《锦堂香事》作者:浣若君 文案: 陈淮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貌似温良,实则心黑手辣。 翻手为云覆手雨,直至入阁作了辅臣。 罗锦棠与他做了一世冤家,又同时重生。 重生之后,想起前世种种,咬牙切齿,再一想他终将要落败,当然选择和离哇。 岂料,这辈子的陈淮安青云直上,直至首辅之颠。 至于罗锦棠这个时时想着要和离的妻子。 陈首辅:前世亏欠过的妻子,除了宠着,只能惯着,谁叫我欠她的呢? 内容标签: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锦棠 ┃ 配角:陈淮安葛青章林钦 ┃ 其它:双重生 作品简评:征文活动优秀作品奖章 陈淮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貌似温良,实则心黑手辣,翻手为云覆手雨,直至做了内阁首辅。罗锦棠与他做了一世冤家,重生后当然选择和离哇。 作者文笔细腻,笔下人物传神,读来津津有味。 第1章 末路相逢 幽州的冬天,比京城寒冷得多,这才刚入十月,鹅毛似的雪片子就没有停过。 陈淮安只穿件单褂子,筋蟒似的两臂上挂着森森汗珠,两道浓眉,眉间全是汗水,轮起大锤一锤锤砸在灼热的铁片上,砸了小半天,一柄锋利的宝剑,才渐渐有个雏形。 他刚刚放下大锤,衙役便带着铁镣铐上来,将他的手和脚都拷到了一起。 拖着沉沉的脚镣手拷艰难拉开打铁房的窗子,外面呼啦啦北风平杂着雪沫子扑了进来,砸在陈淮安还流着热汗的脸上,瞬时之间汗就结成了冰。 “陈阁老,好歹您也是曾经入阁拜相做过辅臣的,都落到了这步田地,要小的是您,曾经人上人,如今不如狗,还真吃不下这个罪来,没准转身就跳进火糠子里,烧死自己得了。” 衙役说着,递了块软生生的白面馍过来,另有一杯奶子。 这是陈淮安今夜的晚饭,接过馍和奶子,他转身就坐到了墙角一堆散发着臭汗腥气的烂褥子上,不吃那馍,也不喝奶子,就只在手中拿着,望着不远处将熄的火灶而发呆。 两个衙役相互使个眼色,心说朝廷几方交待要陈淮安死,他们这是用了最温情的法子,陈淮安不肯吃,必定是知道其中有毒。要不,咱们心狠一点,趁着他刚打完铁疲惫无力,生杀吧。 就在这时,陈淮安干涸锋利如刀的唇终于咧开了点缝子:“我在等一个人,她不来,我就不肯死。等她来了,我必然会自己寻死,不劳你们动手。” 两个衙役听了这话,瞧他双目凝重,一脸的认真,也知道陈淮安此人虽是朝之大奸佞,但为人极重义气,讲信用,说话算话的,既他说自己在等人,就肯定是要等那人来了见一面才肯死,毕竟他们只取他的命,与他也没什么私仇,遂也就退出去了。 隆冬热气腾腾的打铁房里,只剩陈淮安一人。他这才又站了起来,推开窗子,望着窗外呼呼而刮的北风,痴痴望着来路发呆。 其实不必下毒,他也愿意去死的。 纵观他这一生,少年时呼朋引伴,纵情诗酒与剑,过的好不潇洒。 青年时恰逢生父官途起复,位极人臣,他也跟着入朝为官,以秀才之身一路做到大学士,父子双阁老,齐齐伴于君前,朝中党派纷争,他周旋其中,十年不衰,也曾排除异已痛下杀手,也曾为国为民推行良策,坏事做绝,好事做尽,无愧于天地君臣父子。 就算最后在党斗中落败,被流放到幽州做苦力,陈淮安也不恨谁。毕竟他一生做过的坏事不计其数,若果真遭天谴,雷都要劈死他好几回。 为何不甘,为何还不肯死? 忽而,打铁场的大门上出现个瘦而单薄的身影,她怀中抱着只包袱,正在摇那铁门,跟衙役比比划划,显然是想说服衙役放自己进来。 那是陈淮安的前妻罗锦棠,陈淮安虽往京城写了信,也一直在等她,却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他们俩其实在三年前就已经和离了,他以为她已经跟宁远侯成了亲,肯定不会再来看自己这一生伤她良多的负心人,却没想到她终究还是来了。 陈淮安忽而就泪流满面,转身拿起那杯奶子一口饮尽,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白囊囊的软馍。 这一生,若说他唯一负过,愧对过的人,也只有她了。 可她也伤他颇深,深到他连活着见她都不愿意,他只想看一眼她那薄薄瘦瘦的肩膀,看一眼她沉静时可爱可亲的面容,可一想起她那刻薄的,刀子似的嘴巴,于这穷途末路之中,陈淮安不想再给自己添堵,再听她的抱怨和咒骂。 所以,在她进门之前,他及早就把毒给吃了。 馍里搀的大概是牵机,陈淮安渐渐觉得自己手足麻木,抽搐,可他依旧睁着眼睛,扶着窗子,盯着一步步正在走向他的罗锦棠。 走的近了,他才发现她连件裘衣也没有穿着,一双棉鞋上甚至还打着几层子的补丁,曾经春桃一般姣媚的,总是叫他多看一眼就会心软的那张脸也失去了曾经的光亮,看起来枯黄,憔悴,嘴唇也失了血色。 难道她在他离开京城后竟过的不好吗? 宁远侯府最终没有接纳她吗? 徜若她不幸福,过的也不好,那他曾经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枉费之功,他的死又还有什么意义? 带着一连串的疑问,陈淮安叫毒侵蚀,损害的大脑最终停止了运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推门放罗锦棠进来的衙役试一试陈淮安的鼻息,拍着他的脸道:“哎哎,陈阁老,果真有人于这风雪之中来看您来了,您这是……” 再看一眼盛奶子的杯子,和那半块馍,衙役明白了,这人最终还是服毒死了。 他道:“得,看来陈阁老是不想再活下去,自尽了,您既是他的先妻,就替他好好擦洗擦洗,收敛了吧。” 罗锦棠放下手中包袱,看了一眼那铁灶里将熄的炭,冷笑了一声,却也流了滴泪下来:“你说此生再不见我,就真的要在进门前闭眼睛? 可你不是有妻有子,家业俱全的吗?怎的冯爱莲和你儿子不来替你收尸,你亲爹陈澈还是当朝首辅,也不保你的命,就让你凄凄惨惨呆在这么个地方?最后反而要我这个外人来替你穿衣裳?” 一指头戳在陈淮安的脑门儿上,再看一眼他铁青的嘴唇,罗锦棠忽而回味过来,这人已经死了,既人都死了,当初那么多的忿恨都烟消云散,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她终究不能解恨,跺着地板道:“要说我这一生可全是毁在你手里的,今天便来,也是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来杀你的。你还想我给你收敛尸体,你休想……” 虽说嘴里这般说着,可她终究还是起身,于这小小的石屋子里四处翻捡,找水替陈淮安擦拭身体。 要说罗锦棠这一生,委实算是毁在陈淮安手上的。 她原是秦州渭河县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初嫁给陈淮安的时候,陈淮安也不过一个朝奉郎家的二儿子,他家大哥和三弟都认真攻读学业,很有出息,就他不怎么爱读书,整日跟着一群县城里的官宦子弟们吃酒游玩,填诗作对,耍刀弄枪。 丈夫不好好读书,罗锦棠不知道乖劝过多少回,再加上家里鸡毛蒜皮的蒜事,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没有一天是不红脸的。 后来俩人分家出来单独过,做起了小生意,日子还算过的红火,那也是俩人一辈子最恩爱的一段日子了。 陈淮安屡考不中,罗锦棠也没把这当会事儿,只当他这辈子就是个落第秀才的命了。 谁知道突然有一天,陈家竟说他非是自家亲生的,而他的生父在外颠簸了几年之后,因皇帝知遇,竟然在朝做起了大官,要把他这个儿子认回去。 然后罗锦棠便跟着陈淮安到了京城。 陈淮安以一个秀才的身份,一路跟着生父陈澈舞权弄柄,居然入阁做了辅臣。丈夫飞黄腾达,按理来说罗锦棠这个妻子也该夫荣妻贵,位封诰命的,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生母一家,养母一家两个婆婆,罗锦棠一个儿媳妇不知叫她们磨搓了多少回,天天受的都是夹板气。她在两家婆婆跟前受了气,回来自然要跟陈淮安吵,只要她一吵,他便摔门而去。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罗锦棠虽说恨陈淮安,但因他顶着两边母亲的压力一直没有纳妾,罗锦棠便也忍着未与他和离。 最终与他和离,是因为偶然有一天,她撞见他早已在外纳了外室,那时候外室生的儿子都已经五岁了。 这时候罗锦棠才知道,陈淮安人不在自己这儿,心也不在自己这儿,之所以强忍着自己,也不过是做给外人看,叫外人知道他飞黄腾达之后不弃糟糠罢了。 就在碰到外室的当日,她抓花了陈淮安的脸,险些扯到他一只耳朵,把他打成了个狗头烂相,而那一日皇帝微服私巡,恰到他家,算是当着天子的面,陈淮安的脸丢了个一干二净。 当时,陈淮安指着她的鼻子道:“和离,你这种泼妇,老子这辈子死都不想再见。” 和离之后,罗锦棠在京城做起了生意,一个孤女子开门面,无一日不受人欺侮,那些人当然都是陈淮安派去的。 开书店书他派人砸书店的场子,开当铺他派人砸当铺的场子,短短三年间,她当初和离时带出来的银子败了个一干二净。 那时候罗锦棠就想,徜若有一日能拦停他入朝时那二十四人抬的大轿子,自己将他千刀万刮了都不能解恨。 所以接到陈淮安的信,叫她奔赴幽州来看他时,罗锦棠借了些钱千里迢迢而来,就是准备要笑话他,羞辱他,再一刀抹了他好解仇恨的。 既人已死,还有什么话说? 罗锦棠攒了一肚子的恶气,因为陈淮安的死也无法消解,满肚子的风和雪,绝望的看着面前已死的男人。 他耗尽了她的韶华,葬送了她的一切,却连出口恶气的机会都不给她,连死都死在她的前面,要气她最后一回。 骂过了,哭过了,恨不得一脚将陈淮安踩死过了,罗锦棠卸下包袱,从中拿出一套干干净净的灰色寿衣来。 打来水替陈淮安擦干净了身子,罗锦棠替他换上那套干净的,宝蓝面,绣卍字纹的,恰合他身高的寿衣,着在身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是具体面的尸体了。 罗锦棠拿陈淮安吃过奶子的水杯舀了半杯生水,咕嘟咕嘟喝了个一干二净。 接着,她拿绳子捆起陈淮安的尸体,艰难的负在肩上,嗫嚅着唇良久,从地上捡起那半块沾了灰的馍,仔仔细细的将灰都扑的干干净净,揣到了怀中。 毕竟她在来途上早就花光了盘缠,已经有两天没有吃过一餐饱饭了,犹豫了一会儿,罗锦棠背着陈淮安的尸体推开门,走入扑面而来的风雪之中,边狠狠嚼了一口那块软馍,边拖着陈淮安高大的躯体,费力的往前走着。 鬼嚎似的北风夹着雪沫子砸在脸上,又冷又寒,眼泪顿时就凝结成了透明的冰贴在脸上,可锦棠并不觉得冷,生来的苦难,为人三十年的挣扎在一瞬间散去,反而顿生一种解脱之感。 和陈淮安十三年相识,十年婚姻,情欢意浓时也曾两两发誓,无论谁先死,敛尸埋骨,奈何桥上等着彼此。 当爱情叫岁月磨的一干二净,婚姻也不过一场难收的覆水,至少还有义气。 为了义气,罗锦棠拼着死,也要把陈淮安的尸体收敛,安葬。 * 两个衙役围着炭火汹燃的火炉,嚼着拳头大,烤成两面焦香,内瓤软糯的大白馒头,喝着火边熬出来的,苦中带着些涩的砖茶,便见那瘦瘦高高的女子一边嚼着块馍,风雪寒天之中,拖着陈淮安的身子,一步一步,费力的往前挪着,似乎想要背负着那高大健壮,仿似铁塔般的男人离开这座打铁场,于那更广阔的天地之中去。 一个衙役伸手想去阻止,另一个按下了他的手。 这时候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一步又一步,她艰难的往前走着,一步比一步更低,抽搐着,还想强撑一种属于生者的体面,不想跌的太狼狈,缓缓卧倒在地上,还费力的呼吸,想挣扎着爬起来,把陈淮安带出这座打铁场,带出禁锢他的牢狱,可手脚都不听自己使唤了。 罗锦棠没想到死竟会是这样的,并没有疼,只是心脏明显抽搐成了一团,混身的热气顿时流散,她只是觉得冷,格外的冷。 就在罗锦棠冷到唇角发青,面色发寒,缩成一团,觉得每一粒雪点子都像一支洞穿自己的利箭时,冷透了的陈淮安高大的身子压下来,就压在她身上,替她罩住了漫天纷扬而下的白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覆盖天地,最终,也将俩人整个儿的罩在了里头。 第2章 再为夫妻 寒冬腊月滴雪成冰的天气,一想到早晨起来就要听婆婆烦人的唠叨罗锦棠便懒得起床,很想在这暖和和的被窝里多赖一会儿。 陈淮安是个打小儿的少爷性子,不会闷炉子,每天早晨起来,别人房里的炉子不过添点儿炭就能暖起来,他们俩却天天都得大烟小火的生炉子。 生炉子就得费柴禾,还得去隔壁屋子里借燃炭,陈淮安自己又不肯去,回回都是罗锦棠边听着婆婆乔氏那老妈子何妈的唠叨,边拿火钳子夹炭火,回来便要和陈淮安置两句气。 今儿她非但不觉得脚冷,反而觉得房子格外的暖活,一股子煤炭气。 睁开眼睛,望着房顶的橼梁,前尘后事如水涌来,从她一次次的小产,再到陈淮安的外室和儿子,以及一回回上门臊皮的无赖们,再到陈淮安最后死在幽州那间打铁房里,她想起来了,自己这是在幽州。 摸了把软软和和的被子,罗锦棠又觉得不对劲了,既是在幽州,她最后闭眼时是在风雪连天的打铁场里,那来这么软和的被子? 忽而地上哐的一声响,罗锦棠猛得坐起来,便见地上一个穿着鸭卵青棉直裰的年青人,正在拿煤钳子捣弄炉子。 这人眉刚目毅鼻梁挺挺,唇紧抿成条线,低头拿钳子捣得几捣,炉糠里的火呼啦啦蹿了起来,瞬时之间,整间屋子立刻就热活起来了。 锦棠想起来了,这还是年青时候的陈淮安,难道说,她做梦了? 一把撩开被子,身上除了个肚兜儿再没别的东西。锦棠立刻就捂上了被子,冷冷问道:“你是谁?你在此做甚?” 陈淮安抬起头来,幽幽的眸子盯着锦棠看了半晌,将火钳子挂到了煤烟筒上:“你先穿衣服,我出去给爹娘请安去。” 他转身就出门了。 锦棠立刻勾手,从床旁边的妆台上够了面铜镜过来,镜子里一张瓜子脸儿,两只水杏儿似的眼睛,一点樱桃红唇,眨巴下眼睛便是勾人的媚气,这正是年青时候的自己啊。 她狠命掐了把白生生的脸,疼的哎哟一声,心说我这是活过来了,还是前世都是一场梦? 急匆匆穿上裤子,她立刻就起床了。一把拉开门,面前一张同样年青娇嫩的脸,正从房廊下走过,这是她的大嫂刘翠娥,她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怎的不多睡会儿?” 锦棠也跟到了厨房,见刘翠娥磕着鸡蛋,便坐到灶下燃起了火,问道:“大嫂,今儿初几来着?” “十月初一,寒衣节。”刘翠娥打好了鸡蛋,再往大锅里倒点子油,刺啦一声,一锅软嫩金黄的摊鸡蛋便出锅了。 其实是干惯了的活儿,只要在陈家,每个人像那织机上的梭子一般,下意识的就要转起来。虽说只是古早的记忆,可锦棠知道此时该做什么。 婆婆齐梅有个老妈子,但那老妈子尊贵着了,在家只服侍齐梅和陈淮安两个,做饭洗碗,向来都是儿媳妇的活儿。 所以罗锦棠见粥锅子刺啦啦往外冒着泡子,连忙揭开盖子搅了几搅,再捡了两张早晨新出的豆腐皮出来切成丝儿,跟泡好的粉丝豆芽儿一起拌了,热油葱花一淋,还刺啦啦的冒着油香气,两个菜并一锅子粥,端着就进正房了。 正房里,陈家三父子都已经坐到了桌子边儿上。 陈家在这渭河县有田有地,还经营着点子走口外的小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个书香人家,陈杭是陈家老二,上头还有个叫陈进的哥哥,另有一个叫陈全的弟弟,一大家子,住在一条街上连着的三道院子里。 陈杭亲生的儿子有两个,老大陈嘉利今年二十四,前年考过一回举人,没能考得上,如今还在攻读。老二就是陈淮安,老三叫陈嘉雨,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在整个秦州都算得上是个神童,《三字经》、《千字文》早已背的滚瓜烂书,如今已经在学四书五经和论语。 于四书五经上,他经常出言独到,于书院里连夫子们都赞不绝口的。 锦棠把饭摆在桌子上,便听婆婆齐梅说道:“好了,吃罢了饭他们兄弟还要去学堂,大清早的考什么考,你要真有学问,早考上进士当官儿了,那还需要在县衙坐硬板凳。” 陈杭是个屡考进士不中的举人,在当今朝廷,举人若是考不上进士,除了等着三年一考之外,还可以到县衙去坐班,帮县太爷处理政务,职务就叫朝奉郎。 说是处理政务,其实就是坐硬板凳而已,一坐一整天也没人会搭理他。 但在这个家里,公公还是极具权威的。三个儿子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也就唯有妻子齐梅敢说他两句。 听到这儿,锦棠也就出了屋子。她记得自己和陈淮安成亲一年后,陈家发生变故,败了家业,俩人就搬出去单过,做生意了。 她是六月间成的亲,掐指一算的话,这是她成亲之后第五个月。 这时候陈淮安的亲爹被贬谪,还没有起复,不知道在那个地方挖煤球了。 陈淮安也不知道自己有个有权有位的爹,只当这闲散朝奉郎家是自己的家,不知道像陈嘉利和陈嘉雨一样攻读学业,好好读书考科举,整天跟着帮子闲散子弟四处吃酒填词,舞刀弄剑,做个纨绔二少爷。 锦棠上辈子叫陈淮安的生母和这养母折磨到褪了一层皮,也恨透了陈淮安永远冷冰冰的看着,从不肯帮自己一把的冷漠劲儿,当然就不肯再过下去,她也不去厨房吃饭,转而四处找着陈淮安。 上辈子这会儿,俩人应当正沤着气了。 是为着什么沤气锦棠忘了,但她记得就在寒食节的当日,俩人大吵一架,若非齐梅劝着,差点就和离了。 趁着这个节骨眼子,锦棠想跟他说说和离的事儿。他应当在气头上,她也想合离,一拍两散,她想立刻就离开这个家。 这辈子宁死,她也不肯再受前世的气了。 她先找到书房。 这是陈淮安在外吃了酒,回来之后怕她要吵要闹,最爱躲的地方。那时候他跟些官宦子弟们整天在外吃酒吟诗,一身臭熏熏的回来,怕她要踢他下床,在书房里一和就是一宿。 书房里炉子没生着,也没有人。于是锦棠又折回来,寻进了卧室,还未进门,便见陈淮安拿着本子《论语》,正在她的妆台前慢慢儿的翻着。 他边翻着书本儿,边一根火钳子透下去,炉子里的火呼啦啦的燃了起来。 冬日,在北方冷似冰窖的屋子里,一个暖和炉子就是人的命,但陈淮安从来不会管炉子的,熄了他便抱着她取暖,令可冻死,也不会添一只煤球进去。 锦棠银牙一咬,指着陈淮安的鼻子道:“好啊,是你,你居然也回来了?” 这不是上辈子的那个陈淮安,那个陈淮安在陈家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动过火钳子。 而上辈子临死时候,他在个铁坊里打铁,一看如今那手势就很会侍弄炉子。 而且,上辈子的他只喜欢读《淳化阁帖》、《百贤名家集》那类风雅类的书,于《论语》、《大学》、《四书》、《五经》这类书是碰都不碰的,若有闲时间,他宁可翻一本《天工开物》过时间,也绝不肯去碰八股来的书,用他的话说,那些书透着一股子的酸劲儿,读了只会死脑筋。 既捧上了《论语》,那就决对是死过一回的陈淮安。 锦棠一巴掌还未搧上去,陈淮安一把抓住了她纤白细腻,还泛着少女光泽的手腕:“你最后不是拿走了我所有的积蓄在京城开当铺开书斋,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吗,怎的最后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连双棉鞋都是破的?” 要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锦棠就来气。 “还不是你整日使着些泼皮无赖去砸我的店面,你还……”一语未尽,陈淮安还年青的脸上立刻蒙起一股子冷漠来。 那么多的伤心和愤恨,绝望,骂了一辈子的锦棠上辈子临死都未能消解愤怒,居然在陈淮安冷漠的神情中忽而就平静了:“这辈子我不想多看见你那怕一刻钟,也不想再和你多说一句,和离,咱们立刻就和离。” 陈淮安啪的一把合上了书,棉袍子轻落落,眉宇间是成年为权臣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阴戾:“我一个内阁辅政大臣,一天朝事都办不完,还要随时应付皇上的宣召,有什么闲时间去砸你的铺子?” 锦棠是打他还是个无赖的时候就跟着他的,自来就没怕过他,一咬银牙道:“呸,你还不是气我打烂了你的狗头,当着皇帝的面拿脚踩过你的狗脸。明明白白多少回,我见好几个臊我摊子的都是你们相府的狗腿子。” 陈淮安觉得锦棠这就是一种心疑症,因为她自己出身卑微,随着他渐渐位高权重,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觉得是在笑话自己,无论别人做个什么事儿,她都觉得人是要害自己。 出门做客,她回来便抱怨别家的贵妇们笑她是个村妇,给她穿小鞋,到相府去请个安,她回来便要说他生母给她甩脸子。整天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他是回来了,可经过上辈子的一生,他也看穿了她娇美皮囊下那浅薄,无知的空洞,就像她娘葛牙妹一样,全然无可救药。 上辈子成亲十年吵了十年,他也已经受够了,啪一把合上书。 “和离就和离。” 蓦地,他又折身回来:“那你又是怎么死的?你不是总疑心有人害你,连别人的一杯水都不敢喝吗,怎么我才回来半个时辰,你也跟着回来了?” 锦棠想了想,道:“馍,那块馍。” 这就对了,她是吃了他吃过的馍才死的。陈淮安毒发太快,没有吃完那块馍,没想到馍居然就把她给害死了。 刚回来的那一刻,他才从她的身上下来,刚成亲的男女没有节制,他每每夜里折腾她两三回,早晨起来雷打不动还要来一回,很多时候那东西都是在她肚子里过夜的。 就在她还沉睡的那一刻,他望着她娇媚媚的脸蛋儿,心说既然回来了,她还是当年天真无知的少女,干脆就顺着她的燥脾气,顺着她的犟性过下去,他只要多忍一忍,不要叫她整日在外疯,带她离开这个家,躲开上辈子那些纷杂事扰,或者这辈子俩人能有个善终。 可谁知那个恨他的,怀疑他的,怨了他一辈子的她只过了半个时辰,就跟着回来了。这么说,除了和离,也没别的路可走。 一甩帘子,他转身出了门。 锦棠知道的。他无论对生母还是养母上辈子都格外孝敬,可他的孝敬只挂在嘴上说说,两个婆婆,无论那一个病了,皆是她跪在榻前侍疾,亲尝药汤,待这个稍好一点,那个心里不满,待那个好一点,这个心里又不痛快。 重活一世,她可不要再受那等闲气。 出门不过片刻,陈淮安端着一碗粥,两碟子小菜,并腾好的热馍进来了。 “便要和离,也先吃了早饭好不好?”把饭放在桌子上,他又走了。 锦棠端起那碗粥,软糯糯的糜谷粥,再配上呛着葱花茱萸的豆腐皮儿,和虚蓬蓬的摊鸡蛋,自己做的,格外的好吃。 上辈子她临死的时候,已经穷到连吃一碗粥都是奢侈的地步了。 往幽州走的时候,半途上盘缠没了,她一路都是边讨吃,边打听路边往前走的。 因为半块脏馍而丧了命,确实够憋屈的。这辈子别的不说,打死也要先吃饱了饭,就着两样清淡小菜,锦棠狠狠咬了一口热馍,像要把两辈子的饿都补上似的。 第3章 初议和离 陈淮安进正房的时候,嘉利和嘉雨两个已经去学堂了,只有一个齐梅坐在炕上,见陈淮安进来,伸着双手道:“我的乖儿,今儿你准备往那玩去?” 齐梅娘家是渭河县有名的大地主,家里良田千倾,还养着走西口的驼队,嫁给陈杭算是低嫁。 所以便陈杭是个朝奉郎,在儿子们跟前做足了威严,在这个妻子面前却轻易不敢发声,再婆婆分在陈杭的大哥陈进跟前儿,齐梅在这家里一人独大惯了,平日没事儿炕都不肯下,就坐在炕上,指着窗子外面两个儿媳妇替自己干活儿。 齐梅自己又偏疼陈淮安,每日都要塞几个银角子给他,让他出去请朋友们吃饭,惯的久了,就惯出陈淮安个不爱上学堂的毛病来,这不,自打陈淮安记事以来,就一直在外面鬼混。 “也不去哪儿,我想跟锦棠两个和离,您收拾收拾,把她那份子嫁妆给还回去。”陈淮安道。 齐梅顿时笑僵在脸上:“淮安,就算挑遍整个渭河县,锦棠也算是最漂亮的女子了,休了她,再从那儿给你找娇女子去?” 陈淮安愣了愣,未说话。 锦棠确实漂亮,她的面相,说难听点儿,生的就跟只狐狸一样,瓜子脸儿水杏眼,不说面相,就说在床上,那身条儿不瘦不胖,软和的像一团面一样,陈淮安记得自己年青的时候,只要好说歹说能把她哄压到床上,一夜不来个三回五回都不知足。 可经过上辈子他算是明白了,过日子不止床上那点子事儿,俩个人要是脾气不投,一个深恨着一个,那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因他上辈子三天两头子的也在吵和离,齐氏倒也不放在心上,转身从掖下的银袋里掏巴掏巴,再多掏了一角儿银子出来丢给了儿子。 “出去找人吃吃酒,聊上几句再敞一敞,回来就什么气儿都没了,快去吧。”说着,齐梅埋头,又去做自己的绣活儿了。 陈淮安接过那角银子,忽而心头一动:“娘,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齐梅略有些不自然的挑了挑眉:“哪来的,你外婆给的呗,她就希疼你生的俊,回回给了银角子,只叫我拿给你用。” 陈淮安接过银角子,转身出了门。 其实不然。 上辈子到京城认了亲爹后,陈淮安跟生母聊过,记得生母陆宝娟说自己因故不能养他,心中有愧,就每隔半年就会从京城寄银票到秦州,算是给他的贴补体已。 所以,齐梅给他的钱,其实是他生母陆宝娟给的。 以上辈子十年权臣,五年内阁辅臣的辣眼,陈淮安当然早就明白了齐氏为何刻意隐瞒银子的来历,又为何非得劝着他出去吃酒了。 但毕竟从小到大齐梅都对他格外的疼爱,妇人的那点小心思而已,闹不起什么风浪来,陈淮安也不说什么,接过银子便转身出了门。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出门吃酒,反而是进了书房,重新捞起那本《论语》便翻了起来。 他自幼聪颖,但考试却回回落第,便那个秀才,还是陈杭跟考官是同年,最后放水让他过的,渐渐的他也就对读书生了反感,这些考科举八股文的书,只要多看上一眼就头疼。 吟风作对也不过闲过时间而已。生身为男子,就都有一颗干一番大事业的心,所以在知道生父位居高位以后,陈淮安立刻投身官场,开始了他长达十二年的舞权弄柄生涯。 重新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来一次,对于自己的人生也还没有规划,翻开一本论语来: 十五而致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他死在三十二岁,正当而立之年。从京城到幽州,从大权在握高高在上,到那间闷热的打铁屋,至死时,他看透了太多人,太多事,重活一世,才发现《论语》中所讲的,果真才是真理。 将本《论语》轻轻搁在桌上,陈淮安又捡起了本《中庸》,重活一回,才发现这上辈子他所厌弃的,反感的,这些书本里的每一字每一句,才真真是警言良语。 一巴掌拍在脸上,陈淮安心说,上辈子死的实在不冤。只是罗锦棠死的也太冤了些,还有她脚上那双破了洞的鞋,可以清晰分明看见里面脚趾上的冻疮。 就在他们合离的时候,在她寄宿的客栈里,他去求她回家,她光着两只脚踢他的脸时,他除了生气恼怒,恨不能跳起来揍她两拳,也恨不能咬一口她那双洁白玉嫩的足儿,概因那双足儿着实生的惹人爱。 那双足是怎么会生的冻疮,又为何会穿着那样一双烂鞋去幽州找他,在他离开京城之后,到底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 最可怕的莫过于彼此厌弃,还深知对方的底细。刚刚发现罗锦棠也回来的时候,陈淮安还妄图蒙混过关,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往前推一步的,岂不知俩人对彼此恨的太深也太熟悉,不过一眼她就看穿了他。 遥想上辈子他从一个小生意人到最后入阁拜相,锦棠一路不离不弃,若非最后看到他养外室,孩子都五六岁了,是不会跟他和离的。 再想想临死之时,锦棠穿着件薄衣服,背着个小包裹儿,鞋上那一层层的补丁,虽说她曾当着皇帝的面差点扯掉他的耳朵,踩着他的脸让他抬不起头来,让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茶余饭后笑话他,可最后她终究还是去看他了。 穷的身上打满补丁,脚上满是冻疮,终归还是应他一诺,去看他,给他收尸了。 陈淮安闭上眼睛默了片刻,便打算再劝劝锦棠,毕竟她那娘家也不是个好地方,回去还得吃苦受罪,倒不如先呆在齐家,二人慢慢计议谋出路的好。 正要出门,便听正房里齐氏一声唤:“锦棠。” 锦棠摔着帘子就从卧室里出来了:“啥事儿?” 齐梅道:“跟翠娥去庙里拜拜菩萨吧,她都嫁进来五年了,到如今肚子还是空的,正好今儿寒衣节,拜拜菩萨,不定就能怀上了。” 说着,她在窗子里扫了锦棠一眼,格外有些吃惊:“你怎的穿的这样素静?快换件鲜艳色的衣服来,咱们是好人家,你又是新媳妇儿,不兴这般素静的,光光亮亮的穿件红衣裳到竹山寺去。” 锦棠方才起来的时候,因床边挂着一件大红羽纱面,内里镶着灰鼠毛的夹袄儿,也就穿上了,方才只等陈淮安一走,翻出箱子里的衣服来,发现除了大红,翠绿和粉红之外,竟就只有一件青莲色的布面夹袄儿,遂立刻脱了大红面的,将那青莲面的布面袄儿给换上了。 她身量高瘦,该鼓的地方着实鼓,可该细的地方也是着实的瘦,穿上衣服身姿纤纤,脱了衣服,那绵乎乎的细肉儿,一把掐不到骨头。 用陈淮安的话说,恨不能时时揉着捏着弄着,成亲七八年他没觉得腻过,只觉得饿,上了床就饿,回回都想生吃了她。 齐梅的心思上辈子锦棠也不甚懂,于是整日的桃红柳绿,偏她又生了一张勾人的脸儿,每每出门,无时不惹些浮蜂浪蝶在后面指指点点,而偏偏陈淮安又是跟那些人鬼混的,回来就爱学些那等浮男子的酸语说,将她压在床上就是一通折腾。 直到和离的那日,陈淮安指着她的鼻子大骂:“成日仗着张狐媚子的脸勾三搭四,连自家公公小叔子都为你而死,老子忍你到今日,若是高僧,都已坐地成佛,若是棵树,满头的绿菌菇,你还有什么不满?” 那时候,锦棠才回味过来,打一成亲开始,婆婆就故意给她银钱,故意夸她穿着花红柳绿的好看,其实就是想惹陈淮安的眼,让陈淮安恶心她,厌恶她。 她一辈子都没想二房人口安宁过。 这不,罗锦棠是想通了,素素净净,清清爽爽,才是她的真实模样儿,又何必整日穿的花红柳绿招摇过使,白白惹些登徒子的眼热? 她道:“我穿这身儿就很好,没觉得有啥不喜庆的,况且,我此刻要回趟娘家,竹山寺就让大嫂一个人去。” 一说锦棠想回娘家,齐梅立刻就生气了。 “锦棠,要我说,你那个娘家妈还是少招惹的好,她在这渭河县城名声可不大好听,你是她闺女,当着你的面儿我也就不说了。说白了,要不是当初淮安看上了你的好容样儿,哭着喊着要娶你,就凭他的相貌,咱们齐家的家境,多少地主员外家的姑娘我都看不上,断然不可能娶你的。 你要回娘家,这我不能准。” 锦棠的娘名叫葛牙妹,生在离渭河县不远的葛家庄。在渭河县确实算个名人,无它,因为她就跟锦棠一样生的媚艳,天生一幅勾人的娇美皮囊,年青的时候因像貌出挑,头一回进渭河县城赶集贩山货便惹来屁股后面一群浮蜂浪蝶围观,指指点点的。 她是个乡下姑娘,因为生的媚艳,心气儿也有些高,。 年青的时候在县城里贩山货,一直到十八岁上,才嫁给了锦棠的爹罗根旺。婚后,俩人虽说也时有入拌嘴,但天下间的夫妻,哪一对不是这样? 后来,生了锦棠和弟弟念堂两个,一家四口,曾经是个格外和美的小家庭。 前两年罗根旺帮大哥家修房子的时候,从墙上掉下来摔断了腰,家里一点小卖买,全靠葛牙妹一个人操持,妇人当街抛头露面,又还生的美貌,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就没有停过。 葛牙妹虽说相貌生的浮浪,但是个实在人儿,要不,当初那么多的男子围着,不可能挑个最老实的罗根旺不是? 虽说人人传的有鼻子有眼,但锦堂深知母亲的为人,知道她绝非勾三搭四之人,叫婆婆这样说,脸上当然受不下来,立刻就道:“我的娘是啥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也要叫全渭河县的人都知道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妇人。儿媳妇要回娘家,这你有啥准不准的,难道说我嫁到你家就连娘家都不能回了?” 说着,她转身便走。 齐梅一看怒了:“你要敢回去,我此刻就代淮安休了你,永远回你那贫家去。” “随你的便。”锦棠甩门而出,还真就走了。 上辈子陈淮安天天吵和离,都是齐梅在劝和,锦棠毕竟喜欢他的容样儿,也喜欢听他欢喜时说些情话儿,多少回,只要齐梅一说自己从此不会替她做主,锦棠就服软了,不过今天她可不打算再跟这老太太多搬缠,反正都要和离的人了,管她作甚。 其实按锦棠的躁脾气,此刻就该拍着屁股走人,与陈家断个一干二净的。 但是,她在屋子里坐了片刻,掐着日子回忆上辈子,忽而就发现,上辈子的今天自己和陈淮安吵的不可开交差点和离的那件事儿,它还没发生了。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儿,她娘葛牙妹身上原本的风言风语才会坐实,人人都相信她在外勾三搭四,后来非但葛牙妹叫人一杀猪刀捅死了,她也在县城里彻底成了婊子生的。 锦棠走在街上人人指指戳戳,做点子生意也天天有人上门臊场子,最后迫于无赖,才会跟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彼此红头对眼的陈淮安一起入京城。 那时候,她还是希望在摆脱母亲所带来的污名之后,能和陈淮安两个夫妻和美,好好把一生过下去的。 重来一回,她若不能把娘护好,把娘身上那些污名除了,她在这渭河县,依旧没法稳稳当当的过一生不是? 所以,锦棠才不屑跟齐氏争吵,她得赶紧去阻止那件事的发生。 第4章 当垆卖酒 锦棠前脚儿走,陈嘉利的媳妇刘翠娥穿着件镶白羊毛的夹袄儿就从房里出来了。 刘翠娥是渭河县最大的当铺,天景典当行东家的大女儿,与陈嘉利门当户对,也是一对难得的恩爱夫妻。但她打十五岁嫁过来,如今都双十了,肚子就没见过个音讯。一个女人嫁过来五年生不出孩子,在家里当然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 这不,齐梅隔三差五叫她去庙里,她明知出一回门就要叫人笑话一回,还不也得去。 “娘,那我还去不去庙里啦?”她道。 齐梅道:“一个人还去的啥庙里” 齐梅的老妈子何妈拍打着件晾好的衣服走了过来,冷哼哼道:“要我说,二少奶奶就是太顾及她那个娘家妈,早晚有一日,她要在她那个娘家妈身上吃亏。” 齐梅脸渐渐儿拉了下来,一把就合上了窗子。 刘翠娥依旧柔眯眯的笑着。 婆婆回回让一个生的又漂亮又新鲜的二媳妇跟着她一起去庙里,成日的招摇过市,表面上看着像是心疼两个儿媳妇,但你若细想,又会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她表面上纵着,疼着罗锦棠,谁都觉得她最偏疼二房,可二房两口子的吵架声就没有停过。 这不,小叔子陈淮安一从书房出来,何妈立刻就开始告状了:“淮安,你方才可听见了没,夫人不过说了一句不准回娘家,二少奶奶娘都不肯叫一声,一句回嘴硬顶过来,转身就走,她如今是越发的没规矩了。” 陈淮安唔了一声,在回廊上容颜晦涩的站着。 何妈又道:“啥是家教,这就是家教。葛牙妹是个葛家庄来的村妇,靠着一幅娇皮囊在这渭河县招摇过市,教出来的女儿就这般没有家教,再瞧瞧咱们大少奶奶,大户人家出来的媳妇儿,到底跟人不一样。” 刘翠娥五年没生出儿子来,在这家里自然没地位,既婆婆的老妈子拿她做比,就是要她显出跟罗锦棠的不一样来,她也不说话,转身经过陈淮安身边,悄声道:“劝劝锦棠,家和万事兴嘛。” 说着,她从厨房端了只笸出来,里面是给齐梅晒的桔梗,她便坐在回廊上,一根根的剪起了桔皮。齐梅冬日有个咳疾,用的老土法子,桔皮煎成条儿,和着竹叶,花椒一炖,便是她镇咳的药。 何妈犹还在唠唠叨叨。 齐梅打开了窗子:“老二,去把锦棠追回来,她的性子倔,你可不能跟着她疯。” * 在陈淮安看来,罗锦棠上辈子初成亲的时候性子还是好的。 似乎正是从葛牙妹的死开始,她才会变的竭斯底里,动不动就发火发怒,分明不过个争风吃醋而死的情杀,她却总觉得葛牙妹是叫人给挖坑害的,看谁都像仇人,要真说是谁害的,她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天天疑神疑鬼,唠唠叨叨。 要葛牙妹不死,是不是她就不会变成上辈子那个样子? 这样想着,他道:“罢,我去劝劝她吧。” * 渭河县城说是个县城,其实也就一条街,名叫琼街,陈杭家是大户,宅子并不在街面上,而罗根旺是个做小卖买的商人,一间铺面连住带营生,就在琼街吊尾巴的末梢处。 罗根旺兄弟两个,老大叫罗根发,妻子叫黄茵,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叫罗念君,女儿叫罗秀娟,和锦棠祖母罗老太太住着一处占地两亩的大院子,就在酒肆隔壁。 葛牙妹如今经营的是罗根旺家祖传的酒肆,店铺门口就是几口大酒瓮,进内便是柜台,柜台后面一座楼梯,上去便是他们一家人的住处。 罗根旺是个极为孝顺父母的孝子,属于哪种,只要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人的。 而葛牙妹,要说起来,罗锦棠也不知该怎么说她。她生的极为漂亮,锦棠的相貌,就是自她身上传来的。当然,她也极为能干,罗根旺瘫痪以后,整间酒肆由她一人操持,她一直都操持的非常好。 她勤劳,好强,当然,也因为生的漂亮而爱梳妆打扮。虽说用的是最劣质的胭脂,可是化出来的妆容,却比这县城里最有钱的妇人们都好看。 身在酒肆之中,她又生的美艳,还爱涂脂抹粉,难免名声不好听。 但无论外表如何,锦棠比谁都知道,葛牙妹不过是个牙尖嘴利,但刀子嘴豆腐心的好妇人。 罗锦棠就生在这酒肆之中,打小儿便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听楼下来打酒的客人们聊天儿,间或说句荤话,爹憨实实的笑着,娘刀子一样的嘴骂着,她人精儿一样啥都懂,却也装成个傻子一样跟着笑。 那时候,她便是罗根旺和葛牙妹夫妻俩的掌上明珠,俩人的眼珠子。一路急匆匆跑到自家酒肆外,眼见得旗杆上那张叫风雨打光了颜色的酒字在风中飘摇着,闻着熟悉的酒香,罗锦棠止步在门外,并不敢进去。 她生怕这是一场梦,就像上辈子一样,多少回梦里爹娘俱全,醒来急冲冲跑到酒肆外,酒旗已换成了新的,里面的人也早换别人,那酒肆都归别人家了,她童年时的家也没了。 忽而,酒肆的布门帘子搭起,一个三十出头,绾着个偏髻的妇人一脸热气,泼了一盆带着脂粉的热水出来。 这妇人恰与锦棠一般,瓜子脸儿水杏眼,唯一不同的是她有了年纪,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 毕竟丈夫卧病在床,一人操持酒肆,脂粉掩不住脸上的憔悴。 葛牙妹泼完了水一抬头,见女儿站在门前,穿着件白衫儿,脸上也没有一丁点血色,格外怪异的望着自己,连忙收了盆子就来揽罗锦棠:“棠,可是陈淮安又跟你闹脾气了?你怎的一个人跑回家来啦?” 这果真是娘,身上永远香喷喷儿的,那怕再忙再累,脸上也不会忘了施脂粉,永远都会把自己打扮的光鲜光亮的葛牙妹。 罗锦棠转身揩了把存了两辈子的泪,跟着葛牙妹进了酒肆,坐在了里一进的窗子旁,道:“没什么事儿,女儿不过是想你,想爹了,来看看你们。” 葛牙妹一看女儿就不对劲儿,转身到外面柜台里给罗锦棠冲了杯烫乎乎的炒米茶端过来,低声道:“怕不是又跟淮安两个吵架了吧?还是为了他在床上不肯停歇那事儿?” 说着,葛牙妹顿时就变了脸色,寒脸半晌,咬牙道:“今儿你就先别回去,等他来接你,我跟他说说,再这样糟蹋下去,你的身子都要叫他给糟蹋毁了。” 上辈子罗锦棠死的时候正逢二十九岁,逢九不利,她没迈过二十九岁那个坎儿。 毕竟年代久远,虽说在葛牙妹看来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可罗锦棠还是转了半天的脑子才想起来。 她记得自己是嫁进陈家三个月的时候发现怀孕的,然后四个月的时候,也就是上个月,没有任何预兆的就流产了。 因为流产那日锦棠回了趟娘家,所以婆婆齐梅一口认定是锦棠在娘家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会流产,示意着何妈指指戳戳,骂了整整三天。 按时间推算,今天才是她流产完一个月零两天,照今天早上她起床时的样子,显然昨天夜里俩人搬弄过那事儿,还不止一回。 葛牙妹因为上一回的小产,天天叮嘱锦棠不要让陈淮安近身,一定要休养身子,否则坏了底子,往后坐不住胎,成个习惯性的小产才是大麻烦。 上辈子的锦棠年纪小,不懂事儿,虽说听了母亲的话,可一回到陈家,叫陈淮安在床上闹上几闹,那裤带子就没有一夜能系到天亮过。 于是,才会一次次的怀孕,又小产,再怀孕,再小产。 遥想上辈子因为怀孕,小产而吃过的那些苦头,挨过的那些疼痛,和陈淮安只要一上床,就永远无动于衷,只求能钻到她身体里饱餐一回的那猴急色相,如今的罗锦棠心如灰死,也不过轻嗤一声笑。 上辈子到死都放不下的怨恨,这辈子她倒是觉得自己能放下了。 对着一个无心无肺的男人,你为他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在他看来,皆是她自己瞎闹腾罢了。 不过,她觉得陈淮安这辈子也绝不会再想着跟自己多过那怕一天,只怕下午,或者明天一早,他就会把休书送来,所以她倒不为和离不了着急,此刻为难的,只是该怎么跟葛牙妹解释自己想和陈淮安和离的事儿。 要说自己重生了,以葛牙妹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信,还得请个神婆来从她身上捉回鬼。 况且重生这种事情,连自己都觉得诡异,锦棠目前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她轻轻吹着喝了口烫嘴的炒米茶,蒸过,晒干再炒过的小米入口即酥,嚼起来沙沙的,格外好吃。 趁着葛牙妹正在生陈淮安的气,罗锦棠道:“娘,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终究难走长久,我想和陈淮安和离,等和离了,回来好好跟你做生意。” 酒肆开的晚,这会子正是葛牙妹擦桌子洗酒坛子,收拾门面的时候。 她自锦棠身边经过,一指戳上锦棠的额头:“虽说陈淮安不懂得体贴人,可你的脾气也不小,天下间那里有女子动不动就跟丈夫提和离的。 也是娘把你惯坏了,好好儿大户人家的儿媳妇不做,回来作甚?抛头露脸当街卖酒,你叫这县城里的人怎么看你?” 罗锦棠道:“咱们是间酒肆,做的就是当街卖酒的生意,除了这个,还能做甚?” 葛牙妹道:“你未嫁的时候咱们过的什么日子,难道你都忘了?” 大姑娘站柜头,受过的风言风语,听过的荤话儿,一点一滴的,全浮上锦棠的心头,她当然记得,当垆卖酒在她到京城之后,简直成了原罪,两个婆婆,谁要骂她,不先提一句当垆卖酒。 她就直接问:“娘,咱家如今还有多少积蓄,实在不行这酒肆咱先不开了,我想别的法子给咱们卖酒。”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葛牙妹的脸色更黯了:“你爹瘫了两年了,且不说给你置嫁妆就费了上千两的银子,再加上给你爹治病,积蓄,那里来的什么积蓄。” 罗锦棠正准备上楼去看看瘫痪的老爹罗根旺,便见楼梯上无声无息的,走下来个人。 这人四十出头,一件棉直裰儿,颌下一捋青须,手瞧着面貌清正,端地是个严肃无比的中年人。 这人叫孙福海,他开的孙记药堂和孙记钱庄在渭河县很有名气,所以,他是这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户。 打锦棠嫁到陈家之后,由陈杭牵头,请他来给罗根旺治腰瘫,因他的诊金贵,葛牙妹出不起,陈杭还私底下添了一半的诊金给这孙福海。 陈杭给孙福海添诊金的时候,特地让罗锦棠也去看过,就是要叫罗锦棠知道,他们陈家有多看重她这个二儿媳妇。 当然,也是为了那份诊金的恩情,罗锦棠上辈子一直都很听陈杭的话,真正像尊父亲一样尊着他,也信任他,谁知后来就发现那也是个人面兽心的,扒灰扒灰,世间最恶心的事都差点叫她见识过,偏偏她一直都没有证据能戳穿那个禽兽。 葛牙妹一见孙福海下楼,立刻一盆热水就捧了过去:“今儿扎针还顺利吧?辛苦孙郎中了,快洗个手吧。” 孙福海才给罗根旺扎上针,手伸进铜盆里仔仔细细的洗着,回头看锦棠在里间坐着,深不见底的眸子眨也不眨,略点了点头。 接着,葛牙妹又捧了杯炒米茶过去,那孙福海转身坐到柜台旁,去吃那杯炒米茶了。 锦棠捏着杯子,必须得强撑着才不致于冲上去,抓花这孙福海的脸。 就是这个人,上辈子害的葛牙妹叫人一把杀猪刀捅死在酒肆外,还让关于葛牙妹的风言风语日嚣尘上,过了多少年后,说起葛牙妹,整个渭河县的人都要意味不明的笑。 偷情也就罢了,一偷偷了俩父子,最后还因为俩父子争风吃醋而叫人杀死在街上,这就是上辈子葛牙妹的死因。 第5章 父子为奸 葛牙妹叫人捅了之后,往这酒肆里爬的时候,肠子拖了老远一截子,最后无人肯收那肠子,还是锦棠自己清洗干净,装回葛牙妹肚子里,将她的尸体缝好,下的葬。 拿杀猪刀捅死葛牙妹的那个人,是这孙福海的儿子,名叫孙乾干。 老爹是县城里有名的大郎中,那孙乾干也跟着孙福海学医,有时候孙福海忙无法出诊,就派孙乾干来替罗根旺扎针,拨针。 孙乾干的医术在罗锦棠看来不过猫儿念经,照猫画虎罢了。但因为他爹的关系,他在这县城里还颇吃得开,经常有人请上门问诊。 若锦棠记得不错,这会子那孙乾干就该要来了,还未挂旗营业的小酒肆里头,这孙福海先走了,留下那孙乾干替罗根旺拨针。 下午时弟弟念堂到的陈家,哭哭啼啼说娘躺在酒窖里的粮糟堆里,似乎睡着了,一直不起来。 拿弟弟当时说的话来判断,锦棠觉得葛牙妹是叫孙乾干给强暴了,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没有证据又不能去孙氏药堂吵,也不好让事情伸张出去,遂央动陈淮安,叫他去替自己出恶气,杀了孙乾干那个畜牲。 但葛牙妹因为孙福海治病治的好,劝着锦棠忍气吞声,不许她声张,也决然不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只求他们父子能把罗根旺的病治好,让罗根旺站起来,自己的丈夫站起来了,她才有主心骨了不是。 锦棠当时拿不出证据来,可她分明觉得葛牙妹是给孙乾干强暴了的。于是,回到陈家之后,她便把这事儿告诉了陈淮安,本是想让陈淮安替自己做主,去收拾孙乾干哪厮的。 谁知陈淮安听了之后,却是浑不在意。 他道:“那孙乾干是个二十岁的年青后生,渭河县多少年青漂亮的女子瞧不上,犯得着去强暴个中年妇人?” 就为着这个,罗锦棠和他大吵一架,回娘家住了半个月,最后还是公公陈杭亲自出面来请,锦棠才回的陈家。 谁知她才回陈家不久,孙乾干便当街堵了葛牙妹,说她之所以不跟自己相好了,是因为她勾搭上了他老子孙福海而弃了他,一把杀猪刀捅过来,葛牙妹连声救命都没喊出来,就那么死在街上了。 罗锦棠当时那个愤怒,告到县衙,带着官兵冲进孙记药堂去抓人,正就是这孙福海,当着她的面,一字一顿道:“人常言妇人们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我不过个郎中,又非孔圣人,一夜露水情缘也没什么。 但你娘再渴也不该去勾搭乾干,他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因为你娘不肯付诊金,打算以肉偿诊,这辈子的前途都要毁了,你居然还有脸到我这儿来闹?” 就因为他那一番话,县衙认定是葛牙妹为了省几个诊金勾引的孙乾干,把责任全推到了已死的葛牙妹身上,那孙乾干不过掏了几十两银子的丧葬费,吃了几天的牢饭,出来仍还做他的郎中,若非后来陈淮安找人将孙乾干推进渭河里淹死,只怕他还能继续逍遥下去。 罗锦棠脑子里一点点回忆着前世的事情,便见楼梯上蹬蹬蹬跑下个七八岁的少年来,手里捧着个痰盂,端到后院倒了,再洗干净抱回楼上,然后洗干净了自己的双手,这才扑进锦棠怀里,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只大桔子来,递给锦棠:“姐姐快吃,甜的跟蜜似的呢。” 这是她唯一的弟弟罗念堂,生着一张玉盘似的小脸儿,眉修眼俊的,打小儿就特别乖巧。 已经入冬了,他身上还是件秋天的夹袄儿,短了半截子,胳膊都露在外头,可见葛牙妹如今经济不宽裕,否则的话,她是个再短什么也不会短孩子的人。 想想也是,为了能配得上陈家的婚事,为了能叫锦棠一个酒肆女儿在陈家不至于抬不起头来,葛牙妹下了血本替她办嫁妆,最后置了千两银子的嫁妆,叫她能和当铺家的小姐刘翠娥比肩,愣生生掏光了一份家业。 可恨她上辈子天天忙着和陈淮安争吵,居然就没有注意过娘家的捉肘见襟。 罗锦棠接过桔子,剥开给念堂一瓣儿,自己也吃了一瓣儿。 “这桔子打哪来的,娘给你买的?”锦棠忽而心念一动,问念堂。 如今是冬天,北方并不产桔子,所以桔子是金贵水果,按理来说,葛牙妹手头紧巴巴的,虽说吃食上不亏孩子,但绝不会买这种金贵水果的。 念堂望着外间柜台边的孙福海,扮了个鬼脸儿:“孙伯伯给的。” 锦棠不知道孙乾干何时会来,所以并不敢离开,抱着念堂的脑袋悄声道:“好好跟姐姐说,除了桔子,孙伯伯还给过你啥?” 她两辈子都不相信葛牙妹会为了一点诊金就勾搭孙福海父子,但上辈子毕竟在家的日子少,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为何葛牙妹受人强暴了还不敢伸张,还请这孙福海继续来给丈夫治病,以至于最后又叫这厮占了便宜。 这辈子她就在这儿坐着,必得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个清楚。 照孙福海特意给念堂带桔子来看,显然他虽表面上道貌案然,但早就开始往外伸狼爪了,想起他上辈子说着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时那样子,罗锦棠就恨不能一把扯下他的耳朵。 念堂见姐姐念有些发白,身子也一直微微的颤着,敏锐的察觉出她的不高兴来,也知道拿郎中的东西大概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款款将那只桔子放到了桌子上,垂眸道:“还给我带过点心,糖果儿。” 这就对了,孙福海表面上道貌案然,其实一直偷偷拿糖果儿,水果点心哄念堂的嘴巴,若非对葛牙妹动了淫心,他一个郎中,给病人家的孩子给的啥果子? 虽说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可若有警惕心,在他们欲要欺负葛牙妹的时候大喊大叫两声,像孙福海,孙乾干这种色狼就会收敛。 但若是念堂叫他们哄顺了嘴,再叫他们支开,罗根旺还瘫在床上动不了,葛牙妹可不是羊入了虎口? 想到这里,锦棠低声道:“姐姐一直教你无功不受禄,咱们自家有饭能填饱肚子,有衣能穿暖身了,便一根针,也不能拿别人的,有一句话叫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怎么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念堂连嘴里含着的那瓣桔子都吐出来了,抿唇道:“姐姐莫生气,我再也不吃了。” 锦棠又道:“姐姐不在,爹还瘫着,你就是这家里的顶梁柱,娘就得由你来照顾,你若懵懵懂懂不提起警惕心来,娘要吃了亏,你说咱们这个家还能指望谁?” 虽说念堂还是个小孩子,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锦棠上辈子因为爹娘死的早,宠着他惯着他,以致于到自己死的时候,念堂也没个好结果,这辈子她决定对他严厉一点。让他早点懂事,知道父母的艰难,也叫他早点把家业扛起来。 从陈淮安身上锦棠算是看出来了,一味的惯溺只会溺杀了孩子,反而是严厉教养,打小儿就叫他认清现实的,长大之后才能真正成个有作为,有担当的男人。 葛牙妹忙着酿酒的时候,念堂就得照顾罗根旺,所以他不过歇了歇,转身端了杯炒米茶就上楼给罗根旺去吃了。 锦棠依旧在里间坐着,透过窗子,外面的孙福海慢悠悠吃着那盏茶。 孙福海知道锦棠一直在里间,没话找话问道:“陈公今日去了何处?” 他说的陈公,就是锦棠的公公陈杭。 锦棠答道:“去县衙坐班了。” 孙福海点了点头,一笑:“现任知县很快就要高升,陈公就可以做知县了,你们从此以后也是官家眷属了。” 上辈子陈杭也是从过几天开始做替补知县的,他做了知县之后家里反而穷了,穷的揭不开锅,锦棠和陈淮安两个也就从家里搬出来,自已学着做生意了。 俩人正说着话儿,酒肆帘子一挑,孙乾干进来了。 这人典型的北方长相,身材高大,面相笑嬉嬉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圆,一看就是个酒色之相。 他进门便道:“爹,药堂里已经排起长队了,儿子替罗大伯拨针,您快去招呼药堂里的病人吧。” 说着,他熟门熟路走到盆架子跟前,绾起袖子便洗起了手。 孙福海起身,欲言又止了一番,到底自家生意更重要,转身走了。 罗锦棠吃罢了桔子,拿帕子揩干净了手,悄悄往后一挪,挪到外间瞧不见的最里侧,便往隔间这桌背底下摸着。 葛牙妹一个妇人开酒肆,经常夜里遇到些不三不四的人砸门砸窗子,为了防身,她一直在这隔间的饭桌腿儿的里侧,拿布拴着一把约有三尺长的杀猪刀。 当然,她不曾用过,但锦棠一直知道的,这地方一直藏着一把杀猪刀。 按理来说,孙乾干既是来拨针的,洗罢手就该上楼拨针了,但他并没有。等孙福海一走,他转身关上了酒肆的门,便高声叫道:“念堂。” 罗念堂应声就下了楼梯:“孙叔叔,甚事儿?” 孙乾干笑嬉嬉的,忽而一转手,手里便是一只小儿拳头大的桔子:“你娘呢?” 里间的罗锦棠轻轻解着那绸面裹着的刀,心说瞧瞧,这父子俩拿着勾搭我娘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若猜的不错,这会子他就该要伸魔爪了。 念堂方才受了锦棠的嘱咐,七八岁的孩子,猛然回过味儿来,觉得这孙乾干非是好人,摇头道:“我娘不在,出门去了。“ 孙乾干指着念堂的鼻子道:“肯定在后面酒窖里,我记得昨儿你娘说过,她今儿开窖。” 开窖,是粮糟在酒窖里发酵到一定程度,便要铲出来蒸煮,这是酿酒的一个步骤。罗家酿酒工艺繁琐,暂不缀述。 这厮是准备趁着葛牙妹一个人在酒窖里刨酒糟的时候去占她的便宜,然后强暴她。 锦棠依旧在一眼瞧不见的里间默默的坐着。 孙乾干许是色迷心窍,穿堂而过时居然也没有朝里间看上一眼,确定一下还有没有别人在酒肆里,就从锦棠面前走过,直接进了后院,奔酒窖而去了。 第6章 一条人命 罗家的酒窖就在店铺后面,因是祖传的,在几代人的经营之下,渐渐掏空了整个后院,才盖出一座半地上,半地下的酒窖来。 后院有一眼泉井,打出来的泉水格外甘冽,酿出来的酒也格外的香,所以县里虽也有别的人家酿洒,但真正好酒的酒家们,还是喜欢吃罗家的酒。 自打罗根旺前年替隔壁大房拆房子而摔断了腰,家里从蒸煮谷子到酿酒,一应大小的事情就全由葛牙妹一个人打理了。 她是村里出来的姑娘,天性柔韧,虽说生的俏媚,但两只脚格外的踏实,一年四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开槽酿酒,酿好了便装在后院的大瓮里,卖给这县城里的酒家们。 这是她十月里最后一回翻粮砂,所以粮糟填了满满一窖,今天开窖,生旺了炉子开始蒸酒。这道酒蒸出来,还要回沙,也就是把酒液重新泼回粮糟上,回炉继续发窖,等过上三个月,再翻出粮糟来蒸,蒸出酒之后,再泼回去,如此往复三到五次,才会取真正的酒液出来。 这酿酒的工艺,罗家从不外传,所以,她家的酒才格外的香。 葛牙妹独自一人干活儿的时候喜欢哼小曲儿,乡间里的小曲儿,一个人哼着,忙碌着,格外的欢实。 铲了整整一筐的酒糟一个人背负起来,正准备背到对面柴火辟哩啪啦作响的大锅里去,忽而背上一轻,待葛牙妹回过头来,便见孙乾干伸手接了她背上的背篓,男子么,到底力气大,轻轻松松就帮她放到锅里头了。 葛牙妹对于这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孙乾干和孙福海自打给罗根旺开始看病以来,就看上了她家的酒肆,一直缠着,想要让葛牙妹把酒肆转给他们。 这酒肆于葛牙妹来说,得养一大家口人,还得还债,还得省些零用钱出来卖劣质的胭脂水粉,她怎么可能转? 她只当孙乾干仍是来问酒肆的,遂头也不回说道:“孙小郎中,若你还是来问我家的酒窖,那我得告诉你一句,打死我也不卖窖,让你家爹死了心吧。” 正在蒸酒,酒窖里热气腾腾的,葛牙妹也不过穿了件夏日的薄衫儿,孙乾干穿的还是冬衣,热的受不了,抹了把脸道:“今儿咱不谈卖窖的事儿,弟弟只是觉得姐姐整日干活儿太辛苦,想帮你一把罢了,谈甚卖窖?” 葛牙妹盖上大锅盖,燃旺了火,就只等出酒了。 她虽说三十多岁了,还生过两个孩子,但那腰身仍还绰越的跟个少女似的,叫蒸气一喷,一张汗津津的脸白里透着粉,瞧着格外鲜艳。 孙乾干看上罗家那眼泉井,也看上了罗家的窖,但这些都可以慢慢图之,今天他起的却是色心。 他总觉得,罗根旺一躺就是两年,又干不得人事儿,这葛牙妹三十如狼正是饥渴的时候,按理说自己缠了这么久,也该到能上手的时候了。 这不,他刚想伸手帮她添根柴,葛牙妹立刻就来搡人了:“孙小郎中,酿酒是家传手艺,不能给人看的,您不是该去替我丈夫拨针了?” 孙乾干脆趁势一压,就把混身汗津津的葛牙妹给压到了灶火旁。 满身酒香,风骚十足的酒肆老板娘,他就不信她没跟那些酒客们好过,伸着脖子,恨不能舔一口这妇人身上的酒香,他笑嘻嘻道:“罗根旺个瘫子,又疼不得你,弟弟多少回看着姐姐这般辛苦,就想疼你一回,怎的你就不愿意呢?” 葛牙妹有一瞬间的犹豫,忽而就漏了一声娇喘出来,这端地是个情动的样子。 可随即她就变了脸色,尖声道:“孙小郎中,你要再这样我可喊人啦,我要喊人啦……唔……” 孙乾干早猴急的什么一样,掰住葛牙妹粉白腻嫩的脸,一手捂着嘴就啃了上去。 葛牙妹本身有个病,就是闻多了酒易醉,而醉后,则会有个骨酥肉酥的毛病。也就是说,酒于她来说,就跟哪春药似的,只要给熏醉了,男子们一挨一触,她虽说心里抗拒,可身体就不听她使唤了。 所以,她特别怕有男人挨着,触碰着自己。 而因为她叫酒熏的晕晕乎乎,身酥体软无比,想挣也挣不开,这要叫外人看到,肯定会说她至少瞧着是自愿的。 所以,葛牙妹这时候心里苦的什么一样,恨不能一刀捅了这嘴里喷着臭气的年青男子。可她就是这个毛病,只要叫男人一沾身,身子一酥,就使不上力了。 葛牙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渐渐儿叫孙乾干压到了灶火下,两眼望着天,两目的泪,心里首先想的,不是叫人占了便宜该怎么办,而是生怕自家念堂和锦棠要是跑进来,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两个孩子从此要以她为羞。 说时迟那时快,锦棠拎着把杀猪刀,直接就从窖口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嘴里还不停的骂着:“我叫你个登徒子再欺负我娘,我叫你再欺负我娘。” 上辈子,孙乾干一回得呈之后还不罢休,最后还当街捅死了葛牙妹。 葛牙妹这般温柔勤劳的个小妇人,在死后多少年中,都是渭河县人唾弃的对象。 便锦棠,若非受不了流言扉语,也不可能跟着陈淮安离开渭河县,离开自己的家。 锦棠是有杀人的心,但是杀猪刀却叫人夺走了,而是另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把它捅到了孙乾干的身上。 来人是陈淮安,他一把揽过锦棠,将她推到一边,接过杀猪刀调个个儿,就捅进了孙乾干的腹中,许是怕一回人死不透,连着捅了两把,回头见罗锦棠和葛牙妹两个还愣在当场,低斥了一声:“还不出去,要在这儿看热闹?” 他一手捂着孙乾干的嘴,另一手白刀子带着红血,连番的捅着。 锦棠上了楼梯,拉开半扇子酒窖的门,便见罗念堂站在门外。这孩子也给吓傻了,他结结巴巴道:“孙郎中来了,姐姐,咋办?” 是那孙福海,他居然又回来了。 转眼这人已经进了后院,正在四处张望着。见念堂站在酒窖门上,孙福海问道:“罗念堂,你姐姐呢?” 罗念堂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看姐姐的神情便知道有大事发生,所以缓缓摇头:“不在,走了。” 孙福海唇僵硬的抽了抽,又道:“那你孙叔叔了?” 罗念堂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的往外嘣着,仍是僵硬的摇头:“不知道。” 孙福海嘴角又抽了抽,忽而手一转,从怀里掏出一角银子来,弯着腰道:“你爹那糜垫子用的太久,不行了,去,到对面粮栈里称二斤糜子回来,我帮你爹换个糜垫子,快去。” 罗念堂也不敢接那钱,满头的大汗珠子,就那么站着。 孙福海见罗念堂还堵在窖门上,便把银子塞到了他手中,低声道:“快去,愣着作甚?” 他这是要支开念堂,然后非得进酒窖了。 锦棠记得上辈子葛牙妹被孙乾干糟蹋之后,下午念堂哭着来找她,她质问他去作甚了,为啥不一直在酒肆里陪着娘,念堂就说,孙福海使着他去买个糜垫子,他之所以当时不在,就是因为去买糜垫子了。 当时锦棠只恨孙乾干一个,还没想到他们父子这般龌龊,原来是前后脚儿的占了葛牙妹的便宜。 瞧这孙福海的样子,就是以为她已经回陈家了,自家儿子也已经得了手,想来趁个过水面的,他们俩父子前后奸污葛牙妹,最后却说葛牙妹为了省几个诊金而勾引他们。 而他们起意奸污葛牙妹,也不是偶然为之。葛牙妹三个月开窖翻一回粮砂,今天恰是她开酒窖,正是忙的时候,她一整天都会在后院蒸煮酒糟,酒窖又是在地下,关上门,恰是个喊死也没人听见的地方。 所以这俩父子是早就想好要强暴她娘的。 “孙伯父。”掰开锦棠的肩膀,从地窖的楼梯上探出身子,爬上楼的却是陈淮安。 虽说才杀了一个人,可他一惯会干这种事儿的,身上干干净净,一丝血都没沾着,面不红手不抖,稳稳妥妥就从地窖里钻出去了。 他道:“乾干刚刚才出门,说要去陈家庄出个诊,怎的,你没有碰到?” 孙福海一幅撞了鬼的样子望着陈淮安,看了半晌,忽而一笑:“按理不该的,你岳丈腿上的针都还未拨了,他怎会就那么走掉?” 陈淮安笑道:“孙伯父真是昏了头了,慢说针,就是药箱子他都背走了,您怕还在做梦吧?”说着,他一把拍上孙福海的肩膀,连推带搡,就把个孙福海给推出门去了。 * 笑着把孙福海送出了门,陈淮安回头见罗念堂跟个小傻子一样要来关门,厉眼瞪着他道:“好端端儿关的什么门?去,给我坐到柜台后面,生意照做,酒照打,把你的笑脸摆出来,否则叫人看出端倪来,咱们大家都得完蛋。” “至美,这尸体怎么办?” 至美是陈淮安的字,是后来为官之后,当朝皇帝替他取的。 罗锦棠上辈子,唯有怕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有事要央求于陈淮安的时候,才会唤他一声至美。 陈淮安上辈子没能科举致仕,整日吃酒吟诗比剑,年青时在渭河县过的好不潇洒。 后来到了京城,在生父的引见下见了当朝皇帝,皇帝曾说,陈淮安此人,身高八尺,面容俊朗,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心性稳妥,可成大器之人。 再兼他心思通透,善于揣摩上意,合了皇帝的眼缘心思,才会以秀才之身,最后入阁拜相,做到文渊阁大学士。 陈淮安上辈子能有超于常人的际遇,打破非进士而不入内阁的官场铁律,稳居阁臣位置整整八年,除了生父陈澈的关系外,他这幅高大俊朗的相貌,身板儿,以及他刚决果断的性子,才是他能在官场上立住脚的关键。 他的性子,轻易不出手,只要出手,毁尸灭迹,就会做的干干净净。 所以,他道:“没有,孙乾干背着自己的药箱子,出了咱们这酒肆,过渭河,到陈家庄去诊脉了,不信你上楼去问,你爹肯定也是这样说。” 第7章 灵芝骗局 杀人的陈淮安身上干干净净,锦堂倒是因为搬尸体,身上沾了很多血。 灶上的酒糟咕嘟嘟的响着,盖着穹形锅盖的大锅里,酒糟里的酒凝结成了珠子,一滴又一滴的,通过竹管,往旁边的酒瓮里滴着。 葛牙妹已经到前面照料酒肆去了。酒窖里就只剩锦棠和陈淮安。 “陈至美,我娘是叫孙乾干那厮强迫的。”锦棠身上沾了血,躲在只大酒瓮后面换着衣服,一口银牙几欲咬碎:“你或者仍旧不肯相信,就像你永远都不曾相信我一样,但她就是叫人逼奸的,这我比谁都知道。” 因为她的体质,恰和葛牙妹一模一样,她多少次吃亏,也是坏在酒上。 可上天偏偏给葛牙妹一个罗根旺这样的丈夫,靠的,就是卖酒为生。给她一个娘,就是葛牙妹。 锦棠换了件葛牙妹的衫子,软脚塌肩的走了出来,两眼红丝满布,杀过人的怒气还未散去,仰面,指着陈淮安的鼻子道:“上辈子你说我娘必定是渴极了,主动招惹的孙乾干,为此而耻笑过我娘的那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陈淮安急着毁尸灭迹,推了她一把:“你先出去,这些我们一会儿再说。” 罗锦棠不肯,搡开陈淮安的手又折了回来:“我记得这渭河县的人骂我娘的每一言每一句,我也记得你当时的轻蔑和耻笑,世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你也是个瞎子,也许你到此刻还不肯相信我娘是叫人强迫的,还觉得我也是个整天勾三搭四的浪货,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她上辈子就是太在乎陈淮安的想法,整日逼着他承认她娘是叫孙乾干给奸污的,俩人不知为此吵了多少回架,吵架扭不过他的想法,便守着身子不肯给他。 陈淮安的性子,酒可以不喝,饭可以不吃,床上那点事不能不搬弄,最后一气之下,就把个孙乾干推入渭河,给淹死了。 因为孙乾干的一条命,罗锦棠在床上便任着,由着陈淮安造。可越由着他造,她就越觉得耻辱。总觉得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 罗锦棠这辈子当然已经不在乎陈淮安对自己的看法了,但她在乎葛牙妹的名誉,所以,她一定得帮葛牙妹找到清白才行。 遭人强暴这种事情,世人对于男人似乎都格外宽容,顶多说他把持不住,说他一时昏了头。 可是对于女人就格外的苛刻。但凡有个女子遭人强暴了,人们会说:她必定是穿的太少,勾起男人的淫心了。 再或者:她必定是给那人暗示了,暗示自己很容易得手,否则的话,大街上那么多女子没有遭人强暴,怎的偏偏就她叫人强暴了? 而葛牙妹又是那么个醉虾一般的体质,就更加容易叫人觉得她是自愿的。 正所谓百口莫辩,锦棠叫人唾骂了一世,至死都没能抬起头来。 陈淮安一把将罗锦棠搡出门,直接将她搡出后院,便把个后院的门给关死了。 他其实来的早了,一直就在罗家的后院门外站着,他也确实该脸红的,因为他比锦棠还了解她的身体,以及她和葛牙妹吃了酒就会酥软的这个身体缺陷。 人不能以貌来取,葛牙妹虽生的相貌娇美,但确实不是个风骚性子,一个妇人操持着这么大的家业,酿酒,卖酒为生,最后却叫一县的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十多年。 若非他为官之后特意下公函委托县衙照料葛牙妹那点子孤坟,连点尸骨都要叫人扒出来扔掉。 * 陈淮安关上后院的门,是一个人处理的尸体。 最后孙乾干的尸体和他那药箱子究竟是怎么处理的,她们不知道,他是把人沉到了渭河里,还是挖坑埋了,罗锦棠也不知道。 罗念堂在楼下沽酒,罗锦棠带着葛牙妹上了楼,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处,她才要问葛牙妹是怎么叫孙乾干父子给胁迫的。 照葛牙妹的话说,孙福海来替罗根旺治病之后,一开始也只是单纯的治病而已,直到三个月前,他说,自己藏着一味奇药灵芝。 灵芝能去腐再生,起死回生,配合着针灸,可以逐渐修复罗根旺已经腐化的椎骨,让他生出新的,完好的椎骨来。 但那灵芝价格极贵,要三百两银子才能得。 葛牙妹急着替丈夫治病,再者说,当时手头还算宽裕,遂也不皱眉头便答应了。 也不知怎的,服了灵芝煎的药之后,罗根旺就能自己翻身了。 葛牙妹当然觉得这是那灵芝的功劳,便还想要一味,看能不能治的丈夫自己站起来。这时候,孙福海告诉她,徜若连服六枚灵芝,自己稳打稳能保证罗根旺站得起来。 一下子买五根灵芝,就得整整一千五百两银子。葛牙妹才替罗锦棠办过嫁妆,肯定没有那么多钱,这时候,孙福海便说自己可以放印子钱给葛牙妹,她暂时也不必还本,只需要每月支付利息,等罗根旺站起来,挣了钱,家里宽裕之后,再给他还息便可。 葛牙妹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 然后,孙福海一次性拿来了五根灵芝,一月服一根,到如今已经服了两根,家里还剩着三支。 葛牙妹满心以为丈夫服了灵芝,再配合孙福海的针灸就可以站得起来,直到他上个月开始催利息,才知道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分的息,她一个月就得支付孙福海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间小酒肆而已,一个月顶多几十两银子的进项,上哪找一百五十两银子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利滚利,徜若这个月还不上一百五十两的利息,折中到下个月,就是一千一百五十两的本钱,一分的息,到最后越滚越多,若是一年不还,光利息就是两千多两,而生出的息,居然会达到一个月四百两。 孙福海拿算盘珠子拨着,越算银子越多,葛牙妹这才知道自己是被骗了,她无力偿还本金,利息越滚越大,滚成个雪球一样,就因为几株灵芝,她居然让家里背上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而丈夫能不能站得起来,还是个未知数。 这时候,孙福海便提出来,让葛牙妹把院子和酒窖抵到他家,这样子,他就把葛牙妹的债一笔勾销,再替罗根旺治好病,让他能站起来。 医者若有颗父母心,便是良医。医者若以治病救人敛财,比屠夫还不如。 葛牙妹又想丈夫能站得起来,又怕要断生计,舍不得自己的酒肆,又不敢把自己欠着巨额债务的事儿告诉锦棠,想一个人承担下来,才会酿成今日的祸患。 她总觉得等丈夫站起来,自己受过的一切痛苦和屈辱就可以抹消。 谁知道上辈子最后罗根旺倒是站起来了,可她也叫孙乾干给杀了。 “就这些债?总共三千五百两?”锦棠问葛牙妹。 葛牙妹手捂起了脸,忽而伸了五根指头出来。 “五千两?”锦棠失声问道。 葛牙妹捂着脸点了点头,她整整欠着孙福海五千两的印子钱。 罗根旺一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两年起不来,以致于妻子叫人这般折辱,如今还欠下巨额债务,他是深深觉得自己无能,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上眼睛,身子剧烈的颤抖着,显然是在哭。 葛牙妹使劲掐了把丈夫的大腿,骂道:“我都这样了还撑着,你又有啥可哭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到底也不过个杀人偿命罢了,人是我杀的,罪我来担。 我只要活着,就有你的一口气在,我要死,会先喂你一口药,让你跟我一起走,横竖咱们不要拖累两个孩子就好。” 这就是父母,无论自己身在如何艰难的境地,只要能挣扎,能找到一口喘息之气,就绝不会想着给孩子带去负担。 转过身来,葛牙妹见锦棠红着眼睛是个要落泪的样子,一指头戳上她的额头也是骂:“你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有我葛牙妹这样的母亲,就是你的业障,等我死了,收心好好儿跟淮安两个把日子过去,还想和离了做卖买养活自己,你瞧瞧一个普通人想在市面上做点子卖买难不难?” 罗锦棠刚要说话,便听后面一人道:“狗屁的灵芝,树舌而已,这东西在市面上,顶多一百个铜板。” 是陈淮安,他才处理完尸体,身上干干净净,一股子浓浓的酒香,因身量太高,在这局促的阁楼上局促的弯着腰,把朵树舌丢在葛牙妹面前,道:“岳母是叫那孙福海给骗了,这东西不过树舌,虽说有药用价值,但跟灵芝没得比。” 所以,孙福海从一开始,就有意要图谋罗家的酒窖和这点铺面,院子,而葛牙妹是彻底上了他的当了。 * 罗锦棠起身,拉着陈淮安进了自己未嫁时的闺房,说是闺房,仍是在这阁楼上,不过几块板子遮出来的一张小牙床而已。 木墙上糊着墙纸,墙纸上贴着锦棠自己制的绢花、绘的小画儿,沾的贝壳与秋叶作成的远山近水,虽都旧了,但依然色彩鲜艳,温馨雅致。 一间顶多六尺宽的屋子,就跟她的性子一样,又热闹又欢腾。 床头就是窗子,下午的余晖照进来,就洒在她的小床上。 而这少女模样的,他的发妻,就在床沿上坐着。 罗锦棠还未说话,陈淮安立刻举起双手,简单而快速的说道:“我相信老丈母娘是叫人强的,所以我才会出手。” 两辈子的经验,要想阻止罗锦棠的唠叨和辩解,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认错,认同她所说的一切。 第8章 风流酒家 罗锦棠就坐在自己的小牙床沿边儿上,目光定定望着窗外。两只水杏似的眼儿,里面噙着一股子的倔气,这一年她才十六,小产过也不过一个月。 两辈子陈淮安都忘不了罗锦棠嫁给他的头一夜,剥去衣服后的那种震撼感。本朝时兴溜肩细腰的瘦美人儿,但那时候的罗锦棠可一点也不瘦,非但不瘦,还颇有些肉感。 丰盈适度,白嫩娇艳,双手捂着猩红面的肚兜儿,她咬唇笑着,秋水般的眸子忽而飞扫到他身上:“人都笑我胖呢,还有人说我是个白虎,你觉不觉得我胖,要不要看看,我究竟是不是个白虎?” 在整个渭河县眉高眼底挑了整整三四年也挑不到房可心妻室的陈淮安摩搓擦掌,就把她给压到了床上。 白虎不白虎的陈淮安不知道,但他确定的是,世间再没罗锦棠这样面白肤软,让他连命都愿意搭上的尤物儿。 一次流产让她迅速的瘦了,打头一回流产之后,直到她死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回到少女时的那种丰匀肉感过。 说到底,这都是他不节制惹的祸。 葛牙妹到底不放心,也挤了进来,站在门边问女婿:“那东西,你到底怎么处理的?” 陈淮安见罗念堂也歪在他娘的身边听着,便知道这一家子人都到齐了。 他道:“从此之后,无论谁来问,你们都得一口咬定,孙乾干说自己要去陈家村出诊,带着药箱子走了,除此之外,别的话多一句都不能说。 万一官府追查到这儿,只要找我就可,万事由我顶着。” 葛牙妹不敢相信,犹豫着道:“那可是一条人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咱们家总得有个人去赔孙乾干的命,我去,我去就好。你们皆是孩子,不懂事,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管教好女儿。” “你去?”陈淮安道:“你大概不懂,这种事情只要传扬出去,人们都觉得那是你的错,你死倒是能抵一条命,但念堂和锦棠两个这辈子在渭河县就无法做人了。” 正是这话,一个妇人叫人欺负了,非但无人替她叫屈,就连她的子女都要受人唾弃,侮骂,一生不得安然。 陈淮安再道:“我估计明日孙家就要来人,这事儿我当能摆平,三缄其口,从此不要再想那个东西,安心过你们的日子吧。” 到底陈淮安狐朋狗友多,能量大,葛牙妹虽半信不疑,但到底女婿是最大的靠山,为表对女婿的感激,下楼烧菜去了。 丈母娘的手艺,薄而筋道的韭叶面条,配着木耳、黄花菜和咸肉炒成的肉臊子,另有一盘自家腌的皮蛋,再配一碟子花生米,也是丈母娘的手艺,炒熟之后晾冷,搓掉了红衣子,一只只指肚儿大,圆圆白白的,一料花生一口酒,最是适酒的好东西。 一家子围坐在一处吃饭,罗根旺虽继承祖业酿酒,却不好酒。葛牙妹能吃一点子,但因为她这体质,除了勾酒时尝一下味儿,几乎滴酒不沾的。 罗锦棠小时候也好吃点儿酒,和她娘一样,虾一般的体质,一吃就骨酥,叫葛牙妹狠狠打过几回,所以也不敢吃。 葛牙妹开了坛子自家几十年的老陈酿,道:“淮安自来好酒,娘也无甚好招待你的,借着两盘菜,吃盅娘的好酒吧,往后也待锦棠好一点。” 酒推到一半又停下,她快速的捂上儿子的耳朵,一张瓜子小脸儿上顿时蒙起了丈母娘的威严:“年青男女,干柴烈火,但房事也得适度,棠才小产过,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再欺她,有种就等过三个月再同房。” 罗锦棠不期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娘还记得劝陈淮安这样一句,可见自己在她心里的重要,难过的别过了脸。 罗念堂到底小,也全听到了,毕竟小孩子,筷子点上罗锦棠的脸颊:“羞羞,你可真是羞。” 罗锦棠立刻虎了脸去揪罗念堂的耳朵,俩姐弟打到了一处。 因着这点小插曲,一家人于饭桌上短暂的欢腾了起来。 陈淮安拎过那坛子蒙着红布的酒,于灯下笑了笑,还未揭布,便见罗锦棠极轻蔑的笑了笑,扭过了头。 他上辈子也非好酒,但少年时一个秀才都考不中,又一直过的不顺心,中年时又因为官场应付,吃了半辈子的酒,别的方面倒也没坏过事。 唯独叫罗锦棠差点扯掉他一只耳朵的那个外室和外子,却是吃醉酒坏了事才得来的。 将那坛子推到丈母娘身边,陈淮安道:“不瞒岳母说,我戒酒也有多日了,这辈子从此也再不吃酒了。” 毕竟十年的夫妻,罗锦棠猜陈淮安是在为他当初那外室,最后大摇大摆嫁进相府的冯爱莲,和他那唯一的儿子而伤神。 虽说心里发酸不肯承认,但陈淮安那儿子,当年虽才不过五六岁,可确实是个知书达理,聪明伶俐的好孩子。 母凭子贵,冯爱莲正是应了那句话儿。 * 孙记药堂和孙记钱庄并列于渭河县的正街上,却是在街道的另一头,靠近县衙的一方。 孙家如今是由孙福海掌舵,但家里还有老太太,老爷子,便他自己也是弟兄仨,他还有一个哥哥叫孙福贵,另有一个弟弟叫孙福宁。 孙福贵就在钱庄里做事,孙福宁却是他们一家子的骄傲,如今在秦州省城衙门做主簿,在整个渭河县算是个人才了。 孙福海那儿子孙乾干,其实也不是亲生的,而是因为换了几房妻子愣是生不出孩子来,抱养来的,所以名字里才会有个干字。 不过他自幼嘴巴溜,会哄老太太开心,所以孙老太太格外喜欢他。这不,孙老太太半晌等不到干孙子,遂出来问儿子:“福海,我的干孙儿了,他去了何处,咋还不回来?” 孙福海两目定定望着自家的院门出神,等老太太问了两遍,才道:“说是到陈家庄出诊了,大约很快就会回来。” 孙老太太瞧着儿子有点心神不宁的,忽而回过味儿来,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叫你们勿要招惹那个葛牙妹,他不会是又去招惹她了吧? 须知,咱家只要她家的酒窖和那口好井,你们徜若起了色心,就怕事情要出意外。” 孙福海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干儿子怕是凶多吉少,可他又不敢说出来。 他确实起了色心,像葛牙妹那样的妇人,丈夫瘫在床上,一个人操持酒肆,就跟那路边的野花一样,方便,又不会有什么危险,欺负了也就欺负了,男人们有时候脑子一懵,就容易坏事儿。 葛牙妹今天开酒窖,会在酒窖里忙碌一整天,而且她有个闻了酒气就骨酥的毛病,三个月前她开酒窖,恰就叫他撞见她闻醉了酒的样子。 恰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起色心了。那个妇人醒着还好,吃醉了酒,那模样那滋味儿,总是勾着叫人想尝一尝。 他觉得干儿子是在瞅这个机会,男人之间那点子色心,那怕是父子,也能敏锐察觉到。 所以,他确实是昏了头了,想着万一干儿子得了手,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趁势来上一回,毕竟那葛牙妹蒸酒蒸醉了,能知道啥? 在看到陈淮安的那一刻,他心里便暗叫了一声不妙,只怕干儿子是出了意外。 葛牙妹的性子,笑起来俏兮兮的,就跟她酿的那酒一般,有种香辣艳意,但徜若男子稍有点意思,她立刻就会冷若冰霜,会不会是她不存,然后叫喊了起来,最后叫赶来的陈淮安给杀了? 出罗家之后,他立刻派了药堂的小厮去过与县城一河之隔的陈家庄查问,不出所料,村子里没有任何人叫过郎中,孙乾干也没有出过诊。 大掌拍在八仙桌上,孙福海愈发肯定,干儿子肯定是叫陈淮安给杀了,而且,就在那罗家酒肆里。 * 是夜,罗锦棠不肯回陈家,要宿在娘家。 毕竟家里才死过个人,葛牙妹带着个七岁的儿子也不敢独自住,看陈淮安也没有走的意思,就把后院的念堂夏天住的屋子里铺好了床,里外忙碌着烧水给女儿女婿洗脚洗脸,也是想让他们留宿。 在灶间烧水的功夫,罗锦棠犹豫了几番,又跟葛牙妹提起了想和离的事儿。 葛牙妹一人支撑家业,性子本就躁,一听女儿还想和离,越发的生气了:“你不是想和离,你是想让我死。” 灶头上砸的叮叮当当,她道:“你爹当初瘫痪时的艰难日子你都忘了?他是帮你大伯家拆椽梁,从墙上掉下来摔的,摔断了椎骨,你大伯家出了几天的医药费,说声没钱就不管了,娘让你沽一天的酒,涌上门的泼痞小子们赶都赶不走,娘自己在这儿沽酒,也要着人臊皮。 若不是因为后来和陈家做了亲,陈老爷子在咱们这酒肆里走了几回,还止不定要惹出什么事儿来。你知道为甚别人家的医馆钱庄都开不长,就只有孙福海家生意越做越大? 那是因为他家孙福宁在省城做主簿,有那么一个做官的儿子,没人敢欠他家的印子钱,也没人敢欠他家的医药费,便泼痞无赖们想讹点子钱,到了他家门前也会绕道走,自古官商不分家,就是这个理儿,没有官罩着,你经商试试?” 上辈子罗锦棠在京城做生意,每每做出点子眉目来,就叫相府的人给搅黄了,她确实比任何人都知道官商不分家的道理。 但自家的酒窖酿出来的酒,其味道真是没得说的。小时候她叫葛牙妹打着不敢吃酒,后来葛牙妹死了,当然就没了忌讳,陈淮安又喜欢哄着她吃,她也就成了个酒家。 后来有一年,锦棠偶然吃了盅酒,甘美清冽,香气窜喉,回味余蕴绵绵不绝,她记得当时是和葛家庄一个表哥,葛青章一起吃的。 当时她便问葛青章,这酒从何处而来。 葛青章笑说:“还是大姑当年赠予的陈酿,我一直藏着没敢喝,今日因你在,才舍得拿出来吃上一回。”他家和葛牙妹家沾着点子亲故,所以管葛牙妹叫大姑。 那时候罗锦棠才知道,自家产的酒原来如此好吃。 可惜她没有学到酿酒的技艺,京城也没有罗家这般好的井水,罗家酿酒的手艺,就那样生生失传了。 徜若能把酒窖扩大,把酒卖到秦州,乃至卖到京城去,而不是经营这样一间小小的店铺,那赚来的银子又会有多少? 毕竟多活了一辈子,也曾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罗锦棠掂过方才葛牙妹欲给陈淮安吃的那坛酒,扒了上面的红布,揭开坛盖仔细嗅了一口,因是陈酿,在长年累月的挥发之中,香气已经散了,闻着酒香倒不浓郁。 她随即别过头悄悄吃了一口,口味甘美复杂的酒液从舌头窜下去,馋虫立刻从胃里窜到了喉头。 葛牙妹瞧见女儿居然又在偷偷吃酒,一烧火棍子就抽到了屁股上:“早跟你说过吃酒误事,一辈子都不准你吃酒,你要再敢偷吃酒,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罗锦棠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儿,还没讨饶了,烧火棍子劈头盖脸的来了。 叫老娘追着,赶着,拿扫把头儿在屁股上打着,罗锦棠硬着头皮进了后院的卧室。 第9章 红尘纷扰 这是间堆酒的小屋子,靠墙堆满了褚黄色的酒坛子,一排排摞了老高,最深处抵着张小木桌儿,上面扔着几本陈年的账本子。 与这院子里所有的屋子一样,一进来就是股子浓浓的酒香扑鼻。 小孩子的床么,硬木板搭成,宽不过三尺,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就连枕头都只有一个。 原本初睁开眼时,一个恨不得杀了一个的俩个人,因为孙乾干的一条人命,居然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陈淮安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他见罗锦棠进来,立刻把那只枕头往外推了推,将自己的棉直裰叠成个方块,做了枕头。他是睡在靠墙的一侧,见锦棠站在门上不肯进来,拍了拍枕头道:“都老夫老妻十来年了,难道你还怕我欺负你不成?” 罗锦棠倒真不怕这个,十年夫妻,他们已经没了能靠相貌唤起肉欲的那种原始吸引力。 就好比她知道他在床上能折腾,欢的时候香甜无比,可每每小产一回,那种对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是个人都受不下来。 “今儿多谢你。”罗锦棠道。 她是在厨房洗的澡,等灶火烤干了一头头发,才进来的。 解了外衫,便坐在床边,两只莹玉般细润的手,正在涂润肤的面脂。 用丁香、白芷和牡丹油制成的面脂,似乎是葛牙妹自己制的,罗锦棠便到京城之后,也不甚用别人家的面脂,只用自己自制的,床头枕畔闻了整整十年,多少回她就这样两只细手往脸上,脖子上揉着面脂,絮叨叨的说着。 陈淮安静静望着她一双细手抚在那光滑腻嫩的皮肤上,脑子里心猿意马,只等她摆弄完了那些瓶瓶罐罐好上床瞎折腾,嘴里说着好好好,应着是是是,真心实意说,从未听过她说的都是什么。 这时候他想听了,像准备聆听皇帝的御旨一般听她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倒不说了。 款款躺到床上,只有一床窄窄的被子,罗锦棠一个人全占了,然后闭上眼睛,她再不多说一句,呼吸浅浅,似乎是睡着了。 “当初相府的人真去欺负过你?” …… “宁远侯为何不娶你,嫌你是二嫁?”陈淮安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感觉他不像那种人,那一回为了你难产之故,他生闯相府,单刀提人,只为给你找个好稳婆……。” 宁远侯林钦,如今三十二岁的他大约还是神武卫的指挥使,但在八年后将会成为本朝大都督府副使,兵权独揽,坐镇九边。 每每忆及大都督林钦,陈淮安印象最深的,并非俩人之间身为文官与武臣为了权力的殊死角逐,而是他一身白貂裘,刀劈斧裁般的脸,于除夕夜的风雪之中,杀气腾腾闯入相府,只为给罗锦棠找满京城最好的稳婆。 那是锦棠上辈子怀的最后一胎孩子,在他们和离八个月后,颓然生下死胎,没了。 陈淮安定眼看着,便见锦棠眼圈一红,是个欲要落泪的样子。不过,悲伤也不过转眼便散,她随即就挑起了眉头,一双杏眼,刀子一样逼了过来。 “那你又是怎么落到那间打铁房里的?你亲爹陈澈为甚不救你,那么疼你爱你的亲娘呢?你小娇娇的陆表妹了,你的贤妻黄爱莲了?”嘴巴刀子似的,她咄咄而问。 …… 这下轮到陈淮安说不出话来了。 千疮百孔,他们上一世都失败了,就连失败的原因都不敢对彼此揭发出来,毕竟和离的时候,他曾指着她的鼻子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她,她也曾险些扯烂他的耳朵,还带走了所有家财。 终归是陈淮安放心不下,又道:“孙乾干的人命我会担下来,但孙福海那印子钱却实打实得你娘自己还。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一辈子,还不完。你也不是没听过这句口歌儿,那孙福海的钱你要怎么还?” 罗锦棠干干脆脆:“我自己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她也是心里装着事儿,睡不稳,辗转翻侧着。 从她呼吸间淡淡的酒气来断,陈淮安断定罗锦棠偷吃过酒,可惜还未到微熏的境地。 她若吃到微熏,似醉不醉,似醒不醒,只要一触,就像条藤蔓一样缠上来。那情态意致,慢说如今的陈淮安,便再死上十回八回,堪破红尘坐化成身,他也忘不掉。 自幼泡在酒肆里长大的姑娘,吃点酒便骨酥,酡态毕现。 记得上辈子无论俩人生气还是恼怒,抑或吵的不可开交,只要能睡到一张床上,只要能有一坛子酒,天大的仇怨都能消泯。 说到底,他们不过普通的红尘男女,情欲是纤绊,尘世中的索纷索扰是最大的利器,生生磨光了那份吸引着彼此的情欲和爱意。 无论如何,只要这辈子葛牙妹未死,于罗锦棠来说便算是弥补了上辈子莫大的遗憾。 陈淮安本想和罗锦棠谈谈为何会重来一回,这果真非是大梦一场的话,他们又该如何走完上天额外赐予的这一生,但显然,罗锦棠对他该说的话在上辈子已经说完了,这辈子,她已经无话要跟他说了。 * 次日一早才睁开眼睛,闻着便是一股子的浓浓酒香。 锦棠是在这酒肆里生的,也是在这酒肆里长大的,从小闻惯了这种味儿,赖在床上贪了半晌,才敢确定自己是真的重生了,而且,成功的阻止了孙乾干强暴母亲。 她起来的时候陈淮安已经走了。 进了厨房,揭开陶钵,里面有麦面也有糜面,锦棠遂将两样面都揉开,烧油呛葱花,准备蒸一锅糜麦花卷出来。 糜子金黄,麦面雪白,经锦棠一双巧手,一只只花卷仿似涨开了的花朵一般,一口咬下去,麦香夹着糜子甜,一口软糯一口酥沙,格外的好吃。 葛牙妹昨儿就泡了半碗红豆,蒸花卷的时候后锅子里扔一把米一把红豆,等花卷熟的时候,粥也熟了。 她还在忙着蒸酒糟,锦棠把早饭盛好,唤了念堂来端给老爹罗根旺去吃,自己叨了只花卷,便进了柜台。 凭借上辈子对于陈淮安的了解,锦棠觉得那条人命他能遮掩得过去。但五千两的印子钱却是实打实的欠着。 如今渭河县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不过一二十两银子,五千两是笔天大的巨款,而孙福海瞄准的,是罗家的这间酒肆。 弄清楚那笔巨款是怎么欠的,并如何保住赖以生存的酒肆,成了罗锦棠在从孙乾干手里救下母亲之后,最急迫的事情。 和陈淮安和离容易,不容易的是和离之后,怎么才能堂堂正正,不受人耻笑欺辱的,在这渭河县把日子过下去。 锦棠向来性子又倔又冲动,但并非全无脑子之人。 她此时沉下心来,才决心要厘一厘自己嫁出去五个月之后,娘家酒肆的账了。 * 自打昨日从陈家回来,罗念堂便觉得姐姐有些不一样了,也说不出是那儿不一样,他就是觉得,姐姐不像是自己平日见的那个没心没肺,大呼小叫,嘴里只说着陈淮安的那个少女了。 当然,她仍还是原来那般的漂亮,确实整个渭河县,便葛牙妹也没她的娇美,但她眉宇间一丝戾气,阴鸷,叫念堂莫名的有些怕。 他见姐姐来要账本,便把个账本递了过来。 念堂虽年纪小,却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上辈子葛牙妹死后,罗根旺站起来了,但酒肆也因为葛牙妹欠的印子钱而抵出去了,他父子俩便借宿在隔壁的大伯家,从那时候起,罗念堂便渐渐恨起了葛牙妹来,总认为是葛牙妹平日招惹了孙乾干,才会有被奸污的事,才会让他们父子在渭河县活着都抬不起头来。 后来锦棠去京城的时候,自然也带着他,可在京城读书的时候他也不甚跟锦棠往来,及至后来她和陈淮安整日的吵架,也就不甚管他了,好在念堂很争气,考中了进士,并凭借陈淮安的关系,年纪青青就进了大理寺,在里面做个六品文职。 也正是在这时候,锦棠才发现大伯罗根发一家居然也跟到了京城,与念堂俨然一家人一般。 后来念堂莫名其妙的就没了,至于是怎么没的,锦棠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大房的人都在,就她亲亲儿的小念堂没了。 小时候她团在怀里,架在脖子上,成日一口一口亲着长大的小念堂,至死的时候都深恨着她,当她是和葛牙妹皆是不折不扣的浪货,不肯见她。 如今的念堂还是个极乖巧的少年,两只薄皮杏眼,一脸的单纯,虽说因为老爹瘫痪了去不得学堂,却也在柜台里放了本《三字经》,每有闲暇,就会书上两笔。 这孩子就是上进,犟气,自尊心也极强的个性子,锦棠心说,这辈子我绝不能失了他的心,也要彻底改观我和娘在他心底里的印象。 念堂见锦棠来翻账簿,自发的就抱着碗进厨房去洗了。 锦棠翻了几页子三脚账,见近一年来除了每月罗根旺的药钱是个大项之外,每个月葛牙妹还要雷打不动支出五两银子,旁边附着的是:进君束侑。 另还有她奶奶罗老太太的医药费,大伯娘黄莺的医药费,皆是从酒肆里出。 锦棠顿时眉头一挑,高声道:“念堂,如今大房还是从咱们家要银子?” 念堂隔着窗子道:“大伯娘半年前也躺下了,腰疼病的厉害,这酒肆本身就是祖传的,奶奶说也不讨要酒肆,但他们一家就得咱们养着。” 锦棠不翻还罢了,一翻之下才发现,光是大伯罗根旺一家,一个月就要从这酒肆里掏走近二十两的银子。 这也就难怪酒分明卖的很好,葛牙妹整日整夜一个人劳累着,背高梁背的快要累断了腰,还要欠下那么大的债了。 却原来不至孙福海拿灵芝骗葛牙妹,大房也在啃她的这点血汗钱。 锦棠缓缓和上账本,回望着后院里的酒窖。 那是可以出好酒的好窖,到如今里面积攒着的数十年的陈酿,至少几十大缸。 而她,有个天生擅长酒的好舌头,假以时日,只要好好经营,就不愁一辈子没有生计,可笑上辈子她除了踩曲之外,就没有踏足过酒窖,最后竟让这么一座好窖也落入他人之手。 重活一世,借着这座酒窖,她自信自己是可以翻身的。 第10章 酥骨浪声 且说陈淮安这厢。 昨夜在罗家挨了半夜的冻,直到后半夜,锦棠才舍了他一点被子角儿,着实狠冻了一夜,进自家门的时候,鼻子便有些发痒,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才止住。 他这个人,虽说下手果决,杀人狠辣,但一般来说不轻易结仇。不过有一点,就是别的事都能容忍,最不能容忍男子们欺负妇人。一个大男人,杀人放火,只要事出有因,都能称英雄,但独独一条,就是强奸妇人,叫他看到,非得一刀结果了才成。 所以,他才一刀结果了孙乾干。 杀人总要善后,善后就需要银子,所以,清清早儿起来,陈淮安就准备回家,到老娘齐梅跟前儿弄点儿银子去。 陈家大门外蹲了个抽旱烟的驮工,正在叭叭儿的抽着大烟叶子。 陈淮安远远瞧见这驮工,虽认识,却也不打招呼,从另一侧转过了照壁,便见大嫂刘翠娥正在大门外倒刷锅水。 “你和锦棠两个感情是愈发的好了,昨晚居然宿在她娘家。”刘翠娥道。 陈淮安与这个生不出孩子来的大嫂自来不说话,今儿倒是悄声问了一句:“娘可还好?” 上辈子他统共跟着罗锦棠在娘家宿过一回,齐梅虽未说什么,但是躺在炕上整整哭了三天,打那之事,陈淮安就再也没在罗家宿过。 刘翠娥是个鹅蛋脸的妇人,眉眼颇平,不算美,但声音格外的娇甜,说起话来沙沙哑哑的。 她倒完了刷锅水,拿块抹布慢慢儿擦拭着那只铝锅子,低声道:“今儿早上都没吃早饭,,一直在炕上哭了,你小心着些儿。” 说罢,腰身一扭,回厨房去了。 进了正房,齐梅倚着床被子,脑袋轻磕在窗扇上,两只尾纹深深的眼睛深垂着。她比丈夫陈杭还大着三岁,孩子又生的晚,今年已经快五十了,再加上脸盘子大,五官垂的早,显得格外老气。 “娘这辈子,爹疼娘爱的,婆婆的气没受过,儿子孝顺,丈夫知礼,偏偏老来,总叫儿媳妇指指戳戳,也不知是什么报应。”齐梅说着,拿一排镶着三只金戒指的手揩了揩眼睛,淡淡道:“罢了,谁叫你要找个娇女子了,锦棠性躁又倔,娘忍了就是。她的气可消了否,要不要娘亲自去把她给你接回来?” 这话说的多软。 在陈淮安上辈子的印象里,锦棠性子燥,爱顶嘴儿,齐梅在锦棠面前,为了他,一直就是这样委曲求全的。 毕竟从小养到大,在二十一岁亲爹陈澈亲自到渭河县来接他之前,陈淮安都当自己是打齐梅肚子里出来的。 她对陈嘉利和陈嘉雨两个都格外的苛刻,连笑脸儿都不肯给一个,唯独他,小时候便爬到齐梅头上,弄乱齐梅最爱惜的头发,她也只是笑笑,说声皮孩子。 要是上辈子的陈淮安,毕竟养了多年的恩情在,一看齐梅伤心成这样,当时就跪下了。 当然,此刻的他虽然没有跪,立刻就坐到了炕沿上,嬉皮赖脸道:“娘这话说的,锦棠也不过语气重了些,是儿子的不好,儿子惹的她,跟娘有什么关系,明儿她就回来了,您也甭操心了。” 齐梅轻轻叹了一气,闭上了眼睛,似乎格外的疲惫。 何妈在窗外,忽而格外怪异的一笑:“二少奶奶昨夜不在,大少爷和三少爷早晨起来,说昨夜没人吵着,他们倒是睡了个好觉呢。” 过了好一会子,陈淮安才明白何妈这话的意思。 锦棠要叫他弄舒服了,那个浪叫声能听的人骨头都酥掉。 偏他又喜欢听她叫。 前天夜里大概是上辈子的陈淮安在锦棠小产憋了一个月后头一回开荤,那声音自然吵的一大家子都无法好眠,也就难怪何妈会这要说了。 仔细回想,陈淮安记得上辈子何妈没少拿这事儿取笑过锦棠,他是个男子,性起了自然就要逗着她叫,她要不叫,他就觉得过不了瘾,又欺又撞的,折腾半夜,总得要叫她叫出两声来。 窄门窄户的院子,公婆兄弟们都挤在一处,隔壁有点什么声响,大家都是能听到的。 陈杭是个正经人,兄弟们都不说什么,但何妈和刘翠娥当然少不了笑话她。 而锦棠听完人笑话她,回来就跟他摔打摔气,不肯叫他得手。俩人为此而吵过的那些架,他为了能把她压在床上而耍过的那些无赖,叫过的哪些小祖宗,如今想想颇有几分含着苦涩的甜蜜。 曾经也算恩爱的俩夫妻,最后闹到她活着只是为了杀他,而他死都不肯见她。 他忽而觉得,多活一世,上苍大约是想叫他看清楚,他们俩夫妻究竟是怎么走到上辈子那一步的。 他伸着手道:“娘,给些钱,儿子今儿有大事要办,至少五十两银子。” 齐梅哀叹一声,柔声道:“娘才交过嘉利和嘉雨的束侑,还得打典你爹的盘缠,傻孩子,娘身上没银子了” 陈淮安立刻就去闹齐梅了:“娘平日里最疼儿子的,陈家二爷出门,兜里连几十两银子都没揣着怎么成,快给儿子银子。” 齐梅身上当然没有银子,叫儿子挠的止不住的笑着,连连儿的讨着饶:“淮安,我的乖儿,娘身上是真没银子,快别闹了,别闹了。” 陈淮安还要再闹,乔梅的奶娘何妈走了进来:“大小姐,有个驮夫等着开工钱了,说不开工钱就不走,你这儿银子可趁手了不得?” 齐梅立刻脸一拉,寒声道:“个个儿都问我要银子,我是肉骨头吗,就那么好啃?让他们回家去,就说家里没钱,我回娘家借钱,三日后叫他们再来。” 陈家走口外的驼夫们来回结一回工钱,齐梅向来喜欢赖那些驼夫们的工钱,一拖就是一年半载,总说借银子,借来给他们负账,但总是不给,除非逼急了,那些驼夫们坚决不肯出工了,才会一人给上一二两的银子。 到如今,她欠着驮夫们的债也不知有多少。 驮夫们原本也可以替虽人拉货的,但只要叫齐梅知道他们私底下接了别人的活,那赖掉的账就永远都不会再给了。 所以,很多人便这样叫齐梅半死不活的吊着,徜若走口外时死在半路上,正好,那个人带那笔债,就全销了。 她待驼夫们是如此,待陈淮安其实也是这样。 拿小银角子吊着他,又叫他整日在外东游西荡,结交些狐朋狗友,可决不会给他多余的银子。 回想上辈子,陈淮安后心忽而一凉。 若非他还有个最后位极人臣的生父,能叫他借机扶摇直上,到朝堂上去舞权弄柄,叫齐梅这样养着,再加上他天生的惰性,最终将会成为一个只会给锦棠带去拖累,闲游散转无所事事的废人吧。 溺杀溺杀,曾经的陈淮安听锦棠说齐梅养他是溺杀,也不过笑笑而已,毕竟他当时已位极人臣,以为自己一生吉人自有天相,还可以风光到老。 此刻真正困难到了眼前,为了几十两银子而折腰,陈淮安才明白什么叫溺杀。 溺爱,比杀人更甚,因为人的天性里都有懒惰和疲性,棍棒和严厉使陈嘉利和陈嘉雨勤奋,而一味的溺爱,却生生抹杀了他天性中的聪颖,上辈子的他和锦棠之所以走不下去,也许齐梅于他的溺爱,也是其中的一环。 陈淮安脸上仍还是赖痞兮兮的笑,却也收回了手,掸着袖子道:“得,娘是真不疼我这个儿子了,今儿大约得穷着出去喝一天风喽。” 说罢,他甩着帘子就出了门,扬长而去。 * 葛家村的驼夫葛大顺昨日才从口外回来,替陈家驮了一回茶叶,工钱是十五两银子。 口外风沙大,战事连年,虽说一回能赚些银子,可也不是人干的事儿,他走了一辈子的口外,刀尖上舔血,当然就不想儿子重走自己的老路。 所以打小儿,他就把儿子葛青章送进了学堂读书。 如今朝廷重文轻武,渭河县又是北地有名的书画之乡,从渭河县考出去的进士们,做官遍及整个宇内。 葛青章读书极有出息,据书院的夫子说,假以时日,必能有大出息。只是束侑三个月一交,他已经欠着三个月了,再不交齐十五两,儿子就要被夫子委婉劝回家了。 他如今风湿病严重的厉害,养的马也死了,再养一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走一回口外,所以他只等东家娘子能把这一回的银子给了,好让儿子能继续学业。 一听齐梅那老妈子何妈说东家娘子又回娘家去借钱了,葛大顺先就搧了自己一巴掌:“我儿子眼看交束攸,再不交娃的学就没法上了,东家若再不给工钱,我葛大顺就死在这儿。” 何妈才不怕了:“你要想一头撞死,谁还能拦着你不成?我家老爷在县衙可是朝奉郎,与县太爷一般执掌生杀大权的,你要想讹我们陈家,省省呗。” 虽说朝奉郎不过一个散官,可葛大顺不过是个乡民,听说个官字都要腿软的,当然就不敢再闹了。 他跺了两下鞋面,蹲的太久,站起来还有些眼晕,一步三叹的,正准备要走,便见陈家二少爷陈淮安从门里走了出来。 陈家三个少爷,老大和老三都精于学业,卷不离手,唯独这二少爷,身材高大,一脸英气又相貌堂堂,于相貌中,虽比不上他儿子青章,但也是渭河县数一数二的好相貌,却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 但他也是这一家子唯一好说话的一个,为人世道江湖,不分高低贵贱都能说几句话。 而且他出手大方,很多时候从齐梅那儿结不出工钱,他们这些驼工便堵陈淮安,从他这儿搞点零碎银子做急用。 他一见陈淮安出来,就又折了回来,伸着手道:“二少爷,好歹跟你娘说说,我家青章要交束攸,劳她把工钱结了,否则我家青章的学就没法子上了。” 陈淮安笑了笑:“昨儿渭河桥头碰上,葛大伯昨儿才从口外回来,也不回家看看青章,这就来讨工钱了?” 葛大顺道:“青章那么好的学业,讨不到工钱没有束侑,我没脸回去见他。” 陈淮安掏了掏囊兜,昨天齐梅给了他五钱银子,方才出门时将他和锦棠两个的屋子翻了个遍,又偷了锦棠统共四两多的体已银子,一并递给葛大顺:“这是昨儿我要开给孙小郎中的诊费,我在渭河桥上追到他,结果他死活不肯要,又还给我了。大爷您拿着,给青章做急用。” 原本他死皮赖脸问齐梅讨银子,就是想给葛大顺的,但齐梅不给,他只能凑自己和锦棠的体已私房了。 五两银子,葛青章就能多读一个月的书,葛大顺自然大喜。接过银子问道:“昨儿二少爷追到孙小郎中了?” 陈淮安道:“与你擦肩不远就追到了,一通的扭打,他也不肯收诊金,大爷当时还回头看过,难道记不得了?” 昨天葛大顺确实见过陈淮安,一个人急匆匆跑在渭河桥上,因是老相识,打了声招呼,陈淮安特意跟他说,孙乾干替老丈人诊过脉不肯收银子,转身要去陈家庄,所以他要去追着付银子。 至于追到没有,事不关已,葛大顺当然不曾在意过。但看陈淮安如此肯定的看着自己,他的潜意识里就肯定陈淮安是追到了,并且果真扭打过,不肯要诊金。 他下意识点了点头:“记得记得,推了半天,他愣是不肯要嘛,所以这银子你才能给我。” 陈淮安笑的时候,眉尾飞扬,眸光润润,颌骨处线条仿如大家精笔而成的一捺,起的有势,收的干净利落,本是个眉刚目毅的诚面相貌,却又因为那清秀的下颌,平添几分英气。 说来也是巧。 陈淮安昨天背着孙乾干的药箱子出门时,急欲找个人证,在渭河桥头碰上的,恰就是这葛大顺。 所谓的要给孙乾干银子而孙乾干不收,两个扭打过的事情,也是陈淮安在小树林里自导自演的,当时就他一人,不过是故意弄出点声音而已。 但葛大顺不知道啊,他看见陈淮安过桥了,还听到陈淮安在树林里跟人说话,想当然的,便以为孙乾干当时就在树林里。 就这样,五两银子换一个人证,陈淮安就有了亲眼目睹过孙乾干离开了酒肆,并去往陈家村的,实际目击者了。 他一笑,拍着葛大顺的肩膀道:“正好我要去罗家酒肆,大爷是锦棠老娘舅家的人,一起去吃碗酒,如何?” 葛大顺因为儿女亲事的问题,半年前跟葛牙妹闹的不甚愉快,不过锦棠没嫁给他家青章,转而嫁给陈淮安,算得上是高嫁了。 从口外才回来,他也想去看一眼堂妹葛牙妹,就跟着陈淮安走了。 第11章 无酒不欢 这酒肆的归属权,算得上是本烂账了。 罗家老爷子去的早,罗根旺和罗根发兄弟也许是手法的原因,一直酿不出好酒来,所以在葛牙妹嫁进来的时候,家里的酒槽一年只开一回,那酒也是零零散散的卖,生意经营的半死不活。 等分家的时候,罗根发占着罗老太太,也怕这酒肆是个累赘,便要了旁边占地一亩的大宅院,只把一点小门面和个半死不活的酒肆分给了罗根旺,除此之外,家里的碗都没给罗根旺给一只,基本就让他俩口子净身出户了。 但葛牙妹心灵手巧,由她亲手操手酿酒,与井水相得益彰,才有了今日这源源不断的生意。 而罗根发夫妻平白占着个大院子,院子又生不出钱来,这些年就过的很艰难。 越看酒肆的生意好,他们俩口子就越是发酸,平日里大伯娘黄茵没少唠叨过,说自己当初吃了亏什么的。 葛牙妹毕竟是村子里出来的,根基浅,不敢跟他们吵,渐渐的就惯出了大房一个整日伸手要银子的毛病。 而罗根旺还是个大孝子,短了什么,都短不了孝敬老娘的一份儿,所以,印子钱里至少几百两,都是花在大房了。 今儿不逢赶集,所以县城大多数的店铺都歇业,街上亦格外安静。锦棠坐在柜台里,吃着杯炒米茶,忽而眼一觑,便见罗念堂端着碟子东西,偷偷摸摸的从柜堂下方往前走着。 锦棠一把将他捞住,见碟子里是只卤好的猪蹄膀,问道:“你不明明白白坐在这儿吃,偷偷摸摸端只蹄膀要作甚?” 念堂吞吞吐吐道:“爹让我端给奶的,怕你和娘骂,所以……”所以就作贼一样,把个蹄膀偷偷的端到大房去给罗老太太吃。 葛牙妹两只纤巧灵活的细手,会酿酒,会做菜,尤其是一道桂花蹄膀,炖的香酥软糯,油而不腻,格外好吃。 最近日子过的紧,家里很久不曾做过大菜了。今儿葛牙妹也不知是怎的,居然炖了三只大蹄膀。 罗根旺虽躺在床上,还不忘孝敬自家老娘,闻到楼下丝丝肉香往上溢着,自己也舍不得吃,先让儿子偷偷端一个给隔壁老娘去解馋。 锦棠转身出了柜台,进厨房揭开热嘟嘟冒着油香气的锅子,接连挑了两只大蹄膀出来,三只蹄膀作一盘,转身便要走。 “隔壁那老太太吃了我的便有力气骂我,你们还敢给她偷吃东西?”出来的是葛牙妹,嘴跟锦棠一样,刀子似的。 她蒸了半天的酒,叫酒气熏的厉害,两颊海棠一般的红,皮肤又细,两腿软着,说话都是颤酥酥的,说着便来抢那两只蹄膀。 锦棠转身把蹄膀端到隔壁大房的门上,高声道:“秀娟,我娘给奶奶炖了蹄膀,来端。” 糖汁浓郁,皮色深褐,肥肉炖成稀薄的凝浆,瘦肉深红软嫩的蹄膀,热气腾腾,颤危危的在盘子里摇着。 整个渭河县,就没有不馋葛牙妹这桂花蹄膀的人。 大房的二妹罗秀娟立刻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笑着来接蹄膀:“大姐,进来坐会儿?” “不了,家里还忙呢。” 转身回到家,才一进门便听葛牙妹在骂罗念堂:“你奶是咋说我的你忘了?身贱骨轻,一辈子吃苦的命,越给她吃她就越骂我,还不全是你们父子俩给惯的,我费心费力养着你们父子,你们就伺候那活祖宗吧。”她越说越气,烧火棍子就抽到了念堂的屁股上。 其实葛牙妹并不相信陈淮安能把一条人命掩过去,她也想好了,徜若官府来追查,她就一口担下杀人的罪名,绝不带害陈淮安。 那几只蹄膀,便是她给自己做的断头饭,准备临上刑场之前准备饱餐一顿的。 谁知道不过转眼就叫儿子端着送给了隔壁整日骂她的老太太,她又焉能不气? 念堂拳着两只小手,垂着肩膀,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就那么站着。他忽而抬起头来,两眸便是委屈的泪花儿。 锦棠道:“娘,横竖都是你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的人,他自己便挨着饿,也要把东西给我奶吃了才安心。你每天费心费力的做,做了还是大房的人吃,结果吃了人家还恨你,又是何苦呢?” 要说葛牙妹能把人得罪光,她这张利嘴可没少替她添油加醋。于是到头来,干活儿的是她,吃苦的是她,受累的是她,遭人嫌的也是她。 上辈子锦棠最体贴葛牙妹,于是整日和大房,和老太太针锋相对的吵,到最后连念堂和罗根旺都恨她恨的什么一样。 这辈子她是看开了,横竖最后念堂和罗根旺都要偷偷给大房东西,给了葛牙妹也不落好儿,倒不如过了明路,叫念堂也知道,大房和葛牙妹,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恶人。 葛牙妹犹不解恨:“原本棠还帮娘说两句,如今连棠也向着外了,娘这般辛苦,真真是白苦了。” 锦棠笑着抚上葛牙妹的肩膀,道:“不过一个蹄膀而已,等女儿一会儿下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藕。” 葛牙妹和锦棠一般,有个吃了酒就骨酥的毛病,叫女儿揉了两把,再捶了两把腰,格外的舒服。 这时候若是罗根旺身体好着,俩人夜里能来上一回,凡世女子们没体会过的欢意,她能体会个透骨透髓,可惜罗根旺瘫了,那怕站起来,这辈子床上那点事儿是没指望了。 葛牙妹虽才不过三十五岁,却早准备好了一辈子守活寡。越是想守活寡,就越觉得女儿一生该入滋入味儿的做个女人,她在锦棠脖子间嗅了嗅,低声道:“罢了,娘蒸完了酒还得去翻沙,你若无事就赶紧回陈家去,否则淮安也该着急呢。他是富家少爷,小心你整日不回家,齐梅给他弄个妾室回去。” 罗锦棠转身又坐回了柜台之中。 按她的推算,孙福海该来了。孙乾干死到现在,正好过去了一天,孙福海原本是图谋酒肆的,又失了儿子,今天上门肯定要闹个翻天,她准备了半天,就是等着孙福海上门,接他的招儿呢。 * 这不,转眼孙福海就来了。 儿子失踪一日一夜,遍寻不见,也找不到尸首,直到今儿一清早,才在渭河县的下游捞到他的药箱子,孙福海提着药箱,带着他们老孙家所有的人,到罗家门上来问个明白的。 一进酒肆,放眼扫过一圈,孙福海两只阴鸷的眼盯着柜台里的罗锦棠:“你娘呢。” 锦棠笑吟吟站了起来:“孙伯伯今儿一早怎的不来替我爹扎针,可是诊金不够的原因,要不要我再添上些。” 孙福海道:“乾干昨儿在你家诊的脉,诊完之后一夜未归,清早却叫我发现药箱子在渭河里,显然,他是在你们家出事了。告诉我,他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锦棠旋即冷了脸:“孙伯伯这话说的,我爹还瘫在床上,我和我娘不过两个弱女子,听你这话,难道说是我们把你家孙小郎中藏起来了?两个弱妇人,藏个郎中作甚?” 孙福海自信一笑,道:“你娘就是个荡妇,沾酒就酥,昨儿恰逢她酿酒,或者是她吃醉酒荡了起来,把我家乾干给生奸,之后你们杀人灭口,把他给弄死了。” 他这话一出,身后孙家的人全都嗷嗷怪叫了起来。 于葛牙妹和罗锦棠来说,酒就像春药一般,食之骨酥,却有其事。恰葛牙妹又开着酒肆,这种独特的体质,于她们母女来说是福也是祸,罗锦棠记得上辈子也是这孙福海把这事儿给吵嚷了出来的。 那时候葛牙妹已经死了,就唯独剩下罗锦棠了。 锦棠犹还记得当时渭河县人们喧嚣尘上的哄笑,指指戳戳,葛牙妹成了荡妇,她的日子亦不好过。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学着吃酒,最后在陈淮安的诱惑下,成了个无酒不欢的酒家。 锦棠穿着件未嫁,还在娘家做女儿时的青莲色布面直裰。直裰这东西,原是男子穿的,但若裁剪得当,女子也可穿得,而且女子腰身窄细,盈腰一握一束,窄窄紧紧,体体贴贴,再兼一把乌发粗簪子绾成个发髻,高高束着,清爽大气,竟是种雌雄莫辩的美。 她道:“孙伯伯,我家念堂填了馊那大南瓜,你吃了不曾?” 孙福海听她问出这般没头脑的一句来,道:“什么馊南瓜,你胡扯的什么,我何曾吃过什么馊南瓜。” 锦棠道:“孙伯娘生不出孩子来,咱们渭河县的老风俗,要于十月落霜之前找个大南瓜,填个聪明孩子的馊尿进去,腌上一个月,然后夫妻分食,就能生子了。孙伯娘看中了念堂的相貌,所以特地来要他的童子尿填南瓜,你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孙福海忽而想起来,果真前几天自己吃过几口味道格外怪异的南瓜,也是他家娘子为了能生孩子,胡乱想的土法子。他悄悄儿呸了两声:“说我家乾干的事情,你扯什么馊南瓜,快说,我家乾干在何处。” 罗锦棠道:“孙伯伯连自家夫人为了求子,四处找南瓜找童子尿的事儿都不知道,可见也不是个细心人。却说我娘吃点酒就荡,您一个郎中上门替人看病,我爹还躺着了,您看我娘作甚?你看人家一个妇道人家作甚?” 这么一说,孙家的人都不敢说话了。 上门坐诊切脉的郎中,讲的就是个信誉,要是借着诊脉悄悄臊皮别人家的妻室,那无论他医术再好,只怕也没人敢请他了。 孙福海叫锦棠堵了个哑口无言,忽而瞥见葛牙妹就在后门上,面色惨白的站着,嘴里咬着块帕子,满头的冷汗,一看就是做贼心虚。越发肯定昨儿她们娘俩是把孙乾干给杀了。 一个大男人,生有体死有尸,可不好藏。他坚信孙乾干就在那酒窖之中,一把拂开锦棠便要往酒窖里冲:“这俩娘们肯定是把乾干给杀了,走,咱们下酒窖肯定就能寻得到。” 毕竟也是一手养到大的干儿,说着,孙福海的眼眶都湿了。 锦棠还是有些怕的,毕竟陈淮安也没说过自己把那东西搬到了何处,她也怕那东西如今还藏在酒窖里,或者在后门外不远的酒糟之中,生怕孙福海一下去便要找到尸体。 但她毕竟多活了一世,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软,也不能于面上露出一丝一毫怯来,所以也不作挡,就在原地稳稳的站着。 “孙伯父。” 就在这时,忽而有人拨开人群,挤了进来。 匆匆而来的陈淮安今儿换了件靛青面的棉袍子,身材高大,面貌朗朗的笑着,疾步走了来:“都说多少回了,乾干背着药箱子出门,因他针灸的好,我要添补他些诊金他都不肯要,扔了诊金就跑了,你这是……乾干昨儿没回家?” 第12章 前尘往事 跟着来吃酒的葛大顺一看孙福海在闹自家堂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但心自然而然的就偏向于葛牙妹了,他高声道:“恰是,昨儿我分明见着陈家二爷在渭河桥上给孙小郎中给诊金来着,俩人还扭打了许久,孙小郎中昨儿没回家?” 葛大顺是个才从外地回来的驼夫,既他在渭河桥上见过孙乾干,这就等于是人证了。 孙福海还想往酒窖里冲来着,陈淮安也生气了:“您就放心下去看,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酒窖里若是没人,你二大爷我从此,可就和你翻脸了。” 孙福海冷冷看了陈淮安一眼,便带着孙家的族人们冲进后院,踢开酒窖的门冲了进去。 葛大顺对着外面看热闹的人朗声道:“昨儿我才打口外回来,过渭河桥的时候,亲眼见着孙小郎中背着他的药箱子,陈家二爷为了多添他点儿诊金,跟他在那桥上扭打,别不会是他在何处吃了酒忘了回家吧,孙郎中何不到别处找找呢?” 他重复了好几遍,越发觉得自己说的是真的,言之凿凿,谎话说三遍,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罗锦棠记得,上辈子陈淮安是绑着石头,隔着前后两个月,把孙乾干和孙福海给沉到了渭河的淤泥里。因没有血也没有伤口,倒是做的干干净净。 但这辈子不同,孙乾干是被杀死的,而且,照那血腥劲儿,陈淮安大约还分尸了。窖里万一有血,或者掉个指甲肉碎儿什么的,叫孙福海搜出来,可就麻烦了。 陈淮安才是杀人分尸的那个人,按理该怕的,该担心的,但他就那么稳稳的站着,两只修劲的大手负于身后,眉间波澜不惊。 莫名的锦棠就心安了。毕竟上辈子杀人越货,多少一二品的重臣都死在他那双修长力劲的大手之下。 虽只是个半吊子秀才,他能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也是文臣之中少数能使剑耍拳的,真正拼起命来,寻常人也近不得他的身,既他胸有成竹,那就真的是处理好了。 果不其然,孙家的人连砸带翻了半个时辰,把酒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孙乾干的任何蛛丝蚂迹。 毕竟有葛大顺那个证人,除此之外又再无目击者,孙福海带着孙家的人折回酒肆,盯着葛牙妹看了半天,道“葛氏,记得这个月的三百两利息,眼看就要到期了。” 一说印子钱的利息,葛牙妹又要瘫了。锦棠一力肘着她,才不至叫她溜下去。 “孙伯伯,您的医术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但只怕从明日起,我爹不能再请您诊脉了。”锦棠忽而声高:“有整日偷看别家妇人的时间,还是多关心关心孙伯娘吧,毕竟她也四十好几了都还膝下空悬,干儿到底不比亲儿,您也该体贴体贴她,您说呢?” 这一句中气又足,嗓门又亮,又还是当着外面看热闹的所有人说的,一下子,锦棠便把围观百姓们对于葛牙妹的注意力转到了孙福海身上。 渭河县的百姓都知道孙郎中的妻子生不出孩子来,会不会是他整日忙着偷看别家妇人,不肯在自家田里撒粮? 这样一个人面兽心,伪君子的郎中,谁家的妇人还敢到他的药房里看病去? 孙福海气的面色铁青,咬了咬牙,挥手道:“走。” * 晚饭是锦棠做的,除了葛牙妹炖的大肥蹄膀,她还蒸了个桂花糯米莲藕,炒了个醋溜白菜,再取自家的酒糟和酸茱萸烧了几条渭河里的小黄鱼。 酒糟小黄鱼,整个渭河县,就数锦棠做的好吃,无它,只因她家的酒糟味道好。小黄鱼挂了粉,先下油锅炸,炸醉了之后再拿酒糟来烧,起锅时洒上腌过的酸茱萸,就是一道又酸又辣又开胃的下饭菜,满满当当的一桌。 等她从厨房把菜端出来,才发现原本一个劲儿在帮陈淮安做证的葛大顺居然已经走了。 葛大顺和葛牙妹两家子,为了儿女亲事吵过一架之后,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往来了。 锦棠烧了一桌子的菜,原本就是给葛大顺准备的,见他不在,只有个陈淮安坐在桌前望着她笑,白了他一眼道:“我大舅呢?” 陈淮安笑了笑,不语。 方才锦棠在厨房烧菜,他便一直在外头看着。 她是小酒肆里长大的女儿,干起活儿来干散利落,嘴上也不饶人的。 上辈子因为那点子贪酒的噬好,在渭河县她没少叫人骂过。果真重活一回能改变很多事情,她今天当是铆足了劲儿要替葛牙妹正名,照那些围观百姓们的反应,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孙福海身上,她娘俩的事当是没人会再提了。 不一会儿葛牙妹揉着发酸的膀子也歪歪坐到了桌子前,端起米饭来。 锦棠喜食酒糟,酸酸辣辣的,配着米饭最是开胃,一筷子还未挟进嘴里,就叫葛牙妹给打了下去,气鼓鼓翻个白眼儿,去扒白饭了。 罗念堂悄悄挟了筷子桂花蹄膀给锦棠,低声道:“姐姐,今儿多亏了姐夫。” 这孩子虽没有看到什么,但暗猜那孙乾干怕是没有善终。一条人命,他不敢相信,但没想到陈淮安真的就给压下去了。 “还有,以后只要娘不同意,我不会再给大房端吃的了。”念堂小声儿道:“我真不知道娘过的这样紧巴巴的。” 锦棠叹了口气,心说我此生最在意的就是你们几个,你们都平平安安,健康无事,也不恨我,我这一世才不算白活。 吃罢了饭,锦棠见陈淮安收整收整衣服,夹着本书就要往后院去,白了一眼道:“陈淮安,这非是你的家,回你家住去。” 陈淮安低头笑了笑,瞧那方方正正的脸,面色不白不黑,面部线条硬朗而又精致,端地是明朗又正气,可罗锦棠见过多少回他就是这样笑着,把那一个个内阁辅臣们干翻在地。 二十五岁入阁房,叫他撸下去,或者直接弄死的内阁辅臣们不下十人,个个儿都是文采绯然,能力出众,二十年寒窗一步一步考上去的大学士。 “娘,要儿子帮你蒸酒,还是去床上温课?”他这话是给葛牙妹说的。 厨房里葛牙妹正叮叮当当的洗着碗,高声道:“棠,给淮安打水洗脚洗脸,让他上床温课去。”天下间没有妇人会阻正当年的男子们温书的。 锦棠磨磨蹭蹭进了厨房,才吐了和离两个字出来,葛牙妹的烧火棍子已经追出来了。 * 还是罗念堂那点窄窄的小卧室。 锦棠把洗脸水一提进门,往床上一坐,剩下的事情就全是陈淮安的了。 上辈子虽说他平日里总不着家,可是但凡有一日想哄她上床,献媚讨好,小心殷勤,无所不用其极。伺候她就跟宫里哪起子没根的太监们伺候老太后似的,怎么舒服怎么来。 只不过等床上哪点子磨人的事情贪完了,等她真正想跟他说两句家里的事情,想诉诉自己在家的苦,再劝他走走正道的时候,他的热情也就止了。 她喜欢用烫帕子蒸脸,他是男子手不怕烫,立刻就淘澄好帕子递过来了。等她揩好了脸,又捧了铜盆过来放在她脚边,等她自己脱鞋脱袜。 她习惯泡着脚涮口,他立刻就端了痰盂来捧着,等她涮完口吐了青盐水出来,稳稳的接着。 罗锦棠一看他这做小伏低的一套犹还没忘,忍不住耻笑道:“省省儿吧,咱们是早和离过的人,你便有那个禽兽的心肠,按理也不该发到我这个黄脸婆身上。虽说我也不过个黄脸妇人,比不上你京城里哪些莺莺艳艳们,可也有骨气,既合离了,就绝不肯你肯碰我一指头。” 陈淮安见锦棠不肯脱鞋,自已掰过她的脚来,褪了棉鞋,又替她褪着袜子。 你瞧他耐心老实的样子,分明笑着,点着头,但哪耳朵和哪颗心,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罗锦棠不知为何又腾起火起来,再想想和离之后相府那些欺人的狗腿子,忍不住又是满腔的怒火,便要挖苦陈淮安几句。 “和离之后有一回我去茶楼听戏,听黄爱莲说你洗脚都要丫头顶着盆,夜里要宿,她还制了头牌名给你,看中哪个点哪个,可见后来你那阁老派头也是耍的够足的,怎的,如今还能跪得下去?” 话音未落,陈淮安已经撩起袍摆,跪下了。 “你终究与别个不同。”他淡淡道,试着水不烫了,便往她脚背上轻撩了起来。 是啊,到底没和她和离的时候,他虽有生母养母俩个家,但是并不曾住到哪一家去,与她单点着小院儿过小日子,家里只有她一个,虽说一吵架他就翻脸,冷冷冰冰,但俩人吃上点酒好的时候,也热热闹闹,恩恩爱爱的。 她便掐了他揉了他啐了他打了他,哪怕叫他顶着洗脚水跪上半天,只要肯给他身子,他都甘之如饴,唯一不能碰的就是他哪两个娘,一个齐梅一个陆宝娟,只要说上一声不是,他转身便走。 和离之后他和黄爱莲搬进了相府,但莺莺燕燕也随之就进去了,只要陈淮安点个头,皇帝赏几个,生父送几个,养父再送几个,黄爱莲每每出门,身后都带着一长串的小妾们,花枝招展,好不热闹。 当然,也是因此,锦棠在京城又成了个笑话。 因他爹是首辅,他也在内阁吊尾巴,做文渊阁大学士,在京城人称小阁老。 小阁老贤良大度,不妒不躁的现妻黄爱莲,和又骄又妒,还浪名在外,勾遍一家子的男人的前妻罗锦棠又成了京里人茶余饭后说不厌的谈资,她再一回叫人笑掉了大牙。 第13章 狐朋狗友 拿青盐涮过口,再拿面脂润过手脸,锦棠一床小被窝儿一卷,一丝余地都不曾留,便舒舒服服的躺下了。 陈淮安并没有睡,他坐在窄条桌儿前的小马扎上,两条长腿格外的撇向两边,面前摆着一本书,盯着那本书,便长时间的出着神。 许时白日里受了惊吓的缘故,锦棠眼看进入梦乡,就会猛然一抽,待抽过了,抽噎两声,又轻轻叹一口气,似乎极为伤心。 只要她一抽,陈淮安立刻便伸手过去,如拍小婴儿一样轻轻的拍抚着。 两辈子她都有这样一个惊惧难安的毛病,只要陈淮安在身边,坐在身畔,伸手轻轻拍拍,她于梦里抽噎片刻,哭上片刻,挨着他一只手,也就睡稳了。 他轻轻合上书,是一本宋代朱熹所著的《论语集注》。 朱熹是宋代的儒学、理学大家,也是唯一一位非孔圣人亲传弟子,却配享祭孔庙的大圣贤。 当今科举,以四书五经为基石,而朱熹的集注,在考试中则尤为重要,如今乡试,会试的考题,理论,依及考官们判题的依据,皆从朱熹的批注中出。 但这本书在街面上是无售的,它做为手抄本,一直在仕宦阶层流传。 像贫家,或者寒门举子,没有三五代的家学渊源,压根就接触不到这些集注,所以人们才会经常说一句话:寒门难出贵子。 而陈淮安手里的这一本,是他生父陈澈从京城寄回来,给他读书用的。 不过陈杭当然有他的私心,在陈淮安翻到这本书之前,陈杭将它束之高阁,除了嘉雨之外,没有给任何人翻阅过。 所以,陈嘉雨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人称神童,而他却是个风流酒家。 对着罗锦棠,之所以陈淮安嘴硬,抵死不肯说上辈子为何而败,就是因为他发现上辈子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路是条断头路。 生父陈澈,也并非他能稳蹋而上的登云梯,而是他的断头台。 养父母也不过放任,纵溺,让他在前半生碌碌无为而以,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他的不自律,以致前半生荒废。 生父陈澈,才是彻彻底底,葬送他人生的哪个刽子手。 上辈子原本他还能再战的,可是婚姻已然千疮百孔,锦棠也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男人。陈淮安在权衡之后,舍弃了刽子手一样的父亲,选择放手,主动让内阁一派输给宁远侯林钦,倒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在他和锦棠以然无法再续前缘的情况下,比他更成熟,更稳重,当然家庭境况更简单的林钦,会是锦棠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谁知他放手了一切,在幽州打了一年的铁,像只猴子一样任朝廷玩来耍去,就只为锦棠能过的好一点,最后她去见他时,却满脚烂疮,破衣烂衫,慢说过的好,简直沦落成了乞丐。 这笔帐,又岂能不算? 陈淮安所面临的局面其实比罗锦棠更难。于她来说,只要葛牙妹在,酒肆在,她童年的幸福,家人,一切就都在。 可他不一样,他分明亲人很多,却又六亲无靠,分明身边熙熙攘攘全是宾朋,可那不过酒囊饭袋的狐朋狗友而已。 今年都二十岁了,陈淮安才发现唯有认真读书,科举致仕才是这辈子唯一的出路,而可怕的是,他上辈子虽说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却全是为讨皇帝欢喜,而做的应制文而已。 真正要从秀才考到举人,再到监贡生庶吉士,一步步的靠上去,那凭的是真才实学。而他十年官途,虽说字全识得,但除了《三字经》和《百家姓》,余的书本都忘光了。 乡试还有两年,他只要肯勤学,吃两年苦,当是能考得上的。所以这不过远虑,而真正的近忧,当务之急,还是葛牙妹这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要说打官司,拆穿孙福海拿树舌骗葛牙妹的阴谋,印子钱就不用还了。但是,树舌和灵芝差别并不大,孙福海到时候当然要赖账,说自己给的是灵芝,却叫葛牙妹自己还成了树舌,总之,这样一来就是个扯皮的事儿,怕还得招官府来查孙乾干的死因,所以并非上策。 亏即吃了,就想办法把钱还上,至于孙福海哪个人,等葛牙妹的急解了,再慢慢儿教训。 这样想着,陈淮安轻轻搓了搓手,借了念堂的纸笔与墨,蘸好了笔,一字一句,认认真真便抄起那本《论语集注》来。 * 夜里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推开房门,便是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高高的柿子树上间或啪的一声,往下掉着熟透了未及摘的大黄柿子,掉进雪里头,半尺深的坑,瓤子砸的稀烂。麻雀站在干枝子上头,看到厨房里泼出来的水,扑天抢地的,来抢那里头的米粒子。 这种天气,就该围着热乎乎的红泥炉子,呷一口小酒,再配一勺炒米花生的。所以,打早起酒肆一开门,打酒的人就排成了长队。 锦棠一件蓝布面的棉直裰,脖子上围着一根羊绒面的凌风,暖暖和和,头发高高绾成个道姑发髻,一张瓜子小脸儿脂粉不似,清透明亮的白,两颊晕染着淡淡的粉意,不似个妇人,倒像个竹山书院的小秀才一般。 她站在柜台里收钱,念堂沽酒,一枚枚的铜板哗啦啦砸进来,她便将它们一百枚一百枚的串起来。 来的皆是熟悉的酒客,当然,大多也都是些整日灌黄汤的登徒浪子们。 “哟,锦棠不是嫁给咱二大爷当少奶奶了,这是因为知道哥哥想念,才回来站柜台的?”有人笑着说道。 锦棠抬起头来,便见个身高七尺半的男子,瘦刮刮的,一双金鱼似的鼓眼,带着三分色笑,正在对着自己笑。 这人叫齐高高,是锦棠的婆婆,齐梅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也是陈淮安狐朋狗友中的一个。这些日子陈淮安戒了酒,显然这人找不到不花钱的酒吃,自己上门来打酒了。 丢完了酒钱,他又嬉皮笑脸多丢了两个铜板进来:“这两枚钱,给咱们锦棠留着买花儿戴,大姑娘不知道这段日子齐二哥我有多想你。” 盯着那两枚钱,他其实是想等锦棠从柜台上抓钱时,顺带摸一把锦棠那两只细腻白嫩,宛如凝脂冻玉般的小手。 锦棠旋即抓起那两枚铜板,丢到了齐高高的胸膛上。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就那么冷冷看着他。 齐高高依旧嬉皮赖脸:“锦棠,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多稀罕你,虽说就这两枚钱,可是你齐哥哥的全部身家,你不要,也太折哥哥面儿了吧?”说着,他又把两枚钱放到了柜台上。 锦棠旋即抓起,这回直接砸到了齐高高脸上。 这就欺人太甚了,欺到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那齐高高还死皮赖脸的笑着,他身后另一个无赖骂道:“有啥好牛气的,难道出了你罗家,我们在渭河县就吃不到酒了,打个酒而已,要受你这样的折辱?” 锦棠侧眸冷冷扫了那齐高高一眼,格外红艳的唇轻轻一掀:“便你们此生不吃,我罗家的酒依旧是整个渭河县,乃至整个秦州城味儿最醇正,口感最好的酒,你不吃是你的损失,与我罗家何干。” 齐高高本就是个半调子的油头赖皮,说白了,就是锦棠铜板砸到他脸上,他也高兴,拦过自己哪无赖朋友,勾肩搭背的走了。 葛牙妹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齐高高和那个无赖从酒肆里出去,无赖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缩着两只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到底有了年纪,不比锦棠年青鲜艳底子好,从外面进来时,两颊的脂粉冻浮在皮肤上,一团浓一团重的,清鼻涕不住的流着。 她悄声劝锦棠:“好歹都是酒客,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也不敢真的怎样,再有这样的,你装个看不见就完了,为何要拿钱往人脸上砸呢,做生意,没有这样砸自己场子的。” 锦棠两手捂上葛牙妹冻成冰棍儿的两只手,轻轻替她揉搓着:“娘,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咱卖的是酒,酒是入口的东西。生身为人,千屈万屈,没人肯屈自己的嘴,只要价格相差不多,绝对是挑味道最好的吃。所以,只要咱们的酒好,就不愁没人吃。 那些登徒子们,往后来一个咱们就斥一个。只要咱用心做好酒,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因为赶走了他们就没钱赚的。但身子,咱必须得正起来。” 开酒肆,做的就是酒徒生意,他们天生喜欢和酒肆的女子们说两句荤话,打情骂俏两句,你若为了生意而应付两句,大多数人都是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葛牙妹就是怕要失了酒客,整日由着这些登徒子们说荤话儿,间或摸一把手,揉一把腰,虽说她也骂着,防着,到底有防不住的时候会叫人揩一把油,渐渐儿名声就污了。 直至她死后,渭河县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宣称自己和她睡过,每一段情事都渲染的沸沸扬扬。下至十八,上到八十,都以宣称睡过她为荣。 锦棠望着自己这娇媚媚的娘,心说眼看就要到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了,这辈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娘的命给留下来。 葛牙妹早晨起锅里煮着半腔小羔羊,已经煮熟了,萝卜全冻成了透明的凝酱,汤鲜肉烂的,一股子扑鼻的香气。 傍晚关上一楼的门,全家挤在二楼上,一人一碗,便准备要就着死面饼子喝羊汤。 锦棠先吹着气儿抿了一口,浓郁郁的油奶香气窜喉而入,笑滋滋的把碗端给了罗根旺:“爹,快喝。” 罗根旺半靠着枕头,摇头叹气,就是不肯喝。 葛牙妹知道罗根旺的心思呢,气呼呼道:“念堂,盛一碗到隔壁,给你奶送去。” 念堂跟罗根旺一样的孝子,立刻就下去盛羊肉了,罗根旺这才眉开眼笑,端起羊汤喝了起来。 大房近来除了蹭吃蹭喝,基本处于装死之中,为甚,就是因为这酒肆如今归属不明,怕分担债务,所以不敢冒头。既这么着,平日舍点小利,换得酒肆里的平静,倒还是可取的。 所以,锦棠并不说什么,就让念堂把羊汤给端走了。 * 葛牙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棠啊,只怕你在陈家的日子要难过了,可是怎么办呢,娘这酒肆,是你和念堂两个的基业,娘绝不会把它卖给任何人。” 锦棠心头一动:“娘,你今儿是去找谁了?” 葛牙妹道:“你婆婆齐梅的老爹,齐家商栈的老东家齐东。他听说咱家有难,特地叫我去的。他说,只要肯把酒窖盘给他,那五千两的印子钱他替咱们还,另外还给娘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够娘和你爹置田置地,过后半生。 但是娘没答应,这样怕是要惹到你婆婆,她在陈家要给你甩脸子,但是娘想着,娘是你的靠山,这酒肆也是你的靠山,有这酒肆,你便万一和离,有个退步处,没这酒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任凭千万,酒肆不能卖,你说是不是?” 一听到齐家,锦棠眼皮跳了两跳,她想起来了,上辈子这酒肆易主之后,挂的确实是面姓齐的旗号,但因为娘死在这酒肆的门前,锦棠替她缝肠肚时受了刺激,一到酒肆门外就会心慌气短晕过去,究竟不曾问过是谁最后接手了酒肆。 齐东是齐梅的老爹,如今年事已高,养的儿子又不成器,齐家的生意,其实是由齐梅一手执掌的。 这么说,这酒肆最后竟是到了她婆婆,齐梅的手里? 第14章 三戏牡丹 酒肆这东西,说成是产业,自然就全凭经营,经营的不好,就只能挣个糊口钱。经营的好了,日进斗金也有可能。 上辈子锦棠遍吃各家之酒,在京城做生意时,隔壁就是一间酒肆,其酒名为匠风,据说是赤水河畔几百年的老酒家,味道是真真的好,京城的达官贵人们,皆以吃他家的酒为荣。 相处的好了,问及东家一年能有多少进帐,那东家不语,笑眯眯伸了两根手指头出来。 锦棠以为是两千两银子。那是她概念中酒肆一年能赚的顶天了,岂知东家笑了笑,说了个二十万。 不过一间酒肆,一年二十万两雪花银,锦棠当时惊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既连齐梅都盯着,可见这酒肆,徜若经营的好了,是真能赚钱的。 * 纷纷洋洋的大雪和着如鬼啸狼嚎般的西北风,刮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孙福海家敞亮的大宅子里,因人丁稀少,也不植树,越发显得空旷古寂。 这风天雪夜的,按理来说人们都该上热炕上,或者围着炉子热热和和儿暖着,喝口热汤热茶的。但孙福海家四处的门都大敞着,屋子里比外面还冷。 而孙福海的娘子刘氏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就坐在帐房里,清鼻涕一团又一团的,正在和钱庄、药房的账房先生们算账,盘一日的收入。 冬天正好病的人多,孙家经营的又是药铺,人穷偏爱多得病,当了衣服换药吃,进出皆在他家,所以孙家一到冬天,真真儿的财源滚滚。 如此冷的天气,便白花花的金银也抵不上一碗热汤,更何况刘氏还发着烧,嘴皮子都烧麻了,直哆嗦着,好容易把那银锞子,银角子,铜钱和银票一样样归类,上下眼皮耷拉着,险些就要晕过去。 “这是啥?这是啥?”孙老太太柱着拐杖进了账房,从地上捡起枚铜板儿来拍在桌子上,道:“你个下不出蛋来的骚货,浪货,贱货,成日就只知道对着那些帐房先生们发骚,就不知道在自己男人身上用点儿功夫,叫你算个帐,你也能把铜板丢喽。” “娘,我何曾……您这话也太难听了。”刘氏烧的迷迷糊糊,艰难的从脖子上解下钥匙来,打开抽屉,认认真真把一枚铜板放了进去。 她脸烧的绯红,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还挣扎着想站起来。 “不会生肉娃娃也就罢了,连家里的金娃娃银娃娃也管不好,要这帐房里再失上一文钱,老娘代福海休了你,再娶一房媳妇来,难道就娶不来个会下蛋的?” 刘氏最怕老太太戳自己这个短,求着饶道:“娘,我整日药汤不停的吃着,您不要逼我好不好?” 孙老太太气的直哼哼,待刘氏从帐房里出来,亲手锁上帐房的门,拐杖指着她的鼻子道:“还不去给帐房先生们备明儿的早饭去,这还大天亮的,我不信你就要躲着去睡觉?” 说是钱庄的东家娘子,可刘氏因为没生出孩子来,在这家里连个长工婆子都不如,怕要在大雪里摔倒,她也替自己找了条棍子,踏着大雪就出了这大院子,准备到外面的倒座房里,给帐房先生们蒸馍去。 出大门的时候她走不稳,跌了一脚,眼看摔到地上,却有只大手将她扶了起来。 天黑,又是风又是雪的,刘氏瞧这人高高大大,肩宽背挺的,不像自家的人,欲要多问一句来着。 那人转身,却是往孙家的后院而去。 刘氏越发的犹疑了,跌跌撞撞跟到后院,想瞧瞧这人好端端儿的,往自家后院走啥。 须知,要真是个贼,这家里少了一根针一根线,她少不了又得挨孙福海和老太太骂的。 可也不过前后脚儿的功夫,雪地上没有人的足迹,四处也没有人的影子,方才扶她的那个人,竟然于这雪地上,连个印子都没留,就凭空失踪了。 * 酒肆楼上,炭盆子往外散发着热气儿,窗子全叫厚帘子遮了个密不透风,外面北风呼呼,屋子里却暖的不能再暖。 锦棠吹着羊汤的热气,一口口喂给罗根旺吃。 正吃着,罗根旺忽而哎哟一声,试着翻了翻身子,居然能动了。 葛牙妹不期罗根旺瘫了两年,下半身还有能动的一天,喜的一碗羊肉差点砸在地上:“棠,不得说咱们的诚心感动天地,瞧瞧,你爹能动了。” 锦棠记得上辈子,罗根旺也是在这会子会动的。但那时候他认认真真服用灵芝,孙福海还每天替他扎针,所以,在罗根旺能动之后,葛牙妹才会忍着被奸污过的屈辱,继续请孙福海来为罗根旺扎针。 但这辈子自打上一回把孙福海打出去之后,罗根旺这都半个月不曾上过针了,到了日子他依旧可以翻身,可见孙福海的医术是一半,罗根旺自己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 她陪着葛牙妹欢喜了许久,收拾了碗筷,便准备下楼洗碗了。 “就为了不叫康维桢一家耻笑咱,我也立志得站起来。”罗根旺声儿低低,咬牙切齿的说道。 锦棠旋即停住。 康维桢,渭河县唯一的书院,竹山书院的山正,也是渭河县的首富,人常说才财不可兼得,康维桢偏偏就是才华横溢,还有财气加身的哪么个人。 好端端儿的,罗根旺怎的提起他来? “这般好吃的羊肉就堵不上你的嘴?”是葛牙妹骂了一声,俩口子便不说话了。 * 遮锅的时候,锦棠本打算把半锅羊肉都收起来的,想了想,还是另舀了一大碗出来,放到了灶台后面的小锅子里。 陈淮安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夜里赖皮着就要一床挤,赶都赶不走。 不过,确实他也老实,夜里手不伸腿不碰,只占半点被角边子,就那么生生儿的捱着冻,一夜往天亮挺。 连着冻了几夜,就在锦棠以为今夜陈淮安不会再回来,准备把门都给下严实了睡觉的时候,便见陈淮安还是那件砖青面的棉直裰,满脸胡茬两肩寒霜的走了进来。 锦棠见他两目直呆呆的,将羊肉递了过去,实言道:“陈淮安,吃了这碗羊肉回你家去吧,咱们是早和离过的,你厌我我也厌你,又何苦每夜强挤在一处?” 陈淮安深深呷了口羊汤,深深叹了口气:“老丈母娘这羊汤炖的实在是,天下第一的鲜。” 锦棠见他转过身来,背上撕烂着一块,棉花絮子都飘在外头,忽而凑鼻子过来嗅了嗅,两只水兮兮的杏眸儿里飘过一丝讥讽,鼻嗤一声笑:“又去吃酒了吧,酒后跟人打架,连衣服都打破了? 江山移改本姓难易,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还说戒酒,发完的誓才过了几天,就又喝上了?” 陈淮安也不说话,只将身上被划破了的烂棉衣丢给锦棠,顺手接过碗,接过抹布便洗起了碗来。 他是个干活极为细致的人,一丝不苟的涮完了碗,拧干帕子擦的干干净净,便抓着抹布擦拭起锅台来。男子的力大,一下下抹上去,很快锅台就变的明光可鉴。 罗锦棠也顺顺溜溜,踮脚从墙头取下针和线,找了块颜色相近的布片,比划着剪出一个大方块,便替陈淮安补起了衣服。 上辈子俩人从陈家出来,非但净身出户,背着一屁股的债,还要开门做生意。 锦棠晚上接了帮人补衲衣服的活儿,陈淮安也因为穷,没银子,酒友都断了往来,一到夜来,为了能讨点床上的欢头,别的虽不会干,但叫锦棠踢打着学会了涮锅洗碗,于是,一个在灶上洗着碗,一个在炕上补衣服。 陈淮安书读的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从姜太公聊到唐太宗,从杨贵妃说到貂蝉,偏他口才好,朗朗说起来,比读书都管用,就把锦棠也熏成个文人了。 洗罢了碗,他就会替她洗脚,当然,他那流氓痞性不改,故事也就从天文地理变成了吕洞宾三戏白牡丹。 说起俩个神仙憨战几天几夜,交股叠肩,云盛欲浓。洞宾混然忘我,牡丹媚态百端,陈淮安的声音亦会变的沙和起来,给她擦罢了脚往炕上一压,再在她耳边缓缓儿的唱:广寒仙子,水月观音,吾曾见过,未有如此妖态动人者。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含情凝笑,百媚俱生,一握柔似水,檀唇吐香丹,叫小生百般销魂万般怜,却原来是我的糖糖香肉肉儿。 夜夜就这么着,她那裤头带子就没系紧过。 贫贱夫妻百事哀是不假,但贫的时候欢欢喜喜,你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你,等飞黄腾达了,视眼开阔了,见过更多的娇莺艳柳了,他才着实厌恶起整日劝他上进,又唠叨嘴又毒的她了。 同甘苦易,共富贵难,她和陈淮安的上辈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锦棠埋头补完了衣裳,侧首瞧着窗外的大雪已经堆了近尺深,忽而想起自家的柿子还挂在树上没摘了,经这一场雪,怕是要全掉下来了。 一把推开窗子,冷风扑啦啦的灌了进来,锦棠伸手接了点子雪在嘴里尝了尝,冰凉凉,甜丝丝的。 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锦棠深深吸了一口冷气,透心透骨的畅快。 还好她重生了,非说五千两的印子钱她已经找到了还的方法,便齐梅,哼,这辈子也休想打她酒肆的主意。 第15章 粉妆玉琢 陈淮安也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衣服,其实并非喝酒撕破的,而他嘴里的酒味儿,也是方才为了怕锦堂还要赶他走,进门的时候,于酒瓮里舀了一勺涮口,故意迷惑罗锦棠的。 其实,他这几天一直在想办法帮锦棠弄那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能重来一回,还是十八九的大好年纪,便身上有点子拳脚功夫,陈淮安也没有傻到提着刀去抢去劫做绿林好汉劫银子。 他死的太冤,不明不白,还想再回到京城,回到当初的位置,去再战一回,当然就会爱惜自己的羽毛,不会轻易流落匪道。 所以他最先想到的赚钱手艺,就是抄书。 生父陈澈在被流放之前,曾寄给他一整套的《朱子全书》,他目前只找到了《论语集注》,于是,前些日子便整夜整夜的抄,最后抄出一整本来,便拿到县里最大的书店,墨海书斋去卖。 墨海书斋的东家冯有莲是当初和陈杭同年考过举人的落第秀才,考到五十岁上中不了举,索性就开了个书斋,专给竹山书院的学生们供书。 他一见竟是《论语集注》这种便秦州城也难得一见的珍本,当即就给了陈淮安十两银子买下了它。 陈淮安一看一本集注就能赚十两银子,当然大喜,兴冲冲的回家,就去找那一套《朱子全书》,想整个儿抄一遍,卖给墨海书斋,由此挣上一笔钱。 但从陈杭的书房,再到齐梅的正房,翻遍了整个家里也没有找到那套书,最后问到齐梅跟前儿,齐梅指着何妈说:“这不识字的老货,把它当成废书给引成炉子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陈淮安望着养母故作天真的脸,也只能摇头苦笑,书当然没烧,不过是齐梅不想叫他看到而已。 这时候,他就想,既已经有本《论语集注》了,不如我帮墨海书斋多抄几部送过去,一本不要五两,二两银子也得,抄上十天半个月,先把葛牙妹那三百两的利息还了再说。 不过,等他赶到墨海书斋时,却发现竹山书院学业最好,夫子们赞不绝口的,五年后会以金殿第二十七名的成绩高中进士的葛青章,正坐在书斋的后院里,一字一句,极为专注的,在抄那本《论语集注》。 据书斋东家冯有莲说,葛青章抄一整本《论语集注》,只需要二百文钱。 一本二百文钱,就算抄白了陈淮安的头,也挣不来三百两银子啊。 所以,在抄书赚钱无望之后,他又想到了孙福海。须知,那一大笔的印子钱,其实也是孙福海从葛牙妹这儿骗走的,既孙福海能骗,他为什么不能抢? 于这个大雪夜,陈淮安想来想去,兵行险招,盯好了孙福海钱庄和当铺关张的时间,就准备到孙家内院去盗上一抹子。 刀都备好了,在树叉上趴了半晌,却因为孙老太太一口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陈淮安就收手了。 他要盗了孙福海的库银,倒是能还上葛牙妹的五千两印子钱,可孙福海家娘子刘氏就可怜了。 盗亦有道,陈淮安上辈子十年奸佞,黑白两道通吃,偷不来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为了盗银子让一个软弱妇人背罪,两生,都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所以,今天他并没有弄到五千两银子。 这才正是他垂头丧气的原因。 不过,这点困难可打不到陈淮安,就在涮完锅洗完碗,跪在地上帮锦棠洗脚的时候,看她脚趾头长了,遂起来四处找着修脚刀,要替她剪脚趾甲。 锦棠的脚趾细小,又软,呈着淡透明的蜜色,小贝壳似的。 一枚枚剪罢了,陈淮安遂替她修饰起样子来,拿着锉刀仔仔细细的磨着,欲要把每一枚都磨的圆圆儿的。 “我还记得有一年你在外吃醉了酒,想要进门我不肯,于是,你跪在外面,说要吃我的洗脚水。”罗锦棠忽而噗嗤一声,蓦得一下,透明的,圆贝似的脚趾儿就伸到了他的鼻子前,眸子里露着几分嫌弃,几分揶揄:“真真儿的恶心。” 也是叫他给惯的,骄纵又任性,上辈子为了床上哪点子事儿,活生生就欺负死了他。 陈淮安亦是笑着扬起头来,掌心几枚剪下来的碎指屑,两道浓眉,一双深遂又热烈的眸子,就好比上辈子分明养着外室,孩子都哪么大了,还跟她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话时哄她上床的样子:“谁叫你是我的活祖宗呢?” 锦棠蓦然就想起前世来,也知恩爱不过一场笑话。 只要下了床,只要说一句他生母养母一家子的不好,他随即翻脸,甩门就走的样子,随即就寒了脸。 陈淮安捧着几枚脚趾碎屑,对灯看了许久,却仍旧在笑:因为锦棠方才两句提醒,他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可以从孙福海哪里套来五千两银子的好法子呢。 * 时断时续下了整整五天的雪,今日倒是放了晴,阳光洒在瓦檐上,雪给晒了个晶莹透亮,整个世界都是粉妆玉琢过的。 锦棠抱着只酒坛子出了酒肆,穿过长长一条街,去的却是竹山书院。 竹山书院是渭河县唯一一家书院,收童生,亦收秀才,但徜若考中举人,这竹山书院的夫子就教不了,他们得更上一级,到秦州城的大书院里去读书。 锦棠去竹山书院,是因为她苦思冥想,于这渭河县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帮葛牙妹还孙福海那五千两印子钱的人。 这个人正是康维桢。 他是当初开办竹山书院的头一任山正康竹的长孙,如今竹山书院的山正。 康家三代书香门第,康维桢的父兄皆在朝为官,职位都还不低,其中也不乏娶了皇亲国戚者。 而康维桢此人,少年及第,天纵英才,二十五岁时就以庶吉士之身,出任北直隶巡抚,圣上命其巡抚北直诸郡,考察郡内群吏,督导郡内政务。 但他到太平府不过短短半年,就揭发出震动朝野的田粮贪污案,从小小一府田粮贪污,一路查到当时的户部尚书,查出被贪污的税粮高达二百万石,是朝廷一年税粮的总和。 之后,因为此案,从京城到直隶,各府,总共叫皇帝因贪污处死的官员多达几千人。当然,这一案之后,康维桢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于是回到渭河县,就在竹山书院做个教书先生。 他家在秦州祖业丰殷,养着整个关西最大的驮队,往口外贩茶销盐,是竹山县真正的巨富。与他相比,齐梅的老爹齐冬就只是个小富户儿了。 最重要的是,康维桢好酒,而且懂酒,因经营着祖业,是个极有战略眼光的商人。 不过,也不知怎的,罗家酒肆的酒,自打锦棠有记忆以来,葛牙妹都不准卖给康维桢。别人来买可以,但若是康维桢的小厮,葛牙妹就拒不肯给,还要把人打出去。 她似乎和康维桢之间有什么旧冤,哪怕提起康维桢那个人,葛牙妹和罗根旺两口子立刻就会拉脸。尤其罗根旺,还会莫名其妙的发大火。 所以,锦棠这几日给康维桢送酒,是背着葛牙妹的,还好,经过几天的磨缠,他终于肯见她了。 听其的光辉历史,人们会以为康维桢已经是个垂垂老者。 但其实不然,他今年满打满才不过三十二岁,身高八尺,体似修竹,面貌白净,是个斯文又儒雅的中年教书先生。 听说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身姿盈盈楚楚的小妇人想和自己合伙做生意,康维桢白净修长的五指在那坛子酒上面轻轻抚了抚,道:“罗家的酒味道倒是真不错,但这只是在渭河县而已,罗小娘子,待你出过渭河县,去过更远的地方,就知道你这酒也不过尔尔,酒我可以吃,合做作生意,我看就免了吧。” 锦棠前几日给康维桢送的,都是酒肆里最普通的酒,今日亲自捧来的一坛子,却是自己调的。 揭了坛口上的红布,再揭开坛口,一股复杂的酒香顿时四散。 锦棠将酒捧给康维桢,示意他闻上一闻,再道:“咱们罗家的酒是高梁酒,但您往昔吃的,只是三年发窖,然后经过五种基酒勾调的成品酒。 今日这一坛,是我拿这九年来,我们罗家所有的基酒进行勾调过的。酒陈一年,味辛,陈二年,味辣,陈三年,味苦。酸甜苦辣,丰富的百味,全在这一坛子酒里,您先尝一口咱们再说,如何?” 事实上酿酒最重要的就是调酒,而调酒则特别考验一个人的口感。 这也就是为什么罗家兄弟酿酒的时候,酒总是卖不出去,葛牙妹却能酿出很好的酒来。 她天性易醉,舌蕾敏感,对于酒的口感有一个格外严格的分辩,而锦棠恰恰又继承了这一点,再者,她上辈子去过京城,遍尝百家之酒,照着上辈子的记忆调出来的,恰是味道最丰厚,也最有质感的酒。 康维桢于是尝了一口,两道修眉挑起,抿了抿唇:“难吃。” 罗锦棠可不相信,立刻反驳道:“那是您今日舌头不对,我这酒不可能难吃。” 锦棠调这酒的味道,是按着赤水河畔茅台镇的千年名酒,匠风酒而调的,而她的优势是,比匠风酒口感更要醇和,绵柔,前味不辣,后味优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康维桢噬匠风酒如命,本来是迄立不倒的清水巡抚,就是因为贪酒,收了人送的几坛茅台镇的陈年匠风酒,才丢了官,回的竹山书院。 这样的人,除非舌头坏了,不然不可能说她的酒难吃。 康维桢坐在书案后,白净的手指轻摁上薄唇,道:“是真苦,又苦又涩,不信罗娘子自己尝一口。” 锦棠心说不应该啊,这是我昨夜偷偷调了一夜的酒,自己尝过都是直咂舌头,又怎会难吃? 她掂过来,直接抱着坛子尝了一口,味道醇和饱满,香气满口,一丁点的苦味都没有,香的简直,立刻就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来。 康维桢看锦棠吃了一口,随即就站了起来,风度儒雅的中年男子,白麻棉袍,笑的格外温和,语带着些戏询:“听说罗家酒肆的东家娘子卖酒不吃酒。康某想,不吃酒,又怎能酿得出好酒来? 直到看罗小娘子吃过一口酒,我才信这酒是你自己酿的。你这酒味道确实很好,只要能保持这个味道,慢说秦州,卖遍宇内都不是问题,说吧,要我投多少银子。” 这就是他肯投钱的意思了。 锦棠只要沾点酒,颊上就会泛起红来,她没想到竟然这样容易的就能从康维桢这儿弄到钱。 一欢喜,强撑的那股气势就没了,轻搓着两只绵滑滑的细手,她道:“那可真是太感谢康先生了。我要的并不多,一万两银子就得,您也不必参于经营,更不需要再投入什么,只需每年等着分成即刻。我罗家酒肆赚来的利润,每年都分您三成。” 她这样说,其实是经过格外细的计算的。 五千两银子还印子钱,剩下的五千两扩大酒窖,再兼持两年,凭着老基酒,她就可以大批量的进行酿产如今她勾调出来的这种酒。 康维桢手都拉开缺陷屉,大概是打算取银票了,随即停了停,道:“罗娘子,投一万两银子,利润我占七成,你占三成,这生意才有得做。” 再将两只手搭到桌子上,康维桢笑的别有几分深意:“别以为康某不知,你娘欠着孙福海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你来求我,实则是因为无路可走,想要从康某这儿借些银子去填孙福海的窟窿。 罗娘子,这种时候,连你这酒肆将来的归属是谁都不知道,康某当然要七成的利润,才肯给你钱。” 锦棠一沾酒,整个人就软了,但这不代表她脑子昏了,她脑子清楚着了,真要把七成利润都给了康维桢,那她们一家子一年辛辛苦苦,就比康维桢的长工还不如了。 趁火打劫,商人的天性,康维桢这是想趁火打劫。 罗锦棠手扶着梨木大案,竭力的稳着自己:“世人皆言康先生独具慧眼,看粮粮涨,叹豆豆跌,一支大驮队横行塞北,厉害不过。可我还是觉得您差了一点。” “哪一点?”康维桢道。 面前的小娘人高瘦,挺拨,一袭白面棉直裰衬着她整个人有种英姿勃发的妩媚。 红唇轻掀,双眸涩滞,声音里含着些胶涩:“我是您的财神爷,是跟您谈合作,给您送银子来的,因为我能肯定我罗家的酒会卖遍整个宇内,如今算不得什么,十年后,二十年三十年后,随着我罗家的酒越卖越广,您积攒的财富会越来越多,每年拿的分红也会越来越可观,而您付出的,就只有一万两银子尔。 而您只当我是个上门讨点秋风的穷乞丐,还想趁火打劫,这生意又焉有得做?”说罢,锦棠退步福了一福做告别,转身便走。 康维桢还是很多年前,为学生的时候,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时候的葛牙妹还是个少女,吃上点酒,声音软软涩涩,步态软软桃佻。 这罗锦棠恍惚间就是她娘当年的样子,不过不一样的是,她似乎比葛牙妹更强韧,也更有主见。 走至近前,定目看了半晌。康维桢确定了,还有一点不同,她比葛牙妹似乎更容易醉酒。 * 从山正房出来,一路打量着竹山书院的学舍,讲堂。如今还未到放寒冬假的时候,不过正值中午,书院里的学生们应该都在午歇。 吃过酒,身上暖烘烘儿的,看天也明媚了许多,雪也比平日更晶莹透彻。 虽说没能说服康维桢给自己做投资,罗锦棠自信凭着自己酝出来那坛子味道绝美的酒,康维桢总还会再来找她的,不过时间问题而已。 毕竟,为人在世,谁不想赚钱,以她两生的经验来看,有钱人比穷人更爱钱,更爱赚钱。而康维桢,就是个极爱钱的有钱人。 就在路过一处学舍时,锦棠见日光漫洒的台阶上坐着个穿着件带补丁的青布褂子,面色白净,瘦瘦高高的男子。这男人虽说衣着朴素,但修眉入鬓,面白如脂,一点红唇,泛着淡淡的绯色,比一般女子的还要红艳明亮,鼻挺而秀,相貌清秀俊美,气度温朴如玉,叫冬日的暖阳照着,简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一般。 有匪君子,质美如玉,说的就是这样的男子吧。 他坐在张竹椅上,膝上摊着件棉衣,瞧那样子是正在替自己补棉衣。 锦棠的腿有些软,呼吸也有些簇,眼前浮起一个官袍青青,蓄着淡须,在京城的那十年间,无论风雨寒雪,经常会站在她家门外,角落里默默望着她的男人。 多少回她从外面吃完酒回来,下了马车偶尔一眼瞟过去,总会看见他站在角落里。多少回她和陈淮安吵完架,在家里呜呜咽咽的哭,隔壁葛家的丫头就会端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过来。 就是因为那个人一直在角落里默默的守着她,看着她,叫她觉得自己在世上还不算无依无靠,是有亲人在牵挂的,才能强撑那么些年。 “青章?” 这就是葛大顺的儿子,将会在五年后,以金殿第二十七的名次考上金榜,官至左都御史,掌管国中十三道监察御史,为官清廉,做事雷厉风行,令内阁辅臣们都闻风丧胆的,渭河县有史以来最荣耀的进士,葛青章。 他上辈子比锦棠早死了三年,就在她和陈淮安和离的那一夜,叫陈淮安给推入护城河,溺死在护城河里了。 第16章 芳心暗许 孙福海家的大宅子外面,并列着孙记钱庄和孙记药行。 除了康维桢,渭河县第二富,就是孙记孙福海家了。无论药行还是钱庄,门脸都格外的气派,当然,上门的也都非富即贵,还有不少穿绸衫儿的。 在药行的对面,近些日子来了个摆摊儿的胖神医,白须白眼,五短身材,矮矮胖胖,一身白麻衣,撑着张小吊旗儿,上面写着:专治男性不孕不育。 那小吊旗就跟个吊死鬼的小丧幡一样,叫风吹着,于腊月的寒风里,扑啦啦的呼闪着。而胖神医一脸横肉,抱臂,就在寒风里不停打着哆嗦。 于天下间的男人来说,生孩子,都是妇人的活儿。身为男人,谁会承认自己不孕不育? 所以,胖神医自摆摊儿至今,似乎没有一个人上门问过诊。 孙福海就在对面的钱庄里坐着叭叭叭抽旱烟,正在和大哥孙福贵两个谈关于罗家酒肆的事儿。 他道:“我确定乾干是死在他家了,只是不知道陈淮安那厮究竟把尸体藏哪儿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连官司都无法打,白可惜了我的乾干一条命。” 孙福贵对于孙乾干没什么兴趣。 他道:“照咱家福宁的说法,那罗家酒肆里的酒真要能卖到京城去,一年能有几十万两银子的赚头。如今恰是个好时机,五千两银子咱就可以把酒肆盘过来,二弟,这事儿不会再有变故吧?” 孙福海揉了两枚烟丝进烟管儿里,再点燃,叭的一口,闭上眼享受着旱烟带来的眩晕:“葛牙妹没银子,陈淮安是个明面上风光的穷光蛋,至于罗锦棠,更加身无分文,这酒肆,咱们是稳打稳能拿到的。” 孙福贵于是也捡起烟枪,跟着二弟吞云吐雾了起来。 罗家的酒肆,这稳打稳儿的,就要就快到手了。 不过,算盘打的再精也有失手的时候,可惜了的,孙福海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喽。 陈淮安就站在大街对面,穿着件鸭卵青的棉直裰,两道浓黑整齐的眉毛叫阳光晒的根根分明,两只蒲扇似的大手负在身后,唇角抽起,棱角硬朗而又坚毅的脸上一抹略有些谜的笑,望着前方。 看到孙福贵和孙福海兄弟俩抽罢烟,起身走了,他才对站在旁边的齐高高说道:“去,该你上场了,上门拜谢神医,说他治好了你的不孕不育和不举,让你家娘子怀上了孩子,快去。” 这齐高高,就是齐梅娘家那个穷亲戚,前些日子在酒肆里叫锦棠拿铜板砸过脸的下三滥酒徒。 他当时身上确实只有四枚铜钱,两枚打酒,两枚就想送给罗锦棠。无它,他就稀罕锦棠的俏容样儿,辣脾气儿,慢说最后仅剩的两文钱,就是只有一条命,叫他给了罗锦棠,也愿意。 这一点,不曾因为锦棠嫁给陈淮安而改变过,也不曾因为罗锦棠次次冷脸就熄过,他对于罗锦棠那迷到心眼子里的爱慕,也从未改变过。 这就好比一只见着机会就偷鸟蛋的大杜鹃,只要给他捉着功夫,只要他兜里有铜板,拼着死,也要拿着撩拨罗锦棠几句。 不过,虽说是个下三滥,但齐高高极听陈淮安的话,叫陈淮安抽头拍了一巴掌,摸着脑袋便过去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大街上,他一个七八尺高的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就把神医是如何治好自己不孕不育,甚至于不举的事情,洋洋洒洒的,当着那白胡子神医的面说了一通。 有人献身说法,可见这神医是真的神啊,毕竟妇人们的不孕不育好治,男子们的不孕不育,人们还没听说哪有男子不孕不育的,这就更神了,随即神医摊子前围了一拨人。 然后,约莫一刻钟后,孙家大宅的门子咯吱一声。 孙老太太亲自出来,把神医给请进家门去了。 * 竹山书院里。 “妹娃,怎的是你?”葛青章随即便站了起来。 比起陈淮安的精健,葛青章只能以清瘦来形容。不过,虽说家贫,吃的也差,但他并非弱不禁风的哪种瘦,青砖古瓦的,便衣衫补了几层子的补丁,也掩不住他那种书生气的风度气韵。 妹娃,是葛家庄人喊她的名字。因为她娘的名字里含着个妹字,而她是葛牙妹的娃儿,自发的,大家都喊她作妹娃。 锦棠见葛青章一件褂袖子缝的歪歪扭扭,随即就一把夺了过来:“我替你缝吧。” 葛青章如今还不是能叫首辅们闻风丧胆的左都御史,只是个随时挣扎在贫困边源,连学费都交不起的穷秀才而已。叫锦棠撞见补衣服,脸上随即泛起一股潮红。 他道:“也不过粗补一补就好,还能多穿几日。”再,他又问道:“你怎的来书院了?既成了亲,不跟陈家二爷说一声就出来跑,他会不会生气。” 他一件衣服穿的太久,都絮成了线,几乎要串不到一块儿了。 锦棠拿起剪刀,把破了的毛边再刮絮一点儿,挑巴挑巴,重新捡了块颜色相近的青布,总着花针缝了起来,笑道:“我是来找你们山正谈点子生意的,跟陈淮安又无甚干系。” 忽而一转念,她又道:“对了,这两日来酒肆吃顿饭,我给你做酒糟鱼吃。” 锦棠的鱼和蹄膀做的一流,原本葛青章也常吃的,不过,自打半年前陈家和罗家的亲事定下来,他就没再踏足过罗家酒肆的门坎了。 倒不是因为葛牙妹或者罗锦棠不好,其实原因出在他这儿。 葛青章的父亲葛大顺是个性子和蔼,开明大度的老好人,但他娘张氏是个性子极为泼辣刁钻的乡妇。原本,葛青章和罗锦棠两个青梅竹马,葛牙妹看准葛青章的学业,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所以一直拿他当女婿看。 罗锦棠打小儿经常往葛家庄跑的,自幼就和葛青章两个一起顽儿,他生的貌俊,性子温和,农家孩子么,不但会读书,编笼子捉蛐蛐儿挖野菜掏野蜂儿,只要锦棠能想得到的,他都会干。 所以,罗锦棠在嫁陈淮安之前,芳心暗许的其实是葛青章。 不过,葛牙妹都等到锦棠十六了等不到葛青章的娘张氏来说亲,怕再等下去要等大了闺女不好嫁,于是就带着锦棠回娘家,俩人亲自上门,论议二女亲事。 葛家穷的家徒四壁,葛青章下面还有一串儿的弟弟妹妹了,这样的人家,有女子主动上门求嫁,一般人该是乐都乐不过来的。 岂知那张氏一盆泔水就把葛牙妹和罗锦棠两个给泼了出来。 一口啐在葛牙妹脸上,张氏大骂道:“你家锦棠生的妖媚,还是个白虎,想嫁我家青章,你想的美。我家青章将来是要当大官的,也得娶大官家的女儿,你家这娇姑娘,拿着祸祸别人去吧。” 锦棠生的跟普通妇人有些不一样,但也并非白虎,不过是哪张氏恶毒心肠,不肯要锦棠嫁她家葛青章,故意喝出来唬人的罢了。 俩家还沾亲带故的,张氏这样一通大闹,还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来,亲事自然就做不得准了。 葛牙妹顶着一脸的泔水溲菜叶子,回到渭河县之后便开始替锦棠打问亲事,过了一个月,就把锦棠许给了陈淮安,这才是陈淮安能娶到锦棠的原因。 俩人之间曾有过这样一着,葛青章和葛大顺从此也就不好再上罗家门了。 锦棠料想葛青章心里还有愧意,不好意思再去自己家,连忙又道:“过去的事皆都过去了,我如今过的很好,你读书读的这般出息,咱们自幼儿的兄妹,撇过往事仍是兄妹,是不是?” 葛青章接过锦棠缝好的褂子,一针一针又匀又密,又锁的紧,一件烂衣服,经她的手缝过,就连补丁都带着些雅致了。 他艰难的点了点头。 “后日一定来一回。”锦棠终于觉得酒劲儿过了,站了起来:“我是真有事要求你,记得来是带上你画工笔画儿的那一套。” 真要大批量的卖酒,不止酒的口感,盛酒的坛子,封酒的纸,甚至于酒坛面上的贴纸,都有它自己的学问。锦棠叫葛青章,其实就是看中了他的一笔丹青,想让他帮自家的酒坛子上画贴纸,做外包装的。 她重来这一回,是抱定主意,要把自家的酒卖遍整个宇内了。 * 孙家大宅的门咯吱一声,那神医出来了。 紧走几步拐过弯子,便是竹山书院的后门上,学生们惯常翻墙出来吃酒,撒溺,摸牌九的地方。 那白胡子老神医撕了白须白发套子,居然是个中年男子。矮胖身材,飚乎乎的,那脸,就生的跟个土匪一样。 摘下头套,就道:“成了。二大爷,孙家老太太说了,只要能治好孙福海的不孕不育,多少银子都给。” 所以,孙家老太太自己其实也知道,孙福海没孩子,毛病非是出在儿媳妇身上,而是在孙福海身上。枉她整日欺负可怜的儿媳妇,拿儿媳妇当头驴使。 这样黑心黑肺的一家人,不讹他讹谁? 陈淮安比他高着至少半头,一把拍到他头上,道:“讹人嘛,就得多讹点儿。骡驹,要她一万两。” 这冒充神医的中年人名叫骡驹,只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但别看他形样生的实在不堪入目,像是送子观音打瞌睡时随随便便捏的一样,还没有一头真骡驹好看,但他可是整个秦州方圆五百里内最好的拳把式,平日出门也是吆五喝六,秦州一大半泼痞无赖的头儿,也是陈淮安拜把子过命的好兄弟。 俩人曾在秦州万花楼的花酒席上,比拳比到砸了半个场子,骡驹其实拳法更好,但最后陈淮安耍赖赢了半招,胜了骡驹,骡驹就拜他叫大哥了。 与齐高高和骡驹两个分别,陈淮安掸了掸身上那件新袍子,便准备往竹山书院去。 就好比和骡驹比拳,陈淮安是个不服输的人,若非上辈子为了锦棠能进宁远侯府,能做侯夫人,从此有个男人疼爱,安稳一世,他死也要拉几个赔葬的。 但既然重新回来了,还有十年的时间做准备,比之跟着生父陈澈一开始就根基不稳,倒不如扎扎实实进书院读书的好。 不过有一点麻烦,就是他上一回黜学之前,把山正康维桢给惹毛了,宣称自己打死都不会再进竹山书院读书,而康维桢也曾说过,只要自己活着,陈淮安就别想踏进这座竹山书院半步。 这一回要再进书院,就得先过康维桢这一关。 第17章 傲骨铮铮 这厢,葛青章等锦棠把棉衣缝好,转而就周周正正,将它穿到了身上。 虽说打着补丁,可他温润如玉的气质,唇角噙着的浅笑,以及那从容,温柔的眼神,胜过任何华服彩饰,便麻袋,也能披出一股子的仙气来。 那一回锦棠和葛牙妹叫张氏给赶出去,葛青章什么也没说,但整整七天,他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吃过一粒米,饿到奄奄一息时,张氏也不劝他吃饭,只拎过他最小的妹妹来,将菜刀压在他妹妹的头上,轻轻摁着比划了两下,道:“青章,只要你死,我就剁了她们,再杀了自己,咱们一起死。” 又有谁能拧得过生了自己,又养了自己的人。 于是,葛青章又爬了起来,重新回到书院读书了。 当然,也是从此,他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但陈淮安是渭河县的大名人,便不想听不想知道,他和锦棠俩个成亲以后不和的事情,葛青章总是能够听到。 见锦棠要走,他咬了咬牙,终是说道:“妹娃,听人说你小产过,小米红糖最养人的,记得每日熬点儿吃,把身子养起来,你太瘦了。” 有个混账浪荡子的丈夫,就得忍受自己的私事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锦棠抿唇一笑,颊侧两只小米儿大的漩涡儿,仍是小时候的活泼语调:“我会注意的,淮安人好着呢,也很照顾我,你又何必操这些心。” 要从如今就掐断他的念想,就不能说自己过的不如意,只能说自己过的好,好的不得了。 她话音才落,书院的门房疾匆匆跑过,差点就把锦棠给撞倒。 门房边跑还边回头,笑着给葛青章说道:“好新鲜的热闹,从咱们书院退学,说是永远都不会再踏足书院的陈淮安在门上,说是要见咱们山正。” 陈淮安居然来了。 锦棠第一反应,以为他是找自己的,还对着葛青章笑了一笑:“瞧他急的,这就来接我了。” 随即,门房再扔了一句:“他居然还说自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要回书院读书,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 当初陈淮安在竹山书院读书的时候,跟同学们的交情很一般,但跟夫子们的交情格外的铁。 他能言善辩,只要进了讲堂,叫他抓住话题,就能辩夫子辩到夫子们连嘴都张不开。 到最后,夫子们只要见陈淮安在讲堂里,要讲课的时候都得看他的眼睛,看他眼神不对,立马就得停下来问一句:“淮安,本夫子这句讲的可对?” 陈淮安银子多,花钱浪,渐渐儿跟夫子们打成一片,白日一同辩论,晚上一起吃酒,最后俱成了勾肩搭背的酒肉兄弟。 不过,也是因为他的带累,去年八月秦州府乡试,整个竹山书院竟无一人入榜,集体名落孙山。 康维桢一怒之下,就借着吃酒惹事之名,把陈淮安给从书院给除名,并宣称永不许他再入学。 如今科举,生员分着两等。一等叫廪生,是朝廷补贴伙食费的,次一等的叫痒生,就是陈淮安这种,因为成绩不够优异,朝廷不补贴伙食费的。 一个痒生而已,而他的学籍还在竹山书院,只要康维桢不准他进书院读书,陈淮安这辈子就甭想考科举。 所以,康维桢一听陈淮安跪在书院门前,说自己洗心革面要重新读书,先就冷哼着笑了两笑:“我竹山书院开了近七十年,三代经营,考出去的学生遍及宇内,他陈淮安一个害群之马,岂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不过,为了好好羞辱一下这匹害群之马,康维桢率着所有的夫子和学生,就到了书院大门上。 锦棠和葛青章也随着学生们一起赶到了竹山书院的正门上。 白雪压着青瓦,斯文白净,青须遮面的康维桢站在台阶上。 而陈淮安青布棉袍子的袍摆前铺,就跪在台阶下。 “这是怎么,难道本山正眼里见到鬼了?平日里除了吃酒就是耍剑,红口白牙说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陈淮安居然跪到了书院门前?”康维桢语气里满满的嘲讽,掸了掸袖子,道:“门房,洒水扫地,勿要让咱们这清正书香污了陈二爷的袍子,将他给本夫子洒出去。” 大冷寒天儿的,地上还积着雪,门房还真就端着水来,准备要把陈淮安给洒出去了。 陈淮安一贯的笑面朗朗,抱拳,亦是和声悦耳:“韩愈曾说: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学生辍学一年,游历,娶妻,维持家业,至今日才知,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古人诚不欺我也。 学生如今已悔改,洗心革面,想要重新攻读,还请山正再给学生一次机会,可好?” 康维桢本是想当着学生们的面,羞陈淮安两句的,概因他深知,陈淮安这人最要面子,羞两句,他一怒之下也就走了。 但他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说的如此虔诚,他又怎好直接就上羞辱之言? “陈二爷莫非又吃酒吃醉了,又想来踩我竹山书院的场子?”康维桢再度冷笑。 陈淮安早料康维桢不会要自己:“山正有所不知,学生戒酒已有半年,自打成亲以来就不曾吃过酒,就是为了反省自己,清空了脑袋好读书,不信,您问学生家的娘子便知。” 渭河县第一的大美人儿嫁给了陈淮安这个浪荡子,满县城人人皆知的。 康维桢转过头来,连带着书院的夫子,学生们,齐齐去看罗锦棠。 虽说唇红似朱,眉目如画的美人,可一件青棉布的直裰,这小妇人清秀文雅的,像个才读学的小童生一般。 这时候只要罗锦棠说一声陈淮安昨夜还在吃滥酒,大家一笑哄堂,陈淮安进不得学,这事儿也就罢了。 按着上辈子临死时的恨,罗锦棠也该这么做,叫陈淮安也受一回当初相府狗腿子臊她生意时的羞愤和绝望。 一日夫妻百日恩,让他也品一下,曾经一双臂畔枕过十年的人反脸无情,慢说恩情,连为人的义气与廉耻都不顾时,她的恨与愤怒。 锦棠才吃过酒的两颊泛着淡淡的酡红,两只眸子明亮如洗,笑的意味深长,却是别过了眼。 陈淮安扬起头来,于台阶下遥遥望着锦棠,独独儿对着她,遥遥一拜。 这人鼻梁高挺,唇微薄,面貌虽不似葛青章般清秀俊美,但充满男子的刚毅与力量感,相貌堂堂,丰姿勃发,咧唇一笑,露出那满口俊生生的白牙来,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两肩阔阔,仿佛天塌下来也能用双肩顶着。 谁能信他是个只知道吃酒耍剑的纨绔二世祖? 谁能信他曾把前妻赶尽杀绝,叫她在京城里无以为继,差点沦落到讨饭的地步? 不帮,锦棠心说,我便不骂他啐他,也不帮他这个忙。 不小心再回过头来,陈淮安依旧抱着拳,遥遥望着她。 锦棠咬了咬牙,心说,我就不帮这个负心汉。 可陈淮安跪在冰天雪地之中,就哪么跪着,也不说话,默默望着她。 锦棠终是上前一步,对着康维桢一礼道:“陈淮安虽孟浪,确实半年不曾吃过酒。每夜宿在榻上,念叨的也是自已虚费光阴,不曾好好读书,辜负了山正的期望。人常言浪子回头金不换,他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还望山正再给他一次机会。” 说着,她轻撩直裰帘子,转身下台阶,回过头来,就跪到了陈淮安身边的冰茬子上。 书院的夫子们心情复杂,学生们的心情更复杂,毕竟陈淮安虽说是害群之马,但就是好吃酒,好与人称兄道弟,好为人出头,除此之外,并算不得个坏人。 是以,所有人都看着康维桢。 康维桢实在不想要陈淮安,概因他为文人的傲性,打心眼儿里就看不上陈淮安,所以,还想多羞辱他几句,再把他赶出去。 可是罗锦棠这样一个,方才还傲骨铮铮跟他谈生意的小妇人,为了丈夫抛去傲骨,转眼就跪到了雪茬子里,康维桢的心瞬时就软了。 凡男子们读书,功成名就时,能善待妻室的少,抛弃糟糠的多,但为女子,便罗锦棠这样能勾出一坛绝世佳酿,经商头脑颇足的女子,在关键时候,也会舍弃自己,成全男人。 不得不说,女子们一味退让,把机会全让给男人,给丈夫,是礼教害人至深。 康维桢示意站在身边的葛青章下去,把罗锦棠扶起来,道:“罢了,你陈淮安的学籍是朝廷给的,你想进来读书,难道本山正还能拦着你不成? 但你可得记住了,但凡再有一回叫人发现你吃酒闹事,带坏学生和夫子们,本山正非但要赶你出书院,还要立刻上奏朝廷,革你的学籍。” 陈淮安还未站起来,便听同学之中一片倒嘘之声。 叫他不吃酒不闹事,竹山书院的同学们便是打死也不能相信。 正所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锦棠在雪地上跪的久了,大约是膝盖冻麻了,一下子并未能站得起来。 葛青章什么也不说,俊白的脸上浮着股子淡淡的绯红,抱拳对着陈淮安说了声得罪,一只手伸到锦棠掖下,几乎是半抱着,就把她从雪地上给扶了起来。 正所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更何况还是赶都赶不走,今日端汤明日送饭,做了八年老邻居的葛青章。 陈淮安捏了捏拳头,仔细看锦棠的脸,她在他跟前凶的跟只发了怒的狸猫似的,此时叫葛青章抱起来,脸上那抹子娇羞,简直辣的他眼睛都痛。 * 上辈子,俩人分家出来单过之后,为了能叫陈淮安继续求学,锦棠连胭脂水粉钱都省了,攒钱买了一大瓮的好酒送给康维桢,也是这样的冰雪寒天,她也是这样跪在山正公房外,求他让陈淮安继续学业。 一个妇人为了丈夫在雪里跪了半日,陈淮安只怕两辈子都不会知道,康维桢其实看的是锦棠的面子。 冰妆雪染过的清明世界,处处滴滴嗒嗒的水滴子从瓦檐下的冰溜子上往下滑着。 陈淮安紧赶慢赶,赶不上罗锦棠那两条细长的腿儿,袍帘翻飞,她那一点窄窄的小腰,臀儿又圆又翘,背影袅袅婷婷,往那圆翘翘的小屁股上看一眼,真真能要了陈淮安的老命。 他疾走两步,语气颇有些埋怨:“你只要帮我说几句就好,如此冷的天儿,可冻着了膝盖不曾?” 罗锦棠虽说人前给陈淮安面子,但人后可是极尽挖苦之言,怎么能刺痛陈淮安就怎么来:“小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是侍奉天子的近臣,如今竟还能躬得下腰来,在这小小一所书院里读书?” 第18章 旧情郎 要说起这读书,便又是罗锦棠的一重恨。 上辈子陈淮安总说饱暖思淫欲是人之常情,吃饱喝足了,每每还得在床上折腾她半夜,人人三更都上床睡觉了。他像头细嚼慢咽的野兽,折腾都她连爬都爬不起来了,才爬起来点灯,装模作样的读书。 及至他乡试考了个二百五,锦棠还暗自愧疚了许久,以为是因为自己当时才流产过,在床上空了陈淮安一个月,没叫他吃饱过的原因。 陈家三兄弟,嘉利和嘉雨都是举人,就陈淮安是个纨绔,她是个白身。 齐梅哪一日不说是她带坏了陈淮安,她自己又何曾不是整日的埋怨自己,如今想来,真真一场笑话。 陈淮安亦步亦趋的跟着锦棠,柔声道:“记得当初陈嘉利中举,人人都叫大嫂一声举人娘子,你背着人抹了好久的眼泪。 这一回,我非得中个举人回来,也叫你做个举人娘子,不信你瞧着。” 锦棠立刻止步,侧觑着陈淮安,红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儿:“和离。” 陈淮安上辈子伤罗锦棠至深,没想过一时半回能暖过她的心来,语重心肠道:“不止孙福海,肯定还有很多人惦着你的酒肆了,再说了,你家连个男人都没有,有我在,至少可以替你挡挡酒肆里的登徒子们,不好吗?” 就当他是个麦田里的稻草人,至少还能用来吓唬鸟儿了,陈淮安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不好,和离,滚回你家去。” 就在正街的大牌坊下,陈淮安疾走两步,截在前面:“还是说,你不顾葛青章那强蛮刁横的老娘阻拦,这辈子拼死也要早早与我和离,嫁给他?” “我何曾?”锦棠调子立刻高起来,随即又压了下去:“我只求你这辈子不要招他惹他,但徜若你还敢像上辈子一样取他的命,我……” “如何?”陈淮安再靠近一步。 比起统摄十二卫兵马,九边总兵,能与文官集团抗衡的大都督林钦,她在脱离他之后,最想嫁的人其实是葛青章。 打小儿一个泉眼里凫过水,一张炕上睡过觉,一个碗里刨过饭的,青梅竹马。 但是就在她和他和离的那夜,葛青章掉入护城河中,溺死了。不过,阴差阳错的关系,这笔烂账锦棠也算在他头上的,陈淮安亦不曾辩解过。 毕竟他身上人命多的是,冤死鬼也多得是,不在乎再多背一条两条。 至于锦棠,因为这个,倒是实心实意的怯他。 陈淮安这相貌堂堂的二世祖,纨绔,锦棠上辈子见过一回他在自家后院杀人,那个血污劲儿,恶心的三天不曾吃下饭去。 毕竟他上辈子是真的把葛青章给杀了,而究其原因,只是因为她在和离的哪夜,和葛青章一起吃了回酒而已。 所以,罗锦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陈淮安再耍起愣,要如今就动葛青章的性命。 她要哭,那眼皮子就先红了。 蓦然回首,水珠色的耳串子打在白嫩嫩的面颊上,打的陈淮安都替她发疼,她眼皮子上浮上一层春粉,仿似桃花一般,叫陈淮安灼灼两目盯着,两眸中红雾腾升,凶的就好似发现他养外室的那一日一般,只差两只手没有抓上来撕打:“我不择一切手段,也要弄死你。” 重生以来,也只有提着把杀猪刀杀孙乾干的那一刻,她才有如此不计一切后果的仇恨,是真正动了杀机。 仿如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响,不过一句弄死你,陈淮安竟羞愤到无以复加。 要说上辈子锦棠和离之后,还和宁远侯林钦成了一对儿,可无论如何,也没有葛青章叫陈淮安羞愤,痛恨。 只因,他是个纨绔二世祖,是凭着父亲才入的朝,要不然,一辈子都是渭河县一个混混儿。而葛青章则不同,寒门出身,相貌英俊,才华横溢而不骄不躁,为官后更是清廉如水,在朝一片赞誉。 陈淮安和葛青章,一同从渭河县走出去,同在朝为官,却仿如渭水和泾水一般,一个浊气滔天,一个清清白白。 朝臣谁要攻击陈淮安,不先摆出葛青章来。 而跟他死对头一样的葛青章,恰还就是罗锦棠心头上那抹子白月光。 上辈子俩人和离,分明还能有转寰的,漂泼大雨的夜里,他动用了顺天府所有的府兵,掘地三尺,满京城城四处找她,她明知自己易醉,却在客栈里跟葛青章一起吃酒。 陈淮安又怎能不恨。 “我就偏要杀他,像弄死孙乾干一样弄死他,再沉到渭河里去,你又能如何?”陈淮安忽而掰过锦棠的脸,看似亲密,实则恨不能咬死她一样的愤怒。 红头对眼遥俩夫妻,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妹娃。”语声清肃,身后忽而有人一声唤。 锦棠与陈淮安俱吓了一跳,回头,便见一个青棉衣上打着补丁,玉色的面庞微有些冷的男子就隔着几步远。 “这是我娘打米脂带来的黑粟,咱们秦州不产这东西,最补气血的,你拿去煮着吃。” 说着,葛青章捧过来一只同样打着补丁的布袋子,约有五六斤的小米,不由分说递到陈淮安手中,颇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葛青章其实很穷,穷的在书院里,顿顿粗面馒头加咸菜,这半袋子粟,是他小半年吃早饭熬粥用的,也算得上他的全部家当。 陈淮安还欲推拒,锦棠立刻低声道:“求你,收了它。”虽不过五斤小米,可哪是葛青章仅有的财富,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了。 陈淮安抱着半袋子粟,苦笑一声:今日送米明日送面,重活一回,又得重新领教一回葛青章的水磨石穿之功了。 这大概是,上辈子他把葛青章打到半死的,报应吧。 等他回过头来,气呼呼的锦棠已经走了。 * 这一头,葛牙妹正在酒肆里数自己借到的银子,看到底够不够还孙福海的利息,便有个难得上门的贵客上门来了。 是陈淮安的父亲陈杭。 他带着小儿子陈嘉雨登门,还提着几枚真灵芝。 两亲家见过。陈杭道:“老二媳妇回娘家也有些日子了,淮安的性子本就有些散浪,锦棠要再不回家,他渐渐儿也四处游浪,彻底不回家了。徜若家里无事,亲家母不如让锦棠早些回家的好?” 因锦棠是高嫁,葛牙妹对于陈杭一家都总有种赔着小心的意思。 锦棠这一回转娘家,迄今已经一个多月快两个月了。虽说婆婆齐梅似乎在打她酒肆的主意,但这跟小俩口儿无关,也跟他们的生活无关,是以,葛牙妹连忙道:”亲家公说的是,是我这个做娘的欠考虑,想着跟女儿亲近几天,就把她留在了家里。” 其实是锦棠自己不肯回去,但葛牙妹是当娘的,下意识的,就把过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陈杭将几枚灵芝亲手交到葛牙妹手里,郑重其事道:“听说孙福海拿假灵芝骗了你,同一县的老交情,还是我把他介绍到您这儿来的,论究起来也是我的错,这灵芝,我替他赔了去。” 亲家这事儿办的畅亮又地道,葛牙妹虽说受了骗,还背了一身的印子钱,可一下子就欢喜了。当然,也就准备把锦棠给赶回陈家去。 她渐渐儿也发现女儿和女婿两个的关系是真的不好了,原本只要回娘家,就淮安长淮安短的锦棠如今彻底儿的不提陈淮安了。 虽说夜里偶尔也挤在一处,但葛牙妹路过时侧耳一听,静静悄悄,俩人睡在一张床上,似乎一句话都不说的样子。 夫妻间比吵吵闹闹更可怕的,就是这种没话说的冷战。罗根旺好着的时候,她和罗根旺之间动不动也这样,若非为了俩孩子,若非为后来罗根旺瘫了,也许早就和离了。 夫妻之间,便吵架,也不比冷战的好。 所以,葛牙妹今天早早儿的,就把锦棠给赶回了卧室。 锦棠只当陈淮安今天生了哪样大的气,肯定回自个儿家了,却不呈想,推开卧室的门,又小又窄的屋子里,冷嗖嗖的,他还是那件棉直裰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着本《论语集注》正在抄。 “跟我回家,我就替你还五千两的印子钱。”见锦棠甩门便是个欲走的架式,陈淮安疾声说道。 “回去作甚?我这样的糟糠,泼妇,你重活一回,不说急着和离出去,居然还肯容忍,还要带回家去,为了让我回家,居然要替我还印子钱,为何?”锦棠咄咄而问。 泼辣是实打实儿的,至于糟糠,这一点陈淮安不能认。 她生的娇俏,长在酒肆里,叫酒香熏透过的骨殖,性子里就藏着火辣,上辈子至京城之后,只要有贵家夫人们的聚会,锦衣玉饰的妆扮上,光凭这张艳兮兮刁辣辣的脸,罗锦棠就是众花从中独一份儿的艳丽惹眼。 “既重活一回,咱们都别走上辈子的老路。我替你还银子,你仍替我做着妻子,虽说你心里爱着葛青章,他终究如今是个穷酸秀才,帮不得你。 我算来算去,渭河县除了我,也没人能替你还哪一大注债。 这夫妻,能做一日咱就接着做一日,此时和离,两方的爹娘跟前怎么说,县城里的人要怎么笑话你? 只要你肯答应,印子钱,看在上辈子你替我收尸的份儿上,我替你还。” 却原来他是为了这个。 锦棠忽而挑眉,歪了脑袋磕在门扇上,红艳动人的唇角勾着一丝嘲讽,笑意盈盈望着陈淮安:“当初收尸,我是为了自己的义气,并不是为了你这个人。也许你不信,这渭河县中,我还真能找到一个替自己还印子钱的。陈家二爷请回吧,你们陈家,我是决计不会再回去的。” 言罢,她忽而眸子一转,怔怔儿盯着外头,语声带着几分毛意:“哪墙角怎的有个黑影子,哪是谁,怎会有生人在这后院里?” 毕竟做过杀人的事儿,怕半夜鬼敲门的。陈淮安一手抄着凳子,立刻就奔了过来。 趁着这个势儿,锦棠一把将陈淮安搡出门外,再把门一关,一个人占着张小床,暖暖和和儿的,睡了。 陈淮安在冷寒的院子里站了半晌,柿子树上老鸹呱呱的叫着,他收了脸上赖兮兮的笑,从怀里掏了只鹅蛋似的东西出来,放到了窗子上。锦棠的脚这两天有点微微儿的冻伤,哪本是他买来的冻疮膏,欲要给她涂脚用的。 * 半个时辰后,孙记大宅的后院子里,孙福海家娘子刘氏依旧穿着件薄胎儿的小棉袄儿,裙面冻的直哆嗦。 恰是那个身材高大,曾在门外扶过她一把的哪个男子,就在柴房门口站着。 “药要按时吃了?”月光下他浓眉紧簇,声调沉哑,含着股子难掩的威严感。 这是陈杭家的二少爷陈淮安,人人都说他是个风流酒家,但刘氏觉得不是,他分明是个头脑清醒,看事一眼就能洞穿的锐智之人。 前些日子他夜里来找她,见面第一句便是:“你知道驴的下场是什么吗?拉上一辈子的磨,最终会被剥掉皮,皮作阿胶而肉为火烧,拆零卖之。” 刘氏当时就哭了。 概因她于孙福海家来说,就是一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驴,当然,也逃不开被杀被卖的命运。 然后,陈淮安告诉她,自己的人会假装神医,来替孙福海诊脉,开药,届时,只要刘氏配和,吃了他开的药,月信就会推迟,瞧起来像是怀了身孕的样子。 再然后,刘氏和陈淮安里应外和,一通瞒天过海之计,便要从孙福海这里套银子出去。 ”药我按时吃了,只要明儿孙福海诊过脉,想必二爷您就能拿到银子了。”刘氏低低叹了一气,想起自己里应外和,伙同陈淮安一起往外骗银子,只怕会死的很惨时,到底还是掉了两滴泪。 上辈子罗锦棠总是小产,也曾四处延医问药,手里永远不离的苦药汤子。 多少回半夜梦回,她睁着眼睛,就像刘氏这般,睁着两只眼睛无声的在枕畔掉眼泪。 “只要娘子愿意,淮安有的是办法把你从这孙家弄出去,想好了找我。”说罢,陈淮安忽而一甩袍帘,也不过提气两步快步,跃上墙头,不过转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 今天是冬至,也该是孙福海收印子钱的日子了。 锦棠一直坐在酒肆二楼,自己那间小闺房里,翻了匹积年的青料子出来裁着,一边看着窗外。 两天之中,康维桢的小厮来过两趟,他康家商栈的帐房和大总管分别各来了两圈儿,可见康维桢也是动了心,想赚酒肆这个银子的,只是商人逐利,想要的更多罢了。 锦棠当然也不想让步,她自信自己酒的口感,就决不会妥协一丁点儿。 眼看日落,楼下飘上来一股子红糖粟米粥的香气,这是葛牙妹在替她熬黑粟粥呢。 东边街口上渐渐聚集着人,哪是整个渭河县县城所有姓孙的,聚到将近三五十人了,孙福海才从往两边分开的人群中走了出来,冷目环扫一圈,走在最前面,这是来收那五千三百两银子的债了。 今日罗家还不上银子,这酒肆就归孙福海了。 锦棠长长的嘘了口气,眼眸死死盯着西边的街口,但眼看孙福海的人进酒肆了,西边依旧没有康维桢的影子。 这么说,康维桢是真的不打算赚酒肆的银子了? 罗锦棠不敢相信,听着下面葛牙妹一声声儿的唤着,犹还不死心,直接推开窗子,两眼死盯着西边的街口。 直到看的两只眼睛都红了,也没有康维桢的影子,锦棠倒也不怕什么,从床下抽出把一尺多长,磨到锋利无比的杀猪刀来,往棉衣里面一裹,就准备要下楼了。 就在这时,念堂蹬蹬蹬上了楼梯,唤了声姐姐。 “姐,咱们后院门上,渭河畔有个姓康的人说要找你。”念堂道。 锦棠疾步奔至后院,便见几日不见的康维桢一袭白麻棉衣,笑的斯文儒雅,就站在渭河边的粮糟堆旁,夕霞晚照,白雪相映,落落一身的书生气。 “五五分帐,我的人要参于管理,经营,你能答应,我才肯解你今日的急。”他一贯的夫子语气,不容置啄的威严感。 这依然是趁火打劫,但孙福海逼到门上,锦棠最终还是输给了他,得让酒肆一半的产业出去了。 而就在锦棠下楼之后,西边的街口上,陈淮安带着他至死不离的哼哈二将,齐高高和骡驹两个,一人肩头一只麻袋,麻袋粗砾的经纬上浮隐浮现着银锞子的形状,三人大步流星,也往酒肆而来。 第19章 财大气粗 前来接管酒肆的孙福海甫一进门,便让人把这个家里属于罗家的东西全扔出去。 所以,他们直接冲上二楼,抱衣服的抱衣服,挪人的挪人,便是准备连罗根旺那个瘫在床上的都给扔出去了。 葛牙妹抢下自己的衣服,哪边罗根旺已经叫人抬起来了,她刚打着让人把罗根旺放下,锦棠的小床已经叫人抬起来,要给扔出去了。 “孙郎中,孙大爷,孙掌柜,求您了,您想把我怎么着都成,求您放过这一家老小,放过我的酒肆,好不好?”葛牙妹于是堵在楼梯口上,不停的给孙福海磕起头来。 孙福海站在楼梯上,负着两只手,腔调格外的深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儿,葛牙妹,你自己签字画的押,还不上银子就拿酒肆抵债。拿银子来,我孙福海转身就走,绝无二话。” 葛牙妹连着熬了许多天,借遍亲朋,总共也才借到一百多两银子。 这点小钱远远还不上那笔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巨额债务。 所以,这已经是她的穷途末路了。 无计可施的,她拍着自己的胸脯,胭脂略浓的脸,犹还惑人的楚楚之姿:“孙大爷,孙郎中,您瞧瞧,我年纪也不算大,真正儿替人为奴为婢,至少还能做得三十年,要不您就带我走,我到您家给您做长工婆子,为奴为婢端屎端尿,只求您放过这一家人和我们的生计,好不好?” 孙福海的另一重气,就是偷腥没偷着,还在罗家酒肆折了个干儿子。 而葛牙妹这妇人,艳资楚楚,一身媚肉,他眼馋的紧,这辈子当然是勾不到手了,越是勾不到,那股子邪火无处可灭,就越恨。 他气的咯咯直笑:“就你个妖艳荡妇,勾引我的乾干不成,也不知把他作弄到了何处,如今还敢说这话,难道是觉得自己徐娘半老,尚有风韵,还想勾引我孙福海不成?” 这话一出,孙家的男子们立刻尖声怪笑了起来。 用嘲讽和诋毁去污蔑自己勾不到手的贞洁女子,看她们声名败尽,笑她们妖艳放荡,天下间最龌龊阴暗的男人,便是如此。 * “孙伯伯,您这人可真是,一个郎中,满脑子除了勾引就是风骚,真不知道您是怎么替人看病的。”罗锦棠仍是那件蓝面棉直裰儿,黑绒面的步鞋,提步款款,就从酒肆的后门上走了进来。 蔑然盯着孙福海,格外红艳的樱桃小嘴微有些嘟,她道:“您是保准了我罗锦棠还不上您的银子,才敢在我罗记酒肆里放肆,猖狂,自己心思龌龊,就一味的攻击我娘。 觊觎人家的妇人不成,就骂人家是妖艳荡妇,您怎么不说,不是人家的妇人妖艳,而是您那双死鱼眼睛,它天生就带着淫荡呢?” 孙福海道:“罗锦棠,勿要欺人太甚,还钱。还不了就立刻从这酒肆里滚出去,这酒肆转眼就要姓孙了。” “你这是码准了我没银子还您的债?”罗锦棠再靠近一步,虽是女子,气势绝不弱半分。 孙福海耸着肩怪笑了两声:“有钱给钱,没钱走人,孙某一个君子,不与你这等长发妇人多说废话。” 齐梅也想要酒肆,为了怕陈淮安接济罗家,最近防陈淮安像防贼一样,孙福海码准了罗锦棠两夫妻没钱,所以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誓在必得,就是想要这酒肆。 锦棠拿出枚当初孙福海拿来骗葛牙妹的树舌来摇晃着,忽而唇角微翘,一丝嘲讽的笑:“您用下三滥的手段从我娘这儿骗银子,才有的这笔债,这您不能否认吧。” 孙福海冷哼了一声,并不接话。 “您自称君子,若没有十成的把握我还不上钱,也不敢来闹,但要是您再宽限几日,我能还上钱呢?” 这是要激他,让他再宽限几天? 孙福海道:“你要真能还得上,孙某立刻就去吃屎。一日也没得宽限,要么还钱,要么走人。” 罗锦棠再笑一声,唇角翘的愈高:“正好,外面狗才屙了一大坨,新鲜热乎着呢。孙伯伯心思龌龊,嘴巴恶毒,大概也是狗屎吃多了嘴里才会总是喷粪,成日败坏我娘的名声,既您要吃,难道我能拦着您?” 说着,她就准备往外掏银票了。 五千两的一大张,三百两的一小张,共计五千三百两银子,是康维桢给锦棠的。但康维桢要了罗家酒肆五成的利润,就是说,往后每卖一坛酒,罗家都得给康维桢一半的利润。 望着孙福海一脸的得意和不屑,想象着一会儿她把银票甩出来,他自恃君子,为了践诺不得不去吃狗屎时的狼狈,锦棠才觉得和康维桢的交易做的值。 像孙福海这样的伪君子,人渣,就该如此当众扒下他的脸皮,叫他遭人恨恨耻笑一回,才能对得起上辈子死在他手里的葛牙妹。 * 但就在这时,肩阔背阔,笑面朗朗的陈淮安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俩哼哈二将。 他肩上一只麻袋,于空中甩个花子,哐的一声就砸在了孙福海的脚边:“五千三百两银子,皆是十两一锭的千足银,孙伯父可要自己清点一下?” 这时候锦棠手里的银票还没掏出来了。 齐高高和骡驹各扛一只麻袋,三只麻袋松开,里面皆是白花花的大银锭子,银子大约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放的久了,一股子绿油油的霉锈。 他似乎几日不曾修过面,胡茬寸长,寒沉着张脸走至锦棠面前,高大挺拨的身躯将她护在身后,看似牵起她的手,实则是堵住了她欲要往外掏的银票。 “南墙跟下就有狗屎,正热乎着呢。孙伯父今儿要是不吃,淮安便扣着你的脑袋,也要把你压进狗屎堆里去。”阻住了锦棠往外掏银票的手,侧眸看一眼她万般恼怒又无可奈何的小脸儿。 陈淮安两只苍劲有力,指节修长的大手左右一捏,骨节咔咔作响,一步步踱至孙福海面前,俯首看着他:“印子钱还上了,该您吃狗屎了,吃是不吃?” 秦州第一的拳把式骡驹,五短身材,满脸横肉,两只铁拳捏的咔咔作响,也就堵到了孙福海面前。 而这时候,孙家一帮人,除了大哥孙福海之外,基本全是凑数看热闹的,一瞧两个拳把式站在哪儿疏肩疏腿的,又不占理儿,一溜烟儿的就跑完了。 陈淮安一只修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撕上孙福海的胸膛,连推带搡的,就把他给弄出门去了。 孙福海哪里想得到,陈淮安真能弄到五千两的银子,还是明晃晃的银锞子。他挣扎着,撕打着,扑腾着,像一头被养到过年,膘肥体壮,要被拉去宰杀的肥猪一样嗷嗷儿的叫着,叫陈淮安大手拎着,就给拎出门,抓去吃狗屎了。 葛牙妹还挽着个素面小包袱,包袱里一把杀猪刀,就是准备孙福海来逼债的时候,先以身抵债,徜若不成,就拼命,先杀孙福海再杀自己,与孙福海同归于尽。 这傻兮兮的娇弱妇人,没想到女婿背了三麻袋的银子来替自己还债,直接就瘫软在了锦棠怀里:“棠,淮安的大恩,你这辈子得拿命去还了。” 锦棠深嗅了一口葛牙妹身上带着淡淡茯苓息的胭脂香,却是一把将她搡开,折身进了自家后院,穿后院门而出,康维桢一袭白麻衣,就在渭河畔的苍枝枯柳下站着。 前面隐隐有人在喊:孙郎中吃狗屎啦,孙郎中真的吃狗屎啦,热乎劲儿的狗屎…… 再接着,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划破夕阳,惊的柿子树上正在啄柿子的鸟儿都呼啦啦的飞了起来。 显然,陈淮安的性子,辱人就誓要辱死他,这是真的在逼着孙福海吃狗屎了。 康维桢和葛牙妹似乎有什么过节,他格外谨慎的,始终保持着不与葛牙妹有任何交集,所以,也不进罗家酒肆的门。 瞧他清影落落,一身儒雅气息,但也不过是个追求利益最大化,唯利是图的商人尔。面带着几分文笑,康维桢道:“听孙福海这声音,罗小娘子的危机当是解,那这酒肆,有一半就是康某的了?” 锦棠垂眸一笑,将两张银票捧了出来,恭恭敬敬还予了康维桢,随即道:“康山正,我的危机已经解了,这银子我也不要了,咱们五五分帐的生意,本就是您趁火打劫,当然也就做不得数了。” 康维桢眉头渐簇,笑容顿时从脸上抹去,冷冷望着面前傲骨铮铮,夕阳下美艳惑人的二八小妇人。 她依旧笑的仿似一抹红艳露凝香的娇艳牡丹,仿似多年前的葛牙妹,但一股咄咄不输的逼人之势,青春逼人:“但合作还要继续谈,而我也不要您一分钱的银子,还给您送一半的利润。 您若有诚意,咱们再仔细商谈一回,如何?” 相比于康维桢的趁火打劫,锦棠最终还是选择了向陈淮安屈服,用了他的银子,保住了自家的酒肆。 总归,陈淮安再待她不好,也是在家里头,向着外人的时候,俩人还是沆瀣一气的。 * 借着神医能治男子不孕之名,悄悄摸摸儿从罗家老太太手里骗来了八千两银子。 然后拿五千三百两还孙福海的印子钱,还罢之后,手里还余着两千七百两。陈淮安财大气粗,忆及上辈子罗锦棠一直很喜欢吃点心铺子里的金桔姜丝蜜,遂替她买了一大包儿,怀里揣着,便准备找罗锦棠献点儿好去。 下到后院的酒窖里,为防俩人要再度吵起来,怕老丈母娘听到,陈淮安刻意从里面反锁了门,下楼梯,便听见几声嘤嘤颤颤的哭声儿。 这哭声上辈子陈淮安可没少听过,但凡锦棠吃醉了酒,总喜欢找个角落缩着,这样悄没声儿,半喘着气儿抽泣。 他于是疾走了两步,想找到她究竟在何处。 第20章 并肩而坐 进了各类大大小小的酒瓮,酒碗,酒盏林立了满桌子的调酒间,陈淮安轻柔柔唤了声:“锦棠,我的小糖糖儿。” 这肉麻的小名,是陈淮安上辈子给罗锦棠起过的小名儿中的一个,肉麻无比,用来对抗葛青章那普天下无出其二的,又村又俗的妹娃。 再一声哭,比方才更加难过的嘤喘。 陈淮安于角落里的小桌子上,看到一张裁成巴掌大的夹宣,边纹以沉潭和雅红绘着莲纹花饰,上书簪花小楷,是罗锦棠的笔迹: 从端午治曲到重阳下沙,九回发窖,九次取酒,历三年陈酿,用五十年的老酒反复勾调,方成一坛浓香。 锦堂香酒,就好比这人间岁月,经寒暑四季,蕴酸甜苦辣,愈久而弥香。 所以,罗家酒肆的酒如今也有名字了,就叫锦堂香? 真正要把一家私人作坊里的小酒做成个牌子,是得有个响亮的名字,叫人们一眼之间便能惊艳,便能记住。 这名字取的高雅大气,确实能登大雅之堂。 罗锦棠向来有生意头脑,上辈子陈淮安见过为商厉害的,一个是他后来的妻子黄爱莲,一个就是锦棠,但俩人之间不同的是,黄爱莲起点高,认识的达官贵人多,资源好,所以为商为贾,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 而锦棠则不一样,她其实是擅做卖买,擅卖商品的,无论给她什么东西,她都能把它做成独一份儿的,并卖出去。 显然,这辈子的罗锦棠是下足了功夫,要好好儿做酒生意了。 陈淮安缓缓搁下那张纸,再唤了一声:“糖糖。” “至美,你帮帮我,帮帮我。”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罗锦棠就缩在只褐陶面的酒瓮侧,浓郁的酒香扑鼻,她怀里抱着只细瓷面的阔口酒碗儿,染成春粉色的小脸儿偎着那只大酒缸,正在格外艰难的喘息。 一张精致无比的瓜子小脸儿,挺直的鼻梁上也沾着些亮晶晶的泪花儿,两只眼眸半开半阖,香肩半溜,胸膛缓缓的起伏着。 陈淮安缓步走了过去,屈膝半跪在罗锦棠面前,轻轻撩开她凌乱在脸上的细发,柔声道:“糖糖,你怕是醉了。” 锦棠呜咽了一声,眸波曼启,一只手缓缓就撕上了胸口的衣裳:“我难过,难过的要死。” 本来是因为狠狠儿欺负了孙福海一顿,还上了印子钱而高兴,所以偷偷儿躲到窖里吃回酒的,可是越吃锦棠就越难过,这也是她吃酒之后的毛病,整个人沮丧,痛苦,混身酥痒难耐,必得要陈淮安揉上几把,才能舒服。 上辈子头一回见罗锦棠酒吃,是在葛牙妹死之后。 陈淮安虽说性子孟浪,但于男女之欲上只是贪时间,并不似一般男子般贪格外多的女人,当然功夫也只在锦棠一人身上用过,也从未见识过能增情加欲的虎狼之药。 直到罗锦棠吃醉了酒,他才知道什么叫附骨之欲,难捱之情。 她吃醉酒以后基本上就没什么记忆力了,似乎五脏百骸都已起了颤,便轻轻抚一抚她的手,也能打起哆嗦来。 那一回俩人整整闹了一夜,她声音大到连他都害怕,生怕她要喊破了嗓子,捂都捂不住嘴,然后她嗓子哑了三天。 所以,上辈子俩人吵到无路可走时,陈淮安总喜欢诱着她吃一杯。床头吵架床尾和,吃上一盏酒,叫上一夜,她嗓子哑了,力气疲了,也就没力气跟他吵了。 陈淮安一只修长,粗砾满掌的大手缓缓伸过去,抚上锦棠那只细绵如泥的小手儿,她随即闭上半阖的眼,极满足的叹了一声。 这玄之又玄的夫妻重来,而其余的人仍然只重复着这辈子的生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陈淮安也不知命运的两只大手,是怎样调拨他们俩夫妻的。 他转身坐到锦棠身侧,接过她手中的酒盏,一口抿光所有的酒,并肩而坐,听着她仿如初破壳的雏鸟一般,疾颤颤的喘息,和嘤嘤的哭声。 她此时极需要抚慰,其实不必他,任何人都行,反正醒来之后她基本会忘光所有的一切。 所以,吃过几次亏之后,等到了京城,无论任何场合,哪怕入宫,后宫的妃眷们赐酒,她也从来不沾一口。 唯有和离那日,跟着葛青章吃过一回酒,所发生的事情,她也全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把什么都忘了,独由他一人背负着。 这时候要真把她怎么样,她绝不会抗拒,反而还会热情似火,格外的逢迎。但等她醒来之后,两人之间的仇恨肯定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比之情欲,陈淮安更想知道,在他离开京城后,锦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贫困潦倒到那种地步。 是以,缓声和语的,他问道:“林钦最后娶你了吗?” 锦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握上陈淮安那只手,抽泣半晌,说了声:“苦哇,我心里苦。” “他负了你?嫌你是二嫁,还是嫌你的名声不好听?”陈淮安强抑着愤怒的语气,怕自己声音大一点要激的锦棠哭的愈发伤心。 但他觉得,林钦怕是最终也负了锦棠了。 十三年后,以内阁首辅陈澈为首的文官集团,与以都督副使林钦为首的武官阵营争到不可开交,殊死对抗,若非他退让一步,林钦是不可能从都督副使一跃而成大都督的。 而他之所以会退让,也是为了罗锦棠。 锦棠依旧摇头,侧首将秀致的小下颌搭在陈淮安的肩膀上,一只手紧紧攥着陈淮安的手,体香淡淡,酒意浓浓,花瓣般微肿的两瓣红唇上还沾着两根发丝,仿佛格外的难噎:“至美,不要杀青章,他又没什么错,错的人是我啊,你又何苦杀他?” 她这是记忆错乱了,想着上辈子的事情呢。 而且,她把他的威胁当真了,以为他真的要杀葛青章了。 陈淮安顿时失笑,两只大手将罗锦棠揽了过来,揽入怀中,哄小孩儿一般,粗砾沙哑,但又极温柔的腔调:“不杀,我这辈子非但不杀他,还跟他做好同窗,好朋友,护着他,决不准任何人欺负他,好不好?” 真真儿的酒后吐真言,罗锦棠艰难的扬起脖子,喘息着靠近陈淮安,望着他锋利似剑的浓眉,阔朗饱满的天庭,再度苦笑:“怎的,我就没重生在嫁你之前呢?” 言下之意,干干净净的身子,干干净净的人,若是重生在嫁他之前,就可以嫁给葛青章了? 千百年来的礼道教化,男子休妻可以再娶,女子却难二嫁。 罗锦棠因为生的媚艳,总爱惹些浮蜂浪蝶,但她骨子里还是个怯弱的小女子,便真的想嫁给葛青章,也因自己已是二嫁,那话自然说不出来,那事儿也做不出来。 重来一世,这依旧是她最大的遗憾。 陈淮安咬牙切齿,两鬓疾剧的颤着,结舌半晌,才道:“只要你想嫁,若他敢不娶,我卸了他的腿。” “他娘可凶可凶了,比孙福海还凶,骂街能骂整整三天三夜,会骂到我在整个渭河县都抬不起头来的。” “她要真敢骂我的小糖糖儿,我用狗屎糊了她的嘴。”陈淮安调子一扬,侧首在罗锦棠粉香腻腻的额头上吻了吻,因为恼怒而粗裂的唇刺的她眉头微簇:“这辈子,无论你想要什么,冰山上的雪莲,还是漳林里的毒蛇,只要你想要,无论杀人越货还是劈荆斩棘,只要不死,我就替你办到。” 用狗屎糊嘴,是他欺负孙福海的那一套。 他个纨绔二世祖的性子,也不怕得罪人,跟骡驹齐高高三个,硬是把孙福海压到狗屎堆旁,污了他一脸的狗屎才肯放过他。 锦棠在醉中,想听的就是这种,只属于陈淮安的,不靠谱,但又能暖人心的甜言蜜语,听他构筑一个可能的世界,于那永远也不可能回去的世界中找点子温暖。 哭哭啼啼的,她就投进了陈淮安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 因为整间酒肆被打砸过一回,楼板都踩烂了多处,就连锦棠在楼上哪间小闺房都给砸了个稀烂,没法睡人了,葛牙妹便把念堂也给挪到了后院儿里。 乱糟糟的酒肆楼上,就剩了她和罗根旺夫妻二人。 罗根旺如今能翻身了,又生的重,便不停的翻来翻去。葛牙妹坐在床边,怔愣愣的往手上找荼着自酿的润泽。 “既印子钱是淮安还的,咱们的急也就解了,让锦棠快回陈家去吧,这样跟咱们呆在酒肆里,名声迟早也要坏掉。”罗根旺怕惹妻子生气,小心翼翼的说道。 “亲家公不是送了几支真灵芝来吗,我已经能坐得起来了,但我娘和大嫂还在炕上瘫着呢,把哪灵芝送过去,给我娘和大嫂用了去。”罗根旺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 若是平日,葛牙妹又要骂几句的,不过今儿她没有骂的力气。吹熄了灯,躺到床上,她静静儿蜷在一侧的床沿上,黑暗中两目圆睁着。 自打罗根旺瘫痪之后,多少个夜里,她就是这样睁着两只眼睛等天亮。急啊,急自己的男人倒了,顶梁柱塌了,又怕啊,怕自己有一天也挺不下去,俩孩子失了爹娘,要没人照料。 好在因为陈淮安,她又挺过了一关。 人为了生路活计,有时候没办法。葛牙妹的名声早都臭了,当然,为了能养活俩孩子,早不在乎什么名声,但锦棠才不过十六岁,她花了那么多银子置办成嫁妆,送进高门大户里做儿媳妇的,再在娘家呆着,臭了名声,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是以,葛牙妹决声儿道:“放心,明日我便是拿着烧火棍子一路抽屁股,也要把她赶回陈家去。” 第21章 盆满钵满 大清早的,远山白雪,因今儿县城逢赶集,各村各庄子上早早儿进城赶集的人,叫大驴车一车车拉到渭河桥头上,下了车便在冻的硬梆梆的地上直跺着脚。 这时候天还未明,但街市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陈淮安今日还是重生以来头一回上书院读书,所以起的格外的早,等锦棠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淘澄好了热帕子,就在床边站着。 嗅一嗅自己身上的衣服,锦棠便知道自己昨夜怕是又喝醉了酒,而且还瞎胡闹过了。 要说她这个爱吃酒的坏脾气,也是狗改不了吃屎。 陈淮安把帕子递给锦棠,让她捂着脸好散酒气,转身又端了只才生燃的炭盆子进来,拿起火钳子摞着炭,将炭盆子中间掏空,把燃炭架成三角形搭到两边,再轻轻送一口气进去,旋即,呼啦啦的炭火就燃上来了。 冷的冰窖似的屋子里,随即也就热了起来。 锦棠试着哼了两声,嗓子不哑,声音也不沙。再悄悄掀开被子看了看。 既干燥着,又干净着,也没有不适感,就证明他昨夜什么都没做过。 要陈淮安真做过什么,次日起来肯定会疼的。 显然,虽说她醉了,但他昨夜并未在她身上做过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儿。 炭火烟雾缭绕,外面还没有完全亮,也恰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陈淮安递了衣服过去,等罗锦棠露出两只膀子穿衣服的时候,就规规矩矩儿转过了头,只盯着窗外看。 锦棠也不知是陈淮安脱的,还是她自己脱的,亵裤都未穿着不说,连肚兜儿都给脱了。于是一件件儿的挑过来,从亵裤肚兜儿开始,她便往身上套着。 套好肚兜儿再穿上贴身的小棉袄儿,锦棠才来穿鞋子下床。 “你如今倒是君子了。”将脚伸进陈淮安递来的鞋子里一套,锦棠淡淡说道:“我得谢你不欺之恩。” 说罢她又颇自嘲的笑了笑,应该来说,也不是他君子,而是他见惯了各色莺莺艳艳,像她这样的糟糠妻,投怀送抱,他也看不上了。 陈淮安屈膝在床前,仰面看了锦棠一眼,低眉摇头,苦笑了几声。 岂止君子,就是坐化成佛的高僧大德们,对着昨天夜里的她,只怕也没有他的忍功。 你瞧她此刻一张标致的小脸儿上挂满了寒霜,骨子里往外透着的清高冷倔,仿佛便真有个烽火戏诸,也难搏她一笑一般。 可等她吃醉了酒,就跟哪欢喜佛脚边吊着的明妃一样,双唇送上来,香臂缠上来,极尽勾引之态。 他怕要冻着了她,走又不能走,怕自己真要把她给怎么样了,等她醒来,俩人关系更加如同水火,动又不敢动,还得时时儿替她盖被子。 什么叫金刚不坏,叫她浪缠上一夜,到今儿早上他还活着,居然真的没碰她,就已经是金刚不坏了。 既还了银子,陈淮安觉得自己该和锦棠谈谈,让她回陈家了。 * 葛牙妹早晨起来,有一个涂脂抹粉的习惯,她喜欢用最白的脂粉,颜色最艳,腥红色的唇脂。便粉,徜若不是抹到一指头揩下来能有个印子,她是不会收手的。 大清早儿的,罗根旺想让葛牙妹尽快去劝锦棠回陈家,于是躺在床上眼儿巴巴的望着。 葛牙妹若将脸洗干净了,素素净净儿的,其实比她妆上浓脂艳粉时年青的多,也漂亮得多,清秀白净,瞧着就是略比锦棠大几岁的姐姐而已。 她有一张精致小巧的脸,虽说有了年纪,但因常蒸酒的缘故,皮肤格外的细腻。 勤劳能干,又泼辣,罗根旺对于葛牙妹,当然是拜服的五体投地。因为这整个儿的家,并他这个人,全是她这细细瘦瘦一双肩膀在养的。 唯独一点,就是葛牙妹爱找荼脂粉这一点,分明知道要勾的酒肆里的客人们整日的看,她却从来不知收敛,这一点叫罗根旺很生气。 “就少涂些吧,分明素着更好看。”罗根旺小心翼翼劝道。 葛牙妹坐在窗前,侧过眸子来,唇红的简直像生吃了一头狼一样:“要你管?” 分明俊俏的五官,叫白色的脂粉给填平了,簌簌的往下掉着,非但不美,还刺眼。罗根旺不知道葛牙妹为甚要把自己妆扮成这个样子。 一打开酒肆的门,外面熙熙攘攘,已经排满了来打酒的酒客们。 数十年如一日的,这些人已经习惯了葛牙妹的白脸大红唇,看到了,也只当自己眼瞎。个个儿竖起大拇指,进门便赞:“东家娘子,一个女婿半个儿,淮安昨儿可真够给你长脸的。” 说起陈淮安,葛牙妹笑的脸上的粉都打成了褶子:“可不是嘛。” 又有人高声道:“也该叫孙福海看看,咱们渭河县也有硬骨头,咱们罗家酒肆,不是他想欺负就能欺负的。往后,咱们要吃酒,就只往罗家酒肆来。” 毕竟孙家的财富,一大半都不是正路之财,而是偏财,所以整个县城里的人,都恨他恨的咬牙切齿了。 这下倒好,为了以表对于罗家酒肆的支持,整个县城的人都纷纷来打酒,不过一早上的功夫,两大缸的存酒已然售磬。 从柜台里整整理出一笸的大钱,葛牙妹粗粗算了算,至少两千枚铜板。唤过儿子来,她直接拎了一串钱丢给念堂:“快去,到渭河边儿上,守着有凿冰的人,挑最肥的小黄鱼买一盆子回来,今晚娘要做酒糟鱼给你姐姐姐夫吃。” 锦棠小产到如今,眼看够三个月了。按理,陈淮安也就可以开荤了。 在冰面下肥了一冬的小黄鱼,脂肥肉嫩的,拿蛋清一裹再一煎,然后拿酒糟酸茱萸炖了,再有点山胡椒提味儿,酸酸辣辣,锦棠抱着一盘子鱼,能用三碗白饭的。 这样想着,葛牙妹乐的什么一样,转身进厨房,就去收拾饭了。 * 到底罗家是娘家,而陈家才是陈淮安的本家,上辈子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叫他们夫妻反目,至死都无法解开的结,很多都是发生在陈家的。 陈淮安想搞清楚,弄明白,但这就必须回到陈家去。 所以,小心翼翼的,他道:“既酒肆的债务都解了,咱们是否也该回家了?” 锦棠眉头蓦然一挑:“咱们都说好了要和离的,你莫不是忘了?” 陈淮安替锦棠穿好了两只鞋子,又拿过她香妃色绵里子的斗篷给她罩上,便看她白腻腻的往脸上润胭脂:“和离是必然要和离的,但如今酒肆这么个情况,我现在就与你和离了,你觉得你能在渭河县立得住脚,把生意做下去?” 自古官商不分家,虽说陈淮安是个纨绔,但陈杭马上就是代理知县了,有陈杭那么一重身份在,酒肆也能好好儿的开着,她也能匀匀儿的赚钱。 确实,抛去上辈子相互撕破脸,彼此面目狰狞时的丑陋,陈淮安这个丈夫,有比没有的好,更何况,还孙福海的钱,还是他掏的。 当时,本来她也可以用康维桢的银子还孙福海,这样就不欠陈淮安的债,这辈子也就可以和他俩清了。 但锦棠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选择了陈淮安的钱。 因为这样,她才能在跟康维桢以后的合作中占据主动。至于陈淮安,她侧眸冷冷扫了一眼,这厮江湖道义,黑白通吃,以她两辈子的认识,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毕竟比唯利是图的康维桢更可靠。 * 大清早儿的,老秦州人的规矩,就着炭盆子吃茶吃早饭,吃罢了,才开始一天的营生。 葛牙妹煮的薏仁儿粥,配着糜面窝窝头。她蒸窝窝头,里面必要嵌着红枣、核桃花生仁儿的,说是粗粮,可又甜又酥,半只就能叫人饱上半天。 俩人于是对坐到了炭盆子前。 陈淮安要去书院,整理好的功课笔记,以及书,用一只蓝布面的书袋装着,就摆在桌子上。 锦棠有一点儿不明白了:“你生父陈澈将来是要做首辅的,既都回来了,你何不去找他,飞黄腾达,升官发财,你有的是如花似锦的前程,为何反而还回到竹山书院去读书,为了能读书,不惜给康维桢下跪? 难道你还准备再考一回乡试?” 陈淮安吃着滚烫的茶,垂眉笑了一笑,却不多说,止道:“路要一步步走,事也要一步步的做,这辈子,我得在渭河县就把底子打稳了才成?” 所以,他这辈子是不打算跟着生父舞权弄柄了,反而要一直跟着养父母? 要说上辈子锦棠和陈淮安最大的矛盾,除了到京城之后,他的生母陆宝娟之外,就全起自于陈家了。 锦棠自始至终认为是齐梅养废了他,所以深恨齐梅。而陈淮安觉得,齐梅虽有小恶,但无甚大错,主要还得怪他自己不争气。 而他的三弟陈嘉雨,哪个小小的天才少年,锦棠与他之间清清白白,拿他当弟弟一样疼爱,他居然把锦棠写在自己的手记之中,而且还有很多不堪入目的话。 那本手记,在陈嘉雨不幸离世之后才被翻出来,还好当时翻到的人是陈淮安,他烧了手记,虽说从此不提旧事,但于心里认定,锦棠和嘉雨应该是有过什么的。 至于陈杭,哪个瞧起来本本分分的禽兽,是实打实儿的差点逼奸过锦棠,不过,因为没有证据,锦棠迄今为止,都无法替自己洗涮干净。 第22章 小蛔虫 养废了他的齐梅,曾经差点逼奸过她的陈杭,哪些上辈子无法辩解的屈辱纷至沓来。 锦棠腔子里的怒火随即就腾起来了,摔摔打打,连饭都不肯吃了,气的整个人都攥到了一起:“你迄今都还是觉得当初是我故意勾搭的嘉雨,害死了嘉雨,便陈杭的事儿,我知道的,我知道齐梅肯定给你说过,说我勾搭过你爹,你……你一直瞒着我,明明知道还瞒着我。” 提起这些事情来,锦棠整个人都不合适了。 便上辈子,陈淮安其实从来没有说过,绝口没有提过。直到她当着微服私访的皇帝的面扯烂他的耳朵,搧肿了他的脸,将他的短揭了个扬天时,他才说了一句。 但是,就哪一句,锦棠便知道他是知道的,只是瞒着从不曾说出来罢了。 她转身便走,从此,决然的与他和离。 所以,这才是他们之间不敢碰也不敢戳的伤疤。 “糖糖,糖糖。”陈淮安也吓坏了,伸手将她扶了起来,轻轻儿替她舒着胸:“你可还好?” 锦棠直到多活了一世才明白,陈家人的丑恶,只展露在她一人面前,在陈淮安面前,他们从不曾展露过,尤其是齐梅,貌似温柔,心如蛇蝎,滴水穿石,润物无声的坏着他们夫妻的关系,最后还拿走了她的酒肆。 “糖糖,你可记得我上辈子是做什么的?”离的太近,锦棠能看到陈淮安鬓角的青筋在不停的跳着。 “从顺天府府尹到大理寺寺卿,再到内阁,我搞了十年的刑讯逼供,而你,你也应该坚强起来,这辈子咱们皆不要回避,我信任你,我永远信任你,但我得知道,哪些糟污事儿,究竟他娘的是怎么回事。” 上辈子陈淮安确实听过些风言风语,但因为嘉雨的死,他把一切都藏着,闷在心里,除了勒令着不准齐梅说,自己也从来不曾在锦棠面前露过一丁点儿。 但毕竟已经重生了,都重新活过了,为何不把当初的事情弄个清楚? “若陈杭果真起过恶心,我要把他做成人干儿。”咬牙切齿的,他说道。 要说陈杭真是个欺儿媳妇的恶棍,陈淮安活了两辈子,前世所有的一切就全崩塌了。所以,他宁可执著的相信陈杭和齐梅两口子待他还不算太差,至少不像生父一样,一次又一次,只是拿他做枚棋子而已,总算还能在世上多维系一份亲情。 锦棠脑子里其实也是乱成一团麻的,因为上辈子,她和陈嘉雨清清白白,可陈嘉雨白纸黑字,把她写在自己的手记之中,说她曾与他有过奸事。 而陈杭,表面上方正端肃,道貌案然,却是个彻彻底底的伪君子。但锦棠还来不及揭穿他,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他就死了,还是为了陈淮安而死的。 这样的小叔,这样的公公,泼了她一身的污水,然后就死了,叫她如何能辩,又叫她如何在世人面前解释? 想到这里,锦棠冷笑了两声,转身出门了。 * 今儿日暖,忙过了早上的一阵子,葛牙妹便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正在分装自己酿调出来口感最好的酒,这一坛坛的,只算酿酒时的成本价,一坛子就得一两银子,算是罗家品质最好的酒了。 锦棠在挑拣高梁里的碎砂子,凝眸望着自家看似软软娇娇,肤白貌细,欢喜又泼辣的老娘半晌,柔声道:“娘这几坛子酒,是准备埋在柿子树下的吧。” 素手抚过红缨似的高梁,挑出一枚砂子或者瘪粒丢到院子里,枝头的鸟儿便是一阵扑拉拉的抢啄。 葛牙妹一双水杏眼儿眸然挑起,抽空往锦棠嘴里塞了枚梅子干儿:“就你懂娘的心思。” 锦棠含着酸酸甜甜的梅子干儿,依旧笑的有些憨:“娘藏这酒的时候,心里肯定在说,虽说张氏泼辣,但青章是个好孩子,便不能结儿女亲家,我心里依旧当亲儿子般疼他。所以,这酒埋在柿子树下,何日青章及第,何日挖出来,给他办及第酒用。” 葛牙妹愈发的奇了:“真真儿娘肚子里的小蛔虫,这棠也知道。” 事实上上辈子,罗锦棠是直到和离之后,在客栈里与葛青章对坐吃酒时,葛青章才告诉她的,说葛牙妹储了几坛子的酒在柿子树下,他及第之后,一直深藏着,就是想有一日与她对坐同饮。 锦棠缓声道:“娘啊,非是我知你的心思,而是,我知道很多很多将来会发生的事儿,您不要怕,也不要急着多问,仔仔细细儿听我予你说,好不好?” …… * 锦棠不敢说自己重生了,只说自己做了个梦,梦中经历了许多事情,皆与这辈子相重合。她不敢把前世太多的事情说出来,只挑了几件大事,细细诉与葛牙妹听。 包括葛牙妹的死,她的上京,以及最后的和离。至于和两个公公,小叔子们之间那些叫人栽赃的,莫名其妙的桃花烂事一概隐去,只字未提。 一听说她后来还是与陈淮安合离了,葛牙妹先就来了一句:“肯定是你的错,淮安的人我瞧着很稳妥,也很好。” 锦棠唯有苦笑。 便上辈子和离之后,谁不说和离是她的错。 男人三妻四妾怎么啦,养个外室怎么啦?正是因为正室好妒,他不敢纳妾,才在外面养外室,生外子的,对不对? 妒妇还有理了? 过了初睁开眼时的愤恨,和陈淮安谈好和离之后的锦棠如今已经从容多了。 半撒娇半央求的语气,她道:“娘啊,咱们的酒肆,您就放了心儿让我折腾,徜若赚不来银子,我就乖乖儿的回陈家去,这总行了吧。” 葛牙妹对于女儿的梦半信半疑,毕竟活了三十多年,她还从来不曾听说有人能梦到将来发生的事情。 但一听说自己的酒肆最后还是落到了齐家手中,葛牙妹的心头便有些动念了。 她道:“棠,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破家知府,灭门县令。虽说县令不过是个小官儿,可哪也不容小觑,要真说酒肆最后归到齐家去,会不会这里头就有陈杭的手脚?” 锦棠脑中越来越清明,大概的脉络理出来了:确实,就是在陈杭当上代理知县以后,酒肆才归到齐家去的。 破家的知府,灭门的县令,小小一个九品官儿,也许酒肆,还真是叫陈杭给拿走的。 这样想着,重生以来头一回,锦棠在说服葛牙妹,要帮她卖酒之后,居然没了当初势在必得,要和陈淮安和离的心。 正如陈淮安所说,要不弄清楚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如此糊糊涂涂的活着,她会不会最终依然守不住也的酒肆? 所以,和陈淮安暂时还不能和离,陈家,她也必须得回去一趟。 * 一大清早的,正是书院学子们晨读的时间。不比往日大家晨读总要选在书院背后的竹山之上,闻着山上的悠悠梵经,晒着暖阳高声颂读,今天大家全聚在书院正门上,捧着本书,心不在焉的望着门外,自然是在等终于有了银子交束侑,二进宫的纨绔浪子陈淮安。 他始进得门来,诸人闻得肩头酒气淡淡,已是一片倒嘘之声。 这登徒子,戒酒果然是句假话。 山正康维桢站在一轮红日,青松傲雪的照壁前,极尽蔑视的扫了陈淮安一眼:“艰难时让女人出头,风光时抛弃糟糠,天下男子的臭德性。 本山正不是看你陈淮安的面子,而是罗家那可怜妇人的双膝,才让你重新入的书院,陈淮安,望你好自为知。” 陈淮安夹着本手,拱手,只说了句:“共勉。” 绕过康维桢,在前殿三叩九拜过孔夫子像,进了讲堂,一群看热闹的同学亦步亦趋跟在陈淮安身后,看稀奇一样的跟着他。 再进两步,陈嘉利和陈嘉雨两兄弟站在来路上,亦是神色复杂的望着他。 嘉雨是个清眉俊眼的好孩子,见陈淮安经过,低声道:“二哥从此可要上进,才不辜负嫂子对你的欺望。” 陈淮安唇角抽了抽。 本着宝剑锋从磨砾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冷硬风格,竹山书院的讲堂里冬日从来不生炭火的,正值寒冬腊月,里面冷的跟冰窖似的。 也只有葛青章那个从小冻到大的冰碴子骨头才不怕冷,稳稳儿坐在矮几后面温书。 陈淮安忍着一口老血,就坐到了葛青章隔壁,抱拳,再笑:“青章,锦棠说你书读的好,哥哥空有偏才,读书着实不行,从今往后,咱们结个学盟,一起读书一起进步,可好?” 没有葛青章十年寒窗,一步步考上金殿的能力,便将他打死,分尸,烧了,埋了,矬骨扬灰,两辈子,他依旧会盘桓在罗锦棠的心里,至死不渝。 十年后叫人闻风丧胆的清水御史,若非溺死于护城河中,其实才是最终屹立朝堂,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也可以功成名就,名垂青史的哪个人。 葛青章前日才见陈淮安背着人差点弄哭了罗锦棠,也知他是个性子不定的登徒子,读书大概也不过一时兴起,在外面玩腻了,又想回书院鬼混几日而已。 但他天生不是个喜与人翻脸的性子,是以也不说什么,就只是稳稳的坐着。 俱是青春年少,也还风华正茂,陈淮安一只热气十足的大手掰上葛青章纤细修长,冰冷透骨的秀手,狠狠扭了一扭,这伪心的友情,就算是结交上了。 第23章 愈久弥香 在说服了老娘之后,锦棠才敢去和康维桢谈大批量卖酒的生意。 当然,因为葛牙妹特别反感康维桢这个人,锦棠并没有说自己是准备把酒卖给谁,她另提了两坛子专门用五十年的老酒勾过的,自己此生以来尝过味儿最香醇的酒,清清早儿起来,也往竹山书院去了。 穿过旭日东升,照着竹林青青的照壁,头一座正殿里塑着孔夫子像,两侧厢房皆是做了讲堂。穿过游廊一路往后,康维桢的公房,在从右侧进小门的一处小院子里。 锦棠曾来过一回,所以熟门熟路。 路过一间讲堂时,她恰就瞧见陈淮安像个流氓无赖一样,挤在葛青章的身边,正不知在说些什么,而葛青章俊秀白皙一张脸上胀着些潮红,棉衣上层层补丁,显然已极度的不耐烦了,犹还强忍着,正在点头。 他越躲,陈淮安就欺的越近,都快把葛青章从蒲团上给挤下去了。 “瞧瞧,哪不是罗家小娘子么。”有一个学生忽而一声叫,高声道:“小娘子,是不是来给淮安送饭的?瞧瞧,这还提着酒了,淮安,你艳福不浅啦。” 陈淮安还以为是同学们闹他,没羞没臊正在欺负葛青章,蓦然转过头来,见真的是锦棠,吓的连忙高举双手。 毕竟罗家酒肆在渭河县颇有名气,而罗锦棠又生的美,未嫁时这书院里的学生们谁不多瞧几眼的。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她和葛青章青梅竹马,不过是葛家嫌她出身不好,不要她罢了。 于是,另又有人笑道:“怕不是小娘子怕淮安要欺负我们的乖乖儿小青章,特地来收拾他的吧” 锦棠今日穿着件香妃色外绣着百蝶穿花的锦面棉袄儿,下面同色的素面绸棉裤,耳珰明珠,香腮含笑,听学生们这般取笑自己,不羞也不恼,只是蓦然回首,侧地里给这些学生们笑了一笑,继续往前走,却是拐过弯子,往康维桢的公房里去了。 她本是活到三十岁才死的,不比小姑娘们娇羞,看这些学生们,全不过孩子尔。 但在学生们眼里,这酒肆里的大姑娘,又娇又俏又辣,再看那腰身,简直是勾人魂魄,有几个直接就开始咂吧嘴了:“淮安,要说你爹娘待你可是真的好,能给你娶罗锦棠回来。” “可不是嘛,罗家小娘子,也就咱们淮安这样儿的男人才能娶。”说这话的,是揶揄葛青章的。 葛青章突然就胀红了脸,抱起书一直躲到墙角里,离夫子最远的一个位置,坐下了。 正是自习的时候,夫子还未至,讲堂里就只有学生们。 陈淮安忽然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不比别的书生们长年读书,鸡胸勾背的,因耍的一手好拳,身材高大,臂膀也练的格外的粗,英气堂堂又男子气十足的面相,笑起来倒是朗然君子的模样。 忽而一把揪上方才取笑锦棠的,一位叫王树卿的学生,陈淮安那拳头就在王树卿的鼻头上晃着:“要不要试试你二大爷的拳头?” 他的拳头,能打得过秦州第一拳把式骡驹,谁不怕? 王树卿连忙抱拳,赔着笑道:“淮安,不过开两句玩笑而已,怎的你还就生气了,这拳头都拎起来了。往后小弟不说也就是了嘛,何必如此较真?” 陈淮安一把松开王树卿,就在学生们中间踱着步子,两只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哥哥我虽说从今往后,就要在书院里读书了,可拳头功夫从不曾落过,谁要再敢取笑我家锦棠一句,往后就给我做只人肉沙包,好不好?” 说着,说着,走至葛青章面前时,他忽而出拳,直接打在身后的青砖墙上,好家伙,一拳出去,震的墙轰隆一声响,梁上的吊灰都往下落着。 葛青章自始至终不曾抬过眼,也不曾躲过,依旧翻着自己面前的书,置身事外,无比的镇定。 * 康维桢当年是做过钦差的,打小儿家境又好,生活过的极为优渥。 便只是书院小小一间公房,他也曾掏空地基,重做过一遍地龙。一进屋子,满墙的字画,插满了架子的书,屋子里也是浓浓一股墨香。 见是锦棠,他笑道:“小娘子这是真要跟我谈生意了,今儿这酒,又是你新酿的?” 锦棠大大方方儿的,当着康维桢的面揭开了自己贴的封纸,递给康维桢,瞧他翻转过来,瞧着后面那段话儿,再揭开了酒坛盖子,便亲自取过酒壶来,分好酒,倒了一盏给康维桢,也另倒了一盏,给自己。 “锦堂香酒,就好比这人间岁月,经寒暑四季,蕴酸甜苦辣,愈久而弥香。”康维桢跟着读了出来,道:“娘子这段话书的很有意境,倒是正中康某的心怀。” 锦棠也是一笑:“我这坛酒定价三两银子,能吃得起的,自然非是巨富便是高才,比如康先生这样的,能品得了酒,也懂酒。” 不着痕迹的戴高帽,于不动声色间的捧人,康维桢果然受的很舒服,勾唇也是一笑。 见康维桢端起酒盏要吃,锦棠知他的脾气,也端起自己哪一盏来,含到嘴里过了一遍,却是不吃,仍吐回了酒盏中,这样,她就不算不给康维桢面子了。 这一坛子酒,香气饱满,酒质层次更加丰满,比上一回给康维桢送的,更高一个层次。 果然康维桢当时就拍案了:“正好,我马上有一趟走口外的驮队,就这个口味的酒,你能灌出三百坛来,我全部都要。不过,利润在多少?” 锦棠以为自己也就能卖个十坛八坛的,没想到康维桢一次居然要三百坛,也是早在来之前就算好的帐,立刻道:“这一坛酒的成本,加上坛子,酒液,总计一两银子。我定价三两,其中二两是利,咱们各取一半,您看如何?” 这才是她要谈的五五分成,利润的对半。 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利润也是从康维桢的身上出的,她的酒肆,仍是她的,康维桢染指不到分毫。 康维桢也是瞧出来了,罗锦棠虽说相貌与葛牙妹相似,但在经商上比葛牙妹更有头脑,当然,绝不是好欺负的哪种。 反而是葛牙妹,少年时那样活泼,清爽,一件青白褂子朴素明媚的大姑娘,如今渐渐涂脂抹粉,穿的妖妖艳艳,偶尔康维桢路过,总见她在强撑着笑颜,跟些酒客们打情骂俏,全然不是少年时的那个她。 想起少年时的葛牙妹,康维桢脸色便是一黯。 他道:“那就这样算,届时我给你六百两银子,你给我三百坛酒就好,但你得保证,品质得与你送给我的这一坛子完全无二才行。” 就这样,锦棠经商以来的第一笔大生意,就谈成了。 * 从山正房里出来,锦棠并未走,反而是转到了书院靠山的一边儿,于积着雪的竹林边儿上站着,晒着暖融融的太阳,等陈淮安下课。 他们上一个时辰的课,就会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学生们可以吃自己从家带来的干粮,或者走一走,散散步。大多数的学生,都会趁此撒个尿放个水,再回去上课。 最先出来的是葛青章,不比别人撒个尿都是随便拣地方,或者就往竹林里一撒,他是会认认真真进茅房的,所以,这是正准备往茅房里去,谁知半路就碰上锦棠站在积雪成堆的竹林外。 她来时提着两坛子酒,此时手却是空的。 原本锦棠嫁给陈淮安之后,陈淮安老是吃酒打架闹事,锦棠过的并不好,葛青章几回碰见她,虽说穿的娇姿鲜艳的,但那只小脸儿皱的苦瓜似的,从来没有舒展过眉头。 还有几回,葛青章要回家时路过渭河桥头,就见锦棠挎着只小包袱,哭哭啼啼的往罗家酒肆走着。 他站在桥头上,闭上眼睛静静的站着,便能听到锦棠絮絮叨叨的告状声,葛牙妹的劝解声儿。 葛青章不会种地,不会做卖买,除了读书,别的什么都不会干,当然,就算他能找到营生,能养活了锦棠,他娘也绝不会让他娶锦棠的。 而私奔,哪更加不可能,他膝下还有一堆的弟弟妹妹,老爹又还有病,要是没了他,那个家可就垮了。 于是多少回,只要瞧见锦棠又哭哭啼啼儿的回家,葛青章便没日没夜的学习,读书,往死里的学。只有钻到书里头,他才能忘掉锦棠的啼哭,和她嫁给了一个酒色纨绔的事实。 今儿她眉目倒是格外舒展,遥遥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颊侧噙着丝若隐若现的笑,显然,丈夫重回书院读书,她的心也宽敞起来了。 “在等陈家二爷?” 锦棠蓦然转身,见是葛青章,笑道:“正是呢。讲堂里学生多,我不好去,你替我叫叫他去。” 葛青章道:“好。” “青章,今夜来趟酒肆好不好?我是真需要你帮忙。”锦棠见葛青章欲走,又追了一句。 葛青章停了停,低低答了声好,拍回讲堂去叫陈淮安了。 陈淮安正在和王树卿几个吹牛,吹自己当初在秦州打败骡驹时的风光,说起自己吃醉了酒,晕晕乎乎,提拳就走,并骡驹的躲闪,边说,拳头横扫乱挡,惹的学生们兴奋不已,嗷嗷直叫。 这就是陈淮安的好处,无论在任何场合,三教九流还是达官贵人,只要他想,就能与他们打成一片。 相比之下,葛青章永远都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的,就同窗七八年的同学们,他似乎也很难跟任何人交心。 听葛青章说锦棠在等他,也不知为甚,陈淮安一个打挺直接就翻了起来,撞翻了几个桌子,在同学们连嚎带叫的嘘声与鼓掌声中,奔出讲堂,还差点撞翻一个学生,连跌带撞的,就朝着竹林跑去。 分明两世的老夫老妻,早上还在呕气儿的,可于这书院里听说锦棠在等,陈淮安居然欢喜的像个莽撞少年一般,连多少年来练就的,比城墙还厚的脸,居然也就红了。 竹林墨青,白雪皑皑,青瓦白墙,正午的日光一片暖融,一袭暖香妃色棉袄儿的锦棠就在这清明天地之间站着。等他走近了,才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颇带揶揄的,她说了句:“老远就听见你吹牛的声音,你这性子就不能改改?”她仰眸坦然的望着。 陈淮安心中居然仿如小鹿在里头乱蹦乱撞,一只手伸到半空想去摸头的,又垂了下来,欲近又不敢近,欲远吧,上辈子临死时,尊严没了,亲人没了,一切都没了时,匍匐于地,眼巴巴儿等着欲要看一眼的她,他舍不得。 于是站在离她一尺的地方,静静的站着。 “淮安,两辈子,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就是你当初到底是怎么从京城到的渭河县。能否跟我说说?”锦棠笑了一笑,转身拾级,往山上走去。 蓦然转身,耳珠打在颊侧,笑的就仿如新嫁时一般明媚。 第24章 酸甜苦辣 陈淮安跟在她身后,隔着一梯台阶,恰好能与她身量相齐平。 “都是些陈年旧事,你问这些作甚?”陈淮安淡淡说道。 锦棠侧眸望着陈淮安,这瞧着相貌堂堂,又没心没肺的男人,上辈子至死,都没告诉她他是为甚才到的渭河县,那个秘密,是他们全家的秘密,而她是个外人,而且还是跟他两个母亲红头对眼,誓不两立的恶人,所以不配得知。 她勾唇一笑,粉嫩嫩的唇在阳光下瞧着是亮晶晶的软嫩,还略有几分肿。 就这两瓣唇,昨天晚上啃他的手,他的脸庞,从上肯到下,将他半夜,恰是啃他才啃肿的。 啃到最后陈淮安欲生不能,求死无门,满腔的火眼看欲炸,若非屋子太冷叫他还能保持点冷静,险些就压着把她给办了。 他只瞧了那两瓣唇一眼,连忙就别过了眼。 “方才我和康维桢谈生意,他一次性要了我三百坛子酒,反手,我可以赚到三百两银子。”锦棠于是插开了话题。 陈淮安果然大惊:“这样一笔大生意,竟叫你给谈成了。” 如今一户富裕人家的吃穿用度,一年顶多也不过十两银子,而普通的二两酒,不过几铜板,一坛三两银子的酒,放在普通人家,就得花去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一般来说,渭河县能吃得起这样一坛酒的人都不多。 当然,也唯有康维桢,常年走驮队于口外,认识的,都是河西一带的羌人土司,以及再往西,翻过天山,碎叶、高昌的国主们,吃得起真正美酒的人,才敢要这三两一坛子的酒。 锦棠于是再一笑,道:“你要明白我是真放下了,不恨齐梅,也不恨你亲娘陆宝娟,我会自己做生意赚钱,绝不会因为知道了你们的隐私就去害她们,只是两辈子都好奇,你便说出来,我也只是听听,绝不往外说,可好?” 上辈子,除了成亲后分家出来单过的那一年,他们俩夫妻从来没有如此平和的说过话。 当然,锦棠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娇俏,鲜活,笑的灿烂。 她在葛牙妹死后整个人就垮了,经常睡到半夜都是哭着醒过来,再哭着睡过去。 整个渭河县的人都在笑话她,她自己也自暴自弃,陈淮安虽说并不曾离弃她,但到底也没有体贴过她,也不曾说过什么宽慰的话,最多就是抱着睡上半晌,再哄她吃两口酒,然后趁势再来一回,弄疲了好叫她入睡而已。 想起往事,他颇有些眼热,于是便和声说了起来:“其实也是陈澈造的孽。” 却原来,陈杭和陈澈,是在赴京赶考的路上结识成莫逆的同窗好友。当年齐梅也随夫至京城,陪他考试。 就是在哪一年,他们原本的儿子陈嘉正恰好一岁过,是学走路的时候。 会试三月考罢,放榜要在四月,所以俗称杏榜。 结果就在会试罢后,陈杭俩夫妻和陈澈春四月于京郊游玩的时候,陈澈吃醉了酒,于田野间游猎,竟把在田野里跑着的,白白胖胖的小陈嘉正给人家一箭射死了。 一个来考会试的举子,等榜期间吃酒也就算了,竟然还射死了同窗好友的儿子,这要是给学政知道,他的功名可就没了。 还恰恰就在这时候放了榜。 陈杭名落孙山,而陈澈高居榜魁第七名,从此就是一名贡士,只等四月的殿试了。 十多年的寒窗苦读,一个进士的名额比条小孩子的命重要太多太多。 为求陈杭能饶了自己,不影响他即将得来的官途,陈澈便让自己当时的外室陆宝娟把外室子陈淮安赔给了陈杭,用以顶替死了的陈嘉正给陈杭做儿子,尽孝道。 按理来说,杀了儿子也就罢了,还赔一个过来,这事儿一般人都不肯答应的。 陈澈当时还曾说:这孩子的生死,就俱由陈兄夫妇来掌了。 其实就是想要陈杭也杀他一个儿子,消了此事的意思。 齐梅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当时还未给孩子断奶的她,从陈澈手里接过陈淮安,撩起衣襟就给正在哇哇大哭的陈淮安喂起了奶,也算是就此,抑住了蓦然失子的焦急,从此就把陈淮安当亲儿子养了。 所以,陈淮安其实是个赔子,赔过来的儿子。 陈嘉利和嘉雨两个都不曾吃过齐梅的奶,陈淮安却是实打实是吃着齐梅的奶,在她怀里长大的。 陈淮安记得自己出天花那一年,躺在床上无人敢动,就是齐梅一个人伺候着,把他给救过来的。 她心急的时候甚至还曾跪在病床前求大夫,说:“那怕割我身上的肉,只要能救活我的孩子我都愿意。”就为着这个,便齐梅有些小心思,陈淮安并不说什么。 因为他本就是齐梅杀子仇人的儿子,陈澈把他赔过来,就把他的生死交给陈杭俩夫妻了,便当时齐梅为了解恨杀了他,陈澈为了自己的官途也会悄悄没下此事。 他虽不忿于齐梅的溺杀之心,但也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便齐梅把他养废了,到底是他自己不争气惹得祸,跟齐梅的教养关系不大。 所以便在入京城,为官为宰后,也一直对齐梅孝敬有加。 两世夫妻,时至今日,罗锦棠才知道陈淮安原来是这么着到的渭河县。 他相貌肖似其父陈澈,但陈澈是个阴柔质的书生,他则更加高大俊朗,肩宽背阔的,满身阳刚之气。虽说打小儿叫齐梅给养歪了,到底那好底子是盖不住的。 虽说养废了考不得学,可一朝蛟龙入海,也能把朝纲搅的天翻地覆。 * 锦棠知道陈淮安是怎么到的渭河县,也就知道他为何执著的认为陈杭是个好人,而齐梅也不算坏了。 总得回去,搞清楚上辈子那糊糊涂涂的糟心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戳穿了陈杭夫妻的嘴脸,摔在他脸上,她才好和陈淮安谈和离不是。 是以,她忽而回首,在台阶上微微儿跃了两跃,侧首而过时说道:“罢了,你回去跟爹娘说一下,就说我娘家还有些事儿要处理,等处理罢了,我就回陈家去。 弄清楚了陈家的事情,咱们就和离,好不好?” 陈淮安本以为要让锦棠放下做生意回陈家,会有一番难缠,没想到她早上还气呼呼儿的,此刻却答的如此干脆。 晴空朗日的,他头一回尝试着转寰,问道:“糖糖,不和离行吗,你做生意,我给你做靠山,这一世,咱们不谈情欲,不谈爱恋,不谈孩子,只求把日子过的好好儿的。” 台阶补齐了俩人身高的差异,明珠珰在她的耳侧微微颤着,锦棠眼睑上蓦然腾起一层红来:“你真觉得,孩子是一个人一生能迈过去的坎儿?” 虽说强抑着痛苦,可只要说起孩子,她方才因为做成了一单生意而得来的欢喜,便被一扫而空。 上辈子,她最后一胎孩子是在和离那一夜有的。 奇迹一般的,她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在京城里做生意,不比往日药汤子煨着,床上躺着都会流产,那一胎居然一直怀到八个月上。 生意红红火火,肚子越来越大,锦棠甭提有多高兴了,偶尔瞧见他在窗外,也没了往日一见就恨不能拿目光杀死他的仇恨感。 但最终,孩子仍是没了。 流产的那日,恰是大年三十,雪下了足有一尺深。林钦到相府来抓稳婆,陈淮安也疾疾赶了去,便见锦棠跪在雪地上,哭的像个疯子一样,拽着只上面盖着素白布的篮子,不许稳婆提走。 那里面装着她怀到八个月,最终没能存活的孩子。 当然,和离之后,他们之间就没有再多说过一句话,便哪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陈淮安也不知道。 * 回到酒肆,葛牙妹正在灶头忙碌着。 两只劈做两瓣的大鱼头,拿酒糟、茱萸,花椒等做的红烧,闻着便是一股子鲜香扑鼻的辣气。 她见锦棠默默在灶下烧火,叹了一气道:“锦棠,我仍不信淮安会与你和离,我觉得他不是哪样的人,你说的太惨,让我这一整天都伤心难过。” 所以,才更加要做些好吃的来给锦棠吃。 锦棠添了两根柴,起来搂上葛牙妹粉香香的腮膀子狠狠亲了一口:“娘,信不信儿的,反正这酒肆的生意,你得让我管着,酒肆也该是我的。” 葛牙妹嫌弃的避着,柔声道:“你的,都是你的,哎呀,你的口水,可真脏。” 锦棠转身接过刀,切起案板上拿佐料煮好,凉来的五花肉来。她的刀功极好,切出来的五花肉片子薄厚均匀,薄如蝉翼,亮晶晶儿的,趁着鱼头出锅时,拿拿葱姜蒜一爆,又是一道极下饭的回锅肉片。 吃罢了饭,锦棠便守着酒肆,等约好的葛青章,谁知等到天都黑尽了,葛青章依旧没有来。 锦棠叫葛青章来,是为了让他给自己书酒坛子上的坛纸,以及品名的。 锦堂香三个字是她自己书的,缘边封面也是她自己绘的,到底她是个妇人,字书的小器,花纹也绘的不够雅致。 而葛青章有很好的工笔画底子,又穷,缺钱,据说在书斋里替人抄书,一整本才能挣两百个铜板,而抄一整本书,他得耗费几天几夜的时间。所以,锦棠其实是想既有人帮自己做坛贴,又能叫葛青章有个稍微容易点的,来钱的路子。 但既上辈子葛青章为了她而死,只要他不愿意,她这辈子就不敢过多的招惹。 所以,洗罢了脚,锦棠趿上软毛皮的绣鞋,润泥磨砚,便准备仔仔细细儿的,绘那三百张贴纸,用来给酒坛贴封口。 俗语说的好,酒香也怕巷子深。 虽说只是一坛酒,但酒质重要,外在的包装更重要。 所以锦棠不止要用心调出味道最好的酒来,还得做出市面上最别出心裁的坛贴,叫人一眼看着,便知这酒与众不同才行。 她磨好了墨,才抽了宣纸出来,便见桌案上一本论语集注下面散落出一沓子菱型的熟质夹宣来。 宣纸正面端端正正,是极其漂亮的魏碑,书着锦堂香仨字儿。 再反过来,后面便书着她写的那一段话: 从端午治曲到重阳下沙,九次蒸馏,九次取酒,历三年陈酿,五十年的老酒勾调,方成一坛浓香。 锦堂香酒,就好比这人间岁月,经寒暑四季,蕴酸甜苦辣,愈久而弥香。 这句话贴在背面,只有撕下瓶贴方能看到。 吃酒的人大多感性,能吃得起三两银子一坛好酒的人,大多数肯定都读过书,如此一段戳人心的话,只一眼,他们也会记住的,当然也会记住她的锦堂香酒。 这是陈淮安的字,酒名用魏碑,端雅庄重。 这段话用的却是瘦金体,清秀瘦逸。他虽读书不成,一手字,从魏碑到瘦金体,再到内阁辅臣们善用的馆阁体,书的无不出神入化。 罗锦棠一张张瞧过来,想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昨天夜里,她吃醉了酒,陈淮安怕是写这东西写了一夜吧。 第25章 锦绣文章 事实上并非葛青章不肯去罗家酒肆给罗锦棠帮忙,而是陈淮安缠他实在缠的太紧了。 便他去茅房解溺,陈淮安也会跟着,甩不掉的尾巴一样。而且葛青章解溺时发现,陈淮安似乎在盯着他小二弟看,看完,还打了一声极为得意的口哨。 这算什么,孩子一样,比谁尿的更高尿的更远吗? 因为是锦棠的丈夫,葛青章咬了咬牙,也就忍了。 像他们这种秀才,已经过了讲经义,该到讲考题的阶段了。 积年乡试,会试,殿试上曾经考过的考题,夫子会把它们逐条列出来,一道道的分析,研究,分析讨论给学生们听。 今天夫子讲的是《百姓足,孰与不足》,这是二十三年前乡试时的一道考题。 首先,夫子会给大家展示二十多年前乡试时,各省前三甲的闱墨,,然后,再一份份拿出来分析,看二十年前这些考生们是如何破题的。 人常言写文章要讲究凤头,猪肚,豹尾,一篇试卷书的是否好,首要的就是破题。 所以,光破题夫子就讲了半日。然后,才是挑顺眼的一个个揪出来,问他该如何破题。 放学以后陈淮安还不肯走,拉着葛青章一起研究淮南考生陈澈的闱墨。他是当年淮南的解元,他破题第一句,便是:民自富于下,君自富于上。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 每每提及生父陈澈,陈淮安就要想到这两句。 一语中的,精彩绝伦,无出其右。 会试试题规定不得超过五百字,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收结,细分共做八股,所以又称八股文。 其文每一句都必须有其意义,还必须押韵,连结到一起,非但得文辞优美,还得立意深刻,虽说能书八股的,大多都是书呆子,但也不得不说,能在如此严刻的文字规则中,书出一片立意深远的锦绣文章来,其人必定要勤学苦读,还得天赋超群。 陈淮安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通自己的看法,葛青章却只是淡而应之,似乎懒得跟陈淮安多说一句话,这是准备用比讲堂还冷的冷意,逼退陈淮安。 陈淮安热脸贴了冷炕,对着葛青章这个硬骨头,打把,他是锦棠的心头肉,打不得,骂吧,怕他翻脸给锦棠告一状,他要吃不了兜着走,本是想讨教点儿学问的,因他死不开口,只得辞过出来,准备回家去。 虽说都已经说好了,只要忙过这几天,锦棠就会回陈家的,陈淮安踱着步子,还是先走到了罗家酒肆外,虽明知锦棠不会在二楼的小隔间里,还是仰面望了许久。 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亦是租了这样一间临街的店面,一边经营店铺,一边等着孩子生产的。 忆及当时二人已然和离,而她还怀着身子,陈淮安总是心急难捺,分明在宫里阁房值班的,赶在宫门下钥前会疾忙忙的策马出来,奔到她那店铺的楼下转上一圈子,听楼上她拨算盘珠子的声儿,听她在木质的楼板上走来走去,盘算着明日该进的货物,又该要去拜访哪些客人,听她和她的小丫头叨叨不停的说。 往日在家时,总嫌她话多,可真正和离了,不听听她的声音,整个人都是空的,听她隐隐说叨上几句,哪怕只是看一眼窗子上她的身影,又赶在下钥之前,再匆匆忙忙赶回宫去。 似乎只有到哪小楼下转上一圈儿,他才能替老爹熬得住阁房里的硬板凳一样。 直到后来她八个月时小产,大雪之中,宁远侯林钦拿貂裘裹着,把她抱回自已家去,陈淮安那疯魔了一般的日子,才算彻底结束。 * 幽深古寒的孙家堂屋里,孙福海和老太太各坐于八仙桌的两侧,他大哥孙福贵在老太太身后站着。 而孙家娘子只穿着件薄薄的睡衫儿,大约是从热炕上给拎下来的,正跪在地上冻的直发抖。 “今儿去给康家老太太诊脉我才知道,康维桢和罗家酒肆合伙做生意,这一趟走口外的生意,康维侦一次就要了罗家三百坛子酒,罗家要净赚三百两雪花银。”孙福海气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三百两啊,要给一户省吃俭用的人家,半辈子的花销都够了。 孙福贵道:“三百两倒也算不得啥。可是等罗家缓过来,那酒肆可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孙福海做了半辈子的生意,从药堂到钱庄,当然俱皆是赚钱的营生,但是,这些生意的局限性就在于,他只能在渭河县做,做不到秦州,也做不到京城去。 因为小县城的钱庄和药铺,无论实力和医术,永远无法和大地方的抗衡。 但酒就不一样了。 汉武帝为了寻得美酒,劈荆斩棘一路寻到蛮荒未开的赤水河畔,甚至要特地修一条官道,只为取美酒之用。酒这东西,自古以来,就以口感取胜。 所以孙福海才非要不可。 因为罗家酒肆可以把孙家的生意扩到秦州,甚至扩到京城去。 孙老太太镯子砸在桌子上咣咣作响:“还不全怪你这个娘子,信誓耽耽儿的说自己没问题,问题全出在你身上。否则,我又怎会叫个蒙古大夫给骗了。” 孙福海叫自家娘子骗着吃过填了溲的大南瓜,前几日还吃了几枚闻起来像是马粪,又像鸽子粪,里面似乎还搀着狗屎和指甲屑的药丸子,吃后狂泄了几日肚子,但显见得,神医是陈淮安在装神弄鬼,骗银子的,也是陈淮安。 虽说生气,但当初他从葛牙妹手里骗酒肆的时候,也是用的树舌。 要说为人正派,孙福海也会,他和康维桢就是很淡泊的君子之交,因为皆是男人,还都旗鼓相当嘛。 但葛牙妹那种妖艳贱妇,孤儿寡母,脾气死倔,又不肯卖窖,就逼着他非得用下三滥的手段了。 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他道:“先放把火拖一下,让罗家这三百坛子酒装不出来,等生意做不成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 三更半夜的,寒鸦在枝头呱呱的叫着,靠近渭河的这一边儿本就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一到夜里连个鬼都瞧不见。 但偏偏就在陈淮安转身欲走时,来了俩个人。 这俩人一个叫孙三,一个叫刘四,那孙三是孙福海的本家,这刘四是孙三的准亲家,俩亲家一起,声音并不大,边聊着就边走过来了。 刘四道:“放前边儿,就放在酒肆大门上,烧了酒肆的大门不就行了。” 孙三不这么想:“孙家郎中要的是他家无法灌酒,你烧他家大门作甚?这火要放在后院儿,烧了酒窖才成。” 一个县城可没多大,罗家酒肆又因为葛牙妹而人人都知。 刘四断然道:“不行,那窖旁的屋子里住着孩子呢,酒又是个易燃的东西,真烧着人家孩子,咱就造孽了。大门显眼又敞亮,也就烧一烧人就瞧见了,扰了他家生意,还不造人命。” 陈淮安站在暗影中听着,觉得刘四说的极是。 但孙三儿不这样想,他道:“孙大爷只想要酒窖,可没说造不造人命,人固有一死,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过孤儿寡妇的,这有甚?” 刘四是个脸大,脖子粗,气息也粗的矮胖子,粗声道:“伤人命的事儿我不干,要干你自己干去。” 孙三一人也不敢干这样大的事儿,见准亲家要走,声音便有些儿高了:“刘四,你要这样,我家大丫儿可不配给你家有财了啊。” 刘四气的结舌:“不配就,就不配,你自己干去。” 上辈子总听锦棠说葛牙妹是叫人害的,陈淮安一直以来都不甚相信,但经过重生以来的这一段儿,他算是明白了。 葛牙妹拥有天生酿酒的本领,时人不知是她本身的本领,只当是井好,或者水好,于是把这小小一间酒肆当成蒙尘的明珠,未开发的至宝,所以争着抢着。 而她是个怀揣着宝物犹不自知,全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儿,图人害命的事儿可不就来了? 孙福海这种人,只要不死,就不会熄了想夺罗家酒档的心。 眼瞧着孙三从身边经过,就在酒窖的后面架柴,准备要放火,陈淮安将手中的书往腰间一掖,拍了把他的肩膀:“孙哥,你可真真儿的傻,这是个冰雪堆子,放了火岂能燃得起来? 我给你找个好地方,保准火能燃的又大又旺,瞬时就烧了这座酒肆。” 天黑月冷的,孙三还没回过神来了,叫陈淮安一只大手一拎,转眼就给拖到了渭河边,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衣服裤子往树上一扔,一脚便给踢进冰封了至少一尺厚的渭河里了。 属九寒天的冬腊月啊,人热乎乎的身体一贴到冰面,直接就冻在上面了。 孙三儿鬼哭狼嚎似的叫着,骂着刘四,等回过味儿来扒自己衣服的人是陈淮安,河边早没人了。 * 欺负完了孙三儿,陈淮安就又找到了进罗家酒肆的理由。 他本是个江湖乱道,攀树借墙的,就翻进去了。 这时候锦棠在暖暖的被窝儿里睡的正香呢,一听门上浅浅的敲门上,三长两短,便知是陈淮安,三更半夜的,怒道:“陈淮安,三更半夜的你作甚?快会你家去。” 陈淮安依旧执著的敲着门:“你出来,我有些话儿要与你说。” 天寒地冻的,被窝里正热乎着呢,锦棠当然不肯出去:“有话明日再说,我不出来。” 陈淮安也是在强人所难,其实也无甚事,但他就想看她一眼,似乎只有看上一眼,才能解了上辈子那种打着马在京城里四处乱走,分明知道自己错到极处,挽不回,抓不住,又无处可诉的焦急一般。 所以到他上辈子死的时候,万念俱灰,心中唯一的一念,便是想看她一眼而已。 见台阶上摞着几坛子酒,他抱了一坛过来,揭了纸皮,红布,再拎开了坛口,深深嗅了一气,欲要豪饮上一口,忽而想起上辈子坏了事,有了哪外子,不得不接受黄爱莲哪个外室的,恰是因为酒,遂只闻不吃,贪了半晌的香气,这才又合上了坛口。 将坛子放回原位,拖着长长的背影,走了。 第26章 所谓伊人 要装三百坛子酒,可是个大活计。 因为锦棠早跟葛牙妹说过自己要做酒生意,所以葛牙妹总算同意让女儿折腾,把所有的槽全部开出来,雇了几个周边的婆子,加大人工出新酒,再搬出陈年窖藏的老酒来,由着锦棠,让她自己勾调合适的口味。 待哪新酒一勾出来,葛牙妹边品边竖大拇指。锦棠调出来的酒,确实比她调的更香。 说到底,还是她见识过的酒不够多的原因。 至于坛子、修砌酒槽,雇人工,再加上购置高梁,哪一处花出去的都是大银子,所以赚回来的三百两,听着是笔巨财,但等三百坛子酒装出去,基本也就花完了。 好容易装完了三百坛子酒,也封好了蜡,一张张崭新的贴纸都贴上去,一坛坛上书着锦棠香三个大字的酒摞在屋檐下,都快顶到瓦檐了。 今天依旧是葛牙妹做的饭。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又是剁馅又是揉面,她居然包了一案板的韭黄馅儿饺子出来。 住在街市上,一等的好处便是任何食材都是新鲜的。眼看春节,正是发韭黄的时候,胖乎乎的韭黄子又鲜又嫩,配上炒的虚松蓬软的鸡蛋,再添点儿南来的虾仁,哪味道叫一个鲜。 罗根旺如今已经能够在楼上简单的踱步子了,而葛牙妹除了在酒窖里干活儿,每天还得上楼,扶着丈夫罗根旺在楼上走来走去,让他能够早点行动自如。 她揩罢了手,对着铜镜补了点胭脂,正准备要上楼,便听锦棠说道:“娘,这东西你打哪来的?” 葛牙妹回过头来,便见锦棠手里拿着只金花鬘,正在手中摇晃。 花鬘这东西,一般是有品阶的男子们戴在袖腕间,用以做装饰的。罗锦棠打小儿就见葛牙妹的首饰盒子里藏着这东西,却从来不曾问过她,这东西是打哪来的。 葛牙妹随即变脸:“拿这东西作甚,快把它放下。” 锦棠盯着花鬘光滑的里面,逐字逐句的认着,读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首诗,是《诗经》里的蒹葭,描写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子的爱慕之思。 葛牙妹又不读书识字,一把夺过花鬘,恨恨道:“我不懂你说的这话是甚意思,把它砸了,扔了去,我不想再瞧见这东西。” 锦棠柔声道:“娘啊,您可真是……” 其实上辈子,在葛牙妹死后,老爹罗根旺有一回就曾咬牙切齿的说:“你可知道,她还跟咱们县城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子好过,不过人家嫌她门户太低,不肯要她才嫁的我。小姐身子丫环命,她本就是个荡货。” 那时候的罗锦棠无可辩解,男女追求爱情,皆是天性,就因为她妄想过嫁给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子,就是荡货了? 最后锦棠遂连老爹一起恨上了。 原本,锦棠一直在想送葛牙妹花鬘的人是谁,但现在,她觉得她猜到哪个人是谁了。 “是康维桢康山正,对不对?给您这花鬘的人是他。” 十六七年前,康维桢也不过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一个是渭河县最得意的高学之材,一个是乡下往城里贩山货的村姑,他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往事,叫葛牙妹一直诲莫如深,锦棠实在是好奇的不行,揽上葛牙妹的腰,在她颊侧不住的香着:“娘,求你了,跟我说说吧,是不是康山正给你的,你们当时还曾有过什么事。” 这应当才是罗根旺和葛牙妹两个只要一提起康维桢就会变脸的原因,也是康维桢不敢进罗家酒肆的原因。 葛牙妹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碰着,忽而就哭了起来:“哪个人我早都忘了,你也勿要再提他。” 锦棠随即道:“娘啊,要咱家三百坛子酒的人,恰就是康维桢,一会儿他家的车夫就要来咱家拉酒了,你要心里不高兴,就别从楼上下来,假装自己不知道这档子事,可好?” 她一直瞒着葛牙妹,就是怕葛牙妹的硬骨头,不肯把酒卖给康维桢。 果然,葛牙妹顿时一张粉脸儿变的惨白:“我罗家酿的酒,死都不能给他康维桢,不行就是不行,否则的话,我葛牙妹的脸可往哪儿搁?你爹你奶你大伯一家不得笑死我,骂死我,戳死我的脊梁骨?” 这就对了,葛牙妹和康维桢好过的事儿,大房的人也知道,这才是他们和起伙儿来,一起唾弃葛牙妹的原因。 锦棠望着娇兮兮的葛牙妹,简直无奈了:“娘,有银子,咱就能保得住酒肆,有酒肆,咱们才能赚更多的银子。等再有了银子,咱们就能像孙福海,齐梅一样,脸面算个啥,这世道笑贫不笑娼的。” 葛牙妹默了半晌。 虽说孙家的印子钱是还上了,可是丈夫还行动不便,大房罗根发说个出去挣银子就躲了,隔壁一个大嫂黄莺,一个老太太,俩人皆瘫在炕上,饭来伸手衣来张口,大房一家子都还要她来养。 葛牙妹又怎能不急钱? 忽而抹了把脸上的泪,随即提着裙子上楼了:“随你,但你切要记得,不要叫康维桢进这酒肆。” 好歹算是说服了老娘。 这时候康家的驮队也已经来了。 驮队,是商贩们往塞往贩茶贩酒最方便的运输队伍了。一匹马,两边驮两只箱子,几百匹马的大驮队,由几十个驮夫押运着,或者北上,或者西去,贩丝绸茶酒,进皮子烟草,来往皆是大利。 康维桢今日不授课,仍是一袭白麻面的布面棉袍子,亲自带来的银子,整整二百两的银锞子,见锦棠从褡裢中挑了一枚出来,粉白的小脸儿上端着笑,是个欲要咬的样子,笑着摇头:“小娘子,你要用心做好酒,这样赚钱的机会还会有的。” 锦棠瞧着这斯文儒雅,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心中仍是无比的疑惑,这康维桢,当初跟葛牙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他送了一只花鬘给葛牙妹,究竟又是个什么意思。 他站在酒肆的后门上,扬头看着前面哪座高高的小楼,仰面望着二楼望了许久,忽而问道:“您家葛氏,到如今仍还是脂粉涂了满脸的样子吧?” 锦棠笑道:“我娘是爱打扮一点,但这也无甚错,毕竟开着酒肆,素着脸不好当垆的。” 康维桢抽着唇,笑的颇有几分伤感:“劝她少涂些,脂粉虽美,里面却有对身体不好的东西,劝她勿要为了美而伤了身体。” 锦棠应道:“好。” 她其实经常见葛牙妹往脸上涂脂抹粉,抹到一半就要捂上脸哭,一日忙碌下来,原本一张精致又漂亮的脸蛋儿,妆残脸花的,确实难看。可这是葛牙妹的犟脾气,谁人也劝不得她。 * 等灌完了这批酒,葛牙妹手头顿时宽裕,非但大手笔给了大房三两银子过年用,还要带着锦棠到市场上去逛一圈儿,买些中药回来,自己制润泽,治胭脂膏子。 为了省钱,这些东西她其实一直都是自己治的。 俩人一路逛完了县城里所有的胭脂铺,香粉摊子,买了些珠花饰品的,路过骡马市时,锦棠便拉着葛牙妹进了骡马市。 这骡马市,除了贩骡子贩马以外,还有一项用途,就是每天一清早儿,都会有一趟大板车到秦州府,只要想去州府的人,就可以搭早晨的大板车。 除此之外,每隔十天,还会有一趟去陕西行省西安府的大车,这趟车要翻关山,越秦岭,要翻山的时候,都是卸了车背着,过了山才装到一起,所以才会隔十天才发一趟。 这车夫恰也是罗家酒肆的老主雇,名叫余二。 他笑眯眯道:“娘子们若要坐车,只怕得等下一趟了,这一趟,咱们车上的人都已经满了呢。” 锦棠笑道:“我并不坐车,也不出门。只是有封信要劳烦余大爷帮我带到西安府,再花点钱,转寄到从西安府往京城的大车上去,这信,是寄给京城一个故人的。” 余二接了信过来,瞧着信封上并未署名,只写着上官林钦收几个字,遂笑道:“这也无地址,只有个名字,大爷我倒是能替你带,可就怕省城的车夫到了京城,不知往何处送信啊。” 锦棠仍是笑着:“这人如今应当在神武卫为指挥使,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二大爷多拿几角银子,到时候让省城的车夫跑趟神武卫就好。 至于若是上官林钦问起是谁寄的信,大爷只让人说个不知道就完了,但信一定要托人送到。” 余二是个老实人,将信并银子一并收下了,点头道:“我从省城找个最知根知底的车夫,给你送出去。“ 锦棠犹还不放心,再一遍给余二叮嘱道:“二大爷,这信一定得送到,你也一定不能告诉下一个车夫是谁送的。这于我来说,至关重要。” 犹豫片刻,她郑重其事道:“这信牵扯着一条人命,您要送了,能救人命的。” 毕竟皆是老熟人,余二也知道,锦棠肯花三两银子寄信,一定事关重大。连忙拍着胸脯道:“就包在你二大爷我身上,送不到,让老天罚我从此永远吃不到罗家的酒。” 锦棠和葛牙妹,姣花儿似的俩母女,叫这人一句逗笑,转身出来了。 从骡马市出来时,葛牙妹瞧着锦棠面色很不好,遂问道:“这姓上官的又谁,难道说你真的梦到了将来,在京城也有认识的人?”其实葛牙妹一直半信不信的。 锦棠挽过葛牙妹略粗燥的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挎篮儿自己提着。 她如今已经比葛牙妹高了,侧首就把头偎到了她香喷喷的肩膀上。 “是有这么个人,就像娘一样,于我来格外的重要,所以,想他这辈子能过的好一点。” 第27章 少年之死 回到酒肆,锦棠依旧换上绣纱蝶的棉袄儿,下面一件同色的素棉裤,怀里揣着个小包袱皮儿,就站在自家后门上等陈淮安。 在葛牙妹看来,锦棠这是终于肯回婆家去了。却不知,她摩拳擦掌的,和陈淮安两个回去,是想替自己证明正身,查明上辈子所发生过的一切呢。 遥遥见有个人走了过来,锦棠只当是陈淮安来了,半探着身子出去看,便见白白净净的脸,瘦高高的个头儿。唇角噙着极温和的笑,是个净头净面的小书生。 瞧见这孩子,锦棠蓦的脸一红,就准要躲回自家去了。 这是陈嘉雨,陈家老三。 这孩子也才从竹山书院出来,因不是在自己家,老娘不在,格外的活跃,笑嘻嘻道:“嫂子这一回躲懒躲的可够久的?” 锦棠轻轻唔了一声,问道:“这又不顺路,你怎的从这边儿过来了?” 嘉雨个子比锦棠高不了多少,斯文白净的那种瘦,笑起来唇角有两个梨涡儿。因是同年生的,他俩之间的话头儿,其实比跟陈淮安在一起时更多。 “这不你连着两个多月不回家,我也来问问是为甚。” 锦棠展了展小包袱皮儿,道:“我这不正要回,在等你哥呢。” 嘉雨埋头踢着地上的树叶子,吞吞吐吐了半晌,白齿咬着姑娘般红唇的唇,悄声说:“嫂子,我有个事儿,不能跟别人说的,就想跟你商量。等今夜回家了,我到后屋子找你,成不成?” 陈杭家是个浅户院子,但后面有个极大的后院,供晾晒衣服,也供何妈养些鸡鸭鹅的。锦棠和刘翠娥只要在陈家,夜来都会在哪后院一间小房子里剪桔梗,晒竹叶,做些简单补润的中药,也算是个营生。 显然,陈嘉雨是知道她今天要回陈家,特地来找她的。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想让她今夜支开大嫂刘翠娥,因为他要去,或者是想跟她说些私话儿。 见锦棠不说话,陈嘉雨仍是不停咬着唇:“嫂子,真挺重要的事儿,求你了,我也再找不到别的说处,只能跟你说说。” 锦棠咬了咬牙,道:“嘉雨,往后有了话,跟你二哥说去,你二哥虽说人不靠谱,待你可是真疼爱。” 陈嘉雨于是歪了脑袋,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就那么默默儿的望着锦棠。 “真不行。”锦棠断然道:“有事儿跟你哥说去,那后屋子也是我跟翠娥的,你可不准再进去,你是个男子,又不是傻子,嫂子们的房间能进么,你说说。” “嫂子……”嘉雨又拖的长长儿的,叫了一声。 锦棠索性转身就往来路上走去,准备甩开陈嘉雨,去找陈淮安。 陈嘉雨歪着脑袋笑着,直到锦棠走远了,脖子再扭个弯儿,两只小鹿似的大明眼儿眨巴了许久,怏怏儿的走了。 锦棠是真不敢跟陈嘉雨说话。 要说她上辈子唯一觉得死的无辜又可怜的,就是这孩子了。而且她和嘉雨之间,真是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叔嫂关系。这孩子心地善良,天性单纯,又聪明好学,性子还柔顺,爱帮着两个嫂子干活儿。 锦棠和刘翠娥皆是格外的喜欢他。 可这孩子会死在来年三月的一场春雨之后。 当夜在竹山书院上完晚休回来,这孩子据说扔下书包,脱了鞋子就跳进了渭河,等再凫起来时,已经溺死了。 齐梅和陈杭俩口子死了最得意的儿子,差点儿就为此事而疯了。 陈淮安在陈家,最亲的就是弟弟陈嘉雨了。 嘉雨比他小着五岁,陈淮安打小儿背到大的,学堂里有人敢惹嘉雨,陈淮安能提着拳头就跟人拼命。 他自视自己不是读书的材料,所以对嘉雨也格外的重视,期望有一日嘉雨能到京城去考会试,高中夺魁,等到哪一日,估计他比自己考试中了状元还高兴。 因是凶丧,入不得祖坟,是在渭河对面寻了处空地,另起的坟头。 整理他的遗物,以及他上着锁的柜子这等事儿,是陈淮安干的。 他整理嘉雨的书册时,居然从中翻出许多嘉雨平日里记录生活的手记来。 当时锦棠和刘翠娥两个边哭,边来给吊唁的人烧羊肉汤了。谁知陈淮安大手拎着,一把就把锦棠给抓进了卧室。 他像个疯子一样扑拉拉的翻着嘉雨软羊皮包封的手记,扑拉拉翻到一处时,也不说话,拿手指头剁着上面的字儿,要锦棠自己看。 锦棠不明究里,定目看了半晌,于洋洋洒洒的字海中,只看清了一段:那分明是吾的嫂子,却与吾有了不伦,肉体之亲,这叫吾怎生是好? 当时锦棠脑子里嗡的一声,断然道:“我没有,我拿他当念堂一样疼爱,连他的手都没碰过,淮安,这东西打哪来的?” 陈淮安当时两鬓青筋乱跳的,也不说话,转身将整本手记往灯上一凑,便准备要将它烧掉。 锦棠当然不肯,连抢带夺的夺了过来,拿脚踩熄了火,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跪在地上翻开,匆匆扫了几页,随即又啪的一把将它合上。 也不过一个才对性,对女子朦发了向往的少年而已。 因为齐梅管束的严,他本性也羞涩,连本淫诗艳词避火图都不曾看过。对于女子的想象,全来自于手记中的哪个‘她’。 她笑起来什么样子,手捧着脸颊儿又是什么样子,腰肢什么样儿,手腕什么样儿,诸如娇资纤质,檀吐莺啼,满纸诸如此类的荒唐言。 等翻到写着‘她’睡在他的隔壁,整夜哼哼颤颤,娇喘婉啼此类的话语时,罗锦棠也吓坏了,将手记往灯上一凑,烧完还怕烧不尽,用脚踩成了灰烬,便垂着双肩,满脸是泪的望着陈淮安:“我要说我和他清清白白,你能信吗?” 陈淮安肩宽背阔,本就看起来格外的高大,两目几欲呲裂的望着罗锦棠。 他粗掌扬了起来,大概是想打她的,可是巴掌落到脸上,也不过替她揩干了泪。 她是个倔犟的性子,难得哭的哪么无助,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除了烧掉手记,除了把这事儿吞下去,还能怎么办? 等葬完嘉雨再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锦棠躺在床上,满脑子那手记里的话儿。 显然,从齐梅到陈杭,再到陈嘉利和刘翠娥,大家都不知道那本手记的事儿,也不知道嘉雨曾经那样在纸上描摹过她。 她百口莫辩,又心疼白白死去的嘉雨,本以为自己和陈淮安的婚姻就此完结,他也定然会休了她的。岂知陈淮安回来,于窗边站了大半夜,依旧把她往怀间一揉,闭上眼睛便睡着了。 那么一个少年的死,两辈子,就这样埋在了他夫妻二人的心里,是诸多横在二人之间巨刺中,最叫他们不敢碰的那一根。 * 重活一世,锦棠怕陈嘉雨死,也可惜这样一个好好儿的天才少年要早死,又岂敢再跟他多说一句? 于来路上总算迎上了陈淮安。他跑的有些疾,远远儿的也是伸着手,接过锦棠挎着的小包袱皮儿,俩人穿过正街,沐着夕阳走到正北面,青砖巷里进去几丈远,一处朱漆大门,进门绕过照壁,一进的浅窄院子,便是陈家了。 分明生活过很久的院子,临要进门了,陈淮安回过头来望着锦棠,却是一言不发。 他面色阴沉的叫人觉得可怕,紧捏了捏锦棠的手,只有共同经历过患难,看过他无助的罗锦棠,才能体会他此刻心底里的沉重。 他也觉得恐惧吧,从小儿长大的家,养父母还哪般骄惯他。 上辈子哪些可怕的事情,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齐梅和陈杭有意为之,锦棠也不知道,她也想知道,陈嘉雨是为甚把清清白白的嫂子写进手记里,白纸黑字说自己与他乱伦过的。 也想知道,表面上看起来本本分分的陈杭,又是为甚而突然发疯,要灌她酒的。 锦棠刚要说句什么安慰一下陈淮安,便见陈嘉利从门里出来,揽过陈淮安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俩人走了。 锦棠于是独自一人进了院子。 齐梅开着窗子,就在窗子里坐着,而刘翠娥正在灶下忙活,齐梅的老仆何妈,拿着把小笤帚,满院子刷刷扫扫,也是忙活个不停。 “锦棠这一回娘家转的够久的,可总算是回来了。”齐梅就在窗子里坐着,笑眯眯问道:“你娘家妈过的可好?” 锦棠道:“很好,她也问您和公公的好。” 齐梅笑了笑:“哪就好。” 默了片刻,她又道:“你当日要回娘家,我说你娘的哪些话儿,是我不对,往后我会注意的,你也别再跟淮安怄气了,人生在世,最紧要的就是家和万事兴嘛,对不对。” 锦棠也是一笑,道:“好。” 恰就在这时,何妈拿着把笤帚自锦棠面前扫过,冷笑一声,声音低到只有锦棠才能听见,但也足够恶毒挖苦:“瞧瞧这只偷油婆,骚情不骚情,下贱不下贱,居然对着一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公油婆就发起了情,也不瞧瞧自己又老又骚的样子。” 恰地上真有只偷油婆在乱窜,何妈啪一脚踩上去,揉得几揉,给踩死了。 这话直截了当的,就是指桑骂槐,骂葛牙妹的。而孙乾干,大约就是哪只小十几岁的公油婆喽。 齐梅语声柔柔,恰似捧哏:“说成是偷油婆,它就是个贱东西,又怎好跟知廉耻的人比它,怪恶心的。” 锦棠自来最讨厌齐梅的一点,就是为人不够痛快,也没有陈淮安的生母,陆宝娟的涵养。 只要陈淮安在,绵润的像只猫一样,等陈淮安一走,跟何妈两个仿如说相声一般,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明嘲暗讽的骂她,气到她回回都恨不能跳起来撕了她哪张马脸,但等她真正张牙舞爪,想要上去撕的时候,不用说,陈淮安必定就回来了,而且还篇偏能撞个现形。 所以上辈子,锦棠好几回小产,就是叫齐梅和何妈俩个给气的,可等真正把她给气流产了,她俩又哭的比谁都凶,守在她的床边,端汤送药,指桑骂槐,气的锦棠在月子里还曾吐过血。 至于说给陈淮安听。 哭哭啼啼老泪纵横的娘,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妻子,你说他会相信谁。 上辈子锦棠一直怨陈淮安不听自己的,总是向着他的老娘齐梅,这时候却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陈淮安了。 笑眯眯的,永远只使着老仆骂人,自己做好人的娘,和随时气的跳脚,上去便撕婆婆脸的妻子,陈淮安不信她,是有原因的。 第28章 貌美心黑 若是原来的罗锦棠,尤其又还是在葛牙妹已死的情况下,只怕已经跳起来去撕何妈的嘴,变成个疯婆子了。 不过如今的她可不比往日,再也不会叫这俩老货给牵着鼻子走了。 “大嫂,隔壁三叔家哪两条老母狗还没卖掉?”忽而转头,锦棠笑眯眯儿的,就问正在厨房里忙着刷锅的刘翠娥:“听她们叫的多欢。” 刘翠娥还没明白过来了,顺着她的话头儿道:“三叔家的母狗不是全卖给了做狗肉火烧的贩子,如今没有狗,怎会有狗叫?” 锦棠一双略吊梢的水杏眼儿,斜媚媚儿的,红唇噙着别有深意的笑,目光先从何妈身上扫过,再扫到齐梅身上:“分明两只母狗吠个不停,叫的欢了,怎会没有?” “罗锦棠,你……”齐梅总算明白过来,锦棠说的老母狗正是她。 只听咵的一声,齐梅一只手拍上窗框,腕子上一只玉种似水的上品脆玉镯子直接砸裂在窗子上,溅在屋檐下,哐啷啷的作响。 这涵养,比起陈淮安的生母陆宝娟可差太多了,才叫她激一句就气成这样。锦棠也是想不通,上辈子是怎么就败在这老货手里的,可见她上辈子也是,没有心计,涵养太差。 锦棠勾唇一笑,在何妈尖声的大叫中,大摇大摆的,转身就回自已卧室了。 * 陈杭的代理知县马上就要下来了,是以这些日子他风光的不得了,夜夜在外应酬吃酒,回来时已到月上三更,还要拉齐全家人一起训话。 这不,锦棠回屋,整理好了床铺和衣物,正准备洗脸睡觉,便听窗外刘翠娥叫道:“锦棠,爹在正房,喊咱们一起过去了。” 正房里,八仙桌后面挂着一幅遍山红叶的条屏,据说这代表着鸿运当头,是要助陈杭能当官的。条案上的花瓶子里插着几株黯淡的干花儿,瞧着也是枯零零的。 陈杭就坐在八仙桌后面,吃醉了酒,满面红光的,望着分站于左右两侧的仨儿子和俩个儿媳妇,扫到俩儿媳妇时,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然后,淡淡说道:“明儿张知县高升,要去秦州,咱们家里得出个儿媳妇送一下,你们谁去?” 锦棠看这一切,就像看戏似的,因为上辈子也发生过。 陈嘉利吭了一声,道:“让老二媳妇去吧,毕竟她……也算咱们家的门脸儿了。” 