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作者:十载如憾 文案: 这从一九九八年至二零一零年的钻漾年华。 我们在幼年和成长的道路上遭受的伤害、磨难与不幸,都用不同的方式消化、汲取并反馈给社会。 有人的呼喊未至口鼻就已窒息,尸骨消融无人可知。 有人坚持信念,无畏向前不惧生死,赢者热泪高歌,败者含冤九泉。 还有人选择自己的方式,咬牙切齿蹲在最黑暗的油锅里,磨砺自己淬毒的爪牙。 在这几类人之外,还有赵伏波。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海子。 甜到蛀牙未来天王 VS 吃苦耐劳无公害小白兔(划) 阴冷世故董事长 *董事长演技疯了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乔装改扮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伏波(朱定锦),姜逐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九八 农历一九九八年,冬。 最冻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头阴云还甸甸压着,地上开始回暖,阳石县的早市天不亮就开始漫起人声。 离人市不到五里的西街上杵着一排四四方方的两层高老式筒子楼,早几年这些楼还是很体面的,门是暗绿的防盗门,装了猫眼,现下墙体剥落了白漆,半遮半露下面一层灰皮,绿色的镀膜玻璃半开,窗框腻着一层油油的黑泥。 阳石县紧黏着一线大城市宣义,正值大量外来人口四处流窜的时期,市内吃不下,全推向了周边众星拱月的小县城,刚刚兴起的商品房顶替公房,好点的房源销售一空,只有西街的筒子楼无人问津,拖家带口的住不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有点身价的也不屑屈尊。 不到五点,其中一间朦朦胧胧透出点黄亮,去年过年残存的窗纸被风吹动,轻呲两三声。 朱定锦从盆里拾起湿淋淋的手,左右刮掉腕上的泡沫,去够架子上的洗洁精。 瓶子上的一层广告纸已经破损成七七八八的白毛纸皮,她往里兑了水,用力摇了摇,等洗洁精在衣物上聚成指甲片大小,赶紧正过来,继续搓洗。 洗净了一盆积攒的衣物,她吃力地端起盆倒掉稀疏的泡沫,重新拎瓢从缸里舀了几泼水,淌过一遍衣服,一截截拧干,直起腰往阳台的竹竿上挂。 沉重的衣物压得竹竿嘎啦乱响,朱定锦摘下橡胶手套,四处拧着水,这时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朱定锦忙把手放身上擦了擦,从裤袋里掏出寻呼机,借着光照亮墨绿的屏,上面有一串数字,是姜逐的号码。 姜逐是朱定锦交往了一年的男朋友。 姜逐外形是少有的俊秀,被星探一眼看中,签在素有“巨型蚂蟥”之称的怀钧传媒集团,旗下汇集众多知名音乐人,是著名唱片帝国,五大影视巨头中占市场份额42.7%,近年也有部分歌手进军影视,规模逐年膨胀。 几年前的怀钧集团疯狂压榨艺人,不把艺人吸干最后一滴血不罢休,近年高层略有变动后,情况稍微好了一些。 姜逐还没成为公司中光鲜亮丽的一员,仍在新人训练班,偶尔会露个脸配合公司的一些宣传,但做什么都没有分红,每月只能领到公司固定的零花钱,但转场跑腿乱七八糟的事都要从自己腰包掏钱,七七八八算下来,倒贴的钱只多不少。 朱定锦的经济状况比姜逐好一点,她手头有点进账,只是身为万臻娱乐有限公司旗下的小艺人,非科班出身,凭张脸半路插队,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替身群演什么都干,召之即来挥之则去,别人杀青开趴,她杀——那不叫杀青,叫领盒饭,领完滚蛋。 出道快一年,还是在三流剧本里晃荡,接的都是雷中之恶的小角色,在戏里什么坏事都做尽了,棍棒针尖虎头钳,堕胎白绫冒名替,囊括了古往今来一切拆散有情人的手段,稳坐月老死对头的第一把交椅。 大众喜恶分明,每逢她杀青的那一集总是收视率的小峰值,观众对她的“伏诛”都是痛出一口恶气,直叫死得好。 朱定锦的人气一直不红不火,风评也不好不坏,有人“恨屋及乌”将她列入黑名单,也有人可怜她运道不济,尽接了讨人嫌的角色,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没前辈指导,乱碰乱撞,过早把型定了下来。 一个未出道的歌手,一个十八线小演员,相遇机会很少,就算公司活动中碰见也不过是点头交情。论起姜逐和朱定锦的相识,是在一年前古装剧《沉水问情》的拍摄期间。 朱定锦跟剧组跑丞城外景,姜逐的公司旗下正红的一哥程冠有个演唱会也在丞城,公司让经纪人带上几个训练班的小子去“见见世面”。 双方一个城南一个城北,演唱会过去三分之一,姜逐被同伴打发出来买汽水,黑灯瞎火不认识路,绕了大半条街才找到一家亮灯的小卖铺,远远看见城区有人闹哄哄的在拍夜戏,他不敢打扰,搬着汽水回去坐了一会,又觉得后台里闷,出来沿路走到剧组周围,往里瞧了几眼。 朱定锦刚演完一场,扮演的是个心肠堪比煤炭的小配角,接下来的戏是正主们互诉衷肠,没她什么事,她坐在场务旁边,拿了个小镜子卸妆。 姜逐安安静静站在路灯旁,看她一点点把又黑又重的一字眉抹掉,又抹口红,左擦右擦,露出下面十八岁的脸,鼻梁挺秀,面容姣好。 早春夜寒风大,她又摸出雪花膏,扭开盖子伸手去挖,双手揉均匀了涂在脸上,非常小心地将盖子上沾到的涂在手上,搓了搓手,呵出一口气。 她抬头问场务时,口音还有点南方水乡的味道:“周哥,我围巾呢?” 场务吃着八宝粥,唔唔了两声,将罐头放地上,从旁边扯出来一条毛线织的围巾给她,拾起罐头继续稀里哗啦吃。 朱定锦把自己的脑袋包了大半,左右望了望,这一望,就和一动不动的姜逐看对眼了。 姜逐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裤袋,半晌见她还在看自己,小心翼翼举了下手,“你好”两个字大概只有蚊子听得到。 朱定锦顿了顿,也挥了挥手。 姜逐萌生退意,低头抿紧了嘴唇,就要不动声色转身回演唱会,这时,朱定锦站了起来,跨过“拦路虎”,三步两边走了过来,路灯把她影子拉得越来越短,姜逐心越跳越快。 “小哥真俊。”朱定锦走到了路灯下,笑得很腼腆,“圈里人?怎么称呼?” 她把围巾拉到下颚,笑容明亮,这张脸有丝熟悉,想了半天,姜逐记起来是前几日看到某个三俗电视剧,里面一个专门坏事的小丫鬟就长这模样。 “姜逐,怀钧集团的。”姜逐轻声介绍自己,又解释自己的行踪,“我们公司的前辈开演唱会……我来……出来转转。” “朱定锦,万臻的。” “嗯,我看过你的电视剧。” 朱定锦就笑了,不好意思地摸脸:“恶名传千里。” “没有。”姜逐矢口否认,“你演的挺好……人也好。” 路灯昏昏然,朱定锦不时抬眼瞟他,抿着嘴笑,姜逐也有点不好意思,手心全是汗,就这么无言了半天,后面剧组开始骚动了,一个个都在吆喝着“收工,收工”,朱定锦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我要回去啦。” 姜逐下意识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又烫到了般缩回去,也小声问:“你有没有电话?” 朱定锦摇摇头:“没有。” 这个时代的还夹杂黄天厚土的沉凝滞后,座机价格三千,手机更是穷沟沟里没听过的玩意。 姜逐声音更小了:“你有没有地址……” 朱定锦开始掏兜:“有,我写给你。”她从棉衣口袋掏出两个纸团,一块黏牙的糖,彩色发绳,劣质耳塞,最后才扒拉出来一支钢笔。她低头把纸拉平,将字写得很大,努力不让墨水晕得过分,最后叠好递给姜逐,“公司分给我的地方,挺偏的,路不好走,你要是……要是过来,别挑雨天。” 姜逐嗯了一声,接过草纸,看到她收回去的手腕上有一根红线,心里轻轻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家乡的话:遇到手腕戴红绳的女孩子,说明好运临门,她们身旁有神灵祝福。 “我真走啦。”剧组似乎有人喊了一声,朱定锦把围巾拉起来,急急忙忙赶了回去。 戴着红绳的女孩的影子在路灯下越来越长。 姜逐低着头,突然笑了一下,他收好写有地址的草纸,伸手试自己脸上的温度,压下嘴角,半晌,又忍不住跺脚,嘴角不自觉翘得老高。 回到公司,姜逐养成了每天买娱乐报纸的习惯,四处打听,密切关注《沉水问情》剧组的进展,这剧是个闲不下来的命,外景跑得不亦乐乎,就没歇的时候。 过了一阵,训练班的苗子们也有一批长熟了,上下包装的同时,财大气粗的怀钧集团给他们每人配了一部汉字寻呼机。 姜逐拿到手机立刻去数存款,向训练班的几个同伴借了钱,倾囊去二手市场买了个有点毛病的数字寻呼机,把自己那部的背面贴了自己的姓名和BP号码,寄去朱定锦的地址。他在邮局埋头写地址时,忍不住偷乐了好几次,邮递办理人员是个中年妇女,接过单子笑眯眯问他:“是写给小相好的?” 他红了脸,摆手:“还……还没。” 办理人员福至心灵:“没定呢?不慌,小伙这么俊,女孩子家家跑不了的。” 他低头说谢谢,出邮局的时候抬头,天蓝蓝,冬阳热慥慥的,空中划过几根交叉的电线。 朱定锦在一个月后领完了《沉水问情》的盒饭,拆包了门房里的邮件,脸红红地撕下背面的号码,当晚拨通了寻呼台的号码,向唯一联系人发去了呼寻。 姜逐睡眼朦胧被振醒,开了灯看屏幕,像打了鸡血一样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在按键上抖了半天,心脏如同被泥石流冲刷了百来遍。 训练班没有座机,两人就在深更半夜跑去找外面的电话亭,在寒风中“滴”来“滴”去,朱定锦要还钱,姜逐忙说不要,朱定锦就没再打过来,姜逐慌了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训练班的老师叫他:“姜逐,外面有人找你。” 他茫然走出去,看见街边铺子旁有个人正在吃包子,梳着一个土气的麻花辫,早晨天还有点凉,朱定锦穿着毛衣,看见他大幅度挥了挥手,拎着包子跑过来。 姜逐愣了好半天,心里霎时炸开一团烟花,炸得他头晕目眩,不知是高兴还是心慌:“你……你怎么来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就是怕她还钱,一直没告诉她自己的地址。 朱定锦忙翻出纸擦了擦嘴边的汤汁:“你说你是怀钧的,怀钧在宣义这边,我就过来问问有没有认识你。” 姜逐嗫嚅:“你运气好,其实公司没多少人认识我,我还没出道……” 朱定锦笑起来:“是呀,我运气好。” 姜逐被她一笑晃了心神,脱口而出:“那个CALL机……还用得习惯吗?” 朱定锦点点头:“挺好的。”她偷偷往训练班的方向瞅了一眼,把一塑料袋的包子塞到姜逐手里,“给你带的小灶。” 怀钧集团的训练班一日三餐难吃无比,业界闻名,姜逐昨晚没睡好,对着公司分配的猪食胃口不佳,热腾腾的包子一入手,也顾不得事发后是什么惩罚,狼吞虎咽几口就没了。朱定锦掏出纸给他擦嘴角:“塑料袋给我,我扔远一点。” 姜逐配合地低头让她擦脸,距离贴得有些近,呼吸相闻,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忍不住了,回味那些寒冬腊月从被窝里蹿到外面的日日夜夜,话筒里沾染鼻息的湿意和手心的汗,如鼓咚咚锤在他胸口。 他酝酿了下,鼓起勇气,低低说:“你……你跟不跟我好?” 朱定锦手一停,不自然地捏紧了纸巾,声音越说越小:“我哪里不跟你好了……” 她把纸团往姜逐身上一扔,特别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九八年春,巨星还未荟萃的古旧岁月,年轻的爱情在宣义城破土发芽。 第2章 商演 同年的七月夏,朱定锦被公司雪藏。 万臻娱乐有限公司成立晚,规模远没有傲峰影业与溪驰昊威电影制作公司的大,人脉也是一点点抠过来的,经常会把艺人推出去“牵桥拉线”,朱定锦接到这种通知,一般会全副武装赴宴,肉色丝袜穿两层——街头小贩卖的质量堪忧,摸上去毛刺刺的。 但那次宴请的制作人没有就此停手,试图把她的丝袜脱下来,朱定锦下意识躲,制作人不依不饶要贴过来,她一急,下意识踢了对方一脚,然后饭桌上一声惨叫,高跟鞋的细跟卡在制作人脚脖子里头了。 饭局不欢而散,制作人跛着脚去了趟医院,脱臼加软组织挫伤,愤愤拒了万臻公司的再次邀约,经纪人无奈找了朱定锦,把她的通告都给停了:“你就休息几个星期,别露脸,过段时间等事过去,公司会再联系你的。” 朱定锦只能默默地从公司的住处搬了出去,打电话给姜逐,姜逐立刻请假出来接她,但过了几天,训练班的老师面有难色叫住了姜逐。 怀钧集团有规定,短暂领个朋友住两三日没问题,长住是不行的。姜逐拜托老师向上头申请,好说歹说瞒了几天。可纸包不住火,朱定锦还是知道了,安慰他自己可以出去租房子。 两人只靠存款过日子,为图个便宜,朱定锦跑了几十家,选中了阳石县连个蟑螂都不光顾的老房子,房东也不好坐地起价,月房租一百五十,签一年减五十。 不知是制作人气性大,还是公司艺人层出不穷,已将她忘了,从九八年七月等到九九年的一月,她也没等来一个通知。 训练班几乎没有假期,朱定锦住在阳石县时,姜逐天天呼她,事无巨细地跟她讲身边的事:班上有哪几个已经定了风格,即将“包装出售”了;公司的猪食又难吃出了一个新高度;有个前辈要拍MV需要一个女演员配戏,他已经把她的简历递上去了,没准能中…… 朱定锦有时立马回复,有时怕话费超支,几天回一次。 两人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姜逐从牙缝里匀出了余钱,就去买“宣义往阳石”的客运汽车票,穿过大片老旧的墙体,拎着从宣义选购的小点心去看她。 有段时间宫廷桃酥火得不得了,他就买了一小盒桃酥,城内新开了一家面包店,里面都是西洋奶油面包,他就买了两袋夹着奶油和香肠的油皮面包。 朱定锦恼他乱花钱,姜逐后来就买不带礼包盒子的,去散装店称零嘴,某次散装店进了山核桃,他试吃了一瓣,觉得很有味道,称了小半斤带给朱定锦。朱定锦把那包核桃都收到柜子里,不是不想吃,那东西硬得跟榔头似的,根本吃不到嘴,摔都摔不开,拿锤子敲了两下,房子跟着一起震。 姜逐于是又不敢买壳太硬的。 姜逐最近的呼叫多了起来,说的是公司里一个歌手的MV的事,商定好的女演员拍戏时摔伤了腿,没法按原计划拍摄,年关将近,能请假的艺人都告假了,再去请人又得费一番脑筋,姜逐看准了这个时机,找到负责人,把朱定锦的简历递了上去。 负责人瞧着没什么问题,就让人过来公司看一眼。 接到怀钧方面的答复,朱定锦将被单晾在阳台靠内的地方,这样就算下雨也淋不到。七点多一点的时候,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反锁了门,去汽车站买去宣义的票。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朱定锦理了理围巾,还是先走进怀钧新人训练班的巷口,给姜逐呼了一下。 不到一会,卷闸门嘎啦一声,姜逐向她招手,朱定锦左右看看,猫着腰进去,跟着他一路走到新人宿舍里。 宿舍里开着暖气,朱定锦坐到姜逐的床铺上,把围巾一圈圈取下来。 姜逐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曲奇饼干的铁盒,打开里面有两包枣子,他拆开推给朱定锦:“吃点东西。” 训练班的新人吃的水果都是有固定份例的,新鲜水果较少,大多是批发来的干果,有些新人受不了会让父母寄钱,自己偷偷出去买新鲜货。 朱定锦知道姜逐没有余钱,他家境不好,从一个全村姓姜的山沟沟里出来的,名字拗口,她都没听说过。听他说,村里没学校,只有一个老头家里有汉字书,村里一帮小孩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割猪草,割完去井里打水洗手洗脸,赶到老头家听他念书,听完所有的书就算“毕业”了。近年不少人出去打工,他十五岁时被村里人带了出来,也是想在大城市找一份工。 怀钧集团野心勃勃,来者不拒,新人训练班几百人走一批来一批,高层就是用这批五湖四海的苗子测试市场走向,有人反复挣扎,有人迅速红了,也有人炸过之后很快沉寂——比起另一家打出“尊重音乐,复刻经典”标语的原纪唱片公司,怀钧集团可谓是个彻底的商业老油条,恬不知耻地跟紧时代,毫无下限地迎合消费者口味,草菅人命,大把捞钱。 对于参差不齐的苗子们,怀钧集团有自己独有的一套流程,要将一个乡村小子包装成一个吸人眼球的“明星”不是难事,需要的只是充足的发酵时间。 姜逐已经在训练班度过了四年,与他同批进的新人都成了电视机上的“前辈”,上头还没有把他推出生产线的意向。 朱定锦啃着枣子,姜逐到卫生间给MV负责人拨号。 这时,宿舍外面的走廊传来嬉嬉闹闹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进来四个穿着白背心的男生,一见到朱定锦,愣了下才笑着打招呼:“朱妹子!又来啦,最近还好吧。” 朱定锦忙站起来,她之前搬来住时,与这几人也混熟了:“楮哥、郑哥、小丁、郭哥。” 楮沙白、郑隗、丁一双、郭会徽,这四个都是训练班与姜逐齐名的新人,养蛊一样养了四五年,有风声说资源允许的话,可能要把他们五个拼到一起出道。 几人刚刚健身完,身上全是汗,只有楮沙白和郭会徽扯了大毛巾裹身上,其他两个丝毫不自觉地开始脱背心,丁一双是因为年纪最小,没人跟他这个毛头小子计较,而郑隗纯属脑子不发达。 姜逐呼叫完回来,迎接他的就是一屋子酸汗味。 楮郭二人把自己包成了个白面团,事不关己地望天花板,丁一双则缺心眼地凑上来:“姜哥你终于出来了,给我进去冲个澡。” 姜逐拿起两块毛巾,一人一块摔在丁一双和郑隗身上,然后把窗子拉开,腊月寒风吹得几人一阵鬼哭狼嚎。 朱定锦早逃到走廊上了,靠在门边笑,脸颊一边还塞着枣子,姜逐赶畜生一样把这四个赶到一边,从床上拾起她的围巾,过去给她裹上。 “他们应该在东楼那边,我去打电话确认一下,然后带你去。” 朱定锦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让姜逐牵着走,走到楼梯口,听见楮沙白叫了一声:“小姜,下午有声乐考核,你别爱美人不爱江山,又给它缺了。” 说完后面传来一阵哄笑,姜逐懒得理这帮闲人,朱定锦捏了一下他的手:“说你呢。” 姜逐装不了耳背了,回了一句知道。 在公共电话亭与负责人通完话,两人来到东楼,东楼是一座二十层的大厦,七楼到十三楼都是录音棚,负责人在八楼等他们。 朱定锦在电梯里补了一下粉,“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光线略微昏暗,天花板是缕空的石膏板,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地毯,墙壁上有几盏风铃花壁灯,姜逐看了看记在手上的门牌号,牵着她出去。 过道里有几间严实关紧的门,姜逐走到门牌是“08-7”的门外,敲了敲门。 很快有人从里面开门,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样貌周正,招手让他们进去,关好门,让助理搬了两把凳子过来,和气地笑道:“坐,都坐。” 朱定锦环视室内,除了正在冲泡咖啡的助理,只有一个看起来是混音师的人无所事事坐在调音台前抠指甲,玻璃窗那边的录歌空间内没人。 放热水一搅动,咖啡的香气很快漫出来,开门的男人把两杯速溶咖啡递给他们,自我介绍:“我免贵姓顾,顾小律,顾导,和西源的经纪人是铁哥们儿,他把这活交托给我,那MV不做完,我这年都过不好。” 他看向朱定锦,一点头:“朱小姐这可是解了我们燃眉大急,我看过你的电视剧,很不错。我这里一共有三个MV需要拍摄,片酬我们按标准的来……那个,小程,把合同递下。” 朱定锦没有接合同,轻声说:“我签在万臻,按理不能接私活……只是前阵子在公司里出了事,我打经纪人的电话也打不通,这才来了。” 顾小律挠了挠下巴:“哦,万臻的,你的经纪人是哪位?我看看与我有没有交情。” 朱定锦:“张宏起。” 顾小律思索了一下,抱歉笑道:“还真没什么印象,不过没关系,我打个电话问问,你们随意。西源要是吃完饭回来,你们就说是我请来的。” 顾小律起身出门,朱定锦侧过头问姜逐:“西源是谁?” 姜逐说:“陈西源,去年公司推出的歌手,走摇滚风的。” “好相处吗?” 姜逐想了想:“在训练班的时候还行,就是脾气上来不爱理人。” 助理小程把一叠纸递给朱定锦:“朱小姐,这是剧本,你看一下。” 朱定锦看了看姜逐,没接:“这不好吧,我还没签合同。” 小程笑着瞅一眼姜逐:“姜哥是公司老人了,人好,推荐的人我们信得过,就当小说看吧,没事。” 朱定锦这才接过。她今天穿靴子,配了看着就冷的裤袜,姜逐把手在咖啡杯上捂热了,去摸她膝盖,她一连看了三张纸才抬头,发现小程和混音师笑嘻嘻地看得高兴,朱定锦脸有点烧,把腿撇到一边:“你不要乱摸。” 小程打趣:“是是,姜哥回去再摸不迟。” 姜逐:“……” 一腔毫不做作的关心被这般冤枉,姜逐赶人了:“快饭点了,你们怎么不出去吃饭?” 小程拍拍墙壁:“这地方金贵,公司以外的人要定,租金一钟头几千起价,舍不得走,等着人投食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咔嚓一声开了,一个戴着大号蛤/蟆镜的年轻男人用膝盖顶开门进来,双手插裤袋,满头油光光的发胶,身后生活助理一手拎着一盒饭,投喂来了。 第3章 炒面 录音棚里除了两只正疯狂扒饭的猪猡唏哩呼噜,一时陷入安静。 朱定锦被那一架硕大的蛤/蟆镜给镇住了,问:“那就是陈西源?” 姜逐点了点头。 生活助理把手肘上的超市塑料袋放到地上,陈西源弯腰掏了几下,拧开一瓶汽水,咕咚灌了两口,摘了蛤/蟆镜眯眼看了一眼姜逐,又细细打量了许久:“这是……姜哥?你怎么来了?” 这姿势给人一种很不友好的感觉,像蛇扭着脖子看人。 但姜逐知道他不是挑衅,他深度近视,公司特意给他配了国外的隐形眼镜,他嫌东西硌得眼睛疼,除了看谱子弹吉他,其余时间死都不戴。 “顾导的事。”姜逐说,“他出去打电话,估计快回来了。” 陈西源长长哦了一声,又眯眯眼看朱定锦:“这位是……姜哥你女朋友?” 姜逐笑了笑,说:“嗯。” “很正嘛。”陈西源晃着手里汽水,“怎么没见姜哥请客,手头紧跟哥儿们说阿,咱凑凑开几个桌,破例吃辣,喝个通宵。” 姜逐说:“别了,你们太闹。” 陈西源一口把剩下汽水灌进肚子里,抹嘴打了个嗝:“酒后飚几首歌嘛,大家都靠嗓子吃饭,这跟养鸡的斗鸡,养牛的斗牛一样的道理……” 门在这时开了,顾小律一进门就险些被地上满满载载的塑料袋绊倒,幸好一个眼疾手快扶住墙,低头一看,塑料袋里滚出十几个卤蛋,炮弹一样滚落满地,他扶墙的手指青筋一蹦,抄起桌上的纸,打儿子一样揍得陈西源往前蹿:“我让你养牛的斗牛!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陈西源顾不上捡卤蛋,连忙要逃到录音间里去,混音师唔唔地抱起盒饭挡住路:“别过来,别过来,这边设备赔不起。” 一时录音棚鸡飞狗跳,姜逐护着朱定锦贴在墙上,朱定锦伸了伸脑袋,下巴垫在他手臂上,小声问:“顾导脾气上来都这样?” 姜逐:“也不是,陈西源是他带到公司来的,还因此休学,他难免严厉一点。” “他比你小?” “比我大两岁,他来训练班比较晚,我们按资历叫人。” 两人在一旁唠嗑,等战火稍歇,卤蛋也被生活助理捡干净了,顾小律整理了一下领口,对朱定锦笑笑:“不好意思,失态了。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源,陈西源,六音乐队主唱。西源,这是朱小姐,朱定锦,你MV配戏的演员。” 陈西源哦了一声,伸手:“小朱好,工作上多多指教。” 朱定锦和他握了下手,他手上汗津津的,双方都没用力握。 顾小律对朱定锦说:“公司那边你放心,我把合同寄过去了,你经纪人说没问题,我们这边时间紧,不用等返件了,尽快拍摄吧。” 朱定锦说:“时间我都配合。” “剧本看了吗?” 朱定锦扫了一眼手中:“前两个片看完了。” 顾小律:“好,第一个片拍《蛹道》,我去预约化妆师和服装师,小姜,你带小朱先去吃饭,两点到虹湖西街天桥下见。” 怀钧集团出门右拐是备正街,大部分是服装店,摊子恨不得伸到路中间,零星开着几家饭馆,一到中午呼呼冒着油烟子。 两人就近进了一家油乎乎的馆子,姜逐拆着筷子,搓在一起把上面翘起的木刺磨掉,问她:“想吃什么?” 朱定锦望着墙上琳琅满目的菜单,红底白字,每一条后面都标示价格,有的价格贴上了正正方方的补块,大概是在物价涨后调整的。 她上上下下看了两遍,说:“要吃炒面。” “牛肉的还是鸡肉的?” “加豆芽的。” 姜逐说:“要吃点肉,下午跑来跑去消耗大。” 朱定锦想了想:“那就要鸡肉炒面。” 姜逐:“好。”把糙皮磨干净的筷子递给她,起身去叫店老板。 店面狭小,老板兼职厨子,直接架了口黑锅在门口炒菜,打的是“香飘十里”的主意。这儿经常有怀钧的艺人光顾,一来二去,店老板听到一盘鸡肉炒面,就知道是训练班的——像陈西源那类出道的,一开口就是十样八样的菜,老板满口跑马:“又偷出来改善伙食了?我说你们公司不如请了我去得了,天天烧不重样的,炒面炒饭拉面米粉,啥刁嘴到我这儿都服帖。” 姜逐笑笑,说:“多放点肉。” 店老板答应:“好嘞。”一手把面从盆里捞起来,放到油锅里一炒,大勺子从调味罐里勾出大半勺酱油、一小勺黄酒、一撮辣椒粉、沾勺底儿的胡椒粉,迅速搅和翻炒。 外头天阴阴的,朱定锦缩在围巾里,不时看一下外面,姜逐和老板说了几句话,开始把大敞的门板稍微拉起来,门板和沟槽都是木头做的,受了潮,涩得不行,怎么拽都只能挡住一点风,姜逐抬头对她做了个待会回来的手势,朱定锦以为他去买喝的,点头允了。 过了一会,姜逐顶着风回来,走到桌子边,背对风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热滚滚的烤红薯,放到她手上:“你拿着。” “你不吃吗?” “太烫,你先捂手,凉一点我再吃。” “多少钱?” “五毛。” 朱定锦放手里掂了掂,又拢在手心,把脸贴上去暖了暖。 老板把炒面端过来,看见朱定锦抱着冒热气的大红薯,笑呵呵地瞅了两眼。朱定锦不好意思地往围巾下面藏了藏,等老板转身走了才拿出来,把留有余温的红薯递过去,姜逐轻轻应了一声:“我回去吃。” 朱定锦知道他担心什么,把围巾解开一抖,罩他头上,往旁边坐了一些:“你在这里吃,老板不会看见的。” 围巾沾染她的体温,还有凑近了才能闻到的皂香,姜逐用脸蹭了一下,有点留恋上面的味道,任她拉住自己坐下,贴着坐在一条长凳上。他撕开烤黑的红薯皮,里头黄澄澄,又拆了筷子,夹了一点中心软糯的红薯肉,用手在下方接着,喂到朱定锦面前。 朱定锦一口闷下。 两人做贼似的回头看矗立门外寒风中炒菜的老板,看老板没时间搭理才安心。 红薯吃了三分之一,老板不知什么时候闪到桌子边,姜逐抬头看到,有点尴尬,正要遮一下,老板递了把勺子过来:“吃吧,没事。” 腰围六尺的老板又招呼客人去了,朱定锦扑哧笑了一下,把蒙在姜逐头上的围巾拽下,扒拉他的头发:“下次还来这家吃。” 姜逐随她:“好。” “下次我要牛肉炒面。” “好。” 两人吃完一盘面,姜逐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离两点还有半个小时,他顺了顺围巾给朱定锦挂上:“我送你过去。” 朱定锦想起楮沙白的叮嘱:“不行,你下午还有声乐考。” 姜逐只顾给她系围巾的结,不说话。 朱定锦:“还缺?” 姜逐思考了会,终于开口:“不缺了,上次被楮沙白夺了魁,这回我看看能不能把他压下去。” 朱定锦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得意。” 关于这类内部考核,经常有媒体批判怀钧训练班就是一片养殖地,自发的、选秀的、星探发现的,荤素不忌地塞进一个笼子,搞了一套完整的“窝里斗”体系,卷闸门的门后面挂着一张黑板,那就是所谓的总分榜,每次进行各类考核后都会重新排名,写上崭新的□□笔字。 这张板子的数据几乎等同学校里的模拟考成绩,公司会定期派人将数据封存送回本部,谁出道谁留训,谁的资源多谁是试验品,全靠上面的高层评估这些数据。 四年以来,最上面两个名字一直维持“齐头并进”的架势,在姜逐还没签怀钧的之前,楮沙白曾是训练班一霸,下面的名字流水般起起落落,他一人独孤求败。 然后就来了个东方不败。 班上的新人,大多都抱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下一个是一个”的心眼,每次考核前几天,小花样小把戏玩得溜溜的,上头也不管,颇有种让艺人提前体验“娱乐圈深水历险记”的态度。 朱定锦不知道姜逐刚来时有没有中过招,认识一年了,他依然老实孩子一个,买东西都是他去跑腿,内向,温柔,也就跟几个同住一起的室友小闹几下,架都不会吵。 出门时姜逐把钱放到锅台上,用一根锅铲压住飞卷的纸钞,恳切道:“谢谢老板。” 店老板在油烟里中气十足喝了一声:“客气啥!” 走出备正街,一到怀钧的训练班巷口,朱定锦就把姜逐往里推:“斜对面就是公交站,我又不是不知道虹湖天桥,你回去备考。” 姜逐自己不迈脚,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进巷子:“身上有零吗?” “有的。”朱定锦翻自己口袋给他看,“回来的钱都有。” 姜逐又被她推入巷子里几步,这时,路的那边扬起干燥的黄尘,大巴风尘仆仆又慢吞吞地进站了,朱定锦看了一眼,正要过马路,被姜逐拉住。 她以为他还有事,等了半天,眼看对面上车的人越来越少,姜逐憋出一句:“你腿冷不冷?” 朱定锦:“……” 她恶从胆边生,一鼓作气反握姜逐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姜逐的手无意识挣了一下,薄薄一层裤子仿佛在渗透的体温中溶解,然后她说:“摸够了没有,死相。” 姜逐:“…………” 第4章 残缺 下午一点五十,公交车报站,虹湖西街天桥站到了。 这是公交车的倒数第二站,从市区一直跑到郊区,黄沙飞扬,几块截面粗糙的石块卡着一块站牌,朱定锦下车左右望了望,一片荒凉。 朱定锦用手按住围巾,顶着风往前走,脚下时不时有拳头大的石块,裸出来的地皮湿润泥泞。 原本这块地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命,被多方人马看中,有意打造一个商业区,地皮竞标时热火朝天,业务承包时也拍过胸脯立保证书,没想到做了一半质检出了问题,开发商跑了,包工头与工商局牵扯来牵扯去,最后不了了之,废弃的工料满地都是,没人接手,暂且荒了下来。 从车站远远望去,虹湖天桥蒙在细细的黄沙里,柱墩孤零零的,钢梁从中间断开了,钢筋从水泥里张牙舞爪地刺出来。 走近了才看得清桥下面已经围了一圈人,机子都用厚布包着,几个戴着加了厚绒的雷锋帽,双手插袖管里,不住地在风沙里哆嗦着,一见着朱定锦,立刻招呼上来:“小朱!是小朱吧?顾导等着了,赶快过去。” 朱定锦赶忙寒暄几句,快步进了桥洞,里面空间不大,风倒是小多了,顾小律正坐在几个沙袋上面,见到她精神一震:“你来了?好,休息一下就开拍吧,不好意思啊,条件艰苦了一点。” 朱定锦:“没事没事,没想到剧组效率这么高,我来晚了。” 顾小律理解地笑笑:“小两口许久没见,磨蹭一会也正常。”转头叫人开工,完了回过头又说,“你去西源那边运动运动,你们的服装不太保暖,把自己先弄热起来。” 朱定锦扭头去看另一边的陈西源,他正面对桥墩原地踏步。 顾小律站起来又去喊人检查机子,朱定锦也自觉跑到桥墩边运动,陈西源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浑身散发年轻男生的自然气息,毫不含糊地踏步,呼哧呼哧地声音一刻没停。朱定锦离远了些,目测这人一米九,真正靠近他才感觉身材高大也是一种压迫。 活动了一会,助理小程笑嘻嘻凑过来,喊道:“小朱姐,顾导叫您过去,说要说戏。” 陈西源步子刚缓下来,小程又道:“没叫你陈哥。这个你听过了,你可以继续踏。” 朱定锦外面的棉衣已经脱了,棉衣两条袖子围住腰间系了个结,里面是单色的手工毛衣,没有织出花纹。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额头,跟着小程找到顾小律,喊了一声:“顾导,您找我。” 顾小律正扯着嗓子让人移正轨道车,不放心地又吩咐了几句,歇口气转身,招手道:“小朱来,词都记住了?” MV没有台词,顾小律说的是《蛹道》的歌词,有几处女声和音部分需要演员对口型,朱定锦立刻答:“背过了,车上背的。” 顾小律嗯了一声,掏出笔:“那行,这个片子我跟你说说,前半部重点突出的感觉是‘残缺品’,记。” 朱定锦从口袋摸出笔,小学生记笔记一样写在手掌上。 跑过那么多剧组,难免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功夫,有的导演就是比较较真,给剧本做了满满当当的注解,开拍前先开会,一个接一个提问炸得人心神不宁,尤其抓非科班出身的,一句话不对头就暴跳如雷;有的则弥勒佛似的坦然无谓,把演员推上场,鼓风机一吹,场记板一敲,就随便他们怎么群魔乱舞了。 顾导这种拿一个MV当正经影视剧拍的,糊弄他就是一个死字当头。 顾小律抬头指指四周的残垣断壁,接着说:“孤僻、怪异、叛逆,这就是你和西源要表达出的东西,但不能用力过猛,你要记住,你是生长在人类世界的异形,是不完全的人类,你的人格、人形、人性都是残缺的,你渴望母体的孕育和爱,但你能做的只是无止境的逃亡。” 朱定锦点头。 顾小律又合拢双手:“你和西源不要有肢体接触,要像同名磁极一样,那种柔滑的排斥感……懂吗?” 朱定锦忽然笑了一下。 顾小律莫名其妙:“怎么?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朱定锦:“没……”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陈西源早没面壁了,在助理的包里翻找了半天,偷偷在顾小律身后剥了一个卤蛋吃,两边脸鼓得像只吹气蛙。 顾小律说戏说得很投入,半点没发现身后有只偷吃鸡蛋的黄鼠狼,陈西源一连塞了两个卤蛋,朝朱定锦投来一个“看什么看”的眼神,灌了口水,又溜回去踏步了。 顾小律说得嘴巴发干,眼看那边机子都准备就绪,让小程去叫造型师和化妆师过来,陈西源过来坐下两条长腿一搭,造型师立刻拽住他裤腿,把他一条秋裤扯下,露出下面的毛腿。 化妆师就先料理朱定锦这边,化到一半,陈西源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烂,四脚八叉了一会,蜷起身子抱胸抖动着,生活助理赶紧给他披上一件棉袄。 等两人搞定,顾小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小朱和西源就坐到那个墙埂上,对,背对我们,不要挨太近,你们不是要扮演情侣,而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要像野猫一样,从对方身上汲取一点温暖,又满怀警惕。” 陈西源听完,什么都没表示,把棉袄一脱,双手插袋,晃着长腿就走过去了。 朱定锦跟着走出桥洞,天还是阴的,飘起小雨,黄沙被细雨打落,视野清晰不少。 二人一前一后爬到墙上,朱定锦不小心蹬塌了一截松松散散的墙面,陈西源回头看了看,发表了看法:“我们下去时,只能跳了。” 朱定锦:“不好意思,是我超纲了。” 找准位置并排坐下,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两三分钟,刚认识不久,当下又冷得直打摆子,实在憋不出话讲。 朱定锦想起之前和顾导闲谈,顾导唉声叹气:“西源啊,他小时候话很多的,脾气也躁,长大了嘴上有一阵没一阵的,要他说话装闷葫芦,不要他说话成了话痨,顺着不行逆着也不行,只能打了。” 顾导是陈西源的伯乐,操心他就跟操心亲儿子似的,在陈西源上学的那个时段,受洋流文化影响,组建乐队逐渐聚成一股又新又热的浪潮,陈西源中学时自己拉起了一支乐队,捣鼓出了一点意思,起先在台球厅散场后当替补演出,后来遭人投诉,台球厅老板找来他们,让他们弄点轻缓的音乐,陈西源听了愤恨地踢翻椅子,跳上桌子大骂这群人:“不懂朋克的脑满肠肥们!”,遂被炒,转移阵地去了酒吧。 顾小律与他后来的经纪人萧大丞也是那时结识了这么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雨飘了一会,慢慢变小,天好像有点放晴了。 朱定锦一头头发被造型师用锯齿梳子四处刮翻,毛糙糙的,她小幅度仰头看了看头顶天空,没话找话:“顾导怎么还不喊咔。” 陈西源答:“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找着感觉。” “这不是你的歌的MV吗?” 陈西源悠悠吐出一口饱含卤蛋味的胃气:“其实我很迷茫。”他扭头把蛤/蟆镜往头上一掀,“你懂这种迷茫吗?” 朱定锦:“……不太懂。” 陈西源问她:“你对摇滚看法如何?” 朱定锦把“吵得脑仁疼”在脑子里替换了一下,说:“挺有感染力。” 陈西源说:“可我怎么觉得它骨子里就没劲呢。” 朱定锦心说因为你卤蛋吃多了。 头顶上由东往西传来引擎轰鸣,有白色的飞机在宣义上空不急不慢地掠过,留下一行毛茸茸的云线。 冬天的风里,陈西源轻微沙哑的硬核嗓不紧不慢地响:“小朱啊,公司给我的包装是‘摇滚先锋’,但我总觉得我不是先锋,而是跟风。大家都在高呼,于是我也高呼;大家都在反对,于是我也反对;大家都在愤怒,于是我也愤怒。” 他低头笑了笑,有点嘲弄:“少年时期我不想学习,总想跳出学习疯玩,我站在学校的铁门外,看见里面呆头呆脑的同学抱着作业本追逐,觉得他们像一群蠢鹅,只有我是自由的飞鸟。” 说到这里,陈西源起兴了,作势拿胳膊肘拐拐她:“你中学的时候,是个乖乖女吗?梳什么头发,马尾还是齐耳?” 朱定锦:“我小学没毕业。” 陈西源:“……” 自由的飞鸟愣了,纵然他只是初中学历,但在同龄人中找出一个小学没毕业的“文盲”也是不太容易,想安慰找不出词,想追问又怕伤了人自尊心,数次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两人尴尬呆坐半晌,还是朱定锦解开僵局:“开玩笑的,你别慌。” 陈西源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胸口。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说:“我还是个学生时,还是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呐喊,可当我二十二岁,我生活优渥万人瞩目,忙是忙了点,但总体还行,我有什么可抗争喊叫的?” 朱定锦下意识说:“卤蛋……” 陈西源一听更颓废:“难道我为了卤蛋抗争?这太没面子了,其实我可以不吃的。”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我在十五岁的时候批判听我唱歌的人没有摇滚精神,可什么是摇滚精神,我唱到现在也没明白。” 风声喧嚣,沉默许久,他叹了口气:“很迷茫啊。” 两人在墙头上瞎头瞎脑展现背影的残次感,最后背上开始发痒了,终于听到顾导在那边招呼:“收工了收工了!人都回来,开始下一场。” 陈西源双手一撑,从墙头落下去,拍拍屁股上的灰,伸手要接她:“你把高跟鞋扔下来再跳。” 朱定锦说:“别,你还是站远点,我比较重。” 陈西源想了想,丝毫没有绅士作风地把手放下了,退后两步:“那你稳点。” 朱定锦把高跟鞋拎手上,单手一个起撑落地,与陈西源一前一后回桥洞。陈西源从前往后把头毛挠了一遍,不小心把蛤/蟆镜给挠掉了,他低头捡起甩了甩灰,重新戴上:“我说,你怎么和姜哥谈上了?” 朱定锦随口道:“看对眼了。” 陈西源翘着嘴点头:“厉害,我还在训练班时听那里有个流传已久的赌,压没人能让姜哥心有所属。” 朱定锦诧异:“怎么这样?” 陈西源在蛤/蟆镜后面眯了眯眼:“你不觉得?他挺不食人间烟火的。” 第5章 食堂 具体是如何不食烟火,陈西源也没细说,插科打诨了两句就已经回了桥洞,顾导握着剧本又开始招呼他俩。 又拍了几幕无声的场景,接下来都是动嘴对歌词口型的,朱定锦戴上耳机跟唱几遍,大体掌握节奏,就披金挂银地上了。 过了几幕,朱定锦的戏份全在“咔,过”中结束了,反而是陈西源出了毛病,顾得上嘴顾不上四肢,连续重拍了六遍后,陈大爷的脾气控制不住了。 顾小律火气也被他激起来:“西源你怎么搞的?六次有四次没对上歌词,一次笑场,一次还同手同脚。” 陈西源把蛤/蟆镜一扯,厌烦嚷道:“我没感觉!我又不是演戏的,歌我会唱,戏不会演。” 顾小律手背青筋绷起,死死攥着剧本,二人僵持对峙半晌,周围人屏息静气。 最终还是顾小律深呼吸几次,缓缓闷下一口气,赶苍蝇似的甩手:“都休息休息,你去调整五分钟,回来再拍。” 生活助理连忙把棉袄给他披上,陈西源双手插裤兜,提步就往桥洞外走,四处转悠,偶尔听到他低低哼唱。 桥洞里工作人员眼观鼻鼻观心,屁股不敢挨地,手里瞎忙乎,朱定锦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带动,坐不住,捧着剧本在周围转悠。 顾小律五官周正,眼廓深邃,笼上一层风霜,无端看上去老了几岁,朱定锦的眼珠子从剧本上漂移到他脸上,半晌,顾小律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双方对视一眼,朱定锦便坐下来,把剧本夹在腋下,拾起脚边的水壶,扭开盖灌了几口:“顾导伤春感秋呢?” 顾小律哭笑不得:“不是,就想起一点旧事。” “关于陈哥的?” 顾小律也没否认:“他十五岁那年唱得是真好。” 朱定锦捧哏:“有多好?” “意气风发少年时啊,特能感染人,我和老萧多喝了两杯酒,蹦到灯红酒绿的台子上和他一起蹦跳嘶喊,唱完抱着吉他大哭。” 朱定锦侧过头问:“顾导就是为了那一刻的感动么?” 顾小律沉默很久:“也不是。”他抹了抹脸,搓下一把细密的黄沙:“他和其他唱摇滚的小子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又抹脸,小拇指顺带揩了下眼角:“我后悔没让他在训练班多蹲几年。” 朱定锦把水壶的盖拧上了,剧本平放在膝盖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小律话没开口,先深重叹了一口气。 再说起话时,就蒙上了一股无力的疲态:“训练班拔尖的那几个,公司卡得很紧,不少经纪人动过挖人的心思,全被拦了,这几年放出来的小鱼小虾都是试水深浅的流水线产品,等掌握尺标和数据,才会真正拿大钱堆压箱底的大鱼大肉。” 陈西源的背影还在桥洞外晃荡,顾小律盯着看了一会,声音放轻了些:“西源还在训练班时,我总想着,趁强敌还没出场,赶紧捞一把大的。一年过去,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该来的总要来,与其败得丢脸,不如好好学几年扎实东西。” 他又提起气:“你别看程冠、冯元裁、张艾喜等等,演唱会到处开,风水轮流转,等着吧,公司看谁势头不行了,没人愿意捧了,撤掉资源,他们也就从电视上摔下来了。” 雨过天晴,黄沙又开始吹了,陈西源似乎不小心吃了一嘴沙,朝地上呸呸了几口,退进桥洞。 顾导垂着眼皮吁气:“怀钧就是这样,红得快,死得也快。” 陈西源臭着脸回来,死长颈鹿脖子硬地杵着,一副“还拍不拍”的脸色,顾导吃透了这驴的脾气,哎了一声,起身招呼人手。 朱定锦扶了他一把,顾导拿剧本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又恢复了点笑意:“不过小朱啊,也不能太灰心丧气,西源和公司其他摇滚小子不一样的,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 朱定锦捧哏成了习惯,差点把一句“狗不嫌家贫”给顺出来。 幸好顾小律把自己的话接得紧:“你别不信,别人唱的是反叛,他唱的是找寻。”他话里饱含三分期望,“唱出来了,这就是他的蜕变,唱不出来,他的路到此为止。”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陈西源状态回来了,演技依然不在线,“残缺”让他演绎得像个“残废”。 朱定锦闲来无事,向工作人员借了手电,把后面两个片的剧本看完,一个是《入侵》,另一个是《食宴》。 陆陆续续一直拍到七点,众人饥寒交迫,顾导终于高抬贵手喊了收工,顺带把朱定锦给捎回了怀钧集团,从面包车前座艰难探出半个身子,撑着精神问:“小朱你可有地方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个便饭?” 朱定锦颠簸了一路,胃里塞满西北风,没给米饭留一点空隙:“不了顾导,明天还要拍,我去姜逐那边挤一下就行,不麻烦顾导,大家都累。” 顾小律听了也没再强邀:“那明天早上九点,还是东楼见,好好休息。” 朱定锦告辞下车,摸出腰带上的寻呼机,刚想拨姜逐的号码,没灯的黑巷子里突然有灯光晃了一下,姜逐打着手电出来,穿着肥大土气的花布棉袄棉裤,口中的热气在空中化成一团白雾:“吃了没?” 朱定锦没胃口,就说:“刚跟着顾导吃了。” 姜逐又问:“吃的什么?” 朱定锦随口道:“盒饭。” 姜逐接着问:“什么菜?” 朱定锦把几天前在家吃的菜名移花接木到今晚:“四季豆,腌豇豆,和青椒冬笋。” 说完她立刻转移话题,生怕姜逐打破砂锅问到底:“在这借住几晚没事吗?” 姜逐嗯了一声,拉着她往巷子里走:“我和宿管说好了。” 宿管听闻朱定锦是来为怀钧的MV助阵的,没说什么,安排她住在一间女宿舍。 训练班的女孩子很少,女宿舍空出不少床位,大概是由于怀钧“兔死狗烹”的名声不太好。 谈得更实际一点,怀钧集团在训练班拿不到什么钱,投奔演艺业还能吃上几年青春饭,很多人耗不起这个时间。更多的则是不甘心昙花一现,正经音乐学院毕业出来的、愿意搞好唱歌这一本行的基本签了原纪唱片公司,敢于和怀钧集团签合同的姑娘都是飞蛾扑火的真猛士。 姜逐带她上宿舍楼,从自己宿舍里拿了老暖瓶和水盆,正要拿漱口杯和牙刷,朱定锦连忙说:“牙刷牙膏和毛巾不用,我都带了。” 楮沙白斜倚在上铺,面皮上搞事的笑藏都藏不住:“朱妹子,我们姜哥拿的可不是新牙刷,你七月份用过的,他还没扔呢……哎哟!” 迎面一个枕头把他砸进被子里。 姜逐还蹲在床头柜前翻找,抬头与朱定锦四目相对,他抿了下嘴:“不能听他们瞎说。” 朱定锦也蹲在他旁边:“嗯,不听。”然后脑袋凑过去要看他床头柜。 里面摞着几本书,更深的地方光照不进去,朱定锦伸手去拨,姜逐一抓她就躲,完了再往柜子里伸,姜逐急得一条胳膊夹着盆拎着壶,空出另一只手把她拉起来:“走了,真没有好看的。” 他手心有点湿,她挠了挠,握住她的手更紧了。 七月份和朱定锦拼一间宿舍的女孩子已经出道了,这次的临时室友听说是个唱民歌吼秦腔的姑娘。姜逐停在门口没有进去,把手里装满水蓝色塑料暖瓶贴着门边放,指了指旁边的水房:“左边的龙头坏了,中间的水压不正常,最右边的能用,要转到头。” 朱定锦点头,抱着水盆推门进去:“行,你回去睡吧。” 原以为住里面的姑娘睡了,没想到第一眼就撞到下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见她进屋,秦腔姑娘裹着被子爬到她床头,一脸八卦:“你就是姜哥女朋友?” 朱定锦低头从包里往外拿洗漱用品:“嗯。” 秦腔姑娘没开腔了,饶有兴致拿她夜猫子一样的牛眼黏在朱定锦身上,朱定锦洗漱了一圈下来发现她还没睡,拿毛巾擦擦脸,边涂雪花膏边回望:“你看我做什么?” 姑娘沉气酝酿,一张嘴,二话不说吼上了梆子腔:“我来窥尔两眼,思道三番,遥看近观皆相宜,端得是冬月清霜调盐,来人呐!速速奉笔——” 这一嗓子吊出来,外头惊醒的不知几何,登时响起怨声载道一阵喧闹,然后真来人了——楼梯上回荡起啪啦啪啦的趿鞋帮子的响动,宿管不远万里登上五楼,拿着木棍使劲敲墙,叫道:“科小丰,大晚上让不让人睡了?就你嗓子敞亮,就你会唱,你成绩怎么上不去呢!” 姑娘一个鲤鱼打挺蒙上被子,躺倒装死。 等外面慢慢平息下来,朱定锦也脱鞋上铺,刚躺下,那头的秦腔姑娘刷地一下拉下被子,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盯她,朱定锦心里发毛,问:“你又要唱?” 姑娘掩耳盗铃一般又把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被窝里传出小小的呼噜声。 朱定锦心想可算消停了,翻了个身,枕着自己手臂迷糊入梦。 然后半夜饿醒了。 她翻来覆去,想着一觉睡到天亮就能起来吃东西,可越想越睡不着,她记得训练班的食堂估计还有剩菜,虽然没处热,但她实在饿得头晕,披衣服起身,小心翼翼开了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投进来黯淡的夜光,她抓紧了领口,走在深蓝的过道里,一层层扶墙下楼,整座城都静悄悄的。 她摸索着路走到食堂,冷不防迎头遇上个人,她愣了下,心想难不成有同饿中人?仔细一辨认,现实给了她当头一击。 姜逐裹了一身棉衣棉裤,像一头花熊蜷着背,把双手插在袖子里,坐在食堂的塑料椅上,面前是一碗用书压住的泡面,脚边有个大红色的老暖瓶,听到响声,抬头看向她。 朱定锦:“……” 人生何处不相逢,深更半夜聚食堂。 姜逐率先打破宁静,问她:“饿不饿?” 朱定锦如实报告:“饿。” “晚上和顾导吃什么了?” “没吃。” 姜逐低头撕掉泡面的盖子,用塑料叉子搅拌几下,食堂飘满了香菇鸡汤的气味,温温暖暖,扑鼻而来,他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朱定锦就坐下来往嘴里塞面,月亮从食堂的蓝灰镀膜玻璃外照进来,没洗干净的灶台洒上冬日的清辉,铺了霜。 她觉得科小丰那句唱词真好,“冬月清霜调盐”,放心里一琢磨,尝到一嘴的今宵别梦寒。 泡面三两口就见了底,姜逐又给她开了一罐八宝粥,朱定锦拿叉子勾了一点尝尝,是热的,姜逐给她拆勺子:“我拿开水烫过了。” 朱定锦接过勺子,低着头吃,天寒地冻,外面铁皮罐还留有温热,吃到低时粥已经偏冷。她舔了舔塑料勺,放进空罐子里,再把八宝粥罐扔进泡面桶,扔进厨房里的大垃圾桶。 姜逐用抹布擦了擦开缝的桌面,提起老暖瓶,牵着她的手回宿舍。 爬到三层,到了姜逐的宿舍门口。姜逐让朱定锦在宿舍门口等着,自己进去,出来时往她衣兜里塞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各类的小零食,什么酸梅粉、果丹皮、虾条。姜逐叮嘱她:“你带着,饿了自己吃,不饿就分给顾导他们。” 寂静无声的冬夜,没有车轮,没有犬吠,没有蝉鸣,姜逐说话也带上轻微的气音和白雾,低低融在深蓝的走廊里。 手指在口袋里搅动,塑料包装纸发出稀里哗啦的细响。 她仰头亲了他一下,转头跑开了。 朱定锦住在五层,宿舍楼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中间是一个天井,她顺着盘旋的楼层飞快跑上了一层,回头看见姜逐还在光线昏暗的门前站着,仰头望着她,厚实的花布棉袄扣子没系几个,里面单薄的白色背心紧贴腰线。 他见她回头,笑了起来。 轻轻淡淡的,像一首小诗。 第6章 西梅 朱定锦在早上五点半,被科小丰一声绵长高亢的吊嗓给惊醒了。 她睡眼朦胧一起身,看见科小丰对着床头挂着的塑料镜子梳头,嘴里咿咿呀呀吼个不停,调子越发拔高。 大清早的热闹了,外面顿时回应起一片嗷嗷啊啊,四方人马打水洗脸,自来水龙头哗啦啦往下流水,男男女女挤成一排站在水池边刷牙,吐出一口泡沫水,扯着嗓子来一段,钻牛角尖似的拼风骚高音。 科小丰不甘示弱,既然是她起的头,必然不能胆怯,她坐定桌前,缓缓饮下一搪瓷杯的温开水,气沉丹田,势头磅礴地“咿咿咿咿——”开了嗓,叫得朱定锦脑壳快炸了。 冬日的清早外头黑沉沉的,天亮得迟,许多赖床的被吵醒,怒从心生,紧跟着吼起来,不断有新生军的加入,朱定锦把头埋在枕头底下也无济于事,心说陈西源说得不错,养鸡的斗鸡,这与斗鸡场没啥区别。 鬼哭狼嚎之中,一道高音利剑般斩入,猛地拔地而起。 朱定锦一听就知道是“独孤不败与东方不败”那个宿舍出来的,彻底把她的睡意唱没了,趿拉着鞋出门,从栏杆探头往下望,果不其然是丁一双,双臂高抬,飚音力压群雄,升了7个key,高唱《我的太阳》。 郑隗跟在他身后,热毛巾搭在脖子上,用拳头捂住嘴,给他即兴伴奏了一段热情似火的rap。 丁一双,训练班总分榜第四,名副其实的“魔音小王子”,有效音域媲美女高音,超高音咬字稳如狗。 大约是被这绕梁三日的魔音给镇住了,此起彼伏的高音作鸟兽散,三三两两起床的人开始在走廊里打着哈欠寒暄,卫生间里全是牙刷搅动塑料杯的咣响。 朱定锦从走廊栏杆边回宿舍,一推门似乎撞到了什么,她顺着门缝往里看,科小丰正以非常标准的姿势趴在地上做俯卧撑,刚才门撞到的是她的脚。她单手撑地,把头发撂成大背头,扭身与朱定锦对上视线,沉寂三秒,缩回腿爬起身。 朱定锦进去反扣住门,科小丰一双比常人更显大的杏仁眼直拎拎地瞅她,这跟陈西源那个眯眼怪简直两个极端,朱定锦忍不住问:“你……你远视眼吗?” 科小丰直不隆咚道:“我散光。” 朱定锦:“……哦。” 朱定锦爬上床滚进被子,科小丰开始做蹲起,过了一会头上出汗,她把毛裤脱了,穿着一条秋裤继续做有氧运动。 趁着天不亮,朱定锦刚养出点昏沉睡意,就有不识相的人拍门,笑着叫道:“小朱醒了没有?过来跟你通报一声,我们刚刚严刑逼供了你的小相好,你最好如实告诉我们,你们俩晚上是不是偷出去私会了?不说真话不给你俩见面。” 朱定锦抓起床脚的毛衣就往身上套,科小丰跨了两步开了门,外面站着喜笑颜开的楮沙白和“四眼”郭会徽。楮沙白见开门的不是朱妹子,挑挑眉,想了会才反应过来,食指点了点:“你是科小疯。姑娘,我说,昨天半夜最后一声狼嚎,今早上第一声鸡鸣都是你吧?” 科小丰一个立正:“报告楮哥,是!” 楮沙白冗长地“嗯”了一声,探进来半个脑袋:“朱定锦是在这屋?没给她吓跑吧猛士?” 朱定锦一手提鞋帮子一手扎头发,简短应道:“没,还在,刚起。” 楮沙白缩回头,站在门前朗声笑道:“小朱,抗拒从严坦白从宽,说说,昨晚上和我们小姜去哪里互诉衷肠了?” 朱定锦:“哪有的事!” “人各两地就去跑去街边站电话亭,见到人了干脆就不睡了,大冷天你们也真能折腾。”楮沙白摆出家长的态度,“小朱咱这样不行,你们这样是耍流氓。” 朱定锦扎好头发穿好鞋,把门拉到最大,往他面前一站:“楮哥,绑票也得讲价钱吧,我九点还要拍戏,晚上九点都不一定回来,怎么样才能见姜逐一面,开个价。” “承认了!”楮沙白一拍手掌,“请客请客,吃食堂吃得味觉坏死了,你们必须请客。” 早六点半,以楮沙白为首的一票绑匪吃上了几个月来最香最饱的一顿包子。 姜逐没给这群匪徒好脸色:“能不能要点脸?五十个包子,你们准备屯着过冬?” 楮沙白理直气壮拿了第一个豆沙包:“就你有女朋友,不讹你讹谁?” 郑隗狼吞虎咽肉包子,吃水不忘挖井人:“朱妹子活菩萨下凡啊,我就说,怀钧这事做得忒不地道,以前在工地,工头发的籼米粥都比食堂的猪食对味。” 丁一双吃得满嘴流油,纠正他:“那叫标配营养餐。” “是是,猪都不吃的东西。” 郭会徽推推眼镜,一言不发转战第二个包子。 众人埋头苦吃,不板门外响起两声轻叩,朱定锦推门进来,把手上热气腾腾的豆浆颤颤巍巍放正在桌上,一人推去一杯:“够不够释放人质。” 楮沙白口齿不清道:“放。”抬手将姜逐往门边一推。 朱定锦换回身价五十个包子的姜逐,把手上最后一杯豆浆给他,偷偷凑到他耳边说:“只给你这份加了糖。” 豆浆由一次性纸杯装着,用塑料袋包裹住,在无盖的顶上提了一个结,热气袅袅,熏得姜逐面红耳赤,拿手背放脸上降温:“老板没问你为什么只加一份糖?” 朱定锦在他额头上一戳:“这话明眼人问得出来吗?” 一伙人风卷残云般吃到七点差五分,撑得瘫在床铺上动弹不得,走廊上三三两两都是赶点去训练的人,楮沙白听见响动,看了看墙上的钟,尝试起身走动两步,没走到门边又躺下去:“不行不行,请假吧,再走要吐了。” 姜逐从善如流站起身:“我去请。” 楮沙白扭头看他:“你不会是去告状的吧?”思考片刻,明白了,拖长了音道,“哦,你是想沾我们的光,把你的那一份也请了,好陪小朱出去——啧,不要脸。” 看穿姜逐的诡计,楮沙白立刻踹对床的丁一双:“小丁,你去请,你姜哥那白里透红的脸色,管事的信他话才有鬼,你脸黄,可信度比他高。” 丁一双有气无力:“楮哥,我说什么呀?” 楮沙白说:“说什么还不简单?就说食物中毒。” 朱定锦出声:“别,楮哥,这罪名我担当不起,一毒毒倒五个,宿管知道,非把我赶出去不可。”她转头拉了拉姜逐的袖口,“你还是留下来照顾这一窝棒槌吧,去买点消食片,别真撑出好歹来。” 姜逐:“你那边……” 朱定锦用围巾包起自己的头:“跟着顾导能有什么事,陈哥除了有时候神神叨叨的,其他挺好。”看姜逐还是有点低落,她想了想,胳膊轻轻撞了他一下,“还有十几天就过年,我拍完你这边也该放假了,我们去阳石县办年货。” 四双眼睛在场,不好意思亲亲闹闹,朱定锦只能又撞了撞他:“我走啦。” 顾小律万事提早,朱定锦提前半个小时到东楼,顾导已经在打电话招呼人马了,一通电话说了二十来分钟,放下话筒长吐一口气,对朱定锦招手:“小朱来了,早上吃了没有?” 朱定锦连忙回答:“吃了,顾导呢?” “差人去买了。” 九点刚到,陈西源一口水没喝就被顾小律连推带拉赶上了车,他自己一手捧着一个塑料袋,往嘴里塞油条,在车队间穿梭着问设备带齐了没有,全部清点完毕,才带上车门叫司机踩油门。 昨天的《蛹道》不尽人意,顾导的意思是兵分两路,陈西源这边接着拍到满意,朱定锦则先拍第二个片《入侵》的单人部分。 这回陈西源的经纪人萧大丞跟着来了,充当顾导的副手,陈千里马被这两个“伯乐”死死管着,人仰马翻地拍到中午十二点才允许休息。 助理小程过来把盒饭分给朱定锦,顺便把她棉袄也带来:“小朱姐,你CALL机在响,你要不要看看?” 朱定锦以为是楮沙白那边出了事,掏出来一看,并不是姜逐的号码,这个号码她也认识,张宏起,是她在万臻的经纪人。 天桥这边人迹罕至,她跟顾导打了招呼,沿路寻了半天,才找了个电话亭,给经纪人打过去:“张哥。” 这边风沙声嘈杂,张宏起喂喂了几声,听出是她的声音,立刻唷了一声:“是小朱啊,小朱你晚上没事儿吧?准备一下,这边有个事。” 如果是片约,张宏起就非常干脆利落说来公司签字,含含糊糊说有个事的,多半是公司需要艺人陪吃饭。 朱定锦手指绕着电话线:“张哥,我还在顾导这里拍片,时间不行,走不开。” 张宏起嗳嗳地打断她:“小朱,今天这个推不掉的,大制作。顾导那边你请假,我回头跟他说,晚上八点西梅饭店,一定要来啊。” 说完,话筒里咔擦一声,只剩下“嘟嘟——”回响。 第7章 会所 正月的天,昼短夜长,晚六七点天色开始泛青,到八点蓝成漆黑一片。 朱定锦站在巴建路边的一盏路灯下,从兜里掏出一块表看看时间,重新放回口袋。 她没有戴表的习惯,拍戏经常需要除去双手饰品,为了方便,除了取不下来的一圈掉色红头绳,没有别的累赘。 表针指向七点四十五,她在干冷的风中跺跺脚,西梅饭店她之前来过一次,印象中很是高档,但她在巴建路走了几个来回,没找到地方,不得已给经纪人打电话。 张宏起问清她位置,让她原地待着别动,自己马上过去接。 十分钟后,张宏起赶到,跑得满头是汗,随便在路灯杆子上扯下一张广告纸,折了两下给自己扇风,站着喘了会气,跟朱定锦道:“怪我,你找不到正常,八月份那地方就迁了,在后扒街那一带,重新装潢,名字也改成西梅会所,我没讲清楚这个。” 后扒街是巴建路紧邻的一条小巷,巷口竖着一块明清时立的旧牌坊,铺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街两侧被小商小贩牢牢霸占,服装贩子的假模特排排站,挤到街中央,仅剩一点空隙还被烤串瓜果炒栗子的三轮填满。据说此地小贩与城管有过约法三章,底气十足与顾客坐地砍价,纵使警用摩托眼前过,也丝毫不虚。 “怎么搬去那地方?”朱定锦皱眉。 “后扒街被清了,街面也修整了,牌坊说是文物没人拆。”张宏起拉开棕色皮夹克的拉链,松了松领口,“许多客人要的就是清静。” “我只知道巷子深好办事。”朱定锦说,“张哥,现实版鸿门宴?那得等等,我打电话叫个樊哙过来。” 张宏起气笑了,叉腰骂道:“就你嘴贫,尽扯皮子,你怎么不去说相声。” 朱定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跟:“我可真不是在逗哏,公司有公司的难处我知道,但这让人心里没根没底的,我也不得不客串关公他二爷——张哥你看我这鞋,像不像社会主义旗帜上的青龙偃月刀。” 张宏起嘘道:“行行行,主公您放宽了心去,你张哥今儿改名张良,我保证,你竖着赴宴,绝不横着出来。” 表针指向五十八,张宏起腰间挂着的bb机开始叫了,估计是催人的,他哎呦地叫着,拍着朱定锦的背往前走,朱定锦一个接一个问题地刨问:“都是什么人?哪家的?吃什么饭?” “昊威和原纪的,那两家筹资拍一部大片,请投资人的饭局。” “所以关万臻什么事?” 张宏起看了她一眼:“几个投资人都是宣义本地人,昊威和原纪派人大老远过来接洽,上头听到风声,赶紧派人插了一脚,嘴里说是尽地主之谊,把单给买了,想跟着吃杯羹。” “哦。”朱定锦说,“咱上头怎么就那么狗吃豆腐脑——闲不住呢。” 张宏起乐出声:“可惜了小朱,你不去相声社添砖加瓦,大好青春浪费在三流剧上。” 走过后扒街的牌坊,路灯的光也在身后淡去,二人的影子也慢慢融入屋檐的阴影里,张宏起听见她说:“这没什么青春不青春的,人生如戏啊,张哥。” 后扒街入夜一片安静宽敞,与以往熙熙攘攘的景象大相径庭,深处亮着一家招牌,粉红色霓虹灯组成一支梅花。张宏起从夹克口袋摸索出一张信笺模样的纸,递给门口的服务生,服务生欠身引路:“张先生,这边请。” 新装修的西梅会所古风盎然,红檀木的摆设,拐角的垃圾桶做成珐琅花瓶的样式,服务生将二人带到一个包间的隔扇门前,鞠了个躬,悄无声息地退了。 张宏起推门进去,扑面的是一股檀香和香烟的混合气味,玻璃桌面上摆了一溜茶果小吃,几个中年人占据上座,嘴里不紧不慢磕着香瓜子,两指间夹一根燃了半截的烟卷,鼻孔里往外喷出青灰色的烟,一吃一吐两厢不耽搁。 万臻为表诚意,显然不可能只让一个经纪人过来陪吃,一开门,果然还有个企宣部门的主管跟着赔笑。 这边门刚开,主管眼尖,立马给朱定锦插上草标,拉出去唱大鼓戏了:“这位是小朱,朱定锦,是我们万臻很敬业的艺人。” 张宏起打着哈哈,让出半个身子,企宣主管三步并作两步把朱定锦拉进来,给她介绍在座的财神爷:“上座的那两位是胡总和刘总,这边是昊威电影的监制周黎女士,这位是原纪唱片的金牌音乐人汪文骏先生。” 朱定锦上去握手:“您好,您好。” 胡总和周监制探身与她握了手,原纪的音乐人汪文骏笔直坐着抽烟,目不斜视,仿佛包厢里没来这么一号人,刘总拧着川字眉,很是不悦地与企宣主管说话:“我们谈事情,你带一个小姑娘过来是要做什么嘛。” 企宣主管热出一头汗,吞了口唾沫,“这个那个”几声,尴尬地原地搓手。 张宏起心里一突,暗道坏了,会错意了。 但他对手下艺人的应变能力还是信得过的,挡着脸使眼色,朱定锦对他做了个口型:你下次叫花姑娘的时候,能不能先摸清对方是皇军还是八路? 张宏起小声回她:关二爷,来不及了,您就上吧。 “贵客临门,过来讨杯酒喝。” 朱定锦打断结巴的主管,手往后腰一撩,摘下裤链上的钥匙,沿着桌脚酒箱的胶带凹处用力一划,拆开包装,取出一瓶白的,“主管一杯倒,张哥又是开车的,怕酒驾撞人,叫了我三碗不过岗来,没别的意思。” 她一手握在瓶颈上,掏出表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准点到的,就不自罚了,什么时候启瓶,什么时候开喝。打扰各位谈兴了,对不住。” 然后躬身,把椅子拖到最末席坐下。 周黎往烟灰缸里碾灭烟头,拨弄了下离子烫的头发,和蔼瞧着:“这是万臻的艺人?挺有意思的。” 朱定锦谦虚:“可不是,就我们公司上下级这个鸡同鸭讲的双商,没点意思过得去九九八十一难吗。” 万臻不管三七二十一指派艺人陪饭陪酒的风俗私下里没多少人说,一放到桌面上总是很喜感,两个投资人哄笑,周黎也捂嘴笑,主管耳根涨红,张宏起见势不妙,一把摁在她肩膀上,替万臻打圆场:“哪里哪里,小年轻嘴巴快,戏算不上拔尖,以后要是圈里混不下去,改明儿荐她去相声社谋生。” 服务生开始上菜,饭局上周黎与投资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项目,因为不是本地人,溪池那边的口音很重。 娱乐五大巨头有三家都在宣义,另两家——原纪唱片和溪池昊威电影制作坐落溪池市,跨了一个省,距宣义市有五小时的车程。 谈起原纪唱片,就少不了提它的宿敌怀钧集团,两家抢的是同一片市场,势同水火,汪文骏身为原纪的音乐人,言辞间要是没有几句对怀钧的针锋相对,反教人怀疑太阳打西边出来。 从制作一直说到项目的音乐,汪文骏掸掉烟灰,清高冷傲,张口就是一句:“怀钧不行了,除了翻来覆去地炒没别的,当家作主的自个掐起来,大厦将倾是迟早的事。” 胡总笑眯眯的,不叫好也不唱衰:“近年怀钧集团的运营策略温和很多。” 汪文骏冷哼:“‘赌博时代’是赵伏波搞的,现在半退了,不管事了,新老板才出台唱/红脸。” 刘总呷了一口酒,颧骨高而红,嘿嘿两声,耸着背将脸压低在桌面上,巡视一圈,压低声音说了个大料:“怀钧的那个新老板,小赵总,那可不是老赵总原配肚子里出来的。” 胡总哎呀一声,夹了块虾肉扔他碗里:“老刘,你喝糊涂了,这种事也当乐子说。” 刘总一摆手:“反正又没有怀钧的人在,这种风流韵事,就是让人拿出来说的。”他咂咂嘴,酒兴上头,“赵伏波呢,是个人才,手里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抓得牢牢的,她委任李烨叶当总经理那几年,怀钧的股价一路飞涨——坏就坏在引狼入室,把她爸在外面的那个小私生女领回家,这下总经理的位子丢了,决策权也扔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悔呢。” 来自敌人的乐子永远是最贴心的膏药,汪文骏不屑冷笑:“赵伏波恐怕黔驴技穷,玩不出新花样了,怀钧现在就训练班的几个苗子还有点升值价值。” 周黎咦道:“怎么没听到风声?” 汪文骏与她说道其中关键:“那批苗子金贵,不光外面抢,赵家的两个继承人也在抢相关的融资和未来发展计划书,等抢出结果,就到他们出道的时间了。” 胡总挑挑眉,一瞬间的神态在他那张绵白大饼脸上很有些冷眼旁观的意思。 随后他轻之又轻叹道:“别说了吧,怀钧的赵董事长,那可是坏到骨子里的一个人。” 一桌人酐畅淋漓将怀钧集团从“祸起萧墙”到“决策失误”批/斗一通,酒至半酣,这厢的谈论声低下去,隔壁间的嘈杂便聒噪多了,又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剩参差不齐的刺耳嗓音,仿佛养着一千只被掐脖子的鹅。 企宣主管连忙叫来服务员,让他去隔壁劝人消停会儿。 服务员去了一趟,苦着脸回来:“先生,十分抱歉,这——要不我们给您换个包厢?” 胡总和刘总都朝他看过去,企宣主管如芒在背,强撑着一口气:“你们的服务质量怎么这样差劲,明明是隔壁扰民,怎么叫我们换地方?” 张宏起推推朱定锦,主管瞥见,立刻会意,咳嗽一声:“小朱,你跟我去走一趟,这个事是要讲道理的,我们去跟人说。” 朱定锦已经替这两个“不能喝酒”的货色干掉一斤半白酒,菜没吃几口,正按摩太阳穴,没休息一会又被当骡子使唤,她站起身,临危受命跟着主管出门。 隔壁热火朝天,笑闹声透门而出,主管硬着头皮敲了几下,里面根本没反应,还是服务生帮他们推开了门。 这个包厢塞了十几号人,半桌高谈阔论的醉脚虾,半桌的莺莺燕燕,正对隔扇门的饭桌上座坐着一个女人,身穿紫貂皮草,半侧着脸,任何人第一眼瞧见,都会从心底涌出一股惊艳。 门开,她正过脸,投来目光,腮红和嘴唇都是正红色,双眉修得锋利,透出一种精致的冰冷。 第8章 小恶 包厢的气氛短暂停滞了一瞬,男男女女的交谈烟消云散。 就在此时,万众瞩目的企宣主管一个箭步挤入包厢,隔着直径两米五的旋转桌,伸出破冰之手:“哟,这不是卢总嘛。” 他叫的方向是皮草女人左侧的一号人物,二十来岁,板寸头,这个距离基本不可能握到,那位卢总也没有穿越对角线与他会晤的意向,仅仅是站起身,略微点头:“不好意思,今天酒喝得有些高,您是?” 主管开始自报家门,朱定锦在他身后装木头人。 不等她想好这摊子怎么收拾,跟上来偷瞄的张宏起早撤回去通风报信了,没有一会,他们那包厢的人倾巢出动,两个投资人一马当先,二话不说满上酒,要往上敬那位傲峰影业的副总卢北海。 生意场上几杯酒拼得就是一股劲,被这么单刀直入地一敬,包公也拉不下脸拒绝,卢总半推半就饮了两小杯,没头没脑地瞎聊,对对是是地客气几句。 刘总酒杯没放下,紧接着朝皮草女人忙不迭举杯:“魏影后,久仰大名,得过洋奖的大腕,幸会幸会。” 胡总在后头赶紧纠正他这土包子的叫法:“什么洋奖,那叫国际奖。” 女人虚碰一杯,露出负温度的笑容:“您好。” 张宏起在朱定锦后面,激动地戳她腰:“魏璠啊!是魏璠!能不能要到签名?” 朱定锦让开:“我不敢,我十八线,不敢蹭热度。” 张宏起兴奋得上天,他梦中女神正是魏璠,傲峰影业台柱子,超一线大腕,演艺界的领军人物。 魏璠二十三岁出道,名牌艺术院校毕业,海外读硕,家庭实力雄厚,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真龙真凤。第一部影片就被名导斯三义选中,出演战争剧情片《铁》的女主角,该片荣获四大国际电影节金奖,并提名最佳女主角,同年,她在宣义电影春花奖和四海电影金像奖上摘得影后桂冠。 此后星途一路凯歌,与数位著名导演合作,连年拍出《非鱼》、《无理性的黑森林》、《我的流浪》等代表作,塑造出“苏九”、“银河-001”、“双耳鹿”等经典形象,捧回奖杯无数,背过的致谢词堪比台本。 万臻外强中干,重心在电视剧市场,对这样的电影大腕不敢动挖墙角的心思;昊威倒是打过主意,开出几十个好本子任她挑,魏璠没睬。后来业内打听到她购置过傲峰百分之十股份,身份是傲峰的股东兼任制片人,是坚定的傲峰一党,昊威才不得已打消挖人的念头。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星光璀璨的人,在私人朋友圈子里风趣开朗,在商场圈子却不太好相处,得过“南墙人”的外号,敢于往上撞的,轻则眼冒金星,重则头破血流。 外号一旦传开,在这种场合,脑子没喝糊涂的人都会非常自觉地绕过“南墙”,打完照面立刻跪安。 但张宏起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压抑不住内心的澎湃之情,拉着朱定锦上前敬酒:“魏……魏后……我敬您……” 张宏起脸上被暖气熏得热红,压根没发现自己咬漏了一个字。 朱定锦心说,你怎么不自称奴才呢。 魏璠礼节性举了一下杯,随即放下,滴酒不沾,转头与卢北海讨论起新片的融资,张宏起讨要签名的话卡在舌根,悻悻顺着酒席一个个敬过去,朱定锦也跟着喝了一圈,再次轮到魏璠时,张宏起又鼓起勇气,被一斤白酒滋润过的胆却不给他面子,话到嘴边就打拌:“魏……魏……” 魏璠没听他说完,捏起酒杯示意了一下,又放下,就算过了。 张宏起急得额头冒汗,灵光一闪,想起身边还有个后备军,回头一看,朱定锦杯中早空了,他拎起桌上的酒瓶,瓶里也没剩几滴酒。 新酒还在门边的柜子上,情急之下不好取,他就近拾起一个小姑娘面前装满酒的玻璃杯,小姑娘吓了一跳,张宏起连忙道了句对不住,转手递给朱定锦,殷殷叮嘱道:“签名!” 朱定锦悄声说:“张哥,哪天我与万臻解约,第一件事就是灌你十斤白酒,不把你搞进医院洗胃,我意难平。” 张宏起用力拍她的肩:“好说,洗脑都依你,签名!” 朱定锦接过酒,跨前一步:“魏姐,我敬您。” 魏璠双手交叠搭在腿上,垂着眼皮,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说话声。 场面僵了。 十秒过去,魏璠还是没有回应的打算,朱定锦收回手,自罚地干完这杯,喝到最后仰头一灌,喉部吞咽几下,坐席边忽然传出一声叫好,刚刚因为冷场静下来的场子又七嘴八舌地热起来了。 朱定锦喝完放下杯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脸上乍红乍白,像是在掩盖尴尬一般转身:“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会所一西一东两个洗手间,东边装潢得体,西边因为马桶曾被某个膀大腰圆的客人坐裂过,挂上维修的牌子,空无一人,清洁用具乱七八糟堆在门边。 朱定锦在西厕洗干净手,两根手指伸进口腔按住自己的舌根,压住不到半分钟,胃里的东西顺着食道直往上翻。 她双臂撑在洗手台上,吐得厉害。 某个瞬间,她听到门口有响声,想抬头瞄一眼,但喉咙又涌上一股呕意,她掰开水龙头,把头伸到急湍的水流下。 高跟鞋的声音不紧不迫,越来越近。 一只手直接把她从水柱下捞了出来,朱定锦的双眼被头发上涓涓淌下的水流冲刷,压根睁不开,过了一阵,视线聚焦在镜面上,与魏璠冷淡注视她的目光在镜中对上。 红是暖色调,但魏璠脸上妆容的红太正,隔着镜面,正到遥不可及。 “喝吐了?” 魏璠的语调平铺直叙,仿佛在说“活该哦”。 朱定锦把湿淋淋的头发往后捋:“催吐的,缓一会就没事。” 魏璠松开她的头发,从手提包里拎出一袋百利包的纯牛奶,啪得一声甩在洗手台上,经常有艺人会塞一两袋牛奶去赴饭局,用以解酒。 朱定锦摇头,递回去。 “不顶用,酒里有东西。” 魏璠的眼睑往下一压,脸色瞬间沉下来。 “万臻彻底不要脸了?” “不是我这边,估计是您那边席上的。”朱定锦轻声说,“保险起见,您还是快些回去。” 她弯腰打开水龙头,捞了把水泼脸上,用袖子擦擦滴水的下巴,走入一个隔间,将马桶盖拨下来,低头坐上去,双手挠乱了自己的头发,似乎在缓解头痛。半晌朱定锦抬头,见人还没走,不由发出一个询问的鼻音:“嗯?” 魏璠目光不动,停留在她手腕的褪色红绳上。 半晌,眼神上移,二人对视片刻,魏璠提起包,推门出去了。 朱定锦坐在马桶上缓过酒劲,在冷水下用力搓脸,走出去时饭局已经散了,听张宏起说,魏璠回来就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卢总旁边一个什么总张罗着倒酒,提议走之前所有人都举杯干一次,魏南墙送过去一句:“恕不奉陪。”,带着傲峰名下的师妹们先行离开,给其余姑娘也配了车送回家。 大腕散场,胡总刘总酒足饭饱,再聊下去也没意思,闲扯几句就把话转到“改日再聚”上面,原纪和昊威的两位喝得不少,不约而同告辞回宾馆休息。 主管本着“送佛送到西”的态度,人跟着去外头送,偌大一个包厢里杯盘狼藉,几个服务生手脚麻利地收拾。 张宏起拍拍她的肩:“怎么样,张哥说话算话吧,绝不让你竖着出去。” 朱定锦拾起桌上的手表,放进口袋:“那可真是托您的福了。” 离开西梅会所,将近夜里十一点,张宏起开车把主管送回去,搭在方向盘上扭头问朱定锦:“是把你放到怀钧门口吗?” 红绿灯从挡风玻璃外投射进来,后座的光线阴暗单一,朱定锦半张脸模糊不清:“我喝成这熊样,去怀钧干什么?吓我男朋友吗?” 绿灯闪,张宏起打转向灯,避开去怀钧的路线:“你回阳石?” “嗯。” 张宏起问:“不打招呼?” “跟他打过电话了,我被子晾了两天,回家收。” 第二天一大早,朱定锦买了汽运票,准点赶到怀钧东楼,顾小律站在东楼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她气喘吁吁跑来,明显松口气:“好,好,就怕你跟我请假,昨天姜逐一直在打我电话,问你去哪了,快十一点还没回来,没出事吧?” “没事,酒喝多了。”朱定锦抓了抓头发,“我昨晚跟他报过平安了。” 顾小律点头:“那就好,你经纪人——张宏起是吧?以后再出这样的事你别答应,把电话给我,这是耽误拍摄,不遵合同,让万臻陪违约金。” 朱定锦笑笑:“谢谢顾导。” 车队开往新的拍摄地点,助理小程分给朱定锦两个早点包子,陈西源的生活助理扔过来一个卤蛋,殷勤道:“陈哥给你压惊的。” 和陈眯眯眼拍了两天的戏,一起吃盒饭一起挨过冻,熟了不少,到了场地两人会师,陈西源带着他的那一份义愤填膺给她助阵:“小朱,你那个经纪人是个什么东西?根本没把艺人当人看,自己没本事,把艺人拉出去当挡箭牌,又不是为你抢好本子好制作,有病啊这是。” 他的经纪人萧大丞手下就带了他这么一个宝,吃穿都是头一份,典型的亲爹养的不懂后爹家的苦。 朱定锦正在烧水,随口道:“张哥那人,好说不上善男信女,坏也谈不上穷凶极恶,油腻腻,抠索索,就那样吧。恶得有限,像小寄生虫,你很想把他一巴掌打死,但他想的只是吸点血,富养自己,苟且安身——他会把你带到火坑边上,但又不敢把人推下去,出了事,不等报应来,自己就能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 陈西源厌恶地皱眉头:“这种人真倒胃口。” “小恶之人,多得很。”水壶开了,朱定锦给他倒水,“这只是你的喜恶,又没有人依附你的喜恶生存,你也没办法用喜恶定一个人的罪。” 陈西源鼻子两侧都皱起来,露出一角他十五岁浮躁的少年本质:“这世界真恶心,我改变不了,我烦它总可以。” 朱定锦笑:“随你喜欢。” 陈西源坐起来,一把掀开蛤/蟆镜,瞪她:“你不烦吗?” “还好。” 陈西源找不到同盟,烦躁地踢凳子:“还好?还好是什么鬼?你觉得这一切都是你该忍受的?你不愤怒?那你真是活该了。” 说完脾气犟上来,抱着胳膊不理人。 过了半分钟,顾导那边开始叫人,朱定锦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想了想,还是得给这头活驴顺毛:“陈哥,刚才我话没说清,有两种人是不烦的,一种是璞玉,一种是大恶。” 陈西源眯眼,对号入座,叫了她一声:“朱璞玉。” 朱定锦笑了笑,没应。 第9章 过年 年前的日子过得快,十几天一晃而过,顾导的拍摄计划告一段落。 朱定锦这方的镜头基本搞定,但由于陈西源的不配合,顾小律歉意地说如果剪出来的效果不尽人意,年后可能要补拍。 朱定锦连说没事,当天下午去万臻拿分成,张宏起一瞧见她,就怀念起西梅会所那份无疾而终的影后签名,左右打量她:“你说你长得花见花开,究竟哪里碍到了魏璠的眼呢?” 朱定锦数完片酬,卷成一团放进包里,听他这么问,回道:“花见花开,不见得人见人爱。” 张宏起又叨念上签名:“就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了,下次,下次一定……” 有新来的艺人打不开门,走到窗户边用劲叩,朱定锦过去给人拉门,扭头道:“那张哥你忙,我走了。” 怀钧训练班还有大半天才放假,不过到这时候,没人有心思练习。回家的收拾出大包小包,拎着塑料盆和老暖瓶,蚂蚁搬家似的哐啷哐啷下楼,宿舍一间间空了,露出光秃秃的木头床板,水泥地上一地毛絮。 朱定锦跑到三楼姜逐的宿舍,他们这儿还满满当当的。郑隗双亲不在,没有家回;楮沙白去年回过一次家,因为“不务正业”、“异想天开”、“没有工作”和“死不听话”这几个政治性错误,被爹妈从年夜饭骂到初六,今年打死也不回了。 丁一双和郭会徽倒是准备回去,车票也办妥当,但东西还没开始收拾,一个在阳台练声,一个在床上练吉他。 给朱定锦开门的是楮沙白,他咦了一声:“姜逐去五楼找你了,你俩没碰上?” 朱定锦探头往里瞧了瞧:“我从一楼上来的——真勤奋,还在唱呢?” 楮沙白叹口气,神情很深沉:“小朱妹妹,明年这个时候,楮哥请你吃海鲜,你要啥衣服鞋子,都叫姜逐给你买,你要是和小姜成了,哥几个给你封大红包。” 朱定锦从他乱糟糟半长不短的头发一直看到破了底的塑料拖鞋:“彩票中奖了?” 楮沙白一拳砸在门框上,容光焕发:“我们收到通知了!” “什么通知?” “年后终考!”楮沙白那欢喜劲,活像范进中举,“六年,可算盼来了,我的亲娘,公司终于要把我们放出去大杀四方了。” 朱定锦反应过来:“你们要出道了?” 宿舍响起气功波般的齐吼:“是啊!” 朱定锦忙不迭道贺:“恭喜,恭喜恭喜。” 背后有两只手扶上她的肩,一回头,姜逐手臂上挎着她装生活用品的包,朱定锦问:“你帮我收拾完了?” 姜逐说:“嗯,检查了一遍,没有漏了。” 朱定锦又问:“阳台上挂的内衣内裤也收起来了?” 楮沙白这个事儿精靠在门板上,哎呦哎呦地起哄,姜逐过去把他踹进去,咔一声关门,回头对朱定锦说:“叠好了,都在包里。” “小丰没走吗?” 姜逐答:“她说家在大山里头,回去不方便,而且这两天她通过终考了,要多准备,估计会比我们先走。” “真的?”朱定锦道,“那你等我下,我去和她道个别。” 五楼,科小丰正趁着阳光好晒被褥,看见她进来,嗓音极富穿透力道:“咦——姜哥来过了,有落下东西吗?” 朱定锦摆手:“没有,我们回阳石县过年,给你道句新年好。”她从口袋掏出一个中国结,挂到她床头的塑料镜子上,“听说你过了终考,我早出晚归,不知道,补送一个礼物。” 科小丰唔唔几声,举着被褥往阳台走,一把将之掀在尼龙绳上:“终考又不难,我有底子,我老头子有一整套戏班底子。” 朱定锦帮她拍打被褥上的灰尘:“那你为什么签怀钧?” 科小丰一手挡着阳光,在掸子拍打声中说:“怀钧不会做亏本买卖。” 虽说怀钧这种生产线方式来钱快,但像程冠、张艾喜之流的一线歌手,分成也才四六开,艺人四,公司六,怀钧从上到下,没有哪一个艺人拿到过五成,比起原纪动不动与歌手七三、八二的分成,怀钧无愧它“蚂蟥”之名。 朱定锦好奇:“不亏它亏你啊。” “也不是这样的。”科小丰说,“你的市场价值不够回本,就会被它压榨,你的价值超出了成本,它就会把你绑在火箭上,一飞冲天。” “你想红?”朱定锦问。 “想!”科小丰的回答响亮。 朱定锦从阳台上望下去,巷子外的公路车水马龙。 宣义与溪池这两处“梦想之都”,聚集了太多渴望“红”的年轻人,金钱,地位,为生计,为争气,为攀比,为艺术,为人喜爱,更多的人将所有鸡零狗碎的目的糅合在一起,变成自己红的理由。 万臻前年捧出个小旦,著名的拼命三娘,一天赶三场,朱定锦和她撞在同一个剧组,片场休息时蹲在一起吃盒饭,问她:“这么拼命,是想红起来吗?” 小旦用一种干涸力竭的语气答:“当然想。” “红了之后呢?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她,半晌犹豫答道:“……不知道。” 思索了一下她补充,“可能会做点慈善,嫁人,退下来带爸妈去旅游,拍拍美食。”她转过头说,“一生不就这么过掉了吗,想想也是挺短暂的。” 朱定锦道:“是挺短的。” 人的寿命平均七十,并不算长,却还有人渴慕飞蛾那样的生命,要将之浓缩成五十、二十、甚至一瞬。 风扬起被褥,透过间隙,朱定锦看见一只趋光的蛾子,睁着散光的眼,勇敢伫立在冬日的干冷太阳下,张开双手,动作那样的开阔且自由。 “哪里的光更亮,火更旺,我就往哪。”蛾子这样说。 与科小丰道完别,朱定锦去汽车站买了两张当天回阳石县的汽运票。 下午五点与姜逐一起抵达阳石县,里里外外把租房打扫一遍;十五号起大早逛街市,称了山芋干、无花果,和一把花花绿绿的廉价糖果,又去商店挑了几个包装好的礼品盒。 半上午的阳光有种朝气蓬勃的刺眼,二人拎着大包小包来邮局——姜逐不打算回老家,怀钧训练班的假期比高三的压缩式寒假还要不近人情,来回车费贵,不划算,他这几年只往回去寄信和年货。 他在窗口办完手续,往旁边一看,朱定锦还在低头填单子,她每月都要来邮局往外地寄一笔钱,听说是妈妈得了病,一直在外地调养。 姜逐曾提议过年过节去看一看伯母,朱定锦没同意,指自己的太阳穴:“她是这里的病,认不了人,我过去,她不会开心,我也开心不起来。” 寄完东西,两人又去买炮竹,阖家团圆的会在年三十晚上炸一条大鞭,两口之家买的大多是烟花,店里进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姜逐除了两把呲花,又拿了一个“降落伞”和“闪电陀螺”。 炮竹店旁边支着四五个摊子,一条一条红对联挂在竹竿上,有金有黑,有五有七,金字比黑字贵几角钱,朱定锦取下两幅五字的墨对联,挑了几个剪成吉祥如意的窗花,付完钱回头,看见姜逐拾起来一张窗花字,心口漏跳一拍:“你拿这个做什么。” 姜逐手里那张的字大红大红的,摊主看见“啊呀”一声,说:“对不住,都是红的,没留神捡进来了。” 姜逐重新叠好放回去,一堆“福”中混进一张“囍”,朱定锦看他还挺恋恋不舍的,回过身拉他的手:“走了!讨厌。” 回到没什么邻里的筒子楼,朱定锦手握浆糊棒子,往门边两侧脱落的旧红联上糊了一层,姜逐两手捏着对联两个角往上贴,朱定锦站远了些,指挥他:“歪了,往左。” 姜逐调整角度:“这样呢?” “还往左。” “这样?” “左。” 姜逐一鼓作气歪了四十五度,朱定锦问:“你这是给咱家贴封条吗?” 搞定对联横批,又去窗户边贴窗花,忙活至半下午,姜逐去街上斩卤菜,朱定锦翻出擀面杖,捣馅碾皮,捏完半箩筐的饺子,全赶下锅煮了。 年夜饭是两大碗饺子,一份塑料盒加葱花的鸭腿肉,小罐肉沫腌豇豆,糖心蛋,两大杯雪碧,租房里没有电视机,吃完锅碗也不洗,投进水槽就不管了,俩人下楼在街边研究烟花——“降落伞”飞是飞上了天,可惜天暗风大,不知道里面的小伞飘到了哪家的屋顶,相较之下还是“闪电陀螺”比较好玩,在地上乱跑,呲了半天的花。 临近十二点,春晚倒计时,大人小孩纷纷跑出来,有四世同堂的人家扛出一捆一万响的鞭炮,盘旋挂在树上,活似一条红色的蟒蛇,男人从裤袋里摸出火柴盒,刚擦出一个火星,立刻火烧屁股地往后蹿,大喊:“跑!” 朱定锦捂住耳朵贴近姜逐,远远观望,一切人声湮灭,明亮与喧嚣并存,炸出一场盛世的火树银花。 街道上弥漫浓重的硝烟与硫磺味,熏得人眼睛发疼,朱定锦揉了揉眼,与姜逐连续放了三筒烟花,拿到第四筒点燃,洞口飘出一阵烟,随后没了动静。 两人等了半天,朱定锦开始朝天晃动这支烟花筒,姜逐拦她:“小心炸。” 朱定锦继续晃:“这是哑炮,炸不响。” 刚说完,手中烟花筒中涌出一股劲,反冲突如其来,一道烟火倏地甩尾蹿上天,砰地一声,上空布满星星点点的红色碎光。 姜逐看着她,刚要说什么,朱定锦截了他的话头:“不炸则已,一炸惊人,这就叫哑炮的梦想。” 十二发发完,她往地上磕了磕,确认没有更多的礼花弹,充当麦克风递到姜逐面前,问:“所以,姜逐,你的梦想是什么。” 姜逐怔了一下,然后神情不自然起来,像是新年的红映在他脸上。先开始是一抹赤红,接着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从脸颊推至耳根,又顺着耳朵爬到脖子,周围烟花筒的尖啸此起彼伏,朱定锦心中催促,心想“成为巨星”这四个字有那么害羞那么难说吗? 天空炸开烟花,她听见姜逐说:“娶你。” 作者有话要说: 烟花:先炸为敬 第10章 终考 烟花爆竹经久不衰地碎裂。 青灰烟雾一阵一阵地卷,人影模模糊糊,像一段花絮,真实自然,他面红耳赤,眼如秋水,在两人间隔世的寂静中,又落潮般褪下去。 在朱定锦的拍戏生涯中,三流爱情剧占大头,经历过的告白戏多到腻味,遵循一种定式,演员对镜头拍几个清晰特写,滴眼药扑腮红,挤动眉头绷紧腮帮,努力营造出一种“面似朝霞,水光盈盈”的深情效果,这场就给过。 见多了,尴尬都消磨光,只剩麻木。 需要怎样的脸红耳热才能让人悸动——细小的青筋、克制的双唇、无处着落的目光、还有在喧闹与安静的交界点,面孔上消散后的黯淡空空…… 这些够吗? 大概是的。 朱定锦扔掉烟花筒,走近仰头,呼吸相贴,轻轻亲在他的脸上。 姜逐细微地颤了一下,随即双手抱紧她,与她亲吻在新年的第一个夜晚。 钟声不知敲了几下,烟花燃烧殆尽后的填充物乱飞,朱定锦将脸埋在棉袄领子上,被硫磺味呛到,低低咳嗽,姜逐将她的头护住,搂着退回楼道。 楼道同样填满浓郁烟雾,两人蒙着头,乱头苍蝇地记楼梯阶数,像二战中逃往避难所的男女,风雨无阻走了半路,在一段年久失修缺了口的阶梯上马失前蹄,没留神一脚踏空,抱着摔在上头。 朱定锦伏在他身上,没立即起来,凉凉的手蒙住他的双眼,再一路滑下来,过鼻梁,过嘴唇,停在轻动的喉结,姜逐被她这么作弄,喘息问:“还呛么?” “不呛了。” 姜逐捧着她的头,深深吻下去。 大年夜的筒子楼道里,虽然没有人,情难自禁了一会,还是很不好意思。 两人爬起来,互相拍土,牵着手往家赶。走之前朱定锦关好了租房内的门窗,虽然还有从门窗缝渗进来的青烟,不过比起外头的“仙雾缭绕”,可比蓬莱还净土了。 新年过得最是累人,舀水洗完碗,欢闹的劲儿一旦消散,人就扛不住困意,朱定锦昏头昏脑去铺床。租房一室一卧,平日只有她一人,姜逐来了就把客厅的沙发边拼一排瘸腿凳,再铺两层被褥,他睡觉老实,没掉下去过。 这几天不管在哪,觉都睡不好,冷不防几个炮炸得人一激灵,又或者哪家的长鞭噼里啪啦响个没完,一百只羊数完,它还在慢悠悠地炸。 一直到初六,情况才稍微好些,初七是重新上工的日子,姜逐要回怀钧报到,朱定锦手上没有通告,不用去宣义,踩着满地的红鞭炮皮,一路将他送上汽运大巴。 二十八号姜逐终考,朱定锦赶去怀钧。 终考地点在东楼二层,老远就看见门口杵着一个人,姜逐一边往手里呵气,一边往街口张望,看到人,面色一亮,紧走几步去拉她的手,两人并肩往里走。 刚上去,一个什么东西就擦着肩蹿过去,后头传出郑隗中气十足的大叫:“小丁你慢点,别撞到人。” 二层与高层的录音棚装饰不同,条纹地瓷砖,一排塑料凳,郑隗正翘腿坐在上面。 楮沙白闭眼盘腿坐地上,膝盖上散乱放着一叠乐谱,神情特别安然,犹如高僧冥想。郭会徽模样焦躁,原地转圈,摸了摸兜,似乎想来根烟,但他那裤子看上去像是新换的,笔直熨帖,兜里铁定空空。 片刻,丁一双去完厕所回来,仍不消停,内八字站姿,嘴里哼哼唧唧的,楮沙白眉头一皱,坏了刚刚的宝相庄严,睁眼瞥去,语重心长道:“小丁,八趟厕所,别尿脱水了。” 丁一双丧着脸:“楮哥,我怕,我一怕就憋不住。” 楮沙白不愧是常年霸榜的独孤求败,毫不吝啬地给小弟传授独门诀窍:“深呼吸。” 丁一双白着一张脸:“更……更想尿了。” 楮沙白轻叹一声,世外高人的风范一览无余:“你别总惦记下三路,人的心态不在你的膀胱里,找到丹田,任何事,一吸一吐,就没事了。” 朱定锦乐出来了:“楮哥,修道呢?” 楮沙白咦了一声,才注意到她,站起来拍拍灰:“小朱啊,给我们姜哥助阵来了?悄悄跟你说,小姜可怕死了,寒窗四五年,模拟考状元,这要是真临门一脚发挥失常,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他心里包袱重着呢,你给他好好排解。” 朱定锦扭头问:“怕不怕?” 姜逐低头,指着楮沙白,在她耳边说:“这个人是嫉妒,他没人送考。” 朱定锦:“可把你得意的。”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得意死你。” 楮沙白:“……” 郑隗噢噢起哄,大力鼓掌,楮沙白叫道:“小朱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破坏公安秩序,打牌出老千,你男朋友要被揍的我跟你说。” 眼见要闹成一团,漆过的铝合金门从里面开了,走出一个穿皮袄的人,手上是一叠名单,拿笔敲了敲墙:“姜逐,姜逐进来,时间到了。” 考核顺序按照总分榜的排名,刚刚轻松起来的气氛又在紧迫中凉下去,姜逐抱住她,脸深深陷入她的围巾里,随后才放开她,跟工作人员进门。 门咔哒关上,丁一双嗓子里呜出一个响,又忍不住去放水。 腰间忽然滴滴响,朱定锦拿出来看了一眼,抬头朝楮沙白比手势:“我出去打电话。” 电话亭就在怀钧对面的车站旁边,拨通后,张宏起那嗓子如饿虎扑食急吼吼道:“小朱?还差一个群众演员!还差一个!你快过来救场!” 朱定锦把话筒拉远:“不了张哥,我男朋友终考。” 张宏起一听来了劲“中考?换男朋友了?拐带未成年人可是违法乱纪啊小朱同志。” 朱定锦:“我谢谢您了,你家中考在冬天。” 那边背景音乱糟糟的,张宏起又嚷起来:“小朱你快来救人,我手底下的人全派出去了,就你还闲着。” 朱定锦换只手拿话筒:“张哥,张老板,群演你随便找个素人也能上,我这闲着没事干不是公司的意思吗?” “你知道是哪部片吗?就是跟胡总刘总吃饭的那个大制作,你进去演个兵,台词不多,‘啊’一声就行,完了就去拿钱。”前半句听起来还人模狗样的,后半句暴露他的野心,“隔壁是傲峰的剧组,魏影后监制的新戏,你快去快去,混进去替我讨个签名。” “别人都是赶鸭子上架,你这是赶我偷地雷呢。”朱定锦道,“魏璠一颗原子弹摆那镇着,回头我让人给轰出来,禁戏三年五年,你脸上就有光了?” 张宏起:“你这都什么话。”一连串地瞎叫唤,“祖宗,姑奶奶,汉高祖,关二爷,观世音菩萨,组织信任你,这种抗炸药包的重任就你能做。” “做完两腿一蹬,闷头一张棺材板,化成坟头一缕青烟?” 张宏起急了:“你不要在电话里跟我扯皮,小朱,你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沉默,过了会,朱定锦唔了一声,说:“那行,我收拾一下,地址给我。” 张宏起眉开眼笑:“——这样就对了,宣义南环路外六一村,你记着。”说完又感叹,“早答应不就成了,还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青春期早过年纪了啊小朱同志。” 朱定锦笑:“人没有点反骨怎么行?张哥,我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都是反的。” 搞定一桩事,张宏起也乐于与她说几句俏皮话:“是吗?有那么多?我怎么看不出来。” “因为外面披着人皮呢。” 这话越听越渗人,张宏起打了个囫囵场:“就这样,挂了挂了,你赶紧去,别忘了签名。” 朱定锦回东楼,开始收拾东西,围巾挂脖子上晃荡,楮沙白过来问:“怎么了?急事?” 朱定锦道:“嗯,公司的事,帮我告诉姜逐一声,我去剧组出外景,可能要几天功夫,如果打不通我电话也别急。” 楮沙白:“行,我告诉他。” “谢了楮哥。”朱定锦背起包,往考场的窗缝里瞧去一眼,呵出的白气给玻璃蒙住一层雾,她画上个笑脸,转身走了。 …… 北环路,一辆轿车飞驰。 腊月傍晚天泛青光,阴云密布,飘起细碎的雨刀子,车窗上全是刮出的水痕。 宣义城北是市内有名的富贵区,几大龙头都在这片风水宝地置办房产,车道去年新铺的,路中间的双向线崭新发亮,天昏昏暗的阴天,路灯提早亮起,占地一方的赵宅淹没在濛濛烟雨色中。 轿车右拐驶入赵宅,在花坛前熄火,佣人打着伞上前开车门,将黑伞罩在上空,怀钧集团总经理赵访风从车内伸出一只高跟鞋,轻轻踩在地面上,确定雨水并不没鞋底,弯腰从车中下来。 佣人们前后左右撑起四把伞,簇拥她前行,她穿过庭院与花廊,往右匆匆一瞥之下,隐约瞧见一点烟头的火光。 佣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抽烟,赵访风顿时惊叫起来:“谁!” 一个虎背熊腰的人影从阔叶植物后面走出来,把烟放手掌里捏灭,不好意思笑道:“抱歉赵总,是我,侯二。” 赵访风刚安下去的心,在某个瞬间又提起来。 侯二是一个保镖,工资不走公司财务渠道,由某个账户单独开出,他也只听命于一个人。 赵访风猛地抬头,望向赵宅,那里透出淡淡光亮,应证她的猜测。 ——它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赵家法定继承人,怀钧集团董事长,赵伏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上线 第11章 姐妹 绿屏的密码锁咔嚓一声,门开了,赵访风脱掉高跟鞋,拎着踩进地毯。 客厅开着一侧壁灯,光线昏暗,噪音隐约。 一个背影披着宽松的家居服,盘腿坐在沙发上,叼着一根没有火的纸烟,双手噼里啪啦操控游戏手柄,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里纸片般的建模人物,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访风挥退佣人,静悄悄拾起拖鞋穿上,静悄悄走到半开放式厨房,不发出任何响动。 厨房留下了一份饭和半煲汤,她从冰箱里拿出来,撕掉保鲜膜,分成两份装在盘子里,放微波炉里热的时候,又烤了两片黄油面包,把生菜和黄瓜切片,倒了点沙拉酱拌在一起,装满了两个大盘子。 打开碗筷抽屉找勺子,一抬头面前杵着一个人影,她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赵伏波单肘撑在料理台上,客厅大屏的游戏界面被Game Over占据,她额发略微凌乱地垂下来,眼神有种淡淡的朦胧,她取下嘴里没燃的烟扔进垃圾桶,慵懒地笑:“弄什么呢?这么香。” 访风把勺子给她:“家里没存什么菜,乱七八糟做了一点,姐还没吃吧?” 赵伏波接过,拨弄了一下:“弄太多了,吃不下。” 她将自己的盘子推过去:“不要的给我。” 赵伏波挑眉,握住勺柄挖饭,吹了吹热气,“姨呢?” “去多福时装周了,今天上午走的,下周四回来。” 赵伏波嗯一声。 她三口两口吃掉半盘子,勺子一扔,浑身没骨头似的靠在料理台边:“实验组合团体新方针的董事会议案,是我缺的哪一场?” 访风条件反射道:“上月十九号。” 说完她朝沙发望去,果然看见茶几上横躺着四五份资料袋,游戏手柄扔在一堆文件上方,旁边放着一份总经理工作报告,是她两天前撰写的工作汇报和年度计划。 她忐忑不安道:“这个决议不行吗?” “方向还行,现在音乐不好做,流水线一样的产品会腻,一旦把情怀炒起来,大众慢慢又会将目光投到原纪的‘复刻经典’上去。”赵伏波把玩打火机,低头说,“是时候立一棵百年摇钱树了。” 过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议题里提到了训练班前几名的苗子?” 访风:“是,预计今年出道,遵循董事会决议结果。” “这件事权限给我,涉及到具体业务的文件我会传给你,记得签字。” “好。” 赵伏波直起身走向沙发,走了一半回头:“对了,我要见一下那三位老师,训练班前五名的终考录音带和个人档案别拆封,一并带过去。” 访风确认道:“是肖教授,和陆、夔二人吗?” 赵伏波:“不然呢?” 怀钧名下有三个重量级的顶尖音乐人,除了肖鹤舫女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其余两位劣迹斑斑;怪才陆沉珂,溪池音乐学院毕业并留校任教,患有严重躁郁症,时常出言不逊,并且情商负无穷,被忍无可忍的同事学生联手排挤出院校;而另一位音符奇才夔彷,人品败坏,贪慕虚荣,见钱眼开,是个有过案底的经济犯。 老对头原纪唱片对敌方的音乐人才永远是不吝啬于挖角的,但陆沉珂与夔彷的档案让他们敬而远之,唯一痛心疾首的是肖鹤舫,简直是鲜花插牛粪,明月照沟渠,怎么和怀钧同流合污去了。 好在她桃李满天下,原纪找她的几个学生牵线搭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开出翻倍薪酬,希望肖教授弃暗投明。肖鹤舫听完学生的长篇大论,轻言细语婉拒:“多谢原纪的好意,我无意去贵公司任职,怀钧是有不好的传闻,但那是公司决策方面的失误,与音乐无关,这个地方承载了我无数的心血,我不能因为瑕疵而抛弃它。” 肖鹤舫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原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从源头查起,结果查明她跟怀钧的一位宋姓董事交情深厚,受人之托来怀钧任职。涉及感情一说,墙角永远固如混凝土,任你舌灿莲花,也决计撬不开。 这三个音乐人常年站在金字塔顶端,时间宝贵,即便是公司高层,约人都很难,等闲歌手的终考资料根本送不到人面前,只有那些一线歌手当初出道的时候,公司内部找过他们咨询意见。 但条条框框管不到赵董事长头上,人是她弄来的。 “你联系一下人,把约见他们三个的时间尽量凑到一起,不要重叠。”赵伏波将沙发上乱七八糟的文件扔到地上,“总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有点紧,两个小时吧,计划书和资料准备好,清空楼层,放人守着,无关人士谢绝入内。” 访风立刻应道:“我去做。” 半晌,她挪动脚步去沙发边上,期期艾艾的:“姐,你去哪里度假了,过年也不回来,我去问魏叔,他也说不知道,联系不上人。” 赵伏波反问道:“你不看电视吧?” 访风不知道她为何这么问,如实答:“七点会看半小时新闻。” 赵伏波躺倒沙发,仰头笑了一声:“挺好。” 访风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双手攥着沙发皮站了半天,没有人再说话,连呼吸都是轻轻的,她试探地凑过去,发现赵伏波已经睡着了,家居服松松散散摊开,壁灯散漫的光铺在她光裸的脚踝上。 访风在沙发边站了许久。 这个人永远是大胆、激进、凶狠、诡诈的代名词,对她而言,原则就是橡皮泥,底线就是无底洞,从头到脚是良心被狗吃了的最佳典范。 正因如此,赵访风中规中矩的温和行事风格受到了很多职工与艺人的欢迎,但仅限于此,没人觉得她能够取代赵伏波。 赵访风原先不姓赵,姓白,随母姓。 她从记事起就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里,母亲有时会出去,批发衣物鞋子,做点小生意,家里门锁拴着,从不让人进来,除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经常提着裤子从母亲房里走出来的男人,每当这个男人到家里来,妈妈都把她赶出去玩,这男人出来时,心情好会摸摸她的头,逗她两下,心情不好就阴着脸系皮带,粗鲁把她推开,目不斜视地出门。 妈妈有时会低声跟访风说:“别哭丧着脸,那是爸爸,爸爸。” 她惊疑不定盯着母亲脸上的巴掌印和肿胀青紫的伤痕。 有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了爸爸,他身后跟着一个憔悴孱弱的女人,车里还坐着一个孩子,没拍到全貌,只看见她半张脸,低着头,戴着大号墨镜。 她指着电视里的女人问:“这是谁?” 妈妈没说话,只是掉眼泪。 某段时间,那个男人都没有登门,她也很久都没有听到来自“爸爸”的消息。 听到有知情人透出口风,爸爸进牢子了,运作许久都没戏,捞不出来的那种,他赵家三代独苗,少了乌七八糟的姨舅亲戚,资产一分不落全到了独生女赵伏波手里。 赵大小姐一跃成为怀钧集团最大股东,公司因此动荡,股价狂跌,成了众人眼中可瓜分的香饽饽,数不清的橄榄枝向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投去,凡她出席的场合,男人抹发胶喷香水,制造意外,试图俘获千金芳心。 几月过去,情场老手们铩羽而归。 他们的预计完全错误,迎头撞上的不是手到擒来的草包,是一个奸诈的商人,她能把一切——智才、艺术、人性、梦想变成金钱,再从金钱中萃取权力。 男人们甜言蜜语里给她的承诺、给她描绘的蓝图、给她画的大饼,在火眼金睛下粉身碎骨。 坚持最长的一个败退在某次浪漫的烛光晚餐,十八般手艺用尽,发出的海誓山盟将自己感动,情不自禁去牵赵大小姐的手时,得到一个耐心的笑容和鼓励的眼神,像欣赏一只会翻跟头的草履虫。 老手汗毛直立,手指僵硬,头皮上刮起凉飕飕的风,产生了一种“生殖隔离”的荒谬感。 赵大小姐的情路如同二万五千里长征,难以通关,列强们不得已打起亲情牌。赵伏波时年不满十八,需由监护人代持股份,而父亲被剥夺政治权利,母亲又没有自理能力,再高一辈的没那个福气活到四个现代化,大好时机之际,四面八方冒出她父亲多年的“故交”,沉痛又慈祥送去慰问品,以此博得遗孤好感,获得司法支持。 监护权最终判给一个叫魏隆东的人。 赵伏波为自己找的这么一个监护人,关系远得不止一星半点,是她母亲的堂兄的老婆的弟弟,简练一点,是她母亲那边的亲家。早在她不满周岁那年,母亲堂兄出车祸去世,这层亲家关系也断了,平时并不来往。 魏家的虎须平常人碰不得,魏隆东有自己的事业操劳,家庭美满,压根没时间管这个被塞过来的远房祸害,像模像样关照一番,打点钱,就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同年,股东会召开,董事大洗牌,至年前,赵伏波坐上董事会的专属席位。 直到她稳坐第一把交椅,游刃有余地快速换血,才被人翻出一桩案子:她父亲赵怀赫牢狱之灾正值运作之时,生前最信任的股东跳楼自杀,侦查现场寻访亲友都未发现任何疑点,又有巨额债务的恰当理由,因而迅速结案。 因此赵怀赫出事那段时间,是赵伏波在积极运作,还得了一个孝子贤孙的名声。 ——然而不可否认,随着调查逐步深入,赵怀赫的罪名一次比一次重,陷得越来越深,经过管理局批准,跨省转去“東征第一监狱”之称的石库监狱服刑。 这个判决一出来,就是变相地告知家属亲友——别忙活了。 有人后知后觉察觉到里头有一丝猫腻,但也仅限于“觉得”,没有任何证据,这件事不了了之是因为赵伏波的回应:“觉得是我做的?你觉得?阴谋论是不能将一个人定罪的,而你的‘觉得’可以去和‘诽谤罪’对簿公堂。” 赵伏波在白访风的心目中是一座高山,一片大海。 而她的一生注定是石头与水沟,她妈妈是别人口中的“小三儿”,她的出生是一个不被承认的污点,她的一生都撕不去私生女的标签,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泄欲的男人。 被生下来是自己的错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会有烙印黥面的惩罚。 母亲对她说,这是前世的孽,今生要还完,否则下一世还要受罪,访风捂住耳朵,隐隐觉得不是的,没有什么前生今世原罪本罪,只是不公平。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索性不挣扎,俯卧在神佛脚下,用自我贬低安慰自己。 十几岁的年纪,言情故事替代童话在班级间流传,访风也经常幻想有一个如意郎君,不嫌弃自己的家庭身份,爱她,帮助她,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样的白日梦终止在一个下午。 某天下午,赵伏波登门拜访。 第12章 枭雄 那是一个的春转夏的半下午,早晚风凉,正午晒地水泥翻烫,在晚风中慢慢散热。 有人叩门。 笃笃,很轻,不像住在这里的人,敲自家的门都像讨债似的发狠。 访风拔出铁门的栓,门外贴墙靠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女孩,侧分的亮丽短发,打着摩丝,露出光洁的额头,手里握着一包烟,风衣的手肘部位蹭到石灰的墙,刮出一片斑驳的白色。 她愣愣打量这个人,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谁呀?” 时间像是断片,下一秒,母亲脸上表情突然变得惊恐:“赵,赵……”她大喊女儿的名字,“访风!过来!快过来!” 访风被母亲的喊叫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前的人挑了一下嘴角,笑得很敷衍,说话也像没吃饭似的阴柔:“我,赵伏波,不吃人。” 赵伏波。 她听过这个名字,在电视里,街坊间,没想过有朝一日名字的主人会亲口对她说出这三个字。 这个人是她的姐姐,是与她一半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我会死吗?访风第一反应既茫然又恐惧,她知道妈妈和她都是“不光彩”的存在,“打小三”这个词是被社会默认允许的,闻讯赶来的人从不会拉架,只会笑嘻嘻看热闹,她们是地沟里的老鼠,四处躲藏,人人喊打。 在门口访风都能听到母亲牙关打战的声音,她知道母亲胆小,却不敢站起来跑,有种身处非洲大草原与狮狼虎豹对峙的错觉,你不动它不动,你一动,它就要扑上来把你弄死。 赵伏波没什么兴致地扫过公寓陈设,从烟盒中倒出一根,衔在嘴里点燃。 “咱爹是个混蛋。”她呼出一口烟,两指夹着烟头搔了搔眉头,“托生到混蛋的后代里,不能拒绝,挺不幸的。” 访风蹲在地上,吓得牙关直抖,直溜溜盯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姐姐。 一只手按在她的脊背上,有力温暖,赵伏波用力把她带起来:“跟姐姐走吧,姨,一块吧,家里空着呢。”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法给了她们更大的恐惧,一时间连杀人抛尸都想到了。 访风与母亲白筠兢兢战战被带回了赵家,没有拒绝的余地,赵宅庞大且时髦,她头一回见到地上铺的是木头,客厅上悬挂着闪瞎眼的钻石大吊灯,卫生间大到吓人,一尘不染的白瓷浴缸和暖洋洋的浴霸。 赵伏波把她推进去,挽起袖子,把她从头到脚涮了一遍。 她被沐浴球搓得痒,好奇心压倒恐惧,笑得在浴缸里打滚,四处乱爬,还向赵伏波泼水。赵伏波脸色淡淡的,没有发怒的迹象,陪着她闹,开了按摩装置让她去玩。 互相泼水时没注意,旁边的烟盒浸了水,赵伏波打开看了一眼,皱眉扔进垃圾桶,齿间转着一根牙签,懒洋洋靠墙上看她玩泡泡:“好玩?” 访风用力点头。 “说话。” 访风细细弱弱开口:“好玩。” 赵伏波嗤笑一声:“猫都比你叫得响。” 过了一阵,赵伏波加了热水,让她等水凉就起来穿衣服,自己关门出去,访风听到她在客厅跟她妈妈说话:“姨,户口本带来了?这事我还得托人去办一下,叫访风改个姓,以后接手怀钧的事也方便。” 她妈妈的声音惶恐又轻柔:“不不……我们不沾公司的事……大小姐这是您的资产,访风与我都不会插手……” 赵伏波轻啧:“赵怀赫我都撂倒了,还能怕你们翻了天去?看不起我呢。” 访风推开一条缝,看见姐姐揽着她妈妈的肩坐在沙发上,放下上身白衬衫的袖子,看上去像个温和有礼的文艺青年:“姨,你也知道,有钱人家糟心事多,访风那么聪明的小孩,你舍得给养废了?别哭,我反正舍不得,看在有同一个爹这么倒霉的份上,她肯上进,我就把公司给她——我容易祸害人,让我兼任老总,旗下艺人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 顿了一下,她抽了几张纸巾给低头掉眼泪的白筠:“当然,姨要是不同意,我就把访风送出去念书,镀层金回来,找个工作,也挺好。——您今晚和访风睡一个卧吧,商量清楚,是出去念书,还是放我身边养。” 沉默片刻,她向浴室方向瞥过来一眼,访风一惊,快速缩进去。 赵伏波见着了哼笑一声:“小心冻着。” 入夜,赵宅无端变得空旷,四周静悄悄,访风从来没能想过能和赵伏波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又尴尬又兴奋,睡意被挤兑得一点不剩。 白筠同样睡不着,怕女儿被利用,卖了还帮人数钱,眼泪珠子一刻不停往下掉,拉着她碎碎念:“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不求大富大贵,妈真不想你去沾公司的事,赵家大小姐是那么善心的人吗,孩她爸怎么进牢子的我们还不知道呢……” 说完男主人又说女主人,“还有她妈,说是去什么岛上养病,这又有谁讲得清呢?她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看都不去看一眼,这是养着她妈,还是关着她妈呢?阿弥陀佛,说不清说不清……” 访风辗转反侧,母亲的声音如佛经缠绕她,绵绵不绝。 