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泱缘记》作者:初可 文案 镜是个连自己也不知年岁几何的鬼,在世太久,日子太没趣,鬼生最大喜好是读人间话本。鬼生最羡慕的鬼,是话本子里一勾书生一个准的人间女鬼。 他也想勾书生,可那些书生总也太丑,他勾不出手。 好在他就是时间多。 他等啊等啊等,等了千年,终于被他勾到一个,还是个特别、特别、特别(重要的话得说三遍)俊俏的书生。 他好满意啊^-^。 皇九子怀王姬泱,兄弟陷害,外家抄家,母妃入冷宫,被降爵至楚国公。离京去往封地,仍被一路追杀,身受重伤并与亲信分开。濒死之时,姬泱闯入一片桃林,浅淡香雾中,他依稀瞧见一位美人款款而来。 姬泱怒极,都到这份上了,还不忘派人来对他使美人计?! 甜。生子。 两只都美,鬼是个傲娇、骄傲、可爱天真鬼。 架空,不吓人,作者胆子超小。 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人站反cp,以防万一还是说下,攻是姬泱,受是镜哦。 微博@初可呀。 ☆★☆★☆★☆★☆★☆ 内容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镜,姬泱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公子 桃花妖芳菲在邙山修炼千年,吸足日月山水精华,总算化成人形。小妖初化形,总是得意而又新奇的。虽已能成人,妖性脱不去,人间恰是四月芳菲时,她化作二八少女,先去人间勾个俊俏书生好生乐一乐。 说到俊俏书生,她掩袖直笑,立时便想起镜公子。 也不知公子可曾勾到俊俏书生? 她从前是镜公子寝殿窗下的一株桃树,因得公子喜欢,受了点拨,有了灵识。后也是得镜公子提议,再得公子庇佑,她才去往邙山修炼。途中也曾回去过,上次回家,已是五百年前,公子依然尚未勾到书生。 如今五百年已过,人间不知又换了几回朝代,乱世出佳人,公子也总该勾到些许了吧? 芳菲四下打量年轻书生,看来看去,满大街竟没一个齐整的,她有些羞恼,难怪镜公子总也勾不到!就这长相,她都不想要!不仅没瞧到齐整书生,反而被人偷着摸了小手,芳菲很不喜,顿时不想再逗留人间,还是早些回去看公子才是! 走前,芳菲找了间书斋,挑了几本新出的,专说那书生进京赶考被美貌女鬼勾魂的话本子。伙计见她貌美,存心搭话,觍着脸笑道:“小娘子怕是比这书中的勾魂女鬼还要美吧?小人头一回见到您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上回公主出宫,小人斗胆抬头,有幸见了一眼,竟也不如小娘子呢!” 芳菲掩唇咯咯直笑,这些蠢笨的臭男人!不说她,就是宫门口给公子擦大门的女鬼都比这人间的公主美!芳菲不欲多言,藏在袖中的手指一展,落下几瓣桃花瓣到手心。手再伸出来,花瓣全成了碎银子。 “哎哟,这可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伙计直摆手。 “赏你的,你嘴甜。”芳菲硬将碎银子塞进他手中,抱起书转身便走。 谁料,刚到门前,几匹快马匆匆掠过,差点撞着芳菲。芳菲急急往后退,伙计吓得赶紧扶住她,着急问道:“小娘子没事吧?!” 芳菲当然没事,她不满看远去快马:“这些人也太不知规矩!”她是妖,总也瞧不起人的。 伙计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她是不满,吓道:“小娘子要慎言!刚刚那几人,可是三皇子诚王府的人!” “三皇子又如何?!” 伙计四处看看,将她带到里侧,小声道:“小娘子怕是常在深闺,不知道,这京中要变天啦!早前九皇子怀王因杀害太子,残害手足,被陛下贬到宜州去当楚国公!前脚刚走,他的外家路尚书家就被抄了!就连宫里,最得宠的路贵妃也进了冷宫!三皇子要当太子啦!你是不知道,这些天,京里死了多少人!我们夜里都不敢出门!”伙计说得瑟瑟发抖,从来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小老百姓养家糊口,只愿天下太平,“小娘子你也要当心才是,切莫再独自出门。” 芳菲听罢,很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人,争来争去的也就这些东西,争到皇位又如何?不过匆匆几十年,还不够她们公子睡一觉呢,没劲透了。 她对人间再无一丝流连。 她从书斋出来,绕进深巷,转了个身,便在原地没了影,只余满地桃花瓣。 ☆★☆“昨儿夜里,我去外头转了圈,倒是瞧见有个书生路过,似是往京城方向走的,应当是进京赶考。我跟过去,想瞧瞧他的脸,若是俊俏,捉回来,好让公子高兴高兴。哪料我还没说话,他一回头见到我,什么也不顾,上来就要拉我的手!” “如今人界的男子全是如此!千年来,我冷眼瞧着,是一年更比一年差!不怪我们公子没趣得都睡着了!” “落魄书生还尽爱写那女鬼非要爱上他、要死要活非君不嫁的戏码!只有不正经的鬼才会瞧上那些人,顺便吃他们的精元。像我们这样的,送来我都不要呢!送我吃,我也不吃!那就是人间女子常爱骂的臭男人!吃了要变臭的!” 说话的两人,看外貌也不过豆蔻年华,实际她们俩是公子镜的贴身侍女,或者说是贴身侍鬼,名为秾月、夭月。 鬼生太无趣,公子镜一百年前睡着了,尚未醒来,她们俩便每日坐在窗下说话、绣花打发时间。公子镜生前是什么身份,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更不记得作为鬼已在这三界飘荡了到底多少年。 秾月与夭月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死的,仿佛也是有记忆以来,便已服侍在公子身边。 她们猜测,公子生前约莫也是位皇子吧。 因为公子镜的墓室,是座宫殿。 宫殿由玉石打造,清贵而又奢华非常,殿内摆设,人间皇宫里都没有。他们平素都住在这座宫殿里,地府鬼差从不敢进来,生人也不能瞧见。他们与人一样,能吃能睡,只是没有影子,没有呼吸,他们是死的,他们是鬼。 夜里,她们也能出去,甚至宫殿的位子,可以随公子心意而变。 几千年前,应当是几千年前吧,她们也实在记不住。那时,公子还总爱到处游历,除了头顶上的仙界,人界、妖界与鬼界都曾去过。最终公子喜欢上人界,一住就是这些年。 初来人界时,公子也是到处游历山水,换着地方住,睡过东海底,立过天山顶。直到他看了本书,惊叹于其中女鬼的经历,搬到如今的地界居住。 只因这儿是东南西北无论哪处的书生,进京赶考的必经之地。 话本子里,赶考书生雨夜遇害,被貌美女鬼所救,人鬼一见倾心,约定终身。哪怕后来受阎王阻挠,受人间道士陷害,受天道惩罚,书生与女鬼也从未放弃彼此。 从来,无论是鬼还是妖,大多无情无义,几千年来他们看到的都是如此。再相爱的鬼修或妖修,为了修为、金丹总能自相残杀,哪怕是家人,无一例外。 公子看了此书,大为震撼,从未落过泪的双眼竟然红了,为人的感情落了眼泪。 自此,公子镜便有了新的爱好,非要留在人界,发誓定要勾到个话本子里那样重情重义还得格外俊俏的书生。整座宫殿都是公子的,包括一草一花,甚至是满宫殿的鬼,自然是一切随公子。 她们也不是未曾见过公子的心血来潮,以为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谁知一晃竟千年过去。 秾月叹口气,对夭月说:“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买了那本书来给公子看。” 夭月也叹气:“谁知道呢,公子想知道人间世情,我们是鬼啊,只能去买些话本子。” 秾月手上绣着花,再道:“公子醒来,瞧见人间的书生越来越丑、越来越老,要伤心的。你我都知道,人最是坏,话本子都是穷书生吃饱了撑的瞎做梦呢!人间的小娘子都不屑看,看了也要骂。偏生咱们公子心思纯净,信了这个邪!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那该如何是好?要不雇个狼妖、虎妖,或是聪明些的鬼,假扮一番?我瞧附近那狼妖长得不错,修为还算尚可。” 秾月拿绣花针戳夭月的眼珠子:“什么坏主意!公子非得一眼看穿!” “那到底如何是好嘛!”夭月把掉出来的眼珠子按回去,很急了。 “秾月姐姐!夭月姐姐!”芳菲的声音从外而至,两鬼高兴起身,芳菲已经笑着带着满身花瓣飞进殿中。她转了个圈,行礼道,“看妹妹这身皮相可好?” 两鬼放下手中绣绷,伸手拉住芳菲的手,上下打量,喜不自禁:“你修满归来,公子看到定要高兴的!” 芳菲点头,笑问:“公子呢?我给公子买了些新的话本子!是人间新近卖得最好的!书生对女鬼一片深情!一朝高中状元当了宰相也没忘记女鬼,最后还娶了那女鬼,女鬼给他生了两个孩儿呢!” 方才两鬼说话只是小声,芳菲嗓门极大,吓得秾月与夭月一同“嘘”。 还未“嘘”完,内室中扬起道声音,喜悦问:“是谁买了新的话本子回来?” 两鬼对视,公子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还有一章,两只都会出现。 这三天都会发红包。 这篇是轻松甜甜风,作者写得开心,也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第2章 姬泱 镜没有姓氏,他的墓碑便是宫殿的那扇高门。 上头空无一字,谁也不知他姓什么,不知他的生前事,包括他自己。 他只知自己名叫镜,侍女们称他为“公子”。 他已死了太多年,又以鬼的身份过了太多年。每一日几乎都是一样的,虽能出去玩,玩了几千年,他早腻了。他原本已经倦了,连宫门都懒得出,甚至想长睡不醒,睡到天崩地落、三界尽无。 直到他看了本书,还被感动哭了。 他自己都奇了。 他是鬼,本不该有眼泪,就是流泪,也该是血泪才是。 他偏偏如同人一样,流下晶莹剔透的眼泪珠子。 侍女们心疼不已地伸手接住他的泪珠,至今还收藏在琉璃瓶中呢,琉璃瓶就在他枕边。他没事,就爱晃着瓶子玩,听自己眼泪珠子碰撞的声音,这会让他有喜悦感,仿佛和人一样。 不知为何,他很向往人间,尤其发现自己会哭了之后,他便总想哭一哭,这是件很有趣的事,眼泪珠子也很好玩。他令侍女买了更多的话本回来,甚至专门造了间塔楼出来放他的话本。 他却再也没有流过泪。 时间久了,话本看多了,他不再惦记流泪这件事,他开始羡慕话本中的女鬼们。 她们勾人间的书生,一勾一个准,不论最后是魂飞湮灭、人鬼殊途,还是克服天道、鬼道终是相守,总要轰轰烈烈哭一场。 镜好生羡慕。 他也想要这样的轰轰烈烈,他想要有个俊俏的书生住进自己的宫殿。至于将这个书生勾进宫殿来,到底要做些什么?他也不甚清楚,他只是有些寂寞,他想有人陪自己玩,不是鬼,也不是妖,他看腻了,他想要的是有温度、有情有义的人。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得比等自己再度落泪还要久,他的书生却始终没出现。 殿外来来去去的书生是许多的,可那些书生都太丑了!压根不是话本子里描绘的那些清俊而又羞涩的书生!侍女们都说话本子是假的,若是假的,人又是如何写出这样的故事来?必然是发生过,才能有人写! 他觉得,侍女们才是骗他的呢,侍女们也都是鬼,哪里懂人的心思? 他想,他一定会勾到他的书生的。 镜从白玉床上起身,才知他又无趣得睡着了,不知这一觉又睡了多少年,也不知宫外山花又开了多少个来回。他伸手到枕边摸琉璃瓶子,侍女掀开他床前的帷幔,漏进烛光。他抬头一看,先看到陌生的美成一朵花儿的小娘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立时就笑了:“是芳菲?” 他的眸子仿若湖底墨色玉石,眼光如湖水,只需瞧你一眼,心霎时就要为他而静。他再朝你绽开笑颜,湖水便能入了你的心扉,荡起层层叠叠缱绻柔和的涟漪。 芳菲多年未曾见他,被他这样一笑,兴奋行礼:“公子!是奴婢呀!奴婢修成归来啦!” 镜找到了琉璃瓶子,上下晃着自己的眼泪玩,他仔细看芳菲,赞道:“你真好看啊,像个人一样。” 秾月、夭月一同笑了,公子的最高夸奖从来都是:你长得像个人。 芳菲从前便是因灵动惹得镜的喜爱,听到这话高兴地索性再凑趣道:“公子,奴婢今日去人间,还被人夸比人间的公主还要美呢!” “那你瞧见人间的公主了?我睡了好久,公主是不是又换了好几位啦?”镜饶有兴致地问。 “没有瞧见呢,公子想看?奴婢去将那新公主带来!” “算了,人间的公主好歹是贵女。带来这里,万一我很喜欢,还想留下她,她不见了,她的家人会伤心的。得闲时,我们专门出去看公主就是。睡前,我曾和秾月她们一起去瞧过当时的公主,她很漂亮的。对了,我们还去瞧了皇子。” 芳菲没能跟着一起去,好奇问:“皇子如何?与公主一样漂亮吗?” 镜立即皱起鼻子,嫌弃道:“他在强迫一名女子,丑陋无比!” “天哪,皇子怎会如此!”芳菲为了哄公子开心,故意做出很惊讶的模样。只有公子觉得人处处好,她们都知人的丑陋,看似满嘴大义,小心思却比他们鬼、妖都多。尤其是那些臭男人,穷得叮当响的男人都还要去青楼,更遑论皇子? 镜却当了真,更是连连点头,再道:“秾月、夭月与我一同瞧见的!当时我不信皇子能这样坏,连着看了好几位,皇子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只知强迫无辜女子,明明家中已有那么多的妻妾,还是不够!他们还去一个叫作青楼的地方!书里面说了,青楼可不是个好地方!” “那可太不是个东西了!” “我再也不想看皇子了,我们再去人间皇宫时,只看漂亮公主!还是公主好。” “没错!”芳菲附和。 两鬼见状,只希望他们公子再也别想勾劳什子的书生了,便也跟着道:“不仅皇子,人间的男人全是臭的!臭男人!” 镜一听这话,却又格外认真地解释:“不是,也有香的,书生就不是臭男人。”他还拿过芳菲手中的书,得意而又自豪地振振有词,“话本子里的书生,全都跟女鬼相伴到老了!即便被天道所阻,那也终身未娶!为了女鬼不娶妻不纳妾,我好感动啊!我都感动得哭了!我这辈子就哭过那么一回!”言罢再感慨一声,“读书人,至清至纯啊!” “……”秾月她们无言,要如何才能让公子相信,这些话本子全是穷酸秀才胡编的呢!才不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穷秀才们统共也没几个人真正见过鬼!别说女鬼了,男鬼他们也没见过! 镜可没空再搭理她们,看新故事要紧。 他抱起新买回来的书,赤脚走下玉床与玉榻,一闪便没了影。待秾月们再找到他,他已在殿中的湖水泡了许久,也看了许久的话本。 此时宫中是夜,他身后湖边海棠尽开,花蕊生光,好似夜明珠,为他照明。 他的白色衣衫浮在湖面,衣角的花瓣立着在跳舞,他却顾不上看一眼。 他看话本看得无比认真,跟随话本,脸色不停变幻,明显是很入迷了。 秾月叹气:“该如何是好啊?” 夭月也叹气,回头看芳菲:“你买什么不好,偏要买那劳什子的话本!买了还偏要大声嚷嚷,否则公子这一觉再多睡几百年,没准就把那书生给忘了呢!” 芳菲有点自责,也有点委屈,小声道:“要,要不,我们想法子给公子勾个书生回来?” 两鬼齐怒,眼珠子全部掉下来了:“要真能找着,还等你?!” 不论侍女们如何着急,镜看得很是投入,所有宫中的鬼、妖都不敢打搅他,整座宫殿被静谧包围。 芳菲索性以功抵过,伸手一扬,转着圈在湖边起舞,裙摆飞舞,湖边层叠长出花满枝头的桃树,并沿殿中小径缓缓往外延展,直长到宫殿大门(墓碑)之外的林中。 镜闻到花香,嗅了嗅,享受靠在湖水间的石头上,百年不见,新出的话本依然很好看呢!书生依然很深情!他看得更是入神。 芳菲的桃花却还一直在往外蔓延,花香醉人,又带有灵气,月下,附近小妖纷纷赶来,抢着吸这桃林中的灵气。还未吸够,远处传来重重马蹄声,此起彼伏,小妖们均未到化形的修为,竖起耳朵一听,是人,却没有道士,顿时谁也不当回事,继续吸灵气。 不过片刻,忽有一人从马上掉落,跌跌撞撞闯进桃林,那人身上流着血,血滴滴往草地落。有那小蛇妖沾到了他的血,立即痛得厉声尖叫。只有妖能听到这痛苦叫声,它们吓得再看一眼草地上的血,个个慌乱往后退,嘴里高声喊着“龙血!”、“是龙血!”、“快跑啊!”,小妖作鸟兽散,纷纷逃回洞穴之中。 地上却还是留了几只没来得及逃走的小妖尸体。 姬泱痛得压根看不清地上的动物尸体,他快撑不住了,他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可马蹄声就在身后,他们还在追,他不得不逃! 他咬紧牙关,手拿刀往自己的腿又刺了一刀,好歹还能有些痛感,他眼前清明些许,他还能撑下去。他趔趄着往前移动,不时伸手扶桃树花枝,满手鲜血全都留在枝干上。他没有想到三哥这样狠毒,将他赶出京城还不够,他连替身都用了,竟还能找到他,到底是要杀了他? 姬泱好想大笑三声,八位兄长,谁杀他,他都不会如此。 偏偏是他最信任、最敬重的好三哥要杀他,三哥生母身份卑微,且很早过世,三岁便抱来母妃宫中,他们兄弟一同长大。他当三哥是哥哥,三哥却当他是拦路虎。他从未想过要当皇帝,他甚至亲口跟三哥说,愿助三哥登得大位! 他从来意在山水田园间,也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三哥却从未信过他,杀他便罢,将他视若亲子的母妃,竟也不放过! 姬泱眼前越来越模糊,他被这般追杀,留在京中的母妃可还好?母妃生性温柔,从不与人纷争,冷宫中死个妃子比死个宫女还要容易,外家的外祖、舅舅与表哥又可还好? 他是不是也快死了? 他姬泱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姬泱连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强撑片刻,到底是栽倒在地。他眯眼看天,连星星也没有,他就要死在这里?不甘心,他不甘心!姬泱手握成拳头,抓起地上的刀又朝大腿刺了一刀。他被痛醒,抽着气,翻身扯着野草往前爬。 他已经渐渐看不到东西,依稀只能瞧见前方有块很高很大的石头。那是?可是路碑?这里有人?他心中升起一股希望,只要有人!只要救下他!只要他还活着! 他将力气全部放到手脚之上,往那块石头奋力地爬。 只要他还能活下来! 他心中唯有这句话,终于,他离那块石头只有两尺距离,一尺,半尺,一掌。 姬泱的瞳孔甚已开始涣散,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他摸到那块石头。石头冰凉,他紧抓不放,掌心鲜血瞬时将它染红。 鲜血在墓碑上流出龙的纹路,金光耀眼一现,整条龙静静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姬泱自己都不知。 与此同时,墓碑轻微震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他们就会见面啦。 第3章 初见 “公子!公子!公子!” 镜被满宫的鬼嚎声惊醒,险些扔了手里的书。沾了水,他的书就完了!他可珍惜他的这些话本了,好在没掉水里。 他拍拍压根没有心跳的心口,回头一看,不知何时,桃花瓣沾了血的颜色。芳菲早已去了人身,化为桃树,树枝颤动,显然是在发抖。 而与他几乎同岁的,修为并不低的秾月、夭月虽还能支撑,却也相互抱在一起,战战兢兢地哆嗦着看他。 镜伸手一抓,将守门女鬼抓来。 她跪在湖边,鬼身不稳,哭嚎道:“公子,有人闯宫门!” 镜一怔,有,人,闯宫门? 他的宫殿,无论人、鬼还是妖,便是天上的仙也瞧不见,至多能瞧见一块空白墓碑。他才不信呢!镜虽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到底是不知年岁的老鬼,又有这座满是灵气的宫殿,甚有本事。 他从湖中立起来,站在水上,将书小心放到一旁,弯腰掬一捧湖水,他闭眼,低头将额头沁到掌心的水中。额间,一点亮光一闪,他这才抬头,将满捧水往空中撒去。水瞬时化作水帘,往四面八方而去,最后如他白玉床边的帷幔,将整个宫殿罩在其中。 这般,鬼嚎声才渐渐停止,芳菲也不再发抖,秾月、夭月分开,立即请缨:“公子!奴婢这就去看谁有这个胆子——公子!” 镜已经闪没了,他比两鬼更想知道到底谁有这胆子。 姬泱想,这大约便是濒死之时?原来人将死,是这样的吗,什么也瞧不见,依稀只有一片白茫茫。 姬泱痛苦地抽着气,却再难吐出一点气。他的手紧紧扒住那块石头,仿佛这就是他最后的稻草。掌心处却袭来一阵凶猛凉意,将他一把震开,他被弹飞出去,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的手掌痛苦伸缩,却再也摸不到那块石头。 听觉忽然变得格外灵敏,他听到“吱哑”一声,是开门的声音,是有人来了? 姬泱想要抬起无比沉重的脑袋,可是太难。没劲了,他一点劲也没了。他听到草地被压过的声音,很轻,是真的有人来了,是敌是友?还是路过村民? 他的手抓紧地上杂草,到底撑起最后一股气,他抬眸看向前方。 眼前是桃林,粉色花瓣在月光里片片飞舞,仿若仙境。他还瞧见一片薄雾,他闻到一阵花香。 雾中,确有人正往他走来。 月光澄澈,那人一身白衣,他只能瞧见衣角上绣着的桃花,活灵活现,仿佛真是衣角沾上林间桃花瓣。 姬泱想看得更仔细些,他越来越近,终于穿过薄雾,快能看到那人的脸时——姬泱的眼皮渐渐合起,手一软,姬泱彻底昏死在草间。 镜好奇看着几步之外的人,的确是人,地面上还有他的影子。 此人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直裰,镜想了想,直裰好像是书生最喜欢穿的衣裳?他再看看这人的发髻,插了一根竹簪,书生好像都很喜欢竹子?有本话本叫什么来着的,镜想了一会儿,叫《青竹记》!是讲竹子成了精,与书生相爱!那个书生就喜欢竹簪!那本书尤为感人,尽管说的是女妖怪,只喜欢看女鬼与书生谈感情的他,也看了。 人间的话本里,书生都喜欢竹子!人间的书院里,长的也全是竹子!他亲眼见过的! 这会是书生吗?! 身形瞧起来有点俊俏呢! 镜上前,打算赶紧瞧一瞧脸!可他正要弯腰,看仔细那人身上的血,他又退却了,好脏啊,会弄脏他衣裳的,他不想碰。镜皱眉,有些纠结地看他。 好在两鬼迅速赶到,“公子!”,她们飘到他身畔。 镜伸手就指地上那人:“你们瞧瞧!这是不是书生的打扮!上回我们去书院偷看,里头许多人都这打扮的!” 两鬼一瞧,还真是,她们只能点头。 “快快快!你们瞧瞧他的相貌!” “是!”秾月说着就要去看。 “等等!” “公子?” 镜背转过身:“好了,你们看吧,若是生得丑,立即将他扔给那只狼吃了!”他实在是受过太多次打击,不想又瞧见一个丑的。 “……是!”秾月心想,附近的那只狼妖最近要渡劫成仙,要积德,不敢吃人。但她没说出口,而是抓住那人的发髻,毫不客气地把人翻过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夭月赶紧凑过来看,跟着也吸了口凉气。 “怎么?竟老成丑成这样?!”镜紧张地问。 “……”两鬼不说话。 镜很失望:“我不看了,还是改日去看漂亮的新公主吧。” 镜抬脚要走,两鬼对视一眼,到底叫住他:“公子,您来看看……” 镜停下脚步,又走回来,低头一看,他倒是没有吸凉气,他的嘴巴完完全全张开了。 “公子?”两鬼担心地叫他。 公子伸手指那人:“他,他……”,“他”了半天,没有“他”出下半句。 夭月索性弯腰,伸手虚空一抹,那人面上的污血全都没了。发间残血却还在,血色鲜红,莹白月光,愈发衬托得这张脸苍白如雪。他的脸,自额头至嘴唇,仿若宁静夜间被白雪覆盖的墨色山峦,冷峻、沉静而又清和。 镜低头静静看他,片刻之后总算合上嘴巴,他道:“八百年前,我们曾去过天山的。” 两鬼点头:“公子是特地去看天山顶的雪莲,公子很喜欢,不舍得摘,住了许久,日日要去看的,直到花败。” 镜看向她们,由心而笑,笑容纯澈:“他比那朵千年的雪莲还要漂亮。” “……” 镜将双手往后一背,得意转身,下巴一扬,吩咐道:“带他回宫!” 秾月、夭月抬起姬泱,漂浮着跟在镜的身后进了宫门。守门女鬼“吱哑”再将门关上,顷刻间,原地只留一座空白墓碑,桃林没了,墓碑被桃花枝缠绕、覆盖,原本的血迹早没了踪迹。 追杀姬泱的人,身穿夜行衣,顺着血迹找到此处,血迹陡然没了。 他们几人在附近找了一个多时辰,无奈道:“据闻九皇子少时出游,无意中识得几位江湖中人,他是很有本事的,否则也不会令咱们主子忌惮至此。他出门,再匆忙,总要安排好后路,怕是已被江湖高手救走!” “唉!咱们这趟差事没成,回去总要被罚!受罚是小事,误了主子大业才是大事!” “九皇子身负皇令,前往封地,江湖高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要宫里路贵妃还在,只要他外家的表妹也还在,他就不可能归隐江湖,他还是本朝的九皇子,他就必须赶赴宜州!他的亲信与亲卫被我们杀了大半,早已与他分开,他身受重伤,不死也是半活,我倒要看我们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如何到得宜州!难道还要靠替身?呵!我们即刻前往宜州,在那恭候九皇子大驾!” “也是,我们来个守株待兔!” “走!”领头之人将手一挥,拉紧缰绳,调了个头,策马离去。 罩住宫殿的那层水帘化作雨,宫里所有鬼、妖痛痛快快淋了一场,先前的惊吓便全没了。满宫里的鬼都知道,她们公子近千年来,最大的心愿便是勾到一位人间的书生。此时身上舒坦了,也是亲眼瞧见秾月夭月两位姐姐是如何抬着人进来的,众鬼都想立即去看看那位书生是何等相貌! 女鬼都爱俏,能被她们公子带回来,想必很是俊俏吧! 她们齐聚在公子的寝殿四周,却也不敢再往里去,否则要惹公子怒的。 带来的人躺在镜的寝殿内,镜原本甚至想让这人躺他的玉床。还是芳菲劝他,打消了他的念头,他的玉床是他死时躺着的床,生人碰着不好。仅这件小事,他们便知道公子这次是当真看重这位书生。 芳菲与两鬼对视,就是两只鬼的眼睛珠子里也有惊讶,她们也没料到,人间还真的有这样的书生呢! 芳菲直接扯来几根桃树枝,变了张床出来,桃木能辟邪,让这位书生躺再好不过。 鬼本就没有气息,镜又一心只知看他的脸,看得无比满足,殿中安静无比。 两鬼一字不发,芳菲到底是妖,比鬼多了些生气,看了会儿,忍不住,小声道:“公子,这位郎君怕是要死了呢。” 镜才回过神,怔了怔,对芳菲笑:“我忘记他是人了呢!”他转头就吩咐,“你们快看看,他是哪里不好,赶紧别让他死了!我还没看够呢!” 秾月点头,对他道:“公子,他身上中了许多刀,看这伤口,是有人要杀他,要他的命。不如由奴婢出去瞧瞧,那些人必定尚未走远,奴婢将他们抓回来。” 镜立刻想起自己最爱的那本《香山记》,压根没听清秾月后半段的话,他将手一拍:“《香山记》里就是这样写的!那书生进京赶考,夜里被山贼打劫!是路过女鬼救了他!”镜再指姬泱,“他也是被山贼打劫受伤!” “……”秾月其实已经顺着血的味道,看到对方此时的大概位置,再看刀口,也知那绝不是山贼。再晚些,出了他们宫殿所在范围,那可就真的捉不到了。先前宫门疑似被闯,不知是否与这些人在他们宫外争斗、流血有关?此事当查清楚才是,毕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状况。但,公子难得捉回一个还算能看的人,这样有兴致,公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她点头,“公子说得是呢!” 芳菲也点头:“山贼未免也太过份了!” “不是——”夭月要开口,被秾月一拉,她闭嘴。 镜兀自沉浸在《香山记》中,感慨道:“那是一只厉鬼,她怕自己伤到书生,救下书生也不敢靠近。是看书生快死了,才出手相救。书生被救活后,想随她一同回家,她也不愿!她一路暗中保护书生,书生高中状元后,还曾回来寻她,女鬼始终不肯出来看他一眼。书生后来娶了上峰的女儿,成亲那一夜,女鬼穿一身红衣,在他们新房的屋檐坐了一夜。天明之前,她回地府,再不害人,再不试图附身还阳,而是喝了孟婆的汤投胎去也。唉,真傻啊。” “唉。”秾月与芳菲也跟着叹气,只有夭月睁着双快掉的眼睛珠子盯着她们瞧。秾月再一拽她,夭月按一按眼珠子,也叹气,“唉。” 镜叹完气,赶紧再吩咐道:“我可不要做那样的可怜鬼,赶紧把他弄醒,我要他生生世世记得我!本公子好不容易勾到的一个俊俏书生呢!” “是!” 想救一个人,于她们这些老鬼、修成人形的妖而言,实在是小事一桩。 是公子瞧中的人,她们不敢碰。芳菲用桃木捏了个小人,往空中一抛,小人在空中飞旋,几股轻易瞧不见的薄雾从小人手中散出,全部没入昏迷的男人体内。 姬泱浑浑噩噩,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就在他以为这场噩梦终将没有尽头时,忽有人在他耳边猛敲锣鼓,也有几股暖流缓缓往他身体中没入。 他恍恍惚惚,缓慢睁眼,还不待看清眼前事。 耳畔先响起道和悦声音:“郎君醒了?” 声音陌生极了,姬泱的眼睛眯了眯,眼前事物明晰一些。 那道声音却又问:“郎君姓甚名谁?今年是何岁数?家住何处?” “……”姬泱觉得有些吵,他的眉头微皱。他也终于看清眼前东西,他眼中是屋顶,玉石做成,雕出不知名花草与动物,美轮美奂,竟不似人间。他不禁疑惑,他到了哪里?这不该是普通村落里能有的地方。 他到底是被俘了?! 镜却有些不高兴,他都说了那么多话,这人怎么一个字也不答呢,不是醒了吗,眼睛也睁开了。 书里不是这样写的! 镜的嘴一撇,转身就要走,这么多年来,还没人敢这样对他呢,鬼鬼妖妖都捧着他。走到一半,他又想,这是他等了一千多年才等到的唯一一人啊,人都救活了,就算讨厌,也得多看几眼吧。 他又走回来,可是那人还是不看他! 他索性弯腰,将脸摆在那人眼前,生气问:“你为何不理本公子?” 难道男鬼就是不如女鬼吃香吗! 话本子里,那些书生可都是见了女鬼一面便巴巴跟着跑的! 他明明比女鬼还要美! 冷不防,姬泱眼中现出一张美人脸,比屋顶玉石还美,实在很是突然。姬泱吸进一口凉气,猛咳嗽一声,再喷出一股血,全都直直喷到近在咫尺的镜的面上。 天煞的!他果然还是被抓住了! 老三竟还对他施美人计?! 极致气愤下,刚吐了血的姬泱再度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被喷了一脸血的镜宝宝:(?◎△◎?)〃。 是的镜公子是个沉迷于人鬼言情的鬼哈哈。 谢谢砸雷和灌营养液的大家=3=。 第4章 幻术 镜被喷了一脸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再眨了眨眼,他回头看秾月她们。 两鬼一妖同样瞪大双眼,眼珠蹦出眼眶,秾月吓得连眼珠子都顾不得往回按,直接伸手就要拿袖子给他擦脸。 镜问:“他喷了我一脸血?” “……”她们不忍点头。 “镜,镜子呢……”镜慌慌张张地问,问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就能变出镜子来。他手一展,手掌中沁出水,化出一面小镜子,他看镜中自己,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此时全是血!他从未这样丑过!别的女鬼勾回来的书生全都捧着哄着供着,看都看不过来,一醒来就要作揖道谢,甚至要以身相许。 他勾回来的,首先便喷了他一脸血! 在他们鬼看来,喷别鬼一脸血,那是极度不尊重与不喜爱了。 镜的手臂垂落,秾月已伸手过来给他擦脸。 谁料镜的嘴角一撇,竟气哭了:“我被喷了一脸血……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看的,他喷我一脸血……”泪珠立时就从他眼角滑落,秾月她们没心,也快要碎了。她与夭月扑过来,一人一只手掌去接镜的眼泪珠子,芳菲拿云帕给他擦脸,将他的脸擦干净,镜却还在哭。 这个该死的书生,一来,就惹得她们公子哭,她们公子可是千年才能哭一回的!可见不是个好东西,臭男人! 芳菲性子最急,生气跺脚:“宰了他!” 镜的眼泪珠子是不掉了,却还是抽抽的,他回身再看那人,他也想把这个人给宰了。这个人不尊重他,并且厌恶他,朝他喷血就算了,看到他的脸,竟吓得晕了过去! 是被他丑晕的吗? 他有那么丑吗! 这是最令他生气的。 芳菲见镜没说话,伸出手,手指化作尖利桃枝,逼到姬泱脖颈前,只差一厘,姬泱立刻就能死。 镜瞧着那张脸,到底还是不舍:“还是别让他死了,我还没看够呢。” 想到他因为相貌而不能杀死一个不尊重他的人,镜更委屈,眼泪珠子差点儿又开始掉。 芳菲心疼至极,劝道:“公子,他死了就成了鬼,照样好看的,死在咱们宫里,出不去,您不是想看就能看?还听话。” 镜抽了抽,难过道:“可他若是死了,还怎么进京赶考?还怎么考状元?他不考状元,便没有上峰逼他娶女儿,他就没法为了我与上峰抗争,他也没法与我一同抵抗天道与阎王,没法共患难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俊俏的书生,我要他给我挣诰命呢。书里都这么写的,诰命据说是个特好的东西,那些女鬼们都喜欢,我也想要。” “……”芳菲知道自己错了,她真不该买那几本书回来,更不该大声嚷嚷,就该让他们公子再多睡几百年! 镜不哭了,自己把脸擦了擦,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要督促他读书,让他考状元。不杀他了,让他继续当人吧。” “……是。”芳菲只好收回手。 秾月与夭月将他的眼泪珠子收拢好,心疼地什么话也不想再多说,她们将眼泪珠子又用一个新的琉璃瓶子装好,镜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晃了晃。 晃过后,镜到底还有些不高兴,面子上挂不住啊,他不愿再看那人一眼,避过脸:“谁也不许跟着我,这几日我不想见他!” “是。”她们只好目送镜闪没了影。 镜一走,夭月立即气道:“这个不知死活的臭男人!” 芳菲着急问:“你们是公子的贴身侍女,往常总能看出人的来历,这个人呢,他当真是书生?他都已被我救活,怎的又昏死过去?我可是有千年修为的,不应该。” 秾月皱眉:“说来怪异,我还真看不出此人的来历。” “空长了一张俊脸!真想杀了他!”芳菲咬牙看向昏睡的姬泱。 夭月则是“哼”道:“凭他是何来历,在咱们宫里还能翻了天?他要敢有异心,立即宰了他!” 秾月性子最沉稳,思量片刻道:“先这般吧,公子欢喜他的脸,也的确好看,等了这么多年,只要公子高兴,一切都好说。” “有咱们在呢,大不了杀了他!” 芳菲又道:“咱们公子可不是那寻常女鬼,哪能让公子受委屈。现下趁公子不在,守着他,等这个臭男人醒来,咱们姐妹要教教他规矩才是。” 夭月疯狂点头赞同,秾月也点头:“正是这个理。” 镜则是闷在他宫中的那弯湖水里,他喜欢水,喜欢雨,喜欢雪,喜欢霜。 有些时候,他不大高兴,便爱躺在湖底想事情。 他此时就很不高兴,他又不是真的孩童,他虽不知自己是什么年纪死的,但看相貌,大约总要有十五六岁了。他也知道方才很有些丢脸,尽管是当着贴身侍女的面。他生气地抓住身边一条将要游过的锦鲤,不让它游,锦鲤却乖巧地用尾巴轻抚他的脸。 软软的,滑滑的,有些舒服,锦鲤认得他,还朝他吐泡泡,他到底心思纯净,又笑了。 心情这就算好了,他“哼”了一声,也哼出一串泡泡。 反正这个书生已经被他捡回来了,虽不如其他女鬼的书生听话,好在长得尚可,就是他的!嫌他丑?朝他吐血?那也是他的! 他们还要成亲呢! 成亲后,这个书生必须给他考个状元回来!必须要当宰相!必须要给他挣诰命,每日都要挣一个!他等了这么多年,必须要比每本书里的女鬼都要风光! 办不到?办不到就杀了他,拘在宫里伺候自己一辈子! 镜是孩童性子,压根不知人间规矩,甚至不知诰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能一日一个呢。他倒是越想越高兴,从湖底浮上来,愉悦地游水,满湖的锦鲤都游到他身边陪他,与他嬉闹。 心情变好后,镜又想快些去看看那张极为俊俏的脸,可这未免也太没有面子,说了这几日不见,那就是不见,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 镜暗自“哼”了好几声,在湖中游畅快之后,手中拢起那只朝他吐泡泡的金色小锦鲤,飘往另处打发时间。 玉宫尽管在世外,日子倒也寻常过,并非停滞不前。 镜的寝殿里,姬泱那日吐了血,一直也未醒来,多亏宫内有灵气。 侍女们一直守着,芳菲最先等不及,毫不客气地用一根桃枝将姬泱戳醒,又往他体内渡了不少灵气。另外两只鬼,上前,低头,直直盯着他,就等他醒。这几日,她们公子谁也不见,找个书生回来是逗公子高兴的,如今却这般,谁能不气? 她们心怀愤怒,这次就连秾月的眼珠子也要掉了。 于是迷迷糊糊再醒来的姬泱,先瞧见的便是往他面上摇摇欲坠的四颗眼睛珠子。 他深吸一口气,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芳菲用力又将他一戳:“臭男人!” 姬泱心中一哽,什么?是有人在叫他?叫他什么? 他撑住,总算没晕,眼前彻底明晰,那四颗眼珠子愈发显眼。姬泱立刻又闭眼,他定是在梦中,否则何以能瞧见这种东西? 芳菲怕他又要晕过去,再一戳:“醒醒!臭男人!” 姬泱确信了,的确有个小丫头在叫他“臭男人”! 姬泱,当朝九皇子,是皇帝与最宠爱的路贵妃唯一的孩子,还是皇帝幺儿。在此次事件之前,便是太子也不如他。他幼年启蒙时,甚至被皇帝抱上龙椅一同上朝。九个儿子,皇帝只亲手抱过他,还常抱他。 他五岁生辰那日,朝中在边境打了胜仗,父皇甚至说那是他带来的祥瑞,说他生来心怀天下,直接封他为怀王,给他最好的封地。这样的殊荣,史上也难闻。 便是太子哥哥,对他从来也是客客气气。 他生来尊贵,所到之处,无人不下跪。 方才浑浑噩噩便罢,此时清醒过来,有人竟以这样的称呼叫他,不论此时境地如何,骨子里的高贵与傲气不失。 姬泱缓缓睁眼,淡淡看向芳菲。芳菲一愣,不由往后退一步。她从来也瞧不起人的,人在她们鬼妖看来,未免太弱,却不料这个臭男人眼中的寒意竟有些逼人。 芳菲愣愣地尚未回神,夭月拉了拉她的手,她立刻回过神,定睛一看,不就是个臭男人吗! 她竟被一个人给吓到了!气得又要以桃木枝再去戳他,姬泱眼神却是一转,继而看向秾月与夭月。 他身上还在疼,显然不是做梦,那这四颗眼珠子又是何物? 姬泱文武双全,饱读诗书,从来不信神鬼之说。他的父皇也不信,或者说,姬家都不信。前朝信佛信道,成日妄想得道成仙,皇帝竟带头修佛修道,最终毁于佛道之手,乱世出英雄,他们姬家得了天下。太|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灭佛灭道,如今百年已过,和尚道士虽又已出现,却再不如从前。 姬家的江山是打出来的,是杀出来的,若真有佛道一说,姬家双手沾满鲜血,又如何做这天下之主?应当早被业火烧尽,被天雷劈死才是。 姬泱脑中立刻否定神鬼之说,他想,他到底还是被老三给捉住了。 这些人怕是老三从西南找来的奇人,据闻那里的人会使幻术,是以才会制造出掉眼珠子的幻象。 想到此处,姬泱立刻再闭眼,不看这些迷人心智的小把戏。脑中却转得飞快,他需保持心中坚定,绝不能受蛊惑,也倒要看看老三这次到底要如何。 姬泱从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到底没死,命不该绝,这盘棋局就还有救。 芳菲见他睁了睁眼,一句话不说,竟然又闭上了! 芳菲纳闷看向两鬼,这人也太不把她们姐妹当回事了吧?!她们什么规矩都还没讲呢! 秾月与夭月也很不喜,眼珠子摇摇晃晃,差点儿就要落到那人白净面庞上,她们俩的眼珠子可都是杀器。在世这么多年,总要遇到居心叵测的人人鬼鬼与妖,她们不忍让公子动手,全是她们杀的。 镜的双眸有多清澈,她们眼中便有多少煞气与鲜血。 眼珠子一旦落下,此人必死无疑。 两鬼对镜的忠心耿耿,刻在她们的魂灵之上,想到此人令她们公子伤心难过,鬼一旦迷了心窍,便难回头,一心只想要此人死。 好在芳菲脑袋清楚,她急道:“公子说了不能杀!” 姬泱耳朵一动,公子?又是谁? 他缓慢回想,依稀记得,先前醒过一次,的确有个男子与他说话,声音听起来尚年幼,却清凌凌的,甚有几分骄矜。难道这位公子,才是老三请来的奇人?先前那位朝他使计的美人呢,又去了何处?老三到底要做什么? 姬泱心中琢磨,芳菲急急伸手去拉迷了心窍的两鬼。 偏在此时,室外飘来一阵凉风,带有湖水的清越味道,与这股清越一同而至的是悠扬又欢喜的声音:“他醒了吗?!” 声音还未至,微风便先拂到面上,拂动姬泱的睫毛。 镜如风一般扑到桃木床前,没看侍女们的不对,而是立即低头去瞧那书生,见他眼睛还闭着,镜喃喃道:“还没醒?” 他克制了好几日呢,今日到底没忍住,可人怎么还没醒呢? 他自问,回头看自己的侍女。 秾月与夭月急急将眼珠子按回去,总算是找回心窍,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芳菲抓紧道:“公子,他方才醒过一次,他——”镜打断她的话:“那他为何还闭着眼?好几日了!他要死了?” “不是不是!待奴婢将他戳醒!”芳菲拿起桃木枝,镜却摇头:“不戳他,疼,人怕疼的。” “……”芳菲沉默,她先前戳了好几次……万一这个臭男人给公子告状该如何是好…… 姬泱闭眼躺着听动静,听到这句话,没被戳,心倒似忽然被戳了一下,再听那声音有些惆怅地说:“他不醒,谁陪我玩小花呢?” 小花是谁?姬泱心中更奇,芳菲也问了:“公子,小花是?” 镜笑着朝她们仨摊开手,手里是一汪水,一尾金红小锦鲤悠哉游在他的手掌心,不时吐泡泡。 “我的新朋友,小花,她会吐泡泡!” “好漂亮!”两鬼一妖立即夸赞。 镜很是得意,他笑着咬住下嘴唇点头,并回身再看姬泱。 和小金鱼们玩过后,这几日他翻看从前最喜欢的那几本书,他已经不气了。他想,人的性子总是奇奇怪怪,不奇怪,那就不是人了。人好可怜,只能活几十年,都不够他睡一觉。他对这个人好一点,这个人就跟他玩,跟他成亲,给他考状元回来啦!谁知道等这个人死后,下一个书生又要等多少年呢。他独自住在这座宫殿里,真的很寂寞。 这可是人啊!还是个很好看的人。 他要珍惜。 他打量姬泱几眼,将小花移到左手,右手下垂,往姬泱的脸移去。 他看了看,挑了他最喜欢的姬泱的眉心,从长袖中伸出小截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并道:“快醒来,陪我玩小花!” 指尖冰凉却又软得不可思议,姬泱的心似要融化了,莫名得简直无法控制。 不知不觉,姬泱睁开眼,先看到袖中一截玉白手腕,手腕处的青莲色衣袖上也不知是绣花还是何物,那几尾锦鲤竟也似活的,围绕袖口游动。他蓦地想到初次昏迷前,林子中往他走来的人,那人衣角上的桃花也是这般,仿佛活的。 他的视线被衣袖挡住,手腕却缓缓离他而去,他顺着那截手腕往上看去,一点点,再一点点,衣袖后渐渐现出一张满是笑意的脸。 姬泱眉心一跳,实在很不防,老三这次的美人计,竟然有点用。 第5章 美人 该如何形容那张脸。 姬泱十六岁时曾云游天下,去过清山,清山顶有一汪浅浅湖水,掩藏在云雾之间,即便是爬到山顶,能瞧见湖水之人,千年来据闻也不过一二。 这一二人都称此景为仙境,记在书中,传于后世。 可后世,竟再无一人见过这汪湖水。 云雾似乎也要藏住湖水,轻易不让世人瞧见。 姬泱年轻气盛,身份贵重。他带人上山,等了月余,那云雾自是从未散开。 可见老天并不因他是怀王而给他方便,他不免有些自嘲。他从来飒爽性子,既瞧不见,那便罢,左右不过一景,甚至可能只是古人杜撰的,如同《山海经》中那些神怪一般。 次日清晨,他们便欲下山,出门时,忽然下起雨。 身边太监给他穿蓑衣,他心中蓦地一动,转头便往山顶跑。 跑至山顶那一刻,云雾被雨水打湿,顷刻间仿佛一层衣衫落回湖水表面。实是很浅的一汪湖水,两侧种满桃树、海棠与松树,树枝繁茂,高高低低遮住水面,雨滴竟未落下多少至水面。 姬泱却觉得他亲眼所见那层云雾是如何变作衣衫,如何覆盖湖水,他甚至觉得湖水应当是个人。这人拥有世间最纯澈的心灵,如这湖水一望到底。这人也拥有世间最美的衣衫,天边云雾所制。 他呆立在湖水边,等人从水中出现,直等到雨停了,那湖水中也未走出人来。 雨停的同时,身后传来人声、脚步声,是他的侍从们找来了。 他终于回过神。 后来他才知道,那日他跑去山顶,就那么点儿地方,侍从们找他找了半天也未找到,就跟鬼打墙似的。姬泱自然不信神鬼之说,即便站在湖边时他的确在发呆、失神,他也以为只是被美景而吸引。 下山后与山脚村民打听,村民们纷纷摇头,说不知道此事。来这里寻景的人太多,却从未有人瞧见过那湖水,也未曾有人遇过这样的鬼打墙。 他的太监三安却有些怕,悄声问他:“殿下,这事儿回去还是得跟娘娘与陛下都说一声!邪乎得很!找个和尚——”姬泱不耐烦地打断三安的话,山中大雨,视线不明,找不见路是常事,是他们太过蠢笨! 世上哪有这样碰巧的事? 三安也不敢再说这事儿,见他脸色不错,又“嘿嘿”笑着问:“殿下可曾瞧见那湖水?” 姬泱扶着他的手坐进马车,手中玉扇闲闲敲了敲窗棱,示意出发。离清山越来越远了,他才懒懒轻笑一声,没有与三安说到底是瞧见,还是未曾瞧见。 回到宫中,他也绝口不谈此事,莫名,他不愿与人分享那片刻的时光。 旁人都以为他也并未瞧见,并不多问,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瞧见了,却又没有瞧见。 面前这张脸。 若那日水中真的走出一人,大约便是如此。 他终于得以瞧见。 姬泱看镜看得有些怔,镜终于真真正正地高兴了! 他扭头就问芳菲:“他是不是看我看傻啦?!” 芳菲立即点头,他再问两鬼:“他是不是被我的美貌倾倒啦?!” “是!”两鬼忠诚点头。 终于和书里对上了!镜再高兴问姬泱:“你叫什么呀!” 姬泱见到那汪湖水时,实是有些痴的,他没成想古人果然并未骗他。湖水太美,美到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词句。面前的少年郎君亦如此,见到这位少年他才明了,用此少年形容那汪湖水,再用那汪湖水形容此少年,才是最为合适的。 虽落到如此困境,但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补偿? 姬泱心中一叹,六年前的遗憾似乎终于补足。 因有这件事,他越发觉得,命中他不该绝,他定能逃离此处,尽管单枪匹马。 他刚叹完气,那少年却忽然凑近他,一张清灵如湖水的脸摆在他面前,问他:“郎君叫什么?” 姬泱化了的心还能起涟漪,仿佛被勾了魂,不觉便轻声诚实道:“姬泱。” “什么?”镜歪了歪头,“我没听清呢。” 镜的头一歪,手也一歪,漏了许多水到姬泱面上。姬泱这才回过神,迅速眨了下眼睛,平静道:“水央。” “如何写呀?” “在水中央。” “哦。”镜又立了起来,脸远离姬泱,姬泱竟还有些不舍。 镜收起笑容想了想,想清楚后,他才又再笑,对依然躺着的姬泱道:“你们人在远古时候有首诗,里头有这句呢!我会背!” 你们人?姬泱皱眉。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镜念完,得意问姬泱,“是不是这样?” 他得意时,眉毛上扬,漾起满脸得意与骄傲。可他的眉毛刚刚扬起,又接着往下落,他问姬泱:“你为何要皱眉?” 姬泱回过神,舒展眉头,也问:“你叫什么?” “我叫镜。” “镜?” “镜子的镜!好听吗?” 姬泱躺着,无法点头,薄唇张启:“很好听。” 镜的双眼立刻笑成两汪弯弯湖水,并道:“你这个人很好的,我很喜欢你!” 你这个人? 姬泱心中疑虑更多,他的眼神一闪,却见那名叫镜的少年身后,三位小娘子死死盯着他,先前掉过眼珠子的那俩小娘子满眼死气。另一个用木枝戳他的,眼中好歹有了些许生气,却只是威胁。 姬泱心道,老三这次请来的帮手实在很了不起,不仅美,还都是会幻术的。 只是这位镜…… 姬泱的视线再移回镜面上,镜将手往他伸来,笑着邀请:“和我一起玩小花啊!” 姬泱眼睛一扫,手掌就那么点大,他的手掌展开,竟能漂浮那么多的水,水中还欢快地游着一尾鱼。可见,这位少年也很有本事,甚至甚过那三位,那三位显然只是他的婢女。姬泱身在、养在皇宫,也曾走遍山川,自问还是有几分识人的本事,他觉得镜是纯粹的天真。 世上确有这样的神童,很有本事,为人处世方面却很纯真。 显然,镜便是。 姬泱的眼眸沉了沉,心中很快有了思量。对方这么有本事,却愿意为老三所用,不知老三给了什么好处?老三能给,他更能给。况且老三如今远在京城,根本无法时刻知晓此处动静,这位镜看似很喜欢他,他有办法哄这位镜。 老三的人大约就在宅子外守着吧? 他心中冷笑,从前是他不愿争,如今可再怪不得他。 只怪老三没能真的杀了他。 镜将手又往前伸了伸,显摆:“你伸手摸摸她,她可好玩儿啦!” 姬泱依言抬起自己的手,抚上他手心的小锦鲤,小鱼冲姬泱的手指吐了一串泡泡。有些痒,姬泱的手指微动。 镜笑出声:“是不是很好玩?” 姬泱看向他的天真笑颜,被他带得眼中也起了几分笑意,心中甚至起了轻快之意。 待他事成,将这少年一并带走便是。 既是向他使的美人计,那么,美人便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脑补太多自信太满的人间九皇子~盆友们,九皇子的认知彻底颠覆之路与甜甜遇鬼历险记这就要正式开启了哈哈。 第6章 状元 那是两鬼一妖不知道姬泱的心思,否则怕是立时便要宰了他。 在他们宫里,在他们公子面前,哪里轮到一个人来瞎做决定! 只可惜,鬼妖再聪颖,也无法揣测人的心思。这也是人,唯一厉害的地方,人的心思总是绕太多圈。 姬泱是彻彻底底地醒了,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将他要做的事在脑中全部过了一遍。 他此刻一点帮手也没有,他的亲卫们,包括小三安等贴身太监、宫女,但凡还活着,定要想法子到处寻他。老三的人不是吃素的,他的人更是爱吃肉。静止在原地等人来救,并非姬泱处事之风。 他心中打算得很好,与镜周旋几日,取得对方信任,先在宅子里转转,摸清地形。几日之后,身子养好些,正好逃离。 他倒也想即刻离开,只是,宅子外守着的人岂能让他走? 便是镜的那三位侍女就很不好对付,还是要多与镜交流。 姬泱边摸着镜手心里的小花,边暗自定下心来,琢磨着便要开口套镜的话,不料镜却先道:“郎君,你这一路怕是受了很大的惊吓,不过你别怕,你到了我这里,那些山贼绝不敢再害你!” “……”饶是已镇定如姬泱,也不由懵了。 这位少年在说啥? 镜见那书生一脸温和,且认真看他,显然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更显得意,书里的女鬼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劝解救回来的书生的!书生们都无比感动!学书里的女鬼说话、行事,果然没错呢! 镜心潮澎湃,再道:“往后,我保护你!你在我家,只管放心温书便是!绝不耽误你考状元!” “……………………” 姬泱脑中再没有那些皇室兄弟纷争,也没有置老三于死地的思虑,他此时只想知道一件事,这孩子到底在说啥! 镜却自觉感动,手一松,掌心清水化作琉璃小鱼缸,小花落入鱼缸中,溅出水花,游得照例很欢。镜将鱼缸放到桃木床边上的小几上,声音愈发温和:“郎君,小花放在此处,你读书累了,便看看她!对眼睛好呢!” “……”姬泱看着眼前这番奇景,心中默念,这是幻术,这是幻术,这是幻术。 念着念着,姬泱赶紧又闭上双眼,不敢再看,怕被蛊惑。 镜却十分体贴,以为他是累了:“那我就不打扰郎君休息啦!我去替郎君找书来!你好生休息!” 说罢,镜几乎是跳跃着离开了自己的寝殿。 他飘出寝殿,立即回身,问紧跟自己的两鬼:“我方才说得好不好?!” “好!”两鬼向来最捧场。 镜再度笑得咬住下嘴唇:“是我学的《香山记》里的女鬼,那位郎君果然很是感动!他会很感激我吗?会愿意与我成亲吗?会给我考状元吗?”说到后来,镜又有些忐忑。 秾月毫不犹豫:“那是自然!”不愿意也得揍到、吓到那个人愿意! 镜想想也是,自己那么美,对他又那么好!救了他的命!他怎会不愿意? 镜笑开,伸展双臂转着圈往藏书的塔楼漂浮而去,他得再钻研更多话本。毕竟他很少跟人打交道嘛!他要好好学学那些女鬼是如何说话的,他十分宝贝他辛苦收集了千年的人间话本,塔楼外甚至有结界,不许旁的鬼进的,贴身侍女也不成。 要进去前,他转身对两鬼道:“你们出去查查,人间考状元是什么时候,可不能误了他考状元!我已做好决定,我早早与他成了亲,我要陪他进京考状元!你们出去再帮他买些考状元的书与笔墨纸砚来!” “……是!”两鬼只得应下。 镜摆摆手:“速去速去!” 镜一进塔楼,夭月便慌道:“姐姐!那臭男人当真是书生?据闻人间科考分春闱、秋闱,秋闱过了乡试之人才能进京考春闱,他瞧起来便是一副蠢笨模样,又这样年轻,能过乡试?他能给咱们公子考回状元?” 秾月皱紧眉头,沉声道:“公子说要状元,他就必须考状元,大不了咱们干涉一番。” “我们干涉人间事,可好?” 秾月笑:“人都杀了多少回,还会在意这点儿事?总归有什么坏事,有什么报应,都是我们姐妹所为,与公子无关。” “那咱们快快出宫去打探吧!” “先去瞧瞧那人。” 她们俩飘回镜的寝殿,刚进内室,便见芳菲拿着根桃树枝立在那人边上,戳是不敢再戳的,嘴里念叨的尽是:“往后咱们公子再问你话,你要记得,你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山上被山贼所劫!盘缠全没了,浑身是伤差点儿要死!你生平唯一志向便是考状元当宰相,不许娶上峰的女儿!不许瞧旁的小娘子哪怕一眼!否则挖了你的眼!你得给我们公子挣诰命回来!你的命,是我们公子所救,可曾记住?” “……” “说话!” “……”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姬泱万分无语甚至想要凝噎,他到底能说些啥? 他自问学富五车,却听不明白一个小丫头的话! 芳菲见姬泱不说话,不由来气,伸手叉腰,仿若夜叉,两鬼飘了进来。 这次,姬泱是睁着眼的,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俩小娘子如何从门外飘进来的,没错,是飘进来!不是走进来!姬泱下意识地往地面看了眼,烛光里,地面竟然没有影子…… 两鬼飘到芳菲身边,阴恻恻地一同瞪他。 “姐姐,我教教他规矩!” “做得好。”秾月点头,再看姬泱,声音阴得更是能渗出冰水,“你若能令我们公子高兴,便是你学问一般,我们姐妹也让你当状元、当宰相。你若是敢有二心,哼,别怪我们姐妹下手狠毒!” “……”姬泱见她们的眼睛珠子又开始往外掉,立即再闭上眼睛,再再次对自己说:幻术,幻术,幻术,幻术,幻术! 两鬼一妖差不多便罢,毕竟此人是公子在意之人,教训过,她们一同走出内室。 临出去前,姬泱再睁眼,走在最后头的恰好是芳菲。芳菲是妖,是活物,化成人,当然是有影子的。姬泱的心重重一落,方才果然是幻术! 姬泱自不怕鬼,因他根本不信世上有鬼。 只是早听闻鬼魂无影子,方才那俩小娘子的形容像极了人们常说的鬼,实是与他从小到大所读的圣贤书相差甚远,太过颠覆,他太难接受。 既然到底还是幻术,姬泱自然是松了口气,可松到一半,镜与他的侍女神神叨叨的那些话又窜回脑中。 状元?山贼?书生? 这番言论又是如何来的? 秾月她们忌惮他的身份难看出,并未完全治好他,他虽没了性命之忧,伤口却还在恢复。姬泱心道,只可惜还不便下榻,否则他出去看看,打听清楚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岂不什么都能知道了? 他此时特别想念那位少年,他看得不错,这主仆四人,只有那少年是个笨的,最好套话!只可惜,那位少年一走了之,他唤都不知该朝何处唤去。 一时之间,姬泱有些烦躁,眼前尽是烟雾谜团。 姬泱出生至今,便是先前濒死之时都未曾如此。 镜是想过来看他的,毕竟他生得好看嘛。镜也想和他玩儿,不然把书生勾回来做什么呢,不就是陪自己玩的。 但他忙着在书里翻找知识,书里面,女鬼与书生相识后,要么是先成亲后考状元,要么是先考状元再成亲。镜也是饱读话本的鬼了,据他总结,先考状元后成亲的,多半是悲剧结尾。只有那先成了亲,再考状元的,都是大团圆。 凡事求的就是一个“快”字! 他当然要选择先成亲了! 可成亲要准备些什么?他起身,从书架扒拉下更多的书,坐在书堆里,孜孜不倦地拜读“大作”,他压根不知道,这些所谓大作,真的就是穷秀才为了饱腹写出来,顺便做做春秋大梦的,没有任何可参考的价值。 他着重看每本书中成亲那段,越看越羡慕,成亲好啊! 成亲后,书生就绝不会走,彻彻底底是鬼的人了! 他越羡慕便越焦急,秾月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秾月是与妹妹、芳菲一同出的宫。 她们俩打听科考一事,芳菲去买些人间的吃食。没法子,公子在意那人,她们宫中虽灵气充足,却只适合鬼妖,人久不吃东西,身子要垮。芳菲到一家酒楼,夜间酒楼还很热闹,买了些清粥小菜,用红木食盒提上。 她刚出门,“小娘子!小娘子!”,身后有人兴奋叫他。 芳菲回头一看,呵,巧了,是上次书斋里的伙计。伙计其实长得还算不错,身长体壮。芳菲是花妖,立即抿嘴笑,笑得妖娆,伙计浑身都酥了。 芳菲还特地朝他福了福,羞答答道:“多日不见。” 反倒把伙计惊得在灯下也满脸通红:“不敢不敢。” 芳菲笑出声,心道,若是他们宫里的那个人有眼前这个这般蠢,那倒也不讨厌。可惜啊,他们宫里那个人,心眼多得很!多到她们姐妹通通看不出。 芳菲笑了笑,还要走,伙计赶紧追问:“这几日未见小娘子来买书,上次的可还喜欢?” “喜欢是喜欢,只是,不是小哥与我说,这些日子城中不安,令我少出门嘛。” 伙计憨笑,挠挠后脑勺,点头道:“是,是。” 那头,秾月传话叫她,芳菲也不久留,抬脚要走。伙计又抓紧道:“小娘子,京里都在传二皇子要封太子了!三皇子都服气二皇子当太子呢,九皇子怕是也快到他的封地,九皇子没法再杀害兄弟、抢夺皇位,宫中太平了,咱们京里总算是要太平了!过些日子你便可放心出门了!” 这伙计倒老实憨厚,芳菲点头笑:“好,日后一定多来买你的书。”说罢,她笑着走远。 至于伙计说的话,芳菲压根没放在心中,谁当太子谁当皇帝,与她们有何干系? 她们会合,直接回宫,到塔楼外,镜听到动静,扔了书跑出来,秾月赶紧笑道:“公子,都打听清楚了!” “快说,快说。” “按人间的日子,春闱就在十日之后。” “这样快?”镜虽如此问,话中一丝惊讶也无,反而是惊喜。 他们宫中的日子,与外界一致。例如此时在人界,外界的一日,在他们宫中亦如此。 既然十日后便要考状元,他们这里离京城倒也不远,坐马车去京城,五日便能到。 当然,他直接带人传送过去,不过一息之间。 可他是要与人成亲的,要早些适应人间出行方式嘛,况且他一直很想坐一坐那马车! 五日能到京城,中途他们要游山玩水,再减去两日,还要早些到京城买个宅子给人看书用吧?