仨儿子看着,陈杭淡漠而又威严的目光从俩个儿媳妇脸上扫过,看刘翠娥时,至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满意,等看到锦棠时,望着她娇俏俏的小脸蛋儿,那两只水眸子,并哪只要骂起人来就翻飞的红唇,眼睛里便是哪种,分明格外的厌恶,但为了儿子喜欢而强忍着的无奈感。 既连陈淮安哪等贼奸老滑的人都说他是个老实人,没色心,哪当然就没有。 他的眼神比最腐臭的老儒还刻板,根本不会因为哪个儿媳妇生的娇艳就多看一眼。 “还是翠娥跟着你娘去吧,至于锦棠,明儿去趟竹山寺拜一趟菩萨,为当初曾在竹山寺许了愿,说只要这一回为父能做代理知县,就给寺里添五十斤的香油,叫她带着嘉雨一起去。” 嘉雨站在对面,就笑着给锦棠挤了挤眼儿,那意思是,俩人终于可以找到聊天的机会了。 于这黯沉而又压抑的陈家宅院里,肤色白嫩,两只眼睛仿似萌鹿一般的陈嘉雨,简直就像阴雨连绵的三月,忽而破云而云的阳光一般明朗动人。 人孩子书读的好,心地又善,唇红齿白的,只瞧他那明朗秀气的外表,锦棠绝不敢相信,哪本手记是他写的。可是明明白白儿的,手记就是他的字儿。 锦棠去看陈淮安,他这个人,似乎只要一恼怒,颌角的胡茬就会陡然冒出来一般,也不过转眼之间,他的胡茬突然发青,甚至肉眼可见胡须蹭蹭蹭往外挺竖的那种速度感。 脖子上几根青筋突隐突现着。 不约而同的,锦棠也想起嘉雨那本手记里,一段段关于她的描述来。 陈淮安比陈嘉利结实,比陈嘉雨高一个头还要多一点,站在俩兄弟的中间,又高又突兀,侧首一直盯着还是个少年模样的陈嘉雨,听陈杭居然让嘉雨陪锦棠去竹山寺,立刻道:“爹,明儿我陪着锦棠去就好,至于嘉雨,让他在家里读书就行了,寺里勿要让他去了。” “嘉雨要去竹山寺这事儿改不得,你和嘉利跟着我,去给知县大人送行。”陈杭淡淡说道。 随即,他就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这是要去睡了。 仨儿子俩儿媳妇,自然也就告退出来了。 * 锦棠先行一步,出来的比别人早。 陈淮安回到卧室的时候,锦棠已经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往书房里睡去,别来烦我。“锦棠就在窗边,窗棱上投着她的影子,长发垂着,瘦纤纤的肩膀。 她在娘家的时候,一开始刚刚回来,彷徨无助,还愿意开门容他睡上一宿,自打解决了债务,还赚了银子之后,就决计不肯要他同宿了。 陈淮安往后退了两步,拦过正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陈嘉雨,问道:“屋子不是着了火了,你今夜可有地方睡?” 嘉雨道:“我去书房睡就好,就哪一张小床,大哥也得跟我挤了,二哥就别来凑热闹了。” 陈淮安笑了笑,道:“好。” 只待嘉雨一走,陈淮安凑近了窗子,压低着声儿道:“锦棠,把门打开。” 隔着一扇窗子,锦棠咬牙道:“滚。” “我要滚了,嘉雨那本手记……” 蓦的一下,锦棠的影子越过窗子,一把就拉开了门,哑着声音问道:“手记在何处?” 她果然是给吓怕了,也气疯了,发披两肩,往日艳兮兮娇嫩嫩的两瓣儿唇都失了血色,发着惨白,仰面,颤簌簌的望着他。 陈淮安趁着觑儿钻进了屋子,边忙将锦棠搂进怀里,大手拍着她的背在耳边悄声安慰:“烧了烧了,一把火全烧了。东边那两间厢房前几日着了一场火,所有的东西全烧的一干二净,手记也没了。” 所以,嘉雨和嘉利两个要去书房里挤,因为他们的屋子都着过火了。 锦棠总算平静了下来,坐到妆台前摆弄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无论你信不信,我与嘉雨之间清清白白,便他最后跳河,也绝计不是为了我。” 陈嘉雨白纸黑字,在手记上写满了锦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于他和锦棠的床事,几乎每一夜,哪傻孩子都记录着。 上辈子他不过看了几眼便烧了个精光,这辈子却是实实在在的瞧过,不过还好的是,在嘉雨的手记中,还没有写到叔嫂乱伦,显然事情还未发生。 这就证明,哪孩子还有得救。 转身,锦棠踢了鞋子,指着脚盆儿道:“挪过来,我要洗脚。” 陈淮安于是把脚盆儿挪了过来,替罗锦棠脱鞋脱袜子,给她试水烫不烫,替她洗脚。 “原来要是我替你洗回脚,你在床上总会有点表示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陈淮安摸着哪两只光嫩嫩软绵绵儿,纤细可人的玉足,两辈子加起来,至少四五年不曾食过荤,好死不死的,很想搓着搓着就摸上去,往绵腻腻的腿上摸一把。 “找你的黄爱莲,你的娇表妹去。”锦棠硬戳戳儿道:“我这和离了的黄脸婆,没有伺候你的义务。”揩干了脚,她转身便把一双纤足伸到了被窝里。 要说陈淮安这一回也是学乖了,打一回来就生好了炉子,床上也捂上了汤婆子,脚伸进去热热乎乎儿的。 陈淮安端着倒掉了洗脚水,自己倒水洗过脸洗过脚,便咣当咣当的摆弄着炉子。 这炭炉子,两辈子于他都是个极难伺候的活儿。炭放的多了,压着火星子上不来,半夜就闷死,灭了。放的少了,一会儿燃完,也会灭。不过,好在他上辈子在幽州打了一年的铁,天天摆弄的就是炉子,所以,如今倒是很会封,把炭添进去,微微儿留点火口,这炉子才算是闷好了。 伺候这玩意儿,就好比伺候罗锦棠,皆是他的祖宗。 “锦棠,上辈子的这些日子,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事情,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陈淮安呆在床前站了半晌,忽而转身问罗锦棠。 但此时她已经睡着了,一弯乌黑的长发如同绸缎一般拖在枕畔,巴掌大的小脸儿,于黯黯的灯影下一片沉静,睡的仿如个天真的孩子一般。 陈淮安虽说了重生了,但不比锦棠对于曾经在渭河县时发生过的一切历历在目,也清清楚楚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他上辈子除了吃酒就是耍剑,甚少在家里停留过,除了陈嘉雨的死让他短暂清醒,回过一趟家之外,这家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完全不知情。 因为这辈子这时候,他听说渭南县有个拳把式,一双铁拳天下无敌,带着齐高高和骡驹三个,就跑到渭南跟人比拳去了。 便说陈杭和锦棠有染的事情,也是在陈嘉雨死后,齐梅格外委婉的告诉他的。甚至于,当时齐梅还有个人证,而哪个人证,就是锦棠的二妹罗秀娟。 罗秀娟说自己亲眼见过罗锦棠去扒陈杭的衣服,哭着叫着像啃只猪蹄子一样,就去啃陈杭。 先有陈嘉雨的白纸黑字,再有罗秀娟的亲口证言,陈淮安也知道是自已爱吃酒,瞎胡闹,锦棠心里有怨,才会郁闷着吃酒,吃醉酒后大约干了蠢事,可能让陈杭有所误会。 于是在离开陈家之后,陈淮安便待她格外的好,妄图能用这种好,掩过哪些不堪回首的旧事儿,让她能忘了葛牙妹死的痛苦。 但于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他实打实的不知道。 轻轻抚过锦棠散在枕畔的长发,陈淮安将它挽在手心,跪在床边,轻轻嗅了一气,这酒肆里长大的姑娘,头发丝都都浸着一股子的酒香。 自古酒色不离家,要说陈淮安也是怪,他自己不好风流,但于妻子的风流韵事居然也格外能原谅。 头上隐隐飘着绿菌菇,他首先想的不是欺负锦棠,弄个明白,而是替她遮掩,把事情全都盖下去。 直到和离的时候,那一番伤人的话,也是在她把他逼到山穷水尽时,他愤怒的终极,过后,他依然是想把她给找回来的。 此时看着她婴儿般纯真的一张脸,一想她和嘉雨,和陈杭的哪些不愉快的事情都还不曾发生过,心里欢喜的什么一样,再嗅着她鬓边颊侧淡淡的酒香,当然,饱暖思淫欲,色心也就起了。 虽说不敢像上辈子那般颠狂孟浪,半年摇塌一张床,但总归想去亲亲她的小耳垂儿,尝尝她颊侧的脂香粉意。 唇才凑过去,眼看就要够到那点小耳垂了,陈淮安心里涌起两世的酸涩,颇锋利的,颤微微的唇便轻轻含了上去。 忽而一阵刺痛划破嘴皮,他哎哟一声,随即抹了把嘴皮子,居然摸出一抹子的血来。 端过灯来,定晴细看,罗锦棠这貌美心黑的妇人,上辈子空有胸而无脑,整日除了吵吵就是吵吵,一点丁的城府也无。 这辈子倒是贼猾了不少,她居然往耳洞里穿了一枚绣花针,尖锐的针头朝上,恰就是等着他去亲时,好刺他的。 陈淮安没亲到香泽,嘴上倒是叼了一根绣花针,因他当时颇用力,针穿皮肤而过,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能拨下来。 第29章 小蚕蛹 一早儿醒来,还未睁眼了,便听见外面的风声。 大五更的风是好东西,吹上半个时辰,早上起来便是个清亮亮儿的晴天。 但要在这五更起来,给一家人做早饭,却是个艰难的活儿。 锦棠在自个儿家是想睡到几时起就几时起的,到了陈家,为着早晨起不来,也不知受过何妈多少冷嘲热讽。 陈淮安起来之后开炉子,添火,过会儿,又另塞了只滚烫的汤婆子进来。 若没有这汤婆子,锦棠倒还能起得来,因为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她一闭眼儿睡过去,严寒冬日里黎明时一个又热又舒服的回笼觉,千金难换的。蓦然再惊醒的时候,便听见外面何妈唧唧呱呱的骂声。 * 何妈当然起的格外早,端着只昨夜齐梅解过溺的痰盂,就在廊下站着。 见陈嘉雨歪着脑袋从书房里出来,她道:“三少爷愁眉苦脸的这是作甚?咱们秦州人的古话儿,火烧门路开,家里要有大火或者大水,皆是将要飞黄腾达的征兆,还不喜庆起来,摆张臭脸给谁看?” 何妈是齐梅的娘家陪嫁婆子,在这家里脸面大着呢,连陈杭都不敢轻易使唤的,陈嘉雨当然不敢多说话,笑着就溜了。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真真儿是三个和尚没水吃。这家里分明娶了两个儿媳妇,婆婆都起床了,媳妇们还躲懒躺在床上,连早饭都没人做一口,这就是读书人家的规矩?” 何妈的老三样儿,一睁开眼睛,就开始指桑骂槐的,骂锦棠和刘翠娥了。 “你一个老妈子,不替爷们做饭,站在正房屋檐下,端着只臊尿盆子骂人,这就是读书人家的规矩了?”忽而一个低沉又带着些厚沉的男子腔响起,东厢屋子的门一开,陈淮安略低着头,从比自己矮许多的门里钻了出来,甩着袖子走上正房房廊,忽而冲着何妈的耳朵就是一声吼:“做早饭去。” 何妈在陈家耀武扬威了半辈子,就连陈杭也不敢在她跟前大声儿的,叫陈淮安这样一吓,齐梅哪只金贵的痰盂哐啷一声砸在地上,尿泼了何妈一身。 “这,这叫个甚事儿?老奴在齐家都未下过厨的,凭啥给你陈家做饭?” “哪就滚回你齐家去,到了我陈家,你一个奴婢,就该你做饭。”陈淮安断然道:“从今往后不做早饭,我打折你的腿。” 他要耍起横来,嗓门又亮,身子又高,气势先就把何妈给压住了。 “你竟敢这样说我。”何妈尖声道。 “我是这家的二大爷,说你是轻的,打你又如何?”说着,他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带着风,忽的一下就扬了起来。 愣了半晌,差点被吓尿的何妈居然破天慌儿的,真的去做早饭了。 陈淮安的二大爷性子,洗罢了脸,就在厨房里盯着,等何妈煮好了粥,腾好了馍,先喊来嘉雨,让他往正房给爹娘端饭去,自己另拾了一碟子的热馍,并着一碗热粥,就端进卧室,给刚起床的锦棠去用了。 * 锦棠直等到陈淮安的饭端进来了,才慢腾腾从床上坐了起来,倒了汤婆子里的热水出来腾面。 热帕子才从脸上揭下来,陈淮安端着她的牙缸子,就在面前站着呢。 锦棠噗嗤一笑,道:“你能为我出头,真真天下奇闻,新鲜事儿。” 陈淮安也是一笑,却并不说话,高高阔阔的背影,转身就在窗前站着。 忆及上辈子刚把锦棠娶进来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当然,自己的家,自己当然呆着舒服,也觉得女人呆着,就该跟他一样自然舒适才对。 这也是男人们的通病,不知道他从小儿长到大的家,亲人,母亲,于妇人来说皆是陌生人,陌生的地方,她要一样一样的适应。 他好比野兽捕了一只猎物一般,将它往黑乎乎的山洞里一扔,转身便走,全不知她为了适应这个家,曾过的有多辛苦。 就比如说,徜若他或者陈嘉利能稍微硬气哪么一丁点儿,何妈一个老妈子,在陈家又焉能有这样大的脸面,又焉能指着两个儿媳妇,想骂就骂? 陈淮安也是重活过一回,必须重新适应这个家,才发现这一重,他上辈子全然没有意识到过的事儿。 但就这么点小事儿,足以叫锦棠开颜了,她果然很高兴。津津有味的吃着粥,扬起脸来,笑着说:“今儿去了县衙,抽到空儿,记着往竹山寺来一趟,照料照料我。和嘉雨两个去寺里,我心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 “我若来竹山寺照料你,咱们就不提和离,好不好?”陈淮安说道。 锦棠抬起头来,瞧着他嘴皮子上还肿着一道长长的红痕,银牙一咬筷子一拍,断然道:“哪就不必了,我自个儿的事情自个会儿照着办的。” 在陈淮安柔柔的目光注视中,她挑衅似的旋腰站了起来,款款儿走到铜镜前,细腰一弯,便往唇上点起了胭脂。 看得吃不得,想吃,拿针戳死你,即不能和离,锦棠就打算这么着,折磨陈淮安一日是一日,把上辈子受过的气,全都找补回来。 * 何妈早晨起来又做饭又煮粥的,气的什么一样,洗罢了手进了正房,见齐梅还在炕上坐着,凑过去便咬起了耳朵来:“小姐,咱们二少爷可是您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娶了媳妇忘了娘,您瞧瞧他如今的样子,二少奶奶才不过回了个娘家,他如今就软骨头成这样,将来还能了得?” 齐梅在炕上坐着,连连儿叹道:“谁叫淮安喜欢了,就锦棠,我劝你也别惹,谁叫她性子躁了? 总之,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何妈还想说什么,齐梅瞪了一眼,道:“既淮安让你做早饭,你就做了又如何,快去,顺势儿把碗也洗了,勿要叫我的淮安生气。” 何妈满肚子的气,甩甩搭搭的,于是又去洗碗了。 * 吃罢了早饭,一家子人分做两头,锦棠和嘉雨是要去竹山寺给齐梅还愿的。而齐梅带着刘翠娥,陈杭带着陈嘉利和陈淮安,是要去县衙,欢送如今的知县张大人高升。 一家子人全都准备好了,俩儿媳妇皆是绸面棉褙子,仨兄弟个顶个儿的挺拨,便准备要出发了。 陈淮安侧首去看,便见锦棠走在前面,嘉雨提着二十斤的清油,俩人一前一后,这是一出门就分开,要往竹山寺去。 嘉雨和锦棠同一年生的,皆属鼠,一窝子的小老鼠,身量也差不多高,还是俩孩子呢。 提着只油壶子,像两个被父母打发着出门,去走亲戚的小兄妹一样,锦棠前面走着,嘉雨在后面追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陈嘉雨个小小少年,书读的好,又明事理,心又善。锦棠也只是跟着他脾气才躁,动不动就吵,你瞧她侧眸瞪嘉雨一眼,就跟瞪个孩子似的。 这俩要成了一对小玉人儿,锦棠会过的比跟着他幸福很多。 当然,她要是和葛青章在一起,也比跟他在一起幸福得多。总之,一双怨偶,上辈子是他生生儿耽误了她。 陈淮安目送着俩人走出了巷子,眼眶不由有些湿润。叫陈杭唤了一声,这才转身,跟着陈杭一家,往县衙去了。 * 要说这一回让他去竹山寺,嘉雨心里也纳着闷儿了。 原本,做为仨兄弟之间最得意的一个,陈杭对他格外的重视,只要出门见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肯定会带着他,绝不会带陈淮安的。 至于陈淮安,他们家的二大爷,用陈杭和齐梅的话说,就是银子供着,好吃好喝供着,整个渭河县,只要不杀人放火,不把家里的橼梁拆了,就由他高兴。 父母对他和嘉利无比的荷刻,于二哥却是这般的放纵,嘉雨并不知道是为甚。 他为父母所器重,打小儿没有读过一本杂书,没有交过一个朋友,甚至于,就到今年,何妈还和他睡在一处,那怕梦里他摸一把小牛牛儿,她都会一巴掌拍过来,打醒他。 告诫他千万不要摸牛牛,因为欲望使人沉沦,沉沦之后,虚了肾,就没有力气用在读书上了。 直到罗锦棠嫁进来的哪夜,陈嘉雨听东厢里锦棠哭了半夜,也不知为何突然发怒,把何妈从自己床上给赶走了。 相比于陈淮安发育的早,十二三岁的时候裆里就吊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胡子拉茬的,陈嘉雨打小儿白净,到十四岁的时候都还未生喉节,便小牛牛,也只是个小蚕蛹而已。 齐梅总因为这个夸他,说正是因为他勤学好学,心思全在学习上,才会发育的晚。这算是陈嘉雨生来,唯一难得的,会叫齐梅高兴的事儿了。 似乎齐梅很讨厌他生喉结,长胡须,变成个男人。 不过,身为最被器重,寄予厚望的哪个孩子,陈嘉雨其实一直以来都极为羡慕二哥的生活,潇洒,放浪,洒脱自在。当然,最重要的是还有二嫂罗锦棠这么个爽朗娇艳的妻子。 自打锦棠嫁进陈家,嘉雨才知道天下间还有一种会跟男子们笑嘻嘻的说话儿,会拿脚去踩男人的脑袋,会拿口水去啐他,还会拎着他的耳朵,逼他下跪求饶,叫他喊姑奶奶叫老祖宗,才肯放他上床。 总之,相比于陈嘉利和刘翠娥两个举案齐眉,有礼有节,但又没有任何温度的夫妻生活,罗锦棠和陈淮安两个虽说整天儿的鸡飞狗跳,可又欢腾的叫陈嘉雨觉得,格外的热闹。 所以,他才愿意和锦棠亲近。 当然,随着他和锦棠亲近,慢慢儿的就发现,大嫂刘翠娥也非是个古呆性子,私下里会讲笑话儿,会说一些格外玄乎其乎的故事,语声沙柔柔的,极为有趣儿。 第30章 婆媳矛盾 俩人紧赶慢赶的往竹山寺走着。 嘉雨提着二十斤的一桶子清油,总是追不上锦棠,气喘嘘嘘道:“二嫂,你好歹停一停,听我说句话儿,行不?” 锦棠于是放慢了脚步,轻轻唔了一声:“你说。” 陈嘉雨依旧像昨天傍晚在罗家酒肆的后门上一般,歪着脑袋,两只圆碌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锦棠:“你可从我身上瞧出不一样来了?” 锦棠瞪了他一眼,道:“没有。” 陈嘉雨于是又扬起头来,指了指自己的喉结:“再瞧瞧,可发现了否?” 锦棠上辈子就曾与陈嘉雨并肩上过竹山寺,也曾听他说过这席话,当然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以仍是摇头:“没有,什么也没发现。” 陈嘉雨换了只手拎着油瓮,道:“瞧瞧,我喉结有二哥的大了,这胡茬,密不密。” 因为他迟迟不生喉结,锦棠初嫁进来时,陈淮安曾带着嘉雨,让锦棠在他咽喉里摸过一指头,据说,孩子若迟迟不发育,新嫁娘子的手伸喉咙里搔一下,他从此就会发育了。 陈淮安的浪荡疏朗性子,全然不知道,锦棠一根指头颤软软的摸进咽喉,于嘉雨这么个少年来说,那一指头意味着什么。 当然,这种偏方,应当也是建立在,借助一个鲜活美丽的新嫁娘,激起一个少年的欲望的基础之上所来的。 从此陈嘉雨便如五月间蓄足了水的竹子一般,蓬勃发育,疯长了起来。 随着他生胡荐,张喉结,从少年转变成个青年,陈杭很是生气。 一个清秀白净的少年,渐渐儿的要长成个男人了,他会生七情六欲,他会变成个真正的男人,然后想女人,这样,他就不会像小时候哪样,专心至致都扑在学习上了。 而更加可怕的是,有一回早晨起来,陈嘉雨发现被窝儿是湿的,他似乎是尿床了,但应该不是,因为哪东西粘粘乎乎的,还带着一股子的腥气。 那天夜里,他切切实实梦到自己和这二嫂居然在一处,然后,他就崩了。 这事儿自然谁人都不知道,但他从小有个记手记的习惯,于是悄悄儿的,把它写到了自己的手记之中。 不过,这并非嘉雨想和二嫂说的。除了想证明二嫂的手确实管用之外,他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跟她商量,这件事关系着他们俩的声誉,他不知道该不该做,所以想跟二嫂商量一下。 但二嫂似乎不愿意搭理他,一句都不想多说的样子。 在锦棠看来,嘉雨这孩子发育的晚,到十六岁上才生喉结,变声,只怕也是从最近开始,才从一个小小少年,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锦棠喜欢这性柔又天姿聪颖的孩子,就像喜欢念堂一样,可是她不曾忘了这少年一笔一画,把自己写进他的手记里,想起来便是一阵骨寒,当然就不想跟他多说话。 从重生之后,锦棠发现,徜若她的决定发生了变化,哪么,随之,很多上辈子会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 比如葛牙妹还活着,比如孙乾干的死。 哪么,若是她今天做了决定,不带嘉雨一起出来,也许上辈子的事情的轨迹,也会有变化。 这一回她和嘉雨去竹山寺,会发生一件锦棠上辈子一直都没能看透的事儿,为了不致事情有变化,她才会仍然和嘉雨一起同行。 若她记得不错,嘉雨很快就要叫陈嘉利给叫走了。 果然,穿过正街,走到竹山书院门口时,陈嘉利气喘嘘嘘的跑了来,喘着粗气儿说:“嘉雨,张县公必得要见你一面才肯走,你快些儿的,跟我去见见他。” * 陈淮安两辈子,还是头一回跟陈杭出门应酬。和陈嘉利,俩个人高马大的儿子,一左一右,就跟在齐梅身后。 马上就是知县夫人了,今儿齐梅当然格外的高兴。 她道:“听着昨儿夜里没吵吵,看来你和锦棠两个是真和好了。” 刘翠娥就跟在陈嘉利身边,笑道:“可不是么,锦棠和淮安两个恩恩爱爱的,真叫人羡慕。”说着,拿眼珠子狠狠儿勾了陈嘉利一眼。 陈嘉利抹了抹脑袋,应付一笑,并不说什么。 刘翠娥和陈嘉利,也是一笔难言的苦帐,说起来就酸涩。 陈嘉利就是个榆木脑袋,刘翠娥嫁给他五年了,俩人慢说白日里,就是夜里到了床上,也鲜少能聊上几句,更何况,陈杭盯的厉害,一个月里头,基本只准陈嘉利和她同一夜的房,还得掐好日子,算好刘翠娥能怀孕的时间,才肯让同房。 便同房的哪一夜,陈嘉利忙着要种孩子,偶尔陈杭还在外头听着,俩人几乎连一句话也说不上。 锦棠性子开朗,爱说爱笑,在家的时候,一个她,一个锦棠,再一个陈嘉雨,仨人可以没大没小的,挤在后屋子的炕上做活计,讲笑话儿,谈些有的没的。 锦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里,可苦了刘翠娥,每到夜里,只能一个人伴着盏子油灯,闷闷儿的做绣活儿。 她虽也有二十了,膝下空悬,没个孩子闹着,除了整日受婆婆的气和嘲讽,自己心里其实也急,要有个孩子能整日玩着伴着,就不至于像如今一样,每夜空落落一个人对灯了不是。 * 两辈子,只要有人提及罗锦棠,陈淮安的唇角就要往上翘。 他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齐梅侧首望着陈淮安,仰着脖子啧啧儿的叹着:“要说我仨儿子里头,就数淮安生的最硬朗,也最叫我由心的疼爱。这妻是有了,咱们渭河县数一数二的娇姑娘,怎么着都还差个妾,我记得你小时候与我回娘家,总说小如意生的漂亮,她今年也十七了,还没嫁出去了。” 齐梅的娘家父亲齐冬有三兄弟,老大就是齐冬,老二叫齐进,生了陈淮安的狗腿子齐高高。另有一个老三,名字就叫齐三儿,是个半傻子,因傻,娶不到媳妇儿,于渭河边捡了个流浪疯婆子做娘子,生得个女儿,便是齐如意。 上辈子,也有过齐梅要给他纳齐如意的事儿,不过那时候陈淮安并不在渭河县,不知道事情当时怎么处理的。 但哪一回,是锦棠的第二回小产。她是叫齐梅拉来的齐如意,给气到小产的。 等他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哭哭啼啼,张嘴就骂,疯婆子一样的锦棠,恰他进门时,她一只药碗砸到齐梅脸上,齐梅顶了一头的药汤子,还拦着何妈不许她骂锦棠,说:“罢了,她也还是个孩子啊。” 须知,若认真追究,媳妇儿砸了婆婆一药碗儿,闹到县衙可是要打板子的。 那是上辈子陈淮安对着齐梅头一回动怒,拉出去指着鼻子将这老娘骂了一回。 质问她为何要搀和他和锦棠的房中之事,又为何非得要去惹恼锦棠。 齐梅甚也不说,只道:“娘错了,娘也只是想给你再找个娇女娃子而已,谁知道锦棠会这般生气。” 她永远都是这样说,给我淮安最好的衣着,最多的银子,娶最漂亮的娇女娃子,想逛青楼就逛青楼,想去赌场就去赌场,我的淮安就是渭河县第一逍遥自在的神仙二大爷。 齐如意终是没有纳进来,锦棠因为一回小产,获得了最终的胜利,非但齐梅被吓怕了,就连陈淮安也是跪在她的床前,指天发誓自己绝不纳妾,但锦棠依旧不高兴。 在陈淮安想来,他对于女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至于齐如意,更加没有,但锦棠认了死理儿,一心认定,就是他想纳,齐梅才替他纳的。 于母亲的好意,陈淮安又岂能辩解? 吵不出结果来,他当然转身便走。 时至今日他悟出来了,当齐梅早在今日起这个头儿的时候,身为丈夫,他既没有纳妾的心思,就应该直面的在齐梅面前说出来,而不应该让齐梅把这事儿捅到锦棠面前去。 他是丈夫,是齐梅的心肝肉儿,顶了齐梅骂了齐梅,齐梅只会说句调皮。 锦棠但凡在齐梅面前说句冲的,传出去就是儿媳不孝。 是以,陈淮安一笑,故作汹势的说道:“那是个疯婆子生的疯丫头,你要真敢纳进来,我就捏死她。”说着,大手于空中一拎,咯咯作响。 小时候见了齐如意,他也是这样威胁的:疯丫头,滚,小心我要捏死你。 * 齐梅趁着人不注意,就翻了个白眼儿,心说陈淮安这样子,怎么瞧都是叫罗锦棠给拴死了的样子。不纳妾,就离间不了这吵吵闹闹但又分不开的小俩口儿,这可如何是好? 要说起陈淮安,就得说起她没了的亲儿子陈嘉正,比陈淮安大着几个月,生的那叫一个聪明,才一岁的孩子,陈杭摇头晃脑教一句人之初,就会跟着学一句。 那时候齐梅在京城陪陈杭读书,夫妻恩爱,儿子聪明,日子过的不知有多快活。 可那么好的孩子,叫陈淮安的生父陈澈给一箭穿心,弄没了。要是别人,叫人误杀了孩子,当时连生刮了陈澈的心都有。 但齐梅不哪么想。 陈淮安的生父陈澈,是南直隶盐城人。 盐城哪地方,曾出过‘建安七子‘中文风奔放,笔力强劲,曾写过《饮马长城窟行》的陈琳。到了宋代,更有陆秀夫哪样宁亡身不亡国,背着小皇帝跳海的宰相。 虽说近些年来出的读书人不多,但陈澈的师尊王栋,可是心学大家王伯安的亲传弟子。 再有他的生母陆宝娟,那是个心机绵沉,名利心极重的女子。 她老娘早丧,老爹不过一个太子府的洗马,没甚身份也无甚地位,京城里连品秩都没有的小官儿。 陆宝娟自己相貌生的很平庸,慢说美,连标致都算不上,但她独具慧眼,早早儿就相中了相貌英俊,才华横溢的陈澈,俩人只一面之缘,一诗之会,她便断定,以陈澈的才华,桂榜必在前十。 也是因此,她才不顾陈澈在盐城还有发妻,毅然决然的,自作主张,将陈澈纳入家中,做了他的外室。 无母长女,本就了不得,还敢把自己的儿子送人,以保男人的前程,这种壮士断腕的魄力,又有几人能有? 所以,虽说陈澈把巴掌大的陈淮安交给齐梅的时候,便是准备让这孩子去死的,齐梅也不敢弄死他。她要真给作弄没了,免不了陆宝娟的私心报复。 所以,她才养大了陈淮安。 当然,齐梅也不会让陈淮安好过。 第31章 仇人相见 陈淮安自幼天性聪颖,虽说她费尽心思往歪路上领,可他读文即通,捉起笔来就能书一手的好字儿。 于是齐梅就不肯让他读书,整日勾些野孩子与他打架耍拳。可身为一个南人,陈淮安生着个北方相貌,人高马大的身形,打起架来两只拳头毫不含糊,如今连秦州第一拳把式都拜他叫二大爷,可见他的过人之处。 至于吃喝嫖赌,他也吃,也喝,但不肯嫖也不肯赌,齐梅费劲了心机,拿着陆宝娟寄来的钱惯陈淮安,磕磕绊绊的,陈淮安虽说不着调儿,但居然勉强还在正道儿上。 陈澈是个进士,虽说如今没落,但总有起复的一日,也早晚要来找儿子。 到哪时,瞧着顶天立地,家业俱全的儿子,陈澈能不感激?能不尽心尽力扶持她的嘉雨和嘉利两个? 而陈淮安自幼在她这里受尽宠爱,能不孝顺她? 能不接她进京同享富贵荣华? 她不过放了陈淮安一条生路,可带来的便利,却是莫大的。 不过,没惯成个五毒俱全,只会祸害家业的废物,好进京以后去祸祸陈澈一家,齐梅的心里就不舒服。 于是,齐梅又给他娶了罗锦棠哪么个又娇名声又不好的姑娘,就是想激的他更坏一点,让他尝个女人滋味儿,最好再染上嫖,正好惹上一身脏病,彻底把他惯成个废材。 等陈澈来时,正好,把个废材还给他。陈澈杀了她的儿子,她养废了陈澈的儿子,不是正好儿俩齐? 如今倒好,陈淮安是成了个废材,可也是罗锦棠的废柴,不是她的废柴了。 齐梅又怎能不气? 转眼进了县衙。 前任县公张准,在渭河县为县令整整一十二年,为官清肃,廉政,疏河道,治水利,虽不能说是个可载于史册的大清官,但算得上是个好县令了。 这不,他如今高升到了兴安州,为一方知府。 兴安州内有汉水,有恒河,一州领六县,虽说紧依秦岭,但总归是在关内,与如今这渭河县可就大大的不同了。 如此高升,张准当然高兴。 遥遥儿见继任的代理县令陈杭前来,张准抱拳就迎了上来:“陈公,在省城没有派来新的县令之前,渭河县的百姓,本官就托付给你了。” 陈杭笑的春风得意:“哪里哪里,皆是应该的。” * 进了宴席,整个渭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也是巧了,陈淮安被分到设在后院凉亭中的一桌,桌上坐着的,有孙福海和他大哥孙福贵,还有竹山书院的山正康维桢。 陈淮安进去的时候,孙福海的大哥孙福贵正在洋洋洒洒的不知说着什么。 陈淮安听见他话里提及了锦棠,于是便站在凉亭外细听。 却原来,孙福贵说的是自家的弟弟,秦州府衙的主簿孙福宁。 孙福宁娶了秦州知府王世昆的女儿王金凤为妻,但是王姑娘一直不能生育,于是,在孙福宁的授意下,孙福贵曾经跑到罗家酒肆,上门,想要为罗锦棠说门亲事,便是让她到秦州城,去伺候自家的弟弟孙福宁,给他作妾。 府衙主簿家的妾侍,多光彩的事儿,谁知罗锦棠非但不愿意,反而一口就把孙福贵给啐了出来。今日再说起这话,孙福贵自然是笑罗锦棠没眼光,最后挑来挑去挑了陈淮安这么个浪荡子,如今整日吵吵打打,够她受的。 忽而,有人瞧见陈淮安一脸阴沉的站在亭外,连忙就打着笑儿叉开了话题,把陈淮安请进了坐中。 这一桌子,陈淮安是学生又是小辈,理应就是坐在下首,给大家添茶敬酒,供大家使唤。 孙福海前些日子使了自家堂弟孙三,要在葛牙妹的酒肆外放一把火,便是准备要阻止罗家酒肆和康维桢合作的。 谁知恰叫陈淮安这厮给撞上,扒光了孙三的衣服,把孙三扔到了冰溜子一尺厚的渭河里头。 孙三光着身子于这腊月的天气跑回家,当晚就发了高热,到如今还躺在自家炕上说胡话儿呢。 这一遇,可谓仇人相见,份外眼红。 孙福海首当其冲,指着陈淮安道:“淮安,这一桌皆是你的长辈,敬酒来。” 陈淮安如今夹起了狼尾巴,也是立誓从此要做个良民,再不耍拳打架吃酒的,遂端起酒壶,先斟了三杯,行至康维桢面前,道:“学生借张知府的酒,敬先生一杯。” 康维桢接过酒,不过轻轻抿了一抿,便放下了。 孙福海指着陈淮安道:“既是学生,既尊师长,你就该把酒吃掉,为甚不吃?” 陈淮安道:“不瞒孙伯父说,淮安半年前就戒了酒,如今滴酒不沾。” 孙福海侧首,对他大哥孙福贵说道:“大约是咱们乾干没来的缘故,若是乾干在此,岳父劝酒,你看他吃不吃。” 俩兄弟一唱一合,抬出孙乾干来,满桌子的人都是不明觉厉的笑。毕竟孙乾干死的不明不白,很多人私底下说,是葛牙妹勾搭成奸后,把那孩子给杀了。 陈淮安笑了笑,未语,转而,端着盅子就到了孙福海面前:“侄子再敬孙伯父一杯。” 孙福海这下拿大了:“淮安,你该叫我甚?” “伯父。”陈淮安身材最高,生的魁伟,略俯首,笑眯眯望着孙福海。 “不对,你该要叫我一声老泰山,至于原因……”孙福海接过酒,一饮而尽:“回去问罗家酒肆的东家娘子去。” 在座的诸人,皆吃罗家的酒,也都认识葛牙妹,虽说大家皆是低着眉头,但哪笑意再明显不过,大家都认准,葛牙妹的不检点与不干净了。 陈淮安袍帘挂过桌子,一根筷子掉了下去,于是他弯腰,将它捡起来,又放到了桌子上。 一盅饮尽,孙福海端起盅子就逼向了陈淮安:“既你要叫我一声老泰山,就该明白,长辈命,不可辞,管你戒不戒酒,快吃了它。” 陈淮安终于不笑了,一把挡开了酒,淡淡道:“伯父要不暂且等等,淮安去知府大人哪里照料片刻,稍后再来,陪您吃了这盅酒?” 既知府大人有唤,孙福海也不敢再为难,就让陈淮安走了。 俩兄弟目送着陈淮安离去,对视一眼,哄堂大笑。 孙福海更是摇了摇头,咬着牙说:“葛牙妹哪个贱妇,看我有一日不整死她。” “啊!” “嗷!” 就在俩兄弟落座时,忽而齐齐一声大叫,紧接着,孙福海开始跳起来拍打自己的屁股,而孙福贵更甚,棉袍子上直接窜起火来,烧到了头发,他自己扑不灭,见有下人端来一盆子水,随即便夺过来浇到了背上。 好家伙。下人端来的不是水而是酒,腾的一声,火苗子窜了老高,转眼之间,孙福贵就成个火人儿了。 却原来,陈淮安听这两兄弟奚落自己时也没闲着,借着捡筷子的功夫,伸手从炭盆子里挑了两块燃的正旺的炭,往他兄弟二人的椅子上,一人放了一块。 落坐的瞬间,屁股就燃起来了。 孙福贵好容易扑灭了袍子上的火,灰头土脸,咬牙切齿对康维桢说道:“康先生,你可是证人,椅子上的炭分明就是陈淮安放的,我今儿就要到知县大人面前告他去,这个无赖,死狗,腌瓒物儿,老子今儿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康维桢站了起来,惯来的一袭白麻布棉袍,烫熨的一丝皱褶也无,斯文俊雅的脸上挂着一抹阴寒,冷冷一笑,道:“康某确实瞧见了,而且康某还觉得,淮安做的很对。” 一桌子的人皆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康维桢。 康维桢一字一顿道:“世间最难得就是自立,尤其妇人。葛牙妹酿酒赚钱,操持家业,把个瘫痪在床的丈夫养到站了起来,把年幼的儿子抚养长大,据说,借你孙福海的印子钱中,有一半还是拿去赡养婆婆。 这样的妇人,就因为她没有男人可依靠,没有家业可支撑,诸位出门在外,要被人叫声老爷的人,便在酒桌上肆意取笑于她。 你们可配得上吃罗家酒肆的酒,又能否配得上,与我康维桢同席?” 炭盆就在脚边。 康维桢亲自将它端起来,放到桌子上,随即,一坛酒浇了上去,哗的一声,酒香伴随着蓝色的火苗,随即扬天而起。 他掸了掸袍子,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留下灰头土脸的孙福海兄弟,并一帮目瞪口呆的看客们。 作者有话要说:锦棠:听说齐梅很怨念,养废的儿子变成别人忠犬了? 第32章 鱼跃龙门 锦棠与大伯哥陈嘉利说话极少,这个人很是沉默,跟刘翠娥两个也算恩爱,但是在床上似乎不怎么得劲儿,这也正是刘翠娥一直怀不上孩子的原因。 给锦棠点了点头,他道:“竹山寺老二媳妇经常去的,你先一个人上去,过会儿我叫嘉雨来接你。” 锦棠亦是一笑:“淮安也在县衙?何不叫他来接我?” 陈嘉利恍惚记得陈淮安大闹酒局,然后便走了,笑道:“他岂是个能与正经人坐得住的?早不知跟哪里的弟兄们一起吃酒去了。” 锦棠还以为陈淮安重生了,能改性,至少会抽个空子跑出来,来照料照料她,岂知狗改不了吃屎,给他得着空儿,又去吃酒了。 不过,她自己有万全的准备,遂也不多说什么。 嘉雨还不肯去,噘着小嘴,甩着比自己强壮很多的哥哥:“说好了上寺里上香的,我不去,就不去。” 嘉利在锦棠这个娇娇艳艳,白日里一幅正经容貌,夜里□□能把夜猫子都吓跑的弟媳妇面前总有几分局促,吼道:“甚事儿能由你说了算,爹叫你了,快走。” 锦棠于是笑道:“快去吧,我在寺里等着你。” 嘉雨一步三回头的,那两只小鹿儿似的,暖萌萌的鹿子里带着些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复杂情愫,说了句:“一定等着我,我真有特别重要的事儿与你说。”这才走了。 目送着陈嘉雨和陈嘉利两兄弟离去,锦棠这才折身,准备上山,往竹山寺去。 竹山寺是渭河县城里唯一一座寺庙,就在竹山书院的上面。说是在山上,其实也没多高,绕过书院,不多几步路便是。 这寺庙是个尼寺,里面只有三五个尼姑,供奉的,则是送子观音。寺里的尼姑头子叫沉贤法师,是个肚子特别圆鼓的胖老太太。 她再往前走几步,按理就该碰上葛青章了。 今天书院休沐,但葛青章并没有回葛家庄,而是在书院后面的竹林里读书,见她提着一桶子清油上山,就会帮她提,提到寺里去。 到寺里以后,她才能遇到哪件很诡异的事情。 为了不让事情起不必要的岔子,锦棠并没有刻意绕道,果然,经过竹山书院时,便见葛青章仍是哪件她替他补过的,里面连棉胎都已经被搓洗的几乎要掉光了。 不过既使是件破破烂烂的寒褂子,葛青章也穿的极为珍惜,补了又补。这件褂子,穿了至少有五年了。就连袖口和衣摆,都是在他长大之后重新接过的。 遥遥瞧见锦棠提着一瓦瓮将近二十斤的清油艰难的走着,葛青章忍了几忍,还是跳过了书院的围墙,紧走几步,就从锦棠手边接过了瓦瓮。 他个子高,腿长,也走的快,不过几步便超过了锦棠。 再走几步,他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昨儿你回陈家之后,我去了一趟酒肆,二姑说要我替你绘些图,给酒坛作贴纸,我替你绘了一百多份,但不知道够不够。” 锦棠就知道,他不肯去是为了避闲。 她虽说自打一睁开眼睛,就没想跟陈淮安再过日子,但也没想过跟葛青章再续前缘,就像陈淮安一样,他也是个孝子,而他娘张氏哪脾气,也没人能招架得住。 她这辈子,就只打算踏踏实实卖酒,把自家的锦堂香卖遍宇内,作个富翁就好。 “你肯替我去书去绘,我就很感谢了。不过下次出酒的时候,哪酒封还得继续改进,比如颜色,我总觉得如今用的几样太村俗,但若不调试,不贴到坛子上,就把不准该用什么色,你且不要画了,到时候等我回来,咱们得一起商量着绘才行。” 她这几日着实艳丽,一扫往日的阴霾,笑的就像小时候一样欢实。 葛青章便以为锦棠这样高兴,是因为陈淮安终于转了性的缘故,心头浮起一阵苦涩来。 但终归,只要锦棠高兴,他心里的谦意和无法娶她,以致她嫁给个登徒浪子的痛苦也会抹去几分,是以他又道:“陈淮安近来读书还颇认真的,看来是转性子了。” “哦,真的?”锦棠果真来兴致了,她是把陈淮安送进竹山书院了,但没想过陈淮安会认真读书,毕竟上辈子,他也在书院挂着名儿,浪费了她的多少银子,可就没有正经读过一日的书。 “明年三月,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会到秦州府行科考,只有科考及格的秀才,才有资格参加后年在西安府举行的会试。而据康维桢所说,整个秦州府,二百五十名秀才之中,陆平只会举荐二十五名。” 所以,就算考上了秀才,并非所有的秀才都有资格去参加三年一度,在西安府举行的乡试。而是,在这三年中,提学御史会走遍陕西省的各个州县,进行考较,荐举出来的,才有资格参加乡试,去争个举人资格。 其残酷程度,是十取其一。 锦棠记得这事儿。 当时提学御史来秦州科考,葛青章高中第一,而陈淮安考了第二百五十名,所有考生中倒数第一。 放榜哪日,锦棠一个人早早儿去看榜,看到葛青章的名字高挂魁首,欢喜的简直死过去。再看陈淮安的名字垫在最末尾,又活生生儿给气活了过来。 她低声道:“我们一家都相信,你一定会高中的。” 眼看竹山寺在望,葛青章停下来,背上一块大大的补丁,方方正正,就如同他的人一般。 忽而转过脸来,他道:“为了能够不辜负父母的期望,我得没日没夜的学,才能从二百五十个人中脱颖而出,才能去参加西安府的乡试。不过,我会抽时间尽心尽力帮助陈淮安,让他也能考得上。” 锦棠接过瓦缸儿,笑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自有他的命,你只管学自己的,不要去管他。” 葛青章断然道:“这倒不是为了他,陈淮安哪个人,太江湖道义,我瞧不上他,锦棠,我是为了你才肯帮他的,我不想你遇人不淑,最后嫁个浪荡子。” 锦棠本欲再多说一句,可是转念一想,他上辈子就因为她而生生蹉跎一世,婚姻也不幸福,遂咬了咬牙,撂了句狠话儿:“我和我娘当初兴冲冲的倒贴脸求嫁,你娘当初可是拿泔水把我从你家泼出来的,既哪般,我和你也就恩断义绝了,我男人爱不爱学是他的事儿,你管他作甚?” 言罢,她头也不回,转身进了竹山寺。 她翻脸就跟翻书似的,生起气来,小脸儿一寒,嘴巴又毒,呱唧呱唧骂起来,无人能招架得住。 要她不骂,葛青章的心便一直揪着。经她一骂,他心里倒舒服了许多,目送着锦棠进了寺里,葛青章转身,下山去了。 * 这座寺庙极怪。甫一进门便是一座放生池,里面游来摆去,皆是尺长的大鲤鱼,全是这些年来,来上香的香客们买来放生的。 这座池子便到寒冬腊月,也不结冰,若是诚心求子的妇人们,若要拜送子观音,则要从池塘中间的桥墩上一步一步走过,并合什双掌抵额、抵唇,抵心三拜,据说这样做了,求子能灵验。 若是有妇人在经过放生池的途中不慎踩空落入池中,哪也无甚好怕的,概因这预示着,送子观音会送她一只大鲤鱼,鱼跃龙门,证明必定要生个高材。 所以,来竹山寺拜菩萨的妇人们,经常会有人故意踩空,只为讨个吉利。 这寒冬腊月的,放生池也没有结冰,鱼儿游曳其中,格外的欢快。 寺里的主持沉贤师太是个圆乎乎的胖妇人,肚子格外的鼓,若非那个光头和一身僧衣,任谁见了,也得说她是个怀孕五六个月的妇人。 她就站在放生池对面,合什双掌,笑的圆乎乎的肚皮都抖个不停:“二少奶奶,既来了,讨个彩头,从池塘中间走过来吧,万一落入池中,来年必定能抱个大胖小子,将来长大,也必定能给你中个状元回来。 锦棠将将油瓮交给了一个小尼姑,紧了紧腰间藏着的匕首,转而踏上了桥墩。 一步一个桥墩,走到第七个时,分明瞧着是个桥墩,一脚踩上去却是个木头橛子,哎哟一声,锦棠半个人都陷到池塘里了。 沉贤师太早见惯了这种场面,立刻便招呼一帮小尼姑们:“快,快下去把陈家二少奶奶给扶上来,大喜呀大喜,可怜见的,真真儿菩萨降福,明年二少奶奶要生不出个大胖小子来可就没天理了。” 锦棠叫几个尼姑从水里扶了出来,替她擦脸的擦脸,裹被子的裹被子,连扶带提带拉的,就给送到大殿后方,位于西侧一间寮房里了。 这寮房里生着炭盆子,倒也暖暖和和儿的。沉贤师太亲自端了只炭盆子过来,颠着圆鼓鼓的胖肚子说:“咱们比丘尼的衣服,俗家妇人们穿了晦气,寺里也没有多的衣服,唯有些薄纱可裹身,横竖这屋子里热,夫人解了衣服贫尼去替您烤干,你先裹上这匹纱以御寒,如何?” 说着,她又从小尼姑手中接过一盘子冒着热气儿的糯粟甜糕就递到了桌子上:“咱们竹山寺别的什么不说,这枣糕可是蒸的天下难得,再趁热吃两口糕,您这冻劲儿就缓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锦棠在屋子里要遇到谁,2333,一定是前面出来过的人哦。 第33章 送子观音 若是别的妇人,冻傻了,湿衣服在身上穿着难受,自然就脱了。 当然,瞧见一盘子香甜的大热糕,也就大口吃上了。 锦棠捧起了一块糕,狠狠咬了一大口在嘴里,这才开始解衣服。 沉贤师太瞧见了,勾唇笑了笑,转身,掩上门,这就出去了。 锦棠只待她一走,便将吞到嘴里的那块热糕吐到了地上,随即也收回了解衣带的手。站起来,便开始瞧这间房子。 不过极简单的一间屋子,一张架子床,床上虽有铺着褥子,但是没有被子,连纱帐都未挂着。 另一侧就只有一张漆色斑驳的桌子,以及一条旧凳子而已。 总之,这是间极简朴的屋子。 锦棠上辈子也曾掉过放生池,也曾在这屋子里换过衣服,还不止还过一次。 但她不曾吃过糕,因为她的舌蕾敏感,头一口尝下去,便尝出哪糕是用酒糟蒸出来的,因放了太多的红糖,闻着格外的香,但这种搀了酒糟的热糕,酒味极重,只要吃上半块,抵得上一斤陈酿,只怕得醉死在这儿。 便陈杭诬赖她的那一次,也是在这间尼寺,这间寮房里。分明反锁的好好儿的寮房,她都不知道陈杭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忽而就冲到了她面前。 他也不做别的,只是抓着往她嘴里灌酒,似乎想要把她灌醉过去。 当然,锦棠最终还是挣扎着拉开门,逃了出去。 后来的事情暂且不表。 锦棠也知道今日陈杭肯定没有隐在这寮房里,但这寮房里必定还藏着个男人,以偷窥女子为乐的男人,而哪个人,肯定就是跟陈杭,以及这沉贤法师沆瀣一气,害妇人们的男人。 所以,她腰间一柄匕首,极慢,极仔细的观察着这间屋子。 忽而,锦棠发现不对劲了。这屋子虽说后面只有墙,但似乎比一般的大殿要浅许多。 而后墙镶着一处柜子,门半掩着,当是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 因它不甚突出,伸在墙外的就只有一尺见长,显然藏不得人,所以锦棠从未注意过这大柜子。 她将匕首藏在背后,假装不经意的,缓步上前,另一手拎起一只花瓶来,忽而一匕首挑开柜子的门,随即,一个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锦棠一看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吓的当时手中花瓶一松就砸了过去。 “锦棠,糖糖儿,不要怕,是我,是我。”这身材高大的男子艰难的从里面钻了出来,松了松长腿,长舒了口气。 居然是陈淮安。 “你在这柜子里作甚?”锦棠道。 陈淮安侧了侧身子,锦棠才发现,后面居然还有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只臭袜子的男人,两眼睁圆,正在唔唔儿的叫着。 锦棠瞧这人有些面熟,怔愣了半天,道:“这是……” “孙福海的弟弟,孙福宁,咱们秦州府的主簿。”陈淮安道:“他躲在这柜子里,大约是想等你进来,欺负你的。” “为何?”锦棠追问。 陈淮安抽了抽唇角,似乎格外难以开口,一双眼眸中浮起红血沫子,望着锦棠看了半晌,道:“大概是,陈杭为了能得到县令一职,把你卖给了孙福宁,是以,才会让你上竹山寺来。” 儿媳妇换官职,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锦棠忽而就拍着大腿笑了,指上陈淮安的鼻尖:“我早就说过竹山寺是个娼寮,没人肯信,没人肯相信我,人人都笑我,说我是因为我娘死了而疯了,野狗一样乱咬人。 而你,你整日在外吃酒,家都不回,多少回我想找你说一说,你转身就走,从不肯与我多说一句。” 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因为嘉雨的事情,不愿意和她说话,要么哄着她吃酒,除了床上哪点子事情,俩人之间几乎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锦棠两辈子的猜测,终于落到实处了。 狗屁的落水就会抱个好儿子,其实沉贤师太就是用落水骗着俗家女子们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再拿用酒糟蒸过的热糕吃醉她们,供哪些嫖客们奸污而已。 很多女子被奸完了,醒来便觉得有些不对,终归妇人们软弱,不敢说出去。 回去怀上孩子,还真当是送子观音送给自己的呢。岂知哪送子观音,竟然些是嫖客们。 只是锦棠没想到躲在柜子里的居然会是孙福海的弟弟孙福宁。 这人在秦州府作主簿,算得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也跟尼姑勾搭成奸,跑到这儿来偷看女子们换衣服。 若非她舌蕾敏感,也谨慎,没有吃过这老尼姑的枣糕,只怕上辈子还真得叫这孙福宁给奸污了去。 陈淮安本是个阔朗的二大爷性子,天塌下来也不皱眉头的,两辈子,唯有上辈子写和离书的时候,他脸上才有此刻的阴寒凝重。 “糖糖,上辈子,我真是错的太离谱了。” 她就是在竹山寺,在这间寮房里遇见的陈杭,然后,他不知从何处冲出来,极力的就想给她灌酒,然后,她抓花了陈杭的脸,跑了。 不过,更可气的是,第二日陈杭就死了。 而无论她说什么,齐梅只会冷笑一声,说疯了疯了,老二媳妇是因为葛牙妹的死,受了刺激嘴里胡噙了,这是想把整个渭河县的男人都抹上污泥好跟她一样脏了。 确实那时候她有些子不对。叫陈淮安整日的灌酒,昏昏绰绰的,可见没见过陈杭,她总是能分辩的吧。 她分明知道陈杭要害自己,可是没有人证物证,就连凶手也死了,她百口莫辩。 全天下的众口铄金,人人都是好人,就唯独她是个恶人。 罗根旺不认她,念堂也不亲她,她在世间找不到依靠,就唯独他这个丈夫可以说几句话儿的,可他一句都不听,分明在床上俩人欢欢喜喜,浓情恩义的,他也愿意吻干她的眼泪,哄着说上几句温暖的话儿,说他会杀了孙福海,杀了孙乾干,杀了所有欺负她的人。 但只要提及他的家人,他转头便走,一句都不多说。 锦棠为此而恨不得杀了他,为此而恨不能咒死齐梅,提着刀跟齐梅拼命的哪些过往,一样样浮上心头来。 重活一回的意义在于什么,就在于让这男人知道,自己当初错的有多离谱。 “如今知错还能有什么用?”她一笑,淡淡道:“你只要与我和离就好,余的我也不想多说。” 陈淮安那胡茬子蹭蹭往外长着,解着身上蓝缎面的棉袄儿,便递给了锦棠。 锦棠的衣服,跳池子的时候全湿透了,这会子裹在身上,又是大冬日的,又冰又冷。她也怕自己要着了风寒,从身上使劲儿蜕下湿衣服来,就裹上了陈淮安那件带着他体温的蓝棉袄儿。 想起叫陈杭压着往嘴里灌酒,她愤力争脱,喊叫,跑出来时受的惊吓,心口便不由的攥了起来。 上辈子也是如此,她只要一回想起本来庄严端肃,老沉持重的公公忽而变成个狞笑着的恶鬼的样子,整个胸口便仿如叫一只有力的大手拧着,攥着,叫她喘不过气来。 陈淮安紧紧实实的将锦棠裹好了,便把她抱坐到那张床上,再把炭盆子摆到她面前,这才转身出去了。 * 原本,像这种尼寺藏奸的事情,就该要报官,并打死尼姑,把这尼寺一把火给烧了的。 但是,为了锦棠的名誉故,陈淮安并未选择告官。 孙福宁从秦州府专门跑回渭河县,跑到个尼寺里想要逼奸妇人,当然是瞒着人的。而眼看过年,竹山寺冷冷清清,也无甚香客,真正关上大门,也不过三五个尼姑而已。 陈淮安上辈子本就是给首辅做过爪牙的,多少年主管刑讯,最擅长的,就是撬开人的嘴巴。 锦棠坐在屋子里烤着衣服,听着外面静悄悄儿的,遂裹紧衣服转到窗户边儿,便见陈淮安双手抱臂,日光下略俯着背,就站在放生池边上。 冷刮刮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这男人瞧起来高大,阴沉,硬面靴底踏在池岸上,发出夸夸的声响,听着便叫人心底有些发毛。 而他两辈子的忠臣,哼哈二将骡驹和齐高高两个一左一右,就在池塘边上守着。显然这一回上竹山寺,他是有备而来的。 而哪胖乎乎的老尼姑沉贤师太和几个小尼姑,腊月寒冬的,则被陈淮安浸在水中。 沉贤师太当是站在水中,面朝着陈淮安,却没说话,只是鬓角的青筋不停的动着。 看了许久锦棠才明白过来,沉贤师太是在吃放生池里的桥桩,一根根木头桥桩,她一口啃上,就像在吃肉一样,嚼的极为用力,嚼完,一伸脖子,艰难的往下吞咽着。 陈淮安欺负人的本领,算是到家的。 那么一根木头桩子吃下去,这沉贤师太便不死,只怕也得废掉半条命去。 也不知吃了多久,忽而嗷的一声,与其她几个尼姑又是哭又是喊的,不停的叫着感谢二爷,多谢二爷。 离的太远,锦棠并未听到陈淮安说什么,但显然,他最后把沉贤师太给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吗,第五章孙福海对锦棠说,你家陈公马上就要升任代理知县了。 所以,2333,细思极恐吧。 第34章 白纸黑字 受了这么一回惊吓,等烤干了衣服下山时,锦棠已经脚软的连路都无法走了。但她执意不肯叫他背,陈淮安也就只好跟在锦棠身后,默默儿的走着。 他上辈子确实一直在回避。 因为陈嘉雨的死,陈杭的死,他自发的以为自己只要回避就好,回避,不提及嘉雨的那本手记,也回避跟陈家有关的所有事情。 他其实压根不在乎这些事儿,也不会去多想,他爱的是她,在洞房夜脱光了衣服,手捂着两只白兔子,俏兮兮说,人都说我是个白虎,你要不要看看到底是不是的哪个罗锦棠。 是脚踢在他鼻子上,口水啐在他脸上,揉着他的浓眉,捏着他的肌肉,像玩只小狗一样玩着他,玩一玩舔一舔,热闹嬉笑,暖暖乎乎的罗锦棠。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成亲。在成亲之后,他再未想过别的女人。 他只是竭力的想回到初婚时俩人欢欢笑笑,打打闹闹,她生气了他就想尽千方百计哄她欢颜,看她欢喜的又找着找着非得惹她生点子小气。 只不过他从未想过,他所看到的亲人,家人,和锦棠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夕阳照洒,枯枝败叶映着残雪的山路上,融了的冰面极滑,她走的极为小心。自打头一回流产之后瘦下去的腰身,至今也没有回到初婚时的样子。 陈淮安想去扶一把,可又不敢。 相比于初初重生时,他还有底气想跟她重续前缘,此时才发现自己上辈子错的太深太离谱。曾经的事让她那般痛苦过,而他身为她的丈夫,浑然未觉,甚至于连家都不曾回过几日,独留她一人在家痛苦,钻牛角尖儿,他又有什么资格与她再续前缘? 忽而锦棠脚下一滑,哎哟了一声,顺着石阶,整个人险些就溜出去。 陈淮安紧走两步,不由分说把她捞了起来,比之成亲那日从花轿里抱出来时还颇有些份量肉感的样子,她如今轻的就像一片鹅毛一样。 锦棠此时早已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挣扎了几挣扎,捶着陈淮安的胸口,于寒冬冷寂的山谷中放声哭了起来,似乎要将两辈子的委屈,一总儿哭出来一般。 * 回到陈家,齐梅和刘翠娥还未回来。倒是陈杭意外的,居然在家。 上任知县今儿最后一日坐堂,明儿起,陈杭就是县太爷了。 要说陈杭,四岁开蒙,二十三岁时为举人,然后便开始了漫长的会考之路,三年一大考,每三年进一回京,但考到快五十岁了,就没有考中过。 他天生有个作官的理想,坐了十年的朝奉郎,硬板凳坐到天天屁股上生着疮,倒不求官有多大,就喜欢坐在公堂上,一拍惊堂木时的哪种气派劲儿。 方才给前任张知县送行时又喝多了酒,陈杭不免就有点飘飘然,哼着小曲儿,提着笔,一纸行云流水,写的是有人上衙打官司时,县令该要写的判词。 找了几份前任县令的判词出来,陈杭笑嘻嘻的摇着头:写的也不怎么样嘛。 * 陈淮安抱着锦棠进门时,何妈就在正房的檐廊下坐着,拿着件旧衣服在扒拉,大约是晒着太阳,在捉衣上的虱子。 “二少爷可是咱们家的大孝子,夫人还在县衙里应酬了,说脚疼的厉害,快去,您再去趟县衙,把夫人也背回来。”何妈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笑呵呵说道。 锦棠随即一挣扎,便从陈淮安的怀里下来,进自已屋里去了。 陈淮安走至何妈面前时停了停,缓声叫了声:“何妈?” 何妈扬起脸来:“二少爷,甚事儿?” 陈淮安道:“去给你家二少奶奶烧桶子热水让她洗澡,然后煮碗粥来,她今儿身子不服侍,多放点儿姜丝进去。” 何妈尖声道:“我是夫人的陪房,在这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只伺候您和夫人,二少奶奶要吃粥,凭啥不自己去煮?” 陈淮安忽而一笑,那种笑的语气格外的令人发寒。于是何妈这才停了捉虱子的手,抬起头来。 高大俊朗,但叫齐梅刻意给养歪了的二少爷负着一臂站在台阶下,收了往日玩世不恭的嬉皮笑脸,眉刚目毅的,两眼冷寒的幽光,只看他的两只眼睛,何妈居然不由有些怕意。 “因为你要不去,明儿咱们老爷开衙审的第一桩案子,就是你这个黑心婆子谋杀亲夫,给丈夫灌鼠药,以致于毒死了他,到如今埋到土里十年了,骨殖还是黑的。” 这何妈当初也曾嫁过人,怎赖遇人不淑,是个整日打妻的恶汉,她也是个恶性,一碗鼠药灌下去,把哪男人毒死,就又回来伺候齐梅了。 这事儿她本做的绝密,又有齐梅帮她遮掩,十年了都不曾发出来。谁知竟叫陈淮安给兜了出来,越是喜欢要别人命的人,因为见过人临死时的苦楚,就越是惜命,何妈果然给吓怕了,抖着两条腿站了起来,便准备要往厨房去。 “勿要耍花招,否则的话,我就把你先夫那黑透了的骨头磨成粉,一口口喂给你吃。”边说,他边跟着何妈,一手拇指与食指相并,轻轻儿的磨着。 果真,颇像是在磨骨粉一样。 何妈连连儿的哎哟着,几乎是扶着墙的,进厨房去了。 * 陈淮安于是转身,进了书房。 这书房里共有两张书桌,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窄窄的床,然后便是顶天而立的书架,各类书籍摆插的满满当当。 他进去的时候,陈杭似乎正准备往外走,因见到儿子进来,转而又走到了案后。 俩父子原本都该在县衙吃酒的,这居然在家里撞上了。 陈淮安还好,陈杭就像撞见鬼了一样,。 没话找话,陈杭指着桌上的宣纸道:“淮安瞧着这判词写的如何?” 陈淮安当年初到京城,还未进内阁时,曾在顺天府当过差,做府尹。 当时,他接到一桩案子。 是一个小尼姑爱上了一个俗家男子,便欲要还俗,嫁予那位男子为妻。只是怎奈从小养到大的师父不肯,执意要她青灯古佛,侍奉佛菩萨。 小尼姑也是大胆,当时便一纸状书呈到顺天府,要官府为自己作主,还俗嫁人。 当时的陈淮安正值春风得意,于公案上大手一挥,便书了一封判词:准准准,准你嫁夫君。去禅心,超梵心,脱袈裟,换罗裙,免得僧敲月下门。 判完之后,回到自个儿的小家里,献宝似的跟锦棠绘声绘色学了一遍,锦棠也叫这思凡的小尼姑逗笑,也是觉得陈淮安这官儿做的好,以为他从此走入正道了,于整日的愁云阴霾之间,她便叫他多逗的笑了一笑。 想到这里,陈淮安一笑,道:“父亲判词书的极好,秦州城难有您这手好字。” 陈杭仰面望着比自己高许多的儿子,忽而摸了摸兜儿,掏了一只银袋子来丢给陈淮安:“不比嘉利和嘉雨两个要受十年寒窗之苦,有爹为官一日,你就可以做个富贵闲人,逍遥一日,这点银子也是初初上任,县衙里几位主簿们孝敬的,拿了吃酒去。” 陈淮安接了过来,于手心掂了掂,一角角的碎银子,至少七八两,正好,这些银子可以拿还葛大顺,葛青章这个月的束侑就有了。 他抱拳道:“多谢爹。” * 陈杭为了能得到渭河县的县令一职,跑尽了所有的门路,最后,以二儿媳妇罗锦棠为交换条件,才从秦州府,主簿孙福宁这儿弄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知县一职。 所以,他之所以心神不宁,不吃酒早早儿的回家来,也是怕锦棠和孙福宁的事要出意外,所以在此等消息。 结果锦棠叫陈淮安抱回来了,哪孙福宁了,会不会是行事不成,叫自己这拳头生猛的儿子给放翻了? 偏这事儿它就如同偷来的锣儿,是个敲不得的。 陈杭于是小心翼翼的,在试探,看竹山寺究竟发生了什么:“锦棠不是去竹山寺上香的,怎的回来了?” 陈淮安咧唇一笑,道:“她不小心掉到了竹山寺的放生池里,我嫌寺里的屋子太冷,于是把她带了回来。” 这么说,锦棠当没见过孙福宁。 自己这便宜儿子也不知道他为了求官,把锦棠卖给了孙福宁的事。 陈杭这样想着,长出了口气,下意识道:“哪就好,哪就好。” 但随即,另一个问题来了。 孙福宁可是秦州府衙的主簿,陈杭的代理知县一职,是由孙福宁给他弄来了。要是孙福宁没有得到应有的利益,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撸他的知县? 就在陈杭满脑子想着该怎么办时,便听陈淮安说道:“儿子记得,州府一开始选定的代理知县并非您,而是年龄比您长一岁的朝奉郎张其昌,怎么最后又换成您了?” 陈杭抽唇带了丝不自然的笑:“不说它,不说它。如今紧要的是为父这个代理知县能一直做下去。这样,嘉利和嘉雨的学业上能照应得上,便你,为父也一定在任上尽可能替你弄一份大家业回来。” 一直以来,齐梅和陈杭给陈淮安说的就是这话。 嘉利和嘉雨俩兄弟吃苦,他享清福就好。陈家的家业,最后都是他的。 于是,他就心安理得的吃酒耍拳,在渭河县过的好不自在潇洒。 见陈淮安还在面前稳稳儿的站着,陈杭有些吃惊:“听说渭南府出了个拳把式,极其厉害,你不去会一会,打上两拳?” 这其实是想把他支走,再找个补救的办法。 陈淮安望着陈杭这抓心挠肝的样子,心头一阵冷笑,却还故意道:“今夜不是康维桢康先生在晋江酒楼给您设了宴,要贺您的高升,儿子不得陪着您一起去。” 陈杭想把陈淮安哄出家门,吃酒的银子都给了,见仍旧哄不走他,只得耐着性子哄道:“为父攒上一份家业,甚东西都是你的,你又不走官路,不爱应酬,见他们作甚?” 陈淮安一只劲手捏着书案上的镇石上下摇晃着,逗狗一般逗着自己的便宜爹:“儿子这不是收心在书院里读书了,往后万一也想走官途呢。” 陈杭深深叹了一气:“作官难,作官苦,爹替你吃了苦,叫你做个享清福的富翁就好,读书哪等苦差事,让嘉雨和嘉利干去,你,我舍不得。” 陈淮安低眉笑了笑,忽而敛了笑意:“既这么着,儿子就承父亲的好意,出去逛逛的好。” 陈杭似乎恨不得碾走他一般,挥着手道:“去吧去吧。” 出了书房的门,陈淮安回头,再看了陈杭一眼。 上辈子,陈杭做了一年知县,然后,在为了能叫他参加乡试,往秦州城找关系走门路的时候,于酒楼上请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吃饭,点了一道南来的河豚,陆平因没吃哪东西,倒平安无事,他竟把自己给吃死了。 吃死了渭河县的代理知县,陆平吓的,立刻就给了陈淮安一个名额,保举他参加了第二年的乡试。 就是为着这个,陈淮安上辈子对陈杭一直心怀感激。 相比于生父陈澈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抛弃他,拿他抵罪,他以为养父陈杭至少算得上个厚道人。 却没想到陈杭这个表面忠厚,刚正刻板的人,竟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为了一个小小九品县令的职位,可以连儿媳妇都卖掉。 查清幕后有几个主使,都做过些什么,这事儿就好办了。 第35章 唯色不欢 只等陈淮安一出门,陈杭的脸立刻就变了。 他疾匆匆出了院门,便是准备要亲自去趟竹山寺找孙福宁,看他一回没有得手,可还有转寰之机。 偏偏一出门,他就碰见齐梅的娘家侄子齐高高正急匆匆的往自家来。 齐高高见了陈杭,远远儿的打个千儿,高高儿叫了一声:“知县大人大安。” 陈杭还未上任了,但等了多少年才等来个代理知县的位置,一听到有人如此叫自己,虽说心中焦急,但已经是眉开眼笑了。 齐高高笑道:“大人可是准备往竹山寺,去找咱们孙主簿的。” …… “也是巧了,我正四处瞎胡逛着,就碰见咱们孙福宁孙主薄,他说,今夜他在晋江酒楼等着您。” 齐高高说的一本正经,就好像真是来传话儿的一样。 因齐高高是齐梅的娘家外甥,平素也整日给齐梅做跑腿儿的,陈杭也不疑它,听完,愣了半晌,轻轻儿哦了一声,挥着手道:“行行,本官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齐高高金鱼似的眼睛,似笑非笑的凑了过来,笑问道:“知县大人,您和孙主薄,到底是个甚关系” 不过一句玩笑话儿,陈杭居然蓦的就发起了火:“滚滚滚,快滚。” 齐高高虽说是个泼皮无赖,但也是齐梅娘家的侄子,要叫陈杭一声姑父的,可不是他的小奴才。 他道:“姑父,我好心好意替您传话儿,你怎能这样子吼我?再这般,我可告诉我姑,叫她收拾你。” 陈杭本就因为竹山寺的事情起了变故而恼火,往日在齐梅面前作小伏低,齐梅养的狗都叫的比他理直气壮些,正生着气呢,一脚踏在齐高高身上,喝道:“再不滚,本知县上任头一件事儿,就是抄你齐家。” 灭门的知府,杀人的县令,别看县令不过九品官,可真要反起脸来,比水火还无情的。 齐高高怪声儿的叫着:“嗬,姑父好大的官威,真真儿吓怕我了,得,我还是走呗。” 陈杭跺了一下脚,心说这可怎生是好? 要说孙福宁,今年也才四十出头,虽说相貌不怎么样,但毕竟是中过进士的,在渭河县算得上是个大人物了。 也不知他和罗锦棠结的是哪门子的缘份。 当陈杭跑到秦州府,提着银子去给自己跑官路时,孙福宁一把推开了银子,淡淡道:“知县的位置,只要孙某一句话儿,就是陈公您的。但银子我不要,只是有位佳人,孙某一直心仪的紧,想要与她见上一面,聊上几句,怎赖总没哪个机会,若是陈公能把那位佳人替孙某找来,代理知县,孙某让陈公当上三年。” 二十年寒窗,陈杭所图,就是想要做几天官,过个官瘾。 不过,陈淮安的犟性子,罗锦棠在他眼里,算不得是观世音菩萨,至少也是九天玄女。 陈杭又想要官位,又不想得罪儿子,正愁着呢,齐梅给他出了个主意,就是把锦棠哄到竹山寺去,也是准备叫沉贤法师把她给弄晕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叫孙福宁占个便宜。 总之,到时候锦棠什么都不知道,而陈淮安又是个心大的,当然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依旧是他们的父亲,等将来做了知县,慢慢儿的补偿他们,这不很好吗? 谁知道半路竟就出了岔子了呢? 站在门外愣了半天,儿媳妇没有送出去,陈杭一咬牙,为了官途,居然想到了个亲自说服儿媳妇的蠢办法,就准备抽个机会说服锦棠,让她亲自去见孙福宁,把县太爷一职给他跑回来。 * 何妈虽说嘴坏又刁蛮,但干活儿极为麻利。 嘴撇的像只蛤蟆一样的,委委屈屈提了两桶水热水进来,替锦棠倒进浴缶里,便开始替她捣弄炉子。 锦棠脱了衣服,先洒了些干花瓣儿,滴了几滴葛牙妹买来的柑桔油在里头,闻着香味儿散出来了,这才插上门,热乎乎的泡了进去,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儿泡了个澡。 待泡完了澡,何妈的粥也熬好了。 这老虔婆专门伺候了齐梅半辈子,虽说嘴毒,但饭做的极好。 清清爽爽的姜丝瘦肉粥,配着碟子滴了香油的腌白菜,亦是切成了极细的细丝儿,还配着两只腾的热蓬蓬的葱油卷子。 放到了桌子上,她转身便要走。 锦棠道:“何妈,你不得把洗澡水也倒出去?” 何妈停了停,垂着脑袋看了半晌,终归是把水又遮进桶子里,提出去倒掉了。 再进来,锦棠已经吃完了粥,碗一推,道:“送只汤婆子进来,我要舒舒服服儿睡一觉。” 何妈在两个儿媳妇面前,向来趾高扬昂的,何时受过这等折辱? 站着愣了半晌,她嘟囔道:“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见得旧人哭,等着呗,我瞧你能猖狂到几时。” 锦棠舒舒服服坐到了床上,笑道:“猖狂一日是一日,人这一生,不就是这个样子?” 何妈叫她气的直跳,偏偏还不敢说什么。 正说着,陈淮安进来了。 这时候锦棠身上也不过松松儿束着件寝衣,炭火燃的极旺的屋子里,她又洗过澡,吃过粥,热的什么一样。 “还不收拾了出去?”陈淮安寒声说道。 何妈简直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儿似的,脸拉了老长,端着碗和盘子走了。 自打从竹山寺出来,陈淮安就跟往日不一样了,往昔便有天大的事,他也是个嬉皮笑脸的样子,便讨不到点好,总要磨蹭到她跟前儿来,哈巴狗儿似的跳上几跳,叫上几叫。 他站在窗前,就好像上辈子翻到陈嘉雨手记的哪一夜一般,长久的沉默着。 当亲爹亲爹靠不住,养父养父又是个禽兽,想一想陈淮安也是够可怜的。 要说以他的身手,以他结交的哪些流氓们,并非没有能力处理这件事情,只是于他来说,发现敬重了两生的养父,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才让他痛苦不已。 “至少,齐梅虽说待我不好,待你总是好的。”终于,锦棠忍不住还是安慰了陈淮安一下。齐梅待他,可是救命之恩。 陈淮安似乎略略有些释然,但依旧直挺挺的站着。 这种时候锦棠最害怕。他上辈子就是个杀人无道的性子,当然,最后朝臣攻击他,也是拿他滥杀无辜来攻击,如今十八九的大好年华,她虽说于他无爱了,终究是枕畔过了十年的亲人,不想他年纪青青就背负上几条人命,成为洗涮不清的污点。 “哪孙福宁,你没把他怎么样吧?”锦棠问道。 “有个好地方,供他逍遥呢。”陈淮安高大宽阔的背微颤了颤,并不转身,声调里似乎压抑着暴风一样的愤怒:“他不是爱看良家女子换衣服么,老子叫他看一辈子,看到吐,看到死。” 上辈子,虽说陈杭和陈嘉雨的事情陈淮安绝口不提,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任所有人欺负罗锦棠。 锦棠记得当年初到京城时,她带着两个小婢子出去逛街,叫英国公家的败家儿子郭才义碰上,哪郭才义也不过将她堵在戏苑子的包间里,随意调笑了几句,然后捏了把她的胳膊,吓哭了她,其实也就放她走了。 陈淮安当时还是顺天府尹,提着佩刀,带着衙役亲自上门捉人,把郭才义抓到顺天府衙外,七月大暑天中脱光衣服曝晒了一日,然后,当着英国公郭崎的面,将郭才义拿沾了水的藤条抽到皮开肉绽。 他是成日欺负她,可不准旁人欺负,便他京城的哪几个亲兄弟,谁不曾叫他提着藤条抽过。 锦棠怕陈淮安此时已经把孙福宁给弄死了,犹豫良久,解释道:“说这话可能你不信,我尝东西嘴叼,上辈子虽说也叫沉贤法师骗着落过几次水,在哪屋子里换过衣裳。但因没有吃过她的糕,所以并未遭人欺负过。 孙乾干叫你一刀抹了,哪不过是个小郎中,抹了也就抹了。孙福宁可是秦州府的主簿,轻易不能伤的,否则你的前程……” 陈淮安站在窗前,望着窗子上一重重的木纹,笑出阎罗似的阴森来:“锦棠,这并非欺还是没欺过的问题。他动了那个念头,就是他该死。” 说罢了,他忽而回过头来,其形容样子,倒是吓了锦棠一跳。 这两辈子都泼皮无赖似的男人,眉间沉着一股青气,两眼格外的红,像是,哭过? 锦棠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最怕人在自己面前这个样子,停了梳头发的手,嗫嚅道:“淮安,你这是怎么啦?” 随即,陈淮安又是一笑,依旧是朗朗的男子气:“无事,我得出去一趟,有事要办,你在家好好儿呆着,等我回来,送你回罗家去。”分明是他把她拉回陈家的,这时候又要送她回娘家。 锦棠听陈淮安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还想再问一句,陈淮安又道:“糖糖,无论和离与否,也无论咱们将来做不做夫妻,你只记得,我这辈子会永远信任你,也永远站在你的身后。” 锦棠白了他一眼,切了一声,便见陈淮安走了过来。 他翻了双她自已的棉袜子出来,屈膝半跪,低声道:“把脚伸出来,我替你穿袜子。” 锦棠在床上捂的暖暖和和儿的,一点一点,磨磨蹭蹭,露了一只玉绵绵的足儿出来,低声道:“快些儿,冷,冷。” 滴水成冰的腊月,要从被窝里出来穿衣服,真正儿算得上考验呢。 分明,方才比死了亲爹还难过的陈淮安忽而咧唇一笑,猛的一窜就扑了上来。 “禽兽,你要作甚?”到底陈淮安是个男人,身材高大,行动迅速,这样疾速的压过来,人天性里对于力量感的恐惧,锦棠就叫他给吓哭了,一只脚也立刻就踩了上去,结结实实,踢到了陈淮安的裤裆里头。 陈淮安昨天夜里才吃了一绣花针,这转眼又是一记踢阳腿,疼的连着哈了两口冷气,道:“糖糖……你可真是……” “歹毒?”锦棠轻嗤一声笑:“等你们陈家的事儿弄的明明白白,咱们就和离,没有别的话说,你可休想再占我便宜。” 她也是随性惯了,忘了他本性里是个唯色不欢的禽兽,居然衣衽儿都敞着,就这样松松散散的偎着,他真要想欺她,婚姻之中,难道她还能说他把自己给强暴了? 陈淮安实则是想叮嘱锦棠,一会儿自己出去了,万事小心。 不过叫她一脚踢到了最要紧的地方,疼的连舌头都结了。她的性子,又泼辣下手又毒,也果真一般人欺负不得。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心说和离,你想的美,极温柔的应了声好,转身走了。 第36章 康家教子 陈淮安才大摇大摆的从院门上走出去,何妈鬼鬼祟祟的便来敲锦棠的窗子:“二少奶奶,咱们县太爷唤您呢。” 一家子官迷,这陈杭还未当上知县了,就连何妈都已经叫他是县太爷了。 锦棠依旧穿着从娘家穿回来的妃色棉褙子,梳好了头发,略点了些胭脂,便进了正房。 相比于方才在陈淮安面前时还颇有些不自在,此时的陈杭已经镇定了不少。 见锦棠进来,他抬眉扫了一眼,道:“听说你今儿在竹山寺落水了?” 锦棠双手交握,就站在门口,轻轻儿唔了一声,道:“有惊无险。” “那是好事,只怕明年我和你娘就可以抱孙儿了。”陈杭伪心说道。 要说把相貌这般标致又乖巧的儿媳妇送给一个州府的主簿,陈杭心中也颇不忍。但是怎么办呢,十年硬反凳,一朝可作官,他一生的报负,就在于此了。 毕竟孙福宁只要锦棠,不要银子。陈杭怕自己眼看到手的县令一职还要丢,于是准备再劝锦棠一回,看把事情挑明之后,能不能把她给劝到晋江酒楼去,叫她见孙福宁一面,说几句好话给孙福宁。 所以,陈杭犹豫在三,斟酌着,先问锦棠:“老二媳妇,如今你家酒肆经营的如何?” 锦棠答了句甚好。 陈杭点了点头,又道:“孙福海那厮贼心不死,一心想谋你家的酒肆,为父如今想帮你也帮不到忙,心中着实难安。” 一到夜里就□□,吵的另外两个儿子都无心用功读书,若不为齐梅总说,等惯上陈淮安的瘾了,就把她给作弄没了,陈杭是由心的厌恶这个娇的让人眼睛不舒服的二儿媳妇。 他站了起来,在那遍山红叶的条屏前踱着步子,语重心肠道:“但是,锦棠,只要为父做了知县,一切就不一样了。咱们渭河县处在渭河源头,古往今来,是个商家必行之地,再兼渭河穿城,物产丰沃,旱涝皆能保收,这样的好地方,一年的税赋,可是以十万来计的。” 锦棠再唔了一声,瞧她的眉眼,似乎还是没懂他的意思。 陈杭于是再凑近了一点,伸手轻轻搓了搓指头,道:“徜若为父能到哪个位置上,一年四五万雪花银,是能捞到手的。” 锦棠有一瞬间的呼吸停滞。 她原以为陈杭只是想作官想疯了,却没想到,他图的,其实是为知县之后,能够贪污的税银。渭河县一年的税银大约在十万两,他大手揽腰一斩,还未上任了,就准备把其中的一半拘为已有。 上辈子,陈杭突然出现在竹山寺,是一年后的事情了。锦棠迄今都想不通,他哪会子都已经当了近一年的知县了,为何会突然发疯。 因为陈杭这句话,她突然明白了。应当说,哪时候,怕是他上任为知县后,贪的太厉害,叫孙福宁又捉住了把柄,非得要她,否则就撸他的知县。他是孤注一掷,才会冒着叫陈淮安发现的风险,去给她灌酒的。 听陈杭说让她去晋江酒楼见孙福宁。 锦棠先就笑了笑,再摇了摇头,淡淡道:“父亲,或者您不相信,四五万雪花银,您有命挣,没命花,省省吧。” 说罢,她甩身就走。 陈杭气的什么一样,但终归怕陈淮安那个又左又二的性子,不敢逼锦棠太甚。哄不到儿媳妇,只得打开齐梅的钱匣子,于里面掏了一沓子银票总揣着,走了。 * 天将欲晚,锦棠在窗前支着肘子,正在检视自己的私房钱,算来算去银子总是对不上数儿,正数着,便见罗念堂跑了一头的汗,一手食盒一手酒坛子的跑了进来。 这孩子满头的汗,先将只食盒放在桌子上,揭开了盖儿,里面透着浓浓一股子酒糟香,整整一盘儿,巴掌大的小黄鱼,全是拿酒糟和茱萸烧出来的,闻之,一股又酸又辣的味儿。 念堂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揩了揩鼻子上的汗珠儿:“娘说,在家时打着不让你吃,是怕坏了你的身子,今夜你就可以吃这个了。” 这就是葛牙妹对于女儿的疼爱与私心了。 念堂还四处找着,找了半晌见陈淮安不在,又道:“娘还让我给姐夫也带句话儿,她说,只要姐夫再敢惹得你哭,只要你再哭一回,她亲自上门,把你接回咱家去。” 人哪怕到了古稀之年,只要有娘在,就还是孩子。锦棠本是想笑的,捂起嘴来却是鼻子一酸。 从她嫁到陈家第一回小产到如今,正好儿过了三个月,让念堂特地送酒糟鱼来,就是暗示她,从此可以和陈淮安同房了。 但她仍不放心把女儿交给狼一样的陈淮安,所以还得叮嘱陈淮安一句。 有娘在,她便哭一下,眼泪都是珍贵的。没有了娘,孩子的眼泪就不值钱了。 “对了,还有这坛酒,是康老夫人要的。她今儿派人去了趟咱们酒肆,让娘到晋江酒楼一趟,说她想跟娘谈谈咱们酒肆的经营。不过,娘说她不想见康家的人,所以娘把酒提了来,让你去一趟,代她谈此事。” 锦棠立刻就站了起来。 康老夫人,康维桢的母亲,也是晋江酒楼的东家。 她祖籍扬州,是嫁给康维桢的父亲,才搬到这渭河县来的。 她家的晋江酒楼,专做极为精美可口的扬州菜,在渭河县只有一家,在秦州城里却是足足开着三家,自有锦棠以来,晋江酒楼开了十几年,匾额从一开始的木匾到铜匾,再到如今的鎏金匾,食客盈门,川流不息,从没有一日的冷清,究其原因,还是康老夫人的经营得当。 要是真能把自家的锦堂香酒卖进晋江酒楼去,不比康维桢的驮队只是一抹子的生意,哪可是可以持续,每天都能有进项的长远生意。 锦棠掰过念堂,在他冒着汗的脑门儿上吧唧了一口,道:“快回去照看酒肆,姐姐此刻就去晋江酒楼,和康老夫人谈这注生意去。” * 半个时辰后,恰是灯火初上,酒楼里宾客盈门,推杯换盏之时,锦棠提着一坛子酒,便到了晋江酒楼的门外。 背靠巍巍青山,面前是渭河一个疾弯,拐向远方而去。此时月光盈盈,灯火荡荡,皆倒映在平静的渭河面上。 而红灯笼高挂,雕檐画幢的酒楼之中,香气四溢,推杯换盏之声不绝,整个渭河县有头脸的人,皆在此处吃酒。 康老夫人虽称一声老字,但她今年也不过五十出头,相貌温婉,又是一口糯软的南腔,瞧上去极其温柔。 她笑眯眯望着锦棠坐了,说道:“维桢前些日子什么也不说,每日给我一盅酒,叫我品品味道如何,我品咂出味儿来了,他却说酒没了,欲要再吃,问罗家酒肆的东家要去。我始知,这酒是罗家酒肆出的。” 瞧着罗老夫人神情中颇有些落寞,锦棠揭开坛盖,斟了一盏酒出来,双手奉了过去。 罗老夫人与身边,自己的陪嫁娘子谷嬷嬷对视一眼,皆是摇头叹息。 却原来,当初,就好比锦棠和葛青章两个青梅竹马两厢欢,康维桢和葛牙妹,也曾有过一段儿。 葛牙妹当时在贩山货,经常会从村子里带些药材到县城里卖,而因为罗老夫人的身体不好,康维桢又识药,于是经常从葛牙妹这儿买一些山里原长的,积年的野生药材回去。 一来二去的,俩人就认识了。 竹山书院的小小书生,贩山货的大姑娘,当康维桢头一回把葛牙妹带回家时,罗老夫人直接被惊呆了。 毕竟康维桢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康家一族对于他都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之所以当时放他在渭河县读书,就是因为康老爷子要亲教亲授,才肯放心。 当时康老夫人还好,因是大家闺秀,用自己的胸怀和涵养稳住了自己,康老爷子直接气的火冒三丈。 毕竟书香门第,不比葛青章的老娘会拿泔水泼葛牙妹和锦棠。康老先生做为读书人,当然有自己的涵养,倒没有打葛牙妹。 他对着葛牙妹抱拳,施了一礼,淡淡儿说了一声:“葛姑娘,是康某教子无方,扰到你的清誉了。但婚姻之事,古来皆由父母做主,儿女私下订诺,乃是天大的荒谬,你且瞧瞧康某的家风,看康某如何训子。” 随即,他脸色一变,直接喝来家丁,将康维桢绑在正房廊庑下的红柱子上,提过马鞭就是一通猛抽。 葛牙妹当时虽也有十八岁,可心爱比自己小三岁的康维桢,就像疼个弟弟一样,眼瞧着康维桢给老爷子一口气抽了几十鞭子,连气息都没了,当即便跪在地上,举着双手哭道:“康老爷,是我的不好,是我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勾着你家少爷的,求你放过他,打我吧。” 康老爷子当然不会打别人家的姑娘,只是淡淡说了句:“他的功名在京城,姻缘也在京城,葛姑娘,回去找个人嫁了吧。” 葛牙妹也是为了断康维桢的念想,狠咬着牙,出了康家,于渭河县城的大街上走着,连挑也不挑捡也不捡,进罗家酒肆买了壶酒扬头灌进肚子里,闭上眼睛就上了楼。 就这样,她嫁给了又老实,又孝顺的罗根旺,彻底把与康维桢的过往给葬之一炬了。 虽说在哪之后,康维桢也按照父母的意愿在京城成了亲,但是夫妻相敬如冰,后来他官职被黜,妻子想要和离,他也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到如今他孑然一身,在渭河县做个教书夫子,也不肯成家,罗老夫人说不出来的焦急。 所以,其实也是为了补偿葛牙妹,她道:“你这酒味道确实没得说,明日先送上三十坛来,我试着给客人们尝一尝,可否?” 三十坛,就是将近一百两银子,锦棠自然欢喜,笑着站了起来,准备要告辞,便听康老夫人犹豫着说道:“我记得你娘的脾气似乎不算太好,如今她可还是原来的性子?听说你爹也站起来了,从今往后,叫她收收原来的性子,这生意,就当我们康家照顾你们,如何?” 锦棠暗猜,只怕母亲和康维桢之间有过一段过往,要不然,康维桢也不会送葛牙妹一只刻着诗经的花环。 说不定当初就是这康老夫人棒打鸳鸯的。 她停在门上,不卑不亢道:“老夫人对于我母亲怕是有些误解。她率性,吃苦耐劳,虽说口舌不饶人,但老夫人既也做了多年的生意,就该知道,于一个商家妇人来说,脾气性子,远远比不上勤劳,肯吃苦更重要。至少我觉得,我娘就跟老夫人您一样值得人尊敬。您要我的酒,也是因为我的锦堂香口味更好,能替您留住客人的缘故,徜若是照顾生意,哪恕我多说一句,酒,我就不卖给您了。” 康老夫人瞧着这瘦瘦高高,素白的像朵梨花似的少妇,听她这一番话,倒是对锦棠高看了几分,连忙站了起来,道:“确实是我说话不对,酒,明日给我送三十坛来。至于你娘,在渭河县,确实是个值得人尊敬的妇人。”除了整日涂脂抹粉,一张脸永远像拉了层子青霜似的叫人笑话之外,葛牙妹确实没有什么可指摘的。 锦棠于康老夫人施了一礼,转身才到走廊上,忽而一间包房里飞出一只凳子来,差一点就砸到了锦棠的身上,还是身后康老夫人拉了她一把,锦棠才不至叫凳子砸到。 这是,有人闹事儿? “孙主簿,再说一句,您今儿做了什么?”是陈淮安的声音,仿如暴怒中的狮子,吼声大到惊的走廊上的灯都在颤。 借着被砸开的窗扇,锦棠看到陈淮安高大的身子,贲勃而张的双臂,提着拳头,似乎是正准备捣向被压在桌子上的孙福宁。 孙福宁是秦州府衙的主簿,虽说不过小小一介主簿,可毕竟陈淮安如今只是个秀才而已,他要真打孙福宁,就是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读者亲说,给捋捋上辈子的时间线。 确实,作者写的时候,因为上辈子是有大纲辅助的,所以很清晰,但读者可能不一定能把它捋顺,这儿我来捋一捋。 上辈子,锦棠是五月出嫁,嫁过来三个月的时候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流产,所以她重生的时候,是十月,嫁过来五个月之后。 上辈子原本,锦棠会去好几次竹山寺,猥琐男孙福宁肯定看过她换衣服,而且不止一次。但因为锦棠没有吃糕,没有醉,所以他没有敢从柜子里出来,也没有得过手。 嘉雨是在第二年的三月死的,跳河而死,具体原因,陈杭处理完就会揭露了。 而陈杭,是在第二年的年底死的,正如锦棠所说,他上任了,做知县了,但是因为贪污严重,孙福宁于是一次次逼他:弄晕了你儿媳妇叫我奸一回,否则我就弹劾你。 为着这个,被逼无赖的陈杭才妄图给锦棠灌酒,因为他深知一点,锦棠醉后什么都不记得,欺负也是白欺负。不过,最后他并未能得手。 陈淮安:上辈子的明年三月(他二十岁),考科考,最后考了二百五,根本没有资格参加州府举行的乡试,于是,陈杭在给锦棠灌酒不成后,才会去替他跑门路(伪装好父亲,不让陈相信锦棠,装样子而已),然后,陈杭死,陈淮安得到乡试的资格。 不过乡试,显然,他最后依旧考了个大鸭蛋,其原因,后面也会揭露的。 然后,在他考完乡试后(21岁),就分家了,于是,陈淮安就穷了,穷的叮当响。这时候,生父起复,上京城。开始他的作官生涯。 先在顺天府当府尹一年(22岁,渡金期),然后到大理寺掌官刑讯(23岁,给生父做爪牙期)五年后,入内阁(28岁),然后到32岁时死,与锦棠十三年相识,十年婚姻(合离后,过了三年才死。) 然后,再捋一下和离后: 和离那夜(有了孩子)谁的应该大家都清楚,2333 然后,锦棠做了八个月的生意,直到孩子流产,她就住进了林钦的府第。 关于再后面的事情,随着林钦出场,大家就能知道锦棠为什么觉得自己对不起林钦,而且千里路上送信,要助他逃过灾祸了。 和离后的事情,大概还是要写番外的。 比如表哥的死,陈淮安和离之后的抉择是怎么促成的,锦棠又做了些什么,才会促成重生。 这个正文里没人知道,2333,只有作者知道,所以必须要写出来。 第37章 君子端方 白天给前任知县送完行,晚上就是恭祝现任知县高升了。 正如陈杭所说的哪样,渭河县是南来北往的商家必经之地,又有一条渭河穿城而过,物产丰富,民生富足,当然,税收也比之别的县来说高不知几许。 这样一个富足之县的县令,为了怕他上任之后刁难,县里的富户商家们自然是要挖空心思的捧着的。 如今的税收也是门学问,比如说酒肆,官府会给某些人家颁发正酒令,有正酒令的酒肆,属于正当经营,其税金当然也格外的高。另有一些酒肆,则属于没有正酒令的,这种,官府想查就查,想要捣毁他的酒槽器具,也不过起了心就干一回。 这时候最管用的,就是私下给县太爷塞银子,凭多凭少,全在县太爷兜里,酒肆就安全了。渭河县是个靠河,又物产丰饶的地方,一年光靠讹诈这些黑酒坊,都能白得几千两银子。 陈杭高升了,分明该要高兴的事儿,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等到他晋江酒楼时,所有人都列队在门口相迎着。 陈杭遥遥看见孙福宁也在人群之中站着,而且就在二儿子陈淮安的身后,眼皮顿时跳了几跳,但随即,他就叫陈淮安给肘进酒楼,并且肘到主位上,坐下了。 相比于陈嘉利老实,嘉雨天真,陈淮安江湖道义,擅结交,于大面子上,是极为得利的。 今天做东的是康维桢,来的除了孙福海三兄弟,还有渭河县几个颇有头脸的商户,总计十人,一张圆桌自然围的满满当当。 而陈淮安,自发的提起酒壶,这是准备要给大家做小厮,添茶添酒了。 陈杭觉得坐在自己身边的孙福宁似乎有些不对劲儿,遂趁着陈淮安给别人倒酒时,悄声问道:“孙主簿,您没事儿吧?” 孙福宁缓缓转过头来,两只眼睛里盛满了恐惧,怔了半晌,却是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陈淮安的酒,已经倒到孙福海和孙福海哥俩面前了。 孙福海一把盖住酒盏,说道:“我才不要一个泼皮无赖替我倒酒,而且,这酒还是他丈母娘酿的,谁知道里头有没有他丈母娘的裹脚布。” 这话说的又俗又恶心,同桌的不止康维桢这个东家立刻就变了脸,在座的有人端起酒盏来,听他这样一说,又把酒盏给放下了。 女人的裹脚布,哪得有多恶心。 因为白日里欺负完之后,陈淮安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俩兄弟今夜安心要狠狠的欺负他一回,找回白日叫炭烧破了屁股的脸来。 至于他们的三弟孙福宁一幅撞了鬼的样子坐在陈杭身边,俩兄弟因为忙着要欺负陈淮安,居然就没有发现不正常来。 陈淮安本是在斟酒的,忽而缓缓转身来,问孙福海:“孙伯父闻过我丈母娘的裹脚布,否则怎么知道我丈母娘的裹脚布是个甚味道?” 他是个不要脸的无赖,但孙福海不是,孙福海是个郎中,只不过一而再再二三的叫陈淮安欺负,想要出口而气而已。 “闻过又怎地?就如同这酒一样臭,老子就不吃你家的酒。”说着,孙福海转身,便把酒泼洒在了地上。 陈淮安拎着酒壶,缓缓转身,走直孙福海面前时,沉默着看了他半晌,忽而就冲着孙福海的脑袋径直浇了下去。 毕竟孙福宁大小是个官儿,当面这样欺负他二哥,这就太过分了。 康维桢都站了起来:“淮安,勿要如此,放下酒壶,咱们慢慢说话。” 陈淮安不管不顾,浇完了孙福海的脑袋,又往孙福贵头上浇酒,这是打算用酒给他俩洗澡了。 康维桢厉声道:“陈淮安,你再如此,就永远都别想再在竹山书院读书,本山正不要你这样的学生。” 这时候孙福海和孙福贵两个跳起来,已经准备要来打陈淮安了。 但既连秦州的拳把式都叫他二大爷,陈淮安又岂是能打得过的? 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孙福海两兄弟牢牢箍在手中,转而就问孙福宁:“孙主簿,告诉我,你今儿究竟做什么去了?” 孙福宁一张脸蜡黄,额头上斗大的汗珠子往下露着。 随即,他起身,这是准备要夺门而逃。 陈淮安随即一只凳子踢出去,砸烂包房的窗子,再吼道:“孙主簿,告诉我,你今儿做什么去了?” 孙福宁去竹山寺的事情,恰巧孙福海知道一点儿,此时才明白过来,怕是孙福宁当场叫陈淮安捉了个现形,但是因为苦主是罗锦棠,陈淮安不敢声张,所以才气成这样。 被陈淮安反拎着,他咯咯怪笑起来:“做什么,陈淮安你说他做什么,咱们大家都是明面上的人,为了不败坏你家娘子的名誉,我看有些事儿咱就不必说出来了吧。” 陈淮安一声冷笑,转而去看陈杭。 他对于陈杭这个父亲,比生父陈澈还要敬重,往日里虽说嬉皮笑脸,但只要到了陈杭面前,总要收敛出个乖孩子的样子来。 此时两眼赤红,一声冷嘲,却是淡淡一笑:“孙主簿当然不敢说他今儿做了什么,因为他今儿一整日都在自己家,在看他二嫂洗澡。” 孙福海一听连自家娘子都扯进来了,大声骂道:“陈淮安,你放屁。” “哪你说,他今儿在做什么?”陈淮安吼道:“有种你就说出来。” 说秦州主簿在一个尼寺里,偷看人家妇人脱衣服,哪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迷奸人家的良家妇人? 须知,佛门本是清净之地,有这样的事情要有,也是尼姑和泼皮无赖们混到一起,孙福宁可是个读书人,要是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他的官职可就没了。 孙福宁已经在哭了,抱着拳头说道:“二哥,对不起啦二哥,是我的不对,偷看了二嫂洗澡,事情既已如此,您怎么罚我都受着。” 孙福海一只腕子叫陈淮安反绞着,欲挣又挣不脱,呲红了眼望着陈淮安。 毕竟孙福宁是他家出去唯一的官儿,不想舍孙福宁这个官儿,咬了咬牙,只得说:“淮安,便福宁看了他嫂子洗澡,也到底是我们的家事,我看你就别插手了,放了我们,放了我们可好?” 陈淮安原本脸色阴沉的吓人,听孙福海这样一说,却又朗然疏眉,男子气十足的爽朗一笑:“孙伯父还是不知道我陈淮安的为人,我顶顶稀罕的,就是普天下的女子们过的不好,既你们家没有伦常,兄弟都敢看嫂子洗澡,我看你与你家娘子还是和离了的好,也放她条生路,如何?” 孙福海这时候还能怎么办,自然是点头再点头:“和离,明儿我们就和离。” “光和离可不行,你得补偿你家娘子,至少一万两银子的偿金才行。”陈淮安这时候悠然自得了,将孙福海压在桌子上,转眼便是笔墨:“写成欠条,若是还不清,我陈淮安一日登三次门,直到你还上银子才行。” 孙福海一笔一画的写着欠条,他们一家子都是孔方君的门人,往钱眼儿里钻的,哪字写的叫一个艰难。 而就在孙福海写欠条的时候,孙福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提起一把凳子朝着陈淮安就砸了过来。 而此时,陈淮安负着两只手,站在桌前,正在专心看孙福海写字儿了。 “淮安,小心!”外面的罗锦棠一声尖喝。 陈淮安蓦然回头看了一眼,见是锦棠,满脸的青霾顿时扫去,就在笑的同时,接过凳子,款款放到了地上。 对着孙福贵,他可没有太大肚的容忍,拳头紧握,一拳正中眼眶,将孙福贵砸的飞起,落在后面的家私柜上,哐啷啷的乱响着。 这时候同桌的人一看没得饭吃,还有一场好架要打,为了避事,都开始往外跑了。 而包房外面,锦棠和康老夫人的周围,同样挤满了凑着看热闹的人,正在窃窃私语的议论着什么。总之,孙福海三兄弟的名声,经过今夜,在正个渭河县算是败完了。 “孙家娘子也是可怜,就算有一万两的银子,成个大富婆又如何,从此之后只怕也不会再有男人要她了。”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又羡又酸的说道。 锦棠侧首,盯着哪人便是一笑:“她有银子,有手有脚,又何必再嫁男人,难道离了男人她还活不了是怎的?” 若锦棠记得不错,孙福海这娘子要再不和离,等过上几个月,也得被孙老太太以嫁入家门七年而无子出的名义,给赶出家门,休掉的。 至少,这一回她拿到了银子,又什么不好的? 恰就在这时,孙福海的娘子刘氏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总算挤进了包房之中,从陈淮安手里接过欠条,遥想自己平日在孙福海一家子面前受的欺负,再想想本是他自己不育,却还整日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也是借着陈淮安的威势,狠狠儿啐了孙福海一口,断然道:“一万两银子,我已经从帐房里自己提出来了,这欠条自然也就不要了,从此咱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说罢,撕了欠条丢在孙福海面前,刘氏转身便要走。 陈淮安拦住她,说道:“徜若无处可去,就往罗家酒肆去,我丈母娘葛氏心眼顶好,如今也正缺做工的佣人,她会收留你的。” 刘氏犹还记得陈淮安的承诺,他说,只要她想和离,他自会助她。 一般人的君子行径,皆是用在君子身上,于女子,只会说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淮安瞧着大大咧咧,四六不着,却能谨守一份给个弱女子的承诺,什么是君子,她觉得这才是君子端方。 她十分感激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间包房里,锅翻碗砸的,要走的人基本上都走完了,这时候就连孙福海三兄弟也已经跑了。便只留下面色蜡黄的陈杭,和站在角落里,一身棉布面袍子,清正肃雅的康维桢。 陈杭身为把儿媳妇送到竹山寺给自己换官位的哪个人,这时候当然知道,儿子早已经知晓了所有的事情,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总之,脸上神情,连锦棠这般厌他的人都看不下去。 就在这时,陈淮安伸出一只手,扶起陈杭来,男子沙哑而又沉魅的嗓音:“父亲,咱们回家吧。” 一只大手攥上陈杭的胳膊,他就把自己这养父拎小鸡似的,给拎起来了。 第38章 河豚肉 陈淮安穿着件靓蓝面的布面棉袍子,侧首笑着,优美大气的侧颜,仿如大家挥洒而成的一笔,笑着伸手抓起陈杭的时候,锦棠就站在外面。 看到陈淮安如此温柔,谦和而又恭敬对着陈杭,忽而有些眼热。 虽说陈淮安是个浪荡子,但对于父母,皆是孝敬的不能再孝敬,尤其陈杭,上辈子陈杭死后,陈淮安一度伤心到连酒都戒了,每日里除了帮她干活儿就是读书,也是立志要上进过的。 他尊敬过的两个父亲,生父任他死,连尸都不肯替他收,养父为了一方小小的县令之职,居然把他的妻子送给一个州府小小的主簿。 身生为人,骨肉无依,六亲不靠,虽说看他可恨,可也无比的可怜。 不过,陈淮安可没觉得自己可怜,他见陈杭不肯走,忽而低头,侧首在他耳边,低声道:“父亲大人,难道是我扶的你不舒服?” 陈杭哦了一声,道:“舒服,舒服的。” 随即,叫陈淮安半拉半架,俩父子就出门了。 出了晋江酒楼,外面河风烈烈,极其寒冷。 锦棠正在看陈淮安,要看他准备把陈杭带到何处去,便见骡驹跑了过来,远远儿的叫着:“嫂子,嫂子。” “喊我作甚?”锦棠对于骡驹和齐高高,陈淮安这哼哈二将,上辈子一直没有好脸色的。 骡驹不比齐高高在锦棠面前嬉皮笑脸,恨不能随时谄个媚儿,投个好儿,这也是陈淮安叫他来护送锦棠的原因。 “咱们二大爷说了,叫咱把嫂子送到罗家酒肆去,至于陈家,他说,往后您永远都不必回去了。”骡驹说道。 锦棠瞧见陈淮安已经把陈杭给扶到马上了,大孝子啊,牵着马就走了。 她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陈淮安此人有个毛病,要是脸色凶如恶刹,吼起来雷霆一般的,一般也不过吼一吼就罢了。但他要是笑起来,笑的春风和沐,刀子调个个儿,谈笑之间,就能把对方给抹了。 锦棠蓦然回过味儿来,陈淮安两辈子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养父是个畜牲,这怕是要找个地方,像结果孙乾干一样,一刀结果了陈杭去。 她来时是走路来的,这夜里头,风天寒雪的,骡驹牵了一头骡子,这是准备用骡子把她给驮回去。 锦棠本来都已经踏上了上马台,旋即骑上骡子,夺过骡驹手里的鞭子,抽上这骡子的屁股,就准备要去追陈淮安。 果然,只等一离开众人目送的视线,陈淮安便跟着马跑了起来。 而锦棠骑着的是匹驴骡,驴骡这东西,继承了驴的小短腿和骡子的犟气,你要顺着毛溜,它或者还跑两步,但你若抽它两鞭子,它脖子一拧,打死都不肯再跑了。 张嘴便是风,锦棠大声叫道:“骡驹,带我去找你家二大爷,你可明白,他要真动了陈杭,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骡驹是个土匪啊,笑呵呵道:“嫂子这话说的,杀个把人,往渭河里一沉神不知鬼不觉的,算个甚大事儿,我送了您回家,您赏我杯好酒吃,如何?” 要真的再杀个人,岂是扔进渭河里就能完事儿的? 锦棠索性下了骡子,遥遥朝着陈淮安离去的方向疾奔。 * 冻死人的寒冬腊月,月黑风高的天儿。 陈杭当然知道儿子不会放过他,却不期陈淮安居然没有发怒,他把他拎到了齐高高的家里,一张破椅子,将他往里头一搡,便坐在对面,长久的看着他。 “就只是为了一个官职?”陈淮安忽而说道:“您仅仅只是想做县令,所以才让锦棠去竹山寺,给哪孙福宁奸污的?” 他食指生拇指轻摩着,古寂的屋子里,哪磨砂砂的声音听着格外渗寒。 陈杭深知自己这儿子的为人。 孙乾干不明不白的死了,虽然找不到尸体,也查不到他身上,但陈杭比谁都肯定,哪就是陈淮安杀的。 “淮安啦,淮安。一年,爹只要上任,一年知府,能替你弄来至少四万两银子,四万两,哪足够你逍遥吃酒,吃上半辈子。再说了,孙福宁也只不过瞧她一眼,什么也不会做的。”陈杭双手抱拳,不停的求着饶:“你就饶了为父这一回,是为父糊涂了,为父也是为了你啊。” 陈淮安垂眸片刻,又抬起头来,双手大力拍着陈杭的膝盖:“父亲 ,除了做官呢,您还有什么想要的没,儿子今日都满足您。” 陈杭眨了眨眼,听儿子这话的意思,似乎是真想送他上路了。 真要到了死的时候,有什么不甘心的? 儿子们离了他能过,妻子也不过躺在一张炕上的陌路人,要真连追逐了十年才得来的县令一职都没了,于陈杭来说,就是判了死刑,他已经生无可恋了。 但就在这时,陈淮安拖过一条绳索来,默不作声儿的,就开始往他脚上捆了。 这是准备把他沉到渭河里去喂鱼? “河豚!”陈杭忽而说道:“为父当年上京赶考时,吃过一回河豚,肉美而质嫩,实在好吃的紧,淮安,便你真的要杀为父,看在为父养大了你的份儿上,让为父吃一回河豚吧,很多年了,为父一直记着哪个味道。” 陈淮安停了停,忽而一笑:“父亲爱吃河豚,哪东西可有剧毒,处理不好是会吃死人的。” 陈杭忽而诡异一笑:“所以咱们才要有银子,有官位,你瞧瞧京城哪么多达官贵人,各各大酒楼一天杀死多少条河豚,有谁被吃死了? 等爹有了官位,有了银子,自然就可以从南方运送最新鲜的河豚过来,让最好的厨师来处理……唷,哪个味道……“ 说着,他似乎是陷入了对于往日舌尖上美食的回忆与留恋之中。 这个一生兢兢业业的考生,一个叫妻子压迫着的古板男人,与普通的世俗男人一样,除了一丁点微小的权欲,临到死时,不在乎儿子,也不在乎亲人,所贪图的,仅仅是点口舌之欲而已。 陈淮安忽而觉得自己上辈子是误解了陈杭。 陈杭上辈子临死前,确实去了秦州城,但并非是为了他而去,陈杭只是作了县令贪了大笔的银子,逍遥自得,于是跑到秦州城去吃了味河豚而已。 枉他上辈子,真的以为陈杭是为了他而死的。 “渭河里多的是鱼,虽说没有河豚,但别的管饱,要不,您进渭河里吃去?”陈淮安说着,再度伸手,在陈杭脖子上捏了一捏。 “淮安。”恰此时,锦棠冲了进来。 她见陈淮安双手捏着陈杭的脖子,以为他要掐死陈杭,随即就从后面揽上了他。 两辈子的经验,要驯服暴怒中的陈淮安,就必须从后面搂着他,将他那高大的身躯揽到她的怀里,踮起脚,在他耳边缓言慢语,轻声儿的哄。 “陈杭明儿继任,就是知县老爷。你要真杀了他,你的前程可就完蛋了。你不是还要考乡试,考会试,不是还有你未尽的志愿,又怎能在渭河镇就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陈淮安一点一点,缓缓儿的塌下肩膀来,塌入锦棠怀中,嗅着她身上氤氲又复杂的香气。 这一句句的良言,上辈子他也曾听过,可他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她一边补着一件件的烂衣裳,一遍遍的说让他去读书,勤学苦读,一步一个基石的走上去,出人头地,那时候他从不曾听过,也从不曾怀疑过陈杭和齐梅的别有用心。 他们不止想把他养废,甚至于,一直以来,他们是想把他养成一个祸害。 而嫁给他的锦棠,曾哪么无力的,一步一步,想把他拉入正轨。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量,独自一个人对抗着所有人,而他直至死时,执迷未悟。若没有这番重来,他终究死在她的前面,黄泉路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错的有多离谱,而伤她,又有多么的深。 吸了吸鼻子,哭的像个孩子一样,陈淮安头抵在锦棠脖窝儿里:“你要不提和离,跟我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我就不杀他。” 身后的齐高高忽而噗嗤一笑,骡驹也是。 “其实我这院子挺好,我人也不错。”齐高高摸了把脑袋,搓着双手颇有几分羞涩的跺了跺脚:“锦棠要是和离了,可以嫁我。” 他其实不过一句玩笑的话,占个嘴上便宜而已,不让他占这句便宜,他今夜都睡不好觉的。但骡驹是个犟脑子,不知道齐高高不过占句嘴上的便宜,还当真了,一拳就捣了过去:“哪是嫂子,嫂夫人,你个没大没小的齐高高。” 这哼哈二将,你一拳我一拳的,随即就拌起了嘴来。 锦棠觉察出不对劲儿来了。 陈淮安要真想把陈杭淹死在渭河里头,又岂会把他带到齐高高家来。须知,齐高高家离渭河还有些子路程了。难道说,他失心疯了,把自己的老爹五花大绑了,要在这渭河城中招摇过市,再抬到渭河边去? “只要你不提和离,我就放了我爹。”好死不死的,陈淮安又加了一句。 锦棠的唇此时还在陈淮安耳边了,忽而叼牙就是一咬,两排细牙磨的咯咯作响:“你的爹,欲杀就杀,干我何事?” 第39章 酒糟黄鱼 说罢,罗锦棠一甩袖子,走了。 陈淮安一番苦情计用的极为得当,不知道为何九十九拜都够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便可成仙时,居然叫锦棠给识破了。 走至陈杭面前,屈膝半跪,仍是往日的笑面朗朗,眉温目和的,望着自己这人面兽心的养父。 “淮安,锦棠说的对,你不能杀我,造了人命,你这辈子可就完了。”陈杭连忙说道。 陈淮安伸手,替陈杭拨拉掉了肩头几片枯叶子,在他脖子上轻轻捏了一把,依旧是沙柔的语调:“天也晚了,咱回家吧。” 说着,他再度将陈杭扶了起来。 “你不生气了?”陈杭小心翼翼问道。 “您毕竟是我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子,这不是您曾教我的?”陈淮安反问道。 陈杭从未将陈淮安当亲儿子看过,也任由齐梅将他养坏,究其私心,还是希望这个儿子在被养坏之后,可以回去祸害他的生父陈澈。 却不期他本是松柏之姿,便再怎么劈,也劈不成颗石榴树。 拍了拍陈淮安的肩膀,他道:“为父一定会补偿你的。至于锦棠,明儿爹亲自作东,摆上一桌,叫她与孙福宁一起吃个饭,你没意见吧? 须知,就只吃个便饭而已,锦棠也没什么牺牲,但于咱们陈家来说,官职,雪花似的银子,可就全来了。” 死到临头,人皆是高僧,没有任何贪著欲望,只要发现自己不必死,新的欲望就又滋生了。 陈淮安依旧笑着,低低答了声好。 曾经在大理寺哪么久,又做了五年文渊阁大学士,只要想杀一个人,就有上百种叫人查都查不出来的手段。 随着他方才几番手捏陈杭的脖子,一枚枚银针穿椎骨缝而入,细小的银针,恰镶在他椎骨和颈骨间的缝隙中,他也不过略觉得有些痛痒,脖子转动起来不舒服而已。 但当哪枚银针游入颈骨中央,少则十天多则半月,他会于梦中毫无痛苦的死去。至于拿儿媳妇换县令这种美梦,大约也得到阎王爷哪儿去做了。 但愿阎王爷哪儿也有空子给他钻。 还以为锦棠生了气,自然已经回罗家酒肆去了。陈淮安扶着陈杭甫一进家门,便见东厢第二间屋的灯居然亮着。 她瘦俏俏的剪影,就在窗子上,一手碗一手筷子,瞧窗子上剪影的动作,当是正在吃饭。 听见何妈叫了声二少爷,窗子上的剪影停了停,随即,又动了起来。 陈淮安鼻子一酸,将陈杭交给何妈,细声叮嘱道:“老爷今日有些累了,扶他去睡吧。” 他转而上了东厢的回廊,步履匆急无比,等到了房门外,深深舒了口气,再吸了口气,转而又进了厨房。 * 依旧是寒冷的冬夜。 自打女儿走了之后,葛牙妹脸上的笑容便少了许多。她在楼下洗罢了脸,对着一柄铜镜,便仔仔细细看着自己素白脸色的脸。 甫一揩去哪红红的脂粉,略显苍白的唇瞧着格外的没精神。这般沉静,成熟的面庞,她偶尔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格外陌生。 “娘洗了脸的样子可真漂亮。”罗念堂趴在柜台上,困的都已经要打瞌睡了。 葛牙妹揩干了脸,脸凑了过去,在儿子脸上香了一口:“哪我儿子就多看几眼。” “您明儿不化哪妆容了成吗?”念堂嘟囔道:“姐姐就不像你这样,夜里瞧见了您,真是怪吓人的。” 葛牙妹噗嗤一笑,柔声道:“念堂,娘这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只要你和锦棠都好好儿的,娘这张脸,不要也罢。” 言罢,端起一盆满是脂粉的热水,撩起棉帘子哗的一声泼出去,葛牙妹旋即倒吸了口冷气。 酒肆门外不知何时直挺挺站着个男人,她这水直接溅了男人的一身。 “脂粉都是含着剧毒的,常脸累月,会腐蚀了你的肌肤。”这男人一身的棉袍子尽湿透了,短暂的热气过后,水在他身上迅速的结成了冰。 他声音沙哑低沉,清了清嗓音,又道:“我原来给你买了脂粉,你都不肯用,说嫌涂在脸上透不过气来,如今怎么……你可知道……” 葛牙妹旋即一把就关上了门。 康维桢是因为渭河县的人们将葛牙妹形容的太过形样不堪,明知她有丈夫,硬着头皮来提醒她一回,叫她从此收敛些的。 一盆冷水,葛牙妹连听都不听,转身一把就关上了门。 闭上眼睛,还能记得自己是个大姑娘的时候,赶集日卖完了山货,就急匆匆跑到竹山书院后的围墙外,看哪少年读书时的样子。 少年唇红齿白,其实就仿如如今的小念堂一般。她也是失心疯了,不知道怎么就会喜欢上哪个孩子,比她还小着三岁,与她差不多的身高,揪着她的耳朵,不停的叫着伢姐儿,伢姐儿。 再忆及康维桢叫康老爷子一鞭鞭抽到混身血肉淋漓的样子,葛牙妹随即摇了摇头。 门第间的鸿沟是跨不过去的,所以她只配得上这间小小的酒肆,和酒肆里哪个瘫痪在床上的老实,愚孝男人。 而康维桢哪样的男人,她是永远也配不上的。 * 炭火旺燃,暖香浓浓的卧室里,锦棠就搭在炉子上煨热了酒糟鱼,并葛牙妹送来的细白米饭,吃的正欢。 恰此时,陈淮安提着一桶热水进来了。 “可吃过饭了不曾?”锦棠道:“我娘送来的菜和饭,你要想吃,还有。” “我倒不饿,你自己吃就好。”陈淮安替锦棠倒好了水,供她净过面,洗过脚,转身到了桌子前,于书案上翻着,翻了本孟子出来,便于桌前认认真真的翻阅着,埋头书中,良久不言。 锦棠记得上辈子陈杭死后,陈淮安也曾这般认真的读过书,但就算认真攻读了一年,他最后依旧考了个二百五回来给她。 也是自哪时候开始,他自己也认定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材料了。 但无论如何,只要陈淮安愿意读书,锦棠依旧是支持的。所以,她也不说什么,收拾了碗筷,揩干净了桌子,便替他铺开宣纸,墨好了墨,将笔递给了陈淮安。 陈淮安顺顺儿接过笔来,却是搁到了笔山上,并不动它。 他在她面前,向来都是腆着脸的赔情赔笑,她生气了,他便要逗她笑,她笑了,他又要惹她恼,便要读书,一只眼睛在书上,另一只眼睛还在她身上,两世以来,锦棠还未见他如此沉静端方,像个正正经经的君子过。 锦棠正准备把食盒提到厨房去,却听陈淮安说道:“外面怪冷的,披件衣服。” 说着,便送了她一件银红色的风面袄儿过来,两只眼睛依旧在书上。 锦棠于是披上了衣服,甫一出门,恰就迎上大嫂刘翠娥。她腋下夹着只鞋底儿,笑着说:“走,后房子里的炕我烧的可热乎了,咱们一块儿纳鞋底儿去。” 她们正屋子里皆置的床,但后屋子里有间炕,一到冬来,烧的热热乎乎儿,俩妯娌坐在一起悄悄儿学着说几声婆婆,再骂几声何妈,为人儿媳,在婆婆的压迫下,偷来的开心与欢喜。 锦棠瞧着拐角处的书房灯未亮着,显然陈嘉雨不在里头,遂摇了摇头,道:“淮安在读书,我得替他磨墨了,大嫂自己去纳吧。” 刘翠娥欲走来着,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自己屋子,又从屋子里拿了一包热乎乎的板栗出来,塞到了锦棠怀里:“嘉雨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给咱俩夜里磨牙用的,既你不去,我分你一半。” 锦棠接了过来,答了声好,越过她走了。 刘翠娥没有一个知疼知热的丈夫,膝下空悬,寂寞冷寒的,于回廊上站了片刻,瞧着锦棠进了暖融融的卧室,转身,回自个儿的屋了。 酒糟哪东西,其后劲儿比酒后大,吃下去不久,锦棠就觉得自个儿周身都热乎了。她要吃醉了酒,一开始话便特别的多:“淮安,我今儿与晋江酒楼谈了一笔生意,足足能赚三十两银子呢。”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听她语气如此欢快,便知道她又醉了。若不醉,她对他总是怀着怨恨的。 他其实很反感她经商,尤其是卖酒,但如今还不是劝的时候,也只能任由着她胡造。 锦棠闭着眼睛,仔细回忆着前事,想了许久,道:“今儿多谢你。” 若非他他及时赶到,只怕她在竹山寺压根就治不服孙福宁。毕竟孙福宁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要真打起来,哪怕她揣着刀,总归是屈的一方。 这和离了的前夫,关键时候还是顶用的。酒糟的作用,陈淮安在她眼中也顺眼了起来。 他有一双疏朗,极浓的眉,但眉峰并不硬,反而是干净利落的两道弧线。高挺,略显厚重的鼻梁,下唇比上唇更厚一点,双眼有深深的双眼皮,瞳仁格外的黑,墨一样,面部棱角无比的刚毅。 无论何时,双肩阔阔,相貌堂堂,无比的男子气。 “你为何不回罗家酒肆,又回到陈家来了?”陈淮安依旧在书桌前稳稳的坐着,因叫锦棠盯的眉眼发热,于是多问了一句。。 因为何妈给的炭多,陈淮安敞开了烧,屋子里格外的热,再加上酒糟的效力慢慢挥发了出来,锦棠躺在枕畔,越发的晕乎。 仰面望着天花板,她热的难耐,于是把条细腿从被窝里伸了出去,在床壁上脚缓缓儿的画着:“我得知道,嘉雨哪孩子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哪么好的少年嘉雨,天纵英才,却在来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不管不顾的,转身就跳进了渭河之中。 锦棠拿他当弟弟一样看,当然就不想他死,所以她才会留下来,想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转过身来,便一直盯着罗锦棠的脸。 恍惚间犹还记得自己每每半夜回家,一抹枕头都是湿的,她在梦里惊悸,抽噎,难过的手攥着胸口,就哪么紧紧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为了不叫她难受,不叫她哭,于是嘴哺着嘴,给她喂酒吃。喂醉了,俩个人便一起醉生梦死。不到半年,这张床就塌了。 看她渐渐儿的显然是醉了,陈淮安这才小心翼翼问道:“能不能给我说说,当时陈杭在竹山寺欺你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哪个曾经差点强暴过她的男人其实此刻就躺在隔壁,偏偏他是陈淮安的养父,陈淮安真要想将来出仕,要么就得交出妻子的名誉,要么,就必须忍着,把公公拿儿媳妇换官做的事儿吞下去。 锦棠吸了吸鼻子,忽而扬面,勾唇笑了笑:“都上辈子的事了,就勿要再提它了。你是要读书的人,而我是要做生意的人,咱们都有各自的事儿,犯不着为了哪么一个小人而纠结不是?” 她其实是以为他放过了陈杭,并在为此而羞愧,痛苦,所以才在不停的,给他宽心了。 陈淮安轻轻将锦棠一条细腿压进了被窝里,依旧在读书。 康维桢今天眼睁睁看着陈淮安给孙福海兄弟的屁股下面放炭,往他们的头上倒酒,还砸了他酒楼的一间包房,虽说既往不咎,但同时也给他安排了功课,叫他背颂下整篇《孟子》来,徜若背不下来,康维桢明儿就不让他进竹山书院的大门了。 《孟子》是经义中最长的一篇,全篇共计三万多字,今夜要把它整个儿背颂下来,陈淮安就不能一心二用。 他伸着一只手,才把她一条细腿儿压下去,转眼,她又悄悄儿的伸出来了,小细腿儿就在冰冷的床壁上贴着。约莫是醉了酒的缘故,腻白的肌肤下往外浮着一层子的淡粉,格外好看的颜色。 若是上辈子,他能从脚趾头一点点的,吻到她的头发梢子上去。 “你猜我这里头穿的是什么?”锦棠喘了口气,索性一把揭开了被子,声音甜丝丝的,格外的调逗。 藕和面的丝质寝衣,勾勒着她身材的轮廓,琐骨间浅浅的微凹里停着两捋墨玉色的发,果真是热,微微的濡湿,随着她的呼吸轻颤着。 陈淮安不敢答,因为无论他答什么,只要一张嘴,她立马就能把身上的衣服掀下来。她这问题是个坑,就是诱着他往里钻呢。 这时候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识了,整个人陷在情欲之中,只怕他的手抚上去,她就能顺势缠上来。 这种情况下还读什么书。 陈淮安于是合上书,搬椅子转过来,转身正对着锦棠,见她一只手摸过来,将哪只绵玉一般细腻,温热软腻的细手贴到唇吻了吻。 她随即双眼迷蒙,伸长脖子,极满足的叹了一气,仰着背,躬着腰,于床上不停的扭动着,像极了,那些密寺里头,匍匐在欢喜佛脚下的明妃们。 第40章 灵前拨灯 “二哥。”窗外忽而一声唤,是陈嘉雨的声音。 他道:“父亲怕是有些儿不好,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吐,不停的吐,怕不是吃东西吃坏吧。” 陈淮安当时拍了两枚极细的银针在陈杭脖子里头,若是运气好,针能绕过要害,便多活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若运气不好,银针游走到要颈间的骨髓之中,断气也不过转眼。 徜若郎中来诊,只要不解剖尸体,一般都会诊断为是中风,或者惊厥,总之,除非割下一寸肉一寸肉的摸,是绝不可能检视出死因的。 这是在大理寺时,陈淮安所学到的阴损法子,因银针在体内走动,全凭运气,拿它杀人,一般都要淬毒,否则作用并不大,所以虽是一门技法,但用的人并不多。陈淮安找这么个法子,也是对于养父格外的宽容与恩情了。 总还是希望,他能多活一阵子的。谁知这会子银针就发作了,真真报应不爽,这是苍天要替上辈子屈了半十多年,牙烂了也只能往肚里吞的罗锦棠,报仇呢。 锦棠不肯松陈淮安的手,此刻,于浪在情欲小舟之中的她来说,他哪只手便是唯一的可喘息之处。陈淮安闭上眼睛,仰起脖子轻舒了口气,道:“他可说过什么?” 嘉雨道:“说了好几回,说对不住二哥您。” 陈淮安笑了一笑,终于还是撕扯着,脱开了锦棠费力想要抓住他的手。道:“你等着,我也去看看。” 陈嘉雨随即道:“你也不方便,不必了,我和娘,还有大哥守着他就好。” 陈淮安怕锦棠这个样子无人照顾,也不敢离开,过了半晌,锦棠见他没有别的动作,痴缠浪闹那一套就又开始了。 “二哥,待二嫂好一点,不要再欺负二嫂了。”站在外面的陈嘉雨居然没走,又还来了这么一句。 这小小少年,书读的多,但是因为天性内向,青春期又来的晚,什么都不懂。 下意识里,总觉得是因为陈淮安夜夜欺负了二嫂,她才会不开心。才会整日和二哥吵吵闹闹,哭个不停。 陈淮安苦笑了一声,随即捂上锦棠的唇。她顺势也就缠了上来,两瓣嫩唇,在他粗糙砂砾的掌心之中碾濡着,磨蹭着,吻着,浅浅的热息,就在他的掌心之中。 肝火裂到鬓角,陈淮安闭上眼睛,听着正房里齐梅的哭声,陈嘉利的叫声,不一会儿来了几个郎中,似乎正在争执,该怎么给陈杭用药,保住这明日就将上任的县令公的一条命。 * 半夜子时,正房里响起极为凄厉的一声尖嚎,吓的叫酒冲昏了头脑,正扒着陈淮安一只手哼哼唧唧的罗锦棠都有片刻的醒酒。 随即又是一声男子尖锐的哭嚎,一声接着一声,仿如叫兽夹套住了的野兽一般。随着这一声声的哭嚎,明日一早该要走马上任的代理知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不过,锦棠吃的是罗家酒肆里发酵过很多回的陈年酒渣,时间越久性子越烈,所以不一会儿,她闹累了,也就迷迷蒙蒙的睡着了。 陈淮安总算能掰开自己的手,她两瓣唇嘬了他满臂浅红色的印子,在古铜色的肌肤上黯黯的浮着。 他并没有直接起身,到正房去照料丧事,手中还是哪本《孟子》,侧坐在床前,一只眼睛在书上,另一只眼睛在沉睡的锦棠身上。 “我说过,只要他是真的欺负过你,我绝不会轻饶他。” 但哪又如何。 因为陈杭的死,锦棠百口莫辩,她想跟他说,可他犹还记着陈嘉雨的手记里哪每一言每一语,于是怎么也不肯听。只要她哭起来,闹起来,就哄着给她喂酒,俩人一起躲在这张床上,醉生梦死。 那个不停撕着衣服哭泣的锦棠,缩在墙角里红着眼睛看着他的锦棠,在他无声的对抗下,只得渐渐屈存的锦棠,便将陈杭杀上一百次,又如何能够补偿? * 接下来便是办丧事。 陈家上空笼罩着一派的愁云惨淡,也不过浅浅的四合院,院子里搭起灵篷,丧幡高吊,吹打家什一上场,新县公的丧事就开始了。 陈嘉利兄弟还好,毕竟儿子嘛,父亲死了,代表着自己成人了,也没有太大的悲伤,齐梅的天算是真正的塌了。 她依旧坐在临窗,自己那张炕上,身边是从小陪她陪到大的老仆何妈。 “不用说,肯定是叫二少爷把咱们老爷吓死的。”何妈恨恨道:“收养的孩子都是白眼狼,养不熟的,咱们老爷不也说了,二少爷还打算把他扔河里去呢。” 陈杭回来之后,不停的说着自己对不住陈淮安,当然也把陈淮安在齐高高家吓唬他的哪一套儿全说了,连吐带说胡话的,熬到后半夜人就没了。 恰是个黑吃黑的事儿。 原本,锦棠是个一吃就醉的虾,只要吃醉了酒,万事不知。哪孙福宁便占点子便宜,占了也就占了,多好的事儿,可谁知就叫陈淮安给晓得了。 一通猛吓猛唬的,把个几十年除了读书,连路都没多走过几步的陈杭,就给吓死了。儿子提拳吓死了爹,天下也少有的新鲜事儿。 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就这样,全死在陈澈父子的手里了。 但是齐梅并没有哭,也没有抓住陈淮安来闹。毕竟在她的潜意识里,陈淮安并不知道自己的生世,还只当她是自己的亲娘了。 她是一个儿子被人杀死,都能咽下恶气,抱过仇人的儿子养到大的人,城府自然极深。 齐梅手头正翻着一本《水浒传》,听到何妈这样说,便合上了书,淡声说道:“罢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这些有甚用?唯一叫人可惜的,是银子啊,银子,知县就是银子,银子就是知县,老爷没了,咱们的发财梦也就断了。 如今重要的是罗家酒肆,京里那位黄姑娘指明了要她这酒肆,以及酒的配方,咱们得想办法把它弄过来。届时,哪位贵人会给咱们四万两银子的好处费,钱来的干净又干脆,至少可以以慰,我失了县令一职的伤痛?” 因为齐梅的妹妹齐蜜在京城,而丈夫又还是礼部一位主事,牵线之下,齐梅在京城认识了一位贵人,姓黄,人称黄姑娘。 据说生意做的极大,不过一个二十未嫁的大姑娘,其身家居然富可敌国。 但谁也没想到,这位黄姑娘愿意为了一间小小的酒肆,出四万两银子来买。何妈嘴巴张了老大,愣了半天,道:“葛牙妹可不好惹,她不是咬紧牙关不吐口,不肯把酒肆卖给咱们的吗?” 齐梅翻开膝头的《水浒传》,柔声道:“我不是给你讲过潘金莲和武大郎的故事?如今就该你做一回王婆了。你不是认识罗根发,跟他一起想点儿办法,把罗根旺变成个武大郎,她葛牙妹可不就成潘金莲了?” 何妈搓了搓手,低声道:“好。” 忽而想起陈淮安前几日的威胁,何妈吓的抖了两抖,但随即,齐梅又道:“勿怕,等事成之后,咱们就搬到京城去,跟着京里哪位贵人一起做生意,赚大钱。” “哪二少爷呢?”何妈问道。 齐梅望着窗外冷笑:“今儿康维桢会彻底把他逐出竹山书院,他这辈子读书的梦算是止了。但我不会拿他怎样,毕竟他将来总是要回京城的。” 在他以为陈杭是自己生父时,都能将他吓唬死,可见其心性歹毒,等将来见到生父陈澈,只要她还是陈淮安的母亲,她就有办法指使着陈淮安,抖散他生父的一家,杀了他生父,陈澈那个王八蛋。 陈澈只是杀了她的儿子,她要借陈澈儿子的手,毁了陈澈一家才行。 否则的话,陈杭可不就是白死了? * 既是自家的丧事,锦棠和刘翠娥两个便不必在厨房照应,把厨房的一摊子,全交给陈家大房和三房的儿媳妇们,自己专跪在灵前,做孝子,给前来吊唁的人行礼了。 陈淮安相貌生的好,又性子开朗,今日专做支客,负责迎来送往。而陈嘉利,则掌管起了银事调度,俩兄弟倒是配和的很好。 唯独陈嘉雨这个最小的,则跪在两个嫂子身旁,专门在灵前拨油灯。 这孩子本是个鹿眼蒙蒙,白肤细面的清俊相貌,一夜之间唇上冒出一圈的绒茬子来,两只眼睛深陷到眉骨,眼眶都要脱出来一般,就哪么直愣愣的,盯着盏油灯。 刘翠娥一直在进进出出,似乎心神不宁的样子,总是静不下来。锦棠看在眼里,倒也不说什么。老爹开的是典当行,刘翠娥对于银钱自然有格外的敏锐。 老爹死了,三兄弟虽说暂时不会分家,但今儿来吊唁的人都是带着银子的,管帐的哪个只要稍微捞点儿,就是一抹子,更何况棺木,酒宴,招待人的一套全是现备,这一出一进,又能余下很多银子来。 上辈子分家的时候,齐梅翻出一大笔的外债来,陈淮安因为陈杭的死,担下债务,净身出户,过起了苦日子。 刘翠娥和陈嘉利虽说过的清贫,但有家有业,刘翠娥还如愿心偿有了孩子,比之陈淮安俩口子,算得上家业齐全了。不过陈嘉利和刘翠娥为人都很不错,时不时的,就会接济锦棠和陈淮安一点儿。 所以,锦棠便瞧见刘翠娥心神不宁,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就算分家,也是由齐梅一手把持,儿子们谁背债谁得实惠,也是她说了算。刘翠娥和陈嘉利,也不过俩个任齐梅摆布的傻子而已。 寒冬腊月的,守灵可是个清苦活儿,为了表示孝子们的孝意,前来管事的总理把炭盆子都给撤了,穿堂风冷嗖嗖的灵位前,就只有一盏明明灭灭的清油灯。 这清油灯,是陈杭的引路灯,要引着他往奈何桥去,万一灭了,他就走失入恶道,成个恶鬼了。 锦棠的腿下虽说是稻草,但稻草下面,陈淮安找了件自己的翻毛羊皮袄出来垫着,倒是隔绝了寒气,就是腿面上冷的厉害。 “我爹的县令,真是拿二嫂换来的?”陈嘉雨寒着一张脸,在枯草从中拨拉半晌,将自己腿下所垫的另一块羊皮袄抽了出来,覆在了锦棠的膝盖上。 作者有话要说:设定里,应该是叫冯爱莲,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后来就变成了黄爱莲,大概是,黄爱莲更顺口吧。2333,所以,冯家一派,从此都得姓黄了,不论怎么说,黄这个姓,听着就阔气不是。 所以,外室姓黄,但是我不记得前面哪一章提过,有好心读者指一下,我回去改正,把冯改成黄。 以及,外室是个传说,外室无处不在,2333,但她离出来还有些距离。 以及以及,黄爱莲要酒肆,并非女配强势插入,就算上辈子,齐梅要酒肆,也是因为黄爱莲的授意,她要酒肆,是因为其商业版图上的需要,真的不是为了出来刷存在感哈。 第41章 口舌生津 显然前天夜里陈杭吵吵,在儿子们面前把什么都兜出来了。 但是齐梅什么都不会说的,毕竟拿儿媳妇贿官,真抖出来,陈杭死了都没个好名声,要叫人戳脊梁骨。此时她特地压下事情,静悄悄的办丧事,便是打算用陈杭的死,把一切抹过去了。 锦棠见陈嘉雨一双善善柔柔的鹿眼中微浮着泪花儿,不可置信但又无比痛苦的望着自己,轻轻唔了一声,柔声道:“嘉雨,都过去了,咱们就不提,不追究,不说它。只是苦了爹,最终没能做到县令。” 陈嘉雨忽而轻嗤了声笑,语声却极为苦涩:“父亲曾说,不要去贪图便宜走捷径,因为每一条捷径,恶鬼都悄悄在上面标注好了价格,而哪个价格,是我们所偿还不起的。” 陈杭用这样的谆谆良言教导着儿子,自己背地里却拿儿媳妇换官作。便死了,儿子也不敬他,陈嘉雨伤心的,只是自己视之为偶像的,父亲这座高山的崩塌罢了。 锦棠忽而一个念头,嘉雨上辈子哪本手记抛开不论,他其实是因为发现了陈杭的人品,受不了自己敬仰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才会绝决跑河的? 她于是柔声劝道:“凡人总有自己的无奈,你如今已经不是个孩子,是个大人了,读书进取,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人。” “你真的觉得我长大呢?”陈嘉雨两只深陷在眉骨下,几欲脱眶的眼中忽而泛出神彩来,隔着一盏油灯,定定望着锦棠。 这孩子生的就跟只小鹿似的,面无表情,但是喉结不停的上下而动着。唇上一圈绒毛,其形容就像一只褪去雏毛,正在换毛的幼鹿一般。 锦棠抵不过他这热烈的双眼,忽而心中一阵狂跳,心说他不会真的是为了我才跳的河吧,我又有什么好,叫这孩子要舍了自己这样珍贵的一条命去。 她刚别过脸,便见刘翠娥走了进来。 随即,嘉雨脸上的笑容顿时抹去,锦棠也别过了头,俩人就什么都不说了。 “如此冷的天儿,厨房里今儿做的排骨大烩菜汤,真真儿的香,也不知道谁能给咱们端一碗去。”刘翠娥拉过锦棠一只手贪着她手上的暖意:“便我不饿,锦棠也饿了吧。” 陈嘉雨还在拨灯,锦棠笑道:“我去吧。” 渭河县人的丧事办的是流水席,这种流水席其实也就一碗烩菜,并一人一只大白馍,但烩菜这东西,平日里专门做一碗,费的油多肉多菜也多,无论再好的厨子,花了同样的力气,做出来味道也一般的很。 宴席上就不同了。 排骨皆是先焯去血水,用油炸熟备用。鸡蛋摊成金黄色的蛋片儿,切成菱形的花片子备用,另有干黄花菜,厚实筋道的本地木耳,并精肉马蹄丸子,以及渭河县特产的红薯细粉,还有泡发了的野蘑菇。 各样子配菜一盆盆的备着,只待客人一来,一起往炖着一只大公鸡调鲜的高汤里一煮,热腾腾的一碗,配上一只白馍,每一筷子都能吃出花样儿来,便那碗汤,也是无比的鲜。 锦棠进了厨房,是陈家大房陈全家的大儿媳妇周碧枝在主厨。 一口伸臂都搂不圆的敞口大铁锅,下面柴火旺燃,周碧枝手里抡着一柄三尺长,碗口宽的大铜勺子,正在搅着一锅才煮到翻滚的新鲜烩菜。 花椒八角的底味厚重,荤油浓而不腻,再扔一把野蘑菇提出鲜气来,出锅时才扔上香葱鲜蒜,瞬间辣意熏然,所有复杂的香气聚在一处,光闻着人都要口舌生津的。 锦棠于这个任劳任怨的大嫂,倒是格外的亲恋,搂上她的腰,一股子的热气。 “辛苦坏了吧。”周碧枝道:“这冬日里守灵,可不比这热活又热闹的厨房,是个辛苦活儿,要不要吃碗热汤?” 锦棠连连点头:“给我多舀几块排骨,我要吃肉,多多的肉。” 昨夜她吃了酒,大约形态有些不好。 不过陈淮安并没有把她怎么样。不过也是她大惊小怪,陈淮安曾经十几个妾侍排成行的,她在他眼里,早已经不新鲜了。 既如此,锦棠好吃点酒,或者酒糟。不比在娘家吃了要挨葛牙妹的打,反而是在陈淮安身边吃,最安全。 只是昨夜也不知怎么闹的,她早晨起来唇是肿的,喉是干的,似乎像是着凉了,混身都不得劲儿,就是想吃肉,尤其是炸酥又炖烂的排骨。 周碧枝随即就从各类排骨丸子鸡蛋片儿翻滚的锅里舀了几大碗出来给她,给她的一碗,确实堆了半碗排骨。 恰恰锦棠端着碗出了厨房,便见熙熙攘攘的,门外忽而涌进一大群人来。 为首的恰是昨日就该辞任的县令张准,而陪同着的,是临时接任县令一职的张其昌,俩位大人一左一右进了门,孙福海就跟在身后。 “陈淮安,前日你大闹县衙,接着又咆哮晋江酒楼,以致于生生气死生父,本县令昨日接到县中人的举报,今日顺带吊唁,也是通知你一声,从今儿起,我要上奏陕西提学御史,革你的秀才功名,从此,你就不是秀才了。” 要说上辈子,便个秀才也没什么,这辈子陈淮安是夹起了狼尾巴,打算要科举致仕的,一听他因为气死生父,功名都要没了,那他的前途,也就止了。 锦棠都愣在屋檐下,要看陈淮安该怎么办。 陈淮安上前一步,抱拳笑道:“张大人这话怎生说的,我父亲分明是督促我兄弟几个的学业太累,中风而亡,怎能说是叫我气死的,这个罪,我可当不起。” 恰就在这时,牛皮糖一般总是缠着陈淮安不放的孙福海凑了上来,指着他的鼻子道:“便你这秀才的功名,也是你爹贿赂考官,走后门弄回来的,你压根就是个大字不识,只知耍拳的匪货,当我们一县的人都是傻子还是怎的?” 确实,陈淮安的秀才身份是陈杭塞了银子,让考官给放过的,要追究起来,县令上奏一声,他这功名就能革除。而且有了这个污名,他这辈子都甭想再考科举了。 齐梅就在窗户里看着,给何妈递了个眼色,何妈适时的,就从窗户里追了一句:“县公老爷,我家二爷的一个秀才身份,可花了我家足足一千两银子,革不得啊。” 不孝乃是大罪,气死长辈,更是天理难容,更何况功名还是花银子买来的,不过转眼之间,陈淮安就成了众矢之的。 锦棠一颗心都悬提了起来,上辈子几度日子不好过,若非锦棠哭着,拿刀架在脖子上堵着,陈淮安就跟着骡驹去做匪了,要真落入匪道,这辈子他永无出仕的可能,更何况考科举,做官。 毕竟匪,可是朝廷最忌的角色。 而在锦棠的印象中,陈淮安认识的字虽多,但是个连篇完整的《三字经》都背不下来的人。 “虽说晚辈确实爱吃点子酒,但早已戒酒多时,至于花钱买功名,张大人得相信朝廷的科举制度,真要是一千两能买一个秀才身份回来,寒门学子,又岂有再进阶时?” 这一句反问,倒是把前任和继任,两位县令都给问住了。 公然承认秀才的功名可以买,于陈淮安来说,不过是革掉功名而已,但于朝廷来说,却是能够撼动信誉基石的。 一个男人,只要打算好了这辈子是要考功名,像陈杭一样,他这辈子就没有别的生计来源,所靠的,就只有考举致仕之后的收入,秦州府多少儒生,听到这样的话,岂不寒心,会不会突然暴动,要真乱起来,朝廷彻查,也许整座州府要抓多少人。 所以,身为官员,这话可不敢乱说。 因陈淮安一句提醒,县令张准突然就闭嘴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不妥。 但气死长辈可是个重罪,要真能查实是他气死了陈杭,慢说功名,今天就得下大狱。 孙福海一脸阴鸷的笑,心说今儿必得要让你陈淮安身败名裂才行。 “昨夜安排的功课怎么样了?”就在这时,门外忽而走进来个男子,白麻棉直裰,外罩玄色狐裘披风,走至陈淮安面前,清瘦肃穆的脸,严厉的语调,居然是竹山书院的山正,康维桢。 康维桢曾是北直御史,一杆子细笔搅动过乾坤,一纸状书连上去,连户部尚书都给撸掉过的,虽说如今不过一个山正,到底其气度与人不同,巡过全场,所有人都哑了声息。 陈淮安立刻道:“先生布置的功课,学生已经全做完了。” 康维桢给两位县令见过礼,进门拈了柱香,出来站到台阶上,巡过全场,道:“陈老先生确实是为了三个儿子操碎了心,也是怪我,昨儿给淮安安排的功课有些多,怕是陈老先生操心儿子的学业,一口气就喘不上来了。” 这算是简接的,就把陈淮安气死陈杭的过失,揽到了自己身上。 随即,他又道:“淮安,把《孟子》全篇背来,于我听。” 整个渭河县的风流酒家,浪荡子陈淮安于庭院之中,灵棚之下低眉笑了笑,道:“也好,恰也是慰我父在天之灵,叫他不必再为我的学业操心。” 说着,他居然真的就当着两任县令,一院子宾客的面,言辞朗朗,背起了《孟子》通篇。 初时,宾客们也不过听听而已,随着陈淮安背的越来越长,有人找来了一本《孟子》,翻开书页对照着,逐字逐句,陈淮安或者也会略略皱眉,但也不过思忖片刻,就能随即背颂出来。 言辞犹如流水一般朗朗而吐,他瞧起来高大,挺拨,宽肩阔背,眼神无比的坚毅。儒生之中,难得有他如此坚毅阔朗,仿如松柏一般的外貌。 《孟子》是四书中最长的一本,寒窗苦读,于儒生们来说,背颂圣贤经典是必须的,但别的书都好说,唯独孟子,通篇整整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 一本三万多字的《孟子》,一夜之间,吃醉了酒的妻子还在床上呻吟,他一只手还得安抚妻子,一只手捧着书,好吧,只有一只眼睛瞧着书本,居然真就把本《孟子》给背下来了。 锦棠昨晚半醉半醒,也知道自己没管住嘴,吃了酒糟怕是又坏了事,但她有个好处,就是自己醉后做了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想当然的,每次都以为是陈淮安在欺负自己,而她哪种媚浪样子,于陈淮安来说,恰好似饿狗遇着了骨头,入髓之香,两厢情愿,所以从不曾戳穿过。 锦棠瞧陈淮安如此信手拈来,莫名有几分欣慰,无论如何,他能放下肉欲,专心至致于学业,这辈子应当就不会在三十岁的正当年时,于朝斗的漩涡之中中途折戟,死于非命了。 “陈老先生教子有方!” “不愧是书香门第,连最不成器的儿子,都能将整本《孟子》朗朗而颂,谁敢说他的功名是买来的,谁又敢再污蔑陈老先生的清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遥遥对着灵堂的位置便是一拜 。陈杭在死后,倒是由心由肺的,得到全渭河县人的尊敬了。 随着满院前来吊唁的宾客们一阵阵鼓掌的叫好声中,锦棠进了灵堂,甫一进去,便见刘翠娥在哭,隔着一盏油灯,陈嘉雨纤细白净手中捏着一方帕子,正在替她擦眼泪。 远远瞧着锦棠进来,陈嘉雨随即收回了自己的手。 锦棠虽说心中起了惊涛骇浪,可表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来,将盘子往草地上一放,端了一碗捧给刘翠娥,自己也端了一碗,吸了一口鲜鲜的汤,吃了起来。 灵堂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按理来说,隔着一具棺材,死人就在隔壁躺着,按理来说也没人会做点子什么,但锦棠上辈子给陈杭守灵时,到了半夜,还真就撞见刘翠娥跟个男人躲在后屋子里,也不知在作甚。 不过哪时的锦棠整日醉酒,浑浑噩噩的,便她瞧见了什么,也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捧着碗子烩菜,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 刘翠娥一个二十岁的妇人,真会跟嘉雨哪么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有什么? 要真是哪样,他手记中的嫂子,可就不是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老师,我的作业没做完,是因为我家娘子浪了一夜,你信吗? 第42章 五子登科 陈杭死的时候,正好是新年之前,又早立过了春,日子还是去年,春风已经吹过了明年,这时候前后不接,若强行下葬,就是凶上之凶。 为了等合适的下葬日子,一家子人就得熬着,等个合适的下葬日子。 连着三日丧事办下来,日日要宴客,夜夜要熬灯,人仰马翻。 齐梅指个熬不住,便挪到了锦棠和陈淮安的屋子里,这间屋子窄小,暖和,无论床还是铺盖,皆是家里最舒服的。 正是办丧事,乱的时候,何妈整日悄没没儿的溜出溜进,也没人管她。 带着一股子的寒气进门来,她喜滋滋道:“罗家老大罗根发终于从口外回来了,老奴把葛牙妹和孙乾干偷情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他立时火冒三丈。 如今就只差给罗根旺送命了,待送了他的小命儿,罗根发自会出面,把葛牙妹下大狱,到哪时,罗家酒肆就是咱们的了。” 齐梅瞧着桌上摆着一坛子酒,上面的贴纸上绘了极精美的花纹,书着锦堂香三个大字,使着何妈盏了一盅子给自己,放在唇边嗅了嗅,摇头道:“我也没觉得它有多香,怎的黄姑娘非说其味胜似五十年的茅台,茅台是个甚东西我不知道,但这酒,它就真的好吃?” 杯盏之中,浅黄色的液体呈着一股浓浆般的淡金色,挂在杯壁上缓缓而流淌,果真有股奇异的浓香。 何妈嗤了一声,道:“谁知道呢,大约黄姑娘是个瞎了眼的土财主吧。” 要说罗家酒肆和黄姑娘的缘份,也算得上曲折了。 却原来,罗家与陈家作亲之后,葛牙妹为了表示感谢之情,遂提了两坛子自家五十年的老酒,来送给陈杭。陈杭本身也好酒,但是,为了巴结亲朋,遂将两坛子酒,全部转送给了齐梅的妹妹,齐蜜的丈夫张宝璐。 张宝璐如今在京城,礼部做个六品都事,不过,他正在帮自己运作,也许过一阵子,就得回陕西省,做陕西省的学政,要真做了学政,陈杭俩儿子的举人就有希望了不是? 所以,他才将好酒赠予了张宝璐。 张宝璐自己也没喝,转赠给了黄姑娘,黄姑娘一吃之下,大赞此酒味道胜比五十年的茅台,便准备将这酒肆,以及酒肆中酿酒的配方,拘为已有。 这黄汤辣水儿的,何妈呷了一口,辣的直流眼泪,送她银子她都懒得吃的东西。不明白为了得到这么一间酒肆,有人居然会害人性命,她觉得哪个黄姑娘若非脑子坏了,就是眼睛瞎了。 要说世人也是可笑。 罗家酒肆的酒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它用来调酒的基酒,还是罗根旺的爷爷一辈酿出来的基酒,拿五六十年的基酒,由葛牙妹和罗锦棠加以每一年每一时几番蒸煮出来的新酒反复勾调,其味才会绝美。 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没人知道她们娘俩才是酒的灵魂,反而想从她们手中夺走酒肆。 葛牙妹也不知道,她的生路,死途,以及将来五子登科的富贵,皆从她的酿酒手法而出。 齐梅再呷一口酒,道:“罗锦棠咱也不能多留,原本,我是看她长的娇媚,性子又野,娶进来准备把淮安给带坏的,岂知她跟葛牙妹一样,皮囊看着娇俏,却是个明事理的,再叫她驯下去,淮安只怕就不听我的话了。” 随即,她笑了一笑:“不过也没事,横竖就这几天,淮安就会彻底厌了她的。” * 正房里,瘦到脱了一层子皮的陈嘉雨,依旧在守哪盏油灯。陈杭死后的路,全由他一人指引,刘翠娥和锦棠也开始轮班儿替换,一人守灵,一人便到隔壁去睡觉。 这会儿正是刘翠娥支撑不住,到隔壁睡觉的时间,陈嘉雨守灵,锦棠就在灵前歪着。 连着熬了几天,本该是最难熬的时候,但她舒服着呢。一到夜来,陈淮安就会进来替她,赶着她去睡觉。 到了白日里,有人的时候还且罢了,没人的时候,陈淮安几件上好的翻羊皮衣,便由着她在柴堆里造。 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儿脸,一头软浓细密的长发,似乎打小儿就不喜欢梳流海,总喜欢把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在外面。顶额上一捋子头发忽而拐个弯子,生成个极漂亮的美人尖儿,垂着眸子半丢打着打盹儿。 若要俏,一身孝,一身白色麻孝衬着她少女色的双唇。傍晚的夕阳洒照进来,洒在她眉间,陈嘉雨便长长久久的看着。 陈淮安虽好酒,却从不踏足酒肆,他吃酒总是在酒楼之中。便偶尔在家吃酒,也是使唤嘉雨去替他打酒。 是以,虽同在一个县城里,但他从未见过罗锦棠。反而是嘉雨,打小儿为了给哥哥打酒,经常跑酒肆。酒肆里的大姑娘,也不过与他同年,但他一直长的缓慢,她个头儿上就比他高出许多。 那么多年,陈嘉雨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希望自己能长的像罗锦棠一样高,能有她开朗的性子,能像罗念堂一样,叫她揪揪耳朵,香香额头,团猫儿一样往怀里团上一团。 热活活儿的酒肆,热活活的姐弟俩,是跟他家这冷冷清清,除了读书便是读书,父母都跟木头雕成似的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所以,一开始听到锦棠要嫁进来,给他二哥做妻子,陈嘉雨甭提有多高兴了。 一想到她的到来,可以叫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活跃起来,他就无比的兴奋。但待她嫁进来之后,陈嘉雨以为的欢喜有了,痛苦也随之而来。 一间窄窄小小的院子里,他正在贲勃变化的身体,以及二哥吃醉酒之后无度的行事,再加上锦棠和二哥总是不停的争吵,每一天都让陈嘉雨活在煎熬之中。 唯独每每夜里,悄悄跑到后房子里,跟锦棠和刘翠娥三个一起玩玩闹闹,给她们递针递线,听她们讲讲古今,才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陈嘉雨有个记手记的习惯。 因为齐梅不疼他,又还格外的威严,监视他就像监视贼一样,他与齐梅也亲蜜不起来,便有些私心话儿,因其擅长作文,总是喜欢记到手记之中。 懵懂少年对于性的好奇,以及对于女人的神往,还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春梦,叫陈嘉雨在自己的手记上写了很多的荒唐话儿。 手记总共有两本,但如今都不翼而飞,也不知是谁拿去了,只要叫人拿出来,晒到大庭广众之下,那他和罗锦棠这辈子就都完了。 所以,陈嘉雨这些日子来才格外的煎熬。他一直在暗暗寻找拿了手记的哪个人,不过就在这几天,拿了他手记的那个人,自己上门,主动承认了。 如今,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量不惊动任何人的,把手记给哄回来。 “既这般困了,何不进去睡着去?”他忽而开口,对罗锦棠说道。 锦棠于是站了起来,迷迷乎乎儿的就进了里间,揉了一把刘翠娥,说道:“大嫂,快把热炕借我煨着,这会儿该你出去待客了。” 仰面躺到床上,她闻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侧首,便见窗台上放着几枚硕大的金橙,遂取了一只下来,放到手里缓缓儿的剥着。 这东西是陈淮安买进来给她润喉的,锦棠剥了一枚出来,比桔子甜,比普通的柚子更浓的香气,一枚咬下去,甜意直接从舌尖上化了开来。 “大嫂,你要我做的我全做了,手记你何时还我?”外面陈嘉雨格外压抑着语调,显然是在问刘翠娥。 平时大庭广众之下,叔嫂若离的近些,当然要遭人嫌话,但办丧事的日子里则不然,虽说家里四处都是人,闹闹轰轰的,但大家都有各自忙的事儿,也没人会关注守在灵前的陈嘉雨和两个嫂子。 也是因此,刘翠娥才有机会跟陈嘉雨一起说很多的私话儿。 “傻孩子,你怎的就不懂呢,不是你摸一把,亲上一口,嫂子就能怀上的。你可真真儿是个傻子,所有的心思都在读书上,于男女之事,怎的就一丁点儿也不懂呢?” 陈嘉雨显然格外的痛苦,深深的叹了口气,道:“如今父亲也死了,你跟大哥再试试,嫂子,我求你了,你吃点子药汤,跟他再试试,总能怀上的。” “整整五年了,嘉雨,不是我怀不上,是你大哥他纯粹不行,咱们县城里这样的男子不少,哪孙福海不就是一个?我只想要个孩子,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任何要求。” “娘会杀了我的。” “娘知道,娘甚都知道,否则的话,她又怎会让你到后屋子里跟我和锦棠两个玩儿?” 灵前的长命灯摇了两摇,忽而就灭了。 俩人再说了什么,锦棠就不知道了。只听到刘翠娥一直在低低浅浅的,不停的抽噎。 陈嘉雨似乎是在哄她,又似乎是生气了:“大不了就和离,和离了去,以你们家在渭河县的地位,难道你还找不到个男人?” 刘翠娥于是哭的更凶了:“嘉雨,你大哥人是好的,他也不打我,不骂我,只是没个孩子,我在这家里便没地位,便空的慌。我是愿意与你大哥过日子的,我只求有个孩子,也只有你才能帮我。” 陈嘉雨忽而腾的站起来,拿头在他爹的棺木上磕了几磕,忽而咬牙:“我帮了你,你就把手记还我,我得烧了哪东西。” 锦棠提心吊胆的听着,过了半晌,才听刘翠娥低低儿应了声好。 说来也怪,齐梅对于陈嘉雨哪般的严厉,却一直放任嘉雨到后屋子里,和她,刘翠娥三个闲话儿聊天,帮她们递针递线,却原来,她自己也知道老大夫妻生不出孩子来,其原因是在陈嘉利的身上。 所以,她是早就做好了,让嘉雨替陈嘉利传子嗣的准备的。 第43章 驯虎成猫 到了夜里,齐梅总算从炕上下来了。 她道:“今夜你们大家都休息,我送你父亲一程,给他守一夜灵吧。” 旋即,她又说:“今夜厨房的人也得回家歇着去了,厨房由锦棠守着,淮安就留在这儿,与我一起陪你爹吧。” 若是上辈子,锦棠最受不了的就是陈淮安对于齐梅哪种俯首贴面,无论任何事都只会说好好好的态度,但如今知道他是哪么个身世,也就释怀了。 转身,她便进了厨房。 厨房里因各处有炭火,倒是格外的暖和。 一样样给明儿备烩菜的炸丸子,炸排骨,鸡蛋片子堆在铜盆里堆成了小山一样高,锦棠坐在灶火边,挑了碗鸡蛋叶子出来,沐了些醋蒜做浇汁儿,边吃着,边望着窗外。 果然,不一会儿,前后脚儿的,刘翠娥先绕过灵棚进了后院,再接着,径自就往后屋子而去了。 照她上辈子的经验,这当是要勾着嘉雨,一起成事儿了。 锦棠也是旋即就跟了过去。 半夜三更月影垂垂,她就在后门上等着,果不其然,过一会儿,陈嘉雨悄悄摸摸的来了。 前面院门大敞,连着三天三夜未合过眼,累疲了的陈嘉利围着火炉,垂搭着眉眼,正在与他的几个堂兄弟们熬罐罐茶吃。 而大房和三房的几个妯娌们,也累的爬不起来,早回家,回到自家的热炕上挺尸去了。所以今夜虽说处处门窗大敞,但是人们都已经陷在一种疲惫到极致的状态下,压根就没人关注别人究竟在做什么。 这可真是个,爬墙种瓜的好日子。 嘉雨真不想的,他对于男女之事,有一种纯洁而美好的向往,夜里幻想,总觉得哪种事情,应该是跟二嫂这样的女子,浓情蜜意,你欢我笑,而不该是像二哥总折磨的二嫂哭个不停,也不该是像大嫂和大哥,为了种个孩子,于是每个月照例来哪么一下。 但母亲的心思,他也不是不懂。 齐梅太好面子,不希望别人说三道四,也不希望有人知道自家大儿子不能生育,毕竟不能生育这种事儿,于男人来说,太伤脸面了。 所以,她想让大房有孩子,而且是个像他一样聪明的孩子。 怀着对于男女之事的好奇和厌恶,也为了能从大嫂这儿把两本手记拿回来,嘉雨咬了咬牙,就进了后院。 暗中伸出一只手,一把就关上了后院的门。嘉雨还以为是大嫂刘翠娥,俩人毕竟亲过也摸过,于身体上来说,要熟悉的多,遂一把就将身后这人压到了门上:“不是叫你在后屋子里等着?” 身后的女子一身厨房里才有的味道,混合着女子的体香,热兮兮的直窜他的鼻腔。 手指上他的鼻尖,锦棠斥道:“嘉雨,你得告诉我,这一夜子的,你和大嫂俩个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居然是锦棠。 陈嘉雨从脸红到脚跟儿,怔了怔,松开了二嫂软软的臂膀儿,往后退了两步。 “嫂子,我犯了个错误,干了些蠢事儿,不过过了今夜,哪蠢事儿也就消弥了,你不必操心的,咱们都不会有什么事儿……” 锦棠也不知该如何劝这孩子,柔声道:“嘉雨,听我的话,不要进屋子,你大嫂手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你还小,将来还要娶妻生子,你可不能干傻事儿。” 嘉雨愣了半晌,明白锦棠的意思了:“两本手记居然是在你手里?” 手记居然有两本? 锦棠也是一惊:“我只见过一本。你个傻子,你写哪么多作什么,你都写了些啥啊你。” 嘉雨原本一直就是想和锦棠商量此事,让锦棠劝退刘翠娥的,但锦棠对他爱搭不理,他也是为了手记,才答应刘翠娥有个孩子的要求的。 这么说,除了陈淮安烧掉的一本,另一本果真是在刘翠娥的手里了。上辈子,大约刘翠娥也是先拿手记作要挟,然后陈嘉雨让她怀上孩子,所以嘉雨才会在第二本手记中写,说自己和嫂子乱伦了,因为之前已经有一本,就在刘翠娥的手里。 这孩子可真是个傻子,一回不长记性,别人写一个字儿脑袋都痛,他只写自己的嫂子就写了两大本手记。 锦棠怒道:“我不管了,随你们闹去。” 嘉雨这时候也不进后屋子了,就站在后院里,与锦棠俩个僵持着,僵持了也不知多久,后屋子里的刘翠娥一把推开窗子,捂着嘴哭了起来。 到底刘翠娥可怜,嘉雨也不过一个无处宣诉,喜欢用手记记些东西,却没藏好的少年而已,谁年青时不曾犯过错,更何况嘉雨上辈子还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锦棠道:“罢了,翠娥,把手记交出来,焚了去,咱们都揭过今日的事情,从此都不提了,好不好?” 说着,隔着窗子,锦棠就把手伸向了刘翠娥。 伸了半天的手,刘翠娥依旧在哭。 锦棠于是咬牙道:“你分明知道的,你分明知道嘉雨不过个孩子,他便写哪些东西,也只是脑子一热一时糊涂而已,我和他之前是否清白,你比我更知道。 你身为大嫂,拿到了不说一把烧掉,你还拿着要挟他,我只问,你觉得自己做的对否?” 刘翠娥依旧在哭,哽噎半晌,道:“难啊锦棠,太难了,嫁人五年怀不上孩子,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过。” 便是当铺东家的女儿又如何,便有嫁妆又如何,瞧着别人家小短腿儿的肉娃娃满院子跑着,自己膝下空悬,头上几重大山压着,而陈嘉雨,也是齐梅在确定是自己儿子不得力之后,自己选的。 齐梅太要面子,想让俩个亲儿子都好,都有儿子,也不想在将来,陈嘉雨娶妻之后,因为过继孩子的事情而受制于陈嘉雨将来的妻子,所以,要给陈嘉利和刘翠娥一个又聪明又乖巧的孩子,哪就得及早谋划。 她觉得嘉雨能帮嘉利生出个好孩子来。 “手记了?”锦棠不听刘翠娥说的,伸着手跺起了脚。 “在,在娘手里呢。”刘翠娥说道。 * 正房里,齐梅带着陈淮安一起给陈杭守灵。 原本,只要她想拉陈淮安的手,陈淮安整个人都会靠过来的。从小团猫一般团大的儿子,就算是头老虎,从小儿惯到大,也能惯成一只只顺着齐梅手的绵猫儿。 不过陈淮安此刻盘膝坐在灵前,就哪般木呆呆的坐着。 齐梅先就叹了一气,再道:“我只问你,淮安,我待你媳妇儿好不好?”她不停的琢磨着,要怎么说,才能坏了锦棠在陈淮安心里的印象,让他彻底厌恶她。 陈淮安盘坐在母亲对面,手里拿着本《中庸》在翻,并未说话。 他记忆力好,又因为上辈子一直在内阁,帮父亲起草文书,于文章,有一种属于自己独特的领悟和记忆力。陈杭死的哪夜,分明家里翻天儿了,他都没出门,整整背了一夜的《孟子》,但这远远不够,照康维桢的为人,不定哪天就会让他再背一回《中庸》,所以提早预背,他好好儿一个拳把式,如今成个卷不离手了。 “她不过一个酒肆女儿,嫁到这家里来,我穿的没有短过她,吃的没有短过她,便你们卧室里的床铺,也比嘉利两口子的更精贵,这你不可否认吧?”齐梅又道。 上辈子齐梅也经常这样说。 当然,这一点陈淮安得承认,齐梅待他们在这方面确实不错。 “为了咱们这个家好,为了你们仨兄弟好,别的我都忍了。便你爹把她送到竹山寺去,是他的不对,可如今他已经死了,人死又岂能言错?” 陈淮安头仍埋在书中。 齐梅于是把本书记递了过来,颤着声儿道:“可你哪媳妇,你瞧瞧她都做了什么。若非从嘉雨的屋子里搜出这东西来,我都不知道她在婚前就……就勾着我的嘉雨。” 陈淮安终于抬起头来。 原本嘉雨有本手记,他是烧掉了的,没想到一样软羊皮包封的手记,居然还有一本。他于是接了过来,颤抖着翻开。 “娘也不劝你和离,她仍是咱家的儿媳妇,但是淮安,你不能一门心思叫她像驯狗一样的驯着,你得清醒过来,拿出你为丈夫的威严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见陈淮安哪两道浓眉依旧疏疏,而脸上也没有什么嫌恶的样子,齐梅又道:“如意爹娘皆死了,也是可怜,如今你爹新丧,白孝之中没个纳妾的理儿,要不,你改天与我一起去趟齐家,瞧瞧她去?” 齐如意,又是齐如意,如今这是纳妾不成,要给他养着做外室了。 陈淮安不过草草翻了几页。 这里头记录着的,是锦棠还未嫁进来时,嘉雨的手记。他去罗家酒肆打酒,又见到酒肆里的大姑娘了,他和大姑娘说了什么,大姑娘又取笑了他什么。 大姑娘站在略高的柜台里,一枚枚数着,给他丢铜板了。 大姑娘还俯身在柜台上,笑眯眯的问说:既你二哥好吃酒,怎的从来不见他来打酒啊? 零零总总,跃然于纸上的,未嫁时的罗锦棠的身影,就在手记的每一页上。 若非这一本,只是看过第二本,陈淮安还不知道陈嘉雨跟锦棠有这么一段儿旧缘份,不知道他果真是爱的深沉。 灵堂前有只烧纸盆子,是用来装烧过元宝的灰烬的,陈淮安略略扫了两页,伸手将手记凑到灯前,纸遇火而燃,随即扑啦啦的燃了起来,眼看就要付之一炬。 “淮安,你这是做什么?”齐梅一声尖叫,抢着就要过来抢夺。 何妈就在棺前拨灯,亦叫了起来:“二少爷,你可是咱们家最孝顺的,夫人这几日着实辛苦着呢,嘉利和嘉雨没叫她疼过,你可是在她肩膀上玩大的,不兴这样气她的。” “是嘉雨的问题不是锦棠的问题?这是嘉雨自己写的东西,跟锦棠无关吧?”陈淮安忽而出声,语调里压抑不住的愤怒:“便是嘉雨的问题,他也不过一个孩子而已,这种东西,见了就得烧之,您还把它拿出来,公诸于众人眼前……你就不怕毁了嘉雨?” 第44章 恶人先告状 齐梅本是想拿手记作怂勇,让陈淮安知道锦棠在勾搭嘉雨,从此厌恶锦棠的,却不期陈淮安反而骂起嘉雨来。 她道:“这有甚毁了嘉雨的,他不过个孩子,懂得甚? 是锦棠不检点,勾着我的嘉雨,把他给勾坏了,你竟说这种话。淮安,你如今还是个男人吗,你确定自己不是锦棠养的一条狗,你这夫纲,还能立得起来吗?” 陈淮安烧罢了手记,道:“我爹都没了,您连着熬了三天了,难道就不累,不能消停消停,不能让这家子人都有个安生日子过?” “我怎么啦?”齐梅忽而声音一尖:“你们都是我生的,我要作甚,也是为了你们好。淮安,嘉雨可是你的弟弟,他要考中进士做了大官,将来可是能帮你,让你有好日子过的,我这么做,可不都是为了你们?” 外面还有人了,这种事情,为了嘉雨的名誉,陈淮安也不能吵吵,只得往下压。 “拿手记作威胁,让嘉雨替嘉利传宗接代,娘,难道你不知道,翠娥是嘉雨的大嫂,俩人之间真有了什么事儿,嘉雨永远翻不过那个坎儿。” 是锦棠的声音,她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手指着齐梅道:“那是他的嫂子啊,徜若真有了什么丑事儿,娘,他迈不过哪个坎儿的。” 陈淮安蓦然抬起头来,望着锦棠。 满屋子缭绕的烟雾,她披着件纯白面的斗篷,忽而一笑,唇角却是往下撇着,颊侧还有几滴未干的眼泪:“你就没想过,万一他迈不过哪个坎儿,跳河死了呢,徜若他死了,你怎么办?” 遥想上辈子从河里把嘉雨捞上来,才十五岁的孩子,衣服叫水冲走了,赤精光溜的,瘦瘦的身板儿,停在河岸上,两只眼睛紧闭着,一脸的灰败。 如今锦棠细想,上辈子嘉雨也曾有过好几次,对她欲言又止的时候。 哪个时候,应该来说,就是他和刘翠娥俩个之间睡过了,有了一个孩子,但是手记在齐梅手中,而齐梅拿着手记,肯定还是想再破坏她的名声,于是,嘉雨在一次次失望之后,最终选择了跳河。 而正是因为嘉雨的死,齐梅为了孩子的名誉,最终才吞下手记,没有把早期的这一本公布出来。 嘉雨死后,齐梅躺在他身边,捶天捶地的哭着,抱着他的头不肯松开,在渭河边那般伤心绝望的嚎哭,不肯叫人收敛,也不肯叫人把他抬走。 她哭晕过去,再醒来,再晕过去,死死抱着嘉雨的脑袋,亲着他的脸颊不肯松开。那时候陈杭还活着,陈杭想要抱她,揽她,想把她从嘉雨身边拉过来,她死不松手,不停的唤着嘉雨的名字,掰开孩子的眼皮,往他嘴里呼着气儿,想把他救活过来。 她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她就是不知道,儿子是由她一手杀死的。反而将一切罪责全推到锦棠身上,无论说起什么,第一句便是:你害死了我最得意的儿子。 她是占着理儿了,锦棠叫她压的十几年不曾喘过气来,可她也失去了她最最得意的儿子,她一生最大的骄傲和资本。 “善恶皆有报,苍天有它的眼睛,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锦棠说道。 这辈子的齐梅还没有经历哪般的痛苦绝望,全然不知道曾有过的一世,叫她摆弄着,震压着的嘉雨非但不会成材,反而会在走投无路时跳河而亡。 咦的一声,她道:“嘉雨写的东西你是没瞧过,要叫你瞧瞧,你才知道什么叫害臊,淮安向着你,你还有理了?” 锦棠一笑,却不与齐梅争辩,而是对陈淮安说道:“看看吧,陈至美。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事实是什么,真相是什么,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上辈子,就是因为嫂子哪两个字,让陈淮安误会了她一辈子。他所有对她的好,都是带着原谅的,他总认为自己是原谅了她。 可他不知道她是清白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如今,直到她亲眼看到陈嘉雨要去后屋子才明白,哪个嫂子压根儿就不是她。 上辈子对于嘉雨,锦棠心里沉沉的负疚总算卸去,而对于齐梅,除了痛恨以外,更多的是鄙视。 整日妄图操纵几个儿子,操纵一个家庭的妇人,她最终得到的报应,也是最多的。 齐梅这时候还没明白过来了,指着陈淮安道:“淮安,你就任凭你媳妇这样指指戳戳的待我?当初你得天花快死的时候,娘是怎样把你救过来的,你就让她这样待我? 儿媳妇爬到娘的头上来了,你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 锦棠转过身来,再看了陈淮安一眼,却也不语,缭绕的烟火下不过回眸一笑,转身便走。 丈夫,婆媳争起来,就是个宝贝疙瘩,可锦棠都已经不要陈淮安了,又焉会在意他的态度是个什么样子? “嘉雨,嘉雨!”就在这时,外面的陈嘉利忽而大叫了一声:“嘉雨这是怎么啦,蓦的就冲出去了,像是疯了一样。” 闹哄哄的,正围着火炉打瞌睡的几个堂兄也顿时来了精神,大家都想知道嘉雨怎么就哭着跑出去了。 齐梅腾的站了起来,刘翠娥转身就跑,陈淮安直接一把拨开陈嘉利就冲了出去。 不用说,陈嘉雨的手记被齐梅拿到陈淮安面前,他受不了这个场面,肯定依然是跑出去跳河了。 “祸水,祸水啊,老爷您要真还在这屋子里,睁开眼看看吧,把这祸水给收了吧。”何妈拍着腿便开始大叫。 齐梅亦是跟着大叫:“瞧瞧这搅家的狐狸精,嫁过来才几个月,害得我几个儿子要生生儿断三年的前程,好好儿的学也不能上,试也不能考,瞧瞧吧,老爷啦,您可睁眼开眼瞧瞧吧。” 转过身来,她望着门外,极小声儿的说了一句:“嘉雨好端端的孩子,跳什么河寻什么死,真真儿是……”显然,她也着急儿子,可只要嘉雨不死,只要不是永远闭上眼睛,齐梅就永远不会悔悟,她因为曾经死过一个儿子,觉得世人都欠她的,理直气壮的伤害着别人,却不知道孩子不是拿来摆弄的物品,总会有崩溃的一天。 锦棠早想好了,只要弄明白了嘉雨当年的事情,转身就回罗家去,于这陈家,自然没有丝毫的留恋。 伸着手,她道:“何妈,把里屋炕柜的门打开,我要取我的嫁妆箱子。” 何妈这下愣住了:“要开炕柜的门作甚,二少奶奶,虽说老爷去了,如今还是咱们夫人管家,这陈家,可没有给你当的家。” 锦棠实则都想好了,罗家酒肆的门脸经营的很多年,以然陈旧不堪。一座陈旧的酒肆,虽说能够昭示出其的年成来,但是,总归不宽展,想要扩大经营,就显得很小气了。 而且,酒是个有时效性的产物,要真正酿好一坛好酒,没三年的功夫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把酒肆修葺一番,还要进购大批量的糯高梁回来下沙,以备三年后能够大批量卖酒的时候,酒肆的产量足以供得上市场的需求。 而给康维桢卖的哪一批酒,所得的三百两银子,刨出人工,购置坛子,开辟新的酒槽,再买完高梁,就用的差不多了。 如今零散卖酒,只能维持个生活。 她嫁到陈家的时候,葛牙妹给她整整陪嫁了一千两银子的东西,包括十亩渭河畔水田地的地契,以及一些首饰,皮褥,被面等。 首饰不是上好货色,销了可以融成金银变卖,如今就在锦棠手里。但是那十亩地的地契,因为葛牙妹怕锦棠来了之后不好作人,是直接交给齐梅掌管的。 如今一亩地的地价儿,要五十两银子,十亩地,可就是五百两银子,哪其中还有一半是借的印子钱,就是买来给锦棠壮身用的。 北地土地虽说值钱,但年产粮量并不高,不过,地本身就是值钱的东西,锦棠想重新修葺酒肆,得要银子,就需要把那十亩地置换成钱。 齐梅拿捏锦棠,用的也正是这十亩田地,而且,如今她正在筹谋怎么把罗家的酒肆从葛牙妹手里弄过来,当然就不会惹得锦棠回娘家去。 当然,也绝不会把田地的地契给锦棠。 不过,她有的是拿大帽子压人的手段。恰在此时陈家大老爷,陈杭的哥哥陈全和三弟陈进俩个进来了。 齐梅随即往地上一坐,眼泪吧吧儿的就开始往下掉:“他大伯,他三叔,你们听听,这老人犹还尸骨未寒了,小辈们已经闹上分家了,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陈全和陈进皆有了年纪。陈全是个五短身材,面色酱赤,但脸型格外方正,一脸的威严。陈进个子高些,也瘦些,在街面上开着油坊,是个家底殷实的富户。 虽说他们都是白身,但陈全身为陈家长子,可是渭河县陈姓一族,这整支分支流传下来的嫡长子。这一任的族长是他的族叔,等族长退位,应当就是他顶上了。 陈姓在秦州都是大姓,一族之中,照顾孤儿寡母,扶恤老弱病残,皆是族中应尽的义务。当然,陈氏一族,只要有孩子想要走科举的门路,读书进阶,族中也会出银子一力扶持,直到他考中进士。 若说陈杭一门三父子,平日里甚也不干只专心攻读,并非全是齐梅一人之功,和老大陈全的照料是分不开的。 不过,陈全为人正派,公平公正,和陈杭很不一样。 锦棠记得上辈子葛牙妹死后,满渭河县无一人吊唁,唯独陈全一人上门。 当时,他扶起锦棠来,还说了一句:“要是我陈家的妇人叫人如此欺负,我必率着族人,踏平他孙福海的家,也要替你孤儿寡母出口恶气。” 宗族,在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县城,真有了事情,比县衙还管用。要说罗家酒肆这半年的生意做的安宁,和陈家宗族的势力是分不开的。 “老人尸骨未寒,说什么分家?谁想分家?”陈全走了进来,语中带着些恼意:“人人都说咱们陈家二房三个儿子个顶个的高,妯娌和睦,儿媳孝顺,不像别的人家整天吵吵,这倒好,老二才死几天,棺木都还停着,你们跳河的跳河分家的分家?这就闹上了?” 锦棠上前一笑,道:“大伯说笑了,有甚想不想分家的,不过是我母亲心情不好,责斥我们几个小辈几句罢了,我们也只能听着不是?” 恶人先告状,锦棠这辈子可是学到了齐梅的精髓,说着,她还低头把齐梅给扶了起来:“娘,爹没当上县令就死了,谁心里不难受不伤心?您要有气,就往儿媳妇身上出,想骂就骂,儿媳妇能受得住。” 这么说,就是齐梅在陈杭死后,心理不爽快,借故折磨儿媳妇了。 “老二媳妇,不是我说你,人的命都是天给的,你要伤心,要怨气,我也能理解,但咱们做老辈的,最重要的就是个立威,就是端起自己的德性来,给儿媳妇们发气发火,难道老二就能回来了?你要再这么着,就到大房去住两天,留锦棠和翠娥两个也好好儿歇歇,她们又要守灵又要做饭,可比你累得多。” 齐梅又是咦的一声,指头指着锦棠的脸,气的直打哆嗦,偏偏竟然无从辩解,你说气人不气人。 第45章 酱豆佐酒 虽然仍说渭河没盖子,想死凭你跳。 但得亏,得亏如今是冬天,渭河河面叫冰给封了,陈嘉雨跑到河边,跳不进去,解了孝衫上的麻绳正上找了颗歪脖子树,在上吊了,陈淮安过去,一脚就给踹下来了。 把这十五岁的小兄弟搂在怀里,狠命的拍了两把,陈淮安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有个拿孩子当绵羊来驯的娘,也是他们的上辈子逃不脱的痛苦。 若是齐梅能不要刻意的疏远嘉雨,不要跟陈杭两个震压着不准他表露出情绪来,他也不至于把什么都写到纸上。 人有七情六欲,发乎情,止乎礼就好,这可怜的孩子,不过喜欢写几笔,上辈子就生生儿把自己给害死了。 陈淮安想来想去,找来了齐高高和骡驹两个,备了酒和菜,把陈嘉雨给扔到了齐高高家,这样子,在陈杭的丧事处理完之前,就不必操心他会再寻死了。 等他再回陈家时,眼看黎明,早晨就该是起丧的时候了。 “真是因为嘉利的原因你们才生不出来的?”就在后屋子里,锦棠和刘翠娥俩人正在闲话儿。 刘翠娥捂着唇,点了点头。 “哪为甚不和离?你日子过的也艰难,为甚不和离?”锦棠拿着只烧火棍子,气呼呼儿的问道。 刘翠娥道:“嘉利除了哪方面不行,其实人不错的,又不打我,待我娘家也好,更何况,他还……” 还很会搂银子,齐梅的帐,其实一直由他管着,所以陈嘉利一家子的日子,一直过的不错。 锦棠断然道:“听我的话,和离了吧。没有孩子的日子太难熬,但徜若为了求一个孩子而这个样子,你在齐梅手里,也不会好过的。” 上辈子,嘉雨死后刘翠娥是生了一胎孩子,当就是在这个新年前后怀上的。 然后,一年后陈杭丧的哪日,她又不知跟谁有了另一胎孩子,倒也一儿一女很齐全,但是,因为俩个来路不正的孩子,她一辈子都活在齐梅的阴影之下。 至于受齐梅的胁迫而害锦棠的哪些过往,毕竟没发生,锦棠也就不说了。 “锦棠,咱们揭过此事,都瞒下来,把日子好好过下去。算我求你,也算娘求你了,好不好?”说着,刘翠娥就跪下了。 锦棠一瞧这与前世的自己一般,也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淡淡说了声随你。 * 总算把陈杭给送出去了,等丧事办完,周碧枝带着族里的媳妇们一撤出去,家里顿时清净。 锦棠从厨房挑了几碗菜,回到自己的卧室,舒舒服服儿往桌前一坐,呷了一口酒,先挑了块炸酥的蒜香小排出来,吃了一口,再呷一口酒,酱香浓郁的酒,配着蒜香扑鼻的排骨,一口下去,从舌尖香到了喉咙里。 锦棠啧啧而叹,舌尖儿伸出来,连指尖的肉屑都舔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又呷了一口酒,连连叹道:“香,真香。” “糖糖,从今往后不要再吃酒了,好不好?”统共这样大一间房子,锦棠从一进门,还未发现陈淮安居然也在这屋子里。她寻声望过去,便见他站在书架旁的暗影处。 锦棠垂下眸子,再抬起来,笑道:“我也就在你跟前,才敢吃一口。平常在外,不会吃的。” 你得不到的白月光,不过他家墙上一抹蚊子血,锦棠觉得,在陈淮安这儿,自己就是一抹想擦也擦不去的蚊子血,或者这世间会有人垂涎她的皮囊色相,但陈淮安绝对不会,两辈子,他早已从灵魂深处,对她起腻了。 这世间,唯独在他面前吃酒,是安全的。 锦棠挑了块排骨出来,拿手拈了,轻轻撕咬了一口,问道:“嘉雨呢?” 陈淮安未说话。 锦棠原本想着,弄明白了嘉雨的事情,就必得要指着陈淮安的鼻尖,让他看个清楚,她上辈子被误会的有多深,可是此刻也不知为甚,她突然就不想了。 真相她是弄明白了,但并非她想要的结果,追究起来,刘翠娥和她,都不过可怜人罢了。 所以,真弄清楚了事情的真相,真到唾着骂着,把真相甩到陈淮安脸上的时候,锦棠反而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前世,我也从未相信过。”陈淮安说道。 “你只是不肯叫我说,你心里依旧是信的。”锦棠蓦的就生气了。在她看来,不提,回避,就是对于她的不信任。 她每每提起来,他要么给她喂酒,要么就吻住她的嘴,不肯叫她说,死也不肯叫她说。她那么的气,踢着打着不肯要他,可是叫他那般温柔的亲着,抚摸着,渐渐儿的也就软了,就顺从了。 一回又一回,他替她杀了孙乾干,杀了孙福海,还原谅了她和嘉雨的事,有恩有爱,有恨有怨,每一回床事都觉得是最后一回,恨不能用光所有的力气。 妄图能以情爱之欲,消灭哪一道道的疤疮,鸿沟和脓疮。 但事实证明,体内的脓疮若不挑出来,最终害的终还是她,好在她重新来过了,从渭河县都京城,太多太多这样莫名其妙的污事,也可以替自己明辩了。 要说陈淮安再辩解一句,或者说两句好话,赔情道歉,锦棠还没有此刻的气,可是他依旧一声不吭,就在柜角的黯影里站着。 忽而砰的一声,房门叫人一把撞开,进来的居然是何妈。她匆匆往屋子里扫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二爷呢?” 锦棠最知这老货的心思,笑道:“未曾进来,大约是到族里陪族长老爷们吃酒去了吧,找他作甚?” 何妈未语,外面直接响起齐梅的声音来:“锦棠,欲要和离是不可能的,我们陈家可丢不起哪个人,你要真想提和离,想要你的田地,我甚话也不说,你就跟着你大伯到族里跟族长,耆老们说去。” 锦棠唆着块子炸酥的排骨,再舀了一勺子焖黄豆过来,圆胖胖的黄豆粒子,水泡炊了之后拿酱汤煨过的,格外入味儿,再吃一口酒咗之,侧眸,一双水高亮的眸子盯着黯影中的陈淮安,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儿似的逗意:“母亲,连淮安都愿意放我走了,您又厌我,强留着我作甚,您是想贪我家的酒肆,还是我哪十亩水田?” “真真儿当垆卖酒过的姑娘,牙尖嘴利的,眼晴里也只有那点子孔方和铜臭,我齐家好歹也是养着大驮队的,要你哪点穷酒肆作甚?就为了我也馋男人馋疯了,涂脂抹粉,穿的桃红桃绿,只为站到酒肆的柜台里让男人这儿摸一把,那儿臊一把去?” 齐梅当然不会骂脏话,但这种话比泼妇们的骂街更难听,更容易激怒锦棠。 不过,锦棠到底不是上辈子,只要听到这种话,想到葛牙妹哪拖在外面的肠子就会发疯。她一只手摇着酒盅子,侧眸,两道盈盈颤颤的眸光,依旧在陈淮安身上。 “母亲这话说的,您是不是整日盯着我家酒肆,否则的话,怎么会知道站在酒肆的柜台里,男人这儿摸一把,哪儿臊一把?” 然后,锦棠便等着,她就是要逼齐梅发怒,把齐梅在她面前时阴阳怪气又丑恶的哪一面给逼出来。 “母亲,办丧事就够累的了,您就不能早些回房休息?”陈淮安偏在这时候出声,立刻,外面的何妈和齐梅两个就噤声儿了。 当然,上辈子至俩人和离的时候,只要陈淮安在跟前儿,齐梅永远都在充当好人。 她总是在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锦棠便再怎么不好,也是你的发妻,糟糠之妻不下堂啊淮安,我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和离了去。 那种戳不穿时,锦棠的愤怒,简直了,恨不能扒掉齐梅伪善的脸皮,不过,此刻,当着陈淮安的面,她算是把齐梅脸上哪层伪善的皮,给揭下来一点了。 齐梅就站在门上,哪张脸,简直仿如戏台子上唱杂剧的戏子一般,煞时就变,极为好看。当然,她转而就是一笑:“你们的爹才刚死,娘为了要让这家里的儿子们齐齐全全,都有妻有子,也是煞费苦心,尽做些讨人嫌的事了,罢了,娘还是去休息吧。” 说着,俩主仆转身就走了。 锦棠气的,一口吃尽了盅子里的酒,走到陈淮安面前,定定儿望了他半晌,忽而一跺脚,软底面的绣花鞋踩在他脚上,当然不疼,麻酥酥的痒而已。 “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怕我戳穿了你娘的真面目。”毕竟是在陈家,锦棠也不会放声吵,贴着他的耳朵,一股浓郁的酱香酒息,说道。 “我多少回与你说,你在的时候,你娘就像一只猫,可等你走了,她就是只老虎,不不,她是只狐狸,狐狸精,永远两张脸。这回你该瞧清楚了,你在的时候她什么样子,你不在的时候她又是什么样子。”锦棠咄咄而逼。 陈淮安的渭河县所有的一切,其实早在陈杭死的哪一夜,就全然崩塌了。 他望着锦棠犟兮兮,倔呼呼,仿佛经历了千年压抑之后扬眉吐气的脸,柔声道:“你吃了太多的酒,醉了,快上床躺着去。” “不要。”锦棠手里还端着盅子,一口吃尽,杯口对着陈淮安,望了半晌,他两道弯弯的浓眉微簇,一双眸子里还是当初那般坦然的热烈,直勾勾的望着她。 第46章 孝道为大 锦棠恍惚间记得,上辈子临分别时,后一任的丈夫林钦也曾这样望着自己。善始而无善终,是她负了林钦,害了林钦。 她两眼一酸,随即别过了眼。 “你觉得我和你娘之间的争吵皆不过鸡毛蒜皮,是小辈就该敬着长辈,就不该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就该过自个儿的日子。可是陈淮安,你瞧瞧这三尺宽的窄院子里,你转身走了,我却永远被困在这个地方。我吵,你就认为我是心胸狭隘,眼里只盯着你娘的不好。可你不懂,我是一只井底之蛙啊,眼里就只有哪个井口,而你娘,就是哪个井口。” 她今夜吃酒又吃肉的,也不过为了激怒齐梅尔。按理来说,老公公死了,丧三年,常悲噎,从如今开始,一家人都要披麻袋孝了。 但齐梅就是气死,也不敢说她啥,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个家的乱,都是由齐梅和陈杭俩口子祸祸起来的。 陈淮安双目柔柔的望着她,不辩解,也不说话,就哪么看着。 灯在低处,照着他年青俊朗的眉宇,便目光,也依旧是上辈子望着她时的宽厚与慈忍。 闹了半晌,锦棠忽而就觉得没意思了。她将酒盏倒叩在桌上,揩干净了手,赶着陈淮安替自己烧好了洗澡水,洗罢了澡,舒舒服服躺到了床上,道:“今儿太夜了,我要回家去,我娘必会着急的。但明日一早,咱们各自写休书,你从你娘哪儿把我的十亩地讨来,我收拾整理好我的东西,就该回自个儿家去了。” 陈淮安收拾干净了屋子,倒罢了水,将炭火燃的旺旺儿的,就在桌前坐着,背影笔挺,轻轻翻了一页书,极温柔的应了一声好。 锦棠又道:“齐梅在我面前是个什么样子,我估摸着今儿你算是看清楚了。但你的亲娘陆宝娟,你的亲爹陈澈,你的黄爱莲,你的娇表妹,他们在你面前的样子,和在我面前,是全然不同的,陈淮安,我或者以片概面,你也永远不必知道。 反正,徜若没有这一回重来,我依旧会被你误解至死,埋了,化成灰了,他们在你心中,和在我心中,依旧是孑然不同的样子。” 陈淮安背影依旧坐的笔挺,轻轻唤了声糖糖,却并不说话。 他想问一句,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她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讨饭的地步的,可是想来,就如同他最后的末路穷途,自己不愿提及一般,他要多问一句,换来的,也只有挖苦。 她是不会多说一句的。 * 陈淮安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交游广阔,喜欢广结亲朋的江湖道义之人。 他上辈子不信嘉雨和锦棠有过什么苟且,但他至少觉得,锦棠的行为有那么一点不够稳重自持,于是诱惑了嘉雨,也许他只是在幻想之中与她发生过关系,然后便写到了手记上。 他只是想让她忘了那些恼人的旧事,重回新婚之时的鱼水相融,才会刻意的回避,到最后就回避成了习惯。 但另一点,他是绝无可能逃脱指责的。 确实,上辈子他越走越高,她却永远困在哪点小小的宅院之中。他本就是凭空而起,走的太快,形势又复杂,忙着要在生父面前证明自己,要让生父肯定自己,要搏得皇帝的重用,几乎是从一个混混一跃而簇,就进了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 忙,真的是非常忙,而且是那中充满着兴奋与成就感的忙碌,是压抑了半世之后,终于一朝可以成为朝之栋梁,荷载着功成名就感的兴奋。 以致于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想要跟上他脚步的她会有多辛苦,没有想过,夹在两个母亲之间,她会有多难过。 陆宝娟倒还罢了,大家闺秀,大气知礼,虽说看不上锦棠,但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她自己本身曾经就是个外室的原因,反而特别支持陈淮安养外室。 黄爱莲和外子,基本就是陆宝娟一手促成的。陈淮安也不过酒醉之后,吃了个闷亏而已。若非着实爱儿子,他跟黄爱莲之间,连陌生人都不如。 齐梅在他面前是慈母,在锦棠面前简直就是泼妇,有这样一个婆婆,十年婚姻,仿如一艘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小舟,要不分崩离析了才怪。 正房里,齐梅这时候才开始嚎天嚎地的哭了。 因为竹山书院的夫子来刘之心来吊唁的时候,对齐梅说,从下个学期开始,陈家三兄弟就不必去书院了。 自古以来,天道地道,孝道最大,随着陈杭的死,陈家三兄弟要‘丧三年,常悲噎,居处便,酒肉绝。’慢说科举,就是连渭河县都不能出,胡子都不能刮,鞋跟儿都不能提起来,得披麻袋孝,守三年的孝了。 相比于一个知县只是几万两银子的损失,俩儿子有三年的时间不能进阶,生生要磨蹉白了头发,才是叫齐梅最痛彻心肺的事儿。 她原以为凭借陈家的势力,塞点儿钱,此事还能蒙混过关的,却不期当今科举,因为生员众多,于这一块管的非常严厉,陈杭一下葬,州府并学政除名他们兄弟三人科考的公函就已经下来了。 她这时候才知道怕,可是已经晚了,丈夫已经没了,儿子们的前程也耽搁了。 齐梅直接哭到死去活来,于正房里嚎了一整夜。 嘉雨还在齐高高家了。 陈嘉利自来老实,到这会儿了,天都快翻过了,他居然也不知道嘉雨是为甚寻的死。不得不说傻人自有傻福,大多数人的痛苦,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 既三年无法科举,而办丧事又收了一大抹的银子,陈嘉利遂连书也不读了,专心的数着银子,计划着守孝,不能读书的时候,该怎么想办法给家里再开劈条财路出来。 不读书,就不必恪守每月一同房的规矩,也不必总是宿在书房里,因为父亲的死,他倒是可以和妻子同宿一张床,好好儿的睡一觉了。 刘翠娥之所以愿意听婆婆齐梅的,除了真的想要个孩子,还有一部分的心思,来自于她是真的喜欢嘉雨那孩子,以及,总觉得嘉雨聪明,种出来的种儿,会比陈嘉利聪明的多。 事情没有张扬出去,反而叫锦棠和陈淮安瞒了下来,她对于陈嘉利也有格外的愧疚,虽说孝中不能行房事,但自成亲以来,俩人还难得有今夜的温存,躺在一处诉了很多知心话儿,相偎着睡了。 不比陈家别的人全都笼罩在无法科举的绝望中,陈淮安提起笔来,仍旧在做他的作业。 在当今大明,一个读书人,和官员一样,只要父母丧去,无论你在何等职位上,哪怕内阁首辅,在听到父母死讯的哪一刻,就得卷起铺盖,卸下一切职务,回乡丁忧。 也是因此,大家孝敬爹娘,哪是跟真祖宗一样。 但俗话说的好,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陈淮安上辈子在大理寺,给生父陈澈做爪牙的时候,看内阁,或者说六部谁不顺眼,谁是硬骨头,实在弹劾不掉,又撸不去他的官职,还有一个阴损的法子,就是想办法咔嚓了他老爹老娘,赶他回去丁忧。 在朝大家都是读书人,凡事讲个理字,任谁也没有陈淮安的损招,所以叫他这样搞下去的官员不在少数。 不过,这样搞别人的人,当然自己就会格外小心,提防叫人暗算,落入这种圈套之中。 陈淮安在杀陈杭的时候,当然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做,才能破千古科举这一难题,在爹死之后,还能科考举,做官。 所以,如今他急的不是能不能考科举,因为在来年开学之前,他有的是办法让陈家三兄弟能继续科举,而他如今操心的,是另外一重事儿。 如今,他是在竹山书院一个叫刘之心的夫子名下为生。 刘之心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儒了,手抖眼花,翻一页书要用口水润三次嘴皮子,束侑当然也便宜。 除了刘之心,书院中最好的夫子,名叫唐海旺,是康维桢当年为官时的副手,文彩绯然,课也讲的好,于经义有他独特的看法。 他所带的一班,就读的便是陈嘉利和陈嘉雨,以及另外几个今年稳打稳,要走乡试的学生。 陈淮安是认真要读书,想考乡试,叫刘之心教,自然读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冬假结束之后,他想到康海旺的一班去。 恰好,康海旺的班上有个学生今年因为突发天花而退了学,于是他班上一直空着一个名额。康维桢的建议,是让葛青章顶进去。但是陈淮安也想进唐海旺的班,也在放学之前,就跟唐海旺提过此事。 唐海旺要求两个学生一人各作三篇,第一道题是,大学之道,在民民德,在亲民,在止于善。 第二道题是,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第三道题,则是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前两题抽着空子,陈淮安已经做出来了。 他看过葛青章的经义,应该来说,二人解的各有千秋。 唯有这第三题,这《周易》中关于神农氏的篇章,主讲贸易,让葛青章犯了难,陈淮安也一直在苦求,该如何去解。 他本一直苦恼,该如何解这关于贸易的一题,好在最终的角逐中,能胜过葛青章一点,苦求不悟,直到方才洞息了锦棠与齐梅之间的矛盾,居然豁然开朗。 贸易的主旨是兴,从神农氏到如今,贸易兴,则国兴,贸易衰,则国运衰。小家如同大国,内部分裂,相互倾扎,才是乱的根源,乱,以致商业衰,接下来才是国运的衰败。 就好比婆婆是儿媳妇的井口,贸易的井口,则是君王的视野,是国之边境的开放程度。得像放儿媳妇走出婆婆的井口一样,把贸易放出去,贸易才会有进一步的兴盛。 陈淮安准备从君王的视野,国之边境的开放程度为主题入手,做出一篇,足以和葛青章抗衡的文章来。 写到半夜时侧过身来,锦棠于梦里呓语片刻,忽而哼了句梦话出来:“和……离!” 陈淮安灯下两道浓眉笑的弯弯,摇头笑了半晌,心说:你想的美。 第47章 为国而殉 次日一早起来,锦棠将细软一收拾,扬眉吐气的,就要回娘家了。 陈淮安并未给锦棠和离书,因为锦棠的哪十亩田地,还未从齐梅这儿要出来。 齐梅在半夜的时候哭晕过去,若非何妈掐着人中灌人参汤吊命,只怕就得一命呜呼了去。她是真伤心,就像上辈子嘉雨死哪一回一样的伤心,哭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瘟猪一样趴在炕上直哼哼,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全是绿花花的水儿。 陈家三房的人又全都回来,陪在齐梅身边。这时候,锦棠或者陈淮安都不好去要哪十亩地,也只得等着齐梅的病好了再说。 从陈家出了,街道上处处皆是白馍花卷,油果子的香气。 另,家家门口走过,都是一股子浓郁的肉香。 秦州人喜欢大锅炖排骨,年夜饭自然是饺子,排骨就着饺子,锦棠回到酒肆的时候,自家的排骨也已经炖了个透烂,就等她剥蒜,捣蒜泥,大家一起吃排骨呢。 陈淮安一路送锦棠到罗家酒肆门外,瞧着她脚步轻跃,嘴里唤着娘,欢欢实实的跳进去了,自己一身烂麻衣,倒趿着两只鞋,因要守孝,胡子拉茬,简直不要太寒酸,就这样,重生回来之后,彻底的叫扬眉吐气的锦棠给抛弃了。 越过罗家酒肆,左拐右拐的,到一处破墙烂桓处,就是齐高高的家。 光棍汉子的家里,不养鸡不养牛的,居然也鸡屎牛屎满天飞。 嘉雨坐在太阳底下,冬日乱糟糟的院子里,干净而又整洁的少年,像株白桦树一般,正在读书,直到陈淮安斟了两盏酒,递了他一盏,才接过酒,抬起头来。 少年两颊略有些红,白齿咬了咬红唇,是种犯错叫人抓住现形后的羞涩感。 两兄弟相视一笑,陈淮安早就戒了酒,是以并不吃酒,瞧着嘉雨一口闷了酒,呛出一脸的红来,将自己酒盏里的酒添进他的盏中,揽过嘉雨的额头抵着,磕碰了几下,道:“我的傻弟弟,不就是个女人吗,明天夜里,二哥带你和嘉利去秦州城的四喜楼,好好给你俩开个荤,叫你们知道啥叫女人。” 天下间还没个哥哥带着弟弟去嫖的。嘉雨吓了一跳,连忙一碗酒一口饮尽,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但陈淮安就是这种人,父亲热孝之中,多少人盯着,他后来还真把嘉雨和嘉利带到秦州城,又嫖又宿了一回。 不过他的江湖世道,就在于,这种无法无天的事情,他非但能干,还能给瞒下去。 * 渭河县的新任代理知县,最终敲定的,仍是前任县公推荐的最佳人选,张其昌。 此人比陈杭大两岁,亦是一位略第不中的举人,但不同的是,他是因为母亲年迈,怕自己离乡后母亲要死,见不到儿子,主动放弃科举的。 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为了孝道而放弃科举,所以在渭河县,对于这一块盯的非常的紧。 在陈杭死后第二日,他就上报秦州府,准备要从今年科考的名单中,划除陈嘉利三兄弟。 而秦州府的主簿孙福宁正等着呢,大笔一挥,就把他三兄弟给除名了。 非但除名,孙福宁还派了自家哥哥孙福贵就整日在陈家门外盯着,只要叫他瞧见陈淮安三兄弟徜有吃酒吃肉,嫖宿青楼之事,就一定要举报,并革他们的秀才功名,一举将这三兄弟给打趴下。 这不,大年初一这日,孙福贵眼瞧着陈淮安披着件破麻衣,胡子拉茬,倒趿着鞋子从自已大门里出来,再看他眼眶深陷直咂嘴的样子,便知道他怕是孝中戒酒戒肉几日,熬不过,准备要悄悄跑出来,找点儿荤腥了。 所以,孙福贵一路儿的跟着。 谁知陈淮安高高的个子,披着麻袋跟个土匪似的,一路走到县衙门外,摘下鸣冤鼓侧挂着的捶子,犹豫几番,忽而就是一声敲。 大过年的,此时家家正团圆,府衙的衙役都放假了,是以,过了半天,就只有仓惶穿好朝服的县太爷自己亲自打开衙门,将陈淮安迎了进去。 秀才见官不必跪,敲鼓自然也不必先赏二十大棍。 俩人见过礼。陈淮安直接说道:“县公大人,侄子觉得,我父亲的死有冤情。” 张其昌不明究里,想当然的,以为是家务事儿,迎着陈淮安坐了,道:“可是老一辈的兄弟为了家财而阋墙,再或者,你们小辈的兄弟之间出了甚事儿?” 陈淮安身披麻袋,胡子拉茬,到底守孝之中,清瘦了不少,颊骨都陷了进去,微微露了丝苦涩的笑出来,倒是成年男子难得的标致之貌。 “当日咱们在县衙摆酒,为前任县公送行之时,侄子记得,曾有一批要送往京城的蜜柿饼,被送到县衙,给县公过目,当时,是侄子陪着我父亲,一起验的货。”陈淮安说道。 秦州蜜柿,其甜如蜜,治成柿饼之后,更是风味饴人,是专产于渭河县的一种风土特产,也是秦州每年的御贡之中,最重要的一项。 确实,当日的蜜柿,是由陈杭验收的。 “我怀疑,我父亲死于蜜柿。”陈淮安再道。 张其昌果然一凛:“再讲。” 陈淮安从怀中掏了枚柿饼出来,指着说道:“因为柿饼上的白霜可治咳喘,理肝气,在吃之前,郎中都是一再的叮嘱大家,不可洗去霜质,因为它是一味良药。便蜜柿贡到皇家,为了药效故,皇上在食用时,也是不洗白霜的。我父亲当时也是带霜食用,结果,他死后,我在钉棺时,发现他五官溢血,唇皮发黑,因不敢确定,才未敢及时上报。但是,转念一想蜜柿只怕早已贡入京城,要到了皇上手里,真害死皇上,可是咱们的大罪,所以特地来县衙与县公商讨,此事该怎么办?” 要说柿饼之中藏毒,银针能够试得出来,柿霜这东西,因是表皮的洁晶,还真没有人会在意它。 张其昌到底明理之人,一听陈淮安的话,立马道:“放心,我此刻就派人八百里急追,贡柿走的慢,此时当还未越关山,你且等着,等将蜜柿追回来,查验过后,咱们再论。” 陈淮安多的是狐朋狗友,既早已动了杀父之心,蜜柿自然是做过手脚的。 来去不过五天,果真贡品还未越过关山,追了回来之后,仔细剥下蜜柿表面的白霜,融入水中查验才发现至少五枚的表面,都搀着砒霜。 张其昌直接吓尿了裤子。须知,如今他才是代理知县,真要这东西把皇帝给吃死了,或者吃死了宫中的嫔妃们,他全家都得抄斩。 “我父亲,可是替皇上挡灾,为国而殉啊县公大人。”陈淮安说道:“据我父亲未亡时的猜测,此事怕与一伙窝据在蜀中的叛匪有关,此事我也报到了秦州府衙,想必州府会来人彻查个清楚,届时,县公大人可要替我父亲做证。” 张其昌还能再说什么,当然只能说好喽,而且,既牵连上叛匪,就不得不彻查个清楚。 * 头七这日,便有州府的人带着仵作一起来起棺,开棺验尸。 验尸的时候,当然一家的孝子都围着。就连锦棠,因为听说此事牵扯到了国事,也从自家出来,就到了陈家的祖坟之中。 因为人是陈淮安杀的,而他什么都没跟她说过,锦棠格外的怕,怕要验出什么来,吓的牙齿都咯咯作响。 果不其然,她瞧着仵作从尸体里抽出来的银针都是黑的,吓的始终两腿颤颤,手抱紧了陈淮安的胳膊,就哪么撑着。 “没事儿吧淮安,我怎么觉得渗的慌?”锦棠红唇就贴在陈淮安的耳畔,悄声说。 她是真怕,怕仵作们要查出陈杭死于非命,再查到陈淮安是凶手,连带着她也要受牵连。 “真怕?”陈淮安亦是低声? “怕就强迫自己看,再强大的敌人,死了也不过一具黑骨而已。”说着,陈淮安用力握了握锦棠的手,在她耳边悄语:“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肯耐心的等我,我终究会让上辈子所有欺负你的人,都化成这一具具的黑骨。” 这个天杀的刽子手,镇定沉着,掌心温暖而又干燥,罩着锦棠,就哪么稳稳的站着。 锦棠其实并不希望陈杭死的。 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三兄弟,因为陈杭的死,三年时间连渭河县都不能出去,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守孝了。 她身为儿媳妇,此时不好明面上提和离,还得守孝了。 验完尸后,在齐梅期待的目光中,县公张其昌说道:“陈公确实乃是中毒而亡,而毒,当就是来自于蜜柿。陈公以死,为皇上查明匪徒,这是为皇上捐躯,为国而殉,夫人可要节哀啊。” 齐梅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自丈夫死后深受打击,瘦脱了形,就像一幅骨架子一般,反应也迟钝了许多。 陈嘉利极为激动的解释道:“母亲,父亲死的哪日,正好有一批皇上急要的贡果蜜柿要从渭河县出发,贡往京城,父亲因怕有贼人要于柿饼上加毒霜害皇上,于是试吃了一枚,他是叫有毒的蜜柿给毒死的。此事后来牵扯到一群叛匪,可见是有人蓄意而为之的。 徜能证实此事,在朝廷看来,父亲就是为国而殉了。” “为国而殉?却原来你爹是为皇上而死的,哪于咱们,可有甚优待没有?”齐梅激动的问道。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会事儿,但她直觉这件好事。 陈嘉利遥遥望着和他一般破麻衣,烂布鞋倒踏着的陈淮安送走了仵作,结了几番舌头,说道:“为国而殉者,其子孙后代,不必守三年丧孝,就可以考恩科,这是朝廷的规矩。” 事实上,真正的为国而殉,当是像文天祥,陆秀夫那种在最后一寸土地都亡了之后,还能高举旗帜,誓死保卫国土,朝廷尊严,宁死不当亡国奴的人。 这种人的后代,是可以不必守丁忧之规矩,考恩科的。 但这种时候朝都亡了,又哪里来的科举? 这种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另还有一种为国而殉,就是为皇帝试毒而死,因为当今天下,国就是皇帝,皇帝就是国。 贡果藏毒是怎么回事,无人知道,陈杭又是怎么试毒的时候就死了的,也没人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总之,陈淮安兄弟在几经波折之后,最终因为为国而殉四个字,由秦州知府将情由一纸投到礼部,经礼部批复,于热孝之中,就可以继续参加科考了。 锦棠站在坟头上,遥遥望着陈淮安的背影,轻轻叹了一息。 身在蜀中的匪徒,牵扯上渭河县上贡的蜜柿,原本风马牛不相干的事儿,但是,如今的老皇帝是个极为多疑的人,这种事情,当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而且,毕竟叛匪么,说不定等去剿的时候,人家已经闻风而逃了。 但无论如何,陈杭虽死,陈家兄弟的科举之路却未受牵连,不得不说,虽一起重生了,她的目光,只在自家哪点小小的酒肆之中,而陈淮安的目光,则更高,更远,更广阔。 徜若不是上辈子他伤她至深,此生相伴走下去,黄爱莲的商业帝国,她一样也能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 第48章 刚柔相济 重回书院读书之后,陈淮安每每放学,总喜欢沿着渭河,从锦棠家酒肆的后院而过。 这个正月,大概是锦棠过的最欢实的日子了。每每从门口过,都能听到她的笑声,而他们三兄弟一件烂麻衣,两只倒踏鞋,过的好不萧瑟。 正月初八这日,从罗家酒肆过时,陈淮安便听见锦棠在院子里说:“娘,何时给我做顿土芋搅团吃吧,我记得哪个味儿,可好吃呢。” 葛牙妹气呼呼的声音:“要蒸酒,要酿酒,还有你这些酒坛子,一只四五百文钱,皆是比人家的花瓶都要精致的东西,娘哪里有银子替你买土芋哪等精贵的东西去,没的搅团,给你西北风吃吧?” 因为最近购置的各样东西价值都极为的高,家里真真儿叫锦棠弄到捉肘见襟了,所以葛牙妹是真气。 锦棠一阵子的欢笑,一根棍子捣捣戳戳,正在从柿子树上往下打柿子呢。 陈淮安今日要去秦州府,因怕人盯着,走的是小路,听到这一句,笑着在外墙外看了许久。 秦州城中他最好的兄弟,是秦州知府的儿子王金丹,年方二十,生的倒也高高大大,一表人材,但跟陈淮安一样,不学无术,是个只知道吃酒,并看陈淮安耍拳的二世祖。 这王金丹和陈淮安的缘份,说来也是好玩儿。 陈淮安凭着一幅高大俊朗的相貌,一及一双过人的拳头,并银钱散浪的性格,非但渭河县,就是在秦州城里,也是姑娘们趋之若鹜的。 酒色不离家,吃酒除了酒楼,当然就是在青楼了。 不过陈淮安与人不一样,青楼也进,但从不叫姑娘,便偶尔夜宿,也不过打干铺而已。他是于酒有偏好,但并不滥饮,也唯独喜欢斗两下拳,说白了,就是在男女之事上并未开窍。 当初在秦州有名的大青楼四喜楼,就有个叫琼芳的姑娘,琴棋书画皆通,还能赋得两首诗,只是年纪未到,只陪酒打茶围,还未挂过衣。 这种稍带点文脉的妓子们的挂衣之夜,价值总是格外高的。 当时一群人竞她的初夜,最后就叫王金丹一掷千金,给竞上了。 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琼芳姑娘喜欢的是陈淮安,而非王金丹。这通文墨,懂诗书的小妓子儿觉得,自己的初夜必须得托付于自己喜欢的人,于是某日趁着陈淮安来四喜楼吃酒,连勾带惹的,把他勾进自己卧室,就准备先把自己交付了,再拿鸡血什么的,去骗王金丹,来个假初夜。 王金丹毕竟知府大人家的少爷,什么眼线没有? 整天洗白白清心戒欲就准备要初夜了,不想小妓子居然爬墙了,持剑就杀进了青楼。 甫一进青楼,便见只穿着条裤子的陈淮安在往外跑,而哪琼芳姑娘,只穿着件肚兜儿在追了。 王金丹于是拨剑就砍,陈淮安自然一通乱砸,捡什么就拿什么挡。 俩人打了一通,陈淮安总算把王金丹治服,同时还说了句:“兄弟,二爷我还是个雏儿,清白不能败在这青楼里,咱们吃杯酒,从此做兄弟,这女人,你替我降伏了去。” 王金丹还从未见过像陈淮安这样,一幅男子气,却没近过女人的,顿时来了兴趣,俩人也就忘了琼芳姑娘,比拳论剑,吃酒吃到酣畅淋漓。也是从此,他就真心实意,喊陈淮安一声二大爷了。 既陈淮安前来,王金丹自然大摆一桌相宴请。 这王金丹有个姐姐,名叫王金凤,知府大人家的大小姐,嫁的却是差点叫陈淮安给打死的哪个孙福宁。 不过,王金丹对于姐夫孙福宁却是死活的看不上,甫一见陈淮安,便骂起孙福宁来:“狗日的杂种,前些日子还想拉我到渭河县去替他收拾个人,说来说去竟是二爷您,我一听就给了他两拳,咱兄弟的关系,岂是他能比得上的?” 陈淮安唔了一声,问道:“最近你们府衙,可还有没有什么与我们渭河县有关的新鲜事儿?” 王金丹想了想,道:“有个叫罗根发的,到府衙来告状,说弟弟罗根旺侵吞了自家的酒肆,想塞些银子给我,叫我把酒肆给他家弄回去。” 罗家大房,想要锦棠那酒肆的心就没有死过。 罗家老太太和大伯娘黄莺是两个瘫子,另有罗秀娟和罗宝君俩个不成器的孩子。 罗根发从口外回来了,却悄悄儿的不着家,不露面,反而跑到州府上下活动,想弄走酒肆。 比明面上的敌人更难对付的,就是这些总在暗地里使坏,偏偏表面上又贫又弱,老实又可怜的不得了的,这些软毒蛇们。 难怪锦棠上辈子总说有人在害她,在害她娘。 陈淮安是个男人,大孟浪的性子,而锦棠又是个冲动,牙尖嘴利,甚少思虑的性子,也就难怪上辈子要叫这些人吃的死死儿的了。 陈淮安翘了一只二郎腿的坐着,茶碗盖儿轻轻磕在茶碗上,声儿清脆:“他要敢再来,两脚踏出去,也得通知我一声,我好准备着。” 敢欺负锦棠的,这辈子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王金丹道:“好呐,全听二爷的。” 陈淮安笑了笑,递给王金丹一张纸,道:“金丹,你是不是一直都想建功立业来着?” 王金丹道:“可不是嘛,只是想要弃笔从戎,老父不让。让我捉笔,倒不如让我去给母猪捉虱子我更愿意,可是能怎么办,没有点过硬能耐,我爹是绝不肯放我出秦州的。” 陈淮安依旧在笑,递给王金丹一张纸:“莫急,二爷有的是办法叫你出秦州,现在给我造这东西去。” 王金丹接了过来,便见为首几个大字,上面书的是:黑火药的制造方法。 须知,如今虽说市面上多的是火药,但原料硝石和硫磺皆是极为精贵,而且官府严禁售卖的东西,便要售卖,也不过是极小的量,够逢年过节卷几支炮竹而已,要真说多的,便身为知府家的公子,王金丹也弄不到。 秦州府衙就有兵器库,王金丹身为府衙的衙内,自来就热衷于兵器。 他仔细看着陈淮安给的哪张纸,看了半天,犹豫道:“二爷,你确定这真能造出黑火药来?” 陈淮安写在纸上的配方,是鸽粪,牛粪,四六分的比对兑,以及桦树杆烧成的灰烬,拿喝过酒的人的尿浸泡,再加上生石灰,最后滤出来的,便是防潮性极佳,爆炸性能极强的黑火药,要真能这要造出黑火药来,其价值可就便宜得多了。 但黑火药是禁售品,便军中,也用的少,而且因为保存不当,边关的炮打出去,一半是哑炮。 王金丹半认半疑,但本着对于兵器以及黑火药的热爱,倒也打算去试一试。 他见陈淮安虽说仍是笑的跟往常一样,却时不时总要簇眉,似乎怀着格外沉的心事,遂问道:“二爷造火药,不会是想起兵造反吧?” 陈淮安大手揉过王金丹的肩膀,道:“朗朗乾坤大好河山,造反作甚?快去给我找个会做于土芋搅团的人来,今儿来秦州,我是专门来吃土芋搅团的。” 男人和女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阴阳相济,却又截然不同。 俱时同时回到过去的俩个人,锦棠只专注于让自己的小家获得幸福,专注于做自己的小卖买,每日里过的热热闹闹。 陈淮安却不同,毕竟他是男人,眼界也更开阔,若他记得不错,三个月后将有一场战乱起于西北,羌人的骑兵一路东进,一直杀到秦州,届时死伤无数。 若非林钦的神武卫出兵力挽狂澜,秦州都要失。 这些黑火药,其实是备着要在战事中用的。 不过,他毕竟如今最重要的主业是读书,治火药,阻止战事,也不过随手顺带而已,当然也就不会跟王金丹多说什么。 王金丹派人出去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便有人捧着一大海碗的土芋搅团来了。因陈淮安的吩咐,并不加臊子,软嫩滑筋的一大碗土芋搅团,颤危危的晃着。 陈淮安接过搅团,并不自己吃,而是往食盒里一打,笑着说了声再会,便与王金丹分别过,仍回渭河县了。 土芋如今种的人少,除了蒸便是煮,虽能饱腹,但算不得美味,是以,种的人多,会吃的人却少。 土芋搅团,把土芋煮熟,剥了皮,整个儿填进石臼里,用只石锤子千锤百捣,要半日的功夫,才能捣成仿如搅团一般,但又比搅团更加筋道的土芋搅团出来。 这样筋道的搅团,加上一碗香葱呛过的菹菜,锦棠能香的把舌头都吞下去。 这也是陈淮安顺路听来,赶着王金丹去找人去备了,讨好锦棠的法子。 第49章 沧浪之水 难得今天听说她有喜欢吃的东西,带回去,不定就能进罗家酒肆,与她说两句,看她一眼了。 上辈子和离之后,陈淮安基本上就没有家了。 买来的小院子一进去便是她的足迹,她的手印儿,她走来走去的身影,他连那点小窄门都不敢路过,八尺高的汉子,一想起家没了,妻子和离了,他就恨不能躺在地上蹬着腿跺着脚砸着头痛哭一回。 当然只是笑话而已,威风凛凛,武官与御史们闻之胆寒的小阁老,便耳朵叫内人差点扯掉,上头包着一大块的白布,也得装出个冷然高肃,胸怀莫测的样子出来,才能摄服群臣。 至于相府,或者说齐梅的家,他也是早就不去了的,借故,就永远呆在阁房里当值。 三年和离后冰床冷板凳的日子过够了,只要想起和锦棠还未和离,总还有挽回的机会,陈淮安欢喜的什么一样,一抖膀子,混身都是劲儿 他来时走路来的,这要回渭河县,自然还是走路。 提着一只食盒,月上三更,寒鸦呱呱,出了秦州城,沿着渭河而上,翻过两道山梁,才是渭河县。 两道山梁中间有一处只住了一户人家的小独庄儿,家里有个孩子叫呱呱,他的老娘当初顶着大肚子在秦州城做卖买,临产的时候走不得路,是陈淮安给扛回家的,所以,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就叫陈淮安做干爹。 他还买了一只烧鸡,准备要送给呱呱的。踏着狗吠声进了院子,陈淮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家里似乎没人。 他于是唤了一声呱呱,半天没动静,忽而一声细微的哼哭,显然就是呱呱的声音。 陈淮安重生以来,夹起了大尾巴,出门连刀都不带的,混身一摸,只有一只食盒防身,循着孩子的哭声慢慢儿走过去,眼看着月光下平平的地,一脚踏上去,只听咔嚓一声,一只兽夹已经牢牢锁住了一只脚。 就在这时,迎面一柄斧子砍了过来,陈淮安躲的快,才不致于被砍到。 就在这时,呱呱才放声哭了起来:“干爹,干爹。”孩子是在鸡笼子里头关着,摇着鸡笼子,哭个不停。 来人是孙福海,而且就他一个人,提着柄斧子朝着陈淮安就是劈头的乱砍:“你个亲爹不要养父不疼的赔子,你个畜牲,你坏了我的好事儿,你还敢骗我的银子,老子今儿就要作死你。” 陈淮安脚上一只兽夹,腾腾往后退了两步,怕孙福海要去伤呱呱,护在鸡笼子前,虽说饶过了斧刃,可也吃了几斧子。 “孙伯父,怎的,就你一人儿?”陈淮安咬着牙左躲右躲,觑空儿还得想办法掰开那柄兽夹。 孙福海也不知觑摸了多久,才觑到这个机会,咬牙切齿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等你死了,我要先奸后杀了葛牙妹俩母女,烧给你。” 陈淮安咬着牙,忽而嚎叫一声,在孙福海斧子剁到头上时一把掰开了兽夹,一个鲤鱼打挺,双脚直奔孙福海的,一脚上去,孙福海的卵蛋并裂,疼的哇便是一声长久。 随即像只死猪一般,扑腾一声趴在了地上。 “孙家的人都不支持你来取我的命吧。”陈淮安提着柄斧子,半跪在孙福海面前:“所以,只有你一人前来,趁着给呱呱他爹看病的功夫,毒死了哪两口子,就在这儿等着捉我?” 刚才进屋子看了一眼,呱呱的爹妈并作一头,皆是躺在炕上,早没气儿了。 孙福海点了点头,啐了一口道:“为了乾干,我也非杀你不可,你杀了我儿子,你还骗我的银子,放走刘氏那个贱婢,你……” “我没奸过你女人。”陈淮安断然道。 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但是,只要是想奸污,欺侮妇人的男人,他就绝不会放过。 孙福海呸了一声:“娘们而已,母猪都不如的东西,奸了又如何?” 陈淮安手中的斧子掉了个个儿,明晃晃的刃子在月光下闪着亮光,一斧子下去,血浆四散。 月光下,呱呱趴在鸡笼子里头,瞧着自家人高腿长的干爹一斧子又一斧子的剁着,他剁一下,呱呱整个人便哆嗦一下,再剁一下,呱呱又是一哆嗦。 看到后来,呱呱就麻木了,究竟也不知道干爹剁了多少斧子,把孙福海怎么样了。等再回过神的时候,俩人已经在往渭河县的路上了。 “干爹,我爹娘死了吗?”小呱呱也才四岁多一点,还是甚事都不懂的年纪,但也觉得爹娘怕是没了。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 “那个郎中,切开像猪一样。”呱呱的意思是,陈淮安最后像分猪一样,把孙福海给分了。 陈淮安才杀人,分尸。肉卸了分给野狗,骨头刮了埋在呱呱家山后。 他方才杀人的时候,因为愤怒,居然没有在孩子面前遮掩,此时才有点悔,怕孩子看到之后,要成为他成年之后的噩梦。 他嗓音本就低沉,醇和,月光下架着个孩子,提着只食盒,便悠悠儿唱起歌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呱呱,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呱呱摇头。 陈淮安掂着孩子,柔柔儿笑着说:“这意思是说,对于永世不能开解的恶人,干爹就是他的沧浪之水,血能洗去他的罪恶,所以,干爹要以血祭之,助他解开他的魔障。但对于呱呱这样的好孩子,干爹会永远,永远把他放在心上。” 默了片刻,陈淮安又道:“呱呱,既你爹娘死了,往后,你就是干爹的儿子了,干爹这辈子,大约也只会有你一个孩子了,你得读书,得识字,将来,得给你干爹干娘养老。” 呱呱似懂非懂,轻轻儿唔了一声,趴在陈淮安的肩头睡着了。 月光下,他并没有发现他的干爹,顶天立地,能一把掰开兽夹的干爹两眼长泪,是个在哭的样子。 陈淮安上辈子和锦棠十年求子之路,锦棠回回流产,他后来也就断了心思,想着,这辈子无后算了。谁知黄爱莲带来个孩子,说是他酒后有的。 哪孩子生的虎头虎脑,便陈淮安自己瞧着,也是小时候他自己的模样儿。 那是陈淮安一生中唯一一次背叛锦棠,瞒着她悄悄儿成了哪孩子的爹,每天下朝,都会去看孩子,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明事理。 他自己给起的名字,陈濯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他自己一世奸佞是抹不掉了,总希望儿子长大之后,可以成为一个像葛青章一样清廉如水的清官。 因为锦棠喜欢的,就是葛青章哪样的男子。 若说陈淮安此生最大的遗憾,怕就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有陈濯缨那个孩子了。 因为锦棠总流产的关系,他当然不会再让她怀孕,生子。 这辈子,大约他也不会再有亲生的孩子了。 陈淮安翻过山,路过另一处庄子时,把呱呱交给骡驹,才到了罗家酒肆门外。 土芋搅团自然吃不成了,当然这时候锦棠忙了一天也早就睡了,陈淮安只得将食盒搁在外头。他之所以敢半夜而来,就是因为他发现,最近葛牙妹都和锦棠俩个一床睡着呢。 这倒好,要叫锦棠,是绝不可能开门的。但叫葛牙妹,哪门就很容易叫开了。 一团热气的葛牙妹随便披了件衣服,准备要走,临出门时,指头戳上陈淮安的额头,狠狠点了两下,哪意思当然是,不许他狠欺负罗锦棠了。 陈淮安如今是个叫人打到鼻青脸肿,肉香味儿都未尝过的贼,只待老丈母娘闪身出门,啪一巴就合上了门扇,好家伙,他终于又回来了。 此时锦棠团的像只暖猫一样,睡的正香了。 陈淮安于是盘腿坐到了锦棠身边,捏了捏她的耳垂。 “滚!”罗锦棠于梦里干干脆脆,就来了这么一句。 要的时候亲达达亲爹爹的叫着,不要的时候一脚踢开,这就是罗锦棠的性子,见他不走,还拿手逗她的耳朵,于梦中拿脚使劲儿的蹬着。 孙福海自己一个人布局,妄图要杀他,最后却叫陈淮安给反手一将,杀掉了。 要说这辈子,其实孙福海活的比上辈子长了许多,因为上辈子,他和孙乾干几乎是前后脚儿死的。陈淮安本来是想放过他的,怎奈他自己找死。 虽说孙家家大业大,可是他大哥孙福贵早在图谋他的家产,压根不会管他的死活,至于孙福宁,自己屁股上一摊子屎还没擦干净,更不会找他。两辈子,孙福海俩父子,都是白白儿死了。 至此,孙福海一家对于罗家酒肆的威胁,算是彻底去除了。 但是罗家大房了? 陈淮安渥上锦棠一只手,苦思冥想,罗根发其人,能悄悄摸摸儿闹到秦州府去,只为要回酒肆,表面上却一点都不显露出来,他背后肯定有支持他的人,哪个人,会是谁呢? 锦棠软软儿的卧躺着,俩只纤细修长,玉绵绵的足露在外头,仍是上辈子踩陈淮安的脸,踢陈淮安的鼻子,叫他抓着啃咬时的细滑。 陈淮安一手拿着火钳子在拨火,于地上划了孙福海几个字,又断然抹去,于地上划了齐梅二字出来,却于两者之间,始终找不到哪条线。 于睡梦中,锦棠使劲蹬开陈淮安的手,梦里都放的是狠话:滚,滚去找你的黄爱莲。 陈淮安簇眉笑了笑,于罗根发和齐梅中间写了何妈二字,他觉得,这当就是事实的真相了。 第50章 净土拈香 天才麻麻儿的亮,齐梅穿着件单衣,袖着两只手,就在大门上哆哆嗦嗦的站着,黎明的天光下,冻的毛色发虚,脚上两只蒙着孝面的鞋子,亦是单鞋,冻的轻跺着两只脚。 丈夫死后,她一张大脸撑不住五官,越发的垮了,黑眼圈快掉到了腮膀子上,黎明之中,瞧着居然有几分死后,陈淮安开棺下砒霜时,陈杭的脸。 陈淮安于是将自己身上的棉袍子解了,给齐梅裹上,问道:“因何不多睡会儿,为何要在这儿站着?” “你爹没了,娘睡不着。听说你不在,我就猜你必是去找锦棠呢,于是在这儿等着你。”齐梅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颇依赖的靠了过来,失了丈夫的妇人,要于最疼爱的儿子身上,找哪么儿依靠,和力量。 陈淮安转身欲走,齐梅拉住了他的袖子:“淮安,你不会是知道什么了吧。” 近来陈淮安对齐梅真是冷淡了不少,原本总是团着他,跟她最亲的儿子,如今见她就躲,也很少愿意多说两句话。至于跪在面前讨欢心,要几角银子拿去花花的事儿,他也早不干了。 所以齐梅暗猜,陈淮安是不是知道自己不是他生母的事儿了。 “我甚事儿都不知道。”陈淮安断然道。 要真说他知道什么了,齐梅立刻就得翻脸,而以陈淮安如今对齐梅的认识,叫她咬住,就逼着他不得不像对付陈杭一样出手。 爹为国而殉了,娘要再死了,他就得老老实实守三年孝,所以,陈淮安真是为了自己的羽毛,不得不咬牙忍着。而且,齐梅待他,总是好的。 “我待锦棠哪点子不好了你说说?房子不是她的布置的最舒服,炭不是给她的最多,哪一回她硬梆梆的话顶了我,我不是全受了下来?她怎的就又回娘家去了。”齐梅一贯的服软,低声下气。 陈淮安无奈而笑。 “娘,您真当儿子是个傻的?”上辈子,因为锦棠有个爱吃酒的毛病,除了在外做生意哪一年因为穷吃不起,一直在吃,戒不掉的吃,又性子躁,总爱大呼小叫,陈淮安自发的,总认为锦棠至少理不屈。 直到见过齐梅是如何添油加醋,而何妈又是如何搧风点火的,才恍然大悟,妇人间的吵架,声音最高,最尖的一方,总是弱势的一方,而哭哭啼啼看似柔弱的,才是真正做了恶事的。 正所谓会咬的狗不叫,齐梅和何妈,就是俩只会咬人的狗。 但无论如何,齐梅是在他还是只瘦猴子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吃奶,在他出天花的时候夜夜抱着他只为他能扛过去的哪个人,陈淮安已经弄死了老爹,总还想留着这个老娘不翻脸的。 “娘,不要染指罗家的酒肆,真的,不要动一丁点的心思,您就是我亲娘,永远都是。”指着门内的何妈,他又道:“你再要敢让何妈跟罗根发有哪么一丁点子的往来,我立刻掐死她。” 齐梅一句我何曾还没说出来,陈淮安已经转身进门,关上屋门了。 终究,终究陈淮安还是慈心一念,只撂了狠话,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却不料就是因着他这慈心一念,老丈人一条命,就得丢了。 等他再想救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于锦棠的亏欠,也不过多加一重罢了。 * 过了正月十六,百市门开,就连书院也该开学了。 康维桢的母亲康老夫人送了请谏来,说自己在净土寺为去了的康老爷子做法事,要请锦棠到净土寺一聚。 净土寺位于麦积深处。这座寺庙群山环绕,苍松满谷,山风吹来,松涛阵鸣。 是秦州最大,香火也最旺盛的寺院。 康老夫人因其经商得道,又族中之人在京城多为官为贾的,在整个秦州都有非凡的势力。 锦棠原本不想去的,但康老夫人是她的大主顾,如今锦堂香酒最大的卖家,去照应一下,万一能再卖一批酒出去了? 她以为康老夫人只请了自个儿,雇了辆小驴车儿,到了净土寺才发现,今儿可以说整个秦州城有头有脸的妇人们都来了,站在康老夫人身后的,居然还有上一回差点在竹山寺欺负了她的,孙福宁的夫人王氏王金凤,这王金凤恰是陈淮安的狐朋狗友王金丹的姐姐,也是秦州知府家的女儿,从锦棠一进门,就用一种格外轻蔑的目光瞧着她。 及待康老夫人相互引见时,勾起唇角,笑着说了句:“原来这就是罗锦棠,名字都上酒坛子了,真真儿的家喻户晓啊。” 她父亲是秦州知府王世昆,家世当然很不错,一双吊梢眼,唇红似朱,一件灰狐面的披风,衬着张瓜子小脸儿倒是格外动人。 家有美妻如此,那孙福宁还在外寻花问柳,锦棠也想不通他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她笑了笑,并未语,转而跟着康老夫人进了门。 * 及至上正殿拈罢香,迎入寮房之中,各式各样的素斋饭,茶点便摆上来。 锦棠发现,居然婆婆齐梅也在其中,非但她,刘翠娥,周碧枝,还有三房的小媳妇儿张菊,都来了。不过她们来的早,一直在寮房里坐着吃茶。 康老夫人与齐梅闲聊了两句,回过头来,笑着说:“也是奇了怪了,京里来的贵客,也是尝遍天下名酒的,居然点明要吃罗家酒肆里的陈酿酒,锦棠,你这锦堂香酒还曾去过京城?” 满寮房里坐着的,全是女子,因为康老夫人这一句,目光全投向了锦棠。 锦棠却在看齐梅,她的酒能到京城,按理来说,应该是齐梅送的。 齐梅因为黄姑娘而心中有鬼,脸儿簌簌的,连忙咳了几下,拿帕子掩着唇,以遮自己的失态。 天高皇帝远的,齐梅也不知道康老夫人此时招待的贵客,是不是她所认识的哪位黄姑娘,生怕康老夫人也要动罗家酒肆的心思,连忙问道:“但不知是哪位贵客来此,居然好吃锦棠家的酒?” 康老夫人笑道:“是我家维桢的好友,如今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他奉军命要前往河西堡,途经咱们秦州,顺便来看望看望我家维桢,点名,就要吃罗家酒肆里的酒,这可不是锦棠的好运道。” 太祖皇帝时,曾设十二卫亲军,负责御前护驾,陪皇帝御驾亲征,卫戌皇城的安全事宜。不过开国近一百多年了,十二卫亲军渐渐分散,又合并,被销融,到如今,唯有神武卫一支独秀,独立于大都督府之卫,可以随时奉皇命出征,监察九边军情。 而林钦,则是神武卫的指挥使。 “那林钦简直就是个野人,当年永昌卫的土司们与羌人里应外合叛乱,他到凉州卫征兵,披着一件羊皮毡袄,就在大街上,提着把沾血的长剑吼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拧住些年青男子们,也不管人家是否家境优渥早已经找人顶了差,拧小鸡子一般的,抓了就走,那时恰我在凉州,见过他,真真是又野蛮又凶悍。” 齐梅随即啧啧而叹,两眼的鄙夷,嘴像鲈鱼一般往下撇着。 不过,她一听是林钦,并非自己在京城所仰丈的皇姑娘,也知道林钦这种人,绝不会看得上一间小酒肆,顿时放心不少,眉头都舒开了。 康老夫人却不认为林钦是个野人:“身为军人,为战是他的责任,那是战时。平常他也不过性子冷一点,但绝对是个知礼懂事的好孩子。” 锦棠手里捧着一杯热乎乎的普洱,拈了块佛前贡过的素点心咬了一口,静静儿的听着。 红白桔丝儿,并五仁和成的馅儿,净土寺的素面点心和斋饭在整个秦州都是有名的。锦棠回回来,总喜欢到厨房讨两只,讨个佛口吃过的福气,也总是吃不腻。 她上辈子和陈淮安和离之后,先是做了几个月的卖买,小产之后,便跟着林钦进了宁远侯府。林钦的侯位,并非世袭,而是从战场上自己搏来的,府中就数他最大,当然,下来就是她了。 林钦也算是用了水磨石穿之功,能腻化人心的温柔,才熬到心如灰死的她点头,答应嫁他。 不过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令锦棠如今都不愿意回首去想的往事,以致于她的第二次婚姻最终以失败收场。 而后,在一次出征之后,再回来时,林钦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已然奄奄一息,最后死在了她怀中。 接着,她也就出了侯府,重操旧业,继续经营自己的生意。 因为曾经一起生活过一年多,锦棠听林钦讲过不少旧事,也清晰的记得,上辈子的林钦这时候并没有去过永昌卫,当然也就没有来过秦州。 所以,会不会是因为她寄去的一封信,就改变了林钦的命运,才让他提前要去永昌卫了? 锦棠仔细回忆上辈子的事情,记得当是在几个月后,羌人在河西堡一个降于大明的,名叫合合台的土司,与境外的羌人里应外和,会在永昌卫掀起一场暴乱,哪场乱事是从军中杀起的,永昌卫破后,林钦是临危受命,才去阻止战争的。 此时他因为她哪封信,改变了人生轨迹,提前到了河西堡,哪他会不会对判徒合合台有所防范,会不会因为军中的战乱,反而提前死去? 要说上辈子锦棠最在乎过的三个男人,葛青章是溺死的,林钦是战死的,陈淮安更加不堪,是被毒死的。 这辈子,别的做不到,锦棠总不能叫他们,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啊。 第51章 避暑宫 齐梅又道:“但不知神武卫此番到河西堡,可是又起了什么战事?” 康老夫人道:“恰是。河西堡虽说远在塞上,天干日晒的,但是有祁连山的雪水浇灌,又有平坦的沃野,尤其永昌一带,人称西北粮仓,哪可是个好地方啊,据说如今羌人又蠢蠢欲动,他当是前去整顿军务,平乱的。” 锦棠想起来了,上辈子林钦前往河西堡平乱,要到一年以后,暴乱彻底发生,以及破坏力一直波及到秦州之后。 而今生,他将早一年到河西堡。 不比在京城的事情,她好书信去预警,这事儿,她又该怎么跟他说呢? * 在净土寺的后面,还有一处名叫雕巢峪的地方,是前朝西州上将军隗嚣的避暑宫。 七年前,林钦当年还只是个永昌卫的三边总兵官时,应康维桢之邀来秦州,瞧上了这座年久失修的避暑宫,遂从秦州府衙将它买了出来,修葺一番,以供自己往近于京城和西北时中途休息,整理。 他今年有三十二了,与康维桢同年,俩人虽说一文一武,却是莫逆之交。 虽说名义上,是林钦经停秦州,来拜访康维桢。但是,事实却是,大冷天儿的,康维桢得自己上雕巢峪,到林钦的避暑宫中,见他。 甫一见面,康维桢是真的吃惊:“我在山野,虽说也才而立,总觉得自己已是个垂垂老者,为何上官你总是越活越年青?” 三十二岁的神武卫指挥使林钦,身材至少高着康维桢一个头,因是武将,常年精于煅炼,整个人都有一种跃然而起的挺拨之势。 他握过康维桢的手使劲握了两握,一掌掌拍的康维桢前仰后合:“这避暑宫冬日也无甚看头,我之所以特地经停,是想感谢你千里路上送的信,救了我家阿恪一命。” 康维桢倒是愣住了:“我送的会信,有这样大的威力,竟能救阿恪一条命?阿恪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钦先是一笑,两道如刀般的浓眉舒展,随即又微微敛聚:“年前,有人辗转几手,从秦州送了一封信到神武卫,没有署名,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只说,大年三十夜,千万勿要让阿恪出门,因为街上会有匹马突然发疯,踩死他。 我当时半信半疑,却也提前回家,拘着没让孩子出门,果然,还真有匹疯马,踩死了一个爆糯米花儿的,要说,这不是你的功劳。” 康维桢连忙道:“虽说确实侥幸,但既信不是我写的,功劳我自然也不会擅居。不过,阿恪无事,就是你们兄妹的幸甚。” 林钦在回廊上负手走着,风吹过衣袂烈烈而响,提及兄妹二字,眉头明显的簇了簇,不过也并不说什么。 他自己本身并无家,便所谓的兄妹,也不过义兄义妹尔。 东宫洗马陆刚家有三个女儿,大姑娘陆宝娟给陈澈做了外室,二姑娘陆宝姝入宫,如今在皇帝后宫做妃嫔。而三姑娘陆宝琳,因为家中无子,自然不能出嫁。 当时林钦是个流落在外的乞讨少年,陆刚看上他,带他回家,是因瞧他少年英才,想养来,给自己做上门赘婿的。 不过,林钦长大之后,一心出人头地,也不肯做陆家赘婿,只当自己是个义子。 而陆宝琳,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儿,骄纵无比,也瞧不上一颗心总是扑在兵务上,全然不懂柔情小意的林钦,替自己另找了一房长相俊俏,嘴上似是抹了油,惯会花言巧语叫奶奶的上门赘婿,殊知哪人只在陆府呆了一年多,因为受不了陆宝琳并陆府一家人的白眼欺压,某日夜里,悄悄儿的就跑了。 留下个孩子,便是阿恪。 因为陆宝琳的强求,林钦将这孩子认在自己名下,一般不知事的人,都以为阿恪是他的儿子。 而林钦自己不曾成家,待阿恪,也一直是视如已出。救这孩子一命的人,于他来说至关重要。 回过头来,望着远山峰峦,林钦若有所思的说道:“千里路上寄预警,又不留名的哪个人,他究竟会是谁呢?” * 在避暑宫的下面,有一处泉眼名叫趵突泉,其泉水味道甘冽,锦棠小时候跟葛牙妹去拜佛菩萨时曾吃过,其泉水味道甘冽,跟罗家酒肆里的井水几乎无差。 她想扩大酒的生产线,酿更多的酒出来,一口井里的水当然不够,所以,她想去尝一尝趵突泉的水,看能否给将来酿酒作用。 等康老夫人问罢了话,她便退了出来,与周碧枝,刘翠娥三个坐在一处。 锦棠握过周碧枝的手,道:“大嫂,咱们一起去趟趵突泉,正好瞧瞧风景,如何?” 周碧枝道:“正月里的,趵突泉当还结着冰了,天干日冷的,咱还是在寮房里坐着稳稳吃茶的好。” 她不想去,锦棠只好去看刘翠娥。 嘉雨的事情虽说盖上盖子,肉烂在锅里,大家都闷在了心里,但是刘翠娥比之原来越发的沉默了,锦棠目光才扫到她身上,她已经转眼避过了。 三房的张菊是个刚嫁进来的小媳妇儿,其家是从西北逃难来的羌人,在城里开着豆腐坊,她的丈夫陈关关,继承祖业,和父亲陈进一起做香油生意,豆腐香油再配上小葱,一道绝美的小葱拌豆腐,便这夫妻二人,也是恩爱的不得了。 锦棠拉不动另两个,遂拉上了张菊,一起要往雕巢峪哪避暑宫去。 过年这一口,因为晋江酒楼的要的酒多,罗家酒肆里又赚了三十两银子,整座渭河县都轰动了。所以张菊格外的羡慕:“嫂子,啥时候我家的豆腐香油也能卖进晋江酒楼就好了。” 遥遥看雕巢峪在望,锦棠笑道:“这里有个土地公,准灵准灵的,你去求一求,明儿你家的香油豆腐,定能卖进晋江酒楼去。” 张菊笑道:“你哄我。” 要说也是开玩笑的,不过,也是小时候锦棠经历过最有趣的事儿。 却原来,锦棠九岁哪一年,小念堂正好一岁。当时,小念堂瘦的就像只猴儿一样,吃了就吐,整日拉些黄汤稀子,孩子又瘦又小,一岁了都还站不稳,瘦的就跟一只小猫儿似的。 当是春花三月的时候,锦棠和罗根旺一起到净土寺来烧香。 寺里的大佛她早拜过多回了,不甚灵验。 趁着罗根旺烧香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到趵突泉边的土地庙去玩,因见那土地公生的可爱,遂跪在土地爷像前,细细而诉,说起小念堂的病情,并说娘的苦恼,求土地爷让念堂能快一点好起来。 结果,土地爷还真就说话了:“你弟弟除了吃了就吐,还有何症状?” 哪时候的锦棠也小,不知道害怕,老老实实回答说:“瘦的跟只小猴儿一样,一岁多了,站都站不起来,更甭提走路了。” “徜若我替你治了你弟弟的病,你拿何谢我?”土地公听着,声音年青跃扬,富有刚性,还是个京腔,倒是很好听。 锦棠想了想,道:“徜若我弟弟的病真的好我,我赠土地公公一坛美酒,因为我家就是酿酒的,我娘酿的酒,味儿可好,可好吃了。” 土地公当然是个泥胎,因为人们喜欢摸他祈平安,脑门儿都给摸的亮亮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发声的,总之,他说:“哪你可得记着这事儿,我会等着的。” 还就怪了。从趵突泉回来,锦棠和罗根旺回到家,便见有个郎中在楼上给小念堂诊脉。诊罢之后,留了些药,拒不肯收诊金,也不多说一句,转身就走了。 果然,渭河县的郎中怎么都治不好的小念堂,吃了哪郎中几剂药,就不吐奶了,也不拉肚儿了,直到如今,也没再怎么生过病。 然后,锦棠认认真真儿的捧了一坛子酒到土地庙,供到了土地公公的脚下,因土地公公不拿酒,也不吃酒,还抱着坛子爬上去给土地公公喂酒吃,差点砸坏了一尊泥塑,惊动了守庙的老汉。 老汉见个小姑娘说的认真,非得说土地公真显灵了,暗猜怕是有人路过土地庙的后门,跟她开玩笑而已。 至于哪坛子酒,老汉收下了,锦棠也就回家了。 锦棠边说,张菊边笑,当然是笑她傻。 恰这时,张菊捂起肚子,说道:“怕是这寺里的水没开吧,我才吃了茶,怎的想出恭?” 女子要在外头出恭,可不容易,锦棠带着张菊,俩人过了趵突泉,四处的找,也找不到一间茅房。 直走到避暑宫的门里头,锦棠于一处女墙后才看到一间茅房。 既是前朝上将军的避暑宫,哪茅房自然也精致无比,盖的像处台榭一般,若非门上一块匾额,书着西阁二字,锦棠都不敢相信这是座茅房。 西阁,是茅房的雅称,因为一般宅子的茅房,都会设在西侧的缘故。这处西阁,紧临着避署台的主殿,显然就是给居住在主殿的主人所设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应该叫 茅厕相会? 第52章 何仙姑 这避暑宫如今也不知道属于谁,往日也不过几个老者守门而已,今日倒是守卫重重,一瞧哪些侍卫们的衣着,便知非是普通人。 俩个妇人来借茅房,当然不好意思跟主家明言,恰此时正好后门上没人,锦棠拉着张菊便走了进去,让她进了茅房,自己在外头放风,不过借用一下茅房而已,转身就走的事情,但偏偏,就在此时有两个人从女墙那一边走了过来,一个戴着方巾,另一个却是簪着墨玉冠,插着同色的长簪,显见得,俩个皆是男人,不过,女墙相隔,锦棠并未看到他们的脸。 外面俩人便走便说,聊的似乎是军事。 “上一回貉台叫神武卫赶出河西堡之后,有些人跑到了碎叶城,并定居下来,另有一部分人经碎叶而到额尔齐思河,但哪边的钦察汗国可不比咱们大明怀柔,一路穷追猛打,去时貉台率着十万人,据说如今只剩下不到五万,又叫钦察汗国给赶了回来,如今他们和河西堡的土司们联络,蠢蠢欲动,叛乱不过转眼。” 貉台,是上一回河西堡叛乱的首领,从号称西北粮仓的河西堡带走了河西堡一年的产粮,桑麻,以及整整十万人。 “就非杀不可?” “也可以降,但必得屠尽他们的成年男子,屠寒了他们的骨,叫他们想起当年的叛乱就会下意识的打摆子,才行。”墙那侧的男子语声坚毅,果断,几万人的生死由他说出来,分外叫人骨寒。 俩人在外面边走边说,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来推门了。锦棠怕要叫俩个男人进来,撞见张菊在上茅房,连忙紧跑两步,就把院门给闩上了。 果然,俩个男人正是来上茅房的,一把推不开门,一人问另一人:“这避暑台中如今还有别人住?” 另一人道:“并无,大约是你的侍卫?” “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怎敢用我的西阁。”这声音,沙哑里透着几分威严,只要听到,锦棠眼前就能浮起一张一个眉似刀,鬓如裁,俊美而又威严的脸来。 对于所有人都不苟言笑,唯独对她,他上辈子倾注了所有的温柔,让她在和陈淮安和离,在经历了葛青章的死,失了孩子之后,总算于这尘世间找到了一个避风之处。 这是林钦,但比之锦棠上辈子见他的时候,他如今还年青得多,便声音,也比上辈子更多几分刚性。 又是搡门的声音,显然林钦已经不耐烦了:“难道说,我不在的时候,这儿的人会随意出入我的西阁?” 这避暑宫,林钦不在的时候,一直是由康维桢派人打理,照料的,所以林钦有此一问。 “当不会,我曾一再叮嘱过下人,除了洒扫,闲杂绝不可在西阁之中停留。再说了,他们皆是粗人,出恭都在外头山野之间,又怎好……”给下人们给个精致的恭桶,他们还拉不出来了。 林钦虽是个武将,于战场上生冷无忌,见了生肉都肯吃,但于平常生活中却极为讲究,慢说自己的寝帐被褥等物从不许人碰触,便他的西阁,除了他之外,大约也就锦棠可以用得一用,别人用了,所有的东西都得扔出去。 上辈子锦棠初见林钦,是在宁远侯府。 说来又是一段阴差阳错的缘份。 他的义妹陆宝琳是个骄纵又极端的性子。 就在儿子死后,陆宝林于夜里颠狂时,持刀先砍伤林钦,再放火烧了他的卧室,以致于林钦这样一个武将,未在战场上见血,却险些儿死在自己家里头。 锦棠千里路上送信,救下陆宝琳的儿子来,就是希望,陆宝琳在儿子没有死的情况下,不要去伤害林钦。果然,陆宝琳并没有伤害林钦,既林钦如今还能出征西北,显然他这辈子,因为她的改变,他并不曾受伤。 题外话。 上辈子的后来,陆宝琳终于在一日疯狂找儿子的时候,失足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 锦棠当时到京城不久,前去宁远侯府吊丧,却不知叫谁捉弄,指错了茅房,竟然就进了林钦的西阁。 也是巧了,恰她用完西阁,正在补妆梳头时,林钦也走了进来,正好要用西阁。 他匆疾而入,掏了东西就要解溺,忽而一转身,便见锦棠在铜镜前梳妆。 俩人俱是一惊,但又竭力掩饰尴尬,装作对方是空气,而林钦将东西又装了回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不过,次日,从乡下来的小阁老夫人走错了西阁,与宁远侯在西阁里风骚一会的事情便轰传京城,于贵妇人们的嘴中口口相传。 不用说,也不过齐梅和陆宝娟捣的鬼罢了。 要说也是奇怪,锦棠立志永远不会再与林钦有任何交集的,却不期这一世的相见,比上辈子还要早着几年,而相遇的地方,居然又是茅房。 康维桢推不开门,遂伸了手进来,想把回门的门闩给抽开。锦棠一把抓上门闩,死不肯松,就从里面跟康维桢较起了劲儿。 但她到底是个女子,力气不够,眼看门就要给搡开了。 “确实有人在用西阁,还请两位回去吧。”锦棠也不知脑子里怎么想的,出口便是京城口音。 听到里头是个女子,还是京腔,康维桢立刻就松了手,望着站在他身边,一脸寒霜的林钦,道:“但不知姑娘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来此为何?” 要说是人,就得说出个姓甚名谁来,净土寺就在不远处,只要一打听,就能打听到她罗锦棠,真是够丢人的。 不能说是人,要不就说是仙吧,她小的时候,还有人故意充作土地公,骗她的酒吃呢。当时她还被骗的一愣一愣的。 想到这里,锦棠咬了咬牙,尽量压沉着嗓子,柔气丝丝的嗓音格外舒缓:“不瞒两位先生说,是何仙姑经游此处,下凡来,借您西阁一用。” 林钦忍不住先就是一笑:“秦州的仙姑居然也会用西阁?” 这谎撒的,康维桢都不忍心听下去。 “秦州是个极灵的地方,非但仙姑会用西阁,土地公还会吃酒呢,这您就不知道了吧?”锦棠咬着唇,在内扮着鬼脸。 外面俩人叫这一本正经的说法给弄懵了,面面相觑。 “仙人食露珠为生,便用西阁,也不过施些花露尔,不会脏了主家的西阁的,请二位暂且回去,稍过片刻再来?” 稍等片刻,她就带着张菊溜了。 外面俩人在犹豫,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给诈住了,康维桢道:“上官,不如咱们先回去?” 锦棠两拳一攥,笑的眉眼都挤到了一处,便听外面一声肃沉,又略带些调侃与鄙夷的声音:“既用西阁的是仙姑,你又是何人?” 这就对了,她肯定不是脱了裤子用西阁的哪个人嘛,否则怎么会在这儿搡门。 “小女乃是仙姑座下的童女,专侍她起居的。”锦棠说道。 林钦轻轻哦了一声,挥手示意康维桢走,同时也道:“既如此,那吾等就等仙姑用完了西阁再来?” “上官大人慢走。”锦棠松了口气,下意识说道。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怕是大错特错了。 林钦在朝,一般人都称之为林钦,也以为他本姓就是林,但唯有亲近他的人,才知道他的本姓是上官,比如康维桢,就会叫他一声上官。 上官在京城并非大姓,而且,因为几十年前,有一位姓上官的后妃在后宫作乱,谋逆,差点弑帝,这个姓氏一直就背负着污点。 而林钦做为如今神武卫的指挥使,七年前在河西堡一战,曾屠杀羌人近万,羌人恨他恨的咬牙切齿,一直都有派暗卫行刺,所以林钦行动才会格外的谨慎。 会不会,门内这女子,与行刺他的羌人暗卫们有关? 林钦和康维桢齐齐变脸,林钦的手,也随之摁到了腰间的佩剑上。 俩人相互对使一个眼色,康维桢后退两步,林钦抽出佩剑,只等跃上女墙,就可以将门内的女子抓住。 但恰恰就在这时,解完溺的张菊提着裙子跑了出来,连连叹道:“这里的茅房可真真儿叫我大开眼界,只是嫂子,人家的恭桶瞧着可精贵了,我就这样用了,污秽还留着呢,这可如何是好?” 锦棠听着外头没什么声音,暗揣林钦的性子,只怕是要冲进来了,连声儿的嘘着,叫张菊不要发声。 张菊瞧着锦棠粉白的小脸儿上渗着些汗珠儿,怔愣愣道:“嫂子,你怎么啦?” 外面的林钦已然要突进来了。 锦棠深吸了口气,忽而一把拉开门,迎面便叫了一声:“康先生。” 比之上辈子她见时年青至少四五岁的林钦,锦棠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来,他穿着玄色暗压黑色螭蚊的束袖窄腰长袍,腰围蹀躞带,缀着一方乌玉,褐面麂皮薄靴,腰中佩剑,还是他死之后,她唯一从侯府中带出来的那柄青龙剑。 他今年至少也有三十二了,但远不及她上辈子所见时那般的成熟,跟年岁相差不大的康维桢站在一处,比他更高,更精健,也更年青。 他肤色微褐,眉尾似刀,一张仿如雕刻成的脸,眼角眉梢的冷意,转过身来,目光冷冷从锦棠身上扫过,居然问了一句:“哪位是何仙姑?” 锦棠笑的格外尴尬,但不着痕迹的,就把张菊护到了身后,笑道:“不过是句顽笑话而已,冒然借用您的西阁,大人恕罪则个。” 康维桢也是立刻解释道:“这是我们县里的两位娘子,怕是来借用西阁的,既她们用过了,等仆人们洒扫过后,你再用吧。” 说着,康维桢递个眼色,便是让锦棠和张菊快走的意思。 林钦的手依旧摁在剑柄上,放过了锦棠,却是盯着张菊在看。 张菊祖上是羌人,她的相貌也是羌人相貌,眼窝子深,鼻头圆,头发还带着几分的卷曲。照这意思,他的疑心显然未消。 “你怎知我姓上官?”他盯着张菊,话却是问锦棠的。 锦棠指着康维桢道:“因为康先生称您为上官,民妇也不过随他的口而已。” 康维桢再劝林钦:“委实不过我们县城里俩个小娘子尔,大约也是误撞,放过她们吧。” 两个县城里的小娘子而已,俱是素布面的棉袄儿,一个身材纤细高挑,肤质白嫩,约莫也不过十五六岁。 另一个矮矮胖胖,若说仙姑,显然是称他为上官的这一个更像一点。 但是,她们究竟会不会与羌人暗卫有牵连? 林钦冷目瞧着,这身姿婉约,高挑的小娘子从他身畔经过时,未归拢的流海自他鼻息间略过,淡淡一股子醇熟的酱酒香气。识酒的人,于酒,总会格外的敏感。 这女子身上的弥醇酒香,恰就是他极为推崇的哪一种。 “嫂子,我是何仙姑,你的土地公公,怕不也是个西贝货?”张菊犹还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拽着锦棠的袖子开起了玩笑。 锦棠连忙的扯着她:“快快儿的走吧,咱可不能再说啦。” 再回头,林钦犹站在西阁门前,一手提剑,单负一手,山风吹过袍袂,斜飞而起的英挺剑眉,双眸似漆,身材高大却不粗矿,清傲孤冷的立在苍山枯岭之间,孑然独立却傲于天地的英挺之姿。 锦棠见他仍旧盯着自己,遥遥施了个万福。转身便走。 给土地公公送过酒的小姑娘,家里确实藏着犹如琼浆玉液般的美酒,每每到秦州,林钦都会专门遣人,到罗家酒肆去买两坛酒,但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吃到过,当初哪小姑娘赠予他的,哪样一坛酱香浓郁的酒,他闭了闭眼,恍然大悟,当年他假做土地公时哄过的,哪个提着瓦坛送他酒的小姑娘,长大了。 回过头来,林钦对康维桢说道: “皇上认为三年前给河西堡的震摄犹在,所以只需要稍加整顿兵务即可,左不过三个月,我也就该回京城了。 你真的就不想再回京城,再出山,皇上可是几番提及,要请你还朝的。” 康维桢道:“罢了,我已然归身山野,做个教书先生就很好,徜若皇上问及,你就说,康维桢虽说远在秦州,却是替他教书育人,培育可佐江山之才,于大明国事,无一刻耽搁。” 此时法事眼看开始,俩人说着,也就往净土寺去了。 第53章 颂经祈福 回到净土寺,正式的超渡法会已经开始了。 康老夫人亲自拈香,跪在佛菩萨脚下为康老先生亲自颂经祈福,超度。 一场经事已罢,锦棠便扶起了康老夫人。 康老夫人正在思念自己丧了的亡夫,见是锦棠,握了握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居然也跪得住?” 颂经这种枯燥的事情,一般年青的女子们当然不喜欢,所以陪着来颂经的,基本上都悄悄溜出去吃茶喝点心,唯有锦棠一直陪在康老夫人身侧,一步也没有挪过窝儿。 “我娘说,颂经能使人的心静,打小儿,她就习惯带我来净土寺上香颂经的,习惯了。” 康老夫人,或者说康家一门对于葛牙妹的印象,在她嫁给罗根旺之后,见她涂脂又抹粉,整日打扮的妖妖艳艳,全都败到了极点。当然,也正是因此,康维桢才会狠下心来,离开渭河县到京城求学。 听说葛牙妹也喜欢颂经,康老夫人对于她娘俩的印象,不由又好了几分。 毕竟葛牙妹有丈夫,又念佛,将来就不会缠着康维桢了不是。 趁着此,锦棠道:“方才听夫人说,京里来的贵客也喜欢吃我家的酒,委实幸甚。但不知夫人可曾想过,若是京客喜欢吃,秦州城的客人们也喜欢呢?” 她在秦州城也开着一座晋江酒楼,若是锦堂香能销得进去,就不是三十坛子的事儿了。 康老夫人恰似记起什么来了一般,道:“恰是,若非你提及,我都给忘记了。锦堂香的口感是没得说,明儿再送三十坛子来,我命人送到秦州去,给酒楼里用。” 所以说,想卖酒还得多走动,不过陪着颂颂经,反手扶一把,就又是一笔三十两银子的生意。 锦棠自然大喜,立刻道:“我今儿回去灌酒,明儿就给您送过去。” 康老夫人听她答的这样干脆,又有一个心怀已久的问题。 她道:“你家也不过一间小酒肆而已,虽说槽子够大,池子也是上百年的,但也不过靠一口小井酿酒,头一回维桢要了三百坛,而后我又要了三十坛,你哪一间小酒坊,若是灌不出酒来,可以不接活儿,但是绝不能行搀水造假之事。” 锦棠遥指着趵突泉笑道:“我与老夫人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方才去过一回趵突泉,尝其水的味道,与我家水井中的无二,往后酿酒,徜若井水不够,我会从趵突泉来取水的。” “趵突泉的水当然好,只是,你就没想过,重扩酒肆,做成一家大酒坊,若是哪样,取趵突泉的水,未免太远了一点,我倒有个主意……” 这是想跟锦棠谈更大的合作了。 锦棠听着,正连连点头,便见迎面走来一个年约四十的男子,肤色黝黑,满面胡茬,大冬天的,穿着件破成了絮子的烂毡袄儿,腰间系裤子的绳头上还叫火烧去一截,寒风中抖抖索索走了过来,舔着唇轻轻儿叫了声棠。 锦棠仔细辩了许久才认出来,这居然是从去年就离开家,说是走了口外的,她的大伯罗根发。 要说起这个大伯来,锦棠就是满肚子的气。 上辈子酒肆是他给作弄没的,分明罗根旺是给他家拆椽梁才跌断的腰,一分药钱没付过不说,酒肆里的活儿没有帮着干过一罢,出了事就跑,到如今大房从老太太到大伯娘,一家子都是葛牙妹养着。 而上辈子葛牙妹死后,骂葛牙妹骂的最欢的也是他。 “棠,听说孙福宁那厮在竹山寺轻薄了你,他家娘子今儿也在此,大伯今儿就是来替你报仇血恨的,他家娘子在何处,大伯此刻就一刀捅了她替你报仇。” 要说他不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吵嚷一声,锦棠在竹山寺遇险的事情,其实早已悄悄昧下了,但正是因为他一声吵,反而还被反了出来。 “谁说我家相公轻薄了她?若非葛牙妹整日化出一幅鬼面,而罗锦棠又在酒肆里当垆卖酒拿眼儿勾男人,男人又岂会去轻薄她们?满天下这么多妇人,怎就没见我家相公轻薄了别人?” 是孙福宁的妻子,秦州知府的女儿王金凤,唇红如朱,两片薄嘴皮子翻飞着,就从一众妇人群中走了出来,高声说道。 要是上辈子冲动易怒的锦棠,听人如此诋毁于她,诋毁葛牙妹,此时只怕转身就得上去,抓烂了王氏的脸。 不过她当然没有。 罗根发的出现本就很反常,而这王金凤,身为知府家的女儿,突然之间站出来,一唱一和的抖出自家男人的丑事,明面上是在为孙福宁而辩,锦棠怎么觉得,她更像是想抹臭她的声誉? 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罗根发突然两道眉毛一拧,从腰间抽了把杀猪刀出来,就冲着孙福宁家娘子,王氏冲了过去。 寺里除了和尚便是来颂经的妇人们,皆是没有见过刀兵的。 一见罗根发亮出一把杀猪刀来,一众妇人们同时开始尖叫,跑的跑躲的躲,你踩了我的裙角,我扯了你的衣带,撞翻了花盆,摔下了楼梯,总之,一团子的乱糟糟。 此时,唯有锦棠仍还镇定不乱,她转身就护在了康老夫人身前,高声问道:“大伯,你哪一日回来的?” 罗根发提着把刀,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指着王金凤道:“我才回来,听人说哪孙福宁居然欺负了你,莫怕,今儿大伯就屠了他家妇人,给你报仇。” 王金凤冷哼一声:“自己身子正,又岂会惹来男子觊觎,你家罗锦棠自己身子不正,又岂能怪得了男人。” 这俩人一唱一和的,就吵吵起来了。 锦棠也瞧出来了,罗根发压根儿就没有想要杀人的意思,他只是拿着把刀瞎乍唬而已。 但她不能表现松懈来,她得结交康老夫人这个朋友,和康老夫人一起做生意,就必须把自己的勇气和骨气全都拿出来。 康老夫人做法事,康维桢自然也在。而避署宫徜若是林钦在秦州的行署的话,他的侍卫们立刻就会冲过来的。 果然,转眼之间,从大殿后面涌出两列着刀的侍卫来,重重逼近,向着罗根发逼了过来。 这时候罗根发拿着把杀猪刀,正在追逐哪王金凤了。 王金凤尖叫着,咒骂着,逃跑之中跑落了鞋子,又跑丢了袜子,光着脚在沙了地上四处跑着,忽而也不知扎到什么尖锐的东西,抱着脚就扑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罗根发的杀猪刀眼看就要逼上去了。 “大伯。”锦棠又道:“秀娟说她找了个在赌场里端茶递水的混混儿要成亲,这事儿你可知道?” 罗根发的闺女罗秀娟,比锦棠小着一岁,今年也有十五了,总爱给自个儿找一些三两不着的小伙子回来。而罗根发最气的,就是罗秀娟这一点了。 果然,他回过头来吼道:“真的?” 趁着他分神的机会,侍卫们蜂涌而上,就把他反压在了地上。 王金凤站了起来,捡起鞋子来穿着,手伸上锦棠的鼻尖儿,指着她的鼻子道:“罗锦棠,若非你爱勾搭男人,又岂会有这样的事情? 渭河县的妇人们可看清楚了,从今往后,管好自家的男人,小心罗锦棠娘儿俩。” “孙福宁可知道夫人在此?”锦棠才不急,也不跳脚,当着一众妇人们的面,和声问道。 王金凤道:“你还有脸问我家相公?” “真要是个男人,就该自己出来解释当日的事情,而非事后躲起来,却让自家妇人为自己出头。”锦棠随即说道。 见王金凤有些怔住,她又道:“况且,当日的事情复杂,你确定孙福宁愿意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倡出来?你可知道,徜若深究起来,他的官位只怕都得丢?” 说着,她转身去看婆婆齐梅,齐梅就站在大雄宝殿的门上,一手五个戒指儿,宝石明亮的刺眼,双手合什,有些迷的笑着。 王金凤道:“你管好你自己便可,我男人的心不必你操。” 锦棠断然道:“既夫人这样说,竹山寺的事情,我可就要告到府衙去,让王知府好好儿的审一审了。” 王金凤应该只是受人怂勇,锦棠觉得,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竹山寺究竟发生过什么,才敢出头。 但就在锦棠抛了这样一句之后,齐梅明显的有些慌乱,并随即重重的哼了一声,下了台阶,道:“都走吧,怪丢人的。” 锦棠冷冷望着婆母,道:“我是您的儿媳妇,这事情徜若不究个明白,丢的可是陈家的人,母亲竟就想这样算了?” 齐梅阴阳怪气的说道:“不算了,难道倡出去叫人笑话,你可知道今儿净土寺来了多少人,多少又皆是咱们秦州官宦人家的夫人们,不悄悄把事儿瞒下来,你还欲要怎样?” 康老夫人就站旁边,这时候要真的吵起来,就是锦棠不知礼了。 “母亲。”身后忽而有人一声唤。 锦棠和齐梅同时转身,便见穿着件麻布面棉袍子的男子从寺外走了进来。 陈家所有的人,如今都在孝中,鞋面蒙白,一身素服。陈淮安恰就是这样一身的孝,一脸阴沉的,停在了锦棠和齐梅面前。 “你怎的来啦?”齐梅说着就凑了上去,极为亲昵的拍打着陈淮安身上的棉袍子,侧首看了一眼锦棠,低声道:“瞧瞧你媳妇儿这是在做什么,丢人现眼的,快把她弄走吧。” 婆婆一脸欲言又止,嘴角鲈鱼似的一撇,努了努嘴儿,母子之间,只需意会不比言传,于眉言间,齐梅已经在陈淮安面前把锦棠给贬了一通了。 锦棠冷眼瞧着这母子俩的样子,毕竟上辈子见多了,于齐梅,居然也没有太多的恼怒。 她只道:“淮安,王氏便再是知府之女,在此当众污蔑我的名声,就是她的不对。我既是你的妻子,你说,该怎么办?” 上辈子因为陈淮安总不在身边,凡事锦棠皆是自己为自己出头,争争吵吵,凡是见过她的,无人不当她是个泼妇。 今儿她也学乖了,既他是个挂名的丈夫,此事就该他出头。 锦棠倒要看看,陈淮安会如何调停此事。毕竟她如今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若是果真污了名声,最丢人的可是他。 陈淮安缓缓张开两只手,于空中高高扬了两扬,转身就挡到了锦棠面前。 他也算是来的恰恰好儿。 林钦和康维桢此时也在净土寺,而且,就在不远放的放生池后,地藏殿的门上站着。 徜若此时不是陈淮安至,并且堵到了锦棠面前,林钦和康维桢就得出手,来阻止王金凤的耍泼了。 陈杭是年前死的,孝期还未满一月。 家里的妇人们倒还罢了,素衣素服就好。 男人们必须披白麻,穿白孝,趿双蒙着麻布的布鞋。陈淮安此时就是一身的孝,再兼他身形高大,臂膀宽阔,又不能刮那占了满脸的络腮胡,衰衣长须,于寒风中瞧着格外的邋遢,简直落魄的不成形样。 林钦站在地藏殿门上,听康维桢略讲了讲,罗家酒肆的大姑娘嫁予渭河县最好酒好拳的浪荡子的前前后后,来来去去。 再一听王金凤一言一辞,全是在暗示锦棠勾引过她家孙福宁。 林钦于寒风中面色略有发白,手攥剑柄,过了良久,道:“一个会谨守诺言的女子,其名节也绝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之处,我信罗锦棠的为人,徜若她丈夫不肯信任她,或者怀疑她,他就不配为夫。” 康维桢莫名一笑:“上官你也不过头一回见罗锦棠,她还在冒用你的西阁,自称何仙姑坐下的童女,为何你会如此笃定,断定她的人品?”他只是觉得可笑,林钦的愤怒,来的未免离奇了点。 林钦瞧着陈淮安挡到了锦棠面前,不知为何,莫名心绪败坏,转身道:“走吧,我也该启程了。” 林钦头一回见罗锦棠,哪一年她只有九岁。 他本不过是路过土地庙,瞧着有个小姑娘跪在土地公的像前,极认真的在哪儿求拜,瞧她生的白净,乖巧,可爱,于是出言戏谑了几句尔。 然后,罗家酒肆的大姑娘,在愿望达成之后,于渭河县,一个人冒着叫狼吃掉的风险,行二三十里路,摇摇晃晃,提了一坛极为浓香的酒,前来还愿。 她在九岁时,便有如此信守承诺的脏腑,又岂会是个,会与人偷情,私通的女子? 当年可爱的小姑娘长大了,嫁人了,遇人不淑,她毕生的明媚也就随之消泯,继而,陷入婆媳,夫妻,无止尽的苦恼与争斗之中。 林钦不忍再看,转身,大步离去。 第54章 悠悠之口 刘翠娥,周碧枝和张菊三个躲在一处,就在大殿前一只柱子后面。 张菊道:“锦棠嫂子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哪孙福宁家的娘子也太猖狂了些,谁不知道他家孙福海想弄走罗家的酒肆,叫二哥喂了一嘴的狗屎,要我说就是活该,这王氏,也该吃口屎只怕才能闭嘴。” 周碧枝也道:“锦棠多好的性子,又勤快又能干的,淮安今儿要不替她出这口气,他就配不上咱们锦棠。” 说着,她回过头去,看着哪些躲在大雄宝殿里的妇人们,高声说道:“我们可不知道什么官不官的,我们只知道,我家锦棠是这世间最知礼的女子。一个妇人管不住自家男人,跑到庙里撒泼骂人,还说甚知府家的姑娘,真真儿的笑话。” 因见刘翠娥始终不语,周碧枝拽了她一把,低声道:“皆是妯娌,此刻就是用你的时候,你怎的不张嘴啦,难道锦棠的为人你不清楚?” 刘翠娥侧着躲过周碧枝,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嫁进陈家五年了,陈家三兄弟的为人她是最了解的,陈淮安虽说行事疏朗,不拘小节,但是因为齐梅最疼他的缘故,他也最孝敬齐梅。 而陈家的男人们,向来都是凡有事,就只会怪怨女人,向着齐梅这个娘的。 所以,她料定陈淮安今日绝不会替锦棠出头,说不定还得骂锦棠两句。 齐梅要的可不就是这个,非但要坏了锦棠的名声,还要让她和陈淮安当众争吵,叫整个秦州城有头有脸的妇人们都看罗锦棠的笑话。 也不知道婆婆是怎么想的,人总说家和万事兴,可对于齐梅来说,家里哪怕有一日安宁,一日好过,她就觉得皮痒,非得整出点子事来不可。 * 陈淮安脸色阴沉的有些吓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是走向了王金凤。 王金凤不过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跑散了发钗又跑乱了头发,鞋还丢了一只,捉着个自家的小丫环,穿着丫环一只鞋,正在哪儿嘴不停的骂骂咧咧呢。 “罗家的酒,好吃吗?” 一片暗阴压过来,待王氏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双肩阔阔,面上胡茬青青,浓眉锐目,神情格外刚毅的男子。 一般来说,妇人们在少艾时代,会偏向于喜欢清秀,白净,高挑细瘦的少年郎,但到了三十往上,则会更喜欢向陈淮安这样高大,紧实,身材精健的成熟男子。 更何况,陈淮安当初在秦州万花楼一双拳头争拳把式,秦州城曾万人空向,亲自见证过陈淮安和骡驹比拳头的。 当时这王金凤也在场,摇着把扇子,瞧两个男子争拳把式。 陈淮安取胜时的一招,迄今王金凤都还记得。 当时他叫骡拘整个人过肩摔到窗子上,窗烂人出,俩人绞在一处从二楼往下坠时,陈淮安大叫了声亲亲的玉儿,你骡驹哥哥喜欢你。 骡驹恰有个相好,名叫玉儿,就在万花楼对面的四喜楼给嫖客们捧痰盂端帕子,当时恰就在楼上悄眉悄眼的瞧着。 骡驹一听玉儿二字,立刻破了功,叫陈淮安于空中一个反拧砸扔在地上,连着捣了几拳。 秦州第一拳把式的名头,就这样从骡驹过到了陈淮安手里。 秦州人自古好拳,更何况陈淮安身材高大,面貌朗朗,虽不能说秀致俊美,但精健挺拨,阳刚帅气。 当时九月重阳,万花楼两旁的少女们一瞧这新的拳把式生的如此阳刚俊朗,无不从楼上折枝扔了菊花下来,妄图能搏他扬眸一笑。 陈淮安一件棉袍,前摆掖起,走至王金凤脚边时轻轻说了声:“烦请夫人让让。” 说着,他从王氏身后折了枝红果娇艳欲滴的朱萸下来,仍是一贯的笑着解释:“我家娘子最喜欢这个,带回去她必定喜欢。” 王金凤所以就记得陈淮安,迄今都记得。 她见这男人一脸寒霜似的阴沉,冷冷盯着自己,下意识摇头:“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也从未吃过罗家的酒。” 陈淮安冷笑一声:“为了能拿到酒肆,罗根发越过渭河县府衙,直接到秦州府告葛牙妹的状,妄图私自把酒肆过继到罗根发名下,可不就是走的你弟弟王金丹的门路,走不通了,才走的你的门路?” 要说陈淮安能知道罗根发要到净土寺来闹事的事情,其实也是他的狐朋狗友王金丹说的。 罗根发走不通王金丹的门道,于是转而找到了王金凤,塞了钱,俩人一拍即和,一个要酒肆,一个想抹臭锦棠的名誉,就齐齐儿到这净土寺来了。 要说上辈子,锦棠最恨的,就是陈淮安的这起子狐朋狗友们,只要见了他们,一盆泔水泼出去。但两辈子,她也是头一回见识陈淮安的狐朋狗友们的威力。 这时候来颂经的妇人们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的全是罗锦棠如何如何不检点之类的话。毕竟妇人们,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是人人能学得上康老夫人做生意不是,更何况,康老夫人多大,她才多大? 污人名誉,实在是件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想要为自己辩解,便你是个千手观音,能堵得住悠悠之口? 就在周碧枝急的恨不能去撕了妇人们的嘴,齐梅冷冷儿在看笑话时,便见寺外涌进来一群的牛鬼蛇神,为首的,正是秦州知府王世昆的儿子王金丹。 吊儿郎荡的二世祖,进门先抱拳,对着陈淮安称了声二爷,随即满脸堆笑,远远儿的对着锦棠唱了个偌,高声道:“却原来,这位就是嫂嫂,嫂嫂,快请受金丹一拜。” 王金丹脸圆眼圆,鼻头也是圆的,生的,真的就跟颗丸药似的。 锦棠才跟他姐姐置过气,当然懒得理他,只柔柔儿说了句:“常听淮安提及,说你是他的好兄弟。” 要是上辈子的她,见到这些整日勾着陈淮安吃酒耍拳的无赖们,一口就啐过去了,重来一回,毕竟从容了许多。 王金丹嘴巴顿时张圆,转头看了眼陈淮安,似乎极为荣幸一般,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高兴。 毕竟二爷家的冷美人儿,娇娇俏俏,一张樱桃小口就像刀子似的,自打陈淮安成亲之后,就不怎么理他们的了。王金丹以为锦棠看不起自己,着实忐忑,她不过淡淡一句应酬话儿,他却当了真。 陈淮安压低眉头笑了笑,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想起锦棠上辈子待他这些狐朋狗友们的凶恶,倒还颇怀念那时候真性情的她。 只需一个眼色,王金丹便朝着王金凤走了过去。 “早跟你说过孙福宁就不是个好东西,秦州城几家青楼,哪家子他没进过,哪一日你不是在青楼把他捉回来?一个渭河县的穷孩子而已,就因为攀上咱们家,他们家才在渭河县有好日子过,可是你瞧瞧,欺霸乡邻,鱼肉百姓,才不过一个主簿而已,连我二大爷家的娇娘子都敢瞧,我这样大的眼睛,都不敢瞧一眼嫂嫂,他是个甚东西他就敢看?”王金丹语声朗朗,对王金凤说道。 “和离,明儿就和离,他的主簿也没得做,滚去给老子扫马厩去。”王金丹大声说道。 见姐姐王金凤还不肯走,扯了一把她的袖子,问道:“还嫌不够丢人?你家男人一双色眼,整日四处打量人家的女子,你不说戳瞎他的眼,难道还要杀光这天下的妇人不成?” 周碧枝恰就应了一句:“恰是,男人不检点,妇人倒是老虎一样上街见个齐头整脸的女子就扯,有能耐撕了你家男人去呀,真不够丢人的。” 说着,别的妇人们也应和了起来:“恰是,真真儿的泼妇,有这能耐,何不去管好自家的男人?” 王金凤越想越气,侧首狠狠儿剜了齐梅一眼,终于还是扶着自家的小丫头,套上马车儿,摇摇晃晃的走了。 回程的时候,周碧枝和张菊俩个将锦棠圈在其中,一人一只,握着她的手,虽不说什么,但是,妯娌之间,这就是支持和安慰了。 一辆大车上,妇人们挤了满满当当,自发的,渐渐儿渭河县的妇人们都凑了过来,握住了锦棠的手。 翻观另一侧,没有替锦棠发声说过一句的刘翠娥则被一个人扔在孤零零的角落里,拿只帕子不住的揩着鼻子。 她也是为了掩饰尴尬,只能说自己是给风吹感冒了。 * 陈淮安另带了一辆驴车来,拉着齐梅准备回家。 他那么大的个子,上了车并不走,就哪么直愣愣的盯着齐梅看。 齐梅叫儿子盯的毛色发虚,当然也是因为做了亏心事儿,脸色也很不自然:“淮安,你这是怎的啦?” “娘,你是我娘吧?” “我怎的就不是你娘了?” 陈淮安垂下眉头笑了一笑,声音格外的温柔:“娘,你要真是我娘,就告诉我,你何时能消停,息了要罗家酒肆的心。” 齐梅脸色愈发的往下垮着,便听陈淮安又道:“何妈给罗根发银子,让他到州府去打官司,想要酒肆,归根结底,在您身上吧?您缺银子了,还是就是看锦棠不顺眼,告诉我,是哪一样,只要我能替你顺了心的,我都顺。” 到底是吃过奶的儿子,便不是她生的,心里始终是有她。 当然,这也是当初齐梅对陈淮安好时的初衷,她就要带出一个对她千依百顺的孩子来,然后拿他做刃,复当年陈澈杀了她儿子的哪一箭之仇。 齐梅当然不敢说有位京里的贵客看上了罗家酒肆,不惜财力无力,甚至于人命,誓要拿到哪间酒肆。 四万两银子啊,齐梅是为了银子才发疯的,已经搭上一个陈杭了,她又岂能收手? 只不过,这些当然打死都不能告诉儿子。 陈淮安空有一双拳头,耍不到老娘身上,气的一拳打在车框上,打的驴都打着摆子。 第55章 得寸进尺 因陈家的几个儿媳妇皆在一处,而大车又是拉到陈家门上,周碧枝和张菊两个还想跟锦棠多聊会儿,锦棠也就只得,又回到了陈家,招待两个今儿在净土寺声援自己的妯娌。 三妯娌进了家门,何妈正在院子里扫地了,瞧见锦棠,热情的如沐春风,若非她早已有了年纪,锦棠还只当,她又重新投了一回胎呢。 何妈笑的一张脸跟菊花一样灿烂,给她们妯娌三人一人冲了一杯热乎乎儿的炒面茶,又把点心装了一盘子端了进来,让锦棠招待几个妯娌们。 锦棠招待着周碧枝和张菊几个笑闹到很晚,才送她们出门。 回过头来,笑嬉嬉的正要进屋,却见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子就站在门上,她闻着一股葱花呛菹菜的清香,自陈淮安手中接过碗来嗅了嗅,发现是一海碗的土芋搅团,先是一惊,再又觉得他也太小气了些:“既有这好东西,方才大嫂和小菊在的时候,因何不端出来?” 陈淮安柔柔儿唤了一声糖糖,瞧哪眼神,大概是想拿一碗搅团,哄她留下。 “我今儿不走,在陈家给你充回门面。”锦棠扬起一双水兮兮的眸子,飞了陈淮安一眼:“多谢你今日为我丈义直言,我也在这儿呆一夜,不叫兄弟们总笑你夫纲不振,连个娘子都束不到家里头。” 就目前来说,陈杭可是为国而殉的忠义之士,陈氏一族在渭河县风头正劲,而齐梅又是刁钻的,徜若到陈家老的几位兄弟面前坏上几水,而锦棠又和离了的话,光是整日到酒肆门上臊皮的无赖们,都够锦棠受的。 此时不和离,才是上上之举。既不和离,偶尔给陈淮安点和面子,倒也无甚。 她端着碗进了门,挑了一筷子出来,千捶百炼过的土芋搅团,又滑又筋道。 “据说虱子爱吃香油。”陈淮安忽而说道。 北方人最怕的就是虱子,咬人作痒,在衣服里,头发间排卵,总是清不干净。 锦棠叫他这话惊的抬起头来,茫然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虽是个赖皮,但给女人泼污水的事儿还是头一回干,不过,锦棠难得回一回陈家,为了不叫隔壁哪些妯娌们扰他和锦棠两个难得夜来,一个读书一个踢被子的清静,咬了咬牙说道:“张菊家不是经营油坊的,虱子专爱吃香油,再招待她们,小心夜里虱子咬的你睡不着。” 锦棠伸出红红的舌尖儿来,舔着筷子上的葱花。 许是因为今日他在净土寺替她出了头,脸上颜色格外好看,整个人都欢跃跃儿的,目光肆意在他脸上走着。 每每醉酒,她总喜欢这样舌尖点点的,舔他的手臂,舔他的脸庞,他的唇,发了情的猫一样团在他怀里,拱着,怂着,求着,更有甚者,只要他不捂着她的嘴,她就还能继续舔下去。 她也是真可怜,其实所求的并不多,只需要他帮她出回头而已,上辈子的陈淮安却每每鬼混在外,从不曾在这些生活中的琐事上,帮过锦棠哪怕一丁点儿。任凭她一个人在这四方而成的,小小的井口之中挣扎。 陈淮安喉结抽了几抽,便见锦棠站了起来,仔仔细细拍打着坐垫,嘟嘟囔囔道:“要是小菊身上真有虱子,改天我得叫她到这儿来洗个澡,替她拿碱杀一杀。” 陈淮安转身坐到桌前,另挑了一本《大学》翻开,润笔蘸墨,便开始书起大学来。 书院里别的学生拎起四书五经都能倒背如流了,他却得从《三字经》学起,最笨的办法,就是像葛青章一样抄书,笔头磨烂了,悟性自然就开了。 锦棠洗罢澡,也就躺到了床上,不过转眼之间,她踢开被角蹬出一只脚来,便睡熟了。陈淮安怕她的脚要着凉,一手执笔而书,一只手还渥着她哪只脚。 她踢出来,他掖回去,她再踢出来,他索性抓着哪只脚,也不挪动,就开始读书了。 齐梅勾结罗根发的事情,锦棠心里不是没有猜疑,可是因为陈淮安今日的表现尚可,转念一想,他六亲不靠,难得有齐梅哪般知疼知热一个娘,况且,他单独带着齐梅,肯定也曾劝说过齐梅,让不要打她家酒肆的心思。 这样想着,锦棠便不再追问。 其实她的性子,无论任何人,只要愿意帮她一丁点儿,她都会倾其所有为报的。 而陈淮安为了能让家里少点争执,也是为了能让锦棠安心,最终还是把齐梅的事儿瞒了下来。 不过迷蒙半刻,于梦中,锦棠忽而隐约到听葛牙妹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声,居然给惊了醒来。 醒了好一会子,听见哗啦一声翻书声,锦棠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陈家。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而忆起件事儿来。 今日林钦在秦州的事,陈淮安知道吗? 她于是问道:“在净土寺,你可遇见过什么故人?” 陈淮安道:“睁眼闭眼皆故人,这有什么稀奇?” 也是,他们回到了十三年前,生活中有很多人,在他们另一世的生活里,都已经死了。 但听陈淮安这口气,当是没见过林钦的,否则,他总得弹点着,问她几句才是。 锦棠在避暑宫见林钦的时候,本是想找个法子提醒林钦几句,要叫他避灾祸的,但接下来先是借用西阁,再是王金凤和罗根发一搅和,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也不知林钦可还在秦州,也不知她可还有机会能再见他一回。 间隔半刻钟,哗的一声清响。 锦棠皱了皱眉头,道:“至美,读罢了书,去跟嘉雨睡吧。”总归不是夫妻了,每每醒来,他一只手渥着她一只脚,她总觉得不自在。 陈淮安拿起剪刀剪了剪灯花,浓眉笑的弯弯,道:“好。” 事实上最终,他也没有到嘉雨房里去睡,坐在床边,似乎也不会觉得困倦,头脑格外的清醒,一夜读书就到了天亮。 * 罗家酒肆之中,此时葛牙妹正在和罗根旺,罗根发俩兄弟吵架。 旁边被葛牙妹捉了个现形的,还有大房的罗秀娟和罗念堂两个。 过了一个年,罗根旺非但能站得起来,能上下楼梯,而且还能走路了。 不过,他会走路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老亲家陈杭送来的几枚灵芝,柱着棍子全提到了隔壁,送给了他的老娘罗老太太,和大嫂黄莺。 而这时候,罗根发也从口外回来了。四十多岁的汉子,走驮队整整一年,回来时身上还是走时的哪件棉衣,居然连一个铜板也没挣回来,在酒肆里转了一圈子,还从葛牙妹的灶上端走了她炸了整整一日,给锦棠和念堂两个过年的油果子。 葛牙妹这一个冬天的财运可以说是格外的好,先是锦棠替她卖出去了两批酒,净赚了几百两银子,当然,这些银子最后全用在了购糯红高粱,重新修砌酒池,以及添置酒瓮,酒缸等事情上。 不过,平素来打酒的酒客们也格外的多,酒的生意越来越好,她是个浪手的人,自然对于大房也就格外照顾,所以,她也不说什么,转身便另和面发面,给锦棠和念堂两个重新做油果子。 岂知,她越是容忍,大房就越是得寸进尺。 这不,她今儿头一天开槽,在地窖里蒸了整整一天的酒,出来一看,罗秀娟正在从念堂的脖子上,扒孩子的长命锁了。 念堂这枚长命锁,金镶玉,是七年前一个郎中送给念堂的。那郎中称自己是土地公派来专门替孩子望病的,一不要诊金,二不要药钱,临走时压了这块金镶玉的长命锁,说这是土地公打小儿佩戴的,最能保人平安。 恰锦棠也说,自己在净土寺的后面拜过土地公,一口咬定郎中就是土地公派来的,葛牙妹也就没有追究过,毕竟秦州人于鬼神,信的哪叫一个真。 葛牙妹专门找人打问过,仅仅是金里面镶着的羊脂玉,就是无价之宝。 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神仙赐予,又怎能给予别人? 葛牙妹一把抓扯过罗念堂,问是怎么回事儿。 罗念堂哼哼唧唧不肯说,叫葛牙妹抽了几烧火棍子,才吞吞吐吐的说,罗家老太太和大伯娘两个吃着灵芝好吃,所以想再买几根来,因无钱,就让念堂从葛牙妹这儿拿,但是葛牙妹的银子如今由锦棠管着,全存到钱庄去了。 孩子拿不到钱,大房于是动了他长命锁的心思,想把他的长命锁拿去换钱,给老太太和大伯娘两个换灵芝来吃。 葛牙妹一听,直接气了个火冒三丈,当时就抽了念堂几烧火棍子,当然也搧了罗秀娟两巴掌。 隔壁的罗根发到净土寺去闹过一回杀人,因是锦棠的大伯,又是为了锦棠而去的,康家倒也没难为他,就将他放了回来。 回来之后,他本身一肚子的气,听见葛牙妹在隔壁骂人,直接拎着一根扁担就追了过来。 “这是我罗家的酒肆,啥东西我用不得?好不好叫根旺休了你去,让你再吵吵。”说着,罗根发拦腰就给了葛牙妹一扁担,砸的葛牙妹扑到了柜台上。 “整日涂脂抹粉像个鬼一样,酿的酒都是一股骚味,还凭此招揽客人,连我都替你臊的慌。” 罗根发大声的吼着,念堂哭着,唯一能替她撑腰的丈夫罗根旺拄着根棍子,垂头缩在角落里,一声都不吭。 罗根发再吼一声:“滚,此刻你就滚,往后根旺和念堂我来养,这酒肆,往后也由我经营。” 葛牙妹最气,也最怕的,就是大房来抢她的酒肆。 为了能保住酒肆,她像一根肉骨头一样,叫大房的人啃了这么些年,自己一件好衣裳都舍不得穿,供养着他们,岂知罗根发翻脸就不认人,她也是给逼急了,抓起算盘就朝着罗根发砸了过去:“这酒肆是我的,是我的锦棠和念堂的,你敢抢,就先杀了我。” 罗根发正愁打不起来了,一扁担抡起来,朝着葛牙妹的头就砸了过去。 毕竟母子连心,念堂扑过去趴在葛牙妹背上,哭的两眼通红:“大伯,你可不能再打我娘了。她便作了甚事,也是你先打的人,打人的就是错的,我不许你打她。” 第56章 商业帝国 这时候,罗根旺也看不过眼了,拄着棍子走了过来,挡在牙妹面前:“大哥,酒肆本就是一家人的,但牙妹也无甚大错,你可不能赶走她。” 三口人一起哭着,罗根发扁担高昂,绕来绕去的挥舞着,找着空子,仍是想打人。 “打女人,欺孩子,这就是你们兄弟的脏腑?”偏偏就在这时,酒肆帘子撩起,外面走进个人来。 来的居然是竹山书院的山正康维桢。今日在净土寺为亡父做法事,他穿了件褚色僧质棉袍,面庞白净,胡茬苍苍,一脸的威严。 葛牙妹蓦然见是康维桢,一把捂上脂粉冲出沟壑的脸,埋头在儿子肩膀上,也不哭,就只闭上眼睛挨着。 毕竟少年时曾经好过的两个人,她还比他大,总是不希望自己这不堪而无助的生活叫康维桢看到。 康维桢一把夺过罗根发手中的扁担哐啷啷扔到门外,直接说道:“罗根发,本山正是看在你是锦棠大伯的面儿上,才没有拿你去见官,否则的话,威吓知府大人家的千金,你自己想想,得是多重的罪? 徜若再不收敛,县衙的牢饭,够你将牢底坐穿。” 说着,他回过头来看了眼葛牙妹。她有丈夫,若是帮一把,就是无尽的闲言,可若是不帮她一把,在外听到她在里面哭的撕心裂肺,他又着实不忍。 三方无声僵持了许久,罗根发总算忌惮康维桢在渭河县的声望,拉过罗秀娟的手,骂骂咧咧的走了。 康维桢扫了一眼乱糟糟的酒肆,才准备把砸在地上的算盘捡起来,罗根旺居然说了一句:“狗男女,老子早就知道你们没断过。” 蓦的,罗根旺和康维桢两个又红头对眼的顶上了。 葛牙妹简直气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吼了罗根旺一句,顺势把康维桢搡出门,关上门狠狠啐了罗根旺一口,酒肆里的一场闹剧,才算结束了。 * 不过虽说酒肆里闹翻了天,可是因为葛牙妹瞒的好,锦棠这儿却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才跟康老夫人谈好了三十坛子酒的生意,一清早儿回到酒肆,撩了帘子进去,便见葛牙妹正在擦拭酒坛子。 只是,她跟往日有些不一样,往昔总是浓妆艳抹脂粉涂了满脸,今儿她却素素寡寡一张脸,慢说脂粉,便是唇脂都不曾涂得一点。 锦棠笑道:“娘今儿倒是清爽,也格外的美。” 葛牙妹笑着走了过来,抵着鼻子在锦棠胸膛上蹭了蹭,道:“你昨夜回陈家了,要娘说,你就该跟淮安两个把日子好好儿的过,成日在这酒肆里,有什么好?” 说着,她就白了罗根旺一眼。罗根旺随即别过了脸。 锦棠把康老夫人又要三十坛子酒的事情,欢欢喜喜的告诉了葛牙妹,葛牙妹一听果然大喜:“哪是好事情,恰好,你年前调的酒还在库房里摆着了,我出门雇辆车,给她拉过去。” 锦棠觉得娘亲有些不对,但此时念堂也去私塾里读书了,守柜台的是罗根旺。她遂问道:“爹,我娘今儿是怎么了?” 要说不涂的像个鬼一样,就是葛牙妹不正常了。 罗根旺抹着脸叹了一气,道:“大约是,终于发现自己抹脂抹粉这些年,并不怎么好看了吧。” 当着女儿的面,罗根旺也不好说,他从昨夜才发现,葛牙妹涂指抹粉打扮的妖妖艳艳,却原来是对康维桢旧情未忘。 可是,康维桢瞧着还年青的跟个二十大几的少年人一样,居然也喜欢涂成风骚妖艳的人妻,真真儿一对狗男女,这样想着,罗根旺气的恨不能将酒肆整个儿都给砸烂了。 但夫妻间无论有什么,当着孩子的面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锦棠混然不觉,应道:“恰是呢,我娘分明素着更好看。” 擦掉脂粉,一张瓜子般的脸儿,柳叶眉,水杏似的眼,悬挺的鼻梁,常年叫酒气蒸到光滑的肌肤,全然看不出她是个过了三十的妇人,犹还大姑娘似的呢。 锦棠也是高兴,只当葛牙妹真是忽而醒悟了,揽过她揉了两把,这才押着马车,往晋江酒楼去了。 不过,康老夫人并不在晋江酒楼,而是在竹山书院里。 锦棠送罢了酒,收到了三十两银子,因还提了一坛子罗家老祖所存的,八十年的老酒要送给康老夫人,遂提着酒,穿城而过,又往竹山书院去了。 康家世代好酒,他家的老爷子,临到咽气时,早已滴水不进了,还要饮一大坛子酒才咽气的,所以,今儿在书院祭他,用的仍是酒。 康老夫人见儿子一脸的愁郁,遂问道:“可是因为夏氏寄了休书来,所以你不高兴?“ 康维桢的妻子在京城夏氏,嫁他的时候他还是威风凛凛的御史,俩人之间又没有孩子,见他窝在个小县城里教书,早烦他了,所以年前寄了份和离书回来,俩人也就此一拍两散了。 康维桢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有甚好烦心的。” 康老夫人又道:“昨儿做法事,我替你物色来的,秦州城中大龄未嫁的女子,你可有看上的?”所以昨日作法事,顺带还有给康维桢相新妇之意。 康维桢皱了皱眉头,道:“再说吧。” “可惜了你和葛牙妹俩个,要我说,女大三抱金砖也没什么不好,但毕竟她与咱们家,家世太不匹配了。更何况,如今她有丈夫有孩子,你为了自己的声誉,可不能往罗家酒肆跑,徜若你再敢去,与罗家小娘子的生意,我就不做了。” 毕竟知儿莫若母,半含威胁的,康老夫人这是准备拿生意,束住康维桢到如今还放不下葛牙妹那个可怜妇人的心。 康维桢明显脸色一郁,却也不说什么。 恰说着,外面报说,罗家小娘子带着酒来了,于是,康老夫人也就不往下说了。 *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有一个循徐渐进的过程。 最开始,康老夫人只是怕葛牙妹要重新缠上康维桢,想着照顾照顾罗家酒肆的生意,再弹点罗锦棠几句,叫她们母女能够安份守已的。 但是因为锦棠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罗家的酒果真好吃,连林钦都点名,只要罗家的酒吃,其味道又确实味道甘美,再兼昨天在净土寺锦棠伸开双臂护着她,康老夫人对于锦棠的印象,有了格外的改观。 是以,开门见山她便说道:“你可曾想过,你家的酒肆太小,井水也是有限的,要我真的再要几百坛子酒,你或者连做都做不出来?” 锦棠道:“我可以从趵突泉取水来酿酒,趵突泉的水,其味道与我家井里的水,差别并不大。” 康老夫人笑道:“小娘子不懂我的意思,你来回取水酿酒,一年能酿出多少坛子酒来?三五百坛子,又会有多少收入?三五百两银子?徜若我说要你一年酿出三五千坛甚至更多,你哪点酒肆,又岂能转得开?” 恰是,麻雀一般的小酒肆,撑得起一户人家的富裕生活,但真正想靠它赚成巨富,就非得图变不可。 康老夫人道:“我在弱水河畔有一间酒厂,虽说有官府给的卖酒令,但因无人照管,多年未曾经营过了,徜若你果真有心,我分七成给你,整间酒厂,我只占三分,你去一趟河西堡,将哪间酒肆给我盘活起来。你家的酒肆,就不再是酒肆,而是间大酒坊了不是?” 河西堡,哪地方胜产糯红高梁,号称西北粮仓,而弱水河的水,源自于祁连山的雪水,其质纯质冽,当然比趵突泉更上一个层次。 更重要的是,河西人好酒,而且因为物产丰富,哪地方看似偏远,却是一个民风开化,吃酒量极为高的地域。 锦棠双眼顿时明亮。 她上辈子最恨的一重,除了陈淮安的冷漠无情,便是在和离之后,黄爱莲在生意场上对于她无情而又残酷的打压。 哪个女人身后执掌着一个强大的商业帝国,心如蛇蝎,最后还故意设计,作弄没了她好容易怀到八个月的孩子。 别的仇恨都可以消解,唯独黄爱莲,上辈子她走到陌路上时,耻笑她说: 罗锦棠,我战胜你,不在于男人和孩子,而在于商场,在于此生我将笑望着你走入坟墓,你便知道是我害你流了孩子又如何?你要知道,这辈子,你是注定了要叫我砸断脊梁,抽干骨髓,从而温驯绝望的,走入风雪肆虐的寒夜之中。 彼时,锦棠一无所有,满京城借了几两银子来,正准备要去给陈淮安收尸了。 恰应了黄爱莲的预言,她温驯而又绝望的,走入了风雪肆虐着的,死亡的寒夜之中。 锦棠虽重生了,却没想过凭借预知先机就去把黄爱莲怎么样。但一个商业帝国,她倒是很想尝试一下,当拥有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她道:“只要老夫人愿意,锦棠很愿意走一趟。” 第57章 学无所成 今春天时回暖的早,才过元宵节,书院里的桃花就已开了满树。 恰赶上午休,所有的学生都聚在讲堂外的回廊上,正在瞧夫子唐海旺考教两个学生。 康海旺的一班,开春以来因为有个学生得天花没熬过去,死了,所以空出一个名额来,如今俩个学生正在争这一个名额。 一个是葛青章,另一个就是渭河县有名的纨绔二大爷陈淮安。 俩学生一人占据一颗桃树,坐在蒲团上正在书题,唐海旺就站在他们中间。 为了能让学生们将来在乡试,会试和殿试中能够应对如流,书院中所有的考试,都是严格按照正规考试的流程来的。 俩个学生争一个名额,除了发给他们的贴经,墨义之外,便是策问,之后,再是诗赋。 方才,就在锦棠进门的时候,他们是在考策问,考题是: 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 虽说不过一段话,但这道考题涵盖了《论语》、《孟子》和《中庸》三本书的思想。 总得加起来,是说服侍君子很容易,但想要讨好君子,却是件很难的事情,至于为君子所用,就更难了,因为君子用人,总是量才而用。 这道题的主要传达的思想,还是要劝学生们不走歪门邪道,以才干取胜。 锦棠进门的时候,陈淮安已经答完了,正是葛青章在作答。桃花相映,玉面白皙,虽说身上仍是哪件满是补丁的青棉衣,但葛青章身姿挺拨,言谈朗朗,不卑不亢。 至于最后究竟谁答的对策更胜一筹,锦棠并不知道,只是从学生们身边经过时,听陈嘉雨忽而说了一句:“嫂子,二哥与青章如此不分伯仲,就只能从诗赋上争了。” 显然,前面的几场,俩人并未争出高下来。 要说陈淮安叫葛青章打趴在地,锦棠才觉得正常,毕竟上辈子的乡试,陈杭一条命换了一个乡试的名额给他,他考了个二百五回来,可见他肚子里的文墨,也就只够夜里在枕畔给她唱些淫辞艳赋而已。 