赵伏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令人恐惧又安心的存在,尤其看人的时候,像是有什么东西透过地底的缝隙,一动不动地窥视。 母亲哭了大半夜,到清晨沉沉睡过去,她蹑手蹑脚跑出卧室,终于在一间健身房找到赵伏波,屋子正中垂下一个沙袋,杠铃拉力器乱七八糟堆在一面墙上。 赵伏波从墙上的镜子上看到她,手臂用力,扯掉器械电源,光脚从跑步机上下来,头发没抹摩丝,自然而然垂在额头上,浑身只有黑背心和热裤,裸出大片皮肤。 她用白毛巾一边擦汗一边问她:“什么想法?” 访风张张嘴,说出了违背母亲意愿的真实愿望:“我想……想和姐姐一起。” 赵伏波就笑笑:“你妈不会揍你吧。” 访风埋头不说话,赵伏波扔开白毛巾,屈膝坐在窗台上,向她招手:“过来,我问你,两条路的利弊,比重各占多少,一条一条说给我听。” 访风呆住了,她眼巴巴望着赵伏波,脑子一片空白。 赵伏波很有耐性地等,足足过了十分钟,啧了一声:“原来你是脑子一热啊。” 访风攥住衣角,脸涨得通红,想辩解,却吐不出一个字,赵伏波从裤兜里掏出一支马克笔扔过去,啪得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说不出来就写,写不出来——我给你开张支票,拿着出去吧。” 马克笔仿佛千斤重,她拾起来,趴在地上开始写一二三,也不管有没有语病,不会写的字用拼音,绞尽脑汁将字数慢慢扩充至五十、一百、两百,还是不敢停下,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密密麻麻布满她狗爬似的字。 赵伏波站起身,走到她身前,缓缓蹲下:“很好。” 访风抬头一眨不眨看她,手腕酸疼,握笔的指头轻微颤抖。 赵伏波笑了一笑,顺手把她翻进颈子的衣领正过来。 “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啊,访风,眼光放远一点,才能走得无所畏忌。” 很快访风与母亲搬离了小公寓,赵伏波给她办理退学手续,请私教在家教导学业,空闲时间就把她带到公司,随她去各个部门观摩学习。 随着她越来越深地接触集团内务,赵伏波指派了一个人给她,总经理高级秘书严宏谦,工资同样不走公司账本,真实身份是赵伏波的私人律师。 那时怀钧名义上的总经理李烨叶,是怀钧大洗牌后的产物,从一开始就被完全架空。 李烨叶不是没有反抗过,他曾试图收买大权独揽的严秘书,严宏谦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嘲讽,当场拒绝:“不敢,赵董在我家安了炸弹,钱我多得是,命只有一条。” 集团从股东到职工无一不忌惮赵伏波,却无法否决她天赋般的才能,前老总赵怀赫入狱前后,正值市场弥漫着一种空前的死气,扒改洋曲,古词新唱。而赵伏波上台,是闪耀的“赌博时代”的开端,她的议案与决策,让怀钧从一条“大阴线”蹿到股价涨停。 “怀钧和原纪不同,原纪是卖场,怀钧是赌场。如果在原纪,一件产品卖不掉,可以降价转型,可以换季再卖,及时止损;怀钧没有这么多机会,它压榨市场的同时也在压榨自身,你不全力以赴,就全盘皆输,然后踢出赌桌。” 这是《失聪月刊》对两大唱片巨头的评价。 姐姐手腕强硬,妹妹心思缜密,一个继任董事长,一个未来总经理,戏剧性之强,闻所未闻,众人期待赵家同父异母的姐妹大战,如同想要弥补没见到上一辈原配小三打起来的遗憾。 访风被这些传言吓得魂不附体,跑到赵伏波办公室磕磕绊绊地解释,赵伏波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神情看她:“听到风就往我这吹?那你说说,我是开门揖盗,还是引狼入室?”一根手指点在她头上,“那你也得有那个造反的脑子。” 访风被训得缩脖子,连忙把头埋到胸口。 然后听到赵伏波说她:“傻东西。” 访风第一次参与董事会事项,是作为归档文秘跟随在姐姐身后,一进门就收到数道目光,她私生女的存在在集团并不是秘密,自然也有人很不满赵伏波培植亲属的做法:“小兔崽子能干什么事?” 赵伏波就笑了:“我也是小兔崽子,我干过的事可多了,要办个展,让你们鉴赏一下么?” 厅内陷入暂时的安静,赵伏波坐到席位上,将手上的打火机扔到桌上,反手抓住访风的手,按在上面:“年纪是小了点,不过少年虎胆嘛,现在集团要的就是团结和冲劲。” 打火机银制的光从手缝间漏出,她笑笑,“大家可别欺负人啊,即便我退了,也还没死呢。” 访风的手心紧贴打火机,冰冷的外壳隐隐发烫,从手掌蹿进心脏,她是如此真切感受到压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血液沸腾,从骨子缝里冒出火,烧出滚滚白汽,像雪地里一刻不停奔驰的狼。 此后访风无数次在决议事项上看见她签下“赵伏波”三个字,一气呵成,力透纸背。 她盯着那行签名,突然觉得自己名字不好,没有令人闻风丧胆的气势,想改成“赵降风”,不等实施就激起她妈的强烈反对,拍着桌子骂她:“你有病啊,改成这么难听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骂完开始哭,“越大越不听话,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亲妈眼泪如洪水,淹得她晕头转向,只好绝了改名字的念头。 后来某天,她完成作业时,偶然抄录了一首《塞下曲》。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她拿去问赵伏波,是不是她名字的典故出处,赵伏波看了一眼就笑了:“我哪知道,我名字又不是我自己起的。”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百叶窗折射出一道一道光条,映在她的课本上,她姐姐低垂眼帘,觑着人,嘴角带一丝人畜无害的笑。 有道是少女怀春,在最容易做梦的年纪,都曾幻想有一个英雄,踏千军万马,踩九彩祥云,在自己沾满灰尘时一把捞住,擦去脸上苦难的痕迹,带去广寒宫赏万丈明月。 怎料枭雄横空出世,劈日斩月,与君共守土开疆。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访风只是一个迷妹,敬大过爱,感情重不代表有那方面的意思,本文没有百合线。 还有,再听到有人说赵伏波是总裁,真该叉出去了。 第13章 点评 三位金字塔尖音乐人并非常驻怀钧传媒公司本部,怀钧集团下属子公司二十多家,外地企业十几家,赵访风查明他们的行踪,联系助理调配时间,忙到半上午,最终确定将约见地点定在珍林市产业发展有限公司的世贸楼整十二层。 这个时间点,赵伏波刚睡醒。 访风有点担忧地围着她转,她记得原来的姐姐晚睡早起,健身两个小时再办公,往地上一站就是一根钢筋,她从她身上继承到大部分习惯,她却越活越过去了。 赵伏波叼着烟,把换气扇拨开:“这不是正常么,你还在上升期,精力充沛,我老了,不行了。” 访风嘀咕:“哪里老了。” 赵伏波摘下烟笑:“你看我现在脾气多好。” 抽完烟,拿过妹妹整理完毕的资料袋,赵伏波穿鞋出门,侯二从花园里某个角落晃出来跟在她身后,赵伏波把烟盒扔给他,他伸手捏住,瞟了一眼牌子:“好烟,谢赵董。” 车停在花坛前方,司机是个剔寸头的小个子男人,贼眉鼠眼,朝赵伏波点头哈腰:“赵董,去哪您说。” “珍林世贸楼。”赵伏波靠在车门上,侯二弯腰钻入车内,过了一会出来道:“车没问题,一切正常。” 赵伏波点头,坐进车内,玻璃升起。 珍林市电气产业发展迅速,世贸楼是市中心标志性建筑,洁白与明黄的欧式风格,十二层共有四个落地窗会议室,以及大型宣讲中心,为怀钧集团的一家参股企业名下产业。 中午十二点,楼层清空。 赵伏波半躺在真皮沙发上,翻动训练班各阶段考核记录,门轻轻推开,进来一个老人,红色法兰绒外套,针织坎肩,脖子上系一条兰花丝巾。 赵伏波望见来人,眉毛抬高,出现了两三道抬头纹,她迅速起身,伸出手与来人虚握:“肖教授,小芳老师,您好。” 肖鹤舫原名肖小芳,年轻时明眸皓齿,被一众学生追着喊小芳老师,六八年遭迫害,改名鹤舫,她的第一批学生大多没能健全地度过这个劫,有的熬成骨灰,有的熬成造反派,反身将她揪到台子上拳打脚踢。 仅剩两个,一个移居海外断了联系,一个入股怀钧集团。 肖教授接过泡好的茶,衣袖雪白,衬出手背上一道疤,眉眼仍是温温柔柔的:“小赵,好久没见你活动了,忙什么最近。” 赵伏波低头笑笑:“忙着谈恋爱。” 肖鹤舫只当她在说笑:“没正经。” 二人落座,赵伏波将五份资料摆在茶几上,厚厚一沓,介绍道:“您也知道,我是个俗人,不敢妄议艺术,近年最好的一批种子都在这了,糟蹋不得,想听听您的看法。” 肖鹤舫颔首:“应该的。” 她戴上胸前挂着的老花镜,手中夹一支钢笔,拾起一份资料,看得认真细致,赵伏波将磁带放入录音机槽中,将连接的耳机递过去。三十分钟后,她取下耳机,将批注完的资料放回桌面,朝赵伏波道:“这些孩子很好,各有优劣。” 赵伏波上身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姜逐是一个不好评判的歌手,他与楮沙白属于同一层面,地基牢固,技巧娴熟,声、气、情融合完美,但可以看出这两个人的博弈点在哪里。”肖鹤舫将两份成绩档案平摊,钢笔笔帽指着勾出来的几行波动,“如果是自主选歌考核,两人分数追得很紧,全看发挥好坏;一旦遇上指定曲目,差距很快拉开,姜逐略胜一筹的是偏向于无词的歌曲,他太依赖旋律,正如楮沙白太在乎选词。” “郭会徽精于声音控制,音色魅力出众,泛音丰富,但他对中低音掌控远远比不上高音,还很喜欢扬长避短,平时不练,唱不下去就开始压嗓,耍小聪明。”肖鹤舫叹息,“心思不专,如果真的走上花花绿绿的舞台,我担心他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丁一双年纪小,声带腔体及传声部位都没有发育定型,还有提升空间。他的音域过高,普通歌手大消耗吼出来的音,他能很轻松地达到,边缘音阶不稳也不是问题,慢慢磨进,不要过于追求华彩,更需要的是质量,是感情的震撼。” 翻到最后一份档案,肖鹤舫稍作停顿。 “郑隗是一个热情的歌手,他适合粗糙的歌曲,越简单越无脑,越感染人,他拥有的是一种共情力,歌也许很难听,但让人觉得滑稽的同时,忍不住去听,忍不住感同身受。” 赵伏波闭眼思索少许,点头:“大体了解。” 肖鹤舫和蔼道:“一点浅见,其余的我都注在上面,拿回去看也一样。” “谢谢老师。”赵伏波瞟一眼手表,站起来:“您下午还有音乐会的邀约,耽误您时间了,我送送您。” 赵伏波将人送下楼,顺便把正在大厅里逗弄前台姑娘的夔彷给带上来。夔彷此人,给他三分颜色开染缸,最后顺理成章落到一个恶人自有恶人磨的下场。 夔彷一出电梯就掏出烟孝敬:“赵董,好久不见,还以为您退隐江湖了。” 赵伏波接过烟,顺手架在烟灰缸上:“夔老师精神不错,心态很好嘛。” 自从效劳于怀钧,夔彷也越发向赵董事长的奸商风靠拢,用专业知识研究艺术的金钱价值,将二者牢牢捆绑,业内痛斥他糟践艺术,他我行我素,照干不误。 夔彷谦虚:“哪里哪里,赵董捞大鱼,我在后头捡捡小虾,说到底还是承了赵董的福荫。” 赵伏波扔给他一叠策划书:“把保密协议签了再看。” 夔彷照做,双手接过翻了几页,琢磨着问:“赵董,公司的意思是团体还是个人?” “没定,各有各的好,团体规避风险,个人集中资源。”赵伏波敲桌子,“你的建议呢?” “如果不是团体,那他们不能在同一时期推出,否则怀钧就是自己跟自己打擂台,让原纪看笑话。” 赵伏波笑了一声:“这倒是。” 看他还在那欲言又止,赵伏波道:“你有话就说。” 夔彷就支吾道:“赵董,梭/哈吗?” 宾云特区赌场众多纸牌游戏中,梭/哈简单激烈,最为盛行。 市场不确定性太强,即便征集到完善数据,万事俱备,加上综合判断、冷静分析,谁也不能把稳说一定成功,夔彷仰慕曾经辉煌一时的“赌博时代”,没有人不对充斥黄金的岁月心动,他在问,还赌吗? 这一把赌的是五张底牌的命运,赢了名利双收,输了血本无归。 赵伏波微笑:“为什么不。” 一瞬,夔彷浑身的血熊熊烧了起来。 赵伏波拣起活页夹:“楮沙白待人处事稳重,不乏灵活,情商高,唱功好,他当领头羊没什么异议。”她瞥到夔彷锁起的眉头,“——夔老师似乎不太看好这个策划?” “是的。”夔彷直言不讳,“如果是以组合形式出道,我建议姜逐胜任队长。” 赵伏波双手缓慢搓动,双眉一抬,显然有点意外:“姜逐?” 半晌,她一笑,将资料扔到旁边:“说说看。” “姜逐有天赋——虽然他的音高及不上丁一双,激情不比郑隗,音色没有郭会徽那么圆润光泽,故事性更是差了楮沙白一截——但他的乐感是最好的,音域宽广,声带机能强悍,从来就没卡过,另外,他的舞台创意测试效果非常出色,有独一无二的视觉。”夔彷斩钉截铁,“队长是全队的灵魂人物,可以不擅社交,但一定要光芒四射。” 赵伏波若有所思靠在沙发上。 夔彷乘胜追击:“赵董,楮沙白公关能力很强,您不妨考虑选他做副队,作为队长与队员沟通的桥梁,也是对外的保护膜,调和剂的身份会给他加分吸粉。” 赵伏波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顿了顿,问道:“姜逐性格不是很外向,队长这个头衔,对他压力会不会大了点。” 夔彷挠了挠脸上胡渣,想说什么又打住,嗯唔半天,为难道:“这不好打包票,他们目前还没有现场演唱的经验,真正站到万人面前的舞台上,很难说会不会怯场——赵董,公司之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库秋,那个只能在录音棚里大放华彩的,一上舞台只能假唱,真声没有一个音在调子上。” “但是!”夔彷立马从唱衰的语气调整回来,“形体外貌也很重要,赵董,包装好了,我相信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指节攥紧,按在裤线上,炯炯有神望向赵伏波,赵伏波低垂眼帘。 “可以了。”赵伏波撑住太阳穴,伸手示意了一下门,“谢谢夔老师的中肯建议,我会慎重考虑的。陆老师想必在外等久了,请叫他进来吧。” 陆沉珂不抽烟不喝酒,身上却不干爽,迎面而来一股发潮的霉味,硬邦邦地一屁股坐下:“赵董。” 赵伏波调整了一下状态,打起些精神,简练道:“我听人说,陆老师常常去训练班遛弯儿,那前五名应该不陌生,批评一下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商能在短距离内传染,他居然还学会了征求:“需要保留意见吗?” 赵伏波说:“不必,骂吧。” 放在最上面的是郑隗的个人资料和录音带,陆沉珂把耳机塞进耳里,才听了十几秒,就阴着脸一把扯下,暴跳如雷地喷出吐沫星子:“郑隗这个王八蛋灵魂脱缰了吗!背景是现场合唱?他差点把合唱带跑没人听出来?怎么没人叫停!他怎么能唱得下去!” 赵伏波推过去一杯水:“陆老师冷静一下,这是他们最终考核的录音,停下就取消资格。” 陆沉珂灌了几口水,深呼吸,压住火气说:“赵董,郑隗的水准不行,不过关,他声带受先天限制,音准差,音域窄,音色勉强谈得上宽厚有力——这样的,录音棚修出来还能听,别想现场了,他要是live,十有八/九出车祸!” 赵伏波没接话,换了磁带:“那听下一个吧,丁一双,魔音小王子。” 陆沉珂阴着脸,一直到三十多秒的时候,把他的录音带扯出来,猛地往桌上一摔:“他在杀鸡吗?!” 丁一双整曲最高音到A5,又往上飙了半个音达到Bb5,可以想象是如何震撼的高音,然后被陆沉珂骂得狗血淋头。 “他不是唱出来的,他是掐着脖子挤出来的!”陆沉珂如同一只暴龙,四处喷火,“有美感吗?好听吗?不!很恶心!他在强/奸音乐!” 赵伏波抵住嘴重咳两声:“陆老师,保护嗓子。” 下一盘磁带是郭会徽,临场紧张归紧张,上场发挥还算稳定,陆沉珂把积攒的郁气过早挥霍空了,听到一个还能入耳的,已经不是很暴躁了。 他懒洋洋用手指敲着耳机:“郭会徽临场还行,高音部分懂得控制消耗。”接着脸色又是一沉,开始骂道,“这狗东西油滑,心思不放在音乐上,整天不练嗓子,中音飘得……低音散得一塌糊涂!我操什么玩意!跑KEY了!” 千钧一发之际,赵伏波往耳朵里塞了两块吸音海绵,陆沉珂果不其然暴起跳脚,沙发里的弹簧咯吱咯吱呻/吟,八成已经踩断。 发泄过后,他坐回印有自己鞋印的沙发皮上,慢慢喝水,扯掉西装的领带,脖子上的青筋发红。 赵伏波取出海绵,拾起脚边的保温水瓶,替他重新倒上:“茶凉了吧,新添些。” “赵董。”陆沉珂梗直脖子,“我听不下去了,我要告辞。” “别介,下一个是楮沙白,听说他可是您内定的弟子。”赵伏波示意,“不检查一下弟子的课业么?” “楮沙白”三个字打动了陆沉珂,沉默半刻,他一手握着耳机,一手指着资料上的照片道:“赵董,这小子要是给我出差错,我奉劝一句,五年后再让他出现在人前吧。” 赵伏波笑了笑。 听到一分多钟时,除了中间短暂皱了下眉,陆暴龙的脸色缓和不少,罕见地讲了几句好话:“沙白很稳,基本功扎实,唱功是一流的,在乐坛不说前十,前二十总能占到一个名额。”他倒回到57秒,仔细听了一遍,说,“他这个地方唱错了词,本身是个失误,但他改得很好,最后的音g2变#g2,延长两秒补了缺。” 赵伏波附和道:“是,他应变能力不错。” 陆沉珂又道:“唱功很传统,但不通透,穿透力不强,真正统一的音域也就比郑隗好一点,他这回沾了选曲的光,知道自己唱不了激烈的,选了一首抒情的歌,故意制造舞台效果。怎么说,很聪明,但总是差了点意思。” 似乎在琢磨用词,半晌道:“他唱不出灵魂的气息。” 这种叫人云里雾里的评价,大概真是鸡蛋里挑骨头了。被得意门生安抚住的陆沉珂,不发一言拿了姜逐的磁带,直到听完,也没有发出只言片语。 赵伏波打破宁静:“怎么样?” 陆沉珂皱了皱眉。 “小姜是最有灵气的,悟性与乐感独一无二,沙白有的东西,他基本不差,没有的东西,他全部具备,唯一一点是气质太突出,故事感太差……他没法通过曲子描述一个物品、一件事、一个人,说白了,太浅、太空、太虚。” 赵伏波一挑眉:“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有点,这可能跟他这个人有关,听得出他性格底色是透明的。”陆沉珂锁着眉头,“他的音乐气质太纯粹,太坦率,把胸口刨开给人看,无法撑起有深层意义的歌,适合他的是那类轻冷空灵的调子,荒芜磅礴的也可以,就是不能俗。” “后天可以调整么?” “这个就是需要后天经历,经历多了,自然而然就……”陆沉珂翻了翻个人资料,“他有女朋友,分手了吗?” 赵伏波:“没有。” 陆沉珂很可惜地摇头:“你看,他就唱不出世俗的钝痛感,亲过嘴了没有?” 赵伏波:“……这我怎么知道。” 陆沉珂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问题,他完全没有普通人“尴尬”这种情绪,把耳机拾起来,按住倒带键,重新听姜逐的考核曲,四十多秒后,他闭眼想了想,自言自语:“估计还没睡过。” 赵伏波:“……” 赵伏波:“哦。” “说起来,最不稳的也是姜逐,没法预料他后来会变成什么样——过刚、附庸、艳俗、厌世,都有可能。”陆沉珂捏紧那一盘录音磁带,“但如果他能再唱十年,在风风雨雨中坚定地唱下去,他最终的路,是站在时代的音轨上创作。” “多谢陆老师的批评指导。”赵伏波微笑,理了理衣襟,站起来送客,“一起吧,我送您出去。” 第14章 合同 不知从哪里吹出的风,怀钧上下都在传赵董莅临公司视察工作,不少艺人听信小道消息,其中包括怀钧一哥程冠,执意推后行程,在东楼逗留了整个下午。 赵伏波并没有出现,董事长不负责具体的管理经营业务,大部分事是赵访风前去接洽,她在后方“指导工作”。 三月初,负责人在怀钧大厦的三楼会议室接待姜逐五人,每人面前一本活页夹,一支钢笔,一杯温开水。 “首先恭喜五位,通过终考,意味你们几年前签的训练合同到此终止。”负责人顶着一个锃亮的光头,西装革履,别着怀钧logo的领夹,“现在扔掉它,我们来看一份全新的、含金量高的合同。” 他翻开手上的牛皮薄,拾起夹在书页里的笔,轻轻叩击。 “这一年是预备阶段,公司会从集团名下的经纪人公司选拔抽调,为你们配置经验丰富的经纪人、工作助理、生活助理,以及安排音乐制作人与你们洽谈,任何需求他们会替你们反馈给公司。” 丁一双腿抖得沙发都在跟着上下颤,楮沙白不得已踢了他一脚。 负责人笑笑:“公司方面的态度,是鼓励你们向制作人方向发展,你们有这个能力,最好亲自参与制作,总不能作曲作词上面,挂的都是别人的名字。五月抽取其中两首和一首制作团队提供的歌曲,发布迷你CD试水,七月和十月分别随行程冠与张艾喜参与活动,增加曝光。” 这下楮沙白胸口也微微发热,程冠与张艾喜,分别是怀钧的一哥一姐,红遍半边天,极盛之时把原纪唱片压得抬不起头,之前从没哪个歌手出道能连蹭两位一线艺人的热度,公司这次的力度前所未闻。 负责人又道:“今年年前十二首歌必须制作完毕,发行出道专辑,如果反响良好,来年前三个月之内公司就会去文化局备案首唱会演出。”顿了顿,“其余细节都标注在合同上,如果没有问题,请阅览完合同,并在上面签名。” 楮沙白举手:“有问题,组合名是什么?” 负责人抹了抹稀疏的眉毛,翻动纸页念道:“暂定有‘守望’、‘神眷’、‘根须’、‘零纪元’,走的都是高端造势风,具体等通知,你们也可以提意见。”随后表明,“你们的意见做不了主,但可以作为一个侧面参考,拍板定夺的还要看上面。” 过了一会,负责人问:“还有问题?” 丁一双颤巍巍举手:“有……我想上厕所。” 桌上五杯水,楮沙白拿过他的杯子往里一看,空空如也,哀叹一声:“小丁,你以后要穿尿不湿去演唱会吗?” 负责人伸手指了一下:“洗手间在左边,一直走,快去快回。” 丁一双捂着肚子蹿出门,解决完跑回来,听到负责人在说:“……分成是七三,公司七,这个价位我想对新人十分友好了,就是程冠,在刚出道时,签的也是九一成。五年之后如果续签,会视你们的身价进行调整,最好不要尝试在五年之内解约,违约金标注在合同最后一页。” 桌上一排的活页夹翻开,他连忙接过郑隗手上的笔,在自己的那份上端端正正写下名字,落笔那一刻,负责人将牛皮薄放下,站起来鼓掌:“小伙子们,打起精神,属于你们的热身结束了,真正的战争刚要开始。” 当天下午,一行五人迁出训练班宿舍,赶去两条街外的公司的配备套房,楮沙白和郭会徽专门去翻了老黄历,发现宜乔迁宜动土,兴高采烈地搬了。 晚上十一点多,没了训练班宿管的叫唤,几个人下楼找到一个大排档,撬开几瓶啤酒,开始庆祝,庆到一半,姜逐扔下他们去接人,回来时果不其然带着朱定锦。 朱定锦在昊威原纪合作的电影《十三侠》的剧组,演完几个很有质量的炮灰兵,混到了一个替身,替得不多,主要是替女配拍跑马远景,女配仇相思舞蹈班子出身,上阵耍枪样样行,就是小时候掉进过河马池,惧怕比她高的动物,一靠近就腿软。 楮沙白一拍桌子,他酒量不行,半瓶啤酒下肚,就有点醉意了:“小朱来了,很好!今天你们小两口买单!” 郑隗也说:“都以为是楮哥队长呢,准备宰他来着,不过姜哥也没差,反正都要请客,队长请客。” 朱定锦拽姜逐的手:“队长?” 姜逐拿手遮着脸:“嗯。” 朱定锦弯腰拉了把油腻腻的凳子坐下:“请客行啊,队长等同于大哥了是吧,那叫嫂子,叫一声多请十块钱。” 丁一双抢先捧场:“嫂子,我要吃鱿鱼!” 烤鱿鱼很快端上来,闻着香,趁酒意,郑、郭二人也稀稀拉拉叫了,就楮沙白不叫:“小朱妹妹,太会占便宜了,在这儿的,除了小丁都比你大——那个老郭,老郭比你大五岁,老郭啊!你为了一盘鸡翅脸都不要了!” 郭会徽忙着动嘴,没空理他挑衅,楮沙白空有一腔“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懑,把炮火转向罪魁祸首:“姜逐,哥跟你说,你哥永远是你哥,你妹——不是,你媳妇永远是咱妹,这变不了的。” 姜逐嗯了一声,举起一次性纸杯:“楮哥,我敬你。” 楮沙白一口气干完,晃晃头,忽然想起什么,捡了块土豆片扔嘴里:“哦,小朱,你跟小姜可能要搞地下恋情了,合同上提到谈朋友需要向公司报备,办/证还要申请,要是上头一直不批,就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他狠狠把土豆皮一吐,“但只要哥几个还有一口气,你们不黄,我们就要看新娘子。” 姜逐两只手盖住发红的脸,半晌放下来:“楮哥,我给你点二十块的,别说了。” 楮沙白越战越勇:“干什么不说?想贿赂我,怕我闹你们那猴年马月的洞房?” 朱定锦的脸埋在姜逐肩上,这时抬起来道:“楮哥,我掐指一算,你这捉弄鸳鸯的毛病改不了,很可能十年过去,就你还是孤家寡人。” 听到威胁,楮沙白精神一振,叫起来:“行,赌一个,十年后,到底是我光棍,还是你俩没上扯证。” 热热闹闹吃到夜半,朱定锦去结账,完了手还和姜逐拉着,说要去东环路的苔江堤走走,楮郭郑丁四人嘴上说着早点回来,实际上心里不老实,尾随去了苔江。 江风吹散酒气,没有路灯的堤岸上乌黑一片,四个人跟丢了目标,没头没脑顺着路走。这时,郑隗忽然一猫腰蹲下,戳旁边人的腰,像看见三级片一样压低声音兴奋道:“喂,那里,快看快看!” 其他三人连忙贴着他蹲下,往手指的方向看。 黑色的剪影并肩坐在江堤上,星河的微光在江水中漂浮,也不知道低低说些什么,脸颊慢慢靠近,贴成一处。 四野静默着,白雾从口鼻冉冉呼出,成了乱作一团的呼吸。 不知多久,丁一双被寒风吹出一串鼻涕,他看看远方,又看看脚下,莫名明白一个道理,纵然身处海上生明月的美好景色,也只属于两个人的鸳鸯交颈。 四个人并排蹲着,只像田埂上一溜守夜的土狗。 第二天半上午,怀钧的经纪人上门报到,姓管名彬杰,怀钧集团旗下直属经纪公司的金牌经纪人。 几人寒暄一阵,管彬杰向他们介绍身后全身包裹在黑色鸭绒服里的人:“这位是苏善琦苏小姐,公司音乐方面的主要制作人,肖鹤舫教授91届的学生。” 苏善琦头发乱蓬蓬的,死鱼眼,大眼袋,嘴唇没血色,看上去无精打采,她伸手依次握过去:“你好,你好,坐,坐。” 落座后,苏善琦沉声沉气的:“公司对你们的预期是创作型歌手,不是唱我们收罗来的曲子,能写歌么?” 提到创作,郭会徽、郑隗、丁一双面有难色,郭会徽说:“歌是能写的,但恐怕达不到预期。” 丁一双小声问:“十二首歌,都要我们写?” 苏善琦一巴掌拍扁一次性纸杯,取下衣领上的铅笔在上面画了十二个格子:“至少六首,最多九首。” 她涂满几个格子:“留两到三首与人合作,把知名作曲人作词人约一下,你们跟着学习,再挂个名,别指手画脚,这些曲子不需要展现你们的风格。” 最后几个格子也很快被涂黑:“还有一到两首不用你们操刀,我们会选取当下主流元素,包装成朗朗上口的流行歌,不需要精神内涵,红到洗脑就可以,这是公司的保底手段,即便其余歌扑了,这一首红起来,就能赚钱,你们就还有希望。” 这种颓废微沙的声线越发令人觉得没底,姜逐与楮沙白望着那个纸杯,也有点紧张,安静片刻,眼前一花,苏善琦将纸杯抛投进十步之外的垃圾桶,恹恹道:“不过由我来监制一张唱片,想扑也挺难的。” 诸人还没从她“消极”与“狂气”的结合体中回过味来,管彬杰适时出声安抚:“苏小姐迄今为止参与制作专辑一百一十六张,其中包括多位知名歌手的传奇之作,怀钧发行的唱片在各类音乐大奖上的风头无量,与她脱不开干系。” 苏善琦驼着背,挠了挠脖子:“不,我一个人做不到,千军万马才能横扫榜单。”她吊着眼角扫过面前的五人,“希望合作愉快。” 第15章 探班 五个人中,只有姜逐和楮沙白能作得一手好曲作得一手好词,又是队长副队,理所当然承包大部分歌曲制作。 十天后,林林总总交给苏善琦八首歌的小样和词谱,连续被毙掉五首,苏善琦一双眼眼白居多,眼珠特别小,翻眼看人时格外阴森:“就这种程度?” 保留的三首歌,在姜逐谱的五首曲之中,他的旋律太挑人,楮沙白与郭会徽唱副歌部分还行,丁一双勉强能和声,郑隗是根本唱不了。苏善琦把五线谱扔回去:“改,抒情保留一首,剩下两首明快激烈一点,给说唱部分留空间,楮沙白填词很好,去和郑隗商量一下,怎么不违和地融入进去。” 几人为了交任务,昏天暗地在房间里关了一个多星期,苏大监制走后,丁一双瘫在地上起不来,有气无力:“这才过了三首,我们可把几年的存货都翻出来了,剩下的往哪里去倒腾。” 楮沙白也有些受打击,他翻动手上的稿子,缄默不语。 郑隗与郭会徽跟着坐在板凳上,手里茶水半凉。 只有姜逐没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他去屋里打电话了,这间房子装了一部电话,从此他再不用为了朱定锦跑马路边找电话亭,这几天不是坐在钢琴边画音符,就是“正在通话中”。 过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姜逐挂完电话出来,客厅几个人原封不动在原位,他拿起沙发上的钥匙,环顾一周:“我出门一趟,要带吃的回来么?” 楮沙白踢过去一脚:“苏阎王把迫击炮抵在我们脑门上了,你还想着谈情说爱?队长,姜队,四分之一的时间过去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姜逐躲过他飞出去的袜子:“我又不能闭门造车,楮哥,又不是一首都没留下,八留三,比我预想的要好。” 楮沙白惊了:“你预想的是怎么回事?全军覆没吗?” 姜逐说:“这倒不是,我以为我谱的都留不下,不太合适团队。” 楮沙白双眼一亮,抱着一线希望道:“你没下力气谱?” “什么话,我当然是认真谱的,一天一首,一共十张谱。”姜逐低头换鞋,“不过没抱多大希望,加上你两首,小丁、老郭合作一首,老郑那个不行,我出五首,数量足够了,其他的就没拿出来。” 丁一双翻身一轱辘爬起来,扑上去嚎:“姜哥!姜哥我帮你穿鞋……鞋拔子呢?” 楮沙白听他还有余力,顿时骂道:“我靠你不早说!我以为我们已经山穷水尽,没细粮进贡给土匪了。”郁气一扫而空,他跳起来穿袜子,“走走,出去吃饭,叫上小朱,我请客,你那五首有三首入选,就是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率,可以了。” 姜逐拦他,商量道:“楮哥,别了,我这是去片场送饭。” 楮沙白眉头一皱:“怎么回事?小朱混这么惨,饭都吃不上?” 姜逐检查完钱包,随口道:“剧组定了盒饭,她昨天啃过菠萝,牙酸吃不了东西,我买点粥给她带过去。” 楮沙白忍了半天,还是数落道:“你说这不是活该吗,四五月的熟的吃了都酸,这才三月中旬,半熟的能把胃给酸没了,你家小朱就不能忍一两个月再吃?” 姜逐笑起来:“我用盐水泡过一个晚上,吃时还行,没想到后劲大。” 他扭开门把手,楮沙白却靠在门板上,一脚横挡,不让开。门开了缝就关不住一笼子困兽,丁一双攥着鞋拔子,如同挥舞一把冲锋刀要跟上,郑隗四处找外套,郭会徽走过来打个圆场:“姜哥,就一起吧,等你带饭回来,早饿得动不了了。” 姜逐拗不过鸡飞狗跳的四个人,五人齐心协力买了一碗搪瓷缸的小米粥,浩浩荡荡赶往南环路外六一村。 南环六一村,《十三侠》剧组,137场。 六一虽名村,却比县城都要气派,是傲峰影业与外企合资的实景基地,各路导演明星争相在此地取景,近年陆续扩充规模,成为境内首屈一指的影视产业试验田。 《十三侠》是一部声势浩大的老片,去年就开了机,几方人马都争相往里塞人,内部不和导致人员变动频繁,统筹换了好几个,拍摄到一半预算不够,只能搁置半年,最近找到新投资人,才重新开拍。 场务挺好说话,认得姜逐,听他说送饭来的,通融通融也就拉开拦路虎放他们进去了。 除了姜逐,其他四人第一次来剧组,新奇地四处瞧看,走了一阵,看见朱定锦正和剧中女二号仇相思挤在一块坐,两人都没卸妆,画的又是一模一样的妆容,远处看像一对孪生子,手上缠着几根红线,正在翻花绳。 仇相思是溪池昊威电影捧出来的小旦,舞蹈学校毕业,身体柔韧性好,接拍的大多是有打戏的角色,所以又称“刀马旦”。 只是这位刀马旦怕大体型动物怕得要死,别说剧组里租来的几匹马和骡子了,高一点的狗她都不敢靠近。 她们二人在专注地低声说话,姜逐几人靠近一点才发现两人不是在闲聊,而在对戏背台词。 这厢仇相思手上一捏一挑,挑翻出“两筷”,嘴里恨声道:“贼便是贼,我誓一生为贼,偷金偷银偷人心,你休要摆出救我出苦海的面貌,我乘风破浪,绝不回岸。” 朱定锦指头勾出一个“三面”:“我凿破你舟,我收你行碟,我藏你布鞋,我捉你归案——袖娘,怕是绝地之险,也只有我与你一道去了。” 仇相思拇指小指撑出“双十字”,略略一顿,接下来的词就不知跳到哪个场次去了,声线从激愤化为哀怨,轻轻启口:“十三郎……” 朱定锦立即接上:“别说话,我背你去寻医……” 演员入戏了不觉得,观众光听着太尴尬了,楮沙白噗嗤一声就给笑出来,坏了她俩的戏,朱定锦还没接上红绳,仇相思被突然打扰,手指一松,绷紧交织在一起的红毛线被拉成两条平行的直线,山穷水尽了。 仇相思柳眉倒竖,扭头,杀气腾腾:“什么人!” 楮沙白见躲不过去,一马当先打招呼:“你好,你好,不好意思唐突佳人了。”转眼熟稔地与朱定锦搭话,“你跟这演什么呢?我听着怎么不太对味,不是你的词吧?” 朱定锦接住姜逐手上的搪瓷缸,回他:“我是替身,没词,刚才是男一女二的对戏。” 楮沙白不解:“这男一号和女二号郎情妾意的,女一号呢?” 朱定锦:“女一是男一的妈。” 楮沙白对这剧情走向一头雾水:“你们拍的是什么?古代家庭伦理剧?” 朱定锦吃着粥没接话,反倒是仇相思在一旁冷不防搭话:“一代大侠遭人暗害,他老婆一边躲仇人追杀,一边培育儿子成才的故事。侧重点是亲情,懂不懂。” 楮沙白懂了,意有所指看她:“然后儿子爱上了一个女贼。” 仇相思生平最不待见油嘴滑舌的男人,二话不说,伸手抄起搁在凳子上的一柄短铗,挽了两道剑花,银光四溢,亮如青日,这道具开过刃,楮沙白连退几步,摆手:“别别,误会,女侠饶命。” 朱定锦放下勺子打圆场:“相思,别吓人。” 仇相思嘁一声,反手将剑戳在土里,别过脸谁都不理。 朱定锦很快将一碗粥吃完,姜逐不知从哪里找出两块棉花糖,塞进她口袋里。搪瓷缸是饭店里的,等会儿要还回去,姜逐和她说了一会话,去水槽边洗碗。 丁一双特别好奇去摸道具剑,仇相思不让他碰,拔剑离开,楮沙白趁机坐到朱定锦旁边,打量她疲惫的脸色:“状态不太对,话都没几句,受欺负了?” “没有。”朱定锦指黑眼圈,“累了。” 楮沙白道:“小朱,你有没有觉得你家小姜跟人有点……不太一样?” 朱定锦茫然看他:“哪里?” 楮沙白踟躇半天,把今天的事说一遍,然后道:“先开始只是觉得他没脾气,老好人,我还猜过他是因为自己是山沟里出来的,所以自卑。”停顿少许,“后来发现他真没有情绪,也不是凉薄,就是……前途、评价,他统统不在乎。” 凳子上有一包烟与火柴,不知道是哪个场务带进来的,楮沙白故作深沉衔了一根,划火柴点燃,结果立刻穿帮“不会抽”的事实,呛得鼻涕眼泪往下流,赶紧熄了扔脚底:“这个人有目标吗?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人生目标是什么?” 朱定锦给他递纸:“有过,和我扯证。” 楮沙白:“……” 楮沙白:“没了?” 朱定锦:“嗯。” 楮沙白用力拧鼻涕:“不是,连个后续计划都没有?扯证多大个事,还以为嫁娶的是豪门吗,你们又没啥你爱我我不爱你的三角恋,搞的一张证纠结成几十万字你追我赶流水账,你也不说说他。” 朱定锦疑惑:“为什么要说?我觉得他很有想法。” 楮沙白问:“他要是不赚钱呢,就傍你?” 朱定锦:“也可以,他多俊。” “年老色衰了呢?” “那也是帅老头,带出去给一街的老太太炫耀,贼有面子。” 楮沙白服了:“合着你俩是王八看绿豆的一丘之貉。” 右斜方的远处乱哄哄的,人员走动,大约是开拍了,朱定锦没休息好,兼之牙酸,除非有人叫她过去,否则蹲在这一角死不挪窝。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惊得人头脑一醒。 众人抬头望去,去而复返的仇相思花容失色,后面跟着一只半人高的黑黄毛流浪狗,撒欢似的追她。 仇相思不假思索向这边扑过来,一脚踹翻楮沙白,猛地躲到朱定锦身后,闭紧双眼,死死抱住她的腰。 郑隗就在附近,想英雄救美,却见朱定锦已经捡了块石头裹进一次性餐盒里,往远处一扔,命令道:“去捡。”黄狗闻着残羹味兴高采烈跑远了——这样看来受伤最重的是楮沙白,那一脚力道似乎不轻。 郭会徽和丁一双连忙把艰难捂腰脸色发白的楮副队拉起来,上下拍他身上的沙土:“楮哥,楮哥还好吧?伤哪儿了?” 楮沙白:“……” 太他妈痛了。 女侠你有这腿力你怎么不踹狗啊! 第16章 录音 仇相思死死攥着朱定锦的胳膊不松开,朱定锦没办法,与姜逐打过招呼,起身陪她去导演旁边。 等楮沙白痛劲缓过来,吆喝其他几人回去,因为实在痛出汗,有些话他就憋回去了:姜逐在训练班几年,因为人太寡淡,如同与世界隔层玻璃,全宿舍的人都觉得他这辈子找个老婆难如登天。 于是都断言他这人不该生活在现代社会,胎投早一点比较好,投成个大少爷,还能寄望于包办婚姻。 等知道他交了一名自由恋爱的女朋友,所有人讶然之余充满好奇,楮沙白尤为惊诧,要知道让姜逐喜欢上一个女孩难如登天,而一个女孩能无视姜逐外貌还能喜欢他孤魂般的内在,几乎不可能。 去年七月,他终于见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朱定锦。 很普通,第一眼和大街上无数擦肩而过的女孩子一样平凡。 渐渐的,他发现这人极有主见,性情不强横,说话做事得体,好人缘,像清新朝露中的一朵小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人喜欢她。 楮沙白开始试探性逗她——他从中学开始就有逗恋爱中小情侣的怪癖,一见到他的女孩子们都往男朋友背后躲,可他从未见朱定锦急红眼,遇事第一反应不是失措逃避,而是游刃有余地手起刀落,这源于她千锤百炼的自信,仿佛天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高智商,高情商,楮沙白几乎立刻断定她隶属于这类二高人群。 但观察多了,发现她并没有因为二高而产生“上进”的欲望,甚至在压抑这类人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她不接好本,拍好戏,并不热爱演员这个职业,但要说只为谋生又差了点意思,她的生活很鸡肋,不至于厌倦去死,但也绝不产生令人振奋的波动。 这种人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往重里说,都有犯罪潜质。 而且是不犯则已,一出手就是杀人放火的连环重罪。 楮沙白却没从朱定锦身上捕捉到任何反社会的疑点,她的不一般就在于居然和姜逐成了绝配,天天穷开心。 他也尝试与一些人议论过,姜逐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问他不顶用,而其他的人都用一种“你在瞎说什么”的眼神回看他,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不正常?我们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你还想日子一波三折?平平安安是福,别想太多楮哥。” 最后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疑心病太重。 直到过年时碰到蹲楼梯上啃酱鸭腿的科小疯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是一个冷漠的人。” 科小丰笃定地说。 楮沙白压抑住骤然加速的心跳,仰头望见她半开的宿舍门,床头塑料镜子上挂的中国结,穗子丝丝缕缕飘动,问:“冷漠?难道不是和善可爱,你看她还送你礼物。” 科小丰说:“但她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楮沙白惊了:“你的散光眼还能看出这个?” 科小丰:“我又不盲。” 楮沙白沉默很久,把事压在心里,离开了五楼。 他突然觉得非常孤独,朱定锦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她那么平常、那么乖巧、又叫人安心,只有他在慌,他从小被老师长辈宠到大,都说他脑瓜子聪明,他也觉得自己聪明,猜考题猜人心十有九中,同学都叫他“楮神棍”,他不屑一顾,自诩这是“聪明人的直觉”,为此沾沾自喜。 他的直觉在示警。 他忍不住去想剥她皮囊,看里面是怎样的一个人。 因为他总去撩,郑隗还偷偷问他,是不是喜欢上朱定锦了,劝他朋友妻不可欺,他们五个做了几年的兄弟,夏天捉蚊子冬天烧热水,不想因为这个散了。 楮沙白哭笑不得,没头脑地蹦出一句话:“你听她说过她父母么?” 郑隗大惊:“你想先去搞定丈母娘?楮哥!姜哥会扒了你的皮啊!” 楮沙白骂道:“滚!” 郑隗灰溜溜走了,不过这提醒楮沙白,他太关注朱定锦了,虽然他没那种心思,但看在别人眼里可不一定——郑隗这傻大个都看出来了,姜逐肯定看在眼里,但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是怕摊牌后无法收场,还是别的原因? 他找了个时机去问姜逐,姜逐的回答很平淡:“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你。” 楮沙白:“为什么?” 姜逐:“想象不出来。” 楮沙白:“……” 然后姜逐突然神来一笔,痛打落水狗:“我们是一见钟情,楮哥你听说过这个词么?” 楮沙白:“……” 好他妈的气啊。 这秀得让人无言以对,楮沙白骂着走了,有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丢脸。 忧心这俩不如忧心一只单细胞生物,谈成这样也是绝了,根本不关心其他人。 也不担心对方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在撒谎、会不会走失,简单专注,信鸽一样,无论背道而驰飞去多远,黄昏时必然双双归于屋檐下。 像最好的故事里说的那样。 十八岁的姜逐遇到十八岁的朱定锦,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这时他们青春年少,这时他们彼此/相爱。 三月底,只要不下雨,天开始一日比一日暖。 《十三侠》剧组为了赶超进度,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艺人们自备零嘴补充能量,只有朱定锦好几天牙酸吃不了硬的,每天靠粥活着,瘦得厉害。 姜逐专门去百货商场买了个进口的小电饭锅,一队人都盯着这个有洋文的稀罕货瞧,郑隗笑他:“姜哥心疼死了。” 等朱定锦牙好了,这锅就处于半弃用状态——五个和尚没水吃,谁也不愿意烧饭,郭会徽觉得浪费,偶尔借来煮泡面。 又过去四五天,苏善琦叫助理送来一个资料袋,里面是一首歌的小样,词与曲已经完成,让他们有空试唱一下,把磁带寄回去,等编曲也完善完毕,就通知他们去东楼录音棚。 歌名是《为我向夜》,苏善琦亲自捉刀。 出自苏善琦手中的曲子自然而然有了一种驾轻就熟的魔力,她最擅长运用节奏的力量弱化旋律,用电流般的脉冲刺激大脑。 姜逐目不转睛盯着那张鼓点简谱沉思,一个多小时没动,几人都以为他魔怔了,楮沙白刚要去推他,他骤然醒来一样抬头,吓人一跳。 楮沙白与他大眼瞪小眼:“回神了?看出什么来了。” 姜逐说:“差距。” 楮沙白:“……你说得对。” 姜逐从沙发上站起来,没穿拖鞋,去乐器房找笔,楮沙白去瞄了一眼,回到客厅道:“没事,写谱子呢。” 两天不到的功夫,楮沙白将录好的新曲磁带寄回去。 没想到苏善琦那边的速度更快,隔日就叫他们去东楼,等他们抵达十三层,迎面晃过许多行尸走肉,个个眼圈黑得像化了烟熏,管经纪人介绍这些是苏大监制手下的制作团队。 “来了。”苏善琦身上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黑鸭绒服,冲他们一点头。 姜逐几人刚想上前寒暄,苏善琦第二句就接上:“晚饭带来了没有?” 楮沙白低头确认时间,亮出手表:“苏小姐,现在还是早上九点。” 苏善琦:“你们会录到晚上的。” 楮沙白不知如何接话,还是管彬杰在后方微微鞠躬:“麻烦苏监制了,我会送饭上来。” 五人第一次来录音棚正式录音,紧张又兴奋,丁一双坐不住,总是往房间里逛,苏善琦在外面交代完事,关上门戴上耳麦,往房间里的录音空间里指了下:“一个个来。” 丁一双连忙塞耳返,以身饲虎般冲进去,录音师与混音师在调音台前正襟危坐,其余几人也接过耳麦戴上。 伴奏响起。 《为我向夜》的和弦走线简单,前奏是一段清脆明亮的提琴独奏,低哑鼓点贯穿全曲,轻而沉,第一遍初有印象,第二遍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抑。 也不知道这样的曲子做了多久。 能在怀钧这样的豪强占据一席之地,苏善琦的两把刷子舞得很结实。 正当众人沉浸其中时,突然被一声毫无美感的嘶叫拉回现实,楮沙白几乎是立刻取下耳麦,同时里面的声音也断了,丁一双茫然愣住,好半天才梦游般道:“刚才……我唱的?” 苏善琦不动如山:“重来。” 楮沙白与姜逐对视一眼,返听回来的声音像是把缺陷无限放大,刚才他唱的远远不及平时的水准,不仅难听、干,还破音。 看丁一双还魂不守舍的模样,录音师拿起麦安慰道:“没事,第一次来录都这样,十有八/九会黄,多练就好了。” 这对丁一双脆弱的心理素质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慌,腿开始抖,苏善琦脸色也越来越沉,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甩手走人,在又一次的破音后,楮沙白取下耳麦,毛遂自荐道:“还是我先来吧,叫小丁出来,让他休息一下。” 丁一双游魂般走出房间,把耳返交出来,姜逐给他递了瓶水。 楮沙白深吸一口气,戴上耳返。 他最优秀的一点就是稳,稳到能够重振军心,第一遍什么感情都不加,光卡音准节奏。 第一遍无误过,示意录音师开始第二遍,慢慢摸索感觉。 五六遍后,他完美无缺唱出他的部分,咬字清晰,感情充沛,隆隆的低音,像海啸前的低吟,唱完,仿佛跑完两千米,轻微喘气,额头上全是汗。 就算未经后期处理,也动听入耳。 丁一双崇拜得不行,抱着耳麦要迎他出来,却听见苏善琦开口:“重来。” 话音刚落,丁一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楮沙白微微一怔,重新调整呼吸。 中午,管彬杰如约送饭上来,楮沙白还在录,其他几人先去外面吃,丁一双此时已经完全不兴奋了,精力全部转化为疲惫,脑海里无休止转着数个疑问:“为什么这遍还不能过?要怎样才能过?这一句词到底为什么要录整整三个小时?” 苏善琦待在录音棚没出来,没吃东西,只喝了半瓶盐汽水。 郭会徽低声问管彬杰:“她熬得住么?我听得耳朵快炸了。” 管彬杰微笑,示意他再看周围麻木的制作人员:“刚拿到这首歌的时候,好听吧?但你别在他们面前唱这首歌,你只是耳朵要炸,他们听到能吐出来。” 丁一双发抖:“楮哥看人真准,叫她苏阎王,真像养了一群小鬼的阎王。” 管彬杰鼓励道:“公司对你们寄予厚望,愿意为你们承担风险,《为我向夜》是你们的第一场战役,上头下了死命令,苏监制不敢掉以轻心,严厉点,正常的。” 这时,录音棚的门轻轻推开,楮沙白虚浮着脚步出来,像霜打了的茄子,丁一双捧着饭过去,被他推开,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苏……说下一个……” 姜逐放下筷子:“我来。” 第17章 向夜 姜逐上刑场般去了,门咔哒一关,仿佛铡刀压颈,剩下几人顿时没了胃口。 管彬杰收拾桌上的一次性餐盒准备离开,被楮沙白叫住。 楮沙白指指里面:“不送点吃的进去么?” 管彬杰笑道:“苏监制不至于饿死自己,饿了自然会出来。” 楮沙白皱眉:“这样不怕把身体搞垮?” 管彬杰道:“她也要向上面交差的,压力比你们重。” 不痛不痒地慰问后,管彬杰毫无怜悯地继续将他们扔在东楼,直至太阳西斜。 腰酸背痛一整天,楮沙白、姜逐、郭会徽三人的部分勉强结束,郑隗与丁一双的录制效果远没有达到指定标准,明天还得来。 除了楮沙白,其余四人的录制集中在下午,因此到了晚上,恢复元气的只有他,生龙活虎地招呼同伴吃饭,完了还跟在制作团体后面虚心求学。 整理资料时,楮沙白翻到一张歌谱,名字用四个宋体印刷字标注上方,他念了出来:“为我牺牲?” 他扫了一眼曲谱,熟悉得快吐了,抬头道:“这是原来的歌名?为什么改了?” 苏善琦闷头吃她今天的第一顿饭,嘴里塞着蛋炒饭,死鱼眼一翻,吓得楮沙白连忙摆手:“我只是问问,你慢慢吃。” 苏善琦咕咚咽下去:“上面命令。” 楮沙白嚯了一声:“上头谁啊?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也管?” 他没得到回答,苏善琦埋头扒饭,吃相放荡。 他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团队里的其他人,其余人一脸茫然,只依稀记得某天苏善琦给他们放了个小假,回来就把名字改了,有人道:“这么较真做什么,修修改改很正常的嘛,‘为我牺牲’也不是第一个名字,先头还有一个,叫‘为我而战’呢。” 楮沙白眉头拧起,郭会徽见他脸色是显而易见认真,凑近问:“怎么了?” 楮沙白摇头,搭着他的肩,将他带回蹲墙角吃饭的几个兄弟之间。 “这是已经交审拍板定案的谱子,你没看出来?如果不是有人截胡,这首歌就该叫‘为我牺牲’。”楮沙白握着曲谱,声音做贼似的压低,“一般高管没道理管这个,也不乐意插手,弄巧成拙要背责任,而且对比它前两个名字,用词根本不一样,不觉得奇怪?” 郭会徽没懂,他扫了一眼另三个,估计也没意识到什么。 楮沙白恨铁不成钢:“你们脑子怎么就不转呢?” 郭会徽摊手:“楮哥,这无关紧要啊,叫牺牲,我们得唱,叫其他的,我们也要唱。” 朽木不可雕,楮沙白放弃了:“滚。” 墙角五个人在窃窃私语,无外乎是说歌名变动的事,苏善琦盯过去,忽然想起陆沉珂私下对楮沙白的另类评价:当条子的料。 警惕性太高了。 心理素质过硬,公关能力强悍,这人不去破案大队简直浪费人才。 苏善琦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饭,盖上塑料餐盒。 让他猜去。 毕竟,收到的那张便签纸同样在她意料之外。 ——几天前早上六七点,三月天,地上还结霜,她熬完通宵出门,在早点铺上叫了一碗混沌,正稀里哗啦地吃,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是个壮汉,穿藏青色的工人背心,棉鞋扯出破絮,他低头的时候,她看见盖在鸭舌帽下茬青的头皮,和耳朵上夹着的一支烟。 摩尔烟。 这种烟是进口货,用的是深棕色雪茄纸卷丝,区别度很大,在市面上不多见,路子少,销价贵,一般人消耗不起,她只见过一个人将这种香烟含在嘴里。 董事长。 壮汉送来一套定制西装和一张便签纸,没说任何话,在她低头打开折叠的便签纸的同时,他没入滚滚人流,无迹可寻。 纸上是一行字,请她携带为新团队制作的主打曲,去怀钧大厦十三层进行私人演奏,落款“赵”。 苏善琦知道赵伏波,但仅限于知道这个传奇,没有交情,甚至想不起来她们之间是否说过话。 她是肖教授91届的学生,毕业后引荐进入怀钧集团,那一年,正值赵伏波上台。 苏善琦对赵家的动荡并不知悉,也不八卦,因此她在第一次见到赵伏波的时候,以为是某个跟爸妈过来开会的小富二代。 四五个高级秘书们拱卫在西装革履的女孩子四周,苏善琦还在猜测这是哪一家的大小姐,原纪不可能,傲峰的卢总?毛总?还是昊威背后的路家?或者哪个投资商的千金? 然后她见到严宏谦快步走来,这位总经理首席秘书曝光率极高,许多人认识他。 严宏谦人高马大,迁就地弯腰对女孩耳语,女孩稍微抬眉,向楼梯走来。 秘书们像迁徙大雁一样随即跟上,严宏谦抱着文件夹走在她的身侧,喊道:“赵董……” 他眉目焦急,似乎在嘱咐一件很重要的事,女孩顿足,敲了敲他的太阳穴,很有些任性的调侃,目不斜视,匆匆与苏善琦擦肩而过。 苏善琦就站在那里,但从始至终没人注意到她,她觉得自己凝固成复活岛上的石像,只有那个人走过去的那一瞬间,点石成金的风吹化了她的七窍。 后来对这个场面无数次的回想,那一刻印在她脑海里的不是赵伏波的五官,而是更具象化的东西。 纯黑高定小西装,梳背头,打领带,皮鞋锃亮,似笑非笑觑人的神色,摩丝的香气,皂香,面霜香,还有一丝烟味,混合成她身上复杂冰冷的香。 华彩,神秘,无解。 这三个词牢牢刻在苏善琦的脑海里。 权势是她的堡垒,金钱是她的枪炮。 她形似老谋深算的老人思考问题,举止又孩子气,实际年龄介于两者之间,像一个磁场,将引力膨胀到极致。 苏善琦相信如果她不是怀钧集团的最高领导者,旗下艺人大概排着队讨要联系方式。 任何见过赵伏波的人,很难不对她产生浓厚兴趣。 苏善琦一个没有背景的毕业实习生,搜集来的也只是不真不实的边角料,怀钧集团前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赵怀赫还在的时候,压根没人注意到他女儿是这么一号人物,别提报道,低调到连一张正脸照都没有。 后来李烨叶下台,赵访风任职。 或许是在为上任不久的赵总经理树立权威,董事长开始懒了,头发变长也不理,穿着浅色运动衫,人字拖,一副大墨镜往鼻梁一架,路过的扫地工都没认出来这谁。 她有意无意淡出人们的视线,甚至缺席董事会,除非集团出现危机,否则没人联系得上她。 外界疯传赵家内讧,但公司里的人都清楚,赵访风再年长十岁也威胁不到赵伏波的地位。于是内部各种猜测,有人说她赚够了钱,有人说是累了,有人说是去度假找乐子——想想看,一个人在十几岁的年龄段将三四十几岁的事情全部做完,她余下的时间该多么无趣。 苏善琦的工作与生活逐渐忙碌,让她没有时间去理会闲事,只是在某天见到一个人的时候,心中冷冷一跳,差点以为董事长微服私访体恤民情来了。 那是个在怀钧东楼门前等车的女孩子,脸上的粉不均匀,一看用的就是劣质的粉扑,苏善琦不敢掉以轻心,从头到脚分析她——路边摊一块一支的杂牌唇膏,抱着蓝花塑料盆,里面是蜜桃味的廉价洗发水与肥皂,褪色的暖红围巾,说话时还夹杂一点南方口音。 然后训练班的巷子出来几个人,她听见他们“小朱小朱”地打招呼,女孩也明快地笑起来。 她叹气,平静地将窗帘拉上。 在苏善琦的认知中,一个人再怎么改头换面,外貌、体态、声音可以通过手段作出调整,唯独气质改变不了。 赵伏波是天生的高位者,哪怕她不修边幅,也具备压迫性的气场,而这个叫小朱的女孩子像路边的野花野草,恬淡无害,太容易被人忽视。 她想,只是长得相似而已,这个世界总是不乏相像的人。 赵伏波近年基本通过赵访风下达指令,很少以自己的名义出面——偶有这么一次,大约是因为便签纸上的请求的确不太好放明面上说,又肆意又心血来潮,要不是苏善琦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半夜能吓死鬼,还以为赵董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之也不像上司对待下属,很像魔王带着甜蜜的微笑在深夜敲响房门,奉上晚礼服与邀请函:“你愿意为我独奏一篇乐章么?” 拒绝当然允许,但很少有人抵挡得住来自深渊的诱惑。 何况,这首歌是苏善琦为“赌博时代”作的朝圣歌。 那个时代的赵伏波是最耀眼的日冕,追求她的那些男人,毫无例外都是抱着征服她的想法,为了金钱与虚荣的赏头,追逐理想中唾手可得的猎物。 然而在她的领土上不堪一击,这里充斥岩浆、荆棘、洪水、荒漠,她是未知的谜题,她是灵感的源泉。 原本歌名暂定《为我而战》,后来觉得单调粗俗,改成《为我牺牲》。 时间紧迫,制作团队就将这个名字当正式敲定的歌曲名报上去。 那日傍晚时分,苏善琦推掉工作,脱下脏得发亮的黑鸭绒服,匆匆打理,梳好头发,穿上西装,来到大厦指定楼层。 董事长伫立在落地窗前,赤脚,刚洗过澡,锁骨上流淌细细的银色,笼罩在馥郁的沐浴露香气中。 空旷的穹顶下摆放着一架施坦威,苏善琦脱下鞋,无声地走过去,掀开琴盖,十指轻轻按在上面,然后她听见那个背影说:“开始吧。” 她的手指重击下去,奏起那首完善过成千上万次的交响曲。 澎湃,激昂,震颤人心。 曲终,寂静中响起低沉的人声:“牺牲是很荣光的一个词,但有‘眼盲,心荒,一切皆为我’这样的歌词,与牺牲不太匹配吧。” 苏善琦问:“需要改成什么名?” “向夜。”董事长转过身,半张脸映亮,眼眸里尽是温柔到引人迷醉的微光,“为我向夜。” 作者有话要说: 捉(1/1) 郑隗与魏璠这两个名字字形太像了,我要瞎了 第18章 沙滩 《为我向夜》堪堪搞定交给后期,五个人连气都没来得及歇,又快马加鞭投入到另两首歌的制作中去。 同时,组合名定为守望,管大经纪人也开始拉风向搞宣传。 其实第一遍过的是“根须”,对这个团名,最先炸的是郑隗,他极力推崇“神眷”,也坚信这么高大上的名字必定入选,没想到他最不待见的一个当选,当场摔了耳麦:“这什么东西?土不土洋不洋的,一股小家子气,公司是想把我们往卖惨路上搞吗?那不如叫土根好了。” 其余人中,郭会徽倾向“零纪元”,丁一双墙头草,姜逐无所谓,楮沙白思前想后,打通管彬杰的电话,拜托他将团里意见报上去,暗示与上面协商一下。 协商的结果不好不坏,定成守望。 郑隗依然气呼呼,管彬杰亲自打电话跟他谈:“通稿都开始写了,没有回旋余地,歇了吧。这次上头肯考虑你们意见,已经不错了。” 团队初期粘合度不强,遇到矛盾不能敷衍,经纪人忙得焦头烂额也要挤出时间贴心安抚,不过有楮沙白这个副队,管彬杰也放心,转而对他嘱咐几句:“你与他多沟通沟通。” 楮沙白的沟通很简单,请客吃了一顿小龙虾。 吃饭叫小朱已成惯例,不过这次朱定锦没来,姜逐解释:“今天有夜戏。” 楮沙白惊了:“替身那么忙?” 姜逐道:“不是,走不开,她说你的女侠怕马又怕黑。” 楮沙白:“……” 不嫌乱的眼神齐齐飘过来,楮沙白一声不吭扒衣服,露出腰上还没消的一大块淤青,认真严肃地声明:“真没一点意思,无福消受。” 丁一双嘻嘻哈哈点头:“那是,我们楮哥可是要打十年光棍的人!” 郑隗毫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楮沙白脱下鞋当手榴弹砸向战友。 忙碌到四月中上旬,三首歌曲录制基本结束,一首抒情歌《薄荷色的海》,另个节奏明快的《断章》,姜逐与楮沙白承包作词作曲,郭会徽象征性参与。 权衡再三,楮沙白给他在作词后面署了名。 郑隗与丁一双创作的底子太差,管彬杰考察后转变想法,建议他们好好唱,别揽功,以免招黑。 接下来的担子全压在苏善琦身上,团队没时间制作全套MV,索性不拍,只弄了几张硬照备用。 好不容易捞到夹缝里的一点轻松日子,郭会徽提议走远点,去海滩边浪浪。这个决议得到一致同意,然而一连几天都没约到朱定锦,朱定锦不来,姜逐也不太愿意跑动,只守在座机边往五线谱上画蝌蚪。 楮沙白打抱不平:“小朱是不是给人欺负了?以前没见她这么忙啊。” 姜逐摇头:“没有的事。” 楮沙白积了一肚子郁气,斜眼乜他:“别说,就她那个经纪人,干不出人事,不是好鸟。” 这话给张宏起听见可冤枉死了,他只在三月份催过签名,后来明白这事八成成不了,慢慢闭了嘴。倒是朱定锦突然抽空回了一趟万臻,把魏璠的签名奉上,张宏起一蹦三尺高,脑子估计都给烟花炸没了,过了半天,才随口含糊一句:“怎么要到的?” 这语气,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快滚?” 朱定锦道:“仇相思做的人情,她起/点高,熟人多,帮我去隔壁剧组带到了。” 四五月份的天弥漫一股沉闷的湿热,张宏起一脸醉生梦死抱着签名,估计把他放到太阳上烤都不在意,朱定锦环视,墙角有一个电风扇,刚搬来,电线还缠在一起,扇叶黑黝黝的。 她握着插头去找盆栽后面的插座,拨开二档,朝自己吹风。 等张宏起流哈喇子的白日梦中热醒,不高兴了,朱定锦就把电风扇转过去,他舒舒服服吹了半天风,磨蹭着翻文件夹,说给她要到一个通告。 他带出来的许多艺人,急于抬高身价,宁愿待价而沽等个好本子,也不接烂剧,就朱定锦没要求,他也纳闷:“你就一辈子这么不红不火下去?” 朱定锦的态度就像工地搬砖的,日结薪水,没梦想,没计划,有一顿吃一顿。 她走过来拿剧本时,张宏起眼前晃过去一个黑点,定睛一看,是她裤子上被烟头烧出的一个洞,边缘焦黄,还有灰,他疑惑问:“你抽烟?”从没看到过。 朱定锦低头瞧了一样裤子,说:“不会。”轻轻掸开灰,“不知道在哪里沾上的。” 与此同时,姜逐五人百般无聊来到沙滩上,过他们出道前最后的悠闲时光。 几个大老爷们也不兴堆沙堡套游泳圈,坐成一排吹海风,姜逐倒是四处走动一下,回来时捡了满口袋贝壳,哗啦啦倒下,开始挑拣。 郭会徽也帮着挑好看的:“给小朱串手链?” 姜逐笑:“不是,她不往手上戴东西。” 郭会徽稀奇:“姜哥你还会做风铃?” 姜逐:“也不是,回去看看什么地方能用上。” 然而没能带回去,周末人多,一群小孩子跑过来,吵吵嚷嚷争辩哪个最好看,郑隗被踩了好几脚,心头火起要推小孩,姜逐拦住他,全送出去了。 楮沙白全身埋在沙子里,只剩一个皱眉头的脸,点名批评:“老郑,能耐啊,祖国的花骨朵,是你能推的么?” 郭会徽也劝:“是啊,你看楮哥脸都被踩了,也没起气。” 郑隗脖子涨红,喷出大片唾沫星子:“妈的,踩我裤裆!” 沙滩诡异沉默片刻。 姜逐想了想,提议:“那我们把你也埋了吧。” 半个小时后,沙滩上只剩四个气急败坏的脑袋,楮沙白一边扒沙一边怒骂:“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把我们埋这去和相好的煲电话粥,老郑,你臭袜子没洗吧?回去就塞他被子里!当着小朱的面掀开!” 海平面残存一线温暖明亮的光,天幕沉沉压下来,空旷而博大,海风吹得有些凉,沙滩上的人三三两两离开,楮沙白最先脱困,之后是郭会徽与丁一双,郑隗埋得最深,自己使不上力,只能靠别人挖。 姜逐良心尚在,十五分钟后赶回来,负荆请罪地带来几瓶橘子汽水,见郑隗蔫头耷脑的,连忙上前帮忙挖他。楮沙白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拍完郑隗身上不住抖落的沙,徒手撬开一瓶汽水,递给他。 四个人去海水里搓了搓,包裹在浴巾里回来,走位风骚,神色鬼祟。 姜逐:“?” 楮沙白一声令下:“动手!” 浴巾如蝙蝠翅膀张开,四人如饿虎扑食,扒沙、架人、投坑、堆土一气呵成,姜逐被扑一头一脸的沙,果然是好兄弟,要埋一起埋,同伴们一屁股坐在他的脑袋旁边,撬开汽水畅饮。 海边落日,绚烂辽阔,此情此景,楮沙白仰头喝干最后一点橘红色汽水,感叹:“小朱在就好了,让她借个相机,就站在那儿,记录我们四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和她男朋友的头。” 沙滩之行当天去当天回,隔日姜逐提出请客,楮沙白不情不愿地从床铺上栽下来,吃他的“将功折罪饭”。 姜逐定了一家火锅店,还是包厢,这可真是下了血本,更令人惊奇的是还叫了酒,不灌别人,就灌楮沙白。 吃过沙滩的一次亏,楮沙白再不会上当了,喝进去的酒都吐在盆栽里,果不其然,吃得热火朝天时,姜逐说有事,叮嘱郭会徽他们照顾好“喝醉”的楮沙白,又点了几个菜,起身付账离开。 楮沙白冷笑,不醉了,当即叫服务生将饭菜打包,回去吃。 公司给他们定的房子是三室一厅,客厅被三面环茶几的大沙发占去三分之二空间,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一张又白又长的桌子的地盘,这张忍辱负重的桌子铺着印瓜果图的塑料桌布,从左到右依次摆满快餐盒、成箱泡面、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电饭锅、褐色发黑的茶水、以及袜子,边边角角洒上油腻的汤汁,完全看不出它曾在大卖场上“简约优雅”的一面。 而三个卧室,主卧是轮不到人住的,已经改建为乐器室,一架立式钢琴以主人自居,占据最好的地形;两个客卧,其中一个是健身房,杠铃满地堆,三面墙装了镜子,任谁都不敢在这里睡觉。 五个难兄难弟依然过着挤上下铺的生活,又因为没有宿管约束,衣服泡在盆里过夜,被褥乱七八糟,空气混浊。 用脚趾想也知道姜逐肯定不会带朱定锦参观他们的狗窝。 楮沙白一行人回来,钥匙转孔都不敢大声,果然那两人在客厅,姜逐屈腿坐着写谱,一侧崭新的针线盒拆得支零破碎,朱定锦挨着他,熟练穿针引线,补他脚上的灰麻袜子。 从进门的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姜逐的五线谱,除了最左边是正规的谱号,后头全是一行“正正正正正正正”,楮沙白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抽走他手上的谱,怪声怪调的:“哟,咱们姜哥这是在写什么歌呀,哦,‘正气浩然歌’,可以,这词填的呱呱叫。” 姜逐一下子回过神,伸手要抢,朱定锦摁住他的脚:“你敢动!” 楮沙白往旁边几步,站了一个他绝对够不着的地方,老神在在道:“是啊姜哥,脚趾头不用露出来了,感动不感动。” 姜逐:“楮哥……” 郑隗与郭会徽脚底开溜,跑去一墙之隔的健身房,既不引火烧身,又能偷着乐。丁一双有些为难,他觉得不能这么欺负姜哥,又觉得楮哥这做法太解气了,思量片刻,决定两不相帮,专注去看朱定锦补袜子。 这一看他突然大叫:“戒指!” 第19章 真唱 楮沙白被这一声给震住,心想这俩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值得这么急慌慌地连戒指都买了。 刚想走近看,朱定锦薅下指头上一个环砸他:“顶针不认识啊?” 楮沙白:“……” 妈的吓死了。 丁一双还真不认识顶针,好奇地拿在手上看,楮沙白把他搡开,这么一打岔,露出少见的几分心平气和:“小姜,你是个厚道人,但这事做得不厚道,你说你和小朱没偷没抢,怎么跟钻空的黄鼠狼似的躲着人呢,又是活埋又是灌酒,哥几个心里难受。” 姜逐无奈道:“楮哥,你先把谱子还我。” 楮沙白不理他,朝朱定锦一努嘴:“小朱,你评评是不是这个理。” 朱定锦收针,剪断线头,收拾起针线盒:“哪里的话,楮哥,我们要是黄鼠狼,那您不得成精了。” 楮沙白不以为耻,权当是夸他了:“小朱就是会说话!” 晚饭是中午剩菜,红彤彤的油水飘在肉菜上,朱定锦说小日子来了,不能吃辣,撕开一包旺仔小馒头,吃掉半袋,一个接一个往姜逐嘴里塞。 姜逐照单全收,朱定锦没让他吃多,还剩三分之一时找来晒衣夹封口,叮嘱他:“尽快解决,放久了绵。” 楮沙白环顾那张不堪负累的白桌子,多了几个大塑料袋,转过视角,桌角还有一个粗麻的旅行袋:“怎么回事?小朱你要出远门?” 朱定锦承认:“有通告,古装,六一村排不出场子,要去青蛇沟取景。” 楮沙白挠头,无措望着一桌残羹:“……这你也不早说,我们就不把剩菜摆出来了,你这践行酒就旺仔小馒头……寒碜了。” “我等着楮哥请我吃海鲜呢。”朱定锦笑起来,“可惜青蛇沟偏远,见证不到你们的迷你辑横扫市场了。” 本来大家都累得四平八稳的,朱定锦前脚刚走,后脚他们凭空多出几分对五月的紧张——会红吗?失手了呢?公司会怎么处置他们? 抱着这样的忐忑不安,包括楮副队在内的四位成员同时失眠,姜队长倒是想去睡,但郑隗塞了他一被褥的臭袜子,害他半夜跑起来洗床单。 五人端坐沙发,开他们的第一届守望团会。 然而没能讨论出什么结果,反而越说越慌,楮沙白干脆讲起鬼故事,说到最后,你枕我的腿我架你的头,七横八竖地睡了。 这注定是最漫长的夜,如果有走马灯,那楮沙白一定留给这个夜晚后的清早足够大的篇幅,记录阳光淡淡的白、鸟雀轻巧啁啾、从隔壁油烟机里跑出来葱油煎饼香气,还有他睁开眼睛的一瞬茫然。 他推开几只压在他胸口的脚,仰躺在沙发上,像只大海鸥。 真好啊。 他忽然餍足地喟叹。 怕什么呢,他们年轻,有酒有歌有朋友,树一样蓬勃生长。 五月份,将热不热的天气,带来湿气,带来希望。 五号,怀钧通稿挂上官网版面,迷你CD《断章》如期发行。 业内人士对他们五人的印象还是有的,私底下传的名号是“怀钧蛊王”,一直以来若有若无地宣传,九八年的程冠演唱会,或是六音乐队演唱会的视频资料,都能看见他们的串场。 轮到正式宣传,怀钧也敢下血本,无论是一哥程冠、一姐张艾喜、民谣之星冯元裁,还是摇滚先锋陈西源,新曲新唱片都在春季发行完毕,有意外延误的,一切单曲专辑发布时间无限期推后,避免自家抢擂台,为新人腾出空档期。 之前还在担忧CD泥牛入海的五人,走上街,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大幅海报,实实在在证明“就算你是只猪,只要怀钧愿意捧,依然能红遍半边天”的至理名言。 七号管彬杰预约音乐类直播电视节目,这家电视台与怀钧有长期合作,痛快预留十分钟舞台时间,工作助理与生活助理连续报道。后台换衣服时,四面八方都是帮忙的手,丁一双涨红脸攥着裤子:“我自己可以换!我自己来!” 楮沙白坐在化妆椅上,貌似平静地望向前台的方向。 那是真正的舞台。 香精弥漫,干冰飞扬,人来人往,鼓掌欢呼。他内心不免激荡,回头想和兄弟们分享一下此刻如同井喷的心情。 一回头,姜队长吃着旺仔小馒头,见他脸色不对劲,连忙将包装袋分享过去。 姜逐:“吃吗?” 楮沙白:“……” 这人心理素质怎么回事? 很快导播叫人,路过大胡子音响师时,络腮胡子还安慰他们:“别害怕,出事故会把彩排视频切出去,不要慌,唱就行。” 十分钟下来,守望组合在观众欢送下离场,楮沙白幽默大气,郑隗的热情嗨翻全场,郭会徽清唱无敌,还有丁一双的风骚高音,彻底点燃五月的守望风暴。 管彬杰皱皱眉,唯一的遗憾竟然是队长,姜逐底子好,打了粉底就没管,气质不适合走猎奇风,越发显得没特色,除了回答主持人的几句发言,几乎没人注意。 他开始头痛了,有点搞不清公司为什么让姜逐当队长,发展方向又在哪里。 十号,《为我向夜》攻占电台,暂列金曲榜第一,《断章》第七,《薄荷色的海》第十一。 相比之下,原纪歌手在同期推出的《梦之梦》、《我的铁甲人》等CD撞上铁板,所幸怀钧这边只有三首单曲,给五湖四海留了一线生机。 迷你辑《断章》抢购一空,溪池首先断货,那边是原纪本土地盘,限量版不多,不到二十号,宣义多家音像店也濒临售空。 幕后制作团队这几天走路雄赳赳气昂昂,蹿腾苏大监制开庆功宴,被苏善琦一巴掌打回原形:“庆你个头,拿奖了吗?” 制作团队的气焰被这句话打落,正规专辑发布日期在十二月至一月左右,而最著名的两个音乐大奖在十月与十一月,也就是说今年就算获得荣誉,也只能拿几个单曲奖,大满贯是别想了,来年才能在专辑与制作上一决雌雄。 有人不明白:“这间隔期太长了,卧虎藏龙的,很可能被针对啊,公司这一步棋是不是走岔了?” 苏善琦没说话。 原纪老总原彩旗也疑惑这件事,找来心腹商议这件事,其中就有负责《十三侠》原声大碟的金牌音乐人汪文骏,汪大才子像是找到了佐证,肯定道:“怀钧走了一步臭棋,本来是可升值的金矿,结果挖矿人捞一把就炸井,看来大权是真的落到赵访风手里了。” 原彩旗还有点犹疑:“赵伏波真退了?我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 他的不安源于了解,曾经他是赵大小姐的“追求者”之一。 原彩旗与老妻贫贱起家,几十年不离不弃,是当地有名的模范夫妻,妻子乳腺癌去世后,不出五月他续娶一个二十来岁模特,儿子一怒之下留学远走。他企图收购怀钧集团时,打的主意是把儿子介绍出去,但儿子在海外乐不思蜀,召不回来,他无奈让模特签了一张离婚协议,亲身上阵。 赵伏波没有拒绝与他见面,然而第一个照面就让他打了退堂鼓,她不是他心目中尽心尽力为家牺牲的妻子,也不是容易摆布的小模特,就像传言里形容的那样,她是潘多拉打开的盒子。 她不会给人以希望。 接下来的半年,守望组合过得水深火热,忙到脑子发晕。 势头出乎意料地好,管彬杰趁热打铁,争取到首唱会提到今年演出,公司方面已经向文化局提交备案申请。 与苏善琦的交接中,她提出:“总要有几首拿得出手的歌吧,明天带饭过来,加紧录制。” 不管什么人,一旦在苏善琦身边待久,必定邋里邋遢,七月份,在管彬杰的盯视下五人刮掉胡子,打扮一新,陪同程冠参加完《失聪月刊》举办的失聪节活动。 八月首唱会审批下来,公司租好本地的红瓢虫场馆,软宣,通稿,硬广,十八般宣传全上阵。 在这种人仰马翻当口,赵总经理焦头烂额——与承办方的意见出现分歧。 围绕一个话题,真唱还是假唱。 放到从前,没人拿这类事烦到总经理头上,但这个团的走向就是一步险棋,大投资大决断,她无法不实时跟进。 怀钧大厦总经理办公室,承办方的负责人词真意切:“他们是新人,不是我们看不起人,是真没办法相信新人,走音、抢拍、喷麦,甚至唱错词接不下去的,都有!我知道事情爆出来不好听,所有我们不用原版CD,用彩排的现场音频,专业人来了都分辨不了,放心好了!” 赵访风摇头:“太冒险了。” 负责人一拍大腿,眉目焦灼,难觅知音般叹气:“赵总,各大音乐类节目,年会晚会,甚至演唱会,很多都是假唱……业内常识,正常的。” 赵访风瞠目结舌:“怎么这样?” “稳啊。”负责人说,“歌手状态、发挥、现场纰漏,能保证万无一失么?那是大场面,一旦失控,不仅造成人气损失,对歌手自身也是打击。” 赵访风沉默,负责人见她隐隐有动摇的趋势,赶紧趁热打铁:“不光新人,老手其实有时也……” 梨花木的门突然被不客气地推开。 严宏谦的呵斥刚到嘴边,猛地刹住,低头退到桌边,装作收拾资料,来人T恤凉鞋,唯一的装饰是手腕上六十多万的金表,她一把掀开太阳镜,微笑:“原来是汤先生,好久不见啊。” 负责人连忙站起来打招呼:“赵董。”见她走到茶几边,拿起文件随手翻动,胸有成竹地恭维,“赵董懂行,与咱是老拍档,对这个意见如何?” 赵伏波笑:“哦?原来我还有话语权,那随合同给你们机构的实施细则,当厕纸了?”往旁边飘了一下目光,“送客。” 侯二从她身后跨步上前,粗犷的脸庞与粗壮的小臂被烈日晒得乌黑油亮,棕熊一样挡在负责人面前,伸手朝向门口:“汤先生,我送您。” 负责人傻眼道:“这……赵董,我们……赵董!” 赵伏波低头点烟,直到负责人被侯二“送”得看不见影子,赵访风才期期艾艾过来:“姐,这要慎重,多一条退路也好……” 赵伏波双脚微分,站在立地窗前俯望下方,呼出一股烟。 半晌,她侧过身,平摊开手掌:“退?退什么?这还需要我说明白么?他们将成为怀钧的顶梁柱,我麾下最膘壮的马,应当在最开始就明白,无路可退。” 第20章 车祸 八月,酷暑,街道两侧法国梧桐树荫摇曳,蝉鸣恹恹。 首唱会日期十八号,管彬杰找来姜逐与楮沙白郑重谈话,绝对不能黄,出了故障要尽快抢救,并给他们列举尽可能多的事故一二三四项及补救措施。 趁着正副队长被经纪人训话,其他三人摇蒲扇吃冰棍,助理一共买来五种口味,丁一双抢先啃了一口芒果冰,郑隗绿豆,郭会徽红豆,剩下盐水和奶油没人要,留给姜楮二位领导挑选。 郑隗吧唧吧唧地舔:“小朱真不来?” 丁一双附议:“太可惜了,青蛇沟那个剧组导演谁啊?不能请两天假吗?” 郭会徽冻得舌头发麻,抽气道:“听说不行,到不了现场,只能看刻录的CD了。” 十来分钟后,管彬杰收拾东西离开。 楮沙白一出房门,立刻捡起桌上的奶油冰,袋子里半化,白花花的淌了他满手,他叹气:“可闷死我了,大管那人真扛热,这天穿长袖。” 他们对管大经纪人的叫法纠结过一分钟,叫小管太轻浮,老管太轻率,管哥太亲昵,综上所述,还是大管吧。 丁一双咬着棍儿问:“都说什么了?那么长时间。” “我给你们演一遍啊。”楮沙白站直,拽两下领口,清清嗓子,朗诵悼词一般凝重道,“你们要知道,现场才是真正的试金石,站上云端的人,就应该有最坚韧的双足,任何居住在空中楼阁上的人,心中都塞满了怯懦。” 沉寂中,突然冒出噗嗤一声,所有人炸开似的笑得东倒西歪,郑隗乐不可支:“这是通稿上的?听着不像,太文艺了,是大管自己的神来之笔?” 楮沙白点头:“他好像中文专业的,还是他母校文青社团的笔杆子呢。” 红瓢虫场馆不到两万座,专供小型演唱会,这次“守望元素”的首唱会总时长一个半小时,补上互动与返场的时间,租时为两小时。 有《断章》的出众战绩,票不愁卖,上座率也不是问题,实力也够,关键就在现场,十八号晚七点,临开场的前五分钟,管彬杰还在给他们做动员:“设备都检查过了没有?词和拍子靠谱的基础上,记得把热情挥发出来。” 七点整,擂鼓震耳,欢呼如潮。 金字塔音乐人陆沉珂正在台下,梅干菜一样的汗衫和塑料拖鞋,周围零星几个工作人员打扮的青年。 “陆老师好。”管彬杰鞠躬。 陆沉珂聚精会神盯着台上,没施舍他一个眼神。 五道光束垂下,提琴裂帛,第一首歌就是主打曲《为我向夜》,从三月练到八月,苏善琦的原话是:“这首歌要出纰漏,活着干什么,自杀谢罪吧。” 主打曲完美落幕,鼓点一转,开场五首歌连唱,继开门红后,除去《断章》,另三首都是新歌,《青藤》、《月下蟹黄》与《Casey》,唱到一半,陆沉珂精神一振,叫嚷起来:“郑隗抢拍了!快了一个小节!” ——往后很多年,管彬杰依然无比清晰记得这句话,这是两个小时噩梦的开始。 后来无论是一战成名的“五千年”,还是史无前例的“二度唤醒”巡演,都无法掩盖他们首唱会状况百出呕血三升的车祸,以至于公司都不敢发行首唱CD。 一开始郑隗的严重抢拍,很快被楮沙白发觉,他当机立断举起双手与歌迷互动,帮他掩盖掉空白五秒的失误。 管彬杰满手汗湿:“救回来了……” 打破他幻想的是跳脚的陆沉珂,在歌迷们狂呼应援声中发出螳臂当车的嘶叫:“救回个屁!谁准这王八蛋上场的?他在唱什么?我没有听清楚他每一个词!” 以及:“他喉咙里含着痰吗?” 还有:“郭会徽又跑Key!他怎么好意思唱!” 雨露均沾:“丁一双在哼什么?这段不是哼的吧?” 最后以一个气贯长虹的怒吼给出答案——“操!他忘词了!” 管彬杰屏息凝气,不敢插嘴。 他尚且镇定的一半原因依托于楮沙白与姜逐,全场下来,只有他俩还稳得住,救护车一样到处救场。 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没集体大跑调就有的救,原先以为楮沙白要一个人救四个人的场,现在是二带三,赚了。 二十来分钟的时候,楮沙白一直频繁抬手,最后手指摁在耳朵上没有拿下来,工作人员交头接耳,承办方的汤总监也跑过来,管彬杰整颗心一拎:“他在干什么?” 陆沉珂颊边肌肉一抽。 “返听!他耳返出问题了。” 耳返一旦故障,根本听不到即时伴奏与自己的声音,换句话说,等同聋子在唱歌,等从扩音器得到反馈则太晚了,抢拍、错音,会搞乱全队的节奏。 这个不是他的失误,对舞台却是致命的。 管彬杰顾不上矜持,歇斯里地叫人:“灯光!把边缘打暗!叫楮沙白到台边来,换新耳返!” 后台兵荒马乱,工作人员腿脚发抖:“不行,这首歌还有一分多钟,中途不能离场,他得先撑过去。” 有人扯着嗓子叫:“没事没事,队友默契度有,姜队发现了,正在给他打节拍……” 管彬杰揪心道:“音准怎么办?他能唱准吗?” “目前为止,没有跑调。”陆沉珂目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恶狠狠的气质。 伯乐永远对自己最钟爱的千里驹充满信心。 管彬杰掐着秒表,心惊胆战熬过这一分半,好在姜逐主动接替三分之一的词,没在最后关头搞出连环车祸。 三十分钟预热场落下帷幕,鼓声暂歇,灯光收拢,楮沙白得到下方示意,快步走到边缘位置,摘下耳返换上新的,他剧烈地喘气,骂道:“什么东西,坑死了,突然没声音,以为被世界抛弃了。” 管彬杰鼻子蓦然一酸。 那一刻纵使千里马,也当茫然无助,旗帜挥舞,山呼海啸,他的世界空空如也,死寂一片。 楮沙白瞅他一眼,又笑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后来一想不对,谁会抛弃我呢。” 他背光起立,快步返回台子上。 接下来三十分钟是与歌迷的你问我答,陆沉珂不看没干货的东西,嘴里骂着:“广告。”,扭身坐回后台吃瓜。 管彬杰硬生生盯完半小时的“广告”,面色凝重。 楮沙白的疲累显而易见,连续不断唱了半个小时的歌,加之主导互动环节,又跑又跳,又喊又叫,他的体力急速流失,脸上反光出汗津津的小片白光,头发湿涔涔往下滴水。 管彬杰自然倾向于他全程留场,但正式场不比彩排,消耗太大,还能坚持吗? 他试图给楮沙白比手势,问他要不要下场,楮沙白倒是看见了,然后转身,留了个后脑勺给他,还摆了摆胯。 ——就、不、要。 管彬杰:“……” 行吧,楮爷,唱晕了也赖不到别人。 后半场,楮沙白没逞能扛大旗,将主导权移交姜逐,退居次位。 姜逐虽然是队长,但话少内向,形象寡淡如水,气质与全队不合,管彬杰一直担心由他操控舞台气氛,搞不好冷场。 前奏刚出来,台上五个人身形都是一顿。 最先开始的是一段奇怪的手风琴独奏,十秒钟后,现场乐队才零零散散迎合,直到电子琴加入,乐声才抓住了主心骨,扭成一条麻绳。 管彬杰脸吓白了,抓住一个工作人员吼:“怎么搞的?顺序怎么错了,彩排不是这个,这首歌是作为返场歌候补的!”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我不知道!时间太紧了,可能有乐手没背完所有的谱子……或者背串,把谱子拿错了,其他人将错就错……” 管彬杰转身一把揪住汤总监的领带:“还能改吗?通知乐队!通知指挥!” 汤总监对他咆哮:“乐队已经在奏了!有好几个小队,一个个通知有时间差,顺序会全部乱掉,那时候就不是车祸了!直接火葬场吧!” 管彬杰从喉咙发出一声裹挟风雨的哀叹,被逼吃八百斤黄连都没这么苦过,苦得人潸然泪下。 没哪个艺人的首唱会这么多灾多难,集抢拍、走调、忘词、耳返故障、伴奏顺序天灾人祸错乱于一体,黄历上一定诸事不宜。 乱入的歌曲是《三色鹿与猎人》,作为不收录正式专辑的曲目,练得最少,词也不熟,管彬杰竭力冷静,摸出CALL机,准备联系公关团队。 汤总监独自在一边喷火:“我早就说了!不能信新人,把彩排的带子放上去,能搞出不能收场的结果?不听,后果自负。” 助理抱着水瓶,偷偷凑到管彬杰耳边:“站位变了,姜哥好像在对他们说什么。” 管彬杰心力交瘁:“商量致歉词吧,算了……” 没说完,骤然被陆沉珂打了鸡血一样的声音打断:“现场编词!快,编词!” 他还不肯放弃。 台下的声音几乎传不上去,但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楮沙白举起话筒,踩准节拍开唱。 其余人同时敲锣打鼓上阵,从头到尾,可谓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首歌,贯彻“印象派”教义,有多少印象唱多少,就是自信、放纵、临场发挥,几句词反反复复,也要唱出千万变化。 管彬杰连同汤总监埋入透不过气地沉默。 唯有陆沉珂举臂,世界杯进球一般高呼:“漂亮!” 楮沙白甩出第一棒,给出歌词的提示,难以保持高强度的运动量,接力棒传到姜逐手上。 姜逐频繁做出指挥动作,引领队友对旋律节点做出反应,停顿,舒缓,延续不紧不慢的节奏。 管彬杰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他对舞台无声的操控。 猎人在深林的漫步,鹿的躲闪与凝视。 十九秒,楮沙白将主歌部分交给姜逐,五十六秒,丁一双结束小副歌部分,一分十七秒,郭会徽停下和音。 郑隗密集的rap集中在一分四十七秒,断开,爆发。 管彬杰从没有听过姜逐发出那样激烈的唱腔。 冷烟火哧哧喷出,电音,鼓声,尖叫,灯光,明暗,随性,如林的手臂跳跃,镜头卡顿,所有的一切,汇聚在姜逐最后的一个音。 磅礴的生命力,录音棚中无法展现的生命力。 宏大且直观,形似盘古开天辟地。 管彬杰手中CALL机摔在地上,半边身躯发麻。 他脑子里兴许刚刚回放“也许用录音,这应该会变成一场零失误的首唱会”的想法。 即便是骗局。 即便唱片刻录下来的完美无瑕是建立在无数次的矫正上,冰冷,了无生机,困顿于楚门的世界,海洋与天空都是假象。 ——为什么开演唱会?如果仅仅是为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吸粉任务,为什么不万无一失放录音对口型? 是为了以后不怯场么?不露马脚么?证明实力么? 都不是。 是燃烧勇气与青春、精神与想象,将此间压缩到极致的情感,以旋律为桥,词作为梁,在震天巨响中直白无误地共情给每一个人。 错误也没什么,生涩也没什么。 是真实的。 是美的。 第21章 鹊桥 红瓢虫场馆灯光变幻,它隔一条街的正前方是一座商务写字楼,顶层天台上两个人影,手举望远镜。 夔彷在风中险些站不稳,激动得浑身发抖。 自那次“守望”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音乐节目以后,外界一直有质疑声,讨论姜逐是否能胜任队长一职,经纪人也在私底下透过口风,觉得公司决策略草率。 接到赵伏波的电话时,夔彷更是坐立不安:“这是……包装不到位,他的妆不好,太淡了,限制张力。”说完顿时惊醒,补救道,“赵董,不是我推卸责任,不是,我有责任,我保证,我一定……” 那边咔嗒一声,直接把电话撂下。 夔彷一连担惊受怕数月,董事长却没再问责他,每逢梦中惊醒,他都恍惚觉得干渴,像被抛掷柏油马路上的鱼,白肚皮一抖一抖,太阳烤晒,粘的满身都是翻浆。 再这么下去,要神经质了。 他宁愿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开始期待被记起,被拾起来,刀子割进张阖的鱼鳃,给他痛快一刀。 十七号,董事长一通呼叫打过来,他屁滚尿流赶到,陪同她看完一场车祸连连的首唱会。 夜色下的董事长没有下面各路人马的热情、慌张、急切,仿佛在看一场纪录片,神情的每一寸都被刻刀反复琢磨,因为太过精细失去人性化。 再密集的车祸,从高空看下去,也不过是一些细小的蚜虫。 他虽然也拿着望远镜,却只看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时间都在发憷地琢磨董事长的脸色,当终于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一屁股坐地上。 “赵董……”他脱水般叫了一声。 赵伏波放下望远镜,拍拍他的肩背。 “夔老师,好好表现。”她指向宣义星空下的灯火辉煌,“树还在长,仔细想一想,怎么施肥,怎么养得茂盛参天。” 返场在歌迷的呼声中结束,助理们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五个人回到休息室,管彬杰一见他们,累笑了,依次指过:“你们……可真是我带过的,最不省心的一届艺人了。” 楮沙白是虚脱到没力气说话,否则一定诚恳地怼回去。 考虑到公寓三环以内,只与公司隔两条街,热情的歌迷聚在红瓢虫场馆外不散,管彬杰不敢冒险暴露公寓位置,打电话就近定了一间酒店套房,随便他们怎么四脚八叉地睡。 套房配备电话,姜逐靠在床头柜上拨号码,青蛇沟方圆五里内只有两部电话,朱定锦刚去那会,就打电话过来把两个号告诉他,一个掌控在监制手里,一个是青蛇沟的村干部筹钱买的二手货,电源线被老鼠咬过,有点小毛病,村里通用,外来人要用需交一毛。 姜逐打了两遍,村里电话都没打通,估计线又断了,他攥着听筒,转而拨剧组的号码。 嘟了两声,有人接起,是个大妈声音,粗吼吼的:“谁?你找谁?朱定锦?哦,小朱,她已经睡了,这两天都是高温,大太阳下拍戏,不少人中暑,需要好好休息,不是重要的事,明儿再说行吗?” 大妈雷厉风行,啪得一声挂了。 姜逐仍然将话筒搁在耳边,从五月到八月,整整三个月,他都没能见到朱定锦,顶多电话里说十几分钟。按理说小成本电视剧,一两个月就能搞定,可到现在,青蛇沟剧组还没杀青的迹象。 他要到万臻经纪人张宏起的电话,那边给出的理由是演员集体水土不服,在村卫生所躺了五六天,耽误周期,预算增加,导演也很头疼。 九八年以来,虽说还没有婚,但零零散散的碰面让姜逐明白什么叫“小别胜新婚”,这样的大别,算起来还是头一次。 要不是管彬杰看得死,行程又紧,没准他早搭三轮去青蛇沟了。 他抱着电话听筒,目光投向窗外,酒店的顶层有一面倾斜天窗,下方就是闪烁五光十色的招牌,毛茸茸的灰积在上面。 宣义的夜景繁华美丽,随风吹来夏天的热气与人声。 深沉的夜幕伏在城市的上空,排列整齐的房屋与四通八达的小巷无限从视野蔓延开,姜逐觉得有些冷,如同站在月球上眺望地球。 电波失联,无人应答。 半夜,丁一双爬起来放水,迷迷糊糊被浴室的门坎绊了一跤,一个激灵蹿起身,才想起来这是酒店。 椭圆形的大床冷冷清清没人光顾,楮沙白抱胸睡在卡座沙发上,郑隗打鼾,被踢去茶几下面,郭会徽两条腿高高翘在椅子上,以一种“倒栽葱”的睡姿占据风扇的正面。 他巡视一眼,踌躇地往前几步,轻轻喊了声:“姜哥?” 姜逐蹲坐在地,头磕在斜坡的窗玻璃上,像火车上的旅客,漫无目的地望着车外如水流逝的风景。 丁一双也蹲下来,青蛙似的凑过去:“姜哥睡不着啊?” 姜逐摆手,示意他去睡。 丁一双脑子缺根名曰“人情世故”的筋,尤其是晚上,行事逻辑完全没法用常理推断,怀抱一颗“有福同睡,有难不眠”的赤诚之心,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一把高音冲破天花板,直接把郑隗惊得往上一蹿,猛地撞上茶几底部:“我操!火警?” 郭会徽架腿的椅子哐当侧翻,楮沙白顶着鸡窝头,睡眼朦胧坐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丁你要跳楼啊?” 郑隗头上肿出大包,他从茶几下小心翼翼退出来,抄起桌上的杂志卷成团,凶神恶煞,大步跨上来要抽人。 鸡飞狗跳之下,第二次守望团会召开,这次比第一次好很多,不出半个小时讨论出结果,楮副队一挥手:“走啊,去看小朱。”指着姜逐再补一句,“别优柔寡断的,你抱着电话它能给你变出一个女朋友来?走,兄弟就是用来拖累的。” 丁一双举脚赞成,郭会徽也没意见,郑隗翻箱倒柜找碘酒擦头:“去。这仨月可累死老子了。” 迷你辑一度脱销,公司大方分红,兄弟几个正愁没时间花,好不容易遇到差事,说干就干,立刻开始筹备一起秘密行动,代号“鹊桥”。 接下来几天,往返东楼与公寓的路上,五人不动声色收罗生活用品,楮沙白开玩笑:“前有关云长护嫂千里寻兄,后有我们不遑多让。” 可惜他们没有“千里走单骑”的潜质,车票还没买,就被生活助理告了密。 管彬杰率两位执行经纪人敲开公寓,没收囤积的地图、清凉油、避暑药,一锅端走,附带警告:“你们是签约艺人,请拿出基本的职业素养,一切行程请向我报备,这样一时兴起撂挑子的做法,我希望不会再出现。” 临走前,管彬杰生怕这几人再起什么逆反心理,停留在鞋柜旁许久,软和语气,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我不近人情,你们要正视自己的热度,知道守在公司的记者狗仔有多少?就算朱定锦在宣义,也不能与你们住在一起,更不能随时随地见面,她在青蛇沟反倒帮了公司的忙,减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隐患,在没有爆出恋爱关系的情况下,最好对外撇清一切关系,好吗?” 客厅满当当坐着人,回应他的是一排沉默的后脑勺。 经纪人轻叹一声,开门走了,好半天,楮沙白才抬头问姜逐:“小朱临去青蛇沟的时候,是有点反常,是她特意叫你支开我们的吧?她知道自己短时间内回不来?” 姜逐低头叠袜子:“我不知道会这么久。” 丁一双提意见:“不能假装炒作吗?小朱姐也是圈里的,不是说越炒越红吗?” 楮沙白推开他的头:“动动脑子,少出馊主意,绯闻也要利益驱策,小朱戏路窄,公司不可能炒她。” “鹊桥”行动半途而废,打击面向全体,去东楼录制新歌时,苏善琦对管彬杰提了个简单粗暴的意见:“你带的这一批长势不好,营养不良,你让他们每天跑八千米,倒头就睡,一切OK。” 管彬杰深以为然。 即使加大运动量,姜逐仍然经常握着笔发呆,两天写不到一张谱,楮沙白看不过眼,说他:“写什么呢?《第三机动队》?别写这个了,你这状态,写个什么《想死你了,我的爱人》绝对感人肺腑。” 姜逐回魂一般道:“不行,爱人是……是婚后的称呼。” “……”楮沙白瞧他那样,牙疼,一手捂腮帮,一手指厕所,“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我的哥,和小朱认识快两年了吧,你怎么没头一回见面就扯她去民政局照大头相片呢?” 宣义断断续续持续半个月的降雨,酷暑气被大雨浇灭,入秋,他们没有迎回朱定锦,先一步迎来十月的TVGM音乐盛典。 十月行程从一开始就已定好,公司将他们安排在张艾喜后面走红地毯,有再借东风的意思。 管彬杰亲自送来请柬,五月份发行的三首歌均被提名,但其中重要大奖仅有一项,提名年度最佳单曲《为我向夜》。 其余最佳演出奖、最佳服饰奖的之流的奖项,都有主办方拿“安慰奖”凑数的嫌疑。 管彬杰请来设计师定制西装,量尺寸时顺便提点道:“这一年还不是你们的舞台,虽然你们劲头很猛,但与程冠张艾喜动辄百万粉丝的积累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尽管有苏小姐的保障,但总有意外。不要觉得这是打击,别把自己看得太高,真正成为争夺大奖的强敌黑马,才有哭的资格。” 他似乎不放心,另加一句,“就算失落,也别表现出来,怀钧董事长与总经理会任意到场一位,拿出风度,证明你们拥有不输老将的未来。” 第22章 盛典 十月音乐节,怀钧旗下艺人被提名的不知凡几,形势一片大好。 赵访风近来却有些心神不宁,两个拇指被她啃得秃了皮,这是她从小保留的坏习惯,根深蒂固,手背打肿也纠正不过来,导致拇指甲比其他手指甲短一截。 满打满算,她已经在总经理办公室坐满两年,大小事处事不惊,唯一会给生活带来意外的就是她姐姐。 赵伏波经常来去无踪,只要侯二没有发回示警,就说明她没事,赵访风已经习惯她姐姐闲得瞎跑的“退休”日子。 但最近的赵伏波,倒有点重出江湖的意思。 一周前《有娱早报》爆出天后张艾喜与神秘金主见面,照片不太清晰,有老旧的折痕和曝光的白点,看得出是被争抢过,照片上是一家私人餐厅的瞭望台。张艾喜上身前倾,似乎在聆听什么人说话,对面伸出一只手随意放在桌上,腕上挂着一枚翡翠金表,品相不菲。 赵访风一眼看出来,那是她姐姐的手。 她姐姐有个怪癖,不喜欢往手腕上挂东西,戴表是装样子,每次戴的位置都压在红头绳上面,那根红线年代久远,褪得发白,不像家里头给小孩准备的平安绳,大户人家一般都会用金丝缠红线,再挂上几枚白玉铜钱,精巧可爱,没这么“杨白劳扯头绳”似的敷衍。 她又不敢问来历,旁侧敲击地问过一句:“用表遮住绳子,是……嫌难看么?” 赵伏波望她许久,说:“是的,每次看见,都难看无比。” 赵访风没想到赵伏波会回答,鬼使神差补问:“为什么不剪掉?” “舍不得。” 赵访风试图从姐姐眼中刮搜出一丝信息、一丝情感,但赵伏波站着任她看,带着笑,赵访风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分离出两个影子,一个穿梭在大街小巷恣意喜怒哀乐,一个冷冷坐在门可罗雀的电影院,瞳仁里映过荧幕的万紫千红。 赵访风绞尽脑汁描述这种感觉,就像她身上存在两个视野,一个混入芸芸众生,一个俯仰万里高空,这两道视线并存。 ——她无时无刻不以第三人称审视自己。 此后,赵访风彻底放弃从赵伏波的情绪变化里探寻消息,因为从来弄不清她的情绪是真的,还是故意表现出来引你上钩。从来都是观众洋洋洒洒写八百字演员评价,从未有过演员破幕而出解读观众。 赵访风明白自己的总经理位置比原来的李烨叶坐得舒服多,至少严宏谦得到赵伏波示意,肯放权给她,赵伏波把她养在身边几年,是真把她当继承人来教。 她被教导成一个合格的总经理,但受天资所限,也止步于合格,你出一三五我对二四六,赵伏波笑她玩游戏只能玩回合制,对手必须也中规中矩,只要稍微迂回变换,她就无法进行下一步。 就像赵伏波私下与张艾喜会面,她就根本猜不懂接下来要干什么,她不觉得姐姐会对她不利,只怕自己配合不好。 十月九号,下午三点,TVGM音乐盛典开幕,地点在宣义昭彰中心剧院,交警在一整条昭彰路的两端安放警示桩,路口红礼服的工作人员跨越一辆辆豪车敲窗验票。 宣义一星期没降雨,气温回升,秋老虎烈得让道路翻起热浪,管彬杰在保姆车不住抹汗,回头对后面五人说:“不饿吧?颁奖典礼开始前会有餐饮小食自取,但你们过去的目的是去交谈,不是吃,好吗?” 车辆慢慢移动到颁奖典礼的现场。 著名GM红毯区分为两块,左侧入口提供给合作方及媒体人士,提前一个半小时走完,随后开放的才是官方正式流程的受邀贵宾红地毯区。 拍在前方的正是怀钧一姐,天后张艾喜的轿车,记者整装待发,在车门拉开的那一刻咔咔咔闪烁成一片白光。 张艾喜在簇拥下踏入红地毯,清雅长裙,绣白玉兰,以往无论是谁排在她前后,都自觉把整块红毯留给她,今日不同往日,张天后才走了三分之二,管彬杰已经叫保镖开车门。 楮沙白也有点发怵:“这不好吧……要不等张前辈走完?” 管彬杰赶他下去:“拿好你们的请柬,记住,你们是收到邀请的,不是蹭红毯,只是蹭热度——这也是公司默许的,顶多被张艾喜的歌迷骂一骂。” 丁一双也吓得抵住车门:“这还不惨?她成百上千万粉丝,会骂死人的。” 管彬杰解开安全带,亲自下车拉开门,热得一句废话都不说:“怕骂有用?下来!姜队你做个表率。” 迫于经纪人淫威,以姜逐为首,五个人硬着头皮走上红地毯,张艾喜在那头瞧见,故意拗个造型,多停留一会,才提裙进入会场。 人生第一次的红地毯,脚下像是踩着碳,一开始所有人还恪守职业素养一本正经摆姿势,直到闪光灯啪啪亮成一片,姜逐不由自主侧过脸笑,不好意思地抬手,似乎想挡脸,被楮沙白眼疾手快抽了一下手肘。 丁一双带着哭腔小声问:“我们……能走快点吗?我想去厕所……” 楮沙白压低声音骂:“你可闭嘴吧弟弟。你敢在红毯上跑起来,明天哥几个头条都拜你所赐了。” 走完红地毯,跟走完一条天路差不多,耗空半腔血,管彬杰从另一条入口进来,催促他们赶紧趁开场前结交各路人士。 社交一圈下来,姜逐的“内向”成了一道保护膜,先锋军楮沙白先扛不住了:“管哥,管哥我叫你哥了,能不能缓一会,我吃点东西。” 他们靠边的地方是自取餐饮桌,桌面延伸成一条长龙,摆放各色餐盘,全是小到填牙缝的糕点。 管彬杰见缝插针地给他们讲解座位哲学,伸手对舞台下方的座位划了一个大概的区域:“前排靠左的全都是我们公司的人,随便说话,别去前右,那里都是原纪的人,不好对付。” 楮沙白往嘴里塞奶油布丁:“这还有党派?” “你们身上就有怀钧一党的标签,遇到原纪的上来搭话,警惕一点,以前就发生过我们的人被原纪党的骗去杂物室整治,眼角开裂,缝了三针。” 郭会徽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猛?” 郑隗感兴趣的是:“打回去了吗?” 管彬杰高深道:“我们怀钧的人,从不吃亏。” 晚五点,颁奖典礼正式开始,入场宾客纷纷找座位,两大唱片巨头各立一方,管彬杰带领守望团落座。 通道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前排艺人们交头接耳。 “赵总来了,来的是赵总。” 一个人影在保镖的保护下走到专属位坐下,酒红色小西装,配雪白领带,色差明异,郑隗惊叹一声:“淑女啊。” 怀钧总经理的到场掀起一个小高/潮,观众导演拼命维持秩序,预热演出随流程进行,按部就班结束,之后才是开奖时刻。 只要来过一次颁奖盛典,就知道怀钧原纪两家是如何结成死对头的。每项奖项提名几乎都同时囊括了两家艺人,然而怀钧强势占据市场大部分份额,在奖项方面同样大包大揽,TVGM几个有分量的大奖项——“年度最佳制作”、“年度最佳专辑”,全部被怀钧的艺人收入囊中。 张艾喜出道多年势头仍猛,蝉联三年年度最佳专辑。她起身的瞬间,怀钧艺人全体起立鼓掌,掌声雷动,对比鲜明的是右侧死一般的寂静。 于原纪而言,每一次的音乐节都可能是一次羞辱。 轮到年度最佳单曲时,管彬杰还在给他们调整心态:“得不到奖也不要紧,你们的正式专辑十二月才能出,本来就是预备冲击明年的榜单奖项。深呼吸,放平心……” “态”没说出口,舞台上主持人揭晓谜底——“年度最佳单曲,守望,《为我向夜》!” 管彬杰:“……” 短暂的安静里,郑隗没留神把话顺了出来:“不是说苏监制不是绝对保障吗?” 苏善琦就坐在前排,回头给他比了个中指。 自提名以来,被管大经纪人灌输了一脑子“得奖可能性不大”的理论,懵头懵脑的五个人犹疑好一会,才在掌声中上台,好在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楮沙白接过奖杯,姜逐作为代表背发言稿。几人被灯光照得脑门冒汗,眼前晃开一圈圈光晕,完全没有张艾喜的稳健台风,全程拘谨得仿佛戴了手铐录口供。 管彬杰捂住眼——首唱会不是挺放得开么? 还是太年轻了,不经事。 颁奖结束已是九点半,合作方在就近酒店包下三层作为晚宴地点,怀钧党满载而归,不吝赏光,拿了奖的更是推脱不得。 守望团被赵总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一番,他们的海报铺天盖地整个夏天,赵访风还是头一回看到真人,不咸不淡鼓励几句,挥手打发了。 郑隗一双眼珠子黏在人家红色小西装上不走了,楮沙白瞧他模样,活似被丘比特扇了一个大嘴巴子,撞他:“哎哎,你能不能实际点?人是怀钧老总,你这目标定得太高了。” 郑隗极力掩饰:“楮哥你说什么呢,我干什么了我!” 楮沙白冷哼:“你是没干什么,你恨不得脱衣自荐了。”本想拿姜逐的成功案例教育他,想想他还在忧心朱定锦的归期,讲出来容易勾起伤心事,忍下没提。 不到二十天,十一月的亚翼音乐大奖在溪池举行,与TVGM的侧重点不同,比起作品,更倾向于个人荣誉,以组合形式出道的寥寥无几,因此并未设立组合奖,管彬杰也是打算走个过场。 程冠卫冕失败,“最佳男歌手”奖项被冯元裁夺走,但还是自家艺人,“最佳女歌手”毫无疑义是张艾喜,就连守望组合也出乎意外斩获一项“最佳新人奖”,几项奖项在原纪的本地上撕掉地头蛇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业内人私底下议论纷纷,怀钧今年太狠了,寸草不留,让人怀疑是赵董事长的手笔。 赛场虽然你争我斗,不影响背后支持它的商场信守中庸之道,乒乓比赛还得让俩球呢,对方并不是困兽,却将对手逼入绝境,这做法太危险,也没有必要。 原纪唱片今年在音乐奖上的成绩惨不忍睹,汪文骏半是暴躁半是冷嘲:“赵伏波是被刺激到了吧,她这是孤注一掷,自毁长城,把大量资源搏一年的荣誉——看着吧,下一年,一定属于原纪。” 原彩旗皱眉头沉默良久,摇头:“赵伏波不是在这种事上孤注一掷的人,她很有头脑,文骏你不要轻举妄动。” 汪文骏吼道:“还要怎么样?怀钧已经骑到我们头顶了!大奖项今年我们一个都没拿到!”一气呵成吼完,才意识到面前是谁,懊恼地补救,“抱歉,原总,我不是……” 原彩旗摆手:“好了,这一年也很辛苦,文骏你先去休息,我再想想。” 汪文骏答应一声,万分小心地捧着咖啡杯走出办公室,他身后的办公室窗户大开,黄昏余晖灿烂,原纪老总坐在漫天的彩霞中,松弛肥胖的眼袋随着眼角的下垂轻微拉伸。 “赵伏波啊赵伏波……”原彩旗笑了笑,喃喃,“当初赵怀赫怎么就没打死你呀。” 临近十二月,无论是新曲还是MV都录制完毕,正式专辑《为我向夜》即将发行,铺天盖地都是“守望”新一波宣传。 令人不安的是,朱定锦仍然没有任何归来的迹象。 第23章 飞鸟 朱定锦走了有大半年,人影半分没见着,报平安的电话每周雷打不动地响,姜逐神思越发飘移,恨不得跟着电话线走,楮沙白帮不上忙,只能默念姑奶奶,您可快点回吧。 他也只能在心里嘀咕,说出来朱定锦不买他的账,这厢和姜逐柔情蜜意说了俩小时话,轮到他听电话,恳切的问候刚出口,她就一句:“楮哥吃错药了,怎么盼着我回去?” 楮沙白低声下气:“这不是想当面道个歉吗小朱妹妹,你走时也没说是这么久,我要是知道,铁定留空儿给你和小姜度二人时光。” 朱定锦在那头轻轻笑:“快回去了,年前吧,你们一月演唱会要是唱得好,我就把我自己邮过去。” 楮沙白心里有了底,眉开眼笑:“哎,一定一定,咱两拉钩。” 朱定锦:“我不跟你拉钩,你把电话给姜逐。” 姜逐闻言放下琴弓,双手沾满松香,接过电话夹在肩膀上,边拿湿布擦手边说话,嗓音下压八度,又轻又好听,在凛凛寒冬化成一江春水。 这情感表露比在录音棚里多十倍,百分百诠释什么叫“说的比唱的好听”。 楮沙白受不了他,走出乐器室,迎面刮过来一阵凉意,客厅面北的窗户没关紧,风全往那一线的缝隙里挤——准是郑隗干的好事,这人记开不记关,记吃不记打。 他过去使劲把窗缝给合严实了,靠在上面,拢着手向外张望。 入冬的宣义总是弥漫一种温柔的干冷,阳光薄而寒,懒洋洋洒在电线交叉的大街小巷,天空涤荡成透亮的碧蓝色。 不远处就有一家音像店铺,卷闸门前立着纸板,“守望”海报挂在正反两面,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看样子贴在上面足有两个月。 楮沙白安静眺望,从街口,一直望向远处模糊的楼影,半晌叹出一口气,他们红得太快了。 这给他强烈的不安全感,爆竹炸过后往往一片狼藉,公司的过度消费,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十二月守望的正式专辑上市,收录十一首曲目,其中包括《为我向夜》的全新Remix版本,势头比《断章》猛得多,音像店的海报张贴出来,不到两小时抢购一空,无论是销量收听率都呈现出现象级霸榜。 继《为我向夜》专辑大卖,文化局审批下来,“五千年”演唱会定在一月底。 赵访风将侯二送过来的决策公布出去:“不发行首唱CD,直接把‘五千年’演唱会票价翻一倍。” 这场万众瞩目的演唱会举办在市中心的黑石多功能体育场馆,大场地,可容纳两万观众,上级放权,特许守望团队参与演唱会各类细节,包括舞台创意与演唱风格,以及策划部署与检测设备问题。 管彬杰忙得焦头烂额,公关,宣传,通稿,舆论,人红是非多,娱记小报瞎写什么的都有,在这当口歌手状态不能受影响,报纸一律没收,拔电视天线,让他们专心准备演唱会事项。 守望团的五人只要出门,必定武装到脸,与世隔绝,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一月中旬,黑石场馆后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登门,让管彬杰吃了一惊:“夔老师?” 二人在往年的年会酒桌上有过几面之缘,夔彷是汲汲营营的小人,管彬杰是中庸之道的士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并不算相识。 夔彷也不是奔着他来的,他带来一个人,时尚搭配顾问李红橼。 李红橼为外籍华裔,五岁移民海外,洋文说得比国文流利,知名艺术院校高材毕业生,二十七辞去高薪工作,随思乡心切的母亲回国内定居。 夔彷介绍:“这就是密斯李,点石成金的行家。” 他身侧站着一个男人,高个头,体态修长,头戴宽沿帽,从帽檐下轻轻挑起眼角,柔和的亚裔面孔,不高鼻梁,不深眼廓,却令人想起希腊神话中的那耳喀索斯。 管彬杰伸手与他相握:“密斯李,幸会。” 李红橼的第三字笔画太多,许多老板往往叫到“李红”就卡壳,十有八/九要蒙字音,显得很没有学问,于是干脆学蹩脚外文发音,一致喊他“密斯李”。 下面员工照葫芦画瓢,逐渐把这三个字音喊成了业界共识。 夔彷淡淡道:“密斯李的时薪很高,不要寒暄了,直接开始吧,姜逐队长呢?叫他过来一下。” 助理得到管彬杰授意,立刻放下手上东西去叫人。 姜逐与楮沙白正在脚手架上测试音响设备,郑隗偷偷摸摸过来说:“来了个洋鬼子。” 正副队长不以为意,打发他去拿电池,过了一阵,助理十万火急地将他们叫到化妆间。 楮沙白小声道:“哪里洋了?他还单眼皮呢。” 姜逐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李红橼围着他转了几圈,叽里呱啦与夔彷说了一通,郑隗用胳膊肘顶顶楮沙白,得意:“我就说是,看这鸟语说得多溜。” 夔彷听完点头,朝管彬杰翻译:“造型是第二层皮囊,越是拘着,越难以放开。” 李红橼又比划了一通。 夔彷接着翻:“外貌是一种特质,需要反复锤炼打造,这与皮相有本质的区别,他有这样丰盛的灵魂,注定与寡淡不相匹配。” 郑隗嘀咕:“丰盛的灵魂?怎么感觉像在做菜……” 接下来他们就被赶了,李红橼将人满为患的化妆间清空,只留下夔彷与管彬杰,过了三个半小时,才放人出来,出来前姜逐的妆全部洗净,美名其曰“惊喜要留到最后一刻”。 李红橼收拾东西离开,直到“五千年”演唱会当天,又在夔彷的陪同下出现在后台。 这回队友们总算见到庐山真面目,郑隗惊掉耳麦:“熊……熊猫妆?” 管彬杰纠正:“小烟熏。” 郑隗觉得不可理喻;“谁……哪家的歌手……化这样的妆……” 男歌手的妆千篇一律,论及女歌手,在这个天蓝色眼影流行的年代,除去摇滚乐队的女歌手的金属浓妆,张艾喜也不敢轻易尝试烟熏。 归根结底撑不起来,不是灵与肉级别的违和感,就是廉价的哗众取宠。 李红橼的做法简直可以用“胆大包天”形容。 下眼线,啡金晕染,铂片碎粉,不光容妆,服装也重新换血,缠上亮闪闪的的细银链,彻底脱离以往的温和邻家形象。 李红橼侧过头对夔彷说了一串话,夔彷颔首:“密斯李说他仔细研究过你们首唱会的未发行录像带,他选择的是最适合姜逐队长的搭配。” “真就这样上去?”郭会徽也忍不住问。 “效果如何,舞台上见真章。” 楮沙白一直没说话,临上场前,凑过去问:“你觉得行么?” 姜逐挠额角,蹭了一手的粉,半晌答:“不知道。” 直到他们走上台的那一刻,还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是鲜花还是果皮。 事实证明李红橼的高薪不是没来头的。 “五千年”演唱会毫无疑问是最成功的翻身仗,不光源于强大技术保障,还有无可比拟的个人魅力。 演唱会名称与压轴曲目同名,《五千年》和《为我向夜》一样同为正式专辑主打曲,作曲人不同,导致风格千差万别。 前者广袤,后者凝聚着一股无坚不摧的孤绝,在这个视抒情怀旧为主流的年代,乐队兴起,说唱兴起,这样的爆发力兴起,横空出世,熊熊燃烧。 身在现场的夔彷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生命力!激情!骚动!” 动荡三个小时的舞台摇摇欲坠,承托《向夜》的沉沦,似乎再也容不下《五千年》的宏大。 管彬杰不知道怎么形容姜逐,容妆给予他强悍的张力,完美衬托激昂的主旋律,可看久了,又觉得他从骨子里散发着温柔。 不是妆容造就他,是他在吸纳色彩点缀灵魂。 李红橼如同看待一件打磨完成的艺术品,说他为数不多流畅的中文:“这种风格他消化得很好。” 夔彷为黄金流动的血急速加热。 歌迷撕心裂肺的尖叫,心脏跃动。 姜逐向下张开双臂,台下无数人啜泣着扑上来要抓住他的手,像泥潭中攒动不息的囚徒,他神色包容。 转瞬即逝的闪电在上空无穷无尽穿刺,音响奏乐响雷般咆哮。 一首囊括五千年的长诗,寓言、成语、传奇,在他每一块肌肉上刺青,浩浩汤汤,勾勒金边。 他从禁锢中释放,迸放生命火花,生长于绘制亚当诞生的穹顶,他是青春的力与柔和,他坦然而自由。 太美了,太美了,美到让人敬慕。 …… 演唱会结束后返场三次,场面火爆,歌迷迟迟不离席,楮沙白苦笑:“没存货了,再唱一首,谢幕吧。” 管彬杰这时过来咳嗽一声:“姜队,换好衣服,从这边走。” 大家以为是正侧门被堵了,没说什么,应要求悄悄摸摸地从体育馆废弃的车辆通道出去。 冬夜的风吹得人一个清醒,外面是小型弃用的停车场,野草钻裂石板,拦闸七歪八竖,顺路出去是一条寂静的小街,路灯十个里八个不亮。 亮的一盏灯下方,站着一个人, 彼此对望,夜空无声。 姜逐忽然翻起楮沙白的衣兜,楮沙白吓了一跳,叫道:“你干什么?” 姜逐从他口袋里翻出手纸,匆匆展开,三下五除二擦掉嘴唇上的膏体,折叠,又去抹额角混合汗渍的粉底,他攥着用过后五彩斑斓的纸巾,向那盏路灯下跑去,推开散落的烟花箱与倒伏的拦路栅,就像穿过火焰与刀枪。 到她面前。 朱定锦眉头轻轻皱着,却不是不高兴,她更加仔细地看着他,远处霓虹灯明明灭灭,映在二人的侧脸上,时间在无限延迟,无限拉长。 然后她笑了。 朱定锦踮起脚来,这么一个轻轻的动作,一切都潮水般仓皇逝去。 嘴角印上柔软,姜逐低垂眼帘,双手扶住她的肩,近乎甜蜜地回吻,她的气息沾在他脸上,像轻柔的羽毛,再也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能抚慰他。 