书里的女鬼都是直接找个破庙,变个大宅子出来给书生住的,或是去赁宅子住。 哼。他又不是那些穷鬼,他有的是金银玉石,他要在京里买个大宅子! 买下宅子,水中央郎君要与人结交,也要留出一日来吧? 没错,在镜那里,姬泱的名字已直接变成水中央。 这样一来,时间竟是如此赶! 镜低头掰手指头,好在正好是十日,十个指头够算术不好的他用了。 两鬼一妖面面相觑,不知他在算什么,夭月问:“公子?” 镜将手指头掰来掰去,总算是算清楚日子了,用来成亲的日子只有一日。 他抬头,竖起一根手指,高兴笑道:“所以我今夜便同水中央郎君成亲吧!” 第7章 拉手 不待侍女们有所反应,镜先抢了芳菲手中食盒:“我去送给他吃!” 她们仨立即要跟上,守门女鬼飘来,跪下行礼:“公子,殿外有妖拜访。” “谁呀?”镜好奇停下,“是附近那只很丑的狼?我不想见他。” “不是,是咱们附近好些小妖。” 那是蛮难得的,若是平常,镜是很愿意与这些小妖玩一玩,将他们请进宫来,请他们吃些湖边树上结的果子,给他们涨涨修为。但他如今忙着要去见水中央,没空搭理,他往身后一指:“交给她们了!” 镜急急要走,守门女鬼再道:“还有一事——”“你好烦啊,一次说尽成不成!” 女鬼羞愧:“方才,咱们殿外飘来十来个鬼,奴婢从未见过他们。” “竟然有鬼敢靠近我的宫殿?” “不敢离太近,隔着些许距离,偏就不走,瞧着也不厉害,甚至有些浑浑噩噩,没有意识,不知要做甚。” 镜想了想,还是先去见水中央最要紧,他继续往后指:“还是交给她们,你们一同去瞧瞧吧!有大事再来叫我。” 说罢,镜匆匆飘远了,两鬼与芳菲忙着出去处理事情。 镜当然会走路,但走路没有飘来飘去快、便宜。他提着食盒,衣袂翩跹,飘过竹林,竹叶黏在了他的衣袖与衣角上,谁也不愿离去。 镜身绕青竹幽香,飘进寝殿。 他害怕打扰水中央休息,一丝声音也没有。他的宫殿,他想白天便是白天,想要黑夜便是黑夜。这百年,他一直在沉睡,于是一直是黑夜。飘进寝殿后,他轻声轻脚地走进水中央所在内室,本要出声叫人。 环顾一周,觉得屋子里还是有些黯淡,人似乎都喜欢亮堂? 他将食盒先放到一旁,转身背对姬泱,提了桌上四角小宫灯去点琉璃罩内的蜡烛。 他并不知,在他身后,姬泱已经睁开眼。姬泱自小习武,耳聪目明,镜走路无声他自然听不着。但镜放下食盒的声音,无论如何他也是能够听到的,况且他哪里睡得着。 他一睁眼,便见清瘦少年踮脚在点灯。 少年点了一盏,又是一盏,少年伸出手臂,衣袖过大。他的另一只手便撩住宽袖,与先前一样,袖边竹叶也是活的,晃晃悠悠。少年点了一排的灯,转了个角,耐心地,面带笑意地继续点。 灯下少年,睫毛卷翘分明,轻轻一眨便足以扇动人心,却未在玉璧上留下任何影子。 姬泱的视线下移,望向地面,也没有影子。 少年再点完一排,提着宫灯面向姬泱的方向,不防对上姬泱沉静双眼。 镜一愣,顿在原地,突然不敢动,也不会说话了。 他傻傻看躺在木床上,静静看他的姬泱。 镜不知何为紧张,也不知何为面红心跳。因为他是鬼,也因为他从未遇见过能令他紧张与面红心跳之人。他在书中见到过这样的描写,却无法感同身受,就在这一刻,无知的他甚至不知,他已体会过紧张与甚过心跳的感受。 镜看着姬泱过分好看的面庞,不停眨眼睛,心里也是知道自己有些丢脸的。 可他真的不会说话了! 他明明看了那么多的话本子,抄写了那么多女鬼说的话,他该迷得这个人七魂八窍全没了才是! 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越想越气,甚至怕这个人会再瞧不起他,这个人先前喷过他一脸血的! 他的骄傲不允许。 他的手握紧宫灯的玉质长柄,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不论是什么话,好歹先说一些! 姬泱却先开口,问他:“我可能瞧瞧你的宅子?” 镜立即忘记紧张,且笑:“当然可以呀!” 这个人要看他的家?!定然是对他十分喜爱了吧!果然被他迷住了!书里就是这么写的,这是成功的第一步! 姬泱再道:“可我的伤还没好。” “啊?”镜往前急走几步,小心问,“还没好?芳菲没有治好你?”这样一看,他才发觉,姬泱的确一直躺着。怪他,说好了要保护他的书生!可他从未受过伤,他宫里的鬼也未曾受过伤。秾月夭月都很厉害,偶尔与鬼、与妖打架,从来是她们赢,他压根不知养伤要多久。 姬泱抓住话中名字,问他:“芳菲?” “芳菲便是那穿粉色衫子的,她是桃花妖,是不是很漂亮?”镜得意问,芳菲是他最喜欢的一株桃树,变成人也漂亮。 “……”姬泱努力接受这句话,又问,“另两位小娘子?” “她们是我的侍女呀!她们叫作秾月、夭月,陪我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是多少年?” “我不记得了。”镜睁着水润眼睛,乖乖摇头,“不过我来到你们人间已经千年,中间我还睡了几觉,睡了几百年,我前几日刚醒呢。” “……”姬泱深呼吸。 “你很难受?你伤到哪里?我给你治!”镜见状,以为他是疼痛,很急,上前便要去掀他的衣衫,姬泱动不了,只能下意识地避开脸。镜脸上的笑立刻没了,他有点难过。这个人这样,是什么意思啊,为何要避开他。 还是在笑话他吗。 镜的嘴角往下撇,他的喜怒哀乐从来都是直接写在面上。 芳菲她们走后,姬泱躺在这里一直在思考,越想越不对劲。这会儿镜来了之后,他不过稍微提了几句,镜就全说了。所以说,他们压根不是什么会幻术的奇人,更不是老三派来的人? 他们,不是人? 太难相信,只是面前种种,令他不得不信啊。 姬泱心中正烦闷,忽见镜满脸难过,跟着心中也有些不适,指了指自己的腿:“伤口尽在腿上。”也好,瞧瞧这少年会如何。 镜却还是噘着嘴,提着小宫灯,低头不动,也不看他。 姬泱好笑,这是生气了?他是九皇子,从来没人敢惹他生怒,他也从未哄过任何一人。看镜这般,姬泱忍不住便道:“我不大习惯在旁人面前宽衣,方才并非不愿让你看伤口。” 镜的睫毛一扇,抬眼看他,问:“真的吗。” “真的。”姬泱不会哄人,但说完这话后,镜又立刻笑了。 姬泱失笑,哄人竟是这么容易? “我给你治病!”镜上前一步,扔了宫灯,宫灯自觉飘至桌上。镜伸手掀开他的衫袍,手指隔空一划,腿上衣料便自动划开。姬泱看得心中连连称奇,更奇的却还在后头,镜伸手,用食指点自己的眉心。再拿开手指,指尖竟拉出一丝水雾。 镜将水雾团了团,覆在他的伤口上,不过片刻,那些伤口,全部愈合了! 姬泱曾访遍山川,没少见奇人奇事,便是古书中记载的清山奇景,他都见过。宫中御医,也不乏从民间挖来的神医,他兴趣广泛,也曾读遍医书,能确信,从未有哪本书记载过这样的治病法子! 太不可思议,这些人,不,这些男男女女当真不是人?! 姬泱还是不愿相信,镜的手掌一翻,他腿上的衣料再度缝合,一点被划过的痕迹都没有。 镜收回手,衣袖盖住手背。 姬泱看向他的衣袖,镜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一看,笑问:“郎君也觉着我衣裳上的竹叶好看?” “好似是活的。” 镜笑出声:“就是活的呀!我宫里也不都是死物。” 宫? 这话越说,姬泱心中疑惑越多,他必须起身出去看一圈才成!他如今已不担忧门外是否有老三的人守着,这样的奇人,老三那样的人绝对驾驭不了!便是父皇,也不能指使这样的人!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已不是人? 他竟已不知不觉相信这些人的确不是人。 姬泱赶紧动了动,手脚一点痛感都没了,力气已全部回来,他撑着床板坐起,直接起身。他往地面一看,大松一口气,他的影子还在。 他直直立在镜面前,两人靠得极近,他只顾低头看影子。镜却抬头在看他,嘴巴微张,形容太过可爱。 姬泱知道自己还是人后,松气的同时,下意识低头看镜一眼,不由再心中苦笑。即便他还是个人,在如今这个“宫”里,又有什么用? “你看我什么?”他问。 镜诚实道:“你好高呀!” “你长到我这么大,也会这样高。” 镜歪了歪头:“可是我比你大好多好多好多岁!我长不高了。” 便是宫里最讨人喜爱的十公主,也不似他这般,姬泱甚至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好在姬泱到底是姬泱,精心教养出来的九皇子,他还记得自己要干的事。 他问:“我可能出去转转?” “当然可以呀!不过,你得先吃些东西,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镜伸手指食盒,“是我的侍女出去买的,是你们人间的食物。” 姬泱将这些话在心里掰碎了,反复思量,却未往前动一步。 “你不吃呀?”镜晃到他面前,仰头再问。 姬泱心中思虑良多,面对这样一张脸,却又不由朝他笑着摇头:“过会儿吃。” “……”镜朝他眨了眨眼,忽然伸手捧住自己的脸,转过身去,不看他。 “……怎么?”姬泱纳闷。 镜闷声道:“你长得真好看呀,笑起来更好看!” “………………”姬泱无言以对。 镜却又捧着脸回头,悄悄看他:“我带你去看我的家。”镜放下一只手,往前伸了伸,姬泱不解。镜更紧张了,他其实也不敢的,可书里面就是这么写的!那些女鬼们都去拉书生的手了!因为书生们都是羞涩的,不主动,那可不成。 他们今夜就要成亲了,拉拉手没事儿的。 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话虽如此,镜伸手向前,姬泱并未接住。 镜又退缩了,立即将手收回来,不好意思地再捧住自己的脸。两只手,慢慢移动着,最后盖住双眼,有点丢脸。 姬泱低头看自己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看到镜低头蒙住双眼的手,忽然有些明白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甚至没往脑中过一过,姬泱伸手拉下镜的左手,将镜的手包在手掌里,牵着镜往室外走去。 第8章 喜欢 镜傻愣愣地被他拉出内室,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有无数只桃花妖、海棠花妖在为他跳舞、撒花瓣。 这,这就是被人拉住手吗? 人的手,好暖,好暖啊,比书上写的都要暖。 镜的手指蜷缩在姬泱的手掌中,动都不敢动,就连他的睫毛也不敢动,他并未察觉姬泱忽然停止的脚步。 姬泱是震惊得停住脚步的。 从内室一路往外走,玉璧、玉石,以及更多叫不上来名的东西,原来真的都不算什么,却已能看得他心中连连感叹。皇宫中有人世间最美轮美奂与华贵的东西,可就连父皇寝宫中的摆设,也不及此处。 迈出寝殿,瞧见殿外景色,他才知道,殿内的那些摆设又算什么? 他,身为九皇子殿下,头一回发现自己竟是个初次进城的土老包。 已是深夜,与皇宫一般,夜晚的皇宫安静而又流光溢彩,不缺灯,不缺巡逻的侍卫,更不缺提着宫灯来来回回行走的宫女、太监。 这的确是座宫殿,光有、灯有,宫女也有,甚至比他自小长大的那座宫殿还要开阔与深远。 可是! 他眼前的夜空中,挂有三个月亮!一弯月牙,一轮半月,一盘圆月。 而他此时看到的那些灯与光,并不是寻常灯笼、烛光,都是树上的花!是真正会发光的花!花蕊还不时晃动,连带着那点光也虚晃,飘飘渺渺似仙境。 当他们一同走出,不远处立着的女子纷纷往他们看来,并一一下跪行礼。 都是貌美的年轻女子,着统一样式的衣裳,显然都是宫女。可她们,也统统没有影子! 姬泱忘记再往前走,他抬头直直看天空中的三个月亮。 镜见他不走了,“咦”了声,往前走一步,走到姬泱面前,见他看着月亮发呆,立即指着天空笑:“我可喜欢月亮啦!我喜欢弯弯月牙,喜欢半月,也喜欢满月!我都喜欢!我就挂了三个月亮,你喜欢吗?” “……”自姬泱醒来,不过这么片刻的功夫,他已数次无话可说。 “不喜欢?那你喜欢白天?”镜不过说了这么句话,片刻的功夫,身边景致全部变了。空中三个月亮瞬时不见,水洗天空,英英白云,甚至有不知名的彩色鸟儿从空中掠过,高声吟唱,长长尾翼仿佛绸带。 姬泱脖颈僵硬,收回脑袋,他往身边看,发光的花此时不过就是桃花与海棠。可那些桃花与海棠花不时飞离枝头,再飞回,甚至飞到他们身畔,绕着飞舞,隐隐还有笑声。 镜自己就被逗笑了,伸手与花瓣玩,许多花瓣停在他的手上,仿佛花蝴蝶。也沾在他的衣袍上不舍离去,仿佛绣花。 姬泱却顾不上仔细看这些,他赶紧看面前跪了一排的女子,都还在!依然都没有影子! 她们,也都是鬼? 是谁说鬼不能在白天出现?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姬泱抬脚便往阶下走,手中倒记得紧紧攥住镜。镜见他不说话,虽觉奇怪,但姬泱一直拉着他!他很高兴,随着姬泱往外走。姬泱走得太快,他跟不上,手臂被姬泱所拉,脚早已离开地面,漂浮在姬泱身侧。 姬泱没发现,他顺着一个方向直直往下走,他走过游廊,走过曲桥,走过月亮门,走过花园,走过更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全是玉石堆砌而成的建筑,走了太久太久,依然未走到尽头。 这里,太大、太大。 他甚至怀疑此处根本没有尽头。 姬泱有身为受尽宠爱的幺儿该有的风流与倜傥,却也有身为皇室子弟的沉稳与谋略。 坦然自若与不露声色,皆是他们身为皇子,自小学的第一课。本来,作为人世间最尊贵的皇族,看遍天下好东西,也没什么能让他们多瞧一眼。 但眼前这些,令他甚至不能再坦然,他面上全是惊色。 眼瞧着是走不到尽头了,姬泱忽然转身,跟着飘的镜一时没停得下来,撞到他身上。姬泱下意识伸手搂住他,两人胸膛紧贴。姬泱确信了,这位少年没有心跳,而他方才转身时,那位少年也在他身后飘着! 镜被他抱住,反倒是好一阵羞涩,这就是书里面说的“抱”吗? 他短短时间内,被人拉了手,也被抱了呀。 镜低头笑得欣喜,又有些不好意思,再悄悄抬眸看姬泱,轻声问:“你可喜欢我的家?” 姬泱倒也不是不曾读过神鬼异志,大凡那些神神鬼鬼之事都是发生在偏僻荒郊与破落寺庙。念及他昏死前看到香雾与桃林,当时往他走来的人,应当就是面前这位? 姬泱先点头,换来镜的笑颜,姬泱再忖度着问:“是你救了我?将我带进这里?” “是呀!你流了好多血!可那么多的血也无法遮掩你的美貌!” “……”姬泱再度升起一股无语凝烟的情绪,即便是此时这样紧张的时候。 他都快死了,满脸血,为何这个少年还只惦记他的脸?再者,他是男人,是皇子,从未有人敢评价他的相貌。 但,若这人当真是鬼,他在意这些破事儿还有何用处? 姬泱再问:“此处是哪里?” “是我的家呀!” “方位如何?” “啊?”镜眨了眨眼睛,不太懂。 姬泱便看着他的双眼问:“不知你的宫殿在哪个州县?” “哦哦!这个意思呀!”说起这个,镜便很得意,是他自己想出将宫殿置在这处的法子的。来来回回进京、出京的书生都要从他宫前经过,也是因为此,他才能勾到水中央!对于这样值得骄傲的事,镜当然记得很清楚,立即道,“在清州汴县!”怕他担忧,镜还解释道,“从我家出门,走一会儿便是官道,到京城很快!” 他们还在汴县?京城去往宜州,一般是走水路至淮南,再换陆路。姬泱这次出京,带了两个替身。一个替身,摆足皇子繁冗仪仗,走的是水路换陆路的寻常路线,一个绕路走了另一条官道。考虑到淮南换陆路后,有段山路极为危险,太容易被暗杀。 他这个正主,轻装带亲信扮作寻常富户家的读书人走了汴县这条官道。 却未想到,老三竟将全部人手都铺在了这条道上。途中有条极短窄的山路,到底没逃过。他们行到一半,山上便有滚石落下,太过猝然。他的手下死了小半,既已被发现,他的亲信与亲卫拱着他立即逃。 显然,老三这次是带着一定要弄死他的决心,不仅人手多,下手毒,对他们围追堵截。最后是亲信们调虎离山,将他送出必死圈,他独自逃至汴县附近的偏僻郊外。 姬泱也记得很清楚,他昏死前,这里的确是荒郊!压根没有房子,只有桃林,除此之外,仅能瞧见的不过也就是那块路碑。 鬼的本事这么大? 或者说,还是幻术?姬泱一时之间,难得下不了决心。 但不论这些人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也不论此处到底是不是清州汴县,他定要离开此处!否则他的母妃与外家该如何?况且他姬泱清名满朝皆知,岂能忍受这般栽赃?没准,此时人人都当他已死!即便要死,也不能背着杀死太子哥哥的罪名去死! 姬泱沉默不语,脑中想事情,镜渐渐不笑了。 这个书生抱着他,为何却又不跟他说话?镜生平最受不了被忽视,尤其又是一个他很喜欢的人。 镜不高兴地伸手戳戳姬泱的眉心,姬泱回神,低头看他。 “你抱着我,可你不和我说话。”镜噘嘴指控。 “……” “哼。”镜将他的胸膛一推,看似轻飘飘,力气却极大,姬泱的手一麻,镜就飘了出去。镜转身就走。 这,这就又不高兴了? 姬泱赶紧再拉住镜的手,镜回头看他:“你又拉我的手做甚!你又不喜欢我!不能拉我的手!” “……” “松手!” 姬泱当然不能松手,他能否出去,全靠这个天真绝道:“我被此处美景所惊,并非不愿理睬你。” “真的吗?” “真的。” “那你喜欢我?”镜问得坦坦荡荡,眼睛更是黑白分明。 却真将姬泱给问住了,何为喜欢? 他身为皇子,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他想要的东西与人,总归都是他的。且往他扑的人太多,讨他欢心是旁人该做的事,他从来无需在意旁人的心思。 镜很失望,当那些女鬼们这样问时,书生们立刻拉紧女鬼的手诉衷肠、表忠心。 他这个书生果然只有长得好! 镜生气地再度甩开手,扭头要走,姬泱烦闷,上前挡在镜面前,低头看他:“喜欢。” “喜欢谁!” “喜欢你。” “真的?” “真的。”姬泱点头,心中默哀,没想到他有朝一日竟要出卖色相,说这些话。 镜再问:“你愿意为我死吗?” “……愿意。” 镜不高兴:“你答得很勉强嘛!” 姬泱诚挚道:“我非常愿意。” “你给我考状元吗?” “……考。 “还是很勉强!” 姬泱豁出去了,直接道:“给你考状元,为你当宰相,替你挣诰命,考状元的日子已不远,不如我们今日便出发?” 镜脸上这才隐有笑意,他也是这样打算的啊!他打算明日便出发,他的书生与他心有灵犀一点通,他脸上那点隐隐的笑意铺满整张面孔。 笑了,过关了? 姬泱狠松口气,恨不得暗暗给自己擦把汗,答应就好!能离开此处就好! 幸好这孩子好哄! 可他刚松了气,便听镜道:“那我们今夜成亲,明日出发,郎君觉得可好?” “………………”尊贵的九皇子殿下仰头看天。 他可以说“不好”吗? 第9章 鬼妖 识时务者为俊杰,姬泱此时当然不能说“不好”。 他到了这么个鬼鬼怪怪的地方,连对方到底是人是鬼是妖还不能完全确定,他敢反抗吗?不要命了?京里他母妃的命,他外家那么多条的命,他自己的仇,甚至是太子的仇,都可以不管了? 当然不能! 姬泱不能说“不好”,可,“好”字也说不出口啊! 姬泱眼瞧着,镜的嘴巴又开始噘了,心中长叹口气,他想求求这孩子,别总这般可怜巴巴地委屈着瞧他了,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他也实在不会哄人,哄一次两次还成,长此以往,该如何是好? 他得先疯。不是被鬼吓疯的,而是哄鬼哄得心力交瘁而疯。 镜却觉得人的心思真的好难懂啊,这人一会儿愿意,一会儿又被他吓成这般。 就那样不愿与他成亲?!还不是仗着自己好看,否则他早让秾月把人给杀了! 镜“哼”了声,第三次甩手。 好在这次还没来得及甩手,姬泱也没来得及再去拦他,不远处响起秾月的声音:“公子。” 声音飘飘渺渺而来,又把我们尊贵的土包子九皇子殿下给惊得一愣,他于江湖中有好友,亲眼所见武学深厚之人能隔墙传音,但也不过隔着一道墙而已。 人家这是隔宫传音啊……他是自己一路走来的,知道到底有多远,这要在京城,都够他从母妃的寝宫走到城外小香山。 九皇子不敢再多言,只听镜不高兴地问:“什么事呀?” 秾月先问:“公子为何不高兴?” 镜回头瞪了姬泱一眼,再“哼”道:“水中央不愿意与我成亲!” 水中央??? 姬泱:“……” 秾月却道:“奴婢恰好有事要禀告于公子,此人若是不识相,杀了便罢。公子放心,俊俏书生还多得是!” “……”有这样劝主子的?姬泱沉默。 主子镜还真的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点点头,再回头看姬泱,又觉得这个主意还是不成。等待千年,才能找着一个这么好看的!还真不舍得杀。 秾月又问:“公子在何处?奴婢这里的事不算小事,公子您——”镜好烦啊,想杀又不能杀,还不愿和自己成亲,没空听秾月多言,直接道:“你来我这处。”说罢,镜伸手一抓,秾月与夭月便站到了跟前。 土包子姬泱连咽口水这件事儿都不会干了。 秾月与夭月行礼后起身,先瞪姬泱一眼,再由秾月做代表禀道:“公子,方才来拜访的那些小妖,是来求助于您的。” 他们宫殿在此处已千年,附近小妖多少得他们庇佑。偶尔被欺负时,都愿意来找镜讨公道,两鬼没少帮附近的这些小妖。 “又有谁抢他们的修炼地了?还是,有人要吃他们的金丹?”镜天生好乐于助人,听到这些事,还是很感兴趣。 “不。”秾月说着,又看了姬泱一眼,看得姬泱心中莫名其妙,秾月这才道,“先前芳菲的桃花开出宫外,他们凑来吸灵气时,有几只小妖被龙血所伤!” “龙!”镜兴奋睁大眼睛,“有龙来过?在哪里?什么颜色的?快把他捉来!” 镜早想见龙的真面目,但龙属仙界,与他们人、鬼、妖三界是不同的。他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去仙界,没有仙人引导,谁也去不了。他曾经住在东海底,就是为了碰运气,没料住了许久也未瞧见一根龙须,龙压根不住在海里。 “不是龙——”镜有些失望:“那就没意思了。” “公子,虽不是龙,但那血是真的能伤人。我们附近的小妖,最少也有几百年修为,不过被那龙血一碰,即刻便没了命!小妖们把那几具尸体都抬来了,奴婢查探过,他们不曾撒谎。” “你又说不是龙,又说是龙血。”镜指责。 “这正是奴婢要说的!龙血是从一个人身上流下来的!他们亲眼所见!” “哇。”镜再度起了兴趣,惊讶张嘴,“那个人呢?” 秾月低头:“那些小妖并未瞧仔细那人相貌便纷纷吓得逃走。但——”秾月再看姬泱,“咱们宫里不正有一个流血受重伤的人?他先前便躺在桃林里。” 镜立刻回头看姬泱。 “……”姬泱也很愿意自己是龙,可是……他无奈摊手,“我若是龙,随随便便杀死一个几百年的妖怪,我还能受伤?我真的只是人……”说完,姬泱再度仰头看天。为何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将“我真的是人”这样的话说得这么利索。 这还是那个坚决不信神鬼之说的九皇子吗! 九皇子决定誓死扞卫“人本位”思想,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些都是幻术!幻术!幻术! 姬泱再闭眼,坚决不受蛊惑。 镜点头:“他说的是,他不是龙,他是人。他是我的人。” 姬泱:“……”这句话令他想起,母妃宫中养的那只长毛猫,母妃十分喜爱,常常抱着摸道:“这可是我的心肝宝贝猫呀~”原来他堂堂九皇子,真的也有这样一天。 秾月却着急:“公子!此人实在可疑,另有一事忘与公子说,奴婢瞧不出此人身份,也不能瞧见他的前几世!” “当真?” 秾月凝重点头。 镜却又“哇”了声:“你们也瞧不见我的前世,定是因为这个人命中注定就是我的!他是我的人!你们当然瞧不见他的前世啦。” “……公子。” 镜不耐烦地摆手:“就这小事?你摘些果子,装一罐咱们湖中的水给他们,可助他们涨百年修为。告诉他们,咱们明日便要离开此处,日后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愿他们早日成仙。”镜再指姬泱,“现下最要紧的事,是他不愿意与我成亲。” 夭月阴阴看姬泱,姬泱不得不再睁眼。 秾月则是继续道:“这是其一,其二,飘荡在咱们宫殿附近的那十来只鬼,的确形状可疑。他们看似并无攻击性,更无意识,脑中什么也没了,按理说,很好问话才是。奴婢怕是有异,特特将他们捆来问话。可即便用剪刀去剪他们的舌头,他们也一字不露!” 她们用的剪刀,当然是鬼专用,鲜少有鬼能抵得过这酷刑。 “公子,不知这鬼是谁派来的!意志坚定得很,显然是有遗愿!” 镜反而觉得这件事更有趣,他问:“那些鬼呢?” 夭月双手扬起,姿态优雅,宽袖中飘出十来个魂灵,半透明状。 姬泱看得眼睛都忘了眨。 镜伸手点点,它们全部化为实体,脸上均是浑浑噩噩。男鬼女鬼都有,女鬼都穿一样的衣服,男鬼穿了两种衣服。他一看便知,这些是人死后成的鬼,并非鬼界那里的鬼。 人间的鬼,只能到阴曹地府,无法成为鬼修,也无法去鬼界,人间与地府皆是仙界管辖范围。 “你们为何不去投胎,要聚在本公子的宫外?”镜问。 其中一鬼,顿了顿,缓缓抬头,越过镜看向他身后,无神的眼睛珠子忽然瞪了出来。 镜也跟着张大双眼,怎么了? 他正要回头,已经听到他的那个人不可置信地问:“小三安?” 那鬼立即跪扑到地上,爬到姬泱脚边,抱住他的腿哭道:“郎君!!!”他一哭,一带头,其余的鬼全都扑到地上,跟着一边喊“郎君”一边嚎啕大哭。 “……”镜好奇地眨眨眼,再看秾月与夭月。 两鬼也有些懵,这般情形,饶是镜也看得出,这些鬼是水中央郎君的仆从。这样一想,镜立刻就明白了,在他看来,定是他们遇到山贼后,仆从们为了水中央而死,死后变成鬼,不愿离开主子身边,兴许是被他们主子的血迹引到此处,久久不去。 镜低头看他们嚎啕哭泣的模样,忽然也有些难过起来。 怕是只有人间的鬼才会如此,死后都不愿离开主子身边。 他从前在鬼界逗留时,即便是鬼的亲生母亲,都说杀就杀,说吃就吃。这些不过是人奴仆,却能做到如此地步,他知道自己这座宫殿的威慑到底有多大,他们却还敢围在四周不散。 镜喜欢人,喜欢的便是人的深情。 这样一件事反倒令他不再生气于水中央先前语焉不详的话,他再度深深感动。有这样的仆从,主子只会更为深情,那位郎君一定会是个好人,他要好好留在身边,他一定要和他成亲! 镜没哭,却也非要擦擦眼睛,再对两鬼说:“咱们走,留他们主仆说话。” 他要赶紧回去准备成亲事宜! “公子——”秾月耿耿于怀这人的身份,镜却已转身闪没了影。 秾月狠狠瞪姬泱一眼,跺跺脚,拉着夭月只好跟着先走。 他们一走,姬泱便弯腰伸手去拉三安,三安的手冰凉,三安也不愿起身。 三安抱着他的腿,仰头看他激动哭道:“殿下,小人以为再不能见着殿下了!小人们有罪,没能护住殿下!娘娘总说,殿下出生那日漫天金光,您是上天也要庇佑之人,果真如此,得了神仙保佑!殿下您没死!殿下您还活着!” 三安这话一说,姬泱便知,这不是来骗他的鬼,这就是三安死后变的鬼!他的手指轻微颤抖,问三安:“你们怎会在此处?” “我们将人引走后,没能逃脱,被他们杀了个干干净净。小人是直接被戳了心肺而死,死后才知,世上当真有鬼,我们便稀里糊涂地变了鬼。成鬼后,我们都有些浑噩,却闻到空气中殿下血的气味,召唤着我们找来。我们一行便飘至此处,想找您,却又无门无路,这几日一直飘在四周,直到先前被两位女鬼姐姐给拉进来。” “你们是从何处被拉进来的?!”姬泱赶紧问,他急需知道此处的出入口。 “小人有愧,并不知。”三安也很着急,“殿下并未死,为何会在此处?刚刚那三人,不,他们也是鬼!只是他们深不可测,小人等瞧不出底细。” “你们找来此处时,追杀我的人可还在外?” “不在,且外头一点打杀的痕迹都无。” “我被追杀的消息可有传至京城?” 三安更羞愧:“小人们先前太过混沌,也不知。” 姬泱也不勉强,小三安他们都是打小便伺候他的,为了他连命都没了。他虽是皇子,并不会将身边忠心耿耿之人的性命看得毫不重要,他心中并不好受。 他叹口气道:“你们都起来吧,让我瞧瞧。” 十来个鬼哭着纷纷起身,姬泱仔细看,有八人是他的亲卫,有两人是他的贴身宫女,另外几人是太监。他们已经成了鬼,面目僵硬,可在看向姬泱时,不免还是流露几丝兴奋。 姬泱再叹气,这十来个死了变成鬼,好歹还能再见一面。 更多的侍卫与宫女、太监,不知流落到了何处? 三安等人来到此处,甚至变成了鬼,他没法再骗自己是什么幻术。 他彻彻底底地信了,这世上当真是有鬼有妖。 他如今正是在一千年老鬼的老巢里,与鬼妖为伍。这倒也无妨,这些鬼,救了他的命。三安他们也变成了鬼,可见鬼也不尽然都是凶神恶煞,他倒是不惧怕的。 只是不知到底要如何才能离开此处,那名为镜的少年,原以为很好对付,哄哄就成。 说了几句话才知道,镜的情绪也太过飘忽不定,他头一回学着哄人,实在很是吃力。 他必须要离开此处。 难道真要依镜的话,与他成亲? 姬泱自己都要笑了,他今年二十有二,尚未成亲。府中也无侧妃与妾侍,毕竟他的未婚妻是他的表妹,是他母妃路贵妃的嫡亲侄女,路家的小女儿。既是母妃颇为喜爱的嫡亲侄女,他自要尊重,成亲前并未纳妾。 他也不是那等喜好美色之人,这门亲事是母妃替他所选,也问过他的意见。 表妹门第配得上他,比他小六岁,素有贤名,端庄貌美,与他自小相识,虽无男女之情,他从来拿她当妹妹看。母妃提议此事时,他还是应了。皇家之人,有几个信情情爱爱的?表妹这样的人做他正妃,再好不过。 他也会照顾爱护表妹一生一世。 二十岁时,两人便订了亲,当时表妹才十四岁。这两年一直等表妹及笄,本打算明年完婚,如今可好。 与谁成亲,于姬泱而言本无区别。 可是与一鬼成亲,未免太过骇人听闻。还是一男鬼,姬泱连男女之情都不好,更遑论龙阳之好? 姬泱头疼,也不知这位镜生前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对他们一无所知,甚至就连他们口口声声的“山贼”、“状元”等词都无法理解,他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那位镜非要以为他是被山贼所劫,还说他是书生,要他进京考状元当宰相? 姬泱一想到这些,便有些哭笑不得。 三安抬头见他这般,便问:“殿下,您是如何来到此处?” “他们救了我。”这点,姬泱是感激的。 “可见他们都是好鬼!”三安急急道,“殿下可有打算?他们既能救殿下,不如求了他,放您出去,咱们回京。小人反正已经是鬼,小人先去杀了三皇子替殿下报仇!”说到后来,三安声音中带足了恨意,鬼脸青黑,很是凶神恶煞。 姬泱并不惧怕,他的眼睛眯了眯,淡淡道:“岂是杀了他便能报仇。他欠我的,不是仅仅一条命。” “他们可知殿下身份?” “尚不知。”既知道他们不是老三的人,而是实打实的鬼妖,姬泱无意再隐瞒自己的身份,想着不如稍后便将真相如数说出,没准他们真能放自己走? 可若是那位少年不按牌理出牌,非不让他走可怎么办? 那位少年口口声声说他是“书生”,性子怪异,说话稍微慢了些,就要噘嘴生气,没准反而很排斥他的真实身份?万一知道他不是书生,反而要宰了他怎么办? 少年的侍女张口闭口就是“宰了他”。 姬泱可没有自信能打过一只鬼。虽然他如今也有十来只鬼,明显与那俩一瞧见他便要掉眼珠子的女鬼不是一个路数,他怀疑就连门口守门的女鬼都能一口吞了他的十来只鬼,顺带他。除了这俩,还有一个成天拿着桃木枝要戳他的桃花妖。 姬泱伸手揉了揉眉毛右侧的穴位,有些疼。 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他堂堂九皇子,一朝落进鬼窝,难道真的只剩出卖色相,与鬼成亲这条路可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你只剩这条路了哈哈 第10章 惊鸿 姬泱并不知道,这个时候啊,可不是他想怎么选便怎么选的。 他再不愿意,进了镜的宫殿,那可就是镜的人了。 镜好心留地方给姬泱主仆说话,自己则是回了寝殿。 一回,他便里里外外地来回走,这里点点,那里看看,完全看不出他在琢磨什么。 夭月到底忍不住,问了声:“公子,您看什么呢?” “啊?”镜回神,“我今夜要与水中央成亲啊,我看看殿中如何装扮!” 夭月赶紧看秾月,秾月沉重道:“公子,此人身份实在可疑,此人兴许压根不是赶考书生——”“他是!我说他是,他就是!他就是被山贼打劫!你们都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口,他的仆从都死了还来找他,明显是被山贼所伤!他们都很有情有义,比我看过的所有书中的书生都有情有义,他还长得好看!” “……公子,您也瞧见了,那些仆从都着统一制式的衣裳。那位郎君身穿的直裰看似普通,全是暗纹料子,那些仆从的衣裳也不普通,那是大户人家才穿得起的衣裳,他既带这么多人出门,怎会轻易被山贼打劫?其中绝对有异。” “大户人家又如何?大户人家不能出书生?大户人家就得个个身手好?” “公子……”秾月苦心还欲劝,夭月难得聪明一回,拉住她,悄悄道:“咱们公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一个。” 镜没管她们,径自往内走。 她们俩停在原地,夭月温声道:“姐姐,也是你说的,公子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咱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若他是寻常人便罢,可他身上流的血,却能伤到几百年的妖怪!那日闯宫门的,一定是他!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万一不是那位郎君?万一只是我们猜测?” “万一——”“让公子高兴高兴吧,那的确就是个人而已。”夭月撒娇地摇了摇她的手。 秾月叹气:“好吧,总归还有咱们,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护住公子的。只是你我往后更要小心那人。” “是!”夭月笑开,“咱们宫中冷冷清清几千年,如今要办喜事,势必要把这亲事办得热热闹闹的!人的寿命短短几十年,这几十年,让公子高高兴兴地过!” 秾月这才笑,点头:“好,我把芳菲叫来,公子喜欢花。还得去湖底,将回溯石取来,照下今日这一夜,好让公子日后能有东西拿来回看。” 既要认真办喜事,那事儿可就多了,两鬼即刻便出去,吩咐宫中的其余女鬼、女妖一同忙活起来。 镜喜好白色,人间办喜事都用红色,就连嫁衣也是。 镜压根不懂嫁或不嫁具体意味着什么,红色嫁衣却是一定要穿的,毕竟女鬼们都穿了。他千年前便惦记着与人成亲,衣裳是早就做好的,是秾月、夭月一针一线给他亲手做出来的,大红宽袖长衫,外罩一层云雾所制的轻薄软纱,衣襟、袖口、衣角都用银线绣了水云纹,嫁衣已被秾月取出,挂在床边衣架上。 宫里鬼鬼妖妖都已知道,今夜,她们公子便要成亲了! 难得的好日子,秾月也不再拘束她们,允许她们四处走动,大多鬼妖都聚集在镜的寝殿外,等着那位新郎的到来,好瞧瞧到底有多俊俏。 秾月夭月在殿外忙碌,布置宫殿。 镜则是坐在镜前,正被芳菲打扮。 芳菲在镜的额间点了红,将他的头发全部高高束起,戴上小玉冠。 芳菲抿嘴笑:“在人间,成亲便是成人,能将头发全都束起。公子也是呢,过了今夜,公子也成人啦!” 听到“成人”两个字,死于少年时候便一生都是少年的镜不由傻笑:“真的吗?” “当然!”芳菲比两鬼都活泼,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觉那人的真实身份有何碍处,她们公子怕过谁?公子成亲,她可高兴了,恨不得将公子打扮得更好看,人间新娘子都是这般。 只可惜公子已经足够美,她身为花妖竟无施展身手的地方。 她跪下,为镜的腰间戴上玉石所制的腰链。镜的肌肤,比玉石还要温白莹润,芳菲戴好后,缓缓起身,弯腰朝镜道:“公子,可以穿衣了。” 镜这才敢看镜中的自己。 他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可他也知道,自己总是一副少年模样,总像个孩子。不料被芳菲在眉心点了红后,穿上这身衣服,他自己竟然有些陌生起来。 他立刻又伸手捂住双眼,不好意思再看。 芳菲笑出声,问他:“公子为何不看?” “好陌生啊,我不敢看……” “可是这样的公子更美!奴婢也是头一回瞧见公子穿红衣,实在是好看。公子,人间的新娘子、新郎官都是这般的。公子成亲后,除了束发,点了红,也是一种仪式呢!” “是吗?” “当然!这就预示着公子已是成人。” 镜张了张手指,透过指缝照镜子,问芳菲:“这样当真好看?” “嗯!”芳菲点头。 “那……那个人,他会喜欢吗?” 芳菲笑出银铃声,那个人要敢不喜欢,那就弄死他!再者,她们公子这般相貌,谁能不喜欢?她重重点头:“当然会喜欢啦!” 镜这才点点头,缓缓放下手,好奇看镜中的自己,又试探着去摸自己的眉心。 他说:“芳菲,我记不住我生前的事了,可看着镜中这般的自己,仿佛从前也有人这般为我点过眉心。” “是嘛?”芳菲回头去给他拿嫁衣,并不太在意这话,以为又是她们公子看多了话本子受启发而已,没准是哪本书中的哪个女鬼这般做过,公子不会与人打交道,常琢磨那些女鬼的行事、说话。 镜看镜中的自己,渐渐看得出了神。脑中朦朦胧胧的,有人咬破手指,用血点他的眉心,似乎还与他说了话,说的是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他下意识地将手指伸进嘴中用力咬了一口,当然没有血,他低头一看,指尖只有水雾。 他伸手去点自己的眉心,快要碰上时——“公子!穿衣吧!”芳菲抱着衣裳走来,打乱镜的遐思。 镜眨了眨眼,放下手,再看看镜中的自己,看自己的手,忽又尽数忘了他方才在做什么。恰好看到镜中,身后站着抱着红色嫁衣的芳菲,他这才笑开,他要成亲啦! 他欣然起身,任由芳菲为他穿衣。 银色丝线均是宫中花蕊所制,穿在身上,流光浮在他的衣衫上。芳菲为他系好盘扣,镜不过一个转身,便是数道银光流过。 芳菲双手交握,感慨:“公子,太美了。” “真的?”镜再问。 “真的,是真的!” 镜尚有些不自在,往常还能玩玩自己的发梢,这会儿却全被束了上去。镜不知摸什么好了,恰在此时,秾月夭月满脸喜气地飘了进来,人未到,声音先到:“公子!宫中一切都已打点好!那些小妖也还在,奴婢做主,邀请他们一同吃公子的喜酒!公子——哇!” 她们俩惊讶地甚至撞在一处,芳菲咯咯笑:“是不是也被我们公子给美得没了话?公子穿红色好看吧!” 秾月感慨:“公子,实在是,实在是……” 夭月最直接,她的眼珠子掉到了地上,还是芳菲替她捡了起来。 芳菲一拍手:“都好了,就等新郎官啦!” 新郎官,九皇子殿下,新晋土老包,姬泱人呢? 他还在原来地方,与他的十来只鬼详细探讨将来的事。他欲派小三安他们先回京城一趟,瞧瞧他的母妃与表妹一家如今如何,顺势打探京中事。正细说,忽然身边白昼再变黑夜,亮起数道光,他一愣,回头看。 他正站在一条长长的玉石所制的游廊下。 一会儿的功夫,黑夜再现,游廊旁更是凭空长出无数株花树,树上生花,全都发光。只再不是先前的白色、粉色光芒,而都是红光……偏这种红光并无血腥感,红色花朵中间的花蕊还是白色。 这样的光,越来越多,就连头顶也渐渐被树枝缠绕,一朵又一朵的灯花此起彼伏地开。 他抬头去看时,那些花仿佛人脸,全部面向他,嘻嘻笑道:“新郎官儿~新郎官儿~新郎官儿~”“俊俏的新郎官儿~~~”九皇子殿下有些懵了。 树木间又飞出无数只彩色的鸟,大部分往远处同一方向飞去,少部分留下的反倒是绕着姬泱打转,高声鸣叫,竟仿佛是在唱曲儿。同样不诡异,满满皆是喜庆。 小三安等鬼见状,立即团团围住姬泱,警戒地看这些树木与鸟雀。 鸟雀的鸣叫声中,又响起一串银铃笑声,姬泱抬眸望去,满地桃花瓣后,那个桃花妖笑意盈盈朝他行礼:“郎君,奴婢带您去与我们公子成亲。” 这话一说出口,三安等鬼的眼珠子也掉了。 九皇子已习以为常,这有什么好值得掉眼珠子的,这些没见识的鬼,浑然忘了之前自己的土老包样儿。 九皇子此时是镇定了,他觉着,自打来到这个鬼地方,改天,若是那少年抱了个孩子来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他都不会再惊讶。 接受能力过于强悍的九皇子听到桃花妖的话,反而完全接受现实,甚至还平易近人地问了句:“这么赶?” 芳菲笑:“公子不愿耽误郎君进京赶考。” 听到这话,姬泱心中立刻做了决定。成了亲便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便能救他母妃并报仇,夺回自己的一切。不论这话是真是假,他都在这鬼地方了,还有别的路能选? 不就成亲么!不就和男的成亲么!不就和男鬼成亲么! 大丈夫九皇子能屈能伸! 姬泱再点头,淡淡道:“走吧。” 芳菲却不满了,皱眉:“你这人怎能这般?成亲是大喜事,我们公子瞧上你,是你千年修来的福气。怎的,你就要用这张脸去同我们公子成亲?我可警告你!我是看在我们公子的面儿上对你好声好气,把你捉来是为了讨我们公子欢心!” 三安愤怒地要往她扑,三安是觉醒得最为彻底的,其余的鬼还有些混沌。 姬泱赶紧伸手拉住三安,对芳菲笑:“姑娘说得是。” 三安痛苦嚎叫,他们殿下怎能受这委屈,与一男鬼成亲! 这还差不多,芳菲斜他一眼:“与我走吧。” “且慢。”姬泱叫住她,“有件事,不知姑娘能否帮忙。” “说。” 姬泱指了指三安他们:“你们也知道,这些是我的侍从,因我而死变成鬼。我本欲往京中赶考,路上遇到山贼。”姬泱胡编乱造得满脸真诚,“我在清州城中有位表叔,若我未被山贼打劫,此时已到城中表叔家。现下,我被山贼所伤之事怕是已传过去。我很担忧他们,可否让我的侍从们去看一眼?顺道传个信,叫他们知道我一切安好。” 芳菲瞄他,她年纪小,只知修炼,心思浅显,不禁有些迷惑,这人还当真是被山贼打劫的书生?公子竟胡乱说中了? 芳菲再看看那一地的鬼,说实在的,不说她了,守门的女鬼都不屑吃他们。宫外,随随便便一只孤魂野鬼都能欺负这一地的鬼,运气不好撞上鬼差的话,即刻便要被带回地府。 不是大事,又不是这个人要走,芳菲做主点头:“可以。” 姬泱心中松了口气,面上不敢现,甚至还想打探此处的出入口。 芳菲却没给他机会,将守门女鬼叫来,令她送三安他们出去。她则是领着姬泱往回走,姬泱回头看三安一眼,三安跪下给他磕头,再抬头时,死气的眼中也有了几丝坚定。 姬泱才放心跟芳菲走,芳菲先带他去了一间空空宫殿,殿内如何清贵不消多说。 里头备了汤池,池中洒满花瓣。姬泱是九皇子,自小被宫女太监精心伺候长大,这几日逃亡又受重伤,能泡个澡,躺在池中,他也不禁舒服地松了口气。 现下已经这般,他只能积极去接受、面对。首要任务是能出去,其余的,皆是次要。 他泡好澡,回身便看到衣架上挂着的精致红色衫袍,上头金光纷繁,并非金线,而是真正的金光,仿佛从云边扯下,宫中技艺最精湛的绣娘也做不出这样的衣裳。他迟钝片刻,到底是伸手去取。 身旁有面巨大的落地镜,对着镜子,姬泱难得自己动手穿衣,他慢条斯理地系盘扣,系腰带,往腰带上挂玉佩。 挂好玉佩后,他看镜中一身红衣的自己,还是觉着好笑。 他幼年时候,与父皇出行,曾有个和尚说他生来尊贵,只是不能于二十二岁那年成婚,若是不得不为之,切记不能成亲于四月,更说他不能与年岁十六之人成婚。 否则,必有灾祸。 和尚很快便被轰走了,父皇不信这些。 母妃后来知晓此事,事关他的生死安危,母妃还是很信的。表妹十五及笄,备嫁一年,十六与他完婚本该最合适。有人还看了今年的日子,最好的日子皆在四月。是母妃惦记多年前疯和尚的话,硬将时间往后推,改至明年元月。 眼下可好,他到底是于自己二十二岁这年的四月里成亲了。 姬泱当然也不信疯和尚的话,他只是觉得有趣,只可惜那男鬼怕是已有几百岁甚至几千岁,老和尚要失望了。 姬泱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干脆转身,推门走出宫殿。 芳菲等着他,带他去镜的寝殿。姬泱此时心绪平静,三安他们已经出去,这些皆是他的希望。他有空打量这一切,一路上挤满鬼鬼妖妖,脸上竟全是喜气。他心中称奇,可见这里的鬼鬼妖妖都过得很快乐。 也可见镜是个好主子,下人才会这般,毕竟鬼妖不会隐藏心思。 越往里走,围着看的人越多,女鬼们“嘻嘻”笑着纷纷夸他“好俊”。姬泱心中无奈极了,在这里,他就真的只剩一张脸了…… 好在九皇子的确能屈能伸,夸他俊,长得好不也是一种本事?他要不俊,这些鬼没准连救都不会救他,早看着他死了。 日后想来,今日这些事,也算是他的奇遇吧?旁人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 姬泱苦中作乐,终于被带到镜的寝殿前。 姬泱抬头看,原来这座寝殿是有名字的。 上头是两个大字:镜心。 笔锋清雅,看得出写这牌匾的鬼或妖在当时很愉悦。此时牌匾上,也开满红色的花,“心”字的两点被两朵大花覆盖。 芳菲让过身子,伸手邀请:“郎君请进,公子在内。” 身后的女鬼与小妖们纷纷叫好,热闹极了,真怕九天之上都能听到她们的哄闹声。 姬泱就在这些哄闹声中,云里雾里地到底走了进去。 他走过三道门,再进最后一道门,便是镜的内室。他抬脚,还未抬头,听到镜着急的声音:“他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不想和我成亲?” “怎会呢。” “他是不是要逃走了,不然怎会还不来?我得去看看,啊————”姬泱抬头,与镜打了个照面。 镜立即伸手捂住脸,埋头往里疯跑,又气又委屈:“啊啊啊我还未盖上红盖头便先被他瞧见了!!!” 所谓惊鸿一瞥,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姬泱停在第四道门边,忽然觉得,就冲镜这张脸,他似乎并不亏? 第11章 成亲 镜冲回内室,捂着脸,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在内室到处乱飘。 成亲前,是不能被新郎官看到脸的!! 他又快要哭了,秾月伸手拉住漂浮的他,宽慰道:“没事,没事的!” “他看到我的脸了!书上说了,不能看到!” “那些不过寻常女鬼,怎能与公子您相比呢?您成亲,您想如何就如何!” “真的吗?”镜的双手往下移了移,露出半只眼睛看秾月,他此时背对内室的门。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脚步声,镜的手一抖,又要去将眼睛捂严实。秾月往后瞄了眼,看到走进来的那个书生,无论如何,此人是真要与她们公子成亲了,这几十年,这个身份是脱不开的。 她还抱着镜,不好行礼,但也恭敬地朝他点点头,夭月则是直接行了个大礼,起身后垂眸也不多说话。 姬泱停在离镜五步远的地方,影子覆盖玉石地板。 镜的脚,正好站在姬泱影子的心口上。 秾月轻声在镜耳边说:“公子,他来啦。” “……”镜突然特别紧张,这是他盼了一千多年的事,往常看那些书,那些女鬼紧张、出错,他还常看得发笑,嘲笑那些女鬼没见识。真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才是没见识呢! 他明明将每本书的成亲章节都抄下来,这一千年看了不知多少遍,可他现在什么也不会。 镜的身子有些抖,秾月虚空一抓,手中多出一块红盖头。 原先镜不打算盖的,盖头是女鬼用的,他是男鬼。可他对书生揭盖头的举动大有兴趣,还是决定玩一玩。 他很羡慕人的有情有义,甚至也想要拥有。但实际情况是,他只是个不知年龄的老鬼,他是不可能感同身受地拥有人的情感。 是以,他的许多话都是由话本子中的女鬼学来,他也根本无法对那个捡来的俊俏书生有书里的那种感情,他更是将这件事当做一件趣事,纯属逗自己乐。 他自己隐约也是有数的。 直到他透过指缝看到地面上的影子,他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所措。 秾月松开他,抬手将盖头为他盖上,扶着他轻声道:“公子,奴婢扶您到床边去坐着?” 这是镜当初自己说的,他说:成亲?最好玩的不就是坐在床边揭盖头嘛? 所以秾月们都没打算进行其他的仪式,镜却紧张得还是在发抖,不说一句话,也不动,秾月也不敢催他。反倒是身后站着的姬泱,察觉少年在浑身颤抖,不禁有些好笑,这是在紧张? 姬泱虽不好男风,却要承认,镜的脸实在太美。 在姬朝,好男风之人还不少,姬泱没尝试过,倒也不觉厌恶。也因为此,先前他还不知镜是鬼时,还想着离开此处时将人也给带走。 他并不讨厌镜,更何况镜还救了他的命。 姬泱格局之大自然不是普通书生能比,他见镜这样紧张,心里反倒是愈发坦然。他嘛,当王爷当久了,发号施令也已习惯,不觉便开口问:“不知你们这里是否要挑选吉时?” 镜呆了呆,倒是道:“我们这里的吉时,就是我高兴的时候。” 秾月点头:“是,只要我们公子高兴,什么时候都是吉时。” 这倒有趣,姬泱轻笑出声,秾月看得眼睛都有些直,立即附到镜的耳边:“公子!您的书生今夜打扮得也太俊俏了些!您不想早些瞧见?” 她这么一说,镜立刻不抖了,是啊!他等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多瞧瞧俊俏书生嘛! 如今人都在了,马上就要成亲,他有何好怕的! 镜立即挺直腰杆,还特字正腔圆地说道:“扶本公子去床边。” 姬泱见他这般,心中好笑,也上前,早点揭了盖头,早点成了亲,早点完事儿,明日好出门。 谁料他还未上前,芳菲从外头飞了进来,兴奋笑着问道:“公子可都已准备好?外头都准备好啦!大家都在,都要看公子与新郎官拜天地呢!都等着祝福公子呢!” 姬泱的嘴角有些抽搐。 镜也一愣,慢吞吞道:“拜天地?” 芳菲喜气盈盈地,也给姬泱行了个礼,这才上前:“是呀!公子不拜天地?” “可是,拜天地不好玩啊,揭盖头才好玩呢。” 姬泱难得赞同镜,是啊!拜什么天地啊!赶紧揭了盖头就算完事儿吧! 芳菲却又掩袖笑:“方才奴婢在外头,听兔妖讲他与相公成亲的事,他们俩也拜天地了,还拜了月宫娘娘。他们拜了之后,月宫里的兔仙还显了灵,当夜兔妖便怀上了孩儿呢!” “……”姬泱的嘴角再度抽搐。 镜道:“可是,我不想生孩子呀,书里说的,很疼!” 重点不是男人压根不能生孩子?哪怕你是男鬼也不成啊!姬泱缓缓,再缓缓地低头,实在不忍再看他们。 芳菲道:“哎呀公子,揭盖头哪有拜天地有意思!公子您不是常想去仙界,虽说咱们也去不了,可您想想,万一拜天地的时候,天上的月宫娘娘也显灵,那您不就瞧见了?” “别胡闹了——”秾月叱道,兔妖说话最不能信!况且他们在自己宫里,天上的月亮和人界的月亮可不是同一个东西。 谁料秾月还未说完,镜也兴奋道:“是啊!”他转身,指向门外,“我们去拜天地!没准天神显灵下来看我呢!我还没见过天上神仙呢!兴许天上的龙也要来呢!” “……”姬泱沉默。 镜都这么说了,兴致盎然,秾月当然也不再多话,且立即满脸笑意地点头,扶着镜就出去。 镜盖着盖头,瞧不见眼前东西,只能看到眼下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 他看到另一个和自己一样一身红的身影,是……是那位水中央郎君吧。想想,镜又有些不好意思了,要成亲了啊……他将秾月的手拽得更紧,缓慢往外走,可他都快要过门槛了,那个人怎么也未跟过来呢。 镜的脚步一顿,“公子?”,秾月问。 “他怎么不来……”镜小声道。 “……”姬泱独自面对四只已经掉出来的眼珠子与桃花妖手上的桃枝。 “他是不愿意吗。”镜再小声问。 两只鬼的眼睛都快飞来了,那只桃花妖凶得爪子也变成尖利树枝。 姬泱眼睛一闭,认命了认命了! 姬泱与镜在满院子鬼妖的起哄声下拜了天地,对着桃花妖变出来的一对高椅拜了高堂,最后当然还夫夫对拜了…… 喊唱的人据闻是只黄鹂妖,声音清亮,高声喊到“夫妻对拜”时,满院的鬼妖都兴奋得“嗷嗷”乱叫,还朝他们洒丝绸与花瓣。 姬泱实在是拜不下去了,芳菲立在他身后,朝他后背扔了根树枝,压得姬泱不得不弯腰,同已经弯腰的镜行完礼。 “入洞房啦!!!”不知谁又高喊了这句,那更不得了,姬泱被花瓣砸得眼前除了花还是花。路都看不清。不仅仅如此,那些鬼妖甚至纷纷都涌了上来!簇拥着他们往殿中走,姬泱是真不知道,原来鬼鬼妖妖们竟是这样热情! 镜的脸在盖头下,笑得下巴都有些僵了。 他好开心啊! 所以他想要成亲! 成亲才能这样热闹!这样多的伙伴来看他成亲!大家都在祝福他,他觉得,最令他羡慕的那几个女鬼,成亲时都没他热闹! 他们被簇拥着走进内室,秾月笑着扶他到床边坐下,鬼鬼妖妖们也全都跟着涌进来。 有妖大胆问:“镜公子!我们可能瞧新郎官揭盖头啊?!” 这个声音,镜认得,就是那只特烦的兔妖,话特多!镜有时候特烦他,回回他跟相公吵架,都要哭到他们这里来要他们评理。但他现在高兴,即便是烦鬼兔妖,他也不觉烦,镜立即就要用力点头,当然可以瞧!他恨不得整个三界都过来! 他正要点头,却又想到他成亲了,拜过天地,有夫君了!书里说了,凡事大家要商量着来,不然可是会影响感情的! 镜于是面向姬泱,轻声问了句:“夫君愿意吗?” “………………”听到这称呼,姬泱又是一口气差点没能上来,他不愿意,他当然不愿意!他又不是猴,他可是堂堂九皇子殿下。姬泱立即要摇头,却见一旁站着的芳菲冷漠地朝他伸出变成桃枝的手。姬泱的脑袋一顿,强笑,“当然愿意。” 镜高兴道:“你们尽管看!!” “哇!”兔妖跟着就开始起哄,“揭盖头!揭盖头!揭盖头咯!” 满屋的鬼妖都跟着他瞎闹,秾月笑着将扎了团花的玉如意递给姬泱。 姬泱硬着头皮接过来,兔妖又“哇”了声,差点没把九皇子吓得扔了手中玉如意。天地良心,他真的是头一回成亲啊!为何他贵为九皇子,成亲时却要面对如此情景?这样亲密的事,怎能众目睽睽之下。 可形势实在不由人! 桃花妖变作尖利树枝的手始终没缩回去,身后哄闹声也未停过,两只鬼更是一左一右地守在他身旁。九皇子殿下终于勇敢地拿着玉如意上了,他暗吸一口气,伸手去挑盖头。 姬泱是皇子,对于成亲从未有过期待。皇子成婚也向来是大事,礼仪繁冗,即便是从前与他关系亲近的三皇子,大婚之日,他也不能跟到婚房里头看人家揭盖头去。 不过他们皇子成婚,据闻揭盖头的用具从来是金制的杆秤。 玉如意也不沉,还是被硬赶着上的,姬泱此时不仅别说期待了,心中丧气到了极点。接受成亲是一回事,他亦坦然,可他没答应被鬼鬼妖妖们当作看猴似的看着! 他手中玉如意往前伸,从红盖头的下方往上挑。也是这个时候,身后哄闹声忽然静止,鬼妖们一旦静下来,那当真是静得有些可怕。 不知为何,姬泱忽觉呼吸有些困难。 他再吸一口气,暗自嘲弄,手上用力,红盖头被他揭开,盖头四角银光一现,亮得耀眼。 他一时看住了,盖头下的人,哦不对,盖头下的鬼睫毛一扇,抬头看他。 姬泱的手顿住,视线移了移,移往那张脸。他手中玉如意离那张脸不过几厘,白玉与红色团花映衬下,那鬼眉间一点红,翘起嘴角朝他笑。 笑容太过天真与纯澈。 过长的睫毛之下,双眸仿佛他曾见过的,清山顶那弯湖水里,已被清凌湖水洗刷千年的黑色石子。 身为皇子,他曾见过整个姬朝最貌美之人,被进献给父皇。 在此人面前,那些人长成什么模样,姬泱一时都有些记不起。 传闻中,鬼不是都有一张青黑面孔?死气沉沉的眼眸,乌青嘴唇,等等。 怎的这鬼竟长成这般? 嫣红嘴唇比他的嫁衣还要红,翘起嘴角朝他笑时,甚过窗下那一树海棠。 而他眉心的红点,姬泱甚至想要倾身去亲吻。 是的,姬泱看着镜,看得有些久,久到仿佛有些傻,傻到什么胡思乱想都出来了,连鬼也想要亲了。 镜的嘴角翘得更高,他这样好看,就该迷得他的书生如此! 姬泱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得意打量姬泱。 他的书生穿上大红嫁衣,真是更为俊俏了,从头到脚,从上扬的眉毛到窄瘦的腰与腰上悬挂的佩饰,全部都是他喜欢的。从他头一回在书中瞧见人鬼成亲,他便想,真有书中描绘的那般俊俏之人? 也真能有那般热闹的成亲礼? 此时,他才知道,真的有! 甚至他的书生比书中还要俊俏,他的成亲礼也比书中更为热闹。 从此往后,这便是三界里,他最亲密的人。 他不觉便伸手,将手递给姬泱,姬泱却还出神看他,镜本已抿嘴,此时再度笑开,抬头问他:“你不拉我的手?” 姬泱顿了顿,伸手过来拉他。 镜将他的书生的手紧紧握住。 第12章 洞房 四周寂静渐次褪去,众鬼众妖再度高呼出声,黄鹂妖唱道:“礼成!!!” 礼既成,这些鬼妖还算知礼,没用秾月他们上手赶,自觉离开内室。 她们一走,还留秾月夭月与芳菲在内室中,芳菲最活泼,她上前,伸手一推,将姬泱推到镜身边坐下。姬泱一个趔趄,好歹是醒了过来。他有些不自在,鬼妖果然厉害,能迷人心智!他方才就看傻了! 芳菲再笑着对镜说:“公子,人间成亲是要剪下彼此头发缠绕一处,象征白头到老呢。” 原本镜只打算揭个盖头便成,这会儿玩上了瘾,听罢立即点头:“好好好!” 芳菲手一伸,便多出一把剪子,从镜的发髻中挑出一缕剪了,又剪了此时不容反抗的姬泱的头发,当着他们俩的面将头发缠在一处,放到荷包中。又倾身放到枕头下,盈盈行礼:“那奴婢就先下去啦!” 两鬼却不放心,不想走,芳菲手上一使劲将她们俩拉出。 秾月抱怨:“万一那臭男人对我们公子不敬该如何是好!”夭月跟着拼命点头。 芳菲是花妖,性子本就妖娆,她咯咯直笑:“我的好姐姐,不然你以为何为成亲?何为洞房?” 两鬼也甚少与人打交道,这些年与镜一样,长久住在宫殿中,实际也有几分天真。 她们俩不解看芳菲。 “信我的!”芳菲伸手推她们,“将宫里的鬼鬼妖妖们安置了,咱们再来!” 她们仨先带着鬼鬼妖妖们去另一处热闹去,毕竟是宫中大喜日子,宫里的鬼各有赏赐,能涨修为。外头前来做客的妖们,也有礼物奉送。 内室中瞬时变得极为安静,只闻姬泱一人的呼吸声,他身为堂堂九皇子,虽也被当猴看了,好歹他还是曾经的怀王!姬泱的掌控欲是在骨子中的,他此时已冷静,也没什么好怕的,就怕真要“洞房”…… 镜长得怪好看的,这点他要承认,可是跟一个男鬼洞房…… 恰好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姬泱瞄了眼镜,见他低头一动不动。修长白润的手指摆在膝上,被大红嫁衣衬托得,整个鬼仿佛一尊玉雕,极漂亮。 “咳”,姬泱准备说些什么,例如“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置”?鬼睡鬼的玉床,他还回自己那张桃木床,睡醒之后赶紧上路。 可他“咳”完,镜的双手就立刻搅到一处。 镜发觉自己又开始紧张。刚刚那样热闹,他跟着笑笑哈哈,没觉着如何,屋子里一旦只有他们俩。他,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脑中拼命回想书中那些女鬼的举动,却又想不出来,脑中空空。 这也不怪镜,在侍女们眼中,他们公子那才是至清至纯。 给他买了一千年、一整座塔楼的话本子不假,却也很是严格,那些艳情话本是决计不能给他们公子看的!是以镜看了一千年书生与女鬼谈感情不假,也当真一直以为,入洞房就是揭了个盖头就完事儿了。 书里头,写到这里,再启一章,便是明日早晨。 可是明明还未到明日早晨啊,镜察觉他的书生动了动,他的手搅得更紧。他的余光瞄到他的书生站了起来,他吓得立即抬头,问:“你要干什么!” 再看一次,姬泱再一次被他的脸给美到了。 姬泱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这也是鬼的迷心、勾魂术! 姬泱再睁眼,刻意不看镜的脸,只看镜的手,说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安置?” 一说这话,镜的手搅得越发紧。 