要说他能和锦绣才华满腹的葛青章不分伯仲,锦棠打死都不肯信。 于是,她遂也停了下来,要看俩人的诗赋,最后究竟能分出个怎样的高下来。 虽说陈淮安是丈夫,但葛青章是她的表哥,而且打小儿的青梅竹马,隔了两辈子二十多年,锦棠犹还能记得,每每去外婆家,葛青章害羞,不肯从家里出来,于是她就趴在他家的门上喊:青哥哥,带我去捉泥鳅啊,我要捉泥鳅。 喊十回,葛青章每每能出来一回。 但每每等她回城的时候,野果子野菜,河里的泥鳅田里的野花儿,他总会等在半途上,胀红着一张白嫩的小俊脸,赠她满满一筐子,抿唇无声的笑着,一样样给她,再亲手替她一只野花编成的帽子,默默陪着她走完回程的路,送她到渭河桥头,这才作罢。 所以,她就是私心,私心的希望葛青章能赢。 自打上一回翻出手记,烧了手记之后,陈嘉雨割过一回腕,还投过一回梁,不过也不知道陈淮安怎么收拾的他,过完年之后,这孩子突然就变的正常了,萌鹿似的一双大眼儿,虽说瘦了许多,但眸子里的灵气犹还在,对上锦棠的目光,再也没了原来哪种亲切,也没了手记被偷之后的躲躲闪闪,总之,坦率亲切,成个真正的小叔子了。 锦棠与是也就跟他站到了一处。 孩子都已经放下了,她若还蛰蛰蟹蟹惊惊乍乍,反而显得她小器了不是。 诗赋的诗,是夫子唐海旺自己出的,名叫《叹学无所成》,给学生出这种事,当是要叫他们自省和反省的。 不一会儿,俩人的诗就作完了。 葛青章率先站了起来,开始读自己的。 “精卫衔木为海填,杵针穿石志在坚。 甘破寂寞图一事,留取英名万古传。 我愧学多滥费力,每近水源凿新田。 改非求真去羞耻,补牢不晚追先贤。” 这首诗,叹了学无所成,以凿穿井底为喻,再以亡羊补牢来坚定读书的决心,算是很贴题了。 待他一读完,学生之中皆是鼓掌叫好之声,而陈淮安的一篇徜若做的胜不过他,就必败无疑。 就在这时,陈淮安站了起来,抱拳颂道: “皓首穷经篆史通,穷究兴亡意克终。 千古文章论救国,读书岂以无成论?” 不比葛青章是为应题而作,陈淮安这等非但没有检讨自己,反而是直接反问夫子了。 在场的学生都倒嘘了一口气,就连陈嘉雨都侧首在锦棠耳边,悄声的说:“唐夫子肯定会取葛青章的,二哥这个态度,还没学,没反省,就去反问夫子,唐夫子肯定不会取他的。” 锦棠觉得也是。 唐海旺自树上折了一枝桃花下来,于俩人间踱着步子,最终,还是把桃花递到了葛青章面前的书案上,这意思显然是,要取葛青章了。 但就在这时,陈淮安忽而说道:“唐夫子,您莫不是不知道,求真二字为何意。” 唐海旺果然不懂,转过身来,一脸究寻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脸上全无往日的僖笑怒马,吊儿郎当之态,桃花相映,神情坚毅,双目深邃,一字一顿道:“那就烦请你查一查,皇太后的道号为何。” 当今皇上的母亲,皇太后娘娘,信奉道教,便宫中也设有道观,自己亲自主持,其道号,就叫作求真。但是,这种皇宫秘辛,远在秦州的穷学子们又岂能知道? 可是,徜若果真是在殿试上作这首诗,只凭求真二字,葛青章任凭策问答的再好,触犯了天家名诲,就得被打下来的。 所以,陈淮安仍是他上辈子的小人策略,于诗赋上赢不了葛青章,就找出他的缺点,先将他拉下马再说。 锦棠上辈子最恨的,就是陈淮安这一点,作人永远不够光明磊落,为了达到目的,总是不择手段,相比之间,葛青章是多么坦荡渥怀的君子,凡事,总是先律已,再律人。 他要不提出这个短儿来,今天能进一班的就是葛青章了。 但是,就在他说了求真二字之后,站在众人身后踱步子的康维桢发话了:“求真二字要书,必须于其中去一笔,葛青章没有作到,就是他的错,能进一班的学生是陈淮安,大家都散了吧。” 恰就在此时,锦棠走了出去,断然道:“康山正,民妇并非书院中的学子,也没有读过什么书,按理来说,也不该议论书院中的事。但是,一个读书的学子,要掌握考试过程中的名诲避字,该是到京城,将行会试时由夫子再来统一提点。 葛青章不过一个寒门秀才,连秦州城都不曾去过,更遑论京城,此时就以这些东西来要求他,未免太严格了一点。更何况陈淮安是我丈夫,我认为,他检举同窗,这样的作法有失公允,这对葛青章不公平,进唐夫子班的,该是葛青章才对。“ 她这一言,惊的书院近三十名举子,所有的夫子全都回过头来,齐齐来看。 敢在当面提丈夫的不对,古往今来的妇人之中,大约也只有罗锦棠了。 陈淮安为了应对今日的考试,苦学了一个春节,熟颂四书,狂抄经义,从陈嘉雨手里要来《朱熹全书》,整个儿通读了一遍。 但是,相比于葛青章扎实的功底,他这个半途出家是远远不够的。可是他想要学得好,就必须进一班,所以势在必得,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只是陈淮安干坏事的时候,向来都是瞒着锦棠的,生怕要叫她发现他在欺负她的心头肉儿。 乍乍然给抓了现形,吓的形象全无,立刻就举高了双手,柔柔唤了一声锦棠。 锦棠眼睑上浮着一层子的浮,红唇微张,一口银牙上下轻磕,连看都不看陈淮安一眼,盯紧了康维桢,要听他的作答。 康维桢于桃树下踱着步子,淡淡说道:“科举的残酷,就在于,错了就是错了。或者罗小娘子觉得本山正如此判断有失公允,但你们得庆幸,是在此时犯了错,而非九九八十一难,考到金殿之后,叫人于皇上面前当众指出失误。 不过,既青章不服,就加试一场,由本山正亲自来考。” 锦棠对于葛青章的偏爱,连掩饰都不曾掩饰一丁点儿,蓦然一喜,满脸焦虑顿时一扫而空,娇似桃花的小脸儿上哪欢喜的笑,辣的陈淮安恨不能戳瞎双眼。 但再试一回,他与唐海旺注定得失之交臂了,跟着刘之心哪么个糟老头子,不说会试,等乡试只怕也得学白了头。 但就在这时,葛青章一本本捡起面前的书,轻声道:“我退出比赛,进一班的名额给陈淮安就好,我仍跟着刘夫子读吧。” 慢说锦棠,连陈淮安于煞时之间都跌破了双眼。 锦棠好不容易替他求来的机会,葛青章居然就这样大度的,自己放弃了。 除了陈淮安之外,在场的学子,无不替葛青章感到惋惜。不过,他向来是个温默自律的人,便心中有什么,也从不与人说及的。 抱起书本,他自康维桢身边经过,走至陈淮安面前时,擦肩而过,冷冷说道:“陈二,徜若认真追究,你关于经商的那篇文章,里面缺点多多,甚至考据下来,几处引用都不过关。 不过,我不会当众指出你的错误,回家勿要责怪锦棠就好。否则……我会叫你知道,什么叫卑鄙手段。” 报应啊报应,陈淮安心说:瞧瞧这郎情妾意的一对儿。 他忍功好,此时仍还笑面朗朗,一口白牙:“好,绝计不会。” 不会才怪,今夜就办了她,让她知道谁才是她罗锦棠的丈夫。 锦棠气的神魂俱裂,是以也没回家,等学生们上课时,就在竹林处等着。 说句难听的,贫家孩子顿顿稀粥,自然尿也多,所以只待一下课,葛青章便是第一个进茅房放水的。 锦棠只待他一经过,便从竹林里走了出来,说道:“人各有命,你便主动退让,我不会记你的情,至于陈淮安,哪就是个黑心黑肺的,既康山正都说了加试一场,你为何反而要让他?” 说着,锦棠就急眼儿了。她活了两辈子,死的时候正如黄爱莲所说,温驯而又绝望,堪破了一切,重生回来,等闲也不动怒的,可这一回又急眼儿了。 气的跺着两只细脚,耳珰乱砸。 葛青章因为老娘性子暴劣,钻牛角尖,是个半疯子,为了自己是哪么个妇人生的,打小儿就觉得自卑,长到这样大,人前没有带过一丝的笑。 锦棠便说,他便笑着,白皙的少年面庞笑的格外生动,柔柔唤了声妹娃。 “妹娃,我进不进唐海旺的班,都能考得了乡试,但陈淮安则不同,他功底太差,没有好夫子教导,必死无疑。” 锦棠道:“你不该的,都是学生,都要走科举这条路,他又不是你亲爹,你凭啥让着他?” 葛青章再是一笑,柔声道:“快回去吧,勿要惹了陈淮安生气。” 说着,他转身就走了。 第58章 萝卜饺子 另一头,罗家酒肆。 罗根旺身子重,也只能守柜台,给人打了半天的酒,忽而有人就骂骂咧咧的进来了,将只白瓷壶砸在柜台上,气冲冲说道:“罗家的酒如今居然也搀水了,味道淡的就像鸟一样,退老子的五文钱,老子不吃了。” “我家的酒从不搀水,你肯定是自己搀了水,然后到这儿来骗钱的。”罗根旺断然辩道。 “我不与你说。东家娘子,娘子,你自己来尝尝你这酒。”这人扬着脖子,就开始喊葛牙妹了。 正在里间做饭的葛牙妹出来,揭开酒壶嗅了一口,啥话也不说,专身进里间,另灌了一酒壶品质更好的酒来,赔情说笑的,就把这人给送出去了。 回过身来,葛牙妹道:“酒是我酿的,是我养俩孩子,养咱们俩家人的本钱,人品砸得,酒质不能乱,你才起来,居然又开始干往酒里搀水的事儿了,你可知道,当初就是你们兄弟往酒里搀水,咱们的正酒令都差点叫官府吊销,一个正酒令得来不易,咱们是这渭河县城里唯一一家有正酒令的,所以官府不会动不动来捣咱们的摊子,拆咱们的酒窖。 咱们可是地窖里储着几百缸七八十年陈酒的人,哪东西富比金山,你居然还敢干这等下作事儿,就不怕官府没收了咱的正酒令了,成个黑户儿。” 罗根旺耳红脖子粗:“谁家的酒不搀水,就你实诚,酒客多得很,可赚到钱了吗。” 葛牙妹也是气的菜刀在案板上咣咣乱剁:“你怎的不说,你娘和你大嫂住着一亩地的大院子,闲来还要雇人锄花弄草的,那钱全是从这酒肆里出,说我没赚到钱,这话你怎好意思说出来?” 罗根旺对两个孩子倒是爱的,真心实意的疼爱,尤其锦棠,因为是女儿,更加的疼爱,所以只要锦棠在,他在葛牙妹面前都是噤若寒蝉的。 但是锦棠不在可就不同了,更何况他觉得如今自己能够站起来了,生意又因为锦棠的照顾好了不知多少倍,在楼上一回回听锦棠说赚了三百两又三十两的,只怕如此下去,罗家要在自己手里成个巨富,再兼到隔壁,叫瘫痪在床的老娘和大嫂夸了几句,越发心中蠢蠢欲动,便想从葛牙妹手中把酒肆的权给拿回来。 至于搀水的事儿,也是罗老太太打小儿的培养,他们祖上是酿酒大户,地下存着几十大瓮的酒,但存着,却舍不得卖,只卖些半酒半水的淡汤儿出去,这才是生意没落的原因。 但在他们看来,谁家的酒不搀水,哪才叫没天理呢。 所以,他们夫妻之间虽说没有生死之仇,但在经营酒肆上的矛盾,是永远都无法调和的。 于葛牙妹来说,罗根旺只是她在怕康家老爷子要打死康维桢时,慌不择路之后闭着眼睛瞎撞进来的个坟墓而已。 而于罗根旺来说,葛牙妹小姐身子丫环命,又较真认死理儿,还叫孙福海骗过五千两的印子钱,搞的一个家简直乱了套,就是个只会干活不会变通,叫人一骗就上当的榆木脑袋。 再加上,最近天天跑隔壁,躺在炕上的罗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的全是自己瘫痪在炕上时,葛牙妹和锦棠两个克扣银子,待她的不好。孝顺的罗根旺陪着母亲哭了一大场,心里正存着气儿了。 三言两语的,俩人就又吵起来了。 “康维桢个不要脸的,居然还想着你,如今我都在想,念堂究竟是不是我的种儿。”罗根旺忽而说道。 葛牙妹顾不得有人进门来灌酒,气的提着刀直接就出来,吼道:“你血口喷人。” 来灌酒的客人,都叫白面大红唇,母老虎一样的东家娘子给吓跑了。 罗根旺分明知道,葛牙妹嫁给他的时候还是个处子,为了堵罗老太太的嘴,葛牙妹可是捧着落了红的元帕,给罗家上下都瞧过的,所以锦棠的身世作不了假,就是他的。 但念堂就不同了,毕竟那时候康维桢还回过一次渭河县,会不会就是那一回偷情才有的? 就算没有,罗根旺为了能压葛牙妹一头,好把大房的人也拉进来一起赚钱,没有也要说成个有。他声音反而大了起来:“你要真能保证你俩清清白白,他怎的昨夜会突然跑进酒肆来,这就证明,你俩压根儿就没断过。” 要说葛牙妹这些年涂脂抹粉,当然也是为了能叫康维桢死心。 她故意将自己弄的粗俗不堪,一则,酒客们虽说臊皮两句,但一般嫌她太粗俗,就不会有更近一步的举动。再则,康维桢看她一个朴素的乡里大姑娘成了这个鬼样儿,也就死心了,会好好儿去考他的功名,过他的日子了。 多少年下来,她勤劳操持,便脂粉,也用的皆是最便宜的,好的全给锦棠用了。 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熬着丈夫站起来了,丈夫却伙同着大房一家子,这是一步步的,准备要把她给逼出门去。 狠狠剁着案板,她道:“罗根旺,我再说一回,凭你再怎么抹黑,这酒肆也是我的念堂和锦棠的,跟你家大房没有任何干系,养家的银子我给,但是,想要和伙儿做酒肆生意,没门。” 恰就在这时,大房的罗秀娟又进来了。 她端了一大海碗的饺子,笑嘻嘻说道:“怎的二叔和二婶又吵上了,和气生财,都莫要再吵了。这是我娘和我奶亲手捏的饺子,一起过来吃吧。” 虽说隔着一堵墙,但葛牙妹都一年没见过隔壁的老太太了。这一年都跟装死一样,除了讨吃就是讨吃,现在倒好,居然还会主动送饺子来。 老太太做饭手法不好,做出来的饭,也就只有罗根旺打小儿吃惯了才能吃得下去,她忙着给锦棠准备吃食,才不屑于吃大房的饭,是以淡淡说道:“我不吃,你只给你二叔吃去。” 罗秀娟应了一声,还到后厨来要了一只醋碟儿,出去给了罗根旺,罗根旺就在柜台里面,就着一碟子醋,去吃他老娘包的萝卜干儿饺子去了。 “念堂的的确确儿,是你的孩子。我和康维桢,自打分别之后就再也没有有过往来,我如今这个样子,他哪等男人也是瞧不上的,咱们往后不要吵了,我让一步,给大房一年十五两银子的花销,咱们一家好好儿把日子过,好不好?”终于,葛牙妹为了俩孩子,还是又退了一步。 只听见外面有吭嗤吭嗤的声音,葛牙妹只当是罗根旺在刨着只饺子,遂又道:“锦棠还跟我说,她做过个梦,在梦里,我于去年就死了,你们跟大房也没有守住酒肆,酒肆反而归到别人手中去了。咱们自家的人不要相互倾辄,跟你夫妻十来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我为了俩孩子,便你身子如何,我也会永远守着你的。” 男女之间,葛牙妹就只当自己死了男人,从此守一辈子活寡了,但是为了俩孩子,她觉得这样做很值。 她说这话的时候,罗根旺手捏着喉管,呼噜呼噜的,只有出气,没有进的气,像是被饺子噎到了,又像是被什么人扼住了喉管,忽而脖子一仰,连血带刚吃进去的饺子,喷涌一样扬天吐了出来,吐的满柜台都是。 葛牙妹疾步奔了出来,尖叫了一声她爹,随即就扑了过去,从罗根旺嘴里往外扒着饺子,揩着嘴,嘴对着嘴,还想吐气儿给他进去,把自家这虽说一无事处,到底是俩孩子爹的男人给救活过来。 但是,一刻钟后,罗根发就率着官府的人来了。 经过鉴定,饺子没事,但是醋里面馋了砒霜,罗根旺是叫醋里面的砒霜给毒死的。 恰在罗根旺死前,有人证,说自己上门打酒时,罗根旺和葛牙妹正在吵架,而葛牙妹还提着刀威胁过罗根旺。 再兼罗秀娟也证明,自己进门时俩人正在吵架。 案子报到县衙,也不过半个时辰,葛牙妹被以谋杀亲夫之名,就给投到县衙大牢了。 * 早晨锦棠走的时候,爹娘一个在柜台里打酒,一个在后院忙碌,和和美美的,等晚上回来,一个挺尸在后院,一个被抓下了大狱,家破人凋零,居然不过转眼间的事儿。 葛牙妹正在给她做她想吃的土芋凉粉,熬好之后,亮晶晶的一大盆,就摊在厨房的案板上,细葱花沧成的菹菜上漂着薄薄一层金黄色的菜籽油,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转眼之间,娘居然就给抓到官府去了。 蓦然回头,小念堂还挎着小书包,站在她身后,嘤嘤儿的哭着。 锦棠当然知道,这事儿绝不是一个人干的。 她上辈子叫人谋害过多回,也知道谁徜若要害人,面上笑嘻嘻,心里百转千回,在事发之前,肯定酝酿过多回,绕了很多道圈子。 “爹娘这两天可曾吵过架?大房的人可是给你说过什么?“锦棠问念堂。 其实昨儿夜里,葛牙妹就叫罗根发抽了一扁担。但是后来葛牙妹劝念堂息声,不要告诉锦棠,念堂也就将此事瞒了下来。 爹死了已经够叫他伤心的了,他怕锦棠冲动的性子,又要去隔壁,跟伤心欲绝的老太太吵,毕竟老太太待念堂可是实打实儿的好,每每过去,拉着他的手,问葛牙妹可又打了他,有没有吃饭,晚上有没有睡好,冷不冷热不热的。 相比之下,葛牙妹只会拿烧火棍抽孩子的屁股。 整日棍子戳着孩子,不许他这样不许他哪样。 所以,迄今为止,葛牙妹和罗根旺吵过架的事情,念堂依旧犹豫着不敢告诉锦棠。 他只道:“康山正来过,爹娘为了康山正,吵过一架。” 锦棠抓起一根烧火棍子,低头看着弟弟,冷冷看了半天,忽而问道:“念堂,你是不是觉得隔壁奶奶一家人都特别好,唯有娘和我不好?” 念堂憋了两眼的泪往外崩着,使劲儿摇头,却不说话。 锦棠不敢失弟弟的心,因为在念堂到京城之后,就跟她断了往来,而且年纪轻轻儿的,在她的第二任丈夫林钦去世之后,悄没声息儿的也就死了,她迄今不知道是黄爱莲的黑手,还是大房的人把他给弄没了,抑或者说,是因为这孩子本身敏感脆弱的性格,让他自己最终走上了绝路。 她回来之后忍了大房哪么久,倒不是怕他们,只是因为怕失了念堂的心,没想到最终却忍出这么个结局来。 第59章 土芋凉粉 罗念堂和锦棠不一样。 他生下来的时候,锦棠已经搬离父母,到后院去睡了。 不比锦棠小的时候,葛牙妹和罗根旺的关系尚好,俩人虽说也吵吵闹闹,但亲热的时候更多。念堂出生以后,因为康维桢回了竹山书院教书,而罗根旺自认自己比不上康维桢,又经常撞见康维桢会在自家酒肆外面,俩人夜里便会无尽的争吵。 徜若争吵起来,葛牙妹必然就不准罗根旺碰自己的身子。 罗根旺于是骂她贱妇□□,问她是不是还想着康维桢。葛牙妹有时候气急了,自然也会回怼两句:“你瞧瞧你的样子,再瞧瞧人家,再瞧瞧我的样子,你觉得人家能看得上我?” 确实,风度肃雅的书院山正,和一个浓妆艳抹的酒肆老板娘,按例也弄不到一起,但罗根旺就是觉得自卑,心里觉得不得劲儿。 念堂是从小听爹娘吵架长大的。 葛牙妹又从来不给孩子解释自己和康维桢当年的旧事,提起来就是哭。 相反,罗根旺总是经常跟儿子说,你娘只是因为康家嫌弃,不肯要,但她的心始终在康维桢身上,早晚有一天,要弃了我们父子,一走了之。 念堂从小听这种话,于母亲便有一种幻得幻失,一方面,他当然不希望失去娘,可另一方面,瞧着家里过的仅仅巴巴儿的,他连过冬的衣裳都没有,罗根旺连药都吃不起的时候,她还往脸上擦哪种香味刺鼻的劣质脂粉,那种怀疑心,自然也就深深的种下了。 再兼昨夜俩家人吵的时候,康维桢确实进来过,而父母又因为康维桢吵了半夜。 罗根旺和儿子睡一床,不停的叹气,说你娘怕是要抛下咱们走了。 所以在念堂的潜意识里,怕爹也是叫娘杀的,他心里比锦棠更怕,怕的要死。 叫锦棠两只眼睛盯着,他终于说:“姐,我就说爹是我杀的,我把娘换出来,好不好?” 他说这话,仍是深信人是葛牙妹杀的。 为母顶罪,这是他能想到敬孝道最好的办法了。 这时候,大伯罗根发已经率着人来置灵棚,在后院里开始办丧事,准备要给罗根旺收敛,下葬了。 罗根发脸上可是真真切切的悲伤,悲伤到锦棠徜若不是多活一世,都看不出他才是杀人凶手来,毕竟亲兄弟,不到一定份上,不该如此害人命的。 “锦棠,念堂,勿要怕,从今往后,大伯照料着你们。”揩了把眼泪,罗根发说道:“可怜的孩子,从今往后你们爹没了,娘也被关起来了,咱们的日子可要咋过哟。” 锦棠说道:“大伯也听说了,是我娘在醋里放的砒霜,毒死的我爹?” “可不是吗?要说你娘也是真冲动,虽说往日也动不动就说要杀人,可也不能真……唉,不说了。”罗根发再说一句,急匆匆的出去了,因为当初为罗老太太备置的棺材,从隔壁给抬了过来,正在从后门往里进了,他得瞧着顺棺木去。 锦棠侧瞧一眼院子里叫白布蒙着,停在板上的尸首,当然心焦欲裂,疼她爱她的爹,今儿早上她走的时候,还笑呵呵的,温柔的跟她说早点儿回来,你娘给你做凉粉吃了,谁知道转眼就成个口鼻尽黑的死人了。 但是这时候她不能焦躁,也不能去哭去闹,去跟人吵。 依稀记得上辈子,她最后一胎孩子小产之后,她确定是黄爱莲动的手脚,于是对着林钦大吵大闹,让他去找黄爱莲给孩子报仇。 结果了,黄爱莲把痕迹抹的干干净净,她白辛苦了一场,孩子白白儿没了,仇也没能得报,反而还受了黄爱莲一通又一通的侮辱。 当然,这辈子,在把黄爱莲哪个人戳穿,甩在陈淮安脸上之前,锦棠绝对不会说什么,也绝不会去故意打扰陈淮安和黄爱莲的相遇。 他是哪么的疼爱他的儿子陈濯缨,今生势必也要把陈濯缨那个孩子给生出来,身为他儿子的母亲,便知道黄爱莲做过什么,陈淮安非但不会加以责斥,估计还会帮她掩饰。 有孩子的夫妻才是一家人,没有孩子的夫妻,始终是离心离形的。 但是,等她拥有一个商业帝国的时候,她总得把上辈子在雪里最后一回拨开提篮,看着孩子青紫的脸时的绝望和痛苦,全都甩在陈淮安和黄爱莲的脸上。 话又说回来。 念堂小声儿道:“大伯和娘起过口角,还打了娘,竹山书院的康山正还来过,所以,大概,娘是因为……”怀恨在心四个字,总是说不出来的。 锦棠望转身在厨房案头,把葛牙妹搅出来的土芋凉粉切成了薄片,再切成细丝,放入呛过的菹菜水中轻轻一摆,一根根透明的,筋道的土芋凉粉便舒散开来,根根滑入水中。 她端了一碗,递给罗念堂:“横竖是娘做的最后一餐饭,咱们不能浪费,快吃了它。” 罗念堂哪里能吃得下去,仰着小脸儿,端着只青瓷海碗,泪吧啦啦的从脸上往下滚着,显然,孩子已经痛苦到极点了。 锦棠于是端过碗来,坐到灶火下的小扎子上,当着抽抽噎噎个不停的念堂的面,仔仔细细的,吃完了一碗筋道爽滑,酸香扑鼻的土芋凉粉。 不比豆粉的散嫩,薯粉的筋道,土芋粉的口感,介乎于两者之间,嚼起来筋道,和着酸酸的菹菜汤,格外的爽口。 但要做这东西并不容易,不加明矾会成一团稀泥,加多了明矾又会涩口,两辈子加起来锦棠吃过最好的,唯有葛牙妹做的。 她自己吃罢,转身再细细儿的切了一份出来,浇上菹菜酸汤,装进只食盒里盖好,提着,带着念堂从酒肆的正门出了门,见齐高高满头的毛乱竖着,像只野狗一样在自家门外站着,猜怕也是听到葛牙妹的事情,跑来照料自己的,遂走了过去。 齐高高搓着双手,吸着鼻子,点头哈腰跑了过来,结结巴巴唤了声大姑娘。 锦棠不比葛牙妹,对于这种喜欢上下其手,爱占点子便宜的爱慕者们,有种格外的宽容,便他们臊皮一把,或者说句流氓话儿,为了生意也会笑着,忍着。 她挺直着脊梁,一张瓜子小脸儿冷若寒霜,下巴扬了高高儿的走过去,将只食盒递给齐高高,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往他手中放了四枚铜板,道:“烦请齐公子跑趟路,把这只食盒送到竹山书院,送给康维桢康山正,只须告诉他我娘在县衙大牢就好,余的不必多说。” 既是康维桢惹的事儿,就该由他自己来收场。 齐高高嘴欠,但哪是在锦棠不搭理他的时候,真的锦棠给脸,搭理他的,下的一只食盒都提不稳,结结巴巴道:“哥哥我跑腿就好,怎好要大姑娘的钱?” “嫌少,还是看不起我?”锦棠反问。 齐高高连忙道:“哪里哪里,大姑娘使唤,我高兴还来不及了。” 说着,宝贝似的将四枚铜板往兜里一装,齐高高一溜烟儿的,就跑了。 身后忽而扬起一声啸天似的哭声,这是罗老太太,声音惊起一树正在柿子树上啄冻柿子的麻雀,扑拉拉的飞上了天。 再接着,另又是一声更加尖锐,却又年轻些的女子哭腔,不用说,这是大伯娘黄莺。 其实锦棠自打重生回来,还没见过这俩位了。 老太太和锦棠八字不合,只要一见面,老太太就要絮絮叨叨骂葛牙妹,而锦棠总得为葛牙妹辩几句,就为着这个,俩人就能吵的不可开交。 至于大伯娘黄莺,倒是个嘴软的,也从来不会说谁一句不好听,便见了锦棠和念堂,也永远只会说,瞧瞧这俩可怜孩子,真真儿的命苦。 这不,罗老太太叫人给摁住了,不许她出来,毕竟秦州传统,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的,否则的话,死了的罗根旺放不下老娘,魂就不肯往地府里归,要成个流浪在外的孤魂野鬼。 黄莺却是必须要来的,便瘫痪着,二房成了这个样子,她非来不可。 她是去年五月,锦棠出嫁之后瘫痪的,也没说什么病症,突然就瘫痪了。 一想到葛牙妹给关在牢里,也不知道急俩个孩子要急成什么样子,锦棠也心焦的什么一样。但是娘的命毕竟是救下来了,最重要的还是念堂的命,和他永远向着大房的性子。 她握了握念堂的手,柔声道:“念堂,曾经有一个人跟我说,你所看到的事实不一定是事实,你眼睛看到的真相,也不一定就是真相。今儿你且瞧着,姐姐给你瞧个你眼睛看不到的真相,好不好?” 这时候黄莺也不要女儿罗秀娟扶,一步步的,从自家爬了出来,就往隔壁酒肆爬着了,一边爬,一边哭:“可怜的老二啊,可怜的弟妹,我可怜的锦棠和念堂俩个孩子。” 可怜的瘫子,在这初春寒冷的大街上,身上垫了一块布,两只手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又一步的,往前挪着。 简直观者伤心闻者落泪的惨啊。 锦棠走了过去,就站在黄莺身后,嘴里说着大伯娘这又是何必呢,一只脚轻轻儿的,就踩住了她的裤角儿。 黄莺腿上一条褚面旧裤子,半新不旧的,因总是躺在炕上,这裤子并未换棉裤,只是条洒腿单裤子而已。 锦棠踩着裤角,她因哭的伤心,而且往前爬需要动用胳膊很大的力量,居然没发觉,继续往前爬着。 她爬。人走了,裤子还在锦棠的脚下,原地扔着呢。 第60章 云雾茶 爬着爬着,直到半个屁股都露出来了,大约是自己也发现屁股凉嗖嗖的,转身摸了一把,人的本能反应,黄莺居然嗷的一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着急麻慌的往上提着裤子。 一件半旧的,脏兮兮的亵裤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要真瘫痪了,会因为裤子掉了就从地上突然跳起来? 酒肆门外,全是搭灵棚,刷白楹联,扎纸火的男人们,突然看见一个号称瘫痪近一年的妇人光着半拉屁股从地上跳了起来,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简直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念堂毕竟孩子,紧紧攥着锦棠的手,道:“大伯娘这是装的?” 锦棠心中一直在不停冷笑,但她也并不说什么。 另还有一个了,她的祖母罗老太太,是在罗根旺瘫痪之后,号称瘫痪在床的。 但事实上上辈子,葛牙妹死后,先是黄莺能站起来了,再接着,老太太也能站起来了,一家子跟着念堂到京城,罗老太太跑起来比谁都快呢。 她之所以一直未曾拆穿,就是因为酒肆由官府颁发的正酒令,以及地契,整个儿都在罗老太太的手里。 老太太又极讨厌她和葛牙妹俩个,要是惹恼了她,她耍赖,到官府告状,要强行收回酒肆,那最珍贵的,几十大瓮每年陈酿下来用来勾调新酒的陈酒首先就没了。 她可以另起家业酿酒,但是老酒和这间酒肆失不得。毕竟她没有黄爱莲哪么高的起点,要真想做生意作成个巨富,非得依仗这间酒肆不可。 大房占地一亩的大院子,在锦棠小的时候,照壁前还有活水潺潺而流,绿竹浓植如荫,但如今活水早就死了,只剩下一条堆满了脏物的沟渠。 再往里走,是前院,曾经朱漆过的廊庑上亦是堆满了杂物,漆面斑驳脱落,院子里积年未扫的落叶积了八尺的深。 锦棠牵着念堂的手,柔声说:“念堂,徜若是姐姐住在这院子里,便无钱修葺屋子,落叶扫来,总够一年烧炕的,又何必回回花大价钱买炭来烧?” 说白了,大房的人就是好吃懒作而已。 绕过正房,过月门,便是另一重院子,里面荒草八尺的深,只由人踏出一条羊肠小径来。 锦棠又道:“徜若是我,割了这些草,灶下一年的柴就够用了,又岂需要另到外面,去买柴禾?” 念堂依旧不语。但孩子渐渐也觉得,大房的人确实是太懒了些。 占地一亩,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罗锦棠的太爷爷曾经靠着卖酒,是置过三妻四妾的。到他爷爷手里,勉强维持,再到罗根发兄弟手里,家业这才凋败了个尽光。 隔壁丧事已经热火朝天的办起来了。 锦棠牵着小念堂的手,从一侧转完了这三进三出,占地一亩,却荒凉凋憋的大院子,最里面才是罗老太太的住处。 四门八窗,雕梁画栋,窗扇雕着花开富贵,四季发财,可是瓦檐上的荒蒿足有八尺高。进了门,本在隔壁油坊里忙碌的,陈果果家的媳妇儿张菊听说锦棠家爹去了,连忙跑了过来,一身的香油气息,正在照顾老太太呢。 罗老太太今年满打满也不过六十,一辈子的东家娘子,没有干过活儿的人,只瞧容样儿,看着跟齐梅差不多。上辈子到京城后,锦棠偶尔回趟大房的家,见着这老太太,大豆咯崩咯崩的嚼着,走起来两条腿虎虎生风。 当时罗秀娟在京城找了个赌坊里充打手的,把罗秀娟始乱终弃,老太太上门去闹,嗬,抡凳子打架,躺地上装死,吓的赌坊老板当时又赔银子又跪地磕头认错的。 这不,念堂从小叫葛牙妹打怕了,和奶奶亲的不行,扑过去抵上罗老太太的脑袋,嘴角一撇,便开始无声的哭了。 罗老太太当然以为罗根旺是叫葛牙妹害死的,拿头在墙上撞着,撞了片刻,回头见锦棠站在门上,沉潭色蜀锦面的修身小棉袄儿,下面本黑面的棉裤儿,明珠珰耳,乌发梳的一丝不苟,再看哪脸上,慢说泪痕了,亲爹死了,一丁点儿的伤心都没有似的,就哪么冷冷的站着,望着她。 “你还有没有良心?哪可是你爹呀,爹死了你就不知道哭一声儿?哎哟我可怜的根旺哦,短命的葛牙妹,没良心的葛牙妹,居然就把他给药死了,我的根旺哟,一口好的都要省下来孝敬娘的根旺,宁可自己没钱用也要把钱拿来孝敬娘的根旺,好人没好报哟。” 锦棠掸了掸衣服面子,垂了眉,极为温驯的听着。 “早说过你哪个娘要害这全家,害死所有人的,没人信我,没人信我啊。” 老太太简直了,想要撞墙,张菊还是个少女体格外,拉都拉不住她。 眼瞧着炭炉子上铜壶里炖着的水呲啦啦的冒出热气来,是要开了。 锦棠于是垫了块还算干净的帕子,将它提了下来,再四处找找看看,捡到一只干净的茶碗儿,拎过窗台上的茶筒来,打开时倒是一愣。 虽说穷到家徒四壁,但是这茶叶却是岳山茶。 岳山茶又称云雾茶,因为产在高山云雾之中而有此名。唐代,它是作为皇家贡品,贡给皇家吃的。陆羽的《茶经》都对它有极高的赞誉。 这是秦州知府王世昆家的儿子王金丹过年时,特地拿来孝敬陈淮安的。锦棠拿回家,本是给葛牙妹吃的,眼不经儿的,这点子茶叶,罗根旺和念堂两个都要拿到隔壁来。 不知为何,锦棠对于老爹罗根旺的死,忽而就不太伤心了。 就好比她上辈子走到陌路穷途时,自己自身的缺点很大一样,罗根旺的愚孝,才是最终害死他的关键。 她都重活一次了,也努力过了,最终没能挽救父亲,怪怨自己又能怎么样了? 愚孝,陈淮安莫不是,葛青章莫不是,念堂又岂不是? 她叹了口气,冲好了茶端过去,柔声道:“奶奶,我岂能不伤心,但是人都已经死了,我娘还在牢里,盼着我洗清清白了。我爹和我娘都是好人,他们是叫人给害的,我得把哪个害他们的人挖出来,只知道哭,知道流泪怎么行?”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凑了过去,柔柔儿拍着罗老太太的背,道:“奶奶,喝口茶缓一缓吧,您是这家的顶梁柱,您得挺着,我们小辈才有主心骨不是?” 重活一辈子锦棠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人戴高帽子。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世上的人,高的低的,贵的贱的,谁不受用一句马屁。 这不,一说她才是家里的主心骨,罗老太太立马就不哭了,准备要去接茶,谁知锦棠的手一滑,茶水哗啦一下就洒到了她的腿上。 这可她,老太太不下炕的人,穿的也是单裤子,原本拖着的两条腿,立刻一条蹬着一条,嗬嗬不停的叫着:“烫,烫,好烫。” 张菊吓的呆愣在哪里,罗念堂也是停止了抽泣,抬起头来看着罗老太太。 锦棠却是装出个喜极而泣的样子来,扑过去偎在罗老太太怀里,假作抽泣:“看来是我爹保佑的,奶奶的腿都会动了,只怕您很快就能站起来了。” 罗老太太装瘫装了一年多,着实痛苦,真愁没借口站起来了,立刻伸了两下腿:“真的啊,怕不是我的根旺保佑的吧,多好的孩子啊,竟就叫我能站起来了。” 她也没个掩饰,径自蹬着两条腿,道:“好了好了,我是真好了,看来真是根旺保佑的。” 锦棠于是又道:“既您的腿好了,就安安心心儿的养着,等我办完丧事,再带念堂来看您。” 因为她今天嘴绵,说的又好听,还替她圆了腿突然就能动了的谎,罗老太太非但没发火,还对锦棠格外的好,柱着根棍子到了门上,一直目送着锦棠出门,这才进屋去了。 出了大房,锦棠再问念堂:“你觉得,奶奶和在伯娘的腿,是真瘫吗?” 这才是事实的真相,他们非但不肯还钱,还赖皮着想叫葛牙妹养她们,于是一个个儿躺在炕上装死,若非锦棠一个个拆穿,只怕还能继续装下去。 深深看了念堂一眼,锦棠道:“娘是爱往脸上化点儿脂粉,也总待你凶,没有奶奶待你好,可是念堂,你瞧瞧,奶奶和大伯娘为了能赖帐,为了能叫娘养,都做了什么样的事儿?” 便瞎子也能看出来,罗老太太就是装的,否则的话,瘫痪的人,水淋到腿上,她就能动了? 哪怎的罗根旺瘫了那么久,没站起来? 念堂这回才是切切实实的恍然大悟,抓着锦棠的袖子就跪地上了:“姐姐,我错了,我真是……” 孩子那么尊重,信任的奶奶和伯娘,居然在装瘫痪,念堂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第61章 盖棺定论 枉当初罗根旺一回回的说,你奶和你伯娘都是善良的人,老天不开眼才叫她们瘫了。说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锦棠道:“什么话也别说,进去守灵去吧,哭的伤心一点儿,须知这世间的人,就是要一张假脸才能活的滋润,活的得利,人要太真性情,总是要吃亏的。” 她上辈子就是太真性情,才吃了哪么多的亏。 站在门外等了片刻,张菊出来了。 张菊家的油坊,就在罗家大房过去第二间店面,因大房的儿子罗念君想娶张菊家的小妹张娟,俩家子遂一直有些往来,而张菊和罗秀娟两个,也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见锦棠在外头,张菊道:“嫂子,这叫个甚事儿,怎的你爹好好儿的就没了呢?瞧老太太伤心的。” 锦棠亦微微叹了一气,道:“这跟我娘无关,我娘要真想做什么,早做了,又何必等到今日?” 张菊也是一叹:“谁说不是呢,您家伯母的为人咱们是知道的,她可是个善良人。” 锦棠瞧着罗秀娟正扶着她娘,在酒肆门上哭了,遂又对张菊说道:“这些日子我不在酒肆,你们也未开张,不过你当是来过秀娟家的,她家最近可有什么事儿?” 张菊也知道锦棠与大房不对付,而且罗老太太确实整日张嘴闭嘴都是骂她之言。 人老了,因着年龄,话都有几分的可信,锦棠和葛牙妹的名声,多一半都是叫罗老太太给骂臭的。不过张菊方才也看见了,锦棠待老人是真不差。 她笑道:“你家的事儿你还问我?”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想到什么说什么,转了一念,又道:“你们家不是在商量着,要买罗家大房这一亩地大的院子吗,据说开价五千两银子呢,咱家二婶可真是有钱,五千两银子,她一手真能拿得出来?” 她说的二婶,就是齐梅了。 拿五千两银子买一所破败成这样的院子,齐梅打的,压根就不是院子的主意。 锦棠心微微沉了一沉,此时也只有冷笑。 该发生的事,似乎无论怎样阻止,都会发生。 齐梅和大房是确定勾结了的。 而因为陈淮安在净土寺替她出了回头,她没有仔细追究此事,谁知道老爹一条命就这样给作弄没了。 锦棠拉过张菊的手,笑着说:“我记得你守店的时候,膝上常裹一条熊皮褥子,把它给我找来,另,我想吃滚烫的炒米茶,但我娘总爱做咸的,拿些你家的红糖,给我冲杯甜甜的炒米茶来我吃。” 罗根发为了五千两银子,不惜谋害兄弟,如今想要的,就是把罗根旺早早葬入土中,盖棺定论,把罪定在葛牙妹身上。 最显著的,就是熬锦棠,明知道她和念堂俩孩子都经不得冻,还把灵堂搭在外面,河风呼呼儿刮的地方,就是想要冻的守灵的锦棠受不了,早些吐口葬人。 锦棠才不上当呢。 熊皮褥子加上炒米茶,葛牙妹炸好的油果子,她要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儿的,熬死大房这帮人。 至于葛牙妹,锦棠其实并不担心。 康维桢是个正人君子,既真跟葛牙妹有过一段儿,而葛牙妹因他所累,在罗家大房面前那么忍辱负气,以他在渭河县的声望,若连牢里的葛牙妹都护不好,那锦棠就白白信任他了。 * 葛牙妹被关进牢房里时,还未从丈夫已死的震惊中缓过来。 待一缓过来,她觉得不对劲儿了,因为饺子是罗秀娟端来的,而醋,是罗秀娟倒的。 但是,虽说大房和她吵架,和罗根旺却好的不得了,要说罗秀娟会给罗根旺下毒,她也觉得不可能,毕竟秀娟比锦棠还小,还是个小姑娘呢。 她本就是个冲动的性子,也是糊涂了,缩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团了片刻,忽而意识过来,徜若知县真的开堂审案,她和康维桢的旧事会被翻出来, 要真哪样,念堂会更恨她,锦棠也会没脸见人,而罗根旺的死是翻不了案的,至少在她想来,翻不了案啊。 毕竟她可是当着人的面,提着菜刀指过罗根旺的。 昏昏绰绰儿想了半晌,她也不知怎的,认为死是自己唯一的出路,遂解下腰带,往牢狱里浅浅的横梁上一搭,太低,脚还在地上了,怎么也勒不死自己,于是屁股使劲儿的往地上坐着,妄图以自身的重量,把自己给勒死。 就在她艰难挣扎的时候,先是哐啷啷一阵铁琏响,再接着,脚步踏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沙沙而来。 “当初你总觉得,嫁给渭河县最窝囊的男人,我就能收心,考学,功成名就。因为这样,就能断了我的念想。伢姐儿……”居然是康维桢,颌下一层青须,提着只朱漆面的食盒,单屈一膝跪在牢房的木框外,叹了声伢姐儿,粗大的喉结便疾速的上下而动。 “可你又岂知,在我心中,你与我是一样的,你糟蹋自己,就是在糟蹋我。”揭开食盒,将那碗菹菜土芋的凉粉端了出来,康维桢隔着栏杆递给葛牙妹,道:“锦棠托我送的,快吃了它。” “锦棠怎知你?”葛牙妹以为自己瞒女儿瞒的好着呢。 瞒着女儿,叫女儿什么都不知道,过的没心没肺又天真快活,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她不想叫她的锦棠知道自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难堪的过往。 艰难的扯开腰带,她连忙拍着身上的土,落到这步田地了,妄图还能在比自己还小的,她爱慕着的这男人面前装出个体面来。 康维桢一笑:“你总拿锦棠当孩子,她其实比你懂的更多。” 葛牙妹一想也是。她怕的要命的康老夫人,锦棠敢去跟她谈生意,康老夫人望着她,满眼的蔑视,可跟锦棠却是平起平坐,可见锦棠虽是她生的,却比她厉害多了。 她接了过来,自己做的土芋凉粉,切成丝儿,又酸又香,明矾似乎稍多了一点,否则味道还会更爽口。 这样想想着,本就爱做饭食,喜欢给孩子弄东西吃的葛牙妹又不想死了,无论怎样,俩个孩子一个她,夜来做一桌香香的饭,团在一处,比这样背着名声死了要强啊。 她挑了一筷子,随即捂上唇,道:“你走吧,咱本就不是一路人。也莫要叫你娘看见,否则的话……” 她迄今还记得康老爷子拿蘸了水的马鞭抽康维桢抽到半死,康维桢又倔,十五岁的少年,衣衫抽破了,瘦津津的身子上全是血痕。 要说棒打鸳鸯,没脑子的人总是喜欢欺负人家姑娘,殊不知,越欺负儿子越心逆。康老爷子最明理,给儿子一顿打,无论儿子怎样,给葛牙妹的恐惧,却是种到了骨子里。 到如今,葛牙妹犹还记着那种痛了。 便康老爷子死了,她怕康老夫人还要给他上家法。 康维桢是个男人,于中年男人之中,身材保持得当,身材瘦削,一身文墨,虽说是个书生,却是个刚正不阿,顶天立地的书生,而且相貌还生的很是俊朗。 所以这女牢里哪些十恶不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停止发呆的女犯们,全都从各个牢口上凑了过来,攀着歪木栏杆,眼巴巴的望着。 “伢姐儿,我是个男人。” “而且,也早就和离了,与前面那一房,连孩子都未生得。或者此刻,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有人要笑话我,或者说我居心不良,但无论你点头与否,我康维桢今日都要娶你做妻室。” 牢房里,又潮又暗,四处都很脏,还飘着股子难闻的味道。 葛牙妹难得今儿没化个白脸大红唇的鬼面,素素白白一张瓜子脸,苍白的唇,恍惚还是当年大姑娘的样子,泪从颊上滑下来,一滴又一滴的,往碗里滑着。 “锦棠和念堂,我必待如已出。至于别的,只要你肯点头,我都能带着你扛过去。” 于一个有孩子的妇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她的孩子了。 若她还是个青葱少女,便有男人说这话,倒也没什么。 可她是个身上背着杀夫罪的女犯,名声又臭,还蓬头乱发的呆在牢里,康维桢能说出这番话来,算得他的诚心可鉴了。 “短寿的刽子手哟,这杀夫的妇人在大牢里,奸夫就来了,还卿卿我我眼看抱到一处。”隔壁一个女犯扬天一声长喝。 对面一个拍着大腿道:“闭上你的臭嘴,瞧瞧这奸夫说的多好听,我还想再听一听。” 康维桢本是夫子,练出来的字正腔圆,再是一笑,道:“至于父母,你又何必操心,须知,我们已经过了该叫父母操心的年纪,他们愿意,则敬之,他们不愿意,大不了分开单过,这些事,全由我来打理?” 末路亡途上,有个男人还在如此缓缓而诉,跟她谈居家过日子的事儿。 葛牙妹连忙揩了泪,道:“我不寻死就是了,至于你今日说过的话,你忘了我也忘了,快走吧,在这儿呆的久了,对你名声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关键时刻康维桢没用,要救丈母娘,还得我这个亲女婿上。 第62章 黑道白道 康维桢狠扯了两把锁头,真想把葛牙妹从里面给拉出来,拉出这又糟污又烂脏的地方,只是人证据凿的杀人罪,便他是渭河县的首富,还是书院的山正,没理不能强行放人,是以有心无力。 人陷于情中,自然就会慌乱,而这时候的康维桢,因为葛牙妹那种无于伦比的绝望,就慌乱了。 真正自己最在意的人身陷牢狱,人们最在乎的,就是怎么把她给弄出来。 “他这是想劫牢了!”隔壁的女犯道:“天杀的刽子手哟,这书生要造反啦。” 对面那个拍着大腿道:“闭上你的臭嘴,他劫了牢,咱不是正好一起出去?” 康维桢越来越急,搡了一把觉得木门槛似乎能摇得动,随即便狠命搡了起来。 渭河县所有的女无赖,大约全关这儿了,一监的女犯们一看这人果真是像个要破牢的,全都嗷嗷乱叫了起来。 就在这时,牢役带着个五短身材,脚步沉沉的男子进来了。 这男子下了楼梯,在走廊上便是一声喝:“想坐老虎凳还是木驴,或者苦头没吃够,要抽筋扒皮下油锅?” 这男人身材虽说不高,跟那短腿狗儿似的,声音极为洪亮,一声暴喝震的地牢里房梁上的灰絮都扑簌簌往下落着。 女犯,若非杀夫,与人通奸,便是拐卖人家的孩子,或者虐待婆婆,十恶不赦的那种人。更何况,她们皆是生养过孩子的,一般的男人唬不住他们。 但骡驹一声吼,还真就把这些女无赖们给震住了。 他手中持着一张印有朱戳的官府公文,步履带风,身后还带了两个秦州府衙的衙役,行至葛牙妹的牢房面前,将公文往柱子上一拍,道:“就是这位,谋杀亲夫,品行极其恶劣,州府王大人亲手发函,要把她提到州府去审,快些开门。” 他所带的人,全是州府衙役们的衣着,人模狗样儿的,一路从县太爷唬到牢役,只待牢役将门拉开,在众女犯的尖叫声中,康维桢的推搡之中,一把拎上葛牙妹便走。 鬼哭狼嚎般的练狱。 康维桢只恨自己当初选错了行当,此时不能拨剑而起,跟这些牢役们拼一场,一路追出县衙,眼瞧着一身素服,娇弱弱的葛牙妹回头望着他,叫人拖着扔上马,打马便走。 直追出了两条街,忽而不知何处冒出一人来,大手一拎,就把康维桢险些给拎了起来:“岳丈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康维桢犹还愣着,陈淮安道:“天都快黑了,给我老丈母娘找个去处,换身衣裳,让她好好儿洗个澡,吃一碗饭,案子翻过来前,不要带她出世就好。” 黑道白道,孔圣人说的都是君子之道。 所以康维桢死活瞧不起陈淮安这种黑白两道皆走,说善不善,说恶不恶的人。 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他才体会过来,世间唯一不吃亏的,还真就是陈淮安这种人。 “既我都叫了你一声岳丈,岳丈大人,把葛青章也放到唐海旺的班吧,多一个学生又能怎样?”陈淮安又道。 想他两辈子吊儿郎当,但葛青章的君子之风,反衬着他的卑鄙形样儿,陈淮安虽说赢了,胜之不武,于是起了,跟葛青章同班而学,从此再比的雄心。 他总得于书院中,凭真材实学胜了葛青章,才好叫锦棠知道,谁才是她的丈夫不是。 此时夜幕已至,他假传州府的公函劫了狱,还得去照料锦棠。 她爹死了,跟他养母脱不了干系,而究其原因,还是陈淮安太过纵容齐梅的缘故。这一回,连陈淮安都觉得锦棠原谅不了他。 先回陈家。 不期半路上竟遇上齐高高。 “今儿你死到哪里去了?”陈淮安上前便问。 齐高高指着不远处的陈家:“大姑娘让我到陈家门上,打问打问我大姑想买罗家宅院的事儿。” 果然,锦棠已经查到齐梅了。 陈淮安道:“高高,我是你啥人?” “二大爷,你是我亲人。” “罗锦棠呢?”陈淮安又反问:“是你娘吧,她的话就比我的还管用?” 齐高高颇赖皮的笑着:“比我娘还亲,我娘活着的时候,我可没听过她一句话。” “滚!”一脚踢过去,齐高高就跑了。 夜幕初降,灰蒙蒙的,陈家也是一派冷寂。 陈淮安脚步故意放的轻,陈嘉利和陈嘉雨两个在书房里读书呢,刘翠娥一人在厨房里忙碌着,皆没有看到他。到了正房的窗侧,陈淮安便听见齐梅说:“我给两千两已经够意思了。酒窖他们留着,一家子的蠢货,能变成钱吗? 倒不如拿着银子买些地回来,躺着做大地主,不是挺好?你就这么跟罗根发说去,我只出两千两,多的一分没有。” 却原来,罗根发觉得两千两一座酒肆价格太低,眼看拿到手,通过何妈,跟齐梅俩个抬价格呢。 陈淮安不期自己那天夜里哪般掏心掏肺之后,齐梅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了要酒肆,连锦棠老爹都给弄没了。 他亲娘陆宝娟是个连只蚂蚁都不敢捏的妇人,求名,但不求利,当然,也从来不干下手害人命的事儿。 陈淮安觉得自己一半的黑心,大约就来自于齐梅。毕竟他是吃她的奶长大的。 于窗户外面轻轻咳了一声,齐梅蹭的一把打开了窗户,何妈也像作贼一般,悄没声息儿的就溜出来了。 陈淮安轻轻唤了一声娘,齐梅立刻攀着窗子凑了上来,笑眯眯问道:“我的乖儿,甚事儿?” 一只修长力劲的大手抚上齐梅的脸,陈淮安道:“我已经没爹了,不想连娘都失去,您就不能收手吗?” 齐梅虽还笑着,却也脸簌簌的:“你这话是甚意思,娘难道待你不好,便罗家的酒肆,咱们经营着,不还是锦棠的,我就买间酒肆而已,这样做又有什么错?” 陈淮安断然道:“陆宝娟的二妹陆宝妧眼看受封皇贵妃,从今往后,她在京城的际遇就要好起来了,因为她妹妹的身份,她将被陈澈迎娶为正室夫人,届时,就不是她求着你,而是你求着她,你如此肆意的玩弄她儿子,就不怕陈澈夫妻有一日东山在起时,报复你?” 齐梅嗖的一下抬起头来,牙不停的上下磕打着。 她以为自己瞒的好着呢,没想到陈淮安居然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了。这倒不算甚,他不爱她了,这才是最可怕的。 “淮安……”她一只戴满了戒指的手抓了出来,想要抓住陈淮安的胳膊。 陈淮安揽过齐梅,额头抵着齐梅的额头许久,柔声道:“娘,听儿子一句劝,收手吧。” 他要真狠一点儿,她用的手腕,他也会。但一口口的奶吃着,打小儿就睡在她的胸前,陈淮安几番硬了硬心,终究还是下不去哪个手。 轻轻拍了齐梅两巴掌,陈淮安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何妈就叫县衙给抓了,据说是翻扯出来的旧案,说她曾因妒而药死亲夫。 除此之外,次日齐梅的娘家齐家商栈忽而有官府来查,非但查出她家私自建窖酿私酒,明明养着一百匹马的大驮队,给官府却只报了十匹,偷税漏税,当即查走了一大注。 老爷子齐东气的当时一口痰噎住,险些连命都没了。 一重接着一重,齐梅先是损失了何妈一个大助力,又失了一笔巨财,还叫官府追查个不休,逼着她补缴剩下的税款,家中老爹卧于病榻,苟延残喘,外面又是一笔笔的债,齐梅哭了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后还是写信给京城的妹妹齐蜜,借了银子来,才能补齐债款,了了此事。 * 罗家酒肆的后门口,远望是遥遥无际的渭河,月挂中天,火光燃燃,正开春的月份,桃花才吐枝芽,灵棚就搭在渭河岸上。 锦棠给念堂裹了一根熊皮褥子,自己也裹着一根,呷一口热乎乎的炒米茶,果真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冷。 这种凶死之人本身带着晦气,当然也没什么人来吊丧。 罗根发召集了一帮自己在这县城里的狐朋狗友,在旁边搭了间棚子,炭火燃燃,大家一起聊天吃茶,当然,不时的,他就要过来催促一回,叫念堂早做决定,把罗根旺早点葬了入土为安。 罗念堂两只眼睛哭的红通通的,冷冷望着不远处的棚子,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于是,罗根发身后有人冷冷说道:“父亲都丧了,还裹甚熊皮褥子,都给我剥了去,瞧你们姊妹俩,可有个作孝子的样子?” 锦党抬起头来,便见这人是孙家一个叫孙三儿的。 孝为大道,要真做不好了,也是会有人说的。 她不得已,只得把熊皮褥子从身上剥了下来。 念堂见状,只得也将身上的熊皮褥子剥了下来。 那孙三随即道:“这才有个作孝子的样儿,爹都死了,你们心里没有哀戚也就罢了,灵堂之前,岂是吃茶享乐的地方。”于是,锦棠的茶也吃不得了。 说着,他又道:“我瞧明儿就是个宜动土的好日子,三更挖坑五更葬人,将你爹厚葬了吧,如此凶死的人,不好长时间停灵的。” 锦棠依旧未说话。 她不知道康维桢可有照顾好葛牙妹,再者,最难的是从罗老太太手里要来酒肆,徜若要不来,就此跟罗根发翻脸的话,代价也太大了。 所以,她派了齐高高去找齐梅和何妈,借着吊丧的名义,想把齐梅和罗根发俩方都叫到一处来对质,以她对何妈那个蠢妇的了解,当能逼问出事实的真相来。 罗老太太便再如何偏疼大房,到底根旺和根发都是亲儿子,叫她知道罗根发为了银子而害死兄弟,罗根发得坐牢不说,酒肆自然就归到了她手中。 可是左等右等,齐梅和何妈就是不来。 再不来,她就得亲自上门,去揪何妈那个真凶了。 第63章 一网打尽 河风呼呼的刮着,罗根发一力的催促着,周围一圈子渭河县的老人们,就是想早点把罗根旺给葬了。 葬了,就等于盖棺定论了。 而眼看三更,准备去打坟的人一人一把锄头,一人吃一碗罗秀娟和张菊几个做出来的烩菜汤就白馍,就准备要起身了。 “你们不能就这么把我爹给葬了。”罗念堂忽而说道:“我娘是绝不会杀人的,凶手当另有其人,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锦棠冻的吸着鼻子,要看念堂还会怎么做。 便她扯出杀人凶手来,让事件水落石出,酒肆最终也是归在念堂的名下,念堂不受尽屈辱,不看清谁是好人谁是恶人,他的心依旧向着大房,酒肆实质上就还不是她的。 所以,锦棠要把念堂逼到山穷水尽处。 而如今,就是念堂的山穷水尽处,因为,他才是二房唯一的男丁,如今由他来掌家了。 念堂忽而站了起来,指着罗根发说:“大伯昨儿夜里还当着我的面,抽了我娘一扁担,或者就是大伯您,是您想要我家的酒肆不成,于是杀了我爹,嫁祸给我娘的。” 要抛去偏见和偏爱,其实事实的真相是很容易分辩的。 罗根发今日请的人,当然是格外筛选过的,只会向着自己的可靠人手,他使个眼色,孙三儿这些人也不听他说的,吃罢了烩菜汤,拿白馍擦净了碗里的汤汁儿一口嚼掉,揩把嘴,扛起锄头便是个要走的架势。 念堂于寒风中忽而就哇的哭了出来。 他打小儿和罗根旺感情最深,罗根旺瘫痪在床的这一年,也是由他亲手照顾,知道爹的无力和努力,比锦棠伤心不知多少倍,哭着便去扯那些人的腿。 孙三儿恰是上一回,叫陈淮安扒光了衣服扔冰封的渭河里冻过的那位,心里藏着恶呢,故意的照准小念堂的腿就踩了过去,一脚踩完还不够,假装个绊摔的姿势,膝盖又重重往念堂的脊背压了上去。 爹死娘下大狱,只剩下弱姐幼弟,此时不欺,更待何时,所以,孙三儿是可着劲儿的要欺负了。 念堂在大哭,锦棠就哪么冷冷的看着。 她也是被逼到穷途末路时,才看清楚了世人假面下的真相,念堂早晚也得明白这一切不是。 恰就在这时,身后也不知谁狠踹一脚,将他于这冻的硬梆梆的地面上踹了个口啃屎,门牙都磕掉了几颗。 “人总是要葬的,今夜就葬,但大伯怕是不能戴孝送终了。” 念堂回过头来,便见身材高大的姐夫,一手撩着袍帘,腿还抬在半空,是个踹人的姿势。 陈淮安到此时才赶来,身后还率着一大群的衙役。 他踹了一脚还不解恨,指着齐高高道:“去,把那孙仨儿给我扒了衣服,扔河里去,冻不上半个时辰,不准他上来。” 孙仨儿嗷的一声,扔了锄头便跑。 罗根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了,叫衙役将双手一反剪,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叫人给当成凶手了。 他自认事情做的绝密,眼瞧着衙役们又去拘他家罗秀娟了,这才明白过来事情的严重性,筛着膀子叫道:“你们必定是抓错人了,真正毒死我兄弟的是葛牙妹,证据确凿的,你们抓我作甚,抓我家闺女作甚?” 陈淮安上前一步,道:“大伯,到牢里去找何妈,她把什么都给吐了,您可真是……真是够蠢的。” 罗根发要不是真缺银子,也不可能贪图酒肆,要不是叫何妈诱着,说哪药无甚痛苦,反正罗根旺人也废了,媳妇还偷人,死了也是解脱,他也不会哪么干的。 杀人害命的事儿真的败露出来,可是要偿命的。 从方才开始就心神不宁的罗根发,此时才真正的嚎哭起来,挣扎扭打着,想要去护自家的罗秀娟,而罗秀娟其实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听何妈说,洒点子白色粉沫在罗根旺的饺子醋里,酒肆就能归到他家了。 傻丫头而已,只当是个简单不过的事儿,谁知最后,她才是下毒的凶手。 多周密的事情,谁知道到头来害人又害已的。 秀娟也不过一个大姑娘,却是亲手下过毒的人,这下可好,一辈子的牢狱逃不掉啦。 罗根发还在跟衙役们扭打,想逃,想跑,他带来办丧事的,打坟的人们也跟衙役们扯打了起来,但混子岂能斗得过官府,不过转眼之间,所有人叫衙役们收拾的服服帖帖,一锅子端的,全部都给抓走了。 陈淮安折身走回灵堂前,重新替锦棠把哪熊皮褥子煨上,给她手里塞了两只热乎乎的东西,待锦棠打开,却是烤的又焦又软的两只烤红薯。 他屈膝就跪在她面前,火光之中,锦棠一张小脸儿上,河风吹乱了发,抿着唇,并不吃红薯,只是紧紧的渥在怀中。 齐梅指使着何妈,杀了她父亲,还把她娘给弄进了大狱,而这一切,陈淮安本来可以阻止的。 要是上辈子,叫她占了理儿,罗锦棠能一巴掌搧过来,搧花他的脸,还得揪着耳朵说:“陈淮安,你看看清楚,看看清楚你那笑面虎似的娘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什么东西。” 所以陈淮安静静的等着,等她发作。 “我娘呢?”她终于开口了,叫河风吹哑了嗓子,声音略带着些沙哑,但是陈淮安从未听过的温柔语调。 陈淮安道:“我让骡驹从牢里把她弄了出来,然后就送给康维桢了。” 简单又粗暴,说的,就好像丈母娘是个物件儿似的。 锦棠瞪了陈淮安一眼,并未说什么。 老爹才丧,就把老娘托付给一个与她有旧挂葛的人,听着实在不是哪么回事儿,不过锦棠多活了一回,看透了太多东西。 她早知道爹娘矛盾深,但若非念堂提及,都想不到俩人其实早已离了心。 若非听念堂说及,也不知道康维桢还曾在罗根发打人的夜里,前往酒肆,调停过。 若非康维桢的调停,葛牙妹和罗根旺是不会翻脸的,他是一味卤水,催化了所有的事情,走向不可控的场面。 而且她也太累了,她急需要一个人,先把葛牙妹救出来,再看管起来,她才能打败大房,掌握这间酒肆。 “晨起,就把我爹葬了吧。”望着罗根旺的油漆棺材,锦棠柔声说道:“我已经尽力了,可我总有办不到的事儿,他的死是我的罪,是我此生也弥补不了的大罪。 爹尚在热孝之中,就把娘手付给一个与她声名有挂葛的人照顾,也是我的罪,横竖我早晚也得死,这些罪,等到黄泉路上,奈何桥头相见时,我跪在我爹的脚下忏悔认错就好。 逝者已矣,活人总还是要活的,爹只要记我的错,不要记恨我娘就好。” 见念堂两眼通红的望着自己,她又道:“便有现世报,爹果真不满于我的的行事,要降罪,要此刻就叫雷劈了我,我受着即可。” 棺木就停在身边,念堂似乎有些怕,屏息望着那具棺材。 但锦棠不怕,真正十恶不刹的人,天不打雷不劈的,她上辈子就经历过。苍天不公,欺负的也是老实人,人真要想得公平,还是得自己爬起来为自己争。 “至美,我得求你件事儿,你能听我的话吗?”她转过声来,沙哑着嗓子说。 上辈子,她若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说上一句,陈淮安愿意跪下来听的。 可上辈子在经历哪么多后,她若还能心平气和的说话,她就不是罗锦棠了。 “明日一早,找辆软轿儿,把我奶抬到县衙去,让她亲自听堂,听听罗根发到底是为甚起的心思想要酒档,又是怎样谋害的我爹,打的我娘。” 罗老太太看着酒肆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也想搀和进来,让大房一起赚钱,但罗根旺罗根发皆是她生的,她肯定不会知道,也不会允许罗根发为了贪图酒肆,害罗根旺的命,所以,这事儿老太太肯定不知情。 她垂了垂一双水兮兮的眸子,再抬起头来,又道:“县公张其昌不是还颇听你的话吗?从我家酒肆里去取,取上十两银子塞给他,务必要叫他把罗根发说的十恶不赦,你娘指使罗根发的事情就先瞒下来,把罪全压到罗根发一人身上,只说是他起的贼心,谋害弟弟,而且大房的人要全部牵扯进去,尤其是他儿子罗念君,也下到牢里一段时间。”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丝感情也不带,果断绝决,恨到咬牙切齿的齐梅,她居然愿意亲手从这桩谋杀案里摘出去。 其目的,则是想把大房的人一网打尽,这样,罗老太太的酒肆自然而然就归到二房手里了。 冷静理智的罗锦棠,简直叫陈淮安觉得可怕。 这种冷静和理智,上辈子他只在一个女人身上见过,哪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黄爱莲。不过,那段婚姻只是一个孩子来维系,他和黄爱莲之间从相识到分开,最后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他一一的应着,点头说着好。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被无视的境界是,脸凑过去,媳妇儿也不肯打了,呜呜~~~~~~~~ 第64章 少年风流 “你那个娘,早晚有一日,我要叫你知道她有多可怕。”她又说道。 “徜若有一日撕开脸,你若回护她,我会连你一起咬死。”锦棠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 陈淮安深深点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早知道齐梅未安好心,可直到重来一回,一点一点的,原谅着,容忍着,也渐渐儿发现她的可怕。 她没有杀他,只是毁了他,而因为养育之恩,他的心里,始终对她保留着最后的温情。 但齐梅所任意玩弄,利用的,也正是他的底线和温情。 裹着熊皮褥子,锦棠这才剥开红薯的皮儿,轻轻咬了一口,随即欠腰,将红薯展开念堂,柔声道:“快尝尝,这红薯格外的甜呢。” 念堂于是也咬了一口,果真甜,细沙软糯的甜。 锦棠将他拉了过来,撩起他壮着熟羊毛的棉裤,轻轻替他揉着叫孙三一脚踩青了的腿腕子,柔声问道:“疼不疼?” 念堂虽说疼的呲呀裂嘴,却也咬着牙摇头。锦棠故意一口红薯喂到念堂的鼻子上,揉了他一鼻子,道:“活该,谁叫你不好好儿吃饭,男儿就该多吃饭,长的快,高高壮壮儿的,像你姐夫一样,你瞧瞧,这满渭河县的人,谁敢欺他?” 寂寒的夜里,河边的灵帐下,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人。 锦棠边说,边侧眸,眼皮子轻轻儿撩了陈淮安一眼。他虽说不靠谱,这幅精健结实的身板儿,于女人来说,也是极大的安全感。 当然,身体好是件好事。 像葛青章哪般文墨,叫陈淮安这个王八蛋一把推进护城河里,堂堂一介御史钦差,死的多委屈。 恰这时,陈淮安说道:“念堂,你该睡觉了。” 念堂断然道:“姐夫,灵前不能睡觉的。” 陈淮安道:“怎么睡不得,我说睡得就睡得,快睡,否则我也把你脱了衣服,扔河里去。” 孙三儿叫齐高高拨光衣服,此时还在河里冻着呢,陈淮安这一回是准备,冻到孙三再也爬不起来为止了。 到底念堂还是孩子,叫姐夫一吓唬,红薯才吃了半个,缩在张熊皮褥子里,慢慢儿的睡熟了。 这时候管灶的几个人也睡着了,锦棠往后一靠,也就靠到了陈淮安的身上。 这本就和离了的便宜丈夫,胸膛宽阔,热和,虽说俩人吵吵闹闹,但每有大事发生,她总还是能依靠的。 这样想着,在撕烂齐梅那张脸之前,锦棠就又打算与他再做一段挂名夫妻了。 “我原来总觉得,你听你娘的话,不肯替我出头就是你不对,如今算是彻悟过来了。”睡了片刻,锦棠忽而睁开眼睛,仰面笑着说道。 陈淮安坐在她身后,整个儿的搂着锦棠,其实也未睡,低眉唔了一声,问道:“为何?” 其实错的是他,可她居然一直在反省自己。 曾经的每一件事情,她都在反省,哪里做错了,于是婚姻,家庭落到了这步田地,又该要怎么走,才能回到正轨。 她上辈子就一直在反省自己,若非她的缝缝补补,千疮百孔的婚姻,不可能经营整十年。分明是他的错,分明世事纷扰,可她是葛牙妹生的,遗传的天性,总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是自己的错,想要把乱糟糟的生活拨乱反正。 锦棠道:“你虽不是她生的,但你上辈子并不知道此事,就好比我爹,我明知他有很多缺点,但在我心里,一味的仍会粉饰他,觉得他有苦衷,本质是个善良的人。” 若非听念堂说起前天夜里酒肆里的吵打,罗根旺居然都没有护着葛牙妹,以及他们之间几年来为了康维桢而生的争执。 而且,吵到激动的时候,罗根旺甚至会拳脚向相,葛牙妹因为自己理屈,总是悄悄的默着,忍下来。锦棠也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娘脸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她说怕是胭脂膏子不好,落下来的印子,但显然,那全是罗根旺打的。 念堂是个男孩,见惯了,不知道打女人是件不对的事儿,锦棠却很气愤,一个男人,在外老实绵厚,夜里却总是打的妻子嗷嗷叫,罗根旺这样做,显然是错的太离谱了。 陈淮安就算叫她打成狗头的时候,也没有动手指过她一指头,徜若他真敢动手,上辈子锦棠早就和离了,她绝无法容忍一个动不动就动手的男人。 打死锦棠,锦棠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父亲的心胸会哪般狭隘。 “所以是我的错,我不该逼着你或者选她,或者选我的。于你来说,母亲你也想要,妻子你也想要,因为你想要的是个家,而无论我或者齐梅,都是想独占你,你选了一方,势必就得抛弃另一方。” 选你娘还是选我,天下男人的噩梦。 陈淮安轻轻叹了一气,粗大的喉结抵在锦棠的耳侧,不停的上下喘动着:“糖糖,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锦棠轻轻唔了一声,也是一笑努力往后靠了靠,寻着陈淮安胸膛上的暖意:“我有很多亲人呢,有娘,有念堂,才不要你。” 他亲朋环绕的时候,她孤苦伶仃,如今她什么都有,他却一无所有。 不过,陈淮安并未因此而感到气馁。不一样的罗锦棠,不会动不动就与人撕破脸的罗锦棠,依旧那么美,那么鲜活,便父亲的死也未将她击垮。 只要她有野心,有斗志,还有向上的生命力,这就很好了,毕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最需要他。 也不过转眼就五更了,念堂伴着黎明时妇人们做饭的锅铲声睁开眼睛,便见姐姐躺在姐夫怀中,裹的像只熊一样,而姐夫的唇一只贴在她额头上。 姐夫小麦色的肌肤衬着姐姐细腻白嫩的面庞,倒是有种出奇的和谐。 小念堂头一回发现,身为一个强壮的男人,能够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当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小家伙羞红了脸,悄没声儿的,往熊皮褥子里缩了缩,假装自己仍是眠着的,直到锦棠醒来,一把推开陈淮安,这才装作自己是个初醒的样子,爬了起来。 丧事,就这样开始了。 * 葛牙妹真是不习惯。 她给康维桢拉到了竹山书院,自己的公房里。 因他经常不回家,公房是设成里外两进的,外面用来会客,见学生和夫子们用的。 葛牙妹来的时候天黑,倒是没见几个学生,稀里糊涂的就跟来了,进来之后,稀里糊涂的,她睡里间他睡外头,就这样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才睁开眼睛,葛牙妹便听见外面康维桢在骂人。 她曾经和康维桢好的时候,康维桢还是个羞涩的小小少年,如今听他满腔严厉,语声威严,葛牙妹竟然觉得陌生无比,再呆在这小小的公房内,局促的,就像少年时一样。 “你怎能带陈嘉雨去哪种地方,染上脏病了怎么办?父亲即死,长兄便是父亲,你要是亲爹,也能带儿子去嫖妓?更何况你爹孝期不满三月,热孝之中,陈嘉利,你这是在找死。”康维桢站在书案后面,敲着方镇石,骂的却是陈嘉利。 陈嘉利虽是陈家的老大,但是因为母亲强硬,父亲古板,又对他极为严厉,镇压的他性子极为懦弱。 他躬着腰,揖着两只手道:“山正,少年自古爱风流,我觉得也没甚,嘉雨如今不是挺好的?” 康维桢丢过一张纸来,说道:“人家姑娘说是喜欢上嘉雨了,要自己赎身嫁予他,你们兄弟瞧着办吧。” 陈嘉利接了过来,一张字书的极为丑陋的情诗,大约是个小姑娘写给嘉雨的。这姑娘也是大胆,不怕坏了嘉雨在书院的名声,毁了他的前程,竟就叫情诗给寄到书院里来了。 要说也是他意志不坚。 在老爹陈杭死后,陈淮安觉得他们兄弟活的都有点儿太憋屈,于是大手一挥,请他们到青楼嫖了一回。 给嘉雨,当然是找了未开过苞的大姑娘,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 他随便捡了个价儿最便宜的,还以为青楼会有什么好货色,来的居然是个比刘翠娥还大,相貌还没有刘翠娥标致的半老徐娘,陈嘉利试了几番终究没能下得去手,就回来了。 不过嫖一回而已,谁知道竟能闹出风雨来。父死的大孝之中去嫖,被发现之后,康维桢瞒了下来,没有捅出去,已经够给他兄弟面子了,既已这般,他也只能认栽了。 “明儿给我滚到刘之心的班去。”康维桢厉声道:“我就不罚陈嘉雨了,但你不能不罚,唐海旺的班,你已经没资格呆了。” 就这样,陈嘉利在一班的资格,让到了葛青章身上,从此之后,葛青章和陈淮安便是唐夫子的学生了。 康维桢早就收到了青楼姑娘寄来的情诗,当然也早已专门寄信到青楼,把那青楼的老鸨狠骂了一顿,宣称是有人借着陈嘉雨之名,嫖宿于青楼,至于陈嘉雨,清清白白的少年,自己可以作证,从未离开过书院一步。 这也不过借题发挥,给葛青章找个名额罢了。 * 屋子里,葛牙妹正竖起耳朵听着,门咯吱一声而开,康维桢端着早饭进来了。 她腾的一下,就从床沿上坐了起来。 这是张窄窄的,单人架子床,磕到床框上,葛牙妹立刻就摁住了额头。 葛牙妹是惯会照顾人的,可是,她的天地只在罗家酒肆里。这又窄又小的屋子里,她还是个偷来的锣儿,自然就不敢出声。 从康维桢手中接过食盒揭开,两碗烩菜汤,并两只热馍。 “锦棠托人提来的烩菜。”康维桢道:“吃吧。” 这是罗根旺的烩菜,既是锦棠送来的,就证明孩子都知道她躲在这儿。 葛牙妹的心于是放松了一点。孩子们知道她在何处,还肯送菜给她,证明她们没有因为罗根旺的死而恨她,这可真是…… 她半生凄苦,总算生了俩好孩子。 渭河县的人骂人最毒的一句,是说,改日上门,我去吃你的烩菜去。吃烩菜,只有办丧事的时候,上门吃烩菜,当然就是吊丧了。 葛牙妹成了逃犯,再看到罗根旺的烩菜,虽说饿的肚子咕咕叫,但一想这是丈夫的烩菜,就怎么也拈不起哪双筷子来。 康维桢于是捡了双筷子,柔声问道:“是不是手腕不舒服,要不要我喂你吃?” 葛牙妹连忙摇头,她昨天是叫那些衙役们给扭伤了腕子,但也不至于连筷子都捉不起来。不过,她毕竟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的,伸出腕子去,连忙道:“我来伺候你就好,你一个男人,怎好给妇人喂饭吃?” 第65章 中年爱情 蓦然抬头,康维桢似笑非笑的望着她:“伢姐儿,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过?” 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他去买她的药,买了药她还不能放心,跟到竹山书院外,叮嘱他该如何煎药,怎么煎才能让药效发挥出来。还怕他端药时要烫了手,特地拿马莲织垫子给他。 殊不知,他家里光是婢子就有成群,至于灶房,他也从不曾踏足过。 拎过一双手来,纤细白嫩的细腕子,上面全是叫衙役们抓出来的青痕,脖子上还有一道勒痕,是她昨儿想要上吊是蹭上去的。 葛牙妹不肯吃,康维桢非得要喂,俩人僵持了半晌,康维桢忽而说道:“再不肯吃,我就送你回牢里去。” 葛牙妹憋了半晌,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吃了一口。 再怎么的,也不能重新回到大牢,否则,念堂和锦棠就该着急了。 不曾浓妆艳抹,穿的还是他的男子常服,这时候的葛牙妹,依旧还是个大姑娘的容样儿。 倒叫康维桢想起,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有一回就在渭河畔,脚下青苔一滑,俩人齐齐摔在地上,他扑在她软绵绵的胸膛上,慌乱中两手乱抓,青苔滑,她身上更滑,扑腾了许久,惊起滩的野鸭子。 今日书院有大课,康维桢放下碗就出去了。 葛牙妹呆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也不知满城的人要怎样找她,说她。但既已经逃出来了,为了不给陈淮安和康维桢添麻烦,也只得在这小屋子里呆着。 好在从后门出去就有茅厕,水池,饭也有康维桢每日提进来,她惴惴不安又担心万分,在间小屋子里熬了一天又一天,转眼,竟是过了七天。 到了七天这日,掐指一算就是罗根旺的头七了。 到底是丈夫,俩人间还有孩子,直等到月明星稀时,葛牙妹觉得自己是该回去,看看锦棠和念堂俩个哭成什么样儿了。 这些日子来,康维桢白日在外间办公,给她送些饭,等到夜来,偶尔回家,但经常是宿在外面的圈椅上,一过就是一夜。 葛牙妹出来时,他正在外面批学生们的作业,笔尖一点,他道:“案子都还没有开审,你仍是逃犯,此时出去,就不怕连累了孩子?” 葛牙妹断然道:“想明白了,我也不怕,不就是个杀头嘛,总胜过住在这儿提心吊胆的好。我怕官府抓不到我,要把罪加到我的儿女身上。” 其实此时案子早已尘埃落定,罗根发一家子都下到牢狱里去了,不过,罗老太太揽下了所有罪过,说是因为罗根旺和葛牙妹不孝,她叫罗根发这样做的,以酒肆交换,她把酒肆给了罗念堂,而罗根发也只需要坐两年牢就可以出来了。 但是康维桢并不说实话,犟的跟头驴似的葛牙妹,要听到这些消息,此时转身就得走。 他道:“牙姐儿,我要成亲了。” 葛牙妹愣了一愣,立刻道:“哪是好事儿,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能与你成亲的,必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吧。” 康维桢抬起头来,笑道:“一个寡妇而已,也无甚家世,甚至穷的连嫁衣都置不起,得由我来替她置办。” 说着,他转身,从书架的最顶端抽了一匹红绸下来。 虽说三十好几的人了,早已成了残花败柳,葛牙妹也没想过康维桢还会欺她,但听说他眼看成亲,悬提了几日的心倒是放了下来,伸出一双手道:“我女红做的好,徜若你不嫌弃,拿了布料来,我替她做。” 她穿的还是康维桢的衣服,白麻面的棉衣,没有簪子巾子束发,头发也是只绾成个发髻,倒是像个风韵出尘的女道。 “我不知她的腰身几何,又如何能做?” “哪你得去量一量了。” 葛牙妹的笑才噙上嘴边,转出书案的康维桢已经走了过来。几乎是环腰一抱,他道:“高不过六尺余,腰不过一尺七,这寡妇也太瘦太小了些,你说,她该穿怎样的嫁衣。” 比之当年她还要高一头,年龄也大的优势感,如今的康维桢至少高着葛牙妹一头,清瘦挺拨,不过揽腰一抱,葛牙妹已经在床上了。 剥光衣服也不过转眼的事儿,葛牙妹没想到老实了这么多天的康维桢会真的欺她。 他呼息骤粗,鼻息顿时一浓,葛牙妹此时才感觉到了危险,天杀的刽子手,丈夫的热孝之中,真要叫他给欺了,她可就完了。 但这男人跟当初的康维桢,只是名字相同而已,他早已不是当年比她低半头,清瘦俊秀的少年,双臂坚实肩膀宽阔,双臂一箍,葛牙妹连番的挣扎,仿如落在狼爪下的兔子,也终归不过徒劳而已。 但外面还有夜习的学生,想喊不敢喊,想叫不敢叫,弱柳娇花儿似的,叫曾经的弟弟一通欺负,连着折腾了一夜,才发现这弟弟是真的长大了,强壮到她挣不开,逃不脱不说,便在床上,跟罗根旺简直云泥之差。 偏康维桢也有些小心思。 当年葛牙妹嫁到酒肆里,找了那么个,简直是渭河县第一窝囊的男人,婚后夫妻恩爱,他便有种别样的自卑,不相信那般窝囊一个男人能比自己强,却又因为世俗的梏侄,父亲的压制而无可奈何。 到京城之后,他之所以手腕强硬,雷厉风行,与当初在渭河县所受的刺激也是分不开的。 这一夜,于他来说是洗去耻辱的一夜,当然,也格外的存着要跟死了的罗根旺一比高下的心,葛牙妹越是哭他就越用力,到最后听她哭哑了喉咙,哭干了嗓子,哀求的不得了,这才余兴未尽的翻身躺了下来。 初春的夜,此时宿在书院的学生们都起来晨读了,书声朗朗,就在窗外。 “牙姐儿,你真生过孩子?”躺在一侧的康维桢忽而问道。 葛牙妹不明究里,埋头在枕畔,小床太窄,她只能挤在康维桢的身边。 唔了一声,她道:“俩个,都没怎么受过苦,锦棠和念堂皆是瘦条条的细长个头儿,生的可顺了。” “孩子是你抱养的吧。你分明还是个大姑娘。”康维桢笑着说了一句,站了起来,道:“暂时别想着回家,安心住在此,给自己做嫁衣,等着嫁我就好。” 葛牙妹至此刻才明白过来,康维桢说的哪个寡妇居然是她。 真真儿的天杀的刽子手,她在丈夫死后头七未过,坟土未干的日子,就要替自己做嫁裳了。 接过康维桢递来的红绸,葛牙妹抬头再看了眼这新的男人,清瘦文墨,身姿挺拨,只是大约这些年也过的不好,瞧着比她还苍老些。 “便真是抱养的,我也会待他们如已出,你这又是为何要哭?”说着,康维桢再一笑,转身出门了。 葛牙妹捧着一片红绸,彻底哭了个稀里哗啦。 其实,康维桢的话,并非是针对俩孩子的。而且,这句话,也唯有她才能听得懂。 她和罗根旺的夫妻生活,最叫她难过又伤心的一重,并非罗根旺在兄弟婆婆面前不向着她,给大房偷东西这些索事儿。 而是,最令人难以启齿的,床帷间的私事儿。 那些东西是最侮辱人,但她又必须得埋藏在心里的。 她其实因为有个沾酒就酥的毛病,于床事上格外的敏感,倒是还愿意贪图哪么点子事儿,再兼嫁罗根旺的动机不纯,早期从不肯在这些事情上亏待他。 但是罗根旺哪东西,说软不软,说硬不硬,很多时候,也只是能解个急而已。 偏偏他总认为毛病出在她身上。 头一夜同床,此日一早起来分明元红都在帕子上,他就一脸的诧异:“葛牙妹,你不会跟人偷生过孩子吧,怎的下面这般的……松。” 葛牙妹人都交付了,还真当自己天生就像个生过孩子的妇人,为此而自卑了不知道多久。 至于在她生过锦棠之后,无一日同床,罗根旺不得叫一回,生过孩子的妇人就是松,力都使不上。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肯要他同床。 但她始终为自己而自卑,便昨夜跟康维桢在一起时,也万分的忐忑,怕他要嫌弃她。 殊不知,男人相貌不同,身上物件儿也个个不相同,她白白怨了自己十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问题或者不出在她,而出在罗根旺。 这可倒好,她都三十多岁的妇人了,按理来说也不甚娇贵的,昨夜居然弄破了下身,还叫康维桢误会她孩子是抱养的。 如此一想,前面三十年真是白活了。 第66章 色味俱全 春花三月的时候,罗老太太由锦棠扶着,亲自到县衙,把本在自己名下的正酒令,就过到了念堂的手上。与正酒令一起的,还有酒肆的地契,房契,以及所有酒槽,酒窖,酒具的所有权。 而念堂如今还小,当然这份契书,从此之后就由锦棠掌管了。 过户酒肆,官府又要收一重税,不过比起酒肆始终在罗老太太的名下,这可好太多太多了。 从县衙出来,罗老太太才蓦然惊觉,从此之后自家的酒肆就没了。 她道:“念堂,你会养奶的吧,你可一定要养奶奶啊,不能就此丢下奶奶不管。” 念堂叫大房骗了那么久,爹都是罗根发杀的,又岂会愿意养她们? 孩子瘦瘦的肩膀,倔犟的拎着脖子,就是不说话,终是锦棠说了一句:“奶,您是我们的奶奶,是我爹的母亲,有我锦棠一口饭吃,终会养着你的。” 老人当然不能弃养,至于黄茵,装瘫装了近一年,到最后丈夫,儿子和女儿全进了大牢,哭的哪叫一个惨,但哪又如何,好吃懒作想吃闲饭的人,锦棠有的是手段治她。 锦棠哼着小曲儿,拉着念堂的手,先到集市上割了一刀一指宽的五花肉,再买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然后又买了几样新春才下来的野菜,回到家,炒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出来,这才回头,对着后院喊了一声:“大舅,刘妈,上来用饭啦。” 自从葛牙妹走了之后,锦棠直接扩大生产,把孙福海家娘子刘氏请了来,又从葛家庄请来了葛大壮,给他们工钱,让他们在酒肆里做起了长期帮工。 康老夫人在秦州的几家酒楼,全都用起了锦堂香,不用说,一个月十坛总是卖得出去的。这几个月下来,锦棠手里已经有七八两银子的存款,俨然一个小富婆了。 她给大家做好了饭,自己却不吃,拿一个食盒一样拨了一份,却是信步出了酒肆,沿酒肆后面沿河的水路,衬着傍晚初萌新绿的柳荫,往竹山书院而去。 这些日子来,葛牙妹住在竹山书院,她只要得闲,就会做了饭送过去。 提着食盒到了书院外面,仍是在竹林后面的墙基处,略站半晌,葛青章就来了。 每每锦棠送饭来,都是葛青章帮她送进去,提到葛牙妹那儿的。 接过食盒,葛青章道:“妹娃,二姑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她都几个月不曾出过屋子,书院里的人也隐隐觉得山正怕是养了个女子在书院里,渐渐儿风声便有些不好。 今日我瞧着康老夫人来过了,出来时铁青着脸,显然不大高兴的样子,康山正似乎也不甚高兴。” 事实上几个月来,康维桢跟康老夫人提了多回,说自己想娶葛牙妹。康老夫人瞧着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再一想葛牙妹是个带着俩拖油瓶的半老寡妇,又怎么可能愿意? 只不过儿子太大不好管束,便睡了,终归自家儿子占便宜,所以并不曾刻意拆分,但是她不肯松口,绝不准康维桢娶葛牙妹。 锦棠身量不及墙高,一手搭在墙上,尖尖的下巴磕在玉白细嫩的手上,磕出一个深深的窝儿来,她笑的时候,颊侧总有米粒大的两只小漩窝儿,瞧着格外的佻皮。 “莫怕,真要撕破脸了,我有的是办法。”锦棠笑道。 葛青章就不明白了,总算葛牙妹洗清了嫌疑,锦棠为何还不肯让她回家,要让她住在竹山书院。毕竟这种事情要真传出去,学生们发现山正房里住的是葛牙妹,俩人的名声都得败光。 不过,既是锦棠的家事,他也不好管的。 手里捏着一只鸡蛋似的白瓷胎瓶子,葛青章将它压在墙基的软草之中,清咳了一声,道:“这些日子全是你在掌酒肆吧,瞧你手燥的,这是前儿抄书,墨海书斋的东家赠予我的润手香泽,我一个男子也不用它,你拿了去用。” 锦棠只当真是书斋东家送了,接过来旋开,细白软腻的膏脂颤危危的闪着,嗅之,浓浓一股子桂花甜香。 恰这些日子葛牙妹不在,家里的润泽都用完了,她也就揣到了怀里:“下次再有了,带回去给舅妈使去。” 葛青章为了攒铜板买这一瓶润泽,整整抄了一本《孟子集注》,半个月只吃咸菜与杂梁窝窝儿,瞧着锦棠收下了,也不说什么,提着食盒,转身便走。 * 康维桢特意不让她和葛牙妹见面,也不许葛牙妹见外人,便葛青章也见不到她,也不知道娘如今过的如何,锦棠目送着葛青章走远了,轻轻叹了一息。 也不知自己如此孤注一掷做的对不对。 正准备要回去,便听身后陈淮安的声音:“怕康维桢睡而不娶,用完了把你娘扔出来?” 锦棠旋即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她忙着呢。 “放心,他不是哪种人。”陈淮安说道。 俩人并肩踱步,他道:“上辈子,有一件事挺丢人,我一直不曾与人说过,你想不想听一听?” 河风寥寥,晚霞夕照,锦棠穿的是件豆绿面妆花质的束腰直裰,发髻梳的高高,额前飘着几捋流海,玉白的小脸儿叫夕霞踱上一层暖色,唇噙着丝笑儿:“说。” “康维桢其实曾打过我,还打断了两根戒尺。”陈淮安道。 上辈子,当就是这个时候,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眼看就要来秦州科考,陈淮安身为一个即将参试的秀才,居然在书院里带着几个学生在书院里公然饮酒,醉了之后,还跑到竹山寺大闹,说要拆了人家的佛祖,毁了人家的庙门。 把几个光头小尼姑吓的簌簌发抖。 当时康维桢把陈淮安叫到公房,什么也没说,提起戒尺就是一顿狠抽,抽断一根再换一根,足足抽了半个时辰。好在陈淮安身上有的是力量,往外一绷,说白了,只抽疼了康维桢的手,于他并没有什么损失。 但是之后,康维桢说了一句:“陈淮安,罗家两个女人,可算是全栽在了你的手里。身为一个男人,你他妈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混蛋?” 陈淮安挨完了打,衣服一披,自然是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他见康维桢仰着脖了,于地上跺脚乱走着,忽而就嚎噎了两声,其声如驴,吓的也算什么世面都经过的陈淮安居然毛骨耸然。 如今想想,徜若他真的对葛牙妹有情有意,而她最终叫人强暴,又还杀于闹市,他却碍于她的名誉,连吊唁都无法前去,心中想必也是极苦的。 上辈子康维桢在渭河县过了几年,新帝登基之后,重又出山,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很老道了,居于幕后,一直是林钦的幕僚,但因为常居河西堡,锦棠并没有见过他。 不过,他前面一房妻子和离之后,确实不曾听他再成过亲。 锦棠旋听旋笑,眼看到了自家酒肆的后门上,回过头来,笑着说道:“今儿我爹的五七,按理咱们也该去上个坟的,你在此等着,等我提了纸篮子出来,咱们一起去烧纸。” 陈淮安于是站在门外,静静儿的等着,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锦棠出来,反而听见她在院子里说:“大舅,您要真闲得慌,就去书院看看青章去,舂麸皮的事儿,我是女子,手比你细,舂的比你更好,真不用你帮忙。” 麦子的皮叫作麸,把麸从麦子上面剥落的方式,称之为舂,男子手粗,力大,一石杵下去,麦子都扁了,皮自然舂不掉,所以,这活儿多由力小的妇人们来完成。 不一会儿,葛大顺从罗家酒肆后门里出来了,但随即,里面的人将门又将将闩上。 陈淮安傻乎乎的等了半天,直到听里面的锦棠便舂着石臼便哼起小曲儿来,才明白过来,锦棠哪是想和他一起去上坟,只不过变着法子,不肯叫他进罗家酒肆的门而已。 * 舂掉了褐色的皮子,小麦便成了一只只圆滚滚白嫩嫩的小胖珠儿,这小胖珠儿将来还要拌上曲子,长时间的发酵,才能治成新的酒曲出来。 罗家的酒向来是端午才治曲。 锦棠如今备的这些曲子,其实是准备去河西堡的时候用的。 康老夫人答应,与她在河西堡合开一间酒坊,她得七成,康老夫人才得三成,真正要开这样一间酒坊,最重要的就是大批量的酒曲,以及老酒。 所以锦棠正在格外忙碌的,准备着。 正舂着,刘娘子走了进来,笑着说:“大姑娘,康老夫人遣了春娇丫头来问你,要去河西堡的事儿,问你曲子,老酒可都准备好了不曾。” 锦棠手抚过一粒粒滚圆的,褪了皮的麦子,笑道:“你回一声,就说我这酒肆太忙,忙到抽不开身来,此事再议吧。” 刘娘子在孙家就是做卖买的,自然知道一间大酒坊的重要性,所以,她道:“大姑娘,河西堡一间有正酒令的酒坊,咱可不能丢。” 锦棠抓起扫帚扫着洒落在外的麦粒儿,扫干净了,往柿子树下一洒,引来喜雀扑楞楞的啄着。她道:“你就这样回她,不怕,我兜得住。” 刘娘子果然就这般回了。 * 消息传到康家时,康老夫人正在因为儿子不肯送走葛牙妹而生着闷气。 “他这是要把咱们老康家在渭河县上百年的名声全败掉。” “要叫学生们瞧见了,要怎么说?”她的老侍婢谷嬷嬷是康维桢打小儿的奶妈,所以比康老夫人还生气,不停的念叨着。 反而康老夫人,因为跟锦棠合作的事儿,正在犹豫之中。 况且,她本就是个涵养之人,便心中有什么,嘴里也不会说出来。 但偏偏还就在这个时候,春娇姑娘进来回说:“罗家大姑娘说了,到河西开办酒坊的事儿,她想容后再议。” 第67章 月下娇妾 罗家酒肆供给晋江酒楼的酒,一坛是二两银子,康老夫人转手出去,一坛是五两银子,但即如此高的价格,吃的人还是屈之若鳌,尤其是秦州城,有些熟客甚至点名,只要锦堂香酒,徜若没有,便连饭都不吃,拨腿就走。 康老夫人自己也品着此酒味道确实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蕴味,香味复杂,香气浓郁,更难得的是,便吃醉之后,次日起来头不疼,喉不干,反而满腔津泽,舒畅至极。 她原本只吃花雕的,如今也渐渐吃起了锦堂香。 因想试试别的市场反响,于是往她的故乡扬州送了几坛子过去,哪扬州人喜吃浓香型和清香型的酒,似乎并接受不了锦堂香这种酱香型的酒。 于是,康老夫人又往京城送了几坛。 京城是个什么香型都有的地方,人们的口味当然也更宽泛,而她送去的三坛子,给了三个资深酒客,其中一个,还是一位旭亲王,这些人无不是于信中满纸称赞,请康老夫人携带此酒,赶紧到京城开酒楼。 须知,旭亲王可是皇家的人,他的口味,代表的可是皇家的胃口,徜若真能攻下皇家的用酒,哪生意,就可以做到富可敌国了。 这样好的大生意,罗锦棠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想必也是为了葛牙妹吧。 康老夫人毕竟生意场上的老手,揉了片刻的鬓额,心中已是一计。 她道:“春娇,送份请帖,三月初八,让罗家大姑娘到咱们的碧水园赏桃李,我请她吃饭,再商谈此事。” 赚钱的生意要,一个带着俩拖油瓶的儿媳妇不能要,康老夫人设上一宴,这是打算与锦棠两个好好儿的较量较量了。 * 踏着夜幕回到家,依旧是灯黑火黯的样子。 何妈被下了大牢之后,齐梅又从娘家搞来了个齐妈,倒是个温默性子,也比何妈更勤快,院子扫的一尘不染,但也比何妈更省,月上中天了,灯都舍不得点一支。 “淮安回来啦?齐妈给你备了饭呢,你最爱吃的红烧黄鱼,一整条,嘉雨都没得吃,全给你存着呢。”齐梅掀开窗子,笑着说道。 陈淮安低声道:“娘,你这又是何必。” 齐梅攀在窗子上,柔声的说:“娘这辈子,唯一的疼爱都在你身上了,便你不受,娘若不给你,心也是空落落儿的。” 这倒是真的。嘉利和嘉雨两个,因为怕纵溺了之后要耽误他们的学习,不敢疼。但她终归有一腔的母爱,而陈淮安是个可以疼的,自然就全撒陈淮安身上了。 齐梅还想说什么,陈淮安已经进书房了。 嘉利和嘉雨两个正在读书。嘉利带着弟弟出去嫖一事,从最好的一班出来了,成绩明显大不如前,愁的额前头发都快掉光了。 嘉雨呈两个哥哥之勇,终于嫖了一回,扑腾了一夜,回来之后容光焕发,精神百倍,比之前学的更好了。 陈淮安瞧过他最近做的几篇文章,不比原来的徒有其表,浮于华丽,用词之间深刻了不少。可见,少年天才真要点石成金,还是得用女人。 兄弟三人,一张桌子,分三方坐着读书。 嘉雨忽而伸了手过来:“二哥,给几两银子使使。” “何事要用?”陈淮安从孙福海手里骗来的两千多两银子,虽说细着细着使,但今儿讨好一下锦棠,明儿还得请齐高高,骡驹几个撮一顿,只有出项没进项,也用的差不多了,所以要问个去处。 嘉雨吐了吐舌头,道:“打发姑娘用。” 对于嘉雨这个弟弟,只要他不寻死,陈淮安无有不应的,从兜里掏了碎银子出来拍给,捏过嘉雨的脖子来,悄声说:“挑个干净点儿的,别总找些胖兮兮的,我都瞧不上的。” 嘉雨腹诽,心说有二嫂那样儿的,青楼女子,你又焉有能看上得? 他深深点头,极乖巧的应了声好。 陈嘉利气的什么一样,咬牙道:“也该给嘉雨讨房媳妇儿了,外面哪些妇人又脏又臭又什么好,难道不比娶一个进来放在自家干净?” 陈嘉雨吐了吐舌头,埋头继续去作他的文章了。 不比陈澈膝下,从盐城来的几个亲哥哥,个顶相儿的深沉老道,老谋深算,捧他出头,坐收渔利,网结党派,在朝最终结成可左右朝政,一抖脚整个大明都要抖三抖的淮南党,而后将他无情弃之。 渭河县的这俩兄弟,一个老实一个天真,陈淮安其实很喜欢他们。 便这个家,也是舍不得他们,他才想继续待着,不肯离开。 拍了拍嘉雨的肩膀,转身回到自己房里,陈淮安重又摊开了书。 三月初八就是提学御史来秦州科考的日子了,重来过一世,关于考题,考卷,以及他所书的文章,到如今仍还记忆犹新。 科考的试题题目是: 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 依旧是出自于《论语》、《孟子》和《中庸》的三句话,组在一起,其意是: 君子作事规范,服侍君王认真,对待百姓则使他们获利,当然,役使百姓也合法合理。而君王便行严政,也不过是救民于水火尔,总之,国政清明,全在于君子要用言论唤起君王和众臣。 陈淮安记得他考了个倒数第一,锦棠气的整整三天没理他,边干活儿边抹眼泪。 但他始终不觉得自己书的文章有多差,重新再复述出来,从破题到承题,解题,慢说字面上,就是文章的理论,也是过硬的,为何会考个垫底? 苦苦思索了半晌,他当然不敢再冒上辈子的险。 毕竟十年官途,五年内阁,提学这种小考算不得什么难事。陈淮安调用上辈子在内阁的时候,所查阅过的历年进士们的闱墨,于其中搜寻着葛青章会试时的考卷。 身为邻居,陈淮安对于葛青章,有种膜拜之后的瞧不起,一边将他所有的考卷都钻研了个通透,是以,记忆中几乎是一唤就起,先将葛青章会试时的闱墨默了出来,再接着,提出它的文章立意,然后再加以修饰,就成自己的文章了。 做出来已是半夜了。 倒不是陈淮安自己做不出文章来。 而是,他隐隐觉得,问题怕是不出在文章上,而是他这个人上面。 他想用葛青章的文章做试金石,看自己的猜测究竟是否对。 写罢已是半夜,陈淮安照例回身,一只手伸到床上,要替锦棠掖被角儿,摸了个空,回过头来,冰床冷铺的,空空荡荡。 手在半空伸许久,陈淮安拎过桌上,锦棠剩在这儿的哪半坛子酒,他拎过来,揭开坛开嗅了一口,终究还是掂起来豪饮了一气。 * 院子咯吱一开,新来的齐妈一手拧着个姑娘就进来了。 俩人悄没声儿的进了正房,那大姑娘像团烂泥一样,直溜溜就跪到了地上。 齐梅此时已经点上灯了,正在灯下看齐家商栈的帐本儿。 抬起头来,她道:“乖了?听话了?” 跪在地上的大姑娘抬起头来,低低儿叫了声大姑,抽噎着说道:“您留下我的孩子,只要留下他,我啥都干。” 却原来,这大姑娘竟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 她脸蛋儿倒是跟锦棠有几分相似,瓜子脸型,眉周眼正的,猛一眼瞧上去,倒颇像刚嫁入陈家时,犹还带着些婴儿憨的锦棠。但从她的肚子和鼓胀的乳房可以看得出来,这胖,是因为新产过的原因。 说起孩子,齐梅眉宇之间便是一股子的厌恶与嫌弃,仿佛是个什么隔应人的脏物儿一般。 啪一声合上帐本子,她道:“我的如意啊,你也是傻,那东西不弄死,烧了,留着它作甚?” 却原来,这胖丫头就是齐如意。她拍着自己叫奶胀湿的胸膛,从胸膛里往外呛着哭声:“大姑,哪不是东西,是我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孩子,你们不养,我养,我养好不好?” 齐梅于是道:“去隔壁吧,淮安还等着你呢。哪东西是死是活,全在于看你怎么伺候我的淮安。” 于是半个时辰后,略微梳洗了一下的齐如意,就叫齐妈捉着,给送进了陈淮安的房里。 * 陈淮安的门是反下了门闩的,但既是老娘,齐梅当然棋高一着。 东厢共三间,一间是厨房,另有一间堆着米和面的杂物房,再接下来,便是陈淮安的卧室。在杂物房与陈淮安的卧室之间,有道窄门,用几袋子谷子顶着,没有上锁。 所以,齐如意是从这挪开了谷子的小门里进的屋子。 她对于陈淮安倒不陌生,只是她爹是个半疯子,她娘是个彻底的傻子,像陈淮安这样自幼儿娇惯的大少爷,自然瞧不上她。 齐梅给齐如意说了多回,罗锦棠是个酒家之女,性子粗野,天生的浪荡,这才成亲不久就懒得在陈家呆着守规矩,又回到酒肆,去干她勾人的行当了。 是以,陈淮安格外的苦闷,这些日子来天天借酒消愁。 齐如意有些不可告人的把柄叫齐梅抓着,本不想给人作妾的,无奈之下,也是怜惜陈淮安,只穿着件无袖的小褂儿,三更半夜的,这就来爬床了。 陈淮安倒也没醉,只是午夜梦回,摸了一把身边人的膀子,软嫩嫩胖乎乎的,犹还以为是初成亲时的锦棠,一把就搂了过来,将她往怀中一揉。 这男人虽说生的粗纩,身上的味道倒是格外清正,而且齐如意打小儿就对陈家这相貌出众的二表哥怀着些爱慕,随即深吸一口气,两瓣双唇于黑夜中就对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的贞操,我来守护。 第68章 桃李芳菲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手掐喉,翻身而起,膝盖重重顶下来,另一手再反锁上齐如意的两只手,陈淮安还带着些酒气的嗓子里便是一声嘶嚎:“谁派你来谋杀本官的,说?” 齐如意本是侧躺,此时叫他膝盖压着腰,劲手锁着腕子,喉咙几乎掐到喘不过气来。 而且他不只是想制服她,齐如意渐渐儿觉得,陈淮安怎么像是想捏死她。 她费力的挣扎,张大了嘴嗬嗬而叫,但皆无济于事,他的手越掐越紧,她已经在既将要死的边缘了。就在这时,她狠拿的抬起腿于床上敲了两下,陈淮安才似清醒过来一般,蓦然松开了手。 “齐如意?”陈淮安点着了灯,凑过来瞧了一眼,随即一把将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他上辈子干的亏心事多,遭过的刺杀当然也不少,以致于到后来,床榻之侧夜里从不留人,就是生怕有人半夜起了贼心,要行刺杀之事。 刚才蓦然感觉到有人,闻着体香不对,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当然是先杀了再说。 若非齐如意拿脚蹬的哪几下吵醒了他的酒,此时她也许已经是个死人了。 陈淮安只穿着件白色的单褂子,端着盏灯于地上疾走了几步,伸脚欲踏,终又不忍,忽而折回身,伸手仔细的去扑床,似乎是怕齐如意方才躺过,要弄脏了他的床似的。 蓦然,他又停住,再回过头来,终于狠狠一脚踩了过来:“你,你居然把锦棠的床给弄脏成这样,她往后可怎么睡?” 一股秽气在空中弥漫,濒死时的那种恐惧,吓的齐如意尿了满裤裆,就把锦棠的床给脏了。 本来就家不成家,锦棠也是彻底把他给抛弃了的。 陈淮安如今在陈家守着的,就唯有这张床,和床上的铺盖,唯独床铺上,还有点锦棠的气息,不期就连这铺盖,都叫人给脏了,至此,在这个家里,陈淮安还想坚守的,一分一毫,都给齐梅糟踏了个干干净净。 * 齐梅还想辩解来着,陈淮安一句都未听,只是自己将床上的铺盖卷起来,扔到院子里,放了一把火,彻彻底底的烧了个一干二净。 三更半夜的,一家人围着。 齐梅犹还想着辩解,陈淮安转身过去,搂过她来抱了抱,搂过嘉雨抱了抱,将自己两件衣服一裹,自齐梅的哭声中,嘉利和嘉雨两个摸不着头脑的眼神中,从此出了陈家门,就往齐高高家住着去了。 自此,他和齐梅的母子缘份,也就算是彻底的了结了。 * 今儿三月初八,正好是秦州学子们科考的日子。 罗根旺是正月十七没的,到今日,恰是七七之日。 康维桢是三更起的,起来之后,自己熬了碗热茶吃着,转身便走了进来。 昨夜折腾的有些久,其实躺下闭眼,也不过半个时辰左右,葛牙妹此时还睡的正香呢。 自打她进这书院之后,康维桢单独见锦棠,就与锦棠商量过。以葛牙妹的为人,固执,敏感,而如今在渭河县,她的风言风语也是日嚣尘上。人们都不知她去了何处,有人言她跟人私奔了,也有人说她是跳渭河自杀了。 总之,是为着葛牙妹好,怕她此时见人,经不住闲言风语仍要寻短见,康维桢才一直把她拘在这书院中。 再大的风言风语,总有过去的时候,时间一久,人们也就把她给淡忘了不是。 他觉得她前半生为孩子操心,为罗家一整家人操心,过的太苦了,其实也是想,让她能清清静静儿的,过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日子。 闲来教她认认字儿,她也颇有灵性,认得颇快。 或者就在后面的小院子里散散步儿,给他在案头磨会儿墨,与他闲话几句,再做点儿针线,一个半月的日子,她指间的茧子都褪去不少。 此时一只手伸在外头,比之初来那一日,满手的粗茧,细了许多,葱白似的。 猛然睁开眼睛,葛牙妹当还是在做梦,也是床头枕畔厮混了将近两月,没了初来时的拘谨,葛牙妹往前偎了偎,混身疼,嗓子还干的厉害,咳了一声,睁着眼睛发呆。 若非康维桢,她从来不知道床事,还是件颇苦的差事儿。 这康维桢瞧着比罗根旺还瘦,说话声音也不大,就连饭量,也不及罗根旺的一半。便平日里,也不过书书写写的活儿,也不知怎的,上了床就格外的能折腾。 他上了床也不甚说话,就是闷着性子折腾,变换着法子的折腾,劲瘦的身材,纤窄的腰,却仿佛蓄着还在襁褓里时,吃过奶的力气。 这一个多月,除非她有月事的日子,几乎就没空过。 渐渐儿习惯了,葛牙妹也就不去想太多。她从小儿贩山货,养活一家老小,再到大来生了孩子,背负着两个家,三十年来,唯独这几日,倒是一心一意,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康维桢放下茶盏,手挽了过来,道:“这届科考,于渭河县的举子们至关重要。等考罢了,我就放下山正一职,带你到凉州去。我的挚友林钦如今在凉州,我可以到他麾下,做个参谋,你没得山正夫人做,参谋夫人,当不委屈吧。” 葛牙妹也知道他一直说服不了康老夫人,这是要放弃整个家业,带着她离开秦州。 她不知将来的事究竟会如何发展,其实存着的,还是一生之中,放浪上这几日,等放浪够了,康维桢拗不过康老夫人的时候,就收起心肠,回罗家酒肆去,给罗根旺做寡妇。 所以,她笑了笑:“你也累,还得一早儿赶秦州,勿说了,早些儿去吧。” 确实,为了考科考,他已经准备了整整一个月了。 康维桢放下茶盏,侧首搂了过来,也不说话,深深嗅了口葛牙妹身上的气息,放下茶盏,出了门,挂于中天的月还是弯钩,繁星如坠,二十七个学生,三个夫子,已然集结完毕,他仍是一袭夹里的白麻棉衣,走在最前面,带着学生们,便去考试了。 俗话说的好,知子莫若母,康老夫人等的,也恰是这个当口。 只待康维桢一走,就遣着谷嬷嬷,把葛牙妹从竹山书院,给叫出来了。 葛牙妹见了谷嬷嬷,始知自己的杀人罪早就清洗干净,而自家的酒肆,也归到了念堂名下,而康老夫人,也绝不可能容纳自己进门,遂将康维桢替自己置的衣服都叠的整整齐齐,放于床头,仍将自己来时穿的衣裳换上,出了书院,就回罗家酒肆去了。 * 碧水园。 就在渭河之滨,晋江酒楼的对面。 这是属于康家的私人园林,建于湿地之上,其间桃李尽植,如今正是桃李芳菲的时候。 康老夫人相邀,表面上说是谈生意,若锦棠猜的不错,要谈的,其实是康维桢和葛牙妹的婚事。 她穿了件弹墨绫面的夹袄,下系着素白面的褶裙,重生以来,倒是难得穿一回女裙,下踩一双葛牙妹替她纳的软底面绣花鞋,便头发,也是认认真真的梳成最本份的双垂髻,这个打扮,就算得上诚意了。 另,她还特此提了两罐酒肆里珍藏了八十年的老酒给康老夫人作见面礼。 如此厚重的大礼,她是诚心诚意的,想让老娘和康维桢缔结百年的。 但康老夫人的意图,似乎并非这样。 两厢见过礼,康老夫人就直接说道:“咱们为商的人,不比为官的人天生有体面,体面得自个儿给自个儿妆,大姑娘今日这妆扮就很好,由内而外的透着体面。” 这话绕的,意思是葛牙妹跟康维桢成亲,康家的体面就没了吧。 锦棠抿唇一笑,道:“我却不这样看。官的体面,来自于权力,学识,官职的高低,毕竟无科考,不作官。而商的体面,则来自于实力,诚意经营,行商赚钱,就是经商人的体面。” 实力就是她酿酒的技法和手艺,有手艺走遍天下,她就什么都不怕。 康老夫人清咳了两声,低声道:“大姑娘,别人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你当是个明白人儿,怎么能,让你娘还在热孝之中,就住到竹山书院去,你可知道,若非我一力的瞒着,这渭河县的人要传成个什么样子?” 要说起这个,锦棠更气呢。 她当时分身乏术,也是因为葛牙妹是个从牢里劫出来的钦犯,又还是因为康维桢,才起的家务事儿,几乎算是赌着气的,让康维桢给葛牙妹找个去处,暂时先藏她一段时间。 谁知道康维桢算得上渭河县的首富了,连处多余的宅子也没有,把葛牙妹带到竹山书院去,就住在了书院里头。 而且,康维桢头一回见她,开门见山,就说葛牙妹如今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康夫人了。 有实,无名,锦棠砸巴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康维桢也不是什么君子,那一日才是罗根旺的头七,康给桢连头七都没守得过,就行了禽兽之事,她把娘给送虎口里头了。 徜若锦棠是葛牙妹的娘,她当时就能提着棍子,把康维桢给揍一顿。 可分明她才是女儿,葛牙妹才是娘,徜若葛牙妹也心甘情愿要嫁之,康维桢将来得做继父,她总不能打吧。 既生米煮成熟饭,而康维桢又还指天发誓,称自己是诚心诚意愿意娶之,锦棠还得一力顶着热孝之中把老娘送人的天谴,死了的父亲于阴间给她的怨恨,能给葛牙妹争的,就只有一个,康老夫人的尊重。 是以,她直接就是开门山见,说道:“事已至此,体面不体面的,咱们就不说了,老夫人心中所介意的,无非就是我和念堂两个。我以然自立,弟弟,也会自己带着过,绝不会牵扯我娘一分一毫。 我家的案子,也早平了,至于我娘,我也一直给外人说,她因我父亲的死,伤心难过,去了亲戚家暂住,只要夫人肯容纳,锦棠不要河西堡那间酒坊一分一毫的分成,专心替您把酒坊做起来,而且,还陪嫁她一份大嫁妆。总之,夫人要的体面,锦棠倾尽全力,也愿意给之。” 康老夫人是真看不上葛牙妹,但于锦棠,却是由心的佩服。 毕竟,父母于儿女,皆是恨不能倾其所有,但儿女对于父母,向来只有索取没有回报,她能舍一间酒坊,还愿意陪一笔大嫁妆,天下的儿女待父母,这算得上是头一份儿了。 揉着鬓额,康老夫人道:“横竖你娘今日已经回了你家,书院里的事儿,也无人知道,至于婚事,你容我再想想吧。” 锦棠也没想过自己能一回说服康老夫人,听说葛牙妹已然回家,倒是心中一喜,整整四十七天,娘再不回来,她都快撑不下去了。 笑着与康老夫人拜别,她也就赶忙忙儿的,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有人说时间不对。 罗根旺是正月十七死的,今天三月初八,二月只有二十八天,所以算下来,应该是罗根旺的七七,四十九天,所以是一个月多一点,但不到两个月。 陈淮安是个混蛋,锦棠说五七,他就信成了五七,连老丈人死了具体多少天都不知道,也难怪他进不了门。 但他就这么个人,纯粹,有很多缺点,人生是场马拉松,葛青章没有表面那么温良,切开也是黑的,林钦也很优秀,天,我的陈二大爷,陈二狗子,迷之男主,你得加油啊。 第69章 顶天立地 科考,是在秦州府衙里举行的。 不比乡试会试的严格,科考只是在每俩个考生之间隔起板子,搭成间临时而又简陋的房子,将他们隔开了而已。 至于名次,为了防止考生们认识,相互誉抄,自然是抽签排的号。 排队抽签时,葛青章似乎一直心神不宁,分明排在陈淮安的身后,但他并不抽,而是让后面的人先抽,口中默默有念的算着什么,直到渭河县的秀才们都抽完了,他才上去,抽了一支回来。 当不是巧合,他就坐在陈淮安的隔壁,而另一侧,就是过道了,所以,俩人要真说句什么话,或者有誉抄的事情,除了监察的考官,很难会有人发觉。 监考官发来试题,陈淮安接了过来,揭卷一看,果然是上辈子的考题。 他用的是葛青章上辈子会试时的文章,稍改了改立意,倒也融会贯通。 但是不一会儿,地上一阵窸窸窣窣,接着,板壁轻轻叩了三天。陈淮安低头一看,便见隔着缝子,葛青章慢慢儿递了张毛边纸过来。 陈淮安捡了起来,上面是一份写的比较潦草,但韵律整齐,立意清晰,规规整整的八股文,恰合今日的考题。显然,葛青章一拿到考卷,先拿毛边纸做了一份给他,这才开始做自己的。 一场考试,葛青章等于是要答两张考卷了。 “你是怎么抽签抽到我隔壁的,怕不是巧合吧,青章兄。”陈淮安头凑在板壁上,手在空中拎了拎,若能伸过去,恨不能捏拳头掐死这盘桓在锦棠心头,面貌娇嫩,骨气刚正的小表哥。 不过,葛青章锦绣才华,文章确实做的很好,陈淮安看不上嘉雨的花团锦簇,倒是颇欣赏葛青章的笃定务实。 一柱香燃尽,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随即另燃上一柱香,整个知府大院中,烈阳下一个个蜂巢般的小窄格儿里,全是埋头奋笔疾书的学子们,有四五十岁,甚至眼看花甲的老者。 当然,也有像陈淮安,陈嘉雨,葛青章这般英气飞扬的青葱少年。 葛青章疾笔而书,勾唇便是一笑:“运算规律而已,只要你想,我只要肯用心,总能叫你坐在我的隔壁。” 文彩足以傲风流,这是葛青章唯一能胜得过陈淮安的地方。 接着,葛青章又道:“你和锦棠已然成了怨偶,当初无一日不见你们吵架,如今连架都不吵了,就不能和离,两相安?” 等了许久,大约是听不到陈淮安的回应,葛青章笔不停,玉白而又清秀的面庞笑出几分抽搐来:“徜若你肯和离,从乡试到会试,我一路罩着你,祝你飞黄腾达,直上青云路。”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突然觉得表哥有哪么点儿不对,上辈子,他可没如今这种狗吃月亮的野心。是什么叫他变的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着他会和锦棠和离的? 不过,重生就是如此,他和锦棠改变了,顺带着,很多人都改变了。 这可怜的穷表哥,也有他自己的野心了。 陈淮安心中一份答案,葛青章一份答案,他皆压下,重新审视考题,却是按照自己内心对于君臣,暴君,以及君子该如何治国救人的想法一一罗列,再以八股的形势誊抄上去,赶在第四柱香燃完,收考卷的锣声敲响之前,将它交给了差役。 出州府衙门的时候,因人多踩踏,有人撞到了陈淮安身上。 若是上辈子的陈淮安,既扶起来,也就出门去找王金丹,哥几个吃酒去了。 重活一回,他谦逊了不少,回头见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遂扶了起来,道:“老人家,但不知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这六十多了还来征战考场的老秀才笑着摆了摆手,道:“回家作甚?咱们渭河县的张宝璐张大人前儿才从礼部下调,做了陕甘学台,今儿在万花楼设宴,请知府大人吃酒,我还得赶着去,到万花楼下给他卖个好儿,咱们渭河县的秀才,今科有望参加乡试的里面不定就有我了呢?” 陈淮安笑了笑,拱手道:“那陈某就不打扰老爷子的官程了,快去吧。” 待瞧着那头发都快掉光的老秀才走远了,陈淮安才轻笑一声。 张宝璐,齐梅的堂妹齐蜜的丈夫,早先在京城做礼部主事,如今下调,成了一方学台。 恰此时,向来不随大流,等考生们彻底走完之后,才收拾纸笔,从府衙大院走了出来的葛青章恰碰上陈淮安,他将两张毛边纸拍到葛青章身上,下意识捏了捏拳头,道:“青章,咱们赌一把可好?” “赌甚?” “若我这回高中榜首,从今往后,你要敢再多看我家锦棠一眼……”双手剜上自己的眼珠子,作个剜的姿势,陈淮安深深扣了两扣,道:“我就扣下你的眼珠子来下酒。知道眼珠子有多好吃不,嚼啐了爆在嘴里,里面有西瓜沙瓤似的汁子,带着些血的咸腥,咸香适口,哪叫一个美味。” 衙门宽阔,晴空朗日,葛青章今日终于穿了件没补丁的青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衬着俊貌仿如美玉,负着两只手。 陈淮安如此渗人头皮的威胁,若是曾经在大理寺的时候,对着囚犯们,保管能吓尿了裤子的。 不过葛青章非是人犯,而是顶天立地,才华傲物的儒生。 他轻哂了哂,说了声幼稚,转身便走。 * 康维桢率着学生们参加了一场考科,回渭河县时,还特地替葛牙妹买了几件水粉绢花,兴冲冲回到书院,进门一看人去楼空,方知趁着自己不在时,老娘已经把葛牙妹给赶跑了。 三十多岁的人,已经过了有事情就跟老娘大吵大闹的年纪。 况且,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着葛牙妹离开秦州,帮她换个环境,往凉州的,是以,也不多说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到了罗家酒肆的楼下。一把岁数的,康维桢怕葛牙妹不肯见他,又怕自己进了酒肆,要遭锦棠和念堂两个的耻笑,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从侧面一株树上就爬了上去,一脚踏着窗框,便开始喊:“牙姐儿。” 葛牙妹正躺在就要上伤心了,一听康维桢在窗外,吓了个半死,连忙打开窗子将他迎了进来。 要叫书院的学生们瞧见他们清正不阿,严肃古板的山正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在翻别家寡妇的窗子,只怕眼珠子都得惊掉。 就连葛牙妹,瞧着康维桢的白麻袍子沾满了灰与杂叶,也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不回书院了?”康维桢问道。 葛牙妹咬着唇点了点头,当然,既已经出来了,她就绝不肯再回去了。 “我是随时准备好的,你何日能准备好,咱们就走?”康维桢又道。 葛牙妹应付道:“再给我几日,让我予孩子们慢慢儿的说,叫她们都能接受了,再说吧。” 她将锦棠才做的,还热和着的两只红糖荷包蛋端了过来,笑着说:“走了一日的路程,你也必是累了,先吃了它。” “我一个男人,不曾上山砍柴,又不曾下地插秧,不过陪着学生走几步路,有甚好累的?” 窄窄的小阁楼上,积年累积下来的东西太多,便小小一扇窗户,半扇子还叫一只大衣箱给堵着,方才康维桢进来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力气。 他转手将堵在窗边的大木箱子掂起,往里挪了挪。 既葛牙妹不肯走,他每日就得来一回,把木箱子挪开,进出就方便了。 葛牙妹连忙道:“你昨夜才出过狠劲儿的,这种事儿,放着我来。” 康维桢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盯着葛牙妹,忽而就柔声说了一句:“夜里的事儿,你不是比我更辛苦,又何必总拿出来说?” 一念忆及昨夜俩人还青春少艾似的纠缠了半夜,康维桢出了很多力气,流了很多汗,葛牙妹一边怕要累坏他的身体,一边又觉得,那滋味儿着实欢愉,半推半就,生怕要累坏了他,又不好出口推拒,是以生生累了他半夜。 却不期他竟能说出句,她比他更累来。 俩俩望了半晌,康维桢道:“跟孩子们好好说说,我等你的消息。” 待康维桢走了,背倚在窗子上,葛牙妹轻轻儿就捂上了脸。 倒不是非得说亡夫的不好。只是罗根旺和康维桢俩个男人给葛牙妹所展示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世界。 比如罗根旺,只要头一夜有过床事,次日他必定要叨念自己用多了力,腰疼背疼,非但要吃好茶,喝好汤来补元气,哪一整日甚活儿都不会干,全凭葛牙妹一人干活儿。 用他的话说,女人只是躺着受和即可,一滴无精十滴血,男人却是出血又出力,白日干活儿,就该女人多干。葛牙妹是这么着,才把自己生生儿练成个男人的。 谁知到了康维桢这儿,虽说书生气,在床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次日一早起来,也从未见他喊过苦,喊过累。 虽说比罗根旺瘦得多,也不过一个书生而已,可他那瘦瘦的肩膀,仿佛能顶天立地,反而是罗根旺,又胖又壮的,却永远让她顶着一个家,让她背负着他。 若没有两个多月在书院里的相处,康维桢这个人,说断也就断了。 毕竟念堂知道她和康维桢的过往,而罗根旺又不止一次的跟他说,她早晚要去找康维桢。要真叫孩子发现她和康维桢在一处,念堂肯定会不认她的。 两厢艰难无法抉择,葛牙妹左右两难,遂又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 知子莫若母。 康老夫人也知道儿子大了,又没了爹,以孝为重,当然就不会顶撞于她。 但是,他一直以来所掌的,是康家走口外的生意,这些日子来,他把商栈中几个得力的人全都派遣到了凉州,据说是在凉州看地盘,要准备开门栈,这不明摆着,儿子是要跟她分家,带着一半的家业走了。 到底三十岁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真正吵起来,还怕污了他的名声。但叫康老夫人接受葛牙妹这样一个儿媳妇,她是死都不能情愿。 康老夫人愁极,生怕儿子要走,也舍不下罗锦棠酿酒的生意,千般为难,愁的连晚饭都没吃。 谷嬷嬷是她的陪嫁娘子,也是康老夫人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毕竟皆是扬州姑娘,打幼儿就是商场上摸爬滚打的,最擅些下作手段。 她转念一想,罗锦棠所倚仗的,也不过是刚刚闯出牌子来的锦堂香酒而已,若是锦堂香酒败了,罗锦棠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恰正好儿,今夜陕甘学政张宝璐在秦州城的万花楼宴请客人吃饭,用的正是锦堂香酒,还正是从她们晋江酒楼来提货,既如此,于酒里做些手段,锦堂香酒不就败了? 等锦堂香酒败了,罗家还有什么好硬气的? 自家后院着火,葛牙妹也就没心思,再来勾她家少爷了吧? 转身出来,谷嬷嬷找到春娇姑娘,耳语了一番,已然便是可以让锦堂香的名声坏了,也还让葛牙妹夺不走康维桢的一计好计谋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锦堂香酒从此,要声名大噪了。 第70章 以商养家 罗家,楼下后院儿里,锦棠趁着夕阳,哼着小曲儿,正在翻晒前些日子治成的酒曲。 这酒曲还得翻晒,至少一个月的功夫,才能真正成型,不过此时已经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了。 康老夫人的反应,锦棠其实并不意外。 不过,为了葛牙妹的体面,也为了她将来在康家能有份好日子过,将近上百斤的曲子,可把锦棠给忙瘫了。 “姐,娘这俩月是去了那儿走亲戚,我瞧她回来之后,也不甚高兴的样子。”念堂忽而在身后说话,倒是吓了锦棠一跳。 回过头来,她摸了把弟弟最近瘦脱了相的小脸儿,笑道:“念堂,娘不止是咱们的娘,她还是她自个儿,是个全囫囵的人,她的事情,不必事事告诉咱们小辈的。” 念堂轻轻唔了一声。 他其实方才就看见了,看见竹山书院向来高高在上,清高冷肃的山正康维桢,正艰难的从自家后面的大槐树上往下溜着。身上沾着树叶子,脸还蹭破了皮,瞧着格外的笨拙。 自打看过祖母和大伯娘的丑态之后,念堂就对于整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 他也不是头一次见康维桢在自家酒肆门外。 他自然而然的也就想到,娘不在的这俩个月,只怕都是和康山正在一起。 本来,念堂想说,无论娘是想留在酒肆里,还是想嫁人,他都能接受的。 不过,总归这孩子心思绵密,又天性害羞,话在舌尖儿上徘徊了许久,还是吞了回去,回屋写他的作业了。 * 晚上,是刘娘子做饭。 刘娘子曾经给孙福海管过帐,在从孙福海家出来之后,拿一万两银子入股,连人带自己所有的身家,就全投到了罗家酒肆,如今跟锦棠俩个相处的就跟家人一样。 她还有一个心思,就是想自己干一番事业出来,与锦棠商量好了,准备等锦棠去河西的时候,就帮锦棠到河西去经营酒坊,是以,如今算是在罗家酒肆学酿酒的手法,与手艺了。 因人多,饭也做的多,她总怕菜不够吃。见锦棠挎着只小篮子,里面全是纸钱儿,像是个要去上坟的样子,遂在厨房里高声唤道:“锦棠,记得揪一把乌龙头回来,醋蒜一氽,就着面吃最爽口的。” 锦棠高高儿应了声好,行至厨房门上时,见一捋头发遗落在外,遂仔细的将它梳了回去,这才提着小挎篮儿便出门了。 渭河畔新柳吐着絮儿,夕阳照着波光潾潾,一眼瞧过去便是透人心脾的朦胧绿意。 “妹娃。”居然是葛青章,他背着铺盖,就站在酒肆的后门外。 今儿考完了科考,按理,学生们都会有一个月的假期,这个叫作春种假,因为学生们基本都是附近的农户,得要回去播春种,种麦子。 锦棠笑了笑,道:“可是在等大舅?” 葛青章点了点头,道:“听我爹说,你们过些日子要去河西堡?” 锦棠虽说为了葛牙妹,一直在和康老夫人较劲儿,迟迟不答应她去河西堡之事,但这角逐是个过程,只要目的达到了,河西堡她依旧是要去的。 是以,她笑道:“恰是。大舅常年走河西,所以我想让他带我走条捷路,好能让此行能快一点儿到达河西堡。” 葛青章是只要不读书的日子,就会跟着葛大顺一起跟驮队,走口外的。 他此来,恰是要劝阻锦棠走捷道的。他道:“走捷道,就必须要从龙头山穿沙漠,沙漠里气侯多变,我爹年纪毕竟大了,我怕他带着你,走不了那样路。” 锦棠道:“但徜若不走捷路,来回至少要两个月的时间,那于我来说太久了,我得回来照料我的酒肆。否则,秦州的一摊子就得丢。” 葛青章就站在垂柳下,背着叠的豆腐块儿似的,补满了补丁的铺盖,提着一只面缸儿,望着锦棠笑了半晌,道:“好,一月之内,河西堡一个来回,若是我带着你,当是可以的。” 锦棠急着要去坟地里摘乌龙头,也未多想葛青章这句话,与他别过,转身便走。 不过葛青章并没有离去,他于原地停了停,沿着原路,与锦棠相距着百步的距离,径自就尾随了过去。 * 因是被毒死的,属于暴亡,罗家祖坟里没有罗根旺的地方,他是被葬在河湾的一处山凹里的。其实倒是一处风水颇好的地方,背靠着山,前面便是水,山弯之中此时乌龙头已然发了嫩芽,一弯弯的盘簇着。 锦棠跪到坟前,锦棠打了几番火石,引燃了一只只的小金元宝儿,便烧了起来。 “爹,我这怕是一意孤行了,但我觉得,娘高兴,咱们大家就都该高兴的,您说对吗?”促成葛牙妹和康维桢,锦棠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便是父亲罗根旺,只是这种难过不能于明面上表露出来,也只能是在傍晚时,在他的坟头上哭上一回。 “你当真以为,只要你肯贡出老酒,帮忙经营酒肆,康老夫人就会接纳你娘?”居然是陈淮安,摇着一只狗尾巴草儿,从山坡上几步跃了下来。 显然,他日日叫锦棠拒于酒肆门外,进不去,这是瞅好了她经常要来坟头烧纸,特意在此等她了。 锦棠白了陈淮安一眼,依旧跪在坟前,在烧自己的纸。 陈淮安凑了过来,亦是跪到了坟前,替老丈人烧起纸来。他道:“糖糖,你真觉得,凭你一已之身,能把你的锦堂香酒做到风声水起?” 锦棠如今因为酒酿的好,生意也源源不断,正欢实着呢,侧眸,勾唇一笑,狠狠儿点了点头,柔声道:“我记得有当年在京城,有一回在碧水酒楼吃酒,黄爱莲曾说,得意什么,不过是倚丈着男人挣点零花银子的交际花儿罢了,还真以为自己会经商似的。 她是你的后任妻子,又与你之间有濯缨那般聪明俊秀一个儿子,我不好在你面前说她什么事非,但我总得证明,我不止是会倚仗着男人,挣点子零花银子的交际花儿,我能行商,做以商养自己,养家的。” 陈淮安上辈子至死时,最在意的除了锦棠,便是他的儿子陈濯缨了。 便他被流放到幽州后,每隔一个月,陈濯缨都要专门寄信一封,给他看自己做的功课有多好,夫子曾夸了他多少,而母亲又是何等的为他骄傲。 提起儿子,陈淮安便有些声噎。他低声道:“黄爱莲那个妇人,我虽与她成了亲,但我并不了解她,因为我实在没有多看过她一眼。不过我了解你,锦棠,你是个直性子,凡事讲公平,讲道理,可这世间,有时候没道理可讲的。 康老夫人不会放任你娘进她家的门,还准备于一夕之间,叫你的锦堂香酒名声败尽,无人问津。” 须知,对于锦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罗家酒肆,锦堂香酒。 要是康老夫人真行下三滥的手段,毁她锦堂香酒的名誉,锦棠必定会败,但她也从此都不会再看得起康老夫人。 她相信人间自有正义,也相信就算为商,也必须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来,随便行小人手段陷害,打击对手,要康老夫人真的会为了阻止葛牙妹进门而这样做,可就太不上道了,也枉锦棠一直以来尊着她,拿她当个正经商人了。 “她想怎么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锦棠唇角的笑凝在脸上,回过头来,耳侧翠绿色的滴珠耳珠打在细腻白嫩的面颊上,晃晃悠悠儿的颤着。 要说,谷嬷嬷准备在在锦堂香酒里做手脚的事儿,能传到陈淮安这儿,也真真儿是个巧和。 却原来,康老夫人身边的大丫环春娇,与齐高高也是沾着边儿的堂兄堂妹。虽说皆姓齐,但因为齐梅对于娘家这些穷亲戚不好,变着法子的欺压她们,深恨齐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转着弯子的,对锦棠就有些好感。 今儿,谷嬷嬷给春娇交待事呢的时候,欺上瞒下,自然是说,事儿是康老夫人吩咐的。 所以,春娇当然只得从命,就把酒给了谷嬷嬷。 但她又担心罗家酒肆怕是要在康老夫人的打击下一厥不振,从此罗锦棠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一个好好儿的酒牌子就得毁掉,于是赶着谷嬷嬷去秦州办事的功夫悄悄儿溜出来,把此事告诉了齐高高。 齐高高平生第一疼心肠,就是罗锦棠,虽说生的粗糟,大字不识几个,可他有颗怜香惜玉的心,最怕的,就是罗锦棠不开心,罗锦棠不高兴。 所以,紧接着,他又把事儿告诉了陈淮安。 陈淮安知道的也不详细,只道:“我只知道,她想在一夕之间,在秦州城里,用手段搞垮,并败坏了你锦堂香的名誉,别的,我也不知道。” 搞臭一个酒的牌子,虽说只是商场上的竞争,人不会有什么损失,可这跟孙乾干和孙福海俩父子强奸并杀掉葛牙妹,还让她声名败尽,其本质是一样的。 须知,锦堂香酒要是传出不好的名声来,罗家酒肆也就败了,从此之后,谁还会吃罗家的酒? 罗锦棠仔仔细细儿烧干净了所有的元宝,拿烧火棍子拨熄了余烬,闭上眼稳了许久的心神,才不至于让愤怒显到脸上来。 “你说,该怎么办?”她道。 夕阳晕染着陈淮安根根分明,却又攒的紧致的两道浓眉,瞧着锦棠一张小脸儿气的冷白,两道浓眉随即笑成了深弯:“糖糖,总得有报酬,我才肯帮你。” …… “不要再提和离,陈家我也就不去了,能不能就跟容个长工一样,容我在酒肆里,给你打打杂儿,跑跑腿儿? 陈濯缨那个孩子,今生不会再有的,我只守着你,也永远不会再让为了怀孩子,生孩子而吃那种苦头,咱们就这样守着彼此,好好的过完这多余出来的一生,只要你愿意,我就帮你。” 若仍按上辈子的路走,只要陈淮安想要,陈濯缨就会回来的。 于一个男人来说,妻子是要陪伴他走完一生的伴侣,而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未来的期望。 上辈子陈淮安死的时候,陈濯缨都已经八岁了。 八岁,有血有肉,每天一声声喊着父亲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舍弃的,所以陈淮安这誓言,真实而又沉重,说的时候,他喉头都在哽噎。 但锦棠这辈子是永远也无法理解陈淮安这深沉而执著的痛苦了。 她干干脆脆说道:“那你就滚,滚的远远儿的,我就不信离了张屠户,我还从此生吃带毛猪了。”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么么,和表妹结伴一起去河西,想想都很美。 林钦,磨拳擦掌好好表现,锦棠马上就要来啦。 陈淮安:作者,我真是你亲生的吗(摔手跺脚)你看看他们,他们都比我强。 第71章 万花楼 站了起来,锦棠转身便走。 天青色的袄儿,纯白面的窄幅胡裙,她身姿高高高瘦瘦,疾步走起来,真真儿的英姿飚爽。 陈淮安心头的悲伤还未散去,可惜这悲上是上辈子种的苦果,锦棠要怜他才怪。 一前一后的,俩人就从坟地上走了。 这俩夫妻走后不久,葛青章才从树后走了出来,跪到坟前,从怀里抽了些纸钱出来,点燃,给罗根旺烧了起来。 他于私下听锦棠和陈淮安俩夫妻拌嘴,已经有些时日了。 从一开始,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以为他们皆是疯了,到后来,渐渐儿的相信,这俩人怕是共同做过一个梦,梦到了将来的很多事情,比如陈淮安纳妾,还另有了孩子,而锦棠一世过的凄苦,最后不幸而亡,几乎算是摸了个透。 闭上眼睛沉了片刻,葛青章站了起来,准备回家去。 无论如何,他觉得,这趟河西堡之行,他得说服锦棠,与陈淮安和离了才行。 至于他,他有一个极为刻薄的老娘需要孝敬。但徜若锦棠真的会凄惨而亡,葛青章觉得,便是冒着死与母亲脱离关系,他也势必,不能让锦棠再在陈淮安手中悲惨而亡。 * 遥遥见锦棠进了县城,陈淮安放步一阵疾追,不一会儿,就见她已经从骡马市上雇了匹小毛驴儿出来,这是准备要去秦州城了。 初春的寒风仍还劲得得儿的。 锦棠是先赶到罗家酒肆,提了两坛酒,原是准备把葛大顺叫来,一起到秦州城帮自己撑场面的,忽而回想起来,葛大顺今儿和葛青章两个一起回葛家庄了。 她又想叫刘娘子,再转念一想,怕刘娘子知道此事之后,要把事情捅到葛牙妹哪儿去。毕竟老娘难得有第二春,锦棠又很能看得上康维桢的为人,要不让这事情坏了俩人的关系,就只能瞒着葛牙妹。 所以赶着天黑之前,她是想一个人闯秦州城,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 陈淮安雇了一匹高头大马,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 “秦州那般大,你都没去过几回,又不知道康老夫人准备做什么,就这样疾冲冲的跑了去,能做什么,就在城里头瞎逛,找人打一架?”陈淮安两辈子,就拎不过锦棠这倔脾气来,也是故意要沤她,逼着她给自己低头,求饶,才故意不告诉她康老夫人究竟要在哪儿搞臭锦堂香。 就像每每吃醉了酒,缠着讨日那样,他非得沤着叫她求个饶。 想一想她醉酒后的样子,陈淮安气的简直恨不能,她永远都不要醒来,天天都是醉后吃了春药的模样儿才好,多乖巧,多可爱,哪像现在,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简直一颗铜碗豆似的。 “她要坏我锦堂香的名声,无非吃死人,或者吃坏了肚子,那就不可能是在她晋江酒楼之中。小酒楼太小,造不成轰动性的事件,也无用。秦州城唯有万花楼能与晋江酒楼抗衡,我只要奔着万花楼去,就没错。”锦棠断然道。 雇来的小毛驴懒得走路,踢踢打打,跟锦棠俩个正较着劲儿了。 她才踩着蹬子骑上去,毛驴一个扭屁股,便将她甩了下来。锦棠叉腰站了会儿,捋了捋毛驴倒乍乍的乱发,说了几句好话儿,再一回踩上蹬子,这一回毛驴直接拖着她左摇右晃,险些没摔断了锦棠哪点子细腰儿。 陈淮安也不知道上辈子为甚自己总觉得罗锦棠只知道吵吵,没脑子。 她一猜就猜准了康老夫人会是在万花楼行事,可见她脑子是够用的,要说上辈子,大约还是他给她喂酒太多,弄坏了她的脑子,叫她整日昏昏绰绰,才显得脑子不够用吧。 他远远伸着手,道:“我牵马送你去,这驴,先找个地方拴了吧。” 锦棠似乎天生没有牲口缘,骑骡子骡子撩蹶子,骑驴驴要倒踢脚,就是家里养只大白鹅,见了别人都好好儿的,见了她就要啄她的屁股,家里的鸡,分明她喂的最勤,见了她就躲,念堂从来不喂,只要念堂摸一把,立刻就要生个蛋。 眼看一刻钟过去了,她还在骡马市的门口打转转儿呢。不得已,只得仍把驴还了回去,坐上陈淮安雇来的高头大马。 陈淮安身高体大,身子重,既锦棠坐了,他自然也就下来了。 马上的锦棠一张小脸儿在寒风中沉默着,身子随着马蹄微微儿的颠颠,鼓酥酥的胸脯一颤一颤,面庞因为恼怒,有些略略儿的发红。 她每天都努力的想让所有人都把日子过好起来,一夜夜熬坐在桌前,修改着自己酒签的图样,修改着坛形,每一槽酒都要亲自尝过味道,才敢灌装,这样辛苦的做酒,要真叫康老夫人于一夕之间就把牌子给毁了,于她的伤害,大约跟毁了葛牙妹差不多。 “和离不和离的,又有甚关系呢?我会永远陪着你的。”陈淮安于是柔声宽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绝不会负你,也会时刻盯着这些想毁了你娘,毁了你锦堂香的恶人们。” 锦棠轻轻唔了一声,道:“暂时我不会与你和离的,至少在弄死你娘齐梅之前,我还是她的儿媳妇。” 夫妻相伴,乌金渐垂,陈淮安背影长长,忽而埋头在锦棠脚上轻磕了磕:要因为这个而不和离,也算是件好事呢。 只是,他始终住不到罗家酒肆去,看来,得继续在齐高高那儿打马虎眼儿了。 等俩人进秦州城时,暮色四合,各大酒楼之中,正是酒肉飘香,拳声正憨之时。 * 说来也巧,齐梅今儿也在万花楼。 她和她的妹妹齐蜜,以及齐蜜在秦州城的好友们,全是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们,便上次在净土寺欺负过锦棠的哪位王金凤,也在坐,诸位贵妇们单开一间包房,隔着一堵墙,隔壁便是学政张宝璐,以及秦州知府王世昆,秦州道提学御史陆平,并秦州府一众有头有脸的官员们,则开着另一桌。 齐蜜对于陈淮安的旧事,算是了解的比较透彻的了。 而京城巨商贾黄爱莲和齐梅之间的事情,也一直是由齐蜜在牵线,联络。而陈淮安的生父生母在京城是个什么情况,也一直由齐蜜监视着。 此时齐梅和齐蜜俩姊妹单坐在窗前,正在窃窃私语。 齐梅先交给齐蜜一沓用过的宣纸,指着上面的字儿说道:“这就是陈淮安的笔迹,他手腕重,笔力穿纸,其字也书的劲朗,你瞧瞧,很容易辩认的。” 齐蜜接了过来,草草的翻了几翻。 这一张张宣纸上,有的临着魏碑,有的临的是瘦金体,也有的临着馆阁体,总之,样样笔迹都是出神入化。 陈淮安的生父陈澈,曾经与张宝璐是政见不同的死对头,如今虽说被流放了,但因是二皇子朱佑镇的恩师,而二皇子又是皇帝心中最属意的继位之君,总有起复的一天,而他一手好书法,是连皇帝都赞不绝口的。 文脉这东西,似乎会有从骨子里面而发的遗传,按理来说,陈淮安从小儿就故意叫齐梅往歪里养着,不该能书出这样一手好字的。 但他一天酒吃着,拳耍着,连生父的面都不曾见过,竟能把生父的一手好字临的栩栩如生,不是遗传是什么? “可好辩认否?”齐梅有些忐忑:“我听说考卷上的名字,都是被封起来的,所以考官也认不出卷子究竟谁是主人。可我不能叫陈淮安考上好成绩,最好让他考个倒数第一,能彻底熄了他学文的心才好。” 齐蜜胸有成竹的一笑:“若是字儿差一点,大约会比较难认。但陈淮安这手字,跟陈澈的实在太像了。宝璐还曾临过陈澈的书法,他必定一眼就能断出陈淮安的字来。听说秦州总共二百五十名学子,就给他个倒数第一呗。” 言谈之间,陈淮安科考的名次,就这样给齐梅俩姐妹排定了。 * 在来秦州城之前,锦棠不知道康老夫人要怎要败坏自己酒的名誉,更不知道是谁人在吃酒,连具体会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但她押准了人是在万花楼,进了万花楼之后,见跑堂迎上来,先就一笑:“贵客们是在哪间包房吃酒?” 她生的鲜艳,漂亮,衣着虽说并不名贵,但毕竟身条儿摆在哪儿,就是披着麻袋,也自有股子仙气的。是以,她出口一问贵客,跑堂自然就要联想到今日酒楼中最尊贵的客人。 “可是知府大人家的眷属?”跑堂问道。 锦棠毕竟上辈子活到近三十岁,还曾做过阁老夫人,气度在哪儿摆着。她点头,道:“我大约来晚了。” 跑堂一听她这句,便知是位贵客,这就准备往上领人了。 恰这时,陈淮安拴好了马,提着两坛子酒赶了进来。 陈淮安年青,人高马大,还曾在万花楼砸过场子,是万花楼东家画了画像,叫大家认得准准儿的,绝不许他入内的哪个人。 所以,跑堂立刻伸手就来拦了:“哎哎,陈二大爷,这酒楼今儿客满,您是不能进去的。便这位大姑娘,要不您也……” 显然,因为是跟着陈淮安来的,跑堂连锦棠也不准入内了。 锦棠本是在前面,忽而回眸,眸光细细儿的勾了陈淮安一眼,似乎是在揶揄:瞧瞧你这臭大街的名声。 她接过两坛子酒,道:“陈仆,去把马刷了,喂了,然后就在外头等着,本小姐一会儿要用马的。” 好家伙,转眼之间,她成了大小姐,陈淮安就成她的仆人了。 往后退了两步,遥遥望着锦棠细腕提着两罐子酒进了万花楼,陈淮安笑着答了声:“好。” 要真是个老仆,她要一辈子不嫌弃,不离不弃,也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淮安,我是你亲妈,这回让你考第一,好不好? 陈淮安:身处的时代,考官的格局,都有偏差,作者要真给第一,就是金手指了。 所以,猜猜,淮安这次考第几? 以及以及,锦棠要用亲手酿的酒,征服一众大老爷们的胃啦~~~~ 第72章 马屁不穿 隔壁一张大圆桌,秦州知府王世昆为东道主,居中而坐。 陕甘学政张宝璐则坐在他的右侧,而提学御史陆平,则坐在他的左侧。 张宝璐年不过三十七,秦州男人的白皙肤色,相貌斯文儒雅,倒是一幅好相貌。 他如今可是和提学御史陆平共同执掌着陕西学政的地方大员。整个陕西省近千名儒生的命运,可全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在座的大多家里都有进学的儒生,便以清廉而著称的王世昆,因为儿子王金丹也是个挂名儿的秀才,对张宝璐和陆平也极为贡敬。 眼看席开,桌上并排两坛子酒,坛体呈蜜瓷色,细细观之,当是景德镇产的蜜瓷,较一般的普通酒坛子,此坛坛体更加修长,远观不似酒坛,反而像只花瓶。 上面的贴纸也格外别致。沉潭色的底,上面书着的却是藕色字迹,蜜,翠,并藕,三种撞色搭配起来,沉静典雅,不似酒器,倒仿如桌上,琳琅满目的酒菜之间,端坐着位沉着婉转的大家闺秀一般。 只瞧着酒坛精致的外观,至少就得四五百钱,其酒,当然也就更尊贵了。 王世昆亲自拈起酒坛,唤了小厮前来分酒,笑道:“诸位有所不知,如今咱们秦州府的人好吃这锦堂香酒,其味没得说,只是价格也忒贵了些,六两银子一坛,便我身为知府,也吃它不起,只为今日有贵客在此,才敢开一坛,大家一起尝尝,这六两银子的酒它味道究竟如何,怎样?” 在坐诸人都听过锦堂香酒,毕竟贵就是它的名气,但吃过的人并不多,因为价格就足以叫人望而怯步。 但酒客们对于酒,就有一种嫖客们对于妓子似的馋与偏爱,听到酒字,已是满口生津,只是眼瞧着小厮揭开坛口,一众酒客都已经开始吞口水了。 “常哥儿。”恰在此时,一位年约二八,穿着件天青色窄面袄儿,纯白面胡裙的女子利利索索走了进来,快速从小厮手中接过酒,说道:“后厨有人唤你,是关于菜品的事儿,快去。” 这大姑娘,当然就是锦棠了。 若锦棠猜的不错,有问题的,肯定就是这两坛子酒。终于,酒在未开封之前,有一坛子叫她给捉到手里了,只是另一坛子,还在桌上放着呢。 * 在上楼的途中,锦棠与哪跑堂客套了几句,得知伺候这桌贵客的跑堂姓常,进门之时,便唤小厮一声常哥。 小厮并不认得罗锦棠,但听说后厨有人因为菜品找自己,因也是酒楼中经常会发生的事儿,略一迟疑,放下酒坛子就走了。 锦棠手中另还提着一坛从自家提来的,保证质量无差的酒,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没声儿的换了,提在手中。 另还有一坛在桌上放着,她再换回来,就大功告成了。 酒楼之中一般没有女子会做跑堂,待客的,所以此时锦棠是硬着头皮,便一桌的酒客们,瞧着这样娇俏一个大姑娘像主人一样在待客,有人暗猜是不是知府大人请来的名妓,也有人暗猜,她会不会隔壁的女客走错了门儿。 总之,一众人的目光,全盯着锦棠。 脸皮再厚一点,锦棠心说,只要把酒换回来,我就大功告成了。 “这不是,淮安家的?”席间有人忽而说道。 锦棠头皮一麻,也不知是谁认出自己来,却也一把拎过席间的酒往身后一藏,屈膝给席间的人一个万福,并未说话。 认出锦棠的,是陕甘学台,齐蜜的丈夫张宝璐。 锦棠和陈淮安成亲后的第二日,张宝璐恰巧回渭河县祭祖,陈杭特地让锦棠和陈淮安两个捧着酒,给张宝璐敬过。让还是新妇的锦棠,喊张宝璐叫了一声姨父。 若是个普通女子,张宝璐自然早就忘记了。 但罗锦棠是与众不同的女子。当时的她还略有些婴儿似的憨,两颊鼓鼓的,一双眸子格外明亮,虽说在给他敬酒,目光却始终在陈淮安的身上,颊侧那娇娇的两抹红,非二八的处子不能有的,往外透着层子蜜。 唇吐莺啼,柔柔儿就叫了一声姨父。 张宝璐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上,衣衽高掩,掩不住一块桑椹似的,透着青紫的红瓣,哪必定是男人吮的过了,才会吮出来的。 新婚头一夜,据齐梅说,这小俩口子吵的一家子都没能睡好觉。齐梅和陈杭两个还格外的高兴,说自家这二傻子开了色戒,终于发现色字头上那把刀的趣味儿了,离滥嫖滥赌,大概也就不远了。 张宝璐也是因此,格外仔细的看过罗锦棠,心中除不去的龌龊阴暗想法,想象了一番昨夜洞房花烛,这小媳妇儿与她二大爷似的丈夫,一个哭哭啼啼,一个辣手摧花,一个血染白绸裤,一个金枪竖到明,真真儿的少年夫妻,浓情意好。 张宝璐站了起来,又说了一句:“可是来找你婆婆,她不在此间,而在隔壁。” 锦棠这才知道,原来齐梅也在县城里。她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提上两坛子酒,进去给齐梅见个礼,转身便走,也就完了。 但是,提学御史陆平眼尖,也是个陈杭一样眼中只有读书,没有美人的老学究,也唯有他未被这大姑娘的容颜所迷惑,发现锦棠调换了酒。 他道:“这位姑娘提着两坛子酒,换掉了桌子上的酒,莫不是酒有问题,还是你心中于我们这俩位学政有恨,存心不肯让我们吃好酒?” 有些酒楼,会以次充好,拿些头道的烧刀子,或者末道淡而无味的酒,换掉价值更高的酒,给客人们用,所以陆平才有此一问。 锦棠再一礼,笑道:“大人误会了,民妇是提着两坛子酒,不过是给我家相公用的,至于此刻,也不过因为路过,瞧见姨父在里对,进来问候姨父一声罢了。” 张宝露也就趁势介绍道:“大家吃的这锦堂香酒,恰就是我这内侄媳家里酿的,要说味道好不好,自然也是她最清楚。” 隔着一堵墙,齐梅和齐蜜也在这间酒楼中,但身为一个自诩风流的好色之人,要真起了想要调戏一番的心,脑子都不由自己来管。 张宝璐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对锦棠很不尊重了。 他对内侄媳妇不尊重,旁人又焉能敬之? 陆平先就冷冷一笑,道:“常听人说,渭河县是秦州的诗画之乡,书法之乡,便妇人,也比别的地方的更知书,更懂礼些,却不期竟有这等女子,抛头露面不说,还提着两坛子酒要家去给丈夫吃,你丈夫是谁,报上名来我听。” 要把陈淮安说出来,一个秀才功名在身的人,娘子提着两坛子酒在酒楼里乱逛,只怕上辈子哪二百五的名次都得给夺了。 至于张宝璐,早就跟齐梅商量好了,此番科考,绝对不能让陈淮安过的。 用名次羞辱他,一次次的,便他用功学了,也让他考不过,让他对于科举绝望,心灰意冷,误入它途,这也是齐梅的计谋之一呢。 只不过张宝璐一个人说了不算,陆平是提学御史,要取谁黜谁,除了考卷之外,还得陆平点头。正好此时能在陆平面前给陈淮安种个坏印象,何乐而不为呢? 是以,张宝璐笑道:“还能有谁。锦棠的丈夫,恰就是去年大闹万花楼,一双拳头打到整个秦州人无人不知的陈二大爷,陈淮安,也是本官家的亲戚。不过,今科他也参加科考,到时候,还望陆大人提携提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提携,这不是真的要让提携,而是故意要把陈淮安往火上架,用油来煎烤他。 果然,陆平一拍桌案,道:“陈淮安,本官记住他了。阅完考卷就直接除名,连自家内人,一个弱妇人都管不好的男子,还有何脸参加乡试。” 锦棠本来都要走了,此时却又站住,将两坛子酒放在地上,对着陆平盈盈一个万福,才道:“陆大人这话说的极是,民妇受教了。” 大方,知礼,还能当众认错。人们对于生的标致的女子,总会多些宽容,是以陆平也是眉目稍霁,道:“既知错,就快些回去,好好儿相夫教子,须知,规劝,供读丈夫出人头地,才是你的本份,抛头露面,当垆卖酒这种事情,往后就勿要再做了。” 锦棠依旧笑着点头,却是拎起一坛子两斤装的酒,分到了酒壶之中。 “民妇资质愚钝,见识浅薄,说实话,还有点儿泼辣,听您一言相劝,茅塞顿开,若不嫌弃,吃民妇一盏酒,就当民妇对于您这番指教的谢仪,可好?”说着,一盏酒相敬,锦棠屈腰一敛,又是一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况且,锦棠自曝其短,说自己泼辣,这话说的颇俏皮,巡目望一眼酒桌上的众人,将自己放到了小辈的位置上,席间一众大老爷们,顿时也就拿她当小辈看了,皆是摇头莞尔。 陆平愈发和颜悦色,接过酒来一口呷尽,满口酱香,浓郁,复杂的香气,细腻绵滑之极,他吃完才发现自己该看看酒浆的浓滑,细腻和粘度,可惜已经入腹,没得看了。 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赞此酒之甘美。 要想折服一个才高八斗的文人墨客,最好的便是一篇精妙绝伦的文章。若想折服一个工匠,自然是一件奇工巧艺的匠心之作,就可以让他拜倒倾心。 陆平算得上是个酒中仙了,要不然,满桌子人都叫大姑娘的美貌吸引,全盯着她的脸看,就只有他,盯着她手中的酒。 这甘冽的美酒于瞬时就征服了他的舌床,是以,一亮杯底,瞧着杯壁上仿似琥珀一般淡淡的黄色浆液,陆平赞道:“娘子这酒酿的确实甘美,枸酱酒中,您这一味,真真无出其右,难怪要六两银子一坛。” 酱香型白酒,在几百年前,汉武帝的时候,是被称之为枸酱酒的,他能说出来历,可见对于酒的研究。 他边说,锦棠边笑。 罗锦棠本是个瓜子脸儿,身量较之一般女子更高,也更纤柔,笑时明媚媚的一双眸子,眸中似乎满含着敬仰与崇慕之情。 红唇轻启,她缓缓而诉:“生身为人,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考功名当然重要,但在考上功名之前,一家口人的吃穿用度也很重要。徜若民妇从此洗手作羹汤,慢说我家相公从此除了读书,还得自己想办法谋点儿生计不说,便民妇,也就酿不得自己所喜欢酿的,这锦堂香酒了呢。” 第73章 上门找茬 凡儒生,读书人,对于手工业者,自然因为他们用的是双手,而非大脑,而存着几分轻视。 但是徜若一门技艺能出神入化,人们于他,又会产生一种膜拜和敬仰,这当然是一种,对于工匠精神的尊敬。 “这酒,竟是你自己酿的?”陆平果然大惊。 锦棠再笑,素手轻拈酒壶,又替陆平斟了一盏。 这一回,她动作极其悠雅,故意将酒线拉长拉高,拉成细如发丝,却粘而不断的一条,直到在座的人欣赏的眼晴都快直了,这才收壶。 “小女家有几十年的老酒为底,选最好的小麦作曲,糯红高梁为沙,这一壶酒,要酿出它来,非三五年的功夫不可,也非三五两银子的成本不可。”锦棠淡淡道:“而小女的技艺,也是自祖辈手里流传下来秘治手法。” 想要塑造一个酒的牌子,非得用陈年不可,想要塑造一门技艺,也非得用秘传,这,恰是想要卖一件商品,必备的两样。 就好比,一个美人,总要说其出处,家世,以及学过的文墨一般。 虽说皆是虚的,但这种点缀,于美人来说,就是厚重的底蕴,和她的气质所在。 陆平再饮一盅,总算露了丝笑容出来:“小娘子非是一般的普通妇人,这酒,也绝非一般的黄汤馊水。陈淮安,本官记住了,待到放榜过罢,本官要见见他,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三头六臂,能娶得娘子这般一位,能酿好酒的大家。” 须知,以大家相称,这于女子,可就是最高的赞誉了。 张宝璐知道陆平的为人,他是个认死理儿的老学究,既他都一力称赞,真想把陈淮安弄个倒数第一,可就难了。 毕竟陆平会最先注意陈淮安的卷子。 张宝璐气的面色发白,但也不得不由衷称赞,陈淮安虽说是个三两不着的,但他娶着妇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便于床榻之侧,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妙人儿。 齐梅和陈杭一番苦心经营,却是坏心办了好事儿,陈淮安凭借着如此一个妙人儿,怕是真的要,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了。 锦棠见好就收,提起另外两坛子酒转身出门,就在二楼的走廊上,忽而回头,便见婆婆齐梅,并她的妹妹齐蜜,并上一回在净土寺跟她吵过架的王金凤,一群妇人挤在一间包房的门上,个个儿皆是红唇微张,口水涎涎的,目光齐齐儿的,全是在望她。 齐梅还在孝中,自然罩着一件黑衫,她身着白裙,头戴白麻,两相审视过,对方的衣着皆无可挑剔。 自打罗根旺死后,锦棠还未见过齐梅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要是上辈子的锦棠,估计早就冲上去,撕烂她的脸了。 但锦棠当然不会。 她要陈氏宗族在渭河县罩着自己,得让陈家的长辈们认可自己,就得占足了理儿,一次把齐梅置于死地,否则就绝不会出手。 “母亲居然也在此,媳妇没有先来给您请安,是媳妇的失礼。”她就在走廊上,先给齐梅行礼,再给齐蜜行礼,与王金凤点了点头,算是见过礼了。 齐梅在明面上,自然要和锦棠眼一个婆媳融洽,是以笑着说道:“你是生意人,自有你的忙头,快去吧。” 大约这一众贵妇人都是在等锦棠走,走了好嚼她的舌头,是以就连王金凤都笑着说:“陈二奶奶快去吧,去吧去吧。” 锦棠应了声好,欲走,忽而侧眸,隐约瞧得个人影,就站在这间包房里头。 灯影深深,他两肩塌着,只是一个穿着普通青衫的背影而已,但从背影都能看出悲伤来。 那是陈淮安,毕竟十年夫妻,便只是个影子,锦棠也能认得出他来。 不过转眼之间再看,人已经不见了。 锦棠只当自己是花了眼,等提着两坛子酒下了楼时,两腿顿时发虚发软,站在大门上喘了两口气,才好往捡马桩旁,去找陈淮安。 * “好家伙,这匹马可算是给刷干净了。膘肥体壮的,二爷今夜拿这香喷喷的大马驮着嫂夫人回去,路上正好儿……”是知府家的儿子,王金丹的声音。 陈淮安于江湖上的能耐,就在于,知府家的公子,此时提着水桶和鬃刷子,正在给他刷马呢。 “刷完了把你的兄弟们带来,给你二爷撑场面来。记得还要继续治火药,你目前治的量还远远不够。” 用鸽子粪,牛粪,以及尿液,树灰炮治火药,是陈淮安给王金丹给的方子。 王金丹试制出来的火药,威力大到惊人,但陈淮安一直没告诉他,究竟是要用在什么地方。 王金丹对于陈淮安,有一种死心踏地的崇拜,还想多问两句,锦棠已经从万花楼的大门里出来。陈淮安立刻夺过王金丹手里的鬃刷子,悄声斥道:“赶紧走,小心勿要叫你二嫂瞧见。” 待锦棠走过来,他已是个刷马的架式:“酒换回来了?” 锦棠唔了一声,也不戳穿陈淮安,也不走远,就此打开酒坛子,轻轻嗅了一嗅,里面一股子浓浓的腐臭味道,她随即将坛子抱给陈淮安,道:“捞一捞,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陈淮安于是找了根棍子来,轻轻挑了几挑,借着酒楼的灯光,先挑出只尾巴来,见锦棠傻乎乎的凑了过来,随即拿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道:“太腌瓒了,你就勿要看了。” 但锦棠已经看到了,一手捂着唇,她转身便是一阵子的呕。 另一坛打开,里面是好的。 所以,康老夫人只往一坛酒里投了东西,而那东西,恶心到陈淮安只看了一眼,就恨不能连隔夜的饭都吐出来。 商家常用的抹黑伎俩,一只腐烂化脓的死老鼠,飘在坛子里,一坛子酒,就成了一坛子死老鼠的腐液。 可以想象,要是方才小厮当着一州知府,学政与提学的面打开酒坛子,慢说锦堂香酒从此要无人问津,便罗家酒肆的正酒令也得丢。 一只老鼠害一锅汤,一间酒肆,因为这只老鼠,得毁个彻彻底底。 “淮安,我觉得我大概错了。”锦棠犹豫了片刻,说道:“婚姻自古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好比我和你,你当初不纳妾,不让我住到相府去,独门独院儿的住着,待我这么个坏脾气算是仁至义尽,可终归,夫妻的背后是两家子人,就好比齐梅和你娘陆宝娟,你若是条狗,她们才是掌着拴狗绳子的人,而我,或者我娘,是另一条狗,婚姻没有婆母的支持,是不会幸福的。” 说着,她站了起来,道:“走吧,回渭河县。和康老夫人的生意做不得了,我娘也不能嫁给康维桢,有康老夫人哪么个婆婆,她将是另一个我。” 婆媳,世间最可怕又最难相处的关系,足以对抗每个人所认为的,最坚贞的爱情。 陈淮安轻轻唤了声糖糖。 他两辈子,认的,都只有她这一个妻子。 也曾努力着,想要把家庭经营到幸福美满,多生几个孩子,儿女绕于膝前。 而他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并非与黄爱莲的一夜之情,也非陈濯缨那个孩子,而是在漫长的十年之中,从来不曾于家事上,给过她一分一毫的支持,任由她在两个婆婆之间苦苦挣扎,那种挣扎,耗去了她的青春,她的耐心,她对于他曾经满怀的爱,只剩下深深的怨恨。 可这种悔疚,他说出来也没有用,给她再多的物质补偿,也没有用。 只能用此生,来慢慢的弥补,磨着她一点点的回转心意,直到终于有一天,她愿意敞开心扉,谈谈他离开京城之后,她曾过过什么样的日子,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讨饭的境地的。 或者到那时候锦棠仍不会原谅他,仍然后不肯要他,但总算,他不会像今日这般,每每她平静的讲起往事,就惭愧到无地自容。 陈淮安上辈子至死的时候,认为生父不是个东西,但认为两个母亲总还不算太坏,齐梅叫他一回又一回,见识了女子恶毒起来的可怕。 如今在他心里,唯一仍还在神坛上的,就只剩下陆宝娟了。 将锦棠从地上拉了起来,陈淮安道:“方才我刷马的时候,瞧见康老夫人进了不远处的晋江酒楼,你若信我,就跟我一起进晋江酒楼,我保管一回就去了她的病,叫她从此之后,想要拿下三滥手段欺负人的时候,想起来就得发悚才行。” * 俗话说的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向来,大人物的度量大,小婢妇们的气量窄。 谷嬷嬷往锦堂香里填了只死老鼠,然后便带着康老夫人,到了晋江酒楼,也是准备万花楼喝出死老鼠之后,给康老夫人一个惊喜的。 谁知进了酒楼,等不来报讯儿的人。谷嬷嬷正急着呢,一个小厮走了进来,说道:“嬷嬷,咱们酒楼来了俩个客人,小的们已然处理不得,要不您去看看?” 背后有在京城为官的亲戚们作靠山,康家在秦州生意作的又大,府中豢养的家丁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官兵更能打,这样人家的酒楼,谁敢上门找茬,又谁敢惹事儿? 谷嬷嬷怕是罗锦棠查到她在背后捣鬼,上门来找事,还想隐瞒来着,康老夫人早就听见了,说道:“这还了得,谁敢到我门上来惹事儿,走,咱们下去看看去。” 谷嬷嬷跟在身后,心有惴惴然,但总觉得,自己是为了康老夫人,为了自己奶大的康维桢而办了件大好事。 殊不知,她果真坏心办了好事儿,葛牙妹与罗锦棠俩母女,倒是由此,反而要得到康老夫人的尊重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陈淮安治火药,是为了什么,2333 第74章 赢得尊重 下楼的时候,小厮简单的说了几句。 说是来了一对小夫妻,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离门口最近的桌子上,俩人只要了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上来之后,男人先倒醋,结果,醋壶里就滚了一只苍蝇出来。 晋江酒楼的跑堂,可皆是人精儿,于这方面自然得心应手,见男人把碗给他看,一筷子将苍蝇挑了出来,笑道:“不过一粒花椒尔,也不知怎的跑到了醋壶里,我另替客官换壶醋吧。” 说着,跑堂另换了一壶醋来。 男人一倒,刷刷,一下出来两只苍蝇,男人也不说话,只将筷子递给了跑堂。 跑堂自然又是一顿大惊小怪:“哟,两枚花椒,客官且瞧小的替你吃了它。” 于是,再换了一壶醋来。 这一只醋壶,刷的一下,倒出来了四只苍蝇。 于是,跑堂苦着脸,专门找了一只醋壶自己瞧过了里面没苍蝇的,苦着脸捧了过来,好家伙,这一回,男人直接从里面倒出八只苍蝇来。 这下,大家才觉得是找茬的上门了。 跑堂望着一碗阳春面上黑乎乎的八只大苍蝇,打了个醋味酸爽的咯儿,委实是吃不下去了。回过头来,便见东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康老夫人做了几十年生意,向来以德服人,从来不得罪人的,她倒想看看,是谁敢在她的酒楼放肆,撒野。 远远瞧着一个身材高大,臂膀宽阔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下颌生的极为优美,笑面朗朗,抱拳便道:“太师母在上,受学生一拜。” 康老夫人定晴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竹山书院里最叫夫子们头疼,曾经康维桢无一日不挂在嘴边骂的,陈杭家的二少爷陈淮安。 再看背对着她的另一人转过身来,笑面盈盈,亦是一拜:“锦棠见过康老夫人。” 康老夫人瞧了眼阳春面上那一攒浮着的苍蝇,虽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也明白,熟人上门来找茬,这是挑着她的短儿来的,这个节骨眼儿,正是酒楼中宾朋满坐之时,这种事情,当然不敢声张。 她道:“大姑娘,淮安,咱们且到后院里头说,如何?” 酒楼到底是个吃饭的地方,大堂几桌散客,也注意到门口这桌有不对劲儿,都往这儿张望着。 陈淮安抱着只醋壶,还是咄咄逼人之势,锦棠却轻轻摁上他的手。 她道:“好。” 不知为甚,在看到康老夫人的一刻,锦棠觉得,往酒坛子里扔死老鼠的事儿,当不是康老夫人做的。 一个妇人,能于大明国中经营几家大酒肆,家家宾客盈门,当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转身进了后院,她亲手将一只醋壶捧给康老夫人,这才道:“老夫人,若说想要挑彼此的短处,锦棠或者没有,您开着这样大的客栈,幌子多的是。 如我为商,不是不懂下三滥的门道,徜若你给我只死老鼠,我便还你几只臭苍蝇,你的晋江酒楼没了食客,我的锦堂香也没了酒客,受益的会是谁?” 这还用说,食客们不来晋江酒楼,还可以去万花楼,去别的酒楼,生意场上行下三滥的手段,毁的只有自己。 从陈淮安手中提过酒坛,锦棠啪的一声,将它摔在地上。 一股死老鼠的腐臭,伴着酒液泼洒而出,几滴子黄汤臭水溅在谷嬷嬷的裙面上,她提着裙子便往后退。 锦棠再是一笑:“苍蝇是您家酒楼醋坛子里自酿的,这老鼠,也是你们塞到我锦堂香的酒坛子里的。老夫人,您这般做生意,锦棠忍痛,也绝不肯再与您合作。” 康老夫人气的发抖,但毕竟是身出名门的大家闺秀,一猜,也知道是自己身边的人瞒着自己,好心办了坏儿。 是以,柔柔一笑,她道:“大姑娘不曾把这苍蝇当着食客们的面倒出来,就是给我晋江酒楼面子,我又岂能不给你面子?这死老鼠的事儿,无论谁做的,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只待送走了锦棠和陈淮安,康老夫人回过头来,气的脸色发白,也不顾身边围着一众的跑堂,厨子,并掌柜,反手就给了谷嬷嬷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子道:“枉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学着照料生意,经营酒楼,居然连罗锦棠的气度都没有。从今往后,这酒楼的生意,你再不必插手,徜若再敢插手,我将遣你回扬州,好好儿的养老去吧。” 不用说,敢欺上瞒下,往酒坛子里塞死老鼠的,除了谷嬷嬷,没别人。因为,唯独她知道,康老夫人为了不肯接纳葛牙妹那个儿媳妇,如今有多痛苦。 谷嬷嬷吓的,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 康老夫人又回过头来,指着掌柜说道:“都说过多少回了,酒楼之中,绝不可有藏污纳垢之处,今儿是陈淮安发现咱家的醋壶里有苍蝇,徜是别人,抱着这只醋壶讹咱们一笔,给是不给? 而一个酒楼,连醋壶这种小东西都打理不好,别的地方得脏成什么样子?若是叫人知道,谁还敢来吃你家的饭?” 掌柜跟在老夫人身后,连连儿的应着是,一只只儿的,把醋壶子全部收进厨房,仔仔细细儿的,去清洗了。 康老夫人扶着春娇姑娘的手出了酒楼,如此半夜,还准备要赶回渭河县去。因为怕儿子会不辞而别,这些日子她不敢离家的守着。 望着夜空中遥遥一轮明月,她道:“原本,我是真的嫌弃葛牙妹,整日化着个白脸大红唇,性子又急又躁,渭河县无人不嚼她的舌根子。可是,她从竹山书院之中说走就走,毫无一丝留恋。便罗锦棠,也是她教导出来的,大气知礼,懂得退让,但又绝不妥协。 你说,葛牙妹若是做咱老康家的儿媳妇,就只把她养在家里,不叫她出门宴客什么的,可行否?” 显然,因为今日罗锦棠占着理儿,抱着一壶子的苍蝇,却没有兴师问罪,没有大闹晋江酒楼,康老夫人的心已经有几分活了。 葛牙妹这么个中年寡妇,她其实已经不嫌弃了。 只是因为世俗固执的偏见,还不肯松口而已。 大丫头春娇笑道:“奴婢觉得,只要咱家少爷喜欢,就没错儿。” * 要说,两辈子以来,锦棠还是头一回在陈淮安这泼皮无赖的方式中得益受利。 上辈子她从宁远侯府出来,身边只有林钦去时留下的一把剑,依旧开门做生意,相府的人也是这般欺负她,不过那时候最好,最疼她的丈夫死了,在京城无依无靠,也就只有任人欺负,砸烂了桌椅,砸烂了脑袋,揩把脸交了保护费,闭上眼睛缓过气儿来,生意还得照做。 被人欺负,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律法向来只威慑和约束她这样的良民。 而陈淮安这样的无赖,恰是曾经掌过大理寺,掌过法的,掌法,知法,犯法,律法就是他们用来欺负良民的工具而已。 今日若非他先声夺人,从醋壶里倒出苍蝇来,她也占不到上风,康老夫人也不会于她另眼相看,说到底,陈淮安这种无赖,总有他的可取之处。 春夜风微寒,骑上刷的干干净净,肚子鼓圆圆的马,陈淮安牵着缰绳,就走在她身边。 “你怎知他家的醋壶里有苍蝇。”锦棠忽而问道。 陈淮安道:“就好比人本身是个五谷轮回之躯,再冰清玉洁的美人,也得吃喝拉撒。酒楼之中,最藏污纳垢的就是哪只醋壶,寻常小厮们只会往里面添醋,顶多抹一把面子,不会多动它,而食客,也只会提起来倒醋,没人会揭开看,但只要摇上几摇,谁家的醋坛子里面不卧着几只死苍蝇。” 锦棠吐了吐舌头,白齿咬着红唇摇头:“我往后再也不吃酒楼的面了。” 走至州府大门外不远处时,陈淮安伸手,自掖下将锦棠抱了下来,道:“赶明儿成了举人娘子,雇个会掂勺的婆子来专替你做饭,又何必去吃酒楼一碗面?” 锦棠旋即挑眉:“就你脸大,上辈子考个二百五,如今还敢托大,自称举人?” 陈淮安苦涩一笑:“就为了你为商时不叫人欺负,我也必定得考个举人回来不是。” 锦棠应付着笑了一笑,并未说话。 但止这一笑,已比上辈子动不动出言挖苦,他牵着马,她要不顺心,还要踩他的脑袋两脚泄气儿时强多了。 到了府衙的后门上,早有人等着陈淮安,陈淮安将锦棠安置到了门房里,说道:“你且在此等得片刻,我进去办件事儿,约莫半个时辰就会出来。” 锦棠应了声好,遥遥看着陈淮安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进了州府大院,心中忽而一念,重生回来之后,瞧着他也不像是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 那上辈子,害她八个月的胎儿小产的事情,当只是黄爱莲一人所为,与陈淮安没关系吧。 他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出生吧。 毕竟,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帮葛牙妹赢得尊重,才是嫁进康家,而不受老夫人轻蔑的关键啊。 锦棠会继续努力哒。 第75章 调换考卷 锦棠说是有事儿,跟陈淮安一起出门了。 念堂自打回家,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屋子里写着作业。 葛牙妹与刘氏俩个一起收拾完了锅灶,让刘氏也到后院睡了,一个人提着桶子热水便上了楼。 酒肆小,连个正经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多一半的时候,也不过略擦擦身子就得。 忽而有人敲门,只听声音,葛牙妹就觉得是康维桢。他敲门的声音都跟别人不一样。 此时酒楼之中就她一人,下楼,葛牙妹开了门,并不敢大开,悄声道:“我这还没准备好行李,叫人瞧见你在此出没不好的,你快走吧。” 康维桢总归力气大,轻轻推开葛牙妹,径直就进了门,熟门熟路的,上楼了。 寡妇门前事非多,葛牙妹生怕叫人撞见,也是提心吊胆的,但跟在康维桢的身后,瞧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想想俩人在书院里,挤在一张三尺宽的窄床上时过的两个月,心又不舍他这个人,跟着,就上楼了。 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心跳的跟只小鹿似的。 康维桢今天倒是穿的轻便,只穿着件夹质青衫,还是葛牙妹在书院里闲极无聊时,替他缝的。他似乎于衣着没甚讲究,家里的仆妇们放书院里放什么,他就穿什么,如今既有葛牙妹做的,他也就不穿家里仆妇们所做的了。 他手里还提着只两尺见长的木头匣子,上楼之后,将匣子放在地上,掀开,从里面取了块木头楔子出来,一撩袍帘跪在床边,忽而肩膀一撑,撑起床来,将木头楔子砸了进去。 如此,自己再从上去试一试,试着仍旧不稳,又往里面砸了一只,敲打半天,才抬眸,笑道:“牙姐儿,坐过来试试,这床稳了不曾。” 这张床,是葛牙妹和罗根旺成亲之后,罗根旺买给葛牙妹最值钱的东西了。 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罗根旺的身子重,又卧床一年多,将楼的木板压弯,床也是斜溜儿的,睡在上头,人总要往下溜。 “稳的。”葛牙妹道:“孩子们的爹总嫌修床修家具要费银子,舍不得叫我叫木匠来,如此狼伉的家,叫你看笑话了。” 罗根旺虽说对大房大方,可对自家的人却是省到了极致。 慢说一张床快要垮了,就连墙上挂着的,锦棠自己做的几幅绢花、树叶制成的画儿,画框叫孙福海砸烂之后,仍还歪歪扭扭的挂着,他就舍不得修。 他是从牙缝里省救命钱,省下来也要送给娘的那种人。 康维桢垫好了床,又把画框揭下来,取出锤子来锤锤打打的修了起来。 他要教学生,两手一负,端正肃穆的样子,腔调又正,中气又足,实在是个天下难得的威严夫子。可提着锤子敲敲打打,居然也是个像模像样儿的木工。 葛牙妹因为康老夫人,早想好了要拒绝康维桢,只是话说不出来。酒肆里最多的便是酒,她于是从桌上拎了一坛子过来,道:“不如,咱们吃点子酒?” 酒壮怂人胆,拒绝的话她就能说出来了。 康维桢修好了画框,修好了床,提着只锤子站起来,环顾着这间窄窄的阁楼,一笑道:“往昔不知道你住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心中也不觉得有什么。昨日见了一回,我心中便格外放不下,且不论你在走之前要在这儿住几天,总归将屋子收拾整齐了,床替你安稳了,我的心里才踏实。” 四目相对,葛牙妹换上了自己在酒肆里时常穿的质劣,又颜色艳鲜的旧衣服,面儿略略发黄,憔悴的不成样子,全然不是在书院里时,穿着他的宽大衣服,发髻一绾,清清素素的道姑模样。 她垂着头,长发半披,坐在床沿上,烛光洒在她一侧的耳垂上,闪着暖蜜似的光泽。此时瞧着,她贞静沉稳,尤还是当年大姑娘时的样子。 不得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唯能移性的,就是漫长,而又叫人无望的生活了。 丈夫的死固然让她伤心,可也改变了她曾经毛毛躁躁,总是歇斯底里的性子。她又重新变回了,曾经的从容和温和。 收拾好了自己为木匠的一套匣子,康维桢道:“生意随时都能安排稳妥,便到了凉州,我也不会叫你饿肚子,就只等着你点头了。” 也不过谦言尔,他有整个渭河县最大的驮队,到了何处,都是一方首富。 葛牙妹跟着罗根旺将近二十年,掏心掏肺,在这家里就像头老黄牛一样,也没从罗老太太那儿把罗根旺的心给夺过来,便对于康维桢,也是一样的不自信。 男人都是好的,可只要一提到生他养他的娘,瞬间就得变样子。 想当初罗根旺还好着的时候,就因为葛牙妹偶尔说罗老太太一句不好,可是经常吃他拳头的。 所以,她虽也觉得康维桢好,三十多岁的成熟男子,斯文清正,温柔体贴,可他有一个做渭河县首富的娘,她又怎敢嫁过去? 送着康维桢走了,葛牙妹早没了睡意,想来想去还是干活儿最舒服,于是油灯一盏,下到窖里,三更半夜的,一个人去磨高梁皮子了。 * 陈淮安是从后门进的州府衙门,王金丹率着几个小弟,就在自家院门上等着。 陈淮安甫一进门,几个小弟齐齐垂首,压低声儿叫了声:“二爷!” “虚头巴脑的东西,快快散了,拿着银子吃酒去。”陈淮安说着,丢了几角碎银子,就把王金丹给他找来的几个小弟全打发了。 他是想干件偷偷摸摸的事儿,可王金丹的性子,什么都讲排场,这就给他找了一溜圈儿的小弟。 陈淮安道:“可盯好了,什么时候书吏们弥封完考卷,把考卷送去给同考官批阅?” 王金丹道:“咱们顶多,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陈淮安道:“足够了,笔墨和宣纸是否齐备,赶紧的,我立马就得用。” 像乡试,会试这样极为正规,掌握着儒生们进阶命运的考试,其规则是特别严格的。 答试题的时候,考生们用的是黑笔,书完文章,交到考官手里之后,考官会把试卷的名字整个儿弥封,然后交给书吏,由书吏们把文章整个儿再用朱笔誊抄一遍,然后送到同考官手中,由同考官批阅。 这种方式,从很大程度上阻止了考官们在阅卷的时候起私心,因为考生的名字被弥封,就连墨迹,也并非本人的,考官想要巡私舞弊,也无从巡起。 但是科考相对就简单得多。 在府衙考罢之后,书吏们弥封试卷,省了誊卷这一道工序,直接就会送到同考官处,由同考官来阅卷,阅罢之后,再转交到提学陆平和学政张宝璐的手中,由他们最终敲定名次,以及参加明年乡试的人选。 进了王金丹的书房,陈淮安左手执笔,闭眼凝神片刻,想象着自己早晨在府衙大院里做的文章,再略作润色,一刻钟的功夫,用左手书了一篇文章出来。 再接着,他把自己上辈子所答的那份,让王金丹以自己的笔重新抄了一卷,署上王金丹的名字,便和王金丹两个趁着书史们还未弥封考卷,送给同考官之时,去调换试卷了。 陈淮安究竟想知道的是,摆脱偏见偏识,他的考卷,在陕西省这些考官的眼里,究竟能排到第几。 而上辈子的那一份,又到底能考个第几。 王金丹就是这府衙的大少爷,对府衙的地形,自然比哪些从陕西省城来的书吏更了解。 借故让几个小厮撞了一下书吏,洒了点水在书吏身上,把考卷接过来,其实不过转眼的时间,陈淮安快速翻到自己和王金丹的考卷抽了出来,将自己方才用左手写,并弥封好的两份夹杂在了其中,就这样,把早晨那两份给调了出来。 这样一来,无论任是谁,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认得哪是他的笔迹了。 疾匆匆出了州府府衙,锦棠居然并不在门房之中,陈淮安有些焦急,疾步跑出去,便见不远处,银色的月光下,马被拴在一棵大树上,锦棠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手里捧着一包米花儿正在吃。 她也是等他等的久了,捡起一粒来,扔的高高儿的,一伸舌头,顺顺儿的舔了进去。 甜甜的米花儿,她似乎挺喜欢吃这东西的,看来他没有买错。 “州府府衙?可是又跟王金丹混到一处了?”见他走来,锦棠侧首,将米花一总儿一包,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道:“是有点子事儿,要跟他一起干。” 锦棠轻嗤了一声,道:“曾经为了一个女人争的头破血流,到头来还能好的穿一条裤子,男人,真真儿是……” 要说陈淮安和王金丹在四喜楼争女人,那都是成亲前的事儿了。 就是为着这个,陈淮安一直不怎么敢让王金丹见锦棠,怕他要说出不好听的来。 那位仰慕陈淮安的琼芳姑娘,在锦棠在渭河县做生意的时候,还专门跑到渭河县,照料过她的生意。 锦棠恨黄爱莲,恨陆香香,却并不讨厌琼芳姑娘。妓女与嫖客,银钱买来的肉体关系,男人便嫖一下,倒也没甚。 可陈淮安不是,他不嫖,也不偷,他一动,动的就是真感情,儿子养到五岁上,还瞒她瞒的像个傻子一样。 锦棠挖苦到一半,见好就收,不说了。 陈淮安上辈子叫她骂成了个顺耳,莫名听她不骂了,耳朵竟还有些痒。上了马,依旧是陈淮安牵着缰,俩人便悠悠儿的要往渭河县走。 马上的小媳妇儿晃晃颠颠,青衣遮着两团白兔子,在胸前颤危危儿的晃着。 真说这辈子不要孩子,似乎也不大可能,陈淮安贼心不死,在见过几回王金丹造出来的火药威力之后,还想要个孩子。 但锦棠的身体,那种习惯性的流产,却必须得先给她治好了再说。 陈淮安上辈子不是没替锦棠找过好郎中,也不是没替锦棠找过好药,但她天生的宫房寒僻,再兼心思易怒,很难坐得住胎。 及至后来,宫里最好,只能是给皇后私用的秘药都给锦棠用过,上辈子是穷尽一切办法,才调理好她的身子,叫她能有一胎坐住了胎的孩子。 只是那种药得来太不容易,他这辈子,非得拼上一番生死,只怕才能求得来。 孩子可以暂时不想,但人有七情六欲,床上哪点子事儿要真的也戒了,哪还不如回到幽州,继续去打铁呢。 “锦棠,我若今科能过了科考,你总得赏我点儿什么不是。”陈淮安忽而说道。 锦棠侧坐在马上,往嘴里丢了一粒米花儿,吃吃的笑:“你陈至美只要不是倒数第一,我罗锦棠都阿弥陀佛。” 她要欢喜的时候,或者无助,总归,心与他贴的近的时候,就愿意唤他一声至美。 “徜若能得第一呢?”既知道上辈子次次落第,皆是被张宝璐给害的,陈淮安多活了一世,心生膨胀,居然膨胀处一种可怕的念头,那就是,在改换笔迹,张宝璐不认识自己的笔迹之后,万一他能盖得过葛青章,成为秦州府科考的第一名呢?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陈淮安上辈子一份,这辈子一份,两份考卷送批,猜猜他能得第几,2333 第76章 待宰羔羊 锦棠于马上噗嗤一笑,月光下两只眼眸中流转着秋波,忽而乍起一只脚来,似要踢他,到了半途又收了回去,耸耸美人肩,是个不信的样子。 “打个赌吧,徜若我考第一,咱们就不和离,做真正的夫妻。” “咱们难道不是夫妻?” “糖糖,我至少有五六年不曾碰过你的身子了吧。男人长久的憋着,是要出毛病的……”话还未说完,锦棠一脚已经踩了过来,就在陈淮安的肩上踩着,揉着,使劲儿的揉:“笑话,难道你和离后哪么多的小妾,全是用来看的?难道你的儿子,不是你自己种的?你怎的不说,你两辈子就我一个女人?你说出来,你有脸就说出来,叫我啐你一口。呸!” 说起往事,锦棠又来气儿了。 “我做妻的时候,你觉得黄爱莲好,养着她做外室。等我这个泼妇走了,怎的她也不好了,家里几十个小妾拢不住你的心,要养陆香香做外室,你可真真儿够不要脸的。” 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样子,锦棠也不知道,陈淮安也从来不说。但她和他和离之后,相府真真儿是,一出接着一出的大戏。据说,黄爱莲为了能拢住陈淮安的心,还养过两个自从生来,就只吃母乳的绝色美女,为他催情添欲,说起来就叫锦棠觉得恶心。 她上辈子真是,看了一出又一出的热闹。 陈淮安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唤了一声糖糖,便不再说话,牵着马缰,缓缓的走着。 虽说如今她不恨他了,可以心平气和的说话了,可真要躺到一张床上去,只怕还得跨过千山万水。 陈淮安小的时候,其实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三四岁的时候犹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哪时候嘉雨还未出生,家里只有他和陈嘉利。 陈嘉利因是老大,陈杭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从小儿学《三字经》、《百家姓》,都是一句背不下来,掌心就是一戒尺。 陈嘉利于是站在那儿颤兢兢的背着,时不时的,掌心啪的一声脆心,就是一戒尺。 而陈淮安则钻在被窝里,学鸟儿喳喳,学狗儿汪汪,但等到陈嘉利背不下来,大哭不止的时候,陈淮安在炕上滚来滚去,脆生生儿的背着,一句又一句,连个打结儿的时候都没有。 到如今,这些启蒙文章,他依旧顺口就能背下来。 若非今天怕锦棠上楼之后要吃亏,从窗子上翻进万花楼,从而看到齐梅把他的笔墨送给齐蜜过目,让齐蜜和张宝璐熟悉他的笔迹,从而在科考的时候就把他刷下去,陈淮安犹还以为,一切不过自然而然的发生而已。 一门三兄弟,两个齐齐进阶为举人,唯独他一次次考试,总是垫底。 上辈子的陈淮安只当自己运气不好,所以任凭文章做的花团锦簇,也不能为考官们赏识。 却不知,齐梅为了打击他进学的心,为了能把他养成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赔上丈夫,赔上亲儿子,赔上自己所有的一切,只为毁了他。 从生下来就被操纵着的人生,上辈子二百五的名次,想必也是张宝璐特地给他的。 养母耗尽自己的一生,耗光所有的一切,最终,毁了他的前半生,罗锦棠整个儿的人生。 “我要真说我没碰过别的女人,且能证明,你又该怎么办?”陈淮安依旧笑问。 月光洒在他脸上,一贯的浓眉疏疏,笑面朗朗。 锦棠自油纸包里拈了枚米花出来,本是欲吃的,突然就没了胃口,一只米花砸在陈淮安眉间,冷冷道:“管你能不能证明,我要回家,快快儿的牵马,带我回家。” 月光下河水仿如一条白练,随河而上,波光嶙嶙。 陈淮安手环着锦棠的腿,风中语气略有些哽噎:“你会一直呆在罗家酒肆吧。” 锦棠仍在吃米花,轻轻唔了一声。 “不要跟葛青章有太多的往来,他那个娘,一般人招架不住的。” 锦棠微微翻了个白眼儿,未接他的话。 “我或者会一段日子不在家,你勿要想我,记得勿要太操劳,那酒肆,终归是念堂的,不是你的。” 锦棠又翻了个白眼儿,往陈淮安脸上砸了一粒米花。 她也是手痒,习惯使然,总爱欺负他。徜若是上辈子,这一下也无甚,总归她嘴上占便宜,动手动脚,只要上了床,叫陈淮安压着,那些便宜,他能在她身上讨个翻倍儿。 可是正如陈淮安所说,他迄今没有讨到过一丁点的甜头,从上辈子算起,至少好几年不曾沾过她的身子,心里憋着火儿了,没有床上那点欢事儿做调和,他是真的受不下来,要翻脸的。 陈淮安忽而一踮脚,掰上锦棠的脸,蜜瓷似的肌肤,贴上锋利的唇在她颊边,轻轻磨了磨:“罗锦棠,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一回回这样欺负我,有完没完?” 锦棠本是侧坐在马上,叫他这样一压,头比屁股还低,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你要再敢动我,小心我踩死你。”这是小哈巴狗似的威慑,脚不停勾着,她还想打陈淮安来着。 岂知他再一个仰,直接将她反压在马鞍上,头在一头儿,腿在另一头儿。 “天为帐地为床,老子今夜就想日到你哭爹喊娘,喊亲哥哥,再哭着求着,求我日你?” 陈淮安咬牙切齿,鬓边的青筋都在突突,显然是气极了,隔着裤子,锦棠都能感受到他鼻腔里的热火,就在她此刻身体最高的位置,双股之间徘徊。 锦棠有个沾身就软的毛病,要真到情动处,身子缠上去,荤话说的极溜,但那是上辈子欢喜的时候,而非如今,一个对一个怀着深深的怨恨与嫌弃。 她不语,死咬着嘴唇,咬到唇皮上都崩出血来了,依旧急促的呼息着,怀里的米花儿倒敞了口子,一枚枚往外掉着。 她倒不信了,不信这男人会三更半夜的,于这野外突外发起兽心来。 挣扎着,她直接一脚,踩在他脑门儿上。 欲火,加杂着怒火,陈淮安气到顶冒青烟。偏偏又是月夜,四野无人,唯有狼嚎的山谷之中,她一只脚被套在马鞍子里,整个人倒仰在马鞍上,一只脚还徒劳的,想要踢他。 陈淮安从脚这一侧,转到了她的头这一侧,便见锦棠两只手撑着,艰难的想要爬起来。 她整个的腰部,恰就在弓形的马鞍上,无处受力,爬不起来。 锦棠只觉得颊侧有些热,眼神一转,原本在马匹另一头的陈淮安,不知何时,就在自己头顶上了,她犹还艰难的挣扎着,想爬起来,偏偏他就在头顶等着,薄而有力的唇一揽,伸手将她的脑袋一箍,长舌已经扫进了她的口腔。 男人和着草新,茶香,汗气的复杂味道,长舌卷过舌蕾,将她唇齿间甜米花儿的味道整个儿卷走,便在她舌蕾上狂扫着。 上辈子曾经在他这儿讨到过的欢愉,几乎是一唤即起。 他最知道她喜欢什么,刚硬的胡茬刺在她面庞上,麻酥酥的痒意,伴着些微微的疼,偏她喜欢这种半疼半痒的酥感,忍不住就透了声喘出来。 要真的,就在这山野之间,他把她给欺了,未和离的夫妻,她顶多骂他一顿,打他两巴掌,可还能追究他不成? 偏他愈吻呼息愈痴,仿似恶狼攫住了一只任宰的肥羊,那种兴奋,从他鼻息间喷洒的灼热就能感觉得到,烫的她皮肤都起着细细的麻痛。 锦棠是真怒了,索性也放弃了挣扎,月光下挣着两只眼睛,就那么怒目盯着陈淮安,他要真的再进一步,锦棠觉得,这辈子俩人之间,就真成死仇了。 她真怒了,陈淮安便似根叫针刺到的猪尿泡,噗呲一声,也就泄气儿了。 猛的收了唇,他似是溺到半死,终于从河里爬上来的溺水者,埋头在马鞍上缓了许久的息,道:“罢了,回去睡吧,如今天还凉,记得夜里不要总踢被子,否则第二天肚子疼,你的宫寒,就是打小儿总爱踢被子才落下的。” 陈淮安要去一趟凉州,若情况理想,他当能给锦棠找来天地间的灵丹妙药,帮她调理身子,帮她坐胎。 只是天地明鉴,他永远也无法证明,除了和黄爱莲的哪一夜,一个孩子之外,他是真的真的没有过别的女子。 毕竟哪些妾室,都是黄爱莲自己搞的而已,不附合世道常伦的东西,恶心人的阿物儿,每每想起来,陈淮安都由衷的想吐。 恨不能混身张满嘴,苦于无法证实,遥遥瞧着锦棠推门进了院子,陈淮安在河畔站了至少半个时辰,憋着一腔的欲火,蹒跚着步子,回了齐高高的家。 * 齐高高还在秦州城,家里按例该没人的。 陈淮安甩着衣服进了门,觉得自己今天非得要冲个冷水澡不可。 俗话说得好,食饱衣暖之时,则生淫欲之心。 要还是上辈子家里的妇人们整天吵吵,而他在朝如履薄冰,颤颤兢兢之时,或者说被发派到幽州等死的时候,当没什么淫心,一丁点儿都没有。 但如今可不比曾经。 才二十出头的男人,她要真的一辈子都不原谅他,难道做一辈子和尚? 进门,将身上的衣衫解了,挂在床边,一根根扯了中衣上的带子,解了,露出深古铜色,肌肉紧虬的臂膀来,陈淮安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齐高高大约是只猪托生的,无论陈淮安把屋子收拾的怎样整齐,他都能在半刻钟之内,重新把它弄成个猪窝样儿,但今天,这屋子里似乎干净的有点儿太过。 一把撩开床帐,床上侧蜷着个大姑娘。 待这大姑娘转过身来,略胖微丰的身体,身上只挂着个肚兜儿。 大姑娘自己瞧着还颇有几分委屈,极不情愿似的,只有床薄被儿的床上,她也未敢盖那薄被,将被子环在怀中,就那么蜷着。 不用说,阴魂不散的齐梅,把齐如意给弄到齐高高家来了。 上一回这齐如意尿脏了他的床,他给烧了。但齐高高家贫,真烧了铺盖,俩人就得睡柴草堆子。所以,陈淮安可不敢动这动不动尿床的大姑娘。 他于是抓过中衣罩住身子,又把外衫穿到身上,系好了带子,这才转了把歪朽朽的凳子过来,坐到了床畔。 明灭的烛光下,他蓄了一天的胡茬格外的长,浓眉略弯,鼻刚目毅,两只眸子略深邃。 两手往椅背上一摊,一只朽木烂移,叫他坐出四平八稳太师椅的感觉来。 “我娘叫你来的?”陈淮安于是问道。 齐如意咬着唇,灯下垂着眉眼,点了点头。 胖乎乎的大姑娘,颇有几分锦棠初嫁给他时的样子。不得不说,知子莫如母,齐梅对于他的了解,可谓深沉之极。 陈淮安一直以来,没想过把齐梅怎么样,就算明知她不怀好意,一直在锦棠面前,能瞒就瞒,能隐就隐,因为毕竟是吃母乳长大的娘。 但两厢权衡,他要真去凉州,放任齐梅在渭河县,她总会变着法子的整治锦棠。这时候徜若他再不动手,助锦棠一臂之力,锦棠怕得叫齐梅给生吞活剥了去。 第77章 荠菜饺子 别看此时的齐如意胖乎乎的,傻兮兮的,但其实,这姑娘泼辣着呢。 上辈子几番自荐不成,最后是嫁给了罗家大房的罗念君,然后,便和锦棠成了死对头。锦棠在外做生意的时候,齐如意就在她的对面做生意。 俩人嘴巴一样毒,一样会吵架,吵的不可开交。 陈淮安当时为了不让锦棠叫又野又泼辣的齐如意给生吃了,没少从当街把锦棠往家里抱过。 所以,他在锦棠面前瞒着见过齐如意的事儿,也是怕罗锦棠想起齐如意来,上辈子的仇人,要把她给撕成碎片。 不过,这大姑娘的爹是个半疯子,娘是个十打十的傻子,真真儿的,也是个可怜姑娘。就好比刘娘子是孙福海家一头拉磨的母驴,齐如意于齐梅来说,就是一只放出来咬人的猎狗,等到人咬完了,炖一锅而食,毛皮还能做个皮筒子。 “你生的那玩意儿,三个月了眼睛都不睁,摆明了的傻子,你真当齐梅会给你养着?”略冷的屋子里,这大姑娘身上也不知涂了多少脂香,掩不住的奶味儿,她其实生完孩子不过三个月,到如今,奶都还未回。 齐如意蓦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 “那玩艺儿,她早填到炕里头,烧了。”陈淮安再道:“大姑娘,人得替自己争气才有活路,别想你那东西了,也别总想着帮齐梅咬人办事儿,你要再听她的话,帮她,我不止能一脚踹到你尿淌,还能要了你的命。” 要说陈淮安那一脚,踢到齐如意此刻腰都还在疼。 她下意识的,就去捂腰。 陈淮安道:“现在擦干你的眼泪,过来,告诉我齐梅想要干甚,仔仔细细的,说予我听。” 齐如意确实生了个孩子,但是个软酱酱的孩子,大约继承了她家的遗传,说白了,就是个瘫儿,齐梅当然不可能留着。 可于娘来说,哪怕生个蛤蟆,也是自己身上吊下来的一团肉儿,真听说叫齐梅填进了坑里烧没了,齐如意捂着着,瘫坐在床上就哭了起来。 * 与康老夫人在秦州交过一回手之后,锦棠才真正感受到了危机。 她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只借康老夫人的渠道,最后就只能叫她掐的死死的,真想要把锦堂香发扬光大,她就还需要更多的渠道,来卖酒。 一趟秦州之行,锦棠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卖酒的地方。那就是青楼。 文人雅士,风流仕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青楼。在酒楼中吃饭,或者便宜的酒都可以佐菜,但在青楼之中,非好酒又怎能待红颜? 只是良家女子出入青楼毕竟有颇多的不便,锦棠想来想去,记得当初扒了陈淮安衣服,想强行跟陈淮安圆房的哪位琼芳姑娘,在做了几年四喜楼的头牌姑娘之后,在王金丹的支持之下,如今是四喜楼的老鸨了。 一般来说,青楼并非老鸨开的,肯定另有东家。但老鸨,则是一家青楼里的主事者。说通了老鸨,酒就可以放进去了。 上辈子锦棠与琼芳姑娘几番相交,也记得她是个颇为爽快的人,遂准备了两坛好酒,先用薛涛笺书拜帖一封,准备请琼芳姑娘在万花楼吃顿便饭,顺便再谈一谈,把锦堂香卖到四喜楼的事儿。 要真能让琼芳姑娘牵线,把锦堂香卖进四喜楼,就不是一个月二三十坛酒的销量了。 今日细雨濛濛,如油似的春雨冲刷干净了街道,锦棠披着件油面斗篷,撑着把竹伞,攥着封信,与葛牙妹俩人一起去骡马市,给琼芳姑娘送信。 想走不能走,想留不能留,葛牙妹这些日子来,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 锦棠只得想尽了千方百计的逗葛牙妹开怀:“娘不是最喜欢胭脂水粉的吗,今儿是个花钱的好日子,咱们去好好儿挑点胭脂水粉,好不好?” 葛牙妹道:“棠啊,娘从此,再也不抹胭脂了。” 果真,自打从竹山书院回来,葛牙妹就习惯了穿素衣裳,平日里也不过往脸上略扑点润泽,唇脂,也选用最淡的颜色,素素静静的样子,倒是比原本白脸大红唇的她瞧着温婉沉静了许多。 锦棠也是没心没肺,笑道:“我还只当娘天性就喜欢涂脂抹粉了。” 葛牙妹轻轻叹了一息,并不说话。 她故意扮丑十来年,依旧没能熄了康维桢的心思,想想他跪在地上替自己修床的样子,再想想他老娘,葛牙妹心中一阵发酸,越发的心情灰黯了。 给琼芳姑娘送完了信,回到酒肆,刘娘子和念堂两个在柜台里坐着。 刘娘子能嫁给孙福海,还能替孙福海家管帐,就证明其本身资质是不差的。她父亲原是渭河县一个屡第不中的秀才,有一年往陕西省赶考的路上,受了风寒死半道儿上了。 不过刘秀才不比旁人,总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只有刘娘子一个女儿,遂当成男孩子来养,教她读书识字,便诗,只要刘氏想做,都能做几首的。 后厨房里葛牙妹炖的桂花肘子正丝丝缕缕往外飘着香儿呢,刘娘子在柜台里孝念堂写作业,见锦棠和葛牙妹俩儿一人一件油雨披自外面进来,笑着说道:“知道的人说你俩是母女,不知道的还当你俩是姐妹呢。” 葛牙妹笑着进了厨房,从一锅软腻浓香的大肘子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出来,递给念堂,道:“去,给你奶送过去。” 锦棠等着念堂走了,才道:“娘,每月养奶的银子我可没缺过,你又何必有了好吃的总想着她,难道说,爹死了,他的魂魄寄在你身上,往昔你最恨我们孝敬大房的,如今倒是接上爹的班了?” 葛牙妹揩着手指,笑温温的说:“康先生曾与我说,敬老,并不为他们的言行值得我们尊敬。而是,我们得做给孩子们看,让他们从小在心里就不要乱了三纲五常,君臣父子,这叫什么,这叫做道,敬忠尽孝,就是天地间的大道。” 同样的话,罗根旺说出来,只会说,败家娘们,孝敬老娘天经地义,敢不孝敬我捶你几拳。而康维桢会说,这是道,是孝道,是人必须遵从的大道。 这,大约就是读书与不读书的区别。 锦棠瞧老娘唇角抽着,显然对于康维桢有种又仰慕,又爱慕的情愫,一个女子一生最难得,就是能嫁予一个自己仰慕,又爱慕的男人了。 “娘,我瞧着方才有个卖荠荠菜的在外头,割上一斤前夹肉,我替你包顿荠荠菜的饺子,可好?”锦棠于是插开话题,笑着说道。 葛牙妹于吃食,有一种格外的偏好,最重要是做饭食时愉悦的心情,她果然眉头顿开,笑道:“好啊,快去买去,我正好替咱们和面。” 想着醋蒜一蘸,香喷喷的饺子,葛牙妹顿时容颜大开。 就连送完蹄膀回来的念堂都在门上咯咯笑着:“娘,我来捣蒜吧。” 锦棠从柜台里拿了一串铜钱,笑着出了门,甫一出门,便见有个婆子鬼鬼祟祟,在自家门上站着。 多看了两眼,她才认出来,这是婆婆齐梅在何妈被下了大狱之后,从娘家新带到陈家的老妈子,齐妈。 这个齐妈,约莫四十出头,一张比驴还长的脸,两只格外大的眼睛,看人时总是阴森森的,不比何妈心黑嘴毒,但一直是齐梅最得力的老妈子,在齐家商栈的时候,可是一直管着帐房的。 锦棠和陈淮安上辈子从陈家出来的时候,欠了一屁股的债,以致于锦棠两年时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没有吃过一口肉,顿顿菹菜面,吃到嘴里都泛着酸味儿。 当时那笔债,锦棠依稀记得,就是这齐妈弄出来的,似乎还和葛牙妹赔嫁给她的哪十亩地有关。是以,最后非但欠了债,她连葛牙妹用印子钱替她置的十亩地都给丢了。 这辈子,十亩地的嫁妆,锦棠还没从齐梅哪儿讨回来了。而债,她若猜的不错,齐梅早替她背上了。 那笔债究竟怎么回事,锦棠到死的时候都没搞清楚,她为了一笔债而累死累活了两年,为了补衣服,一双手都叫针给戳成筛子了,就死活没弄明白,债究竟是怎么欠的。 她一笑,道:“齐妈怎的在此,可是母亲让你来的?” 齐妈在雨中袖着两只手,道:“恰是。咱家老夫人说,过几日秦州商堂要在碧水园举行茶会,咱们秦州有头有脸的商贾们,皆会齐聚一堂,届时,咱家老夫人自然要去。大少奶奶她如今……怀孕了,家里的门面儿,也就二少奶奶您了,您可一定得去。” 看吧,真把刘翠娥和陈嘉利两个放一块儿,也是能怀孕的。 只可惜齐梅和陈杭手段太强硬,太喜欢控制孩子,最后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锦棠笑道:“回去转告母亲,就说我届时一定会去的。” 商堂,就是整个秦州的大商贾们了。锦棠卖酒,最需要的就是交际,她当然不介意多认识几位巨商,好把自己的酒卖出去。 至于齐梅。 锦棠觉得,田地必须当众要回来,杀父之仇这笔帐,也该当众算算了。 第78章 素手摘星 进了四月,碧水园中杜鹃、月季,各色各样的花开了满园,柳荫一片浓郁,远观渭河一片波光,坐在花间,闻鸟语花香,果真是好不畅快。 锦棠穿着一件青绸面的直裰,腰身束的细细,发髻也不过高高绾起,清清爽爽的,就进碧水园了。 这时候,从秦州来的,各行各业的大商贾们,正在园中四处聚着聊天,吃茶,讲朝廷的税收政策,以及如何规避更高的税额,商道上的行事。 齐梅来的最早,眼巴巴儿的,巴结上康老夫人,正在跟康老夫人讲自己的委屈了。 却原来,葛牙妹给罗锦棠的十亩田地,就在渭河边儿上,今春因为上游暴涨水,渭河发了一回大水,当时,齐梅雇了人,正在地里干活儿了,谁知道大水发下来,连人带地的,就全给冲走了。 大水过后,人救回来了俩个,但有几个就给淹没了。 因雇的皆是短工,工人们闹上门来,齐梅自然得赔钱了事。她总共从自家的商栈里拿了两千两银子,来赔了五家子人。 但是,她是不可能自己出钱的,于是私下就把这笔债记到了锦棠头上,而且给她折算了印子钱,两千两翻几个翻儿,就准备从锦棠这儿讨一万两回去。 今儿听说康老夫人在此宴客,请的都还是秦州商堂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遂跑了来,就是准备当众,逼着锦棠认下这笔债的。 而锦棠哪会有一万两银子还债,那么正好儿,当着大家的面,把罗家酒肆抵给她不就成了。 京城的黄姑娘给她八万两银子让她买酒肆,她只付出了两千两,说下来,净赚七万八千两白银,世间难得的大好事儿啊。 不过,这是她的后招而已,为了怕陈淮安要给锦棠帮忙,坏她的事儿,她另还有一招儿,是准备搞臭陈淮安的名声,叫他今科非但科考考不过,连秀才功名都得叫官府给除了的好手段呢。 这不,她身后站着个脸儿微微有些圆润的婴儿憨,胸膛鼓鼓的大姑娘,就是齐如意了,这是她给陈淮安准备的后招儿。 康老夫人见这大姑娘穿着锦衣,倒还有几分光鲜,不像齐梅的婢子,遂笑着问道:“但不知这位姑娘是?” 齐梅揩了把眼儿,叹了一声道:“不瞒你说,一桩家丑而已。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如意,不过到我家住了一夜功夫,谁知道我家老二哪个二大爷性子,就给……如今这丫头都怀上了,淮安躲了,锦棠也不肯认她,淮安他爹丧去不在热孝之中,我在别处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媳妇,这不,听说锦棠今儿要来,带到这儿来,让如意拜个主母,至少私底下过个明路不是?” 父丧才过三月,按理来说,便夫妻,为了守丧,也不能同房的。 陈淮安居然不顾热孝就睡了老娘娘家的侄女儿,这要传出去,陕西学政立刻就得革他的功名,只怕还得下大狱。 齐梅这故意的坏水儿,自然是想搞臭陈淮安和罗锦棠两个的名声。 恰好儿,康老夫人在动了给儿子娶葛牙妹的念头之后,最顾忌的,就是陈淮安这个身量戳天的大孙女婿,生怕娶个儿媳妇进家门来,屁股后面一串子的穷亲戚,自己要招架不信,是以,颇有几分兴趣的,就听了起来了。 恰此时,俩个妇人便听一人高声叫道:“嫂子,嫂子,小弟迎您来迟,您不见怪吧。” 和齐梅两个巡声望过去,康老夫人便见罗锦棠一件软青绸面的素直裰儿,腰身紧束,行止盈缓而大气的,从来路上走了过来,赶着上前迎她的,是秦州知府家的少爷,王金丹。 王金丹是个纨绔公子哥儿,哪儿有热闹,他自然都喜欢插一脚的。 不过今儿他来,是专等着锦棠的。 商人是下九流,不似官家规矩多,在渭河县这种地方,为官的,也多女性,所以今日的聚会,有男有女,当然,在商堂中,行商的妇人们大多人到中年,是比男人们更受人尊重的。 王金丹道:“嫂子前几日书信经一个人,当还记得吧,今儿她也来了碧水园,就在不远处的凉亭中坐着,正等着见您一面。” 这么说,琼芳姑娘也来了。 果然,锦棠顺着王金丹的手看过去,便见临水照影的凉亭里,有位戴着面纱的女子,正在亭子里抚琴。 青楼女子们么,琴棋书画自然无一不精的。 她于是信步走了过去,生来头一回,还颇有种,才子佳人上青楼,要一揭姑娘面纱的意味。 上辈子在宁远侯府,不做生意的那段日子,大概是锦棠两世人生中,最无忧无虑,也最欢畅的时光了。 林钦好琴,也喜欢教她抚琴。虽说时间太短,锦棠最终没能出师,但是因为林钦的熏陶,于琴倒还略懂一些。随着她进了亭子,琼芳姑娘明显的,弹了好几个错音出来。 也是破绽太多,最后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双手将琴一按,道:“罗娘子请坐。” 毕竟锦棠是良家女,而琼芳是个青老的老鸨,是以,锦棠开门见山道:“我的锦堂香酒,二两银子供给你,青楼之中,一坛你可以卖到十两银子不止,中间部分,全是你的利润,不知琼芳姑娘觉得这生意可作否?” 琼芳给身边的小婢子使了个眼色,哪小婢子随即捧了一盏酒过来,道:“这是我家小姐带来的,我们楼子里最好的酒,罗娘子先吃一口,咱们再谈?” 锦棠断然推拒:“我在外,从不吃酒。” 琼芳姑娘终于开口了:“不吃酒,还想做酒生意,罗娘子把这世道,怕是想的太简单了一点。” 青楼女子们的声音,娇娇糯糯的,极为的勾人魂儿。当然,当初这位琼芳姑娘追着要拉陈淮安上床的事儿,秦州城知道的人不少,对着锦棠,她总有点紧张,所以说话声音有些颤。 锦棠低眉一笑,再抬起头来,道:“曾经有个妇人跟我说,世间有种人,专贩卖一种能使人醉生梦死,神魂颠倒的忘情之物,但那种东西可抽走人的灵魂,叫人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直至抽尽灵魂,绝望死去。哪东西可叫人于刹哪间感受天堂般的快乐,但在下一刹哪便堕入地狱。 你觉得,贩卖这忘情之物的人,他自己该不该吃这东西?” 这话,其实是上辈子陈淮安被流放到幽州之后,黄爱莲有一回羞侮锦棠时,说给锦棠听的。 敌人虽说还在远方,但她的每一句话,锦棠都铭记于心,也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将来在商场上打败她。 这话问的,琼芳姑娘愣了半晌,道:“大约吃不得,因为吃了,贩卖之人也得变成行尸走肉,哪她还如何挣钱。” 锦棠嫣然一笑:“这就对了,商人,逐的是利,贩卖给人的,是欢喜,愉悦和期待感。若仅仅只是卖酒,或者我可以吃,但要认真为商,我就绝不会吃。” 琼芳自恃琴棋书画皆通,胸中也有文墨丘壑,美貌当然也是冠及秦州,因着陈淮安当初拒不肯要她,还大叫自己是只童子鸡,不能在青楼失了身而耿耿于怀。 后来听说陈淮安娶妻,而且是渭河县一家酒肆家的大姑娘,一听便是个俗家女子,更是气了个仰倒,安心今日非但不要罗锦棠的酒,还要灌醉她,让罗锦棠好好儿丢个人的。 岂知罗锦棠真正到了她眼前,青青的直裰儿,细腰一握,小巧的瓜子脸儿,五官任再挑剔苛刻的人,也挑出一丝一毫的缺陷来。 柔媚中带着英姿勃发,飚爽中又有万种风情,更难得气度沉稳,于她这个青楼女子,眉宇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卑怯。 她待她,就像平常人一样,是真正的哪种平等而视。于罗锦棠相对而坐,琼芳姑娘总算明白,什么叫做风韵气度了。 由心折服,琼芳忽而一声感慨:“谁能到罗娘子膝下做个妾室,也是有福气了。” 锦棠倒是因为这一句,素手捂上红唇,轻轻儿噗嗤一笑。这琼芳姑娘也是一笑,俩人之间虽说少言,但立时便有了种惺惺相惜的意味。 琼芳随即道:“娘子进出青楼哪等地方定然不便,这样呗,奴家亲自派人到你家门上先提二十坛子酒,吃着好了,自然是源源不断的生意。” 又一笔生意,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谈成了。 就在这时,齐嬷嬷走了过来,笑着说:“陈家二少奶奶,齐家商栈的大小姐也在此,问你可要过去一见?” 齐梅这个不爽快的劲儿,于大场面上示弱的劲儿,就永远都改不掉。 锦棠于是起身,抱拳道:“哪我就等琼芳姑娘的人上门了。生意是相互合作,互利互惠,相信我的锦堂香酒,至少品质不会让您失望的。” 转而,出了凉亭,来路上许多中年人,其中一个,锦棠识得,是秦州城最大的酒庄钱记酒庄的掌柜,钱柜老先生,上前一步便道:“罗娘子,据说您的锦堂香酒千金难买,但不知,我们能否谈谈合作?” 锦棠笑道:“家母就在不远处,孝字当先,我得急着去拜她,拜完这后,咱们再谈合作,如何?” 钱柜先生自然就躲到了一边儿。 转过一处花从,另是一处水榭,锦棠遥遥一望,两尊大山,齐梅和康老夫人正在一处,对坐着吃茶了。齐梅的身后,还站着个可怜人儿,圆乎乎的小脸儿,个头稍高,薄薄两瓣儿苍白的唇,哪是齐如意,与她上辈子,可是一世的冤家。 她轻提袍帘,便走了过去。 第79章 贫贱夫妻 齐梅一见锦棠,便道:“因何不戴孝?” 须知,她明面上还跟陈淮安没有和离,公公死了才四个月,重孝虽除了,但轻孝还得戴着。 锦棠提起裙面给齐梅行礼,两只黑绒面的布鞋,从头到尾都用白麻蒙过,这是她的孝,再低头,她头上的玉簪子下面,也是缀着一簇白麻为缀,这,也是她的孝。 如今的服丧礼,百日之中,一家人除了必得要做的百事,是不能轻易出门的,便在家,也要一整套儿的白麻白孝才行。 虽说在老爹的墓旁搭个小草棚子,生生儿熬上三年,这样的圣人之大孝做不到,但行住宿卧之处,也要刻意简便,以示哀悼。 但等到百日一过,虽说仍在丧中,因为人都是活的,又还是自己要刨食吃的商户,不可能一个人死了,全家都死圈在屋子里。 所以,男人们依旧要谋百业,妇人也可以走动,只是不要离乡就行了。 便衣着,可以将孝戴在臂上,也可以蒙在鞋面上,镶在鬓额上,只要让人们看到白麻,以证自己在服孝就行。 齐梅以为就罗锦棠的贼骨头样子,定然不会替公公戴孝,不期如今都三个月了,她出门,居然还戴着孝。 这头一道发作没有发作出来,她于是指了指齐如意,又道:“这是如意,同在一个县城里,想必你也见过的。从今往后,她得叫你一声主母了,我横竖也难见到你,今儿总算咱们撞见,她给你磕个头,就是淮安的房内人了。” 锦棠记得上辈子,齐梅给陈淮安纳齐如意的时候,比如今早的多。 当时,是在陈家。她头一会小产之后,又怀上了第二胎,正是坐胎的时候,齐梅把齐如意带了来,当面刺激,她当时就小产了。 然后,她和齐如意真真儿是,红头对眼的吵了两年架。 锦棠离开渭河县的时候,据说齐如意大哭了三天,因为从此之后,没有跟她吵架的人了。 这辈子,罗念君在罗根旺死的时候,让锦棠给弄进了府衙大牢里,就是为了断齐梅的心思,把齐如意嫁不到大房去。 这不,齐梅上赶着,仍是准备把齐如意给陈淮安呢。 父丧不过百日,热孝之中,夫妻之间尚且不能同房生子,更何况纳房内人这种事情,这要叫人往学政一举报,今儿举报,明儿陈淮安的功名就得完蛋。 虽说锦棠和陈淮安彼此看对方不顺眼,但那是两人间的矛盾,对着外人的时候,他俩还是一家人。 她敏锐的嗅到,齐梅怕是不耐烦陈淮安,也在替他挖坑了。 是以,她笑道:“母亲这话说的,父亲丧去不过百天,淮安要什么房内人,难道说,是您忘了我父亲已丧,非得要指个人给他不成?” 齐梅在人前惯会装弱的,叹了口气道:“岂是我要帮他纳的?这不,如意才搁家住了一夜,给他端洗脚水的功夫,淮安也是个不省心的,他就……” 她尽量用一种极暖昧的语调来形容,听哪口气,显然是陈淮安的二大爷性子,就把这齐如意给逼奸在床了。 本以为就锦棠哪小燥脾气儿,一听这话立刻就得气的跳起起来。 齐梅正等着,要叫秦州商堂的人都看个笑话儿了。 殊不知锦棠抿唇一笑,朗声问齐如意:“甚日子发生的事儿。” 齐如意头快要垂到胸前了,不语,齐梅带她答道:“恰是三月初三。” 锦棠断然道:“娘这话说的,三月初三淮安到我家酒肆,本也俩小夫妻,正是少年之时,到了床上,他想起父亲已丧,呦哭良久,称父孝之中,便同席,也是于父的不敬,按理,本该到父亲坟旁搭个草棚子住上三年,不吃不喝等死的,他这孝本就行的不够,再与妻同床,未免太过不肖,是以,才从我家酒肆出来,回到咱们陈家。 他那般的怀念父亲,又深知守丧礼的重要,又岂会与如意成事?” 私事摊到了大庭广众之下,锦棠也不知道陈淮安在不在这儿,她为了他,可是把脸都豁出去了。 大约围观的人还没见过有女子有锦棠一样的大胆,敢把夫妻间的床事就坦荡荡的说出来。偏她一身直裰,发髻高绾,一点白孝素素净净,一身男子的英气。 这种床闱间的私话儿,叫她说出来,非但没人觉得丑恶,反而颇有几分同情,毕竟光明正大的夫妻,坦坦荡荡的罗闱,为了守父孝,一般百日之内,夫妻虽能同席,却也得禁着相欢,要怀上孩子,虽说人们表面上不说甚,总归自己难看。 齐梅哪里想到锦棠能这般的豁出脸去,一把揪过如意的胖腕子,指着罗锦棠道:“你说,她都敢说,你又有甚不敢说的,快说,淮安是怎么欺你的,又是怎么上床的,给我全都兜出来。” 齐如意此时本来应该矢口抹黑陈淮安的,毕竟男女之事嘛,抹上去陈淮安也就黑了。 但她昨夜得过陈淮安的授意,也知道齐梅弄死了她的孩子,早就不向着齐梅了,来此,本也是为了报仇,不过等着齐梅发作而已。是以,她咬了咬牙,道:“二表哥没有碰过我,倒是因为我爬床,踹了我一脚,此时我腰上还是青的。”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全都哗然。 齐梅尖声道:“大老爷儿们的,弄完了还把如意踢下了床,就这么回事儿。淮安是我儿子,如意是我娘家侄女儿,如今因淮安醉后生米做成了熟饭,孝期内如意不能进门,但你和淮安得认这个帐,就这么回事儿。” 齐如意咬了咬牙,断然道:“姑母,二表哥真的没碰过我,您要再这样说,我就跳进渭河里淹死自己,自证清白。” 齐梅准备了好好儿的,岂知最后自家人放水,气的甩着袖子道:“那就找个婆子来查,你是个大姑娘,若是清白没了,就是他陈淮安干的。” 齐如意连孩子都生过了,当然早没了清白,齐梅丧心病狂,这是要赖在陈淮安身上。 齐如意也是拼了命了,高声道:“姑母,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我说二表哥没欺我就是没有,您认不认,我都是这句话。” 顿时有人说:“老夫人的作法未免过了些。” “男子考学,守孝,天大的事情,不规劝也就罢了,怎好在孝中,还给他塞个女子进去?” “男人这东西,就像发了情的狗,要真见条母狗,撕都撕不开,春花三月,正是发春的时候,你还给他塞个女人进去,这不是做娘的失职。” 人们皆是窃窃私语,悄声言说个不停。 齐梅本是来抹黑陈淮安的,不期形势急转直下,所有人竟都指责起她来。 须知,她臭完陈淮安的名声,再把锦棠田地里欠的银子摆出来,正好就可以把锦棠打的翻不过身来。但这时风向一转,她就急了。 一手指上锦棠,齐梅道:“整日不着家,抛头露面在外帮生意的儿媳妇,我身为母亲,没见过你的一顿茶,也未见过你的一顿饭,反而替你背了一屁股的债,你倒有理了你还。 我且不论别的,我是你婆婆,你目无尊上不敬尊长,大庭广众之下大吵大闹不知羞,给我跪下!”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投注到了锦棠身上,再度窃窃私语,好大的家丑,人前吵架,大家总是喜欢看个新鲜热闹的,聚涌的人,也越来越多。 要说女子为抛头露面而失了孝道,无论她是所为何事,在世人的眼里,就是不对。 所以,随着齐梅这一句,明显所有人的目光一凛,看着锦棠时,当然就少了方才的尊重感。 齐梅洋洋得意,就等着锦棠给自己跪了。 殊不知这时候,学政张宝璐,提学陆平恰在渭河县,而县令张其昌听说康老夫人在碧水园招待众商贾,也前来凑热闹了。 提学陆平,因酒,于锦棠有一种英雄识英雄的知已之情,听齐梅拿孝道指责锦棠,顿时忍不住,上前出列,抱拳给齐梅深深一揖,道:“徜若说是别的妇人抛头露面在外做生意,夫人身为婆婆,自然该指责她,便官府,也应该严厉申勒,让她回家孝敬公婆去。 但是老夫人,您家儿媳妇是个匠心之人,她酿的酒,虽不能说琼浆玉液,至少陆某生平四十年,从未吃到过犹如锦堂香的美酒,此酒,陆某还打算将它呈入京城,呈给皇上,您要真为了孝道,逼她回家尽孝,可就枉费了当初,陈老先生为皇上试毒,为国而殉的赤诚之心了。 也不知她何处触怒了夫人,徜若夫人果真还在怒中,无法平息,本提学代她而跪?” 连提学大人都如此赞美,显然罗家的酒是果真甘美了。 而让提学给齐梅这样一个老泼妇跪,陆平这话,当然是把齐梅给装进了袋子。 她得有多大脸,才能受朝廷五品大员的跪拜? 孝道再大,也只是一个小家而已,皇帝可是天下至尊,难道说齐梅能为了让儿媳妇给自己敬孝道,主耽误了皇上的事儿? 齐梅只当自己能当着一众商人的面,好好羞辱锦棠一回,却不期闹了这么个结果,气白了脸,想来想去,只有一招可掰回局面,遂道:“我甚话也不说,一万两银子的债务,可是我替你还的,把银子还了,你要作甚事儿,都由你去。” 锦棠追问道:“但不知儿媳妇在何处欠了债,倒是要婆婆替儿媳妇来还债呢。既咱们已经明面上说开了,不如您说出来,我听听?” 齐梅冷哼一声,侧首道:“齐妈,你来讲给陈家这二少奶奶听听,她的地,给替她生了多少债出来。” 齐妈于是将锦棠哪十亩田地里,今春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总之,就是人在你家的田里死了,我替你垫了银子,如今要你还我这笔银子的债。 锦棠不记得这事儿,因为上辈子齐梅是和陈淮安交涉的。 她上辈子在陈家的一年,吃酒太多,又都还是些头道二道的烧刀子,因她喝的猛,又整日的哭,严重损毁了记忆力,甚至都没问过陈淮安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跟着出来了。 是以,她进一步:“多少银子?” 齐妈伸了一根手指出来:“一万两。” “多少?”锦棠顿时失声。 齐梅道:“田地里干活的时候死了人,赔了银子,还要折算印子钱,当然就是一万两,人把钱赔了,我才不干涉你要不要给皇上敬忠,要不要做生意。” 锦棠往后退了两步,也是因为天热,站的有些晕了,面色苍白,颇有几分站不住。 陆平正好在她身后,遂搬了把椅子来放在锦棠身后,又替她斟了盏茶,道:“罗小娘子面色不好,当是不舒服,坐下说话吧。” 锦棠于是坐了下来,接过温热的茶来抿了一起,闭上眼睛,轻轻歇缓着精神。 上辈子离开陈家的时候,是她吃多了酒,神情最恍惚的一阵子。她记得当时陈淮安背着她出家门,手里一只箱子,里面只有她的衣裳和胭脂水粉。 他们净身出户,他还哄她说,不过几百两银子的小债而已,分家出来,一两个月之内,他就能还清了债务。 彼时,锦棠因为葛牙妹的死,深受刺激,一直断不了酒瘾。 陈淮安戒了酒,身上唯有点儿银子,也是买酒给她吃。记得有一夜,陈淮安要出去,锦棠从腰后揽腰抱了一把,本是想亲昵一下来着,却摸到一柄两尺长的杀猪刀。 她是从那时候开始给吓醒的,发现自己要是再不清醒起来,陈淮安就要彻底沦入匪道了。他是想还债来着,但他是想去抢劫,劫银子回来还债。 要真的抢劫,留下案底,他的人生可就全完了。 锦棠也不曾追究过债务究竟从何而来,扎扎实实的就开始替人补衣裳,洗衣裳,挣些零碎银子回来。 至于陈淮安所藏的刀、剑,种种兵器,也全叫她抽空儿给扔到了渭河里。 后来,陈淮安没刀没枪没了剑,读书不成考试二百五,就只有拼拳头了。 因为整日在外打拳,哪一日回家身上不带着点子伤。不过他的疏朗性子,胳膊断了一只,单手撑着,上了床一回至少也能半个时辰的。 当时,他总说,瞧瞧我的小糖糖,今儿又赚了几文钱,咱们的债又清掉了多少。 清苦无比的俩夫妻,渐渐儿都不吃酒了,每夜头凑在一处,算帐算银子,算又挣了多少钱,又还清了多少债。 她规劝他读书上进,他哄着她不吃酒,不依赖酒,也能于床事上找到乐趣。相伴着,相濡着,过最艰难的日子。 如今仔细回想,要真是一万两银子的债务,仅凭锦棠自己缝缝补补赚点零散铜板,是不可能还清的。 要说大头,肯定是陈淮安还的。 他每每回来,总是鼻青脸肿的样子。如今想来,那时候他要么在帮富户们做家丁,要么就是跟着骡驹去打家劫舍了吧,总之,拿拳脚拼活路,还清了一万两银子的大债。 只不过明面上,还是哄着她,让她籍还债而断了酒瘾,振作起来而已。 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他们夫妻上辈子,于贫寒之中相互扶持,不离不弃,夜夜挤在一处,哪般的欢愉,怎的最后就分崩离析了呢? 锦棠吃了两口茶,总算缓了过来,再抬眸望着齐梅时,眸光已然清澈敏锐,无比的坚决。 这老虔婆,陈淮安惯着她,将就她是因为她养大了陈淮安,锦棠又没吃过她一口奶,还叫她害死了老爹,今儿要不把她气成个中风,她就不姓罗。 第80章 牢底坐穿 将茶杯款款搁到几上,锦棠站了起来,走至县令张其昌面前,轻撩袍帘而跪,柔声道:“县公大人,你们总说,妇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哪您说,妇人足不出户,一生的仰仗,为何?” 张其昌未语。 锦棠接着道:“嫁妆。一个妇人一生的依仗,非是丈夫也非是儿子,而是爹娘拼死为其置备的嫁妆。” 耳珰微颤,鬓间的白孝,绾成一束纯白的梨花形样,她这不卑不亢又柔和的声音,使得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静静儿的听着。 “所以,大明律法,嫁妆者,皆是由女子自主保管。但民妇的嫁妆,却由婆婆掌管,嫁过来一年多,十亩田地之中产出如何,又投了多少粮种,民妇从来不知,收成皆幅婆婆掌握,此时出了人命,要赔银子,却要由民妇来担这笔银子,县公大人,您觉得合适吗?” 张其昌断然道:“嫁妆该由女子自己掌管,这是古例,也是规矩,陈老夫人此举,确实不合适。” 锦棠再道:“民妇曾几番索要嫁妆,婆婆却推三阻四,绝不肯给,还拿出族中做威胁,民妇慑于陈氏一族在渭河县的声望,只能忍气吞声。 说句难听的,一同作贼,有了肉婆婆吃,叫人抓着了却是媳妇挨打,民妇就因为嫁到他陈家,就因为他们陈氏宗族在渭河县的势力大,就活该被如此欺负?” 虽说形容的粗俗,但说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张其昌到底是县令,也敬陈杭的为人,起身,抱拳道:“陈老夫人,看在本官的面子上,就把罗娘子的嫁妆还予她吧。至于欠的债,地在谁手上欠的债,自然由谁去还,这个当与罗娘子无关的。” 齐梅可是为了赔偿叫河水冲走的人,真金白银赔了两千两银子啊,须知她齐家商栈,这些年总共存余的银子也就这个数儿,蓦然听说谁的手上欠的债由谁去还,直接气的跳了起来,声音也无比的尖厉:“张其昌,我家陈杭可是为了皇上而死的,你这是仗着罗锦棠年青貌美,要欺负我个老太太。” 没人替她出头,她直接冲到了张其昌面前,手指就指上了张其昌的鼻尖,瞧架势,想打人? 张其昌笑着说了声不敢,又道:“罗家小娘子是年青貌美,但咱们皆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陈老夫人,您家儿媳妇是能做本官儿媳妇的人,吾等老辈,于小辈都不曾多看过一眼,你何苦要如此诬赖本官? 要说你非得要耍泼,我等为着陈公也不敢怎样,本县令,任你出气。 但田地必须还给罗娘子,债,也得由你担着。徜若你还要耍泼,本县亲自,到你陈家取田地契去。” 齐梅瘫坐在地上,扬天一声长哭,惊的花间鸟儿都扑啦啦飞了起来。 “孤寡老婆子叫人如此欺负,天下间还有良心吗,还有天理吗?”齐梅大声的嚎着,可是少了何妈哪么个能给她搧风点火,添油加醋的,总归有那么点儿势单。 锦棠咬唇笑着,所有的人沉默的看着,确实,没有一个人帮她,孤寡老婆子,就这样叫人给欺负了。 像齐梅这样的泼妇,在自家撒泼惯了,因为儿子都是自己生的,儿媳妇都是外人,多年媳妇熬成婆,谁都由着她称王称霸,渐渐儿的,便膨胀出一种天下唯我独尊的心来。 她一手又一手的,还正当自己的计划无懈可击,殊不知,真讲起律法来,她哪些全是歪理。泼妇的哪一套,自家或者灵,出了自家,就不灵了。 这下倒好,钱失了,地也没了,还当众丢了个大脸,名声倡遍秦州城,这霸占媳妇嫁妆的,恶婆婆的名声,是再也洗不去了。 于齐梅来说,失了银子失了地,就已经够惨的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要雪上加霜。 一直躲在齐梅身后的齐如意忽而往前一跪,颤声说道:“县公大人,民女有件事儿,今日必得要讲出来,还请县公大人为我作主。” 众人的目光,于是又全投到了齐如意这个胖姑娘的身上。 齐如意拍着自已鼓鼓的胸膛,道:“齐梅是我大姑,我本是她家二房的女儿,可是,你们大约不知道,齐梅的弟弟齐功,也就是我大叔,是个半傻子,虽说家中富有,但因其人傻,总是讨不来娘子。 一年前,我大姑哄着,拿酒灌醉了我,却是让我……让我怀了我大叔的孩子。” 齐如意掩着脸,抽噎了两声,忽而一手指上齐梅,恨恨道:“生下来是个傻的,她居然就,居然就给我填炕里头去了,这老婆子不是东西,她是个魔鬼,恶鬼,该下畜牲道的东西,她就不是人!” 说着,齐如意也是攒了一年多的怒气,忽而扑上去,骑到齐梅身上就开始抓她的脸,扯她的头发,大庭广众之下的,俩人居然就扭打到了一处。 把自家的侄女配给傻子一样的兄弟,只为能生个孩子出来,这样的糟恶之事,真真儿是,天下间能闻说的也不多。 县公张其昌气的捏了几番拳头,故意放纵着齐如意打够了,才喝道:“真正儿的道德败坏,将这俩妇人全给我押牢里去,徜若查明事实果真如此,抄了齐家商栈,至于齐梅,你可真真儿的是,配不上陈公的为国而殉,本官要叫你把牢底都坐穿,才叫你知道什么叫伦常,什么叫王法!” * 陈淮安其实也在碧水园,只不过,他是跟王金丹在一处,在远处的亭子里。 他怀里还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娃儿,小家伙黑黝黝的,仿佛几年没洗过的两只手,紧紧搂着陈淮安的脖子,头就揉在他胸膛上。 这小家伙名叫呱呱,是陈淮安的义子,本来是养在齐高高家的,但是齐高高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主儿,小家伙这些日子来,给饿的褪了一层皮,而陈淮安如今还要出趟远门,齐高高骡驹都得跟着,无奈之下,他无处托付,居然把这小家伙,托付给了四喜楼的老鸨,琼芳姑娘。 琼芳这时候正伸了两只手哄着,想把呱呱给哄过去,但呱呱就是跟着陈淮安吃糠咽菜也欢喜,死活不想去那香喷喷的,大姑娘的怀里,把陈淮安的胸膛揉了个湿泪满襟。 “琼芳,咱们多少年的交情,这孩子你可千万不能透给我家娘子知道,徜若叫她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咱们的交情可就全完了。”陈淮安郑重其事的叮嘱。 他于儿子,有种固执的偏爱。 当然,最爱的还是自已的儿子陈濯缨。不过,罗锦棠是永远不能体会那种爱意的,要叫她知道他还另养着个儿子,只怕得气个半死。 也还得疑心,这辈子会不会再有一个陈濯缨。 琼芳笑道:“二爷您就放心吧,若有人问起,我只说是自己生的。” 瞧着陈淮安脸色更差,她咬唇抛个媚眼给陈淮安:“我和金丹生的。” 陈淮安把儿子托付了出去,转而,再沿着绿柳浓荫往里走了几步,遥遥,便见一袭白衣的康维桢坐在处水榭之中,身边环簇几人,不比外头那些商人们衣着鲜艳,反而瞧着,皆是一股子的文墨气。 这才是秦州跑口外,塞外,于西边这条商道上做生意的,真正的大商贾们。真真的大财主们,财不外露,人也极少会抛头露面的。 康维桢远远瞧见陈淮安,于是就走了出来。 他走在前面,一脸肃严,陈淮安人高马大的,跟在这夫子的身后,垂着脑袋,袖着两只手,亦是一脸的哀戚。 “你们三兄弟是要考功名的。”康维桢停在河畔,忽而转过身来,眉间堆着恼意:“你娘要真被下了大狱,你们兄弟如何考功名?陈淮安,你是不是吃酒太多吃坏了脑子,为何就不能管束好你那老娘,叫她不要出来乱惹事儿?” 陈淮安要能管得住齐梅,也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了。 他抽了抽唇,道:“好歹,总还有个我父亲的为国而殉顶着,当不会有事的。” 康维桢恨恨道:“随你,不过我估着,你娘这番的牢狱之灾,是逃不过了。” 陈淮安转过身来,便见两列衙役冲进碧水园,连齐梅带齐如意,整个儿的给拖走了。 齐梅哭散了头发,叫齐如意抓了满脸的血痕,身上衣服也给抓成了絮子,正费力的哭着,唤着儿子们的名字,淮安啦,嘉雨啦,娘叫人欺负了,你们不来管管? 罗锦棠一个人,窄窄的直裰,纤瘦的背影,离开喧嚣着,拥挤着,争相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人群,转而到了渭河畔,手扶着一颗树站了许久,于花从中拈了朵花下来,缓缓的屈膝,蹲在了花从中。 陈淮安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开的正艳的一簇大月季,便见月季从中,蹲在地上的锦棠细指缓缓捂上了脸,埋头在膝上,瞧那样子,似乎是在哭。 罗根旺死了三个多月了,她还是头一回,哭的这样伤心。 陈淮安拍了拍王金丹的肩膀,一起于另一侧出碧水园,走了。 * 碧水园的事情,于整个渭河县,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来。 经过查实,官府才发现,齐梅的弟弟齐功,也是个脑子不甚正常的,而且,他是那种有暴力倾向的疯子,便来个妇人,叫他打上几回,也就偷偷儿的跑了。 齐梅为了家里有个子嗣,故意把穷亲戚齐如意弄到自家儿,又给她灌了药,撮合着叫齐功睡了,本是想给自家弄个子嗣出来,顶立门户的。 谁知道生出另一个傻子来,也是晦气的慌,转眼,就往炕里头一塞。 偏偏儿,她的恶毒之处在于,这事儿完了也就罢了,悄悄瞒下去,她也没损失。她偏不,拿那么个东西,居然哄着齐如意,威胁齐如意,让她帮她诱惑陈淮安。 可恨她背地里做这些事的时候,全然的没有想过,齐如意便家贫,也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是人,就总有她的血性。 齐如意等于是叫她彻底儿的,把一生都给葬送了,偏偏还不自知,还为她所要挟。 用县公张其昌的话说,这妇人,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豺狼,不叫她把牢底坐穿,就不足以平民愤。 渭河县的女牢之中,集结着一帮子的女匪犯们,齐梅有妹妹齐蜜打点,入狱之后,还特地打点过牢役,牢头,狱霸们。 本来,想着齐蜜还是个官家夫人,牢里又还有何妈,自己就算如今暂时败了,到牢里躲几天,出来之后还可以继续逍遥的。 但是等她进了牢房,就发现,何妈已不是当年那黑心又泼辣的何妈,在牢里,早就病的半死不活了。 而牢里的牢头狱霸,皆是那种又胖又莽,山一样壮的胖妇人,只一眼扫过来,就能吓死人的那种。 比这更可怕的是,叫她和何妈两个陷害过的,罗家大房的姑娘罗秀娟,也在牢中。 十五岁的小姑娘,坐在狱霸身边,冷冷的望着齐梅。 显然的,罗秀娟如今在牢里,是狱霸身边的红人儿了。 “大娘,瞧见了没,咱们渭河县,齐家商栈的大小姐,我就是因为她,才进的牢房,你可得好好儿的欢迎欢迎她,叫她知道,这渭河县,也有王法管不到的地方才行。”罗秀娟笑着说道。 一个男人下大狱,都得蜕一层皮,更何况是个妇人。 罗秀娟熬了几个月,总算,从人吃人的牢狱里,熬出了头,瞧见仇人,焉能不高兴? 齐梅抱着个小包袱皮儿,站在牢门上,只听哗啦一声,屎尿齐淌了一裤裆,她在牢里的好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我的糖糖小乖乖,会乖乖等我回来吧。 作者:大惊喜,她和表哥会一起去看你的哟! 第81章 如此难过 且不说别人,经此一番,康老夫人算得上是大彻大悟了。 送罢了宾客们,回到家,她便命春娇把儿子唤来。 康维桢今日才是碧水园真正的主人,为尽地主之谊,等到最后一个客人走了之后,才赶回家。 他听说老娘有唤,自然先想到的,就是锦棠今日在碧水园中跟婆婆一场吵,康老夫人心中怕是嫌锦棠泼辣,对她们母女的印象要愈发的坏。 他晚上还要跟县令,县政学台吃饭,一件月白色细葛布的素面直裰笔挺,一脸凝重的,就走了进来。 康老夫人开门见山,道:“罗根旺去了,过百日了吧?” 康维桢未语。 康老夫人又道:“你是个闷性子,当初生生拆散你和牙妹,我记得你还到罗家酒肆外头守了一夜,你父亲命人把你捉回来,拿棍子抽你,是抽晕了,才从渭河县带走的。 那时候娘心里也真是心疼,但门第之间,是跨不过的巨槛儿,所以,娘也什么都没说,总是希望你能忘了她的。” 康维桢白衣挺挺,颌下一抹青须,忽而启唇,柔声道:“娘管好自己就罢了,儿子的事情,自会自己处理。” 这不明摆着,就是葛牙妹不肯走,只要葛牙妹点头,儿子毫无留恋,转身就得走。 康老夫人一半是替自己宽心,一半亦是有感而发:“但活的久了,娘就发现人不能只看表面。想那齐梅,也算咱们渭河县的大户了,表面上大气知礼,又会教育孩子,多稳妥的妇人? 就为着她生的几个孩子都成材,我向来都敬重她,谁能知道,她竟是那么个……徜若要议亲,你是希望娘自己去,还是找个更有头脸的人物,提你上门提亲?” 康维桢蓦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望着老娘。 过了半晌,他撩起袍帘,跪到康老夫人面前,双手撑地,重重给她磕了三个头,起身道:“我自己去吧。” * 要说,人挪活,树挪死,亘古不变的道理。一回碧水园回来,锦棠又有了几笔大订单。 遥遥见自家酒肆在望,锦棠并不进门。 十亩田地,一次性出出去,至少可得六百两左右的现银,靠着这笔钱,她得把整个酒肆的外观从新用青砖垒砌一遍,往外再扩一扩,把顶子掀了,重新盖出一个更敞亮的二楼出来。 到时候,整间酒肆与住家独立分隔出来,葛牙妹也就不必像如今这般,局促的挤在酒肆的二楼上了。 锦棠心中正美滋滋儿的盘算着,便见老娘葛牙妹不知从何处而来,走到酒肆门口双不肯进去,在门外站了半晌,像片随风飘着的叶子一般,踉踉跄跄的朝着她跑了过来。 “棠,娘……”结舌片刻,葛牙妹手下意识抚上小腹:“天杀的刽子手,娘怀孕了。” 跟着康维桢没羞没臊了两个月,报应如期而止,葛牙妹居然就怀孕了。 她这几个月早就忘了自己的月信何时该来,直到觉得整日呕逆,乳房胀痛,混身都不舒服,准备去找个郎中诊诊脉,进了药房,把手伸出去,才忽而意识到,自己怕是怀上了。 就这样,她蓦然抽回手,从药房里跑了出来,便在外面的大街上乱走着,直到看到女儿,才仿如看到了救命的稻草。 “娘得去趟秦州城,找个地方买上几味堕胎药,把这孩子弄了去。这酒肆你且先照料着,等娘休息好了,就回来。” 她这是打算一个人到秦州城悄悄儿的堕胎去。 锦棠上辈子流产过多回,最怕的,就是一回回流产之后,身体日渐的垮败。所以,她断然道:“使不得,既怀上了,就必须得生下来。” 葛牙妹道:“棠,娘是个寡妇啊,怎么怀,怎么生?” 锦棠道:“哪就嫁给康山正,我会让他娶你的。” 葛牙妹断然摇头:“棠啊,婆媳难处,我嫁过去,没好日子过的。” 锦棠笑道:“娘,婆媳难处,说到底,还是因为孩子,没有孩子在婆家就没有底气。就好比你在罗家有了我和念堂两个,我奶就算再凶,也不敢狠为难你吧? 等你生了孩子,你在康家的地位就不一样了,你能生孩子,这就是你最大的资本,只要你嫁过去,有几个孩子,婆婆早晚不是你的对手。” 她上辈子和陈淮安十年无子,所以才在陈家过的艰难。 而黄爱莲,仗着个儿子,进门不过几天,三下五除二就把个陆宝娟和齐梅治的伏伏贴贴,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没有孩子,底气不足? 锦棠好说歹劝的,才把个立志要跑到秦州去堕胎的葛牙妹给重新劝了回去。 孩子当然要生,也不能没有爹,锦棠想了一夜,正准备着上康家,去跟康维桢谈判了,不想次日一早,康维桢就找上门来了。 渭河畔,垂柳依依,鸟鸣喳喳,锦棠极为强势的把老娘锁在了屋子里,自己出门和康维桢谈判。 梳着道姑髻,穿着青直裰的酒肆小东家,手中抱着一块酒曲,一坛老酒,虽说身量窄窄,但气势绝不输人。 将老酒和酒曲捧给康维桢,锦棠道:“很快我就出发,也再不耽搁,往河西堡,去替你们康家把那间酒坊给盘活了,其中分文不取,但是你得娶我娘。” 咬了咬牙,她又道:“她都怀孕了,你非娶不可。” 康维桢本是在笑,忽而听说葛牙妹已然怀孕,啪的一声,手中的酒曲就掉到了地上:“真的?” 锦棠蓦的就生气了:“这还能有假?” 康维桢本是中年男子中难得的清瘦白净,脸上腾起一股潮红来,拱了拱背,道:“锦棠,我母亲已然允诺了亲事,本来,没有她的点头,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可以给自己作主,但终归有长辈的许可,婚姻也会更郑重些。 我明儿就可上门迎娶你娘,你和念堂往后无论称我作什么,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他向来是个硬性子,夫子做久了,待谁都像待学生。此时一幅老父亲的腔调,倒叫锦棠莫名生出些辛酸来。 要说能叫康老夫人那样注重门阀的人点头,可真真儿的,太不容易了。 至于将来,锦棠觉得她可以帮康家挣钱,她要真能把生意做好了,让葛牙妹在康家硬气了,康老夫人也就不敢再欺负她了不是? 本是欢欢喜喜,商量好了就把老娘给嫁出去的。 岂知到了葛牙妹这儿,她却断然拒绝。 虽说如今朝廷并不提倡寡妇守寡,而且为着能有更多的生产力,还鼓励地方上的寡妇们再嫁,以争取能生更多的孩子。 但毕竟丈夫新死才过百日,这时候嫁人,邻居都要戳脊梁骨的。 葛牙妹确实也想嫁,但她想在腰身未露之前,先掌着酒肆,等锦棠从河西堡回来之后再说。 锦棠去河西堡,除要开酒坊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就是上辈子的五月,宁远府的羌人要暴乱,那场暴乱最后一直杀到了秦州,可以说是满目疮痍。 她不知道林钦此时究竟在何处,在宁远堡,或者是河西堡,还是凉州。 所以,她不能像往京城写信一样,写信给他预警,但她怕这场乱事终将要给林钦带来危险,所以必须得去一趟河西堡,阻止此事。 大批量的酒曲和老酒,因走的慢,由康家的驮队运着,刘娘子陪着,当日就出发,一路赶往河西堡。 而锦棠因是空人,也会走的更快,又是抄近道,遂定好了四月初八,和葛大顺俩人一起出发。 锦棠遥想起上辈子分家之后,陈淮安哄着自己戒酒时哪一段儿的辛苦,还颇有些眼热,于是想跟他辞个别,然后便去河西堡。 书院放了春假,他不在书院。遥遥见陈嘉利在街上走着,锦棠上前,问了一句,陈嘉利说,热孝之中不能离乡,陈淮安立志要考乡试,所以跑到净土寺潜心修学业去了。 整日哈在身后的前夫忽然不辞而别,锦棠倒还颇有几分空落。 陈嘉利手中还提着两只乌鸡,显然是要带回去给刘翠娥煲汤的,与锦棠言笑了两句,转身就走。 刘翠娥怀孕了,葛牙妹也怀孕了,锦棠抚了一把自己平平的肚皮,想起上辈子也曾腰腹鼓圆,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拳打脚踢着,她也曾满心期望过一个孩子的出生,甭提有多欢喜了。 别人都那般的开心,她却如此难过。 记得上辈子郎中们一直说,她的体质偏阴寒,又因为多思多滤,虽说易孕,但极易流产。记得当时为了保胎,陈淮安曾于皇家求得一味极贵重的秘药,据说里面牛黄、狗宝与马宝三种奇药,一丸至少百两银子。 便宫里,也只有皇后用它,这是写成宫律的,为了保证皇家嫡子的延续,皇后之位的绝对权威,皇帝最宠爱的妃嫔都没资格用的。 她吃那味嗣育丸吃了整整六十丸,最后一胎孩子才能保到八个月。 这辈子她不与陈淮安作夫妻,也永远够不到皇家哪样尊贵的地方,那种奇药,自然也就吃不到了,孩子,这辈子也成了妄想,锦棠也就不想了。 第82章 凉州之旅 葛家庄葛大顺家。 葛青章正在一盏油灯下读书,妹妹小婉在旁借他的光,削芋头苗子。 去年的芋头,到今春就全都生芽了,要把芽子剜掉,再洗干净了,半生半熟,给葛大顺背着路上吃。 院子里,葛大顺在刷马鞍,检查马蹄铁,忙忙碌碌。而张氏就在他身旁,叽叽呱呱的问着:“你这一趟去河西,究竟是跟谁一起去,能赚多少银子?” 葛大顺怕张氏要撒泼,一直都没敢说自已在罗家酒肆作工,只道:“仍是齐家商栈,走一趟能有十五两银子。” 张氏掐指算了算,要真有十五两,这一趟够值的。 本来,今天俩夫妻不吵架,还挺顺心的。 这时候,屋子里的葛青章忽而说道:“爹,下个月书院开学,山正说得一次交足了束侑才行。” 张氏果然怒了,指着葛大顺:“齐家还欠着你至少五十两,要回来了不曾。” 葛大顺不敢说齐梅都下了监牢,账也成了烂账,应付道:“我会想办法追的,你莫要催我。” 葛青章又道:“齐梅不是下大狱了,爹那工钱,怕是要不回来了吧。”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张氏一听就怒了:“早叫你早点儿讨早点儿讨,你个窝囊废,白张了一杆个头儿,这银子要不回来,我的青章咋上学,娃们吃啥?” 屋子里,葛青章两只眼睛只在书中,过了片刻,翻了一页书。 葛小婉依旧剜着土芋上的芽子,眉都不抬一下。穷人家的孩子,早都习惯于父母为了银子,为了粮食而争吵了。 不一会儿,外面的葛大顺和张氏打了起来,于是另外几个更小的妹妹都从炕上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听着。 最终,只听葛大顺嗷的一声叫。 张氏把葛大顺推翻在院子里,咯嚓一声摔断了他的左臂骨头。 屋子里的葛青章,带着几个妹妹,就哪么竖起耳朵的听着。 葛青章掏了几角零碎银子来,对小婉说:“照这样子,爹明儿是去不了口外了,我得去帮爹走驮队去。这些钱,小婉留着,明儿给爹请郎中用。” 小婉相貌与青章一般标致,比他还娇秀,毕竟姑表姐妹,生的颇有几分像锦棠,接过银子,默默的点了点头。 穷人家的孩子,早习惯于这种艰难生活中无望的喘息,不闻不问,埋头闷眼过日子的。 * 次日一早,锦棠仍是道姑发髻,扎腿长裤短衫儿,打扮的跟个小书童似的,牵着马,背着行囊,就在渭河桥头等着。 康维桢与葛牙妹俩个一起送她。 虽说如今还不显怀,葛牙妹毕竟心中有亏,衣服已经穿的格外宽松。站在桥头上,一会儿摸摸锦棠的耳朵,一会儿又拽拽她的衣襟。 “你回去躺着,我送她不是更好?”康维桢柔声说道。 女儿在,葛牙妹不甚好意思,悄声道:“昨儿足足躺了一日,腰疼。” “可是床太硬的缘故,今儿我再拿两条蚕丝褥子回来,给你垫着?”康维桢又道。 因天麻亮,路上没人,这俩人才敢站到一处。葛牙妹不着痕的往外挪着:“不是床的事儿,你也别费心了……”说着,她干呕了两声,吓的康维桢如临大敌,七尺高的男人,伸着两只手,又不知该怎么办,断然道:“听话,快回去,许是河风吹凉了你,锦棠还是我送的好。” “中午想吃什么,我从酒楼调厨子来,替你做?” “什么也不想吃,你行行好儿,快走吧。”葛牙妹叫康维桢缠的没办法,哀求道,语气很是不好。 锦棠往外翻着白眼儿,恨不能隐形了去,她还从未听葛牙妹如此低声下气,但又坚决的,在一个男人面前撒过娇。 她和罗根旺,要么就是骂,要么就是拿孩子说事儿。她永远强势,但又带着些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怨恨,而罗根旺表面唯唯喏喏,却于低声下气中,用消极来对抗,气的葛牙妹火冒三丈,偏拿他没办法。 黎明清朗的河风中,康维桢忽而低眉一笑:“好好,我走,我此刻就走,中午,新床和厨子就来了,你要怕要说事非,我就从地窖里出粮砂的地方进来即可。” 葛牙妹依旧扭着头,等康维桢走了,又回过头来,痴痴儿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回头,见锦棠唇侧两只米涡儿,笑嬉嬉的望着自己。葛牙妹翻了个白眼儿:“也还是孩子,赶都赶不走,是够气人的。” 锦棠上辈子也怀过孕,可没人如此细心贴意的照顾过。 怀了孕的妇人,其实也不需要太多的照料,毕竟不过孕吐,也非是什么大病。但更多的,是那种在乎感吧,有个人在乎自己,围在身边,问句可舒服,可难受,可要躺着。 锦棠上辈子,也就劳林钦这样照料过。她笑了笑,并不作声儿。 * 清早天麻麻亮,等了许久,才见有人骑着匹马得得而来。 锦棠老远就招着手,唤道:“大舅,大舅。” 待来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来的居然是葛青章。穿着行路人的短打,戴着斗笠,绑腿扎起,一张秀致白净的脸,倒是跟个少年游侠一般。 葛牙妹一听说葛大顺摔断了手,去不得,得葛青章陪着锦棠一起去,断然就道:“这不成,我还是找康山正,让他来调人,陪着锦棠一起去吧。你也不过个小孩子,跟着锦棠两个出门,这我不能放心。” 葛青章这些年,但凡学里有假,一直跟着葛大顺一起走口外的。 他道:“康家的人不是带着高梁、酒曲和老酒,从大路提前已经出发了吗?锦棠要走捷路,哪条捷路上常有匪徒出没,若是行人还罢,要是一整个商队过,很容易叫土匪盯上的。” 葛牙妹望着这一大一小俩孩子,颇不放心。 葛青章笑着拂干净了马鞍,对葛牙妹说道:“姑就放心吧,我们不过两个年青孩子,身上又无钱财,一般没什么人会盯着的,我也绝对,赶一月之期,把她给你送回来。” 锦棠也知葛家麻烦事儿多,葛大顺和张氏动不动就上手的,暗中猜测,只怕昨夜里家又闹了不太平,为着他的脸面,不好多问,而且日子渐渐儿耽搁,她怕林钦会有危险,不得不走,遂也是安慰葛牙妹:“青章又不是没走过口外,您就放心吧,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会及早回来的。” 葛牙妹到底不放心,跟着俩孩子的身影跑过了桥,一遍遍的叮嘱饭食,叮吃夜里住宿,送了五里又五里,直到实在送不得了,才止步。 俩马而并,驶了一段儿,葛青章忽而伸手,遥遥递了一把东西过来。 锦棠接了过来,白白的,新鲜的甜杏仁儿。 渭河县的杏子五月才黄,这时候杏子都还是青的,不过这时候的甜杏仁儿油份不多,又脆又甜,是最好吃的时候。 锦棠接了过来,剥下白白的皮来,往嘴里丢了一枚,格外的清脆,还带着一股晨起的露水味儿,想必是葛青章在来路上半路摘的杏子,也不知酸杏子是不是叫他给啃掉了,独给她留着仁子。 张氏虽凶,悍,整日拿儿子说事儿,但也懒,早起从来不给孩子们弄饭的。 葛青章今日起的早,嚼了两只放里的冷山芋做早饭,没有面食垫肚子,心里空的难受,路过山里的野杏树,本是想,弄一把杏仁儿垫肚子的,结果嚼了一枚发现极好吃,于是全留下来,给锦棠做路上的零嘴儿。 他瞧着锦棠吃的很香,忽而侧眸一下,晨光下脸上泛着股子淡淡的粉红,竟是害羞少女才有的神情:“好吃不好剥,一早晨,为了啃酸杏皮儿,我的牙都酸倒了。” 锦棠只当这真是个零嘴儿,不知道自己这表哥只吃了山芋挖心,一路都在难受,吃了个欢实。 * 葛青章带锦棠走的这条路,非是大道。 而是,穿莲花山,沿洮河过炳灵寺,再一条直道到凉州府,由凉州府,再到河西堡。 锦棠还是头一回往西走,瞧着越走天越朗,地越宽,自然格外的开心。 恰又是四月的暮春之时,行的又是多乡村,民居,民风安定的村间小道。这些地方少强盗,少土匪,民风又纯朴热情,途经之处,处处胜似桃源。 因葛大顺沿路皆带着葛青章走过多回,葛青章为求稳妥期间,日暮就歇宿,歇的,也俱是自己曾经住过的,熟悉的客栈,便掌柜也小厮,也得再三确定过没有换过人,才敢进去。 至于夜来,他前半夜略睡得半晌,只要入了更,就坐起来看书,专心听着隔壁的声响,但凡听到有任何声音,随即便要敲壁问一声,得知锦棠尚安全,才敢放下心来。 如此,俩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儿,白日里不停歇的赶了整整七天,才到达凉州城。 而出了凉州,不过半日的路程,便是河西堡了。 锦棠是个任什么上面省,也绝不肯在吃住行上亏了自己的人,是以,这夜赶着月色进了凉州城,锦棠沿路抓了几个路人打问,便是问,仙客来客栈在何处。 这仙客来客栈,锦棠还是上辈子听陈淮安说过,是凉州城最大,也最舒适的酒楼。他当初在大理寺为任,但凡出差凉州,不肯住官驿,皆是住在仙客来。 到了之后一看,并非普通的二层小楼,这客栈,居然是处极大的宅院,只瞧门前几株百年老松柏,再看青砖石阶冲洗的干干净净,照壁映着夕阳,庄重质朴,便只果真是有钱人才住得起的了。 既差费有康维桢来付,锦棠自然也财大气粗,进去让跑堂牵走了马,要了两间普通客房,吩咐伙计让弄上几样菜来,随便吃了几口,便与葛青章两个投宿到了里头。 她先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儿泡了个澡,等再出来找葛青章时,一轮满月,已然高挂于枝头了。 葛青章的屋子和锦棠的一模一样,分着里外两间,里间只有床,外间有待客处,置着八仙桌,太师椅,桌上花瓶之中,插着几株盛放的芍药。 葛青章许是怕自己穿的太贫寒要给锦棠丢人,难得居然换了件没补丁的青褂子,千层底的绒面布鞋,一张白皙的脸叫烛光映成暖玉色,就在灯下坐着翻书。 见锦棠进来,他随即放下书,站了起来。 因是浴后,不时就要睡觉,锦棠仍是穿着她哪轻巧简便的直裰儿,唯独头发不曾认真梳过,就拿绢帕扎成个马尾形样,松垮垮垂在脑后。 葛青章站了起来,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捧过一只盘子来,道:“方才在院子里转悠,见树上樱桃正熟,问过伙计,说可以随便摘食,于是我摘了几枚,给你留着。” 他这一路上,谨守带路的本分,七八天的时间,几乎没有跟锦棠多说过一句话,但哪里有什么零碎嘴儿,他总是格外的眼尖,要弄点子来给锦棠吃。 锦棠抓了一把,与葛青章两个出了屋子,便准备要逛一逛这座园林式的大客栈。 暮春时节,凉州的夜里还略有些冷,一路往里走,古槐参天,绿荫遍地,还有一条小溪潺潺,随路而走。 就在进凉州城的来路上,锦棠沿路在茶寮吃饭,听人聊天时,已经打听好了,据说,林钦如今就在凉州都督府里住着。 若想给林钦以预警,叫他防范羌人首领貉台,如今正是时候。 锦棠心中思忖着,回头看葛青章,他仍是一贯的样子,离她三步之远,无事也绝不会多望她一眼,但偶尔目光倾注过来,总是温柔无比。 锦棠手里抓着一把子的樱桃,边吃边笑着说:“表哥这些日子来,一句话都不说,莫不是我有地方惹你不高兴了。” 葛青章唔了一声,并未说话。 锦棠于是又道:“本来,咱们说好的,来返一趟是十五两银子。不过,我有件事儿,必得要你到凉州都督府去一趟,届时,我给你五两银子,你替我送封信,跑跑腿儿,可好?” 葛青章仍旧不语,却是止了步,月光下冷玉色的脸,神如秋水,定定望着锦棠。 锦棠浑然未觉葛青章已然查觉什么似的,犹还道:“不过一封信而已,但别人送我不放心,便你去,也一定不能说是我送的。只记着,必定要把信亲手交给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 “锦棠,你和陈淮安到底什么时候和离?” …… “我听你们不止一次吵架,说上辈子怎么怎么样,这辈子又怎么怎么样。”葛青章声音不大,而且是专门停在一个,四周皆空旷,没有人会经过,也没有墙壁可以隐匿人的地方,才敢问这话。 锦棠本还以为,是葛牙妹跟葛青章说过什么,听他这话的意思,是从她和陈淮安两个吵架的时候,听出来的。 上辈子,葛青章是叫陈淮安给杀死的。 而且,她在和离的那夜,无处可去,恰是碰到葛青章,葛青章替她找了一间客栈叫她住着。 已经纠缠过一世了,锦棠自然没有想过跟葛青章多做纠缠,当然,也不会把自己多活过一回的事情告诉他。 她断然道:“我们夫妻吵架,说胡话儿呢,这你也听,你怎么能这样?” “陈淮安还曾有过后任的妻子,还生过孩子,而你,为了他流产多回,这就是陈淮安给你的婚姻。就这样,你这辈子仍不和离,还打算继续和他走下去?” 锦棠算是明白了,葛青章不止听过一回,他应当时听过很多回,也许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渐渐儿的,听他们夫妻吵起上辈子的事情,便开始为她而抱打不平,为她抱屈。 他哪么聪明一个人,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一直隐忍着不肯说罢了。 “我不是他哪等急色之人。”见锦棠别过了脸,葛青章又道:“徜若真是为色心而娶你,来的路上,七天七夜,罗锦棠,我不可能不与你多说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凉州副本,正式开启。 哈哈哈哈,猜猜锦棠和小表哥说这话的时候,咱们的男主在干啥? 第83章 公府之冠 穿着件青直裰儿的小娘子,马尾松束,纤细修长的脖颈,美貌端宁,像月光下的凤尾竹似的。 葛青章说罢,见锦棠两眼的不可置信望着自己,随即便别过了眼。 小的时候,罗锦棠是个颇有些肉乎乎儿的小丫头,城里小姑娘,葛牙妹疼她,变着花样儿的喂好吃的,喂出一身绵胖胖的细肉儿来,每每夏来,最喜欢往葛家庄跑。 要到河边摸鱼,要上树摘桑椹儿,两只又绵又软的肉腿儿,跟塘里新出来,剥了皮的嫩藕似的。 每每夜来又贪凉,不肯盖被子,叫蚊子叮上一夜,满身红红的包儿。 葛青章每每见她叫蚊子叮了,总要满地的找车前子,苦渠菜,嚼碎了,揉出汁儿了,一点点往她腿上覆。 她嘴里喊着疼,疼,痒,痒,两条小肉腿儿蹬着。 玩到夜来池塘里满是青蛙呱呱儿的叫时,锦棠困的连眼皮子都睁不开,才肯叫葛青章背着她回家。 她总说,葛青章,我长大了总要嫁给你,到时候还是要喊你名字,如今就不会叫你表哥。 葛青章于是笑着说:“叫青哥哥就好。” 就是这样,锦棠虽是表妹,却从未唤过他一声表哥。 青哥哥,青哥哥,她一直都是这般叫他。 “我娘人性子暴虐,我是她生的,如今还脱离不了她。但等妹妹们成年了,我会想办法,离开秦州,到时候,只要你愿意和陈淮安和离,我去哪里,都带着你,咱们一起去。” 要让他抛弃张氏,算得上决心了。 锦棠柔声道:“表哥,我和淮安不会和离的。你也会有你命定的妻室,咱们孤男寡女一起出门,我当你是君子,你就不能背着淮安,与我说这种话儿。” “他分明负过你,还跟别人有了孩子,我听你们吵架时说过的,就这样,你都不肯与他和离,你就爱他,爱到这步田地?” 葛青章艰难的说出个爱字来,便直勾勾望着锦棠。 那种于世道的无力,绝望,任凭再怎么努力,也挣不开家庭束缚的痛苦,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表哥……” “叫青哥哥。” 就好像,只要她还肯叫一声青哥哥,俩人之间就还能有希望似的。 锦棠转身要走,便听身后一个女子语声悠悠,说道:“蠢材,你们这帮蠢材。须知,人与人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而已。知道这句话出自何处否?” 一个女子说着,从锦棠和葛青章身边经过,身后跟着两个白衣少年,月光下瞧着,俱是仿如女子般姣美的绝色容颜。美到叫人有种他们都不真实的感觉。 而那女子,身着桃红色嵌明松绿团福纹样绣袍,身上一股子淡淡的龙诞香,嗅之令人清神醒脑,前淡而后浓,闻其质感,便知其香极为珍贵。 “这句话,是在远古时,一个国家的国王所奉行的,外交名言。这个国王凭借此言,于远古时期,建立了整个宇内最强大的帝国,这就证明,这句话是行之有效的。”女子一股懒洋洋的京腔,裙摆摇曳,缓缓而行,忽而回眸,扫了葛青章与锦棠一眼,并垂首致意,观其举止,极为悠雅。 至于五官,因是月下,葛青章并未能看得清楚。 但是,身为一个腹中有些墨水的儒生,他对于一个女子能有这样一番言辞而感到震惊,当然,也颇有几分赞赏,是以,也抱拳,远远给这女子回了一礼。 锦棠循着这女子的身影,居然就跟了过去。 葛青章不知究里,跟了两步,见锦棠停在原路上,月光下脸色格外的苍白,似乎颇有些站立不稳的样子,于是上前,一把扶住了她,问道:“妹娃,你怎么啦?” 锦棠脑中嗡嗡响个不停,闭眼许久,再睁开眼,才道:“无事,我不过是遇到了一位故人尔。” 陈淮安的第二任妻子,通文墨,晓诗书,胸怀大度,还拥有一个商业帝国的黄爱莲,就这样突如其来的,与锦棠擦肩而过。 * 锦棠上辈子见黄爱莲的那一年,她自己二十六岁,而黄爱莲,已经三十岁了,与陈淮安同龄,当时已经是个中年妇人。 而且,锦棠在京城,可是号称公府之冠的。也就是说,世家的正头夫人之中,难得有生的如她一般娇美艳丽的。 毕竟娶妻娶贤,一般的公府人家,娶妻的时候,贤德和家世,比相貌更重要。 锦棠到京城之后,头一回跟着陆宝娟出门应酬,便惊的整个京城的贵妇们都跌掉了下巴。她娇艳明媚,身姿纤婉,也不似普通世家贵女一般,有种木头似的娴静端庄,明艳动人,任是哪家的男子见了,都得驻足多瞧上两眼。 问上一句:这是谁家的妇人。 至于黄爱莲,或者年青的时候,以她的相貌,可以说一句端庄大气,便人到中年,也可以说一句温婉贤淑,但绝对称不上美貌。 她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在锦棠与陈淮安尚是夫妻时,就曾见过几回。 黄爱莲确实文彩绯然。 与人聊天,也总喜欢引述一些上古故事。上古时期的强国们如何如何,当上古时期的国家之间争霸,又是如何如何的战火纷云。 她开设着一家名叫白云楼的酒楼,内部装湟,极尽奢华,茶与酒的种类,皆极为精贵,全是穷碧落,下黄泉也难得的精品,而价格又极为高昂,京城的达官贵人,以能上她家的茶楼吃茶吃酒为幸。 据说,就连当朝的皇帝,都曾几番微服私该,只为到她家的茶楼吃一盅好酒。 锦棠就曾在白云楼茶楼,听黄爱莲说过很多关于上古国家的国事儿,于她的谈吐言论,也有一种莫名的敬佩。 这黄爱莲,相貌不算绝美,但因其风度行事,以及富可敌国的财富,广而结交的手段,胸怀与谋略,在京城,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要说陈淮安是因貌而移情,倒也罢了,黄爱莲不过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就因为有钱,生了儿子,陈淮安就移情别恋。 这才是锦棠最受不了的。 尤其是和离之后,陈淮安被流放的那一年,恰林钦也死了,黄爱莲曾用世间最卑鄙的手段,一回又一回的折磨锦棠,不停的给她吟一些莫名其妙的诗,讲一些看似深刻的话,一幅救世主的姿态,一步步将她踩入深渊,以至于锦棠初听到黄爱莲的声音,便觉得格外的反胃。 走到客栈的最后一进,一处月门前坐着俩石狮子的地方,黄爱莲拂了拂衣摆,给身后两个白衣少年使个眼色,说道:“我独自去会貉台就好,你们在此守着。” 貉台,宁远堡如今最大的土司,也是将要在宁远堡掀起一场战乱,最终与境外的羌人里应外合,杀到整个河西走廊两三年都缓不过伤元的那个人。 他居然会和黄爱莲认识? 黄爱莲方才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哪么,她和貉台必然有勾扯,而这场判乱,应当也就有黄爱莲的手脚了。 一场损伤近万人,持续了整整一年的战争,黄爱莲在其中,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锦棠在原地顿了半晌,回头见葛青章还跟在自己身后,也是为了断他的心思,故作佯怒,气呼呼道:“罢了,既你不肯送信,信我自己送就好,你且回房呆着去吧。” 葛青章无奈,唤道:“妹娃。” 锦棠停都不停,转身就走。 她是不能再叫葛青章像上辈子一样,执著的跟在她身后,一边是暴虐的,嘴里只会咒骂的老娘,一边是哭哭啼啼,总是过的不幸福的她,撕扯着他的心,将他撕扯的的千疮百孔。 * 回到房中,外面一片哑然,锦棠于是翻出一份河西堡的地图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一心二用,半开的窗子里,还一直望着窗外。 她是个腿细脚软的女子,当然不可能行翻墙,到别人的窗外偷听之事,不过,她可以等黄爱莲出来,然后,跟着走上一段儿。 照她对黄爱莲的了解,她是个嘴里藏不住话的人,而她又喜欢豢养一些,对自己唯唯喏喏的人,只要有人问及,她必定口若悬河,涛涛不绝,就要洋洋洒洒的讲下去。 一看她所带的那两个俊美小奴子,就是脑子里装满了水,惯会溜须拍马逗她说话儿的。 锦棠觉得,就算她只是跟着走上几步,也能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约莫一个时辰后,黄爱莲带着她的两个俊美到不似真人的少年,又从来路上,出来了。 锦棠仍是方才哪件青直裰儿,清瘦小少年的打扮,怕要惊动葛青章,遂吹熄了灯,往床上卷了一床被窝儿,拉上帘帐,假装个就寝的姿态,就悄悄儿出门了。 第84章 见钱眼开 “貉台这个老家伙,还真当我黄爱莲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弱女子,妄图三十万两银子就打发我。”黄爱莲走在最前面,夜风吹着长发缓缓撩动,二十岁时的她,仔细瞧着,眉清目秀,算得上是个美人了。 凉州人多不懂官话,是以,她声音并不低,反正这些愚人,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身侧一个白衣少年笑着,极尽卑躬屈膝的样子:“以姐姐您的口才,定然是说服了貉台的,但不知最终,他要给咱们多少银子?” 黄爱莲伸出一根葱白色的手指头来摇着,勾唇一笑:“五十万两,我保证给他一个,叫官府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叛乱,掳虐的大法宝,他只得放手,追加二十万两予我。” 两个少年于是放声朗笑:“还是姐姐高明,转手之间,五十万两银子。哪可是咱们整个凉州府,官府一年的税收啊。” 黄爱莲勾唇冷笑:“一群愚人尔,皆不过本姑娘掌中的玩物,他们,还不够叫本姑娘塞牙缝呢。” 走到客栈门外,这黄爱莲是骑马来的,所以,要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扶着她上马。 上了马,黄爱莲侧眸瞧着客栈照壁处站着个相貌极为清秀,扎着马尾的小小少年,还于马上,遥遥给他飞了个媚眼儿,这才悠悠儿的,叫两个少年牵着马,转身便要走。 虽不过偷听了几句话而已,但锦棠顿时就明白了。 上辈子貉台在河西堡勾结境外的羌人作乱,乱事持续了整整一年,朝廷迟迟不派兵追剿,直到最后林钦率着神武卫杀到,才能生擒貉台,止住战事,应该是,黄爱莲给了貉台一个可以叫他震慑朝廷,叫朝廷不敢轻举妄动的筹码。 而最后,应当是林钦救下了这个筹码,才能围歼,最终打败貉台。 锦棠卖一坛酒才能赚一两银子,为了这一两银子,她跋山涉水几千里路,要到河西堡开辟新酒坊,每天夜里都在绞尽脑汁,改善酒品的质量,改进坛子的造型,为了不叫人有可趁之机,在酒里下东西,败坏名誉,甚至想出用蜡封酒坛子的办法来,只为能造出一坛好酒。 勤勤肯肯作实业,扎扎实实的赚每一枚铜板,她还以为天下间所有人的银子,都是这样一分一厘,拿血汗攒出来的。 却不期黄爱莲身为一个女子,年龄并不大,阅历也不多,如今才不过二十岁,就把上万人的姓命,玩弄于股掌之间,所得利益,居然是五十万两银子之巨。 要说,上辈子因为眼界的原因,锦棠对于黄爱莲没有过多的认识,除了恨之外,也由心佩服她赚钱的本领,并觉得自己永远也赶不上她的话。 这辈子,总因为有上辈子的先知先见,她对于黄爱莲产生的怀疑。 至少,拿数万人的性命做交易这一点,就叫锦棠由心的鄙视。 她不由上前一步,压低嗓门,低声道:“这位姑娘,您掉了样东西。” 马上的黄爱莲果然回头。 锦棠手中一枚翠玉簪子,其实是她自己的,并非黄爱莲的,但她捧了过去,笑道:“小生于来路上捡得一枚簪子,想来,当是姑娘的。” 黄爱莲缓缓欠腰,接了过来,侧眸一笑,道:“哪就多谢小郎君了。” 有着富可敌国的身家,但是总喜欢别人的东西,一枚簪子也不放过,哪怕是枚烂簪子,哪怕拿回去之后,也不过丢到首饰匣子里落灰,黄爱莲对于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有一种,掠夺性的,占有式的欲望。 而且,因为锦棠生的绝美,月光下悬鼻高挺,眸澈若水,而黄爱莲又是一个喜欢以貌取人的,最喜相貌俊秀的小小少年们,于是不由多看了锦棠两眼。 上下打量过,锦棠虽是男子普通的直裰,但是用柞蚕丝和纻丝相混和,再以棉布为基底,织出来的最名贵的面料,细软光滑,一瞧着是一身的贵气。 再兼她住在整个河西最豪华的客栈之中,基于生着一双势利眼,黄爱莲于马上宛然而笑:“但不知小郎君住在哪间房,明日姐姐亲自上门,拜谢。” 锦棠抱拳,道:“就在人字第七号房,徜若姑娘肯前来,陈某静待之。” “但不知,小郎君的名为何?”黄爱莲又道。月光下一双眸子里满含情愫与仰慕,垂眸望着锦棠。 重活一世,先一步勾搭上了丈夫的外室,这是锦棠始料未及的。 她仍是抱拳,又道:“至美,小生名叫至美。” 陈至美,这可是陈淮安的字,皇帝赐的。 但如今,皇帝还不曾为陈淮安赐过字,所以,按理来说,陈至美这个人,黄爱莲应当不认识。 锦棠有此一问,是因为,她一下怀疑,黄爱莲是否也有预知后事的能力,才会上辈子处处占尽先机,将她赶尽杀绝。 若她说出陈至美三字来,黄爱莲会有迟疑或者停顿,就证明她也重生了,并且预知后事。 但并没有,黄爱莲复述了一句至美,嫣然一笑:好名字。 素不相识的,锦棠不可能知道黄爱莲要引起河西堡的动荡,其筹码是什么,就必须与她相识,并套出她的筹码来。 黄爱莲手中持着锦棠的簪子,放于唇边,缓缓儿吻了一吻,侧眸飞了个极具深情的媚眼儿,转身离去。 如此露骨的调戏,和着上辈子锦棠破衣烂褛时,黄爱莲蹬着高屐,唇红如丹时的讥讽和辱骂,激的锦棠险些吐出来。 她站在门上,假装是个叫黄爱莲的美色所惑的小小少年郎,直到黄爱莲的马远走,仍还不停的挥着手。 忽而后背明显一暖,接着一个男子的臂膀已经环了过来。 身上一股墨香,锦棠只当是陪着自己来河西堡的葛青章,以为他好好儿一个正人君子,这是要行无赖之举,一脚就踩了过去。 “糖糖!”居然是陈淮安。 这厮瘦了许多,皮肤在月光下呈着透亮的古铜色,大约离开渭河县后,就刮掉了脸上的胡须,两道浓眉,目光坚毅,下颌仿似大家挥毫而成的,优美的一笔,高高挺挺,就站在锦棠身后。 他道:“陈至美,哪可是我的字,你拿着我的字,跟那个女人有什么扯不清的?” 言语间道不尽的鄙夷,就好像他真的极其鄙夷,并厌恶黄爱莲这个女子一般。 * 上辈子陈淮安也这样,在到京城之后,每每与锦棠顽笑,总说整个京城,最美最可亲的,就是他的珍珠小糖糖儿,宝贝小锦棠,顶讨厌,顶叫人厌烦,败胃口的,就是白云楼的东家,黄爱莲黄姑娘。 说她生的丑,洋洋自得,故作聪明,见钱眼开。 总之,陈淮安身为一个还算有涵养的男人,可从未吝啬过他的侮辱之言,用来攻击黄爱莲。 可他一边这样攻击着黄爱莲,一边就跟她有了一个陈濯缨哪样的儿子,哄的罗锦棠像个傻子一样。 锦棠望着陈淮安,低了低眉头,道:“我到河西堡,是为酒坊的事儿,虽说名义上是夫妻,咱们上辈子可是和离过的,陈淮安,你管不得我。” 说着,她便准备回房。 陈淮安跟在身后,道:“回房,陪我吃顿饭再说。” “稀罕了,我为甚要陪你吃饭,你的黄爱莲不是在此,找她陪你去。” “就凭,徜若你不肯去,离家如此远的地方,我提前一步弄死葛青章,好不好?” 锦棠高束一条马尾,新洗过的乌发蓬松舒散,由一根淡蓝色的绢帕扎着,在脑后直晃悠,她果然止步,瘦瘦的肩膀绷的挺直,愣了半晌,恨恨回头,凭着月光,陈淮安也能看出她的恼怒来。 “七天七夜没有多说过一句话?”陈淮安更气,复述着葛青章方才在路上,对锦棠说的话:“葛青章这个王八蛋,上辈子我可没发现他这么有心眼儿,顾作君子? 既真是君子,你与我当时都还未和离,他跟你在客栈,算什么事儿?” 他这说的是上辈子,和离的那夜,葛青章带着她,在客栈里吃酒的事儿。 她吃了酒不认人的事儿,葛青章是知道的,所以陈淮安一直都当葛青章是故意诱她,诱她吃酒,诱着她,想在客栈发生点儿什么。 锦棠气的咬牙切齿,狠狠甩手,头上的马毛松散下来,垂在两肩:“既已和离了,我给你写了休书,你管我去了何处,又管我与谁在一处,便我想嫁给葛青章,和离了的前夫,难道要你管我?” “没有,我还没有给你写,就不算和离。”陈淮安道:“你当时还是我的妻子,他就不能碰你,碰了就是他该死。” “你血口喷人,分明青章都不曾碰过我,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你却把他给杀了。分明知道要和离,你还……你还在客栈里那样,让我怀上孩子,是你不要脸。” 锦棠亦是咬牙切齿,红头对眼的俩夫妻,皆是耳语,俱指着不远处的房门,而葛青章形色落落,端坐在房门前,翻着本子书。 陈淮安觉得,葛青章那两只耳朵近来因为总是偷听他们夫妻吵架,变的格外的尖,只怕再尖下去,他得变成只长耳朵的坏兔子。 听锦棠说乐句怀上孩子,这玉面清秀的小表哥唇微微一抽,调了个姿势,目光依旧在书上。 锦棠依旧怒冲冲的望着他,月光下两只眼睛睁的格外的大,唇又抿的紧,发怒的小猫似的,要不是不远处还有个葛青章,她两只利爪,能利马就抓花了他的脸,再扯掉他的耳朵。 她吃醉了酒,当时客栈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其实早就忘了。 而陈淮安,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唯一想忘掉的,就是于大雨之中,翻遍整个京城,推开客栈门的那一刹哪。 …… “我今天在外跑了整整一天……又饥又饿又累……还没吃饭。”硬的不成,陈淮安只能来软的:“陪我吃顿饭,就一顿。” 锦棠恨恨瞪了半天,狠狠剜了陈淮安一眼,终于,还是提前一步往里走了。 葛青章的长耳朵终于收了回去,啪一声合上书,就那么直愣愣的坐着。 作者有话要说:和离之夜的罗生门,葛青章的死,唔~ 这个必须写番外,必须写。 以及,我觉得无论青章还是淮安,都是善良的孩子。 陈淮安:作者,想我赞同你这话,就把我头上的绿帽子撸了再说成吗? 第85章 烤乳羊 原本该在渭河县的两夫妻,就这样又在凉州府碰头了。 陈淮安的客房也在这客栈的最后一进,同样的月型拱门,门前两只汉白玉的狮子,是一间整体而成的小院,院子里显然住了不止他一个人,因为锦棠进门时,就瞧见脑袋圆,眼睛圆,生的跟颗丸药似的王金丹,就在西侧厢房的窗子里探出了头来。 院中一株樱桃树,上面樱桃结了个缀缀而繁,于月光下,呈着紫黑色,淡淡的熟透甜香。 锦棠略点了点头,笑了笑,赶在王金丹打招呼之前,径自就进了主屋。 骄奢淫逸,这些东西本与属于锦棠的陈淮安是沾不上边儿的。 上辈子在京城十年为官,虽然人人都传说小阁老是何等何等的奸佞之人,但锦棠与他做夫妻的时候,自来勒令他,做人做事要问心无愧,不能乱收人的财礼,也不能行缺德之事,更不能因为自己是官,就欺负百姓,鱼肉乡邻。 陈淮安与她小门小户,连下属官员们送的家乡土特产,落花生和红蕃薯都不曾要过。 到和离的时候,锦棠带走的,全是自己攒下来的私房,概因陈淮安清清贫贫,一无所有。 但事实上身在相府的陈淮安,会大笔收授贿赂,会买官卖官,会狮子大开口,问下属官员们要田地要宅子,这些,可皆是陈淮安倒台之后,官府从黄爱莲的嘴里套出来的。 便同床共枕一生,也没人敢说,自己真正了解枕畔的哪个人。 * 陈淮安的客房果真极尽奢华。 一寸长的羊绒毯铺地,一整套紫檀质的家具,案头耸肩美人瓶中插着怒艳的芍药。 一件鸦青面的棉质直裰,随随便便丢在衣架上,另有一双牛鼻眼儿的老布鞋,刷的干干净净,就摆在衣架下方,显然,陈淮安在这儿住了已经有一段日子。 他熟门熟路进了里间,解了外罩的黑色短衫丢到衣架上,出外片刻,摘了一瓮拇指头大的,湃于井水中的樱桃进来,滤净了水,放到桌子上,站在锦棠面前,忽而欠腰,双手攀着她的椅背,将她环住,仔细望着她的额头。 “方才金丹说,有个渭河县的老相识,鬼鬼祟祟跑进来偷樱桃,因怕给认出来,他们都没作声儿,任凭他摘了许多。”陈淮安说着,忽而伸手在锦棠额头上轻轻点了点,这是她一直戴斗笠,压的太久,额头位置勒出一条深深的红印来。 锦棠不欲吃陈淮安的樱桃,也一把就搡开了他。 陈淮安于是转身进了里间,拿了瓶清清凉凉的药膏子出来,旋开盖子,替锦棠涂着。 这是他们这些日子来,在凉州被晒伤以后,涂的万金油,极管用的。 见锦棠仍不肯吃樱桃,陈淮安笑眯眯问道:“葛青章偷的你都肯吃,我光明正大替你摘的,你反而不肯吃?” 锦棠白了他一眼:“饭呢?” 她是叫他拿葛青章的性命胁迫着,陪他来吃饭的。 陈淮安抹完了药膏,盖上盒子,道:“先吃樱桃,至少吃一半,才有饭。” 锦棠于是挑了枚最大的樱桃,赌气似的,一口摘下,咬破了汁子,在舌间轻点着,故意挑衅似的,伸了舌尖儿出来,给陈淮安看。 红嫩嫩的舌头,红瓤带着汁水的樱桃,她跟个孩子似的,翻卷着舌尖儿,做个鬼脸,转了一圈。 陈淮安依旧躬着腰,手仍在半空中,身量太高,挡住了所有的光。 “糖糖。”他下意识舒着紧成结的喉结,道:“你这样,就不怕我吃掉你的舌头?” 要说女子,娇的,美的,艳的,懂文墨的,善诗书的,会琴棋书画的,懂房中术的,两辈子,陈淮安见的可不少。 上辈子与锦棠和离之后,黄爱莲为了能让他回相府,甚至于,半夜让两个,据说是从生下来就只以妇人之乳为食,从来没有吃过一口饭菜,肌肤娇嫩的跟豆腐似的双胞胎,半夜爬到陈淮安床上,妄图让他幸之。 陈淮安望着哪两个皮肤白嫩的不像真人,娇美的不似真人的女子,恨不能一人踩上一脚。 最终,抱着儿子陈濯缨,他逼着黄爱脸给那两姑娘一人喂了两个高梁面和着糜谷蒸成的粗窝窝头,看她们给噎的抻着脖子鸭子一样直喘气。才道:“姓黄的,你是天道轮回中的怪物,也是这世间少有的变态之人,若非濯缨是你生的,若非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真想喂你,和你养的这两个怪物以屎吃,以尿饮,叫你们知道,你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怪东西,肮脏,恶心到了什么田地。” 那么爱的儿子,因为黄爱莲,他每每要见一面,都顾及万分。 他喜欢的,恰就是锦棠这样儿的女子,上了床,软的跟团蒸酥了的糯藕似的,可是又哪般娇俏,活泼,俏兮兮的容样儿,辣兮兮的小脾气。 就哪么点男女之欲,分明与谁都能成欢事的,可他就是非她不可,就哪么没骨气,没自尊的,跪着,求着,任她踩着脸的作践,作践够了,爬到床上,再欺的她哭爹喊娘,任她喊爹爹叫达达,爽到透骨子的时候,吊在他脖子上不肯下来,吻他,亲他,抱着就不肯松开。 他们是彼此的地狱,也是彼此的极乐。 两辈子的孽缘,若是还能把她弄到床上,他非得一口一口,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吃一回不可。 转眼,饭上来了。 客栈里烤了一整只大约只有四十天大的,恰长足了肉,又不柴的小羔羊,大约是给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吃的。 王金丹送了一条腿,并半扇肋条进来,拿大食盘子装着,皮烤成了金黄,下面一层子腌料浸透的肥脂,下面才是烤成褪骨的肉。送到桌前,见陈淮安两手圈着椅子,锦棠正在老老实实的吃樱桃,别有深意的笑了笑,点头哈腰的走了。 锦棠甫一进客栈就吃过一顿,此时自然还是饱的,当然也就不肯吃。 她瞧着有一碗白皮面,遂端了过来,往里面加了些醋,搅巴搅巴,道:“喽,快吃,吃完了我好走。” 陈淮安没有吃饭的意思,退后两步,忽而屈膝一跪,跪到地上。 锦棠叫他吓了一跳,本想挖苦两句来的,忽而忆及连葛青章都知道她和陈淮安的底细,遂也不挖苦了,叫陈淮安一手褪了鞋子,轻声斥道:“陈淮安,你要做什么?” 陈淮安将锦棠一只略皴着皮的脚搭在自己膝盖上,再褪了另一只鞋子,抬起头来望着她:“你这一路,都是走来的?葛青章就不知道,你是个妇人,没他的脚力劲儿?” 原本软白玉滑的一双细足,底下一层黄黄的茧子,指腹上都起着皮,还有几处生着透亮的水泡,若非行了很多路,她一双脚,是不可能折腾成这个样子的。 “多一半是骑着马的,但总有些路,得牵着马走。”锦棠瞧着陈淮安哪样子,像是撸起袖子就准备跟葛青章干一架的样子,连忙解释道:“青章也与我一样走的。” “他不走,难道还要你背着?”陈淮安咬了咬牙,低低说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身上也就只有嘴巴是硬的。” 抬头见锦棠怒目瞪着,陈淮安忍着心头的血,又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他身上无处不硬,只有一处是软的。” 此时还有什么闲心吃饭? 他打了一铜盆的热水来,放在盆架子上,又取了幅极硬的瓜络过来,先将她的脚澎入水中,直到摸着两边的茧子都软了,这才捧起一只脚,轻轻用瓜络修起了磨起来的老茧。 锦棠肯牺牲色相而换的,天下间大约也就陈淮安这侍弄双脚的功夫。 他有一双粗劲的大手,力道又足,握着她两只软脚掰上一掰,再于脚掌心旋着往外揉搓,碾压着每一寸肌肤,锦棠半个月来走成个又酸又困的两条腿,爽利的简直恨不能叫上两声。 她两腿一软,就瘫坐到了圈椅上。 随着他手旋到水泡处轻轻摁压,麻酥酥的痒伴着几分疼,锦棠脖子一仰,闭上眼睛一声喘息。 除此,大约就得是床上将她弄欢喜了,她才会有此刻的愉悦。 “要不,到床上躺着,我替你好好揉揉?”陈淮安道。 老太监似的腔调儿,大约不久前还曾伺候过他的老相好,外室黄爱莲了。 既他这份温柔小意,也不是给她独一份儿的,于哪个女子都能给的。她又何必娇气,受这就行了不是? 锦棠舒舒服服儿的受着,软搭着两只脚,任凭陈淮安揉着,拈起一枚樱桃来咬了一口,低声道:“你千里迢迢来凉州,就是为了见她吗?” 第86章 为谁而来 “并不是为了来见她,见她在此,我也很震惊。”陈淮安淡淡说道。 但只要说起黄爱莲,他就会有哪么几分不自然,锦棠慧眼如炬,忆及上辈子,她偶尔出门,遇出了黄爱莲,回来当个新奇事儿说上几句时,陈淮安恰也是这般的神情,带着些隐隐的厌恶与鄙夷。 她真的是完全没有察觉。 夫妻相伴,整整五年,按理来说,他在外养大了一个孩子,到五岁,平常抱抱,身上总会有口水,有奶味儿吧。 在外,与别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按理来说,回家不会猴急成那样,整日想着床上哪点子事儿。 可他不是,他表现的,就好像天下间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似的,离了她他就没法活了。 便吵架,便为了两个婆婆而争吵,锦棠也从未想过,他会在外面养着一个外室,长达五年。 这男人,天地崩而不形于色,上辈子,可真真是骗苦了她。 陈淮安替锦棠仔仔细细搓了一回脚,又替她将一枚枚指甲,都修成圆圆的贝齿状,这才起身,端起哪碗早已坨成一团的面来。 他吃东西向来不挑的,几口将面刨了,撕了几根胁条一啃,再沏上一杯茶,坐到锦棠身侧,这顿晚饭,他才开始算时间。 “糖糖,你曾见过林钦吗?”陈淮安轻轻刮着茶碗上的沫子,忽而转过身来,望着锦棠。 锦棠断然道:“不曾。” “他就在凉州府。”陈淮安开门见山,说道。 紧紧盯着罗锦棠的脸,他想看她对于林钦是否还有怀念,是否是为他而来。 锦棠吸了吸鼻子,拈了枚樱桃起来,在鼻尖打着转儿,笑着说:“至美,上辈子,并林钦那个人,我都早已忘的一干二净,往后在我面前,就莫提他了。” 陈淮安懂得隐藏情绪,她比他更会隐藏,就好似,真的没有见过,也绝不提林钦一样。 陈淮安盯着锦棠看了许久,终于长舒了口气:“哪就好。” 锦棠预知后事,总是尽量的,想要避免争端,想要让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好起来。 但陈淮安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毕竟有黄爱莲哪么一个后继的妻子,凭借着黄爱莲的财富,他是可以比上辈子起的更早,更快的。 还在孝期之中的人,告诉所有人,说自己在净土寺里潜心学习,却悄悄儿跑到了凉州府,还和他的外室黄爱莲就活动在同一间客栈里,要说俩人没有勾扯,锦棠绝不能信。 陈淮安道:“葛青章不能跟着你,我明儿一早,就让人把他送回渭河县去。而你,由骡驹带着去河西堡。 至于她,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知道的,但无不答。此生,我对你不会有任何的隐瞒。” 锦棠眼眶红了红,断然道:“我不想问,也不想听。” 这一谈崩,她就要走了。 陈淮安连忙道:“你行了哪么长的路,我替你揉揉腿,揉舒服了再走?” 他一双大手,修长而劲,揉起来简直混身通泰。 不过,锦棠可没有叫他揉腿的心情,她趿上两只绣鞋,转身便走。 外面,西厢檐廊下站了一长串儿,有锦棠认识的,也有锦棠不认识的。 王金丹率着一帮子,齐高高和骡驹又是一帮子,见锦棠出来,齐齐儿叫了声嫂子。 这皆是秦州城一帮子混不入流的无赖们,居然叫陈淮安整个儿集结,一起出现在凉州府。锦棠不能不给陈淮安脸,于是笑着应了一声。 一群人随即摩拳擦掌,笑了起来。 * 葛青章就在门上等着,见锦棠回来,也不多问,远远给她点了个头,自己客房的门也不关,就在门上,点了盏灯,手中一本《孟子集注》坐在哪儿埋头翻阅着。 “我不会走的,就是陈淮安让人扛起来把我绑回秦州,我也仍旧要回来。”锦棠临要进门时,葛青章说道。 “方才的话,你就只当我没说过,你也没听过就好。”他眉目低垂,仍在书间:“妹娃,人的心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咱们也只做好自己就好,成吗?” 锦棠于这个向来傲立于天地之间,君子端方的表哥,心中只有敬意。 她轻声道:“好。” * 半夜时下起了雨,锦棠叫打在瓦檐上的雨声给吵醒,起身,掀起帘子,外头仍是一团灯火,显然,葛青章依旧在外头坐着读书呢。 她回头刚想睡,便听外面居然是王金丹的声音:“葛秀才,渭河县来的急信,说你父亲生了急病,叫你快快儿的回去。” “你是什么人?”葛青章问道。 王金丹道:“咱们秦州知府家的少爷,王金丹,就不信你没听说过?” 锦棠于窗子里翻了个白眼儿,明白过来了,陈淮安这是准备趁着她睡觉时,让王金丹悄悄儿的赶走葛青章呢。 “一,我认识秦州知府,但没理由非得认识他家少爷。”葛青章翻了页书,调个坐姿,又道:“二,我才到凉州府不过几个时辰,也无人知道我投宿于哪家店子,我爹徜若真有病,想要带信,也不可能找的这样准。” 言罢一笑,葛青章道:“王公子请回吧,你这等脑子,还是乖乖儿去给陈淮安做跑腿的好。” 王金丹于是说道:“葛秀才,要点儿脸吧,隔壁睡的,可是我们的嫂子,你与她非亲非故,千里到此,本就不对,这彻夜的守着,就不怕我大哥心里不爽快?” 葛青章似乎是站了起来,刷的一声合上书:“葛某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至于罗锦棠,是我的表妹,也是我此番收了银子,必得要送到河西堡的客人,至于你大哥心里不爽快,就叫他出来,亲自来与我谈谈。 我倒想看一看,父亲为国而殉,丧期不足一年,他是怎么才会有脸,跑到千里之外的凉州城来的。” 王金丹给气了个仰倒。 但毕竟陈淮安还在重孝之中,而他父亲的死,还是国孝。他也就只能躲在仙客来客栈的最深处,气死也不敢出来。 锦棠于窗内捂唇轻笑了笑,转身躺到床上,听着外面嘀嗒嘀嗒的雨声,毕竟旅途劳顿的太久,不过片刻功夫,重新进入了憨然梦乡。 * 凉州这地方,总是夜来雨,早晨晴,清清早儿的起来,空气清新,叫人格外的舒爽。 康维桢的驼队,已经到河西堡的酒坊了,送了信来,说再有两日,就能按锦棠所绘的图纸重新砌好酒槽,酒窖,并安装好蒸粮糟,酒糟的大锅。 以及,大批量的高梁也已然入坊,舂去麸子,只等锦棠一到,便由她照料着开始下沙。 在渭河县,罗家酒肆,葛牙妹一直都是按照罗家老爷子的传统,端午治曲,重阳下沙,开始一年的酿酒。 至于为何要如此,葛牙妹并不知道,她只是遵循古方而已。 但锦棠比葛牙妹好的一点是,她更懂得总结,所以,她发现,端午治曲,是因为端午节的时候,秦州的温度正好温润适宜,适和酒曲发酵而已。她只需创造一个跟端午节一样的温度,就可以治出很好的曲子来。 而重阳下沙,则是因为,重阳节的时候,渭河边的气候,温度以及温度,都会达到一个不热不凉,极完美舒适的程度,这时候下沙,发酵,于高梁来说,可以充分的醒出它的酒味来。 自从康老夫人谈及,说要锦棠到河西经营酒坊时,锦棠便于书中仔细了解过河西的气候,照她来算,河西堡,此时恰值雨季,气候不凉不热,恰是最适合下沙的季节。 所以,就这几天之内,她得赶到河西堡去。 不过,走之前,她仍得探明黄爱莲和貉台的勾结,以及她到底想用什么筹码,拿河西上万人的性命,替自己换五十万两真金白银。 因为昨夜俩人交谈时,葛青章也明确的说过,他从她和陈淮安的吵架中,知道他们似乎是重来过的事儿,是以,锦棠也不于葛青章相瞒,晨起吃早饭的时候,遂将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对黄爱莲的猜疑,原原本本告诉了葛青章。 