灯火流逝,忧思平息。 正如暮色/降临在寂静的山野。——《飞鸟集》 第24章 下海 朱定锦有如定海神针,她走后持续了七个月的忙乱,一回来,人心就定了。 回去的车上就没消停,几人七嘴八舌问她这段时间去哪了,朱定锦一一汇报,先是青蛇沟剧组延期,拍摄三个半月,后来接到告状——管彬杰把“鹊桥之事”告到她经纪人张宏起头上,张宏起欺软怕硬惯了,不敢惹怀钧,连忙打电话叫她晚点回宣义,安排她去楠平的剧组打杂。 她从包里摸出几个小盒子,依次递出去:“土特产,买给你们的。” 楮沙白掂了掂,翻过来还粘着张卡片,是商家的活动卡,五个“楠平欢迎您”的彩虹字,熟悉得做不了假,贯彻那边一贯的风格。 丁一双翻来覆去打量小盒子:“这是什么?吃的?怎么……”楮沙白伸手帮他打开,里面是一块高高厚厚的千层饼。 郭会徽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盒子开口,凑过来问:“楮哥怎么开的?” 楮沙白:“下面有个扣,你往里按,然后掰上边的拉环。” 郭会徽摸索半天,才找到那个隐蔽的小扣,一个盒子做得这么精巧,也只有百年老店肯费心思,说是土特产不过分:“楮哥吃过?” 楮沙白说:“对,我楠平人。” 保姆车慢悠悠停在一间小宾馆面前,朱定锦伸手摆弄后视镜,探了探没人,拉开车把手,她阳石县的房子租期到了,就在附近定了标准间,等有空再去找房源。 姜逐下车将她行李一件件从车后扛出来,一手一个拎起跟在朱定锦后面,一直送到房间。 保姆车造型显眼,不能停泊太久,两人在楼梯口说了一会话,姜逐就回到车里,楮沙白呦呵一声:“不留宿啊?” 顿了一会,他自言自语地长叹:“不过回来就好。” 二月上旬,赶在年前,守望官方歌迷会成立,在德民广场举办第一场粉丝招待会,现场随机赠送限量版签名CD。 管彬杰提点他们:“风格谦虚一点,你们最近树大招风,不要狂,舞台上随便放纵,这种场合对待支持你们的人,要温柔耐心。” 郑隗立马来了一句:“那姜哥本色演出。” 到了场地,预热环节是穿着玩偶衣服跳舞,幸好这是寒冬腊月,要是三伏天,准能给人热晕过去。 朱定锦混在人群中到场,轮到粉丝轮流上前送花与礼物的时候,她将保温杯拎过去,姜逐开心得快要摇起来了,掩饰性地低头:“煲的什么啊?” “就白开水,我哪来的厨房给你做东西吃。” 后面人挤人,朱定锦只来得及说一句,就顺着队伍走完过场。 不出十分钟,新出炉的新闻大呼小叫飞遍了广场——“姜逐被粉丝怼了!” 直到招待会结束,还有人忿忿不平地议论:“太可恨了,就是欺负我姜队脾气好。” 姜逐:“……” 楮沙白凑过去:“你也是可怜,和女朋友调个情,收获一堆同情。” 姜逐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可是你连水都没有,有一次性杯子吗?我借你点?” 楮沙白:“……滚蛋。” 在保镖的疏散下,他们路过广场的临时护栏,外侧壁虎般爬着一群人,都是抢不到票入场的歌迷,举牌子与小旗,五六个人齐心协力举着一个LED的灯箱,上面用花体字闪烁着“守望”。 丁一双满脸通红,两只眼亮晶晶,一惊一乍的:“哇!这里还有粉丝!我们的!” 然后他屁颠屁颠跑去给人签名,叫了几声依然赖着不肯走:“你让我签一个,你让开,我再签一个。” 管彬杰连哄带劝把他架走了:“矜持一点行不行?我真没见过哪个明星追着粉丝签名,你把自己定位得值钱一点行不行?祖宗!” 祖宗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临上车前还飞吻一个。 管彬杰并没有叫司机开到公寓,直接将他们载到公司,办公室的桌上整齐摞着一排剧本,楮沙白动手翻了翻,对此行的目的已然明了。 当下的艺人,不甘心只当个哺乳动物,双栖三栖一定要的,海陆空都掺上一脚,才算全面发展,演员红了发专辑,歌手红了下海演戏,有发展空间的不必多说,是老天爷赏饭,不成功也能博个眼球,赚个噱头。 眼见怀钧新捧的“守望”火了,合作方争先恐后送来许多本子,青春偶像剧占大头,电影制作大多是为了借一把东风互惠互利。 管彬杰关上门,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双手撑在桌上:“你们也看见了,这都是近期送到我手上的本子,参演这些,可以说进到另一个圈子里,社交面更广,曝光率增加,人气更上一层楼,感兴趣么?” 楮沙白蹙眉,可嫌弃了:“这是个拿大量时间往里填的活吧,瞧小朱风里来雨里去的,一走半年,我们演这个,拿什么精力搞歌?” “这个我尊重你们的个人的意见,你们这个团迟早会有solo的活动期,每个人的未来都不同,早点摊开讲,我也方便安排。” 楮沙白扔开本子,第一个表态:“不好意思大管,演不来。” 管彬杰点头,望向其他四人:“你们呢?” 姜逐摇头,笑笑:“我要留空去剧组探班。” 郭会徽倒是有点爱不释手,翻了几本,但瞧见正副干部都一脸“你们随意”的脸色,摸不清路数,还是把本子放下,割肉似的说:“现在早了,再看看吧。” 丁一双左看看右看看,见不双栖的人数占优势,立刻倒向人多势众的一方,点头如捣蒜:“演这个有什么好玩的,不演不演。” 郑隗文化低,不爱看字,对自己走狂野风的身材心里也有数,给演的估计是胸口碎大石一类的角色,一开始就没上前翻。 管彬杰一眼扫过去:“都不演?”若有所思看了会郭会徽,“那行,这些本子的确不大好,以后你们根基稳固了,想往影视圈发展,我们再从长计议。” 见管彬杰没有勉强,只是例行询问,楮沙白面色稍霁,郭会徽走时也舒一口气,金牌不愧金牌,就是听得懂人话。 晚上又轮到朱同志的接风宴,这宴是流水的,吃了四五天不算完,有空就聚在一块,连续三天被逼下馆子的朱定锦嘴角冒泡,忍不住提意见:“谢您了楮哥,能不吃海鲜了吗?” 楮沙白就笑:“哎,行,那咱今儿吃淡水的。” 等菜期间,又论起管彬杰说本子的事,楮沙白举起筷子夹起红皮花生米:“来来,小朱表个态,你是正经演员,就事论事,觉得我们适不适合进演艺圈。” 朱定锦:“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可以试试,我也见过有演员非科班出身,照样灵气十足。” 筷子尖的花生摇摇欲坠,楮沙白质问:“小朱你不是和我一个战壕?” 朱定锦哦了一声:“不是楮哥叫我就事论事么,一个人有很多面,而公众人物则需要更多的面孔完善自己,舞台上的,综艺里的,对粉丝的,私生活的,你们能把每张脸都演好么?” 郭会徽小心翼翼:“这和演剧本无关吧?” 朱定锦忽然转头,似笑非笑瞅向他。 “如果自己都演不好,为什么要耗费时间去塑造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角色?” 这话说出来总觉得奇特的怪异,让人无从接口,楮沙白咯吱咯吱嚼花生米,包厢门开,服务员上菜,桌上关于接戏的话题在这之后告一段落。 晚上朱定锦照常回宾馆,宣义本地的租房信息不好找,姜逐往她手里塞存折,朱定锦砸回去:“讨厌,不帮你管。”缩进门内砰的一声,顺带把房门关上。 姜逐低头从猫眼里往里瞧,敲门,朱定锦拔开门栓,探出个脑袋:“嗯?” “明天有雨,晚上别开窗。”姜逐说,“被子不够厚给我电话。” 朱定锦嗯嗯答应,收回脑袋咔嗒扣上门。 姜逐又敲,趁她伸头的时候往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如此反复三四次,站楼梯口望风的楮沙白疯了:“三岁吗你们?还玩躲猫猫?什么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 姜逐被吼回了车上,楮沙白语重心长:“你光给个存折是什么意思嘛,得把结婚证一起给啊。”想了想又说,“明儿再把小朱约出来吃饭,探探她口风,合适的话,你申请也该写了。” 结果第二天晚上没约成,被公司聚餐绊住了。 在管彬杰的组织筹办下,守望组合为制作团队与友情助阵的音乐人们举办一场小型庆祝会,意在犒劳幕后人员。 这次之所以顺利开办,主要原因是苏善琦没来。 阎王躺医院打吊瓶去了,也得亏她手背上插着两根针起不来身,否则这顿饭谁也别想吃成。 楮沙白听了咋舌:“病了?什么时候?严重不?” 虽然已经习惯苏大监制整天一张猝死脸,但人年轻,就是能折腾,上一秒你以为她就此断气,下一秒她能生龙活虎摔你个后空翻。 回答他的是混音师小查,刚在起哄中灌下去一瓶啤酒,颧骨浮上两团酡红,大舌头道:“一点都不严重,真的,哥,等着看吧,明儿照样压榨我们这群劳工,我们这命,就是苦哇……” 楮沙白眉头轻轻一皱,继续给他劝酒:“不是,我们那专辑不是已经出一个月了吗?累了你们这么久,不该放点假去哪松快松快?” “你们是出了,还有新的啊,这是苔江的水,大海的浪,一波跟一波,没得完。” 楮沙白琢磨出点不对劲:“新的?谁的?” 苏善琦带出来的这批人,兼制作创作为一体,精品多,效率猛,是能跻身怀钧前三的团队,一般艺人兴许靠关系能从里头借几个人去帮忙,但原班人马全体上阵,不是小动作。 楮沙白抬头看了一眼包间里喝得晕头转向的男男女女,勾住小查的背,猫腰走到角落里,拿啤酒瓶与他对碰。 “来,哥问个事,苏大监制忙什么呢最近?” 小查依然还是那套说辞,什么“后浪推前浪,一浪又一浪”,几句话车轱辘似的地滚来滚去。 楮沙白认真听了半天,放弃了,再问小查也套不出什么,他只是单纯抱怨活做不完,至于给谁做活、公司计划、未来预期,他完全是个睁眼瞎,一问三不知。 苏善琦肯定是知情人,但她嘴密实得像个蛋,苍蝇都不兴叮。 楮沙白独自躺椅子上头痛,管彬杰坐在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撇嘴瞧着他。 这个团最不省心之处,源于有个心眼贼多又谁都不信的副队,成天瞎打听。 入了圈子,就该有身为聚光灯下瓷器的共识,学会爱惜羽毛,人生之路不该由自己甩开膀子就走,应该听从团队出谋划策,顺从牵引绳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再说,就算打听出来,一个出道不满一年的艺人,关系网尚且薄弱,能做什么呢? 命不由己,也是枉然。 管彬杰比郭会徽年长两岁,而立之年,吃了脸嫩的亏,又不养胡子,看起来仍是二十郎当岁的小年轻,可嘴上没毛不影响他人脉广,接触的东西比艺人多得多,可再多的事,不论糟粕精粹,暗自咀嚼过后,都老老实实压箱底。 动物界有食物链,人对人也有。 想当年,苏善琦的学生时代,也是娇俏俏的一个姑娘,很受肖鹤舫的看重,经常请到家里吃饭。进入怀钧后,工作数日不眠不休是家常便饭,几年下来,没时间拾掇自己,化妆品发了霉,新衣服过年才添一件,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肖鹤舫心疼学生,不止一次向高层提议给她休几个月的假,因为与总经理并无来往,所以去找了赵伏波,赵伏波爽快答应:“小芳老师的面子是要给的,老师说多久,就多久,我绝无二话。” 没想到带薪假要来了,苏善琦不愿意,她一面向肖鹤舫哭诉“公司简直不把我当人看”,一面透支生命工作。 肖鹤舫不理解,三大音乐人之一的夔彷却看得明白,私下谈论过,说如果怀钧上台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苏善琦都不会拥有这样的狂热。 赵伏波就是一场没有演讲的蛊惑政治,所有人忌惮又信服她,她激发人心中的疯狂,就像养蛇人逼出蛇牙的毒汁,为己所用。 艺术利益化,梦想利益化,人性利益化。 管彬杰胆寒的同时,又庆幸她只是一个商人,所做的仅为赚钱而已。 第25章 御苑 还有十来天过年,街上店铺收工打烊,一派喜气洋洋,管彬杰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没将功劳邀在自个身上:“公司给的,你们那个小公寓当临时落脚点吧,新房子空间大,地方偏,生活助理可以同你们一块住。” 红包突兀凸起一块,楮沙白捏了捏,拆开一看,是把铝合金钥匙。 这可算得上一份大礼,怀钧分红苛刻,福利大方得很。中午吃过饭,带上朱定锦,鸭舌帽墨镜口罩全副武装,一同心照不宣地观赏新住处。 新房在西环开发区,风沙呼呼地吹,郑隗贴在车窗上往外望,倒影的脸色十分嫌弃:“这什么破地,伸头吃一嘴沙。” 楮沙白伸头看了看:“前面有绿化,几年后这边应该就能做起来,地皮金贵着呢。” 到目的地,果然砌了绿化带,樟树排排站,沥青地面平整地蔓延,车开过门禁,竖起的牌匾上“御苑”两个大字夺人眼球,郑隗整张脸贴在玻璃上:“我靠,别墅!” 车停在二号楼的前车库,生活助理摘安全带下车,去后备箱搬物资。 六个人一个接一个下车,仰头看面前的庞然大物。 新房两层楼,宽敞明亮,一厨三卫,上下五个卧加家政间,二楼墙边靠着一架伸缩梯,上去还有一间隐蔽的小阁楼。 郑隗近乡情怯:“要不要……剪个彩再进?” 楮沙白掏钥匙开门:“就你屁事多。” 丁一双脱鞋冲进去,啪嗒啪嗒跑上跑下,兴奋得难以言喻,每个房间都摸过一遍,难以取舍——底层两间房风景好,一间对着后园的水池,一间带铺地毯的欧式小阳台。 至于楼上三间,采光不错,丁一双艰难抉择半天,赖在二楼的一间伸降床上不走了:“我要这间!我要睡到天花板上去!” 楮沙白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你别睡穿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女士优先,让小朱先选。” 朱定锦手上拎着一盆吊兰,正往冰箱上头摆:“我?我又不住这里。” 楮沙白啧道:“让你给小姜选,万一哪天夜里太晚……你看这里荒无人烟,送你回去来回就要俩小时,不方便。” 朱定锦想了想:“楮哥,你眼神一直飘,看好的是一楼欧式小阳台的那个吧?那我就选你上面的好了。” 楮沙白:“……” 楮沙白:“小朱同志,做人不能这样。” 朱定锦笑起来,拉住姜逐就去搬东西:“如果不小心弄出噪音来,还要请楮哥多担待。” 不出半小时,新房的私人区域瓜分完毕,终于过上告别上下铺的生活,楮沙白与郑隗住一楼,其余人住二楼,生活助理收拾出家政间。本来只是想过来看一眼,等年后再抽空搬,结果看完御苑的新房纷纷改了念头,第二日就把公寓那边收拾空了。 导致管彬杰来公寓时扑了个空,那张油腻腻的白桌子空荡得有点荒凉,垃圾桶里的泡面盒子也全部清空,上下铺边的零碎物件一样不见,人气一下子少许多。 他四处转了转,叹了口气:“怎么跟土匪一样,把纱窗搬走干什么……” 临近新年,管彬杰不得不把所有人召集过来开会,去年这时候他们还籍籍无名,随便怎么闹腾,今年不同,他细细叮嘱了各类事项,让每人都把他的号码抄录一遍。 开完会,姜逐回到御苑,朱定锦晾完被单,问他:“回去吗?” 姜逐反问:“你呢?” “我不走。”朱定锦笑笑,“你回去吧,好几年了。” 姜逐默默地望着她不说话。 朱定锦上前,抱住他的脖子:“你别去配钥匙,直接给我,回到宣义就打我电话,我给你开门。” 很快年关,五个人走得一个不剩。 郑隗单枪匹马出去旅游,丁一双与郭会徽每年都回,今年也不例外,大包小包地走了。楮沙白思考许久,还是决定回楠平过年——结果才初二,就被气得打道回府。 他回来见到朱定锦吓了一跳:“小姜不是走了?你没走啊?”一脸疲倦道,“没走也好,聊会儿,可闷死我了。” 打开冰箱,朱定锦撬开啤酒,一人一瓶,听楮沙白大倒苦水:“小朱,我真觉得,我上辈子投胎一定是被哪个小鬼阴了一脚,不然也不会投到那个家,成天吵吵吵,吃个饭吵,拖个地吵,就连梦话都能吵起来,有时候我真羡慕小丁,人家爹妈就是痛快,过不下去一刀两断,各自奔向新生活,你说我家……简直把人逼疯啊。” 他咕咚几下,半瓶酒下肚。 对楮沙白家的事,朱定锦略有耳闻。 楮家经营一个不大不小的皮革厂,父母门当户对,相亲结识,但楮沙白他妈当初相中的可不是他爸,而是他奶奶——可以说是因为看中了一个好相与的婆婆才同意的亲事,嫁过来果不其然,婆媳关系亲密无间,结果婆婆五年后突发心梗去世,这对夫妻自此永无宁日。 导火索是厂子的连年亏损,楮沙白他爸搞什么亏什么,偏偏还自命不凡,酒桌上指点江山。 他妈尤其嫌弃这类男人,他爸凡事都被老婆拿来与自己的妈比较,越比越衬托自己的无能,对象还是去世的亲妈,不好说什么。 在一次次嘴都回不了的骂战中,他爸出轨了。 这下是彻底没回旋余地,夫妻最后一丝陈年的温情就此粉碎,恰逢第三方不是省油的灯,不出几年闹得厂子乌烟瘴气,干干脆脆略去了情感纠纷,明目张胆开抢家产。 楮沙白将手深入头发,埋下头:“我从小到大,是听着我爸妈的坏话长大的,我爸成天在我耳边酸我妈,我妈也说我爸到底是多么恶心,他们试图把我拉到任何一方的阵营——我受够了。” 朱定锦沉默地望着夜空,呼出阵阵白雾。 楮沙白发出一声非笑非哭的长叹:“我奶奶还在就好了,不瞒你说,我奶奶是真聪明,我家厂子以前都是她在操持,宽和爱笑,全厂上下就没一个说她不好的。” 喝到后来断片,零零散散说些天马行空的话,朱定锦在他腿下架了杠铃,拖着他往屋里搬了一段,把棉被扔在他身上,楮沙白迷着眼,喃喃自语。 “你说……为什么好人……都不长命呢……” 朱定锦居高临下地看他,说:“是啊,祸害遗千年。” 楮沙白诉了大半夜的苦,隔日醒来除了被风吹得头痛,心里舒畅不少,又过了几日,二人没等来姜逐,居然把郭会徽给招来了。 郭会徽是为同学聚会提前回宣义的。 “同学聚会?” 楮沙白腮帮子里含着棒棒糖:“他是大学生,学会计的好像,不过没毕业。” 朱定锦咦道:“怎么不找与会计相关的工作?” 这年头大学生还很金贵,等同铁饭碗,不像姜逐,他没上过正经的学,来城里的目的就是做工。 楮沙白也没念完学,他是离家出走,有主见有天赋,能混得风生水起,皮糙肉厚,今年被骂明年就不回去,选星光大道不奇怪。 丁一双家庭离异,爹不亲娘不爱,各自租了家庭,他跟他奶奶住,因为在校内各项比赛中唱得好,脱颖而出被怀钧看中,反正成绩不好,大手一挥决定休学。 郑隗则是福利院出来的,十几岁就在工地上搬砖搅水泥,依稀记得小时候活得不错,有爹有妈,只是脸记不清了,沦落至此,估计是哪个人贩子造的孽。他穷到十八岁,发现自己连一双好点的鞋都买不起,开始偏执地挖掘自己的价值,或者说,是称自身的重量,然后切割打包,一斤斤卖出去。 郑隗是团队中最没有创造力的一个,但他并不为此焦虑,因为一首歌被创造出来,每一个字词,每一个音符,都是创作者灵魂震动的频率,缔造者会与它有千丝万缕割舍不掉的情感,将之视为无暇珍宝。 所以他觉得很痛快:“梦想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东西,当你的梦想像猪肉一样论斤卖的时候,会很难以忍受,反正都是来钱,区别无非是痛苦地来钱和高兴地来钱,我没有梦想,就没有烦恼。” 楮沙白当时听了,也就笑了笑,说了声人各有志。 郑隗却说:“楮哥,你是没有穷过,等你被生活操过,你的腰就直不起来了。” 说来五个人当中,也只有郭会徽是工薪阶层,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却阴差阳错走上这条路。 “这你别跟别人说,我也是偷看了资料。”楮沙白遮住嘴,“老郭是被校方开除的,替人作弊,穿帮了。” 朱定锦:“也是有胆子。” 两人随便煮了点泡面,朱定锦加了个蛋,稀里哗啦吃完去洗碗,门锁处轻轻一响。 郭会徽喝得醉醺醺回来,衣冠楚楚——他把领奖的那套西装穿去了,他半个身子进门,厨房里两个人才看见他是被一个女孩扶进来的。 楮沙白当即沉了脸色,这地方是守望团的大本营,刚搬不久,对外保密,除了朱定锦这种知根知底的,外人一律免进。 女孩见到有两双眼睛看过来,也不惊慌,甜甜一笑,头发做了拉直,亮滑飘逸,很时髦。 她将郭会徽扶到沙发上,丝毫不怯:“你们好,我叫孟佳荔,是郭哥的女朋友。” 啪嗒两声,楮沙白手上的筷子掉到地上。 第26章 麦芒 孟佳荔在郭会徽那个不上不下的大学母校,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上至大四实习的毕业生,下至刚入门的小师弟,都对孟佳荔的芳名有所耳闻,称得上学生时代上下三届的梦中情人。 郭会徽交代得也很简单,他上学期间就随大流成了校花护卫队的一员,后来退学断了联系,借这次同学聚会剖白心意,孟佳荔点头,他俩就成了。 楮沙白本想拉上朱定锦一起对郭会徽严加拷打,朱定锦指房间外面:“总不好把人晾在外头,我去给她倒茶,拷问任务就交给楮副队了。” 楮沙白拉住她:“哎!别光顾着倒茶,你也要刺探一下敌情……” 郭会徽不满打断:“楮哥,什么叫敌情,那是我女朋友。” 楮沙白冷笑:“她大学时与你说过十句话没有?怎么一场聚餐,就以身相许了呢。” 郭会徽:“楮哥,你不懂爱情。” 楮沙白顺手摔了一本书,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龟孙气死:“好好,老郭,我不懂,我这人也就懂一点不上道的。我就问你,她是干什么的?” “什么国企……”郭会徽想了想,被酒精麻痹的脑子没记起名字,索性道,“不过她已经辞掉了,说以后来给我当生活助理。” 楮沙白“嚯”了一声:“生活助理?你把事跟大管讲了?他同意了?” 郭会徽声音低下去:“还没……” 房间内一片安静,楮沙白提提裤子,蹲下来直视他。 “现在那个生活助理——阿黄,他一人可是包了我们五个人的琐事,你把你女朋友弄来当助理,是只管你的事呢,还是连我们的事一块管呢?人品怎么样,作风怎么样,我们该用什么态度对人家?小姜跟小朱好成那样,也没让人家过来当助理啊,兄弟,你在想什么啊?” 沉默片刻,郭会徽低声说:“但她把工作都辞了……” 楮沙白往后靠去,疲惫道:“你们几岁了?这么大个事,玩一手先斩后奏,吃定没人不管你,等着人跟在你后头收拾烂摊子是吧。” “楮哥……” “别叫我,你自己打电话给大管。” 楮沙白站起来,拍拍裤腿,“申请什么的也写上,你铁了心把人带回来,也拦不住,怎么处理看上边意思吧。” 由于郭会徽的突发状况,管大经纪人年假没休完就快马加鞭回到工作岗位,姜逐恰好也在这时候回来,朱定锦在二楼收被子,给他开门的是孟佳荔。 姜逐愣了一下,退后几步去看门牌号,楮沙白捡了拖鞋扔给他:“进来吧,你没走错。” “怎么回事?” 楮沙白翻了个白眼:“小朱在上面,你去问她。” 客厅内气氛诡异又尴尬,姜逐轻手轻脚上楼,敲了敲自己卧室的门,朱定锦扭开把手探出头,连忙让他进来。 两人耳鬓厮磨一阵,姜逐问起一楼的事,朱定锦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 “那个女孩叫佳荔,老郭的女友,以前是同学,过年刚好上的。” “她说我不走她就不走,拿老郭的钥匙去配了一把……也许是几把,收她钥匙没用,大管前几天刚来谈了一次,没什么收效,又不敢逼急了,只要老郭不与她断,闹翻脸对彼此没有好处。” “倒是楮哥气炸了,这两天闹得挺不愉快。” 姜逐从后面抱着她,额头贴在她颈子上:“不好相处么?” “还行,我觉得她也是没法子,工作没了,分配的房子被收回,没地方去,头一天来就被楮哥针对,不杠也得杠。” “他俩怎么会杠上?” “策略性失误。老郭做事没考虑周全,佳荔也没摸准楮哥的点,听说在学校有一大票护花使者,估计把楮哥也当成花泥了,结果在他那儿成了一个心机深沉挑拨离间的祸国妖女。”朱定锦笑,“哎,就是个自尊心强过头的小丫头片子。” 房门忽然被叩动几下,坐地毯上的两人抬头,姜逐松开朱定锦,走去开门,孟佳荔俏生生攥着纸笔,笑得阳光灿烂:“是姜逐队长吗?我很喜欢你的歌,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姜逐回头看了一眼朱定锦,拿起笔签字,礼貌地笑笑:“谢谢。” 孟佳荔受宠若惊:“不不,是我谢谢姜队,我去看了你们‘五千年’的现场,超级棒。” “敬谢不敏了孟小姐。”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入,楮沙白抱臂出现在楼梯口,眉头皱出两道纹路。 “才一会功夫,孟小姐就管不住脚了?”楮沙白调转枪头,冲姜逐扬起下巴,“小姜,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是队长,做个决定吧,我们什么时候换锁。” 孟佳荔脸色苍白,抱着纸笔杵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 “楮哥。” 朱定锦拄膝,从地毯上站起来,走到门边:“你不能用兄弟情挟持我们站在任何一方,个人的喜恶只代表个人片面的看法,本来还没分裂呢,你一条三八线划下来,就真的楚河汉界,回不去了。” 楮沙白不为所动:“小朱没你的事,你和小姜天生一对我们认了,这位孟小姐对不起,我们聘不起您,还请尽早移驾。” 朱定锦叹了口气,朝楮沙白走去,一手拍住他的背往楼下走,楮沙白不断试图转身,但朱定锦丝毫不动摇,他不好动粗:“你别……你真放心把那女的留在小姜门口?” 朱定锦走到最后一阶:“我知道你怕老郭被骗,但你不能威逼他走你觉得正确的路,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对的,错的,再亲近的人都无权干预。你比对一下你家和这里,你以一个无助的孩子形象从家里逃脱,现在,是想在这里一展威风,让我们都争相逃离么?” 日头丝丝缕缕从栏杆中透下来,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 “别成为自己讨厌的样子,楮哥,一个人如果真正厌憎起自己,忏悔不管用的,只有死才是解脱了。” 过了很久,才听到楮沙白胸膛里有股郁气,从口鼻悠悠散去。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声,俩人以为是郭会徽,门开,郑隗哼着小调,头戴草帽欢天喜地地进门,四处瞟一眼,哎呦叫出声:“吓我一跳,小朱楮哥,你们站楼梯口干什么?” “没事。”楮沙白低声说,“面壁呢。” 再过三天,丁一双也回到御苑,人到齐了一致决定先下趟馆子,一行七人气氛还是不通畅,一路上没听到几句交谈声,生活助理阿黄将人送到馆子门口,连忙跑了。 饭自然吃得不痛不快,虽然嘴上没说,郑隗与丁一双还是偏向楮沙白,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排外气场,桌上频频冷场。 不过楮沙白也只是闷着,没光明正大地怼,管彬杰征集团内意见后,将孟佳荔的履历交到人事部,签过保密协议与合同,正式批准她成为生活助理,不过只针对于郭会徽,因此她的工资由郭会徽额外负担,走他自己的账户。 御苑只剩一间阁楼可以住人,一年四季湿气重,考虑到男女朋友关系,孟佳荔半推半就与郭会徽同住一间。 而自从姜逐回来,朱定锦一直住在市内宾馆,那宾馆门口就是公交车站,终点站直达六一村,要是有什么剧组缺人,传唤一声,走也方便。 假期过去,一切慢慢步入正轨,不过因为孟佳荔事件,楮沙白原定的计划彻底泡汤——他原本打算查一下苏善琦的制作团队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也忘得差不多了。直到三月,一首单曲空降市场,激起浪花万千。 答案水落石出,怀钧集团新捧了一个团,团名定为“麦芒”,制作团队正是“守望”的原班人马。 成员三人,分别是科小丰、韩矢、孔春秋。 除去科小丰是去年新出的民谣歌手,怀钧下属的经纪人公司都快忘了韩矢是哪号人物,查了档案才想起有这么一号,出道前后一直不显眼,抱张艾喜的大腿都没红起来,97年蹭热度出了一张试水专辑,反响低迷,随后就再没有出现在人前,听说是在幕后为张艾喜写词打杂。 询问过她的后续打算,她的意向是不唱了,想转型去公司做制作人。 另一个孔春秋原名孔莉,没出过专辑,唱的几乎全是通俗小情歌,市场反响不温不火,热度最高的一首歌名叫《春秋圣师》,唱火了后改名孔春秋。 歌手蹭歌名的热度,可见混得有多惨。 接到此事的负责人有点懵,打电话咨询上级:“这……是不是搞错了?” 这几人组在一起完全没有爆点,公司之前也没做过旧瓶装新酒的事,业务完全不熟。 电话七绕八绕打到执行总监手上,总监压根就没有董事长的私人电话,迫不得已联系总经理赵访风,想从“赵家”探听一点风声,过了两天,赵访风把董事长的话带到——“你们是在质疑我老眼昏花?” 不过与守望不同,麦芒从一开始就没有大力度宣传,她们与怀钧其他艺人照常竞争,隔段时间发一首单曲,不紧不慢,除了所有新曲上榜惹来热议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麦芒真正大火是在四月底。 首唱会“香槟塔”,举办地点在楠平,租下国家级自然景观红杉林的入场空地,砌起一个金字塔型的玻璃舞台,大师级监制操刀设计,聚光灯直射在每一层的水管孔上,仿佛汩汩圣光,流光溢彩,在这样强烈的视觉震撼下,最终曲在科小丰气贯长虹的一个高音之后戛然而止,全场寂静。 高原开裂,天鹅之死,也不过如此了。 第27章 甜姜 麦芒的崛起在意料之中,管彬杰也不得不承认:“控场太强了。” 不同于守望的“强强联合”,麦芒是完美的“一加一加一大于三”组合,单独将每个人挑出来都不起眼,但放到一个锅里煮,立刻产生化学反应。 科小丰身兼浪子与磐石的气质,她跳动起来的时候仿佛是飞向太阳途中坠落的伊卡洛斯。韩矢是位成熟的词曲制作人,能够照顾到每个人的风格,不是姜逐楮沙白这两个偏科创作人能比的,她虽然唱功不够顶尖,但为张艾喜量身定做的歌唱/红了大江南北。而孔春秋彻底改变定位融入团体,顺应力度,成为浪漫的主攻手。 外界一片叫好,苏善琦的制作团队却愁云惨淡——“完了完了,两匹黑马都是自家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今年的十月十一月音乐节,守望的专辑《为我向夜》与麦芒即将推出的《浴火重生》都在入选范围内,必然要展开激烈角逐。 与麦芒有所区别,守望这一年的重心不在新曲,首要任务在于维持热度,不少电视台向他们发出嘉宾邀请,管彬杰经过精挑细选,联系几家节目定好时间,并且授意编导尽力避开争议性问题。 因为是录像,可以剪辑,口误无压力,主持人也轻松。楮沙白等人台风一如既往,唯有姜逐因为演唱会上金光闪闪的表现,与日常形象对比太过明显,始料不及的,开始往“人美心甜”这种奇奇怪怪的方向走了。 万恶之源是《百分百杂谈》的主持人提及“粉丝名”的问题:“我们知道沙白的粉丝名是本名,一双是珠峰,还有郑哥火山的和郭哥的灰灰。那姜队,你知道你的粉丝名是什么吗?” 姜逐一脸状况外:“是什么?”话筒拿开,扭头咨询一下队友,回头确认道,“姜丝么?还是生姜?” “不生,你可甜了。”主持人说,“甜姜。” 除去节目录制,管彬杰同样开始考虑代言问题。 不少厂商送来眼花缭乱的合同意见书,但现在还不到单独代言的时候,团体代言的选择就少了很多,问及他们意见,楮沙白第一个提出:“男装和表。” 郭会徽想想附议:“嗯……差不多,车也可以。” 郑隗拍大腿:“拉菲啊!” 丁一双眼珠子骨碌转:“零……零食可以吗?” 姜逐:“化妆品。” 一时安静。 楮沙白掏掏耳朵,掸指甲:“姜队,刚刚是你在说话?” 郭会徽苦大仇深地拉住队长的裤线,就差给他跪下了:“姜哥……这个,你看老郑走的是狂野路线,小丁年纪还轻,这个代言于大局而言,不太妥当。” 姜逐笑起来:“可我们也没不化妆。” 郭会徽苦口婆心:“这不是重点……” “什么才是?” “会被骂啊。”郭会徽含糊其辞,“什么带坏风向,娘娘腔……” “我只是提议,就是觉得我们一边用它增添光彩,一边撇开风向,挺没道理的。”姜逐仍在笑,却让人看出没有多少真心实意,“化妆品在我看来,与车和表一样,都是没有性征的物品,我娘么?我不觉得。” “不过既然你们都觉得不合适,那受众大概也不合适,涉及团体利益,我决定不了。”姜逐说,“你们选吧,我弃权。” 其余人讨论一下午,结果出来,是代言“半人马座”品牌的男装,这个没有多少争议,成为最佳方案。 晚上朱定锦冒雨造访,她从剧组回来的路上没带雨伞,公交车半路熄火,离市内还有十万八千里,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经过,她只能就近走到御苑。 姜逐一开门见到只落汤鸡,吓坏了,赶紧拿来浴巾把她从头到脚包住,半抱着她去浴室,四五月这会经常突降大雨,刚热起来一点的春夏季,一夜之间打回寒冬。 朱定锦洗出来,坐在床上喝完一碗热姜水,姜逐出去洗她的衣服,房间里稍微有点乱,五线谱铺满半张床,一副耳麦搁在枕头上,两个床头柜拼接在一起,一架电子琴摆放在上面。 她稍微推开电子琴,打开床头柜,掏出一筒薯片,咯吱咯吱吃掉三分之一。 姜逐端着搓洗过的衣服去晾晒间,房内有她留下的备用衣物,不用急着烘干。收拾好外面的水迹,回房关门,房内溢满沐浴露的香气,朱定锦趴在他枕头上,将满床的谱子摞在一起,用夹子固定。 问他:“新歌?” 姜逐点头,走到床边:“今年应该不会再出新专,预备明年的。” 朱定锦拾起耳麦递给他,捡起没吃完的薯片坐到床脚,给他让地方。 坐下时床垫微陷,气息在他周身柔和浮动,被单浸透了牛奶与蜜桃的香甜,甜得人心神摇曳,姜逐忍不住蹭近了一点。 一只脚抵在他腰上,轻轻踢他:“看我干什么,你继续写谱子呀。” 见他不动,又一只脚加入,永动机似的轮番踢:“你坐过去,我刚洗过澡。” 姜逐被踢到床头,委屈巴巴捡起五线谱画正字。 朱定锦继续吃薯片,睡裤下露出一截光洁的脚踝,勾人得很,像要把人的魂从心肝脾脏里勾出来。 外面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刮在屋檐上呜呜鬼叫,寒气从窗户缝里漏进来,她缩了缩脚,身上水汽散了,指甲泛上凉紫色。 姜逐戴着耳麦,低头在五线谱上写写画画,朱定锦不打扰他,无声无息地下床,从床底拖出一个盆,想去外面接些热水泡脚。 刚拉开门,突然撞见靠近楼梯口的走廊里有两个纠缠的人影,一股酒味扑面而来,郭会徽一只手从孟佳荔的衣摆下方伸进去,在领口处捏动。 朱定锦举起盆挡住脸,轻手轻脚退回来,扣上门。 姜逐刚写完一个小节的正字,抬头见朱定锦双手抱盆,背靠着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歪头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她。 朱定锦指指外面,还没说话,长长的呻/吟声无比煽情地穿墙而来。 姜逐:“……” 他下床快步走到朱定锦面前,把耳麦摘下戴在她头上,牵她走到床边,单手打开床头柜取出备用耳机,塞进自己左右耳里。 这时他才发觉朱定锦手上温度有些低,她这人像个变温动物,平日身上恒温是因为保暖措施做得好,一旦身上温度降下来,再升回去就难,光靠捂不行,姜逐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盆,拎过来夹在腋下,扯过被子裹住她,自己披了件大衣,开了窗。 朱定锦拉住他,俩人都戴着耳机,也顾不上他听不听得见:“还在下雨……” 姜逐看着她笑,刮了下她冻红的手指尖,从旁边小心从斜檐摸向排水管,三下两下,抓住跳了下去。 耳麦上残留温温热热的体温,朱定锦调大音量,里面是新曲的demo,一段单调的电子琴旋律,加上哼唱的几段词。 听了两遍,窗边有了动静。 朱定锦看过去,姜逐胳膊里抱着一个暖水瓶,盆倒扣在头上,另一边臂弯里还顺来了两包泡面。 朱定锦把他头上的盆拿下来,忍俊不禁,带盆完全是多余的,把热水带上来就行了,估计去的时候没想起这一茬。 姜逐倒了半瓶水在盆里,放在窗口凉了凉水温,等差不多了端到床边,翻出一条毛巾铺进去,剩下半瓶水用来泡了两桶面。 热气氤氲,墙内墙外两个世界。 情与欲碰撞出的尴尬声响,被两副耳机滤掉了,泡面冉冉升起的香菇鸡肉味覆盖之前沐浴露的清香,夜来风雨,平静无波。 …… 北环路,赵宅。 赵访风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佣人一脸惊慌地拿来座机,她撑着头拾起话筒,瞟了一眼显示屏。 顿时浑身激灵灵,坐起身来。 那串号码有如鸡血,印进眼里的刹那,再大的瞌睡也醒了。 接通,那边吐出一口气,半是抱怨半是亲近:“怎么这么慢?你什么时候睡得这么好了,我快头疼死了。” 赵访风小心翼翼回话:“魏璠姐,我姐不在家……” 声音停滞了两秒。 “伏波人呢?这么晚不在家,又去哪鬼混了?” 那边懒得听解释,问得直接又干脆。 赵访风一噎。 怀钧赵董的名声如今已经够响亮,一般人就算不敬重,也不敢如此放肆,但某些人就是有这个资本。 其中就有魏璠。 魏璠出身魏家,魏老爷子在政界沉沉浮浮大半辈子,至今还没退,大伯也走仕途这条道,她父亲是小儿子,出国留过学,不爱官场,靠珠宝与化工两大产业起家,经商经出一片天下,如今是隆冬集团的董事长兼老总魏隆东。 也是赵伏波名义上的监护人。 魏隆东生意场上谈笑风生,对老婆女儿温柔解意,他的全部情感也只局限于这两部分,真的给家庭,假的给买卖,其余任何事于他来说,都是惹人厌的烦恼。 当年,不少人试图争夺赵伏波,都是觉得魏隆东不会出面争取她的监护权,因为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同情心。 事情的转机在于他的掌上明珠,魏璠。 说服父亲,并将法院判决书送到赵家的,正是比赵伏波大九岁的魏璠。 魏家虽然与赵家有过亲家关系,但早已稀释,旁人愣是没明白赵伏波是如何搭上魏璠这艘大船。 如果是送礼收买,那有什么珍宝能让从小锦衣玉食的魏家千金为之心动? 监护权敲定后,有人从魏家的朋友圈子里看一场马术比赛的私照,贴魏璠右手边坐着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短发背头,抹摩丝,大墨镜遮住半张脸,两手捧着超大可乐杯,魏璠侧过身,细心给她擦嘴角的饼干屑。 举止神态饱含关心,基本杜绝钱物交易的可能性。 自从赵访风搬来赵宅,也经常收到有“魏”字印章送来的各种各样东西,进口的水果,新上市的酒心糖与巧克力,高定衣服与鞋子,她第一次收到成堆的巧克力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不死心的追求者还在纠缠姐姐,正准备吩咐佣人扔掉,赵伏波走过来撕开包装纸,往嘴里扔了一块,含着道:“这个不用扔,熟人送的。” 比起她爸这个法定监护人的冷淡,魏璠简直关爱过度。 在魏璠面前,赵伏波是不敢抽烟的,火柴都不敢带。 赵访风记忆尤深,她姐姐大杀四方的时候,只有魏璠会叫她换身休闲装带她去游乐园,似乎在魏千金眼里,这个比她小九岁的赵家妹妹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十几岁就该有十几岁的样子,去学,去玩,去讨礼物,去让人照顾。 ——甚至还给她报了青少年踏青夏令营,立志要将她掰回天真烂漫的年纪。 导致令人闻风丧胆的赵董事长有一段时间见到魏璠就躲。 但说魏璠是赵伏波的克星并不确切,魏璠并不能真正干涉到她,顶多制造点麻烦,一些不太重要的小事,赵伏波还是乐于让步的。 赵访风看多了,觉得魏璠这样做,并不完全是关怀,更多的像是一种补偿。 可她有什么需要补偿的? ……换句话说,究竟发生过什么,才让魏璠这么急于补给赵伏波一个童年? 第28章 五言 魏璠不是无缘无故深更半夜扰人清梦,她手头上一个制作出了问题。 最近她担任一部大投资电影的监制,影片原声大碟外包给原纪唱片,结果没到宣传期间,原纪内部保管不当,音轨泄露。 傲峰影业与原纪和怀钧都有过合作,并不偏颇哪一方,虽说不至于为此迁怒原纪,但那首歌连同歌手都不能任用了,原纪又拿不出合适的歌手替补,焦头烂额之际,魏璠只能一通电话打到赵宅,问怀钧的艺人档期满了没有,能不能抽空排一下。 赵访风好声好气地安抚:“魏璠姐,我姐她真不在……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就前阵子为麦芒的事奔走了一下,后来又……我是真不知道!” 魏璠哪里听得进去,她就像一个寄宿制学校的学生家长,心血来潮打电话查勤,结果被宿管告知学生夜不归宿,不禁勃然大怒。 “怎么搞的?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究竟有几天能让人放心?” 赵访风舌根泛苦:“这样,我明天一早就让严宏谦去联系我姐,一定给您回电……或者,我亲自去查艺人的通告档期,如果您觉得我还可以的话……” 如果说赵伏波是魏璠力排众议保下的瓷娃娃,那她赵访风大概就是买一送一的添头。 魏璠对她说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平时送到赵宅的东西也会记得另给她带一份,但一碰到与赵伏波有关的问题,立刻显露出她“魏南墙”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特质。 “事情交给你办也行,先让伏波给我拨回来。” 赵访风不敢敷衍,压下困倦的哈欠,下床去桌柜边翻电话簿。 这样的事不止发生一次,必须得回个准信,否则事情没完——去年某次她困得糊里糊涂,随口应了,倒头就睡,结果第二天清早魏璠直接杀来赵宅,那表情瘆得慌,跟儿子被狼叼走的祥林嫂一模一样。 赵访风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她可以一直把自家姐姐当成三岁,不在眼前就不放心,提及这个问题,赵伏波淡淡答道:“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一道坎。” “什么坎?” 赵伏波笑了笑:“那么多坎,我怎么知道她卡在哪一关呀。” 正在赵访风为魏璠一通电话忙乱的同时,御苑内气氛严肃沉凝,郭会徽一身发酵的酒气,垂头耷脑坐在板凳上,接受干部们的批评教育。 楮沙白脸黑如锅底,指着他鼻子开训:“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冲上来骂你吗?是怕你萎!老郭,你说说你干的是什么事,狗还知道找个角落撒尿,你就忍不到回房?” 姜逐的脸色也不太柔和:“老郭,我与楮哥不想干涉任何人的私生活,但你这个确实不好,我们连门都出不了,是不是要反省一下。” 郭会徽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是是,我喝多了,我写检讨……” 楮沙白发了一通火,深夜特有的疲倦涌上头来,胸口再多的责问与愤懑,都化作一摊哀哀的烟灰,他搬来一个板凳坐下,面对面看着郭会徽,轻声说:“老郭,我一直觉得我们都是在钢丝上走,我们有才华么?有,但你不能用这个给自己打麻药,抱着一个年度最佳奖杯吃一辈子,把自己剖开来,看清楚一点不行吗?” 郭会徽面色诚恳:“我懂,楮哥,我都懂,我没有骄傲自满,真的。” 楮沙白沉默地瞧着他,目光幽深。 “只要没有通告,小丁一觉睡到半中午,老郑成了昼夜颠倒的夜猫子,老郭,你说你不自满,那你有多少天没练声了,你现在给我唱一个音出来,胸闷不闷,气短不短。” 他骤然爆发出来,“你唱!” 这一声音量之大,宛如平地炸开惊雷,炸得丁一双惺忪着眼出来:“咋了咋了,楮哥怎么那么大火气啊大半夜的。” 另一边的门也无声开了,朱定锦半靠在门边,淡淡扫了一眼,向姜逐摆手示意没事:“我去楼下扔垃圾。” 朱定锦拎着一袋垃圾下楼,二楼静默许久,楮沙白阖上眼重重吐出一口郁气,这口气吹散了他心中的未熄的灰烬,草草两句打发掉丁一双,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也让郭会徽滚回房间。 过道里只剩正副队长二人。 窗外凄风苦雨隐隐号叫,楮沙白咽喉发干:“这样下去不行。” 姜逐去房内拿来热水瓶,给他倒了杯水:“明天定个时间表吧,按训练班的来,太松散了,容易出事。” 楮沙白啜着水,没有说话,是个默许的意思。 没等第二天定规矩,管彬杰大清早赶过来,提着一个鼓囊囊的黑公文包,楮沙白含着牙刷出来看了一眼,满嘴白沫地乐了:“大管你这是刚抢完银行?” 管彬杰翻开文包扣,将里面大份的纸张铺在客厅的桌面上,招呼人过来:“昨儿半夜新增的一个项目,都来看看,拿下最好,不行的话就当历练了。” 除了姜逐与楮沙白,其余人还没起,楮沙白快速漱了漱口,抹了两下嘴,脖子上搭着毛巾坐到桌前,翻开一沓文件,突然夹页中掉出一张时尚相片,捡起一看,他嗬了一声:“这不是家喻户晓的魏影后吗。” 管彬杰点头:“就是关于她的事,‘五言’听说过没有?那个系列的影片都是她监制的。” 五言系列是傲峰影业的大热IP,共有五部作品,已经拍出来的有《宫花》、《白水》、《山青》三部,听名字文艺得不行,实际是不掺一点假的商业大片,不跟你谈人生沧桑,就是良心圈钱。 这次是五言的衍生电影《红泥》,先前外包给原纪的主题歌制作出了问题,这一块要收录在原声大碟里,需要全部重做,不能马虎。 “魏璠背景深,她参与的东西,缺什么,都是人上赶着贡给她。”管彬杰敲敲桌面,“怀钧这次把任务下放给五六波风格不一的实力歌手,你们是其中之一。” 楮沙白蹙眉:“是要竞争?” “是。” “可……”楮沙白迟疑道,“苏善琦不是正忙着麦芒的新专吗?有闲空操心这事?” 管彬杰摆手:“她肯定是没空,又不是千手观音,这首歌可能要你们自己参与大部分制作,相关技术人员会从其他制作团队调遣。” 见楮沙白半天不说话,问:“虚了?” 楮沙白笑了一下,发出一个轻微的“嘘”音,顿了顿,站起来往楼上走:“我去叫姜队,有仗打了,赶紧整顿一下军心。” 当天中午,守望第三届团会召开,议题从制定时间表一直议到《红泥》主题歌创作,全程严肃正经,办得像模像样,比起第一届的“我们不红怎么办”以及第二届的“鹊桥计划”,更像一个走上正轨的团队。 阿黄在厨房准备午饭,熟练地剁菜翻炒,有条不紊,孟佳荔插不上手,削苹果又削掉食指一层皮,不知所措地挨近朱定锦。 她在这个地方把前二十多年没吃的苦都吃了,原本一切顺风顺水,家里虽然没攒几个钱,但还是咬牙把她供出来,学生时代有人追,出来工作也颇受照顾,唯独在这件事上接连栽跟头,她与阿黄一样签了合同有正经工作的人,甚至还算半个女主人,怎么越住越觉得寄人篱下。 这么多人中,只有姜逐和朱定锦没表现出敌意,见到也会打招呼,令她感觉走进了革命战友的壕沟里。 客厅的团会还没结束,朱定锦端着牛奶坐在楼梯上看剧本,孟佳荔过去自来熟地搭话:“你跟着姜哥几年了啊?” 朱定锦瞥她一眼,不明意味的笑了:“难道不应该问他跟我有几年了。” 话题既然打开,有没有回答不要紧,她凑过去一点问:“你为什么不过来当姜哥的助理呢?” 朱定锦惊奇地望向她:“老郭没跟你说过么?御苑的产权不是他们的,是在怀钧名下,佳荔,他们只有住房证,没有房产证,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的价值不值这套房子,那你拿什么来保障自己?” 孟佳荔勉强地笑笑:“怎么可能,他们可是怀钧重点捧的对象。你比我小好几岁,怎么尽想这些,老气横秋的。” 朱定锦将剧本一卷:“你是圈外人,不明白群体博弈会带来什么,说形势比人强,不是开玩笑。”她靠近杯沿吹了吹牛奶,“佳荔,多存点钱吧。” 五六月的夏季,麦芒迎来人气高峰,经历过的人总有种时间倒转一年的错觉,去年的五月属于守望,今年后浪推前浪。 去东楼录音棚的时候,偶尔也会碰到麦芒的人,科小丰今非昔比,即便那双眼睛依旧瞪如铜铃,王者气场还是扑面而来,说话的声音倒是变了,因为腔调太高亢,说话像吵架,日常嗓音都在努力压沉。 一压低,竟然有种莫名的吸引力,用不着李红橼化腐朽为神奇,就算穿大褂翘个兰花指发呆,依然有不少男粉女粉对她犯花痴。 性格没变多少,见到姜逐与楮沙白,仿佛还在训练班,不拿架子,点头叫道:“姜哥,楮哥。” 楮沙白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掌:“小疯子有出息了。” 科小丰揉了下鼻子:“也还好,你们出新作了?” “差不多,快弄好了。” 听他这么含糊略过,科小丰也不再问,寒暄几句走开。姜楮二人来到九楼的录音棚,将红泥主题歌《晚来天》的一点收尾工作收拾干净。 这首歌交上去后除了干等消息没别的法子,虽说磨了有两个月,几人心里还是没底。怀揣紧张与迫切等了十个工作日,傲峰那边传来答复,选中曲目《空山松子》,词曲制作人是六音乐队主唱陈西源。 郑隗脑子噌得一下懵了:“他不是……唱摇滚的吗?” 第29章 沙培 “傻了吧?”管彬杰慢条斯理坐下,“不限流派,风格对味了就行。” 客厅里的成员们面面相觑,少有的一言不发,齐刷刷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守望相比同期艺人总多出一股超然的自信,这与训练班的常年封顶与公司力捧不无关系,出道后发专辑走红毯,星途不可谓不通畅。 如果是程冠张艾喜之流,也就认了,但被陈西源截胡,总有些不忿,那小子在训练班根本没待几年,出道后成绩一直平平,听到他名字的一瞬间,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哪根葱。” 《为我向夜》制作周期不到一个月,成绩就成了神话,斩获年度大奖,将他们的档次拔高了一个咖位,《晚来天》遭遇滑铁卢,难免自猜自疑。 管彬杰一一扫过去,每个人表现各有不同,郭会徽遗憾,郑隗懊恼,丁一双失落,姜逐……看不出来,他低头梳理沙发垫的穗子,脸色没什么异样,心态稳如太平洋。 状况最不好的算楮沙白,他无意识地一遍遍攥拳,神色有轻微的茫然,目光乱晃,沉默中,窗外该死的蝉鸣聒噪刺耳,烈日烤得瓷砖发烫。 管彬杰将手往他面前摆了摆,仔细瞧他的瞳孔:“喂?喂,沙白,楮沙白。” 他的视线发虚。 楮沙白无力打开管彬杰的手,半个身子晒在日光下,烧得他焦躁又颓然。 他没法不想几个问题,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晚来天》究竟输在了哪里? 是唱腔、词曲深度、还是与《红泥》的契合度? 如果苏善琦参与了制作,是不是这局胜出的会是他们? 对……苏善琦。 失败的变数会是她么? 楮沙白掌心汗湿,恍惚听见郑隗在问:“……做了这么久,可以当单曲发出去,收录到下一张专辑里吗?” “不行。” 管彬杰出声之前,楮沙白抢先打断,他双手撑住头,低声说:“这首曲子就是为《红泥》做的,没有再利用的道理,丢了吧。” 管彬杰胸口一沉,心道坏了。 他的预感不是没由头,往后多日,守望团内部气氛持续低迷。楮沙白虽说不让《晚来天》公布出去,自己却像着了魔一样重复从早听到晚。 他甚至想去找来参选曲一一对比,可惜《空山松子》已被傲峰选录,处于密封状态,管彬杰也搞不到。 成员还能在副队的低气压下糊口饭吃,依仗的是队长态度一如既往的平和。 姜逐这个队长,管彬杰也是服,一方面觉得他没有良好的沟通交际能力,做不到楮沙白那样面面俱到;一方面他实在太定了,选拔结果没出来之前大家都在说“大不了没选上,就当人生经历了”,这样的话多半是安慰自己,说完依然对此抱有强烈期望,依然在乎任何评价与谩骂,只有他一边心如止水一边对生活满怀热情与温柔。 他有负面情绪吗? 有,朱定锦去青蛇沟那半年,他也从夏转冬。 郑隗与丁一双私下七嘴八舌许久,一致认为:“楮哥该去谈个朋友,谈了便如得道高僧,出神入化半夜飞升。” 六月天,日光发白,人跟人之间恨不得隔出一个六尺巷,风扇开到最大档,呼呼旋出热风,朱定锦坐在姜逐腿上,手里捧了本从阿黄那借来的菜谱。 朱定锦耐热不耐寒,但见姜逐衬衣领口处打湿一片,就要从他腿上下来。 姜逐不松手,朱定锦拍他肩膀:“热死了。” “那我们去客厅。” 御苑不是新建的,没给空调机预留外部台架,因此布置内部家具时,只在客厅摆了一架笨头笨脑的台式空调。 二人下楼关门关窗,开了空调,姜逐没用过这类时髦货,试探着按了按遥控器,一股迎面热风喷出来,吹得人发烧。 还是阿黄擦着手跑来,调好风向与温度,顺便倒了两杯苏打水。 凉快是凉快了,但客厅私密性基本等于零,没一刻钟,丁一双、郑隗、郭会徽与孟佳荔纷纷被门缝里的冷气引来沙发,满满当当围了人,做什么的都有,后来孟佳荔掏出纸牌,聚了四个人在瓷砖地上玩斗地主。 朱定锦靠在沙发上,一只脚被姜逐捉住剪指甲,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话:“楮哥心结还是没打开?” 姜逐磕了磕指甲钳:“一直在反复听《晚来天》。” “你们跟陈西源关系怎样?信得过么?如果还行,让他私下将音轨送一份过来,听完销毁。”朱定锦眼睛不离食谱,“别让傲峰知道,不要泄露,应该不会被追究。” 姜逐想了想,摇头:“没有很深的交情,” 朱定锦翻过一页,不说话了。 她看东西荤素不忌,说明书、产品配方、函数与诗歌,有字的都看,不存在枯燥或有趣之分,有次她抱着姜逐的乐理书看了一下午,楮沙白路过看到,皱皱眉,朝姜逐悄悄说:“你不觉得小朱的阅读方式很奇怪吗?” 姜逐说了句实话:“你觉得什么都奇怪。” “我没开玩笑。”楮沙白斟酌,“就像小孩子一样。” “小孩子?” “我小时候听奶奶说过,知识也会形成压强,小孩子因为自身的匮乏,无意识地从饱和的外界汲取大量信息,有用的,没用的,正确的,错误的——直到维持到一个适应生存的平衡点,开始往外输出,再获取就得靠有意识地有限阅读了。” 楮沙白指了指:“按理说,一个成年人,应该清楚什么值得看,什么可以省略,以达到时间的最大利用率,小朱这种……除去孩子,我只在蹲厕的人身上看到过。” 他又道:“小朱贫乏吗?我觉得不,那只剩第二种了。” “生活于她而言很广袤,也极度无聊。” 一连串的“王炸”终于把唯一没有享受空调的楮副队给炸出来了,楮沙白沉着脸去厨房倒水,客厅陷入短暂的安静,郑隗火速收拾掉散乱的纸牌,拿出一沓五线谱装样子。 楮沙白倒完水后没有回房,来到客厅一屁股坐下,没理做贼心虚的斗地主四人,直截了当问朱定锦:“我想要听一听《空山松子》,就想弄明白差在哪里,你在顾导手下拍过MV,如果我向他们要,这事有戏么?” 朱定锦合上菜谱,慢慢道:“不太容易,你们没交情,《红泥》上一首主题曲就是因为提前泄露,直接被砍,这次不用傲峰提醒,陈西源那边也应该知道严重性。” “如果……”楮沙白声音低下去。 朱定锦明白他什么意思,不赞同道:“陈西源性格很孩子气,但不傻。他的两位伯乐,萧经纪人与顾导都是浸淫圈子多年的行家,你想用不法手段拿到音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九十。” 沉默。 楮沙白用力捏了捏手指:“我去找他,总要试试。” 既然他下定决心,朱定锦也没拦,当天下午楮沙白单独去了一趟东楼,结果得知陈西源及经纪人都不在宣义。 问顾小律,负责人道顾导也不在,六音乐队预计七月发行一张细碟,去大洞天坡取景。 大洞天坡位于河陕省沙培县,与宣义跨了两个省,河陕县大多是黄土高坡地貌,入夏热浪滚滚,不死也脱层皮。 不为工作,不为度假,跑这么远无疑自讨苦吃,于是他干脆拉下脸,拿着《晚来天》去约见苏善琦。 苏善琦还在忙麦芒团的工作,听闻他的来意莫名其妙:“楮沙白,有必要纠结成这样吗?胜败兵家常事,你还想每年包揽年度大奖怎么着?美得你。” 楮沙白脸色发灰:“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想弄清楚……” “你找我弄清楚什么?我一不知道《红泥》拍的是什么,二没听过《空山松子》原曲,你要是问我这首歌不足还有哪几处,妙的又在哪里,我还能给你罗列个一二三。”苏善琦吊着眼角,“如果你不想听这些,是因为陈西源的入选不服气,那自尊心旺盛过头了,出门不送。” 这番话导致楮沙白在回来的途中订了一张去沙培的车票。 管彬杰接到请假电话时并不吃惊,朱定锦在之前与他通过气,说了楮沙白的状况。 “我以为他消沉几日就能走出来……”管彬杰忍了忍,不解道,“打击有那么大吗?不就是一次落选,他非得搞个明白才能走出来?” 朱定锦转了转笔,答道:“不,不是为了争口气,也不是嫉妒,他是没法对自己的做出一个评估定位,他心中的秤杆失去了度量衡。” “就像你觉得月亮千好万好,可是全世界都在说太阳好,可你在晚上根本看不见太阳,无从比对,这本身就是一种迷失,下一件作品会不会也遭受冷遇,是不是没有公司的包装就无法成功,是不是自身的……才华有限。” “有人说《晚来天》不好吗?没有,傲峰方面没有给出任何指责,团里也没有异议,它历经两个月磨砺出来,比《为我向夜》里任何一首歌曲都要倾注得多,然而这样一份作品,被毫无理由地刷下来,到底是风格不对头,是黑箱,还是制作不合格?” “总要去追寻一个答案。” 朱定锦仰躺在沙发上:“一个团队,一起去吧,管先生,如果允许的话。” 阿黄在炎炎烈日下跑去订了五张车票,半路来了个电话,加上朱定锦与孟佳荔,又多订两张。 管彬杰无可奈何地嘱咐:“最多十天,我把你们下星期的通告往后拖了拖,代言那个拖不了,务必在最后期限内回来。” 楮沙白咬着牙,脊背绷起,声音却又轻又沉:“谢谢。” “沙白,怎么说,本来我不想兴师动众把你们绑在一起送往沙培的,后来想想,你们可还不到solo的时候啊。”管彬杰笑了笑,叹了口气,“团结一点,你们五个是一个宿舍出来的兄弟,好好干。” 五天后,宣义仍然没有降雨,热得发慌。 赵访风一心二用地吃完早餐,换鞋赶往公司。 电视上一条晨间新闻还在播报——“沙培昨日下午突发特大泥石流,搜救和援助工作正在进行中。” 天灾人祸年年有,不足为怪,如果伤亡人数过多,少不了一场募捐表表态。 看新闻声势浩大,她漫不经心地想着是不是得顺应一下风向,安排慈善基金会的拨款事项,以及准备一套感人肺腑的悼念词。 直到电话铃刺耳响起,侯二喘着粗气的声音响在两个省之外,信号断断续续,接连传来呲呲的杂音:“赵总……赵董在沙培……联系中断……” 赵访风拎在食指上的高跟鞋,“叭”一声砸在脚趾上。 去他妈的悼念词哦。 第30章 挣扎 赵访风觉得时间凝滞了足有半分钟,脚趾神经才把钝痛传到大脑皮层。 电话早已挂断,“嘟嘟——”的吵声混合门外蝉鸣。 赵伏波只给她留下三条联系线,严宏谦一条,侯二一条,汉六一条。 其中汉六是她的私人司机,人鬼猴精,与他那辆专座人车合一,神龙不见首尾。严宏谦与侯二都是单项线,前者只能把话传出去,后者只会往回通话。 赵访风曾逼问严宏谦,结果他也不知道私人号码,只有一份邮局地址,居然还是在他老母亲手里,那夜因为魏璠发神经,连累她被严秘书破口大骂:“半夜三更你让我把我妈叫起来,就为了叫赵董来报个平安?赵总,你体谅一下我妈七十好几的人了,脆胳膊脆腿的,晚上起来,磕哪儿碰哪儿,真摔坏了我上哪说理去?” 后来面对魏璠直白的烽火戏诸侯,严宏谦也无奈:“我这真不行,我这条是工作联系线,邮局天亮才开门,你呼一下汉六的车载电话,或者去宣义几个大的证券交易所,他有办法通知到赵董……我不知道他号码啊,他十天换一次车载,新号码不是只有您和赵董知道吗?” 赵访风当下心里一凉。 作为她姐的三大心腹,竟然不是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没有留通讯,互相处于断联状态,如此说来,只有一个解释。 赵伏波对他们的信任有限。 她姐姐不是无缘无故猜忌下属的人。 赵访风握住话筒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说这三个人的安分勤恳是建立在赵伏波性命无虞的基础上,那一旦确定她生还几率渺小,是会尽力营救,还是落井下石? 召开紧急会议?纠集大量物资人力配合指挥部进行搜救? 不行,董事会不全是好鸟,幸灾乐祸不在少数,竞争对手里,不怀好意的更是多如牛毛,今日股市刚开盘,董事长遇险生死未卜的消息放出去,立刻能跌出一丈青。 通知魏璠? 想想就打寒噤,天天狼来了搞得身心疲惫,这回真的被“狼”叼去,魏大小姐恐怕不会叨念“我真傻,真的”,而是抄刀上赵宅把她大卸八块祭祖了。 她兀自冷汗淋漓,电话线拖出两尺长。 早晨刚起的白筠一身雪纺睡裙,在楼梯上打哈欠,余光扫到女儿魂不守舍地杵在门口,慌忙赶过去晃她肩:“访风,怎么了?别吓妈,怎么这是,魇着了?” 赵访风机械地回头,从母亲瞳仁里看到苍白的自己。 宣义阳光明媚,怕是把积攒下来的暴雨全滂沱到河陕去了。 沙培十日旅的八人团困顿之中,嚼着草根,一言难尽。 话说楮沙白一行人翻山越岭,终于寻到了陈西源所在的剧组,讲明来意,萧大丞与顾小律肯定是不同意的,这个答案在众人意料之中,楮沙白不气馁,拜师一样天天冷脸贴热屁股。 陈西源与朱定锦共事过一段时间,这次相见,混了半天又熟了,任他经纪人与楮沙白扯皮唱黑脸,自己装好人分卤蛋吃。 日头太烈,活像把人放蒸笼里沥水,众人就跟着楮沙白晒了几天,黑成挖矿工人,依然屁用没有。 孟佳荔连番中暑,当她第四次脱水时,郑隗也劝道:“楮哥,回去吧,没结果的。” 丁一双发愁地搓自己身上的皮:“这黑的……回去还要拍代言……大管肯定叫我们用漂白剂洗澡。” 姜逐与朱定锦人手一把小阳伞,阿黄脖子上挂着塑料小电吹风,与剧组里同样苦不堪言的人员聊天喝水——啥娱乐都没有,副级干部又不肯走,只能交流一下附近哪哪有村,哪哪山高,哪哪土路贼难走。 没想到这不着调的地貌交流帮了他们大忙。 第五天一早陈西源要辗转去虎钏拍摄,守望团这边却不能跟进了,虎钏距宣义的脚程要三四天,去了再回绝对来不及。 楮沙白半夜睡不着,夜深人静风吹虫鸣,坐在黄土高坡望明月,苦闷怅然。 至此,尽人事以听天命,人事他尽了,天命不由他不听。 翌日大早,陈西源随剧组赶赴虎钏,简短告别后,一行八人两手空空踏上回宣义的路程。 那天下午,阿黄开一辆小面包优哉游哉地沿着土路跑,昨晚下半夜的天就阴了,早上一直乌云密布,车窗打开凉快许多,几人还乐了好一阵。 中午开始降雨。 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玻璃上,几人贪凉,只把车窗关了半截,结果雨势愈发急,鞭子一般,抽到人脸上生疼。 土路颠簸,雨刷拼命摆动,眼前还是大片水雾,阿黄捏紧方向盘,车速开始慢了。 头顶隐隐有响雷轰隆,连绵不绝。 朱定锦忽然伸手摇窗,雨水如高压水枪,冲进来淋了人一身,孟佳荔靠在郭会徽肩上睡觉,被骤然一泼,“啊——”地惊叫起来,激得人背脊发毛。 阿黄的肩被死死抓住,他几乎是下意识一个刹车踩住,车身猛地一顿,朱定锦抓起一个最轻便的背包,开门跳下车:“都下来,下来!往高处跑!” 坐副驾驶的楮沙白因为昨晚没睡,此时还在打盹,朱定锦拉开门,往他腹部捶了一拳,拔了安全带,把尚不明状况的他拽下车。 丁一双还想搬包,被朱定锦扯脱带子扔一边。 众人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朱定锦的动作简直带了杀气,嗓音在愈加沉闷的轰鸣中模糊不清,就算没弄清楚为什么,也本能听从她的号令,拉拉扯扯跑向沟谷两侧,弃车后不到半分钟,临近的山坡上孤零零的树整个倒下来,土块塌陷,巨石翻滚。 最快爬上沟谷左侧的是郑隗,木怔怔地回头,当先一个画面,就是伴随他们五天的小面包英勇牺牲,车身被砸凹下去,路面破碎,泥浆咆哮。 丁一双连滚带爬,浑身湿透,嗓子都给他叫破了,楮沙白上去一个巴掌打得他回魂,姜逐把断后的阿黄拉上来,清点人数。 八人,一个没少。 这数字吉利,是个有福气的数。 然而短暂的欢欣后,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微颤的土地上,四周弥漫呛人土腥与腐败气味,天灾仍在冷酷无情地持续。 朱定锦踩了踩脚下的土,土层照样松动,承重也有限,如果暴雨不停,后果难说。 她把肩上的轻便小包扔到人面前,蹲下打开,里面是三袋小饼干和两瓶水,这是孟佳荔的零嘴包,朱定锦与惊魂不定的孟佳荔对视一眼,孟佳荔面孔青灰如水鬼,贴在郭会徽身旁,小幅度点了点头。 朱定锦叫来阿黄:“算一下,省吃俭用,能过几天?” 阿黄瑟瑟伸手整理食物,朱定锦湿淋淋地蹲在一旁给他让位置,饼干不好零碎拆分,下雨天容易泡发,算好每人的最低需求后,阿黄拿一袋,楮沙白揣一袋,剩下一袋姜逐递给朱定锦,朱定锦扔给孟佳荔:“你带着吧。” 两瓶水则由姜逐与郑隗分别携带,楮沙白薅了一把满是水的头发:“分一下组吧,小丁,老郑跟我,老郭阿黄你们记得跟紧小姜。” “如果我们这队走散,阿黄你跟着老郭佳荔。”姜逐绞着朱定锦头发里的水,低声说,“楮哥,这一带山体陡面朝北,西边都比较低洼,别靠近,往西南的高地爬,五里开外有个地势比较高的村子,看那里遭没遭殃。” “你们呢?” 朱定锦仰头,笑起来:“我们听天由命啦。” 二十分钟过去,暴雨没有停下的迹象,四处是一副水漫金山的景象,沿沟谷平面不到半尺,两组人简单告别,分别上路。 不论哪条路都泥泞难走,一脚踩下去,碎石哗啦啦往下掉,前面的人走过的路,塌得不能下脚。 姜逐这组艰难在狂风暴雨中走了十几分钟,半山公路垮塌出一条八十厘米的裂缝,隐隐又回荡起沉闷的回声。 不多时,一条泥水带把公路拦腰冲脱,疯马一般往山下泄去。 那一端传来阿黄的大吼与孟佳荔的嘶叫,不过听喊声稳定持续,中气十足,想来应该是在安全地带。 路面松动,朱定锦一脚踩空,半条腿陷进去,姜逐几乎是立刻拉她起来,手被攥得死紧。 朱定锦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向自己与他相握的手,是个堪比死结的十指相扣,被雨水浸过,涩得拉不开。 她望向四野,四野也倒映在她脑海中,万丈青空之下,风雨倾盆,在这条曲折山路上,山体如融化的雪糕四面滑塌,车如米粒人如虫。 出乎寻常的镇定、清醒、机警、决断,都被水洗脱。 漫漫无际的青灰色中,她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时间。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只管闷头朝前走。 命硬的人,一脚一个钉,风吹不走,雨打不衰,一路有惊无险,在雨下足三个小时后,终于急需喘一口气似的减缓势头。 沙培放眼望去满目苍夷,辨不清东南西北。 姜逐顺着高坡找到一块空旷平缓地带,沟口上游是一间一人高的砖屋,侧面漆了“防火”二字,塌了一半。 他伸手开始捡拾砖块,抱来未被冲走的草木遮盖在上面,来回折腾小半个钟头。 朱定锦背过身,水流顺着下巴一刻不停滴落,从裤袋里拿出塑胶皮手表,最后看了一眼时间,翻过面,拆开表芯,取出里面米粒大的进口定位警报器。 放牙齿里咬碎,吐掉。 砖屋被残破不全地拼起来,顶上还是淅淅沥沥漏水,姜逐把她带到最严实的屋顶下面坐下,上下拧掉衣服里的水,从后面抱住她。 背部贴上热源,朱定锦极其轻微地挣了一下。 不管表皮如何冰凉,靠近心脏的那一片皮肤始终温度不减。 源头中央,不断跃动。 姜逐在她耳边轻声问:“怕不怕?” “我十几岁的时候,上刀山下火海,你没见过。” 姜逐将额头抵在她肩上,朱定锦继续说:“我修过车,做过工,打过架,也摸过牌。” “不念书?” 朱定锦神情有一闪而过的空白。 “日子不好过,念不下去了。” 姜逐的手臂有力地收紧,衣衫进水后又被体温烘热,皮肤麻痒,勒得她有些不舒服,但眼皮犯困得直打架,她顾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了。 心跳熨帖,暮色沉静温柔。 她伸手搂住姜逐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颈窝里,睡了过去。 第31章 炒股 “目前河陕沙培特大泥石流遭灾难已确定遇难人数12人,失踪67人,救援还在进行中。” 勇赴前线的记者传回的消息越发触目惊心,电视、报纸、媒体铺天盖地都点上了白蜡烛。 魏家彻底吵开了锅。 魏隆东简直头疼,拿报纸敲脑袋:“宝贝儿,老爸不是不支持志愿者,你去马尔代夫沙滩上捡个易拉罐什么的,爸爸双脚同意,你去抢险救灾……我和你妈妈是真不同意。” “我保证不舍己为人。”魏璠往背包里揣备用衣服,“找到伏波,立刻回程。” “你为什么总放不下那个孩子。”魏隆东按住她的手,“宝贝儿,她身边扎堆的,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人,你不是不知道,真把事翻出来,她的案底比天高。” “可是我本可以救她的!”魏璠压抑着声线,“我们曾经有机会救她的……” “璠璠,你不能把错强加到自己身上,你只是无意中做了一次知情人。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境遇,难道知情而不作为就是罪么?” 魏璠扭头瞪视他。 “这就是为什么到最后,赵伏波走上的是一条没有火把的夜路。” 她话里掺着哀哀的愤怒。 “她是被所有沉默的知情人推下去的。” 宣义热了近一个月的天阴下来,晚风丝丝的凉。 晚上七点,魏家仍旧没有传来消息,想来魏璠是被拖住了。赵访风没胃口,握着平安符守在座机旁边,在铃声响起的瞬间拿起电话。 那头侯二的声音仍然不清楚,水流声很多:“赵董的警报接收器响了,证实那一端的定位器已经遭受外部损坏。” 天地一片寂静。 赵访风觉得自己急需做个心脏支架。 为了防止具体位置泄露,赵伏波身上从来不带移动定位功能的仪器,侯二只会在范围内进行跟踪保护,时刻保持距离,唯一的警报定位器响起的时候就是它寿终正寝的那一刻,所以又被称为“收尸警报”。 还好侯二立马给她补了个救心丸:“我已经将地点报给在场工作组,搜救人员传回消息,人是安全的,道路阻断,可能要花费一些功夫清理障碍。” 一□□气悠悠回到肺里,赵访风握紧话筒:“通讯怎么样?能让我和姐姐通话吗?” 呲呲一阵杂音后,侯二说道:“这个看情况,赵董身上可能有轻伤,不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雨,拖久了不是事。汉六呢?让他过来接人。” 挂了电话,侯二这边蹲在土门槛上,一身顺手捎来“防汛抗洪”的橙绿条交叉的制服,把地图折了两折塞进裤袋里,从兜里摸出包泡烂的烟。 沙培县交通、通信、供水大面积中断,电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没多少人家装了电,能往外报信是救援工作组临时装的“平安电”。 他目前待的镇子是抢险部队的第一批据点,不少逃过一劫的受灾群众被安置在这里,镇子口有发放白馍与饮用水的爱心窗口,从左往右一到五号房征用作临时卫生所,白衣天使们跑进跑出。 他把进水的烟纸剥开,搓了点烟丝放嘴里嚼,这两天就没睡个安稳觉,亿万身价的老板至今未脱险,保镖的失职不是一星半点。 凌晨一点,前线传来消息,道路通了,侯二把帽子扣到头上,跟着救护人员往半山公路上冲,冲到半山腰,听见对讲机吼道:“两个,人有气,毯子呢?毯子拿过来!” 接着一阵兵荒马乱,一伙人纷纷回镇子,将两位灾民处理伤口安置住处,三点才暂时告一段落。 男女的临时住处不在一处,侯二摸准地方,翻土屋的窗进来,无声无息接近床板,上面的人正在熟睡。 他手背贴上她的额头,体温正常,又摸她脉搏,心率正常,检查手脚,有几处淤青血痂,被医护人员涂了碘酒,总体不算太严重。 了解完状况,回头正对上一双望向他的眼。 朱定锦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侯二慢慢蹲下,静静望着她的背部,如此不管不顾的睡,与其说大胆,不如说冷漠,这么多年来没变过。 十年前他在骏台做工搬货,这个孩子满身机油,睡在后备箱。他赤膊走近,投下大片阴影,她也是掀了一下眼皮,仿佛见到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海鸥。 第二天中午,姜逐与朱定锦被嚎啕大哭吵起来,郭会徽孟佳荔以及阿黄成功获救,除了郭会徽左腿脱臼了之外,没大伤,而且有两袋饼干垫肚子,气色还算不错。 一行五人胜利会晤,边吃饭边等楮沙白那组的消息。 爱心窗口领取物资与食物,爱心虽然免费,但有定量,一人半个白馍一杯水,小组负责人安慰大家等后续物资送上来,很快就有吃的了,保证让群众衣食住行都有保障。 相比之下,郭会徽这个伤者吃得好一些,再就是朱定锦与孟佳荔所在的“妇孺”行列,姜逐是第三等,朱定锦会私下分东西给他吃,阿黄惨沦第四等公民,经常跟着镇上的大黄狗去人家后院菜地偷豆角吃。 两天后,终于把楮沙白他们三人给盼来了,同时跟来的还有一群他们所在村庄里的灾民,这大部队往镇上一开,口粮变成四分之一白馍,瘦成豆芽菜的阿黄饿到痛哭。 再待下去就没必要了。 当天中午,朱定锦借用“爱心电”,给宣义的后援打了个电话:“喂?请问能听到吗?这里是公司名下的守望团,有八个人在受灾现场,情况不太好,打扰了赵总,能不能派辆车过来接一下?” 赵访风口气强硬:“信号清楚,但我要确认我的姐姐,怀钧董事长赵伏波是否与你们一起。” “……” 半晌,风声呼呼灌进听筒,她听到那边说:“……请稍等。”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恍惚听到空气里有唉声叹气的一声“个傻东西”。 再接起电话的是熟悉又不耐的人声:“喂。” 赵访风如同打入一针强心剂:“姐!” 她姐敷衍道:“是是,叫汉六麻利点,他考过直升机驾驶证了吗?还没?那开辆推土机过来吧,路不好走。” 又问了问怀钧的事与近期市场的动静,全部事情交代完后,赵访风死死攥着话筒,那头没挂电话,陷入短暂的寂静。 人在思考前会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一声叹息,赵访风精神一震,来了! “带两斤包子来。”她姐姐叹气,“快饿死了。” 事实说明这个嘱咐非常有建设性,要是让赵访风安排,可能真的只让汉六“抛下负重,全速前进”。 还带包子?不存在的。 汉六是个修炼成形的人精,没把推土机的话当真,开了辆越野车进灾区,回程路上满满当当装一车人,车厢里始终弥漫着肉包子的香气——他打包了十斤。 侯二仍然穿着救灾制服,在窗口边做了个手势,汉六猴头猴脑哎了一声,一路上装聋作哑,屁话不放。 直到开进了宣义,车载电台播报“宣义欢迎您”的宣传语,车内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丁一双哭得鼻涕冒泡,反复念叨:“到家了,到家了……” 管彬杰接到通知后,就站在御苑的门口等着,下午四点,满身风霜与泥沙的越野车悠悠刹车到站,丁一双拉开车门,跳下来时脚跛了,管彬杰刚要扶他,被一把抱住,接下来是郑隗,也给他一个熊抱,然后郭会徽、阿黄、楮沙白……管彬杰被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被这些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傻了。 接下来三天,所有人的生活中只剩下了吃和睡。 如果可以,他们希望十天都足不出户,然而管彬杰不允许,第四天把他们拖起来拍代言,快节奏的工作很容易让人忘掉那些生死一线的记忆,除了新闻中不断攀高的遇难人数与泥水交融的画面,众人都快忘了自己曾经身在其中。 只有楮沙白时常盯着新闻出神。 队员们生怕他出了毛病,推举朱定锦去给他开解:“楮哥,困惑不是错误,为困惑去解决问题,是本能。同样,天灾也不是个人的错,没理由你不去沙培,天就不下雨了。” 楮沙白看她半天,张了张口,说:“你是不是……太冷静了。”他第一次当面质疑朱定锦,斟酌了一会,又道,“你是不是经历过地震海啸,觉得沙培泥石流入不了眼,不过打了一场泥水仗。” 不怪他这么觉得,天灾刚发生时,还能说求生欲压倒恐惧,心中憋着一口气。 历险过后,这口气也该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创伤,丁一双到现在晚上还会做噩梦,郑隗要开灯睡,姜逐心理素质团内顶尖,下雨天也要听着音乐入睡。 归根结底,人的心理不可能强大到对生命熟视无睹的地步。 朱定锦看向他的眼睛。 半晌后笑了笑,摊开手掌给他看:“我八字硬,小时候有人说我生命线长,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 起毛的旧红绳挂在她手腕上,晃晃荡荡。 不出一周,圈内响应民间号召,很快掀起一阵捐款风,明星捐款数额见报,为搏一个好名声都在尽力多捐。怀钧艺人少有数额过百万的,不是不愿意,公司克扣太多,家底普遍不丰厚,像守望这类出道不久的,花的比攒的多,还得凑。 丁一双忿忿不平:“我们也是灾民!外地灾民没人权啊,为什么不报出去,应该捐给我们一份。” 管彬杰低头翻阅账目:“公司有公司的考量,别吵。” 这次打肿脸充胖子的募捐,让守望团在往后几个月过得颇为拮据,朱定锦为了补贴家用,经常外出跑剧组,一个月只有五六天来御苑。 某次开电视时,跳出的台竟然是财经频道,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姜逐端来橙汁给她,瞟了一眼电视:“老郭看的,他最近下午一点到三点与佳荔一起蹲这个台,雷打不动。” 朱定锦就着他的手喝橙汁,调掉了台:“他炒股?” “不太清楚。” 正巧楮沙白出门放水,姜逐喊住他,将问题丢过去,楮沙白靠在厕所门边,想了想,打了个响指:“对,小朱你也知道,我们穷得裤子都当了,幸好代言的是男装,老郑那个不要脸的去求人商家每件衣裤送我们两件,衣冠楚楚撑到现在——我们是一人穿暖全家不冻,老郭不行,他要养俩人,就去买了股。” 朱定锦眉间尽是不太赞同的神色:“他买了哪几支?” 楮沙白报出几个企业名称,问:“小朱还会看股呢?” 朱定锦:“看过别人炒,知道一点。” “那你瞧瞧,老郭赚了还是赔了。” 朱定锦没正面回答:“请个理财手或者操盘手吧,这东西要时刻盯着走势图,他没那个时间。” 楮沙白放完水出来,沥了沥手上的水,想起什么似的道:“反正我们是怀钧的艺人,买公司的股呢?” 朱定锦这回真笑了:“我劝你别买。” 楮沙白好奇:“为什么?” “你也不看看怀钧的领头羊是谁,能豪赌翻盘,也能一秒让你血亏。” 第32章 丰收 富贵险中求,郭会徽义无反顾地投身股市,只投资小金额,走势图由孟佳荔每天记录,见好就收,慢慢炒出了起色。 八月,管彬杰接到公司通知,与麦芒进行合作。 这次合作没有往外宣传,消息捂得很紧,看来是想炒个大新闻。 守望与麦芒的关系,是私下的好友,台上的劲敌,两家粉从来就没和平的时候,成天拿《为我向夜》与《浴火重生》两张专的各项数据比对,正巧都在同一年发售,各家都憋着力气,做好应援,预备在秋季的两大音乐节上见分晓。 科小丰身为麦芒队长,从年前一直忙到至今,为了十月的颁奖典礼现场演出,半个夏天都在排练她们未正式出的新歌《思想罪》及编舞。 她的疯劲与苏善琦臭味相投。 韩矢请过两星期病假,孔春秋也在录音棚晕倒过,只有科小丰诠释了什么叫铁一般的意志。 每天早上五点起,喝温水吊嗓子,跑步一小时,俯卧撑半小时,反复蹲起半小时,录歌,编舞,写词作曲,与队友磨合,配合宣传,做节目,走行程,晚上过零点才睡。 太拼了,守望都没这么拼过。 九月上旬,负责盛典礼服的设计师过来量尺寸,仔细打量片刻,问:“腿是不是有点粗……能减么?” 科小丰俯身撩起裤腿,她的两条腿不是虚胖,肌肉紧实,充斥力量之美,一脚下去放倒一头牛犊不成问题。 “你告诉我怎么减?”科小丰不咸不淡,“当下流行弱不禁风是吧,减成瘦巴巴一颗豆芽菜,你帮我撑住三小时演唱会,还是八个月的无休日程?” 休息室安静下来。 设计师拎着卷尺,好半天才道:“这是大众审美……” “是吗?那我不乐意被这种审美奴役。” 无声的对峙中,苏善琦抬手,鼓掌:“好!” 她助阵发声并不是仅仅因为音乐制作上的合拍,若要让苏善琦评本年度惊喜之最,当属科小丰。 怀钧在流水线上生产艺人,并非打造成同一个模子,它不断变换的风格造型,测试大众口味,守望团的胜仗就是建立在这些年的数据之上,每一步的行程,每一个对外人设,都贴合风尚,五款口味,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 相对的,麦芒是真正的放养,经纪人获得高层授意,直接把艺人大数据给科小丰看,由她自己决定路线。 如果说楮沙白的聪明在外,总是不经意显摆狐狸尾巴,那科小丰则是一只万年不露的龟。 聪明吗?看不出来。 她太踏实了,表达直率,又有点癫,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毕竟勤能补拙,笨鸟先飞,这样的人一定脑子有所欠缺。 可是结合麦芒堪比守望的成功,以及她给自己和队员制定的路标——抛却建模般的讨巧卖乖,硬生生打穿平庸之流的常规道路,挑衅少女歌手“单纯可爱”的标准世俗形象,以鲜明而自我的个性示人,承受非议辱骂,也承受鲜花赞美。 实在难以违心给她贴上“没脑子”的标签。 也难以想象一年之前,她还是训练班一名不起眼的中等生。 她的成长如此迅速茁壮,像庄稼地里野草,只要施舍一点养分,立刻虎口夺食,反客为主。 十月份TVGM音乐盛典很快在各方翘首以盼中到来,姜逐在会场外打了半小时电话,朱定锦一叠声催他:“剧组有电视,在看呢,红毯到你了没有?赶快进场,外面太阳大。” 同一时间,六一村,唯一有电视的《红泥》剧组休息室,上演一场对决戏。 魏璠老佛爷似的坐在太师椅道具上,拿毛巾擦手:“伏波,也就是说,那次在西梅会所的,真是你。” 赵伏波对镜卸妆,抹去眼角的薄红:“好伤心,我亲自敬酒,你竟然不沾杯。” “怎么不瞒了?继续装客气啊。” “您老人家权大势大,惹不起,快把我掘地三尺了,假证都被你翻出来,不来拉你当同党,等着你兴师问罪么。”赵伏波抿掉口红,将纸团抛在桌上的身份证复印件上,“璠姐贵为影后,这点演技,不在话下吧。” 魏璠拿毛巾扔她:“你说你干的是什么,你图什么?” “你先让我看电视。” “别想。”魏璠一把夺过遥控器,接着翻旧账,“还有沙培县的事,对,你去那里做什么,下乡支教啊?” “没有……” “我是不是还得给你立个‘桃李天下’的牌坊,挂脖子上去行侠仗义。” “你说的是匾额,牌坊挂不到脖子上。” “学会顶嘴了还!” 魏璠抓起毛巾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抽到赵伏波背上,没落上去,势头就软了,到底是“举得高,放得轻”,刀子嘴豆腐心,不舍得打。 “璠姐姐。”赵伏波一动不动坐着,拖长了鼻音,“作业写完了,我要看电视。” 这种故意做作的小孩子奶音,魏璠简直无力抵抗,赵伏波似乎也为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感到荒唐,在一旁笑得无奈又小人得志,贼可恶。 只要她愿意,整个世界的鸟语花香都能在她眼中绽放开。 魏璠整颗心酥烂,瞅她半天,认命坐到她旁边,摁住遥控器问她:“哪个台?” 赵伏波找了个放松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指使:“直播TVGM的台。” 颁奖前是例行三小时现场演出时间,镜头偶尔会转到观众席,灯光与投影扫来扫去,总经理赵访风一身雪白衬里宝蓝色西装,心不在焉地坐在醒目位置。 赵伏波止不住发笑:“小家伙像模像样的。” 魏璠关心的是另外的事:“你定了她做继承人?” “不然呢?”赵伏波反问,“我养来解闷的吗?” “听说你是在谈朋友……挺惊讶的,不过要是能改善你的状态,值得一试。”魏璠忧心忡忡,“以后有没有想过孩子的问题?” 赵伏波一哂:“可能性太低了。” “怎么?” “懒得从头养起。” “真有了呢?” “现成的不用,把心思寄托在一个至今没影的胚胎上,是安全措施不到位,还是我有病?”赵伏波勾起嘴角,冷淡道,“真有?自生自灭吧。” 盛典演出一直从下午三点进行到六七点,魏璠叫生活助理送来双人餐盒,就要关电视:“去洗手,养成好习惯,吃完再看。” 赵伏波:“……” 赵伏波平静说:“璠姐,我戒烟一个月,换遥控器。” 魏璠讨价还价:“两个月。” “行,半年。”赵伏波直接堵死,掌心朝上,抬起四根手指,招了招。 遥控器到手,转手被抛投到垃圾桶里。 颁奖很快开始,一些小奖项热场后,开始进行到年度奖环节。 《为我向夜》取得去年最佳单曲,今年不在提名行列,但这个奖项仍没逃脱守望团的手心,另一首主打曲《五千年》提名并获奖。 队长姜逐也借此斩获最佳作曲人奖项。 魏璠给她盛汤的间隙望了一眼,致辞结束,主持人开始播报下一轮的年度最佳专辑提名,大屏幕依次转过各类MV画面,音响传出相应的主打曲副歌部分。 有守望与麦芒的两张重量级唱片竞争,怀钧这边隐隐出现分歧声,原纪那方蹲守好戏。 “你颁的话,给谁?”魏璠问。 赵伏波无所谓:“都是自家,谁拿下都一样。” 上年度的获奖者张艾喜上台揭晓谜底:“看见怀钧的新人们丰收而归,身为公司的一员,深感欣慰。现在我宣布,年度最佳专辑——麦芒,《浴火重生》。” 消息传到外面,场馆外驻守的粉丝炸翻了天,欢兴鼓舞,跳脚怒骂,几家欢喜几家愁。 麦芒成员三人上台领奖,背过致谢词后,张艾喜并没有下场,举起话筒接着道:“第一张专辑就获得年度大奖的歌手寥寥可数,按规矩要留台演出一场。在此之前,我想问问才华横溢的后辈们,在音乐的创作与制作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或遗憾呢?” 科小丰把奖杯递给韩矢,回答道:“有的。” “嗯?” “七月我们在签售会上即兴演唱过一首新歌,效果不够,不是很令人满意。” “是词曲风格不合称么?” “不是,是我们自身欠缺。”科小丰看向观众席,“然后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找到了拯救这首新歌的方法。” 灯光顺着她的手指打过去。 “未发布新曲《思想罪》,将在明年邀请守望队长姜逐合作演唱。” 科小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音响设备中传出:“姜队,大人不记小人嫌,肯不肯上台帮我个忙,让大家听个鲜。” 灯光聚在守望团这边不散,顿了一下,姜逐整理衣襟站起,掌声雷动,幕布放下。 然而伴奏让人稍微等了一会才响起,赵伏波乐不可支:“这一段根本没有彩排过,要是砸了,大概只能播广告救场了。” 魏璠不能理解:“你有必要这么祸害自家艺人?” 赵伏波扬下巴:“彩排视频糊弄完电视,现场呢?秘密排练了几个月,就是要厚积薄发的一个宣泄点,不成功便成仁,看造化了。” 魏璠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不打无准备的仗”,对赵伏波人为制造障碍的行为,基本认定为抽风。 但又无法忽视跨越障碍的人,在瞬间爆发的庞大生命力。 怀钧两大队长首次一起登台,气势轰翻全场,强到爆炸,如果不是“最佳现场”的奖项已经颁发,《思想罪》将载入有史以来现场最强之一。 铁栅栏道具被推开,刀枪嘶鸣,濛濛雨音,两人摘下耳返扔向观众席,并肩退场。 今年的黑马麦芒,与去年耀眼了整个夏季的守望,共同谱写十月份的最强音。 很快,这一段视频被歌迷单独剪出来,制成DVD,以燎原之势,在两家粉丝间炒起了绯闻。 虽然不乏“到底是哪家占了便宜”的争论与互贬,但由双方队长带头,化敌为友,人气短时间内达到质的飞跃。 盛典结束后,镜头在会场外拍粉丝花絮,赵伏波伸手把座机搬过来,打了个电话:“通稿可以发了,对,友谊长存的那篇,争取在亚翼音乐大奖上把下一年加封最佳男团女团奖项的决策给炒上去。” 魏璠:“你一早想好的?” 赵伏波挑眉,没说话。 “你这么做,这两个奖五年内原纪别想了,你这么逼原纪,到底为什么?” 赵伏波想了想:“有么?我没有逼迫任何人。” “你连接捧起两个组合,怀钧持续升值,是很成功,可是过刚易折。”魏璠捏住她的手,“伏波,是时候收手了。” 赵伏波眉头轻轻一蹙:“那点小打小闹也叫成功?大家都是商人,应该不难看出我在进行一场天王巨星的成本投资吧,原彩旗想打断,尽管来。” 片刻,她缓缓笑道,“就看他有没有那个命了。” 第33章 求婚 魏璠还想劝,赵伏波已经中止了话题:“有没有近期时装周的新装,借我一套,我去趟会场。” “都散场了,你去干什么?”虽是这么问,魏璠还是叫助理取来备用休闲装。 没得到回答,赵伏波蹲在地上,面对整整两排纯手工高跟鞋直皱眉:“皮鞋呢?穿高跟我脚疼。” 助理见机行事,立刻抱来四五盒平跟皮鞋,赵伏波试了一款尺码合称的,又撸魏璠袖子,解下一块金镶玉的表,扣到自己腕上:“回头让访风带给你。” 魏璠:“那是我外婆的嫁妆。” 赵伏波唔了一声:“听起来好贵,别是文物吧。”转而问助理,“有表吗?不用太贵,十几万的就行。” 魏璠叹气:“你戴吧戴吧,别打架把表磕了就行。” 说完有些嫌弃地捡开她换下的穷酸地摊货:“这些我帮你处理?” 处理就是扔了,赵伏波隔开她的手,阻止道:“别,七十四块五呢,才透过两次水,还能穿。”转头吩咐助理,“拿个袋子装一下。” 魏璠:“……” 魏璠:“你别用戴表的那只手碰衣服。” 表也是有尊严的。 盛典后的晚宴结束接近十一点,原纪彻头彻尾受了一肚子鸟气,汪文骏伙同醉醺醺的同事们边骂对头边去路边取车。 正起劲把赵家祖坟问候一遍,忽然被戳了腰,回神发现同事们都噤了声,不远处有个宝蓝西装的身影,正与一人在车边说话。 这个色儿的西装,今晚只有怀钧总经理在穿。 过了一会,赵访风离开原地去取车。 身边有个资深同行不确定道:“那位是……那是怀钧的赵董么?” 卡车车厢旁靠着刚才与她交谈的那个人,简练挺拔,锁骨上细细的银链闪着微光,高定休闲装,七分裤,黑皮鞋,袖子挽到肘部,腕上挂着一块金玉表。 去取车肯定要经过她,一行人踌躇不定:“要不要主动上前打招呼?” 几人磨磨蹭蹭走到五米之内,仍没拿定主意。 赵伏波早就看到他们一行人,微微扬眉,忽然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壳,再笔直向前对准他们,轻微有力的一个上扬。 “砰。” 那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有被霰弹枪射中的冲击感,行凶者望向他们,嘴角上扬。 没有傲慢,也不是贬低,像个十七八岁的青少年,拿水枪乱射行人,带着一点点的轻蔑,和满腹的玩笑。 接近十二点TVGM主办方才尽兴而归,宾客也三三两两离去。 守望与麦芒两队狠狠出了一把风头,又是近年刚出的后辈,在大牌云集的盛典晚宴上喝得脱不开身。 郑隗刚开始兴致勃勃,在赵访风离场后放开了喝闷酒,喝到散场已经站不稳步子,被楮沙白与姜逐架到车上,丁一双一头倒在后座上就开始睡,脂粉、酒精、酱醋乱七八糟的气味混杂在车内。 阿黄捏了捏鼻子,拿风油精往人中处点了一滴,踩下离合器。 开了一段路,一辆保姆车总是与他们并驾齐驱,一车人醉得没形,开进御苑才发现,楮沙白揉揉眼,隔空打招呼:“小丰你真是客气,送这么远。” 科小丰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算不上,楮哥,以后就是邻居了。” “……” 她们那车悠悠开到六号楼,成员们大包小包地往下搬行李箱。 第二天等众人酒醒,遛弯时撞见三个姑娘晨跑,这才明白昨晚所见不是一场梦。 午饭大家一窝蜂跑去麦芒的六号楼吃,公司既然有意把两个团都捧起来,那联络感情总是没错的,吃完参观了一下她们的新居,因为只有三个人,多余的房间改成健身房与台球室。 楮沙白坐在台球绿油油的桌面上,掂了掂球杆,以一个绝对外行的姿势戳球:“为什么改成这个运动室?你们谁会玩?” 三个姑娘统统举手。 楮沙白:“……那是应该改成这个。” 守望团五个人都对台球这项运动一窍不通,饭后娱乐改成掰手腕,科小丰拎了拎裤腿,大马金刀往凳上一坐:“来!今天我一挑五给你们看。” “科队一威五!”孔春秋抱着吉他助阵。 “队长,我们队长呢,姜队上。”守望团这边也起哄。 三分钟后,楮沙白活动手腕上场:“到此为止了。” 又过了两分钟,正副队长接连惨败。换上最壮实的郑隗,才勉强拿下一城。 失了面子的楮沙白怒道:“小姜,衣服掀起来,露一下腹肌,我们不是没有力气好吗,小疯子你那个劲反人类。” 科小丰拾起一根台球杆,单腿曲起九十度,手握球杆两端架在腿上,猛地往下一掰,实木杆“刺啦”一声,断成两截:“楮哥,讲句老实话,腹肌谁都有,要比胸肌吗?” 丁一双“噗嗤”笑了出来。 恼羞成怒的楮副队,回去在每日训练表添上了俩小时健身时间。 万万没想到,立规矩的第二天,队长带头逃训。 “带小朱姐去吃冰淇淋了。”丁一双摇着腿,“冰淇淋和棒冰是一个东西吗?” 冰淇淋着实是个新鲜玩意,宣义今年夏天才在城北开了一家冰淇淋店,店名也起得很洋气,叫伊丽莎白,灯箱上全是花体英文。 入秋的天忽热忽冷,冰淇淋店的生意往淡季走,更把顾客当上帝。 朱定锦挑了半天,在橙子味和草莓味间摇摆不定,姜逐掏出皮夹付钱:“钱够的,都要吧?” “吃不下。” “吃不下给我。” 朱定锦一手端一碗,走到窗边的两人桌坐下,老板一边洗杯子一边目不转睛看六寸老电视机,上面正在重播昨天TVGM的现场。 朱定锦咬着勺子瞄电视,姜逐伸手挡她视线:“你别看。” “都没蹲过你现场。”朱定锦摘掉他口罩,喂了他一口冰淇淋。 姜逐双臂交叠在桌上,下巴垫在手臂上,等舌头上的冰坨渐渐化了,轻轻问:“明年应该有一场演唱会,你来不来?” “没钱买票。” “给你留。最前排的。” 又被喂一口。 六寸电视屏幕被里面雪白的闪光灯吞没,人影闪烁,渐渐模糊。 瓜分完两碗冰淇淋,姜逐戴上口罩,与浑然不觉的老板道别,随朱定锦去了超市。 朱定锦将清单给他,兵分两路去购置用品。 她挑了些护手霜,拎着篮子左顾右盼,见姜逐提着单子上的清洁用品,在“宴宾客”的专柜前停留了好一会。 “宴宾客”是白酒的牌子,铝盒包装,很上得了台面,与名字相称,这种酒的用武之地就是各类饭局,不适合私自小酌。 朱定锦觉得奇怪:“你买酒?做什么?” 姜逐掩饰地转身:“没有,就看看。” 朱定锦狐疑地瞅他。 姜逐抿着嘴眼神飘移好一会。 “我老家地方偏,不怎么认外面的证,还是循着老一套,办过酒席,就是成了。” “酒席要提前几个月准备……” “你今年过年……跟我回去吗?” 这段话又隐晦又颠三倒四,像隐藏在棉花团里的一根蛛丝,欲绽不绽。 但有什么亮光在朱定锦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脱口而出猜想。 “你刚才那个,是求婚吧?” 姜逐条件反射道:“不是正式的!” 猜中了,朱定锦一头磕在货品架上:“你还想求几次啊?” “我怕你不同意……准备了十次。” “……”朱定锦无言以对,“我要是十次都不同意呢?” 姜逐似乎没想到这个可能性:“不……不会吧。” 又拉住她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轻轻晃了晃:“不会的吧?” 他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忐忑与忧虑,不见未来,完完整整停留在此刻,在海天尽头,四目相对。 人在做选择时,总会遭遇相对论,好比现在,时间切片,水滴凝固。 朱定锦环顾一圈,四周仍保留瞬间停滞的熙熙攘攘,新增的坚果竖起买一送一活动牌,蚝油降价的黄色商标,电风扇上系着毛边布条,儿童区卖不出去的掉色芭比…… 抹掉闪光灯的惨白,也只剩下柴米油盐。 时间解冻,重新流动。 于是她轻轻应道:“嗯,不会的。” 大约就是那么一个契机,在不经意的一粟之隙,宇宙大爆炸,而后渐渐凝固成令人神往的美丽星云。 脑内十万个炽热奇点坍缩的姜逐不知道自己如何归来,回来推开门,立刻遭到了兄弟们的迫击炮式追问。 楮沙白起先只是指责他带头逃训,姜逐一言不发,坐到沙发上,拿垫子蒙住脸。 众人愣了:“这是怎么了?” 阿黄连忙端来凉白开,姜逐放到脸上降温了好一会,才隐约透露了某个惊世骇俗的新闻。 “……” 暴风雨前的宁静中,迫击炮们开始填装弹药。 半分钟后,楮沙白的攻击尤为猛烈且富有想象力。 “你在超市求婚?我的亲哥,你怎么不拿把二胡去马路牙子上拉一首婚礼进行曲呢?” 郑隗还乐呵呵道:“这主意不错,带个破碗,还能把礼钱赚了。” “烟花呢?蛋糕呢?香槟呢?戒指呢?”楮沙白一脸不忍直视,“你就提着锅铲,推着厕纸清洁球,把婚求了?小朱还答应了?她没打你是真爱啊兄弟!” 姜逐抱着头,耳根通红,独自高烧到脑袋冒烟。 唯二有女朋友的郭会徽煞有其事道:“姜哥,你应该把TVGM的现场气势用在求婚上面,比较有魄力,佳荔来,我们给姜哥演示一遍。” 说着解开衣服纽扣,抹了两把头发,摆出偶像剧的气质,一手按在墙壁上,捏住孟佳荔的下巴,深情款款。 “女人,跟我回老家结婚吧。” 客厅诡异地寂静一秒。 楮沙白抬起腿给他一脚:“你他妈好好说话!” 丁一双与郑隗以头抢地,笑到胃抽搐。 守望成员们闹成一团,姜逐放下凉水,慢慢走到后院,晾衣杆上各色的衣服晃晃悠悠。 他想起去年的新年,被长辈细细盘问近况,也是在土屋前的院子里,月明星稀,竹竿上的衣物带着皂香与干冷失温的阳光,扑在脸上。 在漫天星辰的夜风里,他向父母坦白叫人动心的话,皈投到她身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路灯下遇见的那一刻…… 他的瞳仁微微失焦。 嘴唇微动,无意识地重复那时的话,一字一句里,有耀眼的光和滚烫的温度。 “我遇到了一个姑娘,这辈子就是她了。” 第34章 乡里 当晚,守望组合举办第四次团会,并请教外援——征集隔壁麦芒姑娘们的建议,让姜逐把朱定锦约过来,补办一场盛大浪漫的求婚礼。 朱定锦知道后半个月没登门:“谢谢了,不要不要,太尴尬了这个,完全没心情。” 楮沙白把电话递给姜逐:“你劝劝小朱。” 没想到姜逐与人家同一战壕:“别了,两个人的事。楮哥你们想热闹去水族馆吧,城东那家正在宣传,有一对海豚配种成功,公开展览,你们可以上去扔点鱼苗什么的。” 楮沙白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有种被人暗袭一拳,却无从下手的空虚感。 相处多年,无论遭遇什么不顺心,姜逐就没发过火,负面情绪无限趋于零,根本分不清他是温和真挚地给出意见,还是讽人于无形。 两位当事人都拒了,这事不得不潦草揭过,转而筹备酒席事宜。 过了两个月,传到魏璠这里,同样掀起了不小的浪花:“办酒?求婚了?拿假证去民政局会认吗?” “不知道,应该不给办吧。” “那你怎么办,临时反悔,还是把事儿给说清楚?” “你忘了怀钧的霸王条款,艺人结婚需有申请并获得上级批准,否则按违约处理。”赵伏波捏着一张存折,低低笑了,“这个资产,付违约金,可有点悬哪。” 魏璠:“……” 魏璠头痛:“你要亲手在自己填的结婚申请上盖个绿章?你说你这个人,什么毛病……” 赵伏波合上存折,挑起眼角看她。 “为什么要亲手?” 与此同时,总经理办公室。 赵访风翻开一叠旗下艺人的结婚申请表,手边两块印泥一左一右,红的是“准许”,绿的是“待定”,她蘸了蘸红泥,啪啪啪一连串盖下去。 直到一张守望组合的表单映入眼中。 她脑海里适时响起姐姐的话——“五年之内,其他人我不管,但凡有守望与麦芒的结婚申请表,无一例外,否决掉。” 换了绿泥印章,啪地敲下去,一锤定音。 怀钧艺人的结婚申请审批在众多工作答复中效率垫底。名气越大,公关方面越要做足准备,先放出风声,探探反响,再决定是即时公开还是瞒住一段时间再公布。 因为消息极度滞后,二月开了头,还没有任何回音。 姜逐租了一辆小面包,装了满当当一车的酒席置办用品,又因为两人都没驾照,顺带把司机也租了。 走国道还凑合,一到土路颠簸如同过山车,哐哐作响,从不晕车的朱定锦也吃了两粒晕海宁,靠到姜逐怀里先睡下。 途中迷糊醒来过几次,入眼还是窗外飞逝的景色的和车顶乱晃的平安穗子,倒头又睡,一觉醒来,天色灰阴,不知白天黑夜,面包车司机正拎着油壶给车加油,操着一口北音,指着路道:“过不去啦,路窄,会刮到车的。” 朱定锦开门下车,虽说见多识广,乡村这块地方还真没来过,没有“蓬门今始为君开”地迎客氛围,也没挂上“啥啥村”的牌子,一条不足车道三分之一的泥巴路蜿蜒出去,主干上又延出去阡陌小路,远处群山,两边是切割成长方形的田,隔几步有一个一人多高的草垛。 “住人的地方还要深一点。”姜逐打开车后板,挑拣了一个包背身上,又拎出来几箱牛奶与保健品。 朱定锦转身看向车里的大物件:“这些怎么搬?” “我们先走,回头叫人扛过去。” 司机擦火点了根烟,靠在车前保险杠上:“行,我给你们看着货,记得回来把工钱给我结了。” 什么叫“望山跑死马”,朱定锦这回亲身体验过了。一排炊烟人家瞧着不远,走起来怎么都见不到头。 随着逐渐走近,传来隐约人声,田产的范围变少,有一条明显的夯泥街道,小店铺门前卖炮竹与土糖果,四处是瞧热闹的小童,冲天辫,脸上红扑扑的皲裂,豆子似的眼。 有些小童认出了姜逐,推推搡搡上前要吃的,姜逐让朱定锦从背后的包里摸出一把糖,一人分两块。 小童们扯着乡音大声叫嚷,朱定锦听不懂,姜逐贴着耳朵给她翻译:“他们问你从哪里来。” 这时有个男人驱逐小童走过来,耳朵上夹着烟,牛仔裤,皮夹克,颈子上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杂色玉,城里的外来务工基本是他这个打扮,开口果然也是官话:“姜逐?带回来的这是个城里姑娘吧,瞧这个矜贵劲儿,没跑了。” 城里姑娘朱定锦:“……” 虽然算正宗的城里人,但一直苦哈哈地糊口,没矜贵过。 姜逐指了下斜前方一栋农家院,与她说:“那头姜丁家的二儿子,我发小。” 一路上此类“发小”数不胜数,大部分守祖业务农,也有一部分背井离乡闯荡,外出打工的人打扮稍许不同,铺张报纸往门槛一坐,就有各式各样的大人小孩上前搭话,让他们讲一些外面的趣事和风俗。 听得多了,朱定锦发现这村里最风光的事,大概就是“吃上铁饭碗,娶个城里姑娘”了。 路过一家有飞檐的小院时,姜逐进门送了一箱牛奶,朱定锦见门边挂着一块木牌,用墨笔写着“致知私塾”。 ……这大约是村里小孩子们唯一摄取知识的地方。 姜逐的老家偏到没边,与整个村子隔着一条河,背靠大山,河上是一块倒塌的木头,有人往上堆了些石板,用水泥搅和一番,成了一座奇形怪状的桥。 趟过河,那间土屋小院近在咫尺。 直到此刻,朱定锦才发觉她忘记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爸妈好相处吗?” 姜逐将右手的东西换到左手,腾出手安抚地摸她背:“不怕不怕,他们没什么坏脾性。” 这么一说让朱定锦觉得很有道理:能生养出这样的儿子,想坏也有点难。 柴门半掩,炊烟带出一股土腥气,姜逐推开门,声音太轻,院里扫地的老大爷背对门,仍然一扒一扒把枯叶堆去屋角。 姜逐牵着朱定锦悄摸摸走到老大爷身后,用土话叫道:“爹。” 老大爷握着扫帚一回身,带起枯叶呼到姜逐身上。 他佯怒的脸色在看见朱定锦的那一刻变成了呐呐的空白,瞧瞧她,又瞧瞧儿子:“这是……这就是……” 朱定锦在心里说:就是你儿媳妇。 姜逐放下年货,回村雇脚夫去搬面包车,招待朱定锦的任务交给他的母亲,姜母名叫缙云,乡音并不是很重,半猜半蒙听个八/九不离十,拉了一会家常,她去屋里拿来一本纸皮相册。 翻开都是青春洋溢的黑白照,朱定锦津津有味地辨认,不少都是姜缙云的年轻照片,齐耳短发,扎着条纹发箍,五四装,风韵十足,一顾倾人城。 可见姜逐与他那些发小长相差异巨大不是没理由的。 字里行间,朱定锦了悟了他们家不在村子里的缘故——姜母曾是地主阶级,田产颇丰,阔得很。她与家中的长工相爱,家人发现后将她送出去念书,不想时代变化,社会翻新,书没念完,赶回来得知整个家被斗倒,隔三差五拉出去游街,零零散散死光了。 这时没有了小姐也没有了长工,先前骂长工“死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又一窝蜂地劝他慎重考虑,姜家小姐“成分不好”,不是合适人选。 长工就一句:“娶到仙女,死也值了。” 然后他成了姜逐他爹。 为了避开闲言乱语,他们放弃村中心的大院,渡河定居山脚,耕田畜牧,日子也能过,只是在子嗣方面历遍了生离死别。 夫妇俩共有四个孩子,大姐嫁去外村,两年后难产死在乡卫生所,老二老三夭折在四岁与七岁,都没活过十个年头。姜逐是家中老幺,刚出生时有个云游道士上门,批了字“魂孤难长”,怕是等不到长大,就得被神灵收走。 不知是道士太仙风道骨,还是连番痛失儿女的姜缙云心力交瘁,顾不上学校里科学唯物论的那一套,勉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虚声问道:“道长可有法子?” 道士以手沾水,掰开婴儿小掌心乱画:“只能护他到十八。” “那还有救吗?” “有。救他的,也是劫。” 与姜母聊了半下午,酒席需要的大块物件也到了,朱定锦走过去,拉拉姜逐衣服:“这个……刚见完公婆就摆酒……是不是快了一点……” 姜逐想了想同意道:“后天吧,我去布置一下房间,也让村里人准备一下礼钱。” 不料姜母过来,忽然挑出一个举足轻重的疑问:“亲家呢?” 一句话如六月飞雪,空气凝滞。 朱定锦盯着自己的脚,打破寂静:“嗯……我家我做主,我爸早些年犯了事出不来,我妈多年沉疴不见好,生活没法自理。” 姜母醒悟过来,有些讪讪:“啊,这样……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说完不动声色拧了一把儿子的腰。 隔着羽绒服拧到肉,姜逐痛得咬牙,反正在他妈眼里,“功课不到位”与“知情不报”总能占到一条。抬头见日头还在,拉着朱定锦往院外走:“晚些我来筹备办酒,先带你去熟悉一下山里。” 刚出门,姜老爹端了盆白菜赶来:“等一等,等等老幺,出去顺便把菜给我洗了!” 于是小两口又折回来,一人一边,抬着用澡盆装的几捆白菜出去了。 第35章 酒席 俩人先去河边洗白菜,冬水刺骨,姜逐戴上橡胶手套,把朱定锦往身后拉:“不要碰水,冷得很。” 他哗啦啦洗了半盆,朱定锦脱掉毛线手套,沾了水弹他,姜逐躲开,顺势拿水撩她。 朱定锦很快跑远,过了一会,又过来趴在他背上,把指甲冻紫的手塞进他腋下。 姜逐体温高,随她了。 洗完白菜,悉数沥干放回澡盆里,姜逐放到院门处对里头喊了一声,拉着朱定锦绕过院子,沿路上山。 后山有几块梯田,姜大队长显露出他作为农家小伙的一手绝技,随便弯腰捻了捻叶茎,就告诉朱定锦这块种的是什么菜,怎么炒好吃…… “原来这山都是荒地,我们家迁到这里后,我爸就去扎鸡鸭舍,挑水引流,扛锄头上山兴田,反正力气大,壮实,什么活都能干。” 又拿着手电筒指左边有点陡的坡面:“那里滑坡过一次,鸡舍冲塌了,大约在我八岁,我妈吓得两个月没合眼,后来爸就不开垦了,改植树造林。” 往上走了一段,姜逐伸手拉住她:“别去那边。” “怎么了?” 话问出来,已经得到答案,她看见了白色的碑。 那里是坟地。 “是你的兄姊么?” 姜逐点点头。 过了一会说:“有时想起来也还好,反正这片山阴是我们家的,生前靠山吃山,之后也回归一处。”又想到什么似的笑了,“小时候爸妈带我上山祭拜,还问我喜欢哪块地……我妈说是个道长的法子,定一块阴居,山神就不会急着收我了。” 朱定锦问:“你选了吗?” 姜逐望着她笑:“就埋你身边吧。” 溪池,原纪唱片公司。 汪文骏认为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肺与皮球差不了多少,一戳就爆,连续两年颗粒无收,看怀钧的势头,恐怕没个五六年不算完。 更可恨的是晚宴后,赵伏波的那一个举动。 他宁愿赵伏波对他竖中指,把他看作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而不是像孩子叭叭给人两枪,走了。 酒精催发脑浆热度骤升,同事们七手八脚拉住他,没让他上前和怀钧领导人干起仗,事后他愤怒向原彩旗打电话,原彩旗已经睡下了,好一会才接起来,含糊地嗯嗯两声,安抚几句打发了。 持续后来几月,他不止一次地向原彩旗添油加醋:“您是没见过那个手势。” 可能是年龄段差太大,产生代沟,原彩旗固守一隅,劝他踏实做事,别理这些小把戏。 你推我挡了几个来回,汪文骏攒一肚子火气,埋怨老总的消极与不作为,觉得他是老了,不复当年勇,遇事没干劲。 原彩旗也不耐烦听他整天喳喳叫,过年前后都不在公司,找他的三宫六院舒畅去了。 他这三宫六院里,得利最多的莫过于一个小公司出身的模特,准确说应该是他前妻,当初为了增加收购怀钧的竞争力而写下一纸离婚协议,察觉到赵伏波是个刺头儿后,不敢沾手,也懒得复婚,权把模特当情妇养。 模特打心眼里不干,她从离婚协议里捞了好大一笔,正准备逍遥快活,没来得及定好去哪扫货,又被告知“生是原总的人,死是原总的鬼”,还丢了名分,亏大了。 于是她也不似婚内殷勤、那般的善解人意,慢慢的,原彩旗觉得腻味,捧了别的小蜜,鲜有到她这里来的时候。 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想的,也许被汪文骏那小子搅得心烦意乱,也许是年关将近没人陪笑,无端生出一种空虚,习惯性来到前妻的公寓,模特刚敷完面膜,补完水,就被一只大手从后抓住,原彩旗来之前喝了点小酒,气喘吁吁伸手去剥开模特的衣服。 模特被拖到床上,鼻腔里塞满中老年人的体臭,无论呼吸还是憋气都是一种痛苦。 她用力挣扎,两脚乱蹬,躯干上仿佛有一块沉重的乌云闷下来,肥肉黏腻,压得人透不过气。 原彩旗越发激动,抓着她的头发狠命顶。 战到激烈处,速度却迟缓下来,血一下子涌到面皮上,脖子以上憋得紫红。 面部也是奇诡的僵直,双目微凸,瞪得人有些可怕,模特想叫又不敢叫,呜呜地推他,从他身下挣逃出去,原彩旗手脚僵硬,竟任由模特掀翻身体。 模特爬下床去捡衣服,哆嗦着穿上。 好一会,见人扔不动,捂着衣服试探地上前,原彩旗转动眼珠子,喉咙里轻微地“嗳嗳”叫,口腔大开,舌根僵硬仿若化石。 “原总?” 原彩旗眼珠往上翻,不知是盯着她,还是盯天花板。 “原总你怎么了,不要吓人呀……” 没有动静。 夜晚霓虹灯的光彩透过窗,投在他脸上,模糊成五颜六色的一片。 模特这才慌了。 冬日天黑的早,深山老林没通电,只在土屋门口挂上一只灯笼,火光微弱。 姜逐与朱定锦循着饭香回来,进门却见院子一排农汉席地而坐,指头上夹着烟,一口黄黑牙,咧嘴不知在高谈阔论什么。据姜母说,是听闻他们家带回来个“城里媳妇”,贪新鲜过来看热闹的。 其中有个老伯带来儿子,就是先前他们过路遇到的那个发小,姜丁家的老二。 姜丁老二有点艳羡地瞧着帮姜母择菜的朱定锦。 他已经三十,夫子说三十而立,他却没做成什么事,也没哪个城里姑娘看得上他,乡里倒是有人想给他牵线,只是见多了抹香水烫头发的时髦女孩,香喷喷活泼泼,再看一辈子没出过沟里的农家女,一条粗麻花辫从三岁梳到十八,一张嘴离不开鸡鸭猪牛,哪有半点兴趣。 他们这条无外姓的沟里,在姜逐之前,也只有隔壁姜石家的老三娶过外面女人,不过只带回来一次,之后只有过年提大包小包回来探亲。 其余不少有志之士将相好的姑娘带回老家,大多都没成。 着实不能怪姑娘们不习惯乡下,不说随地的鸡屎牛粪,光是厕所一项已经叫人无法忍受了。 城里抽水马桶普及率至少也有半数,这村里别说像样的蹲位了,只有一个村西头的粪坑,上面搭着一块木板,下头通往全村共用的沼气池,顶上没灯,四周都是溅射的痕迹。 门口也没“WC”之类的牌子,倒是瘸腿对联似的一左一右刷上两条标语:“建设美好乡村,为沼气贡出一份力!” 与——“不许随地大小便!” 好嘛,把人家去野外方便的路也堵死了。 这要是大晚上,熏得一个跟头栽进去都有可能。 人要吃喝拉撒,尴尬但必须面对,每日受此酷刑,还要被说成“娇气”,性子再好的姑娘也不干。 朱定锦低头掐着菜秧子,偶尔抬头,与姜母说笑,烛光朦胧。 身段好,模样好,还肯做事。 姜丁老二鬼使神差开了口:“那个弟妹啊,住的还习惯吗?吃的怎么样,晚上去西头蹲坑可要小心点,我们村里栽下去好几个,累得大伙捞出来,洗了半月的澡。” 说的不是土话,在一片哝哝乡音中格外异样,朱定锦与姜母抬头望向他。 他就这样赤裸裸将脏乱的现实揭出来,涂抹到玫瑰花上去。 姜逐搬着长条板凳走过来,将他隔到一旁:“我们不去西头,我们自家有。” 姜丁老二咬着烟屁股,打着哈哈,嘻嘻道:“也对,地主嘛,不同我们劳动人民为伍的。” 姜母择菜的手一停,脸色微微变了。 朱定锦没听清他刚刚那句口音不城不乡的话,不难猜出是句戳人痛尖的,拍掉手上菜叶站起来,姜逐却拉住她手腕,用土话朝厨房叫道:“爹!” 姜老爹杀气腾腾冲出来,胳膊鼓实,手上拎着柴刀,冲某个老伯骂道:“姜老丁管好你二龟蛋,嘴巴不干不净,老子要是地主受你鸟气,早把你卸了喂猪!” 一番大骂倾盆而出,用词熟练不过脑,气势强劲不用找,大概以前没少做过这类事,想必从小救美到大,身负“长工第一人”之类有前途的称谓,不怪姜家小姐对他生情。 没动上手,一窝坐土埂上的老爷们拍拍屁股溃逃了。 