旁的他是不懂,但是,成亲后就要睡一张床了……他小声问:“夫君睡我的玉床可有不适?” 夫……夫君…… 第二回 被叫这个了,姬泱还是浑身不适,可这不适,又不是那种犯恶心的不适,反而是浑身都有些麻麻酥酥的。麻着酥着,九皇子又中了鬼的“迷心术”,竟然实话实说道:“倒没有不适,和寻常的床是一般的。” “果真!”镜的眼睛立即一闪,“果真没事吗?我的床是我死时躺的床,一般生人不能睡的,连秾月她们也不敢随意触碰,夫君却无碍,活该你要同我成亲呢!” “……”九皇子有些想抽自己一巴掌,让你胡乱说话!他这下,连镜的手也不敢看了,内室也不想待,只想赶紧走。 镜与他说了些话,不似方才那般紧张了,跟着又问:“夫君,我们拜天地时,我忘记问你,你父母如今何在?” “……在我老家。”说到父母,姬泱心中不禁涌起复杂情绪。 “哇,待夫君考上状元,返乡时,我陪你去一同给他们磕头吧!” 得到夫君父母认同,才是真正的祝福! 不等姬泱说话,镜接着又满怀期待地问:“夫君的父母,是很相爱的父母吧!一定和夫君你一样好看的!也一定和夫君一样是个好人,不会嫌弃我是鬼的哦?”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姬泱难免有些惆怅。 好看是真的,他母妃当年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本已有婚约,是非要被父皇娶进宫的。至于相爱?父皇很宠爱母妃不假,母妃的宠爱在满宫里是独一份的也不假,可宫中永远有更多的女人,贵妃再贵,也只是妃。 如今,他的父亲,还将他的母亲关进了冷宫,甚至还可能抄了他母亲的娘家。 这样的,算是相爱,算是好人?姬泱扯了扯嘴角。 镜认真等他的答案,本见他不回应,又差点儿要生气。可瞧见他脸上有些落寞的笑,镜心里跟着也有些不好受,甚至反思,他是不是说错话啦? 是不是,他的人的父母,不在了? 镜伸手去轻拽姬泱的袖口,小声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姬泱回神,听到他的语气,到底又看了他一眼,见镜脸上都是抱歉,猜测他是想多了。一时有些好笑,又有些看不得镜这般。这个小鬼长得那么好,还是多笑笑才好。 姬泱忍不住便宽慰道:“没有,我父母倒还在,只是相爱……”他轻声一笑。 “他们不相爱?”镜好奇问,“不相爱为何要成亲?” “……”姬泱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亏这个小鬼这么问他,他父皇与母妃好歹曾经也算是相爱过吧,他们这成亲才是成得莫名其妙!他就不明白了,这小鬼长得这样漂亮,还有个这样的宫殿,也算是有财有貌,干什么不好,为何就非要和他一个人,还是个男人成亲? 姬泱不郁卒了,也不欲与这小鬼再说下去。 这小鬼的想法怪异得很,绕来绕去,别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他露出微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子女论父母,不太好。” 镜虚心接受教导,小脑袋瓜连连点:“哦哦哦!”还不忘说,“我以后若有不当之处,夫君要告诉我哦。” 说得别提有多认真了,新晋“夫君”兼九皇子殿下姬泱再度无语凝噎。 他只能点点头:“歇了吧。” 镜又叫他:“夫君。”再问,“你可知何为洞房?我不会,洞房是现在这般吗?” 姬泱想了想,诚挚道:“洞房便是揭了盖头就能早些睡觉歇息了。” “是吗?”镜眨巴着眼睛再问。 “当然是。” “你不会骗我吧?” “我怎会骗你?” 镜认真想了想,朝他笑:“是哦。”他起身,“那我们睡下歇息吧!明日早些起来,要和你一起进京赶考呢!我把未来十日都安排好啦!我给你买个大宅子!不耽误你考状元!”说完,他就眼巴巴地盯着姬泱瞧,指望夸自己几句。 姬泱是一边想要嘴角抽搐,一边也看出了他的想法,点头赞道:“多亏有你!” 镜高兴笑出声,走到姬泱面前,伸手:“夫君帮我宽衣。” “……”姬泱想说,小鬼,不要离他这么近好不好。 “嗯?”镜见他不动,表示疑惑。 姬泱的额头息息着疼,他只好伸手去给镜解盘扣,那扣子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滑不溜丢,他竟然解不开。他不免往前靠近一步,镜却缩了缩,笑道:“你头发碰到我的脖子,痒!” 姬泱尴尬欲往后退一退,镜却又将脸靠到他肩上,蹭了蹭,满足说:“这样好舒服的,夫君,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 “……”姬泱吸了一口气,继续努力去解。可不过片刻,姬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他也闻到阵阵香味,全是自小鬼身上来的。且这香味,直往他脑中冲,诱得他不禁想往小鬼靠得更近。 他怕自己又是被鬼所诱,立即闭眼,可即便他闭了眼,那味道还是阵阵袭来。 很快,他便觉着自己身上热,热归热,他的手指终于将那盘扣解开。 “夫君……”镜小声叫他。 姬泱警告自己,别睁眼,别睁眼,别睁眼! 没用,姬泱还是睁眼了。 镜身上软软的,身边是甜甜香味。他好喜欢这个味道啊,他仰头看他的书生,真的好俊俏!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他往前走近一步。 姬泱却不能不懂,他发觉自己可能又中了个什么术!这次决计是法术,这里鬼鬼妖妖这样多,不知是谁使的坏!但他哪里还顾得上,他趁镜还未靠来,松了镜的手,转身就走,赶紧离开此处! 他刚转身,手中盘扣一松,镜的整个衫袍落在地上,他回眸。 “咦?”镜好奇地低头看看地上自己的衣裳,怎么忽然就掉了,他再眨巴眨巴眼睛,不明所以,又有些委屈地抬头,看向他的书生,问道,“为何我的衣服掉啦?” “……” 姬泱眼前,镜的腰上挂了一串玉石做成的链子。温白玉石贴在小鬼的皮肤上……姬泱闭眼,很坚决地转身往外大步走。 “不许走!”镜生气叫他,成亲了就不能分房睡的! 书里都是这样说的!感情不好的鬼跟人才分房呢!他们刚成亲! 那个人还在往外走,镜气得往他飞去,扑到姬泱背上,伸手死死抱住姬泱,义正言辞:“不许走!不许——唔?!” 镜的眼睛珠子也快要瞪出来了! 为何此人要用嘴巴碰他的嘴巴?! 好奇宝宝镜,张嘴就要问,他的眼睛珠子真的要掉出来了! 张嘴后,为何此人还要用舌头勾他的舌头?! 姬泱转身,顺势抱起镜走到床边。 他拉开身上小鬼,小鬼瞪着双眼睛看他,似乎也吓得不轻,只言不语,面却若海棠。 鬼的迷心术,害人不浅!!! 九皇子上前,将小鬼放到床上。 这次,他是真的认命了!身体都不听自己的了,还能怎么办?鬼是真的能勾魂的! 那只好洞房了! 秾月、夭月与芳菲送客回来,两鬼不放心地道:“真不用去看看公子?” “不用啦,放心好了。”芳菲又掩袖笑,桃花可是定情之花,她又是修出人形的千年桃树,交合之事,本是极乐。她们公子孤孤单单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碰到个中意的,可要好好体验一番才是。 否则,几十年匆匆而过,这个人死了,回溯石上什么也未留下。 她们公子什么也没得,有何意思? 她出来时,便在殿中留了数不尽的千年桃花蕊,够用了,那块回溯石,她也悄悄藏在床顶啦。 两鬼对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可她们想想,也是,一个人,又能拿她们公子如何? 明日他们便要出远门,听公子的意思,是彻底要去人间玩一趟。她们俩修为虽尚可,却还不能肆无忌惮地白天出现于人间。公子的墓碑是阳间事物,带上此物,公子倒是能与人无差别。明日之后,她们俩便只能在夜间出没,白日里,公子身边就只剩芳菲一个妖。 还有好些东西要置备,她们俩拉上芳菲,先去打点行李。 镜心殿中,桃枝爬满高低桌椅,桃花一朵接一朵地盛开,枝丫甚至爬过玉石地板,爬过散落满地的大红嫁衣,缠绕床帏。 姬泱反手拉下床前幔帐,遮住满床旖旎。 旖旎中,床,就来!速度飞快哦,亲! 第13章 出发 早早地,镜便醒了。 鬼本不需要睡觉,他无趣时才会选择睡觉,不想醒来便能一直睡下去。昨夜也不知为何,很莫名地就睡着了。这会儿醒,也是因为……他身边的,那个人,醒了。 镜听到动静,立即也醒了。 镜本想睁眼,脑中忽然转过昨晚的那些事,他……不好意思睁眼了,甚至不敢再动。 越不动,越能清晰察觉那个人的动作。 他感觉那个人似乎在往他靠近,那人的发丝,有几根拂到了他的面上,镜彻底不敢再动。可是越多的发丝拂到他的面上,镜的鼻子痒……他到底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镜不得不睁眼,果然看到一张俊脸。 他心中先是“哇”了一声,他的夫君解了发髻,头发散下来也好俊俏哦。刚“哇”完,再度想到昨晚的事,他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再看了。他不懂那件事代表什么……可是,衣服都褪光光了……他褪去衣服的样子,被那个人看到了。 那个人褪去衣服的样子,他也看到了…… 他们俩褪去衣服,还抱在一起,还做了好多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的事。 那个人还亲他眉心! 想到这里,镜到底还是又往下看了看。昨日,秾月她们给他准备了大红色的云丝被褥,此时,他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而他的书生……因是坐在床上的缘故,被子落到腰间。 他和他的侍女那样亲近,也不能看彼此不穿衣服的样子啊。 “……”镜咬住嘴唇,真的不敢再看了。 姬泱是醒了,他一睁眼,几乎是吓得立即起身,回身想看看身边人到底是谁,好确定昨夜到底是不是梦。没成想,还没瞧仔细,那孩子也醒了。 他的喷嚏声中,姬泱是有些绝望的。 昨晚的,以及这几日的见闻真的不是梦。 他与一个男鬼成亲了,他昨夜还将那男鬼给睡了!他主动的!尽管的确是受了不知什么法术的蛊惑,也的确是他主动的! 结果小鬼一脸不好意思和迷茫,反令他也不时回想昨晚的事。姬泱很尴尬,镜有些害羞地往内侧翻过身,只字不言,倒叫他更尴尬。尴尬着,他瞧见枕边的一个琉璃罐子,立即拿起来,没话找话:“这是?” 镜回身看了眼,小声道:“是我的眼泪。” “眼泪?”姬泱晃了晃瓶子,鬼的眼泪都能成珠子?有趣,姬泱不觉笑了声。 “……”镜不说话,身上还裹着被子,回眸看他一眼,忽然之间便在屋子里没了影。 姬泱大惊,这,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话没说上几句,鬼还不见了?他又是哪里说错了?可别又得罪了小鬼,不让他离开此处了! 姬泱赶紧下床,捡起地上衣服一一穿上,不忍再看身后玉床一眼。他急急推门出去,门外两排女鬼却往他看来,领头的一个女鬼对他笑着行礼:“公子吩咐奴婢们伺候您。” “不用,不用!”被人伺候惯的姬泱真诚拒绝鬼的伺候。 那些女鬼却已上前来,力大无比,姬泱不得不推到镜前坐下。 姬泱心中很急,小鬼到底去了哪里?! 小鬼跑到湖里沉着去了。 他躺在湖底,任锦鲤们围着他打转,也不动一下。他伸手戳戳自己的脸颊,那个人晃着瓶子的样子怎也那样好看?那个人知道那是他的眼泪,还朝他笑!朝他笑的时候,镜立即再想起昨夜那人面上带笑一遍遍用嘴巴碰他嘴巴的样子! 他立刻就冲了出来。 也不知自己哪里不对,他再伸手捧脸,使劲揉来揉去。 “公子?”岸上,秾月叫他,已经叫了许多遍,直到秾月急道,“是不是那人惹你不高兴了?奴婢去宰了他!” “不行!”镜才浮上水面,叫住她。 “公子!”秾月弯腰问他,“为何一大早便来水里躺着?他哪里惹你不快?” 镜游到岸边,趴在岸边的草地上,仰头看她,缓缓摇头:“他没有惹我不快。” “那您?” 镜一笑,摘了湖边一朵大花遮住自己的脸,伸手一推,仰着游回水里去:“不告诉你们。” “公子……”秾月还要叫她,芳菲飘来,笑着拉住她:“别问啦别问啦!” “可是——”“哎呀公子高兴就好!” 秾月总觉着芳菲有事瞒着她们,可公子也的确不是不高兴的模样,秾月想了想,想不通,到底是放下。 他们已收拾得差不多,要想赶上京中科举,还想坐马车赶路,还是得早些出门。 秾月再喊镜,提起考状元的事,总算是将镜喊了回来。 镜不好意思再去见姬泱,令秾月去叫人,姬泱听闻他们果然要离开此处进京,自然是喜不自禁。他也不敢高兴得太早,直到,他被遮住双眼,被那两只鬼拉着,身前袭来一片凉意,衣袖飘飞。 “到了。”极快,两鬼便对他如此说道。 遮住双眼的烟雾也没了,姬泱赶紧睁眼,先抬头看天,只有一个太阳!不似那个鬼地方那般,哪怕是白天,天空挂着太阳的同时,还要挂一轮镜喜爱的月亮。天边,还有人间最为寻常的麻雀鸟儿!姬泱再回头四顾,是他前几日逃往的地方。 九皇子感动得差点涕泪横流,他终于活着回到人间了! 当然,只是差点儿。 堂堂九皇子前几日落到那样的平阳,都没想过掉眼泪,他面上尤为平静无波。 姬泱在心中兴奋完,才发觉,问题又来了,怎只有他一人? 倒不是说姬泱此时就有多想念、喜爱镜,死活要跟镜一处才成。他只是觉得怪异,非要拉上他成亲,先前也说要同他一起进京考状元,说了许多遍。小鬼的性子,他还算了解,说到就要做到的,鬼怎么不见了? 晨时,莫名其妙地跑走后,再没见过他。 姬泱再一细想,有些明白了,鬼只能夜间出没吧。先前的宫殿,至今他也不知是哪里,那处的白天与黑夜,应当只是镜的小把戏。真到了人间,他就不能站于阳光下。 是以,那些话,只不过是镜随口说的? 这样一想,姬泱又有些替小鬼不忍心。不论小鬼死活要同他成亲,还说他是被山贼所劫的书生,目的何在。他看得出来,小鬼很向往人间。这般向往,却也不能真正来到,只能过过嘴瘾。 有些可怜。 小鬼还救了他的命,对他从未有过坏心。他还记得,那个桃花妖要用木枝戳他时,小鬼让她别戳,怕他疼。 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小鬼。 那个鬼地方,全是鬼,除了那个桃花妖,怕是谁也不能出来。 所以,他只能独自上路了? 姬泱心中也松快许多,毕竟他压根不会回京城。 父皇给他定了罪,与他失了父子情,以君臣礼要求他去封地。他只能去封地,一旦回京城,那是违抗皇令,才是害了母妃与外家。他本还想了许多法子,如何哄骗小鬼,这下好了,他得独自走了。 松快的同时,又有几丝难言的不舍。 毕竟昨夜,他已与小鬼圆房。小鬼动作生涩无比,什么也不懂,还迷迷糊糊问他“为什么你的嘴巴要碰我的嘴巴啊”,临睡前还抱着他说“喜欢,下次还要”。 他不觉昨晚那些近似于催|情香的东西是小鬼弄的,小鬼怎会懂这些? 不是那些鬼,就是那个桃花妖捣的鬼。 他此时想到小鬼那软软话语,心里跟着还有些化了似的。 姬泱再四处看看,追杀他的人应当早走了,地面再无血迹,也无桃林。 他看了会儿,瞧见草丛中一块高大路碑。 正是这个!他立即上前,仔细瞧了才发现,这不是路碑,而是墓碑! 姬泱倾身去看,想看清上头的字,却见碑上一个字也没有。 这样一块无字墓碑令他莫名喜爱,他伸手又摸了摸,念及这是先前昏死前摸到的最后一个东西。又是墓碑,难道这与小鬼有关? 姬泱再摸几下墓碑,心中念道:罢了罢了,人鬼终殊途,多谢你的救命之恩,来日我回京之时,会再来看你。待我登基为帝,为你在此处种一片桃林,为你在我的宫中种满海棠。就此别过。 姬泱说罢,另一只手也伸来一同摸了摸。 摸完,该走了,他心中不舍却更深,手甚至不舍收回,正是此时,那块墓碑竟不见了! 姬泱愕然,忽听身后有人叫他:“郎君在看什么?” 姬泱回头,身后多出一队车马,还有许多随行仆从,男男女女都有。 那个总喜欢用树枝威胁他的桃花妖,笑意盈盈地站在领头的那辆马车旁。桃花妖的发间插了根桃花枝,枝头开花,不时飘洒花瓣,花瓣落满地。 花瓣也环绕马车飞舞,领头那辆马车窗旁的帘子跟着翩跹起舞。 车窗内缓慢探出半张脸与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朝他眨了眨,又飞快缩回去。 也不知为何,姬泱忽然暗自大松一口气。 桃花妖还在看他,难得没伸出爪子威胁他,花瓣依然还在飞舞,倒是一片宁静美好。 窗帘又动了动,这次探出的是两只眼睛。 镜的半个脑袋歪着伸出来,再眨了眨眼,轻声问:“夫君不走吗?” “走。” 姬泱踩过花瓣,往他缓步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出发啦,豪华型人间自由行走起! 第14章 云赫 镜却不让他上马车,不仅不让上,车门都不给开。 好说歹说,才开了车门,隔着一道帘子给说话,九皇子坐在马车前,活像个赶车的。他抓紧与镜说不去京城的事。 镜自是大惊,问他原因。 姬泱早已想好说辞:“既成了亲,便要回家拜见父母。” “可你要考状元的!” 他考的哪门子的状元啊!作为皇子,即便他真有那个心为小鬼去考个状元回来,也不能去啊,读书不易,白发苍苍还科考之人从来不少,他怎能去与民争这些? 姬泱面上却镇定,还带着笑容:“考状元,不及带你回家见父母重要。” 镜听到这话,立即捧住脸,回头看芳菲。 他好喜欢这句话啊!书里没有任何一个书生有这胆子呢!成亲好些年,才敢带女鬼回家,更甚者,到死也不敢! 可在书里,书生们都很在意功名的,他怎能因一己私欲就阻挡自己的夫君去赶考呢?镜大义凛然地摇头:“还是夫君的功名事业更为重要!” 姬泱抹一把脸,继续微笑:“功名事业都不及你。” “……”镜朝芳菲拼命眨眼,他应该怎么回啊!这些话说得他很动心!快教教他! 芳菲心中暗骂:男人的嘴,说谎的鬼!这话也太扯了吧!别是知道自己考不上状元,或者说,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书生,想着法子骗他们公子呢! 果然是臭男人! 可她不愿打击她们公子,笑着便道:“公子,既然他这样说,你们就一同回家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臭男人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反正他们都在,有什么好怕的?公子玩得高兴就成。 镜赶紧点头:“好呀好呀!”点完头,他又担忧问,“夫君的父母,会嫌弃我是一个鬼吗……” 姬泱坚定摇头:“绝不会。” 镜彻底高兴了,立即叫芳菲出去吩咐,改变方向,他们不去京城了,他们回夫君的老家!三年后再来考状元! 好似状元是大街上的白菜。 芳菲笑意盈盈地掀开帘子出来,本想透过缝隙瞧一眼的姬泱,不仅没能瞧着,反而又被那夜叉女妖怪瞪了一眼。 姬泱也是实在想多看看镜,跟他商量着要坐同一辆马车,镜还是不答应。姬泱便打算在车前坐着,好歹说说话,打发时间。他很好奇,小鬼为何能白日里出来。 芳菲吩咐了车队,却笑着过来,连拽带拖的,把姬泱给拽了下去。 姬泱无言以对,这年头,尊贵的皇子想当个赶车的,都被嫌弃。真该让京里老三也有这经历,在这帮夜叉女妖怪、会掉眼睛珠子的女鬼跟前,皇子算个什么!连一个铜板都不值! 芳菲将他拽到后一辆马车,给他推进去,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没威胁他。芳菲回头上镜的马车时,心中却想,反正与公子不是一辆车,回头看她怎么抽空去逼问那个臭男人! 非得问到真实身份。 他们一行这就上路了。 镜的宫里,几乎都是鬼,都是他死时的侍女。他死了,她们自然也跟着成了鬼,照例服侍他。他宫中灵气很足,植物都是活的,这么些年下来,动物也渐渐有了,总有些动物植物有了灵识。 幸运者如芳菲,被镜亲自送到邙山修炼。 其余的小妖,虽不能随心化形,挑选些许能维持半天人形的妖怪来,还是容易的。到了夜间,自有鬼们接手。 芳菲在姬泱的车门前钉了两颗桃木制的钉子,姬泱被关在里头,出不来。 镜不让姬泱与他一辆马车,还是因为不好意思。可想到那个人就在他身后的马车里,他又很想念。镜手中拿着本书,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 芳菲在一边陪他,见他这般,笑着问:“公子昨夜高兴吗?” 镜立即用书遮住脸,不好意思说话了。 芳菲笑出银铃声,笑得姬泱都听见了,这个夜叉忒恶毒! 镜拿开书,露出半边脸,眨眼问芳菲:“芳菲,问你件事。” “公子请说。” “你知道,那个……就是那个……那个……”镜“那个”了半天,到底没“那个”出来,他不好意思说!他又用书把自己的脸遮住,“我不说了。” 芳菲猜到是什么事,她掩袖笑:“公子不必担忧,这些都是成亲之人应当做的。”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镜赶紧再拿开书。 “奴婢能猜到啊。” “那这样,好吗?” “当然啦!成亲之后,就该如此的!” “真的吗?” “当然,人间都是如此。” 镜立即从榻上起身:“那我们今夜去找一户人家看看吧!” 芳菲笑出声,再小声道:“公子,这事儿,只能彼此知道,可不能给旁人瞧见的。咱们也不能去瞧旁人。” 镜转念想到,他们俩都是褪了衣服的,立即乖乖点头:“不看,也不看旁的人!” 芳菲笑着给他倒了盏茶,又问他:“公子为何不同他坐一辆车?” “我不好意思……”镜再用书遮住眼睛。 芳菲将茶盏递给他,巧笑:“那公子日后,可还要这般?” 镜想了好半晌,才隔着书,瓮声道:“要的。只是——”“只是什么?” “只是要过好久才成!我不好意思!” 芳菲再度欢笑出声,将镜拉起来喂他喝茶。 姬泱只听夜叉女妖怪一阵阵地笑,心里痒得不行。他急切想去前面的车上,一也的确是想见见小鬼;二是想知道为何鬼能在白天出现;三是想打听小三安他们如今在何处,他不能因为跟鬼妖在一处待多了,被鬼妖这般整治,便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今日被驱出京城,他日必得被人请回去。今日杀他之人,来日必要受甚上百倍千倍的折磨。他母妃与外家今日失去的,来日,他必要还以数倍。 见了他的鬼,知道京中情形,才好计划往后的事。 可那女妖怪把他钉在了车里! 他想着京中情形,掀开车帘,看车外可有路碑,不知已到何处。最好是能与其他幸存的手下,或是与水路那条路线上的替身会合,总要摆足了仪仗才能进宜州。 只是这样一来,身份再瞒不下去。 他并不想欺瞒小鬼,如今见小鬼性子这般天真,他更不愿。 姬泱暗自思索,是即刻便与小鬼们说实话,还是快到宜州时再说?或者,路上慢慢与他说?毕竟小鬼总以为他真的是书生,说太快、太急,恐难以接受。 忽是一阵大风掠过,他定睛看去,一道紫色身影从他眼前飞过。 当然,与鬼成亲,且睡了鬼的九皇子殿下,已对此见怪不怪。 只是那影子,仿佛是个人的模样,不知又是谁? 他将头探出窗外,果然是个人,还是个男人。他此时就立在镜的马车前,作揖道:“云赫有事相求镜公子。” 车队停下。 镜本还在反复想昨夜的事,忽然听到云赫的声音,很不喜。 他小声道:“我不想见那只狼!他丑!” 芳菲道:“奴婢下去瞧瞧?” 镜点头,芳菲跳下马车,笑着问云赫:“云赫郎君找我们公子有何要事?” 紫衣男子抬头,满面寒霜,却遮不住眉目间俊朗。云赫便是那只狼妖,他当然不丑,不仅不丑,还相当俊俏。他们这些化形的妖,哪个不是吸足了日月山水精华,能丑到哪里去? 成形的妖怪,一个比一个好看。 云赫是绝能排得上数的好看,怪只怪,镜当初头一回见他,云赫在半人半狼撕咬生肉。虽不知镜生前到底是什么来历,只见他那座宫殿与他的性子,便知是个被保护得很好,且喜爱美好事物的鬼。 从此以后他便不喜欢云赫,常说云赫丑。 芳菲倒很喜欢云赫,长得好,谁不喜欢哪?除了那个臭男人,芳菲喜爱一切颜色好的。 云赫虽冷冰冰,性子倒还算融合,也很给镜面子,他也朝芳菲行礼:“芳菲姑娘修成人形,我还未来得及恭喜。” 芳菲掩嘴笑:“免啦,云赫郎君到底是什么事?” “听闻镜公子要出远门,再见也不知是何时,而我不日将渡劫。成则仙,败则死。” 芳菲听着有些伤感,云赫再道:“我修炼数千年,资质实属一般,若不是千年前偶遇你们公子,他给我一斛镜湖水,这千年我也不会有此修为,当年我便已走火入魔而死。终到渡劫日,我只想活。我从前作恶太多,渡劫之雷怕是有些承受不住。想求镜公子再给在下一斛镜湖水。” 芳菲虽觉得他们宫里的湖水没这么厉害,但兴许云赫就是求个心理安慰?她痛痛快快地进去跟镜说了,镜很助妖为乐,不觉这是什么事儿,到底将云赫给叫了进去。 云赫给他行礼,又把原话再说一遍,镜便有些不舍了。 他道:“渡劫不易,既如此,给你我的眉间水吧,望能助你一程!”他眉间的水,从未给过任何人,连云赫都未听说过,但他们宫里寻常的湖水都能帮他提升几百年的修为,这眉间水想必不容小觑。 云赫连连道谢,镜从眉心拉了水出来,芳菲手中多出一个合着的小贝壳,笑道:“我们公子从前在东海捡的。”她递给镜,镜将水渡进去,亲手递给云赫:“祝你早日历劫成仙!” “承公子吉言!多谢!”云赫郑重接过。 云赫临走时,又道:“公子成亲时,我因修炼并未去观礼。”他从袖中拿出一颗浅绿色的果子,递给镜,“这是我五百年前去尧光,偶遇一位仙人,他赠予我,如今将它赠予公子。虽不知是何物,公子瞧个新鲜也是好的。” 一听是仙人的,镜赶紧摆手:“我不要我不要,你留着吧,吃了它,兴许于渡劫有益呢!” 云赫笑着摇头,坚决将果子放到榻上,转身,便没了影。 “这是什么啊。”镜好奇地捏起那颗果子,不待芳菲仔细看,他已经将果子送到嘴里,牙齿一咬,果皮裂开,果汁在嘴中爆开。酸酸,又甜甜的,镜笑,“好吃。” 芳菲哭笑不得,又着急问:“可有不适?” 镜将一整个果子都吃了,摇头:“没有。” 芳菲仔细看了他一个下午,见他始终没事,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天色将暗,他们的马车也终于驶入一片灯火中,他们进了一座小镇。 镜好奇掀开帘子往外看,看到满大街的人,立时十分兴奋,他再抬头,瞧见路边一家酒楼。他看了片刻,收回脑袋,低头想了好久,才小声对芳菲说:“让他下去吃些东西吧……他会饿的……只是,不能说是我让你去的!” 这是还不好意思着呢。 芳菲笑着应下,下了马车,到后头叫姬泱时便没了好脸色。 九皇子等了一个白天,都没等到“娘子”的“召唤”。尤其中途还来了个看似又是妖怪的紫衣男子,不知那男子在马车里与镜说了些什么。随便来个男妖怪都能上马车,他这个成了亲的夫君怎就不能上! 听芳菲叫他去用膳,他问:“你们公子可能用膳?” “当然,我们公子甚喜美食,只是吃的不多。”芳菲说完,又斜了姬泱一眼,“今日午后,云赫郎君还给我们公子送了颗果子吃呢,那可是仙人给的,我们公子可喜欢了。” 九皇子殿下脸色微变。 芳菲得意,就是要这臭男人知道,他们公子得来不易,要好好珍惜! 姬泱没来由地有些不舒服,听闻小鬼吃了旁人的东西。 妖怪心思浅显,他瞧得出来,这个夜叉妖怪是故意气他。 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气着了。 不论如何,他们的确成亲了,房都圆了,“夫君”也叫了那么多回,他久居高位的掌控欲从未消失。除非小鬼主动离开他,他作为人实在留不住,否则他绝不会再放小鬼走。 他的人,不对,他的小鬼,怎能吃旁妖的东西! 九皇子一抹脸,还能怎么着? 下车去找些美食,想着法子去讨好吧。 他就不信了,他们人间的美食会不如仙界的一个破果子? 第15章 金龙 姬泱进了酒楼,身后随着几个变成侍女的婀娜女妖怪,店小二热情出来迎接。 镜掀了车帘悄悄看他,不料,他将要迈门槛进酒楼时,忽然转脸看来,镜一愣,忘了收回脑袋。酒楼门边挂了几盏灯笼,门槛处极亮,姬泱恰好站在其中一盏灯笼下。 姬泱对镜笑了笑,镜慌慌张张地松了手中帘子,又缩回马车内。 九皇子这才走进酒楼,小二将布巾往肩上一搭,见他这通身气派与身后美貌侍女,便知不是常人,将他们引入二楼雅间,笑着便殷勤问:“郎君要吃些什么?咱们店里什么都有的,您好什么口?” “酸甜口的,都有哪些?” “哎哟这您可算是问对了!咱们店里新来了位平江府的厨子,会做那松鼠鱼,有鲜活养在水里运来的新鲜鳜鱼……”小二无比能说,一连串地报了许多菜名,姬泱却不甚满意,于北方人而言,江南菜式兴许很难得,在他看来,不过尔尔。 他随意点了几样,又问:“店中可有什么新鲜果子?” 小二再“哎哟”一声:“郎君您真是有眼光!”他比了个大拇指,“刚打岭南送来一筐妃子笑,这个妃子笑啊,那可是难得!从前皇帝给他妃子运来吃的,跑死了不知多少马——”眼看没个头了,姬泱道:“挑新鲜的果子,各送一篓来。” “好嘞!”店小二唱着菜名,回头便去准备。 姬泱独自坐着,身后几个女妖怪均是海棠妖,一句话不说,即便是人的形态也仿佛站桩的树,他不免怪异而又无趣,索性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挑起竹帘往楼下看去。手中没有折扇,还有些不适应。 镜的车队停在下头,他往外看时,镜正趴在马车窗边,探着个脑袋往外瞧,嘴巴张合,似是在说话。 姬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车对面是个捏糖人的摊子,一个老妇人正捏糖人,芳菲站在摊前等。 姬泱不禁问身后女妖怪:“你们公子很喜欢人间?” “是。” “他常出来玩吧。” “不。” 姬泱诧异:“为何?” 女妖怪不愿多说了。 糖人也做好了,芳菲接过糖人,回身往马车边走,还未走近,镜便从车窗中伸出手臂,似要抢。芳菲将糖人给他,他接到手中,小心翼翼地举着朝光看。他抬头时,恰好令姬泱看清他的神情。 那样兴奋与珍惜。 姬泱心中忽然有些不好受,糖人而已,寻常孩童都懒得玩的东西。 姬泱又问:“你们上次来人间,是什么时候?” 有个女妖怪顿了顿,才说:“公子上次来人间,已是一百多年前,那会儿奴婢还没化形,是听宫里姐姐说的。” 一百多年……他到底多少岁了?一百多年才能来人间玩一回? 姬泱还要再问,小二敲门送菜进来,楼下,镜将糖人一口全部塞进口中,芳菲吓得伸手去抢,镜立即将脑袋缩进车中,不让芳菲抢。 可爱又令人怜惜,不过一个糖人而已啊。 姬泱原本不过心底开开玩笑,哪能真用吃食去讨好一个小鬼?此时倒真想哄那个小鬼高兴高兴。 菜上齐了,已是做得很精致,他不是很有胃口,挑了几筷子不过草草果腹。小二也带人将一篓篓新鲜果子送来,那些菜,他都没甚胃口,更何况那小鬼?小鬼的宫殿里,满是玉石仙葩,天庭也不过如此吧?流的眼泪都能成晶莹珠子的小鬼,若说自己只喝仙露,他都信,只喝仙露的小鬼又怎能吃这些东西呢。 那篓妃子笑就在他眼前,他看了几眼,荔枝倒真不错,勉强算是新鲜欲滴。他思索片刻,再叹口气,罢了罢了,他的确有求于小鬼。他起身,将小二再叫进来,吩咐了几句,小二虽不解,拿了银子,到底是帮他提上那篓妃子笑,带着他们往后院去。 世人都说君子远庖厨,他身为皇子,当然也无需亲自下厨做膳食。他甚好美食,无意于皇位争夺,常游山川,于吃上头很有讲究。吃多了,看多了,自然会做,只他轻易不做。至今只给母妃做过,每年母妃生辰,他会亲手给母妃做道菜。 这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除他们母子之外,也只有亲近宫女、太监知道。 姬泱被几个女妖怪团团围住,亲手做那荔枝玫瑰冻糕时,自己也还有些懵。他莫名其妙地,真的就亲自动手给那小鬼做吃的了?! 镜吃了个糖人,还要吃,与芳菲讨价还价:“再吃一个!” 芳菲坚决摇头:“不成!” 镜不满瞪她,芳菲劝他:“公子,您都几百年没吃过人间的东西了,要仔细着!万一吃错了,秾月姐姐可不会放过我。” “我可是你的公子!你得听我的!” “那也不成,奴婢身负重任,要照顾好您的!” 镜“哼”了声,缩回去,他与侍女,既是主仆,也是家人。知道是为他好,他也不会拿出主子的威严,可还是要不高兴的。他正不高兴,芳菲挑了帘子往外看,说道:“公子,水郎君回来了!” “啊?!”镜又爬坐起来,趴到车窗旁往外看,果然看到姬泱从酒楼出来。 姬泱直接朝他看来,镜还想着昨夜的事,两人对视,不好意思着,他又要往回缩。还未缩回来,便见酒楼门口进进出出不乏年轻小娘子,有个小娘子看姬泱差点看出神。镜顾不得往回缩了,嘴角立即凭空挂起油瓶,瞪着那小娘子,偏人家只顾着盯姬泱瞧。 姬泱也只顾着盯他瞧,云里雾里地瞧见他又开始不高兴了,心中有些崩溃,怎么又不高兴了?!崩溃的同时,也有些难言的喜悦,他大步走到马车窗外,挡住镜的视线,弯腰问他:“怎么又不高兴?” “因为你被其他人瞧了去!”镜差点要脱口而出,好在姬泱那张脸太过俊俏,他脑中空了片刻,到底忘记说。 姬泱又道:“我在楼上瞧见你买了糖人,糖人呢?”说些高兴的事,总能高兴些吧? 谁料镜立刻告起状来:“被我吃了!我还想吃,芳菲不给我买!” 姬泱看芳菲,眼神照例淡淡,芳菲再次怵了下,这人还真是奇怪,竟能怵到她。不待芳菲缓过神,姬泱已道:“我给你买。” 镜眼睛一亮,姬泱笑:“下马车,我带你一起买?” 镜的眼睛更亮,双手扒着车窗,想了想到底摇头。 姬泱挑眉,镜眨巴着眼睛,仰头看他,小声道:“我是鬼,小摊旁许多孩童,离他们太近,不好的。” 小鬼这样清醒而又有自知之明,令姬泱更为心疼。 他问:“想要什么样儿的糖人?” “我要龙!方才我吃了一个金龙!我还要一个金龙!” 姬泱笑,逗他:“为何一定要金龙?黑龙也好看,还很霸气呢。” “金龙好看!最好看!我就要金的!”镜生怕他真要给自己买的黑的,再强调,“我不要黑的!” “好好好,不要黑的,你等着。”姬泱说完,转身往一旁的糖人摊子走去。芳菲心中有怒,却不敢再言,只好心中大骂“臭男人”。姬泱站在摊前,与老妇人对话,说完回头看镜,朝他笑了笑。镜的手扒着车窗框,下巴搁在手背上,眼中只有姬泱了。 姬泱在等糖人,芳菲问其中一个女妖怪:“食盒里装的是什么?” 女妖道:“是郎君给公子做的吃食。” “……”芳菲一愣,以为自己听错,镜也收回视线,看向侍女手中的食盒,眼中很有些不可置信。芳菲伸手,“我瞧瞧!” 侍女将食盒从车窗递进来,车内本就开了许多桃花,花蕊均生光。花光摇曳间,芳菲揭开食盒盖子,红木食盒中,海棠红釉瓷碗里盛着粉白相间的食物,煞是好看。镜也好,芳菲也罢,很少吃人间的东西,都不知这是什么。 只知道,很漂亮,芳菲好歹是花妖,说道:“公子,这里头是花瓣吧!不知是什么花?” 车外女妖立即道:“奴婢听郎君说,是妃子笑和玫瑰花瓣呢!” “妃子笑?”芳菲又不读书,更不是人间的花妖,自不知是什么。 镜好歹是个饱读话本的鬼,立即想起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他伸手从食盒中取出小瓷碗,贴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妃子笑,那可是皇帝好不容易给他最心爱的人弄来的东西!格外珍贵的! 他的书生,用妃子笑给他亲手做吃的! 书里的女鬼,没一个是这样的!那些女鬼反倒要洗手作羹汤给那些书生吃呢。要说那些话本里的女鬼,镜是处处羡慕,只除这一点。相爱归相爱,凭什么那些书生什么也不做,女鬼们却要日日在家给他们做羹汤?又不是没有银子去买。 不曾想,他才成亲一日,他的书生不仅不要他洗手作羹汤,还给他做吃的! 镜感动得要哭了。 他的眼光果然很好! 哭是没哭,他看着碗中的漂亮食物,看得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的。 好似是书里说的冻糕,晶莹剔透,像是他的眼泪,里头镶嵌着花瓣与荔枝果肉。他看着看着,到底忍不住,伸舌头舔了下。 一舔,眼睛再一亮。 “公子?”芳菲小心问。 “酸酸的,甜甜的!” “什么?”窗外传来姬泱的声音,镜捧着碗,立即往外看去,看到姬泱手中的一把糖人,全是龙,全是小金龙!一把小金龙! 姬泱瞧见他捧着碗,问他:“尝过了?可还喜欢?” 镜手中碗不放,盯着他手里的小金龙,就差流口水了,连连点头:“喜欢!好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九皇子洗手为君做羹汤!好夫君! 第16章 夫君 九皇子殿下表现过于出色,终于能上马车了!终于与镜公子坐到同一辆马车上! 镜一手抓一把小金龙,喜得不知道先吃哪个好了,姬泱从芳菲手中接过小碗,问他:“不如先吃这个?” 镜连连点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抬头看姬泱:“我没有手吃啦。” 姬泱用小金勺舀了一勺冻糕递到他嘴巴:“尝尝。” 镜并未多想,张口吞进,眼睛又是一亮,姬泱笑:“好吃?” 镜用力点头,姬泱又舀了一勺给他,镜“哇呜”一口又吃了,九皇子平生头一回喂人吃东西,哦不对,喂鬼吃东西。不论人或鬼,都是头一回,感觉尚可,尤其对方吃得那样高兴,很有满足感。 姬泱见他吃得这样急,还道:“慢些。” “嗯嗯嗯。”镜再点头,并举着两手的糖人问姬泱,“我先吃哪个小金龙?” “你喜欢哪个,便先吃哪个。”姬泱说着,又给他喂了第三口。 镜一口吞进去,支吾着说:“最喜欢的要留在最后吃!” 真是可怜见的,那样寻常的东西,珍惜成这般。 姬泱终于伸手,摸了摸镜的脑袋瓜,怜爱道:“放心吃,等我们到了地方,我寻几个糖人师傅到家里,日日给你做。” “可以这样的?!”镜抬起眼眸看他。 “当然。”姬泱承诺得很真诚,虽人鬼有别,虽成亲缘由也很可笑,虽他也不知什么情情爱爱。他们到底已成亲、圆房,照顾好自己的小鬼,他身为九皇子,还是能做到的。况且这小鬼还救了他的命,行事这样天真,为鬼可爱又可怜,于他而言,也算值了。 镜的眼睛立刻一弯,姬泱笑着还要喂他吃,芳菲“咳”了声说:“郎君,我们公子已多年未曾用过人间食物……” 姬泱这才想起,车内,还有第三个人……哦不对,是第三个妖怪,可真是碍眼,一点儿自知之明也没有! 镜显然也是刚反应过来,姬泱的手并未收回去,还搭在他的脑袋上。他忽觉脑袋滚烫,昨夜的事又全都想起来了!他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再抬眸看姬泱,姬泱收回手,毕竟也怕他真把肚子给吃坏了,姬泱将小金勺放回碗中,温声道:“今日先用这么多。” “可是我还想吃……酸酸的,甜甜的,好吃!” “下回再给你做。” “真的吗?” 姬泱点头:“当然,我们一路去往宜州,途中还有许多美食。” “我都可以吃?!” “自然。” “哇。”镜高兴道,“人真好啊,我从前与秾月她们去人间玩,我们都不知道吃什么好的!只有你们人才知道!” 姬泱垂眸将碗放到一边小桌,听到此话,似笑非笑:“是人很好?” “不是吗?”镜不解,就连芳菲也有些不解,一同看他。 姬泱看他:“是你的夫君很好。”所以别再吃别的妖怪的东西了! 他这话一出,镜的脸再度有些发烧,他差点就要扔了满手的小金龙去捧脸,好在他不舍得把他的小金龙给扔了。 就连芳菲都不可置信地瞪向姬泱,这,这个人,这个臭男人太不要脸了吧! 谁料,姬泱还问:“不是吗?” 镜傻乎乎道:“啊?” “不好吗?” “好啊。” “谁好?”姬泱又问。 镜看看手上的小金龙,再咂咂嘴,嘴里甜甜的,点头:“有夫君好!成亲真好!” “乖。”姬泱一整天吃的瘪,这一刻全部散尽,伸手又要去摸镜的脑袋瓜。 芳菲皮笑肉不笑道:“郎君,我们到客栈了,您该下去歇息了。”说完,马车果然停下,芳菲掀开车帘,外头也果然是间客栈。姬泱也未多想,撩起衣袍先下车,回身要扶小鬼下车,芳菲堵在车前微笑,“我们公子夜间要回宫歇息。” 说完,“啪”地一把将车门给关死了。 “……”九皇子再度无语凝噎,谁让他只是个人呢! 生而为人,九皇子也没法子,只好去客栈歇息。 先前在镜的宫中,半点不觉疲惫,回到人间,熟悉的疲惫感终于袭来,可见小鬼的宫殿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上房内,姬泱想着京中事,到底是睡着。 镜并未回宫,他坐马车正新鲜着,才不想回去,他又不用睡觉。 按理说,成亲后是不能分房睡的,可他们昨夜做了那样的事!他不好意思与姬泱共处一室,便依了芳菲的行事。 独自坐着却又有些无趣,他想悄悄上去看姬泱睡觉,又怕被发现。他只好盯着两手的小金龙瞧,不时傻笑,芳菲坐在一旁陪他,瞧他这样傻笑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便问:“公子,真不回宫里?秾月姐姐她们要担心的。” 镜这才回神,他忘记了,已是夜晚,也该让秾月她们出来玩玩。他从袖中取出他的墓碑,此时缩成玉佩大小,摆在他的手心。他的掌心中渗出水来,小小墓碑浸在水中,片刻后,两道黑影从墓碑钻出。 “公子!”秾月与夭月自是担心了一整日,再度见到他,上上下下打量,又向芳菲百般打听,还是不放心。 侍女们说话,镜则是在榻上垫了手帕,低头将小金龙小心放到上头,数着数,一个又一个地仔细看不同,越看,越觉得他的夫君太好了!给他买小金龙!想吃多少有多少! 忽听夭月小声惊呼:“那是谁?!” 镜迷糊跟着抬头,透过帘子,瞧见不远处十来个黑影,是鬼。 “奴婢去瞧瞧!”秾月立即飞出去,不过片刻,她又速速赶回,禀道,“公子,是水郎君的仆从们。” “啊?”镜纳闷,“他们不是在我宫中?” 芳菲脸一红,把缘由告诉他们。 镜一听,仆从是代夫君去向亲人报信的,他立即道:“你们快将他们送到夫君房中,他一定很急的!他们人,最重情,最在意家人了!” 秾月也来不及询问芳菲,先听他的,将那十来只鬼引到姬泱的房中。 姬泱到底也是习武之人,听到动静,很快便醒了,他凝眸坐起身,瞧见屋中十来个身影,问道:“三安?” “殿下!是小人!” 姬泱立即清醒无比:“先说要事!” “是!”三安跪在地上,将京中事一一说了,皇宫到底是人皇居住之地,带有龙气,他们本就是宫中下人,变成鬼竟也进不了皇宫,只好飘荡在官员家中打听,“娘娘目前尚在冷宫,娘娘位份还在,宫女太监们倒也不敢磋磨娘娘。陛下并不知殿下您遇害的事!京中谁也不知,都以为还在水路上的替身是您。殿下,三皇子将此事瞒着,到底所为何故?” 姬泱不语,所为何故?老三此人做事总图万全,是想着,万一杀不了他,或者杀错替身,也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他心中冷笑,世上哪有万全?任何一件事,通往的结果必定只有一个,不是成,便是败。 就这样,还想当皇帝? “小人本想杀了三皇子!自您离京后,陛下便卧病在床,三皇子等皇子一直侍疾,都留住在宫中,小人们近不了身!”三安说得咬牙切齿。 “他的命,不算什么,我自会亲自去取。外祖家呢,如何?” 三安有些犹豫,到底还是说了:“您一离京,尚书府,便被抄了……” 这是姬泱预料中的结果,他并不慌张,反而镇定问:“现如今呢?家被抄,人可还在?是被投了大牢?还是流放?”是不可能处斩的,外祖桃李满天下,舅舅向来素有官名,就连表哥也是姬朝出了名的俊杰。真要将路家男子一门杀了,天下学子们怕是会闹事。 虽说京中传遍是他杀了太子,到底没有确切证据。 父皇将他赶出来,到底是开始疑他了。 三安道:“尚书府是二皇子亲自带人去抄的,本要将路尚书与路大人,以及路大郎君一同带进大牢。老大人身子不适,倒在尚书府门口,百姓自发过来请求二皇子开恩。等了半个时辰,是陛下身边的陈大官亲自过来传达旨意,仅带了路大人与大郎君走,还特允御医给老大人治病。其余家眷,现如今住在郊外,是夫人的陪嫁庄子。” 路家绵延几朝,是大世家,姬家发家,也多亏路家出力。 姬家人,却是这样对待路家人的。 姬泱心中再冷笑,他从前作为受宠幺儿,也觉父皇无处不英明,父皇更是他眼中最崇高之人。这次连绵发生这样多的事,他终于能走出父子关系的局限,冷静看待皇家父子、兄弟之间的真实。他与父亲之间的信任,也不过如此。 “小人进大牢看了路大人与大郎君,倒还算精神,没受大罪,狱卒敬仰路家风骨,对他们颇有照顾!陛下卧病在床,暂时还未审问,也未下什么旨意。至于女眷们,殿下!咱们老夫人、夫人是什么品格,您是知道的!家中虽被抄,日子倒还是一样的过!富有富的过法,穷也有穷的气节!” 姬泱深吸一口气,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正是因为此。 得到这些消息,姬泱心中好歹是有了底,往后也好安排,他正要再说话,三安又道:“殿下,三娘子也好好的!” “……” “殿下您放心,小人们变成鬼还是有好处的!能暗地里打听不少事呢!三皇子那般小人,斗不过您!待您登基,风风光光娶三娘子进宫当皇后!” “……咳。”姬泱正要提醒他别在小鬼面前提到表妹,窗户被“咚咚咚”敲响。 三安等鬼警戒地看向窗外,姬泱问:“谁?” 镜自己推开窗,脑袋已经探进来,眨巴着眼睛看他:“是我呀。” “……”姬泱有些语塞,也不知小鬼在窗外待了多久?可曾听到什么? 镜好奇问:“你们在聊话本?是新的话本?叫什么名字啊?好看吗?我还没有看过皇后的话本呢,我只看过女鬼和书生的。” 三安很感激他救了他们殿下的命,眼瞅着也不像是之前说的成亲嘛!他们殿下精神着呢!若是与鬼成亲,精元早被吸掉了!书里都这么写的!他立即热情地先行了个礼:“见过公子!”再道,“不是话本,是我们郎君的表妹,她——”姬泱赶紧起身,越过三安,走到窗边,伸手去抱镜:“你在窗外做什么?” 镜新奇揽住姬泱的脖颈,被他给抱进去,他回头看看窗外,不在意道:“我听说你的仆从代你去表叔家传信,我怕你着急……我来看看你……”他小声道,“我原本是打算偷偷看的,可是我听到你们说皇后,我很好奇,我不小心就敲窗户啦。” “想见皇后?” “是,我只见过公主和皇子,没见过皇后!皇后漂亮吗?” 皇后倒不是个个颜色好,就说他父皇的元后,便是典型相貌一般,品行、家世高贵之人,只可惜身子骨不好,早早去了。 将来他登基,唔——姬泱看看怀中的小鬼。 这应该会是史上最貌美的皇后。 作者有话要说:九皇子:我单方面宣布你是我的皇后了!(其实暂时还是个连亲王爵都被除了的可怜皇子呢哈哈) 第17章 小鬼 未来史上最貌美的皇后·镜公子可什么也不知道,他被姬泱抱在怀中。他从未被人这样抱过,想跳下来,姬泱却怕他掉了,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兴许是被人抱着的缘故,人身上太暖和,连带着他身上也有些烫烫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抬头看姬泱,姬泱抱他往床榻走,边走边道:“哪能爬窗户,多危险!掉下去该如何是好!” 语气有些严肃,镜还是头一回听到呢,有些新奇,认真听训,小心藏起自己的羞涩,并老实道:“可是我会飞呀。” “……”九皇子回过神,低头看看怀中小鬼。 得,是他给忘了,他的“皇后”是个小鬼! 他暗自哭笑不得,将镜放坐到床榻上,问他:“你是何时见的皇子与公主?”他甚至想此时便与镜坦白身份算了。 离了人暖暖的怀抱,镜有些怀恋,盯着姬泱的双臂看了看,不好意思再钻进去,听到姬泱的问题,不在意道:“我去皇宫见过啊,我见了公主与皇子!公主好漂亮的!” “什么时候去的?” “一百多年前啦。” 那就是前朝秦家,一百多年前的皇子,都被他们姬家先祖杀了,据闻个个不成器,沉溺于女色,他们都打到宫门口了,还在帐中翻红浪。姬泱心生不妙,便问他:“公主漂亮,皇子呢?” 果然——镜的眉头与鼻子一同皱起:“皇子丑!我最不喜欢皇子了!杀他们都嫌脏呢!”说完这些还不够,镜再抬头看姬泱,认真道,“你往后考了状元,去皇宫的时候,不许和皇子说话!” 九皇子不说话,甚至就连地上跪着的三安等鬼也不由往角落缩了缩。 三安是姬泱身边的大太监,在宫中能做皇子的大太监自然没有简单的。即便变成鬼,他还是太监,作为太监,最会揣摩的自然是人心,尤其他们主子的心。 他方才瞧他们殿下将那位镜公子从窗外抱进来,又这样说话,心中便觉不对了。 便是路家三娘子,殿下都从未这般过,从来以礼相待。 难道,真的成亲了?! 他们殿下被这个貌美的男鬼迷了心? 三安心里是忐忐忑忑,镜戳了戳姬泱的手:“说话。”要求他表态。 九皇子回过神,只能保持微笑:“好,不与皇子说话。” 镜这下就放心了,立即也笑了,但还愤愤地又说一句:“我最讨厌皇子!”再偷瞄九皇子一眼,小声道,“最喜欢书生……” 伪书生、真皇子姬泱殿下想再抹把脸。 更刺激的却又来了,好奇宝宝镜再问:“我方才听你们说起表妹,是夫君你的表妹吗?她漂亮吗?我可能见见她?” 三安等鬼已经完全缩到最角落里去了,姬泱却还是轻飘飘地瞪了他好几眼。 “嗯?”镜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再戳戳姬泱的手。 姬泱微笑:“是我母亲的侄女,舅舅家的表妹。” “哇,我可以见她吗?” “她们一家住在京中,怕是有些不便。” 镜想了想,点头:“那我们三年后去见他们!” 姬泱只能继续微笑,镜再问:“夫君的表妹成亲了吗?我有支很漂亮的水玉簪,是从前我们去堂庭山看猿猴,捡了当地的水玉,是我亲手做的!真的很漂亮的!送给你的表妹!”他说着,便要往袖中找了。 “……”姬泱沉默。 三安抖抖索索地行礼:“小,小人先告退。”说着他们便要溜,镜这才想起另一桩事来,他收手,叫住三安:“等等!”再回头问姬泱,“夫君,你的仆从们,可有打算?” 姬泱心中感动,只要能把这个问题略过去就好!他赶紧问:“我正有疑惑,据闻人死后都要去地府。我的这些仆从变成了鬼,为何没去地府?” 镜热心给他解释:“人间的鬼与我们是不同的,人间的鬼要进地府,这是仙界管的。按理来说,人死了的确就要被鬼差捉到地府去,可鬼差这个活太难干啦!吃力不讨好,我们常听到鬼差抱怨日子清苦,如今地府鬼差越来越少,也懈怠干活,难免就有遗漏,或是延缓。 你的仆从们又有遗愿,才会一直跟在你身边。但他们帮你办了事儿,遗愿已了,不出七日,总有鬼差要来捉他们回地府投胎的。若是夫君不想让他们去地府,我有法子的,让他们住进我的宫中,跟着秾月她们学学本事。在我宫中待久了,鬼差们也不敢捉他们。” 不防他一个小鬼竟能将事情想得这样妥帖,说实在的,姬泱原本以为小鬼那样天真,只会吃喝玩乐,甚事不懂呢。 姬泱此时是真正心热起来,他也不忙与镜道谢,看向三安他们,先问问他们的意思。 若他们想投胎做人,他绝不阻拦。 他尚未开口,三安“噗通”带头跪下,发誓道:“小人不投胎,追随郎君!!”他身后的鬼亦是如此。 姬泱很少外露感情,此时嘴角却略微翕动。 他虽曾身处困境,甚至绝境,却有奇遇。此时他的下人们,就连变成了鬼,也还要追随于他,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亲手扶起三安,平静道:“来日一同回京城。” “是!”鬼跪了一地。 镜却看得满心震动,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只有人才能有的感情。 三安是有眼见力的鬼太监,既已决定去处,再见他们殿下与这男鬼这般……他主动道:“公子,可否让几位姐姐带小人们去涨涨见识?小人们也想早日学得本事,好服侍殿——郎君与公子您。” 他好险说错话,方才他们殿下与那镜公子的对话,他听得是清清楚楚,当然知道此时已不便暴露真实身份。 镜却半点没察觉,听到他们这话反而更感动,他们人死后都时时刻刻念着报恩。他伸手就将秾月她们抓来,交代她们带三安等鬼回宫中。秾月点头应诺,临走前不忘说:“公子,您也得回去歇息了,您的小花还在宫里呢,您忘啦?” 镜是很想念他的新朋友小花,可是——他再瞄一眼姬泱,到底不好意思睡在一张床上。 踟蹰着,他缓缓起身,准备随秾月他们走了。 不防手被姬泱拉住,镜回头看他一眼,姬泱还坐在床榻边上,拉紧他的手心,问他:“很喜欢小金龙?” “是啊!” “我给你讲个小金龙的故事,听不听?”到目前为止,对镜的一切了解,全部来源于自己的观察与镜的只言片语。他从镜口中听过多次“书”、“故事”的字眼,猜测他应当是喜欢听故事,不由便拿此来诱惑他。 也的确诱惑成功了,镜还从未看过小金龙的书,更是从未有人给他讲过! 他宫里的鬼,没一个会讲故事的! 他立即点头:“好!” “……”秾月没法子,只好带了三安等鬼走,在她们公子那间屋子外头置了结界,芳菲她们在外守着。至于她们鬼姐妹,当然是带着那些低阶人鬼去宫里学本事了。 镜与姬泱则已躺在床上,镜睡在里侧,姬泱睡在外侧,姬泱给他胡乱编了个小金龙报恩的故事,听得镜不时吸气,显然是很入神了。 “……天上神仙赶来,要拿他去天庭。说时迟那时快,数道金光闪过,云层中飞过一条巨大金龙,它从云端飞出,尾巴扫落一片天兵天将!” 姬泱声音低沉,语调缓慢,适时一个停顿。 “哇!”镜小声惊呼,急急问,“后来呢,后来呢?” “明日再讲。” 镜急死了:“这怎能留到明日!这金龙是不是曾被那人救过的小金龙,来报恩了?” “天色已晚,明日还要赶路。” 镜生气伸手,去抓他的衣袖:“讲完再睡!” 姬泱撑起手臂,侧身看他,不由伸手点点镜的鼻尖:“好故事总要讲上许多天的。” “……”镜不高兴地噘嘴。 姬泱瞧见他这样,又想笑,也算明白自己为何要留下这个小鬼,多了这个小鬼,实在是有趣多了。他怎能那么迅速便将故事讲完?讲完,小鬼也就跑了吧,他又不傻。 他指尖下移,再去点点镜的嘴巴,轻声哄道:“若是一日便将故事都讲完了,明日还听什么?你看,今日听了这么多,明日岂不是又多了一丝期待?” 镜却被他的几句话给绕了进去,想想还真是。他抬眸看姬泱,要他保证:“那明天一定要讲的!后天,大后天,每一天都要讲!你保证一下!” “好,我保证。”姬泱应下,将被子给他拉了拉,“歇息。” “哦!”镜乖乖眨了眼睛,九皇子心中一动,倾身要去吻他。 镜却吓得赶紧伸手捂住脸,九皇子挑眉,都成亲了,为何不让亲? 镜的手指露出一丝缝隙,与他瞪了片刻,到底是勇敢道:“你不能同我做那事!” “……” “你要是敢做,我们,我们就分房睡!”镜说着,便要起身钻出被窝。 姬泱哭笑不得按住他:“不做不做。” “真的?” “真的。”姬泱无奈,他也没想做啊!他可从来不是急色之人!若是旁人敢这样质疑他,早死了。但瞧瞧这紧张的脸,他还只能再宽慰,“真的很真,睡吧,小鬼。” 镜得到保证,才乖乖躺下,两人不再说话,姬泱看似已睡着,镜却始终觉得还有哪处不对。 想了许久,镜伸手用力拍床板,特别生气:“我才不是小鬼!” 第18章 书生 小鬼折腾到半夜,九皇子被折腾得,又给讲了一个时辰小金龙的故事,才将小鬼哄好,并保证往后再不能叫“小鬼”这个称呼。 小鬼煞有其事地说:“我可是老鬼!我很多很多很多岁的!” 逗得姬泱睡梦中都在笑,作为皇子,看似尊贵,即便是他这样意在山水的,过得也并不轻松。先不论自小到大样样都要学,他还样样都要学到最好。出宫建府后,各方的不怀好意太多,身在局中,不得不防,也不得不与人周旋,实际很累,哪怕你早已游刃有余。 与小鬼认识不久,此时想来,竟是他难得真正快乐的时候。 尤其又是绝境之后的快乐,更为难得。 姬泱半夜醒来,又撑起手臂看了看身旁小鬼。小鬼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睫毛乖乖窝在眼睑中,没有呼吸。 兴许鬼当真能迷人心智? 姬泱到底又在小鬼眉心印了个吻,那就迷了吧。 这场奇遇,起码目前为止,他十分满意。 镜并不知他被姬泱偷亲了,因为姬泱给他讲了小金龙的故事,还给他买了小金龙,姬泱的地位陡然高了许多,他心中的羞涩也褪去了,总算是愿意让姬泱一直与他同坐一辆马车。 天亮后,他们继续往宜州赶路。 京城在北,宜州在西南,路途遥远,他们要在路上近一个月。没打算用法术赶路,秾月他们早将镜喜爱的话本在马车中置办好了,姬泱翻了翻,心中才算隐隐有数,那些话本子都是些穷书生为了凑书费写的。虽是为了凑书费,也爱写俊俏书生与美貌女鬼,权当在书中做做梦,都是半点当不了真的书。 难道正是因为这些话本子看多了,镜才会认为他是书生? 姬泱再度哭笑不得,又觉小鬼太过可爱天真。 镜拿着自己最爱的《香山记》,问他:“真的有香山吗?” “有,在京城外二十里处。” “哇……”镜向往地张大嘴巴,翻到自己最爱的一页给姬泱瞧,“这是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和我们相遇的时候一样呢!夜晚,桃花林,你们一样被山贼打劫!”镜再往后翻,“可是这个女鬼好可怜的,她是厉鬼,她怕伤害到他,不愿与他成亲!”镜再翻到最后,“你看,这是那杜郎成亲那晚,天亮后,她回地府投胎了,他们就分开了,再也不能在一起……” 镜仰头看姬泱,都快哭了:“我最喜欢这一本,我每日都要看一遍的,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她穿着嫁衣坐在屋顶好可怜。” “……”姬泱被他可爱得想笑,又实在被他这副模样引得有些心疼,他甚至想说,笔给我,我给你写个新的结局出来! 他正心疼,镜自己已经将书合上,再眼巴巴问他:“夫君会讲书生与女鬼的故事吗?”新买回来的书,他看完了。 夫君都叫了,能不会吗?必须要会。 不仅会,九皇子还能因地制宜地给他讲了个书生与男鬼版的,正好在赶路途中,九皇子便给他编了个男鬼拯救被押解进京书生的故事。太过新鲜,镜听得眼睛都不舍眨,连姬泱吃饭的功夫也舍不得让他下马车,黏着姬泱,除了睡觉时候,每时每刻都要姬泱给他讲故事。 芳菲气得屡次瞪姬泱,也毫无用处。 没法子,镜现在已经不许芳菲在车厢里打扰他们俩了。 九皇子心中舒坦,到底凭借真才实学站稳“夫君”地位,人果然还是得多读书! 却也有些郁卒,若是把那故事中的书生改成皇子该多好?这一路,他不知听镜与芳菲骂过皇子多少次,尤其是他讲的书生越好,越专情,镜越要感慨皇子的不堪,小鬼还说“下次再瞧见皇子,芳菲你把他捉给那只老虎吃了!”,九皇子更是再不敢袒露真实身份。 且行且看着吧,九皇子只能抹抹脸。 除此之外,这一行实在愉悦。饱读诗书且又真正遇过鬼还与鬼成亲的九皇子,讲起故事来,岂是那些穷酸秀才能比的?故事太过有趣,镜每日都很高兴,还能吃人间的美食,他的书生懂得特别多,不论进了哪座城,哪座小镇,都能讲出一串话来。 镜觉得,他的书生当真有状元之才。 不知不觉一月日子便已过半,三安等鬼好歹学了些小法术,玉宫内灵气又充足,不至于连只孤魂野鬼也打不过,不时出去打探京中消息,打探水路上替身的消息,打探幸存者的消息,甚至那些追杀姬泱的人,他们也找着了。那些人已快马赶至宜州,在等着他们殿下的驾到,好暗地刺杀。 这就是做鬼的好处了,在暗处飘着,将什么都看得仔仔细细。 姬泱被追杀,京中依然不曾有消息,对于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姬泱自己心中也已有打算,余下半个月便打算专心好好陪小鬼玩。毕竟到宜州后,便要布局,便要夺位,还要应付各式人等,怕是再无时间陪小鬼出来玩。 这些日子他们也非每晚都住客栈,镜喜欢水,离了水的时间一久便很不适。人间的湖水到底一般,每隔三五日,他总要回自己的宫中在湖底沉上一段时候。因姬泱空前崇高的地位,沉在湖底的时候,镜也要与他说话,姬泱便也陪着他住进宫殿。 现下心思轻松,姬泱也才有空重新打量这座宫殿。大约他与这小鬼是真有些缘分的,小鬼的宫殿,每一处景,每一座楼阁,都仿佛是按他心中想法置办的,他心中满是偶遇世外桃源的惬意。 小鬼兴许不懂,姬泱也无意于情爱之道。 半月的朝夕相处后,两人之间倒真的有了一丝神似新婚夫夫的宁静甜蜜。 