她想知道黄爱莲的筹码,还得给林钦以预警,叫他加强整个西北边陲的军防,以期能阻止境外的叛军杀进来。 锦棠说这些的时候,当然并没有提及自己和陈淮安前世走到过什么样的绝境,也没有说葛青章最终居然是溺死在护城河中。 她只淡淡的解释,自己和陈淮安是做了同样的梦,梦里,俩人走完一世,都没有好下场而已。 凉州府有一种极为好吃的面食,叫凉州饬面,佐料与秦州的臊子面差不多,不过调料风味更重,一碗面放在秦州,要分成三五碗。 西北粮仓,物产丰富,凉州人的碗,也比秦州人的大着几倍。 是以,一碗饬面,非但锦棠吃不完,葛青章这个爱惜粮食的贫家孩子都吃它不完,皱着眉头推了碗,道:“罢了,留着中午咱们再吃。” 他取出一只干干净净的旧帕子来,揩干净了嘴唇,道:“我不会过多问及,只会替你守在门前,只要你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值得做的,就放心去做就好,只须记得,我永远在你背后。” 锦棠一笑莞尔:“好。” 第87章 一簪之情 晨日高起时,黄爱莲来了。 独自一人,并没有带那两个俊美的小男侍。 她今日又换了一套大红面妆花通袖长袄,下系纯白面百褶裙,于古木荫槐的仙客来客栈中,简直能亮瞎人的眼睛。 整个凉州,也难得一个如她这般衣着华贵,艳丽的女子。 当然,也引来了众多人的目光觑视。 不过,不比于一般女子会为此而羞涩,觉得冒犯,她脖子扬的极高,唇角含笑,高傲而又自信,仅这一点,真的足以傲视万千女子了。 * 陈淮安白日里就在自己那小院子里装怂,当然是不敢出来的。 锦棠今日仍是一件青直裰,发髻高绾,素面朝天,遥遥见黄爱莲进了门,手负一卷书,就坐在庭院之中的石几旁,坐着静读。 果不其然,黄爱莲就叫她给吸引了目光。 她先是停在来路上,侧首含笑的站着,似乎是要等石几前的小小少年舔着脸来献殷勤才行。 但锦棠偏偏就不。 以她的经验,黄爱莲这种女子,喜好男人献殷勤,捧着贴着,但这样的男人,她不会珍惜,弄到手玩两天,腻了也就踹了。 她真正喜欢的,还是征服一个本来不爱自己的男人,让一个清高冷傲的男人匍匐在自己脚边,俯首称臣。 终于,等不到锦棠抬眼瞧自己的黄爱莲自讨了个没趣,径自往里,大概是又去见住在最里面,上房中的貉台了。 等再出来时,天已近午,清瘦,白净,一张小脸俊俏的恰似天人一般的小书生仍在书桌前坐着,对面另坐了一个书生,比他年纪少长,虽不及小书生秀丽标致,但亦是人间难得的俊俏面庞。 黄爱莲于是越发的生了兴趣。 于他们身后站了半天,她瞧出来了,昨夜给她簪子的这个,陈至美,连喉结都没有,是个真女子,假男儿。 反而是另一个,高高瘦瘦,气质温朴,瞧着那陈至美时,两目柔柔,眸光极为和悦,倒是很有几分意思。 所以,她初进来时,好奇心在锦棠身上,从貉台的客房里出来,兴趣转而,就移到葛青章身上了。 偏俩个少年并不理她,凑头在一处,正在小声的说着些什么。 黄爱莲也是被吊高了胃口,不得不自己走上前来,故作娇声:“陈至美,一簪之情,要不要本姑娘请你吃杯茶?”说着,眉眼一低,眸光仿如梭子,却是打在葛青章的脸上。 葛青章记得,锦棠偶尔会唤陈淮安一声至美,所以,至美二字,是陈淮安的字。 不过,锦棠方才交待过,说黄爱莲这女子是个能量极大的,而且极为危险,自己要套她些话儿,也叫他不必大惊不怪。 葛青章受不了黄爱莲这暖昧的目光,明显的咳了一声,起身便走。 锦棠站了起来,笑着说:“原来是黄姑娘,一簪之情,怎好劳你请小生吃茶?” 黄爱莲仔细去看,这少年没有生喉结的迹象,果然是个女子。 也不知这皮囊俏美的娇姑娘,是生了什么样的心,居然想要逗弄她。这小姑娘,妩媚中带着些英姿,有少女的柔软,也有少年的洒脱,姿色绝姝,便性子,也有趣的紧,生生就勾起了她的好奇之心。 坐到锦棠对面,她道:“那我就讨杯陈公子的茶吃?” 锦棠于是侧首,高声唤道:“表哥,把我的冰糖红茶端来,给黄姑娘吃。” 冰糖红茶,其实也是客栈里送的,凉州人所吃的,最便宜的茶,一个铜板一大碗。不过,锦棠可没想着给黄爱莲好茶吃,她得银子,得用在别的地方。 葛青章依旧朴衣素衫,瘦高高的男子,举止仿似行云流水,端了茶出来,给黄爱莲一盏,再一盏递给锦棠时,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待锦棠抬起头来,却是轻轻别过了眼。 黄爱莲端起茶杯来,倒是吃的很滋润:“粗茶淡饭,似乎也格外有它的味道。” 锦棠道:“至美也深深觉得。” 黄爱莲垂眸一笑,转着口气问道:“至美与表哥是何方人氏,你家表哥可也姓陈?” 葛青章此时手持一卷手,双膝摆开,就在客房门上坐着呢。 他不比锦棠是假读书,此时客栈中人来人往,坐在门前,埋首书中,是种任日月星移,我自岿然不动的镇定与从容。 锦棠只看黄爱莲的眼神,明白了,她是叫黄爱莲给看穿了。不过,黄爱莲又对葛青章发生了兴趣,之所以坐在此,醉瓮之意不在酒,是想跟葛青章套套近乎儿。 她笑着说道:“我家表哥姓葛,咱们都是秦州渭河县人氏。” 黄爱莲眉头轻挑了挑,再是轻轻一声哦,又道:“他可是叫葛青章?” 因为她这一句,锦棠倒是愣了愣,不过,也道:“是。” 黄爱莲别有深意的扭过头去,深深看了葛青章一眼,唇角微微一抽:“原来竟是他,可惜可惜。” 她对葛青章的兴趣明显大不如前,再度侧眸:“既是从渭河县来的,那至美可识得一个叫做陈淮安的男人。” 锦棠掩饰着心中的不安,道:“识得。” 黄爱莲淡然一笑,笑中有种超脱世俗的高贵冷然:“也不知他如今安在。” 锦棠只当这对狗男女是在合谋奸计,却没想到,黄爱莲迄今为止,还没见过陈淮安。 隔着一张青石圆桌,锦棠缓缓凑近,鼻尖几乎要对上黄爱莲的鼻尖:“姐姐说的,小生一句都听不懂,须知,陈淮安可不是个好人,我们渭河县有名的浪荡子。” 她被看穿了是个女子,于是,尽量的装出朵小白花儿的样子来,接着装傻,充愣。 黄爱莲有瞬间的屏息,离锦棠更近了,红唇,简直要贴上锦棠的唇:“姐姐不止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情,告诉姐姐你是谁,名字叫什么,姐姐悄悄儿的,讲给你听。” 锦棠于女人可没什么喜好。 而黄爱莲这女人,直勾勾望着自己,眸子里居然是一种,陈淮安眼里才有的,色欲之气。 她立刻就别过了脸:“我天姿平庸,也没甚名气,姐姐还是不要再问了。” 黄爱莲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是真正有珍珠砚磨,再加上各类名贵香料,治成的润泽,可以提她的肌肤之亮,美化她的皮肤,她本身并不算极美,但这种名贵的胭脂水粉,为她涂上一层惑人的艳色。 近距离瞧着,她眉距很宽,两只眼睛也无神,比之天真娇媚,心思单纯如水的陆香香,差了太远太远。 但这女人有脑子,而脑子实在是个好东西。 她笑着收回了唇,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锦棠:“可在姐姐眼里,什么葛青章,陈淮安,都比不得至美你,至少你由心儿的让姐姐觉得,美貌是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黄爱莲越看,面前这女子越有意思,天然而生的象牙色肌肤,往外透着少女的蜜嫩,五官绝美,带着点子憨气,这样的少女,徜若能为她所用,她是可以借由她,为自己敛谋很多利益的。 黄爱莲从手中褪了串青金石的串珠下来,隔着石几,缓缓儿拢到了锦棠纤细的手腕上:“这串子如何?” 锦棠收回腕子来,凝视了半天,赞道:“漂亮。” 黄爱莲旋即起身:“只要至美喜欢,这样的好东西,姐姐有多少,都愿意双膝而跪,捧给你。” 她的父亲黄启良,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深得皇帝器重。 这样一串串珠,只观成色,便知价值极高。 黄爱莲这是当锦棠是个眼皮子浅薄的小姑娘,想要拿些珠串子,首饰来诱惑她? 她也曾这样诱得一大群貌美无比的少女给陈淮安作妾,然后跟在她身后,花红柳绿,跟那百戏班子一样。 * 黄爱莲知道渭河县出去的两个名臣,葛青章与陈淮安,但并不知道陈淮安的字,叫作至美。这证明,她知道将来后事。 但是,她不知道很多细节,她和她与陈淮安不一样,并非知道前尘旧事的重生,她只是知道个大概先机,然后便借此,为自己眸利。 也难怪,上辈子锦棠要叫她吃的死死儿的。 送走黄爱莲,再回来,葛青章依旧在门上读书,此时日影洒照,他浓长乌黑的睫毛深印在玉白色的面颊上,黑白分明,偶然一抬头,对着锦棠无奈一笑,一摇头,扬手指了指她的客房,依旧去读书了。 他这意思,大约是说,陈淮安在她的客房里呢。 锦棠清了清嗓音,于是转身,进了自己的客房。 自打陈杭死后,陈淮安就鲜少刮自己那如野草般乱长的胡须了。 不过今日他倒是将胡须剔的干干净净,一件鸦青面,纻丝加着蚕丝的素面直裰,个头几乎顶着房梁,一脸肃然,一眼瞧过去,迫人的高,眸中几分的恼羞成怒。 锦棠觉得,大概他也没想到吧,没想到自己的继室居然先一步,就来勾搭他的前妻了。 “你不是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吗?”陈淮安清了清发沉的嗓音,只是一只拳头轻握,却也捏的指骨咯咯作响:“坐到这儿,慢慢儿的听着,我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锦棠要真想从黄爱莲的嘴里套,确实是什么都套不出来的。 不过,陈淮安知道所有的事情。 “坐下。”他又道。 锦棠于是坐在了椅子上。 陈淮安左右看了看,瞧着墙角的椅子上有只蒲团拿了过来,放到锦棠面前。 锦棠以为他是要自己跪在上头,却不期他只是褪了她的鞋子,将她的脚搭到了上头。 撩起袍帘,他跪在地上,沉声道:“作生意可以,但何必要如此作践自己一双脚呢?” 他自腰间抽出一枚小牛皮质的软褡裢来,轻轻展开,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排排光泽明亮,细长,锋利的银针。 他这是准备,要挑她脚上那几枚内里充盈着水液,肿胀成指腹大的,刺着她连路都走不好的水泡了。 作者有话要说:锦棠:疼…… 陈淮安:疼就用力的喊出来,让表哥好好听听。 第88章 占尽先机 陈淮安郑重其事的,先关门,再关窗子。 关窗子时伸头出去看了一眼葛青章,他依旧玉面冷冷,读着本子书。 锦棠这心肝小肉肉的表哥,浊世中一股清流,傲然独立,陈淮安嫌他不会变通,也敬佩他的硬骨头。 但也无时无刻,都要在他面前证明一下自己这个丈夫的存在,青天白日,啪的一把就合上了窗子。 锦棠怕疼,怕疼怕的要死。 就连上辈子流产,她回回印象最深的,就是小腹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意。 若非为了陈淮安有个后嗣,若非他总是默默跟在哥哥家的孩子们身后,怔怔的一看就是半天,她是绝不可能受那种痛的。 将只脚颤危危伸了过去,锦棠白齿咬着红唇,只看到银针的尖儿,鼻尖已经在冒汗了:“就不能等它自然溃破?” 陈淮安轻轻往哪透明胀满的水泡上哈了一口热气,蓦的一针下去,随即用白帕裹上,等脓水流出来:“自然溃破,伤口不齐,然后溃烂一整只脚,你就高兴了?” 锦棠仰起脖子一声呻吟,腿绷了老直,不停的喘着:“疼,真疼。” 陈淮安等脓水流干了,才往上头抹着药膏子:“你再喘两声,葛青章就该全身都硬了……” 他本是个无节制的人,荤话说到一半,见锦棠果真疼的额头往外嘣着冷汗,于是又闭了嘴。 但是随即,俩人就听到隔壁格外响的一声关门声,葛青章终于关上门,进屋子去了。 陈淮安也是故意的,一只只挑着水泡,上着膏药,锦棠疼的忍不住,咬着嘴唇直哼哼,疼到最后,绞着两条腿终究还是躺到了床上,任凭陈淮安一只又一只,将两只脚上七只水泡全部挑开,又用白布包上,脚趾头圆乎乎胖楞楞的,全成了戴着白帽子的白娃娃。 “记得朱佑镇否?”陈淮安摆弄摆了锦棠两只脚,自铜盆里清洗过手,坐到了她身侧。 那是未来的皇帝,陈淮安和陈澈父子上辈子所伴的君王,抬举并欣赏陈淮安的是他,将陈淮安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一纸圣旨到幽州的,也是他,锦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过两天会来凉州。届时,黄爱莲会予貉台信息,让貉台劫持他,而后,貉台将会叛乱,从而,从河西一路杀到秦州,战火千里,狼烟满地。” “然后呢?” “等到事态无法控制时,黄爱莲又会运作,让林钦找到朱佑镇,从而,扭转战局。 却原来,她不止玩弄了百姓,还玩弄了这个国家的君主,以及守卫边关的将军与边防将士们。 锦棠将两只脚搭的高高,望着自己一排排叫白布包着,扎的整整齐齐的脚丫子,问道:“那林钦了,他和黄爱莲是不是一伙的?” 陈淮安虽嘴欠,但并不会肆意中伤,攻击自己的老情敌。 他道:“上辈子,永昌卫破,山河破乱,林钦在救住佑镇的时候九死一生,险些被杀。他也只是被黄爱莲利用了而已。” 他渐渐躺了下来,结实的粗臂环着锦棠小小的脑袋,轻轻捋着她头侧的乱发,防止要是压到,弄疼了她,她跳起来给他一巴掌,要打破俩人难得而得的,如此惬意的相处。 上辈子初到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个清廉如水的小官儿,在顺天府做个府尹,每每回家,夜来同枕相诉,她亦是这般顺从,吃吃笑着,乖乖儿听他讲些有的没的。 她曾一心一意盼望他做一个于百姓有利,于江山有为的清官,好官,自己做生意,纺线织布,赚一分花一分,真正意义上的贤妻,可惜最终没机会,做个良母。 “西北边防乱成一锅粥,林钦九死一生,这绝不是林钦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锦棠说道:“但你和黄爱莲,你们夫妻最喜欢趁乱渔利,如今强强联手,怕是要横扫这宇内,无人能敌了吧。” 其实她这也是挖苦,明明知道黄爱莲到如今连陈淮安的面都没见过,还来这么一句。 陈淮安道:“糖糖,你上辈子跟林钦最终走到了哪一步?” 锦棠猜不透陈淮安想做什么。 黄爱莲搅风弄云,搅起一场乱事,他肯定是要从中渔利的,但她不知道他要如何渔利,也不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他和黄爱莲一样,都是唯利是图的逐利之人,他们是不会顾及黎民百姓,以及边防军人们的死活的。 陈淮安在等锦棠的答复。 锦棠别过眼,道:“你离开京城之后,我就从他府上出来了,继续做生意,一直到你寄了信来,然后去看你。” 不能说她跟林钦成过亲,否则的话,以陈淮安的性子,大约从此心里就要谋划着,杀林钦。 陈杭是怎么死的,到如今锦棠都未能想通。 你瞧陈淮安此刻笑面朗朗,可他哪心肝肠儿到肚子,一幅黑下水,锦棠上辈子可是经历过的。 他上辈子杀葛青章,一直是锦棠心底里的梦魇。 这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她不怕林钦,不怕葛青章,因为他们都是正常人,但她怕陈淮安,这个与她一样重生了,但眼界比她更广阔的男人。 她才想着如何经营一间好酒肆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凉州,跟未来的皇帝打机遇了,她又如何比得过? 陈淮安咬着牙道:“哪他可真该死,我让他看护着你,他却连娶都未娶,他还算得个什么男人?” 锦棠就不明白了,这人到底是想听她说,她嫁给了林钦,还是没嫁给。 她于是立刻又补了一句:“行了,嫁是嫁了,但他比你死的还早,你出京不过三个月,他就死了,这总行了吧。” 陈淮安的胡茬一寸寸往外迸着:“为何?” “出征,战死了。”锦棠摁了摁鼻头,简短的说道。 陈淮安猛得坐了起来,道:“九十九拜,只差一哆嗦,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他出的什么征,又战的什么死,他难道昏头了?” 锦棠恨恨道:“我哪知道这些,总之,他比你死的还早,你知道就行了。” 却原来,林钦死了,也就难怪,锦棠最终要落到讨饭的田地。 陈淮安猛的就坐了起来。 他两只眼珠子几乎要呲裂出来,腔调里是种格外诡异的哽噎:“他分明说过,会照顾好你的,他就跪在老子面前给老子磕头,说自己绝对会照顾好你,给你一切我不能给你的,结果他最后倒是自己先死了。” 锦棠道:“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国更重要,他上战场,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这无可指摘的。” 陈淮安略哽了一哽,喉结剧烈的颤着,又苦笑:“至少于我来,你更重要。” 昨夜抹了膏药,今天她额头上的印痕谈了不少,只剩一道粉粉的细疤痕,在额头上淡淡的浮着。 陈淮安很想碾唇上去,用唇碾一碾那道淡粉色的疤痕,亲亲她的面庞,想看上辈子在她讨欢事时,扭着身子凑过来,攀着他的肩膀,缓缓儿叫声至美。 至美啊,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至美啊,我要给你生个儿子,像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还得有你的性子,相貌,脾气。 每每那种时候,她满身都是仿如这道疤痕一般,粉嫩嫩的潮红色。两只水兮兮的眸子也从不闭,就那么半迷蒙的望着他,嘴里不停唤着,至美啊,至美。 而不像此刻,纵使蜷在他身旁,她的身体也是僵硬的,充满戒备的。 她此时满脑瓜子里转的,当是怎么才能给林钦通风报讯,好叫他能避开灾祸吧。 也是他上辈子种的孽,想着自己和锦棠已然覆水难收,倒不如成全林钦的野心,至少让锦棠能过的好一点,谁知道,最后害了锦棠,也害了自己。 瞧着锦棠睡着了,陈淮安才起身,转身出了门,却并不远走。 过得片刻,就见锦棠换了一身黑色短打,鬼鬼祟祟的闪出门来,敲开葛青章的门,与葛青章耳语了几句,葛青章二话不说,搬了把椅子出来,就守到了她的门前。 她换了一双黑漳绒的布鞋,但依旧是适着她的脚做的,要把十根挑破了水泡,肿成胀膨膨的脚趾头塞进那么一双小鞋子里去,也是够难为她的。 提着一坛子酒,她连蹦带跳的,躲躲闪闪的,出仙客来客栈,跑了。 陈淮安就在对面的客房后面站着,一件鸦青面的直裰挺挺展展,古铜色的脸上浓密的胡茬早起才仔细刮过一回,此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的往外生长着。 他若嬉皮笑脸,便是个赖皮模样,难得认真一回,高耸的眉骨下两只眸子沉若寒潭,远远瞧着,格外的滇人。 而他的身边,是圆头圆脑,像颗丸药似的王金丹。 王金丹道:“二爷,嫂子这样子瞧着不对,她出去,不会坏咱的事儿吧。” 陈淮安手里捏着几枚樱桃,气全撒在樱桃上,挤的汁瓤往溅着:“无事,她不过出去走一走,会自己回来的。” 罗锦棠的性子,想要人人都过的好,又不想因为自己的干涉而破坏其中的平衡,从而坏了他的好事。 知道将要发生在永昌卫的事情,会造成黎民百姓的死亡,也对林钦不利,所以想要给林钦通风报讯,但是她又怕要对他想做的事情造成困扰,就不敢正儿八经的出面,就只能偷偷摸摸。 而陈淮安如今不便抛头露面,也确实需要一个,能给林钦以预警的人,真正甘州三卫的边防,是林钦在守,他要有失,甘州三卫就全完了。 所以,他几乎算是默许的,让锦棠走了。 回过头来,他道:“金丹,你该去永昌卫边防布了,于边防外十里的戈壁滩上,填埋三十里路程的炸药,记得引线一定要布置好,这一回要再让羊啃了引线,我牵两头狼来,一口一口,叫它们啃了你的命根子。” 王金丹下意识就是捂胯。 头一回王金丹试埋火药,一直不炸,后来才发现,引线是叫羊给啃了。 陈淮安二话不说,扒了他的裤子,将他绑在戈壁滩上晾了半夜,夜里戈壁滩上的风那叫一个大,说粗俗一点,逑都能吹的飞起来,骚气扬十里。 三更半夜的时候,真有狼来舔过,好在叫陈淮安一箭穿心,给射死了,热呼呼的镣牙,就贴在他的小腹上。深入骨髓的恐惧,才叫王金丹这万事都打马虎眼儿的大少爷认真起来。 他道:“好勒,二爷等着就好,这一回,我必定死守于火药旁,绝不叫引线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咱兄弟建功立业,等事成之后,二爷想要皇上封您个什么官儿做,大将军,大都督,还是内阁首辅?” 陈淮安笑了笑,道:“麻溜儿的,滚吧。” 先知先觉的哪个人,总是要占尽先机,但除了陈淮安自己,无人知道他参于这场乱事,究竟为的是什么。 第89章 新欢旧爱 凉州府,是西北最大的边防重镇。 它下辖着河西堡,永昌堡,以及宁远堡,三堡连起来,统称甘州卫,是大明的九道边防关卡中最重要的三道重镇。向北相连着固原卫,宁夏卫,连接起来,便是整个西北,防范以鞑靼汗国,游牧羌人,以及土鲁番,女真等夷人的,重要边防线。 而凉州大都督府,则是西北最大的军事中心,如今,这里由皇帝亲自任命的大都督,林钦执掌。 锦棠已经到了大都督府的门上。 这巨石高砌而成的,仿如碉堡般的军事衙门,就连台阶都是为了身高体长的男子们而砌,瞧着格外的高,便门口那两排溜凶神恶煞的卫兵。 一看就是普通人休想进去的地方。 而且,今天林钦并不在,大都督徜若在府,府门就会大开,以示开衙办事,大都督徜若不在府,大门关闭,只留小门供府衙内人等进出,锦棠上辈子做官家眷属,于这一点,很明了的。 不过,锦棠却有的是办法。 她在正门上停了停,绕过正门往后门而去。 自古以来,衙门就如同狮子,前门是一张血盆大口,无比的危严,用来震摄百姓的。但后面,却是蚊蝇可钻空子的地方,就是狮子自己也顾不着的,后门了。 这后门,专门置备大都督府的酒菜,用度,按理来说,应该管的不会太严,毕竟如此大一座府宅,每天迎来送往都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不像锦棠想的,她提着坛子酒,妄称个是送酒的就能混进去。 门房是个高颧骨,鹰钩鼻的老头子,身后两列侍卫巡查,正在检视一个个想要送东西进大都督府的人。 排在锦棠后面的,是一列百戏班子,由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群身姿娇艳,嘻嘻哈哈的女子们,显然,今夜大都督府有宴,她们是被请来跳舞的舞女们。 中年妇人当是这百戏班子的头子,在前面一个劲儿的说:“今夜可是要给贵客献舞,都打起精神来,扭扭捏捏像什么话?” “不要吵吵,是嫌你们还不够丑,样子还不够难看?” 舞女皆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大约头一回入大都督府,格外的新奇,有几个正在跟门上的侍卫抛媚眼儿,才不管这妇人的话呢。 似乎只要前来送东西的人,皆是有对牌,也有人在门口领着,才能进去的。 锦棠上前,笑道:“大伯,我是来给大都督送酒的,与他也早有过约定。” 大都督的事儿,这些门房自然是不知道的。 门房行动有些缓慢,缓缓转过头去,问道:“谁的人?” 众目睽睽,门里无一人应声儿。 终于有一人说道:“姑娘,大都督府宴客的酒,皆是咱们专门采购的河套老窖,至于林大都督,他从不吃酒,而且他今天也不在,巡边去了。你这酒怕是送错地方了。” 锦棠笑道:“显然你们都不是林大都督身边的人,他每日午餐,必要佐酒一盏,不过不滥饮而已,而他吃的,若我记得不错,当就是这种酒。不如,你们先有个人进内,请示过大都督的身边人,再来定论,如何?” 林钦的吃酒,确实是只在正午是佐餐,吃一盏,定量一两,除此多外,绝不多吃一口,锦棠上辈子与他相伴一年多,最了解他的这个习惯。 而他是从秦州出来的,出来的时候还特地问康维桢要了几坛子锦堂香,按理来说,如今也快到吃完的时候了,所以锦棠此时送酒,恰恰合适。 “大都督真的吃酒?”衙门里有人悄声问身边人。 另一人点头又摇头:“从来不曾听说过,但咱们近不了大都督的身儿,瞧这酒坛子,似乎精贵着呢,难道大都督真的让送过酒?” 要真叫他们去问,他们连大都督的袍边子都沾不到,更何况大都督又不在,谁人能做决定。 于是,大家一起犹豫着。终于,门房说:“要不,就放她进去,指个人瞧着,让她把酒送到胡传面前去? 胡传,是林钦的亲兵侍卫长。 要能把话传到胡传的耳朵里,其实也行。 可锦棠要是公开的说首辅家的女儿要害未来的皇帝,大约话不过三句,就得叫胡传打死。 便林钦,也绝不会信一个无来路的女子,冒冒然说的一句话。毕竟朱佑镇巡西这件事情,是秘而不宣,属于朝廷绝密的大事。 锦棠不想林钦有失,战事横生,百姓流离失所,就只有把信藏在酒坛子里,递到林钦的手上,希望林钦能在揭开酒坛子时,看到她贴在坛盖内侧的信,好起警觉。 当然,这样她也能全身而退,不致于叫人当作间谍,或者探子而被抓起来,或者打死。 * 后面的舞女们已经开始不奈烦的嚷嚷了,于是门房道:“快进快进,让人领着你,切记不可于府衙中乱穿成行,送完了就立即出来,否则的话,万一遇到侍卫盘查,将你当作刺客,一枪捅了都是正常的。” 锦棠笑着应了一声,抬步就准备往里面走。 “知道本官每午必饮酒,佐餐一盏,还只吃秦州来的锦堂香?”声后忽而一人,语声沉沉,透着十足的威严:“小童,转过身来,叫本官瞧瞧你是谁。” 随着这一声,门房老爷子立刻就从门房里走了出来,门内的侍卫们也于一瞬间齐齐亮出武器,将锦棠团团围住。 就连身后的一众一个个扭姿摆尾,跳笑个不停的舞女们,也于一瞬间变成了木头人,僵愣愣的立着。 锦棠抱着坛子酒转过身来,便见高高的台阶下,一团银色骑兵服的侍卫们扇形而散,另有一人,银白面的骑兵服,外罩本黑披风,两肩还是淡淡的黄尘,鬓边亦是淡淡的风尘,眉眼俱叫风沙雕刻过一般的楞角分明,负手扬鞭,大剌剌劈两两条靴腿高扎的长腿,就在台阶下站着。 比为她丈夫时,如今的林钦整整小了十三岁,正值风华正茂之年,锐气也更足,叫锦棠格外的陌生。 真叫锦棠见了他,锦棠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怀着两辈子的记忆,还有与他深深的歉疚,但他一无所知,在林钦眼里,她只是个陌生人。 上辈子林钦最后一回出征,其实本不该他去的。他是被锦棠给气走的,一怒之下出征,结果准备不足,援兵不力,腹背受敌,强撑到家,就死了。 要说俩人生闷气的起由,其实还是因为陈淮安。 二嫁的女人,先夫和新夫,总是很难平衡的。 当时,恰是陈淮安被发解到幽州之后,朝臣们上旨弹劾,一道道奏折要参他死最严峻的时候。 虽说和离了,陈淮安高高在上的时候,锦棠恨他恨的咬牙切齿。 可真正到他被发派到幽州,亲爹亲爹不管,妻子妻子依旧逍遥,唯独她,因为十年的相伴,至少有亲情,至少还在由心怜悯,概因她知道,陈淮安甫一出秦州的时候,也是抱着救世的理想的,而在初入官场的时候,他真的还曾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他虽坏,但并没有朝臣们说的哪么坏,许多恶事,也非他一人做的。 尤其他的生父陈澈,自己还是首辅,却把罪过全推给儿子,让亲儿子替自己背锅。 锦棠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淮安走向死亡,虽说也恨的要死,可是恨其不争,怜其不幸,于是,悄悄儿替他在渭河县买了块墓地,以及棺木等物,又打发了当时身边一个小厮,命他到幽州去等着,帮陈淮安收尸。 结果大约是她给的银子太多,又没有说的太清楚,小厮居然买了一块双穴墓地,然后,也不知是谁,将此事传到了林钦耳朵里。 林钦当时什么也没说,只命人将那小厮给打死了。 要只是开死也就罢了,他把那小厮的家人,连根拨起,凭空之间全部弄了个消失不见,锦棠想给人家点儿安抚银子都找不到人。 为着这个,锦棠气的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而后,他便出征了。走的时候,银甲黑披,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高高跃然于马上,也并不说什么,便锦棠依旧是恼着脸儿的神色,依旧叮嘱她要吃好,休息好,养好身体,等他回来。 谁知才不过二十天,短短的二十天,他银甲染血,鬓成白霜,叫属下送回来时已然奄奄一息。 当时,他说:“锦棠,我不该强求你的。我想过了,只要我活着的时候,你肯陪着我就很好。而我年长你哪么多,至我死后,你还要活很久很久,一个人在这世上,很难过的欢愉,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锦棠都未来得及解释,自己根本没想过要买双墓穴,哪不过是个误会而已,林钦就死了。 * 身后的侍卫们越抵越近,几柄银枪甚至已经贴在锦棠的衣服上了,稍有不慎,就得刺穿了她这点薄薄的小身板儿。 她依旧未语,抱着坛子酒,抿了抿唇,光光的额头,瘦巴巴的小瓜子脸儿,似乎像是谁家的小小书僮,又像是个大姑娘。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叫身后一众持枪怒目的莽身大汉们围着,两只水兮兮的眸子,就哪么紧紧的,盯在林钦身上。 第90章 暮鼓晨钟 林钦恍惚瞧着这孩子面熟,但毕竟在秦州一面,锦棠是个穿着白色孝衫的妇人,与今日相差太大,所以,他一时未能认得出来。 “小的奉康先生之命,自秦州而来,给指挥使大人送一坛子酒而已。”说着,尽量缓慢的,锦棠下了高高的台阶,朝着林钦走了过去。 林钦听到康维桢,才蓦然想起这小娘子来,随即扬手,锦棠身后戒备着的骑兵们立刻收了兵器,齐齐收队,靠拢。 由此,锦棠要随时被兵器贯穿的危险才算解除了。 “坐下的玉女来了,何仙姑今儿为何没来?”林钦语中带着几分戏谑,接过了锦棠手中的酒。 锦棠一听这话,便知是叫他给认出来了。 她也不接这话,只道:“小女只管送酒,没别的事,就不进去了。” 林钦接过坛子,瞧着坛口一圈蜡封,然后启盖处还用火漆烫着篆书的锦堂二字,先就赞道:“此计很好,少了揭坛之前有人往其中搀物的机会,酒质有了保证。小娘子这酒坛,怕是一家独创。” 锦棠只得应道:“经验而已。” 万花楼买来的教训,叫她从此用蜡封住了自家酒坛的口子,从此,便少了叫人故意抹黑一重。 林钦已经在上台阶了,而后面的骑兵侍卫们簇拥着,锦棠走不得,只得跟上去。 林钦是武将,行路带着风,又走的快,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甩掉了那位小娘子,于是不得不止步,闭上眼睛,静等着。 片刻,锦棠总算在重重侍卫们的威逼之下,追了上来。 但她不再往前走,坚决不肯,就在庭院中央站着。 “小娘子到此,丈夫可有跟随?” “家夫亦在。”锦棠简短的说道。 凉州本就是个宽阔的地方,所有一切建筑,都以大气为主,院子要阔,柱子要粗,便苑中的花,也开的格外艳丽。 两溜厢房下的游廊上,俱是来来往往的人,似乎今日有很紧急的事情得办,每个人脚下都是悄无声息,一溜烟儿的小跑。 林钦先是解了披风,丢给身边的侍卫,再解开骑兵服上的铜扣,将件银甲卸了下来,丢给侍卫,舒松出身体来,下面罩着玄色的中单衣,瞧得出背上泛着汗迹,显然方才,他定然是在一路疾驰中。 另罩上一件玄面交衽单袍,再转过身来,这高大,清瘦的盛年将军,倒有几分道士的风骨。 他似乎习惯于如此,锦棠上辈子也不是没见过他换衣裳,到底有些眼热,别过身,道:“大人,小女真该告辞了。” 林钦上一回从秦州走的匆急,走的时时候,记得这女子是在净土寺,叫一个泼妇和一个无赖围攻,而她的丈夫,一个破衣烂褛,体格高壮浓眉大眼的无赖,也不知是否会信她的清白。 在她小的时候,林钦还是个二十五六的年青人,与她开过一回土地公的玩笑,知道这女子脑子有些执拗,但性情直爽,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吃她家的酒,也有些年头了,向来都是康维桢赠予他,或者自购。 他连这女子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姑娘家的名讳,一般是不会讲予外男听的。 林钦其实是想问,当日她的丈夫可有替她作主,可有信任她。可是因为丈夫的不信任,这小娘子才被迫远走,跑到凉州来卖一坛酒,维持生计。 他问不出口,所以一直在犹豫。 偏偏就在这时,他的亲兵侍卫长胡传步履匆匆而来,到林钦面前,于他耳畔低声说道:“二殿下突然改变形程,往永昌卫去了。” 二殿下朱佑镇,当今皇上膝下行二的皇子,为人冷静自持,心性宽宏敏锐,皇帝都几次赞他,说有帝王之相,所以很多人都暗暗猜测,恐怕将来的储君,会是二皇子朱佑镇。 而朱佑镇这段日子代帝巡边,悄悄前往甘州府,林钦之所以戒备重重,又召舞伎前来,就是为了恭迎这位二殿下的光临。 但谁知,他居然不按原定路线而走,竟就悄悄儿的,带着侍卫们跑到永昌卫去了。 这是林钦始料未及的。 “殿下这行程是何意,他可有传了旨意来?”林钦问道。 胡传摇头:“没有予任何人提过。” 林钦点了点头,道:“他大约是想绕开大都督府,于私下独自巡边,他既不信任咱们,咱们也不必管他,由他自去即可。” “您最好快去追他。”锦棠提醒道。 林钦这才注意到罗锦棠,小童子式的白帕子包着圆圆的发髻,两只玉白的耳朵竖的兔子一样,似乎正在听呢。 锦棠见林钦瞧过来,索性说道:“不定他会有危险呢。” 声音轻轻,带着几分忐忑,但又有格外从容的自信,她本就是为了这句话而来的。 锦棠也顾不得太多了,毕竟要是真的朱佑镇被劫持,一万多人的性命,整整一年的战火,她知而不报,就是过失。 林钦自然不会跟一个初认识的女子说太多,他提着坛子酒,大步流星,走到通往正殿的穿堂门上,又回过头来。 她提着一坛酒,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见他,显然并非仅仅是为了一坛子酒。 林钦脑中滑过一念,这女子来自秦州,而当初千里路上于他预警,救了阿恪的那封信,也出自秦州,瞧那秀致的笔迹,当也是个女子。 本来,林钦于这个来自秦州的女子,也只是出自于怜悯心的一种好奇而已,因为脑中滑过的一念,忽而起了警觉。 “永昌靠近边防,又是咱们大明的骡马互市,徜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劫出关外,鞑靼,羌人,吐鲁番人,老子到何处找他?”林钦随即反问胡传。 胡传不过一个侍卫长,高高瘦瘦的沉默男子,二十多岁,是个极为谨慎,内敛的人。 沉默是金,他并不答话。 他正随步走着,见大都督止步,于是亦随即止步,便见大都督提着坛子酒,跑的略有些匆疾。 这时候锦棠已经快要出院子了,蓦然,林钦掰了把她的肩膀,将只酒坛子塞进她怀里,几乎是搡了一把,将她搡到胡传怀中。 “让这小童在内书房等着,本使回来之后,还有些话要问她。” 锦棠失声大叫:“大人…… ” 五月,河西的风格外猛烈,吹着林钦玄色的袍面烈烈作响,他停了停,两列亲兵侍卫还未卸甲,仍是骑兵装,已然被召集,呼拥于他身后,簇拥着他,浩浩荡荡的,走远了。 就这样,锦棠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给林钦的亲兵侍卫长亲自押送,看管在了林钦的内书房中。 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因为她一句提醒,整个事件,时局,已经彻底被改变了。 * 人常言,早披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河西的天气,爽朗仿似烈酒,分明昨夜大雨,清晨冻的人直打摆子,眼看正午时,大地叫烈阳晒成一片焦荒,不必踏足,只需坐在高楼上,就能听到草木叫太阳暴晒着,呲啦呲啦,水份的蒸发声。 从周公开始,凡建城阙,则要选建钟楼与鼓楼。 为何要如此。 据说,钟楼者,所镇的,是一方文脉文昌,所以晨起必先敲钟,清心醒脑。而鼓楼者,所管制,则是官宫财昌,当然,镇的,也就是瘟疫,百病,所以,暮要落鼓以镇,防止夜里百鬼而出,祸害百姓。 黄爱莲端地是阔气,就坐在凉州府的钟楼上,两位白衣少年相伴,正在观赏这河西大地上的风景。 顺便的,等着朱佑镇改道之后,被劫。 * 黄爱莲在小的时候,其实也不过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而已。 但是,在她十二岁那年,曾做过一个梦,在梦里,她去了一个与如今截然不同的地方。 而在那个地方,如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被称之为历史。 在那个地方,她曾短暂的在一个男孩的身体里寄居了一段时间。 那个男孩与她一般大小,当时正在读书,于是,黄爱莲就学到了很多关于历史的东西。 不过,在那个地方,做为一个男孩,每天都需要到学校去读书,上课,还需要作大量的补习。 黄爱莲本身是个女子,又是在家里平日里娇养惯的,受不了那种苦,有一日在被那边的爹娘责骂之后想不开,一气这下跳了楼,本是想寻死的,居然就又回到了如今,她原本的身体里。 虽说在那边的日子让她痛苦,但她同时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于是,她便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创业。是卖一种叫做奶茶的东西,她当时初到那边,就很喜欢吃奶茶,不过,那边的人喜欢吃奶茶,如今的人不喜欢,她的嫡母,姐妹,家里的下人们,谁尝谁吐。 最后,她赔了个血本无归。 再后来,她又制那边女子们所钟爱的凶罩一物,因为据说这东西可以让女子们的胸房傲挺,三十而不垂,结果可想而知,那边的女子喜欢戴凶罩,可这边的女子们一听说要往双乳上按个东西,个个儿吓的大叫,视她为怪物。 然后,她还治过洗衣粉,洗衣机,甚至两个轮子就可以载人跑的自行车,总之,身为一个小姑娘,疯疯颠颠,几乎叫人笑掉了大牙。 最后,她被嫡母关进家庙里,整整关了三年。 但是,转机发生在四年前。 四年前,黄爱莲的小姑黄玉洛入宫,成了皇帝后宫里的嫔妃。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黄玉洛听过黄爱莲的很多疯言疯语,渐渐从中听出些门道来,于是把她从家庙里接了出来,养在身边仔细□□,又多问她一些,关于历史的东西。 最后惊奇的发现,黄爱莲所知晓的历史,与如今很多大事件,全然都能对得上号。 当今皇上朱武,后宫广开,嫔妃良多,但为人可一点也不昏庸,反而,脑子极为精明。 而黄玉洛则凭借着黄爱莲给她讲述的历史,入宫之后,给了皇帝几番非常重要的谏言,如今才不过二十三岁,多少四五十岁的嫔妃们还在熬资历,她却破格被封为了皇后。 所以,父亲是首辅,姑母是皇后,黄爱莲在京城堪称贵极。 如今的她,经受过家庙的洗礼,又有为皇后的姑母的指点,早不是当初那疯疯颠颠的小姑娘了。 当然,她觉得如今这世道,只需运筹帷幄她就能决胜于千里之外。 而于她所学过的历史之中,她最敬仰的,是一个叫做陈淮安的男人。 史书中称其身高八尺,面貌端严,是整个大明朝难得的威仪之貌,京城之中,无不称其一声伟男子。 自陈淮安为辅之后,皇帝重用于他,国之军政大事,皆由他来主持。 而在他入主内阁的几十年中,着手清田丈地,抗击东南海患,平定西南战乱,在朝又整肃吏治,让一个积疾百年的帝国,又重新崛起于宇内。 因陈淮安乃是整个大明历史上,功劳最重,当然也诽誉最多的辅臣,便其私人的轶事,史书中也有过点辍。 黄爱莲记得印象最深的一句,,是说其妻一生不曾为其生得一男半女,他却拒不肯纳妾,死时,也拒不肯陪葬于皇陵,反而与一生无子的妻子同葬。 虽不过寥寥几语,可这一段儿,惹的黄爱莲捧着历史书都哭了个稀里哗啦。 身为女子, 每个女人都会羡慕这样一段生同寝,死同穴的爱情吧。 所以,黄爱莲对于陈淮安,虽不曾见过,却仰慕已久。 要是那么一段爱情,能是发生在她与他身上的,那又该多么的荡气回肠?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是这样的。 原本一周目的陈淮安和罗锦棠一生没有孩子,吵吵闹闹,但也相伴到老,然后死而同穴。 二周目,能够预知未来的黄爱莲(当然,还有她身后的黄氏集团)改变了这一切,让陈淮安有了儿子,也让陈淮安和离(儿子是撬墙角的利器啊)。 现在,锦棠和淮安重生,这是三周目,我相信孩子会有的,好人自会有好报,渣渣们也会飞上天的,嗯,就这样。 第91章 走出闺阁 在历史上,朱佑镇被称之为明佑宗。 佑宗的这次改道之行,被称之为骡马互市之行。 他本来应该按计划,到凉州大都督府见大都督,并一起巡视国之西陲的。但是,也许是塞外的空旷,草原,让他心生神往,于是他信马驰道,绕过凉州,策马就往永昌卫而去。 这次骡马互市之行,让佑宗意识到西部边陲是多么的广袤,以及,互市对于商业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于是,他登基之后,做了一系列的措施,开放边陲,造福凉州。 不过,黄爱莲熟知历史,趁着这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改道之行,让貉台绑架他,造成了一场长达一年的战火纷乱,这才是上辈子,锦棠和陈淮安都记忆犹深的,那场战乱的起源。 远远看着朱佑镇改道,策马向西奔去,黄爱莲于是放声长笑,掌握了历史,她就掌握了财富,掌握了一切。 而她自己,则安安稳稳的坐在钟楼上,在欣赏这片苍茫大地上,宁静而又壮美的日落。 * 不过,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掌握了先机,陈淮安自然也是。 月上中天的时候,陈淮安一身黑短打,戴着斗笠,单人策马,从城外赶了回来。 他不比黄爱莲只是暗中操控形势,而是一直跟随着二殿下朱佑镇的亲兵侍卫,亲眼看到他于骡马互市上叫人悄然劫持,并带走。 而后,他一路于暗中跟随着被劫持的朱佑镇,最后,在确定朱佑镇被劫持的位置之后,叫骡驹盯着,转而,又回到了凉州城。 就好比锦棠对于黄爱莲有诸多疑问,陈淮安自然也有。 但他又跟锦棠纯粹的好奇心不同,他早知道黄爱莲的手段,也知道黄爱莲的脑子一般,真正具有智慧的,是她的小姑,当今皇后黄玉洛。 所以,这次朱佑镇被劫,是黄爱莲敛财谋利的手段,也是皇室成员之间因为权力的相互搏杀。 陈淮安目前并不会破坏这种平衡,而且,还想借着黄爱莲的手,而为自己而渔利。 他心急一件事情,顾不得亲自盯稍朱佑镇那只几方追逐的大肥羊,必得要赶回凉州城一趟,因为他恍惚间记得,自己走的时候,锦棠都还没有回客栈。 陈淮安不知道锦棠是在大都督府,还是回了客栈,会不会有危险。 但她很有可能会被当作奸细,或者叛徒给抓起来,所以陈淮安必须得赶回来,确认一眼锦棠是否安全。 * 胡传在大都督府镇衙,至傍晚上,听说二殿下在永昌卫被劫的消息,自然就警惕了起来,要先排查,看这大都督府中是否有内应,奸细,以及别有用心的刺客。 他是林钦手下的得力干将,行动力自然一流。 当时按下消息,他便开始查百戏班子的歌舞伎们。一查之下,便发现这些人带的刀枪皆是真刀真枪,这也就罢了,她们所持的各种道具之中,居然装满了□□□□。 显然,这些人就是准要搞刺杀的。 胡传当时便将这些人给一锅端了,不过,他端了人之后,一查点,却发现百戏班子的班主早不知何时,已经逃了。 一群歌舞伎们什么也不知道,就只会哭哭啼啼,胡传短期内也审不出什么,遂将她们全下到了大狱里,转而,径自入后院,就去审被林钦特地交待过,单独关押在内书房的那个,穿着黑衣的小童了。 * 说是内书房,也算是林钦的寝室,一张简单的行军床,床侧摆着一本《太公兵法》,显然是林钦经常翻阅的。 床侧架子上挂着两件玄色中单,也是他的常服。行军在外的男子,便再有贴身的小侍卫们帮着打理,但终归皆是男子,难得有心灵手巧之辈。 中单的两肘,许是因为经常骑马的缘故,皆磨穿了,叫小侍卫用大针带着线,曲曲拐拐串在一处,像两只羊肠子一样扭着。 也许侍卫是做到一半就走的,针还别在上头,也不怕他家大都督穿着,叫针给扎了去。 日落西山,暮色渐浓,锦棠寻着点燃了灯台,百般无聊,遂剪了针线过来,找不到合适的布子,瞧着自己的衣服亦是玄色的,遂于衣掖之下,剪了两小块多余的布出来,削成两个椭圆形的状子,一侧一只,补在了林钦的衣袖上,总算将两只衣袖,给补齐了。 方才补罢,便听外面一阵乱喊乱叫,锦棠随即扑到窗子上。 这大都督府的窗子,不比别的地方的窗子也不过做个样子,它是以实木钉成,厚实实的两扇子,于外头一锁,想突也突不出去。 再扑到门上,借着门缝,便能瞧见外面那群歌舞伎像赶羊似的,叫人从前院赶了出来,一个踩着一个,扑着一个,闹轰轰的赶走了。 锦棠犹还在门缝上扒着,只见门影一黑,锁镣哐啷啷的作响,哗的一把,两扇大门向外拉开,侍卫长胡传一袭短打兵服,紧腕上铜铆钉叫灯火照的熠熠生亮,就在门上站着。 他盯着就在门上站着的锦棠看了许久,径自越过她,至内,于案头捧起那坛子酒来,回过头来,说道:“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酒色齐至,徜若舞伎不能得手,下一招,就该是你了吧。” 锦棠在避暑宫见林钦的那一回,胡传并不在他身边,所以,胡传并不认识锦棠。 再兼锦棠穿着一袭黑色的短衣,头上又是包的圆巾,瞧着不过一个瘦落落的小童子,胡传自然也只当她是个男人。 联想到百戏班子是刺客,他就把锦棠也当成同谋了。。 林大都督三十未婚,也不甚近女色,这其中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不过,这原因自然不在他的身体,而在他的心理上。 胡传身为亲卫,当然知道自家大都督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 是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所以在胡传想来,林钦会突然瞧上这么个送酒的,细皮嫩肉的小子怕也是有的。 毕竟男子不比女子娇弱,受不得颠簸,随军途中带个女子自然不行,但带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却无妨。 而且,林大都督显然是看上了他,否则,从不叫人踏足的寝室,他不会让这不男不女,个太监似的小少年进来。 扭开坛盖,胡传轻轻嗅了一口,果真是大都督常吃的那种酒,而且,大都督似乎也不认识他。一个陌生少年,捧着一坛子酒冒乍乍的前来,显然居心不良。 转过身来,他将坛子伸至锦棠面前,道:“吃了它。” 锦棠往后退着,断然道:“这酒绝对没有问题,徜若你不信,可以自己吃来试试。” 做人下属的,对着上司自然除了服从便是服从,但对于外人,尤其是想谋害自己上司的人,像胡传这种人,一般都没什么怜惜之情。 “小童,你以为本侍卫长傻,会吃你这毒酒,然后躺在这儿,任你跑掉?”胡传说道。 锦棠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疯狂,冷静的,神经质的疯狂。 这人应当活的并不长,至少锦棠认识林钦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冷血,忠诚,又刻板的侍卫长,上辈子林钦倒是经常念叨起他。 因她是女子,而且上辈子除了走投无路的那段日子,男子们待她皆还算尊重,她觉得胡传至少会有应有的尊重予她,所以也不怕,转身坐到了椅子上:“那就等你主子来了再说。” 但她忽略了一点,此时自己是个男子装扮。女子骨架紧窄,身子本就小,她穿件黑短衫儿,细伶伶,玉白的腕子,略带几分英气夹杂着魅惑的面庞,像极了那等不正经的男子们喜欢狎亵的小奴子。 对于这等专供男人狎亵的小奴子,像胡传这样的人,可没什么怜惜之情。 他几乎是在一转眼间就走了过来,一把抓起锦棠的发髻,扬起她的脖子便开始给她灌酒。 浓似酱的酒液披头盖脸而下,锦棠连撕带打,连连儿往外吐着,但喘息不及的功夫,几大口都已经顺着脖子而下,灌到了胃里头。 锦棠连蹬带打带刨的,手抓到胡传的脸上,便是两道血痕,只待他一松手,甩了他一耳光,手指扣上自己的咽喉就准备把酒全给吐出来。 胡传退后两步,防着污秽要溅在自己身上,冷笑道:“既酒没问题,你又为何要吐?你吐了,就证明你这酒有问题,连你自己都不敢吃。” 脑后一阵阴风,胡传正准备回头,一只带着钢力与疾风的肘子击了过一,正中他脖颈最柔软的位置,眼前一黑,胡传连摇了两摇,再往前一扑,砸在高几上一盆生的正旺的文竹之下,砸翻花盆,砸倒高几,扑到了地上。 陈淮安从仙客来客栈赶到此,几乎连气都没敢喘过一口。 将正在往外呕酒的,小脸儿胀成个通红,一对秀发披散着,哭兮兮的锦棠往怀里一揽,他才往外吐了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 放任罗锦棠从仙客来客栈跑出来,陈淮安就是准备好了要叫她给林钦送信的。 而且他有他的私心。 上辈子,锦棠和林钦相见,是在林钦家的西阁之中。 从那之后,林钦就跟只赶不走的蚊子一样,嗡嗡在他和锦棠周围。 他是内阁辅臣,隔着六天,就要在宫里住上一宿,剩下的日子,于皇帝来说,几乎就是随叫随到。 而林钦当时手握兵权,功高震主,家中又没有母夜叉一样的黄脸婆,有钱,有权,还有闲,有的是温柔手段,生生儿就把锦棠给哄走了。 这辈子,想要阻止罗锦棠和林钦相遇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过,陈淮安觉得,就如同自己上辈子做过的很多事情,罗锦棠全然无知一样,她上辈子对于伪装到近乎完美的林钦的认识,也是片面的。 这辈子,她注定将不再是个局困于内宅之中,除了绣花便是烧菜的小妇人,她既走出了闺阁,也终将会看清林钦的野心,狠戾,以及他性格中最致命的缺陷。 所以,他才放任,叫锦棠于林钦相遇,相识。 当见识过林钦完美表面下的狰狞,他相信她还是会回来的。 但这个玩笑开大了,谁知道林钦会把锦棠给单独拘押,还叫自己的侍卫给她灌酒。他若迟来一步,锦棠今天就得死在这儿。 第92章 唇齿留香 拨开锦棠披散在脸上的头发,她似乎极为委屈,撇了撇嘴,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叹了一声。 目的达到了吧,陈淮安心说,她对林钦,这辈子从一开始就失望了吧。 她抵在他胸膛上,一直在哭,而大都督府的侍卫们此时还在四处搜捕,清理这座都督府,想要把不相干的人都清理出去。 陈淮安得东躲西藏的,带着罗锦棠逃出去。 “至美。”锦棠唤了一声,眼角浮着两抹绯红:“我难过,我的孩子没了,你瞧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他们把她抢走了,他们把咱家丫头抢走啦。” 每每罗锦棠凶的时候,不理他的时候,或者趾高气扬,踩他啐他的时候,陈淮安就恨不能灌她一点儿酒,叫她成此刻又乖又绵的样子。 可等罗锦棠真叫人灌醉了,哭了,陈淮安恨不能赔上所有,换罗锦棠一笑。 他道:“说出来或者可笑,但糖糖,咱们都会好的,你上辈子所有的遗憾我都会替你抹平的。咱们的丫头,我会帮你找回来的。” 锦棠若醉了,除了喜欢哭,就是喜欢摸一摸,揪一揪,撩一撩陈淮安的脸,她眼中的陈淮安,怎么就哪么顺眼呢? 他的胡茬格外的浓黑,正蓬勃的,加速往外迸发着。 若是刺在她脸上,会有一股痒酥酥的疼意,锦棠很喜欢那种触感,于是费力的扬起头,往他面颊上蹭着。 这时候陈淮安已经出了内书房,绕到偏殿的柱子后面了。 都督府四道大门,三道锁死,只留一道西北角上的窄门此时还开着,以供府衙中的人等出入。 府中所有侍卫,武官,指挥使们,本是为了准备迎接二皇子朱佑镇而集结在前院的,此时占满了整座府衙,处处都是人,皆在跑来跑去,虽杂,却一丝不乱。 陈淮安是翻墙进来的。 但凉州府的墙都比一般地方高一点,他抱着锦棠很难翻得出去。 而吃醉了的罗锦棠,越发的不省人事儿了。 她鼻尖轻嗅着陈淮安颌侧的胡茬,男子略凌厉的味道,很好闻,而且,他始终在往外迸着的胡茬,瞧起来格外的有意思,硬的钢茬子一般,鼻尖蹭过去,痒痒的,锦棠于是深深叹了一气。 恰此时,一队巡逻侍卫快步跑了过来,陈淮安一手捂上锦棠的唇,压息了她的声音,隐到了柱子后面。 锦棠掰着陈淮安的手,笑嬉嬉的在他颊侧吻了吻,她道:“至美,你今儿可真好看。” 两道浓眉弯弯,鼻梁高悬,眉刚目毅,满眸的慈忍,光凭面相,他确实是锦棠喜欢的样子,锦棠在醉中,愈发心酸,心说,我心里是爱他的呀,爱他这容貌,爱他的阔朗,天宽地广的性子。 喜欢在他身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念,就这样躺着,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 陈淮安背着锦棠,在夜色的掩映下,从府衙中隔壁两院的夹巷之中穿过,便到了角门侧,隐到了柱子后面。 就在这时,内书房的位置忽而传出一阵轰闹,显然,侍卫长胡传已经醒来了,而且,说府中就有刺客,于是,一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全部集中在了后院。 陈淮安等的就是这一刻,也是瞅准了胡传醒来之后大喊大叫,召集人的当口。 因为胡传是从内书房的位置在吼,在喊有刺客,基本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全都转到内书房的位置去了,此时,角门上防守的人便减了一半,但是门并没有被关起来,因为还有接受过搜身之后,准备要往外走的人。 就在这时,陈淮安手中一枚霹雳炮,也是他早叫王金丹造出来,填埋在永昌卫边防之外的,这东西用起来简单,因为火药的量少,杀伤力并不大,但是会造出很浓的烟雾来。 点燃,丢于院前人比较稀少的空地上,陈淮安背起锦棠,趁乱就跑,赶在侍卫们关门搜人之前,从府衙中跑了出来。 * 葛青章居然就在大都督府衙之外。 陈淮安一跑出来,追兵也就跟出来了。 葛青章几乎是在陈淮安跑过来的同时,往他身上披了一件衣服,然后说了声快跑,自己朝着追兵的位置跑了过去。 他这么一来,算是替陈淮安引开了追兵,否则的话,背着锦棠,陈淮安真怕要叫人追上。 心中叹了声表哥为人真够忠义,陈淮安自然是拨腿便跑。 回到客栈,闹腾了半天的锦棠已经睡熟了。 陈淮安本是想把她放回她自己的客房的,可她一身的酒气,又是这么个身体,等葛青章回来,会不会…… 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带着比较安全,陈淮安于是径直往后,回了自己那所带月门的小院子里。 一坛子二斤的酒,除了灌进她肚子里的,全在她身上,衣服全是湿的,一身酒气。 连头发都叫酒酱给打湿,一股馊酒味子,这样子把她扔在床上,显然不行。 她吃酒量浅,徜若吃的多了,陷入昏醉之中,有时候会连呼吸都停掉,这时候得替她洗澡,把酒给散出去,否则的话,陷入昏睡,她怕要醉死过去。 * 这客栈是有小厮供差遣的。 尤其是最后面几进小院子,每一间院子,内里装饰堂潢,再兼绿树环绕,又是整体掏空之后,做过地龙的,每一所小院,光一日的房费就得五两银子。 所以,每所院子都配备一名伙计专供差遣。 不过,因住这院子的人非富即贵,大约干的也都不是正经勾当,所以基本每个院子,都不会用客栈的伙计。 没有烧水的伙计,骡驹去盯梢被貉台绑架的二皇子朱佑镇了。 齐高高和王金丹在永昌城卫布防,要阻止前来作乱的境外羌人,这院子里,也就陈淮安一个。 他此时应该立刻就走的。 因为境外的羌人随时有可能攻进来,而朱佑镇,也随时有可能被貉台绑到国境之外去。 上辈子,朱佑镇被绑,颠沛流离了几乎一年,是叫林钦单骑出境给救回来的。 但那一回于大明造成的损害太大了。 陈淮安想借此事渔利,但他也得控制着事端,要让上辈子的战争消泯于无形才行。 他不知道锦棠吃了多少酒,烧好了热水,抬进去,便见锦棠在临窗的软床上坐着。 她似乎是酒醒了的样子,歪着脑袋,唇弯成动人的月牙儿形状,颊侧笑出两粒小小的米涡儿出来。她要高兴的时候,总能笑出两只甜甜的米涡儿,一丁眯儿,能填只小米进去,小小一张瓜子脸儿,叫那米涡儿衬着,又甜又娇。 好吧,她这会子又欢喜了。 陈淮安想帮她洗澡,她不肯,连踢带打,好容易给摁到水里头,见他手伸过来,迎面的水就朝着他的头泼了过来。 “你家黄爱莲所做的所有事情,我要原原本本儿的告诉林钦,叫林钦杀了她。”锦棠通身上下,唯挂着串青金石的串珠儿,一把褪下来,就砸到陈淮安的头上:“她还想拿串珠子哄着我,拢络我到她麾下,给她做个暗娼了,陈淮安,你可瞧见了否?你可知道你上辈子那一堆妾室,全是她的暗娼。 等你被流放到幽州之后,你那群妾侍,全叫她贩卖到了青楼。当时京里还有句笑话儿,说进了青楼,只要喊一声,请小阁老的妾出来接客,一声未落,能跑出三五个来。” 其实锦棠也不信,不信陈淮安会收纳那么多妾侍,还会去与她们鱼水之欢。 她心中的陈淮安,始终带着渭河水的纯朴,不该是那个样子。 她只是气他为什么当初要退缩,为什么不肯再替自己争,那怕遗臭万年,也比死在幽州的好。 陈淮安于是奈着性子的哄她:“糖糖,我如今是个连科考都未过的秀才,而你,也不过个酒肆小东家而已,咱们不过螳螂之臂,或者掰得动黄爱莲,但她不过个草扎成的纸人儿,真真隐在她身后的,是首辅,是皇后。 咱们都已经重生了,日子还长,不要冲动,好不好?” 锦棠白白的牙齿咬着点儿舌头子,忽而又是嬉笑:“傻子,我骗你的。” 便在醉中,她焉能不知道,以如今自己的力量,想跟当朝首辅和皇后斗,怎么可能。 但那口气不出,锦棠的心里就不能平顺,脚撩着桶的水她忽而一脚踢过去,淋了陈淮安一头的水,锦棠越发不可自遏的笑了起来。 面前的陈淮安头上顶着水,双目依旧是惯常的慈忍,唇角带着丝似恼,似无奈的笑。 自打重生回来,罗锦棠没有别的,就是霸占了天下间的一个理字,而陈淮安上辈子一场大梦,不过一场笑话,留待今生,罗锦棠的畅意人生中,做下酒料尔。 陈淮安深吸一口气,于一瞬间吻上去。她唇边还残留着酱酒的醇香气息,和着她唇齿间的甘美。 …… 她侧过身子,蜷向窗侧,闭上眼睛,轻轻的喘息着,一声声往外叹着。 香汗蜜透脸颊,一层层的往外渗着。 陈淮安于她颊侧吻了吻,听外面隐隐传来更声,拉开帘子望一眼窗外之月,已然西斜。 再不走,真是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解释了一下,加了一段,为什么朱佑镇会突然改道的原因。 看过的就不必回去看了,我在这里多缀几句。 一周目,朱佑镇改道,骡马互市之行,对于国家来说是件好事儿,因为他的改道,造福了凉州边陲,开放了骡马互市,当然也没有死过人,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都过的很好。 不过二周目,黄爱莲借机挑起了战火,然后死伤无数。 现在,黄爱莲依旧占着先机,所以,把朱佑镇给绑了,并且做了一场交易,为自己赢得了很多的财富。 不过,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淮安会扭转局面哒,么么。 感觉有危险,临时修改了一下,字数少了太多,这个是补字数的。 临时修改了一下,字数少了太多,这个是补字数的。 第93章 秃毛野狗 从屋子里出来,陈淮安依旧换上往日那件鸦青面的直裰,边系带子边走,几步下了台阶,忽而止步,侧首,便见门侧的樱桃树下,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 是葛青章,穿着件秘锦棠一色儿的黑衫子,发凌衣乱的,脸上还有几处拳头印子,显然昨夜大都督府的追兵应该是狠狠儿收拾了他一顿。 见陈淮安出来,他解释道:“我也刚回来,只想来看看你们可好,真的刚刚进来。” 此处无银三百两,他咬了咬唇,脸红的就像个小姑娘一样。 陈淮安本想说句什么的,但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就拍了拍葛青章的肩膀。 葛青章颇为嫌恶的,躲开了他的手。 陈淮安胡茬几乎有三寸长,眼眶深陷,葛青章颇嫌恶的看了一眼,脑海中浮起四个字:纵欲过度。 不过成了婚的夫妻,无论怎么吵吵,夜里躺到一张床上,也不过食色男女,男欢女爱,葛青章能理解。 他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放心的去即可,这一回我不会再让妹娃出门的。我会搬把椅子,守在这院门前。” 说着,他从台阶上搬了把椅子下来,放到月门正中,两手搭膝,肩挺背直的,就坐在了门的正中央,玉白的脸上斑驳着青青紫紫的伤痕,两只手上也沾着血痂,却也掩不去他清正的气质。 陈淮安最后再瞧了一眼,转身便走。 * 黎明时分,天将欲晓。 一只苍鹰于赤红色的山梁上起飞,于鱼肚白的天际盘旋了一圈,随即仰喉一声高昂的雄烈之鸣,接着,它便见,远本该于东方升起的一轮红日,于西方苍茫的地平线上腾然而起。 于是,逐着烈日,它展开双翅,飞奔而去。 不过,飞着飞着,苍鹰于天际又发出一阵带着疑惑的嘶鸣来,因为它发现,那非是凌空而起的太阳,而是火焰,大地一片焦裂,处处皆是苍茫的火焰,展翅略过之处,无不是对战撕杀的人类。 看来,这片昨日犹还宁静,夕阳缓缓而坠的土地上,不过一夜之间,已经发生了战争。 苍鹰最后停在永昌卫的城楼上。 城楼上站着个身材高大,面貌俊朗的盛年将军,黑披叫风吹的烈烈而响,回过头来,他脸上带着和沐如风的笑:“这些带着火药的人是从哪里来的?若非有他们的火药做成一道防线,今天只怕永昌卫就得溃城。” 属下亦在抱臂而笑:“大都督这是准备在战后,把他们全都抓起来?” 林钦往前两步,走至垛口,展眼望出去,满目疮痍,遍地焦烟,但是在永昌卫之外的戈壁滩上,一道火药阻成的防线,完美的将城池护在其中。 他道:“当然得抓,如此大量的火药,是不可能有人私自造出来的,徜若非是用在前线,说他们是想谋反都有可能。” 而在关外,王金丹这个叫老爹压着习文的纨绔正在大叫:“爽,真他娘的爽,老子就该托生在这马背上,谁他娘要读书滚去读,老子从此,弃笔从戎。” * 城楼上的苍鹰看够了战争,跃空而去,越过一重重崇山峻岭,一路向北,褐黄色的大地,祁连雪线越来越远,它于空中长啸着,尖叫着,愈飞愈高,愈来愈疾,向一道乌黑的闪电,于初升的红日下迅疾而过。 于褐黄色的山脉间投下一道长长的掠影,越过山岭,骤然开阔的一片大平原。 祁连山清澈的水流奔而下,于阳光下泛着透亮的光泽。 这便是宁远堡。 脚下的大路上是一队于这塞外戈壁滩上长见的马邦,马匹皆膘肥体状,马上之人皆是凶神恶煞之辈,马蹄腾开,激起一阵浓烟,正在疾驰之中。 苍鹰落在一架正在疾驰的马车之上,不过旋即,因为跑的太快,长时间的颠抖,马车旋即就散成了几大块,一个身着青袍,披头散发,被反剪着双手的男子于其中滚了出来,倒栽葱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脸都叫泥土给蹭破,艰难的爬了起来。 旋即就有人扯着头皮将他拽了起来,吼道:“走,快走。” 这穿青袍的年青人也不说话,艰难的爬了起来,旋即叫人扔上马匹,骑兵队伍于是又跑了起来。 苍鹰一直逐着马邦,便见对面的来路上,另有三人,站于来路上。 为首的男子,穿一件青面直裰,头束青布,瞧打扮,当是个书生,但他面貌阔朗,两颌胡茬横深,眼眶略深,瞧着大约昨夜没睡过,不过双眸之中神彩翼翼,目光柔和,光瞧面相,当是个大明国中最普通的读书人。 苍鹰之所以如此判断,是因为他手中还夹着一本《孟子》。 而他身后,站着俩扎头巾,穿短衣,丑到没眼看的书童,加起来,至少得有五十岁。瞧面相,一个痴呆一个愚笨,简直俩傻子。 一个书生,带着俩傻子,就在这儿拦路了。 书生自然是陈淮安,而俩书童,就是齐高高和骡驹了。 “好汉们,小生想要前往宁远堡,迷了路,但不知好汉们可知,要往宁远堡,该如何走?”陈淮安上前一步,高声问道。 马上被押解的青袍男子,是二皇子朱佑镇,而押解他的,为首的自然是羌人大土司貉台。 貉台策马而出,话也不说先亮刀,瞧着对方不过一个弱书生,对着陈淮安的脑袋便砍了过来。 苍鹰的身影于陈淮安身上掠过,他犹还笑着说:“好汉,我也不过个读书人,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穿着直裰,手里持着书的书生而已,这种十万火急的路上,处理个把人,就跟割葱一样,所以貉台亲自出手,刀就砍了过去。 谁知对面这书生袍帘一撩,于身后抽出一把亮堂堂的,二尺多长的杀猪刀来,躲过貉台的砍刀,往前两步疾奔,直接朝着他胯下的马砍了过去。 短小,精悍,刀柄特地加长,钢柄上用树脂雕出细密的凹槽,以增加持刀者对于刀柄的控制力,积蓄了所有力量的一刀,扬空劈下,头颅高昂的马匹一声长嘶,血溅三尺,带着马上的貉台一起失去平衡,摔倒于地。 整个河西最大的羌人土司,居然就这样摔到在了土里,啃了满嘴的黄土。 陈淮安瞧着上百人的队伍围了上来,刀往身后一背,连连儿的笑着:“好汉们,何必打打杀杀,小生也不过个读书人,你们这又是何必?” 能在打完马邦的老大之后,还笑的跟个傻子似的,那肯定就不简单。 马邦番子们觉得,自己怕是碰上刺儿头了。 旋即环形阵势摆开,将陈淮安三人团团困于中央,马匹整个儿跑了起来。 于远处望,青天如洗,荒野苍凉,一股黄烟越腾越高,半个时辰后,黄烟阵中踉踉跄跄跑出两个人来。 齐高高和骡驹。 齐高高背着拼死救出来的朱佑镇,骡驹持刀断后。 而挑起事端的陈淮安,是马帮们追逐的焦点,还在马阵中撕杀。 俩人从马阵中突出来,跑进一片白杨林中,把朱佑镇架到马上,齐高高抹了把脸,吼道:“骡驹,犹豫甚,快走。” 骡驹持着把刀,还想冲回去:“二爷还没回来了,咱们如何能走,让这人先走,咱们救二爷去?” 齐高高急眼儿了:“便他死了,罗家大姑娘也有我了,不跑,你要等马邦的番子们吃了你?” 说着,他翻身上马,将好容易解救出来的朱佑镇一拖,转身就跑。 骡驹连着吼了几句没良心,跺了跺脚,遥遥瞧着一片乌云飘过来,一咬牙,又朝着黄沙漫天,马蹄疾走的战场冲了过去。 这时候陈淮安也逃出来了,正在戈壁滩上玩命的奔跑着。 他身上所受最重的伤,是左臂上一道深及三寸的口子,肌肉整个被拉伤,几乎划断一条胳膊,是他在抢夺朱佑镇的时候受的。 叫骡驹拖着跑了几里路,俩人躲进河里,一人含了一根麦管子透气儿,才能躲得过马帮的追兵。 骡驹不比齐高高是只总想抱窝的大杜鹃,老还想着人家娘子,是真心实意拿陈淮安当好哥们,瞧着陈淮安一件袍子上满是血迹,抹了把脸上的泪,颤声问道:“二爷,你咋样?” 陈淮安从水里凫了出来,啐了口泥沙,道:“骡驹,过来仔细瞧瞧,你二爷我脸没破相吧。” 骡驹瞧着他一脸胡子横生,两颊深陷,瘦脱了相,蜕光了毛的野狗一样,点了点头:“瞧着已经没相了。” 陈淮安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摊成个大字在河摊上:“那完了,你家嫂子是不会再要我了。” 却原来,是为着这个。 这段日子,他们东奔西躲,在戈壁滩上忙着实验火器,虽说吃住都不错吧,到底因为劳苦,全都瘦脱了相。 而陈淮安的相貌,以男子来论,阔朗大气,便一件直裰,也满身风骨。可有一点不好,只要胡须长一点,瘦一点,真真儿的马瘦毛长,又仓惶又寒酸,再兼他昨夜一夜从凉州府奔赶至此,又受了伤,简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骡驹瞧他伤心成这个样子,只得又违心的夸了两句:“大哥的相貌,没得说的,就连方才咱们救的那位公子,于逃跑之时,还不忘赞您,虽说一介书生,但相貌堂堂,顶天立地,一瞧就是能成大气之人。” 陈淮安苦笑了笑,一把掰上骡驹的手腕,道:“走吧。” 他这辈子,也不可能有葛青章一般如花似玉的面庞,还是省了瞎折腾吧。 作者有话要说:葛青章:凑不要脸,纵欲过度。 陈淮安:我要说我这脸是憋青的,有人信吗? 第94章 书生擅武 三日之后,凉州府大都督府。 二皇子朱佑镇由大都督林钦陪同,就在正殿,等候救他性命的那几个书生。 朱佑镇生于宣宁三年,肖蛇,而今年恰是个蛇年,也是他的三十六岁本年。 大明的国境线,北不过宣府卫,但是西边,却一直要到永昌卫,而塞外这一片大平原,朝廷一直很重视,因为它算是除了两淮之外,最大的粮食产地。 朱佑镇代父巡边,却不料居然遭遇一场绑架,可以说是吓掉了魂魄,不过,他虽生于优渥,但为人心思镇定冷静,经过三天的休养,已经缓过来了。 不一会儿,救他的三个男人,陈淮安,齐高高,骡驹,还有在永昌卫布火药的王金丹,就全来了。 早在来之前,林钦便给朱佑镇解释过,说这王金丹是秦州知府家的大少爷,自幼喜欢钻研火药,自己研制出来用鸽子粪,桦树灰,以及尿液等物治成了火药,因要找个试炸,才会悄悄在永昌城外布火药阵,谁知居然阴差阳错,就帮永昌卫解了一场围城之困。 真相是否如此,自然可以留待后察。 但他冒着杀头的罪试治火药,误打误撞下就成功抵抗了一场外夷的入侵,却是实打实的。将功抵过,这时候肯定也只有赏,没有罪了。 听说王金丹自幼喜武不喜文,而父亲又逼勒着他,要他读书,他才义气用事,跑到边关来,朱佑镇一笑道:“既是如此,本宫准你从此在林指挥使手下当差,你若愿意,就拜他一回,从此认认他为主帅吧。” 王金丹一直以来跟着陈淮安跑前跑后,想要的就是这么个机遇,可以让他从此弃文从武,在沙场上争功名。 有皇子发话,他爹王世昆那儿自然就没什么话说了,所以他当即一拜,便算是参军了。 比之解了围城之困的王金丹,朱佑镇更感谢的,是于匪阵中把他救出来的陈淮安。 这人昨日初见时,一件青直裰,高高大大,相貌朗朗,深投朱佑镇的眼缘,再兼他于匪阵中生生挡刀,朱佑镇可谓一见如故,直接站了起来,走至陈淮安面前,瞧他绑着绷带的左手尚且屈在胸前,显然是伤到筋骨了,遂道:“但不知淮安想要什么,无论要什么,只要本宫有能力,一定替你办到。” 陈淮安道:“小生一介读书人尔,家业虽小,倒也够用,除了读书报国,没有任何贪著。至于读书,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是个须得苦学,自悟,方能成材的事业,所以淮安无任何所求,只要殿下安全就好。” 这话答的敞亮,再兼他面相大气,声调高昂和悦,笑的既谦和,又不卑不亢,引得朱佑镇忍不住又是一声赞:“想我大明,徜若人人能有淮安的身量,又有淮安的心性,沧生百姓,又何愁国门之悬,羌人之乱?” 殿中一众指挥使们听了,当然是无不点头,称是。 * 大都督林钦站于一侧,他的侍卫长胡传,就在他身侧站着,正在耳语。 “他家妇人名叫罗锦棠,就是给您送酒的那位。至于三天前大闹都督府的,应当就是这陈淮安,他们从送酒,到救二殿下,肯定皆是早就谋划好的,但不知,是什么计谋。”胡传说道。 林钦闭了闭两道锋刃似的浓眉,依旧紧紧盯着陈淮安。 这个人,头一回在净土寺相见,烂麻白披,简直就像个乞丐。 他心中唯独的一念,就是觉得这男人配罗家大姑娘,简直是天道的不公,无眼。 但今日再看他,一件直裰,于男子中难得的俊朗相貌,一股龙腾虎跃之势。 书生擅武,能从马帮手里把朱佑镇给救出来,极度的诡诈。 至于罗家大姑娘,锦棠,锦堂,却原来,他一直难以问出口的闺名,就在酒坛子上,多少回吃酒是抚过,锦棠二字,真真儿的好名字。 他道:“此事,你接着打听。” 胡传应了一声,悄悄的退了。 * 仙客来客栈中。 锦棠洗了两件儿自己的衣裳,搭凉在屋门外,坐在院子里的石几上正在吃樱桃,磕着瓜子儿,瞧着脸肿胀的有些过分的葛青章里里外外的,收拾俩人的行李。 此时正好晌午,住宿的客人们皆在院子里坐着吃茶,说闲话儿。 前两天发生在永昌卫和宁远堡的战事,自然最为人门所津津乐道。 锦棠听人们说王金丹于永昌城外是如何试炸火药,一条火龙腾天而起的,而陈淮安又是于宁远堡,于匪军阵中如何救的二殿下,形容的惟妙惟肖。 一场大战消泯于无形,始作俑者黄爱莲,却没有被任何人提及。 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是隐在幕后,也没人见过她和貉台的往来,而朝堂之事又那么复杂,锦棠真要跑到林钦那里去告发黄爱莲,也不过死的更早而已。 于锦棠来说,只要永昌不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吃罢了樱桃,洗了把手,她正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李,葛青章走了过来,说道:“妹娃,今儿早晨还剩了些饼,你要觉得饿,就吃了它。” 锦棠总叫葛青章追着喂东西吃,早烦了,更何况肚子饱的什么一样,连忙道:“表哥,我最恨吃饼子了,你快自己吃了它。” 葛青章笑了笑,道:“那就留着,万一路上你饿了,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呢?” 这人是贫家孩子,天生的爱存粮食,但自己与食物又没什么贪求,存来,千方百计,换着花样儿的给锦棠吃。 将饼子用油纸包好,他款款装到了行囊里,便望着锦棠:“妹娃,咱们该起身了。” 出凉州府,约莫五十里路程时要翻山,徜若一早走,连夜翻不过山,就得浪费半日的路程。 所以,他们计划好吃过午饭,再歇得片刻,等到正午最热的毒日头过去之后出门,赶在天黑之前到山脚下,明日一早,正好翻山。 葛青章已经收整好了行李,连马都是他自己刷的,刷的干干净净,将锦棠所带的衣裳等物都捆扎好,放在了马上,这时候确实该走了。 锦棠也知道该走了,但因为还有个人未见,心中空落落儿的,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起身。 终于,等到陈淮安带着他的哼哈二二将,三人于客栈的大门上走了进来。 锦棠本以为以陈淮安的二皮脸,总得腆着脸过来,在她面前晃上一晃才行。 却不期他左手绑在肩上,一脸沉重,径自从她身边越过,转身便往里而去。 倒是齐高高瘦叽巴的跟猴儿似的,笑着扬了扬手,边看着锦棠,边转身往里走了,脚不小心绊到块石头,要不是骡驹扶他,就得摔掉俩门牙。 昨天,就差那么一丁点儿,要是陈淮安死,罗家大姑娘就得由他来照料了。齐高高心头那个悔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锦棠三天前见陈淮安,是在大都督府,林钦的侍卫长胡传给她灌酒,他从外面突进来,一肘子击晕了胡传。 然后,她醉了酒,他把她带回了仙客来客栈。 再然后,次日起来,锦棠觉得下身不对劲儿。 不比上辈子时时有夫妻之事,锦棠自打重生回来,就没叫陈淮安近过身儿,下身又红又肿的,早晨起来褥子上一片粘腻,两条大腿这间,斑斑血痕,显然,夜里他肯定以蛮力欺负过她。 锦棠是个一沾身儿就怀孕,但极不易坐胎的体质,起床之后,慌了许久,生怕自己因为一夜酒醉,要怀上孩子。 她去河西堡,至少得好好忙上一个月,这时候徜若万一怀上,肯定坐不住胎,到时候是她的罪,也是孩子的罪。 不过,锦棠心存一点幻想,就是陈淮安还存着点儿人性,能把那东西弄在外头,那样的话,大部分的情况下,还是不会怀孕的。 她正想问此事,岂知他倒好,如今倒是装起高冷肃来了。 咬牙在外站了半晌,毕竟身体是自己的,锦棠又洗了把手,甩着手上的水滴子,径直就进了院子。 甫一进月门,她便听见齐高高在说:“真真儿是,咱们救的可是皇子,皇子呀。二爷就算什么都不要,至少也该给要几匹光鲜缎料,给咱大姑娘裁衣用,一趟河西之行,沙子吃了半肚子,白来了。” 骡驹也觉得不得劲儿:“既然救的是贵人,咱们怎么地,也该要上几千斤麦子,几十头牛,一百匹马,再要上几百亩地,从此做个大地主,吃喝不愁,这该很容易的。” 齐高高道:“二爷疯了,要不就是在宁远堡磕坏了脑子,否则的话,怎么能就这样出来,全没了,啥都没了,一趟河西,白走了。” 他本是蹲在回廊上,见锦棠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瘦人身上血少,他起的又还有些猛,人起来了,个头太高,血还没窜上脑,两眼一晕,直接就往后倒了过去。 倒是逗的锦棠侧眸一笑。 她还是个少年打扮,跃步上台阶,进了屋子,便听陈淮安喝道:“滚!” 他在里间,本是坐在炕沿上的,手里拿着封信,似乎是在读信。 忽而抬眸,便见锦棠依旧是件黑衫子,细掐掐的腰身,两条腿格外的长,春晓色的面颊儿,乍一看,确实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的恼怒,正恨恨儿盯着他看了。 “你当时弄在里面了?”开门见山,锦棠说道。 陈淮安愣了一愣,先把信皮藏到了枕头下面,信纸还在手中,于是塞进了袖囊。 他算是于油锅里煎了一回,本以为锦棠进来至少要打烂他的脸,揪掉他的耳朵,所以有点怕,这几天也一直躲着她。 听她这意思,就算那天晚上他真把持不住欺了她,她其实也不会翻脸,顶多就是打他两巴掌解气而已。 陈淮安有点儿后悔,白白失了个好机会。 他于是笑了起来。 这男人生的阔朗,一件直裰而已,也能叫他穿出华彩来。 “是你求着我的。”陈淮安走了过来,停在门槛内侧,沙声道:“你当时求我的话儿,自己可还曾记得?” 锦棠依稀记得自己做过个格外香艳的梦,梦里她似乎说过下流至及的话儿,一念闪过,她忽而觉得,那怕是真的。 咬了咬牙,她吞了回去,不敢相信自己说过那种可怕的话。 “你真弄里面了?”锦棠咬了咬唇,道:“陈至美,徜若怀上孩子,怎么办?” 她流产流怕了,回回坐不住胎,躺在床上小心翼翼的保着,可最夸张的一回,打了个喷嚏,孩子就掉了。 手捂上小腹,锦棠扬起头来:“我怕怀上,我还怕流产。” 她怕自己忽而摊开双手,两手都是血。 作者有话要说:锦棠:肯定经过非常剧烈的运动,不然我大腿上的皮肤为何全都是蹭破的样子 陈淮安:作者,为啥我的胡子这么硬,求解答! 第95章 匍匐于地 孩子是上辈子俩人的噩梦,陈淮安连玩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 锦棠靠了过来,脑袋在门框上磕碰着:“要真怀上了,你说说,你说说我该怎么办?” 于男人来说,不过一时的欢愉,苦却得女人来受。 锦棠气的咬牙切齿,提起拳头来想砸,看到他一只手还缠在胸膛上,瞪了半天,哑声道:“罢了,既都已经这样了,我怪你又有何用。 但不知你这一番,目的为何,总之,做事谨慎,为自己留个余地,不要像上辈子一样,到最后落到幽州去。” 这要是上辈子的罗锦棠,非得指着鼻子把陈淮安骂成个狗头不可。 可也不知为何,如今她就想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于其此时怪怨,吵吵闹闹惹人笑柄,倒不如放陈淮安一条生路,不要到最后撕破了脸,彼此记得的只有对方的丑态。 收回自己的手捂上小腹,她一幅天塌了的痛苦之态:“我以后是真的真的,不能再吃酒了。” 她于他唯一的信任,就是重生回来吃了两回酒,他都没欺她,不过从这一回开始,这种信任被打破了。 “糖糖。” “我叫罗锦棠,不要再叫我糖糖,恶心的慌。”总算,她还是露了点不满出来。 陈淮安未料玩笑开大了,见锦棠要走,才一把准备要将也拽回来,不期锦棠也是早有准备,忽而一扬手,踮着脚就揪起了他的耳朵。 “你简直就是个禽兽,畜牲,偏我早知道你狗改不了吃屎,还信任你,也真真儿是,我瞎了我的狗眼。”锦棠越想越气,咬着牙,狠命一扭,陈淮安上辈子未叫她拎掉的耳朵,眼看就得给拎掉了。 陈淮安本来也不痛,但为了给锦棠解气儿,也得装出个痛的样子来,连迭声儿道:“我的姑奶奶,我的祖宗,轻些儿,轻些儿,慢些儿……” “二爷,朱佑镇,哦不,二皇子来了。”骡驹直愣愣冲了进来,恰就瞧见自家人高马大的二爷,叫娘子揪着耳朵,整个人弯成一张弓一般,正在以极为谄媚,肉麻的声调在讨饶。 骡驹立刻就退了出去,摸了把脑袋,不期顶天立地的二爷,竟是如此一个软耳朵,心中那个惊,就跟大晴天走在街上,叫雷劈了一道一样。 紧接着,二皇子朱佑镇已经进来了。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锦棠上辈子自然也曾见过多回。 要叫他主子瞧见个妇人在拎耳朵,陈淮安这辈子的官途,大约就得止在这屋子里了。 锦棠旋即松手,闪身,就躲进了内室。 朱佑镇,未来的天子。这人心机深沉,一般人猜不透他的城府,只瞧表面,也不过一个清清瘦瘦,相貌瞧着略有些斯文的普通中年人而已。 因是私服,衣着也只是普通的纻丝面青衫,唯独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才能显出其养尊处优的优渥来。 锦棠在内室,缓缓坐到炕上,恰能瞧见朱佑镇坐在八仙桌旁,翘着一条腿,露出脚上深褐色的麂皮软靴来。他已到了人生第三个本年,眼角尾纹细细,瞧面相是个很随和的中年人。 “淮安生的,倒是有几分像本宫的一位师长。”朱佑镇说道。 陈淮安站在侧首,只有个背影,锦棠看不见他的动作,只听他说:“小可不敢当。” 上辈子,因为陈淮安离奇的机遇,锦棠若是生了气,总骂他是卑躬屈膝的小人,皇帝面前的奸奴。不过,她也从未见过像陈淮安这等高大,瞧着钢筋铁骨的男子,是如何媚上的。 当然,她也知道,陈淮安酝酿许久,借黄爱莲之势,肯定想从朱佑镇这儿得到些什么,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会平白帮助于人。 只是,锦棠还从未见过,陈淮安与这提携他,最后又将他打到幽州,最后一只白馍弄死他的主子,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 她本以为,他在未来的主子面前,当比在她面前的时候还要卑躬屈膝,至少也得做出个太监样儿来,才能讨得主子的欢心。 却不料他竟回答的这样冷淡。 “淮安可有字?”朱佑镇反而比陈淮安热情,声音也极为和悦。 “十五岁时,蒙先生赐字,乃是至美二字。”陈淮安说道。 这字其实是上辈子朱佑镇赐予他的,但这辈子,他提前用了。 朱佑镇了然的,深深点头:“恰合淮安其人。”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朱佑镇又开口,问道:“伤口怎么样了?” “已然将折骨正位,架上木板,三月功夫,当是可以好的。”陈淮安回道。 这意思是,不止砍到了肉,他是连骨头都折了的。 锦棠倒不期陈淮安还断了骨,再转身去看,他依旧只是个背影,几乎罩住了半扇门,就那么直挺挺的站着。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洒在他的背上,空气凝固着,他的背也纹丝不动。 锦棠坐在炕沿上,一只手几乎是无意识的,于床上摸着。她要紧张了,总喜欢抓点子什么,或者摸点子什么。 也是凑巧了,伸手一摸,就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来。 洒金笺,上面还有股子淡淡的香味儿,上面烫着火漆,不过,已经拆开了,里面的信瓤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就只有一个封皮而已。 锦棠捡起封皮,放到唇边嗅了嗅,淡淡一股子荔枝似的甜香,这香味,分明她在何处嗅到过。 将火漆的两端兑到一齐,上面写着一长串的鬼画符儿。 这种鬼画符儿,上辈子在京城的时候,一个黄发碧眼的传教士们教过锦棠,所以锦棠识得,拼起来,是个莲字。 锦棠咂巴了片刻,回过味儿来了。当今国中,会这种鬼画符儿拼字的人并不多,但黄爱莲是一个,拼个莲字出来,那么寄信的人就必定是黄爱莲。 不敢想,这俩人浪漫如厮,信封都压在枕头下面。 * “真就不要什么赏赐?” 外面,朱佑镇又开了口:“本宫是个恩怨分明,赏罚分明的人,你非是本宫的家臣,亦非朝廷之人,不过区区一个秀才,会点拳脚功夫,拼着一回挨打,九死一生将本宫救了出来,这份恩,本宫是不能不报的。” 陈淮安缓缓回头,朝着门里望了一眼,似乎颇为难以开口,终于,他一只手撑着,缓缓儿就跪到了地上。 虽说君臣父子,跪是天经地义,但陈淮安这一跪,极尽虔诚,那种虔诚,只从他有力的背渐渐垮下去的那种,匍匐于地的程度,就可以看得出来。 他道:“徜若殿下果真有心,小可倒是真有一事相求。” “据说,高宗时期,因为彼时的圣贤孝皇后娘娘难以坐孕,高宗皇帝曾群天下之神医,奇药,为圣贤孝皇后娘娘配治了一味嗣育丸,其丸药极为珍贵,便宫中,除了皇后娘娘,普通嫔妃无资格用它。 小可的妻室,自来宫房寒僻,屡屡怀孕,皆以小产告终,小可夫妻二人每每为此神伤。徜若殿下果真有心,小可想为妻子,求一味嗣育丸。” 言罢,陈淮安便静静的等着。 他这算是赌上了一切,断了一条胳膊,才来求一味药。 有求财的,求名的,求利的,朱佑镇还是头一回见人求一味嗣育丸。 他笑了笑,道:“要说淮安也算是求对了人。圣贤孝皇后,算起来是本宫的嫡亲祖母,她确实有这味药,若本宫猜的不错,皇后手中亦有,既你是为内人而求,待本宫到京城后,从皇后娘娘身边讨来,寄你一味。” 须知,那味药里面有真正的牛黄、狗宝,马宝,皆是天下之奇珍,就算皇后手里有,也不可能有很多,而且,朱佑镇到底还不过个皇子,问比自己还小着十几岁的嫡母求,也顶多能求来一丸而已。 陈淮安道:“臣不止求一味,嗣育丸若吃,至少得六十味才管用,也就是两个月的时间,每日一味。” 要说求官求位,朱佑镇倒是可以帮忙,而且,他早从父皇那里得到暗示,皇位稳打稳是自己的,之所以特地屈身上门,也是因为觉得陈淮安大气稳妥,一见如故,想要招揽他为已用。 但六十味嗣育丸,慢说皇后那里,就是皇家也没有啊。 所以,他左右为难了许久,道:“且容本宫一段时日,先从京城给你寄上二十丸,待将来,本宫有了多的再给你,如何?” 陈淮安道:“徜若殿下肯给淮安六十味嗣育丸,淮安这一生,不求官职,不求名望,只供殿下差遣。” “哪要是,本宫看上了你,要你从此净身,专职在本宫身边,侍奉起居呢?”朱佑镇一笑,问道。 陈淮安依旧跪在地上,眉头抽了抽,也深知自己这主子,总爱开些叫人跌破眼睛的玩笑,自以为幽默,挨过去就好。 朱佑镇等了半天,跪在脚边的陈淮安没有任何表示,似乎不怕,也没有特地媚上,表忠诚的意思,遂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淮安既是读书人,本宫要问你几句朝政上的事儿,你可要如实回答本宫才行。”敛了笑,朱佑镇又道:“咱们大明开国已近百年,皇上治政也近二十年,堪称古往今来的明君,当今世道,也比得上开元贞观的盛世之时。但众所周知,开元之后,便是安史之乱,盛唐之国基,从安史之乱起,从此走下坡路,走向了衰亡。 以淮安来看,我大明,如何才能避免衰亡之路,长存于世?” 上下四千年,没有永恒不变的皇朝,是江山就总会有更迭。 但君王,总是希望自己的江山能稳固,能千秋万代,所以每日上朝,都要称万岁,是皇帝的千秋,也是王朝的万岁。 陈淮安道:“贞观之后,便是武后主政,以致中道败落,开元再盛,灭于玄宗沉迷杨贵妃的美色,享欢作乐,任用李林甫为宰执,亲信高力士那样的奸宦,只要君王牢记这三点,当能避免,盛世后的乱道。” 朱佑镇断在道:“本宫不好美色,身侧也无奸宦,至于权相,本宫也绝非行人唯亲之人。” 陈淮安于是断然道:“等殿下及位之后,一年,十年,百年,都能绝不犹豫说出这句话来,周武乱政,安史之乱,就绝不会重演。” 这话就有点刺耳了。不过,陈淮安于生死的险境中把他救了出来,朱佑镇也就会仔细思量这些话,毕竟,他是个讨厌刺耳的忠言,但是会认真记下来,并且放在脑海中深深思考的人。 起身,他指着陈淮安又开起了玩笑:“本宫可是记下了,自主净身之臣,换一味嗣育丸,记得将来到本宫跟前来听差,至于奸宦不奸宦的,本宫将来要用你,你是否高力士,自己掂量吧。” 这算是,回击了陈淮安关于奸宦的那一条。 不过,朱佑镇不知道的是,等到将来,关于唐亡国的这每一条路,他都得摇摇晃晃的,走上一回。 就这样,陈淮安把将来的主子给送走了。 回过头来,锦棠一手揽着门,一只脚踏在门坎上,一张秀致的瓜子小脸儿上,水兮兮两只眸子,玉生生的贝齿咬着红唇,正望着他。 “真的,你做这些,就只为换一味嗣育丸?”锦棠不敢相信。 “这下你可以放心,我拿孽根替你换味嗣育丸,这辈子你的孩子,当是能坐稳胎了。我这只耳朵,你能不能今生就放过它?” 阴差阳错,因为皇帝几句玩笑,陈淮安觉得,自己这只耳朵可以保得住了。 第96章 雄鹰之志 上辈子拿嗣育丸是件挺容易的事儿,陈淮安当时正值圣恩隆眷之时,听说有这样一味药,不过说了一句,次日皇太后就遣人送上门来了。 这辈子,有先知的条件,但是像上辈子那般的圣眷,陈淮安并不想要,而且,他急需要这样一味嗣育丸,能早早调理好锦棠的身子。 所以,从一开始让王金丹制造火药,再到千里迢迢,赶到凉州府,于永昌卫埋火药,在宁远堡的途中故意劫人,然后在拼抢之中,故意叫貉台的人砍断一只胳膊,一重又一重的功劳,扛住兄弟们的压力,至少目前,他就只求一味嗣育丸。 还好,叫他给求到了。 锦棠下意识的不敢相信,毕竟陈淮安上辈子利欲熏心,唯权不可,为了能和亲爹牢牢把持朝政,当时朝廷不知多少真正义意上有才有干的重臣,他也能下黑手杀之。 但他这算是拿自己唾手可得的功名,给她换了一个,能生孩子的机会。 她折过身来,坐回了椅子上,将那她从枕头下翻出来的,信封的皮递给陈淮安,葱白似的指腹轻轻抚过火漆,道:“当初,在京城的时候,我呆在家里太闲,你给我请过讲历史的,讲典籍的,还有讲洋文的传教师做先生,你还记得吧?” 要说,锦棠上辈子学过的东西可真不少。不过,因为陈淮安的干涉,没有一样是跟妇女的贤良淑德有关的,所以,才养出她这个敢扯男人耳朵的坏脾气来。 “我的传教师先生曾教过我,这种符,是拉丁语,拼起来,这个字儿是莲。”锦棠再道。 黄爱莲的信封,以红漆封之,烫金粉之印,通篇一股子扑鼻的香气,华丽贵气,恰似其人。 陈淮安才拿将近半年的谋划,为锦棠换得一味嗣育丸,本是想着她能为此而高兴高兴的,却不期,转眼她就拿到了黄爱莲的信封。 若说俩人上辈子到最后都解不开的死结,就唯有黄爱莲了。 不过,因为嗣育丸的事儿,锦棠似乎打算与他说说此事。 她款款儿坐到了,方才朱佑镇坐过的地方,取了方帕子出来,压着鼻头,仰起头来轻轻叹了一气,道:“上辈子,与你和离之后,我在外做生意,开的书斋,你还记得吧。”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洒在她的脸上,虽说风霜苦寒的,从秦州到凉州,整整走了七八天,可如今她的肌肤仿如质底最纯的象牙,由内而外的,透着水嫩嫩的蜜脂。 这与她上辈子为了要孩子而生生折腾成憔悴苍白的面色,全然不同。 细长轻跃的睫毛不停的扑闪着,上面挂满了露水似的泪珠儿。 不愧齐梅眼毒,一眼就要看上她,拿她作惑来诱他堕恶道,她是真美,肤若琼脂,色若春晓,扬起一双永远含着水儿的眸子,唇角笑出米粒似的两只小漩涡儿来。 陈淮安虽说还直挺挺的站着,可他心里的膝盖早已经跪下了。 穷尽一切办法,他只是想让她开口,愿意谈谈往事而已。 本以为不到他为了她而拼上生死的一日她不会掉眼泪,也绝不会张嘴,岂知不过几味嗣育丸,她就肯说了。 其实只要一点点的恩惠,她都记如涌泉的。 陈淮安这儿有王金丹孝敬来的青梅果酒,遂斟了一盏。她要不愉快,伤心的时候,给盏酒吃,她心里会舒服很多。 不过,锦棠并不吃。她只嗅了嗅果酒的香气,抬起头来,笑着说:“当时,我印书,用的总是徽墨中最好的油烟墨,不透纸,不糊迹,印子清晰,还自带一股淡淡的香气。因我有孕,供的墨中,特地交待过不能含麝香,要以白芷冰片来代替。 但是,黄爱莲买通了给我供墨的东家,非但不以白芷冰片代替,反而往油烟墨中加了几倍的毛壳麝香,那东西味道与冰片肖似,但价值堪比黄金,而药性,也比普通的设香好着百倍不止。 你的继室,用价比黄金的毛壳麝香,催着我的孩子八个月就流了产,至美,杀人不过头点地,后来的事就不必说了,这辈子,只要她敢伸手,我就敢斩断她的手。” 说到痛苦处,锦棠捏着那只酒盏,本是想饮一口的,却又怕吃酒坏事,狠心将酒液泼洒到了地上:“我揭开提篮的时候,我的女儿,身上浓浓一股麝气,她本就是叫毛壳麝香,给熏没的。” 陈淮安不期上辈子她最后一个孩子,竟是这样没的。 他屈膝跪到锦棠面前,双手将她环上,柔声问道:“我离开之后,是否她害的你,叫你落魄,叫你最终一无所有?能不能把这些,也与我说说?” 锦棠却是一笑,站了起来,咬了咬唇皮,道:“徜若真怀上了,我会尽量小心的。但即便怀上了,生了,也只是我的孩子,就如同上辈子的女儿,不会唤你作父,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正愁自己一个人无法生出个孩子,而我也很想要个孩子,既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很好,我得由衷儿的谢你。至于嗣育丸,只要你肯给,我会吃的。” 也不等陈淮安解释,锦棠几乎是夺门而出。 恰出来,便见齐高高在门外,伸长了耳朵的听着。 “高高,伤筋动骨一百天,照顾好了你二爷,等回到渭河县,我送你一坛子锦堂香吃。”锦棠眼皮子还是红的,笑着说道。 齐高高搓着双手,道:“何须大姑娘吩咐,我必定会尽心尽力的……” 话还未说话,便见锦棠捂着唇,疾走两步,快步的跑了。 齐高高连忙儿的进了屋子,指着外头道:“二爷,大姑娘瞧着不甚高兴的样子,你惹着她了?她怎的就跑啦?” 陈淮安闭了闭眼,道:“高高,自从锦棠到了凉州,你似乎一下子又长高了三寸不止,既你过意不去,不如咱们也往河西堡追?” 齐高高自然只有应好儿了,于他来说,只要能和罗锦棠在同一片天空下,他的心情都格外的不同。 “现在就走?”他已经在搓手了。 “还不行。”陈淮安挑眉,望着齐高高,就跟望着自己儿子似的:“咱的事情还没办完了。等办完之后,再走。” 说着,笑容从脸上隐去,陈淮安伸手揉着眉心,闭上了眼睛。 罗锦棠是真的与上辈子全然不同了。 原本最叫他头大的,就是她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永远占着理儿又说不清楚情况。 如今她不哭了,也不闹了,可是每一句,都能戳到他的心窝里,叫他羞愧,叫他无地自容。 他点了盏灯,从怀里掏出一张香喷喷的信纸来。这信,是黄爱莲写的,信中一段十分戳人心的话: 因为渺小、因为不公,因为没有权力、地位,你的命就犹如草芥,必须得承受任人践踏的屈辱。 你有着雄鹰一般狂野的志向,又有沧海一般辽阔的胸怀,就不该平凡庸碌,只做一个做死八股的秀才,小女子倾慕您的才华,也深信自己有能力,助你一臂之力,叫你青云之上。 凉州府,白云楼,盼一晤。 首辅黄启良之女,爱莲留之! 张嘴雄心闭口志向,这就是黄爱莲,一个自恃才华过人,胸有雄才,总是喜欢激扬文字,字点江山的妇人。 陈淮安上辈子是真的没有多瞧过她一眼,倒也没别的,他喜欢的妇人,得是像锦棠这样,明媚活泼,但心性也小,知道自己的分寸,男人的事情上,只要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就绝不会瞎搀和。 便想要给林钦以预警,也只是悄悄儿的,绝不会闹到满城风雨,总以一种,势要叫天下男子低头,俯仰,让男人们皆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心态,去做这些事情。 她的分寸,就是她的智慧。 而黄爱莲的野心和狂妄,贪婪,誓要玩弄众生的姿态,就是她的愚蠢。 所以,陈淮安真是由衷儿的恶心黄爱莲。 但显然,因为他不再是上辈子一般,甫一出现在她生活中,就是风光霁月的大理寺少卿,此时正值默默无名,她这是想以功名利禄来诱,诱他与她早早儿就同成一丘之貉,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儿。 陈淮安上辈子对于黄爱莲的认识,就只有一个字:妖。 从未来而来,所以,才会知道当今,以后今后很多的事情。 这样的妖人,虽说跟他的重生一样,不显,但凭借着她的野心和欲望,搅风弄云,也将弄的朝纲不宁。 所以,在收到信之后,陈淮安刚才其实才把信掏出来,夹在书里头看,没想到锦棠眼尖,一下子就把封皮也给摸出来了。 这下倒好,有理也说不清了。 将信纸凑到灯前,一燃而炬,陈淮安道:“走,二爷带着你们继续去办件大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大家最近都不留言了呢,跟读的人似乎也越来越少,好伤心。 齐高高:叫你不要给陈淮安开船,2333,一开船,读者走一半,这是定律,活该! 第97章 阳刚之美 陈淮安上辈子位置最高的时候,做到内阁末辅,但手中执掌着首辅的权力,集天下之权柄于一身。 世人传他以仇人的头颅为溺,以美人的檀口为尿壶,还说他睡的床榻,皆是二八娇女的玉体铺陈而成。 骄奢淫逸,荒唐风流,这是世人给他的评断。 但事实上,陈淮安一生总共有过两个女人。 除了罗锦棠,便是一夜醉欢的黄爱莲。 两辈子,他并没有想过要下杀手,毕竟不过一个妇人而已,就是妖一点,总是想要叫男人皆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看似聪明,也不过个自以为是的愚妇而已,他没想过要脏自己的手。 但是那么盼着有个孩子的罗锦棠,得是多伤心,多么的心如灰死,才会在重生之后,绝口不提,将此事深深掩埋。 他原以为,自己予她的伤害,只是一次不忠,是陈濯缨那个孩子,却不期,黄爱莲在他无法护着她之后,曾那般的摧残了锦棠最后的念想和希望。 因为他的不忠和伤害,她已经放弃男人了,只求有个孩子相伴着过完一生,黄爱莲连那么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她。 这妇人非死不可。 * 大都督府。 代帝巡边的二皇子朱佑镇叫一回绑架所阻,由大军护着,提前回了京城。 而大都督林钦,此时就在自己的内书房,东侧的炕床上坐着。 明光整洁的席子,紫檀质的佛桌,案头除了几本书,再无它物,这地方,就如林钦整个人一般清简,明朗。 窗外一株绿萝长的太密,从窗外伸了进来,垂在他面前的佛桌上,衬着他一只修长白净的手。窗外清风习习,拂在他白净斯文的脸上,两道如刀似的长眉,微垂着时,倒是有几分难得的书卷气。 不过简简单单一件玄衣,他著在身上,便有几分清道士的风骨。 这神武卫的指挥使,皇上于天坛阅兵时,曾特地勒马执鞭,笑着称赞说:“大明禁军有上十二卫,林大都督是唯一一个能以貌而冠及三军的。” 以貌冠三军,林钦虽已年有三十,这幅容貌,却依旧俊美清俦。 他指骨敲着桌面,忽而轻哼了声笑:“二殿下也算识了个教训,军事,就不是他一个书生能玩得转的,如今倒好,凉州兵事,咱们可以尽掌于握了。 那些羌人,全部给老子杀了,屠尽所有羌人男子,我要整个河西地区的羌人,二十年内没有成年男人才行。” 他这话说的叫人阴森骨寒,与他斯文内敛的相貌极不相称,而因为貉台的判乱,针对羌人的一场铁血屠杀,就此而起了。 林钦虽说表面斯文,但那双秀致修长的手上所沾的鲜血,却足以浸透河西这片土地。他擅长以杀制暴,而凉州,也是在他铁腕的管束之下,才有如今的安宁与平静。 侍卫长胡传站在下首,应了一声是。 叫刺客击过一肘,胡传的脖子到现在都不怎么舒服,低头的时候咯铮铮的作响。 瞧着林钦心情尚好,胡传试着说道:“宝琳小姐想带着阿恪到凉州府来看您一回,请您书封信回去,她好从神武卫调兵卫护,您看呢?” 陆宝琳,他的义妹。 林钦皱了皱眉头,道:“去信告诉她,神武卫是朝廷的,不是我林钦一个人的,我林钦也最恨假公济私这种事儿。她若果真想来,我出五两银子替她雇辆驴车,她只要不嫌驴车寒伧,想来就来。” 胡传也知道自家大都督于义妹陆宝琳极尽厌恶,当然也只是讨个回话而已,即讨到了,便准备书信一封回去,如实言诉。 可以想象,到时候大小姐性子的陆宝琳,得气成个什么样儿。 胡传刚想走,却又叫林钦唤住。 他指着衣架上一件两只肘部都缝着圆圆儿的,两块补丁的衣服,似是若有所思:“真是吴七儿缝的?就他那手法,我不信他能缝成这样儿。” 吴七是他的勤务兵,专门做洒扫,供茶供饭跑腿儿的,眼灵脚快,但缝衣服不行,一般缝出来,都跟猪肠子似的。 胡传道:“属下的手艺,比吴七更差,所以,只这能是他缝的。” 林钦自架子上取下衣服来,椭圆形的两块补丁,仔细看之,就会发现,这并非是普通的棉布,或者麻布,而是以纻丝和着桑蚕丝,再添细棉织成的,最细密柔软的杂料,这种布料,一般只为女性穿著,男人嫌它柔软,是不会穿它的。 不由自主的,林钦脑海中滑过一个女子的面庞。 罗锦棠。 当日,他命胡传把罗锦棠拘在内书房,本是想等回来之后仔细盘问的,谁知道最后,胡传叫人击晕,而罗锦棠也就趁乱离开了大都督府。 据胡传打听来的消息,当就在此刻,她将离开凉州,启程往河西堡,去经营一间酒坊。 他们夫妻来凉州,似乎都有正当理由,但是和朱佑镇的事情搅和到一处,又处处透着几分诡异。 按下这些暂时不想,林钦的目光,依旧在那件玄色中单上。 而这件衣服,怎么就那么像是个女子缝的呢? 有夫之妇,虽说生的娇美,林钦又非是没有见过美人,不会是一个只为着皮囊就神魂颠倒的人。他只是,怎么总是不由自主的,就想起她了。 非但想起,他甚至觉得,她当是个非常善于品酒的女子,还当总喜欢吃些零嘴儿,徜若欢喜,会喜欢叽叽呱呱的,说些有的没的,每每一眼,他总觉得,自己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欢喜还是伤心。 头一回在避暑宫相见,他就有一种,久别重逢式的激动与哽噎。 这种感觉,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如今似乎更甚了,只要看到桌子上摆着的蜜色酒坛,与上面火漆烫过的锦堂二字,便有几分如鲠在喉,块垒填胸的不舒服。 剑柄拂过挂在衣架上的玄色中单,林钦转身便往外走:“胡传,带上神武卫的人,陪本使出趟城去。” * 白云楼,就在凉州城外。 通体以白色大理石筑成,矗立在青天碧野之间,远远瞧着,仿如一只驻足于野的白鹤,转眼就要凌空而起。 凉州是处四通八达之地,当然,也是各类货物的中转之处。携着大批的皮货与茶叶、美酒与名贵香料的商人们,会在凉州城外做交易,动辄几百上千两银子的大交易,皆在这城外达成。 而白云楼,就是商客云集的地方。 在这儿谈的都是大生意,几个酒钱当然不值得看在眼里,所以,这里的酒,一坛要卖五两银子。 黄爱莲就在酒楼上,无人知道这酒楼是她开的。 而这样的酒楼,她在整个大明开了有七八家,皆为她盗取各方情报,供她和她们黄氏一府贪污赃款,掌控地方官们所用。 她今天心情特别不好,因为原本预计可以赚到五十万两银子的好事儿,竟叫一个叫陈淮安的男人生生搅和。 那陈淮安可了不得,在历史上,他可是在首辅之位上做了二十一年,大权独揽,直到皇帝朱佑镇死后,后继之君依旧恭敬有加,还配享太庙的首辅大臣。 黄爱莲学历史,于大明历史中,最喜欢的,就是陈淮安这个人了。 她一直想着要与此人一晤,在她心目中,整个大明天下,四海之内,能与她黄爱莲比肩的,也就只有陈淮安了。 她也是傻,视之为偶像的人,她居然连他的字都没有记住,白白错失了一唔的机会。 还叫他家那当垆卖酒的酒家娘子调戏了一回,这时候想起来,黄爱莲恨不能搧自己俩耳光子。 坐在白云楼二楼,临窗的位置,黄爱莲浅呷了一口茶,便听隔壁一桌的人骂到:“呸!黄汤辣水儿的,居然还要五两银子一坛,这酒楼的东家何必要开酒楼,直接提刀来抢,不是比开酒楼更容易?” 另一人悄声说道:“省省呗,在这酒楼谈成的生意,到了永昌卫关卡处,只要亮出白云楼盖过戳的凭据,便可免关税,给什么吃什么吧。” 黄爱莲气的直出粗气。 虽说是个强卖强买的事儿,但她总还是想着商亦有道,要以理服人的。 是以,勾手唤过阿昌来,她道:“去,给隔壁桌的赔上五两银子,就说咱们的酒不好吃,让他不高兴了,这是赔礼,叫他勿要生气。” 阿昌命人送了五两银子过去,又小心翼翼的赔情道歉了半天,两个客人这才平了心气,弃酒换茶,继续谈生意。 不一会儿,黄爱莲便见一个身材高大,眉刚目毅,面呈古铜色,相貌极为英武的男子,从楼梯处走了上来。 他只穿着件鸦青面的直裰,身材非是一般年青男子的清瘦,也非是成年男人的莽壮,肩宽背阔,胸膛紧实,但腰肢极为纤细,这种身段,配上一件直裰,虽说不算俊美至极,但是通身上下一股阳刚之气,充满了力量感。 一双冷眼,透着股子凌烈,几乎是于一瞬间,黄爱莲心中狂跳了几跳,英雄识英雄,她心中暗道:这怕就是我仰慕已久的男人,陈淮安。 与他相比,阿昌和阿易这等相貌俊美的小奴子,真正连男人都算不上。 黄爱莲随即就站了起来,快步至前,走至尚站在楼梯口,一动不动的陈淮安面前,娇声道:“小女爱莲,见过陈公子。” 第98章 胜之不武 “小女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叫陈公子如此细致的,要瞧这么久?”黄爱莲脸上有最名贵的胭脂和香粉,当然,她相貌生的标致,她直觉这男人怕是为自己的容貌所迷了。 陈淮安道:“姑娘脸上,也不知谁书了二字在上头,难道你就没发觉?” 黄爱莲一怔,手指揩过,还真以为自己脸上有字。 脂粉太厚,手指批过便是两道子,这样的女子,居然总是觉得,自己的美貌足以俘虏男子,不得不说,她的心态也是个迷。 “美貌,姑娘脸上,写着美貌二字。”这面貌刚毅而又威严,浓眉弯弯的男人,嗓音沙沉低哑,一句调情的话,叫他说出来,极具的诱惑力。 黄爱莲葱白的细指摁上鼻尖,颊上随即两抹飞红:“陈公子竟如此的会说笑。” 果真除了会舞权弄柄,还是情场老手。黄爱莲一颗看透沧桑的心,竟就随着陈淮安这一句,怦怦而动,小鹿乱撞。 陈淮安往后仰了仰,道:“这酒楼是姑娘开的?” 黄爱莲道:“当今首辅黄启良乃是我父。这酒楼自然是我开的。” 首辅之女,在个陌生男子面前谦仰之态流于言表。要叫她爹黄启良知道,怕得气死不可。 官商勾结,共同赚钱,黄爱莲靠着父亲,名下的存银比大明国库一年的税收还高。 不过,于她来说并算不得什么。 在梦里的那个世界,于她来说是场修行。她被像只猴子一样,关在小小的,方块般的家里,或者是被用车载着,送到一处学堂里,除了学习,便是受男孩子们的欺负,女孩子们的笑话,虽说家庭富有,可她没有想要出气就掐两把的奴婢,也没有一出门,就上前忙着行礼,跪安的小奴子们。 据说那是个公平的世界,可她真没觉得公平有什么好,毕竟很多瞧起来家庭贫寒至极的小丫头,居然也可以像她一上学堂,读书。 主不是主奴不是奴,规矩都坏了,叫什么公平。 要说,黄爱莲于那个错乱的世界之中,唯一获最得好的东西,就是一部本纪二十四卷的明史,而她又几乎整个儿的背颂了从皇帝朱武,到朱佑镇的这一段儿。 而后从楼上跃下,一赌,赌赢了,她回来了。从此,这个世界便仿如宝藏,任她取用。 不过百密总有一疏,她分明于史册中那么仰慕的陈淮安,居然就连他的字都没记住,还叫他为酒家女的发妻给愚弄了一回,黄爱莲简直恨不能搧自己一巴掌。 陈淮安一只修长,力劲的大手轻叩着桌面,道:“久仰黄首辅之威名,不过,与他相比,陈某更愿意听听,姑娘打算如何叫陈某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黄爱莲一手支着下颌,恰是她于梦里去的那个时代,少女们慕恋男子时,常有的姿态,歪了脑袋晃悠着:“陈至美,此处人多眼杂,可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淮安于是又往前凑了一点,手指旋上桌上酒过的壶柄,道:“酒乃陈某的本命,只要有好酒,何处说话,全凭姑娘。” 黄爱莲旋即起身:“楼上有间雅室,徜若公子想听,奴奴备好酒,与你对饮几杯,如何?” 陈淮安道:“自然。” 于是,黄爱莲在前而引,陈淮安跟于身后,便上楼了。 上辈子,他跟黄爱莲的那一夜,就是在京城的白云楼发生的。 当时,他到京城不过两年。当时,黄启良还是首辅,陈澈乃是次辅,当日,是陈澈在白云楼宴请于人,他跟着去吃酒,然后发生的。 他往昔便吃到烂醉,也能找得找家门的人,那日居然醉成了一摊泥,起来的时候,身边躺着个鼻梁上满是雀班,小眼睛的妇人,当时,她毛遂自荐了一番,他才知道,这妇人名叫黄爱莲,是京城有名的大商贾。 陈淮安起身,拨腿就走。 按理来说,只要有过房事,他至少隐约能记得些过程的,但于那一夜,他全然没有任何记忆。 当时,他与锦棠虽说总是吵吵闹闹,但尚是情欢意好之时,她总流产,他急的什么一样,每每她流产一回,俩人皆是如丧考妣,想知道为何总是坐不住胎。 偶尔锦棠生气,捶他打他,骂他吼他,陈淮安也总是笑嬉嬉的听着。 她要把药汤子砸到他头上,他就会说:“不吃了,这药咱不吃了,孩子咱也不要了,我们夫妻二人如此过下去,到老了无人收尸,我一定比你多活一日,替你收了尸,埋自己半截在你坟前,以身给你做碑,总不叫人扒你的骨,扰你的墓。” 锦棠也是气的什么一样,但总归还是想他有个后的,每每夜里勾缠过来,床头吵架床尾和,她嘴里说着天下女子说不出口的荤话儿,亲达达情哥哥的叫着,一回又一回,时而欢喜时而痛苦,锦棠哭过的眼泪,叫过的亲哥哥,到如今他还记忆犹新。 在那种情况下,与黄爱莲的一夜,每每想起来,陈淮安都饱受煎熬。 他从此未再见过黄爱莲,连白云楼都拒不肯去,直到五年后,黄爱莲把和他肖似的儿子陈濯缨带到他面前。 自此,陈淮安的婚姻,就分崩离析了。 * 白云楼的三楼,皆是包间雅舍,里面还养着许多妓子,所以,这地方其实算不得酒楼,它就是个披着酒楼外衣的,青楼。 黄爱莲一件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的素缎长裙,于包房门上止步,打开门,道:“陈公子请。” 窄而暗的包房,一打开门,就是一股龙诞,加着麝香的浓烈气息,这两种香,皆是催情之用。 这女人目标明确,又极为大胆,头一回见面,与一个陌生男人要进这窄暗,催情气息浓郁的包房,这是打算要交付上自己的肉体,和她关于这世道,所知道的一切? “大约陈公子觉得小女轻浮。”黄爱莲忽而回头,笑的颇有几分自嘲:“小女这样子,未免太不尊重自己了些,是不是?” “徜若您这样想,可就太瞧不起我黄爱莲了。我爹乃是当朝首辅,我也非是普通的闺阁女儿。小女当您是个知已,同道,才请为上宾,您要有别样的想法,可就太辜负小女的一腔,高看之情了。” 所以牙帐香闺,坐而论道,黄爱莲想跟他聊的,是大道。 这高帽子戴的,陈淮安瞬间觉得自己形秽了不少。 他一笑,未语。 黄爱莲酝酿了一大堆,甚至于想把她所知道的历史都全盘托出,在这白云楼的三楼,望着外面的晴空碧野,仔仔细细讲给陈淮安听。 她握着宝藏却无力利用,她姑母也只是用到了些皮毛,黄爱莲觉得,陈淮安可以帮她,善用历史的宝藏。 拒不肯受太庙之封,不肯葬于皇陵,老死在妻子坟前,最终被人与妻子合葬的首辅大人,这种传说中的爱情给陈淮安蒙上一层传奇的影子,叫黄爱莲草率,也叫她失了判断。 结果,这一招莽棋,小命儿都难保喽。 * “黄姑娘。” 陈淮安并不进门,窄窄的走廊上,白色大理石雕砌的窗台,沿途巨幅的彩壁画,衬托着他高大的身材,冷峻的面庞,黄爱莲仰头望着,猜不出他想说什么。 “能不能等得片刻,陈某忽而有了尿意,得出去撒泡尿。”他说着就笑了起来。 这男人笑起来,两眉顿弯,双目中满是慈忍,仿如寒寂千年的冰山消融,冷铁化成绕指柔的温柔,大气,明朗。 天下间,最合理,也最叫人无法反驳的,大约就是尿循了。 然后,陈淮安就这么走了。 至于黄爱莲,那里会想到,贵为将来的一代名辅,陈淮安居然是个出尔反尔的无赖。 她笑着进门,也不知何处钻出个蒙着面的矮短矬胖子,哈叭狗儿似的相貌,端地是凶,一肘子击下来,不可一世的黄姑娘随即叫他击晕。 骡驹扯下面上黑巾,粗喘了两口,随即便开始有条不紊的,把黄爱莲摆到榻侧,再给她身上洒酒,然后,放一把火,造成个,黄爱莲是酒后失火,被烧死的假象。 白云楼共分着三层,一楼,二楼为正经的酒楼,三楼乃是包房。 今日尚且还早,而且黄爱莲为了见陈淮安,故意将三楼整个儿清空,徜若包房内着火,转眼的功夫就能送她上西天。 至于这间白云楼,陈淮安只需要在一楼最明显的地方放上几道黄爱莲与境外的羌人们勾结的证据,并匿名通知凉州府的知府来查,就能把它整个儿给一锅端了。 大摇大摆下了楼,陈淮安在门外一株柳树下放了回水,掐算着时间,按理来说,再过半个时辰,高高所报过信儿的,凉州府的人就会追出来,届时,这座白云楼和它的主子黄爱莲,就会于倾刻间于这世上,消泯于无形了。 回过头来,官道上,他便见有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小书童,纤瘦细伶伶的身材,戴着顶大大的斗笠,跃然于一匹白马之上,而她的身侧,是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年青男子,二人叫一群兵卫围住,那小书童,正在于对面马上的兵卫,笑说着什么。 那小书童模样的少年,自然是锦棠,而在她身边的是葛青章。 对面的兵卫,皆是京城神武卫的兵服,居中而簇,端坐于马上的,居然是神武卫的指挥使,当今凉州都督府的大都督,林钦。 就在陈淮安目光望过去的时候,锦棠缓缓摘下了自己的斗笠,压于怀中,在马上给对面的林钦见了个礼。 扬起脸来,她素白的小脸在阳光下,泛着如玉的光泽,就算离的如此之远,陈淮安依旧能看到她眸子里雾盈盈的水气。 陈淮安轻轻吐了口浊气。 瞧着身侧有棵高高的垂柳,转身,就躲到了柳树后面。 五月的凉州,晨起还必须得套件夹衣才行。但从正午开始,烈阳曝晒,就连知了都受不了大地升腾而起的热,呱唧呱唧的叫着。 早晨才爬上岸的青蛙,到晌午时,晒干了混身的水份,连跑回池塘里的力气都没有,徒然的,于灌草从中呱呱而叫着。 陈淮安依旧在仰望不远处的白云楼。 遥遥望着窗子里冒出浓烟来,掐指而算,黄爱莲此时应当已经在昏迷之中吸入大量的浓烟,浓烟呛腹,她会在转眼之间就于梦中,无痛苦的死去。 他虽是个无赖,向来不欺妇孺,不伤女子的。这一手胜之不武,当然也不会叫除了骡驹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转身,他将袍子前摆往腰间一掖,大步离去。 第99章 假公济私 早些时候,锦棠和葛青章两个一人一顶斗笠,顶着烈阳就出了城。 此去一天半,就能到河西堡了。 河西人惯经风吹日晒,其实没人喜欢戴斗笠,所以沿途而行,人人都顶着一张油红酱赤的脸。而锦棠戴的这斗笠,是葛青章买的。 他出门的时候把身上所有的钱全分给了几个妹妹,到了凉州府,依旧是抄书,抄书而卖,赚得八个大钱来,给他和锦棠一人买了一顶斗笠。 不过,世间除了葛青章自己,没有人知道他过的有如此艰难。 他如今唯一等的,就是考科,徜若考科能得第一,秦州府会奖励他一笔至少二十两银子,届时,把银子做安家费,他至少可以有两年的时间不回渭河县,到那个时候,锦棠去哪里,他就跟着,自己抄书赚学费,陪她做生意,倒是极好的。 “河西堡的酒坊开起来,只能供河西一带的市坊之用。酒这东西运送起来艰难,你肯定不会在这儿安家。下一家酒坊,要开在何处?”葛青章问道。 锦棠心中亦在谋划下一家酒坊的地址。她侧眸,笑嘻嘻的问:“表哥的意思呢?” 葛青章道:“西安府就很不错。”他其实是想,越过关山,老娘想追也追不来。 锦棠笑着摇头:“表哥,下一间酒坊,咱们得把它开到京城去。你还未去过京城,不知道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地方达官贵人多,六两银子一坛的酒,人都是拿它当水饮,届时,咱们可以赚成千上万的银子。 徜若你愿意,不要总是出去抄书,只替我画坛贴,我包了你的束侑,供你到考上会试为止。” 上辈子她过的艰难,葛青章也艰难,这辈子,只要她肯迈步出去,有锦堂香酒,她就能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好起来。 葛青章笑了笑,柔声道:“好。” 锦棠心中其实还有一点担心。往凉州走,一路畅通无阻,但要从凉州到河西堡,虽说不过一天半的路程,但这西北边陲之地格外的乱,凭着这连杀只鸡都不会的表哥,能把自己送到河西堡吗? 神武卫的人破城而出,于田野上扬起一股黄尘,就在葛青章回头的瞬间,将锦棠和他俩人团团围困。 先上前的是胡传。 高瘦,阴郁,苍白的侍卫长拨开马阵,策马至前,提着剑鞘指上锦棠,道:“罗娘子,暂且留步,我家指挥使有几句话要问你。” 锦棠与葛青章对视一眼,悬及勒停了马。 这时,所有的卫兵一律后撤,以扇形环绕,而林钦一袭玄色襕衫,高瘦挺拨,勒马而旋,就在大路中央。 他记得这大姑娘的丈夫,非是她身边这个看起来清瘦俊秀的少年,不过,也未多说什么,极简短的,只说道:“大姑娘,本使往秦州去过飞鸽传书,康维桢并不曾托你于本使带什么酒。” 锦棠既敢提着酒闯大都督府,自然也有自圆其说的办法。 她于马上和葛青章相视一笑,道:“让大都督见笑了,锦棠不过是初到河西开辟酒坊,想着这凉州的用酒,无处能比得上军中,所以自荐一坛,是为着自己的生意着想。 若是大都督吃着酒好吃,把往后大都督府的酒,改河套老窖而换作锦堂香,徜若吃着不好,就当锦棠白送你一坛子了。” 其实,锦棠藏的私心恰也是,看能不能把凉州大都督府的用酒给谈下来,若能谈下来,她将会有一大笔稳定的收入。 林钦依旧在看这小妇人的眉眼,熟悉,格外的熟悉,愈看,就愈觉得俩人已然相识不知有多少年,但他总是想不起,自己究竟于何处见过这女子。 而这女子身上黑色的短打衫子,其布料,恰就是他那件磨穿了胳膊肘儿的,中衣上所补着的。 这就可以说得通了。 胡传将她拘在内书房,她看到他的衣裳破损,于是从自己身上剪了两块布下来,缝在了上头。 “大姑娘是要往河西堡?”林钦忽而问道。 锦棠未语,葛青章上前,说了一句:“恰是,我们皆是老实本分的百姓,来此,也为生意而来。大都督是兵,与我们当没什么牵扯吧,我们能否走了?” 这位林大都督瞧着锦棠时的目光让葛青章非常不舒服,是以,他策马上前,就堵到了锦棠前面,护住了她。 真要再僵持下去,就成个调戏民女了。 林钦策马,绕着锦棠与葛青章转了一圈,眉目温霁,在胡传并他的手下们看来,这冷面的上司,今天实在有点太反常,他脸上的颜色,从未有今日的温和。 他道:“从凉州往河西堡,虽不过百里路程,但最近羌人四处作乱,并不太平。罗家酒肆的锦堂香味道确实很好,徜若能在河西开辟酒肆,本使自然也会大量购之。 既大姑娘是来我凉州行商,本指挥使自然有义务保护大姑娘的安全。胡传,派一队咱们神武卫的自已人,护送罗家大姑娘,前往河西堡。” 胡传马上出列,应了声是。但随即,他又觉得有哪么点子不对劲儿。 他的义妹陆宝琳要来凉州看他,他只肯出五两银子雇辆驴车,还说自己从不假公济私。 这大姑娘非亲非故,分明还想以美色诱惑他来着,他一派便是一整队的神卫武前来护卫。 不过,既是大姑娘,而非个小奴子,胡传觉得这就很好了。 至少,大都督还没有因为三十未婚就走入邪癖之道,起狎玩奴子们的心了不是。 葛青章听这大都督还要派人护送自己,下意识的便想要拒绝。 锦棠断然上前一步,道:“那就多谢大都督了,小女必定不负您的期望,早日酿出好酒来。” 河西之乱,是锦棠起先没有预料到的。 这时候有林钦的神武卫护送,她会安全很多,而且,以她对林钦的了解,他还真的并非是个强取豪夺,见了女子就起色心之人。 上辈子有缘无份,最终生死永隔的俩个人,这辈子能以酒相知,相交,淡淡的相处,她能以自己微弱,绵薄,但又虔心诚意的力量呵护着他,这样也很好呢,是不是? 离去时锦棠扬了扬手中的斗笠,蓝天碧野之间,面色仿如春晓,由一队神武卫簇拥着,转身离去。 * 白云楼外,大道朝天。 就在目送着锦棠离去之后,林钦转身策马,刚准备要回城,谁知白云楼上,伴随着一声尖叫,从天而降一个叫烟熏成个焦炭似的女子下来。 林钦策马疾驰,于这女子落地之前,冒着断胳膊的风险,就把她接到了怀里。他定晴一看,才发现这是首辅黄启良家的女儿,黄爱莲。 黄爱莲的姑母黄玉洛,和林钦是谈婚论嫁过的。不过,黄玉洛入宫伏侍早已年迈的皇帝,而林钦,则因为黄玉洛在皇帝面前的美言,是皇帝面前,第一得力的指挥使。 为着这个,林钦也不能不给黄爱莲面子。 往外咳了几口烟,黄爱莲总算缓了过来。 要说,她也是幸运。 骡驹将她击晕,然后放了一把火,本来是要给烧死的。 但是,昏迷之后的黄爱莲因为暂时闭了气,并没有吸入太多浓烟,直到醒来之后,屋中已是燃燃大火,而门又推不开。 曾有在梦里做学生的时候,经常演习的急救经验叫她懂得打湿帕子,捂住口鼻,然后,她便开始疯狂的捶门。 但这时候,骡驹假装是个喝了酒撒酒疯的酒客,正在二楼打砸门事,压根就没有人注意到三楼上着火的事情。 砸不开门,凭着天生对自己的狠劲儿,黄爱莲狠命掰开窗子,于三层楼上一跃而下,就落到了林钦怀中。 大难逃生的黄爱莲于林钦怀中爬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四野,咬牙半晌,对着林钦说了句:“上官,麻烦你送我回京城去。” 她直觉自己怕是惹到了谁,至于尿循的陈淮安,当然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蜷承林钦的马上,黄爱莲所有的头发几乎全叫热火给烤没了,抿成一捋一捋的黑油贴在脸上,一股子皮肉焦糊之后的刺鼻臭气,她紧咬着牙齿,正在庆幸自己总算死里逃生。 却不料,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凉州府的白云楼,因为牵扯到羌人作乱,被查封了。 而她父亲黄启良也因为她的牵连,就皇帝怀疑了好一阵子,若非皇后黄玉洛的擀旋,首辅之位差点就要不保。 至此,黄爱莲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养伤,连京城都不曾出过。 作者有话要说:林钦:我从不假公济私…… 胡传:呵呵…… 陈淮安:我终于把黄爱莲给干掉了…… 作者:呵呵…… 第100章 酒之魂 且说这厢,秦州城。 科考罢后,经过整整半个月的评定,从二百五十名举子中要挑出二十五名,一年后赴陕西省参加乡试。 今日,众考官并学政提学集结于大衙,便是在评定名次。 其中有三分考卷,字迹工整,文章用词干净,利落,押韵极为优美,难分伯仲。 头一份,只瞧笔迹,学政张宝璐辩认得出来,这是葛青章的卷子。要说文章,因其家境与身世的原因,非但用词华美,立意也极为深刻,所以,他有心把葛青章列为第一。 寒门举子,高中第一,有时候并不在于他的文章真正出神入化,而是在于,塑造他这样一个榜样,叫天下间的寒门仕子,都有信心读书,都相信,读书真的能让他们从贫寒之中逆势崛起,改变命运。 但是提学陆平看上的一份,名叫《治大国若烹小鲜》,此文字迹书的虽略有涩滞刻板,但是文章的深度,以及对于暴君、朝臣,以及君子之行的独道见解。 他以恶婆婆而比暴君,以媳妇而比臣子,再以丈夫而作君子,以小喻大,以家喻国,将君子所谓的无为而治从头驳到尾,到末尾时,却又引出无为而无不为,为不治一句来,为全文点晴。 全文灰谐,风趣,令人捧腹,又引人深思。 自为提学以来,陆平还未见过有如此灵动活泼的文章,是以,他指戳着这篇《治大国若烹小鲜》,道:“八股不该死气沉沉,文章也不必皆是叫苦,表忠,死谏君王。这一份读来趣味横生,陆某独独青眼这一份,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张宝璐依旧是想于渭河县造个神出来的。所以,他是早认准了,葛青章必须为首的。 他道:“此事陆兄就不要与我争了。寒门贵子,渭河县必须再有一个。 所以第一必得是我看中的这一篇,你这一篇便评做第二吧。两个秀才,咱们一人押一篇,到了乡试再比一回,如何?” 陆平也明白朝廷这种想要造神的苦心,特地提一个寒门举子出来,为天下间的典范。 二人共同批罢,先出第三,再接着列第二,最后,才是第一。 然后,便是于十几位同考官,知府王世昆大人,等和人的见证之下,揭晓这些考生们的名字,并将它列到榜上去。 上榜者,从第二十五名依次揭起,到第三时,知府王世昆见上面赫赫然居然是自己儿子王金丹的名字,喜不自尽,大笑了两声,一口痰噎于喉咙处,居然给喜的痰迷了。 至于第二,因其字迹工整而又涩滞,竟无人能猜得出,此人究竟是谁,直到最后揭开来,卷首赫赫然标着陈淮安三字。 却原来,这竟是渭河县第一无赖的二大爷,陈淮安的卷子。 学政张宝璐自以为自己早经把陈淮安给黜下去了,而陈淮安此生的科举也已然无望,势必要成个无赖,一生不能成材,却不期陈淮安居然会赫赫然在第二。 他连连说了两句不可能,往后退了两步,两眼反翻,急的一口痰没吐出来,也给噎晕过去了。不过,这个是气的。 至于第一,没有任何意外,当然是葛青章。 飞鸽传书的信到凉州时,陈淮安还在客栈中。 他听说黄爱莲逃了,逃回京城了,但白云楼的生意也被官府彻彻底底的给剿了。 这种出其不意的杀法,当然只能用一次,用第二次就不灵了,所以,陈淮安也只能见好就收。 他捏着那份飞鸽传书,拍了拍齐高高的肩膀,道:“走,找你嫂子去。” * 有神武卫的人护送,因他们是行军的步伐,夜里也不停歇,锦棠和葛青章次日清晨就已经到了河西堡。 就在弱水河畔,祁连山下,一处占地整一亩的大酒坊,其间酒窖,酒槽,各类酿酒的器具皆备,而清澈,冷冽,一股雪水清香的弱水河,就从酒坊门前穿流而过。 这地方,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花海。 出了酒坊的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百花齐放,郁郁葱葱,伴着弱水河,果真是一片花海。 刘娘子是跟着康家的驮队,从大道上来的,此时已然准备好了所有的糯高梁,也已经着手修砌好了废旧的酒槽,雇了大批的长工们来,在酒坊之中干的热火朝天。 锦棠只需看高梁的生熟,以及测酒窖的温度,再看曲子和的是否匀称,把料下进酒窖之中,带着工人们翻一回砂,就只等三年后,一坛坛的成品洒出来,自己再来此调酒了。 三年时间,一开始只有不停的往里面投财力,物力,等到漫长的三年之后,方能酿成一坛坛酒质纯净,香气复杂,口感绵柔而又饱满的浓香之酒。 酒这生意,真还不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穷苦人,或者富有金山的外行,能做得起来的。 自打到了河西堡,锦棠便埋头在酒窖之中,先是重新拿糯黄米与泥土和成的黄泥,用自己的一双手,把用来发窖粮糟的酒窖重新裹糊了一遍。 窖,是酒之魂。 酒窖外围先以石砌七尺的厚壁,再拿泥浆浇灌,然后一层糯黄米的浆,一层细沙,层层填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因为稍有缝隙漏点子香气出去,老鼠闻声而入,就得洞进来偷粮糟,随便拉几粒老鼠屎在粮糟上,一窖价值上千两银子的粮糟,可就全坏了。 再接着,还要把酒窖,蒸酒的锅,一样样都自己仔仔细细的敲打,修理过一番。 没日没夜的干完这些活儿,锦棠用了整整五天的时间。 等到第五天的傍晚,要吃饭的时候,她两只黑绒面的布鞋,已经从脚上褪不下来了。 刘娘子见锦棠坐在井台边,正在艰难的往下来褪鞋,过来亲自替她脱了鞋子,低声怨道:“大姑娘待自己未免太狠了些。这些事儿,你完全可以交给长工们干的,为何非得要自己干。瞧瞧你这双脚,上面一层子的水泡,夜里睡着,不疼吗?” 锦棠抿唇一笑,吸着气儿,将两只肿胀成了大猪蹄子的脚泡入了温水之中。 花海这地方,春来的迟,此时五月半,各式各样的野花盛于原野,晚风送来清凉,闻之一股醉香。 祁连山的冰雪,恰映着夕阳,一片金光,可真真儿,是个好地方。 她道:“酒是有灵气的,好酒里面搀着东家的魂魄。刘姐姐,三年之后,我要凭着我今日亲手酿的锦堂香,在京城创出一片天地来呢,不苦心待粮糟,好酒是不会出来的。” 她得回到京城,回到曾经和女儿一起生活过的地方,用快乐的日子掩盖上辈子的痛苦,才不算白白,重生一回。 * 葛青章挽着裤管,从酒窖之中爬了出来,也是累的精疲力竭。 他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这些日子清洗,蒸煮粮沙的活儿,全由他带着长工们一起做。 坐到井台边,将自己两条沾满了谷糠的腿清洗的干干净净,他道:“明儿就该采曲了,这活儿,当真男人干不得?” 锦棠本来咬着牙,在拿针刺自己脚上的水泡,但是因为疼,发不下狠刺不破,瞧着葛青章虎口处有一只亮晶晶的大水泡,一针过去,吧唧一声,清水破涌而出,她疼的颤了一颤,道:“咱们罗家酒肆的规矩,我都踩不得,必须得处子采曲,才行。” 酒客们对于处子,有种极端的迷信,大约是因为处子未叫男人沾染过,要采她们脚上的清香之气吧。 所以,为了采取,锦棠花了大价钱,于花海雇了十几个相娇貌美的少女回来,以供明日踩曲之用。 便踩曲之事,她亦广播乡邻,还特地从河西堡请了几位大儒来,品老酒,赏花海,作诗。真能有几首传唱于世的,她的锦棠香酒,真真儿的就可以流芳百世了。 晚饭依旧是刘娘子做的。 一路吃的皆是调和又重,肉又多的河西口味,又是疲极累极的时候,锦棠又还忙的上了火,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不过,晚饭只是一人一碗菹菜汤面,配着两样醋蒜调过的野菜,清清淡淡又解乏,锦棠向来量小的,都连着用了两碗。 “等回去,你就要跟陈淮安和离了?”葛青章声音极小,试探着问道。 锦棠笑着,啧啧儿吸着疼,往鞋子里塞着自己一双胖猪蹄子似的脚,连连点头。 葛青章试探过一回,也知道锦棠便和离,也没有嫁他的心思,但她显然也没有再嫁的心,她一门心思扑在酒上,也不知为何,总是信心百倍,满满的欢喜与斗志。遂笑了笑,道:“徜若有了孩子,咱们一起养和他。” 在仙客来客栈,锦棠浪叫了半夜,葛青章恰恰半夜才归,本是想赶到陈淮安的客房之中,看看锦棠是否还好的,走到门上,叫锦棠几句荤话给惊的仿似天打雷劈过,吓的转身就走。 他最怕的是锦棠在下定决心要和离的时候,怀上孩子。 有太多夫妻,本已无情无爱,或者还彼此怨恨,婚姻全凭一个孩子牵扯,他不想锦棠因为孩子,重新被牵扯进,最终将走入死途的生活之中。 “我可以是孩子的舅舅,会陪着你,一起养大他。”便绾着裤脚,坐的像个老农一样,葛青章身上,依旧是洗不去的温润如墨,书生气质。 锦棠正有此意,笑着应了个好字,总算两只脚塞进了鞋子里,艰难的站起来,跺跺脚,又往酒窖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好大的喜讯,估计能换顿肉吃,23333 表哥:我就冷冷的看着你装X…… 第101章 弱水之滨 到了夜来,锦棠又翻了一回入了窖的粮沙,泼了一回老酒作引,正如当初酿酒的葛牙妹一般,熏了个昏昏欲醉,回房的时候,醉的颠三倒四,连路都走不稳,脚还在脚盆里泡着,瘫倒在床上,连起都起不来了。 陈淮安风尘朴朴而来,甫一进院子,便见秦州科考第一的秀才葛青章点着盏子灯,正在院子里读书。 站在他面前,故意笑了片刻,陈淮安转而却是问刘娘子:“刘嫂子,锦棠在何处?” 刘娘子是因为陈淮安,才能从孙福海家脱身出来的,自然只认陈淮安做主子,笑着说道:“大姑娘有个涮口腾面的习惯,今日约莫是累的极了,连脸都未洗一把,便睡了,既二爷来了,顺带把水端进去。” 陈淮安接过铜盆来,笑着说了声好,故意从葛青章面前绕过,低头去看,便见葛青章手中的书本簌簌而抖,显然是个气极的样子。 他放下书本,月光下面色仿如冷玉一般,闪着象牙色的光泽:’“陈二爷,咱们能否,出去走一走。” 陈淮安就算不给任何人面子,也不能折大表哥的脸。 他这些日子忙着抬粮糟,蒸粮糟,一件青色短衫,肩头整个儿磨破,约是锦棠太忙,都还未替他缝过,于夜里温暖的春风下,一闪一闪的呼张着。 大约也就唯有葛青章,才能把一件四处漏风的烂衣服,穿出一种凛然的节气,与风骨来。 出了酒坊,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弱水之河。 《山海经》中说,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弱水,有说是因它之险,也有人说,是因它之柔,才称之为弱水,月光下仿似天降的一道白练般端宛,大约其之弱,就在于此。 此地近祁连,月光下,抬头便是冷白色的祁连雪线,水波连天而接,平坦的沃野上,处处野花盛开。 两个肩比同高的男人,一个太过清瘦,叫风吹着,几欲临风而去,一个却是稳稳而立。 “陈二爷,你可曾见过这弱水河畔的秋天。” 陈淮安道:“不曾。” 葛青章继续往前走着,踱止河畔,清澈的河水几欲舔吻到鞋面时才停:“比之春天唯有花开的寂野,这片原野上最美的是秋季一望无际的金黄,但那需要漫长的等待,以及辛苦的劳作。” 陈淮安一笑,语声中带着几分戏谑:“表哥,说几句我能听得懂的。”嚼文吐字,向来唯陈淮安所不齿。 月光下葛青章的脸猛然一红,似是受到了冒犯,低声说道:“你千里救驾,阻止羌人入侵,你此番科考,若不出我所料,至少是稳拿了前三,你要飞黄腾达了。” 前日揭榜,葛青章远在河西,不知道自己究竟考了第几,但陈淮安神通广大,肯定早就知道了,就好比那才被放出去配过一回种的种马一般,瞧他的毛发,都与往常不一样,显然,急吼吼而来,就是准备,来给锦棠做显摆的。 陈淮安笑了笑,确实,科考他考了第二。据说次日张宝璐气痰迷了,到如今还在炕上躺着呢。 “欢喜吗?开心否?”葛青章再笑:“自己做的文章,被夫子所认可,最终自己的名字被高高挂在红榜上,那种喜悦,是结结实实,自己爬上山顶,望着原野时的成就感吧。” 说实话,在听说自己答的卷子最终被认可时,虽说活了两辈子,也成了只老狐狸,陈淮安依旧兴奋的,简直欲要暴跳而起,恨不能立刻见到锦棠,于她说说自己的喜悦。 “锦棠也喜欢啊。”葛青章道:“当三年后,她头一批的酒调兑出来,她心中的喜悦,就如同你今日一般,也就如同,勤苦了一个春季,乖待了一个夏季,秋季看着金黄沃野时,农人的喜悦与满足。” 这个,陈淮安当真没想过。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他的欢喜就是锦棠的欢喜。女子最终极的梦想是什么,妇凭夫贵,富贵荣华,一品诰命,儿孙满堂? 能想到的圆满,今生他都能给她。 而酿酒,似乎只是她觉得男人靠不住的情况下,努力想要给自己找的,一条谋生之路而已。 从酿酒中获得成就感与快乐,陈淮安从来没有想过。 “不要责怪她,也勿要拖她的后腿,她如今真的不适合有孩子。”葛青章声音极低的,说了一句,几乎是央求的口气:“勿要让孩子拖了她的后腿,让她无可奈何,只能跟在你身后,仰望你,祈求你,盼着一点你的垂怜,不要让她再把日子过成那个样子。” 说实话,在听过锦棠于床头简直能吓死人的荤话之后,葛青章已经不寄希望于锦棠能自律了。 她或者恨陈淮安,怨陈淮安,但床头吵架床尾和,只要上了床,依旧会与他颠鸾倒凤,卧作一头。 所以,他无法,只得在陈淮安面前低头,妄图能感动陈淮安,让他流下两滴鳄鱼的眼泪,放过锦棠,勿要用孩子拖住她的腿。 于葛青章肩头狠命拍了两巴掌,陈淮安转身,回了院子。 * 酒坊之中,皆是极简易的木板床,挂着布帐子。 一张四块板子拼成的桌子,一只酒坛子做成的花瓶,里面插着几束鲜灵灵的野花儿。罗锦棠的性子,再简易的地方,也能叫她布置的花团锦簇。 直到看到歪在床上的锦棠,陈淮安才知葛青章为何非得要拉他出门,单独叮嘱一回。 不过五六日的功夫,若非亲眼所见,陈淮安不敢相信,他娇兮兮儿似朵鲜海棠的罗锦棠,能给劳苦成这个样子。 葛青章是怕他要看到锦棠这个样子,得立马砸了酒坊,将她带走。 她侧躺在床上,两只脚上又磨起了透明的水泡,两只手也燥的不成样子,蜷在那儿,听他进来,哼唧了一声:“刘嫂子,我腰酸,背困,还累,我不洗了,我得好好儿睡上一觉。” 陈淮安在床边站了片刻,淘澄出滚烫的毛巾来,先替她腾过脸,再将她两只手皆裹进热帕子中,腾的干干净净,这才来解她的衣服。 锦棠闻的酒气太多,恰是处于半醉不酥之中,连眼睛都不睁,笑道:“刘嫂子真真儿的体贴,孙福海不肯要你,可真是他没福气。” 陈淮安笑了笑,将她的衣服脱了,垫着枕头叫她躺好,这才坐到床边,将她两只脚捂到手中,清洗干净了,拿针刺开水泡,放水,上药。 他这两只干燥,粗糙,但又温暖的大手,真真儿是极好的,能够解除疲乏的良药。 锦棠累的掀不开眼皮子,下意识里,也觉得这是陈淮安。 但她疲极累极,也不想多问,只想睡觉。 他道:“糖糖,就必得要如此辛苦?咱不做生意了成吗?回家吧,我养你。” 锦棠暗猜,约莫是刘娘子把他给放进来的。 她挣脱不开陈淮安两只有力的大手,于是说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老,这事间,最稳妥的,还得是靠自己。这一点,我是从黄爱莲那儿学来的。” 不过,此时她已然在半梦之中,说的,也不过呓语尔。所以,陈淮安并没有听到。 “我没能把她从这世上抹去,如今再动手,为时已晚。你等我,三年之后,总归要上京城,届时,我一定把她曾经施予你所有的痛苦,全都还给她,好不好?”陈淮安又道。 这说的是黄爱莲。 锦棠并未听到这一句,因为他的双手实在揉的太舒服,撒娇似的,轻轻儿哼了一声。 长长的睫毛颤着,她于梦中露了个甜甜的笑,陈淮安头抵在锦棠的额头上轻磕了磕,缓缓儿躺到她身侧,一口气吹熄了灯盏,便睡着了。 * 锦棠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也知道,这是上辈子的事儿。 彼时,宁远侯林钦的义妹陆宝琳新丧,因俩家是新眷,她过去吊了回丧,甫一回家,四处便起了风言风语,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她在宁远侯府的西阁里,勾搭宁远侯林钦。 锦棠的家,在京城最热闹的木塔巷,外面就是菜市,有一切新鲜的菜蔬,活鱼活虾,但却是个拐弯抹角,只能容两人并着排子,进进出出的小巷子。 虽说外面热闹,因拐的弯子多,进了院子,却极为清净,真真儿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这地方慢说八人大轿,就是二人抬的小轿儿也进不来。 锦棠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炎炎夏日,在二楼的葡萄蔓子下纳凉儿。 京城地价贵,陈淮安初以之时身上没什么钱,与锦棠两个凑着,就买了这处小宅子,最初只是宅宅的两间小房子,并一个小天井而已,便二楼,也是买来之后,陈淮安亲自带着几个泥瓦匠砌的。 在二楼砌出个小天井,上面栽上爬山虎,葡萄蔓子,就似个小院子一般,夏日京师热,坐在上头纳凉,绣花儿,吃用井水湃过的西瓜,真真儿的凉爽。 隔壁葛青章的老娘张氏正在有鼻子有眼儿的嚼她的舌根,葛青章的妻子窦婉娥则在一旁小声的劝解,让婆婆不要再嚼锦棠的舌根子。 张氏是锦棠的舅母,大字都不识一个,平日里门都不出的乡间老太太而已,连宁远侯府的西阁在何处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若说没人故意指使,锦棠才不信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儿,说她怎么怎么就钻进人家宁远侯府的西阁,在里面跟林钦颠鸾倒凤。 锦棠气白了一张小脸儿,就坐在二楼的葡萄架下,闭上眼睛默默儿的听着。 她的小丫头双儿,就在大门处站着,一直在替她望外头,把风儿。 因为宁远侯林钦就在门外站着,说要给她道个歉,身为主人,是他慢怠了她。又因家中无女眷,他只得自己亲自前来。 侯府的八抬大轿进不来,宁远侯浩浩荡荡,带着一群神武卫的副指挥使,将她的小院子团团儿围住,据说,一直在等她开门。 第102章 校场比武 彼时锦棠正跟陈淮安生着气了,为甚而生气的,她忘了,但只记得自己格外生气。 不过,因为林钦这一番闹腾,锦棠心里倒是对于陈淮安有些怵意,毕竟俩人之间为了这些荒唐事儿而闹的矛盾,实在太多了。 所以,她一直叫双儿盯着,若是陈淮安回来了,一定要叫她。 她怕陆宝娟和齐梅这两个婆婆要告状,要叫陈淮安偏听偏信,再一回的误解她。 要说她和陈淮安的婚姻,真真儿是,锦棠也不知道,为何会有那么多的糟心事儿。她来京城也有些年头了,回回出门,就闹这种事儿,渐渐儿的,弄的锦棠都不爱出门了。 捡了枚铜镜起来,锦棠瞧了瞧铜镜里自己的脸。她这些年没有断过酒,又还总吃酱香型的好酒,酒若滥饮,当然伤身,但若只是浅尝辄止,于人其实是很滋养的。 所以,她都二十五六的人了,又还总是坐不住胎,回回小产伤身子,但皮肤是真的嫩,水兮兮的嫩,与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们站到一处,她身娇貌嫩,相貌又好。 就有人传言,说她之所以相貌一直未变,是因为总是在吃死孩子,或者吃孩子胎盘的缘故。 锦棠每每听到这种话就生气,一生气,就恨陈淮安,毕竟每每总是他哄她吃酒。俩人没孩子,彼此相对七八年了,真真儿的厌烦。 但每每有了这种事儿,因为陈嘉雨的死,锦棠心中有愧,总还是愿意跟陈淮安解释的。 所以,她一直在等陈淮安回来,把林钦给赶走。 岂料过不得片刻,便听见门外吵起来了。 因家里住的深,又还要经过一个菜市,陈淮安便在朝为阁老,也得下了马,牵着马挤过拥挤无比的菜市,走回家。朝之一二品的重臣们要找陈淮安,也得从菜市上穿过来。 用陈淮安的话说,婆媳相对不能免,住在这犄角旮旯的小巷子里,陆宝娟和齐梅碍于那闹哄哄的菜市,都不会来烦她,果真,俩婆婆虽说毛病多,但从未到这小院子里,来烦扰过她的清静。 锦棠听说陈淮安回来了,便竖起耳朵听着。 “林大都督可知道幌子是什么?”是陈淮安的声音,就在门外。 他有一点好,就是无论她在外面传了什么风言风语,但凡在人前,总是替她撑着场面的。 锦棠竖起耳朵听着,便听陈淮安又道:“我家内子生性胆怯,出门从来不会多走一步的,便去你宁远侯府,也是看在我陈淮安要叫你一声舅舅的份儿上。 徜若是你唐突了她,此时说出来,咱们皆是男人,我与你签份生死状,校场比个高低也就罢了。你是武官,进了京便是闲职,我却有许多朝事要处理,你这般站在门外,叫人瞧见了,要怎么说我家内子?” 林钦虽是武将,生的却比陈淮安秀致,在边疆塞外叫风沙腐蚀过的嗓音,有种独特的厚沉之质:“本使也是怕流言扉语所扰,甥媳妇心里会不舒服,既你要签生死状,要校场比高低,我倒很想瞧瞧,咱们小阁老除了用暗戳戳的手段排除异已,用大理寺培植起来的心腹们屈打成招,拳脚上的手段,是否也如你的嘴巴一般厉害。” 锦棠当时一口西瓜没有喂进嘴里,呛的直咳嗽,还不及趿上鞋子下楼,陈淮安和林钦两个已经穿过闹市,走了。 她的名声败坏,要说陈淮安这向来招摇,不肯忍气吞声,平息事情的行事,也是添波助澜的关键。 签了生死状的两个人,据说于校场比了一回,而最后,不学无术的陈淮安居然还赢了。 等他夜里归来,锦棠依旧在葡萄架下的软椅上躺着。 一重重的误会连他的舅舅林钦也牵扯其中,锦棠越想越气,听到脚步沉沉,是陈淮安上了楼梯,手边一只吃西瓜的银叉子,想都不想就扔了出去。 恰恰好儿,还就扎在陈淮安的头发上。 他上京城之后,因为总在阁房里当值,比在渭河县的时候瘦了许多,也白了许多,瞧着不那么粗圹莽劲了,当然,也因为公务缠身,每每回家来也是心不在焉。 他太想得到生父的认可,太想得到皇帝的青睐。 太想,在国事上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了。 压上锦棠的软椅,椅子咯吱吱的作响,锦棠怒冲冲道:“你真跟林钦打了,他可是咱们兵马司的大都督,你这两只拳头怎能打得过他,你可又曾想过,你们二人在校场签着生死状比武,把这事儿张扬出去,我明儿怎么出门?” 陈淮安一只粗手揉上锦棠的脸,笑着说:“不蒸馒头蒸口气,我向来是个不在乎名誉的人,你也不该在乎,但这口气必须得争回来。” 锦棠一听,越发的气恼:“打打打,你整日就知道打,前些日子还把陈淮阳也打了,他可是你的亲大哥,你爹放任你打他,欺他,本身就存着诡异。今儿又打林大都督,陈淮安,咱们夫妻这个样子瞧着在京城风头无两,可我怎么就觉得这很危险了。” 陈淮安依旧嘻皮笑脸:“行的端坐的正,怕甚。你怎么就不明白了,有人稀罕你,我是真不生气,我一点也不生气,你是我娘子,眼馋死他们,你只浪给我一个人看就好。” 说着,他掏了一只檀木匣子出来,清了清嗓音,说道:“这是皇后给的皇家的嗣育丸,据说皇后为了能生个孩子,也一直在吃它,糖糖,有这东西,咱们就能有孩子了?” “真的?”锦棠也想要个孩子,比陈淮安还急,听说皇后都用过,是真的信了,捡起一枚扭开蜡封,直接就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真真儿的难吃,一股□□味儿。 陈淮安搂着锦棠的腰,就跪在地上:“今夜,你总得给我一回了吧?” 要说,就为着前阵子锦棠回相府,跟陈淮安的大哥陈淮阳闹了个不愉快,至少三个月,陈淮安不曾开过荤了。 他就跟只野兽一样,绞尽脑汁,提着猎物回家,才能换来,一宿的□□权。 为着这枚丸药,锦棠总算欢喜了,一脚踹在他脑袋上:“那就快去洗,洗好了我伺候你。” 陈淮安喜不自胜,头上还插着枚银签子,转身就跑。 上了床,锦棠才发现他左臂整个儿的给扎着,摸了一下,伤口几乎从左胸贯穿到手臂上,显然,他虽赢了,可是林钦也险些废了他半条胳膊。 “就这样,你还能要?”锦棠气呼呼说道。 陈淮安艰难的撑起一只胳膊来,见锦棠一件牙色系带肚兜儿,纤腰盈盈一握,还在床沿上坐着,白齿咬着红唇,半嗔半恼的不肯上来,哀声道:“求你了,糖糖,三个月了,便明日死,好歹叫我饱餐一回。” 锦棠气鼓鼓看了半天,终是不忍他这猴急的样子,道:“你躺着,我来。” ……就是,你们懂得哈~ 梦里还差的那么一点儿,唾手可得,圆满欢喜。 外面忽而传来刷刷两声,扫地的声音,锦棠才清醒过来,梦里差着那么一丁点儿的遗憾,叫她重又闭上眼睛,还想回到梦里去。 “大姑娘,今儿封窖,你是不是该起了?”刘娘子在外问道。 这是难得一回,锦棠睡到日上三竿还不起来。不过,毕竟丈夫昨夜才来,刘娘子也是想提醒锦棠,大家都等着她调泥,封窖了。 锦棠高高儿应了一声,道:“就起。” 她都不知道陈淮安何时来的,此时还在他胸膛之中,刚想转身,陈淮安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因刘娘子就在外头,锦棠不好斥他,只得悄声说:“至美,如今咱们的关系,可不是能做这事儿的时候。” …… 仿如从情欲的河里溺过一回,俩人同时扑到岸上。 陈淮安吻了吻锦棠的发尖儿,咬着牙道:“懂了否,在凉州,老子也只是这样沾了点儿荤。 罗锦棠,男人总憋下去可是要炸的,老子至少五六年没尝过肉腥子,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没你这般欺负人的。你要真不给我,明儿我就纳个妾回来。 离了张屠户,难道我还吃带毛猪,换个女人,难道不也是个日。” 锦棠在陈淮安面前,总归脑子不甚够用,此时忘了两人本就是个和离的关系,搜脑刮汁儿想了半天,道:“放屁,和离那夜,你还欺过我,丫头不也是那夜才有的,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三年,五六年,你可真够有脸的。” 她说丫头的时候,没有说‘我的丫头’,可见,至少在此刻,她的心里,把那孩子是当成他们俩的孩子的。 陈淮安咬了咬牙,在锦棠颊侧吻了吻,道:“起吧。” * 从今天开始,几口窖洞似的大窖里,红砂似的糯高粮就要开始发窖了。 封窖用的泥,也与普通的泥不一样。锦棠不可能在河西堡久呆,是以最重要的,就是教会这些人如何和封窖的泥。 和泥的土,极有讲究。普通的土用不得,得用观音土。 这观音土,又称糯米土,是一种黏性极好的土,炒热了它,再加上糯黄米汤搅拌,和出来的泥整个儿把窖密封起来,粮糟才会进入长时间的发酵。 锦棠自己和泥,还要给长工们讲观音土的来历,黄米汤的来历。 她向来善语,两只小手抚着一团泥巴,跪在窖门上一点点的糊着,回过头来,对与她一样,也是跪在地上的长工们说:“五谷也有它的灵性,糯高梁的价值比精米还高,酿酒是集这粮食的精华,也须得伺候着它的性子,你虔诚,它就出好酒,你若打马虎眼儿,粮食一样还你个马虎。 虔诚以待,这窖就能产出最好的酒来,徜若三年后我来此,尝到的酒味道不正,那必定不是你们没有用心,就是你们没有善待粮食。 父母生我养我,也得用粮食,不善待粮食,可是要遭天谴的。” 长工皆是附近的百姓,还有些从秦州来的,老康家的本家亲戚,初来时,因为锦棠年少,颇有几分瞧不起她。 但同吃同住,亲眼看她扎扎实实忙了五日,看她两只手又红又肿,脚上生满了泡,才真真儿叫她折服,此时全羞涩的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竖着两根手指:作者,这叫人干的事儿吗,我就不信你所有的男主都这样。 浣若:出门左拐,去看看玉公公,看看人家的态度,再看看你的态度。 (话说,为什么作者对于玉公公有种谜之热爱呢?) 第103章 孪生之喜 中午吃饭的时候,因陈淮安在,刘娘子特地蒸的米饭。 外面才起的鲜笋,和着去年的腊肉抄了,再有五月高的枸杞芽儿凉拌了,另有一大盆,用酒糟烧过的,弱水河里一尺长的大肥鲈鱼,香喷喷的一桌子。 葛青章昨天夜里还是曲里拐弯儿的,听老爹葛大顺托着驮工们带来的消息,说他考了秦州府科考第一。 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陈淮安居然能排在第二,而知府王世昆的儿子王金丹,能排到第三去。 这简直是,陈嘉雨一个少年神童,都没考上第三,王金丹却考了第三,葛青章怎么都觉得,这必定是陈淮安的作弊手段。 据说王世昆发现儿子科考居然能考第三,直接乐到痰迷,濒死之中惊坐起,派了人到凉州,正在哭求,请他回去继续读书。 “二爷的闱墨,据说同考官们无不称赞的,只是青章还无缘得一见,能不能今日在此颂读一番,叫青章也赏一赏,科考第二的闱墨?”葛青章慢斯条理吃着碗饭,挑眉说道。 锦棠直接停了筷子,不可思议的望着陈淮安。 她是死也不敢相信,上辈子给她考了个二百五的陈淮安,这一回能考第二。 毕竟,她觉得,他就是那种,给了答案抄也抄不好的差学生。 陈淮安放下筷子,沉吟片刻,道:“民为邦固,固邦永宁……”他思索着,逐字逐句,其实是背给锦棠听的:“……是以,君有道,其邦足以兴矣。” 葛青章皱了皱眉头,直觉这篇文章虽说也很精彩,但也不过中规中矩,没有他想象中的有华彩。是以,他皱了皱眉头,挑了筷子米饭,却并不说什么。 锦棠依旧端着碗,一双水兮兮的眸子,直勾勾的望着陈淮安。 便读的书不多,她也不可能忘了这篇文章。 这是上辈子,陈淮安考科时所答的考卷。当时,他觉得自己答的挺好,至少前二十名没问题,回来俩人躺在一张床上,边干事儿,他边得意洋洋的背着文章。 难得有一回,他不背淫诗,也难催情,就是那一回。过了两辈子,锦棠依旧记和清清楚楚。 “这是科考第三名,王金丹的答案。”陈淮安说道:“吃饭吧。” 徜若他不是陈澈的儿子,徜若没有从齐梅到陈杭,再到张宝璐,从上至下,十面埋伏着的围追堵截,上辈子他的文章便取不到第二,也能取第三的。 奈何他上辈子从未在这些事情上用过心,丈八的灯台,在别的事情上慧眼如炬,却每每对于身边人容之纵之,疏于观察,荒废,蹉跎了一世。 至于流落到幽州,落迫而亡,真真儿的,一点也不冤。 锦棠抿着唇,挟了块鱼起来,细细儿的挑净了刺儿,轻轻搁进陈淮安的碗中。 仨人同桌而食,葛青章瞧见了,也只当没看见,别过脸去,默默刨着自己的饭。 * 物换星移。 日子要是过的顺心了,快起来也真是够快的。 锦棠回到渭河县的第三日,康老夫人便花了好大的代价,请县公张其昌为媒人,到罗家酒肆来提亲。 请县太爷上门给一个寡妇作媒,也不知道她究竟花了怎样的代价。 总之,葛牙妹正在楼上因为孕吐而天昏地暗了,听说县太爷上门作媒,吓的从床上差点滚下来,连孕吐也不吐了,叫锦棠扶着就下了楼。 这时候她的腰身已经很显了,又还是大夏日,为了掩腰身,特地穿了件厚实衣服。 如今正是朝廷中兴之时,边关战事不繁,又还风调雨顺,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所以朝廷不鼓励贞操牌坊,倒是鼓励寡妇再嫁,毕竟再嫁就要生孩子,生出孩子来就是劳动力,于朝廷,于百姓都是好事情。 而且,罗根旺去了已有半年,这时候葛牙妹便再嫁,亦是合情合理。 葛牙妹舍不得俩孩子,而锦棠又催促着她嫁,无奈之下,两相协议,她不准锦棠和离,还要她把陈淮安也容纳到酒肆里头,这样子,家里有个男人顶着梁柱,葛牙妹方才好放心出嫁,住以康家去。 唯独她的孕身是个问题,但康老夫人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于生意场上通透圆滑,办起这些事情来,也是滴水不漏。 儿子终于有了后,管她是不是寡妇再嫁,总归肚子大了,生出来是自家的孩子。 所以,康老夫人临时从自己的娘家扬州府,调了一个年约三旬的胖婆子过来,伺候,照料葛牙妹的起居。 这胖婆子站到葛牙妹的身边,葛牙妹也就不显得胖了。再兼喜服制的宽大,至少出嫁这日,扶着上花轿的时候,还没人瞧出来葛牙妹的孕身。 嫁人之后,又面临着再一重的难为情。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就腹鼓如箩,比别家眼看临盆的妇人肚子都还大。嫁人五个月便生孩子的当然少见,要是出门去,肯定要叫人说是道非。 不过,康老夫人也是早料到有此一着,是以,自打葛牙妹嫁过来,就让她在商栈隔壁的独门小院里单独居着,只派了春娇并几个得力,嘴巴又严的大丫头贴身伏侍,如此一来,做了康家少奶奶的葛牙妹,就不必出门,到街面上去行走了。 如此,人们虽说好奇,却也没人嚼她的舌根子,毕竟葛牙妹深居简出,无人知她怀孕,也无人知她即将生产。 至于孩子生下来的事情,车到山前自有路,谁管哪个呢。 又是一年腊八,厨房里正在煮腊八粥,葛牙妹瞧着天将欲雪,正在给念堂衲一双棉鞋。 爹死娘再嫁,锦棠大了,还成了亲,倒也无甚,最可怜的是念堂,前天她偶然把念堂叫来,见孩子一双棉鞋太小,自己用剪刀剪开了鞋面,剪开之后,又自己拿针线补补戳戳着缝了一缝,孩子手上叫针戳了几个大洞。 男孩子长的快,一双鞋也不过穿一季,见葛牙妹两只眼睛的瞧着,还连忙解释说:“娘,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还能穿很久的。” 葛牙妹虽说嫁了个首富,康维桢也在她嫁过来的头一日,便把全数身家的钥匙都交给了她,可毕竟康家的钱,她不敢拿去养罗家的儿子。 是以,她正悄悄儿的,给念堂做鞋了。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儿,葛牙妹立马把针线一搂,放到了床顶上。 妇人孕期忌动针线,据说动了针线,要生豁唇的孩子。 康维桢拍打着躺在的雪走了进来,将山羊皮的裘衣丢给跟进来的老嬷嬷,便见葛牙妹歪在枕头上,闭着眼睛,睫毛颤的那叫一个疾。 他身量高,抬头看了看床顶的针线笸,笑了笑,随即坐到了床侧。 “你这肚子,怕就这几日了吧。”说着,他手抚了过来。 葛牙妹连连点头,却依旧闭着眼睛。真要再生一个,她就离念堂更远了,可是肚子不由人,眼看,肚子里这个也要出来了。 “据说渭河县的风俗,想要胎儿生的顺,得请个八字齐全的孩子来压床,才能生的顺,生的稳,我特地去了趟酒肆,找了个压床的孩子来,伴你睡上几夜,这几夜我就守在外头,如何?” 葛牙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事儿,只听耳畔有个孩子叫了声娘,睁开眼睛,念堂穿着整整齐齐的绸面大棉袄儿,脚上也是崭新的棉鞋,就在床前站着。 确实妇人产前都有压床的风俗,但是,一般都是找四五岁,身体健康又虎头虎脑的孩子来一床睡两夜,念堂都八岁了,未免太大了点儿。 葛牙妹顿时也明白,康维桢是见她这阵子总思念儿子,变着法子的,把儿子给她叫来,让她好和儿子相处相处了。 康维桢许是怕自己相貌太过年青,压不住十七的女儿,八岁的儿子,如今特地蓄了长须,倒比原来更加斯文儒雅,站起来笑了笑,他将屋子留给葛牙妹和念堂,走出去了。 葛牙妹与念堂本已离了心的,因为几夜同睡,躺在一张床上说话儿,倒是慢慢儿的,比原来罗根旺在的时候,亲了许多。 这个儿子,生在她和罗根旺关系日渐败坏的时候,又因为罗根旺器量小,总是在孩子面前说她的坏话,而她又因为大房的欺压,总是把气撒在孩子身上,造成个敏感,内向的性格,便锦棠,也因为大他太多,总走不进他的心里去。 这天夜里,三更半夜的,葛牙妹总也睡不稳,但她向来是个省事的性子,忍着还不肯叫人。 念堂于梦中爬了起来,环上葛牙妹的肚子,迷迷糊糊道:“娘,两个弟弟怕是要出来了,快叫康山正请郎中吧。” 因为葛牙妹的胎身要瞒,便请郎中,稳婆,也是康维桢远远儿的从秦州府请来的,这时候再去请,至少得一天的功夫才能来。 要说也是险,大雪连天的,听了这话,康维桢立刻亲自出门,骑着马冒着风雪,到秦州府去找郎中。 到了次日下午,康维桢才把稳婆和郎中带来,稳婆甫一进门,葛牙妹已经发动了。 大约也是念堂压床压的好,一前一后,两个大胖小子,用产婆的话说,前头一个还好,后面这个有些憋着了,若非葛牙妹前面生过两个,后一个是险难保住的。 锦棠冒着清晨的雪赶到康家的时候,两个襁褓,里头两个眼睛明碌碌,圆亮亮的大胖小子,软嫩的跟用糯米捏成的似的。 两辈子,锦棠最爱的就是孩子,她自己无福,一回回吃着药汤子,坐着空月子,将俩孩子一左一右抱到怀中,瞧葛牙妹那欢喜的样儿,也是喜的什么一样。 想想上辈子提篮里盖着白布的女儿,又难过的恨不能嚎啕大哭上一场。 从康家出来,又是漫天弥漫的大雪。 锦棠想起去年的这时候,自己还在为了五千两的印子钱而苦苦挣扎,还在为了娘不必死在酒肆门外而抗争,这辈子,总算好多了。 只是,站在酒肆门外,想起上辈子漫天风雪之中,掀开提篮上的白布,满身麝香的那个孩子,她依旧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甫一进门,在守店的葛大顺也是喜孜孜的走了过来,搓着手道:“生了,真还是双胎儿子?” 锦棠笑着,狠狠点头 葛大顺冲了杯炒米茶给锦棠,在崭新油亮的木地板上跺着脚:“苦尽甘来啊,你娘可真真儿的苦尽甘来,想她当年在葛家庄的河丸里玩泥巴的时候,谁又能想得到,她会有嫁进大户人家,做少奶奶的一天。” 第104章 云豆窝窝头 锦棠笑着呷了一口热热的炒米茶,说:“谁说不是呢?” 接着,她又道:“如意了?还在窖子里头?” 说起齐如意,葛大顺又是一阵笑:“不亏她爹是个半脑筋,如意那丫头实在不像齐家人,简直跟个傻子似的,也是可怜,如今还在窖子里忙着了,忙完了也不出来,还得我给她送饭下去。” 锦棠道:“不怕,牢狱她都熬过来了,流言事非算得什么,她会熬过去的。” 齐如意当初是和齐梅一起下的监牢,因她也是苦主,锦棠打点着把她给救了出来,如今就在酒肆里帮忙,不过,因为渭河县的人说她就跟说戏一样,齐如意脸面上过不去,如今就跟个隐形人一样,除了天黑,不出酒窖。 葛大顺笑了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了重新拿黄花梨木打造过,畅亮无比的大柜台,从一排排摆着的,各式各样的,蜜色,沉潭色,古香色的酒坛子之间,抽了只檀木匣子出来,笑道:“这是州府王大人送来的,说是朝廷之中有人送给你的,也不知是甚好药,用这样名贵的匣子装着。” 锦棠笑着接了过来,嗣育丸,陈淮安替她从二皇子,如今的太子朱佑镇那儿讨来的。 原本,朱佑镇给了二十丸,她一直攒着呢。 据说这丸药于妇人的宫房,是个筑基累壁的过程,所以,药只要吃起来,就停不得。按理来说,只要坚持不辍吃上半年,于女子来说,有逆龄再生,鹤发转童颜的功效。 锦棠上辈子统共吃了六十丸,就把孩子怀到了八个月,徜若不是黄爱莲天天用毛壳麝香,是可以生下来的。 所以如今她并不敢吃,只是攒着,要等至少集够六十味,才敢吃。 锦棠也不过十八,倒不求逆龄,也不求能鹤发童颜,唯一一点就是它能替自己改善宫巢环境,叫她今生还有望能做回母亲。 揭开匣子,一枚枚蜡封过的丸药,外面用薄如蝉翼的金泊包裹着。 这是真金,捶成薄如蝉翼的金片,继而包裹着蜡丸,捏开蜡丸,才是一枚又一枚,褐黄色的药丸子,锦棠因为上辈子吃过,熟知这药丸的气味,口感与药性。 只需一嗅,锦棠便觉得不对劲儿。 因为上辈子,叫麝香把她给害了,对于麝香,冰片,白芷这类的药材也极其的敏感。这药,与她藏着的二十味之一比,仅气味就截然不同,浓浓的一股麝香味。 须知,麝香,正是一味凉药,可以活血化淤,行血催产。 若是本元培固的人,倒还罢了,像她这等气血本就不足,先天禀质弱的人,若是不小心服用了,只怕行血下淤的,连月信都得崩了去,弄成个彻底的宫寒,这辈子都别想有孩子了。 眼看三月开春就是乡试,陈淮安和陈嘉利这等成了亲的考生,都被康维桢勒令着住进了竹山书院,为的就是怕他们脑袋要开小差,回家跟娘子亲热多了,脑子用不到读书上,要清心戒欲,安心备考。 所以,锦棠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陈淮安了。 原本,她还以为是朱佑镇给陈淮安的药,但显然,这药是有人钻着空子,递到她这儿,害她的。 锦棠深吸了口气,这熟悉的味道,带着敌人的味道。 她改变了自己的处境,改变了母亲的人生,但改变不了的是与黄爱莲的相遇。 这个上辈子害她失去最后一个孩子的女人,这辈子来的更早,更快,而且,还是借着她最想要的药,就来了。 深吸了口气,锦棠揣着一匣子嗣育丸,进了后院。 在从河西堡回来之后,她卖掉了十亩田地,将整座院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如今后院阔朗展亮,便她自己也有了一间新的闺房。 暗夜,无声的雪,锦棠推开窗子,坐在窗前,将匣子摆到眼前,拉过一张宣纸来,继续修改着,自己酒坛子的款式,从五年,到十年,再到五十年的窖藏之坛,坛坛价格不一,口感不一,当然,外包装也绝不一样。 随着锦堂香在秦州的走俏,渐渐儿被人带到过了关山,带到了西安府,如今连西安府,都有锦堂香在售。 于是锦棠开辟了一款又一款,从五百钱,到一两,再到三两银子的酒,如今真正的,从走质,进展到走量了。 她每日忙碌而又充实的,就等着上辈子的仇家寻上门来。 * 事实上,黄爱莲来到秦州府的时候,已经是次年的秋桂飘香的八月了。 她先到西安府,此时,正值三年一度的,秋季乡试之时。 位于西安府东南的贡院,三年一开,三年时间,其间就连每间考房之中,都已长满了荒草,蛇虫鼠蚊,更是一群一群,横结其中。 但是,进了这贡院,考过乡试,只要能于几百名举子之中脱颖而出,就是一名举人了。 凡为举人者,朝廷赐供的禄梁,各地商贾大户们孝敬的财物,足以让一个贫到家徒四壁的穷秀才,一跃而成为乡里的富户,而三年后徜若能在京城考中会试,进士之身,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似锦的前程,将伴随他的一生。 黄爱莲就在贡院门外,一辆精致无比的马车上坐着。 阿昌和阿易,那两个曾经的小奴子,在两年前,朝廷剿灭白云楼的时候,给她送出去顶罪了,如今跟在她身边的却不是空有美貌,娇的跟朵花儿似的小奴子,而是一个叫做薛才义的盛年男子。 这男人原是个在崆峒山出家的武僧,据说一根禅杖打遍天下无敌手。 黄爱莲上山,与他相对而坐,论了一夜的道,他就下山,还俗,跟在黄爱莲身边,为奴了。 “才义可曾见过鱼跃龙门?”黄爱莲一件白色纱衣,下罩着沉潭面的纱裙,腕上两只翠玉水亮的镯子叮咚作响,侧首,问盘膝僧坐在她身边的薛才义。 薛才义摇了摇头。 虽说跟着黄爱莲,但这和尚从未断过修行,他只是,倾慕于她的满腹诗书,并才华而已。 “我见过。”黄爱莲道:“在从壶口跑哮而下的晋陕大峡谷中,黄河水仿如暴怒的腾龙一般嘶吼着,尖叫着,奔腾而下。而三尺长的大鲤鱼,逆瀑布而上,跃上禹门口,便会化作腾龙,着青云而直上,升仙而去。 才义啊,人是半神,半兽的物种,有神的思维,却有兽的身体。但兽是纯粹的,纯纯的兽,正因为他们纯粹,才能专心修行,化羽登仙。不过,话又说话来,今日,这座贡院,于这些秀才们来说,恰是他们的龙门,是腾然直上,还是安然作一条永不能翻身的咸鱼,皆在今日了。” 薛才义与很多很多的俗人一样,膜拜于黄爱莲这不凡的谈吐,垂首道:“姑娘说的极是。” 黄爱莲撩起窗子,遥遥望着一个个的考生,红唇轻掀慢启:“不过,那条跃龙门的鲤鱼咱们要慢慢抓,如今,咱们先去拿咱们的酒肆吧。” * 马车随即启程,摇摇晃晃驶出城门,一路往秦州而去了。 此时不过清晨,沿街不停的有人在叫:“豆腐包子,荞面饸饹,刚出锅的鲜饸饹。” 陕西行省,虽说是边穷地区,却囊阔了整个大明一半的疆土,在此考试的多为外地举子,准备干粮是他们的长巷,几乎人人都背着一只大褡裢,在门前等着搜查,检视。 而贡院门口的衙役们,细到连每一只馍都要掰开,细细揉扭,看其中是否夹带了小抄。一整只的馍,叫他们掰完,就成碎片了。 连考三日,吃住宿都在这贡院之中,而秋季食物易坏,为了到第三日还有吃的,考生们带的都是不易坏的杂粮。 因为葛大顺在锦棠的酒嗣中做事,锦棠给的工钱宽裕,而葛青章每每替锦棠绘坛贴,她也会给一笔不菲的报酬,所以葛青章的手头,如今也不算紧窄了,难得今日穿了件没补丁的衣服。 他和陈淮安,嘉雨的干粮,皆是锦棠准备的。 她前日到西安府,来跟这边的酒楼谈合作,昨日在客栈中顺带就替几个人蒸了糜谷面的窝头,又炒了一人一大包的熟豆面,供俩人在考房之中食用。 本来俩人一前一后,后面跟着陈嘉雨,以及王树卿等人。 掰馍这一手,葛青章早听说过,陈淮安却不知道。 等掰馍的时候,葛青章的窝窝头里面搀杂着煮好的云豆、核桃、花生,芝麻糖,外表虽糙,竟是个十分奢侈的东西。 一枚枚掰开,大约连衙役都不曾见过这样精致的窝窝头,再瞧葛青章身长玉立,面貌清俦俊美,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秀致男子,笑着将窝头重又和上,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美人爱英雄,您这窝头实在蒸的别致,秀才老爷,小的提前祝您前程似锦了。” 葛青章拎起褡裢,侧首,在陈淮安耳边低语了一句:“你仍旧在我隔壁,徜若真的没把握,就敲三下壁板,只要我会的,必定倾囊以授。” 这清秀白净的表哥,挑衅一笑,眸色仿似藏着水光,转身,进门去了。 因他的窝头形样比葛青章的难看,还粗,笨,形样蠢,陈淮安只当锦棠给葛青章蒸了天下难得的细窝头,给自己的只是些粗粗笨笨的糙窝头,气的脸都绿了。 等衙役掰开他的窝头,里面倒是没有云豆花生和核桃仁儿,但是每一只圆圆的窝头,中间全是空的,里面加着的,是先夹杂着各种香料腌制过,再脱去水份,然后烤成干儿的牛肉干儿。 皆是最精最细的小牛犊肉,远远闻得一股五香辛辣之味。 他不喜吃甜物,倒是对牛肉干儿情有独钟,偶尔写文章时需要琢磨,嚼一口牛肉干儿慢慢儿嚼着,文思泉涌,文章也就出来了。 酒肆的生意格外的忙,锦棠昨夜到二更时还在蒸窝头,今儿一早,在他们入考场之前,就已经返城,回秦州了。 罗家酒肆如今已是整个秦州第一大的酒坊,锦堂香酒遍销于整个西安行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日进斗金的罗家少东家,百忙之中,半夜蹲在灶房,蒸蒸煮煮,亲手替他们治干粮。 想起她昨夜蹲在灶前,瘦瘦的背影,陈淮安遥遥想起上辈子,乡试的时候她似乎也替他这样蒸过窝窝头,可惜他昏昏绰绰,连窝头是什么味道都给忘了。 陈淮安故意慢了一步,便见身后嘉雨的窝头给衙役掰开,里面加着的是煮熟了的板粟,并咸蛋黄儿,如此一个,能抵得了半天的饿。 她的细心,也算天下难得了。 嘉雨似乎格外的高兴,故意追了几步,咬着红唇,道:“二哥,嫂子这窝头,蒸的正和我意。” 陈淮安笑着唔了一声,摸了把这孩子的脑袋,遥遥望着嘉雨找到了自己的考房,才去找自个儿的考房了。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锦棠蒸的窝窝头,我的独一份儿哟。 嘉雨:呵呵。 黄爱莲:传说中的茅台,我来啦。 罗锦棠:呵呵! 黄姑娘的每一次作妖,都要伴随着锦棠的再上一层楼哈。 第105章 猫鼠游戏 眼看仲秋,正是丹桂飘香之时。 渭河县傍着一条渭河,是个物饶地丰,瓜果繁多的地方。 锦棠甫一从西安府回来,洗了把手,换了件碧青色的真裰儿,便急蹭蹭儿的跑到康家商栈隔壁,去看自已两个已有十个月大的,弟弟。 两个大胖小子,一个叫宣堂,一个叫芷堂,虽说姓康,可俩孩子的名字后面全缀着个堂字,如此一来,与锦棠和念堂倒是一脉相呈,康维桢于这方面,算得上细心了。 虽说就这么两个才口水涎涎四处乱爬的小家伙,于葛牙妹来说,却是最大的靠山。 双胎儿子的喜讯,终究盖过了流言,渭河县的人们便暗地里嚼几句舌根骂几句,当面见了葛牙妹,谁不要称一声二少奶奶。 她如今不必经营酒肆,专心照料两个孩子,倒是比锦棠从容了许多。当然,孩子也不止她一个人照料,就在她生了双胎儿子的当日,康老夫人几乎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人全都派了过来,宁可自己无人可用,也要保两个大孙子无闪失不是。 所以,葛牙妹瞧着丰盈了不少,三十多岁年纪,肤色粉白,八月中的微凉天儿,一件宝石青织团花的薄褙子,头发松绾着,坐在廊下逗孩子。 青墙红柱,两个白嫩嫩的小团子,葛牙妹唇齿含笑,远远儿瞧着当真卷轴一般。 锦棠急吼吼的进门,抱起老大宣堂先亲了一口。 这俩孩子生的并不像,宣堂是老大,性子温默些,芷堂是老二,更爱哭一点。 “瞧你瘦成这样儿,这一趟苦坏了吧?”葛牙妹说着,唤了春娇来:“快,给大姑娘弄碗热茶来,如今天热,不能给她加红糖,拿冰糖冲一碗炒米茶,记得多放点儿糖。” 说着,葛牙妹就把锦棠搂到怀中,一捏,手腕也细了不少。 锦棠抱完了宣堂,弄了满身的口水,又去抱芷堂,这个生的黑一点,也丑一点,还是个爆脾气,一抱就哭,嗓门又大,不过在她这个姐姐的眼里,就丑,也丑的可爱,丑的可亲。 锦棠偏要逗他,拿舌尖点了点子炒米茶,哄他来试甜味儿,叫他咂巴到了,又不肯给,往他鼻尖儿上点了点儿,看他伸了舌头,笨拙拙的舔着。 “小时候也没见你这般亲念堂,到底女人有了年纪,就该有个孩子的。”葛牙妹试探着说道:“你和淮安,也该要个孩子了吧。” 锦棠跪在席子上,逗着俩孩子,笑着使劲儿点头。 她这几年东奔西跑的,总是一幅男人装扮,清秀俊气的像个小书生一般。就连罗念堂,喊起来,也不叫姐姐,而是唤她作哥哥。 葛牙妹虽说生了这么多孩子,但终归锦棠是老大,又还是她唯一的女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于锦棠,远比小的几个更疼爱,只是女儿大了,像飞出了窝的凤凰一般,她想疼,却总够不到她。 “你去西安府的时候,京里来了个大商贾,与咱家签了三百坛子锦堂香的价单,预付了一百两银子作订,银子我替你收着,你看,酒何时能灌装出来,估计明后儿人家就要上门来提货了。” 葛牙妹说着,起身,从屋子里拿出一只匣子,于中间抽了一张一百两面值的银票,递给了锦棠。 锦棠眼尖,早发现匣子里别的都是上千两面值的大额银票。 康维桢的全部身价可都在这匣子里装着呢,不过葛牙妹到底二嫁,就算生了孩子,也只是个管帐的,不敢乱花他的钱。 锦棠笑了一笑,道:“好,我会提早灌装的。” 她直觉,这订单当是黄爱莲的人干的。但是,她想不到的是,自己从去年就在候她,黄爱莲真能沉得住气,将近一年后才来,一来,就是三百坛酒的大订单。 而黄爱莲千里迢迢,盯上她的酒肆,或者说她这个人,究竟为的什么,锦棠迄今为止还没搞清楚了。按理来说,当不仅仅是个陈淮安那么简单吧。 她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光人物,虽说相貌不算绝色,但因其谈吐,以及经商的能力,还有一个作首辅的爹,可以说满朝文武,只要是男人,无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苦而执著的,想打倒她这么个寂寂无名的酒家女,到底是为的什么呢? * 回到家。 齐如意和葛大顺,如今是在酒肆里常呆的两个。 不过,齐如意可不要锦棠的银子,也不记锦棠的情,她只当是陈淮安容留的自己,如今一门心思,认定自己是陈淮安的妾侍,便帮锦棠,也是妾侍的本分,毕竟妾侍,就得服侍主母嘛。 锦棠迄今也没给过她好脸,进了酒窖,她先抿唇尝了尝酒,断然道:“这粮砂已经絮了,味儿都淡成这样了,还蒸它作甚,熄了火,做饭去。” 齐如意默默儿望了锦棠一眼,起身出窖子,似是准备要去做饭,忽而折身回来,怯怯儿问道:“二爷该进考场了吧?” 锦棠道:“进了。” 齐如意深深点头,又问道:“二奶奶,考完,二爷就回来了吧。” 锦棠摇头:“大约不会。等考完了,只要能中举,明年三月他就要入京,参加三月的会试,再回一趟渭河县,会耽阁时间的。” 齐如意似乎格外的失望,轻轻哦了一声。 锦棠看她也是可怜,这脑子直闷闷儿的大姑娘,上辈子叫齐梅捉弄了半世,也不知最后怎么样了,总归,过的很不好。大约也是脑子太呆的缘故。 不过,她的心是好的,人也实诚肯干,所以,锦棠没想叫她做陈淮安的妾,徜若郎有情妹有意,她倒想着让齐如意嫁了陈淮安,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瞧齐如意如今的样子,春心萌动,一颗心全在陈淮安身上呢。 共同在酒肆里生活了一年多,锦棠为着上辈子而心如止水,也一直暗中给齐如意和陈淮安机会。 但是陈淮安见过的女子太多,将来与他有缘份的,黄爱莲是个响当当的大财主,陆香香人善心美,天真的就跟只小白兔子似的,锦棠瞧着齐如意一番痴心,也是由衷的可怜她。 想帮她,但又觉得,真让她跟了陈淮安那种浪荡子,怕是害了她。 “你再苦上一阵子,等咱们京城的酒坊要开时,我送你去京城,到时候你还可以接着伺候他。”锦棠一笑,道:“但你如今得把心思放在酒窖里,放在酿酒上,酒酿不好,你就永远呆在渭河县,哪都不许去。” 齐如意比之原来瘦了许多,整个人,跟锦棠颇为神似。 她红着脸,狠命的点着头。 据说竹山书的学生们每每开玩笑,总问陈淮安,熄了灯之后,究竟分不分得清侍寝的是妻还是妾。 抑或两个一床同滚,谁先谁后。 他的身板儿,夜御两女当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 且不说这里一个娇娇小妾还盼着陈淮安施点雨露恩泽,春怀跃跃。 且说另一头。 齐梅的妹妹齐蜜,自打齐梅被关进牢里之后,就回到渭河县,掌管起了自家的生意。至于齐梅,如今还在牢里关着呢。 因为姐姐这份大仇,她对于罗锦棠,可谓是恨的咬牙切齿。 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喽。 所以,黄爱莲到渭河县,所接待她的正是齐蜜。 黄爱莲几乎算是,一路跟在罗锦棠的身后到的渭河县。 锦棠欢跃跃的往康家跑,去看两个孩子时,黄爱莲白衣罗裙,头戴幂篱,就在路边站着,看锦棠笑着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 两年不见,罗锦棠倒是一丁点儿都没变,还是她在凉州初遇时少年郎的神彩相貌。而手腕上,赫赫然的,还戴着她送的那串青金石串珠。 这串珠,是当初黄爱莲想要收罗锦棠为已用,给自己在京城做个暗娼时用的。她居然就那么大摇大摆的,挎的手腕上。 只须看上一眼,黄爱莲就气的几乎要晕过去。 真真儿是打猎却给老鹰啄了眼,她当时怎么就没发现,这相貌标致又妖艳的女子,居然就是陈淮安那个一生无子,传言还泼辣无比,最终却也能得陈淮安同穴而葬的妻子。 * 如今,比之两年前,京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已然病重,眼看大行,而二皇子朱佑镇如今已被策立为了太子,就只等继位了。 陈淮安的生父陈澈也于一月前起复,先到国子监做起了祭酒。国子监并不是个实权差职,但是,大明几代首辅都是从祭酒的位置上提的。 所以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淮安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至于陈澈其人,如今正值四十岁的盛年,年轻时本就貌冠京城的,一回贬谪苦旅,于他来说仿似踱了层金一般,为他蒙上了一层风霜刻成的睿智,再兼国子兼祭酒的清高之职,真真儿的,满朝文武,数他独占风华。 黄爱莲通读历史,早知道陈淮安将有入朝为辅的一日,也知道她父亲黄启良终将退出历史武台,而陈澈也终将上位,成为首辅。 是以,早在京城的时候,她就跟陈淮安的生母陆宝娟结成了莫逆之交。 至于陈澈本人,张扬而不狂妄,风流却不下流,貌似潘安,稳如泰山,为人亦正亦邪,正值醇和如酒的年纪,看似虚怀若谷,实则野心勃勃。 黄爱莲与他也是倾慕已久,几番刻意的相遇之后,如今渐渐儿的,可以做他的红颜知已了。 黄爱莲叫锦棠玩弄过一回,如今抱的,亦是同样,玩弄罗锦棠的心。 毕竟这天下无脑子的愚蠢美人们实在太多太多,而她黄爱莲,智慧与美貌兼具,向来,都是能玩弄到,这些无脑美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团团儿转的。 作者有话要说:罗锦棠:来来来,看看最后谁玩弄了谁,2333 第106章 争风吃醋 夜来,锦棠拿着这张据称是京城来的,三百坛酒的大订单,给自己煮了一壶青梅黄酒,便坐到了桌前。 北方少酿黄酒,因它度不够烈,太温和,性情粗狂的北方人,受不了那个淡味儿。 但于锦棠来说,这种淡而温和的酒,不能醉人,还能叫她有种陶陶然的舒服劲儿,夜里呷上两盅儿,无论作什么,脑子清明又舒适,躺到床上,还能睡个好觉。 这份订单,初看也无甚,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张订单而已,填了货品,交了订金,约定好出酒时间,也就完了。 落款,是葛大顺沓的她的私戳。 购酒方,写的是薛才义。 这名字莫名的熟悉,不过锦棠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但想来,也不过是为黄爱莲出头的墙头鸟而已。 黄酒味淡,青梅的酸恰能提黄酒的味儿,佐之清甜而香,一盅抿尽,锦棠也看完了订单,无甚奇异之处,遂准备把这订单收进匣子里,然后便洗脸涮口,上床睡觉。 取匣子的片刻,订单叫她袖子一带,带到了灯前,订单卷起的瞬间,上面似乎有字迹忽隐忽现。 锦棠立刻把订单捡起来,字迹又慢慢变淡,似要隐去。她往灯前一凑,字迹又浮现了。 果然,在订单的下部,另有一行字:徜不能于八月十八日前交割三百坛酒,罗家酒肆,愿以酒肆里的老酒、酒槽、酒具,以及所有的地皮而抵,赔付损失。 黄爱莲下的绊儿,就在这张订单上。 隐在订单上的字儿,她瞧不见,但等那薛才义到了,他会用独特的方式叫字显现,到时候,白纸黑字,就是证据。 而订单一式两份,葛大顺又都压上了罗家酒肆的戳儿,一并锦棠的私戳。今天已是十六,后天灌不出三百坛酒来,罗家酒肆,就得归到薛才义手中去了。 将订单压下,锦棠望着窗外一轮饱满金黄的明月看了片刻,闭眼想了半晌,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了五斗柜,从里面掏出几枚银锞子来,又从厨房里捡了一盒点心,水果出来,装了满满的一食盒,出了罗家酒肆。 月挂中天,河光辚辚,她先到后门上,于黑暗中静静站了许久,便见有个光头的男人,一直在河畔踱着步子。 这是有人在监视酒肆了。 锦棠于是悄悄儿的,下了酒窖,从酒窖出砂的小门上出了酒肆,一路往渭河县大衙奔去。 *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叫牢役们放锦棠进监牢。 把侄女送给傻弟弟奸污,还弄出孩子来,又弄死孩子,这种重罪,任凭齐蜜能够伸手遮天,也无法把齐梅从牢里弄出来。 不过,齐梅有县衙大牢里有处单间儿,住着倒是颇舒适的。 三更半夜的,锦棠进了牢房,先斟了一盅青梅酒,再递了一块点心给齐梅,叫了一声母亲。 齐梅在牢里呆了两年,一开始还差点叫牢头狱霸们给活吞了,直到后来陈淮安看不过去,上下打点,她才能有这单间住着,如今自然精神不好。 她一时没认出锦棠来,揉了半天的眼睛,才道:“这竟是锦棠,我且问你,乡试考过了否,我的嘉雨考的如何?” 齐梅身上背着罪,若非陈杭的为国而殉,陈嘉利兄弟几个的功名都要被革的。所以入狱之后她收敛了不少。 但她不肯吃酒,接过点心咬了一口,道:“酒这东西,黄汤馊水儿的,我不吃它。” 锦棠道:“我记得母亲三番五次想要我的酒肆,您既不好酒,为何那般执著的想要我的酒肆?” 齐梅似乎不想说。 锦棠直接道:“是黄爱莲吧,首辅黄启良之女黄爱莲,她让你来买我家酒肆的?” 齐梅本也不过五十多岁的妇人,满头白发,仿如七十妪,她躲闪了片刻,似乎还想抵赖来着。 锦棠断然道:“你要实言以告,或者我会让齐如意出面,到县衙为你求请,把你早点放出去,徜若你还想耍心机,就老老实实,给我在牢里呆着。” 果然齐梅怕了,捧着块点心,连连儿的点头。 …… “黄姑娘说,罗家的酒,其味似五十年的茅台。而当今皇家,以吃酱香酒为贵,徜能卖到皇家,不至千百倍的利润,更可观的,是她将拥有一群无比忠实的老顾客。”齐梅知道的,也就这有这么多,从脑子里搜刮了许久,她吐了这么两句出来。 锦棠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转身便准备要走。 齐梅扑拉拉的冲了上来,攀着木柱道:“锦棠,跟嘉利说一声,把翠娥家的大姑娘抱来叫我看上一眼,我这儿有淮安给的银子,叫我看眼孙女儿,我会给孩子钱的。” 齐梅当初害着葛牙妹蹲大牢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会把这牢底给坐穿。 陈嘉利和刘翠娥生了个大丫头,眼看满一岁了,齐梅无福,出不去,当然就见不到。 黑暗,潮湿,弥漫着股子臭气的牢房里,端着一只烛台的罗锦棠披着本黑的披风,昭君帽罩住了半张脸,烛光只齐梅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精致秀巧的下巴,红唇微抿,她似是想说什么,终究也不过顿得一顿,转身便走。 三更半夜的,齐梅仰天一声嚎哭,拍着门柱这才发起疯了,尖声的叫着:“放我出去,我家相公可是为国而殉的国之重臣,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快放我出去,我要见我的儿子,我的孙女……” * 从牢里出来,综合上辈子对于黄爱莲的所知所见,锦棠终于捋清楚了此事的来龙去脉。 上辈子,黄爱莲在京城开着一家叫做白云楼的酒楼。 在她的酒楼之中,专供一种叫做茅台的酒,陈淮安也曾吃过,还大赞其酒的味道醇厚绵柔,有罗家酒的风味。 不过因为葛牙妹的关系,他甚少提这些事罢了。 但是,如今再想,上辈子在葛牙妹死后,黄爱莲应当是接手了酒肆,并带走了罗家几十年所攒积下来的全部的老酒,才在京城假借茅台之名,以酒为媒,为自己开创了一番事业。 开国百年,皇室勋贵们便是京城最大的用酒户,而皇家,向来吃的都是酱香酒。 锦棠犹还记得上辈子听人说过,就连皇帝朱佑镇时不时都要亲临白云楼,吃上几杯味香而醇的茅台。 世人都说,黄姑娘睿智博学,有大家之财,连清心寡欲,后宫妃嫔都甚少沾染的皇帝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偏她还冷然拒绝,因为嫌皇帝三宫六院,不能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彼时京城,人人都称黄爱莲一声黄大家。 殊不知她所仰仗的,非是自身的魅力与才华,而是罗家酒肆里那一坛坛,价值堪比千金的老酒。 而男人们,非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是,锦堂香的香气,与口感之下。 两辈子的敌人,锦棠只当不过争风吃醋,她想要陈淮安那个男人,却原来,黄爱莲看上的,是这酒肆之中她最宝贵的财产,老酒。 回到酒肆,锦棠悄悄转到后门,便见月下,那光头男子依旧在河畔徘徊着。锦棠只得依旧,从出粮砂的小门下地窖,再上到院子里,回房。 * 一早起来,打杂的长工们就全来了。 因东家是女子,这罗家酒肆雇的长工也全是些妇人们。 葛大顺在酒肆里呆了两年,反而越来越年青了,倒是颇得这些妇人婆子们的青眼,都爱与他取笑几句。 而葛大顺又是个喜欢说笑话的性子,跟这个说两句,又跟那个说两句。 锦棠吃罢了早饭,将头发高高一束,要下窖了,瞧着葛大顺又在跟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聊天儿,对齐如意说道:“大舅再不改改,恐怕我家舅母就又要打上门来了。” 要说葛大顺家娘子张氏,稍有不顺心就要打上门来一回,闹的人仰马翻的,不过为了葛大顺和葛青章俩个,锦棠也只得忍了。 下了酒窖,浓浓一股酒香。 眼看到了新一轮下砂的时节,又还要赶着调一批三百坛子的酒出来,大槽整个儿开开,一大缸一大缸的酒液倾倒进来,这就要调酒了。 不一会儿,葛大顺蹭蹭蹭的跑了下来,于堪比小湖泊一般,用巨石与米浆垒砌起来的酒槽边走了过来,脚上都未换过鞋,罩过套子,就到了酒槽边。 锦棠于别的方面向来宽容,但唯独对于进酒槽,要求苛刻到长工婆子们几乎要发疯。 她不准人穿着鞋子进酒槽,便就算光脚,也必须得在外面拿着胰子,把脚洗的干干净净,才来进来。 而酒槽周围,除了她自己,外人是绝不可以靠近的。 “大舅,你也是咱们酒肆里的老工人了,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说,你带着灰尘进来,污了我的酒可怎么成?” 葛大顺摸了把脑袋,连忙退了出去,于外面说道:“锦棠,景德镇来人,说原本该今儿到的坛子在半路上遇到的马帮,瓷坛全都打碎了,坛子,只怕得延期才能给咱们。” 锦棠闭了闭眼,大概也能猜得到,这依旧是黄爱莲的手段。 第107章 东家耍诈 锦堂香如今已经开辟出了五个酒品,每一种酒品的坛子,都罗锦棠自制的坛型,然后在景德镇烧制,最后运到渭河县来。 因为是由陶器坊负责送货,坛子碎了,还可以再烧,锦棠并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但是三百坛子最上品,一坛三两银子,合计下来,就是九百两银子。 这是一笔巨款,徜若不能按时交货,京里来的贵客肯定会要求赔偿。 转眼就是交货的日子,而这订单,还是从葛大顺手里出的,葛大顺愁了一夜又一夜,早晨起来,白头发都添了不少。 酒肆唯独能够做倚仗的康维桢,带着学生们去西安府考试了。 锦棠毕竟也不过十七八岁,还当不得大事儿。 葛大顺早起愁的没法子,想来想去,就跑到书院隔壁,把这事儿告诉了葛牙妹。 葛牙妹身在曹营心在汉,说实话,最操心的,还是罗家酒肆的一摊子家业,听说因为灌不出酒来,恐怕一下得赔上千两银子,当时便吓傻了。 须知,锦棠这两年挣得多,但投进去的更多,所以,她身边没有太多的余钱。要真的赔将近一千两银子,锦棠这两年的辛苦,可就全都白费了。 恰这时候,康老夫人来看俩个宝贝大孙子,瞧着葛牙妹的神情有些不对,芷堂哭哭唧唧,爬上来闹着要吃的,她端着碗羊乳,却是喂到了孩子的胸膛上。 小芷堂瘦,还小,但比宣堂能吃得多,小嘴巴吧唧吧唧的,一天到晚,什么都要尝一口,但凡吃起来,给他什么都觉得香。 别人不甚疼他,康老夫人却觉得小芷堂顶可爱,最最心疼他。 “孩他娘,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康老夫人说着,伸手抱过了孩子,亲自替小芷堂喂起了羊乳。 葛牙妹与上一个婆婆闹的生死仇人一般,在这个婆婆面前,自然一直掬着性子,总怕多说多错,从来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当然,潜意识里,也极怕这个威严的婆婆。 “听葛家大舅说,似乎是锦堂香的事儿,卖出去了三百坛子酒,不能按时交货,今晚之前要是交不了三百坛子的酒,得赔付人家九百两银子。”春娇抱着宣堂走了过来,也送到康老夫人怀里,一左一右,叫她抱着。 一下就生了两大胖小子的儿媳妇,肚子就是她的脸面,康老夫人一听,立刻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客人,去打问一下,看是我熟悉的否,徜若是,我去交涉,生意场上,不能如期交货的事儿多了去了,哪里有因为这个,就叫人赔钱的道理。” 转而,康老夫人和葛牙妹俩个,就全都到了罗家酒肆。 酒肆如今干净又敞亮,早已不是当初那小作坊的样子了。 只是锦棠并不在,就齐如意带着一帮妇人在酒窖里干活,葛大壮一人在守柜台。 葛牙妹转身进了柜台,才问了几句,看这客人是从何处而来,可是康老夫人的老交情否,便听外面一个妇人笑着说道:“康家伯母今儿居然也在,真真儿的,咱们也算老亲戚,蜜儿这些年一直在外,许久不曾到伯母家,问过一声安了。 也不知,我家这贵客订的酒,灌出来了否?” 进来的是齐梅的妹妹,齐蜜。 要说齐梅,渭河县是个长嘴的,给张块板儿,她的所作所为就能说上三天三夜。 齐蜜比齐梅命好,嫁的是学台,官夫人,保养得好,气度也大,衣着非凡,于这渭河县,也算是个人物了。 但齐蜜这妇人,虽说笑的甜,却极为难缠。 康老夫人立刻将她迎了进来,说道:“却原来,是二姑娘你要的酒,真真儿的难堪,孩子们的生意上出了点子麻烦,这酒……” “与她无关,酒是贫洒家要的,夫人说予贫僧听便是。”这齐蜜的身后,居然跟着个五大三粗,高壮似尊铁塔般的和尚,头顶戒疤秃起,瞧着就叫人发寒。 他手中一根禅质,青铜材质,高至少在九尺之上,随着他的行步,砸在地上,新铺过的青砖地上便是一个深坑。 僧人买酒,本就怪异,偏这僧人往桌上拍了一张订单,粗声道:“须知,这订单可是白纸黑字,东家罗锦棠的私戳都在上头,今日交不了货,岂止银子,连这酒肆,都得归予洒家,就在此刻,立刻给洒家把酒交出来,否则的话,洒家就得接手了这酒肆。” 说着,他又是重重一砸,禅杖震的柜台上的酒坛子都哐哐作响。 康老夫人上前一步,道:“客官,生意讲的是个往来,您这未免强辞夺理……” “要么酒,要么酒肆,此刻洒家就要,少说废话。”僧人粗声粗气,显而易见的,这就是来砸场子的。 葛牙妹给吓的一颤,再瞧齐蜜似只笑面虎似的在圈椅上坐着,忽而明白过来,怕是齐家贼心不死,还在图锦棠的酒肆,只是这家子手段越来越刁钻,如今还弄来一个虬筋蟒臂的武僧来,这武僧一瞧就是身怀武功的,真打砸起来,谁能拼得过? 她给葛大壮个眼色,悄声道:“哥,赶快儿的,去报官吧。” 再不报官,她怕锦棠回来,得叫这武僧撕了去。 葛牙妹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便嫁到康家,也是颤颤兢兢,无一日怕康老夫人这个婆婆要发作,要为难自己的,便康老夫人笑,她因为罗家老太太种的阴影,总觉得康老夫人别有用心。 直到此刻,她自己已然怕的要死了,才发现自已这新婆婆,端地是个能当大事的。 康老夫人虽说是个瘦瘦小小的南女,一把拍上桌子,戒指砸的桌面一声脆响,却是绝不示弱:“我经商三十多年,还没见过个进了人家酒肆就要人家赔酒肆的,你一个和尚买酒,本就于礼不合,还来抢劫,也不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 这僧人自然是黄爱莲那忠实的走狗,薛才义。 他捧起订单,也不知怎的一拍,订单上面曾经隐着的那行字迹,就浮显了出来:“老夫人,这可是你们东家罗锦棠亲自压过戳的,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徜若三天内供不出酒,以酒肆来偿。” 康老夫人犹还不敢相信,捧过订单,上面清清晰晰两行字,果真这么写着。 她行商三十多年,一眼就懂了,这是拿白醋,浸过桦树的皮,再和着墨,然后书出来的字儿,晾的时候,不易显现,随着纸张热度增高,字就出来了。 这和尚当是有内力,所以订单在他手上,字迹就会特别明显。 她咬牙道:“你这个无赖野和尚,居然玩这一手,本夫人今儿要告官,叫官拿你。” 薛才义勾唇一笑,道:“那咱们就等着官吧。” 事实上虽然康老夫人声音很大,但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官府信的是白纸黑字,哪怕对方是诬赖,你签了这样的订单,压了自己的戳,官府认的,就是白纸黑字。 按理来说,白纸一张,阳光下这种字总会有字迹,一般人也不会着这种道儿,但是葛大顺识文不多,就着了人家的道儿了,真真儿是,哑巴亏。 不一会儿,县衙的捕块们蜂涌而止,整个儿的,把罗家酒肆给围了起来。 * 酒肆里快闹反天了,连县衙的捕块都进去了,锦棠却一点也不着急。 深秋的渭河畔,绿柳盈盈,锦棠才从外面回来,进门前,遥遥望了眼街对面,一个穿着牙白色的绸罩纱长衣,雪白色长裙的女子,日光下搭着把油纸伞,就在对面一颗垂柳树下站着。 不用说,自然是黄爱莲喽。 王金丹弃文从武,如今已是京城羽林卫的副指挥使了。 陈淮安走的时候,齐高高那个墙头草也跟着去凑热闹了,不过骡驹并没有去,还在秦州城里混着。 锦棠连夜去了趟秦州城,跟骡驹两个骑着马,把渭河县走了个遍,才发现,黄爱莲并非形单影只而来。 她父亲黄启良是首辅,自然有通天的本领。 而她,在来之前,已经从秦州府,再到渭河县,一层层把官府所有的关系全部疏通。 正所谓官官相卫,今天事情只要闹大,就连渭河县的知县都会向着她,徜若锦棠要是耍泼不给酒肆,大约就是齐梅的下场,得被关进牢里去。 至于那位光头和尚薛才义,身后浩浩荡,率着几百名私卫,如今就埋伏在渭河县的周围。 首辅之女,侵吞个把小小的酒肆,之后快速的转走所有老酒,再抛下酒肆扬长而去,黄爱莲这一手,是觑谋已久之后的迅雷不及掩耳。 而陈淮安和康维桢,所有能帮她的人都不在,锦棠真想全面反击,根本不可能。 不过自古,人常言,计出在巧,兵行险招。 锦棠今儿用的,就是巧计,也是险招。 她进门时,身后还带着骡驹。至于骡驹,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眉毛胡子,其实是锦棠特地,照着戏文里李逵的样子而修饰的,酱赤色的脸,粗短腿,瞧样子,端地是凶恶无比。 “咱们季大爷要五十坛子十年的锦堂香,娘,可灌好了不曾?”一进门,锦棠就笑着说。 葛牙妹愣了一愣,未回过神来,反而是康老夫人说道:“季大爷,莫非,这就是咱们关山中的好汉季明德?” 锦棠一笑,道:“咱们骡驹,可是季大爷的曾孙辈,不过仍承着祖业而已。” 关山中有匪,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至于季明德,也不过个传说而已。 但是,传说这种东西就是得越传,才越神乎其乎。 骡驹往桌边一坐,大大咧咧道:“今夜咱们的兄弟们皆要来,就在酒肆里大饮三日,东家娘子,除了酒,下酒菜也得备起来,我就在此等着,快去快去。” 锦棠回过头来,望着薛才义:“这位法师,瞧着面善,但不知,连捕块都来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其实她明知故问尔。 薛才义推手,就把另一张订单推了过来。 锦棠接过单子来,与她手中的一张一模一样。 卑鄙手段,巧取豪夺,黄爱莲这女子,于大明国中横行近十年,也该给她点儿教训了。 锦棠将单子拿到手中,仔仔细细的看,看罢之后,又拿拇指揩了揩下面那行字,叹了一声,道:“确实白纸黑字。既开门做生意,能高高兴兴的挣钱,当然也得有愿赌服输的魄力。法师,我罗锦棠今儿委实灌不出三百坛子酒来,也无法给您酒,一百两银子,我赔给您就是,你走吧,记得往后常来我家酒肆便是。” 说着,她掏了一百两的那张银票出来,原封不动的推还给了薛才义。 薛才义铮亮的脑门,一把推开银子,禅杖一捣:“洒家要的是酒肆,非是这区区一百两银子,东家,您怕是眼瘸了,白纸黑字,这不明明白白儿写着……” 但是,就在薛才义低头的一刻,发现阳光下,订单下面最后一行,黑色的字迹正在缓慢的消失,而且是一丁点都不剩的那种消失。 这种白醋汁搀着墨汁的字儿,按理来说,凉了不显,加热就会出现,一直在阳光下,字迹就会显现的明明白白儿。 薛才义以为是天气太凉的缘故,一把抓过订单,以体内的真气输送热量,还想把字迹给弄出来,但他输了再多真气也没有用,订单都要给烤糊了,字迹依旧在一点点的消失。 “东家,你怕是耍了诈?”薛才义抬起头来,冷冷盯着一群妇人们围簇着的,穿着件青直裰,清瘦,秀丽,标致的小东家。 “那法师就报官,咱们于官府中说去,反正官府信的,可是白纸!黑字!”仿似檀吐莺啼,锦棠这话,说的清脆,娇糯。 这小东家直裰儿熨身贴体,纤腰盈盈一束,皮肤呈着象牙似的细腻白嫩,阳光洒在她脸上,红颤颤一点樱唇微微勾起,颊侧一左一右,米粒似的两粒涡儿。眸中有些恶作剧似的戏谑,骄气,蛮横,与他的主子黄爱莲眸中的神情极像。 但黄爱莲那种样子,偶尔会因为自作的聪明叫人觉得不适,这小东家却不是。 她那般洋洋得意,却一点也不惹人讨厌,趾高气昂的样子,颇有几分可爱。 不过,薛才义可欣赏不来她的可爱,他禅杖一捣,房梁簌簌作响,往外一扬手,这是准备要招自己的私兵们了。 锦棠转身,在角落里的铜盆中洗净了手,摔着水珠儿,忽而转过身来,纤纤一根细指,透明的指盖上还泛着淡淡的莹融光泽:“若论公,咱们白纸黑字,上衙门打官司。 若论私,你首辅家豢养私兵,是个意图谋反,那我罗锦棠就能把关山里的土匪全都召集到此。” 这时候,就该拼土匪了。 作者有话要说:骡驹: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作者:嫌弃脸…… 陈澈:听说人人都在议论老夫? 作者:那就快点跳出来,证明给你们看大叔你多有魅力啊,2333 另:猜猜锦棠怎么干滴呀。 第108章 小葱豆腐 骡驹五短的身材,横肉蛮生的脸,两条短腿木桩子似的,随着锦棠手指头一指,拳头一提,几步就冲到了人高马大的野和尚薛才义面前,也不说话,胸膛一敞,两肩一抖,斗鸡一样,直勾勾的盯着他。 薛才义当然不是吓大的,况且就身高至少高着骡驹一截子了。 他禅杖一竖,刚想发作,便见酒肆的后门上,破衣烂褛却又掩不住肌肉横生,又一个个目光极为敏锐的男子,缓缓儿的,涌到门上,静静的看着热闹。 显然,罗锦棠唱的非是空城计,土匪驰援,是真的。 他是黄爱莲的人,黄爱莲是首辅的女儿,徜若真的跟土匪火拼到一处,首辅豢养私兵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薛才义气势汹汹而来,在酒肆中张牙舞爪了半天,竟叫几个乞丐似的土匪吓瘪了胆儿,提着禅杖,转身居然出了门,这是走了。 而齐蜜,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儿的溜了。 至于县衙的捕块,因县公张其昌还算是个清官,也不过碍于首辅之威,过来走排场而已,并不想搀和事情,一看首辅家的奴才自己退了,溜的比贼还快,也早散了。 康老夫人揽过锦棠,轻笑道:“我这大孙女儿,能耐真真的一般人比不得,白纸黑字的,那字儿,你是怎么弄掉的?” 虽说葛牙妹嫁过去也有两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康老夫人愿意唤锦棠一声孙女儿呢。她这是实心实意的,把锦棠和念堂两个,当成自已的孙儿了。 锦棠本来都已经洗过手了,转身,于柜台中端了只小小的墨盒出来,墨盒之中装的非是墨,而是白色的水浆。 她自己手中还有一张订单,就是存根的那一张。 当着大家的面,锦棠先拉过一只灯盏,然后对着订单一烤,烤出上面的字儿来,再拿拇指沾上白色的水浆,轻轻揩过,那订单上胶状的字儿,便一点点儿的褪起了色。 锦棠道::“卤水点豆腐,这不过一物降一物罢了。那字是用沾了醋的墨写的,里面还有桦树里的胶,胶是透明的,才能锁住墨,醋又能叫墨隐形,但这些东西皆是酸性,我用特地调过的碱水搓它,醋碱中和,自然就挥发了。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不过是这么个道理罢了。” 说实话,酸碱中和这种僻门知识,便书院里的夫子,也无人传授它的。这也是锦棠上辈子在京城的时候,那黄发碧眼的夷人先生教予她的呢。 黄爱莲遇上她,也真真儿的算是遇上了克星。 * 黄爱莲拿这种小伎俩,小手段愚弄惯了人,听薛才义说酒肆的后院里满是山匪,气的绞着手中的帕子道:“放屁,如今清平世道,关山里大猫都没几只,焉来的匪,我看你才是真傻。她或者从外面带来几个乞丐,你就真信了?” 薛才义持着禅杖,傻高高的个子,直愣愣的杵着。 黄爱莲千里迢迢而来,千算万算,谋划准了时机,只为几百坛子老酒而来,却不料罗锦棠居然能有从白纸上除黑字的法子,愣生生的,就把她天衣无缝的计给破了。 须知,她从京城打典到秦州府,带府兵出门,花费岂知几千两银子来计? 但是,诈这种计谋,只能用一回,二回可就不灵了。 “那要不要贫僧持着禅杖,直接夷平罗家酒肆,咱们把老酒给抢出来?”薛才义直愣愣说道。 黄爱莲痛苦的闭上眼睛,摇头:“万万不可,顶多不过今夜,陈淮安就回来了,秦州知府对他赞誉有加,徜若他回来,事情就不止是这样简单的了,走吧。” 从凉州府白云楼的火海里跳出来之后,养伤一年半,这还是病好之后黄爱莲头一回出巡,岂知居然败了个莫名其妙。 揣着一肚子的气,望着同样丧气的薛才义,俩人纠结集相府的私兵,走了。 * 且说这厢酒肆里,葛牙妹洗了把手,道:“既来的都是淮安的好兄弟,且坐着,我于你们做饭吃去。” 骡驹带的,确实是他手下的土匪,但这些土匪就是偷来的锣儿,也是敲不得的,抱拳谢了一声,也就散了。 葛牙妹虽说做了两年的少奶奶,但根生在这罗家酒肆之中,最喜欢的还是酒肆。 转身进了厨房,瞧着灶头一只干干净净的三黄鸡,遂用椒麻一腌,准备上锅给蒸了去。 锦棠最爱吃酒糟,如今又正是渭河里鱼最肥美的季节,再拿酒糟烧两条鱼。 案头还摆着一把水灵灵的小香葱儿,抓来拌碗豆腐,再抓两根渭河畔绿叶肥厚的莴笋,不一会儿已是一桌子鲜香扑鼻的菜,配上软蓬蓬的米饭,真真儿的香甜可口。 自打嫁进康家之后,葛牙妹因为上一回婚姻的失败,在康维桢面前自然是以温柔为主,从前那些乍乍呼呼,动不动破口就骂的坏脾气,自然全部都收敛了去。 再兼康维桢是个文人,便偶尔说句重话,也是慢斯条理的细言细语,俩人至今都不曾红过脸。 康老夫人终归嫌葛牙妹小器,向来甚少叫她出门的,便给的面子也越不过母凭子贵四个字去,再兼家里仆婢成群,说实话,没拿正眼瞧过牙妹。 北方少有南来的饭食,她的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一直以来没个可心的。 捧起碗来,她先挑了一筷子酒糟鱼,随即道:“堂儿娘这鱼做的是真不错。” 婆婆在席,葛牙妹不敢坐,挑了一筷子椒麻鸡,笑道:“大约这个更合母亲的口味。” 康老夫人尝了一口,越发的大赞:“你这手艺,果真没得说。” 葛牙妹趁势说道:“只要母亲不嫌弃,媳妇便日日做给你吃,横竖不过一顿饭而已。我没别的本事,就是饭做的好,生的女儿有能耐。” 一桌子人连总是默不作声儿的齐如意都笑了起来,锦棠喉头一哽,却是噎了两噎。她要真有能耐,上辈子就不会沦落到那般悲惨的境地了。 而这辈子徜若稍微松懈那么一丁点儿,黄爱莲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依旧,得粉身碎骨。 而她这酒肆,是她的登云梯,也是她的断头台,用的好了,金山银山,稍有不慎,也得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 秋渐深,河畔的青蛙都到了最后的鸣唱之时。 锦棠洗了个澡,喊着齐如意把水倒了,便又坐回了桌前。 一年前,她在隶属于顺天府的隆庆卫找到一处酒坊,恰在妫水河畔,遂以高价而购之,再把刘娘子调了过去,瞧刘娘子写来的信,酒坊显然已经走上正轨了。 河西堡的第一批酒,味道真真儿没得说,等隆庆卫的酒也出来,锦堂香,就真的能卖遍整个大明了。 齐如意悄悄儿的推门进来,端着一壶拿青梅煮过的黄酒,给锦棠斟了一盅:“我伺候二奶奶吃上一杯?” 锦棠于酒,向来是无法拒绝的。 齐如意瞧她喜孜孜儿的,心思似乎全在酒坊之上,舔了舔唇,趁着锦棠读信时不注意,又给她添了一盏,一盏又一盏的,几乎就要把锦棠给灌醉了。 说实话,为人妾侍的,并不希望主母夫妻不调和,毕竟夫妻失和,一般主母都要把气撒在妾室身上。 陈淮安和罗锦棠两个不调和,甚至于这一年多来,几乎没在一张床上躺过。 但这并非是陈淮安的问题,因为齐如意多回见陈淮安在门外急的直跳脚,罗锦棠就是不肯给他开门。 身为妾室,两边主子都待伺候,日子可真不算好过。 陈淮安去考乡试,今儿带了个话给她大哥齐高高,说让她想办法,喂罗锦棠吃点子酒。齐如意暗猜,只怕陈淮安是要回来了。 她是打小儿的,就爱慕陈淮安,毕竟三个表哥之中,唯他相貌生的最有男子气,也最阔朗,像她这样从小身世畸零的女子,最喜欢的,就是如他一般宽阔的肩膀,劲虬的臂膀,以及无比的安全感。 不过,她也喜欢罗锦棠,天下难得这样的主母,给工钱,还教她酿酒,学手艺的事情上,从来不曾藏过私。 衣服,她穿什么,齐如意也穿一样儿的,首饰,给自己买一样儿,齐如意也能得一样儿。 便卧室,锦棠的比她的还清减了。 所以,齐如意比任何人都想着,让这俩口子和好了,能躺到一张床上去。 毕竟义气使然,罗锦棠都没尝过陈淮安那一杆银枪的滋味儿,她又怎能先她而快? 也恰是因此,陈淮安捎了话儿来,齐如意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而且悄没声儿的,灌了锦棠将近半壶的黄酒。 黄酒虽说度数小,吃多了也会醉人,还偏偏,这种醉自我是感觉不来的。 等锦棠准备睡觉的时候,遍身的飘飘然,呼吸都带着畅快。 也是长久以来的习惯,等齐如意出去了,她将门,窗户都下鞘插的死死儿的,这才撩纱帐,躺到了床上。 床上一股热气,带着些男子略凌烈的气息。锦棠怔了一怔,道:“陈淮安,你怎的又跑到我床上来了。” “分明是酒肆后院那条大黄狗,怎的就成陈淮安了?”陈淮安没好气的,一拉,便将锦棠整个儿拉到了自己怀里。 他如今在这酒肆里的地位,还不如那条大黄狗。 毕竟大黄狗,还经常能得锦棠青睐,偶尔给跟骨头,他每日里干着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每每连她的面都见不上一回。 锦棠两脚一蹬,就准备要挣开:“滚,滚,你快给我滚出去。” 他亲亲爱爱的黄爱莲,白日里还差点就夺走了她的酒肆,她心里正憋着火儿了,又岂会应付于他? 一脚踹死还差不多。 锦棠一只软绵绵的脚蹬过来,陈淮安顺势一把拽 …… …… 关于省略号,你们明白的哈。 第109章 秦楼楚馆 齐如意就站在外头,听着锦棠于屋子里,三月间发了情的猫似的颤叫,再一串串往外吐着些,她自打生来,从未听过的荤话儿,吓的大跌眼睛,森森儿打了几个摆子。 她都出了一身汗,终于俩人消停了。 一般主母干完这种事儿,自然都得要洗身子。齐如意于是转身,进了厨房,从大锅里舀了水出来,便准备端给锦棠。 恰这时,陈淮安打开门,走了出来,齐如意也就顺势儿,端着水进去了。 锦棠瘫躺在床上,上衣还在,两条腿却是精光溜儿的,偏她此时还未从余蕴中缓过来,还躺在那儿,发了情的猫儿似的,正在呻吟。 陈淮安本是准备去打水的,叫齐如意赶了先,眼疾手快,一把抓下帘子,轻声斥道:“出去!” 齐如意也是极低的,颤颤声儿应了一声:“好!”听着怎么那么像一对狗男女。 接着,她便出去了。 陈淮安坐在床沿上,忽而一声苦笑:“姑奶奶,再这么下去,早晚我得叫你憋废了去。” 似乎只要欲望一满足,随即涌来的,就会是羞耻心,因为齐如意的突然进来,锦棠也吓了一跳,简洁明了,就来了一句:“滚!” 陈淮安总算见识过太多回,罗锦棠的翻脸无情,忽而深吸一口气,吹熄了案头的烛,坐于床沿上,收去脸上的赖皮样儿,沉声道:“我听骡驹说黄爱莲来过,还带着个和尚。” 关于黄爱莲的事儿,锦棠其实没想告诉陈淮安。 概因徜若黄爱莲和她的仇,起因在于酒肆的话,其实跟陈淮安没有多大关系。 葛牙妹上辈子的死是因为酒肆,她上辈子昏昏绰绰,十几年的时间连仇家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这辈子徜若不靠着自己时时警醒,酒肆一样守不住。 自己的事情,犯不着去指责,或者怪罪陈淮安。 不过骡驹那个傻子,大概陈淮安一回来,他就把事儿全说了。 锦棠对于黄爱莲,如今倒是没了最初重生时的那种惧怕感。 黄爱莲不是万能的,也是可以被打败的,要说上辈子自己能落到那样凄惨的境地,除了她当时太蠢,也跟她总是意气用事有关。 所以,锦棠淡淡道:“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两句口角她就走了。” 陈淮安也是难得见一回锦棠提起黄爱莲来,不是气的咬牙切齿的样子。其实生气太多,于旁人无碍,独独伤的,是她自己的身。 他默了半晌,又道:“糖糖,按理,再过一个月,陈澈就得来渭河县接我了。我已经提前写过信,叫他不必来渭河县,我也会先一步上京,咱们往后还住在木塔巷,可否?” 锦棠也猜陈淮安该是要走了,想起件事儿来,倒是扶着陈淮安的手坐了起来,下地洗身子。 “正好儿,你把如意带上,暂且先叫她伺候着你。” 熄了灯的,水声哗哗,黑暗中陈淮安蓦然声粗:“你这什么意思?” 锦棠于黑暗中抓上陈淮安的手,摸到床沿坐了上去,接着便躺到了床上:“至美啊,你知道吗,黄爱莲不仅想要你,更想要我的酒肆,我的老酒,我何德何能,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想要的。 咱们上辈子就和离过了,如今也不过一纸休书,你给了我,我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你若仍是我丈夫,她依旧要夺你,我不过白担了名声,还多担一重危险。咱们,从今夜开始,真的和离吧。” 黑暗中陈淮安双手捏拳,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仿似凝固了一般。 锦棠于是又道:“如意知冷知热,从一开始,我也是当成身边人给你养着的,她或者没有黄爱莲的智慧和金银,也没有香香的美貌与娇憨,但她知冷知热,可以替你打理后宅,有她在,你那怕最落魄的时候,也不至到上辈子的地步。” 说白了,齐如意的性子,就是陈淮安那怕再沦落到上辈子,于幽州打铁的时候,她会守在狱外,等着给他收尸的。 要真有齐如意跟着陈淮安,锦棠这辈子就彻底放下他了。 黑暗中,陈淮安一只劲手忽而抓了过来,紧紧攥上锦棠一只细腕一箍,几乎是咬牙切齿:“罗锦棠,你记着,你要真的敢让齐如意跟我上京城,敢像齐梅一样让她爬我的床,我就敢日你,真日。” 锦棠听他如此暴粗,本来是想骂的,但因陈淮安蓄了一身的火,一碰就能爆的,也不敢狠惹他,拉过被窝来将自己裹紧实了,给陈淮安个背,闭上了眼睛。 “那就算最后一夜,今夜总能容我睡一宿吧?”说着,陈淮安又躺了上来。 “陈澈当初是把你关在龙泉寺吗?”陈淮安轻声问道。上辈子他总是尊尊敬敬,连爹也不敢,只唤作父亲的人,这辈子居然直呼其名了。 而关于龙泉寺的事情,锦棠并不想提。 她就好似命里带厄一般,两座寺庙,两个公公,都是在庙里发的疯。 在竹山寺,陈杭是突然从柜子里钻出来,要给她灌酒,这属于蛮干,她还有得应付。 陈澈并非这样的蛮干。 在她和陈淮安吵架最凶,将要和离的时候,有一日,她在往龙泉寺敬香时,突然听说北面的鞑子攻城,把京城都给围了,她于是在寺里整整住了三天。 然后,第三日,她于寺里不小心撞见当首辅的公公陈澈,在一处塔楼的顶上冷冷望着自己,她才突然醒悟过来,压根就没什么京城被围之事,她其实是被陈澈给拘在寺里了。 可怕的亲公公,居然把她关在一间寺庙里头三天。 而他自己则不时的,就在视角开阔的某个地方,吃着茶,或者呷着酒,于暗中,一条猎狗一样,冷冷的望着她。 锦棠当然立刻就从寺里回来了。 本来,她是准备揪集相府诸人,再把陈澈给堵住,然后质问他一回,为何要骗她,哄她住在寺庙里,身为一个公公,他存的是什么心的。 可她气冲冲回到家,恰就撞上黄爱莲一事的揭露,于是,她就和陈淮安和离了。 真真儿是,两个在外人面前都正人君子模样的公公,见了她就发疯,发癫,偏偏锦棠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轻嗤一声,于黑暗中说道:“我只当你眼瘸了,眼瞎了,只知道我的不好,却不知道你爹那般正经的人,满朝上下人人尊敬的首辅大人也有发疯的一天。 这世道无常,有时候我情愿是我自己疯了,多好。” 随即,她又补了一句:“但平心而论,陈澈和陈杭不一样,他甚至连多一句的话都不曾于我说过,一直以来在我面前,人前人后,皆是个慈详的不能再慈详的慈父,便你被发派幽州之后,他也曾说过,只要我不想嫁林钦,就依旧是相府的儿媳妇这样的话,更别说什么腌瓒事儿。 这倒不是我为自己,为他而辩,你父亲在朝是奸是忠我不知道,但于家事上是个君子。 但就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我才想不通,陈淮安,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自己,怀疑我自己是不是真如你娘她们嚼舌根儿的,于行事上太过放浪了,以致于两个公公都从人变成了禽兽。 我且问你,你说我是不是?” 陈淮安恰是因为陈澈曾把锦棠拘于寺里一事,才跟陈澈决裂的。 甚至于,锦棠不知道的是,陈澈还曾多次尾随于她。比如说,她去茶楼跟人吃酒,他也会凑巧出现在那个地方。 她应邀去某府赏花儿,他也会凑巧去那一家吃杯酒。 这种若有若无的偶遇,整整十年,罗锦棠一丁点儿都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 而陈淮安,还是在策反陈澈身边一个忠心的侍卫之后,才知道的。 京城,上辈子留给他们夫妻的,就是一团又一团,看不透的迷雾。 他道:“既咱们都要上京城,这些事情总会弄明白的。” 锦棠笑着将脑袋并了过来,俩夫妻肩并着肩,也是出奇的平和:“既你知道我上辈子的苦,晨起就书份和离书再走,我也会去京城,那是为了把锦堂香的生意做的更大,而且我早已瞧好了地段,将要开一间大酒坊,不需要木塔巷那点子小房子了。” 陈淮安极温柔的应了一声好,握了握锦棠的手,并上她的头,于她发间吻了吻,闭上了眼睛。 * 像京城这种地方,向来白日黑夜一样的热闹。 便是皇帝大行,国丧之中,满城挂满了白旗子白楹帘,皇城里一片愁云惨淡,想找乐子的人,自然也能找得到乐子。 就比如,天香楼。 虽说秦楼楚馆,茶楼酒肆,在国丧之时,按理都不能开门的。 但是天香楼的来头大,而且东家也尽量的不招摇,每一面窗子,都用厚厚的毯子遮着,大门,也只开着窄窄的一点缝子,门房上两溜身高八尺的莽壮大汉,个顶个儿的凶悍,任你天王老子来,也得细着声儿,否则敢吱唔一声,这群莽汉只要飞起一脚,就得把你从天香楼的门外,一直踢到什刹海去。 当然,这地方肯定没人敢上门找茬。 巡街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晋正在巡城。 五城兵马,听着名头极大,却也只不过是个皇城里最低的杂活儿差役。 他正从天香楼的门前路过。 皇帝大行一月,二皇子朱佑镇登基为帝。 这些日子来,袁晋于四处巡查,就是要查,看是否有人在国丧期间,吃酒宴乐,狎妓逗童,行些毁坏礼法的事儿,途经天香楼时,他顿了一顿,遥遥听着里面传出细细的浅乐来,听着仿佛是《山鬼》一歌。 有个不开眼的属下上前,问道:“指挥使,这怕是于礼不合吧,要不要上去,抄他娘的?” 袁晋道:“滚滚滚,滚到一边儿去,这地方你也敢抄,瞎眼了你。” 临走的时候,他再回头,便见天香楼的门前,拴着一匹毛色油亮的大白马,虽说毛色油亮,却是匹短腿,粗脖子的土马,这土马,打不得仗,跑不得路,却擅行山路,一般,只有云贵高原,才养这种马。 他莫名觉得这马有些眼熟,想了许久,忽而一个醒悟:昨日才登上次辅之位的国子监祭酒陈澈,似乎就是骑着,这样一匹马。 * 天香楼中,一男一女,两个玉娃娃似的玉女金章,一对一答,唱的正是《山鬼》 山鬼,是《楚辞.九歌》中的名篇,为一男一女对唱,男女皆是山神,女神柔情缱倦,男神风流俊秀,一应一答,从山石水木,唱到情思雨浓,词藻华丽,优美,闻之余韵绵绵,久久不绝。 天香楼的东家黄爱莲于经乐极有研究,正陶醉的听着。 她身边不远处,侧坐着个相貌极为标致的男子,瞧其面貌,约莫四十有余。 一般男子过了三十岁,腹鼓面塌,皮垮肉松,形样全无。但这男人,皮肤犹还紧致,两道浓眉,一双睿眼,鼻梁高挺,端地是阔朗大气,但又深蕴着一股秀致的儒雅气质。 这自然就是天香楼外那匹白马的主人,当今次辅,陈澈。 他虽侧坐,却并不懒散,听罢了山鬼,鼓掌赞道:“如今,难得有唱《楚辞》还能押准韵律的孩子们了,今人喜淫词艳赋,便《山鬼》,也唱的淫乱不堪,黄姑娘两个孩子,怕是经过大家调教的吧。” 黄爱莲笑着捧了盅酒过去,道:“大人尝尝我这茅台酒,看可合您的口味?” 陈澈接了过来,抿了一口,点头赞了声好味道,随即将酒盅一扣,以茶漱着嘴里的酒腥之气,起身道:“罢,黄姑娘的《山鬼》,老夫欣赏过了,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说浣若的公公总不正经。 emmmm,可是我觉得,锦堂里的公公都是正经人,真的,陈杭只想做官儿,陈澈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大约还是狗血,但,真的公公都很正经哈。 至于黄姑娘,我觉得满朝文武爱上我这种事情,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第110章 桂榜之首 对面一男一女,俱皆皮囊娇美至极,黄爱莲当然是给陈澈备的。 毕竟当今官场,男人们除了喜欢狎妓,大多还喜欢走走后庭,所以,黄爱莲连小童都备着,就是准备给陈澈挑个前庭后径的。 见他不上钩,黄爱莲笑着上前两步,道:“大人于音律韵赋上有独道之处,这俩孩子,您瞧着哪一个能出师,不如,单独指点两句?” 陈澈身量并不高,两道浓眉略弯,天生的温和气质,一笑,眸中已然是了悟黄爱莲的龌龊之心,却全然不为所动,但也不戳穿于她。 “老夫不过略懂音律,带不得徒弟。黄姑娘,你父亲乃是当朝首辅,你姑母还乃是当朝皇后,便老夫,如今也得听从他们的示下。 至于姑娘您,陈某也向来敬重您的为人,觉得您是满京城之中难得有才华,有思想,与普通妇人囧异的女子。” 毕竟黄爱莲的父亲是首辅,陈澈才进内阁,并不想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 所以,虽说心头厌恶黄家没有家风伦常,让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像个老鸨一样开着酒楼,抛头露面,还调教着一群年纪小小的孩子做暗娼,但还必须得要伪心的捧上两句。 “您就真的不指点他们一番?”黄爱莲犹还不死心,追着陈澈道:“孩子们敬仰您都敬仰的紧呢。” 陈澈回过头来,扫了眼那个抱着琴的少女,小姑娘大约也是头一回,两只秋水似的眸子,疾剧的颤着。 他垂下眼眸,沉声道:“真想要老夫指点,就放了他们的自由之身,叫这俩孩子还归家去,老夫从此敬黄姑娘是个真正的奇女子。” 言罢,也不要黄爱莲送,陈澈疾步下楼,骑上白马,转身离去。 黄爱莲倚在天香楼的大门上,仿如小猫叫春似的,就轻哼了一声。 于她来说,这新任的陈次辅,历史上继她爹之后的首辅,年愈四旬,魅力深沉,醇和清正,仿如一坛老酒,看似温和,却又有无比的锐势,于女人来说真真儿的难以抵挡啊。 而他本身不滥饮,却好酒,之所以能被黄爱莲请到天香楼来,凭借的,其实还是锦堂香酒的面子。 她从罗锦棠那里没有抢来酒肆,于是就高价购买她的锦堂香回来,再砸掉锦堂香的坛子,换坛子而装,假做茅台酒用来诱惑招待这些贵客们。 如今京里大部分的达官贵人们,之所以肯捧场天香楼,肯捧她的场,其实是冲着茅台酒的面子。 但如果有一天罗锦棠入京,并带着锦堂香酒来打开京城的酒市,那么,达官贵人们终会发现,茅台就是锦堂香,锦堂香就是茅台,到那时怎么办? 她这等于是辛辛苦苦替罗锦棠铺路,做了嫁衣裳。 到时候这些捧着她的人,都去捧罗锦棠那双小细足儿,她黄爱莲在京城这些年苦苦经营的人脉,商脉,可就全是罗锦棠的了。 头一回夺酒肆不成,黄爱莲银牙暗咬,绞尽脑汁,心说,怎么地,我才能把那酒肆并锦堂香给夺过来呢? * 陈淮安当然没有给锦棠写甚和离书。 锦棠早晨起来,陈淮安已经走了,书案上赫赫然铺着一张纸,上面还压着朵子香气浓烈的秋桂,甜兮兮的。 她只当真是和离书,捧了起来,一路看下去。 看完,缓缓坐到了桌前。 陈淮安娓娓而谈,写了将近三千字,从各方面分析他做为罗锦棠丈夫时,能给她带来的好处,比如她的生意,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她要把酒坊开到京城时,他能给予的帮助。 他的主张还是当初那样。 婚姻是次要的,作为一起重生的两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他去完成他上辈子未能尽的事业,了他的遗憾。 她将她的锦堂香酒发扬光大,既是如此,和离也不过一纸书,该给的时候他自会给她,但如今不是时候。 于锦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间酒肆了。 她坐下来,重新审视目前自己所面对的困境,不得不说,陈淮安所想的,所看到的,确实比她更高更远。 而且,他也把她如今所面临的困境罗列的清清楚楚,如今和离,真不是合适之机。 将信扣在桌子上,和离之事,就这样揭过了。 陈淮安走之后约莫半个月,秋闱就放了桂榜。 整个陕西行省的秀才之中,葛青章居于第七,而陈嘉雨后来居上,居然考了第六。 至于陈淮安。 放榜之时,康维桢从最后一名开始往上找,找来找去找不到他,找到第六时,捉到陈嘉雨,他已经在满头冒汗了。 按理来说,陈淮安这个杜鹃抱来的大女婿,在他这两年的亲教亲授下,成绩也有了莫大的进步,不该连榜都上不了的。 再往上找,康维桢已经不抱希望了。 两年苦心攻读,陈淮安于读书上用的心,大约只有康维桢知道。 但他的文章并不在一般的世俗规范之中,总于天马行空之处,又有神来之笔,在世俗的框架之外,远见高识,非一般人能欣赏。才华横溢,仳离开合,但是,不对考官的胃口。 所以,康维桢不怕他的文章有问题,就怕同考官们浅见薄识,要把他刷下去。 谁知桂榜之首,赫赫然,就是渭河县陈淮安六个大字。 看到他名列第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康维桢这一届学生,才算叫他心满意足。 桂榜之首,光西安府,就要奖励他大笔的银子,另,因为是今科解元,官府于他的家人们就不收任何税赋,而且还要附赠于他一百亩田地,叫他能从中取租为用,或者让他家人耕种之,也是为了让一个人材,从此无后顾之忧,能够安心读书。 陈淮安此时早上京城了,出面受赠的,自然就只有罗锦棠。 知府王世昆王大人亲自从秦州府下降,送的喜报。因为康维桢的指引,喜报没有去陈家,而是一路,就送到了罗家酒肆。 罗锦棠当垆卖酒,供夫读书考科举,在整个陕西省,因为提学陆平的四处传唱,都算得上是一段佳话了。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锦棠本在酒窖里忙碌,叫葛大顺并一群婆子簇拥着从地窖里上来,便见知府王世昆笑的胡须乱抖,一张喜报已经捧了上来。 锦棠此时倒不着急,也是早有预料,连忙命着葛大顺从柜台里搂了一箩子的大钱出来,皆是串成串的,见者有份,人手一串,赏送喜报的人,也赏围观的乡邻们,一箩又一箩,至少三五千枚大钱,哗啦啦的就赏了出去。 赏罢之后,送走了人,将王世昆迎到二楼坐下,锦棠特地把念堂也叫了上来,替知府大人斟茶,递酒。 “王大人,我这锦堂香,算是咱们秦州府第一大酒坊了。你也知道,酒品不比桑麻与田地,十成之中,要取三成的税。 我一年赚着一万两银子,三千两都得交成税。 “ 酒税,历朝历代都是属于重税。 “我的酒肆不论走的再远,根在渭河县,在秦州。我听人说,拥有举人功名的人,经商可以酌情免去税赋,不过酒不比桑麻,能够全免,也不知,徜若这酒肆是在我名下,可以减免多少税款?” 王世昆回道:“徜若酒肆是在你名下,这酒坊的税收,至少可以减到一成。”但是为了州府的财政税收,这种事情官府知道,却不会主动提及。 锦棠笑着说:“虽说从三成减到一成,大人能收到的税似乎是少了,但您得知道,徜若我能有更多的银子投入产业,赚出来的利润是翻倍的,羊毛虽细,在于多,高梁杆子够粗,但用处不大,我的酒肆,恰也如此。” 只要州府肯支持她发展起来,扩大酒坊,她给秦州府纳的税赋,不会变低,只会更多。 王世昆倒是个明白人,十分痛快的说道:“徜若酒肆真在罗娘子名下,凭着陈淮安的喜报,本府从此只收你一成的税。但这必须得是酒肆在你名下的情况之下。” 锦棠侧首,深深的看了念堂一眼,允道:“好。” 送走了王世昆,再回到宽阔,敞亮的二楼,就只有锦棠和念堂两个了。 念堂其实早也看出来了,姐姐从罗老太太手里把酒肆要过来的时候,其实就一直在想,要把这酒肆过到自己名下去。 他瞧着姐姐站在窗边,极难开口的样子,也是颇难为情的,低声说:“姐姐怕是有为难?” 锦棠是确实为难。 这酒肆本该是念堂的,但是以罗念堂温默的性子,绝对守不住它。 第111章 两头作大 念堂是个好孩子吗,锦棠相信他是,也相信他这辈子已经改了念,绝不会突然多之间就不认她,跟她断绝关系。 但同时,他是个性子极为内敛的人,而且,跟她不亲,跟葛牙妹也不甚亲。 陈淮安和葛青章,都是举世难寻的孝子。葛青章在离开家的时候,把自己进了举人之后,所得的奖励,全部留给了母亲张氏,自己只背了十个干面锅盔,就上京城了。 而陈淮安,即便齐梅那般伤他,每每有时间,还要跑到渭河县的大衙牢里面,带着好酒好菜,与齐梅两个聊聊天儿,说上几句话儿,哄一哄她。 念堂这孩子,上辈子长大之后,却是与陈淮安和葛青章截然不同。 他上辈子的妻子,是大房给找的。一个比念堂大着五岁,又高又胖的妇人。那妇人高颧骨,吊梢眼,性子极为刻薄。 但是,念堂极爱她,也格外的信任她,对那个妇人,有种亦母亦姐式的依赖。 本来没成亲的时候,偶尔还能和锦棠有点子往来,等成亲之后,经那妇人挑唆,就完全不见锦棠了。 他是天生的软耳朵,因为从小父母无依,没什么安全感,爱的,也不是灵魂平等,彼此信赖与欣赏的伴侣,而是普天之下,能亦母亦妻,给他安全感的女子。 所以,即便这辈子锦棠一直在改变念堂的性子,但她仍旧怕念堂长大,成亲之后,一经妻子挑拨,就与她翻脸,六亲不认。 锦棠费心费力,可没想过将来自己生意做到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来个不知名的女子,就来抢走她所有的一切。 她上辈子贫穷至死,讨饭的时候,四处借债的时候,最恨也最怕的,就是没有银子用。当她乞讨着往幽州,去给陈淮安收尸的时候,一个铜板都是命啊,铜板是冷的,可是握在手里,人心是热的。 揽过念堂,锦棠道:“酒肆在姐这儿,依然还是咱们全家人的,赚来的银子也永远有一半是你的。姐绝不会多贪昧一分。” 念堂哪里知道自己长大后会经历什么,他见姐姐一幅要哭的样子,笑着说:“你和娘可真是,我是要读书的,将来读书,也能取功名,你是个女子,又考不得功名,要说没了酒肆,可就什么都没了。 便你不开口讨要,这酒肆都是你的,又何必让自己如此为难?” 锦棠簇眉,不懂念堂这话的意思。 念堂转身,从墙角的柜子里取了官府给的印契出来,双手捧至锦棠面前,也十岁的大男孩了,清眉俊眼,笑的颇有几分揶揄:“你经常在这楼上晃悠,究竟就没有开抽屉看过,酒肆如今归在谁名下?” 锦棠捧了过来,一份份的揭开,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罗家酒肆,从地皮,到酒窖,老酒,再到酒具,本是一样样分列,列了所有人的,上面书的,全是罗锦棠。 罗念堂也不知啥时候,就把这些东西,全归到她名下了。 遥想上辈子,这永远沉默的弟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她就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锦棠跪到地上,捧着脸就哭了起来。 重生回来,她学会了算计,从一开始,把酒肆转到念堂手里的时候,就想着,总有一天要弄到自己名下。 却不期,上辈子不信任她,永远跟她隔着心的念堂,居然主动就把酒肆给了她。 重生一回,改变的太多太多,多到让锦棠觉得,自己都没有资格承受念堂这深沉的爱。 锦棠如今信心百倍,甚至觉得,自己有念堂这样的弟弟,有葛青章那样的表哥,还有康维桢那样的义父,简直可以和黄爱莲正面相争了呢。 这时,念堂又道:“姐姐大约不知道,这事儿,还是姐夫求我的。他说,只要我肯把酒肆转到你名下,他就愿意给我写一张十万两银子的巨额欠条,徜若自己此生还不上,让他儿子帮他还,生生世世,子子孙孙,直到还完为止。” 锦棠噗嗤一笑:“你姐夫是个嘴里没门的,这话你也信?” 念堂双膝跪在锦棠面前,笑着说:“我当然没要他的欠条,也不需要我的小外甥还什么债。这酒肆,本该就是你的。不过由他提醒,我才做了过户而已。” 陈淮安说的自己的儿子,是王金丹替他养着的呱呱儿,而念堂能想到的他的儿子,是锦棠将来要替他生的小外甥。 至于罗锦棠,也不知道自己此生还会不会有母子之缘,先入为主的,以为陈淮安说的,仍是陈濯缨,只是她如今再提起那孩子,已经没了原来的愤怒与不适。 反而是陈淮安这个丈夫,说要吧,罗锦棠万分的嫌弃,可若说不要吧,又有那么几分舍不得。 彼此嫌弃,却又不离不弃,她和陈淮安,大概仍旧得这样磕磕绊绊的过下去呢。 拿着过户好的文书,下楼锁到自己的柜子里,把钥匙往脖子上一挂,锦棠重生以来一颗悬提着的心,总算落到肚子里了。 * 一路旱路带着水路,一个月后,陈淮安和葛青章,并一起考上举人的陈嘉雨,就到京城了。 上辈子陈淮安的上京路,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因是次辅之子,一路都有官员出城迎接,光酒就喝了至少三千场。 而葛青章,他本身是个怪癖性子,把官府赏的银子全留作家用,自己身无分文,据说是戴了个斗笠,靠着划缘,一路划到京城的。 这辈子,他没把锦棠的心暖过来,与上辈子相互看惯眼的葛青章倒是不离不弃了。 有王金丹在京城照应,他们甫一到京师的地界儿上,王金丹自然就来迎接了。 京里的形势,因为有王金丹在神武卫当差,陈淮安可以说是一清二楚。 生父陈澈在新帝登基之后两个月,就做了次辅。 因为他提前写了信,叫陈澈不必亲自赴渭河县,陈澈当然也就没有到渭河县去接他。 陈淮安给锦棠留了一封三千字的信,给生父陈澈,书了一封将近万字长的信,且不说信中写了什么,总之,接到这封信之后,陈澈按下了要敲锣打鼓,去渭河县接儿子的心思,就在京城专心等着儿子自己回家去了。 两辈子,除了罗锦棠之外,陈淮安最大的牵挂就是母亲陆宝娟了。 他早在入京之前,就给陆宝娟写了封信,言明自己这个亲儿子已经上京。 他上辈子临死之前,于陈家,于陈澈已进完了所有的孝道,于家事上,唯独愧待了老祖母和二哥陈淮誉,但这皆小事而已。 如今不论他还是整个大明,最大的敌人是首辅黄启良,和他业已做了太后的女儿,黄玉洛。以及,表面上平静无澜,却野心勃勃的林钦。 这辈子,他依旧得像上辈子一样,致力于把大明这个仿如一头脱了缰的野马,行上不归路的帝国,力挽回它的正道。 大概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以科举入道,走的是正道,而非上辈子陈澈给他的,走狗之道了。 * 陆宝娟很快就收到了陈淮安的信。 接到信之后,她关起门来,连自己最信任的丫头阿成都遣了出去,一个人抱着陈淮安还在襁褓里时的衣服,大哭了一场。 陈澈一门,在淮南可是世代的书香门第,而他的恩师王栋,则是心学大家王伯安的亲传弟子,慢说在淮南,便是在整个大明,也是倍受儒生们推崇的大儒士。 陈澈在还未发迹时,便于淮南娶了一房妻室,名字叫余秀林。 据说,这位余氏的家世并不显赫,不过个小家碧玉尔。但其相貌娇美,天性聪颖,能吟善赋,与陈澈也是性情相投,彼此欣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 就在陈澈还未上京考会试前,他们已经生得两个儿子,陈淮阳和陈淮誉。 至于陆宝娟,则是陈澈到京城之后,拜的第一位座主,太子洗马陆刚家的女儿。 所谓的座主,一般是举子们对于本科主考官,总裁卷的统称。上京赶考的举子们,拜当年的主考官为师,从此称一生座主,就算是入了师门。 三年一届会试,几十位主考官、总裁卷,以及当朝内阁首辅、辅臣们,举子拜在谁的名下,就称谁一声座主,而自己,就是他的门生了。 这在科举之中,再普遍不过。 彼时,陈澈初到京城,拜了陆刚为座主之后,跟着他回家吃了几顿饭,也不知怎么的就跟陆家的大姑娘陆宝娟一夜风流,怀上了孩子。 不过,因为陈澈在老家有余凤林那样一位貌美,心善,又能吟善赋的妻子,陆宝娟相貌平庸,又是未婚先孕,当然做不得正妻。 但对于一个上京赶考的举子来说,有一重好处就是,余凤林在老家要给老太太尽孝,要抚养自己的两个儿子,叫一家大口人和祖业拖缀着,她在孩子们长大成材,在老太太天年之前,是不可能到京城来相伴陈澈的。 所以,陆宝娟一开始想的,其实是母凭子贵,从此就在京城做个陈澈没有正头名份,但有事实婚姻的妻子,与余凤林两头作大。 但是,就算陆刚是他的座主,关系着他的前程,陈澈一直以来都不肯认陆宝娟这个外室。毕竟余凤林虽是小家碧玉,却天性聪颖通透,是世间难得的聪慧之女,陈澈与她一夫一妻,他就没有想过,要置什么外室。 从陈淮安出生,再到他渐渐长大,陈澈便中了进士,真所谓喜一重忧一重,他想把妻儿接到京中,让他们也享享自己此时的风光,却又碍于陆宝娟和她的儿子,迟迟不能成行。 不过就在陈淮安出生五个月后,陈澈失手害死了陈杭的儿子,陆宝娟拿自己的亲儿子做抵,平息了此事。 陆宝娟这个外室,才算得了陈澈点头,总算能与余凤林两头作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也许你们不相信,我真没嫌弃过罗锦棠,她是我两辈子的女神,白月光,可不准你们再说她,再说我可生气啦? 她就再矫情,我愿意,我惯的,行吗? 第112章 母凭子贵 再后来,陈澈考中进士,做了官。 陈老太太为了能在儿媳妇面前掩饰住陆宝娟这个外室,和陈淮安那个外子,一直以来压制着余凤林,没有让她入京,以致陈澈和余凤林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夫妻两地,生生分居,但是,陈家的正头夫人一直以来都是余凤林,这个是不可回避的。 俗话说的好,佛争一炉香,人争一口气。 陆宝娟陪上了亲儿子,居然也只能默默无闻的做个外室,而她的堂妹陆敏,还是旭亲王府的王妃,二妹陆宝妧在宫里又是皇帝的妃子,她无名无份,诸多场合都去不得,可以想象她的心里有多痛苦。 不过,事情总是有转机的。 六年前,陈澈官场遭到弹劾,被发派到岭南,做个小县令。 余凤林身为妻室,也是瞧着孩子们都长大了,不顾陈老太太的挽留,于淮南动身,就直接去了岭南,陪伴被贬谪之后身体不好,心绪败坏的陈澈。 嫁个丈夫,是只等着他飞黄腾达之后夫荣妻贵,还是无论贫富贵贱,不离不弃。 无论男子还是女人,一般来说,总是同苦易,难富贵的。 但是,余凤林做到了,她帮陈澈养育孩子,又陪伴他渡过人生最艰难难熬的岁月。然后,因为不适应气候,以及过的贫苦,缺医少药的,就病死在了岭南。 而陈澈,在六年的流放之后,终于起伏,入朝,当今皇上又是他的学生,眼看就要大展鸿图了。 这时候,没名没份了二十年的陆宝娟才总算扬眉吐气,登堂入室,成了陈家的正头夫人。 不过,陈澈一直以来待陆宝娟都极淡。倒也无它,于他来说,余凤林是他的妻子,爱人,同道中的知已,一生之中只此一人的良伴,天上地下,死了,他所有对于女子的爱与热情也就全死了,就没有那个人了。 而陆宝娟,不过母凭子贵,如今陈家需要一个女主人,还她与他有些渊源,于是就娶了进来,仅此而已。 而且,陈澈的两个儿子陈淮阳和陈淮誉都已成年,全然不把陆宝娟放在眼里。至于陈家老太太,看陆宝娟也不过当个笑话看。 陆宝娟心中虽恨,但毕竟二十年的苦熬之后成为了次辅府上的女主人,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但拿亲儿子换丈夫的功名与青云之路,陆宝娟最担心,最怕的,还是儿子会恨自己。 所以,听说亲儿子想见自己,陆宝娟立刻就打扮了起来。 大丫环阿成听说自家嫡亲的三少爷回来了,从此夫人有了撑门面的靠山,也是欢喜的什么一样,瞧着夫人往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却不涂唇脂,便簪子也用的是最朴素的木簪。 遂劝道:“人说,亲生不如亲养,终究三少爷不是夫人养大的,您打扮的如此憔悴,怕要叫三少爷的养母,那齐家妇人给比下去了。” 陆宝娟早听说齐梅下了大狱,当时咬牙切齿,就说了一声活该。 当然,因为陈杭和齐梅都败了,陈澈杀人一事也没有人再会翻案,陈淮安才能从渭河县回来的。 陆宝娟特地拿薄粉将唇都略略拍了一遍,又揩掉眼周的粉,露出下面深深的青眼圈来,瞧着慌凄凉而又憔悴。 她道:“傻阿成,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自古以来的真理。我这一生,没凭相貌争过什么,但是如今什么没有?又何必在儿子面前特地打扮?” 说实话,陆宝娟生的确实确实一丁点儿也不美,非但不美,简直算得上丑了。 而余凤林相貌娇美,体态婀娜,性情爽直,到前年去世的时候,用陈澈的话说,貌似芙蓉,容如仙谪,其宛容世间少有。 生的美也就罢了,丈夫飞黄腾达的时候,她在老家尽心尽力培育儿子,不曾享过一天清福,等丈夫遭到贬谪了,她什么也不说,立刻收拾行囊,就去陪伴陈澈。 这等甘苦不离的结发之情,真真儿世间少有。 不过,人这一生,笑的好不如笑的久,余凤林美,得陈澈一天三篇祭文悼念,死了就是死了,成了一具白骨。 她丑,连给余凤林做洗脚婢都不配,但她如今可是陈家主母,余凤林生的儿子,不照样要喊她叫一声母亲? 陆宝娟觉得,凭着陈淮安,自己这辈子恐怕才能够真正扬眉吐气。 * 就在天香楼,这地方是陆宝娟自己选的。 她的挚友,首辅黄启良家的闺女,黄爱莲自己开的酒楼。 陆宝娟到的格外早,一直站在二楼的窗口处等着。 虽说自打五个月送出去,她就不曾见过,但她直觉,第一面,自己定然就能认出儿子来。 远远瞧碰上一个青年从街对面走过来,阿成道:“夫人,那位,怕不是咱家少爷?” 陆宝娟扫了过去,仔细的瞧着。一个约莫十八九负的年青人,一袭薄薄的青棉布褂子,玉面白皙,五官简直称得上俊美清俦,也就年青时的陈澈才有他的神彩。 陆宝娟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怕是这个,瞧他穿的那般清减,想必日子过的很不好,心中已生一股怜惜,搓着双手道:“怕是,没想到他那粗亮的大嗓门儿能长成这样一幅清秀的相貌。” 谁知这人停在街边,与对面一个男子抱拳一别,却是走了。 待街边这男子转过身来,身高至少八尺,一双浓眉弯弯,鼻梁高挺,双目坚毅,薄唇抿成一线,身姿略瘦削,但因其臂膀宽阔,虽不过一件棉袍子,却是凛然如松的挺拨感。 虽说五官不算秀致,还颇有几分粗犷,但那一身的男子气,瞬间便将方才那秀致少年给比了下去。 陆宝娟上一回心怦然狂跳,还是头一回见陈澈的时候。 就在她家的前厅,陈澈笑着转过身来,浓眉弯弯,从她眼前扫过,那一双眼中的睿智与坚毅,瞬间就俘掳了她。从此,死心踏地到如今。 一把抓过阿成的手,她道:“瞧见了否,这才是我的淮安,我的儿子。他与任何男人都是不一样的。” 确实,秀致的是葛青章,陪着陈淮安到楼下,便去逛京城的书斋了。 而陈淮安,则独自一人上了楼。 * 给陆宝娟磕了结结实实的三个响头,陈淮安便站了起来。 这个生母,在陈淮安的印象中,似乎一直如此,苍白,无力,瘦弱,也口舌弱些,一辈子不争不抢,全心全意,只为了父亲陈澈而活。 她这样相貌平庸的妇人,爱上一个风流倜傥,又睿智博学,又完全不爱她的男人,说到底,也是她自已迷在障中,看不开。 也是因此,陈淮安两辈子,对于生母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与怜惜。 怜其不幸,恨其不争。 静静的酒楼二楼,陈淮安麻木的坐着,静静的望着眼前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嚎啕而哭的陆宝娟。 从五个月就送出去的儿子,二十二年后始得见面,这二十二年里,她想过他吗,念过他吗。 明知道丈夫与对方是杀子之仇,还把儿子赔过去,然后除了每月送银子之外,就不闻不问,按理来说应该是堪比恶狼的心狠。但真正见了面,看她这般柔弱,哭的这般伤心,陈淮安尽量的就不去想这些了。 对于两个母亲,他向来只想她们的好,从来不想她们的恶。 陆宝娟总算停止了哭,揩着眼泪道:“当年两家子也算是闹掰了,陈杭一直不肯叫我们去看你,为了你父亲的前程,娘也只能忍痛,你不怪怨娘吧?” 她自己本身并不宽裕,但每一年都要给陈淮安寄大笔的银子,就只她给陈杭和齐梅的银子,足够养陈杭一家子在渭河县的吃穿度用。 于这方面,陈淮安对陆宝娟这个生母,无可指摘。 他坐到了陆宝娟对面,望着自己这瘦弱的生母,她似乎竭力的,想要表达自己的爱,但对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却无从下手。 而儿子,因为从小不亲,于她也有几分抗拒。 陆宝娟似是忽而想起什么来一样,手握上陈淮安一只大手,问道:“听说你成亲了,儿媳妇为人如何?跟你可还算,脾性相投?” 陈淮安薄唇略抽了抽,面庞的曲线在黯淡的天光下,坚毅,冷冽。 他却不说话。 上辈子,陆宝娟一开始对锦棠并不算好,但也没什么不好,也就是普通的婆媳之情。 中间一段儿,也是锦棠一直在说陆宝娟的不好,终究陈淮安经常在外,到底想不通,锦棠偶尔回陈府,也不过半日功夫,俩人之间为甚会有那么大的矛盾与隔阂。 不过,到后来,陈淮安与罗锦棠和离之后,陆宝娟才发现,锦棠虽说性子火辣,但比起性情绵柔,却绵里藏针的黄爱莲好了不知多少倍。 这时候,她才开始悔悟,整日的盼着陈淮安与黄爱莲和离,然后再把罗锦棠接回来。 可黄爱莲是她自己作主进的门,正所谓骑虎容易下虎难,那时候,她已经送不走黄爱莲了。 可怜,懦弱,但又有其愚昧,不过并不失其善良,陆宝娟在陈淮安眼中,就是这么个妇人。 第113章 橄榄枝 陈淮安的大哥陈淮阳,一直以来在吏部做一份兢兢业业的主事文职,于朝事上算不上出色,默默无闻而已。 而二哥陈淮誉目前也在家里赋闲,是个闲散公子哥儿。 陈淮誉比陈淮安大了不过半岁,与他算是同年。陈淮誉是个怪人,不怎么着家的,也无心仕途,倒是颇有几分他亲娘余秀林的性子,生的清俦俊美,性子精灵古怪,虽说不走仕途,但最得陈澈喜爱。 不过,家里最终继承陈澈衣钵的是陈淮阳。 至于陈澈,他在朝培植自己的十年,整整十年,培植出淮南一派来,无不是王伯安的心学传人,又不无不是皇帝所信任,倚赖的重臣们。 陈淮安努力十年,最后,所有的一切荣耀,权力,一并这些重臣们的忠诚,全都归到了陈淮阳手里。 他费心费力十年,也不过是为同父异母的哥哥做了件华丽而又庄严的,首辅公服而已。 且不说陈淮阳。 开门见山,陈淮安便道:“如今我还不能回家,得在外面住着,直到把会试考完。这事儿我父亲知道,但我估摸着他是不会跟你说的,所以,我特地跟你说一声。” 在陈淮安的记忆中,陈澈拿陆宝娟从来没有当成妻子看过,关乎一府人的大事,他是从来不跟陆宝娟商量的。 陆宝娟愣住了:“这是为何。既都从秦州回来了,就夫妻一起还家,须知,娘也想抱孙子呢,你们夫妻住在相府,早点给娘生个孙子不是更好?” 陈淮安道:“你知道就好。以及,无事不要来找我,该回家的时候我自会回去。” 渐渐儿的亲近了,陆宝娟捏过陈淮安力量紧实的手臂,再看他阔朗坚毅的眉眼,越看,心里越觉得欢喜,自己这儿子,真的是,没得挑啊。 儿子既和丈夫早在信里有过商议,就等于是认祖归宗了的,可见在丈夫心里儿子的重要性。陆宝娟心里满满的欢喜,依依不舍的就把陈淮安给送走了。 * 朝廷律例,会试都是在乡试考完之后,次年的四月间,是以,俗称杏榜。 陈嘉雨和葛青章两个住的院子,是陈淮安找的。 在木塔巷胡同,在京城,这算得上是豪华地段了,但是曲里拐弯儿的,委实难找。 而且,一是处极小的小院子,里面总共就并排两间房。但据说,只买这两间房子,就花光了陈淮安这些年来所攒的体已。 陈淮安手里如今用的钱,有一半是陈杭分家时,三兄弟一人分得的三分之一,另有一半,是陆宝娟每年从京城寄到渭河县,他攒下来的。 买完木塔巷这小宅子,几乎就身无分文了。 他还得带着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把这屋子的顶小了,搭出二层小楼来,待搭好了,才是上辈子锦棠曾经住着时的样子。 要说,锦棠如今成了富翁,早都不稀罕这所小院子了。 而且,上辈子俩人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她还总说,自己最恨的就是住在这小院子里时的日子,整日疲于应付两个婆婆,等他回来,哭哭啼啼告状,可他永远都不会应上一声,叫她一瞧见这院子就头疼。 当然,和离之后,除了自己的贴身衣裳,别的东西全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带都不曾带走。 不过于陈淮安来说,这院子里渡过的,是他人生之中最快乐的光阴,所以执著的,攒钱,还是把它给买了回来。 锦棠的重生,是抛开旧的禁锢,走向新的生活。 而陈淮安的重生,则是固执的,想要寻回上辈子,锦棠所给他的快乐。 既是陈淮安的宅子,嘉雨和葛青章又是两个吃白饭的,每天除了温课,读书之外,都得陪着陈淮安一起干活儿。 三个读书人,也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就搭好了顶子,此时已然冻土,剩下的就只等明春再做软饰了。 一路考上来,能进京城贡院考会试的,哪一个不是真才实学,自己家乡的天才神童,抑或才华横溢之辈。 那一个身上没有背负着一段传奇人生。 他们几个当然不能坐在家里,坐吃山空等会试,还得拜座主,由座主指引,除了继续苦心研学之外,还得知道会试中的种种忌讳,各方面都齐备了,才能看今科会试,有望上杏榜否。 葛青章上辈子其实就住在陈淮安家的隔壁,也在这条小胡同里,等二楼搭起来,葛青章住的小宅院子,扬头就能瞧见锦棠。 不过,陈淮安并没有因此就怀疑过葛青章和锦棠两个有什么苟且。 至少在他和锦棠和离之前,葛青章是个正人君子,这个没得说。 * 陈淮安知道会试的考题,也知道金殿上皇帝会出的辩题,如今于他来说,唯一能做的,就是沉寂,到恰当的时机,出手,扼转局面。 而葛青章的青云直上之路,从现在就开始了。 如今开国已有百余年,无论大明的基业,还是整个朝廷的官僚体系,日益完整不说,宦官日渐专权,朝臣也分着很多派系,比如,如今在朝名头最盛的,就是以黄爱莲的父亲黄启良为首的,浙东党。 这一派的人,基本全来自于江折,个个身居高位,当然,满朝上下,全国之中,每一级,每一步,处处是他们的党羽。 这一派也是先皇最倚重的一派,如今内阁之中,除了次辅陈澈,基本全是浙东党的党羽。 而上辈子,黄启良早在乡试之后,遍审整个大明十三省举子们的闱墨,就想找一个,能为自己的浙党出头,为党派新鲜血液,后继之人。 黄启良不能一味的只找江折子弟纳入麾下,免得党羽太过招摇,同时,还需要一个寒门出身,才高八斗,相貌又足以傲视群臣的少年,做为自己一派新的血液,来顶上去。 于是,他惠眼而青,就从秦州,选中了葛青章这个北方少年,要有意提携,让他飞黄腾达。 相遇可谓极其偶然。 黄首辅到书店去买书,囊中羞涩,居然缺几文钱,于是问葛青章借了几文,并趁机,打问好他的住宿之处,是夜,就带着几文钱到木塔巷,来还葛青章的钱。 至此,葛青章才知道,自己遇见的竟是当朝首辅。 而首辅大人平易进人,礼贤下士,几乎没什么架子,听说葛青章是个举人,读过他的文章之后,便有意要叫他拜到门下。 接着拜师,葛青章的半只脚,几乎就算是踏进金殿的门槛了。 很快,黄首辅就上门,来亲自拜会葛青章了。 不过,陈淮安没想到的是,首辅黄启良上门,居然还带着女儿黄爱莲。 他上辈子的续弦夫人,上一回两人见面,还是在凉州的时候,她想跟他坐而论道,论论朝政,他却借着撒尿,循了。 转眼,将近三年的时间过去了。 他今年都二十三了,黄爱莲当也是他这个年纪,跟在她颇矮,胖,老脸阴沉,五短身材的老爹黄启良身后,甫一进门,便咬唇一笑,遥遥儿的扮了个鬼脸儿。 陈淮安于是鼻哂了一声笑。 表面瞧着天真,活泼,善良,连只兔子都不敢捏的黄爱莲,言语间几万人的生死,她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 而她的姑母黄玉洛,如今已成了朝之太后,而皇帝朱佑镇还颇为信任那位年青,美貌,聪慧的太后。 总之,黄爱莲如今在朝,风头无俩。 眼看入冬,她穿着件孔雀纹大红面的羽缎披风,露出内里银红色的交衽长袄,下系纯白面的百褶棉裙,衣品与上辈子比,无甚差别。 一眼瞧见陈淮安,黄启良止步,扬起脖子盯着他看了很久。 黄爱莲于是悄声在他耳边说道:“这是陈次辅家的儿子,据说和次辅大人属相相冲,所以一直养在秦州,如今便回来了,也不回家住,不过,他是次辅的人。” 黄启良两只眸子里尽是阴鸷的扫了过来,略点了点头。 陈澈当年杀死孩子的事,是笔黑账,确实除了陈杭和齐梅,陆宝娟几个外,无人知晓,所以,陈澈对外宣称,说是自己和儿子属相不合,所以才要远送。 便如今,陈淮安的身世,知道的人并不多。 不过,他能在秦州考中解元,其人就肯定不能被忽视。 黄启良只看了陈淮安一眼,就把目光落到了葛青章身上。 这个少年,一身清骨之气,一看就是可造之材。 首辅黄启良于是坐到了桌边,说道:“要论如今我大明的人才,北地,远远不及南方。两淮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读书人也比北方要多得多,是以,咱们大明,自开朝以来,还未有长江以北的举子中过状元。 我觉得,是时候该让北地也出一位状元了。” 三个年青人。陈淮安一件棉布青直裰,高大威猛,相貌堂堂。 葛青章是件褚黄色的夹棉袄儿,清瘦挺拨。 陈嘉雨清秀文气,笑的跟个小姑娘似的,个儿也最矮,穿着件内里衬风毛的缎面裘衣,与这屋子极不相衬的华丽气息,那是陈淮安心疼弟弟,怕他要给冻坏了,咬牙替他置的。 三人站在一处,静静儿的,听着当朝权力的至高点,浙东党的党首,建极殿大学士,首辅大人的训示。 作者有话要说:锦棠:明天我也要出发了哦! 第114章 伟男子 接着,黄启良就开始讲明春的会试了。 他是首辅,但并非会试的主考之人。不过,从试题出题的范围,到殿试上大概皇帝会向哪个方向问,学子们又该如何应对以辩,这些东西,他的指点,比圣旨还管用。 讲完之后,黄启良意犹未尽,单独点了葛青章,要拿他的文章一看。 葛青章这一生,虽说贫寒,但因其相貌和风度仪表,从小出门就拜受人们的器重。 无论到何处,总能遇到贵人提携,他一双冷眼,早知道自己那贫寒的家,才是助他青云直上最好的阶梯,遂将自己习在毛边纸上的文章捧了过来,恭恭敬敬,递予了黄启良。 趁着黄启良翻阅葛青章文章的时候,黄爱莲缓步踱到陈淮安身后,银牙暗咬,悄声的说了句:“没良心的东西,三年前说是去撒尿,从此就没影子,陈至美,你忘了我,我可记得你这个人呢。” 陈嘉雨和葛青章这时候全神贯注,心思都在首辅身上,并未听到黄爱莲这半挑衅,半调情的话儿。 陈淮安并不想理黄爱莲,是以,并不曾动,也不曾回头。 八尺高的男人,肌色古铜,颈直而挺,素薄的棉袍子裹着精健的肌肉,这阳刚,雄性气息十足的男人,眉刚目毅,比之他父亲陈澈,又是另一番姿彩。 “京城,糯高梁五钱一斤,徜或从淮南购之,借运河而上,加费用,总共三钱一斤。”黄爱莲手中也不知拿的什么,从唇缝里往外嘣着字儿:“我的乖乖小糖糖儿……” 这是陈淮安写给锦棠的信,明日就要发出去的,黄爱莲进屋子不过半刻钟,也不知她从何处就翻了出来。 陈淮安人依旧望着前面,忽而反手,就抓住了黄爱莲的手:“黄姑娘,放下它。” 黄爱莲有一点好处,开玩笑,从不过之。 她旋即把信装入信封之中,还给了陈淮安,就站在他身后,踮着脚尖悄声问道:“次辅家的三少爷,因为你的回来,你娘特地替你收拾屋子,又替你备丫头,便茵褥锦帐,还是我替你备的,你怎的就不回家,要住在这四面漏风的寒屋里呢?” 陈淮安唇角剧烈的抽着,不松手,也不答话。 “锦堂香酒的少东家,罗锦棠是你家娘子?”黄爱莲又道,明知故问,但又装出一幅全然的懵懂无知来。 分明伸着野兽的獠牙,几番想要夺走锦棠的酒肆,但于表面上,一丁点儿也不会显露出自己的贪欲来。 “我在凉州府见过她,虽说年纪小,但委实是世间难得的好姑娘,至美真真好福气,能娶到这样一个好姑娘。” 黄爱莲又说道,语气带着几分幽怨,几分含酸。 这回陈嘉雨都听到了,侧首,极为厌恶的扫了黄爱莲一眼,郑重其事道:“我嫂子却实是难得的好姑娘。黄夫人应当也有女儿吧,但不知如今多大了,十六,还是十七?” 黄爱莲今年都二十三了,虽说还未拢髻,梳着流海,一幅大姑娘的样子,但年岁不饶人,跟真正未嫁的大姑娘们不能比。 而她最恨的,就是在自己十四五岁,青葱嫩绿的年华时,被嫡母关在寺庙之中,白白蹉跎了年华,没能在权力的舞台上,素手摘星,挥云弄雨,引的满朝文武竞折腰。 至于陈嘉雨。 黄爱莲隐约记得,这是个少年天才的短命鬼,虽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但已经将他当个死人了。 白了陈嘉雨一眼,她道:“尊夫人大约是个事业心很重的女子,也想把自己的锦堂香卖到京城来吧,我在京城开着最大的酒楼,她若是需要帮忙,我会帮她的。” 这话还带着些子幽怨,嗓音愈低。 分明知道这个男人有妻子,要说生抢硬夺,也还好一点儿,可她偏偏就是这样,夸着罗锦棠,赞着罗锦棠,然后,觊觎着人家的男人,还明目张胆。 陈淮安上辈子一直不曾关注过黄爱莲,就是因为他于这样的妇人,有一种不忍。 不忍看她故作聪明,因为他一眼就看穿了她,也不忍看她一把年纪还卖弄属于小姑娘的清纯,因为已无清纯可言,故意卖弄,也只叫人觉得岁月的无情。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京城做生意可不是哪么容易的。陈至美,真想你家娘子能在京城把酒的生意做起来,记得到天香楼来,讨点生意经,我恭候你的大驾。”黄爱莲见陈淮安一动不动,全然入定一般,越发兴致昂然,又补了一句。 黄爱莲曾经从崆峒山把一个全无俗念的武僧引入了红尘,唯已所用,当然也就不相信自己诱不动陈淮安这个男人。 她见黄启良站了起来,是个要走的样子,舔了舔唇,道:“当初在凉州时我所承诺的事情,如今仍还有效,要不要来,你自己掂量。” 体高而劲的男人侧扭着脖颈,眉眼慈忍,下颌秀致,笑中隐隐一股北地男子才有的莽匪之气,依旧一语未发,就那么目送着,她出了门。 黄爱莲临出门时回头,三个北地来的青年,依次排列,就站在门上恭送她父亲。 唯独陈淮安最挺拨,胡茬隐隐,面貌朗朗,确实当得起伟男子仨字儿。她忽而觉得,全天下的男人,也就这个最有意思了。 当然,她也有的是时间来慢慢儿磨他的性子。 等黄首辅走了,葛青章深吸一口气,进屋,闷头书中,仍是温习功课。 陈嘉雨一直跟在陈淮安身后,也不说话,歪了脑袋,就哪么跟出跟进,还跟着陈淮安到茅房,连他放水时都跟着。 “想要逛胡同?”陈淮安放完了水,回头摸了把弟弟的脑袋,柔声道:“哥哥最近真没银子,况且京里的姑娘接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人,身上病多,嘉雨,咱消停一会儿,等考完会试,只要你能考得上,哥哥给你买个女子进来,随你折腾。” 陈嘉雨咬了咬唇,道:“二哥,我早不干那种事儿了,早就不干了,但你也别干,成吗?我这几天出去逛了逛,觉得京里的女子都不好,想来想去,还是渭河县的姑娘好,尤其我嫂子,又会酿酒,还会烧菜,便蒸的窝窝头,也是天下最好吃的,我总觉得,咱们再怎么着,也不能对不起我嫂子的窝窝头。” 他这是怕黄爱莲要勾走了陈淮安的魂儿,终归,心里是不想他因此背叛锦棠。 陈淮安笑了笑,揉了揉兄弟的脑门儿,道:“好,我一定不会对不起她的窝窝头。” 因为黄启良的暗示,葛青章从浩瀚如海的经文中,一本本的翻找,划出重点来,至于陈嘉雨和陈淮安,就是俩吃白食的,等他勾好了,挑好了,拟好了题,仨人一起做。 三个人全力以赴,应对会试的学习,就这样开始了。 * 转眼便是一年开春,康家的两个胖小子,眼看已经一岁半了。 不比念堂小的时候瘦的跟个猴儿瘦的,小宣堂和小芷堂虽说是双胎,身子弱些,但因为吃的精,吃的细,身体倒是养的很好,一岁就开始学走路,如今爬高爬低,无所不能,眼不丁儿的,就能把自己给摔上一跤。 这不,葛牙妹抽空回了趟酒肆,三个婆子两个丫头的看着,转眼之间,小芷堂就摔了一跤。 小芷堂生的本就丑些,嘴大眉细,皮肤红红,小耗子一样,头上再顶个包,看着越发的调皮了。 恰康老夫人来看孩子,瞧见小孙子额头上一个鸡蛋大的包,这孩子又爱哭,几根黄毛揉成的团儿,鼻涕满脸,瞧着可真真儿的可怜。 康老夫人一瞧着儿媳妇不在,再转而一问,丫头们说罗念堂生病,葛牙妹回家照料罗念堂去了。 老夫人蓦的就来了气,恨恨道:“那两个是她生的,这两个难道就不是?这般小的孩子,徜若摔坏了脑袋可怎么办,难道她这是故意想摔傻我康家的大孙子不成?” 说着,康老夫人就把俩孩子并丫头婆子,一应的人全给带走了。 念堂今春发了春热,在酒肆里也是烧迷糊了,一直褪不了烧,葛牙妹照料了整整一天,摸着黑赶回康家,一瞧,俩孩子没了。 康老夫人这也是头一回发火,特地留了个婆子,只待葛牙妹进来,便说:“夫人既忙,小的两个就由老夫人照料吧,老夫人也说了,想要回自个儿家,全凭你回,横竖两个孩子她是决不能给你的。” 一听婆婆说这话,葛牙妹便知道自己是闯了大祸了。 两个家,四个孩子,葛牙妹都爱,都要照料,疲累的什么一样,忽而想起来,锦棠转眼就要上京城,说是有件非去不可的要事儿,她答应好了给锦棠烙干粮,还没烙呢。 都说再嫁的女子在夫家难做人,她叫康老夫人的婆子饬斥了一回,才体会过来,什么叫一身不能分成两半。 要说为了照顾好这俩小的,葛牙妹花的心思,可比给锦棠和念堂两个多多了。 养念堂的时候,她夜里还敢睡个好觉,为了康家这俩宝贝大孙子,她夜里就没敢全囫囵的,睡过个好觉。 其实康老夫人一直瞧不上她,也一直有把俩孩子带走,自己养的意思。 婆媳之间,偏偏康老夫人不会明面上说出来,只是遣些婆子们羞辱,都够葛牙妹受的。放下床帐,裹上被窝儿,葛牙妹正哭着呢,便听身后小宣堂清清晰晰,喊了一声娘。 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拉开帘帐,康维桢一手抱着一个,身上的白衫上满是俩孩子吐的奶,揉的鼻涕。 头发也叫俩个小家伙给抓的乱乱的,夫子形象全无,脸红脖子粗,是个眼看支撑不住的样子。 他往床上一放,瞬时俩小家伙全爬到了葛牙妹的身上,嘴里念念叨叨叫着娘,寻奶的寻奶,捏耳朵的捏耳朵。 葛牙妹摸着俩小家伙都是冰冰的,身上衣服也是家常衣服,忽而明白过来,康维桢这怕是生生儿的,从康老夫人那儿夺回来的俩孩子。 他向来不跟老娘翻脸的,生生儿把俩孩子夺回来,肯定是跟康老夫人俩个吵过架了。 一家四口挤在一张床上,康维桢身上一个,葛牙妹身上一个,俩小家伙咿咿呀呀,口水几乎要糊了俩夫妻。 好容易等俩孩子睡着了,康维桢将这俩小子全抱到了外面,交给春娇,翻不过葛牙妹的身子来,遂缓缓儿褪了她的裤子,抽了她的衣裳,就从后面送了进去。 春娇在外面,坐在床沿上照料着俩孩子。 黑暗中就听屋子里一阵粗喘,葛牙妹也轻轻儿哼了一声,这俩夫妻之间,似乎雷打不动的每夜都要来一回,葛牙妹那般年纪,也是疲累,小声的求了半天,俩人才停了。 这梅开二度的富家少奶奶,一进门就是俩大胖小子,风光是真风光,但因为门第太差,委屈也是真委屈。 那种委屈,倒不是缺衣少穿银钱紧,而是,这康家即便一个随随便便的婆子,都因为康老夫人那种打心眼儿里对她的瞧不起而瞧不起她,说白了,一家子上下,就连看门的狗,对她所持的,都是种怜悯态度。 “今儿还是头一回我跟我娘吵了回架,你明儿带着孩子住到书院去。”康维桢哑声说道:“不能给我娘惯个嫌弃你的毛病,半个月不要给她看孩子,取了她这病去。” 葛牙妹都累迷糊了,此时都快睡着了,一听康维桢如此说婆婆,又给吓了醒来:“怕人们要指戳我,说我不敬长辈。” 康维桢唇凑了过来,于葛牙妹耳侧细细的舔着,大约一回没有尽兴,还妄图挑起她的情欲来:“给脸也是相互的,婆是婆,媳是媳,皆是一家的主人,你不是专为这康家生崽子的娃袋子,你是我的妻子,与她一般受我尊重。谁家的孩子从小到大没个磕没个绊的,都为这个相互指责,吵起架来,家中何时才有宁日? 你不要管别的,这些事儿上听我的就好。” 葛牙妹头一回听说可以对抗婆婆,又给惊醒了过来,正好一个翻身,康维桢也就顺势,翻身而上。 要说葛牙妹能死心踏地,全心全意的爱上康维桢,大约也和他的性子有关。 虽说白日里她最辛苦,但夜来,每每哄孩子入睡,皆是康维桢的事儿。哄睡了俩孩子,再抱走,躺到她身边,也从来不嫌自己辛苦,床上那点子事情,也从不惜力。 便为了婆婆而翻脸,肯自己搭手照料孩子,在亡夫罗根旺手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 鱼水之火,也不总是因为身体,更多时候,彼此给予对方的爱和敬意,以及体贴,才是最主要的。 所以葛牙妹虽说辛苦,但有康维桢这样一个体贴的男人日夜滋润着,倒是日渐焕发青春,脸上颜色,又鲜艳又娇嫩,虽不能比二八的大姑娘,但渭河县中,少有她这般,有了年纪还风姿动人的妇人。 不得不说,连锦棠都由心羡慕葛牙妹的好皮肤。 三月,赶着治好了今春的曲子,锦棠也要上京城了。 第115章 河间之乱 锦棠要上京城的日子其实是掐好的。 上辈子这个时候,林钦才剿杀完整个河西的叛乱羌人,要准备归京。 他上辈子是从宁远堡解救的朱佑镇,所以在朱佑镇登基之后被封为宁远侯,但这辈子陈淮安抢了他的先机,他只有抗敌之功,没有救驾之功,侯爷之位大概就不会再有了。 爵位就这样平白无顾而飞,但上辈子他所面临的危险并不会免去。 上辈子他归京的路上,曾于河间府遭遇羌人死士的刺杀,刺杀倒是没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那些羌人在刺杀他不成之后,抱着必死的决心,几乎屠了河间府满城。 因为一已之失,而致一座城池遭遇战火,因河间府是林钦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那地方还有他很多的故人,这件事直到死的时候林钦都一直放不下。 所以,锦棠是为了能助林钦,才故意押准了他上京的时候,想于半路上悄没声儿的,助他一回。 她带着齐如意,以及骡驹和齐高高。 齐高高和骡驹两个,曾经是陈淮安的狗腿子,但如今是她的忠臣良将。无它,只因她有钱,阔气,银子给的多。 只要锦棠愿意问,俩人就能争先恐后,把陈淮安的裤衩都给卖了。 带着这俩哼哈二将,还有个齐如意,锦棠趁的是自家用来运输酒的包篷大板车。 这种车前面要驾两匹马,车身极为宽绰,当然,因为轱辘全是铜箍着油木,治成之后,还要以牛皮包裹,坐在上头,也极其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易坏,随时要修,也走不快。 所以,锦棠至少比林钦早动身了一个月,等她到河间府的时候,掐指一算,也恰好,就是林钦眼看到河间府的日子。 * 恰是春正浓的时候,大清早儿的,锦棠带着齐如意从客栈里走了出来。 河间府这地方,初春之时,沿街会有许多卖玉兰花儿的老太太,倒不为一两个铜板。据说是为了,今生卖花,来世漂亮,这么一句话儿。 不过,水灵灵的玉兰花儿,嗅之清幽,闻着它的香,人地觉得这是春天了呢。 锦棠买了两枝白玉兰,给了齐如意一枝,笑道:“据说这地方的驴肉火烧特别好吃,咱们去尝一个去。” 她们到河间府,已经三天了。按理来说,一天就是一天的车马钱,店钱。 锦棠在这方面虽说铺张,但绝不浪费,她花着大价钱,在此连着呆了三天,齐如意便觉得有些怪异。 她道:“二奶奶,咱就不能早点儿上京城吗,都一个冬季了,二爷走的时候带的都是我给他纳的棉衣,连件单衣裳都没有,只怕如今还裹着棉袄了。” 无时无刻,无日无夜,齐如意不得在锦棠面前念叨两句陈淮安。 锦棠笑道:“唔,他等着你的单衣了,咱们明儿就走,明儿就上京城。” * 这河间府,最热闹的就属城隍庙了。 拐过城隍庙,有处窄巷子,锦棠带着齐如意进了巷子,走走看看,到一处挂着面吊幡,上面写着个火烧二字的窗口,拍了拍窗子,唤道:“牛大伯,我要三十个火烧。” 齐如意不明究里,拽上锦棠的袖子,问道:“二奶奶,您要三十个火烧作甚?就算骡驹胃口大,一顿总吃不得三十个火烧吧?” 锦棠笑道:“我今儿啊,恰是日行一善。” 火烧摊的店家难得接到如此大的卖买,顿时一边烤馍一边剁肉,案板咚咚作响,炉子燃的呼啦啦的。 不一会儿,三十个火烧就夹好了。 驴肉这东西,锦棠自来不碰的。她把火烧全给了齐如意,指着街边竖着棍子的乞丐道:“瞧见了否,只给那些乞丐,孩子们,一人给一个,再跟他们说句话儿,就说,今儿这城里,但凡脖子上缠着羊毛线的,都是林大都督要捉的贼人,只要能见着一个,就悄悄儿到这街口来,说出那人的身形,相貌,只要不跟丢,能找得着,每人在此,都能换一个火烧。” 齐如意究竟不明白锦棠这是在做什么。 她将三十只火烧,不一会儿就分给了街边的乞丐,以及穿着破破烂烂的孩子们。 当然,也悄悄儿的,就把锦棠的话给复述了一遍。 听说只要能于街上找到一个脖子上缠着羊毛线的人,就能换到一只火烧。乞丐,以及小孩子,这种整个城市里跑动最多的人,便开始悄悄儿的,接头交耳了。 如今驴肉价贵,又是三月,青黄不接的月份,麦子的价格也不便宜。 一只火烧,须得三两精细的麦面,一勺鲜香扑鼻的葱花荤油,再加上三两煮熟熟烂的熟驴肉,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一只下来得二十个大钱,一般人是吃它不起的。 锦棠等这三十只火烧发出去了,只接给饼铺的牛大爷拍了十两一锭的一只银锭子过去,踮起脚尖,脆声道:“牛大爷,我还要两百只火烧,也不知你今日能否做得出来?” 要说刚才她买的三十只,就是这牛大爷一天的量,牛大爷都准备要收摊儿了,瞧见锦棠这一锭十两的银子,连忙于档口里说道:“今儿的面和肉都用快完了,徜若姑娘等得住,再过一个时辰,大爷给你出烧饼,如何?” 锦棠笑道:“无防,我再逛会儿去,一个时辰后来取烧饼。” 其实她并未远走,带着齐如意,一人捧着一只热腾腾的火烧,转而就站到了城隍庙前的大狮石子后头。 齐如意还从未见锦棠这样浪手的花过钱,也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不一会儿,便见锦棠侧身,在逗城隍庙前玩耍的一个小孩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而已,脏兮兮的,凝结了的鼻滋夹子糊了满脸。 锦棠掐了块子火烧,尽量不惹这孩子嫌的,递给了她,看她吃完了,又扣了一块子过去,趁着,拿帕子揩掉了她脸上的脏鼻涕。 这样的孩子,连齐如意都嫌,因那鼻涕太恶心,她都吃不下去了。 偏偏这时候还来了个妇人,一把抱过孩子,指着锦棠便道:“人拐子,这必是个人拐子,这是拿火烧哄我家娃儿呢。” 说着,这妇人的手都要戳到锦棠身上来了。 便城隍庙周围的商贩们,谁不恨人拐子,抄家伙的抄家伙,看热闹的看热闹,瞬时就围了上来。 齐如意本身就是个疯子生的,她的性子里天生就带着狠戾。 甩手将只火烧扔到地上,把锦棠往身后一护她就冲了出去,指着那妇人的鼻子道:“瞎了狗眼的,也不瞧瞧你这孩子有多脏,多恶心,我家夫人瞧她可怜,给点子饼吃,你这是想找打了这是?” 她声音又大,形样又凶,居然还真就把一群商贩给唬住了。 锦棠虽说没有真的想偷人家的孩子,但那念头是动过的。 心里想着,若这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我把她领回去,给她花衣服穿,给她买花儿戴,就当上辈子的女儿未死,多好啊。 齐如意犹还骂骂咧咧,拉着锦棠的手,往前走呢,忽而,便见一个年约三旬的男子,相貌生的极为清正,骑着匹良驹,当是一位才从沙场归来的将军,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 随即,一群护卫跟了上去。 她见了男子,总喜欢拿陈淮安作比。 这男人穿着玄色的纻丝面常风,衣带随风,五官略带斯文,却又掩不住的锋芒,其风度相貌,总算可以与陈淮安一比。 遥遥瞧着这相貌英俊,眉眼仿如雕成的男子拐身进了巷子,锦棠拽着她的手有些发抖,居然也跟了上去。 果然,这男人也是停在驴肉火烧铺子前头。 齐如意越发觉得,锦棠有那么点子不对劲儿,她赤裸裸的看着那男人,笑的,都跟对着陈淮安时不一样。 女人看男人,或者会有不一样,看同伴,眼光当然是又锐又利的。 罗锦棠看着那马上的将军两眼的慕恋,崇敬,光那灼烈的目光,看的齐如意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如意心说,二少奶奶,咱们可是有夫的妇人,这样盯着个男人看,怕是不好吧。 恰恰就在这时,有个七八岁的男孩蹦跳着,往火烧铺子里探着头,也不知说着什么。 瞬时间,那清瘦挺拨,似个将军模样的男人随即抽剑,戒备。他身后的护卫们,也随即戒备了起来。 刺杀就像一道闪点,随着他于街道上拼尽全力的奔跑,挥剑,一个黑衣人被放翻,随即,从城隍庙的墙上涌出更多的人来,转眼之间,整条巷子里血流成河。 这时候人挤人,人踏人的,巷子里在拼杀,外面的人在躲,在跑。 齐如意一个转身,不见了锦棠,忽而回头,便见她拼力的,朝着那小女孩的方向奔过去,而小女孩,正要被一匹疾驰着的马给撞翻。 随着齐如意一声大叫,锦棠将那小丫头扑在身下,背上受了马蹄重重一踩,扬头便是一口血。 她爬了起来,将那小丫头还给她娘的时候,还着了小丫头老娘的一巴掌。 小丫头叫她娘抱着躲到城隍庙里去了。 锦棠显然也想躲进去,城隍庙的门旋即关紧,里面的人紧搡着门,不肯叫外面的人进去,外面的人想进去,于是拼命的砸着门。 齐如意气的直跺脚,还准备要追上去了,到处打打杀杀,踩踩踏踏,愣是没能追上去。 过了片刻,就见锦棠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似乎也在四处找她,偏偏这时候,一个正在逃跑的黑衣人策马而来,几乎就从锦棠的身上撞了过去。 她唇角还溢着血,白色长裙上满是大片的灰尘,还沾着些不知名的脏污,扬头的瞬间,马匹如风一般,带着力量的,已经撞过去了。 齐如意哇的一声叫,恨不能自己能飞起来,能冲过去。 就在这时,她便见方才那将军从另一侧骑着马,狂风一般于人群中腾出一条路来,马在疾驰,他在撕身上的衣服。 撕去外罩的玄衫,里面是可以衬托出腰线的,修长而又劲窄的短衫,一道纤腰细似闪电,纵然马上,离锦棠越来越近,就在锦棠被撞飞时,他忽而于马上腾空跃起,就只剩一只脚勾在脚蹬之内,束勒着胯下那匹疾驰中的马,远远伸出两手于空中一接,在她像支利箭一样于空中横飞时,将她接到了怀中。 齐如意莫名觉得,罗锦棠今儿这祸事,像是自找的一样。 * 一个时辰后,河间府城门被封锁。 林钦就站在火烧铺的门上,全城中的乞丐,孩子,成串游串的,到这铺子门上,悄悄儿说句什么,林钦便亲自从火烧铺子里取一只饼出来,递给,以示感谢,再派神武卫的人跟上去。 是羌人派来刺杀他的死士,总共加起来将近两百个,在火烧铺子前刺杀不成后,便分散到了整个河间府。 他们的相貌与中原人差别并不大。但是,羌人有个独特的习惯,他们都喜欢往脖颈间,缠一圈羊毛线,以示自己是游牧部落,对于动物的崇敬。 在一回刺杀之后,暗杀他的羌人便除下黑衣,混入了大街上的普通人之中。他归京时所带的人并不多,想要找到这些人也是非常非常难的。 不过,整整两百只火烧,一个不少,换回了两百个羌人死士。 前前后后,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 夜幕将临时,林钦翻身上马,绕过城隍庙,进了一处叫做客如归的客栈门外,见胡传正在外面审两个呆头呆脑了家伙,简单问了几句,便上了楼。 一见林钦,胡传便道:“太后娘娘飞鸽传书来问,问您身体可好,请您亲笔回她封信。” 林钦停了停,两道锋眉略略一簇,摊开两只沾血的手:“你瞧我这样子可是能亲笔给她书信的?” 胡传不语,捧过纸笔来,望着林钦。 宫廷专用的金花笺,在灯下闪着流光。林钦默了片刻,沾血的手执起笔,草草划了两行,将笔远远儿的丢了。 转过身来,这河间府最好的客栈之中,最大的一间客房,门紧闭着,叫马踩伤的罗锦棠就在里头,此时随军医生正在替她医病。 陈淮安家的内人,锦堂香的小东家,也不知道是她伴随着厄运,还是厄运伴随着她,总之,林钦此生见了她三回,每一回,都是状况连连,麻烦频出。 他欲进门之前又退了出来,将自己手中沾了血的长剑丢给胡传,再停了停,于身上搜出几枚暗器来,一并,也递给了胡传。 拍着身上没有任何锋利的东西了,这才推门,进了客房。 第116章 驴肉火烧 在锦棠关于上辈子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早春三月,桃花正开时,跟着林钦的一次河间府之行了。 那时候她上辈子的女儿小产完三个月,在宁远侯府黑天昏地的窝了一个冬天,眼看春天的绿意随着绿萝钻进了窗子,锦棠坐在西窗下,望着嫩嫩的绿萝,状如枯木,心如灰死,动都不想动。 锦棠记得当时林钦颇郑重其事的说,自己有个极重要的地方,要她陪着去。 与丈夫和离,却跟了丈夫的舅舅,坐实了满京城人对她的耻笑,说实话,但凡出门宴客的事情,锦棠都不想去。 不过,林钦却说,自己想去的是他幼时曾呆过的地方。 他从小父母双亡,小时候一直在河间府的城隍庙周围乞讨为生。用林钦的话说,打小儿,他最馋的,就是城隍庙后面的驴肉火烧。 乞讨的孩子嘛,肯定是吃不到的,但只凭那股味道,都足够叫他在一生之中怀念了。 后来发达了,特地买了一只驴肉火烧,林钦发现驴肉并不好吃。 但每每有事路过河间府,他总要到那烧饼铺子门前,也不过经过而已,或者停下来,与火烧铺的大爷聊上两句,贪一点那火烧的香气。 锦棠还是头一回出京,本以为林钦身为一方诸侯,必定会宝马以备,香车以载,带她招摇而出,风光过市。 却不期,林钦只备了一头毛驴,自己牵缰,就带着她出了京。 她是个天生没畜牲缘的人,小时候养鸡鸡不活,养鸭鸭子死,好容易家里养大一只大白鹅,见了她就啄,啄到锦棠没脾气。 至于毛驴这东西,天生和她没缘份,彼此见了都是红头竖眼。 自侯府出来到出城门,锦棠总共叫驴从身上颠下来了三回。 和离,流产,再到寄居在丈夫的舅舅家里,罗锦棠的人生已经暗无天日了,不呈想一头驴都欺负她。 身上的白面绫衣上沾的全是灰,还叫驴蹄了几个脚印,锦棠索性两脚一蹬,躺到地上便开始哭,真真儿骂天捶地的哭,边哭,边骂驴,用她打小儿在酒肆里听来的,最恶毒的话儿骂那头驴。 锦棠只当自己这个样子,林钦嫌丢人,定然早就走了。 却不期他解了衣裳替她披着,便一直耐心的守在她身边。每每有人经过,他总要小声的解释:“家妻才经丧女之痛,心中烦忧,才会如此,散了吧,都散了吧。” 世间至痛,莫过于丧子。 本是在出京的大路上,偶尔有妇人们听了,过来摸摸锦棠的手,或者塞她一只煮熟的鸡蛋,一只热腾腾的红薯,或者只是安慰她几句。 锦棠不好再哭下去,也不好再欺负那头驴,又因为过路人那莫生的怜悯,于是就爬了起来来。 一路上,林钦背着她,她啃着红薯,吃着鸡蛋,从白天走到黑夜,次日黎明,愣是走到了河间府。 见锦棠心情渐渐儿好了,林钦便讲起自己当年在河间府遇刺一事。 