姜老爹将柴刀劈到地上,回身哄姜逐他妈:“仙女儿我们不怕的。” 切换之流畅,如京剧换脸。 人走空后,姜逐去将院门拴上,随后朱定锦被他带到后院的一间独立小房前。 朱定锦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想着算了,人生就是一道又一道难关,不是影视剧里只吃山珍海味,不入茅房半步的纸片人。 姜逐轻轻推门,屋檐下的灯笼光映进去,反射出瓷砖亮光:“去年翻新盖的,爸去伐了后山两棵香樟,我也买了烤瓷和冲水阀门寄回来了。” “……” 朱定锦瞠目结舌。 这个规格,可以说比训练班宿舍还好上一点,光秃秃的砖墙上嵌了一个通风机,尽管现代的科技与山沟的质朴风结合在一起……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家里没通电线,都是电池的。”姜逐拉亮了灯泡。 大概是新换上的电池,灯芯亮得格外明亮刺眼。 朱定锦轻声问:“为什么要新盖?” “去年我跟他们说……我跟你好了,就想着哪天把你带回来,不能委屈,要照顾得好好的。” 朱定锦抬手捶他:“去年我还没答应你,怎么想这么远。” 姜逐握住她的拳头,放脸边亲了一下:“想了很多……很多遍。” 朱定锦说不出话,慢慢蹲到地上,把脸埋在双膝间,姜逐凑过去,朱定锦连连推他:“讨厌。” 推了一阵,姜逐还是锲而不舍黏过来,最后她任由他抱住,在他耳边说: “你最讨厌了。” 腊二十八,天光晴好,流水席办起来了。 “囍”字红剪纸贴满门窗,来客们磕着瓜子花生,杜绝任何扫兴的话,朱定锦在姜母帮助下穿了一身嫁衣,描眉抹唇,撩起布帘偷看姜逐。 他第一次穿红衣。 新嫁娘的亮相激起了全场的哄声,随后发糖,敬酒,说祝兴的话。 一生一世、白头偕老,都算有文化的词了,大多人只会照葫芦画瓢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可能朱定锦本人也没想到,自己会置身于这样一场土得掉渣的酒席,令人隐隐感到错乱的不真实,如果命运的剧本不这样诡谲难测,也许她会走上另一场婚礼,在最顶尖的私人教堂,邀请最有身份的宾客,水晶宫香槟酒,一流的活动策划,一流的主题流程,摄像跟拍,娱记翻墙。 可是无论如何,这周遭的一切都如同泛黄的旧胶片,一寸寸载入她的记忆,酒碗碰撞,背靠大山,脚下尘土飞扬。 只有黄天后土,和赤心衷肠。 第36章 光夜 摆过酒,入新房。 没有电的缘故,天色格外的浓黑,放眼望去,木头窗框外只有黝黑的树影,和连绵的远山。 与宣义太不一样了,那座梦想之都的夜色从来都是被灯红酒绿笼罩,玻璃反射各色迷离亮光。 时至今日,从宣义到姜家沟,跨越四个省,长达三千公里的路程,承载的一千多个日夜,一路上的决定,是对的错? 她凝视自己交叉的指尖,竟开始有些不确定。 某个声音喊叫,还来得及,快走,脱离轨道,还来得及。 她任由那个急迫的叫声回荡在胸膛里,安静坐在床榻边,将袖子伸给姜逐。 他拉住,嫁衣在别人帮助下很轻松从头上脱下,搭在板凳上,垂落一角。 也许是她散发出“任君采撷”的信息太明显了,姜逐几乎是不经思考将她压在身下,钳制这片温香暖玉。她靠近锁骨的皮肤上有一小点的红泥,大约涂口红的时候,不小心刮上去的。 他凑上去轻蹭两下,抬头时,拖拽抹开的凡士林沾在下唇,像洇出的一抹血。 自此意乱情迷。 亲吻的间隙,朱定锦缓慢抚过身上人的背肌,伸向他裤链。 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声影消逝,只保留最原始的疼痛。 她察觉自己意外的坦然。 没有光源,无法在黑暗中视物,但她还是勾勒出他征伐的模样,汗湿紧实的皮肤,腰线轮廓边界分明。 也许不是用眼睛,而是无数次的触感形成的图像。 逐渐脊背被快感抽得痉挛,风浪骤起。 寻欢作乐至灭顶的尽头。 初涉情/事的男人犹不知足,朱定锦睡下没多会,又被他闹起来。 炭盆烧得很旺,热到她觉得身体无一处不濡湿,吐出的呼吸都像是蒸笼缝里冒出的白汽,姜逐把她抱起来,吻她的锁骨,楔进她身体里。 她在他怀抱中漂浮着,脑海电闸无数次地烧断保险丝,又无数次重新连接。 尽是杂乱无章的片段,像是某种隐喻,细细软软的闪过,指甲在石头上轻轻划出痕迹,伴随潮汐一般无止境的欢愉,掺杂无可救药的苦痛,热望成瘾。 她双手伸入他发中,垂头看向他的眼眸。 双眼明润,有星河万千。 “你看见了什么?” “光。” 他喘息。 朱定锦仰头,汗液沾湿头发,细细淌在脸上。 黑夜,她眼前,是无边沉沦的夜。 …… 下雪了。 不知道几点,天昏暗,见不到日光。 朱定锦拢被起来,歪歪斜斜靠在床头,脚下炭盆溅出火星,窗户是用纸糊的,关不紧,微微开了一小道缝,雪花打着旋儿飘进来,没落到地,就被屋内热气融城水。 身上干净,衣服重换过了,盆里的也是新炭条,板凳上有早上煮的米粑和玉米粥,她不太记得姜逐什么时候起来过,忙活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脱鞋上床,抱着她睡过去。 从窗户能看到一小片后山。 雪不大,山白得零零星星,没有人声,世界寂静,只听到身旁的人轻轻呼吸。 她翻过身,拨开头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年刚过完,赵伏波前脚踏入宣义,立马接到四十多个紧急来电。 内容大同小异。 “原彩旗马上风死了,你知不知道?” 面对魏璠问话,赵伏波略微诧异了一秒,紧接着笑出声:“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都往我这里打,难不成是我动的手?” 魏璠在话筒里声音肃然:“原纪乱了好一阵,董事与高层都没过好年,但是怀钧这边准备异常充分,赵访风几项决策做得非常妥当及时——她遇大事容易慌,光凭自己,做不出这样的公关安排。” “所以?” “你在原彩旗出事这段时间没有与她联系过。”魏璠沉声道,“因为在意外发生之前,你就把应急方案给她了,对不对?” “璠姐,别这么不信任访风,好歹是我教出来的。”赵访风道,“再说原彩旗,人老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病,他不注重节制,色字头上一把刀,这刀这么快落下,我也挺意外的。” 几句话将事儿撇得一干二净,不能说她说谎,但可以说完全没在回答问题。 十有八/九是她将应急方案交接给赵访风,但一切的前提是她知晓原彩旗肯定会突发状况——是不是她做的手脚还不明确……最好不是。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赵访风轻笑,“没有的话,挂了。” “真的不是你么,伏波?” 赵伏波昂起头,缓慢吐出一口气。 “如果蝴蝶知道自己振一次翅膀会在未来某个时段演化成龙卷风,那它是振翅高飞,还是任凭坠落呢?” 她笑了笑。 “其实没所谓的,因为引起龙卷风的因素太多了,振动只是一个起因,或许重要,但不是唯一。” 整个三月,原纪唱片公司经历了一场变革,原彩旗的儿子原童朗中断学业海外归来,接手家产,子继父业。 “中断学业,嘁,他那个学业,注定是个烂尾楼,说得好像天之骄子前途无量。” 赵访风坐在长桌右侧,提起原纪新上任的总经理,表情不屑一顾。 赵宅少有机会出现“共进晚餐”的景象,通常是各人吃各人的,好不容易有一次,佣人不敢大意,忙进忙出。 赵伏波切了一块牛肉:“认真点,他跟他老子不一样。” “不都是窝囊废?” “都不是。原彩旗比你多吃几十年的饭,他的决策基本挑不出多少毛病,想攻坚他的防线,或者钓他,非常难。”赵伏波垂眸看着盘子里切成小块的肉,“原童朗彻底相反,他接手原纪后,恐怕会主动扑过来撕咬。” 赵伏波闭了闭眼:“未来几十年,你摸不清都会有什么性格品行的商业对手,任何类型都有,你不能一成不变,我拿给你关于原童朗的资料反复去看,不要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不值得你放在心上。以前在位的是原彩旗,所以我把你教成一个攻坚手。” 叉了牛肉放进嘴里,抬眼看赵访风,“现在,注意防守。” 御苑内,成员陆陆续续回归工作,队长姜逐最后一个报到,几乎是卡着时间线回来的。 队友也很体谅,新婚嘛。 本想热闹热闹,但他们很快笑不出来了,管彬杰将行程播报给他们,毫无疑问的“无休吸金”之年,经过九九年的一飞冲天,再经过零零年扩大知名度曝光率,今年任务格外沉重,完备一张正式专辑的制作,以及各地加起来的十七场演唱会。 这份行程表彻底暴露怀钧“蚂蟥”的本性,把人当牲口用。 没有缓冲,没有蜜月,姜逐以身作则投入工作,这个情景要放到战争年代,大概跟刚交换完戒指就被抓去打仗的大兵差不多。 专辑的制作刚刚起步,就遭遇了滑铁卢,苏善琦主动担任麦芒下一张专辑的监制,单方面拒绝守望的合作,并给出充分理由: “我跟你们在一起,没有激情。” 楮沙白苦口婆心:“激情是可以培养的……” 任他磨破嘴皮,苏善琦不动心:“抱歉,请去向公司申请别的制作团队,我很忙。” 纵然怀钧家大业大,真正顶尖的团队满打满算不到五个,苏善琦明确表示不会接受邀约,管彬杰只好试图联系另外几家。 情况不如人意,一家是程冠的御用团队,两家已经有固定合同,剩下的无论在创造力还是制作精良方面都要差一个阶层,成品难以与顶尖团队争辉,天生逊一筹,极少能齐聚天时地利,过五关斩六将夺奖的。 第一年没有成品,与奖项失之交臂没啥感觉;第二年踌躇满志,结果被麦芒一举拿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因为一首《空山松子》,楮沙白对自我的怀疑与茫然仍旧没有消除。 如果能在今年拿下一个奖项,无疑是最好,拿不到,或许会加重一层疑虑的枷锁。 这些歌,是能得到一个官方大众的权威肯定,还是我们蒙蔽双眼的自娱自乐? 以及所谓的才华,是我们灵魂里的沉淀,还是炒作与包装出的障眼法? ……去年守望与最佳专辑擦肩而过时,是不少黑粉的狂欢日。 《思想罪》削减了很大一部分幸灾乐祸的声音,但“华而不实”、“牛皮吹破”、“首唱一败涂地疑似现场造假”之类的言论至今依然存在。 对此,管彬杰忽然感到一丝庆幸。 ——“其实还好,他们听不到很多来自下层的声音。” “报纸那边搞好建交,控制舆论走向,现在的网络不是特别发达,做好电视方面的公关已经足够,而这些都是往外输出,民众不能反馈。” “安保严一点,让激动的粉丝不至于做出过激举动,对他们的伤害就没有多少。” “许多风评,也只靠自行脑补。” 而作为集团董事长,眼界与视野拓宽数倍,赵伏波显然没他那么乐观。 “新世纪,两千年,是一个飞快发展与急速过渡的时代。” “哪怕足不出户,只要接入某个节点,你仍身处闹市。” “未来,才是最艰苦的,也许没有了接线员,电缆铺垫盖地,聊天室有五湖四海的人,当代人隔着千山万水,赞扬,谩骂,泄愤,造谣,万物无实物。” “训练班里的五六年不算成长。成长,是一场献祭,无穷无尽,质疑自己,提炼自己,面临抹黑,面临曝光,面临坠落的风险,面临暴雨的洗礼。” “然后,无数星星坠落了,巨日升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提个醒,虽然保证过是HE,但不是一甜到底。 第37章 红鸾 零一这年,在守望内部,又有个独到的名称——“红鸾年”。 六一儿童节,全团年纪最小的丁一双乔装去了一趟游乐园,回来时喜气洋洋,仿佛从天而降五百万,开始找管彬杰要模板写恋情报告。 郑隗惊掉了下巴:“游乐园找女朋友?他找的是儿童吗?” 隔两天,丁一双把他新女友带来御苑,脸嫩得紧,是圈内人,在某个不成器的小公司当车模,看面相最多不超过二十,果然一问才十七。 楮沙白这个老江湖搓了搓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干脆把丁一双拎来厕所骂道:“人家未成年啊!” 丁一双比手势狡辩:“还有四个月,马上就成年了。而且没有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可以谈恋爱啊,你去学校抓,早恋的那么多。” 楮沙白:“……” 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经历了孟佳荔的事后,他也有些懒得管了。 正如朱定锦说的,每个人的路都是靠自己走的。尝过甜蜜,也必然会吃到苦涩,外人横加干涉只会越来越糟。 很有点“无为而治”的意思。 楮沙白沉默一会,骨子里泛上陈年的疲惫,提不起骂人的劲。 最后也只不尴不尬地提了一下,谈就好好谈,不要做“出格”的事。 丁一双连连点头答应。 不知道是不是近朱者赤,五分之三的人俱成双入对,激起了郑隗的好胜心,他可没打算与楮沙白在“老光棍”的专属称谓上一决高下,遂鼓足勇气去约他梦中情人。 朱定锦听到这个消息,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他追谁?赵访风?是怀钧的那个么,还是重名?” 姜逐肯定道:“怀钧老总。” “……” 或许是她表情太迷茫,楮沙白不乐意了:“小朱你什么意思啊,觉得我们不配有追求爱的资格?看不起我们哥几个是吧?” 朱定锦低头调整了一下面部:“不,我很看得起你们……真的。” 再次得知郑隗有感情线方面的进展,是两星期之后。 官方发布通稿,怀钧守望成员郑隗与傲峰名下艺人欧阳萍洋牵手成功,配图标准刻板,明眼人一看就是在进行一场“绯闻联谊”。 朱定锦看到新闻,打通御苑的电话:“怎么回事?” 姜逐解疑:“老郑千方百计约不到人,就趁人家下班时在车库堵,赵总直接叫来了保安。” 朱定锦:“然后?” “然后赵总估计是吓到了,直接给下面经纪人公司传令,问哪家需要炒恋情的,把他给卖了。” “哦……” 卖得好。 作为团里唯一一个单身人士,楮沙白看得很开,指着姜逐与朱定锦道:“你们没领证,我也还光棍,目前为止,是扯平的。” 楮沙白的底气在于前些日子上头刚批复下来,义正言辞驳回姜逐的结婚申请。 但这点小插曲妨碍不到俩人感情,办过酒就是不一样,底气都比往日足。 某次七月守望在楠平举办演唱会,远在溪池拍戏的朱定锦头一次旷工,带着姜逐寄给她的VIP票赶过去。 正值开始前半个小时,姜逐正在最后确认耳返和服装,朱定锦跑去后台,推开人满为患的化妆间门,等姜逐无意望向这边时,微微勾了手指头。 姜逐脸上立刻浮上压不下去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把耳返递给楮沙白,推开人群往外走。 门外走廊光线昏暗,朱定锦躲在一个墙体的凹槽间,姜逐也藏进去,亲昵好一会,呼吸急促,他轻声要求: “亲一个。” 朱定锦掏出包补妆,俯身,在他胸口留下一个口红印。 姜逐仰头轻喘一声,喉结滚动。 仿佛烧起来了。 这个余温不散的印记烘烤在夏夜的聚光灯下,伴随了姜逐半场演唱会,中途楮沙白等人在台上互动半小时,姜逐与郑隗下场换衣服,等下半场接替队友。 在这争分夺秒的时间段内,姜逐在杂物间干了一件在以往绝对没想过的、胆大包天的事。 口红唇印在频繁的厮磨中化作湿透的水痕。 “是不是太不敬业了……” 工作抛开,廉耻抛开,催开喷发的火山口。 朱定锦听他又低又轻的喘息,比舞台上换气时的漏音性感百倍千倍,热气贴在耳廓上,教人半边身体酥麻。 身体产生了一种瘾,名叫食髓知味。 就像诗中写的那样——“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在这黎明的界线中,直至永恒。 这样的日子过得叫人晕晕陶陶,令人尽兴又试图抓取更多。 八月,守望第二张正式专辑制作完成。 《害群之马》这张专没有经过顶尖团队的打磨,不自觉带起少许玩乐性质,完全是团队内部创作。 他们在过程中找过不少音乐人吸取意见修正,但怀钧仿佛三分钟热度过去,对他们实行“三不管”政策,失去了公司鼎力支持,资源拓宽面一下缩减到原三分之一。 管彬杰习以为常:“翅膀没硬也要飞啊,公司已经捧了这么久,不捧就不行了?那你们可以入选‘强推耻辱柱’了。” 一边榨金一边甩手无情,很附和怀钧朝不保夕的丛林环境。 五个人硬着头皮咬着牙,绞尽脑汁回忆在苏善琦团队里学习到的边角知识,一边全国各地跑演唱会,一边操心新歌的全线制作。 在纠结曲目数量时,姜队慷慨解囊,将订成本子的整整一叠五线谱放到餐桌上,如同搬来一桌饕餮盛宴:“我们还差多少首?挑一下吧。” 楮沙白震惊地翻阅:“你……什么时候写的?” “没事的时候。” “……” 回想去年,五线谱属他用得最快,无聊也不来客厅,基本蹲在房间敲电子琴,那时只认为内向的人不喜欢往公共场合凑,没想到还能解燃眉之急。 之后,朱定锦再来御苑,听他们吹得天花乱坠:“姜哥有私人乐库,比他私房钱还鼓。” 《害群之马》的官宣一如既往到位,血洗音像店。 陆沉珂第一时间搞到实专。 他一贯视楮沙白为关门弟子,却从没当面讲出口,大部分时间伪装成路过的老师,“善心大发”指导一两下,十足的“老别扭”。 肖鹤舫博爱,夔彷重利,只有陆沉珂是切身实地考虑他们的将来。 “这里头第二六八首与其余风格不符。”陆沉珂咳嗽几声,嗓子沙哑。他去年冬天受寒伤了肺,去医院打完几瓶吊针,也不叫护士,自个儿拔针回家,结果病情反复拖了数月不见好,犟得紧。 对准垃圾桶清掉痰,他接着说:“其余歌可以看出是以前的风格,估计是存货,这三首,一定是今年新写的。” “有不同么?”赵伏波问。 “很美。” 赵伏波感兴趣地挑眉,陆沉珂高抬双手,伴随旋律用力敲击空气中不存在的琴键,用他贫乏的言语去描述它的独特。 “就像往北冰洋注入一抹艳红,不媚俗,很干净的欲,只让人感觉很美。” “很少有男歌手唱出这样的美感。除去唱腔与气质的关系,大部分的抒情歌,包括程冠在内,都是拟造一个红颜知己,爱而不得分分合合,你欺骗我我背叛你,矫揉造作,套作的油腻,听下来觉得是抱着情怀发春梦。” “辨识度太高了,没他这音色,模仿不出味道。” 最后画龙点睛地补一句:“这不是抒情歌,这是情歌,他开窍了。” 出道第三年,《害群之马》提名入围,与领奖台擦肩而过。 乐评人打分很高,但总体来说差些火候,众人虽然失望,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对楮沙白的影响可能比其他人更大一些,他又是团队统筹的骨干,老妈子一般的存在。一旦他不碎嘴,整个团的氛围很轻易地松懈下来。 于是在秋季,守望的结构进入了史无前例的松散期。 丁一双和他小女朋友都是孩子心性,成天想着玩,找到伴立刻放飞自我,彻夜不归从偶尔演化成经常,再逐渐变为习惯。郑隗与欧阳萍洋感情时好时坏,关系介于“女友”与“绯闻女友”之间,本就是硬凑成一对,脾性不合,出门还好好儿的,回来时就吵得天翻地覆摔门而去。 郭会徽孟佳荔这一对的小打小闹在可以算相当安稳了,天天闭门炒股,两耳不闻窗外事。 有时楮沙白一个人在屋里闷得狠了,傍晚跑出去遛弯,偶尔在六号楼旁边的林荫路驻足一小会,听到姑娘们活力十足的引颈高歌与桌球碰撞,远处地平线的夕光渐渐沉没,嘴上不说,心口寂寥。 十几岁的他们也曾共度青春。 所见之处暮色西沉,花花世界刚刚起始。 应了那句老话,总说遥遥无期,转眼各奔东西。 以至于到年末,姜逐有意置办房产,楮沙白已经兴不起阻拦的意向了,也没有拦人的理由。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成家立业乃人生常事,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御苑过活。 他听闻,默默点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 御苑房间够大设施够档次,唯一叫人头疼的是隔音实在不好,两个人在御苑同居不方便,不适合作为“爱巢”。 加上这几年攒下的钱,足够在宣义拿下一张属于自己的房产证。 姜逐剪下各区公寓的平面测绘宣传图,收集成“预选房”手册,对朱定锦说:“我们买房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选自余秀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 反正上一章预警过了,就多说一点废话。 赵伏波是一个富有争议又很复杂多面的人物,一共有三段回忆杀,这三个时间段组合在一起,才能完整而无偏颇地揭开这个人的表皮。 到目前为止,才剥下第一片洋葱。 吃不到糖的时候,就想一想,反正HE,怕什么。 第38章 日出 朱定锦同意了。 工作之余,俩人一有空就带着地图跑各区看房,采光朝向水管电路风水说得头头是道,几乎成了半个验房专家。 某次忙中出错,坐反方向,偶然之下去了一趟阳石县。 故地重游,县城路边的天线仍像猫抓挠了几十年的毛线团,黑胶皮脱落,露出里面铮然的金属丝,麻雀在上头无处落脚,停了一会又飞走。 人市照常五点半吵翻天,周遭的店铺新旧不一,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像两排矫正不成功的牙齿。 曾经租过的老筒子楼苟延残喘,破败的墙体上画上一个大红的“拆”,字体肆意轻慢,楼顶塌去一角,无力重振昔日风光。 转了一圈,朱定锦忽然说:“想去备正街吃炒面。” 姜逐答:“好。” 他们坐车回宣义,去曾经油腻腻的小吃店,想再一次见到那个在门前迎风炒饭的老板,递给他一卷零钞,借此抵消内心轻微的惶恐。 时间太快了,他们相遇在雪花膏的冬天,夏天恍然换成了纪梵希。 每逢新旧交替的交界点,就有人提起情怀。 到底什么是情怀? 朱定锦想,大概是仰躺在铁轨上,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至,没有急着爬起来,先吟一首诗。 是诗还是挽歌,看车速快不快了。 好比这次,车速就很急。 急到他们并没有抓住这个黄土颜色时代最后的尾巴梢。 备正街整改,这条街临近怀钧大厦,潜力无限,一条“影响市容市貌”的帽子压下来,店铺拆迁,盖起西式餐厅与名牌服装店。 粉刷墙崭新,玻璃橱窗透亮。 “下次还来这家吃,我要牛肉炒面。” 多少次有过此类的诺言,再回首,山川易貌。 数月的看房,姜逐决定买下四环地段的一所公寓,两室一厅。 朱定锦觉得空间挺好:“太大打扫麻烦,总不能每周还把阿黄叫来扫地除灰。” 入手的是毛坯房,姜逐踩在水泥地上与设计师商讨布置:“这边是主卧,另一间作书房。” 朱定锦故作惊讶:“你睡书房啊?那要买一个沙发床,不然板凳睡多了容易腰疼。” 设计师一双牛眼左瞧右看,明哲保身地后退一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动工前要商量好,我不会改回第一稿。” 姜逐走到朱定锦身后,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知道你心疼我。” 朱定锦轻哼。 “能不能多心疼一点……” 朱定锦矜持了一会。 “床要大,要软。” 这还有哪里不肯领旨遵命的。 姜逐朝设计师一点头:“原稿不动,我爱人没意见。” 从姜家沟回来后,姜逐对外介绍朱定锦的称呼也变了,从“我女朋友”变成“我爱人”。 楮沙白嘲笑他说得土气,很多用词跟不上形势,这世道还有哪个青年人这么说,人家都一窝蜂叫老公老婆,甜腻又新潮。 朱定锦指他鼻子:“你就活该单着。” 说楮沙白没情趣,真没冤枉他,虽说精通浪漫套路,人也聪明健谈,但逗女孩就是在一心一意给自己找乐子,别说心思不太纤细的女孩了,敏感的也接收不到他的荷尔蒙。 朱定锦不太自夸,奈何楮沙白的衬托实在太强,无端让人生出自满:我眼光怎么这么好呢。 眼光好捡到宝,姜逐话是不多,自创的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光坐在那里看着你笑,眼里都洋溢出情话。 哪里是开了窍,简直是开了闸。 闸门大开的姜队对工作的热情大减,年度最后一场演唱会结束后,所有通告往后移了俩星期,提前告假。 姜逐专门去找阿黄学了两个月的车,一月中旬拿到驾照,上手算快的。但朱定锦两天不到,车开得溜溜儿,公然在御苑空无一人的街区玩漂移,扑了看热闹的楮沙白一身灰,完全没有可比性。 她学东西极快,天生的。 楮沙白还记得出道的前一年,训练班老师让他们参加全国英语等级考试,走社会人士报考渠道,五人中只有郭会徽是正经大学生,其余人的英语一言难尽,尤其是郑隗,非常不屑于学习什么“狗屁洋文”。 但国际接轨势在必行,该学还得学。 朱定锦找人借来高中大学的英语教材,半是自学,半是辅导姜逐,鼓励他:“我陪你一起考。” 她果然也去报考,成绩一出来,楮沙白拎着自己达标合格线的成绩单,四处问:“都考得怎么样?”还不忘问朱定锦,“你俩呢?” 朱定锦:“很气。” 楮沙白拿起姜逐的成绩单,擦边球低空飞过,又拿起朱定锦的,满分。 ……这他妈是天生读书的料。 楮沙白试探地问:“小朱,你想不想上大学?钱不是问题。你在演艺这条路上走出名堂太难了,去某个领域深造,没准能闯出一番新天地。” 朱定锦不领他这个情:“你们多考几分,我就谢天谢地了。” 话说回来,拿驾照是为了度蜜月,总不能蜜月期还雇个专程司机,太煞风景了。 房款一次性结清,余下的钱买一辆车没有问题,姜逐穷山沟出来,小时候摩托都没见过,对车型一窍不通。队友意见不能听,全是乱参考,奔驰宝马乱说一气,这俩牌子震得全国人民发聩,知道够奢侈,知道贵,有面子。 楮沙白与郭会徽更有品味一点,一个说“劳斯莱斯”一个说“凯迪拉克”,四个字,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最终拍板一辆大奔——靠抓阄。 大寒前后,姜逐与朱定锦启程去清月山。 姜逐新手上路,开得慢慢拖拖,没在预定时间内到达下一个市,正值荒郊野岭的深夜,朱定锦解开安全带:“别疲劳驾驶,停到路边,睡一会。” 她探身爬去后座睡,躺下没一会,姜逐从前排伸手试她手背温度:“冷吗?” 朱定锦挠了挠他手指:“还好。”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任何建设性。 话很冷淡,行动却越来越不老实。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这俩词往瞳孔里一晃,面部肌肉就无自觉地会心一笑。 十分钟后,朱定锦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姜逐何时脱离前座,她感到他的五指伸到内衣里,摸到她的脊背,又顺着她柔软的腰线往下,耳朵笼在他呼出的热气里。 刺人的毛衣被抛去驾驶位,这时候真该感谢驾驶证,换掉一个恼人的发光存在。 翻来覆去间,朱定锦坐起身,身上只剩单衣。 她俯身吻姜逐胸口,让若隐若现的轮廓显出来,再将衣服撩起一半。 一只手按在她后颈上,他克制而沙哑嗓音带着喘息,扬起脖颈时,冬月清辉,能看清因为吞咽而微动的喉结。 春宵一刻,朱定锦忽然冒出一个有点好笑的念头。 “不租车是对的,自己的车,管他怎么折腾。” 一路走走停停,路景枯燥无味,心思难免浮动。 朱定锦事先与姜逐讲好,路上随你,到清月山就收敛,不能整天围着床笫打转,跑远路住旅馆,傻子才会做的事。 抵达目的地,二人在山脚找到一家旅馆,隔壁是一伙散客旅行团,导游口灿莲花,吃饭时遇见他俩没跟团,立刻放下手上馒头游说他们进团,价钱打七五折。 姜逐花十块钱从她那里买了一份指南,婉言谢绝邀请。 第二天爬山看日出,需要早起,晚上姜逐灌好水捂子塞到朱定锦脚下,安安静静地在她身边睡下。 清早四点半,旅馆内人声鼎沸,导游履行她人工闹钟的义务,举着喇叭喊:“都起床啦起床啦,晚了不带啊!” 朱定锦打着瞌睡起身,木头木脑地洗漱,没有东西依仗还站得住,穿裤子时挨到床,“咕咚”一声倒回去,顿时觉得舒展温暖,二话不说睡过去了。 姜逐再拉她起来时,她恍惚觉得天已经亮了,睁眼见到天花板上一颗锃亮的大灯泡,再瞥往窗外,还是昏暗的。 “几点了?”她挡住灯光。 “五点。”姜逐蹲下给她穿鞋,“天亮得晚,还来得及。” 朱定锦困得七倒八歪,将额头架在他肩上,问:“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承载着人对永恒的想象吧。” 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周而复始,一成不变。 今晨日头赏脸,旅客们托儿带老苦不堪言爬上高峰,老人喘小孩哭,在导游的吆喝声中站到安全位置,分享零食与饮料,谈儿说女,等着“景点”徐徐升起。 云层中浮起金边,深沉的蓝与灿烂的橘碰撞交融,引来一阵欢兴鼓舞。 朱定锦靠在姜逐身上,困意消了,近乎肃穆地目睹日出过程。 古往今来,它被冠以“希望”、“朝气”、“正义”、“生命”之类的词,看一看十年少,不好好感动一番都枉花票钱。 真较真起来,不过是数万千米外一个黄矮星,自焚般释放光和热,它也不是拥有无尽寿命的,只不过那漫长的岁月由无数人的一生堆叠而成。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 朱定锦闭上眼,眼球残存烧灼感。 “它是永恒的么?”她问。 姜逐想了想:“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很多时候,在一生的后半场旅途中,不知道哪里会应验年轻时某句无心之言,像一个早已埋下的暗喻,轻轻一牵,就在回忆中的某个画面中砰然炸开。 这幅画中,有一轮初升的明日。 清月山,顾名思义,最出名的属夜晚银盘高高挂,但月亮没能在远客面前露脸,来自宣义一个电话令它惨遭抛弃。 这时候匆匆来电,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话筒那头一开口就不太妙: “出事了!郑隗聚众斗殴,目前已被刑事拘留。” 第39章 局子 宣义的夜晚总是很热闹,即便雨夜也别有一股“嘈嘈切切错杂弹”的喧嚣。 丁一双软成泥一样瘫在卡座上,眯着眼,在他视野里任何东西都由红绿蓝三色构成,荡成三块交叠的虚影。 似乎刚刚腰上有什么东西嘀嘀嘀地响,恼人的很,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摸过来,按掉,让他快炸飞的脑壳重新舒缓下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倒了。 不过这种“倒下”的滋味莫名的好,背心沾汗,湿抠抠的,他皮肤开始难耐地痒,于是扒开毛衣,在身上四处抓挠。 这时有什么人靠近,跪在他身边,双颊微缩,狠狠吸了一口烟,然后贴到他脸上,哺乳一般,然后他齿间被推入大股的白烟。 烟丝仿佛有生命,钻入他的鼻腔,流进他的肠胃。 他晕头转向,通体舒坦,往外吐出白色的气,嗓子里配合地发出“呜呜呜”的鸣笛声,惹得四面八方传来笑声。 他也笑了,觉得自己特像一列进站的蒸汽火车。 过完了这醉生梦死的一夜,“郑隗斗殴”的晴天霹雳才劈到他头顶上,丁一双垂死病中惊坐起,往身上一抹,好家伙,只剩一件衬衣,毛衣静电呲呲打得痛,他烦起来朝桌底一扔,扯过皱巴巴的羽绒服往身上套。 外面天光微明,天色是水洗过的蓝。 他心情无端昂扬起来,女友告诉他的坏消息在晨风中灰飞烟灭,飘飘然打车赶往局子,遇人三分笑。 局子里杵着二四五六八人,有熟悉的,不认识的,穿着整齐,站姿笔挺。 丁一双是唯一一个衣冠不整赶来的,要说他是裤子都顾不得提急吼吼跑来还有情可原,偏偏他最迟,身上带起一股酒精混合的劣质香水气。 管彬杰的脸色瞬间铁青,快步走到台阶处钳住他,丁一双则抱住他一条胳膊:“大管,帮我付一下车钱。” “你去哪里了!”管彬杰掏出钱夹吼道。 “喝……喝了点小酒,外面吵,没听见你呼我。”丁一双大着舌头解释。 管彬杰将钱递给司机,特意弯腰看了一眼,是个满脸木讷的师傅,指甲黝黑带泥,不像是往外说八卦的那类人,没说别的,只道:“辛苦了。” 付完钱,管彬杰拎他去局子里,心思重重写了满脸,没再骂他。 里头两方人马对峙,昨晚发生的时间太晚,局子出警将人带回来直接关了一夜,通知双方亲属早上再来。 这时刚过完一审,双方大致了解事件始末。 郑隗与女友欧阳萍洋昼伏夜出地泡吧,欧阳被某个刘姓公子哥瞧上了,拉拉扯扯,两边逐渐交手,起初是推搡,其余人拦下后不了了之。本以为完了,哪料郑隗上厕所时,被人从背后阴了一手,头磕到墙上,命根子差点折了,当即火冒三丈,扭身与人厮打。 到这里,郑隗都还是占理的,之后的事就闹大发了。 他三两拳把人家的先天性哮喘打出来,仍不解气,拽住领带把人拖出厕所,叫一帮不知从哪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与人家的狐朋狗友开战,等有人发现刘公子进气少出气多时,已经造成病情延误,现在人正在医院抢救,还没脱离危险。 刘公子的老爸,不大不小是个总,儿子被打进医院手术室,此事不太可能善了。 守望处于绝对劣势,不说赔款官司,只要刘家有意把“明星夜店斗殴伤人进医院抢救”的新闻卖给媒体,他们能免费在娱乐头条炸个三天三夜。 朱定锦超速驾驶,连夜从清月山赶回宣义,姜逐负责在后座小憩养精神,迎接他们的是一场硬仗,脑子不清不楚不如不上。 管彬杰自从踏进局子,就霸占了饮水机旁的座机,无数的号码从他脑海中映射到拨号键上,没有间断打了两个半小时,号码按键音与他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组成跌宕起伏的背景音,庞大的人脉图缓慢浮出冰山一角。 在此之前,守望成员对管彬杰的态度从来是不亲不疏,甚至有点嫌弃他不会迎合,好像自己是他手底下的雇工,只有赚钱时才记得人,好的经纪人应该像萧大丞那样,把艺人当亲儿子带,因此暗地里还有点小疑虑,大管这人也配“金牌经纪人”的称谓?他靠什么镀金,世碌中庸么? 管彬杰着实不算什么东西,他只会做两点工作,不得罪人,以及狐假虎威。 够用了。 朱定锦开了一夜的车,眼皮打战,向一个小片警要了把凳子,靠墙边坐下闭目养神,隐约听到门口有陆陆续续脚步,管彬杰的嘴皮子一刻没停,刘家来的人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动静,重量级的估计还在医院守人。 她头皮麻木,胃里空空,有种烧灼的空虚感,从食道一直烧到后脑,反倒让她从混沌中抽离出来。 宣义里姓刘的大总小总没一百也有五十,这是个大姓,各行各业皆有,光凭一个名字想不起来是何方神圣,不过从昨晚事发已经过去七八个小时,再怎么守在手术室与ICU外气急攻心,也该腾出手给加害人点颜色看看。 尤其是面对阶级层次不如自己的,这种油然而生被“侵犯”的惊怒,二话不说先把愤给泄了,最正常不过。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朱定锦睁眼,看见刚从医院探听情报回来的阿黄,冲他招手:“怎么样?” 阿黄偷摸地拨开人群,靠墙角蹲下:“家属情绪还稳得住,管哥也在争取拿更大的山压他们,有戏私了。” 对于守望来说,私了是最好的选择,割地不如赔款。 朱定锦可有可无地点头,不予置评。 姜逐从前方的人山人海中挤出一条路,将手上兑过热水的一次性纸杯递给朱定锦,见她在敲太阳穴,便道:“困就去车上睡吧。” 朱定锦摇头,用杯沿升起的水雾熨了熨眼:“现在怎么说?协商解决?”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朱定锦一口气喝掉半杯,胸肺间似乎随之灌入一股活蓬蓬的气,站起来往前方走,管彬杰正与刘家的人交涉,她走到他身后,像个初入社会、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一样问道:“为什么不立案?” 管彬杰第一反应是幻听,后知后觉回头,瞧见朱定锦,从昨晚就一直高速运转的脑瓜“嘎嘣”卡了壳,以为自己听错或听漏了,紧接着开始怀疑起眼前这人是敌非友。 对面刘家的领头眼神一斜,用“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目光掂量着朱定锦,冷笑:“立案是吧?正和我意!顺便把媒体记者都叫来,公开听审,看看是怎么判你们一个故意伤人罪,蹲个三四年的号子,这可真给你们三流小明星长脸啊!想红,好啊!我们让你红!” 管彬杰连忙拦住,心里暗自嗟叹,他争取这么久就是为了打消刘家深究的念头,已经成功三分之二了,这位朱小姐突然抽风捣什么乱。 朱定锦没有再说话,仿佛刚才只是在开一场玩笑。 双方从早晨七点一直扯皮,谈妥时近下午六点,医院没闹出人命,局子乐得省事,轻描淡写记了一笔。 郑隗在傍晚时被保释出来,脸上挂彩,形容略微憔悴。 管彬杰身心疲惫,没坐阿黄的车,叮嘱一番,啃着一块冷掉的芝麻烧饼挤公交。丁一双左顾右盼,见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傻人傻乐”地跑走了。 夕阳余晖映得局子门口一片金黄,朱定锦半阖着眼,一声不吭,一副“站着能睡着”的模样,眼睛却不迷,姜逐去牵她的手:“怎么了?” 朱定锦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精神奕奕的背影:“小丁不对劲。” 楮沙白历经十一个小时的拉锯战,疲惫地吐气:“又抽烟喝酒了吧,上次看到他在厕所里抽烟,用过的烟头往马桶里扔,说了也不改,再训他就跑出去……” 他捏了捏鼻梁,双肩稍塌,短短三年,他眉间刻着一道陷纹,未尽的话全在其中。 他伸手拉开阿黄的车门,絮絮叨叨:“你们有车,回四环的那个房子吧?那我先走了,还不知道赔钱的事怎么解决,是公司垫还是我们贷款……” “楮哥,别太累了。”朱定锦轻声道。 楮沙白回头,面孔上一瞬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惘,好一会才笑道:“谢了。” 傍晚宁静安详的氛围总让人多那么一丝脆弱的人情味。 但是无数次事实证明,关心楮副队纯属多此一举,他就是只三板鞋打不死的小强。 第二天全体成员及伴侣被传唤到御苑,召开第五届守望团会,除了孟佳荔与朱定锦,其余俩人的女朋友有事没到,空出来两张小板凳,阿黄受宠若惊分到一个旁听。 团会流程越来越规范,先是对郑隗批评教育,然后提了一下从管彬杰那里传来的后续处理:“刘家要价不小,大管争取到公司垫付,然后从我们的收入里抽成。我算了一下,合同结束前恐怕还不完,也就是说我们下一阶段除了怀钧没有其他选择,不续约就必须背负债务。” 郑隗脸上还贴着纱布,张口道:“这是我犯的事,不用你们……” 楮沙白给了他一脚:“还是不是兄弟?是就闭嘴,就你屁话成山。” 郑隗老老实实低头。 楮沙白接着颁布刚刚制定的“团规”,诸如“保证工作时间不迟到不早退、双休视情况聚一聚、去公共场所需向经纪人报备”此类“万事打报告,打完随你便”的规定。 念完他自己写满一张大A3纸的团规,口干舌燥,忍住没去端水,趁着气氛还在,严肃道:“老郑这个事给了我们一个前车之鉴,要从中吸取教训,而不是一蹶不振。” 阿黄听出他嗓子冒烟,挪动屁股就要去倒水,楮沙白喝住他,咽了一口唾沫润喉。 “不要动不动就觉得散了散了,又不是连体婴,非天天绑在一起才能活——我以前是有管东管西的毛病,管不了就觉得完蛋——跟不上时代,这得改,个人空间可以有,只要保证大空间的稳定繁荣。” 说完,他大手一挥:“自由,团结,我们团训定这俩词吧,就这样,工作去!” 第40章 欠债 不得不说,楮副队情真意切的大棒加大枣一通乱锤,还是颇有成效的。 在大风大浪差点刮走脑袋上一层皮后,其余人大概也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自主发奋努力,共遵“自由团结”的训诫。 郑隗与欧阳萍洋将断未断的一丝感情因为没有爆出斗殴新闻堪堪维系住了;丁一双每周定点泡一次吧,提前报备,喝杯酒抽包烟,短暂地发泄一夜,第二天精神活泼地回来,还会买葱油包子回来给队友当早点。 过完年,一场革新悄无声息地蔓延。 手机的史前时代一去不返,模拟移动电话逐渐试图撕掉“模拟”二字,市场在通讯这一块的奢侈品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冒尖,折叠、翻盖、内置天线、GS/M网络,琳琅满目。 因为工作的流动性,不少艺人不惜砸重金购置手机,左握“掌中宝”右挎“CALL机”,神气不可一世。 守望团穷得叮当响,欠公司一头一脑的债,手头用的依然是九几年公司派发的福利寻呼机,狠不下心换,想着:“等等吧,东西越旧越便宜,等几年说不定就买得起了。” 朱定锦与万臻的合同到期,没有选择续约,临走前请张宏起吃了顿饭,灌了他两斤白酒,半瓶红酒,再加一罐啤的,吃完擦擦嘴角:“张哥,要call一下救护车吗?” 张宏起肚子鼓如五月怀胎,迷蒙着眼打嗝:“不用……我没醉……小朱你这是报复!嘿嘿!你呀!” “别这么说,合作还是很愉快的。” 吃完散伙饭一拍两散,朱定锦转身签了傲峰,傲峰影业本部在溪池,偏向电影行业,朱定锦这个乱七八糟的资历在许多导演眼里等于不及格,签完就将她搁置,偶尔有龙套替身才记得喊人。 大把空闲时间没处花,她用积蓄买了一台电脑,东捣鼓西捣鼓,主机拆了又装,从废品站淘旧电脑书,装了小半个柜子。姜逐经常忙到半夜回来,家里只有书房的灯亮着,满地的零件与书,电脑上没有常见的图片网址,全是层层叠叠的篮框与黑框。 就在姜逐担心朱定锦是不是要去做个在众人眼中神秘非常的“Hacker”,她又一夜之间对代码失去兴趣,开始循规蹈矩玩游戏。 跟什么书都看一样,什么游戏都玩。 前一天姜逐看她还在打Q版连连看,后一天已经变成一张3D地图,丑得不堪入目的模型人物跑来跑去做任务。 连续几天被冷落的姜逐心生委屈:“好玩吗?” 朱定锦双手飞快操作,头也不回:“好玩。” 姜逐坐到她身后,沙发垫子往下一陷,邀功似的:“我今天十点前回来了。” 朱定锦:“哦——手别挡屏幕。” 出于补偿的考虑,捉住他的手亲了一下,放回去:“你先去睡吧,我要带人把这个副本过了。” 姜逐被她碰过的手背又热又痒,更不想孤枕难眠:“不能暂停,明天再打吗?” “……”朱定锦沉吟了一会,手底下一个走位避开攻击,“不太能。” 但架不住姜逐的磨人劲儿,打了十分钟,实在没辙,往频道里打了一行字,摘下耳麦挂到桌角,回身坐到姜逐身上:“好好,暂停,回房睡。” 心满意足的姜逐抱着人回主卧,双手腾不出空,电脑显示屏与主机自然忘了关——唉,偶尔一次,费电就费吧。 也没见着游戏频道刷出的惊怒大字。 ——“我操!开荒啊!指挥撂担子了!” ——“什么骗鬼理由?过夜生活去了?老孙要问一问,是哪家盘丝洞的妖精坏的事!” ——“退了退了,还打个屁,吃夜宵去,三点等指挥来再上。” 凌晨,姜逐起来上厕所,见书房的光亮着,进去一看朱定锦坐在电脑桌前,不满地将头埋到她肩颈上,双眼半睁,带着刚醒的朦胧鼻音道:“怎么又在打游戏……” 朱定锦嗯嗯地应付他:“快了快了,Boss推掉就去睡。” 说到做到,Boss血槽清零,频道刷出一片欢歌笑语,朱定锦站起身把烟头碾到烟灰缸里,关掉主机与吊灯,与他一道走出书房。 第二天早上,姜逐醒来时莫名一个激灵,在晨光中轻轻皱眉,烟? 她以前抽过烟吗? 朱定锦还在身边熟睡,恬然安静,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烟味,他疑虑重重走去书房,没找到任何与烟有关的东西,打开客厅与厨房的两个垃圾桶,也没有烟灰缸与烟头,甚至连烟灰都没有,干干净净。 种种迹象表明,是他昨夜脑子不太清醒,错把梦当现实。 他穿好衣服,看了看表,回到软蓬蓬的大床边,俯身凝视安睡的朱定锦,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一晃眼时近端午,街上到处是包粽子的小摊贩,肉粽五角七分一个,糖粽四角五分,红线串起来,末端挂了几颗玻璃珠子。 朱定锦下楼问好价钱,买下两串,她吃咸肉的,姜逐爱吃豆沙,入手还热乎,她抱在怀里回屋,剪下一个剥开,其余放到保温锅里等姜逐。 吃到一半,防盗门哐哐捶得震天响,带着一种“不开我就拿脚踹”的孤勇气势。 听声响绝不可能是姜逐,他就算没带钥匙,也不会是这种敲门方式。 在扰民般的捶门声中,朱定锦放下肉粽,从“猫眼”往外看,这小东西做得劣质,楼道又暗,模糊看出是个瑟瑟发抖的娇小身影。 她顿了顿,扭开门把手。 紧贴门口的孟佳荔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一惊之下僵住,愣愣地看向她,面孔上似有悲苦一闪而过,随后百米冲刺般扑进来抱住她,同时爆发出嚎啕大哭。 朱定锦:“你……” 她扭过头看向桌上吃剩的半个粽,又仰头看看天花板,最后委婉道:“你先把鞋脱了,好吗。” 光是擦去孟佳荔源源不断的眼泪鼻涕,就用了半屉纸巾。 朱定锦好不容易等到她泪腺鸣金收兵,却见她又哭嗝了,止不住地抽泣,脸上一个醒目发胀的巴掌印,将她半张脸囊括进去,朱定锦粗略估计,应该不是她自己打的。 趁空去上了会网,回来时大致明白七八分:“股市出问题了是吧。”拿起没吃完的粽子道,“老郭能有什么钱?一点小钱,投了就投了吧,当慈善了。” 孟佳荔哽咽道:“他……他借贷了……” 朱定锦哦了一声:“那也还好,反正还欠怀钧一笔债,债多不愁。” “他借的是民间私贷……高利息…” 朱定锦这回不说话了,嚼着粽子,把整个吃完,拿起剪子去厨房,掀开保温锅:“你吃甜的咸的?” 孟佳荔大脑当机之下,没明白这是哪门子的新型暗语,惊惧地结巴道:“我……我都可以……” 朱定锦给她剪了一个肉的,剥开递给她,热腾腾的糯米一入手,孟佳荔的眼泪又下来了。 “别哭。”朱定锦道,“粽子本来就咸。” 她撸起袖子,伸手端起孟佳荔的下巴,撇过一侧审视掌印,刚打上去应该是略微渗血的,随着时间变化,印子从红发青,微微肿高,边缘发紫,看上去很有些渗人。 “报警吗?”朱定锦问。 孟佳荔像被吓到一样,支支吾吾道:“不能……不能闹大……” 朱定锦沉静地望她。 “也是啊。”她想到什么似的,低头忽而一笑,“一个巴掌,没人受理的。” 她松手站起来,把袖子放下来:“你先吃,我去给你找点药。” 衣衫从眼前飘过,孟佳荔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在刚刚的一个瞬间,仿佛哪扇窗没有关紧,漏进来一缕早寒的风。 灵长类动物的本能让她汗毛直立,想起朱定锦垂眸时的那个神色,堪称可怕。 这种可怕没有任何攻击性,只像被遗立在空荡荡的世界尽头。 御苑内。 “楮哥,我算是真明白了,女人沾不得,全是女人惹的祸,古有妲己褒姒,今有我们遭殃,郑隗因为那什么欧阳去局子里走了一遭,小丁彻夜不归抽烟喝酒,姜哥……姜哥都搬出去住了。”他感怀道,“以前我们不是这样啊,以前,以前训练班的时候,我们四五年的兄弟,不都是好端端儿的吗……” 回忆如水库阀门,一开就难以收场,他泄洪般倾诉,深恶痛绝道:“我们当年多好啊,一个包子分五瓣儿吃,我高烧的那次,全宿舍的热水捂子都塞我被子里,你们冻得直搓手,我心里暖洋洋的,今日还记得。可惜了,哎,可惜了……哥,我是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女人怎么就这么祸害呢,一个两个不够,三个四个撺堆跑,搞得我们欠一屁股债……” 自导自演抒情许久,他才昏头昏脑地意识到什么:“……楮哥你怎么不说话?” “不是女人把你变成这样。”楮沙白漠无表情,“你本身就是这样。” 他注视郭会徽怔住的神情,慢慢说:“催化剂,挡箭牌,就是你给她的定义吧——不止孟佳荔,你把小朱、欧阳、还有小丁那个也一并算进去了,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祸水,阻你大业,断你江山。” “不是楮哥……” “兄弟几年相安无事,不是因为没女人,是因为你两只眼睛,把我们看作同一水平线上的人,你敢说你去同学聚会,不是觉得足以俯视当年的校花,所以自信满满向她告白,潜意识里觉得她比你低一级,再怎么漂亮也不过是劳劳碌碌拿死工资的屁民……你不要露出戳到痛脚的样子,我问你,在大学的时候,敢这么做吗。” “你如果在大学时赢到她芳心,会因为喝了点酒就带她在宿舍走廊表演春宫吗?” 楮沙白轻轻说:“我怼孟佳荔的时候,你在哪里?小朱敢把我架到楼梯口说教,你在哪里?” “她为你辞去工作丢掉单位分配的公房,你把她带到御苑来,拍拍屁股出门逃难,将她留给我们置之不顾,是不是还有一点赎罪感——‘看,我没有忘记兄弟之情,我把我的女人、我的所属物品交给你们随意处置了’!” 这些年,过得着实不太容易,打击连连,内忧外患,心境变化无常,曾经被无数老师评价“稳”的他已经稳不下去了。这时,楮沙白更深层次地察觉到朱定锦的独到之处,一个没学历没人脉的小姑娘,在社会独自闯荡那么久,居然稳如泰山。 朱定锦时常看书,于是他也看,一排排的书,读得人脑壳发烫。 这年头学生愈发难做,课业增多,小学生书包足有两公斤,时人嘴一张,批判不能因材施教的环境,批判读书无用。人各有长,既然有一把好嗓子,唱得出钞票,还要读佶屈聱牙的文字做什么呢,有空不如学个乐器陶冶情操。 多读为多知,知为智。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没见着金子,倒是见到了清风与水、污秽与泥。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杨太真吊死马嵬坡时,群臣拍掌称快,玄宗掩面痛心后,是不是也会声泪俱下站在利益共同体的中心,发表一番“女色误国”的悔过之言。 不知从遥远的几千年到现在,这番频繁出没的“悔过”纠集起来,可会摞出一座珠峰。 峰底,又是多少“血泪相和流”的青春断送。 楮沙白半阖上眼,有些疲惫了。 “老郭啊,你预设孟佳荔是一个完全依附你的存在,你发她工资,她的人生就是为你做事,所以炒股失利,你选的股,你借的贷,亏了,二话不说先打她再说,就像你牵着牛羊踩坏了地里的麦苗,减了产量,总要先拿鞭子抽几下它们出气。” “你占理,因为有诸多‘历史’给你撑腰,有‘古训’娶妻当娶贤,有‘俗语’牝鸡司晨家不兴。当然,你是有良心的,生在新时代,往往会与这些旧思想打出一场旷日战,如果是你自己想到这些话,会感受到一点痛苦,但别人指出来是不行的,会立即反驳并大喊出——” “你闭嘴!”郭会徽大声吼道。 “你闭嘴。”楮沙白轻声说完。 客厅霎时安静。 楮沙白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投向不远的篱笆墙。 夜色悠悠。 “兄弟没有念完九年义务制教育,不像你,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学生。人情世故我懂,喝几两酒,陪你一块骂,用各种粗口极尽侮辱贬低之能事,再把矛头对准更多更笼统的女人,细数诸多的愚蠢、麻烦、见识浅、不靠谱,恨不得普天下都是旺夫相的小脚闺秀,三从四德贤良淑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样早上醒来,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好哥俩,对吧?” 郭会徽嘴唇抖动。 “我确实不喜欢孟佳荔,觉得她像一株塑料做的假菟丝花。但是对不住,做不到你这样的……” 他似乎在搜寻什么词,神情竟有一丝心平气和,最终他说:“狭隘。” 第41章 手机 姜逐结束东楼的录制,已是九点半。 钥匙转进锁孔,扭两下开门,抬眼时面前突兀站着一人,孟佳荔像只进猫窝的耗子,哆哆嗦嗦深鞠躬:“姜队,姜队……” 姜逐一脸空白,倒回去看了看门牌,又不确定地看向她。 要不是房子不同,他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二零零零年的年后,怎么每次措不及防见到她都是开自家门的时候。 朱定锦从厨房探出个头:“没事,佳荔过来吃粽子。我多买了两串,过来吃一个。” 她轻松自若的语气让姜逐一颗心四平八稳地定了,换鞋走到厨房边,手心塞了一只剥好的雪白豆沙粽,热乎乎冒着白汽。 姜逐咬着甜糯米小声问:“怎么回事?” “炒股炒出风险了。”朱定锦忙着清洗锅台,不耽搁嘴上说话,“她没地方去,除了御苑,只也有我们有地方。” 她把抹布往水池一扔,示意姜逐吃完记得洗锅,出去招呼孟佳荔:“干坐着做什么——手别碰脸,书房有电脑,游戏全在桌面上。”那头抽抽噎噎说了些什么,朱定锦又道,“打不过翻攻略,我写在G盘上。” 经济压力如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孟佳荔也没心思在游戏上面,拿着新建账号消磨愈加漫长的时间。姜逐打电话回御苑,楮沙白接的电话,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在你那儿?好,我知道了,老郭正搁屋里反省呢。” 姜逐顿了一会,眼角瞟向书房,道:“老郭亏了多少?” “不太清楚,没听到他们吵架,就突如其来一个响,然后孟佳荔挣脱跑出去了。这个动静,我猜几十万少不了,利滚利,百千万也没准。” “不是说只投小金额?” “赌徒也说这把赢了就不赌了,你信?”楮沙白没打算继续探讨股市风险多高,转了话题,“新歌进度怎么样?我上次去东楼走错楼层,遇到一个公司音乐人,谈了几句,他说周末圈里有个音乐沙龙,在西梅会所,要不要过去认几个人?” 郑隗进局子后管彬杰露的那一手,把他们统统震了,总算明白“人脉”是个多么金镶玉裹的存在,蹲在原地闭关锁国,只有落后挨打的命。 “下个月发新歌,一切顺利。周末就不去了,很累。”姜逐说。 “金窝银窝不如狗窝,行吧。” 得了回信,楮沙白不作过多打扰,挂断电话,深呼吸,再叉腰把肺里充盈的气给挤出来。 出道以来,一年比一年苦,还不如叫个“土根”团卖卖惨。 接下来四五天没见着郭会徽人影,被副队一顿剖心挖肺的训,他面子挂不住,又驳不动,几天都是绕着人走。肩上负债累累,无奈去找经纪人旧事重提,希望能接一部偶像剧。 管彬杰沉吟片刻,同意了。 四天后,孟佳荔回到了御苑。 楮沙白双手插兜,双脚岔开站在楼梯口,眼神很平淡,脑中无数光影交织,无端想起她刚来的那一天,格子小白裙,长发拉得柔顺笔直,耳钉闪光,洋溢女大学生的自信与时尚,分明出自工薪家庭,却出落得像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名媛。 如今形销骨立,捂在不见天日的四方空间里,加持“我养你”的甜蜜枷锁,枯萎成一地残花败柳。 “为什么不走呢?”他杵在上楼的必经之路上问。 孟佳荔本想默不作声缩回房间,迎面撞上这座瘟神,恨不得向阿拉伯地区借一块头巾把自己包裹成木乃伊,突如其来遭遇这一问,本就不整齐的心率简直噼里啪啦敲出了一首野蜂飞舞,血压骤升,蓦然是头重脚轻的冰凉。 短暂的耳鸣过后,她胸脯剧烈起伏,刹那间,某根神经被蛰了一下,从比血肉之躯更深的地方涌出一股愤怒。 ——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那么她也想问,为什么他们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用超然的主观去指手画脚,为什么不出去工作?为什么不敢宣扬?——掩埋至头顶的工作合同、眼光、制度、舆论、惧怕、感情都不被人看作理由,只因为你没有按我想的做,所以一切后果都是“不识好人心”的咎由自取。 仿佛在看一场电影,诸人在屏幕后谈笑风生,借此慰藉自己的幻想,故事中的人是死是活,也值得观影人设身处地想一想。 她激烈又绝望地想,这轻飘飘的一句指责“你为什么不走”,是抵得过她签下的“生活助理卖身契”,还是偿还得了父母的责骂与亲友的冷嘲热讽。 如果都做不到,这句话的意义,只在于我比你安全、比你成功,所以我有任意评判你的资格。 她忽然想起端午那日,朱定锦曾在书房捻动台本,声如钟鸣,血肉狂嚣:“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说的什么她并不能理解,是怎样的思想感情也不懂,甚至可能张冠李戴,但就是蓦然点燃她脚底的石油,像一簇火,贯穿了什么隐秘的线,魔鬼透过震动窥探,附身而上,滋生出一片万丈深渊。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傲慢的资格。 可是随着朱定锦那句极富台词功底的话收尾,余韵慢慢消失在空气中,无名愤怒因她逐渐膨胀的软弱而灰飞烟灭,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游戏里的buff,时间到了,光环就毫不留情地抛弃角色。 惘然之下,手脚都不像是自己的。 孟佳荔强笑道:“我们之间……没事,他就是一时失手,我也打了他。” 楮沙白笑:“哦,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 他侧身,让开了路。 只是在她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忽然“喂”地喊了一声,说了一句人话,并非所谓的和解,大约是出于良心的驱策:“如果有下次,记得叫大点声,会救你的。” 会跑上去救你的。 一个巴掌,最终会发展成什么谁也不清楚,抛却前嫌,拳打脚踢,都有可能,既然当事人无法走脱,也无意逃离,那更不能“关我屁事”。 己所不欲的指责也好,私人的喜恶也好,都不是对生命弃之不顾的理由。 说出口,楮沙白捂住腮帮,忒他妈的牙酸,觉得自己这一身正义一腔赤忱太傻叉了,简直像个二五愣登的愤青勇者,兀自笑笑,手插着袋,回他“欧式风情小阳台”啃书去了。 五六月的天阴晴不定,晴了一星期的天公急不可耐在周五的深夜呱啦啦落了满地,楮沙白睡前窗户没关,惊醒后往地上一踩——迅速收回脚,地板水漫金山,他没去拿拖把,盘腿坐床上发了好一会的怔。 沙培县之行后,遇上雨天,不论是脑子还是身体都帮他记住了那种漫山遍野都是水汽的触感,隐隐笼罩一层风雨欲来的离奇危险。 后半夜睡得不太安/稳,他梦到自己成了一只“楮素贞”,雄黄酒搅得他不得安宁,翻来覆去一宿,昏天黑地又睡了大半个白天。 下午五点天仍阴测测的,他起来冒雨赶去西梅会所,巴建路在连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修建下逐渐变得铺张阔气,后扒街那块彻底脱离底层贫困,走向了高端,连带街口旧牌坊摇身一变,古韵十足。 沙龙上来的都是公司一水儿的青年才俊,年纪与苏善琦差不多,但苏阎王并不在邀请之列,一是因为“人比人气死人”的高不可攀,二是她忙得没空参加在她眼中穷奢极欲的资本主义茶话会。 才俊们的音乐沙龙起了一个特有诗意的名字,“双耳鹿”,名字耳熟,楮沙白心里琢磨半天,终于想起来是大影后魏璠在影片《我的流浪》中饰演的角色,听名儿像个文艺片,却和“沙漠与大海”没半毛钱关系。鹿象征长寿与政权,双耳鹿则是一个在革命温床上长大的名流,一生流离失所,生于战乱,死于和平,漫长到苦痛。 继承双耳鹿遗志,沙龙也充斥着名流风范。 既有畅所欲言的艺术,也有“不可说”的政治,但这帮才子显然没有什么高深的论断,说着说着从“官”跑到“商”,也从“严肃”偏向“娱乐”。 然而并不能让人感到愉快,数十张嘴拼凑出一座望不到顶的金字塔,内部体系与规律,高层建筑的人踢打底层,虚伪狡诈,欺男霸女,听的人十分难捱。 楮沙白难受极了,喝尽杯底的一层干红,尿遁去厕所。 洗手台边沾上焦黄的烟灰,他掬水洗了几把脸,看向镜中的自己,昏黄的灯管光从上方打下,直视自己的双眼回忆沙龙上的交谈,提炼有用的信息,将糟粕剔除。 “别看现在一个个老总小总人模狗样的,骨子里还是四旧老一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自己作威作福可以,别人犯上来,嘿……” “逃过一劫,也不要太得意,刀悬后颈,迟迟未发罢了……” 他的身体静止在这一刻,脑子前所未有地疯狂转动。 一种刀锋逼喉的恐惧猛然疯长。 不对,不对! 郑隗的那件事不对劲,谁家娇生贵养的儿子在生死线上走一遭,会在乎他们赔的几个钱?会连凶手的面都不见就网开一面?管彬杰人脉再强,“趋福避祸”是人之本性,遇上蹚浑水的事,铁打的交情都要考虑考虑,没天王老子护犊子,刘家怎么会犯怂? 因为出乎意料的“谈妥”了,高兴过头,他们完全没意识到问题。 局子里与他们针锋相对的那群人,也少了点“血性”,不像家里人,这种“州官放火”的人家通常抱团护短、胡搅蛮缠,很少能理智地与他们扯上十一个小时。 他突然焦躁起来,这种不光是心里咚咚打鼓,甚至蔓延到身体上—— 他从小体质倍儿棒,烧也是低烧,打出生来头一次感受到无言的燥热,滋滋从骨髓里烘烤出来的烦闷及高温,烧得他视网膜很快模糊。 干红有问题! 他不敢回包厢,更不敢信沙龙里的任何一个人。 疾步走向单间准备锁门时,忽然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看不清是男是女,身上是浓烈到熏人的体味,他捂住嘴,急于呕吐,然而那人却死死将他拽向某个地方。 心脏骤然加快频率,水泵一样将血液输送到四肢,肾上腺素如汗狂涌,他摸到那只挽住他胳膊的手,握紧,猛地往反方向撇去!恍惚中听见短促的尖叫低骂,禁锢一松,他连滚带爬向反方向。 风呼呼地叫,他感觉自己奔跑在广袤的草原,身影越来越小,草丛越长越高,身后似乎还有孩子的疾驰与欢呼。 一个名词逐渐的,在他脑海清晰了起来。 “串蚂蚱”。 这是乡下孩子的一种游戏,没有玻璃瓶关小虫,就去田堆里拔一根又长又锐的草茎,捉住蚂蚱,用草尖从它们的嘴里刺进去,再从相对而言柔软的腹部穿透出来,接着是下一只,再下一只……有时候一根草上能够串七八只,它们费力鼓着腹部呼吸,飞翅半开乱炸。 每一次个体的挣扎,都会给同伴带来磨肚穿肠的痛。 再把草茎两端系结,谁都跑不了了。 他舔了舔牙齿,尝出嘴里一股草腥味,用力呸了几口。抬头时见到会所的某处墙上供奉一座神像,关公浓眉大眼,分明是怒目而视的神情,嘴角却是挑起的。 他简直恨死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去买一个手机,不论几万他都肯砸,能移动的电话,卡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神佛都只对你翘起兰花指微微一笑,唯有科技结晶能救人一命。 会所的道路曲折难行、暗通曲款,服务员安分守己在一楼听候,为二三楼的宾客营造出一种“山路十八弯”的神秘与隐蔽。 他听到有脚步声,一会是左右,一会是前后,可他找不到楼梯,也找不到窗,走廊墙上挂满各种艺术画,无数门扉紧锁。 还能跑多久? 刀缓慢压入后颈,他几乎绝望了。 突然间一个猛然的失重,脚下趔趄,他被整个绊倒,艰难撑起身子往下一看,是一根横过来的拖把杆,不知道是哪个清洁工走时忘记锁清洁间的门,四五根拖把七扭八歪地靠在一起,又顺着墙面滑下两三根,横在路面上。 他浑浑噩噩地怔了一会,一个鲤鱼打挺飞快钻入清洁间,反手拉上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消毒水的呛人气味,然而让人更加无法忍受的是,似乎还掺杂了不止一种的古怪味道。 他捂住口鼻,不敢传出任何风吹草动,缓慢往更深处躲,这时脚下轻轻“叽”了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装有液体的塑胶制品。 他如惊弓之鸟屈膝蹲下,摸到那个东西,手上沾到粘液,他伸到鼻子下,闻到一股男人都懂的麝香。 脑子撑住最后一丝清明,他终于理清小空间内见鬼的臭味,有香水味、体味、还有交合的汗味,不是清洁工忘记锁门,大概是某个备有钥匙的熟客吃饭中途难以管辖脐下三亩地,带女伴来此地颠鸾倒凤。 想到这一点,他连忙在身边拖把上反复擦手,擦第二遍时,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他摸索到一部被遗忘在布条下的手机。 一部翻盖手机。 狂喜么?没有。激动么?也没有。感谢命运么?不知道。 他遵循着一种麻木的本能捡起手机,绿屏亮起,手指在九个键上颤抖了好一会,才凭记忆触碰几个数字,狠狠按下“拨通”。他也不知道顺序对不对,如果打错了,希望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人,能耐心听他说完,不会二话不说撂听筒。 汗湿的手死死攥住小巧的机身,“嘟——嘟——”的声音仿佛长到了时间的尽头。 第42章 绯闻 窗外漫天雨声,房内水声相和,姜逐在淋浴间冲澡,听起来很是香艳。书房里键盘与鼠标的“咔咔”声此起彼伏,正杀到紧要关头,电话铃火烧屁股似的响,朱定锦啧了一声,对方最后一丝血还是未能清掉,扔下鼠标去客厅,接起电话:“哪位?” 三秒不到,她的神色阴沉下来,按住免提搁下听筒,迅速翻检沙发上的衣物,伸手拢住头发往后捋,压低上半身凑到座机边:“知道了,现在就去。” 打电话来的是科小丰,长话短说,第一句用“欲/火焚身”精炼形容了楮沙白的处境。 正当朱定锦啼笑皆非“千年铁树开了花”时,科小丰第二句话切入重点:“在西梅会所,求救。” 御苑的座机号码是连着的,打二号楼的电话,只要按键偏移一格,直接打到六号楼不奇怪。第一个接到电话的是韩矢,转告科小丰后,她瞧瞧麦芒的两位队友,拇指食指往嘴皮上一捏,做出拉链的动作,示意封锁消息,仅联系二号楼的守望成员、他们经纪人管彬杰,以及队长姜逐。 为防占线,科小丰将信息精简到极致,挂掉通话,铃声几乎是无间隙地响起,朱定锦按住免提,管彬杰的声音响彻在雨夜:“姜队还在家里?别出去!这段时间都不要随便出门,我去找门路聘几个保镖,联系方式回头打给你。” “你在往西梅赶?报一下车牌。” 管彬杰想也不想:“不要过来添乱,你好好看住姜队。” 这通电话句里行间都带出头壳即将炸开的火药气,淋浴间的门推开,热气冒出,姜逐擦去未干的水迹,宽松的T恤半湿挂在身上,朱定锦回头看了他一眼,四目对视,无形的电流中携带暴风雨的潮气,她转身,继续对电话说:“容我问一句,没有预约过的‘梅花笺’,管先生是打算硬闯西梅会所么?” “西梅”这个商标经历过一次彻头彻尾的整修,从“饭店”转型“会所”,并不只代表档次与服务上的不同,它的一切都被原主人转让出去了,这转让是真心还是假意,外人不得而知。不可否认的是,如今的西梅会所或多或少具备一些私人俱乐部的性质,进出需“门票”,边角打印日期必须是当天,否则视作废票。 硬闯行不通,西梅幕后大老板是上层某个“不可说”,不出动魏家这种“钱与权”的显贵结合体,光凭“商”是压不下来的。 也不能报警大肆搜捕,媒体狗仔惯于捕风捉影,西梅会所整修过后,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鱼铺”,闻着腥味的猫都跑这来安居乐业,各大媒体埋伏在后扒街的只多不少,只要有一张形貌不整的照片流出去,涉黄的“丑闻”就坐实了。 那一边静了两秒,管彬杰生硬道:“我问问有没有熟人在里面。” “车牌号给我,我和姜逐不出去,但如果两个小时后没听到回信……” 话音越来越低,像一台没墨的打印机,最后也没说怎么样,只是习惯性道,“一切小心,去吧。” 电话在“刺啦”一声响后挂断,姜逐在灯下静静伫立,朱定锦坐到沙发上问:“你和科小丰掰过腕子吧,谁赢了?” 姜逐:“……不是我。” 朱定锦:“那你听话,别出去了。” 姜逐立即听出这话有不对劲,敏锐道:“你呢?” “本来想去的,不过我觉得我一走,这房子关不住你。”朱定锦闭了闭眼,手按在座机听筒上,“你去削个苹果吃,我想想可以打谁的电话。” 姜逐站着没动,眼神望向门锁的方向,目光有如实质:“真不去么?” “没事的,” 等苹果削好,切成块装在盘子里送上桌时,朱定锦的手已经不在电话上了,她单腿坐在窗前,外面雷电碾过长空,风雨如晦,在某一个瞬间世界锃亮如白昼。 世上总有奇妙的巧合,譬如二进西梅都与两者相关,一是魏璠,二是救人。 上次是魏璠本人,朱定锦以身犯险给她提醒,帮饭局上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们脱险;这次“双耳鹿”沙龙,管彬杰带阿黄千里赴会,救一个失足少男。 不同的是,傲峰的小师妹们乖乖坐原位,一吆喝全拉走,少男玩了一回躲猫猫,慌乱中不知道藏哪儿了,死活找不到,那个陌生号码回拨不过去,不知道是没电还是欠费,并且为了保证宾客隐私,二三楼的监视器只在楼梯旁有,查场子还要好一番功夫。 管彬杰知道晚上有个音乐沙龙,楮沙白向他报备过,但具体是哪些音乐人却没能记录在案,他只能尝试去拨一些号码,试图瞎猫碰死耗子。 这时,有个身材健硕的男人耸肩缩头从街的那一边冒雨走来,板寸头,指节粗大,满身都是风吹雨打的痕迹,穿着民工常常挎肩的白背心,半新迷彩裤,总之不像应该出现在“高档会所”这一带的人。 他先是沿着后扒街沿路牙子停靠的轿车走,像在审视一个汽车军团,最终停在管彬杰的车前,歪着头,阿黄在驾驶座伸出脑袋,硬撑出气势:“你……你谁啊!偷车吗!” 男人没回答,目光转到握着手机的管彬杰脸上,眯了下眼,惜字如金道:“你跟我来。” 雨水淅淅沥沥,模糊了五官,但没糊掉他从兜里掏出的一张“金梅笺”。 这东西质地精良,非一次性产品,是“梅花笺”的进化版,象征“俱乐部高级会员”,稀如国宝,只颁发给大有来头的贵客。 男人冲阿黄一指街口:“你绕路去巴建路53号,那边有个旅馆,交钱进后门停车坪,然后等着。” 说罢领着管彬杰进会所大门,服务员恭敬递上毛巾,男人没接,从头顶薅下一把水,抹在自己裤子上,金碧辉煌的大顶灯之下,他那裤子上似乎有磨损的洞、早餐粉条油包子的污渍、与浑黄泥水溅上的点,糟糟烂烂,狂放线条与浓烈颜色,集聚毕加索与梵高之艺术为一体,最终被雨水打湿成一面柏林墙。 前台被“贵客”一身不羁的打扮吓得下颚脱臼。后头有值班组长捅她后腰,暗道真是个没见识的黄毛丫头:“愣什么,后现代艺术!” “后现代艺术”没空叽歪,也不要人领路,直接往二楼而去,管彬杰连忙跟上,面对眼前这一坨“魔幻现实主义”,有些心惊胆战:“您……您贵姓?” “侯。” 如果说世界芸芸众生都在一张荧幕巨制上演出,那今夜对于守望来说,是个难忘的大片之夜,上有雷雨助兴,下有诸人拼搏,西梅会所正进行一场争分夺秒的《飓风营救》,四环房客厅内,《午夜凶铃》悄然打响。 下了“禁足令”的二人没等到管彬杰报来的平安,倒是等来一通未知号码。 铃响了三声仍没有挂断,持之以恒地闹。姜逐顿了顿,还是接起:“喂?您是?” 不知那边说了什么,朱定锦看到他脸色先是茫然,忽地变得极其难看,眉头无意识蹙起,含着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像听到某个新闻说贞子从井底失踪了。 朱定锦走近一些侧耳听,一个声音在那头唾沫横飞:“……人家也是冰清玉洁一花旦,只是炒作,只要绯闻,又不是要你真跟她好上。” 略有点耳熟。 “你以为管彬杰能保你吗?他不过是怀钧旗下子公司的一个职工罢了,叫得好听点,金牌,离了怀钧这块真正的‘金牌’,他也走到头了。” 公司的人,还是小高层,但不常见面,叫什么来着……表兄是不是小股东的那个…… “不了,谢谢。” 任何人对“把自己称斤论两卖出去”都会产生生理性的排斥,眼看姜逐懒得废话,就要将话筒拍回去,朱定锦架住他,叫道:“给我,我来。” 姜逐冲她摇摇头,听筒里却抓住新大陆一般:“姜逐,是你女朋友吧?你让我与她说说,这是好事,不要犟脾气嘛年轻人……” 话筒经过几下杂音,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传来:“喂,您是?” “您好,是朱小姐吗?我是怀钧集团的人事部经理,敝姓何。有件事情想与你商量一下。” “好,您说。” “哎,小姑娘真懂事,姜逐是你男朋友吧?公司有意将他与昊威的艺人谢小姐撮合成一对金童玉女……当然是绯闻上的,只需要拍几张开房照,哈哈,你和姜逐情比金坚,应该不会担心他失方寸吧,方不方便劝说一下?”顿了一下,捻了捻电话线,有些隐秘地压低声音,营造出“你懂”的语境,“那什么……随你开。” 那边沉默了一会,何经理还想再接再厉劝说,对方突然开口:“这个事……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找个人跟你说吧,请等一下。” 何经理烦死了踢皮球,听这意思,还得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拉来,口气不耐道:“喂?喂,朱小姐,希望您能配合公司的方针。” 电话似乎是被搬着走了,他抬表等了三四秒,对面没有人声。 他正欲跳脚,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这团笑出来的气像是顺着电波从听筒里散出来,阴阴的,吹得人一个哆嗦。 他听到一个低沉且轻的声音,这个声音经常出现在董事厅与股东会的最顶头,执掌集团生杀大权,他死都不会忘。 “何多闻,你活腻了。” “……” 何经理腿一软,原地吓跪。 第43章 业绩 一脚踏上二楼的红毯地板,管彬杰手背上的汗毛轻轻一立,也许是空调正对来宾喷出的大股冷气导致的应激反应,消毒似的从眉毛吹到脚后跟,略有些森然的凉意。 他忍不住埋怨地搓了一下胳膊:“雨天还开这么大冷气……” 他身前那个姓侯的男人好似屏蔽了对冷热的感觉,浑身线条流畅,鼓起的肌肉泛着油光,走路姿势协调性极高,不是子公司雇佣的那些墨镜西装的“花架子”比得了。管彬杰从上到下打量他时,眼神一凝,发现他耳背上夹着一根烟,被雨水泡得稀烂,烟丝稀稀拉拉挂到茬青的寸发上,纸卷贴在皮肤上,应该很难受,但他没取下,进门薅头毛的时候也小心避开了这一块。 从烟的种类实在看不出线索,最便宜的牌子“飞燕”,五块钱两包,民工的消遣品。 管彬杰本能品尝到一丝古怪,就好像这个地方——耳背处,是一处非自留地,这块地上是种苞谷还是稻米,轮不到他来置喙。 那个掌控“土地所有权”的,是他背后的人么? 管彬杰胡思乱想了一路,无意识地跟着男人走,或许是他走得太稳当太有目的性了,根本没预想中的惊心动魄,偶尔停下看地毯的褶皱方向,又很快有了新的方向。 最终两人停在一间清洁间面前。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伸手推了推,背后似乎被什么抵住,发出哐啷哐啷的轻响。 管彬杰立刻要转身叫人:“我去找服务员开……” 狭窄的走廊刮出一道人为风,男人退后几步,随即一个助跑前冲,一脚把清洁间的踹了个窟窿。 管彬杰:“……锁。” 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管大经纪人,屈膝蹲下,半个身子探进脸盘大的窟窿里,上演了一场现实版的徒手撕门,管彬杰不可置信地被抛投过来的木板砸到脸,活像见到拆迁办的人形金刚。 人形金刚干了一回名副其实的“破门而入”,把足有两指厚的门拆出一个可供出入的大洞,猫腰钻进去,里面噼里啪啦一通响,随后这扇破门含恨倒地,随之倒下的还有五颜六色的拖把,泥水殃及了管彬杰一头一脸。 管彬杰:“……” 果然拆迁办都是顾头不顾尾的货色。 凭借这金刚敏锐的嗅觉,还真在门里面找到昏迷过去的楮沙白,他一副蒸虾子的模样,只剩胸口还在起伏,管彬杰刚要搭把手,男人却背过身蹲到他身旁,拇指扒开眼睑,掰开口腔看牙苔:“有过敏反应。” 随后一把扛起他,朝管彬杰一摆头:“这边,消防门。” 管彬杰秉持遵纪守法的原则,原地愣了一下:“不……不赔钱吗?” 男人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好似听到了外星鸟语:“啊?” 管彬杰不自觉把心里话顺出来:“……大,大哥,就算拆迁办的,总也得给地头蛇点抚慰金吧……” 男人冷眼刀子似的左右一瞟:“怕是有人早把这一层打点好了,用得着你垫付账单?” 管彬杰这才意识到这一层不说来往宾客,连服务员的鬼影都没有,曲折相通的走廊,大同小异的艺术画,别的不说,先为自己孤身闯虎穴后知后觉惊出一把汗。 他的前半生从没遇上亲身历险的事,凭一张嘴打天下,诠释什么叫“给我一个话筒,我能撬起半块地皮”,忘了自己在“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这方面的业务不熟。 这么稍微的一耽搁,离消防门还有四五步远时,右侧的某扇雕花大门一拉,走出说说笑笑的一群人——他们迎面与“双耳鹿”们撞上了。 这情形诡异到没法形容,双方都是一静,管彬杰道:“你先走,我问点事。”拽了拽领带,清喉,勉强整理出一副声色俱厉的做派,“我们的人吃了这里的东西出事了,给个解释吧。” 待他将事情一说,沙龙才子们一脸无辜,冤如六月飞雪:“害人的事我们做不来,这里没上吃的,红酒我们也喝的!一个瓶子里倒出来,没有问题!不信我现在喝一杯给你们看看。” 接着就三三两两把酒瓶“传花接鼓”过来,有人眼疾手快将角落的一个呈上去:“这个,这个应该是沙白喝过的,我们杯子都在桌上,他喝完这杯放到墙边,说出去透透气——我们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管彬杰拾起玻璃酒杯,装进随身带来的保鲜袋里:“不劳烦诸位的胃了,我们带去做个检测就好。” 像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粗糙又匆促的审问过后,他步履匆匆追上走消防通道的金刚及病患。 消防门后道路崎岖复杂,光裸的钢筋与梁柱三衡四竖,他终于体验到一回“飞檐走壁”的艰辛,西服被刮掉三颗扣子,在房屋的细小夹缝间上窜下跳,避开任何能捕捉到他们的视线,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羊肠小道。 53号宾馆的后坪是一块仅供两辆车停靠的水泥地,蓝底白字的门牌被隔壁的油烟熏得焦黄,墙角堆放两个大号泔水桶,阿黄正腿打摆子地左右张望,一见来人眼睛一亮。 侯金刚一路脸不红气不喘,大步过去,一把拽开后座车门,将不省人事的楮沙白放平进去,扣好安全带,啪得一声从外面踹好车门,像个“见义勇为不留真名”的梁山好汉那样,顶着一头稀里哗啦的雨,踢着水往外面的街道小跑走了。 管彬杰跳上车就见他走远了,摇下车窗喊道:“哎!大哥,雨大,上车吧!” 人已经不见了。 阿黄油门踩到底,几秒功夫,他们就从昏暗逼仄的后坪冲出侯建路大道的路灯光芒之下,管彬杰挡了一下眯起的眼,遇到映来的光,立刻掏出纸笔,边走边奋笔疾书,字歪成狗爬体,火速写下一串名字,不认识的用体貌特征代替。 阿黄呼啸闯过一个红灯,一心二用道:“这什么?” 管彬杰将保鲜膜装的酒杯搁到一边:“就算真的是楮副喝过的杯子,也查不出的,把那群人忽悠过去,名单有了,直接往公司查。” “公司?” 阿黄糊里糊涂听了几句,用他仅有的脑容量没能构思出一个合理的环环相扣,索性一门心思扑在驾驶上,把那辆二手破车开成波音747,一路飞驰拉到医院后门。 打过招呼的医护人员担架都摆在外面,撑伞等人,车到了立刻呼啦啦一窝蜂迎上前,又忙霍霍地一路推进后门通道,衣袂翩飞,水花四溅,在管彬杰眼里真是名副其实的白衣天使了。 管彬杰停在急救室外侧,气还没喘匀,阿黄就惊疑不定地攥着个东西过来,做贼似的撩开他扣子崩飞的西服,扔了个东西在他裤兜里:“管哥,后座上有部手机,不会是那个……那个人落下的吧?要……要交公吗?”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楮沙白遇险走投无路,整个二楼都被清空,怎么会那么巧,恰好有一部遗落的手机? 他下意识捂住兜,跑去最近的厕所,腥臊与消毒水混合成一股史无前例的臭,他顾不上对这个险恶的环境评头论足,拉开一个隔间的门反锁上,掏出那部翻盖手机。 翻完储存量不多的通话记录与信息,他仰头,在恶臭的沼泽小心地汲取到一丝氧气,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到通讯录最后一页,备注是“Y”,那是一个从存进来就没拨出过的号码。 他摁下,放到耳边:“喂?是严秘么,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但有件事,还是尽早告知您比较好……” 一晚上的阴雨过去,天光乍晴,积水退去下水道。 在楮沙白的血液中没有提取出任何迷药及助兴药成分,危及他生命的是极其强烈的过敏反应,像是有人将他浸泡到几十种过敏原里,胸口背后一片红疹,伴随呕吐与休克症状。 “再晚来四十分钟,人很危险。”医生下完诊断,将探视的人轰出病房外。 通稿已经联系公关发出去了,守望副队长楮沙白“偶染风寒,半夜高烧”,来医院小住几日。 探视过程中,楮沙白短暂地清醒了几分钟,目光还是迷的,问了话半天才给出反应。 “我在厕所洗脸,想事情,突然热得慌……然后有一个人,身上味道很难闻……后来脑子就不大行了,想吐。” 这样听来,对方曾经刻意接近他,然而空口无凭,楮沙白又讲不出那人是男是女,多胖多瘦,这个线索轻轻一剪就断。 管彬杰叹气道:“红酒检测物没有问题。” 姜逐问:“昨天在西梅会所吃饭的,一楼和三楼,还有谁?” “西梅说这是客户隐私,有规定不允许外泄。” “去他妈的隐私!”郑隗暴跳起来,伸手一指病房门,“人被他们搞成这样!没个说法?” 过路医生吓得崴了一下脚,狠狠瞪他一眼。 在经受一番医院规定的指导教育后,“家属团”气焰低了不少,排排坐在掉漆的墙外长条凳上,昨晚紧张到半夜没睡,此刻稍微松懈,七歪八竖地纷纷打盹。 朱定锦安静地剥橘子,姜逐枕在她腿上,处于半醒不醒的阶段,头顶传来新鲜的水果香,这股自然的香气很容易平定人的情绪,给以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之所以说错觉,大概是因为刻意的歌舞升平,不论究竟有多少暗潮涌动,最终避开真相,回归大病小伤,都成了媒体公之于众的“娱乐”,秉承一颗娱乐至死的心,醉生梦死。 沉默,沉默,沉默入海。 深海贯穿两极,这头是阳光灿烂闹哄哄的医院走廊,那头暗无天日,三层窗帘死死捂着,最里面也是最厚实的一层,落到地上硬邦邦的,没翻出多少褶皱。 真皮豹纹沙发上的青年歪躺着,单眼皮,整个耳廓上挂满零碎的小饰品,V领卫衣,露出白斩鸡般的,阴柔如同刚从福尔马林的浸泡缸中起床。 他身旁是昊威的新捧起来的小花旦谢烟芳,一张脸美则美矣,仍看出动过刀子后的不协调。 她本来该是今天媒体炸出“守望队长神秘地下情人”的那位。 然而事情没有办成。 回信的何多闻一惊一乍,整个人处在应激反应中,像一只被猫吓破胆子的油耗子,说话也磕巴:“我不知道……也许是转接……我好像听到有……我真不知道,赵董总不可能就在旁边吧!如果是她在盯着,这个团怎么可能出事!” 青年一想到这头猪竟然被一句细想起来怎么都不合常理的话,击退到十万八千里外的高家庄,嗤之以鼻:“装神弄鬼。” 谢烟芳大气不敢出,背后紧贴墙壁,以汗为媒介黏成一体。 好半天,青年终于想起她似的,一把拽过她被绷在薄丝绸下的躯体,掂起小巧下颌,状似情人耳语:“你去炒啊,把一窝子都炒起来,人家三角恋就够波折的,你翻一倍,六角,是不是六得可以。” 谢烟芳哆嗦地下巴一片青白。 青年反复摩挲她的脖子,直到刮出一层白毛冷汗。 “我家老头子是死在你这身皮肉上的,你总要拿出点……业绩来。” 第44章 套娃 因为楮沙白的病情,原定六月半的演唱会跳票,推迟至九月。 同期,由魏璠监制的IP系列电影衍生剧《红泥》过审,定档春节特供,主题曲提前发布宣传造势,姜逐将《空山松子》的原声带拿进病房,播放给楮沙白。 不嘶吼,也不狂躁,依然是摇滚的皮子,却没有花里胡哨的涂鸦墙既视感,倒像沙培县植被稀少荒芜的高粱地。 很得祖国各类特色主义的亲传。 一曲听完,楮沙白并未发表任何感言,他目光放空地仰望天花板,很久很久之后,才问了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咱哥几个在一起几年了?” 姜逐数了数,道:“七八年了。” 细算起来,每个人相遇的时间点太零碎,索性取个模糊的平均数。 岁月除去杀猪刀的作用,有时还能帮人参悟人生,楮沙白什么也没说,就着《空山松子》闭上眼入睡,放松下来后,他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年轻得像是回溯时光,回到那年一贫如洗的宣义。 一晃到八月末,楮沙白早在七月痊愈出院,胳膊腿儿都还得劲,人被补品保健品喂胖小半斤,剩下大半个月不得已泡在健身房,将肚子上冒出的皮脂减下去。 可惜的是他这场“大病”是无报销的,几个无根无底的小艺人,撞上非富即贵的西梅会所宾客,打落牙齿,除了往肚里咽没别的法子。成员纵有万般不忿也无奈,只好抱了一颗“吃亏是福”的心,唯有管彬杰的心七上八下,时常翻看手机,他的消息报上去,如石牛入海,竟一点没回音了! 公司为什么没有动作?是赵访风压着不作为?还是高层商议后捏着鼻子忍了? 这不像是上头的作风,严秘那人没有过硬背景,全凭阴沟里左右逢源的出头本事,懂法,也会玩法,用“人脉”二字都是屈才了,交情可以没有,把柄人人都有,他在各行各业都有相当广的“密友”,天王老子收不了他,要不是董事长的吩咐,区区一个赵访风能使唤到他几天? 管彬杰经由集团分支经纪人公司选拔,分配给第一年就遭大捧的守望团,然而他自己心里清楚,默不作声调动他的是严秘,出了他无法掌控的大事,第一该通知的,也是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存入他手机的私人号码。 可是自他使用过一次后,那个号码就像某个“一次性”的物品,从他手机里莫名删除了。 再然后,一切风平浪静。 平静的日子一直过到他们马上启程去溪池举办演唱会,丁一双特地把小女朋友带回御苑几趟,大家短暂聚了聚,朱定锦剧组有事走不开,留在宣义,遵从“送行饺子接风的面”这一传统,给他们包了顿芝麻馅饺子。 嗜甜的姜逐是照顾到了,对这口味猎奇的饺子吃得很欢快,其余人一脸苦不堪言,第一口就呕了出来,阿黄四处打圆场:“就当汤圆儿吃,当汤圆就不难吃了。” 是债躲不过,最后还是他挽袖子下厨,做了正宗的饺子,猪肉馅的,两面生煎,香得六号楼那边麦芒姑娘们过来蹭了一口食。 虽然是不大的宴席,吃毕,还是各奔东西南北。 送走姜逐他们,朱定锦胡吃海喝一通,抱着电脑玩了个昏天黑地,再一觉睡到半中午。平时姜逐依照他标准模范的作息规律拘着她,这回人一走,她一下子从“中老年”回归到“青少年”,怎么浪怎么来。 中午饿醒也不烧锅,她随便洗把脸,拿了钥匙和钱包下楼买吃的,啪嗒啪嗒的人字拖懒懒散散走过楼梯,沿着墙角走远,再转个弯,消失在躲藏在阴影处的视线中。 等了一会,好像已经确认她已经走远,没有忘带什么东西杀个回马枪,一个身影从乱七八糟的自行车棚后缓缓直起腰。 他身高不矮,但头骨平挫下去一块,看起来平白有种“矮头将军”的奇怪感觉,但当他将兜帽蒙上,就像个街头随处可见的小混混,走路生风。 这时有人来取车,见他伶仃杵在一堆被五颜六色塑料锁栓起来的自行车中,疑心他是偷车贼,呵斥了几句。他一声不吭跨出自行车棚,顺理成章走入公寓楼。 这栋坐落四环的公寓楼最高六层,朱定锦这一户不上不下选了三楼,另一侧没特意做植被,占了扎根于此的“原住民”的便宜,有几棵移栽不走的老槐树,树荫浓密,隐蔽性极好,足四层楼高,为了防止夜里毛贼爬窗,底层住户都自行焊接防盗窗,将下层包装成一个钢铁牢笼。 防盗门自然也装了,但这拦不住真正的“手艺人”,兜里装着小广告的条,掏出钢丝撬锁,一旦有人经过,装作贴广告的在粉刷墙上乱拍一气。 几经波折,咔嗒一声锁开,“矮头将军”吁口气,扭开门把手。 屋内平静,昏暗的楼道一下子转入直面阳光的客厅,眼睛不自觉一眯,穿堂风在视网膜画面聚焦前先往他头面上吹过,心中隐隐涌起不屑——以为装了防盗窗,就自觉四平八稳,连窗都不关就出门,还真是…… 景象清晰,防盗窗上的小锁晃晃悠悠,正对他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面容带笑,仿佛扫榻相迎,待客人来。 他悚然一惊,脑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作出正确判断,立即夺门而出,然而他撞上一堵人墙,一个比他高一个头的男人用力将他逼入房内,反手关门,落锁。 他惶惶一瞬,恶从单边生,放弃从门口逃生,凶神恶煞扑向沙发上的人,试图捞到一个人质。“人质”突然往后一仰,顺着沙发“淌”了下来,抓住他的脚踝,在他失去平衡的一刹,扭动旋转上身,趁他重心未固,骤然发力一个翻身将他摔出去,背脊撞瓷砖,“矮头”不经啊出一声惨叫,一口气没歇,“人质”立刻撑起来锁住他颈部,紧接着一拳打进腹部,指节坚硬,差点没把他胆汁打出来。 天底下如此暴力的人质,遇上的几率与彩票中大奖差不多。 侯二此刻才掺了“一脚”,一只脚顺势踩到他一侧肩上,分量不轻,“咯嘣”脆响,直接将他左臂踩脱臼了。 九月的天,秋老虎还没过去,“矮头”冷热汗交替,顺着鬓角濡湿脸侧,他分明看到这个人出门了! “你……你谁……” “房产证上挂我的名,你说我是谁。” 赵伏波踩住他胸口,蹲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脸:“没干过架吧?你是壮,可你不会打啊。” “矮头”眼珠子死死盯着,那是一双护肤品以及祛疤膏持之以恒涂抹的双手,可以称作“柔夷”,某些固定部位老茧却仍有保留,看起来是一双朴实劳动人民的手。 可刚刚那一套…… “我以前干仗干出过名堂的,你不知道么?” 赵伏波点了根烟,鼻腔喷出的烟吹到他脸上:“来,朋友,私闯民宅,说个理由吧。” “矮头”咬牙道:“偷……偷点东西……” “不怎么像。”赵伏波往他身上七摸八搜,他刚要挣扎,侯二两脚,彻底把他膝盖以下踩得没知觉,“矮头”哀嚎一声,瘫在地上不住抽搐。 赵伏波从他臭脚底鞋垫里层扒出几包粉状物,嚯地笑了,“怎么着,我就说,你这副派头,更像送货上门的。” “矮头”被踩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尾翻肚皮的鱼,索性缝嘴装死:“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你还没我知道的多。” 赵伏波将东西扔出去,侯二拾起小包粉末,用报纸捆好,放进腰包里。 “原家是什么时候搭上汣爷这条线的?”赵伏波复低头问他,“竟都不告知我一声,太不给老主顾面子了。” “矮头”惊疑不定瞪眼,既想问什么老主顾,又想质疑原家是“肉包子打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完整回去,乱成一团麻,裹在舌尖,只化作几声不甚明了的“啊啊”。 “既然是老朋友千里迢迢来宣义打秋风,赵某怎可不亦说乎?” 还未等他张口,他挫下去的头皮被按住,猛地往地上一磕,随即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楼下鸣笛两下,时间掐得正正好,侯二揪起男人的背心,一把扛抱起来,顺手往他脸上浇半瓶白酒,营造出“酗酒”的假象,稳稳当当地下楼。 自行车棚的一侧早停着一辆貌不惊人的出租车,侯二将眼睛扒在贴膜的车窗上,看见驾驶座上猴精的汉六,随即开后座把人塞进去,抓过安全带熟练绞完手腿。完事车门一拍,像是拍到躁动的马屁股,未熄火的车身几乎在同时蹿出去,车技高超地一个漂移,从资金短缺因而未开垦的小区草坪上碾过去,避开不多的监控,一路烟尘滚滚混入车流。 侯二自觉这番配合做得相当舒坦,回来一进门闻到仍未散去的烟味,不慌不忙去厨房拿了个碗,屈指弹了一下,暗道质感不错,充当烟灰缸不掉价。 不料上供时,赵伏波冷冷道:“那是我吃饭的碗。” 侯二默然,将碗原封不动摆回去,伸出双手作出掬水状,接住她抖落的烟灰。 一根烟抽完,他合上双手一揉,将残渣塞入裤兜,同烟嘴一起毁尸灭迹。 裤腰带忽然一抖,赵伏波抽走了他挂在腰上的手机,滑盖出去,迅速拨出一串号码,打了个电话:“璠姐,是我。” 通常情况下,魏璠“查岗”的电话,要是她不接,对方立刻化身成丢了崽的母豹,吼个惊天动地;但她打过去,那边不管是刚打雷还是下雨,魏璠都会整出一副慈母的面貌,捏着她平生最柔情似水的嗓音嘘寒问暖。 “首映场给我留几个座,请魏家私人医生过来一趟……是姓杨吧,对,口风最严的那个,封锁体检报告,尤其是尿检。” 魏璠不是没经过世面的人,听出不太妙的风雨欲来,但她依然一口应下。没有挂断,趁热打铁岔到别的事:“伏波,过年有安排么?……我知道还在,但我妈又要折腾去赤道那边热带岛,你晓得,她耐不了寒,往暖一点的地方跑,对身心也好。” 言下之意,是叫她随行,去海边涤荡一下心灵。 “好意心领了。”赵伏波道,“可惜有事。” 魏璠不依不饶地劝说:“你听我的,出事我帮你看着。辞去董事长职务,请代理人,拿着股份分红到处走走,散散心——你这样下去不是事。” 赵伏波不为所动:“我不会放权的,如果哪一天立遗嘱,必然是我快死了。” 侯二抬头瞟了一眼。 风过堂,她像一尊经久不衰的塑像,好像立在那里足够久了,久到已成化石。 魏璠没有轻易放弃,电话那头似乎是什么午宴,觥筹交错,她谁也没理,一心一意掏心窝跟赵伏波讲废话,无外乎是“金盆洗手”,去过属于她的生活——那属于上流社会的,无忧无虑的富贵日子。 赵伏波如往常一样耐心听完,好似在面对一个横跨九年代沟还唠唠叨叨的老母亲。 直到魏璠口干舌燥,不得不歇下来喝口水。 “璠姐,我做个假设,如果赵怀赫在位,等待我的命运百分之一百是随意处置,介于我还有点‘血亲’的价值,最大可能性是婚姻交易,做点上不了台面的小手脚,想让自己好过一点,还要顾忌两家人的脸面——我遇到的大多数女孩子,成绩好的,不学无术的,情路顺畅的,虐恋波折的,在我这个年龄,都成了‘夫人太太’,担着一两个慈善大使珠宝主席的名头,真没意思。” 魏璠不由道:“人总是找一条舒服的路走,人家过得比你舒服,你感怀什么呢。” “舒服是舒服,就是不安全,像瓷器。”赵伏波垂头拨弄着打火机,“富贵赏玩,贫贱亵玩,大概是这么个感觉。” 火机在她手上如一团银光旋转,映出一团烈日的光,烘烤出烫人的温度。 她笑起来,脸颊贴着手机,轻声耳语:“预祝伯母旅途愉快了,既然是小辈,那要个礼物吧,俄罗斯套娃。” 然后她果断挂断,拔电池,完全无视了魏璠那边接踵而至的怒吼:“我妈去的是南热带岛!不是北俄罗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第45章 登岸 《红泥》首映会举办在宣义本地,十二月。 收到首映邀请的守望一行人略有吃惊,出道以来,他们任何一项活动与傲峰台柱子都没有任何交集,唯一攀上关系的是制作主题曲《晚来天》——还没被采纳。 直到打听过邀请名单,众人的心暂且定下来,魏璠面面俱到,将所有为《红泥》制作过主题曲的怀钧歌手都请到了,大家共分一杯羹。 唯有非常不人性化的一点,邀请函上明白写着“需携伴参加”,楮沙白为此不得已到处打听“女伴”在哪里能招一个。 电影首映这天,清晨下了点雹子,个头不大,噼里啪啦砸下来倒是气势惊人,两三分钟便停了,只是首映剪彩时,雹子聚起来的云还阴沉沉压着,“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演讲稿用不上了,主办方暗恨天气预报总没个准头,阴晴不分,搞得人难做。 除此之外,一切顺利,电影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猫着腰进来,走到后排,敲了敲椅背。 守望成员摸不着头脑,阴暗的影院里看不太真切,仔细辨认一番,吃了一惊,那竟然是管彬杰。 管彬杰也不解释,不管诸人满肚子疑惑,招手让他们“尿遁”出来。 几人同女伴悉悉索索走出影院,撩开遮光帘,突如其来的强光映得视野一片灿白,门边守着一个穿保安服的,管彬杰向他一点头。 保安点了点人数,转身在前方领路,拐了几条道,很快推开一扇半掩的门,里面坐着一位白褂老先生,书卷气很浓,手边摆放着几管注射器与棉签,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丁一双的女朋友最先顿住脚,眼睛珠子不安地轱辘一转,随即放开他臂弯,踩着高跟就往走廊另一侧跑。 保安一惊,大喊:“站住!跑什么!” 他叫出来的一瞬间,从各个楼梯跑下来几个手持电棍的保安,前堵后截,那个成年没多久的姑娘像一只遭遇围攻的昆虫,左扑右撞,试图突破防线,只听到高跟在瓷砖地上划拉出的刺耳叫声。 丁一双愣在原地,臂弯空落落的,完全没明白这出事故为何发生,又怎么演变到这种地步。 但很快这一连串的声像,在他卡壳的脑海中,形成了一部缓慢的PPT,每张画面都是不连贯的,像一部老旧的电影在播放,他被兵荒马乱的人群推着走向远方。 保安三下五除二控制住他女友,管彬杰关上房门,老医师让所有人都坐下,和蔼可亲问他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最近一次的饮食是什么时候,以及……每个人上一次夜不归宿是几号。 接着测压、抽血、尿检、采集毛发、书面签字,丁一双瘦得像只鸡爪的胳膊轻微哆嗦着,楮沙白在轻微的茫然中,开始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你怎么回事?你女朋友跑什么?”他转过头,死死盯着他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丁一双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她怕打针……这事先也没说是体检,这别是不正规的吧……” 老医师瞥了一眼管彬杰:“放心,不但正规,比正规更保密。” “你们在检查什么?为什么我也要检查?”欧阳萍洋满脸不耐烦,拨弄大波浪头发,参加首映会中途被叫出来体检,这遭遇前所未闻的见鬼。 管彬杰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排排试管上,空的吓人。 姜逐低头按住朱定锦胳膊上的抽血针孔,忽然开口:“老郑斗殴,老郭欠债,楮哥在医院躺小半月,我接到公司经理的胁迫电话……小丁,你呢?” 丁一双衰头衰脑的,抠着手指:“没啥事……我人小吧……” “你多小?三岁么?” 这时,管彬杰终于抬起眼,从桌上拿起一份活页夹,走到丁一双女友的面前,用机械的语调念道:“张小祡,女,19周岁,驰速文化娱乐公司旗下车模,名下有一套位于宣义南郊的房产……” 张小祡尖叫起来:“你们私闯我家?” “没有。只在你每日扔出来未焚毁的生活垃圾里,找到一点东西。” 管彬杰木着脸出示一份证物袋,想起那天,在他辗转反侧思考公司的异常时,严秘不请自来,交给他一份东西,他打开活页夹,掉出一个装有东西的塑料袋,封袋里封存一支吸了三分之二的香烟,剩下的卷纸里簌簌掉落晶莹的粉剂。 管彬杰翻看那几页薄薄的纸,像是被烫了手,根本不敢碰“证物”,震惊地呆坐原地。 严秘眼神冷淡:“保守消息,禁止外泄,等公司下达决策。” 一声不打自招的凄厉叫声穿透他耳膜。 “别!楮哥!姜哥!不要啊!我不要去戒毒所。”丁一双芦柴棍一样的两条腿“咔蹦”跪下,窄得不像样的肩支着一个脑袋,“我去了……就出不来了,会备案的这个……没前程了……” “前程?”楮沙白怒极,调子破音,抬手上去就要给他一巴掌,扇醒这个玩意,“你还想着前程?我的亲弟弟,你醒醒吧!” “亲弟弟”这个称号一出来,丁一双的泪腺就崩了,毫无征兆地滚了满脸泪。 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五年,经常“亲哥”“亲弟”地叫着,好像他们就是一家人,靠喉咙那层声带相依为命,过年时才四散奔走,回到他们各自残破不已的“陋室”。 楮沙白这青筋暴突的一巴掌高高抬起,没落下去,郑隗与郭会徽一左一右“哎哟喂”将他胳膊锁住,给他顺气:“楮哥别别!别!小丁就一个脑袋,扇飞了要!” 但他们全身心都在副队身上,没料到队长突然上前一步,拎起丁一双的领子,用手臂架住他脖子抵在墙上,低声说:“你是不想活了么?” 相处多年,就没见过姜逐发火,也从没听过姜逐说狠话吐脏字,有时讽人的小得意,也透着一股孩子似的雀跃。 连楮沙白都愣住了。 “去联系戒毒所,现在就去!通稿我来写,本年内所有通告能取消取消,不能的尽快弄完。”姜逐很快放开丁一双,转身走向管彬杰,“这件事……” “我都听说了!溜冰复吸率九十九,我出不来的!”丁一双暴跳起来,眼泪倒流似的收回去,喜怒无常地叫道,“我进去了,我奶奶怎么办?你们养吗!费用你们缴吗?” 楮沙白被这个称呼戳到心尖里:“你还知道你有奶奶,你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不知道!”他突然一伸手,“是她!是她带我抽烟的!” 接二连三的,目光都聚焦到墙角蜷缩的人影身上,张小祡抱头蹲下,面无人色,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濒临绝境的嗓音是如此尖锐,营造出撕心裂肺的钻耳效果,涕泪交加,像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一屋人都在看她,证物袋掉在地面上,塑料的光冰凉,无人捡拾。 …… 五个工作日后,检验报告新鲜出炉,立刻封存,托人转至赵伏波手上。 十人当中,丁一双与张小祡的两份结果不出意料,阳性。 严宏谦抽掉标注为“朱定锦”的报告,同几张废纸塞入碎纸机,将其余九份报告装订到活页夹的最后一页,写下日期。 这份活页夹与交给管彬杰的那一份不可同日而语,日期从原纪一把手改天换日的那时起,每一份资料严谨到盖棺定论,签字手印随处可见,裹挟鼓鼓囊囊的证物袋与录音笔,罪证确凿。 赵伏波在自取饮料机上接了一杯可乐,晃了晃气泡,喝了一口:“丁一双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静脉注射。” 此时,赵宅大门响起密码锁开的轻响,咔哒一声拉开,赵访风急急忙忙蹬掉鞋,光脚跑进来,一路奔进书房,才略微系扣子抓头发、整理仪容,深呼吸几口,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喘:“姐,这么急叫我,有什么事吗?” 赵伏波将可乐放到手边,朝严宏谦点头:“捡重要的念吧。” 严宏谦颔首,翻开活页夹。 “张小祡,浒宗蹈县人,家庭贫困,小学肄业,没有吸毒前科,零一年六月一号与丁一双确定恋爱关系,毒瘾是在这之后染上的。经走访,曾为原纪前任总经理原彩旗的情妇之一,原彩旗有收集模特的癖好,他的第二任夫人与外面养的四个情妇都是模特出身。” 赵访风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姐姐,小声问:“这是什么……” 赵伏波打断:“听着。” “零二年二月郑隗斗殴事件,由刘卫虎挑衅而起,他父亲刘总,近期参与《十三侠》投资,与汪文骏有过私交,出于这层关系,原童朗二月曾来过宣义——正是赵董您去清月山的时候,举办过一个单身贵族酒会,刘家公子有收到请柬,在圈子里打得火热。” “四月,郭会徽八百万股,证实有人故意套空,查到一家名为‘梦德电气’的公司名下,经营不当导致巨亏两亿,年初与驰速文化娱乐公司进行过融资,这个驰速公司,正是签张小祡的那个,原纪控股百分之八十五,法人代表为汪文骏。” 赵访风瞠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严宏谦翻过两页,继续念。 “‘矮头’招认,六月,西梅会所二楼厕所的储水箱被污染,楮沙白接触的过敏源是污染过的自来水,三楼正在聚众溜冰,‘矮头’刚溜完,试图将楮沙白带入三楼,拍摄不雅照。” “清洁间的翻盖手机机主是‘矮头’,他在外守着楮沙白出来,药劲没过,原童朗当时就在三楼,派了一位名叫‘谢烟芳’的女人下来询问状况——这个楼梯口监控有拍摄到,他忍不住发泄后,在清洁间不小心落下手机,上面有与原童朗的消息记录。” “守望成员资料、住址及电话,皆有何多闻泄露。与他接洽的是一名女子,收录到口供及内部合同复印件,此人就是谢烟芳,女,25周岁,去年九月与昊威签订艺人合同,身份证造假,脸部在临妲整形医院动过刀,未整形前的照片可以清晰辨认出是原彩旗的前妻。” “‘双耳鹿’沙龙参与者一共十二人经查实没有问题。” 庞杂无章的线索及查证,如绳索一样紧紧勒住赵访风的脖子,她捏紧手指,惊慌地望向赵伏波,在这一刻,她又变回了初入赵宅时怯生生的孩子。 赵伏波叹气:“我不插手公司决策的这段时间,你都搞了什么东西?” “姐……” “从去年六月开始,原童朗已经十分主动,我记得让你仔细读他的资料,我的话不放在心上,当耳旁风了?” 原童朗的履历再草包,也要看是不是淬毒的草。 因为不满父亲续娶与他同龄的模特,逃到海外念书,后吸食大麻遭到校方强制退学,第二次转入一所糊弄文凭的野鸡学校,下三滥的手段学得层出不穷。如果原彩旗能寿终正寝,或许会修剪羽翼,给这个不成器的讨债鬼铺一条庄康大道,可惜死早了。 原童朗初登大宝,机警狠毒,正值怀钧集团捧出守望、大肆打击原纪唱片的时期。左有贪婪驱使,右有憋屈数年的汪文骏教唆,会用他最熟悉与依赖的东西作为武器。 ——他会疯狂报复父亲的情妇,以及将给予原纪耻辱柱上的守望,拉入“群体吸毒”的深渊。 赵访风不敢去看姐姐,期盼地望向将活页夹锁入保险柜的严宏谦:“还有,还有补救的可能性吗?我们……我们有证据。” 严宏谦直起身,如实回答:“难以收场,平衡点一旦被打破——放出体检、掌握证据、拆团单飞的风声,原纪那边立刻就能把消息放出来,一夜头条。” “丁一双情节最为严重,触犯法条,没法洗白,就算把消息压下去,影响还在,而他的事一旦牵出来,萝卜带着泥,大多数成员也不干净,免不了被舆论拖下水,大众不关心你做没做过,要的只是一个噱头,就是可以攻击的漏洞。” “然后,怀钧股价狂跌,音乐节因丑闻影响得奖率,原纪彻彻底底打了一场胜仗。” 赵访风脸色惨白。 “你的防守一塌糊涂,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赵伏波没多少怒意,见她两条手臂都在抖,还像当初那样逗她,“你要不是我妹妹,现在就能把你撤职。” 她呼出一口气,挥手道:“回去工作吧,不要声张,今年你和白姨一起陪同魏家去热带岛过个好年,放松一下。” 赵访风惊起:“不,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任由原纪发疯,我来想办法……” “算了吧,让你吃个教训,还吃上瘾了。吃完出去反省,烂摊子轮不到你收拾。” 打发掉赵访风,书房重新关紧,严宏谦搓了搓指尖,低声道:“‘矮头’是‘那边’的人,‘那边’早些年在滨海特区安家落户,八年前警方剿灭一起特大贩毒案,小头目入狱,大头却逃往缅甸,安分不到两年,生意又做大了,开始往国内输送。” 赵伏波一哂:“老严,汣爷可是我们的老熟人,说得这么置身事外。” 严宏谦捏紧拳头,镜片后瞳仁上的高光动了动。 赵伏波则很快略掉这个话题:“只要不存在打草惊蛇,原童朗是一个非常享受‘一窝端’的人,没有得到‘矮头’的回讯,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的守望团或多或少沾染上官司,只有姜逐仍是“岸上”的,所以“矮头”才会趁人不在家,偷偷往四环公寓投放毒品,只待新闻爆出来,全队一个不落,百口莫辩。 赵伏波继续道:“用‘矮头’的号码给他发,年后动手。” 严宏谦低头:“明白。” 年关将近,上层命令很快下达经纪人以及公关团队,实行禁言“三不”:不要试图去销毁任何有关资料,不要去和原纪接洽,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务必做到原地不动、若无其事。 公关暗中惊惧互相对视——这是要壮士断腕,放弃整个团了? 管彬杰惊愕,他还不死心:“也许可……” 严宏谦:“听不懂话?” 这句话了结一切的挣扎与骚动,沉默听从上级的职工们作鸟兽散,新年永远是供氧量不足的时候,微弱的呼声都压抑在喉咙里,人们匆匆搭上回乡的货车与汽运,将重重压力抛之脑后,攒下来的温暖收敛并压缩到每家每户。 街上空了。 所有人全心全意过年,至于年后,那是“新一年”的事。 路过训练班时,侯二听到有未归家的艺人闹出动静,不知是哪个小生,放声高歌《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曲调惊了魂一样,将他的三魂六魄震开,顺着风飘去“兴亡”的过往里。 侯二忽然想抽支烟,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烟盒,握着火柴盒沉默了一会,慢慢碰向耳背,取下褐色卷纸的烟,放到口中。 摩尔烟看似高级,却与低劣的杂牌烟一样味重,他熟悉好一会,扔抽不惯,捻灭烟头,重新夹回耳朵上。 想起来,那个孩子是在他面前学会抽烟的。 咬着劣质的烟卷,一头短毛在海风中脏成结,身上宽大破烂的吊衫是看门老头施舍的,寒酸又孤独。 十多年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 留给他历历在目的回忆,嗑药一样无休止咀嚼,终其一生,再难遇见这样卷枯如魔的灵魂。 他阖上眼,苦烟味从齿间溢出,回味悠长。 那是八/九年,宾云特区在朝气与糜烂的气味中昏昏然,阿森港口人声沸腾,她在那里登岸。 第46章 宾云 一九八/九,十三年前的侯二,不姓侯,也不叫二。 他是土生土长的骏台渔村人,姓孙,原是有名字的,后来台风入境,淹了几十来条与渔民相依为命的破船,爹妈没了,他捡条命奔波到宾云讨生活,脑子里除了填饱一张嘴没装别的事,自然也将名字给剔了出去,叫什么便不可考了。 他人皮实,打生下来就光屁股往海边蹿,捉鱼捕虾,黑得发亮,因着齐天大圣一个模样的“孙”姓,认识他的亲热的叫一声“猴儿”。穷苦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做不来“高级工”,就往汽车厂找了份补胎的零工糊口。 那时的宾云特区,街道上游荡着热血沸腾的青年,仰头全是竹竿上晾的花被单,海腥气漫过大街小巷,他们一帮小学徒小零工整天提着扳手望远方海岸上你来我往的货轮,风风光光,看大老板西装革履,听一口流利洋文,艳羡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侯二仍清楚记得,那年是个夏天。 有一艘热带瓜果的船入港,清理舱底的时候,意外发现角落里蹲着什么四肢动物,浑身盖满发臭的水藻,像猴又像水生,骇人一大跳,船工吓得大叫,扔下刷子跑了,胡言乱语说水鬼上船。几个大胆的卸货工好奇一探究竟,拿出与狮子搏斗的姿态渐渐挨近,发现这东西瘦得跟柴一样,皮包骨,除了臭没啥攻击性,任由人提起来往海水里撺腾,上下洗净,才看出是个孩子。 这离奇的事告一段落——爬舱偷渡在港口见多不怪,不过至少人模狗样,给船长递过“运费”,这小崽子萝卜个头,撑得住十几天的恶劣环境,偷水偷瓜,没得疟疾,也是八字够硬。 卸货工把人拽出来扔到烈日曝晒的码头上,没人理,也没人打——怕不经打,几脚下去平白背一条人命。 人群如潮漠然匆匆走过,不愿多费一点目光,与看失去掩体的蜗牛没什么区别,日落之后,苟延残喘的蜗牛挣出一丝力气,慢慢爬走了。 有时候,人命脆如纸,笔尖轻易能捅个对穿,照这个理,某些人的命大概是块钢板,对“活”别有一番心得,十七八脚块板砖扔下去,野草依然拱出一个苗头。 这根命如钢板的野草几经摧残,不仅没咽气,还找了份工,帮人拧螺丝钉,拧十个一分钱,汽车厂老板怕她有虱子,叫人用两片裁纸刀绑成剃须刀,三两下将她的头发剃了。 至于是“他”还是“她”,无人在意,小孩子,总是无谓性别的,只当猫狗。 于是车厂里就多了一个机油味的活物,坐在生锈的车间或者门后长满苔藓的石块上,徒手扭着螺丝钉,指甲黝黑,她靠这个讨一口饭吃,随叫随到,经常有人用骏台土掉渣的口音喊她“赵儿”,她说过自己姓赵。 这让侯二觉得有点亲切,世如浮萍,没名字的人就像风滚草,滚到一起,油然生出“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感。 