只是小鬼坚决不许姬泱碰他,没有催|情法术时,姬泱倒还真的对小鬼没有那种想法。倒是小鬼那样天真可爱,姬泱要承认,趁小鬼睡着,他偷亲过几次,但也仅此而已。 这日,他们的车马驶入江陵府辖区,夫君提前与他说,过了江陵府,有条着名的湖泊叫作洞庭湖。镜便记住了,他喜欢湖泊。既是人间名湖,自然想快些看到。夫君还说了,要带他泛舟于湖上!他十分期待,离江陵城还有好些距离,在官道上,他连故事也顾不得听了,趴在窗边看车外风景。 恰逢附近村镇赶集,官道上人还挺多,来来回回有驴车、骡车,还有牛车,有总角女童骑在水牛身上举个小风车鼓着嘴巴吹。镜看得稀罕极了,不时盯着人家小孩儿手中的风车瞧,那风车随着风一直在转,七彩颜色的,可漂亮了。 姬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好笑道:“进了城,也给你买。” 镜点头,却顾不上回头,还是盯着孩童看:“不能忘记买!” “不忘,给你买一把,等我们到了,再给你做个大的。” “好!”镜高兴地连连点头,他瞧别人,别人却也在瞧他。他这样的长相,九皇子都能迷成这般,更何况质朴村民。他的小脑袋瓜搁在手背上,小风一吹,芳菲的桃花与车帘一同飘起,镜的脸便完完整整现在村民眼中。 顿时,许多牛车、驴车全停了,大人、孩童都在盯着镜瞧。 镜还浑然不知,问姬泱:“他们为何停住了?” 姬泱往前一看,又好笑,又有些吃味,伸手去将车帘拉下,护着镜往马车内揽:“日头毒了,过会儿再瞧。” “可我还没看够!” 你再看下去,人家集都别赶了!姬泱心中腹诽,嘴上只能道:“接着给你讲小金龙的故事。” 镜瞪着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小金龙赢了。 他点头:“听小金龙。” 真乖,姬泱摸摸他的脑袋瓜,继续给他编故事。 编了一日小金龙的故事,途中镜再度伤感回顾一遍《香山记》,终于,再过十来里路,他们便要进江陵城了。天色渐暗,傍晚来临,“日头毒”的理由不好再使,镜又趴回了窗边继续看车外风景。 此处临近城门,按理来说,来往车辆、行人当不少,偏此时却是空荡荡。 镜看得有些不高兴,来人间玩,不就是看人吗? 他捧住下巴,却还不舍收回脑袋,姬泱看没啥人,也没拦他,随他看。 不一会儿,终于有几匹马与一辆马车从对面而来。马上的人都着同一服制,腰间佩刀,看似是官差。镜没有瞧见过这样的人,只在书中见过“官差”这个词,瞧起来很有些像,他正要拉姬泱的手,问这是不是官差。 打头的那个官差已往镜看来,他看到镜了。 他一愣,手忽地重重将缰绳一拉,马嘶鸣一声,立刻停在原地。 他怔怔看镜,镜不明所以也看他。 他这么一停,身后赶路的几人也不得不停下,却有些手忙脚乱,还有人连缰绳也没来得及拉住,直接冲出去。那人冲过其余几人与马,有匹马蹬了蹬脚也跟着跑,马上的人忘记去拉缰绳,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他掉下来,有人伸手去拉他,被拽得反而也跟着掉下来,连着掉了一串,简直是一片混乱。 “哈哈哈。”落在镜这个没心没肺的鬼眼中,这事儿只剩“有趣”二字,他看着那些人手忙脚乱,追马的追马,往起爬的往起爬,却还纷纷不忘回头狼狈看他,笑得更欢。 姬泱听到他的笑声,立即跟着看过去。 那是京城殿中司的服制!是京中人!姬泱皱紧眉头,不愿被发现,立即收回视线,坐直了,却见小鬼笑得依然很欢。他知道那些人为何如此慌乱,是看他的小鬼看傻了!他心中不悦,想将镜拉回来。 镜却突然不笑了,他眨了眨眼。 那几匹马与人突然乱了后,马后随着的那辆马车也跟着乱了,车夫拉不住马,马车在地上团团转,撞上路边大树,马车翻了个底朝天,马车中掉出来一个人!那人衣饰倒算整洁,只是手上脚上都戴了镣铐,一看便知是犯了事儿的。 他们的马车还在往前行,离那人越来越远。 镜瞧见那人发间木簪与身上直裰,急道:“停车!” 正在赶车的芳菲立即停了,跳下马车,走到窗边问:“怎么了公子?” 镜伸手指不远处地上的人:“那是不是也是个书生!” 芳菲又不惧人,趁那处慌乱,上前掀过摔懵了的那人,是不是书生尚不知,倒也是个俊俏后生! 镜也瞧见他的脸了,好看! 镜回头看姬泱,笑道:“夫君!果然男鬼在赶路时能遇到押解进京的俊俏书生呢!” 夫君·九殿下·姬泱:???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让9皇子成天瞎编 第19章 归位 芳菲是花妖,施了些小法术,便问清楚了,喜滋滋地来给镜汇报。 不似遇到九皇子那会儿,硬要往山贼与书生身上扯。人家这次是个真书生,巧的是,此人宜州人士,姓李名君千,还是位举人,此时本应在京备考春闱,却因考场作弊被翻查,事涉官员贿赂被关押起来,此时被下令押解进京审查。 芳菲给镜汇报时,姬泱也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到耳中,眉头微皱。 这事,他是知道的。西南学生资质从来一般,实在是天高皇帝远,有些时候管也管不了,父皇没少往西南派过钦差,下令在西南一带扩建州学、县学,成效却不大。甚至去年年初,他去西南一带游山玩水,还与当时的钦差碰了个正着,差点要被逮住一同去管这事。 他立即跑了,既无心于皇位,就该早些避讳这些。 却也是去年,他与那钦差都离开后,没多久便是秋闱,西南好几州都闹出官员舞弊之事,父皇很是恼火,一连下令处置了不少官员。 姬泱从前无心于皇位,许多事只听,不做。因他有心助姬澜(三皇子)登位,平常更是甚少管政事,除身子实在不算好的太子,其余七位兄长每日上朝,他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太子过世至今,一个多月接连发生这么多事,他都差点死,还真不知道这次的舞弊事件,查到现在,竟还牵扯进了学生贿赂官员? 那些人被芳菲给迷了心智,问什么,答什么。 只可惜,芳菲问的尽是年龄家乡喜好之类的东西。 姬泱索性挑开车帘也往外看了眼,他当然不认得那个什么李君千。但他要去的地方正是宜州,他去年也曾去过,未来几年他怕是都得待在那处,被单独拎出来,还要押解进京的人,怎会是简单人?他暗暗记下此人姓名。 他眼中看到的是这些,芳菲她们可不是。 芳菲手舞足蹈:“公子,他真的很俊俏!不亚于水郎君呢!” 被点名的姬泱这才回神,还没问上一句,镜眼睛一亮,问道:“真的?!” “公子下来瞧瞧!”芳菲伸手拉他,姬泱欲开口,镜已经从车窗飘了出去! 镜飘到李君千面前,李君千的眼睛微眨,因芳菲控制,什么也不知。李君千眉目清秀,一脸文气,坦白说,相貌当然不能与姬泱作比,却也是极难得俊俏的美男子了。 镜就喜欢美好事物,他喜欢李君千,当然,只是单纯的喜欢。 他对人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话本与故事,姬泱刚给他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呢!紧跟着他就碰上了,好看又新奇,当然要多看几眼。 芳菲便道:“公子,这个也好看的!也带回去吧!”在她们看来,只要她们公子喜欢,多几个俊俏的书生来逗她们公子高兴又有什么不好? “好好好!夫君刚给我讲过一个同样的故事呢!只是夫君还没给我讲完——”说着,镜回头找姬泱。眼瞧着不对劲,跟着下马车的姬泱还没走来,镜便已叫他,“夫君!”,再欣喜问,“男鬼最后与那押解的书生可是在一处了?你还没给我讲完呢!我可以带他一同上路吗?我喜欢他!” 瞧着小鬼眉眼间的飞扬,还说“喜欢他”。 九皇子顿在原地,忽然间五味成杂。 他到底是哪处不对,给小鬼编这么一个故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他又怎会知道,还真能碰上一个这样的人! 姬泱沉默几息,走到镜身边,真诚道:“那个故事没有结尾了。” “啊?”镜不解,又有些难过,“为什么?” 见他这般难过、可惜,姬泱一时有些上头,不由道:“男鬼与书生,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镜眨了眨眼睛,缓缓收起笑容,不笑了。他不仅不笑了,顿了顿,他转身忽然原地没了影。 “公子!”芳菲跺脚,朝姬泱用力喊了声“臭男人!”,跟着没了。 瞬息,身后的车马全都不见了。 姬泱独自站在原地,忽觉春风有些凉。 男鬼与书生本就没有好结果,他并未说错,他从来不是什么书生。不过,男鬼与皇子,难道就有结果? 此时想来,这件事从头到尾,一直都很可笑。他莫名其妙被鬼给带回老巢,又莫名其妙地与鬼成亲,还与鬼圆了房。他甚至鬼迷心窍地真的对鬼上了心,也是这一刻,他才发觉鬼是真的没有心。鬼不懂专一与感情,鬼不明白成亲的意义。 鬼的成亲不过是玩儿,他堂堂九皇子却当了真,甚至当真仔细想过与小鬼共度余生的可能性。 姬泱低头仔细看了李君千的相貌,还是忍不住气闷想到,实在是不过如此。还那般瘦弱,这样的书生,他一手能揍十个。 他趁那些官差都在发蒙,搜了他们的身,找到油纸封的密信,想了想塞进衣襟中,记下这些人的相貌,他转身独自往江陵城中走。他不是什么被山贼打劫的无知书生,他是姬朝九皇子姬泱,他的替身与皇子仪仗本也快到江陵城,恰好汇合。 过去近一个月,就当作是黄粱梦一场。 镜冲回自己宫中,沉进镜湖底,眼泪化作湖水。 坏人!那是个坏人!坏人说男鬼与书生没有好结果! 只要想到姬泱的神情与语气,那样冷漠,镜的眼泪便停不下来。眼泪被湖水带走,落满湖底,他却还是忍不住抬手擦眼泪。看书时,羡慕女鬼们可以哭,以为那是轰轰烈烈,真正为人哭时,他一点儿也不高兴。 他不喜欢这样。 他很难过。 他不想哭了。 他不知该拿这份难过怎么办。 他伸手摸摸心口,没有心跳,可那里好难过。 镜躺在湖里哭,秾月夭月吓坏了,她们谨遵公子的话,本在调|教三安等鬼,忽见公子回来,一回来就沉到湖底,这还得了? 她们顾不上三安等鬼,拽着芳菲便问。 芳菲生气地将事情一通分说,秾月气得咬牙,阴阴问:“那人现在何处?” “我跟着公子走了,谁知道!谁还顾得上他!什么时候都能宰了他!” 夭月愤慨:“他怎能说这样的话?!怎能说出男鬼与书生没好结果的话来?他把我们公子当作什么?他是书生,我们公子是男鬼,他这是在咒我们公子了!” “臭男人!!!”她们团着将姬泱骂了个狗血淋头。 三安听得那是心惊肉跳,实是不知道该说这些鬼鬼妖妖什么好了,到底没在人间经过事。 这事儿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他们殿下那是吃醋了! 他们殿下本也不是书生,那个李什么的却是书生,还被镜公子夸赞俊俏,要带回来,甚至说喜欢!他们殿下能有好话?换谁都要诅咒没得好结果!他们殿下,可是出了名的九殿下啊!满朝里,谁敢让他们殿下不高兴?谁不是捧着敬着?他们殿下已是极有风度了! 三安也心疼呢,他们殿下头一回动心,竟是为个鬼! 这个鬼还三心两意,有了他们殿下一个人还不够!还当着他们殿下的面要带其他人回来! 天煞的可怜见啊! 两鬼一妖骂着骂着,担忧镜,全都去了湖边,把三安等鬼给忘了。 姬泱先前地位有所变高,连带着三安也被当作了自家鬼,已能自由出入玉宫。三安虽成了鬼,还是个机灵鬼,眼珠子转了转,趁乱立即溜出宫,去找他们殿下。 要他说,趁此事,劝了他们殿下断了这份心倒也好。 他们殿下日后是要当皇帝,娶路家三娘子当皇后的。 人和鬼攀扯在一处,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以防她们报复,他得去护好殿下。 三安带着其余十来只鬼偷溜出玉宫,立即去寻他们殿下。他们如今本事虽渐长,在没有秾月等鬼的带领与芳菲的接应下,立即找到姬泱,还是有些勉强。 这次墓碑立在河底,他们溜出宫门,浮上水面,有些迷糊地四处先辨了辨方位。人间已是夜,水面有不少船,他们也不敢飘走在水面上,恐引人注意。他们都会游水,在水中游着,寻找姬泱所在方位。 找着,便瞧见不远处一艘楼船。 三安精神一振,那是九皇子的仪仗!先不论为何替身一行会更改路线,能在此处遇到也是幸事!三安带着鬼便要立即上船,急速移到船前,却瞧见船下隐有水波荡漾。 三安一愣,试探着哑声道:“殿下?” 有人从水中钻出,不是姬泱又是谁? 进了江陵城,姬泱才得知,“九皇子”仪仗已到江陵府,将稍作停留。 皇子仪仗路过江陵府,知府等官员求见不到,已在城门外十里处跪了一日,是以他们先前进城时,除了官差押人进京,官道上才会空无一人,若是再往前走上些许的路,他们的马车应当也会被拦住。 知道九皇子仪仗是由水路进的江陵府,知府们又调头全去码头边跪着。 姬泱想与自己的替身汇合,又不能被人发现。他的确识得江湖中人,还曾拜师学武,虽与鬼妖不能比,在人中,身手算是很不错的。避开人来到码头后,他便钻进水中,趁夜准备上船。 不防遇上了三安,姬泱心中微动,到底没问镜的事。 三安松了口气,张口便道:“小人终于找到您了,您——”话未说完,三安原地不见了,姬泱怔了怔,猜到三安是被那些鬼给弄回去了。 他皱眉,仰头看了看高高楼船,到底是游到另一侧,摸了半天摸到地方,敲了几下船板。不一会儿,便有侍卫猫着身子走来,蹲在船边,低声问:“是谁?” “我。” “殿下!” 姬泱上了船,被侍卫护着进了船舱,舱内寂静无声、灯火通明。 他一进去,他的贴身大宫女蕴蓉泪水涟涟扑来,一句话不说,也不问,先拿大披风裹住被冰凉河水浸透的他。他看了眼蕴蓉,满屋子的人已全部跪了下来,郑重行礼:“见过殿下!” 姬泱接过蕴蓉手中衣服,自己披好,蕴蓉也跪在他脚边,低头擦眼泪。 姬泱将屋内人一一打量,舱中更静,墙面上却全是影子。 再不是那一丝影子都没有的缥缈玉石宫殿,这一次,才是真正回到人间。 姬泱皱眉,有些出神,直到烛台上爆了个灯花,烛光一闪,影子一晃,他才缓声道:“向京中报信,告诉父皇,本殿下行至两浙路时便被数次追杀,生死未卜,命悬一线。” “是!”有人应下。 姬泱再道:“到得江陵府,再换水路,仍被追杀,多亏江陵知府相助,我才躲过一劫。” “是!” “把这话,原样再与卢司明说一遍。” “是!” 卢司明便是江陵知府,他一个降爵看似已无宠的皇子,一路行来,路过这么多州府,唯有卢司明带着下属官员按制等候仪仗,今日提点,就当是答谢。 姬泱轻声道:“去办吧。” “是!”众人纷纷起身,各行其事。姬泱垂下眼眸,独自往舱内深处走,蕴蓉跟来,先问:“殿下可要用些膳食?” 姬泱摇头。 “殿下先沐浴吧,水都是备好的。” 姬泱解了披风,手一松,披风落地,他低声道:“我只想睡一觉。” “殿下……”蕴蓉不敢再问,目送他进内室。 是的,信送出去了,权看父皇会如何做,也看姬澜会如何反应,更看其余人等如何行事,未来还有许多许多事。 但那些都是明日,是将来的事。 此时,他只想在自己的地盘歇一觉,沾染上原本属于姬泱的气息,再将那个海棠色的梦,彻彻底底地忘却。 作者有话要说:吃醋啦 第20章 乖乖 三安确是被秾月给捉回去的,她们公子在湖底哭成那样,她们却什么也不能做! 一回头,三安那些鬼还都不见了! 她们暂时不敢动那个臭男人,这几个鬼,她们还不敢吗?! 芳菲怒指三安:“跪着!不安分的鬼!和你主子一个样子!” 三安也要哭了:“姐姐,不是——”“闭嘴!”夭月打断他的话,“你方才溜到哪里去了?!” 三安这会儿也是真的急,他们殿下就躲在水里,谁知道有没有危险?这要真被拘在这里,没准就要被弄死了,还怎么去保护殿下,三安哭丧着脸,顾不上其他的,说道:“姐姐,我们郎君有危险!” “呵!那不正好?臭男人!活该!”芳菲拍手叫好。 “姐姐,我们郎君是真的有危险,他就在水里,他——”夭月手中多出一根鞭子,抽他:“闭上你的嘴!从主子到侍从,口中没一句真话!身份不明!还敢惹我们公子不高兴!” 三安哭求:“姐姐们有气打我没事儿,可我们郎君,啊——姐姐轻点儿!轻点儿!公子!公子!镜公子!” 三安扯着嗓子喊镜,秾月气得要去堵上他的嘴。 三安生怕她们不让他说话,高声嚎道:“镜公子!我们郎君就在这条河面上!他有危险啊镜公子——”芳菲拿桃木钉把他的嘴给钉上了,三安支支吾吾,对她们做出请求的姿势。 夭月指他怒斥:“无情无义!满嘴谎话!剪了他的舌头!” 芳菲拿了剪子就要上,身后却传来镜带着哭腔的声音:“他怎么了……” “公子?”他们一同回头,镜瘪着嘴,眼睛红红,又问一回:“他怎么了……” 三安已没有心跳的心也忽然一滞,芳菲拔了桃木钉,三安磕磕绊绊地说:“镜公子,我们郎君,他有难。” 镜抽了抽鼻子,揉揉眼睛,低头又气又委屈地说:“他活该!” “……公子。” 镜再揉眼睛,就在众鬼即便没有呼吸也似是屏住呼吸的模样盯着他瞧时,他突然又在原地没了影。 镜钻出水面,茫然地四处看了看。 远处有艘很高的船,他想到他的书生跟他说洞庭湖,还说要带他坐船,他还从未坐过船呢。想着,他又要哭了,说的那天他很高兴的。可是他的书生,是个坏人!那个坏人说他们没有结果! 镜委屈地往前飘,瞬间便移到船上。 他走路无声无息,站在甲板,想到也是他的书生说,站得高看得远,他往四周看着找寻姬泱。有危险?是什么样子的危险?会死吗?他迷茫地在船上边看边走,穿过一道木墙,听到两位小娘子小声说话。 “……说是不想用膳,躺着在睡,在水中浸了许久,小锅上炖了殿下最喜欢的老鸭汤,殿下醒后先热热地喝上一盅。” “苦了我们殿下这一趟,替身是如何打算的?” “还能怎么打算?当然是带着,到了宜州才算安全。” “到了宜州,怕是也不安全。” 镜眨了眨眼睛,一点也听不懂,他不想听了,再往前走,一道道地穿过木墙,最后到了个极为暖和的内室。他往里打探几眼,什么也瞧不见,有道淡金纱帘遮着。他转身要走了,那道纱帘却又莫名吸引他,他顿了顿,走上前,伸手撩开纱帘,再往里走。 有张床,帐子拉得严严实实。芳菲说,不能瞧旁人睡觉,他不看,他捂住眼睛,乖乖低头,转身出去。 “谁。”身后却有人说话。 镜一怔,双手缓缓垂落。 警觉的姬泱已经起身掀开帐子,双眼如鹰,却不防对上的是镜回望过来的红肿双眼。 姬泱面色苍白,嘴唇更是乌青,这是在河水中浸久了的缘故,也没能好好泡个澡便睡了,睡得又很不安,不时醒来。落在镜眼中,却似他真的有了危险的模样。再想到三安的话,镜的眼珠子不再转动,瞬间便移到床前,奇快,快到姬泱都没反应过来。 镜慌忙去摸姬泱的心口,是跳着的,没死! 可是他的脸色好难看!都说人将死时,便是这般。先前,他被山贼打劫,带他回宫时,脸色都未这样难看! 那是因宫中的灵气,姬泱即便身受重伤,气色显然是要比此时好的。 镜却未想到这点,他有些害怕,急速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问他:“你,你是不是要死了……” 镜的手摸到他心口处时,姬泱的心已经很没出息、很令人愤怒、又令人无奈地真的停了片刻。 他这样一问,姬泱回过神,正要说句话。 镜却以为他真的要死了,吓哭了:“你不能死。”哭着,眼泪珠子噼里啪啦胡乱往床榻上落。 “…………”姬泱头一回知道何为心碎,他嘴巴微张,吸了口气,恢复心跳,正要伸手搂他。 镜哭着又道:“你若是死了,便没人给我考状元,没人给我挣诰命了。” “……我没死。”姬泱心碎的同时,又气又笑,他不由道,“你大可去找那李姓书生。” “啊?”镜抽抽鼻子,不解看他。 “他也可以给你考状元。” “可是,可是他为何要给我考状元?” 这次轮到姬泱不解。 镜边流眼泪边委屈地认真说:“他又不是我的夫君,为何要给我考状元啊?只有我的夫君才能给我考状元,旁人是不可以的。” “……”姬泱琢磨着,自己那颗心,应该还能缝好了再继续为小鬼碎。 “你不能死,你要给我考状元的。”镜哭着重复说。 “那你别让我死。” “啊?” 姬泱定定看他,看他还能如何做。 不让他死?镜看着姬泱那样苍白的面色,他不知自己的来历,但他知道自己很厉害。他厉害到,在鬼界游历时,鬼王也不敢招惹他。他也无需修炼,他宫中有三界中最充足的灵气。他自己好似更是灵气的源头,他眉间那么点水,都能助云赫渡劫。 他是不想让他的书生死,虽然是个坏人! 镜看着眼前苍白的脸,他向来知道,人都是会死的。从前,他觉得死就死了吧,好歹陪自己玩了几十年。死了,他就再找一个好看的。这也是头一回,他忽然希望这个人可以永远陪伴自己,虽然这是个坏人! 他就要让这个坏人知道,男鬼与书生是有结果的!还是好结果! 他忽然上前,嘴巴贴嘴巴,是的,他吻住了姬泱。 尽管,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行为代表什么。 他将灵气渡了不少给姬泱。 姬泱大惊,小鬼面上眼泪却已糊到他的脸上。 鬼的眼泪,原来也是烫的。 九皇子的那点脾气彻底没了,姬泱搂住小鬼,与之舌尖相触,却好似灵魂碰触,那瞬间,姬泱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灵魂在颤抖。镜松开贴在一起的嘴巴,看着姬泱,继续委屈地哭,格外认真且又很凶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虽然你是个坏人!” “我要让你知道,我和书生是有好结果的!” 姬泱靠在床头,伸手去给镜擦眼泪,轻声哄道:“好了,不哭了。” 这样一哄,镜更委屈,“哇”地哭得更大声。 姬泱将他搂紧怀里,伸手去接他的眼泪,轻声说道:“不哭了,不哭了,我的乖乖,不哭了。” “你会看到的!我和书生是有好结果的!”镜用力大声说道。 姬泱叹气,抚摸着他的后背,欲说出真实身份。 纱帘外,蕴蓉的声音响起:“殿下?方才是什么声音?” 蕴蓉的声音刚落,镜便从姬泱怀中起身,不哭了,也往外看去,呆呆道:“这是什么声音?”他又立刻看向姬泱,“对了,你为何会在这里!” “殿下!”蕴蓉冲进来,却瞧见一个漂亮似天人的少年坐在他们殿下怀中揉眼睛。 蕴蓉满脸通红,立即先低头跪到地上。 “…………”镜瞪着漂亮宫女,再看姬泱,深吸一口气,生气问,“这是谁!!!!!” 姬泱好不容易将镜再哄好,心中腹诽,只许他调戏书生,还不许他的宫女说句话吗? 当然,只敢心里腹诽腹诽,万万不敢露出分毫。 这个最佳时机,姬泱再度没能坦诚自己的身份。 因为蕴蓉的那声“殿下”,镜先问了谁是殿下,知道是当朝皇子后,还不许姬泱见那个“殿下”,甚至说要杀了“殿下”。吓得蕴蓉都不敢说话了,姬泱其实也不敢说,刚把人哄回来,他一时还真舍不得再把人气走。 于是他只好暂时假扮他替身的替身,亏得小鬼心思单纯,好哄。 镜却觉得他好可怜,好一个学识渊博的书生,因为长得像皇子,便要被抓来当替身! 镜愤愤道:“我去把那个皇子杀了!你跟我走!不怕他!” 姬泱千劝万劝,说这艘船是多么多么好,就当蹭船看风景,才算是把他劝住。 蕴蓉作为大宫女,观察力自然也是非凡,当然也已看到镜没有影子。她听那少年郎君骂皇子,甚至骂他们陛下……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着头。偏他们殿下还应着他的话,说他说得全部都对。 她有些担心,却也不敢多问,他们殿下让他去箱笼里寻他亲手烧的那只琉璃罐来。蕴蓉去取了,姬泱小心将手中镜的眼泪珠子都倒进去,晃了晃,问镜:“送予我,好不好?” “为什么?” “是你的眼泪,很漂亮,我很喜欢。” “……”镜伸手捂住脸,却没能遮住笑意。 姬泱也笑,再淡淡道:“但是往后再也不许哭了。” 镜放下手,生气抬头:“我哭是因为我很难过!” “是我不对,我往后再不让你难过,好不好?” 就是他不对! 镜低头再将脸捂得更紧,连连点头。 蕴蓉差点看傻了,直到殿下让她出去打水,她回过神,打了热水进来,服侍着镜洗脸,得了镜的一声“多谢漂亮姐姐”,蕴蓉一愣,抬头见他干净双眸,不禁笑开。她说着“不敢”,端盆出去,临出去前,回头一瞄,恰好见那少年趴在他们殿下怀中,揪着他们殿下的衣襟,说着什么“今天也要听小金龙!”。 她迷迷糊糊,虽依然担忧,还是很信任他们殿下的。凡事没有他们殿下争不到的,只有他们殿下不要的。 可这个少年,甚至是个没影子的少年……将来该如何是好。 京中的三娘子又该如何是好? 她服侍殿下十多年,可是头一回瞧见殿下露出这样的笑容。 她笑着摇头,罢了罢了,这哪是她能管得了的? 还是先去与替身等人串好话才是。 第21章 蛛丝 蕴蓉与人串好话,去厨房瞧了几眼,正欲回船舱,便见有人从甲板上船,是陛下的亲卫之一,去给卢司明传话的。她立在原地,等那人到跟前,与她客气道:“蕴蓉姑娘,江陵知府想见殿下一面,说要当面给殿下磕个头。” “殿下说了不见,明早咱们便走了,叫他们早些散了回吧。” “我也是这样说的,卢大人非请我再跟殿下说一声,说是见了殿下一面便走,态度极为尊重。” 他们殿下本也不是那等凶神恶煞之人,在京中时,年轻官员们都爱同他相处,殿下也爱与他们玩笑。只是这一个月发生那样多的事,殿下又是死里逃生,不仅是他们这些人,殿下的性子不免也起了些微变化。 蕴蓉有些犹豫,再想到那个少年郎与殿下面上笑容,点头:“你随我进来。” 他们俩一同进去,亲卫敛眉站在淡金纱帘外,蕴蓉掀开纱帘走进,听那少年在笑,在问:“后来呢?那人有没有去揪小金龙的尾巴?” 他们俩窝在一处,姬泱脸色已恢复正常,靠躺在床头,镜依然坐在他腰上,窝在他怀中,听他讲故事,听到着急处,便要揪姬泱的衣襟。显然此时也是关键处,镜的双手都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裳。 “后来——”姬泱听到脚步声,往外看一眼,见是蕴蓉,笑着便问,“可有吃的?” “有的有的!”蕴蓉立即点头,“煨着汤,殿下用一些?再下些新出的笋子进去?今早下船置办的。” 姬泱问镜:“要不要?” “啊?笋子,是什么?”镜还未吃过这种东西。 “笋子是刚从土里冒出来时的竹子。” “……”镜一听笋子是这个东西,吓得赶紧摇头,“不吃不吃!《青竹记》里的女妖怪,生的就是小竹子!我不吃竹子精的孩子!我不吃小宝宝!”,他生怕姬泱非要吃,还找到姬泱的手拉住,“一定不能吃!” 姬泱心中大笑,脸上只有浅淡笑意,点头:“好,不吃,不吃。” 蕴蓉也有些适应了,闻言,抬头笑着问镜:“小公子吃不吃面?热热的汤里下些面,是很鲜爽的。” “面,我吃过的!好吃!”镜点头,“吃这个!” 蕴蓉抿嘴,出去准备。 再端着面回来时,姬泱起身,将镜抱起放到床边,他则是出去见亲卫。镜的一只眼睛在看面碗,另一只眼睛看他:“让那个皇子自己去见!” “替身就是这个作用。”姬泱摸摸他的脑袋瓜,“乖乖吃,我很快回来,陪你吃。”说罢,姬泱抬脚走出纱帘。 镜盘腿坐在床边,看他的背影。 镜不知人间事,姬泱也从未给他机会去瞧背影,这还是他头一回打量姬泱的背影呢,是不是因为他盘坐着的缘故?姬泱的背影格外高大,跟原先好似有些不同了。 “小公子,吃面了。”蕴蓉在床边给他搭了小桌,将碗放上桌,又给他用小碗盛了碗面,递到他面前。 是个很好的姐姐,和他的侍女们一样对他好。 知道她是皇子的侍女,暂时过来服侍姬泱,镜觉得她有些可怜,怕她也被皇子糟蹋。 镜喝了口汤,果然鲜爽,他脸上全是笑,他小声对蕴蓉道:“我打算悄悄把那个皇子杀了,你放心,等我杀了皇子,也把你带走。” 蕴蓉心中苦笑,对于这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少年最后一丝惧意也全没了! 姬泱与亲卫在外间说话,他们皇子到了一定年岁都得观政,他是最受宠的皇子,再不愿也得去观。他曾在吏部观政,那阵子,恰好卢司明回京述职,他与卢司明打过照面,他对卢司明算是有点儿了解。 卢司明此时非要见他,倒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卢司明为人极其迂腐,很不懂变通,得罪过不少人。但迂腐也有好处,从不与人结党,个人能力也强,父皇就很喜欢他,不到四十的年纪,处处被人使绊子,还坐到了江陵知府的位置。 也是因为迂腐,卢司明才非要带官员拜见他。 若是今日来江陵的是其余皇子,不论落难与否,只要皇子身份还在,卢司明照例会如此。 他当然不会去见卢司明,他知道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对外,还是他的替身在活动。他派亲卫去叫替身在船边露个面,这就算见过了,见了便早早回去。 亲卫领命,一刻钟后,他又回来:“殿下,卢司明总算是带人回去了。但他有句话要属下带给殿下。” “什么话?” “他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祝殿下一路顺风’。” 姬泱沉默片刻,低声笑了笑:“知道了。”他转身往里走,边走边道,“都早些歇了,明日我们便启程,十日之后能到宜州。” “殿下,还有一事。那日您被人追杀,陈武他们后来找到我们。其余的人……还有齐大官他……”这说的是三安,他姓齐。 “这事往后再说。”姬泱顿住脚步,“你们注意着京城那处的消息。” “属下知道。”他不再多问。 姬泱走回内室,还未走近,便听到镜的笑声。 “我可以看吗?”镜问。 这又是在说什么? 蕴蓉笑着说:“当然可以,等明儿白天,奴婢陪您去看啊。” “好啊!”镜高兴不过片刻,又委屈道,“可我是鬼,靠近孩童不好的。” “……”蕴蓉猜测他是鬼,却不防,他自己就给说了。 姬泱好笑,又觉着有些无力,他拨开帘子进去,“殿下。”,蕴蓉立即给他行礼。他挥手,坐到镜身边:“在说什么?” 镜是个忘性极大的小鬼,早已忘了白日的事,被哄好了,那便是真的好了。此时见到姬泱便觉高兴,立即朝姬泱伸手,姬泱将他抱到怀里。黏住姬泱,人身上暖暖的,镜舒服地叹了口气。 蕴蓉看得心中称奇,说道:“奴婢在说河边渔民们家的孩童用渔网捕鱼的事,小公子很感兴趣。” “这里的河,有小花那样漂亮的鱼吗?”镜抬头看姬泱。 当然没有,姬泱摇头,镜有些失望,姬泱又道:“待我们到宜州,我带你去花鸟市场,那里有很漂亮的锦鲤,你挑你喜欢的,全都放在我们府中的池子里,你可以每日都去看它们,还可以给它们喂鱼食。” 镜听得一知半解,光听到“漂亮锦鲤”四个字了,还放在他们家里。他宫里的锦鲤们从来不吃东西,他还没喂过鱼食呢!他喜得连连点头,又指着小桌:“我吃了,好吃!夫君也吃!” 蕴蓉低头,眉毛一跳,却听他们殿下轻声道:“好。” 她始终低头,只能瞧见地面上,他们殿下的影子,在给那小公子喂汤喝,接着再听到那位小公子的笑声。 用了膳,笑闹一阵,姬泱问了句,镜才想到他满宫里的鬼。 他这次出来,本就是夜里,他能自由出没于人间,他的墓碑还在水底立着呢。他伸手,将墓碑收到自己手中,再将鬼鬼妖妖们全部放了出来。 三安是第一个跌出来的,“哎哟”一声,滚到地上,镜睁眼一看,三安身上的衣服都烂了! 夭月是第二个跌出来的,手上拿着个鞭子冲去就要抽三安,夭月气得眼珠子已经掉了出来。 在场的第二个人,蕴蓉姑娘猛地见到这场景,眼珠子乱地滚的,脸色一白,倒在地上,差点就要昏死过去。 “殿下!公子!”三安在地上滚着躲避夭月的鞭子,回身瞧见他们俩,痛哭涕流。 夭月一愣,也回身看去,此时芳菲与秾月,以及姬泱的那些鬼全部都跌出来了。原本分成两股势力,仿佛死敌,跌出来就扭打一处,再瞧见他们的主子抱坐在一处的模样——夭月将眼珠子按回去,鞭子扔到地上。秾月整整衣衫,敛眸沉静微笑。芳菲则是赶紧施了法术,将三安身上的衣服又给变了回来。 两方打成这样,本就是为了镜与姬泱,如今见人家这样好,也不好再打。 镜都没看出他们是在打群架,还乐呵呵地问是不是在玩,甚至想参与,满地的鬼妖一同尴尬笑。 最后,三安去扶起吓得瘫在地上的蕴蓉姐姐,随九殿下去外间,镜与她的鬼们留在内室,分开说话。 镜心情奇好,哼着白日里听小童们唱的歌谣,起身趴在内室窗边往外看夜色。 河道边全住着人家,家家户户点着灯,灯火倒映在水面,仿佛流金,满是烟火气,可好看了。 鬼妖们面面相觑,由最稳重的秾月问出口:“公子,你们怎会在这船上?”这船放在人间来看,未免也太过奢华,普通人家可坐不起。 镜手肘撑着窗棱,手掌捧着脸,毫不在意地说:“夫君长得像皇子,皇子太坏了,很多人要杀他,夫君先前与我们分开,没人保护他,他就被抓来当替身啦。” “长得像皇子?”秾月小心问,这理由未免太扯,哪能这么巧,他们不在,就被抓来? 镜还在哼童谣,“嗯”了声,再道:“我喜欢坐船!人间的灯比我宫里的漂亮多了!” 听这话音便知,人家压根没把什么皇子不皇子的放在心上! 秾月又问了几句,到后来,他甚至都懒得回答,秾月再问,他嫌烦,说要把她们都关到宫里,不让出来。她们也不敢再问了,镜趴在窗边继续看,她们缩在角落里讨论这件事。 可以这么说,满宫的鬼妖,心眼加起来也比不过三安一个鬼太监。 但三个臭皮匠好歹能抵一个诸葛亮,她们从前便怀疑姬泱的身份,此时又冒出个所谓的皇子替身说法,她们便更怀疑。可她们也没见过近年的皇子啊,也不知如今的皇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芳菲最干脆,飞出去找到那个替身的船舱,化作桃花瓣,贴在墙壁上仔仔细细看了一通。 回来后,她也懵了:“真真是长得一模一样,侍女们对他恭敬得很,都叫他‘殿下’。那人穿得比臭书生还好呢,戴着个金冠。住的地方也比这儿好,可是太奢华了,烛台都是金子做的。” 他们鬼妖唯一不如人的,便是心思了。 芳菲是一点儿也看不出谁真谁假,她边说边比划,甚至道:“兴许臭书生当真是被抓来当替身的,咱们想多了?或者,姐姐你也去瞧瞧,你是能看出人的来历的。” “我去瞧瞧。”秾月皱眉,说着便要起身,镜却转过脸来,叫她:“秾月姐姐。” “公子?”秾月立即笑开。 “我想起那只丑狼,也不知他渡劫渡得如何了?你们去瞧瞧吧。”镜靠在窗边,“他给我仙人果子吃,虽说长得丑,人是很好的,若是他没能成仙,死了,如何也要找到他渡劫时候的洞府,给他立个碑,下回咱们去妖界时,将他的碑与遗物带上。” 秾月、夭月齐声应诺。 云赫这样修炼到渡劫期的大妖怪,行踪不定,渡劫地点是不可能告知他人的。成仙飞升,不成仙便是死,无论如何,他人无法知晓。但谁让他们公子想知道?她们俩交代芳菲照顾好公子,即刻便出发去找寻云赫。 还是那句话,臭书生尽管身份可疑,到底只是人,终究是伤不到她们公子的。 待她们办妥此事,去皇宫瞧一瞧,不就都知道了? 谁知啊,她们到底低估了臭书生作为人的影响,高估了公子镜作为鬼的无情无义。 作者有话要说:盆友们,明天入个v,更1w+,把皇子的小马甲给掉了。 会给大家发红包。 记得来看哦。 对了,看到大家害怕会虐。 我也不好剧透,只能说这篇真没啥虐的。 人鬼情长久且甜蜜着呢,放心吧哈哈,开开心心地看吧。 第22章 皇子 秾月与夭月去寻云赫,妖还没找着,先被芳菲给叫了回去。 芳菲跟天要塌了似的,慌得直说公子不见了。她不如陪伴镜公子多年的侍女,找不着镜。 秾月、夭月是与镜结了血契的,一世为奴,终生为奴。她们自也吓得不轻,越吓越冷静,到底是找着了她们公子。 她们公子到了人间皇宫,她们赶到的时候,他正要伸手去挖皇帝的心。 是的,镜知道姬泱的真实身份了,也知道他根本就不叫什么水中央! 要说这事,得先从秾月、夭月两鬼离开说起,她们走后,芳菲提防着姬泱,时时刻刻都陪在镜身旁,寸步不离。隔日清晨,他们便继续去往宜州。 一路上倒是很愉快,甚过先前坐马车时,河道两旁的风景可比地面上的有趣多了。 姬泱也不曾出过船舱,白日时也闷在船舱里,给镜编故事。这次,九皇子便极为谨慎了,再不敢因地制宜,老老实实地编女鬼与书生的故事,绝不给小鬼自我代入的机会。我们镜公子这一千年却是看女鬼与书生谈感情看过来的啊,即便他如此,也毫不影响镜公子自我代入的本事。 镜的要求还特多:“要听男鬼与书生的!要有老道士干预的!还要有阎王爷抓男鬼回地府的,还要有天庭的神仙棒打鸳鸯的!天兵全来了!最后天上‘嘭嘭嘭’地亮起数道金光,他们俩就抱在一起啦!” 九皇子抹把脸,问他:“为何一定得是男鬼与书生呢?男鬼不能与旁的人在一处?” “不可以!男鬼是书生的,书生也是男鬼的!” “……”九皇子抬头看看墙角架子上挂着的灯笼,深吸一口气,他决定,待他到了宜州,他要专门拨一伙人给小鬼专门写话本。主角全部是男鬼与皇子!先把小鬼洗脑了再说!小鬼好哄,待他迷恋上男鬼与皇子的故事,再暴露真实身份也不迟。 九皇子的算盘打得挺好,也的确是不得不为之。 谁不想做真正的自己? 偏偏他这个皇子身份,到了小鬼那里就是上不得台面,连普通书生都不如,他能怎么办? 小鬼是好哄,天真纯澈又可爱,也不爱出门,怕吓到人间孩童,日日窝在船舱里听故事便已很满足,九皇子一直没露馅,船上甚至除了他与蕴蓉,就没人见过镜。 宫女蕴蓉与芳菲相处得也很不错,芳菲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与她主子很像。蕴蓉身为大宫女,心思是只比三安多,不比三安少的,但她是个敦和的性子,与芳菲说话都是轻声轻语。 芳菲极喜欢她,甚至送她一支桃木制的簪,是自己长出的树枝所制。 这簪插在发间,哪怕是严冬,也能开出鲜妍桃花。 蕴蓉这些日子也已经习惯与鬼妖打交道,女娘没有不爱美的,收到这礼物简直是喜不自禁,当下便插在发间,往后便一直戴着。她与芳菲便更为亲近,两人的主子日日窝在一处,她们俩便在外室说话。 芳菲虽说没有心思,却也记得秾月姐姐们的话,尽管与蕴蓉很交好了,还是提防着姬泱。没事时,她还是喜爱化作花瓣,贴到那位实为替身的“皇子”船舱内,甚至是那“皇子”身上听动静。 姬泱自小便有替身,身为皇子,总要备着,但一直只备有一位。 直到这次出事,为安全计,临时又找了一位,便是船上这一位。 这位替身初时是很胆颤心惊的,生怕哪里不对要被杀了毙命。直到真正的九皇子也来了,他才定下颗心。这是个老实人,老实地在船舱里当他的替身,芳菲盯了这么久,是什么也没盯到。 芳菲暗自觉得,她们的确是多虑了。 又盯了一夜,她回公子的船舱。 镜与姬泱这阵子好成了连体人似的,在芳菲眼中,那臭书生也的确令人佩服,哄她们公子很有一套的!她如今都不敢说臭书生的坏话,她进了内室,正要行礼,却见室内只有他们公子。 她“咦”了声,镜低头正往桌上摆东西,骄傲道:“他要和皇子的亲卫商量事情!他很厉害的!那皇子什么事都要问他!” 芳菲心中撇嘴,也不敢多说,瞄见桌上东西,好奇问:“公子,这是什么?” 镜抬头朝她笑:“是泥娃娃!是我夫君给我买的!”他将“我夫君”三个字咬得极重。 芳菲忍不住掩唇笑,笑得很暧昧,镜现在已比成亲时大方了许多,并未羞涩,而是得意道:“他请皇子帮忙,专门使人给我买的,今早船停在岸边那会儿,有人快马加鞭送来的!我夫君说,这是锡州特产!极难得的!夫君还说,他们是一对哦。” 镜显摆给芳菲看。 寻常的泥娃娃,都是一男一女,这一对,是两个男娃娃,别说,还当真十分憨态可掬,可爱极了,芳菲也未见过。她自然从未见过,这可是九皇子使人专门去锡州找人做的,世间仅此一对。 不仅如此,镜再将他们掀过来给芳菲看底部:“你瞧,这里刻着我与夫君的名字哦!” 芳菲仔细看,一个“镜”,一个“泱”。 芳菲有些纳闷,臭书生不是叫水中央?还是说她读书不多,识错了字?她问出口。 镜批评她:“你可真笨啊!” 芳菲虚心请教:“……公子请讲。” “我的名字是一个字,夫君的不是,他和我是一对儿,为了与我相配,就把名字合为一个字啦!水央,是为泱!” “哇。”芳菲头一回对臭书生有些改观,臭男人是真心喜爱她们公子吧?这样讨好她们公子的法子,她都想不到呢。花妖玩心也重,她索性趴到桌边,陪着镜玩泥娃娃,听镜显摆,她不时吹捧。 蕴蓉带人进来摆早膳时,他们俩已经说到了给泥娃娃做衣服。 蕴蓉抿嘴笑,招呼镜用早膳,镜的眼睛还黏在泥娃娃上,摇头:“等夫君一起!” 三安从京城回来,殿下在与他商量要事,蕴蓉也不说实话,只劝镜早些吃:“殿下还要会儿功夫的,这汤凉了便不鲜了,小公子先用吧。” 镜嗅了嗅,闻到诱人香味。 这些天住在船上,他吃了不少河鲜,他瞄了眼其中一碗汤:“这个好熟悉,我似乎喝过的。” “是呀,小公子您刚来船上那晚,用的便是这个。”蕴蓉手快地给他盛了碗。 芳菲赶紧接过,小心放到镜面前。镜手上抓着泥娃娃不愿放,芳菲给他喂了口,镜咂咂嘴:“好喝!这也是鱼汤?什么鱼?” “这回是老鸭汤,是殿下最爱的呢,船上日日都备着的。” 镜点头,边听她说话,边用早膳,室内一片宁和。 芳菲的眉毛却轻微蹙起,她在那位皇子船舱内盯了很久,她明明亲眼所见,那位皇子从不喝老鸭汤的!偏偏每日都有老鸭汤奉上,那皇子一次也没碰过。 她以为,蕴蓉此时口中的“殿下”是那位,不然谁会为一个替身日日准备这些? 她即便是妖怪,也明白这个道理。 用罢早膳,蕴蓉将器具收拾好,便退出去,将地方留给他们主仆。 芳菲却再没了玩乐的高兴劲,镜独自玩了会儿,见芳菲不配合,抬头不满看她。 芳菲回过神,想了想,到底道:“有件事要告诉公子,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秾月姐姐她们临走前交代奴婢护好公子的——”“你快说呀!”镜听她这一连串的废话,催她快讲。 芳菲便将自己的这个小发现给说了,镜听到耳中,忽也想到头一天他来船上时,听到两位侍女说话,其中一人好像的确说过老鸭汤是他们殿下最爱的一道汤。 事涉吃食,他倒还真的记得。 镜是天真,却不是笨。 他眨了眨眼,索性起身:“我们去瞧瞧那可恶皇子!” 他到船上,光顾着听故事、看风景,那么高兴,倒真的忘记去瞧那个皇子了。 姬泱此时在另一处与三安他们商量要事,他遇刺的消息传到京城,父皇震怒。皇子遇刺本是大事,该派人来才是,父皇震怒过后,却未派人。 听到这里,姬泱冷笑,果然,皇室从来没有真正的父子情。 父皇冷处理了这件事,但仅是表面上,暗地里则是派了心腹刘洵悄悄赶来宜州。父皇不相信他遇刺!父皇怀疑是他使计,才会派人过来打探! 无人知道父皇偷偷派人来了,他却知道。 姬泱心已凉,此时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因为父皇的举动与他猜测的很一致,从父皇认定是他杀死太子,图谋皇位,处置母妃,将他驱逐出京的那刻起,他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反而很平静。 刘洵暗自往宜州赶的途中,三安他们也一直跟着刘洵。 他冷静道:“既如此,刘洵今夜能到宜州境内,咱们便拖一拖。挑个差不多的时候,与他一同进宜州,也好让刘大人亲眼瞧瞧,我是如何被人刺杀的。” 三安跪趴在地上:“是。”他再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巧玉牌,“小人进不了宫,三皇子府倒是能进的,这是从三皇子书房内找到的。” 上头刻着三皇子府的徽记,非姬澜亲信不得用。 姬泱笑了笑,并未接到手中:“你们届时找个人挂他身上。” “是!”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到底有些惊险,届时你们便装作受伤,将你们公子哄到他的宫里去,别让他亲眼瞧见。” “小人知道,只是,殿下……您何时打算说明真实身份?”三安小心问。 方才都没惆怅的姬泱,此时反而惆怅地叹了口气,他哪里知道! 他再问:“大哥还是找不着?”大哥,便是太子姬淳。 三安羞愧:“小人找不着。” 姬泱幽幽道:“从前我不信鬼神之说,如今才知人之浅薄。到底是明白得太晚,大哥两个月前便已丧命,怕是早被鬼差抓进地府中。” “殿下,镜公子很是厉害,怕是有法子找到太子殿下的。不如——”“不可。”姬泱干脆拒绝,他的小鬼得做最天真快乐的鬼,他不会让他的小鬼知道这些阴谋诡计,更不会让他的小鬼替他操心这些破事儿,“找不着便找不着吧,兴许大哥已投胎?倒也不错。”姬泱眼睛轻微眯起,淡声道,“大哥秉性淳厚,往年西北闹饥荒,他偷偷拿了银子去救人,就连父皇都不知。到了判官跟前,就凭这些,也能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愿大哥来生做个快乐的、身体健壮的普通人。” 身在帝王家,有什么好? 真不如做个普通书生,宁静快乐这一生。他若是普通书生,此时早就同小鬼乐不思蜀去了,谁还管报仇?谁又愿意当那皇帝? 他起身:“都办事儿去吧。” “是。” 姬泱回船舱,去找小鬼,打算继续给小鬼编故事。他喜欢小鬼听故事听到紧张时候,揪住他衣襟的双手,他也喜欢小鬼听到高兴时候,毫不遮掩高高扬起的嘴角。 小鬼却不在。 镜此时在替身的船舱里,但凡墓碑带在身上,白日里,他便是有影子的。他与芳菲穿墙而过,立在替身的内室里四处打量。 “他人呢?”镜问,一对泥娃娃还捏在手里,他舍不得放。 “奴婢去找找。”芳菲还未转身,他们身后先传来声响——“郎君也要宽宽心,待到宜州,事情一了,咱们殿下便会放您——是谁!!”宫女失声大叫。 反倒吓得镜的手一抖,他将泥娃娃捏得更紧,立即回头,与来人面碰面。 镜的眼睛“嗖”地立即瞪得特大,这人,长得也太像他的夫君了!!!芳菲护在他身旁,传音于他:“公子,这便是那皇子。” 镜才慢慢回过神,他缓缓地眨眼睛,仔细盯着那位“皇子”瞧。 他有些不解,为何会有人长得这样相像? 实际世间怎会有完全相像之人?即便这位替身,容貌与姬泱有九分相似,也仅是容貌相像。他寻常从不敢多开口,声音不像,气势也不像,一开口必要露馅。 不过他也无需开口,仅靠这九分相像容貌也够了。 镜却越看越奇,越看越想知道两人不同在哪里,他往前走去,直直立在替身面前,仰头看他。离得这样近,镜便觉得,还是不像的,他好似比夫君矮一点点,下巴处好似也有些不同。 替身却不敢动弹了,他早被蕴蓉姑娘告知要串话的事,却不知船上来了这样一位少年。 先前在来江陵府的途中,镜仅是趴在窗边笑了笑,便笑得村民忘记走路,笑得训练有素的京中禁兵从马背摔下。更甚者,就连九皇子都被他勾了魂。 替身老实,又没见过太多世面,被这样一位少年盯着瞧。 少年眼睛太过黑白分明,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他是假冒的!他身上忽然就起了一层汗,惊吓的同时,他也看着这张脸看得出了神。 常说鬼能勾魂,话倒也不假,镜是真能勾人魂。不靠法术,靠他的纯澈双眼,靠他如清晨湖泊的面庞。 替身直愣愣地盯着镜瞧,镜反而辩清了,这果然不是他的夫君! 他的夫君才不会这样盯着他瞧呢! 镜暗地里“哼”了声,往后退一步,不客气道:“本公子问你件事!”他很不喜欢皇子,对替身自然也没有好语气。 替身不说话。 镜下巴抬了抬,问:“你喜欢不喜欢老鸭汤?” 替身双眼迷蒙,还在盯着他的脸瞧。 芳菲差点就要戳瞎他的双眼,她们公子看不懂,她可知道这是什么眼神!这些皇子最不干净了,凭他也敢盯着她们公子瞧!却又不能真去戳瞎,芳菲气得大喝一声:“我们公子问你话!” 吓得替身惊醒,身上更凉,他猛地眨眼,慌里慌张地反倒要给镜行礼:“见,见过——”“喜欢不喜欢!”镜再问。 替身慌张抬眼,再见镜那张脸,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反倒是替身身后站着的宫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回过神后,她开口要回答,已经懵了的替身轻声道:“我,我不喜欢——”,宫女眉头一跳,立即抢过话头,笑道:“殿下您不是最爱老鸭汤了?” 镜狐疑地看看他们俩,下意识便觉着有些不对,以他的脑袋瓜,却也想不明白哪里不对。 既然都说了喜爱,那就喜爱吧,他没事儿了,他反正也看过了,这个皇子比他夫君差得远了去了。 他越过替身便要走,芳菲瞪替身一眼,紧跟在镜的身后。 谁料,镜刚掠过替身,那替身竟伸手去拦镜! 镜纳闷回头看他一眼,再嫌恶看他的手,替身的手却死也不放,反倒盯着镜,魂不舍守地问:“敢问小公子是谁?” 他是谁,关这个皇子什么事!他立时又想到从前他瞧见的皇子丑态,身上十分不爽快,这个皇子可别碰到他的泥娃娃!他伸手虚空一推,将人推开。他皱着眉赶紧出门,偏那替身真跟失了魂似的,跟着镜往外走,快到门前,再次伸手去拦镜。 “小公子!”替身的手臂卡在他面前,还是那句话,“小公子可能告诉我姓名?” 镜浑身都不自在了,皇子实在是太讨厌了!芳菲上手便要劈那替身一掌,可她那一掌还未劈出,门外走进一人,挡住光,影子覆盖地面。 影子的主人沉沉平静问:“你在做什么?” 镜回头一看,是他的夫君! 他立即高兴又委屈地震开替身的手,扑到姬泱面前,告状:“他拦我!他不让我出去!他要弄坏我的泥娃娃!他——”镜的状还未告完,替身被九皇子的声音吓醒,再见九皇子紧紧将那少年揽在怀中,眸子沉沉看他,脑中一凉。 这是九皇子的人? 他方才到底在做什么?! 可他方才脑中的确空空,行为仿佛不受控制,完了完了,他完了,九殿下是不是要杀了他?! 替身腿一软,紧跟着便跪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殿下,我,不,小人有罪……” 他跪下去的同时,身后的宫女也被姬泱的气势给吓到了,不觉也跟着跪到地上,颤抖着声音说:“奴婢见过殿下。” 这就有趣了,一个皇子给替身下跪,颤抖着叫“殿下”?自称“小人”? 芳菲的眉毛一挑,眼中亮光闪过,她看向姬泱。 姬泱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他回到自己的船舱,找不着小鬼,便有些急。他的船舱与替身很近,正盘问蕴蓉,听到宫女的叫声,他立刻找来。哪料刚进门便见他自己的替身,正拦他的小鬼! 这还得了?! 姬泱将镜紧紧揽在怀里,眯眼看地上颤抖之人,眼中杀意很深。 他说不清道不明对小鬼的情感,是喜欢?他实在是不知何为喜欢。 但,小鬼是他的小鬼,是只有他能碰能抱能亲的小鬼。 姬泱还没反应过来,镜却反应过来了。 他的确只是天真,不是蠢。 镜眨眨眼,伸手推开姬泱的怀抱,回头先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那“皇子”身形委顿,跪趴在地上发抖,哪里像个皇子?皇子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是皇子,他从前去人间瞧皇子时,皇子可不会随意朝人下跪,都是别人跪他们的。 镜蹙起眉头,忽地想到他见到过的姬泱暗含气势的背影,那似乎,才是皇子的背影? 镜再想到先前听到的小娘子们的对话,想到蕴蓉声声的“殿下”。 其实,三安他们也曾口误叫错过,叫成“殿下”,只是镜懒得多想。此时愿意多想了,顿时所有疑团都浮上心头。 他推开了姬泱的怀抱,姬泱立即垂眸看他,回想方才的事,顿了顿,终于也清醒过来了。 镜再看一眼芳菲,芳菲满眼清明,鼓励地看他。 镜的嘴角一抿,想到侍女们屡次的提醒,想到那些皇子们丑陋的嘴脸,想到皇子们家中哭泣的女子们。 镜终是抬头,直接问姬泱:“你是殿下?” 到了这个份上,姬泱只能沉默点头。 镜的嘴角一瘪,问:“你是皇子?你不是书生?” 姬泱再点头,紧盯着他,害怕漏掉一点他的反应。 镜再问:“你不叫水中央?你叫什么?” “姬泱。” 镜的眉头蹙得更紧,心中很难过,他是被骗了? 难怪头一回见面,这个人便要朝他喷血,这个人果然不喜欢他?这个人还骗他,他被骗了,还乐颠颠的,也不舍得杀他,与他成亲,叫他“夫君”! 他有那样笨吗? 镜也曾看过这样的话本,书生欺骗女鬼,女鬼被骗得魂飞魄散,他还嘲笑那些女鬼! 他其实连那些女鬼也不如! 镜从来是很骄傲的,并不觉得自己蠢笨,这是他头一回发现自己这样笨。他转身便要走,姬泱赶紧伸手揽住他,这样的举动却又令镜想起,他们初相识时,姬泱便是这样抱住他说“喜欢”。 骗子! 镜心中不忿,他质问:“你既是皇子,你在人间身份这样高贵,为何还要与我成亲!还要骗我!” “……” 镜的脑袋难得灵敏,想起姬泱曾说过的话,他抓住关键问:“你是为了逃出我家才与我成亲?我说成亲后便与你一同离开,你为了离开我家,便骗我是书生,还与我成亲?!” 这点,姬泱不可否认,面对小鬼,他也实在说不出谎话,他再度默认。 “骗子!” 镜的眼眶陡然红了,他要真想走,又有谁能拦得住?他将手中泥娃娃砸到姬泱身上,直接消失于姬泱的怀抱,姬泱怔了怔,手忙脚乱地接住两个泥娃娃,转身便找镜,哪里还能找到? 太过突然,就连芳菲也没回过神,姬泱已经大步到她面前,沉声问:“他去了哪里?!” 芳菲来气,用力推开他,转圈也要走,她得去找他们公子。 姬泱知道拦不住,只能急切先自报家门:“我是九皇子姬泱,此行去宜州,我——”芳菲听也没听,直接在原地没了身影,连桃花瓣都没留下。 姬泱往后退一步,靠在门上,无力伸手去揉额头。 许久之后,“殿下……”,宫女轻声叫他。 他缓慢回神,看看地上跪着的两人,叫亲卫进来,将他们俩堵了嘴,令人看住。 第23章 融雪 镜从姬泱怀中消失,立马回到自己宫中,他冲进塔楼,伸手一扬,书架全倒了,藏了千年的书纷纷散落地面,一片狼藉。他双眼通红,瞪着那些他看了千年的书。他看了千年,盼了千年的,也不过就是个书中那样的书生。 他好奇书生对女鬼们的一片深情,他向往人类的有情有义,他也想要拥有。 可他被一个人给骗了。 的确是他太蠢笨,早该听侍女的话,哪里有那么多的山贼与书生呢。 若是那人早些诚实告诉他,不是书生,即便说明真相是皇子,他不会逼那人与自己成亲的。他虽说会不高兴,却也不会真的滥杀无辜,多半会放那人走。 那人说喜欢他,他便信了,书里都是这样写的,那些书生都真心喜爱那些女鬼。 他便以为他遇上的也是这样的人。 可他遇上的,不仅不喜欢他,还利用“喜欢他”来骗他,所求的不过是逃出他的宫殿! 说“喜欢”他,只是为了离开他? 镜咬紧牙关,他才不哭!他才不会为一个骗子哭! 他咬牙死盯满地杂乱书籍,手掌再抬起,掌心沁出水。都是骗子,人写的书都是假的,侍女们说得对,都是假的! 他把这些书全部毁了,他再也不看了,不看人写的书。 他虚空抓来一本书,随意翻开一页,便是书生考上状元,进宫拜见皇帝,深受某位皇子喜爱,甚至邀他一同去喝花酒。书生说家中已有妻室不愿去,皇子以皇命施压,那书生终究去了,他的妻子却在家中默默落泪。 镜的眼泪还是很没出息地掉了。 他们做鬼的,无情无义,是因为他们实在不懂情与爱,他们生来冰凉。他们是很想要有情有义的,因此才会羡慕人,渴望人。 好不容易有个女鬼碰上与自己心意相通之人,愿意爱护自己,愿意娶自己,还要被其余的人这般糟蹋。 太过分了。 无论是书上写的皇子,还是一百多年前他亲眼见过的皇子,抑或今日亲口承认欺骗他的皇子,全是坏人! 坏人就该死。 他要去杀了这些皇子,杀光后,他便离开人间,再也不会来! 镜扔了书,转身便往人间皇宫去。 他当然不是三安那种小鬼,皇宫于他而言,自然是想进便进。他还是一百年前来过,他又是个迷糊鬼,没有侍女带领,甚至有些辨不清方向。他飘在皇宫上方,挑了个最大,脊兽最多的宫殿,直接落进殿中。 这是当朝皇帝姬钦的寝殿,他这些时日一直卧病在床,前些日子,妃嫔与皇子日日侍疾。身子不爽,朝会也停了好些日子,虽已日上竿头,姬钦还在帐内没醒来。姬钦是个疑心极重的人,睡觉时,就连贴身太监也不许近身。 他的寝殿内处处是机关,这些机关对于镜而言,当然什么也不算。 镜对皇室了解也不多,只知道黄色帐子里睡着的,应该就是皇子了。他动作无声,上前掀开黄色帐子,瞧见里头睡觉的男人,猜测应该就是某位皇子了,他伸手就要去挖这人的心。 正是这个档口,秾月与夭月找了来。 她们吓得眼珠子都飘了出来,她们记不住生前事,她们只知道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她们的使命是侍奉公子。她们脑中也一直有道声音在告诉她们,她们公子绝不能杀任何人、妖或鬼。 没有缘由,这也是刻在魂灵上的。 她们冲上前,一左一右抱住镜的手臂。 镜一愣,回首见是她们,是陪伴自己多年的侍女们,心里的委屈劲又上来了,眼睛本就红,这下嘴角又跟着瘪起来。 秾月手快下了道结界,将他们保护在内。 她们倒不怕区区一个人间皇帝,但人皇所居住的皇宫,几千年来到底沾满帝王气与龙气,小心些不为过。秾月心疼问:“公子?您是怎么了?芳菲她吓坏了,她找不着您,谁惹您不高兴?是那个水中央?” “他不叫水中央!”镜伤心,“他骗我,他不是书生!他是皇子!他叫姬泱!” 秾月与夭月听到这话,心中反而一定,原本便已有此猜测。既是皇子,有些事情便也说得通了,皇子身上好歹都是有些许龙气的。 既如此,也好。 秾月便柔声劝慰:“公子,他既是皇子,那您就当闭眼睡了一觉,不过相处两月,忘记便好。咱们不跟他玩了,天底下漂亮书生多着呢。” 她们这样说,也的确是这般以为的,一个人而已,小猫小狗似的,不必放在心上。 镜听了这话,皱着鼻子难过道:“他说‘喜欢我’,说给我考状元,说给我挣诰命。他还说,带我见他父母。我以为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以为他是真心喜爱我。可他只是为了逃出我的宫殿,骗我。他若要骗我,说什么不好,为何非要骗我说‘喜欢我’?” 夭月怕他掉眼泪,心疼地伸手欲接,并回头看秾月,她不知说什么好。 秾月一时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觉得这件事,不算是个事。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妖界、鬼界,因为公子心地善良,被无数鬼鬼妖妖骗过,甚至有骗得比这次还狠的,公子却从未如此难过。甚至,公子发现被骗了,还觉得挺好玩,令她们将那些鬼妖给杀了,他自己还看得直乐。 为何这次,这样一件小事却成了件大事? 镜兀自念道:“他给我讲故事,给我买小金龙,还给我泥娃娃,世间仅此一对的……”,他抬头看秾月、夭月,不解问,“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假话总能说得这样真?泥娃娃很可爱的,还刻了我与他的名字,他说是专门做了送我的,旁人都没有。他给我讲故事,讲好多好多故事,他什么都会讲,我想听什么,他都能给我讲。他什么都知道,我问什么,他都懂……”镜自己伸手擦眼睛,“我难过。” 夭月着急看秾月,秾月束手无策。 她们完全不懂何为“难过”,便不知如何才能帮公子。毕竟人好杀,难过这种情绪却难解。 镜自己擦了眼泪,用力“哼”了声,抬头对她们说:“我要报仇!骗我的人都杀掉!把皇宫里的皇子都杀了,我最后去杀姬泱!” 人间的皇帝、皇子怎能轻易杀,皇帝的命运与天下息息相关,万一触怒天上神仙?便是要杀,也得是她们来杀。 眼看镜要伸手去掏那人的心,秾月着急再将他拉回来:“公子,即便要杀,也得打探清楚,这是皇帝,不是皇子呢。” “啊?”镜有些呆了。 瞧他这懵懂样,秾月跟夭月心疼坏了,正要再劝他,外头走进一个老太监。自然,太监瞧不见他们,更听不见他们说话,老太监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又偷偷溜出去,全程跟做贼似的。 就连委屈着的镜都道:“这老头瞧起来很怪。” 秾月手在空中虚虚一画,殿外便传来方才那老太监的声音:“陛下还未醒,这几日,倒也没有娘娘来侍疾,陛下不大想见诸位娘娘。殿下您放心,小人一直看着的。” 殿下? 镜心中一紧,不由往前急走几步,秾月夭月索性跟了过去,他们一同穿墙而过,瞧见殿外廊下的两人。其中一人是方才那老太监,另一人身穿华服,是位仅看背影便很是器宇轩昂的男人。男人后背挺直,老太监弯腰,听他轻声说话。 声音极小的,便是四周站桩的小黄门都听不见,他们仨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声音明明是极亲和的,镜虽不懂,却觉得这人的话音里没有情没有义,那人和缓道:“本王这半月在外为父皇寻找祥瑞,宫中多亏陈大官了。” 