当时他说,遇刺算不得什么大事,而真正可怕的是这些羌人在刺杀他不成功之后,便散落在河间府中,抱着一种鱼撕网破的心,肆意屠戮,奸杀妇孺幼童,每每想起,都叫他痛心疾首。 他说,他有一个从小就一起讨饭的好兄弟,生死不离的那种,长大之后,因为他的资助,便在城隍庙的门上做卖香的生意。 他生得个小女儿,相貌生的非常非常可爱,但是因为其母懒惰,却总是连件干净衣裳都没得穿。 他每每去探望,孩子总是破衣烂褛,鼻涕糊着满脸,一条破花袄儿,能从春穿到秋。 他也给过那位好兄弟很多银子,托他娘子照顾好孩子,但是他那娘子是个懒货,我行我素,有了钱除了管自己那张嘴,就是赌钱吃酒,从来不肯给孩子用。反而总是把个孩子打扮的破破烂烂的,要叫林钦看着可怜,从他这儿多讨银子。 帮急不帮穷,后来林钦也就不怎么管这一家人了。 才不过三五岁的小丫头,于大乱中最后竟叫马给踏死了。 孩子死了之后,他那兄弟一直在哭,说至死都没帮孩子洗把脸,孩子死的时候,脏鼻涕糊了满脸,就连身上那条裤子都是破的。 这种比对,总算叫锦棠心头的阴霾略散。 她的孩子是没有存活,但世间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死于瘟疫,战乱,病痛,同样,这世间伤心的也不独她一个。 不过,婚姻的失败对于妇人的打击,最重要的并非丈夫的背叛,而是,她对于自己的不自信,总觉得自己一无事处,否则的话,曾经初婚时,那么爱她的丈夫,怎么就不爱她了呢? 再成一次亲,便如今是爱她的,最后这个男人会不会于某一日,也就突然不爱她了呢。 是以,当时锦棠虽说心存感激,但最终还是拒绝了林钦。 她太要强,直到陈淮安被贬之后才嫁给了林钦,白白蹉跎掉了太多可以好好过日子的机会。 梦里尽是上辈子的事儿,梦到上辈子林钦临终时,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眼睛也不肯闭上,一直说着对不起,说不能陪她到老。也说自己早就原谅了她给陈淮安买墓地的事儿。 锦棠一直在忙,忙着替他擦身,擦干净了身上的每一处疤痕,等替他换上新衣裳,他就咽气了。 锦棠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上官,接着便从梦中惊了醒来。 * 随军医生诊脉的手法倒是很细,而且,难得粗人还能面面顾到的,因锦棠是个女眷,是以诊完脉之后,便放下了帘帐,叫齐如意脱锦棠的衣服,要从背上的伤势,察探她是否被踩成了内伤。 齐如意不比锦棠从小儿娇生惯养,是个干惯粗活儿的,肩宽背厚,力气也大。 脱了锦棠的上衣,她怕要伤到锦棠的心肺,并不敢翻身叫她侧躺,而是将她轻轻抱扶起来,抱孩子一样,搂到自己怀中。 锦棠背上确实是个清晰无比的马蹄印子,她体肤白皙,一枚环装的马蹄铁印,清清晰晰的,在背上环出一道青痕来。 随着齐如意说伤痕有多深,随军医生摇着头,书笔,连连的开着方子。 “你翻动她时,她可有咯血出来?”随军医生问道。 齐如意试着晃了晃锦棠,掰开她的口舌瞧了瞧,随即答道:“干干净净,唾液中也无血丝,倒是上嘴皮子上,往外不停渗着血,像是磕破了。” 被马蹄伤,最怕的就是内脏出血而不停止。既此时唾中无血,可见体内的血是止住了。 随军医生道:“我替她开些化淤去积的外用药,到时候你每日替她敷上一回,当就没有大碍了。” 齐如意还将锦棠搂在怀中,一把就拉开了帘子:“不对啊郎中,我家二奶奶这还没醒了,你总得想办法先让她醒过来吧。” 恰这时,林钦推门而入,锦棠于齐如意怀中挣了两挣,于梦中就喊了一声:“上官!” 林钦停在门上,足有半刻钟。 若他记得不错,当初在避暑宫,这小娘子唤自己也是称作上官。 上官是他的姓,但既以隐姓埋名,自然就不会告诉任何人。 与他相识的人之中,若非生死之交,知道他底细的,没有人会喊他叫作上官。 她在梦中喊的如此亲昵,就好像他是她极亲,极亲的人一般。 * 客栈里极简易的架子床,沉香色的帐子半掩,露出一弯白玉色的手臂来,因床帐颜色太薄,站远些,甚至可以看到内里蒙蒙胧胧的身影。 罗锦棠是叫齐如意抱在怀中,那一抹手腕,当是自己垂下来,垂在外头的。不得不说,齐如意这一根筋儿的傻姑娘,是真傻,连防个避讳都不懂。 军医见是指挥使进来了,连忙站了起来,道:“只是一脚被踩的狠了,别的当无大碍。” 林钦唔了一声,一双剑眉轻簇:“齐姑娘,把帐子放下去。” 毕竟罗锦棠还在昏迷之中,而她带的这个大丫头,似乎瞧着脑子不大清楚,哪里会有妇人赤身半裸的,丫头就揭起帐子来,给人看她的身体的。 齐如意似才醒悟过来,两手乱抓着,便准备要去下帐子。 偏偏此时,罗锦棠从她身上溜了下来。 她是伏爬在齐如意怀里的,长发散乱在白玉色的背上,纤细,但并不算瘦的背上,松松束着根墨绿色的带子,那是用来系肚兜儿的,打着活结儿。 于肚兜带子的掩印下,赫赫然一圈青紫色的马蹄铁印,瞧着格外的狰狞。 只凭那道印子就可以想象,她当时为了救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叫马蹄踏的有多疼。 林钦立即转身,挡到了随军医生前面,吩咐道:“你自己去抓药,熬药,即刻。” 恰这时,锦棠也缓缓儿醒了过来。 听见房中还有男人的声音,她随即一把,就掩上了帐子。 锦棠本来只想顺道帮林钦一把,然后悄无声息上京城的。只是记忆中有个卖香的人家的小姑娘,脏脏的,鼻涕满脸,最后要叫马给踏死,于是从马蹄下救了她一回,谁知又跟林钦撞上了。 隔着一层纱帐,林钦一直在外面踱着步子。 这人虽身材高大,但瘦削,脚步也轻,不比陈淮安,但凡走起路来,脚步沉沉,远远儿的就能听得到。 在河西堡的酒坊酿出酒之后,凉州都督府,是锦棠最大的卖家。 把锦堂香供进大都督府之后,因为各阶层的武将们吃着酒好,渐渐儿只吃她家的酒,锦堂香如今几乎垄断了整个河西地区的上级阶层。 只销售以来的这半年,锦棠于河西进帐了将近两千两银子。 所以,林钦如今是她的大财主,这样的财主,自然得好言以待,她咬了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快速的系着自己的衣带:“真巧,又碰到了指挥使大人,昨儿得多谢您,救了民妇的性命。” 林钦唔了一声,道:“小娘子此番外出,仍是为了卖酒?” 锦棠于帐中答道:“恰是。” 等了片刻,林钦才道:“听你的下人说,你此番是要入京。” 不用说,自然是齐高高和骡驹两个说的。 这俩人,嘴巴就像没把手的门,见谁都掏心掏肺,什么都往外招,没一个能靠得住的。 “正好,本使也要入京。”林钦又道。 锦棠断然道:“我家相公说,他会出城三十里,来接我的。” 确实,听说她要入京,陈淮安早早而备,说好了,出城三十里迎接。 不比上辈子整日忙着仕途,如今的陈淮安简直换了个人似的,满嘴甜言蜜语,也不管锦棠嫌不嫌弃,三天一封信,信中言语比抹了蜜还甜。 他还于信中说道,自己这一回必定要让她见识一个,和上辈子全然不同的京城。 锦棠虽说不抱期待,但是毕竟因为他的身份,她的酒肆减了整整二成的税,搭伙过日子,陈淮安确实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而林钦就不同了,上辈子她欠他良多,也深知他的脾性,徜若叫他捉住机会,水磨石穿,他总有磨到她动凡心的哪一天。 锦棠这辈子,只要银子,只要钱,决不会再动凡心,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第117章 老姜弥辣 虽说锦棠特地拒绝过,也绝不肯同行,但林钦还是特地派了一队神武卫的人,一直不远不近,不紧不慢的跟着她。 连日奔波,又还叫马踩过一蹄子,饶是锦棠身体好,也是腰酸腿困,累的趴不起来了。 她只当林钦早已快马加鞭,返回了京城,却不料临近京城时,在处茶寮中吃茶,偶然回头,便见林钦那阴森森的,曾给她灌过酒的侍卫长胡传从茶寮中要了一整块的卤牛腱子,提了出去。 锦棠顺着他的身影望过去,便见穿着一袭褚色长衫的林钦站在茶寮对面的大树下。 暮春将及四月,茶寮对面是一片清翠嫩绿的竹林,一队侍卫环簇着,他挑了两片牛腱子就着馒头,转身进了竹林之中。 * 陈淮安果真出城三十里而迎。 罗锦棠只当他有一个为次辅的爹,如今必定春风得意马蹄疾,就好比上辈子,身后浩浩荡荡,至少拥着百八十人的队伍,倾尽所有,也要给她个风光。 毕竟上辈子,他每天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总喜欢叫她风光一下,见识一下他在京里的派头,身份地位。可惜最后总是事与愿违,风光无比,出丑也是无与伦比。 殊不料,他居然独自一人而来,身上仍是出渭河县时的那件青面夹袍子,就在路边的凉亭里站着。 若非齐如意拽着衣袖说,二奶奶,快瞧,快瞧,二爷来接咱们了,锦棠还真注意不到一个人站在凉亭里,孤孤单单的陈淮安。 一个冬天,他瘦了许多,古铜色的面庞,也比原来少了几分草莽,多了几分书生气。 齐如意在陈淮安面前,如今胆子倒是大了许多。瞧他人高马大的样子上了马车,还甜甜儿叫了一声二爷。 这马车,两个人坐着足够宽展,可要三个人坐,就显得有些窄了。 锦棠穿着茜红色的绵纱小袄儿,长裙洒腿裤,乌油油的头发总绾着低髻,背椅着轿箱,见陈淮安上来,便笑着问道:“我要的铺子你可替我租好了?” 陈淮安立刻道:“非但租好了,也已收拾齐备,如今就等着你和你的酒了。” 锦棠要在京城卖酒,自然就需要一间好门店。 门店是她自己选的,就在皇城之外不远,御街西侧,太仆寺的隔壁。 太仆寺,是主管给皇家养马,调度厩牧、辇舆,调度皇帝,公主后妃们出行时所用的车辆,马匹的。 不过,太仆寺掌管马匹调度,衙内当然不养马。 但是,太仆寺衙里有整个京城最好吃的酥酪,是专供给宫里的嫔妃们食用的。 像锦棠租的这样一间店铺,因靠近皇城,一年光租金就得一万两银子。 陈淮安不知道她为何要租这样一间租金昂贵到叫人乍舌的店子,眼看半年不曾见面,有意跟她多聊上两句,偏齐如意小刀上插着牙儿苹果凑了过来:“爷要不要吃上一块?” 陈淮安看了眼齐如意,接过苹果递给了锦棠,然后侧眸,悄声道:“如意,快下去。” 齐如意立刻一笑,悄声道:“好呐。” 她先是把削好,切好的苹果全放到了轿箱上,这才唤停车夫,下车去了。 锦棠拿刀叨着一牙子苹果,才要往嘴里送,陈淮安一把抓了过来:“你就不怕刀子扎了嘴?” 锦棠扬起脸来,闷憨憨的笑着,将刀子搁到了轿箱上。 重生回来将近三年了,自从两年前锦棠开始东奔西跑,俩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锦棠难得见陈淮安如今日这般,也不说话,也不嬉皮笑脸,盘着腿,就那么坐着,直勾勾的望着她。 “从朝奉郎家的二少爷成了次辅家的三少爷,你如今在京城,当是很威风的吧。”锦棠揉着发酸的腰肢,扬着脖子,坐车太久,累的慌。 陈淮安笑了笑,未语,只道:“坐的久了,腰困吧,过来,我替你揉揉。” 锦棠白了他一眼。 她还记得,半年前他要走,好死赖活的,非得要伺候她一回。不过确实,他裤子打的是死结,若非死结,必定要叫她给咬开的。 陈淮安又岂能不知锦棠心里所想,摊开双手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就真的只替你揉腰而已。” 锦棠于是抱了只软枕,伸的平平展展,趴到了车上。 要说陈淮安一双劲手,揉腰捶背的,也是真真儿的舒服。 * 就算在弱水河畔,葛青章曾那般的苦口婆心,拿农夫为喻,让陈淮安放手,支持锦棠经商,卖酒,但陈淮安的骨子里,依旧是反对锦棠出门行商的。 她上辈子好歹还曾丰盈过,身体养的好的时候,肢丰体满,捏着甭提有多舒服了。 当然,心思也单纯,平日里没事儿呆在家里绣绣花儿,烧几个只有她才能烧出来的好菜,他每每下朝,奔命一样都要奔回家。 听她唠叨几句,挖苦几句,骂上几句,再吃着她做的菜,心里甭提有多舒畅了。 而这辈子,她自打一睁开眼睛就忙碌个不停。 葛牙妹过的似乎一直都很舒心,不用说,那全是锦棠替她争来的。 而如今,锦堂香遍卖整个陕西行省,按理来说,银子也够用了。陈淮安不知道锦棠如此辛苦的奔命,赚钱,为的究竟是什么。 于是他道:“糖糖,到了京城,咱就只开间酒肆卖酒,别再四处跑了,成吗?” 锦棠轻轻唔了一声,道:“等隆庆卫的酒坊能产出大批量的酒来,我想跑也无法跑,但是,隆庆卫的酒槽和酒窖,当是如今咱们整个大明最大的。 等酒产出来,得以合来计,徜若灌装成坛,一年至少得上万坛子的酒,万坛,当然就是万两之利,一年又一年,每年都会有一万坛子的酒等着我把它们卖出去。” 她已经把生产做起来了,真卖不出去,就得赔成个血本无归,所以,锦棠此时想退也无路可退。 她从一重生就抱着的愿望,便是把锦堂香卖遍整个大明宇内,而一直努力的方向,也是这个,又岂能轻易言退。 陈淮安笑了笑,撇过了生意这一行,柔声说道:“上辈子,陈澈一开始也只是次辅,但皇上信任他,而当时的首辅黄启良则因为培植党羽,两方争的不可开交。最后,黄启良是我搞下去的,你可知道,我用的什么手段?” 锦棠随着陈淮安手上所用的力儿,极舒服的往外吐了口气儿,摇头,道:“不知道。” 要说上辈子,陈淮安一开始对于生父陈澈,真的是掏心掏肺,恨不能为其而肝脑涂地的。 黄爱莲的父亲黄启良在首辅之位上多年,妹妹还是一国太后,陈澈想把他干下去,总是不得其法。 于是,陈澈转而向陈淮安寻求帮助。 陈淮安一出手,黄启良的首辅之位就丢了。 但他当时做了什么,锦棠并不记得,毕竟她于朝政,这种大男人之间的争斗并没什么兴趣。 几十年的一品老臣,于朝中盘根错节,关系重重的,要败起来,也不过一夕之间。 陈淮安瞧着锦棠并不厌恶的样子,于是又道:“这辈子,我不会再投到陈澈门下,但同样的事情依旧会发生,到那时,黄爱莲也会从高位跌落,不再是首辅之女。当然,也决不会再有陈濯缨那个孩子。 至于陈澈当初所做的事情,究竟是为何,我也一定查出直相来,给你个交待。” 锦棠如今抱的是搭伙过日子的心,不耐听他这表衷心的话,冷笑一声:“你的儿子和妻子,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至于陈澈,我得说一句,我和他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至于你娘她们在你跟前编排过什么,你不要说予我听,我也懒得听。你们家的人,我是一个都不会再见的。” 一重重的误会,在渭河县的那些只是伤了他们的婚姻,让他们永远无法信任,并徜开怀抱接纳彼此。 而京城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儿,伤的,是罗锦棠对于世间之人,信行的根本与基石。 在京城,她最后混到最后身败名裂不说,闹的满京城无人不知,其声誉,堪比葛牙妹在渭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耻。 但除了陆宝娟和齐梅给她使的那些小绊子,更多的,是关于锦棠和公公陈澈,他二哥陈淮誉之间莫名其妙的传闻。 偏偏最叫锦棠无言可辩的是,陈澈且不论为官,在朝政上是否奸佞,但于她,是真正的公公,没有行过一丝一毫的逾矩之事。 所以龙泉寺那一回她上辈子也给吓坏了,甚至于,便和陈淮安和离之后,陈澈几番遣人前来,想要给她解释,她也是躲在林钦身后,断然不肯见。 至于陈淮誉,一直以来,于她也不过叔嫂之情,就连嘉雨那样少年的非份之想都不曾有过,偏偏因为她,最后削发为僧,就出家了。 与陈嘉雨还不一样,陈淮誉是个业已成年,与别家姑娘谈婚论嫁的成年男人,他心中有自己所喜欢的姑娘,而那姑娘,还是锦棠在京城唯一的闺中好友,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晋的妹妹,袁俏。 袁俏可真是个好姑娘,与锦棠脾气相投,情意相投,俩人住的也相离不远,每每总是一起出门逛街,打扮,锦棠去哪儿,也总带着袁俏。 本来说好要做妯娌的,最后却成了仇人。在陈淮誉出家之后,袁俏一根白绫投梁,就悄没声息儿的死了。 可以想象,锦棠当时有多自责。 在京城的十年之中发生的那么多事情,是从此绕开,还是探个究竟,锦棠自己也不知道。下意识的,她还是想绕开这些事情,专做自己的生意。 陈淮安手上力道略猛了一些,捏的锦棠一截气儿分作三段吐出来,仰着脖子忍不住就是一声喘。 车外的齐如意和齐高高,骡驹三个一道儿走着,听到马车之中时有时无的哼喘,骡驹赞道:“姜还是老的辣,二爷也是真厉害,这就……” 齐如意羞红着一张小脸,也是狠狠点头,她也觉得陈淮安无论怎么瞧着都好。 齐高高却很生气。 毕竟陈淮安不在的时候,锦棠凡有事,皆是吩咐他来跑腿儿的,如今陈淮安一来,大摇大摆就上了马车,而他还得在外面走路。 人和人的不同,这一下就显现出来了。 骡驹拳脚硬他不敢欺负,一巴掌呼在妹妹的脑门上:“人家乐人家的,你有什么好乐的,你这个傻子,白生了副相貌的傻子。” 要说齐如意不傻的话,能叫齐梅作弄着给自己的亲叔叔生孩子吗? 她不是傻,而是天生脑子里少了那么一根弦,跟着谁就是谁,认准谁就是谁。 齐如意摸了把叫齐高高打乱的头发,忽而牙一呲,恶狼似的,一口就咬上了他的胳膊。 齐高高疼的口歪眼斜,连连儿的大叫,俩兄妹连番儿就打到了一处,把正趴在车上的锦棠都给惊的坐了起来,掀开窗帘,她吼道:“齐高高,你要再敢欺负如意,就麻溜儿的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她这一声喝,顿时吓住了齐高高,等夺过自己的手来,手臂上好大一圈血印子。 他这半疯的妹子,要真的下狠嘴,撕掉他胳膊上的肉也是有可能的。 齐高高甩着臂膀,心说自己总算明白罗锦棠为甚要齐如意给陈淮安做妾了。 且不说夜来能帮她在床上服侍陈淮安,就是平日里带出去,这半脑筋的妹子,简直比条狗还凶狠,谁要敢说罗锦棠一句坏话,不得叫她撕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淮安:大房正宫,这待遇,你们就羡慕嫉妒恨去吧,哈哈哈哈 第118章 青章之死 信里说好了的,陈淮安替锦棠租店面,置院子,当然,银子也皆是罗锦棠自己出的。 非但她自己置院子,就如今嘉雨、青章几个在京里的盘缠,其实也是锦棠出的,她等于供着三个读书人。 身为一个商人,锦棠如今并不缺百八十两的小钱,她缺的是上万两的大注银子。 而她向来又是一个在衣食住行上不吝啬,不亏待自己的人,所以,她想着,自己至少要住一处方方正正,有庭院的小四合院儿。 便租金要七八两银子一个月,她也出得起。 但一到京城,陈淮安还是指挥着锦棠的大车就进了木塔巷。 仍是上辈子的小院子,到了傍晚,菜市已散,倒也不算拥挤,但大车是进不得巷子的。锦棠一看,就有些不高兴了。 随即,门一开,出来的却是嘉雨,这孩子一年多来窜了不少的个头儿,原本清秀白净的脸上如今往外爆着痘儿,他个子比门高,在扇朱色如意门里,都得弯着腰了。 他手里捧着枚圆乎乎的东西,笑道:“知道嫂子要来,我们大家一起替您包了饺子,四月的荠菜饺子,要不要吃?” 锦棠不好在嘉雨面前拉脸,瞧他那只饺子捏的四方皆漏,汁儿淌了满手,只当是他和陈淮安这两个大少爷异想天开,在给她捏饺子。 进门,熟门熟路找到墙角的水塘子,洗了把手,她道:“罢了,转眼就是会试,嘉雨快去读书,等嫂子包饺子给你来吃。” 她转身进了窄窄的厨房,先见一案板排列的整整齐齐,圆腹鼓鼓的饺子,正自愣着,葛青章从灶旁站了起来,她向来玉面白净的表哥,一件青褂子上沾满了白面,额头发丝凌乱,脸上还沾着几捋灰。 他大约也没想到锦棠会直愣愣就冲进厨房来,手背揩上鼻子,道:“这屋子太脏太乱,快到正房里呆着去,等饺子煮好了,我自会端上来的。” 锦棠于是退了出来,甫一出门,便听葛青章唤道:“陈嘉雨,你捣的蒜了?” 陈嘉雨笑着说就来就来,给锦棠个鬼脸儿,甜甜儿叫了声嫂子,闪身进厨房去了。 这房子,锦棠住过好些年,但那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整座院子似乎也没有如今这样大。 二楼同样加了一层,亦是同样的天台,爬山虎眼看就要爬上去了,京城这般闷热的天气,夏来有只冰湃过的西瓜,坐在二楼的平台上吃几口,倒是很舒服的。 锦棠撩起帘子进了门,屋子里就不一样了,没有一件像样的摆饰不说,只草草支着几张桌子,桌子上除了笔就是纸,可以想象,从一到京城,他们埋头书中,应当就没有干过别的了。 陈淮安正在桌前书着什么,待锦棠走过去,才抬起头来。 锦棠见他纸上抬头就书着和离书三字,越发的吃惊:“你这,是书给我的?” 陈淮安避而不答,瞧着墨迹还是湿了,抽了本书过来,于上面轻轻的搧着。 他道:“锦棠,你瞧着嘉雨如今这样,过的好吗?” 陈嘉雨正屈膝半跪在厨房门上,捣蒜,石臼太小,他的力太重,一会儿蒜瓣儿掉了出来,他于是捡起来,拾到水槽旁洗一洗,抓回来又捣着。 捣了会子,大约是觉得眼睛辣的慌,于是伸了手去揉眼睛。 这下倒好,蒜揉进了眼睛里,辣的他闭着眼睛,伸着两只手四处乱摸,当是想找水来洗脸。恰这时,葛青章从厨房出来,要看他蒜可沓好了不曾,而嘉雨两只手摸到葛青章的脸上,直戳他的眼睛。 葛青章抓过陈嘉雨,拉着他,去给那傻孩子洗脸了。 上辈子跳河而亡的陈嘉雨,因为他们夫妻的改变,如今长高了个子,开朗了性子,也来京城参加会试了。 陈淮安见锦棠不语,又道:“你可知道葛青章上辈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锦棠回头,他如今瘦了许多,相貌之中少了那股子匪莽之气,古铜肤色,五官分明,眸光睿智,瞧着便很像他的亲爹陈澈了。 陈淮安又道:“我是想过杀他,恨不能杀他一百次一千次,但我也想过,徜若他死了,你肯定得怪怨我。甚至于,那天晚上若是他没死,咱们至少还有转寰的余地,可他死了,我就留不住你了。” 锦棠咬唇,点了点头。 打不散,吵不离的真夫妻,她和陈淮安,真真儿就是一对打不散又吵不离的真夫妻,因为彼此在对方身上倾注的太多,虽说婚姻千疮百孔,可只要还能有一丁点儿的可弥补之处,他们都会尽力走下去。 若非葛青章的死叫她万念俱灰,至少为了弄明白陈澈到底发的哪门子的疯,锦棠也暂时不会和陈淮安和离的。 可是葛青章死了,还是陈淮安杀的,一切就没有了可转寰的余地。 陈淮安又道:“我绑了他,回去照顾你,然后,等帮你洗过澡,哄着你睡好了,再去找他,就发现他死了……” 当时雨已经停了。 陈淮安是命令属下把葛青章绑在护城河畔一间侍卫们轮岗时所暂歇的,小门房里。 然后,帮他值岗,照看葛青章的两个侍卫,几乎是被一刀毙命。 而葛青章本人,应当是在被生生砍死之后,拖着,扔进护城河的。 从房间到河畔,再到河畔的青砖基石上,全是葛青章双手抓出来的血痕。 再往前走,栏杆上,还有一只被砍断的手,那也是葛青章的。 他一只手攥着栏杆,死死不肯松开,于是推他下水之人砍断了他的手,将他给踹进了河里。 而他的那只断手,就算在死后,在被剁掉之后,依旧紧紧攥着栏杆,掰都掰不开。 最后,陈淮安将拦杆整个儿砸了下来,合几人之力,才能把葛青章那只留恋人世,不肯死的手从栏杆上掰下来,放回他的身体旁,安葬。 葛青章那个人的性子,清廉,正直,责任心重。 一辈子,他一直有个暴虐的老娘,再兼嫁过来的妻子半年就投梁,葛青章的人生不可谓不悲惨,但是他任凭老娘哭着,骂着,嫌弃着,像条狗一样跟在罗锦棠的身后,那么放不下她,只要罗锦棠还活着,只要罗锦棠还活在痛苦之中,他是决对决对不会去死的。 但是,因为夜里的事情,陈淮安辩无可辩,查又无处可查,只能认栽,承认葛青章是自己杀的。 锦棠捏着一纸休书,站在原地,动都不无动。 她一直都只当葛青章是叫陈淮安杀的,却不料,他曾在死前那么挣扎过,却最终,还是叫人给杀了。 “杀他的那个人是谁?是他做御史的时候,得罪的人?”锦棠道。 便她能看见葛青章就在厨房里忙碌着,能看得见,也随时能抓住他,可听陈淮安形容起他上辈子的惨死,她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陈淮安道:“徜若真是因官而结仇,也不过一刀毙命,一刀一刀,仿似凌迟一般的砍他,最后连他的手都剁了,锦棠,我在大理寺三年,所见过的,只有私仇才会如此残忍,于公事上,人们不会倾注那么残忍的手段的。” 恰这时候,葛青章端着饺子,嘉雨端着醋进来了。 俩人眼睛皆叫蒜给辣红了,一脸的狼狈样儿,不过,从不下厨的大男人能包出一桌子荠菜饺子来,也是真难为他们。 葛青章单独给了锦棠一只醋碟儿,上面浮着汪汪一圈儿用葱花,花椒,朱萸沫子呛过的红油,见锦棠捉筷子,他道:“京城物价高,我们向来只吃荤油的,这清油可不便宜,省着些吃。” 陈嘉雨凑了脑袋过来,脑门上好大一个痘儿:“油是青章买的,可野菜是我挖的。” 陈淮安连忙道:“肉是我剁的。” 他从不下厨,于别的事上没章法,杀人分尸的活儿干惯了,剁肉馅子剁的极好。 三个男人站了一圈儿,要等锦棠尝饺子。 锦棠蘸着醋碟儿吃了一只,别的没尝出什么来,唯独肉馅儿,一丁点儿的筋都没有,嚼起来却劲劲儿的,味道果真是好。 待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出去了,陈淮安便也坐到了桌边儿。 他道:“你本来应该在三天前就到京城的,我一直等你不来,让金丹沿路去问,才知道你临时改道,去了河间府。为了救林钦,还叫马踩了一脚。” 锦棠点了点头,道:“他上辈子待我很好的。” 陈淮安眉头抽了一抽,并未说话。 毕竟上辈子,最后是他先放了手,而林钦不论人如何,待锦棠确实不错,也就没活可说了。 她终将会意识到林钦的可怕,以及狂妄的野心,和与野心不成正比的能力,但在那之前,无论他说什么,在她听来都会是中伤之言,没有用的。 锦棠又挟了一枚饺子,说道:“咱们这夫妻本也是挂名儿的,等吃完了饭,我自己去找间客栈先住着,陈淮安,这辈子我是不会住在你家的。” “那纸和离书你可以先拿着,徜或将来有个万一,你可以拿此证明,自己早已与我和离,我在渭河县的时候不肯给你写这么一纸和离书,也是想自己在考上举人之后能帮你一二,如今也已然帮到你了。 但你心底里想和离的心始终不曾息过,今儿我便给你这纸和离书,给你心中增添一份安稳,知道我非是那等无赖之人。 但在此之前,咱们从渭河县出来的一家子,就好好儿住在一处,成吗?” 陈淮安说了这么多,还写了一纸休书,其实还是想换锦棠能住在木塔巷这个小家里头。 毕竟这辈子不同了,嘉雨,葛青章,他们上辈子散落于道,分崩离析的亲人,兄弟,朋友,一个个都还在身边。 而这辈子,只要他们夫妻能够一直伴在他们身边,先知先觉,就可以保下葛青章的性命。 陈嘉雨,也会长成个真正的男人。 锦棠忽而省悟过来,上辈子狼狈到极点,一塌糊涂的生活,她撇下了,抛开了,然后尽力的往前奔跑着,穷极一切力量,想要甩开过去。 但陈淮安一直在捡拾,照顾自己心思脆弱的弟弟,陪着上辈子与他争夺到红眼,不死不休的仇人。 他捡拾起了所有的人,带着他们,帮助他们,而这些人于她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锦棠又吃了一枚饺子,不得不说,肉馅儿是剁的真好。 陈淮安眼巴巴儿的瞅了半天,才见锦棠两道柳眉簇簇了簇,舌尖儿轻轻舔走筷子上一枚炸葱花,酸的直咋舌头,良久,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了。 葛青章另端了一盘饺子进来,这一盘,开膛破肚,馅汁横流,不用说,肯定是他们几个前面包废的。 陈淮安挑起筷子,一口一个,不一会儿就搂了个圆,全都吞进肚子里去了。 第119章 大展拳脚 京城这地方,各大酒庄、酒坊、酒楼林立,从各地而来的名酒牌子,也是数不胜数。 当然,酒也就分着很多种类。 根据原材料与酿酒工艺的不同,可以被分做清香、浓香、米香,酱香,芝麻香等等种类。 而凭借原产地,则有从晋地来的杏花村,其味清冽净爽,一直以来,为京城的酒家们所拥簇。另还有从陕西来的西凤酒,因其以泥窖而产,天生一股浓香,也有不少的酒家们,专门寻此坊的酒来吃。 至于从川蜀之地而来的酒品,更是数不胜数。 有上辈子的记忆,还有便宜祖母康老夫人的指点,锦棠这一番上京,当然是准备要大展拳脚的。 她初到京城,先到各大酒楼,酒庄,去尝各家的酒,待将京城各家之酒都尝过了,心里有个底儿了,这才准备前去拜见康老夫人的故交,旭亲王。 这位旭亲王,算得上是个有福之人了。 他是当今皇上的爷爷辈儿,当然,今年也已经是四十六岁高龄了。 在先皇当政的时候,本朝还是讲封藩的。皇子们成年之后,都会各赐封地,让他们独占一方,成为诸侯,然后,若非皇帝传诏,是死都不能入京的。 不过,这种诸候治在三十年前,曾酿成了几次不小的藩王之乱。于是,先皇登位之后,便进行削藩,老一辈的亲王们在那场大战之中几乎全死完了。 偏偏旭亲王当时还未有封地,正好儿,他就一直留在了京城,平日里赏赏花,吃吃酒,是个极为逍遥的闲散王爷。 在康老夫人给他寄了一坛子锦堂香之后,他便迷上了锦堂香的味道,再没有换过其它牌子,香型的酒来吃过。 不过,自从一年前开始,旭亲王就不再写信到渭河县索要锦堂香酒了。 酒不比别的东西,人们喜欢尝个新鲜,今儿吃这个,明儿吃那个。像很多老酒客,对于酒的牌子,会有一种固执无比的偏爱,只要能把酒酿好,有些人会一生只吃一种酒,直到老死的哪一天。 甚至有好酒之人,还会特地叮嘱子嗣:家祭时,不要忘了那个地方,那家产的酒,概因那是我生前的最爱。坟前洒上一盅,遥祭家祖,才是真孝敬。 锦棠就不明白,旭亲王突然怎么就不吃她家的酒了呢? 所以,她进京第一日就递了贴子,准备去旭亲王王府,见一回旭亲王。 不过,旭亲王来信,把见面的地址选在了一处叫做天香楼的地方。 这一日,是陈淮安并葛青章,陈嘉雨三个去贡院看考场的日子,仨人清清早儿起来就走了。锦棠拿着份回贴,回忆了半晌,终究不记得京城有个叫天香楼的地方。 不过,头一日出门,她还是格外打扮了一番。 正好春日,里面一件石青色的褙子,外罩象牙色的缘夹,下面系一条本黑面的长裙,头上也不格外的妆饰,只插了两枚缠丝缀玛瑙的簪子,出门为商的妇人,这样打扮,虽素,却也庄重,算得上体面了。 要见亲王,自然得需一份大礼。锦棠带着一幅康老夫人给的卷轴,另有一坛老酒,这两样,就算得上重礼了。 照着信中的地址,当是离木塔巷并不远的。 锦棠一路走着,寻到门上,扬头看了许久,明白过来了。 上辈子这地方叫做白云楼,是黄爱莲开的,显然,这辈子这地方依旧属于黄爱莲,只不过名字变了而已。 锦棠一进门,便有跑堂走上前来,笑着说道:“怕不是旭亲王的贵客,王爷正在楼上,请贵客前去。” 这地方,上辈子锦棠也曾来过多回,至于旭亲王,上辈子当然也有往来,不过因为当时她不卖酒,名声还很不好,京里很多有头脸的人都是很看不起她的。 上了楼,锦棠遥遥便见一个年约四旬,身量中等,皮肤极为白的男子,就在临窗的包房之中,一只香案畔站着。 锦棠停在门上,等得片刻,才听旭亲王说道:“锦堂香的东家?我曾吃过她家的酒,快快有请。” 旋即,锦棠便进门了。 这间包房极大,望外,正好是处碧波莲天的荷池,此时新绿正浓,荷叶连天,无比的赏心悦目。 临窗处坐着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女子,手中轻扇一柄团扇,笑意吟吟的望着锦棠。 见她进来,笑着说了句:“罗小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锦棠略颌首,道:“黄姑娘好。” 黄爱莲身为一个未嫁女子,游走于权臣,王亲贵族之间,被这些人捧在掌心,纵在云端,不说京城,整个大明,像她这样传奇的女子,算得上空前绝后。 旭亲王面前的香案上摆一座宣铜宝鼎,鼎中燃香细细,鼎旁的大陶瓮里列几方汉玉简轴。墙上挂着王羲之的兰亭帖,带草连真,一看就是真迹。 精细宣纸糊成的壁上挂一幅美人赏春图,图边挂着一张七弦琴,小小一间酒楼,却也是用笔墨难以形容的诗情雅意。 旭亲王正在临帖。 在京城,向来有一种说法,于书法之中,真正出神入化临摹《兰亭序》,有两人。 第一位,能临到无法辩认中伪的,是次辅陈澈。另一人,稍差之,但若非陈澈本人来辩,也辩不出他的真假来的,就是旭亲王了。 锦棠上辈子开书斋的时候,也曾卖过旭亲王的字帖。 但是,旭亲王因为她在京城坏到家的名声,还曾派人上她的书斋里,将属于自己的字迹全部买走。 用旭亲王的话说,他的墨迹,可不能叫罗锦棠这样一个声名败坏的女子沾染,于他来说这是种羞辱。 不过,这一回,锦棠可是以锦堂香东家的身份而来。 锦棠转到香案前面,欠腰行了一礼,道:“民女罗锦棠,见过旭亲王。” 旭亲王抬眉,大约也是因为锦棠的相貌太过惹眼,似乎有些震惊,旋即道:“本王只当来的会是康氏,她如何不来,反而派了个小丫头前来,这就是她对本王的尊重?” 黄爱莲坐在临窗的圈椅上,并不热的天儿,一柄扇子依旧不停的搧着。 她笑的就跟只暹罗猫似的。 三年前在凉州府俩人的一番会面,黄爱莲原本是因为罗锦棠生的标致,想要招到麾下为自己所用,攻一些自己久攻不下的老臣们,做朵交际花儿。 后来才发现,她居然是锦堂香的东家,陈至美一生无子,却最终合葬的妻子。 要说黄爱莲发现罗锦棠的身世之后,气成个什么样子,当然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锦棠再给旭亲王一礼,道:“祖母年事已高,行不得远路,不过,为表对于王爷您的思念之情,她命小女带了一米芾的《拜中岳命帖》来,好叫王爷您知道,康家一门,从不曾忘了与您的知交,以及您曾救过我叔父的情谊。” 当年康维桢做御史,闹到整个京城都沸沸扬扬,先皇大怒,意欲处死康维桢以百官之愤,是旭亲王在先皇面前求情,康维桢才能安然隐退的,所以锦棠才会有此一说。 旭亲王旋听旋笑,毕竟书法中的行家,展开康老夫人所送的墨宝,一瞧之下,果真是米芾的真迹,再看锦棠,目光便柔和了许多。 他道:“本王听爱莲说,锦堂香酒有独秘秘方,属于家传手艺,而且秘方就掌在你手中?” 锦棠眼尖,早已瞧见,博古架上摆着一排排造形与锦堂香相差不离,但坛子上书着茅台二字的酒坛子,显然,这茅台,就是黄爱莲自己如今所售的酒牌子了。 于是,信步走过去,锦棠拎起一坛来揭开,闻了闻香气,巧了,居然原封不动儿的,就是她的锦堂香。 可见,黄爱莲没能拿走酒肆,如今只能高价买酒回来,自己再倒坛子销售,真真儿的,换瓶不换酒了。 锦棠于是一笑,侧眸,几乎是在挑衅黄爱莲:“恰是。而且非但有秘方,那秘方的纸方子我都烧掉了,如今就只装在我的脑子里,任谁也休想拿走。” 旭亲王丢笔入笔洗中,转身走到黄爱莲身侧,便仔仔细细儿的打量着罗锦棠。 早在锦棠来之前,黄爱莲就跟旭亲王聊了许久,她当然说锦堂香的东家是个心比天高,但全然没有经营头脑,不懂得经营酒品的,徒有美貌,却内囊浅薄的小妇人。 是否内囊浅薄,旭亲王没有看出来。但罗锦棠一幅皮囊,果真足够娇美。 旭亲的王妃陆敏是陆宝娟的堂妹,不过他没有子孙缘,所以迄今膝下无出。 而对于女人,他的研究是,相貌太过娇美的女子,一般来说都会花太多的时间用在打扮自己,欣赏自己的美貌上,又有男人们捧着,宠爱着,于别的事情上就不会花太多的时间。 罗锦棠虽说打扮的清减,但妆容一丝不苟,有妆而胜似于无妆,如这般打扮一回,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可能打扮起来的,她一日之中,又岂能有时间干别的事情? 几乎是一眼之间,旭亲王就因为美貌,而给罗锦棠下了定论。 他道:“罗娘子也不过求财之人,锦堂香是坛好酒,这样如何,你把你家的酒坊,以及你酿酒的秘方售给爱莲姑娘,本王从中作主,给你五万两银子,并京中一座三出三进的四合院,再加京郊三百亩田地,叫你从此做个富翁,如何?” 锦棠一手握着石榴色,绣着樱草纹的袖衽,另一手轻抬,掩唇一笑。 她是真没想到,黄爱莲为了能从自己这儿拿走酒肆,居然说服了旭亲王来为自己做说客。 偏偏锦棠要在京城做生意,如今要想有个人罩着,还非得旭亲王不可。 所以,她必得要把旭亲王争取过来。 就当着黄爱莲的面,锦棠直截了当问道:“王爷为甚就觉得,锦棠自己经营不好自家的酒业,反而要让给一个外人?” 旭亲王道:“因为,爱莲是个头脑非常够用的商人,由她经营,你的锦堂香才能于这京城经营下去,并发扬光大。” 锦棠转而问黄爱莲:“黄姑娘也是这样觉得?” 黄爱莲旋即站了起来,笑道:“便我来经营,锦堂香依旧是锦堂香。且不论头一回给你多少,往后每一年,我都会给你一半的分红,所以,我黄爱莲算得上是替罗娘子做个不要报酬的长工,这难道你还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作者,黄爱莲一出来读者就骂我,跪求,你让她走吧走吧,走的远远儿的。 锦棠:不可以哦。院子,银子,田地,这些我统统都要,不是你的黄爱莲作死,我怎么能得到这些? 第120章 游戏规则 此时,临窗,旭亲王和黄爱莲两个坐着。 而锦棠这个上门来拜见的东家,拿着一幅米芾的《拜中岳命帖》真迹,一坛八十年的老酒,没有接到一盏茶或者酒,也没有人给她赐坐,旭亲王的轻视,可见一斑。 但锦棠两辈子,都不是一个屈在墙角落里啼哭的小媳妇儿,也绝不是一个因为几句为难,或者中伤,就会轻易言退的人。 她行至桌前,将一坛老酒放在桌上,揭开蜡封过的坛子,笑着问道:“但不知黄姑娘每日清晨,几时起床?” 黄爱莲对于美容自有一套心得,不懒洋洋睡到正午,是不会起的。 不过,她是个未嫁姑娘,名声总还有点重要,是以,她伸出一双水葱似的手儿来,说道:“女子么,起床还要给长辈请安,自然不会超过辰初。” 锦棠一笑,先赞:“黄姑娘真真儿的大度知礼,懂得孝敬。”接着又问:“但不知你每夜,何时上床?” 黄爱莲不明白锦棠问这个是为甚,懒洋洋说道:“约莫亥时末。” 其实她开着一家酒楼,夜里每每要在酒楼之中应酬,与贵客们饮酒聊天,赏玩歌妓们,过了子时都上不了床的,不过,她总不能当着旭亲王的面,说自己日日滥酒吧。 锦棠嫣然一笑,瞧着齐如意在外面,大厅里站着,遂回头,高声唤道:“如意,你来。” 比如这种生活琐事,总是外人的口舌说出来,比自己更可信。 尤其齐如意还是个憨闷闷的,瞧着就有点子傻的傻丫头。 锦棠问道:“如意,你说,我身为一个酒肆里的东家,每日早晨,几时起床?” 齐如意也是傻,正因为傻,一点儿也不怯场,大声道:“徜或是在蒸粮糟的日子,咱们二奶奶皆是卯正起床,至于酿酒的日子,或者起的晚一点,卯中也就该起了,因为二奶奶说,粮糟与人一般,也喜晨起,必得晨起就蒸,才能醒出更好的酒来。” 锦棠笑了一笑,又道:“那你再说,身为一个酒肆的东家,每每夜来,我何时上床?” 齐如意叫旭亲王肃脸瞧着,总算有了点子害羞,咬着唇道:“夜来要盘一日的收入,要列明日的出项,二奶奶还要读各地来的信,给几个地方的掌柜们写信,不到子正一般是无法上床的。” 也就是说,身为一个酒肆的东家,罗锦棠这几年来,每每夜来,最多只能睡三个半时辰,剩下的时间,全在忙碌各间酒肆,酒坊里的事情。 旭亲王瞧着锦棠,似是不信的样子,见她捧了一盏酒过来,倒是接了过来。 不过,一低眼,他便瞧着,罗锦棠的手,似乎与黄爱莲的有些不同。 她是双掌交叠,掌心朝上的捧着一只盅子,要给他。 离近了,便能瞧见她两只手的掌心里,十指之下,俱是一层淡黄色的粗茧,按理来说,若非常年操持,是不可能磨出这样一手茧子来的。 待她递完了酒,收回手去,再观手的外表,秀致白腻,仿似青葱,便是女子本该有的纤细长指。 听黄爱莲说了许多罗锦棠白白占着一间酒肆,却完全不知道经营的话,旭亲王本是抱着极大的偏见的,但因为罗锦棠这双手,却顿时改观。 她或者相貌娇美,但双掌中的薄茧,却是扎扎实实,因为酿酒而磨出来的。 她今日所拿的,并不是单单一坛八十年的老酒,而是在老酒的酒基之上,又添了一些河西堡今年才酿出来的新酒。 弱水河的河水是从祁连山上流下来的千年融冰之水,冷冽,甘澈,酿成酒之后,别有一股冷冽醇和的风味,而老酒到八十年,则因为香气渐失,虽说绵柔,却也失了风味,拿新酒一提,风味瞬间就出来了。 所以,黄爱莲用原本的锦堂香灌装之后,夺走了旭亲王这个酒客。 但毕竟酒这东西一批的味道与一批不同,旭亲王尝过锦棠自己调的这一盏,瞬间,就觉得比黄爱莲平日供给自己吃的,更加好吃不知多少倍。 这一瞬间,他心中的天平,其实就已经倾斜向罗锦棠了。 既罗锦棠是个能吃苦,肯做生意的人,锦堂香的牌子又凭什么让给黄爱莲? 是以,他道:“看来罗娘子确实是个能做生意之人,锦堂香往后想要在京城之中开坊经营,从顺天府到五城兵马司,谁敢上门找茬,罗娘子只管将我朱旭的名号报出去即可,京城之中,当不会有人敢为难你。 这样的好酒,本王支持罗娘子将它发扬光大。” 锦棠一听这话,就知道旭亲王这一路,自己是走通了。 她盈盈一个万福,道:“小女代祖母多谢王爷的照拂。” 偏偏这时候,黄爱莲还没明白过来了,自己这儿卖的也是一模一样味道的锦堂香,怎么罗锦棠的就比她的更好了? 于是,她端起盅子来也吃了一口。 要说黄爱莲对于酒有格外的鉴赏能力,其实跟她在那一世里的父亲有关。 当时,她是个男孩子,而她的父亲在那边,是个职位非常高的武将,平日下属送礼,最噬茅台,会有很多人扛着一箱子一箱子的茅台送到家里来,而她父亲,还专门劈出一间房子来,就专门,只为了装茅台。 黄爱莲嗜酒,虽说小小年纪,可总喜欢悄悄吃几口,小孩子舌蕾间的记忆非常顽强,所以她就记住味道了。 待尝过锦棠重新酿的这一种,味道酱郁浓香,确实风华更甚。 不得不说,就好比一间酒楼之中,厨子的手艺最为重要,一坛酒,最重要的就是酿酒的工艺,要能把罗锦棠的工艺夺回来,她才算真正的,夺回了这堪比茅台的锦堂香酒。 这时候,旭亲王起身,已经要走了。 锦棠于是陪着旭亲王一起出门,下了楼。 在楼下分别时,旭亲王问道:“但不知你到了京城,可有替自己租间门面,毕竟当垆卖酒,是需要一间大酒坊的。” 锦棠道:“不瞒王爷说,小女租的店铺就在太仆寺的隔壁,大约也是在您家门外吧,小女听人说,尊府,就在太仆寺一带。” 旭亲王顿时失笑:“本王的家,恰就在太仆寺的隔壁,怕不会,你是租了本王王府东侧,那一处空闲的小楼吧。” 锦棠道:“恰是。” 旭亲王自仆从手里接过披风披上,哈哈而笑:“那恰是本王的产业,说实话,一直以来很多人嫌租金太高而不肯租,殊不知,在那地方做生意,本王罩着,满京城谁敢来欺? 你租了它,很好,从今往后,本王等着你将这锦堂香发扬光大。” 锦棠顽尔一笑,心说,我租那间店子,想要借的恰就是您这点儿呢。 目送着旭亲王上了马车,走了。 锦棠转过身来,牵过如意的手,才准备要走,便听身后黄爱莲一声冷笑:“罗娘子好手段,凭借一间店面,就攀上了旭亲王,不过,你真当自己能凭着一坛酒,就在京城立住脚跟?” 锦棠笑了笑,并未说话。 三月的天气还冷,她这就准备要回去了。 黄爱莲于是又道:“银子,宅子,田地,罗娘子,我给予你的已经够多了,你得知道,徜若我真正想下手段拿你的酒坊,你一个铜板儿都拿不到。” 天色不知何时灰了下来,像是要落雨的样子,锦棠仰面看了看天,笑道:“黄姑娘,你可知道一家酒坊,它能在这京城与别家竞争,其核心的内在是什么? 你又可知道,酿酒的秘方真正是个什么?” 黄爱莲在被小姑从家庙里放出来之后的这五六年中,恣意,逍遥,见到有什么商机好,夺为已用,见谁家的宅子好看,风水好,想办法找门路,给他来个家破人亡,继而接手他的宅子。 抑或者,瞧上了街上某个少女,皮囊娇美,可以为达官贵人们享用,但偏偏,这少女家里背景还不错,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哄来,为自己所用的。 那怎么办? 她认识那么多的达官贵人,只要能找到几个当事儿的,动动手指,给这少女的父母罗列几条罪状,叫她家破人亡,也不过转眼之间,一个娇艳鲜嫩的良家少女,就得到她的天香楼,成个暗娼。 所以,黄爱莲于这世间取用惯了,她头一回没有拿来锦堂香,心中就存着怒呢,此时见锦棠一脸的挑衅,越发不奈烦,唇角抽了抽,道:“管你靠的什么,你须得知道,只要我想锦堂香酒的配方,终归有一日我会叫你乖乖儿的交出来? 罗小娘子怕是不知道一句话,商场如战场,稍有不慎,倾家荡产。 既入战场,就得尊重战场上的游戏规则,因技不如人而落败,而一无所有,也只得吃了那个亏,谁叫你要加入京城这座大商圈里的,游戏之中呢?” 锦棠嫣然一笑:“好。” 接着,她伸了一指,颇为洋洋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儿,道:“黄姑娘大约不知道,我的配方,只要留存的,全都烧了,毁了,毁的一干二净,而如今所留存的,就在我这脑子里,你要真觉得商场就是战场,想要与我厮杀一番,可记得待我好一点儿,否则的话,不知哪天我万一脑子有个磕碰,将它忘了呢? 那你岂不白忙活一场?” 棋逢对手,言语不让。 黄爱莲喜欢玩弄人心,还喜欢拿商场作战场,锦棠甫一到京,还未开张,就遇这厮大剌剌的来抢牌子,不可谓不觉得好笑。 商场如战场,稍有不慎,倾家荡产。 不过,黄爱莲这话,只是说了个皮毛而已。 罗锦棠两辈子经商,独认一句话:拥有独一无二的资本,扎扎实实,稳作实业,就永远永远,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第121章 鸿图大业 目送着罗锦棠走了,黄爱莲返回天香楼,甫一进门,便甜滋声儿唤道:“伯母,您瞧着淮安给您娶的这儿媳妇,如何?” 一个身资纤弱,脸上皮肤略白妇人从楼上提步走了下来,于天香楼的大厅里愣了半晌,才道:“你说,这果真是淮安的妻室?” 黄爱莲扶过陆宝娟,道:“恰是,您瞧着如何,难得的商业奇才,瞧她这样子,是要准备以卖酒来赡养你们相府一家人了。” 这话也是真够讽刺意味的。 陆宝娟气的一手扶上楼梯栏杆,摇了摇头,道:“罢了,黄姑娘请留步,我出来太久,也该回家去了。” 说着,扶过自己的大丫头阿成,陆宝娟稳着步子,就从天香楼里出来了。 而这时候,锦棠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那坛子八十年的老陈酿没有带出来。 八十年的老酒,每一滴都金贵如油,锦棠可没想着便宜黄爱莲,留给她。 是以,她又折了回来,遣着齐如意上去拿酒,自己则在门外等着。 陆宝娟因为太气愤,也因为太冲动,全然没有看到她心心念念的儿媳妇罗锦棠其实就站在天香楼的门外。 径直走了出来,她对阿成说道:“报应,这可真真儿是老天给我的报应,淮安的妻子,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 锦棠站的不远,将婆婆这句话,真真切切,全给听到了耳朵里。 要说,上辈子一对初婚时恩爱的夫妻最终和离收场,陆宝娟这个婆婆的离间与嫌弃,于锦棠来说,比齐梅给的伤害更要大一千倍一万倍。 毕竟她是陈淮安的生母,鉴于与第一个婆婆一开始就交恶,锦棠对于这第二个婆婆,一开始可真真儿是掏心掏肺的。 甫一到京城,也曾跟着她学规矩,跟着她学刺绣,事事以她为首,跟在她身后。 岂知,越是掏心掏肺,就被伤的越深。 陆宝娟和齐梅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表面上总是那么的柔弱,仿佛下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似的,当然,也绝口,从来不曾说过一句锦棠的不好。 人前人后,陆宝娟都是一个大家长式的,深沉,威严而又端庄的婆母,她的城府,比齐梅深了可不知多不倍。 * 陆宝娟在天香楼的门前停了停,声音忽而一尖:“阿成,你没觉得她像谁吗?” 阿成也有些困惑:“夫人,奴婢瞧着咱们三少奶奶真真儿算得上好相貌了,就连旭亲王也是对她刮目相看的样子,没瞧出来她像谁呀。” 天香楼的门脸,是以几根抱臂粗的大柱子为支的,锦棠的身子恰叫柱子给隐住了,所以,陆宝娟在门前站了许久,仍旧没有看到锦棠。 既她没看到,锦棠也就不出面了。 毕竟如今,她手里可捏着陈淮安的休书,真正翻脸的话,她是和陈淮安和离了的,算不得她陈家的人。 不过,因为陆宝娟这一声说她像谁,锦棠倒是顿住了。 她于是提步,就跟了上去。 因住的很近,陆宝娟也并未套车,叫阿成扶着,俩人一起沿街走着,她又道:“像,实在是太像了。也不知道齐梅究竟怎么想的,普天下什么样的女子不找,给淮安找来个这么像她的女子做妻。 这可真真儿是我的冤孽啊,她必定是来报复我的,是来给我添堵的,偏偏她还是我的儿媳妇,这可不是我给自己造的孽?” 锦棠越发的不明白了。 上辈子,她和陈淮安与相府相认,是陈澈自己到的渭河县,寻到她家门上,然后来认儿子。 当时陈淮安不在,她在补衣裳,于一堆子的衣裳堆子里抬起头来,陈澈就站在她对面,四十岁,正值盛年的公公,只看了她一眼便面如纸白,转身就走。 直到陈淮安回来,他又再度进门,不过,陈澈到的心性到底比陆宝娟更稳,从那之后,再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对来。 但锦棠一直怀疑自己生的很像某个人,以致于上辈子从一进门,陆宝娟就对她怀着由衷的厌恶。 通过方才陆宝娟的反应,她越发确定这个判断了。 遥遥望着陆宝娟和阿成走过了街道,齐如意也提着酒坛子下来了,锦棠这才与齐如意一块儿往回走。 * 陈淮安,葛青章和陈嘉雨三个看完考场,等锦棠和齐如意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出来了。 会试虽说更隆重,但考会试和考乡试的规程是一样的。 比如说,在里面皆要住满三天。 同样,考房也只能容一个人屈着身子,身材瘦小些的倒也罢了,像陈淮安这等人高马大的钻进去,头扬不起来,腿伸不出去,就等于是,把个人困在狭小的柜子之中,足足困上三天,再加上多说学子都是千里迢迢而来,十年寒窗,只为一考,其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会试之中,哪一年不得考死,或者考疯上几个。 陈淮安和葛青章还好,陈嘉雨是个自小儿没有受过什么苦,所以锦棠怕他熬不下来。 她的酒坊还未开张,正好趁着还有些儿空闲功夫,给这仨人做明儿吃的窝窝头。 只用糜谷做成的窝窝头,里面或加葡萄干儿,杏仁核桃,或者加上牛肉干儿,红糖丝儿,总之,顶饱又好吃,也是锦棠自己经常出门时,尝试过的,出来最不易坏,也最顶饿的干粮。 葛青章一直在灶下帮锦棠添火。 他是农家孩子,最擅长生火,添火,搭上三根柴,再吹上一口气,整个灶膛子里呼隆隆的,全是火声。 葛青章也去看过锦棠那酒坊,租金之高,令人咋舌,他担心锦棠辛辛苦苦经营一年,只怕等于是白白儿替房东赚了租金,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于是他说道:“妹娃,我今天去过太仆寺了,你那家店子倒是足够大,也足够气派,可是租金太高了,一万两银子一年,你是不可能挣回来的,把它退了去,否则的话,我就写信回渭河县,让小姑到京城来主持这件事情。” 提起生意来,锦棠脸上顿时就浮起了笑容。 她掰着手指道:“表哥,当初我在京城认识一个酒庄的东家,一年要净赚二十万两银子,你可知他的酒,销往何处?” 葛青章笑了一笑,摇头,于生意上,他简直就是个白痴,又岂能知道。 锦棠道:“一则,整个京城的卫防有十二卫,比如神武卫、兴武卫,豹韬卫等亲兵,光在京城,这十二卫的驻兵至少有十万人,这些人一年一坛子酒,你算算,得销多少坛子酒出去? 而整个顺天府的文官,从上至下,也有将近万人余,这些人,徜若每人一年一坛酒,我又得销出去多少? 须知,南来北往的酒客,大多在京城集散,又周转,只要我能把整个京城的酒楼,酒坊全部做通,这锦堂香酒,就可以不必我到处跑,而销遍大明一十二行省了。 到那时,一年三五万两银子,咱们能够轻松入帐。大舅可是在我这酒肆里入了股的,等我有了进帐,也会分大舅一分,难道你不高兴?” 葛青章才不信锦棠一年能赚三五万两银子,但是她去年曾有一个月,整整进帐六百两银子,捧着银子给葛青章看时,葛青章两只眼珠子几乎没有突出来。 她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嘴里一溜儿的算下来,这种大帐,葛青章连想都不敢想,她信口就能说出来,可见,早在上京之前,她于自己如今这孤注一掷的鸿图大业,是有过详细规划的。 会赚钱的罗锦棠,虽仍愿意窝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做窝窝头,但她的心胸之广,葛青章穷这辈子都难以追得上了。 于这样的表妹,要说曾经他还有照顾,陪伴她的心思的话,如今那种心思,全都变成了欣赏和赞叹。 她已经站到了云端之上,而他只能站在地上,仰着头欣赏,于心中默默的,替她高兴。 默了片刻,葛青章又道:“妹娃,我娘想要来京城,怎么办?” 锦棠断然道:“你只写信告诉她,就说你自己如今都是寄居在我家,她若要来,我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届时把你也赶出去,你们俩都只能到外头去讨饭,想来就让她来。” 葛青章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更何况确实也不想让老娘上京城来,跟在身后指指戳戳的骂,有锦棠这句话,也就下定决心,写信回绝老娘了。 上辈子,要说最终害惨葛青章的,就是他那个老娘张氏。 锦棠待葛大顺好,也待葛青章好,但对于张氏,自来但凡说起,立刻脸上就要拉一层的霜茬子。 * 窝窝头蒸到灶上了,锦棠转身瞧着桌上的冰粉也成形了,遂划了几筷子出来,给葛青章盛了一碗,洒上芝麻、花生粒儿,又调了红糖汁子在里头,一人一碗,对坐在厨下吃了起来。 这冰粉,是黔西的一种特产,似乎是某种植物产的籽儿,只需要不几粒,在水中搓开,调出来的粉,居然比秦州的土芋粉还好吃。 俩人对坐了,葛青章又道:“你一直说你和陈淮安都曾经梦到过将来的很多事,那你可知道,我此番考了第几?” 锦棠挑了一筷子冰粉,红红的舌尖子舔得一舔,一口滋溜了进去:“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好好儿学习,认真的考吧。” 对于重生,锦棠的认识是这样的。 她和陈淮安多活了一世,毕竟走过一回完整的人生,那全是他们的经历。 但是无论葛青章,还是陈嘉雨,他们没有经历过,这种东西就不能说给他们听。 未来是一直在变化的。 比如她今天告诉葛青章,说你会试考了第七,然后,葛青章就等着那个第七,从此不努力学习了,闭上眼睛坐等着,那第七当然也就与他失之交臂了。 这也是为甚,陈淮安明明曾经做过阁老,还要死学,苦学的原因。 他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先知或者会让他们占到某些先机,但于整个生命的长度来衡量的话,总还是得勤学苦读才能最终达成目的。 葛青章也知道锦棠不会说的,这两年来,他套死套活,想从她那儿套一套点儿关于将来的事情,她牙缝儿咬了个紧,一句也不会透漏。 便与陈淮安吵架,三句话也逃不离个:就是你负了心,你亏了我。 也难怪了,毕竟她是个女子。只要是女子,就难逃出闺阁,也许上辈子她终其一生都在闺阁之中,那么,于外面的世道,不会知道的太多。 也不知道她曾经受过多少苦,才会狠命的抛下过往,一心一意做生意,抛去为女儿的羞涩与恐惧,把名誉都抛开不论,只为求财。 葛青章又道:“淮安怕不曾与你说过,首辅黄启良如今是我师门,他的女儿黄爱莲不就是当初在凉州时,与你曾为敌的那个? 首辅抛来红袖招,徜若不接,我此生的宦途怕就止了。可是那个黄爱莲,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未嫁不说,还开着间半酒半娼的暗楼子,而且一直以来,似乎总是盯着你,盯着你的酒肆,我怕她要对你不利。” 见锦棠抬起头来望着他,葛青章又道:“黄首辅甚至明明白白儿的,给了我今科会试的试题,让我能够提早于别的举子们一步,准备好会试时的答案。 他甚至说,金科状元,只要我愿意,也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青章:老子生来就有贵人运,看看吧,到那里都有人扶持…… 淮安:套黄姑娘一句话说,所有命运的恩赐,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锦棠一根烧火棍子,一人一棍:都给老娘滚去学习 要不要押一押,会试都能考个第几,2333 第122章 郁郁寡欢 锦棠的手停在筷子上,顿了半晌,道:“你说的首辅黄启良,可是黄爱莲的父亲,如今的国丈?” 他女儿黄玉洛如今是太后,黄启良除了是首辅,还是国丈。 葛青章道:“恰是。” 锦棠道:“所以,你是拜了首辅为座主,如今是他的门生了?” 葛青章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锦棠上辈子对于官场知道的不多,但是,这不代表她不知道党争的残酷性。 同样是官员,同样因考举而入朝,但是因为拜的座主不同,所处的党派也就不同。 党派之间攻伐起来,亲兄弟都要翻脸不说,徜若你拜了座主而不忠于座主,最后有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给你状元之位,但同时,你要替他卖命,否则的话,就要身败名裂,这,一直以来都是黄启良拉拢朝臣的手段。 就在锦棠发愣时,葛青章见她颊侧点了粒芝麻,随即笑道:“等等,不要动。” 他凑了过来,玉白的面庞,笑吟吟的,整个人神彩飞扬,与上辈子那个永远阴郁,在叹气,仿佛背负着甩不掉的沉负的葛青章,差了太多太多。 当然,这辈子,锦棠也绝对不会叫他被人砍掉一只手臂,然后推进护城河里了。 锦棠一张瓜子小脸儿,大约就有葛青章的巴掌大,她扬起脸来,一笑,芝麻就在颊侧那粒漩涡儿里扣着,可有意思了。 葛青章伸手,刚想把它拂下来,便听头顶陈淮安的声音:“青章,嘉雨正长骨子了,我买了只鸡回来给他炖了补身体,快去把鸡给杀了去。” 葛青章一只手还怔在半空:“你自己买的鸡,为甚不让店家杀好,剥光了再提回来,我怎么会杀鸡?” 陈淮安心说,就因为你长的俊,长的好看,锦棠有好吃的总是偏着你,我心里不爽,所以要你杀鸡,让你沾点子血,狼狈狼狈。 他笑道:“这不是人们总说,新杀的大公鸡最滋补嘛,快去,杀鸡去。” 说着,他给葛青章塞了一把菜刀,就把他从厨房里给赶出去了。 再回头,锦棠又调好了一碗冰粉,里面调的却不是红糖汁子,而是酸萝卜。 她泡酸萝卜,虽说称着酸,但其实里面加的是冰糖、花椒、以及丁香等物,泡出来的萝卜,只此一家,甜中带辣,又有几分酸味,加在冰粉里头,滋味儿真真的爽快。 这东西,上辈子每每到暑天,只要下朝回来,锦棠就要捧一碗给陈淮安的。 陈淮安大掌抚过来,于锦棠唇侧揩了那粒芝麻丢进嘴中,问道:“今儿出门,与旭亲王谈的如何?我听说你连骡驹和齐高高两个都未带着。 须知京城不比秦州,你总得要带着他们俩个才行,否则的话,万一黄……” 锦棠笑道:“我甫一见面就告诉她,锦堂香的配料方子全在我脑子里,她要还想要锦堂香的牌子,想要配方,就得把我当成祖宗供着,真想下手暗害我,她断的是自己的财路。” 说着,她得意一笑,还给陈淮安挤了个眼儿。 脑子里藏着配方,黄爱莲想干点什么,确实也是真得忌讳着些儿。 陈淮安将一小碗的冰粉端起,一口灌了下去。 这种女子们爱吃的零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兴吃它,便吃,也是为了锦棠喜欢。 望着忙碌的锦棠,他鼻头略酸了酸。 相比于初重生时,每每提到黄爱莲总是恨到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上前,一把就撕了那个女子时,如今的罗锦棠平和了许多。 他这上辈子总是傻乎乎,性子又冲动的妻子,终于,开始善用自己的脑子,懂得用她的智慧,来打败曾经把她践踏如泥尘的敌人了。 厨房里热气蒸腾的,灶下柴火劈哩啪啦的响着,锅里的糜谷渐渐熟了,散出一股淡淡的清甜之香来。 锦棠转身,又在灶上揉着生面,两只小手极为灵巧,不一会儿就旋出一只圆圆的窝窝头,食指一曲,要把中间掏空,往里面添东西。 外面,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正在杀鸡。 两个七尺高的男人,居然杀不掉一只公鸡,还叫鸡给逃了,正天上地下的抓了。 而邻居家的狗也来凑热闹,想要咬那只鸡,窗窗一点院子里,真真儿的鸡飞狗跳。 锦棠瞧着外面闹的厉害,索性一把关上了厨房门,回过头来,她道:“淮安,上辈子你和葛青章争到不可开交,也是因为党派不同的关系吗,我记得上辈子,他是极为尊敬黄启良的。” 陈淮安道:“恰是。” 上辈子,葛青章对于黄启良那个首辅,因为知遇之恩,一直都心怀感激。当然,也是因此,他在朝政上跟陈淮安争起来,同样的心狠手辣,不留情面。 每每提起陈淮安,总是恨的咬牙切齿。 当然,也因为恨陈淮安,身为御史,葛青章故意抹黑,攻击内阁成员的事情也很多,只不过他自已一身清骨,两袖清风,别人从他身上捉不到短处,就只能干着急而已。 锦棠一直以来只当葛青章是为了她总是和陈淮安争吵,才恨陈淮安的,但徜若说葛青章上辈子师从了黄启良,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上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首辅黄启良,而黄启良恰是叫陈淮安从首辅之位上搞下来的。然后,胖胖的黄阁老大受打击,当场中风,后来就死了。 葛青章恨陈淮安,立志想把他从阁臣的位置上扯下来,其实是为了他的师尊黄启良吧。 那他将来之所以会被杀,肯定也跟黄启良有关,跟他当时那种清正,但又逼人到绝决的性格有关。 陈淮安瞧着锦棠似乎有点那么忧虑,柔声道:“这辈子,我一定保护好你的小情郎……不,小表哥,这总该行了吧。” 锦棠瞪了陈淮安一眼,旋即一笑,揭开锅子,挑了一只圆圆的窝窝头出来捧给他,道:“今儿我特地添了糖,快尝尝,好不好吃。” 陈淮安对于窝窝头可没什么好感,毕竟在幽州打铁的时候,一天三顿窝窝头,不过为了锦棠的好意,只能捧过来,咬了一口,连连赞道:“好香好香。” 恰这时,陈嘉雨一把推开门,满额头的鸡毛鸡血,笑着说道:“二哥,外头有个妇人找你。” 陈淮安连忙将窝头塞给嘉雨,道:“你嫂子蒸的,可不能浪费它,必须吃完。” 他在京城认识的妇人并不多,但知道他住在木塔巷,并且会冒冒然就寻上前来的,应当只有一个,而那个妇人,一提起来,陈淮安就会……牙疼。 他只当真是那个会让他牙疼的妇人来找自己,走到巷口上,却见亲娘陆宝娟站在顶轿子前面,帕子掩着鼻子,似乎颇为难堪的站着。 还好,并非那妇人。 陈淮安大松了一口气,随即立刻簇眉:“你来作甚?” 陆宝娟生在晋地,并非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跟着父亲陆刚,才到的京城。她对于门第,有种根深蒂固的认识,以及渴望和向往。 身为长姐,二妹陆宝妧叫她送进宫做皇妃了,可惜先皇太老,身体又不好。 一开始,因着陆宝妧年青娇美,皇帝倒还贪得些新鲜,后来,更年青,又还聪慧,美貌冠及整个京城的黄玉洛进宫,陆宝妧也就迅速的失了宠,像朵未开就叫雨打蔫了的芙蓉花儿一般,悠悠于冷宫中,到先皇死也未生得一男半女。 无子的嫔妃,按理都该要殉葬的。 所以,她的二妹生生儿的就给皇帝殉葬了。 三妹陆宝琳性子骄纵,也是一直要帮她家招婿的,如今未婚,却带着个孩子,更是没脸。 就为着这两个妹妹,陆宝娟在人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好容易二十年苦熬,她成了次辅家的夫人,可以说扬眉吐气,只在今朝。 原本,她高高兴兴的等着儿媳妇来,心里想的也是,要对儿媳妇好,要让儿媳妇替她早早儿生个大孙子出来,叫她能抱着,于公府之间走动时,给自己掌脸的。 可是当她看到罗锦棠,一切就都凉了。 酒家女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她的相貌,怎么会惟妙惟肖的,就像那个人,那个叫她二十多年来寝食难安的人。 偏偏她瞧见了,也只能在心里揣着,不敢告诉任何人。 眼瞧着儿子来了,陆宝娟叹了一声,道:“到底是次辅家的儿子,你跟你父亲不见面也就罢了,怎能住在这样的狭巷窄道子里?” 陈淮安甩了甩结实的臂膀,道:“舒服。” 确实,他和锦棠都是于市井中长起来的,就喜欢出门便是丰盛的菜摊子,吵吵嚷嚷,却又丰满富足的市井生活。 陆宝娟穿的倒是得体的,但妆刻意经过,看上去苍白而又憔悴,郁郁寡欢的样子。 陈淮安两辈子孝敬老娘,无论齐梅还是陆宝娟,他都孝敬。 齐梅是没有办法,只能送到牢里去让她修身养性。但便是在牢里,他也没个月都要进去看两回,带些吃的,与她坐着聊聊天儿,绝口不提往事,还着人打点,给她住最好的牢房。 关于陆宝娟,他也从来不曾抱怨过她在自己才五个月的时候就把自己送出去,反而是因为陈澈从来没有把她当个人看待,当成妻子尊重过而替她不值,当然也更包容她。 陆宝娟又道:“今儿我去天香楼吃茶,恰好撞见自己的儿媳妇,瞧着是个好女子。相貌可真真儿的标致。” 陈淮安道:“她才从乡下来,如今还在适应京里的生活,等适应了,我再叫她见你们。” 当然,这也是陈淮安一直以来的想法。 锦棠这个妻子不能丢,上辈子的糊涂事儿也得弄明白。 陈府那个家,他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陆宝娟本来面色就苍白,忽而不知怎的咳了两声,拍着胸膛说道:“淮安,我听说她自己在卖一种叫锦堂香的酒。 女子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我向来都不曾听闻过,你能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卖酒吗,毕竟你将来可是要走仕途的,有一个当垆卖酒的妻子,将来这京城里的人们知道了,岂不都得笑话你?” 陈淮安虽说反对锦棠做生意,倒不是因为她抛头露面,而是怕她整日风吹日晒的太辛苦。 他断然道:“娘,她不止是我的妻子,您的儿媳妇,她还是她自个儿,如今挣钱比我多,生意又做的红火,我迄今为止,吃喝用度全仗着她,又怎能叫她回家呆着。 这些事情你勿要管,快快儿的回自家呆着去,这巷子你往后也勿要再来了,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儿。” 第123章 居大不易 陆宝娟确实是不愿意往这闹哄哄的菜市上来,她甚至没有勇气踏进那脏兮兮的菜市,穿过菜市进木塔巷里去。 而这亲儿子,打小儿就叫她为了丈夫给狠心的送走了,如今便站在她面前,为着母子关系而忍耐着,但是显然的,他待她不过是义务上的母子情份,待巷子里那个罗锦棠,才是真心实意的爱护。 二十年才成为次辅大人的妻子,陆宝娟比任何人都懂得,水磨石穿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递给陈淮安一只食盒,她柔声道:“娘打小儿没带过你,不知道你爱吃什么,这是娘自己做的,你拿去吃,补补脑子。” 目送着陆宝娟走了,陈淮安提着只食盒,在巷口站了半天,却并不折回去,返而是出了巷子,穿过整条菜市,出了整片胡同区,一直到正阳门下,遥遥见一户四合院,便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便听见个女子的声音,高声道:“呱呱儿,开门去。” 随即,陈淮安于门外清咳了一声,立刻便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一把拉开了门,尖叫一声爹,随即便扑进了陈淮安怀中。 陈淮安一把捞起儿子,摔到空中打个转儿才接到怀里,叫道:“我的小呱呱儿,想爹了不曾?” 呱呱儿只笑,不说话,随即侧首,果然,王金丹就跟在他身后。 王金丹即在此,琼芳姑娘自然也在。 这四喜楼的老鸨,也有了年级,如今有些发福,跟圆的跟颗丸药似的王金丹,瞧着倒是极福相的一对儿。 陈淮安往里走着,把食盒交给呱呱儿,让他送到厨房去,瞧见琼芳在井台畔洗几根绿茵子的水萝卜,低声道:“金丹,这四喜楼的老鸨如今从良了?” 王金丹笑道:“她身价比我高,也能干,却非赖在我这儿不走,要从良,你说怎么办?” 青楼女子们似乎不知道,像王金丹这种纨绔少爷,之所以上青楼,并不是因为她们比良家女子们好多少,也不需要她们贤良,喜手做羹汤,他们爱的,是青楼那个纸醉金迷,寻欢作乐,淫靡之音浅浅细细的气氛。 不过,女子们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琼芳千里送身子,这就占据了王金丹的家,便宜儿子养着,没名份的妻子做着,就不肯走了。 陈淮安也不进房门,就在井台畔问道:“如今你们羽林卫,还是负责着外皇城的卫戌?” 王金丹道:“是。” 陈淮安于是又道:“端午节时,皇上当要出宫,要去旭亲王府,你可争取过来了卫戌之事?” 王金丹道:“按理,皇上出宫,卫戌的肯定是神武卫,我们羽林卫能捞到个撑旗子的仪仗就不错了。你难道不知道,因为当年黑火药一事,林钦防我防的像贼一样,如今我这羽林卫的差事,若非当初皇上惦念的功劳,只怕早就叫林钦给黜了。 出宫伴驾,二爷,我真的争取不来呀。” 陈淮安才不听他这些借口,断然道:“金丹,你是个清醒明白的人,我才将此事托付于你,你要争取不到,我就把王世昆迎到京城来,叫他看看你和四喜楼的老鸨儿,如今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王世昆恰是秦州知府,王金丹的老爹。 从王金丹科考第三,再到他弃文从武,然后又一路升到羽林卫做个副指挥使,王世昆的心可谓叫儿子捶烂了一遍又一遍。要叫他瞧见儿子跟个窑姐儿双宿双飞,非得当时就气飞了魂不可。 王金丹连连叫道:“二爷,我的好二爷,我再想想办法,您看您这话说的。” 小呱呱从厨房里捧了碗出来,叹道:“爹,您送的这豆腐脑可真好吃。”说着,还喂了一口过来。 陈淮安尝了一口,阿呸一声,差点就吐出去。 陆宝娟给他送的非是豆腐脑儿,而是猪脑花,大概是怕他这些日子用脑过度,所以给他做的。 要说,这就是亲娘和养母的不同。 陆宝娟会送他猪脑花儿来补脑,只为他读书能读得好,而齐梅,想尽千方百计,就只为了,能把他惯成个纨绔。 苦笑了笑,陈淮安转身就准备要走。 琼芳见陈淮安要走,转身就追了出来,指着院子里说:“二爷,你这孩子得瞒到甚时候。彼此住的又这样近,改日要叫罗锦棠当街撞见,她不得说这是我和你生的? 你把他带回去,给罗锦棠瞧一眼吧,你那媳妇儿,瞧着温,骨子里倔的很,我怕真有一日她要瞧见了呱呱儿,再见呱呱儿喊你做爹,以为是我跟你生的,得气死自己。“ 陈淮安断然道:“不行,你先养着,等我找合适的机会。” 罗锦棠是喜欢孩子,可只喜欢自己的,于别人家的孩子没好感不说,于男孩更没好感。 自打上辈子陈濯缨伤了她的心,她一瞧见男孩子就火大,要真叫她瞧见呱呱儿,陈淮安立刻就得叫她扫地出门。 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回到家,院子里血流成河,大公鸡总算混身是伤,奄奄一息,而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好似合谋杀了个人一般,满身的血,脱了衣服,正在水槽旁清洗着。 锦棠捧着只窝窝头,边吃,边在厨房门上笑了个前仰后合。 陈淮安笑温温的望着锦棠。 端午节,旭亲王府,敲打历史的轨迹,让这个帝国重新走上正途的序幕,陈淮安打算从旭亲王的寿宴上,正式拉开它的帷幕。 * 次日,便是会试的日子了。 为了能提早进考场,所有人自然是三更就起,赶到顺天贡院的门上去入排队,入内。 锦棠上一回来贡院,还是上辈子念堂考会试的时候,不过,那时候念堂深恨她,不想见她,锦棠只走到贡院外两条街处,远远张望了一眼,瞧见念堂瘦瘦的背影,也就回去了。 位于京城的顺天贡院,据说能容将近万名考生在里面考试,而今日,贡院外两道大门齐开,外面涌挤的人山人海,当然皆是要考今年会试的考生。 每人身上都背着一只褡裢,在焰火雄燃的夜里,许多人还打着哈欠。人人肩上一只褡裢,空气里,也充斥着一股子各种杂粮混在一处,又发酵过后的酸味儿。 只瞧这黑鸦鸦的人山人海,就跟那逃荒的难民似的。 锦棠跟在陈淮安身后,渐渐儿的,俩人几番要被人群冲散,于是陈淮安又折回来,握住了锦棠的手。 他也记得上辈子俩人来这贡院时的情形。 当时,锦棠肚子里还怀着一胎,因怕流产,整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若不是为了念堂是她唯一的弟弟,他本来是不想让她起床的。 他还记得,背着她到了贡院门外,也是这样又冷,又黑的寒夜,锦棠趴在他背上,不停的叹着,说空气也新鲜,夜风也凉爽,真真儿的舒服。 远远的看了念堂一眼,俩人就该回去了。 锦棠一路一直在哭,陈淮安当时已经入了内阁,正忙的跟只陀螺一样,但为了不把孩子颠下来,还是走的特别慢。 她受了寒,似乎一个劲儿的想打喷嚏,却又不敢,于是捏着鼻子。 陈淮安于是劝道:“既想打喷嚏就打,为何要捏鼻子呢?” 锦棠笑着说:“前一个就是我打了一个喷嚏才没的,自打怀上这个,我就没敢打过喷嚏。” 陈淮安不能想象一个人连喷嚏都得忍着,她得有多大的毅力。 当时还笑了笑,于心里默默的说了句:我这小祖宗,也未免太娇气了些。 可是,当时她怀的那个孩子,还真就因为到这贡院来了一趟,回家就流产了。 如今再想,那时候的锦棠,在床上一趟就是三五个月,连身子都不敢轻易翻动,受过的苦,是一般女子一生都不会经受的。 而陈淮安自己于心里极为不负责任的,默念过的那句娇气,到如今想起来,都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 * 眼看就到第一道关卡了。 这一道关卡,只粗略的检查,核对每一个考生的身高,相貌等,看是否会有人帮人替考,或者冒名顶替者。 等到这一道门槛核对完身份,下一道门槛才会核对看是否在身上装了夹带,解衣搜身,搜头发,然后,全部通过了,才能进到贡院里,等所有考生全部入院,整个贡院锁死三天,卫兵驻守,便是皇帝的圣谕,也不能叫其开启。 这时候,锦棠也就不能再送了。 陈淮安道:“乖乖儿等着我,三天我就出来。” 若非上辈子的那十年,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这面貌娇艳,稚嫩的小妻子,具有多强的韧性。可是太多太多歉疚的话,陈淮安只能存在心里,不能说出来。 “照顾好嘉雨,他小,又没吃过苦,别在里头熬坏了,再抹脖子什么的。”锦棠笑着说道。 陈淮安重重儿点头,应了声好。 锦棠目送着陈淮安和葛青章,陈嘉雨三个都进去了,这才折回身来,就准备要往自己在太仆寺的酒坊里去。 酒坊不比别的店铺,只需装个门面即可。 为了能够保证酒的风味,在酒坊的后面,锦棠要挖空地下,建造出一个比酒坊本身还要大着几倍的地下酒窖出来,而酒窖中,为了能够保持均衡的温度,还得开壁出个储冰的冰槽来,以备到夏天时,酒还能保证同样的口感。 不过,想要挖酒窖,这事儿就得经过旭亲王的同意才行,所以,锦棠今天还得见一回旭亲王。 动工挖窖是个辛苦活儿,更重要的是,窖挖出来了,一旦旭亲王反悔,不肯再将店铺租给她的时候,锦棠投入的人工,就白白儿的投入了。几万两银子,也就白白的打成了水漂。 所以,像酒坊这种产业,总是建在自家的地皮上,人才格外的踏实。 但是,想要在京城买到一块地皮,或者说一间店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就连唐代的大诗人白居易都曾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身为大明的都城,顺天府的房子金贵,寻常人只出租就行了,若非家破人亡,或者突然之间败落,是没有人会主动卖房子的。 便卖,也得十万八万之数,便锦棠十年之中日进斗金还不吃不喝,能攒下七八万两银子来,但到那时,说不定房价又涨了呢。 站在独立一幢,高高的二层酒坊门前,锦棠轻轻叹了一声,心说:先定个小目标,穷此生二十年,我要从旭亲王的手里把这间二层小楼给它买下来。 这时候天色才明,就连太阳都还没有升起来,隔壁不远处旭亲王府的大门犹还关的死死儿的,就连看家护院都还未出来。 这时候递贴子上门拜会显然还早,毕竟像旭亲王那种闲散王爷,不到太阳照屁股,怕是不会起床的。 都已经到人家门上了,锦棠朝着旭亲王府那守备森严的大门瞧了一眼,道:“罢了,咱们先进店里吃杯茶,等到辰末了,高高再去给咱们送拜帖去。” 她正说着,便见旭王府的大门忽而开店,接着便是一阵虽不高亢,却又份外醇和的笑声,一人说道:“一年之中,王爷这个点儿起床的,能有几日?” 锦棠听这声音份外的熟悉,不由便止步,回头。 恰此时,从旭王府的正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身着绯面绣着大独科花的团领衫,头戴纱面乌幞,腰束玉戴的男人。 恰在她回头的时候,这人也笑吟吟的转过身来。 此时天才将明,而锦棠距着旭王府的门,至少有一丈远。对面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眉浓,眼毅,却又相貌白皙,略带几分斯文。 锦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便想起来,自己为何觉得这人面熟了。 他是陈淮安的生父,陈澈。 作者有话要说:爱莲快来作死啊,锦棠的小目标,一间小酒坊可就全靠你啦。 第124章 跃然纸上 陈澈在看到锦棠的那一瞬间,依旧是上辈子初见时的样子,他本是略屈腰,伸着一手,想要迎旭亲王出门的样子,就在与锦棠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停了说话,脸上也变了颜色,盯着她至少有三息的时候,等旭亲王出了门才回过头去。 旭亲王瞧着陈澈脸上颜色很不好,笑道:“不瞒你说,本王至少有十年,这是头一回早起,不过,既是陈阁老相请,便三更,本王也得起来不是?” 陈澈之所以大清早的前来请旭亲王,乃是因为一项国事,牵扯到了旭亲王这个闲散王爷,不得不请他入宫。 与旭亲王笑着说了两句,再回过头时,对面不远处的女子已经不见了,他闭了闭眼,只当自己是恍神了,又会想到她,于是,与旭亲王一起上车,进宫见驾去了。 从宫里侍奉完皇帝,处理完内阁的差事再出来,已经到了晚上。 陈澈自来甚少回家的,今儿倒是从宫里一出来,推掉所有应酬,赶在天黑之前就回了家。 他是个孝子,所以一回家,自然先到陈老太太房里请安,请罢了安出来,转到陆宝娟的内院,甫一进门,只见屋子皆是灯黑火黯的样子,旋即便问从侧面厢房里赶出来的丫头:“你家夫人了?” 丫头几乎从不曾见过老爷回内院的,因他的声音分外严厉,还带着几分恼火,颤颤兢兢道:“夫人在她院儿里了。” “叫她即刻来见我。”陈澈扔了这样一句,转身便走。 他与陆宝娟是分房而居的,而他的院子,除了洒扫的婆子丫头之外,便家里几个儿子,非他传唤,是绝不能踏足的。 陆宝娟正在自己房里坐着发呆,听说丈夫唤自己,立刻就赶来了。 说实话,曾经在听齐蜜说,齐梅替陈淮安娶的是渭河县第一标致的女子,娘家还经营养一家酒肆时。 陆宝娟因为尝过罗锦棠家的酒,而其酒的味道确实醇正,她心里对于罗锦棠这个儿媳妇,还是很满意的。 当然,在陈淮安进京之后,她就一直在盼望,盼望儿媳妇也能来,然后入主相府,助她一臂之力。 到时候婆媳齐齐联手,她在相府中的地位,当会比如今好过许多,日子也会好过很多。 可是陈淮安一直不准她见儿媳妇,推三阻四,总说她不方便,她在忙,就是不肯带到相府中来。 无奈之下,陆宝娟才会跑到天香楼,去看一眼陈淮安的妻子。 谁知道她期待了那么久的,一心想要当成女儿一般疼爱的儿媳妇,她居然就生成了,跟陈澈的妻妻余秀林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样子。 她此时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只看她的脸色,就好似撞了鬼一般。 * 陆宝娟嫁进陈府的时候,是在陈澈的亡妻余秀林的百日祭时。 当时陈澈还在岭南,因为妻子的死,自己的官场落败而哀痛欲绝。压根儿没有娶妻的心情,陈老太太亲自到陆家,一顶青布小轿,就把陆宝娟给抬回了自家儿。 不得不说陆宝娟果真是个旺夫的女子。自打她进陈府,再过了三个月,先皇丧,新帝及,陈澈六年苦旅,一朝起复,就回到了京城。 但自打嫁进来,陈澈的卧室,陆宝娟这还是头一日进。 墙纸是清一色的白宣纸壁,迎门右侧,临窗的位置挂着幅提篮观音图。五彩珠帐,红罗线系着一双象牙珠钩,钩起半掩帐子,红珠衬着白钩,煞是好看。 枕侧的漆盒中放着一串金刚珠子,百八粒的数,旁边散了一幅双陆。 这其实瞧着,应当是个闺中闲情小妇人的卧室才对。但陈澈一直以来就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 陆宝娟曾经听陈澈房里的婆子们提过,说这些摆饰,一丁一点都不能乱,稍乱一点,他都要发脾气。 不用说,这全是从岭南带回来的东西,也是陈澈当初在岭南,与亡妻余凤林朝夕相处时用过的,亡人虽已化成白骨,却也阴魂不散,永远的矗立在这相府之中。 陆宝娟将这间屋子仔仔细细儿扫了个遍,便望着墙上一幅卷轴之上的,美人图发呆。 画中一个瓜子脸,水杏眼儿的女子,穿着墨绿面的纱衣,腰系一件白裙,下面猩红面的裤子隐隐露着些边儿,坐在一处凉台水榭上,手中一幅双陆,柳眉微挑,唇噙笑意,似乎是正在与人打双陆。 她的对面有一只蒲团,也散着一幅双陆,还有一杯茶,是个对面的人刚刚起身离开的样子。 这美人儿一手执着双陆,另一手葱白似的细手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似乎是想去翻开对方的底牌。 那种欲要偷看牌,又怕要给对方捉住时又怕又做贼心虚,但又忍不住好奇的样子,叫画家描绘的栩栩如生。 虽不过一幅画儿,可是女子的形象跃然纸上,尤其是她唇角两粒米粒似的甜酒涡儿,虽小似针尖,可在画家的笔下,被描绘的栩栩如生。 这幅画的落款,书着:开阳二年,为妻绘。 陆宝娟其实并没有见过余凤林。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她在为外室时,也曾婉转的跟陈澈提过,自己想去一趟淮南,拜见主母。 其实就是想知道,陈澈的发妻究竟是否有如传说中那般美艳灵动,不可方物。 陈澈当时一声冷笑:“她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 她在陈澈心里,事实上连给余凤林提鞋都不配。 所以陆宝娟是因为这幅画,才认识的余凤林。 而颊侧那米粒似的酒涡儿,世间除了余凤林,也没有别的女子会生,但偏偏她的儿媳妇罗锦棠就生着两个。 而罗锦棠那与一般世家女子们不同的风情,笑意,眉眼,居然与这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 她的儿媳妇,跟陈澈便死了之后,依旧占据着这座主屋,占据着陈澈的心,叫陈澈三天一篇祭文悼念的发妻,居然生的一模一样。 陆宝娟心口一阵痛,痛的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她偏偏还死死的盯着那幅画,就是想要找出,自己想要拿成当女儿一样看待的罗锦棠的脸上,与这余秀林究竟有没有不相似的地方。 她心说: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生的不像,我也是愿意拿罗锦棠当女儿来待的呀。 * 恰恰这时,陈澈走了进来。 他今天早晨早起,去旭亲王府,就在王府的门外,似乎是花了眼一般,居然看到年青时的妻子就站在对面。 没有丧过妻子的人是不知道那种感受的。 世上纷纷扰扰,到处都是女子,每个女子的面貌也都不禁相同。可是属于他的那个,他的妻子,他的爱人,他同道中的知已,穷尽四海,遍极天涯,死了,没了,他亲手葬于土里了。 但是因为思念成疾,陈澈经常会看到她站在人群中,或者某个角落里,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到那时,他若扑上去,必定会扑一个空,或者会捉住一个面貌与妻子完全不同的女子,或者,只是一堵墙,墙下并没有妻子。 所以,陈澈如今冷静了许多,当时便看到妻子离自己不过三丈远,也知道那不过是幻觉,徒添自己的悲伤。所以,他尽量的不去看,不去想。 而之所以找陆宝娟,是因为另一件事。 “你为何要看我的画,那也是你能看的?”见陆宝娟直勾勾盯着妻子的画相看,陈澈蓦的就生气了。 身为夫妻,连丈夫的卧室都没进过,陆宝娟这婚姻,也难怪连儿子陈淮安都要看不下去了。 不过她从生了陈淮安开始,就一直在隐忍,温良,谦让,顺从到了如今,也已经习惯了。 她道:“听说老爷唤我。” “淮安要在外备考,可以,毕竟如今老夫在内阁,他若以我儿子的身份参考,总归浙东党那帮老臣要嚼舌根子,不过,听说他家娘子也到京了,为何不入府,不来拜老太太?你身为婆母,难道到如今连自家的儿媳妇都不曾见过?” 陆宝娟心里正有鬼了,也怕丈夫见到罗锦棠,要和自己一样,也发疯。 连忙道:“见是见过了,不过她是个寒门女子,慢说世家妇人们该有的礼仪,便连为人的教养都没有,说白了,就是个乡间蛮妇而已。 大约淮安也是觉得她上不得台面,怕带回来要惹大家的笑柄。” 陈澈锐目,早看穿了陆宝娟嫌弃儿媳妇的心思,冷冷道:“你是婆母,孩子当初也是你作主送出去的,既如今携家带口的回来了,无论妻室是否乡间蛮女还是名门贵女,既是你的儿媳妇,就是你的责任,你得护着她,给她些指点,叫她好适应京里的生活,我怎么瞧着,你似是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 莫非,你瞧着淮安的妇人不好,想让他去发妻,换房妻室?” 陆宝娟连忙道:“哪里,我会尽力调教她,至少大样子上能过得去,会说咱们京里的话儿,会走路,吃饭不呼噜,不拿手揩鼻涕了,我就让她回家来。” 这番形容够粗俗够恶心,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个磨牙打咯放屁揩鼻涕都不会背着人的,乡村俗妇的形象。 陈澈都给震住了:“也罢,那你就自去操持。” 陆宝娟于是趁势问道:“旭亲王的生辰有福,恰是端午节,到时候我得去祝寿,也不知您能不能与我一起去?” 陈澈断然道:“入了五月朝廷便要清田丈地,老夫长驻户部,没时间去。” 本来,去旭亲王府拜寿,也是陆宝娟想要跟丈夫亲密亲密的机会,毕竟在家里她与陈澈能说话的机会不多,不过出门在外,俩人就可以于路上多说几句话了。 她其实一直以来,都还是想走进丈夫心里去的。 但成亲也近半年,陈澈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罗锦棠:磨牙打咯放屁?婆婆你确定你说的这是我? 第125章 为所欲为 陈家老太太袁氏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其相貌,与儿子陈澈极为肖似。 当初陆宝娟有了孩子之后,想要给陈澈作妾,当时一封信修到淮南,于信中把陆宝娟骂了个狗血喷头的,是这老太太袁氏。 而在陆宝娟把陈淮安赔给陈杭之后,答应让陆宝娟做了外室,又一力压制,不准儿媳妇余凤林进京的,也是这袁氏。 袁氏主意大,主见也真,儿子春风得意时不停敲打,败走麦城时又不停鼓励,到如今儿孙满堂,子孙和乐,而她自己还牢牢主着中馈,自然是个精明无比的。 陆宝娟来见老太太的时候,她正在和孙儿媳妇郭兰芝两个斗双陆呢。 郭兰芝是英国公府的女儿,相貌娇美,性子也凌厉,比陆宝娟入府还早,虽说表面上尊着,对于婆婆陆宝娟倒无甚尊重,反而是和陈老太太两个关系极好。 此时见婆婆进来,自然起来见礼。 陈老太太瞧着孙媳妇儿搁下了牌,悄悄儿的,就去偷翻她的牌了。 郭兰芝哎呀一声,赶忙去抓自己的牌:“祖母,可没你这般耍赖的,怎么能趁着人家不在,就偷看人家的牌呢?” 陈老太太也不过作戏而已,笑呵呵搁下了牌,问陆宝娟:“仨儿说是不想仗他爹的脸面,所以要在外考试,考完才回来。这也就罢了,仨儿媳妇怎的也不回来? 我这正缺一个打牌的呢。” 郭兰芝笑着说:“瞧瞧,瞧瞧,新人还没来了,祖母就忘了我这旧人了,仨妹妹是从北地来的,咱们府里还没来过个北地人了,想想就新鲜。” 陆宝娟笑着说:“这不是她不懂规矩,也胆小怕生,迟迟不敢入府么。” 陈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点着头道:“那儿媳妇你就多辛苦两趟,教她些规矩礼仪,叫她熟悉熟悉京中女子们该有的规矩了再带来。 可怜见的,只怕她也没想过,自己一个寒门姑娘,能做个相府的儿媳妇吧,也不知此时得怕成个什么样子,要她胆子大些儿,我调教调教她,咱们一府两个孙儿媳妇,光是瞧她们玩闹嬉笑,我也开心。” 陆宝娟连连点头,称着是。 犹豫半晌,又道:“不瞒老太太说,仨儿媳妇还是个当垆卖酒的商户儿,不比您想的胆怯,而是主见极大,自幼在下九流的街面上走惯了,粗野的很,走路带风,喝汤呼噜嘴儿,关键是还不自知,这种才难调教呢。” 老太太跟陈澈一般,听罢沉默了半天,说道:“罢了,那你多担待着些吧。便再粗野,她也是咱们相府的儿媳妇,你断不可起叫仨儿再和离的心,明白否?” 说白了,陆宝娟自己就是个外室上位的。 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由外室而为正妻,陆宝娟走的路,比蜀道还难,但她居然给走成功了。 老太太很怕她因为不满意陈淮安的结发妻子出身卑劣,要给他在京城另找一房妻室,才有这番敲打。 陆宝娟应了一声,辞过老太太,转身就出来了。 粗野,磨牙打咯放屁,经着陆宝娟这不遗余力的宣传,罗锦棠在相府人的心目中,就是这么个粗野货色了。 * 连着考了三天,每天只是窝窝头就生水,从贡院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蜕了一层皮。 偏今天还是个暴雨天儿,如瀑的大雨倾盆的往下泄着,考生们从考场里一出来,全都鸟兽逃命一般的,四散奔逃了。 今日陆宝娟连个丫头都没带着,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堵在半路上,依旧是往日那哀哀欲绝的样子。 见了陈淮安,她连忙就赶了上来,强作欢颜的笑着说道:“你爹如今是次辅,次辅家的儿子,凭荫也是可以入朝的,你倒好,非得来受这重罪,辛苦坏了吧。” 陈淮安还急要着去见锦棠,亦是笑:“娘,这天还下着雨了,你就早些回家呆着吧,我还得赶到酒坊去接锦棠了。” 陆宝娟又瘦,又小,又苍白,仰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因他不肯跟自己走,只得匆匆撵着他的步伐,说道:“渭河县里来了信,说你的养母齐梅服完了役,从牢里出来了。你是知道的,你到如今其实还是她的儿子,她要闹将起来,只怕连你爹都没辙。 她说,你在京里备考可以,让锦棠回去,回到陈家替你敬孝,伺候她一段时间儿,我已经答应了,你和锦棠商量商量,只要时间上得当,就让她先回去,如何?” 此时倾盆的大雨往下泄着。 陈淮安于雨中顿了片刻,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说道:“娘,齐梅判了五年刑期,按理不该如此快的就出来的。” 陆宝娟讪笑了笑,道:“便官府也有个减刑的,她都坐了三年牢了,也该放出来了。” 陈淮安顿了片刻,道:“罢了,我知道此事了,你回吧。” “锦棠……”陆宝娟略赶了两步,追了上来,道:“你会让她回去的吧。” 倾盆的大雨,俩母子就站在雨中,陆宝娟眼巴巴儿的望着儿子高大的背影。 他于雨中扬着头,瞧那样子,似乎是在犹豫。 而他两眼间不停往下流的,像是雨,也像是泪,就不停的那么往下流着。 这就对了。 在确定罗锦棠这儿媳妇要不得之后,陆宝娟想的第一重办法,就是打点齐梅,以齐梅之名,把罗锦棠给弄回渭河县去。 就好比当初陈澈为了前途,愿意把儿子送给陈杭夫妻做抵。 陈淮安上京也是为了功名,齐梅的出狱,牵扯着他的功名,他要是不想陈澈,不想自己的前途有失,就得把罗锦棠送回渭河县,以平息齐梅的怒气。 至于罗锦棠回去之后还回不回得来,那就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总之,这是天衣无缝的计谋。 陆宝娟瞧着儿子回过头来,瞧着还是个在笑的样子,心说看来是揍效了,罗锦棠这个肖似于余凤林的儿媳妇,是不会出现在陈家人的面前了。 因为暴雨,大街上除了陈淮安和陆宝娟,并一辆马车,就没有别的人。 陈淮安忽而转身,往马车旁走着,陆宝娟不明究里,于是也疾步的追了上去。 “滚,驾上马车滚!”陈淮安对那车夫吼道。 车夫还没明白过来了,陈淮安抬腿一脚,直接踹在马屁股上,马受了一惊,弹着蹄子,于雨中驾着一辆东歪西晃的马车,哐啷啷的跑远了。 再回过头来,陈淮安人高马大的高头儿,一脸寒气森森的望着陆宝娟:“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的恰就是你,陆宝娟。” 因为儿子甫一入京就一直格外的孝敬,听话,陆宝娟心里还挺欣慰的,乍乍然听儿子直唤自己的名字,乍的头皮一惊,愣声道:“淮安,你怎能这般唤娘?” 陈淮安道:“你看似虚弱,可实则刚强无比,否则二十年外室生涯,早就熬死了你。 你看似无欲无求,可是贪名贪利,是且不择手段,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送给皇帝,甚至在她被殉葬之后,除了说句可惜,连滴眼泪都不会掉。 陆宝娟,你以为你能操纵我,仰仗的是什么?” …… “不过是你生了我而已。”顿了半晌,陈淮安说道:“你不过是仗着你生了我,就为所欲为,像操纵你的妹妹一样,妄图要操纵我。” 想把罗锦棠弄回渭河县去,于是把托关系把齐梅放出来。 陆宝娟是押准了儿子会像丈夫一样贪名贪利,为了名利不惜牺牲至亲,才敢这么做的。 可陈淮安不是陈澈,这一招,似乎并没有奏效。 陆宝娟于是连忙不停的说着:“对不起,淮安,娘不是故意的,但是,锦棠是真不合适咱们相府,也不合适你,你叫她回去,娘会补偿她一大笔银子的,成吗?” 五月的大雨闷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闭眼半晌,陈淮安指着巷口,道:“陆宝娟,我和锦棠是不会踏进陈府一步的。但我们必须在京城安居,过我们的日子。 你要再敢有所动作,你记着,我能把齐梅送进牢里一次,就能送进去两次,你要再敢耍这些阴谋诡计,我就能把你送进渭河县衙的大牢里,叫你给齐梅作伴儿去。” 听儿子说养母是叫他自己给送进牢里去的,陆宝娟不由打了个寒噤,待她再回过神来,儿子已经离开了。 空巷,暴雨,独留陆宝娟一人,于雨中面如灰死的立着。 * 暴雨到傍晚就停了,雨洗过的小巷子里石径明亮,间或洼着些清水坑儿,空气里一股子五月清草的香气,真真儿的舒爽。 陈淮安也才回来不久,换了件干净衣裳,懒洋洋坐在二楼上,正在指挥着葛青章和陈嘉雨两个趁着雨后的水,刷马刷院子。 锦棠笑了一脸美滋滋儿的从酒坊里回来了。 她身后的哼哈二将亦是一脸的乐呵。 齐高高甫一进门就道:“二爷,咱们发财了,嫂子上京城不过几日,就接到了一笔极大的订单,你可知道多少银子?” 陈淮安于二楼探出身子来,笑声问道:“多少银子?” 齐高高道:“有人头一日进门,就订了咱们顶好的锦堂香一千坛,方才嫂子算了一下,至少这一笔,可以回银六千两,嫂子这可不是要发财了?” 第126章 王府寿宴 家里常备着冰粉,一直拿井水湃着,齐如意盛了一碗,便给锦棠端了进来。 陈淮安见她又吃这东西,不由怨道:“总说宫寒宫寒,你偏偏总要吃这些东西。” 她贪凉,贪酸贪辣,但这些东西于她的身体,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就在窗边,陈淮安见齐如意端了热水进来,拎了把热帕子给锦棠,便见她将帕子遮到脸上,长久的闭上眼睛,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 阳光洒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外面嫩若凝脂,掌心却是一层薄薄的黄茧子,耳侧凌乱的发掩着点小小的耳垂儿,上面扣着粒圆圆的珍珠,软懵懵的,含一含或者咬一咬,一念闪过,陈淮安立马能从汗毛硬到胡子根儿上。 她也是真够累的,要装出一间酒坊来,从里到外,从酒窖到柜台,每一处的细节都得她亲自照料。 陈淮安于是走了过来,在她肩膀上轻轻儿的揉着,柔声问道:“那嗣育丸,你可开吃了否?” 皇帝虽说自从凉州一晤之后,就不曾再见过陈淮安,不过答应他六十丸药,这两年中已经给他补齐了。 上辈子一直在外,陈淮安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解家里人,但对于陆宝娟的心机还是了解一二的。 可是若非今天看陆宝娟露了那般迂回曲折的一手,想把锦棠给赶回渭河县去,陈淮安还真是没发觉,她的心机也曾那般润无细无声的,用在锦棠身上过。 “我自己没有女儿,所以一直拿锦棠当亲女儿看待着。”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锦棠是我唯一的儿媳妇,欺负她,于我有什么好处?” 上辈子每每婆媳争吵,陆宝娟总是这样苦口婆心的为自己辩解。 而罗锦棠一根水葱似的手头竖起来,柳眉一竖,就只会骂:“是你亏了我,是你负了我,你爹你娘,你们全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再或者,裤带打个死结儿,她最擅长的,就是生了气就不给他身子。 俩人于是不论什么事情,都得在床下置气,床上解决。 为此而失生过的那些闷气,失去的那些孩子,那其中分明有齐梅的添油加醋,有陆宝娟的推波助澜,可是最重要的,还是陈淮安自己的不体贴。 若是他能把功利之心收回来那么一丁点儿,若是他能静下心来,像如今这般,多陪伴陪伴,多宽宽罗锦棠的心,便留不住一个孩子,总不会像如今这样,每每想起来,就怀着无尽的遗憾吧。 陈淮安屈膝半跪在锦棠面前,揉了揉她叫夕阳照亮的小耳垂儿,说道:“那药须得吃上半年的,你如今也该吃了。” 锦棠手揣休书,只当如今自己已经就算是和陈淮安和离了。 哪里知道这家伙明面上给休书,心里早都计划好了,等他金殿得中,踏入仕途之后,今年怀孕,明年生子,三年抱俩,端地就是胖小子满地跑的好日子。 她又吸溜了一口软凉滑糯的冰粉,笑道:“横竖丸药是金箔包裹着的,又不会坏,急甚?” 陈淮安因见她揩把脸,便拿出一张订单来,一会儿于火边烤,一会儿又放在阳光下晒,仔细的辩望着,遂问道:“这订单有问题?” 锦棠摇头,道:“当是没有问题。” 这订单,其实是旭亲王订的。旭亲王订了整整一千坛酒,说是除了在端午的寿宴上用之外,还要送一批另做它用。 六千两银子,半年的房租就出来了。 但是,旭亲王和黄爱莲的源渊颇深,又让锦棠忐忑。 她怕这订单就像在渭河县时接到的,黄爱莲那份订单一样,是个陷阱。 但是怎么办了,锦棠咬着青葱似的一根细指,心说:银子,我所欲也,道儿却不能着,这卖买必须做,但也得谨慎着些做。 陈淮安一边替锦棠揉着肩,捶着腰,观察着她的脸色,就跟那宫里的大太监似的,温声道:“毕竟几千两的数目,不是小事儿,你这酒是送给谁的,上辈子我在外头,于京城里所有人的判断认识,比你更准,你说来我替你参详参详。” 锦棠倒不疑心陈淮安,但也深知陈淮安的缺点,齐梅那么狠毒一个养母,若非在碧水园当众往他身上泼脏水,要拿齐如意断他的科举之路,他是不会下狠手的。 而陆宝娟就更惨了,二十年的外室生涯,丈夫从来不当人的,在陈淮安面前比齐梅更会摆那套疼他又爱他的款。 她不怕陈淮安的心不向着自己,就怕陆宝娟从陈淮安面前套话,最后陈淮安不知不觉的,就把她给卖了。 上辈子,这样的事情可真是太多,太多了。 想起上辈子,锦棠就嘴痒,又准备要骂两句。 不过转过身来,她倒是笑的甜滋滋的:“六千坛子酒,老酒皆是从河西堡拉来的,也是我如今在隆庆卫酒坊全部的身价,你把骡驹和齐高高都给我,我得用着他们。” 既生活在一处,他所有的资源,锦棠就得全部都利用上。 陈淮安也是苦笑:“何时他们就不是你的人了?你想用就用,记得多赏他们几个银子就得。” 锦棠笑着应了一声,见陈淮安依旧不走,踹了一脚,他这才走了。 * 转眼便是端午。 新皇才登基,因皇帝重孝,到如今还未除孝服,百官当然也不敢懈怠,至于龙舟竞赛,草蒲簪花,更是想都不敢想,便京城家家户户门前挂菖蒲的时候,还要缀白麻一簇在旁,以示对于先皇的哀悼,国之大孝。 不过,满京城之中,只有一个人敢在此时开宴,那就是旭亲王。 旭亲王是先皇的叔叔,当今皇帝朱佑镇见了他,要叫一声小爷爷的,小辈的丧事,当然不能阻止长辈的寿宴。 而旭亲王又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所以,借着今日一宴,可以说京中达官贵人们,也算是服了半年的国孝之后,终于能够明目张胆的,欢宴一回了。 在订酒的时候,旭亲王遣人给了罗锦棠一千两银子的订金。 锦棠带着雇来的长工们连着忙了半个月,总算装了三百坛子酒出来。 剩下的七百坛子,就得等到旭亲王把全部酒款都结亲之后,才给他装,不然的话,酒装出来,他若不要,锦棠就得压上如今几乎所有的周转之金,那样,她就给彻底困死了。 * 五月初四这日,锦棠亲自上门送酒,因两家离的不远,她又是东家,遂亲自上门,给旭亲王府送酒,也打算把剩下的六千两银子给结回来。 谁知甫一到旭亲王府府门上,便有个体态休长,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迎了上来,远远便抱起了拳头:“罗小东家,明日宴席上要用的酒,看来你是备好了。” 这人锦棠识得,就是这旭亲王府的大管家,别看他一身文人气质,其实是个太监,名叫刘思罔,人们皆唤其一身,刘公公。 这刘公公,是旭亲王面前第一得意的人。 上辈子,锦棠于私下听过传言,说皇家的男人们,皆是水路走得,旱路亦走得的,这刘公公大约就是旭亲王的旱路,所以,能叫他在外头等着,就可见旭亲王对于锦棠的重视。 这种人自然得罪不得。锦棠屈礼一个万福,笑道:“怎敢劳刘公公在此等候,小女不止送酒,还有一事要见王爷一面,能否请公公与小女带个路?” 刘公公道:“王爷今日还在宫中,不过,他留了话儿给咱家,他说,您是他明儿的贵客,务必要盛妆前来,他还得把您引荐给京里所有的贵客们了。” 锦棠笑着应了一声好。 刘公公虽说是个阉人,身材清瘦,腰挺而背直的,一件圆领衫子上一丝褶子也无,施施然下了台阶,道:“明日是个重日子,不出所料的话,只怕皇上也要微服而来,王爷特地交待过,叫咱家跟您说一声,他届时会把酒捧给皇上,徜若皇上吃着好,往后三军的用酒……”屏息片刻,他又道:“王爷说,您最好扮作男妆。” 这意思是,要把她当作酒商,引荐给皇上了。 锦棠立刻道:“我必定男妆前来,请王爷放心就是。” 刘公公笑了一笑,伸着一只手,腰略略一弯,便是送锦棠的意思了。 虽是伺候人的,但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又叫人舒服,还不卑不亢。 据说此人曾经也是个世家子弟,因家庭变故而入府为奴,难得一个世家子弟为奴之后,能俯首,亦能保风骨,很不错的一个人了。 再回到木塔巷,天都已经尽黑了。 锦棠亲自从衣柜里翻了件纻丝面的直裰出来,取了铜熨斗出来,仔仔细细儿的烫着。 上辈子这时候,锦棠也已经入京了,不过,那时候陈淮安是在顺天府当差。 锦棠甫一到京城,本身家又贫,穿的又寒酸,叫陆宝娟押在相府整整学了一个月的规矩,从行走坐卧,到端茶递水,请的是死了的陆宝妧在宫里伺候时的婆子,差点没褪掉锦棠的一层皮。 所以,锦棠对于上辈子这个时候外面发生过什么,是全然无知的。 但是,皇帝上辈子也曾微服出宫,到过旭亲王府吗? 旭亲王府又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黄爱莲又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夺她的锦堂香? 夜都深了,锦棠辗转翻侧,听见外面咯吱一声,大约是陈淮安回来了,本来烦他烦的什么一样,不得已,还是得唤他进来问问这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举手: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减宽终不悔的我,随时等着罗锦棠翻牌子…… 第127章 仿如婆媳 自打入京以来,就守锦棠的闺房之外,却从来没得她召之榻前的陈淮安,听说锦棠于半夜有召,喜的差点连番几个跟斗,就进来了。 屋子里摆的酒坛子太多,也是淡淡一股酒香。 锦棠早已换了轻薄而透的粉领对襟真丝质中衣,灯下两颊嫣红的,就在床榻上坐着,见陈淮安进来,指着床前一只凳子,道:“坐。” 陈淮安这个人,锦棠要用,但时时也得提防着他跟只偷腥的猫一样,来偷点子腥气。 当然,陈淮安也是这个想法,瞧着锦棠两颊嫣红,露在外的脖颈上浮着淡淡一层子的粉,便知道她怕是心里烦躁,失眠了。 这时候,一场欢事,出一层子薄汗,于她会是最好的助眠之药。 陈淮安当然也以为锦棠唤他进来,恰是为了帮自己解解躁,助眠的。 上辈子她顶讨厌他的时候,偶尔半夜睡不着,也会爬过来摸着揉着,舔着弄着,把他弄起性子来,等来上一回,她舒心了,也不管他是不是正在十万火急的关头,一把推开倒头便睡,留个吊在半空的他,上下不着。 锦棠如今也不瞒了,把自己与旭亲王做生意,以及旭亲王要一千坛子酒的事儿全盘托出,再问陈淮安,上辈子旭亲王大宴的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儿。 基于这个,她才能知道,黄爱莲究竟要使什么手段。 陈淮安觉得,黄爱莲明日必有动作,但应当不在锦棠的酒上。 坐于床前,他轻搓着双手,沙声道:“你可记得,朱佑镇膝下有几个孩子?” 锦棠摇头,道:“听说过皇上有孩子,但从不曾在任何场合见过。” 陈淮安道:“那孩子,明天皇上出宫还肯定会带着。” 皇帝朱佑镇是真的不好女色,后宫也不过三五个妃子,而且俱都面貌平常,而他自己也鲜少在这些妃子们身上下功夫。唯独一个儿子,名叫朱玄林,其生母是朱佑镇在潜邸时的侧妃,不过,生孩子的时候,难产而亡,如今这朱玄林才五岁,就养在朱佑镇的皇后王氏膝下。 但朱玄林明日跟着父亲朱佑镇微服,到旭亲王府给他的太爷爷旭亲王祝寿时,去的时候,还是个能说能笑,又聪明又可人的聪明孩子,可等到他从旭亲王府回去,蒙头大睡一场,醒来就成个呆痴了。 是真的呆痴,张嘴流口水,屎尿流裤裆,虽说身体没有任何病痛,但孩子突然就傻了。 朱佑镇起初还以为孩子是在旭亲王府受了什么冲撞,于是请来大明国中最好的道士与神婆,又是捉鬼又是攘天的,闹了好一阵子。 后来见朱玄林始终好不了,也就放弃努力,当然,一个傻皇子么,也就把他掩藏起来了。而后,至锦棠死的时候,皇帝膝下仍还空悬,没有多余的孩子。 陈淮安道:“皇子会突然变傻,明天就是关键,我明天一开始到不了御前,既你有旭亲王引见,就记得留心留心,看孩子当时究竟吃过什么,又遇到过什么。” 锦棠轻轻儿唔了一声,忽而柳眉一挑,笑道:“你不是在凉州救驾有功,到了京城,怎的不去哈巴你的主子,如今倒要我去替你出头?” 陈淮安笑着,一只粗砾的大掌尽量缓的摸了过来,勾上锦棠交翘在一处的,一只软滑玉嫩的足儿,沙声道:“君臣君臣,应该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与鸿沟。 亲时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臭的时候就是杀身之祸,远香近臭,恰如婆媳,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时候,陈淮安一只手总算挪到了锦棠的手边儿,哑声道:“睡不着的话,我替你揉揉腿?” 锦棠立刻变脸,眼晴瞬时变大,一点樱桃红唇儿抿到一处,发了怒的狸猫一样,一只软脚旋即就踩到了他头上,牙缝里崩了个字儿出来:“滚!” 陈淮安收回了手,两手搭在膝上,脸上倒还笑着,却也咬牙切齿:“你等着,等我纳个妾回来当着你的面日给你看。 难道还需要绞尽脑汁,每天到你这儿来求一回,求又求不得,白白着一场火。” 锦棠倒叫他这恼火给惹笑,柔声道:“出去早些睡,我明儿早起,还得去旭亲王府了。” 陈淮安站了起来,捏着一双拳头愣了半晌,沙声道:“那就早些睡。” 他推门出来,出的太疾,居然差点就撞到,正站在门外的齐如意,她端着盅子汤,大约是瞧着锦棠还未睡,端来给她作宵夜的。 俩人站点撞到一处,陈淮安语声极简短的说了句:“出去。” 齐如意哎的应了一声,也是立刻就走了。 不过,到了楼梯口,齐如意咬着唇回头,深深儿瞄了一眼深掩着的门,心说:主母守身子守的这般紧,二爷饥困成那个样子,我这个作妾的,难道就这样瞧着他如此痛苦的,一直等下去? * 次日一早,锦棠换了件靓蓝面的束腰直裰,站在铜镜前盯着自己许久,虽说束了男子式的绾髻,却也往耳侧,缀了两只金粒子做耳坠儿。 如今世道,女子为商当然艰难。 像黄爱莲这种,其父是首辅,其姑是皇太后,都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更何况她一个小县城里来的寒门女子,想为商,就不免要接受非议。 不过锦棠并不怕这个,也没有因此就特地女扮男妆,毕竟女子没喉结,声线也细,一开腔就露馅儿了。 但是,皇帝见她,肯定也不过匆匆一面。鉴于旭亲王有个走后庭的爱好,而上辈子也有颇多传言,说皇帝似乎对于男子比女人更偏爱,锦棠还是决定,从耳朵上点了点,叫皇帝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个女商才行。 关于后庭的事非,于一个行商的女子来说,总是越少越好的。 * 旭亲王府门外早已由皇家卫兵所警戒,两侧皆护卫们圈了起来。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将锦堂香门前的旷地整个儿占了个满满当当,男眷从东门入,女眷从西门入,如流水似的,两厢不干涉,虽说人多,但是几乎没有太嘈杂的声音。 而锦棠没看见的是,陈淮安一袭青面交衽布衣,居然也在人群之中。 不过,他是跟他母亲陆宝娟一起来的。 高大魅梧,一身阳刚之气的儿子,跟在陆宝娟身后,明面上看着极为谦和。 但是陆宝娟想要触碰他一把的时候,他旋即就会避开。 儿子眉眼之间于她的那种厌恶藏都藏不住了,陆宝娟于是柔声道:“娘也知道自己错了,往后决不会再犯那样的蠢事儿,就这一回,淮安你就原谅了娘吧。” 陈淮安轻轻嗤了一声笑,道:“走吧,莫在人前丢丑,你不是最怕丢丑么?” 他不过是,想借着陆宝娟的身份入旭亲王府而已,自打在她露了那曲折的一手,想把锦棠赶回渭河县之后,于这个亲娘,两生的怜悯也就彻底耗尽了。 * 锦棠一到酒坊门前,遥遥便见一穿着鸦青面直裰的男子,面白貌净的,就站在酒坊门外。 这是昨日那刘思罔,旭亲王府的大管家。 遥遥见锦棠前来,他几步迎了下来,说道:“我家王爷一直等着,娘子快与我前去。” 锦棠转身,于齐如意手中接过一本书,双手递给了刘思罔,说道:“这是吾家继父所著的《竹山草堂记》,听闻刘先生好书,小女便带了一本来,于您翻阅。” 《竹山草堂记》是康维桢在竹山书院时写的书,他这本书中的论调,与如今所讲的朱程理学,孔子独尊的论调截然相反,所以此书出不得,只能以手抄的方式而流传。 不过,因为康维桢于书中,主张万民皆等,不分高低贵贱,婚姻自由,不该以礼教压迫,而对于妇人在当阶社会中的地位,也进行的很长一段的论述与辩驳,所以锦棠一直将此书带在身边。 与人结交,就得投其所好。锦棠觉得刘思罔虽只是个阉人之身,毕竟曾经为仕家子弟,其学问与品德还是俱备的,所以也不过顺手一礼,便将此书转赠。 刘思罔原本对锦棠也不过平常的客气与谦和,接过这本书略翻了翻,随即拱手一拜,道:“却原来,康维桢先生竟是罗姑娘的继父,此书刘某求之已久,刘某得多谢您将它送来。” 此时他对于锦棠的尊重,就是诚心诚意,发自肺腑的知已之敬了。 锦棠笑了笑,跟着他进府了。 旭亲王是今儿的老寿星,但也不过一件白衣,身边也没有什么人陪伴,就在旭亲王府阔朗的大殿中闲踱着步子。 见锦棠一身男装而来,他笑道:“罗小东家如此妆扮,果真肖爽大气。” 说着,他道:“既是康家故友家的孩子,你在京城的生意本王就非照料不可,所以,有人给本王情面,大手笔要了你七百坛子的酒。 如此贵客,此时正等着要见你这个,能酿出佳酿来的厉害东家,快于我进去,见上一见,可好?” 锦棠听这意思,那一千坛子酒里头,有七百坛子,其实不是旭亲王自己要的。 如此大手笔的贵客,会是谁呢? 锦棠于是跟着旭亲王,跨步进了他的西大殿。 进殿时,旭亲王略一回头,忽而说道:“罗小东家,那耳上的金珠莫若取掉的好。听说你已然成亲,丈夫也还在考功名,为了丈夫的前途,莫若遮遮自己这女儿身?” 锦棠当然也明白,旭亲王想给她介绍生意,就不想叫这些达官贵人们知道她是个女子,这也是他于她的爱护之情。 她道:“不瞒王爷说,家夫于锦棠的生意向来是支持的。更何况,如今京城,也有黄爱莲黄姑娘那样的大商人,锦棠为商的头一日,就不曾想过要遮自己的女子身份。” 旭亲王顿时疏朗一笑:“那也好,快去见见你的贵客吧。” 锦棠只当旭亲王如此隆重,特地在自己的寿宴上摒去所有人,要引她一会的,会是当今皇帝。 却不料,西大殿中,工笔精致绘成的,巨幅山水画前,站着一个高大,背影清瘦的男子,等他回过头来,却是她上辈子的第二个丈夫,林钦。 第128章 手有余香 林钦是神武卫的指挥使,又是凉州大都督,兵权在握,要几百坛子酒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等他笑着转过身来,旭亲王说道:“这恰是本王在京城关系顶好,也顶气味相投的挚友,林钦林指挥使。” 说着,许是因为林钦看锦棠的目光太过和悦,笑容也太过温柔,旭亲王又道:“罗小东家是位女子,而且早已嫁人,名花有主。林钦,我知道你乃是武将,各方面都要粗犷些,但切记,要尊重她才行。” 林钦旋看锦棠旋笑:“定然。” 旭亲王今日真正的贵客,是皇帝。皇帝也是前日才说过,要带着儿子来给他祝寿,所以介绍完人,旭亲王就出门去了。 瞬时,阔朗的西大殿中,就剩了林钦和罗锦棠两个人。 如今天热,又是端午,林钦极应景的,穿着件菖蒲色的交衽长袍。 衽上花纹细细,勾着白色的花瓣。这种颜色极为挑人,尤其是男人,肤色太白,会显得文气瘦弱,肤色太黑,这种颜色简直是灾难。 他肤色偏白,却不文弱,便衽口的花瓣儿,也叫他锋劲的眉眼,衬出一种风霜感来。 此人虽瘦,五官分明,眉眼带着一丝沧桑,身高迫人。 他道:“旭亲王不顾本使百忙之中,非得拉到这王府中来,说有个少年自秦州而来,经营一种名叫锦堂香的酒,味道极为正宗,迫着压着,就非得本使购上几千坛,还说这是必得要给他的面子。 本使就想,分明卖锦堂香的是个小娘子,怎的会是个少年郎呢?显然此事有假,所以,今儿本使前来,是来替锦堂香的东家打假的。” 本不过笑话,林钦两道锋眉弯弯,虽是笑着,却说的极为正经,锦棠不由就噗嗤笑了一声。 “既这少年郎是罗娘子,那酒本使就非要不可了。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酒送到神武卫去。”他又道。 锦棠笑着应了声好,本来颇有几分拘谨忐忑,因为林钦一句玩笑也放松了下来。 林钦不着痕迹的再往前走了一步,身上淡淡一股菖蒲香,显然,早起之后,趁着清清露草,他必定已经摘过一回草蒲了,但不知最终是赠予了何人。 他笑着,似是想再问句什么。 “王爷!”刘思罔忽而疾步走了进来,于林钦身后一声轻唤,打断了林钦的问话。 * 在西大殿遥远的另一头,刘思罔悄声说道:“我已经替黄爱莲留出了半刻钟的时间,半刻钟内,前院西边角门上会无人值守。” 林钦侧首,牵就着刘思罔的身高,两只锐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随即说了句:“她是个蠢货,偏偏太后深信她,罢了,就由她们去吧。” “但是,就在方才,我发现,黄爱莲可能是准备把此事嫁祸到罗锦棠,罗姑娘身上。” 林钦皱眉,回头,不可置信的望着刘思罔。 刘思罔自怀中掏了枚乌褐色的丸药出来,递给林钦,道:“黄爱莲方才明确吩咐于我,让我把这东西,想办法藏到罗锦棠的身上。” 林钦极为嫌恶的捏过那东西,皱了半天眉头,道:“找个避人的水坑子,扔了它去。太后做这种蠢事,咱们只隔岸观火,不搀和。” 刘思罔应了一声,复将那枚乌褐色的丸药藏回了身上。 事实上,徜若罗锦棠只是个普通的小商人,那枚药,刘思罔想办法会藏到她身上,至于因此罗锦棠会被什么样的事故所牵连,下牢狱或者丧命,都与刘思罔无关,毕竟皇室骨肉相残,嫁祸个把人,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刘思罔也不过一个为人鱼肉,为人利用的,微不足道的小棋子而已。 真正改变刘思罔决策的,是锦棠赠予他的那本《竹山草堂记》,以书交友,锦棠不过随手一赠,塾不知,救她命的,恰是她随意为之的,赠书一举。 这俩人正说着,外面忽而一阵虽低,却也中气十足的叩拜万岁之声。 显然,是皇帝来了。 旭亲王不仅把锦堂香酒推荐给了林钦,最重要的是引荐给了皇帝。 皇家用酒,是京城最大最大的用酒量,能稳定的供予皇家,锦棠想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商铺这样宏伟的愿望,五年之内,当能得到。 所以,一瞧着皇帝迈步进来,锦棠也是连忙拜倒,学着殿中男子们见礼。 朱佑镇今日微服,穿的也不过寻常衣衫,戴着软幞,怀中抱着一个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儿。 这孩子生了圆圆一双薄皮大眼睛,虽说年幼,却也鼻梁挺直,嘴巴生的挺像皇帝,只瞧那两只明亮的大眼睛,便知道是个聪明的。 如此场合,当然除了皇帝与旭亲王,便林钦,也得侍立于一侧。 旭亲王府的酒菜摆了上来,按例,都是先用银针试过,再由皇帝所带的内侍亲自辩尝之后,才能给皇帝与皇子食用。 锦堂香酒,就摆在一侧。 这酒,也得内侍尝过无误,才敢给皇帝吃的。 开始先是冷盘而已,膳食太监尝过了,确定无误,皇帝先敬了一盅酒,旭亲王起身受了,这才坐下,敬皇帝一杯。 皇帝约莫是因为酒的口味熟悉,笑道:“这是爱莲的酒,小爷爷竟也爱吃它?” 旭亲王笑道:“皇上再尝一口试试?” 皇帝于是再尝了一口,道:“比爱莲的酒更烈些,也非是冽,而是甘爽,此酒味道极为不错。” 旭亲王侧首,示意锦棠上前,道:“这是自渭河县而来的,本王的一位小友,这酒,恰就是她酿的,比之爱莲的茅台口感更胜一筹,皇上若吃着好,改日本王往宫里送上几坛子,叫皇上慢慢吃。” 皇帝对于酒的喜好没有旭亲王那么深,当然也不可能像林钦,一下子就换了自己常吃的酒,当然,他心中所想的全是国家大事,也不可能把皇家用酒这样小的事情放在眼里。 不过因为旭亲王的面子,皇帝转头看了眼锦棠,瞧着是个矮矮瘦瘦的少年,模样倒是标致,于是就赞了一句:“酒很不错。” 但就这一句,于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大太监们来说,已经了不得了。 至少,这些太监们就会给锦堂香酒面子,不说皇家,止外围的这一重用酒,于锦棠来说又是一大笔收益。她隆庆坊的那间大酒坊里所产的酒,就不必担心会滞压了。 旭亲王这个朋友,锦棠真的没有白白争取。 这时,一直坐在皇帝怀里的小皇子朱玄林开始闹腾了。 可以看得出来,朱佑镇对于儿子是极为疼爱的。什么东西挟到盘子里,都是亲自喂给孩子吃,但是朱玄林那张小嘴巴就是不肯张开,在他爹的怀里扭来扭去,只想着出去玩儿。 男人喂孩子,大多没什么耐心。 皇帝见儿子总不肯吃,遂道:“叫内侍们伴着你玩去吧。” 他一语即落,自有大太监们上前,争相赶赴着,要来伺候小皇子。 朱玄林从他老爹的怀里跳了出来,跃到地上,小家伙虽瘦,高头很高,身子也很挺,笑起来古灵精贵的。他仰面于那群大太监阵里看了许久,却是抓过刘思罔的手,指着他道:“父皇,我要他伴着我。” 朱佑镇当然也认识这刘思罔,看了一眼,道:“罢了,就叫他带着,可不准爬高爬低,摔了自己。” 皇帝大约于自己这小爷爷还有别的话要说,不过一个眼色,大太监便把除了林钦以外的余人都遣出来去。 锦棠按理来说是个女眷,却混在男宾从中,又不曾跟主家告过别,遂只能站在廊下等着。 刘思罔带着小皇子,自然也不敢走远,就在大殿的回廊下牵着他的手,听这小皇子问些什么,便耐心做答。 今日是端午的正日子,天高日远,正是天气不凉不热,最舒爽的时候。 锦棠站在回廊下,吹着远处传来的宴乐之声,想必,内院的女眷们已经开宴了。 小皇子朱玄林的性子是真可爱,从锦棠身边跑过时撞到了她,还特地停下来,仰着脸儿说:“姐姐,对不起。” 锦棠于是伸脚将他挡住:“殿下怎知我是个姐姐,须知,小女只是个平民百姓,殿下叫了姐姐,小女是要折寿的?” 朱玄林指着锦棠耳朵上明亮亮的珠子,道:“男子是不会穿耳朵的,所以你是个姐姐。” 锦棠一笑,收回了脚,这朱玄林也不走了,绕着她便跑了起来。 男孩子们,天生喜跟女子玩的,这小家伙绕着锦棠转了几圈,见她鼻观心的站着,不为自己所动,娇致一张瓜子脸儿,两只眸子水蒙蒙的极为漂亮。 孩子也是瞧这大姐姐生的美貌,瞧的痴了,待凑上前去,锦棠忽而两手虚作爪,扮个鬼脸儿,吓了这孩子一跳,倒也逗的这孩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要说这样聪明一个孩子会突然变傻,真真儿的怪异之事。 第129章 大闹王府 过了片刻,一直在跑来跑去的朱玄林忽而止步,侧首,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直盯着某一处。 锦棠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见侧殿檐廊下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用绵布缝制而成的,脑袋圆圆,形象极为夸张,但又看得出来是只小羊仔的小玩偶。 这玩偶缝的很丑,但因为特地给了羊拟人化的五官,又笑的极其可爱,于是吸引了朱玄林的目光。 他一直的看着那小玩偶,瞧样子,是很想过去抱抱那小玩偶。 恰恰就在这时,大殿外进来两列太监,先是皇太后谕旨,前来祝寿,送礼的。 再是内阁六位辅臣,以及各亲王公大臣们家的门人,进来磕头,给旭亲王拜寿。 骤然的热闹,使得大家忽略了小皇子,一个不注意的功夫,他已经朝着偏殿的回廊溜了过去。 锦棠的注意力一直在小皇子身上,所以,小皇子一跑,她也跟着跑。 到了偏殿廊下,朱玄林先抱起小玩偶来,孩子的天性使然,于怀中搂了搂,然后再低头,便见地上还放着一盘子东西。 厌食,或者说不贪食的孩子,一般并不是因为懒得吃,而是因为好东西太多,惯馋了他的胃,惯叼了他的嘴,不是格外喜欢的,就不肯吃而已。 而朱玄林,恰恰是这样的孩子。 那盘子里放着一盘褐色的糖。朱玄林抬起头来,手指已经唆进了嘴巴里:“姐姐,这瞧着像是话梅糖。” 锦棠端起盘子来,拈了一枚话梅糖在手中,揉了揉,比一般的话梅糖要软,但确实,中间一颗核儿,像是话梅糖。 朱玄林又道:“太后宫中总有话梅糖,但小叔叔吃得,本宫却吃不得,因为父皇说,吃了糖要坏了牙齿。” 他还挺狡猾的,从中抓了一枚出来,又道:“本宫就吃一颗,你只要不告诉我父皇,从今往后,本宫会在父皇面前多为你美言几句的。”小家伙人小,位尊,为了几颗糖,却又不惜讨好个陌生人,也是够可爱的。 锦棠将糖放一鼻子边嗅了嗅,忽而一个惊醒。 这压根不是话梅糖,而是阿芙蓉膏。 所谓的阿芙蓉膏,其实是一种毒物,在锦棠上辈子女儿没了,最痛苦的时候,林钦曾给她用过这东西,不过锦棠后来发现她对于这东西的依赖,会比酒更大,就毅然决然的断掉了。 这东西本是要像水烟一般,拿烟管点燃,捏成泡儿揉在烟管上,来抽其烟吃的,徜若生食,轻则痴呆,重则能要人命。 却原来,上辈子皇子朱玄林之所以从旭亲王府出去就变成了个痴呆,是因为吃了这阿芙蓉膏。 这东西吃到肚子里,便剖尸也查不出毒来,但其毒性,却比真正的剧毒更可怕。 锦棠将盘子牢牢护在掌心,极目四顾,这时候肯定已经找不到做手脚的人了。 她蹲下身子来,掏出帕子替小皇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柔声道:“殿下,非但这糖吃不得,而且,一会儿小女要带着你去见你的父皇,到时候,方才你看到这玩偶,以及糖的情形,咱们要原原本本,讲给你父皇听。” * 阿芙蓉这东西,按理来说应该是一味中药。 宋代医书《百一选方》中说,阿芙蓉可治疗赤白泄痢,以及呕逆,腹痛,咳嗽等。只要将阿芙蓉的子、壳炒熟研末,加蜜制成药丸,患者服食30粒后即可病愈。 当然,在锦棠所见过的古医书上,也没有把这东西治成膏子的药方。 不过,她上辈子在京城时,所请的金发碧眼的洋人先生却跟她说过,在大明之外的番邦异国,有阿芙蓉膏这种东西,能帮人治病,但也能让人上瘾,当然,那是在当烟而吃的时候。,徜若生食,无异于自杀。 所以,这必定是有人要暗害于小皇子朱玄林。 * 西大殿中明光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锦棠将袍帘前摆撩在膝前,成四四方方的一块,背挺了老直的跪着。 皇帝朱佑镇将小皇子圈在怀中,静静听锦棠讲述阿芙蓉膏的来历,听罢之后,往身旁随行的御医,可有此事。 御医也没听过阿芙蓉膏,是以,说道:“微臣从不曾听说过此物,但既这位罗娘子说此物有毒,不如找头家畜来试之,若是无毒……”那就是锦棠耸人听闻了。 皇帝直接道:“尝膳太监来食,若果真有毒,朕厚赏你的父母乡邻。” 尝膳太监专门就是试毒的,也不过一个小内侍而已,拿的月俸高些,在皇帝面前比别人有脸,但到了这种关键时刻,就得他出头。 捧过带着丝淡甜味,软软的,瞧着像话梅糖一样的东西,尝膳太监一口一个,吞了两枚,然后便跪到了地上。 初时并未有什么。 屋中此时只有旭亲王,林钦,并皇帝几个大人,以及锦棠,刘思罔和朱玄林那孩子。 众人俱皆哑然,静静的等着。整座阔朗的大殿中,静可闻针,唯独红檀木描金海棠的五斗柜上,自鸣钟哒哒而响。 时间一分分流逝过去,初时并未有什么,待过了一刻钟,旭亲王忽而就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来。 尝膳太监的脸越来越白,再接着,满头冒起了冷汗,于地上艰难的抓挖了起来。不过,似乎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反应。 当然,这是因为他是个大人,而食的量并不算太多。徜若是个孩子,锦棠深信,此时定然已经呆傻掉了。 皇帝挥了挥手,命令林钦带人将了下去,侧首望着锦棠,说道:“徜若孩子误食,会怎样?” 锦棠道:“重则丧命,轻则痴呆,是好不了的。” 皇帝将儿子牢牢圈在怀中,侧首望着罗锦棠:“今日朕得多谢罗娘子救了朕这唯一的儿子一回。” 说着,他又道:“但不知罗娘子想要何赏赐?” 锦棠手里还抱着那只玩偶,她道:“民妇不过是偶然的机会,撞见了这件事儿,于是伸手阻止而已,断然不会要什么赏赐。 中医常说,治病治根,徜若皇上真的要赏,不如赏民妇一个机会,查清此事究竟是何人干的,毕竟,皇子于咱们整个大明来说,也关系重大不是?” 皇帝也是男人,与这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对于女子,总怀着一重轻视,怀疑,以及不信任,是以,他淡淡说道:“关于这个朕自会派人查清,罗娘子若无事,就跪安吧。” 锦棠怀里还抱着那只玩偶,上前一步,她道:“皇上,这种以绵羊形象制成的玩偶,咱们大明国中,您可曾于什么地方见过?” 皇帝是个成年人,眼看四十,国事繁重,当然不会盯着这东西。 不过,小皇子似乎知道些什么。 这薄皮大眼,秀致娇美的小家伙怯生生说道:“父皇,皇祖母的宫里就有这样的小羊,可是小皇叔玩得,我却玩不得。” 皇帝于突然之间簇了簇眉,默了半晌,说道:“罢了,给罗娘子以厚赏,让她退下吧。” 锦棠虽说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直裰紧窄,勾勒着她的身体曲线都在起伏微颤。她道:“皇上,黄爱莲姑娘一直以来似乎很善于缝制这种玩偶,难道您就不想着叫她来问上一问?” 说这话,锦棠是笃定了害人的就是黄爱莲,因为,上辈子,锦棠唯独在黄爱莲当时开的白云楼见过。 这辈子,白云楼没了,黄爱莲又开了天香楼,虽说锦棠不曾在楼里见过这种玩偶,但她确信,这东西除了黄爱莲,无人会缝。 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已经对皇子的生命构成了威胁,无论施毒手的那个人是谁,皇帝都该重征不怠的。有什么东西,能比儿子的命更重要? 但是皇帝默了片刻,依旧说道:“林钦,把这罗娘子带出去。” 林钦,锦棠扬起头来,她还忘了林钦了呢。 朝斗之争,他身为武官之首,按理也应该是忠诚于皇帝,皇子的呀。 她想知道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儿。 林钦走了过来,意欲扶起锦棠,柔声道:“罗东家,此事关乎皇家体面,我等臣子们只能听皇上的旨意行事,我扶你出去,如何?” 他这是想把她从皇家这桩内斗之中给摘扯出去。 锦棠蓦地抬头,两只眸子睁了个怒圆。大人之家你死我活,任是谁,她也只会咬牙啐一声活该,可那是个才五岁的孩子,无辜又可怜的孩子啊。 黄爱莲的能量之大,锦棠这辈子算是见识了。 她索性直接说道:“民妇以为,欲给皇子喂这阿芙蓉膏的,就是黄爱莲。” 大殿之中,一个是国之皇帝,一个是亲王,另还有一个是神武卫的指挥使,按理来说,整个大明的权力全都集结于此。 可他们每个人对于黄爱莲,皆是诲默如深一般,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锦棠依旧跪在地上,望着皇帝怀中那孩子。 做为一个曾经想孩子想了整整十年,一朝生下来,孩子却最终叫黄爱莲害死的妇人,锦棠对于孩子的热爱和怜惜,无人能够理解。 而作为父亲的皇帝如此不作为,于锦棠没有任何干系,害的是他儿子,那小皇子的性命。 毕竟黄爱莲敢动一次手,只要不被惩治,她就敢动另一次。 锦棠执著的不肯走,是因为她舍不得这虽说只是初见,却已经于心头起了怜惜,舍不得他受伤,舍不得他最终变痴呆的小皇子。 但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愿意为了一个鼻涕糊满脸的小丫头以身挡住马蹄,当然也愿意为了那个坐在父亲怀中,分明有父,可他的父亲一丁点儿也不作为,任凭他曝露于风险之下的孩子而力证阿芙蓉膏有毒。 于锦棠来说,性命当然重要。但她舍不得这天下的孩子受苦,尤其还是在昏昏绰绰的父母手里。而她的仇人黄爱莲非但害了她的孩子,还害了这小皇子,她又焉能不恨? 那盘子阿芙蓉膏还在地上放着,因是罪证,没有被人带走。 锦棠往前两步,端起阿芙蓉膏,拈起一枚说道:“方才的尝膳太监不过吃了两枚而已,毒性不够,所以他只是限入了昏迷,并没有别的症状。但徜若服食过量,是真的会死人的,不若,民妇此时将这一盘子全吃了,徜若民妇死了,皇上就追问黄爱莲的罪,也杀了她,以保小皇子的安全,可否?” 说着,她拈起一枚,就准备要往嘴里送。 林钦一直死死的盯着她,而皇帝不语,亦是盯着她,至于旭亲王,也给锦棠这咄咄逼人而吓呆了。 也许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娇弱,内敛的妇人,会为了一件不干已的事情而拼上命去。 匍匐在皇帝怀里的小皇子,两只眼睛睁的圆圆,还依偎在他父亲的胸膛上,全然不知道他差点儿就要给人害了,他的父亲罔若未闻,也全然不打算追究此事,他那么小,就像她的女儿一样,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锦棠闭上眼睛,一枚阿芙蓉膏已经放到了嘴边 恰恰就在这时,旭亲王府的太监大总管刘思罔疾冲冲的推开大殿之门,撞了进来,径直就说道:“王爷,有个人在外面作乱,非但打伤了几个丫头,还把黄首辅黄启良家的女儿给打晕了,此刻,眼看他就要逼到殿中来了。” 皇帝还未语,旭亲王直接吼道:“王府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怎的不赶紧抓人?” 刘思罔顿了片刻,道:“他说,他叫陈淮安,字至美。” 锦棠本来就提着一口气,再提一口气,直接愣在当场。 陈淮安这厮,居然大闹旭亲王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林钦:把锦棠摘出去,撇出去,然后座山观虎斗,这就是深谋老略。 淮安:把皇子救了,把搅事精儿给刃了,把这世道给撇清了,这就是热血。 作者:嗯嗯,淮安干的漂亮,锦棠会考虑赏你鸡腿菇哒! 第130章 冰火两重天 早些时候,旭亲王府内院,因为王爷的寿宴,此时菖蒲飘香,花团锦簇,女眷们笑了个一团和乐。 旭亲王家里虽说没有一男半女,但妻妾成群,而且因为他在内院向来一碗水端平,今日给王侧妃送一束花儿,明儿就必得给李侧妃送一盆草,一府女眷们从没有争风吃醋之事发生。 至于王妃陆氏,他更是每日都要亲自照拂,抚慰,而其王妃之名为敏,他亲昵的称之为敏敏,那怕在皇帝面前,只要提起王妃,旭亲王都会以一句,我的敏敏打头。 于是满京城之中,人人都知王妃名号,也要亲昵的称她一声敏敏。 陆敏嫁了亲王,荣华富贵,万宠千娇的,便当今太后见了她,也得叫一声叔母。 而陆宝娟则因为作人外室,陈澈又还遭贬谪,二十年愁苦,便很少来见陆敏这个堂姐。 如今她嫁给了陈澈,成了正儿八经的次辅夫人,儿子又生的高健魁伟,一表人材,俩相一比较,陆宝娟比无嗣的陆王妃,因为陈淮安这个儿子又光彩了不知多少。 是以,陈淮安一进后院,便吸引了所有妇人们的目光。 偏偏他的小姨母陆宝琳天生一张巧嘴,惯会夸人,夸起人来,能叫闻者鸡皮疙瘩都掉一地。 所以,把陈淮巡簇拥着坐下之后,一边是陆王妃拉过他一只狗熊似的大爪,像摸孩子一样摸着。 一边是陆宝娟笑眯眯的要了冰镇过的酥酪、咸的甜的,上面淋着一圈蜂蜜的,东坡肉给蒸了肥光油亮的,各色各样的粽子,一样样儿的就准备往他嘴里喂。 而陆宝琳,则就站在一旁,给大家讲述自己这得意的大外甥,虽说长在偏远的渭河县,但居然乡试考了整个陕西行省第一,是为陕西省的解元。 说起他读书有多刻苦,待两个娘又是何等的孝敬,而考官们在提陈淮安的考卷时,又如何击节赞叹过他的卷子。 陆宝琳说的花团锦簇又高潮迭起,分明全是瞎掰撒谎 ,但她就有本事能把整个陕西省的人都说成其蠢如猪,唯独陈淮安见识过人,才华非凡,总归,万万考生皆愚钝,唯独陈淮安是个传奇。 京城男子们大多生的细嫩,难得陈淮安如此一个高大魁伟,浓眉大眼又不显蠢像的,再者,又是那相貌清美俊俦的次辅大人,陈澈的儿子。 不用说,一众贵妇们对于陈淮安自然是又艳又羡。 对于陆宝娟,当然也是又眼红又忌妒,免不了私下要说几句:给人做了二十年外室,还把儿子送给别人养,这种憋屈气,我要也能受,我也能有她今日的风光,但咱们做妇人的,要都活成她这样,可就太没意思了不是。 陆宝娟二十年隐忍,就为等这一日。 你瞧那一个个儿的,虽说眼里都有不屑,可当着她的面却也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陪着笑说一句,次辅夫人好福气。 在陈澈上京城的那一年,曾与同道好友陈杭于龙泉寺求过一签。 意气风发,神彩飞扬的年青举子们么,求到了签,也不过扫得一眼,哈哈一笑,扬身将签一扔便走。 陆宝娟当时恰好也在礼佛,因陈澈相貌生的好,遂将那只签,并解言捡了过来一观。 那签上写着:此格威权不可当,紫袍金带尘高堂。荣华富贵谁能及?万古留名姓氏扬。 所以,早在那时候,陆宝娟就知道陈澈总有紫袍金带,为辅为傅的那一日,她如今算是苦尽甘来,笑到了最后,又何必在意别人说些什么。 当初她虽说怀了身孕,可陈澈不过一夜醉宿风流,压根就瞧不上她,甚至在她生下陈淮安之后,也曾冷冷的说:陆姑娘,这些年来,于陈某投怀送抱的女子真的不少。但身为女子,她们大多都晓得一件事,那就是聘为妻,奔为妾,暗通曲款者,连妾也没得做。 陈某早有妻室,也曾说予姑娘听过,至于孩子,陈某家中已有两个,个个儿聪明俊秀,这一个,徜若你肯给我,我便将他送还老家,让夫人养着,徜若你不肯给,自已带着嫁人去吧。 狠心,冷酷无情的男人,那怕她生了儿子,也不肯娶她。 到底儿子是福星,后来因为陈澈心烦意乱,失手射死了陈杭的儿子陈嘉正,陆宝娟主动出面,把陈淮安给赔了过去,这才奠定了她终将成为陈澈正妻的,一条坦途。 所以,陆宝娟心中一边是这人人奉承的高帽子,眼红羡慕与嫉妒。 另一边则是只要一入陈家,就随时会让她变成个笑话的罗锦棠。 而她这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儿子对于罗锦棠,又还爱的那么深沉,深到能把养母都送到牢里去。 陆宝娟一边飘飘欲仙,一边急烂了一颗心,冰火两重天,也是够她受的。 陈淮安乖乖坐在陆宝娟旁边,任由一群女眷们像是看个天上地下难得的活龙一般,把自己瞻仰够了,才对陆宝娟说道:“你想要掌的脸我已经替你掌足了,你想要拾的人。我也已经帮你拾过了。从今往后,徜若你能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你仍是我母亲。 可你要是再敢朝着锦棠伸手……齐梅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言罢,他站了起来,抱拳对旭亲王妃陆敏说道:“姨母,我也该去前院见见姨父了,待会儿再来陪着您,可好?” 一屋子的妇人们,当然皆是笑着称好。 陈淮安一袭笔挺的青袍子,魁伟的身姿,颊侧胡茬青青,于一众妇人们赞赏慕恋的眸光之中,出了内殿,往前院而去。 边走,他边解了身上的衣裳。 不多远的几步,便见他的好兄弟王金丹在来路上等着呢。 “黄爱莲呢?”陈淮安迎面就问:“她到底用的什么手段要害小皇子?” 王金丹是羽林卫,今日难得争取到随帝出宫的机会,就是为了替陈淮安盯着小皇子。 他道:“她用的是阿芙蓉膏,我赶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是嫂子救的小皇子,此时嫂子只怕正在大殿里,给皇上解释这件事儿了。” 陈淮安顿了顿,不呈想自己不过简单一句话,锦棠还真就把事情给兜住了。 他道:“真不愧吾妻也。” 将自己作客的袍子丢给王金丹,他跟着王金丹,俩人疾步走到前院,遥遥便见黄爱莲带着自己那壮和尚薛才义迎面走了过来。 也不用别的,陈淮安直接从路边抄起一根棍子,快步迎上去,朝着薛才义的脑袋便是一棍子。 薛才义迎面见个男子而来,手中持着一根棍子,像是个要打人的样子,但没想到他是来打自己的。 直到光秃秃的脑袋上吃了一闷棍,嗷的一声,喝道:“呔,孽障,何事打你爷爷?” 陈淮安笑了笑,也不语,忽而发力,再一棍子过去,饶是薛才义一个闪躲,背上还是吃了他一闷棍,一根木棍,直接摔成了两截子。 “陈淮安,你是不是疯了,何故打我的奴才?”黄爱莲也是吃了一惊,吼道。 陈淮安并不说话,抖了抖肩,提起一双拳头,直接就朝薛才义的眼眶揍了过去。 薛才义侧首一个躲,陈淮安一条腿已经扫过来了。 待他抬腿要躲,他另一只拳头紧随其后,朝着薛才义的鼻子就是一拳。 煞时之间,薛才义鼻梁咯嚓一声而裂,眼冒金星,鼻血喷涌,转身还想跑来着,陈淮安直接一脚踹过去,踹着薛才义往前扑了几步,这才狠狠一脚,踏在他背上。 黄爱莲尖叫了两声,瞧着陈淮安这是要搜薛才义的身,忽而似是会意过什么来一样,转身就要跑。 但陈淮安岂会让她跑? 陈淮安也端地是毒,一把扯住黄爱莲的裙子,她怕裙子要掉下来,就不敢跑了,只能定定儿的站着。 从薛才义的衣服里搜出几粒黑乎乎的丸药来,陈淮安再转过身时,旭亲王府大殿的回廊上站满了人。 皇帝在,旭亲王在,便他的妻子罗锦棠也在。 陈淮安若要与人斗拳,因怕施展不开,总是一身的短打。 一脚还踩着薛才义,他捧着几枚阿芙蓉膏站了起来,抱拳,对皇帝说道:“皇上,小生乃是陈澈的儿子,旭亲王妃陆敏,乃是我姨母。 方才,小生在从后院,往前院的路上,巧遇黄姑娘与其身边这位淫僧薛才义,恰巧就听到黄姑娘说,给小皇子生食阿芙蓉膏,就可以叫他变痴变傻。 所以,这淫僧方才往正殿里悄悄放了阿芙蓉膏,假作话梅糖以诱,徜若要问罪证,小生手里这些,就是从这淫僧身上搜出来的。” 黄爱莲咬牙切齿了半晌,道:“我和才义才刚刚入旭亲王府,连这正殿也不过才进来,人人都可作证,陈淮安,你这是栽赃,这是诬陷。” 陈淮安笑了笑:“那要不,黄姑娘吃了这几枚阿芙蓉膏?” 说着,他就把阿芙蓉膏捧到了黄爱莲的鼻子前面。 黄爱莲转身回顾四周,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们,逃无可逃。 再抬起头,魁伟,高大,笑面朗朗的陈淮安手里几枚阿芙蓉膏,这就逼着要她吃。 而皇帝就站在大殿的台阶上,脸色苍白,惊愕,不可置信似的望着她。 至于陈淮安的妻子罗锦棠,怀里揽着小皇子朱玄林,也在冷冷的望着她。 就在她目光扫过的瞬间,罗锦棠也未出声,只以口型格外清晰的吐了三个字出来:去死吧! 。。。。。。。 第131章 树大根深 给小皇子朱玄林伺机下阿芙蓉膏这件事情,是太后黄玉洛蓄谋已久之后的杀招。 这位朱玄林可了不得。 虽说没有亲生母亲养育,成长也充满了磨砾。 在历史上,他可是大明三代明君的最后一代,从朱武,到朱佑镇,再到朱玄林,三代皇帝在位共计七十年,在首辅从陈澈过渡到陈淮安,两代良相的辅佐之下,为大明朝开创了堪比开元贞观的盛世。 不过,黄玉洛可不这么想。 她膝下也有一个孩子,名叫朱佑乾,是她甫一入宫的那一年生的。 当然,这孩子是先皇朱武最小,也最疼爱的儿子。 身为年青,貌美,如今才二十四岁的年青太后,又有一个熟知历史的侄女,也知道皇帝朱佑镇从此一生无嗣,她的想法便是及早儿的毁了朱玄林,然后将来让朱佑乾登上皇位。 黄爱莲差人秘密于暗中放了朱玄林最爱吃的话梅糖,又用一个小孩子们都喜欢的玩偶喜洋洋做诱,便是要诱这孩子吃她所制的阿芙蓉膏,然后,要么死要么傻,把未来的皇帝给作弄没了才行。 可是不呈想她才放完药,正等着小皇子上钩时,就叫罗锦棠给搅和了。 朱玄林非但没吃阿芙蓉膏,反而还和罗锦棠两个把东西呈到了皇帝面前。 因为作的绝秘,又没人发现,黄爱莲只是生了会子闷气,正在准备想别的办法呢,谁知半路杀出个陈淮安,见面就打,直接从薛才义身上搜出了罪证,就把她给抓了个人赃俱祸。 天子之怒,按理来说应该血流成河,伏尸百万的。 可是皇帝纵使气的冷汗直流,最终居然只是说了一句:“林卿,着朕旨令,把黄姑娘带回宫去,待朕回宫再审问。” 林钦一脸阴寒,抱拳应了声是,转身,带上神武卫的人就把黄爱莲,并她那淫僧和尚薛才义齐齐反剪,而后给带走了。 锦棠只当像谋害皇子这样的行为,得给当场打死,却没想到,黄爱莲居然被送入宫了。 她姑母如今还是太后,送入宫中,黄爱莲只要把罪推给那个大和尚薛才义,黄玉洛再四下一打点,她岂不还是死不了? 谋害皇子,证据确凿,这皇帝居然也能忍过去? 锦棠上辈子没有接触过陈淮安这位主子,当然也不知道这人的脾性,但就按他对于儿子被毒一事的表现,她觉得他未免太懦弱了些,简直不配为君王。 她也是怒极,直接尖声就说了一句:“皇上,您的孩子,可是差点就没了的,您就这样放了黄爱莲,和那个和尚?” 端午的好太阳,照着皇帝的脸色仿如金纸一般,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仿佛随时要倒,可依旧紧闭着唇,将小皇子搂入怀中,一言不发。 一重重的侍卫们,太监们,连带着旭亲王都跪了。 皇帝依旧不语。 当然了,他只怕生来,也从不曾叫一个女子,这样当众质问过。 锦棠于心里骂了几千遍的昏君,还想再说一句来着,陈淮安给皇帝行了退礼,已经将她给拉出来了。 出了回廊,陈淮安拉着锦棠,是要往后院而去。 走在围墙高高的夹巷上,锦棠气的咬牙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踮起脚来,在陈淮安耳边说了一句:“陈淮安,你这天子是个昏君,不,他应该是个懦弱,无能之君。 陈淮安望着锦棠,一直在笑,不停的笑。 分明早起的时候,她就听见他歘拉歘拉的,在不停的刮胡子,那一层硬硬的胡茬从他脸上被剔刀刮下来,会有一种像是农人割麦茬般的爽利感。 早上刮成个光白青正的书生才走的,此时两颌胡茬,就成个莽夫了。 他道:“糖糖,你肯定见过人们是怎么样锯掉一颗大树的。但你可知道,想要完美的将一颗大树连根拨起,要怎么办?” 笑脸能换来的,当然是罗锦棠的一个白眼儿。 天下间大约没有任何女子翻白眼有,能翻的像罗锦棠一样勾的人心痒痒,恨不能跪在她的裙子边儿,讨她一笑了。 两旁是高高的红墙,墙下三步一岗的士兵,年青,健壮的男人一袭青衫,他腰姿纤窄,却也挺挺拨拨的妻子就依在他的身旁,窄巷长长,男人粗劲的臂膀忽而挥起,语声沉着从容。 “你可知道他此时抱的是什么样的心,才会忍下当场打死黄爱莲的心?”陈淮安问道。 他嘴里的那个他,当然是皇帝。 不过此时卫兵重重,陈淮安不好直呼其名罢了。 锦棠道“我不知道,我是个女子,连丈夫的心都拢不住,又如何能懂男人的心。我只记得,小的时候,徜若我或者念堂在外头被人欺负了,或者被人打了,那怕是被人打破了头,流着血跑回家,我爹也只会说,谁叫你们不小心,故意要去惹事非,好好儿的走自己的路,焉有人会打你们? 无论有任何事,他不会出头,只会怪到我们姐儿俩身上。” 念堂有一回叫齐如意的爹,那个半疯子差点拿藤条抽死在渭河畔,当时连葛牙妹都吓坏了。 可说给罗根旺听,他连到齐家门上讨点药费都不敢,还不停的指着昏睡中的念堂骂:“谁叫他要乱跑,不出门,总没这种事儿吧。” 有些男人于自已家的孩子,就是这样。 那么小小一豆丁儿大的人,在有些父亲的眼里,你怎么这样的笨,爱惹事,不保护好自己。 却从来没有想过,既孩子叫了一声爹,一声父亲,养和育,就该是保护孩子,在孩子最无助的时候,为他出头,为他争一口气。 陈淮安瞧着锦棠气的恨不能跳起来的样子,依旧在笑,略俯首,双眸中满是慈忍的望着她:“他也有他的苦衷,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锦棠恨恨道:“狗屁的苦衷,什么能比得上孩子一条命重要?你是知道的,上辈子朱玄林那孩子最后可是成了一个傻子。 而这一切是你的黄爱莲干的。你是瞎子,我以为皇帝或者清醒,可你的狗皇帝他也是个瞎子。” 越想想朱玄林那个没有娘的孩子,缩在他父亲的怀里,自以为身后的父亲是遮风挡雨的大树,是他的高山,却不料那颗大树全然没有想过要呵护他。 锦棠就不由的心痛:“总有一日,我要弄死你的黄爱莲。” 在她看来,一切皆是因黄爱莲而起,但她不知道,黄爱莲的身后,是为首辅的爹,是为太后的黄玉洛,而黄爱莲,不过他们黄氏一族顶在人前的,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但罗锦棠只是个妇人,她从未接触过朝政,不知道皇帝也有皇帝的难处,不知道有的时候就算皇帝,也有办不得的事儿。 她懂的,只是快意恩仇而已。 陈淮安依旧在笑:“糖糖,锯倒一颗大树容易,只需一把锋利的剧子就好,但斩草不能除根,草一茬就罢,根却深埋土中,牵连深远。 徜若想连根拨除一棵大树,就必须用重捶不停的敲打它,一遍又一遍,或者树晃了一晃,摇了一摇,又挺了起来,但它的根基已然被动摇,等重捶敲的多了,某一日,你只需要推轻轻推它一把,它就会轰然而塌。” 锦棠不是不明白陈淮安的意思。 他知道很多后事,但徜若意气而行,太早曝露锋芒,也会引起当局者的忌惮。 所以,他自己便是那柄大捶,一下又一下,要敲松了黄家在朝,在整个大明的势力,直到有一天,能够将它一把推倒。 她道:“罢了,我能不知道你的心思,便黄爱莲真该死,你也不会让她死,你还得留着她给你生儿子呢。” * 锦棠按理该要回去了的,但是跟着陈淮安俩人一路说说走走,居然就到了内院门上。 就在角门的里面,花团锦簇,浓妆淡抹,脸上皆是老祖母式的慈详的笑,整整儿的,簇了里三层外三层。 从王妃陆敏,到亲娘陆宝娟,再到小姨母陆宝琳,并一众认识的,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部涌在门上,静静儿的等着陈淮安。 虽说陈澈家儿子多,不稀罕陈淮安。但是陆宝娟的娘家陆家儿子不多,陆宝琳自己有一个小的,但那个是个野种,上不得台面。 而陈淮安生的魁伟又大气,谈吐文雅,举止稳健,虽说只是初次相见,可于陆家这群女人来说,就好比天下掉下一条活龙。 一家子的女人们,此时爱他爱的心都要化了。 等他这头一次出门面贵客,然后归来,等不及的,大家一起就在内院的门上等着。 等锦棠发现这些妇人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陈淮安大手握上她的手,低声说道:“徜若不想见,你从大门上折回去,叫刘思罔从前门带你出去,这些妇人们,我应付就好。” 若不是在这个场合,不是在人多的时候,锦棠见了陆宝娟,大约会立刻拂袖就走。 不过因为拥簇的人多,她暂时还没翻脸,就在门上站着。 但毕竟陆宝娟上辈子给锦棠的痛苦,不比齐梅少。 齐梅只是养母,明着挖苦,给他房里塞人而已,陆宝娟不是,她什么也不曾说过,只是悄悄的替陈淮安养外室,养孩子。 第132章 刮骨钢刀 陈淮安以为锦棠立刻就会拂袖离去。 当然,陆宝娟这样的生母,就是他此生的罪孽,他也没想过锦棠那怕于人前,稍微能给陆宝娟一丁点儿的脸色。 毕竟陆宝娟的所作所为,就不配得到罗锦棠的尊重。 不过,陈淮安没有想到的是,锦棠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她右手按上左手,于胸前一握,连着下了两个台阶,径自走到陆宝娟面前,屈腰一个万福,道:“媳妇忙于生意,一直不曾给母亲请安,母亲可千万勿要怪罪。” 儿子冷冷的目光盯着,这个儿媳妇是非认不可了。 陆宝娟虚扶起锦棠,笑道:“听淮安说你在为商,既为商,忙也是应当的。” 锦棠笑着,反手拂起陆宝娟的手,叹道:“天下间也难得母亲这般的体贴,媳妇也是生来的福气,遇到母亲这样的好婆婆。” 两人相执起双手,好一个婆媳融洽。 陆王妃就站在锦棠身边,笑眯眯的望着她,摸了把她身上的直裰,又拂了拂她腰间缀的香包儿,叹道:“淮安这媳妇儿,真真儿是活成了我想活的样子。更难得,如此听话孝顺。” 锦棠这才笑着转过身来,给陆王妃一礼,柔柔的唤了一声姨母。 整个京城,无人敢不给旭亲王面子,而这陆王妃,便是旭亲王的面子。 锦棠此刻拂袖就走,当然也无甚。但是旭亲王于京中大动人脉关系,正在给她介绍酒客,她此刻留下,是给旭亲王面子,也是给陆王妃面子。 否则的话,她的无礼传到旭亲王那儿,一个生意上的大财主可就没了。 陆王妃与陆宝娟两边一簇,便把个锦棠给捉进屋子里去了。 方才陈淮安好比一只活龙,此刻的罗锦棠就是一只凤凰。 陆王妃就好比方才的陆宝娟,一会儿捧来一只鲜桃,一会儿又捧过一堆红艳艳的大樱桃,老祖母似的就要喂给锦棠吃。 锦棠与陆宝娟并未多说,反而是与对她所做的生意格外好奇的陆王妃聊了起来。 陆王妃是女儿家,并不善吃酒,不过,听说桌上摆着的锦堂香酒是罗锦棠卖的,而她租赁的店铺,恰就是自家门外那临街的独幢小楼,喜的笑着说:“真真儿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呈想竟是你租了我家的店子,那往后,你可得多进来陪我说说话儿。” 锦棠笑着称了声是,恰也就趁势说道:“酒坊与别的商铺不同,除了门脸之外,还必须得有一个巨大的地窖来储酒,在特地的室温下,才能保持酒的风味与口感。 一直以来,媳妇想在姑母家的楼下面挖一处酒窖,用以储酒,但不知可行否?” 陆王妃是个天生的傻乎乎性子,立刻道:“行行行,这有甚不行的,你是我们陆家的儿媳妇儿,淮安又生的那么好,咱们陆家要有后了,你想怎么的,不是全由你。” 这时,侧坐在一旁的杌子上,手里摇着柄团扇的陆宝琳薄唇一掀,吐了一句:“如今造宅建屋,皆是讲究风水的,王府里如今风水正顺,冒然砸地开挖,怕是要坏风水吧?” 陆王妃人极为单纯,听什么信什么的,是以,转过身来便问陆宝琳:“果真?” 陆宝琳道:“当然,二姐莫不是忘了,咱们家之所以一直没有男嗣,不就是晋地祖坟的风水叫人给毁了的缘故?” 陆家两兄弟,生了五朵金花,就是生不出儿子来,一直不知道是为甚。 直到陆刚死的时候,陆宝娟姊妹几个回乡葬父,进了祖坟,才发现不知道甚时候,家里的祖坟之中,叫人于外面凿了口子,灌了满汪汪的水。 水绝男丁,所以他们家到陆宝娟姐妹这一代,就断了男丁,只剩姑娘了。 这也就是所谓的断子绝孙。 陆王妃最怕的,就是坏风水。果然,她虽依旧笑着在给锦棠剥枇杷,两指擎着要来喂她,可是,就绝口不肯再提,挖窖的事了。 酒窖于锦棠来说可是最重要的,不挖窖,她就无法储酒,也无法在京城形成大批量的周转,那样的话,她无法周转供应,更何谈赚钱? 锦棠回过头去看了眼陆宝琳,这位今年也有三十岁了,水杏眼,薄唇,下巴尖儿极窄的瓜子脸儿,穿的衣裳也是粉红色的。 上辈子因为她的儿子阿恪死的早,受了太大的刺激,锦棠甫一见她,她就是个疯子,被林钦关在府中,动不动溜出来于京城里四处放火,烧房子,抢人家的孩子。 这辈子她没有失儿子,容光明媚的,见锦棠目光投光来,低头轻抚着自己丹朱染了红红的指盖儿,勾唇便是一笑,并不与锦棠的目光相接。 锦棠也不恼怒,接过枇杷吃了,笑着对陆王妃说道:“姨母这只石榴石的手串儿可真漂亮。” 陆王妃一听笑了:“真的?这是王爷特地买的,都不许我蜕,说是石榴宜子嗣,戴着就能生男丁。我这辈子生孩子的不想了,送你呗。” 说着,已经把镯子蜕下来,挎到了锦棠手上。 锦棠谦让了一番,架不住陆王妃的热情,于是只得受之。 但她心里依旧谋划着,怎么才能说服陆王妃,让她好挖酒窖呢。 这可真真儿是,愁煞个人。 * 旭亲王府西大殿中。 待到众人走之后,就只剩了旭亲王和皇帝朱佑镇二人。 朱佑镇这时候才表现出自己的愤怒来:“太后这是越来越不拿朕当回事儿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也敢害玄林,此时朕身体还好,徜或朕身体不好了,玄林这孩子难道要连命都保不得?” 旭亲王道:“皇上,太后娘娘有先皇遗诏在手,有武将们的支持,您若妄动,怕她要持诏生变,往后,尽量把玄林带在身边吧。” 身为太后的黄玉洛,与先皇老夫少妻,但极为恩爱。 而先皇朱武临死,缠绵病榻的那段时日,黄玉洛也曾垂帘听政,参于政事。 但是,不比别人一贯流露野心,她虽参于政事,自己又有爱子在旁,她却从未动过让先皇把自己的儿子立为皇储的心,反而是一力主张,让生性绵弱,文默又优柔寡断的朱佑镇登上皇位。 直至先皇死时,她才在先皇面前哭诉,说自己尚年青,儿子年幼。虽她没有野心,却怕自己的儿子朱佑乾太过聪明,将来要遭朱佑镇忌惮,被朱佑镇连母带子,一同除之。 于是,先皇在临死的时候,把大明兵权至高首府,大都督府的调兵遣将之令,调兵符委于了黄玉洛,同时,天子麾下上十二卫,再兼九边统兵,是跪在黄玉洛面前起誓宣誓过忠诚的。 在黄玉洛的儿子朱佑乾满十六岁之前,兵权,会在黄玉洛的手中。 儿子长大之后,封藩赴地,黄玉洛才会以太后之尊,交出兵权,与儿子同赴藩地。 所以,皇帝不敢动黄玉洛,因为上十二卫,除了林钦尚且中立之外,其余的武将可是一力支持黄玉洛的。 他只要敢动黄玉洛,黄玉洛就敢携兵符以令武将,废他的帝位。 朱佑镇闭上眼睛,道:“父皇在朕的脖子上勒了一道绞绳,太后便是刽子手,朕和玄林父子的命,都在她手里捏着呢。 酒是穿肠毒药,色乃刮骨钢刀,黄玉洛那把钢刀,恰就是先帝留下来,刮朕之骨的。” 俩人同时沉默了半晌,皇帝又道:“救了玄林的那位娘子,陈淮安家的妇人,虽说口舌尖利,但心性良善,朕须得厚赏之。 而且非但厚赏,朕还要小爷爷您将此事传出去,往后只要有人愿意盯着,不叫人下手加害玄林,朕都要给他们大大的赏赐,以警太后。” 旭亲王于是笑道:“横竖臣不过一个闲散亲王,太后的手便要伸,也伸不到臣这儿。 赏赐的事情皇上就不必出面了,臣给罗娘子一个大大的赏赐,保准叫满京城的人俱都知道,还俱都眼红艳羡。” * 陈淮安是真没想到,没想到罗锦棠能这么给面子。 若非他早知道她的为人,还真要被她如今这又乖又听话,又会奉承人的样子给骗倒了去。 上辈子,像陆宝娟和陆王妃这样的人,她是全然不会应付的。她只喜欢捡与自己年龄相当,能说到一起话儿的人在一处,叽叽喳喳个不停。 不过聊着聊着,就又说道了酒窖的事情上。 锦棠笑着说:“人常说水能生财,湖能聚财,酒窖里储的全是酒,酒便是水,水便是财。若是姨母真怕风水不当,届时可以请个大风水师到现场指点,甥媳掏全部的费用,您看如何?” 这时候不趁机争取酒窖,锦棠怕自己一离开,陆宝琳再说点儿别的,酒窖,她就挖不了了。 陆宝琳旋即又道:“水也要看在何处,我们陆家,可就是叫水给害的,这一辈,就阿恪一只独独苗苗呢。” 陆王妃一听这话,立刻就插开了话题:“锦棠腰间这香包儿不错,拿来我瞧瞧,里面加的什么香,味道闻着,格外的甜呢。” 锦棠咬着唇,再去看陆宝琳,陆宝琳索性躲过了脸。 她这是存心的,不让锦棠挖酒窖。 偏偏,这陆宝琳和她儿子的命,千里路上都还是锦棠救的。 锦棠气了个银牙暗咬,分明知道陆宝琳这是故意在坏自己的事儿,但为着陈淮安的脸面,不得不忍着,生生儿叫这陆宝琳坏自己的财路。 但是,偏偏总有不叫人遂心如愿的事儿。 几人正于堂内坐着说话儿,一个身高七尺有余,面貌白净斯文,眉修目俊,身着一袭青面交衽直裰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是王府的太监总管刘思罔,径自走到王妃面前,他躬腰给陆王妃一个万安,说道:“王爷半日不曾进过内院,着奴婢来问问,您可累了否,徜若累了,就叫侧妃们应酬着,您暂去歇歇,等他待完了客,亲自回来给您捶捶背儿。” 要说旭亲王待王妃的好,那是能把满京城的女人活生生儿都给羡慕死的。 陆王妃也是习惯了旭亲王如此待自己,斥道:“他那双手连轻重都没有,我要他捶背儿,告诉他,无事就勿要进来惊了女客们,我们这儿正高兴着了,不要他。” 但虽嘴里这样说,陆王妃因为丈夫的体贴,还是很高兴的。 趁此,刘思罔又说道:“罗娘子方才在外头救了小皇子的性命。王爷说,这是在咱们府中发生的事儿,要是小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府首先就脱不了干系,所以,罗娘子是救了咱们一府人,大家的性命。”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叽叽呱呱的妇人全都停止了说话,回过头来,好奇的望着穿着件男装直裰,却又带着耳珠儿,清清爽爽,似个俊俏小书生般的罗锦棠。 于是,刘思罔又把方才外院从事发,再到黄爱莲和薛才义被捕一事,当着众人,仔仔细细讲了一遍。 事发在旭亲王府,要小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王府脱不了干系。 更何况陆王妃膝下无嗣,最怕的,就是天下的孩子们有任何闪失。 与罗锦棠一般,哪怕是个要饭的,鼻涕糊了满脸的孩子,她也惜疼。 是以,她主动问道:“王爷可曾说过,要赏咱们锦棠点子什么?” 刘思罔笑道:“王爷说,但凭罗娘子开口,无论要什么,这座府第之中,只要她不是要王妃您,别的都尽可以赏之。” 陆王妃掩唇笑道:“你们听听朱旭这张嘴,真真儿的是叫人难堪。” 陆宝娟和陆宝琳俩姊妹,一个无夫,一个有夫也等于没有,瞧着自已的姐妹如此受丈夫疼爱,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还不好嫉妒,毕竟亲姐妹么。 陆王妃于是握过锦棠的手,笑问道:“说吧,你要甚?” 一众妇人们全都哑雀无声的瞧着锦棠,也是想看,她究竟想要什么。 第133章 心想事成 锦棠心中一声尖叫,心说简直天上掉下来的良机,梦寐以求的酒坊,得要归我了。 她心中这样想着,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出来,淡淡说道:“不过是我恰巧要见王爷,而王爷与皇上有事要谈,于是在外头透气的空儿撞见的事儿。救孩子是我的本分,应该的。无功也不敢受禄,不求任何赏赐。不过……” 她换了个口气,笑着对陆王妃说道:“但是锦棠初到京城为商,确有一点难处,就是必须得一个固定,还有大的店面作酒坊。既如今已经投到姨母的地盘儿上了,当然未再想过换地方。 姨母能不能索性将那间店面给了甥媳妇儿,甥媳也不白拿您的店面,往后,但凡从京城这间酒坊里出的酒,我给您三成的利息,就当您也与我一道作生意了,可否?” 白要一块地皮当然不可能,但是可以用利息来换啊。 对于陆王妃来说,白得一分收益,坐地收钱,对于锦棠来说,交租换成了分红,其实还是给那么多,但是,这间小楼的主人就归她了。 至于锦棠香的产出,如今大头还是在河西堡,而京城三分的利息,听着很高,一年到头算下来,顶多两千两也就到头了。 这岂不是两厢欢喜? 陆王妃默了半晌,终究脑子不如锦棠的好用,嘴也不及锦棠的会说,算来算去发现是自己赚了,便道:“既是这般,思罔带着,就把店铺过户到锦棠名下去,从今往后,我就等着坐地收钱了。” 刘思罔侧首,不着痕的瞧了锦棠一眼,抿唇一笑,道:“好。” * 从旭亲王府出来,陆宝娟俩姊妹瞧着锦棠与王府的大管官并肩而行,进了自家店子,显然,这是准备到顺天府去过户地皮了。 如此一幢小楼,有价无市,若非皇家赏的,或者祖传,谁能得到? 但偏偏,罗锦棠不过进了一回王府,就跟天上掉馅饼似的,居然就能拥有那么一幢独立门面,还带着后院儿的小楼了。 须知,如今京城之中,除了黄爱莲这个首辅之女,那里有个妇人能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的产业,店面的? 刘思罔的祖父,还曾是大明开国第一代的宰相,虽说家道中落,入了旭亲王府为奴,但其人表面谦诚,骨子里无比的傲慢清高,可不是一般人能结交到的。 可你瞧他那样的人,走在罗锦棠身边,眉温目和,笑的卑服而又诚恳。 要说黄爱莲有叫男人臣服的本事,是因为她爹是首辅,这罗锦棠凭啥,甫一出门就得王爷器重,王妃喜欢,连王府里一个清高自傲的奴才,都待好体贴的不得了。 这要真叫陈淮安带回家去,叫她见了陈府一家人,想都不敢想那会是个什么场面。 陆宝娟头疼的什么一样,闭上眼睛深深长叹了一气,叫马车载着,走了。 * 上辈子甫一进京,锦棠就叫陆宝娟拘在相府里学规矩,当然,那时候她也胆小,总想着要讨好婆婆,结果陆宝娟是个闷性子,啥也不说,看着她时。 永远都是一幅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明明儿打心眼里瞧不上,偏偏还不得不忍着老血,打起精神来帮她,调教她的样子。 一个月后,锦棠受不了陈府中的沉闷,以及陈家人怪异的眼神,转身跑了出来,从此再没回去过。 但那一段儿,实在是她两生的噩梦。 也不知道为甚,这辈子到京城,简直可以用一个顺字来形容。 刘思罔真真儿算得上得力,话也不多,从陆王妃处拿到地契,当时就带着锦棠厘量地寸,清点属于自家的物品。 接着,再带锦棠到顺天府,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到傍晚的时候,太仆寺旁一幢独幢小楼,就归到罗锦棠的名下了。 从此,她可以在这幢小楼下面挖地窖,就是挖上百尺也无人能管她,她还可以以此楼为基,于京城申办正酒令,等有了京城的正酒令,酒税可以在如今的基础上再免一半。 锦棠环抱着烫过金的夹宣制成的地契,乐的嘴巴都合不拢,等于顺天府衙外送走了刘思罔,回过头来,便见陈淮安胡子拉茬,就在不远处的石狮子后头站着。 他倒好,这半天的时间,一直默默跟在后头,不该他出场的时候,就绝不冒头,这会儿刘思罔走了,他倒出来了。 俩人相视一笑,锦棠道:“走,回家我给你们烧菜去。” 从科考到乡试,再到会试,葛青章和陈淮安几个都已经习惯了等放榜,唯独锦棠每一回都心怀跃跃的。明儿一早放榜,能不能踏进金殿,就等今夜三更的榜了。 锦棠做饭,嘉雨烧火。 这傻孩子,除了读书甚都不懂,就唯独烧火烧的好。 锦棠今儿格外的高兴,挽袖子洗罢手,嘴里哼着小曲儿,就开始摘菜了。 “嫂子,徜若我考中了进士,你得赏我点儿什么?”嘉雨笑嘻嘻问道。 锦棠屈膝在灶边削完了笋站起来,亦是在笑:“你想要甚?只要能考中,嫂子都满足你。” 嘉雨侧着脑袋,灶里火呼隆隆的响着。他道:“我还想看嫂子穿上白纱衣,光着脚,再跳一曲踩曲舞。” 踩曲舞,是端午治曲时,踩曲的姑娘们跳的。 她们旋唱旋跳,滑白玉嫩的脚丫子将酒曲踩成块,而后发酵,最后,拿这曲子酿酒。 锦棠小的时候每逢端午必踩曲,陈嘉雨带个瓦罐儿去打酒,蹲在渭河边看锦棠边唱边跳,边骂曲子太烫烫红了自己的脚,一看就是半晌。 那时候娇媚,漂亮,爱笑爱闹的酒肆大姑娘,时不时还会跑过来,捏捏陈嘉雨的耳朵了。他坐在渭河畔,听着她唱的歌谣,听她时不时的骂曲子,跟葛牙妹绊嘴儿,一听就能听上一整天。 笑着摇了摇头,锦棠道:“那舞只有未嫁女子跳得,嫂子嫁人这么久,腰都硬了,早就跳不得了。” 嘉雨两只小鹿似的眸子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不停眨着:“再看嫂子跳回踩曲舞,我便死而无憾喽,考进士,作官啥的,其实我全没兴趣。” 这傻孩子,真是又傻又可爱,单纯的就跟案上的嫩笋儿似的。 锦棠道:“傻孩子,兴趣算个甚?你得作官,娶媳妇,生上几个孩子,一个男人一生这几样子都足了,才叫功成名就。” 陈嘉雨头点的跟鸡啄米似的,可爱又认真的样子,恰是个小孩子冒充大人,一脸稚气又老而在在。 不过也确实,今科会试,他是年纪最小的举了呢。 菜全是回来的路上,由锦棠自己挑着买的,新鲜的嫩笋改刀,用腊肉爆了,路上瞧着鳜鱼新鲜,遂买了两条,拿酒糟烧了一大盘,再烧个素白菜,蒜泥蒸个茄子,鲜香扑鼻的一桌子,配上饱满晶莹的米饭,一出锅,仨男人都疯了一般,风卷餐云,一扫而空。 等到三个男子吃罢了饭,她和如意两个一起进里间儿洗碗。 齐如意向来勤快,今儿更勤快,给锦棠拿红糖调了一碗冰粉,压她坐在凳子上,边洗碗,边道:“二奶奶,咱们到京城也有些儿日子呢。” 锦棠唔了一声,依旧在吸溜着冰粉。 齐如意于是又道:“可您一回也没放二爷进过卧室,如此下去,咱们啥时候才能有孩子?” 锦棠明白了,齐如意这是赶着要叫她和陈淮安圆房了,这傻子,从一开始跟着锦棠,就当自己是给陈淮安作妾的,待主母忠心耿耿,当然,随时准备着伺候家主。 锦棠觉得自己也该是给这丫头挑明了。 她道:“如意,你要想伺候陈淮安,可以。但是,我得告诉你,他人虽瞧着面貌妥当,但却并非一个可托付终身之人,你要随着我,我将来必定给你找个可当的人把你嫁了。 你若跟他,也行,但将来叫他负了,伤心了,可不许哭着来找我。” 齐如意最近又吃圆了些儿,脸蛋儿圆丢丢的,绾起袖子来,腕子上一只翡翠镯子于细白的皮肤上勒了一个圈儿,可见是胖了不少。 恰是陈淮安喜欢的,又有肉有丰盈的样子。 她咬了咬唇,道:“那二爷要是真跟我有了甚,我怕二奶奶要不高兴呢。” 锦棠挑眉扫了她一眼,道:“当然,他本就非良人,你要跟了他,我非但不高兴,还很生气。我当然希望给你找个更好的,可你们要是彼此愿意,我也不拦着。” 齐如意唇都咬白了,狠狠儿的点头:“便有了甚,我依旧是二奶奶您的人。” 锦棠将碗搁进盆里,摸了把这执迷不悟的丫头。放下碗,出来了。 她曾经也和这丫头一样执迷不悟,人在一个地方不栽跟头,总是不会死心的。 齐如意笑眯眯的望着锦棠出去了,把碗一个个揩净摆好,便擦起了台面来。殊不知,陈淮安于感情上,苦恼而又破不了的局,因着她,重生回来之后最重要的一项,总算是要给破了。 * 是夜,锦棠前半夜不过眯了会子眼儿,便叫齐如意给抓了起来,要到贡院门外,去守着看榜。 锦棠稳打稳知道葛青章是会上榜的,但是陈淮安和陈嘉雨能不能,她却不知道。 一家子五口人,三更半夜的,一起去看放榜。 锦棠跟在陈淮安的身后,笑嘻嘻问道:“你觉得自己能上榜否?” 陈淮安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居然还在轻轻儿的颤抖。 端午稍凉的夜,一弯细细的白玉牙子高挂夜空,照着前面提着灯的陈嘉雨蹦蹦跳跳,而如意在左,锦棠在右,一妻一妾紧随着陈淮安。 至于葛青章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不紧不慢,远远儿的尾随其后。 陈淮安要先说什么,就得把齐如意给支走。他笑着说道:“如意,瞧那路边卖黄米糕的,糕蒸的正热乎了,快去买几个回来。” 齐如意哎的一声,接过陈淮安递来的铜板儿,跑了。 陈淮安这才对锦棠说道:“在上京之前,我给陈澈写了一封信,信里给他说,既我能自己考得秦州解元,一场会试当不在话下,当然便往后出仕作官,至少在我还年青的时候,不需要他的扶持与助力。 他有三个儿子,两个承他的衣钵,当然也得承载他从高位落下时,倾巢之祸的风险。至于我这一个,他应该仍旧把我放在外头,这就跟所有的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是一个道理。” 所以,此番会试,依旧是凭陈淮安自己的真材实学来考,虽说他是陈澈的儿子,但没有受过陈澈一丁点的关照。 至于考试的试题,也许是因为没有经受过在永昌卫的一年之俘,皇帝朱佑镇的心态与上辈子全然不同,跟着,他所给举子们出的试题也变了。 陈淮安便有先见先知,也是头一回遇到的试题,从八股到诗赋,全凭自己的真材实学。 站在贡院正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皆是人,如潮水一般的时而前行,时而退后,都在等着揭榜。 陈淮安将锦棠罩在臂膀之下,紧紧的护着,谨防彼此要叫人潮分开。 第134章 座主门生 等到三更的时候,随着震天的更声,贡院正门开启,衙役们刷浆糊的刷浆糊,张榜的张榜,而被警戒在外的举子们,则仿如潮水一般的往前涌着。 “秦州府陈淮安,第七十七名。”一个脸大脖子粗,嗓门洪亮的衙役往边上一站,就开始唱名次了。 今科总共录取七十七名,第一个居然就是陈淮安,这也算得上喜事了,但是陈淮安握着锦棠的手明显一紧,轻轻叹了口气。 毕竟曾是秦州解元,这个名次,显然让他失望了。 不过锦棠是真的欢喜疯了,于她来说,陈淮安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考出这个名次来,只要能上榜,她都欢喜的不行。 拉起陈淮安粗糙的大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锦棠道:“莫怕,还有殿试呢,你再勤学学,殿试争取更高的名次。” 汹汹的火光,拥挤的人群,将他们紧紧挤在一处,她轻嫩嫩的唇,也不过在他粗砾的手背上轻轻一触,随即挪开。 陈淮安心头浮过一声悸动,从在秦州开始,整整一年的寒窗苦读,便上金殿,其意义也远远比不上,罗锦棠打由心眼儿里的尊重和认同,以及她握着他的手时这轻轻的一吻。 他上辈子穷极一生,想得到两个父亲、两个母亲,甚至全天下的认可,可似乎从未想过,唯独让罗锦棠认可他这个人,他的一生,至死时,才算真正活过一回。 …… “陈嘉雨,五十八名。” 锦棠于人群中听到这一句,喜的转过身去,远远儿摸了把陈嘉雨的脑袋,嘉雨蓦然脸红,瞬时就躲开了。 少年时的荒唐事情,虽说陈淮安不在乎,锦棠也全忘了,可嘉雨心里总还记着,忘不掉的。 自从被翻出自己的手记之后,陈嘉雨就借着嫖宿之名,总往外跑,小小年纪,再兼温柔体贴,无论哪家青楼的妓子们见了他,都视如知已,如今已是花名在外。 但是陈嘉雨想跟锦棠解释解释,说自己自打在秦州府睡过个胖丫头之外,其实真的就只是跟那些姑娘们聊聊天儿,再未行过不轨之事。 男女之事,他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然后那兴趣也就止了。 但这种事情,给嫂子解释什么呢,解释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嘉雨几番张嘴,也只是笑了笑。 唱名次,是从最后一名往前唱的。 这种时候,唱到的自然高兴,而没有被唱到的,有可能排名更高,但有可能名落孙山。 总之,前人传后人,但凡唱出一个来,相围绕着的总要将他圈起来,互道恭喜。 锦棠依旧静静的听着,过了片刻,便见原本不知去了何处的葛青章挤到了她身边,难得一次,他也胡茬挂了满下颌,紧张的喉结都在上下而窜。 将一块热乎乎的黄米糕递到锦棠手里,他道:“我不喜欢吃这个的,你吃了它。” 接着,他又道:“咱们走吧,不出所料的话,我的名字当排在榜首,会试,我是第一。” 但其实这并不光彩,因为早在考前一个月,首辅黄启良就把考题透漏给了他,好比科考,乡试一半,葛青章仍旧是凭着自己过人的际遇,而得的第一名。 “秦州府葛青章?你们记得否,那不就是整日往首辅黄启良家跑的那个?果不其然,第一果真是他?” 有人于人群中忽而一声吼:“不对,这可不对,你们看看这些上了榜的考生,非是从江淮各处来的,就是整日在首辅家门前晃悠,拜了首辅为座主的。 首辅黄启良,次辅陈澈,这些上榜的可全是他们的人。” 将近八千名考生,总共才取七十七名,高中的仿如凤毛麟角,而落榜的则是稀松平常。 于是一瞬间,朋党把持科考,一味只录自己门生的言论,便于举子们之中飞速的传播着。 陈淮安牵着锦棠,嘉雨和如意走在中间,葛青章断后,虽说三个人都考中了,可是正所谓这些举子们所言,两个是次辅家的门生,一个是首辅家的门生,陈淮安葛青章几个胜之不武,也就默默儿的回家了。 * 转眼,他们就该准备上金殿的考试了。 家里有三个进士,锦棠和齐如意可谓是如今是藏富不露,当然,于科举上的事情,也就愈发的关心了起来。 偶尔出门买菜,也能遇见几个议论此事的。 不用说,朱佑镇是个软弱又昏庸,连自己的儿子公然叫人下毒都能忍下去的人,锦棠觉得举子们遭受的不公,怕是也得像小皇子朱玄林一般,吃哑巴亏了。 而她家三个考生,全是因朋党而受益的,就好比乱世之中,自家粮满仓满顿顿肥鸡大鸭子,望着邻居们饥黄面瘦的,一间院子里三个进士非但没让锦棠高兴,反而甭提有多难受了。 * 过两天,就是商定好给神武卫送酒的日子。 酒从隆庆坊送来之后,还要连夜贴坛贴,然后于明儿一早送到神武卫去,到时候,就可以结到那四千两百两的银子了。 锦棠自己,并新雇来的妇人们,连带着齐高高和骡驹几个,一夜不歇的,要把这贴坛给贴出来。 锦棠自己做着最精细的活儿,熬浆糊。 虽说只是贴个坛贴,最简单不过的活儿,可是锦堂香也与一般的酒不同。 罗锦棠用来熬胶浆,用的是糯黄米,糯黄米熬出粘稠的汁来,贴在上头,非但不渗色,还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徜若想要揭下来,放到火边一烤,整张完整的揭下。 她这酒,每一道工续都算得上是极尽细致了。 此时她已换了一件家常的襦袄儿,就在酒坊后院的院子里,天不凉不热恰恰好儿,一弯明月当空,端午节的夜里,旭亲王府办的是家宴,乐声一阵阵的传来,可见旭亲王府中的欢乐。 而这酒坊的另一侧,则是一处客栈,客栈之中,忽而扬起一阵啸天的哭声来,听着,似乎是几个年青男子。 “二十年寒窗,只为今朝,千里迢迢而来,做得锦绣文章报君,却因为我提前不曾拜过考官,没给自己找个座主,不投朋党,不做门生,就将我黜之孙山,这算得什么世道,又是什么王法?”隔壁有个举子哭嚎着说道。 “好歹我曾经也是乡试第一,晋地解元,就因为不肯投到淮南派的门下,如今倒好,三年后再考,三年又三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另一人说道:“这可不行,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寒窗苦读十几年,我的老娘尚在苦苦劳作,妻子自从嫁进来连件新衣裳都没穿过,说我文章不行我可以服,就因为没有拜座主就黜了我,这又怎么能行?” 锦棠皱了皱眉头,见齐如意端了一只刷好浆糊的坛子过来,怔怔儿问道:“如意,明儿是什么日子。” 齐如意笑道:“五月十五,算不得什么大日子,也不过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偶然的又一天罢了。” 锦棠有两辈子的记忆,偶尔会混淆,况且上辈子的时候吃多了酒,记性一直不好。 五月十五是个平淡的日子,但五月十六不是。 但她隐约间想起来,上辈子的五月十六,京城里落第的举子们似乎闹过很凶很凶的一仗,当时还死了不少正当年的举子们。 而那次暴乱,似乎就是跟朋党,门生有关。 举子们不满首辅次辅,淮南与浙东亮党把持科举,读书人唯一进阶的这条路。 于是就串联起来,上御街,到午门前请愿,要皇帝给普通的读书人以公正。 锦棠隐约记得,陈淮安当时是在顺天府衙,就是因为此役,镇压举子们有力而被陈澈青睐,从此就成了陈澈最青睐的座下走狗。 而陈澈则因为镇压举子有功,从此一跃而上,成了首辅。 所以,明面上是举子们因为不满朋党结私,门生内定而起的闹事,但最终,却是朝中两党之间的斗争。 忆及自己走的时候不曾见过陈淮安,锦棠连忙问如意:“如意,二爷可跟你交待过不曾,他带着嘉雨和我表哥出门,是去哪儿啦?” 齐如意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呢。” 锦棠心中有些暗暗的担忧,虽说陈淮安这辈子没有拉着她回陈家,但他对于陈澈,以及她上辈子的朋党是个什么态度,她并不知道。 会不会,这辈子仗着先机,他依旧会与陈澈联手,对付首辅黄启良? 挑起暴乱来,其实死的最终依旧是举子们。 上辈子的那一夜陈淮安回到家,抵着她的额头哭了许久。 一个个年青,鲜活,饱读诗书,一心想着要为国尽忠,报效朝廷的举子们,就因为不肯同流和污,及早站朋党,最后死在他们信仰的,想要报效的,朝廷的手下。 而陈淮安自己恰也是双手沾满血的那个人。 他当时心里应当也是痛苦的,但他最终选择了信任自己的父亲,为陈澈争取权柄,并最终把陈澈推上了首辅之位。 两党之争,几百条鲜活的生命,里面也许就有此刻在隔壁客栈里哭嚎的这个男子。 但杀他们的,是他们所想要报效的朝廷,是皇帝,是宰相,普通百姓又能奈何呢? 锦棠摇了摇头,继续去贴她的坛贴了。 * 这天夜里本是放榜的日子,这种日子,本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锦棠出门的时候,便见隔壁那间客栈门上人烟稀少,门庭冷落的样子。 她今儿依旧是直裰,扮着男妆,连耳朵上的两枚金粒子,腕上的玉镯子都摘了,就为去神武卫衙门送酒去。 骡驹昨儿忙着装酒,一夜未睡,见锦棠望客栈里张望着,扬起大拇指道:“这客栈还叫登高客栈,晦气晦气,里面住的举子居然一个都未高升,集体名落孙山。 据说,今夜他们打算闹事儿呢。” 锦棠欲要问一句,陈淮安和葛青章是不是也去闹事了,但转念一想,他们一个是黄启良看好的寒门贵子,一个是陈澈的亲儿子,皆是受益者,此时只怕悄悄儿的全躲起来,装死,等着事情过去了吧。 是以,转身跟上车,她便往神武卫送酒去了。 就在锦棠离开后不久,葛青章一袭青衫洗的干干净净,昨夜特地浆洗过的袍子上一丝皱褶也无的,出现在了这条街上。 他走到一户青砖砌框,古木为门,与对面朱门锦户,狮石镇首的旭亲王府完全不同的人家门前时停了下来。 旋即有个门房一溜烟儿跑了出来,笑道:“居然是青章少爷您来了,咱们阁老才去太庙拈完香回来,正等着您呢。” 葛青章点了点头,跟着门房就进了内院。 黄阁老就在正房的廊庑下坐着吃茶,与下属交待事情。 “杀人是神武卫的事儿,与咱们无关。”黄阁老笑眯眯的,像尊菩萨一般坐在躺椅上摇扇子:“又不是什么流民乱党,文弱书生而已,杀他们,不比砍白菜更容易?” 属下官员道:“终究是人,还是读书人,林指挥使怕杀了之后,御街上血流成河的,叫百姓看见了不好。” 黄阁老似乎也极为为难,默了片刻,说道:“那你就吩咐下去,让顺天府所有衙役捕块一律出动,帮神武卫处理尸体,把五城兵马司的袁晋也叫来,叫他储水洗街。” 他抬眼见葛青章进来,笑着说道:“青章,快坐。” 葛青章于是坐到了他对面。 黄阁老笑眯眯的,又胖,襕衣敞衫,摇着蒲扇,就跟尊弥勒佛似的。当然,他也有弥勒佛的智慧,比如说独具青眼,就看上了葛青章这么个好苗子。 “杏榜第一,老夫这杯茶得提前恭喜你,金殿稳拿第一。”黄启良说着,主动端了茶上来。 葛青章欠腰接过首辅递来的茶,说了声不敢,恭恭敬敬饮了一口,放到了桌子上。双手搭膝正襟而坐,说了声不敢。 黄启良勾唇一笑,道:“你方才也听见了,今夜未上榜的举子们不服,要于御街闹事儿,你有认识的同年,就叫他们避开些,朝廷于这些乱党们,向来都是决不留情的。” “真的,闹事的举子们就要全部都杀掉吗?”葛青章问道。 黄启良笑的愈发慈详:“青章啊,他们是你进阶的阻力,也是些读书读朽了脑子的禄蠢,不足挂齿。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终将要踩着他们的尸骨,荣登金殿,摘得状元。” 葛青章听罢,迟疑着点了点头,再略应对了几句,转身出了首辅的家。 待他出来,于首辅家的门上站了片刻,便往罗锦棠的锦堂香酒坊而去。 酒坊的隔壁,是座客栈,名叫登高。 登高客栈中住着大批的举子,也一致商议定,要于今夜集体到御街抗议。座主门生,沆瀣一气,他们要抗议科举中的这种不公平。 而葛青章和陈淮安,都是这种不公平的实际受益者。 葛青章觉得分外惭愧,从科考开始,他就一路拜先生,拜座主,实际上文章是其次,他是叫这些对他另有青眼的人们提携起来的。 但提携可不是白白提携,等他做了官,最终得要给他们以实际的报酬,而他自己,当然也就愧对了当初离开葛家庄时曾许下的,想要报效朝廷,回馈苍生的愿望。 所以,他甚至连腿都迈不开。 酒坊的门前站着一个男人,眉刚目毅,寸长的胡须,一件青灰面的交衽布衣,单负着一只手,就站在酒坊的门前。 这当然是陈淮安,他道“这是我唯一能跟你说的,上辈子,你虽说不曾同流合污,但也不曾挺身而出,为举子们而抗议过。 做为会试的榜首,葛青章,你只要也能走出去,有你,有我,就能改变如今的困境。” 葛青章上辈子并不曾站出去为举子们抗议过,也是因此,不曾受到举子们的牵连,才有金殿第七的傲人成绩。 至于陈淮安,他的亲爹就是次辅。 他自己也是朋党垄断科举的受益者,可他居然要挺身而出,为这种不公正而抗争,甚至不管自己是否会因此就丢了那个来之不易的进士名额。 葛青章长舒了口气,一手挽上陈淮安的手,道:“那咱们就上吧,成则高官厚禄,败则身败名裂,我跟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要干票大的,这一票干完,估计就有肉吃啦,2333 第135章 手下败将 这时候,锦棠亲自押车,已经到神武卫的大门外了。 天子麾下,或者说太后麾下,上十二卫。 英武卫由英国公郭崎统领,掌长江以南的兵备防卫,骁骑卫由恒国公刘鹤所领,掌漠北兵事,除了这两卫之外,便是神武卫了。 神武卫除了掌河西兵事,还兼管京城防戌,既有远兵,又有近卫,所以林钦虽说尚且年青,于朝堂之上,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一个。 神武卫的衙门高筑,门前不摆石狮,反而是竖着一面萧墙。 这面萧墙通体以黑色大理石砌成,中间竖着一只浮雕而成的天狗,其形样,是正在吞月。 天狗吞月,是个很可怕的场景,尤其,整片萧墙之上,唯有狗的隆廓,以及那半枚月亮是圆的,就更可怖了。 不过,比这还可怖的是,锦棠上辈子曾听林钦说过,那一条天狗是用神武卫曾经战死的将士们,一人身上一块骨,打磨而成的。为着这个,上辈子锦棠过神武卫,都要远远儿的绕道,不过如今为了生意,也只能硬着头皮进了。 车自然得从神武卫的后门入,等在门上接应的名叫吴七。 这孩子锦棠识得,眼灵心巧,上辈子一直帮林钦跑腿儿,直到她托他给陈淮安买墓穴,然后便叫林钦给生生儿的,杖死了。 吴七远远儿跑上前来,迎上锦棠便道:“可是罗娘子?库房早已腾空,就只等着您的酒了。” 整整五辆大车,上面一排排架满的全是酒坛子,锦棠跟着吴七,走到专门出入车马粮饷的后门上时,便见还有卫兵想要上来阻拦。 吴七到底是指挥使的亲兵,远远伸着一只手,甚话也不说,指着几个卫兵道:“指挥使的东西,你们莫不是瞎了眼了,还不赶忙喊人来卸?” 几个卫兵连忙的,去喊人了。 这时候吴七才道:“罗娘子请随我来,这七百坛子酒的银子,我替你一手结清了吧。” 锦棠还是头一回进神武卫这院子,只瞧着四处无人,虽说光天化日的,却也是暗森森的阴寒。指挥使的公房,锦棠听林钦说过,说在第二进,右侧厢房最中间的一间。 而此刻吴七带着她去的,恰就是指挥使的公房。 就在她上台阶的时候,便见有两个武将从指挥使的公房中退了出来,感觉林钦像是在的样子。 锦棠驻了步,道:“阿七,我不过送趟酒,你就在此处把银子给我结了就好,您家指挥使,我就不见了。” 当日在旭亲王府,林钦在关键时刻不曾替小皇子出头,过后,亲自押人回宫。 但是锦棠托人打听过,如今非但黄爱莲,便那薛才义也还活的好好儿的呢。 锦棠虽也能理解林钦的立场,但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坎儿。 林钦,她是真的不想见。 “咱们指挥使今儿不在,他特地留下小的办您的差事,这银子,小的必须结给您。”吴七说道。 这孩子上辈子待锦棠格外的好,而且说话可靠,就是性子有点直,他既说不在,那林钦当是不在的。 锦棠踏上台阶,便听其中一个武将忽而莫名其妙说了句:“那帮书生也是活腻歪了,合该有今日。” 锦棠进了公房,里面并没有人,吴七送了一杯茶进来,安顿着锦棠坐了,转身,于公案后的抽屉里取了张银票出来,递给锦棠,笑道:“银子是咱们帐房一清早儿送过来的,向采买买办这等事儿,咱们指挥使大人只需知晓一声也就罢了,不过罗娘子这一笔数额巨大,为了好作帐,您得替小的书个收执才行。” 锦棠做生意,自然是带着收执的。 收执,上面要罗列清楚酒的品项,数目,以及何日灌装,何种口味,除此之外,还要压上锦堂香的章子做骑缝,一份锦棠自己收着,另一份,则给买家作留存。 锦棠欣然接过笔,填上字数,旋即,以桌上的戒尺压着骑缝,把一半撕了下来,递给了吴七,笑道:“阿七哥,银货两讫,若还有问题,记得到锦棠香来找我。” 她将收执推了过去,便见桌子上摊着一张军事图。 这图名叫《京畿防卫图》,因林钦基本管着整个顺天府的护戌防卫,锦棠上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他对着这张图了。 图上有一枚枚的围棋黑子,押在每一处路口,而所围的,瞧着恰好就是御街。 林钦擅棋,琢磨事情的时候也喜欢用棋,专执黑,布防,调兵遣将,也是喜欢用黑子先演习一遍。 上辈子的今夜,神武卫联合顺天府衙,并五城兵马司,连夜剿灭闹事的举子们,屠杀了举子将近三百余人。 锦棠一只记得陈淮安当时抵着她的额头哭,说自己真的以为就只是把举子们驱赶出去就行了,没想过他们会杀人。 所以,当时身为顺天府的府尹,他抱着拳,一身的江湖道义气息,还哄着举子们说:“诸位,你们都是天之贵骄,读书人,能讲理就不能闹事儿,随着我,咱们找个地儿,皇上自会出来,也自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然后,他把人集中起来,交给神武卫与五城兵马司。 但这些人将举子们尽屠,清洗街道,待到次日一早,御街干干净净,连根鸡毛都没有,太阳照常升起,朝臣照样入宫,三百多条人命,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来,就那么消失了。 也许他们的家里,还有眼花的老娘,还有待哺的孩子,还有望眼欲穿的妻子。可十年寒窗,他们至死,连尸骨都未还乡。 既是林钦在布局,那么上辈子动手杀人的,会是林钦吗? 是他主持了那场屠杀,最后让整条御街血流成河的吗? * 锦棠目光依旧在那张图上,而吴七捧着她的收条,转身越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槛,隔着两进屋子,林钦一袭褚色襕衫,就在窗边站着。 见吴七进来,他接过那份收执,与自己手中所持的,一张页面已然泛黄的信纸并到一处。 那信纸上写着:“大年三十,日入时分,陆府门外四十二步处,野马惊走,陆恪被撞。” 四千二,四十二,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而且,一般人书信的时候,都是一气呵成,唯独这封信的中间有断点,每一句中间都要停一下,这是一种洋人传教士式的书写法,两封信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就对了,当初千里路上寄信的那个人就是罗锦棠,她从渭河县修书一封,从而,保住了阿恪的性命。 胡传就站在林钦身边,见他长时间盯着两张单据出神,悄声问道:“您觉得这东西有问题?” 林钦避而不语,过了半晌,却道:“胡传,十年前我与当今太后一起赴出京,到秦州。你知道的,当时,我与她还有着婚约。 就在我的避署宫,我问她何时成亲,她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肯答应,只说要我再等等,再等等。 我恼怒之下对她说,我此刻就出避署宫,路上只要碰见一个女子就娶了去,难道不比岁月蹉跎,一年又一年的等她好? 然后,太后娘娘还曾说,去吧去吧,一准儿有一群又老又丑的尼姑等着你呢……” 话说到一半,林钦就停了,不肯再往下说。 事实上,他下了避署宫,到土地庙的门外,恰就遇见了罗锦棠跪在土地公的相前,絮絮叨叨的说着,求着。 才不过八九岁的小姑娘,梳着两只小垂髻,肉嘟嘟的小脸儿,许是走的累了,绾着裤管子,两只绵白玉嫩,嫩藕似的小腿儿亦是肉乎乎的,跪在那儿,两只小脚丫子丢搭丢搭。 林钦和黄玉洛的婚约,是在他原本的未婚妻陆宝琳与人私通之后。 她的哥哥黄启良慧眼独具,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材,遂将自己最小的幼妹许予了他。 但黄玉洛有她的野心,而那种野心,非是亲近之人,是感受不到的。 当时林钦很想把黄玉洛拉来,让她瞧瞧,自己碰见了个多可爱的小姑娘。 徜若她能抛去自己总是想要百尺竿头,更近一步的野心,与他及早成亲,再过十年八年,自己也会有这般可爱一个小姑娘的。 但是林钦又没什么邪癖,当然也不会对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动什么心,是以,只是派人帮她弟弟看了回病,给小念堂赠了块玉,这缘份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年那么小的个小姑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缘份,就一次次的,那般固执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让他化险为夷。 林钦觉得,自己此生姻缘次次蹉跎,大抵就是在等这样一段奇妙,看似不可能,但又总能于无路之处生出路来的,天作之缘。 * 胡传忽而省悟过来,自家这指挥使怕是看上今天来送酒的那个小娘子了。 他是个耿直人,有话也不藏着,断然说道:“您想要成亲,太后怕是不答应。更何况,罗娘子还是有夫之妇,陈淮安按辈份来说,是您的外甥。” 林钦笑了笑,摇着头道:“一段美妙的爱情和婚姻是需要经营的。陈淮安不懂得经营两个字怎么写,他永远就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黄玉洛到秦州,还见过谁,2333 第136章 御街放歌 林钦将收执与当年的信一并压下,转身走了出来,笑眯眯说道:“罗娘子对于这份图,也有自己的看法?” 锦棠旋即转身,回头见林钦站在自己身后,连忙拱手,给他行了一个见礼。 林钦依旧是一贯的和蔼,见她盯着桌上的《京畿防卫图》,笑道:“娘子居然还懂得看这个?” 锦棠顺着他的话头儿说道:“瞧着,似乎大人今儿有任务在身的样子。” 林钦道:“本使负责京城防戌防戌,今夜确有任务,不过,只是配合五城兵马司执勤而已。城内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的袁晋在管。” 他在公事方面,不比陈淮安向来不愿意多说,只要锦棠问及,都愿意耐心的讲给她听。 不过锦棠上辈子没心思问这些罢了。 五城兵马司的袁晋,那是陈淮誉的未婚妻袁俏的哥哥,上辈子锦棠将死时,袁俏已经死了,但袁晋飞黄腾达,从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跃而成了神武卫的指挥使,与两位国公同掌兵权,一身团花锦簇的三品武官服,寒目出入禁城,威风凛凛。 所以,徜若林钦只是配合执勤的话,那举子们,是他杀的,还是袁晋杀的? * 林钦笑着请锦棠坐了,问道:“当日在旭亲王府,娘子怕是给吓坏了吧。” 锦棠亦是笑着摇头:“不曾。” 林钦手扶上书案,依旧在笑:“每每入宫面见小皇子,他倒是经常提起罗娘子,说皇宫里有十二个娘娘,个个儿都爱抱他,身上的香味也个个不同,但他闻过最香的,却是罗娘子身上的香气。” 皇帝朱佑镇后宫里总共有十二位嫔妃,于一个皇帝来说,算少了。 不过十二个嫔妃瞅着一个小皇子,应当是拿他当眼珠子的,就为了他将来称帝之后,能待自己好一点,嫔妃们当然个个儿争抢着抱。 可到底亲生的娘已经死了,而那些嫔妃终究不是自己的娘亲。 锦棠心中本来不愉的,但因为林钦提及了小皇子,思绪也就跟着他走了。 径自说道:“当日我瞧着那孩子面上白斑点点的,怕是腹中有虫的样子,腹中有蛔虫闹腾,孩子就不肯吃饭,又还瘦,徜若指挥使下趟入宫时,记得跟御医们提上一句,其实不必中药,生南瓜子儿是驱虫的良药,早晚给他吃上几枚,就能把虫给驱下来。” 笑意润着林钦略显沧桑的面庞,铁血搀杂着柔情,倒是格外的好看。 他道:“本使乃是皇子的武夫子,教他些强身健体,运息吐纳之功,每隔两日他便到神武卫一回。既罗娘子断定是蛔虫所致,不如后日带些生南瓜子来,我予他食了,看看效果,如何?” 皇子的饮食,按理来说是天下间最慎重的事情,无论是在哪里吃出了问题,只要那个人不是像黄爱莲一样有人罩着,肯定得丢了性命。 锦棠活了两辈子,不是不懂得这个。 但她一念之间,想起那个窝坐在父亲怀中,父亲表面上疼他爱他,实在上却一丁点儿也不为他而争取利益的孩子,心中浮起一股子的哀伤来,便道:“那我后日再来。” 林钦于是笑着挥了挥手,道:“去吧。” 因为一个孩子而起的交往,于一段感情来说,委实是个良好的开端。 * 虽说说了不管不管的,可回到锦堂香之后,锦棠便一直的心神不定。 她于是打发了骡驹和齐高高两个出去找陈淮安,四处都找不到,再打发了他们出去找葛青章,甚至连黄首辅家的门人都打问过了,亦是没有找到。 等到暮色降临,锦堂香也该要关门,他们该要回家了。 此时隔壁的客栈静静悄悄,空无一人,显然,落第的举子们,只怕全都跑到御街上去了。 锦棠咬牙许久,终于还是唤过齐如意,并骡驹,齐高高几个来。 因为就在客栈隔壁,如意他们几个也都听到了,隔壁那些未能上杏榜的举子们的哭嚎与不甘心。 也知道他们今夜要在御街闹事,不过如意几个全是平头百姓,于这种事情,报的自然是看热闹的心。 瞧着小东家一脸大事将临的紧迫感,齐高高个二皮脸先就认真了起来:“大姑娘,便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一声说,高高我两肋插刀都替你办的,怎的啦,有话你就说。” 锦棠于是道:“如今很多举子只怕都上御街去,妄图把皇上给闹出来了。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皇上压根不在九重皇城之中,他一会儿,要来咱们酒坊。” 齐高高一声尖叫:“这怎么可能?大姑娘,咱们平头百姓,皇上来咱们这儿作甚?” 锦棠瞪了他一眼,道:“我前几日在旭亲王府救过小皇子的性命,这个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今夜微服,恰是来感谢我的。 一会儿你们出去,只许私下悄悄的说,瞧着年青些的,年纪小些的,就把他们悄悄儿的,全叫到咱们酒坊中来。” 徜若屠杀真的不能避免,她其实帮不到太大的,过早把事情宣扬出去,她会牵扯其中,也许还得被杀头。 而各地闹事的举子至少三百余人,真要闹起来,听说朝廷要屠杀他们,或者还会欣起更大的动乱来。 她能做到的就只有尽自己的能力求一些回来,把年青的,年纪还小的举子们,能救一个是一个。 不过,便齐高高和骡驹几个,也得用骗的,只有他们信成真的,举子们才愿意到这锦堂香来,抱着面见圣颜的目的,侥幸留下一条命来。 * 眼看就要入更了,亥时一到,人定之,便算是入更了。 锦棠把所有的酒,并值钱的物品全锁到了地下,把银票收起来自己揣着。 而后,便把店门整个儿打开,把自已几个家人全遣了出去,揣着两只手,便在大门处等着。 这条街上住的全是高官贵贾们,离的最近的旭亲王家,早已门户紧闭,黄首辅家更是,连门外两只石狮子都搬回了院子里。 他们都知道举子们要闹事,也知道会有屠杀,但身为当权者,即得利益者,是恨不能那些年青鲜活的举子们一个个全死了的人,自然是关起门来,万事大吉。 突然,有个瞧着顶多不过二十岁的年青人突然的就冲进了酒坊,迎门照面的一笑,道:“小哥儿,听说今夜皇上会来此?” 锦棠扬起大拇指,指着内院道:“据说是要来,不过来不来还没个准儿了,要不,你先到里头等着去?万一皇上真的就来了呢?” 于一个落第小举子来说,能够亲见圣颜,堪比一生之中能叫雷劈中的机会。 是以,这小举子也不起疑,反而笑了笑,说道:“那陈淮安和葛青章就是骗人的,他们今夜打头阵,此时已经到皇城下了,这倒好,我抢个先儿,在此等着皇上呗。” 锦棠听了顿时失声:“你说今儿领头的是谁?” 小举子道:“杏榜第一葛青章,七十七名陈淮安,怎的啦?” 锦棠心说要了我的老命了,这俩个中了进士的,陈淮安还是曾经做过阁老的,怎的这样冲动,就去闹事去啦,他难道不知道,林钦以神武卫布防,袁晋五城兵马司紧随其后,紧紧包围了整条御街,就是准备要把闹事的举子们全都屠杀怠尽? 她此时还是男装,也不再多说,转身就出了酒坊,往御街跑去。 * 御街这条街道,五更的时候会封街,只供入皇城上早朝的朝廷大员们行走。 等到卯时,日出时分,便会解禁,城中百姓,无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行走。再等到酉时日落,内阁辅臣们出宫之时,又会封街,待到入更,街道再度开启。 此时恰好御街解封,从四面八方不停的往御街上涌着,只瞧那样子,大多不是穿着直裰,就是戴着方巾,俱皆文弱,有年青的,也有老的,但个个儿身上一股文气,显然全都是读书人。 罗锦棠继续往前走,宽大阔朗的广场上,四处都是人,俱都面貌一样,衣着也一样,于这人群中,她找不到陈淮安,也找不到葛青章,便个头最矮的陈嘉雨,她也找不到。 葛青章和嘉雨还就罢了,傻读书人而已。 可陈淮安不是,他可是多活过一辈子,切切实实经历过上辈子的屠杀,而且手上还沾过鲜血的,怎么就那么傻,居然也会跑去闹事? 锦棠正于人群中找着,忽而便听人群中一阵哄闹之事,所有人俱皆回头,望着皇城的方向。 是有个男人怀中抱着一只古琴,正在扬声而唱: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唐代大诗人韩愈的一首古诗,唱的人声音粗犷,高昂,再配上古琴洪厚,悠扬的声音,于空旷而又阔朗的广场之下,夜风之下,说不出的沧凉悲壮之感。 锦棠蓦然听得,忍不住便是一笑。 这居然是陈淮安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林钦:我有小皇子哟。。。 淮安:我会唱歌哟。。。 表哥:我……作者已经把我pass了,而且,我蛋疼…… 第137章 美人如刀 要说陈淮安其人,碰见个妇人当街生产,旁人嫌脏嫌污嫌晦气,他一把抱起来就能把她抱回家去。 有老太太坐牛车晃晕了,下车就吐一街,陈淮安愿意掏出帕子来,非但要替她擦干净了衣裳,总得找把铁锹,仔细的埋了那脏污再说。 只要他愿意俯首,他就能低到尘埃之中。 上辈子顺天府当差的时候,被街上摆摊儿的泼妇们扔了臭鸡蛋,也只会笑着说一声娘子你真美,今儿你家相公要是不在家,我陈淮安必得到你家里叨扰一杯茶去。 再横再丑再不拿自己当人看的泼妇,也能叫他给说脸红喽。 可是穿上内阁辅臣的公服,坐在十二人抬的大轿子上,他一脸寒霜,背微偻着,喜怒不形于色,也能是个忧国忧民的,辅政大臣。 此刻他一件青衫,怀中一把古琴,装模作样抚上两把,放声而歌,落拓文人,居然也装的像模像样。 而葛青章就站在他面前,一袭月绫面的白衣,月光之下面色如玉,发由白带而绾,手中执箫,按到嘴边,婉转而又凄凉的箫声旋即随夜风而起。 白衣如云,面庞如玉的葛青章,站在金水桥畔,叫汉白玉的栏杆衬着,仿如仙人,将要临空而去。 他是今科杏榜之冠,按理来说,只要稳扎稳打,进金殿不出意外,就能得状元的,居然也叫陈淮安给拖下了水。 锦棠心说,陈淮安自来就不碰乐器的,而葛青章家贫,生来唯一有过的乐器就是口哨,这俩人一个能琴,一个能箫,她得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 琴声再度响起,又是陈淮安的声音: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亦是唐诗,是唐代大诗人柳宗元叹世事,叹仕途,叹自己一生勤学,空有一腔之才却无以为报的遗憾。 打小儿在渭河县打拳吃酒,练得一幅宽广,醇和的音域。 再兼他本字正腔圆,尾调悠长,随琴放歌,渐渐儿的,从四处集合来的举子们就全都盘膝坐到了他的身后,所有人和着他的节拍,一首首唱起了古诗来。 唱罢柳州登台,又是齐安晚秋,唱罢齐安晚秋,又是赤壁怀古。 一首首苍凉,磅礴,大气的古诗,唱的全是读书人的无奈,也是报国无门的空撼,唱着唱着,一个个泪雨滂沱,衣襟全湿,这些举子们却依旧在唱,声音越和越高,几乎要响彻云宵。 身为读书人,他们个个儿,几乎都是大明十三省各地的翘楚,各州的才子,背负着行囊,千里跋涉而来,只为一朝杏榜提名,从此能够报效家国。 可政治非是读书,他们空有一腔报国的心,不被权贵赏识,就永远没有登阶的希望。 此时长泪满襟,面对着青黛色后天幕下,一重又一重的皇城,把自己的无奈与壮怀唱予天子听,也是他们身为手无寸铁的文人,蝼蚁般低微的呐喊。 但胜在人多,再微小的力量,只要集众人之力,就可以上达天听。 * 锦棠继续往前走着,快要挤到金水桥边时,却差点叫人绊倒。 地上盘腿坐着个少年,怀中一把古琴,在暗影处弹了个不亦乐乎,而他的身边,是个破衣烂褛的瞎子,箫声吹的悠扬婉转。 锦棠于月光下瞧着这少年格外熟悉,一把将他拉起来,惊道:“嘉雨,你不说好好儿在家呆着,来这儿凑的什么热闹?” 陈淮安在唱,嘉雨手中的琴就不能断。他道:“嫂子,二哥要唱诗文,我这是在替他抚琴了,快勿要打扰我们,一边儿玩去。” “我就说嘛,陈淮安要会抚琴,太阳得从西边出来了。”却原来,他抚琴也只是做个样子,真真这儿替他抚着的,是嘉雨。 此时站在广场上四顾,通往这广场的每一道街口都已经叫神武卫的人给封了,而五城兵马司的人,在锦棠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已经在从护城河里往外引水。 虽说看不见,可锦棠也能感觉得到,林钦和袁晋,也许就在某个角落里,冷冷的望着。 她觉得以皇帝朱佑镇那般文默,怕事的性子,瞻前顾后,怕是不会出来见这些举子们的。 而举子们到这御街上,也不是来唱歌,哭皇天的。 他们最终会不耐烦,最终要闹起来,只要他们出现推搡,或者躁动,辱骂,一丁点儿的乱子,隐在暗处的神武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冲出来,将他们尽屠。 可陈淮安依旧在唱,是一种逼不出皇帝,就誓不闭嘴的绝决。 * 越过广场,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林钦单手持剑,立于黑暗之中,他的侍卫长胡传才从宫中出来,此时正朝着他走过来。 “太后什么意思?”林钦问道。 胡传道:“太后说,这些人,须得尽屠才可,否则的话,首辅的威信,如今朝堂的秩序,可就全没了。” 犹豫片刻,他又道:“她还说,待得明日一早,她在慈宁宫设宴,为您洗风尘。” 林钦抽唇笑了笑,反问胡传:“为何是明早,今夜本使就要她接风洗尘,还要她在榻上相迎,你问她可否,只要她愿意,本使此刻就杀人。” 胡传给问住了,哑声片刻,道:“指挥使大人,这怕……” 林钦笑了笑,停了这个逼人的话题。 黄玉洛如今拿自己当根胡萝卜,拿他当头驴,既要叫驴跑,还不能叫驴吃得饱。 皇帝朱佑镇都曾说,太后娘娘是他的刮骨钢刀,美人如刀,林钦早对那么一柄刮骨的钢刀失去了兴致。 转而,他又道:“这陈淮安唱的倒是好听,不过陈澈知道他在此丢人献眼否?” 胡传回道:“据属下打听来的消息,虽说同处京城,离的也并不远,但陈淮安与陈澈父子,从不曾正面相见。” 林钦深深点头:“这恰是他们父子的聪明所在。尤其是陈淮安,此人从在永昌卫时,就步步为谋,心机深不可测,今夜,只要皇上没有动作,就干脆杀了他。” 胡传应了声好,靴底钢钉跨跨作响,带着股子风的,跑远了。 * 阔朗的广场上,风向忽而转变,往东南角扑过去。 东南角是朝廷六寺之一的太仆寺所在之处,次辅陈澈,与自己在吏部为主事的大儿子陈淮阳一起才从宫里出来,袍带拂风,就站在太仆寺紧闭的府衙之外。 陈淮阳闭眼听了许久,颇有几分无奈的问陈澈:“父亲,淮安是您的儿子,比我和淮誉小,又长在偏远之地,任性一点,我们作哥哥的包容他也就罢了。 可是咱们淮南一派于朝根深树大,试问淮南来的举子们,便不拜您为座主,至少也拜了我,他如此在午门外又唱又闹的,不是给咱们难堪吗?” 相比于陈淮阳的阴柔,陈澈五官更加分明,秀致,沧而弥锐。 且不论他心胸如何,致少这富相貌,透着睿智,豁朗与大气。 高高一轮满月照着他的脸,眼角笑出一道道动人的褶子来,声音里亦带着藏不住的欣赏:“淮阳啊,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行不止,淮安此举,有真正的大智慧在里头,你是大哥,学着些他的智慧。” 言罢,放声笑了两声,陈澈便见自己已经亡故将近一年的妻子,居然也在举子之中,穿着月白色的衣衫,长发高绾,站在阔朗的,人潮涌动的广场上,远远儿的,目光朝着他投了过来。 幻觉,陈澈心说,这又是幻觉。 那一日,缺衣少药的地方,他冒雨出去替她抓药,赶着连天的大雨进门,便见她侧首,歪着脑袋在窗子上,皮肤白皙,唇色嫣红。 他只当她是等他,然后睡着了,可等到将她从窗子上扶下来时,他才发现她早没了鼻息,已经死了。 化上最美丽的妆容,涂着最艳丽的口脂,她就那么望着阴雨连天的门口,等着他的身影,然后永远的闭上了她的眼睛。 头一日还说自己病好了之后,趁着山里菌菇多,一定要挖些小菌菇回来,给他做汤的妻子。 他出门时,还说你尽量晚点再晚点的回来,我嫌药汤太苦,不想吃药的妻子,就那么死了。 陈澈一口浊气,重又填回心中,绝然转身,离开了广场。 * 陈淮阳依旧站在太仆寺的门前,远远儿的望着陈淮安。 陈澈对于陈淮安这个儿子,因为陆宝娟的缘故,原来是从来不曾过问过的。 但是,在听闻他于永昌卫救过皇帝,吃酒耍拳耍成秦州一霸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取得陕西省的解元之后,便全然的接受了他。 如今俩人虽说不曾见面,却也神交久已。 而且陈淮阳隐隐觉得,陈淮安这个最小的弟弟,在父亲陈澈的心里,如今甚至已经超过了他。 才一个新进阶的进士而已,坐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又哭又唱,简直似个跳梁小丑一般。 这个样子,皇帝要肯出来见他们,才怪。 陈淮阳这样想着,也是热闹看够了,正准备要转身离去,便听广场上所有在唱的人忽而都停了下来。 紧接着,午门正门侧的角门开启,两列内侍并着御林军的人快步而出,于黛青色的天幕下,两列宫灯明灭着,直奔而去的,居然就是陈淮安的方向。 皇帝,还真叫他给唱出来了? 第138章 壮志未酬 事实上皇帝并没有出宫。 就在一众举子们连哭带唱,唱到三更的时候,大明的皇城在有朝以来,头一回于三更开启,然后,两列太监,两列羽林军,将陈淮安请进了皇城之中。 上辈子,陈淮安经常半夜从这窄窄小小,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之中半夜出入。 便被发派幽州的那一回,也是从这小门里出来的。 进了皇城,不须往前走多远,右手一侧便是内阁辅臣们商议,处理政事的阁房。 比如黄启良,比如陈澈,只要进了内阁,为某一殿的大学士,便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宰执。可他们进了宫,所办公的阁房又小又窄,说白了,还没有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小嫔妃的寝室来的宽敞。 不过天子之尊,主仆之分,便在于此。 皇帝依旧一身深青面的便服,就在阁房门外站着,虽说两侧围了满满的内侍们,可他一个人站在哪儿,肩微塌,背微躬,瞧着无比的寂寥。 “淮安方才唱哭了朕。”皇帝出声,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 这是陈淮安上辈子的主子,仿如同道,相伴了整整五年,所以陈淮安当是如今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也是他最后一道圣旨,把陈淮安贬到了幽州。 恰如锦棠所言,身为君王,他的性子确实太过悠柔了些。 他道:“皇上,外头那不过是些举子们,他们所求的,也不过一个科举中的公平,朝廷之上,党派可以有,但绝不可以垄断科举,徜若科举被垄断,朝廷就会被垄断,而忠诚于您的才子们,空怀抱国的理想,却永远到不了您的跟前。” 皇帝从台阶上迈步下来,与陈淮安并肩的时候,还比他小着半个头,便于高高的宫墙下,走着,声音极为柔和:“方才站在城墙上,望着下面,朕忽而想起来,淮安在凉州时曾说过,没有如李林甫的奸相,没有如武周的篡位之后,没有高力士一样的奸宦,大明就永不会蹈唐的覆辙。 那个奸相,怕就是黄启良吧。” 陈淮安不语,不紧不慢,跟于皇帝身后,于城墙内侧浓黑的影阴下,渐行渐远。 * 陈淮安入宫了,但这儿所有的举子都被团团包围了起来。 敢在御街上闹事,便不杀,被抓住之后不吃一顿毒打是不可能的。 而陈嘉雨和葛青章这两个,又还是锦棠的家人,她无论如何都得护着他们,不能叫他们被抓进神武卫那阴森森的衙门里去不是。 她一手拉着一个,也不管人流攒动,只等陈淮安一进皇城,便往太仆寺的方向而去。 人挤人,人夯人的,锦棠握着葛青章的手一直在抖。 她肯定是生气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行到太仆寺的口子上时,遥遥见有卫兵把守着口子,锦棠按止了葛青章和陈嘉雨,上前一步,笑着说:“两位官爷,我是锦棠香的东家,今儿才给你们神武卫送过酒的,可否,把我们放过去?” 在此值勤的,恰是神武卫的卫兵们,而今夜出门之前,大家也确实吃过锦堂香酒。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锦棠于是连忙侧首,指着自己的耳孔道:“我是女儿家,而这俩个,一个是我的哥哥,另一个则是我的弟弟,你们通融则个,也放了他们俩,如何?” 这时候四面八方的神武卫已经在抓人了,美其名曰带去问话,但锦棠深知林钦脾性,不给他们一顿毒打,是不会让他们出来的。 两个卫兵因见锦棠贝壳似的小耳朵上带着明亮亮,圆晃晃的珍珠耳珰,再瞧她伸出手来,一弯细藕似的玉臂,上面两只金镶玉的镯子叮铃铃的响着。她还嫌不够,忽而提起袍帘,伸出自己一只脚来,虽说穿的直裰,可她是女子,脚比男子的小了太多,便鞋子,也是绣着花儿的。 她道:“果真,我是锦堂香的东家,俩位哥哥往后想吃酒,可以到酒坊来找我,今儿就放了我们几个,可否?”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时候要真的走不脱,被抓进神武卫,就逃不掉一顿板子了。 不过,小鬼们最喜欢的,大约就是锦棠这种人,身为女子,不扭捏,也不以色压人媚人,直朗爽快,还是个甫一入京,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东家。 为着她的面子,俩人对视一眼,收起矛头,锦棠左右一拉,就将俩人都给拉出来了。 本来,锦棠往酒坊里哄了好些个青年举子们,叫他们在此呆着,不要往广场上凑热闹去,谁知道等再回来,就发现酒坊的门大开着,里面散着几只凳子,却是一个人也无。 不用说,这些傻书生们,最终还是叫当兵的给一锅子端了。 虽说因为他们不曾闹事,上辈子被尽屠的事不会发生,但一顿板子是少不得的。 葛青章年纪毕竟大,经过的事情也多,此时还好,嘉雨年纪小,也不知道跟着他们在外面跑了多久,两只鞋子尽磨烂了不说,嘴上一圈儿的血泡,进了门便嚷着肚子饿。 锦棠记和旭亲王妃陆氏今儿差丫头端来了好几盘子的点心,遂遣着如意生炉子,烧水泡茶,自己亲自上二楼,便把点心给取了下来。 此时眼看都要二更了。 锦棠还是在秦州时的习惯,糯黄小米炒熟,冲泡而成的咸茶,因着糯米油份多,呷之一股子的咸鲜气儿,而点心,则是山药糕,水晶粒,绿豆糕等京里常吃的东西。 陈淮安是钢筋铁骨,青铜铸就的身子。从三天前开始,联络欲要闹事的举子们,一个个的说服,他似乎连水都不曾喝过一口,至于饭,嘉雨一直跟着,也没见他吃过一口。 三天下来,陈淮安还能在金水桥畔唱上整整两个时辰,可是嘉雨已经累疯了。 好在有锦棠的热茶,一口呷下去,他才算是活了过来。 * 一轮明月此时已然西斜,眼看就要坠落了。 安顿好了俩人的茶点,锦棠便一直在门外站着,看着通往御街的路口。 葛青章向来穿惯了青衫,惯不穿白衣的。 但用陈淮安的话说,他是他们这些举子的神,为了造神故,得把他打扮成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才行。 此时不必装君子,他便解了衣裳,依旧是往日的青衫。 罗锦棠痴痴望着路口,他手中一盏茶,痴痴望着罗锦棠。 眼看东方吐鱼肚白,天都要亮了,葛青章于是走了出去,将那件白衣披到了锦棠身上:“陈淮安是救过皇帝性命的人,要不是仗着当初永昌卫的恩德,他也不敢有今日一闹,你也一夜未睡,快进去吃盏茶去。” 锦棠披上了衣裳,回过头来,随口笑着就来了一句:“打有表哥以来,除了成亲那日,我就没见你穿过如此光鲜的衣服,真好看。” 听她说自己穿着白衣好看,葛青章脸红了红,心头也是莫名的一阵狂跳。 徜若他家不是那般的穷,不要有那么泼辣一个娘,或者这样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衣,于他来说也算不得奢侈,可以天天穿着,叫罗锦棠欢喜的。 此时天色已经眼看就要明了,御街上也早没了人,连神武卫的人都撤光了,冷白色的街面上没有任何一个行人,唯独锦棠站在街口,痴痴的立着。 在葛青章看来,她算得上这世上最傻的姑娘了。 分明当着神武卫那两个卫兵的面,她一张小嘴,又会拉关系,又会说好话,真正要做个行商的女强人,这世间大约没有人能比得过她。 可她那颗心扯都扯不开的,就在陈淮安的身上。 葛青章于是劝道:“陈淮安之所以敢做举子们的领头羊,就是因为他在宁远堡有救驾之功,皇上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快进酒坊里歇着去。” 锦棠应了一声,欲走,却依旧往街口处张望着。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陈淮安壮志未酬。 上辈子林钦为宁远侯的时候,满朝文武,也就他可以与林钦一斗,而随着他的败走,首辅陈澈其实也是元气大伤,整个朝政,基本上就叫以林钦为首的武官集团给架空了。 皇帝也不过一尊神而已,真正执掌天下的,是林钦。 锦棠记得上辈子和林钦成亲那夜,洞房之前,林钦见她一直闷闷不乐,甚至说道:“这世间能什么能叫侯夫人在此刻开颜了? 徜若身居凤位,母仪天下能叫侯夫人开颜的话,那本侯就百尺竿头再尽一步,好不好?” 锦棠因为陈淮安的被贬,最恨的就是权位之斗,当时非但没有因林钦那个皇后的承诺而眉开,反而一把推开林钦伸过来的手,彻底的拒绝了他。 也是因此,俩人虽说夫妻一场,至林钦死的时候,她都不曾与他同房过。 林钦于是憾然身亡,陈淮安又何尝不是? 他总归要杀回朝堂,完成自己未尽的事业。锦棠以为他会重新去找自己的老爹陈澈,再或者抱皇帝的大腿,却没有想到,他一个上了杏榜的考生,为了科举的公正,居然会率着举子们闹事。 他这作法,可以说是于一夜之间,把京城所有的权贵全都给得罪光了。 从权臣到武将,再到各路亲王,因为他今夜这一唱,无人将会不恨他入骨。 锦棠依旧盯着来路上,忽而觉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睛,才见果真有个人于巷口中往自己走来。 青色的交衽直裰,布带束腰,腰身紧窄跃然,肩膀挺挺,便脸上那钢茬子似的,三天未刮的胡子,锦棠生来头一回觉得无比顺眼。 他到京城之后瘦了许多,又白了一些,看起来居然有些与他往昔全然不相称的清秀与文默之气,可再配上那幅钢茬子似的青须,又无比的硬朗。 于来路上,他咧唇一笑,青白的天光下,两颊青须,笑面朗朗,顶天立地的男子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我回来啦,是不是有肉吃啦吃啦滴? 第139章 一招致敌 上辈子也曾经过那么多回的生离死别,都没有这一回这般,叫锦棠难过。 陈淮安有忠君报国的理想,两辈子,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努力,想要百姓米满仓满,想要整个大明海清河宴,想要君明而臣忠,上下一心。 而上辈子他走错了方向,最终落得个凄凉下场。 这辈子,他依旧想要报效家国,但比上辈子更早的,都把人都得罪完了。 当初,他如同众星捧月一般从渭河县到京城,叫相府的人捧成条活龙,叫满京城的权贵们捧在云巅的时候,天天是酒场子,日日门外围着一群戴高帽子的,拍马屁的官员们。 那时候,锦棠厌他厌的直翻白眼。 如今他成了这个样子,青衫落拓胡子拉茬,晨光下一脸的沧桑,她倒是他瞧着他顺眼儿了。 几步奔过去,锦棠一个跃身,直接跃上陈淮安的脖子,两手一环,就整个儿的吊到了他身上。 他那胡茬子硬梆梆的,刺在脸上,微微的发痛,身上淡淡的汗腥气,布带围着的腰微屈了屈,随即一揽手,他将她托了起来,就在脖子上晃荡着。 三百个举子,三百条人命,上辈子他的手上沾着他们的血,可是这辈子,他把那三百个人全给救下来了。 若非他此时身上一股汗臭之气,满脸胡茬,锦棠真想吻吻他的脸,终究,她喜欢的,仍是他放浪形骸下的一身正气,是他顶天立地,誓要改变这个世道的决心。 得她主动亲上一口,他必定得欢喜的晕过去的。 可是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锦棠也忘不了自己看到他于闹事上抱着陈濯缨,黄爱莲就跟在身后的那一幕。 徜若没有那个孩子,没有那五年的外室,只凭陈家的那些琐事琐非,她是能原谅他,也愿意抛开林钦那个前夫,就此执着他的手一起走下去的。 …… “好了好了,我这不没死吗?”陈淮安两辈子,最怕的就是弄哭了罗锦棠,她要骂两句,他心里甭提多舒坦了,可她要哭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唱的如何,好听否?我琴弹的如何,不比林钦差吧?”他这是还嫉恨着,嫉恨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整日跟着林钦学琴了。 锦棠猛得松手,往回折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狠踩了陈淮安一脚,这才气冲冲的折回店里去了。 陈淮安自知失言,偏偏没能管好自己那张嘴,站在大街上,敛去脸上的笑意,才准备要走,便见不远处黄首辅家的角门忽而开启,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黄爱莲,也不过穿着件碧色的薄褙子而已。而她的身边,站着个身材比黄爱莲略高的男装的女子。 其面色呈着象牙白,两颊略瘦,英气中带着些妩媚,两只眼眸格外的敏锐。随着她从相府出来,两列内侍两列侍卫,鱼贯而出。 而这些侍卫的统领,则是年已六十的恒国公刘鹤,骁骑卫的指挥使,虽说年愈六十,老国公腰挺背直,紧紧护随于这男装的女子身后。 就在陈淮安转身的同时,这女子于远处,双手交叉于自己的肩膀,遥遥屈腰,像是在作拜礼,又像是在勾着陈淮安忆及,很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黄爱莲送她离开时极尽谦恭,一直是欠腰而礼的姿态,直到那男装女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这才回过头来。 说起太后二字,人们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凤冠霞帔,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很难有人把它跟一个风姿绰约,二十四五岁的年青妇人联想到一起。 而一个英姿勃发,自来擅喜男装的妇人,就更难了。 但事实上,黄爱莲的姑母黄玉洛恰就是一个这样的女子。 罗锦棠是张瓜子小脸儿,少女体态,便穿上直裰,走在街上纤腰扭扭,绝无人当她是个男儿。 黄玉洛却不同。 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毛略浓,相庞也生的更加英挺大气。虽说身姿纤瘦,骨架却颇为阔朗,乍一看过去,颇有几分男子的英气,足以以假乱真。 因为掌有帅印,便身为太后,黄玉洛也可以自由出入宫廷。 上辈子,陈淮安初到京城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段儿与黄玉洛有着浅浅知交的日子。 那时,黄玉洛就曾说过,自己身为太后之尊,却能超脱千百年的礼数禁锢,自由出入宫廷,其付出的代价,是在她人生最美好的三年之中,每日亲揩屎尿,亲端溺盆,尽心尽力伺候先皇,于上苍的手中,生生给先皇延了一年寿期,才换来的。 所以,她说,这世间所有上苍给的恩惠,都于暗中标好着价格,而她为了她的自由,提前已经付过那份价格了。 陈淮安与黄太后,在京城可不是初见。 他头一回见她,是在秦州,在净土寺,迄今,陈淮安想起那场相遇,唯有一个感觉,就是牙疼。 他今生还未见过太后,当然也不应该认识太后本尊,是以,眼也不眨的,陈淮安转身,就进酒坊了。 嘉雨和青章两个见陈淮安进来,俱皆站了起来,奔过来。 陈淮安揽这二人,头抵过他们的脑袋碰了碰,长舒一口气,道:“事儿没白干,皇上许了。” 一门三个进士,在午门外闹了好大一场,忍受着锦棠的白眼儿,还得赖皮着脸,个个儿跟那在外游逛了三日疲渴饥寒的野狗一般,乖乖儿跟在身后,等着锦棠回家给他们做饭吃。 * 据说,陈淮安是要求皇帝废今科成绩,让整个大明近万名举子全部重考的。 但是,皇帝并没有答应他这个要求,毕竟一场会试,成绩并非全都是假的,真要黜掉如今七十七位进士的成绩再行重考,举朝都得动荡。 不过,他答应以先皇一年孝期为期,在今年八月秋桂飘香时再开恩科,让没有进阶的举子们重新考一回。 至于拜座主,为门生这种陋习,皇帝还说了,只要听闻有官员们收门生,无论首辅还是次辅,立即罢免。 而举子们之中徜若知晓谁拜了座主,报到朝廷,也是要被取消恩考考试资格的。 所以,陈淮安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于朝中重臣们来说,却是重創了他们培养同党,排除异已的手段。 且不论他亲爹陈澈对于这个无法无天,行事全然没有章法的儿子是怎么个看法。 首辅黄启良先就气了个火冒三丈。 别的倒还罢了,唯独叫他最生气的,是那个叫做葛青章的年青人。一个无根基无门第的寒门举子,他身为宰相之身,几番亲顾茅庐,甚至于提前替他铺平一条康庄大道,就是想着,为自己招揽一位年青,貌正,又有风骨,又能死心踏地拜倒于门下的忠良之臣,却不想他背叛自己竟背叛的那般彻底。 当然,针对着葛青章的报应,黄首辅也会立刻执行。 召了位门客来,他道:“去,到一趟木塔巷胡同,告诉葛青章,他吃了那么多本辅送的天麻补脑汤,可是皇上赐的,既不做我门生,叫他全还回来。” 吃了的汤还怎么还? 门客愣了一愣,就往木塔巷去了。 * 黄首辅怒气未消,转而进了女儿的院子,于院子里站了半晌,这才撩帘子入她闺房,便见黄爱莲正在吃早饭。 挥走丫头们,坐到女儿身边,黄首辅盯着她看了半晌,道:“爱莲,你姑母怎么说的?事到如今,她依旧叫为父以忍为重?” 陈淮安在午门外放歌,嗓音粗犷辽阔,直达天听,把天性悠柔的皇帝都给唱了满腔热血沸腾。 黄玉洛连夜出宫,与黄爱莲一晤,俩人对起黄爱莲曾经学过的史书,渐渐的发现,很多事情已经偏离了黄爱莲那所谓的史书。 黄玉洛觉得怕是黄爱莲的记忆出现了偏差,否则的话,为什么陈淮安的进阶之路,与历史中会大不相同。 他如今势如破竹,如此下去,她们将掌控不了局势,万一有一日,陈澈依旧要为辅,黄启良依旧要死,那黄玉洛的孩子怎么办? 她在自己最美好的年华,抛下一切,入宫伺候一个糟老头子,赔上的那十年青春,又该怎么办? 黄爱莲此时正心烦意乱了,遂顺势问道:“那父亲您有什么招儿,能抑得住如今淮南一党如今突然崛起之势?” 黄启良道:“你曾经去过渭河县,关于那陈淮安,可有能够一招致死之法,此人仿如一杆银枪搅动乾坤,进京才不过几个月,已是朝野上下不宁,此人留不得。” 黄爱莲白了他一眼,道:“留不得,但你也没有治他之招,省省吧。” 在历史上,黄首辅与年青的陈淮安只有过一次交量,据说陈淮安是一招致敌,但那一招是什么,黄爱莲并不清楚。 她知道的只是历史大概,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所以,这才是她和黄玉洛如今的困境,她们究竟也想不出来,年纪青青,才从渭河县出来的陈淮安,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方式,一招,便把黄启良这样于京城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的首辅大人给击倒,从而叫他丧命。 “这种人,不能去之,只能拢络。” 黄爱莲挟了一枚焦圈儿,泡进乳白色的豆浆中沾了沾,咔呲一口,唇边沾了几滴焦渣儿:“父亲,姑母说,或者唯有联姻,才能应对您将要面临的危机。” 黄启良顿时一惊:“她想把你嫁给陈淮安?这怎么可能?”他也是急了,尾音拖的太长,仿如公鸡打鸣。 黄爱莲道:“能得他相助,你的首辅之位才会稳,姑母想谋的大业也才最终能够达成。姑母说,她会想办法达成此事的。” 黄启良断然道:“陈淮安的内人,可是连旭亲王都赞不绝口的美人儿,说满京城之中,唯有其堪与敏敏王妃比肩。要是你姑母,或者陈淮安会心动,你,还是算了吧。” 说白了,她没有黄玉洛那般动人的相貌,男人们便围着他转,捧她夸她奉承她,也不过是为了在首辅这里谋点子好处罢了。 真真要是他黄启良没了,谁还会当黄爱莲是才女,是奇女子? 不过一个扔于人堆里都不怎么起显的普通女子罢了。 要想以黄爱莲的美色诱陈淮安,黄启良觉得这姑侄俩未免太天真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黄首辅:要治死老夫的那一招究竟是什么? 黄爱莲:大约还是美人计…… 陈淮安:我就笑笑,不说话,毕竟若若说,马上可以吃肉肉啦,哈哈 第140章 天麻补脑汤 苦苦思索半晌,黄启良也想不到对付陈淮安的招数,而且毕竟他的父亲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次辅陈澈。为免两为阁老之间交恶,陈淮安只得先放一放,不过葛青章,黄首辅可没想过要饶了。 天上地下,整个京城,穷极自己所有的人脉手段,黄首辅准备好了一招又一招的手段,就是准备要把葛青章置于死地。 * 回到家,所有人都累的喘不过气来。 陈淮安上了楼,进了屋子,便见锦棠还不休息,正坐在桌前剥着南瓜子儿。 昨夜一夜未睡,本都够累的了,陈淮安只当锦棠是要吃这个,连忙说道:“躺着躺着,快躺下,我来替你剥。” 锦棠也是真的累了,踢掉两只鞋子,平展展趴到自己的大床上,望着坐在桌前剥瓜子的陈淮安,笑道:“昨夜你这场大闹,不说你爹,就是黄启良都要给你气死了。” 陈淮安两只沙锅大的拳头,揍人可以,剥瓜子着实艰难,一点点的小心捏着,等捏出来,又是个碎瓤子。 只要谈起朝事来,他就会难得的肃脸:“不止是举子们闹事,锦棠,你也是经历过上辈子的,应当也还记得,明年整个河北大旱,灾民全部涌进各处城阙,朝廷官员们忙着党争斗法,压根不管灾民死活,结果闹起瘟疫来,饿殍满地,灾民遍野。于是遍地起义军,处处战火。 黄启良忙着跟陈澈斗法,不肯管这事儿,结果任由武官们前去震压,用蛮力与流血来降伏百姓。而再等到后年,漠北鞑子入侵,京城都险些要破……” 为了不叫锦棠觉得不适,他隐去林钦一步步坐大的那一段儿,柔声道:“糖糖,危难随时会至,我也不能像上辈子一样,跟在陈澈的身后,任他为瞻。这辈子,我得带着朱佑镇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儿来,不过,我总需要你的信任。” 锦棠声音一尖:“信任甚?” 陈淮安扬起手来,说的话连他自己都难堪:“或者你不信,但除了黄爱莲,我与那些妾室,真的什么都不曾有过。” 默了良久,陈淮安眉头微簇,略有几分哽噎:“你不是不知道,那时候满朝上下一片肃杀,林钦想要以铁腕而统朝政,文臣叫他杀了半数,糖糖,那皆是我的战友与兄弟,当时便给我个女人,我也……” 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进来,洒在他胡茬锭青的面庞上,眉间是上辈子锦棠与他和离之后,偶尔见他站在路上,或者骑在马上时,抹不去的痛苦与抽搐。 一点又一点的,分明才回来的时候,她是决对决对,不想跟他在这些事情上多说一句的。 及至后来,便渐渐儿知道他也有苦衷,知道他曾在渭河县的时候,为了哄她戒酒,为了还齐梅诬赖在她头上的债,曾经叫人打成那个样子时,心中也有感动。 甚至于,上辈子他对于陈澈有敬有爱,对于陆宝娟,也是又怜又爱。 在那种情况下,他仍愿意放弃陈府的豪门大府宅,与她相携着,住在这清清减减的小院子里,便为阁老时,每日也要穿过菜市挤回家来,她心中也是怜他的。 但唯独关于黄爱莲,是她提都不愿意提,也永远过不去的坎儿。 所以,两辈子,她甚至都不曾问过,他与黄爱莲究竟有过多少回,头一回又是在那儿发生的。 也许恰恰是因为,他在床上太过肆无忌惮没羞没臊,只要她愿意她欢喜,什么都愿意做,所谓的水乳交融,浑然一体,难分难解,如胶似漆。 他和她在床上,真正鱼水相欢的时候,不是两个人,而是真正融二为一的一个人。 也是因此,她上辈子和离之后,也曾尝试过接受林钦,却无论怎么样也接受不了他。 她习惯了陈淮安脸上的胡茬,和他宽阔有力的臂膀,甜甜的情话儿,但凡他整个人挨过来,她便能体酥体颤。 可林钦不同,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和林钦之间总隔着一个陈淮安,她无力跨过去。 也恰是因此,便一次不忠,只要一想到他曾与她做的事情,也与黄爱莲那么个女子做过,她就决难原谅。 颤抖着声音,锦棠忍了两辈子的好奇,终于还是问道:“是在上辈子的白云楼,如今的天香楼吗?” 陈淮安没有说话。 事实上与黄爱莲的那一夜,他到白云楼先是赴陈澈的约,而后,见的是太后黄玉洛,在吃醉酒的情况下,与黄玉洛聊了许久,然后,大抵黄玉洛劝酒的功夫比较好,他又喝了几杯,而后就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了。 “总共几回?”当她愿意问这种细节的时候,就证明她是想要与他和解了。 …… “而后,我记得她父亲死后,她有很久没有在京城露过面,你把她养在何处?”锦棠见这人不说话,枕畔一只玉梳子,索性就砸了过去。 陈淮安接过梳子,扣在了桌子上:“就是你去龙泉寺的那一回,我才见的濯缨,在那之前,我连濯缨那孩子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养他?” 该解释的总还是要解释清楚。毕竟重来过来,他没养过就是没养过,这个糊涂黑锅不能背。 锦棠也是奇怪,本是因为好奇才提起来的事儿,此时越来越气,偏他还不肯解释,索性恨恨说道:“陈淮安,你都曾说,一次不忠百次不容,麻溜儿的,滚吧。” 陈淮安总算剥出一粒完整的瓜子瓤来,添到了锦棠所剥的小碗里头,便听楼下一人高声说道:“黄阁老给的脸都不要,葛书生,从今往后,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锦棠一听便知这是黄启良府上的门人,来给葛青章施威的。 上辈子葛青章做为黄启良的门人,是他一辈子的忠诚良将,也一直都坚定的站在太后黄玉洛的身后,为她的后盾。 这辈子,陈淮安一直带着葛青章,黄启良虽也一再拢络,可跟着陈淮安的葛青章,最终偏向的,是民意,是公平,他已经不是上辈子的他了。 “对了,咱们黄阁老还说了。往日他每日送您一碗天麻补脑汤,那可是宫里的律例,是皇上赏给阁老们补脑子的,既从此不是门生座主的关系,那天麻补脑汤,你也该还了。” 确实,自打备考以来,黄启良每日托人,要给葛青章送一碗天麻熬制的补脑汤。 要说是金银财宝,或者字画首饰,葛青章说还也就还了。 可一盅汤而已,早叫他哄着锦棠或者陈嘉雨给吃掉了,此时拿什么还? 偏偏葛青章是个硬骨头,一张脸由白转粉,由粉转红,咬了咬牙,说道:“麻烦您告诉黄阁老,就说请他先记着帐,一年之内,我必还清此帐。” “一日一盅,作价十两,总共一个月,就算你三百两,一年不行,限你三日之内还清。”门客说着,甩手便要走。 这时候锦棠已经趿着鞋子,已经掀开了窗子,就在二楼的窗口上望着,一听黄启良这分明就是耍赖。 已经吃了的东西,还什么还? 她一把掀开窗子,欠腰出去,高声道:“先生,我表哥是个身清体正的君子,于言语上也差些,不会说什么伤人的话儿,这种亏吃了,便只能吃。 但是,我是个妇人,还是个泼妇,我有一句话得叫你带给首辅大人知道。赠人金石,或者可以讨要,因为它永远不会坏。赠人以花草树木,也可以讨要,因为它是个活物,而且会生根发芽。 独独吃食这东西,您要赠了人,再讨要的时候,对不起呐您,三百两银子我们一分没有,那汤倒是可以还您,不过得您自己去提。“ 她一手搭着窗子,一只腕子露在外头,半弯乌黑似缎面般光滑的长发,就垂在手腕处,端地是个刁蛮泼辣,嘴炮如珠。 黄启良家这门口叫二楼上相貌娇俏,漂亮又秀致的小娘子给惊呆了,是以,也未多想,顺着问道:“小娘子,我该往何处去找天麻补脑汤?” 锦棠勾唇一笑,指着院外道:“出了巷子左拐,茅房。” 汤被人吃到了肚子里,可不就流落到茅房里去了? 陈嘉雨本来坐在厨房门上,正在吃着碗冰粉,听了锦棠这话,噗嗤一声笑,冰粉喷了一地。 葛青章拳头都捏到一处了,听了这话,扬头望着锦棠,也是一笑。 偏偏此时,锦棠啪一声合上了窗子。 转过身来,她见陈淮安就在身后望着自己,她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兵遇到泼妇,世间也就没理儿了,勿怕,黄启良他没脸问我表哥要银子。” 陈淮安不停的往外吐着粗气儿。 她只穿着件洒腿薄绸裤,刚才欠腰往外时,屁股略略往后蹭了蹭。 陈淮安从二十岁重生,到如今整三年,恰是血气方刚之年,说实话,因心事太多,连用手解疏的事儿都不曾干过,轻轻挨触的瞬间,脑子里所有的血全都聚涌在了身体的那一头。 那种感觉,就好比在河西堡的酒坊里,她夜做春梦,于是无意识的揉着,蹭着,往他身边挤着。 陈淮安若非脑子还算清醒,压在这窗子上就能把她给办了。 一念闪过,上辈子的时候,她厥臀趴在这窗子上,红衣半褪,衬着白腻腻的臀儿,那臀微颠微颤,她两手攀着窗子,哼着喘着,叫着哥哥。 “糖糖,都这么些年了,今夜要我一宿吧。” 陈淮安低声下气到了尘埃里:“我伺候伺候你?” 想要登堂入室他是不敢想的,也就过过手瘾。 锦棠柳眉一竖,直接说道:“滚!” 作者有话要说:淮安:作者,这样真能开船吗? 污若:二狗子,你难道不明白,当她愿意问你这件事的时候,就是她愿意解开心结的时候啦。 第141章 山楂糕 住在菜市边儿上,清晨总是叫各种叫卖声给吵醒的。 豆汁儿,油条豆腐脑儿,酥脆脆的炸焦圈儿,听着这样的叫卖声,满鼻子窜的又是一股股的焦香之气,人想睡个懒觉都睡不得。 锦棠早晨起来的时候,家里三个进士已经出门了。 酒坊的地窖才刚开挖,还没有修建成型,一家三个进士,带着一帮子的山工,帮锦堂箍酒窖去了。 这个世上,古往今来,大约也就罗锦棠才能得三个新科进士像泥腿子一样替她干这些粗活儿。 明天,就是锦棠要到神武卫,去见小皇子的日子了。 那孩子除了肚子里有虫之外,锦棠觉得他就跟小时候的念堂一样,只怕还有个脾胃虚弱的毛病。遥想小时候的念堂,就是因为脾胃虚弱,总是吃不下去东西。 当时,葛牙妹总是给他做山楂糕,拿山楂汁,红糖,海冬草熬成凝浆状,做出来的山楂糕,酸酸甜甜,滑的跟酥酪似的,一口一个,不过做起来很费功夫。 锦棠记得自己小时候总爱偷吃念堂的山楂糕,一口一个,一会儿就能吃完一小碟子,任凭念堂在跟前急的直哭。 如今不是有山楂的季节,不过,市面上多的是山楂干儿。 难得今日休息一日,锦棠带着如意一起到了门口的菜市上,买山楂,海冬菜来做山楂糕。 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木塔巷里出了三个进士,人人见了罗锦棠,都要笑着叫一声进士娘子,笑着道一声贺喜,便给她的山楂干儿也是最好的。 到了称红糖的摊儿上,守摊儿的窦大娘听说锦棠要买红糖,捧了一大块熬的又浓又香的红糖出来,笑道:“听说杏榜第一是娘子家的表哥,咱们每日见他里里外外的走着,生的可真是俊俏,更难得,据说他还带头抗议今年科举的不公平,咱们满京城的人,如今都在夸他赞他了。” 锦棠笑着道了声是。 确实,陈淮安闹事,出风头最多的是葛青章,但同时,他也得罪了首辅黄启良,将来就算踏足官场,他的路也将会很难很难走的。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说的恰就是这个。 “娘子可是要做山楂糕?”一个年约二八的大姑娘,鹅蛋似的脸儿,白白净净,梳着条大辫子,声音也极温柔,笑着捧了两只酸柠果儿,笑道:“这是南来的果子,只需加两滴进去,味道会更好的。” 锦棠抬起头来,瞧着这大姑娘。 这是葛青章上辈子的妻子窦明娥,其实就住在这街市上,家里也就开着这间红糖铺子。 上辈子,是葛青章的老娘张氏做的媒,她之所以看上窦明娥,恰是因为这窦明娥性子良善,人又软弱,瞧着好拿捏。 俩人还未成亲的时候,葛青章对于窦明娥还是非常满意的,当时他还笑着对锦棠说:从今往后,我大约就不能常来看你了,毕竟为人丈夫,就不比没成亲的时候,便我和你只是普通的表兄妹,总得顾忌着些妻子的心情。 但是,张氏那个妇人有个怪毛病。她夜来,总是喜欢睡到葛青章和窦明娥的中间。每夜中间睡着个老娘,俩人又焉能生出孩子来? 半年后,窦明娥就投梁自尽了。 据她说,每每葛青章回家,张氏对她倒也还好,只待葛青章一走,张氏待她非打即骂不说,还动不动的就要休了她,但凡她对着葛青章笑上一笑,或者彼此亲昵的说上两句话,那一日,张氏连饭都不给她。 而葛青章对于这样的老娘也无可奈何,又经常在外,连妻子的苦楚都不知道,成亲半年,窦明娥死的时候,分分明明对锦棠说:“锦棠,你大约不相信,到如今我还是个处子之身呢,嫁人嫁人,我分明是嫁了个会吃人的婆婆,而不是嫁了个男人。” 然后回到家,她一根绳子往梁上一拴,就自尽了。 这辈子,张氏不来京城,窦明娥和葛青章提早认识,是不是就会有好的结果? 心里这样想着,锦棠接过两只酸柠果,递了一串铜板给窦大娘,又笑着说:“大姑娘,我家三个进士今日都在太仆寺的锦堂香酒坊里忙着呢,我有心给他们送回饭,却抽不出空来,我给你十个铜板,你替我给他们送一回饭去,可否?” 太仆寺离此不过两里地儿,窦明娥因早就瞧见葛青章相貌生的好,也有爱慕之心,立刻就道:“这有甚不行的,我也不收你的钱,替你跑趟腿呗。” 回到家来,如意生火熬山楂汁,锦棠便在旁边熬海东菜。 齐如意今天似乎格外的心神不宁,咬着唇,一会儿瞟一眼锦棠,过会儿再瞟一眼,终于,她还是忍不住说道:“二少奶奶,咱们二爷如今过的苦呢。” 锦棠一双筷子搅着炉子上的海冬菜,鼻嗤一声轻哼:“整日肥鸡大鸭子的伺候着,还有人替他洗衣裳缝袜子,苦甚?” 齐如意咬着牙嘶了几口气,忍了又忍,终于又道:“昨天夜里,咱们二爷拿冷水冲了三回身子,我怕他这样下去,要冲坏了身子。” 据说,男人的胡须越盛,阳气也就愈盛。 宋代时的奸宦童贯,据说就是个纯阳之身。便净了男根之后,胡子也净不了,那东西割之不尽,就算切之,过后还会再生,皇帝以为奇,也就不去他的身了。 所以,童贯是历史上唯一一个长着胡子的宦官。 陈淮安恰是这么个阳刚之气满溢的男子。重生以来,到如今连一回火都没泄过,昨天又差一点就擦了个火光四溅,夜里金枪时时竖着不倒,逼不得已,只得不停的拿冷水冲,以期能睡个好觉。 陈嘉雨叫他吵的睡不着,出来一看陈淮安那怒致昂扬的家伙,悄声问道:“既竖成这样,何不去与嫂子睡一回,这样冰下去,小心冰出个不起阳来。” 陈淮安揉了把这弟弟的脑袋,苦叹一声说:“这事情讲究个郎情妾意,你情我愿,也得你嫂子愿意才成。嘉雨,你皮囊生的俊美,又性子懵懂,是个女子都愿意哄你,疼你爱你,哥哥我生的糙,没那个命,只能冻自己了。” 他本不过开玩笑,这话齐如意听了,心头却起着苦涩。 并非人人都爱皮肤白皙,相貌俊美,性子温和的男人。她许是从小叫半傻子的爹,半疯子的娘打骂惯了,偏偏就喜欢陈淮安的糙劲儿,也喜欢他粗声粗气,在房里跟锦棠吵架时说粗话的样子,总觉得那胡茬子扎在身上,也是格外的舒服,是以,恨不能举着手出去,跟陈淮安说一句:“二爷,我愿意疼你爱你哄着你呢。” 但是,义气使然,齐如意也得取得锦棠的首肯不是? 所以,齐如意今天就是直白的提出来,自己想伺候陈淮安,问锦棠行不行。 锦棠听她说完,断然道:“如意,以我的心思,你想伺候陈淮安,不行。” 齐如意立刻就耷拉下了脑袋,虽不说话,但瞧得出来已经生气了。这种半脑筋的人,性子执,真要偏拗起来,没完没了。 锦棠于是耐着性子劝道:“如意,并不是我小器,占着他不肯用,还不肯给你。而是,他那个人非是良配,你懂否,跟了他你会吃亏的。” 齐如意气戳戳道:“他不嫌弃我生过孩子,还把我从牢里救出来,于我来说他就是良配。” 锦棠默了半晌,直觉这丫头的傻劲儿自己是救不过来的,大约还得陈淮安亲自治她这股子执拗,遂也是没好气的说道:“那你自己跟他说去,没必要特地给我说明的。” 齐如意小脸上的寒霜散去,顿时一脸的笑,揽过锦棠就香了一口:“我就知道二奶奶对我最好。” * 三个进士干了一整天的粗活,天黑透了才回来。 晚上大家围了一桌子吃饭,齐如意跑前跑后的伺候着,瞧着陈淮安的目光,就跟那狼外婆似的。 葛青章今日格外的阴郁,也不甚动筷子,扒完一碗饭拍了筷子,转身便走。 锦棠悄声问陈淮安:“我表哥这是怎么啦?” 陈淮安道:“黄启良家的门客们今天堵了我们,说经他们查明,葛青章的母亲张氏年青时可能唱过大戏,须知,戏子是伶人,属下九流,其后代是不能参加考举的。 徜若查实此事为实,他很可能被从金殿上黜下,销了他的功名。” 黄首辅的报复,可谓是立竿见影了。 锦棠顿时怒道:“胡说,我舅母年青的时候或者唱过几天大戏,那是为了敬神,与戏子有甚干系?” 陈淮安凑了过来,悄声说:“糖糖,你说这些没用的,今儿你容我一夜,明儿我就替你表哥解决了黄首辅这个难题,如何?” 他离的太近,声音略有几分沙哑,并非开玩笑,而是真的憋的太久,急于求成。 须知,他是那种断了一条胳膊,想要就忍着疼也要要的人,三年之久,他确实觉得自己憋的太久了,如此下去,难道一辈子做有名无实的夫妻? 这人半耍赖皮半威逼,逼着锦棠要么撕破脸,要么就得容了他。 毕竟一大家口人皆一起坐着呢。 陈淮安一语问罢,所有人都停了筷子,直勾勾的盯着锦棠,尤其是如意,直接压着锦棠的头,道:“快点头呀,还愣着干啥?” 锦棠就这么着,给强压着点了头,旋即,嘉雨说了一句:“吃饭吃饭,还愣着干啥。” 大家一起,又开始刨饭了。 第142章 心照不宣 吃完饭,陈淮安也就上楼了。 锦棠放下碗筷,齐如意笑默默的凑了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 “如意,你要去就自己去吧,你们闹成甚样子,横竖我是不管的。”锦棠咬了咬牙,终是说了一句。 如意立刻眼笑眉开:“我就知道二奶奶待二爷最好,舍不得他吃苦。” 锦棠唤过葛青章来,说道:“表哥,我还欠着卖红糖的窦大娘三钱银子呢,你帮我给她还上一回,可好?” 早上,她让窦明娥往酒坊里送饭,这会子,又让葛青章替她去还钱,一来一往,俩人就有两次碰面的机会了。 葛青章莫名其妙,接过锦棠给的一银子,跟着她就出门了。 锦棠出门的时候,瞧见齐如意洗了把手,转身上楼了,心再跳了一跳,恍恍惚惚的跟在葛青章身后,走到巷口上,目送着他走了,便于巷子里胡乱转着。 五月正是个阴晴不定的时候,闷热无风的天气,头顶的槐树上尽是呜啦呜啦鸣个不停的暮春之蝉。 这时候齐如意肯定已经上楼了,而陈淮安只当她是愿意的,上去的会是她了。 看到齐如意,他是会火冒三丈,还是半推半就,锦棠不敢猜也猜不到。 重生以来,锦棠一直想的都是和离和离,可和离是为了什么,她却从来没有想过。 为了不走上辈子叫人砸弯脊梁,于大雪之中冒着风雪,一路乞讨着去给陈淮安收拾时的穷途末路,还是为了他那养外室,养外子的那些背叛。 她自打重新回来,睁开眼睛,改变了太多太多事情。娘未死,弟弟也不恨她,酒坊越做越大。 而陈淮安,就如同糟糕到一塌糊涂的上辈子一般,是她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 她上辈子到死的时候大约还是爱着他的吧,若非爱支撑着,若非她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他一眼,也不可能千里路上去替他收尸,但恰就是因为爱,她才不敢再迈步出去。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黄爱莲是个意外,可陆香香不是。 他温柔善良,明媚可人的小表妹,如今还在山西过着名门大户的娇娇女儿们最舒适的闺阁生活,都还未来到京城。 在陈淮安与黄爱莲成亲之后,她将是陈淮安又养在外面的外室,相比于黄爱莲这个以子为贵,陆香香可是他的红颜知已解语花儿。 关于黄爱莲,陈淮安还愿意坦诚以待,关于陆香香,他却是一句不提。 不过也对,那时候毕竟他们已经和离了的。他没有责任和义务对着她坦承和她和离之后的情事。 锦棠走到一颗大槐树下,听着蝉声鸣鸣,上辈子种种过眼,分明知道陈淮安也有苦衷,分明知道只要她愿意,这辈子总不会和离收场,还能重新把上辈子半路夭折的孩子都找回来,可她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原谅他。 甚至于,她觉得原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徜若真的重新在一起,他还会不会犯上辈子的错。 酒后错欢,要是这辈子依旧来了,她该怎么办,陈濯缨那个孩子,要是依旧出生了,她又该怎么办。 再不回去,陈淮安和如意大约就真的要成事儿了。 而她,等于是明明白白的把丈夫推给了别人。 “嫂子。”陈嘉雨忽而一把拉开门,探出半个脑袋来,叫道:“我哥的腿叫水给烫了,你备的万金油在何处,快拿来给他涂涂,否则明儿就要上金殿,他怕就去不了啦。” 十年寒窗,只为一朝金殿与皇帝对答,陈淮安要伤了腿,成个瘸子,那可就完蛋了。 锦棠顿时吓慌了神,疾步进了院子,怒冲冲道:“都知道明儿就要上金殿,平生一等一的重要日子,怎的还烫伤了腿,烫的严重不严重?烫在何处了?” 嘉雨止步在楼下,道:“我瞧着是挺唬人的,你自己上去瞧瞧去。” 锦棠走到楼梯拐角处,便见齐如意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咬唇含羞的望着楼下发呆了。 她莫名觉得齐如意笑的有些诡异,想多问两句的,不过陈淮安的事情更重要,也就先上楼了。 陈淮安不在外面,不过青砖质的地上洒着一摊子的茶渍,水到此时还冒着热气。 锦棠估摸着,齐如意是送茶,不知怎么没送进陈淮安嘴里,反而还洒了,于是烫到他的腿了。 “万金油就在书架上,你在床边翻甚?”锦棠说着,一踮脚,就于书架上翻了起来。 翻出像只鸡蛋似的,圆圆的瓷盒子,里面装的恰就是万金油。 蚊虫叮咬,烧伤烫伤,发痒红肿,总之皮肤要是生了任何问题,都可以抹它。 “罗锦棠,在渭河县的时候我可是说过的,你要敢让齐如意爬床,老子就敢日你,真日。” 陈淮安哪里是烫了腿,人还好好儿的,边走,边撕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光着膀子,淡淡的汗气,灼热的胸膛逼近锦棠的背,低头,跟狼捉住了只兔子,摁在爪下一般,颇邪性的笑了笑,望着罗锦棠。 她也明白自己是给诈了。 两只小贝壳似的耳朵瞬时便红了,两手缩到胸前,锦棠紧握着那枚万金油的瓷胎盒子:“是如意自己要来的,我还劝她来着。” “罗锦棠,这可不是你的性子,上辈子我要纳妾的时候,你打破了我的头,那时候你怎的就没有今日的大度?那时候你主动给我纳个妾,焉又会有今日?”陈淮安又道。 他古铜色的脸上两道锋眉紧簇,眉心不住的跃颤,显然是怒极了,眸间往外腾着红雾,裸露在外,紧绷的肌肉都在不停轻颤。 锦棠左顾右盼的,忽而转身,还想逃来着,陈淮安一把就撕了她的上衣。 她今日穿着一件黛色,交衽的薄纱袄儿,下系一条糯色的肚兜儿,肩膀,背上微颤的蝴蝶骨,无一不美,无一不搔动着他的欲望。 偏她还咬牙切齿:“陈淮安,你要真敢动我,这辈子咱俩就完了。” 陈淮安亦是满腔的恼火,手上分明劲儿想要轻的,一下手不知轻重,就把她给搡到了桌沿上:“要真不动你,老子就活不到明天。” 小媳妇儿啊的一声叫,兔子一般,还想逃来着,陈淮安深吸一口气,顺着她的小耳垂就咬了下去。 他就不信了,顶多不过一拍两散,如此下去,难道一辈子当和尚。 …… 这要命的妇人,没良心的妇人,真要乐意伺候,陈淮安不止是渭河县的二大爷,他能成这全天下,最他妈爽的二大爷。 “陈淮安,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也给我一次机会,这辈子你可不能再犯错,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只要叫我发现,哪怕一回,咱们就完了,你明白否?”扬起脖子来,她居然流了一脸的泪。 显然,她是真下了决心的,下了决心重走回头路,可就是无法信任他。 ……嗯嗯,你们懂得,不懂看简介。 早些时候,陈淮安一个人上了楼。 上辈子,陈澈在次辅之位上屈居不前,最后是他动手除的黄启良,在他除掉黄启良之后,陈澈才升任首辅的。 但那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毕竟当时陈澈根基未稳,陈淮安也初到京城,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黄启良可是这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恰是因为黄启良的作梗,上辈子河北大旱,生生死了几万生灵,他虽四处游说,妄图让斗争中的两派停下斗争,达成一致让灾民们共度难关,最终未能挽救那些黎明百姓的性命。 不过,占着先机,这辈子陈淮安打算提早动手,搬去横在首辅之位上的这块顽石。 所以,他虽开着玩笑,心里想的却是明儿到了金殿上,应答殿试时,如何能一箭双雕,拿下黄启良来。 “二爷,您今儿吃的皆是干饭,可想吃茶不?”门忽而被推开,背后一个女子说道。 陈淮安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便见齐如意换了件墨色的纱衫,端着盏茶,就站在门上。 “二爷昨夜说的那叫甚话儿?我就觉得,嘉雨生的没你俊。”她低着头,咬了咬唇,一笑,一脸的傻气。 这姑娘有点傻气,双约是自父母身上遗传来的半脑筋,傻乎乎的,但是力气大,擅作粗活,而且忠诚,跟准了罗锦棠,谁要敢说一声罗锦棠的不好,她不是骂,她上去就咬,咬也要把人咬怕的那种。 而且也是随时准备好了要给他作个妾的。 齐人之福,陈淮安上辈子曾享受过,那滋味儿可真是不好受。 陈淮安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招了齐如意过来,柔声问道:“如意,你可还记得齐进否?” 齐进,是齐梅的弟弟,也是齐如意的叔叔,跟齐如意怀过孽胎的那个。 一提起齐进,齐如意明显的一缩。 陈淮安道:“傻孩子,咱们也是亲戚,我和齐进于你来说,是一样的人,你得嫁个外人,懂否?在京城寻个人嫁了,就能生出聪明的孩子来,你总不想再生那种不会睁眼睛的傻子了吧,是不是?” 齐如意还真未想过这个,她颤声道:“二爷,咱们为甚不行?” 陈淮安道:“因为我和齐进是亲戚,和你也是亲戚呀,亲戚之间不能成亲生子,便硬成了,生出来也是傻子。” 傻孩子的事儿明显吓到了齐如意,毕竟她最怕的,就是生个傻孩子出来。 “那二爷觉得,我得嫁给谁才能生个正经孩子出来?” 陈淮安拉过齐如意,指着楼下,蹲在院墙跟下,端着一碗油汪汪的油泼裤带面,一瓣大蒜一口面,一口能吸拉掉半碗面,正在大块剁颐的骡驹,道:“瞧见骡驹没,多英武的相貌,多好的气魄,你要跟着他,准能生出个大胖小子来。” 齐如意看不出骡驹有多英武,又多有气魄,可到底孩子的事儿吓怕了她,揉了揉眼睛,因为表哥如此诚恳的一番话,齐如意硬着头皮,就又去看骡驹了。 这才有的,锦棠上楼的时候,齐如意满脸含羞的望着楼下。 她是在看骡驹儿了。 * 一楼统共一间大屋,除了隔出一间做过厅,供几个书生读书外,另外还隔了两间,骡驹和齐高高两个挤大通铺,嘉雨和葛青章的一间宽些儿,并排靠着两张三尺宽的窄床。 明儿就要上金殿,俩人早早回了房,今夜也不学了,早早蒙上脑袋,毕竟明儿三更就得起,要睡个好觉。 楼上忽而啊的一声叫,像是妇人生孩子时的喘叫,呻吟,仿佛格外艰难的在容纳,或者吞吐什么东西。 葛青章直挺挺就坐了起来。 嘉雨侧着,头埋在枕头里面,肩膀簌簌的抖着,显然是在笑。 葛青章于是又躺了回去,才刚躺下,更尖厉的一声,全然不像锦棠平时的声音,仿佛在哭,在颤,尾音拖的了个。 再接着,仿如在哭,又仿如受刑,但徜若转念一想,或者是欢愉的极致,她愈喘愈疾。 葛青章脸一阵红一阵白,依旧在床上直挺挺的坐着。 嘉雨终于听不下去了,坐起来披上衣服,拍了拍青章的肩膀:“得,咱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俩人披着衣服出来,恰遇上骡驹和齐高高两个,四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拉开门,一块儿出门,往菜市上瞎晃悠去了。 * 过了头一回的酣战,俩人又细嚼慢咽,柔柔儿的弄了一回,待到事罢,外面响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更声来,已经入更了。 锦棠蜷着身子,脸靠着墙壁,长时间的不说话。 陈淮安是弄在了里头的,也是因为素的太久,他没把持住,就全弄到里头了。 锦棠虽气,可是她自己想要给陈淮安一个机会的,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路是一步步走的,糖糖,我不强求你相信我,但是,等这一回入坟墓的时候,我一定走在你后面,护着你,不让你看我死去的样子,好不好?” 陈淮安握过锦棠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前,轻轻摇了摇,道:“那一日,你定然特别特别的恨吧,千里迢迢而来,我却死在你前面,原本你只要有了气总是撒在我身上的,可那一回,我没让你撒气就走了。” 他以为她已经有了荣华富贵,林钦也兑献了他的承诺,甚至于已经登上了皇位,她会是天下至尊的皇后,坐在那最荣华的宝座上。 幸福,满足,没有婆媳妇纷争,没有为了生不出孩子来而产生的焦灼,却不期她竟穿的像个乞丐一样。 失败的人生,每回忆一次,陈淮安都恨不能再回到那一刻,不要吃那只白馍,不要负气而亡,把他脚上生满冻疮的妻子紧紧拥入怀中,用胸膛温暖她冻成青紫的手,和那红红的鼻子。 “那有甚?你死的早才好呢。”锦棠忽而转过身来,满脸的泪痕,却笑了一脸的顽皮相:“你是不知道我看到你死了有多高兴,我用脚恨劲儿揣了你的脸,还用棍子抽打了你的身体,把你拖着扔进风雪之中,辱骂了半天,唾了你满脸,解了我一生所积攒下来的,所有的气。” 锦棠咬着唇瓣儿,笑着埋头进陈淮安的怀里,哑声道:“所以,这辈子你绝对不要先死,也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的话,那样的屈辱,我还要叫你再受上一回。” 第143章 口服心服 本来一回入更,应该就罢了的,毕竟明天是陈淮安今生最重要的日子,上金殿。 这一考,可不仅仅是给皇帝一个人看的。 而是,满朝文武,不论那一部那一党,都在盯着他这个,次辅陈澈的小儿子看。 按理此时就该睡了的,可陈淮安非得说,今夜要不再来一回,他明儿保准考不好,死皮赖脸,索缠无度,锦棠给裤带子打的死结,最终还是叫他扯开。 这一回陈淮安才算撒开了野,着着实实,酣畅淋漓了一回。 再一回罢,已然三更了。 家里三个进士今儿一起进殿,锦棠也睡不住,于是索性爬了起来,去给他们三个作早饭。 厨房窗台上点着灯盏,还是四野悄寂,风微凉的暗夜,锦棠才进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葱花呛着清油的香味儿出来。 她烙了一锅热热的油饼子,又熬了一锅糯黄米熬成的粥。 陈嘉雨松饮的饼子就着粥,连着吃了三碗,陈淮安亦连着吃了三大碗,唯独葛青章,起来时已经到要出门的时候了,锦棠端着碗追着追着,他总归一口没吃,就走了。 锦棠端着碗粥,望着表哥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轻轻叹了一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不生自己的气。 出门时,陈嘉雨笑着说:“二哥,您这荤开的也真不是时候,你可知道,我和青章一夜都没能睡得着?” 陈淮安笑着拍了他一巴掌,在水槽边洗了把手,这才出门,带着兄弟走了。 * 殿试只考策问,是在皇宫内的保和殿举行。 从五更入皇城,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新进阶,上了杏榜的进士们便返回保和殿,于大殿之外,一人一桌,笔墨伺候,开始答题。 从进皇城,到入太庙给历代帝王牌位行礼之前,陈淮安都没有见到葛青章。直到排座次,考度的时候,他奇迹般的,居然依旧是排在陈淮安的隔壁。 殿试题目端地是大气:论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和上辈子的不一样,大约也是因为,皇帝朱佑镇的想法经历,与上辈子不同的缘故。 此时天也不过大亮,眼看入六月,一轮红日才露锋芒,刺在脸上已经叫人觉得发烫了。 葛青章大约昨夜果真一夜未睡,脸色发青不说,唇皮一直在发抖。而且,他似乎始终坐立难安的样子,本来大家皆是盘腿襟坐,他坐得片刻,就要调整一下姿势。 他心里对于锦棠一直有种又愧又怜的心,大约还搀杂着些爱意,这个两辈子陈淮安都知道,不过,陈淮安在这方面算不上小器,可以忍之。 他只是觉得大表哥未免太脆弱了一点,须知夫妻吵架,再凶也有个和好的时候,这厮大约读书读太多,读呆了脑子,连这都不懂,他要真再这样下去,陈淮安就得鄙视他了。 只待发卷大臣一声令下,说可以答题,所有的进生们立刻便举笔,蘸墨,先在旁边的稿纸上拟稿,拟好之后,必须经过修改,反复推敲,才敢誊到卷子上。 陈淮安才提起笔来,便听隔壁的葛青章轻轻叹了一气。 为防考生们夹带小抄,殿试的笔墨,全是皇宫里自备的。陈淮安转头,便见葛青章提着一只无头的笔,正在发呆。 他的笔头居然断了,而且掉在了墨里头。 这时候他是喊来同考官,让再给他换一支。 但是,再换了一支来,同样,伸进墨盒里去,头随即便断。 同考官笑道:“葛进士,莫非咱们皇宫与您八字不合,人人的笔都是好的,怎么就你的断了?” 跟皇宫八字不合,那岂不是与皇帝也八字不合,这样还如何作官? 葛青章忍了又忍,只得提着只烂笔,艰难的打起稿纸来。 陈淮安一看这同考官,正好,他认得,是黄启良一派的走狗,旋即便是一笑。 显然,断笔这种事情,也是黄启良给葛青章的为难。做为门下最得意的第子来培养,最后葛青章却反水,跟着一众落榜举子们大闹御街,黄启良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陈淮安也不说什么,快速的书完了草稿,将笔递给了葛青章,接过他的烂笔头,道:“我再琢磨琢磨,你敢紧写你的。” 葛青章接过笔来,也不说什么,立刻就去写自己的了。 一轮红日渐渐高起,这无风的大殿广场上,热到人屁股发烫,当然,考生们个个也是唇干舌裂,渴到嗓子都冒起了烟雾。 这一点,就要说锦棠的会过日子了。 糯小米粥就着油饼子,一人干上三碗,临进考场上把水放了,满腹油气,又顶饱,又顶渴,所以陈淮安和陈嘉雨此时非但不觉得热,渴,还舒爽的不得了,而葛青章这个早晨没吃东西的,就渴的嗓子冒青烟了。 总算熬到了中午。 宫里按例是要赐一顿午饭的。当然,也是很清淡的饮食,才蒸好的大白馍,并一人一杯奶子,就算是午饭的。 陈淮安上辈子就是吃这玩意儿把自己吃死的,接过奶子抿了抿,便放下了。 而隔壁的葛青章本到渴的嗓子冒青烟的,端着奶子居然并不吃,趁着考官们不注意,把它推了过来,悄声说:“陈淮安,你闻闻,这奶子怎的不对劲儿?” 陈淮安接了过来,嗅之,居然是一股子的芝麻油香气。那里是奶子,这分明是一杯芝麻油,要真吃下去,葛清章能把肠子都拉出来。他将自己的递了过去,道:“你吃我这个,你这杯先留着。” 等到下午的时候,基本上考生们都已经写备稿纸,也经过反复的推敲,该往考卷上抄了。 一篇策问答案,要在两到三千字之间,文笔优美,字迹工整,没有墨点墨良,这是最基本的。 而瞧葛青章那唇色青白,面色发黄的样子,陈淮安觉得他怕是挺不到傍晚,遂又将笔递给他,道:“赶紧写,写好了你就歇着,我再来写。” 葛青章接过笔来,咬了咬牙,便狂书了起来。 陈淮安抬起头来,上辈子曾经多少次来来去去的这座大殿,比他想象中要新一些,更亮更刺眼。 首辅和次辅监考,还穿着内里纻丝,外绣五彩花饰的厚重公服,顶着大太阳,就在考场之中转来转去。 自打入京以来,他迄今为止未见过陈澈,陈澈当然也不曾见过他。不过,两位阁老走着走着,就停到了陈淮安与葛青章的身边,俩人站于边上,便小声的谈论起了今科的考生,以及河南的收成,等等朝政上的琐事。 同样绯面,团花质的一品大员公服,黄启良短胖矬,简直像只过年时披红绿,滚绣球的胖狮子一样。 陈澈个子中等,体态清修,皮肤清皙白透,颌下一抹青须,叫团花公服衬着,天然一种新郎倌似的清秀俊逸,再兼他双目生的好,瞳似点漆,稳稳站在那里,通身上下透着股子睿智。 他口才好,跟陈淮安一样,要想奉承谁,话说的花团锦簇,总能逗的人哈哈大笑。 两位辅臣私下不管怎么样,于明面上是亲如兄弟,一团和乐的。 所以,这俩人就站在陈淮安和葛青章的身边,至少谈论了一个半时辰,直到正午最烈的太阳斜过去,俩位阁老这才挪步,走了。 “首辅大人替咱们挡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日头,要不是他,此刻我已经晒中暑了。”葛青章还笔的时候,满头叫汗打湿,瞧着都快要奄奄一息了的样子。 陈淮安接过笔来,什么也不说,提笔就书,眼看日影一点点坠落,别人的文章都快要作完了,他的考卷才起了个头,只有臣对二字。 “淮安,淮安,你瞧那是甚?”葛青章本来都快晒晕过去了,瞧着从远处游来一条通体花白,头形似锥子一般的蛇,因为他自己本身怕蛇,居然又清醒了过来,紧紧的盯着那条蛇。 皇宫大内,也不知从那里居然能游出一条蛇来,蜿蜒着,蛇头信子梭梭的响着,居然就径直的朝他们俩的位置游了过来。 此时已然日暮,再有一刻钟就该交卷了。 陈淮安心中叫了声晦气。这也是黄启良的手段,蛇这东西,生平最爱一种东西就是香油,只要闻见了香油,蛇肯定是得偷吃点儿的。 所以,方才葛青章那杯香油,其实是给这条蛇备的。毒蛇要吃香油,游过来之后,再把葛青章给咬死,只是巧合,纯属意外,谁能知道这他妈是黄启良干的? 这是来自首辅的报复,也是座主的暗杀,葛青章这个背叛座主的门生死个不明不白,以后那个举子还敢不拜师门,不听座主的话? 葛青章也不知是怎么了,挪也不挪,就那么定定的坐着,一层又一层的冷汗从他背上往外透着。 陈淮安还在奋笔疾书,但因为香油就在他身边放着,毒蛇已经朝着他游过来了。 蛇要偷油,就得先解决了看着油的人。这头似锥,长及三尺的小蛇,看似小,陈淮安却识得,这是普天下的奇毒,五步蛇。叫它咬了,人走不过五步就得死。 就在蛇竖起头来,昂头欲攻的瞬间,陈淮安出左手,掐住蛇的脖子,将它往自己左手上一缠,右手一直未停的,依旧在书。 天空压来乌云一片,起了风,这竟是个要下雨的样子。 此时考生们陆续而起,都已经开始交卷了。 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肩宽背挺,胡茬根根分明,古铜色的脸上,两道浓眉紧簇,修挺的鼻尖上还挂着森森汗珠儿。 而他的左臂上还缠着一只三尺长的五步蛇,蛇头就在一只杯子口上探着,这蛇,竟是在吃香油。 每每有考生捧着考卷自他身边走过,都要吓一大跳。 葛青章此时已经吓傻了,只道蛇必定要咬陈淮安,陈淮安也必死无疑,岂料他竟化解的这样快,一手御蛇,还能一手书卷,怔了半晌,舔着半干的唇说:“陈淮安,直到今日,我才认你是我的表妹夫。” 第144章 防不胜防 今天也是林钦的小徒弟,皇帝的儿子朱玄林到神武卫学习拳脚的日子。 锦棠是正午的时候到的神武卫,不过因为今日殿试第一场,林钦并不在,接待她的是吴七。 小皇子于皇帝来说,大约就是小念堂对于罗根旺的感觉。爱他,疼他,但那爱全放在心里,明面上是不会露出来的。 他的成长,安全,以及身边的人,皇帝似乎也不甚观注,林钦都不在身边,居然还让他一个人出来。也难怪上辈子这孩子最终成了个傻子。 他还带着个大伴儿,一个名叫德胜的小内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进神武卫的衙门,就忙着去跟几个副指挥使,统令们拉关系,作交际去了,而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小皇子,往校场一丢,便跟没有小皇子这个人似的。 锦棠去的时候,这孩子正在毒日头底下玩泥巴了。 杏黄面的绸质袍子,显然布料是好的,可惜用了最次等的线,一处处全是破口,这孩子大约也许久没吃饭了,瞧见穿着直裰,屈膝半跪在自己面前的锦棠,舔着唇唤了声姐姐,便又低下头,去玩沙子了。 一看,他就是打小儿没人理,独自一人玩惯了的孩子。 锦棠揭开食盒,捧了碗拿冰湃着的山楂糕,柔声道:“殿下,尝一块试试。“ 朱玄林摇了摇头,抿着唇,依旧在挖沙子。 “父皇说,我不能随便乱吃别人给的东西,那里面全是下了药的,徜若我吃了,就是自己找死。”孩子吐了这样一句与年龄不相符的话。 锦棠于是将那块冰凉凉的山楂糕放进了自己嘴里,吃罢之后,再拈一块出来,问道:“这块要不要吃,不吃我也吃了它?” 其实最能引起人食欲的,就是看别人吃饭了。 朱玄林犹还脏着手,颇丧气的抬头看了锦棠一眼,道:“大伴儿说了,脏着手是不能吃东西的,吃了会拉肚子。” 锦棠于是往他唇边一凑,他舔了舔,大约那种酸甜和着凉气吸引了孩子,他蠕了蠕唇,轻轻的咬了一口,在舌尖上回了片刻之后,忽而张大小嘴一吞,就把整块儿的山楂糕给吃了。 吃了一块还要一块,连着吃了三块,孩子瞧着碗里还有,便跟那喂熟了骨头的小狗似的望着锦棠,居然来了句:“姐姐,烦请喂给我吃。” 锦棠爱孩子,但就跟那狼外婆似的,除了自己两个小弟弟,没疼过别的孩子。 当然,这世上的孩子大多有爹有娘有亲人,不会去接受外人的疼爱。而朱玄林这孩子,贵为天子唯一的儿子,本该仿如珍珠一般,叫人捧在掌心的,谁知最后却得锦棠来疼他。 她揽过孩子的脑袋于自己额头上碰了碰,道:“这东西太凉,吃三块仅够了,你要想吃,孃孃这里还有好东西,快来。” 生的南瓜子没有熟的好吃,孩子当然不喜欢吃。 锦棠为了能叫这孩子喜欢,特地把生南瓜子放在昨夜熬好的红糖汁子里滚过一回,薄薄的瓜子儿,外面罩着一层子的焦糖壳子,又脆又香。锦棠喂一粒,这孩子吃一粒,转眼就吃了个一干二净。 这东西驱虫最管用的,锦棠估摸着再给他吃上两三回,他肚子里的蛔虫就该给驱下来了。 看这孩子于校场上玩了半日,锦棠又给他喂了一碗自己熬的黄米粥并饼子,普通人家最普通不过的吃食,更何况饼都凉了,口感肯定不如早晨陈淮安他们吃的时候香,但这孩子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见锦棠要走,还说:“孃孃,徜若我给你封个官职,您能进宫陪伴我吗?” 锦棠笑道:“进宫大约是不行的,因为孃孃太老,皇家不肯要孃孃作婢了。不过,殿下要是喜欢,就跟林指挥使说一声,下次您来神武卫的时候,孃孃继续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朱玄林到底才不过五岁的孩子,一顿饭就给哄的乖乖儿的,狠狠的点着头。 锦棠边走边回头,一边庆幸自己这般容易的就给这孩子喂了南瓜籽吃,一边又因为这孩子太容易哄,身边漏洞太多而担心不已。 一个才五岁的孩子而已,孤独,寂寞,独自玩耍大约是他的常态,锦棠离开校场的时候,便见他忽而站了起来,回过头来,搓着两只脏兮兮的手,远远的望着她。 “孃孃,记得再来呀。”孩子喊了这样一句,锦棠于是笑了笑,道:“好。” * 三个进士眼看就要从金殿回来,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块豆腐,一刀五花肉,再兼一大把鲜淋淋的水芹菜,连切带剁,指挥着如意擀面,要替他们做一碗汤清面筋的臊子面出来。 陈淮安喜食薄而宽的韭叶面,所以他的一张,要擀的薄,而葛青章细食细而硬,状如龙须的细面,他的,就得相应的擀厚一点儿,但是切的必须极细,所以,这活儿特考验刀功,得锦棠来切。 正切着,外面门哐啷一声响,便是齐高高一声叫:“二爷,高升的二爷,中了状元的二爷您回来啦。” 锦棠于厨房里也是一喜,与齐如意两个争先赶后的就挤了出来。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和陈嘉雨两个架着进来的,他混身的衣服全都湿透了,面色仿如透白的纸,挂着一层子更白的汗,就连头发梢子里,都往外透着汗。 “我表哥这是怎的啦?”锦棠一把摸上葛青章的脸,冷的渗人,她于是问陈淮安:“中暑啦?” 陈淮安也只当葛青章是为了昨天夜里他和锦棠同床了而发脾气,将葛青章扶进了屋子,便拉着嘉雨出了门,沉声对锦棠说道:“糖糖,进去劝劝他。人总都得往前走,他要再这个样子,可就真不算个男人了。” 锦棠于是进了葛青章和嘉雨俩人的卧室。 京城寸金寸土的地方,俩张三尺宽的小床分在墙的左右,陈嘉雨的一张床上被子裹的像猪大肠一样乱扔着,而葛青章的床上被褥却是叠的整整齐齐,他侧靠向里,面朝着墙闭眼躺着,身上依旧在不停的往外冒着汗,背上湿了一大坨,像个从三更割麦子割到晌午才回家的老农一样。 “你可是怕我万一怀孕了,就没法做生意了?”锦棠试着问道。 葛青章艰难的往前蹭了蹭,整个人几乎要贴着墙了,咬牙半晌,说了句:“你出去。” 锦棠于是又道:“虽说曾经陈淮安不是个人,但我的性子也坏,万一这辈子我们俩能走到头呢。毕竟他如今也还算好,表哥,虽是夫妻,但我是我他是他,我如今可有一座大酒坊在身后,便真叫他负了,养得起你和念堂,也背负得起整座锦堂香,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葛青章总算憋了一句出来:“他最终的目的,是要让你生孩子,把你困于内宅,让你出不去,并且重走你曾经经历过的老路。” 事实上,在锦棠看来,这确实也是陈淮安一贯以来一直在努力的,想要达成的。 他一直反对她为商,不过不敢明面上反对,只好一点点的,诱她往自己既定的路上走。 虽说锦棠心里千回百转,挣扎了一回又一回,下了一回又一回的决心,但终究,胳膊拗不过大腿,等到她怀上孩子,大约锦堂香的生意就得瘫痪了,这才是葛青章最担心的。 “你想哪去啦,怎么可能一回就怀上?“锦棠站了起来,说道:”既你不舒服,就好好儿躺着,我去给你熬完解暑汤来。” 她说完才要走,葛青章忽而整个人打了个摆子,再一抽搐,抽成一只弓一样的发抖了起来。 这决对不是中暑的样子,锦棠一把摸上他的额头,大热天里,葛青章冷的就像从冰窖里出来的一样。 “表哥,你这是怎么啦?”锦棠于是问道:“究竟哪里疼,我赶紧叫淮安给你请郎中来?” 葛青章就跟叫蛇咬了似的,忽而直挺挺打了个摆子,又艰难的蜷了回去,两手捂着肚子,但死活不吐口,只道:“忍忍,我再忍忍就好,你快出去。” 锦棠还站在那儿不肯走了,葛青章急赤红脸的,梗起脖子来便是一声吼:“出去,快出去!” 就在这时候,陈淮安请来的郎中进门了。 * 半个时辰后,院子里的南墙跟下,嘉雨,骡驹,齐高高三人一人捧着一海碗的面,听郎中解释葛青章突然病成这样的来龙去脉。 虽说忍了又忍,但骡驹和齐高高几个还是忍不住的贼笑着。 听着听着,齐高高噗嗤一声,面条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嘉雨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又吸回去了。 却原来,早晨入宫的时候,到了午门外,最先第一重就是搜身。 对于别的考生,御林军也不过草草一搜就得。可是,葛青章可是黄首辅特地打过招呼要关照的人,所以,在搜到他的时候,那卫兵从上拍到下,再从下拍到上,搜至裤裆里时,一只黑虎掏心的手一把捏上去,险些就捏爆了葛青章两颗小鹌鹑蛋儿。 但这一捏已经了不得了,给他捏错位了。 于男人来说,那地方叫命根子,就是因为它关及着男人的子孙性命。