这一星半点的惺惺相惜,只限于偶尔叫她来帮把手,这一帮有了新发现,只觉得她学什么都快,别人正经学徒还在吭吭哧哧学补胎,她半天功夫就会拆发动机,也不知道小脑瓜壳子是什么构造。 那时大伙兜里没几个钱,唯烟酒聊以慰藉,兑水的黄汤没喝头,最便宜的“飞燕”烟也要二块五,够得上一顿饭钱,大多人拣便宜,蹲在马路牙子边,捡下水道旁的烟屁股吸。侯二这时已经混出了点头,有“私活”接,一包烟的价还出得起,不过不敢亮出烟盒来,否则一进厂必死无全尸,他趁午休时偷偷摸摸叫赵儿来,分给她一支雪白崭新的烟。 赵儿划火柴点烟,尝到一股焦浓的气息,好悬没呛到气管,她吞云吐雾了半支,没兴趣了,抛给侯二,烟头还在烧,他就着火将后半支吸完,扔脚边踩灭星子。 有人天生没烟瘾,评价就俩字:“难闻。” 侯二拍她脑壳:“嫌好道歹的。” 她满脑袋刚长出没一寸的短毛乱得扎手,被一巴掌拍出“千尺涌涛头”的效果,顿时爱理不理的一扭头,侯二心里一唱三叹,摸了摸兜,往人嘴里塞了块牛轧糖。 他心里琢磨,生肖上怎么就没个驴和猫呢,这崽子不属驴,一准属猫。 侯二的“私活”是余哥给的,骏台那一带,余哥是混上道的人物,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手底下吆三喝五的小弟舞刀弄棒,取了一大把饶舌的英文名,洋腔洋调的,警察来了胡乱一喊,也搞不清“Dave”“Kevin”到底指的是哪个。 前些日子,有个江哥还是海哥的,车被炸了,连人带尸成了一堆煤渣,查来查去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放的炸药,人没抓着,出门坐车的几个爷都绷着一根弦,侯二与车相依为命数十年头,对此了如指掌,某一次余哥过来刚要把车开走,侯二啃着干饼从外头进来,瞧着不对头,拦住说等等,让我坐一下。 这一坐坐出了异样,脚垫下头被人掏出个空口,从里捞出闪着红光的四方铁家伙,余哥后怕之余,对侯二另眼相待,心里对这个健壮如熊的小子颇为满意,抽出一叠大票,聘他做个“试驾”。 侯二要是知道自己这一票生意把那个属猫的带沟里去了,他情愿自己是个不爱管闲事的哑巴,让余哥自生自灭得了。 年初,鞭炮霹雳炸了半条街,余哥新开了家场子,做的是黑拳生意,招来一帮五大三粗的拳手呼呼喝喝,后来被条子剿了一次,客人财大气粗都是惜命的,果断选了避风头,拳场荒了小半个月,大门敞开,门口就一个收票的老头,五毛钱随便进去玩。逐渐变成学生解决私怨的地方,成了口头上的“老地方”,校服一甩,爬上台就是一通互通往来的乱揍。 余哥受此启发,灵机一动,建了个拳击班,招收无根无底的半大孩子,拳手换身考究打扮重回赛场,表面上是指导小孩的收费班,夜里就彻底沦为厮杀场。 一石激起千层浪,看头有了,寻求刺激的大爷也纷纷回头,余哥见势,顺着当下口味来,贩来一批身量没长开的“服务员”端茶送水,权当养着几只小吉祥物。侯二是知道余哥这人心肝是煤油里扒出来的,今日好端端的花骨朵,没准明日一卷裹尸布就扔垃圾车里运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他动赵儿的心思。 赵儿长得是真好,在骨不在皮,光头都不减半分颜色,更重要的是,没家没底,死了没人记挂。 起先余哥是看她机灵,免不了逗:“想学?”拍拍她的背,“跟得上就去玩吧。” 侯二冷汗当即就下来了,伸手要将那惹眼的小东西给抓回来:“余哥,这不能……” 余哥含笑拍拍他的小臂,和颜悦色的:“就玩玩,不碍事,我的人有分寸。” 赵儿瞥他一眼,爬上台,一板一眼学什么直拳防守、摆拳防守、直拳摆拳组合、进攻加躲闪组合,侯二把心肝捏在手心盯着她,生怕一个没留神人废了。 一段时间下来,人没短斤少两,倒是沉了不少。 眼看庄稼过季可以割了,余哥特意将侯二支开,安排了一场无限制实战,赵儿一言不发,戴好护具下场,与“斗牛犬”碰了一下拳套,对方头顶一个疯狗般的名号,归根结底不过十五六岁上下的孩子。 赵儿无师自通抛弃直拳打靶那一套,“斗牛犬”直接抓她下盘脚踝,她顺势往下一倒避开,两只脚放到他髋部,借力撑起,扭动腰身旋转,摔,然后锁住颈部,一个完美的“十字固”成型。因为不是夜晚的正式场,没钱赚,因此尽量避免死伤,余哥看到成效就叫停,然而赵儿似乎不懂得“见好就收”,一秒出三拳,朝着脸揍,急速晃动的拳击下,“斗牛犬”口腔开裂,有一抹鲜红飞溅出来,挂到她脸上。 拳场灯光昏暗干冷,余哥身旁人说:“是个狠的。” 当晚,侯二在诊所见到一只木乃伊。 赵儿这一顿把人打得不轻,免不了场外纠纷,“斗牛犬”的师兄弟前来报仇,她跑了大半条街,还是被前后包抄揍一顿,手指被踩断,半大小子如狼似虎,不拿命当命,诚实不掺水地贯彻“见一次打一次”的宣言,宾云的大街小巷隔几天就要上演一次你追我跑的全武行。反复折腾几次,赵儿虽说抗揍、耐打、八字如金刚石,右手的两截指骨还是不可避免受创严重、畸形生长,除非把增生部位削了重新复健,否则难以恢复正常。 侯二乘机与余哥好好说道几番——上场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她一个乳牙还没换完的萝卜头,噱头是有了,却不长久,又与拳场大部分小子不同戴天,一场下来就得玩命。 余哥心里是舍不得的,意外赚了头小狼崽子,却没捞到一点油水,心有不甘,可侯二说的都是实打实的话,他犹豫半天,感慨自己时运不济,长叹一声,开始筹划另一条生钱道。 小半年不到,赵儿身后紧跟不放的“犬吠”都消失了,并非是干戈化玉帛,而是裹上尸布,阴阳两界恩怨两消了。死时皆一身拳场的锦衣华服,纽扣上的珍珠被搜刮去,这身身价不凡的皮一旦穿上,就是签了“生死契”,你死我亡的撕咬,直至在金钱的尖叫中同归于尽。 赵儿照旧穿得破破烂烂,双手插裤兜里,仰头眺望巨大的“包教包会青少年拳击班”,霓虹灯倒映在她虹膜上,化作一头噬人的巨兽,淌出鲜红的口涎。 她笑笑,冷俏俏的,转身走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余哥打心眼里没想放人,赵儿索性顺他的意,没有“金盆洗手”,主动将牌九和骰子玩得滚瓜烂熟,当起那一带的“Lucky Queen”,开始出入赌场。 侯二服了这个祖宗,专拣狼窝虎穴钻。除此之外,她渐渐抽起烟,他先以为是提神,后来发现不对,虽然赵儿一直没什么精神气,照老中医的话说是“气血不足”,但她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并指出自己病症所在:“用脑过度。这个你不理解是正常的,因为可能一辈子可能都碰不上。” 侯二嘬牙花子:“……” 她不光抽烟,还在尝试任何事物的正反面,个人喜恶被一点点抹杀,脱离了“习性”这个怪圈。 侯二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是蜕变的那一天。 与她登岸同一季节,是个盛夏,亮晶晶的粉在蒙着红纸的白炽灯下旋转飞扬,女招待丰臀肥乳,摇摆腰肢,在四面八方伸来的五指山中寸步难行,胸衣塞满小费。 赌场热火朝天,赵儿裸出一条胳膊,一手撑在腿上,左手的五指钩子一样紧握摇点的盅,她身侧是山呼海啸的激动大吼:“开!开!开!” 赵儿掀开盅,三点。 四周霎时爆出欢呼,鼓掌,递烟,倒酒,男人们围着她,像鬣狗伏在鹰的座下。 赵儿牙齿里衔着烟,抬眼似笑非笑望着对面,喷出一股烟。 墙角被人遗忘的老旧碟片咿咿呀呀,有些地方磨损造成失真,调子七歪八扭。 侯二被浓烟熏花了眼,脑海内场景切换,景象中有一轮火红的太阳,每日的清晨,她总是沿着海岸一道长长的堤坝奔跑,不是老年人迟暮的碎步慢跑,步子跨得极大,恍惚之中她的个头在日影中模糊了,饮渭水,奔大泽,汗如浆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她把自己烧没了。 已经没有当年码头上“蜗牛”的影子,两年来,赵儿拔苗似的往上蹿个头,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四肢松弛下来时,肌肉轮廓消融在温软的皮肤之下,残留身经百战的疤痕。 这让他产生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想——没有事物能改变她的一分一毫,她的成长在“偷渡”前已经到头,如今只是在用岁月中艰难险阻,为自己织一件千疮百孔又横扫千军的新衣。 碟片的小曲被叫嚣声掐断,侯二一个激灵,赌场一边正摔板凳砸骰子,不认这局,打定主意赖账,余哥身后的几个兄弟对了对眼色,手伸入皮夹克里。 这时,赵儿忽然从旁人腰间抽出一把西瓜刀,咣得一声插入绿布的桌板里,劈裂的纸牌斜飞出去。 她仰头,抖掉烟灰。 那支猩红火点的烟头在空中轻颤,像燕子的尾巴,点一下,飞走了。 这个孩子,身上升起一股妖邪的劲。 也是那一刻,余哥的眼神终于短暂迷离了一会,呼出的烟飘散在视线前方,把周围一切蒙上一层古旧沉腻的气息,侯二知道他动心了,没有男人能抵挡她那一刹的美,金粉飘在她身上,那皮肤耀眼的白,像金太阳下的初雪,红河里的罗刹。 作者有话要说:赵与侯二,主子与铲屎官。 第47章 舵手 十二三岁的年纪,赵儿的脸蛋与身子逐渐长开,有如初吐花蕊,晃眼得紧,余哥的眼神时不时地在她腰腿间流连忘返,逐渐流露出收为己用的心思。 侯二心里隐隐的悲哀,一般年纪的女孩子,美好得就像草莓味的水晶,令人不由自主走入文明社会,摆出绅士做派,讲究平等,一句“我喜欢你”也得先征求淑女意见。而他们这样的人流离失所,走在这布满欲望脓包的世道,命格外贱,只被估价,买卖,视作廉价的货。 余哥那一票人心照不宣,这是老大内定的马子,不出几年,要叫“小嫂子”了,因此谈生意不怎么避她。余哥靠贩/毒起家,在骏台算不得最大,也是背靠大树,得人提拔,比不了上头浸淫几十年的老鬼头。辈分力压群雄的那个,人称汣爷,盘踞宾云半百之久,根深蒂固,有望成为“天网恢恢,既疏又漏”的一块活字招牌。 自赵儿入伙,几趟货都顺顺利利交接,余哥高兴,笑她是福将一个,气运旺人,逢人便夸。 某次倒腾完后包了房间庆功,气氛正酣,余哥晃着酒,问她:“想要什么?” 赵儿也笑,半晌,说:“需要点尊重。” 余哥衔着杯口,笑纹一圈一圈晃开,他用那种略带热度的眼神望着她,温声道:“怎么高兴怎么来,随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赵儿在这阴污的地方太出挑了,想要她的人只多不少,侯二每个夜晚合衣龟缩在出租屋中,都能在左邻右舍肮脏的粗喘与尖叫中回忆起白日盯着她的几十只暴突眼珠,他们不时发出像猪狗刨食时忍耐欲望的急哼。 他们在等她长大,再大一点,随后便可以用黄黑的牙与蠕动的舌催促余哥,等他拿完大头,再对剩食一哄而上。 虽说余哥给了她口头上的“通行令”,放开一点权限让赵儿清理看不顺眼的喽啰,但侯二不敢放松,因为最大的肉食者仍虎视眈眈。 他越贪婪,赵儿越难脱身。 侯二发狠戒了好烟,一点一滴攒钱,换成大额票子往床头的砖缝里塞,塞满的那一天,赵儿悉数拿去赌了。 侯二气急败坏跑去赌场揪这坏东西,余哥却笑着拦住,示意旁边人给他拿烟:“孩子嘛,计较什么。爱玩、爱钱,天性!” 侯二麻痹地吞云吐雾,钝钝地想,可那是让她远走高飞的本钱,让她别长大成人的过路费。 一夕间,尽数成空。 当夜,侯二蹲在毛坯墙下,耳畔仍是四邻经久不衰的浪语,赵儿推门回来时没有酒气,一身海腥味,踢掉鞋,蹭抹布似的在侯二肩上踩了两脚。 见他没反应,朝放钱的砖缝一抬下巴:“你老婆本?” 侯二没意思地笑了两声。 赵儿拎拎裤脚,蹲他面前:“想过好日子,那点钱有用么?” 侯二沉默。 “余诚滨那里有一本账,他手下每个人的财务出入都有记录,你在人眼皮底下藏钱,想干什么?” 侯二先还没反应,片刻后倏地抬头看她,窗子没关,忽而一阵风刮过,她身上的海腥味被吹散了,只有一抹阴湿气久久不散。 “上桌不离手,离手坐庄家,光有筹码没用,得赢。” 侯二动了动唇,轻微地开合几下,但赵儿看清了,他在问:输了呢? 赵儿拇指抹了下嘴唇,擦去最后一点掺金粉的红色凡士林。 “我是Lucky Queen。” 冬去春来,宾云海岸的生腥气浓郁得像是牛油,蒸得人五脏六腑冒青烟。 赵儿含着一根未点燃的雪白纸烟,曲起一条腿蹲坐在码头的石料上,这些土灰的石料搁置了很久,边缘长出坚硬的螺壳,近海的一些碎料子上偶尔粘着几缕头发丝,被蛋清似的黏性物质裹挟在石缝里。 这儿被叫做“西天石”,着实是解决纠纷的好场子,人迹罕至,把人头往石料上一抡,涨潮水一卷,吞没朝夕。 归西的人太多,海风也是阴的,赵儿安静地坐着,眺望远方海线,风卷起她的衣边,飘荡如一幅色调渐晚的油画。 侯二靠在她不远处的石料上,肩背被苔藓的阴湿气浸染,又凉又麻。 不过半年光景,原先往她身边扎堆的饿狗们渐渐销声匿迹,侯二头皮却依旧发炸,他知道赵儿的出租屋里藏了人。 一个男人,是个条子。 前不久余哥接到线报,进行过一次大肃清,将几个内鬼揪出来毙了,这个纯属“傻人有傻福”逃过一劫。余哥多疑,没多久又来第二次突袭扫荡,侯二冒死通风报信,赵儿拎起那人扔到隔壁做皮肉生意的小发廊,结果他梗着脖子挣扎要跑:“不行!这是违反纪律!” 赵儿就笑,学着露天电影里花里胡哨的腔调:“那王叔你自刎吧,把脑袋借我,我去领个功。” 这个过分耿直的条子姓王,混进来的假名单字斤,国字脸,中分头,是个四眼小青年,也不明白领导为何让他出任务而不是后勤。风头过后,赵儿问他:“就不好奇余诚滨神秘线报的来源?不杀错不放过,过准了一点。” 王斤咬牙,没往敌人脸上贴金,也没给己方留遮羞裤:“如果不是他们神通广大,就是队里……有鬼。” 赵儿铺开一叠报纸,拿来糊墙,黑白图文上全是喜气洋洋的横幅和花篮——宾云连续五年评为先进特区,厚厚一沓光荣禁毒史,只是十分奇怪,光是砍壁虎尾巴的小打小闹,没一刀剁头的痛快。她用刷子柄戳戳下巴,忽然轻声问,“……叔你哪个局的?” 王斤眼神警惕了一瞬,抿了抿嘴,眼珠子透过镜片,折出光,像是要把面前这朵泥潭中生长的小花剖心析肝,细细分辨邪正。 最终他道:“市局。” 赵儿没接着说下去,外头的月亮升起来,魑魅魍魉从阴沟里哧出气,男人喘女人叫,楼上楼下弄孩子、打牌、留声机咿呀作响,这是夜的菜市场,一隅出租屋在衬托下安静得心惊,报纸的墨字投到她眼里,海量的文字,压缩进一截以纳米计量的神经,汇入茫茫皮质层。 她不知疲倦地糊墙,手臂的影子在墙上一摇一晃。 接下来的一年半,侯二每日眼睛一睁从睡梦中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悄悄儿弄死姓王的小警官。 王斤厚底眼镜下,对这个满身机油味的大混混也升不起半点信任,坚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一信条,非亲非故,肯定是对赵儿别有所图,并且铁了心认为侯二总蹲守小姑娘左右的行为有伤风化。 这人聒噪起来如几百只鸭子,向祖国的花骨朵源源不断灌输党章与美好前景,立志要把花骨朵从地痞流氓手中拯救出来。 侯二打小从三教九流、尸山人海里混,是最底层的虫豸渣滓,贫穷流窜是主流,“道德”“法治”形同废纸,十分淡薄了。至于“警察叔叔”……算了,他身边的人不是对条子闻风丧胆,就是恨之入骨,啖其肉吮其血也不为过。 在这种价值观的矛盾之下,侯二与王斤格格不入,不对付极了。 那时候,赵儿已经不在赌场,她和汣爷狡兔三窟之一的“销金窟”负责人汉老六整日厮混,行踪不定。 汉老六干的是洗钱行当,接触各类资产,平生最爱的一句话源自马克思的“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他也正是从血与火的“剥削”中捞到第一桶金,对赵儿刮目相看的原因则是她深谙剥削之道,这种东西仿佛刻在人的骨髓里,正如贪婪。 赵儿脑子好使,上手极快,难能可贵的是对金钱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跟着汉老六做事,接触各大财团资料是家常便饭,因而在她询问“怀钧集团”的状况时,汉老六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寒食节过后,有一批十公斤的货即将抵达骏台,余哥极为重视,竟将赵儿从汉老六那里招回来,指派她亲自领人去验。 前来接洽的人送来巴掌大的塑料小包,请余哥的人先验成色。 灯下映照一小撮晶莹的粉末,赵儿双手插兜,弯腰细细查看,觉得与以往的货有些区别:“这是什么?” “茉莉花。” 赵儿侧了下头:“新品?” 侯二点头,下一刻他瞳孔骤然紧缩,在赵儿凑上去嗅粉的当口,条件反射一把勒住她,往后直退了四五步,撞到墙面一声闷响。他壮硕的手臂往下按住她上顶的膝盖,牢牢锁住她全身,骨骼和肌肉焊成一座高温的铁牢。 赵儿动了几下,没挣开,呼出一口气,昂头,掀眼皮看他:“干嘛?” “别去碰。” 赵儿道:“就看看,好奇。” “别好奇。” “假如有天我受它奴役呢?”赵儿问,“我听说它能给人带来快乐,没人不想快乐。” “戒了。”侯二轻声说,“你不是狗崽子,赵儿,你不认命。” “我其实还挺认命的。”赵儿叹气,握了握拳,又松开,褪色的红手绳无声贴在腕上,“命好一点,就认了。” 她头发长了些许,挣动时在他胸腹间乱成一头的毛茸茸,侯二关着这小东西,头一次真切感受到她体表的温度,脊背看上去硬挺似铁做的竹节,身躯如一般孩子柔软。 侯二打心眼瞧不上以时间长短论情分,对市面上赚情头钞票的“天长地久同心锁”不屑一顾,此时很奇怪的,莫名生出一种亘古隽长的滋味。自打没了爹娘,独自一人摸爬滚打,麻木、漠然、自私、空洞,皆与生俱来,像是航行了许久的行尸走肉,在一无所有的黑夜后,迷蒙间见到落日的辉煌。 这是他的舵手,这是他的远方。 第48章 茉莉 “茉莉花”是出炉不过一周的新品,效力大,成瘾性极强,更重要的是新,目前还没有相关法规将之列入黑名单,少了禁运的限制,茉莉花迅速以骏台为中心扩散,贩卖愈加猖獗。 余哥持续加价,王斤率先看不下去了,他在出租屋里拖住赵儿,要她打听下一批货的交接地址时间。赵儿道:“不是我不说,说了能有耳朵听得到么?” 王斤胸有成竹:“分局里有一个刘处长,人可信,前几年的剿毒先锋,不用你们护送,你把消息给我,我拼了命去找他。” “不,王叔,我不信。” 王斤急得脖子通红,失控地吼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想给我!你被钱迷了眼!给我!” “王叔,上个月西巷有个二十七岁的男人死在公寓里,嘴被鱼线封起来了,从食道到肠道全是石头。这是警告,也是规矩,告密的人,都得这么死。”赵儿摇摇头,“这行,最恨告密者。”她伸手指向床头满墙的报纸,“你去看看,三年前吧,剿毒先锋?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一笔皆大欢喜的交易呢?” 王斤瞪着血丝的双眼:“是你怕了。” 赵儿一哂:“那就当我怕了吧。但消息给你,不可能。” 茉莉花掀起的风浪太强,宾云如期迎来一波清洗,损耗十几条人命。余哥人手不够,凭借资历,赵儿逐步做成一个小头目,知情识趣的,私下喊她一声赵头儿。 手上刚积累的一笔票子还热乎,赵儿毫不留恋全投进“销金窟”,汉老六大力拍着小姑娘的背:“哎哎,怎么你对怀钧集团这么上心,想搞它?” 赵儿微笑:“有吗?那就搞一搞吧。” 汉老六一愣,忽然觉得有点意思。 正值这二人在金窟里兴风作浪,侯二突然托人传来个话,把赵儿叫来西天石旁的长堤,递给她一支烟:“出事了。” “嗯?” 侯二的脸色难看得犹如被油煎了的鱿鱼。 “姓王的跑了。” 赵儿的动作顿了一下,盘问道:“跑哪儿了?有盯梢的瞧见没?” “有看见他跑进西分局的,截过一次,没截住。” 赵儿没说话,那个四眼儿脑子只有半根筋,十头牛都拉不动他一根脚趾头,这回不知道是对她失去信任还是意外搞到了情报,招呼不到就溜。 不管哪一样,他必然去找了刘处长。 赵儿深深将头埋在手掌里,静默良久,她抬头,居然屈尊喊了他一声哥:“侯哥,我口干,你给我买杯水呗。” 侯二受宠若惊,连连哎了几声,跑去街边铺子找汽水。 等他拎了两瓶冰镇橘子汽水回来时,长堤上已经没有人影。 不见她人,侯二心里就是一沉,七魂丢了五魄,第一念头就是她不会去找那姓王的了吧,随即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赵儿不是没谱的人,做不出自投罗网的事。 几番走动下来,他才在时常在这一带转悠的兄弟嘴里得知,她不是自己跑掉的,是被“请”走的。 那兄弟还安慰他:“这个不慌,赵头儿好像就是在等人来,一请就走,挺和气。” 侯二最后那几片魂也碎成了冰渣。 他自打生下就没怎么转过的脑子终于开了会窍,姓王的根本不是能说谎的料子,随便一问就漏底,铁定暴露了什么。余哥虽不至于怀疑她告密叛变,但也逐渐感受到,这小东西能力卓越,怕是再长一点就不受控制了。 道上的手法粗暴简单,给狗戴上项圈的最好方法,就是来一针。 侯二拼了命地狂奔,一间一间货仓搜寻,他赶得及时,却屁用没有。 “不!不!余哥!余哥求您了余哥!赵儿还一丁点大,放过她!我来打!我来!”侯二被两个拳手架住,拷在椅子上,状若绝境穷途中的狗熊。 余哥瞅他一眼,又满满笑意望向赵儿:“可真是护食。” 赵儿冷冷瞥了一眼侯二,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想拽住她的手,抽身走向那支针筒,在桌前垂头顿了几秒,慢慢抬手,另一手细致挽起袖子,露出细白的小臂。 “不、不要,不要……”侯二呻/吟着,发出绝望的呓语,地狱之门在他面前洞开,食腐的群鸦饥渴吸吮孩子的血肉。 余哥手指一摆,示意手下上前拿起针筒,赵儿抬手啪得一声横在那人胸前,不容置喙:“我来。” 手下不敢来硬的,征求地望向余哥,余哥笑,哄孩子般道:“不需要帮忙吗?” “第一次……”赵儿意味深长地说,“不好给别人。” 这话满含浓烈的暗示,余哥的眼睛刹那亮了,显然被这句话透出的臣服感取悦。他大度挥手,赵儿抿了一下嘴唇,拿起针筒,端详了一下针尖,随后在手臂内侧找到青色的血管,三十度俯角,泛银光的针尖刺入肌肤,活塞推动,那管液体在众目睽睽下打入她的体内。 几乎是同时,针筒从她无力的掌心落下,摔得四裂,同时砸落地面的还有双膝,她失魂般跪在地上,侯二被解开铐子后竟不敢去触碰,这孩子轻得像是一片落叶,脸上混合了瘾头发作后得到满足的欢欣与狂喜,覆灭人生其他一切欢愉,唯将对极乐的饥渴刻在大脑皮层里,那是纯粹的快乐,也是纯粹的黑暗。 两日后,西十五号仓库。 “三天一管,余哥吩咐的。”来人将一个盒子放到桌上。 侯二恨得想将那盒子摔碎,被固定在墙上的铁索锁住的赵儿已经看见了那盒子,费力去够,锁链却不够长,她将链子绷紧到最大限度,徒劳抓挠桌角,头发凌乱垂在脸上,顺着呼吸微微拂动。 她的左臂注射的地方完全肿起,青红骇人,侯二检查过,看出了她曾试图反抗的痕迹,那一针没有直接注入静脉,而是刺入肌肉,但药效依然强烈。茉莉花这种东西,沾上一点儿就别想忘记。 “咱不打了好不好。”侯二蹲下,也不管她神志清不清楚,跟她打商量,“你就忍一忍,过去就好了。” 赵儿瞳孔的焦距只聚焦在桌上的盒子上。 “看着我!赵儿,看我。”侯二将赵儿的脸用力捧起,“有一天,总有一天余哥会这样,要你拿自己做交易,你要打吗?你还要打吗?” 那张小脸上神情迷茫,仿佛没有听懂。 “你醒过来,你醒过来跟我谈!我要听你说话,你真的要吗?” 他用力拍打她的脸,用蛮力挤压她的伤处,同时反反复复确认:“在你清醒之前,我是不会给你打的,我要听你亲口说。” 持续了一刻钟的痛楚,终于令她恢复一丝清明。 “要打吗?”侯二平静地问。 很久,赵儿说:“要。” 仓库外似乎传来海燕一声短促嘶鸣。 侯二单手取出盒子里的针筒、汤匙和一小包“茉莉花”,翻兜找打火机,但赵儿明显等不及,一把夺过针筒,侯二刚想叫出声,只见她将空针筒高高举起,借助冲劲狠狠刺入前臂,同一刻,她发出一声长长的、濒死的咆哮,像是命运之神敲响的丧钟,含着飞雪的酷烈。 血没有立刻涌出来,赵儿突然开始搅动针筒,向呆愣的侯二嘶声叫道:“肥皂!” 侯二来不及多想,顺手就将窗台上晒着的硫磺皂扔过去。 她拔出针,血一股股涌出,拿麻布拭去多余的血水,拾起肥皂用力搓洗伤口,直到那里红肿发炎,浮起大片淤青。 侯二恍然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在制造注射痕迹与药物反应,她哀叫着,咬牙切齿,抵抗极乐的迷醉,滑入痛苦的深渊。 做完这一切后,她终于筋疲力尽,侯二端来毛巾和水盆,扶她起来,缓慢清洗她布满血沫的手臂,青紫与红斑爬满大块区域,他擦了一会,低声问:“不是说打么?” 回应他的只有呼吸,侯二以为她昏过去了,洗完后,赵儿却忽然开口:“它对我不好,我不认。” “谁?” 过了一个世纪的寂静。 “命。” 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得到一个听话能干的宠物更舒心的事儿了,余哥沾沾自喜,认定赵儿已经沉沦于茉莉花给她带来的莫大乐趣,调养个把月,就基本成了。 赵儿被放出仓库已是一个月后,她恢复了每早沿着长堤负重跑,借助大量运动、苛刻饮食,以及植入皮下通电装置戒瘾。这段时间,侯二盯梢王斤,巧合中救了他一命,顺道把人给绑了回来。 按侯二自己的想法,是想将他的头撞到西天石上,了却这个麻烦。赵儿没准,仍好吃好喝招待着,不过王斤在瞧见她满胳膊的针孔后,嘴里的半块馒头再也咽不下去了。 王斤的神情吓人,一把捏住她的手臂:“你你你——” 赵儿自上而下俯视他:“捡了条命算不错了。” 王斤一怔,讷讷松开手,嚅动嘴唇:“我会将他们绳之以法……” “谢谢您了。” 两边静了片刻,赵儿咳了一声,挑起话头:“我问一句,我是怎么被牵扯出来的?” 王斤浮起难言的神色,既惶恐又愤怒,五色染缸一般的脸阴晴不定,虽然怀疑刘处长,却还是辩了一句:“刘……他没有和余诚滨有来往,我查过了,一点也没有。” “与刘处长接线的不是余诚滨,是汣爷。” 赵儿拿筷子在地上画了一条蜿蜒的线。 “陈庚汣,宾云至西沙林谷一带的毒网牵头人。”她说,“余诚滨是他的下头之一,从西沙的鸦片田到骏台的十六号码头,一路上都有他的眼线,出了任何事,我们的尸体都会被埋在八千公里外的花田里发酵。” 王斤目光来回扫她满胳膊触目惊心的青紫,迟疑:“你是不是……你那个……那个瘾头怎样?” “我没有瘾。” 王斤转作狐疑:“戒了?你能戒得掉?” “一个‘戒’,太轻描淡写了,我一辈子都丧失了快乐的资格。”赵儿淡淡道,“它覆压了一切美好,剥夺它,等同失去一个令人永远处于巅峰、永远不会背叛你的爱人。” 王斤简直要跳起来了:“你视毒为真爱?!” “尝过的人都爱它。这是极致的爱,只不过这一种永无底线,抛弃良知、抛弃谅解、抛弃道德。”她掸了掸衣领上的烟灰,“——直到抛弃自我。” 第49章 开赌 经此事后,余哥放开了手让赵儿干活,似乎已将她视作左臂右膀的预备役。 不过经她手的货无一例外缺斤少两,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钱的不碰毒。防的就是馋虫中饱私囊,以往这类行径的被抓住了,少不得砍两根手指以儆效尤。 规矩到赵儿打了一个折扣,余哥亲手推她入火坑,待她比对旁人多了一份容忍,对她偷吃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先侯二还紧张,以为她扛不住戒断的痛苦要复吸,但赵儿表现得像是过冬仓鼠一样,只是屯粮。 侯二看不懂她想干什么,索性不过问,只防着她自己用。 年初的时候,汣爷提出要见一见赵儿。 若是看中了她的能力,余哥即便心头有气也要先敬上面三分薄面,恭贺她入了上头人的青眼,但要命的汣爷对赵儿的称呼是“小饿鬼”,这苗头不妙。 传信的人前脚刚走,余哥脸色已经乌云密布。赵儿正背着手站在他椅子后方,余哥站起来回身就是一个极狠的耳光,赵儿的脸猝不及防向右一偏,片刻,鼻子流下一注血,沿着嘴角的裂口滑到下巴,她没不识相地抬手去擦,只略微动了动舌头。 侯二刚要上前,又硬生生克制住了。 余哥活动了下面部,缓缓浮出一个狞笑:“赵儿,手脚不干净不是大问题,你年纪小,贪玩,余哥知道。换了其他人,贪了那么多,早该没命了!” 赵儿波澜不惊:“是我的福气。” “可赵儿,你是怎么报答余哥的?” 暴喝如同炸雷顷刻,两边的伙计都不由自主抖了下肩膀,“你把偷鸡摸狗的事捅到天王老子耳朵里!你让余哥的脸往哪儿搁!啊?” 余哥不到四十,年轻时练的功夫全在两条胳膊上,不掺假的几拳下去,人很快站不住了,血淅淅沥沥滴在地上。只是不论怎么打,赵儿都没有再说话,神情一如既往的阴郁,等余哥发完火离开,侯二拿来漱口杯,她顿了顿,张开嘴,满口猩红。 清理完牙缝里的血丝,赵儿没事人一样呸了一口血沫,举起冰袋敷脸,转头去准备面见汣爷的事宜。期间没说一句废话,只给侯二留下语焉不详的一句:“等我走了,你去销金窟看看。” 不久,汣爷派来车接她,她上车的那一身很讲究,红色小洋裙,雪白小坎肩,皮鞋缀花,天然可爱。 这之前,侯二从来没见过她穿得像个橱窗里的洋娃娃,却意外的贴合,那架势,比照大族的小姐也不逞多让,像模像样,好似她合该穿这成这样。 夜半月亮斜挂,侯二约了汉老六喝酒,他心里有本账,余哥的人即便挤兑赵儿,也不敢往上捅,汣爷知晓赵儿贪墨东西,肯定是这孙子多嘴。 “看看”二字,少不得是让他看点颜色。 只是还拿不准他到底说了什么,侯二叫人上了两箱啤的,掺了点药,汉老六灌了半瓶,眼就开始泛雾。 侯二不说话,只往嘴里扔花生米,汉老六拇指搓动花生米的红皮,咧嘴露出发黄的牙花子,自己在那里絮絮叨叨:“你知道怀钧集团吗?兄弟最近要发了,这个状况说起来可真是……嘿嘿。” 侯二装作糊涂样子:“哪儿的厂子?倒了?” “集团,这可比厂子海了去了,你不懂。”汉老六弹出一粒白花生,张嘴去接,“进了一笔黑票子去洗,竟然就把那家资金链洗个半瘫,兄弟我一看,这还不赶快趁它病要它命,等着,弄个皮包再忽悠忽悠,人老总一准被逼来宾云签合同。” “怀钧。”侯二平静启开一瓶,任淡黄的泡沫流到浮满青筋的手背上,“这名字听的耳熟,赵儿点名的那个?” 汉老六嗬了一声:“小丫头片子。” “事成之后,就全是老哥你的功劳了吧。” 汉老六不答,只微笑反问:“侯老弟,你还少女人吗?” 与此同时,一辆无牌的加长车驶入汣爷长住的朴仙大屋。 抹着发胶的男人从车里下来,一副金丝边眼镜,肤色略微白净,从前门顺畅走至中屋天井。 侧屋里的碟片播着舒缓的戏调,光从缺口降下青辉的一束,站在墙边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软绵绵的锦缎将她包裹起来,脸上犹带的红痕与淤青,破坏了整体感。身后理事犹豫片刻,覆在他耳边道:“这是刚与汣爷见过的赵小姐,余诚滨手下那位。” 男人只略略顿了一下步子,很快伸手与她虚虚一握:“你好。” “你好。” 男人不欲多言,抽身便走,不料错身时,身边人忽然转头道:“严先生一表人才,不愧汉六时常叨念。老爷子小气了点,把我请到这里,没有在裹尸袋里与先生相见,叫人失望了。” 男人慢慢侧过头与她对视,赵儿迎上,笑了笑。 “我难得盛装,严先生不准备与我详谈么?” 西十五号仓库。 汉老六被一盆冷水浇醒,哆嗦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他迷蒙睁眼,隐约一个壮硕的男人背对着他,正在拨动卡在一网麻绳里的灯泡,那黄灯虚影,晃得他眼生疼。 侯二照顾好灯,转身走过来,汉老六刚动了动,轻嘶一声,口角火辣辣的痛。 他顾不上伤,半是惊恐半是迷茫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侯二的眉骨微耸,使他眼眶埋在阴影里,阴惨惨的,像夜庙里无情无欲的铜人。 “是你吧。”铜人语气甚至有点轻缓。 “不,不是!不……借刀的另有其人!我也就是……”汉老六天生就没多大的种,长期与钱打交道,身子骨泡得更是软塌塌。 “什么人?” “汣爷有个代理人,本职是陈县公馆的律师,姓严,严宏谦。”汉老六习惯性舔着嘴唇,缓解脱水的干渴,“他……他最近有几笔款子扔在销金窟,分散转到内地,被赵儿查到了。” 侯二皱了皱眉,代理人洗几个钱,查出了又怎么? “其实我没别的意思,也就是为了怀钧集团,不过那都是锦上添花的小钱,就够请哥几个吃三五顿……这严宏谦不一样,他可是把家当都弄走了,而且还偷存了汣爷的一些东西,跟刘处也有接洽……” 侯二莫名觉得不对劲,嗅到了一丝作鸟兽散的味道,可如今形势大好,为什么要卷铺盖跑? 见他半晌没说话,汉老六似乎悟了什么,咬咬牙,小心翼翼敲击:“那个……茉莉花的风也刮过了,雷子马上要来一轮秋后算账,赵、赵儿没跟你说吗?” 侯二胸中掀起滔天巨浪,倒不是因为赵儿没告诉他,而是震惊于她竟敢与两个二五仔开一场生死豪赌。 他头一个想起出租屋内糊满了一整面墙的报纸,她能抽丝剥茧刘处长与陈庚玖的暗线,没有理由不从王斤的只字片语中预料到市局的清洗行动。 王斤那个呆子,技术工种上前线,不是警局没人,而是有人故意在打草之前扔个饵,惊蛇! 陈庚汣有门路,明白这回与几年前一样,需要出境避一避,另外还得舍点本,不扔出几只死老鼠平不了事。 汣爷不向下线示警,是还没想好舍谁,宾云这块地方寸土寸金,澍县一路走高,六谦风平浪静,骏台近年一直红红火火…… 不,不对,侯二猛地想到,骏台有问题! “一个叫王斤的,去年春跑到刘处长跟前胡闹一通,虽然我在余哥身边有些年头,但也不能睁眼说瞎话,这个人,在骏台潜得很深。” 陈县公馆的私人会客室里,赵儿与严宏谦面对面坐在两把真皮椅子上,中间摆放茶几的地方空空如也,防的是谈话谈到一半桌子底下突然来一枪。 严宏谦不动声色:“余诚滨暴露了,由你来断尾么?汣爷眼花了。” 赵儿摇头:“我一个饿死鬼,以后少不得仰仗老爷子,还不能令人放心么。” 严宏谦冷笑:“是吗?”他上身往前倾,拉近与她对视的距离,一字一句,“你不够虚。” “嗯?” “别试图用衣服遮掩了,你瞒得过别人,骗不了我,我可以叫人搬一个称来,你绝对比他们预想的要重。”严宏谦说,“你也不想想,沾上这玩意的,身体好得起来?” 空气凝滞三秒,赵儿笑了,放松地往后一靠:“倒也是,不过严哥你看,我年轻,还在长身体,就不能理解一下?” 严宏谦表示不能理解:“等你长熟了,那还得了?” 赵儿两手一拍,摊开:“真是太欺负人了,严哥把我带到这里谈,就是让我明知道你有二心也无处可诉?不过容我多嘴,您的那些小秘密,看好了吗?” 严宏谦凝视她半晌,站起来快步出门,走到另一个房间,一拉抽屉,锁被撬了,夹层里的一叠文件不翼而飞。 “您真不该为了避嫌离开宾云。”跟上来的赵儿靠墙站着,“想铲掉风险,又想摘得一身轻,这等美事,成真的不多。” “东西在哪?”严宏谦竭力压制嗓音。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大概在销金窟——哦不对,我的人应该过去了,那就是在我手里。现在你大可以再给我打一针,或者在人面前把我作秀的皮剥下来,陈庚汣还是余诚滨,您挑。” 严宏谦回头,死死盯着她。 “我不想被做成肥。”赵儿轻轻说,“但如果真被推到坑边,我还是希望严哥你比我先下去。” 第50章 来伊 凌晨两点一刻,骏台的夜里悠凉,冬日的寒气与海风相抵,并不十分萧瑟。 赵儿被送回出租屋楼下,楼道内隐约一个烧着的红点明明灭灭,等车一溜烟跑走,侯二才将烟头摁灭在石灰墙上,露出半张脸。 赵儿解开小坎肩,开口就问:“东西呢?” 侯二愣了下:“什么?” 赵儿也是一愣:“你没去销金窟?” “没进去看,人家地盘不好下手,我将汉六约出来了。”侯二还记着她说的话,“现在人还在仓库,明早我给他送回去,你要再看看吗?” “……” 赵儿破天荒地哑了口,看什么,看汉老六?那老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天地良心,叫他去“看看销金窟”除了“给我搜”还有别的意思吗? 看她半晌没蹦一个字,侯二似乎觉得应该表表功:“汉六脸裂了,至少三周吃不了干饭。” 赵儿没跟上他脑回路:“你揍他干什么?” 侯二拧干湿冷巾子递过去,递到一半又收回来,直接走过去给她擦脸:“花猫,咱不吃这个亏。” 赵儿一脚踹到他腿弯。 侯二生受了。待在宾云的这几年,赵儿炼得炉火纯青,冒犯之言皆充耳不闻,忍辱已成了本能,对他也是一视同仁,没有因为走得近而任性,唯一不忍的是他用些招打的昵称乱叫她。侯二平时并不热衷作死,只偶尔讨一讨打。 因此膝盖窝虽痛,侯二却十分坦然自若,瘸着给她擦了遍脸,洗帕子的时候方才有点醒悟,忙道:“是有什么重要东西吗?我现在去拿。” 赵儿用舌头顶了顶口腔一侧。 “没事。” 算了,人傻不要紧,看起来有脑子就行。 破晓之前,侯二回到仓库,启开一瓶白酒,将汉老六浑身浇个遍,随后把他扛回销金窟,驻守的几个伙计打着哈欠,没反应过来就被酒气熏了一鼻头,哎哎呦呦地叫着过来搬人。 侯二一人踹了一屁股墩子:“出去站好。” 放下人事不省的汉老六,摘下他裤袋挂的钥匙链,侯二环顾四周,从第一张桌子开始仔细搜查。 汣爷自顾不暇,严宏谦与汉老六狗咬狗,咬出一嘴毛便宜了猫。侯二摸到用厚牛皮纸封好的文件,扯下裤腰上的弹/簧刀,割开一道缝,他不怎么识字,看的是标记。 确认是要找的东西,他重新封好,拉开衣服往里面一藏,无声无息出去了,没有惊动外面睡得半死不活的伙计。 出租屋里,赵儿睡得不沉,在侯二进门的同时睁眼,招手要东西。徒手撕开牛皮袋封条后,数了两张纸抽出来,随即将袋子扔回去:“烧掉。” 侯二茫然捏着袋子:“又不要了?” “牵制严宏谦,拿两张纸示人就够了,他找不到全部文件,不敢反水。”赵儿淡淡道,“就让他一辈子找不到。” 侯二还觉得可惜:“也不用烧了吧,万一有用呢?” “汉六能偷来,他就不会偷去么?”赵儿合上眼,“不过牛皮袋别烧,找个地方藏起来,里面放张纸,画个王八。” 床上呼吸渐平稳,侯二驻足片刻,从床头摸了盒火柴,攥着牛皮袋出去了。 第二日,赵儿又前往销金窟,汉老六半上午醒了一阵,舌头动弹不得,灌了半碗粥,又昏睡过去。 伙计见这俩头儿都顶着一张花猫般的脸,委婉道:“您二位这是……一块儿摔了?” 赵儿坦然:“没有,被打的。做这个营生,挨打不正常吗?” 伙计连连点头:“那是,正常,正常。” 过了晌午,赵儿支走伙计买饭,开始接手怀钧集团的后续规划。不多时,伙计带了一份火烧回来,赵儿吸着橘子汽水,坐到传真机旁边,机器咔咔咔工作,她安安静静地等待,像在听一场音乐会。 汉老六迷迷瞪瞪又醒了,睁眼看见赵儿正翻动桌上的黑皮文件夹,鼓鼓囊囊地喊着什么,赵儿移开报表,瞥了他一眼:“老哥先睡着吧,这些东西,我自作主张了。” “你……你人是鬼……” “放心,是人,热着呢。” “你知道……知道多少……” 赵儿一哂,她知道的是多,但杀人灭口,还要看八字。 三四月的宾云进入雨季,空气里湿濛濛的,侯二撑着伞,赵儿被完全笼罩在下方:“赵怀赫到骏台了?” “就住在来伊饭店。” 沉默一会,从侯二的角度只看见她后颈处椎骨略微凸起。 “你知道仓库哪里有‘茉莉花’,全部取出来,一共五公斤。”赵儿吐字清晰,“打晕赵怀赫的司机,人带走,茉莉花放入后备箱的皮垫下。” “没问题。”侯二蹙眉,“时间呢?” “廿九,确认他在车内,余诚滨的人两分钟后到,你把出入口截了。” 侯二不再问了,考虑到他的理解力,赵儿办事的容错率一向很高,足以让他自由发挥。雨丝缠缠绵绵飘下,她忽然又开口:“这是你第一次拉不相干的人下水,是吧。” “你有理由就行了。” “他不吸毒,不碰赌,是宣义的纳税大户,跟宾云的糜烂扯不上关系。” 赵儿扭头,语气很轻,却如铁坚定。 “但他绝不无辜。” 傍晚避开街上几个耳目,赵儿独自去找王斤,侯二把伞留给她,她摆摆手拒了。 赵儿将王斤安置在洗头廊后院的作坊里,给人喂鸭子,见到他的时候,这位警局新秀已被鸭子糟蹋得不成人样,两条裤腿上全是翻飞的鸭毛,袖口还有几粒臭烘烘的鸭屎。 王斤尴尬地搓着袖子:“也没坐的地方……” “不坐了,有消息给你。” 余哥即将押一批货,因为汣爷的事,没让赵儿插手。但这瞒不过她,到手后第一时间将几个地点与对应时间写给王斤:“带去市局!秘密上报局长,不要带给派你来的那个人,分局谁都不要信。再重复一遍,不要信沿途中任何人。” 王斤结巴:“为什么?” “不是我狂妄,你这样的资质,被派来就是送死,谁提议批准你来的,谁嫌疑最大。” 王斤接的手都在颤抖:“你呢?你跟我一起走!” 赵儿竟然笑了:“我等你们来接我。” 廿九的天不大好,月亮起毛边,晕开在苍青的天上。 来伊饭店负一层车库西南角,侯二无声伏在方向盘上,借指示灯的微光盯着八号车位的黑色轿车。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指示灯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侯二稍微直起身子,注视他走近那辆省号为“宣A”的车。 男人甩手敲了敲窗玻璃,隔了片刻,凑近车窗朝里看,发现司机不在里面,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直。 侯二转头,瞟了一眼副驾上手脚和嘴都绑满胶布的司机,迷药效果没过,静如死狗。 随即男人低骂了一句,拉了拉车门,竟能拉动,钥匙也没拔,他刚坐进去,远处引擎的轰鸣声渐近。 从出入口突然驶来两辆风尘仆仆的车,远光灯将地下车库映得明亮,同时,侯二发动引擎,倒挡,车身咆哮着往前扑,随即他狂打方向盘,伸脚急刹,一个漂移横在出入口处,他开的是饭店运送海鲜的中卡,体积巨大,趁势截断唯一的通道。 这个变故惊吓住一干人,从后视镜望去,后来的两辆车暴躁地刹住,车门弹开,如鱼张开了鳞,随即几个衣服塞得鼓囊囊的人警惕地下来靠近中卡。 借光瞥了一眼手表,指针过十分,侯二面无表情摁了开关,一把扛起昏迷的司机,开了面朝出入口的驾驶室门,从上方跃下,沿路狂奔。 五秒后,声波首先刺破人的耳膜,滔天巨焰升腾,中卡的后半截直接炸毁,铁壳乱飞,司机在侯二身后扛了一波,胸侧软塌塌陷下去。 侯二没停,一直跑到事先挑好的小巷,穿过时听见后方传来警笛疯狂呼啸,埋伏在饭店的市局特派们大呼小叫,刀枪齐鸣,红蓝二色烧遍了半边天。 “别动!警察!放下武器!不许动——!” 喧嚣抛在脑后,侯二穿过小巷,走到一辆车前面,将司机塞入后座,伸手往他胸腹按了按,少说冲断了三根肋骨。 侯二甩门,弯腰进驾驶座,拉挡,驶出狭仄的砖路。 骏台注定是个不眠夜,余诚滨一伙人身经百战,竟提着活人当肉盾冲出包围,战火已蔓延至左龙大道,侯二在街口看了一眼,似嗅到浓郁血腥气。 远远的,枪声大作,余哥嘶声力竭,眼红脖子粗:“走!从左龙门走!” 来伊饭店地下车库的消息传到朴仙大屋,里头着实慌乱了一阵,唯有严宏谦手心无声无息出了一层湿汗,他意识到这是个信号。 ——她开始了。 他快步走到偏屋,拾起话筒,致电分局,这个特殊号码一出现,刘处长心里就是一突,接起来只传来冰冷的三个字:“余诚滨。” 刘处谨慎道:“指认属实?” 严宏谦:“属实。” 挂断电话来到主屋,汣爷还未睡,着一身宽松的长褂坐在沙发上逗鸟,容色安泰,身后是几个得力干将,正在紧张地部署。严宏谦不作打扰,在汣爷身旁站定。 突然,某个干将忽然锤了一下桌面:“该死,没时间开新路,汣爷,还用上次那条吧,物资都从这一带走,就是……” “有什么问题么?” “路没问题,但因为是旧的,所有下线头子都知道那条,余诚滨……也知道。” 主屋霎时陷入沉默。 他要是被捕,为了减刑一定拖人下水,这条道的保密性与安全性就有待商榷了。 在他被警方控制之前……让他闭嘴! “我们的人可以出面,但绝不能动手,如果让余诚滨猜到他是被放弃的那条线,他一定会鱼死网破。”严宏谦压低嗓音,“动手的事,交给那个断后的人!” “你说那个丫头啊。” “是,他们见到她一定很放松,以为汣爷宽宏大度,不追究他们这一次失手了。趁这时候,我们的人赶紧撤掉,不能落在条子手里。” “那丫头办事怎样?” “可以安排狙击手断后,不过一旦有第三方子弹干涉进去,就不太好结案了。” 汣爷敲了敲逗鸟的棍子,搁进鸟笼,振袖:“拿电话来。” 严宏谦立刻拨通电话,转接成功后,托着座机,将话筒递给汣爷。 “赵儿啊。”汣爷听到里头问好的声音,爽朗笑道,“你是个聪明丫头,爷爷送你份大礼吧。” “哦?” “余诚滨这小子……哎,听说你与他有些恩怨,还请你多担待了!” 那头赵儿轻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朴仙大屋一片仓促收拾东西的大呼小叫,严宏谦俯身,低沉发声:“余诚滨要是把线路告诉赵儿怎么办?” 汣爷哈哈一笑:“那少不得一并解决了。” 他笑着拾起逗鸟棒,话锋忽而一转,“不过以那丫头的聪明,应是不会叫我为难的。” 严宏谦垂下眼皮,神色晦暗不明。 出租屋内空空如也,经过一番收敛,没有了生活的气息,赵伏波将房东的电话还回去,摸了包烟,下楼时正碰上匆匆爬楼的侯二。 “怎么?” 侯二抬头见是她:“余哥跑了,这里不安全,过来接你。” 赵儿点头:“走吧。” 半路上侯二简明扼要说了司机的状况,赵儿走到车窗边查看一番,没什么表情,从后备箱拿起两个对讲机:“先去诊所把他放下,再送我去西十五号仓库,我去拆个礼物。你别跟来,找好掩体,防着严宏谦一箭双雕,有事用这个说话。” 她对这家企业总是格外关注,似乎对他们集团人物也十分熟悉,侯二不禁问:“你与赵怀赫有关系?” 只听赵儿闲闲地说:“有点关系吧。” 前往诊所途中,意外陡生,麻药劲过了的司机大惊失色从车后座翻下,盯着副驾上的人,失声高叫大小姐,猝不及防让侯二搞清楚了她与赵怀赫的这点关系。 那是她爹。 相遇四个年头后,侯二终于知道了“赵儿”的全名,她有名字,她叫赵伏波。 命中带水,又以风火相杀,正如她渡海而来,头角峥嵘。 第51章 收网 赵伏波捏了包烟,走入西十五号仓库。 这地方宽敞,她注射茉莉花后的一个月都在此歇夜,因此侯二划了块地方,怕她被水泥磨伤,专门铺了几块瓷砖。 汣爷做得绝,将押货被堵的人全接应过来,又将余诚滨一整条线的人全部捆成粽子,乱七八糟堆放在四周,看押他们的人在见到赵伏波后,对了对眼神,端着枪悄无声息退出去。 汣爷这时候派她来,权能不亚于“钦差大臣”。 不少熟面孔也看到她,骚动起来,眼中升起一线生机。 余哥喊她:“赵儿!” 赵伏波偏过头,看着他笑,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笑了一阵,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走上前:“余哥,我也不想的……” 余哥急了,他清楚这孩子穿衣显瘦,但毕竟是练过拳的体格,他努力和蔼地说:“你这孩子!你是不是害怕我收用你?我……我那就是说说,我保证,我保证今后把你当亲妹子一样看待,谁动了你,就是和我过不去。” 赵伏波走到他跟前,低着眼:“余哥,其实我这个人呢……”她欲语还休地伸手,摸了摸余哥的头,手指插入他发中,脸慢慢贴近他的耳朵,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低音说,“不能当狗一样养的。” 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以为小姑娘旧情难忘,心里一口气刚刚松下,却见她猛地发力揪住余哥头发,把他的脑袋摔西瓜一样撞到了瓷砖地上,力量之大,地上被砸出一条缝,众人吓呆了。 余哥在猝不及防的剧痛后条件反射暴起,张口骂道:“我操……” 字刚出口,他的头又狠狠掼到地上,赵伏波单膝跪在地上,胳膊上肱二头肌坟起,像把钉子钉进木桩,接二连三将余哥的头锤向地面。 一众人呆若木鸡目睹了这场暴行,直到瓷砖被砸出了坑。 对讲机里侯二听到声响,搞不清情况,焦急道:“赵儿你没事吧?赵儿你吱个声!” 赵伏波就笑着回答,声线活泼,气都不喘:“没事儿呢,这捆着一排大闸蟹,还能夹到我不成。别担心,马上就出去。” 侯二哦了一声,对讲机嘟了一声,继而没声音了。 余哥说不出话了,鼻涕眼泪全糊在脸上,热腾腾的鲜血流进地上的小坑里,积成小小一洼。 他死尸一般挺在地上,就剩胸口还有一点气,起起落落,如脱了水的鱼鳍。 赵伏波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松开他被血黏腻住的头发,站起来拍掉手上脏东西,给自己点了根烟。周围人屏息静气,看她慢慢吸了半支,忽然一笑,俯身把烟头摁在余哥的太阳穴上。 皮肉呲出响,余哥没有反抗挣扎,嗬嗬嘿嘿的发出声音,乱叫一通,不知是哭还是笑。 赵伏波也跟着笑。 鬼泣般的笑声二重奏里,不知是谁呜了一声,紧接着“嘘”出来,尿湿了裤子。 叱咤骏台多年的余哥,脑子傻了。 朝夕四年了,谁都不敢想,花骨朵一样的娇娇儿,是个疯的!穿鞋怕光脚的,正常人怕有病的,眼见她祸害完余哥,脚跟一转,就要走过来冲他们下手了,顿时大片鬼哭狼嚎。 赵伏波靠近哪个,哪个就双脚乱蹬,屁滚尿流地满地翻爬。 踩蚂蚁似的玩弄半天,直到把曾经的骏台群杰霍霍得只剩一口气了,她又慢慢踱步到余哥身边,无辜指着他的脑袋。 “你们动的手啊。”赵伏波一脸与我无关,“你看你们多有劲儿,麻绳都挣脱了。” 仓库鸦雀无声。 此刻突然从外面传来不寻常的喧闹,轮胎抓地的急响,警笛长鸣,踹门的重击,呼叫的电噪音似蛛网越收越近。 透过天窗的杀机一刹溃散。 “汣爷。”狙击手松开扳机上的手指,拨通卫星电话,“她动手了。” 半分钟后,仓库门被撞开,里面的人刚被惊吓太过,毫无斗志,像是见了光的老鼠四散逃离,被一个个摁倒在地。 警员们死伤了队友,火气上涌,动手丝毫不含糊,一把扭住赵伏波就要给她上铐子,正在这时,一个文弱的四眼儿跑下警车拦人,吼出了平生最大声量:“那个别动!自己人——!是我们市局的人!起开!” 好不容易把赵伏波划拉过来,王斤大喘几口,如释重负地摘下镜片,擦了擦眼角。 “叔来接你了。”他说着,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赵伏波微微笑了一下。 人情债不可轻偿。 对立无言,半晌,王斤拘谨地捏了捏她单薄的肩膀:“人没事就好。” 赵伏波披着毯子,悄声问:“都抓到了么?” 王斤严肃道:“来伊饭店下面逮住一个大买家,外省的,拉回去先审了,余诚滨这里还需要清查。” 赵伏波顺坡道:“王叔,这案子与我牵涉很深,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完全配合。” 月初一,陈庚汣一行人启程后的第二日,严宏谦失踪。 不光如此,汣爷的干将们清点资料物资时,发现严宏谦近期转移财产,并带走了不少“罪证”,这真是明目张胆的叛变了。 老爷子咬牙切齿缓缓念出那个名字:“严宏谦。” 他骤然喝道:“——把严宏谦的档案发给那个姓赵的丫头。” “汣爷!” 陈庚汣刮茶盏的手铿锵有力,声线犹然带笑。 “严宏谦,赵儿,这两个人一番恶斗,想必是十分精彩了!” 赵伏波最近几日都在警局接受审讯做记录,为防清查后人数与口供不对,侯二干脆去自首,然后理所当然被她从局子里捞出来,没受多大苦。赵伏波早有准备,从王斤那为他搞到一份线人档案。 出来时侯二接过她带来的皮夹克,披到身上,两人并排站在路边,望着萧瑟的早风,他问:“有烟么?” 赵伏波摇头,扔给他几个钢镚:“自己去买。” 钱不多,附近又荒芜,他走了很远的路,才在一家破破烂烂的小卖铺拿了一包最便宜的“飞燕”,回头走了几步路,发现赵伏波跟着他,走得很慢。 他咬着烟屁股,忽然想笑:“怕我跑了?” 赵伏波说:“你跑不掉的。” 侯二点头,狠狠吸了几口:“也对,从来就没有天涯海角,跑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 赵伏波依然在慢慢走,双手插袋,越过侯二,她穿的是一件牛仔吊带衣裤,干净简练,背影像无家可归的学生,沿着路边枯黄倒伏的花花草草,走向没有终结的尽头。 相差超过五十米,侯二碾灭烟,拔腿追上去,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不贴近,也不远离。 他想,上贼船了。 可他又不想下去,就这么晃晃荡荡起航吧,从今往后,不管天南海北,不管刀光剑影。 直到风暴劈碎他们,直到再也不能到达的尽头、生死的彼方。 “去哪里?” “钓鱼。” 年轻的舵手头也不回。 赵伏波钓的是汉老六,虽说此人滑得跟泥鳅一样,但被鱼钩勾上来,刀子在身上平拍几下,也就老实了。 出事前夕,汉老六假意奉迎上面旨意做安排,实际提了大笔现金,设计好了完整的逃脱路线,只要赶到阿森港口,上了接应船,天高海阔任他飞。 前提是安全抵达港口。 公路上,一辆“石油运输”的货车大刺刺横跨路面,彻底堵住了去路,汉老六差点一头撞上去,猛踩一脚刹车才避免了爆炸。 他心悸之余破口大骂,焦躁地下车,几步上前去敲货车司机的门,门开了,赵伏波咬着可乐吸管,手里夹着烟对他笑:“哟,老哥。” 驾驶座上的侯二低头摆弄乌色的枪械,金属摩擦声咔咔响起。 烟灰在他面前朔朔落下,汉老六背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汉老六自诩是个文职人员,面前虽是个未成年姑娘,但本质上是个能徒手把人砸出重度脑震荡的暴徒,硬碰硬必输,唯有投降才能一线生机。 他脸色阴晴不定,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拖延时间等有人来救他。直到赵伏波抽完了那支烟,他的脸色一寸寸惨白了下去,知道没机会了,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抖着胳膊,双手将车钥匙送上去。 然后轮到严宏谦。 严宏谦这个人,藏得深,疑点不外露,与政与法都沾上那么一点,这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洗白地最快,改头换面,谁来都不怕。 赵伏波笑纳了汣爷送来的档案,雇了个私家调查团,查到了他的不久前刚刚转移过、脱离汣爷视野范围的家,他没有结婚,无儿无女,家里只有一位老母,无不良嗜好,每天就是烧饭织毛衣,伺候着一周回一次家的儿子和一只老猫。 某周末,严宏谦转了几次车,刚靠近自家的门,意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言笑晏晏的说话声,他心里猛地一沉,此时他也明白最明智的办法就是立刻转身离开,但里面的不是他的情妇伙伴,是养育他几十年的母亲,他只迟疑了一秒,火速掏钥匙扭开了锁。 他绝望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门口堆着几个装电器的纸箱子,侯二穿着一身工人吊带裤,正在一台崭新的电视机面前调试电源,沙发上贴着他母亲的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小姑娘,梳着马尾,别着蝴蝶样式的发夹。 老猫伏在地毯上,呼噜噜地睡觉,尾巴搭在女孩的白色球鞋上。 老母亲见了儿子很高兴,连忙叫着他的小名:“谦宝,快来坐,厨房里炖着汤——这是我儿子,赵儿啊,我儿可有出息了,在外头赚大钱。” 赵伏波就扭过头对他笑,羞羞怯怯的:“你好。” 严宏谦脸皮不停抽搐,这就是一个包裹糖衣的人形炸/弹,他永远忘不了余哥的入狱照片,头壳直接瘪下去一块,傻兮兮地仰头笑,嘴角挂着一串口涎。 自然谁都供不出来,零口供入狱。 “这位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在飓风里抖。 母亲高兴地摩挲赵伏波的手:“你不是给我买了台电视吗,这位师傅说婆娘回娘家了,把闺女一人放家里不放心,一并带来,小姑娘家家的嘴可甜了,又娇又俏。”伸手在赵伏波鼻子上轻刮了一下,喜爱之意溢于言表,“生在我家里多好,奶奶天天给你做毛衣,啥花色随你挑。” 严宏谦喉咙里沙哑地干笑两声:“这样……” 她生在哪家,哪家要折寿十年。 赵伏波忽然朝厨房张望了一下:“奶奶,我怎么听到水开了,汤是不是好了?” 母亲哦一声,连忙把膝盖上的毛线团推到沙发上,匆匆起身:“是开了是开了,我去盛汤,谦宝,你好好招待人家小姑娘。” 严宏谦咬紧牙关。 直到母亲进了厨房,他快步上前,压抑着声音问:“赵头儿,你到底想怎样?” 赵伏波看向摆弄电视的侯二,微微一笑:“严哥,老朋友了,话不说透,心里也明白。” 严宏谦出离愤怒,顾忌到厨房的母亲,竭力压低声音:“所以你就拿我母亲威胁我?你就没有母亲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赵伏波说:“没有。” 严宏谦额角青筋鼓起:“你,从我家里滚出去!否则周一你就会收到法院传单,你爸的事,余诚滨的,你认为靠一张脸装无知,就能做得天衣无缝吗?” 赵伏波说:“如果我从你家出去,就没有周一了。”她示意了一下侯二,侯二慢慢扭动螺丝刀,把电视机后壳拆开一条缝,一个小点滴滴滴闪着红光。 严宏谦浑身上下瞬间凉透了。 赵伏波将搁在脚边的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寒假作业》,幼稚可笑的卡通封皮下,是几份具有法律效益的认罪书,落款仍为空白。 她又翻开铅笔盒,将一支吸饱水的钢笔递到他手边。 “别看电视机,先写作业。” 严宏谦机械地转头,死死盯着她。 “那边分量很足,我弄了很多份在我们来的楼道里。老人家腿脚慢,不要担心跑不掉。”赵伏波低头一笑,很是腼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严宏谦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这人着实够疯。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妈妈!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严宏谦死死抓住沙发垫子,嗓音有些呜咽,一个律师,竟然到了词穷的地步,“她……她对你那么好!” 赵伏波冷漠地望着他,说:“哦。”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赵伏波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严宏谦在她面前深深低头掩饰扭曲的表情,他膝盖慢慢触及地面,像是泰山压顶,骨肉化灰。 沙发垫子被他痉挛的手抓破,有泪从他脸上滴在地毯上,一滴又一滴。 厨房里传来喜气洋洋的声音:“喝汤了,尝尝肉烂了没。” 赵伏波“哎”了一声。 她凑到严宏谦耳边轻声说:“汤喝完,就要上路了。” 她说完笑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踩着步子走向厨房,蝴蝶发夹一动一动。很快,厨房里又传来老人和孩子的欢声笑语,温馨得像一场梦。 严宏谦瘫倒在地,压到瞌睡的老猫,老猫“咪”地炸起给了他一爪子,蹿上柜子跑了。 第52章 出逃 怎么办?要怎么办? 挟制那个疯子,还是直接拨求救电话?要走到全盘招供那一步么?严宏谦想破脑袋也不曾料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前有赵伏波笑里藏刀,后有陈庚汣磨牙利齿,走错一步必定被这二者生吞活剥了。 汣爷完全被她透露的假信息糊弄了,他哪里有她什么把柄,能和她恶斗!她根本没有瘾,一个连茉莉花都能克制的人,心性已经是非常人了! 她甘愿戒去一世极乐,灭杀人追逐安乐的本能,那么支撑她的必定是更加强大的力量。 譬如仇恨,譬如恶意。 他严宏谦是个普通人,如何斗赢一个疯魔。 一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侯二杵在电视机旁,穿着可笑的工作服,劝道:“严哥,还是别了。”他指了一下厨房,“令堂……在呢。” 严宏谦艰难扯了一下嘴角,突然,一个点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心脏开始撞胸膛,他摸烟,迅速爬起来抽出一根递给侯二,努力在泪水横流的脸上挤出一个示好的笑:“侯二,侯兄弟,赵伏波给了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她一个人打不过我们两个,我求求你,救救我妈,我只有一个妈。” 侯二靠在电视上,不接他的烟:“严哥,逃不掉的,歇了心思吧。” 严宏谦大口喘气,挣扎着笑:“不,不,我好不容吧把自己弄白,我不会再回去了,那都是年轻不懂事,我现在而立之年,刀尖舔血的日子不适合我,我不想像余诚滨那样,他脑壳跟压扁的易拉罐一样,你看到没?——我马上要计划娶个女人,生几个孩子,我已经收手了,你们别来找我,我求你们了,让我过几天好日子行不行?” 侯二耸肩:“赵头儿说了算。” 严宏谦递烟的手在发抖,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眼睛冒光,僵硬的嘴皮子也恢复利索了,恶毒地揣测道:“侯二,在余诚滨手下做事时你就很照顾她,你看上她了?看上了哪里?胸还是屁股——原来你的口味是这种——初中都没上的发育不良小姑娘,赵伏波知道吗?你猜她会怎么做,献身?还是把你的根子剁下来塞到你嘴里?” 侯二淡淡看着他:“我只是很想得开。” “想开了?” “你看,我们都是恶人,跟好人的世界不一样,他们的世界狼不吃羊,兔子不吃草,我们的世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严宏谦捂住脸,半晌,声音嘶哑而挣扎:“不,滚你妈的,我洗心革面了,我想做个好人……我想陪我妈度个晚年……” “有什么用呢,你沾上狼群的气味了,羊圈永远不会把你看作羊,你夹着尾巴回来,我们还能分给你一块肉。”侯二屈指弹掉他手上的烟,“想开点,严哥。” 卖了。 都卖了,万物皆抛。 签下字的那一刻,严宏谦捉笔的手轻抽一下,眼前恍惚了,光影旋转,似有复活节音乐大作,他就是浮板上的浮士德。 他从前往天堂的列车上跌落,将毕生献予魔鬼。 客人临走时,母亲摸遍上下也没什么可给的,老人家血糖高,家里也没备着奶糖,翻翻检检,从收纳筐里挑了俩色泽亮丽的毛球,避开老猫的爪子,塞给赵伏波。 严宏谦默默看着,送二人到门口,撑在防盗门边,低低说了一句:“宾云的钉子,我已经拔了。” 他急于摆脱汣爷势力,早在赵伏波找到他之前,将接洽的几处线头全写进匿名信。市局雷厉风行,不出一月剔了个干干净净,还另设了专门的纪检。 那个刘处也被扒了,自此,陈庚汣再不同往昔,若想重返宾云难上加难。 他严宏谦关系网庞大,消息灵通,赵怀赫下狱,虽说赵伏波还未公开身份,但早探听到这二人的关系,疑心正是她捣鬼。可惜汣爷走后,销金窟大部分资料销毁,余下的也落到汉六与赵伏波手中,他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 看守所里的赵怀赫咬死不认,只说是来骏台签订融资合同,不认识什么余诚滨团伙。警方按照他提供的信息查处了皮包公司,正是汣爷毒网下“销金窟”所办,反向追查集团内部走账,不仅亏空严重,一笔洗黑钱的记录也浮上水面。 而车中搜出的五公斤细腻洁白的“茉莉花”令他的辩词更加苍白无力。 唯一翻盘的证词是余诚滨团伙是否认识此人,但做这一行的,余诚滨未尝不存疑心,买家的事不怎么与手下说,使得唯一能断定买家的只有他。 可余诚滨脑浆都漏了。 坏事向来传千里,怀钧集团董事长身陷贩毒的丑闻一出,股价狂跌,本来行情就不景气,兼死对头原纪唱片公司穷追猛打,只剩下一口气。 赵怀赫身陷囹圄,赵伏波居功至伟;赵怀赫越陷越深,严宏谦功不可没。 收编严宏谦后,赵伏波不再驻留宾云,也未曾前去看望那个所谓的“父亲”,她留给严宏谦的只是一句话。 “你去做吧。” 严宏谦知道她此行要去宣义,将收尾工作留给他。但山高皇帝远,能远离这人的掌控,严宏谦既亢奋又不敢相信。 忽然赵伏波嘴角荡开一丝笑意。 “你好好招待我父亲。你的母亲,我也一定帮着你照看。” …… 军令状如芒在背,严宏谦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前半辈子他黑心钱收了不少,钻法律空子干害人的事驾轻就熟,各类罪名一股脑往赵怀赫身上招呼,尽可能的加重处罚延长刑期。 他的老母亲被带到宣义,还美滋滋给他打电话,话里话外都是人家丫头乖巧又有教养,琢磨着是不是能给他搓个亲。 严宏谦给她跪了,什么丫头,他现在得叫人爸爸。 想了想,赵伏波还管他妈叫奶奶,又刷自己一嘴巴,这辈分乱的,呸。 严宏谦在宾云忙活得热火朝天,这边侯二第一次到宣义,看什么都新鲜。赵伏波剪了头发,在宣义转了三日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环赵家大宅。 汉六屈尊做了司机,再不能依仗“销金窟元老”的资历倚老卖老了,论在赵伏波手下讨生活的履历表,侯二才够资深。 得知赵伏波真实身份乃是怀钧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独生女,更是赵家正统继承人,汉六着实好一番惊吓——当初她挖坑挖得可是毫不余力。 汉六还唧唧歪歪地试探:“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窝边?”赵伏波笑笑,“这是我窝里的草。” 伴随着赵伏波的回归,当仁不让要对出事的父亲表表孝道,做点贡献。 如今怀钧的副董事暂代董事长,姓毛,单字一个杞,是份额仅次赵怀赫的股东,也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他的多方运作下,赵怀赫一案迟迟未判决,不日便要转回宣义再审。 接到消息的严宏谦,即将动身赶来宣义。 毛董事听闻赵怀赫女儿如今便在家中,主动约来详议此事,赵伏波欣然赴约。 “世伯。”二十四孝的赵伏波得体地表态,“家父卷入此事定有误会,当然要救。” 毛董事神思游离,牛头不对马嘴问道:“你母……母亲还好么?” “多谢世伯关心,家母沉疴在身,还需静养。” “哦……” 毛董事轻应一声,双目却不住在赵伏波脸上来回扫,颇有些小心谨慎。赵伏波任他打量,一成不变的乖巧顺遂。 毛董事积极,赵伏波也很积极。 赵怀赫在两股力量拉锯战中沉沉浮浮,汉六操起老本行,整日泡在证券所,怀钧资金缺口越来越大,负债累累。某日他监视着动向,皱眉给赵伏波去了电话:“有一笔款子划出去了,数额不小,用途不明。” 赵伏波答:“明白了。” 毛董事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严宏谦来宣义没多久,活动交际少,非主场作战,防不住地头蛇的沆瀣一气。 消息不日传来,赵怀赫一案终审判决,判处有期三十年,念在初犯,又心忧幼年罹患疾病的独女无亲属照料,经此一案,急火攻心,身体病变,申请保外就医。 赵怀赫被丧失人事权利,签署了时限三十年的股权转让书,毛董事趁保外争取的时间,为他备好了出逃路线和必备物资,让他先去海外避风头。 时间紧急,通过毛董事的牵线,赵伏波去见了他一面,那个男人胡子没来得及修,两鬓头发催得杂白,假护照贴着是入狱前的照片,尚且意气风发。 侯二猜测父女之间定然有深仇大恨,防着赵怀赫动手,也担心她若情绪波动,保不准一言不合就抄家伙,做好了护卫准备。但赵怀赫从始至终不说话,而她仅仅看着,无喜无悲,像一个木偶,没有灵魂,没有心跳。 大千世界已然烧荒。 枯骨执皮绘画,扮彩衣娱亲。 她临别时,字字情真意切:“爸爸,保重,有需要的尽管说。” 离赵怀赫登上航班还有两个小时,严宏谦如同装上马达,力图再搏。 “找个检修工人,让航班延迟几个小时,我方再上诉,牵制住他。” “不如我再试一次,去搜江书记受贿的证据。” “没有引渡条约,他逃出去了,就逍遥四海,再也回不来了。” 严宏谦自说自话长达一小时,也累了,始终没一个方案得到首肯。 他知道赵伏波不满意,方法可行,但治标不治本,能纠缠住赵怀赫又怎样?耗的时间越长,暴露的危险越高。 赵伏波仍在窗口吞云吐雾,眉眼笼罩在青灰色的烟里,长远沉默着。 身后俩二五仔在偷偷摸摸地揣测上意。 “她在想什么呢?” “不会……”汉六心惊肉跳地猜测,“觉得她爸可怜,心软了吧我操。” 严宏谦取下眼镜擦了擦:“可能性不大,赵头儿那人,给她一把洛阳铲,她能把自己祖坟刨出青烟。” 汉六嘿嘿了两三声:“你这么损头儿,小心她听见,再去陪你老母说说话。” 赵伏波突然转身,两人同时噤声,严阵以待。 “放弃上诉,把证人都撤回来,给笔钱打发远。” 汉六当场就叫出了声:“头儿!” 赵伏波厌烦:“安静。” 汉六立马怂了,闭嘴坐回去,她走来时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指了指桌上的电话:“给我联系个人。” 陈庚汣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心中油然升起荒唐之感。 严宏谦是他精心栽培的左臂右膀,汉老六是自私自利的金融老手,他能理解他们有自立门户之心,却想不到这二人竟效力于一个小丫头。思其至,不禁骂姓余的有眼无珠,这等名刀利刃,既不能驾驭,应早做打算。 想起自己不成器的子孙,汣爷暗叹一口气,就算将此人招揽门下,她也不可能本本分分辅佐他的子嗣,有类人,生来不为臣。 面对赵伏波提的要求,陈庚汣心里掂量,拿不准地推诿道:“虽是小事,风险依然,我可不敢保证。”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诚心实意的礼尚往来。”赵伏波轻笑,“我这是上赶着把自己的把柄送上门,汣爷,您就不动心?” 那头没有说话,只传来低缓的呼气。 “你把赵怀赫打入万劫不复,我不动你的狡兔三窟。这样,我们都安全,谁漏了嘴,大家一起吃枪子。” 她贴着话筒,换作宾云口音的软侬耳语:“汣爷,要不要赵某陪你把牢底坐穿呀。” 第53章 水族 一宿未眠。 明知如此做无异于与虎谋皮,还是义无反顾投身其间。 凌晨四点,铃响,严宏谦接的电话,那段只传来一个刻意从衣领子里闷出来的声音:“Over。” 他挂电话,转身看向躺在椅子上没什么精神的赵伏波,轻声说:“头儿,搞定了。” 赵伏波掀动了一下眼皮。 企图逃亡的赵怀赫今晨抓捕归案,保外期间私逃,罪上加罪,且携带非法违禁物品,证物俱全。 两日后开庭,一审已做出判决,徒刑无期,剥夺政治权利终生。 罪名,叛国。 “不可能,这不可能!”毛董事震惊大呼,行李是他亲自收拾的,没人比他更清楚里面有什么,从何而来的毒品?又从何而来的境外勾结? 毛杞激动之下接二连三扰乱法庭秩序,被警卫带了出去,很快又因妨碍司法罪予以拘留。 赵怀赫即日跨省转入石库监狱服刑,石库素有“東征第一监狱”之称,进难出也难,一旦迈入此间,相当于变相给家属下了一份死亡通知书。 赵伏波没去给爹送行,反倒是对毛世伯的处境十分关切,特地走了一趟,带了点瓜果,将毛杞保释出来。 汉六痛心疾首:“头儿,哎,头儿你干啥把他弄出来!那孙子上蹿下跳又该扯筋了!” 严宏谦烦他瞎吵吵,皱眉拦了他一下:“他在笼子里,动不了。” 汉六不知所以然:“啊?” 赵伏波吸足墨水,抽纸擦干笔头,练起字帖,闲云野鹤般道:“这案子再往深查不得了,那位书记不会坐视不理的。” 汉六蹲坐半晌,蓦然回头,严宏谦递给他一个眼神。 十月,代董事长毛杞跳楼自杀。 动机证词一个不缺,既已断定自杀,便赖不到他人。怀钧集团资不抵债,领导层乱成一锅粥,各子公司独立的独立,被收购的收购,剩下的也临近结业清算。 “毛杞百分之十五股份,再加上赵怀赫四十五的份额,不小啊。” “都要么?” 赵伏波抬眼看向严宏谦,微笑道:“有异议?” 严宏谦低头答:“没有。这个没问题,就算股权继承与转让上与毛家有冲突,让汉六直接收购也并非不可以,怀钧形势不好,股价压得很低。有问题的是,您十八岁之前,须有监护人代为管理。” 严宏谦说出“监护人”三字时,自己都觉得世界有点魔幻。 赵伏波哦了一声,笑了笑:“行,那找一个。”又伸食指对严宏谦点了点,“以后在人面前喊我赵董,跟汉六也说一声,头儿什么的,江湖气太重,吓着人。” 赵家继承人未满十八,择选法定监护人的事宜也该提上日程了。赵氏子嗣单薄,没有近亲,侯二还猜测是不是得仔细挑拣,找个老实的,赵伏波挥挥手,胸中似早有定论:“只一人得以监护我。” 次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不速之客来访。 侯二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眼含流波,唇如丹朱,仅是往那一站,便轮转了一个春夏秋冬的枯荣。 魏氏豪族的掌上明珠,魏璠。 魏家的地位毋需多言,放封建王朝叫皇亲国戚,放资本民国是顶级门阀,据说魏璠母亲甄端儿还是旧时皇室分支,有天子血脉,嫁妆是一水儿的合法古董宝器,代代相传。 魏大小姐二十出点头的年纪,正要往演艺界的门槛上迈,追求者多于鲫,够不着高岭之花一个回眸。“魏南墙”这个别号已经传开了,不过南墙往赵伏波面前一搁就一点不墙了,魏璠上前又不敢上前,似见到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她双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我以为……我以为你……” 赵伏波垂眸一笑:“还好。” 苦难、痛殴、权谋、尔虞我诈,都裹挟在一个“还好”里,随风斑驳化去了。 魏璠此番前来,是要带赵伏波出去玩,见见世面。 无论是豪门流水席,还是顶级拍卖会,侯二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魏璠带她去的地方是儿童水族馆。 看着那五颜六色的大门,侯二惊了,无论是他,还是严宏谦之流,承认她小,承认她需要生活方面的照顾,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把她当作学龄儿,可世上居然还有人把她当一个儿童! 开玩笑,她这个心智,十五抵人家五十,生下来就成年了吧。 魏璠牵着赵伏波的手进去,给她买了个气球,处处嘘寒问暖。直到替她整理衣服时,翻出她兜里的一袋软包烟,眼神唰得凌厉,侯二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抽出戒尺杀人了。就在此时,赵伏波居然做事不敢当,脸不红心不跳地拿起烟盒,砸到侯二身上,义正言辞:“他抽的。他衣服没口袋,塞我兜里了。” 在魏璠的眼神中,侯二感觉自己已经五马分尸了! 但还能怎么办,他敢不背这锅吗。 这一趟水族馆之旅,侯二饱受欺凌。 既然冠以“儿童”之名,必定举办游戏,这一周的活动是抽签扮水生动物,魏璠不觉有任何不妥,拉着赵伏波就去抽。赵伏波充满求生欲地推脱:“璠姐姐,这个算了吧,我想去吃……” 话音未落,魏璠已经捏着她的手抓了一张签。 围观的工作人员热情涌上前,接过签,笑眯眯哄着赵伏波走去更衣室。 水族馆提供亲子乐,目送赵伏波心不甘情不愿去换后,魏璠也顺便取了张签。 侯二等的时候烟瘾犯了,又不敢拿烟,只能吃桌上奖励小朋友的水果糖,没一会,赵伏波比她先一步出来,侯二老远就看见工作人员牵着一只大鲶鱼,头前两根须须一晃一晃。直至跟前,侯二看她,脸上直抽筋,赵伏波冷眼瞧他,眯了眯眼:“你笑。” 侯二当场噗嗤出声,随后立马绷紧脸,一本正经:“我不笑。” “……你已经笑了。” 侯二打死不认:“我没有。” “侯二。”赵伏波语重心长,“这很好玩的,你也去抽签。” 这回侯二笑不出来了:“别,赵董,您大人大量,跟我见识什么。” 赵伏波不容置喙:“去。” “……” 圣旨不可违,侯二抽了只水滴鱼,这丑的,哎妈简直了。 魏璠套着“海月水母”装束过来时被这只巨型肉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差点发飙:“侯先生,保镖的职责不是陪雇主玩乐,而是保证雇主安全!还不赶紧脱——” “好啦。”赵伏波一手捏着一根肥唧唧的须须,防它们乱晃,“侯二童心未泯,成全一下,咱去吃糖人儿吧。” 魏璠又横他一眼,拉着赵伏波走了。侯二苦笑一声,拖着沉甸甸的一团赘肉蹒跚跟在后面,盯着前方一左一右扭着鱼尾巴的鲶鱼,脸上又没绷着。 似乎感应到什么,赵伏波冷不防回头,将他表情尽收眼底,神色有一瞬间阴森,态度却温和体贴:“想脱下来么?” 侯二诚心诚意:“想。” 赵伏波:“那你就想着吧。” 直到闭馆他都没被允许脱下,侯二觉得自己的人设死了。 自赵怀赫转入石库监狱,予以毛杞的股权转让书作废,重新签署了产业继承书,独生女儿赵伏波成了各方争取的对象。 不少人尝试争取她的监护权,妄想借此控制怀钧,还有急功近利的直接来献媚,侯二心里为这些勇士鼓劲,毕竟看一群傻子争先恐后跳虎穴狼窝的奇景不多见。 赵伏波不怎么理会,偶尔戏弄几个,随后按部就班被魏璠带出去浪。与其说找监护人,不如说找的是护身符。 她的“舍命陪君子”终于换来结果,隆冬集团董事长允诺与她商议监护人一事。 看赵伏波近日下的苦功就知道,这条大腿不仅大,还是开过光的。 魏隆东应约做客赵家,暗蓝色的衬里,文质彬彬。他十指交叉放置腿根,玳瑁眼镜边缘闪着清冷的光,余光洒在桌上摊开的文件夹上:“我可以签字。” 赵伏波的表情十分诚恳:“麻烦魏叔叔了。” “你应该清楚,若非魏璠请求,你休想与魏家扯上半点关系。” “晚辈明白。” “赵伏波,你很有天赋。”魏隆东旋开笔帽,“比你父亲有意思多了。我不会拒绝我女儿,至于你——我的养女,到你成年解除监护人关系之前,抚养费我不会少你,魏璠照顾你我也不会干预,但你如果胆敢利用她、利用魏家,达成你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也很乐意清理门户。” 赵伏波颔首:“明白,父亲大人。” 魏隆东签完,半刻也不想停留地起身,赵伏波接过文件检查完,递给一旁的严宏谦,后者经确认,装入备好的密封袋。 “对了,还有一件事,算赠品。”魏隆东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居高临下看着赵伏波,“你在宾云的档案已经从系统里抽出来了,在我那里。你现在身世清白,是留洋归国继承家业的赵大小姐,没有打过拳、赌过博、吸过毒、杀过人,我会尽快安排你手术,那些不该有的痕迹,都去掉。” 赵伏波低头默许。 “监护权做出判决后,我太太会邀请你参加家庭聚会,记住你留洋的经历,别装可怜,她一向心软。”魏隆东轻描淡写,“你让她掉眼泪,我让你真可怜。” 周一艳阳天,判决无异议地下来。魏璠陪赵伏波从法院出来,喜气洋洋要带她去游乐场,赵伏波懒得反抗,就顺嘴问了一句:“你母亲爱哭么?” 魏璠有些奇怪她怎么问这个,但还是如实答:“我妈性情挺敏感的,悲春伤秋,她文人嘛,有时想起来什么酸文,就抽噎起来——哎对了,家庭聚会我妈准备做酥糖丸子,问你爱吃甜不?” 赵伏波:“……” 你亲爹这是想碰瓷儿啊。 不去了,谢谢。 第54章 背面 迫于魏隆东淫威,赵伏波最终不得已备好厚礼,赴这趟鸿门家宴。 光是伺候那个据说哭起来水淹陈塘关、冲塌雷峰塔的养母大人,赵伏波就把这一辈子的乖都装完了。 为了尽职尽责扮演一个品学兼优的海龟小姐,去之前,她特地咨询了下属中唯一一个有学历的:“听说甄夫人学富五车,我九年义务教育都没念,真的不会穿帮吗?” 严宏谦给她打气:“赵董您才十五,海外这个时期学业内容并不精深,您对自己的智商有点自信。” “可我不会英语。” 严宏谦:“……” 这就很绝望了。 严宏谦觉得这日子过得真他妈刺激,上一秒老板还带着他们大杀四方血溅五步,下一秒就为了家庭和睦跟着他念ABCD。 赵老板不愧有那个脑子,过目不忘,学得飞快,似乎还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拉个垫背,见侯二无所事事在阳台抽烟,招招手,把他叫过来一块听讲。 侯二就痛苦死了! 佛渡有缘人,侯二明显就不是这块料,烂泥糊不上墙,严宏谦经常气得七窍生烟,俩人急眼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宾云旧账全翻出来对骂,赵伏波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战斗持续白热化,终有一天扯到了赵伏波身上,严宏谦有理有据地诽谤侯二喜欢赵老板那样什儿的未成年,侯二不甘示弱,也把严宏谦老母亲想做媒做到上司的事捅出来,俩人一同在当事人面前指责对方不安好心,心怀叵测,禽兽不如!并且敬请赵董提高警惕,晚上锁好门。 赵伏波一听就笑开了,就问了一句:“我从来不锁门,你们敢吗?” 严宏谦与侯二同时清醒了,刚骂糊涂了,忘了这杵着一个长耳朵的人形核弹。硝烟顿时散尽,二人争先恐后地解释。赵伏波一摆手,很无所谓:“争两句嘴,我理解。侯二不喜欢未成年,老严他母亲乱点鸳鸯谱,我心里都有数。” 老板豁达,两人也是松了口气,寻思着说些别的玩笑引开话题。 “不过你们就是这样——”赵伏波面色骤然一沉,冷冷暴喝,“拿我取乐么?!” 这句话杀气勃然四溢,好似猛虎开栅饮血,严宏谦双膝一软,侯二已经先一步蹲下去了,摆好姿势,伏地认错。 一片寂静中,赵伏波又是歪头一笑:“吓你们的。” 然后她去调磁带播英语听力了,留俩大老爷们跪在地板上面面相觑。 在家庭聚会之前,除了恶补英语,魏隆东还为她安排了几场手术。 除了一些显眼的伤疤,赵伏波右手两截指骨也需进行整形,变形的时间久远,共要进行六轮手术,及术后复健。 手术前夜,赵伏波仍忙于肃整股东会,几年下来,她左手一样灵便,不耽误写字。侯二不理解她接手怀钧的做法:“这么一破烂摊子,你收它干嘛?” 赵伏波道:“这是我的时代。” 侯二望着她西装革履,想起出租屋中,海风阴腥,她沐浴黄金与血,拭去一点凡士林。 她手执幸运女神的权杖,她是弑王的Queen。 阴暗与光耀的分界线,破而后立的“赌博时代”终将来焉。 半夜书房灯火未熄,佣人热了牛奶送来,糖多放了两块,赵伏波喝下半杯,呛着了,为了避免弄脏文件,捂着嘴让人拿走。 半个小时侯二再敲门进,她已经靠在椅子上睡去。 侯二伸手到她腋下,抱起来移到床上。她一只手搭在床沿,手心向上,五指自然弯曲,人小,手也小,打拳导致的畸形与不畸形的指节挤挤挨挨蜷在一起,界线变模糊了,一小团瞧上去很稚气。 既是大户千金,那为什么会被人从船舱底捞出来,是被丢弃?绑架?还是意外走失? 自魏隆东出面干涉后,原本不多的资料更是被销毁得一干二净,即便在社交圈里也查不到她,身为赵家大小姐,露面却极少,甚至没有一张正面照片。 她藏在整个世界的背面。 严宏谦也只在法庭上见过赵怀赫辩护方出示过一份病例单,用于证实女儿幼年罹患精神类疾病。这份录像带播放时,赵伏波默默看着,没有表示,魏璠却怫然作色,恨不得穿进去把法庭掀了。 “那是伪造的!”魏璠怒不可遏,“那是污蔑!那是满足他们为所欲为的……” 赵伏波的手按在了她的膝盖上,轻轻的,止住了她的气涌如山。 “不重要。”她说。 严宏谦上了心,怀疑赵伏波幼年遭遇虐待,暗地整理关于她的档案,去咨询相关专业的一位朋友。 朋友边翻阅档案边啧啧:“她真是天才。” 面对严宏谦“哈姆雷特”式的猜测,朋友一口否定:“十岁,这是什么概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观念尚未全面成熟,如果这是一场报复行为,那她的情绪不该如此稳定。” “可是。”朋友翻开一页纸,“她的精神状态非常正常。” “人一旦遭遇过虐待,出于本能,被攻击,就是潜意识的‘敌方’。反复多次的伤害之后,会滋生出众多负面情绪,仇恨、厌憎、害怕,但是她出现过这些情绪么?” 严宏谦张了张嘴,心中的声音如此肯定地替他回答:“——没有。” 没有愤怒,没有憎恨,也没有惧怕。 甚至她的“残暴”都像是……演出来的,平时无精打采,一旦需要她振作的场合她就配合地露一点獠牙。 转变之快,就像身在戏中。 如果这些都不是她的真正面目,那将日历翻到她十岁之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朋友低声道:“不排除遭受虐待的可能,但我觉得……不止。” 还是有……怎样的魔鬼,在她幼小的身躯里冷笑。 日子蹭蹭挨挨地过,也临近了家庭聚会的那一日。 赵伏波觉得魏太太泪腺发达,全是魏隆东干的好事,听管家说,夫妇俩还没大小姐的时候,只要先生一靠近太太三步之内,太太必哭。 个中缘由,还是魏总强取豪夺引发的祸端。听闻甄端儿自七岁起寄养在魏家大院,原本就是为甄家与魏家长子的政治联姻做铺垫,两家心照不宣,就差个订婚仪式——结果娇娇软软的小姑娘长到十六岁,被“混世魔王”魏家老二截胡了。 魏家就俩儿子,大的虚长小的十多岁,常年在外,听说弟弟下海经商,私房钱都补给他,魏老二天生一副黑心肝,略施小计,就让甄家把事儿犯到自己手上。 甄家迫于无奈,改了和亲人选,魏老二得意之余,觉得该跟老哥报备一下,就气焰冲天地打了个电话:“大哥,我把你那个没名没分的给弄到手了,你找别的吧。” 他老哥与甄家女儿没有感情基础,全是长辈撮合,听了也没感觉,该死的是甄端儿正路过…… 甄小姐清贵人家出身,从小饱读诗书,矜持不苟,破天荒被称作“没名没分的”,还被人以“弄”字侮辱,君子动口不动手,甄小姐一边气得直哭一边戳着魏隆东脊梁骨怒叱到领结婚证。 这还没完,婚后,魏隆东被太太被哭到一日三省吾身。 一家人正吃着酥糖丸子,魏隆东故意抢了个最大的,一点都不孔融让梨,与懂礼义知廉耻的夫人形成鲜明对比。 甄端儿嘀咕:“老匹夫。” 魏隆东猛地一拍桌子,赵伏波就看着甄夫人眼泪珠子荡在眼眶里,整个人就是一架蓄势待发的迫击炮,心也跟着晃,多亏魏大小姐救场,魏璠对自家爸妈的德行门儿清,借口带人转一转,将赵伏波拉来了收藏室。 赵伏波回头眺望一眼,问:“这没事儿吧。” 魏璠哦了一声:“别管,情趣。” 魏家收藏室建得宽阔,相当于小型文物博物馆,魏璠从小耳濡目染,带着赵伏波穿梭其间。 赵伏波兴趣缺缺,顶多在精致小巧的工艺品前停留少许,直到走到一处,忽然弯下腰。那泡在一汪清水中的是方琥珀镇纸,长约七寸,芯子非花非虫,封存着一柄利器,凑近时,扑面的清寒之气。 刀形甚美,纤而薄,双刃霜雪般的明亮,遗憾的是刀锋中央与首端有重新打磨的痕迹,这是一柄断过的剑,失去了作为名剑的资格。 剑铭“剖雪”。 魏璠极为惋惜:“这柄剑是玉制品,薄如蝉翼,削铁如泥,曾是不入俗流的名士佩剑,所佩之人无不清正高雅。后来折毁,染上尘气,磨成了邪刀,被高人封以琥珀,束之高阁。” 她净了手,取出来,递与赵伏波看。 “有稿记载,它损毁前,最后一任主人是龙愆。” 赵伏波不敢与魏家比拼在此方面的造诣,直言:“不认识。” “不算有名,有名的是跟随他修习武学的弟子。‘圣师’薄子曰,掌天疾教,旷古烁今,生前封圣,此人单字一个鼎,又称天鼎。” 术业有专攻,赵伏波端详着琥珀,没有插嘴。 “鼎圣一生无佩剑,传言是因为名剑榜第一的‘焚芥’不曾现世,但也有说她便是执掌焚芥的最后一人,因为在那之后,这榜首神兵便被熔了,做成一把剑鞘……你笑什么?还对焚芥有想法不成?” 赵伏波摇头:“没有,君子之剑,风霜高洁。我沟渠哪敢沾明月的半点辉光。” 魏璠瞧了一眼她,又看了看琥珀中的断刃剖雪,说:“你拿走吧。” “送我?”赵伏波将琥珀放了回去,“不了,我蝇营狗苟之辈,不敢当。” 魏璠财大气粗:“又不是全须全尾的剑,都成化石了。镇宅用吧。” 赵伏波推辞:“魏叔叔知道了,会骂的。” 那个耙耳朵,肯定不舍得骂亲闺女,她这个捡来的就在劫难逃了。 魏璠哼一声:“他管不了,这是我妈的东西,我以后的嫁妆。我纵着你,拿!” 赵伏波摩挲着琥珀,片刻,再一次征求道:“我拿了?” 魏璠见她还在那欲拒还迎,上手就抽她:“我的不就是你的,你从我这儿顺走的好东西还能少了?我给你个兜,你兜着走吧。” 考虑她“白手起家”,事后魏璠给她捎了不少吃穿用品,当季新款有她魏璠的一份,就一定会有送往赵宅的一份。 不过那个琳琅满目的衣帽间,后来全便宜赵访风了。 赵伏波穿着万年不变,以骚包挺括的纯黑西装为主,除了袖扣和领夹,身上没有别的饰品——严宏谦不承认她手腕上粗糙至极的红头绳算装饰物。 受任为高级秘书,严宏谦操心的事遍及集团上下,也建议过,这种小孩子玩意出现一位董事长身上不搭。 赵伏波注视片刻,拎起一块手工表扣在腕上,将老旧的红绳盖住了。 洗牌后董事会首次召开的前一日,出人意料的是,她赶去了石库监狱。 毛杞死了,生意场上伙伴明哲保身,谁也不敢惹一身腥,曾经不可一世的集团掌门人被人遗忘在杂草丛生的角落,无人理会,赵伏波的到来,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递交批准申请书后,赵伏波带着经过检查的洗漱用品,进入专门的探监室。 赵怀赫毛发蓬乱,赵伏波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漱口,侯二在窗口观望,心中惊涛骇浪,这些事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要别人帮她完成。他从来不觉不妥,觉得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让人照顾情有可原,然而看她行云流水的手法,不像作秀的昙花一现,有种别开生面的熟练。 赵怀赫老泪纵横,不住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一墙之隔,汉六待在接待室,嘿嘿地笑:“咱头儿的心肝真黑。” 严宏谦抬了一下眉毛。 “你说她爸犯了什么事,让她给这么整。兜着圈子耍啊。” “我哪儿知道。” 严宏谦漫无目的地望着墙角蜘蛛网,证实了想法,她这一场战役,绝对不是复仇。 余诚滨把她当狗豢养,陈庚汣视她的性命如无物,汉老六毫不犹豫将之出卖,他自己更是几次试图置她于死地。 但无论是怎样的冒犯、折辱、威胁,她不恨任何人,准确说,她根本没有“恨”。 严宏谦意识到这个真相,觉得无比荒诞,物竞天择,没有强大的负面驱动,无法在逆流中磨砺蜕变。以赵伏波之强势,力量来源竟不在于遭受的伤害。 顾念亲属一番孝心,看守人员通融了,同意赵伏波隔着铁丝网,一路送父亲回到他的监所,这条路要经过犯人放风的草场,侯二坐了片刻,还是不放心跟过去。 侯二赶到时,赵怀赫已经不在,她站在铁丝网后,闲聊般道:“那个男人呢,是强/奸犯,还有虐童癖,我听说这儿不太看得起这种人,他们怎么对待妇女儿童的,就会遭到同样的对待——这说法是真的吗?” 秋风打着旋儿,突然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大步往回走。 她望着那个囚犯的背影,脸上荡开一个恰如其分的笑,这个笑在她脸上保留了很长时间,看久了,无端觉得空洞。 探视时间结束,侯二跟随赵伏波出来,严宏谦躬立车边,扣住车把手开门。 赵伏波却在车前停下步子,抬起手,让他们在一旁等候,转头,绕着外墙慢慢散步。 风衣翻飞,摩擦声喧嚣。 她伫立在满是电网的高墙下,慢慢抽完一根烟,听到墙的那一侧隐约响起几声惨叫,低头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段回忆杀到此结束,下一章拨回时间轴 第55章 这么 零四年的腊月,丁一双死了。 年前,守望爆出一系列问题,陷在拆团风声无法自拔,所有成员被勒令留守宣义,丁一双和张小祡尿检阳性,被隔离软禁。 临近新年,崇亿路出了一起交通事故,据报道,主人公是附近究正中学三年级小学生,单亲家庭,父亲应酬晚归,小孩没带钥匙,在马路边玩弹珠。 十点,肇事货车从左侧公路转弯入道,丝毫没减速,那俩赛镭射眼的远光灯照过来时小孩就僵在原地,轰隆隆这么一大家伙迎面而来,是个人都要傻一会。 此刻,可以看出火柴棍一样的人影猛地扑出去,一个利落的撞击将吓呆的小孩撞进绿化带,随即世界混混沌沌,钢铁入肉体,他没有再爬起来。 仅从视频来看,事故现场就足够惨烈,事实也是如此,那个卷入车轮的身影,根本没等到救护车,当场死亡。 原纪唱片公司今年提早放歌手的年假,萧条不少,环卫工人路过,扫去几片爆竹片。 原童朗一大早被汪文骏从宿醉中摇醒,汪文骏额头满是汗,将电视遥控器塞给他,刚看了几个画面,原童朗眼睛睁大,下眼线使他的眼眶像一口微张的麻袋:“‘矮头’不是发消息说年后动手吗?现在算怎么回事!王八蛋!” 汪文骏没有说话。 “谁动的手!”原童朗掀开被子暴跳,“——赵伏波,赵伏波是不是?好啊,她够狠,给我上演这么一出!” 汪文骏道:“这是十字路口的监控,还能是排练的?” 原童朗目光如抹毒的小刀:“那个司机是不是她的人?” “目前没有查出问题,与怀钧集团没有直接关系,在餐饮业跑夜路运输,有浅酌几杯的习惯,初步判定是醉驾。警方搜查了他家,没有不明现金嫌疑物品,查过他及各亲属账户,也没有任何灰色钱财转入。” 原童朗抓破脑袋:“她总有办法!她……她做的手脚,肯定是她!” “可是你有什么证据?”汪文骏声音低冷,“——那个跳楼的股东,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她做的呢?” 原童朗面容呆滞望向他,三秒后才想起有关怀钧“毛杞自杀”一案的争议,胳膊上忽然爆出一小片鸡皮疙瘩,然而这身体最本源的反应激怒了他——他坐上他爸的位置是为了将怀钧撕烂,不是来怕它的!原童朗歇斯里地道:“报道出去!把照片发给报社!发给新闻部!” 汪文骏悲哀:“不行了。” “迟了一步,赵伏波的人已经过去交涉。有几家想抢占视野,发布爆炸新闻,东西还未编辑完,电闸就被拉了。” 他还是没详细说,据语焉不详的小道消息,赵伏波派出的几位谈判人作风如出一辙,封锁出入口,一手支票,一手人身保险,让管理层选择一份签字。 “这是威胁!这是土匪!” “是,但我们查不到,他们签的支票走的是内部基金会明账,用于支援乡村建设贫困儿童校区。” “真正的……交在他们的某个家眷手里,什么渠道,不知道,什么形式,也不知道,就算花时间查出来,早没人关心这个了,新闻重点在新,两三年后的叫翻旧账。” 汪文骏指甲嵌入手心,稳住声线。 “况且,赵伏波会给你翻出来么?赵怀赫……还在牢子里呢。” 电视机还在重复播放新闻,汪文骏低低开口:“原总,我们现在不能再往丁一双身上抹泥巴,舆论一边倒,风向不在我们这边——他是英雄,是正面形象,死者为大,生前的丑闻别说还没来得及爆出,就算如火如荼也应一切皆消,他是为救人而死的。” 原童朗暴躁劲儿被激出来,乱砸办公桌上的东西,盆栽、相框、咖啡杯乱飞:“其他人的!郑隗的斗殴图片,郭会徽的巨债!” 汪文骏等他砸累了,才用脚将碎玻璃渣挥到一边,默默把报纸放到面前。 原童朗极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视线很快定住了,随后劈手夺过,后槽牙咬合:“什么?拆了?就……就这么拆了?” 汪文骏点头。 他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壮士断腕。” “不!还没有断干净,没有全部单飞,他们是想把郭会徽郑隗摘出去,剩下二人重组双人。”原童朗眼冒精光,“还有个楮沙白……” 汪文骏艰难摇头:“他没有给人抓住把柄,是个相当机警的人。” 原童朗看看报纸,又看看他,似乎在确认什么事实,那张少年人的虚白面孔上一片茫然,千帆尽去,水镜无痕。 “就这么……” 他着魔地重复:“就这么……这么……” 九个小时前,赵宅。 白筠母女都去南方过年,偌大的宅子显得人气稀缺,腊月霜冻大地,即便常青的植被也没有精神气,仅在恒温玻璃花房有一点亮色。 严宏谦匆匆提着公文包赶来,领口微有汗渍,赵伏波刚浇完花,乜了他一眼,擦了擦手:“怎么?” “丁一双车祸,确认死亡。” 赵伏波皱眉,翻转的湿毛巾在手掌间静止。 “原因。” “矮头被我们控制,宣义货源断了,张小祡瘾大,没有供货发病不出三天。看守急于制住她,疏于防备,让丁一双钻了空子。” 赵伏波垂下眼帘:“追的时候发生的事?” “是。” 很久,赵伏波都没有说话,只一遍又一遍擦着自己的手,严宏谦犹豫了一会,补充道:“他当时精神已经错乱了,很大可能跑的过程中毒瘾发……” 赵伏波再次开口,仍然平静冷漠:“我们的人露脸没有?” 严宏谦立刻道:“查过,没有。” 她扔下毛巾,抬起双臂,花房外的佣人忙不迭进来为她披上皮草,她大步出门,严宏谦尾随其后,扑入风霜雪雨,半小时后,怀钧集团召开高层紧急会议。 总经理赵访风此时陪同魏太太甄端儿在南热带岛度假,一时赶不回来,此次一切事宜由董事长代理。赵董亲自出马,根本没有商议环节,总经理首席秘书照本宣科,依次指派任务。 由严宏谦主持的危机公关高效运转,干净果断,这场会议唯一一句废话居然是董事长说的。会议临近尾声,赵伏波皮笑肉不笑,翻起旧账:“看管不力?出这么大事,经纪人,执行经纪人,助理,生活助理,都是死的?” 众人不敢抬头,试图从嗓音中寻出蛛丝马迹的情绪,是怒,是气,是冷眼,是热讽。 但尽数空白,什么都没有。 散会后,一切资料留在会议室不许带出,禁止清洁工进出,严宏谦动手收拾,集中起来销毁。 赵伏波沉默坐在顶头的座位上,忽然笑了:“有朋自远方来。” “汣爷近年不管事了,做主的是他独子,陈禄思,此人冒进贪功,矮头那边问出了点东西,说是预计两年内再次进驻宾云。”严宏谦顿了顿,谨慎措辞道,“这一次,放人来宣义,也因为旧事,打算……出一口气。” 赵伏波一哂:“心很野啊,就这么跟我打招呼?” 过了会,想到了什么,似乎觉得有趣,两指夹住严宏谦的领带,慢慢拉下来,侧过脸用气音道:“你反我么?” 严宏谦低眉顺眼:“我以为赵董不会问这种不自信的问题。” “你家那只猫老了。”赵伏波叹气,话似乎还有下半部分,却戛然而止。 严宏谦垂头没有说话。 半晌,他沉默整理好文件夹,低声道:“赵董,我先走了。” 赵伏波挥挥手。 严宏谦一路走到大门,一辆不起眼的车停在路边,他心里转着别的事,也没多看,直接去拉车门,随口道:“巴建路。” 驾驶座上突然转来一颗脑袋,响起一个熟悉的问候:“严哥,近来好啊?” 他瞳孔微缩,着实有段时间没见过这人了:“你?” 汉六一口牙花子,阳光灿烂,还跟他嗨了一下。 自打赵伏波从李烨叶手中将总经理职权收拢过来,他、侯二、汉六三人就被限制了通讯;而她亲身上阵兼任总经理稳定了一阵局面,再过给赵访风后,他们仨只能与她单线联系。 这么长时间了,规矩不变,她从来不会因胜利而松懈、因交情而信任。 明白人都明白,赵访风压不住他们。对比董事长的大胆,赵总经理做事踏实,但真正滴水不漏的永远是她身后兜着事的那人,一旦赵伏波不在,或是披露弱势,他们就自由了。 她看得透彻,因此强硬如初。 严宏谦慢慢松开了车门扣,收回手,退开一步,做足了公事公办的姿态:“什么事?” 汉六仍是嘿嘿笑的,摩挲自己头皮,从车窗探出一只胳膊肘:“严哥,没事儿,我就是来问问,事儿……怎么样了?” 听这话就知道汉六没死心,他无牵无挂,只是惜命,但偏生胆量不够,拿不准他的态度。宾云时期他们就联手从汣爷手底叛出来,也不必扮忠臣的脸谱,惺惺作态。 “下次不要私自见面,赵董就在后面楼里,侯二必在周围。”严宏谦面无表情,“别以为她状似往下放权力,手就钝了,这么想的人,都没能过几个好年。” 汉六迟疑:“严哥你意思是?” 严宏谦往旁边两步,撇开他,招来一辆出租车。 “陈庚汣老了,她成年了,你还没想清楚么?” 原纪大厦顶楼的卫生间内,汪文骏连续拨打了十分钟电话,无人接听。 “矮头”是陈碌思那边与他们连线的人,在此之前,他发过来最后一条信息,是说还有两个有待搞定,年后动手。因为用行话加密,汪文骏没有怀疑。 但现在由不得他不怀疑——怀钧是不是也有懂宾云行话的人?这条消息是矮头失败之前发的,还是怀钧假借矮头之手,迷惑他们? 汪文骏浑身发冷,他摸出裤兜的烟,给自己点上。 自从怀钧捧出了“守望”,原纪这两年业绩都不好,他与前任老总原彩旗闹得不愉快,他期望来一场硬碰硬,原彩旗却总是推脱,不理不睬,他恼恨这老头故步自封,觉得人年纪大了,果然跟不上时代。 他无比期望原纪唱片也能搞出一个“时代”,比赵伏波的“赌博时代”更吸睛! 原彩旗始终搪塞,终有一天被他逼急了,对他说了一番话。 “别赌。”原彩旗是这样对他说的,“别把你的善与恶放上赌桌,千万别赌……” 赌徒自鸣得意,庄家冷眼旁观。 “她在钓你上钩,别吃她的饵,她不会救的!而你,会被铁钩刺穿下颚。” 可惜当年年轻气盛。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老原总一直以来的决定。 汪文骏失魂落魄走出去,喃喃道:“那一年,是在激原纪上钩,不能再翻下去了,矮头没有联系我们,她手上很可能有我们的罪证……” 原童朗怒吼:“你说什么!” ……声音渐渐失真,听不真切了。 水波纹的嗡鸣,原彩旗生前有意无意的话语,模糊又清晰,灌入他的耳膜,灌入他的神经,化作真言般的文字。 ——“她为了那几个苗子亲自与三位金字塔音乐人面谈,是真心为他们好么?” 他当时反问:“难道不是吗?” 不是的。 她约见肖鹤舫,是在衡量他们的价值;见夔彷,是将他们利益最大化;见陆沉珂,是掌握他们的心性、拿捏足以置之死地的弱点。 “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很可能在还没开始捧他们的时候,就既定了他们的末路。” 恍惚中见一根绳索从房梁坠下,天旋地转。 汪文骏背脊冷汗淋漓。 “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在走她诱导的轨迹。赵怀赫一生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趁这个魔鬼尚在襁褓时掐死她。” “你说她蔑视生命?” “不,她把人当人看,只是不把自己当我们中的一员而已。” 她是演员,也是观影人。 她的一生如戏,众生皆为戏。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我问阿甲,对赵伏波观感如何,阿甲说,就像看到一块石头,看我慢慢雕刻出人形,去掉边角料,赋予意义。这座人像构造复杂,所有人对她的见解,不一定正确,也不一定错误。 ——还有一层皮。 第56章 陵园 朱定锦被电话铃吵醒,猛然一睁眼,还有点断片儿,她没管吵闹不休的铃,起身去厨房煮了两根玉米。 热腾腾甜香逐渐弥漫,朱定锦麻利从锅中掂起玉米棒子,抄起菜刀砍成几段,放在旁边的左手没摆放好,一刀剁下,虎口开裂,血很快浸入砧板,她低头望着伤处,无动于衷。 过了片刻,她冲洗干净,找来喷剂和绷带,缓缓缠上。 电话铃又在尖叫。 她打开电视,这个点放的都是八点档,婆媳争吵、男欢女爱,裹挟电话刺耳的叫喊,她被吵得头晕,按下了免提,传来孟佳荔的声音,背景是汽车鸣笛,乱乱哄哄。 孟佳荔犹带哭腔:“你快来!出事了,变天了!” 丁一双出事时间临近大年,年关见血,与之相关的人都没过好年。有了一个全休的缓冲期,年后双方的抗击更加凶险猛烈。 御苑戒严,麦芒女团暂时搬离,守望成员都被限制在御苑范围内活动。 怀钧公关团队顺应时事造势,丁一双被塑造成“见义勇为”的义士,铺天盖地的宣传压倒性占据公众视野。这股风自然也刮入御苑,在电视屏幕上不停闪现。 第一个看到的是关注新闻频道的郭会徽,遥控器僵在手心,半晌,他撕肝裂胆般号叫;“姜哥——褚哥——” 其他成员反应没比他好到多少。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预防尸检验出阳性,丁一双的遗体以最快速度火化,没有允许他们参加追悼会,外界新闻基本封锁,他们仍出于虚幻的麻木中。 小丁真的死了吗?他们对这几个字没感觉,这个现实不真实。 初六,姜逐与楮沙白被解除禁闭,出席新闻发布会。 这场发布会,正式宣布公司拆团重组决策。 以及趁新闻热度还未褪去,四月即将开展关于拆后的全新守望相关活动,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必须频繁抛头露面,紧紧抓住大众目光。 管彬杰明白公司的意思——让他们与原纪陆陆续续放出的边角小黑料直接碰撞,赌他们能不能迁移热点,开出大道。 三月六号,事态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发酵与推平,其余人也被陆续放出。这段时间不光守望团员,家属同样受到严格监控。刚一获准出门,孟佳荔受到惊吓,几乎是立刻打电话把朱定锦叫来压惊。 孟佳荔倒是可以见郭会徽,只是姜逐被看得太严,行程又紧,没法见面。两人进了一家花茶店,孟佳荔紧张地扣指甲:“这圈子水怎么这么深,公司会不会逼你和姜队分手啊……” 朱定锦脸色淡淡,眼角有些发青,看着像没睡好——孟佳荔十分理解,她这几天都不敢看新闻大图,突然一个人那样没了,她也睡不好。 “不知道。”朱定锦没动桌上的花茶,“谁知道呢。” 孟佳荔欲言又止,想拍拍她的头安慰,直觉上又不太敢,正纠结地咬着吸管,突然瞅见朱定锦眉头皱起来,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投向了花茶店挂在天花板上的小电视。 她下意识扭过身去看,屏幕人影晃动,油水飞溅,登时吓得叫出声:“这什么啊!” 下方打出的标题是——“守望新团于星盘大厦遭袭!” 这日下午,管彬杰带人来星盘大厦,重新续约“半人马座”的品牌男装代言。 姜逐与褚沙白刚拍完几张定妆照,门口已经有闻风而来的记者蹲着了,保姆车堵在路边,管彬杰正打电话叫人把车拖来,眼皮忽然一跳。 他下意识一转头,就看到突然有人冲过来,撞开记者,手臂使劲一扬,满桶油腻腻的浅黄红色液体泼了姜褚二人满头满脸,空气中升腾起汽油的酸苦味,所有人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 无论姜逐,还是褚沙白,都没法做出任何反应,他们望向行凶者,最后一刻的神情凝固在汽油中,像是上了釉的瓷像。 画面重新活动,保镖扑上前拉开记者,翼护住姜逐与褚沙白,管彬杰扔掉手机,向生活助理大吼:“帮他们脱衣!毛巾!动作慢点!不要有火星!” 另一队保镖迅速制服行凶者,肌肉在西服下鼓起,将他按倒在地上,行凶者哼哼着要挣脱,蠕动了几下后,低头呕吐出一滩刺鼻的酒水混合物。 他抬头的时候,管彬杰猛地愣住了。 “郑隗……” 人墙后传出褚沙白近乎无声的呼喊,他吐掉流到嘴里的汽油,尾音像被射落的鸟。 记者在场,事态急剧演化,还是姜逐与褚沙白坚持亲自交涉,去了趟派出所,才将人领了出来——接待他们的小警官一直挂着张苦瓜脸,强调此人有斗殴前科,精神与情绪都不太稳定,建议先去打一针安定。 发布会上宣布拆团重组决定后,郑隗没少酗酒,褚沙白把人拖回御苑,一把按住他的后颈,狠狠推倒在地毯上,厉声:“你是想杀了我和姜逐么?!” “我是要告诉怀钧!”郑隗还没完全醒酒,他借意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褚沙白掏出心肺般痛诉,恨不得给他塞一个脑子进去:“你拿这个威胁怀钧?兄弟,你傻吗?你是喝傻的吗!怀钧能吃你这一套?这招要是有用,以前那些冷藏的艺人为什么不去怀钧大厦前集体自焚!” 郑隗只睁着一双血丝的眼,一字一句:“你们都有家,都有亲人!你们还有前途,还能上电视,就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他强撑着回瞪,他不像姜逐、楮沙白,老天爷赏饭吃,也比不了郭会徽技术好,只靠的是不服气的热情,靠的是损耗嗓子寿命,他将仅有的全卖掉,换来一口饭。 “你告诉我,我呆在怀钧训练了八年,我把我八年的时间耗在这里,扔进水里,然后回到工地,整日砖头水泥,朝五晚九,在手脚架上像猴子一样卖命?!” 郑隗一步一步后退,笑容惨惨。 “我做不到,我下不了这个台。” “怀钧是要逼我死。” 与预想的一样,七号,怀钧集团做出了对郑隗的决策。 下令,全面封杀。 面对郑隗明晃晃的挑衅,以及事后造成的灾难性影响,高层似乎被激怒了,发布律师函并索赔巨额损失费,冻结所有账户,限他一日之内搬离御苑。 同时“联谊女友”欧阳萍洋公开出示了一份二月签订的分手协议书,欧阳萍洋是傲峰的人,傲峰影业背景梆硬,欧阳萍洋此次被牵扯,她经纪人气不过,又不敢公然撕毁与怀钧签订的保密协议,寻思着郑隗一个弃子没人要,偷偷雇了人去堵他。 郑隗造成的恶劣影响,让狗仔像闻到臭鸡蛋的苍蝇一样挖掘守望旧团的内部隐秘,一时之间,五人不和的呼声越来越高,管彬杰不得不暂缓姜褚的对外活动。 褚沙白送走千叮万嘱的管彬杰,坐回沙发,双手合在一起:“……拆团这样的大手笔不像是赵总能搞出来的,她的决策一向保守温和,就算迫不得已舍弃艺人,也不会榨干到最后一滴血。” 姜逐低声道:“你是说……” 褚沙白的神色有一霎的晦暗:“怀钧又开赌了。” 两人俱不说话,这个他们带出来的团,还是没走过一个五年合同。 几日前郭会徽也搬离御苑,档案关系转到街道,享受失业保障,大约是近几日忙着整顿,只打来一个电话草草告别。 而郑隗,根本就是不告而别,上一次还是碰巧被生活助理阿黄在某个小诊所撞见了,听说身上挂了彩。 褚沙白这老妈子性格是改不了了,毕竟多年兄弟,做错事打一架骂一顿,哪有扔下不管的道理,姜逐前脚让阿黄打听住址,后脚他就买了一个急救包。姜逐说哪有上门送礼送红十字的,接过包,压在一袋虎皮面包底下。 结束一天工作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他们循着地址找到一个旧城区,零星几颗路灯,孤魂般闪烁。这儿以前是流浪汉聚居的地方,后来传来拆迁的风声,拥有房产权的户主急匆匆赶回来,扩建摇摇欲坠的老房,力争多讨点拆迁费。 筑房的材料廉价,这里开一个窗哪里竖一个顶,门都不知道从哪儿进,两人大汗淋漓找了两个多小时,才找出了门道。 褚沙白打起手电照了下门牌,又低头确认手上的便签,抬手敲门:“稳了。” 他手刚一碰门,就在夜深人静中响起“吱呀”一声,褚沙白牙口一酸,瞧了瞧面前轻巧就被打开一条缝的门,咳了一声:“姜队,您先请呗?” 姜逐拿手电筒照着自己,笑了一下:“褚哥,你怕这个啊?” 褚沙白冷不防被他一惊,怒从胆边生,一巴掌把他推了进去,里面黑咕隆咚,没有开灯,两人打着手电筒慢慢摸索,走了几步,姜逐忽然站住了,轻轻说:“褚哥,你抓着我衣服,我不好走路。” 褚沙白怒道:“我削你啊!” 窄小的屋内充斥酗酒人特有的臭气,整个租房的墙面还是毛坯,灰扑扑的水泥,只留有房东儿子用红蜡笔画的蝴蝶,成群结队的红蝴蝶,在昏暗的房间里展开翅膀,有些悚然。 走入卧室,郑隗就躺在地上,半截身子歪在床边,头垂着,脚边无数个易拉罐。 他倒在那里,不知道多久。 “郑哥!郑隗!郑隗——!” 楮沙白扑过去,想扶他起来,但他太沉了,姜逐也过来帮忙,他们一人拽一条胳膊,连连使劲,但郑隗曾经健壮的身躯如同破败不堪的麻袋,沉沉下坠,关节透出一股无力的僵硬。 姜逐忽然停住了。 楮沙白使了一轮劲,累得骂道:“赶紧的,这孙子都冻成这鬼样了,给他弄到床上去暖暖,地上凉!” 死寂,姜逐抬头,那一刻的神情无法用言语描述:“楮哥……郑哥、他没脉搏。” 十七号,凌晨三点十四分,救护车凄厉呼啸,穿过深夜。 三点四十七分,郑隗因酒精中毒,医院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考虑舆论压力,郑隗猝死公寓的消息暂不发布,管彬杰打点上下,将这一纸人命轻轻揭过去了。 御苑的夜里冰凉,凭空少了三个人,这座别墅终于过早透出暮气,姜逐打不通朱定锦的电话,仅仅躺了半个小时就起来了,下楼时听见锡纸稀里哗啦的声音,褚沙白也没睡,披着被子在沙发上叠金元宝。他站在楼梯口良久,褚沙白才注意到他,啊了一声,默默将刚出炉的一个元宝放到桌上,片刻,似乎觉得冷,搓了搓手。 姜逐走过来坐下:“给郑哥的?” 楮沙白低声说:“小丁走的时候都没送上,郑哥这一回,咱送送。” 沉默中,姜逐拿起锡纸,慢慢压平:“他没有家……找个风水好的公墓吧。” 由于不能公开,地址选在安兮陵靠守陵小棚的位置,阿黄奉命送了看管人十条软包烟,保证有专人定期打扫。 入土那天,姜逐与褚沙白带了瓜果与扎花,上了三炷线香。 香燃到三分之一时,他们最后收拾一番,扭头准备离开,不想碰到了郭会徽,他提着一小束白花,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郭会徽扯了一下嘴角,摸了摸裤兜,可能是最近求人求习惯了,条件反射递过去两根烟,姜逐与楮沙白都不会抽,却没有拒绝,接过来塞进袋里。 