老太监差点没将腰给折弯了,夸张道:“折煞老奴了!王爷一片孝心,谁人不知?夜里陛下起夜,还提起您呢。” 那人笑了声,又问:“二哥这几日可有进宫来?” 老太监讨好笑:“来倒是来的,只是陛下不大想见,不过是在殿外磕个头罢了。” 那人便叹口气,伤感道:“父皇是被小九伤了心啊,小九太不懂事。好在小九这次死里逃生,只是不知又是谁,非要这样对小九赶尽杀绝。” 老太监笑得更奉承,不敢接话。 那人又说了几句才叹气离去,老少太监们跪了一地:“恭送王爷。” 那人走后,老太监起身,夸张擦了擦额头,长叹口气。他身后钻来一个小太监,一双眼睛特灵,问道:“师父,三殿下真能继位?不是二殿下要当太子了?” “糊涂东西!”老太监用拂尘敲他脑袋,“这哪是你能说的话!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小太监赶紧退回去。 老太监将拂尘一甩,继续站桩,却也满心无奈。二殿下当太子?呵,那是被三殿下诚王推出来当靶子的啊!他是对三皇子最为恭敬,可也不敢完全把宝押在三皇子身上,也只能混一日算一日了。 可怜了九殿下与太子殿下,陛下那么多皇子,他虽是个老太监,眼睛倒是亮的。 太子殿下是最宽厚的,九殿下则是最有治国之才的。 偏偏一个死了,另一个,呵呵,差点也死了。即便没死,落到宜州那等偏远地方,这辈子还能活着回京? 要他说,怕都是三殿下干的?三殿下太毒了啊!一出手就干掉俩,还把路家给填进去了。 都说朝代是有寿命的,姬朝绵延百年,皇位真要落在那三皇子手上,不知还能活几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都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监了,与他有何关系?他原先还真想站队,此时想想,他还站个屁的队!大不了陛下驾崩,他跟着一同去了!他当了半辈子的大太监也尽风光了! 秾月夭月好奇打量老太监,她们很难理解人的心思,也不知他脸上的奇怪表情是为何故? 镜却飘出去,跟上了那位殿下。两鬼回过神,也匆忙跟过去。那人不慌不忙地走在宫道上,身后跟了几位侍从,不时有宫女与太监跪下朝他行礼。有叫他“三殿下”的,也有叫他“王爷”的,他看似极好说话的,微笑点头,示意众人起身。 镜隐了身,飘到他跟前,倒退着往后走,仔细打量这位殿下的脸。 不知为何,虽说这位殿下面上是笑着的,镜却很不喜欢他,总觉得此人是在假笑。秾月紧跟镜,夭月停在原地,偷听宫女、太监们说话。 “公子?”秾月叫他。 “他也是殿下,是皇子?是姬泱的兄弟?”镜问她。 “大约是吧。”此时人间是白日,她们姐妹不能在日光下待太久,镜将她收进袖中,也催夭月回来。 “他们长得不像。” “公子,这些皇子,大多都不是同一生母,不像也是自然。” “不,姬泱骗我,是坏人。可是,姬泱的眼睛好漂亮的,暖暖的,比我的湖水还要亮。这个人——”镜伸手指他,“眼睛好脏,他们不像兄弟。” 夭月这时也回来了,缩进镜的袖中,说道:“奴婢方才去偷听那些宫女、太监们说话,这是三皇子,诚王爷,说是最和气不过的性子,他们说,这位三皇子往后是要当皇帝的。” 镜心中一动,他想知道姬泱是哪位皇子,又是什么王爷。 他开口要问,转念又想,他是要杀了姬泱的!问这个有何用!他可不能因为看看这个皇子,想到姬泱漂亮的眼睛与温暖的掌心便又心软了! 姬泱是坏人!骗他!他一定要杀了姬泱! 镜深吸一口气,心情很不悦地指三皇子姬澜:“我先杀了他。” 鬼姐妹也知道,今日不杀位皇子,她们公子终究是意难平的,那就杀这位替死鬼吧,不过得她们来,大不了杀完立即钻进玉宫,立即离开人界。 她们姐妹俩没再拒绝,恰巧姬澜走到宫门口,扶太监的手上了马车。 秾月便道:“公子,奴婢帮您杀,只是大街上咱们不好动手,看看他去哪里,找间屋子将他杀了便是。” 镜应下,跟着飘进姬澜的马车,继续打量姬澜。 谁料刚随姬澜上马车,便有位妩媚男子依附过来,软绵绵叫道:“王爷~~”镜一怔,已见那姬澜笑着捏住男子下巴吻过去,男子笑着承了这亲吻,并捏着嗓子道:“殿下一回京便传我过来,王妃不会怪我吧~”姬澜笑:“她怎能与你比。” 男子笑得愈发娇俏,镜却要气死了,也再不觉害羞。皇子,就是这么个东西!家里有王妃,还在外头干这些伤风败俗之事!!!镜气得伸出手掌就要朝姬澜劈,秾月她们吓得钻出袖边,拉住他的手:“公子!” “不知羞耻!!!”镜难得地,气得面上都有些红。 “到了宅子里,奴婢们来杀!” 镜不停大口吸气,他不禁想,姬泱也是这样的人?都说皇子们三妻四妾,姬泱家中也有这些人? 想到这些,镜便很不好受。 姬澜与男子却更过分,镜看不下去,转身飘出马车,站在车顶吹凉风。姬澜却也没有让他等太久,马车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停在一座高大宅子外。他由太监扶着下马车,面上谦和,哪里还有方才马车内与男子调笑的模样。 镜难得骂了一句“呸”,即便是他一个鬼,也觉此人两面三刀。 他还从未这样骂过人呢。 他跟着姬澜进了高宅,再绕过照壁,走进间书房。镜正要放姐妹俩出来,却见书房梁上忽然跳下一人,跪下行礼:“王爷!” 姬澜此时又是一副模样,没有调笑,没有谦和。 房内顿时似也被黑气包围,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不由又磕了一个头,自责道:“王爷!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杀了九皇子,还让九皇子平安到江陵,任由王爷责罚!但在王爷责罚属下前,属下也有事要禀报!” “说。” “我们当日虽未能杀了九皇子,便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找寻九皇子的下落,另一路则是去宜州等九皇子进瓮。就这一两日,九皇子将到宜州,他们已在宜州安排妥当。”他抬头,拱手,“王爷,这一回,九皇子必死无疑!” 姬澜冷哼一声,凉凉笑道:“他逃脱如何,将消息传回京城又如何,父皇不闻不问。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九殿下,只可惜他自己还做梦呢,以为父皇能为他做主,我的这位好弟弟啊,皇室哪有真正的兄弟与父子情?” “是!只是这梦,九殿下怕也做不了几日了!” 姬澜笑了几声,才满意垂眸:“起来吧。” 姬澜坐下,与那人又说起了其他事。 镜却听得有些懵了,他问秾月:“姐姐,江陵,我们先前在的地方可是叫江陵?” “……是的。” “宜州……”镜连着拼命眨眼睛,努力思考,正在此时,远处传来芳菲找寻他们的声音。秾月赶紧道:“公子!芳菲找来了,奴婢找到您后,立即便告诉了她!” 镜怕她被人发现,伸手一抓,直接抓进袖中。 “公子!”芳菲不待说上几句话,便听姬澜说“我要姬泱在宜州死得透透的”。芳菲顿了顿,纳闷念叨,“姬泱?宜州?九皇子?!” “你怎知道姬泱是九皇子?!你刚来!”镜慌忙问。 芳菲是想到当初她来人间买书时,那位伙计说的话,她立即将原话告诉公子,大惊道:“我的天爷!公子,难道那个姬泱,便是九皇子?!那照这人的意思——”芳菲指冷笑着的姬澜,“他们安排了那么多的人在宜州,就等着姬泱到,一到便要杀了他?!” 到底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芳菲与蕴蓉相处得还很不错,想到他们兴许都要死了,芳菲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舍。 鬼姐妹又是另外的思量,她们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姬泱死或不死,与她们无关,她们半点儿心疼都没有。可她们却知道,姬泱在公子那里,是与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的。 公子说要杀了他,却又因为他的对待而难过地哭。 她们俩不敢说话,只有芳菲又道:“公子!那日那伙计还说了,姬泱的母妃也就是他娘也被打进冷宫,他外家也被抄家!怪道他那日在咱们宫门口满身是血呢,原来是被他哥哥追杀啊!这哥哥心也太狠了吧!一次不成,还要再来一回?!” 镜怔住,嘴巴微张,忽然想到成亲那夜,提到父母家人时,姬泱面上的落寞。 房中,姬澜又问:“安排了多少人手?” “二十来人,个个箭法精准,百发无一不中,只要姬泱的车驾一来,他必死无疑!” 姬澜抚掌,畅快笑出声:“好啊!” 镜咬住嘴唇,看姬澜面上阴毒笑容,再想姬泱将那对泥娃娃放在他手心,问他“可喜欢”时的笑容。那一刻,姬泱的笑容,能令雪山消融,能令重云消散。 姬泱是很过分,也该死。 姬泱太坏了,骗他。 姬泱是坏人!姬泱是三界最坏的人! 可是——镜敛起宽袖,收起侍女,转身便走,带起薄薄一层水汽。 姬澜莫名打了个寒颤,四处看看,却没有任何不妥。 “公子——”芳菲惊呼,还未喊完,她们已离开京城。 再从镜的袖子出来时,眼前是块路碑,上有“宜州”二字。 第24章 挡箭 过桂州,九皇子的船队停在码头,与其他州府一般,因他是降爵被驱逐出京,桂州官员无人在此等候,不过这也是姬泱乐于见到的。 船慢慢靠稳,行李等物慢慢规整,他走出船舱,没再用替身,亲自带着近身侍候的宫女、太监与亲卫先下船,先一步坐马车进宜州。他是特意选了这个地方下船,桂州、宜州两不靠,中途还有条山路。他的府邸坐落宜州,其余州府的人可以不来拜见,宜州官员却不可。 他的船队先停在这里,倒是替宜州官员找了借口,他们即便想赶来,也已来不及。 这样的安排,落在刘洵眼中,那是他被追杀怕了,此时过于谨慎。落在姬澜的手下眼中,也是他被追杀怕了,此时过于惧怕。 他自己的意思则很简单,山路弯弯绕绕,便于刘洵与那些杀手藏身,便于他们配合自己唱戏。 他认为自己可以说是十分体贴了,连地方都给他们挑好了,他对于一个时辰后,或者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甚至更多时辰后将要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感觉。这场戏,本就是他自己排的,他也已不是当初那个因被兄长陷害、被父亲驱逐还很是落寞的九皇子。 他脑中脉络清晰,知道自己需要做的每一件事。这场与姬澜,抑或与父皇之间的暗斗,他必将会是最后的胜者,他一定会登基,他会成为下一任帝王。原先,即便对皇位从未有追求,想到这样的事,作为皇子,多少有些心潮澎湃。 此时却是真正的心静如水。 身为受宠、风流倜傥的皇子,这一辈子本可做的事情有许多,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想看的风景有许多,想要读的书有许多,甚至想要遇见的人也有许多,他从来是以找寻奇人为乐。 但,自那小鬼消失于他怀中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没有了,不存在了。 他也再不会对任何风景、书与奇人有兴趣。 小鬼已是他姬泱生而为人这辈子所能遇见的最引人入胜的风景、最心旌摇曳的书,是他唯一能遇见的奇遇。 他本还真不懂情爱之道,也曾以为这种情感可笑,认为自己不可能拥有。还觉得,若是小鬼走了,那便走了,人鬼的确殊途。 可正如父子之情的断裂只需一刻,情爱的领会只需一息。 当他怀抱变得空空,小鬼的痕迹全然消失时,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又有甚用? 若是心爱之人,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去追回来。可这一回,他不是人,他是个鬼。 他连找,都找不到,甚至不知该往哪处找。 这就是人的浅薄之处。 当了二十二年的人,从前坚决不信神鬼的九皇子殿下,头一回这样厌烦自己竟然只是个人的事实。 他令三安他们去找了,三安那点能耐,放到镜跟前算什么?当然什么也找不着,连那玉宫都再进不去。 甚至,就连凶巴巴的鬼姐妹与那桃花妖都懒得再来捉了三安回去打骂,可见小鬼是真的气狠了。 姬泱坐进马车,靠在榻上,听车轮转动的声音,在想,小鬼此时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他此时倒宁愿小鬼能看在他是皇子的份上,回来杀他,好歹还能见一面,让他将事情说清楚? 初时,与小鬼成亲的确是为了离开那座奇怪的宫殿,也的确是抱着诱哄与敷衍的心态。 此时他才明白,其实从见到小鬼第一面起,他的心已被鬼勾了去。 小鬼便是有这样的本事。 鬼既能迷人眼,又能迷人心啊。 轻轻巧巧将他的心勾了去,却也是说不要便不要。 姬泱脑中全是小鬼缠着他要讲故事的声音,面上却没有表情,蕴蓉在车外问他可要喝水,他只字不语。 实在是没劲说话,不愿说话。 小鬼从前问过,愿意不愿意为他而死。那会儿,权宜之计,他只好说“愿意”,实际心中是觉得尤为荒诞的。此时,他是真愿意为了小鬼死,死了变成鬼,说不得就能找到那小鬼? 只可惜,他还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母妃,他的外祖一家又有谁来救? 小鬼走后,他冷静令人将替身等人捆了,接着便按部就班地吩咐接下来的事,仿佛全然不受影响,只有自己知道影响到底有多大。 马车再往前驶,他手上拿着从前最爱的玉扇,却懒得敲窗棱。 他想的是,何时天能暗下来,好让三安来回话。三安他们又去找镜了,甭管能否找着,多少有点希望。三安他们是学了些本事,白日下却只能维持片刻的身形,要想再见到,得等到日落了。 他心中急躁。 急躁的时候,蕴蓉又问他可要吃些东西。 他知道蕴蓉很担心自己,蕴蓉是她母妃亲自挑选来服侍他的宫女,与他之间情分非凡。他敲了敲窗棱,马车停了停,蕴蓉上车来,笑着提了食盒,给他摆吃的。 他对付着随便塞了些,蕴蓉低头给他泡茶,缓声道:“殿下,本来人与鬼便是殊途。您也想想京中三娘子。” 因表妹是他未婚妻,他没少往路府送东西,大多是珠宝头面一类。他给表妹送东西,仅因为表妹是他未婚妻,给外祖做脸,更是让母妃高兴。可这落在他人眼中,便显得他也很看重表妹。 他暗自苦笑,趁此机会便道:“与表妹的婚事,本是母妃一时兴起。我会与母妃细说此事,将来待我登基,我给表妹找个好郎君,为她赐婚。” “殿下?”蕴蓉惊讶抬头看他。 姬泱却懂她的意思,自己也觉好笑。也许小鬼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于他身畔,他却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子,抑或男子生出爱慕之心。见过小鬼,被小鬼真心相待过的人,眼中、怀中又还能落进谁? 玩闹一般的成亲,他是真的当真了。 鬼,实在可怕。 只是这事儿,也无需对侍女言说,他阖眼,蕴蓉以为他要休息,也不敢再说话。 蕴蓉坐在马车中陪他,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进,姬泱开口淡淡道:“往后,再不许提表妹。” “是。”蕴蓉温顺应下。 他的随从们大部分还在船上搬东西,如今跟着他的不过一队大约二十来人的亲卫,再有十名宫女与太监。往宜州去,约莫两个时辰后,日头渐落,将要行到他早挑好的山道。姬澜的那些弓箭手想必已准备好?他马车内也早已围好铁板,亲卫们更是穿好软甲。待会儿就好好唱一出戏给刘洵大人瞧瞧。 蕴蓉挑帘看看外头,轻声道:“殿下,我们到了。” 姬泱睁眼,车内已有些黯淡,他的眸子却极亮。 蕴蓉再道:“殿下,虽说玉牌放到其中一人身上,是能嫁祸于三皇子,但仅凭这事儿,就能拉下他?” 当然不能,玉牌虽说是三皇子府亲信才能用的东西,若要仿造又有什么不能?他此举本也不是为了拉姬澜下水,姬澜也没那么容易便输。只是父皇疑心病太重,此举不过为了给诚王爷在父皇心中种几根刺罢了。 再者,先前他从那些押李君千进京的禁兵身上搜到的密信,他看了。 这事儿也是姬澜干的,那书生当然是被冤枉,学生贿赂却是真的,只是另有他人。他若有幸活到宜州,姬澜会把官员贿赂一事栽到他身上,他若恰好死了,姬澜自然还有他人可以栽赃,宜州知州的位子总能落到姬澜的人手中。 朝中之人投奔他,他总要给人好处。 姬澜从来是机关算计的。只可惜,他从前还是过于信任这位三哥,认为姬澜是妥帖。 他们的车队正式驶入山道,蕴蓉双手不由揪紧裙子,眼睛动也不敢动,车厢内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与蕴蓉相反,姬泱反倒愈发冷静,车轱辘一圈一圈地转。 蕴蓉暗自数着车轱辘转圈的数,数到九时,忽然破空一声响,“咚——”,马车猛地震了一下,无数羽箭从山上而来,一齐射进马车外壁,车队有条不紊地停下,亲卫长陈武高喊:“保护殿下!” 与此同时,更多的羽箭密密麻麻袭来,亲卫们从马上跳起飞旋着用长剑与刀去挡箭。 羽箭还是扎满车身,车内的姬泱毫发无损,蕴蓉到底只是宫女,常在深宫,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阵仗,她吓得不免有些腿软。待到响起兵器相接的声音,她才回神,并松下口气。 这口气刚松下,又再度高高提起,她听到车外更多的兵器声!还有更多人声! 她仔细一听,吓得看向姬泱:“殿下!他们从山上下来了!” 羽箭没用,伤不到那些亲卫,射进马车的羽箭,也无法戳入更深,杀手们便已知道,马车内做了准备,这一行都做了准备! 今日不是姬泱死,他们即便回去,也逃不过重罚。 一行人索性跳下山,收起弓箭,挥刀举剑往他们冲来。 陈武特地大喊一声:“难道三皇子非要将我们殿下逼到绝路才甘愿?!” 杀手们心中一惊,更是往陈武等亲卫扑过去,打在一处。 此时,藏在更深处的刘洵是尤为震惊,九殿下遇刺是真的!不仅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将要进宜州,竟还有人来行刺!不仅仅如此,这事儿还与三皇子有关? 他差点儿也要跳下去,九殿下可不能折在这里! 九殿下杀太子之事不论真不真,陛下疑他是真的,可九殿下从前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也是真的! 好在陈武又连喊几声,并带着亲卫们渐占上风,刘洵到底没跳出去,他窝在深处看得是胆颤心惊。 姬泱稳稳坐在马车内,愈发平静。 杀手一行人眼瞧着不是个事,最终目的是杀了姬泱,终于有一人逃开亲卫们的包围,飞扑朝马车正面而来。他挥刀一斩,马车门被他劈开一半,姬泱面无表情坐在正中,与他对视。 他心中一喜,举刀正要冲进去,“殿下!!!保护殿下!!!”,陈武高喊,亲卫们全都围来,驱那杀手。将人拖走,那杀手箭法很是了得,他虽被拖离很远,却又趁乱从身后箭囊内抽出三支羽箭,拉弓瞄准姬泱。 只需一息,那三支羽箭便能朝姬泱正面而去。 姬泱手微动,拿起榻上自己的剑。陈武再朝那人扑去,那人手已松,箭来了,直直朝着姬泱来了,飞快。 “殿下!!!!!”蕴蓉失声高叫。 压根不认识地方,只知道宜州一个地名的镜在原地等了好久了,也未等到姬泱,杀手也没瞧见! 他差点又要生气了,认为这也是姬泱故意联合人骗他的! 却又不敢走,万一不是骗他的。万一他走了,姬泱就来了,杀姬泱的人也来了那该如何是好? 鬼姐妹藏在他袖中,芳菲陪着他,眼看天色已晚,芳菲打算劝他回宫休息算了。正是此时,芳菲突然一静,“怎么?”,镜立即问她。 芳菲伸手,手指变成树枝,枝头开花,花朵中响起蕴蓉极度惧怕的那声“殿下”。 “公子,是奴婢送给蕴蓉姑娘的那支簪,她——公子!!!您等等奴婢啊!!!您不能杀人啊!!!公子!!!” 镜顺着桃花中的声音,终于找到姬泱,箭快,他比箭还快。 他刚到,便见三支羽箭往辆马车飞去,离马车不过一两尺距离。 他想也没想,上前,转身,用身体接住那三支箭。 第25章 勾心 疼吗?当然不疼。 他是鬼啊,区区几支羽箭又能如何他? 可三支羽箭没入身体的瞬间,他又觉得心口处莫名有些难受,脑中有转瞬而逝的场景一闪而过,有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刺痛感往他袭来,甚至越来越疼。镜不禁伸手去摸羽箭刺入的地方,明明他略动一动便能将羽箭轻松拔出,突然之间却好疼啊,疼得仿佛他流了好多血,他满身的血似乎都要流尽了。 他下意识微微摇头,手摸到的地方,心中有所想,倒真的流出了血。 趔趄着,他往后退一步。 镜出现得太过突然,甚至快过羽箭,在场所有人本就大惊。再瞧见镜的脸,仿佛清涧流过山谷,整个山谷都沉静下来,兵戎相接的声音没了,大喊大喝的声音也没了,人人都在盯着镜看,就连那躲在高树上,将要跳下救姬泱的刘洵也愣在枝叶间。 姬泱手上的剑已经横在身前,是为了挡那朝自己飞来的羽箭,却不防,有人替他挡了这三支箭。 他的手一僵,镜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往地面看去,姬泱看到了血。 芳菲紧随而来,瞧见心口扎了三支箭的镜,瞧见他身上的血,虽知人的箭绝不能伤到她们公子,可这副形态。自打她有了灵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她们公子这样。 她的眼睛立时就红了,她伸手,手中是一把桃木枝,枝头还开着花。 她抓起桃木枝飞奔上前,大喝:“我杀了你!!!”她手起,直接砍了那杀手的手臂,鲜血迸开,染红枝头花瓣,那人一声惨叫,总算打破山道间的平静,两方人马再度混战。 镜再往后退一步,姬泱慌张扔了剑上前抱住镜。 他想将镜抱得很紧,却又不敢抱紧,他低头,瞧见镜面上的迷茫,瞧见镜紧皱的眉头,他慌了,鬼会流血?鬼也能死?他竟然束手无策,完完全全不知还能做什么。他想叫一声镜,张口的瞬间,也发现自己竟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小鬼。 他们之间,不过认识两个月,虽糊里糊涂地成了亲,可这亲事严格说来没有任何意义,谁又会承认?即便他想承认,小鬼知道他压根不是书生的时候,头一个便不想再承认。先前小鬼明明已经走了,明显是气狠了他。 他虽已明了自己的心意,小鬼?小鬼只是个无情无义的鬼,懂什么? 若是小鬼对他这个人有半点儿情义,也不会因为他身份的转变而轻而易举地离开。 小鬼感兴趣的是他的脸与所谓的“书生”身份。 他真真切切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这小鬼,毕竟他既不是书生,也骗了他。 谁能想到,再见到他,是这般。 在这世上,会有第二个人这样为自己挡箭? 鬼真的都是无情无义? 姬泱的眼眶很酸,他有些失神地将镜抱进马车中,刚进马车,鬼姐妹便从袖中钻出来,急切道:“公子!” 叫得镜迷茫的双眼动了动,夭月话中带上哭腔:“公子,您怎么了?” 秾月将三支箭拔了扔在一旁,并未带出新的血,姬泱松了口气,秾月再用法术去抹掉那些血,却抹不掉,夭月回头看她:“姐姐,公子怎么了?” 镜却忽然伸手抓住秾月的手,低声喃喃:“我难过。” “公子?”秾月没听清,姬泱抢先凑到镜嘴边,听到镜再道:“我好难过。” 这样的声音,姬泱听得嘴唇不由颤抖,灵魂也在颤抖,他心中升起漫无边际的难过。 他深吸一口气,回眸往车外望去,芳菲身手极好,将那射箭杀手的另一只手臂也砍了。姬泱的眼眸变深,他将镜轻轻放下,提剑走出马车,也往那人去。芳菲将杀手踢翻在地,身后又有其余人来偷袭她,她腾空跃起,回旋踢翻身后之人。 不防瞧见姬泱过来了,那是何种表情?芳菲发了片刻的呆,姬泱已经越过她,姬泱一脚踩住那在地上翻滚的杀手,提剑狠朝他戳去。 那杀手痛不欲生,还是高呼一声:“姬泱在我这处!杀了他!杀了他!杀了姬泱!杀了——”姬泱的剑狠狠戳进他的心口,拔出,姬泱再戳一剑,再拔出,姬泱戳了第三剑。 芳菲这才回神。 姬泱踩住那人身体拔出自己的剑,回身看向扑来的更多杀手,将剑在身前一横,挥剑上前与所有人打在一处。 芳菲原也想上去一同杀,却见姬泱一剑一个,手快利落。她没想到他们公子口中暖融的这位皇子,杀起人来竟也这样狠?身为皇子,还有这样的功夫?她看看地上越来越多的尸体,再看姬泱青莲色衣衫上沾满的鲜血,她将桃木枝收回背后,飞起踩着人头,快速跃至马车中。 秾月将公子抱在怀里,芳菲落地,着急问:“两位姐姐,我们公子这是怎么了?” 她们俩焦急摇头,芳菲再道:“咱们还是带着公子先回宫!” “是是是!”姐妹俩急得浑忘了,听罢抱上镜转身就要走,身后蕴蓉抓住芳菲袖子:“芳菲姑娘!” 芳菲回头看她,蕴蓉急道:“芳菲姑娘!自你们走后,我们殿下一直魂不守舍,只是殿下他不说,我瞧得出来的!你们再稍候片刻吧!我们殿下对小公子是一片真心的!真的!你们再别一走了之,我求求你们!” 我呸!鬼都不信的一片真心! 看在温柔姑娘求他们的面子上,芳菲没有骂出口,却也仅此而已,他们必须得走,再也不来这破地方。 秾月已伸手去摸镜袖中的墓碑,镜却伸手拽住她的手,“公子?”,秾月轻声询问,心中已经急得不行。 镜明明是个鬼,却好似中邪一般,迷迷糊糊地,一遍遍说“难过”,还不许秾月去摸他的墓碑。 “好公子,咱们回宫,咱们再也不来了,不难过,不难过……”秾月轻声哄道。 镜睁着双眼,还是遍遍说“难过”。 直到她们闻到血腥味,抬头一看,姬泱提着滴血的剑回来了,她们越过姬泱的身形往后看,满地尸体。 姬泱将剑插进地中,欲去抱镜,秾月抱紧不放手。 姬泱探身进马车,伸手去轻抚镜的脸。 镜睁着眼,却没看向任何谁,只是喃喃又说了声“难过”。 姬泱心中很痛,不由便弯腰,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镜的眉心,并轻声道:“绝对,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马车内的人鬼妖全都怔住了,镜却终于有所动静,他的眼珠子转了转,转向姬泱,他的眼睛似乎终于有了方向。 姬泱明明满身是血,不比初次见面时干净,镜却抽了声,也不知是否认出了姬泱,他的嘴角往下一撇,从秾月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朝姬泱伸出双臂。 姬泱将镜抱住,哄道:“不疼了,不疼了,不难过。” 镜的脑袋蹭了蹭,安心在姬泱怀中闭上双眼。 陈武带人原地收拾尸体,其余部分船上的随从也纷纷到了,围在马车旁听吩咐,有人先进宜州城通知官员。三安等鬼也趁夜全都冒了出来,团团围在刘洵身边,好看他下一步的打算。 这些都是姬泱原先便已安排好的,可以说,与他事先布置的完全一模一样。 只多出了个镜。 陈武心里不踏实,到底走到马车外,恭声道:“殿下。” 须臾,蕴蓉悄声走下马车,陈武面露担忧:“蕴蓉姑娘,那位忽然出现的小公子,他如何了?他,他中了三箭,不让大夫来瞧瞧?”他们随行队伍里是有大夫的。 蕴蓉面色严肃:“他身边那位身手极好的姑娘,你也是瞧见的,她医术也很了得,已在帮那位小公子医治。” 那姑娘,那身手啊,舞着根树枝就能杀人,陈武也佩服,他忙问:“那位小公子如何?” “他们是我们殿下原先在外游历时认识的世外高人,知道些我们常人不知的法子,你放心。” 陈武一介武夫也不禁大松一口气,再问:“殿下如何?可有受伤?” “殿下一切安好,只是瞧着那位小公子受伤,很不好受。” 陈武叹气:“我们殿下至情至性,游历时都能遇上这样的朋友。那位小公子更是两肋插刀之人,瞧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岁数,长得仿若仙人,谁能想到竟这般勇敢?” 九殿下广交友,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很多人都传这次他出京,一路都有江湖朋友护送,是以陈武并未怀疑。他感慨罢,不再与蕴蓉多聊,只道:“我继续去盯着,殿下有事随时吩咐我。” 蕴蓉点头,陈武转身继续去收拾尸体,他抓起其中一具尸体,故意将他外袍拽下来,随意往后一甩。这么一甩,一块玉牌便甩了出去,甩落草地间。 在树上蹲着的刘洵,眼睛都亮了。 蕴蓉返回马车,更是大松一口气。 车里除她,哪里还有人? 姬泱抱着镜,与鬼姐妹、芳菲一同回了玉宫。一到宫里,姬泱便听秾月的,将镜小心放到那弯湖水中,镜缓缓沉落。湖水太过清澈,他们在岸边看镜闭眼睡在湖底,满湖的锦鲤都游到他身边。 镜睡得安安静静,入水的瞬间,身上的血便没了。 姬泱皱眉,问身边的秾月:“他从前流过血?” 秾月沉痛摇头:“我们公子从未流过血,鬼也没有血。” 那是何故? 秾月正要解释,芳菲将她一拉,朝姬泱翻了个白眼:“与他说什么!”夭月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她们俩撇开姬泱,将秾月拉至远处,凑在一处说话,芳菲先道,“秾月姐姐,先前公子睡着了,我们就不该将那人带进咱们宫里来!” “没错!我们公子就是太善良,他骗我们公子,还去救他,结果还替他挡了几箭!该将他杀了才是!” “正是!” 一鬼一妖很是将姬泱骂了一顿,最镇定的秾月却皱眉,遥遥先看一眼沉默注视湖水的姬泱,再叹口气:“你们不觉公子这事儿很怪?公子哪里会流血?即便真有鬼能流血这等怪事,我将那箭拔|出来时,该有更多血流出来,可是没有。” “那是?” “是公子想象中他自己流了血。” 夭月与芳菲好奇看她,秾月再道:“兴许公子生前,也被箭刺过。” 她们俩一同吸进凉气。 “当然,只是我的猜测,生前事,公子记不住,我们姐妹俩也半点不记得,也不敢妄议公子的事。但有件事,你们也瞧见了。公子替那人挡了三箭!”说到后来,秾月甚至咬牙,“我们服侍公子这么多年,公子什么性子,我们不知?公子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是他在意的。上回公子哭着回宫,听说这人危险便去救他。到了这一回,好了,这人骗我们公子,公子都能原谅,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夭月与芳菲乖乖摇头。 秾月又气又哀:“话本子都是假的,有一点兴许是真的。大约每个鬼,都会遇到一个命定的书生。” 芳菲小声:“他是皇子!” “唉。”秾月再叹气,“咱们公子可不是一般的鬼,寻常书生也配不上,总得是个皇子?” “那我们拿这人怎么办?真不杀他?” 秾月瞪她们俩:“你们两个糊涂蛋,公子真要杀他,还等到现在?还留着你们来?你们想想,知道那人骗了他,他头一件事竟然不是杀那人,而是先回家独自难过。你们还不懂?” 她们懂了,公子根本舍不得杀此人。 夭月与芳菲很不高兴,远远打量依然沉默的姬泱。 她们俩小声议论:“皇子便罢了,这个皇子竟被亲爹驱出京城,没用!” “是有点没出息呢,你说他还杀了亲哥哥?” “我是听那伙计这么说的,他能当皇帝吗?” “瞧起来似是不能,今日若不是我们公子出手,他已经死了!” 芳菲“呸”了声:“死了倒也好,直接抓宫里当鬼,反倒清净!他若不当皇帝,怎配得上咱们公子?你要知道,在人间,最厉害的便是皇帝,总要最厉害的才配得上咱们公子。” 她们俩是愁得不行,秾月忍住不翻白眼,走回姬泱身边。 秾月也不看他,自顾自道:“这么多年,无数鬼鬼妖妖骗过我们公子,我们公子性子纯良,太过容易便将信任交付出去。你知那些鬼鬼妖妖的下场?” 姬泱不语。 “修为尽失,全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再生的机会。” 姬泱知道,这位鬼侍女是在威胁他,要他记住小鬼对他的好。 只是这句话并不能威胁到他。 他的心,早就是小鬼的了,不论小鬼要或不要。 原先他并不强求。 但,当小鬼站在他身前,替他挡了那三箭,并在他怀中安然闭眼时。 他的这颗心,小鬼已经彻彻底底勾了去,不要,也得要。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镜宝宝没事,明天是晚上23点更=3=。 第26章 小宝 姬泱站在湖边始终沉默,倒真有皇子威严。 秾月陪站一旁,同样沉默不语。芳菲自己开花结了果,在树上架了秋千,与夭月坐在上头晃荡,一同吃桃,边吃边打量姬泱,顺带骂一骂。又说改日要去皇宫打听姬泱杀兄之事,还说要去查查这个九皇子家中到底有没有妻妾,她们俩越说越远,一连吃了不知多少个桃,桃核落到地面,又生长出更多桃树。 姬泱心中在思考先前小鬼流血一事,秾月没再与他解释,他可自己琢磨。 他知道小鬼的本事,极为厉害,不该那样流血,更不该那样难受。小鬼难受不是因为伤口,不是因为流血,那是因为什么? 小鬼心中是有什么难言的过往?都说鬼,记得最深刻的便是死时的模样。 姬泱暗自琢磨,双眼倒是沉静,等了约莫三两个时辰,清澈见底的湖水中,自内荡出些许涟漪。姬泱不觉往前走一步,离湖面更近,围成一团的锦鲤们圈圈散开,湖底的镜,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 姬泱的这颗心才算落地。 镜睁眼,正觉浑身舒适,脑中一响,他又赶紧从水中坐起身,他坐在水底,看四周讨好他的锦鲤,有些傻了。 他怎会在自己的湖中? 咦?他不是要去救那个骗子的命?!他摇摇脑袋,努力回想,终于想起来了!他吓得立刻大喊“秾月!”、“夭月!”,喊着便从水底往上浮,口中着急道:“箭!有箭!有三支箭要去戳那个骗子!我要去救——”慌乱声音戛然而止。 骗子竟然站在他家湖边的岸上! 镜喜好趴在岸边的草地上,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手便去摸向岸边,眼见骗子杵在那儿,他顿时有些进退两难,双手还习惯地正朝前伸。 小鬼将几个时辰前的事儿都忘了,醒来又是这般可爱,还担心嚷着说要去救他,姬泱眼露笑意。 他宁愿小鬼永远忘却那些悲伤痛苦往事。 他蹲下,蹲在岸边,与小鬼视线持平,他笑道:“是你救了我。” “我……我……”镜被他笑得有些懵,说不出话来。 一张小脸迷迷糊糊的,世上怎会有这样可爱的小鬼?恰好镜离岸边已经很近,伸出的手更近,姬泱也伸出手,轻而易举地便拉住了镜的手。他笑着,将镜往岸边拉。 镜被他的笑晃了眼,脑中更晕乎,便被姬泱给拉到岸边。 姬泱轻笑出声,镜不好意思地低头,一低头,瞧见水面上自己的脸,噫,他好嫌弃自己这样!他嫌弃地用另一只没有被拉住的手,生气拍水面,将脸打散。水花溅起,他脑中终于变清醒。 呵!这个骗子骗他,将他骗得那样难过! 骗子还敢来拉他的手?! 镜更为生气,一把甩开姬泱的手,问秾月:“谁让他进来的!” “公子……”秾月踟蹰,说话总是分不清场合的夭月见他醒了,兴奋从远处奔来,高兴伸手:“公子公子,吃桃!” 镜瞟了眼,那桃可真大啊,又大又红又香,瞧起来就很好吃呢。 夭月将桃递给他:“奴婢与芳菲吃了好多啦,公子您尝尝!” 镜将桃接到手中,跟着咬了一口,真的好甜,他又咬了一口。 芳菲也笑着飘来,得意道:“好吃吧,公子?还有好多的!您可还要?” “要的要的——”镜啃着桃,连连点头,姬泱却是再度笑出声,镜的头点到一半,抓住桃的手往后一缩,藏进水中,他瘪嘴,有些丢脸。 姬泱又赶紧道:“我什么也没看见,你吃,你吃。” 明明就看见了! “我不想看见他!”镜极度生气了。 秾月他们面面相觑,镜再生气拍水:“把他送出去,再不许他进来,我再也不想瞧见他!” 秾月有些犹豫,反倒是姬泱自己主动起身:“我走,我走,你别气。” 他这么好说话,不仅是秾月她们,就连镜也有些愣了。 就,就这么走了? 姬泱转身就走,仿佛一丝眷恋也无,镜捧着桃,既生气又可怜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瞧。 人果然都是骗子!他明明救了他,他都不道谢的,就这样走了! 秾月瞧他这副样子,心中叹气,她们公子真是什么也不懂啊,连她都懂了。她等公子的吩咐,镜却一直没有吩咐,只是飘在水面捧着个啃了两口的桃,瘪着嘴,别提多可怜可爱了。眼看姬泱真要走了,守门女鬼已在开门,秾月转身追上去,问问姬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刚到门口,姬泱一只腿已迈出宫门。 “请留步。”她立即出声,姬泱回头看她,脸上全是笃定笑容,似是笃定她会来。秾月也就比宫中其他鬼好那么一点点,真要比心思,再过一万年也比不过,她不懂姬泱是什么意思。 姬泱却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在秾月有些纳闷的视线下,朝自己的腹间利落刺了一刀。 秾月瞪大双眼,那一刀刺得极深,血甚至有些四溅,血腥味瞬间充盈四周。姬泱嘴角难免痛得有些抽搐,他再用力拔出那刀,身形一歪,到底站住,站得笔直。他的嘴唇逐渐变得乌紫,他看向秾月,淡淡道:“告诉他,再不出来救我,我真的要死了。” 说罢,姬泱头也不回地迈出宫门。 好几息之后,秾月才回过神,她抚心口。 这人,太狠了! 她回身飞速去往湖边。 蕴蓉胆颤心惊等了三个多时辰,等到宜州一众官员们都赶来了,他们殿下还未回来,她心中又怕又急。她撩起帘子一角,静静往外看,宜州官员已经跪了一地。她心中恨这些官员先前不把他们殿下当做一回事,狠狠地“哼”了声。 刚“哼”完,身后起阵轻微声响,并冒出浓厚的血腥味。 她心中一跳,回身,榻上多出一人。 她吓得扑过去,小声叫他:“殿下!”她不解,“您,您这伤,这伤?奴婢去叫大夫——”姬泱困难摇头,靠在榻上轻喘着气。方才那刀着实扎得很狠,既是为了切身体会小鬼感受到的疼痛,也是为了赌一把。 赌小鬼那根本没有心的心房内,是否能够住进区区一个姬泱。 他到底只是人,流那么多血,难免虚弱,他静默不说话。 是的,他只是人,在鬼的世界里,他没有能力决定自己与小鬼的将来与命运。 他想要拥有小鬼的将来。 他只能将小鬼引到人的世界里来,在这里,他会成为一名帝王,他会给小鬼最好的。 只是不知小鬼愿不愿意来呢。 他扯唇轻笑,竟然觉得口中尝到一丝血腥到底的甜味,是心甘情愿的甜,是甘之如饴。 蕴蓉的眼泪都落下来了,急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零碎说话,又道:“宜州知州他们都来了,都在车外跪着。” “哦?”姬泱再笑,这就都来了? “刘洵还未走,是先前三安悄悄与奴婢说的。” 恰好他伤得这样重,也让大家都瞧瞧,好让刘洵回去同他的父皇好好说道说道。姬泱艰难道:“打开车门,让大家都瞧瞧。” “殿下……”蕴蓉迟疑。 “去。” 蕴蓉狠下心,上前打开车门,陈武立即回眸看来,瞧见她满脸泪水。蕴蓉擦了眼泪,面容坚毅,配合他们殿下,冷硬道:“殿下刚醒,知道诸位大人都在外跪着,夜黑地凉,有些不忍心,宣诸位大人到马车前。” “是是是!”满地的官员们心中松口气,纷纷爬起来,走到马车前,行礼,小心往里打探。 一看,火把的火光下,是九殿下那浑身是血将要死的模样。 他们的腿,全都软了。 本来,去年秋闱时,因科举舞弊一事,钦差数次过来,已经摘了不少乌纱帽。他们当官当得是无比小心翼翼,听闻被陛下厌弃的九皇子要来宜州,谁还敢同九皇子打交道?即便隐隐知道九皇子这些日子约莫就要到了,却无人主动提出要来迎一迎,没人愿意当领头羊。 再听闻九皇子受伤,他们也以为是夸大其词,或者是对他们不满才会如此,来的途中还很不满。 此刻一瞧,那是当真要死的模样啊! 完了!!!陛下如今厌恶这个儿子不假,这儿子却也是陛下唯一亲手抱过的!从前那可是最宠爱的九殿下啊!万一真死在宜州,陛下还能厌恶?到时他们所有官员都得陪葬啊! 一众官员又全都跪到地上,这回是真站不住了。 蕴蓉继续面无表情道:“各位大人都瞧过了?放心了?我们殿下不曾欺瞒你们吧?” “不敢!”、“臣有罪!”等等的话全都出来了。 蕴蓉心中有气,上了马车,用力将门一关。她刚回身,便见他们殿下嘴边突然牵起一抹笑容,紧接着,车内漾起一层凉气,车榻上多出一个身影。 蕴蓉微微张嘴,那是镜公子。 镜的脸本还绷着,鼻子也还皱着,瞧见姬泱那已成血色的衣裳,他面上的表情立马全都崩了。 他颤抖伸手,想要去摸那刀口,半路被姬泱的手截住。 “为何又来?”姬泱问他,声音微凉,掌心更凉。 镜的手被姬泱的大手包裹住,更慌了,姬泱的手从来都是暖暖的!他不耐烦地想要甩开姬泱的手,要去摸伤口,用力过大,牵扯伤口,姬泱痛得“嘶”了好几声,镜住手,胆怯咬住嘴唇,睁大双眼,盯着姬泱瞧。 姬泱好不容易平缓呼吸,再问:“不想见我,为何又来?” “我,我——”“我骗了你,为何又来?” “我——”镜不会说话,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来,秾月说他流了好多好多血,真的要死了!他什么也没想,便出来了,可是,他隐隐知道,这样的实话是不能告诉姬泱的!他抿嘴,不说话,另一只手再度试图去摸伤口。 姬泱的另一只手却遮住了自己的伤口。 镜着急道:“再不治,你就要死了!!” 姬泱笑:“我骗了你,我死了,不是很好?我本就不是书生,不死也没法给你考状元的。” “…………”镜再用力咬嘴唇。 “告诉我,为何又来,告诉我,让你治我的伤。” “我若是不告诉你……”镜小声问。 “我死。” “……”镜的双眼瞪得更大。 姬泱觉得自己好卑鄙,这样欺侮他。 可小鬼的记性这样差,有些事,总要让小鬼自己亲口承认,才有让他记住的一丝可能。 这小鬼救了他的命,将他带回家中,逼他与他成亲,那便真的成亲了,不能半路丢了他,不能不要他,这也是小鬼的责任。 镜始终不说话,姬泱的手掌用力往伤口一拍,他喷出一股血。 镜吓得,懵了片刻,立即吓哭了。 他哭道:“我,我不想让你死!” “不想让我死?”姬泱轻声问。 镜连连点头,另一只手揪住姬泱的衣襟:“我不想让你死,你别死,你让我给你治病,好不好?好不好?” 小鬼哭得这样可怜,他身上的伤又是这样痛,可他心中竟是这样高兴? 他果然很卑鄙。 姬泱叹了口气,更卑鄙地又问:“为何不想让我死?” “……”镜松开揪住衣襟的手,给自己擦眼泪,抽抽着说,“你死了,没人给我讲故事,没人给我买小金龙,没人用暖暖的手拉我,没人……”镜说不下去了,哭得泣不成声。 他真是太卑鄙了,姬泱心中长叹口气,再不忍进一步卑鄙。 他缓缓松开遮盖伤口的手掌,并朝镜展开手臂,小鬼埋进他怀中,用自己的手掌代替姬泱的手掌。姬泱只觉一股清润水流涌入体内,伤口慢慢愈合,姬泱双眼微阖,手掌包住小鬼的脑袋,将他的脑袋压在自己的心口。 小鬼可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大约真的是孽缘,一个小鬼成为了他的心肝宝贝,这个小鬼还丝毫不懂得。 既有鬼妖,自然也有神仙。 天上的神仙显显灵,让他的小鬼知道他这片心意吧。 “你好点点没有?”小鬼从他怀中抬起头,手掌还覆盖着他的伤口,卷翘睫毛下,眼中满是害怕。 那样的眼神,甚过万千羽箭,密密麻麻全部扎进他的心中。 姬泱指腹贴向他的脸颊,看着他的双眼,说道:“你不喜欢我叫你小鬼?” “不喜欢!” 姬泱朝他淡淡笑:“那我往后叫你小宝,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请大家尽情吃糖。 晚安,明早见~ 第27章 打赌 镜想说“不好”,他是镜公子,不是小宝公子!小宝公子难听! 结果说出口的是:“为什么?” 姬泱朝他露出好漂亮的笑容:“秘密。” “……”镜瘪嘴,他伸手将姬泱推开,低头看姬泱的伤口,已愈合得差不多,他还要再伸手去治。 “小宝。”姬泱叫他。 镜的身子一僵,浑身瞬间变得麻酥酥的,他懵懂地双手抱臂,显然不知这是为什么。 姬泱却知道,愉悦笑出声。 不笑倒还好,一笑将镜笑醒了。 镜回想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很不高兴,他收回手掌,凶巴巴道:“我是不想让你死,因为我要杀了你!我把你救回来,只为了往后亲手杀你!只能我杀你!” “好。” “我哭是因为,想到我不能杀了你,不能杀一个骗子,我难过!” “是。”姬泱顺着他的话。 “……你不信吗?” “我信的,我养好了,留给你来杀。”姬泱认真道。 镜松了口气:“就是这样的!” 姬泱再笑,镜皱眉:“你在笑话我?”姬泱闭眼笑得满足,镜更气,“你就是在笑话我,我走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好不容易将他引出来,哪能再让他走,姬泱立即倒吸凉气,果然又将镜吓到了:“还,还疼?” 姬泱作出虚弱笑容:“还有些。” “……”镜面上又露不舍。 “别走。”姬泱朝他伸手。 “我要走的!”镜小宝的语气很坚决,却不懂收回面上不舍。 “留下吧,看我将身体彻底养好,杀了我。”姬泱攥住他的手,“我给你讲故事,我给你买小金龙,上回答应你的风车也还没买,我给你在湖里养金鱼,带你去挑小金鱼,与你的朋友小花作伴,宜州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可曾放过纸鸢?” 镜小宝被诱惑成功,好奇问:“纸鸢?” 姬泱指天:“可以在天上飞。给你做一个小天马的纸鸢,我亲手给你画,天马,那可是神仙骑的马。” 镜张嘴,他的心思完全被心思奇多的人间九皇子勾住了,甚至道:“我要一个小金龙的纸鸢!” 姬泱心中松气,可算是被哄住了,他点头:“我给你画。” 镜方出现,蕴蓉便被一双手拉走,回过神,她明明还在马车内,却见不着他们殿下,也见不着镜公子。 她有些恐慌,芳菲笑着现出身影,叫她别慌,只是结界。 蕴蓉拍拍心口:“这些日子,托我们殿下的福,我也跟着长了不少见识。” 芳菲纳闷:“你们人,都这样会说话的?” 蕴蓉笑笑,又问:“镜公子可还好?” “好啦,我们公子多厉害,寻常羽箭哪里能伤到他。” “我们殿下他的伤口……” “嘁。”芳菲毫不在意,“有我们公子在,那又算个什么?” 蕴蓉又试探道:“不知镜公子是否还会离开?” 芳菲笑出声:“这要看我们公子的意思,不过我看啊,我们怕是还要相处好一阵了。” 蕴蓉彻底放下心来,面上露出无比真切的笑容。 九殿下在马车内“治病”、“养伤”与“休息”,外面官员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再起身,无论陈武与蕴蓉再说什么。知州派人回城内,将满城稍微有点名声的大夫全都用车拉了来,九殿下还是不见,知州磕头都要磕哭了。 不仅如此,桂州知州听人报信,知道两州交界之处的事,吓得也匆匆忙忙地带了桂州的一众官员全都来了。 刘洵蹲在树叶间,瞧见桂州官员匆匆赶来的身影,也冷哼一声。 姬泱受宠爱,倒不是凭他母妃路贵妃受宠,也不凭他外家是累世大世家。姬泱人品贵重,书读得好,武练得好,在一众皇子中是最为出色,皇帝不疼这个儿子,还能疼谁?姬泱受尽宠爱,却又不是那等狂妄之徒,他性子很好,最适合形容九殿下的词儿便是“风光霁月”。 刘洵与姬泱来往倒也不多,他是陛下亲信,要避讳。曾有吏部俩品阶不低的官员因公事起冲突,并吵着要闹到陛下跟前去,已不是头一回,连陛下亲自调解也没用。 陛下最不耐烦处理这些事儿,派他去。 他到吏部衙门,是亲眼见刚好在的这位九殿下如何笑意盈盈地调解,手拿折扇,三言两语将两人说得是心服口服,朝他不停作揖。 这就是本事。 说九殿下杀害太子,刘洵是半点不信,不仅是他,京中许多官员都不信。就连平民老百姓都知道,太子这辈子也只能是太子,太子身子骨很不好,是不可能继位的。 杀害太子?何苦来哉? 可他们不信又有何用?陛下信了啊!刘洵虽说是陛下亲信,只做陛下吩咐的事,心中也觉得陛下这是糊涂了,到了年纪,到底与每位帝王一般,开始疑心起了自己的儿子。 那样风光霁月的九殿下,在官员中素有好名声。因陛下厌恶,驱逐出京,如今到了这种地方,连这些知州都敢这般下九殿下的面子。 好在九殿下,倒还似在京中时,毫不在意,端的是清和。 便是这份气度,没有任一位殿下能与他相比。 刘洵掏出袖中那块玉牌,冷笑几声,这场热闹他也看完了,回去也有话好跟陛下说。左右,九殿下应当再没有生命危险。 他轻声跳下高树,攀到附近山壁上,翻山走了,打马回京。 天将亮时,刘洵快马已入桂州地界,继续往京中赶。 三安回来通报消息,还没进到马车,就被拉进一个地方。他糊里糊涂地抬头一看,是桃林,芳菲手上挥着根鞭子,朝他笑得妖娆:“回来啦?” “……姐姐。”三安虚弱笑。 “谁是你姐姐!!我揍不了那个人,我还揍不了你一个鬼?!” 芳菲笑容一收,眉毛一立,挥鞭就上,三安求爷爷告奶奶,被芳菲揍得到处乱窜,其实并没有那样疼,他嚎得跟又死了一回似的。蕴蓉闭眼,默念心经。 “再嚎!再嚎把你夭月姐姐喊出来一同抽你!” 三安赶紧闭嘴,不敢嚎了,最狠的就是那个姐姐! 三安委委屈屈:“姐姐您揍吧,您揍得再狠些!您高兴就成!” 蕴蓉“噗嗤”笑出声,三安悲痛,好好的一个人,也被妖怪给带坏了啊! 三安被捉了进去,自有其余鬼给姬泱通报。 镜听到了,好奇问:“刘洵是谁?” “是我父皇的亲信。”姬泱毫不隐瞒。 “父皇?”镜喃喃,再次想到姬泱是皇子的事儿,他“哼”了声,“我要回家了。” “……纸鸢不要了?” 镜想了想:“要的。” 九殿下松口气,镜再道:“你现下就给我画一个!画好我便回家!过些日子,你病好了,我再来杀你。” “我觉着,你看着我比较好,万一我逃了呢?”姬泱正经和他商量。 “呵! 你能逃到哪里去!逃到哪里我都能找着你!”小鬼下巴一抬,瞥他一眼,那个傲啊。 姬泱心里爱得不行,忽然伸手将镜揽到怀中。镜一愣,想推,莫名有些不舍。不舍间,姬泱叹息道:“我的小宝。” “……我不是小宝!”镜用力推他,恰好撞到姬泱的伤口。 只是有点儿疼,姬泱却夸张吸气,跟要瘫了似的,将镜抱得更紧。 “怎,怎么了……”镜吓到了。 姬泱虚弱道:“你陪着我吧,我身上实在有些难受。” “我,我将你的伤完完全全治好。”镜伸手,姬泱赶紧握住他的手,笑话,完全治好了,他还怎么装可怜?心中这么想,嘴上却道:“你也瞧见了,外面那些不过寻常官员,却根本不来迎我。此时我身上有伤,他们才这般。我若好了,他们又要对我不尊重。” “……你,你是皇子啊,他们怎敢?”镜是真不懂。 “我被我兄弟陷害,又被我父亲厌弃,我是被驱逐到此处。”姬泱说得落寞。 镜也好难过,怎会有这样可怜的皇子? “是以我得在身上留些伤。”姬泱见他不说话,再道:“谁又知道这一路还有多少人要杀我?” 镜蹙眉,这个皇子真的好可怜,怎比那被山贼打劫的书生还要可怜? 他想了想,胸中顿起豪气:“你别怕,我保护你!我送你去宜州!” 姬泱嘴角上翘,却将镜抱得更紧:“多谢你,我欺骗你,也还这样对我。” 说到欺骗,镜才又想到先前的一串事。他的脑袋真的太笨了,他赶紧又道:“我保护你到宜州,但我将来还是要杀你的,因为你骗我!从来没有人敢骗我呢!” “好,我不对,等你杀我。”姬泱暖声应下,不待镜再说话,又道,“我给你讲故事听吧。” “可以的。”镜乖乖点头,成功被转移注意力。 姬泱这才松开他,吩咐陈武出发,去往宜州城。 满地跪着的官员听闻他要走了,膝行向前求再见他一面,姬泱理都没理,车马直接往前。官员们见留不住,慌张起身,一连串地缀在姬泱的车队后头,活像一串蚂蚱。 随行的亲卫宫女太监们总算是狠出一口恶气。 姬泱的马车在车队的正中间,马车行得不急不缓,姬泱讲故事的声音也不急不缓。 镜仔细听了会儿,很不满:“是男鬼与书生,不是皇子!” 姬泱一本正经:“在宜州,人与鬼谈感情的话本子都是这样的。” “啊?你骗我!”镜指责。 “我只骗过你一回,也是有缘由的,往后绝不骗你。” “那话本怎能这样呢?” 姬泱瞎解释:“你先前看的话本,都是在京城买的罢?” “是啊。”镜点头。 “皇帝、皇子们都住京城,京城的人早就瞧腻了,谁还愿意看?写故事,主角反而是书生。在宜州,没人见过皇帝皇子,故事主角自然就是皇子了,皇子才新鲜呢。” “你骗我的吧。”镜还是有些不信。 “你要信我。不然,咱们打个赌?” 镜小宝从未打过赌,新奇得很,立即点头:“好啊!” “咱们进宜州城,若是有那皇子与男鬼的书,算我赢,若没有,算我输你赢,如何?” “好啊。” “赌注呢,若我赢,你留下与我同住。若我输,你便不给我治病,我再亲手给你写那书生与男鬼的书,也每日给你讲故事。如何?” 这明显就是个套啊。 镜眨眼睛,努力想了想,他觉着姬泱是胡乱说的,话本子就是专门讲书生与女鬼的,他都看了千年了!姬泱才几岁呢,姬泱什么也不知道,姬泱肯定输!输了,他便每日都有新故事听,似乎挺不错。 他满意点头:“好!” 姬泱满眼笑意,揽住他继续“虚弱”地讲故事,在镜袖中缩着的鬼姐妹真是差点没气得也再死一回。 这个姬泱,不仅不要脸,还阴险狡诈! 她们公子到底是撞了哪处的邪,竟捡回这样的人! 偏偏是当真为时已晚,她们公子绝不会舍得杀了这个人的,要杀早杀了! 第28章 和离 车队不慌不忙,黄昏时分,终于驶进宜州城。 原先官员们因九皇子是被驱逐至此而丝毫不敢亲近,但皇子来到封地,好歹宅子是要备好的。本来,皇子去往封地,王府是由礼部、六尚局派人一同亲自来选址、建造,费时总要好几年。本朝,得新皇登基,兄弟们才会各去封地。 似姬泱这般的,还是头一遭,时间太赶,当然等不及京中派人过来,新宅子也来不及建。 好在当地有座前朝王府,一直空着。九皇子虽说已被除了亲王爵,如今仅是楚国公,到底是皇子,住王府的宅子倒也住得,修一修即可,只是规制方面稍微注意些罢了。 宜州官员胆小怕事,要求全部严格按照国公府的规制来。 这会儿,这些官员们跟在车后头是恨得不行。 早知如此,亲王府的规制不敢,郡王总行的吧! 这下好了,他们都不敢想象,重伤的九殿下瞧见那样“寒酸”的宅子,会如何作想。京中陛下知道这些事情,怕也要罚他们。 人人心中忐忑,各有担忧。 马车中,九殿下怀中抱着镜,别提多舒坦。 他讲故事的技艺太高超,镜小宝已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中,顾不得再看车外风景,连他们已进了宜州城都还不知。 半个时辰后,他们停在楚国公府外,陈武下马来请示。 “殿下,到了!”陈武利落地单膝跪地,他心中其实是担忧的。在山道中时,受伤的是那位小公子,怎的几个时辰后,他们殿下就伤成那样?也不似作伪,偏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也不敢问,只能安慰自己,毕竟蕴蓉姑娘看起来尚算镇定。 这一路他也一直在琢磨,始终不听殿下有吩咐。 好在他跪着没一会儿,马车中便传来殿下的声音:“直接进去。” 听声音倒也还成?想必也是那位会舞着树枝杀人的姑娘的缘故?世外高人,到底不一般啊!他高兴地应了声,亲自上前去带人卸了门槛。这座宅子只是双扇门,按理说,他们殿下是皇子,再是降爵也该用四扇门才是,显然是此处官员怠慢。 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陈武浑然未觉一般卸了门槛,指挥着车队进去。 镜听说“到了”,挑起车帘好奇往外看,恰好看到门口两尊石狮子。狮子威风凛凛,他有些喜欢,他再抬头往上看,门匾也很威风,黑底金字,只是上头是“楚国公府”四个字。 他顿时不解,姬泱不是王爷吗? 那个姬澜是诚王爷呢。 楚国公是什么? 他正要问,蕴蓉抱着卷轴上了车,说是这座宅子的图纸,姬泱展开,看了看,指了个地方给他看:“你瞧,这里有荷花池,这里是湖,给你在荷花池里养锦鲤,好不好?” 镜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去,姬泱一处处指给他看,再说:“湖里要不要给你养两只鸳鸯玩儿?” “要的要的!” “画舫要不要?” “要的要的!” “梅花鹿要不要,养在这儿。”姬泱再指一处,“再给你养几匹小马,坐过马车,还没骑过马吧,我教你骑马。” 镜都看花了眼,只会点头说“要的”。 蕴蓉抿嘴在一旁静静笑着看他们俩,心中因这些不长眼睛官员的怠慢而生出的不喜,全都散了。 外头,宜州知州见陈武没说什么,九殿下的马车也进去了,狠松了口气,就怕因宅子的事怪罪他们。送完却又更烦,这都到了,殿下也不见他们一眼? 他们也不敢挡了车队的路,等车马都进去,拾阶也要进去,有两个皮笑肉不笑的太监出来拦了他们。好说歹说,还是不让进,知州们便说跪在门外等。 本还笑着的太监吊起眉毛叱道:“怎么,你们不去宜州城外迎接我们殿下便罢,此时还敢威胁我们殿下?!” 太监声细尖高,突然发作,险些没把那近身站着的知州老头吓出病来。 两排亲卫紧接着便出来,统统将他们赶走了。 虽仅是个国公府的规制,寒酸也仅是与寻常宅子作比较,实际放眼整个姬朝,又能有几个国公府。宅子还是很不错的,南方宅子不似北方那般方方正正,前身又是王府,称得上是一步一景。 过了照壁,再过一道门,马车便不好行走。 除姬泱这辆马车,其余车马都已停在一门外,姬泱很想抱着小鬼下车,可惜他还要装虚弱。芳菲跑来,掀开帘子扶着镜先下车。小鬼下车前担忧地回头看他一眼,姬泱朝他笑:“我没事的,你先下车。” 镜“哼”了声:“我才没有担忧你呢!” “是,是。”姬泱立即应下。 镜赶紧下车,姬泱再笑,也算是进步吧?小鬼知道口是心非了。 这座宅子也的确有其妙处,他们俩都下车后,走不多远,再跨过一道月亮门,眼前便是一弯湖水,湖边种满垂柳,水面上竟还养了一对天鹅。镜的脚步顿了顿,立即撒欢了,扬起手臂便扑过去,飞到水面上去捉那两只天鹅。 可怜那俩天鹅本在低头梳理羽毛,被他这么一扑,吓得就要飞,他已经手快地抓住了其中一只的翅膀,天鹅直扑腾,他抱在怀里还命令芳菲:“那只也要!那只也要!” “看我的!”芳菲跟着扑过去捉另一只。 姬泱忍俊不禁,眼睛都笑弯了,他身边的另一位大太监五宁擦着汗跑来,也不敢往湖面上瞄,只道:“殿下,先前您交代小人的事,找的那些书生,小的都找着了!他们都来了,小的暂且安排在前院花厅里头,殿下您也看看这座宅子还有哪处要修,殿下预备住哪处?当地的那些官员,全被小的给骂了回去,吴家等几家都送了拜帖与礼单子过来……”五宁一连串说了许多事,都是需要他来示下的。 姬泱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只得与五宁一同去书房,临走前将蕴蓉留下,交代道:“看着点儿,不许让人靠近此处,别吓着他。令人给他准备吃的。” “是。”蕴蓉福身。 他转身时,天鹅逃走,镜再扑过去抓人家,恰好看到姬泱要走,远远地便叫住他:“你做什么去?!” 姬泱回身朝他笑:“我帮你寻话本子去。” 所以你可别走啊。 柳丝轻柔抚过姬泱侧脸向他的笑容,镜伸手捧住脸,天鹅逃走了,还落下几片羽毛,轻轻落在镜变得微红的面上。 皇子是坏人,可皇子长得也真好看啊。 他有一点舍不得杀了。 他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劲了呢,是他不知该如何描述的不对劲。 姬泱含笑离开,心想饵给够了,离开这么片刻,小鬼应该不会走吧? 镜站在水面上,转身背对姬泱,捧着脸低头照水面。 芳菲抱着养得圆乎乎的天鹅走来,不解问:“公子,您怎么了?” 镜松了手,蹲下身,用手去戳水面。 “公子?” 镜想到门上的门匾,闷闷问:“芳菲,姬泱是王爷吗?” “应当是吧?”芳菲也不知道,先前似乎听那伙计说过,只是她实在不记得了。 “王爷与楚国公,哪个更厉害?” 