平常就是有人踢一脚,也能疼废了半条命的,葛青章两只鹌鹑蛋错位之后,居然还坚持着考了一天,作了一份策论文章,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等到锦棠方才进屋的时候,那俩颗卵蛋因为错位之后的缺血,已经快要坏死了。 若非陈淮安郎中请的及时,而郎中一双分筋错骨手及早归位,从今往后,葛青章就得着人叫一声葛公公了。 黄启良也不过葛青章的座主,只要肯臣服,两榜第一,金榜提名,状元就是他的。 但徜若不臣服,不听话,黄启良有上百种折磨他的法子,防不胜防,总能叫他声名败尽,连自己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锦棠于井边揉着葛青章一件叫汗湿透的衫子,揉干净搭晾起来,这才放下袖子上楼了。 陈淮安旋即跟着,也上了楼。 第145章 毛壳麝香 窗外知了嗡嗡的叫着,锦棠洗罢了澡,坐在窗畔趁着凉风,旋开桌上的瓶瓶管管,润着香泽,待到陈淮安倒罢了水进来,闷声说道:“上辈子害死青章的大约也是黄启良的余党,说不定就是你家黄爱莲找人下的手。 连他的手都砍了,可真是够狠的。” 陈淮安凑到桌前,于锦棠耳廓处轻嗅了嗅,居然是股子淡淡的青柠香气,于这夏日里格外的清凉提神,他还想凑着尝点子来着,她一巴掌已经拍了过来:“滚,离我远点儿。” 但凡任何人犯的错,拐弯抹角,她都能迁怒到他身上。这种坏脾气,大约也就陈淮安才能消受。 陈淮安也不恼,转而就躺到了床上。 锦棠夜里嫌热,只系着只肚兜儿,下面也不过短短一条亵裤,身材犹还跟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似的。 比在渭河县的时候多了些肉,只瞧上去就很舒服。 当然,捏着也很舒服,陈淮安昨儿揉了一夜,她大腿内侧两处匀匀的淤青,瞧着触目惊心。 她嫌热,要躺在外头,陈淮安只能躺到闷热的里侧。 “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叫他欺负我表哥吧?这一回好歹是拣了命根子回来,下一回他要是防不胜防,弄没了他的命根子,怎么办?” 陈淮安道:“总会有办法的。” 他特地剔过胡子,颊侧胡茬青青,歪靠在床上,肌肤呈着油亮的古铜色,与锦棠细腻白嫩的肌肤,是截然不同的对比。 “嗣育丸,你开始吃了不曾?”陈淮安于是又问道。 她要还不曾开始吃,陈淮安就不敢再造次,毕竟比起一时的欢愉,她的身体更重要。九十九拜,陈淮安从让锦棠断了和离的心开始,得哄着她愿意与他相欢,吃药,生孩子,一步一步都得慢慢儿来。 锦棠也不相瞒,转身从枕头下摸出把钥匙来,转身下床,开了最下一层的抽屉,抽了两只紫檀木的条匣出来,放在床边,从中各取出一只丸药来,剥开金箔,将两只丸药皆交到陈淮安的手中,道:“嗅嗅,可有什么不同?” 陈淮安轻嗅了嗅,浓眉一挑,道:“香气不一样。” 锦棠道:“除了第一回皇上给的二十丸之外,剩下的四十丸里面全搀了毛壳麝香。淮安,徜若我当时不注意,吃了这东西,大约一辈子都生不得孩子了。” 咬了咬牙,她又白了陈淮安一眼:“你的黄爱莲手都能伸到皇宫里,伸到皇帝赐我的药之中,陈淮安,我问你,我怎么敢给你生孩子?” “我也曾想过,我替你生一个孩子,你是不是就不会再爱黄爱莲的孩子了,分明她相貌生的没我好看,哪那都不如我,便我自己是个男人,我也只会喜欢我自己,不会喜欢她。可我的男人爱上她了,在与我和离之后,还立马与她成亲,带着她搬回相府,一家人其乐融融。更何况,那个孩子还那么的好,那么的乖,那么听话。” 楼下的葛青章咬着牙,还在从胸腔里往外发着呻吟,陈淮安坐了起来,两目定定,望着锦棠。 她捏着匣子哽噎了良久,抓过陈淮安的手,道:“至美,这辈子便没有药,我拼着命再替你生一个,咱们再努力一回,你忘了陈濯缨那个孩子吧。 我爱这世间所有的孩子,独独恨那个孩子,因为他是你的,而且不是我生的。” 贵及千金的药,陈淮字拿在手中揉搓了半晌,再抬头,便见锦棠不知何时红了眼眶,竭力的想要忍住泪,却又忍不住,于是扬起头来,侧首悄悄儿的揩着。 这药,在皇宫之中,由专门的秘司来调制它。而那秘司,由太后皇玉洛掌管。 皇帝朱佑镇尚在潜邸时,黄玉洛就给当时还为太子妃的殷皇后赐了药,殷后乃是淮南名门仕族之女,自乃善德,非但自己服之,潜邸之中嫔妃,无一不服。 多年之中,竟无一人生育。便朱玄林,还是朱佑镇醉酒时幸过个司闱女吏,才有的。 在嗣育丸中下手脚,就不止能断了锦棠的嗣育,还能断了朱佑镇整个后宫的子嗣。 所以做这手脚的绝不是黄爱莲,而是太后黄玉洛。 陈淮安与锦棠颊侧吻了吻,道:“睡吧,明儿依旧要早起。” 徜若是上辈子,锦棠要是不顺心了,挟制陈淮安的第一重,就是床事,只要她不顺心,凭他姑奶奶叫着,祖宗太奶奶的叫着,她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不过因为上辈子有过黄爱莲那个外室,锦棠如今也就看得开了。 男人从你这儿吃不到,香的臭的,横竖外面女人多得是,他忍得一日,忍得一年,总不会永远屈在你这儿,巴巴的讨欢。 侧过首去,她挪过屁股来,也不说话,淡而冰凉凉的体香,轻轻揉蹭着:“我腿疼了一日,要不,你从后边儿……”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陈淮安摩拳搓掌,必得要干个三天三夜才肯罢休的。 岂料他转身过来,与她肩侧嗅了嗅,只淡淡说了句:“睡吧,你也累一天了。” 锦棠蜷了过来,鼻尖抵在陈淮安的胳膊侧,闭上眼睛,转眼便睡熟了。 陈淮安于黑暗中睁圆着眼睛,一直在听楼下葛青章疼的受不了时的呻吟。虽说他那下身的错位给扭回来了,但是因为一日的肿胀,已经肿成了两只水泡, 皇帝连自己的儿子叫人差点害死都昧在了心里,吞下了,心中的苦可想而知,急于想要改变如今的困局,是以求才若渴。 今天夜里,殿试中的卷了会经过弥封,朱笔誊抄,以及读卷官批阅,到明日一早,新科进士们再度入宫,直面君王,回答君王的提文,然后,在皇帝的授意下,由填榜官填榜,当即批出一甲三名,二甲与三甲若干。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还要在保和殿再经朝考次,综合前后考试成绩,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 上辈子葛青章也是因为举子闹事,最终并没有得状元,而是得了第七。 但他上辈子一直有黄启良,黄氏一族的助力,成为御史之后,更是大权在握,威风凛凛。这辈子也算是叫他给害了,莫说今日入宫险些丧掉一条命,便是从今往后,每一日只怕也将活在风险之中。 须知,皇城门口的查验,是御林卫的活儿。而宫里的蛇,应当是内侍们放的。至于断掉的笔头,则是翰林院供奉的笔出了问题。 一杯香油,那是御膳坊的人干的。 一连串的连环毒手,却也能从侧面反映出,黄家如今掌控这座宫廷,掌控的有多么的彻底。 至于黄爱莲,或者说黄氏一族,从首辅黄启良开始,他得逐渐的撼动,像连根拨除一颗大树一般,直到帮皇帝去除深宫里的,黄玉洛那棵大树为止。 * 重生以来,唯独昨天才酣畅淋漓了一回,娇妻在侧,陈淮安自然睡不着,况且此事他还有别的事。 侧过身来,未拉严的帘子缝里透洒进来一抹明亮的月光,恰照在锦棠的鼻梁上,一点红唇微嘟着,侧首睡的正香。 想起她昨夜披头散发,牙咬他裤带子的情形,陈淮安不由咧唇便是一阵子的笑。 他上辈子究竟有多昏昧了,就从来不曾想过,徜若真正从一开始就有了陈濯缨那个孩子,而他对黄启良一出便是杀招。 黄玉洛和黄爱莲的一切虚荣浮化转眼化为泡影,她们又怎能不恨他? 五年的时间啊,一个婴儿呱呱落地,渐渐长成,以黄爱莲那般藏不住事的城府,瞒不住那么一个孩子的,那么,教她藏着孩子,用五年的时间来离间,分崩他婚姻会是谁? 当是深在禁重之中的太后黄玉洛吧。 事实上陈淮安在秦州的时候就曾见过黄玉洛。 那一年,黄玉洛十六岁,是跟着她当时所订的未婚夫婿林钦一起到的秦州。 就在净土寺前的山路上,陈淮安前去猎兔子,准备剥兔儿皮来给齐梅做皮筒子时,偶遇黄玉洛。 她一身男子妆扮,鹅蛋脸儿,笔挺的个头儿,但没有喉结,所以陈淮安一眼,就瞧出她是个女子来。 彼时,黄玉洛似乎很丧气。 从寺里出来,见陈淮安个半大毛孩子,吊了满身的兔子,追了上来,咬牙切齿的指着他骂:“兔兔是多可爱的动物,你个没心没肺的小屠夫,居然敢猎兔兔?果真秦州野蛮之处,连这种毛头稚子,都以杀生为乐。” 陈淮安当时才不过十二三岁,确实还是个孩子。 那会子,他恰是年少轻狂,又还未开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时候,一听兔兔二字就来气了,拎起一只死兔子就在黄玉洛眼前晃悠:“你个阴阳怪气的大丫头,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老子非但打死你的兔兔,还要当着你的面吃了它,你能怎地?” 陈淮安当着黄玉洛的面,哗啦一声,就把只兔儿从头到尾,皮给歘了。 他其实也是熊孩子的心理,瞧着大姑娘生的俊,生了欺负之心,一手拎着血乎乎的兔子,假作咬了一口,满牙的血,哇的一声,往黄玉洛眼前猛的就是一凑。 黄玉洛虽说也常出闺阁,到底出入都有人护着,还从未见过秦州山里像陈淮安这般凶残的小土匪,望着那只毛全褪到头上,红皮子犹还在乱颤的兔子,两眼反插,竟直接就晕了过去。 毛头孩子陈淮安唬晕了个男装的大姑娘,自知理亏,转身就跑。 再后来,到了京城之后,他是在白云楼见的黄玉洛,俩俩相视一笑,黄玉洛指着陈淮安的鼻子,当时就说了一句:“小土匪,你可还记得净土寺外,当年叫你生食了的那些兔兔儿?” 陈淮安泯然一笑,始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荒唐事儿。 黄玉洛的性格,与黄爱莲全然不同,但也与罗锦棠不同。 她是那种极为聪明,但聪明却永远都不会外露的女子。 而照着上辈子,皇帝朱佑镇对于陈淮安的不信任,陈淮安应该一力支持黄玉洛的儿子朱佑乾登基的。毕竟,朱佑乾登基为帝,陈淮安就肯定能做首辅。 但是,那怕朱佑镇一直对陈淮安抱有怀疑,并不是很相信他所有的决策和做法,陈淮安依然决然的选择了支持朱佑镇。 所以,黄玉洛恨他也是应该的。 有黄玉洛的指点,黄爱莲才会藏着那个孩子,在关键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可怜的罗锦棠,性子那般直爽,爱就义无反顾,恨就轰轰烈烈。 她没有原谅他的时候,陈淮安一心只想求得她的原谅,等她真正原谅了他,陈淮安一丁一点儿的,才能察觉出,那份原谅之中所饱含的辛酸与不易。 转身于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陈淮安准是小声儿的哄着,于她耳边轻吻着,她许是嫌热,转过身去,屁股却已经拱过来了。 两人睡觉的时候,她总有这习惯,背着身子,喜欢屁股往他身上拱啊拱的。陈淮安默了片刻,听着锦棠睡熟了,转身却又爬了起来。 就在今日出宫之前,太后黄玉洛身边最得力的姑姑陈姑托一个内侍给陈淮安送了封信,说今夜在天香楼,有烹熟的兔兔肉,请秦州来的小土匪吃。 世间把兔子唤作兔兔的,就唯有黄玉洛。 陈淮安侧首在锦棠脖窝里深深的嗅了一气,这才爬起来,悄悄穿上衣服,趁着月明星稀,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黄玉洛:兔兔那么可爱,你居然敢杀它,嘤嘤 陈淮安:我不止杀你的兔兔,还要生吃它哟 作者:陈二狗,你知道吗,这就是你撩不到妹的原因,哈哈哈哈 第146章 大水瓢儿 天香楼。 黄爱莲和姑母黄玉洛相对而坐,借着盏子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的光亮,黄玉洛正在往黄爱莲的鬓边插着一枝粉色的碧玺芙蓉珠花。 黄玉洛惯常养着的小哈巴狗儿白豚把佛桌腿儿当根狗骨头,舔的正欢。 自打黄爱莲重又回来,将自己的梦全都坦承给黄玉洛之后,黄玉洛便时时跟黄爱莲说,她是这世间顶美的女子,当然,也一直以她为臂膀,在宫外培植眼线。 事实上,黄爱莲就是黄玉洛在宫外的,手和眼。 听侍婢来通传说陈淮安来了,俩姑侄相视一笑,黄玉洛起身,理着裙踞,跪坐到了屏风之后。 脚步沉沉,这是陈淮安上楼来了。 黄爱莲盛妆过,端坐在灯前,也不知为甚,经过两世,也算大风大浪里淌过来的人了,居然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就狂跳了起来。 来人只穿着件布衫子,马鬃似的长发紧成马尾,腰间不过一条布带,勾勒着紧窄的腰线,一步,便是沉沉的一声。 烛光照着他古铜色的脸上,浓眉毅目,悬鼻挺拨,冷冷望着她,恰是那日在旭亲王府时,一手撕扯着她裙子时的样子。 这男人,当初在凉州,两目痴痴望着她,说她脸上书着美貌二字时,那撩动人心的嗓音,痴烈的眼神,仿如一股热浪烫过黄爱莲的心口。 从此之后,任是世间容颜怎样绝美的男子,都入不得她的眼呢。 见是黄爱莲,陈淮安吐了口浊气出来。 意料之中。 上辈子,也是因为黄玉洛敏锐的发现他准备对浙东一派动手,才有意出面拢络的他,想要试探他,他怀中所藏的那个杀手锏究竟为何。 这辈子,因为他出手提前,她的应对之招也提前了。 “太后缘何不在,就只是你?”陈淮安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黄爱莲道:“姑母说,她着实赞叹至美在御街上的表现,当然,也相信至美明白一个道理。世家皆是一体,无论浙东还是淮南,你如今所做的事情,伤敌一千,损已八百,于我们浙东党无益,于陈次辅,淮南党亦是无益的。” 陈淮安笑了笑,跪坐到了黄爱莲的对面。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灯火,同样两角卷曲的小佛桌儿,上辈子亦是在这地方,不过,与他对饮的是黄玉洛。 果然,黄爱莲推了一盏酒过来:“或者比不得锦堂香,但至美不是说过,酒乃你的性命,今夜既出来了,就尝尝我这茅台,看味道如何?” 对了,上辈子他也吃过酒,不过是黄玉洛递来的。 当时,她一手支着下巴,笑嘻嘻的听他说着自己想要如何着手,改变这种党派纷争,官员们尸位素餐,却又不肯干实事的局面,他还说,自己想重拾书本,再战一回科举,就只为能够让朝臣们心服口服。 那时候锦棠厌他,也因为家里的琐事,回到家,只有他听锦棠说的,骂的,锦棠从不听他说这些。 而世间还从未有一个女子,听他说过自己的胸怀,理想,偏偏那个女子还是本朝太后,陈淮安说予黄玉洛听,所怀的目的,其实还是想,看自己能否从太后这里获得些支持。 于是,他就多吃了几杯,然后…… 黄爱莲的杯盏递了过来,陈淮安忽而一个惊醒,伸臂一扬,直接就挥翻了黄爱莲手中的杯盏。哗啦一声,酒液浸了满地。 小白豚闻到酒香,立刻扑了过来,吧唧吧唧于地上舔了起来。 陈淮安旋即拍案:“此酒有毒,否则狗怎么吐血了?” 黄爱莲啊的一声,顿时失色,屏风后面的黄玉洛更是一声尖叫,毕竟这小狗儿是自已除了儿子之外最疼爱的物儿,要真中毒吐血了,她得伤心死。 但旋即,陈淮安咧唇又是一笑:“陈某不过玩笑而,黄姑娘竟是个开不起玩笑的?” 黄爱莲于是又笑了笑,拿腿踢着,蹬着,把狗给蹬远了。 毕竟两辈子加起来,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随着屏风后的黄玉洛一声尖叫,陈淮安一个警醒,恍惚记得当时意识将要朦胧的时候,他似乎也曾这样一巴挥过去,将黄玉洛挥翻在地。 然后,他似乎还曾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跑到窗户边儿上,然后纵身一跃…… 他脑海中分分明明,有一声黄玉洛一声尖叫,恰似在秦州时,看他生吃兔子时那般,凌厉的尖叫。 就仿如此刻,她因为自己的狗而发出的惨叫,一模一样。 所以,像齐如意一样准备爬床,叫他一肘子捣开的是黄玉洛,而非黄爱莲? 而陈濯缨,压根就不是黄爱莲的孩子,而是黄玉洛生的? 确确实实,自打那日之后,将近一年的时间,太后黄玉洛化身为求真居士,于宫里深居简出,会不会,就是她深居简出,修道的那一年,生的陈濯缨? 陈淮安忽而对那一夜产生了疯狂的怀疑。 他分分明明,一肘子挥过去,就把黄玉洛给打翻了,而后直接从窗子里跳了出去,怎么后来又会有孩子的? 那只小哈巴狗儿忽而突噜突噜的叫了起来,不停的叫着,也不肯在屏风后面呆,蒙头蒙脑跑了出来,尾巴乍了个老高,四处搜寻着,寻到黄爱莲赤裸的脚上,也不知怎么觉得这是个去处,竟就前拱后掬的,干了起来。 边干,它还直汪汪的哼唧,仿如嘴里叫人捣了一根木棍一般。 这狗只是吃了春药而已,不比上辈子的陈淮安,先是吃了三场大酒,而后才吃的这茅台酒,他当时确实烂醉如泥,甚至于,陈淮安觉得,自己当时已经醉到起不了阳了,又焉能怀上个孩子? 黄爱莲挥又挥不走这狗,起又不好起来,还努力的想要装出个端庄来,咧唇一笑,比哭还难看:“这狗大约是疯了吧,至美你觉得呢?” 陈淮安两只长臂按在佛桌上,躬腰,头缓缓凑了过来,沙声道:“非也,它只是发情了而已。黄姑娘不曾见过狗发情?” 黄爱莲连连摇头,但饶她脸皮够厚,终归是女子,一只狗在她脚上拱着,焉能不脸红? 她连连的蹬着,想要挣开了狗。 陈淮安觑着狗还在不停的动,嗖的一把抓了起来,小哈巴狗儿,顿时四腿一蜷,嘴里哼哼唧唧,指头大的东西,突突的还在动着呢。 烛光下他捏着只狗,转过脸来,依旧是往日坚毅而又疏朗的笑:“等了半天,没有吃到兔兔肉,也没有见着烹兔兔的人,倒是见了只大约满京城最阳刚的狗,陈某这稀奇也看够了,想要告辞,可否?” 黄爱莲尴尬的什么一样,这时候那里还顾得上留陈淮安。 陈淮安起身,大步出了天香楼。 从今日起,徜若仍会有陈濯缨那个孩子,陈淮安觉得,自己连那唯一的一夜污点都可以洗去。 只是,他依旧需要漫长的时间,漫长的等待,才能最终证明这件事情。 * 趁着深夜的凉风,他回木塔巷之后,拐过两条巷子,便是王金丹的家。 不比亲娘夜里总要团着孩子,琼芳自然是和王金丹睡一屋儿,而呱呱自己则是睡在厨房里。陈淮安于呱呱的炕沿子上坐了片刻,王金丹才揉着眼睛进来了。 俩人并肩而坐,陈淮安替呱呱儿打着蚊子,王金丹打着哈欠。 因见炕头上呱呱儿的两件衣服都脏了,陈淮安从来没有插手干过活儿的人,居然从缸里打了一盆水出来,就着水就替孩子搓了起来。 “真这样放不下,就带回你家又如何?”王金丹打了个哈欠,道:“二爷,你要再这样三更半夜的来来去去,我可不招待你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打着看孩子的名义,趁着我不在家时,把我家琼芳就……” 陈淮安拎干了衣服,瞧着孩子一双鞋也是脏的,遂又替他刷起鞋子来。 他道:“我于这方面亏欠你嫂子亏欠的多,这孩子是真不能带回去的,你且等着,我得让呱呱进宫,给皇子做伴读去。” 王金丹道:“皇子的伴读是快要开始选了,但我这身份,呱呱儿怕难选上,这是其一,另,他还需要个名字。” “就叫陈濯缨吧。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是个好名字。” 陈淮安说罢,控干了鞋子上的水,摆到了院子里头,临走时说道:“明儿去趟龙泉寺,把首辅家那尊宝贝搬回来,放回黄家,黄首辅,不动不行了。” 抛了这样一句,他拐过弯子,又回家了。 这一来一回,锦棠犹还在酣梦之中,睡的正香,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不过一个养子,要说就叫锦棠知道了也没什么,她顶多不高兴两天,该吃的该穿的绝不会少了呱呱儿。 但事实上直到今日为止,陈淮安才明白过来,对于爱着他的罗锦棠来说,最可怕的背叛是,他深深的爱着的孩子,不是她生的。 * 次日一早,依旧是三更起床。 就着油饼子糯黄米的粥,陈淮安和嘉雨依旧各用三碗,葛青章却是因为命根子痛扭到了肠子,吃不下去。 陈淮安早起时看过一回,葛青章经过昨天一天的折腾,此时肿的腿都合不拢了。 他忍着想笑的冲动让嘉雨给葛青章上药,而后,不由分说将他背起来,就背着进皇城,到保和殿面君,答题,等候填榜官公布殿试之后的名次。 作者有话要说:说表哥小的,打脸啦,今天变的好大好大啦。 第147章 再黜三名 清早再回保和殿,七十多个新科进士们黑鸦鸦的站了两列,从来只知寒窗读书,没有煅炼过身体的读书人们,真真儿都是些白斩鸡,昨日才考过一回,今儿又是三更就起,俱都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可是,等他们将来有幸迈入重臣之列,或者想的再大一点儿,将来有一日入阁为辅,这样三更就起,日落才能出宫的日子,还得成为常态了。 所谓位置更高,责任也就更重。 十年寒窗,真正站到这阔朗,庄严而又肃穆的皇城之中,个人的渺小,无力,权力的伟大与重要,才真正显露出它强烈的对比来。 葛青章非但走不动,唇皮青焦,此时连站都站不住了。因为疼,冷汗直往外冒着。 陈淮安架着他,陈嘉雨时不时的替他擦着汗,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唯独一只红木质,罩着玻璃罩子的自鸣钟发出不停的,嘀嗒嘀嗒之声,每想一下,葛青章的下体就要痉挛着发动一阵剧烈的猛痛。 说实话,那东西肿成那样,葛青章已经准备好这辈子整个人都得废掉了。 便黄启良的报复,他其实也已经是认了命的。 毕竟从一开始,在渭河县的时候被康维桢赏识,再到被张宝璐提携,一步一步,他所靠着的就是这些人的赏识,否则的话,也不可能拿到杏榜第一。 只要能带着举子们为科举争到一个公平,他觉得自己这条命的意义,也就值了。 但是陈淮安不肯放弃他,都到这会儿了,满朝文武看着,他依旧一只大手撑着他的腰,要撑着他考完这最后的一场。 终于,随着内侍向亮一声宣,皇帝来了。 葛青章是叫陈淮安压着跪下去的,磕罢头,是他和嘉雨两个于两面相搀扶,才能把他搀着站起来。 叩拜皇帝,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疼的葛青章几乎昏死过去。 抬头,他便见皇帝是个身材中等,略有些发福,面色肃穆的中年男人,穿着正红面的袍子,头戴乌色软幞,顶心嵌着一枚正红色的南红玛瑙。 “昨日,朕曾听闻有新科进士赞叹,说宫里的馒头格外好吃,咸菜里的香油味道也极为地道。不瞒大家说,朕每日一早,也只食一个白太馒头,并一份咸菜。” 皇帝的声音略为沙哑,平和,又不失其威严,顿了一顿,他又道:“那诸位今日就坦诚直言,将你们这十年寒窗的才学都表露出来,只要论的有理,论的好,往后宫里的白面馒头,朕与君同食之。” 这一席话说的平易近人,又不乏幽默,紧张了整整一个早上的新科进士们顿时就放松了下来,当然,同时也都摩拳搓掌,都积蓄着力量,准备好了要以一番惊人之言,得到天子的赏识与青睐。 还是昨日的试题:论帝王之政与帝王之道。 皇帝从龙座上站了起来,踱着步子下到大殿之中,手里拿着的,是他早晨已经翻阅过,考官们也一致认为答的最好的几份卷子。 于进士们中间走着,他问了来自淮阳的杏榜第三郑朝宁几个问题。 这位郑朝宁是陈澈的门生,心学传人,虽才不过三十,早已誉满乡里。皇帝听罢回答之后,又踱了几步,问了另一个来自山东的杏榜第五,万程几句。 之后,他便转到了陈淮安所站的一排,踱步过来,望着葛青章,问道:“来自秦州的杏榜第一,葛青章,朕问你,权为何物?” 要说,在考入金殿之前,像葛青章这样的举子,是绝对不可能面见君王的。 但朱佑镇这个男人,葛青章曾在凉州府的时候见过。 他算不得相貌标致,也算不上气宇轩昂,但周身一股贵气,却又平易近人,他就是葛青章心目中该有的,中兴之君的相貌与气度。 忍着痛,葛青章道:“权者,明君贤臣之助也,昏王小人之祸也。”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陈嘉雨:“来自秦州的杏榜五十八名陈嘉雨,朕问你,兵为何物?” 嘉雨道:“兵,必慎用之。护国,卫家才用之,反之,大兴刀兵,民亦必反。” 皇帝深深点头,目光往下一滑,便见陈淮安一只大手,始终掐着葛青章的腰。而杏榜第一的葛青章,面如金纸,头发皆湿,瞧着似乎是个,立刻就要倒的样子。 他转身,回到了御座上,一招手,自有填榜官上前,在皇帝的授意下,为这些新科进,朱笔填出甲榜来。 只等朱榜填好,披红挂彩,敲锣打鼓,于甲榜前三来说,人生得意马蹄疾,今儿就是他一生之中最畅意逍遥的一日。 首辅黄启良满打满的算好,葛青章就算不废,今天也绝对不可能上金殿应答考试,至少已经成个残废了,不期他居然还能站在保和殿的金砖上,还能应对皇帝的提问,气了个仰倒,抽空出殿,找了个小内侍传话,便是要让葛青章今日竖着进宫,横着出去。 * 沉默,又格外难熬的一刻钟之后,由皇帝金口御言,读出今科的甲榜前三。 第三是杏榜第三的郑朝宁,第二,则是杏榜第五万程,至于第一,今科状元,皇帝顿了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来:“甲榜第一,秦州葛青章。” 言罢,再批二甲,这时候葛青章因为听说自己居然得了状元,因为皇帝的公正与青睐,一个警醒,居然又活了过来。 嘉雨也算难得,得了二甲第二。 读到二甲的最后一个,陈淮安只当自己落榜了,心中叫了声晦气,落个三甲,俗称同进士,同科进士里面,大家都要笑成是姨娘的,因为身份不够正,不够光彩。 只怕今天回去锦棠要大失所望,却听皇帝读出陈淮安三个字来。 二甲第一,他是传胪。 皇帝站在丹墀之上,宣完了二甲,合上金榜,沉声道:“考卷皆是弥封之后,由书吏再誊抄一遍,而后再由考官批阅过。朕以这天下,以苍生相保阅卷的公正性,以及名次的合理性,现在,退朝吧。” 事实上,就在上一回,陈淮安在午门外的广场上嘶嚎,带着举子们闹事的那夜,被宣入宫之后,皇帝曾对陈淮安说:“陈至美,须知,朕不会因为你在宁远堡的搭救之情而于科举之中巡私,当然也不会因为你今日的御街闹事而枉法于你。 但你如此动乱朝廷,动乱百官的威信,看似是为了追求正义,却是在撼动百姓对于官员,对于皇室,对于整个朝信任的基石。 所以,殿试过罢,你的名次在定榜之后,朕还要再往下黜三名,你自己知道就好。” 陈淮安不敢相信自己在被往下黜了三名之后,还能位列二甲第一,为传胪,想象一下锦棠听到这个得有多高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喜悦。 真正勤学苦读,金榜提名后的喜悦。 这种感觉,与他上辈子强权压迫,巧径钻营而上后的羞耻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毕生所追求的,葛青章赔上杏榜第一也想要达到的,不就是这种公平和公正吗。 不过如今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毕竟一看首辅黄启良站在丹墀上,直勾勾盯着葛青章的样子,就知道葛青章这个状元,今天想要出宫城怕又得掉半条小命。 “皇上,臣读《论语》中有言,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陈淮安忽而出列,抱拳说道:“那臣想问一句,当今朝臣,是否依旧尊循孝道,而尊循孝道者,又有几人?” 他这等于是直接问皇帝,你的朝臣们孝不孝顺了。 皇帝不知陈淮安为何有此一问,本都要退了,却又折回来,于御座侧冷冷望着他。 陈淮安缓缓松开摇摇欲坠的葛青章,缓缓出列,一只大手指上黄启良,道:“本朝有律,凡朝中百官,父母死者,需当即卸下官职,回乡丁忧,三年之后方可返朝。 本朝首辅大人的母亲去世已有半载之久,微臣想问问首辅大人,母死,为何不发丧讯,为何不请人吊唁,尊母遗体,如今又在何处?” 于老百姓来说,死个爹娘,死了也就死了。但于百官来说,却是官职生涯中最可怕的事儿。母死,就得立马卸下官职,然后回乡丁忧,丁忧其间不能修容修面不说,酒肉也吃不得,更讨厌的是,总有一群同僚们盯着,你要在孝期有一丁点儿的不合礼仪,就会一道折子书到皇帝这位,参死你。 所以,丁忧可真是个苦差事。 但只要不孝父母,或者父母死了,人人都还避免不了。 须知,丁忧,是从历朝历代就传下来的约定常俗,便皇帝也奈何不得。 皇帝用一个臣子,用的正顺手了,他的父母有一人死了,百官要他回去丁忧,你不让他去,想让他夺情,那好呐,所有的官员都不办事儿了,就在午门外天天哭,天天上折子骂,你能怎么办,不让他回去,难道叫朝政都瘫痪了去。 所以,才有朝臣们想出个不得已的办法来,那就是,等父母死后,把死讯隐瞒起来,对外只假称老人还健在,却把尸体悄悄发丧,这样,瞒得一时是一时,总归,不必立马丢官不是。 而黄启良身为浙东党如今的党首,激流之中不能勇退,偏偏老娘不争气,在半年前就仙去了。 这时,为了不让老娘仙去之事给朝臣们捉到把柄,他在取得向来拥簇于浙东一派的恒国公刘贺,英国公郭崎,以及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梁群典等人的首肯之下,便将老娘的尸体藏匿了起来。 而后,对外只说自己老娘在龙泉寺后山的琅嬛洞天潜心礼佛。 至于琅嬛洞天,唯有一条小径可入内,门外还有重兵把守,但凡生人靠近,便是猎户,也格杀勿论。 如此棘手的把柄,黄启良不相信陈淮安能捉得住。 是以,他道:“陈淮安,我老母近些年一直在琅嬛洞天修佛,深居简出,昨儿本辅还去探望过她,她身体很好,只是因为年迈,懒于见人而已。说我母死,你这是血口喷人。” 陈淮安站于原地,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胖子首辅,咧唇一笑:“可是怎么办呢?尊母此时怕就在您家院子里坐着呢,只不过天热,苍蝇蚊子多,因为你这个不肖之子,她此时那个味道,真是闻上一口,够叫人吐上好几天的。” 第148章 势若洪流 满殿这中,从新科进士到文武官员,乌鸦鸦挤了一百多人,因陈淮安这句虽声不高,却也中气十足的话,顿时惊到哗然,俱皆同时回头,齐齐盯着首辅黄启良。 陈淮安早在上辈子,就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黄启良母亲的尸体。 因怕老人死后亡魂不得安宁,怕要扰的家人不宁,黄启良将老太太的尸体防腐工作做的很好,找到之时,宛如新丧,栩栩如生。但死了就是死了,便灵丹妙药,也难叫她还生。 黄启良不知陈淮安是在使诈,还是真的找到了自己老娘的尸体,侧首见次辅陈澈站于角落之中,笑的极为狡诈,随即就醒悟过来,此时怕是叫陈澈给知道了。 他旋即往后退,两位带兵的老国公就挺身而出,护在了他身前。 恒国公刘贺道:“是人便会老,是老人便最终要亡,陈淮安,你不过一个二甲传胪,人还在金殿上,又怎知黄家老泰山已丧? 苍蝇满天飞,味道叫人能吐好几天,身为二甲进士,焉能如此说话?” 陈淮安说的确实有些过火,但同时不得不承认,黄府老太君防腐做的非常好,真要他们这些武臣们上下一心,验尸时放点子水,那黄府就是新丧,而非隐瞒并藏匿尸体了。 这些老臣们,早在最初藏匿尸体的同时,就想好了万一败露之后的,应对之法。 而此时几位功高盖世,掌有兵权的老国公们团团将黄首辅围住,就已是在用行动,表明他们的维护之心。 不过,陈淮安今日只求让黄启良腾出首辅之位,可没想着早早就跟这些掌有兵权的老国公们结仇,是以淡淡一笑,也就不说话了。 但不必他说话,文臣们此时都疯了一样。 至少陈澈所率的淮南一党,觑谋首辅之位良久,抓黄启良的小辫子也不知道抓了多久,有这种事情,不把它闹到满城风雨,就誓不会罢休。 文臣们瞧着皇上还未离去,立刻就开始上折子,请黄启良退下首辅之位,回家丁忧。 朝堂上一片乱乱轰轰,偏生皇帝坐在龙椅上,冷冷凝视着几位老国公,却是一言不发。 不用说,兵权在他们手里,而他们维护的是太后黄玉洛的利益。 一众武臣围着黄启良,皇帝手捏龙椅背,而次辅陈澈身后,则是吵吵嚷嚷的文臣们。 皇帝默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句:“徜若黄老太君果真殡天,首辅大人按例是要回家丁忧的,诸位国公,你们没意见吧?” 天下之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几位国公冷冷盯着吵吵嚷嚷,随时想要撸起袖子干架的文臣们,终于还是集体点了点头。 不用说,只要陈淮安敢说这话,死了的黄老太君肯定就已经给搬回黄府了,他们不认也得认。 陈淮安一个新科二甲传胪,突如其来,如迅雷不疾掩耳之势,竟就提前撕开了,文臣与武官集团相斗的大幕。 …… 半个时辰后,高头大马,绯色绣着团花的状元之服,额戴高幞,簇艳的绸质团花绑于胸前,葛青章人生之中最得意的一日,也伴随着灭顶的痛苦,两只鹌鹑蛋已经肿成球了,马每走一直,巅一下,他就痛的死去活来。 这大约是整个大明史上,三年一度,百姓们所看到的,相貌最扭曲,也最不情愿,最不开心,就跟死了爹娘,欠了人八百吊似的,状元官儿了,便他生的俊美也无用,形样委实太狼伉了。 锦棠清清早儿起来,开了酒坊的门,给自己新招来的几个齐头整脸,顶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伙计们训了回话,叫骡驹在酒坊之中照料着,便带着齐如意和齐高高出了酒坊,专在御街上等着。 她今儿特地打扮过,与齐如意一模一样儿的晚霞紫系襟纱衣,下罩白纱裙,一样的玉钗一样的发髻,站在人群之中,一对姐妹花儿似的。 陈淮安在陕西省考得解元的那一夜,罗锦棠是怀里揣着喜报睡的。 毕竟上辈子不学无术的丈夫,锦棠不需要他在生活上于自己有什么体谅体贴,一起生活了两辈子,她也早明白过来了,他就是那么个人,他的天地,眼界,以及让他能有成就感的世界在外头,在更广阔的天地之中,而非她所在意的那些细小琐事。 所以,锦棠暗暗觉得,今天陈淮安怕也会有不斐的成绩,说不定此番能戴花游街呢。 仨人一人抱着一只大鸭梨,于人群中等着,啃完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才看到遥及的皇城门上有动静,岂知先出来的不是今科一甲,反而是一群老臣们。 老臣们争先恐后的,朝着太仆寺的方向奔来,帽歪袍斜的,一个比一个跑的还着急。 齐如意嗬的一声道:“二奶奶,便乡里的老太子们也没有这些大臣们身子骨儿好,胡子白了还能跑的这样快。” 所有人都在等今科状元,百姓们才不稀罕看这些又丑又老的文臣们呢。 直到老臣们出宫不久,随着响亮一阵骡声,先有太监出来宣过今科三甲的名字,前三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这才依次出宫,跨上披红的高头大马,要开始游街了。 锦棠只看到葛青章,未看到陈嘉雨和陈淮安,心头虽为表哥而喜,却也未免有些失落。 遥遥瞧着葛青章翻身上了马,叫马驮着,东摇西晃的走远了,站在街道两旁的人自然也跟着这新科的前三甲,如潮水一般的,就往前涌了。 人群之中,还有人喝道:“这是葛青章啊,杏榜第一,天子明鉴,他果真是状元,他果真是今科状元。” 锦棠连忙拍了把齐高高,道:“快去看着咱们的状元郎,他身体不好,徜若从马上跌下来,你可得赶紧把他背回家去,也千万把严了你的嘴,不可乱说一句,否则他的脸可就丢光了。” 齐高高哪里是会闭嘴的人,嗷的一声叫,他道:“也对哦,状元郎的逑肿了,如此马颠上一回,他不得要了半条命?” 言罢,齐如意和齐高高俩人随着游行的队伍,赶忙的就去追了。 方才还热闹轰轰的,转眼之间,整样大街上鸡飞鸟散,就剩了锦棠一人。 陈淮安不在一甲,她当然没什么兴趣去追着看状元游街,折身,她一个人就准备要回酒坊去了。 殊不知,百姓都挤着去看状元了,却没发现,真正天大的热闹居然会发生在首辅黄启良家的府上。 据传,黄首辅的母亲死了至少有半年之久了,而黄首辅一不鸣丧,二不办丧,还放出恶犬家人,阻止御医为其母验尸,至于他的女儿黄爱莲,更是与一众老臣们撕破了脸,带着一帮家丁,就在自家府门上叫嚣,称谁要是敢上奏折,敢弹黄首辅一句,她就有种把谁的底全都给兜扯出来。 两列打手,还有府兵相围,此时,黄爱莲这个首辅之女,正在和朝中的文官们相对峙。 锦棠于是止步,就在酒坊外的大街上远远儿站了看着。 黄爱莲虽说穿着一件极漂亮的胭脂红樱花薄绸的长衫,但是钗散发斜,一手叉腰的站在门上指指戳戳,堂堂相门之女,居然跟个泼妇似的。 她也是彻底的懵了。 早晨睡了个懒觉,才刚刚起床,便听正院的婆子们报说,自家在琅嬛仙洞礼佛的老太君回来了,此时正在正院临窗的炕上坐着呢。 老太君早死了,但那是秘而不宣的事。 黄爱莲急匆匆赶到正院,甫一进门,便见早已仙去,但却栩栩如生的祖母给人妆裹的整整齐齐,包着大棉衣,真的在临窗的炕上坐着。 她得力的手下薛才义在给小皇子下阿芙蓉膏的那一回,用以给皇帝平熄怒火了,此时身边暂时无人可用,真是肘手肘脚的时候。 是以,她也只能像个泼妇一样,站在门上骂街。 “你们这群死不开眼的愚顿之人,口口声声孝道,口口声声三年不茹荤腥,试问,你们自己能做得到吗就要求别人?” 黄爱莲几乎是指着鼻子戳戳骂骂,骂着骂着,戳上一个官员的鼻子,尖叫道:“就是你,自称回乡守孝三年,三年之中却生了三个孩子,我且问你你的孝道在何处就进我家的门?” 这个官员一听,立刻就往后退了两步。 概因借着守孝,他确实在家里跟小妾们用三年的时间造了一堆的孩子,然后才重新出仕的。 “谁敢说自己于君王问心无愧,立于天地之间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嫖不赌,也不怕我黄爱莲报复的,就给我进,我家的大门敞着,任由你们进。” 大概这京城之中,每个官员在黄爱莲这儿都押着把柄,至少因为她的训斥,很多官员虽说声音大,但渐渐儿都往后退着,没有多少人闹了。 但是,须知,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些身正体直,不贪不腐,于家于国,于公于私上都叫人无可指摘的人,在朝为臣,受人尊重,而又无可指摘。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除魔之杖,立于天地间,金刚不坏。 “老夫虽算不上问心无愧,但确实不惧黄姑娘的报复,老夫是否可以进去?” 就在这时,格外洪厚,又威严的一声响起,待黄爱莲回过头来,便见这居然是当朝次辅,陈澈。 她也曾用过很多办法,想抓些陈澈的把柄,词赋用过,金银用过,好酒、美人,无一不曾试探过。 陈澈笑温温的夸着她,赞叹着她,称她是满京城之中难得的奇女子。 可是他酒不吃,美人不用,金银拒不收授,确实,将近半年了,黄爱莲就没有攻下陈澈这座堡垒坚实的城阙来。 她顿时怔在原地,而陈澈虽说中等个头,其面貌冷峻威严,大步上前,拂开一众府兵,带着御医和顺天府的仵作门,进黄家去了。 突如其来的溃败,势若洪流。 黄爱莲想要抓住谁,却谁也抓不住,眼睁睁看着一众文臣们涌入自己家里,曾经深埋的丑恶,不肖,就这样在一瞬间被坦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直到看见老爹叫一众侍卫拥簇而来,她连忙哭着迎了上去,尖叫道:“父亲,咱得告诉我姑母,大事不好啦,我奶的尸体也不知叫谁就从寺里给搬了回来,如今就在咱家正房里挺着呢。” 黄启良瞪大两只双眼,听罢之后,连着啊啊叫了两声,整张脸,奇迹般的,左侧一边瞬时就不会动了,而又边犹还在狰狰,挣扎着想要骂谁。 首辅大人在被揭穿藏匿老母亲的尸体,躲避丁忧之后,先中风而后丧命,与上辈子的死因,如出一辙。 他翻下马来,喉咙里叽叽咕咕了半晌,一口气没提上来,竟就这么干脆的,死在大街上了。 * 锦棠上辈子见黄爱莲,她总是妆容得体,语声柔柔,在白云楼中招待四方来客,每每总有惊人之言,女子们拜伏于她,满朝文武亦然,确实算得上是个奇女子了。 至于这一回父亲之死,对她虽说当时造成了打击,但她沉寂不久之后,因为太后黄玉洛的支持,依旧还是在京城逍遥无比。 当然,上辈子罗锦棠只是个跟在两个婆婆身后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而已。 这辈子她走出了闺阁,抛去了狭隘的见识,换另一种方式看待曾经的敌人,黄爱莲这不堪一击又声嘶力竭的样子,委实叫锦棠觉得不忍心去看。 满朝文武的拜伏与欣赏,狗屁,大家不过是吃她喝她,拿她的,顺便奉承几句罢了。 她是捉着朝臣们的把柄,可她自己身子不正,抓了人的把柄又有何用? 陈澈别的方面不说,私德修的很好,至锦棠死的时候,家里也就只有陆宝娟那么一个正室,俩人还甚少同屋的。 身边也没有一个妾侍,也不曾听他染指过府中任何一个丫头婢女,这样的人,真正翻了脸,黄爱莲怎么可能斗得过? 今天的热闹还多着呢。 一甲游街之后,所有上榜的进士们,还要在礼部堂官的率领下,与天子同出皇城,捧着棒,至长安门外,张贴金榜,诏告天下。 直到这些规程都走完了,喜登金榜的进士们才可以出宫,回家。接受家人,朋友们的贺喜与祝福。 锦棠最近没有接到过大批量的酒订单,倒也不怎么忙,闲来便琢磨琢磨坛形,贴纸,这些东西必须在保持固定风格的基础上,时时精进,才能叫人有新鲜感。 正于柜台上坐了画着,忽而阴影堵门,锦棠只当有酒客前来,抬起头来,笑着问道:“不知客官是想要哪种酒……” 面前的男子逆着光,身着一袭深色蓝的罗袍,缘以素色青罗制成,广袖。革带尾端坠着马蹄状的青鞓。而帽子是乌色软幞,两鬓簪着翠叶绒花。 在锦棠起身的瞬间,陈淮安轻轻揭下帽子抱在怀中,笑道:“明日参加恩荣宴,还得穿着它。” 新科前三甲的衣服,当然是正红色,青罗缘,冠亦是金冠,其余进士,则会赐深蓝色的罗袍,唯独传胪,因是二甲第一,两鬓会饰以翠叶置成绒花,以示与其他进士的不同。 锦棠两步奔了出来,踮起脚来,仔细掸了掸陈淮安肩头,往长安门外贴金榜时,不小心洒在肩上的金粉。 这形似匪莽的男人,因为一身进士服的装扮,居然添了几分文气,逆着光,古铜色的脸略有些黯淡,垂眸望着她,是一贯的那种慈忍。 第149章 废了家伙 经过半日,不远处的黄府是彻底的闹疯了。 首辅家的老太君还在床上躺着呢,首辅大人又猝然中风,太后娘娘从宫里派了一队的御医出来,贵如黄金的安宫牛黄丸当成白米饭往嘴里填着,终是没能挽回首辅大人的性命,就那样猝然而亡了。 太后黄玉洛在宫里听闻,气的良久都没能缓过气来。 来报讯的是慈宁宫的大宫女陈姑,见黄玉洛气成这样,也是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陈淮阳就是个废物,他不是整日盯着锦堂香,盯着木塔巷胡同?陈淮安悄悄儿办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就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说着,黄玉洛将面前佛桌上的奏折全都推散在了地上。 她身为太后,能与锐势新起的皇帝抗衡,除了先帝留给她的这些武臣们,最重要的就是哥哥黄启良,毕竟他在前朝活动,她就少了太后垂帘,搬政之嫌。 此时黄启良已死,她就不得不,重新给自己找一个能于前朝活动的手眼了。 于散乱的奏折中黄玉洛簇眉望着,长久以来,于朝这些新锐的年青臣子中,她向来看好两个人,一个,是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虽说一直以来,深恨她当年毁婚一事,但向来但凡有事,他依旧会向着她的。 另一个则是首辅陈澈,但黄爱莲在他身上却屡次折戟,这可,如何是好呢? * 酒坊之中,锦棠掸完了肩头的金粉,仰面依旧望着陈淮安:“上辈子,黄首辅也是因为他老娘之死被戳出来,才给气死的?” 黄启良家的灭顶之灾,不出所料的话,肯定是陈淮安引起的火头,因为上辈子他也是栽在陈淮安手里的。 陈淮安轻轻唔了一声,轻轻一声哂笑:“所以我得感谢自己能够重生。” 上辈子,为了能弄到黄家老太君的尸体,他自己率人亲自攻打琅嬛仙洞,损兵折将不少。 这一回极为简单,只让王金丹打扮成给琅嬛仙洞送菜的菜农就混进去了。 萝卜茄子进去,黄老太君出来,一来一去,了无痕迹。 锦棠像是看不够似的盯着陈淮安的眉眼看着,过得良久,深深的叹了一气:“你今儿这身装扮,要是能叫我爹娘瞧见,该有多好。” 于锦棠来说,那个爹自然是罗根旺。 自己的亲爹,便愚孝一点,待葛牙妹也不甚好,可毕竟是锦棠的亲爹,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爱她的人,为了她,他在人前跟葛牙妹都从不红脸的。 活着的时候,罗根旺时时念叨的,就是说陈淮安这个女婿虽好,但不算顶好,他真正想要的,是陈淮安和罗念堂两个都能金榜提名,状元就不说了,只要能是个进士,他便在坟墓里,都能乐的笑开了花儿。 费了两辈子的功夫,锦棠才等到这男人圆了自己上辈子时,寄托在他身上的梦想。 便他在顺天府做府尹的时候,在大理寺做少卿的时候,吆五喝六,呼前喊后,可她最羡慕的,是有人唤窦明娥一声进士娘子。 她没想过大富大贵,没想过他在刀尖上拼功名,想要的,只是像窦明娥一样,居于蜗巷,做个进士娘子啊。 锦棠心里不知淌了多少泪,恨不能此时葛牙妹在身边,罗根旺亦活着,一家四口,欢欢喜喜看看她两辈子一直爱着,祈盼他能走一条正道的这男人,此时此刻的样子。 她两只手于裙摆上抚着,抚了半晌,匆匆转身,进柜台里摸了两串铜币出来,转而唤出正在后院里忙碌的小伙计们,笑着说:“今儿咱家掌柜的中了进士,还是二榜传胪,咱们酒坊提早关门,拿着这些钱出去买些好吃的,都及早儿回家吧。” 总共三个小伙计,皆都还是孩子,笑着接过钱来,因来也不过几日,还未见过陈淮安,出门的时候,人人都要瞧一眼自家这相貌娇致,性子活泼的东家娘子的丈夫,究竟生个什么样子。 陈淮安本来嫌热,要脱了那进士服的,因为几个孩子过来,于是忍着热,只得依旧穿着它。 不一会儿,隔壁旭亲王府也得了喜讯,陆王妃亲自来传,要陈淮安两口子进去见自己。 陆亲王两口子,生平一大爱好就是热闹,而陆王妃娘家三房,愣是没有生出一个儿子来,便陆宝琳家那黑胖的熊小子,陆王妃都疼爱,更何况陈淮安这样一个身材高大,面貌俊朗,又还能于金殿,叫皇帝朱笔点为传胪的大才子。 不用说,她就跟团个大宝贝似的,当着锦棠的面,又是摸手又是揉搓脑袋,狠狠儿的把陈淮安这条大活龙揉搓了个够,送了一堆的东西,才亲自将这俩夫妻送出府来。 等俩夫妻从旭亲王府出来的时候,黄首辅家已经丧幡高吊了。 一步一个脚印,陈淮安仿如一柄巨锤,一锤又一锤,响声震天,正在一步步的,要把一棵根深枝广的大树连根拨起。 锦棠空人一个,陈淮安手里却是拎着大包小包,遥遥见骡驹还在黄府的大门上探头探脑,唤道:“骡驹,手没断的话,就来给爷提东西来。” 骡驹一听,一溜烟儿上前,就把陈淮安手里的大把小包全拎过去了,笑呵呵的往肩上一搭,丐帮九袋长老似的,跑远了。 陈淮安自然而然挽上锦棠的手,月光下二人肩并肩的走着。 “按例,新科的前三甲,当即授官职,皆是在进翰林院为职。至于二甲与三甲诸人,还需要另行经过朝考,才能到各部,或者各地为职。但是皇上急捺不得,要我直接到大理寺入职,当差。” 锦棠轻轻儿哦了一声,柔声道:“好。” 两只秋水似的眸儿,侧侧儿扫了陈淮安一眼有,她立刻咬唇,低头一笑,轻摇着陈淮安的手晃了两晃。 一时的欢喜,掩去了太多太多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 于锦棠来说,曾经哭过的,怨过的,恨过的,至少在这一刻她全然没有想起那些东西来。 陈淮安于是又道:“父母总是要见的。但好比上辈子我绝不会让你回家一般,这辈子,我也绝不会叫他们打扰到你的生活。 你是锦堂香的小东家,有酒坊傍身,不需要去应付她们,徜若我娘真的敢闹将到木塔巷,锦棠,徜若这辈子我依旧不能很好的处理此事,那份和离书,依旧是你的。” 难得初夏,还有如此凉而畅快的夜风,锦棠犹豫了许久,依旧是应了一声:“好。” 事实上,陈杭和齐梅,终究不是陈淮安的亲生父母,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抱着一种,破坏陈淮安的人生,养坏他的性子的目的而做的。 便锦棠真有想过好日子的心,也绝无可能把家庭经营得好。 但陈澈一家不同,只要锦棠依旧想跟陈淮安走下去,就避免不了的最终要面对陈府诸人,但是就他这么个又粗糙,又大大咧咧的性子,真能把家经营好吗,真的能拦得住他那水磨石穿,温柔又阴沉,而且绝对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的亲娘吗? 锦棠当然不相信。 不过在夫妻的相处之中,一个两生都是孝子的男人能说出这番话来,锦棠心中就已经很舒服了。 上辈子,终她十年,想要的其实也不过是他的态度而已。 那怕最终依旧要她自已出头,那怕背了骂名,只要他是向着她的,愿意听她骂上几句泄泄气儿,让她掐上两把解解恨儿,很多闷亏她也就悄默默儿的自己吃了,磕磕绊绊的生活,她就依旧愿意继续过下去。 “我突然走不动了。”锦棠跺了跺脚,道:“脚疼。” 陈淮安立刻就屈了腰:“叫你勿要经商,勿要做生意,好好儿两只脚上都磨起茧子来,这还不说,改日腿都要走细了去,快快上来,我背着你。” 锦棠两步一跃,立刻就跳到了陈淮安的背上,叫他背着,于微凉的夜风之中穿过整条御街,进了对面的菜市,再往前走,经三个巷口,这才进了木塔巷。 就在陈淮安拐脚进巷子的一刻,于巷子里冲出个人来,短腿粗脖子,跑起来不算快,脚步咚咚作响。 这恰是骡驹,便跑便喊:“葛状元又痛的昏过去了,郎中说救不了啦,只能自生自灭,好好儿的新科状元,这要丢了逑可咋整,我得替他再找个好郎中去。” 撇下这么一句,骡驹飞了似的,跑了。 陈淮安背着锦棠,两人对视一眼,飞奔着回去看葛青章了。 路边此时满满的,皆是才看过状元游街回来的人,窦明娥恰在其中。 一人拍了把大腿,道:“难怪葛状元瞧着心不在焉儿的,却原来是身体不舒服。” 另一人道:“我也是听郎中说的,他两只蛋儿叫人打了个结,好容易才解开,但是肿的厉害,从此整个人怕是废了。” 一个男人,啥也没有命根子更重要,可惜了的,金榜提名之日,居然把洞房的家伙给废了,你说这葛青章他生的貌似天人,又温朴如玉的性子,可惜不可惜。 一众人说着,渐渐儿的走远了。 窦明娥停在木塔巷的口子上,张望了半晌,叫老娘喊了几声,才跟着老娘,回家了。 第150章 好色之徒 不比黄府接连两场大丧,连着要办半个月的丧事,陈府如今倒是其乐融融。 黄启良丧后,陈澈便是首辅。 恰今儿是丧了的陈老爷子的祭辰,年代久远,大家也不过拈支香也就罢了。 老太太与儿媳妇坐在一处,陈家大郎陈淮阳,与大儿媳妇郭兰芝亦坐在一处陪着聊天儿。陈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子,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亦在。 无论袁家,还是陈家,皆是淮南仕家,一代代郎才女貌浸淫出来的好相貌,袁晋与陈淮阳一般,皆生的阴柔而又俊美。 陈淮阳年长,一身斯文儒雅,袁晋年少,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因常在街道上走,则更多几分江湖气。 他给老太太磕完了头,笑着站了起来,环视四周,问道:“姑太太,咱们三郎淮安乃是二甲传胪,怎的也不见他归府?” 陈老太太颇为怨念的望了儿媳妇陆宝娟一眼,笑道:“他在次日就着皇上亲点,到大理寺任了差职,今儿一早也是入府来拈过香的,不过你来的晚,未见着他罢了。” 陈淮阳勾唇也笑了笑,点着头道:“那时候才不过四更,我们都还未起来了,老三好孝道。” 一身兼着两家,半夜才回家,早晨悄悄摸摸的回家敬个孝道,赶着天亮还要上衙门,陈淮安如今是恨不能一身劈作八瓣儿,陈淮阳看在眼里,唯有冷笑。 不过一个奸生子而已,这就扶摇直上,于陈府中这就占有一席之位了。 郭兰芝快人快语,立刻就插了一句:“呵,三弟妹的相貌才真叫美了,还是锦堂香酒坊的大东家,不过,她倒是没回过家,我有心要认她作个弟妹,可不好热脸贴冷屁股去呢。” 她父亲便是英国公郭崎,相门虎女,快人快语的。 陈淮阳和袁晋对视一眼,罗锦棠,虽还未入过陈家的门,但已经是陈府一家人坐在一起时,避不开的一个话题了。 儿媳妇来京城也好几个月了,酒坊经营的风生水起,却连府也未入过,老太君也未拜过,陈家一家人,把这症结全最在陆宝娟的身上。 陈老太太不常出门的,还未见过罗锦棠,总因为陈淮安考了二甲传胪,为着母凭子贵,要尊着儿媳妇,笑呵呵说道:“要说原来仨儿媳妇是为了照料淮安考试而忙,入不得府,如今也该来了吧。” 陆宝娟讪笑了笑,道:“也是呢,我估摸着锦棠这些日子也不忙了,该日叫她回来,见见老太君。” 袁晋和陈淮阳还有公务,陪着老太太吃了两盅茶,也就先走了。 走的时候,给老太太行完礼,皆郑重其事的,给陆宝娟行了一礼。 便郭兰芝,因为陈淮安的关系,如今待陆宝娟比原来尊敬了许多,那种尊重,不在于言语上,而在于,所有人周身流露出来的小心翼翼。 陆宝娟陪老太太用罢了茶,出来之后,于街头茫然的站着,也不知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儿子太争气了,自打回京,才不过几个月而已,一重又一重的大事办着,轰动京城,便他父亲陈澈,这些日子偶尔早些归来,都会到陆宝娟的房中,陪她用顿饭,一起说说淮安那个儿子,而后,破天荒的,总算夜里会宿在她这儿一夜。 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好,除了罗锦棠,真要叫她入府,陆宝娟觉得,自己瞬时就得成个笑话。 * 心里麻乱乱的想着,陆宝娟提着自一盒红参,硬着头皮就进了木塔巷。 虽说外面瞧着又挤又窄,但这处巷子里却极为清静,当推开门后,陆宝娟也是吃惊不小。 她原以为,像这种又杂又乱的地方,又还是多人集居,必定是个破破烂烂的大杂院而,不呈想院子里一色的青砖铺地,虽说窄窄一点小院子,叫水冲刷的干净明亮。 而墙壁上挂满了爬山虎,间或露出两只粉红色的蔷薇来,散着淡淡的幽香。 这院子里住的人应当很多,不过出门的鞋子都整整齐齐摆在门口,应当是一进门,大家就都会换鞋子的。 鼎鼎有名的葛青章,葛大状元就坐在屋檐下,玉面微冷,锋眉略簇,两腿劈着叉,旁边是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替他摇着扇子,俩人正在说着什么。 陆宝娟甫一进门,那少年随即站了起来,仔细看了一眼,笑道:“却原来是陆伯母,您必是来看我二哥的吧,他今儿不在,不过我嫂子在,您且等着,我去于你唤她去。” 说着,陈嘉雨蹬蹬蹬就上楼梯了。 陆宝娟仰头望着陈嘉雨蹭蹭蹭儿上了楼梯,再看一眼躺椅上的葛青章,心中对于陈淮安这个儿子说不出来的骄傲。 毕竟葛青章是金殿状元,如今已经是翰林院的学士了,御前行走的人了。至于陈嘉雨,二甲进士,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有这样两个人伴着,陈淮安甫一为传胪,就入了大理寺当差,官途她就不操心了。 至于罗锦棠。 一想起罗锦棠,陆宝娟又是一声叹。 这时候罗锦棠已经出门,从楼梯上下来了。 瓜子似的一张小脸儿,正是初夏的天气,她上身穿着件墨绿色的纱裳,下系白色纱裙,脚上两只红绣鞋,两只脚仿似旋着舞步一般就跳出来了:“谁找我?” 见是陆宝娟,她脸上旋即一凛,步子也端庄了起来,却依旧在笑:“却原来是母亲来了。” 要说这种小巷子里,并小巷子里的窄屋子,陆宝娟小的时候住够了,连进都不想进去,而且,她毕竟如今是首辅夫人,也要端着自己的体面。 将红参搁到桌子上,她开门见山道:“淮安一直说你要经商,不可能回到相府做个早晚服侍在老太太面前的居家儿媳妇。不过你们这样一大家口人,住在这样一个窄窄的院子里,也未免太挤了点儿。” 上辈子陆宝娟终其一生也没有到过木塔巷。 当然,那是因为她隔上两三天,就要回府请一趟安的缘故。 她回去之后或者着了气,回来跟陈淮安骂上几句,着他哄一哄,过两天怒消了,依旧还得回去孝敬,是这么着,陆宝娟才没有来木塔巷的机会。 不过婆婆头一回上门,还是在锦棠立志想要跟陈淮安重新把日子过下去,过好的时候。 今天陈淮安才头一日到大理寺当差,也不知道没有父亲的支持,而满朝文武皆是人嫌狗憎的情况下,他那差当的怎么样,锦棠自然不能在这时候给陈淮安没脸。 而且,陆宝娟这个婆婆,看似柔弱,心中百转千回,上辈子锦棠还能看透齐梅,愣就没能看透她。 一个嘴里总是说着为了儿子好,做一切也是为了儿子的女人,又弱,又背着无比重的苦衷,锦棠瞧着她有时候哭的喘不过气来,甚至觉得,只有自己死了,陆宝娟大约不再这样总是阴郁沉沉,一张脸儿苦瓜似的样子,真正快活起来。 不过没办法,这辈子,她恐怕依旧是陆宝娟眼中一粒砂,心头一根刺,只瞧她那眉眼就能看出来,陆宝娟有多讨厌自己。 锦棠也不翻脸,笑着说:“娘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陆宝娟于是又道:“咱们相府在慈悲庵旁还有一处院子,那是老太太初到京城时住过的,紧临着云绘楼。云绘楼那地方虽说是皇家园林,可是因为你父亲的关系,便你们偶尔进去消闲纳凉,也无事的。 皇上给的恩赐,咱们府的人可以自由出入了。” 锦棠可忘不掉云绘楼。 上辈子,大约也是这个时候,陆宝娟也曾提过让她住到云绘楼旁的,陈家老太太住过的老宅子里去。 然后,锦棠便兴致勃勃的去看那座位于云绘楼旁的老宅子了。 一进的四盒院,前有倒座房,后有罩房。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碧波潭水,背后就是皇家园林,于京城之中闹中取静,真真儿算得上好了。 可是,就在她带着当时的丫头双儿进了云绘楼,准备瞧瞧那皇家园林时,便撞上了英国公家的儿子郭才义。 郭才义虽与死了的大和尚薛才义同名,不过完全不是一类人,薛才义不过个闷头闷脑的大和尚,郭才义却是国公府的少爷,纨绔子弟,身高体健一身蟒筋,在京城的名号,堪比在渭河县时的陈淮安。 那郭才义似乎是吃醉了酒,见了锦棠就准备要啃。 锦棠多泼辣的性子,躲了几番总是躲不掉郭才义,还叫他在云绘楼中追来逐去,连外罩的纱裳都给扯了。 恰好当时锦棠奔到一处,四只红木鼓凳围着一张石几,而她又恰好因为石头一绊,扑倒在了鼓凳前。 抓起一只鼓凳爬起来,锦棠把那世袭国公家的纨绔儿子一鼓凳就给砸了个头皮血流。偏她打人手毒,砸破了头还不肯罢休,带着双儿,俩人连踢带踩,把那郭家少爷打出云绘楼,这才扬眉吐气的回家了。 至于陈淮安把郭才义揪到顺天府大衙门前,曝晒,拿鞭子抽,也恰是这一回的事儿。 就是因为这一回,罗锦棠这三个字于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锦棠一直觉得,陆宝娟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让郭才义去堵的她。 而陈淮安当众打郭才义,恰是雪上加霜,以致她在京城所有人的眼里,都成了个祸水,便陈澈的母亲,陈老太太,本来跟陆王妃一样极为疼爱她的,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就不喜欢她了。 试问,谁会喜欢一个甫一出门,就能惹来色狼垂涎的儿媳妇? 人们私底下肯定都会说,是你先勾引他啦,他一个家里娇妻美妾满室的男子,好端端儿的,你要没勾引,能对你行非礼之事? 最重要的是,她还把那好色之徒给打了,她之泼辣,可见一斑。 这是罗锦棠上辈子在京城声名败尽的,第一步。 怎么办呢? 锦棠心说,要是跟着陆宝娟的道儿走,这辈子她必定能抓住郭才义,并审问个明明白白儿,只要是陆宝娟当时指使的郭才义,她就能把事实甩到陈淮安的脸上,让陈淮安知道她娘是个心机绵沉,绝对不似表面这般柔弱的弱女子。 可是理智告诉锦棠,赚钱,维护自己的声誉才是正道理,至于这些糟污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第151章 意动情动 于是,她道:“娘,那老宅我们就不去住了,至于您,可是要等淮安回来?” 陆宝娟连忙道:“别说不去不去的,那院子比这舒服多了,还是去看一眼的好。我也不叨扰了,此刻就走。” 锦棠笑着将陆宝娟送出巷子,折身正要往回走,便听巷子里一声冷冷的声儿:“你来作甚?” 居然是陈淮安,他从大理寺散衙回来,把陆宝娟堵了个正着。 “我来瞧瞧你,看你过的好不好。”陆宝娟说道。 “我不是说了,我该给你掌的脸自然会替你掌,但不该给你掌的,也绝不会替你掌,这是我的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巷子深深,陈淮安比陆宝娟高了太多,极为迫人的高度。 他穿着大理寺官员们的公服,深蓝色,也没有补子,小牛皮的蹀躞带,带上缀满垂带,但只挂着一只匕首。 于巷子里,瞧着挺拨而瘦削,锦棠只看到他的侧脸,肤呈古铜色,这几日整日在外跑,他的肤色又黑了许多,凭添几分粗犷的男子气。 “娘也只是久不曾见你,想你了而已。”陆宝娟小声说道。 陈淮安垂头看了片刻,双手将陆宝娟往巷外推着,低声道:“您要真对我好,往后就绝迹,永不要来这地方。” 陆宝娟连连点头应着好,似乎想了半晌,又一把拉住陈淮安,再交待了一句:“我给锦棠送了些红参,那东西温补宜人,于妇人来说是极好的滋补品,但你是男儿,性热性躁,吃了非但无益,只怕还要流鼻血,可千万记得不要吃。” 陈淮安应着好,连推带搡的,就把个亲娘推出巷子,给推走了。 甫一进门,便见锦棠捂着唇,站在门上笑。 陈淮安高高的个头儿,歉歉一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锦棠笑道:“我下厨,给你们几个炒菜去。” 她准备要往厨房去,走到了门上,却又折回身子来,低声道:“至美啊,上辈子你娘也总是关心咱们,很多不该发生的事情,皆由她的关心而起。 我觉得只要你记得这一点,咱们这辈子就不会重走上辈子的旧路,我也不会气到在你死了还要揣你几脚,你说呢?” 婆媳之间的矛盾,大多数时候确实是由丈夫引起来的战火。 就比如康维桢,母亲对妻子发气发火,但有苗头,他立马扼制,两方都忌惮着中间那个男人,就能和平相处。 而像陈淮安这样,不管家事,便在外如何逍遥,家庭摇摇欲坠,试问一生过到最后,满目凄凉,便在朝时有多风光,大权在握又能如何? 他死的时候,众叛亲离,终是只有她一人愿意为他送那件寿衣。 陈淮安不知道自己死后,锦棠为了把他的尸体从那间打铁场里背出去,曾经连吃奶的劲儿都使过。 还曾妄想着,自己能把他背回渭河县去,葬到自己替他买好的坟地里,让他无论日升日落,都能静静的躺在自己的故土上,听着熟悉的乡音,闻着熟悉的酒香,安稳长眠。 还只当她真的气疯了,啐他,踢他,打他骂他,辱过他的尸体,笑道:“罢了,你于楼上坐着纳凉去,我和嘉雨今儿替你们包顿饺子。” 此时茴香才新下来,陈淮安踹了一脚,赶着陈嘉雨去买茴香了。 他剁肉馅儿,真真儿是郑关西的架式,两只菜刀磨的飞快,围裙一兜,双刀齐舞,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已经叫他剁成了蓉馅儿。 这时候齐如意几个也从酒坊里回来了,夏夜,大家围在一处欢欢笑笑儿的包着饺子。 如意因为陈淮安的指点,以为自己跟骡驹相配,真能生出个大胖小子来,是以,最近对于骡驹极度的好。 一碗油泼扯面,他的油总比别人的多,便包饺子,也故意要挤在骡驹身边。 骡驹心里还有个秦州城里的小丫头小玉了,小玉虽说生的没有齐如意好看,还是青楼里一个伺候人的小丫头,但是人的心思就这么怪,如意贴的越紧,骡驹就越是觉得小玉更好。 这不,如意瞧他艰难的捏着饺子,馅儿都拢不到一处,悄声道:“你去歇着,我来替咱们包。” 骡驹脸一红,立刻就往旁边挤,想要躲开热呼呼,香喷喷的如意。 齐高高好容易捏出一只来,都到最后一步了,叫骡驹一挤,菜汁子全冒了出来。 他气的骂道:“齐如意,你难道就瞧不出来这厮丑的连他娘都嫌弃,才把他给扔了,你往他身边挤什么挤,不嫌夜里睡在旁边,睁开眼睛一看就恶心的吐了去?” 齐如意立刻柳眉倒竖:“要你管。我就觉得骡驹大哥人好,生的也俊。” 骡驹一把拍下饺皮儿,怒道:“这还有完没完了,齐高高,老子可不是那等随便的人,你们兄妹休想打我的主意?” 叫如意巴巴着,他心里其实可得劲儿了,但为了个小玉,就不肯松那个口。 齐高高瞧着骡驹走了,咬牙切齿道:“贱,两个贱货一样贱。” 如意抡起擀面杖来,齐高高自知不敌,骂骂咧咧的,也从厨房里出来了。 看一眼在外生嚼大蒜的骡驹,齐高高越想越气,本身院子就窄,经过时故意给了骡驹一脚,踩的他一声嚎叫,俩人追追打打,跑出去了。 而从中了状元,游完街回来之后就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呆坐着的葛青章,倒是因为这几个彼此间的争风吃醋,难得叫他们给逗笑起来。 * 至夜,吃罢陈淮安剁的肉馅儿包成的茴香馅儿饺子,齐如意洗碗,骡驹和齐高高两个洒扫庭院,锦棠上了楼,便坐到了书桌前,拖过算盘,算起酒坊中的账来。 陈淮安搬着一铜缶的水上了楼,见锦棠两手辟哩啪啦,不停的翻飞着,因她眉头簇的有些紧,遂问道:“可是酒这些日子来卖的不好?” 锦棠也是热的,头发全部高高拢起,拿只簪子绾着,吐了点舌头深深点了点头,道:“不如我预期的想象。” 虽说她甫一到京城就迎来了个开门红,借着旭亲王和林钦,整整卖出去了一千坛子酒,而之后,整个神武卫从上到下,也一直在购她的酒,但毕竟只是这一个渠道。 而锦棠今年的生产量,要达到整整五千坛,年已过半,还有四千坛的酒等着她销出去呢。 为了能够把这四千坛子酒销出去,锦棠把刘娘子请到京城,又筹划了一场盛会,准备好了要在下个月,一举于京城打响锦堂香的牌子,不过如今,这事儿还正在酝酿之中,除了把一切该做的做好,想急也急不来的。 陈淮安调好了水,替她洒好了她常备的几种干花瓣儿,搅匀了水之后,道:“都累一天了,洗个澡上床吧。” 锦棠临到陈淮安来替自己脱衣服的时候,手里还抱着只算盘辟哩啪啦了。 赚钱这种事情,不怪黄爱莲喜欢,真真儿的,算着帐面上的银子越来越多,普天下再也难寻的欢乐。 躺到了床上,依旧是陈淮安在里侧,锦棠在外侧。 她沐浴罢后换了一件妃色的肚兜儿,茜纱色的睡裤,躺到了床上,因为忙的太久太累,反而兴奋的有些睡不着,又因为热,于是从墙上摘了团扇下来,不停的扇着。 扇得半晌,瞧着陈淮安闭上眼睛,像是睡熟了,从枕头下翻出本书来,便侧首悄悄儿的翻了起来。 “我这两日把隔壁租下来了,想让咱们家的状元郎搬出去,单过。”边翻着,锦棠边说道。 “他住在这儿不是挺好,你挣来的银子也不多,替他单独赁院子,不又是一笔花销?”陈淮安紧闭双眼,双臂抱于胸前,簇眉躺着。 锦棠悄悄儿的翻着书,书中净是些叫人面红耳赤的东西,她却看了个兴致勃勃。 “非但给他赁了院子,我还给了窦明娥姑娘工钱,让她每日替我表哥做上两顿饭。可怜的窦明娥,上辈子至死时还是一个处子,这辈子我舅母不曾上京,希望她和我表哥能早生情愫,生个好孩子出来。” 为了葛青章的婚姻和幸福着想,锦棠才会在如今银钱并不宽裕的时候帮他赁房子。她总还是希望葛青章这辈子能幸福,平平安安到老的。 陈淮安一手抚过去,柔声道:“糖糖,你不过这点身子骨儿,究竟想要肩负多少人,你可知道,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前程,不必你将事事都扛在肩上的……” 一手摸过去,没摸到锦棠的人,却摸到一本书。 陈淮安接过来一翻开,上面居然还是彩绘两女一男,皆是裸体,描绘了个栩栩如生,戳人眼目。 他立刻一把合上:“谁给你的?葛青章还是嘉雨?” 锦棠一只手指头还在嘴里唆着,偷瞄了陈淮安只穿着件亵裤的身体一眼,顿时红了脸:“如意收整房子的时候,从嘉雨他们房里偷出来的。” “这两个傻子,也不说藏好了这东西。”陈淮安说着,将书压到枕头下,断然道:“往后绝不准再看这些东西,现在赶紧给我睡觉。” 却原来,那日状元游街罢后,葛青章的两只小鹌鹑蛋总算没有爆,但那物什也就一直软着,看起来似是个不能再重振雄风的样子了。 陈淮安四处搜罗了些天下奇淫无比的避火春宫图来给他观赡,就是想把他那东西给催起来。 还好,葛青章在翻阅这些东西的时候,居然真的有点儿意动情动,陈淮安瞧着表哥没被废掉,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胸膛里。 谁知他搜罗来的奇书淫书,居然流传到锦棠这儿来了。 锦棠叫陈淮安搜走了书,顿时恼火:“陈淮安,当日你猴急的什么一样,如今倒是做君子了?明明躺在身边,不肯看我一眼不说,这是我过性儿的东西,凭啥你要拿走?” 说来也是怪,没有躺在一处的时候,陈淮安天天哭着求着想要住进来。 如今夫妻和好了,躺到一处了,他每每夜来早早闭上眼睛,居然睡的比锦棠还早,真真儿是拿自己当和尚了。 罗锦棠两辈子就贪这么点子事儿,曾经有气的时候也就罢了,毕竟彼此都素了两三年,如今和好了却还憋着,又岂能不气? 不过,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不过一层纱的事情。 …… 自从知道嗣育丸中加了毛壳麝香之后,陈淮安就不敢造次了。 所以虽说躺到一张床上了,可陈淮安时时叫欲火煎熬,偏偏又不敢碰罗锦棠。 她是个易孕的体质,他也是真怕稍有不慎,让她如今就怀上孩子,坐又坐不住胎,白白弄坏了身体。 …… 得了舒服的罗锦棠,没良心的罗锦棠,转身一个滚,滚进角落里睡觉去了。 …… 第152章 麻酱凉面 没有烦人的婆婆侵扰,也不必总是回到相府去请安,锦堂香的生意虽说不温不火,但有老客户们维持,就还不错。 给葛青章赁好屋子之后,费了好大的劲儿,罗锦棠才能说服他,让他搬过去。 闲来偶尔锦棠也会经过如今的首辅,陈澈家的门前。 这样的人家,出有壮仆豪车,入有仆妇相随,锦棠身在下九流的市井之间,便想碰到上辈子的妯娌与兄弟们,其实也很难的。 所以,锦棠便经过相府门前,也从不避讳,仍旧一袭直裰儿行走京城。 至于陈淮安,据说极为受皇帝赏识。自他到任大理寺后,重启了许多积年的旧案,这些旧案牵扯到浙东与淮南两党,也牵扯出来了许多朝廷关于贪污受贿,卖买官爵的丑闻。 而陈淮安俨然就是二十年前两袖清风,刚正不阿,雷厉风行的康维桢。 可以说是二十年一清弊,就算于很多朝臣来说,陈淮安的反腐,清位之举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但终归他也在一改朝堂上多年来的积陋与弊习。 是以,非但没有人骂,还满朝文武,人人赞之。 不得不说,这皆是会试一回大闹午门,陈淮安替自己攒下来的扎实基础。 这样的陈淮安,非但身为老狐狸,于政治上已圆滑到炉火纯青的陈澈赞不绝口,便武官一派的林钦,英国公郭崎等人,也渐渐儿注意到了陈淮安这个与康维桢一般出自渭河县,又执行能力极强的年青人。 * 这日,是锦棠到神武卫,去见小皇子的日子。 因为小皇子心心念念,总说想要看罗姐姐穿女装的样子,锦棠于是特地穿了件水红对襟绣蝶袄子,下系纯白面的纱裙,头发都特地放下来于脑后披着,让小皇子朱玄林摸了个够。 她每每来见朱玄林,林钦都会隔绝所有人,只给她和小皇子相处的空间。 小家伙在锦棠这些日子持续以药为疗的调理下,脸上的白斑渐淡,小面颊儿红润了许多,跟锦棠坐在一处浓荫的大槐树下,正绘声绘色,讲着自己拉粑粑时拉出一条虫子的经过。 锦棠作势在小皇子的肚子上揉着:“殿下真棒,须知,只要你每日多吃蔬菜,多吃粗粮,而不是以肉食,精食为主,那种可怕的虫子,是永远都不会再进你小肚肚的。” 小皇子抓了块冰凉凉的山楂糕过来,盘上锦棠的脖子,摸着她柔顺光滑,于这夏日里犹还冰凉凉的长发,甜声道:“糖嬢嬢,我真想娶了你,若是那样,你就可以常在宫里伴着我啦。” 锦棠笑着于他额头亲了一口,道:“只要殿下肯好好习武,嬢嬢每隔三日都来看您一回,就当嬢嬢是你奶娘了,不过呀,我可不嫁你。” “为甚?” “嬢嬢是有丈夫的,而且,嬢嬢很爱自己的丈夫呢。”锦棠笑着说道。 林钦一袭短打,肘腕上套着牛皮质的护腕,两道锋眉,挺拨的鼻梁上沾着森森汗迹,手中拎着两只双截棍,与胡传踱步而来,恰就见小皇子在与罗锦棠玩闹,亲昵的仿如母子一般。 “徜若咱们能替太后娘娘除掉朱玄林,太后就会干掉皇帝,您于自己的大业,将会再进一步。”胡传说道。 林钦双目柔柔望着远处,校场上槐树下坐在一处,皆是笑个不停的女人与孩子,鼻息间忽而嗤出一声笑来:“女人似乎都会为了孩子而疯狂,我憎恨黄玉洛对于孩子那种疯狂的爱,但罗锦棠同样这般疼爱孩子,我却一点也不反感。” 按理,黄玉洛运作着让这孩子出宫,就是想让林钦于宫外,找个合适的理由把他给弄没的。 林钦非但没有动手除掉孩子,还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制造了许多能与罗锦棠相处的机会。 不过恰如罗锦棠上辈子对林钦的评语。 他要真动了心思,用的是水磨石穿,润无细无声的功夫。 是以,锦棠自已全然没有察觉林钦的心思,见他笑着走上前来,也知道这小皇子该要练习他的武功了,遂收起食盒,笑着别过林钦,出了神武卫。 * 虽说与林钦之间真的没什么,但罗锦棠做贼心虚,每每见一回小皇子,回家之后总是要待陈淮安隔外的温存。 好在陈淮安最近太忙,全然不知道妻子在与林钦暗通曲款,徜若知道了,也不知他得做何想。 锦棠出了神武卫,眼看已是散衙的时辰,突发奇想,就准备到神武卫的衙门口去接陈淮安,也算给他个惊喜。 她去的时候,恰赶上散衙。 略等了半刻钟,陈淮安就从衙里出来了。 他本魁伟,黑袍紧束,疾步走了出来,外面等着他的,各部各衙的官员们便一股脑儿围了上去,人人手里捧着一本账,显然都是为了案子而来的。 陈淮安也不急,一个个的接过卷宗来,翻阅,并小声而耐心的解释着。 他态度和悦,语笑朗朗,又是就事论事儿,无论多么气急败坏的人,到了他这儿,也会平静下来。 陈淮安不停的解释着,时不时望一眼天边的落日,眼看夕阳落山,心中不由焦急起来。 他虽说不曾开口承诺过,可心里是暗自发过誓,这辈子无论公务再忙,赶晚总得回酒坊去接锦棠的。 眼角余光一扫,他忽而一愣,便见锦棠站在远极处的树荫里,红衣白裙,巴掌大的小脸儿,夕阳沐着,色若春晓之花,遥遥对他招了招手儿。 陈淮安不由哂鼻一笑,倒是吓了正在义愤填膺的,诉说自己委屈的,户部尚书一跳。 * 俩人离开大理寺的时候,非但日落西山,月亮都挂上树梢了。 陈淮安小声的给锦棠解释着。 在他们的记忆里,从今年的下半年开始,河北将有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旱,接踵而来的,是瘟疫,是民不聊生后的叛乱,而陈淮安此时从大理寺入手,正是想把官员们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好应付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天灾。 锦棠挽着他的手,边听边笑。 上辈子她从不肯听他说这些,只喜欢告状告状,毕竟她的生活里,全是鸡毛蒜皮么。 此时听他说这些朝政上的烦难事儿,比如一件公务,在推行其间,于那一部扯皮啦,又是为什么。陈淮安身为天子近臣,自然就要彻查下去,直到把这彻皮真正弄清楚,落实责任人为止。 俩人旋走旋聊,陈淮安一日不曾吃饭,饿的肚子咕咕直叫,遥看不远处有个面摊子,大夏日的,恰是京里人最喜欢吃的麻酱凉面,黄瓜、酸萝卜、烫熟的各类青菜整整齐齐儿的码着,清澈的冷水里湃了满满的面条,整齐的划开着。 陈淮安于是拉着锦棠,就坐在了面摊子上,准备一人吃一碗了再回家。 恰就在这时,台马车缓缓驶过,车帘始终半张,车子里两张脸,一张是陈府老太君袁氏的,两目阴沉,仿似有寒霜,而另一张,则是陈淮安的生母陆宝娟的。 陈淮安要了一碟子凉卤肉,自己把肥的全吃了,哄着锦棠吃瘦的,不停的劝着:“乖乖,就一口,你要吃了这一口,今儿哥哥把你背回家。” 锦棠脚正疼呢,因为陈淮安这句肯背自己回家,勉为其难张开嘴,总算吃了一口肉。 * 车子缓缓驶过,窗帘随即放下。 陈老太太一只手依旧是撩窗帘的动作,怔了半晌,才道:“这才是仨儿不肯带媳妇回家的真正原因?” 陆宝娟便在宽敞的马车里,也是跪在婆母身边。 她捂着脸,道:“母亲,您一日日的催着,媳妇焉能不急,可是您瞧瞧,渭河县陈家给咱们仨儿娶的这媳妇,媳妇委实不敢将她带回家呀。” 陈老太太默了半晌,断然道:“我瞧她与凤林生的没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咱们南边儿,太多相貌与锦棠这般秀媚标致的姑娘,难道说她们个个儿就都生的像凤林了?” 陆宝娟眼泪吧嗒嗒往下落着,咬着唇道:“就怕咱家老爷不这么想。” 陈老太太断然冷哼一声,道:“我家明洞年青的时候也就罢了,谁还没个犯错的时候,但是如今毕竟他也近五十的人了,几经起伏,于大事上再明理不过的。 你这个妇人,心机绵沉也就罢了,如今这是连自己的儿媳妇也嫉妒上了,怎的,你还怕明洞要对仨儿媳妇心思不轨是怎的?” 陆宝娟断然摇头,却又道:“淮阳当是见过她的,倒也无甚,可是淮誉还在老家守孝,你知道那孩子对于主母的心思,媳妇是怕家里的几个男人……媳妇怕每日里一处相见,淮誉那孩子回来之后要闹,老爷要也难堪。况且那罗锦棠性子也太随性了些,您瞧瞧,这种路边摊儿她都不避口,想吃就吃。 媳妇知道咱们自家的男人都是好的,就怕……怕罗锦棠徜或知道了这其中的曲折,要生事儿。” 陈老太太早就看穿了陆宝娟的心冷,冷哼一声道:“罢了。仨儿是你生的,是你自己的儿子,娘都不疼的孩子,我操心他作甚? 不过,即那罗锦棠性子不好,入府之事也就此揭过吧,但我的明洞,可绝非你陆宝娟想象中的那种人。” 陆宝娟死死咬着唇,一张帕子在手中绞了又绞,极为轻柔的应了一声好。 虽说陈老太太都说了,像锦棠这般相貌的女子南边儿很多,但是,那米粒似的小酒涡儿,陆宝娟见过的,分明就罗锦棠生着两个。 而老太太不让锦棠入府,就可见余凤林和罗锦棠没有十分,至少有七分像的。 那么,万一陈澈见了罗锦棠呢? 还有个陈淮誉啊。 那才是真正孝子中的孝子,在余凤林过世之后,他是真的悲痛欲绝,谨守《周礼》,收起曾经的放浪形骸,就回到盐城老家,给余凤林守孝去了。 他的守孝,也非是鞋面上辍快麻,平素人前素一餐,私底下吃酒吃肉,而是真真正正的在母亲坟前搭起草屋,每日里除了读书便是在母亲的坟前培植花草,栽树种林,据他前几日写来的信说,今年雨水多,余凤林的坟前一排青松,已蔚然成行了。 陈淮誉见了罗锦棠呢,岂不更得发疯? 这一重重的忧虑,压着陆宝娟,叫她喘不过气来。 第153章 踩曲之舞 六月二十四,并不是个什么大日子。 但是,先帝是去年的六月十八仙去的。整整一年,从十八这日,京城的人就算是出了国丧孝期了。 一年之中没人敢摆酒,没人敢宴乐,甚至于四月八、端午、六月六这样的大日子,京中的达官贵人,仕子佳人们本该要四处赏花吃酒,游玩宴乐的,就因为先皇的丧事,愣生生儿的就不敢出去,以致百花独开又独谢,也无人敢去吃酒赏玩。 眼看着孝期过了,便宫门上也除了丧,这时候,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蠢蠢欲动,便百姓们,也是四处的打听,看有没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去处。 这其中,最喜好凑热闹的就属旭亲王了。 他生平最大的喜好,就是看美人,赏美景,以及,即兴吃着美酒,作上两首诗。 恰恰,他正和王妃两个合计着,要是再没有要举办宴会的人家,不如自家举办一场荷花宴,把这满京城的贵人们都请到自家来乐一乐。 恰恰就在这时,王府的太监总管刘思罔走了进来,笑着说:“王爷,大喜大喜,二十四日荷花节,有人邀您往什刹海畔赏荷。” 一听说赏荷,旭亲王倒是有点儿兴致,但也兴意缺缺,皱着眉头道:“什刹海的荷花,也就只是多而已,要说开的好,开的繁盛,远不及咱们府中的,不去不去。” 刘思罔再一笑,又道:“可是,邀请您的那人还说,除了赏荷之外,她还准备了一场极为盛大的,踩曲之舞要给王爷您看。踏曲之舞,难道您不想瞧瞧是个什么样子?” 所谓踩曲,其实是酱香型的白酒在酿造过程中的一个步骤。 而踩曲这件活儿需要的,则必须是处子。 年方二八,犹还是处子之身的妙龄少女们,穿上特制的白纱裳,把已经搅拌成型的小麦与酒曲的混合物,放进专用的模块之中,穿上特制的布鞋,然后踩脚上去,一块块儿的把酒曲踩实,并储存,直到酿酒的时候再拿出来,这就是所谓的踩曲。 旭亲王常闻踩曲,可惜无缘一见,听说居然有人在什刹海畔行踩曲,乐的直接就蹦了起来:“这种好事,本王焉能不参于?但不知是谁居然搞出如此大的阵仗来?” 刘思罔笑着说:“罗锦棠。” 顿了顿,他又道:“罗东家还说,踩曲可以搬到什刹海,但酿酒的过程不能,满京城之中,徜若有人想要观瞻锦堂香的酿造工艺,她免费接送到隆庆州,请大家到她的酒坊之中,观赏整个儿锦堂香酒的,酿造过程。” 这就对了,普天之下的酒坊,或因为偷工减料,或因为酿造手法不精湛,没有人敢把酿酒的过程公诸到世人面前。 当然,也因为生产的地方总是比较脏污,也没有人愿意把酿酒的过程工诸于众。 但是罗锦棠就敢,因为她的酿造过程,整体下来,清洁、严谨,精致到近乎苛刻的程度,她自信自己的酒坊能够经得起世人的考验。 旭亲王双手鼓着掌,道:“罗锦棠的踩曲舞宴,本王赞助她一千两纹银,再派王府的侍卫们前往帮助,二十四日荷花节,告诉罗锦棠,本王会把整个京城之中有名头的人全都叫过去,给她助兴。” * 转眼,便已是二十四日。 三更敲完不久,什刹海西海之畔,高悬的一弯明月下,湖水呈着黛蓝色。夏夜的热风吹过来,于明亮的湖面上,泛着淡而莹润的光泽。 陈淮安几乎一夜没合眼,带着葛青章和陈嘉雨几个帮罗锦棠清理舞台,运粮砂,搭布景,眼看着天要三更了,连忙让齐如意烙了两张油饼了,熬了一瓮黄米粥,转来转去,一直找到一处凉亭之中,便见锦棠歪在一群东倒西歪的女工之中,也正在偷闲,眯眼儿躲困了。 踩曲的少女们,穿的皆是白纱质的短袄,长裙,此时皆是赤足,待到天一亮,上台踩曲的时候,她们便要穿上一色的白面,软底布鞋,要唱平日在酒坊中踩曲时唱的曲子,以及踩曲时会跳的舞蹈。 其实不过很简单的几个动作而已。 但是,就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以及最简单的舞蹈,一经传开之后,京城之中奔走向告,从两三天前,就有许多人慕名,结伴而来。 想看一看锦堂香酒的踩曲,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来的人太多,到最后旭亲王居然卖起了请谏。 请谏从书好到一售而磬,不过短短的,三个时辰。 而从昨夜开始,西海对面就已经聚满了人,有许多人甚至一夜未归,守在对面要看踩曲舞。 可以想象,到了明日,罗锦棠亲自谋划的这场踩曲之舞,大约要引的满京城之中,万人空巷了。 陈淮安于音乐,舞蹈,以及女人上,天生没有太大的喜好,反而觉得锦棠让一群二八的小姑娘们上台而舞,对她们未免太不尊重。 毕竟当今世道,女子皆以居家为重,抛头露面在外,虽说只是踩曲一舞,但毕竟要叫那么多人观瞻,于姑娘们的声誉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将她唤了起来,俩人坐在湖边的回廊上,就着才出炉的驴打滚儿,对坐着吃粥。 锦棠累了一夜,教姑娘们跳真正的踩曲舞教了一夜,正想着吃碗粥了,待陈淮安把粥吹凉了,端过来索性就捧着碗,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陈淮安望着罗锦棠,望了半晌一笑,道:“糖糖,徜若酒卖不出去,我可以在下衙之后,带着青章和嘉雨几个,一家酒楼一家酒楼替你推销,你又何必如此辛苦?” 锦棠稀哩呼噜吃完了一碗,又把碗伸了过来,陈淮安于是端起瓦罐来,替她添着米汤。 她道:“一坛一坛卖,终不是我的志向,淮安,售一坛酒,和售一千坛酒,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我如今做的不仅仅是单卖一坛酒,而是把锦堂香铸造成一个牌子。” 陈淮安转身,望着凉亭之中正在憨睡的那帮小姑娘们,忍了又忍,忍不住还是说道:“我当然无条件的支持你,可是锦棠,这些小姑娘,大多来自隆庆州的乡下,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起舞,还叫诸多的男人看见了,往后名誉污了,又如何嫁人?” 明月高悬的夜,不知谁人于对面吹起了笛子,笛声悠扬,划破夜空,而罗锦棠吃完了粥,放下碗,将两只鞋子都褪了,抱着膝盖,就坐到了栏杆上。 她近来总喜欢绾个高高的道姑髻,小小一点巴掌大的脸儿,下巴尖尖的,瞧着依旧十六七岁时,少女般的样子。 她舔了舔唇,两只眼眸之中依旧水蒙蒙,亮晶晶的。 “淮安,我带着我的酒去参加京城四大名酒的评选,原本锦堂香的色泽,口感,香味皆属上呈,你知道那些酒商们为何拒了我吗?”锦棠问道。 陈淮安摇头。 “因为我是女人。” …… “前些日子,淮南商堂说要找一批酒,作为南下洞庭时与各地商行互赠时用的酒礼,我捧着酒兴冲冲的就去了,可是,凭着锦堂香这样的口感,在选拨的最后一关依旧被拒绝了,你知道为何?” 陈淮安望着锦棠而笑,却依旧摇头。 “因为我是女人。” 锦棠抿了抿叫河风吹的,在月光下都极为红艳的唇,柔声道:“淮安,我捧着酒去淮南商堂时,商堂的人于我说,黄爱莲以女子之身卖酒,却将酒楼经营成个暗娼之所,天下女子经商,无不就是黄爱莲那个样子,你罗锦棠不也赴的是黄爱莲的后尘?” 陈淮安如今比之上辈子,在赢得他的期许的同时,更想赢得他的信任。 而将要发生的灾荒与瘟疫,他人在大理寺,须得一刻不停,查清比以严刑惩处那些尸位素餐,占着名头不干事的各部官员们,以备到明年的灾荒瘟疫来时,满朝上下能与天斗,打一场硬仗。 他是在与天斗,而罗锦棠是在与人斗。 黄爱莲的天香楼被查处,整个儿败坏了女子在京城经商的风气,遭殃的却是罗锦棠,他却一丁点儿的忙都帮不上。 但罗锦棠显然并没有因此就气馁,她又笑着说道:“明日要跳踩曲舞的,恰是如我这般的女子们。 她们便叫男人看不起又如何?她们可以在我的酒坊里作工,挣工钱,也许每月拿的工钱,比她们将来要嫁的男人都多,她们可以自强自立,又何必在乎在众人面前展示她们像工匠一般严谨,而又用心的工作?” 她来京城半年,除了着旭亲王和林钦帮着卖过一千坛酒之外,因为女子身份而处处碰壁,酒卖的极其艰难。 徜若她不停的找旭亲王,找林钦,只有这两个下家,她的酒一样能卖出去。但长此以往,与黄爱莲何异? 渐渐儿的,是不是也就成了黄爱莲那样专啃仕宦,权贵的蛀虫。 锦棠恰就是这样不服输的性子。 京城主流的商圈不接纳她,那又如何,她自立门派,酝酿着一举打响名誉。 莲花节的踩曲一舞,恰就是要抛开固有的商圈,让整个京城的酒客们,都知道她的锦堂香酒。 作者有话要说:早晨起来,一群声讨锦棠的啊。 小皇子是将来的皇帝,良好的体魄和开朗的性格,是他将来最需要的两样东西。 而如果没有罗锦棠,也许林钦放之任之,那孩子就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而历史,也终将继续改道。 第154章 君子有酒 等到五更的时候,整个西海两岸已是人山人海,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无不集聚一堂,全都涌到了西海畔,静静儿的等待着,要看踩曲一舞。 半个时辰后,趁着清晨的露水,一群白衣白鞋,虽说朴素,但又身姿轻盈的少女们赤脚上台,唱着从葛牙妹那儿传下来的,罗锦棠打小儿踩曲时就在哼唱的歌谣。 而舞蹈,则是罗锦棠少女时代踩曲时,嫌酒曲太过烫脚,又嫌这活儿太烦无聊,于是自己编而成的舞蹈。 少女之舞,活泼,轻跃,灵动,虽说声调不算优美,但是唱的极为悦耳动听,是京城里看惯了靡靡之舞的百姓们,从未见过的灵动之舞。 一时之间,所有的观众们全都大开眼界,随着姑娘们的歌声,掌声此起彼伏,就没有停过。 陈淮安并未在前面看,他绕到了后台,就可以看到,罗锦棠站在后面,虽着乐声,踩着鼓点,正在轻轻的哼着曲子。 从嫁给他的那一日起,她就失去踩曲的资格了。只能寂寞的,自己站在后台,轻轻的哼唱几声。 * 当朝首辅陈澈,不比他被扔在渭河县的儿子陈淮安,从小没有耳濡目染到音乐与舞蹈的风雅与意趣,是个木头棒槌。 他的故乡淮南,本就是乐赋之乡,再兼他的亡妻余秀林天生擅舞又擅歌,对于乐赋,便有着极为独道的研究。 甫一听旭亲王说,有人带着一帮少女在什刹海行处子踩曲,陈澈便摇头直笑。 今日荷花节,皇上难得把他们一群内阁辅臣们早早放出宫,要他们在为先帝守了一年的孝之后,借着今日,回家好好休息上半日,恰好,明儿陈澈休沐,也就算得上是个,为期两日的小长假了。 为了不折旭亲王的脸,陈澈还是到了什刹海畔。 两列侍卫开道,拂开拥挤在一处的人潮,以身体为盾,替首辅大人开出一条路来。 陈澈此时已换了家常的襕衫,体虽不高,年龄也已四十有五,可他之相貌,温文,睿智而又俊美,再兼通身从容不迫的态度,自是一派官威。 沿路上挤挤夯夯,正在跟着踩曲姑娘们手舞足蹈,唱曲子的百姓们,见有如此一位贵人通过,也不由的就让开了道。 旭亲王在舞台对面,临风的一处水榭之中。 这水榭与舞台相齐,距不过三丈之远,恰是个观瞻歌舞最好的位置。 陈澈登上楼梯,再侧首,便见不远处的舞台上一群白衣少女在跳舞,歌声唱的极为悠扬,他闭眼听了片刻,极为单调的歌谣,反反复复只是几句词而已。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专门赞颂美酒的。 叫些少女们唱出来,不沾淫靡也不沾污秽,清澈明亮,仿似山中涧溪,又仿佛一浮美 酒,倒是别有韵味。 陈澈于是上了楼,遥遥便见旭亲王单独一人坐在临窗的围栏处,端着杯酒,正在全神 贯注的看着对面的舞台。 “陈阁老,您的大儿媳妇就不必说了。咱们英国公的女儿,相貌标致,性子贤惠。老二如今尚未娶妻,也不好评说,但是,阁老,您这三儿媳妇,不得不说,真正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奇女子。 有罗锦棠这等奇女子为媳,你如今当很替淮安骄傲吧。” 陈澈早就听陆宝娟说过,说陈淮安的妻子来京之后,一直在当垆卖酒。 在他的印象中,所谓罗锦棠,吃饭呼噜嘴儿,揩鼻涕不避人,打嗝磨牙放屁,全都占了个全。 不过,乡里来的小商小贩们,约莫都是这个样子。 看在她一直陪伴陈淮安不离不弃,并且还能经商,自己于这京城里里有一份大家业的份儿上,陈澈没有太大的兴趣见她,当然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接她入府。 只不过偶尔想起来,问陆宝娟一声而已。 当初陆宝娟还总说,待自己调教好了就来拜他,近来家里老太太见了一回之后,默了良久,对陈澈说:“真是个难得的好妇人,但与咱们府大约没什么缘份,我瞧她在外头更好,横竖你和淮安也没有正经相认过,就放他们在外好好儿呆着吧。” 老太太说话委婉,既这样说,肯定就是觉得罗锦棠配不上自己的门第了。 听旭亲王说起奇女子三字,陈澈心里就越发的厌恶反感了。 概因这满京城中,上一个人人称之为奇女子的,只有黄爱莲,而黄爱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仗着自己父亲为首辅,肆意为自己敛财,任意掳虐她所看上的良家孩子们妓为娼,开着一间酒楼,肆意卖弄风流,自以为娇美,实则令人厌恶。 陈澈一生几经起落,看惯这世间的不公与黑暗,深谙官场规则,也深信一句话:天欲亡谁,才会任其猖狂。 所以,他会在关键的时候踩上一脚,但决不会出手惩治黄爱莲,给自己结仇。 至于三儿媳妇罗锦棠,在听旭亲王说了声奇女子之后,陈澈对于那个从未谋面的三儿媳妇,头一回生了厌恶之外的情愫:不满,不满于自己通透,豁达,相貌朗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居然娶得一个像黄爱莲一样的女子为妻。 但那种不满,仅仅从心头浮过,他也就强压下了。 他恍然而悟,今天这场踩曲之舞,怕也是他的儿媳妇,这京城之中的另一个奇女子,罗锦棠自发搞出来的。 端起旭亲王递来的酒盏,陈澈的手都在颤。 他自年青的时候,醉酒与陆宝娟有过一夜之后,就再也不吃酒了。 浅浅尝了一口杯中酿,味道清纯甘冽,确实是美酒。他以茶涮口,负手临窗而站,淡淡道:“王爷,诗经说,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奇女子这东西,老夫向来不爱看,正好户部还有些公务要理,老夫就先走一步了。” 是以,也未往舞台上张望一眼,陈澈就这样走了出来。 下了水榭,远远自舞台前经过,陈澈便见儿子一身布衣,与才上过金殿,分别得了第五和摘得状元桂冠的葛青章在沿堤岸摆起摊子来,正在邀请来来往往的老百姓们品尝自家酿得的酒。 一排排大小,色泽,坛贴各异的酒坛子倒是极为雅致,品酒的盅子,极为别致,竟是拿什刹海中的荷叶折叠成而,青青荷叶配着浓浓酒香,大俗之后的大雅,当真妙趣。 围观,看热闹的居多,真正品酒的当然少。 他的三儿子,陈家这三郎肤色古铜,身姿魁伟,立于人群之中,将身旁的状元郎衬的黯然形销。 不过,凡世间的女子,大多喜欢的还是像状元郎葛青章那般的男子,陈澈止了侍卫们,自己缓步踱过去,沿途便听见自已的亲家母,英国公郭崎家的夫人梁姿在说:“瞧状元郎那幅俊貌美,真是鄙衣不掩天姿,真国色,可惜了的,据说就在游街那日废了身子,如今是个废人了。” 便成了个废人,葛青章相貌如玉,气质微冷,依旧是女子们所好奇的对象。 而他的面前,品酒的也全都是一帮二八佳年的少女们。 至于他家三郎的面前,则簇拥了一大批年约四旬的中年贵妇们,是个妇人都要握过他的手抚着摸着,问一句年方几何,家中可有妇人。 陈淮安极耐心的应着,夸一个头戴只赤金扁簪的妇人,说她这簪子好看,旁人戴着肯定俗,但她戴着就只显富贵。 再换个圆头胖脸双下巴的妇人,陈淮安又夸她生的福相。 那妇人的女儿比那妇人更胖,冲上前来,问陈淮安:“东家,你瞧我福相不福相啊?” 陈淮安半天未语,竖起个大拇指来,咧唇赞道:“真福相。” 陈澈站在远极之处,负手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随即吩咐手下侍卫道:“打上两斤六两银子一坛的锦堂香来,老夫今儿要开坛敞饮一回。” 陈淮安这个儿子,来于一场意外,出生之后,一直是陈澈心头一块重负。 便射杀陈杭的二儿子陈嘉上那一回,也是因为陆宝娟要抱着孩子下盐城归祖拜主母,而他执意不许,俩人吵了一架的情况下。 至于将孩子送出去的时候,这孩子才五个月,陈澈家里已有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对于儿子委实无甚兴趣,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要狠不下心肠来,甚至连襁褓都不曾揭过。 他只记得巴掌大的孩子被裹在襁褓里,疾喘喘的哭着,那种热乎乎又奶腥腥的感觉,像极了他小时候顽皮,从鸟窝里抓出来的,毛都未长的小雏鸟。 人的善恶有界吗? 陈澈觉得没有,他当时甚至说过,这孩子的性命就全由陈兄来执掌了。 那时候,他是想着,就此省去一个麻烦吧。 他和妻子余氏的婚姻,不会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妇人,和一个孩子而产生太大的影响,他依旧深爱自己的妻子,并且相信在灵魂的深处,二人之间的平等与共鸣。 陈杭的妻子齐梅接过孩子,随即就揭开了自己的衣襟,当着陈杭与陈澈的面,给孩子哺起了乳。 事实上陆宝娟自己都没有给这孩子喂过奶,而她心思重,要求高,又还未婚先孕,生了孩子之后又怕人说,三天给孩子换一个奶口,闹的当时的陈淮安总是在拉肚子,瘦的就只剩一把骨头。 陈澈到那时,仍旧没有看过那孩子一眼,离开的时候,只听见孩子咕咚咕咚,吃奶的声音。 他麻木不仁了那么多年,也自认没有什么资格自称陈淮安的父亲,更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去要求陈淮安与罗锦棠什么,反而因为儿子儿媳活出了一条与他完全不同的路。 觉得自己卸下人生最大一重重负,二十多年来都一回开戒,便准备要,痛快敞饮上一回。 第155章 金光闪闪 陈澈上了马车,抱着坛子酒,仔细瞧着这坛子,蜜色的坛身,沉潭色的坛贴,贴的伏伏贴贴,揭开之后,他搭起帘子,也不必酒盏,仿佛还是少年时挥鞭斥马的快意,直接扬起坛子便是一气豪饮,饮罢之后,在这拥挤不堪的人群中,马车在侍卫们的护卫下,才缓缓驶出什刹海。 帘子撩起,微凉的风,一件件往事过眼,陈澈再饮一气,掂着只坛子,望着外面纷纷攘攘的人烟过眼。 恰在这时,车自什刹海岸转过,也就是在舞台的正后方,一个白衣,赤足穿着双白布鞋的女子,头上包着块蓝帕子,坐在一辆马车侧的阴影之中,双手托腮,正在和着舞台上的乐声哼唱:“幡幡瓠叶,采之烹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余凤林曾经在世的时候,非常好酒。 便在岭南时那般穷困潦倒,她连置新衣的钱都没有,但仍还爱吃酒。 偶尔捉只蛐蛐儿,扮作男装到街上与人斗蛐蛐,赢了钱便打一壶酒来,不讲究口感也不讲究酒质,只要有酒即可,坐在竹席上,呷一口,赤足坐着替他缝衣服,便哼着这样的歌谣。 瓠叶正嫩啊,采来烹之,我家里有美酒啊,请君来尝之。 每每叫他捉住,欲骂她酒会伤身吧,她早已吃完了,欲要责两句吧,她就跪在那竹席上,来搔他的痒痒。 陈澈于是将她搂入怀中,亲吻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嘴唇,俩人紧紧搂在一处,老夫老妻,除了身体上的慰籍,更多的是彼此心灵深处,给予对方的支持。 透着潮气的屋子,四面漏风的茅屋之中,那时候他觉得便一生不能起复,有那般恩爱的妻子陪伴,死而无憾的。 木头一般坐在车里,其实也不过一晃眼的时间,思及亡妻,泪如雨下,陈澈颤抖着捧起一坛子酒来,再浮一大白。 他近来总能偶遇那个女子,有时是男装,有时是女子的装扮,陈澈忽而心中一疑,觉得这当不是自己的幻觉,随即搁下坛子坐了起来,撩起帘子就准备下车。 也不过百来步的距离,他想过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个女子,那么她从何而来,姓甚名谁,又怎么会和他的妻子生的那般相像呢。 毕竟余凤林也有几个妹妹,也嫁了人了,至于生的孩子们,陈澈也都见过,没有一个会生成这个面貌的。 帘子撩起,一张老大粗的脸,大热的天儿,绿色官袍,车前笑呵呵的,站着的是礼部主事张之洞,他抱拳便道:“陈阁老,下官于这什刹海畔一通的找,可算找到您了。” 陈澈吃空了一坛子酒,头颇有些沉,不过人还好,未醉,皱眉一笑:“之洞何事找老夫?” 张之洞道:“太后娘娘一状告到了皇上那里,说陈淮安在大理寺办案不分青红皂白,把兵部尚书黄积善给惹燥了,黄阁老如今告病不出,太后娘娘已经去了太庙,说是到先皇牌位前哭去,皇上等您前去调停呢。” 陈澈旋听旋笑,道:“罢了,我去趟太庙,把太后娘娘劝回去。” 酱香酒有两大特点,除了醉酒之后,次日起来喉咙不干,头颅不疼之外,便是吃的时候无甚感觉,便吃完之后,初时也不觉得有甚,但是后劲会越来越到,直到最后,瘫软如泥。 豪饮一坛,酒还未起劲的陈首辅,马车载着,就往太庙劝太后黄玉洛去了。 * 而在水榭的对面,此时曲子已经踩完了。 在刘娘子的指挥下,姑娘们将所有踩成砖的曲子一块块垒将起来,置入框中,一人一只背篓背上,这就准备要走了。 就好比城里人没见过农人种田,总觉得新鲜一样。 围观的人群之中,许多人也从来未曾见过踩曲。当然,也总有些浮浪之人,想要取笑这些大姑娘几句。 是以,有个人声音响如雷钟,说道:“东家,东家,这些大姑娘除了踩曲之外,可会不会陪人吃酒?本公子今日出一万两银子,购你三千坛酒,让这些踩曲的大姑娘,今日陪刘某吃一盏,如何?” * 此时,所有人全在台下忙碌着。 因为这一回踩曲之舞,太多的人想要了解锦堂香,很多酒家试着吃了几杯之后,当场便准备要买酒。 锦棠今日当然不卖酒,她只把自己酒坊的地址制作成卡片,一张张的发于围观的酒客们,并请他们想要购酒时记得前往。 至于还有一众酒楼的东家,掌柜们,想要跟锦棠谈合作的,此时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 锦棠抬起头来,便见一个身着锦袍,面上油光滑气的男人站在自己对面。 这人锦棠识得,他是恒国公刘鹤的侄子,名叫刘律,京城有两大纨绔,一是英国公郭崎的儿子郭才义,那个也不过性子孟浪些,叫锦棠打的头破血流过,将来终还要成个大器。 这刘律身在高门,却自幼混在下九流,与袁晋为知交,是个结结实实的小人。 号称要拿一万两银了买三千坛酒,还要姑娘们赔酒的,恰就是他。 恒国公与黄首辅是结成盾的一脉,既他来,那证明在父丧之后,久未露面的黄爱莲应该是要出世了。 果然,锦棠转眼去望,就见湖中停着一艘画舫,正红,正黄与宝蓝漆绘成的五彩画舫,缓缓驶来,船上还有一群美婢在侧。 久不曾出过宫的黄爱莲,站于画舫之上,美婢们的身后,头戴幂篱,一手打伞,一手摇扇,两目阴寒的望着罗锦棠。 显然,她今天就是直截了当的,让刘律来上门挑衅的。 锦棠今日出门,因是东家,为显庄重,也是怕容色惹眼,要给陈淮安和相府丢脸,是以,头发绾成高髻只后,用一方蓝帕子包起,将自己妆扮的极为不惹眼。 可因为黄爱莲这顿挑衅,她怒极了。 要说这黄爱莲,能力没有多大,还以奇女子自居,坏了京城之中女子为商的风气也就罢了,锦棠身为一个女子,一点一点,想要重新捡拾起这全天下偏见偏识的男人们,对于女子的尊重时,她居然还要跑来捣乱。 这种人就好比是。 自己已经在烂泥巴坑里了,却也看不得别人光鲜,想尽办法,总要泼别人一身的污秽才行。 上前两步,款款解了自己的头巾,露出一头叫青碧色的长簪子绾着的长发,仿如乌云堆成的发髻,几捋流海随风而款款飞着。 阳光下,淡着胭脂,轻施粉黛的少妇人,白皙优美的脖颈,明艳动人的眼眸,勾唇一笑,唇角两粒浅浅的,芝麻粒儿大的小酒窝儿。 她仰起脸来望着刘律,笑着伸出手来:“一万两的银子,罗某生来都未见过,但不知刘公子可否拿出来,叫罗某观瞻观瞻?” 刘律转身看了看黄爱莲。 黄爱莲虽说天香楼开的名声臭了大街,而她自己为了躲避百姓们的辱骂,如今连脸都不敢露,可是,身家千金万贯,金银是这辈子也花不完的。 是以,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刘律把一万两的银票递给罗锦棠。 她这是准备拿着钱,狠狠儿的砸罗锦棠的脸,也让这京城里的人都看看,所谓另一个奇女子罗锦棠,也不过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罢了。 刘律于是递了银票过来。 一万两这种大面值的银票,因其贵重,也少,比一般十两,或者百两千两面值的银票要大很多很多。 展开来,足有一本书的大小。 而且,壹万元整四个大字,还是在加厚,过了油的夹宣上面烫过金的。 今日阳光明媚,刺人眼眸,那四个金色大字,瞬间闪的人们连眼睛都睁不开。 满京城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又有谁,见过一万两大面值的银票? 人人都道:稀罕稀罕,却原来,一万两的银票长这么个样子。 第156章 阿芙蓉膏 便罗锦棠,虽说两座大酒坊,一年之中要产将近万坛的酒,可她手里并没有太多的金银。 她的钱一直是在流转的。 是酒,是粮糟,也是一粒粒的高梁。 生来到这样大,锦棠也没有见过一万两的真金白银。 所有的人都看着,也都想知道,锦堂香这小东家会不会见钱眼开。 又会不会接这一万两银子。 毕竟,只是让十几个乡里来的姑娘们,陪着刘律那纨绔大公子哥儿吃杯酒而已。 一杯酒就换万两银子,谁不乐意。 “罗娘子,让你这十几位踩曲的姑娘们上船,陪着刘公子吃上一盅酒,只是吃一盅而已,这满西海畔的人盯着,我保证,只是一盏酒而已,只完立即让她们下船,可否?” 黄爱莲瞧着气息极为虚弱,天太热,她又戴着幂篱,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中气不足。 船就泊在岸边。 锦棠于众目睽睽之下,从刘律手中接过银票来,持在手上,却是往前走了两步,径自就走到了黄爱莲的面前。 画舫高而湖岸底,所以罗锦棠非得扬起脖子来,才能看到居高临下的黄爱莲。 她闻到一股香气,极为浓郁,乍闻之下叫人作呕,但是,又惑着叫人不得不多去闻两口的香气。 这个香味,锦棠极为熟悉。 这是阿芙蓉膏的味道,上辈子她失了孩子最痛苦的时候,林钦就给她烧着吃过这阿芙蓉膏的烟气。 那东西比酒还能迷惑人,但是,不比酒能滋养人,想戒也随时可以戒,那东西会让人沉溺,上瘾,想戒也极为的难。 在上辈子,锦棠将死的时候,黄爱莲的阿芙蓉膏一小块就价值千金,满京城上下的达官贵人们都在吃,为了吃那东西,甚至滋生出一种别样的产业,就是烟杆。 锦棠开书斋的时候,左边是酒坊,右边就是一家阿芙蓉膏铺子,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全像给抽走了魂魄与阳气一般,阴气沉沉,走路轻飘飘,仿似鬼魅。 白花花的银子进了阿芙蓉膏铺,销成一缕缕的青烟,闻够了,吸够了,人们再心满意足的出来。 吸食的人多而能戒的人少,多少人因为那阿芙蓉膏而倾家荡产。 锦棠似乎是唯一一个,吸食之后还能戒之的。 之所以当初能戒,是因为仇恨和不甘,对于一切能沉瘾的东西,都会决然的切开,断开。 而这阿芙蓉膏是黄爱莲自己搞出来的,显然,这辈子她还没有把阿芙蓉膏贩卖的满京城都是,反而自己先吃上了。 吃了阿芙蓉膏的人,会渐渐儿变的格外虚弱,还有依赖之瘾。 一个人若是依赖上了那东西,就好比叫恶鬼吸食干了阳气一般,于阳气旺盛的太阳底下站着,都能给晒晕过去。 所以,再晒一会儿,锦棠估计这虚弱的黄爱莲就该要晕过去了。 她当着众人的面,故意的,慢慢儿的把那张塑过油的,烫过金的大夹宣缓缓撕开,撕作两瓣,接着,再从中撕一道,快速的撕成碎片,全部都扬到了黄爱莲的身上:“黄姑娘,您这是哄傻子了吧,这银票它是假的,假的不能再假。 你贵为前首辅之女,当今太后的侄女,就拿一张假银票来哄我这个平头老百姓?” 大热的天儿,戴着幂篱本就热,再兼吸食上阿芙蓉膏后,确实身体会变的极为虚弱。黄爱莲叫锦棠一激,一把就扯下了幂篱,指着锦棠道:“你胡说,那银票是真的。你居然给撕了,你赔我的银票。” 锦棠也看出来了,黄爱莲此时恨不能赔上命的,连脸都不顾的,就是想用大笔的银子砸,让她吐口,把那些踩曲的姑娘们送到船上去。 只要送到船上,那怕仅仅是一盅酒,可是,锦堂香踩曲的姑娘们可以陪人吃酒的流言扉语就传开了。 人山人海之中,或者从此正了名头,响响亮亮,或者跟黄爱莲一般身败名裂,成为暗娼,止在锦棠今日的一举。 但她此时不拒绝,也不答应,只是一口咬定,黄爱莲的银票是假的,而且,还把银票给撕了。 乱拳打死老师傅,黄爱莲居然不知该如何接招。 不过,随即,她又道:“便银票是假的又如何?我这船中有黄金千两,只要你肯叫姑娘们上床,陪刘公子吃一盅,千两黄金,就是你的。” 锦棠两手负在身后,仰着头,望着朱色桅杆,五彩油漆涂成的画舫之上,扶着栏杆,两只青眼圈儿熊猫似的黄爱莲,笑着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看热闹的人们说道:“瞧见了否,咱们黄相爷清贫一世,太后娘娘更是锁闭深宫,从不出世,可是咱们黄姑娘不一样啊,为了让一个纨绔公子欺负我锦堂香的姑娘们,肯掷千金,我罗锦棠今儿要问一句,你们大家想不想看黄姑娘掏出千两的黄金来,给咱们大家开开眼?” 自发的,站在百姓群里的罗锦棠,与高高在上,站在画舫之上的黄爱莲全然不同,此时也是一幅看热闹的架势。 于是,人群里发出一阵阵的轰叫来:“千两黄金,咱们要看千两黄金。” 黄爱莲这时候才明白自己是中计了,扶着船栏,有气无力的大叫:“刘律,刘律。” 刘律顿时跳上船来,吼道:“你们这帮平头老百姓,都给本公子住嘴。” 便人们再唾泣黄爱莲,再辱骂黄爱莲,毕竟她的姑母还是人人敬重的太后娘娘,而且画舫里站满了护卫着黄爱莲的侍卫们,百姓们总归不敢惹,此时全都消停了。 黄爱莲于是又道:“从古到今,女子为商,靠的全都是皮囊,有句话说的好,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好看的皮囊一夜千金,你此刻让你的姑娘们上船来,与刘律共饮一杯,我黄爱莲就愿意掷出一千两金子来,只为这些好看的皮囊。” 听了她这话,人群之中居然还有人赞同:“黄姑娘这话说的实在是妙。有趣的灵魂难寻,好看的皮囊遍地,但只可惜,人们只欣赏美丽的皮囊,却不知道真正有价值的,是有趣的灵魂。 罗东家如此辛苦的卖酒,何时能赚千金,就让姑娘们上去吃上一盅酒,又能如何,难道能少了一块肉?须知这皮囊,趁着年青鲜艳,就是该要给人看,给人摸的。” 黄爱莲因为人群中有人赞扬自己,随即就得意了起来,挑衅似的望着锦棠。 * 陈淮安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拉过锦棠,柔声道:“那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你要想她死,我有的是办法,何必在此撕开脸吵的不可收场。 今日你的目的达到了,咱们就收摊子走人,如何?” 锦棠自来吵架,都不准陈淮安拉着她的。 更何况,上辈子的罗锦棠,没有黄爱莲这样一张妙语如珠的嘴,也没有如她一般丰厚的身家背景,被她玩弄,被她欺负,在最落魄的时候,被她骗走了身上最后的银子,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样的人,吵上门来,拉着你一起下泥潭,不撕破脸跟她掰扯清楚了,又怎么成? 锦棠一把搡开陈淮安,直接就上了船,伸着手道:“你既有千两黄金,此刻就拿出来,我罗锦棠没看到,就不信你有黄金。须知,当今国库,统共也不过万两黄金之数,你黄爱莲自己就有千金,我不信,这在场的所有人也不能信。” 黄爱莲还从未见过罗锦棠这个样子,就跟只发了怒的狸猫似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圆,小小一点下巴,红唇之中,白牙铮铮,是个随时就要伸出两只手来,打架的架势。 这转眼,就成两个泼妇之间的骂街了。 而且,因为罗锦棠这一再的逼迫,黄爱莲要不拿出真金白银来,还真就震不住她。 她既敢来,当然就是有所准备的。 黄爱莲顿时吼了一声:“刘律,把我的黄金拿出来给罗锦棠看,看罢之后,你就去抓,带着侍卫们把她那些踩曲的姑娘,都给我抓到船上来。” 刘律立刻就招呼着侍卫们,从船舱中搬出来了一千两的黄金出来。 特制的乌木箱子,砰的一声,就砸在了罗锦棠的脚下,侍卫们直接着打开箱子。 瞬时之间,黄澄澄的,一根根铸成方形的金条晃人眼眸,刺的锦棠几乎睁不开眼来。 随着俩个女子争锋相对的闹,船下已经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所有人都在看罗锦棠要怎么接招。 她会为了这一箱子的金条而动心吗? 会为了这些银子,就叫舞台上那些踏曲的小姑娘们,陪刘律这个纨绔公子吃酒吗? 徜若陪这小姑娘吃了酒,那达官贵人们了,是不是只要花钱,也可以让姑娘们陪着吃酒? 就在这时,围观的百姓们都沉默了,一双双的眼睛盯着。 金子啊,黄澄澄的金子,这是世间比美人还能牵动人心的东西,它有着最尊贵明亮的颜色,沉甸甸的质感,明亮而又动人。 而站在船下的陈淮安,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毕竟他也不知道,这辈子的罗锦棠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并不爱银子,也有做生意的头脑,但她有个一生气就头昏脑胀,叫人一激便冲动的毛病。所以,他怕她要把黄爱莲这一箱子金条,全给搬起来沉进什刹海中去。 那样的话,黄爱莲恰恰就有了,叫刘律强行侮辱姑娘们的理由。 这样想着,陈淮安手摁上佩刀,便是准备着,徜若刘律敢动姑娘们,他今日就得结果了这个纨绔王八蛋。 * 罗锦棠缓走走了过去,双手掬起一捧金条来,没有扔,也没有掬为已有。 她将它们捧到围观的百姓们面前,勾起朱色的唇角,沙哑着声调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黄姑娘身在朱门,膏腴之地,锦绣朱门,为了能叫我的姑娘们陪个纨绔公子吃上一杯酒,居然肯花千两金子。 可是,徜若我罗锦棠的工人们是愿意为了金银就愿意陪人吃酒的,那我罗锦棠就酿不出锦堂香那般的美酒来,诸位可知为何?” 人群之中,一人高声问道:“为何?” 锦棠道:“因为,我娘打小儿就告诉我,每一粒高梁、麦子都有它的生命,它们生于沃土,长于最洁净的天地之间,灵魂也是干干净净儿的。 我须得交付我同样干净的,纯洁的灵魂,才能唤起它们最美妙的味感来,所以,不说千金,便皇上将国库搬到这儿来,我的姑娘们也绝对绝对,不会陪任何一个人吃酒。” 言罢,哗啦一声,锦棠将几枚金条全都砸在了黄爱莲脚下,砸的木质船板哐啷啷的响着,水葱似的一根手指,忽而就指上了黄爱莲。 第157章 众怒难犯 但是,锦棠并没有恼怒,或者生气,相反,她是在笑。 “黄姑娘与我当然不同。”锦棠高声道:“我听说,前任顺天府尹家的女儿生的娇媚,她想拘为已有,带到天香楼去做暗娼,于是就设计让府尹大人获罪,接着,以罪女之身,就把府尹家的女儿买走,放在天香楼里卖淫。 我还听说,她瞧着吏部一个主事家的儿子生的俊美,很适合给男人们做个小奴子,于是,就设计让这主事获罪,把人家的儿子,生生买进天香楼为奴,这样的人,试问,何愁赚不出个金山来?” 黄爱莲叫锦棠戳穿的这些,有的干了,有的还没干过了,是上辈子她作过的孽事儿。 不过泼妇吵架,比的是谁的嗓门更大,谁的气势更凶。 黄爱莲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这是污蔑,纯属污蔑。就凭你污蔑我,污蔑太后娘娘,本姑娘此刻就叫人把你抓到官府去,连你这锦堂香一起抄没,入官。” 锦棠此时也不跟她说了,转过身来,望着画舫,她盯着方才持灵魂与皮囊论的那个,声音越来越高昂:“诸位到此刻,都还以为黄姑娘只是为了一盏酒? 她看上你家的财富,宝贝,或者孩子,于是指使人给你们指赃,再接着,让官府治你们的罪,夺去你们身边最重要的财富,宝贝和孩子,然后拘为已有,洋洋自得,而你们,失去了一切还要为她叫好,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有趣的灵魂!” 说到最后,锦棠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而我,每卖一坛酒,刨去糯米、人工、几年精心沉酿的时间,各项杂税,真正赚到手的只有区区五个铜板。 所以我没有见过一千两的黄金,也许这辈子都赚不到一千两的黄金。但是,我有三家大酒坊,总共加起来几百人工,这些人工,拿锦堂香赚的银子来养家糊口,一人一家,算下来将近千人,他们都靠锦堂香而活着。我与诸位一样,赚钱养家养自己,走的是正正当当的路,用的是干干净净的钱,试问,又如何能像黄姑娘一样财大气粗?” 须知,真正的围人们都在水榭之上,而在舞台下面围观的,都是平民百姓。 这京城里的百姓,谁人不知天香楼,又谁人不知宰相之女黄爱莲? 皇帝不肯处理她,是因为忌惮于太后娘娘,况且,因为她父亲黄启良的死,也抓不到她真正犯罪的证据。 但是百姓们真正愤怒起来,众犯难惩,这时候就不是几个侍卫或者是一个空有嗓门的大和尚能够惩治的了。 锦棠适时的从船上退了下来,便听有人喊道:“好一个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狗。像黄爱莲这样的女子,还能叫女人吗?将她抓起来,送到顺天府去见官。” 另又有人喝道:“她的姑母还是太后娘娘了,太后娘娘就是这样纵容自己的侄女,让她干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来?” “撕了她!” “打死她!” 说着,人们像疯了一样的,就往船上涌去。 黄爱莲显然还想要逃来着,转身往船舱奔去,但随即就有一个愤怒中的妇人冲了上去,一把扯上她的头发,把她往船舷上撞了过去。 首辅家最尊贵的女儿,曾经在这京城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的黄爱莲,居然叫几个泼妇拿鞋底子搧着,偏偏她此时犯了那阿芙蓉膏癖,也在不停的,拿手抓着,撕扯着自己的脸,尖叫着:“快,快拿我的阿芙蓉膏来叫我吃上一口。” 刘律是个纨绔,最是狗仗人势,但人要没了势,他最擅长的就是装死。 这不,眼看引起了民愤,他跟块夏日里的热猪油似的,刺溜一下就不知滑那里去了。 陈淮安站在船下,紧紧盯着锦棠的身影,她站于人群之中,船上最拥挤的地方。 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会推她或者搡她,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所有人都自发的避开了她,朝着黄爱莲和她的侍卫们冲了过去。 民愤,民怨,她很巧妙的挑起了这两样东西,此时站于人群之中,一脸平静从容,淡漠的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看了片刻,垂眸轻轻叹了口气,她转身从船上走了下来。 这时,有一个旭亲王府的侍卫找到了陈淮安,抱拳问道:“主事大人,咱们是不是该先把黄姑娘救下来,毕竟她可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叫人欺负了,不好吧?” 陈淮安往甲板上张望了一眼,黄爱莲还叫一众妇人们围着,压在甲板上搧耳光了。 他笑了笑,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道:“小子,民意是众怒,你要想犯众怒,便叫人打死本官也不敢拦着,想救你就救吧。” 既他这样说,侍卫们又焉会管黄爱莲? 大家也就任凭着黄爱莲继续被一帮泼妇们作践了。 * 一众从隆庆州来的小姑娘们全都簇拥了过来,围在锦棠身后,蹦蹦跳跳的,要看船上的热闹,锦棠唤过刘娘子来,嘱咐了几句,便让刘娘子带着这些姑娘们回去了。 至于制好的酒曲,则由齐高高和骡驹押运着,带回京城的酒坊之中,以备九月重阳,酿酒之用。 为了今日这一场莲花节的踩曲之舞,锦棠整整准备了三天。 望着乱成一团,乌乌泱泱,继续往甲板上涌的人群,锦棠便知道,自己今日想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黄爱莲想要抹黑,可最终落得个臭名昭著,而锦堂香的牌子,也终于是打开了。 转过身来,她跟在运送酒曲的车后面,缓缓儿的,就准备要跟着车要走回酒坊去。 而这时候,船上闹的正凶了,而黄爱莲,也简直要叫那些发了疯的妇人们给扯成碎片了,就在这时,凭空一人喝道:“都给本使住手!” 锦棠回过头来,便见来的恰是恒国公刘鹤。他带着自己的人四散开来,戒备的戒备,抓人的抓人,并把个被人抓的血呲糊拉的黄爱莲从船舱里扶起,带走了。 锦棠并没有因此而停留,跟着人潮,跟着自己家的马车,依旧缓走的走着。 走了片刻,因来来往往拥挤的人太多,锦棠差点叫人给搡倒。 恰在此时,一双大手于身后一捞,就把锦棠给捞了起来。 人潮之中,这身高背宽的男人转到锦棠面前,扎起马步,略躬了躬背,锦棠顺势一跃,也就跃到了他背上。 她和陈淮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便吵架吵的再厉害,再彼此红头对眼,只要他走到她前面,躬下背,锦棠就会跃身,伏到他背上。 人潮汹涌,人挤着人,马车也走不动了,就停在原地。 什刹海中,荷叶莲天,间或点点繁缀的莲花盛于其间,锦棠伏在陈淮安的背上,他也忙累了一整天,背上淡淡一股汗腥气。 陈淮安今天不曾出手,也是放任着罗锦棠去报自己的仇恨的。 当然,他也断然没有想到,她会把在逼着黄爱莲掏出金条之后,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一直从骨子里,都是反对罗锦棠经商,直到方才看她站在船舷上,捧着金条说出那番话来,他突然就不反对了。 粮食是天地的精华,酒则是粮食的精华。 女人是水做的,但天地之间,独独葛牙妹和罗锦棠,是酒做成的。 酒就是她们的灵魂,她们酿酒,金钱其次,最重要的是这种工作叫她们觉得快乐,让她们的生活从此变的有意义。 不过,复仇之后的罗锦棠并不快乐,她伏在他背上,一直在不停的哭,眼泪鼻涕,酱了陈淮安的满脖子,从衣衽之中往下灌着。 “既你自打一睁开眼睛,就心心念念,恨不能手撕了的仇家今日叫这满京城里最泼的泼妇们几乎给撕成了碎片,从此臭名昭著,人人喊打,你为何还要哭呢?”陈淮安于是劝道。 便上辈子作过几天夫妻,陈淮安对于黄爱莲的感情,甚至还比不上陈澈对于陆宝娟。 因为陆宝娟无论再恶,至少是个人,而黄爱莲不是。 所以,他放任,并默许那些泼妇们去撕了她。 此时天才将午,从什刹海到太仆寺,还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 锦棠默了片刻,道:“我要吃冰棍。” 盛夏之中,京城总会有人推着小车儿,用箱子装着冰棍儿来卖。 天热冰亦融,但只要在冰棍上面压两层棉被,冰棍就不会融化了。 陈淮安向来不准锦棠吃这种冰凉之物的,因她今日哭的格外伤心,遂买了一只回来,递给她,叫她趴在自己的背上吃。 锦棠吃着冰棍儿,轻轻叹了一息,说道:“你被发派到幽州之后,你爹依旧在作首辅,据林钦说,不曾在皇上面前提过只字片语,为你辩解过一句。而黄爱莲,她当时是来找过我的……” 当时,锦棠才从林钦府中出来,恰好着手开了一间书画店,专门销售话本、诗文,绘画与书法。 然后,黄爱莲去找她。 对她说,陈淮安落难,是因为贪污了户部大笔的赈灾银子,以及卖买官职,勒索下属,苛扣朝廷发往边疆的军饷,总之,他在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上,仗着皇帝的信任,整整贪污了一百万两银子,是整个大明朝一年国库税银的收入。 不过,他虽贪的多,花出去的并不多。 他把多数的银子都存了下来,打算在陈濯缨成年之后,攒着给儿子用。 所以,皇帝抄了他和黄爱莲的小家之后,银两基本全追缴了回去。 最后还差着五万两银子的缺口,黄爱莲自己补了四万五千两,剩下的,让锦棠帮她凑一笔,然后,陈淮安就可以从幽州回来了。 第158章 太后之约 罗锦棠当时虽说也做生意,可终究只是经营点小卖买,全然没有什么政治头脑,也不懂其中的搏弈,还只当自己给黄爱莲五千两,陈淮安就真的能回来。 于是,她变卖家产,把所有的银子全给了黄爱莲。 然后,黄爱莲拿走她的银子之后,笑着说:“罗锦棠,你始终不明白,我能赢你,不止是在陈淮安身上,还是在商场上。你也终将要叫我砸弯脊梁,然后,温顺而又绝望的,走入死亡的寒夜之中。” 这时候罗锦棠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压根就没有想过要陈淮安活着,而且,还于千里路上赐死了陈淮安。 而黄爱莲最后所给她的,也不过是无尽的羞辱而已。 所以,锦棠才会在穷到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借银子为盘缠,替陈淮安纳好寿衣,千里路上去给他送葬。 他们夫妻,离开渭河县奔赴京城的时候才清完欠债,身无分文。 京城十年,一场繁华大梦,在幽州聚首时依旧身无分文,时光与岁月,剥去他们在初成亲时,掀起喜帕时便相互而生的爱意,剥去他们在渭河县三年,相濡以沫时滋生的亲情。 金钱,权力,美人,一切的诱惑,激出他们天性里最丑恶的一面,又将那一面血淋淋的展现给对方,终让彼此,成对方心目中最厌恶,又最恨的人。 * 锦棠趴在陈淮安的背上,舔着只冰棍儿,甜丝丝的,透心的凉。 哭了片刻,又是一笑,柔声道:“我也知道你不爱黄爱莲,甚至于,我从上辈子就知道,婚姻不是爱情,我们真正走散了的并非爱情,而是婚姻。 我没有能力经营一份好婚姻,还叫你在婚姻之中焦头烂额,所以你最终娶黄爱莲,也是想跟她好好经营一番婚姻的吧? 徜若不是她的性子更坏,你便不爱她,至少会平平和和的,就像你亲娘和陈澈一样,安安稳稳,过完一世婚姻的吧。” 虽然他在和黄爱莲成亲之后,又置了一房外室陆香香,但至少在死前,没有再动过和离的念头,最终,至他死,他的妻子都是黄爱莲。 陈淮安未语,背着锦棠,依旧于湍急如流的人潮之中走着。 事实上上辈子,他压根没跟黄爱莲做过什么夫妻。 黄是陆宝娟照料着娶的,当然,因为陈濯缨,陈府一门上下也愿意接受她,可是这和陈淮安没什么关系。 他自打与锦棠和离的那一日起,没有回过陈府,也没有回过木塔巷自己的小家,从接到锦棠和离书的那日,他就没家了。 * 锦棠又叹了一气。 事实上,自打与陈淮安和好之后,锦棠便一直在反思自己。 婚姻之中,她上辈子确实太任性了些。 陆宝娟待她不好,就好比齐梅,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因为什么,她应该要找出原因,摊呈到陈淮安面前,然后,再解决问题。 可是她上辈子没有,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千里路上跟着陈淮安到了京城,就该他去替自己办所有的事,摆平所有的人。 说白了,便是恃爱行凶,仰仗着他的爱,于是肆意的作践,践踏他。 而关于陈澈,究竟是为何要把她拘在龙泉寺,过后,他又为什么那么急的想要解释,这件事情也该要弄个明白的。 可是锦棠却决然的,没有再见过那个向来和蔼,总是语笑焉焉的公公一回。 最终,她把那个疑惑带进了坟墓里。 至于陈淮安的二哥陈淮誉,锦棠得说,阿弥陀佛,这辈子她只要不见陈淮誉,不见他的未婚妻袁俏,那一对神仙眷侣,就不会落得一个出家,一个去死的结果了。 须知,上辈子袁俏投缳之后,陈府的所有人都是把罪怪在锦棠身上。 这一段过往,徜若锦棠记得不错的话,是上辈子的明年七月发生的。 如今陈淮誉还在老家守孝,而袁俏,锦棠也绝不会去主动认识她。 这辈子她只要不回陈府,不与陈淮誉和袁俏有任何往来,一死一出家,这样的事情就绝不会再发生了。 上辈子在大事情,陈淮安错的多。但在家庭的琐事上,却是她错的更多更多。 所以,不怪黄爱莲那么愚蠢的一个女子能坏了她的婚姻。 要怪,只能怪她自己没有经营好婚姻啊。 “给林钦的恩我已经还完了,这辈子我不欠他什么。只要你能在你爹娘面前替我撑腰,只要你能有康维桢在他娘面前一半的硬气,至美,我就愿意尽我所有的力量,给你一份你想要的婚姻,好不好?”贴唇在陈淮安耳侧,锦棠柔声说道。 陈淮安轻轻唔着,极温柔的应了一声:“好。” 他断然又道:“陈家,我自会去应付,你且好好儿做你的生意,那些人你不必刻意去见的。” 就比如陈澈,陈淮安要同朝与他为官,但从知道陈澈在上辈子一直尾随锦棠后就产生的那种不适感,叫他到如今想起来,心头依旧泛着恶心。 而后,他又问了一句:“糖糖,上辈子你将死的时候,可听说过太后黄玉洛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锦棠轻嗤了一声,道:“太后与皇上母慈子孝,而且,皇帝还因为自己后宫一直没有得力的子嗣,还把幼弟朱佑乾立为了太子。 太后娘娘,能做两朝太后呢。” 陈淮安轻轻哦了一声,并未说话。 玩弄罗锦棠的是黄爱莲,但她背后隐藏着的那个人,是黄玉洛。 上辈子在他被发派之前,朝中的格局是,林钦与英国公郭崎,恒国公刘鹤等人率领的武将为一党,支持太后黄玉洛。 而他和陈澈率领的文臣为一党,支持皇帝朱佑镇。 显然,他的死,林钦的死,是皇帝和太后,这殊死不两立的两党最终彼此牺牲掉一枚棋子之后,达成的共识,以及最终稳定的朝局。 至于他父亲陈澈一派,舍他而保全局,最终总算还是在朝站稳着脚跟。 这么说的话,确实最后被牺牲掉的就只是他和罗锦棠了。 眼看到了酒坊的门上,陈淮安止步不前,愣愣的望着前方。 锦棠也停止了唆冰棍儿,融化了的冰汁儿,一点点的往陈淮安的脖子上滴着。 “怎的,这是闹事儿了,还是有人来砸场子了?”锦棠失声问道。 陈淮安将锦棠放了下来,疾步走了过去。 锦堂香酒坊的门外,挤了里三重外三重的人,瞧见陈淮安时倒没什么,待得锦棠走过来了,顿时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一个个嘴里喊着罗小东家,罗小娘子,罗掌柜的,总之,这些人,有京城各大酒楼的东家,也有酒庄的掌柜,更有一些是各大王府的管家们,总之,几乎是人人揣着银子,想要和罗锦棠谈合作。 锦棠侧眸对着陈淮安挤了个眼儿,转身进了酒坊。 酒楼的生意归齐高高管,酒坊的归骡驹,而剩下最重要的,能帮锦棠把酒销到南方丰饶富庶之地的,锦棠则请上了楼,单独与他们谈。 她今年共计有四千坛酒的销售量。 自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节起,整整三日的功夫,就把一年这四千坛的体量,一销而空。 * 且说太庙。 太后黄玉洛正在给先帝拈香。 给天子拈香,当然是三柱。也不知怎得,大太监把香给黄玉洛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一插进那景泰蓝三足象鼻的香炉里,随着铜杵敲磬,三根香啪的一声,应声而折。 黄玉洛心中本就有鬼,吓了个小脸儿煞白。 她心中是信鬼神的,但不信命,而且,她还是个愿意与命运抗衡的人。所以,她决然道:“再拈。” 这一回,大太监把香拈过来,黄玉洛心中也不知默念了一番什么,总之,香稳稳的插了进去,也没有再断。 黄玉洛盯着三柱香一笑,心说:活着哀家都不惧你,更何况你已经死了? 接着,首辅陈澈就来了。 太后今日一袭本黑,织金缎的阔袖大衫,乌髻高耸,红唇欲滴,素穆而又庄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惑人。 指套长长的手轻轻抚着袖管上石榴纹的花饰,她就在廊庑下站着。 年青又美艳的太后,老臣们围着转转倒也无碍,毕竟年龄差摆在那里。 陈澈今年四十有五,虽说自称老夫,但材态修挺,儒雅俊秀,虽说自己心中对太后没有任何冒犯之意,但该要避嫌的,总还是有避,所以俩人谈话,就在太监与宫婢围了一圈的太庙之中。 黄玉洛径自道:“兵部乃我大明六部之中最重要的,说白了,兵部就不是区区一个大理寺所能干涉的。 黄积善如今说要告老,兵部所有政务全瘫痪了,哀家自已都去黄府请过两回,黄积善也是给陈淮安伤透了脸面,拒不肯出,陈阁老,您说怎么办吧。” 陈澈吃了酒之后,畅意悠然,当然,因为儿子的出类拨粹,他今日格外高兴,虽说竭力掩饰,举止依旧有些孟浪。 手拍上大腿,他道:“食天子禄,作天子臣,他黄积善要告老,准了便是,难道满朝就没有一个可作兵部上书的?” 黄玉洛自觉受到了冒犯,厉声道:“陈阁老,黄积善可是三朝老臣,先帝托孤重臣。” 陈澈同样厉声回道:“托孤重臣?皇上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需要被人指手划脚吗? 黄积善确实够老了,八十而不请辞,家中姬妾一堆,昨儿不是有个小妾才刚怀孕?兵部尚书叫赵松之来顶上,他要告老就让他告,徜若赵松之处理不了兵部的烂摊子,老夫亲自向皇上请辞,再贬岭南。” 黄玉洛气的摇牙切齿,耳珰乱晃:“陈阁老,您……你可还把先帝放在眼里?” 陈澈断然道:“老夫心中有先帝,但先帝已去,老夫如今忠的是皇座上的那个人,是皇上。” 第159章 史无前例 青天碧瓦,红柱高墙,淡绿色的窗扇叫太阳曝晒着,间或一声裂漆的声音。 黄玉洛太过愤怒,缩在阔袖中的手一个紧攥,居然生生撕裂了才养到三寸多长的长甲。 而首辅陈澈,一袭绯色官袍笔挺,额头上汗意津津,仰望着蓝天白云。 往日,他至少还有所转寰,至少会说一句,臣先忠先帝,再忠皇上。 至少还会哄着太后,于表面上把太后的面子给圆下来。 此时他咄咄逼人,徜若他真的强硬下去,告老的黄积善,可就回不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了。 真是偷鸡不成还施把米。 黄玉洛身为太后,自然不好自己发声,眼睛一瞪旁边的御马监提督大太监花礼,花礼立刻上前,指着陈澈道:“陈阁老,您今儿怕是吃醉了酒吧,须知,咱们娘娘奉旨监国,可是奉的先帝的命,您如此作为,可是于先帝不敬。 您再如此,娘娘可就要请先帝的遗旨出来,治你个不敬之醉。” 陈澈甩着袖子,简直耍起老小孩子的无赖来,一巴掌就飞了过来:“狗杂碎,没根的东西,老臣与太后论政,你个老奴婢插的甚嘴?” 这一巴掌摔的响亮,连黄玉洛都给吓了一跳。 陈姑尖声叫道:“陈阁老,花礼当年可是伏侍过先帝的老人,您不敬他就是不敬先帝?” 陈澈将阔袖往上撸了起来,索性连踢带打:“老夫今儿就要打,非但打,老夫还要踢。先帝的牌位看着老臣呢,要真治罪,此刻就降道雷下来,看他要劈的究竟是谁。” “太后,陈阁老这可是对您大不敬啊!” “娘娘,陈阁老如此,咱们慈宁宫可还有颜面?” 照黄玉洛的恼怒,此时一杯毒酒药死了陈澈她都愿意,但她毕竟不比这些老监老奴婢们,默了片刻,她道:“陈阁老也是吃酒吃醉了,罢了,让他退了吧。” 陈澈一番嘴仗大获全胜,甩着袖子哈哈大笑,踉踉跄跄的就要走。 但正所谓老鸹狂要打破蛋,也不知怎的脚一软一滑,他想去扶柱子却看晃了眼,从高高的台阶上径直就栽了下去。 咕咚一声,恰酒劲儿上来,陈澈就这样晕过去了。 几个小太监将陈澈扶了起来,摇他总是摇不醒,于是给黄玉洛报说:“太后娘娘,这陈首辅瞧着是个喝醉了的样子,倒也未摔伤,但只怕是得给背出去了。” 黄玉洛站在台阶上,才叫这首辅给气懵了,此时瞧他叫两个大太监扶着,双眸紧锁,唇角带笑,额头上摔了个大包,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果真是个她从未见过的放浪形骸。 她一笑,道:“谁说没有摔伤?哀家瞧着陈阁老摔的厉害了,走,把他带回宫,送到御医署小心医治,再指两个大丫头伺候着。不等陈阁老醒过来,就不能放他出宫。” 她就不信了,自己身后有几大国公的鼎力支持,还降不伏这帮臭文人们。 * 叫人搧烂了脸的黄爱莲叫刘鹤送入宫时,嘴都叫人给撕破了,别的什么都不要,叫着喊着,让人把她的阿芙蓉膏拿来,自己要抽上两口。 她当初命人研制这阿芙蓉膏,本来是想凭此发财,赚大钱的。 岂知东西还没有卖出去,她自己先染上了毒瘾。 这要叫罗锦棠瞧见,必定还得再耻笑她一回。 抽了几口,她抬头见姑母黄玉洛冷冷盯着自己,连忙道:“姑母,你再给我点时间,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可以斗败罗锦棠。” 黄玉洛替黄爱莲揉了一只在大的烟泡儿,柔声道:“乖,早些儿睡吧,养好了身体,姑母还等着你与姑母一起争这大明天下,共赏大好河山呢。” 黄爱莲身败名裂,于满京城之中成了个笑话儿,人人喊打,除了躲在这宫里,本也无处可去了,抽着能给自己快乐的阿芙蓉膏子,哭一阵子又笑一阵子,喷云吐雾,沉浸在自己早已打败了罗锦棠的幻觉之中,渐渐儿的,睡着了。 这时,陈姑走了过来,端着一碗药汤,于边上站了许久,说道:“咱家爱莲越来越没有分寸,为了一个罗锦棠频出蠢招不说,还严重的连累了小姐您的太后清誉,不行的话,就让她去了吧。 便您,您也该吃药了。” 黄玉洛轻揉着自己的腰站了起来,叹道:“陈姑,咱们走的,是一条史无前例的路,爱莲也确实太蠢了些。但是怎么办呢?” 她极难过的转眼看了黄爱莲一眼,忧心忡忡道:“她此时还不能死,她还要生个孩子,在生子之后,难产而亡。” 陈姑听出黄玉洛话里的意思来了,断然道:“那孩子留不得,这是药,您必须吃了它。一时昏了头不要紧,一碗药汤补过就是,咱可不能再冒险了。” 黄玉洛一根水葱似的指头搭上红唇,嘘的一声,旋即道:“陈姑,作人,总不能只想着孩子啊,我还是个女人啊。” 陈姑本是气急的,因为黄玉洛这一句,也知道自己声音太大了,连忙住了嘴,但依旧端着那只药碗,那意思,还是想让黄玉洛把药给吃了。 抛却年青,俊貌而又挺拨的未婚夫,嫁给一个年龄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垂垂老者,初时黄玉洛还是少女,并未觉得有什么。 但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几十年中,叫后宫无数女人掏空了身子的皇帝,便龙袍着身,根儿腐了,是满足不了一个青春鲜活的女人了。 更何况,后来他还死了。 无论白日里如何过,黄玉洛正值一个妇人最鲜艳的年华,夜夜独守空闺,总有熬不过去的时候。 但她涉足也不过一回,一回而已,谁知就染上了麻烦。 按理,此时该一碗药汤解决掉所有麻烦的。 但黄玉洛突然就不想了。她曾经冒过非常大的风险,生了一个历史中本不该有的孩子,本来还可以凭着那孩子垂帘听政,也许还能继武周之后,于历史上再创一个女皇出来。 可是阻力重重,最大的一重就是陈澈。 怎么办呢? 她觉得自己可以再涉一回险,至少这一回,她将拥有一个更厉害的,能够打败淮南党那帮臭文人的筹码。 而前提,就是不能吃这碗虎狼之药。 一把打翻药碗,素瓷色的白碗于毯子上哐啷啷的滚了。 曾经游历过两个世界,熟知大明历史,感受过普世的自由,重又回到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的穿越之女黄爱莲,就这样,叫自己的姑母判定了死期。 而陈濯缨那个孩子,无论陈淮安还是罗锦棠笃定了以为绝对不会出生的,在八个月之后,还是呱呱而降,来到了这个人世上。 至于他名义上的母亲黄爱莲,将会在生产之夜,抽着香喷喷的阿芙蓉膏,血崩而亡。 * 既提前销完了一年的定量,而酒还是个非得年陈够了而不能产的东西,罗锦棠便只留了几个小伙计替自己守着店,把齐高高,齐如意和骡驹几个打发到了隆庆州的酒坊里,叫他们帮着蒸酒去了。 炎炎夏日,她自己也懒得动,正好呆在家里,自己从井里吊出湃的冰凉凉的西瓜来,切成牙儿,于床头翻来翻去,找了本《四民月令》出来翻着。 傍晚时,按理该她做饭了,锦棠却懒怠起身,一把扇子扑拉拉的扇着,心说也不知这京城的暑夏何时才能过去。 不一会儿,院外气冲冲进来个男子,于一楼扬头站了半晌,咬牙切齿问道:“妹娃,那窦明娥究竟什么时候走?” 锦棠从二楼上探出身子来,笑着说:“表哥,我开了窦姑娘三个月的工钱,你再忍一忍吧?” 自打葛青章受伤之后,锦棠便把窦明娥雇了来,一直伺候着葛青章。 葛青章这样的贫家孩子,最不会跟钱过不去的,咬牙默了半晌,转身又走了。 * 隔壁,穿着件蜜色短袄儿,深青色的洒腿裤子,一头长发松绾着的窦明娥正在往墙角一株桂花树下摆饭。 打成汁儿的麻酱盛在白瓷碗里头。 一叠切成丝儿的黄瓜,另有一碟腌成粉红色的萝卜,另还有一碟碾碎的花生粒儿,旁边,是一盆湃在冰水里的黄瓜丝儿。另还有一碟香油拌过的大头咸菜,亦是切成细细的丝儿,闻之便是一股香气。 还有一只黑瓷质的大碗,碗里清清的水,水里湃了满满一大碗面条。 身为金殿第一的状元,葛青章如今是翰林院的修撰,因皇帝信任,常在御前行走的。再兼他本生的俊貌,性子又冷,窦明娥心里喜欢这俊俏的状元郎,却很是怕他。 他跑到隔壁去问罗锦棠她什么时候会走时,窦明娥乍了两只耳朵的听着,待他再进来时,立刻将面捞到了碗里,也不说话,只将面款款放到了他面前。 葛青章搅开这麻酱面,挑了两筷子菜码放进去,侧首见窦明娥从碗里另捞了一碗,以为她这是准备自己要吃,因家里只有一个凳子,遂站了起来,端着碗饭就蹲到了地上,忽拉忽拉的刨了起来。 窦明娥自幼在京里长大,也一直见葛青章都是文质彬彬的,倒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 她给锦棠盛了碗面,浇上汁子码上菜码子,转身端到了隔壁。 今儿陈淮安在大理寺值夜,不回来吃饭,锦棠也正躲懒儿,不想做饭了。 见窦明娥端了一碗又凉又爽的面来,喜的直搓手:“明娥,你可真真儿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是猜到我懒得做饭啦?” 窦明娥一笑,道:“横竖拿的是你的工钱,有葛状元一份,自也有你的一份儿。” 锦棠挑了筷子面,麻酱是拿芝麻酱和花生酱两样调的,冰爽又不粘腻,面条也格外的筋道。她道:“你个傻丫头,我是给了你工钱,可我表哥那样好的人,彼此离的又近,你心里难道就不曾……” 窦明娥颊上飞过一抹红,白齿咬上红唇瓣儿,狠狠的点了点头,甜声道:“你吃着,我照料他去。” 再回来时,葛青章已经吃罢了饭,就在桂花树下站着。 “窦姑娘,从明儿起,你就不必再来了。” 掏出帕子揩罢嘴,葛青章道:“葛某自幼出生贫寒,自己会照料自己。至于隔壁罗锦棠那里,我自会跟她说的。” 窦明娥生的极为甜秀,鹅蛋似的脸儿,明亮亮的眸子,虽说家境贫寒,但手脚格外的勤快,干起活儿来极为麻利。 她收了碗在水池边哗啦啦的洗着,忽而回头,便见葛青章就站在门上,一手扶着门,瞧那架势,是随时准备要送她走,然后便关门,再不让她进来了。 “葛状元……”窦明娥咬牙半晌,鼓起勇气才唤了一声葛青章的名字,就叫他给生生打断:“叫我葛青章就好,状元二字,我受不起。” 窦明娥洗罢了碗,咬牙半晌,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您在考殿试时遭遇的事情,我都听齐高高和骡驹大哥说过,不止我,这巷子里所有的人都是知道的。” 葛青章一手还扶着门,玉白微寒,艰难的吐了几个字出来:“什么意思?” 窦明娥脸愈发的红了:“我爹娘也知道你的情况,他们怕我万一跟了你,要做寡妇,可我得跟你说一句,便天下的女子都嫌弃你,我也绝不嫌弃。” 葛青章一张脸瞬时从眉毛红到了脖子根儿:“谁说跟了我就要做寡妇?” 窦明娥叫他这突然的变脸吓了一跳,却也鼓起勇气,再补了一句:“像您这样的金殿状元,按理来说媒人都要踏破门槛儿的,可您瞧瞧您这门上,冷冷清清儿的。 大家不都是嫌您……嫌您成个废人了嘛……” 葛青章想起来了,他受伤之后,齐高高和骡驹几个是满胡同的大喊过,说状元的逑保不住了。 却原来,如今他不行了的话,连这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知道了。 咬了咬牙,葛青章总算没有暴跳如雷,只指着门道:“窦姑娘,走吧,赶紧走。” 锦棠在隔壁听了,乐的哈哈大笑。 第160章 至孝之子 到晚陈淮安回来,锦棠便把这事儿当成个笑话,说给陈淮安听。 陈淮安愣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啊。咱们嘉雨只考了个第五,媒人们几乎要踏断门槛,葛青章身为状元,居然连个给他提亲的人都没有。 却原来,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太监了。” 锦棠狠狠瞪了陈淮安一眼,道:“放屁,你都说过他能人道的。” 陈淮安才洗罢了澡,一身古铜色的肌肤,腰线紧窄结虬,两条长腿却又格外修长,站在窗边吹着风,笑的两肩直抖:“就他那小蚕蛹,起阳不起阳的又有甚关系,横竖也不过个看物而已?” 无论何时,他都不忘损葛青章两句的。 锦棠侧歪在桌前,算罢了帐,端过一盏甜丝丝的冰粉来吸了一口,瞪了陈淮安一眼,只是目光扫过去,焦灼在他的双腿之间,舔着冰粉的舌尖儿就有些痒痒了。 这厮天赋异禀,器大活好,真真到了床上,那滋味儿妙不可言。 可惜了的,就是因为怕她怀孕,而那嗣育丸又吃不得,如今虽说同床,却自觉的作着和尚。 如此夏夜,窗外凉风习习,锦棠觑着他那东西,舔着冰粉,明知万一怀上,又是了不得的事儿,可偏偏又管不住自己。 好吃又管用的陈淮安,叫锦棠压到床上,过了半晌,终于还是长长往外吐了一口浊气:“祖宗,你这样儿的一丝不挂,便圣僧也把持不住,更何况我比那十年没开过荤的淫僧还淫?” 虽说嘴里这么说着,陈淮安也只敢浅尝辄止,对着锦棠,还是最熟悉的老法子,伺候舒服了她,至于自己,依旧做个苦行僧。 据说憋的久了,能成高僧圣德。 陈淮安觉得自己再憋下去,不成佛,也得成个半仙。 …… “我明儿要去陈家,你给备的礼,哪一份份儿都是给谁的,分别给我说说。”夜风凉凉,并肩躺在床上,陈淮安问罗锦棠。 锦棠有个毛病,得了舒服就睡,此时一觉醒来,抬腿便把个热乎乎的陈淮安给踢的远远的。 脑瓜子里盘算着,她道:“青蒿油是给老太太的,如今暑天,那东西香气不冲,涂了还能避蚊虫,防中暑。至于那虎骨酒,是给你娘的,她有风湿,我记得上辈子她便常吃虎骨酒,你可不能拿错了。 别外那些六安瓜片,是青田茶庄的东家赠予我的顶好的瓜片,吃着味儿极正的,人手一份。” 陈淮安道:“好。” 锦棠默了半晌,偎了过来,又道:“毕竟死过一回,只要陈家的人不刁难我,我进门拜拜老太太也是应该的,你为何总不让我去呢?长此以往,京里人会笑话我不孝的。” 事实上,陈淮安这些日子来,也总往陈家去。 但也不知为何,不比上辈子至少陈老太太于锦棠还有着格外的疼爱,时不时要送她点儿东西,叫她陪着打牌说话儿。 这辈子,许是他和锦棠改变了什么的缘故,陈家一府上下,似乎全然不提锦棠这个人,就仿佛世间没有陈家三儿媳妇这个人一般。 陈淮安暗猜,当是锦棠在外抛头露面作生意,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让本是淮南名门望族之后的老太太,心生不满了。 既是这般,他又何必让锦棠再到陈家,去惹不待见? 不过,在锦棠面前,他还不能这样说。 他道:“老太太和那位兰芝大嫂倒是很念叨,经常提起你,不过,她们于行商的女子有种别样的敬畏,也是怕打扰了你,是以并不曾唤过你入府,既这么着,你自己自自在在开开心心,又有什么不好呢?” 锦棠这辈子倒是能理解陈淮安处在两个家之间,夹缝里求安稳的难处了。 她笑道:“好。不去就不去吧,横竖我银子花了,逢年过节的礼不差,孝意敬到就是了。” 窗子开着,月光洒在床上,洒在锦棠下巴尖尖的小脸上,陈淮安侧首,静静的望着。 他又道:“只怕不久,我就得请命去河北了,半年时间,我得带着青章和嘉雨打场硬仗。你要记得保护好身子,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勿要太想我。” 他的小媳妇儿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叫月光染着一抹晕,见他渐渐儿凑过来,嫌热,一只细腿蹬了过来:“滚,谁会想你。” 陈淮安本就有火,气的一把扯过她的腿,翻身整个儿将她了:“罗锦棠,是不是不日你一回,你这脾气就改不了?” 锦棠恰是只变色龙,方才还怒火冲冲,这还不等陈淮安发火,亲哥哥亲达达的叫了起来。 俩人于这床上,于是又团到了一处。 于罗锦棠来说,只要能如此一直的过下去,便此生永远无子,上辈子的女儿终究穷极碧落黄泉也找不回来,只要陈淮安依旧能像如今这般,与她过着平凡的夫妻生活。 没有外室,没有外室子,没有黄爱莲也没有陆香香。 她愿意埋葬上辈子所有的悲伤,和女儿死去之后,揭开提篮时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就这样一生一世,俩个人的过下去。 可是,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改变了自己,却改变不了别人,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 * 转眼又是一年夏。 这一年,朝廷过的可不太平。 陈淮安和锦棠记忆中的那场大旱如期而至,大旱之后便是瘟疫横生。 因河北紧邻京城,流民四涌,最先遭殃的就是京城了。 陈淮安此时正好是北直御史,当仁不让的,就成了赈灾第一人。 由他钦点,皇帝还把去年的状元郎葛青章和翰林院庶吉士陈嘉雨给他做左右副手,便将他给发派到河北,旱灾最严重的重灾区去了。 至于锦堂香的生意,当然也因为天之重难,而受了很大的影响。 一年的销售非但没有增长不说,还出现了大幅的回落。 这时候,她寄希望最大的,便是京城礼部在关于番邦来朝时,要赠给番邦的两千坛酒的大单了。 这个大单可以带着她的锦堂香,出口到高丽,暹罗、占城,安南与大理等周边小国去。 是以,这些日子来,她派了巧言善语的齐高高,每日守在礼部的门上,就是想为锦堂香争取来这笔大订单。 不过,因为黄爱莲带来的巨大影响,官府的人只要一听说是罗锦棠,推三阻四,任凭她的酒在京城口碑最好,销售最广,就是不肯要她的酒。 这日齐高高一脸喜气洋洋的进了门,锦棠遥遥儿瞧见了,笑道:“高高,可是礼部的事儿说通了?他们可是选定了要用咱们的锦堂香?” 齐高高近来因为酒坊必不可少的交际,天天请人吃饭,胖了不少,又白又细又胖,发面馒头似的。 他道:“礼部如今来了位新侍郎,新任侍郎明儿在云绘楼,说是请您过去商谈商谈,徜若您能说服他,只怕咱们的锦堂香,就可以接到这笔订单了。” 锦棠这个单子追了整整半年,因为礼部主事张之洞一直以来瞧不起女子,愣是没给攻下来,甫一听说总算生意还有希望,也是喜的简直要跳起来:“你家二爷往河北也有些日子了,等这一桩生意谈成了,我带着你们,咱们一起看他去。” 齐高高没有多想见陈淮安,倒是如意高兴坏了,一手攀上骡驹的胳膊腕子直点头。 如意生的丰胖,如今腕子足比锦棠的粗着一倍,一身绵软细肉香喷喷的凑过来,真真儿的舒服。 舒服到骡驹神魂驰荡。 他心跳的跟打鼓似的,却又一把将她推开,红着脸躲到了一边儿。 齐高高看在眼里,越发替妹妹不值,气的直跺脚:“贱,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贱。” * 而陈府之中,一直在老家替母亲余凤林守孝的陈淮誉,此时也从淮南回来了。 陈淮誉虽是个男子,相貌却生的极为俊秀,而且他天性禀柔,说起话来嗓门亦极柔,慢斯条理的。 陈澈由衷的喜欢这个儿子,是当成个宝贝一般疼爱。 他虽说这一年几乎没有着过家,但是听说老二回来了,随即就在皇帝面前告了个假,言自己要休沐上一日,就是想陪着陈淮誉,与他多坐一会儿。 这时,相府一家人,除了老大陈淮阳在礼部当值走不开外,俱已和和乐乐,坐了一堂。 陆宝娟和大儿媳妇郭兰芝两个侍在老太太身后,俱是头一回见陈澈笑的这般慈详。 而陈澈对于二儿子,也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喜爱,见他进来便迎了过去,将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儿子搂入怀中,笑着说道:“见着了你,爹就仿如见着了你娘,这两年,辛苦你为你娘守孝了。 为父膝下三个儿子,淮阳和淮安,论孝道,俱不及你千分之一。” 提及母亲,陈淮誉眼中神色一黯,冷冷盯着继母陆宝娟,就仿佛她是杀死自己母亲的刽子手一般。 冷冷盯着看了半晌,他道:“非但是孝,儿子也会永远永远记着娘的生平事,记着她是怎么死的。” 终是老太太说了一句:“淮誉,不得无礼。”陈淮誉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陆宝娟在这种场合从不说话,横竖人已死,陈淮誉便再恨,再痛不欲生又有何用? 瞧他这幅阴柔哀婉的样子,全然比不得自己生的淮安,伟岸魁梧,再兼年纪青青已是北直御史,比老大陈淮阳的起点都高。 只是可惜了的,为着个罗锦棠,他就生生儿的住在外面,不肯回家来。 否则的话,陈家俩兄弟,谁能比上她的淮安。 就只凭着自己有个最得意的儿子,陆宝娟就能原谅陈淮誉的无礼。毕竟余凤林便再怎么如烙痕一般烙在陈家父子的心里,她有一个陈淮安,就足以笑傲于她。 陈淮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袁俏今儿也在,就在陈老太太身旁站着,遥遥见陈淮誉进来,认认真真给老太太行着叩拜之礼,笑着就团到了老太太的身后。 第161章 赌徒心理 袁俏人如其名,瓜子脸儿圆眼睛,一点红唇略薄,天生的笑唇,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 她与陈老太太是远房之亲,也算是陈淮誉的表妹,从小儿其实就是生活在这陈府里面的。 她嘴巧,懂得奉承老太太欢心,是以,陈老太太拿她一直都是当成亲孙女儿来养的。 不过,三年前,陈府之中忽而就跟遭了贼似的,陈淮阳的妻子郭兰芝每每莫名其妙的总要丢东西,她平素珍藏着的各种押发,珠钗,护甲,玛瑙耳环等物,总是不翼而飞。 甚至于,就连她未成亲时和陈淮阳两个往来的书信最后都佚失了近半。 为此,府里曾经彻彻底底的清查过好几回,也发卖了好几个婢子,还有几个婆子也是遭了无殃之灾。 可是,愣是查不出那个偷家的贼究竟是谁。 忽而有一日,府中几个丫头合力指证,说是袁俏偷了郭兰芝的东西。 当时,陈老太太自然是一力辩护,说自已这娘家的侄孙女从小到大手脚干净,从来就没个偷东西的习惯。 当然,郭兰芝的婆子也曾到袁俏房里搜过,什么都不曾搜出来。 但是,为着这个,袁俏一怒之下就搬出府,和自己在五城兵马司做个指挥使的哥哥袁晋一起单过了。 过了近三年后,这还是她在搬出去之后,头一回入陈府。 而自幼和她订了亲的未婚夫陈淮誉,也是在母丧之后才从淮南回来,俩人虽说青梅竹马,可也三年未见。 是以,袁俏躲在陈老太太的身后,便不停的给陈淮誉挤着眼儿。 陈淮誉虽说性子相貌皆有些女气,但骨子里也是个男儿郎,因心中对于母亲的思念太深,才会不顾自己身体不好,认认真真守孝两年,直到两年孝期满了,这才回京。 当然,便陈老太太和陈澈,也觉得这孩子该要谈婚论嫁了。 陈老太太笑着揽过孙儿,摸着他瘦的比女子还细的腕子,柔声道:“瞧这孩子瘦的,就跟两年没吃过饭似的,跟着你的家人们也太不尽心了些,我得好好斥责他们一番才行。” 陈淮誉这两年,搭着茅草屋睡在母亲的墓旁,一口荤腥也不曾吃过,虽一直有个咳疾,却连一口药汤也不曾吃过,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坟从干了黄土,再到长满青青草。 直到入京之前,为防祖母看到自己要伤心,才刮掉胡须,这些日子来也坚持服药,压下了咳喘之疾。 但是即便这样,对于母亲余凤林的孝,他仍觉得自己没有尽够。 是以,他道:“祖母,母死,儿子为守孝而瘦,是天理,你责斥仆人们作甚?” 袁俏适时的插了一句,道:“恰是呢,二表哥信里一直于我说,孝是天下的大道,也叫我不要吃酒茹荤,到今日,他除了孝衫儿,我才敢除了。” 陈老太太立刻将袁俏也搂了过来,叹道:“真是一对惹人疼的乖孩子。” 接着,她又对陆宝娟说道:“今日正经儿才是咱们家小辈们除孝的日子,明儿谁到慈悲庵,给孩子他娘拈柱香去?” 袁俏随即就站了起来,跟在陈淮誉身后,笑着说道:“我去我去,我和二表哥一起去。” 末了,她又道:“三哥哥怕也是今儿除孝吧,我今儿路过锦堂香酒坊,瞧见三嫂,一身粉红色的衣裳,甭提有多漂亮呢。” 她唤的三嫂,当然是从未入过陈府,但陈府中绕不开的,陈淮安的妻子的罗锦棠。 她这句话一出来,陈老太太脸色蓦时一沉。 至于陈淮誉和郭兰芝两个不明究里的,自然傻傻乎乎。 不过,郭兰芝为人性子直爽又凌厉,是个最藏不住话的,顿时就来了一句:“咱家三嫂?她可是咱们京城锦堂香的大东家,哪一日不是穿的花团锦簇的? 不过,她相貌生的可是真明媚,便是个女子,我也是真喜欢她,可惜了的,人家是大商人,不与咱们是一路人呢。” 此话一出,陈澈本来堆着笑的脸上便闪过一丝阴霾来。 罗锦棠,又是罗锦棠,虽不曾见过其面,但这两年中,满京城他所到之处,无人不提,不说罗锦棠。 陈澈因为各路旁听来的话,自发的将罗锦棠和曾经京城里的妖女黄爱莲归为一类,愈发的,便偶尔有事见旭亲王,也从来不自王府正门入,就因为,怕要撞到自己那个,被人称之为奇女子的三儿媳妇。 陈老太太也是一脸的讪然,瞪了郭兰芝一眼,低声道:“兰芝,这个家里,往后可不准提罗锦棠三个字儿。” 郭兰芝自打嫁进来,也未见过亲婆婆。 当然,她更没进过公公的卧室,所以说,即使私底下于人多处远远儿见过几面罗锦棠,还格外喜欢她的娇美相貌,洒脱性情,但是,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个妯娌,与自己前面的婆婆生的,恰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余凤林从未上过京城,而京城之中见过余凤林的,除了陈澈父子,也就陈老太太了。 不过好在,罗锦棠是走在市井之中,而陈家如今是高门大户,等闲,这两种人是不可能相交相见的。 陈老太太斥郭兰芝这一声,已是变了脸的。 “怎么了这是,我又说错什么啦?” 便公公在跟前儿,郭兰芝也是大大咧咧儿的:“要我说,我就觉得罗锦棠好呢,你们嫌弃我,赶明儿我也出去做卖买去。” 她这一声,又把陈老太太给逗笑了。 陈澈也是难得一笑,指着郭兰芝道:“兰芝这张嘴可真真儿是,恰有英国公的风范。” 他于儿媳妇面前一直和蔼,不拿公公的款,唯独对着陆宝娟时冷冷淡淡。 * 这夜,陈澈接到一封陈淮安从河北寄来的信。 信中,陈淮安言自已和陈嘉雨在河北救灾时都染了时疫,他倒还好,因身体结实,当能挺得过去,不过陈嘉雨病的极为沉重。 从来没给父亲写过信的陈淮安于信中言辞恳切,求陈澈入宫,到太后黄玉洛面前给自己求几味安宫牛黄丸来,因为安宫牛黄丸是治热症的奇药,而如今的时疫,就是不知从何而起的热症。 要说陈淮安这个儿子,至纯至性,熟知官场规则,又还难得不忘初心,此时河北遍地瘟疫,他驻扎河北半年,本该伤亡惨重的,在他的极力奔走之下,据说整个河北省,从春到现在,总共就死了几百人。 这比历年河北省的自然死亡率还低。 这样的儿子,徜若能再圆滑一点儿,于朝局上看的更透一点,懂得明哲保身四个字,陈澈相信,他就能继承自己这首辅之位,而且能带着整个淮南的仕子们走的更远。 母凭子贵,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儿子在外如此争气,陈澈那自五个月时就送出去的,对儿子的愧疚,以及在他成年之后屹立在朝堂上,成为朝之顶梁柱后,叫他无法再忽视的强势,陈澈也不得不对陆宝娟好一点。 所以,今夜他还是成亲之后头一回到陆宝娟房中。 陈澈自打年青的时候起,偶尔也会与陆宝娟睡上一夜,但熄灯之后上床,二人从不说话。见陆宝娟上了床,他扑的一声吹息了灯,就闭上了眼睛。 陆宝娟等了一夜又一夜,虽说她对于床事没有格外的欲望,反而还有种厌恶,但是陈澈这种举动,让她自觉受到了无比的羞辱。 “老爷,淮安那妻室,您还不曾见过吧,您想见吗?”她忽而就说了一声。 陈澈轻轻唔了一声,道:“见她作甚?” 陆宝娟一颗心狂跳着。 要说她对陈澈有爱吗? 其实早都没有了,他待她还不如一个妓子,徜是妓子,彼此之间总还会办事儿吧,他倒好,到她这儿躺上一夜,起来就走,她在旁边就根个木头似的。 从一开始入府时,还对未来的生活抱着希望,到现在,陆宝娟其实已经不指望陈澈会爱上她了。 二十年的投入,到如今儿子这般争气,他依旧待她如此冷淡,陆宝娟像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一样开始恨陈澈了,恨不能就这样爬起来,用藏在席子下的匕首戳死他。 可是她赔上了二十年的青春,赔上了一个孩子,便真的戳死了他,他只会疼痛,他不会痛苦,不会像她如今这般,感受着一无所有的绝望。 于是,曾经千方百计阻止阻止陈澈见罗锦棠,并想把婚姻,门面维系下去的陆宝娟,忽而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冲动。 她经常一个人到木塔巷胡同口上,到锦堂香酒坊的门外,默默的望着罗锦棠。 在她眼中,罗锦棠就是余凤林。 那个顽固的盘桓在陈澈心头,她抹不去,打不败,死了,化成灰了,但比活人更强大的对手,在渐渐的疯狂中,她甚至觉得,只要让罗锦棠痛苦,就是让余凤林痛苦,也是让陈澈痛不欲生。 所以,她如今其实反而不想阻止陈澈见罗锦棠了,非但不想,还在积极的寻求能让二人见面的机会。 她道:“咱们淮安难得的前途,而那妇人如今满京城闻名,莫不如,您发个狠儿,休了她,咱们替淮安再找房更得力的妻子回来,您说呢?” 让陈澈替儿子休了罗锦棠,在送休书的时候让陈澈见到罗锦棠,陈澈的心会痛吧,他会不会因此而发疯呢? 到那时,她非但要陪着他去送休书,还要多多的叫上一些人来围观,然后就在锦堂香酒坊之中,看罗锦棠名誉扫地,离开她儿子。 而陈澈,等他见到罗锦棠会发疯吗,会颠狂吗? 最好是当场就发疯,然后在对儿子的愧疚中自杀了最好。 等他死了,她这半生的忿恨与不平,大约才能平复。 陆宝娟觉得,凭借陈澈对于罗锦棠这三个字的厌恶,他当是会答应替儿子休妻的。 岂知陈澈于黑暗中腾的就坐了起来。 “你可知道你的儿子在什么地方?瘟疫爆发,遍地灾民的重灾之区。你可知道他此时在做什么?身染时疫,也许给我写信的时候还在哭,否则的话,不会于信中一言一声唤着父亲,只求我能给他找几味救命的药。” 第162章 惊弓之鸟 陈淮安自从入京,除了公务,没有与陈澈有过过多的往来。 也曾在这府中陪他下过几盘棋,可是陈澈问一句,他才会答一句,从来没有主动的唤过一声父亲,也没有主动的敞开心肺,与陈澈谈过自己的所思所想。 他一直以来,都极为谨慎的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礼尚往来。 而这种往来,在陈澈看来,陈淮安仅仅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名誉,不想让人抓住他的小辫子,让人说他不肖而已。 他的傲,恰恰就谨慎而又克制的,藏在那种礼尚往来之下。 这样的人,能于信中肯叫一声父亲,可见他为了弟弟陈嘉雨,已经算是低到尘埃里了。 陆宝娟于是捂着唇,低声的就哭了起来:“我的儿子五个月被送走,成全的是老爷您的官途,如今淮阳和淮誉眼看家业俱全,他却有那样一个妻子,老爷,我心里替他难过呀。” 陈澈默了半晌,总算因为陈淮安的关系没有再发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自己的婚姻,他自己会知道该怎样处理。你有这闲心,操持好这府中的家事即可。 待他从河北回来,我亲自请他回家,叫他从此也能一直生活在家中,便将来待我天年,只要他争气,我必不亏待于他,可否?” 陆宝娟静静的等着,只要此时陈澈过来抱她一下,或者安慰她两句,不必床事,她也愿意等到陈淮安归府的那一天,愿意继续等着陈澈,等他回转心意。 可是他不,他依旧冷冰冰的躺在她身边,就那么像根木头一样躺着。 事实上,陆宝娟还曾放任一个相貌娇美的丫头,在黎明天快亮的时候换了自己,睡在陈澈身旁。 那丫头生着张瓜子脸,一双圆圆的明睐,有几分肖似于罗锦棠。 男人早起一般都是有欲的,她本以为陈澈会动情,至少会要了那丫头。谁知陈澈什么也没做,一晨起来之后,就吩咐管家放了那丫头自由,给远远的打发了。 既是这般的冷情冷肺,陆宝娟再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破天荒的,她道:“老爷,您走吧,妾身一个人睡惯了,您在身旁,妾睡不着。” 陈澈应声而起,穿上衣服就走了。 陆宝娟静静坐在床上,就那么直直的坐到了天亮。 * 于这炎炎暑夏的黯夜之中,齐如意熨烫衣服,锦棠从在桌前,银签戳着西瓜,便在读陈淮安写来的信。 陈淮安于信中说,河北大旱之后又有大痨,虽说因为他们各方奔走,几乎没怎么死过人,但瘟疫不知还是从何处流传了开来,起先只在牲口身上。 但是,大痨就意味着江河泛滥,有些平民百姓没有防灾意识,饶他带着地方官们四处宣扬,教大家如何防备瘟疫,还是有人把死牛死羊等物扔入河中,造成瘟疫大片区的传播。 不过万幸的是,他和葛青章二人身体很好,也没有染上病。 唯独嘉雨感染了风寒,最近病倒了,不过应当很快就能好的。估计再等上一个月,待灾情稳定,他们也就可以回京了。 他还于信中说道,自己记得此时陈淮誉该要入京了,叫锦棠最近避着些人,至少于陈家的人,暂时不要去见,便撞见了,也不要理他们。 待自己回京之后,有许多上辈子与陈淮誉兄弟反目之后没有弄明白的事儿,自己也要来弄个明白清楚。 上辈子大约就是在今年的中秋前后,袁俏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而后,陈淮誉转而就出家了。在他剃度之前,于别人什么话都没说,只对陈淮安说了两点。 其一是,叫他永远永远,都照顾好罗锦棠。再,叫他提防陈淮阳,因为他的亲哥哥 陈淮阳不是个东西。 言罢,他从此就宣布自己止语,两行长泪,三千青丝了断,披上僧衣从陈府门中出, 游历四方去了。 恰是因此,陈淮安只当陈淮阳对锦棠有不轨之心,从此之后,几番跟陈淮阳过不去。 而陈淮阳逆来顺受,叫陈淮安欺负了好几年,险些给欺负死。 等他最后一朝反咬,陈淮安便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锦棠上辈子和袁俏关系是真不错,那姑娘天性活泼,叽叽喳喳,无论胭脂还是水粉 ,最能和锦棠说到一起。她也常到木塔巷来,俩人一聊就是一整日。 锦棠在京城明明白白作生意,却也注意避着陈家的人,一直以来,防的就是要再碰到袁俏与陈淮誉,再生生搅了他们的姻缘,害得这俩人落得个不幸。 不过,照如今样子,她觉得自己目前暂时是不会再碰到这些人的。 放下信,她翻出陆宝娟当时送的红参来包裹好,书了一封信给陈淮安,言这红参是补身子的良药,他因为体热吃不得,但是嘉雨体质不好,还是孩子,当是可以吃的。 毕竟上辈子,锦棠就吃了很多年的红参。 将药打包好,预备明儿托信差送到河北,锦棠这才将陈淮安那封信仔细的抚平,压在胸口,上床睡了。 闭上眼睛,她便在思索:那礼部如今新任的侍郎会是谁呢?待见了他,我又该怎么说,才能争下那份难得的大单来呢。 * 河北保定,已经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此时河流暴涨,山洪处处,但雨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一处客栈之外,里三重外三重的皇家侍卫们,显然,此番是有极重要的人物,宿于这客栈中。 整座客栈,唯有一间房屋里亮着灯。 灯下,一个男子,一个着男装的女子,相对而立。 那着男装的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正是一个女子最为成熟,娇艳的年纪,面如鹅蛋般饱满细腻,肤若凝脂,盈盈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对着面前的男子一笑,道:“天宫牛黄丸,你但凡书封信,哀家立即为你奉上,又何必苦苦撑着,还转而从陈阁老那里去求?” 站在对面的男人,一件五品青色官袍掖着前襟,露出两条紧绑着裹腿的长腿,脚上一双麻鞋都辩不出颜色来,还扎绑着几条牛筋。 他本是一脸的络腮胡,至少三日不曾刮过,胡茬横生,一张瘦脱了相的脸,双眉坚毅锐智,接那天宫牛黄丸时,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天宫牛黄丸,有起死回生之效,但一枚丸药之精贵,比嗣育丸更甚。 它是真真正正,用金钱堆起来的良药,一枚价值连城。而太后黄玉洛,千里而来,只给了他两枚。 陈淮安默了半晌,忽而屈双膝跪到地上,道:“徜若太后娘娘能多赐臣以药方,以救如今染着时疫的,孤儿寡母之疾,臣替整个河北省的百姓,谢太后娘娘的大恩。” 扮作男装的太后,有武将们的拥护,便出宫,想跟皇帝打招呼就打一声,想不打招呼,皇帝也管不得她。她算得上是整个大明国中,唯一一个可以率性,洒脱,恣意而为的女子呢。 递给对面的陈淮安一张配方,她淡淡一笑道:“早知至美为了国事焦忧,哀家焉不是呢?这里是天宫牛黄丸的方子,其中贵重的药材,比如毛壳麝香,可以用最便宜的冰片替代,也许药性会减半,但至少百姓都能服用得起。 陈至美,这是皇家秘方,哀家给了你,你可得记着哀家的人情才行。” 陈淮安捧过药方,共有两张,一张是价值千金,药材珍贵的一版,另一张,则是以便宜药而代贵重药的一张。 他盯着其中的毛壳麝香看了许久,忽而抬眸,问黄玉洛:“太后娘娘,但不知您的侄女黄爱莲,如今可还健在人世?” 黄玉洛垂了垂眸子,一脸的忧戚:“四个月前,她去了。” 因为她这句,陈淮安倒是愣住了。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震惊,旋即猛得往外吐了口粗气。 虽在什刹海的那日他就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狐烹,黄爱莲肯定要死,但没想到她居然还多活了八个月。 “怎么死的?”陈淮安问道。 黄玉洛闭了闭眼,道:“她本就是个不羁的性子,也不知怀了谁的孩子,偏偏又不肯堕掉,一直怀胎到八个月上,产后血崩,没的。” 事实上,黄爱莲死的极其痛苦。 黄玉洛身为太后,在为寡妇一年之后,单纯是因为无法忍受常达四五年的岁月没有同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的欲望,在外与个男子成了欢好。 且不说那男人是谁,总之,她不过一回,腹中便怀上了一个骨肉。 这个孩子于黄玉洛来说非常重要,她必须生下来,而母亲又还必须死,所以,黄爱莲就成了黄玉洛的替罪羊,也恰就是孩子的母亲。 于是乎,黄爱莲才多活了八个月。 当时,她和黄玉洛,以及陈姑一起生活在宫中的道观之中,美其名曰闭关清修。 黄爱莲在不抽阿芙蓉膏,短暂清醒的时候,渐渐也察觉出来姑母欲要对自己不利。 她几番想要逃跑,想要逃出去。 最后叫那陈姑给打断了双腿,弄哑了喉咙,无法出声喊救命,也没有双腿可以从黄玉洛的魔爪之中逃出去。 于是每日每夜,她就像个禁脔一样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到她最后苟延残喘,奄奄一息时,黄玉洛看不过眼,觉得自己这侄女太可怜了,弄了好大一泡阿芙蓉膏,一口便把她送上了西天。 而陈姑对外,只说她不知跟谁有了孩子,此时正在养胎了。 如此偷桃换李,黄玉洛身为太后之尊,把那腹中的孩子竟还真就给生了出来。 如今,那孩子作为黄爱莲的遗腹子,一直以来就养在宫中道观之中。 孩子出生之后,到如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了,生的修眉阔目,面貌朗朗,竟有几分的肖似于陈淮安。 可惜了的,黄玉洛心说,那孩子生的竟有七分肖似于陈淮安。若非没有及早谋划,让陈淮安作了那孩子的爹,多好? 毕竟淮南一派,陈澈老了,陈淮阳能力不济,而陈淮安,才是其中最关键的那个人。 陈淮安默了片刻,忽而又道:“毛壳麝香价值千金,以冰片而代之,怕是不行吧,这可是爱莲姑娘的主意?她似乎于药理上,研习颇多。” 黄玉洛仍是一脸的哀戚,显然,侄女的去世让她极为伤心。 她虽仍是一国太后,但是哥哥死了,侄女没了,家里剩下的亲人也早叫黄爱莲伤透了,便她贵为太后,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这简直算得上,锦衣之后的夜行了。 她道:“爱莲与药理还有研究?此事哀家端地是不知情的,不过,哀家这些年一直研习药理,徜若这药方有何需要改进的地方,还请陈卿记得来信,咱们于信中一起研习,如何?” 陈淮安道:“自然。” 所以,毛壳麝香换成冰片,黄爱莲没有那个脑子,真正干这事儿的是黄玉洛。 两辈子,无论嗣育丸,还是害锦棠八月落胎的毛壳麝香,其实都是黄玉洛的手脚。 黄玉洛再是一笑,又道:“当年在秦州初见,陈卿虽说只是个少年,哀家就看你品貌不凡,今后必有一番大作为,如今看来,果真是。” 他算不上俊美,太过粗犷魁梧,通身上下凌厉的男子气,正义,热忱,满腔热血。 这世间,男子如牛毛过眼,但陈淮安屹立在那儿,仿如一座丰碑,有着他独特的魅力。 这种魅力,非是华服锦衣,也非高官厚爵而妆饰出来的,他就是他,质朴热忱,胸怀坦荡,世间万千男子,独他可以肩扛苍天,顶立于天地之间。 陈淮安还未接话,太后已经站了起来:“也罢,本宫也该回宫去了,陈卿自去救灾吧。” 雨夜疾奔至河北一回,浓密的黑夜,浓密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雨,太后黄玉洛的钦兵与侍卫们将她迎入车驾,年愈五十的恒国公刘鹤亲自伴驾,陪伴着太后娘娘离去。 雨越来越疾,没有要停的迹象。 陈淮安矗立在暴雨之中,望着太后离去的身影,一直的看着。 骡驹持着火把走了来。 火把照在陈淮安的背上,背似幕布,只纺线般飞速坠落的雨滴就在那幕布上不停的往下坠着。 “骡驹,你见过从不把宫禁当回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地之间任其逍遥的太后吗?” 骡驹叫雨打懵了,却也断然摇头。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是女子就该困于闺阁,足不出户以示清白,以护闺誉的男人。”陈淮安抹了把脸上的雨,忽而将粗劲有力的大手伸向骡驹,待骡驹递过佩刀来,他又道:“但我最讨厌的,就是德不配位,野心比不上胸怀,谋略比不上狂妄的王八蛋们,无论男女。” 骡驹听出来了,陈淮安这怕是要去给黄玉洛个痛快。 当初杀黄爱莲的事儿就是他干的,但那时候黄爱莲不过一个人而已,就那样都没能干得成功,此时黄玉洛有大军护着,陈淮安又怎么能杀得进去? 是以,骡驹断然道:“二爷,嘉雨还病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既求得了药方,就回吧。” 陈淮安回过头来,将怀里的药并药方悉数交给骡驹,自下摆撕了半片黑布来下遮到脸上,给骡驹也蒙了一片,蒙上他的脸,挑了挑眉:“不过一刻钟的事情,二爷要你瞧瞧,什么是个惊弓之鸟,再叫你瞧瞧,什么叫作败走麦城,再接着,你二爷来一回痛打落水狗,咱们就回!” 第163章 痛打落水狗 大雨漂泼如注,马车在泥路上行走本就艰难,又还是如此又闷又热的七月。 恒国公刘鹤伴驾于车旁,气呼呼说道:“旱灾之后又是强降雨,又还瘟疫横生,太后娘娘万金之躯,送药方这种事情,何须您亲自前来?” 黄玉洛坐于车中,淡淡回道:“无论贫富贵贱,皆我大明的百姓与臣子,哀家受点子苦没什么,只要百姓安乐就好。” 事实上她如此辛苦的来一趟,还是想向陈淮安证明,自己和黄爱莲,甚至是和皇帝也不一样。 她待这万里江山,以及天下所有的子民们是虔诚的,如他一般。 不出她所料的话,太后不远百里,冒雨赠药,陈淮安当很感动吧。 总算离开了泥泞之地,但两旁高山耸立,如此漂泼大雨,山上时有危石滚落,所有的侍卫们俱皆紧紧簇拥着太后娘娘的车驾,生怕有巨石滚落,要砸中太后娘娘的车驾。 偏偏就在这时,左侧山头上哗啦啦滚下来一块巨大的石头。 若非侍卫们躲避及时,必得有人要被这石头砸死。 披着雨蓑的刘鹤于是高声喊道:“护驾护驾,护好太后娘娘的车驾,敢有退缩着,本使斩无赦。” 黄玉洛坐于车中,也是暗暗叫着阿弥陀佛。 而就在这时,右边一处灌草从中仿佛有人在跑来跑去,间或还会有人沉声喊上两句,听起来竟是鞑子的声音。 刘鹤于是又吼道:“分一队人去右边查看,若有人埋伏,立刻杀之。” 立刻有一队人分出来,往右侧而去。 队伍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左边又有一处丛林中出现了异动,刘鹤拨剑在手,再派一队人出去。 但此时,两旁山上时时有碎石滚落,就仿佛山上有人盘踞,一直在暗中尾随一般。 本来雨就大,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前后左右,仿佛处处皆有埋伏,但等侍卫们追过去看时,又处处无人。 黄玉洛时时出宫,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情,吓的在车中攥紧了佛珠,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恒国公刘鹤也越来越怕,总觉得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正在步步逼近。 无赖之下,他道:“娘娘,您披上一件雨蓑,弃车吧,臣护着您逃出去。” 于是,黄玉洛弃了车,于雨中换趁了匹马,跟刘鹤两个作普通侍卫打扮,将车放在前,俩人却是跟于队伍的后面,继续往前走着。 谁知,再往前走不过百步有余,忽而后面射来几支冷箭,直冲黄玉洛的马屁而来。 黄玉洛此时已经吓坏了,大叫:“刺客,有刺客。就在哀家身后。” 她座下的马着了箭,扬天一声长嘶,还不及刘国公来拉,黄玉洛已重重摔到了马下。 地上全是泥泞水浆,啪的一声砸入其中,闷到黄玉洛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 侍卫们于是重重围了过来,将摔倒在地的黄玉洛给扶了起来。 我明敌暗,刘鹤索性与黄玉洛共趁一骑,叫侍卫们紧紧簇拥着,缓缓往前,不敢再轻举妄动。 但谁知偏偏就在这时,侍卫队中忽而有人一声高喊:“你是谁,为何会混在咱们骁骑卫的营中?” 昏天黑地的,火把都打不着的夜晚,刘鹤仔细去看,果真是个蒙着面,身材五短的黑衣人,此时混水摸鱼,居然眼看就要靠近太后了。 可以想象,若是叫他靠近,暗中偷手,只怕黄玉洛的命都要没了。 就在被人发现的那一刻,于高处忽而飞来一支冷箭,奔着刘鹤而来。 刘鹤避箭的同时带着黄玉洛从马上坠下,脚下恰是一汪子的污水,俩人砸入水中,呛了个唏哩哗啦,而队伍中那蒙面的矮子仿如一支陀骡一般,长刀挥着,转眼之中杀出队伍,已不知去向。 黄玉洛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与泥浆相搏,与雨水相斗。 一群侍卫们,恒国公刘鹤,所有人都在水里捞她,她叫年轻的侍卫们踩了一脚又一脚,蹬着头踹着肩,一口口污水往肚子里灌着,直到最后晕过去,也不知是谁把她从污水泥潭之中给拖了出来。 仿如一只被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黄玉洛惶惶然一路,悬提着一颗心,等看到京城那高高的城阙时,仿如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简直是奔命一般的,奔回了京城。 这一回河北之行,是黄玉洛有生以来的最后一回出京,从此之后,说起京城之外的地界儿她都两腿发软,遂再也没有出过京城。 * 陈淮安为御史,不比别的御史们只是督办,调兵遣将。 他留着葛青章镇守正定都司,自己每日亲自率着官员,差役们四处巡逻,开堰塞湖,疏泥石流,解救被困的百姓,烦有灾情,总是冲在最前面。 这才是一番载入史册的暴乱能够消弥,百姓能够存活,历史最终被改写的原因。 暴雨如注,他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了,都司大堂中再无旁人,就唯独葛青章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角落里,正在翻着本子书。 “嘉雨怎么样了?”陈淮安冲了进来,径直就问葛青章。 他最疼爱的三弟,小嘉雨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此时还在高热昏迷之中,陈淮安自己烧的唇皮焦青,走路都颠三倒四的,三更半夜赶回来,还得来照看嘉雨。 葛青章自来注重清洁,见陈淮安这就要往里冲,连忙道:“先把药吃了再进去,否则 你们俩交叉感染,他死,你也好不了。“ 陈淮安一口灌了药汤,这才冲到后院。 如今这种时疫,最主要的是混身肢节作痛,发高热,人渐渐糊涂,昏言澹语,持续高热褪不下来,就会于梦中死去。 陈嘉雨已经连着烧了将近七八天了。 这时候他已经唤不醒了,混身烫的就跟焦炭似的,嘴唇干裂,面色蜡黄,牙关紧咬水都喂不进去。 陈淮安掰碎了天宫牛黄丸,掰开这孩子的牙关,缓缓儿的拿水顺了下去,这才拿着药方出门,请来如今正定都司的官员们,叫他们连夜配药,制丸,并分发给染了瘟疫的灾民们。 上辈子这个时候,流民们已经四处起义,战火纷飞了。 陈淮安身在大理寺,简直要急白了头,四处灭火救灾,而林钦能够将兵权总揽,一大部分的基础,就是从这一回叛乱而累筑起来的。 他这辈子别的没干,光抢林钦的先机,就不知道抢了有多少。 天宫牛黄丸果真有效,嘉雨服过之后,到次日一早,烧就褪了。 只是这孩子似乎被烧傻了,目光呆滞,便醒来之后,也虚弱的几乎坐不起来。 陈淮安将他扶了起来,哄着就要给嘉雨喂粥吃。 他一个大男人,搧着炉子熬了两个时辰,也知道嘉雨七八日滴米未进,此时肠胃极弱,只能给他喝点儿清汤,米是不能下肚的。 嘉雨不肯喝粥,没力气推碗,只是拒不肯张嘴。 陈淮安于是劝道:“嘉雨,如今你可是翰林院最年青的庶吉士,皇上都说了,此番回去,往后你就在御前行走,他要亲点你做六科给事中,快好好儿喝了汤,把身子养起来,好不好?” 嘉雨瘦脱了相,脸只有巴掌大,唯独两只小鹿似的眸子格外的大,嗫嚅了半天的唇,道:“回家。” 陈淮安以为他是想要回渭河县,柔声道:“待我和你嫂子作主替你娶了亲,等到明年春节,咱们风风光光,一家人一起回乡,此时回去真不是时候,快吃吧。” 嘉雨再摇头:“木塔巷……” 淮安这才算明白,出来半年多,他是想回京城了。 他们出京眼看整半年,确实,陈淮安也想回家,回到木塔巷,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生活。 尤其想念锦棠,每每夏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总踢被子,他不在,她定然贪凉,也不知吃了多少冰凉的东西入胃中。 而黄爱莲才是最诡异的。 她那个遗腹子,陈淮安掐指算的话,恰好能对得上上辈子她生陈濯缨的时间。 那么,她生的孩子还在人世吗,是谁的,会不会是陈濯缨? 徜若那样的话,陈濯缨压根就不是他的孩子。 陈淮安恨不能立刻回京城,弄明白这一切,但显然,天灾,瘟疫,这些事情更重要。 抱着瘦成一把骨头的嘉雨,脑海中一团迷雾,陈淮安依旧柔声劝道:“嘉雨,带着你出京的时候,你嫂子是不愿意的。你如今病成这个样子,我要把你送回去,她定然得恨死我。 你好好吃饭,养伤,等你伤好了,河北的瘟灾也结束了,二哥带你回去,好吗?” 嘉雨咬唇半晌,才张开嘴,吃了一口粥。 * 河北大旱之后又大涝,但京城此时才迎来最厌热的盛暑。 一整天,唯独黎明的时候,还有那么点子清凉气息,等到太阳一出来,整座城池热的就跟蒸笼似的。 这时候,京里的达官贵人们都跑到密云、怀柔等地避暑去了,坚持在京里的人们也热的受不了,便公务缠身,各部的侍郎尚书们也把办公地点改到了云绘楼,无它,只因这地方是皇家林苑,满京城最凉爽的地方了。 清早起来,锦棠收拾罢了,提上两坛子酒,带上自己锦堂香酒这两年来,于民间各种酒品大会,商堂大会中所取得的荣誉,以及京城各处文人仕子们为锦堂香而提的诗一并儿的带上,便准备要到云绘楼,去见新任的礼部侍郎了。 她虽如今也是个五品官家眷属,但就好比上辈子锦棠未从陈淮安的官职上谋过一份利益一般,便如今生意难做,她也从来没有说是借过陈淮安,或者说陈澈一府的名头。 递了拜贴之后等了半晌,云绘楼里传话的小厮跑了出来,说道:“陈侍郎并不在楼中,他说,叫您在楼外临水照月处等着,他大概马上就会到了。” 锦棠到如今,还不知道新任的礼部侍郎是谁呢,听说姓陈,短暂的犹豫了片刻,回想着哪部有姓陈的主事或者侍郎调到了礼部。 临水照月是一处观景台,台子建在黑龙潭上,对面是参天的银杏,银杏掩映之中,便是京城最大的尼寺,慈悲庵。 而陈澈家的老宅,就在这临水照月台的对面。 锦棠站着等了半晌,眼看天将近午了,都未等到任何一个官员的经过,反而是站了片刻,就见一个男子气喘嘘嘘的跑了过来,而他身后,还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在追,边追边喊:“抓贼啦,抓贼啦,这偷东西的贼,快来人,抓住他。” 齐高高就在锦棠身边站着,眼看着贼朝他而来,伸脚一绊,就给绊倒在了地上。 锦棠过凑过去也是一脚,问道:“贼,你偷了谁,又是偷了甚东西?” 那贼趴在地上,也不挣扎,埋头闷了半晌,转过身来,赖呵呵笑道:“老子贱命一条,不就是偷个荷包儿,还你们就是了,你们还想怎地?” 锦棠道:“怎地,抓你去见官,偷人你还有理了你?” 那人呸了一声,叫齐高高踩着,仰躺在地上闭起眼睛,就开始装死了。 急匆匆赶来的小丫环从齐高高手里接过荷包,欠腰对着锦棠福了一福,道:“小姐,我代我家姑娘谢谢你,但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改日,我叫我家姑娘上门谢你?” 却原来,这贼偷的还是个大家闺秀。 齐高高最是怜香惜玉的,松了这贼,迈步过去,对着小丫环说道:“这是咱们锦堂香的东家,罗锦棠,于这京城之中可谓大名鼎鼎,你家姑娘要谢,记得谢我就好,我叫齐高高,是咱们锦堂香的掌柜,锦堂香……” 锦棠想要抓手阻止齐高高再说下去的时候,贼爬起来,跑了,而齐高高不管不顾,继续往外倒篓子的卖着。 而锦棠,她识得这小姑娘。 她是她上辈子的挚友,袁俏身边的小丫环,名叫常随。 那这小贼偷的,肯定就是袁俏了。 第164章 万事之头 “你就是罗锦棠?”身后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 锦棠格外熟悉这个声音,因为上辈子初到京城,陈淮安经常在外的那段日子,锦棠整日恍恍然无且,一直以来提点她,指教她,鼓励她,让她不至于回避退缩,扔下陈淮安就跑回渭河县去的那个人,恰就是这样的嗓音。 不必回头,她眼前都能浮现起这个人的样子。 清瘦,白净,相貌还与她有几分相似,仿如兄妹一般,眼下常浮着两抹淤青,随时说话都要捂唇,因为他天生的瘦弱体质,一直身体不好。 锦棠一直刻意回避,就是不想这辈子再见陈淮誉和袁俏这两个人,怕要害到他们眷侣分散,却全然没想到,居然今天在这儿就给碰上了。 “罗锦棠,三嫂?”袁俏兴冲冲的扑了上来,笑着说道:“呀,你真是我的三嫂子?” 锦棠笑着点了点头,回过头来,便见一袭白衣,清瘦,病弱,相貌清俦,仿如谪仙般的陈淮誉站在自己身后。 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原本就苍白的脸上顿时浮过一抹惊愕,愣了半晌,他居然唤了一声:“娘。” 锦棠顿时一凛,而袁俏也是噗嗤一声:“二表哥,您没事儿吧。” 罗锦棠不知道的是,上辈子在她入京之前,因是陈澈先见的她,非但于当时就收起了府中余凤林的画像,也跟老太太,几个孩子交待过,说自己一辈子对不起妻子,如今府中来了个相貌,性子都有些与妻子相似的女子,这于他们陈府来说,未偿不是一种幸事。 从今往后,大家收起对余凤林的思念,也莫要提这件事儿,勿要吓怕了新媳妇儿,也不要跟淮安夫妻提及此时,叫他俩徒生烦恼。 因为他们父子,甚至于全家都对余凤林有愧,待罗锦棠好,也算是在无法补偿一辈子狂热的爱着丈夫,却又叫丈夫蒙骗一世之后,病死在岭南的余凤林。 所以,陈淮誉才会对锦棠特别的好,那种好当然超出了弟妹于伯哥之间的范畴,就算并非男女之情,陈淮安和罗锦棠肯定会有所误解。 但是,为何故他们上辈子绝口不提,让陈淮安和罗锦棠至死都不知道这件事儿。 甚至于最后陈淮安死到临头时,陈澈身为一个和蔼的父亲,纯熟的政客,还在朝中有一席之位时,为什么于儿子没有一把搭救之情,就任由他在那冰天雪地中,一块白馍了残生。 这种种疑虑,大约也就只有这辈子陈淮安和罗锦棠再经历一遍过往的人生,才能弄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了。 * 陈淮誉往后退了两步,清了清嗓音,仿似才回过神来,笑道:“却原来是淮安家的内人,弟妹,但不知怎的昨日家宴,你为何不回府?” 锦棠咬着牙笑了笑,心中总觉得这番偶遇,实在是太巧了些。 但是,袁俏的热情随即冲散了她的疑虑。 她道:“从今儿起,咱们老太太就要在老宅里避暑,一大家子人只怕都得过来呢,今夜老宅中还有宴,跟我们一块儿回家吧。 难道说,你就真的如外界传言的那般,财大气粗,瞧不上我们陈家的人?” “俏俏……”陈淮誉大概是听着袁俏这话有些不对,于是出声提醒:“或者弟妹不方便,不许用这般的口吻与她说话。” 他因见罗锦棠生的肖似母亲,还一身直裰,手中还抱着一只硬牛皮制成的公文本子,显然,就是为了公务而出来的。 清爽,洒脱,还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罗锦棠如今所活着的,恰是他母亲在世的时候想要活的样子。 思及一个月前,母亲三年祭的时候开棺重新整尸敛玉体时,揭开棺木时他所看到的样子,陈淮誉心中仿如叫钝刀刮过,痛到连气都喘不过来。 狗屁的栩栩如生,音容宛在。 她确实没有腐烂,甚至遗体历经三年,除了脱去水份,没有太大的变化,但那是因为她是被毒死的。 不过因为是缓慢,长年累月的毒素侵体,初死的时候并没有被查出来而已。 据说被毒死的人,累生累世堕于地狱,求出无期。 他的母亲音容宛在,可她也将永远被困在那具如生的躯体里,求不到一个解脱。 母亲之死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是陈淮誉上京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但他没想到,初到京城,万事还无头绪,居然就先到一个与自己母亲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 而这女子,还是他的弟弟,陈淮安的妻子。 这就有意思了。 袁俏随即捂唇,又吐了吐舌头,道:“只是罗东家的美名遍及京城,黄爱莲死后,全京城的女儿家们,就只看三嫂您呢。” 锦棠因为嘴快,说话向来不经脑子,上辈子与袁俏意气相投,也知道她说话总是有个不管不顾的毛病,是以,只是噗嗤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这时,袁俏笑着说道:“我与二表哥今日恰好要去慈悲庵吃素斋,三嫂要无事,咱们一起?” 锦棠笑道:“不了,我在此等礼部侍郎,有件关于酒坊的事儿要谈。” 袁俏与陈淮誉二人相视一笑,她点着锦棠的鼻子道:“那新任的礼部侍郎呀,今儿在祖母面前敬孝道,陪她推牌九,三嫂怕是等不来了。 不如,咱们一起去吃顿素斋,待到回家之后,让二表哥与礼部侍郎说说,无论什么事儿,身为弟妹,他肯定都会一力替你办掉的。” 锦棠皱了皱眉头,袁俏随即道:“那礼部侍郎,可不就是咱们家的大哥,咱们的淮阳哥哥?” 陈淮阳居然做了礼部侍郎? 而且还专门把她约到云绘楼,却让她在外晒了半天的太阳。 若非恰好遇见陈淮誉和袁俏两个,在这盛暑的大热天里,她难道在这儿站着等他等一天? 陈淮阳这个王八蛋,锦棠心说,两辈子,他都是个宵小鼠辈。 并非爱慕或者欢喜,只是对着罗锦棠的脸,陈淮誉就要想起母亲,那种对于母亲枉死,却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的绝望,悲噎,伤心和痛楚让他难过的喘不过气来。 他道:“一餐素斋而已,弟妹今日是等不到礼部侍郎的,随二哥去给母亲上柱香,我有些话要问你。” 锦棠再来不及推辞,袁俏一把拉起她,转身便跑。 慈悲庵是处老尼寺,之所以陈淮誉会来此,恰是因为,他母亲余凤林的牌位被接到京城之后,陈老太太立刻就给送到了慈悲庵。 用她的话说,余凤林一生水晶玲珑心的人儿,不能放在府中,叫她看着丈夫再娶,与新妻琴瑟和鸣,如鱼似水。 锦棠于是跟着陈淮誉和袁俏就进了慈悲庵。 这慈悲庵是处极小的尼姑庵子,总共也不过一老一小俩个小尼姑。 老尼姑法号慧祥,小尼姑法号静贞,小小的庵堂之中供的是地藏菩萨,虽说庵小,但是石径两旁青苔细细,院中光明如镜,清扫的极为干净。 锦棠上辈子也曾来此给余凤林拈过香的。 对于余凤林的身世与经历,锦棠只能说,历史是何其的相似。 她和余凤林一样是发妻,一样遭遇了丈夫养外室子,被背叛,被蒙骗,还全然一无所知。她最后是撞见了血淋淋的真相,于是经历了世道的残酷与恶,断然和离,又死而复生,而余凤林则比她幸运得多。 她至少一世不知外室,外室子的真相。 便死后外室进门,与丈夫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她自己连牌位都无法在府中立足,被挪到了一庙小小尼庵之中,但哪又如何? 两眼一闭,万事皆空,每日听着佛语经纶,余凤林终会修成正果,永离凡尘六道。 就在庵中唯一的菩提树下摆饭。 慧祥老师太一脸慈详笑意,并不言语,只以手示意,让锦棠和陈淮誉于餐前,先默念九遍法号。 锦棠默读过法号,见端饭来的居然是袁俏,遂笑着说道:“原来做斋饭的居然是你?” 袁俏端着盘子沙葱、西葫芦炒的鸡蛋,打个万福,才道:“可不是么,我家住的离此近,我常在这庵子里帮尼姑们做义工的,这菜,恰也是我炒的呢。” 锦棠知道袁俏家离此不远。 而且,袁俏的祖上是炮制中药材的世家,后来是因为给皇家贡御药的过程中出了事情,满门除了俩孩子,全部都给抄斩,他们俩兄妹才投奔远房亲戚,投奔到陈老太太跟前儿的。 锦棠记得上辈子,袁俏私底下于她说过,自己最烦的就是这些尼姑婆子们,尤其是尼姑的厨房恰对着自家院子,一到夏来,每每尼庵做饭,草灰都要熏脏了她所炮治的中药。 偏偏这慧祥老师太是个乐善好施的,只要有香客至,总要留碗斋饭,袁俏于是与这慈悲庵的尼姑们,三天一大仗两天一小仗,几乎总是在吵架。 不过,上辈子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记忆中也会有偏差,锦棠不过一笑也就罢了。 素斋除了一样沙葱,另还有一样土豆烧面筋,闻着倒是一股子诱人的香气。 袁俏又递了只大白馍过来,侧首屈膝,坐到了锦棠面前,笑着说道:“我蒸的馍,快尝尝这味道。” 锦棠上辈子,是吃大白馍吃死的,于大白馍有种天然的恐惧。 重生以来,宁吃花卷,也不肯吃白馍,不过,因为袁俏格外大嘴的咬了一口自己的,她于是也小口的,尝了一口。 吃罢了斋饭,从慈悲庵出来,陈淮誉接过锦棠手中所持的资料,又问了些关于她那笔订单的情况,接着,转口问道:“弟妹是否从未回过咱们府中?” 锦棠道:“我是个在外行走的商人,女子为商,名声总是不大好听的。为了相府的名誉,我不好回去的。” 陈淮誉眼眶周围的淤青在阳光下愈发明显:“那陈府中如今有谁是认识你的?” 陈家老太太,为人是很爽朗的,锦棠迄今都不曾见过她,倒是有些赧意:“不瞒二哥说,都不曾见过,他们当也皆不认识我。” 陈淮誉定定望着罗锦棠:“不对,至少大嫂见过你,她还整日在念叨,说很想与你结识结识。你说你的酒坊开在太仆寺后面,那太仆寺是大哥常去的地方,他定然也见过你,至于老太太,不必她说,只瞧神情,我就知道她是见过你的。” 锦棠愣住了。 上辈子记忆中的陈淮誉,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清瘦,忧伤,仿佛一股风就能将他吹倒,但又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的椎骨,叫他不至于倒下。 一直以来锦棠是锦棠,相府是相府,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井水不犯河水。但似乎随着陈淮誉的到来,这种平静要被打破了。 转念一想也是,她在京城确实小有名气,或者陈府那些人,个个儿早见过她八百回了。 陈淮誉默了半晌,又道:“至于陆氏,是你的亲婆婆,更是见过你不知多回。弟妹,但你可能告诉二哥,咱们府中,在大概六年前就曾见过你的那个人,是谁?” 锦棠重生之后,在渭河县三年多,再到京城两年多,满打满加起来,与陈淮安成亲也统共不过六年,六年前,她和陈淮安都懵懂无知,这京城,陈府之中有谁会认识她? 头一回陆宝娟见她,一脸的如丧考妣,这一回陈淮誉见她,见面就喊娘。 锦棠莫名起了疑心,索性就直截了当的就问陈淮誉:“二哥能否告诉我,我可是生的肖似于你们相府的某一人? 那个人,究竟是谁?” 第165章 大白馍 陈淮誉临水站着,默立许久,不答锦棠的这句话,顺手一指,让往前走着,却是问道:“你和淮安,是六年前成的亲?” 锦棠道:“恰是。” “再此之前,弟妹和淮安可曾来过京师?”陈淮誉又道。 锦棠再度摇头,笑道:“不曾。慢说不曾来过京师,便连渭河县的地界儿我也不曾出过。” 陈淮誉暗中忖了忖:那时候他父亲陈澈被贬谪,在岭南作县令,因山高皇帝远,路途不开,每每就连他母余凤林生病之后要用的药材,都得陈老太太多方打点,才能派人送去。 按理来说,陈澈是没有见过罗锦棠的。那么陆氏呢?她必定是见过的吧? 难道说,是陆氏起自于情,为了不择手段的登堂入室,才会千里下毒? 而这罗锦棠,会不会是陆氏专门娶来恶心余凤林的? 明知原配在穷山恶岭之中身染恶疾,熬不过去,却替外室子艰了一个与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回来,让余凤林在知道有外室,有外室子,还有个与自己像貌一模一样的便宜儿媳妇时,活活气死? * 陈淮阳和陈淮誉是在八年前,陈澈被贬谪的那一年举家搬迁到的京城。 陈老太太以年迈之身亲上京城,处处找陈澈当年的座主,同门,同年,想要把他从岭南弄回来。 那时候,陆宝娟虽不住在陈家,却对陈淮阳和陈淮誉两人颇多照拂。 陈淮阳的性子,吃照吃拿照拿,便能娶到国公府的女儿为妻,也是陆宝娟请的敏敏王妃作媒。否则的话,以他的家世,门第,如何能娶到郭兰芝那样的,将门虎女? 但吃罢拿罢,揩嘴就骂陆宝娟是个贱婢。 陈淮誉虽说体弱,但自有他的骨气,连陆宝娟送来的一只水果都不曾吃过。 但是,徜若她表面上对陈家兄弟颇多照拂,却背地里害死了他的母亲的话,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她的。 鉴于祖母的躲躲闪闪,父亲对于这件事的不闻不问,陈淮誉甚至觉得,他们或者是和陆宝娟答成了某种交易。 毕竟当年就是陈老太太压制着余凤林,二十年的时光不准余凤林上京城,不准她和陈澈团聚的。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余凤林含辛茹苦,侍奉着老太太,照料两个孩子长大,却是为了给陈淮安母子让路,能够顺利让陈淮安由外室子而成为嫡子,所以才让陆宝娟进门,让她去死的话,那她也死的太冤了。 锦棠迈着步子,因怀中藏着只馒头,间或就会揪点馒头屑扔进黑龙潭中,旋即便有各类尺长的大鲤鱼扑上来,抢着那馍屑。 陈淮誉见罗锦棠怀里抱着资料,回头望着云绘楼生闷气,柔声道:“罢了,如此暑天,弟妹且回家安静息养着去,这资料给了我,我去替你见那礼部侍郎。” 锦棠究竟想问一句,自己生的是像谁。 陈淮誉当着她的面,似乎是叫一声娘,但毕竟就那么一声,她也可能是听错了。 陈淮誉走到一处石几前时忽而止步,对袁俏说道:“俏俏,天如此热,我要吃杯凉茶,你带着弟妹这位家仆,到咱们老宅子里,让丁大娘沏几杯凉茶来,我和弟妹要在此吃杯茶。” 袁俏侧首扫了眼齐高高,显然看不上他这獐头鼠目还老爱看自己的样子,白了他一眼,道:“罢了,我自去便可,你们且坐着。” 齐高高手一扬,大叫道:“这哪能呢?袁姑娘等等我,你且听我说,你家哥哥,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咱们还是酒桌上的好朋友呢。” 袁俏极嫌恶的白了齐高高一眼,俩人走了。 目送着袁俏离开,只有一处石几,并四个油木质的鼓凳。陈淮誉道:“弟妹先坐。” 锦棠望着这鼓凳却是噗嗤一声笑。 陈淮誉顿时一愣,锦棠随即掩面而笑,连忙又道:“无事无事,二哥先坐,我不过是想起件别的事儿来,才想要笑笑罢了。” 她是想起上辈子,恰就是从这儿抱了只鼓凳,把英国府的大少爷,郭兰芝的弟弟郭才义给砸了个头破血流。 她和郭兰芝就因为那个,上辈子一直红头对眼的,不过这辈子她连郭才义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提打郭才义了。 俩人这才要入座,忽而也不知怎的,陈淮誉伸手将锦棠一拉,几乎是搂圆着她整个儿便将她环到了一颗树后。 黑龙潭是整个京城之中树最多,林荫最旺,遮天蔽日之下也最凉快的地方。 陈淮誉其人,自幼年便体弱,算得上以药培体,才能长大。 是以,便盛暑之中,他遍身也是一股冰凉。 叫他环着,森森一股药息。 锦棠扬头,只能看到陈淮誉的喉节,在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疾速的上下动着。 他两手圈围,将她困在一株大树的后面。 上辈子,陈淮誉吃醉酒之后就曾拉过锦棠的手,她当然是一耳光搧过去,当然,也是因此,一直觉得此人有些轻浮。 直到袁俏死后,他出家为僧,她才知他只对袁俏情深,是个情种。 但一个情种,光天化日之下把弟媳妇压在树后,这算什么,滥情滥性? 锦棠扬起手一耳光就准备搧过去。 “弟妹,你不要有大的举动,缓缓回头,看那个男人,你可认识?” 锦棠忍了巴掌,总算平静下来,缓缓从树后回头,便见不远处的石径上,果真有个男子缓步走了过来。 这人穿了一件普通百姓们才会穿的那种褐衫子,头上还戴着顶八角帽儿,一眼瞧过去,就是个极不起眼的普通老百姓。 但是,因为他走路是个威风凛凛的外八字,八品大员式的步态,锦棠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是袁俏的哥哥,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 相隔不过两丈远,她和陈淮誉在湖边的树后站着,而袁晋是自林间的石径上走过的。 边走,他还目光四处搜寻着,不知道在找什么。 锦棠虽说上辈子冲动,到底吃亏吃到死,这辈子她不冲动了,她转头四处搜寻着,忽而手指湖面,指着湖里的鱼,颤声道:“二哥,你瞧那些鱼。” 她方才只咬了小小一口白馍,都只在嘴里过了过,并没有吞下去。 出来之后,一直揪着馒头喂鱼,此时水面上泛满了翻着肚皮,白花花的鱼,可以说,鱼肯定是吃了她吃的白馒才翻的肚皮。 所以,可以想象,她方才要是吃了袁俏给的馍,而又跟陈淮誉分别了的话,会不会就死了,或者是晕在这黑龙潭边,那袁晋,是不是就是来给她收尸体的? “你的袁俏,就是你的袁俏给我下的毒……”锦棠哑着嗓门吼道:“她哥哥是来给我收尸的。你们陈府的人这是要害我。” 陈淮誉往后退了一步,断然道:“俏俏是个好姑娘,要真是她给你下毒,她就不会故意告诉你馍是她蒸的。你且回家去,此事,我须得回府去查。” 他初时以为罗锦棠与陆宝娟沆瀣一气,故意准备用她这张脸来气死余凤林。 但陈淮阳钓人,还拉他作幌子,叫他把罗锦棠哄到慈悲庵去吃素斋,结果素斋中独独罗锦棠的馒头有毒。 紧接着,袁晋前来,瞧那样子,确实很像是来扫尾的。 既如此,那他的哥哥陈淮阳,陆宝娟,甚至罗老太太,袁晋,这所有的人,或者都加入到了想要给罗锦棠下毒的阵营之中,全都身怀疑点。 徜若不是今日他故意留人,在此慢上一步,罗锦棠吃了馒头,带着个傻仆,会死的悄无声息。 而他,陈淮誉,则会成为害死罗锦棠的那个直接凶手。 锦棠默了半晌,叹道:“二哥,我且问你,我究竟生的像谁?” 陈淮誉望着罗锦棠看了半晌,缓缓伸出手来,极清瘦,又干净修长的五指,指腹圆圆,缓缓触上锦棠的脸,他道:“小时候,我总说,娘啊,哥哥老是丈着自己是长,欺负于我。我极讨厌与他为兄弟,你给我生个妹妹吧,我会像隔壁家的哥哥,给她穿裙子,给她梳头,卖花来给她戴。 我娘总说,我的小誉儿,娘也想啊,可是你爹远在千里之外,父母在,不远行,娘要在此伺候你祖母,无法给你生妹妹的。” “你就是我的妹妹,与我娘生的一模一样的,我的妹妹。”陈淮誉说道。 本来就叫袁晋吓了一身的汗,陈淮誉这一声,吓的锦棠毛骨耸然:“所以,我生的像你娘?” 陈淮誉一只手已经触了过来,抚上锦棠的脸,道:“见你生成这个模样,又是三弟的妻室,我该要愤怒,该要生气,该要觉得你和陆氏一般是个贱人,然后转身便走的。 但我若走了,我便要叫人诬赖,是杀你的凶手,而我一念心软,留了下来……” 他留了下来,于是救了罗锦棠的命。 锦棠双手环肩,垂眸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气。 却原来,上辈子,陈府一家人悄悄摸摸,瞒了她和陈淮安一世的,是这个。 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却原来也是因为这个。 锦棠葱管似的手指轻轻指上自己的鼻尖,抬起头来,断然道:“二哥这话,或者是在赞锦棠,但您得确信,我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与去了的婆婆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相像,您如今说这话,只不过是因为您还不了解我而已。” 第166章 热泪盈眶 从陈淮安走后迄今,过去整整六个月了,要说真有人想彻底从世上除去罗锦棠,那当是在六个月前就开始谋划的。 而陈淮誉的归来,是个契机,是个正好嫁祸于陈淮誉的契机。 恰如陈淮誉所言,此时冒然伸张此事,那怕告到官府,顶多也就打死两个无辜的尼姑,袁俏还要牵连获罪,倒不如暂且隐下,俩人俱皆装傻,然后警惕着,慢慢儿的推敲,分辩,看想要如此大费干戈,除掉罗锦棠的人会是谁。 好好一回出门,差点连命都给丢了,锦棠当然不敢再乱走动了。 不过,自打河北有灾,整个京城的酒坊全部销量下滑。 而且走在街上,还处处有人当着她的面抱怨,说灾年粮食减少,酿酒要费粮食,她们这些酒坊就合该关门。 听到有人说这种话,锦棠恨不能啐上一口。 酒,须得三五年的周期才能酿出来,今年是荒年,要到三年后酒才会短缺,并非是今年。 再者,酿酒用的是糯高粮,那并非人们餐桌上的主粮,主产区又在云贵,以及陕甘等地,这些地方又未遭灾,锦棠此时酿的酒销不出去,只会影响她的收入,影响她向朝廷纳的税赋,除此之外,再无益处,她又怎能不气? 无论荒年还是丰年,横竖苦的是百姓,这时候,锦棠首先想到的就是旭亲王和敏敏王妃,他们一家在京城结交识广,锦棠想做个义卖,然后把所有的银子全捐到河北去,届时,她带着银子去见陈淮安,只怕他得乐得跪着给她洗脚。 于是她来找敏敏王妃所认识的贵妇人们相帮,看能不能托她义卖些酒。 她到旭亲王府门上,给陆王妃递了个帖子,想要拜见陆王妃,再把义卖之事好好讲上一讲。 岂知在门外等了许久,王府大管家刘思罔出来了。 刘思罔带着锦棠边走边说:“罗东家,你没发现么,这近半年来,王妃基本都不见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 “大约是你的婆婆陆宝娟说的。说你虽在京城,可是只顾自己做生意,于孝道上没有一丁点儿的作为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身为相府之媳,相府近在咫尺,婆婆就在眼前,你却从来没有拿他们当人看过,而是一味的攀爬富贵,结交权势,王妃是个既和蔼,又懂礼数的人,因此才会对你心生不满。 王妃徜若不满,这京城里大多数公府家的夫人小姐们,与她皆是一体,也就不会满于你。难道你没发觉,近来连王爷都不敢再替你介绍酒客了?” 锦棠愣在原地,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笑着对刘思罔说道:“多谢刘公公这番提点。” “王妃还说,明日中元,英国府要行放生法事,徜若你还认陈家是你的本家,就往那法事上去,亲自到您婆婆面前认错。只要您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依旧爱你,便义卖之事,不必你开口,也会极力去办。” 锦棠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着,她别过刘思罔,回了锦堂香。 七月的暑天,便到了傍晚,外面也热的像要着火似的。两个小厮正在忙里忙外,待锦棠进来,皆笑着止步,唤着东家。 自打重生回来之后再到京城,锦棠一心一意只想着做生意。 因为陈淮安的关系,便上辈子陆宝娟暗里使过那么多的手段,只要她这辈子不出手,锦棠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她。 岂知,树欲动而风不止。 陆宝娟沉寂一年,瞧着没有任何的动静,却原来私底下,一直在陆王妃面前败坏她的名誉。 于陆王妃面前败坏了她的名誉,那么,在满京城的公府之门,她的名誉就坏透了。 而与陈淮誉相见的这一回,她使的直接是杀招。 至于陈淮阳,如今掌了礼部,可以想象,她寄希望的大订单,会被陈淮阳拿来玩弄她了。 这陆宝娟和陈淮阳,一个给她使杀招,一个拿她逗猫玩,其起因竟仅仅是因为,她的模样生的有那么几分像陈澈的发妻余凤林。 余凤林何错之有,她又何错之有,就因为一幅相貌,上辈子活生生叫陆宝娟玩弄,蹂躏了十年,如今还要时时提防着她来杀她? 在锦堂香忙了一通,再回到木塔巷,月亮都挂上树梢了。 晚饭依旧是麻酱凉面,齐如意从窦明娥那里要来的方子,做出来虽不及窦明娥做的地道,但也很好吃。 锦棠吃罢了饭,洗了个澡,坐到桌前,默了半晌,于抽屉里掏了封和离书出来。 这还是初到京城的时候,陈淮安写于她的。 当时他说,徜若相府的人,或者陆宝娟敢找她的麻烦,就叫她掏出这东西来。这东西就可以证明,她和他是早就和离了的,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她如今所面临的一切状况,就可以迎刃而解。 拿着份和离书,锦棠咬着唇,心说到底该不该把这东西掏出来,甩到陆宝娟和整个相府的人脸上去,告诉他们自己和陈淮安早没了关系。 陆宝娟这个阴沟里的蛆虫似的婆婆,做了二十年见不得光的外室之后,在余凤林死之后,才成为相府的女主人,上辈子锦棠多少回名誉扫地,直觉是她干的,可惜苦无证据。 而如今,她居然再度的欺上门来。 锦棠自忖两世,与陈淮安的夫妻便艰难,一直都能维持,而真正叫她无法跟他过下去的,恰就是他的这些亲人们。 每每她下定决心想和陈淮安过日子的时候,总是他的这些亲人们逼着她,让她动和离的念头。 恰在这时,楼下一人高声喝道:“嫂子,嫂子。” 锦棠于是打开窗子,便见楼下站着个乞丐样的男人,破衣烂衫,衣服都结成了褛子。 她愣了半晌,才道:“骡驹,你怎的成这个样子了?” 骡驹那一身结实的肉都给饿没了,于窗下咧着唇,扬面笑望着锦棠。 他本是跟着陈淮安去了河北的,整整半年,除了一口牙还是白的,整个人从头到脚,黑的就跟铁炭似的。 锦棠叫他看的莫名其妙,笑着说:“骡驹,你莫不是疯了,我问你话儿了,你家二爷可还好,我表哥和嘉雨是不是也好,他们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成个乞丐样子了?” 骡驹看了半晌,终于嗨嗨一笑,收回了目光:“二爷说了,他现在穷的叮当响,想给您买只最便宜的铜钗也掏不出钱来,不过,他说东家如今家财万贯,也不计较这个。 他只是想您想的慌,要我来了啥也不干,先替他盯着您看上一刻钟再说。就只当是替他看了。” 说着,他又揉了揉眼睛。 锦棠于是笑道:“瞧吧,不眨眼睛,眼里进沙子了吧。” 骡驹再叹一气,道:“这也是替二爷揉的。他说,他不可能盯着你看这么久,必得要揉几番眼睛才能继续看下去。” 事实上陈淮安吩咐这话的时候,扬着脖子,就怕眼泪要流出来。 他的妻子,他都半年不曾见过了,只想一想锦棠坐在高高的窗子上,瓜子似的小脸儿,肤娇面嫩,笑着说话的样子,陈淮安就能热泪盈眶。 锦棠遂把骡驹唤了上来,细细儿问了些河北的状况,再问他嘉雨和青章两个的身体如何,等等儿的话。 骡驹走的时候,嘉雨其实就已经不行了,陈淮安也染上病了,但是骡驹报喜不报忧,当然一力只说他们皆过的很好。 还大力夸赞了一番锦棠送的红参。 说嘉雨原本不吃药的,听说红参是锦棠送的,如今每日都要熬着吃上一盅参汤呢。 锦棠送走了骡驹,再坐到桌前,再捡起那份和离书来,不禁又觉得自己如此就与陈淮安和离,也太草率了些。 她于窗边坐了半晌,忽而再唤一声:“骡驹,去看看咱们家后面那堆柴禾,若你无事,就把那柴禾抱扔了去。” 骡驹多勤快的人,几百里路马不停蹄的跑回来,给正在厨房门上搓冰粉的齐如意露了个憨兮兮的傻笑,揩把汗,又去搬柴禾了。 俗话说的好,赶的早不如赶的巧。 恰就在骡驹去挪柴的时候,竟就发现有个黑衣人悄没声息儿的,对着后面的柴堆正准备放火。 可以想象,徜若不是骡驹提前到来,徜若不是把那放火的人抓住的早,如此干燥的暑天,也许瞬时之间,这院子就能成个火场,不说烧死,一家子人都得叫烟给呛死。 上辈子,锦棠住在这院儿里的时候,也曾发生过后面柴禾突然烧起来的事情。 也恰恰,当时陈淮安在外。 但偏偏她夜里吃多了茶,无心睡眠,正在凉台上摇扇子,闻到烟味儿,喊着隔壁的葛青章就把火给灭了。 锦棠捏着拳头,心说果然,一番不能得手,就肯定还有后招,一番有一番的,得亏骡驹回来了,否则,家里没一个靠谱的,她该怎么防备? 如意端了冰湃过的冰粉进来,一大海碗,上面淋着切碎的西瓜,哈蜜瓜,勺子一划开,冰凉凉的清香之气。 她还拿着幅卷轴,并一封请谏,笑着说道:“方才有个极瘦,但生的极俊的男人到咱家门外,送了这两样东西,要您明儿到英国府赴趟宴呢,二奶奶,您去是不去?” 锦棠揭过请谏,见是英国府,笑道:“还真是英国府请我。” 接着,她展开那幅卷轴来。 画中一个穿着对襟,灰色褙子的女子,坐在一处月门侧,脚下一只狸猫卧着,她手中一幅绣绷,笑的颇有几分佻皮。 锦棠见她这笑时两只小小的酒涡儿像自己,总觉得这人面相生的十分熟悉,而她脸上那种笑,像是犯了错,又像是害羞,总之极为传神的,叫人觉得,她此时非常的窘迫。 待目光扫到她手中那幅绣绷上,锦棠顿时明白了。 她在绣绷上,绣了一对比乌鸦还丑的鸳鸯。画作无处不精,唯独那对鸳鸯,丑到没眼看。而这妇人之所以笑,大约也是因为发现自己绣的鸳鸯太丑,带着几分自嘲,却又让人由心觉得可爱。 缓缓看到落款处,锦棠顿时心中泛起恶心来,哎呀一声,把画给卷了起来。 那落款,提着陈澈的大名。显而易见的,这是他亲手执笔,绘的余凤林。 如意吸溜着冰粉,看的正认真呢,见锦棠卷起来,笑道:“二奶奶在何处找的画师,竟将你画的这样传神,该日叫这画师给我和骡驹也一人画一幅,如何?” 锦棠不答这话,端过冰粉来自己划开,道:“如意,去,把我那件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并那件牙白的柔绢曳地长裙烫了去,咱们明儿要去赴趟宴席。” 丈夫远在河北,为国为民而鞠躬尽瘁,此时,她若不勇往直前,反而拿出份和离书来摘清自己,那也太不讲义气了。 陈淮誉送来了余凤林的绘像,应当是想要让她知道,她自己生的究竟有多么的肖似于于凤林。 而同时,他给了她一张请谏,恰如白日里敏敏王妃所说的,是在英亲王府。 应当来说,陆宝娟是想招赴她一同宴,陈淮誉也希望她去宴。 她去赴宴,他则会在暗中观瞻,看陈府之中,从老太太到陈淮阳,再到陆宝娟,以及陈澈,究竟谁才是要害她死的那个人。 第167章 王不见王 次日,相府之中。 难得休沐的陈澈正在与大儿子陈淮阳下棋。 陈澈秀眉略簇,正在听陈淮阳说陈淮安于河北的所作所为。 陈淮阳之相貌,阴柔,清俦,恰肖似于其父陈澈。 不过陈澈毕竟有了年纪,一捋山羊胡须,眼角淡淡的尾纹便是他的文雅。 陈淮阳年不过二十六,虽说蓄须,到底面嫩,颇显娘气。 他道:“父亲,俗话说的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河北那么个穷县,一场大旱再加一场瘟疫,死成千上万的人,地方官们正好作题,问朝庭要粮政补贴,减免税赋,正好,也可以作平积年的旧账,这般大家都欢喜。 可是因为淮安,河北一个灾民没死不说,反而还揪出一群的贪官来,如今他赶着一穷地方官,不是为官,而是给老百姓作牛作马,如此下去,官不成官,民不成民,怨声载道,他破坏的,可是整个官场的等级体系。” 读书当然是为了做个人上人,岂能去给老百姓做苦力? 拿官员们作仆人,给老百姓用,这种事情便孔圣人也不会赞同。 至少在陈淮阳看来,陈淮安此举大为不妥。 烈日下,荷池,水榭,水送风凉。 陈澈呷了口茶,道:“淮阳,你是长子,是咱们家,乃至咱们整个淮南一派的顶梁柱,为父之后自然是你,皇权有传承,相权莫不如是。既咱们淮南一派入主内阁,爹就不想这位置再传到其他人手里去。 淮安如今所做的一切,也是在替你筑基累业。水至清则无鱼,他是太清,你则是太浊,你们俩要能中和成一个人,该有多好?” 陈淮阳一直以来,虽说不是父亲最疼爱,但是陈澈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传承王伯安的衣钵,将淮南一派发扬光大的那一个。 但是渐渐儿的,随着陈淮安在朝办的大事越来越大,陈澈心中,陈淮安都可以与他比肩了。 陈淮阳执白子,气的手发颤,过了良久,才往棋盘上压了一子。 他伪心赞道:“父亲教训的是,有您一顿耳提面命,儿子胸中豁然开朗。” 在陈澈看来,陈淮阳这个儿子悟性不高,但是胜在谦虚易学。 他道:“这就对了,你们是兄弟,便要相互帮扶。最近因为他在河北得罪了一帮子人,朝中骂为父的人很多。父亲提调你到礼部为侍郎,礼部向来为闲职之部,你在此闲位上,人便说不得为父什么,你要韬光养晦,学着淮安的为官作人才行。” 陈淮阳笑道:“好,孩儿遵命便是。” 他心中却在冷笑:为了把自己的三儿子捧出去,于是把得意的大儿子调到闲职上,就只为不让大儿子抢三儿子的风头。 从陈澈这种作法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心中早已忘了发妻,也忘了发妻的两个儿子。虽说与陈淮安关系淡然,但心早已偏到陈淮安身上去了。 心中这样想着,陈淮阳表面上却一丁点儿也不漏出来,仍旧在笑。 陈澈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为父就喜欢你这一点,懂大局,识时务,不愧是你娘一手教出来的好孩子。” 陈淮阳忍了又忍,仍还道:“父亲教训的是。” 恰这时,他的二弟陈淮誉走了过来,在他背后站了良久,问道:“大哥不是礼部左侍郎,今儿衙门不当差?” 陈淮阳对于体瘦而弱的弟弟,向来没什么好感,恰此时因为陈淮安而心浮气躁,挥手道:“最近礼部又无甚差事,难得父亲在家一日,我便在此陪他下会儿棋,又能如何?” “晋哥哥怎得不来?你和他如今关系可还好?”陈淮誉又问道。 袁俏的哥哥袁晋,比陈淮誉大着三岁,今年二十六,是以,陈淮誉跟着袁俏会叫他一声晋哥哥。 自古以来,种种中药除了生药煎煮之外,还可以通过炮制来改变药性,比如说,黄芪,就分为生黄芪和熟黄芪两种。 生黄芪者,可益气固表,利水消肿。 但熟黄芪,则是加以蜂蜜,进行翻炒之后,才能成药。熟黄芪的药性,则是补气生血,专治于气虚血弱。 同理,人参也分为生参和熟参两种,袁家最擅长的就是熟制人参,被熟制后,切成片状的人参,则被称之为是红参。 而袁家,当年便是整个淮南第一大的炮参世家。 不过,前些年在给先帝炮制药材的时候出了岔子,落得个满门抄斩,独独剩下袁晋和袁俏两个年幼的孩子。 陈老太太与袁家算不得至亲。 但因为袁晋和袁俏两个着实可怜,遂就养在了自己家里,便陈老太太上京时,这俩兄妹也一直跟着。 不过,袁晋到京城之后,染了个爱赌的毛病,时不时就爱赌上两把,因此,后来叫陈老太太给赶了出去,一直住在外头。 直到陈澈从岭南归来,才给他谋了个五城兵马司的职位。 陈淮誉随随便便一句问,但其实是想从陈淮誉的反应中看看,袁晋与他是否有所牵扯。 陈淮阳拈着枚棋子,淡淡道:“他个赌徒,我与他有什么往来,他便来也是在老太太那处,你往老太太处找去。” 陈淮誉对于自己这个哥哥还是很了解的。 他因是嫡长,自幼父母偏爱,家人纵着,自己便也有些自命不凡。擅隐忍,在父亲面前一套,在外人面前又是一套,要想戳穿他的真面目,可不容易。 陈淮誉于是又道:“听说今年有五夷来朝的盛会要在京城举行,皇上要选一样酒为国礼,赠予五夷,你不是召了许多酒坊的东家们在云绘楼外等着,你莫不是忘了,怎的还有闲心在此下棋?” 陈淮阳执子的手一停,眉头轻簇了簇,道:“我不记得自己召了什么酒坊的东家在云绘楼外。”真是藏了个滴水不漏。 陈淮誉于是又道:“可我昨儿前往慈悲庵上香,就见咱们的三弟妹罗锦棠站在云绘楼外,大太阳底下正晒着,她说,就是新任的礼部侍郎叫她等着的。” 陈澈一手执子,蓦然抬头,定定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陈淮阳。 而陈淮誉手中一把折扇轻轻的搧着,清瘦,略带些冰态,柔弱似天真少年一般的男子,也是冷冷望着自己的哥哥。 不过罗锦棠三个字而已,但除了陈淮誉以为,这陈府中所有的人,把她与无礼,粗鲁,没教养没规矩和泼妇联系到一块儿。 要说这一年来,逢年过节,罗锦棠会给老太太和陆宝娟,甚至陈澈,大房俩夫妻,满府的人都送礼。 但就算是陈澈自来喜吃瓜片,只要是罗锦棠送来的瓜片,他都会转身交给侍卫们,让他们拿回去自吃。 以酒为业的儿媳妇,他看不上吃她的茶。 但是,要说大儿子为难罗锦棠,陈澈便不喜罗锦棠,心中也是腾起一腔的愤怒来:“淮阳,那罗锦棠,你见过,为难过?” 陈淮阳还想掩饰:“碰到过几回,颇轻浮的女子。但淮安自幼长在乡下,那般轻浮的女子,恰也就对他的胃口吧。酒的事情,她几番派人塞贿赂到礼部,我当然不能因为她是我弟妹就徇私不是。” 陈澈一双锐目,冷冷望着儿子,过了许久,道:“酒是粮之魂魄,亦是天地的精华。我中华五千年,酒已是一种文化,更是我大明朝的面子,我且问你,五夷来朝,你定的那种酒?” 陈淮阳因见父亲似是怒了的样子,连忙站了起来,说道:“臣还在选,未定下来究竟用哪个牌子。” 陈澈道:“礼部选赠礼,须得好好儿的办,不要因私而舞蔽,你当我不知道,你最近与匠风酒的东家打的火热,便你纳在胭脂胡同的外室,就是他的妹子? 你就不怕兰芝知道了闹将起来?” 一枚黑子啪一声落下来,恰在棋盘中间。 一子定生死,陈淮阳所执的白子,瞬时死了一大片。 他输了。 陈澈拂袖离去。 陈淮誉手中一把折扇,依旧冷冷盯着陈淮阳,半晌,他亦转身,走了。 * 英国公郭崎,是承父辈祖业,助太祖皇定平定过西南的开国功臣,郭大宪的儿子,其妻梁氏,是国之镇守东南的大将军梁群英典,也是一代武将世家。 这梁氏,就是陈淮阳的妻子郭兰芝的母亲。 武将与酒,恰是良配。 梁氏喜酒,府中用酒虽说不多,但一直以来,但凡府中开宴用酒,皆是锦堂香。 便如今,京里渐渐用锦堂香的人少了,她也依旧没改过牌子。 盂兰盆节,一般是夜里放生,不过英国府因邀请了诸多公府女眷,其家又紧临着后海,是以,才会在白日里放生。 梁姿倒是格外的爽朗,甫一见锦棠,开门见山便道:“京中传闻,说你和你婆婆俩人自来不对胃口,王不见王,是以,我安排了两局,你在外头,与我那些知已好友们聊上一聊,我待会儿再出来与你聊天,可否?” 锦棠今儿难得女装,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牙白的柔绢曳地长裙,乌发总绾而垂,手中一柄圆扇,笑道:“那里来的这种说法,真真儿的可笑,母亲既在,我又焉能不见? 夫人还是快快领我进去,与母亲一见的好。” 紧临后海的大荷花池子上,一众娇姿鲜艳,着罗裹纱的美妇并小娇娥们,此时正由龙泉寺的的主持慧安法师领着,在颂《地藏菩萨本愿经》。 慧安法师,主龙泉寺几十年,非但经讲的好,德行也善,于京中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 而且,她于经书有种天然的悟性,据说无论什么经,只要她通读过一遍,从此之后,就能倒背如流。 一眼望过去,一桶桶又粗又大的鲤鱼、鲢鱼,泥鳅儿,还有几只巨大的铜盆里卧着几只巨大的老鳖,显然,这些都是买来放生的。 锦棠遥遥瞧见陆宝娟就站在慧安师太身后,也不言语,径自就站到了她的身后,双掌合什,跟着诵起《地藏经》来。 袁俏眼尖,早就看见了锦棠,一步步磨了上来,在锦棠耳边笑着说道:“三嫂今儿倒是稀罕,这是要正式拜见母亲了?” 锦棠并不言语,只等着一本冗长的《地藏经》整本都诵完时,才对陆宝娟说道:“母亲有风湿,居然也站得这样久,来,媳妇扶着您歇会儿去?” 陆宝娟回过头来,乍然见锦棠青衣白裙,发髻松绾,头上一只和田玉雕的水仙簪子,长裙摇曳着站在自己身后。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顿时脸色一白,险些就要跌倒在地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大概猜到陈澈会在哪里见到儿媳妇了吗? 第168章 行善积德 锦棠立刻伸手,就将她扶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放生的时候。 放生,是伴着佛号之声的。 一声佛号一条鱼,随着一桶桶的鱼被仆妇们倒入后海之中,鱼儿摇头摆尾,腾游而去。 到得江中时,有些鱼甚至会游回来,于水中浮头摆尾,划个圈子,点头以示感激。 万物皆有灵性,没有经过放生的人是不会懂的。当鱼儿被投入大海之中,佛号高声念起,鱼在水中荡起漩涡来,放眼望去,水面上一重又一重,皆是鱼儿以自身摆起来的浪潮,着实状观。 陆宝娟合什双手,声音尤其大,姿态也尤其虔诚,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念着法号。 她与陆王妃,陆宝琳仨朵姐妹花恰是在一处的,不着痕迹的挣开了锦棠的手,说了句:“你既来了,也好好念念法号。我听说你淮安在渭河县的娘也病殁了,那也是你婆婆,你既不能在身边敬孝,多念两句,超度超度吧。” 齐梅,确实也是锦棠的婆婆。 乍闻她丧,锦棠倒是愣得一愣,也真是没想到,她上辈了可是活过自己的人,居然这么快就死了。 不过,好在她今儿穿的素静,这一点,陆宝娟是没挑剔出她什么来的。 陆王妃原来待锦棠,是吃着一块糕点味道好,都要立刻让人给锦棠送上一盒子的,今儿她虽依旧笑温温的,但与小妹陆宝琳站在一处,只遥遥于锦棠点了点头,便不说话了。 向来热忱的人要是突然冷脸,更加叫人受不了。 放生的时候,陆宝娟一直站在慧安法师的身边,京里这些公府人家的事情,因着女眷们皆沾亲带故,基本都是通的。 陆宝娟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那慧安法师便不住的回过来,望着锦棠,不停的打量着她。 锦棠垂眸一笑,大概也猜出来了,陆宝娟这是润无细无声的,又在慧安师太面前排暄她呢。 且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两辈子都不是个会闷着吃亏的性子。 不上辈子胜在没成算,这辈子,她可没行差踏错过一步,就看这陆宝娟要怎么出招了。 待到最后,该要放生那几只大鳖了。 这时,慧安师太走了过来,自锦棠身边的大盆中捧出一只鳖来,缘边放水中,念了一声佛好,见那鳖回过头来,不住向她点头致谢,笑眯眯道:“去吧去吧,若你果真有善念,从此记得,忌口最重要,断了食荤,尔是兽,比吾等更易得道。” 鳖吃五谷杂粮,但吃鱼很厉害,把鱼鳖一同放生,就得防着鳖要把鱼全给吃了去。 慧安法师放生了那只鳖,回过头来,笑着对锦棠说道:“万物相生相克,相辅相承,活的千年之寿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茹素,他才能得法,悟道,超脱生死。” 锦棠合什双手,对了慧安法师一句:“所以生的意义,不在于久,而在于变?” 慧安师太连连点头,道:“恰是。罗东家好悟性,禅机打的如此之妙。” 禅者,佛法中的莲花也。 不过无头无脑的两句对话,但在佛家来说,这就是禅机。 只要能接得上这禅机妙语的,悟性当然不会太差。 所以,入座吃茶的时候,慧安法师便把锦棠带在了身边,让她与自己坐到了一处。 梁姿就坐在锦棠的另一侧,笑着捧过茶来,悄声道:“瞧法师的样子,似乎颇与你投缘。陆王妃如今于你印象颇差,但她最听慧祥法师的话。你莫若叫慧祥法师替你美言几句? 不敬公婆是大罪,但我亦不敬公婆,所以我能理解你的苦,只是人在这世间,不得不低头,你说是不是?” 说着,她的女儿,陈淮阳的妻子郭兰芝也凑了过来,低低唤了一声弟妹。 上辈子,锦棠与郭兰芝两个关系很不好。第一,是她在云绘楼打了她弟弟,然后陈淮安把她弟弟绑在顺天府衙外,抽了个半死。 第二则是因为陈淮阳。 初到京城的时候,锦棠在陈府中呆了一个月,偶尔一日在后花园里散涉,就叫陈淮阳堵在自家的水榭之中。 他忽而伸出手来,还笑着说了句:“弟妹可真是个妙人儿,渭河县的陈家得有多恨我爹,才能到这么个妙人儿,给咱们家添堵?” 锦棠多泼辣的性子,转身给了陈淮阳一巴掌,随即就搬出了陈家。 也不知陈淮阳怎么跟郭兰芝说的,后来锦棠就听袁俏说,郭兰芝向她抱怨,说自己身为弟妹,居然勾引丈夫的哥哥。 锦棠勃然大怒,从此与郭兰芝形同陌路,连妯娌都没得做了。 这辈子没有上辈子那样的堵心事儿,郭兰芝也依旧爽朗,锦棠也就回握过手去,低低叫了声大嫂。 恰这时,陆宝琳淡淡儿说了句:“寻常该孝敬着婆母,陪着婆母的场合不见面的人,今儿倒是来。 可见,有些人也知道要行善积德,给自己消孽障,可不肖就是大孽,焉是放几条鱼鳖念几声法号就能销了罪的?” 这是明着指责罗锦棠不肖呢。 慧安法师捧起茶杯,说道:“罗东家于京城之中经营酒肆,当知,酒者,乱神之药也。敏敏原来还总爱吃几杯,如今在我规劝下也渐渐儿的不吃了。 罗东家甚时候不经营酒肆,不助这京城中的人们乱神了,就是大业报,前世今世的累孽,也当能全销之,比放生,念佛号更管用。” 这就是人的嘴,比什么都管用。 要不来这一趟,锦棠是不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比当初的黄爱莲名声更坏。 她捧了杯茶给慧安法师,笑道:“法师熟读经书,当然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殊不知,当初荆轲刺秦王,燕太了丹设酒宴以壮行。武松打虎景阳岗,仗的亦是酒威。 李白斗酒诗百篇,一曲将进酒千古流传。便咱们大明要赠属国,第一项便是酒,可见酒之重要。 不过,齐宣王过于贪酒,淳于髡就曾劝他说:酒极则乱,乐极生悲。可见,凡事是个极字,乐极还要生悲了,更何况酒极?就事皆在人为,在自己掌握度。” 锦棠可没觉得自己卖酒是在造孽,相反,她如今是整个京城之中,排名在前几位的纳税大户。 商人给国家纳税赋,国家用税赋来赡养百官,有百官,才有朝廷,她于如今整个的大明国,是贡献最多的人。 慧安师太是讲理的人,听锦棠这番论辩,确实于情于理。毕竟酒肆是她赖以糊口的营生,也不可能真叫她停掉,笑了笑,也就不说了。 陆宝琳捧了茶杯起来,呷了一口,对陆王妃说道:“这瓜片的味道确实好,听说是罗东家总给您孝敬好茶,我也是她的姨母,却不曾吃过呢。” 所以,这是说锦棠嫌贫爱富,同是姨母,却专巴结着有钱的呢。 锦棠此生为人,表面上豁朗直爽,概因她出了门,为了商,就不得不装个豁朗的样子。 但为了能够保护好自己的名誉,私底下颤颤兢兢,如履薄冰,况且有上辈子的熏陶,又焉会在这些事情上叫人捉住了把柄? “母亲因夜来睡眠不好,不喜吃茶,小姨母也有个失眠的毛病,吃了茶不是更要睡不着? 当初给王妃送瓜片时,我也一道给母亲送了治风湿的虎骨油,给阿恪赠了一柄上好的龙泉剑,还只当自己符了母亲和姨母的心思呢,没想到您竟也想要茶。 罢了,明儿,锦棠单独备一份瓜片到您府上,可好?” 她这话说的柔,笑眯眯儿的,又不紧不慢,恰是个大家都能听见的。 这一句又一句的,声音虽说不高,可有理有据,就把陆宝琳所讲的一样样儿,全给驳了回去。 陆宝琳还想再说什么来着,陆宝娟一把拉住了她,接着闷声说道:“什么孝不孝的,锦棠既来了便是大孝,不过,此时我脑子里闷的慌,此处又离漕运码头不远,锦棠,你往码头那珍玉缘去,那是咱家的铺子,里面有青蒿油,最能解暑的,给我拿一瓶来,我要用。” 袁俏跳了起来:“我陪三表嫂一块儿去。” 陆宝琳随即就伸手将袁俏揽上:“俏俏,你还要替我削水果呢,不许去。” 此时便陆王妃也冷冷瞧着锦棠,就好比,她此番愿意去给陆宝娟跑一趟漕运码头,才是真孝敬,徜若不去,就是不孝敬了一般,所有人俱皆沉默的望着她。 便梁姿,也没有说让罗锦棠带上个把丫头的话。 这是婆婆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儿媳妇的教训,身为女子,最大一重孝道非是父母而是婆婆,此时真的不去,那罗锦棠就算落实个不孝了。 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上,沉潭色的石榴纹叫阳光照着,泛着淡淡的金色。 罗锦棠看起来端庄,温婉,大言,虽说面貌生的嫩了一些,但身为世家的夫人们,在座的诸位夫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是真正手中掌着金银,还无人能束缚,傲行于世的那种女子。 “不过一瓶青蒿油罢了,媳妇给府中送了多少母亲也不曾用过,此时太阳正晒,多走几步都要中暑的,但您让我去,我就去。毕竟,天下之道,莫过于孝道也,是不是?” 说着,她转身离去。 留下一群满脸诧异的夫人们,纷纷侧首望着陆宝娟。 良久,也不知谁家的夫人说道:“大约作人外室的人,天生瞧不得别人家的正妻日子过的好吧。这大太阳底下的,真要用青蒿油,也不在此刻吧。” 另有个夫人应合着啧啧一叹,道:“谁说不是呢?” 说着,除了陆宝琳和敏敏王妃之外,几乎所有的夫人,都往外靠了靠,在尽量的,远离了陆宝娟。 陆宝娟恍若未闻,恍若未见,两手攥拳,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 事实上,梁家今儿放生的地方,也算得上是漕运码头。 不过,既是漕运,码头当然很大。 顺着木质栈桥一路往前走,要经过很长一段路程,便是顺着运河入京的,各类货物集散,中转的中心,空旷的大场地上,间或有些穷家孩子们走来走去,于地上成山的垃圾堆里翻找着东西。 这一段约有一里地,过了之后,便是真正的漕运码头,遥遥可见商栈林立,酒楼处处。 这才是锦棠要去的地方。 她尽量极快的走着,走着走着,便见那旷地上,除了翻垃圾的孩子们之外,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男子,与昨日的袁晋一般,也是戴着八角帽,身上灰色的短打,帽檐压的低低,就朝她走了过来。 锦棠紧紧攥着两只手,也明白这两个人与昨日的袁晋一般,也是奔着自己而来的。 她定定站在原地,便见那俩人不知给几个正在翻破烂的孩子们说了几句什么,几个孩子顿时一股脑儿的,全散了。 往前千步余,是最热闹的商栈码头,再往后千步余,是清凉舒适的月台水榭,但偏偏,她就在最中间,这空旷无人的地方。 两个男子步步逼近,其中一个已经跨过围栏,朝着甲板上而来。 锦棠两手攥紧,心中一念:徜或她溺死在这后海之中,陆宝娟心中当会很高兴吧,觉得替儿子去除了一个毕生的污点,他从此可以受父亲器重,还可以有一个新的,家世良好的妻子。 陆宝娟一辈子的执著,挖空心思的想除去她,实则罪并不在她,而再余凤林。 她不想自己入主陈家后,家里会有一个肖似于凤林的儿媳妇整日在自己面前瞎晃荡。 这也是上辈子她绞尽脑汁,一番番害她声名败坏,逼她出府的原因。 上辈子她的人生糟透了,烂透了,于是陆宝娟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这辈子不同,她如今是京城一等一的女商,出门受人尊重,手握大笔钱财,于是陆宝娟受不了了,发疯了,想要除她而后快了。 陆宝娟这是丧心病狂了。 但她要是死了,淮安会怎么样呢? 那个傻子,若没有她耳边絮絮叨叨的说着骂着,叫人算计,或者是因为自己在朝的不慎而再度走到幽州,走到那间打铁房里,而她又死了,谁来给他衲寿衣,又有谁能给他收尸? 而他徜若知道她这辈子遭围追堵截,居然是叫他的生母给杀的,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恰在这时,后海之中不知何时驶来一艘船,船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高声叫道:“岸边的姑娘,你可是那锦堂香酒坊来给老翁我送酒的?” 锦棠侧首,遥遥见那老翁离自己越来越近,忽而明白过来,他这是看有人想推她入海,来帮她解围的。 锦棠高声道:“锦堂香给人送酒的名叫骡驹,秦州第一好汉,你瞧,他就在商栈那一头,提着酒扛着刀,正在走来,大爷,您再等得片刻,可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侧首去望,便见方才那正在跨栏杆的人收回了脚,相互看了片刻,俩人也不知和计了些什么,居然转身就跑。 这是,溜了? 而船中的白发老翁不知何时,吹了吹胡须,声音也变的清亮起来:“秦州第一好汉是什么东西,男人送的酒老者我不吃,美人送的我才肯吃。” 这假扮老翁的,居然是陈淮安的二哥,陈淮誉。 他本清瘦,挺拨,一叶扁舟,就在水中央。 仰面望着罗锦棠,他忽而咧唇一笑,道:“方才听见弟妹与慧安师太一番辩言,为自己而辩,为酒而辩,真正精彩绝伦。” 栈桥上的女子青衣白裙,头顶是蔚蓝阔朗的天际,咬唇笑了笑,低声道:“二哥,若非是为了你,今儿我不会赴约的。 因为显然,这是你家的家事,而我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只怕就得失足掉进这后海之中,溺死了去。” 若非为了助陈淮誉查清事实的真相,锦棠在陆宝娟已然动手的情况下,是不会只身出来,冒这个险的。 陈淮誉于是又道:“如今想来,我娘死之前应当是知道你的,因为她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自己已然病入膏肓,不可能再活下去了。 人如草木,不过一秋,但在新的春天,会有新的生命重新生长。而她清楚的知道,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某个角落里,有个女子生的与她一模一样,既是这样,她也就没有再活下去的意义了。” 锦棠略变了变脸,不懂陈淮誉在说什么。 六年前。 那会子她才和陈淮安成亲,两人正是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到不得安生的时候。 那时候陈淮安只认陈杭为父,全然不知道京城还有个陈澈是他的亲生父亲,至于她,她便重生了一回,究竟也想不起来,有谁会把她的存在,告诉远在岭南的余凤林。 陈淮誉撑停了船,伸了一只手给锦棠,锦棠于是将他从水中拉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事实上锦棠说的对,这是陈家的家事,肯定要到陈家去解决。 当然,这也并非全然和锦棠没关系,因为她的处境,基本和余凤林是一样的。 余凤林之死非一人之手,加害锦棠的也并非一个人,总之,这一回要一网打尽啦。 冥冥之中,如果没有天意之中相貌相似的罗锦棠,余凤林就真的枉死了。 不过陈澈和锦棠相遇,并不是在陈府。 反正明天就要相遇了哈,惊掉陈澈的老眼珠子吧,让他看看,自己的偏见偏识有多荒唐。 第169章 礼部选酒 却原来,在见过罗锦棠后,陈淮誉回到陈府,便搜寻出了六年前,母亲与自己来往的书信,于其中逐字逐句推敲,检索。 有很多当初他看不懂的,在见过罗锦棠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能看懂了。 就比如说,母亲病的很重的那一年,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当他接到那些信的时候,她已经病逝了。 那些信里,她为自己与丈夫分别二十年,然后虚耗的青春而感慨,同时又觉得自己抚育长大了两个儿子,为此而满足,欣喜。 总之,她已知自己病入膏肓,也没有几日可活了,遂不停的用话语开导,劝解儿子,让儿子在自己死后不必伤心。 但陈淮誉觉得,母亲的病是有原因的,她肯定是被人害死的。 只不过,那种被害,是常年累月的慢毒,她自己不知道而已。如今陈淮誉一门心思就是想知道,害余凤林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撕去头上为白发老翁的那一套,他道:“昨日的事情我多方查证过了,馒头里确实有料,但只是能够让人昏睡的阿芙蓉膏,并不能置人于死。” 锦棠道:“二哥,阿芙蓉膏我也曾吃过,不是那个味道。” 陈淮誉顿时挑眉:“弟妹厉害,连阿芙蓉膏都吃过。” 他长衣飘飘,身上淡淡的药息,薄肩似乎有些轻微的颤。 “但那并非黑色的阿芙蓉膏,而是用大麻的叶子蒸煮成汁,然后蒸馏过后得来的药水,食之,会让人昏昏沉沉。” 他忽而止步,锦棠于是也止了步。 陈淮誉于又道:“诱你去云绘楼外,是陈淮阳干的,那馒头,则是陆宝娟的手脚,她派了丫头,借着给我娘上香之故,拿了几个馒头进尼姑庵去贡,俏俏只是将馒头重新蒸热过,并把瞧着最白净的一只给了你而已,她自己并没有蒸过馒头。” 所以说,袁俏挑了最好的一只给她,而那一只里头,恰就是加了料的。 如此曲折离奇,徜若不是有陈淮誉,锦棠若不中招,简直对不起陈淮阳和陆宝娟两个谋的这些局。 她还在往前走,陈淮誉忽而止步,转过身来,低头望着她:“我母亲在生前最寄予厚望的就是我大哥陈淮阳,当然,我的身体一直不好,让他们失望了。” 他默了片刻,又道:“弟妹,我恳求你一句,先瞒着此事,我至少得要知道陈淮阳是为了什么才会跟陆宝娟合谋的才成。” 陈淮阳,是比他还恨陆宝娟的人。 每每说起母亲,哭到感恩涕淋,而每每说起陆宝娟,总是恨到咬牙切齿。 可是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跟自己最恨的女人合作,而徜若陆宝娟懂得提纯大麻的话,那她定然也懂得在从京城送往岭南的药品之中加毒。 如今陈淮誉想要查的就是证据,只要找到证据,他才能当众揭发陈淮阳和陆宝娟两个,再叫他们俩个为余凤林偿命。 * 半个时辰后,锦棠顺道买了把伞,拿着青蒿油,就回到了放生的月台上。 河畔凉风习习,凿成沫子的碎冰加在桂花饮中,凉丝丝的甜意,大家正在吃茶呢。 忽而只觉得身后淡淡一股清凉的香气,随即众人皆回头,便见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一手执伞,一手捧着青蒿油,就从月侧台的石级上款款走了下来。 别人倒也罢了,毕竟不过买瓶油的事儿,就当是婆婆作践儿媳妇,儿媳妇忍了即可。 便敏敏王妃也不知道究竟锦棠方才经过什么样的凶险,还笑着说道:“瞧咱们的锦棠,真真是个乖孩子。” 唯独陆宝娟胸中掀着惊涛骇浪,毕竟她和陈淮阳于后面做了那么多,连着两次了,罗锦棠毫发无伤,居然又回来了。 锦棠于众目睽睽之下将青蒿油润在双掌上,就当着大家的面,开始给陆宝娟额鬓额了。 彼此恨不能一把抓破对方的脸,抓个头破血流的两个人,当着众人的面,还得演一回婆媳妇亲如母女,而且锦棠两手压在陆宝娟的额头,还觉得格外好玩。 她的敌人,这一回回的,好比一只母鸡,头露进了谷糠里,自以为没人看得见,却不期,尾巴正在后面高高的翘着呢。 藏头露尾,说的恰就是她。 “娘啊,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您做的很多事情,苍天看着呢。”边按,锦棠咬着牙,从牙缝里往外崩着话儿。 陆宝娟本就心中有鬼,听锦棠这悠悠的一声,蓦然回头,对上锦棠一双水蒙蒙的眸子,偏罗锦棠勾唇一笑,甜甜声儿问道:“娘,我按的你可舒服否?” “舒服,极舒服。”陆宝娟颤声道。 她手扭着帕子,几乎要给气疯了,却依旧死死稳着自己的情绪。 罗锦棠,可没她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不过,好在她从一开始准备出手的时候,就不止准备了一招,连着几番叫她给破了,陆宝娟也不怕,她还有一手杀手锏没有使出来呢。 * 日暮,从英国府出来的时候,陆王妃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全然不是锦棠刚去时那爱搭不理的样子了。 她还特地要送锦棠回去,一同坐在马车上,陆王妃重回当初的和颜悦色,说说笑笑,直送到木塔巷的口子上,才走了。 像陆王妃这样的女子,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有丈夫宠着,一生之中从来不曾受过挫折。当然,上天给她的,也只有满满的福气。 她心思纯透,但也听风就是雨,今儿锦棠这一回,总算又把她的心给暖过来了,至少义卖之事,她只要答应了,就必定会好好操持。 到了木塔巷的口子上,锦棠停在原地,便见骡驹带着齐如意,俩人提着一兜篓的菜,正往回走着。 上辈子的陈淮安虽忙,但只要有闲暇在家,每每她出门作客,风雨无阻,他都会亲自接送。便她不要他接的时候,他也得在这菜市口儿上等着,待她回来,俩人一起提着兜篓子买菜,吵吵闹闹,却也欢欢喜喜。 只看骡驹那又黑又瘦,脱了形的样子,锦棠便知道陈淮安如今过的定然很不好。 上辈子每每陆宝娟作了什么,她一味的,就只会责怪,怪怨陈淮安。 可此时再想,上辈子他也曾日夜奔波着,想要救灾民于水火,想要灭战火于宇内,想要个清平世道,那时候的她,却从来没有一丁点儿的理解过陈淮安,只专注于内宅的争吵,专注于陆宝娟,或者齐梅给了她脸色看。 还记得当初叫陈淮阳摸过脸,调戏过之后,锦棠气的边骂,边替陈淮安做鞋子,鞋子里还别着根针了,就给陈淮安穿上了。 纳鞋子的大针,足有三寸长,他力道又猛,脚猛乍乍的伸进去,几乎贯穿了脚背。 他也不生气,笑着捧起她的脸来亲,一脸的胡茬刺在脸上,锦棠反手就是一巴掌。 那时候,他总还想的是两面讨好,尽力弥合,让自己的家不致分崩离析。 眼看着就要能揭开陆宝娟的险恶用心,能知道上辈子许多事情的真相了,再回想上辈子那些恼怒,那些争吵,锦棠忽而回味过来,陈淮安或者有错,可于夫妻相处之中,她的错比陈淮安多得多。 徜若她上辈子能及早与陈淮誉合作,不要那么急着出府,急着躲避,就能避免很多的事情,可她没有,她一味的只是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在陈淮安的身上,负气,生闷气。 世人欺她辱她,她于是欺辱陈淮安,而他,他上辈子一生的愁苦,到如今还没个发泄处。 * 遥遥见了东家,原本还和骡驹两个挽着手的齐如意一把将骡驹搡开,就朝着锦棠跑了过来。 这俩人,齐如意高,白,丰满而美艳。骡驹黑,矮,四六不着的丑,真真儿的美女配着野兽。 骡驹遥遥就在笑:“东家,大喜的事儿。礼部的人特地登门,说了,要咱们八月十六日这日,把咱们的锦棠香带到礼部大衙去,礼部这一回要公开评选赠礼,咱们的锦堂香,很有望被选得上。” 礼部侍郎是陈淮阳,公开平选赠礼这事儿就有些蹊跷了。 不过,锦棠自信自己的酒品质好,也不可能放过这一笔,能把锦堂香卖出大明的机会,当然就不管他陈淮阳设的是什么局,都得去闯上一闯。 “咱们争取把这笔大订单谈下来,等谈下来了,我带你们几个,咱们一起到河北找二爷去。”锦棠笑着说道:“就当也带着你们出去旅行一番,可好?” 骡驹一想河北那地方如今的样子,已是愁眉苦脸。 不过如意很少出京的人,喜的已经拍起手来:“行的行的,二奶奶,我也想二爷想的紧呢。” * 转眼已是礼部评选酒品的日子了。 几千坛子洒,几万两银子的大单。从匠风到西凤,再到杏花村,京里有名的酒品东家们全来了。 礼部大衙院内,该部所有的官员几乎都在,红缎面蒙起桌子来,就坐在大衙堂前,而被邀请来的诸大酒牌子的东家,则被安排坐于院中。 恰巧,锦堂就给分到了匠风酒的东家,任贵之的身边。 任贵之是个胖乎乎,肚子滚圆的中年人。 他是黔中人氏,黔中那地方,人们个头皆长不高,得到中年发胖,头细脚窄,唯中间鼓个肚子,一个人,愣生生儿的能胖成个蚕蛹一样。 他算得上锦棠上辈子的老朋友了,他家的匠风酒坊,就开在锦棠上辈子做书斋生意时,书斋的隔壁。 也恰是任贵之对锦棠说,自己一年靠着匠风酒,能赚二十万两银子。 二十万两,刨干打净所有的成本之后,酒品这东西,至少要有五万两银子的净利润。 而锦棠去年辛辛苦苦一整年,赚了两万两,与他相比,还是少了太多太多。 “罗东家此番,怕是志在必得吧。”任贵之笑眯眯说道。 这时候西凤酒的东家已经上去,介绍自家的酒,以及整个陕西酒的历史,泥窖,各方面的文化去了。 锦棠笑道:“不满任东家说,锦棠确实势在必得,因为我也尝过你家的酒,以我的刁钻味口来说,还是我家的更胜一酬。徜或你能往窖上再多投点银子,潜心沉酿两年,或者我的酒就不如你的了。” 她快人快语,说的也是实话。 任贵之别的都好,就是喜欢往酒里搀水,看人下菜碟儿,上辈子没少给锦棠卖过搀水的酒。 任贵之笑着摇头,淡淡儿说了句:“罗东家还是太年轻了。” 终于轮到锦棠了。她今日所带的,是自己所有酒之中,最精的一款,其瓶型,是照着美人耸肩的样子烧制而成,酒坛通体呈蜜色,沉潭色的贴纸,鹅黄色的字体,于一众花红柳绿的酒坛子之中,清新脱俗,卓然于群。 而坛子后面坐着的,恰是锦棠的大伯哥,如今礼部的左侍郎,陈淮阳。 凡六部,尚书皆由诸位内阁辅臣们兼任,无事是不会入衙,要入宫到阁房里坐班儿批折子。而六部之中主事的,恰就是左侍郎。 所以,今天锦堂香的命运,就捏在陈淮阳手里了。 陈淮阳身着一袭正三品的绯色公服,面貌与陈澈有几分神似,但因其眉弓纤细,眼带桃花,是以一眼瞧过去,极为阴柔。 他淡淡一笑,抬眸望着罗锦棠,道:“罗东家,介绍介绍你的酒吧。” 恰此时,内阁首辅陈澈仍是临朝见帝时的公服,并礼部尚书陆延年二人也从大衙的后面转了过来,就站在廊庑后面,负着一双手,冷冷的瞧着。 正如陈澈所言。 不过一坛酒,代表的却是整个大明的国风,国之文化。 为防儿子在公开评选中作假,陈澈亲临礼部,就是想要于私底下瞧瞧,儿子究竟有没有按自己的想法秉公执办此事。 第170章 仿如狼顾 锦棠今儿穿的是女装。 浅青色绢面罩纱长衣,牙白面的长裙,发髻高绾着,也是尽量把自己往朴素庄重里打扮。 眼看双十,她恰在自己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一张瓜子般的小脸,明眸艳色,掩不住的少女之气。 遥遥从礼部大院的门上走进来,左右环顾了一圈,便直奔大堂而来。 陈淮阳的生母余凤林,也是这般天生有一股子少女气质的妇人,心思活泼,轻跃,也极富感染力。 在陈淮阳和陈淮誉小的时候,生平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跟着生母余凤林一起拿着虾米到河边钓鱼,或者跟着她,到无人的荒径,古宅之中捉蛐蛐儿。 还要带着蛐蛐儿上街,跟人斗上一斗,赌上俩小钱儿。 赌赢了,一人一只冰棍儿,母子仨人一起吃,甭提多高兴了。 要给他祖母捉住了,一大俩小,母子仨儿都要受责斥。 余凤林身为母亲,也是儿媳妇,无论婆婆怎么训斥,死皮赖脸的叫着娘,往陈老太太身上缠着。 陈老太太虽气,怄不过她缠人的功夫,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不过,私下里陈老太太也总是叹息,说自己这儿媳妇,作个小家碧玉可以,但要为大前妇,终归上不得台面。 但那样的娘,于陈淮阳和陈淮誉来说,是普天下独一无二的。 确实,正如陈淮誉所预料的那般。 在六年前,陈淮安和罗锦棠初初成亲的时候,就在陈家有人去过秦州,并且,见过陈淮安,也见过罗锦棠。 而那个人就是陈淮阳。 陈老太太在到京城之后,听说陆宝娟每年都按时给陈淮安寄银子,却从未去渭河县看过自己另一个宝贝大孙子,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到底自己的亲孙子,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父亲赎罪,叫陈杭一家不必捅出当年陈澈射杀陈嘉上的事情来才一直生活在渭河县的。 在听说他即将要成亲后,遂让大孙子陈淮阳带了份大礼,到渭河县去恭祝陈淮安和罗锦棠成亲。 虽说当时兄弟还不能相认,但总归,陈淮安也是陈家的孩子,让哥哥去参加一下他的婚礼也是好的。 陈淮阳那般的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对于陈淮安那个外室子和即将要成亲的妻子可没有一丁点儿的怜惜,但他终归也好奇,好奇父亲在外与别人生的孩子是个什么样子。 于是,他千里而赴,换了一趟又一趟的马车,便直赴秦州。 但因为他途中走的太慢,中间自己的小厮陈其开还病倒在半路,又耽搁了些时日,等到渭河县的时候,陈淮安和罗锦棠两个已经成亲了,非但成了亲,俩人已然过了如胶似漆的新婚期,开始吵架了。 陈淮阳才过渭河县那座桥,便见罗锦棠挎着个小包袱皮儿,哭哭啼啼的准备要酒肆去。在她的身后,一个身高八尺,肤色古铜,虬筋蟒臂的男子正在追。 罗锦棠生的,就跟年青时的余凤林一模一样。 她回过头来,啐了陈淮安一口,道:“滚,滚去吃你的酒,和离,咱们今儿除了和离,再无话说。” 陈淮安道:“酒乃我的本命,好糖糖,你也吃上一口你就知道酒是个妙东西,就为丈夫吃了两盅酒而哭哭啼啼回娘家,这像什么话?快回来。” 陈淮阳在桥的另一侧站了许久,然后一路跟随到酒肆外,听完这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吵架,是因为对于罗锦棠的好奇心,还进罗家酒肆打了一壶酒,然后到隔壁的香油坊,与陈杭二哥家的儿子,炸香油的陈果果一起聊了许久。 乡里人嘛,朴实。 有京里来的,细皮嫩貌的人打听隔壁罗家酒肆,打听酒肆的大姑娘嫁了谁,陈果果边磨着香油边吃着酒,便把陈淮安和罗锦棠是怎么成亲的,罗根旺又是怎么瘫痪的,一股脑儿,说书一般讲给了陈淮阳听。 至此,陈淮阳才知道,陈淮安就是他的三弟,而那个肖似于他母亲余凤林的女子,是他三弟的妻子。 陈淮阳千里而来,连小厮都病倒在半途,听完陈果果一番杂夹着方言,半懂不懂的话儿,就离开了渭河县。 离开的时候,他的心里除了愤恨,便是极度的厌恶。 原本,无论陈老太太还是陈澈,大家都以为陈淮安在渭河县那么个穷乡僻壤的蛮荒之地,应该过的很凄惨。 为父赎罪嘛,也许只是在陈杭家作个长工,替人家做苦活儿,干苦力,在陈杭家的地位还不如条狗。 结果呢,陈淮安非但在渭河县过的很潇洒,有肉有酒,不必像他一样整日刻苦读书,还能有一房相娇貌美的妻室。 他过的实在是,神仙般的日子。 当时,陈淮阳没想过像陈淮安那么混蛋的一个酒徒,混账东西能有上京城,能有跟他争陈家领头羊的一日。 他以为陈淮安昏昏绰绰,会永远在渭河县做一个滥赌酒鬼,欺负着一个肖似于他母亲的女子,直到他的那一天。 他从来没有看得起陈淮安那个弟弟过。 也从未把他当作自己的对手。 但他最无法忍受的,是陈澈的野种,居然会娶到一个相貌与他母亲生的一模一样的女子。这让陈淮阳觉得愤怒,觉得自己和母亲都受到了羞辱。 他当时再也忍不住,便修书一份,寄到了岭南,把陈澈的外室陆宝娟,以及她生的儿子陈淮安,还有陈淮安娶了一个肖似于余凤林的妻子,诸如种种事情,全告诉了母亲余凤林。 本来,他以为母亲知道此事之后,必定会痛恨父亲,并丢下父亲,然后从岭南回到京城,不再陪着父亲在那缺衣少药的穷山僻壤之中吃苦的。 谁知道在他把信寄过去之后,余凤林没有闹,没有声张此事,而在一年后,她就病逝了。 而私底下告诉过余凤林她丈夫养着外室和外室子的事儿,因是陈澈和陈老太太严防死守,勒令全家人要瞒着余凤林的,陈淮阳在干过之后随即后悔,生怕父亲要扒了他的皮。 不过好在他干了,他娘接到了信,这件事就此了了,迄今为止,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知道。 在罗锦棠到京城之后,陈淮阳便一直在暗中暗暗的观察于她。他觉得她放荡,轻浮,令人厌恶,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虽说相貌与他母亲相仿,但脾气性子完全不一样。 他有时候会想,徜若母亲有罗锦棠这样的硬脾气,在知道外室子之后,是不是会吵会闹,而不是全然闷憋着自己,直到死的那一天。 总之,在他见过罗锦棠六年后,终于,在这大衙里见面了。 罗锦棠依旧是往日爽朗的样子,捧起坛子酒来,笑着讲起了自家锦堂香的传承,从天山上的千年融冰之水,讲到老窖深储八十年的沉酿,再到调酒时的口感配比,倒是一丁点儿的私也不藏。 讲到最后,她捧出酒盏来,开坛,斟酒,金黄色的酒液如丝如滑,于正午的阳光下拉出一道细而不断,悠长绵醇的丝儿来。 随着酒液淌出,扑鼻一股醇香顿时于整座礼部大院里弥漫开来。 递给陈淮阳酒盏时,锦棠一手敛着衣衽,轻轻叫了一声大伯。 陈淮阳接过酒盏来,却不吃酒,反而转口问了一句:“弟妹,淮安近来可还好。” 锦棠以为陈淮阳这般难缠,不给情面的人,是不会提及陈淮安这重关系的。 既他问了,也只得回一句:“他如今是北直隶御史,正在河北赈灾督政。” 陈淮阳微抬了抬头,秀致到颇有几分娘气的眉头挑了挑。 原本坐着的,匠风酒的东家任贵之便站了起来,笑着说道:“陈传胪当初大闹御街,咱们满京城谁人不知。 皇上器重他,据说也是因此,宫中用酒只用锦堂香。罗东家,咱们皆是作酒的,也皆得有口饭吃,您是陈传胪的内人,仗着夫威,两年时间猛然崛起,这京城的生意,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全霸占了吧。” 陈淮阳也是一笑,和着任贵之的口吻说道:“弟媳站在这里,本侍郎若不选她的酒,也怕兄弟回家要跪搓板儿,诸位,你们说怎么办?” 右侍郎和诸位主事们,因为锦堂香的酒质,口感,一并坛形,其实心里是认同,想要用锦堂香的,但因为陈淮阳这一句,所有人都闭了嘴,没人肯多说一句。 匠风的东家任贵之继续说着:“什么天山融冰之水,什么八十年的沉酿,您真正站在这里,所仰仗的,不就是陈传胪与他身后的陈首辅,陈家吗?” 这样一说,别家酒坊的东家们也纷纷站了起来,指指点点起来:“仗势欺人啊这是。陈传胪当初还在御街上为举子们找公正了,如今自己上了位,还不是与别人一样,连生意都要给咱拢断了。” 更有人说:“陈侍郎,既您早说内定锦堂香不就完了,叫我们来,难道只为了耍猴,就为给罗锦棠一人鬓上贴花儿?” 甚至渐渐儿的,有几个都骂的过分了,咬着牙骂起脏话来。 推椅子的推椅子,砸板凳的砸板凳,若不为罗锦棠是个妇人,此时只怕都能高声骂起娘来。 这时候,徜若礼部的官员们制止一下,东家们也就不闹了。 但是,偏偏非但无人制止,陈淮阳还阴阳怪气的来了一句:“便内定了锦堂香,也非是本官内定的,你们冲着本官吼的甚?” 前院已经闹成一团了。 奉首辅之命,礼部尚书陆延年亲自捧了一盏盏酒过来,双手递于首辅陈澈。 首辅脸色阴沉,眸中仿积蓄着雷霆一般的怒火,缓缓抿了口酒,随即将那酒盏递给陆延年,双手负于身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仿如狼顾,冷冷盯着大院之中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们。 而于那人群之中,除了着便衣的商人,着官服的礼部官员,最为鲜艳,也最为明亮,挺着股子傲气高高抬起胸膛,据理力争的,是个才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 也是这一群大男人之中,唯一的女子。 她是这京城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酒商,罗锦棠。 第171章 摔坛子 “是谁,难道是首辅大人?”任贵之顿时尖吼了起来:“黄爱莲当初也在经营酒坊,黄阁老可也没有因此就用茅台酒垄断了百官的嘴,让百官都吃她的茅台。” 大院之中顿时乱了起来,推的推搡的搡挤的挤,商家在往前挤,官员们叫着安静安静,而罗锦棠就站在其中,冷冷望着大伯哥陈淮阳。 他也在望着她,那种神情,就好比羞辱她就能得到快感一般的,勾起唇角,冷冷的笑着。 忽而砰的一声巨响,恰就在锦棠的裙角之下爆开。 还是那任贵之,捧起自家的酒坛子,直接砸在了罗锦棠的脚下。 他在大吼,在大叫:“既首辅大人早已内定了自家儿媳妇所产的锦堂香酒,吾等也不陪了,走吧走吧,叫这罗锦棠一人在京城里独大去吧。” 疏疏拉拉的,好几家酒坊的东家,这就全准备要走人了。 锦棠闭了闭眼,再看陈淮阳,他此时站了起来,略显青白的脸,也近三十的人了,体态一直保持的很好。 双手依旧抚着那只酒坛子,陈淮阳淡淡道:“弟妹,只要你此时仍还愿意,此番属国乃朝,大伯哥便仍用你的酒。” 要是别的妇人,此时只怕早都给唬到六神无主,也主动求着要退出竞争了。 罗锦棠轻轻拎起自己的酒坛子,仰头望着陈淮阳。 经了今日,她算是明白了。 同在陈府,但陈淮阳和陆宝娟并非沆瀣一气。 陆宝娟想要她名誉扫地,想要她死,千方百计,就是不想看见她。 而陈淮阳不同,他此举,为的是要让陈淮安名誉扫地,他针对的不是她,但捉着她就能打击陈淮安。 陆宝娟和陈淮阳有共同的目标,但同时,陈淮阳也在利用陆宝娟,从而打击陈淮安。 恰恰,这时候的陈淮阳,显然也在等罗锦棠主动退出竞争。 陈淮安的名誉没了,她的锦堂想也甭想赚到银子。 可是,两辈子,在这种事情上,愈难,罗锦棠只会迎难而上,绝不会主动退缩。 一把拎起自家的坛子,她啪啦一声,将坛体摔到了地上。 恰就摔在匠风酒的酒坛子旁边,八十年的老陈酒,已是浓浆,再兼此时暑天的正午,一经砸下去,香气顿时弥漫四溢。 “任东家都摔了坛子,我不摔都有些过意不去呢?”锦棠笑着转身,高声道:“真正八十年的老酒,除了酒液金黄,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徜若泼洒于地,不渗,不流散,便在地上,也会仿如湖泊而呈一种立体的盈满之感。 诸位皆是慧眼中炬的酒中仙,这两坛子同时泼洒在地上,我只问大家,你们的良心之中,究竟那一坛子更好?” 任贵之折了回来。 他总喜欢往酒里搀水,所以酒液跟水一样,此时已经快干了。而锦堂香确实仿如一弯琥珀色的河流,就在礼部大衙的大院子里,仿如满溢的湖泊一般,溢而不流,泛着莹润的光泽。 锦棠索性再执起一坛来,对着陈淮阳一笑:“既都砸了两坛子了,我索性将这些酒都砸了,侍郎大人无意异吧?” 礼部主事张之洞顿时站了起来,帮着罗锦棠把十几坛子洒哗啦啦啦,分区域全砸在了院子里。 一摊又一摊的酒液叫太阳灼烤着,香气渐渐儿变成了腥气,酒腥冲天,也渐渐叫太阳灼烤,晒干了,连痕迹都不剩。 但唯有锦堂香,蒸发的极为缓慢,香气也始终保持,不曾变成那股令人作呕的酒腥味儿。 “诸位此时若仍觉得我罗锦棠是靠着陈淮安,而非我锦堂香酒本身的魅力才能站在这里,那我什么也不会说,就此退出贡酒之争。但是,身为男子,身为一座座酒坊的东家们,诸位,我只想跟大家说一句,就好比鞋子适不适脚,只有自己知道。 人有高低,舌头没有贵贱,酒好不好,百姓自有公论。” 言罢,环顾四周,一个个或胖,或高,或瘦,皆是衣着华贵的酒坊大东家们俱皆调过了头,没有一个人敢直视罗锦棠的眼睛。 她容貌娇艳,凌厉,而又咄咄逼人,一幅当仁不让的姿态,这种姿态,仿如争夺地盘的恶狼之间相互露着獠牙时最凶恶的一声吼,偏偏就把这些老谋深算的大东家们给吓唬住了。 但也没有一个人会回答她什么,大家皆不过抱拳一礼,转身便走。 陈淮阳于是无奈笑了一笑,道:“既如此,只要首辅和尚书大人同意,这贡酒,就是您的锦堂香了。” 罗锦棠嫣然一笑,高声道:“在座的诸位,皆是二十年寒窗苦读,一步步从院试到乡试,再考会试考上来的,我罗锦棠认你们是君子,也相信你们的眼,口,鼻,舌,全是君子的。 今儿我是凭着自己酒的质量,还是凭借首辅或者陈淮安的面子才得到的这笔定订,我相信你们自有公论。” 主事张之洞,恰就是一直以来借故阻拦,不肯要锦堂香,以致于罗锦棠白白跑了许多回的那个人。 但他之所以为难罗锦棠,恰恰就是瞧不起她是个女子,觉得女子酿酒,必定不行。 这一番,罗锦棠用自己的酒质,实实在在的征服了他,而且叫他觉得颜面扫地。 站了起来,他道:“锦堂香被选为贡酒,当之无愧,我张之洞作证。” 说着,他随即开出一张票据来,然后四四方方,压上礼部的公戳。 执此票据,锦棠就可以往礼部送用来品鉴的样酒了。 锦棠依旧紧紧盯着陈淮阳,双手接过张之洞递来的票据,冷冷一笑,转身便走。 从礼部大衙出来,骡驹打伞,齐高高搧扇子,而齐如意买了一碗冰,拿勺子挖着,追着就往锦棠的嘴里送。 锦棠一口吃了甜滋滋的冰,于嘴里含了一圈儿,哈出一口白气来:“真真儿的冰爽,够敞快。” 天高日远,高槐森森,连着刨了两口刨冰,锦棠捂着给冰的发酸的牙齿,道:“走,咱们准备酒去。从今往后,咱们的锦堂香就可以卖出大明,真真儿卖遍全宇内了。” 但凡湖泊江河所到之处,都会有锦堂香酒,都会有人吃,也将会有人记住锦堂香酒,泱泱宇内,锦堂香传出大明,传向五湖四海,于罗锦棠来说,这种成就感是银子都替代不了的。 一行四个人嘻嘻哈哈的走着,笑着,却于当街叫个人拦住。 是陈家二少爷陈淮誉。 见他站在大街上,锦棠旋即收起了笑意,据她所猜,这人怕是找到母亲死的线索了。 果然,陈淮誉走上前来,与锦棠并肩走了两步,说道:“今夜能否劳您回趟我们陈家?” 锦棠点了点头。 她能感觉到陈淮誉那种悲伤,正是这种悲伤,促使着他上辈子最终削发,出家为僧。 不过,锦棠终于知道,他的出家于自己无关了。他真正无法承受的,是自己母亲的死被揭开之后的绝望和痛苦。 也是因为这个,才出的家。 * 礼部大堂之中,陈淮阳于大太阳下站了半日,站起来时,颇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匠风酒的东家任贵之有个妹妹,名叫任涓儿,黔中的姑娘,皮肤较黑,个子也很矮,但也余凤林一般,两颊有两只米粒似的小酒涡儿。 陈淮阳几乎算是因为迷恋那两只小酒涡儿,才会把任涓儿纳为外室,养在胭脂胡同里头。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 外室可不好养。 那任涓儿还极为泼辣,早都说好了这笔大订单归匠风的,若是叫任涓儿知道订单归了罗锦棠,肯定非得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着来一出打上门去,让郭兰芝难看。 郭兰芝是将门之女,虽说脾气爽朗,可连个妾都不准陈淮阳纳,要叫她知道他有了外室,只怕又是鸡飞狗跳,家无宁日。 脑子里麻麻乱乱的,陈淮阳转过廊庑,推门进了公房,迎门就是一巴掌,将他抽的晕头转向。 “堂堂礼部侍郎,在衙懒怠于政事,却总往太仆寺跑,在太仆寺一呆便是半日,出来还总喜欢带上一桶酥酪。你祖母总说你孝敬孝敬,从来忘不了她爱吃的酥酪,殊不知,太仆寺的隔壁就是锦堂香。” 陈澈再一巴掌,抽的陈淮阳眼冒金星:“坐在太仆寺的楼上,看对面酒肆里的弟妹,看她那院子里走来走去,你欢喜否,开心否,觉得她像你母亲否? 身为兄长,你又可曾想过,你的幼弟如今还在河北赈灾,身染瘟疫,朝不保夕,就如此任意的,在礼部的大衙之内调戏于他的妻室。 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说维护他的体面,还阴阳怪气,贬斥于他?” 第172章 锦书难托 陈澈这确确实实,是头一回见罗锦棠。 陈淮安和罗锦棠到京城有两年多了,在陈澈的印象中,所谓罗锦棠,就是个当垆卖酒的泼妇而已。 他也曾好几次提过,让陆宝娟把罗锦棠接到家里来。 初时,只是陆宝娟推拒,到后来,连他母亲陈老太太都抗拒起来,还明明白白儿在陈澈面前说,那罗锦棠举止粗俗,确实不堪为公府之家的儿媳妇。 家庭是一个人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但若为婚姻故,只要陈淮安喜欢那个举止粗俗,相貌丑陋的儿媳妇,陈澈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为人开明,并不特地强求小辈。 是以,这事儿也就罢了。 而他也曾几番,在京城的大街上撞见过一个面貌与妻子肖似的女子。 一番又一番,他只当自己是起了幻觉。直到今日在这礼部的大衙之见到罗锦棠,看她一个女子站在一群大老爷们之间,为自己而辩,为自己的锦堂香而辩。 锦堂香,无论口感还是色泽,风味,当仁不让,能夺国酒二字。 而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母亲,一个个儿的居然都在欺骗他。 他们把一个知礼,大气,进退有度的大酒商,描述成是个吃饭呼噜嘴儿,揩鼻涕要用手指,走路都要带着风的泼妇,然后大力贬斥,那其中甚至还有陈淮安自己的生母陆宝娟。 陈澈连着搧了两巴掌,指着陈淮阳的鼻子道:“从明儿起,你官降三级,到户部给老夫清田丈地去。这礼部侍郎换个人来做。” 陈淮阳也是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儿子委实没有别的心思,便那罗锦棠,儿子也不曾见过几番。她或者生的像我娘,可我娘早死了,留下我和淮誉两个没娘的孩子,只等父亲您的垂怜。 儿子是不喜欢三弟,但对于罗锦棠从未生过不轨之心。我到太仆寺去,确实是为了打酥酪啊父亲,毕竟母亲临终之前,叮嘱儿子唯一的话,就是孝敬父亲,孝敬祖母。” 到底儿子是亡故的妻子生的,而且妻子死之前,心心念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儿子。 陈澈冷冷盯着儿子,冷冷儿看了半晌,道:“陈家的家主,淮南一党的党首,便为父如今的位置,终究有一天皆是你的。但这是看在你娘的份儿上。 但徜若你仍是如此的心胸气量,淮阳,父亲这里没有嫡庶之别,只有能力之分。” 一把拉开门,外面阳光刺眼,暑浪阵阵。 陈澈于一时之间恍悟,为何自从去年开始,陆宝娟就越发的阴气沉沉,而陈老太太又那么的欲言又止了。 人的皮囊不尽相同,或者有肖似的,但每个人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 罗锦棠是个骨子里高傲,不服软不服输的悍女。 但余凤林不是,她只是个活泼轻快的小女儿家。 以乐曲来喻,罗锦棠是一曲铮铮不绝的《十面埋伏》,而余凤林,则是一曲欢快的《春江水暖》,或者在外人看来,这俩个女子在相貌上极为肖似。 但是,从他十六岁,余凤林十四岁那一年成亲,二十多年,便聚少离多,便夫妻真正相伴也不过七八年,他触曾摸过余凤林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于他来说,那个女人是独一无二的。 而罗锦棠,那般的凌厉,寸土必争的性子,与余凤林又岂会相同了? 可不论他的母亲还是儿子,亦或陆宝娟,他们实在都是在拿个罗锦棠玩弄他,总觉得他遇见罗锦棠,要因为对于亡妻的思念要作点什么。 比如说,违背人伦? 儿子这样期盼着,陆宝娟也是吧,他们都期盼着他丧失伦常,让他变的像他们一样丑恶。 陈澈有那么一瞬间的愤怒,就好比当时莫名其妙被贬谪到岭南叫天无门,叫地地不灵时的愤怒。 但旋即,那愤怒也就消散了。 这世间,被妄自揣摩,被误解,不被世人理解,陈澈经历的太多,也就不气了。 * 散衙之后,捂着自己的脸回到家,陈淮阳入府之后并不回自己院儿里,而是就在后院,陆宝娟的大丫环阿成那间下人房门外时,停了下来。 阿成去通传,不一会儿陆宝娟就来了。 今天府中有宴,而且要宴请的,还是陆宝娟的弟弟林钦,是以陆宝娟正忙着呢。 不过她也一直在担心罗锦棠的事儿。 陈淮阳答应过她,会在今天礼部酒的评选一事上,狠狠的羞辱她一顿,当然,也决计不会让罗锦棠拿到这笔最大的订单。 这不过是个小小的羞辱并教训而已,谁叫她嫁给陈淮安,却不知道好好作人,一外抛头露面在外,让人笑话陈淮安家里养着个河东狮呢。 “怎样?那罗氏可是丢了大脸了?”陆宝娟瞧着陈淮阳脸色不大好,低声问道。 “屁,她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出大订单,如今贡酒是锦堂香了。混蛋,混蛋!”陈淮阳越想越气,但也不知道自己该气谁,无处泄气,遂踢了眼前一棵石榴树一脚,倒是踢下来几只毫不客气的石榴,砸在他脑袋上,肩膀上,砸的他生疼。 “你不是礼部左侍郎,那贡酒不是由你掌握?” 陆宝娟更气呢,她只当罗锦棠此番大受措折,毕竟只有罗锦棠受了措折,她接下来的谋划才好继续开展。 陈淮阳岂不是这样想的呢? 谁知道那罗锦棠就是个母老虎,等于是从他手里狠狠的抢走了订单。 这还不算,陈澈突然巡至,直接就打乱了整个局面,还害他挨了好多巴掌。 越想越气,陈淮阳忽而伸手,怒冲冲道:“你难道就不想彻底收拾了罗锦棠,来个痛快?赶紧准备一千两银子,我找时间给咱们下手。”他这是又想要钱了。 陆宝娟给银子,陈淮阳找袁晋,三方联手,好大的架势,好比虎头铡对付一只蚊子,全心全意对付罗锦棠。 陈家家教严明,无论银子田地还是首饰,但凡一切,皆由老太太一手总管,陈淮阳是拿不到钱的,他养外室,在朝结交,甚至出门花销,全是陆宝娟给的银子。 不过,陆宝娟为了能够除掉罗锦棠,也就不得不一日复一日,忍受着陈淮阳的狮子大开口。 这不,一株石榴树还摇晃着,二人就密谋到了一起。 不过可惜了的,他们这一番的密谋,终于还是要胎死腹中喽。 * 这时候,郭兰芝和袁俏两个,还有前来作客的陆宝琳,陪着陈老太太,一起正在后院的水榭处谈天儿,摸牌呢。 袁俏因为被诬陷偷过东西,已经有三年未回过陈府了。 不过,自从陈淮誉回来之后,她就摒弃掉曾经的那些不愉快,欢欢喜喜的,仍像往昔一般,陪着陈老太太一起玩儿,给她解闷儿了。 她和郭兰芝两个,恰似两只麻雀,一个劲儿不停的,就开始叽叽呱呱。 郭兰芝道:“三弟妹真真儿的快人快语,嘴比我的还快呢。” 袁俏亦是笑着捧过杯茶来,说道:“这瓜片,据说就是三表嫂送的,祖母您快尝尝,看味道如何?” 陈老太太默默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袁俏于是又道:“让她也回府来,咱们一起推牌九吧,我觉得那样肯定好玩儿。” 陆宝琳曾经嫁过人,如今又成了孀寡,又因为义兄林钦的嫌弃,不爱在自己家里呆,遂经常的呆在陈府之中,陪陈老太太推陪九儿,说笑话。 陈老太太虽说不喜欢陆宝娟,但到底她是儿媳妇,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直以来,也会命着郭兰芝喊一声姨母。 陆宝琳听了袁俏和郭兰芝两个夸罗锦棠,心中就不舒服了。 她淡淡说道:“也就是个女商户罢了,大面子上的事儿,她当然得作成个看得过去,否则的话,怎么能堵众人的嘴呢?” 袁俏未语,郭兰芝与她争辩道:“她分明逢年过节都送礼来着,姨母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她什么都没送,您那样的说法,叫大家怎么看您,又怎么看咱们陈家?” 说白了,陆宝娟在别人家教训自己的儿媳妇,她自己先就身子不正。因为这个,郭兰芝心里气的什么一样,若不为是儿媳妇,而陆宝娟是婆婆的情况下,她早就骂开了。 陆宝琳侧首翻了个白眼儿,因自知礼亏,压下此事不谈了。 见陈老太太出了张牌出来,明知自己要是出一张压了她自己便能赢的,却故意出了张小牌,放了陈老太太一码,于是,这一把陈老太太就赢了。 其实赢面也不过几枚银锞子罢了,但赢的就是个彩头。 陈老太太一把扔了牌,搂过银锞子道:“姨奶奶可真是我的福星,瞧瞧,我可算赢了一回,这些银子,几个丫头们分了呗。” 