姜逐问:“还续约么?” 郭会徽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公司不会要我了。” “孟佳荔还在么?” 郭会徽点头:“她跟我一起走。” “有什么计划?” “做点小生意,还债,不碰股,不碰毒不碰赌,日子慢慢也能过。” 楮沙白低声道:“好,缺钱就跟兄弟说,我们手上也有点余钱。” 郭会徽拧了一把鼻涕:“谢了,楮哥,姜哥。” 三人依次用力抱过,郭会徽声音呜咽,阴阴地传远。 下坡路上,郭会徽说要抽根烟,躲远点打火去了,褚沙白刚走到陵园门口,直觉上觉得不对劲,他嗅觉敏锐,拦住姜逐四下一看,睁大眼——这儿居然会有饥不择食的狗仔守株待兔。 这得是什么狗鼻子?褚沙白刚想打电话叫管彬杰,姜逐却开口:“不是冲我们来的。” 褚沙白没反应过来:“还能冲老郭?” 姜逐一指:“那边,小丁的奶奶。” 丁一双的爹妈都不要他,他打小跟奶奶相依为命,这会儿,大概是老人家无事可做,过来拜祭孙子。 老太太拄着磨圆滑的树枝,紧握着一支塑料迎春花,蹒跚走向门口,眼珠子木僵着,袄子洗褪了色,风吹来,扬起她杂白枯槁的乱发。 她静静的,似乎已经死去。 听闻事发之后,警察找上门确认尸体身份时,她正在搓麻绳,双手冻红,屋子里仅打开一颗不到5瓦的黄灯泡,电视开着,上面是综艺节目,丁一双笑着唱着,那般年轻。 警察都不敢进屋,老人望过来的那一双浊眼,叫人喉头哽咽。 丁一双出道不足五年,虽说活动利润高,但怀钧抽的份子更高,加上年轻爱败钱,也没能攒下多少积蓄,他上次带回家给奶奶的是一年前的黄色猴子布偶。 那只黄色猴子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皂香气,摆放在他床头。 电视机欢快响动,里面的他也像一只小猴子,蹦蹦跳跳,阳光灿烂。 警察离去的时候,没有急着走远——怕老人家想不开。 过了一会,他们心里一紧,看见老太太颤巍巍走上了阳台。 她手里捧着碗和勺。 老人敲着饭碗,那瓷碗旧得开了黑缝,巴掌大,涂了卡通图案,是小孩子用的物什,她敲着,呢喃着,叮叮当当,声音不大不小,涩得人心中发干。 那是老阳石县的风俗,孩子死了,要“招魂”,不然小孩爱跑,就不回家了。 长/枪短炮瞬间聚拢,围绕着中间那一道瘦小佝偻的影子。 “丁女士方便接受拍摄吗,我有锦旗想送给故去的丁一双先生!” “请问丁女士对丁一双舍身救人有什么感想?” “被救者父亲为感念丁先生,公开声明赠送两万慰问费,老人家接受吗?对这笔财产有什么打算呢?” “丁老太太麻烦看这里,我们是……” “你好丁女士……” 回应他们的只有远方哭号的风声。 她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 姜逐与楮沙白赶到,看见这围追堵截的阵势,倒吸一口凉气。 楮沙白一马当先推开记者,挤到老人身边,拉开羽绒服护住她头脸,一手试图扒开一条道路,连声叫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让!麻烦不要拍照……” 他的声音被群潮淹没,孤独如汪洋中的小虫。 姜逐随后挤入,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取下口罩,转过身,直视黑洞洞的摄影机与话筒,喘着气道:“对不起,责任在我,是我失职……” 直至此刻,丁一双走了的事实才那样鲜明地浮现出来。 “我愿意接受任何采访。” 他最后目送楮沙白护送老人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草木枯黄处。 “请不要去打扰他们,和他们的家属。” 第57章 拜年 伴随四月初总经理赵访风的回归,董事长再度潜水,事务交接迅速,怀钧再度恢复原先佛光笼罩、休养生息的状态。 张小祡送往全封闭戒毒所严加看管,丁一双的奶奶回了阳石县老家,安兮陵多了两座新碑……除此之外,似乎也没别的不同。 一个冬季的人心惶惶,还不及赵伏波短暂复出引起的骚动。所幸她没把持朝政太久,赵访风回来后,不少艺人唉声叹气,不搔首也不弄姿了,响应号召踏实工作。 眼见怀钧风气转正,严宏谦松了口气,赵伏波就是个头号大祸害。也难怪她不兼任老总,不仅在合同薪资上痛快宰羊,还磨刀霍霍向春心——她妹是没看见那盛况,大冬天,东楼大厦全是行走的小骚蹄子,一个个“缦立远视,而望幸焉”,赶得上选妃会了。 “还别说,赵董在怀钧是很受欢迎的。” 夔彷与友人谈起此事,口吻有一丝隐秘的狎昵,“这种环境下的艺人,骨头痒,都有那么一点儿……啧,慕强心理。” 不过蹄子们白下功夫了,赵伏波忙成陀螺,没心思风花雪月,大年内只有一人成功在私人场合见到了赵伏波——鬼才制作人苏善琦。 托了她老师肖鹤舫的福。 怀钧的三位金字塔音乐人中,夔彷不必说,利益至上,甘愿成为供老板驱策的一头骡子;陆沉珂倒有文人骨气,奈何躁郁症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过年也是阴惨惨,不喜欢有人上门;唯有光风霁月的肖鹤舫,深得赵伏波敬重,赵伏波一直以学生晚辈自居,很给面子,只要双方身处同一个区域,她都会备礼去肖教授家中拜个年。 苏善琦是知道这茬的,她与赵伏波至今对话没超过二十句,但身为“赌博时代”的忠实信徒,说不朝圣是不可能的。 然后她不声不响,换掉油得发腻的破羽绒服,敷了个去眼袋的面膜,挑了几杆小青菜两尾活鲫鱼,去恩师家孝敬了。 肖鹤舫上得厅堂,但不下庖厨,早在六七十年代因保护一个钢琴老师,被人用一把刀贯穿手掌,钉在“洋乐器”上。手残了,也留下后遗症,闻不得生畜的荤腥气味,年三十桌上只有冷冷清清的几个清炒和卤菜——保姆几天前就已经请假,怕肉食搁久了不新鲜,只做了不易腐的吃食。 苏善琦是肖鹤舫91届最看重的弟子,感情非同一般,不拿自己当外人,到了就进厨房,找了个牡丹搪瓷盆将鱼养起来,中午拎起一条去楼下杀了,她蹬着俩大号胶靴,蹲在地上,头发受到西北风与静电的双重作用,炸成人鬼不分的模样。 一双手在黑色塑料胶手套熟练活动,她坑着头,刮鳞刮得起劲,手腕一转切入鱼腹,开膛剖肚,两根指头摸进去,挑出黏白的鱼泡摔在地上。她不吃这个,喜欢踩,抬起一只大靴子“啪叽”几下,顿时一阵舒畅。 她舒服完,乌龟似的抻了抻脖子,这么一抻,瞬间僵了。 余光扫到那个人影,她慢腾腾抬起浮肿的死鱼眼,望向五步之外,来人穿得十分休闲,柔软的浅色系修身款大衣,整洁干净,与她一身腥水不容于同一个世界。 苏善琦艰难移动了一下脚,感受到脚底鱼泡粘连的浮软,不用想也知道,铁定丑到人了,她一时不知道是捯饬完自己再打招呼,还是装近视日后再赔罪。正值天人交战,赵伏波已经开了口:“准备的什么菜啊?” 苏善琦:“就……鱼。” 赵伏波一个响指,花坛的松柏后应声走出一个男人,戴着鸭舌帽大步而来,走来途中一抖肩脱下鸭绒夹克,撸起毛衣袖子,不由分说接过苏善琦手中的刀和鱼,蹲在水管前,开始清理鱼的内脏。 苏善琦不知所措被挤开,湿淋淋的手套交握着,杵在一边,赵伏波翻开袖口看了一眼表,道:“小芳老师不喜欢生腥气,去洗洗,与我一块上去。” 怀钧信徒们对董事长趋之若鹜,但赵伏波待人一直是界限分明的上下级关系,很少像别的老板为了鼓励员工、增进感情,做出“周公吐哺”的亲昵举动。 即便知道她不滥施恩泽,苏善琦还是失落,她对自己的魅力不抱希望,只是不甘心新买的粉色羽绒服没穿下来。 上了楼,苏善琦驼着背,躲到厨房炒小菜去了。 她心不在焉,热油的时候,手上搅着鸡蛋,跑到厨房门边偷听。 赵伏波的声音清晰传来:“小芳老师,这次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只见她从身侧拿出一册黑漆皮的文件袋,摩挲了一下封口,递给肖鹤舫,“这件东西,希望老师能帮我保管。” 透过厨房门的一小块玻璃,她清晰看到肖鹤舫打开后,脸色微微变了。 苏善琦伸长脖子想去瞅内容,肖鹤舫却一把将那几张纸塞回密封袋,活像捏了个烫手山芋:“你这是要干什么?” 赵伏波只道:“这件事上我信的人不多,老师帮我吧。” 肖鹤舫斟酌片刻,慎之又慎道:“伏波,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无论是什么,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多为点自己,你还年轻,路……还很长。” “是吗……”这声音应得有点飘,苏善琦敏锐感觉到赵伏波有一瞬间的走神,褪去了那层侵略气息十足的光环,真的像个少年学生了,依稀有青涩秀丽的痕迹。但仅仅一晃眼,她再度披上裹挟毒/药的糖衣,从容自若,“我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老师不必担心。” 吸烟机嗡嗡作响,苏善琦炒了两个油光水滑的素菜,加上侯二洗净送上来的鱼,熬了一小锅鲫鱼豆腐汤。 今天热菜热饭,肖鹤舫很给面子,吃了满满一碗。赵伏波用公筷细致挑去鱼刺,盛了小碗递给肖鹤舫,谦逊温和,苏善琦看得心头一热,低头扒饭。 吃完后,苏善琦起身收拾碗筷,刚用洗洁精抹了一个碗,就被喊回客厅,肖鹤舫眉眼弯弯,把她拉来身边坐下,话却是说给赵伏波听的:“都三十左右的人了,还一点不懂交际,整天围着工作打转,怎么,准备嫁给工作了?” 苏善琦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她明白老师要干啥了。 她苏大监制参与的专辑唱片,得奖率超一线,底气足,脾气狂,在制作人之中是绝对的权威,摧残艺人无数,人送美誉“苏阎王”。但力也有反作用,她榨得员工哭爹喊娘,自己更是殚精竭虑,奔着身葬五丈原去了。 肖鹤舫没有子女,学生就是她的孩子,苏善琦没有说得上话的友人,闷得狠了,难免在老师跟前发发“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牢骚,说说自己的“非人”待遇,满足一下自负心。 纯属拿乔。 但肖鹤舫就当了真,上次去找赵伏波要假,赵伏波的答复是“老师做主,我绝无二话”,反而是她抗命推了长假。 苏善琦心叫不好,要拦,肖鹤舫一句话给她堵回去了:“你就是挨了打也不知道还手的。伏波这孩子我知道,不是不讲理的人,老师也不是为你说情,只是你这么不爱惜身体,日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到这份儿上,苏善琦也不好意思说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赵伏波八方不动听着,她坐立不安,一颗心砰砰砰差点撞开肋骨,心里狂骂自己真他妈作啊,当婊/子立牌坊,听老师还轻声细语夸她勤劳如蜜蜂,更羞愤欲死,恨不得把自己头皮给扯秃了。 赵伏波表现出一万分的惭愧:“小芳老师不必再说了,这是我的疏忽。您开假,我这就去和人事部打招呼,多久都批。” 肖鹤舫含笑,拍了拍苏善琦的背,大概意思是:你看呢? 苏善琦心虚得快要把自己埋起来了:“……谢谢,谢谢赵董。” 赵伏波笑:“不敢,小苏老师要多注意身体。” 苏善琦抱住头,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 没聊几句,赵伏波就因事务繁忙告辞了。苏善琦送她到玄关,从鞋柜里找出德比样式的皮鞋,赵伏波身量高,从不穿高跟,弯腰穿鞋时,挺括的裤子提起,露出脚腕那一小抹黑色正装袜子。 大概是处理完公事就急忙赶来了,只脱了西装,贴身的衣物都没换,袜口没入裤腿,严密包裹住每一寸皮肤,透着浓浓的禁欲气。 苏善琦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寸脚踝,忽然想起那次受邀去大厦独奏《为我向夜》,她光脚踩在天穹银光下,肌骨线条流畅。 穿鞋这类小事一般是叫保镖代劳,苏善琦刚要蹲下搭把手,被挡开了。 赵伏波单手整理了一下领口,似是忘了与肖鹤舫保证过的假期,微微低了头,声线喑哑:“新的一年也无休么?” 苏善琦下意识立正:“是!” “乖孩子。” 心跳加速飙至120迈,苏善琦给刺激坏了。 直到送走赵伏波,她还有点没缓过来,把搞清“黑漆文件”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 风风雨雨到四月末,警报解除,姜逐终于得以回一趟家。 不过朱定锦倒是先来御苑探视了,帮忙收拾日常用品,姜逐从背后抱着她,头搁在她颈窝里,看她把他冬季换下来的棉袜子卷成一个个毛团。 朱定锦小声问:“还住得惯么?” 姜逐没动:“家好。” 朱定锦也不回头,就伸手往后摸他脸:“瘦了。” 入夏的天,风也是不均的,窗口一阵热气一阵凉风地吹进来,消减不了臂弯的灼热。 朱定锦热得推他:“跟你说事情,大管是不是找你谈话了。” 姜逐稍微放松手臂:“嗯,不过我没给答复。” 走与留,是个难题——其他人都走光了,总不好把褚沙白一人扔在御苑。这人心思重,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晚上容易胡思乱想。 他还怕鬼。 晚饭时,朱定锦提出可以留驻,褚沙白却一口拒了,作势要弹朱定锦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肯定合计着晚上吓我,跟你坦诚相待,哥哥不虚。” 他这番话,不管是不是强撑,听起来都十分有骨…… ——骨气个屁!据阿黄后期爆料,这货就没一个人呆着超过五小时,闲下来就跑隔壁麦芒团蹭饭打桌球,球技太差经常被干/翻,赶下桌也不走,盘核桃一样盘着俩桌球,漆皮都给人家盘秃噜了! 麦芒队长科小丰嫌弃得不行,逮着朱定锦就投诉:“跟你们姜队说一声,把人弄走。” 昨夜折腾晚了,朱定锦困得把头搁在玻璃窗上,半闭着眼:“科队,饶了我吧,我这没权没势的,不敢对褚哥指手画脚。” 她们两个正坐在HJ大楼十一层的窗台上,背后是一整面钢化玻璃,下方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东楼大厦电力老化,翻新重修,录音棚迁到今年新盖成的5A级HJ写字楼。 上面的命令是要守望新团斩获三个及以上奖项,苏善琦年内出品的新曲《周郎知我》派上了用场。做成两套版本,其中复调混响版需要科小丰过来吼两句秦腔助阵。 姜逐和褚沙白还待在录音棚,苏监制手下员工提了一袋饮料上来,见到窗台边俩姑娘,从冒白汽的塑料袋里拿了两瓶汽水,献殷勤地递过去。 科小丰单手撬瓶盖,灌了一口,见朱定锦在打盹,拎起表面结了白霜的汽水瓶往她脸上一冰,成功把人冻醒了。 人醒了也不生气,科小丰暗忖,大约是与姜逐在一块久了,比较超脱。 守望新团也一直是这个调调,自开工以来,很敬业,状态也不错,怀钧集团挑明了要强推,但就是看不出他们的野心。 姜逐不用说,一股清流,而褚沙白不知是不是死了队友,有点看破生死,守望新团从开组起,就疲于争抢。 五月他们接了一个舞台编排节目,别家艺人抢流量抢镜头抢到头破血流,姜逐和褚沙白资源好,后台也硬,原定C位出演,一个集资还没凑齐的小公司艺人走投无路,找到他们,想要一次翻身机会,这两人想了想,把C位让去了。 一座庙。 里面两个佛。 粉丝气得脑壳疼。 第58章 我佛 旧五人团与新双人团都叫“守望”,有点歧义,老粉新粉不好区分,不过爆出C位的事后,称呼已不是问题。 官方外号,佛团。 那个争取C位的小艺人来自速晟,是万臻名下玩票性质的二级公司,刚刚出道,没有专辑也没开演唱会,气场本来就弱,势头易泄,根本压不住舞台。 姜褚二人名气大,粉丝基本是奔着他们来的,见正主在两边,都往舞台边缘应援。姜逐与褚沙白一左一右,于是舞台效果也极具戏剧化,两头重中间轻。后期采访时,嘉宾都开玩笑:“佛团挑扁担呢。” 退场后,管彬杰的那一点恨铁不成钢也化作语重心长:“别瞎让,你们接这个就是来压场的,别的咖位镇不住。” 本以为事情转眼就过去,没想到梅开二度。 一个直拍视频将天炒翻了。 节目演出中的舞蹈都是新编,有一段顶胯作为高潮压轴,这种动作因人而异,很难把控,做不好就是妥妥的下流。 直播画面在这一段切的是C位。 速晟艺人在紧张之下太用力,完全没把美感做出来,有种僵硬的哽喉感,好在没几秒又切了远景,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粉丝才不管什么机位不机位、构图不构图,自家的永远在机位中央,节目结束后立即有现场粉丝“普度众生”,发了姜逐的直拍。 视频像素不高,带了模糊的光晕,画面上的人影有些随性,动作幅度不大,轻轻巧巧,不受地心引力般坦然,沉醉的垂眼间,仿佛被透明的暴雨浇透。 当晚,姜丝就炸开了锅。 “表情太欲了……” “他这个腰!这个腰!” “妈粉退群了,我上来,我自己动。” 一时大江南北血槽告急,不念阿弥陀佛了,从“直播机位是瞎吗?脑阔疼。”一直吵到“怕甚么戒律清规,直说了,老衲想玷污他。” 好景不长,后一个红瓢虫馆的场次中,顶胯取消了。 这一场姜逐C位,因而他临时改编,做别的动作也不存在对称问题。 导演知道怀钧很硬,不敢太得罪,蹿腾编舞老师过去,委婉问了情况:“是忘了动作吗?” 姜逐道歉:“私人原因。” 编舞老师摸不着头脑:“有问题?上一场没问题啊。” 姜逐沉默了一会,才道:“我腰不好,做不了。” 其余人半信半疑,只有褚沙白秒懂,暗戳戳过来把他拉走,幸灾乐祸:“小朱不高兴了?” 姜逐斜他一眼。 这就是八九不离十了!褚沙白来了兴致,压低声音追问:“哎那她说什么了?我看看,她是不是掐你了……你别拦,让我看看你‘腰伤’!” 说罢就动手动脚要掀他衣服下摆,姜逐握住他手腕反拧回去,不动声色往左上角示意了一下:“摄像机在那边。” 褚沙白清咳一声,老实了,但心里没一刻消停,又暗搓搓拿话刺探:“姜队,你夫纲不振啊。” 姜逐想了想,给了个很绝的回答:“你没人振。” 褚沙白虽是万年光棍,但并非不懂风月,直觉准到不行。朱定锦近期没接戏,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打游戏就是刷论坛,昨天一登录,佛团屠版,顶置贴中一个热度最高的还被加了精,她理所当然点了进去。 看到了那个万恶的直拍视频。 评论区一片癫狂尖叫,用词不堪入目,看上一眼就脸红心跳。 倒也不是全军覆没,还是有坚守阵地的粉丝怒评:“说好的青灯古佛呢!你们这群酒肉尼姑!!” 姜逐被叫过来的时候,朱定锦已经扫完了所有评论,煞有其事点评:“你还佛什么呀,以后睡觉开灯,我要看你。” 她提要求的样子让人心里一动,眸子里荡满碎光。 届时屋外刚落过暴雨,风溜进来带着沁人的凉爽,姜逐双手从椅背慢慢摸到她肩窝,空气里全是她沐浴后的清香,他低头去亲她,朱定锦只轻轻往后一缩,随后便回应,亲密的纠缠间,酝酿夏日的淡粉色气息。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入薄衫,朱定锦从他腹肌一直划走到背脊,透过薄薄的皮肤,感受到更深处的肌与骨,充斥生命力的热量。 寸寸触及时,五脏六腑都在发抖共振,宛如细小的电流游走,姜逐闭了一下眼睛,喉咙混出一口喘息,几乎战栗。 衣料摩挲,朱定锦从他半湿衬衫里抽出手,在他胸口擦掉汗,然后转身坐回椅子上,关掉视频,打开游戏界面,开始满世界喊人下本。 姜逐一脸茫然,在烘烤与触电中煎熬:“……你打这个,打多久?” 朱定锦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神情专注:“带新人比较麻烦,三四个小时吧,你先去睡。” 姜逐浑身酥热,不可置信:“你就不心疼我?” 朱定锦无辜叼上一根巧克力棒:“我心疼你腰呀。” 与电脑游戏争宠的日子真是不如狗,好在电脑不会动,姜逐弯腰一把把她抱起来,朱定锦两只手环住他脖子,脚还在挣:“干什么干什么,我刚进本!” 姜逐没理,直到把她压上沙发床,才道:“我帮你暂停。” 朱定锦:“……” 跟一个游戏盲真是没法沟通,不管说了多少遍开荒下本,他只会来一句暂停。 姜逐低头亲她脖颈,朱定锦没办法,一下一下地推他:“你去把电源拔了吧……明天我跟他们说我断电了……”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姜逐根本不想跑个来回,电闸盒子就在沙发床上方,他克制地压下滚烫的气息,起身拨弄闸刀,朱定锦眼疾手快攥住他皮带,把他扯下来:“不许关灯。” 这么突然的一扯,姜逐平衡性再好也稳不住,入手满怀的软玉温香,他喘口气撑起来,忽然捉住朱定锦的手深入凌乱的衬衫,按住自己腹部,触摸结实的腰身,蕴含发力时的蓬勃力量。 他一路按着她的手往上,扣子一颗一颗散开,最终抵达喉结,翻开她的掌心亲吻。 “……都是你的,我都是你的。” …… 六月末七月初,宣义夏日暑气正盛,HJ大楼足下一片清丽绿意,道路两旁法国梧桐枝叶新嫩,卖冰棍与汽水的小贩肩上搭着白毛巾,不时有跑腿员工过来拎一兜子进楼。 浓荫,烈日,蝉鸣,桃子味汽水。 姜逐与褚沙白终于从苏阎王手里解放。 继守望旧团的微专《断章》、首专《为我向夜》及二专《害群之马》,佛团的第一张专辑《功德人家》正式出炉。 宣传通稿当日登上官网头条。 天后张艾喜等几个重量级歌手早在第二季度前宣发完毕,麦芒的新专档期推迟——怀钧打的就是霸占档期的主意,上次玩了双团合作一家亲的推广把戏,这一次就是无缝连接冲杀市场,等佛团烧到八月,麦芒再接着放火,一路火花带闪电到十月音乐盛典。 但与前一次不同,苏善琦团队不参与麦芒的专辑制作,仅挂名个人指导,阎王爷的立场明了,奖项的倾向也很明了。 专辑发布后,管彬杰立刻按行程筹备三地巡演,姜逐倒是想带朱定锦一起,但她接了傲峰的一个电话,说是试镜通知,可能要接戏,就没走。 自从脱离小门小户的万臻,签了大腕云集的傲峰,朱定锦就一直没找到什么事做,看上去很像“金屋藏娇”了。 也不知道人事部突然发了什么疯,想起旮旯里还有这么一个角儿,一个电话叫来试镜场地。朱定锦刚到,还没明白是什么戏,就被一个小助理领到私人化妆室。傲峰台柱子魏璠正在翻台本,见她恭恭敬敬跟人进来,叹了口气,让其他人都出去。 “零花钱够不够?” 朱定锦想了一下:“还好,我好养活。” 魏璠掏包:“我这有个本子,还行,你拿去瞧瞧,看上了就打我电话,我帮你疏通。” 朱定锦伸手接过那一卷塑料皮包着的纸:“斯导的?这……恐怕不好说话,我这种十八线的,不好接吧。” 魏璠不赞同:“你演技没问题,外形也没差,为什么不能接?” “口碑不好。” “之前接那么多烂剧,你脑子怎么想的?我叫你推掉,还犟脖子,犟出一丈长。”魏璠拿手指戳她额头,“就说你接不接。” “谢谢璠姐,不接。” 魏璠气得拿口红砸她,砸了两三根,深吸一口气硬是平静下来,压抑着声音问出了真正的来意:“你过年来我家拜年,偷偷给我爸的,是什么东西?” 朱定锦瞬间变脸,一脸惊慌失措:“璠姐别乱说啊,我上您家拜年?祖坟冒烟了我。” 魏璠这回拿粉底液砸:“那个黑皮文件!你再给我装傻!” 朱定锦没躲,又乖又可怜地任她砸:“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魏璠怒道:“滚!” 朱定锦就把口红和粉底液都揣兜里了,走到门口,又犹犹豫豫的,魏璠白了她一眼:“肯说了?” 她还有点委屈:“是别的事……你是不是有上流公司的股份,做游戏的那个,超过10%了吗?嗯……特殊情况嘛,游戏里放了别人几次鸽子,不知道哪个山头的气性太大,把我举报了,我号被封了……客服也不给我处理……” 魏璠听得认真,同时思考自己购进的那13%的股份能干什么,想了想,大概能一口气全抛售,让上流股价瞬间跌破四个百分点,资产缩水百分之…… 然后听见她深沉叹了口气:“封就封了吧,做代练也还好,就是成本有点高,你看能不能帮我搞到内部超优惠的月卡什么的,礼包也行。” 魏璠:“……” 作者有话要说:“我魏璠就是抛售股票!退出股东会!让上流破产!也不做这么跌份儿的事!——注意查收礼包。” 第59章 结网 整个试镜场地都听说了,有个不懂事的小艺人,犯了事,被影后从化妆室扔出来。 这口瓜很有嚼劲,多少年没有人敢去撞“魏南墙”,今儿终于逮着一个没长眼的,在场的众人三两成群,热火朝天地对肇事者评头论足。 朱定锦低调地借道,一身貌不惊人的格子衬衫,背了个双肩包,对比鬓影衣香的名流们,灰头土脸的,很不时尚。 “想走后门没走成罢了,仗着有点门路就撞南墙……” “乡下来的果然就是没教养。” 送她出去的是魏璠的一级秘书,魏家配置,姓唐,算是知根知底的那一小撮人,听得如进修罗场,只能寄望于身边这位有间歇性听力障碍了。 朱定锦低着脑袋慢慢穿过走廊,仿佛听不见风言风语,到楼梯口突然停下,站在一排抓娃娃机前面,搓起手手,摸了摸口袋没硬币,反手把背包拉开一条缝,努力在里面掏。 秘书如芒在背,大佬,大佬你快点走吧。 朱定锦没摸出钢镚,迟疑了一下,唐秘书立刻抽出皮夹——也没硬币,抽出两张大钞准备找人换,刚想转身,面前的人忽然伸手在他太阳穴点了一下。 这一击含着劲,秘书猛地一个激灵,脑浆都打了个颤。 “你这样会让别人怀疑我与你有一腿儿的。”她话里含着倜傥的笑意,“放轻松,我就是个没见识的村姑呀。” 秘书:“……” 我可谢谢您了! 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佛,唐秘书一身轻快回到化妆室,迎面就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化妆师正在门口候着他,急得跺脚:“唐秘,人走了吗?” 今日轮值的化妆师原来是个长腿男模,因倾慕影后风采,苦练化妆技术,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为魏璠化妆团队里的一员。朱定锦走后,他清点化妆盒,发现口红少了三支色号! 他深感事态严重,但追人已是来不及,便开门见山道:“这里缺了东西,快调监控,一定是刚才那个顺手牵羊。” 唐秘书:“……那就,那就算了吧。” 化妆师愤怒道:“怎么能算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今夏才出的新款,#6浆果紫、#7奶油橘和#15娇绒红,加起来比她那几斤几两还值钱!” 唐秘书:“……这不好说的。” 化妆师不解恨:“她还土。” 唐秘书:“……以貌取人不好的。” 化妆师瞪他:“怎么唐秘这么帮着人说话,和她有一腿儿啊?” 唐秘书:“……” 他太阳穴又疼了。 “刚才那位小小姐,身份不低。”唐秘书含含糊糊地提点,赵伏波与魏氏有一层监护关系,早年在魏氏做事的都叫她一声小小姐,“真不是贼,大小姐经常送她东西。” 嫁妆都送。 化妆师嫌弃地“噫”一声,笃定道:“这种人我见多了,居心叵测,唐秘,你要小心她打隆冬集团的主意。” 唐秘书:“……” 唐秘书要疯了,这事真的难做,赵家当家的简直是座装死的活火山,被人编排成这样,拿不准她哪天心情不好就开杀。 想了想自己还有妻儿老小,不能这么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他赶紧进门,委婉跟魏大小姐旁侧敲击了一下:“怀钧那个姜逐,势头很强,听说明年就要筹备海外场了。” 魏璠嗯了一声。 “小小姐与他谈了几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魏璠顿时怒气横生:“我说话她听吗?就知道阴奉阳违,有事不找我,找我爸,我爸那能给她好脸色看吗?” 秘书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魏璠抱着胳膊独自气了一会,就没火了,唐秘书很有眼色凑过去听令——在小小姐的问题上,她就没脾气,等人家几句好话一说,又被驴得一愣一愣的。 难怪魏先生对养女的事讳莫如深,那个赵董,端的是一个祸水命。 这边魏璠忧思重重,她爸魏隆东自听说守望团年内见血,断定是赵伏波下的手,觉得这坏胚心狠手辣改不了的,愈加不待见。 魏璠不想跟他吵,只想等着她来时把他支走,没想到赵伏波有意无意,专挑了她和她妈不在的时候去,听侍候的管家说,魏先生狠狠下了她的面子,不过小小姐并不动怒,还送了礼。 管家提到黑皮文件,则是因为里面的内容让先生“怔了一下”。 魏璠听了就是一惊,能让她爸怔到的东西不多,定是那小祖宗又开始搞幺蛾子了,但她翻遍家中上下都没翻出那劳什子的黑皮文件,越是找不到,她越睡不安稳。 她想不通,赵伏波宁可被羞辱也来拜年,又是什么事父亲要瞒着她,魏家三代就她一个继承人,有什么事是她帮不上忙的? 好不容易请人过来一趟,尽耍花枪,叫滚就真滚,魏璠十分肺疼,撑着头问道:“我最近半私人性质的场合有哪些?” 秘书对答如流:“有个傲峰二季度例会趴,地点在三环璧水湾,只请了业界,没有圈内人。” “给她送份请柬。” 没等唐秘书着手去请,魏璠忙完工作,开车回到宣义三环外的璧水湾泳池别墅,意外见到门口候着的某个身影。 日头烈,她避在老榆树的荫凉下,单膝触地,手里是一小袋即食猫粮,几只毛色斑斓的野猫往她手里钻,其中一只吃饱了就抱着她裤腿咬。野崽子没剪过爪子,被勾得疼了,她拎起那只的脖子,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 她稍微偏过头,魏璠才看清她。 直到现在,魏璠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十几岁短发抹摩丝的亮丽模样,这几年蓄了长发,也没见过她将头发散下来。此时一阵风拂过,几缕发清汤寡水垂在她脸侧,加深了眉眼间的阴影,挑眼看人的时候,显得格外阴柔。 唐秘书还是说保守了,才一照面,魏璠就将化妆室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心思全跑偏:“你出门照过镜子没有?” “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子。”赵伏波轻描淡写,“就是因为自知,才不会流俗。” 魏璠无端想起怀钧早期急速扩张时,出过不少面容俊秀的苗子,但大红大紫之后,过分依赖镜头与物质,矫饰美丽,沦落庸俗油腻,逐一陨落。 在这一点上,真是拍马都及不上他们的顶头大老板,不论十几年还是几十年,赵伏波依然叫人体察到某种不着行迹,超脱躯体的美,如果不是身份限制,应该办个公开课,传授一下美学之道。 魏璠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事:“是你叫姜逐改动那个编舞的?” 赵伏波没有否认:“哪有那样廉价贩卖荷尔蒙的,尽是亏本买卖,真正的万种风情,只需要一眼。” 魏璠打趣:“你亲自授课?” 赵伏波居然回了:“对,身体力行,开灯教的。” 魏璠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再意识到时顿感痛心疾首,她老农民容易吗,八百公顷的田就种这么一颗玉白菜,饿了施肥,病了打药,结果一个没注意,叶子都黄了!话到嘴边又不知骂什么,赵伏波看出她如鲠在喉,指节顶着鼻尖,轻轻笑了两下。 “璠姐,三年内,我等着你来找我要他的演唱会票。”赵伏波语调柔和而自信,“会给你留V座的。” 她既然这么说了,由不得人不信,魏璠摇头,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把车钥匙扔给生活助理,上前摁密码开门。 赵伏波屈起胳膊,将猫放到臂弯里,猫头被她撸得乱七八糟,扑腾爪子,喵喵乱叫想要逃离魔掌。 魏璠左右张望一番:“侯二不在?” 她这么问,是因为侯二是个很没有动物缘的人,就是一大个儿的狗熊,朱定锦那个小区二楼的大黑狗见了他就狂吠,侯二原先不曾理会,后来被三楼住户投诉扰民,才抽了空蹲在防盗门前,伸手传过绿锈的门框,朝狗头拍了一巴掌……此后,那狗尿尿都不敢往他门口抬腿。 这么多年他始终形影不离护卫左右,托他的福,赵伏波周围根本没小动物亲近,乌龟装死,鱼翻白肚,小强都不安窝。 “他去丞城了。”赵伏波捏着猫后颈,往路边放生。 魏璠奇道:“你把他派那么远做什么?” “有个人物,要他代我见一见。” 魏璠又操心了:“保镖讲究的就是二十四小时近距离,都跨省了还贴个什么身,有什么能比你安全更重要?” 赵伏波短促笑了一下:“还是有的。” 魏璠听了心悸,守望拆团过后,原纪唱片消停了一段时间,汪文骏咬过一次鱼钩子,决计不动嘴了,原彩旗留下的元老们压不住太子爷,汪文骏却有他歪门邪道的法子——昏君佞臣一家亲。 总以为她搞定了就功成身退,没想到还死磕不放。 “你还盯着宾云,八年前不是清干净了么?”魏璠开了门,给她找鞋,“那边是有点鱼龙混杂,但并非全无章法,原纪吃了亏,不会再送命了。” 赵伏波拍着身上的猫毛,不可置否。 “在听没有?”魏璠一见她这样子就知道是左耳进右耳出,把拖鞋丢到她脚下,“脚抬起来!” 赵伏波慢悠悠地套鞋:“哪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看见蛛网上挣扎的虫子,就说这网真密,连这么小的虫子都能捕捉到——然而更多的虫,大到能撞破蛛网的虫,勾结蜘蛛的虫,无数的虫,还在黑暗森林中肆虐。” “倒不是能者多劳,只是它们撞到我脸上了。”她说,“就稍微勤劳一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刚从每月一次的梁山上下来…… 第60章 雏菊 赵伏波心安理得地占据了一个次卧,生活用品都是现成的,侯二不在的情况下,没有哪儿的避风港比魏璠这里更安全了。 魏璠签了斯导大投资新戏《万眼》的合同,在二楼背台本,赵伏波洗漱完,披着潮湿的头发,窝在客厅昏昏欲睡,角落里一张老唱片咿咿呀呀地唱,冷气沉在一楼,有些冻人。 等魏璠忙完下楼,已是傍晚火烧云,她走到楼梯口被扑来的凉尘气一冲,打了个喷嚏,连忙调高了温度,一眼瞧见赵伏波睡在白绒沙发里,稍微有些蜷着,坐过去试了试她额头温度,没发觉有异,反倒把人惹醒了。 醒了也不起来,只是很低声底气地叹一声:“关了那片儿吧,吱吱呀呀的,欣赏不来。” 魏璠起身去停了唱片,嘴里却一刻不停地说教:“这可是我妈的珍藏,市面上绝版的,你一个搞音乐的,怎么一点研究都没有。” 赵伏波仰头笑:“我对音乐有研究啊,我研究怎样把它们变成资本。” 她弓起来时露出一小截脖颈,又因为沾到了冷很快低回去,魏璠目光神游地盯她,思索着唐秘书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这钱眼子里泡出一副没肝没肺的壳子,好不容易看上个佛,估摸着也是生平仅有了,别给她折腾散了。 万事要起个话头,魏璠装作若无其事翻找碟片:“佛团巡演录制的现场你看没看?” “没。”赵伏波半阖着眼,不怎么关心的模样,“预热场而已,陆沉珂盯着他们呢。” 魏璠又吃惊又意外:“陆沉珂?你说得动他跟团?” “不是我的面子,褚沙白是他内定的弟子,他自个记挂。”赵伏波道,“不过小老头倔,褚沙白没想到拜师那茬,他也不提。” 魏璠眉头一跳:“没想到拜陆沉珂,怎么着,他想自力更生?可真禅性。” 赵伏波哼笑:“褚沙白?他不能算佛吧,武僧差不多。” 魏璠找到了碟,装进DVD播放机,拾起遥控器坐回来:“给你好好看看。” 赵伏波一下子坐起来:“我们公司还没开始搞正版呢,你这边盗版就出来了?” 茶几上摆着几片瓜,魏璠顺手端了盘子塞她怀里,拿遥控器装腔作势点了点她:“对,就是要断你财路。” “不厚道啊。”赵伏波咬了一口瓜,“唔,这个不甜,谁买的炒谁。” “行了,我有个助理追佛团,私人录制的,你放一百个心,不外传。”魏璠一边坐回来,一边调高音量。 赵伏波够不着茶几,将瓜盘放到地毯上,听到群迷山呼的尖叫只觉耳疼:“快进。稳的不看,你直接给我看哪儿出问题了。” 来璧水湾之前,赵伏波已经做好观摩影后近期参演的院线大片的准备了,魏璠热衷于让她品鉴一下自己的新作,是不可能因为出于“关怀他人私人感情”就播姜逐的巡演视频,除非当中出了需要她过目的问题。 碟片挑的这一场是佛团在楠平的演唱会,三个小时基本零失误,姜逐与褚沙白本身自觉性非常强,又经历过人气下滑的懈怠期,是从散沙中精炼出的两个人,日常训练不需要人催,团队平衡,舞台完成度十分高。 一流的场地,一流的团队,还有个金字塔自掏腰包跟机,这要是还能黄,别去十月盛典了,丢人。 问题出在返场,新专里的歌《无理取闹》高潮部分有一段rap,魏璠回放,点了点屏幕:“你听这两句,彩排的时候没人通报,估计是现场改词。” 赵伏波略微支起身子,认真听完,眉头跳了下,似笑非笑“哦”了一声。 语速不快,但踩入了万千怀钧艺人都不敢碰的雷区,虽不是明说,却也差不多了,留心就能发觉,这是在抨击怀钧集团利益至上的制度。 丁一双与郑隗的逝去,郭会徽的被迫谋生,统统化作抵抗的原动力,那些潜藏的因子如蛰伏的野兽,在短短的两句话中,如山洪暴发。 进度条尽了,赵伏波突然发笑,她似乎还很期待:“好,亮爪子了呀。” 即便知道她对未来天王的容忍度很高,魏璠还是觉得她心太宽:“你真不怕他跳槽?” 赵伏波就笑笑:“我定下的违约金,他赔不起的。” 魏璠瞧着她,仔细斟酌,才开口触及某个话题:“其实你如果……把身份放台面上讲,他念着情分,应该会签死契。” 赵伏波皱了皱眉:“我不喜欢在商场上捆绑情情爱爱。单纯一点,拿钱说话。” “这就是你不泡旗下艺人的理由?”魏璠作势拍了一下她的背,“微服私访过没有,想得你青眼的可不在少数。” “所以?捧一个人需要大量财力物力,仅凭一张脸一具躯体就想上位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都来取悦我,然后把资源轻轻松松给他们糟蹋掉?”赵伏波轻微摇头,“我是个商人,重利,小孩子们的爱慕,笑过就算了。” 完了又特别欠地道:“我也不想的,所以让访风去挡挡,有什么办法。” 下一秒她耳朵就被揪了,头顶一个夹杂磨牙的声音:“也顺便挡我?我打你家的电话,十有八九都是赵访风接的。” 力道虽不大,但识时务者为俊杰,赵伏波顺从地哄她:“不,您是我谁啊,亲姐姐,云泥之别,您别断章取义,对了号就入座。” 好话说完,耳朵被放开,她又威武不能屈地躺回去。 魏璠牙痒痒,不承认那一声“亲姐姐”叫得她心花怒放,知道她兴致来了,对谁都这样,小情话一套一套的,逮着人心窝子戳。 她啐道:“你们俩谁包谁,他被你迷得走不动道儿了吧。” “哪有,我还指望他给我赚零花呢。” 赵伏波懒懒散散的,一盘瓜俱啃了个瓜尖尖,然后专心致志等晚饭。 结果没等来个好,请来的大厨擅做西餐,生冷食材居多,不合胃口,赵伏波吃了两口就停了刀叉,自行上楼去酒柜点了一瓶干红,让佣人倒入醒酒器。 魏璠慢条斯理吃掉半个小时,才去二楼封露台寻她,赵伏波已经喝下去小半杯,这让人有点出乎意料。魏璠知道除了必要的应酬,她不碰酒,抽烟都是在人面前,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不点烟,更不会有“小酌一杯”的情操,是以魏璠的第一反应是她碰上事儿了。 自过年就压在胸膛里的黑皮文件,与最近的事纠纠缠缠,拧成了一锅干咸菜,毛齁齁地梗在心里,魏璠几次咬牙切齿想将之一锅倒了,却粘连地下不去手。 到底将赵伏波看作什么,她也说不清,只知道她得管着她,看她长大,看她老去,看她平安喜乐过完这一辈子。 赵伏波手捻着杯脚,目光越过几丛绿植,停留在后院波光粼粼的泳池,她酒品不差,与其说安静,不如说冷漠。然而很快耳根就难讨清净了,魏璠过来衣袂带风,连珠带炮砸下一堆问号,将她从沉思中炸回一方天地:“你到底让侯二干什么去了?见谁?你给我爸的是什么东西?你打算怎么打压原纪?你别装,你喝酒就是有事。” 赵伏波张了张口,然后说: “我消食。” 魏璠给她顶了一下,逼人的气势仿佛被腰斩。 可她很快重振旗鼓,太多的事情,太多的问题,她恨不得把这个人掰扯碎了,每寸心都好好翻查,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行,咱们从头掰,我爸一直怀疑丁一双车祸是你做的,还有郑隗……我想原纪那边也一定是这个说辞,你的呢?” 赵伏波低头笑了两声。 “这不是开玩笑,看着我的眼睛说!” 赵伏波就抬眼,笑容淡到无痕:“都说是我杀的,那就是我吧。” “伏波,他人说他人的,我信你的。”魏璠说,“我知道你有责任,但不是杀人的责任,否则没命的不止这几个了。” 赵伏波垂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失笑:“你都这样偏袒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那么一刹,魏璠只觉时间结冰卡壳,满腔怨怒消失无踪,她抿了抿嘴唇,伸出手,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摸了摸她后脑勺,“你一直是天使。” 对面那双瞳仁忽然颤了一下。 辱骂与诽谤都视同无物,这样温柔的一句话,却涌出那么多痛来。 她垂眸,放下玻璃杯:“不是了。” “伏波,伏波!” 赵伏波说完话转头就大步往屋内走,魏璠惊诧她怎么突然闹起脾气,放下酒杯追在后头,一路跟进了拐角的洗手间,只见她躬身打开水龙头,将晚上吃的沙拉全原封不动返还出来,混合着红酒,仿佛往下吐血,简直有点惊悚了。 魏璠头脑空白了两秒,都忘了扶她,多眠、呕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震惊一闪而过,脸色迅速凝重下来:“你……” 赵伏波有气无力撑住身体:“去你的吧,我前天刚来。” 魏璠仍不放心:“平时都有安全措施么?” 赵伏波拿纸擦嘴,听了这话不由冷笑:“我看起来,会在这种事上犯错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魏璠从小听她妈讲稗官野史,奇奇怪怪的病症听了不少,硬是叫来魏家老牌私人医生,结果诊出有点轻微胃炎,应忌烟酒及辛辣冷热——赵伏波这一天犯了十之五六,在两双眼睛的督促下默默吃了药,苦得直叹口气:“像我这种遗千年的祸害,心里有谱,不容易得病,放着不管,两天就好了。” 魏璠不依不饶:“不行,杨医生,再挂个吊水。” 赵伏波:“我没病。” “没病就挂葡萄糖。” “……” 杨医生老当益壮,抽出一根皮筋就要绑胳膊找血管,赵伏波反抗无果,认了:“轻点啊,人老经不起折腾。” 眼见“千年老妖”伏诛,魏璠的思绪就已经彻底跑偏了,直接一步作三步跳,考虑起更现实的事了:“那你继承人是定赵访风了?”说完有些难办地蹙眉,“董事会不怎么待见她啊,你也听到许多人嚼舌根,她原本不姓赵。” 赵伏波一哂:“这跟她姓什么没关系,她违背母亲的意愿把前程押给我,我的第一继承人就不会变更。这不是血缘问题,是信义问题。” 杨医生一针扎进去,她轻微一嘶,眼角轻微抽动,但很快平静。 魏璠客观道:“你得再考虑一下,你指派给她的人,她压不住的。” 赵伏波无所谓道:“我不是还活着么。” 闹腾几个来回,魏璠才想起还要跟她唠另外一件大事。 “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也搞不清人家里的那本经,十分注意措辞,“你不是拿自己玩乐的人,要是觉得不好开口,我做东,一起吃个饭。” “千万别。”赵伏波单手捏圆了纸巾,投进纸篓,“强行杀青是大忌。” “杀青?” 赵伏波笑起来,话音极轻,几乎只有气流从喉咙中流出,混合了无望与渴望:“他最爱的姑娘死了,他会找我拼命的。” 她的笑容那样美,像孩子看见了星星。 魏璠心里是明白的,既是赌徒,血管里流淌的就是疯血,只是她一厢情愿,将赵伏波看作不敌世事的孩子。 正所谓,明白归明白,人却是人。不论是小天使还是小疯子,她心里头都溢足了酸软,她就是过不去自己的那个坎,无数人闭着眼跨过,只有她决意睁大眼,望进深渊。 服用的药物中有少许的助眠作用,赵伏波不再说话,合上眼,似是小憩,杨医生低声叮嘱注意事项,随生活助理走了出去,空气短暂沉凝。 魏璠盯着吊瓶,半晌又转到她打着吊水的那只手上,针头上贴了医用白胶带,目光再往上走一点,就是毛糙糙的一圈红头绳,年代太久,边缘拉扯出毛絮,每次见到都觉得离分崩离析不远了,可它一年一年地过了下来,野草一样,扎根在了手腕上。 看久了,脑子里模模糊糊的,总是闪过许多不愿回想的画面,如同老旧的电视机闪着雪花点,聒噪又伤眼,最终画面平定下来,定格在了一朵白雏菊上。 她撑着额头,是的,九四年,她回归的那一年。 九四年,赵怀赫锒铛入狱,赵伏波身为怀钧的实际控制人,除明面上掌握了父亲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还有压价购得毛杞的十五。九几年的怀钧风雨飘摇,她有意结交隆冬集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拿出这部分“孝敬”给魏家,没想到这百分之十五的归宿居然是当时走投无路的一个低保户,后来此人更是破格提成了董事。 这个宋姓股东平淡无奇,还是个残废,不少人将他翻来覆去调查过,除了透露出一个曾在怀钧基层工作过的弟弟外没有别的。再往后爆出他是肖鹤舫首批学生中仅剩的二位之一,早年在老师遭难时挺身而出,也因此断了两条腿,有救命之恩。 肖鹤舫与他的关系所产生的价值就值得令人商榷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赵伏波留的一手,肖教授进入怀钧是感念这个宋姓学生受助的缘故,毕竟在此之前,她一直坚持在僻远的高校执教,过得再清贫也不入官场商界。 奇怪的是,赵伏波并没借此事要挟他去游说老师,肖鹤舫却莫名其妙主动上门应聘任职。 肖鹤舫心性高洁,颇有清正名士之风,她历届的学生深知怀钧本性,不愿老师沾上铜臭气,堵在校门口联名劝阻。可便是这样的也没有挡住肖鹤舫,她一个人,亭亭站在满面怒色唾沫横飞的学生们面前,沉默着,直到沉默被挤压出淋漓的血渍。 她开口时,似忍受着极大的悲怆:“我得帮这个孩子……” 事实上,从头至尾——从九四年至零四年,十年,赵伏波没有私下见过宋姓股东,也没有在肖鹤舫面前提过他哪怕一次。 赵董事长唯一与他的交流,就是操纵股东大会推举他之后,离开座位,在他面前放了一枚白色的雏菊领针。 魏璠作为后期知晓内情的人之一,这件事再一次携带着陈年阴风死死戳中她的心,她带着勃发的怒气回家,这怒火被旧年的悲哀浇裹着,竟有些刻骨的绝望。而那一次争吵甚至没办法算作吵架,因为只是她单方面的激烈顶撞父亲,如同脆弱的海浪撞上陌生的坚壁,四面八方都是黑色的暗潮,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们应该救她的……我本可以救她!” “不患寡而患不均,宝贝,爸爸知道你正义、无畏,值得夸奖,但有些事,你做不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当年你们……你们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爸爸以为这个道理你已经知道了,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闭嘴的人。” “她曾经求救过——她向所有人求救过!” “我们也有‘一无所知’的豁免权,不是么。” 于是看不见听不清,到处是嘈杂的欢声笑语,沉默的知情人背过身,她走向难明的长夜,千万火把熄灭。 “我信我已落下地狱,所以,我就在地狱。” ——兰波《彩画集》 第61章 断腿 在璧水湾混吃混喝了两天,赵伏波在医院见到了吊着腿的侯二。 侯二这次出差有点背,事情办完,他立马赶去丞城火车站买票,等车的时候,去外面一排花花绿绿的小卖铺逛了逛,买了烟和两桶面,正数着钱,头顶上的广告牌突然动了一下,他警惕往外靠,一根钢筋突如其来就抡上左腿骨。 他心头闪过“遭袭”二字,一把捞过那抡钢筋的孙子,拧了下他脖子,人哼没哼一声就晕了,他拖着腿把人砸进围上来的几人,趁他们立足不稳,抄起掉在地上的钢筋一通狂轰滥炸,撂倒那几人之后担心有后招,并不过多停留,挤上火车换了卧票,简单用衣服和硬纸壳绑住腿,硬撑过十个小时回到宣义,接应的人就在站台候着,一下车立刻送到医院动手术。 进手术室时,侯二忍了一路,意识还很清醒:“等我麻药劲过了再打电话给赵董。” 小弟很懂事:“大哥安心,这个不全麻。” 然后转头就使眼色,把他给卖了。 怀钧集团崛起后,投资吞并了不少企业,子公司数不胜数,其中控股了一个保镖公司,塞了百来号人进去,那些“保镖”都是混出点头的,很精明,嘴上喊侯哥一声老大,但谁是真老大他们能不清楚? 这关头,那当然是赶紧上达天听,囫囵账让老大们算去。 侯二的神经来来回回折腾十来个小时,不堪重负地罢工了,打着呼噜出手术室的,转到看护病房,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 醒来没有嗅到多少消毒水味,床头一篮子开了瓢的水果个顶个清新甜香,他偏过头想去叼,就见白色光影的窗帘飘动轻拂,赵伏波坐在另一张病床边缘,翻动一本新季时尚杂志,见他眼一睁就要闭,平平淡淡捻动书页:“你真行,瘸着腿回来的。” 侯二脑子有点昏沉,不知怎么答,迷糊中想起以前伪装家电工人随赵儿做客,与严宏谦他老母亲交流“养猫哲学”,从猫的角度来说,人类都傻头傻脑的——离了我啥事儿都做不好。 那时候侯二就瞅那只舔脸的老猫,严母嘴里咪咪地叫着,端碗拿筷,伺候它大鱼大肉,拿它当心肝子,但他想着,当这猫真的寿终正寝,老人家哭伤了眼,立了碑,贡了瓜果,人还是要活下去。 他呢?他不一样的。 尽管手下有几百号人可以调动,但失了舵,就陷入无尽汪洋,一去不返了。 见到赵伏波居然纡尊降贵在床边候着,侯二低沉地吐出一口气,莫名翻身把歌唱,简直想来根烟:“侯哥没事的。” “没事儿是吧。”赵伏波啪得合上杂志,伸手就要按铃,“叫医生,办下手续,出院。” “哎哎,哎,有事,侯哥腿断了,不能动,头儿,赵董,猫——哎不是,疼啊!”侯二一秒破功,挡住赵伏波突袭的膝击,龇牙咧嘴,“我错了,真有事,伤筋动骨一百天。” “谁打的?” “摔的——哎!不不开玩笑呢。那些孙子偷袭,蒙着脸,不知道是谁。”侯二额头冒汗,“不过结大怨的就那么几家,债多不愁,现在做伤和气。” 赵伏波瞥他一眼,收手坐了回去。 侯二这趟差风险大,与对家千挑万选商议出一个丞城作为碰头点,没想还是出事。 年前逮到“矮头”后,针对他的拷问一直没停,供状及笔录直接送达赵伏波手上。几次下来,赵伏波还是不甚满意,手写了几个问题:“给他一剂镇定,再问。” 接着那回,终于问出一个有点看头的——陈禄思与原纪结交的源头不在于他一时兴起,是有人拿他爸吃瘪的旧事蹿腾他干的。 从卫星电话的监听来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口音杂,因此说话十分缓慢,很有特色。 严宏谦思索一阵,悄声对赵伏波道:“他说的这个人可能是陈大太太。” 赵伏波看向他,睇过去一个眼色,严宏谦低头接着道:“莫箐,陈庚汣的原配夫人,两人育有一女。” “汣爷有女儿?没听过啊。” “十二岁夭折了,莫箐自己杀的。”严宏谦顿了顿,“也是听说的。汣爷开始做白活儿的时候,知道老婆肯定不同意,就给女儿来了一针,想她们低头。结果当晚莫箐抱着女儿人间蒸发,五个月后又回来了。戒不掉,她给女儿打了最后一针,一颗子弹结束了她。” 赵伏波食指敲了敲桌子:“她跟了陈庚汣做事?” “是,据说后来又怀孕了,不过她没让那个孩子出世。” “真有种。”赵伏波道,“想给她敬个礼了。” 陈庚汣不可能不清楚自己老婆的脾性,但莫箐各方面皆上乘,能力卓越,他宁可损失女儿都不舍得放手。早期起家缺人手,又有夫妻之谊,边防着边用,再后来,莫箐没有选择在宾云吃香喝辣,去了大后方种田。 她抱着杀女之仇一腔毒血,拿命在熬一个结果。 侯二点了烟,青灰色的烟雾带着焦呛味而上:“人在西沙/林谷,她是那片鸦片田的地头。与我碰头的是她的养子,一个西沙当地的雇佣兵,看上去跟头儿你差不多大。” 赵伏波点了点头:“正常,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离开老巢。” “据他们说的,陈庚汣脑中风了,给我看了照片,不过我瞧着不大对劲,他这里有几个红斑。”侯二在太阳穴和耳廓周边点了点,“像是毒蚊子在脑袋上叮了几下,西沙湿热,毒物多,蚊虫比黄蜂厉害,把人脸叮烂都是小意思,估摸着是人为,这种事枕边人做最合适。” 赵伏波没有说话。 “那边的意思是想合作。”侯二在西瓜皮上碾灭了烟,在轻微的“呲”声中轻声道,“……赵怀赫进石库监狱的人证物证,落在她手上。” “想叫我拖住陈禄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土匪都往宣义引?”赵伏波似笑非笑,“这么看得起我。” “陈庚汣走到头了,现下人心不稳,这个大少爷又是小娘肚子里出来的,跟她不是一条心。陈禄思分了一部分人单干,都是手上有门路的,和原纪搭上线了,莫箐想一锅端,让我们先养着别杀,怕漏。” 赵伏波眼角带笑意:“好啊。”她心平气和地,“你安排几个目击证人,有消息就拨公安热线,让人都盯着点。” 侯二说:“对,我也……啊?” 赵伏波:“啊什么,人民警察比我们专业,还以为在特区混。我正经做着生意,是宣义的纳税大户,掺和这些事可以,动手就心有余力不足了。” “可是那边……” 赵伏波打断:“以前没穿鞋,豁出去干,现在你站在岸上还往跟前凑,生怕鞋不湿?”她上身前倾,夹紧眉头,“赵怀赫怎么栽的,忘啦?” 侯二闭上嘴。 “莫箐那边先稳着,我知道她不信任局子,但宣义不比宾云,这边有魏家的面子,司法和检察院也有人,我让老严交代一声。” 侯二插道:“莫箐能联系到我们,她在宣义肯定也有人,瞒不了多久。” “我对她的故事十分神交,但她对人命已经没什么概念了,这把谈不拢。”侯二刚想开口说什么,赵伏波抬手止住他话头,“她是让我敞开门户,把整个宣义的人命都押上桌,不是大不大的问题,没这种赌法,跟不了。” “那这把……跑?” 习惯是根深蒂固的,在宾云骏台那时候,出赌场入舞厅,牌太垃圾直接弃的比比皆是,狭义上“跑了”的也不少,顺嘴就把话溜了出来。 刚反应过来,赵伏波已古井不波道:“你跑哪儿去?你一个和尚是跑得掉,我家大业大,庙搬不走。——我有说过下桌?莫箐和陈禄思那叫窝里反,我们是外人,不好插手,但可以带上老朋友一起观望。” 侯二仿佛领悟到了什么,赵伏波垂下眼,睫毛盖出一小片阴影。 “分点人手,关照一下原童朗,他想下海,帮他一把。” 正事谈了七七八八,侯二咽干喉燥,把床摇起来一点,伸手拿了片西瓜,埋头吭哧吭哧,赵伏波扣好袖口,站起来时随口道:“我们才是地头蛇,外地人的话,听听就好,别牵了鼻子就走。” 踱步到门口,又翻起手腕扫了一眼时间:“侯二,你要是聪明点,能省好多事儿。” 侯二:“……我下辈子争取。” 赵伏波摸出烟盒,倒出一根咬在齿间,笑了笑:“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别碰上我了。” 她转身开门,过道弥漫着呛鼻的消毒水气味,侯二的声音跨越阳光,如影随形:“那怎么成,奈何桥还得靠头儿给我指路。” 日头一晃,佛团巡演已经到达最后一站古榭,顺风顺水。 潜心创作中的麦芒倒出了点小状况。 科小丰皮糙肉厚,苏善琦是个锯嘴葫芦实干派,按理说两人王八绿豆,不会发生摩擦,不巧的是科小丰那几天例假,暴躁如一头河马,更糟心的是,俩姑娘小日子撞到一块去了,这一下子,火山赶上地震,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科小丰后起之秀,旧戏班子出身,哪儿比得上苏善琦博闻强记、受过高等教育的狂气大学生。被怼得气不出话,回去就打飞两个桌球,自己在卧室里憋出来一首流俗曲子,也没让人审,去乐器房捣鼓一上午,单打独斗从头唱到尾,做完了就往音像店一寄,回屋蒙头大睡。 音像店老板是老熟人,店开在东楼大厦那条街上,新人集训时期经常上门收购旧磁带旧碟。收到这份封面用鬼画符写的“脓疮”碟片,照老规矩,洗之前试听了一下,觉得还行,就放门口的大音响里唱了两天。 五天后,一度登顶KTV金曲。 科小丰:“……” 科小丰早上五点吊完嗓子,开始例行面壁。 为了这首莫名其妙风靡了的歌,她硬是在御苑窝了一星期不敢去HJ大楼,七点另外两个人打着哈欠下楼,一人一根油条投喂她,就围着桌球打转儿了。 科小丰嘴里塞满油条,很老实地与墙壁面对面。 主攻手孔春秋撑着台球杆,啧啧:“我们队长,牛批,在佛团演唱会期间横扫KTV半壁江山。” 副队韩矢瞄准了黑球,一杆入洞,淡淡回嘴:“还美呢,就那个歌的完成程度,等着苏阎王扒皮吧。” “队长内皮,厚实,里外套三层,不怕。” “也不知道双队长couple怎么会有人站,简直就是梅花鹿和河马。” “可惜褚哥是个弱鸡,我单手控球都能赢他,否则韩副你可以考虑走一个。” “腕子掰不过科队,男人何用。” 科小丰抵着墙,很痛苦:“你们俩,唱啥啊,浪费人生,怎么不去相声社呢。” 是福不上门,是祸躲不过,科小丰除非出席活动,基本在御苑吃瓜。某天半瓢西瓜刚吃完最沙的几口,就接到了苏善琦亲自打过来的电话。 苏善琦干脆利落:“《脓疮》是你写的?一个字、一个音符,都是你的?” 科小丰咽了一口瓜汁:“啊。” 苏善琦挂了电话:“你来公司。” 科小丰装鸵鸟装了几天,不怂了,怂啥呀,反正临头一刀总要挨,与韩矢孔春秋吃了顿断头饭,开着摩托突突突去了HJ大楼,停车买了根冰棍,三两口包在嘴里大跨步进去,一路直奔苏大监制的办公室。 办公室桌面上两个便携播音器正在放一首曲子,这曲调太熟悉了,简直就是扒了《脓疮》的带,重新填词。 科小丰听得正皱眉,苏善琦默不作声甩给她一张专辑,封面端端正正刻着《乱花宥人》,她翻开专辑内页,出品方:原纪唱片公司。 第62章 乐器 苏善琦的头一句话,就把科小丰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心:“你有母带么?” 科小丰脸色白了,这首歌是她单打独斗弄出来的,根本没进过录音棚,唯一一张完成品寄给音像店,自己手头上只有几份录废的半成品。 苏善琦等不到回答,心里有数了,关掉播音器,沉声道:“这是原纪一个杨姓艺人专辑《乱花宥人》中的新歌《创口》,他们现在的公关在发布申明,《脓疮》是最初的试音版,被人恶意填词发布,现正在征集线索,顺便把这个专辑销量炒了两番。” 科小丰几乎是接着话尾开口:“这是我……” 苏善琦截住道:“你不用对我解释,我打电话问你,你说是,我就信了,但人家可以说是他们征集来的Demo。说不定他们就等着你的律师函,倒打一耙,状告你恶意泄露竞争对手的新专曲目。” 科小丰像一颗钉子,硬挺挺杵在那块瓷砖上,只把一头乱毛对准前方。 “不服气,想告,是吧?” 苏善琦将一叠文件扔到桌面上,依旧那副谁也不叼的死样子:“你告诉我律法哪一条明确阐述了‘标准’,你得找到这个界限,而且必须硬——你不能让法官自由心证啊,这一自由,那方法也挺自由的,钱,权,关系,五花八门,毕竟法官不搞这个,他不权威,那我们这些‘权威’的能说道的东西就太多了,靠一张嘴几张乐谱,把法官带沟里去不是难事。” 科小丰抿紧嘴唇,挤出几个字:“我去查。” “我告诉你,没有法定标准。” 苏善琦声调古板:“《伯尔尼公约》、《国际版权公约》、《著作权法》,我上学的时候都翻过,我找不到,打这种官司,难啊。” 短暂的沉默,她忽而话锋一转:“哦,倒是有几个谣言,‘连续四或六或八小节旋律雷同可视作抄袭’,这个你别抱希望,我帮你看了,仅以《创口》的程度来说,可以说成‘弦乐采样,即兴创作’,随便改几个升降调,构不成证据。” “还有一个,主副和弦60%相似度及以上。这个更不用他们费心,我都能在半小时内找出几份与你起承转合差不多的曲谱,实在不行,还可以伪造嘛。” 苏善琦动了动肩膀,又慢慢铺陈利害:“你真跟他们打官司?这个公司是不包圆的,你要自费,想要有点底,辩护律师最好请到严秘那种级别,这笔费用我劝你不要问了,白问。” 科小丰还是不说话。 “扒改洋曲,套搬成风,你听的还少么?赵董上台之后,好上一点儿,但这个绝迹不了,所以我一直在跟你们强调保密性,起码在庞大的铺货宣发之后,别人再盗,你有基础去指着人家祖宗十八代骂。” 苏善琦从老板椅上站起,长期伏案让她的脊背稍驼,她没有看科小丰,径直擦肩而过:“你们的新专不是公司这一季度的主推,守望的《功德人家》获奖机会很大,原纪的这么个小破专根本入不了围,对于大局来说,没什么要紧,你总归要服从规则。” 苏善琦走到门边,背对着她,长长从肺里出了一口气。 “——认了吧。” 夏日燥热,外头知了滋儿哇乱叫,科小丰叫住她,声音异常清晰。 “不认行吗?” 她的口齿清楚,每一个字蹦出来却像脱了层皮。 “我听说它火了,三天没敢出门,它是丑,我也嫌弃,觉得怎么能干出这事,把个不上脸的破小孩扔大街上任人围观,但我也没想着扔它,我还想让你给我个面子……” 她的声音克制到近乎低声下气。 “我还想着……想着过几天再来,我得把那歌添补好了,仔细点儿,带过来给你看,争个高低,也好跟外人说,它也还是有点点好的……” 苏善琦仰头,室内一时沉寂。 只有科小丰接近无声的嗓音如秋风落叶挣扎:“能不认么?” 一片静默,科小丰一把老腔唱响了麦芒的名声,生来就不是演悲情戏的料,她遇谁都不低声下气,保龄球似的一往滚向前,谁都不知道她求人的样子原来是这样滑稽。 苏善琦扭动门把手,一言不发摔门而去。 片刻,房内爆发出一声无以名状的吼叫。 科小丰找上朱定锦的时候,朱定锦正在小区楼下撸猫,占山为王的“侯狗熊”一连消失几天,各路小妖都活跃起来,有只母猫叼了两只崽过来安家,经常咬破人家放在门口的垃圾袋,拖着剩饭菜淋淋洒洒一路回窝,还见狗就打,凶得很。 一楼二楼被祸害得不敢再把垃圾放门口等人收,那猫就蹿上三楼,把朱定锦家门口的垃圾袋给挠了。 朱定锦开了门见一片狼藉,没说什么,拿了扫帚打扫干净,然后去花卉市场抱了两盆猫薄荷。 科小丰过来的点儿正好是午饭时间,朱定锦满手是猫薄荷草汁,那只没人敢惹的橘猫正在她脚下快乐得打滚,拿毛茸茸的脑袋往她手掌上钻,耳朵噗灵噗灵地压来扭去。 “是老猫了。”科小丰戴着鸭舌帽,声音从口罩后面闷出来,“身上这伤,被你们小区的人打的吧。” “猫是揍不灵的。”朱定锦搓了搓老猫的肚皮,就要站起来,“我做了炸虾,还没吃午饭吧?” “不了。”科小丰制止,“就在这里说吧。” 朱定锦抬头看她,将头发挽在脑后,零碎的发丝滑落耳侧,模样有点温婉。 科小丰动着干裂的嘴唇道:“我想……我想借点钱。” 麦芒路线稳健,待遇一向比佛团好,向来只有褚沙白去麦芒蹭吃蹭喝,没轮到他请客的时候,是以朱定锦愣了一下,轻声问:“怎么啦,家里有事?” 科小丰耷拉着脑袋,瞳仁很深,阴霾足以杀人。 “……我的歌被偷了。” 科小丰唱曲拈手就来,口才却算不得上乘,而且又不是光彩的事,没有细讲,只囫囵说了个大概。听完事情原委,朱定锦如实道:“你胜诉的希望不大。” 科小丰被这话炸了个满心烦忧,就一句话:“我要告他们。” “你这样不行。”朱定锦叹口气,“连思路都没有,律师又没学乐理,你请了人,和人家大眼瞪小眼吗。” 句句砍到心口,科小丰脚下踢踢踏踏的,折腾一窝杂草,有点不想待了,朱定锦看出她情绪不稳,接着问:“你带了你与原纪那份的样本么?” 科小丰沉默了一下,从裤兜掏出MP3,朱定锦接过耳机,塞进耳朵,将声音调到最大。 两首歌的总时长在五分钟左右,朱定锦没快进也没重放,时间到了就取下耳机:“还是可以打的,《创口》的模仿有迹可循,你有你的风格,一旦洗稿,把你的灵魂也洗掉了。两首歌听觉效果相似度很高,你有这个决心,我当然要祝你马开得胜。” 科小丰一下子抬起头:“但是苏善琦说……八小节旋律和主副和弦都不能作为证据。” “为什么要执着于旋律与和弦?” 科小丰不自觉去看朱定锦的眼睛,无端翻腾起怪异的直觉,这个人甚至可以说得上乐于助人,但就是无法改变对她的第一印象——尤其她解决问题的时候,更是少了一丝人味。 “既然没有统一标准,那就利用法官行使的自由裁量权,出示让他认为‘实质性相似’的证据。”朱定锦将MP3的耳机线一圈圈绕在本体上,“你可以先统计一下每一阶段的速度,如果我没听错,都是106。” 她将MP3递还:“语义单位、转调、音程、配器、甚至重拍的间隔,以最终效果来看,每一项都有起码25%的重合度。你把这话带给你的律师,按这个方向,有一丝曙光。” 例子太多,科小丰一下子没听全,还在回味,朱定锦想了想,又提醒道:“你最好找一个靠山,目前不知道是原纪授意还是旗下个人行为,如果他们的高层涉入,你没法抗衡。” 科小丰慢半拍的脑子好歹将各类名词过了一遍,忽然又打量起朱定锦。她最近疾走如风,没戴隐形眼镜,因此眼神有点散光,看了半晌,她忽然笃定:“你学过音乐。” 朱定锦否认:“我没有。” 科小丰不做口舌之争,一把抓住她的手,一根指头一块指腹地看过去,反复摩挲,神情渐渐古怪,而朱定锦仍然微笑:“怎么啦?” 所有该有茧子的部位都没有,这是一双偶尔做点活计却保养得宜的手,科小丰翻来覆去,干巴巴道:“是很适合弹琴的手。” 没看出什么名堂,科小丰也是有点尴尬,找了借口继续奔走了,朱定锦送了几步路,返身回到家,洗净手上的猫薄荷。 水花淅淅沥沥,她望着洗脸池出神,突然想起那个被万臻公司冷藏的夏天,她买了两根冰棍去乐器室找姜逐,看见他在练琴,那是一架廉价的钢琴,光泽黯淡,琴键发黄,琴锤随着他的手指轻巧地击打着弦,然后他看到了她,弹错了一个音,琴锤错位,顺着空气震动,敲在她的心口上。 她关掉水龙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向上,手指修长,活动起来柔韧有力。 如人所言,是一双适合弹奏的手。 擦干手,她走入书房,与台式电脑正对面的是一架电子琴,平时姜逐就在上面试音谱曲,他不在的日子,那架琴上面铺了一层布套,避免落灰。朱定锦轻轻揭开布,右手摆出一个教科书般标准的手型,却没有落到琴键上。 她在空气中静止了几分钟,收手,垂下眼,将布套重新盖上。 话说另一头,苏善琦知道科小丰到了黄河也不死心,但又不忍再去打压她积极性。 她作为公司主要制作人,这个局她不敢动,科小丰这场官司不是不能打,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麦芒作为上升期的团队,从既得利益这角度来看,她耗费大量精力在一首歌上得不偿失,而原纪说不定还想在盛典前把守望拖下水。 她按住脑壳,冰火两极走,缺觉后遗症让她觉得脑袋上像扣了一口铁锅,坠得慌,同时不禁想,如果有一个人能扳动局面,那一定是赵董。 外界普遍盖章认定怀钧董事长是个不懂音乐的奸商,多次批语她“糟践艺术”,想当年怀钧刚换老板,大家听风就是雨,还扼腕叹息大老板没有情操,太功利化。 直到中秋,苏善琦在老师家煮螃蟹时,肖鹤舫带头打破这个谬论:“你从哪里听说的?” 苏善琦掰开一截蟹腿,把“业界共识”四字咽了下去。 “别胡说,小赵的母亲,在音乐方面是很有造诣的。” 苏善琦立刻被勾起好奇心,轻咳一声,端正了坐姿:“赵董……她的母亲是?” 肖鹤舫不卖关子:“钱扶柳,业界知名钢琴家,前红州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天使颂》是她的代表作之一。” 这样的家庭背景,胎教就耳濡目染,不可能不懂音乐。 肖鹤舫每每说起这事都不住可惜:“那孩子乐感非常好,如果不是被工作职务耽误了,以她的天赋,或许是乐坛的新星。” 苏善琦当时被唬得愣愣的,工作了几年后再想起这话,心想可拉倒吧,赵董想做什么事还能做不到?她不混乐坛,绝对不是客观因素,百分百出于主观。 而她抓住“主观原因”的小辫子,是在赵伏波手底下工作两年后,意外撞见陆沉珂同赵伏波走过东楼的回廊,看他们来的方向,似乎刚刚暗中考察过练习期的新人。 陆沉珂很少那样追着人,通常都是他给别人甩脸色,赵董事长发现甩不掉他,只好站住,表情很有耐心,礼貌而坚定:“我不碰音乐,陆老师,我只考虑把它们变得更有价值。” 陆沉珂气喘不匀,咳嗽了几声,才挺起身道:“赵董,你弹一个哆来咪,不要难为情,我觉得你……。” “我说得很明确了,我这辈子都不会碰任何乐器。”赵伏波低头翻开衣袖看表,气定神闲,抬手示意借道,“陆老师,我还有个会,麻烦您……?” 小芳老师透过底后,外界对赵伏波的说辞苏善琦一个字不信,但听到赵伏波与陆沉珂的对话,她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疙瘩,觉得董事长虽不至于对音乐深恶痛绝,但如此背负恶名,不做解释,或许是有些奇怪的偏见。 这个猜测终止于一次偷窥。 苏大监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东楼的看护职工怕不留神给她锁住,给她配了一套钥匙,苏善琦有了钥匙更是变本加厉,把办公室当窝,偶尔出去只为吃个夜宵。某次晚上电梯没电,苏善琦走楼梯下到一楼,路过底层一排乐器室。 检查乐器是职工们每日必备功课,在这个点,所有的门应该都已经上锁,标号1-1的门却突兀地半开着,这间不经常开,因为地理位置不佳,临近厕所,艺人都不愿意来这里练习。 苏善琦心里冷冷一突,怀疑进了贼,立马两下踩脱了鞋,无声靠近乐器室,月光不盛,只有一小部分乐器映出金属的冷光,大多落了灰,七零八落摆放在墙边。 一个人影躬身坐在正中的琴凳上,恍然间,苏善琦以为这是一个安静的梦境。 董事长独自出现在夜深人静的琴室,十指飞一样在黑白琴键上方十厘米处敲动,尽管存在相当一段距离,但每一个踩位都精准,苏善琦几乎在心中拼接出激昂到令人窒息的旋律,从每一个震颤的指尖都爆发出蒙克式呐喊,天崩地裂,只剩这一场献祭般的演奏。 黑西服外套凌乱瘫在地上,贴身的真丝衬衫随着她狂乱的动作拉扯出折痕,勾勒汗湿的脊背。 曲终了,那一双天赐的手骤停,慢慢地,无力垂在腿侧。 她背对着门坐在钢琴前,仿佛失去了灵魂,像一具没上发条的木偶,穿透出筋疲力尽的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期待的是回忆杀引爆所有埋好的伏(dao)笔(pian),给你们炸烟花。 第63章 抱枕 宣义持续了一个星期的火球当空,滴雨未下,严宏谦整日吹着人工冷风,不觉怎的,直到某日出去一趟,热浪烧得人发昏,耳根子都湿透了。 他翻腕子看了看手表,按动电梯层数,抵达总经理办公室。 落地窗旁摆满大大小小的多肉,总经理赵访风正在桌案前忙活。严宏谦首先瞟了一眼那一堆看上去生机盎然的绿植——照这个晒法,活不了几天的,出现在办公场所的植物普遍比较命苦,喝咖啡烟灰水长大,死了就换。 他出神的当口,赵访风捻着手中文件的一角,忽然咦了一声:“官司?艺人的官司,怎么放到我这里,很大吗?” 严宏谦顿了顿,解释道:“是麦芒的案子。苏善琦很看重队长科小丰,专门去肖教授家跑了一趟,希望赵董从中周旋。但教授没找到人,所以求到我这里来了。” 赵访风对待公事十分严谨,对艺人私事基本持三不问态度,听他这么说,果不其然没上心,随意道:“官司开销大,你让麦芒的经纪人安排一下,可以的话,和人事部续签合同,向公司申请低息贷款。” 严宏谦低声应是,着手收拾文件。 他自觉没说假话,肖鹤舫的确没找到赵伏波——她大隐隐于市,联系方式既单一又落伍,除非她愿意让人找到,否则掘地三尺也未必将人提出来。不过赵伏波这次躲掉了肖鹤舫,却主动找到他,让他在科小丰打官司的途中适当开点绿灯,但注意个度,别把整个怀钧的脸面押上。 严宏谦拿不准她是故意避开肖鹤舫还是没接到消息——侯二住院,她的消息渠道变窄,没接到信也情有可原,于是多嘴提了一句:“肖教授在找您。” 赵伏波没有丝毫意外,淡淡道:“小芳老师一片慈心,我能说不么?” 严宏谦的脑瓜与侯二不在水平线上,一句话就明白了。 一旦肖鹤舫将此事嘱托她,于情于理,她都是不能回绝的。而于公,她的态度一定程度上直接代表了怀钧的态度,与原纪碰撞面极大。 “虽然你的工资从我的私人账面走,但你身上盖着访风的戳,记住谁是你老板。”赵伏波一手轻轻搭在他后颈,拍了拍,“加班吧,别提我。” ……于私,尽管仍是严宏谦去操作,但只要肖鹤舫参与,这个人情便记在了她的头上,而非赵访风。 双方会面在一家自助餐饮,赵伏波往冰饮下方压了小费,起身离开。 为防有人跟踪,严宏谦推迟了一会才动身,他慢慢咀嚼姜糖饼干,想着麦芒的案子。他本职是律师,虽不能亲身上阵,但可以筛选出一份可用人名单,等把饼干吃完,他想起自己如今的老板,不由叹了一口气。 人情都帮着攒,赵董对这个妹妹的态度与前总经理李烨叶是天壤之别。 当初赵伏波把他放到李烨叶身边任职,严宏谦对自己的定位把握很准,干得风生水起,差点把那位倒霉蛋逼出神经衰弱。 后来指派他去赵访风手下干事,严宏谦是骡子拉磨,没拒绝的余地,暗自叫苦——她挑选的继承人,难说不是青出于蓝,八成又是个小魔头。 双方的第一个照面是在董事长办公室,百叶窗半开,阳光纯净,赵访风还有点怯场,淡咖啡色职业装一丝不苟,微微颔首:“请多关照。” 严宏谦内心冷哼,装乖啊,这招真是一脉相承,赵头儿当年装起娇俏来,上迷八十老太下晕卧底条子,切开来心肝肺腑全是黑的。 真相处起一段时日,严宏谦有点疑神疑鬼的,这跟赵董是泾渭分明的两个路数,居然会将心比心,设立基金会,破天荒考虑起艺人福利,还把宣义最年轻的慈善大使的证书放在三好学生奖状旁边裱了起来! 严宏谦表面稳如老狗,实际可劲儿琢磨,赵头儿什么意思?把他当幼师吗?带这么个还相信童话中正义与爱的毛孩子,不怕折寿吗。 可不论他如何旁侧敲击,赵伏波是铁了心,有次被惹烦了,取下烟,突兀一笑:“你不是想洗手上岸,做个半生无忧的好人么。” 严宏谦怔了一下,血管收缩,心脏砰砰跳,猜想赵董怕不是遇佛半夜托梦,放下屠刀,考虑放他一马……没等他脑补完,赵伏波含笑接下半句:“给你熏陶一下,怕你忘了,好人是什么样的。” 严宏谦:“……哦,谢谢赵董。” 他的人生自打遇上这个姓赵的,就毫无旁骛地放飞,还没辅佐皇叔打下三分天下的霸业宏图,已经开唱白帝城托孤了。 但严宏谦成分陈杂,可不是鞠躬尽瘁的卧龙先生,混过道上的都有七八十个心窍,他对赵伏波是不敢动心思的,但对付这么个毛没长齐的丫头片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一来掣肘赵伏波,二来易于敛财,三来反正他又不亏,不过一想到过去是如何的腰杆梆硬,如今居然为了生计不要脸地牺牲色相,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 呸,真他妈堕落。 啐完,作为下过海的黑心贩子,廉耻心也就象征性地过一下场,便包袱全抛。然而他观赵总视察旗下艺人,对百花齐放的男色不为所动,温润自律,透着公事公办的正经,根本看不出她好哪一口。 正当严宏谦怀疑赵总是不是性冷淡的时候,偶然撞见跟她姐姐打电话,那头赵伏波估摸刚睡醒,嗓音有点沙哑,不知说了什么,忽而愉悦地笑起来,空气仿佛都被感染得一颤一颤。 赵访风抱着电话磨磨蹭蹭地说话,像只抱着白萝卜的仓鼠,手指还在办公桌上的合照相片上流连忘返地戳戳摸摸,活脱脱一个深度追星族。 严宏谦:“……” 魔幻。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赵伏波算计好的,但眼下的情况就是他想攻略小赵总,必须翻过“董事长”这座大山。他合计了一下,没人脑子好使,没人好看,还没人家年轻有为……照赵董这珠玉在前的标准,小赵总看周围的男人大概都是“年老色衰”,也难怪赵董把妹妹往众星云集美男成群的公司一放走人,丝毫不担心,毕竟爬她的墙头,难于上青天。 算了吧,好好工作。 周三,麦芒发通稿,阐明《脓疮》版权所属,一封律师函寄到原纪《乱花宥人》制作团队。 因为没有母带,科小丰专门跑去那个音像店,结果不出所料,原碟早被原纪收购,老板也换了人。她只能回到御苑取证,除了几张半成品的废碟,又加班赶点制作出了一张成品。 这段日子,科小丰拉下脸皮借遍了认识的圈内外人——唯独没骚扰佛团,不是因为他们处于演唱会的勿扰时期,而是科小丰知道,姜逐的存折和银行卡都在朱定锦手上…… 至于褚沙白,他家庭矛盾科小丰也知道一些,爹妈乌烟瘴气,家里厂子年年亏本,他还要往回寄,没钱。 守望巡演周四结束,回到宣义还有个粉丝见面会,日复一日转机开演唱会强度太大,褚沙白瘫倒头等舱不想下机,跟随团的化妆师求饶:“你看我这黑眼圈,化不了,要不给我来个烟熏吧。” 化妆师好言好语的:“褚哥,你看姜哥,姜哥多积极,粉丝可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们呢,大家都累,忍一忍哈……” 褚沙白就扭头瞥了一眼,姜逐穿戴整齐,正在拿香水皂洗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安静地笑了,一瞬间似有光芒绽放……褚沙白一个白眼翻穿天灵盖,他是积极去握粉丝的手吗?他是想回家拉小手呢。 佛团归来的时间,朱定锦自然知道,不过没去接机,她刚提完一桶水回来。 小区前头修路,也不知道施工队用的是哪个山头的狼牙棒挖土,小区内断水断电断出了一日三餐,就算来了水压也不够,住中高层的业主天天提着桶去物业接水。情况拖了三四天不见好转,朱定锦每天都盼望着下一秒洗衣机能呼噜噜干活,直到堆了一盆,才死心地抱了个搓衣板,开始手动洗衣。 她洗了四五件,外头响起噼里啪啦的敲门声。 “等着啊。”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往搓衣板上一指,“我过会儿就来洗你们。” 来不及擦手,她光脚去开了门,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影大包小包堵在楼梯口,明显热得受不了了,汗水从睫毛上往下落,左边的褚沙白一脚蹬掉鞋子就要往里走,洋腔洋调的:“小朱我ball你开个空调啊,哥哥真快成痱子精了。” 他腋下夹着一个一人高的抱枕,忒显眼,朱定锦目光黏在上面:“这什么呀?” 褚沙白拉下口罩,凑过来一张脸,幸灾乐祸的:“姜队寻思着给你买只大兔子,那多没情调,看哥给你挑的。” 然后他自信满满把手中的长条亮出正面,姜逐写实画风,真人抱枕。 朱定锦:“……” 朱定锦:“谢谢你。” 褚哥真是凭本事单的身,讲究。 姜逐在门口放下旅行包,跟在后面找拖鞋,朱定锦把门关上,替他摘掉帽子墨镜和口罩,三十九度高温名不虚传,捂得鬓角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朱定锦又拧了一条毛巾给他薅干汗湿的头发,姜逐穿好拖鞋,见缝插针在她手心亲了一下。 褚沙白在这当口已经非常不见外地将门窗合上,找到遥控器,开始享受凉风。朱定锦给他扔过去一条新毛巾:“不能这么吹。温度别调太低,容易烧主机,我去给你们切西瓜。” 厨房简直是重灾区,楼上楼下油烟机哐哐的,地板都冒气,朱定锦挑了一只熟瓜,从中劈开。正洗着勺子,门哐当开了,又迅速合上,姜逐轻手轻脚打开冰箱找香草冰淇淋,找到了也不走,拆开扁平的木条勺,凑到她身边吃。 他身上带着干净微湿的男性气息,朱定锦拿胳膊肘顶他:“你过来干什么,热死了。” 过了一会。 “我不吃……烦不烦,褚哥还在外面呢……” 再过一会。 褚沙白在外土拨鼠似的捶着厨房门:“哎!空调怎么没风了,小朱你家断电啦?喂?人呢,中暑啦?” ……有褚沙白这个锃亮百万瓦的灯泡在,纯聊天吧。 三伏天没水没电,没法过日子,褚沙白本来还想吃完瓜再走,结果热得直吐舌头,抱着瓜就溜到下面的车里,享受车载空调。不一会姜逐和朱定锦也提了旅行箱下来,准备去御苑住几天。 御苑定期维新清理,房间没有多少灰,朱定锦拎包入住,提着真人抱枕坐到床上:“粉丝送的?” 姜逐忙道:“买的。” “小票拿我看看。” 姜逐抽出钱夹,上面坠着一根红豆挂饰,里面备有大钞现金和零钱,四五张银行副卡,票据都是叠好夹在网格里。 朱定锦伸手去搓红豆,姜逐递给她时随口捡了事说:“这次专辑和巡演的分成比以前多了一成,大管去财务部核实,说没出错,但公司没给理由。” 朱定锦一手勾住他脖子:“奖励你的呀。” 她忽又松手,双手搂着抱枕,脸颊紧紧贴着毛绒面料:“我今晚要和甜甜姜一起睡。” 姜逐脸上发烫,拿手背盖住下半张脸:“你不要闹……” “不闹的,要和软乎乎的甜姜困觉。” 正是情浓时,突然炸响煞景的哐哐哐拍门声:“姜逐,小朱,你们在吗?有事有事,开门啊!” “……” 一天之内,两次打断,朱定锦索然无味地从床上坐起来,扶住额头,姜逐也深感曾经做出搬出去的决定是如此明智,深深叹气,捯饬衣服拉开门:“褚哥,我出钱,你去隔壁请客行么?” 褚沙白一脸严肃道:“别扯有的没的,麦芒打官司你们知道不?” 姜逐也是第一次听,有点意外:“跟谁?” 褚沙白完全不理会他的问题,只顾碎碎念:“大官司啊,她们怎么不跟我说呢,太不姐们儿了,枉我蹭了那么多次饭,这一点回报的机会都不给,多不好意思啊!” 朱定锦坐在床上,抬起头说:“可能你穷吧。” 褚沙白:“……” 第64章 找寻 褚沙白大概投胎时滑了脚,不抽烟不喝酒,没不良嗜好,硬是被家庭状况拖得一穷二白。 一个不大不小的祖传皮革厂,爹妈小三争得不亦乐乎,如果不是管彬杰有点能耐,打点了报社娱记,光是他家的三国演义就够吃瓜群众看一年。 提到家事,他满腹的碎碎念都没了,糟心地摆手:“小朱你真会来事儿。” 方才一脚踹破鸳鸯巢,褚沙白似乎也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丝毫不带停的,蹬蹬蹬溜下楼。朱定锦拾起床头柜上的发带,将零碎的头发箍起来:“先去吃饭吧,料理完了再说。” 姜逐刚要关门,被她一句话打断动作:“料理什么?” “褚哥啊。”朱定锦一脸“这不明摆着”的神色,“不把他安顿好了,今晚上能睡觉?” 褚沙白机警如犬,不好搞定,姜逐以为是要把他哄到麦芒那边,朱定锦摆手:“人家焦头烂额搞法庭材料呢,让褚哥去不是添乱么,我们内部解决。” 姜逐:“褚哥防着我们呢。” 朱定锦理所当然:“他肯定防啊。” 下了楼,褚沙白歪歪扭扭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握遥控器,百般无聊地调台。朱定锦拿座机打电话给外卖,叫来两大包小龙虾和啤酒,鲜香诱人,褚沙白一脸警惕:“我跟你说,你甭想灌醉你褚哥,千杯不倒知道吗……” 朱定锦睇他一眼:“谁灌你,你和姜逐刚结束巡演,禁酒期。”随后嘱咐他送去隔壁,给姑娘们加个餐。 褚沙白的神经松了一点,但仍存犹疑,稀里糊涂送餐去了。表完心意回来,朱定锦正在冲泡板蓝根,这是阿黄临走时嘱托的,赶场太多,又临近换季,怕这俩主子发热。 褚沙白嗅了嗅手里的杯子,又看了一眼案板上撕开的包装袋。 一旁的姜逐双手捧着杯子,衔着杯沿,小口喝完了。 褚沙白左看右看,也一仰头,抹了嘴,说起从那里听到的新闻:“哎我说,她们这个事,帮忙的不少,毕竟麦芒出道以来,公司很看重,都想结个善缘。” 朱定锦漫不经心地点头。 褚沙白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不过你还别说,别家都是出人出钱,就他陈西源写了首战歌,据说已经发上网了,那个歌词,真狠啊,骂原纪好好做人呢。”生怕朱定锦记不起来,又道,“六音乐队主唱,经纪人是萧大丞的,小朱,你不是还给人配过MV吗,就那小子。” 不知是不是背光的缘故,朱定锦神色有点暗:“他跟麦芒有交往?” “交往是没有,但他人就那样,啥都看不惯,萧大丞和顾小律俩人,就带了他一个艺人,可不捧成祖宗了。”褚沙白挠了挠额角,又道,“奔三了吧他,还是像个毛头小伙,上次他接代言开了个见面会,有捣乱的人骂他,往上扔矿泉水瓶,他抄起台上的可乐罐子就与人对砸,最后被顾导拉开了。” 说完晃晃头,小声评价一句:“太冒进了。” 朱定锦手上盘着一只巴掌大的哈密瓜,金黄的络子皮,姜逐看她摸了半天,估摸着是想吃,伸手接过来,去厨房刮瓜皮。 朱定锦看着他的方向,嚼着花生,半晌才道:“是,麦芒这个案子碰上了时候,放在上世纪还真不一定能告赢,这年代自有论坛和博客造势,他没必要搅和进来。” 褚沙白听出点意思:“这是……嫌他多管闲事?” 朱定锦摇了摇头:“涉入太深不是好事,要是见到他的面,劝劝,让他退一步。” 褚沙白潜意识中有根弦被轻微拨动,嘶了一声,觉得有点新鲜:“小朱你蹉跎了啊,说话这么像我妈。” 朱定锦望了他半天,笑了:“是啊,人老珠黄,不过我不介意你叫我干妈的。” 褚沙白拖长声音“噫”了一声,刚才冒了个尖尖的怪异被激得烟消云散,谴责道:“这都是从哪儿学的歪腔怪调,小朱你越发会占人便宜了!” 朱定锦指尖转着一根牙签:“叫一声怎么了,你没听说傲峰的卢总天天收干女儿,一个赛一个平步青云。” “那我叫你干啥?你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说到此处,褚沙白留了心,虽不至于怀疑她起了攀高枝心思,却也语重心长与她推心置腹,“咱是泥坑的王八打滚,那些个大佬高高在上,什么香的辣的没见过。” “尝鲜儿嘛,谁不会。” 褚沙白“咯嘣”咬碎一粒花生。 他听着不对味,稀罕地瞄她:“你不是不思进取吗,都多少天没接过戏了,跟你家那口子一个样。你看小姜那个佛爷性子,他伺候你是他乐意,叫他上赶着去争,这辈子都不可能。” “我知道。”朱定锦脸上是融融的笑意,“我这个人,认命。” 与朱定锦聊天,属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而褚沙白又是个惯喜欢费脑子的,东揣测西琢磨,连日的疲惫渐渐漫上来,心里想着眯眼躺会儿……等姜逐端着瓜回来,人已经睡得打起了鼾,朱定锦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嚼花生米。 他轻轻放下果盘:“这么快就睡了?” 朱定锦朝桌上板蓝根的杯子一努嘴。 姜逐不知所以:“我也喝了。” “他喝的是复方,你喝的是单方。”朱定锦笑了一下,“他那个有助眠作用,你没有。” 上指天下指地,朱定锦敢说,这个陈述句是对“褚哥防不住的”的一个总结,顶多是个小讨赏,没想到姜逐剑走偏锋,脑电波出了框,衣襟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半敞,眼角全是靡靡之气:“你想我不睡觉。” 朱定锦:“……” 她从这句话中已经听出了深夜被翻红浪的嵌入与释放。 转眼秋老虎将近,麦芒案的开庭时间压在TVGM音乐盛典之后。 赵伏波常年处于半退状态,不出席在任何官方场合,所有应酬都由怀钧现任总经理赵访风代劳……不代表她不看直播。 四五个直播镜头摆在面前,百花齐绽。入口处苏善琦白色晚礼服,人模狗样的,与一个法兰绒大衣的老太太说话;陆沉珂吭头吃着西瓜,逮到褚沙白就像训不孝子,褚沙白乖孙一样应着,没几句就去躲厕所。 侯二腿好了,立刻回来报到,吊着腿时间段里干起了文职,亲自处理西沙与宾云的交涉问题。赵伏波见了他,揉了揉眉心:“莫箐那边什么反应?” 侯二如实说:“有点不满。” “回什么了?” “艺人的小打小闹,与赵董无关。” 赵伏波点头,宣义近期从不明渠道涌入的“茉莉花”莫箐大多有记录,给侯二的不全。缉毒组建了特别专案,不敢做得太大,严宏谦通过线人带了话,有“大鱼”,切勿打草惊蛇。 但麦芒的盗歌案却像磕牙的石子。 原童朗是个拎不清事的纨绔,汪文骏却明事得多——他与陈禄思又不是亲家,听多了卸磨杀驴的故事,阻拦不了原童朗,他总要想退路。 冰面上行走,怀钧与原纪这俩死对头莫名有点相敬如宾的意思,任何一个摩擦都是发酵契机,麦芒案是吊在这杆秤上的最后一根麻绳,不管盗用人是私人主意还是高层授意,汪文骏都应该想利用这件事的持续热度,博取曝光,限制住陈禄思想把原纪变成窝点的做法。 要说开庭时间,没准他比科小丰还急。 但站在怀钧一方,自然是要尽力往后拖,慢慢抑着关注,维持住目前的平静,既对莫箐交差,又乐于见到原纪被蛀。 只是没想到陈西源居然两肋插刀——他们艺人层次不够,不见得清楚其中的弯弯绕子,只仗一腔热血,一步错,很可能就一去不复返。 褚沙白大概没听出她借他之口转告的“让他退一步”中蕴含多少慎重。 一个没有背景的主唱,莽撞破坏了陈禄思“另起炉灶”的大计,下场不会太好。 侯二尽心尽责伫立在赵伏波身后,直播已经到了颁奖环节,主持人依次念出乐队提名,荧幕闪过他们的入围歌曲及队员组成。 “年度最佳主唱奖——陈西源!” 灯光聚焦下,陈西源左手顾小律,右手萧大丞,他依次紧紧抱过二位伯乐,与后座的乐手们碰拳,挥挥手,走上领奖台。 赵伏波单手撑着头,半垂着眼。 陈西源卡在西装袖扣上的感言纸在众目睽睽中飘下来,没落到地,被一个“猴子捞月”横空截住,音箱如实传送出:“嗨呀——” 他攥着纸条,耳根浮上尴尬的红,二十多岁的人依然像个大男孩,又硬又涩,刺头儿一样杵在话筒前。 下方是善意的笑和掌声,他表情却是少有的严肃与真挚。 “其实这个奖对我来说很重要,众所周知,怀钧竞争环境激烈,从我来到怀钧的第一天起,就有两位老师一直陪伴我,与我畅言与夜谈,保护我,纠正我,他们是我最愿意回馈的人。”他举起奖杯,神色肃穆,“如今我破甲而出,独木桥上走过,鲜花我只取一朵,其余,都是老师的!” 潇潇洒洒发言完毕,他衣袂带风,由于第一次上台,摸黑下去时被台阶绊了一跤,没等人上前扶,陈西源迅速爬起来,龇牙咧嘴:“笑屁笑。” 赵伏波一动不动,可能是被伯乐保护太好了,模样比几年前硬朗不少,实际仍塞了一个仗剑江湖打抱不平的灵魂。 佛团的《功德人家》斩获四项大奖,团队奖的提案上去后,守望与麦芒分别入驻男女最佳团队,观众席传来呼啸,论坛上立刻被“双队长”刷屏。深谙这二人尿性的褚沙白躲在后面不可置信地做口型:“这么毒得一比的CP也有人站?”, 说来也奇怪,褚沙白在业界风评不错,情深义重,但硬是与谁都扯不上一腿儿,该给他颁个“绯闻绝缘体”的奖,这人上辈子大概是炸了星盘。 TVGM音乐盛典颁奖现场献唱定为陈西源的六音乐队,怀钧这边立刻有人去往幕后做最后的排查。管彬杰第一次来就告诫过守望,不能掉以轻心,毕竟不是自家的场子,任何地方都有魑魅魍魉。 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艺人不仅在更衣间与杂物间这等没有摄像头的地方遭过霸凌,在收音和返听上也被动过手脚。 早几年天后张艾喜的现场出了车祸,伴奏一塌糊涂,赵伏波中途离场,带人堵了原纪,纵然她位高权重,当年在原纪眼中仍是个初出茅庐的中学生,哪能认账,叫嚣道:“有本事切了我们手指啊!” 董事长就笑了一下:“是吗?切手指?不,过时了,指头切了不会长,连累我们花钱消灾,还能帮你领到残疾人津贴。” 随后转头吩咐:“把指甲掀了。” 不过这次不是防原纪,检查的人多加了一道程序,片刻后打了电话过来:“侯哥,确认了,陈西源的曲目是《蛹道》,老歌。” 音量外放,赵伏波却没有动作,过了很久,她才开口:“不会是这首歌。” 侯二拇指就在通话键上方:“截么?” 赵伏波没有说话,姿势都没有变。 场务在暗处忙碌,舞台逐渐亮起,乐队服饰上的亮片泼洒一片明亮,侯二移动手指,按灭了屏幕。 前奏陌生,报幕不出意料是他为科小丰写的助阵歌——《你就像脓疮》。 陈西源不懂世事人情,活得像个老小孩,是众所周知的事,萧顾二人似乎也不想拔苗助长,替他抗住所有压力,放手让他去迷茫,去徘徊,去一点一点攀爬。 数年前,天桥下,顾小律疲惫地握着剧本说:“别人唱的是叛逆,他唱的是找寻。” 别人为情感成长叛逆,他找寻的是一种精神。 那些真实的,愤怒的,抗争的,纯真的。 这个时代磨平的精神。 不管权谋,不管利益,他就是要顶天立地站在这个台子上,用他的语言,他的音乐,如锥子一般光亮锐利,刺破鸟的胸口,血如泄洪。 他嘶吼着,高唱着。 一如万千歌手曲谱上的第一笔。 一如他们曾经在最饱满美好的月份冲杀市场,相信这世上有光,有披荆斩棘的那一日。 第65章 病房 直播镜头从原纪的席位一晃而过。 赵伏波突然问:“麦芒开庭是几号?” 侯二:“……” 赵伏波看他一眼,知道他没关注。侯二性子不咸不淡,偏好置身事外,只会收集按部就班的消息,稍微拓展一点就撒手不管。 “算了,我自己去问。” 侯二赶紧将功补过:“要见什么人吗?我去安排。” “不用。” 赵伏波又沉思一会,抬头道:“叫人带个话给汪文骏,就说访风常与我说,老原总走后,从来没见过原夫人出席过,很想念她,现如今又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代,也向小原总提提意见,别拘着母亲。” 侯二不理解:“让赵总出马?” 赵伏波瞥了他一下:“她出什么马,原彩旗死在谁身上的,你忘了?” 侯二揪了揪眉心,总算想起来,原彩旗娶过个二十来岁小模特,后来他“马上风”,死得不光彩,那个模特被海外归来的原童朗非法拘禁,更名谢烟芳,脸部动了手术,做了假身份。 原童朗吸食大/麻,肆意妄为,精神不太正常,他原本就是愤恨亲爹娶后妈而出走,原彩旗死后,更一意孤行要谢烟芳偿还他家老头的“债”。 去年何多闻吃里扒外,出卖了守望各个成员的资料,与他接洽的正是受到胁迫的谢烟芳。侯二奉旨去西梅会所把褚沙白捞出来后,严宏谦介入,将计就计挖到证据,顺便把何多闻一脚踹去看守所。 单从严宏谦掌握的资料上看,而汪文骏铁定有参与。这在怀钧手中就是个活炸/弹,汪文骏是想闹个大新闻,可他不想自己去蹲号子。 “放个烟/雾弹,让汪文骏和原童朗互相扯皮,陈禄思也能加快速度。”赵伏波起身,神色微微有点倦,指了指直播上的陈西源:“把人看着点,容易出事。” 陈西源仗义相助,即便之前与麦芒素未谋面,科小丰也要表示表示,挑了时间约六音乐队去吃海鲜。 本想邀佛团一起撑场面,上头却限制了姜褚二人的出行,只在御苑匆匆见了一面,朱定锦也在场,陈西源大大咧咧的,戴了一顶遮住半只眼的棒球帽,歪着头眯眼看了她好几眼,才后知后觉:“哦,小朱,头发这么长了,没认出来。” 朱定锦:“那我剃个短的好看吗?” “剪什么头发,长的好看。” 完了又与姜逐寒暄,客气叫了声哥:“姜哥和褚哥年末就筹备海外场了吧,旗开得胜啊!” 姜逐笑笑,将一整盒秘制卤蛋拎给他:“恭喜得奖,明年更进一步。” 陈西源哎哎叫着地搂过礼品盒,活像抱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边摸边东张西望:“褚哥呢?不在啊,还记我仇呢。” 他说的是《红泥》电影宣传曲的争夺赛,守望赶去沙培却遭遇特大泥石流,之后便没有什么联络。姜逐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摇头道:“想哪里去了。陆老师生病,他一大早买了水果去探病了。” 陈西源摸摸板寸脑袋:“陆老师?谁啊?” “陆沉珂。” 秋冬季一到,陆沉珂的病情也是反反复复,这老头儿惯会糟蹋自己,积攒一身七零八碎的毛病,不乐意住院,药也不定时,一旦换季,各种病就争先恐后往上蹿。 好不容易押他住几天院,还得时时刻刻防着他“越狱”,褚沙白真是烦到头昏,但不管又不行,这么个老头子,年纪大了容易翘辫子,他狠不下心不理。 更头疼是,陆沉珂对住院深恶痛绝,钱是不会出的,褚沙白一边骂娘,还要一边简衣缩食挤出点余粮给他垫医疗费。药钱省不下来,硬件设施自然要差一点,住的是价钱低的多人病房,整日鸡鸣狗咬,热烘烘一团杂味,床头乱七八糟摆放吃剩的盒饭和果皮瓜子皮,地上污渍一片接着一片,冷不丁护士大嗓门就在门口乱炸,叫谁谁去做检查。 佛团知名度蹭蹭蹭往上涨,褚沙白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这么频繁的外出着实不安全,管彬杰寸步不离跟着他跑。即便如此,褚沙白还是坚持一三五去医院盯着陆老头,这三天是他打点滴的日子,陆沉珂怕打针,褚沙白是真担心他拔针逃了。 这样孤零零的一个老头,他撒手不管,就真的没人管他了。 佛团行程紧,褚沙白还要忙海外场的工作,问过朱定锦能不能帮忙照料几天,没想到平时一向好说话的朱定锦一口回绝,任褚沙白磨破嘴皮,就是不去。 褚沙白利诱道:“小朱,帮个忙,哥哥请你吃龙虾!” “褚哥,别说了,龙肝都不行。” 陆沉珂是认得她的!一双招子亮着呢。 褚沙白无奈,只恨那老头一张嘴威名赫赫,吓得人小姑娘都不敢近身。 医院里这种病房的味道都不好闻,天气稍微回暑更难以忍受,好几次楮沙白从录音棚赶过来,一进门就奇怪地嗅了嗅:“什么东西馊了?” 病房一直弥漫在潮湿的霉味里,霉味的源头——陆沉珂吃过的几个瓜皮还七零八落扎在塑料袋里,管彬杰心里打了个突:“这时日发潮,东西容易长霉,我去叫护工。” 褚沙白点头,扯了扯闷得难受的口罩,弯腰搬了个三脚凳,往陆沉珂床边一坐:“老师,好点没?吃苹果不?给您削一个?” 他衣衫洁净,自带气场,一来房里的叔伯姑婆都略微静了下,叔儿婶儿的,时不时拿异样眼光上上下下在他背心转悠,江湖九流都被困在这间不大的病房里,谁家小辈孝顺,谁家舍得花钱,心里都有个谱。 而陆沉珂虽然位列怀钧三大金字塔,但跟高雅温柔的肖鹤舫和人模狗样的夔彷没得比,从头到脚穷酸样,藏污纳垢,脏得像挖煤挖出来的,身上一股霉味,护工都不愿给他擦身,早晚抹了脸就算结束。 而老头本人又不是个和气的,控制不住脾气,听到不合心意的音乐就大声叫骂,叽里咕噜说着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他躁郁症非常严重,当着赵伏波的面都敢骂人。 一来二去,病房里的人也厌烦了,觉得他是“疯子”,脑子有毛病,不然家里人也不会管他,经常来的还是个学生,他这样骂下去,迟早会把人骂跑。 不过陆沉珂症状也是间歇性的,躁过了,就开始郁了,好一段时间情绪低迷,恢复了点清醒,胳膊上吊着水,不能动,护士估计也清楚这位的德性,用毛巾把他两只手都捆在床沿的铁栏上。 褚沙白见老头总算乖了,猴子称霸王,笑眯眯的:“给您打饭去啊,吊完了就跟临床的大哥大姐说一声,喊护士把针头拔了。” 说完乐颠颠端着餐盘和勺子去食堂了。 过了好半天,陆沉珂抬头看了看水,又伸长脖子望门,他虚弱得只被两条毛巾捆着就起不来身,见门口没人,便梗着脖子,不出声。 又是一会儿,他有些难耐了,稍微动了几下身子,褚沙白还没回来,他这回盼望得有点真情实意。一分一秒过去,他眉头夹起来,试图从打结的毛巾中抽手,毛巾沾过水,涩得很,他气喘吁吁了半天,徒劳无功。 他没与同龄人有过什么交集,在公司打交道最多还是训练班的孩子,他从一窝欢声笑语嘴唇翻飞的中老年身上扫过去,锁定了隔床一个玩手机的小青年,盯了半天。 “哎,哎。”他叫了几声,咽了口唾沫,“哎,小孩,小伙子,帮我叫下人,哎!” 他反复叫了几遍,不知道是没注意根本不想应,那个青年头都没抬一下。 而其他人相谈甚欢,笑闹的声音不轻不重碾过了他的呼喊。 他慢慢躺了回去,愣愣地抬头,看着吊瓶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来。 饭点的食堂人满为患,褚沙白遵从医嘱打了些清淡的,但这清淡也淡不到哪里去,菜泛着油腥味,青菜叶子皱巴巴,颜色暗沉,看上去就没有食欲,他拨了拨,心想着还是买个保温钵,下次在御苑做了带过来。 管彬杰见他打好了饭菜,跟在他后面三四步的位置,也是为了排查狗仔。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多人病房,还未近前,先被里面粗嗓门震了一跟头。 门是关的,褚沙白从门窗往里看,只见护工拽着床单,的吼声瓢泼一般喷开:“他妈的尿了你自己不知道吗?这么多人,你不嫌臊我还嫌骚!” 走之前相谈甚欢的三姑六婆嘴皮翻动呸出瓜皮果壳,轻飘飘扫过来一眼。 褚沙白看见那不可一世的老头低了低脑袋,手指抠着床单,干巴巴的,揪出一把难以下咽的尴尬:“对不住啊,对不住。” 褚沙白额头青筋暴突,当即就要踹门进去,然而被管彬杰一把把他拉住了,管彬杰身上西装皱成梅干菜,死命拖住人,压低声音喝道:“公众人物!你是公众人物!” 褚沙白挣不开,只狠狠踢了一脚墙壁。 深呼吸片刻,他把餐盘给管彬杰,匆匆去值班室找护士长商量,护士长刚遭遇某个病人家属无理撒泼,满腹怒气,没给好脸色:“加钱也不行,床位本来就紧张,好多人还安排不上呢,任你挑挑拣拣的,不住回家去!” 褚沙白好说歹说都不行,无意往墙上瞟了一眼,看见日历上贴着佛团今年新专《功德人家》的海报,还用口红画了大大小小的爱心,无一不昭示这护士长是谁家的粉。 他差点就把墨镜和口罩摘了。 陆沉珂不擅社交,社会关系单一,享受不到捷径,褚沙白没办法,只能到处打听民办的医资力量,转入一间口碑较好的私人医院。 办好了入院手续,褚沙白四顾整洁宽敞的单人病房,还带淋浴的卫生间,自觉办了件大事,扬眉吐气:“我们公司谁不要给他几分脸?几个病人能随随便便给他气受的吗,开玩笑!” 换了医院后,褚沙白仍隔三差五去做孝子贤孙,给他削苹果吃。只是有时被骂狠了,心头难免冒鬼火,有点不耐地搪塞:“哎呦,我说陆老师,你再怼我我真不来了,我跟这儿找罪受呢我。” 陆沉珂愣愣望着他,半晌,眼圈挤出一点红,别过脸直视前方,小孩儿一样坐端正了:“谁巴望你来了,反正你们都不会回来。” 褚沙白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放下苹果,装孙子哄爷爷开心,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哄得气顺。 等把人哄顺遂了,又调节了一下吊水的速率,褚沙白浑身酸痛,出来透口气,见管彬杰在窗边翻阅他们下个月的行程,过去跟他叹气:“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太区别对待了,姜逐在家哄姑娘,我哄爷爷。” 管彬杰随口问:“老爷子又怎么了?” “嘴上嫌弃我,叫我不要来,你看他眼圈儿都红了,硬撑呢。”褚沙白故作感慨,“世上如我这般情深义重的好儿郎不多了。” 管彬杰撇头看他一眼:“那你以后还管他吗?当你到达了他的高度,或者工作不需要依赖他了,你还这样鞍前马后?” 褚沙白摸不清意思:“什么以后?老头生病,总不能看他把自己作死吧。” 管彬杰重新低下头,笑了一声:“人家正经的徒弟都没来,你一个没入门的跑得倒勤快。” 褚沙白一懵:“等等,他不是孤寡老人光杆司令吗?” 管彬杰道:“他没来怀钧之前,是有教职的,自然有学生,不过……” 与肖鹤舫桃李满天下不同,陆沉珂教出的无一不是人中龙凤,但没有一个回来看望过他。 “我们会回来看你的。”——这句大概是陆沉珂听过最多的谎言。 盛传他有躁郁症,讲话难听,不好相处,但归根结底,当作垫脚石却是最好不过,毕竟他对弟子是真没话说,一片赤诚,而那些学生出师,见多了鲜衣怒马,谁肯记破衣烂衫,早已是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呼风唤雨,纵然良言苦口,哪个还愿意过来讨一句骂。 褚沙白略微出神,陆沉珂没强求名分,与他亦师亦友,然而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执着到“犟”的地步。 小朱都没追完姜逐的演唱会,陆沉珂不落下任何一场,就像一个狂热的追星人,不求回报,老胳膊老腿,酷暑严寒,跟他跑场地、跑巡演,不分场合指点他的疏漏和错误,在余生把一切知识与经验都从心窝里掏给他。 明明被辜负那么多次,还倔得跟头傻驴,一次又一次倾囊而授。 电话铃打破宁静,管彬杰拍了拍他的肩,去拐角处接电话。换了单人病房,还被人服侍着,老家伙也有点得劲,在里面叫唤上了:“我要喝水,喝水!” “哎。”褚沙白捏了捏鼻梁,沉默了一会,无可奈何笑骂,“喝!给您泡四百八一壶的大红袍。” 在褚沙白这里,好东西都是粉丝送的,反正他喝不出大红袍和茶梗子的区别,索性借花献佛了。刚拆开一盒茶叶,水还没煮沸,门口啪嗒一声,管彬杰手里捏着手机,在门口招手,褚沙白在桌上垫了茶垫,把紫砂壶放下,又瞧了瞧吊瓶的水线,才走出去。 没等他问出声,管彬杰就一把拉上房门,靠在门边,脸色严峻:“顾小律出事了!” 第66章 明月 顾小律作风优良,脾气温和,一向和“出事”扯不上边,而且陈西源今年获奖,发表了一段“谢恩师”的感言,正是春风得意时,工作上也少有不顺心。 褚沙白只能往偏处想:“咋了?被摄像机砸了,还是被他那个高徒气出脑溢血了?” 管彬杰说:“车祸。” 褚沙白“啥”了一声,比了个二:“宣义市内限速20也能出车祸?他是在人行道被扭扭车撞的吧。” 管彬杰推了一下镜片,叹气:“不在宣义,他前几日回了老家溪池,昨夜回来的高速路上出了连环车祸,现在人还躺在医院,据说情况不太好。” “多不好?” “连下了四次病危通知,现在仍未脱离危险。” 生死攸关,褚沙白情绪也低沉下来:“谁来的电话?” “朱定锦,让我告诉你一声,麦芒听到事儿已经在跟她商量凑钱,尽点心意,毕竟就算救回来,后续治疗费用也颇为可观。” 褚沙白听到“钱”就觉得耳朵疼,麦芒打官司,姜逐老婆本,他家吞钱不眨眼的皮革厂,还加个生病老头,钱钱钱,身价过千万的一窝穷耗子,说出去谁信。 陆沉珂的住院费还是他借的,这种筹钱的事轮不到他,小朱打电话的意思估计是代他的份一起“表示”了。 照顾好陆老头,褚沙白一身臭汗回到御苑,一开门发现科小丰坐在沙发上没走,电视上晚间新闻噼里啪啦播放车祸事故的惨痛画面,褚沙白一边换鞋一边听个响儿,溪池-宣义的高速路上一辆钢材运输货车超载侧翻,钢条刺入左侧车体,这些钢条没有伤害到驾驶员要害,致命的是车顶被整个挤压下去,顾小律颈椎受损,生命体征一度垂危。 科小丰见了他也是颜色郁郁:“回来了。医生说大脑在抢救前就已经严重缺氧,人救回来也不太乐观。” “不太乐观?” “植物人。” 玄关处放着一份报纸,褚沙白拿起来翻了翻,头条就是货车侧翻造成后续车辆的追尾事故,一共四辆车不同程度追尾擦碰,伤亡达五人。 褚沙白一拳锤在鞋柜上:“那杀千刀的货车驾驶员呢?” “也在抢救。” 这时朱定锦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两杯绿油油的蔬菜汁,姜逐跟在她后面,手里拿着一杯喝药似的咽,科小丰心情不佳,没有反抗就拿了一杯。 褚沙白缩在沙发边,死活不碰,捏着鼻子道:“顾导回老家干什么?家里老人病了?” 朱定锦也不催他,只督促姜逐喝完:“顾导在溪池的老房拆迁,他父母不签字,被骚扰到没办法,八百里加急催儿子回去。” 穷得卖裤子的褚沙白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拆迁安置费:“旧城改造,有钱拿啊。” 科小丰摇头:“关键他父母的小区不是危房啊!才建了不到二十年,处于黄金地段,改建高层可以赚一大笔地价!” 科小丰上身动了动,接下来低语,与他的预感不谋而合:“官家盯上了那块地,顾导回去是跑信/访的。” 褚沙白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截访?”又皱眉,“这截的方式太不要命了,不太像。” 科小丰耸肩,咕咚咕咚吞蔬菜汁。 褚沙白等着朱定锦发表一下高见,但朱定锦一直没有说话,等姜逐和科小丰喝完,她接过来拿去厨房洗了,客厅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人事无常,一条命横在眼前,几人基本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被鸟啾声唤醒,又听说顾小律昨夜差点没撑过去,呼吸突然微弱,心脏供血不足,立刻推入手术室抢救,除颤三个半小时,千辛万苦从无常爷手里抢回一条命。 顾小律情况一直不好,消息又瞒不住,担心远在溪池老家的两位老人家高血压一倒倒俩,陈西源已经连夜赶去溪池。 业界相识的人亲眼所证了一次“人命脆如纸”,近几日活得分外小心,走路都不走广告牌下面。更多的人长吁短叹:顾小律和萧大丞好不容易将人捧出来了,没享几天福,给一场天降横祸毁了,真是命运多舛。 佛团近期为了海外场的舞台互动,开展英语封闭式集训,吃住都由公司特别安排。陆沉珂病情不见好转,褚沙白又不能过去,只能让管彬杰每天两点一线,给老爷子捎点吃的。 赵访风在HJ大楼顶层翻阅集团第三季度报表时,她姐姐正从楼前修剪齐整的花圃间走过。 “告诉莫箐,是时候了,这世上哪有天网,有需求,有利益,就是杀不尽的。” 侯二:“顾是那边做的么?” 赵伏波神色不动:“汪文骏收到警告,还在与原童朗拉扯;陈禄思也不至于捡芝麻丢西瓜;莫箐更不可能高调,他们没理由这么做。” “那是溪池地方做的?还是意外?” 赵伏波摆了摆手,没有多说。 北风带寒气,她将衣领略微竖起,问道:“你的人还看着陈么?” “还在,不过出省的话,路线不熟,不方便,要换溪池那边接洽的人吗?” “继续用同一批。” 不多时,跟着陈西源的人递来消息,陈西源在溪池的活动不安分,除了照顾二老,也就“强拆”一事去了几趟信/访部门。 侯二觉得把人劝下来较为保险,念头刚起,又自嘲地笑笑,什么时候居然这么开始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了。大概赵儿对他多了些关注,他也不太希望听到他的坏消息。 面对他的“避而求安”提议,赵伏波没有表示:“安全?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安全,我不是还得聘你做保镖吗。” 她又道:“如果想一个人‘安全’,不如把他非法拘禁,没收一切尖锐物品,绝食就给他吊葡萄糖,这样他活到寿终正寝没问题。” 侯二默然,这样磋磨人的意志,活着,和死了也什么区别。 沉默片刻,赵伏波低低道:“人的命,是拉不住的,每个人都在他们的选定的道上一骑绝尘,越强硬,越上心,它飘得越远。” 事后侯二不再多言,只让人防意外事故,其余不必干涉。陈西源继续在溪池奔波,为顾家二老争取房子——他倒还抱着一丝念头,如果车祸不是意外,顾小律性情敦厚,不与人结仇,他能入手的也只有信/访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又至年关,顾小律昏迷不醒,守在监护病房前的是陈西源的经纪人萧大丞,两人知交多年,感情深厚,麦芒和佛团去探望时特地带去了清月山求的平安符,开过光的。人到绝境什么神都信,什么佛都认,萧大丞把平安符缠在窗扣上,拉着这群小辈的手千恩万谢。 而从溪池传来的报告没多少新意:“……陈小子前些日子在抠房屋征收条例,实地考察基础设施,搞书面材料,最近又不知道在弄什么,神神秘秘的……管他的,哥几个闲得屁股发痒,把那小区里晃荡的大金链揍了一顿,老大,过年发红包吗?啥时能回去啊?” 听话筒里的声儿他们还在大排档吆喝五魁首六个六,侯二劈头盖脸把他们骂了一顿。 这顿骂没起什么作用,元旦刚过,他接到了火急火燎通报:“完了,那小子估计是把我们当成截访的了,专捡办年货的路走,绕迷糊了,人跟丢了!” 如果不是时候不对,侯二能一手一个把人扔海里喂鱼。 他不在溪池,也只能指望这帮丢人玩意敬业点,尽快把人盯紧。 半个小时后,陈西源在一栋旧公寓里找到了。 警察找到的。 有片警接到电话,报案人第一时间小声报出地址,随即发生叫喊与打斗声,警察判断报案人遭遇歹徒,循地址赶到时破门而入,废弃的公寓中空无一人,搜查房间时才发现地上倒着一个。 “这有个人!没有意识了!” 救护车迅速赶到做了初步检查,确诊注射了鸦片类药物,不过在奋力挣扎中甩脱了针筒,注入体内的剂量不足以导致死亡,经过调查,报案人正是陈西源,血检结果呈阳性,目前案件即将转交宣义方面检察机关。 溪池天高皇帝远,飘得很,反正此事留有案底,在公关动手之前就抢先砸出重磅丑闻,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 宣义媒体懂规矩,有关陈西源的新闻一律押后,主流的纸媒都避开了这个话题,但风一旦吹出来,就止不住了。获悉陈西源被押送宣义,火车站外挂了不少言辞激烈的“防毒反毒”牌子,全面抵制丑闻艺人。 在宣义接受全面检查后,陈西源平静口述被袭击的始末,案件继续调查中,他本人根据法律条例处拘留五日,罚款两千,由于影响较大,处罚结束后,必须前往社区戒毒或者强制场所。 拘留处罚结束后,萧大丞亲自来接他,眼里含着泪,抱住他麻杆一样暴瘦的身体:“没事,没事的,老师等你。” 陈西源默默地回抱,忽然侧了一下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顾老师不是意外。” 萧大丞只是更用劲抱住他。 去戒毒所之前,他提了要求,想见一见顾小律。 萧大丞开车带他前往医院,喋喋不休说起顾小律逐渐好转的日常,陈西源认真听着,在ICU的玻璃窗外静静看了许久,退后鞠了一躬。 …… 侯二晚上接到消息,人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陈西源没去戒毒所?”