芳菲羞愧:“奴婢也不晓得。”她一本人间话本子都没瞧过,字也识得不多,她只知道皇帝是人里头最厉害的。 “你上次说,他杀了太子,太子也是他哥哥?我才不信呢,是有人陷害他!是那个姬澜害他?我讨厌那个姬澜!” “奴婢得去打探一番。” 镜再戳水面,他觉得这样不好,先前以为姬泱是书生的时候,他都不曾对姬泱的父母家人感兴趣,不过顺带问一句,全是从书中学来的。可他此时,是真的对姬泱的父母兄弟都好好奇啊。 他想到姬泱说自己是被驱逐出京的,便觉好可怜,他讨厌那些欺负姬泱的人! 镜起身:“你和秾月她们一起去,把一切都打听清楚!” “等夜里,奴婢们再去吧。” “嗯!”镜此地无银三百两,还道,“打听清楚了才好杀!” “…………”芳菲默默无语。 天鹅都飞走了,镜满脑子都是姬泱的事儿,早没兴致玩了,芳菲便问:“公子,人都送到了,咱们不回宫?” “……”镜也觉得自己应该回宫,可是他有一点不想回宫,这是为何?他想不明白。 他兀自不解,芳菲算是彻底信了秾月的话,她们公子啊,果然对那人不一般。 “公子既然不舍,不回便不回吧,这儿也挺好玩儿的。夜里,也让两位姐姐出来玩玩,景致真不错——”镜却生气了,拍水面:“谁说我不舍?!” “……” “我们这就走!”镜起身,岸边蕴蓉笑盈盈走来,叫他:“小公子,吃些东西吧?是殿下特地吩咐奴婢们去做的,只是我们刚到,厨房一时施展不开,公子先随意用点儿……您瞧瞧,可还喜欢?” 镜坐在水面上,旁人瞧见怕是得吓个半死,再是江湖高手,再能凌波微步也到不了这种境界啊,蕴蓉是独自来的。 她手中的托盘内有几个红釉小瓷碗,里头盛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奶白色,上头分别浇了果子浆与蜜,还有鲜果、蜜豆与莲子米,瞧起来便很好吃。 镜有些想吃,可是他要回家的!他痛苦皱眉。 蕴蓉纳闷,这是怎么了? 她再道:“殿下说小公子喜好荔枝玫瑰冻糕,只是殿下身子不好,现下也没空,暂时没法给小公子做。殿下吩咐奴婢们做了这酥酪蝉来,说公子喜欢的,殿下还说等他空了,他亲手给您做。” 荔枝玫瑰冻糕,镜又想起当时姬泱喂他吃糕的样子了,皇子不都是被人侍候的?姬泱亲手给他做吃的,姬泱对他可真好啊!可是姬泱也骗他,利用他。镜的小脑袋瓜真是纠结坏了,蕴蓉将托盘放到草地上,招呼芳菲:“芳菲姑娘,你快取了去给公子。” “好嘞!”芳菲过来拿了两碗,递给镜,“公子,您尝尝呢。” 呜……镜要纠结哭了,他将眼睛一闭,不管了不管了,先吃了再说。 结果呢,镜将整一托盘的酥酪蝉都给吃了,还想再吃。蕴蓉去给他做,不一会儿又回来,愧疚道:“公子,殿下说吃多了不好,不让奴婢给您做了。” “我要回家!” “……奴婢再去问问。” 一刻钟后,姬泱过来了,同他讲道理:“不是不给你吃,吃东西要有个度。” “我要回家!” “你说这人间多好玩儿啊,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小金鱼你还没瞧见呢,梅花鹿不瞧了?咱们还要放纸鸢的,这么一大片湖啊,里头的锦鲤都得靠你挑呢。”姬泱立即开始引诱他。 镜朝他皱眉,姬泱却朝他伸手:“快过来,明日我们再吃酥酪蝉,你看天已经黑了,明天很快便到了,晚上还有更好吃的呢。” “真的吗?” “当然了,来,我带你去瞧菜谱,有许多好吃的。” 镜晕乎乎地,到底是扑到姬泱怀中。 姬泱怕他再溜,没再装虚弱,抱起他就往湖后的庭院而去,那处的院子临水而居,他打算与小鬼日后就住那儿,就把此处叫作“镜心阁”,下人们方才已将那处布置好。 镜抱住姬泱的脖颈,倒也没想太多,他在思考一件事。 他觉得自己应该毫不留情地拒绝姬泱,赶紧回家去,甚至离开人间,这才是公子镜的品格!他也应该杀了姬泱。 可姬泱说得也对,人间真的太好玩儿了,他还没玩够呢。 若是杀了姬泱,谁陪他玩儿?谁给他做好吃的? 只能先留姬泱一条小命了! 但是! 他的尊严怎么办? 镜想啊想,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堪称完美。 他松了双手,蹬了蹬腿,姬泱停下脚步,看他:“怎么了?” “我不走了,我留在人间玩儿,你带我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好看的!” 九殿下无比感动,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可是?” “你骗我,你是骗子,你是坏人。你也不是书生。”镜伸手指他。 “是以?” “我要与你和离!” 第29章 查探 九皇子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只想插科打诨地将这事儿赶紧给混过去。 小鬼这次却无比坚决,半点不好蒙混过关,毕竟这可是我们镜公子最后的坚持与尊严了! 姬泱将镜抱到镜心阁前,抱着他,抬头指给他看:“这儿叫镜心阁,喜欢吗?明日我来题字做牌匾。” 他们初识于春花渐开的四月,如今已是初夏,日头毒时甚至有些热,镜心阁临水,地势在整座宅子中算是最高的,微风下,很凉爽。回首望去便是湖水,很是心旷神怡。 听闻这儿与自己的寝殿名字一样,也有面湖水,镜高兴地点头:“喜欢呀!” 九殿下暗暗擦汗,喜欢就成,喜欢咱就把和离的事儿忘了成吗? 接下来,镜果然也未再提和离的事,进了房中,两人一同参观宅子,特别是卧房,姬泱指着拔步床道:“太过匆忙,我已经令人去寻一张白玉床来——”“我喜欢这个!”镜扑过去,这和书里写的是一样样的!他高兴地甚至在床上打了个滚,九皇子不自觉地笑,真是孩童一般。这样高兴,想必是把和离给忘了吧? 那就好。 滚了几圈,外头宫女们摆好晚膳,姬泱将他拉起来,一同去用膳。用过膳后,又吃了些点心,镜是吃得头也不抬。姬泱原还想将他最爱的记下来,这下好了,什么都喜欢。 用完晚膳,九皇子想着,那就赶紧给他家小鬼画纸鸢吧,趁这几日还有空抓紧画了彻底把鬼留下来。九皇子将小鬼带到东厢的书房,蕴蓉给他铺好纸,磨好墨,调好颜料便退下。 姬泱提笔正要给他画小金龙。 镜指道:“你要在纸的四周勾画些水波纹或是卷云纹,祥云纹也成!画金色的!很漂亮的!” “……”姬泱心生不妙,“小金龙本就是金的。” “小金龙?” “……”姬泱诚恳看他。 “和离书上头,要画小金龙的?” “………………” 九殿下试图与他讲道理:“咱们成亲时,没有成亲书。” “成亲时谁都没有成亲书,和离就得有和离书!书上都是这样写的!” “和离多没意思?成亲多好?” “哼。”镜心中得意,“我要与书生成亲,你又不是,我不要你了,我往后同其他书生成亲!”说着,他还偷偷瞄姬泱,试图观察姬泱。 姬泱哭笑不得,他算是看出来了,小鬼是在故意用书生气他? 真是能耐了。 可姬泱也很高兴,小鬼知道用书生气他,说明什么?说明小鬼已快开窍了! 他不言不语。 镜再道:“我的书生往后是要给我考状元的,你又考不了状元。你不写?你不写,我来写,我会的!”他是真的会!书里写过那么多次,他背都能背下来了,他倾身就去拿笔,姬泱赶紧拦住他的手。 镜是真的有些开窍了,正如他发现,先前只要说“回家”姬泱便会着急一般。 他此时说和离,姬泱就吓坏了呢! 他心中更得意,“哼”道:“写了和离书,我就留在人间玩儿,谁让你骗我。” “……” “我回家了,我再也不来了,我走了。”镜转身要走,姬泱赶紧拉住他,无语望天:“写写写,我写。”姬泱拿出当初被逼拜堂时候的大义凛然,深吸一口气,对付着随便写了几行字,镜指出其中不对,“你得写上那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不太欢喜。” 镜欢笑出声,心情大好,不写便不写吧,他抓过那张并不严格跟玩儿似的和离书,叠好,小心收到袖中,对着姬泱笑颜如花:“我们和离了,你已不是我的夫君!” “……” 拿到和离书,镜开始赶人,姬泱当然不愿走,没话也要找话说。 原本,镜也没有睡觉的习惯,睡觉于他而言是打发时间用的,无趣时一睡便是百年打底。反倒是这一个多月,日日与姬泱在一处,受人影响,到了睡觉的点儿,他便自觉犯困。 今日到底一番折腾,用膳也用得晚,这会儿恰好到了睡觉的点,姬泱又说了那一大通的话,他听困了,揉揉眼睛,声音也软了:“我要睡觉。” 姬泱便伸手去拉他,带他去卧房,这一个多月都是如此,一人一鬼皆已成习惯。镜躺到床上,不自觉就往床内滚,滚一滚,外衣便已自动除去。 滚到内侧,滚进被子里,他便不动了,两人一张床上睡,往常都是这样睡的。他睡内侧,姬泱睡外侧。 姬泱还没到睡的时候,稍后还有事要与人交代,他靠坐床边。镜已自觉伸手,将他的手掌抱到怀中,闭眼喃喃道:“要听小金龙。” 姬泱再哭笑不得,就这还和离? 刚写完和离书,就把什么都给忘了,果然是玩儿。 姬泱和缓的声音中,小鬼很快便睡着了,睡着了也不舍得松开他的手,他用了很大的精力才能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出去见手下。 他原本是有幕僚,府里也养有清客的,被姬澜陷害后,父皇疑他用心,将那些人全散了。 他如今除了亲卫、宫女与太监,的确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个时候愿意投奔他的人几乎也没有。宜州坏在天高皇帝远,皇帝管不着,样样规章政策到了这儿总要大打折扣,比起其他州府来发展得总是不尽人意。但好也好在天高皇帝远,反正看不见,他总能挑到可用之人。 他与得力的亲卫、太监们商量到半夜,才回房歇息。 撩开帐子,小鬼趴在床上睡得很熟,他轻手轻脚去洗漱,穿了中衣上床正要躺下,小鬼迷迷糊糊地半睁眼,瞧见是他,迷糊着挨过来,又叫了声“夫君”。 小鬼身子冰凉,九皇子心中却是暖流顿生,拍拍他的手背:“乖乖睡,没事儿。” 镜滚进他怀中,脸颊贴着他,九皇子心中满得将要溢出来。 姬泱放下帐子,到底在小鬼脑门上亲了一口,躺下欲睡。小鬼却被他给亲醒了,小鬼纳闷地眨了眨眼,再抬眸看他,他也看小鬼。 小鬼忽然将他一推:“我们和离了,你不许与我同床睡!” “……………………” 最终,九殿下被赶出了卧房。 九殿下是再也睡不着了,心里憋着气,转身便去书房。五宁小心翼翼走进来,问他为何不睡。五宁也已知道镜的存在,只他并不知镜是鬼,先前镜在水面上飞来扑去捉天鹅胡闹时,他也没瞧见。 不问还好,一问,九殿下更气。 被媳妇儿赶出卧房这种事,打死都不能说! 九殿下面带微笑:“睡不着,我写会儿字。” 五宁也不敢多问,帮他沏茶,给他剪了蜡烛芯儿,再多点几盏灯,被姬泱赶出去。 五宁一走,姬泱便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空白书册,翻开便写。 你要问,九殿下写什么呢? 九殿下在亲自编写男鬼与皇子的话本子,他先前招了些书生,今日也已见过,谈妥三日后交第一批书。如今是等不及了,他只能自己写,洗脑之事已到刻不容缓的地步! 半夜时分,我们九殿下挑灯夜写,好不认真。 九殿下心中起誓,被赶出的卧房,他终有一日还会进去的! 一鬼在西厢卧房睡得香甜,一人在东厢书房奋笔疾书。 镜的侍女们此时全都到了京城,打听姬家这一串的事。百姓们仅知道,是那九皇子杀了太子,具体怎么杀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室丑闻自然不会剖开来给人看,坊间是什么说法都有。鬼妖均能迷人心,她们仨到宫中,随意捉了几个近身侍候的宫女、太监,问了半时辰,便什么都知道了。 三个月前,本朝太子姬淳被发现死于东宫内。姬淳自打出生,身子便不好,元皇后更是生产后不足一月便过世了,这事全天下皆知。他能活到三十,已是老天爷厚待。若是病发而亡,倒也无妨,就连皇帝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偏偏姬淳是与名小太监死在床上,死状倒不残忍,反倒是极其难看,毕竟是因做这种事而死。 那小太监也已死亡,与姬淳光|光抱在一处。 是个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以为是太子殿下与小太监交合,一时没守住而身亡。 皇帝失望又伤心,令人收殓尸身,到底是太子,准备大办丧事。 却发现,那不是小太监,而是名女子,只是装扮成小太监。三皇子姬澜立即跳了出来,称此事蹊跷,疑点颇多。太子殿下身子不好,御医千交代万嘱咐,修身养性多年,别提太子妃,东宫里连个良娣也没有。 那这名女子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能瞒过众人扮成太监来到宫中?居心何在?是谁要害太子殿下?紧接着,姬澜又请旨去查这件事,姬澜封号为“诚”,可见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形象。 皇帝正痛心,放手让他去查,这一查,问题便全出来了。东宫查到有毒香料,太子殿下喝过的药渣中也查出了毒,就连那女子的发丝都沁着毒。东宫又突然连着自尽了两名小太监,再派人去小太监的住处去搜查,搜出许多小太监不该用的金银珠宝。 等等,问题百出,可想而知,最后查出的东西全都指向姬泱。 毕竟姬泱是与太子姬淳关系最好的兄弟,甚至有人曾亲眼见那“太监”跟在姬泱后头进宫,姬泱偶尔进宫与姬淳下棋,一下便是一整日,常常屋子里唯有他们俩,要下毒简直太容易。便是有太监在里头侍候,不偏不巧还是那俩自尽身亡的。 那几日城外下雪,姬泱在外赏雪,糊里糊涂被带回来,便被砸了个这样的罪名。 不待姬泱辩驳,皇帝的口谕已下,搜怀王府,怀王府中翻找出了与东宫内一模一样,且还要多上数倍的毒物。 宫里的人都能说会道,即便是被迷了心,说起这些事来也是眉飞色舞,怕是憋得久了。 她们听得也很新奇,在鬼界、妖界,要杀便是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从来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们听得差不多了才离开皇宫,倒也又分别再去了皇帝的寝宫、姬澜的诚王府,甚至是其余几位也没少落井下石的皇子府邸。部分高官家中,她们也去了。 被迷了心志后,皇帝、其余几位皇子或为此伤心难过,或为此幸灾乐祸,却都是一致咬定这事儿就是姬泱干的,姬淳便是姬泱杀的。 倒是许多官员与宫女太监纷纷说九皇子如何端方清和,如何朗月清风,不可能去杀太子,说九皇子是遭人嫉妒被陷害。 饶是她们鬼妖,也觉皇室这父子情、兄弟情啊,简直可笑。 唯有那姬澜,她们在姬澜的枕边发现了个了不得的东西,那是块玉石刻成的小印。乍一眼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也只有他们这些千年老鬼、妖怪能看出这块小印到底在多少鬼怪受尽折磨的血水中浸泡过。 她们仨对视一眼,没再迷那姬澜的心,而是转身离开。 她们当然不怕这种东西,这东西挡不了她们。甚至就连姬澜身后的人,她们也不怕。只是这东西,能护住姬澜的心不被鬼物妖怪所惑,也能抵挡道行一般的鬼妖。 她们打探的途中,已知道姬家江山是怎么来的,知道姬家人有多忌讳佛道,不曾想有这样一位三皇子。这件事,也无需再打听,她们再没心眼,也看得出来,是姬澜干的! 姬泱果然是被姬澜陷害。 虽然只要长得好,公子喜欢就成,但当她们确定公子喜欢的人的确品行端方时,她们都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姬泱也不枉被她们公子看上一场。 她们转身预备立马回到公子镜身边,听公子吩咐。芳菲顿住,将她们俩一拉:“对了,咱们还得去趟怀王府!” “去那为何?据闻已被封。” “总得查清楚这臭男人到底有没有妻妾吧!咱们方才光顾着问那杀太子的事儿,这事反倒忘了问!还得去趟他外家路尚书府,那太监说了,他外家如今住在城外,这种事就得找家人打听!” “……”秾月夭月对视,面色立刻凝重起来,“除了瘸腿的甚少见人的五皇子,每个王府,咱们都去过了,每个皇子,都有一妻,至少两名妾侍!没有例外!更别提那老皇帝的后宫,全是妃子!” 芳菲也扬眉。 顿了片刻,她们转身便飞,两鬼一妖迅速消失在京城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为爱而编·一代**文豪·九皇子:被赶出卧房真的已经很可怜了,别搞我了,别查我了!我真的只想安安静静写更新! 第30章 嫉妒 卯时初,蕴蓉便已起床梳洗装扮停当,从自己屋里出来,去镜心阁。 不论是少时殿下还住在宫中,还是成年出宫开府,殿下休息时,她们宫女、太监均得轮值守夜,这是规矩。反倒是如今,因镜公子的存在,殿下无需她们再守夜,怕吓着镜公子,更怕他不自在。 蕴蓉的裙摆拂过路边花草,她不自觉笑,她觉着镜公子实在很是冰雪可爱。初时当然是有些怕的,毕竟是鬼,谁人不怕鬼?可那却是个不敢靠近孩童,生怕对孩童不好的鬼,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如今就连她去殿下房中侍候,也是独自一人去,尽量减少身边跟随的侍女。 她迈进镜心阁的门,正要吩咐几个小宫女去打些水来,殿下快要起了。她转身走进游廊,忽然冒出三个身影,她吓得立刻捂住嘴。 芳菲干笑:“吓着你了?我们刚从外头回来。” 蕴蓉的眼睛瞪得滚圆,盯着秾月与夭月瞧,她与芳菲熟悉,与这俩女鬼甚少打交道,鬼姐妹长得自也是妍丽,只是与人肯定不同,她们俩的眼珠子死气沉沉,蕴蓉花了好些力气才平复心情。 她福了福:“三位姑娘不如去屋子里头,殿下要起身了,今日还有好些人要见。我服侍殿下起身,便不会再进卧房。”暗示她们,她不会打扰她们主仆相处。 十分善解人意,芳菲再度干笑,催她去忙,别管她们。 蕴蓉有些不解,时间紧迫,还是先进去了。 她们仨则是跳到屋檐上蹲着,是愁得不行。 她们打探清楚了,姬泱没有妻没有妾,外头也没什么红粉佳人,风评也很不错,可他有位未婚妻!那未婚妻还是姬泱的亲表妹!听那路家人说,姬泱甚是喜爱这位表妹呢!自小一同长大,珠宝头面衣裳料子,跟不要钱似的往路府送。 她们仨知道时,恨得也顾不上再去瞧一瞧那位表妹,回来就打算先杀了姬泱解恨,竟敢骗她们公子! 谁料刚回来,便瞧见温柔可亲的蕴蓉姑娘,她们仨忽然便冷静下来。杀姬泱倒也容易,原因呢?公子问起来该如何说?公子好不容易捉到一个人,要将这些事实全都告诉公子?她们公子得多伤心哪。 她们仨愁得啊,愁得面面相觑,她们的脑袋原本就不够用,这下好了,疼得紧。到得天亮,鬼姐妹钻进芳菲衣袖,她们决定,还是将真相告诉公子! 镜还未醒,姬泱昨夜在书房罗汉床上对付着眯了会儿,蕴蓉瞧见他是从书房出来,很是诧异。九殿下心中很有些尴尬,面上却是一派坦然,淡淡道:“夜里想起些要事,在书房坐了会儿,天这样快便亮了。” 蕴蓉满面感动与感慨,他们殿下也太刻苦了! 姬泱不忍看她脸上的感动,赶紧去梳洗换衣,简单用了些早膳,他便要去前院。昨日将那些官员都吊足了,哪能真不搭理他们?还有许多当地大世家也得见,下人们办事得力,昨日便将日子排好了。 他今日见了官员,再敲打一番,带小鬼玩上两三日,便得开始轮番见人。届时,刘洵怕也已到宫中,父皇那处总有话要递过来。他这次唱戏唱得很漂亮,父皇怕是要觉得他可怜,兴许会让他恢复王爵,只是亲王有些悬,一个郡王跑不了。 甚至也会给予他一些封地内的政务管理权。 姬泱脑中飞快想着这些日子要做的事,甚至已想到两三年后,毕竟这就是一场持久战,想要荣耀归京,根本急不来。况且京城此时便是一滩浑水,硬要往里头蹚也没甚好处。 临出门前,他又去卧房,撩开帐子往内看。镜趴在床上,抱着他的那只枕头,睡得毫无规矩可言。他们身为皇子的,哪怕是睡觉,也有大规矩。 小鬼这般,他却觉得甚是可爱,他探进帐中,伸手拂开小鬼脸上的几缕发丝。小鬼动了动,脸蹭着枕头,还在睡。姬泱也不知道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瞧三安、鬼姐妹他们从不睡觉,反倒是这个小鬼当真与人差不多。 他弯腰,嘴唇贴在镜的脸颊上印了个吻。 小鬼咂咂嘴,他眼带笑意,起身将帐子遮得严严实实,不漏进一丝光,回身出门。 蕴蓉一路上跟在他身后,听他吩咐:“他那些侍女到底不是人,初来此处,许多地方怕是都不妥帖,你要看好了他。” “是。” “今日厨房都规整好了?多准备些吃食,他喜欢酸甜的。” “都规整好了,奴婢知道,您放心。” 姬泱又问:“他的那几个侍女们去了何处?” “奴婢今早还瞧见的呢!三位姑娘那会儿在游廊。” 姬泱轻微皱眉,不过他又管不了她们,那几位姑娘凶悍得很。正说着,五宁小跑来,说那些官员们一早便来府前跪着了。姬泱掠过这个话题,直接往前厅去。 蕴蓉在厨房带人忙活,芳菲走进卧房,先是四下打量一番,虽不如他们宫里,倒也勉强能看,还算配得上她们公子吧。 她当然也不敢打搅公子睡觉,在床榻坐下,开始与鬼姐妹商量如何将这事告诉公子。 商量到日上三竿也没商量出个章程出来,镜小宝却是终于醒了,他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张口就叫:“夫君……” 夫君没有,女妖怪有一个,芳菲赶紧起身,轻声道:“公子!” 镜再揉揉眼睛,瞧见眼前怀中是姬泱的枕头,才想起自己已经与姬泱和离啦! 他生气地将枕头扔到床尾。 他立马起身,撩开帐子,芳菲朝他笑:“公子您醒啦!”念起他方才叫“夫君”,芳菲又道,“他卯时三刻就去前院了,据闻许多人求见他,忙得很!” “哼!”镜却道,“我才不想知道,我已经与他和离了!” “…………”和离了?芳菲有些懵,那姬泱的事儿还要不要汇报?他们是不是可以回宫了? “你们去皇宫里打听清楚了?”镜紧接着便问,“快说快说!” 芳菲回过神,得!看来又是她们公子在玩呢。 她张口就要说,镜却又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嘘,我们回家说!” “为何——”芳菲还未问出口,便已被镜拉回玉宫,镜跳进湖中,回身看她们:“你们笨不笨,这叫背后说人是非,当然得藏起来、躲起来说了。”镜在湖中游了一个来回,游回岸边,仰头看她们,“人都是这样的,你们是鬼是妖,不懂的。” 鬼姐妹与芳菲不假思索,异口同声:“公子真是太厉害了!这都知道!” “哼。”镜得意地哼了声,示意她们说。 芳菲口条最利索,由她来讲,没敢先讲路家表妹的事,而是先跟说书似的讲那姬泱是如何被人陷害的。芳菲开始讲得很是激动,毕竟从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只是讲着讲着,镜的眉头紧紧蹙起,她也不敢激动了,面色变得沉重:“就是这样的,公子,姬泱便被贬为楚国公,发落到了这处。据奴婢们猜测,他尽管用了替身,还是被人追杀,还差点儿被杀死,便是被您捡回宫中那日了!” 镜趴在岸边,精致眉头紧蹙。 镜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鬼,他过得那样快活,他也厉害,除了上回因姬泱骗他伤心哭过一回之外,三界中的一切,真没什么好担忧与困扰的。 他此时正竭力用他的脑袋瓜想这件事,并抬头问芳菲:“果然是那姬澜陷害他?” “是!”秾月做补充,“这姬澜在皇帝面前印象极好的,官员们也说三皇子可亲,实际——”镜知道姬澜是什么样子的人,想到那日马车中的见闻还觉恶心。 他又问:“楚国公没有怀王厉害,姬泱变成现在这样,是被皇帝厌弃了?” “是……” 镜趴到草地上,不言不语,似乎有些不高兴。 “公子?”夭月小声叫他。 镜闷声道:“我总以为人都是好的,没想到有这么多的坏人。” “公子……”侍女们心疼了。 “皇帝很厉害吗?”在镜的脑中,反而是他常看的话本子中的书生更了不起,他对于人间的皇权等东西,并无概念。 “是啊,人里头,皇帝最厉害,您想啊,皇子都是皇帝的儿子。那么多儿子,皇位却只有一个,将来你的兄弟登基了,你却要向你的兄弟下跪。奴婢不懂,但是个人,都受不了吧……” “有什么受不了?不见皇帝便是!再说,皇帝又算什么!” “哪能不见皇帝呢,公子,人是真的很复杂的。” 镜生气地拍水:“那,姬澜要当下一任皇帝了?” “许多人都这样说,尽管要当新太子的据闻是那二皇子,可那老皇帝跟前的老太监说这是个被推出来的靶子。” “他那样恶心!他哪里配当皇帝!他为何要害姬泱?!” “嫉妒吧。” “嫉妒?” “他们都说,九皇子姬泱是所有皇子中最优秀也最得宠的,其余皇子成年才受封,他五岁便当王爷了。姬泱他娘,贵妃娘娘,是皇帝这一生最为爱惜之人呢。太子身子不好,当不了皇帝,下一任皇帝不出意外便是姬泱,其余皇子嫉妒,便想下手害他。嫉妒便是看不得旁人比自己好,不从自己身上找缘由,无法察觉自己的无能,反怪旁人。” 镜用更大的劲再拍了下水,溅起极大的水花。 水花间,镜浮于半空,踩在花蕊,转个身,身上的衣裳便换了一套。 侍女们心生不妙,镜下巴微抬:“姬泱不能跪其他人!姬泱才是最厉害的人!别人都得跪他!” “公子!”眼看他转身要走,秾月赶紧叫住他,“您要做什么?” “我去把皇帝与那些皇子都杀了。”镜回眸看她们,满眼天真,“都杀了,姬泱不就是皇帝了?” 哪来那么多的事儿? 也是此时,镜心阁内,有名宫女,她是留在船上善后的,今日刚到府内,殿下在忙,她还没去拜见。 她也是从前怀王府里很有些资历的宫女了,是跟着姬泱从宫中出宫开府的,很是忠心。 知道姬泱住在镜心阁,便想着赶紧去看看有什么活是能干的。 她从前是负责姬泱房内器皿摆设的,到得镜心阁,她还觉纳闷,怎的一个人也没有?蕴蓉姐姐也瞧不见,她试探着看了看,感慨这儿摆置得真好看,不知不觉便走进卧房。她撩开珠帘,却见拔步床前立了个东西。 她一愣,不自觉上前一步,可算是看仔细了。 那是块墓碑。 青天白日,富雅精致的卧房内,袅袅香烟萦绕的床前,立着块墓碑?! 宫女怔怔片刻,失声尖叫,眼白一翻便晕了过去。 第31章 动心 那声尖叫倒不至于令前院的姬泱听到,蕴蓉从厨房匆匆赶来,她独自进去,一瞧便什么都知道了。她看着那块墓碑也觉瘆得慌,但她好歹心中是有底的,她拍拍心口,提着裙子便往前院跑。 姬泱闻言,眉心轻皱,旋即放下手中茶盏,和颜悦色地与座下的几位官员说了声,才转身往外走。出了前厅,他健步如飞,只恨自己真的只是个人,不能飞。因镜的存在,如今镜心阁四周下人都很少,他也无需什么形象,箭步冲进正院,飞步跑进寝殿。 顾不得看眼地上昏死过去的宫女,他也不惧那墓碑,上前撩开帐子,小鬼不在了。 他的呼吸难免一滞,去了哪里?又走了?他甚至有些慌,样样都依了,连和离书也写了,怎还是走了?走了,他又能上哪里去找? 瞬时,向来沉稳冷静的九殿下脑中闪过无数慌乱。 直到蕴蓉拽着裙子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进来:“殿,殿下……”她并未瞧见姬泱面上的几丝慌乱,而是道,“奴婢在厨房给镜公子做吃食,忽然听见叫声,奴婢立刻便过来了,瞧见菱芷昏死在地上,奴婢瞧见……”蕴蓉见他不说话,再小心翼翼问,“殿下,这,这可是镜公子……” 她想问是否为镜公子的墓碑吧? 蕴蓉的话将姬泱给拉了回来,他松一口气。 是啊,小鬼若是真走了,哪里还会把这东西留在此处。他与小鬼之间,认识三两月,却从未深入了解。他还真不知这墓碑到底是什么,他只是猜测此物与小鬼有关,蕴蓉的话倒提醒了他! 姬泱到底是聪明人,这样一想,许多事情便说通了。 初次相遇那日,他摸到墓碑,才引来小鬼?离开那日,墓碑消失后,小鬼便现于他的身后。此时,小鬼又不见了,墓碑却留在这里。 这应当真的是小鬼的墓碑,想得更大胆些,兴许此墓碑,便是那宫门? 姬泱还不知,他猜对了。 他转身,已恢复正常,吩咐道:“你叫五宁进来,将她抬出去。” “殿下,她瞧见了……是否要请那位芳菲姑娘给她,施,施点儿法术?叫她忘了那些事儿?”蕴蓉说得磕磕绊绊,显然说得并不习惯,姬泱不在意摇头:“你们都是我身边可以亲近、相信的人,他虽然是鬼,却也不是见不得人。” “是!”蕴蓉也笑开,整个府里,只有她知道这事儿,也太难熬了。 她转身出去叫来五宁,五宁瞧见墓碑,脸上自也是一白,蕴蓉将他拖到一旁,先搬了菱芷出去,路上蕴蓉给他这般那般说了一通。 姬泱留在卧房内,他松了口气,坐在床边,伸手去抚摸那块墓碑。 这当真是小鬼的墓碑?墓上为何一个字也没有,不知小鬼身前是什么身份?瞧他那宫殿与满宫里的摆设,怕也不是常人吧。都说鬼的容貌,便是他死时的,小鬼死时才十五六?即便已如此,姬泱仍为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那小小少年而有些伤感。 若真的是门? 他伸手在那墓碑上轻轻叩了几声,毫无动静,虽说有些傻,姬泱往前倾,再叩几声,并试探着叫道:“小宝?” 镜飞身便要走了,芳菲她们哪里拦得住,可她们公子怎能杀人!还是杀皇帝、皇子。 她与鬼姐妹飞起来,冲上前要去拦他,镜自己停住了,悬浮在半空中。 他听了听,回身对她们道:“他在叫我。” “…………”她们仨疑惑不解,她们又没成过亲,难道这就是成亲圆房后才能有的所谓心灵感应? 镜再道:“他说我该用早膳了,有樱桃珍珠糕吃,樱桃珍珠糕是什么?” 啥也没听到的她们老实摇头。 “我有点点想吃。”镜纠结地皱起小鼻子,他想了片刻,做好决定,“我先去把那些人杀了,杀人很快的!杀完回来吃!” “公子!”芳菲赶紧叫住他,“您先去吃点儿东西吧!人间的食物都是刚做出来时最为美味,费不了多少时候的!吃了再去杀那些人也不迟!” “……真的吗。” “当然!人都喜欢说,趁热吃,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镜再想了想,点头:“那好吧,吃完再去杀人!”他往宫门飞去,伸手要去推门,回身又问她们仨,“我穿这身好看吗?” 她们用力点头:“非常好看!” 镜高兴了,笑着开门出去。 他刚出去,秾月便拉住芳菲:“你乱说什么!什么叫吃完了再杀!” “我的好姐姐,我们又拦不住公子,能拦公子的也就那个姬泱了!” 秾月还要再说,她们已一同站在镜心阁的卧房内,姬泱瞧见小鬼忽然出现,心才落下来。镜出现后,转了个圈,便见姬泱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一眼也不错,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俩。 他不知道,那叫珍惜。他只知道,自己心房内,那不该跳动的地方,似乎有了动静。 他伸手捧住自己的脸,垂下眼眸,有些不好意思。 站在他身后的芳菲便死命地朝姬泱挤眼睛,那鬼姐妹即便身影半透明,也朝他瞪着俩空洞洞的黑眼睛。 姬泱有些不解,芳菲又朝他摇头、摆手,边指北边方向。 姬泱云里雾里,索性伸手将镜的手给拉到手里,暖言问他:“你去了何处?” “我,我……”镜还有些不敢抬头看他。 姬泱再看一眼芳菲她们,她们转身便走,室内只剩他们俩。 姬泱伸出双手将镜抱到怀中,往后坐在床边,镜坐到他的腿上,姬泱这才发现地面没有镜的影子。有件事儿他也很奇怪,这些日子来,镜都是有影子的,当真如同人一样。 姬泱便又轻声哄着问他:“是回家了?” “嗯……” “这是?”姬泱指墓碑。 镜抬头,说道:“这是我的墓碑呀,也是我的宫门。咦,你不知道?”镜回身看他,“你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敲门呀,我还听到了!你让我出来吃樱桃珍珠糕,我没吃过呢。樱桃珍珠糕呢?”镜说话间,伸手,墓碑渐渐变小,飞回镜的掌间,镜的影子顷刻便又出现了。 姬泱若有所思,有些懂了。 镜将墓碑收回袖内,抬头一看,姬泱正望着地面发呆。 他这下也顾不得羞涩了,他急着去杀人呢! 他伸手再将姬泱一推:“吃樱桃珍珠糕!我有急事儿要办呢!” 姬泱顿觉好笑:“什么急事儿?” “不能告诉你。”镜还有些高深莫测。 姬泱便诱哄道:“你告诉我吧,你可还记得我们俩的赌?那男鬼与皇子的书,我可得着了。” “我要看!” “你告诉我,我给你看。” 镜不告诉姬泱是有自己思量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姬泱,即便要去杀那些皇子,也是因为那些皇子可恶!万一将这事儿告诉姬泱,姬泱想太多怎么办? 他们已经和离了! 但是——话本子,他很久没看了,诱惑很大。 镜想了想,小声道:“那我告诉你,你给我看。” “一定。” 镜便凑到他耳边说:“我要去杀皇帝和其余的皇子。” 姬泱心中惊涛骇浪,总算知道芳菲朝他挤眼睛是为何故,面上还平静笑:“为何要杀他们?” “他们坏。” “真的?” 镜“哼”了声,低头玩自己的手,声音铿锵有力:“当然了,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当皇帝才去杀他们呢!” “……”明明是这样一句话,九殿下不知被雷电劈着是什么感觉,但大约也不过如此了吧。 他一时有些无言,镜抬头,伸手戳戳他的下巴,说道:“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知道。我都知道了!我知道有人害你,那些都是坏人,才不配当皇帝!他们还要杀你,他们想自己当皇帝,他们嫉妒你。那我把他们都杀了,你不就能当皇帝了?” 姬泱回过神,问:“你都知道什么了?” “就是他们如何害你啊。芳菲她们说,皇帝是人里头最厉害的。你当皇帝。” 镜的身子冰凉,贴在他怀里,姬泱的心却极暖。他原本根本不想让小鬼知道这些破事儿,可也是,小鬼如果想知道,又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芳菲她们那样朝他挤眼睛,想必小鬼根本不能杀人吧? 姬泱也不懂这些,但都说杀人是损阴德,小鬼即便是鬼,杀人又能有几回好?小鬼这样纯澈,不能碰到人血。 他当然不会让镜去杀人,他将镜搂得更紧,声音更缓:“我是要当皇帝,但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为何?”镜诧异。 “人心便是这样复杂,即便所有皇帝与皇子都不在了,我是皇室唯一的血脉,我当了皇帝。但你不能服众,你无法得到黎民百姓的拥戴,你照样不是一个好皇帝,照样有人能取而代之,甚至群起而诛之。当皇帝,要对百姓负责,否则愧对天下。” “那我就把那些想要取而代之你的人全给杀了!”小鬼说得极狠。 姬泱却半点儿不怕,他叹了口气,将镜搂到最紧,恨不能融为一体。 他何德何能,能遇到这样一个小鬼啊。 他埋在小鬼颈间,轻声道:“我能当皇帝,所有的陷害,我都会反击。所有的栽赃,我也都会让他们消除。我不需要你为我杀人。” “你瞧不起我!你觉得我杀不了他们!” 姬泱笑,从他的颈间抬眸看他:“我不懂你们鬼界,也不知鬼与鬼之间是如何相处。但你在人间,在我姬泱的怀里,你便不需要理会这些肮脏与阴暗,你只需高高兴兴地做我最快乐的小宝便可。” “…………”镜听得怔怔的,他明明也要保护他的人的啊。 姬泱再道:“既然有鬼,有人,有妖,也有神仙吧。我愿百年之后,我死后,能与你一同做鬼,我们可以去一切想去的地方,我们一直快快乐乐的。若是在这之前,你因为我,杀错了人,被神仙施以惩罚,我该如何是好?”姬泱叹气,“我到底只是个人。” 镜瞧见他有些落寞,心里难过,眨了眨眼赶紧道:“我才不怕神仙!神仙根本看不到我!”他从袖中拿出墓碑,“我有这个,只要我有这个,神仙们谁也瞧不见我,我很厉害的!” 姬泱没去看他的墓碑,而是认真道:“你应下我,一个人也不许杀。” “可是——可是——”镜有些急。 “傻孩子,我们刚来宜州,我还没带你去玩儿。你若杀了他们,我明日便要进京去当皇帝,再没空带你出来玩儿了,你愿意?皇宫就那么点儿大,很没趣的。” “我不愿意!” “那要听话。” “可是,他们陷害你!他们是坏人!他们在京里当王爷,你在这里当楚国公。芳菲打听了,楚国公没有王爷厉害。你明明比他们厉害的。”镜很委屈。 姬泱心里酸酸的,说急了,就连口是心非也忘了。 “他们再坏,我们也瞧不见,我们就在这儿好好的,玩一两年,或是三两年,咱们便回京,到时一定能当皇帝,好不好?再说这王爷、楚国公,不过是个称谓,我往后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啊。”姬泱逗他。 “皇帝又不是街上卖的白菜!”镜想到话本子中的这句话,立即拿出来反驳。 姬泱忍俊不禁,再度笑得埋在小鬼的颈间。 镜再戳他:“还有你娘,她也还在冷宫呢!” 连他娘都能想到?姬泱不知还能说什么好,他抬头,声音更柔,将自己这些日子来做的事挑能说的都告诉镜:“是以,再过几日,那刘洵回到宫中,我父皇知道我的这些可怜事儿。我母妃大约就能出冷宫,你放心。” 镜听不懂那些阴谋阳谋,听得有些晕乎,就记得最后一句话,他反问:“真的?” “真的。三安他们随时进京打探消息,我母妃也好,我外家也好,都没事。” 镜主动伸手搂住他:“你不要伤心,虽然你爹不信任你,还这样对待你娘,但我会对你好的!” 这是全然忘记口是心非了。 姬泱心中涨起了潮,潮水汹涌而来,直朝心脏。 姬泱摇头:“我不难过,你在我身边。”他这才问起其余的,“你的墓碑,是你的宫门?你生前是什么身份?” 镜摇头:“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生前是什么人,秾月夭月也全部都不记得了。突然有一天,我醒过来,她们俩跟着我醒来,整座宫殿一同苏醒,这么多年便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知父母是谁,不知有哪些家人。” 小鬼说得坦然,瞧不出一丝难过。 可若他真不难过,又怎会这样执着地向往人间,一味地相信人的感情? 难过而不自知,姬泱很心疼他。 姬泱便道:“往后,我是你的家人,不论生时,还是死时。” 镜再伸手捧脸,又不好意思了。姬泱抱着他轻轻晃了晃:“所以,往后快快乐乐地过。再不要为我挡任何伤害,我都能解决,这些事儿不需要你来烦忧,你高高兴兴的,我便满足了。况且三安他们如今也成了鬼,要打听京中动静还不容易?我还赢不过他们?小宝,你要信我。” 镜很轻地“嗯”了声。 “那不去杀人了,好不好?” “嗯……” “还有件事儿。” “嗯?” “往后再回家,与我说一声,我会担心的。一转眼,你不见了,我会害怕。” “害怕?”镜抬头看他。 姬泱握着镜的手,拉近,贴住自己的心:“我会害怕。” 姬泱生平头一回动心,动心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这些并非花言巧语,是他真心想要与小鬼说的话。小鬼不懂情爱,那他唯有更懂,唯有说得更多,小鬼才会渐渐明白。 他对一个无情无义的鬼动了心,无碍,他会带着他的小鬼一点点懂得人的情意。 况且——小鬼已经在明白了,不是吗? 姬泱的眼神太过温和,镜看得甚至愿意长眠于他的眼神中。 姬泱又问一回:“好不好?” 他怔怔道:“好,我往后回家,都告诉你的。” “无论你去往何处,你都要记得我会挂念你,都要告诉我。” “哦……”镜乖乖点头。 姬泱抱他起身,往厅中去:“我们去用早膳。” 镜趴在他的肩膀上,耳边还都是姬泱方才说的话,他好迷糊,人为何能说出这么动听的话?比话本子里那些书生说得都好听,姬泱竟然说百年后成了鬼,也要与他在一处。 他自己都从未想过这些,姬泱,喜欢他? 这便是话本子里讲的“喜欢”? 而他自己,听到的瞬间,心房内真真切切地有了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大家都很想看9皇子翻车哈哈,表妹该出现的时候会出现哒。 第32章 不觉(改名说明) 蕴蓉早将早膳摆好,姬泱抱着镜舍不得放,镜暂时也只顾着他的樱桃珍珠糕,坐在姬泱怀中用早膳。早膳皆是蕴蓉精心置备的,镜吃得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九殿下暗想,就凭这吃的,也能哄得小鬼留在他身边吧,他得多找些厨子回来。 没法子,别瞧今日他将小鬼说得这样懵懂,似乎极为感动。 鬼却真的是鬼,没那么好的记性,说翻脸便翻脸。可翻了脸,也是他的小鬼啊,九殿下如今已有经验,趁着还没翻脸,赶紧百般武艺都先往他身上使。 镜坐在姬泱怀中腿上,姬泱一手揽着他的腰,镜的两只手都拿着吃的,还想吃其他的,便没手了,姬泱的另一只手便喂他吃。 镜的记性的确不大好,脑中能装下的东西也不多。他此时只惦记着吃樱桃珍珠糕,以及姬泱应下他的话本。他吃完满桌的东西,乖乖伸出手,姬泱拿了湿帕子给他擦手,再擦嘴。嘴还没擦干净,他起身便要冲出姬泱怀抱。 姬泱揽紧他:“急什么。” “看书!看书!” “书就在那里,还能飞?” 镜开始蹬腿,姬泱笑着将他抱进书房,放到铺了软垫的罗汉床上。姬泱则是去取来他奋战一整夜的书册来,故事当然还未写完,但是已经有了个开头。九殿下这次编的故事,开头便是那皇子遭遇山贼打劫,随后便被路过的绝美心善男鬼所救。 可以说是十分拿捏住镜公子的喜好了,镜公子不就喜欢“山贼打劫”那一招? 果然,镜小宝看得大为满意,难得夸道:“是这样的!被山贼打劫,随后那男鬼便出现了!好!” 连书生换成皇子,也暂时接受了。 他看书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儿地抠开看,遇着极为喜爱的句子,还要抄写下来。 姬泱看得又觉好笑,心中又爱,亲自给他研磨。 小鬼一手字竟还写得不错,姬泱陪他玩得正高兴,五宁来了。那位菱芷也已醒了,经过蕴蓉一通说,他们都在缓慢接受这件事。他们打小便侍候姬泱,姬泱才是最要紧的。殿下都承认了,哪怕是鬼,他们也绝无二话,只要对他们殿下无害。 那位鬼公子不仅救了他们殿下,还为他们殿下挡箭,他们当真没什么好说的,也只有佩服与感激。 五宁梳理清爽便继续去当差,前头官员等了两个时辰,不见九殿下过来,又开始坐立不安。宜州及附近州府的事儿,迟早得落在他们殿下手中,况且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五宁过来传话。 姬泱也知自己该去前头忙事,他低头见小鬼看得认真,心中哂笑。 美人的确误事,可他已不是那一心在山水的怀王,他是要夺回一切,并允诺了小鬼的姬泱。 他伸手摸摸镜的脑袋:“我去前头,不过一二时辰便回来。” 镜头也不抬:“你去吧你去吧!” 显然是嫌他烦,九殿下苦笑,是该庆幸自己的故事编得好,还是烦闷于小鬼果然立刻又把他给忘了? 他又交代了蕴蓉几句,与五宁一同离开。 芳菲蹲在屋顶上,与鬼姐妹道:“这个人倒还真有两份能耐。” “不论如何,能阻了咱们公子杀人,那就是好的。” “唉,那事儿可还要告诉公子?公子这样信任他,若是公子知道,得有多伤心?” 秾月思虑半晌,沉声道:“就怕公子一时怒极,失了心智,要杀他。那可真没人能阻止公子,公子绝不能杀人,这是刻在我们魂灵上的。” 夭月轻声道:“要不先这般?那路家人也说了,婚事指不定都已不算数。 便是最坏的情况,两人真要成婚,咱们也可从中作梗。” 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这般了,她们仨几乎默认。 芳菲起身飘落至地面,进屋与蕴蓉一同侍候镜。 看书再慢,一个时辰后,篇幅还不长的故事,镜也看完了。 他翻了翻,后头没了!他不由撇嘴:“怎就没了!”他抬头找了找,“咦,他呢?” “殿下在前头见人呢。公子怎么啦?”蕴蓉问。 “我看完了,后头没了!”镜将书给她看。 蕴蓉便劝道:“晚上等殿下回来,殿下继续给您讲。” “可是我现在就想知道。”镜托腮,叹气,“唉,他是忙正事,不能打扰吧?” 蕴蓉不忍道:“是的呢。” “还是书生好,书生就不用见这么多的人,还能每时每刻给我写故事。”镜感慨。 蕴蓉:“……” 芳菲眼珠子一转,便道:“公子,咱们来这儿,还没去瞧过书院呢,不如咱们去书院瞧瞧吧!那里头,书生要多少有多少!” 镜的眼睛跟着一亮:“好啊!”他扔了笔与书,“走走走!” 他们俩说走就走,蕴蓉怔了怔,抓紧冲过去,急道:“公子,今日府里来了两头小梅花鹿!您不去瞧瞧?刚来的,殿下特地为您挑的,说是名字也得您来取呢!” “梅花鹿?” “公子您去看看吧!那可比书生好看多了!”蕴蓉姑娘紧接着将那俩梅花鹿是百般夸,生平的所有说话技巧都用上了。 最终换得镜公子一句:“那好吧!看了梅花鹿再去看书生!” 蕴蓉擦了擦汗,一面带他去瞧梅花鹿,一面又挑了个空隙赶紧去前院递消息。 九殿下闻言真是觉着前方简直一片黑暗哪! 但再黑暗,也得往前走啊! 那梅花鹿实在可爱,没有灵识,不是妖怪,是真正的小动物。镜许多年没见过不是妖怪的动物了,玩得可高兴了,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就连芳菲也觉着好玩,与他一同喂鹿,满园子里追着小鹿跑,九殿下见完人,难得没去寻他,而是回镜心阁中的书房,拿起纸笔。 作何? 当然是继续编故事啊! 就靠这些哄鬼留下来了! 半个时辰后,被养了好习惯的镜回来要饭吃了:“到晚膳时候了呀!” 蕴蓉等人给他摆膳,他难得问了句:“他呢?” 蕴蓉赶紧道:“我们殿下在书房为公子您写故事呢!写了好一会儿了。”她存心为他们殿下邀功。 镜想了想:“那不打扰他,他好好写书,我自己吃饭。” “……” 好在九殿下也不觉饥饿,小鬼用完晚膳,他总算又赶了两章出来。他拿着新写出的章节朝镜摆了摆,镜立刻扑到他身上,双手抱住姬泱的脖颈不放。姬泱抱起他进卧房,在房中点了无数的灯,陪他同看。镜喜好那张拔步床,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 故事愈发精彩,镜看得眼睛都亮了,看完抬眸看姬泱。 姬泱问:“还想看?” “嗯!”镜用力点头。 “那得等明日了。” 镜瘪嘴。 姬泱笑着用手指弹他的额头,“疼!”,镜往后缩,滚进床内。姬泱索性抽走他手中的书,往前倾,将他推了推:“可以歇息了。” “可我还不知道那皇子到底有没有与男鬼成亲!” 姬泱暗想,你只需知道我们俩成亲便成了。 “你忘了我说的,好故事总要等的。” “哼,你没空写,还是书生好,皇子果然不好!” “你读过那么多的话本子,有几个书生给他的鬼讲故事听的?” 镜想了想,好像真的没有哎。 “那我还好不好?我不仅给你讲故事,我还给你写。” 镜皱了皱鼻子,伸手比划:“一点点好。” 姬泱笑着去亲他皱起来的小鼻子。 镜伸手推他,生气:“我们和离了!你不能亲我!” “可你忘了我们打过赌?我给你拿出男鬼与皇子的话本子来,我们便要同住的。” “可是,可是,可是——”镜“可是”不出来。 姬泱心中畅快,笑着伸手将他抱到怀里,镜挣扎了几下,姬泱拍拍他的后背:“让我抱会儿,片刻便好。” “哦……”小鬼不说话。 说是片刻,倒也真的是片刻。片刻后,姬泱松开他。 好故事不怕等,好感情也是。 姬泱抱着他,将他平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轻声道:“乖乖睡吧。” 镜朝着他直眨眼睛。 “我去给你写故事,我不睡这儿。” “…………”镜懵懂看他。 姬泱捂住他的双眼,到底没忍住,倾身又在他嘴角亲了口。接着他起身,收起双手,给他放下帐子:“睡吧。” 帐子将要合起的时候,“等一下!”,镜叫他。 姬泱的手掌将帐子隔开:“嗯?” “你要记得用晚膳哦……你方才没有吃。” 姬泱低声笑,镜赶紧拉起被子盖住脸。 “放心吧,我不会饿着自己。我还得当皇帝,你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镜沉默片刻,到底隔着被子,瓮声瓮气:“我是男的,不能当皇后。” “我说能就能。” 镜再沉默,随后用力蹬被子:“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才不给你当皇后!” “好,好。”姬泱轻声说完,“睡吧小宝,我走了。” 放下帐子,姬泱这次是真的走了。他面带笑容走出卧房,虽说小鬼总忘事儿,可瞧瞧,真心总能换到真心。 哪怕是小鬼那兴许都不存在的心。 听到姬泱的脚步声消失,镜拉下被子,他不解地盯着床顶帐子瞧。 皇后?书里,没有女鬼能当皇后呢,最厉害的是宰相夫人。 他可以当皇后的?皇后厉害吗? 他发现,自从认识姬泱,他懂得了好多他从前压根不知道的东西。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压根睡不着。 是的,他虽然是鬼,但他失眠了。 姬泱在给他编故事?不睡觉?不睡觉怎么有精神去见人呢,姬泱又不是鬼。 他睡或不睡都无碍的。 他好想去看看姬泱,看姬泱在做什么。 可是,他们和离了啊!他怎能受人摆布! 他可是镜公子! 镜用力又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催自己睡觉。 却真的睡不着,他再度拉下被子,难得惆怅。 他真的好想、好想看到姬泱,想和姬泱睡在一起,姬泱抱起来暖暖的,特别舒服。 他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不知多久。 他忽然坐起身。 不能去见姬泱,他可以去见姬泱的娘啊! 作者有话要说:就大家应该发现改名了,因为编辑要求。 太突然,我也想不到其他的文名,临时想了个话本类的名字,大家有什么建议吗? 第33章 贵妃 说走便走,镜也没有同侍女说一声,只是他离开此处,秾月她们自然感应得到,不过稍有些慢。本就是夜里,他前脚到了京城皇宫,鬼姐妹与芳菲便寻了来。镜飘在皇宫上方正找冷宫,她们一同现于他身后,惊慌问他:“公子,您,您这是?” 生怕他又是来杀什么皇帝的。 镜不在意道:“我睡不着,我来看看姬泱的娘。” 她们狠狠松一口气,镜念叨:“冷宫是哪个呀?”他觉着冷宫一定很冷、很黑,皇宫里,即便深夜,处处也点着灯。只有一个地方,乌漆抹黑的,镜立即往那处飞去。下去找了小宫女问路的芳菲也来了,还巧了,镜自己找的那处地方当真是冷宫。 深宫内,是有人敲梆子的。恰逢是四更天打更时,镜觉着有趣,没有急着下去,飘在半空跟着那俩打更太监。直到经过冷宫,拐个弯不见了,他还有些舍不得走。 秾月指指身下:“公子,那就是冷宫。” “哦。”镜又回头看看太监们离去的方向,笑眯眯道,“真有意思啊。” 秾月她们忍俊不禁:“公子若是喜欢,咱们宫里,也打更呗?” “才不要,不一样的,人打更才有趣呢。”镜想到姬泱的话,告诉她们,“姬泱说他当皇帝,让我当皇后。” 她们:“………………” 镜皱了皱鼻子:“我原先还觉着不好,不想答应他呢。现下觉着当皇后也很不错哦,待我当了皇后,我日日看他们打更,真好玩啊。” 说好的和离呢? 她们仨互相对视,觉着姬泱完全是在扯淡!他若是真当皇帝,敢不娶女子?敢不生孩子?还让一个鬼且是男鬼当皇后? 这可真是有皇位要继承的。 秾月正要发表一些意见,她们公子天真是好事儿,可也不能太天真,凡事都被那人拿捏!此时,她们侍女的作用便要体现出来了,镜却忽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她们一愣,镜激动地指着下方:“有人!” 她们立即一同看去,先前打更太监们离去的角落里,贴着墙根跑来一个小宫女。 这小宫女一路小跑,却前瞻后顾,便是他们鬼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干坏事。镜最喜好看这样的热闹,开心坏了,飘到地面,隐了身形跟在这个小宫女后头,瞧她到底要做什么。深夜的深宫,冷宫又是最冷清的地方,这小宫女反倒比他们更像鬼。 冷宫的大门被一把大大的铜锁锁着,小宫女跑到门前,停也没停,绕到冷宫另一个角落。这个角落更冷清,满地都是疯长的野草,小宫女个子小,走进去反倒也瞧不仔细了。她穿过野草群,到了最里头,跪到地上数了数,从宫墙上拿下块活动的石头。 凭空便露出一个小洞来,里头显然也是有人在接应的,轻声道:“姐姐来了?” 那小宫女的声音也很小,快速道:“娘娘说了,今夜便行事!我一直守在角落里,亲眼见着打更太监走的,快些吧!再晚些,天便亮了!” “我知道,只是——”小宫女不耐烦:“娘娘许了你的好处不会忘,事成,立即让你出冷宫,给你个好差事,你可快些!” “是是是,姐姐别恼。”说完,里头便没了声音。 那小宫女将那砖头再嵌进墙内,蹲在墙角等动静。 镜眨了眨眼,立即飞身越进墙内,秾月最沉稳,将夭月留在原地看着那小宫女,她则是与芳菲一同跟着镜进了冷宫。 冷宫内反倒比外头好些,虽冷清得过分,如水月光下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石板缝间也没什么杂草。 只是的确如死一般冷寂,里头接应的宫女瞧起来总有二十多的岁数,甚至不止,月光下看穿着很陈旧,还不如外头那个十来岁的小宫女。她也不如那小宫女灵动,反而有些木讷,很有些畏畏缩缩地,走到一间屋前。 她先附耳到门上听了听,屋内当然没有动静,她轻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走到最里侧,是张床,帐子严实拉着。 她再左右看了看,从怀中掏出个小纸包,她欲打开,手却抖得厉害。 也是这时,床内响起几声呓语,吓得她一动不动。 片刻后,声音没了,她的手更抖,似是有些后悔了,回头想走,帐子却又动了动。她吓得不管不顾,拿起室内唯一一根蜡烛,咬牙往床用力扔去。 “呼——”,帐子立即燃起,火苗蹿很高,火光映红她的脸。 她呆呆看了片刻,慌慌张张回身跑了,连那小纸包掉在地上都未发觉。 芳菲的手指变成桃枝,伸长捡起地上纸包。 至于救不救人? 她们看向镜,公子说救才救。 她们对于所有人都没有感情,三界里,她们只认她们公子。 镜却看得傻住了,这,这是在杀人? 要知道,在他印象中,人是最好的活物,鬼和妖成天打打杀杀,人才是他心中的天山雪莲,至白至纯。尽管前有姬澜以及姬泱被追杀之事,那些是他早就认定不是好人的皇子等人。不料,普通女子凶起来也如此恶毒! 他也不知这帐子里睡着的到底是谁,背地里杀人却是不对的!太坏了!要杀就该正大光明、面对面地打! 他立即伸手,手被水雾包围,他将水雾往床甩去。水雾化作水帘,直接覆在帐子上,也是同时,帐子被人从里头掀开。那人手上拿了个罐子,罐子里装的竟也是水,她正要用水泼那些火。 不料先来了道水帘,火,全灭了。 那人微怔,立即看向镜的方向。 镜也有点傻眼,他看向那人的脸庞,便更傻了。 是位女子,看不出年纪,她有张尤为漂亮的面庞。这倒不是令镜傻眼的缘由,而是这张脸与姬泱长得很像,实在太像。与替身的那种像并不相同,替身仅是容貌相像,一说话,一动便露馅。 她的脸若要说像,还真比不过替身,男女也不同。 只是她探寻看来的淡淡眼神,甚至是通身给人的感觉,与姬泱是十足十的像。 即便是镜也知道,这一定就是姬泱的娘了! 此人确是姬泱的母妃路贵妃,她在冷宫已有两个多月,也早知道她一进冷宫,想她死的人自然许多。但她是路贵妃,嫁进宫来二十余年,又是路家女儿,再柔弱与世无争,二十多年来,宠爱都是宫中独一份,她不可能真的与世无争。 冷宫内害人的路数无非那些,她自打进这里便小心翼翼地防备着。 冷宫里的宫女就那么几位,外头能买通的也就这几位宫女,但凡有些眼见力与脑子,谁有问题,一眼便知。她在冷宫里,外头情况一概不知,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与家族。她估摸着姬泱将到宜州,总要有所作为,害她的人定会急了,左右不过这几日。 果然——那宫女一进来她便知道了,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只除了这件事。 她是十六岁进的宫,次年生下姬泱,生产时很不顺,往后再不能怀孕。翻了年恰好四十岁,岁月对她很宽容,几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也不是那等小门小户之女,她蹙眉,看向那凭空冒出水帘的地方。 都说宫中有鬼,毕竟宫中可怜人、枉死之人太多。她从未怕过,鬼只会害为恶之人,她没做亏心事,有何好怕? 冷宫更是传闻中的鬼怪聚集地。 难道,方才真的是鬼? 路贵妃思虑一番,展开眉头,起身下床,穿好鞋,往前走了两步,看往镜的方向。 镜却忽然往后退一步,秾月与芳菲很不解,她们公子谁都不怕,为何要这般? 镜也不知自己是为何,明明是他自己要来看姬泱的娘,来时也很兴奋。真见到时,他隐隐约约发觉,他似乎对姬泱母亲的这个身份带有天生的敬畏,说不清道不明。 路贵妃却瞧不见他的后退,她柔声道:“不知是哪位,方才救了我的性命?” “……”镜屏住压根没有的呼吸。 路贵妃又道:“若是方便,可否现身,让我给您行礼致谢?” 声音照例柔和,动听无比,镜却依然有些怔。 他怔了怔,竟傻乎乎地真的现了身形出来。 要知道,他初时只打算来悄悄看一眼罢了。 饶是路贵妃也不由伸手抚住心口,屋内黯淡,只有一点烛火亮着微弱的光。便是这点光内,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位少年。那少年生得,仿若观音菩萨座下的童子,跟画中走出来似的,他一出现,屋子似乎都为之而亮。 路贵妃怀疑自己是想错了,这,这绝不是鬼,这是神仙! 少年现形后,身后又连着现出了两位女娘,看起来不过十来岁,却也是人间少有的美貌,路贵妃真以为自己被神仙救了命。 身为人,总归对神有所敬畏,她是信佛的,差点真要弯腰拜下去。 镜看她弯腰吓了一跳,不知她要做什么。 他赶紧出声:“我,我,我不能接受您的行礼!我,我——”神仙竟开口说话了! 路贵妃抬头,惊喜得甚至双眼含泪:“多谢仙人救我一命!” “……我,我不是神仙!”镜更着急,“我,我是鬼!” 路贵妃根本不信,她惊喜起来,方才的端庄便没了,她不再蹙紧眉头盯着他瞧,他不该再紧张才是,可他还是紧张。他乱摆着手,嘴中混乱道:“我,我和姬泱成亲了!我,我来看看他的娘…………不是,不是,我与他和离了,我——我——”镜“我”不出来了,他不会说话了,他要哭了,他可怜回头看秾月与芳菲。 秾月站出来,朝路贵妃行了个福礼,她显然也认出这是姬泱的母亲了,口齿清晰道:“见过贵妃娘娘,奴婢名为秾月,这是我们公子,他…………”她将镜与姬泱这两个多月的事儿大致讲了遍。 她边讲,镜边用力点头,芳菲偶尔作补充。 路贵妃的面目表情不停变幻,听到姬泱差点死的那段她伸手抚心口,再听镜将他救了回来,她大松口气,后来的事便有些离奇了,儿子与这个漂亮得似神仙的男鬼成亲了?!路贵妃很不解,倒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境况。 秾月特地又讲了镜是如何替姬泱挡了三箭,路贵妃面上本还有些茫然、迷糊与不解,甚至也有些谁都会有的担忧。听到这儿,她不禁抬眸看镜,镜不好意思地咬住嘴唇,差点儿便要伸手去捂脸。 好在他想到,这是在见姬泱的娘,不能这般小家子气! 他双手用力握成拳,努力与路贵妃对视。 路贵妃瞧着这样仙露一般的人物,想到他替儿子挡箭,心中莫名也有些不好受。她再抚心口,暗暗叹了口气。 秾月将事情大概讲完:“便是如此,我们公子今夜睡不着,想来瞧瞧贵妃娘娘。本不想打扰,谁料——”谁知道有人要杀你,她们过于助人为乐的公子便又冒了出来。 镜再用力点头,眼巴巴地盯着路贵妃瞧。 他看过的书里,那些婆母都很嫌弃当鬼的儿媳。