大丫环青鸾笑着接过银子,跪着道了声谢,走了。 袁俏自从自陈府出去,就没了经济来源,每日还得辛辛苦苦自己炮制些药材赚钱呢,便几钱银子的彩头,她输上两局也就输不起了。 是以,她拉起郭兰芝说道:“大嫂,我不想摸了,咱们往那岸边摘莲蓬去。” 郭兰芝也懒得应付陆宝琳,立刻扔下了牌,跟着袁俏就走了。 陆宝琳待她们走了,才对陈老太太说道:“伯母,我哥也三十多的人了,总不成家,每每有人来作媒,他自然也是一力推拒,可他就是不肯娶我,您说怎么办?” 她嘴里所说的哥哥,自然就是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了。 在陆宝琳还年少的时候,总觉得林钦人太沉闷,一心扑在公务上,不懂得用甜言蜜语来哄女子,于是拒绝与他成亲,给自己找了个三两不着,专会用嘴巴哄女子开心的男人成亲。 然后,便生了小阿恪。 生了小阿恪之后,那男人对陆宝琳的热情也就用尽了,转而,去哄别的女子了。 这时候陆宝琳又想跟林钦再续前缘,可她已然二嫁之身,又还带着个拖油瓶儿,林钦又怎会要她? 如今,陆宝琳每日搬缠着陈老太太,就是希望陈老太太能替自己作媒,重提当年的旧亲事,让她与林钦成了婚事。 恰恰,今儿破天荒的,陆宝娟以陈澈之名请了林钦过府,也就是想,让陈澈和陈老太太俩人力压着,给林钦和陆宝琳作媒的。 按理来说,这时候林钦也该要来了。 陈老太太来京城的晚,而且关于林钦和陆宝琳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一直以来,总以为是林钦负了陆宝琳再先,陆宝琳是被林钦拒了婚的,是以,她道:“罢了,今儿我就替你作一回媒吧。” 陆宝琳偎进陈老太太怀中,三十岁的人了,扭姿作态的:“还是伯母最疼我。” 陈老太太于是又说道:“你也时时规劝着些你姐姐,让她以大局为重,不要总为难锦棠。难道说我没听到俏俏和兰芝说的?郭家是咱们的亲家,你们在那里为难锦棠,太不应该了。” 陆宝琳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至少我姐姐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要说,满京城之中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女子,好似传说里的花木兰一般,嗯,比花木兰还厉害,花木兰还是女扮男装呢。 她身为女子,招摇于街市,偏偏就还是陆宝娟的儿媳妇。 陆宝娟一生好强的人,能容忍她才怪。 * 今夜仍在这水榭之中摆宴。 宴席上,陆宝琳姐妹会在,她们的义兄林钦亦在,于此同时,陈澈的几个儿子们,一家人集于一堂,便是要大家一起,吃上一顿便饭。 陈澈今日颇有几分心神不宁,母亲耳提面命,说让他趁着机会给陆宝琳作亲的时候,他不住的点着头,但到了席间,却是只字不言,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正所谓睹物思人。 在没有正式见过罗锦棠之前,陈澈的心里还没有那般如绞如割的难过。 毕竟男人不比女子,在外总是忙忙碌碌,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也不想思虑过多,想的太多。 但今日白天在礼部大衙里见过一回罗锦棠,整个人就不好了。 伤心,难过,失落。 眼前总是妻子在岭南时,望着窗外的阴雨绵绵,一个人偷偷吃闷酒的样子。 偶尔叫他捉了现形,笑嘻嘻的回头,捂着酒坛子不肯还给他。 俩人打闹一番又抱在一起,望着窗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停的阴雨,就那么默默的,依偎着彼此,然后静静的望着雨,望着雾蒙蒙的天时。 他们是少年夫妻,中间整整分离了二十年,重新在一起后的时光,就只有三年那么短暂。 杯光筹措,宴乐习习,席间还有必须要应付的客人,陈澈只觉得心乱如麻。 要是没有罗锦棠那么个女子还好。 相貌相似的两个女子,他的妻子死了,化成一堆白骨,永远躺在冰冷的坟墓里,而另一个却活的鲜艳,多姿多彩,连他见了都要心生羡慕。 他为妻子的死而不值,不甘,为了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子而自愧,自责,难过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却还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来客。 * 女眷一桌,男宾一桌,中间以屏风相隔着。 在水榭回廊的另一侧,十二个府里养的小丫头们,正在细细儿的,奏着助宴之乐。 而唯一的男宾林钦,其实也是才从凉州回来。 他每年例行巡一回西,今天是他才从河西归来的日子。回家略略收拾了一番就前来赴宴,也知今日首辅会请自己前来作客,必是为了他和陆宝琳的亲事,略略的皱着眉,呷了口寡淡如水的酒,便准备着如何找个借口早早告退,回家去好好休整上一夜。 明儿,按理该是小皇子出宫的日子了。 他从凉州运来一只冰鉴,如此暑天,正好可以储冰,于其中放上瓜果,能够长时间的保持鲜度,是个顶好的东西。 这是凉州知府敬贡的。 他当时便想着,罗锦棠爱吃冰,要是送给她,她必定会欢喜。 不过,冒然赐物,像罗锦棠那样手中握着大笔钱财的女子是不会要的,所以,他以这冰鉴是给小皇子朱玄林储存食物为由,就可以让罗锦棠收下冰鉴了。 想到这里,林钦淡淡一笑,起身抱拳道:“首辅大人,本使远道而来,身上乏困,就先告辞了。” 陈澈意兴焉焉,陈淮阳白天才吃过耳光,此时脸都是肿的,当然也就不会多留林钦,眼瞧着屏风后面的陈老太太急的都快要亲自出来了,也不挽留,就站了起来,父子俩人送着林钦出了门。 夜风凉凉,首辅与神武卫的指挥使并肩而行,经过遍池荷叶的池塘时,俩人谈论着河北的灾情,谈论着凉州的兵务,似乎俱皆心神不宁,当然,一个心里在思量着,明日罗锦棠会不会去神武卫,赴约。 另一个则在怀念自己死于岭南的亡妻。 正如陆游所言: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便如今妻儿满堂,到底发妻不在,便依旧对岸有乐声悠扬,席间有美酒佳肴,他依旧能举杯,能笑言,但真正的幸福与欢快,却随着亡妻一起,永远的埋葬了。 游廊一折又一折,是尽可能的,照着能够遍赏湖光山色的格局而修建的。 直着走着,陈澈忽而止步,也止了语,目光直直,就望着前面的来路。 来路上,有个穿着青色,交衽半膝青面褙子,下系着一条白裙的妇人,青面褙子上只在右胸前绣了两支淡粉色的并蒂莲,枝子随着衣褶而略略的弯着。 她发髻高绾着,头上只插了枚玉钗,手中拎着方帕子,施施然前来。 灯影交错,波光嶙嶙之中,恍惚间,这就是他的亡妻余凤林。 第173章 上门挑衅 偏偏就在这时,对岸的小戏子们忽而乐声一转,柔柔的唱了起来“ 相携手,瓷婚酒,岭南一逢伴圣柳。 狂沙恶,情无薄,空谷传音,永不离索。 悦,悦,悦。遂人愿,永连理,二十年甘苦同浇透…… 陈澈顿时愣在原地,而林钦也怔住。 这首《钗头凤》是陈澈在岭南见到妻子时写的,应当说除了余凤林,再无人知。 而在林钦看来,那缓步而来的女子,恰是他琢磨着明儿要给送个冰鉴的罗锦棠。 跟在林钦和陈澈身后的陈淮阳忽而就吼了起来:“哀哀怨怨,唱的这都是什么?都快给我退下。” “大哥,您都不知这诗为何人而作,又是为何人而书,为何就要叫她们都退下?” 陈淮誉宴席的时候不在,此时倒是出来了,他本中气不足,此时声音倒是极大,非但陈澈与林钦听到了。 便在屏风后面吃酒的一府的女眷们,也俱皆走了出来。 陈淮阳道:“我管他是谁写的,好好的家宴,叫她们这哀哀怨怨的乐声给弄的凄惨无比,一个和和美美的人家,谁要听这些哀音?” 陈淮誉于是又道:“父亲,我母丧去,你可有哀伤过?到如今,你可还记得你一个人凄凄惨惨,到达岭南,只觉得人生,官途,所有的东西全部都灰暗的时候,见她亦渡穷山恶水而来,俩人相拥到一起时,挥洒而毫时的喜悦?” 有客人在,就不是扬家丑的时候。 陈澈对陈淮阳说:“二郎大约吃酒吃醉了,淮阳,把他扶下去。” 陈淮阳于是来拧自己这瘦弱的弟弟,厉声斥道:“府中宴客,处处皆是人,你大呼小叫的什么?” 陈淮誉身子不好,力量也小,叫大哥扭上了腕子便挣扎了起来。 这俩人一打起来,坐在游廊上的小戏子们便不敢再奏乐了,个个儿抱着乐器,吓的哭的哭,散的散,全跑了。 环绕着整个池塘而建的游廊汇成一个半圆,陈淮阳兄弟在东边打架,老太太在西边吼:“都愣着作什么?青鸾,快带人把大郎和二郎两个分开,好好儿的怎么能打起来?” 陆宝娟和陆宝琳俩姐妹则是冷冷儿的看着,她们全然不敢想象,到最终,战火会引到她们俩身上,此时还是一幅隔岸观火的样子。 终于,陈淮誉还是挣开了陈淮阳,此时衣裳也被拉扯开了,披头散发,往前走了两步,又高声道:“您非但忘了当初挥毫时的喜悦,甚至也忘了她于您整整三年的陪伴,任她知道你养着外室,最后还叫人毒死也就罢了。 如今甚至冷漠到,放任那些贱人去欺负,谋害罗锦棠。而罗锦棠之错,仅仅就是,她生的像您的亡妻余凤林。” 陆宝琳一声尖叫,陆宝娟也吓的往后退了两步。 瞬时之间,陈澈回头,隔着一座池塘,她也能感受到他冷毒的目光从她脸上狠狠剜过。 于是他喝道:“淮阳,放开,让老二说。” 既是要说家丑,丫头婆子们就全退下去了。 林钦身为客人,走到一半,没人送,不好冒然离去,倒是因为罗锦棠在,他兴致勃勃的就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端起杯茶吃了起来。 而陈老太太和陆宝娟,陆宝琳,并儿媳妇郭兰芝几人也俱皆围簇了过来。 至于陈淮阳和陈淮誉两兄弟,则同时跪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罗锦棠也提步到了老太太跟前儿,跪了说道:“孙媳入京两年多,从不曾来拜过祖母,是孙媳妇的不肖,还请祖母原谅。” “哪里,祖母也是看你操持酒坊太忙,才未好叫你入府的,酒坊可忙?” 两兄弟红头对眼的时候,老太太和罗锦棠居然闲聊了起来。 郭兰芝亲自搬来鼓凳,锦棠也就坐下了。 她道:“酒坊还好,不过,前几日在英国府,当着众人的面,母亲与姨母二人指责孙媳不肖,孙媳前几日忙于公务,今儿好容易把一项大单争取下来,就急着来拜老太太您了。” 说着,她抬起头来,直勾勾的就对上陆宝娟的目光。 永远阴沉,温默,内心百转千回,像条毒蛇一样的,陈淮安的另一个母亲。 真正躲避是没有用的,因为她仿如润无细无声的,一直在不停的想着各种办法,想把她从京城赶走,想让她离开京城,离开陈府。 今天她索性亲自上门,主动挑衅,倒要看看,她陆宝娟还有什么阴招要使。 要说不准罗锦棠入府,并任由陆宝娟和陆宝琳败坏她的名誉,陈老太太自己其实是纵容了的。但是,陈老太太可没有让陆宝娟在外作践过自己的儿媳妇。 须知,若非在英国府的时候,罗锦棠被作践的狠了,也不会这样直冲冲的就杀进府来的。 这可真是,陆宝娟自以为自己捏了只软柿子。 却没想到,捏爆了柿子,中间竟藏着一只苍耳,这眼看就要扎她个满手流血了。 陈老太太于是说道:“你和淮安虽说早过了新婚之期,但你今日也是头一回入咱们府,新婚总有三天没大没小的,兰芝,搬把杌子来,叫锦棠坐下。至于淮阳和淮誉想吵吵什么,今儿索性当着众人的面吵吵出来,咱们大家一起听着。” 于是,锦棠也就起身,旋开裙摆,坐到了杌子上。 一圈子人围着,正是看热闹的时候。 郭兰芝生来最喜看热闹,为了不叫婆婆赶走,她连忙张罗着撤去屏风,撤去席上的菜码,一人换了一杯茶来。 给锦棠送茶的时候,她还顺势握了握罗锦棠的手,悄声道:“上一回不知道你要去,连个礼物也没给你,这只镯子就当大嫂给你的见面礼,不要嫌弃啊。” 锦棠笑着接了过来,应了声好。 可怜的郭兰芝,她大约不知道,今夜陈淮誉的矛头,对准的就是她的丈夫呢。 俩兄弟跪在地上,陈淮誉抬起头来,轻轻唤了声父亲,再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封又一封的信来递给陈澈,低声道:“当初,你们在岭南的时候,母亲曾寄了多封信于儿子。那时候,儿子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罗锦棠生的相貌与她肖似,也不知道她为何会那般沮丧,明明儿子们在此盼穿双眼,等着她归来,她却了无生意,似乎要绝意赴死一般。” 陈澈接过信来,疾速的翻阅着。 “而后,儿子只当母亲是因为病才会了无生意,才会立志求死。直到两个月前启棺,重整她的尸骸,儿子才发现有些异常,一进,儿子以银针刺她的肌肤,想要辩别毒理。您瞧,这是曾经,儿子用过的银针。” 显然,陈淮誉是有备而来的。他说着,就把银针奉过来了。 陈澈接过银针的同时闭了闭眼,银针上有半截乌黑,这是唯独砒石、鹤顶红等毒才会有的迹象。 所以,他一直以为妻子是病亡,却原来不是,她是中毒而亡的? 放下银针,陈澈依旧翻阅着书信。 这些信,是当初余凤林在岭南的时候,写给儿子陈淮誉的。就好比在他面前,她总是在鼓励他,让他抱有希望,让他不要心灰气馁一般。 在给儿子的信里,她亦是不停的在鼓励儿子,让他按时服药,让他振作起来。 但同时,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那种灰败,那种一心赴死的绝决之意,当时他并未觉得有什么,此时再看,才能读得懂。 字里行间,她是早就准备好死在岭南的。 默了半晌,将信纸缓缓放下,陈澈道:“淮誉,再讲,究竟是谁干的?” 陈淮誉道:“六年前,陈淮阳去过一回秦州,回来之后只说自己未见到三弟,然后此事也就了了。但事实上,他到了之后非但见过三弟,应当还曾见过三弟妹,而后,他出于愤慨,便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写信告诉了远在岭南的我母亲,让她知道,在她的婚姻里,有一个只比我小着七八个月的外室子,还有一个与她两头作大,在京城充当夫人的外室。” 该来的终将还是会来的。 但陈淮阳没想到弟弟竟能查到这个。 他断然道:“二弟你胡说,我何曾……” 陈淮誉冷笑:“当初兰芝说她房中遭窃,有许多贵重首饰不慎丢失,但这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父亲问你要你和母亲来往的书信,你说这些东西一并儿丢失了。 首饰算不得什么,是什么原因丢的你自己清楚。但是书信,才是真正你想栽赃给俏俏,然后毁掉的东西。” 确实,书信之中,有许多于凤林问陆宝娟其人,又问陈淮安,问京城之中种种事情的言语,陈淮誉在母亲死后,怕父亲发现后要怪罪自己,就借故丢失而给烧掉了。 至于首饰,确实唯有他自己清楚都拿到了哪里,陈淮誉还算君子,为了哥哥的婚姻幸福,没有把这事情当众揭出来。 陈淮阳是真没想到,陈淮誉居然能翻出这些事来。 陈澈站了起来,还当着林钦和陆宝琳的面大步走到陈淮阳面前,刷的一巴掌就搧了过来,搧了一巴掌,再一巴掌,他似疯了一般,见什么便砸什么,往陈淮阳身上不停的砸着。 郭兰芝先是看不过眼,摇着陈老太太,道:“祖母,这干淮阳什么事儿,父亲难道要打死淮阳?” 要说,总是陈澈自己的错。 徜若不是他惹祸,又哪里来的陈淮安,又哪里来的外室,起是祸是起自于他。 陈老太太于是说道:“明洞,凤林都去了,便淮阳告诉了她这些事情,我觉得很好,至少她去的时候明明白白,清清白白的。 你又何苦打孩子?” 陈澈气了半晌,到底这是妻子最疼爱的儿子。 他还是收了手。 默了半晌,他说道:“明儿起,淮阳告个病,不准再上朝了。你给我在你自己的院子里反省,反省到你自己知道自己错了的时候,才准出来。” 便打便骂,陈淮阳早知有这一日,可是真叫他称病,就是要废了他的官途。 他一把拂开正在他头上拿个帕子揩着的郭兰芝,吼道:“爹!” 陈澈道:“家虽小,与国是一样的,你个败类,非但经营不好自己的小家,还为了一丁点儿负气就害死你母亲,正叫你再作官,只怕江山朝廷都要叫你祸害。” “来人,还不把他给我绑出去?”说罢,他又吼道。 “压死骆驼的或者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在此之前,它所背负的重负,一点一滴,都是它走向死亡的加害者。”陈淮誉淡淡说道:“您以为,就仅仅是陈淮阳告诉了她你养了外室她才死的?” 锦棠眉头一挑,才明白,今天的重头戏要开场了。 若她猜得不错的话,那另外一个加害者就是陆宝娟了。 第174章 加害者 一弯明月挂于树梢,池塘里闷了一日,终于等到夜凉之后,想要出来鸣唱几声的青蛙,呱了两声之后,听到岸上哐啷一声巨响,连忙又退了回去。 陆宝娟手里的茶碗,随着陈淮誉一指指过去,哐啷一声就掉到了地上。在水榭的地上滚了片刻,咕咚一声,入水了。 她深吸了口气,站了起来,说道:“我明白了。我的淮安还在河北赈灾,风里来雨里去的,今儿淮誉带回锦棠来,这是存心要给我难堪了。 我可告诉你,老二,我与你母亲的死没有一丁点儿的干系,老爷徜或要休妻就休吧,反正您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不是?” 余生,指望陈澈的爱和尊重是不可能的了。 果真陈淮誉揭出余凤林的死因来,人人都是加害者,不止她陆宝娟一个。 她已然活在地狱之中,倒是很希望陈澈也堕进这求出无期的地狱,和她一起痛苦,绝望,求出无期。 荷塘之中终于渐渐儿有了此起彼伏的蛙鸣之声。 林钦和陆宝琳两个瞧着不大对劲儿,已经告辞了。 此时在场的,就只有陈府自家的几个人,和罗锦棠。 她是为了自己而来,她得亲眼看着自己的婆婆陆宝娟被送进牢里去,或者给人关起来才行。 否则的话,罗锦棠觉得自己在京城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罗锦棠也不知道陆宝娟这个婆婆与余凤林的死有没有关系,但她看起来很沉着,也很冷静,似乎全然不惧怕陈淮誉会拿出什么证据来一般。 陈淮誉说道:“当初在京城,所有寄给我娘的药材,全是由陆氏一人打理的。而我娘是中慢性毒而亡,她死,陆氏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要说陆氏没有在药材之中下毒,谁会信?” 陆宝娟一听,顿时一笑:“老二,给你娘的药材虽是我采买的,可你问问袁俏,药是不是皆是她焙的,由她炮制过,焙研好了,才发往岭南的?” 陈淮誉顿时愣住。 因为一直以来,他觉得事情当跟袁俏无关。 难道说,真的是袁俏炮制药材的时候,在里面加了微量的毒,才害死余凤林的? 陆宝娟一句反驳之后站了起来,对陈老太太说道:“罢了,母亲,让老二好好查吧,您娶儿媳妇是为的什么,儿媳妇成亲之后又得到了什么,您最清楚不过,儿媳告退了。” 便陈老太太,居然也开始为陆宝娟开托了起来,她道:“凤林走了,我知道二郎难过,但你娘去了就是去了,总把个亡人翻出来,她在泉下都不得安宁,都散了吧。” 陈淮誉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祖母,我娘活着的时候,您每每病倒在床,吃药皆是她先尝,尝过才肯喂给您,她是天底下难得的至孝之媳,她死了,您竟可以如此的无动于衷?” 陈老太太慈详的脸上渐渐蒙上一层愠怒:“老二,有什么咱们一会儿私下再说。” 陈淮誉于是转身望着父亲。 他的母亲死了,含冤而死,死的不明不白,而这一府中所有的人都想的掩盖她真正的死因。 可以想象,若是罗锦棠在云绘楼外不明不白的死了,等陈淮安归来,所有人也会极力隐瞒真相吧。 一个女子,在嫁人的那一天,就成了这陈家的一份子,可是,她们便生儿养女,便在家中尽到全天下最苛责的理学家也挑不出来的孝道。 若是死了,依旧没有人肯为她们多说上一句。 陈家这群男人,到底算什么样的男人? 一个女子得有多爱陈家的男人,才可以忍受这种,非但尊严与屈辱,连性命都能被任意罔顾的人家之中? 陈澈坐在那里,以肉眼可见的,他的胡须在不停的往外生长。 这一点,他倒是和陈淮安很像,似乎一生气,那胡子就会管不住的往外冒。 他一掌拍在桌上,愠声道:“说,母亲,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究竟从京中寄药时给凤林下毒的人是谁。此时说出来,儿子保证不追究任何人,儿子也只是想知道个真相而已。 只想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老太太默了半晌,亦是拍着桌子道:“行了。药材是我寄的,有些药材里面是加了些礜石,但量并不重,娘只是想,只是想让她虚弱一点,不要跟着你上京城才好,毕竟京里不是还有宝娟嘛。” 礜石,是一种石粉,也是如今制作老鼠药的主要原料。它本身也是一味药材,有慢毒,但若服用的少,并不会致人死,但会长时间的,损害人的健康,直至人慢慢死去。 陈澈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 陈老太太索性也不隐瞒了,反问起陈澈来:“便当初皇上肯让你回来,你知道朝廷之中,文武百官的阻力有多大? 你知道旭亲王为了能让你回来而奔走了多少,你又可知道,若非是娘把宝娟娶进门,就是浙东一派,也不会同意你回朝。而淮安的身世就更不必说了,他一生为了受苦,娶宝娟进门,他才能是你正大光明的嫡子,否则的话,你要那孩子永远背负着外室子的身份不成?” 这就对了。 余凤林不是一个人杀死的。 她先是从大儿子的信中,知道了与自己恩爱着的丈夫养着外室,还有一个只比陈淮誉小着几个月的外室子。 然后,她的婆婆,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寄给她的药材之中,全部搀杂着礜石之毒,常年累月,就坏了她的身体。 而她本已了无生意,在明知丈夫与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已然千疮百孔,想弥合都弥合不了的情况下,陪他走完他人生最艰难的历程,然后便死在了岭南。 陈澈忽而想起来了。 她死的那日,他分明不想出去的,但她执著的把他赶了出去,还让他尽量晚点回来。 若非他叫她赶出去抓药,又回去的太晚的话,临死的一面当是能见到的。 此时再回想,若是在他飞黄腾达,位居高位的时候余凤林知道他养着外室,养着外室子的话,当也会大哭大闹,甚至和离的吧。 但是那时候他落魄,贫穷,起复无望。 是以,她便知道了,也为了照顾他的心情故,一丁一点儿也不表露出来,反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鼓励着他。 真到她死的那日。 那一天,她让他出去替她抓药,然后还特地交待,一定要他晚点再回来。 是为着这个,他在外与友人吃了回子酒,谈了回子天,确实回的晚了点。 等回到家,她头倚在窗框上,就已经没有鼻息了。 如今再想,那时候她其实是恨他的吧。 前二十年她毫无保留的把自己奉献给了孩子,然后余生最后的三年,给了处在人生最灰暗的岁月里的他,想来想去,自从成亲之后,只有最后那一日是属于余凤林自己的。 难怪她要化上最艳丽的妆容,然后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就那样过完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日呢。 那是一生之中,唯独属于她自己的一天啊。 她的死换来的是什么呢? 因为陆宝娟的进门,旭亲王四处替他网罗群臣,造势。而陆宝娟的挚友黄爱莲,其父是首辅,黄启良当时稍有松动,浙东派便也放下隔阂,不再阻拦他还朝。 于是,陈澈才能从岭南顺利的回来。 还有,陈淮阳当是知道此事的,但是他得到了郭兰芝这样的高门之妻,那亲事还是敏敏王妃撮合的,所以,他便知道,也选择闭口不言。 而余凤林死的另一重,更大的好处,就是陈淮安的嫡子身份,只有余凤林死了,陆宝娟进门,陈淮安才能拥有嫡子的身份。 完美无缺的,人人都是加害者,可最大的主犯,却是他的母亲。 若非亲眼所见,锦棠都不敢相信,陈澈会有那么像陈淮安的一面。 他们生气的时候,似乎都不会大吼大叫,也不会吵来吵去,只会默默的站着,能消磨就消磨那份愤怒,徜若不能消磨…… 锦棠也不知道这个公公到底要作什么。 他临着水榭的红柱而站,宫灯照在头上,胡茬横生,两目狰狞,好不吓人。 “凤林初丧之后,曾托梦予我,说自己的牌位不想呆在府中,让我寻处安安静静的尼庵将她供养了即可。” 陈澈初时只是缓缓的说着,忽而一只手拍上桌子,顿时茶碗翻砸,咣啷啷的一片:“却原来,她早就看到这府中所有的人,从她耗尽心血养大的儿子,到她尊了一世,孝敬了半辈子的婆母,都为了虚荣,权势而坏透了心肝。 而她的丈夫,是个蠢透了的糊涂蛋,是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没用的东西。” 他吼道:“打折陈淮阳的双腿,把他关起来,没我的命令就永远不准放他出来。” 陈淮阳只当父亲牵怒到老祖母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没想到陈澈居然要人打断他的双腿,他吼道:“父亲,好歹我让我娘明明白白的去了,您何故要打我?” 陈澈见府中仆人还不来,再度高声吼道:“人了,都死哪里去啦?” 终于来了几个家人,将陈淮阳一捆,给拖走了。 郭兰芝一开始只是看热闹的,那知道自己的丈夫到最后居然要被打断双腿? 但是同为陈家儿媳,对于婆婆所受的屈辱与不公而生的同情心,在短时间内替代了对于丈夫的关心。 便是陈老太太,她一直当成亲祖母一般尊着的,哪里能想得到,她为了公公的前途,居然敢亲手下药,害死儿媳妇。 她又恼又气,当然也不好指责陈老太太,索性一指头指在陈淮阳的额头上,骂道:“没心没肺的狗东西,亲生了你的娘,你居然敢这样对待,我的世宁和佑宁要敢像你这样子,我趁早一把掐死他们。”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见家里的老仆们来捆陈淮阳,却又不停的小声哀求:“捆轻些,捆轻些,没看着勒到他的肉了?” …… 陈老太太似乎也知早有这一日,坐在那里揉了半天的鬓额,终于道:“罢了,我也早知此事有声张出来的一日。你们皆在为官,娘此时若去了,就是断了你们的官途,娘背负所有的罪过,从明日起,娘就到慈悲庵去为凤林念经,超度她,吃斋礼佛,这总行了吧。” “娘,您想要为宰为辅的儿了,如今有了。您想要儿孙绕膝,如今也有了,就叫淮阳孝敬着您不好吗?出的甚家,礼的甚佛?您可礼佛,您觉得佛祖会同意吗?”陈澈反问道。 陈老太太扬头望着儿子:“明洞!” 陈澈道:“这是你们的家,与我和凤林无关。从今往后,老夫出家,老夫去陪着凤林,至于母亲您,身为儿子没有打折您腿的道理,但儿子想着,您应当会很愿意陪着淮阳的,是不是。” 这就是说,儿子不由分说的,也要把她给关起来了。 陈老太太粗喘了几口气,道:“罢了,恶人我作,只要你们父子前途无量,我便今日死,又有什么呢?” 要不是她全力以赴的活动,此时那里有陈府这一切,那里有他们父子的今日。 但为人父母者,只付出,不求回报,便被骂了恨了,也只能忍着,谁叫她爱自己的儿子,爱自己的孙子,恨不能以自己为基,好为他们铺平道路了。 陈淮誉是一直跪在地上的,本来直挺挺的跪着,此时颓然一松,瘫坐在地上便浅浅细细的抽噎了起来。 男人哭起来是很怪异的。 尤其是这样浅浅细细,像女子似的哭。 此时水榭中凉凉,周围蛙声一片,陈淮誉哭来,只让人听着觉得格外的悲伤。 陈澈忽而屈膝,跪到儿子面前,抵上他的额头抵了抵,默了半晌,将儿子扶起来,这是准备要走了? 事实上,锦棠依稀记得上辈子,府中大闹过一场之后,袁俏当时已经死了,而陈淮誉出了家,至于陈澈,也是甚少回府,多一半的时间都是呆在龙泉寺做居士。 他在十年后,是文官一派的领袖。 当然,那时候他已然冷酷无情到,连父子间的亲情都罔故了,陈淮安将死,他不闻,不问,不置一言,任其赴死。 是不是也就是在当时,余凤林的死被陈淮誉查了出来,并且也告知了陈澈,然后,陈澈才会到龙泉寺去做居士的? 当然,她到龙泉寺去上香,能被陈澈拘在龙泉寺中整三日,也是因为陈澈一直是龙泉寺中的常驻居士的缘故。 这辈子情况似乎有所不同了。 首先,袁俏未死,再者,陈淮誉没有选择独自吞下母亲的死因出家,而是把它揭露了出来,揭露到了大庭广众之下。 这大约和她此时的处境有关,因为上辈子,陆宝娟和陈淮阳没有威胁过她的人生安全,而这辈子,是因为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陈淮誉才选择挺身而出的。 但是,所有人都有罪了,陆宝娟反而是清白的? 她踩着余凤林的尸骨得到了正室之位,儿子成了嫡子,拥有相府的一切资源,甚至学着陈老太太的样子,想不动声色把自己这个正室也除掉,从而给他儿子一个更好的前途与将来。 这一通吵之后,陆宝娟反而没人管呢? 锦棠站了起来,也没有任何迂回的,只问了陈澈一句:“父亲,您觉得您自己牺牲的够多吗?您牺牲掉了妻子,自己的爱人,才能有今日的位置。是否淮安也得牺牲掉他自己的生活,才能获得像您一样的成功?” 这身量不算太高的公公,便上辈子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叫锦棠觉得骇人。 他声音略有几分沉哑:“你讲。”那目光中的怒火,让锦棠觉得他此刻便吃人都是正常的。 锦棠壮着胆儿,指着陆宝娟说道:“陈淮阳约我在云绘楼外整整等了半日,其间我在慈悲庵还吃到一只会让鱼翻肚子的馒头,然后,袁晋身着便衣而至。 后来在英国府于后海边的法事之中,尊夫人故意让儿媳一个人去买青蒿油。而就在栈桥上,两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尾随而至,若非二哥相救,只怕儿媳妇就得溺死。难道父亲不觉得,尊夫人这是要效仿祖母的手段,让淮安也来一个丧妻?” 陆宝娟终于强硬了一回,指着锦棠的鼻子道:“你放屁,没有任何证据的胡言乱语,你全是在揣摩,果真乡间泼妇,什么屎盆子都敢我身上扣。” 说白了,她作人作事向来谨慎。 便袁晋在私底下作的任何事情,都本着见好就收几个字,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当然也会立即扫去。 所以,她才敢理直气壮,毕竟陈澈向来,是个讲理的人。 陆宝娟已然叫丈夫恨了,如今手中独揽最大的,大约就是这相府的家权,随着婆婆要被关起来,相府之中可就属她独大了。 失去一切,拥有一座府第,拥有宰相夫人的权威,她依旧可以找机会,慢慢除掉罗锦棠这个眼中钉不是? 但是随着罗锦棠这据理力争的一句,陈澈转过身来,就冷冷的望着她。 对于母亲的愤怒,对于儿子的失望,陈澈一切蕴在心头的愤怒在这一刹那被点燃。 他大步走了过来,照着陆宝娟的脸就是一巴掌。 瞬时便是四指的印子,从她白皙,而又颇大的面颊上凸了起来。 那种突然胀起之后热辣辣的剧痛,激着陆宝娟流了几滴眼泪出来。 不等她还想回避,又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太过用力,陈澈一巴掌飞过去,甩过陆宝娟的脸庞之后,还打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哐的一声响。 府中的婆子们,丫头们,甚至连外院的粗仆们,此时其实都挤在暗处默默的望着。 他们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家这斯文的首辅大人动怒。 男仆们倒还罢了,有个才入府不久的小丫环,正在捧着块发糕吃,因陈澈那一巴掌一巴掌的甩着,没有停的时候,吓的一口糕噎在喉咙上,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于是不停的打着咯。 咕唧一声,连忙捂上嘴,过了半晌,再咕唧一声。 第175章 狂燥野马 一地狼籍,杯翻碗砸,桌子上残留的茶叶渣子,缓缓的往地上滴着。 人不成人,家不成家,唯独今夜入府的新媳妇儿罗锦棠还稳稳的坐在只杌子上。 也不知是谁拍的茶水溅在她胸前的并蒂莲上,淡淡的染晕了一点湿迹,随着她的呼吸起伏,那两朵交颈的花便轻伏的颤着。 * 和余凤林成亲的那一年,陈澈十六,余凤林只有十四岁。 他家是淮南大户,她却只是个小户之女,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陈家本来给他找了门户相当的大家闺秀。但他看上了余凤林,非得要娶。也是一力顶着陈家的压力,俩人才能成亲的。 新婚之夜入洞房,一个非得要吹灯,一个非得要解衣,少年少女彼此僵持着。 终究是陈澈扭过了余凤林,在灯下解了她的衣裳。 一层层解开厚重而又笨拙的吉服,她在下面还穿着这样一件小袄子,袄儿上便是这样两支并蒂莲,随她的呼吸起伏而缓缓的颤着。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本来想穿着这个嫁你的,可是我娘说,白色不吉利,必得要穿红裳。”她颇羞涩的挑起眉头,咬着唇说了一句,唇角两只米粒大的小酒窝儿,眼睑深垂了垂,披散着绣发偎了过来,缓缓靠在他胸膛上。 她发间淡淡的杜若香气,到此刻仿佛都还能嗅得到。 那一刻,陈澈以为他们会一起活到天荒地老的。 * 一巴掌又一巴掌,陈澈就那样不停的抽着耳光,把陆宝娟逼出了水榭,逼到回廊上,仍旧一巴掌又一巴掌的甩着,直到她退无可退,一脚跌入旁边的冬青丛中。 冷冷看着在冬青从中闷声挣扎的陆宝娟,看了许久,他忽而回过头,以同样冷寒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水榭中的锦棠,这才转身离去。 他自下朝还未换过衣裳,穿的是绯红面,团花质的公服,袍带笔挺,行步如风。 自他出了水榭,立刻有一群垂着头的侍卫们跟了上来,簇拥着他离开。这是朝廷的侍卫,不涉他的私事,只护卫首辅大人的安全。 便真的为余凤林而伤心又如何,便真的恨不能夫妻相守,也绝不要官位宦途又如何? 他终究得到了一切,皇帝器重,百官尊敬,之后十年,从四十七到五十七,才是他人生之中最为辉煌的十年,并将因此而名垂青史,史称贤相。 而余凤林一生为夫,为子操碎了心,所得到的,也不过一具青骨,永埋黄土。 或者她自己是无憾的,因为正如陈澈所说,她就是小女儿的心态,不争,不抢,不怨,凡事先渡人,再渡已,若不能同渡,则牺牲自己,成全自己所爱的人。 可罗锦棠就不行,她付出了所有的爱,就想要得到一样多,甚至比自己付出的爱更多的回应,她想要陈淮安比自己更炽烈的爱着自己,于她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背叛才行。 余凤林因为她的不争,死而埋之,从此再无此人。而罗锦棠之所以能重来一回,就是因为她的不甘,她的不屈服。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嫁一个男人,是期盼着他封侯拜相,飞黄腾达了好呢,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执手相伴,静渡着温吞而又无波澜的一生,永远做一对平凡人更好? 这大约是所有的女人,一生都难以参透的难题了。 送锦棠出府的是陈淮誉。 俩人相伴了走着,他道:“我会在府里盯着父亲,叫他彻查陆宝娟和袁晋的往来,弟妹保重便是。至于陆氏的事情,你可以挑之一二告诉淮安,也可以坦诚以告,这得看你与淮安夫妻的关系深浅。” 其实就是,若非她逼上门去,陆宝娟是不会挨打的。 于一个男人来说,母亲就是他的面子。 陈淮誉虽与陈淮安是兄弟,但两个母亲生的,又还是那么个状况。 他不想认识陈淮安,甚至也不想承认陈淮安是自己的兄弟,更不知道陈淮安的性格,怕锦棠如此泼辣,直面的跟婆婆抗争,回到家里,照着传说中陈淮安动不动就挥拳头的,北地男子的臭脾性,要给她难堪。 锦棠其实于今日的状况有几分不满意。 陈淮誉为了给冤死的母亲求个真相,太草率了。 亏她还为了他而去了一趟英国府的放生法会,一个人走完那么远的栈桥,他居然连袁晋的证据都没有抓住就冒然公布此事。 袁晋虽说只是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可五城兵马司是什么地方? 那是京城的地痞,无赖与下九流的混混们勾结成盘的窝子,恰似蛇鼠缠成一窝,强龙都不斗地头蛇,更何况袁晋在兵马司经营了这么几年,早已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 而更可怕的是,以锦棠看来,袁晋不是为陈淮阳卖命,似乎也不为陆宝娟所用,他是自成一体的,他背后另有主子。 这种情况下,想捉袁晋的尾巴,又岂会容易? 不过,这辈子的陈淮誉因为袁俏未死,似乎全然没有出家的意图。 一对有情人,这辈子肯定也会有不同的结果。 锦棠这样想着,遥遥瞧见骡驹和齐如意两个就在相府的府门外站着,遂道:“二哥请止步,我的家人来接我呢,我随他们一起回去就好。” “不是仆人?”陈淮誉袖手,抬起拳管轻咳了咳,清修的眉宇略略皱起,冷冷瞧着站在外面的骡驹和如意两个。 毕竟仕族出身,陈淮誉对于主仆,有种渭泾分明的天然界限。而不似锦棠,见了谁都拢过来,母鸡一样护着,当作家人。 锦棠十分肯定的点头:“是家人。” 齐如意和骡驹便作仆人,大概也是满京城之中最不懂礼节的仆人。 相府的照壁每日必定要擦拭的一尘不染,也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乱倚乱靠的,骡驹双手抱拳,还一只脚搭在人家的台子上,踢着花角裙边,侧歪了脑袋望着齐如意。 他的一只手,正叫齐如意握着呢。 齐如意自己调制的润泽,据说涂了之后就能让人变白,但一天必得要涂三五次。而骡驹黑的跟块炭似的,恰是最能试出效果的。 于是,齐如意涂着抹着,骡驹就笑歪歪的望着她,当然,目光之中还有几分色眯眯的成份。 要说齐如意,除了傻一点儿,脑子呆一点儿,比那四喜楼的小玉可漂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但可惜了,她娘是个傻子,骡驹一颗心狂躁的跟匹野马似的,可就怕像齐高高说的,万一俩人成了亲,要生出个傻孩子来。 一眼瞥见锦棠从相府中出来,他立马收回自己的手,一溜小跑儿的,就去接锦棠了。 往回家走的路上,锦棠心中颇有些隐隐的不安。 要说陈老太太在寄往岭南的中药之中下毒,她就隐隐想起嘉雨来。 她从陆宝娟手里收到过一份红参,因上辈子吃着一直觉得不错,在陈淮安写信来说嘉雨生病了之后,遂给陈嘉雨寄了一份去。 上辈子她没吃出病来,但这辈子的红参之中会不会有毒,嘉雨会不会吃出事儿来? 而且,她恍惚记得当时陆宝娟还交待过,说红参是热性的,男人不能吃。 她不会无心之举,把嘉雨给害了吧? 锦棠心中七上八下的,不过,随着凉凉的夜风吹来,骡驹扶着她翻身上了马,锦棠的忧虑也就旋之叫风给吹散了。 枣红色小蒙古马,腿短脖子粗,个头儿也很矮,但是一身毛发油光水的滑的。 再兼鞍子是骡驹自己亲自照着锦棠的身高大的,侧坐上去,马鞍的前面还可以做扶手,坐着甭提有多舒服了。 须知,在京城之中,官老爷们、各王公贵族府的侍卫们,或者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们当然是可以骑马的。 但是女子骑马的凤毛麟角,毕竟女子么,一匹马驴,或者一趁软轿儿就够了,有谁会奢侈到,花上百两的银子,买匹马来骑呢? 偏偏锦棠就买了这样一匹小红马,虽说跑的不快,带步可比毛驴舒服得多。 当然了,骡驹和齐高高俩人简直爱死了这匹小红马,自打买来,无有一天俩人不是抢着刷马,本就是匹小马,简直要叫俩人给秃噜光皮儿了。 而且,于锦棠来说,一顶一的好处是,她天性是个鹅见了就啄,鸡见了不生蛋,驴见了就要撂蹶子的人。可是这匹小红马端地是和她有缘,每每她想要上马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温顺,待她上了马,也从来不会紧跑一步,总是慢悠悠儿的走着。 夜风凉凉,锦棠瞧着齐如意似乎也腿乏的厉害,伸手道:“来来,你也上来,咱俩一块儿坐着。” 齐如意近来又胖了许多,方才锦棠进陈府的时候,她也试着骑过一回枣红马,但枣红马嫌她重,不停的撩蹶子。 齐如意于是说:“二奶奶,我能走得动,不过,你饿不饿呀,我闻着一股生煎味儿,咱们要不要半路上吃点子生煎再走?” 夏天外面摆摊儿的人本就多,恰陈府门外又是整个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儿,此时夜风送着,隐隐能闻得,有炒面,有麻酱凉面,还有各类米粉米线,至于生煎那股子叫油煎透了的味道,确实特别的清亮。 锦棠依旧往前走着,对骡驹说道:“去,给咱们买一轮生煎回来,咱们夜里吃。” 其实锦棠自己并不饿,但如意嘴馋而骡驹好跑路儿,其实她是想给骡驹一个让如意高兴的机会。 说着,她和如意两个又往前走了。 岂知,走得不几步,才拐过弯子,居然就瞧见几个戴着八角帽儿,一看就是地痞流氓的人在外堵着。 锦棠心说糟了,陆宝娟和陈淮阳两个人都倒大霉了,袁晋与我无冤无仇,这怎的我刚一出陈府,他就找了人在外堵我? 她勒马往后退着,回头,对齐如意说道:“如意,快,有人要杀咱们,赶紧儿的去把骡驹给我找来。” 骡驹是秦州第一的拳把式,罗锦棠就不信干不过几个五城兵马司的捕块们。 * 早些时候,林钦和义妹陆宝琳两个从陈府中出来,因见侍卫解马的时候,边上还拴着匹枣红色的蒙古马,遂提鞭问胡传:“居然还有这骑这种马?这难道不是用来拉磨的?” 胡传也凑了上来,抽了抽唇算是一笑:“蒙古马难得有枣红色,怕是价格不低。” 骡驹正愁没地方给人夸夸自家这马了,听了胡传这话,觉得他是个懂马的,竖着大拇指走了过来,笑道:“官爷,咱这匹马,五百两银子呢,耐寒耐冷,结实,忠诚,天下难寻的宝贝。” 林钦见了骡驹,顿时明白这马是谁的了。 他吩咐胡传先送走了陆宝琳,单独带着一群侍卫与吴七,就站在陈府外,提鞭静静的站着。 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不说走,也不说不走,带着一群人就在大街上那么站着。 吴七多好的眼色,虽说林钦一言不发,但只要看他脸上的神情,他便能猜得出来,林钦这是借故,要与锦棠香的小东家来个偶遇。 须知,那罗锦棠可是有家,有丈夫的妇人,而且丈夫还是北直御史,首辅大人家的儿子。这种情况下,林钦那种心思,真的就是于虎谋皮了。 便罗锦棠出来,他可以假装一个偶遇,彼此点头问候两句,终究也说不上几句话的。 所以,吴七想了个好办法,就是雇上几个地痞流氓于半路上为难罗锦棠,然后,他再告诉林钦,让他出现英雄救美。 这样,林钦非但能英雄救美,还能护送着罗锦棠回家,岂不美哉? 是以,把锦棠吓了个魂飞魄散的其实还真不是袁晋的人。 而是吴七为了讨好林钦,临时从街面上雇来的。 不过,林钦本人并不知道此事。 而且罗锦棠出来的时候走的疾,他还没从街对面赶过来了,罗锦棠便翻身上马,已经走了,林钦等了半个多时辰,竟是扑了个空。 吴七笑道:“大人,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您别急,咱们再往前追追,说不定有好事儿发生呢?”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最后英雄救美是谁的活儿? 这大约是史上最可怜的男二哈。。。 下章淮安就回来啦。 第176章 英雄救美 河北,保定。 两匹骏马奔驰在原野上,而青草蔚蔚的原野上,四处皆是扛着锄头,重返农田的老百姓们。 一脸胡茬的是陈淮安,另一个脸型清秀,白净斯文的,自然是葛青章。 整整一年的大旱,大旱之后又是暴雨之灾,接着又是瘟疫,瘟疫之后,陈淮安率领着百官,鼓动百姓们抢在秋季之前,再种一茬菜蔬,萝卜白菜,赶在十月落霜之前,正好能收抢收一茬粮食。 而要让百姓重返田园,最重要的一重就是税赋,他命葛青章快马加鞭,入京亲自到皇帝面前为河北的百姓请命,请赐三年免赋。 能有三年的免徭赋,百姓们得到了恩惠,自然就会踏踏实实种地,不会四处流窜了。 上辈子的农民起义,也是因此而起,可以说,这算是实实在在的消了陈淮安一重心病。 葛青章如今最得圣恩,一番陈情之后,皇帝拍案,当即就命户部免了河北三年的徭赋。 陈淮安策马疾驰着看了一遍抢重菜蔬的百姓们,马不停蹄赶回都司府衙,还得去照顾嘉雨。 嘉雨是越来越不行了,满河北的瘟疫,上辈子死了那么多人,都叫陈淮安给逆转了命运,依旧活着,单单一个嘉雨,到如今还好不了,瘦成了一把骨头。 葛青章还带来了黄玉洛给的天宫牛黄丸,可是嘉雨拒不肯吃,他如今每餐只喝一口水,顶多,吃两口锦棠带来的人参熬的汤,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肯吃,就立等着,让陈淮安带他回京城。 陈淮安也是觉得河北自己可以放下了,于是把河北交给葛青章,就准备快马加鞭回京城去。 一路上,嘉雨精神倒还好,委实看他倦的不行了,陈淮安就熬两根锦棠送来的红参给他吃了吊气儿。 保定离京,快马加鞭了不过四个时辰。 嘉雨时时仰起脖子来,问陈淮安:“二哥,快到了吗?” 为了能少一个人,一匹马,陈淮安是亲自驾车,侧首看一眼车里快要叫自己抖散的弟弟,不停的安慰着:“快了快了,咱们就快要到了。” 虽是一早出发,为了怕要把嘉雨抖断气在半路上,尽量走的慢,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快要天黑了。 入了城,瘦成一把骨头的嘉雨于睡梦中醒来,遥遥看着是往木塔巷的路,终于又唤了一声:“二哥,给我洗把脸吧。” 他是觉得自己这又萎又瘦,又还脏的样子不好。 陈淮安焉能不知道弟弟的心思? 他把车停在木塔巷外,寻来寻去找不到别人,遂跑到窦明娥家门上,把窦明娥唤了出来,让窦明娥替嘉雨揩脸,梳头,换了身儿干净衣裳,再熬了一根人参给他吃了,这才准备要带他回家。 此时月已高升。也已经到了胡同口儿上,马车是进不去了,陈淮安于是小心的把嘉雨挪了下来,负到了背上。 “遥想当初咱们大闹御街,我虽在后面,可是,一想起众人齐齐合唱,终把那座皇城的门给逼开,我心里就觉得敞快。”嘉雨今儿似乎话特别的多。 陈淮安觉得弟弟这样子,怕是要去了,强撑着安慰道:“如今到家了,或者你嫂子瞧我把你带成这么个样子,定然要责骂我,可是哥给你找御医,帮你找最好的郎中,等治好了病,哥去哪里,你依旧跟着,好不好?” 陈嘉雨轻轻儿哎了一声,又道:“在河北的时候,灾民闹事,那些地方官全跑了,咱们仨被灾民团团围住,当时我和青章都吓坏了,你撕下树皮来吃着,说从今往后,灾民吃啥,你吃啥,然后咱们仨一起吃树皮,想想也是得劲儿。” 这还是初到河北的时候,仨人叫饿慌了的灾民围困,突不出来,仨人一人吃了一肚子的树皮儿,灾民们才算服了他们,相信他们能救灾,才把他们给放了。 嘉雨也是人之将死,一件件往事过眼,良久,叹了一声:“二哥,你待我真好。徜若能活着,我真想与你一道走下去。” 非是亲兄弟的陈淮安,被惯坏的陈淮安,待兄弟可谓忠肝义胆。分明知道陈嘉雨的心里总还有个年少时的锦棠,便此刻参汤吊着一口气回到木塔巷,也只为见锦棠一面。 可他没有任何的不适与醋意。 他是天生胸怀仿如沃野般的男人,眼界不在私欲之上。 背着弟弟进了家门,家里居然只有一个齐高高,光着膀子在门口的池子畔冲凉。 “你家二奶奶呢?”陈淮安此时的相貌,杂髯横生,蓬头垢面,好比脸上挂了只刺猬,便齐高高一眼都未认出他来,直到他出口问了一声,齐高高才认出来,这是他想念了好久的二爷呀。 齐高高高声道:“二爷,嘉雨这是怎的啦?二奶奶?她带着骡驹和如意两个,回咱们相府去啦,您不知道?” 废话,陈淮安心说,我能知道吗? 齐高高试了一把嘉雨的鼻息,匀匀的有,而且身上也穿的整齐,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就是像个小孩子似的,整个儿趴在陈淮安的肩上。 “怎的不给嘉雨找个郎中瞧瞧,二爷,您这哥哥是怎么当的?”齐高高说道,把嘉雨接了过来,抱到怀中,愈发的心酸,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抱在怀里,还没有一麻袋粮食的重量。 他连忙道:“二爷,这不成,我得替嘉雨找个郎中去。” 陈嘉雨终于又睁开眼睛,颇生气的说了一句:“二哥,我要见我二嫂。” 陈淮安咬了咬牙,道:“高高看着嘉雨,替他找个郎中也行,先看着他,我找你们二奶奶去。” 这时候,于嘉雨来说,临终一面,见人比吃药更重要。 况且,陈淮安于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过,叫锦棠不要见陈家的人,也不要主动跟他们有牵扯的。几个月的功夫,没呈想她非但见了陈淮誉,还跑到陈家去了。 虽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陈淮安此时自然是,得赶紧找到锦棠为重。 他连脸都顾不得洗一把,替嘉雨掖好了被窝儿,握着他的手闷了片刻,道:“你等着,哥去接你嫂子去,好不好?” 嘉雨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叫陈淮安握着的手却紧了一紧,显然,他此时是真的非常非常想见一面锦棠的。 * 同一时间,也就是锦棠在胡同里遇到几个地痞流氓的时候,林钦站在路边,正在为晚了一步而错过的偶遇而苦恼。 吴七对他说:“大人,咱再往前走走吧,这三更半夜的,路上正是地痞流氓多的时候,罗东家就带着那么一男一女两个不成器的仆人,万一碰到什么麻烦,您再出手相救一把,多好?” 林钦回头望着吴七:“你干的?” 从七八岁就用到现在的人,林钦了解吴七,比他自己还了解。 吴七索性也不否认。 毕竟自家指挥使动了心,长达半年的时间在神武卫与罗锦棠私下见面不说,便这一番到凉州之后,他吃酒只吃锦堂香,还曾几番跑到弱水河畔的酒坊周围去转悠。 以凉州府大都督的身份,四处帮忙销售锦堂香,为此,甚至连原来从来不屑于见的凉州那些地方官们,都耐着性子见了个遍。 这种事情,下属焉有看不出来的。 是以,吴七悄悄道:“小的方才趁着撒尿的功夫,找了几个人,就等在罗东家回家时的必经之路上,此时只怕已经……” “谁给你的胆子?”林钦扬起一马鞭,直接抽到了吴七的脸上,刷的一声,皮开肉绽。 他也再不多言,转身便往前跑,要去阻止几个泼皮无赖的纠缠,以他之所想,罗锦棠此时必然已经吓坏了。 林钦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各种偶遇,就是生气罗锦棠要发现自己的心思,而后便缩回陈淮安的身后,再也不肯出来。 岂知吴七居然敢行这种蠢招。 半夜遇无赖,有此一番,至少会有很长时间,她只怕连自己单独一人出门都不敢了的。 提步一阵飞奔,拐了个弯子便能听见一个女子的叫骂声,这是罗锦棠那丫头。 她在高声的喊:“骡驹,不好啦,有人要杀咱们二奶奶……” 林钦气的直吸气,再往前跑两步,忽而身后不知叫谁撞了一撞,得亏他久经沙场,未叫那人撞倒,只觉得扑天盖地一股汗臭,那人仿如一条四蹄全开的烈马,又仿佛一只咆哮着的恶狼,已经窜进了胡同之中。 * 锦棠让如意去喊人之后,勒着马缰绳也就准备往后退了。 枣红马虽说腿短脖子粗,但端地是厉害,喷着气儿扬着前蹄,一幅戒备的样子往后退着。 “谁让你们来的?”罗锦棠壮着胆子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就敢在此拦路?” 拦路的泼皮无赖们并不认识罗锦棠,当然也没想下狠手,只是因为拿了吴七几个钱,想要吓唬吓唬她而已。 其中一个大约是小的时候得过什么病,口齿不太清楚,长的也是歪瓜裂枣似的,偏偏还是上前,说道:“谁……谁叫你个小娘子三更半夜在路上乱走,你难道就不知道,妇道人家,这个时候就该待在家里头带孩子,洗洗碗儿作作饭,扫扫屋子的吗? 你三更半夜在外,就合该叫我们摸上两把。” 说着,他就凑上来了,虽说手没伸到跟前儿,但那黑乎乎,恶心巴拉的手,月光下猥琐无比的目光,已经够叫人恶心的了。 锦棠一身的毛骨悚然,遥遥见这人手伸过来,啪的就是一鞭子:“阿呸,你给我闪远点儿,再伸你这脏手,我可抽鞭子啦。” 另一个道:“真要是贞洁烈妇,这一夜子的,怎么可能出来在外面逛,小的们,摸她。” 这个胆子大,已经要摸到锦棠的脚了。 见锦棠一鞭子抽过来,居然还扯住了锦棠的马鞭,俩人一来一往,就扯上了。 正是欲哭无泪的时候,恰恰,大概此时的罗锦棠,也最是需要一个护花之人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个蓬头垢面,脸上粗髯好似挂着只刺猬似的男子忽而从身后窜了过来,仿似一阵风一般,跑到一半时跃起,整个人撞到与锦棠扯鞭子这人的身上,顺带着再扯过一个,于空中将俩人一个紧扭,顿时,俩人砰的一声撞到了一起。 几个泼痞无赖只当这是雇自己的人呢,一个还叫道:“行啦行啦,咱们不打啦,咱们这就走。” 锦棠还在马上呢,如意不来,骡驹没影儿,似乎来了个更凶的,简直算得上长毛绿眼睛,偏偏月光下连脸都看不清。 只是看起来格外的凶悍。 来京城整整两年多,她还是头一回给吓的缩在马背上,连哭都给忘了。 “小子,你可知道你为何会生成这么个丑样儿?”来人拍着手,见地上一个泼痞还想爬起来,过去就给了他一脚:“那是因为呀,你娘生你的时候,稳婆怕夜里出门不似贞洁烈妇,不肯出门接生,你娘憋了你整整一夜,才把你憋成这么个丑样儿。” 居然是陈淮安,半年未见,他除了嗓音,整个人都变了,瘦到从锦棠面前掠过,锦棠愣是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男人。 躺在地上的泼痞愣了愣,问陈淮安:“好汉,大爷,您怎的知道我娘生我的时候憋了我一夜?” 陈淮安本是开玩笑,听了这话更气,一脚踏到他脑袋上,道:“就因为你瞧不起妇人们,夜里在此臊摊子,稳婆不敢出来,你才憋了一夜,懂么?” 说着,他回过头来,月光下望着罗锦棠,看了许久,本是想笑的,一念想起自己把嘉雨弄成那么个样子才带回来,却又不知该怎么跟罗锦棠说。 七夕节的弯月下,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这是有情人团圆的日子。 锦棠从马上溜了下来,再往前走了两步,到底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形销而骨立,瘦到能够清楚的看见骻骨上衣褶的男人,会是自己那个背臂筋蟒,肩宽背厚的丈夫。 第177章 记吃不记打 林钦到底迟来一步,赶到的时候,陈淮安正在教训几个小瘪三儿。 他是当年在秦州就做过地痞流氓的,是恶霸们的祖宗,教训起人来也毫不手软。 接过锦棠手中的马鞭,他本相貌生的凶悍,再兼又瘦,一件右衽的黑衫子挽起袖子,古铜色的胳膊上,肌肉硬到爆起。 一鞭子抽过去,他道:“妇人晚上能不能出门?” 一个泼痞道:“大爷,好汉,您说能就能,您说不能就不能,咱全听您的成吗?” 陈淮安一鞭子就抽到了他脚上,抽的这泼痞两只脚立刻就缩了回去。 他扛着根马鞭,于胡同里慢慢踱着步子,朗声说道:“你要想摸哪个妇人的时候,就想想你娘,想想她是憋了多久才把你生出来的。 你要起了什么禽兽心思,想在这月光下三更半夜欺负人,也先想想你娘,说不定你就是你娘三更半夜叫人欺负了,才有的呢?” 这泼痞直接开始哭了:“大爷,好汉,您该不会是个神算子吧,怎的啥你都知道?” 锦棠也瞧出来了,这就是几个普通的混混,与袁晋无关。 她道:“至美,行了,别再欺负他们了,咱回家吧。” 陈淮安欺负人,那哪有很快就罢休的? 他马鞭往肩上一甩,居然语重心肠的跟几个泼痞聊了起来:“无论白日黑夜,头顶都是苍天,脚下依然是大地。是天地之间的路,男人无论白日黑夜都能出来,为甚妇人就不行 你说你欺负她无罪,是因为她夜里出门不检点,哪我问你,你娘,或者是你的内人,亦或将来你有了女儿,夜里有个三长两短想出门找个郎中,就叫人给欺负了,你往哪里说理去?” 几个无赖拿了不过一两串钱的好处,陪着陈淮安演了这么一出戏,此时尽心尽力,一幅受教的样子:“是是是,好汉说的对,小的们知错了。” 陈淮安指着不远处的锦棠道:“去,过去磕头,从今往后,那就是你们干娘。谁他们在路上见了干娘不拜不磕头,你干爷爷我抽死你们。” 几个泼皮无赖心说也是晦气,哪里知道雇自己这人还有如此独特的癖好,不但英雄救美,还要给自己塑造个光辉形象,早知道多要几串钱得了。 他们一个个儿走过去,排着队到了罗锦棠面前,跪起了头:“干娘,恕了咱们吧,咱们有眼无珠,就是一群瞎子。” 锦棠倒叫他们给逗笑,也不说话,也不受他们的礼,捂起唇吃吃儿的笑着。 其中一个还算有点骨气,不肯跪,吱吱唔唔道:“爷,您这英雄救美就救美吧,一人十个铜板,只够一壶酒钱,这拜干娘,咱得另加钱……” 眼看着,这馅儿就要露出来了,骡驹和齐如意俩个一阵飞奔的跑了回来,就把这无赖的话头子给打断了。 林钦还在巷口,吴七也赶了上来。 他回身,冷冷瞪了吴七一眼,转身离去。 而巷子里,罗锦棠这时候才走过去,握过陈淮安的手,将他拉到月光下,仔细看他的脸。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道? 他不止是肩膀瘦了,拨开那一脸的乱发,可以看到鼻梁更加挺拨,眉骨更加突出,两只原本就大而深的眼睛,此时双眼皮深陷,比之原来更加深邃。 他从来不是秀美的男子,如今更显粗犷,锋利,虽说瘦到脱了相,整个人皮包骨头,可是一身的锐势。 锦棠轻轻将他环抱,曾经她搂圆两只手,能感觉到他整个平坦坚实的胸膛,而此时,只觉得那一条条的筋脉,胸膛里跳跃的心。 “河北的死亡率,创历年新低。新生婴儿的数量,比之去年非但没有减少,还增加了不少。”陈淮安道:“事实证明很多不必要的牺牲,是可以避免的。” 是啊,上辈子整个河北死伤近半的人,十年之中都不曾缓过元气来。 此时他说非但没有死人,反而还有很多新生的孩子,锦棠听起来,就仿佛在作梦一般。 她主动上门找茬,让他娘被陈澈搧了那么多耳光,也不知最后陈澈要怎样算帐。 丈夫初初回来,锦棠不想提这些会叫他伤心的事儿,转而一念,忽而就想起嘉雨来,遂问陈淮安:“嘉雨呢,咱的嘉雨,可和你一起回来了?” 骡驹和如意两个也凑了过来,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拉过锦棠的手,道:“先回家,回家再说。” 两生,他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还从未有一刻像此刻一般,肩膀塌陷着,喉头不停的在哽,却又不说话。 毕竟两辈子的夫妻,只瞧陈淮安这样子,锦棠便知道嘉雨肯定有什么事儿。 他的性子,重情重义,便齐梅那样的养母,陆宝娟那样的生母都能容忍的人,若非嘉雨病的狠了,他是不会这样的。 “他是个什么症状?”锦棠不肯走,再问陈淮安。 陈淮安手背摁上鼻梁,略屏了屏息,才道:“一粒造价五十两银子的天宫牛黄丸当饭一样给他吃着,倒是不烧了,可他就是好不起来,无论粥还是水,喂给他多少,他吃了之后照着原样儿还要吐多少出来。” 锦棠静静的听着。 陈淮安又道:“皇上是派了太医署的官员,随我们一同赴河北的。顶好的郎中,顶好的药,糖糖,我真的尽力了。” 要他说自己尽力了,那就是真的尽力了。 要没有在陈府的事儿,锦棠还不觉得什么。她沉了半晌,转身问陈淮安:“他可是厌食,嗜睡,懒懒怠怠不肯吃饭?” …… “柴胡护肝丸,骡驹,就在此刻,到旭亲王府去求敏敏王妃,就只说是我身体不舒服,要吃她的柴胡护肝丸。” 骡驹应了一声,转身就走,齐如意道:“二奶奶,王妃只怕不会见他,我跟着去吧。” 锦棠道:“那就快去。” 翻身上了马,她把缰绳交予了陈淮安,叫他牵着缰绳,自己依旧是呆呆的。 陈淮安急着带锦棠回去见陈嘉雨,牵过马缰绳就跑了起来。 在马上晃晃颠颠的,锦棠一身又一身的出着冷汗。 她上辈子确实吃了很多红参,而且,当时那红参并非陆宝娟,而是陈老太太给的。 另外,袁俏也一直说,这些红参是自己熟制的,她保证自己能把人参的药性,在最大程度上升华。 锦棠初吃参的时候,会厌食,长时间的呕吐,甚至还不明不白的就把怀了两个月的孩子给流产了。 但那时候,她全然没有怀疑过红参。 她或者会怀疑陆宝娟,但她不会怀疑慈详的陈老太太和天真可爱的袁俏啊。 孩子流产之后,她依旧在吃红参,但身体依旧不舒服。这时候,敏敏王妃见她气色差,于是便赐了她自己一直以来在吃的柴胡护肝丸。 胡肝丸是专解肝毒的,搭配着红参吃,那么些年,她除了一直没有座住胎之外,身体上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陈老太太给她的红参里头也搀着礜石的吧。 她和陆宝娟其实一直以来,也是想像害死余凤林那样,润无细无声的,细水长流的想要害死她,然后给陈淮安另娶的吧。 得亏她和陈淮安从陈家搬出来了,也得亏,敏敏王妃看她气色不好就赠了她柴胡护肝丸。她在上辈子才能那么无知,无畏,然后在一重重的陷阱和不动声色的谋杀之中,居然奇迹般的,活过了十年啊。 记吃不记打,她自己昏昏绰绰一辈子,居然又把嘉雨给害了。 * 回到家,见到嘉雨的那一刻,锦棠一颗心反倒是沉到了胸膛之中。 上辈子的余凤林中的,应当也是礜石之毒,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她知道在京城还有陆宝娟,知道自己除了在岭南默默陪着丈夫受苦之外,于他的仕途没有任何帮助,于是自己寻了死。 不过,嘉雨到底是少年,身体底子摆在那儿,而锦棠上辈子吃过柴胡护肝丸,确定自己歪打正着,在服红参的同时,一直还在服护肝药,才会,病不致死。 只要她未死,她就能保得嘉雨不死。 锦棠握过嘉雨骨瘦如柴的手,回过头来再看陈淮安,他自从瘦了之后,整个人眉眼凌厉了不少,两道眉锋也没了当初那弯弯的柔和。 “我表哥没事儿吧。”她于是问道。 陈淮安摇头:“表哥很好。” 锦棠握着嘉雨的手,手轻轻抚过他的眉间,道:“他此时的样子,倒是像他小时候。” 陈淮安也握着他一只手,哑声道:“他小的时候,总叫我赶着去替我打酒,结果每每我早晨想吃酒,等他的酒打来就到晚上了,为此,我总踢他的屁股。” 锦棠亦是一叹:“他每每来打酒,总喜欢帮我干活儿。我要舂麦子皮儿,他就抱着石臼不肯给我,要自己舂。 我踩曲,他绾起裤脚也跟着我要一起踩,因为他是你们陈家的三少爷,我不敢狠欺负他,于是骗他去替我打水,一桶又一桶的,他总要把我家的水缸打满了才肯走。” 想了想,她又道:“有一回,小念堂的衣服脏了,他自告奋勇要替念堂洗衣服,俩人就在渭河边上,结果不小心自己也淌进了淤泥里,于是自己穿着脏兮兮的裤子回了家。” 陈淮安笑着摇头:“在家里,他可是只会读书,旁的什么事都不干的,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早晨起来还要何妈替他系裤子。。” 锦棠记忆中的嘉雨,是个总是在笑,又勤快,又羞涩的小小少年。 而在陈淮安的记忆中,他是个傻头傻脑,只知道闷头读书的好学生。 他们夫妻共同生活在渭河县的那片天空之下,在成亲前的十多年中,却从未见过面,洞房夜一见倾心,从此纠缠两世,不得不说,也是一段奇缘。 恰这时,陈嘉雨悠悠醒了过来。 他眼眶下两道深深的淤青,但还是少年的模样,大约方才也未睡着,只不过太累,叫疲惫扯出梦中,醒不过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嘉雨不会死的。 第178章 心平气和 “我磨磨蹭蹭不肯走,只是想听嫂子唱首踩曲歌,你跳舞的样子可真好看。”听声音,也不像病的很严重的样子。 锦棠羞涩的笑了一笑,侧首看了陈淮安一眼,道:“你哥在呢,我个成了婚的妇人了,跳不得舞,唱不得歌了。” 陈淮安立刻站起身来,转身就出去了。 锦棠手捂上唇默了片刻,轻声儿的唱了起来:“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君 尝之……” 瓠瓜的叶子随风舞着,采来烹之,君子家里有佳酿,邀君细细品尝啊,野兔烤的正鲜嫩,君子家里有美酒,斟满了请君吃一杯啊。 少女时的罗锦棠,在渭水河畔唱着这样的歌儿,渭水萧萧,四季如云烟过眼,她唱了一年又一年。 嘉雨听了许久,笑着闭上眼睛,嘶哑着声音道:“我还得好好儿的再睡上一觉,等再一觉醒来,嫂子给我做一碗臊子面吧,我向来不爱吃水芹的,可你做的水芹臊子面却很和我的口味,这半年多在河北,我一直想吃那一口。” 两辈子加起来,十多年不曾开口唱过歌了,锦棠握着嘉雨冰凉的手在手中攥了攥,深深的点着头:“好。” 这一觉,嘉雨睡的极为绵长,直到骡驹从旭亲王府要来柴胡护肝丸,掰碎了喂给他,吃罢之后,他又睡下了。 锦棠洗了个澡回到二楼,便见陈淮安已然躺在床上。 她坐在窗前梳着头发,心神定不下来,于是低低的叹了一气:“是我的错,我大约给他送的红参有问题,但我确信他吃了柴胡护肝丸,会好的。 所以,我别担心了,好吗?” 陈淮安仰躺在床上,一言不发,两只眼眶本就陷进去了很多,此时隐在灯照不到的地方,仿如星河般暗沉沉的。 待锦棠侧首躺到床上,他明显呼息一炽,却也往里挪了挪,让她睡在外头。 天热,床上铺着凉簟,冰冰凉凉的。 锦棠侧首望着,这男人确实瘦的可怕,肌肉更加紧虬,腹部一棱一棱的突起着。他呼吸太簇,小腹那紧窄的肌肉不停的颤着。 锦棠于是侧首躺到了他的胳膊上,抵上他的肩膀,就那么静静的躺着。 半年未见,如此躺到一处,她所有的疲乏似乎也才一消而解,真正的相互依靠,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锦棠心说。 她相貌生的肖似于余凤林,大约是上辈子陈澈将她拘在龙泉寺三日,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 要把这事儿告诉陈淮安吗? 他才初初从河北回来,听说这个,会不会跳起来就回陈府,与陈澈打上一架? 陈澈因为陆宝娟,此时应该恨陈淮安恨的要死吧? 父亲俩人为此而争吵起来,嚷到满城皆知又该怎么办?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此事讲给陈淮安听才好呢? 而陈淮安呢,他敏锐的意识到,既锦棠断然而又肯定的,知道嘉雨该服柴胡护肝丸才能救命,那肯定就是她寄去的红参出了问题。 而他也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陆宝娟初次造访木塔巷,就曾说过,他是男子,性热,不能吃红参。 所以,嘉雨的病和红参,和陆宝娟有关吧。 上辈子锦棠吃了多少红参,又流了多少孩子。显然,那一个个皆和陆宝娟有关吧。 他们夫妻相对而坐,气急败坏的指责着对方。锦棠说是他在床事上不小心了,他又觉得或者是她不好好儿躺着,非得要出门了,俩人相互指责完,靠在一处,每一回流产一个孩子,都仿如人生的截点,自责到恨不能一起去死。 谁能想得到,谁能想象到他的母亲,会把毒下的滋补的药里头。 若是上辈子的罗锦棠,会扒开所有血淋淋的真相,残忍的扒给他看,然后要拉着他一起愤慨,要他为陆宝娟认错,要他痛不欲生。 可此时的她却极为温情的,一言不发,就那么躺在他怀里,默温温的闭着眼睛。 她是什么时候变的如此心平气和的呢? 不怪责,不抱怨,不骂他,不在他本已经痛到抽搐的心口上再恶狠狠的划上几刀。 这样的罗锦棠,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罗锦棠了。 锦棠原以为陈淮安连着日夜奔波,是累极了,当然,老夫老妻,他大约上辈子过足了瘾,如今便与她在一起,夫妻仿如同道,也不需要那种事情了,谁知眼看划入梦乡,陈淮安却从后面…… * 又是一年流火的七月,热啊,到处都热。 热的人一天天翻着老黄历,就是怎么也翻不到入八月的那一天。 旭亲王是个闲散亲王,也是个极爱热闹的人。 他一个亲王之尊,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去远了,怕皇上心有忧思:朕着小爷爷,怕不是想到各地串联串联文臣,心有异动吧。 也不敢去承德啊,怀柔啊那些有名的避暑盛地避暑纳凉,连坝上草原都不敢去。 为何,那些地方皆是京城驻兵所在之地,他去了,各路指挥使不免要接待,一接待,他又怕皇上起疑:朕的小爷爷,怕不是想串联武官们,来场兵变吧? 多思使人痛苦,但多思使人命久。 旭亲王想来想去,只能去龙泉寺。离京不远,远在深山之中,清爽又凉快。 殊不知,他居然就在这儿遇见了首辅陈澈。 与陈澈,旭亲王算得上故交了。但这个故交,是建立在旭亲王妃的基础之上的。 敏敏王妃的姐姐嫁给了他,于是俩人成了姻亲,有了姻亲这一层关系之后再深交,才成的莫逆。 陈澈似乎也是新至,并不在龙泉寺主院,而是在寺庙大雄宝殿之侧的清修禅院之中,院子周围皆是他的侍卫们,一台十六人抬的轿子就搁在禅院门外,显然,并非常驻,而是随时要走。 旭亲王进了门,便见陈澈就在禅院中间的槐树下坐着。 非但他在,次辅,兵部尚书赵松之亦在,二人正在树下对弈,吃茶。 赵松之说道:“淮阳在礼部干的好好儿的,怎么好好儿的就病了呢?您这是打算让淮安顶上礼部侍郎的位置?” 陈澈道:“淮安还年青,即北直御史的差事罢了,就仍回大理寺去。礼部侍郎这位置,选个浙东党的人来坐吧,本就是闲职,咱们总占着,浙东党的人要在皇上那里抱怨,不如让给他们。” 赵松之应了声好,又道:“您待淮阳也太刻苛了些,而淮安并不能服众,为何就不能把淮阳调到某个闲职上呢,阁老是不知道,如今外面谣言传的有多凶。” 旭亲王未打招呼,在他二人身后站着。 他身为个男人,偏偏是个妇人性子,最喜欢听这些无聊之极的闲言作八卦。 据刘思罔所说,京中人人都在传言,说陈淮安在河北差事办的好,得陈澈另眼相看,于是,他弃自己的嫡子陈淮阳,假称病而将他拘在家里,这是打算一力捧另一个儿子陈淮安了。 但是,照他目前给陈淮安安排的职位,似乎也不甚像。 不过,旭亲王还知道一点,就是,陈澈把原本寄放在慈悲庵的,发妻余凤林的牌位给搬到了龙泉寺,如今就在这龙泉寺中供受香火。 有一个恩爱的王妃,旭亲王对于陈澈这种中年男人的心思还是比较了解的。 少年夫妻,对于男人来说,那怕比不得妾侍妖艳,比不得像刘思罔那样的男人可以带出去,可以聊些与女子们不能聊的事儿,可以做个知已。 但妻子就是妻子。 妻子是一个男人一生中,唯一能够平视,相互尊重,比这世界任何一种感情都持久,稳固,并且持之以恒的关系。妻子死了,于一个男人来说,一半的人生也就随之而消亡了。 所以,有人说,一个男人,父亲的死会让他成长,因为他必须接过父亲的责任,成为家庭的顶梁柱。 而妻子的死,则会让他看到宿命。他会看到自己的死期,从此,磨平曾经的锐气,并沉淀下来。 而陈淮阳,据旭亲王打听来的消息,恰是害死余凤林最主要的罪魁祸首,所以他顶着淮南一派所有人的反对,把看起来乖巧,上进,并且心思沉稳的陈淮阳给拘在了家里。 据说,他是盯着家下人们结结实实给打了一通板子的。便陈淮阳的腿没有断掉,至少短时间内是起不了床了。 所以,旭亲王上前拍了拍陈澈的肩膀,坐到了他对面,安慰道:“无论淮阳还是淮安,皆是你的儿子,也皆是好孩子。 本王此生没有任何眼羡,眼馋的东西,独独羡慕就是你的三个儿子,个顶个儿的,一等一的风流。” 陈澈笑了笑,轻轻抚开了旭亲王的手。 他对赵松之说道:“你回朝,亲自负责五夷来朝之事,至于陈淮安,传本官的话给他,就说陈淮安此人,能放着就放着,暂且不要用他。” 听这意思,他是不愿意用陈淮安,也不愿意用陈淮阳,一个儿子圈禁起来,另一个也要硬生生的压在冷板凳上了。 赵松之本来还颇欣赏陈淮安的才能,但听首辅如此说,也只能听命,答了声是,走了。 “你怎的来了?”这时陈澈才问旭亲王。 旭亲王笑呵呵坐到了陈澈面前,道:“七月半中元,法华法会,致诚法师要讲《妙法莲华经》,所以本王来此,是听经的。” 陈澈皱了皱眉头,未再说什么。 七月半,龙泉寺的法华法会,算得上是一场盛会了。 按理来说,京城但凡百官,有品有身份的,无不到场,听致诚法师讲一场《妙法莲华经》为幸事,可以想象,届时如今这冷冷清清的寺庙,要被踏断门槛。 余凤林于浩瀚经伦之中,独喜《妙法莲华经》,生时也一直在品读它,便陈澈,等致诚法师宣讲这一场法华经,也有许久了。 * 所谓的五夷,是指大明周边如今称臣的五国,它们分别是高丽,占城、暹罗、安南以及大理,五夷来朝,唐时有过,宋时也有过,但自大明开过,或者有单独前来朝觐大明皇帝,却从来没有五国同时来朝的情况。 像高丽这些属国,本身兵力弱小,对大明造不成侵害,同时又仰慕大明的文化与繁荣。但有一点,仿佛赡仰一只雄壮而又威严的狮子,想要靠近它,感受它的雄风,又怕要被它伤着。 此事,其实是从一年前开始,就由陈淮安和葛青章两个代帝起草外交词令,与五国之间一番番的书信往来,才能达成的。 但等陈淮安入宫面圣,立等着接五夷来朝时的钦差一职时,却连皇帝的面都未能见着,反而被告知,五夷之事已有其他人负责,为钦差,让他回大理寺去继续作他的主事。 非但是主事,等陈淮安回到大理寺,就发现自己曾经掌折狱,详刑的差职已经叫人顶面掉了,而他则被寺卿给指到了主管狱吏的位置上。 也就是说,从此之后,大理寺里的狱吏们,就归他管了。 能关进大理寺的,一般都是在政治上犯了错误的人,牢狱也相对温情,绝不可能有逃狱啊,或者犯人打架等等杂事发生。 至于狱吏们,也各司其职,身为他们的长官,平日里早起点个卯,傍晚训个话儿也就罢了。 陈淮安傻呆呆的坐了半天,又巡了一圈牢房,跟几个当初还是被自己关进牢里的罪官们聊了会儿家常,再出来,太阳依旧高挂着。于是,他又巡了一圈牢房,把自己手下几个狱吏提来再训了一圈儿,好容易熬到日斜,再也熬不住,于是索性就从府衙中出来了。 陈府中一场大闹,锦棠早晨起床之后简短的跟他提过。 提过陆宝娟和陈老太太几个人联合下毒给余凤林的事,还说让他帮忙查一查袁晋,袁俏兄妹。 陈淮安在大理寺,查这些事情恰好趁手。 谁知陈澈这个老王八蛋,不闷不哼儿的,就把他的权职全给黜了。 陈淮安把五夷来朝之事办的漂漂亮亮儿的,才能利国利民,有利于京城。 但是陈澈居然就把他给放到闲职,冷板凳上了。 便上辈子,陈澈也没有这样干过。 须知,五夷来朝,本就是陈淮安重生之后最重要的一步,陈澈忽而将他打回大理寺,非但于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便对整个大明来说,也是毁灭性的打击。 毕竟,天灾刚过,紧接着还有人祸,这一步步,都是陈淮安早就设计好的。 偏偏他最不想见的,就是陈澈,最不想于之交流的,也是陈澈。 回到锦堂香的门上时,陈淮安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锦棠一手搭在柜台上,正在听个高丽少年讲着什么。 她比他离开之前丰盈了一些,原本尖尖的瓜子脸儿都颇有些肉了,笑温温的望着面前的高丽少年,目光里水波潋潋的,一只手在柜台上,还不停的划着什么。 边划,边轻轻儿嗯一声。 这高丽少年因为酒坊小东家生的美貌,又还眸光温柔,渐渐儿便有点儿飘乎,高丽语加夹着生硬的汉话,叽哩咕噜个不停。 偏偏锦棠听的兴起,换个姿势,两只水波潋滟的眸子,兴致勃勃的盯着他。 那点红唇略舔了舔,叫陈淮安想起她昨夜还曾吻遍他的全身,不由喉结便是一紧。 高丽人么,天生肤白,生的细皮嫩肉,再兼天生的娘娘腔,带着一股酸馊的泡菜味儿,听的陈淮安恨不能上前,把那人从锦棠面前扒过来,压在这门外的旷地上,拿一只大脚使劲儿踩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陈澈:好吧,这个爸爸真是个正经的爸爸,关于跟踪尾随什么的,也会有合理的解释。 以及:锦棠当然会讲的,而且,她会找最合适的机会跟陈淮安解释,帮陈淮安弄明白,陈澈为何要放他的冷板凳。 好啦,让我们跟着二大爷,往首辅之位进发吧。 第179章 铜碗豆 瞧见丈夫在外站着,锦棠立刻扔了笔,于如意交待了几句什么,便从酒坊里跑了出来。 陈淮安瘦到什么程度呢。 便上辈子被发派到幽州之后,每日只吃粗粮饼子喝生水的时候,他也没有瘦成这样。 他两道眉毛也不及原来那样浓密了,略疏了一些,倒是好看了很多,眉骨格外的突起着,一身恰合身的大理寺公服,本黑面,圆领,领上用暗银线绣了一圈螭纹,两侧肩头绣的是狮子吞日。 肩挺而背薄,两道浓眉明显的纠结在一处,他看起来似乎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锦棠柔声道:“好啦,我早晨走的时候嘉雨醒过一回,都能自己吃药啦,你又何必为此而操心?” 陈淮安自来不爱戴官幞,一手圈着慢慢儿的走着,握过锦棠的细手摇着:“方才去了趟陈府,听兰芝说,陈澈把陆宝娟和陈淮阳,老太太三人关在一处,等于是给软禁了。 苛待母亲这种事情传出去,便不丢官,群臣也得骂死他。” 当然,上辈子至锦棠和陈淮安死的时候,余凤林究竟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也没有在大面子上揭出来过,但就在陈淮誉出家之后,陈老太太也就闭门礼佛,不问事世了。 所以,锦棠和淮安推测,当时应当是,陈淮誉在私下给陈澈说了余凤林之死的事情,最后老太太最先知晓,于是一力担下了所有的罪过。 而陈淮阳写信一事,随着袁俏的死被掩盖,所以他并没有受到陈澈的怪罪,反而还因为余凤林的死,陈澈心中有愧,才会一力扶持于他。 至于陆宝娟,也安安稳稳,没有受到陈澈的指责。 总之,所有的事情,全都脱离了上辈子的发展轨道,便他们拥有上辈子的记忆,也不知道这辈子,前路终将如何展开。 俩人并肩走了许久,陈淮安又道:“记得上辈子在京十年,你总说想让我带你出去走一走,我却一而再的忙,也未带你出去逛过一回。如今终于闲了,说吧,你想去何处,我带你逛一逛去。” 锦棠咬了咬唇,侧首想了想,道:“没有什么想好了要去的地方,如此热的天儿,我哪都不想去。” 上辈子是困在笼子里的鸟,所以总是想着要出去出去,这辈子锦棠走了太多的地方,对于出去玩,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激情了。 但陈淮安执著的想要补偿上辈子亏欠锦棠的,况且,他其实还有别的目的,遂道:“中元节龙泉寺有《妙法莲华经》的法华法会,龙泉寺在深山之中,又是古刹,格外的清凉,我带你去住上几日?” 说起龙泉寺,锦棠就要想起上辈子叫陈澈拘在里头,住过的三日。 不过,去过一回陈府之后,她愈发肯定了公公陈澈对于余凤林的爱,也怀疑陈澈上辈子把她拘在龙泉寺另有隐情,而非其人突然就生了不正经。 况且,她生的肖似于余凤林这件事儿,她确实得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缓缓儿的告诉陈淮安,于是,她道:“好,那咱们就俩人私下,悄悄儿的去。” 要叫家里那帮子人知道,不说别人,齐高高和骡驹首先是死皮赖脸,就要跟着的。 * 陈淮安在河北作北直御史的时候,府衙当然是配马的。 不过,后来为了赈灾,整个河北所有官府的马全部卖掉,全换成了骡子和毛驴。 待他回到京城,大理寺是个清水衙门,而身为狱吏,连马都没得配,像他这种六品主事,要出趟公差,还得请得上司的批准,才能配一匹马出来。 要陪自家娘子出去逛,大理寺当然不给配马。 京城第一大酒商,罗东家有专属于自己的枣红马,据说她每日骑着小红马去酒坊,沿路多少女子等着,都要给她怀里抛花儿的。 而身为她的丈夫,陈淮安穷的叮当响,慢说马,连雇匹骡子的钱都没有,辗转半夜,他敲开王金丹家的门,好说歹说把王金丹的马给拉了回来,次日一早,才好有匹马骑着,陪锦棠一起出门。 俩人出门的时候,天才四更。 此时,街面上犹还冷冷清清,唯独几处早饭摊子才撑起来,稀稀拉拉燃着火。 之所以走这么早,小俩口儿也是怕齐如意他们发现了,不管不顾要跟拖油瓶似的跟着。 俩人像作贼一般溜出了木塔巷,在巷子外才开门的一家早餐摊子上,一人就着油条吃了一碗豆花儿,这才往龙泉寺而去。 * 同一时间,陈府之中。 陈淮阳的院子里,天才亮了一点曙光,熬了一夜未睡的陈淮阳已经开始嚎了:“都死了吗?快来给爷翻身。” 吼了两遍,陈老太太才从隔壁走了过来,来替大孙子翻身子。 如今守卫在院子外面的,是朝廷派来的侍卫们,自家的人除了递饭送水之外,是进不来的。而陈老太太,也被关在一处。 陈澈之毒,就在于,他把这三个伤害过妻子的人全关在一处,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每日也给陈淮阳请郎中,给他上药医病,但绝不许他们三个出院子。 陈淮阳不能躺,只能趴着,每天只要郎中一来就一脚蹬开,气的直骂娘:“袁晋那个王八蛋,白吃了我们陈府那么多的饭,老太太好容易将他养到这样大,如今咱们在难中,他倒没影儿了。” 陈老太太叹了一气,道:“罢了,淮阳,你是你父亲生的,等他气消了,自会放你出去。如今咱们且忍着吧,闹,你再闹又能怎么样?” 陈淮阳道:“我就恨袁晋,吃里扒外,说话不算话的东西,这时候也不来救我,这些年白拿他当兄弟了。” 陈老太太倒不觉得袁晋能帮到他们,毕竟儿子如今是首辅,只手遮天的,袁晋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儿子的狠毒,她算是领略了。 把生平一个看一个最不顺眼的三个人关到一处,供着吃供着喝,叫他们自相残杀,偏偏他们都想活,都不想死,于是便不停的,相互折磨。 这时候其实她拿死来对抗,是最有用的。 为了自己的首辅之位能够保得住,陈澈应该会考虑把她放出去。 但是老太太绝食了一天,陈澈索性让家人把棺木都运到了院子里,也是派人当场传话,只要老太太今日敢死,他明日就敢辞去首辅之位,回家丁忧。 要说天下间的老人,哪有一个盼儿子不好的? 他这简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拼着首辅之位不要了,也要折磨自己的亲娘了。 陈老太太心里不得不叹一句:知子莫若母,识母也莫若子,不愧是她亲生的,能将她掐的这样死。 怨来怨去,陈淮阳和老太太两个人都来指责陆宝娟。 毕竟当初若非陆宝娟非得要给陈澈作外室,就没有如今这一摊子事儿不是? 但偏偏陆宝娟就是颗铜碗豆,踩不扁,炒不熟,炖不烂。 夏日炎炎,伤口易烂,陈淮阳偏偏动不动就生气上火,此时屁股上都烂的化脓了,远远闻之就是一肌腥腐之气。 陆宝娟任凭陈淮阳骂着,心中却也在冷冷的笑:陈澈如此折磨儿子又有什么意义呢?终归陈淮阳是他亲生的,也是余凤林生的,折磨儿子,身在黄泉的余凤林又岂会开心? 便陈澈自己,心里当比儿子更痛百倍,千倍,万倍。 而只要陈澈痛苦,她心里就格外的舒服。 至于会不会被放出去,陆宝娟其实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生平没有别的,有一个得意的儿子,而儿子还是个比陈淮阳正派,有能力,不陈淮誉健康,更加孝顺的儿子。 陈淮安到底有多孝顺呢? 养母齐梅在渭河县,惯着他吃喝嫖赌,甚至还气到陈淮安不得不把她关进牢里去。但等她出狱之后,他还是不停的往渭河县寄银子。 听说大哥陈嘉利待母亲不好,不肯要着一同住,他还写信回去专门饬斥,把陈嘉利给狠狠儿骂了一通。 待养母都那般尽心,就更遑论她这个生母了。 随着儿子从河北凯旋而归,得皇帝器重,在朝能和亲父陈澈抗衡。 陆宝娟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至于陈淮阳和老太太两个,自己作的孽,自己慢慢儿还吧。 * 不过,陆宝娟显然高估了一点。 须知,便齐梅再不好,他是一手奶大陈淮安的养母,陈淮安吃了好几年她的奶,而且自幼在她的肩膀上爬来爬去,他记着的是齐梅的养恩。 至于陆宝娟,又不曾养过他一日,他焉能记得她? 是以,初听说陆宝娟被关起来的时候,陈淮安还曾忧虑了片刻,但是随即,他就将陆宝娟给彻彻底底扔到脑后,专心陪着锦棠去玩儿了。 京中多的是相貌英俊,油嘴滑舌,潘驴邓小闲,吹拉弹唱样样都精的小白脸儿,陈淮安如今马瘦毛长,自忖除了床上功夫,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别的男人,这就不得不花点儿心思来讨好自己这坐拥金山的娘子了。 俩人还未到龙泉寺,只入了凤凰山,已是一片凉意悠然。 锦棠早就听说龙泉寺的法华法会满京城有名,上辈子就神向往之,想听至诚法师讲一场妙法莲华经的。 只是法会上来的人众多,山门还遥遥无望,路上已然排满了车驾,可见如此暑天,京中未去承德和怀柔的人,全到这山上来避暑了。 陈淮安只是个六品官儿,连马都是借的,一瞧山路上一驾又一驾高挂着各府旗幡,每一匹高头骏马的马臀上,也烫着各府姓氏,一路望过去,他便有些犹豫。 可以想象,此时山上所有的禅院,客堂估计全叫人占满了。 他兴冲冲而来,带着锦棠却连山都上不去,这如何能成? 正犹豫着。锦棠好似猜到了一般,翻身下了枣红马,笑道:“好啦,既上山这般的麻烦,咱们就先在山下找户人家借宿了,待到傍晚时上山烧香,明儿一早上山听经,如何? 在城里少走路,我如今很喜欢爬爬山呢。” 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便妻子腰缠万贯,也不能用她的钱。 陈淮安囊中羞涩,正愁自己怕连客堂的香火钱都随不起了,一听锦棠这话,自然正中下怀,侧首嬉皮笑脸凑了过来:“莫怕,等上山的时候,哥哥将你背上去。” 第180章 少年夫妻 锦棠在床上偶尔会乱喊乱叫,总觉得哥哥二字无比的下流,听陈淮安这样说,随即就给他一巴掌:“啊,呸呸呸,你可真是,真真儿的下流,下流。” 陈淮安给打急了,一手轻抚上她的腰,哑声道:“昨夜在床上,你至少叫了一百遍,那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下流?” 自从陈淮安回来,虽说俩人没有具体说过红参的事儿。 但是俩人心里都清楚明白上辈子那些孩子都是怎么回事儿。 她或者侥幸不死,但孩子,全是红参弄没的,亏得她还吃了那么些年。 他俩的性子,皆没羞没臊。没了流产那一重顾忌,夜夜无所不至,无所顾忌。大约还想补偿补偿这些年的空旷,昨天夜里,俩人索性是睁眼弄到快四更就直接起的床。 恰是情浓意蜜的时候。 陈淮安瞧她耳后一点乱发,衬着脖颈上红红一点桑椹,将她环搂起来,拥在怀里嗅着。 不发脾气不抱怨,不整日骂婆婆的罗锦棠是由心的可爱。 而恰恰也是因为她不骂两个婆婆了,不抱怨了,陈淮安才真正由心由肺,能体会到她上辈子的艰难和委屈。 锦棠于是也环了过来,低声道:“农家也不好,客堂也不好,咱们找处客栈好好儿宿上一夜,我是受够了咱们挤在一处大院子里,你那哼哈二将动不动就出来进去。” 这意思是,她还嫌自己憋着了,要找个没羞没臊的地方。 陈淮安笑着,正准备应声好,便听身后忽而一人问道:“淮安可是要去上香?” 陈淮安回头,便见来路上,林钦就止一人,纻丝面的褚色右衽纱袍,策马而来,到得他们夫妻面前时,勒缰停下,在马上望着他俩。 按辈份来说,林钦是陈淮安的舅舅。 是以,陈淮安抱拳,于马下唤了一声舅舅。 林钦的座骑,是匹纯白色,毛发鲜亮的波斯汗血宝马,愈是天热,此马耐力愈好。 但它受不得寒,等一入冬,就得圈养在暖棚里,比人还骄贵。 在暖棚中圈上半年,没有好的驯练,不跑,不出汗,这种马会生皮肤病,甚至严重者还会死去。待到明年春天受驯时,又要因为气候差异而折一批。 京中汗血马本就不多,林钦这匹,是其中最为贵重的一匹。 这种良驹,陈淮安上辈子威风一时的时候也曾骑过,那种驾驭感,确实仿如风驰电掣,便看着这样的马,陈淮安心头也骚动不已。 神武卫的指挥使,年愈三旬,盛极之年,本就生的清俦俊雅,再兼如此良驹,气质卓然。 他看得出来陈淮安眼中那中艳羡。当然了,男人于马,就好比妇人于胭脂水粉,于衣裙,有种格外的偏爱与艳羡。 身为一个六品主事,陈淮安只要不升职,一个月就二十两银子的俸禄,他这辈子都休想能拥有这样一匹马。 林钦扫了一眼锦棠,再看了一眼陈淮安,道:“龙泉寺这几日客满,不过咱们陆家是早就订好客堂的。你娘病了来不得,你小姨病了也来不了,恰敏敏王妃独在山上,你们上山陪陪敏敏王妃,如何?” 陈淮安还没答应了,锦棠已经在悄悄儿摇他的手了。 她不愿意,不想上山和敏敏王妃,或者是他,以及旭亲王同住到一个院子里头。 林钦心底里轻轻儿的,叹了一声。 少年夫妻。 因是微服简从,又还是到寺里上香,锦棠别出心裁,今儿穿着件襦白色阔袖通腰袄儿,乌云似的长发,下系一条藕色八幅湘裙,随风漾开,其中才有浅浅的蓝染花纹,待裙摆合上,又是一件素罗裙。 恰似她的性子,表面上普普通通,不觉得什么,私底下,热情的仿似一团繁花满簇。 陈淮安穿着的,是自己中传胪那日礼部赐的那件青罗服。 中间白衽,青缘领,青棉布面,他消瘦到林钦几乎都不敢认的程度,鼻梁上一处明显的晒伤,锋眉凌厉,只瞧那眼神就怀着满满的敌意。 但此人于官场上,能嬉笑怒骂,能插科打诨,非是会把真实情感摆在脸上的人,城府极深。 他道:“舅舅的好意当然不可辜负,但是怎么办呢?您的甥媳只想找处清清爽爽的客栈住上一夜,至于明晨,我自会背着她上山,就不劳舅舅的美意了。” 特地说明外甥媳妇,还说自己会背锦棠上山,陈淮安语气重之又重。恰三人心中皆有鬼,一句机锋,三人皆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林钦侧首望着罗锦棠。 她一点又一点的,蹭着躲在了陈淮安的背后,默不作声,一幅小女儿家的羞意。 前两天皇子出宫,林钦等了半日,她没有来。 非但小皇子朱玄林失落了半日,便林钦也觉得不妙。她似乎觉得小皇子的身体变好了,她自己想要做的也做够了,果真就再也不赴约了。 林钦最初时,对于罗锦棠并太多的情愫。 比自己小着十六岁的女子,可以做他的女儿了,真要有什么心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是一番又一番的校场之约,只有他和朱玄林,罗锦棠三个。 她是很擅长带孩子的。 朱玄林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见惯了各类人,会见风使舵,会用自己皇子的身份来压人,会逃避功课,也会偷奸耍滑。 但罗锦棠就能治得住他。 要是他顽皮了,不肯好好练拳,抑或不肯好好吃饭。她也不说什么,自己默默坐到一边儿,直等到小皇子自己察觉不对劲儿了凑过来的时候,才会揽着他,于他耳边悄悄儿说上几句。 也不知她说的什么,那孩子立刻就乖了。 林钦习惯了隔三岔五的等待,习惯了她总会带着不一样的糕点给孩子吃,间或他也吃一点,渐渐儿的养成一种等待的习惯。 她偶尔一回爽约,他心里居然空荡荡的难受。 于是追到这凤凰山下,见他夫妻二人如胶似漆的,林钦心中愈发难过,淡淡道:“既想住客栈,何不去水帘洞?那地方有咱们陆家的别院,正好吴七在哪一处打理,独门院子,住着岂不比客栈舒适?” 有钱又有闲,这舅舅端地是阔气。 上辈子陈淮安也是个清官,手中无钱,差点叫林钦这样明里暗里的欺负死。 他道:“就不劳烦舅舅了,我们自会找宿处的。” 林钦在马上笑的春风和沐,白净清秀,斯文中带着些锐利,转而问锦棠:“锦棠的意思呢?” 锦棠亦是笑,却不于林钦说什么,转而对陈淮安说道:“你答应了要带我住客栈的,今儿住不到我就不依。快走,给我找客栈去。” 陈淮安转过身来,仰望着林钦摊手:“舅舅没有成过家,有所不知,咱们作男儿的,听内人的话,就好比圣旨是一样,既您甥媳妇不愿意,那就恕淮安不能去了。” 林钦再忍不下去,策马便走,径自上山去了。 * 锦棠与陈淮安俩个于山下转了一大圈儿,没想到的是,山下处处客栈皆是爆满,居然没有一家子客栈之中有空房的。 最终,找到一家名叫桃源客栈的,三两银子一晚上的大客房。 好在这客房独门独院,后面还有一条小路,拾级而上可直奔龙泉寺,是一条极为清幽的小路。 虽说花销了三两的俸禄叫陈淮安肉疼,但锦棠笑嘻嘻的问是不是太贵了的时候,陈淮安还是拍着银袋道:“放心花销便是,你相公有的是银子。” 实在没钱了,他还是可以从齐高高,骡驹和王金丹几个身上榨的,毕竟如今他们在京城混的风生水气,可都肥着呢。 至此,两个人皆闲下来,又是单独在一处。 窗外小小一片荷塘遮天蔽日,间或有青蛙呱呱叫着,大槐树上知了不停的呜啦呜啦,锦棠歪在凉簟上,手里一串金三事,正在替陈淮安修指甲。 他两只粗手,指甲硬的要命,用水泡了半天才能剪得动。 陈淮安也是懒懒得躺着,两条长腿搭在炕檐下,脑袋就枕在锦棠的大腿上。 锦棠捉着他一只手,正在修剪他才泡软的指甲,修的整整齐齐,便拿搓刀儿轻轻的搓着。 “你可记得余凤林?”锦棠假装漫不经意的,提起公公的亡妻来。 陈淮安咂着嘴苦笑:“那不是陈家的说不得?怎么,提那祖宗作甚?” 上辈子,余凤林三个字,非但在陈家不能提,就是在朝堂上,当着陈澈的面也不能提及。 偶尔有一回陈淮阳写家书的时候,写到凤字而不缺笔,陈澈提起戒尺就要揍他,言他忘了本。 他对于亡妻的爱,和在亡妻死后,对于整个世间所有人仇恨,让陈淮安颇为不屑。 有一回陈淮安给陈澈写奏疏时没有讳个林字,陈澈盯着他看了许久,端端正正,以馆阁体书了余凤林三字,调转头来指给陈淮安,道:“这是你亡母的名字,今儿回去书它百遍,从今往后,府中但凡书信,每个字都要避之。” 陈淮安家里还顶着两尊神了,对此颇为不屑,当然不肯书,随便找个下属糊弄了事的抄了一百遍也就完了。谁知拿到陈澈面前,他一眼就看出来,不是陈淮安自己抄的。 亲自磨墨润笔,陈澈当着陈淮安的面,自己抄了一百遍,然后带着陈淮安到龙泉寺,在余凤林的牌位面前焚了,这件事儿才了。 他对于亡妻的尊敬,非是一味的要求小辈们怎么做。而是只要小辈不尽心,他自己要当着小辈们的面作上一遍,非得折磨到大家没脾气才行。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你二哥给我看过余凤林的画像,她与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锦棠指了指自己的面颊,道:“最奇的是,我以为我这小酒窝儿举世无双,不呈想她居然也有。” 陈淮安猛的一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锦棠。 “一模一样?还是也就某个地方像些?”陈淮安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激动,嗓音都是哑的。 锦棠抱着他的头,再三肯定的说道:“至少从画像上瞧,是一模一样。” 陈澈此时就在龙泉寺,山头山脚的,俩人离着不过一个半里路程的距离。 陈淮安混身的肌肉于一瞬间虬结,两拳一硬,他这是要窜起来的架势。 锦棠一把将陈淮安抱住,叫道:“你可不能冲动,也不能乱吼乱叫,要是吼出去叫谁听着,这算什么事儿? 好好的亲爹,难道你是想冲上去打架不成?” 砰的一声巨响,是陈淮安一拳头砸在炕床上。 客栈的炕床么,式样精美,但并不结实,样子货而已,这一拳头下去,整个炕床连着窗子全都在抖。吓的窗外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雀都于一瞬间,扑拉拉的飞起来,躲到院后的林子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淮安不会冲动的,不会冲动的。 嗯,明天父子相见,淮安乖宝宝会顺利拿到他想要的差事哒。 第181章 江湖习气 余凤林,算得上一个传说了。 陈淮安与罗锦棠一般,上辈子只闻其名,从不曾具体的想象过那个女子。 此时听锦棠如此说来,有种恍然顿悟之感,细细思索,才觉背后瞬时一股寒气。 上辈子,因为陈澈没有查到陆宝娟与余凤林之死的牵扯,待她一直都还不错,虽然相敬如冰,但偶尔陈淮安在朝办上一件难得的大事,他就会回到陆宝娟的院子里宿上一宿。 也恰是因为这个,陈淮安才莫名的可怜陆宝娟,可怜而又可恨,恨她没有自知之明,不懂得自爱。 可就算不自爱的母亲,到底父亲给的那点自尊重,全来自于他。 所以陈淮安格外的拼命,卖力,想要得到父亲的赏识。因为只有这样,陆宝娟在陈澈面前才能活的像个人一样。 陈澈待他,不似待陈淮誉般亲昵无间,也不似待陈淮阳一般努力栽培,但在朝政上,无论任何事情,向来都是一力支持的。 他就是个不算严厉,但愿意倾心倾力,给他以栽培的,普普通通的老父亲而已。 他俩交恶,其实也是在陈濯缨和黄爱莲出世的那一回。 不过五年前在白云楼醉了一回酒,五年后就好端端而冒出个儿子来,偏偏又跟他生的那么相,一样的疏眉大眼,一样的鬓额,用陆宝娟的话说,便两只糙乎乎的小手,从指骨到手掌,都与他的生的一模一样。 陈淮安一头雾水,瞒着锦棠一直在见孩子,一开始只是想确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到后来越来越爱,给他取名字,教他读书识字。孩子心思纯透,一点就通,陈淮安于是越发的放不下这孩子。 谁知最后叫锦棠当街撞见。 那一回可是真够乱的。 他忙着要给锦棠解释孩子的事情,又想知道陈澈为何会把锦棠拘在龙泉寺整整拘了三日。事分轻重缓急,最重要的当然是给锦棠解释孩子的事情,谁知她就跟只发了狂的母猫一样,抓着他的脑袋,扯着他的耳朵,从木塔巷打到外面的菜市上,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偏偏还就那一日皇帝微服,将他头破血流,跪在烂菜叶子里给罗锦棠下跪磕头求饶叫奶奶的丑态全看在眼中。 此时回首那日的盛况,陈淮安仍还心有余悸。 然后,无处可去,他于是捂着一只烂耳朵入宫,回到阁房,自己找了根针,准备把它缝起来。 就是在阁房之中,陈澈提着根镇尺,迎面就给了他一镇尺。紧接着,劈哩啪啦,仿似砸雨点一般便开始在陈淮安头上狂抽乱砸。 陈淮安比他还生气了,手撕上陈澈的官袍,一把将他搡倒在地,转身便走。 听锦棠说起她肖似余凤林,就能解释的通了。 陈澈一生,视陆宝娟为其之污点,拿他也当成自己人生中的污点,但与他待陈濯缨的心思是一样的,寄予厚望,并且也由心的,不希望儿子犯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他非但走了老父亲的老路,还背叛了相貌与余凤林肖似的罗锦棠,也就难怪,陈澈会恨他至死了。 以已来渡,徜若上辈子的陈濯缨长大了,弃发妻而不雇,养外室,生孩子,他必定也会气个半死的。 但是,那种被暗种窥视,窥探的愤怒和耻辱,叫陈淮安恨不能跳起来,直接冲上山,一刀就结果了陈澈。 “咱们已经昏昏绰绰过了一生了,你可不能这样。”锦棠攥着陈淮安的手,疾声道:“他连个妾都未纳过的人,上辈子也不曾跟我多说过一句话,便真有什么,你也得查清楚了再说。” 查什么。 查陈澈为何在阁房里等着,辟头盖脸就想打死他? 查陈澈在此之后,不闻不问,就任他去死? 是因为他背叛了生的像余凤林一样的罗锦棠,陈澈才绝意牺牲掉他,任他去死都不闻不问的。 “睡吧,我陪你睡一觉。”陈淮安柔声说道。 说着,他自己真的就闭上了眼睛,偎在锦棠的大腿上,像是真的睡着了。 锦棠昨夜整整一夜未睡,瞧着陈淮安像是睡着了,脑袋一歪,倒是踏踏实实的,就睡过去了。 陈淮安只等锦棠睡着,轻轻的翻坐起来,找了只墨绿色,面绣梅兰竹的小引枕过来,轻轻放在窗边,待她一丢一丢的睡着了,遂尽量缓的将她放平在床上。 外面风吹着荷叶刷刷作响,燕子鸣啾啾的。 陈淮安于地上直挺挺的立了许久,于是将茜云纱的纱窗罩了下来,遮住了总往进来扑的风。再于床前站了片刻,又往锦棠心窝处搭了件自己的外裳。 想来想去,仍觉得不妥。 于是,又唤了这桃源客栈中,负责这间客房洒扫的余娘子进来,叫她在外面替自己守着午睡的锦棠。 余娘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也不知夫家何处,总之,在这桃源客栈中作帮工,混碗饭吃。闲来,便上山到龙泉寺帮忙作厨。 她进了院子,便顺手扯了几朵莲蓬下来剥着莲子儿,在窗外守着。 等锦棠醒来时,便见纱窗上别出心裁的,一片又一片,摆了几片荷叶,恰遮住了一半的窗子。 她只当是余娘子遮的,笑问这余娘子:“好端端儿的,大娘为何要往窗上挡几片叶子?” 余娘子从池塘里摘了莲子下来正在剥,递了锦棠几枚嫩莲子过来,笑道:“并不是大娘我摆的,而是您家相公摆的呢。 初时,我也不懂他为甚要摆几片荷叶,后来想想就明白了。一则,他怕风吹着了您,二则,又怕关上窗子要闷着了您,荷叶遮去一半,日头晒不到,风也吹不着,您又还得凉快,他也算个难得的细心人了。” * 致诚法师年青时,是曾东渡琉球,在琉球弘扬并学习过佛法,然后又经过千难万阻,才能重返大明的高僧大德。 陈淮安上辈子不信天,不信命,亦不信鬼神,至于大和尚们,但凡路过,能得他叫一声老秃驴已是客气,更多的时候,称呼他们为淫驴,比秃驴更甚。 得重活一回,他信天信地信鬼神,对于秃驴,哦不,法师们,自然亦是崇敬非常。 在整个龙泉寺的主院之内,大雄宝殿的左右两侧,分建了两所禅院。 一处,是给致诚法师清修用的。而另一处,则是用以招待贵客的,如今就住着首辅陈澈。 除此之外,僧人居于两侧寺墙之下,客堂建在寺院之外,寺庙之中,再无待客之处。 禅院门外摆着六尊用岩石雕成的小沙弥,或砍柴或挑水,或用毛巾揩汗,无一不是憨态可掬。 陈淮安没有直接闯进禅院,是因为听说致诚大师恰在,正在禅院中亲自颂经,他于是只能在外,静静的等着。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陈淮安便有些烦躁了。 终于,外面的小沙弥报说,他可以进去了。 陈淮安本就体莽,再兼身形高大,又瘦的厉害,只要不笑,一身修罗似的杀气腾腾。 偏那小沙弥是个嘴甜的,合什双掌赞道:“施主家里,近来怕是有喜事吧。” 陈淮安眉锋轻拧,问道:“法师为何有此一说?” 禅园正中,恰是一池莲花,青衣的小沙弥止步,合什双掌道:“阿弥陀佛,首辅大人盼莲花开整整盼了好几日,总在念叨莲花不开,施主进院子,一步一莲华,您瞧,哪不是都开了?” 陈淮安心中恍然一念,方才进了那桃源客栈,似乎他进门的时候,恰见睡莲拂风,朵朵初绽。 他隐隐记得上辈子,和离之后,锦棠有一回曾对丫头双儿说,自己夜梦莲华处处,怕是要生个女儿。 恰他方才午睡,也梦见莲华开了一路。 难道说,锦棠这一番是准准的怀上了,而且还是上辈子那个女儿? 也不过一念,已到门前。 此时经还未颂完,陈澈却是在窗前站着,见陈淮安进来,垂了垂眼眸,直接问道:“你来作甚?” 你瞧他一件老头子们惯穿的无领襕衫,胡须落落,肩背挺挺,两道眸光睿智而又坚毅,仿佛天地间的金刚不坏似的。 可他作的那些事情。 陈淮安到底大肚能容,容完葛青章又容林钦,到如今脏腑之中能撑船,也是以大局为重,就不想这些私下里的苟且。 他直接开门见山说道:“五夷来朝,一直以来就是由我在运作,那是我的差事,为甚大人要将它指给次辅赵松之去做?” 陈澈手抚上窗棱,冷冷一笑,道:“就凭你?你可知道如今国情是个什么样子,你就冒冒然的请五个属国的王子们带着大批的侍卫,随从来京城,你可知道仅仅是招待他们要花去多少银子? 这事情要黜,本辅自有别的想法,陈主事请回吧。” 这么说,五夷来朝,陈淮安和葛青章运作了整整一年,陈澈非但要放给别人,其实还是想把这件事给彻底的压下去。 陈淮安一只古铜色的大掌拍在窗子上,与陈澈清秀白皙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反比。 他咬牙切齿,低声说道:“陈明洞,咱们这种关系了,彼此也都是老狐狸,您甭玩儿老子,老子也不玩儿您,五夷来朝的事情,老子非干不可。给个面子,可否?” 陈澈有俩儿子,老大永远装怂,礼仪周全的不能再周全。老二爱他,向来也是以父亲为尊的。这第三个儿子,是个孽障,他自己不修私行而生出来的孽障。 却没想到,头一日私下见面,这孽障非但一声父亲不肯叫不说,还自称老子,还要他给面子。 满嘴江湖习气,一身吊儿郎当。 陈澈气的面色发青,仰头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到底首辅的气势不能输。 而此时,恰又到了致诚法师颂罢《法华经》,叩拜佛祖的时候了。 陈澈一生并不信鬼神,似乎对于佛法也没有特别的意味。但是为了能够超度妻子,他跟在致诚法师身后,行三步,一叩首,围绕着佛菩萨的塑像而虔诚的磕着头。 陈淮安于是又不得不等。 他怕锦棠醒来找不到自己要着急,以为他是上山去打老子了,毕竟俩人一同出来,他是趁着她午睡才上的山。 总算陈澈磕完头了,等再度到窗前,依旧是断言:“本辅已经说过了,不行就是不行。陈主事,回去好好作你的差事,要真觉得自己才能无处施展,就好好想想陈淮阳,他也是本辅的儿子,还是嫡长,你要不要同他一样?” “他是你亲儿子,老子不是,甭跟老子来这套。”陈淮安断然道。 便陈淮誉在陈澈面前放肆些,至少懂得看他的眼色,只要他眉毛一横,立马就会止声,认错。 到底不曾吃自家的饭,也不过一点血缘关系,陈澈心中念了千遍万遍的佛祖,才能不在佛前给这逆子一巴掌。 他压抑着腔中怒意,冷冷问道:“陈至美,如此猖狂,你可是想要回家丁忧?” 要陈淮安回家丁忧,那就得是陆宝娟死了的情况下。 陈淮安无法解释,但五夷来朝的钦差,他又非当不可。 父子俩的嘴仗,终是他败了。因为他明明确确的知道,陈澈对于陆宝娟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于别人,他或者还讲为人的道义,但因为陆宝娟的不自尊,不自爱,在他眼里,陆宝娟连个人都算不上。 陆宝娟要真死了,他至少三年,什么也干不了。 默了半晌,他指着陈澈的鼻子,一字一顿道:“你等着,明儿我要不能让你改主意,我管你叫爹。” 作者有话要说:陈澈:气到变形,气到爆炸。 第182章 你信命吗 锦棠醒来之后,愣了半天。 饶是余娘子一再解释,说你家相公只是出门走走,保证自己两只手绑在身后,嘴巴缝起来,不打架,不吵架,锦棠还是吓了个半死。 她怕陈淮安上山,不管不顾就要把陈澈给揍上一顿。 直到余娘子说:“他都说了,你要不相信,就叫我先在这儿替他跪着搓板儿,等他回来,再亲自向你赔罪,好不好?” 这一句倒是说笑了锦棠,她道:“罢了,大娘您下去吧,我自己歇着就好。” 每天不是酒坊就是木塔巷那点小窄院子,自幼在渭河畔,天宽地广的地方长大的孩子,其实很憋闷的,要不为赚钱,要不为能把锦堂香酒销出去,锦棠压根不想呆在闷笼子似的京城里。 难得休息一日,这凤凰岭又是个风景极其优美的地方。 上辈子她心心念念,总想来走一走的,就因为陈淮安总是忙忙忙,不能成行。 这不,好容易来了,是得好好儿的休息休息。 自后门推开院子而出,就在山脚下,是一条潺潺而流的小溪水,溪边生着芦苇,溪里的鹅卵石都叫溪水给冲刷的圆圆儿的。在河畔,锦棠捡了几枚模样漂亮的鹅卵石,心中一念,要是芷堂和宣堂两个能来,闲时带到这溪畔来,俩个小弟弟必定会很开心的。 转眼离家已三年,俩弟弟如今也有三四岁了。 要是他们也能来京城,要是娘和念堂也能来京城,该有多好。 “小皇子生了病,不思饮食,连着三五日了,急坏了一群老太医们。”有人缓缓说着,从缘石而搭的木质楼梯上拾步而下,走到溪边是才停。 锦棠抬起头来,见是林钦,只得应道:“如此热天,小皇子怕是中暑了。大人该给太医们给些建议,就说虽然孩子的肠胃弱不能吃凉食,但小男孩的体内是有三昧真火的,给他吃点冰凉的,他的胃口就开了。” 林钦顿了片刻,再下一级:“他想吃你作的凉糕,所以不肯吃宫里的东西。罗东家难道不知道?” 如此,就只离着一级木阶了。 而且,林钦说话的声音也颇有些不对。 他再缓缓屈膝,蹲着,与锦棠之前便只隔着一条小溪了。 溪水潺潺,他道:“前儿为何不来?难道罗东家不觉得,小皇子得病,非是因为中了暑,而是因为未见到罗东家,得了相思病?” 这话就有几分轻浮了。 一个孩子,缘何会为了她而得相思病。 锦棠抬头,恰就对上林钦的目光。 他穿着件褚面的圆领纻丝袍子,面庞白净,阳光下可以看得清楚眼角的纹尾。 原本很轻浮的话,叫他说出来,倒是很恳切,恳切到锦棠都不好说自己受到了冒犯。 她从地河里摸出来的小鹅卵石,全都摆在林钦脚边的木梯上。 林钦蹲下,锦棠倒是站起来了。 她将几枚鹅卵石全收了起来,道:“舅舅可要进客栈中去坐坐?” 林钦听她叫了声舅舅,眉头簇了簇,随即道:“不必了。”接着,他又道:“终归是一段缘份,小皇子是真正拿罗东家当成娘亲,罗东家如今冒冒然的就不见他了,怕是不好吧。” 要说跟朱玄林的一段关系,一开始是起自于那孩子无人照顾,而且因为他上辈子变成了个傻子,最后是黄玉洛的儿子做了太子,成为继位之君,她想改变小皇子的成长轨迹,才做的。 但这种交往,一直以来都是瞒着陈淮安的。 上辈子两个丈夫,她已决意不论前途如何,都要跟陈淮安弥补上辈子的伤痕,走完一生,就决计不会再跟林钦有任何牵扯。 而林钦这一年来,虽说与她有过往来,但也一直是君子之风,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她才放心的,借着他与小皇子有了些往来。 但今天不同。 显然,今天他是故意跟到这小径上,与她来个偶遇的。 想到这里,本欲拨腿就走的,锦棠又停下来,折身回来对林钦说道:“舅舅,您信命吗?” 林钦要不信是命运的钦点,叫他半生蹉跎,兜兜转转一直无法成亲,也就不会遇到罗锦棠了。 他站了起来,手扶着腰带,午后的风凉凉,拂过他紧窄的腰际,吹着身后的芦苇,他道:“我信。” 听语气,显然因为她唤他作舅舅,他心中十分的不满,但总还是强抑着那股不满和不适。 锦棠于是柔声说道:“我和淮安,恰就是命运撮合的夫妻,打不离,吵不散。至于小皇子,他的命运也是天定的,我想,宫中那么多人,皇上有十二位妃子,个个儿疼他,我所作的,于他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益处。 所以,舅舅,往后我怕是不会再去见小皇子了,烦请您转告一声。” 林钦愣在石梯上,半晌,忽而道:“罗小东家,本使信命,但也信一点,小皇子的性命和安全,一直由你主宰。 咱们且不论此事了。过两天,吴七会给你送一只冰鉴过去,那是给小皇子装食物的,如今天热,记得好好保存。” 锦棠道:“舅舅,您这话,我怎么听着话里有话似的?” 林钦忽而拾级,快步走了下来,走到锦棠对面时粗喘了几息,哑声道:“本使与陆家毫无关系,便姓氏也不同,本使姓上官,就是你于梦里唤过的那个上官。 罗锦棠,你是个聪明的女子,记得一点,小皇子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里。” 他依旧在笑,尾纹淡淡,清瘦而又俊俦,但这番话说的格外阴寒。 还不等锦棠再反驳,他已拾级而上,走了。 * 过了不一会儿,陈淮安就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还新刮过胡须,回来已是一寸青的茬子,不比刚从河北回来的时候,下巴上像挂了只刺猬,但是一看那层胡茬子,锦棠就知道他已经跟人生过一回气了。 她因为见过一回林钦,又不知道陈淮安来的时候有没有撞见林钦,份外的不安。 晚饭就是余娘子熬的莲子粥,配着素点心。 鲜莲子的清香格外适口,点心也极好吃。 陈淮安洗了把脸,一脸的阴沉,俩人就对坐在廊庑下吃粥。 锦棠只当他是半路遇上林钦了,心里还在琢磨,怎么才能不惹恼陈淮安,还把她给小皇子送了一年饭的事儿告诉他呢? 另还有一点。 她上辈子虽说是和林钦成亲了,但白担了个虚名儿,跟林钦之间,可是真真正正,没有过任何一丁点儿的肌肤之亲。 昨夜俩人事儿作到半夜的时候,陈淮安还在耳边问过她,他是不是比林钦更强,活儿更好,逼着逼着,将她撞到快断气儿了,就非得要逼她说出一句来。 这人口无遮拦,要在平时,锦棠能抽死他。 但是在那种时候,锦棠自己也神智不清,似乎还曾说过他确实比林钦强的话儿。 这可真是,锦棠早晨起来就一直在悔,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提心吊胆的吃着,想要解释,看陈淮安阴沉着脸随时想要打人的样子,又怕俩人言语间就要吵起来,舔了枚莲子,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要开口,便听陈淮安忽而说道:“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今儿上山,我瞧见陈澈在给余凤林作法事,瞧他那样子也是虔诚的,虔诚到他二爷我都不好意思骂他。 但说实话,人死如灯灭,等她死了给她颂多少经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活着。 至少二爷我死的时候,我的女人还活着,就这一点,我就足以傲视他陈澈。” 锦棠不明究里,半勺子粥还在半空里搁着,柔声道:“为何忽而说起这个来?” 陈淮安依旧因为陈澈放冷自己而愤愤不平,默了良久,忽而又凑了过来:“赶紧吃,你没瞧太阳都落山了?” 说着,他几口吞完了粥,还哑声道:“你不是喜欢我的胡子,我特地没刮,今晚好好伺候伺候你。” 锦棠心说,我哪里有? 但不可抑制的,她还是夹了夹双腿。但那胡茬从软肉上刺过,确实是极爽利的。 陈淮安早就盯着,瞧锦棠脸上飞过一抹红晕,伸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道:“你等着,我去溪边洗个澡。” 这晴天白日的,他跟头黑熊似的钻溪里,也不怕吓到人? 锦棠刚想喊,陈淮安已经转身,出门了。 …… 如此热的天儿,荷风,凉席,等余娘子进来收盘子的时候,正房临窗那张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床咯吱咯吱,不停的响着。 她低声道:“便再年青男女没节制,也注意着些,不要把人家的炕给弄塌了才好。” 说着,她还站着听了许久。 好吧,屋子里那男人,进来的时候余娘子就觉得他是个野人。她这般大的声音,他非但不停,那咯吱咯吱的声儿反倒是更猛了。 余娘子撇着嘴摇着头,啧啧叹着,连桌子端起,这才出去了。 * 山上。 敏敏王妃拉着林钦,一起到禅院中,正在给陆宝娟说情。 堂堂首辅大人,将母亲,妻子和大儿子全都圈禁起来,这种事情怎么都不可能压得住的。 而徜若老太太或者陆宝娟死了,他和陈淮安至少有一个要回家守孝,要说,这人就是死不会变通。 敏敏王妃是连皇上都要唤一句太妃的,笑眯眯的跟陈澈说了许久,让把陆宝娟放出来,再则,她保证陆宝娟是真的没有想过要伤害锦棠,自家儿媳妇,疼都疼不来,她又怎么可能去伤害她? 陈澈另换了一件襕衫,稳稳的坐在禅床上,手中摇着把蒲扇,听敏敏王妃笑眯眯的说了半晌,唤来自己的侍卫陈同,直接当着敏敏王妃的面说道:“去,回府,当着老太太和陆氏的面传本辅的话,就说她们要是再敢托人求情,我就立刻让陈淮安回家丁忧。 要老太太还有不满,告诉她,本辅也立刻辞官,回家丁忧。” 这意思是,他要杀妻杀母了这是? 为了一个余凤林,至于这样吗? 三年时间,于一个正值盛年的男子来说,得有多重要? 敏敏王妃性子天真,心思细腻,也是旭亲王自来一直疼着惯着爱着宠着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气? 噎了个仰倒,她终于气呼呼的站起来,走了。 第183章 同流合污 从禅院出来,往客堂走的时候,敏敏王妃忽而止步,侧首望着林钦,愠声道:“林钦,好歹你也是我大伯养大的,大姐也是你的姐姐,站了半天,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旭亲王亦略有几分责备的意味:“同是一家人,林钦,你也未免太心狠了些。” 林钦止步,默默的听着旭亲王夫妻的责备,待他们都责备够了,依旧站着,直到目送他们离去,这才回自己的客堂。 甫一进客堂,未见着吴七,倒是胡传阴森森的,就站在窄窄的客堂之中的佛龛之下。 胡传原本是林钦的侍卫,但后来渐渐儿就作了黄玉洛的眼线,至于他是何时被黄玉洛收为已用的,林钦不知道。 就好比,他自己向来洁身自好,身为男人,虽说也有七情六欲,但即便每每外出打仗,军中有那么多随手可用的妓子,他也从未沾过手。无论到了哪一处营卫巡防,下属送上来的美人多如牛毛,他也不过搂一搂,从不曾与她们同榻过。 最初的时候,是为了黄玉洛,为了她而守着忠贞。 后来她自愿要入宫为妃嫔之前,提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她说,二人成了欢好,只要他愿意辅佐,将来俩人的孩子就必定能够登上皇位。 那样,于他来说不就是复仇了么? 林钦的父亲上官佐,曾是先帝在潜邸时的一位长吏,在府中兢兢业业,为先帝出谋划策,直至他登上皇位。 就在先帝登基的那日,他头上还蒙着白孝,便紧急传诏回潜邸,将当时为自己出谋划策过的所有长吏、门客全部尽屠。 林钦因年幼,藏在米缸之中才能夺过灭门之祸。 他确实是想报仇来着。但面对黄玉洛如此疯狂的请求,便她脱了满身的衣裳站在林钦面前,林钦还是拒绝了。 他可没有让自己的骨肉,唤仇人作爹的习惯。 不过,他敢确定的是,黄玉洛那孩子绝对不是先帝的。因为那时候的先帝,基本已不能人道,或者他觉得自己能行,但那孩子绝不是他的。 也是从此,林钦对于黄玉洛没了当初的爱意,只剩满满的轻蔑。 她与胡传之间有没有皮肉关系,林钦并不知道,但黄玉洛在宫外,绝对有一个长时间以来,一直保持着皮肉关系的男子。那个男人是朱佑乾的生父,也是黄玉洛这么些年来,一直倚靠着的爱人。 徜若能找到那个人,林钦觉得,他就能反手,捏住黄玉洛的咽喉。 胡传道:“大人,太后娘娘说,眼看两年,她给了您两年的时间,您再不动手,她可就要另外找人下手了。” 林钦解了蹀躞带上的匕首,抬腿,从靴管中另抽一把匕首出来,清秀挺拨的鼻梁因为笑而微微勾起些淡淡的皱纹来:“她都不扫塌以待,也不肯以躯为偿,本使为何要为了她而冒那么大的险,杀皇子?” 胡传倒是叫林钦给问住,顿了半晌,道:“可太后娘娘请您入宫,你从不赴约。” 林钦解了身上褚色的外氅,挂到了墙上的挂钩上。下面一件纯白面的纻丝质常服,圆领,领口以银丝压着繁簇的暗花。 如此着白衣,灯下,他非但体态俊美清俦,便那神态,也比老而在在的胡传更加年青,待他一笑,成熟男子的魅力尽显。 “那就是她诚意不够。”林钦郑重其事道:“叫她此刻就来,龙泉寺的大雄宝殿上,她若敢玉体横臣,本使就敢来个游龙戏凤。” 胡传没想到林钦会这样说,噎了良久,转身走了。 事实上就算黄玉洛扫榻以待,林钦也绝不会去睡她。 他幼是长在东宫,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便父母死的时候,父亲也是护在他母亲的身上,不肯叫来人先杀母亲。用他父亲上官佐的话说,是男儿,就绝不能死在女人之后。 而他母亲当时也说,你们先杀我丈夫即可,他是男人,他看不得我死的。 来人于是一刀先捅了他父亲。 然后,直到他父亲咽气之后,才捅了他的母亲。 他母亲死的时候,扑在他父亲的身上,一双手,握起丈夫的一双手,两只眼睛圆睁着,透过米缸的缝隙,就那么盯着缸里的孩子。 皇帝在登基之前密谋过些什么,又曾在潜邸做过些什么,就这样,随着他父母的死而深埋,永远也无人提及了。 小小的林钦犹不懂事,舔着父母的血,吃着缸里的米,直到连人带缸,被扔出府的时候。 这样活下来的人。 他死前是见过父亲怎么对待母亲的,也是在米缸里,一直看着父母的手握在一处,至人来撕时都撕不开的。 他需要一个像母亲一样忠贞,爱一个人就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的烈性女子。 也随时准备着像父亲一样,做一个绝不会死在女人之前的男人。 这样的人,又岂会为了满足一个女人狂妄的野心,就与她同流合污? 但是等胡传原原本本,把林钦的话回给太后黄玉洛之后。 太后搂着怀里一个身子小小,脑袋格外的圆还格外大的小婴儿,这就是传说中,黄爱莲的遗腹子了。 她默了半晌,断然道:“林钦不肯办事,症结非是出在他的忠诚,而是出在罗锦棠身上,你先下去吧,哀家知道该怎么办了。” * 次日一早,清清早儿的,余娘子等那宿在一等上房之中的俩小夫妻吃罢了早饭,出门之后,这才进来收盘子,准备替他们收拾床铺。 临窗的炕床,余娘子怎么瞧都觉得那床单铺的有点儿太展了些,于是伸手抚了一把,哎哟,炕床居然是个大坑。把她给吓的,她道:“瞧瞧,我就说吧,这炕准得塌。” 不过炕塌了也就塌了,撂起床单,下面压着一枚至少二两银子的银饼,也够赔这客栈一张炕了。 余娘子追出门,抬头看时,那男人背着妻子,已经从山后的台阶上,一步步的往上走了。 小娘子今儿换了一件雪青面的短袄,下系着白面长裙,男人还是昨儿那件青缘罗衫,一条紧实的臂膀轻轻搂着妻子的臀部,闲庭信步似的,就从那台阶上,一步步的上山去了。 余娘子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去收拾屋子了。 上了山,此时处处都是人了。 锦棠随陈淮安来此,真的就仅仅是想听致诚法师讲一段《法华经》而已。 今日,便天子至,也是佛门弟子,要坐着听经的。 锦棠才入山门,遥遥就见刘思罔站在不远处,一手负着,正在左顾右盼,瞧那样子就是在等她呢。 陈澈的气不能消,陆宝娟就不能被放出来,敏敏王妃自然着急,想托她去劝陈澈。 敢对女人挥巴掌的公公,锦棠可不敢惹,她故意一弯腰,拉着陈淮安从左侧偏殿的后面走了过去,直接拾级,上到了大雄宝殿外的广场上。 但陈淮安拉着她的手,就一直不停的往前走。 锦棠遥遥瞧见林钦,亦瞧见敏敏王妃,旭亲王等人,一众王公贵族们都坐在最前面。而林钦遥遥侧首,一双眸子冷冷盯牢了,一直望着她。 她此时和一众普通的香客们挤在偏殿的廊庑下,但是,陈淮安挺拨的个头,古铜色的面庞,并那一脸刺刺拉拉的胡茬,就是最显眼的,只要人们看到他,就必定能看到她。 锦棠怕敏敏王妃逼着她到陈澈面前去说情,更怕见林钦,她直觉,总觉得但凡见了林钦,他必定会说出什么来,叫陈淮安误解她。 此时大雄宝殿的殿内,并廊庑下,密密麻麻站着近百位僧人。 而陈澈是唯一一位可以进殿拈香的居士,正在其中拈香。 锦棠掂起脚来,摇着陈淮安的手,道:“至美,我有个事儿得告诉你。我怕是好心办了件坏事儿。” 陈淮安似乎一直在盯着大殿中的陈澈,因佛乐太奏起,非常的吵,故而弯了弯腰,在锦棠耳畔说道:“什么,我听不见。” 锦棠踮起脚来,高声说道:“我这些日子来一直去神武卫,见过很多回小皇子……” 恰就在这时,所有的人齐齐拜倒,佛乐忽而大奏,南无阿弥陀佛之声仿如洪浪一般响起,锦棠自己的话语都被淹没在洪浪之中,也就不知道陈淮安是不是听得到了。 终于三叩九拜毕。 此时整个寺中,并绵延到山门外的,仿如潮水般的信众们全部拜倒在地。 有些人是带着蒲团的,另有很多人就是席地而坐,要听致诚法师讲经。 锦棠终于等到安静了。她与陈淮安坐在一处,她有一只蒲团,也不知道陈淮安从谁的屁股下面牵来的,而他自己则是席地而坐。 致诚法师并不翻经书。 合着信众们念罢开经谒,他双掌合什便颂起偈言来:“我念过去数。为求大法顾。虽作世国王。不贪五裕乐……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锦棠于是又悄声在陈淮安耳畔说道:“我怕林钦要因为此事而为难小皇子……” 又是一句未说完,陈淮安忽而就站了起来,对着大殿廊庑下的致诚法师遥遥一拜,高声说道:“法师,弟子愚昧,想知道,何为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红衣的法师,青衣的僧人,一重又一重,或坐或站,就在廊庑之下,此时俱皆回首,盯着陈淮安。衣着华贵但又庄朴的达官贵人们,一并一梯又一梯的台阶下,所有席地而坐的信众们同时抬头,望着忽而发问的男人。 他看起来高大,瘦削,一件青罗衣,胡茬青青,仿如遗世而孤立的上古侠客,又仿佛行了千万里路,沧桑满身,但依旧从容的旅客,一步步走到廊庑下,仰头望着致诚法师,又问了一遍:“法师,何为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 第184章 喜闻乐见 致诚法师左右四顾,不知道这半路杀出来的这俗家男子是谁,因他已老眼昏花,也看不甚清楚,因他穿着件青罗衣,遂问身侧的弟子:“这位可是位道友?” 法师以为这是个道友,来踢他的道场的。 弟子亦是摇头:“不认识。师傅接着讲经就好,不管他。” 致诚法师到底高僧大德,默了片刻,道:“所谓情存庙法顾,身心有泄倦。是说,但凡为人,都有慈悲之心,悲悯之情,都有想要伸手,拯救并超渡众生的愿望。但心或者存之,身却总会泄倦,以致于,大多数人蝇苟一世,连已都渡不得,更遑论渡人。 能渡已,便是证道,能渡人,更是大道。” 陈淮安转过身来,对着一众坐在庭院中正在听经的人们自我介绍起自己来:“小可不才,一年前领大理寺主事一职,彻查六部,梳理九卿六部职能,一年前那个满朝上下,人人闻之便咬牙切齿的陈至美,正是小可,陈淮安。” 要说,在座无论官家还是眷属,谁能不识陈淮安,但听他如此自吹自擂,毕竟首辅大人的儿子,诸人便有些看笑话的意味。 听他说话,所有人的目光,便在他与陈澈之间,来回不停的打量着。 陈淮安亦在打量陈澈,毕竟他这番,就是说给陈澈听的。 他这样说了,致诚法师总要应付一句:“陈公子新科及第就有如此作派,前途无量。” 陈淮安颇为脸大,得意洋洋道:“半年前,小可领了北直御史一职,赴河北赈灾督办,整个河北,虽说先是大旱,紧接着暴雨,而后又是瘟灾。但疫满城阙,无人枉死。这些,也皆是小可一人的功德。” 要说,儒家自古便讲,谦谦君子。要称君子,谦怀最重要。 像陈淮安这等办了点事便要大吹大擂的,非但算不上君子,便他果真有功,也得是别人来宣扬,岂能由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为自己脸上贴金? 是以,此时人群中便已有隐隐的嫌弃的声音。 “赈灾非是一个人的事情,功劳只揽在自己身上,难道地方官,地方的百姓们都是吃闲饭的?” “这人自吹自擂,好不要脸。” 致诚法师倒是因为这句话,果然大震:“原来竟是北直御史陈淮安,失敬失敬。贫僧听闻河北有灾,昼夜难安,也时时在关注河北的灾局。不得不说,您到河北,是朝廷之幸,苍生之幸。” 说着,法师站了起来,双掌合什,对着陈淮安遥遥一拜。 而他身后所有红衣的法师,青衣的僧人们,随着致诚法师这一拜,亦齐齐起身,对着陈淮安一拜。 “居然敢受致诚法师的拜,他的脸呢?”有人如是窃窃而言。 “好不要脸。”另一人断言。 “陈淮安这厮,脸可真是够大的。”又有人摇头叹气。 庭院之中,满是嫌弃之声。而陈澈坐在最中间,阳光照洒下,白皙的脸庞略泛潮红,显然已经气的快要跳起来打人了,但总算他忍功好,捏紧双拳,依旧默默的忍着。 等僧人们拜完了,陈淮安越发洋洋得意。 同时,于人前遥遥对着陈澈拜了一拜,话却是对致诚法师说的:“法师说人人都有渡已,渡人的心,这话显然是错的。据小可所知,这世间更多的,是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表面上虔诚恭敬,心地里却只有私仇,只有睚眦必报四个字的,虚伪而又利已的小人。 表面上心系家国,兢兢业业,凡作事,只为朝,为百姓着想。心里面却只有,我看不惯你,我就踩死你,踩死你……” 说着,他自己跺脚就踩了起来。 这简直是耍泼了。 你瞧他高高瘦瘦,面色黝黑,一件青罗袍微摆着,简直是,每个人都恨不能上去,捣他两拳。 而这番话明摆着,说的就是为首辅的,自己的父亲陈澈了。 旭亲王先就喝起彩来:“难得淮安如此率性,好!” 于是乎,满庭的人全哄堂而笑,也鼓起掌来,一声高比一声的,所有人都在大呼,给陈淮安叫好。 毕竟,儿子在如此庄重的场合拆父亲的台,大家还是喜闻乐见的。 锦棠坐在人群之中,恨不能以手捂脸,才能忍着不去看陈淮安的丑态。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来这样羞辱陈澈。 须知,当众骂父亲睚眦必报是小人,这比私底下打搧陈澈的耳光更狠。 要陈澈真心黑一点,今夜回去就弄死陆宝娟,从明儿起,陈淮安就得乖乖儿回家丁忧,连大理寺的闲职都没得作,更何况作官。 她也想过陈澈和陈淮安父子终有对恃的一天,但是没想到陈淮安会把事情抖到如此大的场合,会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以僖笑怒骂的形式,仿似耳光一般的,攻击陈澈。 一父一子,满庭乌泱泱的人。 等儿子骂完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澈身上,当然是想看他会怎样反驳,又或者,要怎样收拾陈淮安这个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骂父亲的逆子。 鸦雀无声之中,陈澈缓缓站了起来。 他今日穿着的是件青麻色,无领的圆襕衫。这种襕衫,是老头子们的家居常服。 他今年四十有七,容貌并不显老,头发胡须依旧乌黑,其中没有一根杂呲。每每身着官服,他便俊俏的跟个新郎官似的。 换上常服,遥遥望去,亦是个威严,持重的大家长。 旭亲王在拉他的衣摆,意思是想让他消气,勿要太给陈淮安以难堪。毕竟自己生的儿子,俩人真在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总归是家丑。 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着陈澈上前,不说抽陈淮安几个耳光,至少也得上前,俩人吵上一架。 如此场合,父子俩人大吵大闹,首辅家的丑事公诸于众,叫整个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好好儿看上一场热闹,笑上几声,骂上几声,多好。 便锦棠也是这样想的。 两辈子,她最怕的不就是这个,父不成父,子不成子,当众掐架,以致丑态毕露。 但谁知,晴空,古槐,浓浓的凉荫之下,风吹槐树簌簌而响。 襕衫落落的首辅大人站了起来,却是温默而笑:“罢了,人常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没有今日淮安一言,老夫终是愚钝不开的。 淮安,坐在那里听经就好,你所求的,为父准了就是。” 见陈淮安仍不肯走,他又道:“法师讲经既是,淮安,勿要任性了,给在座的叔伯们道个不是,退下吧。” 于是,致诚法师翻开经书,讲起经义来,而陈淮安对着大家一个躬礼,也默默退回了锦棠身边,默默听起经来。 这算什么,大家期待的打架没发生,吵架也没发生。 首辅就这样在儿子面前认了怂,服了软,吃了瘪? 没想到陈澈,竟是这样的首辅,儿子都欺到头上了,他居然也能忍气吞声? 满寺从僧众到香客,无一不摇头:“真没劲!” 锦棠握过陈淮安略显冰冷的手,低声道:“他也是个苦瓜瓤子,死了妻室就够伤心的了,今日是他为亡妻超渡的日子,你又何必如此欺他?” 陈淮安握着锦棠的手,亦是低声:“放心,我自有分寸。” 陈澈于他的恨意,来自于陆宝娟,来自于陈老太太,一众人对于余凤林的加害。 陈澈认为自己一生的悲剧,全起源于他。 毕竟徜若没有他,就不会有甩不掉的陆宝娟,陈老太太也不会为了费心竭力给他一个嫡子的出身,而谋害余凤林的性命。 试问,便是陈淮安自己,扪心自问。 徜若锦棠是因为陈濯缨而死的话,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也绝对绝对,不会再给陈濯缨一丁点的关爱和怜悯。 但私是私,公是公,陈澈徜若连公私都不能分明,非得因为负气就坏了他苦心一年才谋成的局,那他就枉了叫陈淮安上辈子如走狗一般,忠心耿耿,待他的十年。 这一点,陈淮安还是能保证的。 便陈澈此时心痛又如何,气到恨不能亲手斩杀了他这个孽子又如何。 在大理寺是政绩,在河北也是政绩,便眼看就要到来的五夷来朝,亦将是淮南党的政绩。 他便再恨,作为一个圆滑而又精明的政客,是不会放弃这,能叫他青史留名的政绩的。 * 锦棠和陈淮安在龙泉寺整整住了三日才回京城。 这时候已然立秋,天开始转凉 ,也就不那么热了。 陈淮安在到京城的第一天,就接到了内阁所下达的,五夷来朝时的钦差一职,从现在起,他就一总儿的负责五夷来朝了。 关于袁晋兄妹,究竟炮制药材是袁晋一人的事,还是与袁俏两个一同携手,共同炮制了能够害死人的红参,陈淮安最近也一直在查这件事情。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他才发现,袁晋此人了不得。 他虽只是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但早在七八年前,就一直在为宫中,为黄玉洛源源不断的输送各类炮制过的,各类珍贵药材。 而照锦棠的回忆,在林钦死后,袁晋才是将来的神武卫指挥使,集兵权于一身者。 袁晋这厮,与陈淮安一般的江湖道义,油嘴滑舌,又还天生一张英俊的小白脸儿,在职位上吃拿卡要,卑鄙龌龊之至,是陈淮安两辈子最讨厌的一个人。 他越查,便越觉得此人身上大有文章。 * 炎炎暑日,锦棠一趟龙泉寺之行,脸上给晒的狠了,于是便涂了润泽,往脸上涂着,边涂,边看葛牙妹从秦州写来的信。 齐如意进来的时候,见锦棠闭眼在葡萄架下,脸上挂着两行子的泪,吃惊问道:“二奶奶这是怎的啦,还哭上了?” 锦棠吸了吸鼻子,笑道:“无甚,我只是想我娘了。” 这能够防晒的润泽膏子的方子是葛牙妹寄来的。 自打不经营酒肆之后,她便研习起了胭脂水粉。 这不,每每有个好方子,她立刻就要寄信给锦棠,一道儿分享。 康维桢除了在书院里教书,便是教葛牙妹写字。不过,葛牙妹在信中抱怨说:他又嫌我书的字儿不好,嫌我认字儿太慢,还不及芷堂和宣堂两个聪明,识字儿快呢。 两个弟弟,转眼都三四岁,该到开蒙的年纪了。 而念堂一心攻读,此时也到了考乡试的时候。 葛牙妹整整两年不曾见过女儿,思念成疾,便想着念堂一举能考过院试,然后有个秀才的功名,到时候,就可以替她到京城,看看女儿了。 康维桢听说之后,淡淡一笑,道:“便去趟京城又何妨?要去,咱们全家一起去。不过,那得是在,念堂能够考得上秀才的情况下。” 罗念堂的成绩在竹山书院,算得上翘楚了。 而曾经辞官归隐,誓不出山的康维桢,愿意为了妻子而重走一趟京城,葛牙妹又感动,又怕他要叫曾经的敌人们攻击,也是喜一重忧一重的。 末尾,葛牙妹又来了一句:娘生怕再怀上一个,又得拖延来京的时间,每每总是担惊受怕,倒是你,我的棠,娘如今再怀上,可不是什么喜事儿,你要怀上一个,才是咱们俩家的大喜事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妙法莲华经》的解释,是作者杜撰的,不要信。 第185章 月下箫声 傍晚正是风凉时。 从这二楼的凉台上望出去,一轮明月,悬在一重又一重的瓦脊之上,弯弯的瓦脊像一重重的山峦,绵绵不绝。 遥遥传来箫声,吹的是《梁祝》,听起来格外的幽怨。 这是窦明娥在月下吹箫,便葛青章不在隔壁,她每隔两日,也要过来洒扫一回。 齐高高和骡驹两个正在一楼的院子里打水洗地,相互嫌弃。 陈淮安在忙五夷来朝之事,每天都在念叨,说葛青章不从河北回来,自己一人简直忙不过来。 而陈家,陆宝娟和陈淮阳,并老太太三个,依旧叫陈澈给圈禁着。 他可以让步,叫陈淮安还朝主事,但就是咬口不松,不肯把陈老太太和陆宝娟几个放出来。 这于陈淮安来说,简直仿如火上浇油。 毕竟他所要作的事情,一丝一毫耽搁不得,而他还得随时防着老娘和老祖母要死掉一个,毕竟无论谁死,他都得立马卸下差事,回家丁忧。 锦棠瞧他每日焦头烂额,也是急的什么一样。而她最近,也在忙着准备五夷来朝时要用的酒,一刻都没得松懈。 也就唯有这凉风习习的晚上,才能清闲片刻。 锦棠懒怠怠的站在楼上听齐高高和骡驹两个拌嘴,便听楼下有人唤道:“三嫂,三嫂可在?” 这是袁俏的声音。 锦棠瞬时清醒,与如意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应道:“我在,你上来吧。” 不一会儿,披着件黑斗篷的袁俏上楼了。 齐如意给俩人一人冲了一杯香兰,又切了几样瓜果摆盘,放到了二楼的凉台上。 她盯碰上齐如意看了许久,道:“这位妹妹倒是头一回见。” 如意揽过锦棠,笑嘻嘻的说:“人人都说我和二奶奶是亲姐儿俩呢,姑娘您瞧着咱们像不像?” 像是挺像,但就是齐如意太圆润了,珠圆玉润的,仿佛胀大了好几倍的锦棠,也没有她那般的灵气,目光瞧着呆呆的。 袁俏今儿穿着件交衽的青色纱裳,袖衽上绣满了各色蝴蝶,倒是别样的好看。 她一把握过锦棠的手,道:“我想三嫂也不想别人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要是信我,就叫这丫头出去,俏俏有件极重要的事儿,要与你说。” 锦棠一直想不通一点,就是无论陈老太太,还是陆宝娟的红参,是袁晋炮制的,还是袁俏也有参于。徜若袁俏也有参于,那她可就不是表面上这样的天真单纯了。 毕竟她上辈子早早投梁,可以说是因为她的死,很多事情才会被压下去,永不能见天日的。也是因为她的死,陆宝娟和陈淮阳才能瞒下自己的罪,没叫陈澈给作弄死的。 是以,她道:“无事,俏俏你有甚话,就当着如意的面说。” 袁俏默了片刻,圆圆一双眸子深深的闭了闭,睫毛长长,倒是极好看。她握着锦棠的手略紧了紧,问道:“三嫂可曾听过,陈濯缨?” 锦棠欠着腰,一只手正在够只银签子,准备要叉一牙子蜜瓜来吃,听了这三字,银签子哐啷一声,从桌子上溜下去,溜到地上哐啷啷的响着。 是袁俏重生了,还是这世上,真的已经有一个陈濯缨了? 否则的话,这个名字,只该存在于她和陈淮安之间,没有别人能够知道的。 锦棠深深吸了口气,捡起银签子来,递给如意,道:“签子脏了,拿去洗洗,顺便再调味两碗杏仁茶上来,我要与俏俏两个吃。” 她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听说你哥哥前些日子出任务时,叫城外的乱民划伤了脸,可好了不曾?” 袁晋成为神武卫的指挥使后,右侧脸颊上一道长疤,恰就是最近落下的。 按理,徜若袁俏也重生了,她肯定会避免这件事情的发生。 袁俏神色明显一黯,恨恨道:“那哪是流民,不过一群趁着流民作乱的匪屠罢了。也是可惜了我哥一张堪比潘安的脸,如今生生破了相。” 锦棠点了点头,确定这袁俏没有重生。 她于是又道:“那陈濯缨多大了,养在何处,与我有什么干系,你三更半夜的跑来,要说此事。” 袁俏依旧握着锦棠的手,一脸的凝重:“我匀匀儿的说,你也不要生气,慢慢儿的听我说明白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可否?” …… 照袁俏的话说,还是她哥哥袁晋接到一项差事,她才知道的陈濯缨这个孩子。 锦棠旋即插问了一句:“那孩子如今多大?” 袁俏道:“约莫七八岁。” 锦棠心中一声阿弥陀佛,这不是前世的陈濯缨。她方才悬提起来的心终于一松,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那陈濯缨,原是预备着选来给皇子朱玄林做伴读的。 为皇子伴读,一般选的皆是世家子弟。但这陈濯缨也不知怎的,过五关斩六将,一个没有背景的普通孩子,居然也就给选上了。 被选上之后,这些伴读孩子们要在皇宫大内的东三所,跟东三所的总管大太监学习半年的规矩礼仪,以及简单的拳脚功夫,并读书,识些简单的字儿。 如此一来,为伴读的时候,不会太聪明了叫皇子自卑,也不会太愚钝了,把皇子也给带愚了。 谁知,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就在后宫行走时撞到了太后黄玉洛的宝贝大儿子朱佑乾,并且,还当面把朱佑乾给顶撞了。 朱佑乾虽小,也有七八岁了,到底人家是皇上的亲弟弟,将来要位封亲王的。 于是,朱佑乾便要治陈濯缨的罪,命人将他打死。 袁俏当时恰入宫,给太后娘娘送药。见面之后,因这孩子生的像陈淮安,起了疑心,怕这是陈家的孩子,再接着,于私下悄悄盘问,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果真是去岁传胪,如今的五夷钦差陈淮安。 袁俏为了表哥表嫂,于是私下里求太后娘娘,让她放了这孩子。 但太后很不忿陈淮安,倒是因为罗锦棠是京城难得的女商,于是枉开一面,让罗锦棠亲赴宫中,去接陈濯缨出宫。 但是,太后娘娘也说了,就在今夜三更。 只要罗锦棠不去,陈濯缨便是个死。但罗锦棠只要把事情捅给第三个人知,陈濯缨那孩子,她也要立马赐死。 说过彼此坦诚不再隐瞒的,锦棠却不呈想,没了上辈子的陈濯缨,陈淮安居然又弄出个七八岁的孩子来。 而一个孩子,他愿意给起名叫陈濯缨,又还报自己作父,就足以证明那孩子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就算重生以后,锦棠都不愿意听到陈濯缨这三个字。 她自己流产过那么多的孩子,但凡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的心里就会难受,酸楚,甚至于,抑不住自己的冲动。 但是,因为陈淮安,她如今决定正视这三个字,正视这辈子背负着这个名字的,那个孩子。 显然,袁俏敢于三更半夜来找她,明天就必定是一个局,只为她和陈淮安而设的局。 否则的话,袁俏一个无门第无身份的小姑娘,给太后送的什么药? 要陈濯缨真的犯了皇子的法,又岂是她袁俏一个小姑娘恳求过,就能被救的? 太后早就盯着陈淮安,也掐着那个叫陈濯缨的孩子,就是想在关键时刻,给予陈淮安一击。 “徜若我不去了?”锦棠反问。 袁俏道:“那陈濯缨就必死无疑。” 她押的,其实是锦棠的好奇心。锦棠善妒,与陈淮安又正值浓情蜜意之时,听说丈夫瞒着自己有个儿子,会不顾一切的要把那个孩子找来,揪到陈淮安面前,质问究竟是他跟谁生的。 但袁俏和黄玉洛不知道的是,锦棠对于陈濯缨那个孩子的恨意,大到她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那咱们走吧。但在走之前,我要写封信,留给陈淮安。” 事实上,只要此刻锦棠愿意单独一人跟袁俏走,她就成功了。她也只是奉太后黄玉洛的旨令行事而已。但为了不起变故,她还是多了一句嘴:“嫂子,您要写了信,陈濯缨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她去了,陈濯缨才有保命的可能,她不去,不说别的,陈濯缨那条命就得丢。 锦棠忽而转身,两只杏眼不知何时怒睁的像两只猫眼一样圆,里面满布着红丝。她咬牙切齿道:“我偏要写,你要不让我写我就不去,任凭你们杀了陈濯缨,与我何干?” 袁俏叫她吓的结舌,径自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站住。 锦棠润笔,写信,一气呵成,写罢了之后将信交给如意,对袁俏说道:“罢了,咱们走吧。” 齐如意本就是个脑子呆的,还只当这袁俏是个好姑娘呢,瞧着锦棠下了楼梯,与骡驹和齐高高两个也不说话,径自就出了门,还站在那儿说:“二奶奶,可记得早点回来啊。” 锦棠头也不回的,就跟着袁俏走了。 * 原本,陈淮安至少三天无法回家。 因为五夷的王子、使臣们眼看来朝,而京城的驿馆又因为荒废多年,简直无法住人。 堂堂钦差,竟然沦落到一手宣纸一手浆糊,在驿馆里刷墙扫顶房梁的地步,简直惨无人道。 不过,今天他却提前回了家。 无它。他一直叫王金丹帮他盯着袁晋兄妹,而王金丹如今是皇城外一重,负责卫戌的羽林卫,方才他遣人飞马来驰报信,说他的宝贝儿子陈濯缨不见了。 陈淮安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没想到千算万算,竟还遗漏了个呱呱儿。 这要叫锦棠知道,不得气死了自己? 他总觉得她最近怕是怀上了,只不过日子还浅,所以瞧不出来。 此时要叫锦棠知道世上有个呱呱,要万一怀上,只怕孩子又得丢。 而袁晋,趁的恰是这个机会。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借着呱呱,他开始出击了。 飞奔进院,骡驹和齐高高两个在爬山虎的藤架下面趁凉捉虱子,齐如意在给嘉雨洗褥子。 陈淮安抬头看了眼楼上,空的,一丝动静也无,他顿时头皮一麻:“高高,你家嫂子呢?” 齐高高茫然抬头:“跟个叫袁俏的姑娘走了,二爷不知道?” 陈淮安抽头就是一脚:“你俩个王八蛋,一头蠢驴,一个笨骡子,老子不打死你俩。” 如今也不是打人的时候,他随即就上了楼。 楼上,凉台上的几子上放着一封信,据齐如意说,是锦棠给他留的。 陈淮安仿如一头拉了整整十年磨不曾停歇过的老驴,又仿佛从江南到塞北,整整驰了几千里不曾歇息过的老马,两腿打着滑,打着颤儿,几乎是扑腾到桌前,捡起信来: 西楼明月照,月下箫声悦耳。 我执笔时,脑中唯有濯缨二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得是有多么的不甘,才会把这名字给另一个孩子用。 我曾恨不能千刀万刮了你,并你的陈濯缨。 可到了此刻,我忽而明白过来,陈濯缨并不仅仅是个孩子,而是你上辈子找不到出路的生命之中,唯一的光亮与信念。 他承载的,是清清白白,方方正正,立于天地之站如松般挺拨的那个陈淮安。 我若不能将他护得周全,所负的,将是你心中的那个自己。 徜或我亡,记得葬于竹山寺东南侧,那颗石中松之下,那是上辈子你到幽州之后,我选予你的墓地。 妻锦棠留 第186章 石中松 石中松者,生于岩石峭壁之间,虽没有寸土的养份可以滋养,但却顽强的生长,根部紧紧盘附在每一处石壁上,傲然挺立于石壁之间。 竹山寺之上,东南侧,就有一株这样的石中松。 在渭河县的时候,陈淮安曾带着锦棠于那石崖上赏过松。 他曾说:生于沃土,便长成栋梁也是理之当然,但能于这岩石之间傲然长成,非是天地的造化,而是松柏自己的精神。我若死了,记得葬我于此,我要看着浩浩渭河,赏着天边云霞,等待着我与天地同寿的小糖糖,于此地长眠。 陈淮安虽有两父两母,但没有一人是如正常父母一般的抚育,教养他。 两生,他都仿如一株生在石间的松柏,全凭自身的力量才能顽强的生长,并长的挺立,于贫脊的石缝之间,终成栋梁之材。 陈濯缨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是罗锦棠两生所有无法消泯的痛苦的起源。 但同时,也是陈淮安上辈子憾于自己一踏糊涂的人生之后,最后的寄托与希望。 当他最终放手一切,他希望承载着自己血脉的那个孩子,终能承载他的信念,如此,就仿佛那个曾经不屈,不甘,用尽一切方法想要改变世道的陈淮安,犹还活着。 两辈子了,当罗锦棠终于愿意正视陈濯缨三个字的时候,当她明白那个孩子,不仅仅是狭隘的血脉流传的时候,两生加起来将近四十年的岁月,她是这世间,唯一懂他的那个人。 她今天不去,甚至反手捉住袁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她若不去,所有人都不会有事,唯独呱呱,必死无疑。 这是陈淮安自己为了省心,为了不吵架,为了能够俩夫妻永远欢欢喜喜,而遗下来的漏缺,却不料仅仅这么一丁点的漏缺,竟成就了黄玉洛的致命一击。 同患难,却不曾共富贵,最后却又生死相随,她是一直在骂他,怨他,恨不能打死他,可每每他有任何的困难,挺身而出的也总是她。 陈淮安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修得此生,修得罗锦棠这样的妻子。 他揉着合上书信,贴上自己的胸口,缓缓的,一下又一下的搓着。 他口中的驴和骡子,一个竖着耳朵,一个提着膀子,也冲上了楼,木呆呆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忍着将这两头蠢驴爆打一顿的冲动,说道:“骡驹,你他妈给我找件鞑子的衣裳来穿上,然后到城门口去纵火。” 骡驹怔怔问道:“然后呢?” 陈淮安忽而怒吼:“火越大越好。老子要八百里烽烟,要十六处城门全部紧闭,要这座城池之中,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时候骡驹和齐高高两个才隐隐觉得自己怕是闯了大祸了。 罗锦棠是谁? 拜财神不一定有用,但骡驹和齐高高两个,曾经饭都混不饱的孩子,如今在京城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场面上的人物。 这全有赖于他们的小东家罗锦棠啊。 没有罗锦棠,没有锦堂香,他俩依旧是连饭都混不饱的穷光蛋。 齐高高几乎都快要哭了:“二爷,哪我呢,我作甚?” 陈淮安最气的就是齐高高,拧着他的耳朵,他指着楼下道:“你给我把家看好,把嘉雨看好,要有一点闪失,老子两脚踹死你。” “那您了?”齐高高问道。 陈淮安站了半晌,深深吐了口气出来,道:“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扔了半句话,他转身便走了。 * 在跟袁俏出门之前,锦棠连陈濯缨究竟生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是陈淮安一直以来瞒着她养在外头的,而且与她相隔并不远,就隔着一条街。 这大约就可以解释,有时候偶尔醒来,陈淮安不在床上,而是从外面匆匆回来的原因了。 这王八蛋,瞒她就跟瞒个糊涂蛋似的。 也亏得一家子多少人,全跟傻子似的,居然就叫陈淮安瞒了这么久。 锦棠确实很好奇,好奇那个叫陈濯缨的孩子。会不会是生的很像上辈子的陈濯缨? 又或者,是他于半路上捡来,不得不养着的? 总之,锦棠也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怀疑那孩子是陈淮安自己的。 她能笃定一点,那就是,陈淮安至少迄今为止,没有在男女之事上背叛过她。 而且,照袁俏的描述,那孩子七八岁了,七八年前,陈淮安除了吃酒就只会耍拳,让他弄出个孩子来,那是不可能的。 也是怪她,一说起陈濯缨就咬牙切齿,恨不能将陈淮安千刀万刮,分明他那么喜欢孩子,叫她给吓怕了,吓的不敢带回家来。 摇摇晃晃的,马车就要进宫了。 袁俏一直都是紧张兮兮的,到了宫门上,忽而捂起小腹,就哀声叫道:“三嫂,我腹痛,要不,您自己一个人入宫吧,我就不进去了。” 马车摇摇晃晃,外面灯影照着,锦棠咬着牙齿笑了笑:“那你就走,你一走,我立马就跳下车,回家睡我的觉去。” 袁俏柔声道:“三嫂,别呀。您不是也想见见那孩子么,我得告诉你,真真儿的,生的跟我三表哥一模一样儿的。” 锦棠不语,只冷冷盯着袁俏。 袁俏本想溜的,一瞧这样子是溜不掉了,于是只得让人再度启车,直接就入宫。 等车再度走起,锦棠说道:“俏俏,从陈府出来这些年,你是以什么为谋生的?” 袁俏笑嘻嘻道:“三嫂不记得啦,我在漕运码头开着一间胭脂水粉铺子的,那铺子赚的颇好,足够我们兄妹用的。” 胭脂水粉铺子? 锦棠再问:“可是叫珍玉缘。” 袁俏笑道:“恰是呢。” 珍玉缘,那间铺子,若锦棠记得不错,那里面挂羊头卖狗肉,上辈子被查抄出来,胭脂水粉是小头,诱着一群贵妇人们吃阿芙蓉膏才是大头。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那间胭脂铺子与黄爱莲有关。 这么说,袁俏一早儿,就是叫黄爱莲给收卖了的。 那她上辈子之所以死,应当也是黄爱莲,陆宝娟等人的手笔,小小年纪,贪图利益,于是在被人利用完之后,灭口了。 这辈子,显然袁俏也依旧在被利用着。 而因为陈淮誉过早的戳穿了陈淮阳,黄爱莲也死了,她才能侥幸不死。 一个天真的,虽说有点口无遮拦,但年纪轻轻的小丫头,锦棠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是因为她和陈淮安都因为五夷来朝之事而太忙了,忙到没有顾上这丫头。 没想到她居然还就真叫这丫头给暗算了。 马车依旧稳稳往里驶着,入了宫,一重又一重的宫阙,锦棠就完完全全的,迷路了。 她过一会儿,就要把手从车帘中伸出去,手在外面随风张着。 袁俏心有戒备,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嫂这是作什么?” 锦棠笑道:“头一回入宫,天家这种地方,也不是咱们这些百姓能常来的,我伸手出去,试试这宫里的空气,可与咱们外面,普通老百姓家的相同否。” 袁俏莫名有点怪异,当然也未多想,转眼,俩人就进了东三所了。 一弯冷月挂在树梢,极高的宫墙,里面一排又一排,望不到边的排房在月光下无声的矗立着。 只为一个孩子,太后和皇子当然是不会出面的。守在此的,是一位面貌冷硬,高高瘦瘦的姑姑,袁俏唤她陈姑。 锦棠并不进东三院的院子,止在外头高声问道:“我家孩子呢?” 陈姑冷冷道:“跑了。” “偌大一个宫城,孩子能跑到何处去?”锦棠反问。 陈姑遥遥指着远处,道:“出了这东三所便是掖庭局,陈濯缨受了本姑姑几巴掌,想是面子上受不下来,往那一处跑了。既娘子是来领人的,往掖庭局找去。” 锦棠当然不肯,她道:“废话。我家的孩子交到宫里来,是给皇子作伴读的,生有人死有尸,你们偌大一座皇宫多少人,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把孩子给我找来,否则我就站在这儿,哪都不去。” 陈姑冷哼一声:“那本姑姑就陪着娘子去找,如何?” 锦棠道:“不行,我就在此站着,哪都不去,你们把人给我找来。” 陈姑站了半晌,道:“那你随我来,孩子就在这间院子里,咱们一起进去找,可否?” 锦棠断然道:“不行,我就在院门外站着,我不进去。” 陈姑给袁俏使个眼色,意思是让袁俏推人,她自己再往进来拉。但袁俏到底胆小,背着两只手,忽而一转身,还就跑了。 这样,就只剩陈姑一人了。 陈姑忽而面色一狞,伸手就来抓罗锦棠。 锦棠直接跺着脚就尖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这宫里有人要杀人啦。” 要论打架,她就跟只猫似的,陈淮安力气那样大的人都抓不住她,更何况这陈姑。 锦棠忽而转身就跑了起来,越过东三所而往左拐,跑完了东三所的墙,声音愈发的大起来:“杀人啦,这宫里有人杀人啦。” 陈姑得到黄玉洛的懿旨之后,本来布的人在掖庭局,是想在罗锦棠找孩子的时候把她推下井里淹死的。 那样,就可以对外谎称,说罗锦棠心急孩子,不懂规矩,找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掉枯井里,失足溺死了。 但谁知这罗锦棠死不上当? 而且还转身就跑? “站住,是谁?”前面一射之地,就是小皇子朱玄林的住处,东五所。 锦棠直接高声叫道:“殿下,皇子殿下。” 就在陈姑追过来之前,朱玄林那大伴儿,德胜从东五所的门里哼哼唱唱的就出来了,停在门上,他于月光下定晴看了半晌,道:“罗小东家,居然是您?” 锦棠上前,一把撕上德胜,直接吼道:“殿下呢,皇子殿下呢?” 不一会儿,小皇子朱玄林嘴里唤着糖嬢嬢,也从门里出来了。而那陈姑,远远儿站着,月光下脸如金纸,仿似死人一般的站着。 站了半晌,折身,溜了。 却原来,小皇子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要来陪自己作伴读的孩子,名叫陈濯缨。毕竟能为皇子伴读的,皆是几代权贵,且忠心耿耿于皇上的,家世与门第,样样皆优的孩子。 陈濯缨或者于第一回合入选,但入宫之后,他一直都没有能够见到皇子的机会。 而朱玄林对于罗锦棠,因是吃东西建立起来的关系,真真儿比母子还亲。 东五所,是皇帝的逆鳞之地,便太后的势力再大,也踏足不到此间来的。 这也是为何罗锦棠敢只身入宫的原因。 她虽说与这皇宫了无干系,但她有一个爱她的孩子,是这皇宫这中皇帝的逆鳞。 在神武卫的时候,朱玄林也经常会和她聊起自己所住的地方,总是跟她说:“糖嬢嬢,你要入宫来看我的话,记得从东三所绕过来,穿过东四所,到了东五所,门前植着两棵菩提树的,那就是我的家呀。” 听说了糖嬢嬢的来意,朱玄林奶声奶气的下令,便要德胜立刻,把个叫陈濯缨的孩子找给找来。 东五所中宫婢,小内侍们站了乌泱泱的满地。 朱玄林一件又一件的,让宫婢们拿了自己可心的玩艺儿来给锦棠过目。 锦棠心中记挂着,怕太后要钓自己入宫,只怕是那陈濯缨早已经死了。要是那样,她这一回可就白来了。白来不说,考虑着怎么出宫,又是一重麻烦。 自己最爱的小嬢嬢来了,朱玄林绞尽脑汁的想着,似乎自己还有个什么好东西没有摆出来了。 小家伙在锦棠膝头蹭来蹭去,蹭了好久,忽而手一挥:“小向子,去,把本宫炕床头上那只匣子拿来,那是本宫给糖嬢嬢准备的礼物,快去。” 叫小向子的小内侍一溜烟儿的进了里间,不一会儿,端了只朱漆线雕的紫檀匣子来,捧给了朱玄林。 朱玄林两只细巴巴的小手儿费力的抱着匣子,将它掀开来,里面横排着一只只簪子,有玳瑁的,点翠的,翡翠的,还有镶红宝石的。 一支又一支,理的整整齐齐儿的分开放着。 锦棠无心看这些东西,只应道:“殿下这些珠钗瞧着很好,快收起来吧。” 朱玄林两只大眼睛笑了个弯,一咧唇,两颗下门牙才掉,新上来的大牙还是两颗小米粒儿,说话也漏着风:“这些,是本宫从宫里的娘娘们那儿讨来,专门要送给嬢嬢您的呢。” 他说着,便要把匣子往锦棠怀里塞,声音低低,两只大眼睛眨巴着:“嬢嬢是不是因为本宫没有赏过你东西,你才不肯见我了呀?” 锦棠于是将匣子合上,揽过小皇子,也不知怎么跟这孩子解释,只道:“嬢嬢见你,从来不是为了这些东西,你也切不可送嬢嬢东西,否则是会害死嬢嬢的。” 小玄林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便小,他的心机,以及对于凶险的估量,是无人能及的。 但他习惯了宫外有个嬢嬢,总是带着好吃的点心,坐在校场的荫凉处笑眯眯的望着他。无论他在何处,她的目光始终追逐着他。 默了半晌,他又道:“哪你往后还会再来见本宫吗?要不要本宫给父皇说说,封赏他个大官作呢?” 锦棠还未及解释,德胜在外面高声呼道:“殿下,奴才找着陈濯缨啦。” 锦棠把一直绕在自己膝前,片刻不肯离开的朱玄林轻轻往边上挪了挪,便见门外走进来个孩子。 算得上是个少年了,约莫七八岁,高高瘦瘦的,眉清眼秀,与生的浓眉大眼,天庭饱满的陈淮安没有一丁一点的相似之处,反而与清眉秀眼的念堂还颇有几分相像。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的相貌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这陈濯缨,一眼看过去就是个土生土长,祖祖辈辈不曾混过血统的秦州人。 这孩子应当才受过一顿毒打,袖子给高挽起来着,两只胳膊上全是捆扎过的痕迹。一只耳朵沾着血,应当是叫人狠狠的拧过,鼻周同样是血迹,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显然腿也受了伤。 但他瘦而薄的脊背挺直着,两只拳头攥的紧紧,进门之后,艰难的往前挪了几步,朝着朱玄林的方向一跪,随即便拜倒在地,仿佛一张弯足了的弓一般,跪在哪里,一言不发,一语不出,就那么默默的跪着。 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个有骨气的好孩子。 他活着,就是诱饵,用来诱罗锦棠的。但恰是因为他活着,罗锦棠才能把他给救出去。 罗锦棠顿时松了口气。 好了,接下来,她该考虑的,就是如何带着陈濯缨这孩子从宫里出去了。 待出去,待见到陈淮安,她得狠狠抽他两耳光才行。 第187章 儿女情长 虽说兵马司指挥使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儿,但就比如一二品的文武大臣们,他们的公服上也是有补子的。九品武官补子所绣,乃是海马。 波涛云海,一匹马奔腾于狂波泛浪的云海之上,也算得上大气了。 不过,因为老百姓对于兵马司的厌恶,戏称其公服为狗皮。比如说,来了几个兵马司的人,百姓们不说来了几个官爷,而会说,来了几条青皮狗。 此时,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带着几条青皮狗,就在神武卫的衙门外徘徊。 因为他接到太后懿旨,要紧紧盯着,看林钦今夜入宫否。他徜若不入宫,袁晋就得以自己地头蛇的能力,想办法暗杀林钦。 但只要林钦今夜入宫,他就得隐回兵马司,继续作太后娘娘于这京城之中,埋的最深的眼线。 林钦其人,相貌俊美清俦,天生一幅男子气概十足的英俊皮囊,眼看四十而不婚,有人传言其是太后黄玉洛的座上宾,也有人传言,说皇帝朱佑镇慕恋他的容貌,互为榻侧的知已。 但袁晋知道,这两样都仅仅是传闻而已。 因为黄玉洛的榻侧之宾非是他,另有其人。 而皇帝朱佑镇好男色,好的是粗犷槐伟,身高八尺的膘形大汉,他显然不是。 他能力卓著,敏锐,尽职而守业。当然了,没有家累的人,一年有半年都在边关四处巡查,他的战功,是无人能及的。 这才是他真正屹立于朝,受太后和皇帝器重,同时又忌惮的,最重要的一重因由。 听说城中有鞑子在作乱,在杀人放火,到处皆是乱轰轰的,神武卫也不例外。 很快,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犹还一袭褚色常服,就从神武卫那漆黑基底,以白骨砌画的照壁后绕了出来,一群侍卫簇拥着。 出了衙门,有侍卫问道:“大人,咱们此刻要往何处去?” 林钦于马上犹疑了片刻,咬牙吐了两字出来:“入宫。” 袁晋于是立刻扬手,示意自己的人退后,带人于一瞬间,悄悄隐去。 * 却说宫里,慈宁宫。 黄玉洛穿着件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的阔袖长衣,一头乌发散乱着,正在柔软而又浓密的波斯长毯上赤脚走来走去,时不时的转身望窗外,并不停的问陈姑:“林钦可入宫了不曾?” 陈姑道:“还不曾。” 陈姑是给吓坏了。从罗锦棠入宫之后不受控制,没有照既定路线往掖庭局而去,反而躲到东五所,事态就整个儿的不受她控制了。 黄玉洛却不着急,双手环臂定定儿望着窗外,一幅成竹于胸的样子:“再等,林钦他终究会来的。” 果然,很快,便有个着便衣的男子疾步入了慈宁宫。 身后还有几个小内侍疾匆匆的跟着,呼道:“指挥使大人,您这满身兵器,又无太后懿旨,您不能进殿。” 止步在院中央,林钦张开双手,一件件卸了兵器,丢给这些小内侍们,继而问道:“太后人呢?” 陈姑先迎了出去,笑着说道:“指挥使大人,您终于来了,太后正等您呢。” 林钦一样样丢了兵器,忽而屈脚,抽了枚匕首出来,身边的小内侍双手奉着还想接了,直见他忽而发力,对着陈姑的脸便划了过去。 随着脸上肌肤被划开,陈姑啊的一声尖叫,顿时回味过来,林钦这是想杀自己,人天性中的恐惧,促使着她转身,便逃。 但随即,林钦于背后一匕首,划开她紫色色的外衣,并内里月白的衫子,血顿时涌了出来,便她人还活着,因为只是伤到表层肌肤,还能逃,还能跑。 他跃然飞起,身捷如同闪电,再稳稳落下,便冷冷看着挣扎的陈姑。 仿如早能预料到陈姑的去处一般,他专守在她要逃的地方等着,身形极快,不过刹那的功夫,直接把陈姑划成了个满身漏血的血人。 小内侍们是天生守不住下盘的东西,看林钦如此放肆,集体吓尿,一股恶臭。 而林钦一言不发,任凭陈姑尖叫着,四处乱扑着,直到黄玉洛出来吼了一声:“上官,你莫不是疯了,皇宫之中,岂是任你撒野的地方?” 林钦这才收了匕首,回过头来,哑声道:“黄玉洛,你找死不是?” 被划了几刀的陈姑终于倒在只铜雀背上,艰难的喘息着。 待亲自闭上宫门,转过身来,黄玉洛旋即给了林钦一巴掌:“是你先逼哀家的,你白白耽误了哀家一年多的时间,却什么也不曾作。” 林钦逼前一步,一把捉过黄玉洛的手腕,哑声道:“就为了要逼我动手,替你除去绊脚石,你就拿罗锦棠作威胁,先疯的是你。” 所以,黄玉洛突然之间拿陈濯缨为要挟,想要在宫内除掉罗锦棠,是因为林钦。 她敏锐的发现,林钦迟迟不动手,不除朱玄林,恰是因为他借着朱玄林为诱,却是在跟罗锦棠作儿女情长。 曾经的爱侣,便黄玉洛嫁入宫廷了,嫁给皇帝了,对于原本山盟海誓过的林钦,她一样有占有欲。 更何况,江山大局,利益当前,他若儿女情长,黄玉洛就不得不亲手替他扫除障碍。 黄玉洛亦是咬牙切齿:“你自己不出手,就别怪我动手,如今好了,无论罗锦棠死不死,你林钦一年多来以皇子为诱饵,在神武卫与自己的外甥媳妇私相往来的事情,只要哀家张扬出去,终究会大白于天下,你从现在开始,在哀家与皇上之间,就必须选一个。” 以罗锦棠为筹码,黄玉洛此番就是要逼着林钦站队,并站到自己麾下。 林钦咬牙半晌,道:“疯子,你就是个疯婆子。” 黄玉洛逼前一步,一头绸缎似的长发披散着,一抹玉白的脖颈在月光下闪着乳白色的幽光。她咬牙切齿道:“对,我恰是疯了。当初说的好好儿的,你辅佐佑乾登上帝位,哀家允你摄政,共赏江山,可是你变了,你为了一个罗锦棠,放着大好时机迟迟不肯下手,哀家只能替你作决断。” 林钦哑声道:“黄玉洛,你个疯妇,你以为你拿罗锦棠作要挟,逼我就范,就仅仅是件杀人害命那般简单的事儿?” 黄玉洛怔住,盯着林钦。 “陈淮安父子,皆是骨子里最保守的忠君派,你真当自己不过惹了个弱女子而已?你可知道,陈淮安磨刀霍霍,想要动你,但凡他要动手,陈澈必定全力支持。要说你能在宫中安安稳稳,全凭我在外这些年没有动作,你才能一直撑着?” 黄玉洛轻嗤一声:“哀家还有恒国公,还有英国公。更何况,陈澈与陈淮安虽是父子,却相互诋毁,相互拆台,永远也拧不成一股绳,他们的内斗,就足以叫哀家逐个击败,分而灭之。” 但随即,外面便有人高声报说:“太后娘娘可在否,皇上有旨,请太后娘娘速速往东五所去一趟。” “还有谁在?”黄玉洛高声问道。 外面内侍亦是高声:“陈阁老父子入宫来接孩子,俱都在。” 分明前几天在龙泉寺,陈澈和陈淮安还当众吵闹,为了争夺权柄,沦为整个京城上下的笑话,黄玉洛是因为确信他们父子绝不会联手,才敢动罗锦棠的。 毕竟陈淮安如今势力还微,她也深信陈澈和陈淮安俩父子有仇,才也有此一手,谁知他们竟联合入宫,来接个血统,来路统统不正的孩子了? 黄玉洛回过头来,望着林钦。 他站在月光下,高大,瘦削,身材紧致到无可挑剔。 “你们黄家的人总是习惯于出卖亲人而谋求利益,于是你总觉得,世人或许大多如此。但你怕是不知道一句老话,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徜有大难当前,人们最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谋求亲人的支持。”林钦气的咬牙切齿::“所以,你这是在制造机会,逼着让相互仇恨的陈澈和陈淮安放下前嫌,金诚合作。” 换个角度来看,事情似乎还真是这样的。 她是因为看到陈家是一盘散沙,才敢动手,可她动了手,就刺着陈淮安父子,逼着他们那怕是刺猬也要相互容忍,并从散沙,变成坚实的堡垒。 黄玉洛并不害怕,因为她此谋,最重要的就是逼着林钦站队。 她道:“你得知道,你不能永远保持中立,要么,你就背叛哀家,哀家把你的身世,一并你在罗锦棠面前所作的一切全抖出去。要么,此刻你就出去,帮哀家对付陈澈父子。” 林钦低声道:“那你得告诉我,佑乾那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作为交换,今儿,我保你的地位,也从此永远忠诚于你,如何?” 黄玉洛冷冷望着林钦,心里也明白,林钦对孩子的血统早有怀疑。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她徜若把这事儿说出去,她此生在林钦面前就没有主动权了。 第188章 养儿防老 因为王金丹的关系,陈淮安知道锦棠是入宫了。 而齐高高在陈淮安出门之前赶了来,犹豫再三,忽而蹦了一句出来:“二爷您该是知道的吧,咱们小东家每隔三五日,总要去趟神武卫。我听如意说过,她每每去哪里,见的是个贵人,似乎还是什么皇子。她的仇家,会不会是从那儿惹来的?” 陈淮安脑子里轰的一声,过了半天,才明白齐高高这句话的意思。 神武卫指挥使林钦,是小皇子朱玄林的武师,而锦棠些几日在山上的时候,似乎说过一句,说她觉得,林钦要在小皇子身上作文章。 锦棠一直瞒着他,和林钦见面,这是其一。 而小皇子一直在神武卫,林钦身为太后一党却没有任何动作,让他顺利的成长,这是其二。 当这两样交织到一起,就能说得通黄玉洛为何要宣锦棠入宫了。 她是因为林钦,因为林钦守着小皇子,那么好的机会而迟迟不肯动手的缘故,才准备要除掉锦棠的。 在她看来。罗锦棠是只扰乱了林钦铁血冷心的花蝴蝶,只要她下狠手将锦棠除之,林钦就会如同上辈子一样,唯她是命,唯她是从了。 陈濯缨是可以诱着锦棠单独出门的那条鱼饵,而林钦,才是黄玉洛的杀机。 没有锦棠一直以来和朱玄林私底下的交往,黄玉洛不会动杀机,而若是没有陈濯缨,罗锦棠也不会单独入宫。 黄玉洛这一手针对的不是他,而是林钦。 虽说只有骡驹一个人,但他穿着鞑子的衣服,专门在四处城门口纵火焚烧,整个京城刹时之间就进入戒备状态了。 一闪闪城门全部关闭,整个城中四处是人,吵吵闹闹,拥拥嚷嚷。 大乱之中,陈淮安一直到户部才找到陈澈。 他除了是内阁首辅,还是户部尚书,如此半夜,他还在户部与一群侍郎,主事们研究今秋的桑蚕税赋,以及九卿六部,以及九边几十处卫所,税收又该如何分配。 他在朝,以言词灰谐,态度和蔼而著称,与一群年青的下属们站在一处,一手扶着腰带,也不知他在说着什么,在陈淮安进门时,所有人皆是轰堂而笑。 瞧见陈淮安进来,陈澈旋即收了笑。 …… 眼看八月,一轮弯月就在户部的瓦脊上高悬。 陈淮安与以往陈澈所见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本就瘦,胡子又长,眼眶深陷,整个人仿如一架会走动的骨架子似的。 恍恍如丧家之犬,形容的,大概就是此刻的他。 就在自己的公房内,听陈淮安讲述完呱呱的生平,以及锦棠被困宫城的前因后果,陈淮安摊着双手,两只耳朵明显的耷拉着,与前几日在龙泉寺,当众自吹自擂,并骂老父亲时的模样,全然不同。 “大人,我得入趟宫,无论怎样您得替我办到。” 陈澈听的时候一直在笑,不停的笑。 绯色官服笔挺,团花簇了满胸膛,他眼角尾纹弯弯,笑的极为柔和:“陈至美,你要钦差一职,本辅给你,你在龙泉寺当众叫嚣,辱骂于本辅,本辅也忍了。但既你我非是父子,我何苦要管你这些私事?” 陈淮安一本正经,一脸的诚恳:“我确实非是您的儿子,但罗锦棠切切实实,是您的儿媳妇,如今还替您怀着大孙子,您又怎能见死不救?” 陈澈蓦然抬头,一点又一点,笑凝固在脸上:“她怀孕了?” 陈淮安并不敢确定锦棠是否怀孕了。 但于他和罗锦棠来说,上辈子不是在怀孕,就是在既将要怀孕的路上,以锦棠的身体来说,就算未怀上,只要他耕耘的勤快一点,也就差的不远了。 况且,陈澈因为他在龙泉寺大肆一闹,正恨他恨的牙痒痒了,此时不拿怀孕来唬,就怕陈澈还要卡他。 “她入宫会往何处去?你那义子,又是何时送入宫的?” “入更之前,恰是宫城下钥的档口。”陈淮安道。 “没用的东西,明知自家妇人怀了身孕,为何不早早言明,让为父多派些人帮你?”陈澈冷斥了一声,但那种语调,是只有真正的父子,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格外亲昵的责斥。 天大地大,在陈家孕妇最大。 郭兰芝每每怀孕,陈澈都是三番五次的关照。 至于一府之中,那更加了不得了,只要家中有孕妇,府中的猫狗陈澈都得亲自给赶出去,就是怕要冲撞到了有孕的儿媳妇。 也是因为怀了孕就受重视,老公公会一团和气,郭兰芝上辈子生了一长串的孩子,每每生一个,总让陈淮安和锦棠眼羡不已。 便锦棠上辈子每每有孕,陈澈向来不循私的人,也会一日三五遍的派人提问,问她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只要穷天下之有,他都要给儿媳妇们找来。 这是陈澈的命门,偏偏陈淮安多经历了一辈子,再清楚不过。 那怕陈澈有天大的怒火,天大的不满,听说儿媳妇怀孕了,立刻就会泄气的。 转身的功夫,俩父子便入宫了。 * 一刻钟后,宫中,东五所。 锦棠哄了半天,答应自己下一回保证赴约,还一定会做朱玄林最喜欢吃的山楂凉糕,这小皇子才愿意放了她,并陈濯缨出门。 出了东五所,还有一道宫门。 出了那道宫门,还得能回到木塔巷,然后,罗锦棠这才算是安全了。她这可是难得一回,不带骡驹也不带齐高高,身边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 毕竟袁俏不知去了何处,还有袁晋,不出所料的话,估计也会在半途等着。 前面德胜带着两行内侍,提着宫灯。八岁的小呱呱,身高几乎与锦棠的胸膛齐平。 锦棠走着走着,去握呱呱的手,低声问道:“这一年多在宫中,可觉得苦,可有人欺负过你?” 呱呱垂着头,明显将手一缩,往边上躲了躲,是不想叫锦棠握他手的意思。 锦棠于是又道:“你爹是不是经常夜里过去看你?” 呱呱猛的抬头,狠狠点了点头,可见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锦棠轻轻叹了口气,道:“难怪。”果然,偶尔三更半夜醒来陈淮安不在,就是跑去偷看孩子了。 两辈子,他这毛病就改不了。 锦棠原本倒是无气,也立志要把这孩子救出去的,但许是呱呱冷漠,抗拒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心中颇为委屈,哽了两哽,落后两步,于这孩子身后远远的走着。 就在东三所拐弯的时候,忽而前面的德胜止了步子,所有跟随的太监内侍们也齐齐儿,一并的止了脚步,几乎是无声的,哗啦啦的就全跪下了。 于拐弯处,一个身着正红色圆领袍子的男子疾步走了过来,身后团簇,灯火朦胧。 这是皇帝,是皇帝来了,内侍们才会突然跪下的。 锦棠确实出身乡野,并不懂得这些礼节,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也要跪,呱呱一把拉上她的手,直接扯着她跪下了。 并在她耳边悄声说:“皇上喜静,但凡途经,不喜人呼出声,悄悄默着便是,否则他会生气的。” 因为这孩子一句提醒,锦棠心中莫名又是一暖。 小呱呱随即就松开了罗锦棠的手。 紧接着便是陈淮安的脚步,他步子重,无论走到何处,但凡脚步响起,总是地动山摇。 每每他要回家,还在菜市上,锦棠坐在家里,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走了过来,停在锦棠身边,旋即便跪,跪到了锦棠身侧。 他伸手过来,欲要握锦棠的手。锦棠反手,一把拧上陈淮安粗糙的手背,狠狠的旋上,实打实的掐着,一直掐到皇帝说了声平身,这才松了手。 陈淮安反手握上锦棠的手,便一直握着。 皇帝率先一步,往东五所,皇子殿而去了。 陈淮安这才揪过呱呱来,指着陈澈道:“这是你爷爷,赶紧磕头。” 呱呱立刻便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陈澈气的直翻白眼,闷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本辅家的孩子皆是有名有谱的,这孩子从何而来,怎的跪地就能叫爷爷?” 陈淮安赖笑道:“悄悄养孩子,不是咱们淮南陈氏的传统?” 陈澈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身,往东五所而去。 陈淮安这时才敛了嬉皮赖笑的样子,揽过呱呱,哑声道:“那是你娘,今儿她入宫,可是冒着死来救你的,快去磕个头,把爹交你的话说给她听。” 要说小呱呱,对于陈淮安来说,就好比一注印子钱。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敢在锦棠面前提,是因为俩人关系着实够僵的,他怕提出来,要雪上加霜,要一发而不可收拾。 到后来,就好比印子钱,谎言越滚越大,大到陈淮安自己都难以收场。 到今日,终于雪崩,这印子钱的报应到了。 在外头的时候,为防万一,万一锦棠当街碰见,陈淮安还打呱呱小的时候,就教过怎么才能讨得锦棠原谅的话。 呱呱才叫慈宁宫的人毒打了一顿,本以为自己今夜必死无疑的,谁呈想还能活着,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救自己的人,竟是老爹一直以来在他嘴边念叨的娘,上前便跪,亦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扬起脖子道:“娘,儿子往后一定会给你养老的。” 锦棠站在那里,气的直发抖。 陈淮安瞧着人全走了,撩起袍子也往地上一跪,低声哀求道:“当初咱们才回来,这孩子的爹娘全叫孙福海给弄没了,当时我也没想过咱们往后还能有孩子,就想着,万一我死了,养个孩子给你防老。” 事实上当时陈淮安的心,苍天可鉴,恰是想养给孩子给锦棠防老。 他上辈子舍锦棠而先去,在临死时,喉结咯咯挣扎着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目光停在她破了洞的鞋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生绝不会比锦棠先死。 但在俩人都绝望,都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孩子的情况下,万一要是他死了,锦棠孤苦零丁,该怎么办? 呱呱跪着凑了过来,依旧扬着脖子:“娘,我是陈家湾陈阿大家的儿子,我娘是上河湾黄家的女子,与爹没有任何关系。 爹养了我五年,我吃了爹五年的饭,爹时时耳提面命,说自己怎样都不怕,唯独您,您将来老了,儿子伺候您,您病了儿子给您瞧病,您老了走不动了,想去哪里,儿子背着您。万一哪天您要去了,儿子替您找坟阙,葬坟墓,逢年过节替您烧纸,上坟洒土,只要儿子活着,必不叫您坟前断了香火。” 这当然全是陈淮安从小儿,就教这孩子背的。 小呱呱说一句,陈淮安点一下头,再说一句,他再点头,俩父子搓着手,陈淮安胡子拉茬,比他爹还老,为了个孩子,多少年挺着的肩膀也佝偻下来,低声道:“糖糖,孩子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真的,就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 不是中年无子的夫妻,不知道那种可怕。 别人家生孩子了,本来不过襁褓里抱着的,圆嫩嫩的小团子,奶声奶气的哼着,你还送了个金锁锁。 转眼的日子,已经满地儿跑了,再后来,偶然一天,你发现人家的孩子拎着菜篮子,跟在父母身后,身高眼看直逼爹娘。 在什么年纪,就要想什么年纪的事情。 相互的爱慕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当年纪渐长,彼此的热情散去,维系夫妻感情的,就是渐渐长大的孩子。 那种失落,无助,相依偎在一起,想象年青的时候还能彼此依靠,到老了之后,徜若一个先死,留一个在世上时的孤独感,那种对于未来的恐惧,压着曾经的罗锦棠和陈淮安喘不过气来。 不过一个孩子,拥有的人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没有的人,一辈子都叫无子二字压着,喘不过气来。 锦棠哽噎着摔开陈淮安的手,他还想拉,她旋即狠狠又抽了两巴掌,抽的自己一只手都隐隐作痛,才准备要走,便见来路上施施然的,又来了一列人。 为着的是个盛妆的女子,一路环佩轻响,宫灯照在她的脸上,两道微簇着的小山眉略粗,但高挺的鼻梁,深邃而坚毅的双眼,掩去了那两道眉的突兀。 锦棠于一瞬间明白过来,这个穿着黑色阔袖长衣的美人,怕就是当今太后黄玉洛。 而她的身后所跟着的,赫赫然就是林钦。 第189章 杀人灭口 就在东五所,皇子殿中。皇帝与太后坐到了一处。 小皇子则顺顺溜溜儿的,就爬到了皇帝膝头,坐下了。 朱佑镇一手一环,则把儿子抱的稳稳的。不得不说,皇帝父子,真是难得亲密无间。 人分两列。 陈澈并陈淮安,罗锦棠一家子站在皇帝一侧,而林钦,则站在太后黄玉洛这一侧。 皇帝照例,要给陈澈赐座的。 他道:“来人,给陈阁老搬张椅子来,叫他坐下说话。” 等内侍搬来椅子,陈澈却是退后一步,拱手,他道:“皇上,臣虽年迈,却也还站得住。不过,老臣得求皇上一个恩典。” “阁老但讲无妨。” 陈澈声音颇有几分颤,是那种难掩的喜悦感:“老臣家中有喜,淮安家的内子是怀了身孕的,今夜舟车劳动,又还入宫跑了许久,只怕她身体承受不住,能否,将老臣的位子让予淮安家的内子坐了?” 皇帝向来严肃古板,甚少笑的人,眼角顿时一皱:“果真如此?怀孕是大喜事,请陈家娘子不必拘于皇家礼仪,快快坐下。” 锦棠还莫名其妙的呢,毕竟她自己最清楚,自己并没有怀孕啊。 但身后的陈淮安于她肩上一摁,就把她给摁坐到了内侍递来的,包着黄色小牛皮的鼓凳上。 于是,满殿之中,除了皇帝和太后,罗锦棠就成了唯一能够坐着的那个人。 便不过小小一张鼓凳,可这是在皇帝面前,多少六七十岁的老臣也没有能够随意坐上去的恩荣。 陈澈与陈淮安俩父子站于她的身后,就昭示着,陈家并非一团散沙,而是一座坚实的堡垒了。 黄玉洛看在眼中,气的侧首扫了林钦一眼,那眼神再明显不过:瞧瞧人家夫妻多么恩爱,你一年多来,枉作了多少无用事,又枉费了多少时机。 一袭黑色,暗压着银色绣纹的阔袖大衫衬着她白皙,标致而又妩媚的面庞,黄玉洛一脸哀慈:“不过两个孩子起了些口角而已,佑乾也不过说了句气话。哀家是让人把那陈濯缨送出宫的,毕竟那孩子不知礼节,人也倔的荒,给皇子作伴读,怕是不太合适。 不过,哀家是真没想到,他竟是陈阁老家的孩子。既如此,哀家赏赐陈濯缨些东西,此事也就了了,如何?” 她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来着。 说着,她还侧首看林钦:“林指挥使是负责给皇子们考核伴读的,此事他最清楚。林指挥使,你说呢?哀家叫罗家娘子入宫,是不是因为陈濯缨不堪为皇子伴读的关系。” 恰就在对面,锦棠一双本来垂着的眸子忽而睁圆,目光直直就对上林钦的双目。 他站在她对面,褚衣衬着秀致的面庞,背微躬,唇角抽了许久,才道:“本使可以作证。陈濯缨资质不够,确实作不得皇子伴读。此事,是本使最先发的令。” 照他们这一唱一合,分明一场针对于罗锦棠的谋杀,就变成了一场普通的,关于皇子陪读考核不成,而要被黜出宫的小事了。 但事实上,从头至尾,锦棠也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想要谋杀于她。 她对于危险的预判,全来自于上辈子那一回回,记吃不记打,跌过的跟头和绊过的跤。 她不期林钦居然会站到太后一侧去,要不是陈淮安压着,她立刻就得跳起来。 皇帝轻轻唔了一声,转而问陈澈:“阁老的意思呢?徜若您想把这孩子留下作伴读,不比林钦考核,朕准了就是。” 陈澈冷冷盯着太后黄玉洛,沉声道:“老臣以为,太后和林指挥使这是在避重就轻,咱们今夜要议的难道不是,眼看入更,宫门却随意开启。 老臣家的儿媳妇,不过一个普通的无命妇人,居然能于夜里突破重重关卡,只身入宫,还闯进了东五所。难道说,黜退一个孩子,白日里不能办,就非要等到半夜三更?” 皇帝对于这个任意打开宫门,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太后颇多容忍。 听陈澈如此一说,便他向来性子温默的人也有些受不了:“母后,儿臣身为天子,尚且谨记宫门之规,中宫多少嫔妃,也无一人在行止中犯过错。您身为一国太后,在先皇已丧的情况下,难道如今是连宫门之规都不守了?” 他这番话,好比直接骂太后身为寡妇不检点了。 黄玉洛气的面色发白,冷冷说道:“并非哀家要等到三更半夜,而是一直负责给哀家送药的,一位姓袁,名叫袁俏的女子跪在哀家面前苦苦哀求,说那陈濯缨是自家的孩子,今夜必须带回家去,哀家受不了袁俏的哭求,才特意恩准的。 袁俏说来还是你们陈家的人,哀家为了陈家的孩子而枉开一面,到如今还成哀家的错了?” 锦棠轻轻一声笑,坐于鼓凳上敛了一礼道:“太后娘娘这话怕是说岔了吧。袁俏早在三年前就脱离了我们陈府,一直独自在外居住。 而且民妇曾听她提过,说自己在漕运码头开着间叫珍玉缘的脂粉铺子。那铺子里头所卖的阿芙蓉膏,据说吸食其烟息便能美容养颜的,那阿芙蓉膏,可是您家黄爱莲黄姑娘才有的东西。既这么说,民妇是不是也能认为,袁俏是太后您的人呢?” 黄玉洛轻轻哦了一声,道:“爱莲去了也有许久了,至于阿芙蓉膏,哀家从不曾听过,那是个什么东西,这与袁俏什么干系,又与哀家有什么干系?” 罗锦棠道:“这岂不简单?那袁俏按理当还在宫中,把她找来一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袁俏不过一个贪财,并叫人捉住了手肘的小姑娘而已,锦棠深信,只要把她抓来,当众打上几板子,她会把所有的事情吐个一干二净。 但黄玉洛望着罗锦棠,就逗猫似的笑了:“那哀家就派人去找找袁俏,把她找来咱们三方对质,如何?” 皇帝自然是说:“立刻传朕旨意,把那位姓袁,叫袁俏的姑娘从这宫中找出来,带来审问。” 等了片刻的功夫,便有掖庭局的姑姑前来报说,有人听见掖庭局后面的枯井之中普通一声巨响,等她们追过去打捞,就捞出个人来。 捞上来人就死了,还偏偏就是,此刻劳太后与皇帝,所有人都在等的袁俏。 黄玉洛叹了口气,道:“可惜了的,谁叫这孩子要四处乱跑呢?宫里岂是个能四处乱跑的地方?” 锦棠气的径直就要站起来,陈淮安又于她肩膀上摁了摁,才把锦棠给摁坐下去。 这不明摆着。 袁俏帮黄玉洛诱人,但在事情没有办成,眼看就要败露的时候,黄玉洛杀她灭口了。 锦棠气的恨不能跳起来搧黄玉洛两巴掌,在她看来,黄玉洛比黄爱莲更讨厌百倍千倍,毕竟黄爱莲不过一只仗着人势汪汪叫的小狗,而这黄玉洛,大拳在握,视人命如草芥。 而向来正派如林钦的人,居然也甘愿俯首,做她的座下走狗。 锦棠忿忿回头,望着陈淮安,意思是问他,该怎么办。 她入宫一趟,可是冒着死的危险,就不能因为一个袁俏的死,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不是。 儿子还在,妻子也还在。 闹了一场,挨了顿打,此时陈淮安心情大好。 他低低在锦棠耳边说了句万事有我,随即便抱拳,说道:“太后与林指挥使总说事情起自于陈濯缨。濯缨是微臣的儿子,微臣认了错便是。 太后娘娘又说,是袁俏三更半夜非得把孩子带出去,所以您才让内人半夜入宫的,微臣也认。但是,太后娘娘,微臣只问一句,半夜三更,林指挥使何以会在宫中,而袁俏半夜三更,又何以能在宫中任意走动,您该回答皇上的,难道不是,您慈宁宫的宫门,就如此的不严谨吗? 您的宫门不严也就罢了,京城之中还四处有鞑子作乱,徜若鞑子混入宫中,伤到了皇上与皇子殿下,又该是谁的责任?” 黄玉洛顿时怔住。 皇帝挥了挥手,让大伴德胜抱走了小皇子,随即亦道:“母后只怕有所不知,今夜鞑子袭城,在京城之中四处纵火,焚烧,而非但林指挥使在宫中,不曾亲赴战场外,便恒国公与英国公,两位每人执掌一卫,此时城中却无人应战。 先皇命太后娘娘执掌御马监与兵符,您非但守不严自己的宫门,连皇城之门也守不紧,儿臣难道就坐在此,任鞑子前来围攻皇城?” 鞑子攻城? 黄玉洛惊了瞪圆了眼珠子:“林钦,真有此事?” 林钦抬起头来,与对面的陈淮安打着眼仗,咬牙半晌,回道:“有此事,不过,臣在入宫之前,早已封闭京城十六座城门,也已派出兵力,正在四处搜查,并围剿作乱的鞑子了。请皇上与太后娘娘放心,此事一直在臣的掌控之中。” 命人假扮鞑子,而后四处纵火焚烧,林钦敏锐的猜测得到,这是陈淮安在听说罗锦棠入宫之后的防守与反击。 当听说罗锦棠有危险,他在突入皇城救人的同时,还于京城之中四处纵火,这就逼着整个京城十六扇城门不得不紧闭。 徜若罗锦棠被劫出皇宫,抓她的人出不了京城,就会少一重危险。 而纵火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破坏之大,逼着皇帝重视起京城防卫来,京城防卫,牵动着武将们的利益。 平时无事,怎么都好。京城出了岔子,文臣们就会群而起之,武将们就得被问责,被追究。 等真正查起来,神武卫,骁骑卫,英武卫,那一卫没有烂账? 对面的男人又高又瘦,眼眶深陷,胡须拉茬,仿如一只惶惶而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可他两只手始终搭在妻子的肩上,两只粗劲有力的大手,紧紧环护着她。 这是罗锦棠的丈夫,是她亲口说打不散,吵不离,命中钦定的丈夫。 当危难来临,他不与人打嘴仗,也不负气,最先做的,就是布好最残酪的还击手段,并给予对手,最致命的一击。 第190章 品尝苦果 鞑子,是大明王朝下到贩夫走卒,上到潢天贵胄,闻言而变色的两个字。 居于漠北的鞑靼民族,仗着铁骑强劲,雄恃于北,不可一世。 想当初,为了怕京城有失,先帝还曾动过迁京的念头。一个皇朝,在鞑子的铁骑之下,连自己的都城都守不住,就可想而知,鞑靼人的强大与可怕了。 在朱佑镇继位之后,一直以来对于太后黄玉洛颇多容忍,除了她手掌兵权,以及骁骑卫和英武卫,大明战斗力最强的兵士全在他们麾下之外。 他一直以来还颇满意的,就是骁骑卫和英武卫在抵抗漠北的鞑子们时,从来不曾惜过一点的力。 总得来说,武将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朱佑镇为了能叫他们一致对外,也只能安于现状。 但今夜,因为鞑子四处纵火,他是真的愤怒了。 一掌拍在桌面上,这愈中年而清秀的皇帝在朝臣,并太后面前,还是第一回发怒。 他道:“朕总听刘鹤与郭崎说,鞑子远在漠北,连宣府卫都不可能越过。可是他们是怎么入的京城,又怎么到的朕的眼皮子底下,林指挥使,朕问你,神武卫可抓到一个鞑子了不曾?” 林钦早知问题的严重,但等他想补救的时候已经晚了。 黄玉洛为了逼迫他倒戈,出的是昏招。 而陈淮安对以的,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乱招,他便有回天之力,也没有拆招的办法。 他立刻便跪,道:“此时当还不曾。但臣会尽心竭力,直到抓住所有的鞑子为止。” 皇帝对于林钦的欣赏和信任还在,他道:“也罢,朕就等着林爱卿的消息了。徜若抓不住鞑子,朕首先要问罪的,就是你们神武卫。” 站起来环顾一圈,他道:“既至美家的内人有孕,就不易多在此劳累,诸位皆散了吧。” 说着,他率先站了起来,直等到黄玉洛出了大殿,这才出殿。 略退后一步,他与人高马大,胡子拉茬,至少高了自己半头的陈淮安并肩走在一处,柔声问道:“陈爱卿,五夷来朝之事办的如何了?” 陈淮安略退后一步,低声道:“正在加紧筹备。但徜若皇上能把葛青章从河北调回来,臣想事情会办的更快。” 皇帝道:“此事一直以来虽是葛青章在朕面前提及,但朕也能猜得到,幕后操持之人定然是你,你与葛卿一粗一细,一个擅行动,一个擅谋划,真乃良配。 也罢,朕明儿就宣,让葛青章回朝。” 陈淮安道:“谢皇上的体谅之德。” 皇帝笑了笑,他其实一直以来颇愿意跟陈淮安多聊一聊,不以君臣的身份,而是像知已一样。但是陈淮安似乎并不这么想,面对皇帝一而再的示好,他总是步步退让,虽说为朝尽心竭力,但全然没有,想与皇帝深交,或者作知已的意思。 在他这儿,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绝不会越雷池一步。 皇帝依旧信步往前走着,但不多走了几步,随即就变了脸色。 一只手擅抖着,他就抓过陈淮安的手,指着不远处,东四所的门前,颤声道:“如今这大明上下,皇帝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黄?” 陈淮安顺着皇帝的目光望过去,随即勾唇,却并不言语。 却原来,恒国公刘鹤与英国公郭崎二人,在听闻京城之中有鞑子作乱,而所有城门全叫神武卫卡死,不准任何人出入的情况下,最先想到的,不是护戌皇帝的安全,而是半夜三更闯入宫中,找到太后黄玉洛,先确信她安全与否。 英国公还且罢了,确认太后金安之后,便疾步上前,来问皇上是否安好,前来请罪了。 恒国公刘鹤向来忠诚于黄玉洛的,跪在黄玉洛面前,此时还在表功:“太后娘娘不必忧心,咱们骁骑卫所有人会誓死保卫您和三殿下的安全。” 三殿下,就是朱佑乾。 在他的眼中,朱佑乾居然能比皇帝和皇子的安危还重要? 陈澈上前便问:“恒国公,难道您没瞧见皇上也在此?更何况,英国公遏辽东,林钦遏河西,漠北一直以来,不是由你所遏?鞑子三更半夜入城,你竟一无所知?” 刘鹤见是陈澈,颇有几分轻蔑:“你整日叫嚣着要肃清朝纲,贪官不是照样有?六扇门整日四处抓贼,贼还不是满大街的跑?本使便遏漠北,又不是天天居于漠北,守着所有的鞑靼人不得入关,京城有个把鞑子,有何稀奇?” 陈淮安道:“当然稀奇。林钦一年之中有半年居于河西,英国公亦有半年长驻辽东,您自接任骁骑卫以来,可曾去过漠北?可曾于战场上兜过一圈子?” 刘鹤顿时哑然,因为逢从朱佑镇登基以来,他就不曾出过京城,时时护卫在黄玉洛的左右,作黄玉洛的狗腿子,全然忘了自己真正的责任和使命是在漠北,是遏制漠北鞑靼人的进攻。 陈淮安于是笑道:“这就是了,河北有难,太后娘娘千里赐药,您一直伴随于侧,当时也有大股的鞑子从北而下,骚扰河北。 当时您就不曾警惕,才有今日之祸,微臣说的没错吧?” 他这是要把罪责压到恒国公刘鹤的身上。 黄玉洛当然要为刘鹤出头:“陈爱卿放肆,不准恒国公巡边,是哀家的意思,你何不说,京中有鞑子出没,是哀家的错?” 陈淮安退后一步,陈澈于是上前,他道:“先皇让太后娘娘掌着兵符,是因为深信您调兵遣将得力,于国于百姓皆会有益。 而您把骁骑卫的指挥使,堂堂漠北大将军拘为自己的走狗,只为自己护守门庭,今日之祸,恰恰就是太后娘娘的错。” 黄玉洛气的环佩玎珰,两眼怒胀,脖子上青筋毕显:“好你个陈澈,你居然敢指责于哀家?” 陈澈冷笑:“老臣不只敢指责您,老臣今夜就要召集群臣,您一日不解决此事,还权于皇上,老臣就率群臣跪在慈宁宫外,永不起来。” 黄玉洛气的简直要跌倒了,转身看着林钦,意思是要让林钦为自己说话。 林钦一身便衣,站在一群老臣之中,清秀,从容,锋利的唇角勾着丝淡淡的笑,那眼神仿佛是在说:黄玉洛,可你还没告诉我,朱佑乾的生父到底是谁啊? 他道:“臣负责护戌京城,此时非出宫不可了。至于这些事情,臣相信皇上自有公断。” 黄玉洛气的面色苍白,眼睁睁的就看着林钦扬长而去。 便曾经爱过又如何,便她一生都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又如何? 便他曾经跪在她面前,信誓耽耽说要守护她一生又如何? 如今这些全成了泡影,他把他曾经对她的热情,全部移给另一个女人了。 恃爱而骄,也就必须得品尝他狂热的爱消散之后的苦果。 黄玉洛觉得这一回,自己非是败在筹谋上,而是败在,林钦身上。 陈澈是作足了派头的,毕竟首辅,一路步行至慈宁宫外,袍帘一甩,就跪到了宫门前。 随即脖子一扬,周周正正的跪着,吩咐陈淮安道:“待你出宫之后,告诉满朝上下的文臣们,本辅在此等着他们,徜若不想百姓如鱼肉,鞑子肆意劫掳于城而武官们毫无作为,明日一早就叫他们入宫,与本辅同跪于此,请求太后娘娘交出兵权。” 皇帝于远处看了良久,虽说一言不发,但只要他不反驳,他愿意一硬到底,就是对于陈澈父子最好的支持了。 黄玉洛没想到一直以来性子软弱的皇帝居然能如此强硬。 偏偏这时候,慈宁宫中还有一个叫林钦砍成血漏一样的陈姑,是绝对绝对不能打开门,叫人看到的。另还有两个听到黄玉洛与林钦对话的小内侍,此时也正在由大太监们想办法,想从慈宁宫中抹去。 黄玉洛瞪大眼珠子,此时才发现自己惹了祸事,尖叫道:“恒国公,快,快向首辅大人赔罪,是哀家的错,哀家不该拘着你在京,该派你去巡边的。你替哀家给陈阁老赔罪,快些。” 真要闹着打开慈宁宫的宫门,她可就完蛋了。 刘鹤身为国公,掌一方兵权,岂是愿意给陈澈跪的? 但黄玉洛生怕自己慈宁宫的烂事给抖出来,眼睛像杀鸡一般,就是要他跪。 咬了咬牙,刘鹤就跪到了陈澈对面,两个皆是五十上下的年纪,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子了。 他道:“陈阁老息怒,明日本使就出发往漠北巡边,您看如何?” 陈澈从始至终都没有生气过,他回头,示意陈淮安带着锦棠先走,扬起脖子来断然摇头,笑温温道:“国公爷,您说咱们都一大把的年纪了,老夫虽说丧妻,断无再娶之意,便娶,也不可能娶您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您就别拜了吧,老夫看着头疼。” 刘鹤哭丧着脸:“阁老,我的好阁老,那您的意思呢?您要怎么才能消消气儿,您倒是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如何?” 陈澈扬着脖子,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一手玩着玉佩,道:“那您交出漠北兵权,归于皇上,如何?” 黄玉洛气的像片在风中颤抖的叶子一般,宫墙高高,明月一弯,她不敢命人开慈宁宫的宫门,可如此僵持下去,刘鹤手中的兵权就得丢,两边为难,于是一众人,在如此三更半夜,只能陪陈澈耗着,继续的耗着。 锦棠叫陈淮安拉着要走,最后回头再看一眼,便见陈澈一袭绯衣,硬幞高高,而恒国公刘鹤穿着的,恰也是绯红面的家居常服,不用说,若不是俩个皆胡子一大把,老而苍苍的,此时相对而跪,还不停的对着磕头,还颇像一对新人呢。 第191章 红袖招 出了皇宫,也不知为何,锦棠似乎觉得外面要比宫里更暖和一点。 分明才七月,她没觉得热,反而有些畏寒。 一弯新月融融,今夜不比往时,宫外每条大街上都闹轰轰的,处处都设着卡点,每一条巷口都是盘查的卫兵。俩人带着个高高瘦瘦的孩子,仨人一起走着。 回头越看陈濯缨,锦棠那晚娘的心思就突突而起,灭不下去。 她愿意救孩子,但叫她认这么一个身高直逼她自己,瘦瘦高高,又看起来冷漠的少年为子,那是绝对绝对都不可能的。 陈淮安夹在其中,又得照顾呱呱受过的伤,又得照顾锦棠的心情,好不难过。 还好,就在这时,骡驹也不知从哪就窜出来了,矮矬矬的,闷头闷脑上前,因锦棠走在最前面,倒是把锦棠唬了个半死。 她拉住了便问:“今夜听说鞑子在城里作乱,你们没事吧,酒坊可还好?” 骡驹摸了摸脑袋,跺了跺两条短腿,笑了笑。 作乱的是他,放火的也是他,放一抹子火就跑,此时城中四处在捉鞑子,他倒好,惹的全城大乱,然后就在皇城门外守着。 陈淮安于是立刻,就把呱呱送给了骡驹,让他带回王金丹家去。 往前走了两步,陈淮安扎个马步,于月光下拍了拍自己的肩,那意思是让她跳上去,他背她回家。 锦棠提起裙角,不管不顾先给了陈淮安一脚,就踢在他肉最少的小腿上。再一脚,一脚又一脚,死命的踩着。 陈淮安笑呵呵的,也不恼,就那么望着气冲冲的罗锦棠,轻声道:“轻些,轻些,小心踹疼了你的脚。” 锦棠一跃趴了上去,依旧是一腔的怒火,忍了半晌,道:“那孩子,你要怎么疼他爱他,把家业都留给他都可,但他与我没关系,勿要让他叫我作娘,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是你这些便宜孩子们的娘,永远都不是,你让他叫我娘,我恶心的慌。” 陈淮安背着锦棠慢慢儿的走着,满腔愧疚,也不知该如何劝锦棠,才能消了她心头的气。 当然,他身为男子,心里的想法始终与锦棠是完全不同的。 他道:“便上辈子与濯缨在一起,我也一直告诉他,你是他的母亲,待我将来老了,或者死了,他得替我照看你,帮你养老送终。我总怕自己万一死了,这世间无人能够照料于你。” 经他一提,罗锦棠倒是想起些往事来。 她上辈子往幽州的时候,那陈濯缨跟在黄爱莲身后,她确实是见过的,那孩子站在黄爱莲身后,一脸的难堪,不停的在拉扯黄爱莲:“娘,咱别闹了,回家成吗?别闹了。” 便陈濯缨是个好孩子,会因为自己亲生母亲种种泼妇行为而难堪,但他爱的终归是他的生母黄爱莲,绝不会是罗锦棠。 至于小呱呱,他或者会照猫学虎,背陈淮安交给他的那一套,但他的心里又怎么可能会有罗锦棠? “养老养老,等真老了,我便自己跳坟阙里去,也绝不要你这些便宜儿子养老送终,你省了这份心吧。”罗锦棠断然说道。 经过一处严查的侍卫们,锦棠忽而就笑了起来:“陈淮安,我罗锦棠今年一年就赚了三万两银子,锦堂香可不仅仅卖这一年,长此以往下去,我会有源源不断的收入,我自己又不是不能生孩子,为何要你的便宜儿子来养老?” 陈淮安由衷道:“糖糖,你如今这样,是真好。” 会自己赚钱,又还有骡驹,齐高高和如意那么一群人围着,以她待人的宽厚与仁慈,只会有更多的人围着她,便她此生无子,等将来她老了,年迈了,应该会有很多很多人围绕在她身畔。 便小皇子朱玄林,只瞧他对待罗锦棠的真挚,就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很爱很爱罗锦棠的。 陈淮安虽也因为锦棠瞒着他与林钦见面而心生不快,但只看小皇子朱玄林那瞧起来好了许多的身体,他就知道,她平时没少给那孩子送东西吃。 这于陈淮安来说,简直就是个惊喜。 也许这座京城之中,每个人所作的每一件事情的出发点,第一便是利益,但罗锦棠不是,她向来凭借着的全是自己的本心。而恰因为她作事不从利益出发,最终收获的真心和善心,才会更多。 她再也不必像上辈子一样,总是担忧自己老来会孤孤单单,无人相陪了。 这全赖于锦堂香,也有赖于她的为人处事。 街道长长,渐渐儿的盘查的卫兵少了,灯火黯淡,唯剩月光,锦棠虽说生气,趴在陈淮安热乎乎的背上,渐渐儿就睡着了。 陈淮安背负着妻子,一步步的,于月光下拐进木塔巷,回家去了。 * 袁晋听说妹妹在宫中跳井的时候,城中的鞑子之乱已经过去三天了。 太后派来见他的非是陈姑,而是一个叫袁湟的二等太监。 这太监,其实也是袁晋的故人,他是当年袁家被皇帝抄家之后,被罚入宫内作奴的,直到黄玉洛入宫,才渐渐被黄玉洛器重,于是作了慈宁宫的二等太监。 非是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老人,在如今四面楚歌的情况下,黄玉洛都不敢派出来。 自幼相依为命长大的妹妹,一时之间听说死了,袁晋瘫坐在书桌后面,想要站起来,想要用手去挥打,去抽袁湟的耳光,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道:“叔,太后可是保证过俏俏不会有事的,她怎么能狠手的,就让俏俏去死,替她去担罪名?” 袁湟一幅公鸭嗓子,低声道:“晋儿,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俏俏死了,太后焉能不伤心?但是咱们要以大局为重,要以朱佑乾的大业为重,牺牲了俏俏,太后可是为了朱佑乾,也是为了你啊。” 默了半晌,袁湟又道:“太后娘娘说了,她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接下来,她可就等着你的动作了。” 袁晋总算站了起来,一把将桌案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抚扔出去,吼道:“滚,你给我滚。” 等袁湟走了,袁晋这才艰难的站了起来。 像头眼看要被剥皮的老驴一样,他一边哭着,一边望着自己的家。 慈悲庵旁这点小宅院,是他和袁俏两个的小家,家里所有的摆设,无一不是袁俏自己平日从四处搜集来的。 一目望过去,在他的书桌后面,有一幅泥塑,塑的是一只小小的手儿,但在这只小手的上面,另还塑着一柄菜刀,菜刀生生砍进去,将手砍成了两半。 小时候,袁晋和袁俏两个一直寄人篱下,住在陈澈家里。 虽说在陈家并不缺什么,可曾经也是大少爷和大小姐的袁俏和袁晋,毕竟已经落难了,总是觉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于是,袁晋就想到了赌。每每,他总想以赌来赚票大的,然后带着妹妹搬出陈家,单独生活。 有一回,他赌输了,输了一大笔钱,被债主四处追债,逼在角落里挨打。袁俏看见之后,从陈老太太那儿偷了些压箱底的钱,替他还上了。 但随即,就用泥塑了这只小手,并手上的菜刀。 那时候袁俏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抱着尊泥塑,哭哭啼啼的说:“哥哥,你若再赌,我就不止塑一个,我会剁了自己的手给你看的。” 袁晋望着那只手,才明白过来妹妹从寄人篱下的人家偷银子时的苦楚,从那之后,就发狠不赌了。 他最大的债主,恰就是黄爱莲。 在黄爱莲把他抓到白云楼里,因为讨债而往死里毒打的时候,黄玉洛路过,救了他,并还了他的赌债。 而后,仿如作梦一般的,他居然就和黄玉洛有了更深的往来。 比他大着三岁的,美貌而又温柔的黄玉洛,初时在白云楼相见,袁晋并不知道她是太后。她温柔,智慧,天真而又善良,是个连兔子都因为可爱而舍不得吃的,美丽而又多情的小姐姐。 他就像一条小狗一样的忠诚,爱慕,并恨不能永远摇着尾巴,追随在她周围。 当然,袁晋没想到的是,美丽的小姐姐终有一日会垂青于他,抛来自己的红袖,并与他成为恋人。 同榻共枕了多回,直到朱佑乾长到五岁的时候,袁晋才渐渐猜到她的身份。而袁晋一点也不怀疑的是,朱佑乾那孩子是他的血脉。 也是为着这个,袁晋才肝脑涂地,愿意永远爱着黄玉洛,并效忠于她。 因为效忠黄玉洛,他一个京城最低等的九品小武官的血脉,就将有可能问鼎九五,登上皇位。 虽说痛不欲生,虽说恨不能让黄玉洛去死,可最终,袁晋依旧吞下了妹妹之死,并且,为了自己的血脉,依旧站在了黄玉洛一侧。 当袁俏的尸首被送回袁家时,陈淮安带着二哥陈淮誉,就在黑龙潭的对面站着。 太后黄玉洛赠了袁俏那可怜的姑娘十里素缟,据说,还在京外,风水最好的地方赐了她一方墓地,叫她能够入土为安。 陈淮安的二哥陈淮誉,比陈淮安年长一岁,但瞧其面貌,清瘦白净,还透着几分孱弱,与粗犷魁伟的陈淮安站在一处,不及他高,也不及他壮实,便骨架子都要小的多得多。 挚爱的未婚妻死了,还是死于皇宫之中,陈淮誉在听闻噩耗的那一瞬间就给这消息击垮了。 若非陈澈拦着,他都想冲进宫去手刃太后的。 陈淮安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三弟,不由分说把陈淮誉摁住,这不,这几日他偶有闲暇,便一直陪着陈淮誉,也是试图能够解开他的心结。 以及,弄清楚袁晋与太后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勾扯。 只有弄清楚了这个,他觉得自己就能保证一击即胜,把太后黄玉洛从她如今的位置上赶下来。 望着袁俏的尸首进了院子,陈淮誉往后退了两步,扶着一颗大树,面色苍白,不住的喘息着。 “她初到我们家的那一年,才五岁,梳着两只小垂髻,瘦的像只小猫一样,发着烧。我娘把她团在怀里,哄着给她喂粥吃,我记得自己用手摸了一把,她的皮肤滑滑的,好烫好烫。 当时我娘摇着她的手,对我说,淮誉啊,你从此之后就有妹妹了,开心吗?” 从小就身体不好,叫大哥陈淮阳欺负着的陈淮誉,在遇到袁俏之后,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妹妹,而曾经那么开心过。 从小儿的青梅竹马,她因为自己的出身,不嫌弃他体弱,他也为了她而努力,每天按时吃药,只想让自己的身体更加强壮起来。 谁知道她居然就那么死了。 而在她死之后,身为哥哥,袁晋就那么悄悄的,将此事默下了。 陈淮安坚定的认为,虽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但袁晋和太后黄玉洛之间有剪不断的勾扯,陈淮誉本是不信的,此时看他悄无声息的默下了妹妹之死,忽而也就有些信了。 陈淮安拍了把二哥赢弱的肩膀,道:“走吧,你身子不好,回去好好休养,若我猜的不错,袁晋很快就该针对咱们而出手了。 俏俏的死,我向你保证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第192章 勤俭持家 京城的八月,是罗锦棠最喜欢的季节。 每每夜来,缩在被窝里听外面哗啦啦的雨声打着瓦檐,屋子里不凉不热恰舒服,与陈淮安搬弄上一场再洗个澡,凉丝丝的舒服,黑甜一梦就能到日上三竿。 早晨起来,推开窗子便是秋高气爽,天格外的蓝,云也格外的白。 每每站在二楼的小凉台上涮口,白云垂的低低的,仿佛一把就能掬到一般。 听说陈澈请自己回府,说要在八月十五之前,一家人提前乐一乐,锦棠随即就撇嘴:“不去,你们陈家有甚好的,我酒坊一摊子事呢,不去就是不去。” 陈淮安低声下气道:“这不是陈澈听说你怀孕了,高兴嘛,三番五次的请,再不去,他虽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不悦的。 为了跟恒国公叫板,他在慈宁宫外跪了三天,老头子便身板再硬也扛不住,给个面子,去一回吧。” 锦棠正在往脸上匀胭脂,唇上扫过略带点绯的胭脂,润的两瓣唇花瓣儿似的,回过头来,指着陈淮安的鼻子,她两只眸子斜飞着,咬牙道:“谁叫你撒谎的,一谎即成十谎圆,你就该吃点子教训。”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但因为老公公前些日子的搭救之情,锦棠最终还是点了头,入京以来头一回,要跟着陈淮安回趟陈府去。 如今犹还是秋老虎的天气,锦棠依旧穿着夏时才会穿的,豆绿色的杭绸小袄儿,系了条白裙,蹬上陈淮安送来的红绣鞋下楼,刺红马已经叫骡驹给刷的干干净净,身上一丝杂毛也无的,就在院门外站着。 她侧身上了马,陈淮安连头驴都没有的人,就只有替她牵马的份儿了。 上辈子锦棠印象中的陈府,高门大府,府门深深,一进去就能压抑的她喘不过气来。 这辈子大约是因为一直在外行走,天宽地广的原因,到了陈府门外,抬眸去望,门上书着勤俭持家,还是陈澈的手笔。 出将入相之门户,却只书着这样平常的四个字。 别的不说,锦棠觉得,陈澈在为首辅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平常心,其人本身就处得上谦卑了。 甫一进门,便有俩个少年跑上前来,对着锦棠和陈淮安遥遥一拜,高声道:“三叔安,三婶婶安。” 这是陈淮阳的俩个儿子,大的一个六岁,叫陈世宁,眉眼生的极为可爱,小的一个才三岁,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小胳膊小短腿儿,叫陈佑宁。 俩孩子争着抢着,大的说我先说,小的也说,我要先说。 最终,俩孩子异口同声的说:“三婶婶,您肚子里怀着的是个小弟弟哟。” 上辈子,其实这俩孩子也是这样,全是郭兰芝教的,每每一听说她怀孕,只要见一回,都要指着她的肚子断定,里面肯定是弟弟。 陈淮安听了很多年,对此依旧深信不疑,极为大手笔的,一人赠了他们一串二踢脚,在耳边悄声说:“找个没人的地儿放去,千万不要叫你娘瞧见,否责会骂三叔的。” 要说宰相家的大孙子,山珍海味见的多了,奇珍古玩也不过平常,男孩子么,最爱的就是什么刀呀剑呀,一见是二踢脚,除了过年很少见的东西,大的一个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跑,小的一个在后面追着,嘴里不停的喊:“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瞧着俩孩子那样可爱,锦棠忍不住抚上自己空空的肚皮,说实话,心里极度的渴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皮小子,能满地儿的跑。 府中治宴,在善景院。 善景院就在陈澈的院子后面,是这府中风景最好,最舒适的一处地方,也是陈家在京城置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这地方平日只有陈澈一人才能出入的,今儿托锦棠的福,他开了园子,还把一直给圈禁起来的陈淮阳,老太太并陆宝娟全放了出来,今儿一府人齐齐全全,就在园中开宴。 这园子虽小,但亭台楼阁,曲螭弯阑,小巧的江南园林构造,无一处不精美。 陈淮阳屁股上的伤刚刚养好,甫被放出来,大约是渴困的久了,怎么瞧郭兰芝怎么好看,但对于罗锦棠和陈淮安要入府还是颇为不屑:“父亲如今为了罗锦棠,是脸都不顾了。” 陆宝娟也是这样想的,坐在那儿,脂粉不施的脸格外的苍白,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就说吧,她早晚得抖的这一府家破人亡,咱们如今坐着看戏也就罢了。” 陈老太太毕竟是母亲,虽说叫儿子给圈禁了近一个月,急的满头的头发都白了,犹还在为儿子而辩:“心正则身正,身正则影正,他若心不正,又岂会把咱们都放出来?都别说话,乖乖儿的坐着吃顿饭吧,不定他高兴了,你们从今往后就不必再给关着了呢?” 陆宝娟倒无所谓会不会被关着,她的余生,只希望陈澈能痛苦。 只要陈澈痛苦,她就高兴。反之,陈澈若是欢喜,那她就无比的痛苦,谁叫她当初为了他而付出了那么多呢。 陈淮阳则不同。 他还养着个外室,一个月不曾送过银子了,只怕自己再不出去,那任涓儿就得闹上门来。那任涓儿,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虎头铡,要真落下来,非但陈澈还得打他一顿,便郭兰芝,只怕也得立马与他和离。 几人正说着,陈澈已经笑呵呵的走来了。 他今儿穿了件石青面的绸面右衽袍子,身材犹还笔挺,行步如风,郭兰芝在他身后,大大咧咧的不知说着些什么,他一直在点头,笑眯眯道:“你看着办就好。” 郭兰芝福了个万福,转身走了。 转过身来,盯着自家这三个不成器的,陈澈已是一脸的寒气:“同是一家人,儿子是我自己生的,妻子也是我自己娶的,至于母亲,为人身生在世,就断然没有换母亲的道理,今儿咱们大家和和气气,你们待锦棠和淮安好一点,往后,咱们也不计前嫌,一府人和和乐乐,可否?” 陈淮阳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垂首道:“那是自然,自然。” 陈澈再狠狠瞪了陆宝娟一眼,她只假作个看不见,端起茶盏就呷了一口茶。 转眼锦棠和陈淮安就进来了。 陈淮安瘦瘦高高,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瘦削而又魁伟,一股阳刚之气。罗锦棠穿着件豆绿面的衫子,梳着单螺髻,较之郭兰芝低一些,但比一般的女子们高多了。 俩人接过丫头递来的茶,便给陈老太太敬茶。 陈老太太侧首,就见儿子虽说端着盏茶在吃,但两眼牢牢盯着自己。 她为了能叫儿子高兴,也是备了大礼的。从桌上拿起一份地契来,她道:“听说你如今酒坊开的极大,就是住处不太宽展。这是咱们在慈悲庵旁那老宅子的地契,从今往后,那处宅院就归你们夫妻住着去吧。” 锦棠自然是要推拒:“祖母,如此大礼,我们如何敢收?” 陈澈笑眯眯道:“这是你们祖母的爱意,不许推辞,收了便是。孕妇不宜久跪,淮安,快把锦棠扶起来。” 锦棠这个假孕妇,就叫陈淮安给扶起来了。 到了要给陆宝娟敬茶的时候,陈澈只淡淡说了一句:“儿媳妇有身孕的,你也好意思叫她跪?” 陆宝娟气的说不出话来,意欲摔茶盏来着,陈老太太拉了她一把,低声道:“你能忍得二十年,就忍不得今儿?” 也是啊,都忍了二十年,忍成习惯了。 陆宝娟于是什么也不说,就转过了脸。 秋高气爽,虽说阳光浓烈,但八月的风已经很凉了。 不一会儿,郭兰芝率着人来摆宴席了。陈府惯吃淮南菜,并不是锦棠很喜欢的味道,虽说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子,但并没有谁动筷子,唯独陈淮阳,被关起来一个月,天天清汤寡水的,捡起筷子就大肆吞嚼了起来。 端汤的时候,郭兰芝亲自给老太太和陆宝娟都端了,这才给锦棠端了汤过来,坐到她身边。 揭开汤盅,是一盅酸笋鸡皮汤,她笑眯眯道:“多吃酸,争取一鼓作气,给淮安生个儿子。” 锦棠舀了盅子汤吃着,抬眸去看陈淮安,他就坐在陆宝娟的身旁,斟了盏酒,起身去敬陈澈,俩父子皆是一抿,也就放下了。他于是又斟了一盏,去敬陈淮阳。 陈淮阳侧眸瞄了陈淮安一眼,接过酒盏,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陈淮安忽而回首,高高的颧骨,眼眶略深,望着陆宝娟时那种颇怜悯,但又厌恶的表情,锦棠格外熟悉。 陈嘉利那样懦弱的大哥,陈淮安都不离不弃,不失不忘的,便陈淮阳,只要不起歪心思,不走歪道,陈淮安也愿意敬他一盅酒。 一家和乐,唯独陆宝娟是他心头挪不开的沉负。 她表面看着端庄,温默,只瞧那模样,当是个很知礼的妇人。可是她也是这天下间罗锦棠见过无出其右的自私之人。 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便生了孩子,也总觉得孩子该为她而活,她心中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全然不顾别人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人,不是讲道理就能说得通的。 她只有一种病,就是自私,而自私这病,是无药可医的。 锦棠心中觉得陈淮安可怜,因见他一直望着自己,遂捡起筷楮,挟了一筷子鱼香茄盒。 这茄盒中间夹着鱼绒,外面裹以蛋清,炸好之后,再蘸上如今京城难得的名菜辣椒绒来吃的,吃起来又酸又辣,格外的爽口。 郭兰芝在她耳边悄声问道:“好吃否?” 锦棠连连点头:“果真好吃,这酸酸辣辣的东西是怎么作的,大嫂教教我,赶明儿我也做一些备着。” 郭兰芝扬起头来,颇得意的瞧着陈澈:“父亲,酸儿辣女,三弟妹又喜吃酸,又喜吃辣,只怕这一回给咱们家怀着两个呢。” 陈澈信以为真,笑温温的望着陈淮安,道:“为父记得赵松之说过,他们晋地盛产一种可供怀孕妇人们所施的胭脂,明儿你到户部一趟,为父问赵松之讨来,你带回去给锦棠用去。 普通的脂粉中皆有不好的东西,往后就不要再给她用了。” 陈淮安应了声好,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在他看来,孕妇还需要涂脂抹粉吗,奇哉怪也。 但锦棠听出来了,晋地有没有供孕妇所用的脂粉还是两说,陈澈这话是变着法子提醒锦棠,怀孕之后就不能再涂脂粉了。 锦棠是葛牙妹生的,自幼儿的熏陶,饭可以不吃,脂粉不能不着,便今日,也是着了脂粉才来的。 她心说,公公这弯子绕的可真是够大的。 * 陈府之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府外却没有那么太平。 皇宫之中。陈澈只起了个势头,攻击太后独揽兵权不放,但又决策不力,以致鞑子在京城作乱的呼声就越来越高,文臣们一个个前赴后继,不疏谏言,要求皇帝收回兵权。 不比上辈子的此时,林钦是大都督府的副都督,有决霸一方的能力。 如今兵权在三方手中,林钦按兵不动,郭崎为了避嫌,率兵出关去了辽东,太后只有恒国公刘鹤支持,独力难支, 太后身陷四面楚歌之中,如今唯一还让她觉得欣慰的,就是皇帝的态度依旧晦涩不明,没有明确的表示要支持文臣们。 否则,文臣们一个个儿的,要废她的太后之位,要夺她手中的兵权,否则,就每日跪在慈宁宫外哭,哭的黄玉洛整个脑壳都要爆了。 这不,她被逼急了,终于还是用上了自己的杀手锏。 作者有话要说:陈淮安终于要洗涮清白了。。。。。 第193章 不可告人 宴间无酒,终是不热闹,更何况除了陈澈和郭兰芝,剩下的人大多全在强作欢颜。 这时候就显出孩子的重要性来了,陈世宁和陈佑宁两个玩二踢脚玩的灰头土脸的,冲过来喊着三叔,于陈淮安身上掏着。 掏得半天,又掏出俩二踢脚来,拿着跑远了。 陈澈笑呵呵望着俩大孙子,回过头来,却对锦棠说:“虽说人人都想要儿子,为父却觉得女儿更好,生男生女无所谓,只要你们肯为咱们陈府添丁,就是咱们陈府最大的功臣。” 能哄着郭兰芝不停生孩子的,就是陈澈这张能说的儿媳妇们心花怒放的嘴了。 锦棠与郭兰芝两个一同站了起来,才说了声父亲教训的是,便听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是有人进来了。 来人高声道:“咱家奉的是太后娘娘的旨意来见陈阁老的,陈阁老,陈阁老何在?” 说着,如今慈宁宫的二等大太监袁湟一路就冲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其中个头最高,最显眼的,居然是陈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子,袁晋。 待这群人站定,袁湟在陈澈面前到底不敢放肆,上前低声道:“陈阁老,咱家是为了点子私事而来,能否借您一步,咱们说话?” 陈澈早见袁湟身后有个胖乎乎的奶妈,怀中还抱着个孩子,越发起了犹疑,直接道:“袁公公有话就说,在座的都是本辅的家人,既是私事,就没什么不能听的。” 袁湟小声道:“明洞,这其中牵扯着黄爱莲,还有个孩子,你也一把年纪了,勿要置气,太后没别的意思,就想跟您商量一下,关于如今大臣们闹个不停的事儿,您是群臣之首,该要帮太后表个态,以镇言论。” 所以,这是黄玉洛终于忍不住了,派来的说客? 就在这时,陈淮安站了起来,朝着那个襁褓里的孩子走了过去,忽而轻轻揭开襁褓,他嗓音有几分哑,低声问站在旁边的袁晋:“这是谁的孩子?好好一个襁褓中的奶娃娃,为何要带到这儿来?” 袁晋整个人,自打袁俏死后便有些木呆呆的。 他道:“这是黄首辅家的女儿,黄爱莲姑娘临去时的遗腹子。” 陈淮安依旧是哑声:“黄爱莲又不曾嫁过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说着,他终于敢去看一眼襁褓中的孩子。 就好比,房梁上始终悬着一把剑,你无力将它拿下来,又不知它何时会掉,于是整日看着它摇摇欲坠,等它掉下来,又怕它要伤到自己。 此刻,就是那么悬在陈淮安心梁上的剑掉下来的日子。 乳母怀中的孩子,生的格外有个性,虽说才几个月,额头上一点冲天的翘发,头顶正中卷曲着三个发漩,虽说身子瘦瘦小小,但脑袋极大。 这恰是陈淮安小时候的样子,也是上辈子他一直爱着,并寄予厚望的儿子,陈濯缨,便小,他也能认得啊,毕竟这孩子的眉样,相貌,他是深深烙刻在心头的。 他猛喘了一口粗气,接着就盖上了襁褓,直愣愣的站着。 袁湟还在跟陈澈交涉:“陈阁老,事已至此,难道您真要咱家当着您这一府人的面,当着您儿孙的面说出丑话来?” 陈澈什么都不曾干过,况且他天性之中,也有像陈淮安一样的大大咧咧,只不过年青时在官场上吃亏吃多了,如今才会变的圆滑。 正值一府团圆,儿孙满堂的时候,他心中高兴,便不饮酒也有些忘形,遂高声道:“袁公公有话但说,本辅无私可藏,也不与你借步。” “曾经有过淮安,如今又有了这一个,表叔父,不过是您无心犯的个错误罢了,果真要当众说出来?”袁晋阴沉沉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陈澈顿时收了脸上的笑,望着袁晋。 袁晋于是又道:“那当是去年的六月二十四,您吃醉了酒,在太庙打了两个慈宁宫的大太监,而后便摔倒在台阶下,最后,太后娘娘将您带回宫中……” 陈澈脸继续往下寒着,而陆宝娟和陈老太太,并陈淮阳三个顿时来精神了,耳朵竖的跟兔子一样,都在听。 袁晋继续道:“那日您从宫里出来已是三更,是表侄去接的您,您当时有样东西遗留在马车上,侄儿给您带来了,剩下的,您还要表倒就在这儿说吗?” 去年的六月二十四,就是锦堂香酒坊在在什刹海畔,荷花节上当众制曲的日子。 那一回,陈澈确实喝了个酩酊大醉,难道说,就真如袁晋所说,他那一回在宫里又惹事儿了? 陈澈顿了半晌,道:“但说无妨。” 袁晋于是又道:“您拿着黄爱莲姑娘一只香囊,腰间还系着她的汗巾,这些,表侄都给您留着。而黄姑娘临终前也说了,孩子就是您的。太后娘娘的意思,徜若您肯让朝臣们退了,不再攻击她,孩子她会私下抚养,此事就悄悄压下去。 徜若您不肯,那么,此事她就要公诸天下,叫满朝文武都来瞧瞧,首辅大人作为群臣之表,究竟是怎么作表率的。” 陈澈还未说话呢,忽而只听咔嚓一声,居然是陈淮安,他往后退了两步,一手抚在旁边一株香樟树上,居然一把,就把香樟树碗口粗的枝子给折断了。 他脸色煞白,瞬时又变成了青色,忽而一用力,一把就把那根香樟树的枝子给折了下来,拧在手中,仿如要杀人一般,两目阴森森的望着陈澈。 此时陈老太太站了起来,走过去揭开襁褓看了看,道:“这有甚?那黄爱莲终归死了,是我家的孙子,我家养了就是。太后就为了这事情,如今要为难明洞了不是? 是个男子,谁还能不犯点子错?” 陈淮阳是最沉默的一个,都快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陆宝娟倒是极其高兴,亲自替自己斟了一盏酒,坐在那儿,要等着看场好戏。 她遥遥忆及当初自己和陈澈在一起,他抚着她的脸庞,凤林凤林的叫着,就与她睡到了一块儿。男人么,说不定他把黄爱莲也当成余凤林了呢? 看他再度出丑,陆宝娟乐的什么一样。 但是无论陈老太太怎么说,陆宝娟怎么乐,这件事于陈澈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身为首辅,身子不正,不修私德,还和满京城只要人人说起来,就嫌弃,要骂上两句泄愤的妖女黄爱莲生了孩子,从此之后,群臣焉能服他,皇上又焉会信他? 他的建极殿大学士,只怕也要做到头了。 偏偏就在这时,陆宝娟施施然站了起来,撩起孩子的小襁褓一看,还火上浇油的来了句:“老爷不是爱孩子么,真得恭喜您,眼看半百又添丁啊,哟,我瞧瞧,生的跟淮安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郭兰芝也凑了上去,要看孩子究竟生个什么样子,陈老太太也赶了过去。 陈澈依旧坐在那儿,毕竟先有一个陈淮安,而他醉酒之后确实不省人事,连他自己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以为孩子真是他的。 唯有锦棠注意到陈淮安的异样。 她踮起脚来,于人缝中扫了那孩子一眼,也不知为何,止不住的就想笑。 又想笑,又替陈淮安觉得委屈。 还是上辈子那个孩子,那个陈濯缨,又来了,可是这一回,他从陈淮安的儿子变成了弟弟,可想而知,他此刻的震惊与羞愤。 “快扔了树枝,你这是要作什么?”锦棠悄声的斥着,想从陈淮安手中夺下那根树枝来,她觉得下一刻,陈淮安这树枝就得抽到陈澈头上去。 陈淮安掰着锦棠的腕子,哑声道:“你看见了吗,那孩子他又来了。” 锦棠又想笑,又可怜陈淮安,狠手夺着他手上的树枝,道:“好了,或者这孩子不是你的,是黄爱莲跟你父亲生的,我信了,我信孩子不是你的了。” 陈淮安依旧在摇头:“糖糖,孩子也非是黄爱莲的,你想想,六月二十四那日,她叫人打成个猪头一样,怎么能跟陈澈生孩子?” 锦棠顿时讶然,望着陈淮安:“那是谁的?” 爹有了,但如今这孩子的娘倒不对劲儿了。 陈淮安道:“黄玉洛在宫中作了一年的居士,其间只有黄爱莲陪同,濯缨肯定是她生的。” 锦棠于是转过头去,不可置信的望着公公,石青面的袍子,右衽雪白,看起来严厉中带着些和蔼的公公,居然跟太后有着不可告人之事? 一不小心,陈淮安已经挣开了她的手。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忽而伸手,强掰着锦棠转过脸来,望着他的眼睛:“你二大爷我是清白的,上辈子到死,老子都是清白的。老子就他妈没跟别人睡过,你不信我,你一直不信我。” 他哽噎着,眼眶深陷的脸上青筋不住往外绷着,锦棠扬起头来,只能看见他的胡茬疾速的往外生长。 他拍着自己的胸膛,一下又一下,无比的沉重:“老子是清白的。” 这世间每一个孩子都是不同的。 陈濯缨如期出生了,就证明他的父亲,仍是上辈子的父亲,不会有变。 陈淮安拎起树枝来,于膝盖上哗一下折断,折成根湿木棍子掂在手中轻拍着,两只因为忙碌,为了五夷来朝之事而操劳过度,以致深陷的眸子紧紧盯着罗锦棠,话却是问袁晋的:“袁晋,我且问你,去年五月间,学子们闹事那一夜,你可是在御街执勤?” 袁晋道:“恰是。” 陈淮安点了点头,又道:“殿试前夜,天香楼有只小狗发了狂,惹得一群游狗围攻天香楼,可是你去途经,而后去处理的此事?” 袁晋摇头:“非也。当时我必须三更到御街执勤,是大哥……” 说到一半,他停住了话头,转过身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与陈淮安二人一起望着陈淮阳。 第194章 不悔生你 虽然袁晋拿着证据,宣称孩子是六月二十四日,荷花节那日有的。 但陈淮安多活过一辈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孩子其实都是殿试的前夜,也就是葛青章被捏伤了睾丸那夜有的。 因为孩子一模一样,那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就肯定是同一人,时间也绝不可能有错。 而孩子的母亲,绝对不可能是黄爱莲,因为陈澈醉酒的那一日,黄爱莲被人打成了个猪头一样,便她再浪,再饥不择食,那个样子如何与陈澈成事?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孩子的母亲,陈淮安可以肯定是黄玉洛。 生父,也不可能是陈澈。 那么,孩子生的如此像他,就肯定仍是陈府的血脉,亦或,与陈府有亲缘干系的人。 会是谁呢? 陈淮安首先怀疑的是袁晋,因为据他私下着人调查,袁晋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在黄爱莲之后接手了天香楼,那样大一座酒楼,若非俩人之间有勾扯,以袁晋的物力财力,是绝不可能接手的。 而他是陈老太太的娘家人,他的相貌,因为血统的原因,与陈澈的几个孩子倒是生的很像。 殿试前夜,陈淮安去天香楼见过黄爱莲,黄玉洛当时应该就隐在屏风之后。 在他离开的时候,那只吃了春药的小狗正值兴奋的时候,四处乱突乱叫的跑着。 次日,陈淮安就曾听说,有一群野狗曾在那天半夜围攻过天香楼。 这个很好理解。小狗发情的时候,是会散发特殊的,只有狗才能嗅到的气味,恰好天香楼外是一大片的荷花池,密林,是个游狗最多的地方,一只发了情的狗在嚎叫,会引来大批的流浪狗。 黄爱莲身边人虽多,但毕竟没了薛才义那个大和尚,野狗打不过来,还是请的五城兵马司处理的此事。 所以陈淮安首先想到的是袁晋,想这孩子应该是袁晋的。 但袁晋那夜要往御街值勤,恰好遇见夜里下了值的陈淮阳,陈淮阳为了巴结黄爱莲而自告奋勇,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前去处理此事,不想不止遇到了黄爱莲,更遇到了他自己早就在不停献殷勤的太后黄玉洛。 两辈子,当天夜里跟黄玉洛成事的都是陈淮阳。 这个王八蛋,居然让他背了一辈子的黑锅。 陈淮安手中拎着根湿香樟木的棍子,忽而一把拂开袁晋,朝着陈淮阳就走了过去。 陈淮阳此时都快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也确实,他那般爱凑热闹的人,按理来说不应该如此软怂啊。 上辈子,为了替锦棠还债,有那么一年的时间,陈淮安在秦州各富户的家里给人充打手。三更半夜跑到上游去争水啊,或者田间地头,为了一亩田垄而跟人打架。 旁人打架先干嘴仗,他向来稳准狠,拎起棍子,也不打头,直接一棍子抽在肩膀上,只听咔嚓一声,陈淮阳嗷的一声尖叫,喝道:“陈淮安,你疯了不成?” 陈淮安铁青着脸,再抡一棒子,抽在陈淮阳的另一侧肩膀上,力道之大,都能听到骨头咔嚓嚓的断裂声。 郭兰芝叫道:“父亲,老三怎么乱打人呢?来人,来人,快来救大少爷。” 陈淮安出手又狠又毒,连着几棍子将陈淮阳打倒在地,这时候陈老太太都开始叫了:“好端端儿的兄弟,怎么打起来了,难道是淮誉一个病着还不够叫人操心吗?” 但陈淮安就跟发了疯似的,红着眼,追着陈淮阳,湿木棍子打起来又狠又疼,一通狂抽。 终是锦棠一把拉住了陈淮安的手,哑声骂道:“上辈子打他一回,叫他忌恨一生还不够,你怎么又打他?” 陈淮安指着那孩子,亦是哑声:“糖糖,老子上辈子的不幸全起自于那个孩子,我怎能不打死他?” 陈家闹成这样,黄玉洛派来的太监与宫婢们全都给吓坏了。 陈澈的添丁之喜,没想到他自己倒还没跳起来了,反而是陈淮安先起来打人了。 袁湟怕要伤到襁褓中的孩子,亲自护着,与奶妈两个躲在角落里。而袁晋也给陈淮安这一闹给吓傻了,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陈淮安还没个够呢,他一把拽上叫自己打趴在地的陈淮阳,一路拖到袁晋与袁湟面前,吹了口气道:“回宫告诉太后去,就只说,她要还敢把这孩子抱出宫来,老子就打死陈淮阳,以正家风。” 袁湟还不肯走,袁晋忽而一声吼:“走,此时不走,难道还要叫人看笑话?” 他像个酩酊大醉的醉汉似的,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也是见石头就要踢一脚,见树要揍上一拳,摇摇摆摆的走了。 等宫里来的人一走,陈澈立刻吼道:“管家何在?来人,把陈淮阳拉下去,给我狠狠的打,屁股上的肉掉不下来就不准停,打死为止!” 陈老太太和郭兰芝两个都要疯了。 陈老太太道:“明洞,你们这是要把淮阳打死不是?” 陈澈拍着桌子道:“打,打死为止!” 还用说嘛,陈澈渐渐也咂过味儿来了,六月二十四那日,黄爱莲叫人打个半死,如何能与他成事? 再看陈淮安那样揍陈淮阳,陈淮阳平日里最喜欢落井下石的人,此时一言不发,恨不能钻进狗洞里去的样子,陈澈就能想得到,那个孩子必定是陈淮阳的。 堂堂淮南陈氏的男子,不说忠君爱国,一心为朝廷为百姓,居然跟黄爱莲搅和到一起,不打死他,都是看在亡妻余凤林辛辛苦苦,生他一回的份儿上。 可怜陈淮阳的屁股经过一个月才养好了伤,而这一回,陈澈是亲自盯着打的,果真是打到皮肉刷拉拉的往下掉才肯停。 这还是郭兰芝带着俩孩子跪在陈澈面前哭,他才肯收手的。 否则的话,照陈澈今天的气,总得亲手打死了他才算。 两辈子,陈淮安还是头一回进父亲的院子。 上辈子,终他一生,虽说也经常在陈府和木塔巷两边跑,但从来没有进过陈澈自己的院子与寝室。或者说,陈澈虽器重他,但从不曾将他当成自己人一般看待过。 陈澈是在家居士,屋子里常燃檀香的,进门便是一股檀香淡淡。 房间里一点也不清减,反而红帐低垂,银钩熠熠,一幅小女儿家卧房的样子。 “是淮阳和黄爱莲有的,真是咱们家的孩子?”陈澈在寝室里一把垫着青鸾牡丹锦垫的紫檀椅上坐了半晌,抬头问陈淮安。 他似乎也极为苦恼。 针对太后的一役,是由陈淮安发起的,陈澈当然想一硬到底。 但那孩子真要是陈淮阳的,就等于是黄玉洛扣押着陈家一个命门了,她要不高兴,作弄没了孩子该怎么办? 曾经有过一个五个月大就被送人的陈淮安之后,陈澈对于孙子辈就格外的疼爱,总希望自家的血脉都能像陈佑宁和陈世宁一样,安安稳稳,无忧无虑的长大。 而不是像陈淮安一样,一路懵头懵脑,跌跌撞撞,独自于这世间拼搏着长大。 谁知又多了一个。 “那孩子,是淮阳和黄玉洛生的。”陈淮安双手捏拳,站在父亲面前,恰对着窗子,窗外的波光照进来,洒在他脸上,胡茬根根分明,随着他的喘息,一茬茬的上下滑动着。 陈澈蓦然抬起头来,一幅撞了鬼的神情。 黄玉洛是谁,那可是太后,是一国之君的妻子,这种事情要传出去,非但黄玉洛得完蛋,陈家一门上下也难逃死罪。 真要被戳穿出来,是要诛九族的。 陈澈两手颤着,于四处摸着,瞧那样子,是又准备出去把陈淮阳给揍一顿了。 “所以,那黄玉洛不能留,必须除之,还必须一招致死。儿子想把这孩子栽到袁晋身上,就说是他和太后有的,将此事密报到皇上面前,让皇上秘密处理了她,您觉得呢?” 陈淮安这时候已经不择手段了。 陈澈缓缓摇头:“不可。晋儿明摆着是成了太后的走狗,但孩子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证据不够硬,万一轰闹出来,咱们也将惹祸上身。 而且,至美你没发现吗,皇上自打玄林之后,后宫十二嫔妃,就再也没有诞下过子嗣,也不见他幸过谁,而他对于太后的态度也未免太过暖昧。” 朱玄林被下阿芙蓉膏,陈淮安是当众翻出证据来的,最后只死了个薛才义。 太后从来不禁门庭,偌大的皇宫,想出就出想进就进,闹出如此大的事情来,三天了,群臣们步步紧逼,太后都急了,都开始出昏招了,皇帝依旧一言不发。 生了陈家血脉的太后,必须一击就死。 而皇帝的暖昧,才是陈澈想要动太后时,最最忌惮的地方。 陈淮安站在父亲面前,两手捏拳,良久,道:“儿子懂了,儿子会看着办的。” 陈澈站了起来,仰望着人高马大,高自己将近一头的儿子,忽而伸手于他肩上拍了拍,转身,翻开枕畔一只匣子,于中摸了串金刚串珠出来,递给了陈淮安,道:“这是你母亲当年经常把玩的东西,是她当年戴了一辈子的东西。你们或者不爱要老人的东西,但为父今日将它给了你,你将它转给锦棠吧,儿子儿妇,俱是佳人,为父虽说错过,愧对你母,但便到了黄泉之下,见了她,也唯有认错,决不悔生了你。” 陈淮安接过那串珠子来,握在手中,背略弯了弯,道:“好。” 陈澈于是又道:“陆氏,我从来不认她是我的妻子,毕竟为父是有家有妻室的人。但为了你们,她永远都是这府中的正室夫人,只要她愿意继续呆着,就永远都是。为父也是为了你,一再容忍于她,你们不会懂为父的心情,为父也不求你们能够体谅为父。但是,关于陆氏……” 说白了,到如今陈澈依旧容忍陆宝娟,是看在陈淮安的面子上,否则的话,就只凭她的所作所为,陈澈是真想找个姑子庙把陆宝娟塞进去,叫她永永远远的守着青灯古佛去。 这世间或者没有一个人能理解陈澈,但经历过上辈子的陈淮安懂。 他无法去爱那个女人,但他爱那个孩子,于一个男人来说,妻子是此生的相伴,此生的唯一,但孩子是他此生的延续。 可以传承他的理想,他的志向,可以在他老了,步履蹒跚,老骥伏槽时,带着他的精神,以年青而又蓬勃的姿态,继续于这世间战斗。 陈淮安道:“陆氏是您的妻子,无论如何处理,不必问我的。但您最好看紧了她,勿要让她出门,她似乎一直以来都很不喜欢我家锦棠,这也是我最苦恼的事情。” 不过一言,父子俱明了,陈淮安握着串珠子,也就出来了。 第195章 勃勃兴致 从陈府出来,也才不过晌午,秋高气爽的时节,陈淮安背格外的直,胡茬也格外的密,便马鬃似的头发,也柔软了不少。 他就跟在罗锦棠的身后,艰难而又缓慢的走着。 他本就瘦,一件青袍略显宽敞,叫秋风吹着,袍袂随风,于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走过,苍凉而又落寞的样子。 锦棠只当他是因为发现儿子不是自己的而失落,气了个仰倒,气冲冲的,也不理陈淮安,索性加快步伐,一路小屁股扭着,走了个快。 出了陈府,拐过两个弯子,再经过御街,对面便是太仆寺。 锦棠越走,只觉得越气。 不过一个孩子而已,锦棠只当两辈子了终于印证了孩子不是他自己的,陈淮安会高兴了,岂料因为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陈淮阳的,他打陈淮阳一顿也就罢了,这还跟丢了魂似的。 豆青色的衫子微摆,她瓜子似的小脸儿气了个煞白,向来精致的,一丝不苟的红唇,不知何时晕了胭脂。 正往前走着,嘴边多了丝甜丝丝的味道,那粗犷的大手,捏着枚奶酒渣,叫她一巴掌挥过去,就掉到了地上。 陈淮安怀里抱着一包奶酒渣,连忙又捡了一枚出来,递到锦棠嘴边。 一枚枚奶酒渣,因加了红糖,全呈着褐色,略带点酸味儿,有淡淡的酒气,入口即化。锦棠喜酒,但不能吃酒,偶尔发现太仆寺隔壁的奶酒渣作的极好,闲来便总喜欢吃上几枚。 陈淮安执著不倦的,又递了一枚过来。 锦棠索性转身,一拳砸在他胸膛上,一拳又一拳,两只小拳头,拼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狠命的捶着。 “你当时之所以生气,恨,并不仅仅是因为恨孩子和黄爱莲,而是因为感觉到被羞辱,被愚弄,是吗?”陈淮安任凭锦棠一拳拳的砸着,又递了枚奶酒渣予她,哑声道:“我至今日才体会到被愚弄的痛苦,才知道被你一次次的谎言愚弄之后,当真相大白的时候,那时候的你有多痛苦。” 从黄玉洛到黄爱莲,再到陈淮阳,整个世界心知肚明,只瞒着他一人,愚弄了他一个人。 而他呢? 他便疲惫之极,还妄想要讨好整个世界,却独独只愚弄她一个人。 他可怜的妻子,为了俩人能有后,能有个孩子,不致于老来无依,每日里烧香磕头,十年时间转遍了京城所有的寺庙,在为他们俩人的将来而努力。 便撞破他和黄爱莲的那一日,她也是才从龙泉寺,从庙里回来。 之所以去庙里,也是为了求子。 不仅仅是婚姻,更是义气,是生与死的背叛。 说好同进退的,他却有了儿子替他作传承,她被扔在无依的境地里,任陈淮安如何解释都是苍白的,他认陈濯缨为子的那一刻,罗锦棠就已经被抛弃了。 不止是被他,而是被整个世道给抛弃了。 因为上辈子的他,就是她的整个世道,是她所有的一切。 “我背你?”陈淮安低声道。 锦棠哑声斥道:“滚,离我越远越好。” “那我去给你买凉凉的酥酪来,加上冰,你不是爱吃那个?”陈淮安又道。 锦棠断然道:“滚滚滚,我自己没钱,不会自己买?”只要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要替她跑腿的人多得是。 陈淮安也不恼,抱着袋子酒渣亦步亦趋跟在俏跃跃的罗锦棠身后。当然了,上辈子活的那样狼狈,一塌糊涂,起因全在于他,他还有什么恼怒的资格呢? 虽说陈澈疑心皇帝,但陈淮安并不相信皇帝会和太后之间有苟且,毕竟多活过一世,他比谁都了解,皇帝上辈子一直无子,非是他偏爱于谁,而是他于后宫之中,无论男女,委实没有了任何性趣。 皇帝的起居于内阁大臣们面前,是完全公开化的,他知道皇帝夜里宿在何处,也知道皇帝与谁多说了一句话,但自陈淮安入阁之后,从不曾见皇帝幸过谁。 总得来说,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皇上在潜邸的时候也是能生孩子的,也是个切切实实的男人。但在生罢朱玄林之后,再到为帝十年,居然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女子。 而且,他在从此之后,还会越来越阴柔,有时候甚至让陈淮安觉得他就是个妇人,抛去君臣之情,总会因为皇帝偶尔凝视着他的目光而混身起鸡皮疙瘩。 这样的皇帝,又如何幸女,又如何会有子嗣? 陈淮安直觉,上辈子的皇帝是因为自己无法幸女,明知自己不能再有子嗣,又怕朱玄林半路夭折,自己会担不起大明江山的传承,才会容忍于太后和她所生的朱佑乾的。 毕竟朱佑乾也是皇家子嗣,宫里要养大一个孩子,比民间更不容易。 多一个子嗣多一份传承,他怕江山旁落,死后无法向先帝交待。 但又是谁把皇帝变成那个样子的呢? 让他无欲无求,就对女人没有兴趣了呢? 忽而,他道:“糖糖,上辈子你可记得否,旭亲王在修身向善之前,叫根棍子给日了的事?” 锦棠本来正气着呢,回想起上辈子,一双杏眼瞪了过来:“勿要说这些令人恶心的事情。” 上辈子,旭亲王原本是个整日里吃吃花酒,闲来找个侍卫玩一玩,陪伴于榻侧的闲散王爷。 但大概是在三年后,陈淮安初入内阁的那一年,他会于夜里,在自家的床榻之上,被一个黑衣人施以最残酷的暴刑。 总得来说,就是他叫一根木棍给强暴了。 当时陈淮安还在大理寺,所以是他前去处理的此事,满京城之中,也唯有他知道此事。 据从旭亲王府回来的陈淮安说,旭亲王当时是叫人给辱的子孙根,非但子孙根,后庭还叫人以极为残忍的方式,用木棍给折磨了一通。 旭亲王也曾大闹,追着让陈淮安彻查此事,而后,陈淮安便查到了刘思罔的身上。 但是,查到这里,旭亲王便不肯叫他继续再往下查了。 而刘思罔其人,从此之后便于京城之中消失了,也没有任何人再见过。 陈淮安毕竟一直在帝前,偶尔曾于皇帝所宿的乾清宫内见过一个背影清清落落,腰杆挺直,极为肖似于刘思罔的人。 宫中人称其王公公,除了侍于内殿,几乎不会出户。 但到陈淮安将要被贬时,他就发现,皇帝于卧榻之侧的奏折,大多都是由那个王公公来批。毕竟皇帝的朱笔字迹,那王公公竭力模仿,陈淮安还是能认出来的。 他直觉王公公就是刘思罔,但他押不准,所以,在凉州的时候,他才会提醒皇帝注意奸宦,因为他知道将来总会有一个能够爬到皇帝卧榻之侧的奸宦,掌握着皇帝勃勃的性致,但码不准他到底是谁。 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前后曲折,陈淮安总算拽上锦棠一只掌心薄茧淡淡的手在手中轻轻揉搓着,哑声道:“刘思罔是生是死,上辈子最后究竟去了何处?” 锦棠总归还是抵不住馋意,往嘴里丢了只甜酒渣,笑道:“刘总管?他将来呀,会是整个皇城之中最风光的人,他后来伺候了皇上呢。要不,我怎么会去结交他? 为人在世,或者快意恩仇,但只要人想往前走,铺路永远都比拆桥更重要。” 陈淮安豁然开朗,忽而就掰过锦棠胭脂晕染的脸,狠命的在她唇上嘬了一口:“祖宗,你如何不早说?” “你也没问过我呀。”锦棠还在吃东西了,一把将陈淮安打开:“满大街都是人,你羞不羞?” 此时夕阳西下,恰是御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很多人都驻步,望着掰起妻子粉面,大嘴狂亲着的陈淮安。 世间甚少有人见过,会有男子当街亲吻妇人的。 有人甩着袖子道:“不害臊!” “伤风败俗!”另有人摆着手道 “臭不要脸。”有个中年胖妇人停了下来,直接指着陈淮安骂道。 陈淮安忽而转身,黝黑的面,一脸胡茬,活生生的恶霸口吻:“大爷我亲的是自家妇人,与你何干?不让我亲我家娘子,那我来亲你一口?” 那中年胖妇人给噎了个哑口无言,气呼呼的走了。 锦棠一脚将他踢开,捂着唇,笑着就跑了。 快走了几步,过了太仆寺,眼看锦堂香在望,锦棠却瞧见自家所有的伙计全在街面上站着,而锦堂香的门外,也围了一大群的人。 齐如意见了她,立刻就扑上前来,急了满头的汗:“二奶奶,旭亲王妃说了,这铺子她要收回,不要咱的分成,地皮也不给咱们了,王府的人不但将咱们赶了出来,还说,要您把铺子到顺天府过户回去,过户给她了。” 锦棠也是蓦然一惊:“过了户的地皮也能收回,敏敏王妃莫不是以为自己玩的是过家家?” 天真的敏敏王妃,因为罗锦棠不肯给她面子,不肯给陆宝娟说情,发脾气了这是。 陈淮安恰好赶来,遥遥见锦棠也给弄懵在当场,安慰了她几句,转身就进了旭亲王府。 敏敏王妃当然并未走远,就在府内一墙之隔的地方生着闷气,遥遥见陈淮安进来,远远儿便伸着自己的手,笑道:“竟是淮安来了?快叫姨母瞧瞧,我们家的大宝贝最近怎的瘦成了这样?” 陈淮安将自己一只狗熊似的爪子伸给敏敏王妃,任她摸着,低声问道:“姨母这是准备要收回铺面?” 敏敏王妃笑道:“淮安,要说姨母对于锦棠的支持也是足够了的,但自打她经营酒坊之后,咱们陆家真是颇多不顺,你瞧瞧你娘如今过的? 我想,怕是酒坊就在王府门外,坏了风水的原因,这铺子姨母确实要收回。” 陈淮安叫姨母拉着手,就不得不尽量的弯着腰。 他反握过敏敏王妃的手,语重心肠道:“姨母,这满京城之中,您恐怕是过的最遂心如意的女子了,但是,并不是人人都能像您一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孩子偶尔耍一回脾气,大人自然会觉得她可爱,她要天天耍脾气,就不是可爱,而是任性了。您是我的好姨母,但您的好得有分寸,外甥我才会回以更有分寸的爱。咱们才是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我也才是你们陆家唯一的男嗣。 罗锦棠的铺子,当初是过了户的,官司打到皇上面前,那也是她的,不是您的。至于我们陈家的事情,我劝您一句,旭亲王的爽朗和热心肠,就是建议在他的分寸之上,您何不学学他为人的分寸呢?” 看似热心,却点到为止,赢得满朝赞誉,却不会引起皇帝忌惮,这就是旭亲王的分寸,也是他保命的真言。 言罢,陈淮安也不吃婢子们捧来的茶,径自道:“舅母,我还要见一回姨父,但不知他何在?” 敏敏王妃还在揣摩陈淮安这番话的意思,也因为陈淮安的语气不好,说话时便有些冲:“他一个闲散亲王,不涉朝政的,你何事找他?” 陈淮安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一句亘古不变的名言。您得告诉我他在何处,我才能救你们旭亲王府,并让您可以永远如此天生烂漫,心无挂碍的亲王妃生活。” 他硬朗而又锋利的眉角浮着淡淡一丝厌恶,漫不经意的收回了自己的粗手,挺腰站了起来,高大,清瘦,肩膀格外的宽,身姿紧健,一脸凝重的望着敏敏王妃。 在这一刻,敏敏王妃才觉,陈淮安此人,非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大大咧咧,他有他的傲骨,也有他不可惹的一面。 她居然在他面前耍小孩子脾性,也是可笑。 等陈淮安走了,敏敏王妃吩咐身边的婢子道:“去,赶快把人都撤回来,就只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过了户的铺子,焉能想要就从人家那儿要回来?” 第196章 势不可挡 从马背上跃下来,旭亲王接过侍卫递来的白帕子,揩着额头上的汗。 他所养的侍卫们,皆是些面庞白净,身姿清瘦,面容姣好而又雌雄莫辩的男子们。 陈淮安站在这群侍卫之中,身材高大,面色古铜,远远看去就是一身的男子气概。 一袭青衫,窄腰紧束,走在旭亲王的身边,压迫性的高大。 俩人就绕着马场而踱。 陈淮安也是开门见山:“王爷,您是否一直忌惮于皇上,怕他会对手足下手,是以这些年来,寸步不敢离开京城?” 旭亲王虽在笑,但眉眼间掩不住恐惧和苦涩:“淮安,你们尚小,不曾经历过先帝那一辈的削藩与屠杀,而我,是切切实实经历过的。 勿以人善就以为好欺负,皇上虽说看起来性默,但他能被先帝选中继承皇位,就绝不是等闲之辈,便你,也得明白这一点,他看起来软弱,胸中自有其城府。” 陈淮安笑道:“臣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 上辈子,先是河北的天灾,接着又是流民的暴乱,而后又是鞑子南下,这些皆非人力,也无法预判,全是自然灾祸。 在一次又一次的困难之中,朱佑镇至少知人善用,至少一直信任他和林钦,大明江山才能一次次渡过危难,转危为安。 便最后牺牲了他,也是为了朝廷稳固而不得不作出的退让。 至少在陈淮安死时,朱佑镇还是皇帝,便林钦,收割了恒国公和英国公的兵权,一方独大,最后不也依旧死了? 但恰就仿似陈淮安当初在凉州初见朱佑镇时所言,妖妃,奸相,并奸宦,他与李唐君主一般,此生逃不掉的,仍是这三样,但这三样就足以毁灭一座王朝。 旭亲王瞧陈淮安一脸青霾,哑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你如此忧心?” 陈淮安道:“王爷向来宠爱刘思罔,当作知已,还不止是同道中的知已,应该也是床榻上的知已,我说的没错吧?” …… “您一直以来往宫中递东西,与太后皇上的往来,也是通过刘思罔,我说的可对?” 旭亲王站在那里,面色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是说,他通过我,已然攀附上了皇上?” 陈淮安亦站定,青草蔚蔚的马场之上,北边乌云急催,骤然起了风,已是风雨欲来之势,他的袍袂叫风挂着,使劲的扑拉。 “应该说,他看似与林钦私交甚笃,暗中与皇上关系也不错,但无人知道的,他与太后,似乎才是生死之交。”陈淮安语调淡淡的说着,越说,旭亲王的脸色就越苍白。 他拳头紧握了起来:“枉费本王这些年待他一片好心,还想与他白头偕老,他怎敢如此对待本王?果真挑起江山动乱,无论他投靠的是谁,本王都脱不了干系。” 陈淮安遥想起上辈子旭亲王叫根棍子给强暴之后,弯腰捂腹,哀痛欲绝的样子,忽而就哈哈而笑。 “王爷,刘思罔虽说没了根,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把个男人压在床上,情情爱爱的,想想我都恶心的慌。要是我,早一刀把你也给骟了。 这怪不得他,得怪你,怪你没把人当成人待。不过这并非是重点,您也勿要打草惊蛇,早早捅出此事来。 您派个自己人悄悄跟随于他,无论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皆要如实报予我知,我得分辩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旭亲王紧接着追问。 陈淮安道:“恒国公忠于太后,是因为他早有谋反之心,总觉得太后弱而朱佑乾软弱,支持她,是为了给自己铺平道路,这个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而英国公郭崎忠于太后,则是因为他与先帝是生死相交的好兄弟,他受了先帝的托孤之情。至于林钦,他也有他的野心,这个王爷不会不知道。 皇上自登极之后,无欲无求,这是不正常的,对太后的容忍,也是不正常的。这一点,我觉得咱们能从刘思罔身上找出原因来。” * 宫中,黄玉洛望着叫袁湟抱回来的孩子,静静儿听他讲述着过程。 愣了半晌,才从袁湟手中接过那大脑袋,三个发漩的孩子来。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居然没想到一招居然就叫陈淮安给识穿了。 陈淮安还差点打死了陈淮阳? 她闷了半晌,咬牙切齿道:“罢了,你们全都退下吧,哀家想要静一静。” 要说这孩子的归属,也是真真儿的叫黄玉洛头疼。 这孩子切切实实是她生的,而且其父也确实是陈淮阳。 人常言,烈女怕缠郎,陈淮阳好歹有幅好皮囊,身为臣下,没少给黄玉洛献过殷勤。 黄玉洛犹还年青,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时候,而且虽说有个一个以来爱慕着她,并忠心耿耿的袁晋,但毕竟二人身份仿如鸿沟,见上一面也是极难的。 她曾守过了多少个漫长的夜晚啊,一夜又一夜,睡在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散发着尸体般腐臭气息的男人身边,违心的赞美着他英明神武,夸着他的胸怀有多么的广阔,说着自己有多么的爱他,仰慕他,尊敬他。 可无论她多么的想要说服自己,毕竟曾经有过林钦那般俊朗,帅气的未婚夫,触摸过他紧实的肌肉,依偎过他平坦的胸膛,黄玉洛看着先帝那因为年迈而松驰的皮肤,因为整日酒肉而不节制,最后鼓胀如球的肚腩时,依旧恶心的想吐。 所以她才会找袁晋。 少年的皮肤是多么的紧致啊,大腿紧致而又光滑,又还是个下九流赌徒,空有一幅英俊的皮囊,便偶尔有一日发现他是个危险了,不得不除时,也会很方便。 一个无父无母的少年,没有太多人会追究他的去向的。 但她是真的,就如同爱林钦一般的爱着袁晋,她喜欢那比自己年青的孩子触摸自己的肌肤,喜欢他搂着她,边迭声儿的叫着姐姐,喜欢他永远天真的依赖,同时恨不能为她两肋插刀的孤注一掷。 他一腔赤诚与热情的,爱着她。 她在先帝面前忍了多少,在袁晋这儿就得到了多少。 相比之下,陈淮阳不过是因为那夜她有点儿空虚,有点儿渴躁,而恰巧又出宫在外,袁晋不在,于是偶尔的一回而已,谁知道竟然就真的怀上了。 而她之所以愿意留那个孩子,也是因为将来淮南一派两代宰辅,是不可阻挡的历史大势,所以她不得不在淮南一派给自己押上一注筹码。 谁知道陈淮阳居然就叫陈淮安给打了? 这陈淮安,难道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 抱着个没人要的孩子,黄玉洛因为宫中一乱,切切实实才感觉到了山穷水尽的危机感。 恒国公一意忠诚于她,忠的其实是自己,只要给他时机,会定然会反,然后自立为王,坐拥天下。 而林钦曾经于她忠心耿耿,如今却想反手,制肘于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手握着权利,执掌着一切,到此刻才发现,她与黄爱莲一样,也不过被人推到堂前的,一个小丑而已。 而她以为自己能够真正依靠的那些人,全都狼子野心,只要得到利益,立刻就会抛弃她。 好比赌场上,她以为自己是下注的人,蓦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过一注筹码。 此时徜若她定下心神,蛰伏,不出头,或者还能躲过大难,可长久以来的胜利与得意冲昏了她的头脑,她仍还想要出手,岂知,这番出手,恰恰自取的,就是灭亡。 黄玉洛定神良久,唤过袁湟来,低声吩咐道:“去一趟旭亲王府,通知刘思罔,哀家有些事情要他来办。 再告诉袁晋,让他听令,哀家随时有事要他来办。” * 陈淮安听说刘思罔入宫时,才下了朝,走到菜市的口子上。 从头到尾,旭亲王将刘思罔与皇帝的交往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让小厮全报给了陈淮安听。 虽然陈淮安嘴里说着奸宦奸宦,但刘思罔真正意义上算不得奸宦,他只不过是一个掌握不了自己命运,叫男人们当作玩物的男人而已。 也不知他真心追随的到底是谁,抑或受多方胁迫。 陈淮安吩咐道:“叫王爷不要打草惊蛇,紧紧跟着刘思罔,他有任何行动,随时报予我知便可。” 再往前走了两步,陈淮安便见林钦那小厮吴七抱着盆花,在菜市上鬼鬼祟祟的站着。 而林钦,则站在不远处的红糖摊子前,定定的站着。 他于是旋即,就躲到了一处摊子后面。 此时夕阳西下,菜市快要收摊儿了,市场上正是个烂叶子齐飞的时候。 罗锦棠与齐如意两个紧赶慢赶,要在菜市收摊之前买些菜回家去。 俩人于菜市上东逛西逛着,锦棠忽而眼前一亮,惊叫道:“代代花儿?这东西补肝养肝最好的,我正四处找这东西,想熬来给我们嘉雨作汤呢。” 抬头,她便看见熙熙攘攘的闹事上,手中抱着一盆代代花的,竟是林钦的小厮吴七。 锦棠于是笑着问道:“阿七,你这代代花儿是作什么的呀?缘何你会抱着盆代代花儿在此?” 吴七笑道:“咱们林指挥使养的酸橙好容易开了花儿,他让我到街市上来将它买掉。林指挥使说呀,这东西三年才得开一次花,又是养肝的良品,只怕有人需要,也不多要银子,三个铜板就得,既罗东家想要,小的收您三个铜板,你拿走吧。” 代代花确实珍稀,林钦的善心也是难得。 锦棠掏了一串十个铜板出来,换了吴七的代代花在怀中,笑道:“既是你们要卖的,我可就受之不愧啦。” 怀中抱着一盆花,她笑着给吴七挥了挥手,与如意两个走了。 吴七提着串子钱,跑到红糖摊子后面,递给了林钦。 林钦接过那串钱,于人潮涌动,叫卖这声不绝于耳的闹市上,遥遥望着罗锦棠,直到她拐弯,消失在巷口,夕阳下拎着串子铜钱,依旧在红糖摊子前站着。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的格外的长,倒叫陈淮安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样,执著的像条癞皮狗一样,总是站在这条街上,任人来人往,永远的站着,守着。 他就是那么着,软化罗锦棠一颗心的。 第197章 狠手反杀 次日,刘思罔从宫里出来之后,径自就去神武卫见林钦了。 林指挥使就在自己的公房中,褚色官袍,圆领中雪白的衣衽,两只略清秀的手,把玩着一串铜板。 “指挥使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在等您的消息,您打算什么时候才有所行动?”刘思罔开门见山,问道。 林钦将那串铜板款款放入公案上一只紫檀雕花质的匣子里,站了起来:“思罔,我知道你在旭亲王府过的艰难,不愿意忍受,但如今并非最佳时机,天灾才过,百姓都还在息养元气之中,此时举兵是要担千古罪名的,你且回去,静侯佳音,可好?” 他说的轻描淡写,毕竟他大权在握,高高在上,体会不了刘思罔的痛苦。 虽净了身,刘思罔也还是个男人。 这几年旭亲王于后院完全没了兴趣,倒是常招他陪伴。 倒也不怎么涉及情爱,大多数时候只是像知已一般同宿在一处,听旭亲王聊一聊这京中的闲杂趣事儿。旭亲王就是个妇人性子,没什么大志向,只愿天下安定,自己的富贵生活能常常久久下去。 每每侍寝,纯说说话儿还好,偶尔有那种事情,刘思罔会恶心的几天都喘不过气来。 他一个曾经寒窗苦读,还曾中过举人的仕家子,却被迫在皇族的胯下承辱,这种屈辱,比杀了刘思罔更叫他痛苦。 他原本是寄希望于林钦的,只要林钦举兵,推翻大明,他就能从旭亲王那儿出来,并把旭亲王施加给他的痛苦,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但是林钦迟迟不肯。 既如此,他就只有投靠太后黄玉洛了,毕竟黄玉洛很着急,也愿意任用他。 而且,皇帝因为与旭亲王交好的关系,格外的信任他。 旭亲王妃有个喜欢给人送汤送点心的习惯,每每要往宫里,给皇上送各类吃食,全由刘思罔一手来办,所以,他可是掌着皇帝生死,还能把事情完美栽赃到旭亲王身上的人。 恰好,今夜有个绝好的机会,刘思罔觉得,自己既等不到林钦,就必须跟太后一起动手了。 只是可怜了罗锦棠那个女子,大约会牵扯其中。 她还曾送过他一本《竹山草堂记》,那是康维桢的著作,他很喜欢那本书呢。 可在这世间,人们要都像林钦一样顾虑太多,总顾及他人感受,是注定成不了大事的。 * 锦堂香酒坊之中,那位高丽少年又来了。 今天他还背着把伽耶琴,说要给锦棠唱个他们族的民歌《黄莺曲》,锦棠原本请他,是要给锦堂香要随酒附送到五夷的酒品简介作翻译的。 谁知他作完了翻译,便天天在锦堂香的门上缠着,瞧那样子,是看上人家的小东家了。 骡驹才从地窖里出来,一身的臭汗,因是陈淮安授意过的,一把摔了帕子,上前拎上那高丽小白脸儿的衣衽,粗声道:“来来来,爷我正想听个黄莺叫呢,你要学不像,今儿爷我打死你。” 高丽少年那见过骡驹这等粗人,叫他连推带搡的,还伸着脖子喊着姐姐,叫骡驹给搡出去了。 锦棠刚接到宫里,小皇子朱玄林递来的信,说他征得父皇的同意,今夜皇帝要请她和陈淮安夫妻入宫,赴宴。 以感谢她这一年来,对于小皇子的照顾之情。 自从锦堂在东五所一回闹,她一年多来照顾小皇子的事儿就大白于天下了,皇帝因此而要谢她,倒也理所当然。 如意听说要入宫,多新奇的事儿,凑过来就问锦棠去是不去。 锦棠当然不愿意去。 但皇帝的宴请,可不好明面上拒绝,她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宴席我们就不去了,待晚上有人来请我们入宫时,送两样点心给小皇子,不就得了?” 如意道:“好。”于是,俩人说说笑笑的,就回家去了。 而旭亲王府中。 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的旭亲王瘫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呆呆的望着半空。 瘦削,高大,满脸胡茬的陈淮安则在当庭踱着步子。 “借着皇上想要宴请你们夫妻,黄玉洛会让刘思罔给皇上和皇子分别下毒,而这黑锅,最后将由罗锦棠来背。”旭亲王说道:“到那时,皇上和玄林没了,朱佑乾会名正言顺登上皇位,而刘思罔身为太后最得意的功臣,将可以离开我这个糟老头子。 天可怜见,我是真心真意待思罔,同起居将近十多年,居然没有暖过他的心来。” 他强逼着一个有骨气,有傲气,有书生意气的男人承自己的胯下之辱好多年,还总以为柔情蜜意,他会爱上自己。 岂知,榻侧之人,无一日不在想着离开他,并下狠手反杀他。 以回报那么多年的,胯下之辱。 陈淮安并不好奇这个。 在他看来,旭亲王这种人,放着后院那么多漂亮的小老婆不日,去日个男人,就该剁掉那孽根,剁了喂狗,以免浪费那孽根作个搅屎棍儿。 他好奇的是,林钦上辈子身为太后黄玉洛的追随者,也与刘思罔关系匪浅的,此番黄玉洛如此大的手笔,他有没有出手,或者说他会不会出手。 * 袁晋是叫王金丹给堵在自家的。 五城兵马司的小指挥使,京城最下九流的一条青皮狗,居然能染指上太后,也算他艳福不浅了。 陈淮安进门的时候,王金丹已经将他毒打了一顿,给塞上臭袜子,捆吊在自家堂屋里了。 遥遥看见一个身量高挺,穿着件青罗衣的男子进门,袁晋嘴里叽哩呜噜的,还想挣扎。 陈淮安站在他面前,站了良久,抽了抽唇:“你以为俩孩子都是你的?” 这话,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陈淮安和袁晋二人彼此能懂。 他顿时脸色酱赤,挣扎着扭了起来,还妄图用头来撞陈淮安。 “都不是。小的是陈淮阳的,这你是知道的。至于大的,我得告诉你的是,我查过那段时间还是皇后的黄玉洛出宫后所往来的人,真正关系匪浅的不止你一个,远远不止,但人人都没你这么傻,就认准了孩子是他的。” 说着,陈淮安就抽了袁晋嘴里的臭袜子。 “你赔上了一个从小相依为命的妹妹,欲作一个不知生父为谁的孩子登上皇位的垫脚石,袁晋,你觉得值得吗?” 想起袁俏,袁晋心头又是一阵抽搐。 那可怜的小丫头,之所以死了,全是因为他,因为他这个哥哥没有保护好她。 他犹还记得她捧着一只泥塑的小手,颤危危的抱进屋子里,皱着眉头说:“哥哥,你要再赌,我就真要剁了自己的手。”那时候的场景。 她是那么的爱他,爱到便知道他赌,便恨他,也舍不得剁他的手,只敢拿自己的手作威胁。 那么纯真又善良的妹妹,黄玉洛眼睛都不眨的就给害死了。 若她于他有忠贞倒还罢了。 她居然和陈淮阳那么个,连袁晋自己都瞧不上的人睡到一处,这叫袁晋非但觉得愤怒,还恶心,由衷的恶心。至于别的男人,袁晋连想都不敢想,生怕自己联想到一个,就要气晕在此。 “我要和黄玉洛一起死!”默了良久,他迸了一句出来。 陈淮安又伸手,替他松了绑,道:“她今夜会联络你的,我给你与她一起死的机会,你且等着吧。” * 到了木塔巷的口子上,陈淮安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那间红糖摊子,也就是窦明娥家的小铺子。 不出所料,依旧好像上辈子一般,傍晚时分,林钦就在那红糖摊子外站着。 他今天穿着件品月色,圆领,白衽于其间的袍子,于熙熙攘攘的闹市上,夕阳照着,格外醒目,至少在陈淮安看来,刺眼无比。 他这个人有自己的轴性,也不会主动去招惹锦棠,就那么一直的在红糖铺子外站着。 这个位置其实也看不到什么的。 陈淮安上辈子每每大摇大摆回家,偶见林钦站在那里,初时不知为何,只当他是窦明娥家的亲戚,后来得知他站在那儿,是为了守自家锦棠,气的险些跳起来要打人。 但随即就又有几分辛灾乐祸,偶尔把锦棠压在窗子上,俩人云盛雨浓的时候,心头无比的得意:“王八蛋,名面上他还是我舅舅了,不知羞耻的东西,馋死他。” 但到后来,到他与锦棠和离之后,他再也没了大摇大摆,回到锦棠面前作二大爷的资格时,守在锦棠那间小书斋的门外,抑或偶尔经过宁远侯府的宅院外,他就能理解林钦那种感觉了。 你知道世间有那么个女子,她绝不是全天下最娇致的,也不是全天下脾性最好的,甚至偶尔发起脾气来,气的你恨不能将她压在床上,用鞋底狠狠搧她的屁股。 但你无论有了荣耀,悲伤,抑或欢喜,你首先想到的,是回到她的身边,一并说予她听。听她骂,责备,或者欢喜,躺在她的身边,嗅她怀抱里暖暖的气息。 她是这世间,你唯一愿意将心交付的那个女子。 因为懂得,陈淮安上辈子最终退让了一步。 但这辈子,他是绝不会退让的,只要给他机会,他还要让林钦死无葬身之地,以回报他上辈子对于罗锦棠的,毁诺之情。 否则的话,他将昼夜不宁,寝食难安。几乎驱动这世间所有人的,都是欲望和利益,但林钦不是,他至少对罗锦棠,仅仅只是一腔的赤诚。 不过,林钦这个老狐狸,此番似乎并没有牵涉到黄玉洛的阴谋之中,除他,还有些难呢。 回到家里,锦棠已经准备好了要赴宴的点心,拿食盒码的整整齐齐,全递给了陈淮安:“我一个民间女子,随性惯了,很不喜欢入宫,你提着这两盒子糕点,替我去吧。 就告诉小皇子,只说我也很想他,但身份有差,往后我就不会再见他了。” 陈淮安打量着自家娘子。 分明还是那个她,眉毛似乎比原来细了些,两颊点着淡淡的胭脂,浮着动人的红艳,鼻梁似乎更加挺立,唇不是普通浓妆艳抹的妇人们那等古板的红,仿佛五六月间的草莓樱桃,鲜嫩欲滴的红。 她穿一件杨桃色绣蝶纹的对襟长衫,并不掐腰,下摆自腰际处分开,露出下面纯白色的长裙来,恰是这初秋季节,最舒适的衣着,长发绾作乌髻,之间只点缀了一只桃红色碧玺质的分心,用以固发。 锦棠叫陈淮安盯得许久,手抚上自己的脸庞,笑道:“你莫不是傻了,总盯着我看?” 陈淮安望着她上楼的背影,遥遥看了许久,这才出门,把锦棠的糕点篮子递给了门外,前来邀请锦棠入宫的太监,也就转身上了楼。 锦棠解耳垂的时候,轻搓了搓,递给陈淮安看:“瞧瞧,真猫眼石吧,小皇子赠予我的,好不好看?” 陈淮安接了过来,两只天蓝色的圆珠,可见中间一线薄胎,仿如一只狸猫的眼珠子一般。 他应了一声,道:“好看。” 锦棠又拨了头上的碧玺簪子下来,道:“这也是小皇子赠予我的,他们皇家似乎总喜欢赏赐这个赏赐那个的,我在那点心下面压了一千两的银票,算是抵这些首饰的银子。给皇家送银子,我怕是这天下第一人吧?” 说着,她将那枚碧玺簪子收进了盒子里,一头如瀑的长发刷的一声,从头顶滑了下来。 陈淮安上辈子也曾见过这猫眼石,亦见过这碧玺簪子。 他恍惚记得,是锦棠带着当时的丫头双儿,俩人于云绘楼旁的天桥下面,摆摊儿的地方淘回来的。 淘的时候才不过几文钱,回来反复琢磨,才发现是真东西。 那时候可真是乐坏了锦棠。 但其实,陈淮安如今冷眼再看,这些东西其实是全是林钦变着法子,通过小皇子而送给罗锦棠的。 从押发,到玉簪,金簪,还有青金石的耳坠,各式各类的东西,林钦总有办法,送到罗锦棠的手中。 照锦棠此时的欢喜,上辈子似乎嫁给林钦之后,林钦也没有说过这些事情。 他是只管千方百计的送,似乎也不需要锦棠知道,不需要她的感激。 锦棠解着衣裳,解到一半时所而停了,侧腰轻轻的,一点点的挑着。却原来,是不小心把带子打成死结儿了。 陈淮安将她反掰过来,粗手自后面穿过衣带,喘着粗气,便把锦棠压到了床上。 …… 一回已毕,俩人皆是气喘嘘嘘。 此时夜已过半,眼看入更了。 锦棠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了,陈淮安却站了起来,慢斯条理的穿着衣裳。 “这半夜的,你还要出去?去看你儿子?”锦棠问道。 陈淮安才穿上自己常穿的那件青罗衣,转过身来,笑道:“你也穿上衣裳,估计该有人来唤咱们了。” 锦棠还没回过味儿来,果然,门外有人高声拍门的声音:“二爷,您可在家?皇上传你与你家娘子此刻入宫,不得耽误!” 第198章 催命符 刘思罔入宫的时间,是太后替他选好的,恰就是罗锦棠所送的糕点入宫的时刻。 他提着的食盒里装的,是受敏敏王妃的嘱托,亲自炖给皇帝的虫草天麻排骨汤。 虫草养精,天麻补脑,但两样俱是大补,刘思罔还往其中加了些薏米与排骨,虽说不过小小一盅汤品,但敏敏王妃这么些年,就凭着自己这四处送吃送喝,操心操肺的功夫,赢得各方好名,叫旭亲王不得不重视他。 “思罔又来了?”皇帝笑道:“敏太妃的好意朕也是瞧见了就头大,汤赏了你吃,朕今夜还有宴,不吃它。” 刘思罔早料到会有此一着,应了声好,将红漆质的食盒放到了一边。 因他久未走,皇帝抬起头来,再问:“有事?” 刘思罔于是道:“臣只是瞧着皇上的茶淡了,想着要不要奴才替您再添上一盅?” 他眼色好,为人谦躬,又不比御前伺候的那些太监老的变了形样,小的又不懂事儿,功利心太重,皇帝倒是很喜欢这个极有分寸的内侍,遂笑道:“那就添上一盅。” 刘思罔才端起茶碗来,便听外面太监报道:“皇上,旭亲王求见。” “叫他进来。”皇上依旧埋头批着奏折,没瞧见此时刘思罔的面色白了白,不动声色的,往茶盏里投了个什么东西。 旭亲王进来之后,给皇帝见了礼,径自便坐到了御案旁的小茶几上,一把摁在食盒上,一见食盒未打开,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皇帝依旧在批折子,头都不曾抬过,而刘思罔端着一盏茶,就走到了皇帝面前。 旭亲王目光仿如狼顾,冷冷盯着刘思罔,尽量缓的揭开食盒,往汤盅中插了枚银针,过得片刻抬起头来,便见刘思罔亦是冷冷的回盯着自己。 他向来谦躬温顺,甚至从来未用正面的目光直视过旭亲王,此时两眼仇怨,居然叫旭亲王也后心发寒。 俩人目光交锋片刻,终是刘思罔先躲过,他柔声道:“皇上,您该吃茶了。” 只这一声便叫旭亲王惊觉,他一直以来放刘思罔入宫,是给了刘思罔投靠皇帝的机会。幸好皇帝于情欲上淡薄,也没有像他一样的龙阳之癖,否则的话,他自己最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今夜刘思罔确实给皇帝下了毒,毒不在汤里,而是在茶盏之中。 “皇上,咱们是不是该往皇子殿,去赴罗锦棠的宴了?这可是玄林难得一回请客,咱们老辈,不好不给小辈面子的。”就在皇帝想要接茶的时候,旭亲王打断了他。 待皇帝和旭亲王走了之后,刘思罔亦出了殿。 他没能把毒下给皇帝,今夜太后的事就等于是失败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在小皇子那里。 “刘公公!王爷方才进门前,有两句话要咱家给你交待。”一个殿前司的小宫婢走了过来,于刘思罔行了一礼,道:“王爷说,您身上有出宫的鱼符,从此之后,天宽地广,他任您自去。” 所以,旭亲王识破了他,然后又把他给放了? 当然,旭亲王确实是这样的人,他自诩情深,也是真的情深似海,爱王妃,爱侧妃,爱小妾们,也爱他们这些内侍,侍卫,只要能爱的,他都愿意爱。 可这和刘思罔没有关系,他不需要旭亲王的爱,他要的是尊重,男人对男人的尊重,但独独这个,旭亲王给不了他。 刘思罔顿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走到宫门上,见是羽林的王金丹在驻守宫门,将鱼符给兑了,正准备出宫了。王金丹一声喝,羽林卫的人便把他给剪了。 “过会儿,将他送到皇子殿去。”王金殿吩咐手下说。 * 半个时辰后,锦棠和陈淮安入宫,去的恰是皇子殿。 小皇子朱玄林并不在,因为在发现罗锦棠送进来的点心有毒之后,皇帝便命人把他送到皇后殷氏所在的坤宁宫去了。 而罗锦棠送来的点心有毒一事,是旭亲王发现的。 据说,他进门,恰见德胜端上两盘点心来,一问,是锦堂香酒坊的罗东家送的。 因是宫外送进来的,旭亲王的习惯,当然是要用银针来试。结果一试,银针竟就真的变乌了。 这就证明点心里是有毒的。 需知,罗锦棠在宫外经常给小皇子点心吃,是以,养成了个小皇子吃罗锦棠给的点心从来不用银针试的习惯来。这要真给小皇子吃了,必死无疑。 于是,皇帝便传了陈淮安与罗锦棠入宫。 居于不远处的慈宁宫中的太后,时时关注着东五所的动向,听说此事之后,也于第一时间赶来了。 待锦棠和陈淮安到东五所时,正殿之中,皇帝一脸愠怒,太后坐于一侧,皆在等着。 “罗娘子,你给玄林送的点心里搀着天下剧毒的砒霜,你可知道?”皇帝今日倒是气势汹汹的,开门见山便问。 要不是早听陈淮安解释过,锦棠就得气的跳起来。 她道:“皇上,您该明白的,民妇与小皇子见面也有一年的功夫了,没理由原本无人知道的时候不害他,如今倒来害他。难道说,民妇想找死不成?” 皇帝叫她堵了口,也是因为愤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望着跪在地上的锦棠。 太后黄玉洛面色有些苍白,淡淡说道:“因为原来你见小皇子皆是在神武卫,也许罗娘子是怕牵扯到林钦会有麻烦,所以才会特地选在宫里下药呢? 毕竟玄林要是在宫里出了事,谁会能想得到是罗娘子你下的手呢? 你非但能杀了小皇子,还能洗脱林钦的嫌疑,为了什么?为了陈澈一府能够谋朝篡位,亡我大明江山?” 