侯二觉得事态荒谬,“他想干嘛?跑得了和尚他又跑不了庙——瘾头犯了?” 正在这时,侯二兜里另一部手机突然滋儿哇地吵起来,他换了只手接通电话,才听两句就开了免提,屋内一刹间充斥着报信人的焦急嚷嚷:“……已经站在那个边边儿上了,这可怎么办!” 赵伏波掀开眼皮觑过来,侯二低声道:“陈西源现在在B座写字楼天台。” B座写字楼是栋烂尾楼,但它相邻的A座却被原纪收购作为常用办公场所,陈西源跑到这个地方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侯二觉得赵儿很大可能会被气笑,赵伏波却没笑,冬季气候干燥,她嘴唇有些轻微起皮,白膜一般覆盖住红色,随着动作逐渐皲裂。 细小的血珠饱满地挤出来,又融进了裂痕中。 她的眼神让侯二不敢再看,迅速起身道:“我去。” “来不及。”赵伏波说,“联系严宏谦,让他带着可视电话去写字楼顶部。” “茉莉花”在九十年代强势登陆宾云,成瘾性极强,快感更浓烈,复吸率说好听一点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毕竟不能说太难听,得给人一丝希望。 无数人被它拖垮家庭,拖垮身体,拖垮神志。 陈西源也是明白的,即便他能戒掉,也绝对不能复出了,他的音乐生涯到此为止。 他的音乐生涯并不算长,从十五岁,到二十六,他付出了整个青春……也许是整个人生。 风穿过他的头顶和两腋,衣衫上白字黑底的巨大“除毒务尽”字样随风起,他往下看去,冷不丁听见一句:“跳啊!孬种!” 他觉得头有点沉,想起新闻放出后铺天盖地的骂声,慢慢和眼前的世界重叠。 “他就是那个吸毒的!还唱摇滚带坏年轻人,叫他们公司赶紧封杀!” “没念过几年书的玩意,能有什么廉耻,谁知道是不是编造的受害者身份。” “现在的明星为了吸睛炒作什么都做得出来……” 当恶意变作某种意义上的正确,便再没有了遮蔽,人总是不惮怀疑的,怀疑内幕,怀疑真相,一切的修辞都更直白,更残忍,更裸露。 夜幕降临,他仰起脖子。 忽然间,他敏感的神经一跳,猛地回头,瞧见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人缓慢上前几步,夜色中的灯光一寸寸映出他的面容与身躯,陈西源蹙起眉,他认得这个人的脸,但若说交集,那是一句话都没有。 严宏谦双手摊开,示意自己无恶意,随即他低头拔出可视电话的天线,按了几个键,举起来面对他。 信号不稳,光闪了几秒,赵伏波才出现在屏幕上,一瞬间他们的对望,让时光追溯到了五年前,录音棚的门推开,他虚着近视眼看一个前来为他配MV的姑娘。 片刻,陈西源恍然笑起来,他的神经被茉莉花反反复复迷醉过了,情绪竟没有太大波动:“是你。” 声讨浪潮通过电波传到另一段,赵伏波语气镇定:“这不是你的错,别去听。” “是啊……不是我的错……”他站得笔直,固执地叫着她那个如锦绣温软的名字,“小朱,你这么多年,是这么过来的吗?” 赵伏波皱眉:“什么?” “千夫所指……你都不去辩,是太失望了吗。” 赵伏波似乎有意说什么,话到嘴边化作无可奈何的叹息,闭了闭眼。 陈西源就当她默认了,他放松地看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刚刚好——严宏谦惜命,站在安全地带,比陈西源更恪守与边缘的距离。 赵伏波声线低沉舒缓,拥有令人短暂镇静的能力:“你认识丁一双,我告诉你,他也染过毒瘾,但最后走得风光,如果你想一了百了,我可以帮你做,你这样跳下去,黄泉路上也背了骂,甘心吗?” 这种劝解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从消防队员的口中说出,没有警方小心翼翼的包围,没有谈判专家亲切询问有什么难题、受了什么委屈。昏天黑地之下,她的话沾了血,然而下一刻,这腥味褪去了一点:“不过,你也可以走丁一双没有走完的那条路,活着,去戒,我会提供帮助。” 陈西源有点拿不准她是来劝他回头,还是与他告别送他一程的,或者又是借此向他确认最后一遍。 他恍惚笑了。 “小朱,我不需要虚名,也不忍辱负重。我无法忍受罪恶,更无法忍受改变不了其他东西,却改变了自己,还回过头标榜自己是赢家,我只要此时此刻,一千一万个人看到我,我要让他们尖叫,误解没关系,厌恶没关系,总有人明白的,我只要他们出声,在这方圆下呐喊。” 他固执得可恨。 “我不是璞玉,也非大恶,我只是不做奴隶。” “你说得对,我奈何不了这个世界,我的喜恶定不了任何人的罪,但我有权挑衅,有权反抗,有权选择。” 他语气轻轻的,像石块下冒土的小芽。 ——“我烦它总可以。” 那一刻,他和九九年天桥下的自己重合了,二十一岁的青年,戴着蛤/蟆镜,满身的张扬与傲气。 他唱的是找寻。 在这遍地泥潭中,找寻一个微不可闻的自由正义。 有水痕细细从他眼角流下,霓虹灯在他背后明媚,映得那一点水光发亮。 他转身,迎风逆行。 “小朱,谢啦,我走了。” 人来到这世上,都是勇士,只道世事涌流,终将把棱角磨圆,但总有一挂人,嘶声力竭高举旗帜,永不妥协,永不言和。 他向台沿奔跑,起跳,像跳入了一轮明月。 第67章 挡枪 街灯璀璨而混乱。 B座拉起黄色的封锁线,喷溅的血变作暗沉的黑色。 他不是垂直落下,那段助跑让他的轨迹呈弧形,没有摔在消防气垫上,头部落地,当场失去生命体征。 赶来的救护车还是“尽人事”地抢救了一下,直到人力不可胜天。法医将他破碎的头与躯干缝起来,草草擦了血迹,通知家属前来认尸,接到消息跑来的萧大丞挤在人群里前行,他灰白的头发一缕一缕荡着,修剪雅致的小胡子乱得像水牛刚啃完的韭菜。 紧急通道里,严宏谦正快步下楼,他紧握着可视电话,手臂还在轻轻颤抖。 倒不是因为陈西源在他面前自杀,当年在汣爷身边,抓人填海的事见得多了,眼见人下去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很自然把电话翻过来面朝自己,却在看见赵伏波的那一刻心头一震,差点没拿住。 无怪他受到惊吓,他以为她已掐掉了视频,那样的赴死场面极富冲击,如果他与死者有一份情谊在,难免需要缓一缓。不忍,怅然,遗憾,无论是什么,都会选择眼不见为净,短暂切断与现实的联系。 人需要消化。 而赵伏波眼睁睁看着他跳下去,至少在他看来,没有任何异样,他背脊发寒,突然想起去年报去丁一双的死讯时,她也没别的反应。 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想起重要的事,赵董叫他来……干什么? 无以言喻的恐慌袭击了他,脚步慢慢僵停了下来,陈西源有重要到董事长放下身段劝解吗?他拘留期间,没有公关,没有限流,放任自流,正是因为怀钧的态度,媒体才敢将事态炒热。 严宏谦踌躇不前,既然已有准备,也清楚陈西源的秉性,那么让他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若留下痕迹,知道的是他代人当说客,不知道的呢…… 领带箍得他呼吸不畅,他伸手扯开,靠着栏杆喘气。 陈西源的悼念会办在周五。 场面很小,黑惨惨的很萧条,缺了主唱,六音乐队也面临危机,围在萧大丞身边小声议论。 侯二伪装成搬运工人,来来回回忙活几个小时,满身大汗走到街边停的一辆搬家公司的面包车旁,从耳后摸下微湿的烟卷,手掌圈起来打火,深深吸了一口。 吞完半支,他弹掉烟头,拉开车门一跃而上,副驾上的人一动不动,赵伏波安静翻阅一本三流杂志,封底印着乱七八糟的小广告。 侯二道:“查清楚了,陈西源生前确实秘密交给萧大丞一份文件,很可能牵涉顾小律车祸的真正原因……估计与他自身遇险也有关,不过萧大丞矢口否认,他不信任任何人。” “不必管他,那东西迟早会交到合适的人手上。” 侯二迟疑:“……合适的人?” 赵伏波没有继续,这时,滴滴的声音响起,侯二接到了莫箐的来电,他低声寒暄几句,转而将卫星电话送给赵伏波。 赵伏波接起,意料之中,听到那方道:“你在逼我。” 陈西源若是低调戒断,还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他用一条人命将宣义推上风口浪尖,又有“畏罪自杀”的言论兴起,宣义缉毒专案组已经涉入。牵一发而动全身,莫箐就算不愿意,也必须撕破脸皮,速战速决,清洗陈禄思的宾云后应,截断供应路线,全面围捕陈党的羽翼。 赵伏波合上杂志:“我是个商人,牟利为首要,一旦我觉得损伤会超出预期,那很遗憾,我会采取自己的方式将损失降到最低,莫女士,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不会理解。” “也没关系,在商言商。” 或许她的回答太没有人味,话筒传出的声音又慢又涩,像深林中野兽:“你死过女儿吗?” 久到风在天空盘旋了一个来回,赵伏波才道:“不好意思,没有。” 侯二在赵伏波说出“希望你能理解”的时候恍惚了一瞬——从来都是她“理解”别人,没有人理解她,他在她身边十四年,仍看不清航线,不止他,严宏谦也尝试过,苏善琦、褚沙白、科小丰、汪文骏等等等等。而她理解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抱负、心性、未来,在她眼中无处遁形。 侯二时常想一个问题,她需要什么? 钱吗?也不是钱;平安喜乐?不可能;游戏人生?也太孤独求败了…… 她把欲望埋得太深,无人与她共情,在这一层面上,他对莫箐的过往倒是感同身受。 他想,如果赵儿在九几年的仓库里没撑下去,最后沦落到他要一枪崩了她的地步,也许他会带着满车的炸/药与余哥同归于尽。 赵儿没死,他就还有点人模样。 那个女人要将整个宣义卷入时,明眼人就很清楚她根本不在乎存亡,她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也许比活人多,她守在林谷的鸦片花田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自己埋没在油锅与毒药里,腐烂人性,泯灭良知,等候复仇的天光。 “你死过女儿吗?” 他自不会在意赵伏波回话前的空白,只在心中暗道:没死过,幸好。 莫箐动手之后,宣义警方神经也紧张起来,对一切线索死抓不放,怀钧股价持续下跌,情形不妙。 陈西源事件引发全民恶评,没人敢出头,天后张艾喜、老牌歌手程冠等等都明智选择了低调,砍去了这段时间的活动——此时冒尖无异于顶风作案,自寻死路。 而管彬杰则接到了“海外场提前”的通知。 管彬杰当场打翻保温杯,来不及收拾,电话打不通,就失魂落魄跑去公司求救:“这不行!这是要命的事!一个不好……” 负责人的回复很不耐:“我记错了?怀钧的艺人难道有说不的权力。” “可是这——这!”管彬杰满腹的话堵在喉咙,近乎呻/吟,“这是拉他们挡枪啊……” 姜逐与褚沙白如今是怀钧最有影响力的艺人,也只有他们的咖位能“以毒攻毒”,管彬杰在公司没讨到好,回来与他们二人商量对策。 此时他万分感谢褚沙白前些时日的投资,劝他拎俩水果去医院:“这事是个坑,大坑,陆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你去和陆老师说说,他身份摆在那里,高层也许会看他面子……祖宗,就这么一条腿,你抱一抱吧!” 褚沙白沉默不语,不愿老头求人,想推脱说“他病没好”,但管彬杰闪着光的眼睛盯得他发毛,半晌,扭过头,平静地将决定权交给了队长:“姜队,你说了算。” 管彬杰的眼珠又转去另一边,姜逐看了看褚沙白,说:“发通稿吧。” 官宣放出的那一天,佛团的粉丝是真的炸了,群情激昂要去炸怀钧大楼。 上一次守望旧团出事,怀钧也是强行拉他们频繁活动,简直是把人当救火队员使。 当夜,骂战就从怀钧官网烧到各大论坛——“凭什么每次都是拉我佛救场!我佛头这么硬的吗?” 数以万计的帖子与评论疯狂上涌屠版。 “一旦出事,不管甜姜和傻白愿不愿意,拉出来就抛头露面,我宁愿他们在这段时间消失,谢谢。” “人心都是肉长的,别家可以躲风头,可以伤心难过怀念朋友,我家就必须出来曲线救国,硬撑着给事情降温?” “怀钧高层考虑死个双亲吧,我磕头。” 粉丝情绪激动,第二天佛团发布了一小段视频,尽可能抚慰了一下,随后全力投入工作。 因为提前了几乎一个月,时间很赶,公关团队拟定方案,立刻宣发年后预存的新歌,演唱会制作和国内彩排基本完成,剩余的工作就是补上宣传的四个MV,拍完立刻飞溪池做FM,然后提前抵达海外做准备。 而在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管彬杰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宣义接连破获贩毒窝巢,缴获“茉莉花”十公斤,与此同时,佛团上空兜头一桶脏水泼下。 不知是谁起了头,以怀钧艺人有前科为由,突然质疑起佛团的精力,猜度他们是想“爆出来前捞最后一把”,并且带动一帮人群起攻之,要求他们去做血检。 这股邪风势头极猛,不乏圈内人的爆料,真真假假,不少人信口开河佛团“上上下下都不干净”,被高层包养过,不然怎么能坐拥这么多好资源,自出道以来持续封顶。 而那位“前科艺人”自然也被拉出来鞭尸,陈西源遗留下的铁杆“哀兵”势单力薄,满身是嘴也说不过,被怼进了脊梁骨:“陈西源心理素质不好怪谁?说了几句就跳楼,一个男的这么矫情。” 随后继续脚踩佛粉:“怀钧什么节奏,一年死一个助助兴?佛粉们多看看你们家主子吧,没准明年就看不到了。” 骂战区狼藉满地,当“赚死人钱”刷上新闻版面时,管彬杰一度心肌梗塞,论坛和站点反反复复被黑,恶意如野草疯长,止不住,唯一可以力挽狂澜的是爆了海外场。 管彬杰小心翼翼收着手机,不敢给他们瞧见,生活助理阿黄也谨遵教诲,不透露一字一句。 但世上没不透风的墙,阿黄不拘小节,手机经常丢在沙发上,褚沙白估计是想订个外卖,拿起来翻了几下,慢慢顿住了,朱定锦从厨房拿酸奶出来时,看见灯光倒映在他的虹膜上,像是覆了一层冷冷的结晶体。 客厅寂静无风,人言可畏,朱定锦撕开酸奶盖,没有出声。 “你说他在最后关头想的什么?” 褚沙白看到了她。这还是陈西源走后,他第一次直白地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他重情,朱定锦很清楚,否则也不会惦记那个乌烟瘴气的家,重情的人最看不得生死。 “他怎么就想不开呢,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是希望。” 朱定锦低头笑笑。 “活着多好啊。”褚沙白扭头问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老实说,你怕死吗?” “我不怕死,怕活得难。” 这话在褚沙白心口拧了一把酸汁,万般滋味都在一个“难”上尝尽了。他动容,刚想交几句心,随即觉得不对——小朱这台词功底可以啊。 好吃好喝,她难个屁! 夜里御苑没有多少人声,朱定锦吃完酸奶上楼,看了两页书,倒进被褥里。 床头留了一盏橘色的小灯,姜逐回来时扭把手的声音很轻,床上呼吸声舒缓,她的手腕落在被子外,他拾起来,嗅到香水皂的甜味。 朱定锦翻身,见他回来,探出身在床头柜找药。这几日他着了风,加上工作量大,有向重感冒发展的趋向。 姜逐身体一向很好,没小疴没大病,突然来这么一场,感观上格外难受,尤其是咽喉,几乎不能开口。 公司特地配备了几位随身医生和营养师细心调养,管彬杰收到人时心里打鼓,公司什么时候还搞起这等福利了,谨慎询问工资是否由公司报销,负责人噤若寒蝉,一迭声表示报报报,只要人健康,金山银山也给报。 他更不敢用了,上上下下打听,还好有人的嘴漏风,提点他一句,据说是上头某个大佬有点…… 不高兴。 管彬杰满目震惊,忽然想起最新的一个爆料贴,把“包养”说得有板有眼。他在心里祈祷那位资本大鳄看中的是另一个,褚沙白让人看上也就看上了,就当下海支援光棍——姜逐是有女朋友的!感情很深,这要是被人横插一脚…… 轰隆一声,一场十八级豪门虐恋在他脑海中狂风乱作。 探听虚实后,他顶着一锅乱炖的脑花去御苑送材料,朱定锦给他开的门,遇见她,管彬杰心绪难平,挣扎许久,还是决定给她打个预防针:“你……你注意点墙角。”说完又觉可怜,就算她整日防贼也无计可施,投胎是个技术活,像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已经落后了起跑线八百米。 朱定锦一脸不明所以。 管彬杰最近看多了各式各样的八卦爆料,担忧这个烦恼那个,心思格外浮动细腻。暗道小女孩家不知世道险恶,日后恐遭磨难,于是又很悲天悯人地对她笑了笑。 朱定锦:“??” 好在这段时间管彬杰比较神经质,怕舆论影响到姜褚二人,恨不得把他俩塞火箭里发送到真空环境,朱定锦很体谅,没多计较。 姜逐在吃药方面很听话,严格遵守医嘱,在外有一个连的白衣天使团随时待命,在家则由朱定锦一手包办。 地面凉气重,姜逐被她催促上来,钻进犹带体温的被子,她将两个软枕竖起来垫在背后,他侧身望去,灯下放着印着压痕的说明书。朱定锦旋开瓶盖,倒入适量的溶液,又掰开胶囊的塑料包装,耳畔的碎发柔柔垂落,被她伸手别到脑后。 姜逐安静看着她,一隅的光。 那些无孔不入的恶言,转眼被推出了千里,隔绝山海。他低头,顺着朱定锦的手把药吃了,沙哑中夹杂一丝鼻塞的奶音:“还会好么?” 朱定锦双手慢慢梳理他的头发,将被褥里的热气带出来,一瞬间挥散了岁暮天寒。 她说:“会好的。” 第68章 溺亡 大病初愈的男人很难拒绝。 十一号早五点,朱定锦随团把人送到机场,姜逐不舍放手,想让她一块儿上飞机,褚沙白看了半天笑话,半真半假打趣:“小朱你就从了吧,再下去误点了。” 朱定锦拿出抵死不从的架势:“我有事。” “有啥事?” “我拍戏。” “拍什么啊?” 语调调笑,褚沙白摆明了不信,朱定锦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的戏路褚哥还能不清楚,拍斩草除根,坏事做尽。” 褚沙白一时结舌,拿不出好词儿,姜逐打了圆场,挥手让他自便。飞机接近调试尾声,时间剩的不多,俩人委身一丛铁树后说悄悄话。 登机口旁,阿黄正和随团助理嘀嘀咕咕,管彬杰斥了一声:“说什么呢?” 阿黄是老人,不怵管彬杰,狗腿儿一样将手机凑过去:“管哥,我们在说姜哥变化好大,我给你看六年前刚出道的旧图,就这个综艺——简直不敢相信姜哥这么透明,根本没有存在感。当时还有人骂姜哥队长名不副实,有黑幕。” 管彬杰瞄了一眼,随便找理由:“他不怎么说话。” “姜哥现在话也不多,但谁敢质疑他是队长。” 那丛铁树根本起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阿黄兴奋地与随团助理叽叽喳喳,与有荣焉,恨不得把每一个小动作都抓拍下来:“看,看看,不是所有生病的男人都招人疼,打大喷嚏、冒鼻涕泡、胡子拉碴能打动人吗?看人姜哥怎么处理的。” 随团助理满面羞红:“我要是朱小姐我已经上飞机了……” 面对满场小鹿乱撞、老鹿撂蹄的少女心,唯一洞悉背景的是魏璠派来的杨医生,他被委托照看赵董的工作,此时老脸纠结,一言难尽。 把董事长按在墙上亲…… 这个佛团头真的硬啊! 二十四号,佛团稳扎稳打开完了两个城市,上座率均超百分之八十,销量渠道扩大,三张专辑倾售,怀钧股价回升。 魏璠恰巧陪母亲甄端儿出海度假,切身体会到怀钧这次下的血本,连时尚搭配顾问的天花板李红橼都请了,搞得连她妈那样清心寡欲不问世事的文人,看了宣传海报都开始问:“这谁呀?怀钧的章子,是伏波手下的人吗?” 魏璠默然,不是她手下的人,是她裙下的人。 不比海外欢声笑语,此时的宣义几度戒严,风向有异样。事先众人言之凿凿,怀钧将佛团送出去是挡枪,但随后魏隆东提前为妻女安排年假,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从十四号开始,赵伏波召开董事会议,随后大大小小共十六个的会议马不停蹄。一向神龙不见首尾的董事长居然肯整日坐镇集团总部,颇有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气魄。 严宏谦名义上是总经理赵访风的高级秘书,这次被“借”来协助会议,最后一场结束后,议厅人走茶凉,他慢慢用手拨弄送入碎纸机的资料,吐出一口气,终于快步走到赵伏波跟前,俯身道:“赵董,有件事,挺小,但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 赵伏波好整以暇看着他,半晌笑了。 二十八号,下午五点,事发。 积攒一年多的暗流决堤,原纪副董兼总经理原童朗被捕,冻结资产,汪文骏申请证人保护;同一天,缉毒组在近郊六一村拦截逃逸的陈禄思等人,遭遇激烈抵抗,当场击毙两个小头目。 翌日早七点,传来莫箐死讯。 “她清洗了宾云和西沙/林谷所有人马,敌我不分,那个雇佣兵养子提着冲/锋枪杀人,尸体丢入境外的花田烧掉。”侯二说,“补刀后,她吞枪自杀。” 赵伏波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侯二顿了顿,道:“其实她走也能走得掉。” “她不会逃的,那么结局就两个。我觉得她更倾向自己动手,毕竟自己的命,自己来收会好一点。” 赵伏波沉默了一会,又道:“陈禄思的枪决的判决书下来后,复印一份,给她烧去吧。” 侯二应了,又听她随口问:“汉六人呢?” “前几日跑溪池去了。” “打听住址。” 侯二心里道了声“该”,如今不是太平年间,怀钧股价上下波动,正是容易被人控股操盘的危险期,汉六本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宣义。但毕竟是赵伏波上位时期的元老,他龇一口金牙偏要去外省陪“相好的”过年,旁人也拦不住。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赵伏波不是让汉六快马加急赶回宣义,她要亲自去一趟溪池。此刻局势未稳,陈党未清,贸然外出风险极大,他开口想劝,没出腔已被打断:“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挑几个干活利索的好手,这一趟非去不可。” 溪池别号水乡,地势低,全年含着湿气,一条汗河浩浩汤汤向东去,南北汇两条支流注入,即便冬季也水量不减。 赵伏波来到溪池,先打发“好手”们去汉六那边去联络感情,自己到汗河观光了一阵,驾着四座的游览车开了几十尺河岸,又租了游船去河面上晃了晃,侯二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是借机来玩的? 一直到傍晚,她才驾车前往汉六的住所,小院内已经停满了一排遮住车牌的黑色越野,带头的人上前叩窗,与侯二互相确认,低头叫了声“老大”,放人通行。 侯二下车,绕到赵伏波那一侧的车门,伸手帮她打开,被这股“砸场子”的江湖气感染,不禁道:“头儿,这干什么?” 赵伏波环顾这座小院子,类似“城中乡”的农房,是上个世纪存留的产物,没有修缮过,前后共四个门,此刻各有一辆车把守。 “我这个人不相信意外,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赵伏波解开风衣扣子,“我从不让严宏谦接触武装,当初能指挥看守丁一双的人,只有你和汉六。” 侯二怔住了。 赵伏波不多解释,挥手让他在外面警戒,带了其他人进去:“从现在起,除非我出来,否则时刻戒备。” 屋内,没有点灯。 窗子够大,贴纸残破,微弱的光从外面零零碎碎投进来,汉六强自镇定,看见门口踏进来的身影,顿时一连串叫冤:“赵董!赵董你可不能良弓藏走狗烹啊!我招谁惹谁了!我就想度个农家乐的假,我保证吃完晚饭就回去上工还不成吗!” 汉六坐在小马扎上,一动不动看着她一步步走到跟前,赵伏波呼吸时的白雾转瞬即逝,忽然闲谈道:“严宏谦不久前告诉我,我去年主持丁一双相关的紧急会议后,你找了他?你明知道我见不得你们背着我联络,还破戒了。怎么,害怕了,想拉人下水?” “头儿您说什么呢?” “我说你二五仔啊。” 汉六猛地抬头,月光铺了一层霜,映得他整张脸虚白惊惧。 赵伏波抬起眼,那一刻的神情冷漠而嘲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弯下腰,凑在他耳边轻轻道:“你看,一穿上锦衣华服,就忘记里头是什么烂泥败絮了,我们都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老哥,忘不得。” “我没……” 汉六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他已经将所有痕迹抹去,仅凭严宏谦一面之词…… 不!汉六心里重重一锤,想起了一年前……她不是事后才琢磨出来的,严宏谦曾被问过一句“你反我吗?”,事发当日,她已经猜出事情远没有“意外事故”那么简单。 但她没有发作。 “侯二的腿伤也是你找人打的吧,你想借此把他‘留’在楠平,这样一来我手上没有那次密议的资料,误会就大了,很大程度会与莫箐翻脸。” 谈及那场让侯二躺了两个月的骨裂,赵伏波一笔带过:“我先开始还猜测你是否投靠了人,后来明白了,你打的是和九年前一样的念头,浑水摸鱼,远走高飞。” 她一指头点在他额头,直将他推得往后仰倒:“你怎么就学不乖呢。” 他急着打断:“不是……” 赵伏波却又跳到下一件事:“你不能让一方独大,于是接受了原纪的‘招安’。麦芒的事被我压后处理,你必须再找一个爆点,但这在宣义不好找,一旦有破绽,我就能直接拿你问罪。这时候顾小律因为拆迁的事返回溪池老家,你知道机会来了,他是一架梯子,让你可以离陈西源更近一步,果不其然,他去了溪池。” “不是我……” “陈西源身边都是侯二的人,你指挥不动,所以你把有人跟踪的信息透露给他,让他起疑,趁机躲开盯梢,给了你的人下手机会,因为用的是茉莉花,死不死无所谓,反正都可以嫁祸。” “本来就是原……” “除了反拆迁的书面鉴定,那边的人告诉我陈西源还神神秘秘搞了别的,他对顾小律的车祸一直心存怀疑,很可能查出某些线索,这份资料他一定有备份,而接收的人,无疑是萧大丞。” “没……” “萧大丞知道一点内幕,但你明面上还是我的人,他不敢与虎谋皮,不信原纪更不信怀钧,所以这份资料绝对不会出现在我手上。你想得挺好,是我太会猜了。” 赵伏波语速并不快,但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事已至此,没有诈他的必要,这些话或许埋了足足一年。 汉六嗓子发干,在今日之前,不光莫箐,也许侯二也是这么觉得——赵伏波走了一条消极避祸的路,这才得以保全。 她当然付出了代价。 为了维持平衡纵容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代价。莫箐强迫她参与宣义几百万人命的豪赌,而她既要找到一个明面上平衡点,又要反催莫箐尽快动手,不得牵连更多。 他是最好的催命符。 “赢家”不是大水漂来的,她是控局的人,这个局任由莫箐、陈禄思、汪文骏来,都将一塌糊涂。 她忍下了公道,目睹新星一跃而下,对股价跌破天的状况坐视不理……汉六在得知董事长一口气召开那么多场会议后就明白了,她都看在眼里,在拼命填补这一年下来他造成的千疮百孔的漏洞。不然凭赵访风的表面功夫,不出一月,怀钧必定步原纪的后尘。 而她大开大合,严宏谦必定慌了,之前被勒令带可视电话上天台,他被其中用意吓得惊魂未定,即便存有一丝同僚情,也会毫不犹豫卖了他表忠心。 是他忘了,忘了宾云的那个赵儿,她微笑着,掣肘四方,怀揣成熟的隐忍。 余哥把她当狗喂,他把她当作小孩子,潜意识认为取得了超越常人的成就的人,难免膨胀,自负聪明绝顶。俗话说越聪明的人摔得越惨,何况是个丫头。 早在他投降的那一次就该知道,是他不服,所以自欺欺人。 莫箐死了,陈党分崩离析,原纪自身难保,他再也周旋不起来,那便逃吧!他背负血债,设计杀数人,自知赵伏波不会放过他,于是便期望她发现得晚一点——她也如他所愿神色如常。 唯有一刻不必再演。 死到临头,汉六也不知怎么,胸间一口气倏地散了,哑着嗓子问:“你要……要动手了吗?” 不等赵伏波开口,他手脚并用,骨头像橡皮一样软下来:“我去蹲,我去坐牢,头儿,我自首,别生气,我认罪。” 赵伏波展开手指,从前往后捋了一遍头发:“我真不放心你,汉六,你这么会咬人,笼子关不住。” “不不,我就是一条狗,以前是我嘴上没把门,往后头儿不发话,我保证戴个狗咬胶,我每天烧高香,我下辈子给他们当牛做马,头儿,您菩萨心肠……” “你这太寒碜我了。” “是是,不,没有没有,我自己来罚,我什么东西也配头儿出手……” 汉六还抱着希望,是个人都有感情,他们曾经共事过,小女孩心肠软,总念着情,而且到现在为止,赵伏波没有流露一丝杀意。 一时寂静,赵伏波忽然将手从口袋抽出来,举起一张卡:“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身份证,我记得是来宣义后,我亲自帮你上户的,没想到你不想要。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我……” 他急忙说要,但下一刻喉咙被勒紧,有人从后面将他的脑袋套入了一个塑料袋,没有扎紧,想来不是让他窒息。 他惊惶地看向前方。 “你不是想天高海阔么。”赵伏波说,“我就让你知道海有多阔。” 她从头到尾姿态都没有怎么变过,而话音刚落,空气沉凝了,汉六天旋地转,被人吊了起来,腿部有保护,确保不留伤痕。倒挂中头顶的塑料袋不住在他头前脑后飘浮,像一个巨大的鱼泡。 他感觉有水倒在脚底,蜿蜒往下,顺着腿、腰、胸、脖子,一直流到没有扎紧的塑料袋里。 大脑空白了几秒,他终于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赵伏波是来杀人的! 她的来意如此明显,一如十五岁那年,喝着冰可乐,手持枪械截车,如果他没有将钥匙交上去,等待他的将是毫无疑问一枪爆头。 是他迟钝了,犯了余哥一样的错,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情义如纸的疯魔。 注水如此缓慢,仿佛为了让他与死神贴面呼吸,他尝到了泥沙腥味,腐烂的枯枝败叶与细小的蜉蝣灌入他的口鼻,这是原汁原味的汗河水,随后他会被淹死,毫无痕迹地沉进这条河里,就算解剖,他的胃与肺中也充满这种脏水。 脚底的血冲入头顶,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珠似要瞪裂眼眶,双颊在充血中肿胀。 他竭力屏住呼吸,呕水,奋力扑腾着,他怕死,怕得不得了,严宏谦也怕,他们都怕,这是人最初的本能,刻在基因最深的地方,容不得作假。 水中翻腾的泥沙迷了眼,意识昏沉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宾云,那里有无边无际的大海。 不知过了多久,求生的欲望催促他振作,肾上腺素成倍分泌,世间又在他眼前清晰,他知道唯一逃脱的希望就是赵伏波已经走了,这是可能的,毕竟吩咐下去就完事,没有老大看行刑场面的规矩,这不排场,跌份儿!他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浑浊的塑料袋外,人影随水波晃荡,赵伏波仍然在他面前,不带表情,就这么看着他。 他缓慢而结实地打了一个寒噤。 这一霎,他忽然想起了西天石,他在宾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西天石,阴阴的,手一摸满是黏腻的死人头发。 隐约记得,赵儿还在余哥手下的时候,常去西天石吹风。 常有人笑话她是去练胆,尽管笑的人中没几个人敢独自坐在那里,但时间一久,打趣的人心里也发毛,背地骂“变态胚子”;不过也有人说小孩子懂什么,无知者无畏。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有点模糊念头,不是,不是那样的,就算不懂“死”的概念,也会受到冲击,这时候最应该渴求帮助,信仰天国,畅想极乐,接受心理疏导,伴随亲朋好友的安抚,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赵儿的所为,更像是在体会死亡。 她目睹过这世上最无修饰化的死亡。 看它的丑恶,苍白,浸透每一寸皮肉,当荣华富贵覆盖了一切,他们都忘了,她还在西天石的海风里。 她的一生都在那风中。 世界淹没于混沌,水从塑料袋扎口溢出来,他最后看见的是赵伏波残酷的眼神,像望着一片海。 六号凌晨五点,汗河中下游发现冲上岸的溺水者,手脚有抽筋症状,没有伤痕,应该是冬泳时不慎溺亡。 经查证,此人为宣义人士,独居,无亲属,只能将死亡证明发送到单位,几位同事赶来将人火化。 侯二留下善后,汉六在溪池留有不少后手,有些麻烦,需要一个个拔除。他担心赵伏波在宣义无人看护,动作很快,留在溪池的最后一天,他在汗河河堤上漫步,眺望奔流不息的河面。 她曾在这片河上游玩。 也许不是游玩,侯二忽而想起宾云的西天石,晚霞绚烂,她白衣翻卷,含着未燃的纸烟,像一幅隽拔的油画。 人并非生来就不怕死的。 她坐在那片石料上,像玩那个年龄段小孩时兴的过家家,他们扮演父母兄姊,体验公主王侯……而她在感受于人类而言最可怕的事。 在她的世界里,她早已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注: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叔本华 第69章 催婚 这个冬天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一切都在变好。 原纪内部大洗牌,汪文骏反咬一口,通过谢烟芳的指证,原童朗因吸食并协助贩卖违禁品、非法监/禁他人判处八年零三个月徒刑,服刑期间剥夺政治权利。 宣义缉毒组成功破获了跨国跨省的大案,陈党锒铛入狱,怀钧官网借东风发了一篇关于陈西源的悼词,不过这水花没掀起多大的浪,佛团海外场大获成功,风头碾压了萧条数月的市场。 严宏谦听闻汉六被处决的消息,一连几天都在感慨自己的机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大老板就是刚。 惹不起惹不起。 他不敢惹,想沾染的却不少,怀钧旗下的明星歌手们憋闷坏了,花花绿绿的求爱信漫天飞舞,他们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董事长解除“神隐状态”的机会,那是一架天梯,年轻,多金,理智,用才,大权在握,偏偏又带着一丝肆无忌惮的戏中玩笑。 真是奇怪,人们鄙视宾云赌场上一掷千金的狂徒,认为他们不自律、易鼓动,是蒙受祖荫的老鼠屎;却对她的时代高唱赞歌,深感爱慕。 受外界的风言风语感染,谈及赵董事长,公司艺人私下也称“魔王”,不过性质全然变了味。 妖精只会偷走人的心,魔鬼能让人献上灵魂。 不过大众“情书”基本到不了赵伏波手上,一向是赵访风代为处置。赵访风别的都规矩,待此事十分有心机,一定要一张张拆开看,美名其曰打压邪风。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魏璠知道了,抽了空与赵伏波说,她本事首屈一指的大明星,影后级人物,对隐私看得淡了,影迷的信也基本由专业人士代拆。只是她着实不是个爱屋及乌的人,对赵访风不亲近,只觉得此人伸手太长,不好控制。 赵伏波一脸随她去吧。 魏璠不赞同,试图鼓动她的虚荣心:“公司有很多人爱你……” 赵伏波似笑非笑:“爱我华衣。” 赵·小可怜·访风还不知道魏后娘娘告了她一状,依然尽心尽责排查求爱信,果不其然揪出个知法犯法的,言辞露骨,这人也有自知之明,明白意淫得过分,送信人处一片空白,不敢加落款。 严宏谦只瞄了一眼,就端端正正地站好。 ……八成凉了。 赵访风双手挤压,捏皱了这张喷上粉红香水的信纸,燃烧着迷妹的熊熊战意。 “这个人,查出来,他三年内没有通告了。” 前半句还十分霸道总裁,后半部画蛇添足,加上特别孩子气的凶巴巴强调,“没有!” 严宏谦:“好的。” 等到全部拆了一遍,桌面鸡零狗碎的香水气糟心地挨挤着,一如上面的内容,赵访风靠坐在老板椅上,手指着信件痛斥:“庸脂俗粉!” 严宏谦想,这堆“庸脂俗粉”身价堆在一起,也有好几个亿了。 赵访风还没消气,她私下做不到喜怒不形色,索性不摆样子,气呼呼瞪着一排多肉。严宏谦替她收拾桌面狼藉,大概清楚她在烦什么,她是推己及人——算起来小赵总二十三四,是被七大姑八大姨念叨的时候了。 催婚大法。 吊在后颈上这一把刀,但凡在世上,都要贴皮滚一下。十七八岁至而立之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儿就是最鲜嫩的花枝,赵家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功成身退,找不着人,小的这个虽然资质稍差,但“嫁妆”够丰,也是榜上人选。 早年众人不是没有联姻掌握股权的想法,结果在十五岁的赵伏波身上吃了大亏,不敢惦记,如今她去“养老”,赵家不至于一个两个都那么变态,小赵总情感上还是一片空白,哄哄骗骗就能到手,因此赵访风发现她出席的场合,花蝴蝶特别多。 还一个劲往她身上蹭。 好烦啊。 赵访风只是烦,至于会涉及什么利益得失,不在她考虑当中,早在她改姓时,赵伏波就做足了启蒙。 “等你长大了,我会给你股份,但同时会下一道保险,你的股权永久性不分割。也就是说,就算你爱的人要死要活,他也不可能从你手上分出怀钧集团零点零一的股份。”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赵家二人楚河汉界分得清楚,无论是逼宫还是禅让,总之赵伏波“退位”了。但主动移交执行总裁职位,不是放权,真正的权力永远在看不见的地方,就像她随时可以召开会议将执行部门一撸到底。 她仍是集团大股东,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怀钧的实际控制人。 这件事赵伏波是与性教育放在一块说的。 她对妹妹的眼光不做评判,对未来伴侣也无要求,遇到可心人,做好防护措施,尽情过,但—— “钱随便你给,股不行。” 星光大道不缺年少才俊,财阀豪门不少翩翩公子,他们英俊,浪漫,梦幻,应有尽有,是千金小姐的良人,是辛德瑞拉的归宿,或许在赵访风曾经龟缩水沟的人生里,这类王子就是她的目标,她心心念念的“盖世英雄”。 赵伏波交给她的不是裙带关系,是独属手心的权柄,那一日,姐姐弯腰在她肩上拍了拍,气息吹动她的鬓发。 “防你色令智昏。” 赵伏波将她带向大海。 赵访风不惧三姑六婆,也不管应酬上闪烁其词的牵桥搭线,可恨的是家里人指手画脚,母亲白筠秉承结婚生孩子的那一套,吵不过她就哭,哭得人头大。赵访风觉得她妈有点被害妄想症,赵伏波待她一直温和有礼,但白筠见了她就跟耗子见了猫,从头到脚都贴满恐惧。 她母亲是精神上的弱者,活得卑微敏感,甚至不敢朝深渊望上一眼。 赵访风害怕姐姐会厌烦,但赵伏波没有表露过一点不耐,反而主动避开了她母亲。 在之后她产生了鸠占鹊巢的罪恶感,因为虽然荒诞,她还是怀疑是这个间接导致了赵伏波离开了赵家主宅,一年到头不回来一次。 白筠对“赵”敬而远之,不求女儿平步青云,全心全意指望她讨到一点点股份就心满意足,剩下的人生做太太享清福,热衷安排她相亲,给她谋划二十五结婚三十前生小孩。 赵访风疯了。 谈恋爱那是老年人干的事! 爱情是夕阳前的放纵,她还是八/九点钟的太阳,要学的东西那样多,等待开辟的疆土那样大,追逐姐姐的征途那样长。 她不想回到飘着油脂馊味的水沟里去。 赵访风试着去探姐姐的口风,她出面说几句,恐怕比自己与母亲争吵一万句都管用。她心知不该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麻烦姐姐,但又拿不出根治办法,她抗衡不了“女大当嫁”的无形枷锁。 “她想为你好,就是脑子不转。” 赵伏波直接叫管家拿来账单:“去把这个给你妈看,是你账上的工资供她花销,不是她未来女婿养,一件一件说明白了,让她数哪边豆子多,这总数得出来。” 赵访风悟了。 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道理。 赵访风正视了自己,作为一个CEO,上头又有董事长罩着,有权有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于是挺挺胸脯,对无证月老们说了一句:“赵董都没过问,你们咸吃萝卜淡操个什么心?” 也开始跟白筠睁眼说瞎话:“妈,姐姐把我当第一继承人,如果我辞职,只好跟你改姓白了,到时候,你再买包包,我就养不起你了。” 白筠气苦:“现如今是赵家无人,哪日赵大小姐结婚生子,家大业大,非得跟你闹起来,你能比得上她亲生儿子吗?你有她的手段吗?” 赵访风皱眉:“无人?她是人,我也是人。” 觉醒吧,你女儿是霸道总裁的人设! 你把一生押给我,我对你一生负责。 这是赵伏波予她的承诺。 不是血缘问题,是信义问题。 不可否认,无论远观还是近处,赵伏波满足她年少的一腔幻想,而她的盖世英雄大概是迷了路,即便是在赶来的途中,千言万语也归结为一句—— 谢谢,别来了。 …… 海外场结束时,已近年关。 新年过得平平安安,朱定锦陪姜逐回了老家,这是俩人第二次回去,住的时间长了些,回来的时候褚沙白已经在大发牢骚,再一次下定决心明年后年大后年死也不回楠平。 年后,麦芒的官司打得如火如荼。 原纪表示愿意掏出6位数的价码平息纷争,科小丰一口拒绝。 采纳了朱定锦的建议,和律师商议通过“肢解歌曲”的方式细细排查重合度,而原纪内外交困,面对严宏谦暗中指派的强大的律师团无力抵抗。 四月初好消息已经下来,麦芒的官司打了胜仗,终审判决《创口》抄袭,专辑所有人杨姓艺人与出品公司原纪必须向怀钧集团旗下麦芒支付赔款1987.7万元。 宣布后,科小丰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小声哔哔:“这么多钱的吗?” 副队韩矢超小声哔哔:“你管那么多,问问要不要交税。” 科小丰就满面珠光宝气去问了,走出法庭,才仿佛突然被反射弧打了一懵棍:“我赢了!啊!” 韩矢面无表情看她驴式尖叫,和孔春秋对视一眼,溜了溜了。 汪文骏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人却没有出现在庭审上,《乱花宥人》所有者杨姓艺人灰头土脸地出来,左右望了望,丧家犬一般朝外走,走了一段又停下,似乎在等人。但直到他走远了,汪文骏才从洗手间低着头出来,准备走应急通道提车,意外撞见大理石柱子旁一个人影。 头发随意系在脑后,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精干的小臂,腕上挂了一块机械表,她单手插袋,仪态悠然。 汪文骏不敢太得罪她,稍微见了礼:“赵董。” “知道为什么会输么?” 赵伏波笑了。 “因为我姓赵,以及,你是抄的。” 作者有话要说:致敬阿Q 起初,老赵姓氏就是有感于那一句“你也配姓赵” 第70章 乐土 零五年,原纪躺平成叭儿狗,汪文骏五月下放基层,说好听点是“再栽培”,实际就是流放。高层明白他有本事,从原童朗一案中脱罪,但算是彻底把怀钧得罪了,时运不济“缩”为上策,赶紧打发他重新识人脸色,与实习生一同干苦活累活。 怀钧也经历了一次不小的人事调动,与原纪“暗通曲款”的人以及汉六的亲信全部遭到清洗,严宏谦按照名单一个个来,上诉的上诉,索赔的索赔,炒鱿鱼的炒鱿鱼……其中,董事长特别关照了何多闻:“这个人我记得,打电话给我,劝我给姜逐介绍女朋友?” 严宏谦火上浇油道:“是的,还准备拍……开房照。” “做了多少年了?” 严宏谦:“十三年。” “好好查,别让他自首减刑,送他进去几年吧。” 严宏谦秋后算账是不留手的,实打实的无良败类,不过大老板这次没有乘胜追击、急速扩张有点出乎他的意料,琢磨半天,给多肉浇隔夜茶的时候懂了——下一届是守成之君,步子不宜太大,还是以扎实为主。 宣义近年又向外扩充两环,如今的四环与中心市区拉不开大差距,新房节节耸立,朱定锦所居的小区显出落了时代的老气。 房子越老越熏出满屋的人气,门后有了墙皮碎屑,阳台新换了防水层,过节前后,朱定锦用剩的材料裁了巴掌大的红纸,用胶铺在推拉门上,这扇玻璃向阳,透光厉害,冷不防就撞脑门,褚沙白来他们家一次撞一次。 随着宣义某中学的新校区在附近落成,这片划为学区房,小区新建了幼儿园,紧邻阳台那一侧,天天有居民晾晒的杯子随风而下,不是挂在滑滑梯上就是被铁栏顶个突儿。风大的几日,晾衣夹子崩掉,朱定锦不得已下去捡,周日幼儿园不开课,她张望了两下,双手一撑,翻过一人半高的铁栏,跑进塑胶场地,扛起被子往回跑。 ……然后被一个路过的小青年保安抓个正着,教育了三分钟。 朱定锦一边“是是是”,一边习惯性掏裤兜“贿赂”,没摸出烟,摸出几颗维生素糖,这是姜逐的零食,她只能又塞回去听训。 不远处侯二“噗嗤”一声,头立马磕在花园假山上,假借面壁遮掩表情。 朱定锦抬头望了他一眼,来了一手有难同当,郑重其事叫住保安:“哎哥们,这个人,刚才把烟头弹到喷泉池里去了。” 遵纪守法连烟都没拿出来的侯二:“……” 花猫儿不好伺候,皮起来要命,侯二乖觉地认栽,主动递烟,罚了六十块钱,完了下意识去接她手上的被子,朱定锦退后两步,略带一丝警示:“我跟你很熟吗?” 侯二狗头一凛,意识到这是哪儿,老老实实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目送她抱着被子往回走,半晌,他忽然回头,盯向某处。 七月,出了几个不痛不痒的报道,乐坛一派祥和。 这在信息流爆炸的今日着实罕见,老牌娱报名下都养着几个追踪员,与狗仔四处抓瞎不同,这类“记者”有具体准确的情报来源,带着目的追查拍摄,以最快速度送达上线,确保一定真实性,且都是分量足的大料,是圈内的“十月惊奇”。 自从年关那会儿的猛料出来后,已经几月无惊奇了。 月过中旬的某天,《失聪月刊》的追踪员抬手瞧了瞧写在烟盒上的地址,走进一家茶座,这个地儿凹在巷子里,平常没人来,雅座帘子都用得旧了。 追踪员撩帘子入座,看清了昏暗灯光下的青年人,虽联系时不肯真名相告,但他对涉及“麦芒案”的杨姓艺人有所关注,只不过无意拆穿,扫了一眼烟盒,叫道:“小杨是吧。” 青年人戴着一次性口罩,点头。 “说吧。” 服务员过来上茶,小杨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 几月前汪文骏下放,《乱花宥人》全面召回,被告艺人无限期雪藏。分明是汪文骏告诉他这行当稳赚不赔,但如今的赔偿金额有大半都落在他头上,而他根本没有收入。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躲到舅舅家,九月外甥女升中学,在附近找中介看房,意外见到了姜逐——伪装没多大用,一等的形体气质,太鹤立鸡群了。 他以为眼花,隔日又去蹲,竟又撞见姜逐从车中下来,打开后备箱,抱着一盆花上楼。而接下来更是证实了他竟在家藏了一个女人。 几乎是瞬间他想到了让艺人谈虎色变的存在,圈内影响力最广的莫属《失聪》,为了“如若登报,报酬丰厚”这八字,他偷偷搞到了追踪员的联系方式。 追踪员没有碰面前的茶碗,轻轻旋开圆珠笔外貌的录音笔,摆放在桌上,随后假意找便签纸:“不要怕,我们的新闻来源都是匿名的,在合约内绝对保证你的个人资料不外泄。” “姜逐有女朋友,同居!” 对面的人明显比他更心急,甚至不等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就已经将事抖了出来。 追踪员正在翻包的动作一顿:“我知道大料的报酬很吸引人,但你也不能天马行空的瞎扯,这是不可能的事,姜逐出了名的佛性十足,就别打趣我了。” 空气短暂凝固,他拎起摄像大件,敷衍作别,“就这个?我还有事要忙。” “是真的!”小杨掏出包里普通的便携相机,按亮屏幕,调到最近的几张,“你看,你看这个,还有这个!” “我说了,不可能。”追踪员居高临下,快速瞟了一眼,“身形倒是挺像,但车牌子对不上……行啦,我走了。” “那这张!有侧脸,我知道这个像素不好,但你们去拍,一定能抓到高清照。” 追踪员这次连眼风都没扫过去:“还是那句话,你认错了,你说你又没跟人家有交际,光凭看过图片影视的就认人,能准吗?本来如果物有所值倒是可以请你,但你耽误了我时间,这茶就AA吧——服务员!” 小杨呆滞地握着相机,手指轻微颤抖,深吸几口气,放狠话道:“这种料子总有人收,你别后悔。” 服务员快步赶来,挂上职业性微笑等候吩咐,追踪员望向天花板,舔了舔嘴唇,拧紧了录音笔,挥手让她先忙别的,回头对说:“你这小孩怎么不懂事呢。” “什……” “你好歹也在圈子里混过,没觉得不对吗?” 小杨一呆:“不对?” “姜逐,没有背景,没念过书,山里头出来的孩子。这种俊俏人脉又干净的小人物在我们这里,叫‘矿人’。他自个洁身自好没有用的,我们可以制造舆论,给他挖煤,让他一夕间红到发紫,带来暴利,然后就可以埋了。你可以去翻旧新闻,怀钧早年出过不少矿人,有一部分是公司卖给我们的双赢,怀钧是蚂蟥,我们就是一群野狗,玩残过不少清白苗子。” “那……” 追踪员翻开肩包,将录音笔与便签一股脑塞进去,骂自己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伸手拿过小杨手上的相机,迅速翻过几张偷拍照片,全部按了删除,直到最后一张虚影,画面上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背肌撑起T恤,似乎正向镜头看来。 “哎——你。”小杨反应慢了好几拍,正要去夺,却迎面对上一张糊了的照:“这个人认识么?” 杨姓艺人茫然摇头。 “也是,搁前几年,你可能死都忘不了他。” 追踪员再度按下删除,声音幽幽的:“我们的人被他发现过,一周后才被找到。这个人光靠坐感就能分辨汽车中是否安装炸/药,是怀钧一把手的私人保镖,不管赵家迭代到谁,他只服务一个人,懂了吗。” 他关掉电源,取出卡扔回去,耷拉下眼皮子:“你以为我们这行的,会不知道姜逐有几套房子?他几年都住在同一个地方,不是郊区,人流量大,你遍观整个圈子,谁有他这个底气。总之,那位没玩腻之前,谁都不敢动他,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也要先落下来,瞧他如日中天的势头,十成十没吹,你去人羽翼下掏人,不要命吗?” 小杨仰着脖子,残留茫然。 “我给你一句实话——我不敢说。姜逐的独家是很诱人,但也得有命去爆,你这个消息根本走不到总部,我也不敢给你担保。这一次我不是救你,是因为我跟你见了面,今后你自己还想去爆,随便。不过奉劝你先买份人身保险,用得上。” 追踪员扛起机器,灌了口茶,把几张票子压在碗底,招手叫来服务员,头也不回走了。 四环的这片土地,在众多镜头心照不宣的视而不见之下,失去了原本的存在感。 姜逐不是不知道小区隐蔽性差,但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出现,加之工作忙碌依恋旧物,也没动过搬家的念头,闲来无事倒是问了朱定锦一句:“我们小区治安挺好,物业费多少一月?” 所谓人甜,见啥都甜。 朱定锦抬头望了一眼挂历:“我们按年交的。” “贵么?” “不贵。” 也就一百四十万,再加点油钱烟钱。 数月没有大料,娱报也就抠了边边角角的新闻,用不长的篇幅报道了金字塔音乐人陆沉珂的病情,本来拆解开来都是不致命的小病,奈何并发症恼人,加上年事已高,暴瘦下来人几乎不能看了。 褚沙白心力交瘁,快成了半个医学徒,碰面时也不太讲话。有次约饭叫上了麦芒,几个逗哏成习惯的女人说说笑笑半宿,褚沙白硬是没捧上一哏,接的话都无滋无味。 估计也察觉到冷场,他起身出去透风,跟月亮瞪了半天,朱定锦披着围巾出来了。 “楮哥,我记得你以前很会说风凉话的。” “哦?是吗。”楮沙白恍惚地笑,“我不记得了。” 朱定锦没说其他,吹了会风回去,与喝了酒的科小丰一顿唠,旁侧敲击听到了些消息——不光是陆沉珂缠绵病榻,还因为工作不顺利。 听管彬杰私下说,今年老头子还撑着病体跑去看他们演出,返场期间,音符落下的那一刻,陆沉珂沉默,怔忪,继而叹惋:“沙白哪里都好……就是……” 干冰烟雾机开始狂喷白汽,他的话淹没其中,成了一缕香灰。 陆老爷子更青睐褚沙白,毫无疑问,却无法否认姜逐的天赋,这从他六年前对姜逐的评语就可以看出来:对音乐的感悟能力太强,只要坚持,在这个领域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褚沙白没有超前的音乐意识,他很努力,但是缺少了一点“上道”的悟性与灵气,这几年二人都在上升期,基本功扎实,差距便不太明显,可越往上走,这种“老天爷赏饭”的感觉便越来越清晰。 陆沉珂不想断言却也只能承认:“沙白差了一点味道,那种灵魂的气息,限制了他的高度。” 这话没人在褚沙白面前讲过,这人平日没脸没皮的,可在训练班时没少与姜逐争第一,八成是个处女座,做就做最好,不然也不会因为《红泥》电影宣传曲的落败大老远跑去求一个结果。 对于这种人而言,天赋就不该有天花板,不然他能把牛角尖给钻秃了。 夏季活动繁盛,又紧邻音乐盛典,各路艺人都在试图突破成绩,但都争取避开了佛团打榜的时间段,撞上这等毫无人性的存在,极大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褚沙白忙不过来,千挑万选了一个护理,不放心抽查几次,见人除了上厕所打饭,二十四小时不离病房,这才减少了去医院的次数。 私立医院里,陆沉珂半下午醒来,嘴里发酸发干,眼睛没有聚焦,只望见窗台边有模糊的身影,便大叫着要水。耳边水流撞击玻璃杯的声音清越玲珑,眼前逐渐清晰,意识到不是护工,顿时脑壳皮肤收缩了一下。 赵伏波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给您。” 陆沉珂是少数在精神层面将赵伏波看作“同龄”的人,尽管岁数差了三代,但相处起来并没有东风压倒西风的既视感,他脾气来得随机,她应对得也随性。 “来看看您。”赵伏波将翻动大半的病历放回床头柜,“是我关照不周。” 窗子留了缝,病历被风哗啦啦吹得起落,陆沉珂只瞥去一眼就收回来,她既然来,定然是对他病情有过客观的了解,明人不说暗话,他候着这一天也有很久了。 “我想治病。”陆沉珂紧紧盯着赵伏波,“出去治病。” 点滴瓶下,老头的神情含了一丝恳求:“我不想……不想在那个孩子面前……” 话未尽,赵伏波已道:“我会安排。” 陆沉珂仰头,吊瓶用绿网挂着,无端让人想起这时节熟的胖瓜,他不说话,赵伏波也好耐性地等着,天色渐渐晚了,他在晚霞的红光中开口:“另一个……” 赵伏波有些意外:“姜逐?” 陆沉珂咳嗽几声,喉咙卡了痰,话也变得含糊而嘶哑:“我六年前说过他,故事感不够,太纯粹,太敞亮,不易活!但他是个好苗子,一辈子碰不到一个的好苗……这些年,他多了很多人世颜色,我听得出来,我私心说一句,够了,他不是沙白,再来一笔,就成劫数了。” 冥冥之中,陆沉珂存积的肺腑之言,与二十七年途经姜家村的云游人的谶言不谋而合:救他的,也是劫。 一念佛,一念魔。 “他……他应该还有最后一处乐土,就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后一根船桨。”老人轻轻说。 “赵董,请求您,别去动他最后的依靠,好吗?” 赵伏波沉默良久。 “我尽力。” 第71章 八年 八月底,陆沉珂病情沉重,转移海外接受治疗。 这老头挣扎着上飞机,也只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送给这个没有师徒名分的学生最后一份关怀。 告别时,我们依然活着。 虽然陆沉珂未言明,但褚沙白脑子转得快,心思重,谎话糊不住他,对于他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草木春秋,生老病死,平常人难过归难过,日子还是照常,褚沙白却难以跨过这道坎,若他是判官,拼了一身剐,也定将生死簿撕个粉碎。 他的新陈代谢太慢了,这些痛苦滞留在他的神经元里,日积月累,从丁一双开始,一个个,枯萎,坠落,也不腐烂,就横陈在他心底,越垒越高。 他怕鬼怪,怕的也许是不可逆转的逝去。 陆沉珂走后,褚沙白消沉了一段时日,仍然笑,与人嬉笑打骂,但经常无缘无故地沉默,上一秒还在言笑晏晏,下一秒笑容就短暂凝在嘴角。 管彬杰担忧他有抑郁倾向,让医生给他配了点药,吃着药人倒是好了些,很快佛团的首次巡球演提上筹备日程,宣传的风声早早放了出去。 鉴于怀钧艺人多年蝉联盛典大奖,傲峰影业与怀钧集团强强联盟,各类项目秉承“优先考虑,互惠互利”的原则,打造视听精品。 第一单合作就是聘请佛团为影后魏璠的新片《318°C》作宣传曲和两支背景乐,首映一月后再推出原声大碟。 节奏紧促的日子缓冲了一部分情绪,褚沙白调节得不错,慢慢停了药,管彬杰瞧他的模样也放了心——他一向是团里的“老妈子”,照顾好他人的人,总被认为能照顾好自己。 《318°C》是一档贺岁片,宣发之时年味也近了,年货遍街都是,菜市场后头一地鸡毛,下水道的闸口腥得没法过。近年宣义花了大力气整顿市容市貌,也不过是西家惨淡,东家红,朱定锦连续换了三家菜市场后,懒得跑了,囤了米和白菜帮子,变着花样吃素。 褚沙白经常过来蹭几顿“斋饭”,这两年他省钱给陆沉珂治病,往家汇的钱变少,皮革厂的资金窟窿堵不上,听说内部开始搞大分裂。 家庭问题是褚沙白的一块心病,他赚的钱都补贴家用,去年以为情况有好转,结果一个爹依然在酒席上腆着肚子脱离实际,一个妈翻着白眼怼天怼地怼三,两句话没说就对冲,什么糟污低俗的口癖都往外冒,精神污染,身心煎熬,今年是打死也不回了。 姜逐与朱定锦也没买票,留在宣义过年。 约饭之际,谁也不会想到,这将是褚沙白最后悔没回去团聚的一个年。 腊月最后几天,楠平褚氏皮革厂失火。 几位老板意见不合,厂子分工混乱,各党林立,褚父治下不严惰懒成性,电路老化没有更换,厂房起火,母亲当夜正在与几个工人清查最后一批货,没能跑出来。 管彬杰得知消息的一瞬间就知道不好,年也不过了,约了几位医生火速赶去御苑。敲门没人应,管彬杰急得尿崩,几人轮番直接撞开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偌大的屋子里窗帘全部拉上,乌蒙蒙的一片,人气寡淡。 他们最终在客厅的茶几下发现了他,蜷缩着,眼睛睁着,却像没醒来。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连姜逐也得不到一句准话,管彬杰不加掩饰的沉重声线,侧面证实褚沙白的精神情况不容乐观。 而因为他之前服用过药物,有一定的抗药性,这次治疗不好说。 管彬杰极力为他们争取休养假期,三月中旬,姜逐回家途中,遇到了坐在他家门口楼梯上的褚沙白,瘦得两颊微凹,神情却还平和。 久久未见,他先笑了一下。 笑起来透着抹不去的狡黠,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出道时。 一直传来他频繁预约心理医生的消息,褚沙白疲惫地抓挠着头发,笑得很无力:“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用,其实我根本不想说话,大管非说倾诉出来会好受,但有东西压在我这里,说不出来……” 他俯身蹲下,手臂交叠挤压胸腔,像一个犯错后等待惩罚的小孩子。 沉默片刻,姜逐轻叹,取出钥匙开门:“先进来坐。” 门开了,他弯腰找拖鞋,听到褚沙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勉强提着点气力,又重得直坠。 “姜队,我想解约。” 他的嗓音失真。 “我考虑很久了,我这个人能看开很多事,就是看不破生死。你掐着指头数,这一路,我们送走了多少人。” “哥哥没能耐,干不出济苍生的大事业,这地方太腥了,我待不下去。” 姜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起身去拿热水瓶加水,气氛添了铅,不冷但沉,朱定锦坐在原位,眼神忧郁。 “舍不得哥啊。”大概她的神色太伤了,褚沙白不由叫她。 朱定锦抬眼瞧他,笑了笑。 “你就这么走……”他听出有什么话就卡在她的声带上呼之欲出,但朱定锦嘴角一弯,又压回去,只轻描淡写问,“不能晚两三年?” 褚沙白目光和煦,没有正面回答,递给她一个卡通兔的红包:“忘了给你了,新年快乐,又长一岁。” 时隔多年之后,褚沙白才懂了她那一刻抵达世界尽头般的冷感,再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叙说。 无论是姜逐还是朱定锦,都不是唠唠叨叨的人,褚沙白深知这一点,他们尊重他的意向,他的根他的心都在楠平,那么他们也不会自作主张游说他留下。 做出决定之后,褚沙白提议去看看兄弟,姜逐便陪同他去安兮陵给丁一双和郑隗烧金元宝,又因为听看守人员说不许带活祭,臭了不好处理,于是在旁边的丧葬店买了两只红烧木鸡,涂着红漆漆黄澄澄的油彩,一并放到碑前。 丁一双有个奶奶,但老人不用电子产品,搬去阳石县后又换了几次地,渐渐没人联系得上了。唯一还能找到的是郭会徽,守望拆团后,他的档案顺道转走了,现在人在一个县城街道做生意,几年来他们没怎么去过,并不是面子原因,只怕给他带来困扰。期间托人送了礼,几个红包也是在过节时包的,怕郭会徽退回来,但老郭人务实圆滑不少,只回赠了一点特产。 最终三人约在县城的一家门面饭店,据说是郭会徽老婆娘家开的,孟佳荔与他已然分手,如今的老婆是店老板,合伙开了一家鞋店,赚两个辛苦钱。 褚沙白抬头瞄一眼,趁老板娘去后厨房端菜,悄悄问起:“怎么分了?” 郭会徽苦笑:“家里不同意。她大学生文凭,又吃过铁饭碗,她爸已经为她张罗开了,想选个门当户对的女婿。” “不争取?” 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薅着略油腻的头发:“老了,不想动了,这些,都像上辈子的事。” 光洒在他头上,发灰,宣义空气质量堪忧,这霾是越来越重了。 直到他手一遍又一遍地捋过去,才让人发觉,是头发花了。 辣酒入喉,褚沙白捏着嗓子哈了一声,挑了两口鸭肉吃:“我准备回去,接手家里的厂子,好好搞一搞,我爸是真不行,再让他那个姘头搅和,我估计下半辈子要债台高筑。” “那得解约啊,能解吗?” 褚沙白筷子在凉菜上绕了两下:“不知道,看着办吧。” 于是郭会徽也不再多说,招呼着吃菜。 姜逐挑了两口甜萝卜丝,知道他是拿着这个借口,逞最后一点强,他不想再留在宣义,这个地方暗流涌动,荆棘生毒,刺进人心里去。 人受伤了,总想回家扒开皮舔伤。 他不太能撑得住了。 与此同时,朱定锦接到一通无存储的电话。 许久之前她在《十三侠》剧组当替身,与溪池昊威电影的小旦仇相思对过戏,本是露水情谊,多年没交集,不知她怎么从傲峰影业查到了她的电话,约她出来喝咖啡,还带了两万块的红包,想让她“吹吹枕边风”,让姜逐同意给他们新电影写首主题曲。 朱定锦蹙眉:“可我们早分了。” 一诈之下,仇相思果然只是靠几年前的印象,来碰死耗子的,根本分不清真话假话,半晌愣了,问句脱口而出:“前男友的联系方式没删吧……” 朱定锦搅动咖啡:“有是有,但这种事叫我怎么好说呢,经纪人没联系吗?还是他们公司没有价码?” 仇相思叹了一声:“标价太贵了,我们剧组穷啊,怀钧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怎么敢去那里求情。” 朱定锦:“哦,这样。” 继而,她垂下眼道:“等姜逐有空,我跟他提一提。” 仇相思连声说够义气,临走时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是姜哥不愿意就……就算了,别勉强,怀钧不许旗下艺人接私活的,要做也说是友情帮忙,辛苦费我私下给你,动静小点。”又咬耳朵道,“被人告了,我们剧组卖了也赔不起。” 朱定锦应承道:“没事。” 谈完事,仇相思匆匆戴上围脖走了,冬风猎猎,将咖啡厅门口的顶棚吹得鼓起,又猛地翻过去,嘣出好大一声。 朱定锦错开几步,停在避风处,眺望高楼缝隙间暗沉下去的天色。 从万臻跳槽傲峰后,她就换了电话,不接戏多年,如今知晓她号码的只有几个熟人,从他们那里泄露的可能性不大。仅凭仇相思和一个剧组的分量,不足以让傲峰无故透露艺人信息,大约是背后溪池昊威电影的高层眼红《318°C》与佛团的合作红利,让仇小旦去打前锋。 多年前姜逐常来《十三侠》的剧组探班,由于未出道名气小,无人关注,如今他却是怀钧的金字招牌。仇相思想到她时,恐怕也只觉得血赚,不声不响,网了一条大鱼。 场面话说得好听,怀钧若是照章程追究,他们剧组的电影炒起来了,有“友情”二字做挡箭牌,担责任的就是姜逐。 朱定锦忽然想笑,这……欺负“外行人”不懂怀钧的规章制度。 天色渐晚,她忽然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侯二穿着煤气工人的制服,从人群中由远及近,在身后站定。 “发个短信,警告一下仇相思的剧组。”朱定锦从兜中取出手机,倒出卡,往后递给侯二,“手机号注销。” 侯二下意识接过,等攥紧了那一小片卡,才猛然发觉到“变天”了。 她在“朱定锦”这出戏里,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姑娘,有着自然的南方口音,任何事亲力亲为,不动用私权,不使唤他,与“赵伏波”没有任何相交线。 是一出,演一出,绝不串戏。 这突然而然的…… 他还在怔神,面前的人又自言自语般开口:“平局吧。” 侯二二丈和尚摸不着头,哪里想得到头儿此时思绪已经飘到了若干年前,守望出道时胡吃海喝的那一顿大排档,五人豪气干云,举杯畅饮,褚沙白逗弄鸳鸯,反被她激得下了一盘:“赌一个,十年后,到底是我光棍,还是你俩没上扯证。” 赢过七年之痒,却输了十年之约。 七八点时下了雪,县城封路,褚沙白与姜逐留宿那边酒店,打了座机报平安。 这一晚,再没有任何电话打进来。 朱定锦慢慢整理房间,透着平静至极的麻木,她将所有衣服叠好,零碎物件摆放整齐,账户删号,电脑记录全部清零,最后是存折、银行卡和钥匙,依次放到客厅的桌面上。 侯二不知什么时候靠在门边,抽着烟。 朱定锦双手插袋,仰头环顾这间房子,洁净,温馨,似乎只是主人善心大发来了场周末大扫除,残留几许人气。 她取下白雏菊发绳,长发飘散到肩上。 “走吧。” 听到身后传来门锁咔嚓的响声,她下楼脚步微顿,时间凝滞一秒,随后继续往前走去。 九八年,零六年,这是第八个年头。 乐土终会腐朽,依靠终会变质,船桨终会剥落出刀刃。 第72章 掉马 雪不大,缠绵烦人,颗粒细小,淅淅索索地落,土石的地溶了油般既湿且滑,不宜行车。 清晨五点多姜逐就醒了,天未亮,县城的街面有零星的早点铺子支起来,远方几声狗吠。他披了衣服去拿矿泉水,拧开瓶盖,水太冰,他咽了两口便搁下。靠窗坐了有半晌,隔壁传来一串响动,这酒店说是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可毕竟整体档次在那里,隔音不好,过了一会,褚沙白敲门,说阿黄已经在楼下把车子引擎热过,该准备回去了。 土路泥泞,这台越野性能虽好,却走得不畅,阿黄心直口快嘀咕:“顾导家里那样好的房子说拆就拆,怎么不见来人把这地方整顿整顿,看这路,跟人肠子溃疡似的。” 外面正路过阳石县,老旧的筒子楼饱经风霜,剥剥索索的墙皮上印着各式小广告,褚沙白探头瞄了一眼,呛了一嘴西北风,缩回来道:“不懂了吧,宣义近年都向西南扩张,往这儿盖挣不回地价,开发商算得来这笔账——看什么呢?诶,回神了!” 姜逐收起手机:“没什么。”他扭头往窗外,老街搭配新开的衣帽店和霓虹灯广告,新旧裹在一起,色彩尤为扎眼。 行至高速路入口,早起运货的车堵起长龙,车载广播碎碎念着稿子,一辆二手小金杯颠颠地跑来,行得近了,车窗摇下,郭会徽提着一袋小笼包递过来,说清早接到了酒店前台的电话,赶来送一程。 褚沙白将将把小笼包接过来,阿黄就在前头叫了一声:“褚哥……”他话没说全,但后座已经意会了,他们身价水涨船高,饮食有章程,不能吃外头的东西。郭会徽退圈已久,没留心这些琐事,褚沙白笑笑,就着塑料袋往嘴里塞了一个,对姜逐说:“你就没这口福了。” 队伍慢慢腾腾往前挪,郭会徽探出头,头发被夹冰粒的冷风吹得趴趴的,期期艾艾说昨天喝了点小酒,忘了给老婆娘家的三个侄子侄女讨签名,几个小孩迷佛团迷得要死,从牙缝里省钱买海报买专辑,揍都揍不灵。 姜逐在几份明信片上签了名,递给褚沙白时,他摆手:“我就不了,马上不吃这碗饭了。” “也签,也签。”郭会徽说,“绝版,价值大。” 又送了几米路,马上到站口了,阿黄有条不紊叼着卡,手指缝里夹着“买路钱”,姜逐摇上车窗,这边地荒,有点像十年前未开发的模样。 他十五岁来到这个城市,那一天下着雨,衣服又湿又涩,新盖的楼房雨檐很短,他口袋没有多少钱,不敢站在太靠里的位置,半边肩膀淋透,重得像山。 手机信号满格,但没有消息,冬春的白昼来得晚,车跑马般行使,掠过稠靛的天色。 这夜太沉,像溺进了一千丈的黑海,令人心头发慌。 回到宣义城内,管彬杰在御苑等了有小半天,他最清楚褚沙白病情,材料都准备妥当,但神思忧愁,不是很乐观:“解约很难,你要做好准备,不要触怒上面。” 褚沙白点点头,一行人上路前往怀钧总部大厦,将要到所在地的道上时,电话铃骤起,管彬杰接通听了片刻,神色凝重转向姜逐:“有人通过小朱找你接私活?” 姜逐一怔:“没有。” 管彬杰把电话给他,那头仇相思一个劲的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让她说说情,不知道怎么就让怀钧那边知道了,合作方……” 姜逐听了几句就把电话递回去:“我回家一趟。” 管彬杰急忙拦住他:“你回家有什么用!一来二去不还是要看公司意思,小朱是个聪明人,你没接,公司也不会太苛责,写个保证书就行了。” 三言两语的功夫,车已经进了地下停车场,管彬杰带着二人走员工通道,人事部的认识这两棵公司费力栽培的“摇钱树”,关于他们的决策从来都是直接下达,哪儿轮到他们指手画脚,推脱领导去开会了,不敢做主,奉上三杯茶纷纷遁了。管彬杰一连续了五杯,没等来半个人影,无奈道:“往上走吧。” 佛团的收益在怀钧各项目中都排得上号,台柱子跑路,底下人都不敢接这烫手山芋,管彬杰一连往上找,终于有某个秘书部答应办理此事。 甜美可人的助理带几人来到离会议室不远的休息沙发上,褚沙白赶紧婉拒了她去倒水的想法——他来怀钧总部这趟光喝水了,不是茶就是咖啡,混了不少牌子,给他喝精神了,想补个觉都没辙。 姜逐靠着落地窗,正看外面豆子大小的车辆穿梭,褚沙白抄起一本时尚杂志,从头翻到尾,等他把边边角角的广告都看完了,听到一阵脚步声在拐角处回响,隐约间传来一句问话。 声音轻轻的,乍一听阴柔得很,调儿低沉:“什么事。” 是字正腔圆的宣义官话。宣义地势平坦开阔,官音也很有特色,不似楠平粘牙,也不像宾云柔婉,大山大水,气势如虹。在此地漂了十多年,褚沙白对满街炸炮样的口音已经免疫了,千万种人声也逐渐收拢成一个通用模板。 但这个声音太有辨识度了,天生的嗓子,他不禁在脑子过滤有怀钧近期有什么新晋的艺人,说都如此,唱出来那还得了。 这么一想,抱着“惺惺相惜”的心思从杂志里抬了头,面前呼啦啦一团黑云,全是西装笔挺的高管,褚沙白一眼就瞧中里头一件与众不同的灰色休闲装,正背对他,身旁一人正侧头与她低语,声音极小,埋没在嗡嗡的人声中。 褚沙白先是注视在她脚下三尺处,一双手工德比鞋,再往上只瞧见一只虚虚垂在腿侧的手,拇指上有一枚莲花刚玉扳指,闪烁细碎的浮光。 他一时失了反应,平日都是靠经纪人与公司对接,对高层不怎么了解,这样年轻又有派头的,难不成是执行总裁赵访风?赵总他倒是在TVGM盛典时见过几面,乍然一看,长高了吗……都不穿高跟鞋的。 待旁边人说完话,那个人转过身,视觉抓取的一瞬间,褚沙白的嘴已经先脑子一步给出反应:“小朱?这不是小朱么!” 没有人应和他。 褚沙白才发现不对劲,周围三三两两的人物看他的神情很是莫名,不过行程匆忙,无意留下看戏,散场后一个接一个向那人点头致意。褚沙白左右看看,气息有些弱,再定睛瞧去又觉得不是一个人了,稳了稳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了,有个朋友,跟您挺像的。” 姜逐突然往前一步,褚沙白下意识一把拉住他。 那人微微一笑:“自我介绍一下,敝姓赵,赵伏波。” 不需要加持任何头衔,这个名字响彻业界,任何在怀钧工作的人,都不可能不认识这三个字。 赵伏波,怀钧集团董事长。 阳光透入室内,管彬杰最先做出回复:“赵……赵董,赵董好。”又向旁边身量颇高的秘书颔首,“严秘也在。” 褚沙白想要寒暄,喉头却是哽了一下。 十多年,可算见到顶头大老板的庐山真面目,收放自如,举止皆华章,思及怀钧艺人们如痴如狂的劲头,他有点酸。 这人要是放下身段出道,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啊…… “你说的那个人。”赵伏波忽然从秘书那里捏起一张身份证,在脸边轻轻一晃,“我也认识。” 褚沙白盯着那张“朱定锦”的证件,闪现间想法太多,脑子加载过热,一时瞠目结舌,死机了。 赵伏波抬手,在一片寂静中向姜逐示意:“单独谈谈?” 目光汇聚,姜逐拿过管彬杰手上的解约合同跟上去,褚沙白心里没底,刚要一并上前,严宏谦公事公办拦在过道上:“赵董与人谈话,二位请去接待室稍候吧。” 褚沙白魂不守舍,神思飘忽,替身梗,血库梗,私生梗,双胎梗,啥啥都想出来了,越想越可怕,他们这等山村县城里出来的淳朴好青年怕不是要陷入豪门恩怨了。随后呱唧刷了自己一个嘴巴,个乌鸦嘴。 与此同时,办公室的,百叶窗微阖,光线暗淡,赵伏波两指一翻,把身份证递给他,姜逐不言不语,那手腕上红绳赫赫在目,他太熟悉了,多少个夜晚他摩挲过这条粗糙的绳子,继而手指纠缠。 八年,她的温度溶在他手心,哪里用得着眼睛看。 赵伏波收手,报了一串数字:“我私人号码,你先存着。” 她与人说话,态度似乎并无不同,于是姜逐的表现也一如往昔,掏出手机储存新号。百叶格挡太阳光,手机屏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淡淡的光晕,赵伏波眉头轻皱,扯松了领带。 无论是何事,他不想东想西,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菩提端坐,与众生隔纱相望,也难怪得一句批语“孤魂难长”。 “我和你单独谈,有些事情可以讲得很清楚。” 他的回应温和平常,又像是把谈话带到柴米油盐午饭吃啥上了:“想说什么?” “……” 习惯是个太过可怕的东西,赵伏波被打岔后,停顿了一秒扳回频道:“身份有别,不要这样说话。” 姜逐还是很甜:“有别?” 十年名利场,他仍停留在那年夜灯下,她向他走来。 “姜逐。” “嗯。” “往最坏的方面想,我们的关系是什么。” 姜逐手指在通讯录的确认按键上停了下来,备注“爱人”。 “我是你金主。”赵伏波仰了下头,似乎在从浩瀚的辞海中寻找语言,“是,你们都是训练班出来的潜力股,有功底,有前途,但真以为天上掉馅饼?九万顷黄土地,被捂死的秧子不在少数。” 若是说先前还有盖被子说话的意思,这一下是掀了老底,什么恩爱,什么旧情,都抛如云烟,仅存这一副老辣的商人面貌,在商言商,她言出必行,做得一点不假:“也是,我没带你去过那种圈子,情有可原,你没见过这种关系下的各式play,比起他们,我并不算过分吧。” 姜逐垂下眼,又仔细看着她,像是一下子没回神:“八年……不过分么?” “干什么说得那么薄情,我为了你,费心费力,一句谢谢我受得起。” 姜逐半天没说话,这一字一句都听得明白,却像等着反刍似的储着,因此没嚼出味来,只望着她。 “你喜欢我的吧。”赵伏波似笑非笑,像是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不用有被侮辱的感觉,我也喜欢你,现在也还是,所以我对你很宽容。” 她向前倾,双手抄在西装裤里:“但以后就不一定了,姜逐,我一路力捧你爬神坛,如果让我失望,让我的苦心打水漂,你知道后果的。” “这才是……不领证的原因么?”姜逐轻声说,“你亲手拒了我们的结婚申请。” 赵伏波否认:“我没有亲手,那些归我妹妹批,我只是吩咐了几句。” “不一样么?” “怎么能一样呢,谁变态到亲手给自己的结婚申请书盖绿章,人总还是有一点情味儿,我说了,目前为止,我还是喜欢你的。” 过了足足一分钟,反射弧才姗姗来迟,游走全身,他没有再问了,问深了,挖出来都是心肺的余温。 如此温软甜蜜的爱语,也可以相隔千山万水。 赵伏波屈身坐到沙发上,手指点了点:“不说这个,先谈公事。” 静默一会,姜逐将褚沙白的申请解约合同和病症鉴定书依次摆放在桌案上。 “巡球的宣传都放出去了,你告诉我现在要解散组合?”赵伏波笑,“你怎么不说你要上天呢?” “原因你也知道。” “就他家那个皮革厂的生意?”赵伏波嗤笑,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哦。” 放到别处,有这样一段见不得光的关系,捞点好处讲讲私情,只要在承受范围内,金主都愿意舍点利益换几声笑语。 他却不敢往这边想,一想就血肉酸麻。 他们办过席、饮过酒、立誓黄天后土的感情,突然就“上不得台面”了,写作“私情”,全变成一场笑话。 姜逐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闭了闭眼:“没有余地?” “别说亏空了,就是违约金他也付不起,我可以随时起诉他。”赵伏波的语气亲昵得有些刻骨,“大家相识一场,我不愿意把事情搞得太难堪,你说呢?” 姜逐看着她的眼睛,很久很久,才说话。 “我用个人资产来补亏空。” “个人资产?我比你更清楚你的个人资产,你全投进去都不够。”赵伏波倒出摩尔烟,低头啪得一声打开火机,点燃纸烟,“姜逐,我明白人之常情,但这关头,公司不能放人。他想走,就得替公司把由他产生的债务和信誉丑闻全背上,我提醒你,这压垮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 烟雾浮起,如梦如幻。 姜逐眼神有些空:“赵董,不能这样……” 赵伏波含笑:“你喊我赵董,那赵董告诉你,怀钧的董事长就是这么做事的。” 第73章 试演 “你的私产我留在四环房子里,去了不要久留,我不是危言耸听,你在那里不安全。我会让秘书把怀钧名下的房产清单给你发过去,你想住酒店也可以,但不要关机,五十个小时之后,我要一个答复,褚沙白履行合同期内一切要求,或者你拿出补损方案。” 一张烫金的副卡,插入他胸前的衬衫口袋里。 “一点零花钱,别把卡扔了。你可以用它帮褚沙白,不过额度有限,我如果亏本,他不会好过。” 姜逐没有动,那张卡贴着他的心脏,起先还有些凉,很快就融入体温,感觉不到了。 门在身后,赵伏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走了。 “我与怀钧的合同只剩三年。”姜逐忽然开口,却没有下半句,像一把裁纸刀轻轻巧巧横切,半片留白。 “有意思,你是在给我出‘江山美人’的选择题?”赵伏波微微一笑,“可惜了,我不做选择。” 姜逐走时没惊动任何人,直到停在那个四环的小区外,才给管彬杰和褚沙白发了短信。日头稍落,正赶上幼儿园放学时间,家长蹲守卷闸门口,一个个萝卜个头活泼可爱跑出来,他驻足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上一次回老家的情形。 过年家家团聚,村头放了打鞭炮,摩托三轮驶出了奔驰的架势,三三两两穿过硫磺味青烟的土路,路边小孩们围在一处,穿着新衣比谁的衣服更新鲜好看。有小孩追追赶赶到后山这边,他母亲就会拿出几块糖分出去。她去了,也沿袭了这习惯,他们带回去的是大品牌的酒心巧克力,比粗制滥造的土糖好吃,吸引了一片小孩来讨,她时常被缠半天,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恼色,送完糖就坐回来继续拉家常。 姜缙云念过正经的书,是家里唯一的文化人,说话温温和和:“喜欢小孩?” 她当时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模棱两可道:“谈不上,他们像变数,只有容错率足够大,我才会考虑这个问题。” “变数?是不好的意思么?” “好坏由人。有人登天破地,求一个变数,也有人固守城池,抵御这天算。” 她虽然说自己小学没毕业,但架不住天分高,大俗大雅信手拈来,这类文绉绉的话很讨他母亲的欢心。他在院门旁的水池洗菜,就不深思许多,只心神摇曳地掐着菜杆子,兀自想一想猜一猜……容错率够了的话,她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两年前的旧事,放在当下,品出了点别的味道。 三楼的景色依旧,他掏出钥匙开门,一切整整齐齐,他扫了一眼桌上摆放的各类证件和钥匙,没有去收,衣柜里她的衣服并没有带走,浴盐等个人用品也在洗手间,只是太整洁了。 以往不是衣服堆在洗衣机里没晾,就是桌上的餐盘没收,书房更是乱,键盘鼠标的电线像被猫扯散的毛线,瓜子罐、咖啡杯、纸巾盒、写满字符的草稿纸——他还不能收,收了她就找不到,只等她哪一日兴致来了,自己分门别类。 姜逐坐到旋转椅上,打开电脑,通用的蓝色页面浮上来,系统重装,原先的一切全部格式化。他会一点简单操作,仿照着记忆下载了一些常用软件,还注册了一个游戏账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也看不懂队友的缩略词和行话,甚至嫌它总是霸占她的注意,千方百计把她抱离这方小世界,但此时却停不下来,键盘有几个键磨损程度略高,他就不由自主按那里。因为不懂设置键位,很快招致了队友摔耳机式怒骂:“加血啊!那么清晰的图标都点错,你玩游戏靠的是热感感应吧!” 三分钟后。 “大哥你走两步啊,咋的你靠琢磨能琢磨死它?” 十分钟后。 “……你划水吧兄弟。” 他磕磕绊绊练到10级,只明白了一件事。 网游是真的不能暂停的。 同一天,怀钧通过官方渠道发公文函,要求经纪人注销有关“朱定锦”的一切资料,傲峰与魏氏关系紧密,瞒不过魏影后。魏璠意识到出了事,打电话没人接,人不在赵宅也不住公司,不知道宿到哪里去了,她查实赵伏波名下房产和近期行车记录,硬是地毯式搜索把她从窝里揪出来。 魏璠气势汹汹过来,侯二劝又劝不走挡又挡不住,怕她真把门拆了,不得已掏出钥匙。她一进门,赵伏波就算不情愿也从梦里爬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低血糖作怪,脑壳隐隐有些胀痛,被吵醒后眯着眼靠在沙发半晌,晕陶陶起来去冰箱拿了一罐冰可乐,掰开拉坏灌了两口,刚冰得脑子三成清明,魏璠追着骂过来了:“大冬天喝冰的!七老八十你别喊受罪。” 赵伏波道:“这个心我还真不操,活不到。” 魏璠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她的背心就是两巴掌:“你少说两句!” 这两下完全是兴之所至,赵伏波没防备,含在嘴里的一口可乐呛进肺里,两步冲到洗碗池吐了出来,冬日水凉,刺得气管生疼,酸麻感顺着鼻梁一连串噼里啪啦炸到前额,她扶住额头,眉头在手掌下轻微一簇。 魏璠一直以来都有祥林嫂的心病,怕她遭了狼,恨不得说一句她句句听,偏她这“阿毛”又是个不省心的,不乖乖剥豆,专跑山坳里耍。加之魏大小姐作风坦坦荡荡,原先就不赞成“地下党”,好好谈恋爱,玩什么幺蛾子,只愿她过得一生顺遂,偏她浪头里打滚。 这般大张旗鼓找上门来,是听到“败露”的风声,恨她不听话,心里攥着一口气,非得杀她一个兴风作浪的势头了。 什么样的庄稼施什么样的肥,赵伏波摸到窍门,应了那句“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纵然呛出三分火气,也不针锋相对,就瘫在那儿不起来,西子捧心咳了两三声。 魏璠先拉不下脸,故作赌气不理,半晌不见动静,扭过头立马慌了神,一手去拉她,又掉过头来往小提包里找手机,平日一探就乖乖滑入手掌的物件,这时候反而找不着,急得她将包倒过来抖,卡包、耳机、化妆盒、袋装牛奶,七零八落全翻了出来,跳豆子般在地板上蹦跶,口红摔折两三支。 没找着又回身给她摸头拍背:“你顺顺气儿,我叫杨医生过来!哪里不舒服,这样还疼不疼?” 赵伏波头发没梳,仪容不整,虚得像是只剩一口气:“璠姐,真想不到,为了一个男人兴师问罪来了。” 魏璠:“……” 六月飞雪!她魏璠可是要冤死了! 她赶紧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赵伏波瞟她一眼,轻轻别过了头。 魏璠呼吸一滞。 心、心肝儿嗳! 入门不过十分钟,魏璠坐过山车似的连番变换角色,从问罪的祥林嫂到喊冤的窦娥,如今则是吕奉先执戟入掖门。董太师又如何,只需一眼,为她杀人放火。 魏璠魂儿飞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把人安置到沙发上,端水摸背伺候了好一会,还给人下厨炖了个溏心蛋,把碗丢到锅台上时突然醒过神来,仔细一琢磨,这是在影后面前耍大刀啊——这念经的王八下的蛋,精着呢!魏璠气的直乐,冲到客厅,打却是舍不得打了,狠狠握着锅铲往沙发上一抽:“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赵伏波道,“我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魏璠提着锅铲指她,抖了半天,挤出仨字:“坏透了。” 赵伏波一笑置之。 那笑容很平和,叫人偃旗息鼓,魏璠心里骂着小混账,气却散了,又望了她一会,心里涌出怜惜来,总归是不想她一身的伤:“你再好好想想,别学那些大傻子戏了红尘却为情所困,还有几年奔三,不年轻了,最终闹得巫山云沧海水一场空,不值这年华。” 赵伏波将半罐可乐喝了个底朝天,从头到胃都通畅了,也不解释,只道:“我没作,这事你别管。” “我是怕你太任性,龙王爷发大水把自己的庙给冲了,到头来痛惜这一段缘分。” “是吗。”赵伏波淡淡笑了,“我选的路,我负责到底。” 仅在四十八个小时后,怀钧各部门经理被召集开会。怀钧集团做大后,辐射面加大,旗下各类公司纷纭林立,纵然娱乐业是发家的老本行,这种规格的机构会议赵伏波也是不参与的,好比满级号进了新手村,很吓人。于是严宏谦给赵访风通风报信,执行总裁赵访风出马,场子总算能圆了,赵伏波也不避嫌,就以“视察工作”的名义占了一个旁听的副座。 会议一开始,解约就是定局。 以褚沙白的好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放弃,他的精神状态十分脆弱,根本支撑不了高强度的巡演。麻烦的是首场的一部分票已经预售了,信誉问题处理起来格外棘手,如果发生“挂羊头卖狗肉”的大改动,损失将是天文数字。 姜逐递交的方案是在正式巡演之前举办三场“试演”solo,票价仅收取成本,如果有额外花费则由他一力承担。 持有预售门票的大众可免票入场观望,官网同步上传直播,三场试演期间,开放换票与退票通道,如果退票比例达8%,则驳回solo方案,走诉讼程序。 姐姐坐在旁边,赵访风腰板挺得格外直,但姐姐明显对一桌人唇枪舌战没兴趣,全场下来,只指着经理们拟定的5%退票比说了一句话:“通融一下,提三个百分点。” 董事长的“通融”,那是客气,翻译过来就是“少废话”。 三个百分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8%的数据也在危险的范畴内,姜逐这次完全是走钢丝,尽管他的粉丝比重占大,但也有不少是褚粉和团粉,要在三场演唱会之内斩下百分之九十二的票,于他来说,成则名利双收,败则粉身碎骨。 于是甜粉又一次开始问候怀钧老母。 怀钧虱子多了不痒,无所谓了,巡球首场票饥饿销售,票仓未公布,实际预售5万票,审理试演的通稿时,赵伏波道:“往高了写,六万。” 严宏谦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扩大基数,搞暗箱?可这种假数据瞒不过董事会…… 赵伏波神色不动:“如果退票的比例高了,姜逐的粉丝肯定会从持票者手里买票,测试一下他们的购买力。” 严宏谦:“……” 大老板奸商本色,这牌坊,立得响当当。 为了避免巡球演唱会跳票,“试演”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姜逐对外谢绝一切无关活动,但最艰难的不是时间,是没人。 试演说得体面是“事急从权”,实际则是“横插一脚”,有名的腕儿都在去年定了行程,像顾问李红橼根本没有档期,借不到人,苏善琦更别说了,她的回复就六个字:“你想我死直说。” 看在褚沙白的份上经常过来指点迷津的陆沉珂已经走了,其余七七八八的都有约,要么帮他们赔付违约金,要么出高价挖人,而这些,不算在成本里,是从他户头里出的。 这笔开销太庞大,管彬杰没敢对褚沙白说,心急如焚地翻电话簿:“实在不行贷款吧,我问问这个业务能不能预支。” 管彬杰出去打电话了,姜逐坐在灯下,手指间翻转着一张烫金副卡。 她已经有半个月没出现了,他却记得与她最后一面的每一句话,反反复复地想,像是渔船在四处捕捞,最终鲸鱼冒出了头,海平面碎金荡漾。 “别把卡扔了。”——你需要它。 “用它帮褚沙白。”——不是抵押债务,这是一笔投资。 二流的商人才会自负盈亏,一流的商人稳赚不赔。 她给了他五十个小时,五十个小时之后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管彬杰攥着手机回来时,活似一只斗败的公鸡,以往的意气风发全化作灰头土脸,却还鼓劲宽慰他:“没事,我再去问问几位实业老板,看资金有没有余的,权当赞助了。” 姜逐将手中的烫金卡递过去:“我还有一张卡。” 管彬杰望着一桌子的大卡小卡,将这最后一卡的号码输入电脑查账,随口问:“密码和之前的卡一样吗?” 姜逐:“……” 她没说。 但他的卡密码都是她设的。 姜逐只能道:“……你试试。” 管彬杰就登上去了:“这上面有多少万?十万以下的就算了吧,杯水车……”回车一敲,页面刷新,荧光下管彬杰的表情瞬间扭曲,“你抢银行了?!” 姜逐说:“零花钱。” 第74章 戒断 这笔“零花”是解了燃眉之急,管彬杰高兴归高兴,却不敢追溯钱的源头。其实就算姜逐闭口不言,他也能猜到七八分,董事长的办公室是那么好进的?不过不等深思,就掐灭了自己的心思,这种要命的真相可不能深究。 但人脑子的弯弯绕子哪是那么好容易掐住的,管彬杰故意糊里糊涂,褚沙白不比他,生来较真,一琢磨,原因暂且不论,这事儿就俩结果:一是二人不是同一个,这好办,无论是什么亲戚关系,感情分得清,其余的都不是问题;二是这俩是一个人,这就完了。 他们是在巡演返场上公然diss过这位大老板的…… 还碰过大佬的龙爪。 喝过大佬榨的蔬菜汁。 不敢细想,不敢细想…… 足足一个月过去,没人提这档子事,而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关于“朱定锦”的一切如风卷残云般抹去,再去查证身份信息时,已经是“查无此人”了,褚沙白终于得了准信,那连日来吊着的一口气咕咚沉下去,心道造孽。 他不看好这门亲事,与以前不同,朱定锦与姜逐扯不了证,那是公司的条款,是“外力”。换成赵伏波就根本没有所谓抗力,她是当家人,上无高堂,却拖着不办,这分明就是耍人玩嘛! 以前他虽觉得怀钧吃人血馒头,但还道这姓赵的不像别的老总爱糟蹋人,在男女情/事上却没传出什么新闻来——如今他见识了,这是个玩阴的行家,这一月没声没息的,不知是又瞧上哪个妖精,隐姓埋名抛橄榄枝去了,这人呐,有两个子儿,不分男女,都花。 他愈想愈急,猪改不了拱菜,怀钧俊男美女一把把的,遍地好白菜啊!姓赵的什么意思?假情假意体验完民间疾苦,穿上龙袍就忘掉大明湖畔了? 猪蹄子! 他自个儿窝里骂,却不敢在姜逐面前讲东道西,万一把人刺激了,又添一桩罪过。褚沙白不是没想过找赵伏波问个明白讨个说法,但他找不到人。 以前他找朱定锦是简单,一通电话,要不在四环,要不在御苑,她连逛街都很少。如今难得像爬了天梯,预约名单排到四个月后,直接截人更是天方夜谭,她亲妹妹都定不了位,怀钧集团有不少做房地产的子公司,她名下的隐性房产不计其数,三百六十五天换着住,谁知道人在哪里。 他这么作弄,病又发了,失联十四个小时后,管彬杰又赶紧联系疗养所,把人安置好,等清醒了马上通知。 姜逐这边忙完,他立刻赶去,褚沙白面部肌肉紧绷,病服穿到他身上,瘦得衣料都凹陷下去。 管彬杰劝他修身养性,他算看明白了,姜逐是真佛,不动明王,这小子是实打实的武僧,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缘分天定,别插手了。”管彬杰把保温桶给他,“吃吧。” 褚沙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我看她是拆庙的行家!” “她能拆庙,也能给佛涂金身。” 褚沙白忽然扭头,那神色不太对劲,目光有一簇鬼火般的苗一跳一跳。 “大管,我只问一句,小丁他们出事……真的和她没关系吗?” 四月的天是乍暖还寒的气候,宣义北区的焦家四处张灯结彩,办生日宴,汪文骏站在廊柱下,双肩有些缩,他里面没套羊绒衫,穿堂风一阵阵,像要把肠子也穿了。 他靠着反水脱离了“陈党毒案”,但偷鸡不成蚀把米,掉进了麦芒案的巨坑,怀钧索赔的不是小数目,原纪元气大伤之下把烂摊子全推给杨姓艺人,那位歌手自然找上狗头军师老汪。汪文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过了大半年鸡犬不宁的日子,直到某日爬楼梯时咕咚摔下来,被同事送去医院,查出二期肝癌。 病起来方知人情冷暖,一点不假,进口药一瓶一瓶吃,头发大把大把落,屁股后面讨债的怕他“抵命”,追得越发紧,他还想做手术,日后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自然不肯交款——于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去求几个说得上话的老总,压一压这个事。 老黄历说今日“宜出行”,结果他千辛万苦跑来一趟,没找到贵人,反而撞见几个冤家。这酒席宴请了怀钧的几位人物,天生的死对头,还能有好话? 刚一个照面人家就没放过他,捏着高脚杯就过来了:“嘿,这不是汪监制吗?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您近来哪儿高就呀?” 汪文骏曾是原彩旗的爱将,又与原童朗狼狈为奸,一路走得顺风顺水,是圈内背靠大山的公子哥儿,如今却是凤凰拔毛,秃头山鸡,自然要开怀地笑一笑了,几人也不急着走,红光满面地亮亮相,随口扯两句,蹭着将怒不怒的界限,狠狠将人奚落几番。 汪文骏几时受过这份闲气,小十几万,也曾是他一局手牌的钱,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也不还嘴,只等他们舒心够了,快点放人。 兴许他鹌鹑的作态让人满意了,十分钟后终于走出大门,路边围墙拆了,主人家的花房移了半尺出来,玻璃透亮,里面没开灯,可以当镜子使,汪文骏就近照了照自己,把头发抹上去,又把帽子戴端正了,刚要挺胸往路口走,被路灯背面的一个影子吓了一跳。 他定了定魂,心里骂起老黄历来,冤家一个个阴魂不散。 “……赵董是在等人?” “等你。” 汪文骏虽不至于意外,但还是下意识想避开:“是有什么指教吗?” “汪先生。”赵伏波风轻云淡,“下个月,可就是盘账的时候了。” 汪文骏就没与她在官方场合堂堂正正相遇过,全是这般私下碰头,这个人堪比脚后跟的刺儿,锐,尖,寒光烁烁,专挑嫩肉扎一下。他半块面皮抽搐,方才憋闷的恶气是再也忍不住了,脖子跟着涨红:“我得病了!” 赵伏波作惊讶道:“原来是病了,那你这是在提醒我要收紧债款期限?” 汪文骏死死瞪着她,只恨自己眼神凶恶得有限,吓不退人。 他这么剑拔弩张半晌,牙齿咯咯的,忽然在某一瞬间福至心灵,头往后一仰,冷笑道:“说我抄曲子,我可不敢担这鼻祖,如果论版权问题,难道不是赵董家里起的头吗?您的母亲钱女士,我久仰不已,只可惜才华卓越,命运多舛了一点。” 这种旧事,他远远没有资格见证,只是在原彩旗身边数年,偏门小道的事儿听了一耳朵。 “学校进修的时候,《天使颂》是多少人的白月光啊,结果因为不接受加工包装,被令尊拿出来扔给旗下艺人改编,反诬告妻子抄袭,还胜诉了!家庭里打官司,也是奇闻,我还以为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如今赵董公然拿钱衡量艺术,您的母亲要是知道您这么糟蹋音乐,怕是要家法伺候啊。” 赵伏波平静地看着他,淡淡笑着。 “我的母亲。”她略略沉吟,似乎很意外,“你在我面前提她?” 汪文骏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强撑着挺直身体,又伸出来点了点脑壳:“哦,我资历浅,不太知道事情,只是听闻令堂后来没有上诉,是这里出了点岔子。” 很久,赵伏波低头笑了笑:“不,是那些人太聪明了,知道怎样拿走人的理智。” 她眼眸中透露平和,像老友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汪文骏陷入了恐慌,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直到他瞟到了玻璃上的反射的影子,顿时遍体生寒。 赵伏波放下的手呈现放松的姿态,手背上青筋暴起未消,像随时会掐断他的脖子。 夜深人静,他不知道宜不宜出行,但绝对宜杀人放火。汪文骏逃似的顺着马路牙子竞走,这条路是单行道,他走出很远才招来一辆出租,缩进后座,那辆一步三颠的破车很快一溜烟跑走了。 原地,赵伏波解下外套袖子里的皮筋,这是拍戏时的小技巧,用于制造某些真实的细节。手腕勒出一圈痕迹,血液回流阻力消失,静脉血管慢慢平复,她垂着眼,没有愤怒。 她在一万尺的高空俯瞰众生,伪装眼含怒火的天使。 附近没有垃圾箱,侯二接过那根皮筋,搓了搓塞入口袋:“你猜到他会说这个?” “无所谓,他说什么话题,我都会表现出不开心的。” “为什么?” “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侯二读书不多,天生少了一根融会贯通的筋,浅尝辄止理解成“追求金钱放弃生命”的意思。最后的稻草,不就是把骆驼压死的那一根吗,他懂。 但他忘了魔鬼的谈吐艺术,越是明晰,越是不可言。 此稻草非彼稻草,此骆驼也非彼骆驼。 人为财死,也可以表意为人在某种难以保全生命的情况下,用尽全力夺得一个生机,以至于不择手段。 四月下旬,试演的第一场在红瓢虫场馆举行。 后台人来人往紧张得一塌糊涂,管彬杰嗓子哑了,戴着“小蜜蜂”四处奔走,姜逐进入化妆间最后一遍检查服装,他悄悄打开手机,那个私人号码躺在他手机里,没有动静。 他在褚沙白面前不敢表现出一点差错,哪怕他看一眼手机页面,褚沙白都会瞪着铜铃大的眼过来看他是不是“执迷不悟”——这事儿算是彻底捅了褚沙白的马蜂窝,他既是恼人瞒了八年,情分视作粪土,又替兄弟恨遇人不淑,还疑她是幕后黑手——如果真是,那真叫人头皮发炸,他敢拎着金箍棒大闹天宫去! 其实若是说开了,即便是假话,也不至于如此,但这般避而不见,这些毒丝越缠越紧,五味杂陈地发酵,想让褚沙白一笑泯恩仇是很难了。 姜逐碰了碰那个号码,好似穿过这片小小的屏幕,碰到了她的脸。 他们太熟悉了。 如果有苦衷,她不会不说,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八年是一场漫长的铺垫,大戏才刚刚开始。 他在等。 等她的劫。 三十四天,七首新曲,十二个舞台场景,五套定制服装与配套妆容,六次彩排,团队流动量达九千人次。开场曲是未发布新曲《太阳神》,以往姜逐创作的曲目都由苏善琦再加工,他的风格太独特,太难唱,褚沙白配合不了,现在全然没有顾虑了。 场务一刻不松懈,所有设备检查再三,第一首无失误落幕。 灯牌连成一片光海,姜逐平复呼吸,控制语速说着开场白,升降台慢慢与地面融为一体,他的目光才聚焦了前排。 他看到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坐在观众席中。 仿佛这才是他的出道之夜。 姜逐忽然摘下话筒,在报幕后突然接上一句话,这时已是灯光变幻,管彬杰在后台差点没坐住,试演上每一秒的踩点都是严格要求的,彩排无一例外过掉,祖宗这时候发什么疯? 好在已掐断麦克风与扩音器的联系,这声音轻轻消失在浪潮下。 赵伏波笑了一下。 鼓声骤起,万座震荡,乐声拉开帷幕。 台上台下,两处绝巅,四面八方是狂风暴雨,他们望向对方的眼神在光与夜的缝隙中摧枯拉朽。 身体一片混乱,酐畅淋漓,汗如浆涌,混响与频段通过扩音设备席卷全场,人声大环境的煽动性无与伦比,骨骼、血液,甚至重量,都逆行而上。 一脉相承的美学,八年言传身受,铸造了这荣辱不惊的高姿态。像是终于突破了某一条界限,坦诚又自由,风都吹进了历史,徒留他在风雨中仰望。 他高高站在台上,遥远又迷幻,万丈灯光齐齐打在他身上,他如同沐浴圣光和雨露下。 四面八方的尖叫呐喊冲破天际,整整持续十分钟,群迷泣不成声。 他是极昼与极夜碰撞爆发的灿烂,指尖依然残存滚烫的高温。 他是恩典。 天生就是要站在最高、最亮、最瞩目的地方,如巨日耀眼发光,让人为他癫狂,为他倾倒。 试演是正式演唱会时间的一半,没有返场,退场指示灯亮起,会场保安开始守好通道维持秩序。赵伏波走的是VIP通道,先一步出来,停车场昏暗,侯二刚按亮车灯,突然就有一个人影出现在闪烁的橘色光下,保镖们吓了一跳,迅速踏上几步。赵伏波示意他们退下,噙着笑走近:“老朋友,叙旧吗?” 外面有车辆的远光灯投来,一闪而过,快速映亮他半片脸,又紧接没入夜色,褚沙白沉默站在那里,望着她,又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所有的诘问,都是针对那个同伴的,而她不是。 “小丁走了,老郑也没了。”褚沙白喉结动了一下,低声下气,“……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赵伏波从容不迫:“我不行,形势可以,你不如去求姜逐。他带给我多大利益,就能替你还多少债。” 褚沙白的牙关都在抖,说出的话撕扯了他全部的力气:“你从前没有这么……铁石心肠。” “因为朱定锦是演员。”赵伏波点了点自己胸膛,“赵某是个商人。” 褚沙白似乎濒临崩溃边缘:“我怎么从来没有看清你呢?” 赵伏波笑问:“你想看清哪一个?” 褚沙白沉默下去,很久很久,等外面有光再次扫过,那个地方已经空无一人,不知他什么时候掉头走了。 场馆外侧骤然爆发出声浪,停车场的一行人都望了过去,果不其然主角离场,里三圈外三圈的工作人员嘶声力竭维持秩序,歌迷喊叫突破天际,他微笑着,眼神空空,助理奋力扯掉那些抓住他外套的手,开拓一条道路,仿佛在胶水里行走,过了十多分钟堪堪登上保姆车,车门砰地关上。 赵伏波没有什么表情。 风掀起她的衣角,猎猎作响,遗世独立。 侯二出现在她身后:“怎么样?” 赵伏波收回目光。 “戒断而已。这种事,”她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一如那个注射过茉莉花的孩子,“我有经验。” 第75章 巡球 第一次solo试演大获成功,后续的场次也陆续在网上开票。 三场,无一例外,赵伏波皆出席。 身为特权阶级,自然回回占据最好的位置,几个家里有矿的铁粉雇了人抢不到,发现居然是内定票,上网怒锤怀钧,官方客服左右不是人:“非常抱歉,这个是公司内部评审专用的VVIP票,真的不卖。” 截止日期前的退票率是7.864%,堪堪擦着边儿,主要归功于怀钧煤油腌的心肝,炒出“糊了”的假象,然后大肆倒卖未流出票据,一番攻城夺地之后,收官数据为5.141%。 试演结束,即时发布试演未收录曲目的微专《良夜难明》,在这期间发歌的艺人无疑是没得救了,当晚八点连号洗榜,主打歌蹿到顶后稳比泰山,升降变化完全为0。 六月初开办世界巡回solo,由于首场票预售了大半,后期一票难求。 这场巡球演出算得上近期最火热的新闻了,滚雪球滚成大众所向的潮流,魏璠好几个手帕交都这么钓上了钩,焦家的千金更是爬了墙头,兴致勃勃:“这个演唱会票很难买,你给赵董去个电话,留个好点的座位。” 魏璠头一个想起赵伏波那句预言般的“三年内,我等着你来找我要他的演唱会票”,牙根痒痒,顿时很硬气:“不,我们买票。”画蛇添足补充,“伏波经营不易,哪有让她为难的道理。” 焦家小姐就信了她的鬼话——谁不知道她把赵家小姑娘当眼珠子疼,于是组织“千金团”准备大采购。不知道哪传出了消息,隔了几天赵伏波差人送来十张票,没声张,魏璠念着她这份心,嘴上还嫌:“多此一举。” 前两场的开票时间已经过了,一行人买的是巡回第三场的票,焦家小姐不愿意假手于人,亲手抢的票才有意义,于是一群人约在魏宅开趴,庭院一排电脑列开,屏幕上闪动着开票倒计时。 尽管魏璠被反复告知了很难买,但依旧不觉得多大个事,买票能有多难呢?疏通一下网路,掐着点儿进去,从中央机房搬来的二三十台电脑候命,这都是演唱会第三巡了,估计没之前那么多人,买不到票?不存在的。 于是她权当陪朋友们活动筋骨,等倒计时结束,几十只手按下刷新,互相瞄了一眼选的位置是不是连排,手起刀落按下提交键,电脑们同时弹出一个对话框,整齐划一的——“已售出。” 焦家千金临危不乱:“刷新,都选后面一排!” “已售出。” “见到空位就赶紧点!” “已售出。” “璠姐,还有电脑吗?我这个系统崩了。” 魏璠不信邪,手指一直按在刷新键上,十分钟时终于又挤进去一次,选位图红成一片,全卖光了。 魏璠:“……” 70000票8分钟抢完。 全区告罄。 耳畔一阵哭天抢地,魏璠也不管打脸不打脸了,迫不得已给赵伏波去了电话,通话接通,嘟了足有二十秒,那边才接起电话,声音没什么精神:“喂?” 魏璠有求于人,调侃道:“赵董,还有票吗?” 赵伏波沉默了一会,开口:“我记得不是给过你十张了吗?” “十张怎么够。”魏璠瞟了一眼联系人名单,“我这有二十来号人呢。” 赵伏波似乎轻骂了一声,换了手拿电话:“娘娘,您饶了我吧,开票前你来个电话要票,我还能给您的朋友们截下几张,现在都卖空了,你找我要,我还能把上帝们赶出去?我生意不要做了。” 魏璠体贴道:“这样,我这边的人呢,也不讲究,后台工作人员有没有空缺的?他们很乐意补上。” 赵伏波:“替我谢谢他们不必要的担忧,并转告他们,人满为患。” 魏璠叹气:“伏波,能不能再想点办法?我们包了一架飞机去的。” 赵伏波软硬不吃:“这个时候,黄牛比赵董有办法。” “已经在找了,还是不够。” 那边半晌没说话,魏璠很有耐性地等,果然赵伏波开口了:“我还有最后两张票,我和访风的,我的你们拿去吧,访风的我问问她。”电话拉远了些,听到她喊赵访风的声音,随后赵访风声音遥远地回答:“姐去我就去,姐不去我也不去。” 魏璠心里一喜,随后果真听见赵伏波拾起电话,说:“两张票归你了,VVIP,你拿去换吧。” 有海外场的铺垫,巡球的筹备策划和声乐训练在年前已分外充分,首场完美落幕,立志陪姜逐跑遍大洲大洋的不在少数。 赵伏波一反常态留在国内,她表现出放任自流的态度,旁人也不拿这事吵她,唯独魏璠特别来事儿地致电:“哎你知道吗,姜逐一直往VVIP的座位周围看,散场后精神不太好,挺累挺伤心的。” 赵伏波半夜被吵醒,头疼欲裂:“谁在那座儿上,谁买单。” “你不去抚慰一下你的男朋友?” “璠姐,你这种行为叫做猫哭耗子。” 魏璠不遗余力:“你说他会不会以为你把他甩了?” 赵伏波终于不耐烦了,翻身坐起来,许是动作太快了,脑壳在瞬间猛地抽痛了一下:“有意思么。你只要向我保证,让那些手速慢成龟的朋友们找几个枪手,确保他们能够在下一场演唱会开售时抢到票——我和姜逐的事,请诸位装瞎。” 魏璠被撂了电话,重新翻开手机一看,才发现她这是忘记时差,让人犯上起床气了。海那头约莫是凌晨三四点,人最困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等早上再发短信。再把她吵醒,那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侯二去厨房倒了红糖牛奶上楼,小锅炖的,表层凝了洁白香滑的奶皮,自魏璠那个电话打过来,主卧的灯光就没暗下去。他没有敲门,进去时见她披衣在简易支架桌前伏案工作,字写得有些潦草,多半是困意上来手不受控制,赵伏波写了几笔停下,揉了揉太阳穴,闻到甜香的气味便道:“不喝,拿走。” 侯二半分不劝——他也觉得牛奶这东西难喝,要不是佣人一力主张,他更倾向送瓶酒。他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刚走两步被赵伏波叫住。 “近期汪文骏和萧大丞有任何举动,盯着就好,不要自作主张。” 侯二活动了一下他的金鱼脑:“萧大丞?” “萧大丞存有汉六在溪池活动的资料,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足以信任托付的人。”赵伏波低声吩咐,“你不要去管他。” 侯二想起来了:“但那时候汉六是顶着上头的名义做事,会牵涉到……” 说到半途他微微悚然,陈西源带回来那份资料后,她一直没有处理,说会交给“合适的人”……侯二觉得不太妙,听赵儿意思不像是给自己人,既然不是处理掉的意思,那“合适”在什么地方? 他刚想问,忽然瞧见窗子上一点浅淡的倒影,赵伏波无意识地勾起嘴角,那是孩子的笑容,仿佛透过玻璃橱窗,看见糖果近在咫尺。 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欲望。 “良夜难明”巡回演唱会历时五个月零十五天,共计六十四场,“新生天王”身价水涨船高,然而时间越往后,场务和全程工作人员越是心惊胆战。 “姜哥情绪……是不是有点失控。” 这种担心在回程时全面爆发,下机后,宣义方面的安保组没接到人,管彬杰一边心急如焚地调监控录像一边打电话向上汇报,“失踪”的消息不能公布出去,但人现在什么情况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寄望不是碰上恶性案件了。 一个小时后,阳石县。 赵伏波含着一根摩尔烟,车流尾气川流不息地喷发,淡青的烟雾未散,低垂的眉目拢在怀旧的光影下,头顶是几根旧城区的黑胶电线,恹恹划过几道弧线。 他在对面,入冬了,他身上挂着一件羊毛衫,身形被气流淹得有些模糊。 找他于赵伏波而言,并不太难,就算没猜准,也可以调动社会资源进行搜寻。 姜逐扭过头,定定看向马路上车水马龙,盯了一会眼神虚了,他极小极细地倒抽一口气,像是无疾而终的抽泣,低头捏了捏鼻梁,缓了一会,又固执盯着无数一闪而过的车牌。 赵伏波掐灭了烟,扔地上用鞋底碾了一下,双手插袋步入车行道,翻过栏杆,走到他身边:“吸霾呢?” 姜逐目光仍落在小路漫天尘埃中:“怎么来了。” “接你的人十分钟后到,车到了我就走。” 整整十分钟,两人再没有再说一句话,车队风尘仆仆赶来,轮子还没停稳,管彬杰头一个钻出来,像逮住离家出走儿子的老父亲,担心又气愤,却又打不得。姜逐被几人护送到车座上,车门猛地拉上,他透过深色的窗户,看见外面的人影依旧在那里,闭眼靠在破旧的墙体上,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 他想与她说些话,但她不想多言。 