他是骄傲的镜公子!他已经与姬泱和离了!他不该这般,可他真的好在意路贵妃对自己的看法。 两个多月的事,秾月娓娓道来,也得一刻多钟。 秾月说完后,路贵妃便一直在沉默,沉默得镜更为紧张。最紧张的时候,路贵妃终于抬头了,她朝着镜走去,镜直发愣,路贵妃却半蹲对他行了个福礼。 镜彻彻底底傻了,两位侍女也没好到哪里去。 再不懂人间的人理伦常,也知道长辈是不该这般拜晚辈的。 路贵妃行了礼,直起身子,还是先前那柔和的声音,浅笑道:“这是替我儿姬泱感谢你。”说罢,她又要再行礼,镜赶紧伸手去拦,路贵妃已经福完,路贵妃搀着他的手起身,再笑,“这是替我自己感谢你。” 芳菲紧盯她,就怕这贵妃要棒打鸳鸯,她听蕴蓉说过,宫中女子很懂说话,常常正话反说,好话是为了引出坏话。她倒不怕有人棒打鸳鸯,说实在的,天地间也没人有这本事。她怕公子被她惹得伤心。 路贵妃接下来却并没有再多说,她双手拉着镜的手,仰头看镜,镜比她高。 她凝望他,看了许久,心中再叹气。 身为人母,哪个不是恨不得将一切都替子女安排得更好。她早早便看出儿子有些冷情,自小便是,他瞧起来如沐春风,实际鲜少有人能真正被他放到心里去。几个兄弟里面,也就病弱的太子与伪装太好的姬澜,曾被他视为手足。即便如此,也不过尔尔。 姬泱太过冷情与理智,有时她也不知是像了谁。 她与姬泱的父亲,均不是这样的性子。 因此她早早给姬泱定了门亲,是娘家侄女,再合适不过,侄女性子和顺,能忍受姬泱这副性子,也能感染姬泱。 谁料——路贵妃不禁发怔,想到那位女娘说的话,绝不是骗她。路贵妃有足够的见识,看得高、看得远。儿子不愿当皇帝,从前她也不觉如何。她自己的人生,十六岁后便已被宫墙禁锢,她希望儿子能够过得痛快些。这两个多月,儿子的这些奇遇,便是世上最奇特的书也决计编写不出来。她又不是不曾看过神怪志异,打发时间的话本子也瞧过。 路贵妃看着镜,心中想,大约儿子当真是命定的天子?才能遇到这些? 路贵妃心中哂笑,罢了罢了,人不过一条命。 她自己被困于深宫,儿子随心而往又有何不好? 再者,这位名为镜的少年,实在是生得,令人无法生恶,甚至心生无限欢喜。 路贵妃终于说话了,她松开镜冰凉的双手,心中凉意也缓缓收起,她照例浅笑:“你是与我们母子有缘吧,连着救了我们这么多次。感谢你。” 镜连连摇头,不会说话。 路贵妃再笑,哪怕身上是再清减不过的打扮,也是凤仪万千。 路贵妃再伸手拉镜,将她拉到床边有些破旧的罗汉床坐下,笑着问他:“你为何与姬泱成亲却又和离了呢?” “他骗我!”镜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路贵妃伸手掩唇,满眼笑意。 镜眨了眨眼,觉着自己似乎说错了话?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已经不生气啦,虽说他骗我,可是我们和离了,他给我写了和离书!我就不能生气了!” “真的啊?” “嗯!”镜说着便从袖中往外掏和离书,还递给路贵妃看,“这个!” 路贵妃恨不得捧住肚子笑,她知道儿子为何会动心了。是的,仅听那位女娘的话,她便知道儿子爱上了这个鬼,知子莫若母。她双眼弯起,眼角才有些许显露年龄的鱼尾纹,镜看到了,心中有些不好受。 路贵妃接过那张纸,自右向左,右侧三个“和离书”的大字。 看了内容,寥寥几行字,路贵妃这会儿是恨不得笑出声,她都舍不得让镜走了。她敛住笑意,郑重将和离书还给镜,并道:“你这样做是正确的。” “真的啊?”镜眼睛一亮,将和离书塞回袖中,不解道,“我昨晚没答应他与我一块儿睡觉,他有些不悦呢。” 路贵妃在袖中掐手心,就怕自己笑出声来。 她正色:“骗你的人呢,你就该如此。” “可是时间久了,他会不会就……”他往前靠靠,小声道,“我的侍女们去过每一个皇子的府邸,旁的皇子有好多好多妻妾的!” “姬泱不敢,有我看着呢。” “……啊。”镜愣了愣,朝路贵妃笑,“谢谢——咦,我要怎么称呼您呀?我看过的书里头,女鬼们都叫‘大娘’、‘婶子’,可您长得好漂亮,我叫不出口……” 路贵妃仰头看房顶大梁,并伸手捂眼。 “……”镜纳闷,回头看侍女,侍女们也不懂。 他们根本看不出来,路贵妃忍笑忍得到底有多痛苦。 路贵妃缓了缓,端正身姿,平静道:“你可以随姬泱一同叫我母妃。” 镜的眼睛瞪大,可他又摇了摇头:“可是我与他和离了呀。” 路贵妃伸手捂嘴,到底没能拦住口中笑声。 一人一鬼相谈竟然甚欢,路贵妃是真有些不舍放镜走,但镜总要走的,她也有事儿要做。 原先,她觉着,人已入宫,没有什么奢求,往后一生不过如此罢了,只愿护得儿子周全,守住自己的这颗心,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如今倒好,辛辛苦苦养大的姬澜成了狠毒白眼儿狼,皇帝又这般优柔寡断、是非不分,不仅姬澜,其余的几个皇子全不是东西。 唯一一个纯善的也就太子姬淳了,偏偏还给弄死了。 姬淳之死,没准这几个皇子全有份,却栽赃给她儿子。 她冷笑,既如此,谁也别想当皇帝,都得死,将她儿子流的血尽数还回来。 皇位是她儿子的。 不就是争? 他们母子又曾怕过谁? 她说想写封信带给姬泱,没有笔墨纸砚,芳菲给她变了出来。她看得满眼惊叹,倒是不惧,将信写好后,镜也很郑重地接过去,正色道:“姨姨您放心,我会把信亲手交给他的!我不看!” 路贵妃让他这样叫她,他喜欢,路贵妃被软软糯糯地这般叫,也很喜欢。 她笑:“你看了也没什么。” “我不看的!” 路贵妃这时起身:“你快回去吧,别担心我,既如此,刘洵回来后,我应当便能出冷宫。” “那个宫女要害你!” 路贵妃不在意地摇摇头:“没事儿。”她这次没死,那些人反而会很惧怕,绝不敢再动手,她有什么好怕的? 秾月适时将夭月在原地看守那宫女的事说了出来,路贵妃笑了笑,便道:“那纸包中是些毒药粉吧,既如此,请这位小娘子将那纸包塞入那宫女衣内,或是她的住处,叫她发现不得,放她回宫。过些时日,等我出去了,我有用处。” 秾月她们反正是搞不懂人的,这事儿也简单,点头应下。 天快亮了,路贵妃再催镜:“快回去吧,他醒来,瞧不见你,要慌的。” 镜喜欢路贵妃,但他更喜欢姬泱,他点头,说要走了,却还是留恋地回头看路贵妃。 路贵妃笑:“你来我这儿方便得很,过些日子我出冷宫了,你来找我玩儿,我让我的宫女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我住玉芙宫,后宫中轴线西边儿第一座。” “好!!”镜点头。 路贵妃笑着推推他:“快走吧。” 镜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后,他从袖中先拿出个琉璃小罐子出来,他接着便从掌心拉出水来,全部渡到罐中。他递给路贵妃:“用在这处,没有皱纹。”他指了指自己的眼角。 路贵妃再笑出声。 她觉着,几年后再见儿子,儿子眼角怕是反而有了纹路? 倒不是因为年龄已到,实在是,与这孩子在一处,时不时便要笑。 她接过罐子,再郑重道谢。 镜笑眯眯地这才带着侍女们原地没了影,路贵妃看得啧啧称奇。 天已经亮了,窗棂透进朝光,路贵妃举起那琉璃罐对着光晃了晃,清水至清。她笑,留住青春容颜又能如何? 给谁看呢? 但这是镜的一片好心,她仔细收好,坐回罗汉床,先倒一盏早已凉了的白水缓缓喝,边喝边思虑日后这出戏该如何唱。 儿在宜州,她在京城,无论如何也要唱一出好戏来给大家瞧瞧。 才不辜负这些人的恶意与致死之心。 第34章 贺礼 不知是否因曾在玉宫中住过那么多时候,又与小鬼日日相伴。尽管姬泱向来属于精力充沛那类人,他也察觉出他的精力是越发好。 他从来不是嗜睡之人,原先每日睡三个时辰便够了。 如今倒好,稍微眯一两个时辰便好,明明两个多月内,他甚至两次濒死,身子反而越来越好。他还暗自笑,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里,常编人被鬼□□元。 瞧瞧他们家小鬼。那可真是小福星,小福宝。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姬泱夜里忙完正事儿,歇了一个时辰,便又起来给镜编书。 过些时日便是七月七乞巧节,在京中时,百姓们普遍不是很看重这个节日,最起码与上元节等节庆是没法比的。宜州百姓却极为看重,尤其女子。乞巧节本就是女儿节,京城里,不过是女子结伴逛逛集会便罢。 在宜州及周边州府,有专门为乞巧而办的比试,由本地几大世家出银子,州府衙门承办。 据闻极其热闹,未嫁女子皆可参与,不论家世,比试包括绣花等女红、书法、作画……种类繁多,得头名的,会获得个“巧手娘子”的称号。西南一带,若有小娘子是那“巧手娘子”,真正是家中有女百家求。 姬泱十来岁时很想瞧这热闹,只是总赶不上趟。 此时他已没什么兴致,但他觉着小鬼应当很喜欢。 是以昨日见那吴家人时,他们一提,他便应下会去观礼,主要是带小鬼去瞧热闹。 他还不打算告诉小鬼,好给小鬼一个惊喜。 明日,写书的那些书生们,也要来给他送书,他可算不用再日日夜夜地给小鬼胡编乱造了。话虽如此,想到小鬼,九殿下眼中全是笑与情,半点儿没觉着此事是个麻烦。 天亮后,蕴蓉轻声进来,给他添了茶。 他抬头看看天色,又到了他开始忙活的时候,人总是见不完。照例是梳洗换衣,他走进卧房,笑着掀开帐子,傻眼了。 他的小鬼又离家回宫了!! 九殿下一时有些僵硬,好就好在,很快,他的身后有了动静。 他立即回身,镜凭空出现,转了个身,与他面对面。 镜离开皇宫后,越想越高兴,他没想到姬泱的娘这样好!最开始是很怕的,可是她实在太温柔,与他说话时,声音那样好听,听他说话时,与姬泱一样认真。她与姬泱一样,瞧起来都是很看重他的模样! 他觉得他是与人成亲的鬼里头,最幸福的鬼了! 虽说他们暂时是和离了…… 他喜欢姬泱的娘,喜欢贵妃娘娘! 小鬼嘛,没心没肺,一点儿多余的心思也没有,又爱炫耀,顿时便想找些女鬼来炫耀。可话本子中的那些女鬼,现实中怎会有?人间的鬼,看到他这样的,哪个不是避着走?他没急着回来,与秾月她们在外面晃了一圈,一个符合要求的女鬼也没找着。 芳菲建议,那便找个书斋买几本新出的话本子吧。 镜想想也是,跟书里的女鬼炫耀,那也是炫耀。 可惜呀,太早了,人家书斋还没开门。 镜又是个极度讲究的鬼,不愿意偷人家的书,于是在京中多逗留了些许时候,否则能刚好赶在姬泱发现前赶回来的。 即便如此,他也很高兴。 他压根没发觉九殿下面上些许的慌张,见到姬泱,立即双手展开朝姬泱扑过去。姬泱伸手慌忙接住他,他抱住姬泱的脖颈,埋在姬泱怀里蹭了蹭,立即把九殿下的毛给蹭软了,本还想针对此事好好教育小鬼一番。 说好了回宫要告诉他的,却又不告而别。 镜从他怀中抬眸,笑眯眯看他,问道:“你猜我做什么去了?” 姬泱摇头,表示不知,将面上表情调整一番,养小鬼这件事儿,宠是得宠,可该讲道理、该严肃的时候,那就必须要正经。 哪料人家小鬼现在心情极好,压根瞧不出他的严肃。 镜笑出声:“我去冷宫里看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好漂亮,说话好好听!她让我叫她‘母妃’,我说我跟你和离了啊,不能这样叫!她又让我叫她‘姨姨’,嘿嘿。”镜傻笑,“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啊,她好像很喜欢我哦!” “………………”九殿下无言以对。 “她还看了我们的和离书!她笑呢,说我要求你写的那两句格外好!”镜的眼中仿佛掉落进整片夜空的星子,泛着光,“她还让我过几天去宫里玩儿!给我做好吃的!她说她住玉芙宫!” 姬泱是越听越绕,他母妃,是个很温柔的人,是姬朝开国以来最着名的宠妃。 母妃明明信佛…… 他却突然发现,他好像有点儿不太了解他的母妃? 他接道:“好好好,你什么时候去的,发生了些什么?都跟我讲讲呢,我很感兴趣。” 可见,九殿下已经掌握与镜小宝的说话技巧,这样一来,镜果然提了兴趣,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姬泱是又感谢又后怕又庆幸,如同母妃信任他一般,他也知道母妃再柔弱,到底在深宫中生活这么多年,不可能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况且他也有派鬼在京中盯着消息。 可若是今日小鬼没有赶到,若是母妃那罐水起不了用处,他母妃岂不——姬泱将小鬼紧紧搂住,母妃说得没错,小鬼是与他们母子有缘。 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小鬼,连他的母亲竟也是,丝毫不惧他是个鬼。 小鬼更是无数次救了他们的命。 镜却不懂姬泱的满腔情绪,他高兴笑问:“你说,贵妃娘娘是不是很喜欢我?” 姬泱点头:“是。” “我是不是人见人爱?”镜歪着脑袋问他。 姬泱忍笑,认真点头:“不仅如此,花见也要花开的。” 谁料镜接了句:“真的!我宫中的花,一见到我便立即开!” 姬泱忍不住,笑出声,将他抱起,往床边抱,边走边说:“困不困?睡一觉?还是用了早膳再睡?” 镜摇头:“我要去园子里玩小鹿!” 姬泱再笑,据蕴蓉说,那两只可怜的梅花鹿,已被他与芳菲折腾得躲在角落里躲了一夜。他们俩,也饶饶可怜的小动物吧。 他将镜放到床上,镜赶紧又从袖中掏出那封信,献宝递给他:“贵妃娘娘给你写的信!我没有看哦!” “真乖。”姬泱摸摸他的脑袋瓜。 “哼。”镜撇开,看在他今天心情很好的份上,他不和姬泱生气,他催,“你快看!贵妃娘娘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他喜欢“贵妃娘娘”这个称呼,特别好玩。 “好。”姬泱拆开信,母妃写了许多,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母妃大致说了这封信的由来,与他说了关于皇位之事,她的打算与计划,再有她何时打算出冷宫,等等事情,也是与他商议。这些洋洋洒洒地,便写了四页许多折。他外祖是姬朝大儒,路家又是积年大世家,他母妃在闺中时,是与舅舅一同开蒙、读书的,母妃甚爱读兵书。 母妃见解很不同凡响,许多见解也令姬泱茅塞顿开。 最后两页,便写的是很轻松的事儿了,调侃他关于镜的事。也提到对于人鬼殊途的担忧,母妃到底是觉得人生一场,能找到真心喜爱的,不论是人,还是鬼,总不后悔活这一场,因此支持他由心出发。 母妃甚至说,小鬼是他难得的奇遇,屡次救下他们母子俩,似是上天派来的。 身在此时,身在皇族,他母妃这样的也当真是仅此一例了。 姬泱叹气,看最后一页,母妃说她很喜欢镜,还说镜很天真、可爱,要他对镜好些。姬泱看得哭笑不得,他的小鬼实在是太厉害,见了一面,说了一两个时辰的话,他母妃便已倒戈,勾人心的小鬼啊。 母妃却也提了个很现实的事儿,若是决心与小鬼厮守终生,将来皇位继承人如何作想? 姬泱眼中平静无波,这个问题,他早已想好。姬姓,又不是只有他一人,将来等他百年之后,想挑继承人还怕没有?换言之,王朝与小鬼之间,兴许对不起天下与黎民百姓,也对不起自己的皇族身份。若是只能选一样,他会选择小鬼。 他说不清道不明那种执念。 他只会选择小鬼。 母妃还问,若的确决心与小鬼厮守,一条道儿走下去了,与表妹婚约一事又有什么想法,这些都非小事,叫他想仔细了,拿个章程出来,她帮他办妥。 到此处,信差不多也看完了,母妃调侃一句,说几年后再见他,眼角怕是多了许多条纹路。 他一愣,便明白了母妃的意思,他失笑摇头。 小鬼贴过来,好奇问:“贵妃娘娘写了什么?” 姬泱不敢给小鬼看到“表妹”字眼,怕小鬼以为母妃不喜欢他,母妃只是在征询与确定他的想法。他是不可能与表妹完婚的,也会与母妃郑重说明。 他叠起信,笑道:“我母妃说很喜欢你,要我好好照顾你。” 镜傻笑,往后仰倒滚进床里,捂住眼睛说:“我也喜欢贵妃娘娘!!” 姬泱笑着摇头,到底将他又抱出来,一同去用了早膳。 用完早膳,镜还非要催姬泱给路贵妃回信:“贵妃娘娘很急的,你快写了,我帮你去送信!” 姬泱与路贵妃都是较为独立的人,自小,姬泱便不是那等喜好黏住母亲的人。三安等鬼不日就要进京,他们母子之间也自有一套相处之道。他们彼此信任,还真不需要这样急便回信。 姬泱好笑,不过为了逗镜高兴,还是写了,满页尽是夸镜的话。 镜看得直笑,又趴在桌上,仰头眨巴着眼睛问:“这样的信给贵妃娘娘,她会不会生气呀?书里说了,媳妇儿与儿子关系太亲近,婆婆要生气的!书里都这样写的。” 姬泱挑眉:“你不是与我和离了?” 镜呆住了,呆了呆,他“哼”了声扭头跑了。 得,又把鬼给得罪上了。 姬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让你喜好逗人,他赶紧追出去哄。 千哄万哄,才没被气回家。但之后几日,镜都拒绝与姬泱说话,不许姬泱早晨去掀帐子瞧他睡觉,还屡次提出要去书院瞧书生。 真是个记仇小鬼啊,也果然懂得了些许的拿捏之道,知道用书生吓唬他。 九殿下拿出毕生画功,给他画了无数只纸鸢,陪他骑马,也没换来人家一句好话,只说考虑暂时不去书院。 那些书生们帮着写的话本子,第一批总算写好。这些故事都是九殿下编的,编了好些个框架出来,余下的由书生们去添补。九殿下挑了其中写得最好的十本来,总算换来镜小宝一点笑容。 只可惜换来笑容也没用,镜小宝抢了书抱在怀里就跑,跑回自己宫里看书去了。 墓碑还是立在卧房床前,他还振振有词:“我告诉过你了!你气我!你是坏人!我回家看书!” “坏人”姬泱抹脸,不敢多说话,好在吃饭与睡觉时候,小鬼还知道回来。 九皇子殿下可不知,现如今,贴身侍女太监可都知道了,只要镜公子的墓碑立出来,那便说明,他们殿下又惹人家生气了! 日子晃晃悠悠地过,七日后,刘洵终于抵达京城。 据回来报信的鬼说,刘洵快马到京城,连口水也来不及喝便匆匆进宫,具体与皇帝说了什么,他们这些鬼进不了皇宫,也无从得知。只是刘洵在宫里整整待了一夜,天将亮才回自己府中。刘洵三十几的岁数,有位青梅竹马的妻子,两人极好,家中并无妾侍。 他们俩在帐子内说悄悄话。 旁的也没多说,刘洵只告诉妻子,说陛下打算恢复九殿下的爵位。只是杀害太子一事虽说还未有确凿证据,如今已有的证据却都指向他,复至怀亲王是不成的,怀郡王倒可。 刘洵还悄声感慨:“陛下这是糊涂了,谁也不信,他这话自相矛盾啊。” 他的妻子是本分之人,也不多加议论,为人臣子的,也不能多说什么,即便他们都觉着九皇子是被栽赃,没有错处。 刘洵再叹气:“却也不能怪陛下,那么多儿子,皇位却只有一个。” 他将那诚王府的玉牌给陛下时,陛下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 他的妻子陪他叹了几回气,趁天还没有亮透,一同歇下不提。 这与姬泱预料的一模一样,只是不知父皇会如何处置姬澜? 按照父皇的性子,怕是也不完全信真是姬澜要害他?从来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姬澜惯会演戏,到父皇那处将眼圈红上几回,没准父皇又信他也是被冤枉? 谁又知道父皇是如何想的呢? 不过他已不在乎。 回来报信的鬼已跪下给他磕头:“恭喜殿下恢复王爵!”鬼倒是满脸喜气。 姬泱心无波澜,不过——他又吩咐些许事情,报信的鬼又回了京城,他则将衣裳整整,从前院书房回镜心阁。 好歹七日过去了,记性不好的小鬼,气稍微消了些。话本子越写越多,姬泱招来的书生,文采都是极好的,姬泱还特地付了他们许多银子,即便那些书生不敢要,他还是令人悉数送到他们家中。 这样一来,那些书生反而更誓要写出一番成就来。 他们已琢磨出九殿下的框架风格,开始自己编写,故事简直越写越精彩。九殿下看了也惊叹,可见术业有专攻不假。 这些话本,满天下只有镜小宝有,独一份的,全是手写本。他是个心眼儿有些小的小鬼,知道这件事又是好一阵高兴。特别宝贝地,将那些书都藏进自己宫里,谁也不许看、不许碰。姬泱天天给他带书回来,他不气了,也不回宫了,有时候膳也不想用,觉也不想睡,只想看书。 反正鬼本就无需吃饭、睡觉。 还是姬泱说再不好好好吃饭、休息,往后便不给书看了,他才勉为其难地同意吃饭与睡觉。 姬泱回到镜心阁,镜正靠在一把玫瑰椅中,自是在看书。他要看书,没空,芳菲便给他遛他的小马去了,他不喜不亲近的人在身边,此时便独自待着。 他看得眉头紧皱,显然是正看到关键处,姬泱过来,他都没发觉。 姬泱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他脑袋,他才回过神,还嫌姬泱烦呢,躲开脑袋。 姬泱这才笑道:“告诉你一件喜事儿。”尽管他个人觉得这件事儿实在是没什么好喜的,但是为了哄小鬼嘛。 “嗯?什么呀?”镜总算放下书,好奇抬头看他。 “方才京里来的消息,我将要恢复王爵。” “……哇。”镜的眼睛睁大,“你要当王爷了?” “是,不过暂时只是郡王。” “郡王?” “亲王是王爷,郡王也是王爷,亲王比郡王要厉害那么一些些。” “郡王比楚国公厉害吗?”镜问。 “当然。” 镜立即弯眼笑:“那也厉害!” “是喜事儿吧?” “嗯!怀王比楚国公好听!王爷好!王爷厉害!郡王也厉害!” 姬泱笑出声,果然,原本不算个事儿,经由他一说,真要成了喜事。 镜想了想,还要求:“你给我写个怀王与男鬼的书!我要看!要看你自己写的!不是书生写的!” “…………” 镜伸手揪住他衣袖晃:“写不写,写不写,写不写……” 九殿下的心都要化了,被他这般揪着。 他心中不禁叹息,这些日子被拒绝掀帐子,他都好几日不曾偷亲过小鬼了。 姬泱便点头:“给你写。” “你真好!你是好人!”镜扔了书,双手一同兴奋去揪他的衣袖。 尽管已无数次了,九殿下还是吃这套,忍不住再度笑出声。 笑完,姬泱又说了:“我升为王爷,好歹是喜事一桩,你要如何祝贺我?” “嗯?”镜不懂。 “在人间,亲朋好友有喜事,均要互相送贺礼,以示庆祝与亲近。” “贺礼?”镜想了想,笑,“我有块好漂亮的玉,我雕个梅花鹿送你!” 姬泱摇头。 镜皱眉:“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我想要其他的贺礼。” “例如呢?你说呀!”他可是富有的镜公子,什么东西给不出来? 姬泱便道:“你给我亲一口。” “……”镜的眼睛眨了眨,皱起鼻子仰头看他,拒绝,“不好!” “为何?” “我又不笨,我们和离了,你前几日还欺负我,我才不给你亲。” “这样啊……” “嗯!” “那这样吧,你亲我一口?” “有什么不同吗?”镜困惑看他。 “当然有不同了,我们和离了,你不许我做的事儿,我坚决不做。可你能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儿,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我亲你,你吃亏。你亲我的话,你无论如何也不吃亏的。你要送我贺礼,自是要送我喜爱的。你亲我一口,我就很喜欢,也不妨碍你的规矩。”九殿下尽情“哄骗”。 镜想了想,似乎还真的是这个道理。他们和离了,姬泱惹他生气,他不允许姬泱亲他!但他可以亲姬泱啊!就当作贺礼! 好歹是贺礼嘛!肯定要送别人喜欢的了! “如何?”姬泱问。 镜再伸手揪揪他的衣袖,依旧靠在玫瑰椅中,对他道:“你过来一点点。” 姬泱下意识地弯腰倾身,离镜还有两掌的距离,镜却忽然松手,撑着把手,直起身子,扬起脖颈,在姬泱的右脸上“啾”了一口。 “啾”完,镜便笑出声,靠回去乖乖问姬泱:“这样吗?” 九殿下不说话。 “你喜欢我的贺礼?” 九殿下缓缓直起身子,垂眸看他,眼眸沉沉,还是不说话。 “咦?”镜纳闷,撑着也要起身。 姬泱却忽然弯腰,将他按住,镜正要挣扎,姬泱已覆住他的身子。 第35章 郡王 夏日炎热,临水的镜心阁东厅,窗边软纱随微风而飘荡,窗下,狭窄的玫瑰椅,少年深陷椅中。他身上长衫已被除去,黄花梨的木料,衬托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 与他贴在一处的男子亦如此,后背反倒沁出汗,愈是如此,他愈要贴紧少年冰凉身体。 少年双瞳被水雾覆盖,朦朦胧胧地看面前之人。 男子与他对视一眼,低头将他亲得更狠。 软纱飘啊飘,飘进窗内,帘上宝石制成的小巧珠坠抚过他们,仿佛在肌肤上挠痒,酥麻得厉害。 镜什么都不知道,只觉胳膊痒,却又不是要挠痒痒的那种痒,甚至浑身都有些痒。 上回洞房之时,到底是芳菲的桃花所致,许多事他记得并不清楚,这才是他头一回经历,他的手臂环住姬泱,掌心是姬泱后背薄汗。本该黏腻,他却莫名欢喜。 姬泱轻笑一声,抱起他正欲去榻边,室外忽然响起蕴蓉声音:“公子,您吃些东西,奴婢……”蕴蓉的声音由外而至,镜清醒了。 他睁眼,抬头看到姬泱的脸,再低头看看自己。 竖起耳朵听蕴蓉的脚步声就在屏风外了。 他,他在做什么!!! 镜羞恼得差点儿要哭了,他怎能这样?! 这可是白日里啊! 蕴蓉就快要进来了,镜不管不顾,将姬泱用力一推,丢下墓碑回身就没了影。 蕴蓉笑盈盈地端着托盘进来,声音绕过屏风:“公子,呃,殿下……” 蕴蓉停在原地,姬泱殿下回身看她,难得脸色阴沉。 “殿下………………”瞧见这副模样的殿下,蕴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她哪里知道殿下在此处!她来给镜公子送吃的啊!每日这个时候,镜公子都要吃的。 姬泱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衫袍,跟什么也没有似的披到身上,转身掠过她走了。 蕴蓉顿在原地,也是满脸通红。 她瞧瞧镜公子的墓碑,她早就不怕了,毕竟这早已是镜心阁的一景。 蕴蓉想想方才殿下的脸色,再看看墓碑,忽地又捂嘴偷笑了,心道,不知这次殿下又要哄多久,镜公子才愿意出来哦。 她脚步轻盈,将一整个托盘的食物放到墓碑旁的矮桌上,拍拍手,转身裙摆蹁跹,她也走了。 于是,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又溜走喽! 京城皇宫,三皇子姬澜通红着双眼从皇帝寝宫出来。 京中炎热,他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大礼服,不仅双眼,面上也是通红,显然是热的。他迈出门槛,身子便是一歪,“哎哟。”,陈太监立即扶住他,“王爷您可还好?” 姬澜悲痛摇头:“我倒无碍,只是父皇……陈大官,方才那些话,也就我与父皇,还有你知道。是我惹父皇伤心了。” 陈太监不论心中如何想,嘴中立即便道:“王爷,陛下也说了,这事儿啊怕也是误会,陛下信您呢!” “不……”姬澜竟真的落下泪来,“我心中有愧,我与小九从来亲近,是我未教导好九弟。我何尝不盼着小九能改正早日回京?我定要好好教导他的。也是我做得还不够好,令人有机可乘,令父皇为我操心,令……” 陈太监心中是一百个不答应,您哭,您再哭!跟陛下跟前哭哭也就得了,跟他还哭! 但他偏还只能跟着也抹了抹眼睛,倒也真的抹出几滴眼泪,悲伤道:“谁说不是呢,您们都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也只愿看到您们都好好的。” “是啊!”姬澜仰头,长叹一口气,“父皇——”姬澜眼白一翻,竟晕过去了。 陈太监心中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却还只能既悲伤又焦急地叫人抬王爷去偏殿,再叫人去传御医,他则是再挤出些眼泪来,回身进去给陛下禀报。 姬钦听罢,也是长叹口气,问陈太监:“朕,是不是太过了?澜儿,他,自小胆儿就小。” 陈太监哪敢接这种话? 姬钦再道:“朕是否不该降他的爵?澜儿说得不错,他若是真有心做坏事儿,何必这般?那玉牌,到底好伪造。” “唉。”姬钦摇头,“朕老了,他们,都长大了。” 他起身:“罢了罢了,明日你宣礼亲王与林复进宫来见朕。你去瞧瞧澜儿,醒来后,你送他回府。” “是。”陈太监行礼退出,林复是礼部尚书,礼亲王是宗正寺卿。陛下的主意一会儿一个变,只不知明日这二位来是要拟什么旨,是恢复九殿下的王爵?还是降三殿下的亲王爵?陈太监心中“啧”了几声,甩了拂尘往偏殿去了。 不过要他说,九殿下到底是九殿下。人人都以为他已落进深渊,却不料,什么事儿也没干,人家又要起来了。 这大约也是天命? 这京中的天啊,还有得变呢,他且看着吧。 宫中的灯都点上了,陈太监将姬澜送至宫门口。 姬澜握住陈太监的手:“无需陈大官送我回府,父皇不想见我,我实也没脸再见父皇。近来天热,劳烦陈大官好好照顾父皇,别吃生的凉的,少用冰。待父皇谅我,宣我进宫,我再来。”他眉间是惆怅与失意。 陈太监自是将他又是好一通拍马,说他如何如何孝顺,陛下如何如何知道。 面色苍白的姬澜扶着太监的手出宫门回府,一上马车,他眉间的惆怅与失意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怨恨。 他没有姬泱那样受尽宠爱的母亲,也没有姬泱那样钟鸣鼎食的外家,更没有姬泱那样花言巧语的好本事! 姬泱五岁便封亲王,他到二十岁才封了个郡王!前年升至亲王,是他一步一步努力来的!他为了这些爵位,做了多少事? 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爵位说降便降,他特地装晕,父皇都未来看他一眼,也没提不降爵的事儿,小太监跟他说,父皇已宣林复与礼亲王叔明日进宫。明日之后,他又将变回一个区区郡王? 他这几年的努力与钻营又算什么? 他声声冷笑,他的贴身太监轻声道:“殿下,来日方长。” “是啊,来日方长,二十多年都忍下来了,又有什么是忍不得的?!”虽如此,姬澜还是难掩烦躁,他问,“你们打听出了什么?” “小的去问了,前几日,有人朝路贵妃的屋子放火,只是那路贵妃福大命大,没死成。” “蠢货!”姬澜骂道,“也不知后宫哪个蠢货如此,路贵妃可不能死,她若死在冷宫,父皇那个性子,反要觉得对不住路贵妃,定要追封她为皇后。姬泱也定要回京,什么杀不杀太子的,姬淳与姬泱比起来,在父皇那儿算什么?父皇心中,只有姬泱一个人是儿子!五岁便让他当王爷!父皇心中有愧,立时就能封姬泱当新太子!她得好好在冷宫里待着!我要他们母子二人坠落深渊,看我如何坐上龙座!” 太监觉着他们殿下有些过于暴躁,很是反常,却也不敢劝。 姬澜深吸几口气,平静些许,他冷声道:“姬泱果真极难对付,半死不活都能翻盘。这件事,没他做鬼,我不信。只是我好奇,他是如何弄到我的玉牌?骗骗父皇还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的确是我府中的,是我亲手所制。” “府中怕是有内奸,小人会去查。” “嗯。”姬澜吩咐道,“先前的那些人都折了,姬泱身手是还不错,却没有这样的本事,你们若能想法子探出是哪个江湖高手在帮他便是最好。” “小的知道!” “张天师还未有回音?他到底何时才能来京中?” “尚未,天师的行踪实在不定……” 姬澜再度烦躁:“想法子再给他传个信吧,我这处也实在等不得了。” “是!” 姬澜不再说话,马车缓慢往府中驶。 过了许久,姬澜才咬牙恨声道:“姬泱这辈子都别想活着回京。” 隔日,礼亲王与礼部尚书林复进宫面圣,拟旨广发。降三皇子姬澜诚亲王为诚郡王,升九皇子姬泱楚国公为怀郡王。 京城这锅热油顿时着了,冷寂太久的许多心,又开始聒噪。 三日后,冷宫走水,屋子被烧了一半。火光照满京城,将这锅热油烧得更旺。 皇帝姬钦自梦中惊醒,陈太监嚎哭:“陛下啊!冷宫,走水了!娘娘,娘娘她!” 姬钦愣了片刻,慌慌张张起身,连衣服都忘了穿,陈太监拿着衣服跟在他身后扑出去。姬钦自上次卧床,身子一直未见大好,他此时却疾步于宫道上。他赶至冷宫门口,望着尚未被扑灭的大火,与已见焦黑的宅子,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来了,无数的人都跟着来了,冷宫反而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姬钦慌张地甚至说不出话,只顾盯着火瞧,陈太监正要不管不顾地冲进火中,冷宫中走出位宫女,她身子高大,背上背了个人。 陈太监上前,不敢问。 那宫女木讷抬头,满眼泪:“贵妃娘娘差点儿,差点儿……” 姬钦一步一个踉跄,走到宫女身后,那张被黑灰占满却也难掩清丽的面庞,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黑灰中流出一道白痕。她却始终闭着眼,不愿看他哪怕一眼。姬钦身子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四日后,路贵妃于玉芙宫中醒来,陛下在她床边守了一夜,两人相对落泪。 据闻,有那小宫女依稀听到陛下同路贵妃说对不住她,说要封她当皇后。 五日后,陛下下令归还尚书府,并召路尚书回朝,放路大人与路大郎君归家。路尚书却婉拒,以年岁已老为由上书致仕。 拉锯三日后,陛下不得不应下,陛下却又大肆赏赐路家,从宫中抬出去的赏赐,头一抬进了尚书府,最末一抬甚至还未出宫门。 不仅如此,陛下还要扩建玉芙宫,并专门派人去小香山画地建园子,说要送予路贵妃。 这些日子的京城啊,每一日都有无数多的事情发生,若不仔细些,真正是稍不留意便要错过许多。 路贵妃懒懒靠在榻上,枕着福字纹的迎枕,吃进贡的荔枝。 女官给她剥好,笑着道:“娘娘,如今都传遍了,您要当皇后的事儿。” “哼。”路贵妃轻笑,“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人好过,便是要将京中搅成一团浑水才有意思,我儿安危也才有保证。”没错,这个所谓皇后的事,是路贵妃自己派人传出去的。 “娘娘,您说,陛下会迫于言论,当真封您当皇后?今日早朝,还有言官上书此事呢,陛下倒没说‘好’,却也没说‘不好’。” “他?”路贵妃捻了只荔枝在手中,嘲笑,“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但凡有一回他能有些担当,我也能给他多些好脸色。我若当皇后,我儿便是太子,他敢?他敢让姬泱当太子?姬淳稳稳当当地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不是因他母亡,因他体弱,因他一辈子只能当太子。他这个人,费尽心机抢到的皇位,连儿子,也不舍得给。 他不知姬泱根本不可能杀姬淳?他知道,他装作不知道,他因我儿优越而给予宠爱,却又因我儿太过优秀而忌惮。他连自己都骗、都怕,懦弱的可怜虫!抱着他的皇位过一辈子吧!” 她又微抬下巴:“我根本不屑于,当他姬钦的皇后。” 女官笑了笑,不再多言。 路贵妃放下荔枝核,念道:“倒是那旨意怕是快到宜州,不知那孩子何时来找我玩儿?” 女官是她从家中带进宫,自小服侍她,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已知道镜的事,闻言凑趣道:“奴婢也是迫不及待想见见那位小公子呢。” 路贵妃抿嘴笑:“真怕你瞧傻了眼,真正似个仙童。” 旨意正往宜州去,姬澜再也难阻止。他急成热锅蚂蚁,这些天,京中形势已远远脱离他的控制,他本在家装了多天的鹌鹑,如今也终于忍不住,再度出来走动。 京中某间书房内,听闻姬澜再度出山,有人嘲弄:“蠢货一个。” “挑他与姬泱斗,当真辱没姬泱。” 有人问:“您觉着这局?” 他笑:“贵妃娘娘不是据闻要封皇后?去同贤妃娘娘说说呀。” 贤妃是二皇子的母妃,屋中静了静,一同笑出声。 郡王旨意到宜州的这日,恰好是乞巧节。 那日“白日宣淫”后,镜小宝丢下一个墓碑,跑回宫内,立即钻进湖水里,好几日都不好意思出来。侍女们纳闷啊,问他缘由,也问不出来。 九殿下瞧不见他,也愁啊,天天坐墓碑边同他说话,安慰他。 这事儿到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镜更气。 他拽片叶子,生气用墨条写字:我们和离了! 写好后,他坐在宫门内,悄悄从门下细缝塞出去。九殿下眼瞧着一片叶子从墓碑里飘出来,捡起看,一看上头的字,乐了。 他也拿纸写:那日,实属情难自禁。 也给塞进去。 镜一看,扔了墨条,伸手捧脸。 姬泱不要脸! 姬泱再写:何时咱们才能复婚? 镜用力写:不复! 一人一鬼,叶子、纸张传来传去,写了、传了大半天。 姬泱再写:小宝,我想念你的声音,你出来吧。 墓碑里头没反应了,等了许久,姬泱正要再说话,墓碑里掉出个小海螺。 他纳闷接在手中,左右看看,除了精致些,没什么不同,扔个小海螺出来是做甚? 他再仔细看了看,忽地想到什么,他将小海螺放到耳边。 小海螺里是镜恼羞的声音:姬泱不要脸!姬泱是坏人! 姬泱朗笑出声。 为何他的小宝竟会可爱如斯? 第36章 乞巧 乞巧这日,九殿下一大早便坐在墓碑边上开始哄了,写了纸条递进去。 镜很惊喜,却也好纠结,他特想去观礼! 可是——他还是不好意思见姬泱! 姬泱坐在墓碑旁,拿着纸笔在写字儿,外头五宁难得忘了规矩,小跑冲进来:“殿下!” “怎么?”姬泱懒懒问,头也不抬继续写。 “殿下!京中圣旨来了!”五宁那个兴奋啊!他们殿下升回王爷了!虽然还只是郡王!叫那些狗东西再敢小瞧他们王爷! 他兴奋得不行,姬泱面上半点儿表情都没有,且不在意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呃……”五宁道,“宣旨的在前头呢,殿下,京里来了好多人。” “知道了,稍后便去。” “哦。”五宁顿时也不兴奋了,似乎真的没啥可兴奋的? 他一走,姬泱开始假装兴奋了,敲敲墓碑,极力让声音更兴奋:“小宝,京中宣旨的人来了!” 镜贴在门内听,不说话,坚决不和他说话。 “是来宣旨郡王的,可有意思了,你不去瞧?你真不去瞧?”姬泱叹气,“罢了,那我便自己去瞧了,瞧过后我也独自去观那乞巧礼。据闻乞巧礼上,许多好玩儿的、好吃的,小娘子们个个漂亮,绣的那花,仿佛活的……我走了,我真的走啦……” 姬泱的声音真的没了。 镜忍受不住,他生气地冲出来,大声道:“你要丢下我——”却见姬泱根本没走,站在一旁朝他笑呢。 “坏人!”镜转身还想跑,姬泱一把抱住,将他抱离地面,镜伸手要去推他。 好几日不见,姬泱将他紧紧抱住,侧脸在他耳边亲了亲,喃喃道:“我的小福宝,让我抱会儿。” “…………”他抱得好紧啊,镜不敢动,偶尔眨眼,他有一点紧张,而且……其实他也特别想念姬泱的。 可是——他戳戳姬泱,纠正他的错误:“我不是小福宝,我是小宝。” 姬泱再度笑出声,笑声闷在镜的脖颈间,凡事真得作比较。 先前叫他“小宝”还嫌弃、不答应,如今便自动认领了。 他再抱了抱镜,放下镜,牵了手去前院。 来宣旨的除了陛下跟前得脸大太监,还有礼部官员与六尚局的人,来了一大串,给足了九殿下排场与面子。 这些人都与姬泱熟悉,姬泱的人缘本就好,大家彼此见礼,官员与太监都连声祝贺,发自肺腑的祝贺。这好人缘还真羡慕不来,可姬泱相貌殊绝,身份高贵却又从不自恃身份,对待官员也好,太监也好,一视同仁的亲和,又有本事,谁能不喜欢? 京里不知多少小娘子哭着喊着要嫁进从前的怀王府,哪怕做个妾侍。 曾有某位官家小娘子因见了一面九殿下,便害了相思病,哭天喊地要进怀王府。小娘子的爹也是朝中高官,心疼女儿哭着去求怀王爷,不求正妃,纳她进府就当全了女儿的一片痴情。 姬泱当然拒绝,却又很给面子,只说自己不愿耽误小娘子。 瞧瞧这话,哪个尊贵的皇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因而哪怕是拒绝,哪怕那小娘子还真上吊,也没人说九殿下半个“不好”,好在小娘子没死。 要问京城小娘子们最恨的人是谁,不用多说,九殿下的表妹,路家三娘子。 礼部官员中有位年轻官吏,名为顾皙,是普通人家出身,读书却好,早年便与姬泱相识,趣味颇和,两人来往从不论身份,他这回也来了。 待姬泱接过旨,正事儿办完了,府内下人带其余人等下去歇息,他走来,折扇一摇,手肘捣了捣姬泱,促狭笑道:“恭喜九殿下啦,今儿可要请我吃酒!” 姬泱见到好友,心中也轻松,笑骂:“少不了你的!” 顾皙“哈哈”大笑,正要再说道几句,忽见不远处游廊里疾步走来一少年郎。 他“刷”地瞪大双眼。 镜气冲冲地走来,他原本躲在游廊里看姬泱如何接旨,姬泱没要他躲,是他自己不愿见陌生人,非要躲在游廊里,姬泱也不勉强他。他看得很有兴致,看府中下人如何摆香案,看那太监如何掐着声儿宣旨,再看姬泱下跪接旨,又看姬泱起身,那些太监与官员再跪下给姬泱行礼。 他在书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可那些书都是穷秀才写的,有几个人是真正见过这样场景的?全是瞎写,镜也是今日看了才知道怎么一回事,连连感慨。 看得正有趣,忽然便见一位年轻郎君上前去与姬泱说话。 说话便说话,他还去碰姬泱! 碰便碰吧! 姬泱也不气,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镜气坏了,脑中什么也没想,立即从游廊冲出来。 那头,姬泱瞧见好友惊得眼珠子都差点要掉出来的模样,回身一看,他家小宝冲过来了。他心道“不好”,他这位好友长得甚是俊俏,也恰好是个书生出身,别是镜小宝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他第一反应便是翻身挡住好友,伸手要接冲来的镜。 镜快要冲到,却见姬泱竟还拦在那人身前,要护着似的,更气。 他停在姬泱身前,用力“哼”了一声。 姬泱头疼,不就不让他看书生,至于这样气么? 他正要把镜哄走,镜已经毫不客气地伸手指顾皙:“你!叫什么!” 顾皙受宠若惊,也终于眨了下眼,收起折扇,特正经地拱手作揖,起身道:“在下顾皙,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顾皙!”镜生气叫他名字,顾皙有些懵,怎么这小郎君瞧起来很生气?他还特地将脸侧了侧,听他要说什么,“你——”,镜想骂他,却发觉自己不会骂人……他本还生气地瞪圆了眼睛,一时又有些犯起傻来。 九殿下头疼非常,揽过他拉着边走,边走边背对顾皙道:“自便!” “哎!殿下!喂,这小郎君是谁!”顾皙踮着脚追问,姬泱理也不理,拉着镜走得飞快。顾皙再展开折扇,目送他们俩离去,看了看也笑着摇头走了。 倒是东侧游廊里有几位太监经过,其中俩是府中太监,另一位是京里过来的。 那京里来的太监笑道:“王爷到底是王爷,竟认识这样毓秀的人物!我竟是头一回见,不知是谁?” 除了几位贴身太监宫女,旁人并不知道镜是鬼,但都知道他是世外高手,救了他们殿下的命,都很感激他。况且他们殿下对这位少年郎君极好,也不避外人,府里上下都知道,府里太监笑着将这事儿便说了。 京里太监听得不时惊叹,也将镜狠夸一番。只是他们已绕过游廊,那太监回头又看了眼镜与姬泱离去的方向。 镜被姬泱拉回书房,气呼呼地又是“哼”了声。 姬泱反手关上门,靠在门上,将他揽在怀里,低头看他:“就这么气啊?” “我气!” “不就不让你瞧书生——”姬泱话还未说完,镜也没听仔细,他用力推开姬泱,生气道:“你让他碰你,你还跟他笑!姬泱是坏人!我要打他!你还不让我打他!” “……”姬泱一愣。 趁他怔愣,镜挣脱出他的怀抱,回身便要走:“我要回家!我再也不来了!我生气了!” 哎哟,不得了,他家小宝知道吃醋了! 姬泱满眼笑意,赶紧从他身后抱紧:“不许回家。” “我就要回家!我不想见到坏人!” “我怎么坏了?” “你就是坏人!”镜一个劲儿地说他是坏人,九殿下心中那个满足啊,简直无法形容。他抱着小鬼一通哄:“那只是我京中朋友。” “哼!”镜扬起脑袋,鼻尖都要朝天了。 姬泱笑出声,镜更气:“你笑我!!” “好了好了,不笑了,咱们出发去瞧那乞巧节的比试了……怎么?不去?那里可好玩儿了,这会儿瞧不着,可就要等明年了。” “顾皙去不去!” “我怎知他去不去?我只管我的小宝啊。” “……”镜又忍不住笑了。 姬泱依然从他身后抱他,埋在他脖颈里也笑,连着亲了好几下他的脖颈,就势将他抱起来:“咱们走啦!陪我们小宝瞧热闹去!” 抱起后,姬泱再将镜打横抱在怀中,原地转了个圈,镜高兴笑出声,伸手抱住姬泱的脖颈。 “走了!”姬泱抱着他大步出门,院子里马车已停着,只有贴身的下人们在。 进了院子,姬泱又抱着镜转了几圈,转得极快,衣衫翩飞,仿佛真要飞起来了,镜是当真会飘着飞来飞去的,这样的“飞”却又不同,好玩! 镜笑着差点儿要尖叫,姬泱这才抱他进马车。 瞧见这样,大家纷纷低头捂嘴笑,就连芳菲也在笑。 自上次姬泱受伤,且将官员们发作一通,这些时日,官员们没一个敢作妖的,全部规规矩矩,知州更是天天到府上报道,只是来十回,姬泱才能见上一回。 今日,京中来圣旨,满城的人亲眼所见,不过片刻功夫,人人都已知道九殿下恢复王爵的事。路贵妃从冷宫出来,不仅没失宠,反而更得宠,包括路家那被大肆赏赐的事,所有人也都知道了。 从前是天高皇帝远,如今有位皇子就在他们这地儿待着,谁能不关注。 姬泱出行,本该净街,姬泱也不大爱吵闹。但镜喜欢瞧热闹,他也没让净街,他的仪仗打那街上一走,百姓们那个兴致高昂啊,全部出街,过来看九皇子殿下的仪仗。 镜更是兴致高昂,他头一回瞧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啊! 他的车马但凡经过一处,那处的百姓便纷纷跪下,高呼“恭喜王爷”之类的吉庆话。虽不如京城百姓安静与懂规矩,倒也满是真挚与纯朴。 镜听到这些话,更觉有趣,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动也不舍得动,扒在窗户上直朝外看,姬泱摸摸他脑袋,问:“高兴吗?” 镜用力点头,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姬泱看着镜的后脑勺淡淡笑,那就好,那他也就高兴了。 到了比试的地方,全部官员与当地有些名望的人都跪拜行大礼。 姬泱怕吓着小鬼,没下马车,仪仗直接进去。他先入座,都搭了棚,他的棚在正中间,挂着黄色、黑色相间象征皇室的长幡,随风飘荡,尊贵而又庄重。他带着镜坐下后,有知州带领其余官员、世家大族再来行礼。 姬泱并不介意把镜介绍给众人认识,只是小鬼自己不太敢见陌生人,他们来行礼的时候,直接隐身躲在他背后。 姬泱好笑,也不勉强,叫人起身。众人纷纷入座,有人敲了三声锣,还有唱名的介绍比试内容,这比试便算真正开始了。 本朝男女虽也有大防,比起前朝来开化很多。女子也能露面,并不需要遮脸,甚至能来参加这样的比试。只是有些人家规矩多,小娘子即便来参赛,也戴了面纱与幕离。镜有许多不懂的,不停问姬泱,姬泱一样样给他解释。 小鬼听得不时点头,还指了一个在绣花的小娘子道:“她漂亮!” 姬泱笑出声,瞧了瞧,是还可以,但在镜面前,谁能担得起“漂亮”二字? 姬泱又逗他:“皇子比书生好吧?书生考上状元才能骑马游街,可也没这个有意思,方才咱们这一路上多好玩儿?” 镜想了想,点头:“皇子比书生好!” 姬泱笑着摇头,总算成功将他给掰回来了。 途中,有顾皙过来,镜“哼”了好几声,顾皙却跟瞧稀罕似的,还盯着他瞧。 是姬泱看不过去了,才将人赶走。 除此外,也有其余人来拜见姬泱,毕竟他是怀王爷。 也不乏有那带着女儿或是姐妹过来的,意在如何,当然不用多说。好在镜还不懂这点儿人情世故,不认识的人一来,他便躲起来。那些跟着父兄来的女娘们大多羞涩,也有两三位,羞答答地见过礼后,抬头一瞧姬泱,纷纷傻了。 镜隐着身,气得伸手去掐姬泱的手臂。 姬泱疼啊,疼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继续微笑。 不过我们怀王爷却也是痛并快乐着,知道掐他好啊,毕竟知道吃醋了。 这样的比试,要是从前,姬泱露个面,顶多坐半个时辰必要走的。 今日,因镜喜欢,他陪着坐了一天,其余人也全部老老实实坐了一天。 直到晚霞渐起,各项比试才算结束,先有人评出每项的前十名。因怀王爷在,知州又特地捧着来给姬泱看,请他取各项头名。 姬泱懒得看这些,正要回绝,镜掐他。 他才道:“放下罢。” “是!”知州将东西呈上,兴奋地出去。王爷钦点的头名,那可厉害了,王爷今日看了一整天呢,必是对他们的比试十分满意。这事儿说出去,多长脸! “喜欢哪个?”姬泱问。 镜趴在他肩膀上,指了其中一幅绣品:“小花!” 姬泱一看,是尾金红锦鲤,别说,与小鬼那小花还真有点儿像。这鱼绣得极好,无论是配色,还是绣工,皆是上乘,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便要从布上游出来。 “我喜欢这个!” “那我们要来,给你做个小绣屏,放你书桌上好不好?你看书的时候,小花陪你。” “好!给小花看!”镜说着就要去拿了,姬泱拍拍他的手:“宣了头名后,让他们做好绣屏给送来。” “哦!” 姬泱捏捏他的脸,叫人进来,指着那副绣品道:“旁的你们看着办,只这幅,当得起头名。” “是是是!多谢王爷!”知州喜不自禁,拿着其余作品出去。 一刻钟后,结果都出来了,唱官唱名,头名的小娘子们一一出列。纷纷站到前排,一同向姬泱行礼,五宁叫起。 原本今儿就算结束了,各回各府。 偏那知府还嫌不够,毕竟绣工头名是王爷钦点的,他便要那头名的小娘子单独感谢王爷。他这是为了拍马屁,姬泱也没觉着如何,左右不过多听几句话,他便应下了。 那小娘子走上前来,盈盈下拜:“见过王爷。” 镜还趴在姬泱的背上,凑着他的耳朵说:“她绣的小花!” “是,是她绣的。” “她漂亮!她是好人!” 姬泱轻笑,能让他们家小宝高兴也算是有功了,姬泱声音温和许多:“起吧。” “多谢王爷。”那小娘子起身,抬眸柔柔看向姬泱。 姬泱无动于衷,镜继续跟他咬耳朵:“她把小花给我了,我要送她一个东西!” 小鬼便是这样的性子,绝不肯多要别人东西,懂礼得很。 姬泱便道:“你的绣工很出色,本王甚喜,你那副绣品被我收来,总要还你些东西,不知你有什么想要的?” 旁人听到这话,只觉怀王爷可太宽厚了。 那小娘子眨了眨眼,再度盈盈拜下去:“小女子有一心愿。” “说吧。” “小女子钦慕王爷已久,想入王府,侍奉王爷。” 说罢,那小娘子跪到地上,行大礼:“求王爷成全。” 第37章 吃醋 小娘子声音婉约,全场却霎时寂静无边。 知州心中骂娘,跟着也立刻跪下来了,他一跪,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谁也不敢说话。知州只恨这小娘子要连累他了!谁不知道王爷极看重他那个路家的表妹未婚妻啊!他顿时生了满头的汗,只等上头王爷吩咐。可等了好一会儿,也等不来吩咐。他一边流汗,一边暗自琢磨。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不愿意,早就斥责了,王爷一句话不讲是什么打算? 他“啧”了声,要说那小娘子,那长得当真是很不错,对她有想法的人可真不少。若真能进王府侍奉,倒也是一段佳话。知州的心思活络了,他悄悄抬头望向棚内,却又瞧不着。 他急。 比试也有百姓在观,他们也都凑着热闹,等那王爷回话呢,他们也急。 偏偏王爷一句话不说。 王爷当然没空说话,镜见他与大家都不说话,还都跪下来了,似乎那小娘子说的话很吓人,便问姬泱:“她怎么啦?” 姬泱刚发觉小鬼知道吃醋了,于是便想趁机叫小鬼自己也明白吃醋,便逗他:“她要进府侍奉我。” “那不是和蕴蓉姐姐,还有菱芷姐姐一样的?” “不是。” “啊?”镜还贴在他背上,靠在他耳旁说话,姬泱被他贴得只想抱住他连亲几口。只可惜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姬泱便道:“他要给我当妾侍。” “妾侍?”镜眨眨眼,终于明白过来,他生气了,“她要给你当小妾?!” “是。” “那你呢!你要不要!” “你说我要不要?你说要,我便要。你若说不要,我便不要。”姬泱依然逗他。 镜委屈地瘪嘴,与他对视,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能问他的意思?! 眼睛里都快出水雾了,姬泱心疼得转身,抽出袖中帕子给他擦,轻声哄道:“怎么还哭了呢。” “那你要不要她做你的妾侍!” “你觉得呢?” “我不要!她是坏人!” “为何是坏人呢?”姬泱启发他,“你方才还说她是好人,说她漂亮的,去我们府里不好吗?让她给你绣花,陪你玩儿?” “我才不要!!” “那——”镜生气推开他:“你觉得她漂亮!你去瞧她吧!” “小宝——”“不许你叫我!坏人!”镜用力一抽,狠狠将自己的眼睛一擦,转身便没了。芳菲狠瞪他一眼,跟着也走了。 得,又把鬼气走了。 不过很显然,怀王爷还未意识到严重性,他还有些乐呢,他觉着再启发一两回,小鬼便决计懂了。 蕴蓉却不赞同,镜走了,她才多少有些埋怨地开口:“殿下,您怎能这样。” 如今就连她的宫女都敢抱怨他了,姬泱也不气,反而笑:“没事儿。” 这还叫没事儿?! 蕴蓉觉着,事儿大了去了!这次怕是得哄一个月! 不!一个月没准都哄不回来! 姬泱起身,走出棚子,也没往下看一眼,直接走了,走前朝五宁吩咐道:“叫他们都起来吧。” 怀王爷的人全跟着走了,五宁留下叫众人起身,知州迷茫着起身,瞧瞧王爷离去的方向,再瞧瞧那还跪着不起的小娘子,这……就这样了? 镜也没地方可去,一生气,一委屈,反正便是回家,躺在湖底哭。 芳菲捧着心,气得她的妖怪心都有些疼。鬼姐妹自是又要问缘由,芳菲将那事情一讲,气道:“不要脸的狐狸精!还有那不要脸的臭男人!”芳菲已许久没这般骂过姬泱了。 鬼姐妹直接“呵呵”冷笑:“要我说,宰了那对狗男女便是!” 芳菲脸都气红了:“咱们公子还夸那狐狸精绣工好,若不是咱们公子夸,那狐狸精能得头名?我呸!什么巧手娘子!” “负心汉!狐狸精!”鬼姐妹骂。 “就按你们说的,今夜便去宰了那对狗男女!那女的变成鬼,将她送去做苦力!压着不让她投胎!那男的捉回来,让他给我们公子天天磕头赔不是、悔过!”她们仨商量着如何痛宰狗男女,三安等鬼突然回来了。 他们还真的是凑巧,他们刚从京城办了差事回来。 如今,他们也已不知不觉将玉宫视作自己的家,毕竟从前是做人的,从远方回来,便想拾掇拾掇换身衣服,去了尘,再去见殿下。 谁料他们一回来,便对上仨姐妹那怒火。 三安吓得回身就要溜,“站住!”,夭月鞭子一挥,“哎哟!”,三安夸张倒在地上,拱手求饶,“好姐姐,我又怎么了?求求姐姐放过我!” “狼心狗肺的东西!”她们仨指着三安等鬼一通骂,三安听明白缘由后,简直是无言以对。 他被打得也痛啊,不得不抬头道:“好姐姐,您们能不能听小的说句话?” “你说!我看你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 三安叹气:“姐姐,公子这是吃醋了啊!” “吃醋?”她们仨哪里懂这种人才知道的玩意儿。 “唉。”三安一通解释,又道,“姐姐,我们殿下对公子那真是一片真心。您们想想,就连我们娘娘都喜欢公子,还嘱咐殿下好好照顾公子。您们再想想,平常,我们殿下是如何对公子的?那真是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都嫌不够!好姐姐啊,我们殿下不是要纳女狐狸精为妾,我们殿下是希望公子知道‘吃醋’,要公子知道自己对殿下的心意!我虽已是鬼,从前也是人,虽只是个太监,却也知道,身而为人,最盼望的不就是与喜爱之人真正心意相通?哪怕对方,呃,哪怕咱们镜公子是鬼……” 三安小心翼翼说完,不得不说,三安这个鬼太监,当真是对主子的心意了解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她们仨听得一愣一愣的,偏又觉得这鬼太监说得倒还有几分意思? 人似乎就爱计较这些。 她们沉默片刻,又走回湖边,正想着如何说这事儿,她们公子从湖底起来了。 镜的眼睛还红着,“公子。”,她们小声叫他。 镜难得很冷静:“我要去把那个女狐狸精杀了!” “公子……” “她是坏人!她敢妄想姬泱!她必须死!” 她们仨对视,越发觉得三安说得可真是对。瞧瞧,半点儿姬泱的坏话也不说,只说要杀了那女狐狸精。 那行吧,反正她们也觉着那女狐狸精忒不要脸,大不了先收拾了女狐狸精,再来收拾姬泱。 她们点头:“好!” 镜这才稍微露出些笑容。 人间夜色已满,芳菲出去寻了寻,便寻到了那小娘子的家。 别说,还是个大户人家,宅子极大,有五进,花园、亭台、曲桥一样不少,瞧起来这家子便极富有,芳菲鄙夷:“不愁吃不愁穿,怎就出了这样一个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抢人夫君!我呸!” 镜低落道:“因为姬泱太好了,没人能不喜欢他。” “公子……” 镜低头,小声道:“姬泱是坏人。” “公子,咱们将这女狐狸精杀了,之后呢?姬泱既是坏人,咱们不如离去?往后再不见他。” 镜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更小声地说:“我舍不得,虽然姬泱是坏人。” 她们仨都差点儿要哭了。 芳菲深吸一口气,心想,大不了她来给姬泱催眠!要姬泱心中只有她们公子!她指着其中一间屋子:“公子,那便是那女狐狸精的卧房,她正在呢。” “嗯。”镜抬头,瞬息便移至房顶,他们刚在房顶站住,忽地听到一阵哭声。 他们面面相觑,镜则是直接飘进屋中,白日里的那个女狐狸精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面无表情,是站在她身后的侍女在抹着泪哭:“您怎么能这样?一声招呼也不打,也不与奴婢商量一声,夫人若是在天有灵,也要心疼您!” 镜眨了眨眼,坐上梳妆台,与那女狐狸精面对面,好奇打量她。 女狐狸精再无傍晚时候的妖娆,面如死灰。 侍女还在哭:“您又如何能肯定怀王爷愿意出手帮助?即便帮您,即便李郎君回来了!您已为人妾侍,又有何用?” 女狐狸精这才扯唇笑了笑,淡淡说:“人家王爷也瞧不上我,我连做妾都做不了。” 侍女哭得更痛心:“娘子,那李郎就这样好?您连名誉都不要了?您还有老爷呢!” “名誉?”女狐狸精笑,“他们欺我父亲病重,欺我无母,欺我一个弱女子,欺李郎老实本分有学识,却又眼红我家这份产业!我还要什么名誉?我要了这名誉,缩在这处,李郎便能洗脱罪名?父亲便能大好?我家船便能全都回来?”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能吗?” 她回头看她的侍女,双眼通红:“不能。” 侍女捂嘴痛哭。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我还会再试,怀王爷据闻性子极好,乐于助人。只有他能帮我,他们那些人,靠山那样高,只有怀王爷能帮我,都说怀王爷是陛下最喜欢的皇子,还是贵妃娘娘的儿子。我要什么名誉?只要李郎能安然回来,重获功名,只要家中的船与铺子能回来,我的名誉又算什么?要我死我也愿意。” “他本不必如此,是我拖累了他。他们先是眼红我家产业,害我父亲,后又觊觎我,逼我就范,便拿李郎去填那窟窿!是我拖累了他!” “娘子。”侍女伸手揽住她的肩背,哭得伤心。 镜抬头看鬼姐妹与芳菲,芳菲移步上前,取了头上的桃花枝,往她们主仆俩面前一挥。 主仆俩的眼珠子顿了顿,统统不动了。 芳菲现身,上前问话,她们俩有问有答。 