锦棠扬起头来盯着黄玉洛,亦是反唇相讥:“那当初黄爱莲呢,她在旭亲王府给小皇子阿芙蓉膏吃,她是不是也想谋朝篡位,亡我大明? 而据我所知,黄爱莲的身后就是太后您呢。” 说这话的时候,锦棠扬头去看皇帝。 她一直觉得,这个皇帝不爱儿子,对于小皇子的生死,也漠不关心。 但你说他不爱吧,他表面上却又表现的很好,你瞧他此时气的,面色铁青,双拳紧攥,一幅恨不能要杀人的样子。 皇帝似乎极为生气的样子,抑了半晌,指着罗锦棠道:“第一回在旭亲王府,发现阿芙蓉膏的是罗锦棠,而后一而再再而三于神武卫接触玄林的,亦是罗锦棠,到如今,给玄林送毒糕点的,亦是罗锦棠。 陈至美,陈阁老乃是朕的良师,朕才肯将建极殿的大学士一职,乃至整个内阁都交予他,你给朕一个解释,你来说服朕。” 锦棠非常恼怒于皇帝的这种不信任,再抬头,见旭亲王一脸晦涩的站在角落里,他仿佛于一夕间老了十岁一般。 似乎如今,只有陈淮安才能说服皇帝了。 陈淮安得皇帝恩赐平身,站了起来。 他道:“皇上生玄林的那一年,尚在潜邸,微臣说的可对?” 皇帝愣了愣,却也点了点头。 那时候,他还是个颇正常的男人,不然的话,也不会生出朱玄林来。 “是不是也恰就是小皇子出生后的那一年,您认识刘思罔的?而且,他奉旭亲王之命,时常会给您送些滋补的汤膳入宫。”陈淮安再问。 皇帝点了点头,转而又坐回了椅子上:“陈至美,这皆是朕的私事,徜若你不能将这些事与今日罗娘子的毒点心扯上干系,再问,朕就该要生气了。”听这语气,他对陈淮安都有几分不耐烦了。 陈淮安咧唇而笑,抱拳道:“自那一年之后,您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但于宫闱之中却极为淡疏,您就从来不曾想过,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皇帝蓦然抬起头来,望着陈淮安。 既陈淮安都给挑出来了,旭亲王也就得跪:“皇上,臣罪该万死。” “朕服食的,思罔送来的那些汤里,有毒?”皇帝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道:“说来也算不得什么毒,因为银针是验不出来的。他送您的无论哪一种汤里面,都是以紫河车与罂粟壳为基药而炖的,紫河车是一道名药,圣药,但它只供妇人阴滋,男人食了,是会……” 皇帝两只眼睛睁的怒圆,眼巴巴的望着陈淮安。 他一字一顿道:“男人常服紫河车,会肌肤细腻,喉结淡化,胡茬软绵,总得来说,就是会渐渐儿的变成个女人。” 皇帝于喉咙中压抑了一声的怒嚎出来,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忽而颤手抚上自己的胡须,怒指着旭亲王道:“小爷爷,您竟然,您……您竟敢如此谋害于朕。” 难怪这么些年,他于女子总没了当年的冲动,反而是望着陈淮安这等胡茬苍苍,肤色古铜而相貌阳刚的男子时,总会心神驰荡。 他还只当自己是生了某种病,像旭亲王一样的病,总是为此而苦恼不已。 却原来,竟是旭亲王处心积虑,竟是想把他变成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来人,把旭亲王拖下去,给朕斩了……” “皇上且慢。”陈淮安又道:“您不是说了,要听臣将此事与罗锦棠的毒点心扯上干系?既臣想扯上干系,就敢保证此事与旭亲王无干,否则,他此刻也不会跪在这里了,对不对?” …… “旭亲王一片好心,只想皇上您身体健康,大明江山能在您的治下,安定而又繁荣。但是这宫里,有一个绝对不想您再生孩子,而玄林死后,又得益最大的人。那个人,才是一直以来鼓动刘思罔给您送紫河车的人。”说着,陈淮安转头去看太后黄玉洛。 黄玉洛自丧夫之后,便是一袭黑衣,此刻她敛衽倨坐,金线刺成的凤尾在她的裙摆上层层叠叠的延展着。 她挑起眉头来,一张鹅蛋般的脸,几许富贵,几许英气,笑的明朗中透着几分端严:“笑话,这些与哀家有什么干系?” 升到半空的月光洒进大殿,与灯光相交织,在绵密的波斯绒毯上泛着淡淡的幽光。 陈淮安忽而诡异一笑,一步步的迈过去,低头看着黄玉洛:“因为您想让您的儿子朱佑乾,哦,不对,应该是袁佑乾,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袁晋的儿子,能够取代小皇子,成为储君,从而,混淆大明江山的传承与血统。” 说着,他高声道:“皇上,您的三弟朱佑乾是不是袁晋的血脉,你何不抓来审一审,看是不是一审便知?” 黄玉洛站了起来,尖叫道:“陈淮安,你胡扯,你血口喷人,哀家岂会混淆血统,你这是故意污蔑,污蔑哀家。” 说着,她回过头来,望着皇帝:“皇上,陈淮安这纯属污蔑,哀家虽说得先帝之旨,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但皇上您得相信,哀家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大明的列祖列宗,否则的话,哀家此刻就起誓,叫雷劈了哀家。” 陈淮安轻轻哦了一声,略带几分戏询的笑着说:“太后娘娘,刘思罔因为深得皇上信任,随时出入宫廷送膳,有任意出入宫廷的鱼符,而袁晋身在兵马司,养着一批的地痞蛇们。 您今夜分而击之,先命刘思罔弑帝,再在此毒死小皇子,然后让袁晋养了多年的那群地痞流氓们入宫,从而谋朝篡位? 一箭三叼,这不是您的谋略?” 黄玉洛叫陈淮安说出今夜她最细的谋划来,才是真正的受了惊,蓦得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指着陈淮安道:“放屁,哀家何曾,您这又是在栽赃哀家。” 陈淮安叹了口气:“此时,刘思罔已叫羽林卫控在宫门上,袁晋也眼看入宫对质,到那时,几方对质,由不得您不承认。” 说着,他再折身,对着皇帝拱手,道:“正如臣所言,这就是臣所知道的,刘思罔与罗锦棠的毒点心之间的关系。” 锦棠站在角落里,望着这整座大殿之中,个头最高,面容最黑,胡茬也最长,阳刚之气十足的陈淮安,忽而轻轻捂上唇,叹了口气。 所以,两辈子的真相大白了。 黄玉洛借着刘思罔的手,从有了朱玄林之后,给皇帝服用紫河车,让他体内女子的阴气浓盛,而阳气渐渐黯淡,这才是皇帝上辈子自从朱玄林之后,后宫之中就再也没有子嗣的原因。 而黄玉洛的大儿子,居然也不是先皇的,而是袁晋的。 这大概就是袁晋在林钦死后,能够做到神武卫指挥使的原因。 也许上辈子罗锦棠死的时候,皇帝朱佑镇因为常年累月服食紫河车,已经变成个妇人了。 终归,黄玉洛的儿子会做皇帝,而这大明江山,也将会走入一条与如今完全不同的路。 这时候,按理皇帝该要暴怒的,该要千刀万剐了黄玉洛也不能解恨的。 但皇帝却说道:“除了太后,余人暂且退下。” 锦棠听了这话,只当皇帝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放过黄玉洛,真是气极了,还想往前冲,陈淮安却是一把,把锦棠从大殿中给拽了出来。 十分贴心的,他在出门之后,还关上了大殿两扇厚沉沉的大门。 转过身来,月光下的陈淮安青衣荡荡,胡茬森森,声音格外的嘶哑:“院中所有人,只要不想死的,全都给我退到院外去,皇上无诏,就绝不能进来。” 就在他也疾着往外退时,便听殿中忽而清亮亮一声耳光:“贱婢,贱妇,你那个杂种究竟有几个父亲?” 太后黄玉洛一声尖叫,疾声道:“是您的,皇上,佑乾是您的血脉。” 紧接着,也不知什么东西砸了下来,玉器断裂的声音,合着黄玉洛的尖叫,她还在嘶声哑气的喊:“陈氏一族狼子野心,想要谋朝篡位,才会给哀家栽赃个袁晋,但孩子是您的,皇上,佑乾与玄林一般,也是您的血脉。” 陈淮安只听到这一句,就疾步退出去了。 这种话,无论谁听到,阎王都得打保票他活不过五更。 但陈淮安知道,他又押准了一回。 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肯动手除太后,除了因为忌惮几位国公之外,最大的可能,就是黄玉洛在给朱佑乾认爹的时候,估计他也有一份子。 当年先皇体弱,像黄玉洛这样有野心的人,且不说孩子是谁的,只要她与某个男子有过往来,她就赖到他头上,横竖皆是私底下悄悄默默的事儿,谁又能知? 她还曾想把陈濯缨都栽赃给陈澈,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通过刘思罔给皇帝喂妇人们生产后用的胎盘,让他无欲,于是再也生不出别的孩子来。 同时,还说朱佑乾是朱佑镇的儿子,叫朱佑镇不得不容忍她。 毕竟,于皇帝来说,皆是血脉,无论弟弟还是儿子,能保证两个都能养大最好,徜若不能保证,只要有一个长大,依旧可以传承江山。 何其可恶,又可其肮脏的内心? 大殿之中,朱佑镇仿似疯了一般,手中一柄小朱佑镇时常把玩的玉如意,一下又一下往黄玉洛脑门上敲着:“当年,就是在乾清宫,先帝在隔壁沉睡,是你,是你诱惑于朕。然后,便说佑乾是朕的血脉。 先帝可是天子啊,朕也是天子,你个贱婢,你可知道就为着那一回,朕这些年心中有多自责?” 黄玉洛几乎要磕烂了脑袋:“皇上,真是您的,我保证,不信您就滴血验亲,成吗?我保证孩子真是您的。” 朱佑镇将黄玉洛砸了个头破血流,居高临下瞪了黄玉洛许久,直愣愣的目光盯着黄玉洛,忽而一个狠手,就把玉如意砸在了黄玉洛的脑袋上:“当年,朕在凉州时曾问陈至美,如何才能保我大明千秋万代,江山永不断传承。 当时他以唐玄宗来比喻,说奸相,妖妃与奸宦,朕只要能避得开这三样,就能保证千秋万代,大明江山永在。朕始终以此为自勉,殊不知,真正迷惑朕的,非是杨太真,而是武氏,您个贱婢,以母身而诱于子,真正想效仿的,是武周吧?” 黄玉洛也顾不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扯着朱佑镇的衣袂,赤红着双眼道:“反正无论如何,那怕滴血验亲,我也能保证佑乾确实是您的孩子,您要杀便杀,哀家到死,依旧是这句话。” 朱佑镇亦是死死的,盯着黄玉洛。要朱佑乾不是他的孩子,他立时就能将那孩子碎尸万段,但要真是他的,怎么办? 虎毒尚且不能食子,而该死的是,朱佑乾的身世,恐怕只有黄玉洛这个妖妃自己心里才清楚。 但就在这时,就在皇帝犹豫不绝时,黄玉洛的催命符到了。 因为门外有人高声说道:“皇上,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袁晋,旭亲王府的大总管刘思罔,俱已被带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件事大概到此就止了,明天,葛牙妹要来京城秀恩爱啦。。。 第199章 牙妹入京 除了旭亲王,还有幸见证这场皇室变故的,就唯有陈淮安了。 刘思罔只是个送药的而已。 他因为自己对于皇家的仇恨,立志要让大明江山亡覆,要让皇家断子绝孙,才会在旭亲王府要送给皇帝的汤食,点心之中常年累月的添加紫河车和罂粟壳。 上辈子,他得到了皇帝的垂青,于是在报复完旭亲王之后,入宫作了皇帝身前最亲的内侍,但他用汤药弄废了皇帝,从此之后免了身体发肤之苦。 之后,因为谋杀皇帝有功,他大约还将继续辅佐朱佑乾,成为一代权宦。 但这辈子这件事情过早的被揭发了出来,他的生途也就止了。 皇帝指着陈淮安道:“父皇常言斩草要除根,朕的父皇灭了他的九族,他初时忍耐,最终却反噬一口,险些要咬死于朕。 淮安,传朕旨令,将这刘思罔活埋于皇陵之前,从今往后,无论朕还是子孙后代,要入皇陵,先看看这刘思罔,时时刻刻提醒后世子孙,这就是斩草不除根的下场。” 但就在这时,刘思罔仰起头来,也不知往嘴里塞了个什么,仰了仰脖子,便歪到了地上。 陈淮安跑过去,掰开他的嘴,才发现他是吞了毒药。 “给锦堂香的罗东家说声对不起。”他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艰难的喘息着:“你告诉她,就说那本《竹山草堂记》我已不配拥有,已经送还到锦堂香了。” 过了片刻,他缓缓倒了下去,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声,带着疲惫,但又解脱的欢愉。 旭亲王十年床榻,没有磨灭他的骨气,陈淮安一手抚上他的眼睛,心说这倒还算得是个男人。 接着便是袁晋,他可没有刘思罔的镇定,遥遥望着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黄玉洛看了良久,他道:“姐姐,您今儿可真美。” 这才真正叫黄玉洛的报应。 她披头散发,往皇帝面前爬着,哭哭啼啼:“皇上,这全是栽赃,栽赃啊皇上,这人是谁,我不认识他,快把他赶走,赶走。” 皇帝不肯信黄玉洛,袁晋倒是信了。 他跪在那里,还想挣扎着爬到黄玉洛身边来:“整整十年了,那一年我才不过十六岁,我在高墙外等了你十年,就想等到有一日,不仅仅是等着偶尔一日,与你半个时辰的陪伴,我想能永远永远的跟你在一起。” 这种情话,要在床榻之上说起,当然妙不可言。 可在此刻,皇帝看着,旭亲王看着,陈淮安也看着,这种话听起来,只能叫她毛骨悚然。 “可你不该牺牲俏俏的,她有什么错?”袁晋又道。 刻骨的爱,刺骨的恨,袁晋被反绑着双手,跪膝而行,一点点的靠近黄玉洛,望着她:“可便你牺牲了俏俏,我依旧愿意爱你的,姐姐,咱们一起死吧。” 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袁晋啊的一声,居然就撕咬上了黄玉洛的耳朵,死死的咬着。 黄玉洛尖叫着,踢打着,扑腾着,还想躲,但袁晋就那么死死的咬着她,绝不肯松口。 而皇帝站在不远处,就那么冷冷的看着。 * 锦棠和陈淮安出宫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 今日也是破天荒,皇帝登基以来,不早朝的一日。 据陈淮安所说,刘思罔死了,黄玉洛也叫皇帝给一杯毒鸠,赐死了。 至于袁晋,敢给先皇戴绿帽子,当然逃不过千刀万剐,只不过此事秘而不宣,外人绝不会知道罢了。 八月的黎明,秋风微冷,锦棠顿了半晌,问陈淮安:“那朱佑乾了?还有小的那个,皇上真的也要杀,要斩草除根?” 过错全在大人,锦棠是个很珍惜孩子的人,虽说与自己无关,听到了不免伤感。 陈淮安半晌无言,过了良久,才道:“大概是吧。” 所以他上辈子那大脑袋的儿子,陈淮阳的私生子,没人知道皇上会把他怎么样,便陈淮安自己,此时也不知道。 朱佑乾无论如何,陈淮安不管的。但那个脑袋大大,脑门上生着三个漩的小家伙,陈淮安想尽办法,总得把他从宫里弄出来。 二人走了不几步,便遇来路上遇见林钦,带着神武卫的巡过。 他自己亲自带兵巡逻,乌披上沾了淡淡一层薄霜,单手提剑,当也是一夜未睡,胡茬淡淡,略显疲态。 站在来路上,他笑温温望着锦棠与陈淮安:“淮安这一身的血腥,是从宫里出来的?” 陈淮安为了掰开袁晋于黄玉洛的撕咬,确实袍面上沾了许多血。 他道:“昨夜宫中闹的厉害,舅舅缘何不入宫?” 林钦掸着自己肩头的薄霜,低声道:“本使负责卫戌的是京城,而非皇城,皇城之中非是本使的份类,本使又怎会干涉?” 接着,目光扫过锦棠,他道:“今日满城戒严,唯独你们木塔巷口子上的豆汁摊子尚且开着,带她去吃点热的,瞧她冻成什么样子了。” 锦棠近来总是畏寒,偏偏夜里出门穿的少,此时果真又冷又饿,在马上打着瞌睡。 陈淮安猜着,估计那仅有的豆汁摊儿也是林钦故意放出来的,抱拳与他别过,这才带着锦棠回家了。 锦棠困的眯眯糊糊的,于马上回头,便见一袭乌披的林钦站在远处,两列侍卫相伴,一直在望着自己。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觉万幸的是,宫廷一场大乱,林钦没有牵涉其中,他这辈子,当会有个好结果的。 * 嘉雨如今渐渐能够坐得起来了。 除了敏敏王妃的柴胡护肝丸,当然也少不了锦棠每日里变着法子,变着花样的药膳滋补,各类食疗。 当然他自己也急的什么一样,总想着自己的身体能够快快好起来,能够与陈淮安一起当差,办事。 锦棠今儿替他熬的是猪肝粥,自己拿小砂锅吊着熬的,这粥,专门就是养肝的。 恰把粥从厨房里端出来,锦棠便听门外有个颇为娇弱的声音:“棠写信来总说自己在京城生意做的风生水气,红火的不得了,可怎么住在这样窄一个巷子里? 她还总给我寄银子,我只当她如今也有大宽宅子住着呢,孩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我怎好用她的银子?” 这种声儿,徜若生起气来,立刻会变成又尖又厉的吵架声,锦棠蓦得一听,喜欢的差点连粥碗都给摔了:“娘,娘。” 门叫她一把打开,外面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面上肤色是那种水兮兮的白嫩,身上一件雪青面的薄纱袄,交衽,只及半身,下系一件茶色潞绸螺纹裙子,干净又体面,怀里还抱着个正在唆指头的小家伙,约莫也就几个月大小。 而在她的脚边,站着两个齐头一样的高,一个稍丑稍黑,一个却白而高瘦的小小少年,俩个皆不过三四岁,一人手里一根冰棍儿,扬起头来,好奇的望着锦棠。 锦棠蹲倒在地,先把个又丑又黑的抱起来在怀里丢了丢,沙声道:“这是我的芷堂啊,姐姐走的时候,还四处乱爬了,竟也长的这样高了?” 葛牙妹撇了撇嘴,道:“淘气的不得了,偏也不知我为何这般命苦,总想着再有了,是个女儿的话多好,谁知又给你生了个弟弟。” 锦棠站了起来,望着葛牙妹怀里的一个。 这个生在康维桢三十六的一年,真正算得上老来得子了。虽说才不过六个月,可无论眉眼,还是脸上那股子神情,皆与康维桢一模一样。 锦棠笑着将这孩子接过来,望着老娘,心里满满的欢喜与酸楚,颤声问道:“他叫何名儿?” 葛牙妹笑道:“还未有大名儿呢,小名儿就叫康康,倒比大的两个乖多了。” 软糯糯的小家伙,抱在怀里热乎乎的,真真儿舒服。 锦棠让着葛牙妹进屋坐了,俩人说话儿。 却原来,葛牙妹早就盼着念着,想要来京城看看锦棠的。但是因为孩子太小,康老夫人执意不允,无奈之下,康维桢只得卸下竹山书院山正一职,言自己要上京城开酒楼,这才得康老夫人点头,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就上京城了。 康维桢本家在京城多为官的,而他老父当年为官时,在京中亦有大宅院,而且就在非常清凉的后海边上,三进三出带花园的大宅子,空置了许多年。 葛牙妹甫一到京,便是那座三进大院的女主人,不过因为思念女儿心切,坐下吃了口茶就趁着康维桢与管家管事们谈话的时候,抱着三个孩子来看锦棠了。 瞧见锦棠住在这曲里拐弯的小巷子里,这落差她自然看不下去。 这不,她立刻就道:“这院子叫陈嘉雨他们住着去,你跟娘走,娘难道还不能叫你有处宽敞院子住着?” 锦棠上辈子连皇帝赏赐的侯府都住过,也早就明白,无论广厦千万家,人也不过三尺安一隅的道理,连忙道:“娘,我这住着,骡驹和齐高高,如意几个都是极好的家人,每日里开火都热热闹闹,委实未觉得拥挤,搬家的事就不必了。 倒是念堂,为何没有跟着你一起来?” 说起念堂,葛牙妹脸上神色明显的黯了一黯,道:“他极好的,我也说了千遍万遍,可他不愿意来呢?” 事实上,恰如上辈子罗念堂的轨迹,他是与陈淮安和葛青章是完全不同的性子。 陕西省提学御史陆平家里有个女儿名叫陆金枝,年龄比罗念堂还大着五岁,因为陆平妻早丧,那陆桂枝是无母长女,自幼操持家业,一直等到几个弟妹长大,蹉跎了婚姻。 陆平因见罗念堂人材生的好,遂在征得葛牙妹的同意之后,早早便让女儿跟念堂订了婚事,罗念堂索性就住到陆平家去了,从此之后,几乎绝迹,不与葛牙妹再有任何往来。 孩子生的多了,看他们慢慢成长,便能品出世间的人生百味来。 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是每个人自生来就定好的旅途与轨迹,后人是很难改变的。 比如陆金枝与罗念堂,事实上上辈子他娶的也是这大自己五岁的陆金枝。 陆金枝是无母长女,主意又大,将念堂拿捏了个伏伏贴贴。 葛牙妹因为自己比康维桢年长,倒也不觉得妇人大点有甚,反而笑着开解锦棠:“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过母,从今往后,念堂也有个比娘更知意的人体贴他了呢。” 第200章 一解乡愁 锦棠忙着给俩弟弟削着鸭梨,剥着南来的香蕉,又是剥葡萄又是捧酸酪的,听到赛过母几个字时由衷的打了个寒颤。 上辈子那陆金枝,把念堂拿捏的死死儿的,念堂想给她几个银子,都得问同僚们去借,但凡叫陆金枝发现,就是一通臭骂。 而且,陆金枝只与锦棠见过一回面,指着锦棠的鼻子便是骂,说她败了家业,没把自家的酒肆传承下来,否则的话,她便酒肆可以经营。 得亏酒肆是过到了她的名下,否则的话,如今和陆金枝,肯定还有一场好闹。 葛牙妹瞧着锦棠这屋子虽小,却也五脏俱全,而她这二楼临窗处一只冰鉴,丝丝往外散着凉气不说,掀开从里面拿出来的瓜果全是叫冰湃过的,吃着格外的凉爽,她笑着手摸上去,问锦棠:“这东西得要多少钱一只,我得买上一只回来,给孩子们冻酸酪。” 锦棠笑道:“这东西贵着呢,一千多两银子。” 其实这是林钦送的,说是给小皇子储东西用的。锦棠打听好价格之后,就托吴七把钱给林钦了。 葛牙妹听了也是淡淡一笑:“那倒不算贵,赶明儿,我叫维桢去买一只回来。” 一千多两银子的东西,眉头不眨一下,锦棠心说,生了三个儿子,葛牙妹在康家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瞧她如今这从容的气魄,哪里还有当初眼看过大年,穿着件薄棉袄处处借银子时的寒酸? 萱堂和芷堂两个倒还算知礼,难得竟也安安稳稳的坐着。 尤其丑丑的芷堂,一幅看谁都不爽的样子,嘟着嘴,莫名惹得锦棠想亲他一口。 锦棠笑道:“娘如今这孩子倒是教养的好,瞧他俩,全不似我和念堂小的时候。” 葛牙妹低头给小康康喂着奶,由衷说道:“不得不说,这方面可全然是康家老夫人的功劳,她性子大度,贞静,虽说也惯孩子,但当罚便罚,虽这般小小的孩子也总给他们讲道理,他们虽说在家里淘,可出门在外,却是规矩的不得了。” 锦棠心中默默一叹:好婆婆与好丈夫,恰就是如此,婚姻也是相互成就,好了,能成就一个鼎盛兴旺的家族,不好了,便一个鼎盛兴旺的家族,要败也不过一代。 她跪到葛牙妹的腿边,轻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儿,虽说不曾回家,满心乡愁,但因为娘身上熟悉的气息,总算是稍稍有了抚慰,能一解乡愁了。 就在这时,窦明娥打着帘子走了进来,笑着捧了一盘子的糖耳朵,糖花烧,蛤蟆吐蜜等甜食来,要给俩孩子吃。 芷堂和萱堂虽说也馋,但因为葛牙妹不放话,也不敢吃,只是稳稳的坐着。 葛牙妹笑着说了句这是你们大姐的家,不必客气,想吃就吃,俩小家伙这才跟着窦明娥去洗手了。 锦棠趁此悄悄对葛牙妹说道:“您瞧着这丫头怎样?可堪配我表哥?” 葛牙妹也不过瞧了一眼,不过窦明娥身段儿纤匀,面庞白净,鹅蛋似的脸儿,她叹道:“配啊,怎的不配,一瞧就是富贵相。” 锦棠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俩人又说了回子话,恰锦棠这屋子凉爽,葛牙妹团着小的个渐渐儿就睡着了,至于大的两个,吃罢了东西,玩了会子,也睡着了。 锦棠笑着摸摸芷堂的塌鼻子,又摸摸宣堂的小脚丫,忆及小时候总叫自己欺负的念堂来,不由鼻酸。 女大五,赛老母。 念堂从小经历了父母的感情不合,永远活在母亲会离自己而去的恐惧之中,找了一个比自己大五岁,亦母亦妻的女人,那怕从此之后就与家人陌路,他心里欢喜吗,觉得幸福吗? 这辈子,他依旧是离开了锦棠,又走到了陆金枝身边,那他的将来了? 他还会不会悄没声息的就死去? 忽而外面响起窦明娥的声音来:“你们都是谁,哪里来的就敢乱闯民宅?” 有一人高声道:“姑娘,烦请让让,咱们也是因为家里的主母带着小公子们出去,找不着路了才着急的,我家主母识字不多,进京不过半个时辰就走失,已然报了官的,衙役应当马上就到,我们只上楼看一眼即可。” 一群自渭河县而来的家丁,才从乡里来,脸都没洗一把,风沙又吹的脸粗,因主母不见了太过焦急,确实行动粗野了些,哗啦啦一股脑儿从院外往里挤着,有人一把推开窦明娥,便准备上楼。 窦明娥也是给吓坏了,大叫道:“东家,东家,这怕是来土匪了这是。” 锦棠听着一股渭河县的乡土音,探出头来,便见继父康维桢一件纻丝面的白襕衫,在一众家丁的簇拥下,迈步进了院子。 他不比家丁们凶悍,进得门来,先试着唤了一声:“淮安?” 因无人应答,他又再唤一声:“锦棠?”这声音里,已经听得出灰心丧气的焦急来了。 葛牙妹大约也是太困了,和几个孩子竟是睡的死死的,一点声儿不闻,锦棠连忙从窗子上探出头来,高声道:“康伯伯,是我,我娘和弟弟们都在这儿了。” 康维桢随即扬手,道:“都退出去。” 他本是提着股子气的,听锦棠于楼上这样说了一句,整个人顿时一颓,脸上那种焦慌过度之后的如释重负,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葛牙妹,对于三个孩子有多在乎了。 在康维桢之后进来的是林钦,似乎才从靶场归来,黑衣劲装,背上背着箭筒,额头飘着几捋汗湿过的发,扬起头来,眼角笑出微微的眼纹,也在望着楼上。 显然,康维桢在妻子与孩子不见了踪影之后,是第一时间通知了自己的挚友林钦,然后便带着人直接追到了这儿。 林钦扬头见锦棠在楼上笑,怀中抱着剑对康维桢一笑,道:“我就说吧,偌大的京城,有我在,你家里无论哪一个都丢不了。” 康维桢自己一个人上了楼,进得门来,瞧着妻子和仨个孩子都在夏风凉凉的楼上睡的正香呢,于门上看了一眼,旋即折身,于门外站着。 锦棠还悄声问道:“要不要把我娘给叫醒?” 康维桢连忙摆手:“她也累得许久,要照顾孩子,总是夜里难眠,既能睡得,就叫她睡着去。” 说着,他转身站到了窗边,侧首看了眼锦棠,语调里掩不住的骄傲:“上官说你如今在京城生意做的极大,敢在公堂上与大员们叫板,出入人人皆称先生。” 称女子为先生,可以说是举世难得的尊重了。 锦棠笑着点了点头。 康维桢单负着一只手,于临窗的长案上拈起罗锦棠的私章来,上面书着锦棠之印四个大字,他于是又道:“他还说,皇子朱玄林,宫里的娘娘谁都不认,就只认你。” 锦棠咬唇笑着,狠命点头。 康维桢叹了一声,满满的欣慰:“早在你提着酒坛子到竹山书院来找我,问我搀股的那日,我就知道你必有今日,所以才会提醒你,要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主动权在谁手中。 你握着酒肆,你就能够掌握一切。” 锦棠于这个继父,向来是由衷的敬佩。 若非他当初那一手逼的太狠,叫她对人起了防备,也不会不顾姐弟之情,愣生生的从念堂手里夺酒肆。 当然,如今只怕就还得极为丑恶的,跟念堂为了酒肆,再闹上一场。 康维桢又道:“今夜上官也在,把淮安带上,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锦棠应了声好,康维桢便要走了。 锦棠一直送巷口,遥遥瞧着外面鸡飞狗跳菜叶子满天飞的,菜市上的人却整个儿给清了个空。 神武卫的人站了满街满巷,此时才陆陆续续撤离菜市,她始知道葛牙妹这才入京城,整个京城就叫她给搅了个天翻地动。 * 今日,陈淮安回来的倒早。 是夜,一大家口人便要往康府用饭去。 葛牙妹膝下五个孩子,生活优渥,衣着自然也华贵,当初叽叽喳喳的丈母娘,如今竟也养出一种难得的臃容气度来,陈淮安不由的就得由衷而叹一声:这天下间,女子的修养与气度,规矩与礼仪,总还得是银子和男人的疼爱才能堆砌得起来。 他上辈子给锦棠的,仅仅只是一个丈夫的份内,甚至连丈夫的份内之事都没有完全做到,更遑论疼爱。 由衷的来说,他愧对锦棠,不止上辈子,这辈子也是。 陈淮安驾着平日里锦棠送酒的大马车,载着锦棠母女四个到得后海之畔,一处大宅院门前。 主人久不在,来时才锄门外草,此时杂草一片青青,陈淮安抱下几个孩子来,瞧着他们一溜烟的跑进去了,才帮葛牙妹抱过她怀里那最小的,康维桢已经出来了。 晌午才闹过那么大一回阵仗,还是托出了林钦的神武卫,要是别的丈夫,为着妻子不告而别,便不责斥,肯定也要抱怨上两句。 而康维桢见面头一句便是问:“下午一觉可睡好了不曾?” 葛牙妹温声说道:“也是怪了,一路上我总因认床而不能安眠,在锦棠的床上居然连梦都不曾做,我们娘儿四个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 康维桢笑道:“徜若是那张床的原因,我改日派人去看看,叫人替你打张一模一样的。” 锦棠抱着孩子走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儿,心说:这个继父,你怎的不说把我的床都搬走呢? 继父继母,可见心都是长歪的。。。。 第201章 手抓羊肉 既宅院在后海池畔,府中自然也引了活水进来,进门时,处处可见正在忙碌的木工。 锦棠还未来得及问,陈淮安颇有几分感慨的叹道:“便宜老仗人这是怕孩子们跑来跑去时要磕绊进水中去,所以要急着把水给围起来。” 锦棠牵过他的手晃了晃,丢着自己怀中的孩子,感慨道:“待咱们将来有了孩子,我也得学着康伯伯的样子来照料她。” “今儿入宫,玄林说,糖嬢嬢怕是从此再也不会给他作点心吃了。”身扣一人略带戏谑的声音,说道。 陈淮安和锦棠同时回头,便见林钦换了一件竹青色的散花锦面直裰,素色面料,胡茬刮的干干净净,清秀中带着些文气的面庞,一身清爽的走了过来。 在刘思罔给皇帝下紫河车,太后又被诛之后,林钦因为与这些事情没有干涉,获得了皇帝空前的信任,而后,与诸臣议了半个月,封了他宁远侯。 据说,这恰是要记念皇帝当初于宁远堡受险一事。 所以这辈子,林钦依旧做到宁远侯了。 锦棠下意识的想要挣开陈淮安的手,他一手接过她怀里的小康康,另一只手反而将她的手握了个更紧。 他的手又糙又厚,又暖热,捏的太用力,握的锦棠一只手微微发疼。 他道:“恭喜舅舅,如今位列封侯,外甥衷心替您高兴。” 林钦缓缓踱着步子,道:“不过皇上的信任而已,而皇上的信任,来自于本侯对于大明,对于皇上,对于大明的百姓们,俱皆赤诚以待的忠心。” 陈淮安点头称是,心中却在腹诽,他不过是押准了如今不是时机而已。 而且,就在皇上处理太后的那夜,他紧急调集神武卫所有人,卫戌皇城,镇住了英国公和恒国公二人,就止此一样,就值得皇帝信任他了。 林钦的谋略,至今还完美无缺,唯独上辈子的战死是个破绽,但究竟他为何最后会突然出战,又为何而战死,到如今,陈淮安依旧想不通。 转眼就开宴了。 康维桢的主张,男女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是以男女之间也不设屏风,皆是同席而坐。 孩子全给丫头们抱走了,锦棠坐在葛牙妹身侧,葛牙妹挑一筷子鱼细细挑了刺儿,她便吃鱼,挟了块肉将肥的全剔了,她便只吃瘦肉。 康家是开酒楼的,桌上最拿手的便是一道手抓羊肉。 林钦挟了一筷子,瞧着半肥半瘦,肥肉仿似凝脂,皮却焦黄,只当肥腻不堪,吃到嘴里才发现瘦肉已然褪骨,肥肉仿如酪浆,最喜那层皮,竟是脆的。 他当下便赞道:“维桢不做御史,女婿代了你的职,尊府如今这菜倒是做的出神入化了。” 这手抓羊肉是西北名菜。称其手抓,人人都只当是它是拿水煮出来的。 但其实不然,做手抓,要先过两道滚水,一道除血,二道除膻,捞出水来洗净之后,要连皮放入大锅之中用油来炸,油炸到表皮金黄,肉质七成熟时,依旧整腔羊捞起来,再放到笼屉上,于羊腔中放置各料佐料,这才大火猛蒸。 蒸熟之后的羊肉,鲜香肥美,腥膻全无,吃上一口,唇齿留香。 林钦于肉食上量浅,吃罢之后,拿帕子揩过了唇,目光远远扫到正在大啖羊肉的陈淮安身上,说道:“五夷来朝,皇上钦口御言由你为钦差,负责此事,恰好,京城一切防戌由我来总理,届时有什么烦难,与本侯直言便是。” 说着,他端起酒盏来。 陈淮安却是将酒盏一扣,端过一盏茶来:“舅舅有所不知,外甥忌酒已有多年,如今不饮酒,以茶代之可好。” 林钦转头望着康维桢,康维桢于是说道:“淮安,长辈有令,不得以此为借口,吃了它。” 要说这辈子,锦棠最佩服陈淮安的一点,就是她偶尔还忍不住馋,还会偷吃一盅酒,他却是果真给戒了,自打重生回来,不曾沾过一滴。 他扣了盅子,坐在那里,只是缓缓摇头。 他的坚决,不吃就是不吃,一口都不吃。 到底不是亲女婿,康维桢面上颇有些下不来,好在林钦并没有追着,只阴沉着脸,就把那盏酒给洒到了地上。 席间无人饮酒,便有些闷,唯独葛牙妹格外的高兴,悄声的跟锦棠说着些有的没的。 * 从康家出来,依旧是那辆大马车。 锦棠闻了些酒气,脚步有些软,便一直拖着陈淮安的手。 离别时林钦和康维桢,葛牙妹都出来相送,锦棠早早儿就上了车,如芒在背,总觉得林钦还未走,就在身后盯着自己。 转身,陈淮安也上车了。 宽敞的大马车,钢质轱辘上包裹着厚厚的牛筋,便再颠簸的路上,有牛筋的弹韧,一点也不会觉得抖,便天子的銮驾,也没有这车的舒服。 陈淮安一直握着锦棠的手,每每路旁有灯掠过,便要借着那灯光,捧起她的脸来仔仔细细的看。 他把她送给林钦的时候,真的没想过林钦会连自己的命都守不住,更遑论守护她呢。 他错了,错的太离谱了,可这错,他永远都无法说出来。 忽而也不知车轱辘咯到什么东西,猛得一撞,陈淮安顺势就亲到了锦棠的唇上。 他是个急性子,两辈子,办事只奔那一个地方,似乎还从来不曾这般仔细的吃过她的唇。齿间淡淡的酒意,她的唇又滑,又软,像两瓣嫩嫩的花骨朵儿一般。 席间还吃了许多茶,陈淮安到了仿佛两辈子没有过的焦渴,唆上她的唇连吸带吮,仔仔细细的吃着,吃了还不够,将她的舌头叨了过来,连吸带咂,和着酒的唇舌,香甜到陈淮安舍不得松唇。 倒与性欲无关,横竖回到家,他有一夜的时间。 他只是想把她压在怀里,就这样一点点,仔仔细细品咂妻子的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缓他对她两辈子的愧疚,于她造成的,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疮痛一般。 两辈子,这还是头一回在马车上,锦棠也不敢出声,埋头闷气的趴着。 一回弄罢,都到了巷口,俩人彼此也不说话,紧挽着手靠在一处,默默儿的坐着,直到赶车的车夫喊了两回,才一起下了车。 陈淮安在瞎忙的时候,五夷来朝之事,便全是由葛青章一人在办。 比起陈淮安,他是个执行能力非常强的人。 明儿就是中秋,一切已然叫他办的井井有序,就等陈淮安那个钦差大出风头了。 但今天,他遇到了一件极为叫他苦恼的事情。所以,回到家的时候,他还没缓过神来。 恰一推开门,葛青章就与个女子撞了满怀。 因这女子穿的清减,也只绾着只垂髻,月光下葛青章一眼未能认得出来,猛乍乍居然认做了锦棠,遂柔声道:“这半夜的,你不在家歇着,怎的两处院子乱窜?” 那女子往后退了两步,背过脸,一时间并未说话。 葛青章转身进了门,解了袍带往桂花树下的石桌上一扔,咬着牙轻轻说了声:“要死,妹娃,这回我真真要死了。” 那女子仍未说话,怀中一捧新开的桂花,依旧在原地站着。 葛青章在这世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所有的人面前,和在锦棠面前是不一样的。 因是从小的表哥表妹,又还青梅竹马过,便明明白白没了男女之情,锦棠依旧是这世间,葛青章唯一愿意坦露自己的脆弱,孤独和无助的人。 再叹一声,他道:“妹娃,我娘来了。” 要是罗锦棠,只怕要吓到大惊失色了,甚至尖叫,毕竟葛青章的老娘张氏,那可是罗锦棠两辈子的阴影啊。 不过这女子并非罗锦棠,而是窦明娥。 她时不时的,会来替葛青章打扫庭院,只是葛青章从未碰到过而已。 她不知葛家老母的威力,如今非但葛家庄人人惧怕,便整个渭河县,闻其嘹亮的大嗓门儿都能立即变色,人人贴伏,心中还说,这状元郎徜若没伤了命根子,自然也轮不到我,可他伤了命根子了,这辈子都不能人道,此时待他娘来了,我于他娘面前立个誓,从此照顾他一辈了,不是很好? 是以,她咬着唇吃吃笑着,低声道:“伯母来了,那是极好的。” 离的远,葛青章未能听到这句,他轻嗤一声,又说了句:“我都说了自己此生不娶,她还非得要来照料我的亲事,这可真是……据说为了能上京,她把我爹都给打躺在了床上。” 事实上在被皇帝朱笔御点为状元的那一日,葛青章最怕的不是自己不能人道,而是老娘张氏要作妖,便只考中个进士,只怕她都要上天,更何况中状元。 所以张氏三四番的来信要上京,葛青章索性就说自己已不能人道,从此立志不娶。 谁知恰恰就是这句一下子惹燥了张氏,她不相信自己从小最得意的儿子能不起阳,当即收拾行礼盘缠,一驾驴车一赶,就要入京。 葛牙妹本来可以带她的,嫌她厌恶不肯带,遂悄悄儿走了。 张氏身为泼妇,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后来驴走死了,雇来照顾她的人也嫌她嘴太恶,将她唾骂了一顿之后,工钱也不肯要,折回渭河县去了。 张氏一根棍子,一只烂褡裢,乞讨入京,如今正在四处打问葛青章的住处。 葛青章听说此事之后,才会吓到三魂扫了二魂。 窦明娥不知葛青章的这番痛楚,还只当他依旧是在为不能人道而痛苦,鼓起勇气说道:“也不过是个孩子的事儿,你活着,我守着你,等老了,我保护好身体,一定照顾你,直到入土为安的那一日。” 葛青章也是初闻老娘来,叫噩耗给吓懵了,听月光下这大姑娘如此温柔的一番话,心中颇觉得不对,毕竟锦棠可不会这样说,再转念一想,想起个在自己病中时,给他洗过衣服做过饭,熬过汤药的窦明娥来,吓的顿时跳了起来,于院子里直直走了两个来回,问道:“窦姑娘,你为何还在此,难道我没说过,你从此都不必再来?” 窦明娥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我真不在乎那个。” “走,快走,你快走。”葛青章极其粗暴的拉开门,不由分说把窦明娥给推到了门外。 第202章 发面油饼子 因为张氏那个老娘,葛青章整个人都是灰暗的。 便真正凭自己的能力金榜提名,他背上依旧背负着沉沉的枷锁,每一天都在等着张氏前来,将他在如今已是万人嘲笑的境地上再无情的狠踏上一脚。 他最脆弱无助的一面,也不知怎的就叫这姑娘给看到了,葛青章极度生气,甚至于一把搡的有点疾,分明听到她砰一声,似乎是撞到了对面的墙上,咬牙默了半天,依旧将门给关上了。 关上之后,听了许久,窦明娥似乎未走,在外面悉悉祟祟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葛青章还怕她又要来敲门,又要说自己不在乎孩子的那一套,正烦着呢,便听轻轻一阵脚步声,那姑娘终还是走了。 次日一清早起来,罗锦棠在梦乡里就听到隔壁一阵扬天的嚎叫,一个妇人又尖锐又嘹亮的大嗓门在黎明的天光下惊起一群正在酣睡中的人来。 “哪里不行了,我问你哪里不行?”这妇人恰是葛青章的老娘张氏。 她的嗓门儿又尖又亮,城里人只怕生来,也没有听过她这种大嗓门儿。而她之所以能练就如此大的嗓门儿,一则,是因为她小的时候家里穷,曾经跟着百戏班子一起练过几天唱戏,在各处的庙上唱过敬神的戏。 再则,便是葛家庄那地方,山大沟深,一家离一家又远,想要吵架的话,除了妙语连珠,还非得有幅大嗓门才能镇得住人。 所以,这种大嗓门儿,非一日之功,一般人与之吵架,光凭这声音,就能唬退一干对手。 锦棠上辈子就住在这小院子里,张氏的大嗓门儿,可谓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等她赶出去的时候,张氏的泼已经撒完了,进屋去了,而葛青章夺门而逃,不知去了何处。 巷子里独独站着个窦明娥,一手提着一兜篓的驴大滚儿、油条、煎蛋等物,另一手提着只陶罐,里面大概是豆腐脑儿,正散着淡淡的葱花味儿。 窦明娥每日早起,给锦棠几个做早饭的。 她望着锦棠,似是想笑,咧唇却是个哭声:“葛家大娘,怎的这个样子?” 锦棠接过她手中的提篮,问道:“怎么,她刚才打我表哥啦?” 窦明娥脸上浮起一股红晕,摇头说那倒没有,随即就别过了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不住的喘着气。 要张氏真是打葛青章一顿,倒也还好,毕竟长辈待孩子嘛,便打一下骂一下也是正常的。 但事实上,窦明娥来的时候,就见一个身量比锦棠还高着至少半个头,又胖又壮的妇人,一手提棍,一手捧着只钵,在葛青章家的门上站着。 她两道眉毛又长又粗,鼻尖上还生着个大痦子,虽说是要饭的打扮,但身上一件辍满补丁的衣服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见了窦明娥,她还笑着问道:“小丫头,这可是葛状元的家否?” 窦明娥笑着点头,道:“恰是,大娘你找谁?” 张氏这时候眉眼一皱就开始哭了:“那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大的儿子啊,我从秦州千里要饭到此,就是想来给他做饭,照料他的,可他怎的不开门呢?” 窦明娥听说是葛青章的母亲,再兼张氏又笑的很温和,当时觉得这妇人不错,一口乡音又还淳朴,随即便笑着说道:“我教你个巧宗儿,这葛状元家的门啊,徜若是从门里下的鞘,你伸一根指头进去,这样一抬,就开了。” 正说着,门就开了。 葛状元早已官袍着身,皮带缠腰,打扮的毛挺,显然早已起来多时了,露在外面的肌肤白的仿似嫩豆腐一般,抬头看了一眼跟自己几乎一样高,比自己壮好多的张氏,用秦州口音唤了一声娘。 而那张氏,恰就在这时,以迅露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就歘下了儿子的裤子,嘴里还问着:“哪里就不行了,我就问你一个大男人,亲都未娶试都没试过你怎知自己就行了?” 窦明娥还在对面,往后退了两步,吓的险些摔倒在地。 也不过一眼而已,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就看着一簇黑乎乎的毛,心中一念浮过,说像葛状元这般清秀,貌嫩的男子,我只当他通身都白如玉呢,没想到他也有体毛。 葛青章叫老娘突如其来的扒了裤子,又还是在一个大姑娘的面前,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偏偏张氏就在门上缠来缠去,缠着问葛青章,究竟他是怎么着才会废了家伙,不能人事的。 不能人事这种事情,岂是能在这种巷子里能解释的? 得亏是个死巷,还没有别人。 葛青章一把将裤子拉上去,张氏又帮他歘下来,他再提上去,张氏再歘,嘴里还开着玩笑:“自幼儿娘把你带大的,这有甚可羞的?” 葛青章想要跑吧,张氏自来干惯农活儿的,手粗力量大,他一个弱书生,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就叫个老娘压在那儿,问个不停。 最后还是臂力又大,又江湖道义的陈淮安赶了出来,连唬带黑,把葛青章硬从张氏身边给拽走的。 窦明娥直到给陈嘉雨喂粥时,脑子里依旧是那簇黑乎乎的毛,中间似乎隐着个什么东西,就是那东西给废了,葛青章才会成如今这样子,便中了状元,也依旧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吗? * 锦棠也给吓了个三魂扫二魄。 不用说,张氏应该是整个渭河县的噩梦,她来了,锦棠就替窦明娥悔的慌。 早知道她就不撮和窦明娥和葛青章两个了,有张氏在,葛青章任是和谁成了亲,都不会幸福的啊。 陈淮安才起来,歘啦歘啦刮着胡子,忽而说道:“糖糖,你怕是是怀上了。” 锦棠吓了一跳,断然道:“怎会?哪会有这样快的?” 但随即,她又发现,陈淮安回来都两个多月了,以他俩的功夫,就他回来那一夜,其实就能怀上的。 她犹还不信,问道:“你怎知道的?我可是一点呕意也无,也没有腰酸腹疼的症状,全然不像是怀上了的,只是觉得自己最近有些懒。” 陈淮安叹道:“上辈子我看的太多了,你但凡怀了孕,一身的汗毛皆会变的特别顺,便眉眼中央的汗毛,也会顺向的长成个圆,不过你自己从不曾注意过罢了。” 说着,他不顾锦棠阻拦,抚起她的中衣来,指着她小腹上淡淡的汗毛道:“便这个,只要你怀上孩子,也会朝着一顺儿,生成个圆,不信你仔细瞧。” 锦棠垂眸去看,看了半晌,扬起头来,捂着小腹笑出声来:“还真叫你给说中了,瞧这细细的汗毛儿,它果真朝一处长呢。” 陈淮安两条长腿蹬开了椅子,缓缓屈膝,跪到锦棠脚边,双手托压上她的膝盖,道:“这一回,二大爷我是真的要当爹了,我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儿子了。” 他乐的什么一样,明明锦棠小腹平坦紧致,全然是个一丝音讯都没有的样子,但只要仔细想想,这孩子至少已经两个月了。 重又把锦棠压到床上,他道:“不行,从今天起你就得好好儿躺着,每天都得睡足了才能起来,饭都要端到床边来,我是绝计绝计,不能再叫你受一丁点儿累的。” 往二楼的楼梯,是用木板搭成的,年久,木头渐渐空了,踩上去便要咚咚作响。 齐如意早晨起来熬了一锅子的皮蛋瘦肉粥,又烙了几大张锦棠爱吃的发面油饼子,端着正准备上楼,便见陈淮安一身绯色的四品官服,怀里抱着帽子,跟那烫到了脚掌心的鸡一样,连蹦带跳,但又悄无声息的从楼上下来了。 她随即而笑:“二爷,您这脚可是伤着啦,怎的这个样子走路?” 陈淮安连忙嘘气,挥着手道:“从今往后,这家的人进了门都给我脱了鞋子走路。尤其骡驹,你再大嗓门儿,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还有齐高高,你再敢吵一声,就给老子滚出去。” 他太凶神恶煞,吓的所有人都噤了声儿。 骡驹当下二话不说,立刻将鞋子一脱,就开始光脚走了。 齐如意一看骡驹脱了,立马也把自己的鞋子一脱,光脚走路,自然是没有声音的。 自打两人睁眼到如今,渭河县三年,到京城两年半,整整过去五年了。 从相互恨不能立刻戳死对方,到真正意义上抹去那些旧恨前仇,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到如今终于有孩子了。 陈淮安喜的恨不能跑出去,脱光了衣服于这京城的大街上跑个来回,再大嚎上几声,叫这世间的人都知道,他从此真真正正,要有属于自己的儿子了。 当然,那不过发癫而已。 他太高兴了,那种想要冲腔而出的喜悦,高兴的简直不知道该跟谁说才好。 出了院子,陈淮安手里扛着张饼子,红着眼睛,嚼了两口饼子,头抵上大槐树,轻轻的磕碰着。 两辈子,物事人非,斗转星移,依旧是这所院子,他总算又要有个孩子了。 * 锦棠这一觉睡的又香又甜,起来的时候都中午了。 自打经营酒坊以来,每日五更就起,操持酒坊,到如今整整四年了,锦棠还从未睡过这样香一个懒觉,起来之后,混身无一根骨头不酸,无一处皮肤不懒,总之就是懒,懒到不想起来。 齐如意早往酒坊中去了。 家里本就药锅子不断的,火也是现成的,窦明娥熬了一锅乌鸡虫草汤端了进来,才蒸出来的热葱花卷子,哄着锦棠吃了一碗,见她还想往酒坊里去,赶忙儿的劝住了。 虽说还未确诊,也才不过一月的功夫,陈淮安个大嘴巴,把锦棠有孕的消息传了个满城风雨,现在连窦明娥都知道她怀孕了。 锦棠才躺下,在隔壁呆了半天,一丝动静也没有的舅母张氏居然上楼来了。 第203章 冰糖腌萝卜 张氏自打入京之后,可是在京城讨吃讨了好久,才找到葛青章的。 进了家门,她一不找葛牙妹打亲戚,二不找锦棠来吵架,心中是何打算,任谁也猜不出来。 就在小凉台上,锦棠偷看过两眼,只见她把窦明娥拉进去,大嗓门儿叫着闺女,摸着抚着,又是盘问窦明娥的身世家底儿,又是赞她生的漂亮,直把窦明娥哄了个心花怒放。 这不,花半天功夫哄高兴了窦明娥,她拉着窦明娥就来找锦棠了。 鉴于上辈子与她相邻十年,天天叫她隔墙骂的噩梦,锦棠很怕这个舅母,见她进来,也不起来,直道:“舅娘,我身子不舒服,要多睡会儿,您要无事,就到楼下坐会儿?” 张氏拉过窦明娥的手,笑嘻嘻说道:“锦棠,你瞧这丫头如何?” 锦棠只看张氏脸上那笑,头皮一麻,道:“明娥姑娘挺好的,不过舅娘你这是?” 张氏与窦明娥相视一笑,说道:“这明娥姑娘呀,瞧上你表哥啦,舅娘就想作主,把她们的婚事订下来,不过,明娥家提出来,说俩人成亲之后,想在京城置一处四合院叫俩人住着才成,否则就不答应婚事。你舅在你家的酒坊里做牛做马也有好几年了,一处四合院,是你该出得起吧?” 窦明娥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儿了,连忙道:“伯母,便没有院子,我也愿意的,咱们二奶奶虽说做着大生意,但京城物价贵,院子难置呢。” 锦棠上辈子愧对了窦明娥,当然,葛青章也愧对了她,以致一个大姑娘投梁而死。 这辈子她有意撮和,葛青章似乎依旧冷冷淡淡,而张氏竟还从秦州杀来了,这是锦棠所没预料到的了。 而且,张氏此人,泼辣,贪婪又自私,明知外面人人都在传言,说她儿子已成废人的情况下,居然还想娶窦明娥,还想要套四合院,这是一出手就准备把她和窦明娥给一起坑了。 锦棠忽而便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招惹了窦明娥,以致这丫头又对葛青章动了心,徜若事态再叫张氏捉肘下去,这丫头,必定还会像上辈子一样,投梁收场。 皱眉之间,锦棠心中已是生了一计。 这一回,她得把这张氏远远儿的给赶回渭河县才行。 至于葛青章,他要再像如今这般在老娘面前懦弱,非但窦明娥,他便再是金殿状元,再生的潘安玉貌,就只凭他这种粘粘糊糊的性格,就配不上这普天下的任何一个女子。 想到这里,锦棠笑着说道:“不就是一处宅子么,我买就是了。正好儿,我瞧上了一处宅院,齐齐整整的四合院儿,离此也不远,不过人家房主要一万两银子才肯过户,我这里满打满算只能挤出五千两来,舅母和青章也出五千,咱们把宅院买了,如何?” 张氏想要的就是便宜钱,便宜院子,她有钱都不会出的,更何况还没钱。 于是她又道:“你出五千是应当的,剩下五千两,就当舅母我借你的,你再挤一下,这宅子,我可就等着呢啊。” 说着,她又对窦明娥说:“明娥,咱们俩儿娘,往后可就要享福啦,有大院子住喽。” 锦棠冷冷望着张氏,随即就添了一句:“但是窦明娥不行,她如今是我酒坊里的工人,我正用着呢,不能撒手。舅母徜若想要宅子,也得听我作主,我替表哥找房好妻室。” 张氏旋即就松了窦明娥的手,笑嘻嘻道:“我的妹娃儿,好孩子,快说说,你替你表哥瞧上那家的姑娘了?” 锦棠当初和葛青章青梅竹马,张氏表面上也是这般亲亲热热的。 但等他进了竹山书院,考中了秀才,张氏立马就变脸,拿泔水泼锦棠不说,还将葛牙妹也骂了个狗血喷头。 为甚,就是因为她想要找个家世好,有银子,自己还能拿捏的女子做儿媳妇。 锦棠性子野,嘴巴又利,那间酒肆生意也不好,她当然就不肯要了。 而她来京城之后,因为葛青章是状元的关系,一路乞讨着,专往高门大户里打听,想给葛青章娶房高门贵女回来。 岂知,葛青章坏了身子不能人道的事儿,整个京城,上至没牙的老妇人,下至三岁小童都知道,便媒婆都不好使,就是没人给他说亲。 张氏这才找的窦明娥,毕竟这姑娘傻,又还痴恋着葛青章么。 但为了银子和院子,张氏撒手窦明娥时那个爽快,于一瞬间,竟叫窦明娥的脸上都挂不住,转身悄悄儿的就出去了。 锦棠这才对张氏说道:“这胡同口上有个寡妇,名字叫作余桂枝,今年满打满也不过十八,端地是个好妇人,还有一大笔的嫁妆,正在坐地招夫。 你也先不必说亲事,把她请到家来住上几日,咱们瞧着品型好了,就给表哥娶了,如何?” 张氏一听是个寡妇,先就不高兴了:“我家青章还是个未成过亲的大小伙子,找个寡妇怎么成?” 锦棠冷冷道:“可他已经不能人道了,您又不是不知道。况且,又不是直接作亲,先让她来住俩日,你们相处相处,让她伺候伺候您,摸摸您的脾性,徜若喜欢了再说成亲的事,不好么?” 想想会有一大笔的嫁妆,张氏于是又高兴了。 两只大脚踩的楼梯哐哐作响,她欢天喜地的回去了。 锦棠因为疲累,也懒得去酒坊,横竖生意有骡驹,齐高高几个照料,她便歇上几日也没关系,索性,她就准备好好儿休息上几日,顺带着,也把自己这泼妇舅母,给治褪一层皮去。 至于那个余桂枝。,虽说才不过十八岁,可已经死过两个丈夫了。 上辈子的明年,她还会再嫁,不过,再嫁半年后,婆家除了丈夫以外的人就全死了。 然后,案子还是移到顺天府,陈淮安审的。 却原来,余桂枝这个妇人,面热心毒,心肠极为毒辣。 嫁人之后,但凡觉得丈夫不好,一包鼠药将其毒死,卷走所有钱财,便回家再度招婿。 把前两个丈夫毒死之后,她都躲过了官府的追查。 到第三个时,她回回下了鼠药总不管用,后来才发现,是卖老鼠药的江湖郎中卖给她的是假货,于是便跟江湖郎中打了一架,叫郎中告发,她毒杀两个丈夫的事,这才败露。 这样的妇人,与张氏可谓是棋逢对手,半斤八两了。 这天傍晚,隔壁就欢乐的不得了啦。 那余桂枝听说状元郎的母亲相召,焉有不来之意? 至于状元郎能不能人道,寡妇不比处子,她也得亲自试过了才行呀。 而张氏呢,想要打听这余桂枝有多少嫁妆,看够不够自己下半辈子的吃喝,也是热情的不得了,于是乎,夜里吃饭的时候,俩人已经彼此称娘称女儿了。 窦明娥今夜做的炸酱面,端给隔壁时,张氏已经明显的开始嫌弃她了,还动不动就呼来喝去,只当窦明娥真是她家的仆人了。 窦明娥给锦棠端了炸酱面来,俩人便对坐无言。 寻常人做炸酱面,用的皆是黄酱,黄酱味咸,色好,但是口感不好。 窦明娥是标准的老京城口味,做炸酱面用的是甜面酱,七分甜面酱和三分黄酱,颜色虽淡,但口感咸甜,更加好吃。 锦棠今日胃口大开,就着黄瓜、甜萝卜做成的菜码子,连用了两碗。 窦明娥陪着她,却只是吃了半碗。 她道:“二奶奶,我不想再此作工了,从明儿起,我就不来了吧。” 锦棠还在吸溜着面条,挟了一块萝卜,窦明娥用冰糖腌的,脆甜。 她搁下碗拉开抽屉,直接取了只十两的银元宝出来,双手压在窦明娥手中:“正好儿,最近我想休息几日,呆在家里管作饭,从明儿起,你就不必再来了。” 窦明娥还只当锦棠会挽留自己呢,握着银子,突然明白过来,锦棠如此厚礼打发自己,是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她本天性软弱,也不多说什么,怀揣着一锭银子,两腿软软的下了楼,出门,边掉着泪,就边往家走了。 出巷子的时候遇上葛青章,如今在御前行走的翰林院修撰,绯色公服笔挺,身姿纤瘦,肌肤在月光下都闪着莹润的光泽。 这样俊貌的少年郎,又还是当朝状元,居然因为身子不行,就只能娶个再嫁的寡妇。 而他的母亲,显然是个嫌贫爱富的主儿。 至于那余桂枝,同一个巷子里住着,她是什么样的人窦明娥又焉能不清楚? 擦肩而过时,窦明娥从怀里掏了块腰带上的金锁扣出来,猛的一把就塞到了葛青章怀中,低声道:“总听街上的人说状元郎身为六品修撰,居然连只象样的腰带扣也没有,居然系只铜腰扣。这只是金的,您拿去。” 葛青章知自己贫,但从不因此而自卑,毕竟他本就是个无欲无求的人。 断然止步,他道:“窦姑娘,拿去,你的东西我不能要。” 窦明娥家里只经营着个红糖摊子,俩老人每日里起早摊黑,也只挣个辛苦钱而已。 这枚金锁扣,还是她这一年多来在罗锦棠这儿作帮工,跑腿儿,一总儿攒下来的钱买来的,也是因为看葛青章腰间一只牛皮带太寒碜,才替他买的,见他不肯要,哭道:“你不想要,就把它扔了吧,横竖我是不会再要了。” 说完,她捂着嘴,转身就跑了。 第204章 母虎同笼 连着几日,张氏都欢腾得很。 每日催锦棠一回宅子的事儿,跟余桂枝两个好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至于葛青章,原本就头疼老娘头疼的要死的,一看老娘竟往家里带了有名的泼辣寡妇,推了个借口说朝里有事,索性就到衙门打地铺去了。 张氏带着余桂枝,每天来催问一回,问锦棠银子可凑齐了,房子可买下来了,她们甚时候才去看房子。 锦棠满嘴儿的答应着,甚至还以买宅子之名,带着张氏和余桂枝两个就去看了一家齐齐整整的四合院。 傍着黑龙潭的宅子,整整齐齐的四合院,院后就是黑龙潭的水,前门却临着街,进出方便,花草成荫,一家人住仅够了,而且不贵,因主人急着要搬去外地,听说是锦堂香的东家要,八千两银子就能拿下来。 锦棠也爽快,当时就付了三千两的定金。 然后,便打发了骡驹跟着房主,到顺天府过户,写房契。 京城一幢整整齐齐的四合院,眼看就要到手了。 齐如意跟在锦棠身后,气了个仰倒,闷闷道:“二少奶奶,你可真是财大气粗,咱们酒坊去年到今年,统共儿赚了三万两银子,可这些银子,你还把三分之一都悄悄儿捐到河北去了,再买一幢房子,哪咱们今年不是白忙活了? 等咱们家小少爷生下啦,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地方?咱们自己还一大家口人挤在个小院子里了,凭甚给他们买房子?” 锦棠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扶着如意,叹道:“如意呀,挤了这么些年,我也觉得自己是该给自己买处敞亮院子住着了,救急不救穷,我也照料我表哥好几年了,是时候该撇开他了。等回去以后,你们就悄悄儿的,着手收拾东西,咱们并着嘉雨,等过些日子,一总儿搬过去。” “那咱们木塔巷的房子呢?空置着?”如意好奇问道。 锦棠道:“暂且给齐高高和骡驹住着,但那院子我得给你,供你坐地招夫。那骡驹就是头犟骡子,要我说,他得你可真是不怎么好,你或者太主动了些,让他从一开始就不稀罕你,这可不行,你得重新替自己找个可方的男人。在京城有处小院子,什么样的夫婿招不来?” 要说齐如意,整日的巴缠着骡驹,盛饭向来都给他堆高尖儿,他的臭衣服脏鞋子,全由如意一手包揽,就这么着,他还整日别别扭扭的呢。 为甚? 可不就是女人太主动了,男人不稀罕的缘故? 如意这才明白,锦棠那新院子不是给张氏,而是给自家买的。 再一听锦棠竟要把木塔巷的小院儿给她,乐的狠命掰过锦棠的脸就狠亲了一口:“二奶奶,你待我可真好。” 她又胖,力道又大,捏的锦棠险些喘不过气儿来:“轻些轻些儿,你没看我怀着孩子呢?” 待到傍晚,陈淮安回来了。 他上辈子也是听够了张氏的大嗓门儿,烦不胜烦的,先走到隔壁门上听了半晌,只听张氏哈哈哈的笑着,另一个女子谄尖献媚的,听声音还隐隐有些熟悉,不知在说些什么,俩人端地是欢腾的不行,遂簇着眉头回了自家。 一进门,他便唤来齐高高,问道:“隔壁葛家舅娘那里是个什么阿物儿,缘何俩人如此之吵闹?” 齐高高敲着只空盆子,嗨了一声道:“二爷,甭提了。葛家舅娘不是替咱们状元郎找了个寡妇,俩人端地是一样泼辣。 这不,如意今儿一早起来,替咱们嘉雨炖了一锅虫草花煲猪肝,那寡妇来巡了一圈儿,整锅给端走了。咱们二奶奶说想吃炖的烂烂的肘子肉,如意买了三大只回来,拿自己修眉的摄子一根根儿拨了毛,洗了又洗焯了又焯炖作一锅,是准备晚上咱们一大家口人一起吃的,葛家舅妈来巡了一圈儿,也给起作一锅端走了,我也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陈淮安上辈子就没少叫张氏抢过吃的,一听气的胡子都歪了,拉过他来,在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俩人俱贼笑了起来。 恰这时,锦棠在楼上伸了脖子出来:“陈至美你给我上来。” 陈淮安连忙给齐高高使个眼儿,就上楼了。 没了炖的烂烂的肘子,也没了窦明娥的炸酱面,锦棠今儿吃别的没胃口,脸儿黄焉蔫的,正在床上躺着呢,甫一见陈淮安进来,就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跟骡驹商量着,要把我舅母给拿麻袋一装,又给扔怀柔那深山里去?” 陈淮安脑袋凑了过来,回家前特地刮了一回胡茬,面庞硬朗而又周正,笑了个灿烂:“怎会可能?你又瞎想。” 锦棠白了他一眼:“我是不知道你的人还是怎地?” 上辈子,陈淮安嫌葛青章老娘聒噪,好几回,指使着顺天府的差役们拿麻袋一装,把她给扔到京郊不远处的深山里,还只当她从此就回不来了呢。 岂知,她一个农村长大的泼妇,连野猪都能打的,初时扔出去半个月才能回来,多扔几回,她三天就能摸回来了,有一回回来,还给葛青章带回来半只野猪了。 陈淮安道:“要么咱们就搬家,搬到慈悲庵的老宅去,要么我就把她弄进山里去,横竖清闲一日是一日,我能受得了齐梅,受得了陆宝娟,我受不了隔壁这个大嗓门儿。” 锦棠嫣然一笑,勾过陈淮安来,悄声道:“放心,我有的是办法治她。” 她款款撩起短袄来,哑声道:“再瞧瞧,我肚子可变大些了不曾?这都怀上多久了,肚子怎的就没变化呢?” 陈淮安跪在床前,仔仔细细儿的盯着,良久,叹道:“瞧着是真没变化,你吸一口气我再看看?” 锦棠于是深吸了口气,俩夫妻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夕阳,俱盯着她犹还细软而又紧致的肚皮,偎在一处悄声儿的说着,盼着。 那小腹之中,一个小小的胎芽,就在此时,懵然一声砰,就开始发芽了。 再说张氏。 人总有个得陇复望蜀的心,而张氏的这种心态,比别人更甚。 如今,渭河县的罗家酒肆,全权由葛大顺照料着。 当然,在老酒被逐渐转移到河西与隆庆坊之后,那座小酒肆其实也就只能维持个渭河县的用酒量。 但那也了不得啊,既由葛大顺照料,那一间酒肆就等于是白白儿落张氏手里了。 这么些年,她慢说一个铜板儿的利润不曾给锦棠交过不说,见天儿的,就为着说酒肆揭不开锅,在葛牙妹面前打秋风,每每还要说,这钱都是用来经营酒肆的。 而她此番上京,除了想凭借着儿子,从此就躺在床上吃着肘子享清福之外,还有一桩心事。 那就是,在她看来,渭河县的酒坊才是锦堂香的根源,而如今渭河县的酒坊有葛家一半,那么京城的锦堂香,也就该分葛家一半不是。 于是乎,张氏便和余桂枝两个便合计着,把京城的锦堂香也分一半。而且,从此余桂枝管沽酒,张氏管收钱,俩人要把财权先抓到手里。 商议一罢,俩人就乐呵呵的跑来跟锦棠说这事儿。 此时八月,鲜核桃新下来。 齐如意听说核桃能补孩子的脑,把锦棠圈在床上,不许她下床,正在给她剥鲜核桃吃呢。 锦棠听了来意,立刻便道:“这有甚?酒坊是我的,也是我娘的,是大舅和青章的。不过,咱们酒坊里如今不缺沽酒的,只缺一个管钱的,舅母和桂枝商量一下,去一个管钱即可,两个人我不要的。” 齐如意以为锦棠说的这是真话,急的直瞪眼,锦棠却笑着摇头,示意她不必着急。 张氏和余桂枝,算得上两只母老虎了,母虎同笼,有共同利益的时候,当然争不起来,这时候扔一只兔子进去,她们就得露出彼此的獠牙和利爪了。 锦棠如今要的,正是要激这俩母老虎,同笼相斗。 果然,这天夜里,锦棠一觉睡到天亮,正站在凉台上,揉着腰肢趁着凉风在涮口,便听隔壁院里一声扬天的尖嚎,不一会儿,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从屋子里扑了出来,爬在院子里大吼一声:“杀人啦!杀人啦,余桂枝杀人啦。” 第205章 黄汤解毒 且说昨天夜里。 余桂枝和张氏两个一个亲亲热热的叫着娘,一个亲亲热热的叫着闺女,就从锦棠家出来了。 锦堂香酒坊,多大的生意啊。据说,罗锦棠今年卖出去的酒,总价要在十几万两银子。 十几万两银子是个什么数儿? 像渭河县那样大一个县,一年百姓的产出,也不过十几万两。 要能到这样大的酒坊里去管帐,一年挪个三五万两银子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 如此挪上个三五年,存上十几万两银子,可不就得富甲一方? 但是罗锦棠只肯要一个人去管帐,这可就难办了。 余桂枝瞧着又高又胖的张氏一脸横肉,两眼冷森森的望着自己,心说她终归是个乡里来的妇人,怕她作甚。 她道:“娘啊,那算账,可得是要个精明人儿呢。” 张氏道:“可不是嘛,挖钱,可不是一般人能挖得,得是个精明人儿。” 余桂枝伸出两只纤纤细手来给张氏瞧着:“我家原来开着金铺的,您可知道,就是大户人家的金银器戴的旧了,到咱家来销,同样的首饰,进来的时候重二两,出去就只剩了一两八,钱么,就从那一进一出里慢慢的攒下了。”这是暗示自己最会从中渔利了。 张氏轻轻了一声,掰了块肘子肉下来,炖成皮冻状的凝脂,和着烂烂的瘦肉,连皮一裹,蘸上醋与蒜泥和成的汁儿,再裹上些酸辣椒在里头,那味儿,甭提多美了。 “娘您是乡里人,不懂得,大酒坊的账可难作呢,三角账么,进出项要作平,那一把打算盘的好手就少不了。而且呀,你瞧那个骡驹,那个齐高高,再有那个齐如意,不定从酒坊里掏腾了多少钱出来,到时候,有女儿管账,保管把他们掏腾的,一股脑儿全给咱们拘来。” 张氏连啃了两只大肘子,便把醋蒜汁儿全拍到大骨头上,连舔带唆,嚼着筋,吸着骨髓,嘬到一根大骨头油光明亮了,这才意犹未尽的放下骨头,用大胖手捏着只牙签,从牙缝里剜了丝肉屑出来,放在指尖搓着。 “识字打算盘,几文钱雇个小子就使得,齐高高那几个,等到我去了,全得滚蛋。桂枝呀,关键是那双挖钱的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余桂枝一听这话,立刻就了然了:张氏这是贪财如命,想自己上,不想叫她搀和。 俩人皆是贪财,又还性如虎狼之辈,当时打了几句哈哈,仍还像往日似的,就一床睡下了。 不过,张氏心里依旧在嘀咕。 她是没想到罗锦棠如此大方,转眼之间,价值一万两的宅子有了,再接着,又是一间价值几十万的酒坊,这要叫她一双挖钱的大手挖上个三五年,不全成她的了? 这时候她就觉得余桂枝这个妇人不顺眼了。 你瞧她虽说嘴上绵绵软软儿的娘叫着,但她居然还想去管钱? 一个寡妇,死过俩男人的东西,要真让她管了锦堂香的银子,哼哼,那她还不得翻了天呢哇? 但余桂枝心里也犯嘀咕啊。 她要真嫁了状元郎,管他是不是废的,横竖她姘头多得是,不急着要状元郎来替她解馋意,但锦堂香那么一间大酒坊,只要她下得下狠心,很快就是她的了呀。 唯独这老毒妇,又胖又壮,又泼辣,还指气饴使的,一个乡里穷婆子而已,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呢。 俩个妇人背靠着背,都在心里默默的谋划着。 然后,次日一早,张氏自然是五更就起。起来之后,便使着余桂枝下厨去烧饭,待余桂枝烧好了粥端了来,又嫌弃了几句,意思是余桂枝烧饭的手艺不好。 余桂芝当时也没说什么,直接将自己烧的粥给倒了,转而到外面的街市上,给张氏买了油条和豆浆回来。 还跪在张氏面前,笑嘻嘻的唤着娘,请她吃饭。 张氏又焉是个傻的? 葛青章没别的爱好,搬家之后养了只小乌龟,就养在外面的石盆子里,隔三差五换回水,给喂点东西吃的。 张氏端了碗出来,往那乌龟池子里倒了点子豆浆,转眼的瞬间,乌龟就翻了白眼。 张氏于是大怒,一心认定余桂枝这是要毒死自己,进门将她扯出来便是一通暴揍。 她力大,又蛮横凶残,连葛青章都打不过她,余桂芝又岂是她的对手? 一番撕打之后,张氏把豆浆捏着喉咙全喂给了余桂芝,这才撕烂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乱了自己的头发,从屋子里冲出来,跪在院子里就开始耍她泼妇的这一套。 * 锦棠把两只母老虎凑在一块儿,同笼子里圈了几日,就是等着两虎相斗呢。 她今天还特地留了骡驹和齐高高在家,就是等着结果呢。 是以,她连忙穿上衣服,带着哼哈二将就出来了。 骡驹持棍,齐高高持盾,俩人将自家东家紧紧护在身后,一脚踢开院门,便见在院子里披头散发,歇斯底里而嚎的,居然是张氏。 葛青章家的小院子里,四处是散乱的衣服,还有女人被剪掉的头发,徜若再有血流成河,简直就称得上是命案现场了。 张氏本就高大,又还胖壮,手里还提着一捋子头发,遥遥见了锦棠,立刻就要往前扑:“妹娃,妹娃,那个贱妇,毒妇,她居然想杀我,想杀了我独吞锦堂香酒坊。方才一早儿起来,给我的粥碗里下老鼠药,叫我给发现了。” 锦棠已然确定自己是怀上了,上辈子怀了身孕就连喷嚏都不敢打的人,当然不敢叫张氏这胖妇人撞到自己,她往后一躲,骡驹一把就把张氏给搡到了地上。 “人呢?”锦棠问道:“那余桂枝人呢?” 张氏扬起脖子怔了半晌,忽而双手拍地:“她想灌我老鼠药,我又岂能着她的道儿,锦棠,我把一碗老鼠药,全灌给她啦。” 虽说以毒攻毒,以暴治暴,但锦棠只想着余桂枝这样厉害,大约能把张氏从京城赶走,到了那时候,她和葛青章没有三媒六聘又没有成亲,她只要揭发出作余桂枝杀夫的事情来,俩个人也就了了,可没想过张氏会闹出人命来。 “高高,快给咱们看一下去,那余桂枝怎么样啦。”锦棠连忙道。 齐高高于是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直接把人给背出来了。 余桂枝穿的还是粉红色的中衣,两只脚上倒是绣鞋穿的整整齐齐。 但是脖子上一圈掐青,两眼紧闭,满嘴的豆浆汁儿,瞧那样子,似乎是给张氏掐的背过气儿去了。 齐高高也来不及跟锦棠说,只匆匆说了一句:“胸口还热着,我去找郎中去。” 锦棠回过头来,指着张氏道:“这下倒好,朝廷命官的母亲犯了杀人案,舅母,您可真厉害,您这样,我表哥也做不得官了,你们一起等着下大狱吧。” 张氏这下是真吓坏了,愣了半晌,摊着双手道:“妹娃,你表哥可是状元呢,状元的母亲杀了人,难道还要坐牢?” 锦棠冷笑一声,直接道:“舅母,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我跟您也讲不通这个理儿,反正您是杀了人呢,我也帮不得你,只能叫骡驹报官,让官府来处理了。” 要说像齐梅,张氏这些泼妇,窝里横,爱算计亲人,但凡与她们为亲,无有不被算计者。 但是,就好比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氏别的不怕,就怕官府的衙役们拉去打板子,一听说要治罪,她又给吓了个魂飞魄散。 “妹娃,你可得帮舅母呀,出钱出银子,把酒坊卖了,你也得把这官司压下去,不就一条人命吗,咱给钱,咱给钱给压下去。” 锦棠对于自己这个恶毒的舅母,没有一丁一点的好感。 她断然道:“这还了得,须知那余桂枝还不是你的儿媳妇你就敢给她灌毒,要真是你的儿媳妇,岂不是随打随杀? 骡驹,你在此看好了她,我去报官。我大舅性子软治不住她,青章是她生的治不住你,官府里有的是老虎凳和虎头铡,专治这种动不动就杀人的毒妇。” 说着,她便转身往外走了。 张氏一听真要下大牢,毕竟大祸已经闯了,这时候啥话也不说了,进门将葛青章今年辛辛苦苦攒来的点银子,并前几日余桂枝拿来孝敬她的几样人参虫草什么的一个小包袱皮儿一装,还不等锦棠出胡同口儿了,她已经跟个风火轮似的从胡同里跑了出来,这竟是脚底抹油的溜了。 锦棠站在胡同口上,气的干瞪了半天的眼,这才往最近的药堂走去。 一进门,果然,郎中已经在给那余桂枝灌黄汤,催吐了。 所谓黄汤者,粪水也。 投梁要勒出长舌头,砒~霜这种药药堂也不会轻易售之,唯有老鼠药,是妇人们寻短见时最容易买到的毒物,所以京里的妇人们寻短见,多用此药。 但老鼠药也有个缺点,没有砒~霜那般的立竿见影,吃下去之后,烧心,难受,毒会一点点的腐蚀人的胃部,直到胃整个儿烂到,毒液横流,人才能死。 于是药堂便发明了黄汤解毒法。 一勺勺的黄汤喂着,臭气熏天,锦棠只远远的看了一眼,满腹酸水,哇的一声,怀孕以来第一次孕吐,吐了个天昏地暗。 第206章 泥潭之中 今天是五夷的番邦王子们进城的日子。 整个京城,从永定门外到前门,道路两侧饰满了盛放的秋菊,趁着朝气,鲜艳而又蓬勃。 而在前门外,是上十二卫中相貌最为英武,身姿最为矫健,也最为年青的侍卫们护在两旁,重重以待,欢迎这些远方而来的贵客们。 至于皇宫之中,更是鲜花满布,奉天殿被装饰的焕然一新,宫中所有珍藏的各种历朝历代的宝物全都摆了出来,供这些王子们观瞻。 五个异国使团,小的几百人,大的上千人,此时眼看就要进城了。 葛青章还不知道自个儿家里,老娘和余桂枝已经杀起来了,连着几日没睡好,两眼浮着淤青,与陈淮安站在一处,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恼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陈淮安,你玩如此大的一手,我且瞧着,不要出事就好。” 陈淮安笑道:“高丽内斗频频,安南、暹罗也不是好战的国家,至于交趾和占城,也是远在千里之外,皆是人傻钱多的主儿,能有什么事儿?” 说白了,他请的,都是平常大明朝看不起的那些小属国们,要闹,闹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他们会带着大笔的银子而来,会在这座京城里四处花销。 而皇帝需要付出的,只是一顿宴饮,并一个荣誉大将军的封号而已。 这些全是送财童子,给如今钱袋空空的大明送钱来的。 陈淮安近来简直算得上春风得意,容光焕发,今日所有官员又着的全是礼服。 他是御史,如此庄重的日子,其尊贵仅次于天子。 礼服是皂领缘白纱中单,皂缘赤罗裳,赤罗蔽膝,外罩皂领缘青罗衣,着素金腰带,肤色古铜,身姿挺拨,扔挤在街道两旁的老百姓们瞧见了,俱皆高喊:“那位难道是咱们的首辅大人?瞧那身姿,那风范,简直天下间难寻的伟男子啊。” 葛青章好歹还是状元了,但毕竟如今只是个六品修撰,还是帮陈淮安跑腿儿的,站在他的身边,只能默默作个陪衬。 一同站在前门外恭迎外宾的,全是些三四品的老臣们,风头叫陈淮安抢的干干净净,个个气的吹胡子瞪眼。 次辅赵松之才往前走了两步,转身要问陈淮安些什么事情,便有些老百姓挥着手大喊:“这白胡子老头是谁,快快滚开,勿要耽搁了我们看首辅大人的威容!” 赵松之气了个吹胡子瞪眼,终于还是站到后面去了。 陈淮安听到城门外几声炮响,便知道外宾当是进城了。 他侧首,对着次辅赵松之恭礼,然后,以御史之尊而代天子,向城外走去。 恰值中秋,月圆之夜,天子出禁城, 与民同乐,整个京城热闹,喧华,人头攒动。 恰趁此机会,商家们连夜摆摊,那几千名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大把的往外掏着银子,或买酒吃,或购货物,处处酒楼彻夜亮灯,家家青楼宾朋满坐。 须知,财就如同水,无论它是流动到什么地方,大河涨而小河满,只要财流动起来,就能增加税收。同样是那么多钱,死存在一家钱庄,或者贪吝老太太们的手里生霉,它永远也产生不了价值,但只要花销出去,就是财富,价值也就来了。 便锦堂香,八月份的销售量也远远高于别的月份。 至于给官府所缴纳的税收,当然也翻了至少一番。 一个大荒年之后,朝廷所免的河北的税赋,就这样叫突然繁荣的京城给抹平了。 陈淮安是场面上的人物,代皇帝而招待外宾,今日和暹罗小王子在京郊射箭,明儿和占城三王子在校场比武。总之五国的王子,个个儿都是他的兄弟,夜夜恨不能与他同寝同宿。 他自己不吃酒,于是带着葛青章,让葛青章替他吃酒,半个月的功夫下来,葛青章清醒的时候少,昏醉的时候多,天天烂醉如泥。 到了九月初一这夜,半夜醒来时身旁居然围坐着一群香喷喷的青楼女子。 见葛青章醒来,一群蜘蛛精似的青楼女子们居然齐齐掩面,俱皆吃吃儿的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脸儿圆圆,胆大些儿的还上前,说道:“这满京城的人传言,说咱们花容月貌,丰神俊秀的状元郎坏了身子。 可分明状元郎便吃醉了酒,随便一逗弄,一柄银枪就能一柱擎天的,可见传言终是传言,不可信的。” 另一个瓜子脸儿的也凑了上来,笑嘻嘻道:“状元郎可真真是身怀巨宝,深藏不露啊,咱们姐妹全凭状元郎钦点,但不知今夜您能看上哪一个,还是要咱们姐妹一起伏侍您?” 葛青章本是烂醉如泥的,一看这群妖艳女子们俱开始解衣,顿时吓退酒意,提起裤子摇摇晃晃就冲出了青楼。 恰今夜暴雨倾盆,他回头一看,青楼名叫群芳楼。可恨他连着半月大醉,连是怎么进的这群芳楼都不知道。 连滚带爬回到木塔巷,葛青章狂拍隔壁的门,吼道:“陈至美,你他娘给老子出来,快出来。” 拍了半天门,来开门的是骡驹。 他道:“葛状元您竟不知道?咱们二爷和二奶奶,早搬到新家去了。” 却原来,自打八千两银子买了那处宽敞明亮的新宅子之后,锦棠略作收整,就搬到新宅子里去住了。 葛青章明知是陈淮安把自己给扔到青楼的,气的狠命踹了两脚门,转身回了阔别半个月的家。 老娘不在,那个泼妇余桂枝也不在,屋子里一片狼籍,葛青章烂醉之后头疼,想喝完水,一揭开茶壶,里面生着一圈儿的白毛,遂就这样和衣躺下了。 他本就身体弱的人,酒后着了雨,次日一早起来就病倒了。 锦棠和陈淮安搬家,是把才醒来,身体还虚的嘉雨给一起搬走了的。 而隔壁住着的所有人都另有事干,清早起来锁了门便走,葛青章口干感焦的,于床上躺到中午,也没有等来一个人给自己做口饭吃。 不过他自来会做饭的人,头疼欲裂,烧到晕晕乎乎,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进了厨房,就准备给自己烧完饭吃。 揭开面箱,里面空空如也。再打开米罐子,里面倒是有半罐米,但因为储的时间太长没揭过盖子,已经馊了。 另还有只酱菜坛子,是他自来腌酱菜的,里面漂着几块拿红糖和醋泡过的甜萝卜,还是当初窦明娥泡在里面的,倒是格外好吃。 于是,他发着烧,蹲在只酱菜坛子旁边,便拿筷子于里面捞着,一块块的捞甜萝卜出来吃。 吃罢之后,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古话说的好。 穷了莫走亲戚去,饿了莫入萝卜地。 萝卜那东西最是开人胃口的,本就宿醉过,又饿的前心贴后背,还在发烧,葛青章渐渐儿烧的迷糊了,便抽噎着哭了起来。 想象幼年时,望着背着小背篓的罗锦棠那两条白白嫩嫩的,糯藕似的小胖腿儿,听她银铃似的笑声,听她一声声喊着青哥哥,旁人都取笑她,说她喊的是情哥哥,她理直气壮的说,是呀,他就是我的青哥哥。 那样的罗锦棠,自己上门提亲,分文聘礼不要,却叫他娘拿泔水给泼出去了。 余桂枝,一个寡妇而已,生的又丑,心又黑,可因为跟前面两任丈夫时,搂了许多的嫁妆,张氏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执意就要替他娶回来。 于高热之中,葛青章止不住的就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摆脱张氏,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了。 “我烧了热热的汤,您要不要吃一口?”边上一个女子柔声问道。 葛青章烧的厉害,挣了两番没有爬起来,于乱糟糟的床上睁开眼睛,见床边站着个梳着大辫子的大姑娘,豆青色的短衫,两条裤管窄窄的,手里端着只盘子。 这是窦明娥。 “我娘呢?”他理智还存,觉得张氏要还在,总会把窦明娥也拉入他的泥潭之中。 窦明娥把葛青章扶着坐了起来,舀了口粥喂他。 “大娘她给余娘子灌完老鼠药之后,怕官府追究就跑了,这您不知道?” 白米粥,里面加了些熬烂的红薯,淡淡的甜。 葛青章前些日子太忙,恍惚听谁提过,但因为忙,未曾管过。他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此事。 见他吃了一口,窦明娥又掰了块自己蒸的糕点过来,红糖糯米丸子,一只只圆圆的,白嫩嫩的糯米丸子裹着糖浆,便送到了葛青章嘴里。 一碗粥吃罢,葛青章累到精疲力竭,又躺回了床上。 窦明娥于是又找出药罐子来,生火煎药,烧水,将院里院外全部清扫了一通。 将院落扫的干干净净,再进得门来,葛青章已经穿好衣裳,起来了,就在窗边坐着。 他那件往日干干净净的松绿色官袍上沾着酒渍,呕吐物,再兼胡子拉茬的,无精打彩。 “窦姑娘,我娘真给余娘子喂了老鼠药?”开门见山,葛青章问道。 窦明娥点头。 葛青章道:“窦姑娘,你也见过我娘的,你该知道,她不是个遇到难题就会退缩的人。她便今日走了,肯定还会再回来,葛某多谢你的好意,但从明儿起,你不必再来了。” 窦明娥瞧着桌子上一层子的灰,葛青章的手都无处可放,一抹布将它擦的明明亮亮,咬唇道:“好。” 她将自家的碗收到盘子里,又说了声你多保重,这才转身离去。 第207章 以父为荣 这天夜里,葛青章赌气一般的,仍旧未吃药。 也不知道是恨锦棠怀了身孕,还是恨她抛弃了自己,彻彻底底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抑或张氏杀余娘子的事儿,总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烧到半夜的时候,他便开始打摆子了。 一下又一下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痉挛,不受控制的抽搐,但连爬起来吃药的力气都没有。 闭着眼睛,葛青章苦苦的捱着,心说一个人想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在这时,有两滴冰凉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又是窦明娥的声音。她低声,嘤嘤惴惴的哭着,抚了块冰凉的湿帕子在他额头上,也不说话,就那么不停的哭着。 “您都这样了,为何还要苦撑了?”她轻轻的揩着他的脸,边哭边念叨着:“您就这样讨厌我吗?” 葛青章想说,自己并非厌她。 他只是走不出少年时与罗锦棠曾经的那种青梅竹马,那时的锦棠多好啊,没皮没脸,敢跟张氏对着吵,也是他整个少年时,唯一愿意跟他玩的小姑娘。 他也不敢接受任何女子,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接受了谁,张氏都会把她折磨到没有任何脾气。他极度的自卑,不敢对生活有任何的奢望。 拼尽全力一把推过去,葛青章于喉咙里往外吐了一句:“你走,你走,快些走。” 窦明娥默了片刻,从葛青章脑门上取下帕子来于水里轻轻的摆着:“我明儿就要出城了,去李家庄我舅舅家。 我有个表弟,比我小着三岁,我年龄大了,又没什么嫁妆榜身,只能是亲上加亲嫁回舅家去,婚事早都说好了,我也不会赖着你的。就让我照顾你一夜,当是我荒唐了这两年,最后有个念想,行吗?” 窦明娥今年也才十七,还小她四岁的表弟,那不是只有十四岁? 葛青章猛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来:“你表弟是在读书,还是干别的差使?” 窦明娥圆圆一张鹅蛋脸,揩着脸上的泪珠儿,红唇微抿了抿,道:“他还不过个孩子,在集市上摆摊子,作鞋底儿呢。” 葛青章脑子兜然就清醒了许多:“那你呢?嫁过去之后作甚?” 窦明娥道:“城里店铺租金太高,等我去了,我家也就不住城里了,到乡下赁间铺子,继续作红糖。” 这姑娘饭食是做的真好,模样儿也生的标致。 但性子似乎非常的绵软,父母也是那种绵软到没有任何脾气的人,所以在城里挂不住,铺子也半死不活的。 这样的姑娘,嫁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少年,虽说不是火坑,但必定会过的极其艰难的。 她换完了帕子,一只手捂上葛青章滚烫的面庞,于床前默默的坐着。 两只眸子里满满的秋水,就那么盯牢他的脸。 这就是爱吧,葛青章心说,他也曾这样贪婪的,执著的,不顾人耻笑的望着罗锦棠的脸,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一门心思的飞蛾扑火。 她真漂亮,标致的鹅蛋脸,肤色水嫩,两道眉头弯弯的,豆青色的衫子衬着她,像块可口的绿豆糕一样。 葛青章舔了舔唇,艰难的坐了起来,缓缓的凑近这姑娘,她身上有种淡淡的花粉香,像春天新吐蕊的嫩花骨朵似的。 他唇皮烧到燥裂,格外的想要尝尝她那两瓣瞧起来水嫩嫩的,红唇的滋味,却并不敢造次,只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窦明娥自然是吓了一跳,断然就别过了脸,疾声道:“葛状元,我只是想照顾你,可没想过跟你有别的事儿,您勿要造次,再这样我可走啦。” 她想躲来着,却叫葛青章抓住了一只冰凉的小手,躲无可躲。 “你明儿去问你爹娘,就说,翰林院的修撰,御前行走的六科都事葛青章想娶他们家的掌上明珠,没有重金财礼相聘,但他此生决不会纳妾,也会在父母面前顶下所有责难,拼此一生,只求照顾好他家的小明珠,可否?” 窦明娥挣了两挣,挣不开他的手,便侧了脖子,抿唇歪过头,在床畔坐着。 葛青章其实早就放下了罗锦棠,也早没了当初那般火热的爱意,只是因为自卑,不敢接受另一个女子。 但因为自己曾经爱的太辛苦,当他窥见窦明娥与自己一般痛苦,而又无奈的爱时,就再也无法装作看不到了。 生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只要他愿意,是可以一硬到底的。只要他肯硬,不过一个泼妇而已,多派些人手除去,连唬带黑,就能把她吓到躲回渭河县,永远都不敢出来。 赁来的院子如此寒酸,过的如此清贫,只要他愿意,好好为官,不说俸禄,他晚上多接几处馆授,一年的束侑都不知有几何,攒上几年,完全可以在京城买间宅院住着。 到那时,夜里归家,有窦明娥替他作饭,清晨上朝,有明君良友为伴,只要他肯振作起来,只要他肯出手挟制恶母,前途一片光明。 葛青章终于还是将窦明娥拽了过来,因为烧而麻木的嘴唇贴上她娇嫩鲜艳的唇,一片清凉,清甜的气息。 他发了狂一样的搜刮着,吃够了唇,还想尝尝她舌间的甘美,整个人滚烫着,灼热着,费力的把窦明娥往床上拉着。 清凉,绵软而又温暖的大姑娘,葛青章终是把窦明娥给压到了床上,抱着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他就退烧了。 * 窦家老两口儿听说葛状元要娶自家女儿,可谓是又惊又怕。 毕竟状元虽好,人人都知他失了男根成了太监,姑娘嫁过去可不得守活寡? 所以,窦老爹是坚决不肯答应的。最后还是陈淮安亲自上门,连唬带黑的,又骗老两口儿说葛状元保准能行,又坚决承诺,要是窦明娥嫁过去一年抱不上大孙子,他送葛青章一个,才叫老两口点了头。 但俩人也只是简单吃了盅酒,下了个定而已。 这一年于陈淮安和葛青章来说,实在是太忙,太忙了。 首先,五夷来的小王子们在京城整整吃喝玩乐了三个月,等到冬天来临,赏完京城的第一场大雪压腊梅之后,这才心有不甘的离开了。 因为陈淮安招待的好,人人皆是拍着胸膛的保证,只要大明天子相诏,他们明年还会前来。 这些可都是财神爷,陈淮安带着葛青章和陈嘉雨,出京百里,直到把他们送走之后,这才回来。 回来之后,马不停蹄的,他们还要投入到别的政务之中去。 而在自己为官之后的下一桩差事,陈淮安也是早就替自己规划好的。 当然,也是他上辈子作过的。他要清田丈地,摊丁入亩,整治如今大明朝被各大地主、王公贵族们垄断土地,却因为祖禄而不必交税,叫百姓们背负着沉沉税赋,又还要赡养这些蛀虫们的局面。 鉴于他们三个几番差事都办的好,皇帝对于陈淮安,也是有着空前的信任的。 在与陈淮安彻夜相谈之后,他直接从接待五夷来朝的钦差大使,将他们过渡到了都察院。 都察院,前朝称御史台,都御使与六部尚书并称七卿,非但地位崇高,还得作为百官的表率,其职责用几句话得以概括: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必劾, 所以,这个差事向来由地位不高、资历不深、年纪较轻、顾忌较少的官员去干。 总得就是要以小制大,以下制上。 所以,这是个极得罪人的活儿。陈淮安年纪尚轻,任了副都御史,而葛青章以状元之身,被委任为督察使。 至于大病新愈的陈嘉雨,则被指到陈淮安之下,作一名小经略。 这个职位,可以以下犯上,可以以小制大,虽几人皆不过六七品的小官,但他们可以直面各类公侯亲王,想弹谁就弹谁。 尤其是恒国公刘鹤,在太后黄玉洛被诛的时候,选择了与英国公郭崎一样出京,保存了自己的实力。 俩位国公自成一派,虽说一再表忠心忠于皇上。 但是,他们拿着整个大明最高的奉禄,养着整个大明军饷最高的军队,同时,每人在京郊都有成片成片的田地,这些皆是不必给国库纳税的。 便他们麾下的军人,门臣,长吏们,只要将田地挂到国公府,同样不必缴粮纳税。 而在整个大明,如恒国公和英国公这样的公侯,足足有几十个,一年下来,光养他们就得掏空半座国库。 他们会表忠心,但那是在他们的利益不会受到剥夺的前提下,可他们只肥了自己,却空了国库,增加了百姓们的税赋,皇帝又如何能忍? 皇帝如今就是想剿他们的粮库,充大明的国库,减百姓的税赋。 陈淮安与葛青章到任之后,当然并不敢轻举妄动,在督察院安安稳稳过了个年,待过完年,便打算等葛青章成亲之后,再出手,将这件差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大年初五这日,陈淮安从督察院出来,才落过雪的京城,处处瓦檐子上挂着凌棱,一片冷寒。 他体热,呼出来就是两行白雾。 在外等着的是骡驹,见他出来,立刻就把府衙配的高头大马牵了过来。 “你家二奶奶如何?老子的宝贝儿子也好吧?”陈淮安跃上了马便问。 骡驹笑道:“二奶奶可小心呢,自打早晨瞧见下雪就没敢出过门,不过这会子怕是葛家大娘到咱们家去了,估计在给二奶奶作菜呢。” 锦棠自打怀孕之后,多一步路不敢走,小心翼翼,喷嚏都不敢打一个,如今六个月的胎身,小腹微鼓,尖尖俏俏,一瞧就是个男胎,喜的陈淮安每日进门出门都哼着小曲儿,夜夜趴在床前,给儿子讲故事。 他的口才好,能从秦始皇讲到唐玄宗,从西王母讲到玉皇大帝。 还能从杨贵妃讲到何仙姑,不过,这些当然是孩子不能听的,只能在锦棠耳边悄悄儿的讲,边讲,边伸手下去,过过手瘾。 锦棠时不时骂一句不正经,不过月份毕竟大了,而这一胎也确实稳,便闭上眼睛,任他唱着淫词艳调儿,伺候一回。 骡驹牵着缰绳,在大街上随马跑着:“二爷,您不是叫我盯着恒国府吗,还真的,咱们敏敏王妃答应了,要把陆姑娘嫁给刘律呢。” 刘律,恒国公刘鹤的侄子,也是他无恶不作的狗腿子。 陆姑娘,就是陆香香,也就是锦棠硬按到陈淮安头上的那个,他曾经远在晋地的表妹。 陆香香上辈子,也是这个年月到的京城。 敏敏王妃作的媒,将她嫁给了刘律。 刘律那厮是个常混烟街柳巷的恶霸混混,还身染花柳,陆香香嫁过去之后,在刘府过的非常非常之苦。 后来恒国公家败,刘律也死了之后,陆香香以新寡之身,回到陈家,陈淮安是在那时候才会认识她的。 陆香香也染了刘律的花柳病,还叫刘律毒哑了嗓子,出府之后日子过的极为艰难,陈淮安是个表面疏朗,却心肠极软的人,于是专门找郎中替她看过花柳,但天地良心,一个得了花柳病的女子,陈淮安便再渴,也不可能去招惹吧。 不过他的性子,辩解无益也就不多费唇舌,在锦棠面前,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来没有辩解过罢了。 这不,他断然道:“你就告诉敏敏王妃,香香不能嫁给刘律,我会另找个合适的男子为她婚配,赶紧儿的去。” 骡驹点头哈腰的,转身便要跑。 陈淮安想了想,又唤住骡驹,自兜里掏了半天,掏了半吊子钱出来递给他,道:“路过稻香斋时,买两串点心提着,记得告诉王妃,就说是你家二奶奶亲手作的。” 点心不值钱,说是锦棠亲手作的,敏敏王妃的性子,会对锦棠更生些好感。 回到家,一进门便是一股浓浓的酒糟小黄鱼的香气,照陈淮安的鼻子来嗅,当还搀了些郭兰芝亲手作的酸辣椒。 酸儿辣女,锦棠又喜酸,又喜辣,还喜麻,陈淮安每每看她吃,心里总是惴不住的想,虽说锦棠肚子不算鼓,但核桃是实心儿还是空瓤子,总得生出来才见真章,不会她跟葛牙妹一样,肚子里也怀着俩个大胖小子吧。 锦棠自己照着买的这新宅院,统共花费不过八千两银子,整整齐齐,两边还有抄手游廊,除了厨房单起一幢,整座院子是建成一片,一丝风都不漏的。 这房子的原主,是个木匠,屋子里一应家具虽说不是名贵木材,但打的极为适用。 陈淮安撩起帘子进了正房,便见锦棠在火炕上坐着,手里捧着盘子泡过的核桃仁儿正在剥着。 这是她要剥来送入宫中的。 核桃补脑,而小皇子又爱吃核桃露,锦棠便时时剥上一些,专门有小内侍上门来取,拿入宫中磨成粉,给小皇子冲核桃露吃。 她和朱玄林的往来,皇帝极为赞成,也于私下不止一回感激过陈淮安,说陈淮安这妻室,虽说看似无礼无状,心地却是着实的纯朴,偶尔他还会让德胜带着小皇子出宫,到这院子里与锦棠坐坐。 未来的天子,锦棠虽教养不得别的,但能教他从小就有安全感,归属感,能够踏踏实实的信任一个人,也是极好的。 陈淮安嬉皮笑脸,死皮赖脸就凑了过去:“快快,撩起肚皮来我看看,我的大胖儿子今儿可长大了些不曾?” 锦棠一巴掌就拍了过来,斥道:“有人在了,你能不能要点儿脸?” 角落里果真有个女子捂着唇,噗嗤一笑的声音。 陈淮安回过头来,便见窦明娥就坐在炕角沿子上,因为她的衣裳颜色跟身后的帐子一般都是樱草色,他一眼给恍惚过了。 “你们何时成亲?”陈淮安于是收了嬉笑,正坐了问道。 窦明娥咬着唇,颇有些羞涩:“说好过了十五就成亲的。” 陈淮安道:“那就好,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这话直接就是赶客了,窦明娥当然也就站了起来,连连摆着手,说着不必,转身就走了。 陈淮安也不客气,等她一出门,大马猴似的就往锦棠怀里窜:“快快,叫我听听我儿子的蹬腿儿声,这一天在外,想得我哟。” 锦棠一把掰住陈淮安那胡子拉茬的脑袋,狠命一揪耳朵给掰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刚才明娥来,说你和青章,嘉雨三个全给调督察院了。” 陈淮安点头应付着,道:“在哪里还不是个办差,我都死过一回了,什么差办不得?” 锦棠再一把将陈淮安掰了起来,哑声道:“可是你难道忘了,上辈子皇上也是让你去动这些国公们的钱袋子,逼他们让出积年的土地来,然后清田丈地,摊丁入亩之后,才把你打到幽州的。”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上辈子的陈淮安的结局,便是如此。 锦棠怕这辈子,他依旧会是上辈子的下场,当然也是康维桢的下场。 被当作一把锄头,用以锄杂草,锄完之后,为了能平众怒,又将他生生扼杀,或者弃之不用。 陈淮安掰过锦棠的肩膀来,轻轻摩梭着,古铜色的面庞上难得有片刻正经:“上辈子临死时,我希望我的儿子能作一代贤相,辅佐明君,匡扶百姓。 但这辈子我不这么想了,我想,我得以身作责,叫咱们的大胖儿子看着他父亲名垂青史,且能永远以父为荣。” 第208章 色味俱全 锦棠白了陈淮安一眼。 便见他从怀中摸了张纸出来,展了过来。 “你选选,这哪个名字更适合咱们儿子?” 锦棠扫了一眼,上面列着一排排的名字:良志、秉君、秉宁,佑安…… 她一把将纸揉了,瞪了陈淮安一眼道:“万一要生的是女儿,我问你,这哪一个名字能配得?” 陈淮安指着自己的脸,道:“你陈家二大爷的种儿就绝不可能是哭哭啼啼的小丫头,保准是大胖小子,不信咱们瞧着。” 锦棠再白了他一眼,葛牙妹已经端着菜进来了。 酒糟小黄鱼,手抓羊肉,白菜焖粉条,里面还有肥瘦夹花的五花肉片子,另还有一份用酸辣椒炒的小山药蛋子,山药先用油煎过,再拿酸辣椒一烩,配上一人一碗蒸成软糯的大米饭。 葛牙妹不愧是如今开酒楼的,一桌子饭作的色香味俱全。 陈淮安还要让丈母娘坐来着。 葛牙妹在厨房里热了粉粉白白一张脸,通身的脂粉气息,笑道:“罢了罢了,我最懂得远香近臭的道理,你们自吃去,我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照顾呢。” 说着,她站远了再望一眼锦棠,自打怀孕来胖了许多,确实肚子鼓挺挺的。 “这保准是个儿子。”葛牙妹最后下了句断言,喜的陈淮安眉开眼笑,把她给送出去了。 再回来,对着一桌子香喷喷的晚饭,俩人这才相对而坐,聊着家常吃起饭来。 成为宁远侯之后的林钦,此时还未搬入皇帝恩准其敕造的宁远侯府,依旧住在陆家。 陆家其实如今也格外冷清。 陆宝娟与陈家老太太一起,自打年前就上了龙泉寺后面的琅嬛洞天,在那里虔心礼佛,据说是在给罗锦棠腹中的孩子祈福,不等到锦棠的孩子出生,是不会下来的。 而陆宝琳,从大年初二开始到旭亲王府做客,不过十五元宵节,是不会回来的。 大年之中,尚未开朝,便陆府之中也是冷冷清清。 今夜,康维桢来府,正在陪林钦下棋。一人一盏酒,林钦执黑而康维桢执白。 “既是老丈人,你来测测,陈淮安会以什么为开端,向国公们叫板?”对于即将由陈淮安掀起的血雨腥风,林钦似乎很好奇。 康维桢是陈淮安的先生,熟知他的思维与谋略,当然,也因为经常见陈淮安,于他的行动,可谓是了如执掌。 他道:“你知道恒国公刘鹤那个侄子刘律吧,据说,此人如今于私下,正在悄悄售买一种叫作阿芙蓉膏的东西,非但售给京城各公侯府第那些夫人小姐们,据说还在往军中私授,以致于恒国公刘鹤的部下,多有吸食成瘾者。 这还不算,他替刘鹤网罗大批追随者,不止京城,整个河南河北,南淮之地,大批的地主员外,有良田的大户们全都归附到了刘鹤麾下,如此,可以避国家的田粮桑蚕之税。” “刘鹤所图呢?”林钦淡淡呷了一口酒,不动声色进了一子。 康维桢笑道:“人对于钱财的贪著,似乎是没有止境的。经过太后一事,刘鹤想必是没有造反的胆量了,但他的胃口已经给惯大了,便想着,既得不到江山,就丈着军功做个坐拥金山的富翁也不错,于是便肆无忌惮,大肆敛财。” 林钦勾唇一笑,道:“也是。” 他道:“给部下贩阿芙蓉膏,皇上必杀他无疑。” 康维桢不知究里,颇有几分吃惊:“上官,为何皇上会这般的忌惮阿芙蓉膏?” 林钦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但事实上,林钦是知道的。 一则,阿芙蓉膏险些害死过小皇子。二则,刘思罔借着罂粟壳,长达十年,天天给皇帝灌紫河车,皇帝沉溺过,虽说不曾上瘾,但比任何人都知道罂粟的威害,是以,虽说没有黄爱莲给他讲过历史上的鸦片之灾,但他也清楚的意识到,罂粟的滥用,会让整个大明亡国。 所以,如今在大明,阿芙蓉膏和罂粟,都是严禁种植,贩卖的东西,一经发现有人贩卖,立即处死。 这时候刘律顶风而上,贩卖阿芙蓉膏,可不是要催刘鹤的命? 一局已罢,康维桢输了。 他站了起来,抱拳道:“罢了,上官,咱们明儿接着下,再不回家内子又该着急了。” 林钦于是站了起来,一路要送他出门。 临到院门上时,他于吴七手中接过一只大筐,双手捧给康维桢,道:“这是皇上赏的果子,我不喜吃这个,你带回去给内子吃去。” 康维桢接了过来,闻之一股极难闻的味道,搧着鼻子道:“这可真臭,何人会食这东西?” 林钦道:“这是暹罗小王子进贡来的,名叫流连,据说女子们爱吃它,孕妇吃了尤其滋补,是滋阴补体的良品。” 康维桢听了这话,倒是接过筐子来,毕竟家里不是有个锦棠正在怀孕么。 直等到康维桢消失在街口,林钦唤了吴七过来,说道:“去趟神武卫,给各路指挥使传我的口令,就说从今日起,河西各部严查账务,绝不能有任何差错。尤其军中有食阿芙蓉膏者,立即处死,不得过夜。” 吴七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再转过身来,影子般的暗卫就在林钦身后的暗影里站着。 “总有人沉不住气,耐不住寂寞,想要找死,却不知道如今才是天赐的良机。”林钦道:“从今夜起,把阿芙蓉膏也散布到英武卫各大兵营之中去,本使要趁着陈淮安清田丈地,彻底消灭恒国公和英国公。” 暗卫低低答了声是,转身便走。 林钦折身回到家里,忽而打开身后的紫檀大柜,柜里并列着两坛子酒,一坛灰头土脸,另一坛坛形却极为精致,但两坛酒皆是罗家酒肆所出的锦堂香,灰头土脸的那一坛子,酒质还要更珍贵些。 黑心黑肺的小富翁罗锦棠,这些年酒的坛子越作越精,价格越卖越高,京城人趋之若鏖,竞相购买。 林钦却独独喜欢,当年罗锦棠八岁那年送给他的那一坛子酒。 第209章 神仙驾临 林钦自认是个非常非常念旧,又古板的人。 他总是想起犹还小小的罗锦棠跪在土地公面前,两只圆胖胖的小手合什,念念叨叨,将自家所有的事儿全往外倒的情形。 也记得在凉州的时候,罗锦棠穿着件青色小童服,怀抱着坛子酒,站在大都督府衙门上的样子。 也总是想起在河间府时,她奋不顾身,奔过去从马蹄下救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时的样子。 上官! 她分明在梦里这样喊过的。 每每忆及,林钦心头总要浮过一丝悸颤,就仿佛在岁月的长河中,她曾经那样一声声的,格外亲昵的呼唤过他一般。 但无论他怎么回忆,把过往的回忆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得不承认,她与他是完全无涉的,互不干涉的两个人。 小时候林钦在河间府乞讨,后来寄人篱下,本是要作赘婿的,陆宝琳嫌他不会甜言蜜语,太过呆板,又总是征战在外,遂私奔,嫁了他人。 后来终于有了黄玉洛,俩人也曾那般相爱过,但为着权势与荣华富贵,她转而高嫁,还一再的拿他那份赤诚的爱意吊着他,让他为她作牛作马,为奴为婢。 孤单于世的林钦,于是牵挂着那么一个小姑娘,像是放不下自己女儿的老父亲,分明没有任何挂葛,但总是放不下那份牵挂。 他捡起两坛酒来,转身丢到门外,啪啪两声,酒坛顿时碎成了一摊烂瓦砾,月光下,琥珀色的酒液闪着淡莹莹的光。 从神武卫开始,与罗锦棠一年多的交往,便算是就此生生的扯断了。 林钦也是从此,就戒酒了。 * 十五元宵节也不过转眼就到了。 木塔巷的老房被修葺一新,便锦棠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也重新裱糊过墙纸,换了龙凤呈祥的被褥,楼上楼下,一派喜气洋洋。 葛青章站在二楼的楼梯上,穿着的,恰是自己金殿折桂那日的绯衣。 红袍鲜艳,衣衽雪白,清俦俊美,风度绝然的状元郎站在楼梯上,恰就迎上矮矬矬的骡驹上楼。 “你家张大娘如今还在城外住着,她托人来问话儿,问那余娘子可救过来了,或者死了。”骡驹说的,恰是葛青章那个滚刀肉的老娘。 葛青章一听老娘,立时起了警觉:“你怎么说的?” 骡驹嘿嘿笑道:“我说余娘子没死,还整天在木塔巷胡同口子上转悠,就等着捉张大娘了。” 事实上,那余娘子早因为毒杀俩丈夫的事儿,给官府抓起来了。 眼看大婚,葛青章觉得再这样糊弄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毕竟张氏神通广大,她在外打听着,早晚要知道余娘子已经进去了,若是那样的话,她肯定还得回来。 一手抚上袍间玉佩,葛青章默了片刻,摘下自己身上所挂的银袋子,道:“骡驹大哥,你亲自去一趟……” 他耳语着,给骡驹交待了一番,这才下楼,从胡同口骑上高头大马,去接亲了。 元宵节才落过一场雪,地上到处都还是冰茬子,于别人来说这并算不得什么,但锦棠和陈淮安却是如临大敌。 为了不致锦棠将近七个月的胎身有任何闪失,陈淮安一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就连巷子也并不敢进,因为巷中人挤人,马挤马的,陈淮安生怕万一要冲撞着锦棠,也不敢进去,俩人遂于外面站着。 “窦明娥上辈子似乎死的很早吧,我印象中从来都没有她的面容。”陈淮安如是说道。 锦棠穿着宝蓝面的素面棉衣,外罩着大红羽纱面的鹤氅,两手捂在手炉上,手炉自然是陈淮安抱着。 她道:“我一直记得呢,她要上吊的前一夜,到咱家来给我做了顿麻酱凉面,然后,我们俩人边吃边哭,互相诉苦。我还安慰她,守得云开见月明,谁知回去之后她就投梁了。” 陈淮安道:“上辈子已然害的她投梁,你这辈子就不该又撮合,谁知道葛青章那个刁蛮尖钻的老娘还会不会再来?葛青章日子最后过的一塌糊涂,最大的原因是在他自己身上。” 锦棠却不这么想:“我倒觉得,上辈子我表哥是顺从接受,而且明娥终究去的早,他心里当也是悔的,所以才会一直不娶。 这辈子可是他自己娶的,到底他是个君子,自己愿意娶明娥的时候,肯定就作好了准备,既是累世的夫妻,我们又何不帮他们一把?” 且说这厢,随着迎亲队伍走起,骡驹领了葛青章的令,也转身下来了。 出了木塔巷,他于街边纠集了一群混混,便直奔城外。 而另一厢,京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小客栈里,张氏坐在客栈门前的椅子上,裹着件干干净净的大棉袄儿,正在眼巴巴的张望着。 她当初走的时候,拿走了葛青章所有的积蓄,在城外住了间小客栈,等余娘子的风头过去。 这不,都过了好几个月了,听说状元郎并未给问罪,非但过的挺好,还要成亲了。 张氏此生就葛青章一个儿子。 而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永远住在城里,天天躺在炕上吃蒜泥蘸猪肘子。 那窦明娥一看就面善,可比余娘子好拿捏多了呀。 这不,她让人给木塔巷带了话儿之后,就专心的等着儿子来接。 遥遥瞧见一群官差走来,她立刻就站了起来,还给客栈的东家娘子说道:“我就说我儿子是状元郎,你还不信,瞧瞧,他来接我了呢?” 但那些官差们远远儿的就拨了刀,其中一个吼道:“这客栈中住着个姓张的泼妇,是在京城行凶杀过人的,顺天府尹三令九申,必须拿她归案,因为她的儿子葛青章是当朝状元,只要抓到了她,皇上才能给状元郎黜职,让他也滚回渭河县种地去,大家不要打草惊蛇,悄悄的进去抓人才是。” 东家娘子听张氏吹牛吹了很久,很不耐烦她呢,努着嘴笑道:“哟,还真是,官差们真的要找状元郎的娘,要不要我把他们喊来?” 张氏一听,才知这些人非但不是来迎自己,反而是来抓自己的。 显然,拿命案它非但没销,连皇上都知道了呢。 她嗷的一声,也是早就准备好的包袱皮儿,一卷,于二楼窗子口往外一窜,麻溜儿的,就跑了。 这一回,估计有生之年,她是决计再不敢来京城了的。 葛青章听说老娘跑了时,早把新娘子迎入房中,正在给客人们敬酒了。 回头望着高高窗子上正红色的喜字,他苦笑道:“赶走了就好。”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京城的社火,向来要到正月十六这日才会闹最后一场。 这一日,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会难得的,把那高高在上,永远紧闭的府门大敞开 而且,那怕再下三滥的乞丐,也可以进到最尊贵的亲王府第之中去,没有人会阻拦,也没有人会把他们赶出来,反而还会施予大笔的赏钱。 而沿街到路,一路上,从太上老君到王母娘娘,从玉皇大帝到太白金星,彩妆过的百姓们扮作各路神仙,于这些公府门第之中出出进进,这个俗话叫作攘院。 各路神仙齐齐驾临,恭祝公侯们这一年升官发财,富贵安康,又有谁能不欢喜? 所以,到了十六这日,一清早,各路妆扮好的神仙们照例从御街耍起,头一户便是旭亲王府,无它,只因旭亲王在京城人缘好,赏钱也给的足。 从旭亲王府出来,这才会去转各公侯王府。 旭亲王疏财丈义,如今更兼一点,据说是修了佛,作了居士,清心寡欲又乐善好施,给社火队的赏钱全是拿大笸子装的。 一枚枚的铜板砸在神仙们身上,神仙也不成了神仙,全都扑在地上抢铜板儿,乐作一团,嘴里呼着旭亲王千秋百岁,寿元无疆的话儿,边往怀里搂着钱儿。 但等各路神仙从旭亲王府出来,往隔壁英国府去,准备从英国府再好好抢上一抹子的时候,便见证了一场,他们有生以来,也未曾见过的血案。 “我郭崎领兵三十年,治军严民,从不曾让那怕一个人吃过空饷,至于阿芙蓉膏,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在我郭崎的英武卫中流传,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要见皇上。” 是英国公郭崎在吼,他叫神武卫的人五花大绑,神武卫指挥使林钦亲自押阵,才从府中出来。 紧跟在他身后被押出来的,是他的儿子郭才义:“呸,林钦你血口喷人,郭某家中如何会有阿芙蓉膏,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林钦押阵在侧,一袭黑披冷冷盯着郭才义,见他头还想撞过来,颇秀致的一只大手一把搡过去,将郭才义搡到自家门外的大石狮子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郭才义半边额头上的血顿时四溅,染红了那只大狮石子。 “英国公这是怎么了?开国功臣之后,世代忠良,这是怎么就惹恼皇上了?”有人问道。 另一人叹了口气,答道:“咱们圣上,身平最恨的,据说是一种叫作阿芙蓉膏的东西,但偏偏,英国公和恒国公俩人的军部之中,人人吸食这东西成瘾,以致当兵的整日不思习武,将军们不思排兵大仗,据说全在吃什么阿芙蓉膏,边关都叫他们给搞荒废了。 天子大发雷霆,非但革他们的爵,收他们的兵权,据说,还要在午门外问斩他们,以警天下。” “阿芙蓉膏,那是个甚东西,怎会惹皇上动如此大的肝火?” “谁知道呢?总归,恒国公和英国公的好日子算是要过完喽。” 第210章 千金之喜 就在午门外,两大国公,一并家中男丁,所有门人,浩浩荡荡几百人全部被绑。 乌云暗压,皇城高耸,两侧全是脸带漆妆斑驳的百姓们。 林钦高靴紧扎,一品武官的褚色官袍笔挺,单手持剑,高声道:“身为武将,刘鹤与郭崎的职责是卫戌我大明的边防,保护我大明的百姓。 可是他们这些年来,放任部下,军纪废驰,只知大肆敛财,为了能够于军中继续敛财,居然给部下们吃食一种叫作阿芙蓉膏的东西,那东西常年以往,吃坏了战士们的身体,吃空了他们的脑髓,让他们一个个虽年纪青青,却仿如八旬老妪一般,全然没了战士该有的精神。来人,带几个食过阿芙蓉膏的士兵来给百姓们瞧瞧。” 立即,便有人带了几个虽说年青,但吸食阿芙蓉膏上瘾的士兵来,他们全都面色焦黄,皮肤松驰,虽说年青,可眼睛里没了神彩,一个个跪在地上,就像逃荒的难民一般,躺在地上便打起滚来,嘴里还不停说着:“给我吸一口,再给我吸一口。” 百姓们不知阿芙蓉膏为何物,但只瞧这些士兵们的样子,便知道不是好东西。 于是,所有人都喊了起来:“杀了刘鹤,杀了郭崎,杀了他们。” 林钦勾了勾唇,亲自提起长剑,朝着英国公郭崎走了过去。 郭崎的儿子郭才义才从东南战场上回来,遥遥瞧着林钦持着滴血的剑走了过来,吼道:“林钦,是你栽赃诬陷,你不得好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才义,你是个好孩子,但今日必须死,你知道为何吗?”林钦的嗓音格外柔和,低着头时,两道清秀而狭长的眸子里,满满的不忍。 郭才义扬起头来,吼问道:“为何?” 林钦手起刀落,几乎是在耳语:“因为王只有一个,但王的脚下,必须有累累白骨,而你们,注定就是白骨累累。” * 不过半日的时间,午门之外一片血流成河,百姓们争相赶赴,皆是拍手说着大快人心。 陈淮安到相府的时候,郭兰芝正跪在陈澈面前哭诉自家所遭的变故。 满门上下,除了妇孺之外全部问斩,这仿如一道惊雷,直接就把郭兰芝给击垮了。 陈澈好容易把儿媳妇哄了出去,带着陈淮安信步踱了出来,寒声道:“林钦早知你要动刘鹤,他就把郭崎也拖下了水。原本咱们只想要刘鹤和郭崎家里的田地,要他们的粮仓,如今粮仓田地轻而易举,但是国之兵器,怕要全归林钦了。” 皇帝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培养过心腹又得力的武将,当然,心腹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培植起来的。 刘鹤、郭崎与林钦相互掣肘,其实是个非常好的局面。 但是,随着林钦这一招,局面被打破了。 历史非但重演,而且还加速了它的进程。 林钦在陈淮安入京的第三个年头,就已经被皇帝任命为大都督府的副都督,并且集兵权于一身,高高在上了。 “怎么办?清田丈地,摊丁入亩,还要不要继续执行?”陈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得问陈淮安。 陈淮安斩钉截铁:“这是利国利民,利于百姓的大事,就是死,也要把它执行下去。” “但你这样作就是助长了林钦的气焰,坐伺他继续坐大。”陈澈道。 陈淮安抽了抽唇:“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能因为前怕狼后怕虎就瞻前顾后不是,咱们边走边看吧,没个因为怕娘再嫁,就天天守着的不是?” 他这话粗俗,噎的陈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遥想已经怀胎七月的锦棠,和即将出生的儿子,陈淮安胸中溢着满满的幸福。 上辈子,他也是因为执行清田丈地,摊丁入亩而被百官嫉恨,被皇帝发派到幽州,但百姓最终有好日子过了,大明的江山换颜也有他的一分子。 这辈子,便路更加艰难,他也必须继续走下去。 而上辈子,他死的时候,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以他为耻,以他为羞,因为他是个大贪官,大奸臣。 这辈子,无论如何艰难,他也要叫妻子,儿子都知道,他陈淮安非但是忠良,还注定要名垂青史。 * 因为有林钦先拿刘鹤与郭崎祭刃,陈淮安的差事进行的非常顺利。 元宵节时开议,百官全无异议,等到二月时,新的律法就出来了。 大明二十几位公侯,全部让出自家多余的田地,补缴税款。至于各地的地主员外们,也开始陆续上报自家的田地总数,并补交积年的税款。 一时之间,户部账面上的银子,达到了往年的四倍之多。 而陈淮安与葛青章马不停蹄,还得分配这些税款的去项。 或于各地建造水利、或修筑边关工事,或抚恤灾民难民,一桩桩一项项,全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总之,王公大臣们恨到咬牙切齿,百姓们却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称赞天子明君,首辅是贤相。 陈淮安从二月起就出了京,一直在外忙公务,直到四月,才叫皇帝紧急诏回,四月初八这日,紧赶慢赶的,他踩着锦棠生产的节骨眼儿上就回京了。 而家里面,锦棠也正着急着呢。 其实昨天夜里就见红了,但见红之后除了疼,没有别的任何动静,锦棠不免就心急,早早儿的,就把葛牙妹给叫来了。 葛牙妹进门别的不说,先自己亲手揉面擀面,剥葱洗木耳切咸肉,替锦棠作了一碗油花花的臊子面,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 她道:“我的棠,你必须要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孩子,快吃吧。” 锦棠肚子疼的什么一样,那还有心情吃东西。 吃一口叹一气,腰酸腹胀,香喷喷的臊子面,她却吃不出香甜来。也不知怎样挪动了一下,只觉得下面忽而一股热涌,锦棠丢了筷子,大叫道:“娘,娘,我要生了,要生了。” 葛牙妹自己生过五个孩子,比那些稳婆们还有经验,连忙扶着锦棠躺好,把稳婆唤了进来,自己去厨房烧水去了。 锦棠见齐如意在旁,拉过她的手道:“如意,你让骡驹到城门口去望上一眼,我总觉得陈淮安该回来了,快些儿。” 此时屋里屋外,院子里站的全是人。 从锦堂香的几位掌柜,刘娘子,再到葛牙妹,康维桢,并他家俩儿子,连康老夫人也从渭河县赶了来,乌泱泱的站了满院人,可是罗锦棠的心就是不定。 人常言生产就是鬼门关,虽说不过生个孩子,可也有很多妇人,因此就进了鬼门关。 母亲日子过的安稳,她不必操心,锦堂香生意红红火火,也不用她格外操持。 她心里怀着两个人,一个是念堂,死活不肯上京,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另一个就是陈淮安,风尘朴朴,四处办差,她要见不到他,心就定不下来。 四月的艳阳高挂在窗外,可她脑子里,满是上辈子她生最后一个女儿时那漫天的风雪,和提篮里孩子没了气时的绝望。 她其实当时也看到陈淮安了,看他胡子拉茬的站在门上,两条长泪肆意的流着,哭的像个傻子一样。 锦棠攥着齐如意的手,只觉得忽而小腹一阵天雷地动,仰起脖了嗷的一声叫,连哭带喊的就叫了起来:“娘呀,太疼啦,我不生啦,不生啦。” 陈淮安马不停蹄,赶到家门上的时候,恰是一日的正午,午时整。 艳阳高照,春柳吐蕊,青瓦映着高墙,才到门外,他便听见有人高声叫着:“生了生了,哎哟,四月初八,真真的好日子,恭喜二位,喜添了大外孙……” 陈淮安一脸胡子拉茬,一件官袍也因为长久未换,臭烘烘的,听了这话,喜的顿时咧嘴,哈哈大笑:“罗锦棠,真不愧吾妻也,二大爷我终于有儿子啦!” 说着,他轰的一声撞开院门,就冲了进去。 院子里林立了满满的人,俱叫从外面突然冲进来的,这一脸胡子拉茬,嘴上像挂了只刺猬的男人给吓了一跳。 “母女平安。”康维桢几步走了下来,握住陈淮安的手道:“从发动到生下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锦棠这是遗传了她娘的好底子,生孩子格外的快。” 陈淮安愣在那里,脸上的笑一点点的凝结着:“儿子生的可像我?” 康维桢笑道:“谁说是儿子呢,是个女儿,千金,千金之喜。” 有三个儿子的康维桢,眼羡又眼馋,完全不能理解陈淮安两生对于一个儿子的渴求。 他取了至少几十个名字,全部英气堂堂。 他也想好了,等儿子只要一到三岁,他就天天带着,从小给他拉弓射箭,骑马打猎,要教他文能吟诗作赋,武能上阵杀敌,必得要成个文武全才。 怎么突然之间,儿子就变成女儿了? 分明方才稳婆还在喊,添了大外孙…… 哦对了,估计下面还有个女字。喜添大外孙女,毕竟康维桢和葛牙妹是岳父岳母嘛。 陈淮安两辈子,就没怎么跟女子们相处过,唯独一个锦棠,虽说皮娇肉嫩的,但是心思糙啊,经得起他折腾,至于别的女人,无论哭还是笑,他见了就烦。 上苍猛乍乍降了个女儿给他,陈淮安摊着自己两只粗手,委屈的哭都哭不出来。 屋子里,才生完孩子的锦棠就在被窝里躺着。 她一直以来有葛牙妹伺候着,吃的好,睡的好,生孩子也没有费太多的力气,生下来之后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费劲儿,这时候还精神着呢。 揭过襁褓,她也有些不能信:“真是个女儿?” 葛牙妹怀里搂着孩子,道:“可不是嘛,哎哟,真像小时候的你,皮肤白的跟豆花儿似的。你瞧瞧,嘟嘴了,大约很快就能睁眼睛了。” 锦棠想要抱来着,葛牙妹一扭腰:“不行不行,你才生产完,给我好好儿的躺着,娘抱着给你看。” 第211章 楚楚可怜 上辈子那毁天灭地的绝望啊,揭开提篮时那孩子的脸,像一道伤痕一样烙在罗锦棠的心上。 那个孩子的皮肤是像白宣纸一样透明的,两只圆圆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比这一个还要小一些,亦是这般紧闭着双眼。 那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婴儿,精致的就像手艺最精湛的匠师用玉石雕出来的一般。 而这一个,面色微红,明显皮肤要皱些,小鼻子抽嗒抽嗒,正在出气了。没有那个更漂亮,但这个是活的,她会呼吸,她的皮肤是热的。 也不知为甚,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忽而就开始哭了。 小闺女的哭声,嘤嘤喘喘的,像只小猫儿的呻吟一般。 锦棠叫道:“娘,她是活着的,她会哭。” 葛牙妹一把拍过去,打在锦棠肩膀上,斥道:“呸呸呸,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锦棠一手捂上鼻子,仰躺着闭上眼睛就哭了起来。 重活一世,她又有新的孩子了,原来那个,真的不能再想了。 窗外艳阳高照,四月的鸟语花香,葛牙妹不知道女儿心中的难过,搂着小襁褓轻轻儿的晃悠着。 * 陈淮安洗了把脸,刮了回胡子,试了几番,只在葛牙妹的襁褓里看了一眼那个红红皱皱的小婴儿,就忙着入宫了。 乾清宫养心殿的大殿外廊庑下,有一众浙东派的文臣们也正在等皇帝诏见。 为首的,是礼部侍郎张之栋,他见陈淮安上了台阶,抱拳道:“老臣这些日子来,无日不听这城中的百姓夸淮安。说满朝文武,唯有陈淮安是个忠良之臣。” 户部侍郎冯延已道:“是啊,淮安清田丈地,摊丁入亩,惠及的是百姓,赢得的可是千古清名,咱们佩服,佩服之极。首辅大人当很为你而骄傲吧?” 陈淮安一听这俩老臣就是变着法儿在骂自己。 毕竟他此举虽说惠及了百姓,但真正触动的,是百官,仕族们的利益。 如今满朝上下,就连陈澈所辖的淮南党们对于陈淮安也是满腹怨言,怨他此举简直就是土匪,是强盗,强逼着百官们补交税款。 陈淮安负着两只手,大步走至冯延已面前,歪首笑着说:“我瞧冯侍郎的气色倒是挺好,不过原来您挺胖的,最近怎么瘦了?” 冯延已道:“满朝只有淮安一个忠良,咱们都是奸臣,奸臣么,可不就瘦?” “恐怕不是吧?难道不是阿芙蓉膏抽多了?”陈淮安半嬉半笑,突然就来了一句。 冯延已给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确实有阿芙蓉癖,如今也吸食的有点子多。皇帝最恨阿芙蓉膏,要叫皇帝知道,他连官都没得作了。 就在这时,御前太监自殿内走了出来,召陈淮安进殿了。 * 殿内非但皇帝在,小皇子朱玄林亦在。 皇帝肤色黑了许多,瞧着也康健了不少,尤其是胡子,明显比原来浓了,也密了。 他算得上有毅力了。 多年成瘾的罂粟壳,说戒就戒,没有一丁点儿的含糊。而且,在听说自己是服食多了胎盘之后,如今每餐饮半碗鹿血,只为补添自己的阳气。 小皇子先就起身,站了起来,躬礼道:“陈大人!” “林钦果然递了折子上来,说如今国库丰盈,他要计划一场北征,需要白银百万,兵丁三十万,与你猜的一模一样。”皇帝说着就站了起来。 百万纹银,是陈淮安顶着叫诸王公大臣们戳脊梁骨,骂他祖宗八代的恶名,才收缴上来的,林钦觊觎这笔银子已经很久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 因为压根就没什么北征,林钦非但不会北征,还会借着北征之名,于整个大明境内大肆调遣军士,到最后将京城一围,然后直接起兵造反。 上辈子,他在陈淮安被下大狱之后,陈述自己的理想与规划时,便是这么陈述的。 也是因此,陈淮安才相信他有起兵造反,有把锦棠捧上开国皇后的能力,才会信任于他,最终缴械,担下千古罪名,被流放。 但不知为何,在听说南诏叛乱之后,他出征去平叛,最后却是受了重伤,从此造反大业,功亏一篑。 陈淮安于是问道:“皇上,您准了吗?” 皇帝脸色明显一黯:“因为你提前提醒过朕,说林钦心有二谋,所以朕不曾准。但是淮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钦带兵打仗的能力是勿庸质疑的,要真不用他,咱们大明将面临着无人可用的局面。” 陈淮安当然不能给皇帝说自己重生了,也不能说林钦必定就会造反,朝廷培养一员武将不容易,而且林钦迄今为止,犹还对皇帝忠心耿耿。 他应该还是在等时机,但也意味着,他还在犹豫。 陈淮安但愿林钦是在犹豫不决,而非谋机。他道:“但皇上也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漠北与辽东的兵权,您得自掌,而不能为了偷懒,就让林钦为代,您得知道,您自己才是大都督府的都督。” 这是泣血忠言,但皇帝却答的颇为心不在焉:“朕会的。” “不过,淮安,你和青章几个近来是不是有些太过了?”皇帝话头一转,于桌上捡了几分折子起来,一份份递给陈淮安。 “这是河北报上来的,说你们为了抢夺土地,害的许多富户,员外,地主们于一夕之间破产,自杀。而且按例,本朝举人以上是不收田粮桑蚕税的,你们为了收税,强行从举人们的手中强夺土地,以致许多读书人断了粮禄,连学业都无以为继。” 一份又一份,有从户部递上来的,也有从礼部递上来的,更有甚者,连光禄寺的那帮厨子,和太仆寺一帮专管酿酥酪的挤奶工也递了折子上来,义愤填膺的要弹劾陈淮安。 陈淮安将一份份折子压在御案上,温声问道:“皇上的意思呢?您信臣吗?” 皇帝仰头望着高大,魁伟的陈淮安,柔声道:“只要朕一日是皇帝,一日能作朝堂的主,朕就会替你挡一日。 但是,淮安啦,首辅大人并不这么想,他觉得攻击你的人太多,希望你能在一战之后,激流勇退,保持自己的羽翼。” 这意思是,他从为官以来,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多,政绩有了,什么都有了,如今陈澈想让他辞官了。 当然,上辈子陈澈也是这样想的。 在惹到满朝愤慨时,他让陈淮安辞官,陈淮安未肯,依旧顶难而上,最后,陈澈恨他不听话,撒手不肯管他,而他自己,最终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陈淮安上辈子为官十年,叫人骂了十年,他觉得也是时候该替自己正正名了。 是以,他款款自头上摘下那顶六品冠的双翅硬幞来,双手郑重其事的捧在额前,长腿一扫袍帘,往皇上面前一跪,便道:“皇上,既是为臣的父亲想让为臣辞官,为臣辞了便是。” 要说,动了百官们的钱袋子,财产之后,满朝文武,王侯公爵们俱都怨言载道,肯定得有一个人出来,为此而负责,平他们的愤怒。 皇帝一直顶着压力,还在帮陈淮安,但陈澈执意要让陈淮安辞官,他们是父子,皇上自然也就同意了。 小皇子朱玄林倒是吓了一跳,低声道:“陈大人,你若辞了官,糖嬢嬢会生气,会打你吗?” 陈淮安半屈膝,单膝跪到朱玄林面前,笑道:“不会。也是正好,为臣这么些年,从不曾陪伴过你糖嬢嬢,如今她替为臣生了孩子,为臣正好陪陪她们呢。” “生了?儿子还是闺女?”皇帝语中带着惊喜。 陈淮安略簇了簇眉,道:“闺女。” 皇帝立时便是哈哈而笑:“朕这些年来就想要个公主,百般而不能得,淮安,朕不羡慕你别的,唯眼馋你有个闺女。” 陈淮安笑了笑,人人都在恭喜,唯他心中委屈之极。 两辈子加起来,成亲了整整十五年,他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该停下来歇一歇了,毕竟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有一日,单独的陪过罗锦棠。 养心殿外,廊下那群老臣当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陈淮安轰轰烈烈了一阵子,要滚出官场了,一个二个的挤眉弄眼儿:“淮安啦,明儿起回家洗尿布吧,啊,哈哈。” 一群老臣轰堂大笑,但还未笑完,便见殿内赶出几个大太监来,高声的说着:“皇上有谕,陈淮安接旨。” “臣在!” “听闻罗娘子喜获千金,皇上闻之而大喜,特赐陈淮安沉香木镶玉如意一柄、岫玉如意一柄,铜质蜡扦一对。锡质油灯一架,镀金小座钟一座、银怀表一个……” 这一长串的赏赐单子,将近念了一刻钟。 一众老臣们听着听着,全都黑了脸,心说:陈淮安生女,皇上有甚高兴的,这是要把皇家私库给赏空了不是? 陈淮安才叫人撸了官,又还没有得到满心期望的大胖小子,正委屈着呢,听这赏赐,越听越不对劲儿。 他怎么听着,这不像是皇帝对于臣下添金的普通赏赐,反而像份嫁妆单子似的? * 待锦棠黑蒙蒙一觉醒来,天都已经发暗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还是孕中的习惯,先摸肚皮,摸了一把空,这才蓦然惊醒,自己是生了孩子了。 身边一股子热息,吹的她鼻尖发痒,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嘘,你这是要吵醒她?”是陈淮安的声音,细的跟蚊子哼哼似的。 怀胎十月,一朝生产,锦棠想起来了,陈淮安满心想要个儿子,她自己也只当自己怀的是个儿子,没想到一生下来,竟是个女儿。 “或者你不高兴,但我高兴的很,欢喜的很,我觉得女儿比儿子更好。”锦棠气呼呼的说道:“你还想要儿子,找别人生去。” 陈淮安一脸胡茬,古铜色的脸,屈着双膝,跟只大马猴似的跪趴在床沿上。 他拉茬的胡茬,粗砾的肌肤,以及叫孩子衬着,那张格外大的脸,倒叫锦棠觉得好气又好笑。 “她刚才睁过眼睛。”陈淮安哑着声音,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生下来才不过半日,小婴儿初生时的红皱正在渐渐淡去,肌肤白里透着粉,吹弹可破的嫩,一只小手偎在嘴边,犹还沉沉的睡着。 陈淮安看第一眼的时候,因为是女儿,心里那个酸楚,也不过草草看了一眼,转身便走。 回来之后,屋中无人,他一个人静悄悄的走了进来。 望着沉睡中小家伙的脸,是真的标致,虽说才初生,鼻梁挺挺的,红唇一点,嫩嘟嘟的,偏偏那皱着眉头的样子,跟罗锦棠发怒,或者不高兴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终究心有不甘,悄声叹道:“你要是个儿子,该多好?” 偏偏就在这时,小家伙仿佛心有灵犀般的,睁开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一转,就盯牢了陈淮安。 那种茫然,稚嫩,像只初生小鹿一般,觉得爹爹不喜欢自己,却又无能为力的,楚楚可怜又委屈的眼神,仿如一道闪电劈在陈淮安头上,他本来是弯着腰的,于那一瞬间,就跪下了。 第212章 满月之宴 陈淮安恶恨恨道:“儿子有什么好?又臭又淘气,长大一点扛着棍子进进出出,还总爱惹事儿,我就喜欢丫头,又乖又文静,你看她的样子多乖,多漂亮。” 陈淮安嗓音惯来就粗,立刻深吸一口气又柔了下来:“我从来不曾喜欢过儿子,这辈子你也不必生儿子,我瞧见那些臭小子们就讨厌。” 恰丑丑的芷堂从外面捡了根全天下最顺眼的棍子,上面还生满了枝叉,狼牙棒一样,蹦蹦跳跳进了正房,要来看看大姐姐生的小外甥女儿,一听姐夫这骂的就是自己,委屈的嘴把一撇,扛着根棍子就哭哭啼啼的出去了。 锦棠抽了份他压在枕头下的名单出来,指着上面一个个名字道:“瞧瞧,这可不都是你给起的,秉正,佑正,这哪一个不是男孩儿的名字?” 陈淮安一把夺过纸,哗啦啦撕作几瓣:“今时不同往日,有她,我再也不要儿子了,糖糖,你不懂,我这辈子有她就是值了。” 锦棠狠狠瞪了陈淮安一眼,瞧他一幅欢喜狂了的样子,莫名一阵心酸,柔声道:“咱们的闺女又回来了,我也觉得咱们这辈子值了呢?” 陈淮安讪讪点着头,握过锦棠的手压上酸楚的鼻头:“值了值了,我要养大她,我还得叫她知道,她爹是这天下无出其右的男人,谁也甭想打她的主意。” “谁也甭想打我闺女的主意。”他一遍遍的说着,将锦棠的手挪在自己眼眶上,一声又一声的哽噎着。 陈老太太只生了一个陈澈,陈澈生得三个儿子,家中没有女儿。 余凤林当初为着喜欢能有个女儿养着,才会把袁俏接来养在家中,足可见陈府一家对于女儿的喜爱。 而郭兰芝前后两胎,均是儿子,陈澈盼了一个又一个,听说锦棠生孩子的时候,虽说因为正在一力黜儿子的官,未敢亲自前来,但听说锦棠生了女儿,也是欢喜的差点晕过去。 等到孩子满月的时候,陈澈和陈淮安俩父子都替孩子娶不出个小名来,倒是陈淮安偶然想起来,自己带着锦棠到龙泉寺时,曾见处处莲华开,遂道:“不如大名先放着,小名就叫阿荷吧。 于是,一家人便阿荷阿荷的叫了起来。 陈淮安没跟锦棠说过自己被辞了官的事,不过,从锦棠生了孩子的那日起,便推到一切差务,专心守在家里,跟着葛牙妹学炖汤,两只大黑熊似的爪子,学着给孩子换尿布儿。 要说,像陈淮安这种人,只要虔心的愿意学习什么,那是极快的。 这不,两三天的功夫,他就已经会换孩子,会给孩子换尿布,便锦棠偶尔要喂奶的时候,他也不肯叫锦棠抱,要自己抱着孩子。 越抱越爱抱,越抱越喜欢,喜欢到不肯撒手。 到最后,齐如意和葛牙妹俩个进进出出伺候月子的人,什么活儿也没得干,因为活儿全叫陈淮安一人抢着,给干完了。 * 转眼已是小阿荷的满月。 陈澈身为祖父,终于有了孙女,喜极之下,便要在陈府之中办宴,为小阿荷庆满月之喜。 陈淮誉早就回淮南去了,陈淮阳尚在府,而陈老太太和陆宝娟则在琅嬛仙洞潜心礼佛,陈府上下,如今唯独一个郭兰芝,也因为家破人亡而哭哭啼啼。 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锦棠也颇想去看看郭兰芝,遂也就答应了陈澈的满月之宴。 生了一胎孩子,再兼葛牙妹月子伺候的好,锦棠丰盈了不少。 她今日穿了件米白色提花压绸的短袄,再系一条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的长裙,一个月子息养的好,面色又粉又嫩,嫩的能够掐出水来。 自打小阿荷生来,来了几个乳母葛牙妹皆不满意,自发的就替锦棠带起孩子来了。 便要回陈府,孩子也是由葛牙妹抱着。 走在街上,也不知为何,路总是堵着,走走停停,就是不能畅畅快快儿的走。 锦棠颇有些心急,撩起帘子,见大街上处处窜着一群群的人,瞧起来扛着扁担挑着鸡笼的,全是些平民百姓们。 入了城连路都不会走,这些人直接就在大街上,一伙又一伙的聚着。 她遂问骡驹道:“骡驹,我坐月子这些日子,京城可是有什么新奇事儿发生,我怎么瞧着满街都是乱轰轰的?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儿?” 葛牙妹还没来得及阻止了,骡驹的大嘴巴已经开始说了:“这还不是咱们二爷闹的?朝臣们因为他一直以来办差得力,眼红他,见天儿的在皇上面前攻击他,然后咱们二爷不是就辞官了? 他辞官这一个月来,朝臣们可谓是乐坏了,可是百姓们不服啊,毕竟咱们二爷作的,是为百姓的大好事儿,这些俱是咱们京城近郊,许多还是从河北来的,入京来为咱们二爷请命的百姓们。” 锦棠连陈淮安辞了官都不知道,更遑论还有百姓为他请命? 遥想上辈子,他在顺天府的时候,因为其人灰谐幽默,又案子办的好,还是颇得百姓们称赞的。直到入了大理寺,作事不择手段,才渐渐叫百姓们痛恨。 而最后入阁之后,他又一力推行的,全是惠民措施,这下更好,百官也开始恨他,于是乎,他才真真臭名昭著,人人唾骂。 罗锦棠从葛牙妹怀中接过小阿荷,微撩了点缝子,指着外头的人说:“阿荷啊,瞧见了否,这些人呀,全是来为你爹爹说话的。一个人为官,想要升官发财并不难,但想要百姓爱戴,可不容易呢。” 上辈子的陈淮安,被押解出京城的时候,漫天大雪,夹街两道,全是唾骂,扔臭鸡蛋,烂菜叶子的百姓。 罗锦棠当时也在场。 她犹还记得初到顺天府时的陈淮安,那么年青,朝气蓬勃,一同睡在床榻上,他每天在想的,是怎么才能让百姓们的日子过的更好一点。 她见过他的热血,见过他的赤诚,看着他肩戴木枷,脚锁铁镣,一脸拉茬胡子,那般高大的男子,一步步沉重的往城外走着,一脸麻木的神情。 她站在人群之后,靠在一家饼摊前的柱子上,难过的哭都哭不出来,却究竟不知道,曾经的陈淮安,是怎么走到万人唾骂,千古骂名那一步的。 车缓缓走着,罗锦棠撩着帘子,望着那些面色焦苍的百姓,恍惚间想起父亲罗根旺,想起渭河县的百姓们,为官为官,为了百姓而为官,陈淮安这辈子,终于作到了啊。 就在这时,车眼看到陈府门上了,但也彻底的就不动了。 却原来,百姓们在打听后,得知当初在河北救灾,与灾民们同食树皮,共同渡灾,愿意从泥塘里往外背老太太,愿意帮灾民们亲手砌墙修屋子,到山里打野猪给大家吃的陈淮安,竟然是首辅陈澈的儿子之后,就堵到了陈府门外,逼着要等陈澈出来给大家个说法,为何要罢陈淮安的官。 就在陈府院内院,水榭之中。 陈澈与次辅赵松之正在相对下棋。 而不远处,为了给小孙女过生辰而忙碌着的下人们,亦是忙了个热火朝天。” “只看陈阁老脸上这一层层的褶子,下官就知道,淮安生了女儿,您是真高兴。”赵松之道。 陈澈笑眯眯道:“我也不过只见了一面而已,咱们陈家三代皆是男丁,太需要一个孙女儿了。不瞒赵阁老说,老夫想个孙女想了好些年了,喜悦之情,大约也唯有当初被发派到岭南,凄风苦雨之间,见妻子千里寻至,相拥在一起时那一回,才能相比。” “既您如此高兴,为何迟迟压着淮安,不肯起复,任用于他?”赵松之反问道。 陈澈脸上的笑一点点的淡着,最后一字啪一声而落,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儿子惹得百官愤怒,而后,陈澈当机立断,就叫他辞官了。 要说,陈澈一直以来,非常欣赏陈淮安的所作所为。他年青,有热血,能给以如今叫党派,叫朋党们垄断的官场以致命的一击。 但同时,他也太激进了,手段太过狠戾,完全不怕给自己树敌。 陈澈是为了保陈淮安一条命,才叫他辞官的。 当然,陈淮安辞官一个月后的局面,也是满朝文武都没有想到的。 首先,城郊的老百姓们听说之后,就开始集结入城,来为陈淮安请命了。再接着,整个河北的老百姓也听说,满朝之中唯一的清官陈淮安给人罢官,也就陆陆续续入京城,来为陈淮安而请命了。 这时候,皇上也很着急,于是想起复陈淮安,并且把他放到六部之中最重要的户部,让他掌管民生。 但是,身为父亲,也是上司的陈澈却一直压着,与群臣集体反对,不肯起用陈淮安。 赵松之,恰是皇上派来的说客。 他道:“淮安如今还年青,正是办事的时候,此时你压制着他,难道要像他像康维桢一般,从二十几岁起,就被放逐,然后空渡到老吗?” 陈澈道:“等时机吧,待老夫要隐退的时候,老夫定然会叫他上。” 他今年才五十,正是一个男人为官的黄金之年,待他要隐退,不得十年二十年?赵松之一看陈澈这是个讲不通的,也就不再说了。 他觉得,陈淮安用两年的时间而闯开了大好的形势,本该勇往直前。 但陈澈却不想激流勇退,他这是故意在压制自己的儿子,从而,给自己创造一个,能够继往开来,并成为一代中兴之臣,清史留名的机会。 政治,为官,和为民为百姓,永远都是两条不相融的线,陈澈再如此固执下去,陈淮安怕就真的要成第二个康维桢了。 望着表面温和,但又固执的陈澈,赵松之遂也不多留,转而起身,回宫给皇上复命去了。 恰这时,听说儿媳妇抱着小孙女儿阿荷回来了。 陈澈立刻就起身,进房去换衣服,又特地重新仔仔细细净过手脸,以格外忐忑的心情,准备去抱抱自己等了好多年,才等来的小孙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阿荷:老祖父和爹爹一起争宠,我好方! 第213章 父子争宠 孩子是被匆匆赶来的陈淮安抱到老父亲院中的。 虽说父亲竭力阻止他继续入朝为官,但陈淮安于此似乎并没什么不高兴的,待陈澈,倒比原来亲昵了几分,彼此更像父子了。 他这些日子,正忙着给女儿打小床呢。 亲自于城中四处搜寻,找来最上等的樱木,然后自己作木匠,锯木头,雕花饰,上清漆,立誓要给自家闺女儿打出一张普天之下最好看的床来。 等小床打出来,呈着淡粉色,周边雕了满满的各类鲜花,再用清漆刷过,简直美不胜收。 这是陈淮安送给女儿的大礼,还藏着呢,如今只等着锦棠和阿荷见了,一起夸他呢。 抱着小阿荷进了门,他笑眯眯道:“阿荷阿荷,快来瞧瞧,这是爷爷,咱们想不想爷爷抱呀?不想吧,还是爹爹来抱的好。” 陈澈听儿子声音甜软的仿似个老太监一般,顿时起了混身的鸡皮疙瘩,遂伸出手来,道:“你抱着作甚,来,叫为父抱抱。” 陈淮安不肯:“阿荷只想让爹爹抱,不想让爷爷抱,不信您瞧,她朝着爹爹笑呢。” 这种孩子一出生后父母的护犊子,陈澈还没有经历过,不由就觉得儿子有些小器,遂又耐着性子道:“为父也不过抱抱而已,又不会少你家孩子什么。再说,你是个男子,便如今辞了官,该读的书要读,该作的事要作,怎能整天缠在家里,缠在个孩子身上,你听听你这腔调像什么样子?” 陈淮安听出老父亲这是生气了,也就把女儿递了过去。 小家伙身上包着娇绿面的缎面,棉胎小襁褓,衬着比奶酪还嫩还白的脸儿,红红一点唇,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又清澈的仿似两泓山泉。此时一只小手儿从襁褓中挣了出来,在外缓缓的摇了摇 小婴儿细细的小手儿,白的亦像小贝壳一般。 而且,她几乎很少哭,如今才学会了一点浅浅的笑,见谁都愿意笑。大约是因为陈澈面白,笑的又温柔,而且相貌生的好,颇有几分好奇的,对着他便是一笑。 陈澈一颗心顿时就化作了一摊水:“小阿荷,乖乖儿叫声爷爷来听听。” 他这声音,绵的简直比老太监们还要谄媚,陈淮安听了一声的鸡皮疙瘩,而陈澈也给自己这怪异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儿子。 不过,很快他们俩便适应了彼此这种能腻死人的甜声儿,一声声的阿荷叫着,不停的逗着襁褓里的小婴儿。 倒是奉茶进来的婆子,给这捏着鼻子装腔调,说话声音甜媚的能激起人鸡皮疙瘩的俩父子给吓了一跳。 出门的时候,婆子嘟囔道:“外面一群人围着相府,正吵个不开可交了,咱们阁老父子莫不是疯了,还能用这种声儿说话?” * 锦棠放下孩子,就进了内院,准备去见郭兰芝。 但就在进内院时,郭兰芝的丫头青鸾赶了上来,对锦棠说道:“三少奶奶,您今儿初来,老爷有些话要奴婢交待了您,您能否先停在此,听奴婢把话说完了,再进去。” 绿柳浓荫的,夏日正是凉爽时,锦棠在一株柳树下站定了,便笑道:“青鸾有什么话就交待,我听着便是。” 青鸾将自己身上一件比甲儿脱了,叠的四四方方放在石凳上,让锦棠坐下了,这才说道:“咱们英国府被削爵,便咱们英国公英武卫的职位被黜一事,三少奶奶是知道的。” 英国公郭崎与郭才义父子,因为纵容部下吸食,并贩卖阿芙蓉膏,被皇上授意林钦斩于闹事,此事锦棠是知道的。 上辈子,阿芙蓉膏在整个大明境内成为大患,四处流通,以致吸食者上瘾之后,人不人鬼不鬼,锦棠是亲身经历过的,所以,她倒觉得,皇帝对于阿芙蓉膏如此强硬的手段,其实是好事。 但郭兰芝是确实可怜。 “就在前阵子,有个姓任,叫任涓儿的女子找到咱们府门上,说自己怀了咱们大少爷的孩子,然后想要进门来着。要知道,当时正是咱们大少奶奶为了娘家而伤心欲绝的时候,当时,那任涓儿又闹的厉害,咱们老爷怕大少奶奶知道了要更加伤心,就把她哄出府去,解决了此事之后,才让她回来的。”青鸾又道。 锦棠于是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任涓儿是咱们老爷处理的,据说给她找了处院子,就在慈悲庵的后面,那地方不是离三少奶奶家近么?那任涓儿的哥哥在作酒,您是认识的,你们住的又近,老爷怕您万一知道此事,要在大少奶奶面前漏出风声来,才叫奴婢给您交待一句。千万千万,此事不可露马脚。” “为何?大哥养了外室,又还在外头有了孩子,为何就不能叫大嫂知道?老爷他是怎么想的?”锦棠颇有几分生气。 青鸾连忙劝道:“三少奶奶,咱们大少奶奶的性子本就烈,而男人么,那有一个不犯错的?大少奶奶知道了,此事必定有一场好吵,老爷命咱们把大少奶奶带到龙泉寺住了几日,正好把此事瞒下来,慢慢处理掉,咱们大少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再过些日子,咱们老爷把大少爷派到外地去,再叫大少奶奶跟着,仍是一对恩爱夫妻,这种事儿,能瞒就瞒,为甚要拆穿了,叫大少奶奶心里难过呢。 她便和离了,如今的家世,怎好再嫁人?孤独到老,或者二婚夫妻,可都不是良策啊。” 锦棠站了起来,道:“罢了,我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也辛苦你,快去吧。” 锦棠继续往里走着,转眼,郭兰芝的院子已经遥遥在望,陈世宁和陈佑宁两个小家伙在院门外拉弓射箭,遥遥见锦棠来了,俱高声叫着三婶婶。 锦棠笑着应了,便听陈世宁说:“婶婶,咱们的妹妹了,我们要看妹妹。” “在你祖父院儿里,往那里看去。”锦棠笑着说。 俩孩子本来蹦蹦跳跳的,一听在祖父院子里,顿时皱起眉头。 要说他们俩,这府第之中爬树上墙,拆瓦拆梁,什么事都可以干,可就老祖父的院子是严禁入内的。要敢进去,那可是要被打死的。 才生的小妹妹怎么就能进去了呢? 想不通。 锦棠继续往里走着,遥遥见郭兰芝坐在廊庑下,搧着把扇子,正在跟身旁的婆子交待着什么。 娘家倒了,兄弟没了,于郭兰芝来说,算得上灭顶之灾了。 但是她到如今还不知道丈夫养外室,有外室子的事,虽说丈夫吊儿郎当,算不得什么好男人,但彼此间有两个孩子,而她有深信他还爱着她,便吵吵闹闹,因为有着丈夫这个依靠,她就不至于垮,依旧可以坚强的站起来,可以继续走下去。 锦棠忽而有些眼热,站在院门外,听着俩个男孩子子吵吵闹闹的声音,就那么静静的站着。 黑龙潭边的院子,外室,外室子,龙泉寺。 郭兰芝这辈子经历过的事情,事实上,上辈子罗锦棠也曾经历过啊。 她甚至可以推断得出来。 当时,陈澈比她先一步知道陈淮安养着外室,而黄爱莲,应该也是准备要找到她家去。 陈澈当是怕此事要揭出来,她和陈淮安要闹和离,遂紧急的,让人把她哄到了龙泉寺,然后关了三日。 这三日,他应该是准备与黄爱莲谈判,然后想把她和孩子都养到黑龙潭畔的院子里,再作后算的。 但是,她于寺中见到陈澈之后,猛然惊觉自己上了当,于是匆匆赶了回去。 而赶回去的时候,正好就迎面撞上了陈淮安和黄爱莲。 当站在自身的立场上,锦棠当然希望死也死个明白,只要丈夫有外室,她知道了就必须和离。 但当看着郭兰芝时,锦棠忽而就能理解公公了。 郭兰芝已经三十岁的人了,二婚之路难走,两个孩子是牵挂。陈淮阳便再是块烂泥巴,总归俩人是原配夫妻,为了孩子,也能相携到老。 二婚的夫妻可就不一定了。 她二婚过,知道二婚的难处。当时她只给陈淮安买了处墓地,林钦便气的活生生打死了吴七。 像郭兰芝这般,还生了俩儿子的,和离之后,又如何再嫁? 却原来,上辈子陈澈是为了能让儿子的婚姻不致离散,不致千疮百孔,才把她关在龙泉寺的。 锦棠为自己曾经起过的那些怀疑,由衷觉得惭愧的慌,当然了,她从上辈子,一直就肯定陈澈无论别的方面怎样,为人是够正直的。 她进了门,郭兰芝立刻就站了起来,笑着说:“哟,咱们的三少奶奶来了。” 她因尚在服孝,穿着素白面的短襦衣与长裙,头上别着只白玉寿字一笔长钗,又瘦又苍白,握过锦棠的手,两只手瘦的像鸡爪似的:“今儿你大喜的日子,大嫂不能在你面前哭,但大嫂心里难受的紧呢。” 锦棠坐下吃了口茶,安慰了她两句,便听郭兰芝又道:“不过好在你大哥如今还有些人样了,在我父亲丧后,成日的安慰我,要不是他,我简直熬不过这段日子来。 公公说让他回淮南管漕运,他也愿意了,只怕不久,我们就要搬到淮南去了。” 俩人正说着,陈淮阳走了进来。 他给陈澈打烂了屁股,如今走路一瘸一拐的,而且整个人也没了原来那种阴沉,反而木呆呆的。 见是锦棠,他笑了笑,叫了声三弟妹。 这人上辈子,可是满朝文武看好的,要继陈澈首辅之位的。 说他变好了,锦棠不能信。但陈淮阳此人,就是贼闷闷坏的性子,相貌阴柔,俊美,女气,本身并没什么城府。 他趔趄着屁股,坐到了郭兰芝方才坐的位置上,牵过郭兰芝的手摇了一摇,道:“你也是够累的,回屋歇着去,家里那么多婆子,谁不能操持事情?” 郭兰芝侧首,给锦棠挤了挤眼儿,那意思当然是想叫锦棠瞧瞧,陈淮阳有多体贴了。 郭兰芝起身,带着丫头们出去,去布置宴席了。 陈淮阳侧首望着锦棠,忽而就来了句:“淮安这辈子怕是走不了官场了,大哥我被打成这个样子,父亲就是生生断了我的官途。三弟妹,咱们父亲是要清史留名,成为一代贤相了,可我和淮安兄弟,得成他的阶下石。 注定要叫他踩着,一辈子都不能翻身。” 第214章 拈酸吃醋 陈淮安叫陈澈给黜了官的事儿,锦棠也是早晨才听说的。 上辈子,陈淮安最落魄的时候陈澈也不曾出手帮过他,而这辈子,瞧陈淮安如今的样子,似乎辞官之后,他也很乐呵呢。 反正,他上辈子所要作的事情,他作了,目的虽说没有达到,但有葛青章和陈嘉雨在,他依旧能作下去,既如此,便他不作官了,锦棠倒也没什么。 她道:“淮安不作官也就不作了,我养着他。” 陈淮阳给噎了个没话说,顿了半晌,道:“三弟妹是财主,好大的口气。” 锦棠笑道:“不过一个男人而已,便不作官了,他还可以开塾授馆,可以为商作生意,我继父曾经还是北直御史,威风凛凛的人物呢,如今家财万贯,桃李遍天下,照样不是过的很好?” “父亲黜了他的官,打压他,你就不生气?”陈淮阳犹不敢信。 锦棠断然道:“不气。我锦堂香很缺搬粮砂的工人,只要他肯出苦,又不是赚不到钱,我为何要气?” 陈淮阳手拍上椅背,道:“这世间的人可真是都疯了,疯了疯了,真疯了。罢了,说来说去还是兰芝好,替我生养儿女,替我守着门庭,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锦棠听了陈淮阳这感慨,莫名其妙的,遂也起身,辞过就出来了。 陈淮阳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庭院中开的正浓艳的百合,冷冷坐了许久,不知为何眼角一凉,似乎是掉了一滴泪。他心说怎么可能,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哭? 伸手摸上去,还确实是泪。 被父亲打伤,然后又被拘禁,然后任涓儿又四处大闹,太后倒台,陈淮阳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孩子的事情被戳穿。 须知,他还有那么小的两个儿子。 徜若和黄玉洛的事情被皇帝知道,满门抄斩是少不了的,他的两个儿子也得陪着他入坟墓。 任贵之天天上门勒索,陈澈一次次的夜里与他相谈,问自己该怎么办。 而黄玉洛的倒台,让陈淮阳彻底的体会了一回,当野心与谋略不能成正比时的悲惨下场。 这时候,陈澈是绝不可能再提携他的。 而陈淮安在甩开膀子大干了两年之后的下场,清楚的让他意识到,陈家或者能出一个良相,但绝不会是他和陈淮安,而是野心勃勃,并且狡猾无比,熟知官场规则的父亲陈澈。 这时候再看郭兰芝,就顺眼了许多。 所以,他这一回倒是真的,幡然醒悟了。 * 锦棠从郭兰芝的院子里出来,颇有些奶胀,便准备找阿荷去,她估摸着,此时孩子也该饿了。 才往前走了两步,便碰上陈老太太的丫头香篆。 香篆迎上前来,笑着叫了声三少奶奶,接着便道:“老太太如今在琅嬛仙洞礼佛,那地方山高路远,僻而难行的,她也难以下来。不过,她让奴婢给咱家小姐送了份大礼,因难搬动,得您到老太太的院里,亲自去瞧上一回。” 陈老太太和陆宝娟两个人如今都在礼佛,也是难得给孩子还想着送礼,她于是就跟着香篆进了老太太的院子。 老太太给锦棠的东西,算得上琳琅满目了。 一串青玉佩、一串白玉佩、两串水晶佩、珍珠手串、翡翠手串、珊瑚手串、沉香手串等若干。另有赤金镶宝扣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对、攒珠累丝蜜蜡松石褂纽四副、玉柄象牙柄小刀火镰两分,还有金项圈四个、银项圈六个。 这才不过摆在明面上的,下面还有一箱子了,香篆揭开箱子,琳琅满目的,全是这些东西。 锦棠虽说也作着大卖买,但便是自己买个串珠儿,都要砍价半天的人,那里曾见过这些东西。 香篆笑道:“这其实也是老爷的意思。咱们从淮南带来的东西并不多,这一半给了小阿荷,另留下一半,才是给往后家里的姑娘们分的呢。” 所以,说来说去这些东西还是陈澈给的。 他这等于是,把淮南陈家几代妇人们积攒下来的,一半家底给小阿荷了。 锦棠也拎不动这些东西,遂笑道:“暂且放着,待你家三少爷来了再说吧。” 她说着,就从老太太的院子里出来了。 出来之后,经过陆宝娟所住的院子时,锦棠短暂的停留了片刻。 这地方倒是打扫的干干净净,就是院门闭锁,显然早已久不住人了。 再往前走,才是陈澈所居的院子,锦棠继续往前走着,遥遥见齐如意在陈澈的院门外站着,正想上去与她说话,便见不远处走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而与她在一处的,竟是敏敏王妃。 这女子,还是上辈子罗锦棠才见过的,而且,她自打重生回来,嘴里念叨着就不曾断过。 这是陆香香,晋地陆氏三房唯一的女儿。 锦棠上辈子见她的时候,她也恰是这个年纪。俩人一并儿走着,身后跟着旭亲王府的宫人们,显然,她是准备要往正院,去参加宴席的。 就在这时,陈淮安脚步匆匆的,就从陈澈那院子里出来了,他并未抱着孩子,出门之后,显然也没看到锦棠,径自就朝着敏敏王妃与陆香香的方向走了过去。 锦棠的醋意,死了一回都不曾散过,此时才生过孩子,身子还虚了,脑中蓦的已经腾起一团火来,心说好呀,要不是今天来一趟陈府,这陆香香我都还忘了呢。 而陈淮安呢,远远抱拳,与敏敏王妃见了个礼,然后直接一伸手,这是准备要带那陆香香去后院的水榭了。 锦棠不由自主将帕子往嘴边一叼,转身从院子另一侧的小径上穿过,也就往后院去了。 上辈子的陆香香,算得上陈淮安的红颜知已了。 她今年当有十六岁了吧,上辈子似乎是嫁给了恒国府的那位亲戚,然后,成亲之后,据说过的很不如意。 而最后和离的时候,陆香香还叫那男人给害成了个哑巴。 想她未成亲的时候,初到京城,虽说也是二八佳人了,说话奶声奶气的,便陈淮安也每每总在说,自己这个表妹大概是奶吃多了,说话的声音可真真叫甜。 锦棠之所以知道陈淮安在和离之后将她养作外室,事实还是当街撞见了一通丑事。 她有一回带着小双儿出门赏荷,于西海畔钓了几条鲜鲤准备侯府,给林钦烧酒糟鱼吃,一手鱼竿一手木桶,桶中鱼儿扑腾,暮色中穿过重重胡同想要回宁远侯府时,于一处巷子里,便见陈淮安扬手,给了黄爱莲极为清亮的一个耳光。 胡同外侍卫重重背身而守,黄爱莲在歇斯底里的哭,嘴里还叽哩咕噜的骂着:“陈至美,我待你情深意重,为你养了五六年的儿子,你却背着我养外室,要是别人倒还罢了,居然是个哑巴,你居然喜欢陆香香这样一个哑巴。” 双儿说了句:“哟,这不是咱家三爷?” 锦棠侧首,恰对上陈淮安的眼睛,他站在原地,还扬着一只手,就那么牢牢的盯着她,眸光里似有恨,又有无奈。 总之,和离后的夫妻,她寄居于他舅舅的府宅之中,他总算让外室进了门,又在为了新的外室,在和成功上位的黄爱莲干仗。 青砖灰瓦,爬山虎青青,夕阳下的羊肠胡同之中,和离夫妻看了一眼彼此最狼狈的一面,锦棠面上无悲无喜,不过一眼,转身便走。 * 正值六月的初夏,水榭两岸的朱萸正在开花,略显暗朴的红色,衬着才发芽的,淡淡的绿叶,倒映于水中,与垂柳争相交艳。 微风拂着落红,一瓣瓣的,往水榭的游廊中飞着。 陈淮安走的极快,直走到一大丛的冬青后面时才回头,开门见山就问陆香香:“不是说了今天让你在云绘楼等着,表哥替你找的男子自会过去找你,你为何不等着?” 陆香香扬起头来,先就笑,捂着唇笑罢了,才娇声道:“表哥,您就别费心了,我不想待在京城,也不想嫁给谁,我得回晋地去。” 陈淮安于是又道:“表哥也曾想过叫你回晋地,可是你父母已然双亡,家里如今除了老仆就没别人,回去之后,你一人如何能过?” 陆香香今年才不过十六,一张脸生的格外圆,两只眼儿纤细,笑起来弯弯的,她道:“当初二姨几番哄我来京,说是替我找了户好人家,可我也打听过了,那刘律原来就不是个东西,最后还叫皇上给斩了。 我已然到了出嫁的年纪,便小,也不为这些事情而羞。也不是说二姨择人的眼光不对,而是,凡为女子者,谈起嫁娶,总以金银财富,身份地位为一等,我不过晋地一普通女子,如今能在京城选婿,也是因为二姨的原因,但这世间,能从一个普通女子变成亲王妃的,只有旭亲王妃一个,不会有第二个的。 晋地虽说偏远,却是我的家,那有人会嫌家不好呢?今番我前来,就是来向你辞行的。” 陈淮安与陆香香踱着步子,因见她一脸坚决,颇觉得有些惋惜,于是又道:“表哥替你找的,是表哥在渭河县那一户时的三弟,虽说家贫,但委实是个好男儿,你不见见也太可惜了些。” 陆香香断然道:“不必见了,我回晋地就好。既已见过你了,我便与你辞个行,正好儿趁着二姨在此赴宴,来个不告而别,你届时给她说一声,就说香香还是想回自家去,就完了。” 陈淮安上辈子颇可怜这位表妹,不在于她的声音总是娇甜,而是在于,她叫敏敏王妃指使着,跌入火坑之中,嫁给刘律后,非但叫刘律给弄的染上脏病,还弄哑了嗓子,但就算那样,她依旧坚强无比。 在最彷徨无助的那段时间,他确实常去陆香香那里。 陆香香没了好嗓音,说不得话,而他虽是内阁辅臣,却惶惶如丧家之犬,无处可去,表兄表妹的,俩人坐在一处,或吃盏闷酒,或者就那么相对坐着。 于他来说,香香就好比嘉雨,只是他的妹妹而已。 他会照料生活无着,可怜的她,但那只出自于他心中的古道热肠,与爱无关。 “既这么着,表哥送你出城,再找个人,让他亲自押车送你回晋地,可好?” “好。” 陆香香答的极干脆。俩人说着,就一并出去了。 锦棠站在原地,默了半晌,垂头丧气的往前院去了。 确实是红颜知已。 但那是建立在,陆香香为人明理而又大气,身为一个女子,她晓得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进退,便身为敏敏王妃的表妹,却从来不曾因此就妄图攀附权贵,富贵的基础之上的。 也就难怪她诋毁陆香香的时候,陈淮安从不搭话。 她是个乡下女子,从小不曾读过书,说实话,深受葛牙妹的影响,气量还有些窄,容易拈酸吃醋,与人斤斤计较。 陈淮安为人性子疏朗,在这方面,于她有过容忍,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转过身子,闷闷往前走着,忽而身后有个婢子唤住锦棠,笑着说道:“三少奶奶,大喜啊,小皇子今儿微服,也来替咱们家贺满月了,如今就在府东门外,三少爷叫您紧去接他呢。” 锦棠也有许久不曾见过朱玄林了,哦的一声,笑着提起裙帘,因这丫头自己不认识,还问道:“你是那一房的?” 婢子道:“奴婢是花草上的,三少奶奶当不曾见过吧。” 锦棠转身快跑了几步,几步到东门上,果然见外面停着一驾马车,恰是小玄林往昔来看她时,常驾的那一辆。 她因见车前站着的不是德胜,而是一个面生的太监,心中忽而腾起狐疑来,站在门上不敢出去,问道:“这位公公,咱们小皇子人呢?” 车帘打起,恰是小玄林的脸:“糖嬢嬢,本宫在这儿呢。” 锦棠又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快下车,嬢嬢带你去看小阿荷。” 阳光照着小玄林的半张脸,他苍白的额头满满的全是汗,嗫嚅了片刻的唇,他忽而咧嘴就开始哭了:“糖嬢嬢,本宫……” 这时候锦棠才瞧清楚,这孩子的额头上,抵着一张极为锋利的匕首。 第215章 调兵遣将 锦棠顿时转身,拨腿就跑,高声尖叫:“来人啦,救命啊……” 两个神武卫的侍卫,一人起肘,一人接身体,锦棠一句救命才喊到一半,就给人放软,抱起,扔到马车上,捉走了。 一个是皇帝唯一的子嗣,一个是首辅家生完孩子的儿媳妇,居然就在热热闹闹的满月宴上,叫人给凭空捉走了,而捉他们的人连踪迹都不曾掩,他就是神武卫的指挥使,林钦。 而且,林钦此番闹的可谓是轰轰烈烈,满城皆知。 他绑了人之后,大摇大摆出城,命令侍卫们直接把小皇子和罗锦棠给带到了离京城二百里远的河间府。 早上绑人,傍晚到河间府,然后,就在前往河间府的途中,林钦命部下给皇帝送了份征讨檄文。 京城百官,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几乎全在缴讨陈淮安,在于从各地而来的百姓们对抗,却不料,长期以来,忠心耿耿的宁远侯居然会直接起兵,叛乱。 日暮时分,皇帝在乾清宫中,此时文武百官集聚,皆在等首辅陈澈的到来。 过了半晌,殿门外的内侍们一阵喧哗,是陈澈来了。 “檄文在何处,读来于老臣听听。”陈澈说道。 皇帝摆手:“阁老,檄文朕不能读于任何人听,朕只问你,淮安何在,朕要见淮安。” 陈澈问道:“为何?林钦要反,左不过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天下的逆臣贼子们,古往今来用的皆是这一套,他起檄文,咱们应对即是,为何要找淮安。” 皇帝气到手都在抖,忍了半晌,终是亲自把林钦差人送来的檄文递给了陈澈。 陈澈不过扫了两眼,立即合上。 檄文确实是清君侧,但在檄文之中,林钦痛述黄玉洛的宫闱之乱,甚至明明白白儿说,皇帝在先帝多病时,与皇后私通,才有的弟弟朱佑乾,皇帝德行不正,他是替天檄讨,要求皇帝退位,自己要扶持小皇子朱玄林登基。” 多完美的劫持。 他先是告诉小皇子,说要请他去陈家给小阿荷贺满月,把小皇子从宫里哄了出来,再接着,又拿小皇子诱出罗锦棠来,皇帝与首辅两家的命脉,随即就握到了手中。 陈澈道:“皇上,林钦说这檄文,他要您亲自站到午门上,宣于百姓们听,徜若您不,他就要把檄文张贴到城门外,叫天下百姓都知。” 皇帝一巴掌拍在佛案上,震的桌上纸笔簌簌。 他道:“他手里有玄林,有罗娘子,朕此时起兵,他若伤了玄林,朕又该怎么办?” 陈澈家里还有个才满月,还在吃母乳的小孙女儿呢,他又能怎么办? 皇帝不停的踱着,忽而想起什么来,说道:“淮安,快去把淮安找来,他曾经就与朕说过,林钦必定要反,朕不曾信过他,快把他找来,看看他可有什么办法。” 半个时辰后,太监回来了:“皇上,陈淮安并不在城中。” “他去了何处?” “他留下的口信,说无论小玄林还是罗娘子,他俱皆会安安全全的带回来,请您此时就调遣兵力,准备好与林指挥使一战。” * 马车只将锦棠和小皇子带出了城,出城之后,林钦随即弃车换马,让锦棠和小玄林也换了马,同趁一匹,由侍卫们拥簇着,就在他身后。 身后骑兵阵阵,于初夏的绿野上腾起黄烟,越过一片又一大片的良田,整支队伍纹丝不乱,所过之处,把夏眼看将收的麦浪齐齐被踏倒在地,遥遥望去,仿如过境的蝗虫,但比蝗虫更可怕,因为他们铁骑铁甲,队伍整齐有序,一看就是久经沙场,势不可挡的。 因是快马,一路到河间府不过三个时辰,等皇帝收到起兵檄文的时候,锦棠和小皇子已经到河间府了。 这河间府,本就是林钦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也一直以来,是他暗中为自己而布的老巢,离京城不远,又背靠渤海,攻可直达京师,一呼百应。 退可转入渤海,算是条活路,实在是个起兵造反的好地方。 到了河间府衙,林钦召集部下,便去陪兵布阵,商议接下来的攻防了。 锦棠和小玄林是由吴七伺候着。 行军打仗之中,一切自然以简为宜,一到地方,吴七便端了两碗小米粥,并两只馒头来,给锦棠和小皇子用。 锦棠接过粥来,问道:“吴七,你家指挥使就只占了河间府?” 吴七笑道:“咱也不知道呢,小的虽说伺候着咱们侯爷,可行军上的事,他是从来不与小的商议的,你来尝尝这馒头,他们大灶上蒸的,味道还可以吧。” 锦棠接了馒头过来,掰了一半给小玄林。 朱玄林并不接馒头,正襟危坐着,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竟是锦棠从来未见过的老成,他道:“糖嬢嬢,陈大人曾经对父皇说过很多回,说宁远侯必定要反,但是父皇从来不曾在意过。” “这种事情,不是人能料定的。”锦棠搅了搅粥,舀了一勺给朱玄林,道:“殿下,咱们奔波了整整三个时辰,滴水不曾进过,你先吃了粥再说。” 朱玄林簇了簇眉头,断然摇头:“糖嬢嬢,每每本宫读三国,其中一句记犹深:东汉末年,汉室日益衰弱,董卓废汉少帝刘辩立献帝刘协。曹操将献帝迎至许昌,并以皇帝的名义号令诸侯。 父皇常说,身为天子,被诸侯携持,是普天之下无出其右的耻辱。他说,徜若终有一日有这种事情发生,无论他还是本宫,皆要殉国,以血此耻。” 锦棠将他揽了过来轻拍着:“有嬢嬢在,你就绝不会成为献帝刘协,现在咱们吃粥,好吗?” 朱玄林抬起一双眸子来望着锦棠,被她眸中的镇定所感染,于是接过勺了了,犹豫着吃了一口粥。 锦棠一点点的将馍掰碎了,给孩子喂一口,自己也吃一口,吃罢之后,便与小玄林靠在一处,于他讲了些小阿荷的事情,望着窗外的夕阳渐落,等林钦回来找自己。 她不知道林钦为何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劫持皇子,甚至不知道林钦为何而反。 要知道,上辈子的林钦,虽说一直以来倾向于太后黄玉洛,但就算大权在握时也没有反而,当南诏有乱,他还义无反顾就出征,去平乱了呢。 上辈子回忆里的那个林钦,与如今这个怎么他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她等了整整一个时辰,眼看暮色四合,朱玄林熬不住,终于睡着了,林钦还是未归,锦棠便坐不住了。 她出了门,便见两侧檐廊下,除了吴七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守卫。 “你们指挥使何在?”锦棠于是问吴七:“我要见你们指挥使。” 吴七陪着笑道:“指挥使这不正在忙吗,罗东家稍安勿燥,再等上半个时辰,他肯定会回来见您的。” 锦棠于是点了点头,对吴七说道:“我才新生产过,这你们应当是知道的,这几百里的路程颠簸,我……” 她忽而身子一软,就向着吴七倒了过去。 吴七连忙双手将锦棠接住,回身喝道:“快,快去报咱们侯爷,就说罗娘子晕过去了。” 一个侍卫于是立刻转身离去。 回到屋内,锦棠歪在椅子上躺了片刻,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钦带着股子风便奔进来了。 他还带着随军医生,疾步走了进来,便准备让随军医生为锦棠诊脉。 她生产之后,林钦还是头一回见。 她穿着件米白色提花压绸的短袄,系着一件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的长裙,头上那枚别出心裁的绿玉凝华拧金丝簪,还是他从银楼之中千挑万选之后,赠予朱玄林,朱玄林又转赠予罗锦棠的。 侧首,白皙而圆润的面庞略有苍白,唇却格外的红润,她此时的圆润,穿过岁月,便有小时候那样的娇憨。 林钦原本都已经心如灰死了的,甚至在劫罗锦棠出京的时候,都不曾多看过她一眼。 但就在看到她脸的这一刻,他的呼吸瞬时便戛然而止。 “是为从小乞丐一跃而成为整个大明最尊贵的武侯,锦衣夜行,总无人能知,还是小时候在河间府乞讨时吃的苦太多,让你产生了如此狂妄的野心,就敢拿皇帝唯一的儿子作玩笑?”锦棠本是闭着眼晴的,忽而睁开眼睛,两道目光直逼林钦,厉声问道。 挥退了随军医生,林钦于一瞬间静了下来:“罗东家,皇上处死太后黄玉洛的那天夜里,你也是在场的,便在出宫之后,您也曾听陈淮安说过,太后与皇帝不顾人伦,私相乱伦,禽兽不如。 这,便是本侯起兵的由头,是为正皇室血统,这个理由,可充足否。” 锦棠怕他要吵醒小皇子,也怕小皇子要听到这些东西,极力的压着手,示意林钦把声音压下去,哑声道:“那是上一辈的事情,更何况黄玉洛已经死了。人无完人,皇上待你不差,待朝臣,江山,无一不是亲力亲为,至于私德,我们不曾亲自经历过,就无权妄议。 先皇还在坟里躺着呢,他都未急,你有甚好着急的?” 林钦玉面冷然,哑声道:“这与本侯何干?本侯想要这大明江山,不过要个由头起兵而已。罗东家,你是个聪明人,本侯请你来,是为他是你于整个大明,除了皇帝之外最信任的人,从现在开始,你得负责照料好他,并劝慰他,让他相信本侯如今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他好。 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呢?你还能杀了我不成?”锦棠反唇而问。 林钦一朝起兵,当然势在必得。他缓缓捏起一只颇为秀致,但又略显苍劲的手,一字一顿道:“当然,罗东家不是新生了女儿,难道说,你从此之后就不想再见你的小阿荷了?” 上辈子朝夕相处,曾经相伴了整整两年,这辈子在神武卫,锦棠也不止一次的见过林钦。 但她从未见过林钦犹如此刻一般,银白色的战袍上铜钉黯冷,他的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者为人的同情心。 说起威胁着要她去死的话时,他的目光依旧冰冷无比。 转身离开前,他再冷冷扫了锦棠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第216章 夜闯河间 陈淮安只带着王金丹和骡驹,三匹马破城而出,一路疾驰。 今天,他是押着王金丹开了太仆寺的大门,专门替自己挑的马。 当初眼羡过的,林钦所骑的汗血宝马,陈淮安一眼便挑中了,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宝马四蹄随即腾起,果真风驰电掣。 仨人一路上快马加鞭,看到沿途仿如被收割了,但俱皆倒地的庄稼,一茬又一茬的,这是林钦带着整个神武卫的队伍所走过的路,昭示着他轰轰烈烈的叛乱,丝毫不掩行迹,偏偏北边一片乌云,眼看就是风雨欲来。 附近村庄里的老百姓们苦等了半年,正是收割麦子的时候,这时候麦子被踩踏,一年的口粮可就没了。 有好几个老妪抱着孩子,就站在田梗上哭了。 骡驹骂道:“林钦可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踩坏庄家是要遭雷劈的。” 王金丹眼界比他稍宽:“大丈夫何必在意小节,他都挟持皇子,图谋造反了,踩坏点庄稼算甚?骡驹你个傻子,没上过战场,造反是要死人的,累累白骨,才能换来江山改朝换代。” 骡驹啊的一声:“咱们二奶奶不会有事儿吧?她也被林钦给抓了,他不会杀人吧。” 王金丹呸的一声:“你这个乌鸦嘴。” 俩人同时望陈淮安。 今天才是他家千金满月,自打有了女儿之后,陈淮安只要说起阿荷二字,胡茬都会旋即变软,不过半天的功夫,女儿还在襁褓里哇哇而啼,妻子却叫人给劫走了,他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策马走在最前面,一鼓作气往前奔着,遥遥见河间府在望时,才勒停了马蹄。 河间本是平原,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围守着整座河间府,放眼望过去,全是安扎稳妥的兵帐,在碧蓝如洗的天光下,一座座白白的兵帐,仿佛天上飘下来的大朵云朵。 就在京城之中,百官为了陈淮安而闹的不可开交,皇帝的注意力也全在陈淮安身上时,林钦从河西调来了大部分的精锐之兵,就完美的,悬在了河间,这个仿佛大明心脏一般的位置上。 “二爷,您就不为咱们二奶奶而担心吗,她现在可是在反贼手里呢。”骡驹策马,悄声问道。 陈淮安垂头丧气:“那我也不能就在这儿哭啊?” 其实就那么一会子的功夫,他就送了个陆香香,分明都听见哪里一声喊救命,隐约是锦棠的声音,但是当时他心急着回陈澈院子去看小阿荷,没当那是锦棠,回去抱上阿荷,准备找锦棠喂奶去,这才发现人不见了。 而且东门上守门的人还说,二少奶奶是叫人砸晕,然后抱走的。 陈淮安站在东门上,怀里抱着小阿荷,脑中嗡嗡而响是。 只有千日作贼,没个千日防贼的。 而且,谁知道这辈子林钦会如此果断,说反就反,还一出手就劫持了小玄林和罗锦棠。 所以,到底是陈淮安轻敌了,总以为林钦的谋略配不上他的野心,现实狠狠给他一巴掌,遥遥望着河间府高高的城墙,遥想起小阿荷没奶吃,哭的喘不过气来的样子,陈淮安一颗心生生儿的,就要碎了。 他招过王金丹来,问道:“照你预估,这城里城外得有多少人?” 王金丹其实也未上过战场,但他自幼热爱兵法,喜欢打仗,林钦于边关的每一场战役,只要报到皇帝面前,关于战役的奏折,他都会想办法找来,专门研读。 可以说,对于林钦的排兵布阵,他在整个大明,是除了林钦以外,最了解的人。 “这至少有十万人。但若我猜的不错,这些人不过是先头部队而已,他在凉州辖有五十万兵,为保边关不乱,他会留下十万人,剩下的三十万大军,应该是在关山以西静侯他的调遣,而随着他成功劫持到小皇子,只怕飞鸽传书已出,行军已在路上。” “多长时间援兵会到?”陈淮安道。 王金丹粗略估算了一下:“三天!” 三天之后,三十万大军到达河间府,退,林钦可以挟小皇子,就守在河间府不动,与京城叫板。 进,他可以直杀京城,而因为他手里有小皇子,皇帝都不敢妄动。 陈淮安翻身下马,踢开几块石头,一巴拍上王金丹的背,道:“现在咱们想办法,只有两天时间,咱们得闯进河间府,还得把小皇子和你们罗东家救出来。” 王金丹和骡驹同时抬头,望着远方那密密麻麻的帐篷,和河间城墙上,肉眼呆见,层层林立的卫兵,同时啊了一声,心说这城,怎么入,又怎么能出? * 六月的夜空,一轮明月,淡薄而凉的,洒在满城屋脊的青瓦上。 河间府衙被征用,成了林钦在河间府的临时中军帐。 此时他一身玄衣坐于案后,正在听下属的汇报:“方才有飞鸽传书至,三十万大军已然动身,但是最近黄河暴涨,渡河有些艰难,渡河或者就要一日功夫,到此,最少得有四日。” “传本侯的军令,叫所有将士策马加鞭,日以继夜,三日到不了河间者,军法处置。” “是!”下属转身,出去了。 林钦于是站了起来,两目阴森森的,望着不远处的角落,寒声问道:“怎么样,背叛本侯之后,整整逃了半年,胡传,你过的好吗?” 他手里拿着柄匕首,于空中甩着花子,缓缓踱步过去,暗阴中的人抬起头来,恰是曾经对林钦忠心耿耿的侍卫长,胡传。 “属下从来不曾背叛过您的,指挥使大人。”胡传声音里全是压抑着恐惧的颤抖。 “那你为何而逃,又为何藏在河间府?”林钦反问。 “属下只是,只是……” “只是经不住黄玉洛的诱惑,就上了她的床?可你分明知道的,知道她非但与五城兵马司的那条小青狗袁晋,甚至与咱们皇上也曾乱伦于榻……”林钦缓缓的说着,空旷的大衙堂内,传来淡淡的回音。 吴七带着锦棠和朱玄林,由两列侍卫押着,从衙后的雨檐下走过来,恰就在后门上时,便听见林钦的这句话。 锦棠本来还不知道林钦为甚突然就传唤自己呢,听了这句,立刻转身,捂上小皇子的耳朵,悄声道:“走,殿下,这些人满嘴胡噙,不是咱们该听的,咱们赶快回去。” “必须让殿下在此看着。”林钦声高而硬,不容置疑。 而押解锦棠和小皇子的侍卫们,旋即就把钢硬的矛锋抵上了锦棠的后背,逼着她和朱玄林不得不看。 “胡传,本侯现在问你,当初皇上初登位时,朱佑乾和咱们小殿下皆喜欢吃话梅糖,皇上却总是独赐给朱佑乾,却从来不准许小殿下吃一枚,这是为甚?” “因为吃糖会坏了牙齿,皇上这是对殿下好。”锦棠抢着说道。 胡传并没有被绑,就只是弯腰站在角落里,他简言道:“因为朱佑乾和小皇子皆是皇上的儿子,皇上更疼朱佑乾罢了。” “你们这话,也只能哄小孩子而已。”锦棠断然道:“咱们殿下不是小孩子,他是不会信的。” “当初在旭亲王府,黄爱莲用阿芙蓉膏假充作话梅糖,给小皇子吃,皇上知道之后,眼看着证据确凿,却依旧放了黄爱莲,为甚?”林钦两道眉尾格外锋利的上扬着,侧着扫了锦棠一眼,再冷冷问胡传。 这下,锦棠也答不出话来。 胡传道:“他当时尚与黄玉洛私相苟且,怕惹恼了黄玉洛。” 朱玄林今年才不过八岁,八岁的小少年,听说自己最喜欢的糖嬢嬢生了个女儿,特地选了自己最钟爱的品月色,圆领长袍,瘦而高的少年,身后叫矛锋抵着,袍决轻颤。 在旭亲王府看到小偶羊和话梅糖,并籍此认识糖嬢嬢,是他幼年最深刻的记忆了,小小少犹还记得当日黄爱莲的发狂,以及父亲的震怒,却原来,那一日他险些是丢了命的。 “那本侯再问你,黄玉洛被赐死之后,朱佑乾去了何处?”林欠匕首忽而一紧,胡传高高仰起的脖颈上顿时一只黑红黯淡的血虫子快速的落了下来。 “皇上……皇上虽对外宣布说他已然给赐死,但事实上,皇上是把他给养到外头,因为他到底……到底也是皇上的,皇上的孩子。”胡传并不疼,但更多的是恐惧,因为,他曾见过林钦为了震慑下属,杀鸡儆猴,是怎么杀人的。 锦棠断然道:“你放屁,世上早没有朱佑乾那个人了,皇上早把他杀了,这个陈淮安亲口于我说过。” 林钦挑起眉头,遥遥对着锦棠,唇角浮起一抹略带嘲讽的笑,但接着,他忽而匕首飞起,恰是罗锦棠入宫那夜,他对着陈姑时所使的手段。 一抹血随即飞了过来,锦棠一把就捂上了孩子的眼睛,吼道:“林钦,你莫不是疯了,怎能让孩子看见如此血腥的东西。” 胡传哇的一声尖叫,挣扎着想跑。但门外皆是林钦的侍卫,长矛处处,他无处可夺。 于是,凄惨的嚎叫声,锋刃划开肉时闷噗噗的响声,和着胡传压在喉咙里的求饶。 锦棠上辈子就知道林钦弄死了吴七,可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种血腥。他不为杀人而杀,他是为了激起她心头的恐惧,仿如猫在玩耗子一般,在用一柄匕首折磨胡传。 朱玄林叫锦棠旋着,捂着眼睛,可孩子的身体挺的直直的,一直在剧烈的颤抖。 忽而,他一把掰开锦棠的手,坦然的看着叫林钦一刀刀划面个血漏子的胡传。 “宁远侯给本宫看这个,到底意欲何为?”虽然腔里震着颤,但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在经历了林钦一轮又一轮的威慑之后,没有给吓到尿裤子,就已经是他的心胸了。 林钦收了匕首,转过身来,脚扫袍帘:“臣此生,肝脑涂地,是殿下的忠臣,之所以起兵,只是因为不忍皇子在皇帝膝下总是被轻视,被放逐,便生死悬于一线时,皇上也绝不重视,才会挺身。” “本宫知道了,林指挥使想作什么,全凭你一人自决,但请您不要再当着我糖嬢嬢的面杀人了!”言罢,朱玄林拉起锦棠的手,转身就走。 第217章 长夜漫漫 到了后院,朱玄林借着月光,掏出帕子来仔仔细细的,揩着锦棠脸上的血。 林钦的杀鸡儆猴,没能吓傻了朱玄林,倒把锦棠给吓傻了。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以那么惨烈的,仿如凌迟的方式杀过人。 便活了两辈子,她也不曾见过。 那种匕首划过,翻开肉,血从中溢出来的感觉,叫锦棠都混身发疼。 “嬢嬢,他不会那样那样对你的,只要本宫肯听他的话,他就不会。” 锦棠总算回过神来,颤声问道:“那你会听他的话吗?你明知道他抓了我就只为威胁你听从他的命令,你将来是要作天子的,你觉得,天子是可以任意叫人挟持的吗?比如说,只为了我?” 朱玄林抬起头来,大眼睛飞速的扫了锦棠一眼,咬着唇道:“父皇总教我要审时夺势,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救你,但这话要是说出来,父皇肯定会生气,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本宫懦弱,但本宫宁可被挟持,也必须要保住嬢嬢的性命。” 这也是林钦所掐准的,小皇子或者谁的话不会听,罗锦棠这几年喂顺了他的嘴,也喂顺了他的心,他只听罗锦棠的话,也只在意罗锦棠的死活。 “不,没什么懦弱的,人的性命永远是第一位的,殿下心里不但得装着嬢嬢,还得装着天下的臣民。”锦棠搂过小朱玄林来,道:“林钦拿嬢嬢的命要挟你,是他不对,咱们得想办法,从这儿逃出去,你才不必作这个选择,好吗。” 穿着白衣的美艳妇人,丰盈,娇艳,偎在她怀中的小小少年高瘦,挺拨。 林钦净罢了手,踱步至窗外,便冷冷的看着屋内的俩人。 他是个固执而又刻板,又保守的人。 他总是不止一次的想,当年若是跟黄玉洛有个孩子,他或者会埋葬所有的仇恨,过一份安安稳稳的日子,也会有这样一个妻子,会有这样一个孩子,可是没有,他到现在一无所有。 当然,大约也正是天意如此,他才能无牵无挂,全心全意为父母复仇。 * 迄立于平原上的一座小小城池,四面守兵,固若金汤。 想要正面攻是不可能的,当然,城门紧闭,他们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也不可能就飞上城墙去。 仨人找到一户人家,给了点银子把马拴了。 接着,又找了处集市,拍开一户人家的大门,借来笔墨,给京城送了封信。 看山跑死马,在平原上整整走了一个时辰,几个人才到河间府外。 三个从来不曾上过战场的人,俱皆扬头,手叉腰,便望着这座严守以待的城池。 天上一弯明月,照着地上一列列,一排排的兵帐,绵延着隐入夜色。 他们有两天的时间,但是,现在已经过去半天了。 上一回陈淮安上战场,还是六年前,为了救皇帝,在宁远堡和土司貉台一战。 他今天为了给儿子过满月,还特地刮过胡子,倒饬自己,穿了件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用齐高高的话说,二爷今日的打扮,富贵逼人,谁知道转眼之间,妻子就叫人给劫走了。 “金丹,你到正门上,就说是皇上派你来与宁远侯谈判的,先进城,等见到林钦,照我说的作。”王金丹应了一声,转身便走,月光下脚步夸夸,往河间府的正门而去。 骡驹也不知道从那儿弄来的白胡子,白头发,仔仔细细粘在脸上,再兼一身土灰色的麻衣,因他面相生的怪异,五短,一眼瞧过去,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但因其之丑,之怪,总之,是个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遥想当年,他为了骗孙福海,还冒充过神医了,此时一幅吊死鬼的小丧幡儿似的旗子一打,遥遥高叫一声算命,他便继续往前走了。 陈淮安也不远走,遥遥对着河间堡的城墙,缓缓揭开衣带,将件锦袍自身上解了下来。 明天五更之前,他必须入城,日暮之前,也必须把罗锦棠和朱玄林从城中救出来。 而且,出城之后,还得用半夜的时间逃回京城,否则的话,皇上所调的援兵不来,他还得叫林钦半路给捉回去。 闭上眼睛,陈淮安遥遥听着,便听到骡驹的破锣嗓子,在悠阑而宁静的旷野之中响起,他唱的是:“算命有诀,可定富贵,五行生旺,荣华之人,四柱休囚,林下之客……若有看官,赏饭一碗,吾将从小看到老,点你一言,贫穷者变富贵,阶下囚变千金子,止要三文,止要三文钱啦!” 明月高县的苍茫大地上,三更半夜,骡驹走的极缓,边走边唱着。 而陈淮安,则转头,往北而去。 河间府中,朱玄林睡着之后,锦棠又叫林钦给唤出去了。 这一回,他直接把锦棠带到了河间府的城隍庙。 半夜的街道上,处了走来走去巡逻的士兵外,空无一人。 林钦极缓慢的走着,行至街头的牌坊处时,他提着剑柄,哑声道:“我总记得自已小时候,为了争这牌坊下一块夜里能睡觉的地方,叫那些老乞丐们压在地上毒打。” 上辈子,俩人出游至河间府的时候,林钦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锦棠当时无心听他说这些,也没有应过声儿。 当然,她除了知道林钦小时候是个小乞丐,在河间府乞讨长大之外,于他的家世,背景,知道的非常少。 不过,这一回,她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林钦侧首,低头望着锦棠,道:“我在城隍庙的门外捡到一枚匕首,然后,便趁着如这般的月夜,人人都在沉睡之中时,一个又一个的,将他们处理了,扔入河道。长此以往,这街上就清净了,也就只有我一个乞儿了。” 锦棠侧首望着他:“为何要扔入河道?” 林钦道:“因为河道之中,最容易藏匿尸首,也无人知道是我那么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干的。” 锦棠听了,颇觉得骨寒,打了个寒噙,将身上的短襦衣紧了紧,包臂往前走着。 再往前,便是那处驴肉火烧摊子,林钦站在门上,深深嗅了一口气,径自走到了城隍庙门上。然后,他又道:“后来到了陆府。陆刚不过一任洗马而已,养得个骄纵女子,我虔心卑服,想好了要作上门之婿,她却转而找了个油头滑嘴之人。” 锦棠轻轻叹了一气,道:“是她无福,配不上你。” 林钦颇有几分哽噎:“我向来都是个沉默寡言,不擅言辞之人,似乎正是因此,总不能讨得女子欢心,蹉跎至今。” 要说林钦这一点,锦棠比任何人都了解。 他确实不擅言辞,木讷,想要对谁好,只会默默的,私底下付出一切,但绝不会花言巧舌之语。上辈子她嫁给他,徜若他能像陈淮安一般,巧舌如簧的哄上几句,委下身段来死皮赖脸的缠上几回,或者俩人就圆房了,就成了真夫妻。 可他不会,他永远不懂得什么叫作烈女怕缠郎。 有时候,婚姻其实就是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相互嫌弃却又不离不弃。 锦棠于是道:“但这些,并非皇上,或者小皇子造成的,您是武侯,是忠臣,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为何如此孤注一掷,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之中?” 林钦站在城隍庙门上,月光下两道秀眉,面如璞玉,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比之陆宝琳,黄玉洛只是他自以为要成亲的对相,罗锦棠与她们不同,分明是绝不可能的,应当也不是男女之情。 他就只想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能如此相聊着,他愿意坦承自己毕生的痛苦与一道道疮疤,仿佛这样,曾经的苦难就能于他的心头,于他的岁月之中,从此消泯一般。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一人报说:“指挥使,有一个叫作王金丹的,说是皇上派来的,要与您谈判。” “放入城来,仔细搜检,不许他夹带任何兵器,也不准多放一人入城。”林钦断然道。 转眼,大堂之上。 “皇上给的亲笔书信呢,既是来求和的,本侯问你,他准备何时退位?”林钦开口便问。 王金丹大剌剌的站着,厚厚的嘴唇笑的跟只金元宝一般:“林大人,咱们皇上可没想着向您屈服,而且他还说了,从漠北和辽东调来的百万大军,俩日之内将包围河间,渤海才是侯爷您的归宿。” 林钦腾的就站了起来。 低矮的烛,只照着他的身子,照不到他的脸。 “杀了他,挂到城门上去。” “不可以。”锦棠一声尖叫,高声道:“指挥使大人,王金丹是开玩笑的,肯定不是皇上叫他来的,小皇子还在这儿了,他怎么可能派大军来围攻您? 王金丹,快说,你只是在撒谎,快说呀。” 王金丹一幅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依旧笑的跟只元宝似的,但已经笑的比哭还难看了:“实话就是,百万大军,不日攻城,在此起兵者,无论林钦还是才从西北被调来的诸位,无一幸免,全都得死。” 大堂之中,左右皆是被林钦从西北调来的各路指挥使们,一听这话,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动摇军心这言,将士们皆有家有口,本来以为挟持着小皇子,来一份檄文,皇帝退位,个个儿高官厚爵,但听说皇帝发兵百万,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仕气顿时就给挫了一大截。 林钦忽而便开始咆哮:“杀了他,带出去悬到城墙上。” “上官。”锦棠一声尖喝:“两国相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你不能杀他。” 林钦扬手一挥:“把罗东家带下去。” 就这样,锦棠反而叫人给带走了。 很快,王金丹就给带到了城门上了,不过,要斩来使,并不是一刀致命,而是,守城兵士们会把他吊起来,等到日上三竿,四野的兵士们都能看得见时才处决。 但是,就光是吊起来的王金丹,就能吸引大部分守城兵士们的注意力了。 偏偏王金丹也不是个消停的,两臂给控扎着吊了起来,还在高高的城墙上,嚎破嗓子的,就来了一曲《斩李广》:叫不应龙国太痛恨交流,想当年你夸下海口,却怎把前言付于东流……再不能伴君多勤政,再不能为国家来分忧……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飞将军李广,与这些自西北而来的将士们,可是同乡之族,而王金丹唱的,恰恰是他们的乡音。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飞将军便死,千古清名永传,他们千里奔徙到此,所为何? 恰这时,有个算命先生不远处绕过,便有位姓李名言,从宁远堡而来的将军将他唤住,问道:“老汉,可会算命否?” 骡驹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道:“观天相,看地理,略懂一二。” 李言一听是个略懂一二,便知道是个半瓶水,遂挑衅着问道:“那我且问你,你观天相,今夜会不会有雨?” 恰一弯彩云从北飘而至,遮住了天上一弯明月。 骡驹道:“会。” 他话音才落,一阵微风,彩云飘然而去,又是一弯明月,深黛色的天空,便夜里,也是晴朗无比的。 营帐外,篝火旁,一众士兵随即笑了起来:“却原来是个装神弄鬼的,滚滚滚,勿要扰了爷们,快滚。” 第218章 同仁试刀 骡驹本就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便满脸白须白发,也挡不住他那种便说假话,也犟驴似的一本正经。他说:“有雨,但不在此,而在君子津渡。 就好比条条大路通富贵,但造反必死一般,军爷们的富贵也不在此间,谨记谨记。” 别的士兵还在笑,唯独李言略变了变脸色,接着,他也指着骡驹笑了起来:“乡党,你在此,怎知百里之外的君子津有没有雨,你摆明了就是个骗子,滚,快滚,勿要在此盅惑军心?” 但随即,一匹快马驰来,探子下了马,便直奔城门口而去,而且远远就在叫:“快报指挥使大人,有急情来报中!” 李言再回头,白须白发的算命先生已不知去了何处,他疾步跑到城门口,问探子:“什么急情?” 探子道:“君子津渡突降暴雨,已然三个时辰,黄河洪峰一浪高比一浪,我来请问指挥使大人,渡河能不能延迟。” 李言转过身来,脑中轰的一声响,再想找算命先生时,那算命先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他脑中轰轰乱乱,城门上的王金丹犹还在慷慨高歌,时不时的还要喊上两句:“皆是西北乡党,皇上的百万大军若到,大家都得死,何不早早散了,到时候还能保条命?” 他又唱又叫,又是鬼嚎的,最终叫士兵们将嘴给堵上,才消停了。 但是,听说皇帝不肯投降,还要派百万大军来镇压,一传十,十传百,在这个不眠之夜,围处处处篝火,河间府的这十万人,心便有些惶惶然了。 而这时候,陈淮安已经顺顺利利的,入城了。 解下头盔深吸了口气,他便直奔河间府衙,不用猜,林钦的中车帐必然设在那里。 君子津渡,是林钦的西北援兵直杀中援之后,唯一会拖慢行军的地方,因为将士们必须在君子津渡完成渡黄河,君子津渡与河间府之间,必定随时会有探子往来,陈淮安守的,恰就是这个探子。 在控制探子之后,用拳头将他打服,再让他谎报君子津渡有暴雨,这皆是陈淮安干的。 然后,恰在方才,人心惶惶之时,他趁着夜黑,打翻了一个巡逻的哨兵,换上衣服,探子进城时有几位将士随着进城,趁乱就混了进去,从头到尾,居然没有任何人察觉。 * 转眼已是五更。 锦棠和小皇子不过略睡了片刻,便听见外面一阵轰闹吵嚷之声。 吴七端来了早饭,依旧是大灶上熬的小米粥并馒头,馒头虚松绵软,倒是格外好吃。 外面的骚乱之声越来越烈,听其声音,似乎是将士们在闹。 锦棠给吴七掰了半块馍,问道:“究竟是怎么啦,外面怎么听着这样乱,是不是你家指挥使又杀人了?” 吴七便再傻,也发现不对了。 他道:“将领们起了岐议,有些人议着要今日就攻京城,来个趁其不败,但也有些人叫着要撤兵。” 朱玄林原本黯淡的眸子顿时一凝,问道:“宁远侯打算怎么办?” 吴七舔了舔唇,又摸了摸鼻子,叹道:“想要撤兵的,全叫咱们指挥使当场斩了。议着要攻京城的,正在与咱们指挥使商议行军路线。” 这么说,林钦今天就要进攻京城。 而这时候京城的神武卫全员撤走,援兵又还未到,攻城或者容易,但就算他占领了京城,也要与前来勤王的援兵将领们对阵。 林钦这一回,真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了。 锦棠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握过朱玄林冰凉的小手,道:“莫怕,只要他还肯再进来,我来劝他。” 少年薄薄的唇抿着,默了半晌,道:“勿要触怒了他,无论什么都比性命更重要。咱们还有小阿荷呢。” 听说糖嬢嬢生了孩子,朱玄林很是欢喜,想看看初生的婴儿长个什么样子才出宫的,谁知叫他连累,糖嬢嬢的孩子怕也要没娘了。 锦棠将这孩子搂入怀中,吸了吸鼻子,“放心,我会的。” 片刻之间,一阵脚步踏踏,林钦已经进来了。 他身后还簇拥着一群将领们,刚刚镇压了一场内乱,以同仁试刀,调起了这些将士们心中对于血的狂热,此时的他们,与昨夜又不同了,人人脸上都是绝然赴死,要么富贵封侯,要么血洒沙场的决绝。 锦棠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来抓小皇子的,一把将他牢牢抱住。 “上官,凡任何事,不能利用孩子,这是一个人的道德底线。” “绑走。” 皇帝只有这一个子嗣,要带着小皇子攻城,皇帝又焉敢抵抗? 锦棠于是又道:“上官,我替你说服他了,孩子是听话的,只听你的命令从事,你要我们写什么我们就写,但你不能带他上战场。” 林钦面无表情,再吐了两个字:“快绑。” 他如今已经已经不是勤王,而是在被陈淮安和王金丹、骡驹三个动乱了军心之后,连最后那点温情的面纱都不肯再罩,直接谋逆,绑弑皇子,继而准备逼占京城了。 两个将领于是上前,一把搡开锦棠,便把朱玄林从她怀里给夺了过去。 锦棠张嘴欲喊,硬生生迫着自己忍住,道:“上官林钦,你曾经说,虽然先皇下令杀了你父母,可当时的孝贤皇后故意使人将米缸整个儿抬出去,你才能活。 小皇子是孝贤皇后唯一的孙子,她救了你,你只记你的仇,就不记这份恩,要杀她的孙子?” 林钦转过身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锦棠。 当初,他藏在只米缸里,侍卫们进来搜查的时候,确实是个丫头给孝贤皇后报了信,皇后临时通知撤走侍卫们,吩咐下人将米缸整个儿抬出去,他才能保得一条命的。 但这事,除了他心知,孝贤皇后知,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按理,孝贤皇后早死那么多年,也不可能告诉朱玄林,这罗锦棠是怎么知道的? 锦棠于是又哑声说:“恩要记,仇也要记,你不也曾说过,便你赠恨陆宝琳,却从不厌恶阿恪。陆宝琳将那孩子养的一点教养都没有,那孩子甚至动不动就偷你的东西,毁坏你的行军图,拿你的兵书作纸鸢,甚至最顽皮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你所有兵书的手稿,可你从不曾气过,因为你说孩子总是无罪的。 你连小阿恪都知道怜惜,为何不能怜惜恩人家的孩子?” 阿恪烧手稿,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偷东西,也是在他小的时候。 林钦便被阿恪烧了最重要的手稿,因为总记着陆刚的养育之情,从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他曾经一直犹疑,觉得这罗锦棠似曾相识,而如今,随着她一句句的,提及他最不为人知的生活,这种感觉更甚了。 “你究竟是谁?”林钦亲自掰开抓着朱玄林的将领的手,示意他们退下去,一字一顿道:“现在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只要你告诉我,我立刻放了你,但你要说不出来,窥探他人隐私,罗锦棠,我要连你一起绑了作人质,直入京师,这样的话,至少陈澈会放弃底抗,说服皇上让位。” 锦棠一把揽过朱玄林,略显圆润的脸上双眸微垂,满满的镇定:“我是听敏敏王妃偶然提及过罢了。” 林钦一双凤眸略夹,直勾勾望着锦棠。 他多希望她能说出点别的来,或者他和她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他于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亲人,那么寂寞,他多希望有一个人,能与他有共同的记忆。 “指挥使,咱们攻不攻城?”有个将领不耐烦了,喊道。 另一个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您要率着咱们直攻京师,咱们二话不说,但指挥使,如今可不是听个妇人信口雌黄的时候。” 叛军,就是把脑袋折下来,别在腰杆上才来的,有俩人上前,还想来捉朱玄林。 “都给我退下。”林钦再喝一声。 众将领们虽说了不忿,但总算还听他的命令。 一人道:“指挥使,属下们给您一刻钟的时间,您亲自把朱玄林捆了,带出来,咱们现在去结集兵力。” 头是林钦起的,但叛军成势,是靠着所有狂妄的,有野心的,想要一步登天的将士们的野心而堆积起来的,这时候攻京城,气焰最盛,势如破竹。 但要是一颓,怕就不成了,林钦深知这一点。 这衙后,本不过个知府大人上朝前临时休憩的地方。 知府大人好吃茶,这屋子里浓浓一股茶香。 林钦走了过来,忽而一把掰过锦棠的肩膀,嘶声道:“罗东家,只要你肯跟我说实话,告诉我咱们曾在何处见过,又在何处有过交往,我此刻便放了你和朱玄林。 你肯定明白那种感觉,我深知你是我的故人,可我不知曾在何处见过你,我忘了,我把你给忘了。” 锦棠犹还记得上辈子林钦走的那一日,曾说,自己是个木讷,古板之人,不懂得说甜言蜜语,但他一颗心是真的,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愿意守着她的心也是真的。 他甚至拉过她的手,想让她触摸他火而跳动的胸膛。 她本来都已经消气了,也收整了一颗心,安安心心的等着他,谁知却只等到他在她的怀里停止了那火热的心跳。 不可追的遗憾,甚至于,他这辈子不可避免的命运,依旧是英年早丧,锦棠努力回想着小阿荷那圆圆的小脸庞,红嘟嘟的唇儿,结舌良久,道:“您又不曾失忆过,怎么可能认识的人却相见而不相识了。” “那你们就随我一起前往京城。罗东家,流矢无眼,你多保重。”林钦极果决的说了一句。 锦棠真是没脾气了,她一手捂上肚子:“呀,好疼。” “怎么了?”林钦还是接话,问了一句。 “早晨那馍是夹生的,我吃不得生馍,胃疼。” 兵营蒸夹生馍,常有的事。 林钦抽了抽唇:“罗东家,恐惧会让你忘了疼痛,等他们绑了你,架在四马而驱的战车上,风呼呼而吹,箭矢迎面而来,你就会忘了这点小小的微痛。” 只要起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林钦颇觉得自己那一瞬间的伤感可笑,转身出了屋子,高声道:“来人,将屋中的罗锦棠与朱玄林捆了。” 锦棠旋即拉过朱玄林,解了自己身上那件牙白的袄儿给他套上,匆匆忙忙将两支珠钗全别在他脑袋上,推了一把道:“此时闹的乱,后门上当无人,你先从后门出去,找个地儿躲起来。” “我不走!嬢嬢不走我就不走。” “你不懂,他会杀你,但他绝不会杀了你。” “此时不走,你们俩都得被杀掉。”身后一人声音略喘,沉厚而又阳刚,成竹在胸的语调。 锦棠蓦然回首,耳上明珠打的脸颊生疼,她欢喜的头皮都麻了:“淮安?” 第219章 给个面子 陈淮安也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普通兵卒的服饰,接过罗锦棠的衣服,揽过她的脸狠狠儿亲了一口,道:“罗锦棠,你二大爷两辈子没睡过别的女人,本来该日你一回再死,但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带着小皇子快走,此地我来应付。” 锦棠也不扭捏,只道:“你记着,但凡你死了,我此生守寡,绝不二嫁。” 没什么比孩子的命更重要,若夫妻必须死一个,那肯定是陈淮安。 罗锦棠才有了小阿荷,她可以爱陈淮安一辈子,但她决不能把女儿交给陈淮安这么一个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男人去照顾,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就给俩人选了生死。 她活着,照看孩子,他死,成全她能活着逃出去。 她把自己头上簪子全拨了,道:“装疯卖傻,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记着,我两辈子只爱过你一个。” “藏到离此不远的城东门口去,王金丹就被吊在哪儿,我要能出来,就带你们走,我要出不来,你们就等林钦前去攻城之后,再想办法出城。”陈淮安又道。 锦棠接过陈淮安给的兵卒服,拖起朱玄林,转身就跑。 出门时再看一眼,陈淮安一脸胡子拉茬,正在艰难的往身上套她那件牙白色的长衣,他两只膀子太大,自然是穿不进去的,于是胡乱一裹,就往头上插着簪子。 锦棠埋头哽了两声,决然的转身离去。 陈淮安裹好了衣裳,往两隔间的屏风处一扭,便侧腰站着。 他本生的高大,肩膀又阔,就算裹上衣裳再插上簪子,一眼就能瞧得出是个男人来,但能拖一时就一时,陈二大爷生天除了拳脚就是耍赖,无人能敌。 转眼,要捆人的两个将军,李言和孔方进来了,遥遥见‘罗锦棠’站在屏风边,半个身子探在屏风内,李言自觉不妙,粗声问道:“罗锦棠,朱玄林人了?” 陈淮安本想翘个兰花指来着,一看自己黑熊似的爪子,连忙缩了回去,扭着腔调道:“在里间撒尿儿呢,官爷没瞧见,我正等着给他提裤子了?” 李言看了孔方一眼,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罗东家甚时候变妖了?” 孔方伸手就准备来扯‘罗锦棠’:“去,把皇子殿下请出来,就说咱们为了佐他上位,此时必须捆他,快去。” 陈淮安扭着身子,艰难的想憋个屁出来,奈何一夜肚子里没东西,想清回肠子也清不出来,嘴里吐噜噜的假装放着屁,尖声道:“哟,官爷,奴家也拉肚子了呢,您听,这屁臭不臭,是不是臭不可闻? 哟哟,好像还拉裆里了。” 他形容的太像,虽说还没臭气,但已经够叫人恶心了。 李言和孔方连忙往后一推,一个说:“你去捆。”另一个推道:“不行,还是你去。” 俩人推来推去,终究李言因为算命先生的话,更胆寒,甩着绳子上前,就去捉罗锦棠了。 他才上前,迎面便是兜头一只香炉,砸的李言头晕眼花,偏偏香灰顿时迷了他的眼睛,李言于是大叫道:“他娘的,这罗锦棠要造反,孔方,快,快来帮我。” 孔方早都瞧见了,哪里是什么罗锦棠,披着白袄儿的是个五大三粗,胡子拉茬的魁伟大汉。他于是拨刀,上前便要砍。 但随即,一只盆子迎面飞来,这汉子嘴里还在骂:“老子昨夜吃了一夜的蒜,来尝尝,这尿味道正不正。” 这恰是昨夜,小皇子朱玄林解的尿溺。 孔方给泼了一脸,顿时呸呸着,大叫:“刺客,这里有刺客。” 此时,外面也正吵吵的一团凶了,毕竟一个女子,一个少年,没人作太多的防备,也没人想到里面的俩个将军能叫陈淮安欺负成这样。 李言总算抹了把脸,看清楚了眼前,拨刀便与孔方二人一同来攻陈淮安。 先是一只只的茶叶罐子,陈淮安边砸,嘴里还在吼:“再尝尝你二大爷昨夜解的夜香,怎么样,味道窜不窜啊二位官爷?” 一听夜香,李言和孔方二人同时躲,但等罐子砸到地上,才发现里面装的是茶叶。 “我呸!这竟是个无赖啊这是,这天下,谁他娘养出个这样的无赖。”李言骂道。 两位将军被惹火了,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瞧着陈淮安跃上了桌子,似乎是要夺墙上那把剑,相互递个眼色,配合着就攻了过去。 谁知攻到面前,陈淮安也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真是一盆夜香,扑天盖地就砸了下来,淋了两个将军一头。 满头夜香,臭不可闻。 俩人对视一眼,李言道:“我必杀了这人不可。” 孔方道:“兄弟,你慢来,先让我剁他三百刀。” 一屋子臭气熏天,偏偏陈淮安瞧着高大,身形极为灵活,爬高窜低,上天入地,把两个将军折磨到没了脾气。 “你们捆的人了?”终是林钦等不到人,率各路指挥使和将军们赶了进来,迎面见陈淮安一脸胡茬,两臂甩开的正在与李言相斗,随即再吼了一声:“朱玄林和罗锦棠的人了?” 李言和孔方收剑,面面相觑,这才同时大叫:“王八蛋,居然叫他俩给跑了。” 林钦拨剑,欲要入内,满屋臭溺让他下不去脚,他闭了闭眼,终于吼了一声:“还不给我去追人!” 半个时辰后,陈淮安就给绑到城门上了。 城内城外,皆是整装以待的兵士们,待林钦站到城楼上,遥望整片平原,处处皆是热血澎湃,想要封王封侯,直杀京城的战士们。 林钦长剑一横,对上被他捆着的陈淮安,高声道:“诸位将士们,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于城门下面往上望,只能见个高大,阔朗,胡茬满脸的男子给捆着,他胸膛宽阔,浓眉大眼,若非给用绳子五花大绑的捆着,绝对是城墙上所有将士之中,最受人瞩目的那个。 诸人皆是摇头,当然了,武将们不懂朝廷之事,于朝廷的官员们认识的自然也少。 林钦于是又高声道:“这是深受皇上重用的奸佞之臣,为了讨好皇帝,他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内人去给小皇子作乳母,以求能够得到宠信,此种人,该不该杀?” 这是一种感染力,也是林钦的策略。 当将士们想要起兵,想要造反时,终归需要由头。若说陈淮安是个清廉,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作善事的好官,激不起将士们的仇恨来。 但只要说他是个奸佞,甚至拿自己的妻子讨皇帝的欢心,那将士们就会愤怒了。 “杀了他,斩了他祭旗!”城楼下一片又一片,仿如热浪般的呼声,所有人皆在高喊,在嚎叫,亮出兵器来,朝阳下一片冷白色的兵刃刺眼。 林钦于是挥了挥手,唤来才擦过脸,但依旧臭不可闻的李言与孔方二人,道:“斩了他和那个王金丹,祭旗。” 城下顿时又是一片高昂的欢呼声,将士们踏着节拍,地动山摇:“斩!斩!斩!” 陈淮安嘴里给塞着布了,想要出声也不可能。 而这时候,李言和孔方两个狞笑着,一人一把长刀,就朝着他而来了。 就在没人会注意到的,他的身后,他的一只手一直在不停的动着,而那粗厚的绳索,一点点的,正在被他手中之物割开。 被捆的时候,肯定是要被搜身的。 但是,陈淮安藏的东西藏的太秒,并没有被搜到。 他藏的是一枚剔刀。剔刀这东西狭细而长,将它编在衣袖之内,搜身的时候不刻意捏边是搜不到的。 等到被捆,绳子一勒紧,那剃刀被束紧,自然就割开衣袖自己露出来了。 这时候陈淮安反手一接,握在手中,没有任何人能瞧得见。 绳子捆的又紧又结实,缠绕的圈子又多,陈淮安在给自己割绳子的时候,王金丹已经给人解了下来。 吊了一夜,他整个骨缝都是开的,被放下来之后,像只麻袋一样扑通一声就栽到了地上,艰难的抬起头来,远远望了陈淮安一眼,忽而咧唇,摇头一下,那唇语仿佛在说:“二爷,来生,咱们还作兄弟。” 陈淮安依旧在割着绳子,胡茬嗖嗖往外冒着,他的手也越来越快。 随着传令官一声高喊,孔方和李言的刀已经高高扬起来了,而王金丹那头,则是由另外的人来行刑,刀同时起,也要同时落。 忽而两手一松,随着两把长刀落下,陈淮安就地一个打滚,大叫了一声就以扫地而横的姿势,朝着王金丹突了过去。 要给王金丹行刑的将军长刀于空中完美的划了个半弧,却忽而小腿一弯,刀也落到了一边。 就在这时,陈淮安一剃刀划破了他的小腿,再接着,他一把就割给了捆着王金丹的绳索,此时俩人才能把嘴里的臭袜子给掏出来。 “小皇子和二奶奶安全了吗?” “还不一定,得咱俩都拼出去,他们才能算安全。”背对背站着,陈淮安恰对上林钦,他手中只有一枚剃刀,于空中扬了一扬,道:“林大都督,你是不知道,锦棠替我生了个女儿,举天下也没有的可爱,我必须得陪她长大,要不叫我陪她长大,我死也不能瞑目。所以,今儿你二大爷非活着出城不可,给个面子,可否?” 第220章 英雄气短 林钦早已派了人满城搜捕罗锦棠和朱玄林。 而陈淮安是本就激怒了他的。 当他要造反,当他孤注一掷,这十万士兵的性命,富贵,前途都在他的肩上。 这时候他的心理其实是很脆弱的,他想攻占皇城,想手刃了朱佑镇,以复当年父母相携而亡时的仇恨,但他也怕失败,怕失败之后,这十万人的性命全是自己的罪孽。 而陈淮安这一句,等于是直接将他的愤怒点燃了。 他气势汹汹,于城墙上,亲自向着陈淮安而来,这是准备要亲自斩杀陈淮安了。 陈淮安与王金丹突无可突,包围圈越来越窄,刀剑相逼,而他们唯一的武器,就是一把剃刀。 狭窄的城墙之上,群狼环伺,圈子越来越小,而林钦从靴子里抽出一枚匕首就走了过来,越旋越紧,忽而出手,仿如游龙一般。 陈淮安受了一刀,疼的呲牙裂嘴,与王金丹调了个个儿,王金丹上前便是一脚,踹在林钦的小腿上。 这极大的激怒了林钦,他这一手刀法,仿佛是成套的章法,并不伤及骨肉,招式凌厉,一招招的,划了陈淮安满身的口子,得亏了皮糙肉厚又不怕疼,要是怕疼的人,疼都疼死了。 俩人疾速的转着,躲着,王金丹道:“二爷,我掩护你,你突出去,家里还有孩子在等你了。” 陈淮安又叫林钦划了一刀,他道:“等等,再等等,咱们的援兵就快要到了。” 他觉得林钦这套刀法,自己莫名有些熟悉。 忽而,他往左一躲,恰好,林钦的匕首朝右而去。 陈淮安于是再往后一个扬身,恰恰,林钦的匕首从他面前削了下来,这要真削到脸上,陈淮安至少鼻子得掉。 他极稳的,一剃刀就朝着林钦下招出手的地方伸了过去,狠手一划,林钦一只手臂血流如注。 “王八蛋,葛青章是你杀的。”陈淮安说着,一剃刀就划了过去,这一回,直接划破了林钦的脸。 林钦一脸狐疑的望着陈淮安,毕竟他从来不曾伤过葛青章,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来这么一句。 上辈子,葛青章是叫人一刀一刀,仿如玩弄一般,放干净了混身的血,才逼进护城河的。 在逼进护城河之后,因为他死死不肯放手,甚至砍断了他一根胳膊。 就在葛青章死后,陈淮安将他的尸首带到大理寺,按照轻重,招式,与大理寺的仵作们仔仔细细的推断,并绘下了每一处刀伤,就是想知道,那般残忍的杀葛青章的人究竟是谁。 好吧,他今天终于知道了,居然是林钦。 表面斯文,战功赫赫的神武卫指挥使上官林钦,把葛青章砍成了个血葫芦。 而照上辈子的情形,他当时那样作,也是为了加速进局的恶化,毕竟随着葛青章的死,整个文官集团一分为二,满朝上下,所有人的矛头全都对准了他。 有谋有略,又有远见,冷静,完美的伪装,林钦两辈子都是不可小觑的对手。 此时林钦身上挨了七八刀,陈淮安更甚,俩人虽说伤的不重,但满身是血,光瞧那架式,就够唬人了。 陈淮安再也不敢轻敌,瞄准了林钦,接连几招,招招翻肉,将林钦肩膀与手臂上划了好几道子。 几个将军也想上,林钦厉目制止了他们。 就陈淮安这样子的东西,初见时,一袭麻孝烂披,人高马大胡子拉茬像个乞丐一样,除了因为一幅阳刚之貌而得宠于帝前,林钦从未觉得他比自己强大。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次次坏他的好事,林钦此刻非是为了战胜他,而仅仅是为了玩弄,并且玩弄死他,仿佛只有如此,只有让陈淮安惧怕,胆怯,臣服,才可以消解一年多来寄托在罗锦棠身上那种或有或无的期望,才能赎得自己曾经痴痴托付过的一片心肠一般。 城门下的兵士们越来越狂躁,于下面踏着节拍,竖着矛头,不停的高声呐喊:“杀!杀!杀!杀了他,杀了他。” 甚至有人在喊:“大都督万岁,林挥挥使万岁!” 声音仿如洪浪,一浪高比一浪。 其实就在不远的地方,城东门子门楼下一处商家门外一处废井之中,罗锦棠将小皇子搂在怀中,俩人静静的默着。 井绳于半空中晃着,得亏她和孩子都轻,掉在一只水桶里,居然能安然无恙。 一队队士兵们,正在满城搜捕她和朱玄林,处处门户紧闭,她想敲开人家的门户去躲都没可能,还是朱玄林找到这么一处枯井,恰见有井绳,俩人就躲了进来。 “陈大人今天是否逃不掉了,必须得死了?”朱玄林忽而问道。 锦棠扬着头,一直在听井口传来的遥遥呐喊之声,任凭脸上的泪吧嗒吧嗒,往孩子的额头上滴着:“所以你得作个明君,得为了天下,为了百姓而倾尽所有,长大之后,不能为声色犬马所迷,所惑,致力于让百姓们能过的更好一点,才能对得起他和王金丹今日的一番牺牲,你明白吗?” 才有了孩子的夫妻,两生成一体的夫妻,仿如长成了同一个人,将他们生生拉扯,分开,仿如血与肉的撕裂一般。 而此刻,她的丈夫就在外面,在万众瞩目之下,遭凌处之刑。 朱玄林自幼无母,幼时便极懂事,但没有一刻仿如此刻一般,知道自已一条命有多珍贵。他的珍贵,非在于他的肉身,而在于像陈淮安,像王金丹这样的臣子,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 他天生在皇室,必得要继承大统。而连他的父亲都漠不关心的生死,臣子们是愿意肝脑涂地,并为此而奉献上生命的。 “嬢嬢,至死,我也会记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朱玄林于是说道。 外面士兵们的踏脚之声越来越重,震的井壁都在簌簌而抖。 罗锦棠一颗心也随之而蹦的越来越疾,因为看不见,她究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可以想象得到,此时陈淮安便没死,肯定也已经叫林钦给折磨到奄奄一息了。 便想想昨夜的胡传,就知道此时的陈淮安是什么样子。 “殿下,你好好儿的呆着,千万不敢动,嬢嬢出去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不由分说的,罗锦棠拽着绳子,踩着井壁上的石头,就又爬了出来。 城楼上人挤了里三重外三重以,银盔银甲的将军,青衣的兵士,所有的人都在望下某一处,而那一处,恰是陈淮安和林钦正在肉搏的地方。 罗锦棠盖上井盖子,压好,冲出巷子,明知自己不该去的,便脚步不由自己,就往着城楼的方向而去了。 就在这时,忽而人群中爆出一声高呼,紧接着,陈淮安满身是血的,就扑到了垛口。 “至美!”罗锦棠一声尖叫,提起裙子直接飞奔了起来。 不过几百步远的距离而已,随着她一身喊,垛口所有的箭矢全都对准了她,另有一列士兵直接从身后赶来,将罗锦棠反扣。 陈淮安并非叫林钦打败的,而是身边帮群架的将士们暗中施黑手,将他打到了垛口,一个转身,他便看见罗锦棠正在往自己跟前跑。 “你个憨妇,还不回去看孩子,跑来作甚?”陈淮安大吼着怒骂,这时候他才是真怒了,真急了,真的慌了,跺着脚,转眼便已叫人反剪。 锦棠也叫人剪了双手,往城楼上搡着。 遥遥望着满脸是血的陈淮安,她道:“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至美啊,我不能看着你死啊,我作不到。” “你在这儿就能救我了?你个憨婆娘,你这不是耽误事儿吗。”陈淮安并王金丹俩人都给人剪了,气的直跺脚,不由就吼骂了起来。 他一直在拖延时机,想拖延的久一点,再久一点,看他所寄予希望的援兵会不会来。 但罗锦棠突然跑出来,才真正搅乱了他一直以来成竹在握的心。 锦棠何尝不想。 要她在京城,或者离此远一点,她都会放任陈淮安去死。 可离的那么近,她听着仿如地动山摇般的,呼喊着要杀了丈夫的声音,又岂能坐以待毙? 孩子重要吗,当然重要,想起小阿荷的那张脸,罗锦棠的一颗心,就仿如叫锯齿不停的上下划拉着。 她两辈子才有那么一个孩子,整个月子里,她和陈淮安都会在半夜不约而同的起来,点上灯盏,什么也不作,一边一个,就那么默默看着沉睡中的女儿。 他说:可真漂亮。 她说:你瞧,她在梦里笑呢。 俩人偎在一处,久久的,就那么看着个孩子。 她不顾月子里作针线要坏了眼睛,悄悄儿的替阿荷衲了一件件漂亮的小衣裳,想着等她长大一点,给她梳上最漂亮的头发,穿上最好看的花裙子,带着她去龙泉寺山脚下的溪水边摸鱼摸虾。 她当然不想死,她甚至觉得陈淮安肯定照顾不好孩子,所以她要活着,让陈淮安去死。可真正死到临头的时候,罗锦棠的心忽而就变了。 孩子她也想要,丈夫她也想要,徜若真要于一个家庭里有所舍弃,她想那个人是自己,而非陈淮安。 毕竟她深爱的两个人都活着,这比什么都好,对吧 陈淮安和小阿荷,任何一个人没了,于罗锦棠来说,她也就跟着他们一起死了。但她要是死了,孩子和丈夫都活着,她觉得这就是值得的。 重重铁甲,兵器耀眼,放眼望去,城下皆是武士好的兵士们,阳光洒在他们的盔甲上,光芒万丈,刺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罗锦棠被押解到林钦面前,他亦浑身是伤,头发凌乱,胡茬格外的长,发间隐隐的华白,似乎昨夜都还没有,一夜之间,他竟白了满头的发。 “上官,你相不相信,人有前生来世之说?”罗锦棠高声问站在远处,正闭紧双目,由吴七在给他擦拭面上血迹的林钦。 林钦蓦然睁眼,穿过重重矛锋兵刃,望着罗锦棠。 锦棠遥遥的,用眼神勾着他:“你到此间来,我有些话儿要悄悄说予你听。” 几个士兵连推带搡的,就把她往前推着。 “糖糖,青章就是他杀的,他没什么人性,曾经伪装的那一切,也只是骗你的假象而已,你说不服他的,快过来,到我这儿来。”陈淮安遥遥的挣扎着,仿如被缚的野兽一般,想要挣开掣肘,想要把罗锦棠给拉回来。 但锦棠执著的往前走着。 她道:“上官,你过来。我非但知道你的身世,我甚至还知道,你身上这件中衣的袖肘都是破的,我知道你白日从不吃酒,但每夜晚餐,必定要佐二两。我甚至还知道,你吃茶时,不吃第一道,因嫌其味有土,亦不吃第二道,因嫌茶味道太浓,你只吃三道之茶。 你从不吃鱼,因为你的父母是被投入水中,而你在河间府,也见了太多被扔入水中的尸首,觉得鱼脏。” 林钦终于走了过来。 他心中天人在交战,分明知道罗锦棠这女子是在耍鬼,会坏了他长久以来所谋划的大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她那么熟悉他所有的事情,绝不该是不认识他的,她就像是他的故人,妻子,生命之中最亲的人。 可他就是不知道,她究竟从何处,在哪里认识的他,又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站在垛口的罗锦棠叫人反剪着双手,万千男儿之中,唯一的女子,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灰尘沾身,鬓边结着蜘蛛网子,可陋衣不掩国色,反而衬着她肤明而肌媚,楚楚可怜。 “大都督,你要真为美色所惑,属下们就斩了您,直逼京师。”孔方吼叫着,直接抽出刀,逼近林钦。 李言却在这时,抽刀逼上了孔方:“给他点时间。” 随之,忠于林钦的一派,和愤怒着,迫切的想要攻城的一派相对抗了起来。 不过,李言更胜一筹,当机立断剪了孔方,并掌控了全局,剩下来的所有人,还是忠于林钦的。 林钦终究还是走向了罗锦棠,而她就站在城门楼前的将军登临处。 这一处,因为要插旗帜,其地面是与垛口齐平的,站在上面,脚下便是五丈高的城墙,没有任何遮挡。 陈淮安忽而明白过来锦棠是想作什么了,他给捆了个结实,还叫四个体高而莽的健壮将军踩在脚下,头上一只大脚,踩着他的头无法挪动。 “我见你的那一年,是在宁远侯府暮见阁的西阁之中,你肯定还记得的,对吗,我在镜边理妆,你走了进来……”锦棠声音越来越低,掰上林钦的肩膀,尽量不惹人注意的调转着姿势。 林钦背朝外,而她面朝外。 新修的宁远侯府,确实有一处幕见阁,是林钦给自己布置的宅院,但是,他都不曾住过,罗锦棠又何以会知道? 林钦于是凑了头过去,想知道罗锦棠究竟会说些什么。 “锦棠,你不能,你想想阿荷,锦棠……”陈淮安一声尖喝,疾剧的扭动着身子,想要爬起来,想要奔过去,阻止罗锦棠。 但就在同一时间,她整个人拼尽全力的,拿自己的额头一撞,恰撞上林钦的鼻子,随即一推,这竟是要把林钦推下垛口。 鼻子被撞,首先是满脑门的金星,再接着头晕眼花,林钦肯定要往后倒,而罗锦棠一把狠推,就等于是给了他死着。 李言怒道:“这竟是个泼妇。”说着,他的刀也向着罗锦棠的后颈挥了过去。 陈淮安终于突开了压着自己的人,狠命的挣着绳索,两只手给挣扎的血肉模糊,王金丹在他身后痛哭流涕,而罗锦棠,叫于一瞬间坠下垛口的林钦伸手一把,也给拽了下去。 她躲过了李言的刀,却未能躲过林钦的手,这竟是,同归于尽了。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陈淮安一耸一崴的,终于挪到了垛口,以下巴支着,艰难的爬了起来。 烈性的罗锦棠,想打他的时候会把他砸个稀巴烂,揪掉他的耳朵,骂他的时候,可以骂到狗血淋头,只要气不顺就能骂三天三夜,可她是这世间唯一对他好过的女子。 她是为了他,愿意舍弃自己性命的女子。 陈淮安爬了起来,可是他不敢看,他宁可死,也不敢看锦棠摔下城墙,摔死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无人可比拟的懦夫,俩生,他都没有如此失败过。 总说一定要死在锦棠的前面,这一回一语成谶,他居然眼睁睁的,看着罗锦棠死了。 城楼上一片纷乱,人来人往,陈淮安双手双腿俱被反剪,支起肘子来,仰天就是一声长叫:“锦棠,锦棠!” 主帅被杀,群龙无首,激进派和忠君派相斗了起来。 李言和孔方率先拨刀,杀起了彼此,大乱之中,王金丹率先找刀割开了自己的绳索,才来割陈淮安的。 甫一松开,陈淮安立刻爬上垛口。 王金丹一把将他拽住,道:“你仔细看看,你再仔细看看,二奶奶还活着呢,二爷,你这是想作甚,二奶奶还活着呢啊。” 陈淮安依旧不敢看,刀兵晃眼,人人都砍红了眼,没有人想到三百里外的京城,他们的愤怒,在此处就得到了渲泄,于是乱斗了起来。 “你瞧,林指挥使是举着咱们二奶奶的,他摔死了,可咱们二奶奶犹还好好儿的呢。”王金丹于是又道。 何其荒唐,但这是真的。 城下的将士们纷纷奔赴而来,聚涌在一处的头盔叫太阳照耀,映在城楼上便是一片斑驳,城楼下的空地上,几株荒草,几枝烂兵器,横七竖八的散竖着。 深红色的血润无细无声的,往褚黄色的土里缓缓儿的流着。 铁甲的指挥使摔烂了他的盔甲,摔破了他的头颅,脑后一摊血无声的往外流着,甚至于,他还未死,还睁着眼睛。 而他的一双手高高的举着,两手紧掐着自己上方女子的腰部,恰是因为有他这样举着,罗锦棠才不致被摔伤,摔死。 甚至于,他握的太紧,锦棠都无法挣开他的手,无法从他的手里将自己脱出来。 “我真的,曾在幕见阁的西阁里见过你?”林钦嗫嚅着嘴角,问道。 锦棠连连点头:“见过的,后来你总是站在我家门外,惹得我烦,可我与陈淮安和离之后就跟你成亲了,我对不起你,我原是想跟你一起死的,现在也可以,只要你还恨我,还生我的气,就此刻杀了我也行。你得放了我的淮安,你得让他回去照料我的孩子。” 林钦轻轻叹了一息:“我依旧不懂……”说着,他缓缓松手,让罗锦棠能落下来,落入自己怀中。 从一开始,她愈千里而寄那封信,让阿恪躲过一死,再到她在凉州时,提着两坛子酒站在大都督府外,然后到河间府,再到京城,一次又一次,林钦没有上天的恩宠,不似陈淮安一般能拥有两生的记忆。 他只知道这个女子所作的一切,必定与他有关。 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的是,上辈子,阿恪之死让陆宝琳受了刺激,然后就疯颠了。 疯颠之后,她于夜里,在林钦床前放火,几乎烧坏了林钦的半条胳膊,到锦棠与他成亲时,他一条胳膊依旧带着伤疤,很难舒展。 她是站在曾经作过夫妻的立场上,一次次的帮他,想要让他的人生走的更顺一点。 但毕竟不是夫妻,也没有三年的相处,于林钦来说,罗锦棠只是个陌生女子而已,一回又一回的帮他,甚至惹他生了莫名的情愫,偏偏她说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 当然,若非他的这一念情动,历史的洪流在此,将再一次重新被改写。 “古人常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罗锦棠,在此刻之前我不懂得,不懂得那句话的意思……” 林钦长长的一声叹,叹出了他腔中所有的余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为气而起兵,又为情而死,依旧不曾逃过上辈子的老路。 锦棠于他身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将林钦的头搂入怀中。 更多的将士们聚集到了一处,有人吼着要去攻京城,也有人说:“散了吧,大都督都死了,咱们还攻的什么城?群龙无首,死路一条啊。” 但终归还是想要进攻的一方占了上风,没有主帅统领着,仿如流民一般,骑兵们率先调转马蹄,便向着京城方向而去。 但就在这时,远方的田野上腾起漫天的黄烟,瞬时遮住了高照的艳阳,遮天蔽日,并且,越来越近。 骑兵们还在往前冲,步兵们先就停了下来,站于原地,怔怔的看着。 黄烟越来越近,不止一方,沃野万里的平原上,四面八方都腾起黄尘来,整个河间府都被笼罩其中,竟呈包围之势。 也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这是皇上的百万大军,前来围城了。” 骑兵们于是也停了下来,勒马原地,俱皆睁大了双眼,往远极处看着。 黄尘之中,终于两匹马率先跃出,薄尘披肩的将军于马上端然而座,手执长剑,杀将而来,一个,又一个,于黄色的天暮之中跳将而出。 不过一夜,一夜而已。 皇帝的军队居然能把整座河间府团团围困? 李言在城楼上大叫:“这不可能,神武卫撤出京城,京城就是空的,漠北和辽东的兵至少要五日才能驰来,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京城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兵,这怎么可能?” 王金丹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皇上调的是天兵天降,百万雄师从天而降,就是来收剿叛军的。你们此时不逃就是白白送死,还要不要上?” 昨夜算命先生的话犹还在耳,李言多读过几本兵书,毕竟更理智些,他道:“王大人您不明白,咱们到了此刻,既已四面楚歌,就退无可退,必得要拼上命了。” “你总听过,三面围城,还要留一出口。皇上围城,只围三边,总会放一出口,你带人往北走,到君子津渡,那是皇上因为仁慈而给诸位留的活路,莫说我没劝过你。”王金丹言罢,下城墙,去找陈淮安了。 李言茫然良久,也不思量王金丹这言语是否有诈,毕竟主帅已死,仕气大大受搓,遂召集自己的人马,一传十十传百,俱皆调转马头,往北而去。 而这时候,三面的包围仍旧在收紧,为首的将军一身银甲,红披刺眼,策马而来,声音高昂而又明亮:“诸位,皇上心慈仁厚,也知战事皆由林钦操纵而起。天子之令,只斩林钦,不伤无辜,有叫林钦盅惑而起兵者,只要此时檄械,返乡,皇上决不统筹,亦不追究。” 另两方策马而来,亦是同样年少的将军,声音高亢明亮,说着同样的话。 而在他们的身后,全是踏步而来的步兵,既步兵在前,那证明骑兵是紧随其后的,否则,腾不起如此高的黄烟来。 于是乎,一朝一夕,十万大军,势如溃堤,竟是不战而屈。 这是陈淮安此生走过最长的路,城门的楼梯是那样的漫长,下去之后,出城,再到城墙跟下,四处皆是走来走去的人们,还有些忠于林钦的将士们跪了乌鸦鸦满地,执著的守在他身旁。 “杀了这个妇人,妖孽,祸水,就是她害死了咱们大都督,杀了她。”有人吼道。 陈淮安亦是一声暴吼:“老子看你们谁敢。” 几十个人于一瞬间就站了起来,要把林钦已死的愤怒,不能攻打京城的愤怒发泄在陈淮安的身上。 而他和随之而来的王金丹,这一回才是真刀实枪的拼刺,再一番打了起来。 锦棠拿自己的衣衽揩干净了林钦脸上的血迹,摸了把他的头,整个后脑勺的头骨俱已摔破,血往外渗着。 她撕下他的袍摆,仔细的掬揽着,连血带泥,一并儿给掬成一撮子,包入土中,便抱着他的头,一直于城墙之下坐着。 第221章 大结局(上) 乱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直到日暮时,这场混战才结束。 回京的路途上,沿路皆是行迹散乱,穿着兵士服的老百姓们,而身披战甲的,实则是一群年青的文臣们。 陈淮安的信送到京城的时候,整个京城是空的。 陈嘉雨和葛青章奉皇帝之命,开了各卫的兵器库,将京城之中从兵马司到皇城守卫,所有的人全调动了起来,又紧急从河北征召了许多壮年男子,于一夜之间,凑了五千人,让他们穿上士兵服,执着武器,假作围城之势。 至于黄烟滚滚,不过是晴天烈阳,黄土松散,原野上的百姓们甩鞭子甩起来的而已。 这所谓的百万大军,之所以能吓退十万兵,靠的,是骡驹先在军中散播消息,而后王金丹被吊在城门上时,一夜的吼,先在叛军们的心理种上阴影,再紧接着,葛青章与陈嘉雨带兵,假以围城之计。 一环连着一环,于是不攻自破,不战而屈。 并肩勒马走在一处,葛青章指了指远处的车驾,道:“太晦气了些,你怎能叫锦棠抱着个死人?” 不远处的马车帘子时时叫风掀起,能看得见锦棠,她一直在里面坐着,而死了的林钦,她一直牢牢搂在怀里。 陈嘉雨亦道:“叛将而已,徜若带入京城,皇上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断,倒不如找个地方私底下埋了去,我去劝二嫂,让她把这人的尸体给放了?” 陈淮安道:“等等吧,再等等。” 他一直猜不透林钦的为人,直到此刻,算是有点儿了解这个人了。 他有领兵的能力,战功着著,但又性格内向,背负着父亡母死的仇恨,一直以来,却没能找到一个很好的渲泄口。 上辈子,是罗锦棠改变了他,他一直要尝试着伪装,在锦棠面前伪装成个好人,于是私下进行着自己的谋反之事,但于大局上,是因为罗锦棠,才会一直伪装着自己忠良色。 他深知只有如此,才能获得罗锦棠的爱。 那么,滇南那一回,就是他为了能彻底赢得锦棠的心才去的。 至于究竟他是怎么死的,穷极两生,这个就永远都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了。 陈淮安策马过去,揭开帘子,锦棠倚靠在车壁上,闭眼坐着,长长的睫毛压在眼底,她的唇起了皮,仿如干涸的河床一般。 他将只水囊递过去,锦棠于是接了过来,抱起来搂着水,猛饮了一气,还给陈淮安,继续闭上了眼睛。 于罗锦棠来说,上辈子,林钦是她在失去家人之后,唯一的避护。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相信林钦不会杀自己的原因,重生回来,她对于这世间所有人的认知都变了,唯独对林钦没变过。 所以,她一直在试图劝说林钦,让他放弃造反。 直到陈淮安说葛青章是林钦杀的,她才惊觉过来,上辈子陪伴了她三年的男人真正的本性,可这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她从井里跑了出来,夫妻同时被缚,该到挑生死牌的时候,她明明是想生的,可她自己挑到的却是死。 到林钦把她拽下垛口的时候,锦棠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可是她又没想到他会把生门留给自己。 锦棠脑中一片昏昏噩噩,全是两辈子,林钦死时的样子。 不评事非功过,他待她两辈子都是好的啊。 锦棠还记得他背着她去河间府时的样子,记得自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骂脏话的时候,林钦站在路旁,一把年纪的人,抱拳揖手,于路人们说话的样子。 还记得他带着她在河间府的城隍庙前,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在这一点上,他与陈淮安很不同。 陈淮安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当然,幼时过的开心快乐,没有什么难解的心结。 林钦遇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试图敞开自己的心扉,试图交付自己幼时的苦难,试图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家。 或者是他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无论作什么,全力以赴,不留后路。 便死,也非得横死于她的心头,推不开,搡不走。 眼看京城在望,陈淮安给嘉雨和青章一个眼色,叫停了马车,三人这就来搬尸首了。 “至美,至美,至少让我把他带到京城吧?”锦棠还不肯放手。 陈淮安见陈嘉雨和葛青章两个拖不动,自己一把攥上林钦如灰色的一只手,用力一扯,他整个人就从锦棠怀里甩出去了。 “那至少让我替他洗把脸,梳个头?”她都要哭了。 陈淮安抬头扫了她一眼,眼底那种决绝锦棠从不此见过。 她还想耍泼来着,哭闹来着,但因为他狠戾的一眼,居然给吓住了,生生儿就缩回了自己的手。 陈淮安掸着自己袖腕上所沾的,林钦的血,索性将他的尸首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棠,你怎能就这样给孩子喂奶?”葛牙妹一把夺过孩子,锦棠还茫然的望着她,葛牙妹气呼呼道:“你在外跑了两天,此时奶都馊了,给阿荷吃了她会闹肚子的,快把孩子放下,给我洗澡去。” 锦棠于是放下孩子,转身进了内间,解了衣裳,坐入浴盆之中。 身上有林钦的血,粘着她的衣裳,粘着她的头发,极难撕开,他头砸在地上的时候,锦棠听到砰的一声,仿如西瓜爆开的声音。 他的人,他的脸,他那只手,不停在她眼前晃着。 她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怕,当然也不觉得遗后悔。 徜若当时她不把林钦推下垛口,死的将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杀了一个人,但拯救了更多的人,罗锦棠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只是不明白,林钦能一刀刀的将葛青章凌迟,为何在掉下垛口时,不把她垫在下面,给自己一个生的机会。 给孩子哺乳的时候,锦棠在想这个,换尿布的时候,也在想这个,甚至于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 她甚至不问每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陈淮安,在强行从车上把林钦的尸首搬走之后,带到了何处。 有很多人来看望锦棠和小阿荷。 葛青章带着窦明娥一起来的,窦明娥给小阿荷作了一身三个月可以穿的小衣裳,洗的绵绵净净,葛牙妹于是替她换上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交衽衫子,左侧胸襟上绣着一对并蒂莲。 “好看吗?棠,好不好看?” 锦棠笑道:“好看,真好看。” 窦明娥于身后勾了勾葛青章的小指,说:“咱们也生个闺女,好不好?” 葛青章脸略红了红,清着发紧的嗓子,坐正了道:“好。” 接着,陈嘉雨来了。 他向来爱絮絮叨叨的,一会儿拿手指点一点孩子翘翘的小鼻梁,不停的说:“二嫂,她可真漂亮。” 锦棠亦是笑着,说:“是啊,她是真漂亮。” 小家伙如今长大了些,能穿裤子了,葛牙妹替她衲了几条很漂亮的小裤子,巴掌大小,套在腿上就可以束开包裹,她生着两条锦棠一般肉匀匀的小腿儿,又细又长,总是不停的蹬来蹬去。 锦棠握上小家伙暖暖的脚丫子,感觉着她一下下的踹蹬,格外的好玩。 曾经她一颗心都在酒坊上,如今却有很久都不曾过问过自己的酒坊了,她的满颗心都在小阿荷身上。 锦棠最最后悔的一点,是她怎么会舍弃这孩子,跑出去找陈淮安。 她回到京城,看到孩子,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做错了,大错特错。 后怕,每每想起自己曾舍弃了孩子就后悔,又悔又怕。 悔自己当时不该跑出去救陈淮安,怕自己摔下去的时候已经死了,或者阿荷已经没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而已。 是因为这个,锦棠愈发的离不开阿荷了,也不准别人抱孩子,自己一人圈着个孩子,护犊子的牛一般,只逗阿荷一人说话,只与阿荷一个人玩儿。 六月暑热,锦棠的奶又少,葛牙妹亲自从黑龙潭钓了一盆三寸长的小鲫鱼来,一只只仔仔细细的剥了鳞,洗的干干净净摆在厨房前的案板上,与身边的齐如意念叨着:“锦棠怕不是撞了邪了,鬼上身了吧,我瞧她木呆呆的,如意,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有没有好点的阴阳,咱们找个人来,替她攘一攘?” 如意自己作的水磨豆腐,黄豆点着卤水,压的瓷实,一股豆香。 这种老豆腐炖烫最合适了,炖上三个时辰,豆腐全成了蜂窝,甭提多鲜美。 她切了块豆腐吃着,踮脚看了眼正房窗子里坐着,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锦棠,道:“她就是最近话少了些,不爱与咱们嘻嘻哈哈了,我也没觉得什么啊。” 芷堂扛着根棍子进来,一脸的不爽:“她病了。” “好好儿的,不疼不热不痒能有什么病?我觉得是撞鬼了。”葛牙妹道。 芷堂吸了吸鼻子,道:“就是病了。” 葛牙妹于是又站起来问锦棠:“棠,你自己觉得呢,你病了吗?” 锦棠正在玩闺女的两只胳膊,小家伙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两排红红的牙胎。 “瞎说,我好好儿的,能有什么病。” 葛牙妹道:“瞧瞧,她没病呢,好好儿的,哪来的病。定是撞鬼了,你们等着,我亲自出去给咱们寻个阴阳来。” 葛牙妹找了两个道士来,摆了一场大阵,一会儿五谷一会儿无根水的,洒了锦棠的满头,她似乎也不恼怒,等葛牙妹折腾完了,遂将门一关,将自己和小阿荷两个就关里面了。 这下倒好,原本她还开门的,如今连门都关了。 葛牙妹于是问如意:“难道是这个道士术法不行,没把鬼弄走,反而给养大了不成?” 齐如意吃着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觉得也是呢,大娘,您没发现吗,咱们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来更呆了。” 窗子开着,葛牙妹远远望着,确实。 锦棠原本两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来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时候眼中会有神彩,无论看什么,都是空洞洞的。 甚至于,方才的黄豆猪蹄汤里头葛牙妹忘了放盐,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锦棠已经连着喝了三碗了,她这竟是连咸甜都不分了这是。 小芷堂和小宣堂两个也不知哪里捡来的粮食,绿豆红豆小米,麦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只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学道士作法,于院子里踩着步儿,嘴里念念叨叨,把个才在学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间,假作锦棠,正在给他施法。 宣堂聪明,学的有模有样,芷堂笨些,嘴里咕噜噜的念着,又说:“大姐姐明明就是病了。” 而恰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四五岁,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褡裢,敲了敲门,问道:“请问,这可是罗锦棠的家?” 葛牙妹转头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两下眼睛,才发现真是念堂,几步奔过去,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我的儿,你可算上京城来了,怎的出发前也不给娘说一声?” 念堂风尘朴朴,一件青色直裰,袍摆破着,头上的方巾也叫火给烧焦了一半,他道:“听说姐姐有孩子了?” 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个丫头,生的可漂亮呢。” 正好儿,锦棠似乎总是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葛牙妹想着,大约她心心念念的念堂来了,能叫锦棠欢喜欢喜,或者她的魂就回来了呢? 她再转过身来,欲要拉念堂一把,却发现这孩子又不知去哪里了。 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几瓣儿,要操心这个,又要操心那个,葛牙妹以为是自己语气不好,惹到了念堂,让他又生了自己的气,不辞而别了,赶忙又追了出去,却见他就站在院门上的一株松树前,正在翻着自己的褡裢。 “我这个样子,不好给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释着,于褡裢里挑了许久,翻出一件没有补丁的,干干净净的青直裰换上了,又翻了梳子出来递给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头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样子呢。” 葛牙妹接过梳子,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他从十二岁那年身高超过了她,就成个大人了。 念堂将直裰袍摆一甩,扎个马步,闭上眼睛,就开始让葛牙妹替自己梳头了。 他的到来,总算让锦棠短暂的欢愉了起来。 “我能抱一下吗?”念堂笑着问锦棠。 锦棠立刻就把孩子递了过去:“当然可以,阿荷,快来,叫声舅舅听。” 这般小的孩子,只会无意识的哼哼唧唧,哪会叫什么舅舅呢。 念堂接过小小的孩子,软萌萌的。他看了太多的弟弟,每一个生下来都气势汹汹,哭起来嗓音嘹亮,而这是个不哭的孩子,两只眼睛又圆又亮,也不会像那几个弟弟一般咧开大嘴就哭,大约因为换了个男子抱着自己,不满意了,但也只是嘟起嘴来,小声的哼着,以表达着自己的满,怯怯的。 “娘说你早成亲了,妻子了,缘何不曾带来?”锦棠试着问道。 念堂长长的睫毛毛疾速的跳跃着,将孩子抱的略紧了紧,道:“死了。” 锦棠讶然。 “在君子津渡渡船时,半路碰上叛军们往北而逃,撞翻了船只,陆姐姐溺死了。” 说着,眼中聚拢了泪,念堂疾速的揩了一把,别过了眼。 比他大五岁的,高,胖,壮,还粗,还野蛮的女子,其实是在黄河上与对岸而来的士兵们争吵时,叫士兵们推下水的。 念堂为了救她,还差点把自己给溺死。 但他确实仿如爱着母亲一般的,爱着陆氏,这无关她的相貌,他喜欢的,只是陆氏的强壮,强悍,以及,像母亲一样的安全感,遂在说起她的死时,特地粉饰过一番。 锦棠与念堂并肩坐在一处,恍惚间,还是当年父亲丧去,俩人坐在渭河边守灵时一般紧紧的偎着,锦棠决意狠命的弄死了林钦,念堂失了妻子,俩人的心中一样栖惶。 念堂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家了,当然,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也因为陆桂枝整日里碎碎念的影响,对锦棠和葛牙妹有些不满。 锦棠拿走了他的酒肆,葛牙妹嫁人之后就甚少过问过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罗家要忍受大伯娘黄氏和老祖母的唾弃,而酒肆由葛大壮的妻子张氏管着,慢说他插不上手,有的时候甚至回去一次,张氏都要给他甩脸子。 至于学费,束侑,就更不必说了。 他不喜欢开口去要,而张氏明明掌着他的钱,却从来不肯给他一个铜板儿。 葛牙妹和锦棠倒是愿意给的,可那不是他的,是她们施舍给他的。 他自觉自己成了家里唯一多余的人,于是转而,替自己另找了一个家。 便在上京时,其实陆桂枝是准备了一大沓的东西,包括当年齐梅的案子,并罗根发认罪时的状纸,以及酒肆最初的归属权等物,是决意要上京城,来打酒肆官司的。 若非陆桂枝死于半途,他和罗锦棠,此时非是如此相见,而是对搏公堂了。 但因为小阿荷,念堂把张氏给自己的虐待与骂,这些年受过的苦楚全都吞回去。 姐弟之间,一个孩子似乎是最好的黏合,他喜欢那个小小的小婴儿,只看到第一眼便挪不开眼睛。 念堂决口不提往事,也住到了锦棠这儿,每日除了读书,就是陪着锦棠一起逗弄个孩子。 只是,葛牙妹本以为念堂来了,锦棠的病会好起来,但她似乎病的更严重了,便抱着小阿荷的时候,偶尔都会失神。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 而陈淮安了。 一场疮痍过后,他虽未被正式起用,但皇帝指派了源源不断的差事,每日早出晚归,回来便是月夜,为了不吵着锦棠和孩子,也只能单劈屋子新住着。 他太忙,又因为家里有葛牙妹照料着,甚至经常连锦棠的照面都不打就走。 小阿荷满百岁的这一天,葛牙妹总算来的早,把陈淮安给堵到了门上。 她道:“棠怕是真生病了吧,淮安,你这一天到晚的在外头,就不管管她?” 就在这时,陈嘉雨恰牵着马来接他,陈淮安也来不及应付丈母娘,俩人俱是疾匆匆的,转身便走。 没堵着女婿,葛牙妹本就生着气了,再兼伺候小的久了,肚子里总归有气儿,气呼呼进了屋子,见锦棠端起滚烫的粥吃了一口,竟也不觉得烫似的,又心疼她,又莫名的火大,收腾着孩子的尿布时便语气有些儿不好。 “要说真撞了邪吧,我也替你请了几回道士了。要说身上有病吧,宫里的太医三天问一回脉,也没见你哪不好,可你瞧瞧你如今这个样子。 我听说林钦就是你原来的旧相识,但他作了什么了就能叫你如此魂不守舍,难道说,就为了他,你和淮安两个这是夫妻也不作了,你这是魂也跟着他走了这是。淮安也真是的,终归你们还是夫妻,就算真的上辈子有过什么,人都死了,他这仇是要记两世还是怎么的? 我真就不懂了,好好儿的年青夫妻,瞧你们如今这一个不理一个的样子。” 锦棠依旧在吃那碗粥,葛牙妹都能瞧得见碗边上的热气,偏她就不知冷热似的。 她也是生气,一把夺过碗来,再看她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叫针戳了一堆的针眼在上头,也混然不觉似的。 葛牙妹气的在锦棠肩上拍了两把:“既这么着,你何不跟他一起死了去,真是,白白疼你这么大,连爱惜自己的身体都不会,你瞧瞧你的手。” 她下手有些狠,是真把锦棠给打疼了。 锦棠啊的一声,见阿荷因为外祖母的声音太大,给吓撇着嘴,两只大眼睛楚楚可怜,全是泪花儿,眼看就要溢出来了,连忙将她抱了起来,在怀里颠着:“娘,您就出去吧,您让我和阿荷单独呆会儿,成吗?” “没出息的东西,你一个人呆的时间还少吗?就不能出去走一走,敞一敞晒晒太阳,或者心情就好起来了呢?”葛牙妹又骂了两句,这才出去了。 锦棠抱着孩子,也觉得自己似乎闷的太久了,遂从后门上出了院子,于凉森森的黑龙潭边渡着步子。 对岸就是慈悲寺,慧祥法师正在颂经,经声遥遥可闻。 小芷堂和小宣堂一前一后,两只小狗儿似的跑了来,此处人家的几个孩子见了宣堂,自发的要了他,几个人一块儿顽去了。 芷堂也想,但其中一个个头儿高些,叫胡三的孩子立刻就搡了他一把:“丑八县,我们不要你,快滚。” 宣堂道:“胡三儿,这是我弟弟,你要我就得要他,没他就没我,我也不跟你一块顽儿。” 胡三鄙视了芷堂一眼,道:“那来吧,但得让他跟的远远儿的,不许离咱们太近,你瞧他那丑样儿。” 说着,一群孩子就跑了。 但芷堂并没有跟着,丑,还好面子的小芷堂,如今外号叫丑八县,就是说,整个京城周围八个县,属他最丑。 “姐姐觉得芷堂不丑。”锦棠笑眯眯的说:“阿荷也觉得舅舅不丑。” 芷堂撇了撇嘴,两手托着腮膀子,聚精会神的望着襁褓里的小外甥。 说实话,方才他想打那个喊他丑八县的胡三儿来着,就是因为看到小阿荷在这儿,怕要吓哭了孩子,才没有打的。 “姐姐,你就不怕自己把病传给阿荷吗?”芷堂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说。 锦棠一脸讶然:“姐姐没病啊,姐姐怎么会有病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儿?” 芷堂坐在亭子缘边的木椅上,两腿晃荡着:“你的手一直在抖,你自己没发现?” 锦棠伸了一只手出来,望着。 确实,她的手似乎一直在抖,应该说,把林钦推下城楼之事,她的手就开始抖了,总是不由自主的抖,想要刻意停下是不可能的。 但这算不得病啊。 “你还总躲着姐夫,只要估摸着他回来,就早早儿的睡了。” “这也没什么啊,寻常夫妻日子过久了,相看两厌,就是这样的,你还小,不懂这个。”锦棠道。 “阿荷喜欢爹爹也喜欢娘,可你们居然一个讨厌一个,哼!” 芷堂再说了一句,瞧见远处有只螳螂,一蹦一跳的,往草丛里捉螳螂去了。 锦棠确实怔了一怔,她讨厌陈淮安吗? 也不是讨厌,但自从河间府回来,他们确实就不似曾经那般亲昵了。 当然,陈淮安在亲耳听她说过自己与林钦的那些过往,在她当着众人的面抱着林钦的尸首不准他带走的时候,目光中那种惊讶与随后的冷漠,锦棠从不曾见过。 他肯定以为她是因为爱着林钦,才不肯接受他的,索性也就躲的远远儿的。 两世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后重燃了对于彼此狂热的爱,但在一场生死大难之后,那狂热的爱荡然无存,陈淮安愧疚于自己没能保护好妻子,也发现妻子除了他之外,还深爱着另一个人。 他有礼有节的退回了丈夫的位置上,自觉担负起了一切家用,每日早出晚归,忙着挣银子,养家糊口。 而她,在他那般无情的扯走林钦尸体之后,也就放下一切,回头,专心去补偿阿荷了。 他们之间有着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恩与义,但没了爱,怯于见彼此,于是相互躲避着。 锦棠并不觉得自己有病,只是觉得,她和陈淮安经了一场生死,再也无法爱上彼此了而已。 枯坐到了晌午,看了回子芷堂捉蛐蛐儿,宣堂和一群孩子打仗,锦棠估摸着葛牙妹的气该消了,这才自后门上回家去。 一进家门,便见宫里来的太监、内侍,侍卫,以及年青的六科臣子们,站了满院子。 陈淮安并不在,这些人整齐有秩的,在西厢进进出出,鸦雀无言,院中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念堂。 “怎么了这是?”锦棠问葛牙妹。 “说是咱们淮安入主户部,作了侍郎,这些人是来送他的官印、朝服,授带,鱼符等物的。” 这么说,陈淮安终究还是起复了,而且,在他二十六岁的这年,就入主户部,成了侍郎。 户部侍郎,正三品,按理来说,他的入阁之路也就稳了。 但是,他父亲陈澈了? 陈澈可是一直以来极力反对陈淮安再为官的,拥簇他的老臣们,也力压着陈淮安,不准他再为官,既陈淮安作了侍郎,那与陈澈二人,是否从此父子就反目了呢? 是夜,葛牙妹带走了孩子们,念堂也去读书了,家里唯有个锦棠。 月光凉凉,仿如玉泄,锦棠忽而想起小芷堂说的话。 锦棠觉得彼此也冷够了,于是想跟陈淮安谈一谈。 或者他们躲着彼此,倒也没什么,但阿荷是他唯一的女儿,他为何总要躲着孩子了,虽说住在一所院子里,因为他的早出晚归,阿荷这些日子来连爹爹的模样儿都忘了啊。 甚至于,今日是阿荷的百岁,就算不开宴,俩口子难不该像原来那般,围着小阿荷,仨人一起坐上片刻? 这夜陈淮安来的依旧晚,锦棠一直等到敲过更声,才听到他在敲门。 没有别人,她得亲自替他开门。 门开,陈淮安身着正三品的朝服,清瘦,高大,胡子刮的干干净净,月光洒在颊上,泛着幽幽的青光。 见是锦棠,他语中带了些颤,却自然而然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为甚不早早儿睡了,你怎的这半夜还在等门?” 要是在往昔,不说一把抱起来丢一丢,他至少两只粗手要揉上她的脸,胡茬子刺上来,狠命的嘬上一口的。 月光下,一扇门,夫妻之间至少隔了三尺,望着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锦棠这个并不是作,而是创后应激障碍,陈淮安目前,其实就是在帮她,嗯,就这样。 第222章 大结局(下) 锦棠直接道:“你难道忘了,今儿是阿荷的百岁?” 陈淮安一巴掌拍上额头:“忘了,我真给忘了。” 但随即,他于身上的官服袖袋里摸着,掏了只荷包出来,双手递于锦棠:“这是昨儿我往龙泉寺去,致诚法师给的平安符,你替她收着。” 锦棠心说,瞧瞧,他还有时间狂寺庙了,就没时间来看看孩子。 转身进了屋子,陈淮安匆匆刮了回胡子,把官服解了,重新换上自己原来在大理寺那套绿色的六品官袍,又洗了把脸,于屋中桌案上翻了许久,捡了两份公文出来,这竟是又要走。 “去看看阿荷再走。” “糖糖,我是真忙,明日我保准回来陪你们一天,成吗?” “不行,现在就去。”锦棠是真生气了:“咱们怎么样都可以,你怎么能连阿荷都不管了呢?” 陈淮安回过头来,想要揽锦棠,她下意识的就是一躲,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停,索性也不再停留,出门而去。 今夜皇宫之中彻夜灯火,眼看入更,宫门依旧大开。 陈淮安入了宫,便一直在乾清宫外站着,依旧是一片月光,他心忧如焚,但走不了,必须得在此呆着,等待皇帝的传诏。 而与他一同站在殿外的,皆是一群胡子苍苍,背佝偻了的老臣们。 陈淮安站在其中,仿如鹤立。而老臣们一个个儿的的,自发的躲避着他,将他一个人孤立在远远的地方。 随着皇帝的恩宠,虽着他的政绩,他愈发的被朝臣们瞩目。 而今日,皇帝又不经内阁同意,不由分说便将户部侍郎的位置给了他,陈澈率着一群老臣们半夜见驾,就是要阻止皇帝收回成命的。 殿中传来隐隐的挣执声,是陈澈和皇帝。 “他今年才二十六岁,如今朝中最年青的四品官员,也得在三十五岁以上,皇上您冒然起复也就罢了,还一步将他提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这叫那些年近四五旬,还在为了半个品级,为了一月三两银子的加俸而苦苦熬着的老臣们怎么能服气?”陈澈声音中中气十足,也格外的大。 皇帝反而语柔:“可淮安的能力阁老是能瞧见的。如今咱们大明最重要的就是民生,他能把民生抓起来,我们才能有银子,百姓的粮仓才能丰足,边关也才能有军饷,以应对周边的强敌们。” “他作副手就很好,让青章作户部主事,他作副手,老夫把户部的权放给他们不就行了?”陈澈又道。 默了良久,皇帝道:“阁老,淮安是您的儿子,为何您总要一番番的打压他呢?难道说,你们父子一心,共同在朝不好吗?” 陈澈道:“不是不好,以臣的意思,便入户部,他也只能作副主事,侍郎的位置不能予他。老臣可以给他侍郎的权力,但顶多,只能给他从四品的职位与俸禄。” 外面的老臣们听了,一个个儿摸着胡须,深觉陈澈此话说的很对。 毕竟陈淮安的势头阻不住,陈澈能一直打压他,至少能让苦苦凭着年龄熬资历的老臣们,心里舒坦点儿。 殿内二人争执了半天,陈澈这才走了出来,接着,皇帝便传了陈淮安入内。 高烛燃燃,正红面的圆领寝衣,纯棉质,皇帝袖着一手,正在来回踱步:“朕感激你们夫妻对于玄林的搭救之情,但阁老那里仍旧是说不通的,淮安,大约朕得收回成命,你得退到从四品主事的位置上去,这个,你没意见吧?” 陈淮安将今天才上身的官袍叠的整整齐齐,就在怀中,上面压着双翅硬幞,双手春了上去:“臣没意见。” 皇帝兴致勃勃的下旨封官,不过一夜又收回成命,很是过意不去:“既这么着,朕再赏你家阿荷些东西,算是补贴你们夫妻,可否?” “赏赐就不必了。”陈淮安沉吟了两番,扭曲着整张脸,终于咬牙问出句话来:“但皇上,臣这两年出公差加起来整整三百天,按咱们大明律例,钦差出差每日有三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个,臣得从您这儿结。” 皇帝蓦然抬头,望着陈淮安。 陈淮安索性将自己早已计算好的,自己这几年为钦差之后,出差的时日,以及各方花销的单子递给了皇帝:“加上臣自己贴的,朝廷应该补的,臣与青章,嘉雨几个,每人至少要领四千两银子,因是钦差,这个银子得皇上您来出。” 钦差,只为皇帝委派,确实,律例之中,确实有一笔该要皇帝亲自发的体恤银子,但是,自从先帝起,直到朱佑镇手上,钦差们视职位为莫大的荣耀,慢说体恤,便是俸禄都能不要则不要。 皇帝虽说拥有四海,但听臣下们说自己只求尽忠,不求银两的时候,还是很高兴的。 塾不知,于别的官员们来说,只仗着钦差二字,出了京吃拿卡要,就能富半辈子了,哪还在乎皇帝区区几两银子的补贴? 而陈淮安和葛青章,嘉雨几个俱还年青,又皆属于面硬而心软之辈,慢说不可能要地方官一文钱的孝敬,时时还得自己贴银子进去,所以,别人作官是赚钱,他们几个却是真正在自己贴银子。 往昔也就罢了,毕竟锦棠有钱,而陈淮安又连唯一的爱好酒都戒了,除了一日三餐,就没个花银子的地方,他不在乎俸禄,更不在乎自己兜里是否有银子。 但如今锦棠不肯照料酒坊,呆在了家里头专心侍弄孩子。 陈淮安就不得不把锦堂香也给兼起来。 白天当官,晚上拨算盘,好在锦堂香的生意是顺的,否则的话,陈淮安便有八只手,也忙不过来。 但这几年因为旱灾,再因为林钦这一闹,粮食至少三年减产,锦堂香在接下来,会有一段格外难熬的日子。 而锦棠至少三五年内,或者更久,是不可能去经营锦堂香的,那么大一座酒坊,其经营,赚钱,全凭她一人尔,她不去,它能维持自己就不错了,想要赚钱,难。 为了阿荷和锦棠始终能有悠闲的,丰盛富裕的日子好过,他现在是苍蝇大腿也算肉,一分一厘都不能别人少了他的,正专注的攒钱呢,皇帝这儿的债,当然也要收回来。 皇帝目送陈淮安出门,至殿门上时,相对两盏宫灯,恰照着他的面庞,颇难得的,陈淮安那古铜色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些赧意的红。 他这种疏心朗肺,大大咧咧的男人,能够低下身段,厚着脸皮到皇帝面前讨要几千两银子,也算是够难为他的呢。 望着溶溶月光下袍袂飞扬,大步流星,双肩挺挺仿佛能担起日月般的陈淮安,皇帝忽而明白过来,这天下间的忠君之臣,忠于百姓的臣子,是什么样子了。 于几千两银子上斤斤计较,却不贪地方官的一分一毫,他要的,只是他自己该得的。 当然,也正是因此,陈淮安在帝前,也从无别的臣子那般的颤颤兢兢,因为他从不曾行过亏心事,不欠君王,不欠百姓,不欠这世间任何人一分一毫,是以,才能肩膀阔阔,腰杆挺直,挺立于天地之间。 转身,皇帝从太监手中接过一件常服披着,眼看二更,才往后殿而去。 皇后殷善昨日才诊出孕脉来,皇帝颇希望能生个女儿,为着皇后这难得的胎身,便到了如此半夜,仍希望能抽出时间来,去多陪陪她。 辞过皇帝出来,陈淮安亲自到御库,盯着几个大太监给他称银子。 果然,复秤少三两。 四千两银子里少三两,几乎不算少了,但陈淮安不依不饶,就非得几个总管大太监给他添上。 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大太监们也不敢得罪他,连忙捧了十两的一锭出来,笑道:“咱们老了,老眼昏花,真是没瞧清楚,这一大锭,补了主事大人的缺吧。” 陈淮安将那十两的银锭接过来,另从褡裢里挑了一只十两的大银锭子,一并递给几位大太监,笑道:“这二十两,是淮安给哥几个吃酒的,辛苦你们这半夜的替我秤银子。” 几个大太监正因为陈淮安斤斤计较,连三两银子都不肯放过而生气了,瞧他一下子赏来这么多,又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望着他肩负褡裢,远去的背影,几个老太监皆在摇头:“淘气,这陈淮安别的不说,就是个淘气。” 但不得不说,这些大太监们是真喜欢满身阳刚,性子豁朗的陈淮安。 他看似了无心机,质朴醇厚,但凡事总会把握个度,说实话,与他相处起来,虽过后回过味儿来,是叫他当猫一样给逗了,可那过程真叫一个欢乐。 出了宫门,依旧是一片明月,照着护城河中沉潭色的水,波光仿如碧玉。 陈澈居然等在宫门外。 盛暑的七月,唯有在这深夜之中,才有凉风掠过街道。 俩父子相伴而行,陈澈不语,陈淮安也不说话,唯有他银袋里的银锞子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而又悦耳。 走至太仆寺门外时,陈澈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或者不懂,为父打压你是为了你好,你或者有一颗热心,但政治非是儿戏,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你能更好的走下去。” “我懂。”陈淮安简短的说了句,转身离去。 什么样的因,种什么样的果。 他上辈子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与陈澈,也是完全不同的父子。 此生的陈澈,依旧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依旧妄图通过他来成就自己的名垂青史,但至少,他们因为共同的目标,而站到了共同的起点上。 到了家门上,陈淮安止步,于门上转来转去的踱着步子。 于门上等了好久,三更半夜的,齐高高和如意两个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齐高高道:“二爷,有钱就是好办事儿,全都办完了。” 陈淮安听他讲了一番,连连点头,拍着齐高高的肩道:“办的好,如意去看着阿荷,再把你二奶奶叫出来,我得带她一起去看看。” 齐如意揉着睡眼打着哈欠儿的,敲门,进院子去了。 不过还好,此时锦棠并还未睡,正坐在床上抹眼泪了。 自打从城楼下掉下去过一回,她几乎夜里就没睡着过,每每闭上眼睛,不是在逃追兵,就是正从城楼上往下掉,抑或者,便是林钦摔烂了的那张脸。 每每梦到一回,她便会惊醒过来,紧紧抱着阿荷,坐在床上抹眼泪,等天亮。 她亲手把林钦推下城楼,总觉得林钦是索命的恶鬼,缠着她不肯放,偏偏又不敢告诉任何人,唯有抱着孩子的时候,才能有片刻喘息。 听说陈淮安三更半夜的要带自己出城,锦棠本不想去的,但如意劝了又劝,非得要她出去走走,说了一车的好话,锦棠于是就起床了。 还是头一回把孩子交给齐如意,锦棠一会儿念叨一番,絮絮叨叨的交待好了,换了件衣裳,不着妆就不出门的性子,又洗脸重新饰好了妆容,出门时一轮明月西倾,已眼看就是四更了。 枣红马驮着锦棠,陈淮安亦骑了匹马,一路无话,出城已是黎明。 待出了城,陈淮安策马直奔的却是隆庆坊。 隆庆坊与京城相连,山险而水峻,奇泉处处,水质清澈,是个酿酒的好地方。 月落,星逝而天光渐白,俩人依旧是沉默着。 到了隆庆坊,天光已然大亮,于路边一处茶寮里随便吃了些茶点,这又是一番疾匆匆的赶路,直到天将正午时,俩人弃马而行,一重山又一重水的,过乌龙峡,再上溯几里路,遥及处一间小小寺庙,陈淮安见锦棠已然走的两腿发软,遂扎起马步,拍了拍背,锦棠也就顺势爬了上去,叫他背着。 乌龙峡本就以青山幽谷,碧水深峡而闻名于四方,也是个隐士遍地,极为清幽的好地方。 进到寺中,独有一个老僧守着,见了陈淮安与锦棠也不打招呼,于院里扫着落叶。 古木参天,一株又一株高大的槐树的树冠相结到一起,将一座小寺遮笼的严严实实,七月盛暑之中,站在这小寺庙的院子里,待风吹过,树叶簌簌,居然还有微微的寒意。 锦棠昨夜出来的时候,就穿了一件薄绸面的袄儿,纱质半臂,待老僧扫过,见寺后有一泓泉水在潺,遂拢紧衣裳,出去洗了把手,掬着水来,连饮了几口。 “你觉得这地方可好?”陈淮安于她身后问道。 锦棠由衷赞道:“又静又清幽,是个好地方。” “葬他于此,你觉得可还行?”陈淮安于是又道。 锦棠顿时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陈淮安:“他不是叫皇上给鞭尸,还纵火而焚,矬骨扬灰了吗?” 林钦谋逆,皇帝命人将其矬骨扬灰,锦棠早就听说了的。 “事情是我办的。”陈淮安于是说道。 当然,也是他把林钦的尸首调包,转葬到这里的。 沿寺后的山路崎岖着上了几个台阶,便是一处大墓,墓以石垒成,再以青石板和着石灰,砌起一个圆形的大墓壁来,于这深山古寺之旁,倒也算得上庄重了。 陈淮安依旧不说什么,俩人并肩于林钦的坟前站了良久,这才又从寺里出来。 日色渐暮时,俩人才到了位于隆庆坊的的锦堂香。 占地近十亩的大酒坊,遥遥便是一股浓香扑鼻,几年之中,这酒坊里的工人们成亲了,有孩子了,安身立命了,在周围修建了院落,于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村子,而村子里还有只属于本村的集市,集市上还有卖的酒渣饼。 锦棠买了几枚来,吃起来酥甜可口,跟她自己作的几乎没有差别。 不过短短的四年而已,酒坊里的女工们所生的孩子都在巷口跑来跑去,有的都会打酱油了。 进了酒坊,刘娘子一身直裰,发束竹簪,站在门上等锦棠。 俩人简短的说了几句,刘娘子带着锦棠把整个酒坊走了一圈,还特地给她看了,自己在野鸭湖畔替她盖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依然傍水,芦苇绿绿,锦棠在自己的酒坊畔,自己的土地上,有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了。 不得不说,刘娘子将这间酒坊打理的非常好,锦棠只是起了个头而已,筑基垒业,全是刘娘子一个人干的。 这世间的女子,正如康维桢所言,因为世俗礼仪千百年的教化,和架在她们身上的枷锁,总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丈夫,为了儿子,为了这世间的男儿们而牺牲。 但徜若真正让她们独立,放开她们的束缚,给她们以助力,她们之中有许多人,将比男人更能于这尘世中,大放华彩。 是夜,依旧是刘娘子的手艺,擀的薄纸宣纸,切成韭叶宽的薄面,菹菜呛的又酸又香,配着卤好的猪蹄,另还有一碟削好的黄瓜,一盘浇着香油的小葱豆腐。 吃罢了晚饭,出门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鸭湖,溯上十里,才是锦堂香用酒的取水源,虽说水质不及弱水河的冷冽,甘澈,但自有一股甘甜。 行走在野鸭湖畔,夕阳山色,波光鳞鳞,陈淮安离着锦棠一丈远的距离,随着她,却绝不靠近她,一路就那么远远儿的跟着。 锦棠今日又是爬坡又是上坎的,磨的脚生疼,好容易跟着刘娘子一起参观完自己三进三出的大宅院,进了正房,将脚伸进木盆里温热的水中,便仰面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静默着。 出来这一趟,锦棠心头倒是畅快了许多。 虽说还去了林钦的墓前,但这一日的功夫,她居然整整一天,脑海中都没有浮现过林钦的脸,也没有想起过林钦那个人。 难道说,真像葛牙妹说的,林钦的魂魄附在她身上,直到陈淮安把他给安葬了,这鬼魂才走了? 脚边忽而有流水的声音,才略凉的脚盆子里,水顿时热了起来,接着,陈淮安两只手就伸进来了:“现在觉得心头舒服点儿了吗?” 锦棠自己用着力,于他掌心之中磨着自己的双脚。 “我这一日,一刻也不曾想起过他。”蛮横的,横在罗锦棠脑子里的林钦,今天一天,她都不曾想起过,甚至于,她的手似乎都没有抖过。 陈淮安揉摆了脚,一只只的脚趾头拉起来,轻轻一啵,便是啪的一声脆响。 锦棠躺在床上,好久不曾享受过这种伺候,伸直了脚便咯的一声,两上月来,竟是头一回发笑。 陈淮安遂咯噔咯噔的,多替她拉扯了几下,直到锦棠嫌疼,缩回自己的脚。陈淮安顺势也就躺到了床上。 锦棠蜷着双膝,抵在陈淮安身上,侧躺了许久,终于还是跟陈淮安实言:“我总是梦见他。” “我知道。”陈淮安柔声应道。 “只要不抱着阿荷,便醒着,我眼前也全是他,他来拉我的那只手,他砰一声爆开的脑袋。”锦棠又道:“我到今儿,一整日都没有想到他,才知道自己怕是真病了。” 陈淮安深深点头,见床头挂着柄芭蕉扇,伸手摘了下来,在锦棠臂膀处轻轻摇着,搧着丝儿凉风。 “你抛下孩子,带我来此,又是看他的墓地,又是看酒坊的,你是否觉得从今往后,我该搬到隆庆坊来住,也算是能永远守着林钦?” 兜了一圈子,锦棠猜陈淮安也是如葛牙妹一般,以为她为了林钦而病了,得的相思病,他将林钦葬在离锦堂香不远的地方,是准备成全她,让她从此只陪着去了的林钦了。 “以已来度,徜若你当着我的面,在黄爱莲,或者是陆香香面前说那种话,我会一脚把你从城墙上踩下去,让你也摔个稀巴烂。” 锦棠越说越丧气:“但我要阿荷,我得回京城一趟把阿荷接来,才能在此久居。” 陈淮安咧唇便是一笑。 都记得黄爱莲和陆香香,就证明那个小气,爱吃醋,又喜欢钻牛角尖的罗锦棠又回来了。 他若一直板着脸,倒还罢了,毕竟锦棠整整两个月,时时叫林钦缠绕,也觉得林钦是嫌自己死的太冤,想要来讨命,叫她整日不得安宁。 可偏偏,无论葛牙妹还是陈淮安,都以为她是爱着林钦,才不肯坦承心扉的。 她苦熬了两个月,若非有个阿荷时时抱在怀里,给她以勇气,她是撑不过来的。 此时陈淮安还笑,锦棠就很生气了。 一脚踩过去,她顿时破口就骂了起来:“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也不想的,我总是想起他,我努力的不想让自己想,可我总是想到他。我想好好爱孩子,好好儿的过日子,可他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来晃去。他是来索命的,偏偏他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办法,我躲不开他,我怕的要死,可我躲不开他,我只有抱着阿荷的时候才能从他的泥潭里爬出来,你们却以为我是爱他,我是为他而相思,你们,你们……” 她说着就哭了起来。 陈淮安笑着伸出双手,想要搂她。 锦棠又气又委屈,越看他笑就越生气,狠命的蹬了两脚,因他腿骨太硬,倒是蹬的自己的脚疼,索性脚抬起来,就踩到了他的鼻子上。 “罗锦棠,欺人不欺脸,老子是个男人,你能不能稍微给我点儿脸?”陈淮安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脚。 “那你了,我这般艰难,都还想着要好好儿过日子,你倒想赶我走了,美的你。”说着,锦棠稳稳一脚就踩了上去。 陈淮安大嘴一张,一口白牙,作势要咬,吓的锦棠哇的一声大叫,愈发的喊破了嗓子的嚎了起来。 吓的院子里一群正在夜宿的鸟儿,全都于这月夜之中,扑楞楞的飞远了。 锦棠这一回哭了个天昏地暗,连踢带打,又哭又闹,陈淮安也作不了别的,只能任她去哭,直到她哭够了,也打够了,闹累了,才能将她搂入怀中。 “回来的那夜,你半夜忽而坐了起来,直瞪瞪的望着前方,不停的说,上官,我也不想杀你的,但我不杀你,你就要杀我的淮安,我不得不下手,毕竟我不能叫你杀了淮安。这样,我拿命抵你行不行?” 陈淮安将暴躁的锦棠一点点搂入怀中,哑声说:“然后,你就爬起来,自己一个人出了后院,到了黑龙潭边上,我跟着你,在你跳潭之前把你给弄了回来。可等我再度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你又不见了,我还是从黑龙潭边把你给捡来的,你还记得吗?” 锦棠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半夜跑出去,还自杀过的事。 陈淮安于是又道:“后来我就不敢睡了,一直守着你,发现你随时会惊醒,会跑,连着七八个夜晚,总是试图要跳进黑龙潭里去。无论怎么叫还是喊,你都不会醒,但只要阿荷一哭,你立刻就会醒过来,忙着给她喂奶,换尿布,抱着她不停的哄。” 籍此,陈淮安是第一个发现锦棠病了的人。 是他不停念叨着,说锦棠病了,小芷堂才会坚决的说锦棠病了。 她不止被林钦一把拉下了城墙,还将死的恐惧深深种植在她心里,仿如阴魂索命一般的,勾着锦棠要去自杀,而黑龙潭就在院后,她要想跳水溺亡,防不胜防。 这时候,陈淮安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完全撒手,把小阿荷给她一个人照顾。 毕竟唯有照顾阿荷的时候,罗锦棠才会清醒,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哪怕夜夜不眠,可总好过于梦里跳入黑龙潭中啊。 他白日上衙,傍晚到锦堂香,但凡锦棠睡着了,便坐在西厢的窗外守着,看她夜里会不会出来。 她的疾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里头。 没有任何人能帮到她,甚至陈淮安也没有办法,他唯一能寄予希望的,只有阿荷,只有寄希望于阿荷和罗锦棠自己,等待着她的灵魂从黑暗与泥泞之中,自己艰难的爬出来。 而阿荷,是唯一能照亮她生的希望,是能让她找到回家路途的那盏明灯。 “昨夜我看到你站在门上,愿意主动找我说话,我就想,我的糖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自己从那泥潭之中爬出来,自己找回来了。” 陈淮安仰着头,竭力忍着微红的眼中要落下泪来:“这时候我就想,我该带着你看看林钦的墓,也该带着你与他有个交付,从此之后,你当就能放下这一切了。 你的病当然也就会好了。” 所以,她真的曾经病过,但她的病现在好了? 锦棠想起这两个月来的天昏地暗,此时才起了后怕:“果真我曾寻过多回死?” 陈淮安再不言语,只是将锦棠瘦了不少的身躯紧紧搂在怀中。 那一回回的,她的眸子里失了往日的神彩,任凭他怎么呼唤,怎么叫着,哭求,她都是视而不见。 他比谁都明白,那并非罗锦棠有多爱林钦,而是她太爱他和孩子了,总以为只有牺牲自己,才能换来他和阿荷活着,那种固执的念头种在她的脑子里,像恶魔一般,叫她摆不脱,挥不去。 陈淮安不止一次的想过,万一锦棠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又何尝不曾自责过,当锦棠落下城墙的时候,自己没能伸出去的那只手。 还好,她自己走出来,并自己走回来了。 瘦成一把骨头的罗锦棠,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艰难的从泥泞深处爬回来了。 直到锦棠哭累了,睡着了,陈淮安才坐了起来,借着窗外凉而清冷的月光,仔仔细细的,凝视着罗锦棠的脸。 她终于能有一夜,不再簇着眉头,睡的平和而又安详。 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大难之后,恩义重于爱情,他们真的不爱彼此了吗? 陈淮安觉得不是。 他依旧深爱着罗锦棠,罗锦棠亦深爱着他,他们只是太在乎彼此,因此而无法正视那场生离死别,并为其而后怕,但无论如何,岁月是最好的良药,它能医好锦棠心头的痛苦,也能缓解陈淮安因为差点失去妻子而生的,心头挥之不去的魔障。 非但她病了,他也病了。 但对于彼此,对于孩子最狂热的爱,是他们夫妻最好的疗伤之药,终会愈合一道道伤疤,最终,让他们都好起来。 终于夜深人静,野鸭湖上带着清草潮香的风扑窗而入。 陈淮安于是站了起来,准备去关窗子。 黛青色的苍穹之上,是高悬一弯的明月,明月之下,那是一个男人,就站在庭院正中。 因是背着月,陈淮安并看不清楚他的脸,而且,如此明亮的月光下,人该是要有影子的,但他并没有影子。 他一直矗立于院中,两目空洞,望着窗子,而陈淮安就一直站在窗前,盯着他。 林钦,活着的时候陈淮安都不怕,更何况他已经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下的人影肩膀明显一塌,转身,越过庭院,越门而出。 等陈淮安追出正院,再追出大门,到野鸭湖岸时,天水相接,芦苇茫茫,湖中一轮满月,林钦的背影于月光下的湖岸上缓缓移动着,瞧那路径,似乎是往着他的墓地的方向而去。 雾色渐渐四拢,他的背影也随之隐入雾中,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