巡回的地理跨度很大,其中有一次将宾云作为中转站,因为检修的问题误点,管彬杰找负责人商谈去了,其余人被暂且安置在贵宾休息室,他靠着沙发小憩一会,醒来发现褚沙白不见了。 姜逐开门正要去找,突然瞧见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前额稀疏的几根毛光了,眼窝深陷进去,眉弓和颧骨仅有一层皮包骨,一看就是得了大病的人。见自己在看他,像见了光的老鼠,低着头很快躲走了。 他轻微蹙眉,觉得那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褚沙白从电梯旁的盆栽后走进来,叫住他:“来,哥有事跟你说。” 巡回的强度非常大,一般褚沙白不会擅自打扰他,这样说了必定是要紧事,姜逐没有说什么,抱着一罐热咖啡,随他坐在贵宾休息室的沙发上。褚沙白开门见山:“我们回去的时候去安兮陵买块地,当小朱遭遇不幸了吧。” 姜逐怔了许久,也没搞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脑子抽筋,下意识想联系管彬杰叫心理医生:“你知道今天是几几年么?” 褚沙白很少那样的慎重:“我知道。姜逐,这跟豪门无关,如果她就是朱定锦那样的姑娘,哥是砸锅卖铁,也帮你把婚宴办好,不让你丢份。但她不是。” “赵伏波,你念这三个字,不觉得可怕吗。” “草菅人命,枉顾道德,她是个满手血的疯子。丁一双,郑隗,郭会徽,这些兄弟,我都记得。还有陈西源跳楼的时候,她的律师在场,有人拍到了照片,我不信没有经过她的指示,严宏谦会到那个天台去,陈西源染毒,毒从哪里来的,又因为什么而销毁人证——你别忘了,小丁就是这么没的。” 姜逐几近无声:“都是她做的吗?” 褚沙白只将一卷报纸包裹的东西拍到他怀里:“萧大丞给我的,你看一看,另外,顾小律两个月前走了。” 姜逐:“你要说什么?” “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山盟海誓,仅从人的道义来说,就该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褚沙白面无表情,“我等她吃牢饭。” 第76章 骑士 零七年,八月,梧桐郁葱,东楼已经修缮完工,面貌一新。 赵伏波百般无聊地放下手机,抱臂道:“从去年七月起,到现在,你都没有新曲出来?” 姜逐抿了抿嘴:“……是,没有状态。” “这不行。”赵伏波眼神很淡,“状态是可以调整的,总是这样不配合宣传,公司有意见。” “是公司的意见,还是你的?” “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公司不是我的吗?”赵怀波系上领带,走出门,经过他略微站定,“我总不能迁就你一个,别人满载瓜果而归了,我没理由不捧个场。” 姜逐猛地抬头。 赵伏波意味深长笑了:“姜天王,拿出点成绩。” 大半年过去,魏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这二人较什么劲,说分吧,也没有,但一连几月说不到十句话。正主没动作,这可就给其他人留了空儿,她有个小姐妹有意无意地提过:“不吃一口甜甜姜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他有价儿吗?” 魏璠赶紧把她这苗头掐死在摇篮里:“别想啊你,人有主了。” 小姐妹蓦然坐起:“谁?”又赶紧掏手机翻通讯录社交圈,“好哇,等我知道是哪个小浪蹄子瞒而不报,我非逼她吃鲱鱼罐头。” “赵伏波。你要打电话吗?我手机借你。” 小姐妹手指一僵,失望道:“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赵董怎么这样。”踌躇一会,试探问道,“哎,我之前在昊威捧出一个二十出头的,乖巧懂事活也好,我跟她换?” 魏璠白她一眼:“你先担心她会不会把你给换了。” 小姐妹生无可恋地拧过身子去吃薯片。她们这一代父母普遍没退,还不是家中主事人,而赵伏波是与他们父母平起平坐谈生意的人,年纪虽小,辈分高出一线,又不爱出来玩,万不得已没人去招惹。 思来想去魏璠还是不放心,姜逐现下吃香得很,想让她提防点,又觉得自己这是跑马的太监,急到皇上头上了。三番五次纠结下来,睡得跌宕起伏,清晨爬起来,决定去怀钧看看她心肝儿又在念什么经。 赵伏波在顶层办公,戴着金丝平光镜,魏璠被严宏谦带进来,她眼睛不离电脑,手从鼠标上抬起招呼了一下:“自己坐。” 魏璠环视这间办公室,翻了茶几上的一些文件夹,都是几年前的旧策划,随口问:“佛团的另一个呢?” “你是说褚沙白?先回到楠平,不久往溪池走了一趟,最后又往宾云去了。” 魏璠刚觉得这个路线有点耳熟,赵伏波又开口:“如果是与姜逐相关的话题,就不要说了,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谁要说他,我说的是你。” “他是光,我是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黎明的距离。” “这取决你的态度……” “魏璠,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立场问题。”赵伏波扶住额头,疲惫地皱眉,“你让我与他在原则不一致的情况下同床共枕,这个距离你知道有多近,他有一万个机会‘替天行道’,而只需要万分之一的几率……” “他不会。”魏璠手脚发凉,不知是鼓励她还是安慰自己,“他不会!” “是的,他不会,但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只需要有一刹那的动摇,就够了。” 魏璠登时失语。 “你认为,我可以决定一切,我低头就能皆大欢喜?魏璠,这世上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你真正走的时候,只有一条路。” 她的目光像一个穷途的旅人:“站在高处的人不一定是掌握选择权的。” “不,你还可以,你可以……”说到最后,也只有几句车轱辘,长期以往,魏璠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赵伏波是无所不能的,她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只要她想。 所以任何伤害,只归结于她的不作为。 赵伏波却笑了笑:“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刻薄,这么不近人情,这么的满怀恶意。” 魏璠忽然道:“这都不是你!都不是你!” “无所谓。戏中人,好与坏,正与反,都很片面。” 她是活在戏里的人。 沉默良久,魏璠颤抖着嘴唇,终于决定撕开那个尘封的问题:“……你妈妈呢?” 赵伏波对答如流:“她在岛上,在养病,我不能去看她,不能去打扰她。” “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她肯定也想你啊。” “我不能。” 魏璠张了张口,嗓音如浸了水的棉絮,缠在一起,勒出那个答案:“是因为……她死了吗。” 赵伏波神色平静,甚至有小女儿的天真:“你胡说。” “赵伏波,你清醒一点!她死了十九年了。” “你胡说八道。” 她的态度坚不可摧,魏璠心里发慌,软下声音道:“伏波,你这个要去看医生,我知道很难接受,但你必须面对。”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赵伏波轻微皱眉,“你亲眼见过吗?没有,道听途说而已。这种事我最有发言权,怎么都说我糊涂了呢。” “伏波……” “到此为止吧。” 赵伏波态度温柔,望向她的目光也似水,这甚至让她都兴不起谈下去的欲望了,但下一刻,恼怒随之而来,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把自己关在十九年前,吹着死亡的海风,用皮囊愚弄众生。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魏璠凭借一口鼓起来的气,踩着高跟两步冲过去,一把扯过她的手腕—— “你觉得它能保护你吗?能吗?” 红绳饱经风霜,在魏璠毫无预兆的一扯中,嘣得断了。 赵伏波瞳仁在一霎间锁紧,看它毫无生机地滑落,烂絮一般落在脚边。 风停止了呼吸。 这变故谁也没想到,魏璠仿佛凉水浇头,倏地消去了所有脾气,小心翼翼去观察她的表情,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句话:“我戴着它,从来不是在祈求保护。” 赵伏波移开目光,渐渐冷静下来,似大梦初醒,又如在另一场噩梦中睁眼:“我没病,我只是还想有那么一点希望罢了,璠姐,就不能顺着我说么,你这样逼我,为了什么呢。” 她难过地笑起来,又有一点无可奈何。 “好,我就说你想听的吧——我那个混账的父亲,打死了我妈妈,我去那个气候宜人的岛,只有一座碑等着我。” 魏璠闭上了眼睛。 人人都有过不去的坎,有人提早避开,有人慢慢爬上来,那一年,她在遇上她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赵家与魏家的姻亲关系非常淡薄,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是没有什么来往的。 她十三岁时听闻表姑姑魏京娟空难,与丈夫一同坠机南洋,表姑嫁的是钱家二儿子钱程,魏家少了这一号人不要紧,但钱家的一单生意黄在这趟机上,欠了不少债,人走茶凉,自此败了。 钱程只有一个堂姐钱扶柳,问及此人,据说早几年嫁了怀钧集团的赵总。盛传赵怀赫打老婆,但不是什么大毛病,在外与妻女相处融洽就行了,面子上过得去,谁管里子是黑是白。 魏璠第一次见到赵伏波,她八岁,她十七。 那个女孩很不合群,七八岁的花骨朵年纪,别家小千金都穿着花团锦簇的高定,指甲粉嫩嫩涂着亮晶晶的颜色,脆生生要各式各样的点心,她一身简装,戴着轻型眼镜,特立独行。 她老爸魏隆东冷眼道:“赵总,你这怎么还招起童工来了?小保镖还挺敬业。” 赵怀赫尴尬:“那不是……那是我女儿,伏波!怎么穿成这样!快过来跟叔叔问好。” 魏璠就看见那个名叫赵伏波的孩子走上前,轻轻说:“叔叔好。” 魏隆东敷衍地点头:“很害羞啊。” 魏璠从父亲身后走上前,好奇地去拉她,很轻松拉动了,赵伏波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被魏璠牵着在人群中穿来走去。 魏大小姐人脉太广,很快一群好友围上来说起时兴的八卦,她说得兴起就忘了身旁还带了个人,等一杯香槟喝完,突然一个激灵,四处寻找那个赵家小姑娘。 寻了半天,她在外面柱子的后面看到了她,赵怀赫站在她面前,单手叉腰,压低声音不悦呵斥:“你怎么回事?你妈脑子有病吗,也不知道把你打扮一下?”扯了一下女儿的领口,又去抓她的辫子,“这都穿的是什么!头发呢?又剪了?你……你他妈丢不丢脸,你看看人家,你看看别人都是怎么穿的,我都没脸说你姓赵!” 女孩没说话,顺从低头,任自己被父亲推来搡去。 魏璠睁大眼,怀疑眼睛出了问题,从小到大,她爸都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在她的世界里,女孩子就是小天使,无论如何,都是需要包容和爱的。 这时有某老总无意经过,略微瞟了一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与赵怀赫相对客气笑笑,掏出烟盒,拽着方步离开了。 而后赵怀赫似乎意识到这地方不够隐蔽,推着女儿离开了那里,魏璠跟了上去。 她悄悄望见那一对父女拉扯着走入一间挂着“维修”的牌子的厕所,几条拖把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在男厕所的小便池前,他劈头盖脸扇了她十几个巴掌。 魏璠浑身发冷,听男人的叫嚷着:“不如就这样死了!” 那动静太可怕,任谁只敢看一眼,魏璠像一个误入人间的花仙子,惶恐不安地窥探黑夜,那夜晚深处蜷缩着一个小小的人,血滴在拖把上。 她的眼睛空荡荡的,没有仇恨,没有惧怕,什么也没有。 像个破败布娃娃,有一双玻璃扣子缝的眼。 等赵怀赫发泄完走了,她遮着脸出来,默默在台子前洗脸洗手,拧鼻血,蓬头垢面顺路返回到原来的位置,守在她妈妈身边。 十七岁的魏璠艳压群芳,父母感情和睦,有时拌几句嘴,父亲会故意板着脸抓住拖鞋拍墙:“服不服,我要家暴了。”母亲高兴时就笑:“你来呀,你连虫子都拍不死。”不高兴就一招水漫金山。 “家暴”这个词,在魏璠的认识里,是个温馨可爱的词,是夫妻间的情趣。 她不曾意识到,这个词真正代表的意义,是外人看不见的地狱。 是见血的殴打和刻薄的辱骂,母亲的惨叫和哭泣。稚子在暴力和绝望中苟且成长,每一天都是撕碎天地的末日。 ——世界大概会在脱离苦海前终结吧? ——已经终结了。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朝那边看,指指点点地嘲笑,赵伏波在她们看来是“奇怪”的,不服管教,忤逆的,没有教养的。 她们偷偷摸摸说因为她母亲钱扶柳是“傻子”,把女儿也教傻了,赵总真可怜,老婆傻的,女儿也要傻。 强烈的同情心驱使着魏璠,她可怜这个孩子,但她没能走过去,魏隆东死死抓住她,把她带离那片地区,在她耳边低语:“别去管,家务事。” 她在舞池昏头昏脑转了几圈下来,趁父亲放松警惕,又偷偷摸摸看那个角落,那对母女还在那里,女孩直挺挺贴墙站着,一口水不喝,一口吃的不碰。 母亲疲倦打盹,女孩就强打精神,扫视一切靠近的男人女人,母亲要去洗手间,她就跟着,沉默地走在靠后的位置,一旦出了状况,迅速跨前一步挡到母亲身前,不像母女,像一个护主的骑士。 魏璠不知道人与人的关系是不是经常这样倒置,母亲保护不了孩子,孩子就要保护母亲。 过了很多年,魏璠还记得八岁的赵伏波,这也是她第一次同最后一次见到赵伏波的母亲。九四年,她推开怀钧集团董事厅的门,百叶窗半开,空荡荡的椭圆桌座一尘不染,十五岁的赵伏波背对着门坐在桌子尽头,吸着一根纸烟,望着天空,眼眸淡淡。 往事化碑,骑士成王。 作者有话要说:烟花倒计时 第77章 公义 八七年,魏璠远渡重洋,留学他乡。 甄端儿虽性格娴静不爱走动,思想却十分洋派开放,不把女儿拘在身边养,想让她四处闯荡,与她商定高中毕业就出海读书,这计划魏隆东也点头,早早联系好了海外一个名校,上下打点,铁了心让她读硕,低什么都不能低学历。 魏璠照办,她爱演话剧,家里也很开明,允她业余时间钻研这些“偏门玩意”,走上影视道路自有魏氏背景保驾护航,若是玩得不好,还可以回来继承家产。 她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当初惊鸿一瞥的赵家小姑娘,回来后多次让父亲照顾一二,魏隆东对她的要求满口答应,十七八岁的魏大小姐忙于学业,无忧无虑不谙世事,不怕老爸不听话,只怕自己一走他把承诺的话给忘了,又加了层保险,托母亲甄端儿盯着。 多年后魏璠每想到这一刻,都恨不得刷自己一个耳刮子,看似“甄式保险”威慑如山,终归个摆设。她忘了,甄端儿读的是圣贤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场太容易了。 魏璠投胎技术当属殿堂级三甲,大学时光充实圆满,结业时已经与名导斯三义搭上了线,凭借科幻巨作《铁》直接晋升一线,风光无限。她名利双收,自食其力赚了第一桶金,脊梁骨硬了,趁假期跑回家约起小姐妹游山玩水。 甄端儿嫌宅子热,通风不畅,清早乘车去了北郊的凉暑苑,魏璠在家一觉睡到半中午,去小厨房掏出一碗奶冰,准备爬到阁楼上吹风。 魏家这栋宅子很有些年头,古色古香,为保证建筑的原汁原味,没有装空调,三楼的门开了口走风,她走过去时隐约听到里面有在讲“怀钧集团”,几乎是一瞬间她想起的就是那个孩子,心里打鼓,她过得好不好?几年过去长成什么样了? 只是越想,冥冥之中反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魏璠放下奶冰往里看,靠窗的是唐特助的半张脸,唐家早几年是魏氏提拔上来的,有不少在集团任职,这一个更做到了魏隆东的心腹,她无意识蹙起眉,流出的风传出交谈。 “赵怀赫不喜欢有个性的女人,他爱好那种言听计从的。家世太强的处理起来麻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是,毕竟已经死一个……” 魏璠推门:“什么死一个?什么意思?” 唐特助略微一惊,站直往后退一小步,魏隆东转过头严肃道:“璠璠,乱跑什么呢,你妈昨天下午刚做了奶冰,快去冰箱拿两份。” 魏璠不为所动:“爸,死了谁?” “没有谁。” 魏璠在他们两人之间巡视,点头:“你不说,我去查,爸,查出来如果与你说的不符,我就把事实告诉我妈。”她祭出甄端儿威胁道,“我妈那种文艺青年,最恨人骗她。” 摸爬滚打三年,魏璠也算半个走入社会的人,人脉资金今非昔比,魏隆东防得住媒体官商,堵不住交际圈悠悠众口——那些个太太小姐们,个个都是移动的八卦矿,掩着嘴道:“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随后叽里呱啦全给倒了。 魏璠撂完狠话就收拾回了自己买的小房子,当晚有人叩门,唐特助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站在门槛外侧,毕恭毕敬:“大小姐,先生让我来的。有些事,我为您明确一下。” 他进屋后不敢以客人自居,端茶递水,小意地说:“大小姐,您别气先生,先生知道错了,以后您再有什么要求,他保证一定答应!” 魏璠冷笑。 唐特助不再多嘴,低头打开脚边的公文包,将厚厚一沓资料袋放到桌上。 赵怀赫与钱扶柳婚后两三年过得还不错,直到钱程魏京娟夫妇空难逝世,魏家无足轻重,钱家彻底败了,因着一份姻亲在,赵怀赫不情不愿替他们填了几个窟窿。自此,钱扶柳的处境一落千丈,但凡生意亏了,扇巴掌是家常便饭,多的是珐琅花瓶砸头,每一下伴随沉闷的重响,还有泄愤报数的快感:“四十万!四十万!又亏老子四十万!” “报警呢?” “没用。” “怎么会?” “人都是要脸面的,怎么可能放任一个上市集团的老总夫人乱跑,而且这是家务事,警察不好管,闹再大也是劝两句,钱夫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唐特助顿了顿,忽然想起来:“倒是那个小孩成功甩掉看护,偷跑去警局,但被送回来了,遭到一顿打,锁在家里,两月没去学校上课。” 他拆开其中一个文件袋,将一张复印件推过去:“这是给她的笔录资料。记录似乎有大幅删减,能反应出问题的大概就第一句。” “她问,可以救救我吗?” 魏璠捏起那张薄薄的纸。 ——可以救救我吗? 她从不轻易求饶,魏璠知道的那个小骑士,是个温柔又坚定的人。 只是那些编给孩子们的童谣一遍遍告诉他们,那些穿着制服的叔叔阿姨,是一定会伸出援手的人。 所以她也相信。 “钱扶柳一直有精神衰弱的迹象,听不得有人大声说话,一旦话里带着火/药味,她就坐立不安。但八八年一月的‘天使案’让她短暂振作了一把,赵怀赫诬告妻子的代表作《天使颂》抄袭自己旗下艺人作品,借此夺取曲谱的归属权,钱扶柳拒绝调解,与丈夫对簿公堂。” 钱扶柳曾经是乐坛是小有名气的独奏家,青烟色长裙,温文尔雅,然而被强制拖出法庭的那一刻,岁月从她身上哗啦啦碎开,剥落出一个污手垢面的疯婆子,透出绝地爆发的勇气:“这是我的音乐!我的!它有灵魂,你不可以这么把它卖了!赵怀赫!你不能卖!!” 魏璠不可置信:“败诉?为什么败诉?” 唐特助欲言又止:“……总有办法的,律师也很关键。” 输了官司的钱扶柳,同时失去了自由。 赵怀赫婚后从不让妻女单独出现在媒体面前,天使案的离奇之色引起了公众对他家庭关系探讨,记者试图翻墙小学采访赵家小姐的事件发生后,赵怀赫以“安全问题”为由强行为女儿办理休学。 某日小伏波被惊醒,听见外面响叫连天,她连忙跑出房间,见母亲鞋掉了一只,不管不顾地跑,最后往后厨垃圾一钻,到处翻找。 赵伏波轻轻走过去,叫她:“妈妈。” 女人耸动着肩转过身,眼球颤动,神色有些癫狂。 “伏波,妈妈的手指被扔掉了。” 钱扶柳拖着残缺的手掌,绷带浸血。 “你去找,快去找。” 粘稠的液体渐渐滑出来,顺着掌纹蜿蜒。 赵怀赫切掉了她三根手指。 家庭医生赶来注射镇定剂,钱扶柳醒来时天昏地暗,床边守着小小的身影,她喉咙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动了动嘴唇,喃喃:“它还在,你去找……” 一只小手轻轻贴在大手的掌心,小伏波低头测好差距,攥紧双手,再慢慢伸出左手食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妈妈,等我长大了,我把它们给你。” 父爱如山,母爱如水,千百年来渲染成伟大的代名词,可是抛去固化的孝义观,最无偿的反而是孩子的爱,那样强烈,毫无保留。 她心中赤诚,眼里满是星光。 不管你蓬头垢面,不管是你否尽义务,也不管你奉献多与少,还是高兴时逗弄,恼怒就发火迁怒,她都爱你。 她的爱不顾一切,她愿为爱赴汤蹈火。 孩子的话很少有戏言,自此小伏波每日保持八个小时以上的练琴时间,提升手指伸展的灵活度,她完美继承母亲的音乐天赋,万里挑一的绝对音感,五岁即可熟练盲弹《天使颂》,演奏时的虔诚与纯洁,很难让人相信那不是天使。 她不知道仇恨,她只知道爱。 无论是哪种弦乐器,她都展现了惊人的资质,钱扶柳有一把命名为“守望者”的雪白小提琴,视如珍宝,她半疯之后,照顾这些娇贵乐器们的重担就落到了女儿身上。小伏波循例细心给小提琴弓擦拭松香,门外突然冲进来披头散发的人影,一把抢过小提琴弓,下一刻她就被从高凳上狠狠推下去:“你不要碰!你不要碰!” 骨骼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令人心惊,她膝盖青紫,半天没起来,钱扶柳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不是利欲熏心的丈夫,怔愣地用残缺的手掌抱着琴,也不说话,呜呜地哭起来。 “我知道。”孩子温柔地抬高手指去碰她的脸,“不怪你。” 钱扶柳忽然抬头,目光如炬:“别成为你父亲那样作恶的人,如果你成了他,一辈子都不要碰它们。” 小伏波定定看着母亲。 “好。” 她余生遵守了这个诺言。 近几年怀钧集团的流水线生产正走下坡路,被原纪打起的“经典”旗号抢占不少市场,赵怀赫脾气越发大,砸坏了家里的钢琴后,赵伏波就拿了水彩笔在花园的廊柱下画琴键,阳光从叶片间投下小缕,细小的灰尘和石粒随着她的快速敲击而颤动。 赵怀赫醉酒未起,秘书登门送来报表,有个蓝色衬衫汗湿的男人急匆匆紧随其后,递上一份遗落的财务报告,连连道歉说尽好话,秘书皱眉呵斥几句,才转身送去。 男人用衣袖擦擦汗,不经意扭头,从廊柱间瞧见了她。 他又抹掉脖子里的汗,拎了拎裤脚蹲下去,笑呵呵与她做了个鬼脸。 这是个怀钧集团的小职员,姓宋,有一个双腿残废的哥哥,过的是朝九晚五的搬砖日子,喜欢孩子,经常去公园喂鸽子,一毛钱三包的鸟食,孩子去要不用给钱。 “你喜欢音乐是吗?我哥哥的老师是大大有名的音乐家,我下次带书来。” “这是小芳老师的签名,她看了你编的谱,特别好。” “手掌上有三根线,第一根是幸福线,第二根是健康线,第三根是生命线,你保护这三条线,你一生就会平安喜乐。” 小职员从兜里掏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的剩毛线,他将上面的绒毛理顺,给她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 在手上系红绳的孩子,都会受到神灵祝福。 “小伢一定能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小伏波踌躇看了他片刻,忽然张开双臂抱着他的脖子,踮着脚尖,脑袋埋在他满是汗味衣领里,宽大的衣衫在电风扇吹出的热风中摇摇晃晃。 小职员将就她的身高俯下去,捋了捋她的头毛:“真乖。” 灯光旋转,唐特助将一份份私家报告摊开在明媚的白光下。 “毛杞,怀钧集团副董事,赵怀赫最信任的人之一,有进出赵宅的权限。从二月开始,以解救人的面貌出现在钱扶柳母女面前,诱哄给她们买火车票离开宣义,终于在六月,把寸步不离母亲的孩子骗到别的地方关住。” “他真正的目标是神智不清的钱扶柳。” “八月,赵怀赫怀疑妻子通奸。” “宋姓职员因为爱护那个孩子,时常利用工作缘故来赵宅看她,毛杞买通监控和人证,在这个案子上帮了不少忙。由于家丑不外露,做成了诬告,他的罪名是吸毒和鸡/奸。” “他老婆就和他离了,儿子受不了学校里指指点点,跳江死了。” 魏璠不堪忍受:“那他现在出来了吗?刑期还有几年?” “死了,死在出狱前的六个月。” “……怎么死的?!” “自杀,用床单把自己吊死了。” “为什么?” “罪名为人不齿。” “这又如何?” “会得到与罪名相同的……对待。” 桌上的复印件呈现出暗淡的黑白二色,这男人生前还在勤勤恳恳争取减刑,最后压死他的稻草是什么,他将脖子挂在永别的圈套里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满篇都是死字,洒上淋漓的血。 沉默片刻,她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伏波……那个孩子不知道的吧,她生活那样闭塞……” 唐特助低着头看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半晌,才残忍打破她幻想。 “大概是知道的。” 他从一个信封里倒出几张照片,魏璠难以压制心中的惊恐:“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呈堂证据。” 照片上小职员开怀地抱着一个小孩,说着话,孩子乖巧坐在他腿上,低头玩拼图,手腕上的红绳随风飘荡。 孩子的脸被糊掉了,像是火烧过的痕迹,把她脸上的笑容也烧成焦炭。 如果善也可以成为杀人利器,普天之下何以容身。 “她是知道的,开庭当天,她赶到了。” 魏璠不敢想象,赵怀赫是不会允许她有人身自由的,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赵宅城北,法庭城南,四十一公里!她靠一双脚,被车撞了怎么办,人贩子拐了怎么办,迷了路怎么办,她到底是怎么在孤立无援的禁闭环境中跑去那里,破解密码门与摄像头,跨越斑马线和人群,九九八十一难,也未挡住她去路。 她去那天平与华表的地方,求一个公正。 但她没有跑出那片夜。 “赵怀赫给她办理休学手续的同时伪造了病例,她的证词被宣判无效。” “没有人会理一个精神病,没有人会信她。” 资料揉成一团,魏璠咬牙切齿,眼泪夺眶而出:“人渣!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救她?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大小姐,个体的苦难总是引人注目的,你不要着眼于细节,以后您就会知道,如果看到的只是一个规范数据统计,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了。” 魏璠打了一个寒噤:“你在……你在说什么……” “人命天定,大小姐,这种生而苟且死得随机的人,一茬茬,救不尽的。粉饰太平才是对他们的最大公平,他们的心理很容易扭曲——这也是先生不愿意您插手的缘故。” 人生的泥沼中多得是苟延残喘者,被戕害着,疯了一般活着,人间荒凉。 苦难者无法解脱,申诉者走投无路,沉冤者永不昭雪,旁观者高呼盛世。 “没有人去救她吗?没有人吗?”夜中只留她一人嘶声力竭,“那么多人知道!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着!眼睁睁看着!” 四面八方,有蝇鼠窃窃私语。 “我就讲钱家是个不安分的,以前开音乐会时,那个裙子,都是透纱的。” “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啦,那种女人,都不好讲的。” “赵先生在外面很知礼、很绅士的,他倒了八辈子霉娶一个赔钱货,心里不平,难免嘛。” 八八年后,钱扶柳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对外界的说辞是“度假疗养”,那疗养岛上风清水秀,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而内圈心照不宣。 “听说死了……” 风声不胫而走:“就是当着孩子的面打死的。” “活活打死的。” 那一晚的惨叫与浊气,都湮灭在非人的沉默中,只等漫漫长夜过去,窗外透来稀薄的光,九岁的孩子遍体鳞伤抱着母亲的尸体,一眨不眨地掰开她的手看,一夜过去,她的三根掌纹都还很长,没有消失。 她就像平时照顾母亲那样,去卫生间拿来牙刷和毛巾。 酒醒后的赵怀赫踢踏拖鞋下楼,似乎从中受到了启发,不久,毛杞联系了境外某个疗养岛,打包票道:“这个口风很紧。”瞟了一眼四周,又讲,“还有小的,将来乱说乱跑也是隐患,弄点麻醉,一并送过去吧。” 那个春天的宣义很温暖,时兴八卦流水一样过,那个孩子是死是活与人再无干系,赵怀赫也准备在几年后放出“夫人病逝疗养岛”的消息,娶一门新妻子。天边泛白,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他们都遗忘了……遗忘了…… 忘了就再无历史。 忘了就再无罪恶。 海风依旧,魏璠再也寻不到天使的踪迹。 她不会仇恨,她学到的是除恨以外的东西,譬如暴力,譬如阴谋,譬如隐忍,她是一个空洞、没有恨意的暴徒。 她带着赤子的爱来到这世上,也曾相信万人高歌的正义。 赤土之上,万人妄想这正义,直至逝者已矣。 “赵怀赫想把她关在埋钱扶柳的那个岛上做个终生不出声的证人,但不到两个月她就失踪了,后来证实她躲在一艘往岛上运瓜果的货轮底仓,偷渡去了宾云。” 她在那片糜烂的土地上,落地生长。 八/九年,她带着力量渡海而来,她的力量从来不是源于伤害。 为了保护一个死去的人,她走入了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孩子从不吝惜馈赠,他们敢于付出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薄荷国王《血冕礼赞》 第78章 困惑 有人被污蔑了,也就被污蔑了,有人被杀害了,也就被杀害了。 迎着腐朽的余晖,天使堕落,成了魔王。 她成了那个赵伏波,镀金的赵家继承人,怀钧集团董事长,“赌博时代”的开创者。 赵怀赫锒铛入狱,毛杞跳楼身亡。她力排众议,15%股份转入名不经传的残疾人“宋股东”手中,而赵董事长与他的交集,也仅限放在他桌前的一枚白雏菊。 一层一层的人皮,每披上一层,就好像多了一丝人味,更像一个生活在法治世界中的“人”。 谁记得她曾是躲藏的老鼠,是皮开肉绽的白兔。 “我记得,不代表现在的我是过去的影子。” 赵伏波淡淡从烟盒抽出一支摩尔,“如果我真的活在过去,我会与母亲同葬在那个岛上,像陈西源一样,至始至终,质本洁来还洁去。” 地上断裂的红毛线手绳被拾起,压在了一本厚实的辞典里,像这类的工具书使用周期长,很少有扔的。魏璠少见的局促,声音发颤的,极短促地问了一句:“……不怨恨吗?” 那些事不关己的看客。 那些风言风语的帮凶。 还有……迟到了那么多年的她。 真相被唐特助揭开后的多年,魏璠如坠冰窖,魂牵梦萦,眼前浮现的都是那一场十七岁的酒宴,如果在当初就甩开父亲的手,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可以救人苦海?与她十五岁时再见,她都不敢入梦,多么怕,怕听到那一句——可以救救我吗? 说一千道一万,去你的粉饰太平,我只认天地良心。 赵伏波笑了笑,指间摩挲着褐色的烟纸,沉吟片刻。 “我曾经有个盟友叫莫箐,你大概没听过这个名字。她的女儿死于毒/品,对丈夫陈庚汣的恨把她催化成了一个鬼,没有良知了,不拿起刀割自己的肉,就要对准他人。” 英雄没有活过那个晨曦,反派在泥潭里厮杀。 “仇恨会腐化人的精神,颠覆人性和理智,以恨为基的斗志偏激而不稳固,以它为动力的人像一艘核潜艇。我理解她,但无法认同,她寻求的结果,我也无法苛责。” “我们都应该是自由的。” 她的美学一以贯之,自由而无畏,那是北岛肩上的风和风上的群星。 当年的侯二也许正是被这种灵魂烧灼感所吸引,捍卫她的力量,捍卫她的意志,因为看清了云泥的一隙界限,才愿意追随至死。 天色渐晚,感应灯缓缓亮起柔和的橘光。魏璠整个人活过来似的:“是,苦尽甘来,现在什么牛鬼蛇神都滚蛋了,你也别再累死累活,人生苦短,你不想见姜逐就晾着,跟我出国玩几年,你想先去看极光还是去大草原?”一瞥之下看见赵伏波隐秘的微笑,嘴里的话有些卡壳,犹疑道,“……我说得不对么?” 赵伏波没有动打火机,剥开烟丝道:“因为我是一个能创造价值的人,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人,所以就应该有信徒为我加冕? 她敛起神色。 “你们是怎么定义一个人的?或者说,怎么定义我的?” 华灯初上,空中传来魔鬼的呓语。 “做数学题可以消除数字,但换算到现实是行不通的,救多少人永远不能为杀多少人赎罪,一百个人因你而死,一百个人因你而活,背的还是一百条人命,不是说就功过相抵了。” 魏璠一时怔愣,赵伏波眉目低垂,将烟丝搓开,撒在桌案上。 “有件事我从小就没弄明白,明明受害人将悲苦写在脸上,为什么被可怜被宽慰的却是施暴者?” “是因为他们会伪装么?不,因为他有价值,是光鲜亮丽的‘上等人’,从不会有人吝啬对他的锦上添花,高举你们的达尔文主义,推崇这个理念。” “这个精英主义潜移默化,无处不在,根植在人的脑子里:他看起来这么优越,就该受到好的对待,而卑弱贫贱的群体,激起的是我们深处的冷漠——披上伪善的面皮,拿着放大镜,以证明一个人遭受不公的对待是因为自身的品行不端,句末加上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像我们总是不介意踩几只蚂蚁的。” “就像我妈妈,因为受害者有罪论,所以她的苦难是罪有应得。”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魏璠,你将我的所为全部归结于我受到的伤害,这是不完全、不正确的。” “我的恶始于我的困惑。” “我困惑人为什么是这样一种同情心泛滥,而同理心匮乏的物种; 我困惑为什么在某个群体中,认为世界呈现出的不光彩都是内心险恶的人所杜撰的,又在另个群体中,否认一切的美,以最大的恶意轻慢任何值得严肃对待的事; 我困惑我成为施暴者之后,为什么那些在我是受害者时没有说话的人纷纷站出来,发表怜惜,辩证,洗白,为我声张他们不作为的‘正义’。” 她轻轻说。 “我困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好人等于痛苦呢?” 不是已经历经千万年,得见曙光,进入文明的社会了吗? 为什么还充斥着弱肉强食的理论,你脆弱,你无力,你经不起事,就活该被泥土掩埋,被风浪吹翻,死在无人收尸的海滩。 既然分三六九等,又慈眉善目妄议什么平等。 “魏璠,你学识好,你说呢?” 魏璠哑口无言。 赵伏波拉开抽屉,里面有一包侯二不知何时落下的香烟,最便宜的“飞燕”牌,她撕开纸皮,松散的烟丝混在摩尔烟中。 “你看,其实我与你说的牛鬼蛇神才是一类,我与他们都进入黑暗森林赤身搏斗,不用文明社会的那一套,所作所为并无区别,‘苦尽甘来’这个词你用错了,应该叫‘优胜劣汰’。” 她扬手,挥翻了那一团烟丝,它们彼此交融,辨不清你我:“魏璠,迟来的正义,不过是为后人忝列功绩的遮羞布罢了。” “而所谓改邪归正,是一句散发馊臭的话,油腻、疲劳。真正入夜,是不能回头的。” 信仰帮不上忙,爱也做不到。 这个词创造出来,带上的是大众强行救赎的沾沾自喜,是喜闻乐见的政治正确。接受这个词为自己遮掩的‘恶人’,并不知道大恶是什么,他们本质是肾上腺素失控的庸人,靠镜头和忏悔书为自己博取几分筹码。 赵伏波微笑。 她一字一句阐述她的欲望,从血里,从污秽里,从那无垠的黑夜里,迸发出一声呼号。 “动我吧。” 该是清账的时候了。 她要的从来不是好的生活、世人同情、催眠现实、重归自我,这些廉价的东西,与仇恨一样,她从来都不需要。 她义无反顾走在她的道上,甘之如饴,绝无后悔。 “我是个反社会分子,我作过恶,践踏法律,利益至上,我在宾云的案底你的父亲一定没有销毁,而是留存作为来日挟制我的证据。从‘丁一双案’入手,再翻出‘陈西源案’,仔细查我,汉六在溪池的所有资料都在萧大丞与褚沙白手中,他是我的部下,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一个都跑不出干系。” “或许会对其他小恶起到警示威慑的作用,或许没有,更大可能性的是涉及诸家利益,为堵悠悠众口实行污名化,将我三百六十五度二百零六根骨头每一寸皮肤都拉出来反复鞭笞,刻上诸多侮辱的标签,定义为一个哗众取宠的小人与恶徒,直至十年、百年后仍是违禁词。” “但是没关系,哪怕只存在一息的公义。” “谩骂我吧,斥责我吧,驱逐我吧。用子弹、用绞绳、用电椅将我赶出这个世界,你拿起文明的武器,而我也会在绝地挣扎反击,直至在黑夜烧尽最后一滴血——这才是正确的方式,不是吗?” “魏璠,你这样正直善良的人,隐瞒和开脱,是你最不该有的东西,这是我所不耻的,也是被世人所抨击的。” 她笑起来,意外的柔和,带着扑火般的期盼。 “如果你代表光,那么摧毁我,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光的。” 作者有话要说:注:“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马太福音》 文中化用的意思与原意相歧。 第79章 摧毁 摧毁我。 不是“杀了我”。 魏璠听懂了她的意思,那是一种饱含热望的请求。 请彻底毁灭我的肉体,我的精神,我的荣誉,我的名望,把世上一切真实的痕迹彻底抹除,将我十指碾断,骨骼焚烧,直至变成马路上践踏而过的残渣。 我绝不会束手待毙。 但无论是何种,是我应得的。 这是她的欲望,哪怕以肉身与灵魂献祭。 不憎恨,不厌烦,只是困惑。 无数先辈无数后生,对人之一事进行无解的思考,没有任何答案能说服自己,只有在死亡中找到唯一的出路。 人生来不同。 我们在幼年和成长的道路上遭受的伤害、磨难与不幸,都用不同的方式消化、汲取并反馈给社会。 有人的呼喊未至口鼻就已窒息,尸骨消融在无人知晓的水沟角落。 有人坚持信念,无畏向前不惧生死,赢者伸张正义,高举旗帜,热泪高歌真理永存;败者含恨九泉,留下一捧反复咀嚼过不甘与泪水的腐臭烂土。 还有人选择自己的方式,咬牙切齿蹲在最黑暗的油锅里,磨砺自己淬毒的爪牙。 而在这几类人之外,还有赵伏波。 她是最纯粹的稚子,也是最晦涩的恶人。 “不,你的人生还很长,你不回头,也远远不到尽头。”魏璠一字一句,“你已经从十五岁活到现在,再多活个一百年又有什么关系。” 赵伏波叹气:“我必须活过成年,因为怀钧45%股权转让书的接收方必须是有刑事责任能力的人,所以当年由临时监护人,你父亲魏隆东暂为保管。我十八岁之前再是呼风唤雨,也只挂着‘代理’的名头,这与操作毛杞股份的特殊行径不一样,我虽行使董事职权,却无法正式转让或者出售这部分股权,一旦我出事,难说会不会有赵怀赫的旧部动心思去捞他。” “那之后呢?” “我为十八岁后的自己准备了一把手/枪,稀罕货,然而我得到一个消息,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亲人,一个妹妹。” 赵伏波伸手摆弄了一下多肉。 “我让人找来资料,有一张白筠和访风的合影,我仔细看着那小孩的脸,觉得与我还是有点像。我去找她们,过去的时候,白筠正在烧饭,锅里滋滋地冒白汽,整栋楼的过道里都是腊肉蒜薹味,我那一天两餐都没吃,可白筠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试图把开门的访风抢到身后,我忽然意识到这菜我这辈子也捞不上,这是妈妈烧给女儿的,不是烧给我的。” “你怎么不闹一闹?” 赵伏波就笑了:“我闹她们干什么,她们是罪魁祸首吗?不是。这世上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也不见得有她们的,大家都苦,苦哈哈坐一起,闹不动。” 魏璠默然,在得知赵怀赫出轨的消息后,她还猜过钱扶柳的悲剧是不是小三搞鬼,甚至一度迁怒赵访风,但后来想通了——赵怀赫本就那样的人,对钱扶柳都是如此,白筠比她更卑微,更像蝼蚁,一生谨小慎微,拿起刀子也只会捅向自己,又能怪到她们什么呢。 她们都是满身污水的可怜人。 她当年没有能救钱扶柳和赵伏波,五年后,赵伏波在众多猜忌和教唆中保护了白筠和赵访风。 她独自渡过那片海,撑起了她们的天。 “访风还小,没经验,照顾不了自己,她要是干了什么收不了场的事,我还得给她擦屁股,这样一来,我十八岁还不能放权,起码要等到她也十八。” “你二十八了。” “谁叫我遇见姜逐呢。” “你为什么会看上他?” 赵伏波低头微微一笑,忽而反问:“如果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赵伏波,会动心么?” 魏璠没想过这个问题,先替姜逐出了把冷汗——这是道送命题啊。 赵伏波看她一眼,肯定地笑道:“他会的。” 猝不及防被“送分”的魏璠一懵,满肚子疑问还未来得及发出,赵伏波又道:“可那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船桨了。和朱定锦谈一场,结束了也还好,太阳底下什么样的找不到,和我谈恋爱,他走不出来的。” 魏璠心说,你倒是独一份儿的。 “我与他同龄,也是同时间来到怀钧,我十五岁披荆斩棘,他十五岁翻山越岭,现在想来,也是一种命。那时候,怀钧还站不稳脚,陆沉珂经常去考察新人,我有时也跟着去,隔着一面墙听他们进行单元测试,我知道他的声音,知道他弹琴时的顿脚。我听出了他每一个错误,但他大概一直认为是陆沉珂给的评语。” 隔墙有耳的瞬间,流年还是那个流年。 魏璠忍不住道:“陆沉珂说过你资质很好,劝你捡起来练,为什么不?” 话一出口,她就打好腹稿,做好对方拿母亲当挡箭牌的准备,赵伏波却道:“我的右手已经废了,现在也就只能打打游戏。” 人的拳头相较于其他骨骼柔软而脆弱,音乐家的手格外娇贵细腻,一旦受伤,再怎么微整、复健,都不会原先神赐一般的灵敏和平稳。 她喜欢打游戏,或许是因为键盘按起来很有感觉。 “我背弃了它,它也抛弃了我。”她淡淡道,“这账清了,我与音乐没什么好说的。” “但你又以另一种面貌去见他了。” “是啊。”她低垂眼帘,似乎有微波流动,“朱定锦……我本想办/证时写朱定远的。”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笔一偏,偏出一段锦绣年华 对面写字楼顶层的信号灯一闪一闪,飞机从云层掠过,引擎轻微震动空气,把人从岁月的灰烬里扒出来,赵伏波声音骤然低下去:“要将我连根拔起,需要一定的社会地位,人力财力必不可少,其余资料我都有存档,包括汉六的死亡证明,但宾云方面的……大概只有你父亲那里有。” 魏璠打断她:“你不要说了!” 她早该把父亲的保险柜都给撬了。 “我不可能同意,我不会同意的。他们是畜生,你不是,你只是有点疯,伏波,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来过,我陪你去国外。” 赵伏波听了,却也像没听,只道:“璠姐你太护短了,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选,却不是唯一的。” 魏璠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惊恐道:“你……” 姜逐! 光阴荏苒,相对无言的昏黄路灯下,少年怦然心动,少女年轻的外壳之下,孤绝的枭雄寻到了斩业人。 她起先一直不理解赵伏波对待姜逐的态度,不怎么像她的作风,还疑心是不是为了绝人念头才刻意作态。现在她明白了,这疯子目的不是斩断情丝,而是在这样的压制下,人一旦爆发出来是非常恐怖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爱情萌芽的一刻,就只剩下劫数。 山盟海誓之下,我终将背叛你。 魏璠几乎能感同身受,猛地站起:“你开玩笑的吗?他是……他……” 是爱你的人。 赵伏波眼神恢复空荡:“爱与背叛不是反义词吧,它们更像是一对孪生体。” 魏璠觉得呼吸不畅:“不,你不许去刺激他,不许暗地给他罪证!你在做多残忍的事你自己知道吗?你在把自杀的刀给他!” 赵伏波眼神平淡:“我曾经给过你,也想过访风。” ——“可以救救我吗?” ——“请你摧毁我。” 她不是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她早已熄灭在万人的沉默中。 窗外百家灯火琉璃光,赵伏波在这一刻无比温柔:“如果最后是他,我挺高兴的。” 千夫所指,她不解释,不是对人事失望,而是因为已负重罪。 有罪之人,终将制裁,这是她一生的信条,在火把皆熄的黑夜中,她以暴制暴,但从手握暴力的那一刻起,她一视同仁为自己定罪。 十岁,孤独走上为自己指定的死路;十五岁,熄灭全部对生活的期望;十八岁,进入生命倒计时。 二十八岁,“活着”已经痛苦折磨了她近三十个年头。 她在这长夜徘徊够久了,无数星星陨落,而她只想见证一场焚毁黑暗的日出。 哪怕她即是黑夜。 第80章 无光 时代无情,鞭子无差别地抽在纤夫的后背上,魔王守望在那片荒芜的麦田中,等待苦痛而热情的太阳。 她可以让你爱到死,也能让人恨到挫骨扬灰。 魏璠是知道赵伏波这个人的,万物戏中的独/裁者,做事从不与人商量,等她开口,大局已定,木已成舟。 一句一句的陈述,如精卫的石子,扑通沉了底,赵伏波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典范,事成之前,她绝不会心血来潮透露一字半句。而所列举的三人,魏祥林嫂对自己放一百个心,至于小的,她也不担心。 赵访风傻头傻脑的,谁说她姐姐一句不好,立刻“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跟她是讲不出个屁来的,她也没那“行刑人”的能耐,跟赵伏波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她姐姐再怎么放水,一巴掌扇出去也能削掉人半个头。 只有姜逐。 她拿不定的是姜逐,因为委实没有接触过,风评倒是不错,近期也没有什么黑料——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放弃了,二是他正在取证。 不是魏璠疑心重,第二种可能性太大了。 魏璠不是没见过的谈崩了的青年男女,那为爱痴狂的模样,疯狗见了都要绕道——她那个热衷捧小生的焦家手帕交,腻味了一个捧了四年的男艺人,差人送了两把房钥匙算结,那艺人寻死觅活见她不得,本来是以“邻家男孩”形象出道的,两星期后纵情出入宾云赌场,第二天就以“豪赌丑闻”上了新闻头条,遭公司点名批评。自爆这条死路,不管前景曾有多好,必关冷藏室无疑了。 魏璠印象中最后的画面是一个晃动的摄像镜头,记者与保安在激烈地推拉,就那男生一个失了魂的衣架子站在阶梯上,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可怜得一塌糊涂:“我想让她知道……” 事后魏璠去问那姓焦的,焦家千金一边涂指甲一边无动于衷地答应好好分个手。去了还没开口,男艺人已经哭得像个戳破的气球瘪下去,焦家千金蹲下来,给他擦干眼泪,渣得冒泡:“我拿钱跟你玩,你为什么要跟我谈爱呢。” ……但凡陷入红尘,要是有长城,也能给他哭倒。 姜逐与那个男艺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他在拆团后用改动的歌词暗讽怀钧,如今连一丝挑衅的举动都没有。 他是决定了吗? 承认人为制造的“朱定锦”已经死去,在白昼拥抱他、只留给他幸福快乐的人永远成为回忆。赵伏波为他精心打造了三重保险,萧大丞、汪文骏、褚沙白,都是他的推力,即便他想逆水行舟,也没有桨。 魏璠的身影迫击炮似的消失在电梯间,“再见”都没说一个,大厦下灯红酒绿,高架桥电光闪烁,赵伏波取下金丝眼镜,按了按太阳穴,再睁开眼时视网膜发虚,好一会才恢复。 她有轻微近视,但日常并不用眼镜,放到以前,这种眩晕只会认为是镜片带来的不适感,但现在算明白了,这是身体对她的警告。 间歇性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只是“头痛”的范围太广,造成的原因也多种多样,不是低血糖或贫血,就是觉得抽到了某根筋……这种漫无边际的“猜度”终止在一张纸上,某次清晨醒来,看见稿纸上错位的文字,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吃红枣就能好的病症。 人一旦有钱了,就惜命。赵伏波大概是有钱人中的异类,仗着命硬,不怎么看病,赵宅专聘的私家医生工作轻松,只为偶尔患流行感冒的白筠和赵访风开几盒阿司匹林。得到当家人的传召还是十多年来头一回,诚惶诚恐地来了,安排时间做了一次全身体检。 CT的光片挂上时,侯二也被屏退到门外,这病说重也不重,炎症。不像肺炎胃炎,要麻烦一点,脑炎。 “前期头疼,少部分患者有间接发热的症状,潜伏期较长,较难查实,一旦起病需尽快治疗,否则会有后遗症。” 赵伏波的问题很单一:“对智力有损害么?” “有较大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影响。” “说临床特征。” “共济失调,神经异常,以及……进行性痴呆。” 话简单明了,赵伏波笑了一下。 “我有病……”她低声作结,“这个病不太好。” 医生默认,尘埃无声,窗外松柏挺拔,赵伏波一下接一下抛着打火机。 半晌,她错手,弹开打火机帽,火苗指向x光片的方向:“这个片子,有正常的吧?替换一下。” 医生一愣,出于本能脱口而出:“赵董,您考虑一下,讳疾忌医是不行的。这不是绝症,重要的是调养,您的身体机能不算差,但长期用脑过度会加重病情,我建议您卸任一段时间,专心休养,痊愈概率也会大一点。”他洋洋洒洒说完,赵伏波一直看着他笑,银色硬壳的火机在她手中一蹿一蹿地跳着蓝色的苗头,医生盯着那反光的金属壳好一会,灵光一闪间突然打了个哆嗦,在那冷色调的火光中领会了本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这等消息扩散后效应极强,不处理掉片子,就只能把知情人…… 他喉间似卡了痰,好半天才道:“……请给我结算薪资,我立刻拟写辞职书。” 赵伏波微微一笑,颔首。 “可以。不过你的家人就先别走了,去订机票吧,记得把票根给我。” 医生双手扒拉着,匆忙把片子从光板上取下,卷成筒拿去销毁,收拾设备时他动作缓下来,迟疑道:“赵董,为什么不退一步呢,以退为进啊。” 赵伏波单手慢慢揉着太阳穴,没有接话,像有点累了。 并不是没退过。 多少次以退为进,十岁被踩断两根手指,忍受畸形增生长达五年,到头来也余一句戏言“我与音乐两清”。人的欲望是最好的止痛剂,为了这,她不屑于任何自身伤痛,也根本不在意身外之物,这其中包括她的躯体,她可以忍受极度的残缺,聋哑、截肢、甚至瘫痪,都无所谓。 因为有的是人甘愿成为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双目她的声带。 唯一替代不了的,就是脑子。 当一个人无法进行思考,这个人的生死荣辱已没有多大差别。 “这个病的后遗症,给谁都可以活,给我,不行。” 隐忍是为了胜利,不是偷生。 不可逆的苟延残喘,就像长了癞子的狗一样衰弱趴在路边,口涎垂落,眼歪嘴斜,不能自理,仅是一个画面就足够苍夷。病痛造成的浮肿污秽而沉重,是一种绵绵不绝的羞辱。 蛟龙病了,该自绝于孤寂的深潭,猛虎老了,也该死于更迭的厮杀。 生当豪杰死亦鬼雄,当有四面楚歌的一战,白首犹如年少;也可以飘零得如一首小诗,由介错人挥刀平切,飘出一线薄红。 斜阳正好。 她说:“留一点尊严给我吧,最后一点。” 早七点五十,宣义西郊机场。 这个“劫”不说与魏璠听,她就当小两口拉不下脸和好;叫她知道了缘由,她就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姜逐近一年没有作品,缺席盛典,被公司找来谈话,紧接着就传出消息正在筹备下一年的专辑,最近行程应该是飞热带岛拍摄新歌MV,魏璠通知秘书办好签证,想以“娘家人”的面貌与他谈一谈。 她明白这个拖不得,赵伏波很少犯错,不见得让她得逞,于是火速推了几个月的戏,以最快速度过了海关,走的是独立登机的空桥,秘书递过来一杯新鲜榨好的果汁,魏璠一边叼吸管一边发母亲发短信,不一会,魏隆东打来电话。 魏璠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上机后就好好睡一觉吧,宝贝,这些天瘦了。” 魏璠情不自禁怼道:“我没有心思睡觉,爸,伏波是我很重要的人,她正站在悬崖边上,你可以继续无视,但你不要上前推她。” “爸想和你说说话,你不要抵触爸爸。” 魏璠吃不得人服软,半是敷衍道:“有话回头说,我要飞了。” “你不是想知道她给我的那份黑皮文件是什么吗?别撬保险柜了,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里面东西挺杂的,其中包括大量你的独家和伪造料,渠道全部被买断了,这是一个人情。那些我已经交给你的公关团队了,看来做娱乐业这一行,门门道道还是业内人懂得多……” “爸!” “哦,忘了说最值钱的,”魏隆东眼皮不眨一下,“遗嘱。” 按下关机键的手指一停。 “我是一点都不意外,谁年纪轻轻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满心都是扩张疆土。而给接班人扫平障碍,规划集团未来的蓝图,这些叫作身后事,考虑这些是要等百年之后,人之将死的时候。” 这话明晃晃的红刀子似的,刮得人七零八落。 “宝贝儿,你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魏璠在这一刻恍然,她为什么敢和盘托出——因为她的父亲,魏隆东,是第四重保险。 那头的声音很遥远,他轻轻叹了口气。 “上机后睡一觉吧,宝贝。” 短短一瞬间,魏璠意识到不对,抢过秘书手中的证件包,拉开拉链一通狂翻,机票票根在夹层里,她摸出来一看,心凉了半截,这不是热带岛的票。 四面八方围绕她的有家里配置的秘书团、助理团、公关团,这支保姆军队打点一切,魏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早没了亲自确认行程的习惯。而也是因为“用惯了手”,在目睹唐氏对父亲的服从后,她依然没有裁掉这些附属于魏氏的职员,她相信自己身边的人是可以被正义感化的,他们忠心、高效、方便,是她的臂膀,是她计划中的螺丝钉——她只是疏忽了,他们的主人还没有轮到她。 命运对她的疏忽,给予了痛击。 这是一张单程票,她去了,就会像十几年前那一次,再归来时满目苍夷。 不过这一次,将再无挽回。 魏璠猛地解开安全带,嘶哑的叫:“让我下机!我要下机!” 她扫除一切面前的障碍物,踉跄地穿过过道,隔帘一层层被掀开,乘务人员的惊叫,推车翻倒的撞击,乘客的躁动,仿佛都隔绝在玻璃之外。 最先软下来的是脚踝,接着是撞上椅背的臂膀,她被追上来的秘书扶住,眼前也开始泛花。她顾不得挥开他人,喉间涌起橘子汁的酸甜,立刻要按住舌根催吐,秘书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大小姐,睡一觉吧。” 她费力昂头,舱门近在咫尺,排排窗户拉开挡板,投入午后日光。 白光那么盛,刺得虹膜生疼。 我竟不知白昼会如此刺眼。——《No light,No light》 作者有话要说:《No light,No light》这首歌百搭,请大家品一品。 *开学狗真的忙die,脑阔疼 第81章 年会 solo世巡“良夜难明”就像一场烟火,迅速燃烧过后,进入了漫长冷寂的休整期,姜逐接近一年的时间毫无所出,一时间“江郎才尽”、“团队散伙”的传闻此起彼伏。 而被董事长找去谈话是唱衰风向的开端,在零八年的一次演出时,升降机出现故障,伴舞与工作人员急忙扑过去拉人,但没能拽住,姜逐一步踩在空洞边缘,从舞台中央掉入突然开启的地下升降设备。 灯光变暗,场下嘈杂,尖叫与哭泣不绝于耳,好在麦芒的科小丰在现场,上台救场。十分钟后姜逐再度登台,安抚歌迷,因为换了长袖的演出服,从表面看不出有什么伤,但事后粉丝贴图,证实姜逐演出结束后是被救护车拉走的。 演出结束已有五个小时,官方都还未给出正式回复,粉丝情绪在凌晨时终于爆了油。 “升降机为什么没闭合?演出前的安全性检查做了吗?现场指导为什么对异状没有反应?主办方能不能长点心。” “不敢想象,如果姜哥不是踩到边缘,而是一脚踏空怎么办,那样真的一点缓冲时间都没有,太危险了,头可能直接磕到升降台的钢化板。” “怀钧这是我他妈最后的警告,以后舞台安全给我把控住,不想做生意那就别做了。” “贵公司做个人吧。” 这一次怀钧的表现有些反常,没甩锅,也没申辩,对外通稿中规中矩,显得过于沉默。后来有传言说内部整肃,是上头发了话:“叫你们好好做人呢。” 事过不久,姜逐借“出道十年”的强劲东风,携专辑《清月之日》回归,第一批发售的典藏版中存有一首重制版的solo《为我向夜》,掀起一阵九十年代的情怀风。 那一句“眼盲,心荒,一切皆为我”像是唱进了骨髓里。 新旧版本对照,十年前还是激烈甜蜜的抒情,重制版已经变作了暗无天日的呼喊。 怀钧翻修过的东楼新增了近一半的场地,姜逐在四楼拍完《清月》的写真集,妆还未卸,桌上传真机一张张吐纸,他点清页数,装入档案袋封好,肩上夹着电话:“就这些了?” “这个没有备份。” “好,我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褚沙白声调略高,背景里皮革厂子的机器嗡鸣让他的声音也夹杂了碎絮的质感:“等等你先别挂,你那专辑名是什么意思?这事得说清楚。” 清月之日。 褚沙白可没忘,这俩人的蜜月就是在清月山,那里的日出与月落是一绝。 “这都要唱遍七大洲八大洋了,别人听不出来,我还能装聋作哑?” 姜逐思索了一下,纠正:“四大洋。” 褚沙白登时噎住,这时候他还半冷不冷地着眼细枝末节,他咂了咂嘴皮,单手叉腰,喉咙里“嗬”出声,给他气笑了。 “褚哥。”姜逐空出手,把夹肩上的电话贴到耳边,“有件事你得明确一下,你们一直在催促我,萧大丞老师是因为顾导与陈西源的离去,你是因为小丁老郑,还有某些与你交接的人,都有正当的理由,就像一个包围圈,这是一次有组织的进攻,可我不是它的指挥官,那是谁?你想过么。” 褚沙白起先不以为意,等到慢慢反刍,才站直身体,声音渐渐凝重:“钓我们?” “不是。我之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有可能的是原纪,但最后我……我。”姜逐顿了顿,还是没说下去,只道,“不干净的多如牛毛,为什么只有她恶名昭著。” 褚沙白道:“你去翻旧闻,这类东西多得是,盛传最广的一个,赵伏波接手怀钧前后,控股的副董事跳楼自杀,那年,她十五岁。” 听筒中的声线隐隐的低沉而抗拒,“我只知道,我十五岁,杀鸡都不敢。” 姜逐没有答话,他垂着眼,摩挲着拇指与食指间的U盘,这里面拷贝了一段电话留言。 魏璠,傲峰一姐“魏南墙”的大名人尽皆知,在此之前,他与当代影后还未有一字一言的交集。而在某个深夜,寥寥数语的讯息隔了一个大洋飘来,魏璠在转机的过程中终于醒来,她没有立即睁眼,而是装作翻身,默不作声摸到还未收走看管的手机,在上机之前她往通讯人名单里存了姜逐的电话,非常时期,去他的谆谆教导,只能长话短说了。 她与赵伏波的话没有录音,匆匆将长篇大论浓缩成几句精华转述给姜逐,距离太远信号不佳,盲打的消息好几次发送失败,但该说的基本都到位。 等到这通讯息被打开,已是五个小时后。 姜逐一看就看出不对味来。 与赵伏波开诚布公的对话,魏璠没觉得不得劲,只因为快节奏的冲击让她忘记了一件事。 她一生戏中。 戏中人,做的是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欲望,假的是她的坦诚,三言两语,一举一动,让你以为她精心策划了一起“多米诺骨牌”,实际上却是“抛硬币”。 魏璠的思维重点被诱导在“罪证流通”上,一旦泄露,她料定这二人必定水火不相容。 或许是赵伏波的色彩太浓烈,覆盖了姜逐的本色。导致魏璠把目光注重在死的东西上,忽视了活的人,她不了解姜逐,被赵伏波稳操胜券的姿态影响,潜意识认为他极大可能循着这条铺好的道路往前走,而自己没有把握说服他,所以只能寄托于封锁资料。这种过激表现必然会引起她父亲的警觉,在魏隆东的观念里,保护爱女的级别永远高于女儿的小要求,阻断魏璠的代价远远小于放任她自由。 魏璠出众的身份与家世,注定她涉世不深,尽管大出赵伏波九岁,但心计远不能及。刚捋过皮毛,就以为看透了她的想法、摸清了她的路数。 一个人自认为将另一个人刨根问底了,实际已经入套。 “赵伏波是演员,是观影人,但从来不是编剧。” 看似规划好的命运,其实都是表象,就像宾云赌场里的小技巧,抓到好牌后表现出强烈的自信心——这是心理战,为了争取更大的赢面。 为什么需要赢面? 因为——“她还是在赌。” 赵伏波,二十年来无一败绩,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赌徒,生由赌来,死亦赌去。 押注的是什么? 人心。 “我们之间,要有一个人更自私。” 电话线在手指上绕成圈,褚沙白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我成全她,或者她成全我。”姜逐的声线轻而稳,“我们的希望是冲突的,那么必然会有人牺牲。” 她从不质疑爱,十岁不质疑,十八岁也不。 她是如此轻蔑于“仇恨与背叛”,又怎么会把它们熔成刀剑,她只借这世俗做一出戏的背景板,赌他的爱——是选择焚毁我的躯体,还是我的精神? 不管你选择哪样,我都知道你爱我。 ——多傲慢。 真正能摧毁她的、真正被她允许摧毁自我的,也只有爱。 她为他制造动机、为他装备兵马,为他误导吏民,这是独属于她的黎明之战。 这也是独属于他的劫数。 “她想让我从始至终留在白天,所以对我透了底,却又不逼得太紧,只要我处于你们的立场,她就是需要被更正的错误。” 最后一层保险,是我。 是我自己。 非道德、非原则、非底线,而是与朱定锦八年的光明岁月。 究竟是选择弃牌,实现她灰飞烟灭的愿望,留自己在无望的乐土度过终生;还是抓住私心的希望,即便违背道义,以爱为枷锁,也要绊住她在这世界上最后的游魂。 佛与魔,光与夜。 一念间。 “褚哥,你不需要懂,这是我的劫。” 《清月之日》发售已逾月,天王阵势如火如荼铺展,除此并无别的动静。 日子平静,姐姐在家,赵访风就止不住的高兴,晚饭都抢着做,但赵伏波连续几日食欲不振,挑了几筷子就放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几号来着?” 赵访风以汇报工作的严谨语气道:“十九。” 好半天,她才听到姐姐似乎笑了一声: “长进了,会磨人了。” 秋天的尾风还没过,怀钧集团名下大小公司的年会陆陆续续开遍了天,作为娱乐业龙头老大,最隆重的一次年会还是集团本部举办的,未及资格夺得邀请函的艺人们卯足了劲参与演出选拔与彩排,张灯结彩,分外热闹。 日子定在月头,业界稍有名头的都到了场,一眼望去,含金量极高,金龟遍地爬。 唯一的意外是主座还孤零零空缺着,这次集团主事的人来得略晚了,以赵访风对时间的恪守程度,很少犯这样的错。 司仪们焦灼地在幕布后看表,负责人在窗边打电话,少许,远处隐隐骚动,接待员掀开帷幕一溜小跑,双眼是烧了炭的火亮,呼吸急促,咬字不清:“不是赵总!不是赵总,来得是……赵董!” 尾音已被外面掀翻的浪潮淹没,怀钧的人马几乎全体起立,成群结队迎向门边,人潮的簇拥下,记者们的□□短炮紧随而至,闪成白花花的一片。 少许混乱之后,那个在殷切环绕中的身影才一步踏出,露出庐山真面目,似笑非笑地挂着一副深玫色墨镜,西装翩翩。与每次都正经严谨扣上衣扣的赵总经理不同,她是披着外套入场的。 衬衣也非寻常款式,半黑半白,一侧领口绘以金线雕龙纹,袖口拉至小臂,腕上挂着一块鳄鱼皮手工表,倒像是来参加一个非正式的私人趴,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迷人挑衅。 十一年前赵伏波授权赵访风,逐渐淡出了众人视线,此次是几年来赵伏波第一次正式出席官方场合。 赵伏波朝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镜头笑笑,举步走向主座,没有人拦在她的前方,众人簇拥着她一同移动。 直至落座,原本预留给公司协同人员的左右位置立刻被当红的年轻艺人霸占——艺人们对待赵家两位主事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他们不怕赵访风,但始终保持距离,没有攀附心思;畏惧赵伏波,却极力亲近邀宠。老牌艺人碍于身份不敢太明目张胆,新晋小生就不管不顾了,向日葵一样凑上去抢座。 此时赵伏波左吴鎏、右韩费文,都是上季度刚捧的新人,平均身价八千万。韩费文走高冷狂野路线,演唱会一曲《狼血》rap获封“狼王”美誉,不过在赵伏波身侧片刻功夫,人设全崩,有问必答,乖巧如绵羊。 姜逐被引进场,见的就是赵董事长游刃有余招惹来铺天盖地的狂蜂浪蝶,吴鎏双肘都架在一侧扶手上,侧过身子与她说话,几乎要倒过去,手指尖也在西装裤不到半寸的上方来回晃。韩费文与之明争暗斗,不少艺人上前搭话,话题三秒之内一度从死海飘到珠峰。 科小丰看见他,吹了声口哨。姜逐与她打过招呼,科小丰双手插袋过来,压低声音:“不上去?” 姜逐笑:“上去做什么?” “抢热度啊。”科小丰比个手势,“谁坐那,谁就是明日头版,你上我就上,你左我右,我俩咖位镇着,没有宵小来犯。” 姜逐道:“谢谢。” 科小丰斜眼瞪他半天,掉头就走。 大佬赏脸,气氛空前。 可直到年会开完,曾经负距离的人仍是“路归路,桥归桥”,赵伏波滴酒未沾,让几个有心“送赵董回去”的艺人没了借口,心不甘情不愿地送至电梯,试图再博取几分印象。 乘坐专人电梯下到负一层,侯二刚要取车,赵伏波从他手中顺走车钥匙,示意他原地待命。 出了电梯间,左拐处车灯亮了亮,赵伏波侧身坐进驾驶座,手指还搭在安全带上,车窗外就冒出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影轮廓。 “赵董。” 一个清亮的青涩少年音。 赵伏波略微侧头,看见一个攥着衣角的大男生,十九二十的模样,大概是刚出道的歌手,气质没完全放开,咬着嘴唇,未经雕琢的荷尔蒙乱飞。 “我很……很仰慕赵董。” 他好似鼓足了半辈子的勇气,手轻微发抖从裤兜里捏出一张房卡,试探地搁在车窗上,手指用力地摁了一下,房卡陷入窗沿的橡胶中。赵伏波低了一下眼扫过,又抬眼看向他。 男生紧张又兴奋,低着头,睫毛扑闪,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他步子跑得太急,眼睛只盯着足前三寸,跑出十步差点撞到一个逆光的身影,抬头竟然是怀钧一哥,男生惊喜且胆怯,连连鞠躬:“姜哥。” 姜逐垂着眼睛,看也没看他一眼,只嘴角礼貌性地一弯。 地下灯光暗得暧昧,二人碰头正好,加至三人,便变作一段诡异的情节,流年不利,思及刚才的大胆举动,男生红着脸讪讪走了,姜逐还站在那里。 赵伏波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见他,羽绒大衣滚着毛边,表情隐藏在逆光的影中,晕着朦胧。 她扭动钥匙发动引擎,可车子迟迟没从车位开出来,过了一会,姜逐挪动步子,慢慢走到了车窗前,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 赵伏波开窗,房卡登时啪得一声掉到地上。姜逐弯腰捡起来,像是要递给她,手指却攥得死紧。赵伏波笑了笑,伸手要接过房卡,拽了一下没拽动,姜逐的手往回缩了一些,赵伏波第二次用劲方向是往下,清脆地一声,给它掰断了。 姜逐全身的力气都在手上,突然一个反震,身形不稳,右脚往后踩了一步稳固重心,赵伏波放开半张残卡,掉落在地“啪嗒”一声,她转过头:“上车。” 姜逐弯腰把半张卡拾起来,多走了几步把两片卡扔进电梯间的垃圾箱,随后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去哪里?” 赵伏波一踩油门,猛打方向盘:“回家。” 车体线型流畅,顺溜爬上停车场的斜坡,赵伏波降下窗,往外递停车卡。 保安低头登记,她手肘斜靠在车窗边,五指轻敲烤漆的车体,玫红色的镜片映着外界霓虹灯的彩光,眉眼染上温度。 一旁蹲守的新人鼓起勇气上前,跨过栏杆期期艾艾的递上粉色信封:“赵董,这是我下周演唱会的v票,您……” 赵伏波未接,只笑了笑:“有空就去。” 停车票检递出,赵伏波两指接过往副驾一扔,车窗升起,新人还想说什么,瞟了副驾方向一眼,顿时五雷轰顶,呆如木鸡,任凭其一骑绝尘。 等跑车混入滚滚车流,同伴小步跑来,戳着他腰,一脸坏笑:“成了没,成了没?你说了没有啊?急死人了。” “那是……那那是姜哥!” 同伴“啧”了一声:“脑子烧坏了,什么姜哥?” “姜逐!”新人回过神,仍不可置信,“赵董带走了姜逐!” 一言激起千层浪,三四人爆出小小的骚动,同伴怀疑道:“不会吧……姜哥一晚上都没赵董搭上话啊,风头不都被吴、韩那俩头妖精抢了吗?” “是真的……” 颤抖的声线拉长,拉成了丝儿,寒风中新人们面面相觑,到最后眼神变了味,脸色中渐渐冒出点意味深长。 “姜哥真人不露相啊……” 作者有话要说:给你们爱的修罗场。 第82章 告别 阔别数年,四环的房型已经归于老旧一类,墙体四处是油烟熏出的黑泥,爬山虎裂纹似的占据半壁江山,楼下有住户新种的栀子花,花期已经过了,秃着枝招摇。 赵伏波站在楼下,外套扣子未系,晚风把领带吹得翻飞。 四年前,她把钥匙留在了门内。 三楼楼道右上的角落新筑了一个燕子窝,门锁光滑未锈,脚垫也没有落灰,姜逐开门进去,二室一厅干净整洁,家居颜色有浆洗过的微暗,赵伏波环顾这间屋子,有人定期来过的痕迹,吊兰长得挺好,枝条成了拖把。 赵伏波熟练翻找自己的拖鞋,将外套扔在常挂的位置,毫不见外,进洗手间冲干净手,又去衣橱挑了轻便的换洗衣物,拔下领针扔到茶几上。 这种感觉相当奇怪,她对这屋子那么熟悉,然而又如此截然不同。 姜逐望着她换下的一堆手工定制的高定,习惯性跟在她后面收拾,零零散散的小件乱滚,有一枚黄钻袖扣掉到沙发底下,掏了半天才给溜出来。 他抱着面料昂贵的衣裤,刚挂上衣架,突然瞧见靠近肋部的地方有一小块红酒的污渍。姜逐一看就明白,老掉牙的招式,想攀天梯的艺人想趁着换衣服的空隙发生点什么,毕竟衣衫半落,干柴烈火,怀钧艺人又是一个赛一个的青春靓丽,花样百出,柳下惠都能给摸活了。 年会期间,赵伏波全程未离场,倒是有“闯祸”的艺人胆怯又殷勤地劝她换一套,姜逐虽没有上去,却犹听见她低低说着调笑的话:“脏了就脏了,你们不就喜欢弄脏我么。” …… 气成酸菜河豚。 那片深色痕迹碍眼极了,姜逐抓起它们塞入洗衣机,全然忘记要送去高级干洗的初衷,倒了足量的洗衣粉,打开电源,凝视它们被绞入泡沫水中,翻来覆去。 水声渐息,雾气扑在浴室的玻璃门上,赵伏波洗好出来,姜逐望着她,几乎觉得时光倒流了,饴糖般的睡裙,毛绒布拖,清新的橘子味沐浴露香气——但赵伏波就是有这种魔力,戏衣繁华,一模一样的装束,一模一样的容貌,偏她颠倒众生。 她余光掠过震动不休的洗衣机,明知故问:“我衣服呢?” 姜逐避开她的目光:“在洗。” 赵伏波笑了下:“换算成钞票知道是多少么?” 姜逐:“我不知道。” 沉默半晌,赵伏波倾身向前,凑近他的脸:“不知道呀,那我直说了,你赔不起。” 姜逐微微往后收,正当她要去开洗衣机盖子视察,忽然开口:“未必,我的身价不止八千万。” 赵伏波回头,略一挑眉,听到这话实在有点罕见,想起今晚年会作陪的那俩均价八千万小年轻,将垂到额前的头发捋到后面,没控制住笑了,调整了一下表情,抹了下嘴角,半晌,还是笑了出来。 “我跟你谈肉偿,你跟我谈钱。是觉得我喜好变了;还是你工资卡和存折不归我管,飘了。” 姜逐看着别的地方,窗外琉璃灯光映得他瞳仁微晶。 “说实话,是不是对我那身花枝招展的行头有意见?是不是想在合作时拒绝某几个新人后辈的邀约了?” 赵伏波的笑意愈加明显,背着手绕着他走了半圈:“一直在原地没有动?就听着水声等我出来?啧。” 她像拿着黄金引诱人的魔鬼:“等我出来做什么?” “我……我没有。” “你比谁都清楚,但我要是问,你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扯住他领带,攥紧,一圈圈绕在手掌。 “姜逐,我就喜欢你明明门儿清还给我装的样子。” 下一秒,赵伏波不动声色从他裤袋里摸出手机,拇指快速点开通讯录,滑到“生活助理”一栏,直接拨了出去。 姜逐迟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抬手撑在她耳边的墙上,低声道:“还我。” 在这当口,电话接通,那边传来阿黄的声音:“姜哥?” 赵伏波随口说了一个安全套牌子,又要了烟,催道:“两包,速度点。” 姜逐立刻去抢,赵伏波贴着他闪过,反手抛起,另一只手接住重新贴在耳边,拇指下移盖住手机的收音孔,眼角含笑,耳鬓厮磨,用低低的气音咬着耳朵:“听话。” 阿黄愣了一下,声线骤然紧绷:“你是谁?姜哥电话怎么在你手里?姜哥人呢!” 赵伏波哼笑一声,又是一个左右手抛接,没让姜逐把电话抢走,皮笑肉不笑的:“我谁?小朋友警惕性挺高啊。” 电话那边似乎有刻意压低的提示,像是管彬杰的音色,随后一阵诡异的沉默,阿黄再出声时已经结巴了:“赵赵赵……赵董!” 赵伏波挂了电话,把手机一扔,姜逐知道木已成舟,不再夺了,屈腿坐在沙发的靠背上,十指用力捏在一起,睫毛控制不住地轻颤。 十分钟后,门铃催命似的响了。 姜逐转开老式的绿纱防盗门,阿黄满头大汗,脸虚白,被响动吓了一大跳,做贼似的左顾右盼一会,才把手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塑料袋递过去:“姜哥……” 姜逐:“……” 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阿黄气喘吁吁,脸红脖子粗,神情闪躲,分外扭捏:“姜、姜哥,那个我,我不知道你,那个size,我就都买了点……” 姜逐:“……” 阿黄瞧他拿手盖住了脸,神级的表情管理全线崩盘,一副没脸见人的低姿态,狗头一凛,忠心耿耿又视死如归道:“哥!实在不行……我去报警吧!” 话刚说完,他惊恐地刹住,喉咙里又突出一个颤抖的气儿,姜逐回头一看,赵伏波抄着手靠在卫生间的门上,刚刚正义凛然的阿黄屁都不敢放一个,转身就跑,脚步咣当咣当响在楼梯间,活像被鬼追了屁股。 赵伏波走来,没管仓皇逃走的闲杂人等,抬手把门拍上,一手摸上姜逐的腰:“报警啊?” 那手剥开他奶皮般的衬衣,滑入收紧的的皮带。 “报什么警啊同志,我看你挺精神的嘛……” 何为干柴,何为烈火。 掌心间劲窄的腰身随呼吸起伏,所及之处,皆是燎原大火,这片旱了八百年的荒土烧成太阳神阿波罗的座驾,烧成三足金乌的树冠,倾尽九万里长河也熄不住欲念。 地板从冰凉到汗迹湿热,姜逐仰头的时候,咽喉一痛,赵伏波咬住他的喉咙,将他紧紧按在地板上,感受最脆弱的脉动,留下齿痕,直到满足的刹那。 如此灼人。 是不是魔王连罪孽都如此美丽。 她的温度、气味、声音、眼神,像蛛网一样紧紧缚住他,日久天长,慢慢溶在肌肤下,变成了他的脉络,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生命烙着她。 半夜醒来,从客厅门口到沙发卧室一片狼藉,吊兰的盆翻了,桌上瓶瓶罐罐滚得到处都是,沙发垫子七倒八歪,絮子乱飞。 仿佛隔了半辈子,它终于又乱了。 人气儿就从杂乱的物品和气味中冒出来,像猫爪子四处抓挠出的痕迹,填满心底漏风的空洞,姜逐光着脚坐在鸡零狗碎的地板上,尽力不发出声音,轻手轻脚地收拾,用垃圾袋扎好,开门放在楼梯道边上。 楼梯口靠着一个高壮的男人身影,发茬极短,叼了根燃着的纸烟,低头玩斗地主。 听到声响,男人抬头也是一愣,二人对视片刻,男人指指对门:“我半夜出来透风。” 姜逐不太信,神经病啊在避风口透风,男人见含混不过去,将手机锁屏丢进裤兜,挠了挠后脑勺,不准备再瞒,叹了口气,挂上职业化笑容:“姜先生好,在下免贵姓侯,私人保镖,跟了赵董有二十年了。” 姜逐一怔。 原来……她身边一直有人盯梢望风。也是,净资产以亿为单位计算,怎么可能毫无防备。 “你这样的有几个?” 侯二茫然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立刻道:“没有别的,姜先生放心,我口风很紧,赵董的私事就是我的私事。” “你跟她二十年?” “是,她十岁开始。” 姜逐伸出手略略一握,迟疑道:“……侯哥。” 侯二哂道:“不敢,这称呼她也不大叫的。” “猴”哥下头可就是八戒了。 福至心灵般,姜逐心里一动,突然想到,赵伏波母姓是钱,却在做假名时从百家姓里挑出来一个“朱”字。 侯二双肩后张,大方靠在燕子窝的下方,任他慎重打量,过后弯腰提起楼道的垃圾袋,转身下楼去扔,背对他时略一顿脚,嗓音低浑:“姜哥,别佛了。” “虎一把吧。” 早晨八点半,姜逐在阳台忙活,趁天气晴好,把洗衣机里的衣物兜出来晾晒,刚收起衣杆子,听到赵伏波问:“你怎么在那里?” 姜逐刚要答话,抬头猛然发觉,赵伏波根本没看向他的方向,她是背对他的。 她聚焦的地方是窗外,那里枯枝摇曳,空无一人。 他张了张口,快步走过去,赵伏波转头瞧见他,目光凝了一下,闭了闭眼,揉着鼻梁,轻描淡写:“没事,我……没睡醒。” 如果喝了酒还好解释,但姜逐清晰记得,她昨夜没有碰一滴酒精。 他慢慢停在她面前,俯身撩开她头发,用额头贴她的头,好像有点热,却远没到烧糊脑子的高温。赵伏波平静望着他,不说话,半晌,单手撑在床上起来,抓过衣柜里挂的长风衣披在身上,打理着自己,对他道:“换套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出了四环,不间断往郊外开,直到驶上高速,姜逐才发觉这个“地方”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到的。赵伏波没有开导航,后视镜里有一辆大切一直尾随,姜逐多看几眼,发觉正是那个无时不在的“侯哥”。 过了收费站,他们跨省来到東征,却没进入市区,去了地僻的第一监狱石库,赵伏波让侯二递了探视的条子,没请求会面,只在放风草场的外围远远瞧上一眼。 长期的劳役与磋磨,让歪在下水管道旁的男人看起来像缩在地窖的野鼠,相隔不足百米,却没有碰撞出丝毫快意恩仇,她平平淡淡,像见家长时做的那样,说:“那是我父亲。” 姜逐眼神下移,她腕上的红绳已经没有了,只残留一圈淡淡的陈年旧迹。 “他曾是怀钧一把手,出了事牵动不少利益,我也做了表率。后来帮忙的人都离开了,我还来看他,他一直将我视作救命稻草,我觉得人有点希望很不错,抗压能力会更好。” 赵伏波捏着一份黑色的档案袋,是之前侯二从后备箱拿出来的,封口用胶漆印住,上面是一个隶书的“魏”,二人回到会客室,赵伏波平平推过去:“魏隆东,我曾经的监护人,这是他保留的最后一份。我知道,送命题不好做。但我没有时间了,别等我自己动手。” 姜逐捏住档案袋的一角,手指渐紧,她带他看最丑陋羸弱的“面目全非”,她的底牌,在这一刻翻开。 宁长歌当哭,何苦留污浊。 “如果你还想在九八年朱定锦的岁月里,那当断则断,我祝不了你以后找到个像她一样的姑娘,但跟我也不可能白头到老。” 她起身,放下一张怀钧董事长的名片,像中世纪骑士扔下的白手套。 “随时恭候。” 又是一年秋风扫榻迎冬。 赵伏波走出石库监狱大门,太阳斜照,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给车边的人,侯二手忙脚乱接住。 “等他出来,用我的车送他回去。” 侯二下意识问:“你呢?” 赵伏波点燃一根烟,吐出青灰色的烟雾:“我想沿墙走一段路。你通知这里人一声,如果晚十二点前,我还没回来开走你的车,让他们打个电话,叫人把车拖走。” 侯二心里没底,追着问道:“头儿你去哪里?” “随便走走。” 赵伏波抽完烟,拔出侯二车门上的钥匙,双手插在袋里,转身走了。 侯二有一刹的恍惚。 还记得她十五岁在狱外高墙下衔一支烟,满身尘土,脸孔稚气,那时的她像只毛发凌乱的小鹰。 她用两支烟祭奠曾经拥有过的时代,一支告别她的童年,一支用来告别爱情。 那样的孤独,与从容。 侯二默默地注视她,飞起的沙尘扑在她的衣角和裤腿上。 他目送她的背影缓缓消融在黄土的地平线上,像一只饱经风霜又风尘仆仆的老鹰,拍动翅膀飞离了枯枝,消失在了广袤的荒原。 第83章 回头 过了十二点,车是被拖走的。 侯二连夜将姜逐送回宣义,手把着方向盘,眼瞪着前方,屁股上却浇了蚝油似的腻得慌,又毛又炸,嘴里一支“飞燕”没顾上点火,烟嘴都快嚼烂了。 旁人不知道她赵伏波,他还能不摸清她的脾性吗?像他们游走生死的亡命徒,命脆,不拿安全开玩笑,赵儿身手不差,仍十年如一日让他随驾,即便有事遣他暂离,也会尽快让自己处于“安全港”。 她从不做“兴之所至”的事,趟过枪林弹雨,也难保不在一根绣花针下毙命。所谓的随便走走,只是离群的老狼撑着一身腐坏的躯干,不想被他们看到风前残烛的丑态。 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了。 侯二做人不纤细,赵伏波有时不舒服,吃一些消炎止痛的药,他只当她身上有些不便说的小毛病。小伤小病,靠命硬克,也是从生死线上带来的一贯准则,富贵不能把自己养娇贵了,否则就是拔牙老虎,风水轮流转,等再贫贱时只有被吃的份儿。 他真真正正意识到这“克”不了时,为时已晚。 自赵伏波回到赵宅,夜间房里的灯总是亮着,风卷动窗帘,灯火颜色忽明忽暗,虚弱地飘摇。月末的那天倒是很早熄了,但他半夜被响声惊动,摸到房门口,赵伏波的房间不上锁,他掰开把手进去,对面纹底窗帘拉得只留一条细小的缝,光线暗出了厚度。借着一线稀薄的亮,床头有一个人影,胳膊动了一下,拿着乌色手/枪顶着自己的下颚。 血管在金属的压迫下突突跳动,她神色平静,像陷入噩梦的最后一秒,又像排演一场戏剧的尾声,食指就挂在扳机上,目光盯在前方的虚空,好像看到了什么,那神态太逼真,只一眼,就让人冷汗直流。 侯二猛地拍亮灯光,骤然的雪白让那个身影一震,瞳仁放大,光落在她虹膜上,雾化了。 电光火石之隙,侯二话不多说,箭步上前一巴掌打掉她的枪,翻过去抄起上保险栓,塞入兜中,拔腿就往外跑,他不管真假,也不想对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把这枪扔到五千米的海沟底,让它锈蚀成飞灰。 这时,赵伏波在背后说了一句话。 问得他毛骨悚然:“我是还活着吗?” 他回头撞进一双扣子般的眼,没有反光,寂静如死。 她是很认真地确认,自己的头颅究竟是否已飞起。 一天天,一月月,炎症感染,神经紊乱,大脑像一块逐步消磁的硬盘,功能一点点丧失,直到某一天,她可能再也分辨不清所处是幻觉还是现实,开始忘记过往,开始肢体失调,最后不是死于困兽犹斗,就是像活化石痴痴等人喂饭。 侯二半截身子都凉了,他用力呼吸,抽了抽鼻翼,脑根铁杵搅拌似的的痛。他恨透了这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咸腥味,那是西天石的气息,诅咒每一个逐日的夸父。 她最终活在了周而复始的死亡中。 成了一个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交替的魂。 都说天妒英才,妒的是什么,便要毁掉什么,奏天籁的偏被凿了耳朵,靠画笔为生的要夺去眼睛,最终把心肝脾肺都揉搓烂了,含了临终的一口血,成了传奇,成了绝响。 文章憎命达,便是这命达得惨烈,也憎得毫不容情。 宣义收费站近在眼前,侯二叼着卡,等待过站时腾出手去打她电话,通是通了,就是没人接。他摘掉牙齿间的烟,发狠地捏成汗津津一小团。 办完事,他翻来覆去摩挲着手机壳,屏幕亮在通话页面上,上次没能一鼓作气,这次再打就踌躇万分。他猛地一脚踩下油门,同时给赵访风打去一个电话:“喂?您好,是赵总吗?” 赵访风在那头道:“是我,什么事?” 侯二喉结微咽:“赵董回去了吗?” “回来了,九点多回来的,吃完宵夜去睡了,你找她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问问,没事就好。” 赵访风放下电话,抿紧嘴唇,侯二仓促到没有深问,似乎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没事”足矣。 可她撒了谎,不是九点,她忘怀不了那个逼近黎明的雨夜,更不敢言说。冷,硬,天地犹若烧荒。 白日风沙大,傍晚清清沥沥下起绵密的雨,地面未及清扫已被打湿成浆糊,佣人们在廊苑内或坐或站,小声议论他们付出大半精力打理的花园。赵宅沉默地矗立,窗子零星的光,赵访风从二楼书房往外望,入目是草木繁盛,秋日/逼尽了它们最后一点生命力,疯了似的长。 她埋下头处理公务,还是被佣人的惊呼打扰的,赵宅大门开了,没有进出的车辆,进来的人影单薄而坚硬,雨雾如青灰的浪涛席卷过去,像撞在礁石上,碎成漫天的水屑。她没有理任何人,任凭佣人大呼小叫去拿伞、拿衣服遮蔽在她左右,她慢慢穿过石子路,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一如某个旅途结束后满身疲惫的远客。 “姐姐!”赵访风惊呆了,愣了一秒,掀开腿上的毯子跑下去,打开门的一瞬间,嘈杂的人声、手电光、浓重的湿气、寒冷将她淹没。 赵伏波在海一般的雨幕中伫立,宛若误入光怪陆离梦境的穷孩子,廉价稀薄的布衫湿透,皱巴巴贴在身上,裤子掉色,蓝紫色的浑水顺着裤脚往下流,泥水湿漉漉印在台阶上,她左手还有一圈脏污的创口贴,不知从哪里带出来的伤,已经化了脓水,被雨泡发了,失去黏性,空洞挂在指节上。 “怎么……这怎么搞的……”赵访风语无伦次,慌忙接过佣人手上的浴巾,兜头罩去,像守护大橡果的松鼠,裹着她进门,手指紧紧攥着浴巾边角,怕她身上藏着别的伤,不敢勒得紧了。 进门后赵访风忙前忙后,换掉的湿衣服叫人赶紧扔了,不知道她从哪里捯饬这一身,从東征回宣义,没有侯二保驾,也没有取车,她一个人,再是疲惫也无人见闻。 也许从山巅跌下,也许没于深海。 她把一切埋在尘埃里,看到了什么,在经历什么,都随风化去。 万物梦中来去,她偏是要清清醒醒精精神神地活在人前。 赵访风小锅炖了鲜奶,挑去奶皮端去,赵伏波咽了几口姜糖牛奶,挡住不喝了,她缓慢按住后脑,卧在温暖简奢的沙发上,目光没有焦点。 雨声淅淅沥沥,屋内干燥静谧。许久,赵伏波转头看她,眼神很温和,像冬日落在花上透明的光,声音极轻,再重一分就变成了嘶哑:“天亮了么?” 云层极厚,黎明未透一寸光,赵访风紧握窗帘,还是道:“亮一点了。” 赵伏波似是笑了笑,又或许根本丧失了力气,她合上眼,靠在沙发上。 秋冬的雨缠绵愁杀人,云阴惨惨地聚团,北风送寒。 赵伏波睡了不到两个小时醒来,上二楼卧室,开了夜灯,映照手旁的一方琥珀。 桌上摆放着从魏璠处顺来的古董,残刀“剖雪”,曾是光风霁月的名士之剑,后断裂重铸成刀,封入镇纸,束之高阁。 说名剑荟萃。伯浊行七,平定山河,指八方;无章行五,殉道之战,焚碧落。 剖雪行二,一身残破,镇宅中。 “大概是我不配执君子剑。” 年少时便是这般想的,也不羞赧,压一腔苦血,坦荡荡地说,我就是小人。 虽面上道是“我不配执剑”,不过难说不是羡慕的。 慕锈祖兼济天下,大气磅礴;慕征泽自有千秋,无欲则刚。 快意哉。 如今再看,多了些别的。赵伏波伸出两指,夹出笔筒里一把金刚石玻璃刀,翻转刀身,猛地下挫,镇纸应声而裂。 她拨开碎块状的琥珀,触碰到了这柄吹毛断发的残刀,拾起来反复掂量,刃口每贴过皮肤都会留下一道痕,它生来没有鞘,传说这是一把斩鞘的剑。 粉身碎骨,也好过笼鸟槛猿。 错过早点午餐,赵伏波只在半下午时吃了几叠茶点,胃口上来,显得精神很好,赵访风看得高兴,亲自跑厨房忙活,典型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刚要随厨子去拿搅拌器,赵伏波叫住了她:“你过来,我有事交代你。” 赵访风口头喜滋滋应着,脑子却不带转,是被杨玉环勾去了三魂六魄的唐明皇,头发丝儿想的都是今儿荔枝新不新鲜,哪听得进半句正事。 赵伏波带她来到书房,将门扣落锁:“坐。” 赵访风乖巧地贴着姐姐坐,手上还不闲着,偷偷抠弄起窗台上的多肉。 “你听着!我的权限和资产太大,你一人吃不下。我在魏隆东、肖鹤舫处各留了一份遗嘱,四十五股份由你全盘继承,我名下不动产百分之四十全部变卖,不要投进公司,你保管,这笔钱别对任何人说,留你应急,我还有事交代你……” 这当头就是一闷棍,赵访风呆了,半晌没说出话。 赵伏波未给她任何缓和的时间:“宋董事并没有经营才能,如果我不在,百分之十五的股权会让他陷入站队之争,我已经委托肖鹤舫与他商议卸任董事的事宜,由我负责信托资金,这方面我已经起过头,以后你只需看顾机构运转。” “怀钧的经营需要变革,一家寡头容易遭打,原纪的领导班子清了一遍,你可以试着交涉。原来我压着你拟定的新版艺人合同可以实行了,他们会念着你的好。” 赵伏波抬了抬眼,吐出一口气,轻描淡写转去下个话题。 “关于赵怀赫,你也要注意。” “难说我要是不在,董事会的那帮人会不会为了拉你下马,动心思给赵怀赫减刑。十多年前我做的部分伪证已经销毁,你也不必学我,现在不比那时好操作。你记着,当初他有一份贿赂宣义书记的记录资料,我收在保险柜第二格,要是董事会攻势太猛你扛不住,就带着这份资料去找江书记——他退了,但他的弟子还在管事,你让他交代下去,赵怀赫这个人必须死在牢里,要么让他老死,要么死在他出去前。” 赵访风浑身都是热腾腾的气,她姐姐的话烙铁贴水,惊雷似的在她骨骼血管里滚过一遭,把她强行拉去战鼓擂鸣的一线。 赵伏波又说:“六年前汉六的证券所查账清算,积了很大一笔票子,夔彷也有参与,如果今后他吃里扒外,你就去拉他的清单。我这些年陆陆续续把涉及原纪的部分洗了,剩余的不宜操之过急,这笔钱不能经过你的手懂吗?你要保持自己是干净的,任何时候不怕被查,你转几个弯汇去宾云特区,严宏谦知道在哪里提。” 她揉了揉太阳穴。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事……还有,侯二直系手下几个,都是杀胚,你压不住,我在丞城有一处私人资产,是个不大不小的五金厂,你给他们一笔钱,打发他们去那里折腾吧。” 诸人说尽,漏了一个,但侯二要怎么安排,她没有提及,神色很有些荒凉。 赵访风膝盖寸寸熔软了,胃往上翻涌,她瑟缩着,壁垒坍缩,又回到了刚来赵宅的那一天,小心翼翼踩上打蜡的木地板,不敢多动一分一毫。 当年的姐姐,白衬衫啫喱水,那般年轻。 想起她十六岁那年走入董事厅为她立威,拿着打火机,凶狠乖张:“我还没死呢。” 白马过隙,已生华发。 “姐,姐姐,我不行……我不行的……” 赵伏波去摸她的头,声音低柔:“每一个人都会离开,我十岁之前,觉得我妈就是我的命,我每天像在照护一个烈日底下的雪人,竭尽所能,想让她与我熬过夏天与白昼,进入无尽安全的冬夜,但她最终化掉了……你拉不住别人的命。” 命这一字,终归太难。 “我很早就告诉过你,眼光要放远,你不能坐在我的肩上安睡,你要用脚在泥泞与焦炭上行走,每一步都会成为你力量的源泉,即便我倒下,你也能一如既往走完人生的长征。” 在这一刻,赵访风泪如雨下:“可是你不在了,哪里是我征途的终点?” 好半天,赵伏波轻轻笑了一声:“你怎么能追逐我啊,傻东西。” 赵访风眼眶酸痛,硬要睁眼,打生下来就没这么倔过,她看得太久,赵伏波眼圈也浮了红,红到她心里去了。 “我会做出错误的决策,我会变得昏聩,疯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赵访风哽咽,伏在她膝上泣不成声。 “如果我的脑子真坏了,而天还没亮,你不要像养白痴一样养我,把我送到埋我妈妈的那个岛上,留给我一把铁铲,就走吧,不要回头。” 第84章 三方 赵访风无数次地想,如果世上还有什么是温柔与残酷并存的言语,那必然是“不要回头”。 让你不要目睹,又将那一刻转身的想象归纳终生无法愈合的疮疤。 二十年海风,穿蚀千疮百孔。 是人就有幻想,对未来,对前程,对伴侣,对儿女。 她的幻想全是死亡。 她一边挣扎活着,同时在无尽思考,我该怎么死去。 半年来肖鹤舫休假,也是有感风声不对。她受人之托,一件件安排既定的事,黑皮文件的边角磨毛了,越来越轻薄。 诸事的其中一件便事关宋董事,平日她对自己这个首届弟子颇多照拂,他在弟弟狱中自杀后,一蹶不振。当年这姓宋的学生不算班上拔尖儿的,是个边缘人,却在六八年全员倒戈时用双腿替了她。而他的弟弟,他是宁可拿命去换的。 赵怀赫倒台后,一夜春风回转,蹉跎大半辈子的小屁民,也被天梯砸了头。 与他约谈的是总经理秘书严宏谦,试探的目光反复打量,恨不得透体三尺,“宋先生”这个半生没被叫过的称呼被人在唇齿间反复念千百遍,自然妥帖,好像他真的是什么大人物。事实上他只无谓地任对面挖掘,目光呆滞。 他心头是恨的,想往这形似“补偿”的好处吐口唾沫,也恨自己喉头正卡着这块肉骨头,只得捏紧拳头,克制背脊里冒尖的骨气,弟弟的家散了,他一个残废大小便无法自理,父母历经丧子丧孙之痛大不如前,胳膊腿五脏六腑犯起毛病来没完没了,低保不够药钱,肖鹤舫在偏地高校任职,薪资微薄,靠老师接济也只是权宜之计,今年的冬天有大规模寒潮,没有经济来源的他们,很难捱过这个隆冬。 他们是雪中送炭,送的炭却掺了陈年的血。 对方效率很高,提起笔的一刻,他却锥心揣测,严宏谦口中的“老板”为什么不来见他,是愧疚吗?不愿面对吗?还是划清界限? 人天生就有“迁怒”的联想力,如果不是她、她的父辈……弟弟根本不会死。 以那样的罪名,那样的冤屈,受辱了断。 程序办完,对方派专车送他回去,行至路口,拐角有一个人影,交通信号灯交替闪烁,他只赶得上看一眼,那一眼看进了脑子里,莫名的就给人盖了戳,深信不疑地认定就是当年的孩子。 那姿势很是畏寒,整个裹在厚实毛绒大衣里,身量较同龄人算高挑,却仍没长开,小小的一只,伫立车水马龙街口,红绿灯在她头顶闪烁,沙扬起,那景像一张磨砂的旧照片。 荒凉拔地而起,潮水决堤,把恨意冲垮了。 弟弟还活着的那段时光,常常将这个孩子挂在嘴边,不厌其烦托他向小芳老师讨要磁带和书,弟妹骂他“下了降头”,他一本正经辩解,姿态憨且愚,人不跟他讲理,他上赶着去理,闹到大家后来都厌烦了。 “不过一小孩,又不是你亲生……”包括他在内,家人都对他的吃力不讨好嗤之以鼻。 而在这一刻,弟弟死去的第五年,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难过起来。车镜里那样一个孤魂野鬼般的小影,嬉笑怒骂,苦难喜乐,在她身上一幕幕演过,最终成了漫漫望不到头的默片。 她与这世界的距离,不隔山不隔水,仅隔朝霞一缕。 世界尽头,万山之巅,只需要轻轻的一小步,就能坠入无间。 起风了,坠落了。 宋董事前脚刚走,苏善琦就踩着点儿过来,拎了两条大活鱼一娄肥蟹,不敢在屋内宰鱼,只焖了螃蟹,调好醋蒜端上桌。 天下桃李中,数苏善琦跑得最勤,工作方面一如既往紧抓不放,挂俩硕大的黑眼圈,热火朝天给螃蟹刮膏。肖鹤舫看她执拗的神情,思量再三,禁不住问:“如果伏波卸任了……真正放权了,你还会这样拼命效力么?” 她只得到一声平静的、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的反问:“老师,没有的赵伏波的怀钧,还是怀钧吗?” 肖鹤舫在醋蒜香气里停顿很久,兀自叹息。 这一辈人,活在她的年代,赌过,爱过,拼命过,辉煌过,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时代。 赵伏波三个字,于九四年至今的怀钧,不是某届老板的名字,是一声号角,一个梦想,一种情怀。 是千军万马。 秋冬季的雨很是绵长,赵访风忧愁得睡不着,光蹲在姐姐的卧室门口听雨,噼里啪啦,稀稀落落,时急时缓,时快时慢,像天漏了心眼,悲欢离合全洒下来了。 赵访风的一生中没失去过什么人,浑身一抽一抽的,阴曹地府牛头马面都想遍了,想着奈何桥,想着广寒宫,好似多年一场俗世大梦,梦里什么都有,醒了,什么都是天宫风声。 直到管家快步过来说有客人,她微僵的身子才活泛过来。 她慢慢捋着自己蹲麻的腿脚,扶着楼梯下去,见客厅端坐着一人,红唇栗发,似乎是魏璠身边的朋友,赵访风平日与魏大小姐交往不密,十次有九次都是为了赵伏波,对她周边人物更没交集。她正疑惑,那位千金小姐将小鳄鱼的挎包靠腿放下,眉峰一飞,道:“我姓焦,过来替娘娘递话的。” “娘娘”是业界对魏璠的戏称,月余来,魏璠销声匿迹,全赖魏隆东一不做二不休,把女儿送去极圈附近补给港口的世外小镇,越往冬来冰层结得越厚实,寻常船不敢靠岸,交通靠狗。 远离尘嚣,信号空格,是个修禅的好去处。 “魏南墙”在朋友间的风评很是不错,于人仗义,当得一个性情中人,骨子里仿佛烙着甄端儿遗留下的古义,不论沧海桑田,总还是信一份“真”。灯红酒绿间,隐隐含了一丝侠客气,诸位大酒大肉吃着,抱一抱拳说恭候,便候到那一日,侠士有难,我等解囊相助。 头一个两肋插刀的当属焦家千金,焦家生意上往来仰仗魏家,不敢明面儿忤逆,等过了风头,焦家千金花私房银子在傲峰投了个项目,送现任小男友坐破冰船拍戏,顺带偷偷捎过去一整套卫星通讯设备。 让赵访风与赵伏波拼执行力无异于螳臂当车,二傻子打先锋,多么艰巨的事。魏璠自问近战被阻,只能远程辅助,焦家千金刚送去“传声筒”,那头守在卫星电话旁的魏璠就叽里呱啦开了:“伏波得去做治疗,没得谈。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了没有?没有赶紧的,先吊住她,再去和她男朋友说说,痛快点,来就来,不来就滚蛋,别人谈的是相爱,她谈的是相杀,闹心呢。” 这么多话,赵访风就听见了一句,声音猛地往上蹿高八个度:“——我姐有男朋友?!” 魏璠被她一震,嘴边的话都忘了。 忘了这茬。 赵伏波戏里戏外分得很清,这会魏璠一时疏忽,骤然砸个原子/弹下去,也有点误伤友军的尴尬,硬着头皮接道:“就……人老了,去和男孩子谈个恋爱,正常的。” 没成想赵访风反应更激烈:“我姐没有老!” 魏璠:“……” 但凡碰上和赵伏波沾边儿的事,赵访风智商直降八岁,专挑字眼牛角尖。魏璠不欲与她争辩,时间宝贵,她字字精简:“这个时候,也只有姜逐可能拉得住她,你去找他,不管什么代价,让他销毁资料。” 话筒内外一阵沉默。 赵访风吃了好大一个瓜,没有心理防备,像是松鼠被人盗走了整整一仓过冬的米粟,对姜逐极其抗拒,五指痉挛似的搅紧:“……姜逐?可是他愿意么?他……从另一种层面而言,喜欢的真是我姐姐吗?我姐姐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人,他现在不会想斩断过去重新开始吗?” 魏璠没有回答她,只有电流的呲音流过。 “三人不成虎”的弊端终于显现,正如赵伏波在严宏谦、汉六、侯二之间设置的通讯障碍一样,三方信息与身份的极不对称,导致魏璠、赵访风、姜逐之间也被割裂,这三个人并不齐心,他们互相不信任、不熟悉,即便在同一条船上,也各自为营。 时间霍霍,宰猪杀羊,从不等人,几人画地为牢的考量蚕食着日子,而这段时间,赵伏波精神状态一直不佳,瞧着像有点瘾头,也该如此,欲望是比茉莉花还强的毒,数日在天堂与地狱间沉浮徘徊,不疯也得癔了。 一日晌午,遍地找不到赵伏波,出门的时候人还是清醒的,只是去哪儿了,往哪儿,全然没个信,只说人丢了! 过了傍晚,太阳沉下地平线,又说人没丢,找着了,侯二寸步不离跟着,就在阳石县,但过去接的人不敢上前。 侯二的手下哭着嗓子丧道:“赵总,冲我们来倒是没什么,老板要是往自己脑门上来一发,我们担待不起啊!” ——“我会变得昏聩,疯狂,疑心病重,令人害怕,这是你想看到的么?” 一声爆响! 那头玻璃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动人心绪,简直要把人魂儿都撕拉住了。 赵访风筛糠似的啃指甲,翻找姜逐从出道起的所有资料,但越急越看不进去,浑身浇了开水样又烫又毛刺,这个人可靠吗?结果到底是挽留,还是加速不可挽回? 她与姐姐不一样,从小到大她都是“保守派好孩子”,黄赌毒一样没沾,她不敢去押注,不敢去翻牌,不敢去直面那个结局,到头来,还是没有勇气打出那个电话。 她以最快的速度录制了一份留言——这是“外援”给的折中方案,焦家千金直截了当表示:“小朋友,在你拿不定男人在想什么的时候,只需要祝福他。” 月色如银,赵访风举起手机,盯着提示卡,调整语调念道:“您好……” “您好,姜先生。” “您好,姜先生,相同的电话我已经打了几十个,这是一个求援电话,并没有强制性,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可以立即挂断,不会因此担负任何责任。” “今凌晨一点左右,确认怀钧董事长赵伏波于阳石县区域失踪,携带枪支,精神状况不明。我希望您能帮助我们,如有任何要求,也恳求您提出。” 停顿很久。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姐姐身上所发生的事,并不是您的过错造成的,我很感谢您,在十八岁遇见了她,延后了她的生命十二年,谢谢。” “祝您幸福安康,再见。” 信号飞跃宣义夜空上方,飞过大路飞过水,终点处的姜逐半跪在地上,正在烧纸,面前一尺处尽是细碎的剥索火花声。 近几年姜逐定期去四环小区,却没回过御苑,大多时候住在市区平顶的老房子,这边砖缝里全是潮湿的青苔山藤,地皮贵,不许盖高楼,房地产商捞不到利,一直没拆建,年关将近,隔壁街的小孩放鞭炮,炸得青烟四冒——一年到头也就这会儿不禁烟火,玩得格外疯。 手机轻微振动,姜逐按亮屏幕,独自听完留言,沉默着,笑了一笑。随后分出一只手挑翻充分燃烧的油墨纸,戴上耳机回拨。 赵访风猛然接到电话,慌乱了一刹,铃声催命似的一声接一声,她拾起来又放下,姜逐的形象重重叠叠变化着,从公司名下的艺人小生,到一棵壮硕的金桔树,再从虚无的影子捏成了一个无面孔的人,是小偷,是骗子,还是刽子手。 她几乎是立刻拔出卫星天线拨给魏璠,等待魏璠接通,才滑动手机屏幕开了免提,这一刻,开场无人说话,呼吸从雪原、从霓虹、从砖房汇总在一起,起起伏伏。 三方旭日,注视黑夜的背影。 沉默刮得人心里发毛,赵访风弓着背,沉不住气,透了底,凶悍的小山猫一样,扫落扑头盖脸的好人卡,本性全露:“你!姜逐,你把手上的东西全烧了,我告诉你,一个字别信!” 姜逐回复:“有些字可信度还是很高的。” 赵访风浑身的毛都炸了!炮弹似的反呛:“我姐犯什么事了?” 魏璠要不是身陷囹圄,很想把这八岁祖宗的脑袋按进砂盆里。 姜逐:“我知道事实不是罪证说的那样,但她的确一直使用非常手段,对么?” 获悉一定内情的魏璠有口难言。 “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正义,执掌裁决,奉行暴力,同时破坏秩序,造成另一种形式的不公义;但她始终坚守天平,这是矛盾的根源。” 姜逐声线端正平和,只因进了几口烟,显得沙了。 “我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她执意要被指定的人摧毁,我们是英雄吗?做过多少除暴安良的事呢?我们都只是培养皿里开出的花……后来我想明白了。” “这个时代没有英雄。” 没有人是她的英雄,英雄皆死,恶徒枭立。 她的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为怀抱里的花铺了一条真正撕裂黑夜康庄大道,不历几声枪响,何以惊溃人世痴蒙,得见鸟语花香。 心疼她么? 心疼。 同情么? 她听见姜逐说:“我不同情她。” “她受过的伤害,并不能成为她对犯事有豁免权的理由。” 电流呲灭。 “但,”他说,“她既然走在火把熄灭的路上,那我也愿意将火把抛弃。” 我愿扔掉我的剑,解去我的盔甲。 爱情需要讲什么道理?爱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大义千万,但人我爱了,便是铜墙铁壁。 这是正义走不通的死胡同,所以是她让自己在九八年遇见了我,让我的余生等待的不是一具饱受家暴的尸体,或是形容枯槁的妇人。 她不需要任何同情、任何脱罪、任何洗白,她行走在她的道路上,直至阳光普照,众恶皆去。 “所以我也愿意,为她向夜。” 碳化的纸屑飞散天地,舔舐余烬的火焰绚烂不可方物。 既然光明必然灼伤黑暗,为什么要以光的方式拯救夜? 通话没有挂断,耳机从他耳边拿下,风呼呼灌进收音孔,化作杂流的声波传去四面八方,化成一条从宣义通往阳石的荆棘路,这一路上,听疾走的脚步,狂奔的喘息,和一颗在胸膛疯狂撞击的心。 他在向黄天后土见证,用他的灵魂起誓。 他要与她站在黑夜里。 即使太阳永不升起,黎明永不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随处可见强行救赎的时代,我要写一个故事,叫为我向夜。 第85章 钻漾 魔王的夜,漫长冰冷,又令人不得不眷恋。 原来那些神话都是真的,千万不要靠近魔王,因为魔王比蛊惑人心的妖精还要致命。 妖精只会偷走人的心,魔王能让神佛心甘情愿献上灵魂。 老屋巷道九曲十八弯,青石砖特有的潮气掺杂了烟火的硫磺气,姜逐穿梭在一人宽的小路,纸扎的红灯笼脆弱地在上空晃悠。 宣义去年限号,压抑了一年的霾被烟花爆竹引燃,刚破除“迷障”,跑出巷口去路边取车,后方掠过的夜班小卡几乎擦着他过去,玻璃窗流光溢彩,短促映出一个彷徨人世的魂。 油门一踩,车就上路了。 市中心几经整顿,混凝土铸的高楼大厦林立,高架桥盘旋如龙,墙皮整洁,橱窗明净,车辆川流不息。 在这样一座不夜城中,影星天王,俊男美女,数不胜数,但能在红瓢虫场馆中心挂上巨幅海报的人物,屈指可数。 至今《良夜难明》的宣传广告还未撤下来。 上下四十束聚光灯对准海报,照得巨星的侧影像永夜的北极星,美丽动人。 右下角是怀钧传媒集团的logo,以及他的签名。 驶过了红瓢虫,五彩的光都悉数黯淡,过荒废的汽车站,枯草丛生,锈蚀的钢筋支棱着,像是工业时代剪影。临了县城,动工又烂尾的工程孤苦承接风雨,凹陷处的荷塘还未填平,鱼泛着白肚皮挂在芦苇根上,风染上腥臭。 再往前,排排绿色镀膜玻璃,未拆建的农房门旁堆着草垛,木板上挂着去年泛黄的对联,一骑绝尘惊起了哪家的狗,从车头吠到车尾,叫破这长夜。 繁华抛诸脑后,前途漫漫。 宣义去往阳石县的路有多长? 八年那样长。 刚过阳石县边沿的排房,沙尘一尺厚,筒子楼前后廖无人烟,车一开进去,立刻被房屋背后冒出的七八个人阻下,几束手电光晃来扫去,照到车牌时,才有人吆喝一声,几个回合,人尽数散开。 姜逐下车,他抬眼瞧见了侯二,双方稍稍颔首,侯二默不作声指了指前方,半张脸藏在夜里,头发结满霜花。 前方有一排水泥墩子的路灯,电路老化,灯泡时灵时不灵,刺啦几声,灭了一道的光,姜逐眼睛移不开了,魇住了似的往前,摸进了那路。 光阴飞梭。 九八年,他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拎着不值钱的小点心,而那筒子楼上,晒着花被子。 墙角有泞起来的红泥,那是还未限制烟火爆竹的年代,大街小巷都铺了红色的碎絮,空气陈旧。 在这片红土地上,他怀着踌躇又甜蜜的心情,对山里的长辈说:“我遇到了一个姑娘……” “我想这辈子……就是她了。” 他顺着这路往前走,没有人拦,空荡荡的,天不算太阴,却不见月亮。 那路的尽头是一盏灯,灯下是人,人望着灯,身上铺光,是温暖的橘黄。 姜逐停住了脚。 洪荒的巨浪冲刷他的心,他的躯干,他的灵魂。 这是他爱的姑娘,生长在深渊的岩浆里,在黑夜里拿着枪,横行在上一个时代的废墟之上。 她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盏灯下缅怀她三十年的征途,十二年的爱情,然后在清晨无人的街角,在无限的追忆与梦境中结束自己的痛苦。 灯下的人撇过头,看向了他。 有感应似的,赵伏波笑起来。 笑得太柔和了,是投身于太阳的伊卡洛斯遗落下,融蜡的羽毛。 极少数存在人间的,亿万分之一。 与朱定锦的八年时光在这一笑中轻飘飘掠过,追溯到最后一个画面,蓦然浮上姜逐心头,是清月山,五点的清月山,他们天不亮爬起来,去看一点五亿公里以外的黄矮星。 人为定义,人为推崇,人为颂赞的“日出”。 她说了什么吗?她好像问了:“它是永恒的么?” 他答:“也会因为黑夜的升起而西沉。” 一语成谶。 生平最后一赌,她血本无归。 他向夜,她失光。 终其一生,她一直背负活下去的理由。 她独自一人叹道:“你们是真的……真的……” 眼中是青灰色的死寂,嘴唇有血,冬季物燥,如风干的柚子皮薄脆,含着将凝未凝的一滴艳红。 最痛的那一种挽留,叫以爱之名。 爱在那里大笑着。 死去。 顷刻,姜逐的眼泪喷涌而出。 他迎着乌云,迎着玻璃,去与她握住同一柄枪,指节嶙峋,他不懂如何上保险,就只与她一同扣住扳机,说着诚挚的谎言。 “我会摧毁你。” 我愿为你向夜。 “在将来的某一天。” 在世界的尽头。 “我做你的英雄。” 我做你的信徒。 我陪你行尸走肉,我与你昏聩今朝。 我决意将誓词斩成两半,疾病、贫穷、逆境……远胜一刻咀嚼至死的回忆。 赵伏波沉默望着他,沉默地笑,沉默得像一个观影人。 这世上一切的谎,都取决于信不信。 神说,夜里有灿烂的群星,勇敢热情的人们,只要精诚所至,便能公平正义。 她信,于是她要造一个太阳。 所谓人言世故,她深得精传,无所畏惧,所以高高在上。 但她叹息,她无可奈何,她走投无路,信了。 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共功名利禄,也不信共声名狼藉。 只信不成真的谎言。 即便剩下等待死亡的日子,再也望不到头,那些阳光灿烂,尽数成了丑陋的枷锁,自己将终生活在白绫的吊索里,以最苍白衰老的面貌,戏终人尽。 头顶最后一盏灯闪了闪,电路啪呲两声,灭去。 长街无际。 佛脱袈裟,弃庙宇,守命门,斗转星移了,沧海桑田了。 蓦然回首,也只一念间。 浩瀚太阳系,组成我们心脏的,都是恒星爆炸后留下的原子,来自光,来自夜,而冥古宙至今的几十亿年,留下独属于我们的尘埃,唯有这长达十二年的锦绣宏图。 这从一九九八年至二零一零年的钻漾年华。 愿此夜永存。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爱在那里大笑着,死去。 ——查尔斯·布科夫斯基《城里的深夜》 我知道你们愿赵董与法锈一般,万事胜意,求仁得仁,但毕竟不同。 赵伏波,是向死而生的赌徒。 * 蹲我一年辛苦了。 续两篇番外,《黄昏时》&《守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