原来,这女狐狸精并不是为了做女狐狸精才去勾引姬泱。 女狐狸精姓王,名玥。 她家是做海上生意的,家中豪富,父母恩爱,只是母亲去得有些早,父亲并未续弦,父女相依为命,过得倒也和乐。后因京中有贵人也想沾这门极赚钱的生意,便与王家争抢,王家虽是豪富,却也不过一代而已,都是辛苦在海上拼出来的,家中毫无背景,如何抢得过? 王家也不敢与对方争抢,只求能让一分利给他们。可对方竟想要将全部生意吞去,一点后路也不给,便使计害她父亲。 她父亲落进海里,救上来成了半傻。 一大家子生意,王玥一个深闺女子又如何打理?王玥原也不愿与贵人对抗,偏他们还是不放过她,甚至瞧上她的美色,说要将她进献给贵人,还抢他家铺子。 宜州天高皇帝远,知州三年一换,到时便走人,地头蛇太过强悍,没人愿意管这事儿,她甚至都告不到衙门跟前。不仅如此,王玥有位青梅竹马的情郎,家中贫寒,却很有读书之才,人人都说他定能中进士,甚至有状元之相。 去年,宜州秋闱出事儿,要拿人出来给个交代,宜州的根早就烂了,官官相护。 考生贿赂官员之事的确有,甚至有几人便是那害了王家之人,一箭双雕,再者嫉妒那情郎的人本也很多,她的情郎便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押往京城。 她走投无路,据闻九皇子极受皇帝宠爱,有权有势,今日京中来的官员又是这样的排场,更是定了她的心,她便豁出去,拿自己的相貌赌这一把。 王玥哪怕没有意识,僵硬作答,眼泪也不禁缓缓顺着脸颊往下流。 镜听哭了,他抽抽着用手背擦眼泪,抬头看秾月:“她好可怜,比我看过的最可怜的书里的女鬼还要可怜。”那些只是书,这却是真切发生在他面前的事。 “唉。”秾月接住他的眼泪,与夭月也叹气,真的可怜。 “我想帮她。” 夭月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镜再道:“我们去帮她救她的情郎。” “好。”她们仨都同意。 镜从梳妆台上起身,走到王玥面前,伸手,吸尽她的眼泪。 他又从芳菲发簪摘了朵桃花,插在王玥发间,轻声道:“你别哭啦,都会好起来的。我帮你。” 王玥的双眼依旧木讷,镜不忍再看她,叹了口气,回身走了。 侍女们跟着他出来,镜问:“她的爹爹,住在何处?” 芳菲懂他的意思,说道:“奴婢去去就来!”不过几息,芳菲去而复归,朝镜笑着点头,“好了!奴婢怕那些人报复,他三日后才会醒,醒来后会慢慢好起来。” 镜笑开:“三日后,她的情郎一定已经被我救出来了!” “是的呢!” 瞧见她们公子笑成这样,她们也高兴。 她们正要走,镜却又停住脚步。 “公子?” 镜飘往刚换了牌匾的怀王府,他逗留在姬泱的书房外,到底忍不住,落到地面,躲在窗外悄悄往里看。 蕴蓉端了茶盏进来,说道:“殿下,您早些睡吧。反正公子今夜是不会回来了。” “哟,你这还怨着呢?” 蕴蓉不说话。 “吃里扒外啊。” 蕴蓉有些生气,将托盘放到桌上,响起瓷器碰撞的声音,她道:“殿下!您今日到底什么意思!您明明对那女娘一丝兴趣也没有,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为何偏要气公子。” “他不懂,你怎么也不懂?” “奴婢是不懂!他今日都没出来用晚膳,您也不去哄哄!饿坏了怎么办!” 是啊,镜也好奇,为何姬泱不哄他!还偏要气他!往常姬泱没有这样坏的!他喜欢姬泱哄他! 他往内又探了探,姬泱手中拿笔,低头不知写着什么。听到蕴蓉这话,他抬头,浅笑:“总有些事,是要他自己明白的。” “奴婢不懂了,到底是什么事?” “知道什么叫‘吃醋’?” “嗯?” 姬泱笑着摇头,低头继续写。 吃醋? 镜好歹是饱读话本的鬼,对于这个词倒也不陌生,只是…… 他努力回想书中内容,好似渐渐有了些许明白。 蕴蓉又说话了,她道:“殿下,您不想念小公子吗?” “想啊。”姬泱毫不犹豫,快速回答。 “万一公子始终不懂,您就不去哄他回来了?您不想他?” 姬泱笑,头也没抬,只道:“怎能不想,给他写的这个故事正收尾,写好后,天也快亮了,我已叫三安那时过来。”姬泱停了笔,微微抬头,笔竖着握在手中,他也不知看向哪处,灯下浅笑,“又哪能不哄,我也只能忍这一晚上罢了。若是不懂,便不懂吧,日子还长得很。” 蕴蓉面上这才有了笑意。 姬泱再埋头,叮嘱道:“天亮了正好回来用早膳,多做些他爱吃的。” 蕴蓉嗔道:“奴婢哪回不是都做公子爱吃的!” “是,我的喜好反正已无用处。” “殿下。”蕴蓉道,“正是因为你那样喜爱小公子,奴婢才会那样珍惜他。” 蕴蓉转身,笑着离开书房。 镜收回视线,翻身靠在窗上,他伸手捧脸。 姬泱那样喜欢他吗,喜欢到,姬泱的侍女都与他的侍女一般,也只在乎他的喜好。 他双手握拳,心道: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不生气了!我也想你!我救了人便回来用早膳!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可以更新啦! 可以看到吗? 明早还是6点,还有1w+的更新,晚安! 第38章 喜欢 临去京城前,镜把三安揪了出来。 镜认识的人不多,认识的坏人便更少了,在他看来,最坏且真正坏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那姬澜。 芳菲将前因后果给三安讲明,镜问他:“你从前是在宫里当太监的,知道的多,有什么法子能利用这事儿陷害姬澜?” 哎哟,一听是这事,三安来劲了。 他早想弄死姬澜,只是殿下说要留给自己亲手杀,他也不能做什么。但他瞧姬澜不爽太久,其实听芳菲姐姐将这事情一讲,联系殿下那处的密信,虽说其中错综复杂,也没有十足的证据,三安还是觉得,这事儿本就与姬澜脱不了关系,只有姬澜能罔顾人命干出这样与民夺利的事来。 姬澜没有外家,没有家族的支持,太需要银子了。 还真谈不上陷害。 尤其镜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不告诉姬泱!只有我们知道!” 三安的绿豆小眼睛立马闪起了光,他心中的鬼主意可太多了。 首先,他们便去诚王府又偷了块玉牌。 姬澜怀疑府里有内鬼,上次的事儿后,还特地将玉牌放到明眼处,指望着能抓到内鬼。他们哪里知道,鬼的确有,却不是什么内鬼。 夭月姐姐亲自出马,轻而易举地拿了块玉牌来。 三安道:“您直接进那大牢见那书生,装作神仙——”镜打断他:“我是鬼,不是神仙。” “公子,您瞧您长得就像观音菩萨座下童子,您说您不是神仙,他也不信啊!” “是吗?” “是啊,您就这么着……”三安这样那样说,秾月他们听得迷迷瞪瞪的。不过三安说得也对,他们是鬼妖的想法,放在人间不通用,要想把这事儿顺利地一串办下去,还是得多听听三安的建议。 商量过后,三安便带着他们直接去了关押那情郎的大牢。 很好找,那可怜书生缩在狭小角落的稻草堆里。牢里味道很不好闻,秾月手快地结了结界,芳菲更是立即开满桃花,令花香充盈整个结界。 芳菲先上前,戳戳那情郎,人一动不动,她用树枝将人翻过来。 一瞧那脸,“呵!”,竟是那李君千!他们当日出发去宜州时,路上遇到的书生!她顿时不知该不该让公子瞧见,镜见她不动,叫她:“怎么啦?” “公子,他身上没一块好肉了!怕是没少受刑。”芳菲见公子没反应,便也没提。 镜的眉头立刻皱起:“赶紧把他救活——”“公子,也不能完全救活他,那样儿有点儿假,给他一口气儿就成。”三安提议。 “是吗?” 三安连连点头,芳菲便稍微渡了些灵气,刚好将人弄活。李君千痛苦睁开眼,他们适时隐身,只剩镜一人站在李君千面前。芳菲还特地长了棵枝繁叶茂的桃树在镜身旁,镜专门又扯了些水雾出来。李君千翻身一看,便见到桃树下站着的镜。 镜还有些紧张呢,头一回装神仙。 可也正如三安所说,他那相貌,说自己不是神仙,都没人信。 李君千是读书人,本也不信神鬼之道。 可他真的是已被逼到绝路,在牢房多日,整日受审,身心神俱已到了临近碎裂的地步。他一瞧见镜与那仙雾,眼睛立刻就红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朝镜磕头:“求神仙帮帮我!求神仙帮帮我!求神仙帮帮我!” 镜深吸一口气,特端着地问:“你有什么愿望?” 李君千不防神仙真的应他了!他的眼泪瞬时便落下来,再度磕头,哽咽道:“我有一妹妹,她名王玥,宜州人士,年芳十六,家住宜州城中双溪巷。她……”李君千的眼泪掉进枯草堆,“她被歹人所害,求神仙救救她!” 李君千求的竟然不是自己,一上来就求他帮王玥。 镜惊讶张嘴,李君千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磕头。 镜合起嘴巴,疑惑问他:“你不为自己求什么?” 李君千连连摇头:“我只求神仙救王玥,求神仙许她安稳一世,我愿意拿命来换。” “你自己的功名事业……” “求神仙许王玥安稳一世,是我对不住她!求求您!”李君千还在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他怕这只是一场梦,不敢停。 暗处,三安到底是做过人的,已经哭嚎得不像个鬼。就连从未有过感情的秾月、夭月与芳菲,都有些不忍侧目。 镜更是没出息地直接掉起了眼泪,他将眼泪擦了擦,再吸一口气,好歹是还记得三安教的那些话,他说道:“害你之人是三皇子姬澜。” “明日会有刑部官员来此,届时你将此物奉予他,你便说……我稍后将这玉牌放置在你的鞋底中……”镜将三安教他的话全说了。 说完,镜手一松,一块玉牌掉进枯草堆。 李君千一怔,捡起那玉牌,放进嘴中咬了咬,竟是真的,他欣喜若狂抬头。 那位神仙高高飘在半空看他,对他道:“是怀王姬泱赴任宜州,知道你读书很好却被栽赃押解进京,不忍心,与人提及,甚至想要救你。我来人间修行,恰好听到,便先来瞧瞧。” 李君千跪趴地面:“多谢神仙相助!多谢神仙提点!若我能活着出去,定为怀王爷赴汤蹈火!不知神仙在人间可有庙宇供奉?我愿意一生以血肉侍奉!” “倒也不必,待王玥好些便可,你这辈子都要好好待王玥。” 镜说完,转身,带着整个结界一同消失于狱中。 李君千怔怔打量牢狱四周,他将手指伸进口中用力咬,舌头尝到血腥味道。他连手也来不及收回,保持跪趴姿势,整张脸埋进枯草堆中。他手中的玉牌也已不见,他将手往脚底摸去,右脚鞋底中间有块凸起,他边哭边笑。 镜他们没有急着回去,又去给刑部尚书托了个梦。若不是三安说,他们谁也想不到,刑部尚书,竟是个极度害怕血腥且格外信佛之人。最关键的是,刑部尚书是二皇子姬潇的嫡亲舅舅。刑部尚书一大早地早膳也没用便匆匆赶进大牢,找到那快死的李姓书生,将人提出来,浑身搜,还真的打鞋底搜出一块玉牌! 是三皇子姬澜府上的玉牌! 他立即带着人进宫了。 半个时辰后,姬澜脸色格外不善且匆匆忙忙地也进了宫。 看到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一次出现姬澜的玉牌还能说是冤枉、伪造,若是两次,甚至是三次、四次呢?还能是栽赃?皇帝的信任能给出多少?又能给出多少次? 这也是三安说的,果然有道理。 镜笑着拍拍手:“回家!” “公子不去瞧瞧贵妃娘娘?咱们都到这儿了。”夭月好奇问。 镜的确很想贵妃娘娘,但是——他更想念姬泱。 他从前也不知道这样一种感情原来就叫“想念”,书上看来的与自己碰到的终归不同。若不是那会儿听到姬泱与蕴蓉的对话,他还有些懵懵懂懂的。 可要说他完全懂吧,也不尽然,他依然有些迷糊。 但再迷糊,心里承认“想念”这个词时,又很不好意思。 他极想立即回去,偏又不敢太快回去。 若是姬泱问起,他要说什么好? 于是镜公子说了“回家”,却又不回家,他的侍女与三安全都奇怪地盯着他瞧? 三安叫他:“镜公子?” “啊?” “不是说要回去?咱这就走呗!殿下一定想您想得紧!” 不说还好,一说,镜更不好意思了。 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被侍从们盯着,只好道:“我,我想在城里转转再回去!我,我去买些话本!” 他这话一出口,夭月口直心快:“公子,这些买来的书,写得哪里有咱们府里那些人写得好啊!”这说的是姬泱招来写书的那些书生,他还专门拨了个院子给他们住。夭月她们,如今也已不知不觉把宜州那处的怀王府看做了自己的家。 她这话一说,镜的眼睛一亮,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他要去京城的怀王府看看!他想去,鬼们当然不反对,三安还格外激动。原先怀王府的牌匾被摘了,也被封了。这回他们王爷的王爵恢复,按理来说,不日便要撕了封条、重新挂上牌匾才是。 他们一行到了怀王府,三安兴奋介绍道:“我们殿下是十六岁出宫开的府,这座宅子的图纸还是殿下亲手画的呢,公子您瞧,这就是殿下的书房,如何?!这墙上的画,也是殿下亲手画的,咱们殿下画功那叫个绝啊!万金难求,多少人想要咱们王爷的画!但凡有好友来拜访,殿下便是在这儿招待的……” 镜跟着他边走边看,好奇问:“很多人来找他玩儿吗?” “那是自然!我们王爷好人缘!京里谁不夸他好?人人都想来拜见他,与他说话,谁不以见我们殿下一面为荣?那满城的小娘子——呃……” “嗯?怎么不继续说?”镜诧异。 秾月狠瞪他一眼,她们可还记得那路家小娘子的事呢!“嘿嘿。”,三安干笑,“总之,我们殿下那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这点镜倒是认同,他笑着点头,他又问:“那与姬泱最要好的是谁呢?” “若要说好友,殿下到底是王爷,寻常人家谁敢跟他称兄道弟?礼部一位郎中,叫作顾皙的,京城人氏,倒是与我们殿下有十年的交情,性子颇和,早年便认识了。” “哼。”镜不高兴地哼了声。 三安心里“嘿嘿”笑,再道:“另外就是殿下外家的表哥,路岸路郎君。我们王爷原先同姬澜也要好,姬澜这白眼儿狼……”三安将他一通狠骂,给他们说了姬澜到底是如何白眼狼的,镜他们听得也很愤慨,几只鬼联合起来将又将姬澜一顿痛骂,镜又问他:“太子呢?与姬泱好不好?” “好!只是太子身份特殊,我们殿下从前从不想当皇帝,与他总要保持些许距离。可太子殿下可怜啊,我们殿下每个月都要进宫看他几回。”三安倒是真的可怜太子姬淳,跟着便开始说姬淳,“太子是三十岁的年纪,唉,他身子不好,不能成亲,生下来不过也就是等死,可也不该是这么个死法啊!” “太子人很好?” “好。”三安点头,“太子殿下吧,若要说俊俏,倒真一般。可他往那儿一坐,莫名吸引人往他瞧,我们殿下说,那是太子心中有光。说起来,太子殿下死了,我们殿下是真的难过,原先还令小的去找他,可他早死了,怕是早已投胎,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 镜回身看他:“姬泱想找他回来?” 三安看他这意思,跟着也有些兴奋:“公子,您有法子?!”他早就说请镜公子帮忙,殿下却不愿,还说让太子殿下安安静静投胎去。如今是镜公子主动问的,不关他的事,他再道,“公子,小的也是做了鬼才知道还是做鬼自在!你就说我们殿下这事儿,咱们谁不知道殿下是被冤枉的,殿下委屈? 甚至京里许多长眼睛的人也知道,可没法子啊,没证据!这没证据,我们殿下就一辈子不能洗去罪名!杀人这种事,尤其又杀得这么隐蔽,除了找到本人,谁又能知道到底是怎么杀的,又是谁杀的呢?” 人是真的复杂,不过这话,镜听明白了。 他道:“只要找到太子姬淳,只要他说出是谁杀了他,怎么杀的,有了证据,姬泱身上的罪名便能洗净了?” “是!” 镜看向秾月,秾月应下:“奴婢去找,不过总要有些信物?说不得,他已经投胎,没有信物,便是找到地府去,也没法找到人。” “有有有!”三安翻身便在橱柜里找出个梨花木的匣子出来,好在当初怀王府是直接封的,里头东西没动。三安打开匣子,“这是咱们殿下二十岁生辰时,太子殿下亲手刻了送给殿下的印。” 秾月接到手里,收回袖中。 说了这么多,镜也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迫不及待就要回去看姬泱。 他们也正好兵分两路,秾月夭月去找姬淳,他们回家。临走前,镜又想起一个地方,他还没去看过姬泱的卧房。 三安将他带到姬泱从前的卧房,当然比宜州的宅子要尊贵、宽敞更多。 他的窗下,种了许多青竹、兰草与美人蕉,三安又是热忱一通介绍,还笑道:“我们殿下很喜欢芭蕉,只可惜,那东西在京中实在不好长。” 镜默默记在心底,“公子可要进去瞧瞧?”,三安欲伸手推门。 镜摇头,他不要,他往后与姬泱一同回来,一同进去瞧。 顾不得了,镜转身便走,快到他们全都没跟得上。 镜回来时,宜州城内正下雨,三安也不能在外面多待,已经回到玉宫,秾月与夭月去找姬淳了,芳菲也被镜赶走,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回到镜心阁,姬泱不在。 镜知道,这个时候,姬泱都在前院见人呢。 镜心阁因有他,侍从也特别少,他静悄悄地回来了,竟也没有人发现。 他走进东厢书房,他常坐着看书的玫瑰椅旁,小几上放着本书。他上前打开看,是姬泱昨夜给他写收尾的书,如今姬泱写的书都是以男鬼与皇子作主角。这一本的结尾,自然也是极好的大团圆,皇子登基为帝,男鬼嫁给皇帝为皇后。 姬泱说,往后的每一本书,都是这样的结局,问他喜欢不喜欢。 他当时欣喜不已地点头说“喜欢”。 他摩挲着最末一页,嘴角不由轻翘,他是不是长大一点了?他有点懂这样一种感情了,从前他是觉得热闹所以喜欢,此时的他,却仿佛真的有点儿明白这种“喜欢”。 他翻身坐回玫瑰椅中,拿书盖住脸,藏在书里将嘴角翘得更高。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户临水,玫瑰椅便在窗下,他能清晰听到雨点落到水面的声音。 他放下书,翻身跪坐到椅子上,伸手将窗户推开更多,趴在窗边看雨、看水。 看着看着,他想到三安的话,伸手出去,轻轻一挥,窗外长出一大丛芭蕉。嫩绿的叶子,立时便开始迎接这些雨水。他好奇往前探了探,伸手去摸叶子,屋檐落下的雨水再落在他的手上、芭蕉叶上。 他枕在手臂上,玩着雨水与叶子,听雨水唱着小曲儿。 他再笑,如果这就是“喜欢”,他真喜欢。 第39章 芭蕉 往常镜回家,总要把墓碑留下。昨日是被九殿下给气走的,墓碑也带在身上一同走了。虽说九殿下看似是胸有成竹,蕴蓉心中还是惴惴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蕴蓉原先在京中时,是很忙碌的。京城本就是权力中心,更何况是怀王府,再想置身事外,有皇帝的宠爱,有路贵妃的存在,有那样一个显赫的外家,他便不可能真的活在世外。 那时,府中每日都是事,无数的人来拜访,殿下很少见,都是由他们出面打发。那么大一个怀王府,府中没有女主人,前院的事有长史与三安五宁他们,内院的事,几乎是蕴蓉负责,菱芷辅佐。 来了宜州之后吧,一是府里的人少了一大截儿,二是宜州当然不能同京城比,拜访的人再多,也不过就是从前的一成。 蕴蓉忙惯了的,歇下来还真有些不适应。 好在府里有了个镜公子,这几个月的连番奇遇后,他们殿下倒越活越像世外之人,吃睡都无从前那般讲究。反倒是镜公子越来越像个人,他们殿下那个性子,只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给镜公子。 蕴蓉她们的百般招式自然都是往镜身上使了,可以说,如今的怀王府,重心那就只有一个。 如今重心不在,蕴蓉心中不踏实,她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往镜心阁去一趟。 今日下雨,便隔得久了些,一个时辰去看一回。她在厨房盯人蒸水晶糕,瞧瞧时间差不多了,撑伞去镜心阁。刚走上曲桥,便见临着湖水的那一面,窗户旁搁着个小脑袋。 蕴蓉激动地立即便要过去,刚抬脚,她又赶紧回身,提着裙子往前院跑了。 前院书房,四角放了四缸冰,因是雨水天气,不时还有凉风进屋,房中极凉爽,也极安静,只听得到雨声。书房内就姬泱一人,临桌而坐,低头又不知在写什么。 五宁进来轻声道:“殿下,蕴蓉姐姐过来了。” “叫她进来。” “是。”紧跟着,蕴蓉便进来了,她可是大宫女出身,别提有多好的规矩了。这会儿,她裙摆全都湿了,也顾不得整理仪容,一进来便喜悦道:“殿下!” “嗯?”姬泱低头写得认真。 蕴蓉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写呢! “殿下!公子回来了!” “……”姬泱可算是抬头了,看着眼前很有些狼狈却满眼喜悦的蕴蓉,还有些不信,“回来了?”他可还没开始哄呢。 “是!奴婢瞧见了!正趴在窗边看雨玩儿呢!奴婢没敢出声,赶紧先过来了,您赶紧去吧!” 姬泱听到这话,立时便笑了,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笑得蕴蓉也跟着笑出声,再催:“您快去吧!” 姬泱却并未立即起身,而是又低头看桌面。 蕴蓉着急:“殿下您忙什么呢,您快去啊,万一又走了呢!” 姬泱却未理她,执笔又开始写,蕴蓉再急,也不能硬拉他去啊! 她气闷地回身出去,站在廊下整理头发与衣衫,五宁凑过来:“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少有这样的时候。” “镜公子回来了——”她话还未说完,五宁便惊喜问:“果真?” “当然!可殿下也不去瞧他,不知忙什么呢!” 五宁正要开口——“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如今专门在我背后编排我。”姬泱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们立即回身,作势便要跪。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 姬泱抬脚便往廊外走,五宁立即拿起伞追上递给他:“殿下!雨大着呢!” 姬泱却笑:“不用。” “病了可怎么好!”五宁着急。 姬泱已经走进雨中,还笑着回头看他们俩:“病了倒好了。”说罢,姬泱大步往外走去。 “姐姐?”五宁看蕴蓉,蕴蓉叹了口气:“咱们殿下这是又去施苦肉计了啊!”虽叹着气,话音里反倒有一丝幸灾乐祸,五宁瞄她,打趣,“姐姐你如今可真是对咱们殿下越发不那么一回事儿了!” 蕴蓉将湿了的流海往耳边一拨,白他一眼:“你懂什么!” 她转身进去给姬泱收拾桌子,却见先前桌上,殿下一直在写的纸张不见了,不知殿下写的是什么? 夏日里,下这样一场雨是很凉爽的。 蕴蓉此时心情极好,她笑着抱起桌上几摞书,往书架走去。 她对镜公子好,镜公子知道他们的心意,也才会对他们殿下更好啊。 再说,就连他们殿下都只惦记着镜公子,他们这般,也不过是步主子后尘,有样学样,多好啊! 镜心阁临窗那面,正对曲桥。曲桥中间还有个六角小亭子,姬泱刚上曲桥,透过河边柳丝,其实已经瞧见了镜的小脑袋,他静静站住,看了片刻才又往桥上走。走进亭子,这下便将镜看得愈发清楚。 镜趴在窗边,两只手都伸出窗外,去接屋檐落下的水。 他不仅接屋檐上的水,他还拼命往外够,扭头往上看那屋檐上的水是如何落下来的。他刚把脑袋扭过去,抬头看屋檐,那些雨水便全掉到了他的脸上。雨水当然凉,他惊得眼睛立刻闭了起来,赶紧缩回去。 可不过一会儿,他又跃跃欲试地把手再伸出来,甚至双手抱住窗台,再次试图去扭头看屋檐。 姬泱站在亭子里,看得那脸上的笑就一直没停过。 尤其这一次,镜又被屋檐的雨水浇了一脸,他缩回去,还生气了,伸手来打窗台,又往上作势要打那屋檐。姬泱笑得无奈伸手抹脸,心中软得一塌糊涂。打不着屋檐,他又去打芭蕉叶,看起来气得很了,连连打了好几下。 姬泱心中称奇,这几丛芭蕉叶又是如何来的? 他打那芭蕉叶,芭蕉叶上的水也溅到他脸上。他更气了,攀着窗台眼看着就要往外爬。姬泱哭笑不得,果然就只能安静那么一会儿!他大步走出亭子,反正附近也没人,飞速跑到那窗下,他刚到,镜翻出了半个身子,脚还在屋里,上半个身子在外,一头撞上那芭蕉叶,被糊了一脸水。 他气得双手一起去“噼里啪啦”打那叶子,让这叶子不听话!他什么也瞧不见,冷不防便被人一把从后头抱住,无奈道:“干什么呢?” 镜的身子一僵,他还不好意思着呢…… 姬泱见他一动不动,将他的腰搂紧了,死活将人给拽回来,又小心塞进窗中。 他站在窗外,镜趴在窗内,眼瞧着就要往下缩。姬泱抓住他的手,笑着问他:“叶子跟你有仇啊?” 他不说话,继续往回缩。 姬泱不让他缩,再问:“是不是啊?屋檐也跟你有仇?” 镜有些生气了,他抬头冲姬泱道:“就是有仇!他们打我一脸水!” 姬泱再笑,他伸手捏捏镜的脸:“是你自己淘气。” “哼!”镜撇开脸。 “一天不见,好不容易回来,还生气呢?不想见我?”姬泱逗他。 镜鼻子朝天,更用力地“哼”了声。 姬泱往前靠了靠,轻声再笑问他:“不想见我吗?” “才不想呢!” “真的啊?” “真的!” “有多真呢?” “有……有——”镜努力想到底有多真,想不出来,一回神,见姬泱在笑,似乎在嘲笑他。他又气又不好意思,用力道,“我生气了,我要走了!” “不许走,你走了,我怎么办?”姬泱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你不想我,不想回来,我可是想你想得很,每时每刻都想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镜一怔,偷偷掀了眼皮看他,姬泱的眼神也是紧紧盯着他,满眼满眼都是人们说的那种喜欢。他本来也没有真的生气,被姬泱这样的眼神覆盖,身子立刻软了,他再度趴回窗台,咬着嘴唇不说话。 姬泱不防小鬼这次这样快就服软了,哪里还舍得再逗?他瞧着镜这软软糯糯的样子,到底没忍住,弯腰,在镜的面上亲了一口。 镜抬起胳膊就要去遮脸,姬泱抓住他的手,依然弯腰,在他耳边问他:“是不是因为想我才回来的?” “才不是呢……”镜嘴硬。 那就,把这张口是心非的嘴也亲得软一些? 姬泱的嘴唇贴着耳廓上移,趁小鬼不备,到底是将鬼亲得服服帖帖,也不好意思再说一句话。亲过后,镜将脸藏在臂弯里。姬泱光是这般静静看他也已足够,一人一鬼竟都沉默起来。直到雨下得更大,更多雨点落到芭蕉叶上,声音清脆,镜才从臂弯中抬脸,对姬泱道:“你进来,不能淋雨,要生病的!” “生病也没关系,我有你,你会治好我,不是吗?” “即便能治好,你也要先生病,生病难受!” 瞧着镜那着急的模样,姬泱心中尤为舒坦,姬泱觉着自己大约真的有点儿病,他还偏喜欢看镜这副样子,他愈发不愿进去,将镜气得小眉毛翘特高,眼看着又要生气了,他手往后指芭蕉:“哪儿来的?” 镜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分散,被问着芭蕉了,他立即道:“是我变出来的!”姬泱一下便注意到了芭蕉,他心中也很得意,毕竟是他特地变出来的,他还将那小下巴微微扬起,得意道,“是你喜欢的哦。” 姬泱心中纳闷,他是喜欢芭蕉不假,京中夏日炎热,他常想,若是窗下栽上几丛芭蕉就好了,看书乏了往外看几眼便觉着凉爽,但小鬼从哪里得知? 他不动声色地笑问:“我很喜欢,只是你怎知我喜欢芭蕉?” “是——”镜差点将“三安说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好歹他还记得,说好了这件事是不能告诉姬泱的。他立刻合起嘴巴,还用手捂住,不说话。 他是半点儿不会藏心思,姬泱继续笑着轻声道:“你就告诉我吧,我好奇得很。” “我才不告诉你呢。” “唉。”姬泱叹气,指指屋檐往下落的雨水,“你瞧这雨下得真大,我浑身都淋湿了。” “你快进来!”镜皱起眉毛,心疼地拉他。 “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就进去。”姬泱与他讨价还价。 “不可以告诉你!”镜义气着呢。 “你告诉我,又不是告诉别人,是不是?我再待下去,真要生病了。”姬泱边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再抬眸看镜,“虚弱”道,“我们是这样亲近的关系,又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那样子,别提多可怜了,原本他就淋了个半湿,又是这么一副快要生病的样子。 镜纠结地咬住下嘴唇,姬泱再道:“告诉我,你也照样义气的,又不是告诉别人。” “真的?” “当然,信我的。” 镜点点头:“那你快进来!我告诉你!” 姬泱转身便迅速绕进室内,还没走进去,镜便冲过来,伸手拽住他的衣袖,一下将他身上的水全都吸干净。一天没见他,姬泱想得实在紧,他伸手将小鬼抱进怀里,抱得特高,镜喜欢姬泱这样同他玩,他笑弯了眼,搂住姬泱,还要姬泱将他飞得更高。 姬泱抱着他转了好几个圈,惹得他“哈哈”直笑,才回身一同坐进窗下玫瑰椅中,姬泱搂着他不放,哄着说:“告诉我吧。” 镜抓着他的衣袖玩,漫不经心道:“我去了你京城的家!” 姬泱的眉毛一挑,声音更为和缓:“自己去的?” “哼,不告诉你。” 姬泱笑:“你的侍女们又不知我喜欢芭蕉,我京中的府里也没有,我猜猜,三安告诉你的吧?”他带上三安去京城做什么?姬泱的眉头已经开始微皱,只是镜小宝瞧不着。 他再“哼”了声:“我已经告诉你一件事了,其余的不能再告诉你。” 姬泱便笑,也不再问这件事,而是道:“好好好,我不问,我同你说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呀。”镜揪来姬泱垂在身前的头发玩了起来。 “昨日,是不是很生我的气?那女子说那样的话?我还那样对待你。” “哼!”镜即便弄明白了王玥不是女狐狸精,也知道姬泱并没有要纳女子为妾,想到这件事还是不由便生气。他用力将姬泱的头发一拽,姬泱疼啊。 疼也不敢多说,姬泱将他搂得更紧,轻声贴在他耳边说:“这件事,是我不好。我连那女子长什么样都没瞧仔细,也并非要气你,小宝,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镜猜到是什么事了,不就是“吃醋”么,他已经懂了! “咱们来宜州的路上,遇到那李姓书生的那回,你可还记着?我为何要故意说话气你?” 镜一根一根地拽他头发,不说话。 “你瞧,昨日顾皙与我说话,你不高兴。有那小娘子要给我做妾,你也不高兴,你可知道这叫什么?”姬泱伸手抓住他玩自己头发的手,按着指缝,一根又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也嵌进去,与他十指交握,“正如我希望我是你的唯一一般,你也是这样希望的。我们这叫相爱。” 镜“啊”了一声,他才明白了“吃醋”,不防原来这件事儿,还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啊! “在人间,男人常常三妻四妾,我姬泱不是那样的人。我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好不好?” 这句话可真好玩啊,镜笑出声来。 姬泱也笑,将镜的手握得更紧:“昨日是我不好,我是希望我的小宝能够明白我的心情,能够更多理会我的感情,却不防气到了你,我给你赔不是。”他将镜的手拉到嘴边,在他手背亲了一口。 镜又笑,在他怀中动了动,姬泱将他按好:“不气了好不好?往后,再要出去玩儿,再要回家,还是要跟我说一声。” 镜轻声“哼”。 “不气了?” 镜晃了晃双腿,脸上已经浮上笑意,他早就不气了,他喜欢姬泱抱着他,与他说这些话。 姬泱见他愉快了,微笑着便又开始道:“昨日那女子,惹你不高兴,她做的绣屏,咱们不要了,改日我找人给你绣更好的。” 镜刚想说,他要的!他喜欢王玥绣的东西!姬泱接着便道:“她昨日举动实在是大不敬,冒犯了你,也冒犯了我。我这便让人去拿她,狠狠罚她。” 镜一愣,姬泱发觉他的身体僵住了,继续道:“我叫五宁进来,带人去拿她。”说着,她作势便要起身了,镜吓得回身看他:“不可以!” “啊?”姬泱装作茫然。 “不行!不能抓她!” “为何?她影响你的心情,冒犯我,有罪。” “反正就是不可以!” “小宝,你昨天都被她气走了,我怎能不罚她?”姬泱边说,边观察他的神情,见镜越来越紧张,心中便知道,果然与那女子有关! “那,那你要怎么罚她……”镜小心问。 姬泱夸张道:“凌迟?刮骨?” 镜吓得嘴巴张大,不敢说话了。他在书上看到过,这两样,可吓人了! 他都要哭了,姬泱不再说话,静静看他。 镜再小声问:“不能不罚?她很可怜的……” “她能有多可怜?” “她,她真的很可怜……” “五宁——”姬泱开口叫人,镜伸手捂住他的嘴,翻身跪坐在姬泱腿上,可怜道:“不行!王玥太可怜了!他们家的船被坏人抢走了!她爹爹还被坏人害成了个傻子!坏人还要抢她去做小妾!不仅如此,他们家的钱也被抢走了!她的情郎,那可是状元之才,也被坏人栽赃害进了大牢!她真的太可怜了!她不是故意的,她是走投无路了才说那样的话,她想求你帮忙!她不是故意要当狐狸精的,你别罚她!” “…………”姬泱听得不可思议,不防还扯出了这么多。见他家小宝要哭了的模样,心疼抱住他,“好了好了,不罚不罚,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镜低头,伸手揉揉眼睛:“她要给你当小妾,我气得狠,昨夜想去杀她,结果她在哭……”镜小宝全招了,“我就想帮她,救回她的情郎……我们又不懂人的心思,我想陷害姬澜,姬澜是坏人!他陷害你,我也要陷害他!我就去问三安……”他继续老实交代,姬泱听得是既感动,又在心中痛骂三安,他半点儿不希望他的小鬼沾染上人世间的这些俗事。 “我扮作神仙……三安说刑部尚书是姬潇的舅舅,遇上这样的事要乐翻了,一定能栽赃给姬澜……果然,姬澜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进宫了,三安说皇帝这次肯定会更怀疑,兴许姬澜还要倒大霉……回来前,我们去了你京里的家……” 镜说着说着,是真的哭了:“王玥太可怜了,我们都听哭了,他的情郎也好可怜,到了那个份上,也丝毫不顾自己,只求我救王玥。你别罚她,她不是故意的。我往后不生气了,我知道了,我都懂了,我知道什么叫‘吃醋’了。我希望你是我的,看到别的人靠近你我会特别生气!我会吃醋,你以后不可以和别的人多说话,我真的会很伤心很难过的。” 姬泱心疼地去接他的眼泪,心中有点后悔了,诱哄就诱哄,怎么又把小鬼给说哭了。 他将接到的眼泪先放进一旁的空茶盏中,双手捧住他的脸:“不许哭了。” 镜抽抽着直哭,问他:“那你还罚不罚王玥?” “不罚,我帮她把家里的东西要回来,好不好?” 镜哭着又笑了,点头:“好!” 怎么会碰上个这么好心肠的小鬼? 姬泱的心一次次地为他碎、为他化,又接了一盏的眼泪珠子。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大了,这才是真正的雨打芭蕉。 姬泱刚要笑,外头在下雨,里头也在下雨。 不防这时,镜自己将脸擦了擦,再将自己的脸揉了揉,直视着他,正色道:“姬泱,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嗯?”姬泱纳闷。 “我喜欢你。” “……”姬泱的心陡然一静,镜已经倾身过来,俯在他面前,在他眉间落了个吻。 柔软似云朵。 镜起身,再道:“我才不是长不大的小鬼呢。” 姬泱心中一松,再一落,嘴边翘起一点笑,真是个小鬼。 却也是全世间最可爱的小鬼。 他笑,镜又得意问:“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什么都懂!” 姬泱也笑:“有样事儿,你肯定不懂。” “哼!不可能!” 姬泱双手环住他,将他抱起来,放到玫瑰椅旁的矮榻上,他小心将小鬼放好了,自己直起身子开始去解外袍,边解边浅笑道:“那你说,我这是要做什么?” “是,是——”小鬼语塞地看他,姬泱已将外袍解去,开始解中衣。镜的耳朵忽然一热,他双手捂眼,捂得死紧。 姬泱笑:“懂不懂?” 镜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也不敢移开手,哪怕露条指缝也不好意思。 姬泱弯腰,对他道:“不懂也没事儿,我教你。” 镜缓缓移开手指,终于露出一对儿眼睛,刚看到面前的姬泱,吓得又要再度遮上。晚了,姬泱已经攫住他的手指,挨个亲了遍,镜害羞地翻身想躲,姬泱上前,按住他。 窗外的雨依然在落,窗内的“雨”也没少落。 还当真是“雨打芭蕉声声泣”。 只是此“泣”非彼“泣”。 让我们恭喜怀王殿下,总算是将上次没做成的事做了个遍。 第40章 吾爱 姬泱殿下从来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的态度来对待镜小宝,可这样儿的事吧,盼了几个月才盼来,他不可能轻而易举便放过镜。 成亲那回洞房,彼此都受催|情桃花蛊惑,自己的情感毕竟只占少数。 这一回才是真正的身心交融,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姬泱吃了个遍,才算心满意足。 镜小宝哭得整张脸都花了,等房内的雨落完,屋外的雨刚刚好也停了。 姬泱将镜从榻上抱起,从东厢抱到西厢。镜身为鬼,本也没什么体力不支的情况,但他是个长期受人间话本影响、心向人间的鬼,又是个不管从前还是如今都被养得很娇气的鬼,他哭累了,缩在姬泱怀中昏昏欲睡。 姬泱将他放床上,用被子团团地围了个严严实实。翻了个身,姬泱的手还未收回,他便将姬泱的手抱在怀中,贴在脸边,睡着了。 姬泱一动不敢动,在床边陪他,看他睡,满脸笑意。 直到日落、天黑,小鬼也未醒来。蕴蓉进来点灯,提了灯笼进来,瞧见他们殿下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也不敢多看,捂嘴笑,行了个礼便去点灯。将灯点好后,她行礼退下。 再翻个身,镜滚到床里去了。 瞧瞧天色,姬泱小心松开自己的手,将被子给他盖得更严实些,将帐子遮好,他再往东厢书房去。蕴蓉来过,因为灯都点上了,但她一点儿也没敢动,镜的那些眼泪珠子还落得满地都是。 九殿下煞有兴致地弯腰一颗颗地去捡,蕴蓉太知道他的心意,就连专门的琉璃罐子都拿来了。他捡好后,一颗颗地再扔进瓶中,声音又脆又响。他坐在榻上,榻上还有张大红色的毛毯,是先前为了让镜躺得更舒服些,他特地铺的。 装满罐子后,他又将琉璃罐子一倒,泪珠滚得满榻都是。 姬泱眼中都是笑意,他把玩着这些眼泪珠子,估摸着时间,三安带着几个鬼果然出现了。他们约好,除非有要事,每日这个时候总要见面说说京中事。 三安今儿一出现,便是满脸喜气,不仅他,身后另外几个侍从也是。 三安跪下就是一个大礼,高兴道:“殿下,大喜啊!大喜!那姬澜今日面圣,被陛下给踹了一脚,踹出了寝殿!姬澜那人,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惯会装可怜!他是哭着出宫的,可还没出宫门呢,陛下的消息便来了,除了他的郡王爵位!哈哈哈!他当那国公爷去了!具体给个什么封号,陛下气得还没给呢!大快人心啊殿下!京里如今人人都瞧他的热闹呢!” 三安当鬼当久了,又与芳菲、鬼姐妹那样的鬼妖相处,性子也不如当人时小心谨慎,况且的确是大喜事,他笑得格外痛快。 其实这的确是件大喜事,就连其他几个侍从也满脸笑意。 姬泱也没觉着这事儿有什么不好,他也笑了几声,低头,手中还把玩着琉璃瓶子,只是这笑,也太过冷清了些。 三安等鬼原本还咧着嘴笑,越笑越觉着不对劲,他们殿下明明在笑,这屋子里怎的还越来越冷了呢?三安斗胆,抬头瞧了姬泱一眼,待看仔细姬泱嘴角那抹压根没有喜意的笑,心里一个“噗通”,紧跟着便“噗通”跪地上了。 他一跪,后头的鬼全都跪了。 姬泱照例没有抬头,只是淡淡道:“怎么,有何好跪的?不正说着高兴事儿?” “殿下,小人有罪!” 姬泱再笑:“你有罪?你有什么罪?”他将掌中一捧眼泪珠子慢条斯理地倒入瓶中,珠子清脆碰撞,他的声音更慢,“我不过一介普通人,又怎能驾驭得了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鬼?” 三安要哭了,抖着声音道:“殿下,小人知错了!!小人生时侍候殿下,死了也要侍奉殿下,生生世世都是啊!” 姬泱冷笑,忽地将那瓶子往身边矮桌上一放,“咚”地一声,三安又是一抖。 姬泱这才抬眸看他:“我当初是怎么和你交代的?” 三安不敢说话。 “我说,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不希望你们镜公子参与哪怕一点。找不到太子的时候,我又是如何说的?我到底说过多少次?你记清楚了多少?!”姬泱捡起桌上的一本书,用力往他脸上砸去。 “殿下!”三安趴在地上哭,他身后的鬼也不敢动。 姬泱道:“你们下去,与你们无关。”那几个鬼瑟瑟发抖地原地消失,姬泱从榻上起身,走到三安面前,寒着声音道,“他是孩童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你们陪着他玩没什么。可姬淳的事!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故意为之,诱哄他?!他那样纯善,只要是于我有益,什么都愿意去做。你呢?你借着你那点小聪明,就该引诱他去做这种事?!” 姬泱气狠了,抬脚踹了三安一脚。 他从来和善对待下人,三安在他跟前服侍了二十年,头一回挨他的踹。 姬泱冷声道:“我生平最恨这样的行径!你若是不愿为我所用,不愿受我管教,早些说出口,我姬泱还不差你一个!” 三安哭着频频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先前迷迷糊糊的时候,姬泱又问了些话,镜全交代了,包括秾月他们去找姬淳的事。若没有三安故意说的那些话,小鬼压根想不到这些。姬淳已经死了,也已经投胎了,她们上哪里去找?!万一找出事来? 姬泱还要再说,房梁上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姬泱抬头看去,是芳菲,芳菲横在房梁上看热闹,吃着桃看三安被训,乐坏了。 姬泱一看,也笑了,是气笑的,敢情这一位还觉着有趣呢? 他朝芳菲道:“你给我下来。” 芳菲一愣,这是什么态度?!她又不是姬泱的侍女! “下来。”姬泱又说一次,声音冷到水都能瞬间成冰。 真把芳菲给吓了一跳,直接从房梁上掉下来了,她手上的桃还没来得及扔,姬泱便朝她道:“你是不是以为全天下,就你们公子最厉害?!” “我们公子本来就最厉害……”芳菲小声回嘴。 姬泱冷笑:“天外有天,人外还有人呢!你也知道三界之外还有个天界,天上的神仙什么样儿,你们见过?!万一哪天闯出祸来,谁救你们公子?靠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芳菲还要顶嘴,姬泱回眸:“跪下。” 芳菲眨了眨眼,还真的跪下了。不对啊!她怎么能给一个人下跪?!芳菲还想起来,姬泱已经伸手指她:“你们一个个地,陪着他胡闹,半点儿没有为他的安危考虑过!装神仙?亏你们说得出口!神仙是谁都能装的?!万一惹怒真正的神仙,你们谁能保证无事?!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了,我不需要他去救,我只需要他高高兴兴的。他要救人,你们哪怕来跟我说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连那天上神仙还有受天规责罚的时候,你们怎敢簇拥着他这般胡闹。” “我说这些,不是因为我,姬泱,胆小怕事。我只是怕他受哪怕一点委屈。无论什么规矩,我来受。人间的那些糟心事儿,也是我自己来面对,他根本无需知道。他不需要对我好,他只要在那儿,等着我对他好便可!” 芳菲屡次想顶嘴,听到最后也老实待着不动了,低头听训。 “凡事都有个万一,我承受不了他身上的任何一个万一。” 三安趴在地上,哭着直点头。芳菲撇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你有没有法子叫秾月夭月姐妹俩回来?”姬泱问。 芳菲摇头:“两位姐姐本事比我大得很,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你们鬼妖,赤心一片,这是好事,也是优点。可你们哪里知道,多少人就是利用你们这一片诚心?人的本事不如你们,心思却甚你们百倍千倍。”姬泱语重心长。 芳菲点头:“是,我知道了。” “我那太子哥哥怕早就已投胎,她们是找不到的,若是有办法,将她们早些叫回来,别找了。” “好。” “三安回去闭门思过。往后,凡事多想着点,别以为当了鬼你便是那最厉害的。” “是,小人知道。”三安哭道。 姬泱挥挥手,三安原地也消失了。 芳菲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起,姬泱道:“你也起吧,今日与你们说的话,别让你们公子知道。那王玥与李君千的事儿,你们也别再管,我来管。” “哦。”芳菲老实应下。 “将来我死后,变成鬼,我也会去学法术,变成一个厉害的鬼。但那是将来,此时我只是个人。”姬泱的话中竟有一丝伤感。 “当人不好?” “好,只是,若能将他完完全全保护在我的羽翼下,那才是最好。” 芳菲心中其实还是有话要说,她就是觉得他们公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他们的宫殿,天上的神仙也看不到!但瞧着姬泱这样子,她莫名地还是闭嘴了。这也是头一回,她有些被姬泱感动到。 难道这就是什么所谓的“喜欢”? 公子看的书,她虽然不识字,看不懂,也常听公子念叨。什么女鬼要保护书生,书生也要保护女鬼。她当时很不解,女鬼保护书生便罢了,女鬼毕竟厉害。可你那一个小破书生,就是个人,除了会读点儿书、识点儿字,没甚厉害的,有道士来捣乱时,你非要扑上去做甚?那不是找死么?还添乱呢! 又有何用处? 此时,她也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姬泱挥挥手,示意她也走。 芳菲走了几步,回头又到他面前,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才飞没了影。 姬泱训完鬼和妖,叹口气,往后坐到榻上,玩了会儿镜的眼泪,这心中才算踏实下来。 他掀了榻上毯子,先前两人脱下的衣服团在一处,他从中翻出封信来,回西厢看镜。镜窝在被子里还在睡,他撩开帐子看了许久,将那封信放到镜的枕边。 再将帐子掩好,他回东厢书房,摊开裁好的纸,自己给自己磨墨,提笔再写信。 这一封,是写给京中陛下的。 月上中天的时候,鲜少做梦的镜,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掉进一个洞里,他吓坏了,翻身就要飘走。可那洞里有水!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水,黏黏糊糊的,攀扯着他,飞都飞不起来! 他怎么打那水,水也不听话!那水似乎不想让他走! 他打水的时候,其实也在床上胡乱扑腾。扑腾扑腾着,有那水滴溅到嘴中,他的手停住了,也不扑腾了,那水竟然是甜的! 他用手沾了更多的水放到嘴中,竟然真的是甜的! 甜甜的,比糖还好吃。 那糖水还问他:“你喜欢我吗?” 他点头:“我喜欢啊!” “那我就是你的啦!” 镜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你跟我回家!” 他用手去掬那糖水,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睁,他醒了。 可他还未完全从梦中醒来,他咂咂嘴,梦里的糖水真甜啊,他想吃糖! 他张口就要喊人,忽然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他小心翼翼地四处看看,再掀开被子往下看自己的身子。看了一点儿,他又赶紧放下被子,不敢再看了。过了会儿,他再看一回,他伸手戳戳自己的肚子,那里有个印子。 他赶紧再盖上被子,一动不动。 屋内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显然是没人在,否则人有丁点儿动静,他都能听到。 他身上团着被子,往床边挪了挪,撩开一点点的帐子,探出脑袋瓜,左右看看,果然一个人没有。 他那张脸,被烛光照得莹润非常,两只眼睛跟黑葡萄似的。 他将室内环视一圈,又缩回去,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到最后,被中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偷笑。 笑着笑着,觉着脖颈被硌着了,他伸手往后摸摸,咦,他摸到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小宝亲启”。 他赶紧“噌噌噌”地坐起身,从被中伸出两条胳膊,靠在床头拆开那封信仔细瞧。 起头便是“吾爱镜小宝”。 镜拿信纸盖住脸,缓了好久,才好意思继续往下看,结果越看越傻,越傻越高兴,越高兴却又越不好意思。 伏在被子上,傻笑的他,想到窗下榻上种种。 害羞至极的他决定,还是先遁吧! 他裹着被子,直接拿上那封情书,留下墓碑,先走一步! 而此时在东厢书房用功的九殿下,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可怜可叹啊! 第41章 偷心 待九殿下写好给京中陛下的信,复又查看一遍,将墨晾干,自己亲手将纸叠好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好。他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个木匣子,将信放进去,随手搁在书桌上。 过几日,来宣旨的太监官员们便要归京,正好替他带回。 姬澜被降了爵,定会安分一阵子,这次二皇子姬潇与他舅舅出尽了风头。姬潇这人,读书、卖弄风花雪月上头还有几分本事,真要论起心机来,姬澜用根小拇指都能将他按下去。 但姬潇有个好外家与母妃,有人替他操心,这是姬澜比不过的。 姬澜此时定是恨极了姬潇,偏自己又不能走动。而他在宜州又当上了王爷,姬澜也怕陛下把他召回去,下一步肯定要挑他与姬潇。 姬泱不屑地哼笑一声,当所有人都是傻子? 偏偏他的父皇,犹豫又多疑,此时没准还真觉得姬潇总要好过姬澜,这阵子想必会对姬潇很好,却也不敢完全信任姬潇。他当初被说杀害太子,是姬澜带人去他府里搜的东西,姬澜犯了错,父皇再想到他这个被流放到此处的九儿子,没准也会心疼,甚至想召他回京。 姬泱压根不想回去,他觉着宜州挺好,小鬼还没好好玩呢,他也无意搅进京城的浑水。 他信上先是谢恩,谢陛下的恩,再感恩,感父皇的恩,最后是诚心提议二皇子当太子。 父皇不可能再立太子,尤其还是姬潇这种外家权势很大的太子。但他偏要这么提议,嫡长子不在了,次子当太子,天经地义。不仅父皇会觉得他仁义至极、懂规矩,就是姬潇也要感谢他。姬澜不是想挑他与姬潇?看姬澜还怎么挑。 可以说,姬泱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这样的事,也不难。 他从前无意于夺位,便是觉着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彼此猜测心思,疲累得很。天地那么大,他不想将自己禁锢于皇宫与心术之中。他们明明是父子、兄弟,却要这般提防与猜测,甚至相互暗害。你不害别人,被害的就是你。 他自己就是个教训。 姬泱早已想明白这点,却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他起身往西厢走去,还是他的小鬼好。 与人打交道,实在不如跟鬼妖打交道好。就是坏脾气的鬼姐妹与芳菲,甚至是玉宫门口看门的女鬼,都比他的父亲兄弟讨喜。 如今他有了小鬼,他想得很通,当几十年皇帝,生而为人,生而为皇子的使命完成,他便同小鬼一同当一对鬼夫夫去,岂不快哉? 想到小鬼,总是令人愉悦的,九殿下进东厢前,还先叫蕴蓉等人来摆膳,正好将小鬼叫醒,一处用晚膳。 姬泱面带微笑走入卧房,那笑容完全是自心发出。 只是,当他迈入卧房,看到床前那熟悉墓碑的刹那,笑容凝滞了。 他的小鬼又回“娘家”了。 怀王爷能怎么办? 怀王爷不能怎么办啊! 他上前,手抚墓碑是各样哄,问小鬼为何又回家去了,是不是又生气了?是不是他哪里又做得不对呢? 哄了半晌,里头飘出片叶子,怀王爷赶紧接住了仔细看。 上写:以后不许你给我写情书了! 为何!他可是特地写来,为了哄小鬼的。难不成这情书还写错了?他仔细想了许久的遣词造句。 姬泱立即也这么问了,问了半天,里头也没回应。 镜小宝从宫门背后起身,拍拍身上压根没有的灰,不搭理姬泱了,转身飘回自己的寝殿。他进去,也不许其他鬼进来,他独自冲到床前,这才小心翼翼从袖中抽出姬泱写给的那封情书。 他特别珍惜又不舍地展开,将它们摊在床上,他跪坐在床榻上,趴在床边,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再看一遍。看了一遍依然不嫌腻,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下巴搁在手面上,吃吃傻笑。 他真的好喜欢情书啊。 他是第一个收到情书的鬼吧。 姬泱写的情书真好看,比写的故事还要好看呢!全是夸他的!他将脸埋进臂弯里,咧着嘴笑,笑着笑着他又着急抬头。他方才让姬泱以后不要给他写情书了,是他瞎说的!他一时不好意思,才瞎说的! 万一姬泱当真了,真不给他写了怎么办? 他要的,他还要好多好多情书的! 他拉过被子,盖住信纸,回身又飘回宫门,写了张叶子,从门缝里塞出去。 ——你还在不在? 姬泱接到那片叶子,哭笑不得,他当然在。 又是一片叶子飞出来:你还写不写情书? 姬泱想了想,故意写:你既不喜欢,我不写了。 再也没有叶子飞出来了。 姬泱也坐在床榻上,毕竟镜的墓碑便立在床跟前,他往后靠去,靠在床边闭眼无声而笑,真是个傲气的小鬼。 姬泱再写:写写写,给你写生生世世。 写好后,将纸塞过去。 片刻之后,终于再飞来一片叶子,上书:哼! 姬泱笑出声,这是小祖宗勉强满意了,只是他也知道,按照镜的性子,总要好几天才好意思出来的。他拍拍墓碑:“害羞够了,早些回来,有好东西给你玩儿。” 什么叫“害羞够了”?! 镜很生气,他能害羞,即便姬泱知道他害羞,却不能说出口! 他从袖中找出一个小海螺,朝内用力“哼”了声说:“我不回来了!姬泱是坏人!” 随后,将小海螺扔了出去。 姬泱自又是一阵朗声大笑,不回来?不存在的。 他有的是法子。 晚膳到底是姬泱自己用的,蕴蓉瞧见他独自一人出来,立即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先是捂嘴偷笑,随后便用“我们殿下真是可怜”的眼神偷瞄他。 姬泱不慌不忙地用膳,蕴蓉为他布菜,难免觉得有些寂寞。 镜公子在家时,有时殿下没空陪着吃饭,是她和芳菲陪镜公子,若是夜里,鬼姐妹也会过来,那就更热闹了。鬼妖其实很有趣,心思格外浅显,天真得很,她很爱与她们相处。 她还特喜欢给镜公子布菜,给他搛什么都说好吃,都要说“谢谢姐姐”。 轮到他们殿下,那可真没趣,半天儿不说一句话。 其实这原本才是用膳的规矩,只是他们府里,这些人也被镜给带偏了。 姬泱瞄她一眼,玩笑道:“你还不乐意了?” 蕴蓉笑,问:“殿下这回又要怎么哄小公子回来?不如再多写几个故事?挑那极有趣的。” 怀王爷高深莫测地笑了几声,继续用膳,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当晚,他并未睡在自己的卧房内。自从来到宜州,因为“和离”一事,脸皮极薄又极在意自尊的小鬼不许两人睡一张床。姬泱原还打算趁热打铁,争取复了婚,今夜就睡一处。 没料啊,又泡汤了。 不过好事儿从不怕等,姬泱夜里还是在书房里睡的,左右无事可做,又无睡意,给他母妃也写了封信。人家是上阵父子兵、兄弟兵,到了他们,倒是母子兵了。写好信,他才浅睡了三两时辰。 之后几日,送走京中来人,写给父皇的信也被装入□□的竹筒内封好,由顾皙亲自带着回京。顾皙回京前还惦记着镜,非问他:“那仙童似的少年到底是谁!瞧你小气的,一眼也不舍得让人瞧!” 姬泱与他是当朋友一般来往的,听闻此话,很不客气地挥去手中折扇。 顾皙笑着躲开,调侃:“怀王爷真是到哪里都不缺美人,叫你京里的表妹知道,那得如何伤心哟!” 姬泱闻言,难得与他正色:“你别胡说,我表妹才十六,别坏了她的名声。” 这话一出,倒叫顾皙愣住了,他惊了会儿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朝男风还算盛行,京中不乏结那契兄弟的,尤其在读书人与世家子弟中。顾皙在朝中为官,又是读书人出身,没少见,可也没听说过为了一个契兄弟,连妻子也不娶了的,长得再似天仙也不成啊。顾皙当然希望姬泱能当皇帝,无论才能还是人品,抑或家世,姬泱本就是最合适的。 “字面上的意思,废话少说。麻利些滚。”姬泱不欲多说。 他是王爷,不愿说的话,顾皙再是好友,也不敢逼问,带着满肚子的愁思准备回京城。 临走前,姬泱再道:“别透露哪怕一个字。” 顾皙作揖:“知道知道,瞧您怕的!” “我是怕坏了我表妹的名声!”姬泱笑骂,顾皙到底是笑着滚了。 不过与顾皙这番对话,倒叫姬泱想起了自己的表妹。 表妹闺名路溪,坦白说,实在是位很不错的小娘子。他是不可能再娶表妹,也从未喜欢过表妹,可他这位表妹吧,他也搞不明白。孩童时期,听母妃说,他们似乎常打架。再大些,有了确切的记忆,早已七岁不同席,瞧见她的时候,她永远都是在微笑,满身世家女的高华气度,谁见了不赞声好? 至于表妹路溪到底是什么性子,姬泱此时一想,他还真不知道。 他与表妹的婚事,满朝皆知。到底是家中亲戚,外家待他不薄,只愿将来,婚事取消一事,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三安这阵在闭门思过,京中的事自有其他鬼负责。 姬澜的正式处置也出来了,这次不仅仅是降爵,昨日陛下想到此事又是一通气,再下令,令姬澜闭门思过,这便是要禁姬澜的足了。据闻也没仔细说到底禁多久,但三两个月总要有的。 另有一事,先前,他母妃自己令人传自己要当皇后了,路家这阵子又是天天受厚赏,他外祖也已致仕,真有那么点儿要荣升后族的架势,果然就有人急了。 二皇子姬潇外家姓程,母妃是贤妃,听他的鬼说,程贤妃的哥哥与父亲,已在暗自联络朝中人,过些日子打算趁父皇复朝时,上奏请立贤妃为后。 真是妙啊。 完全不用他操半点儿心,这些人自己便主动往浑水里落了。 这件事愈发叫他认清了父皇的本心,其实只有他、母妃与父皇三人知道,贵妃娘娘要当皇后的事压根就是假的。这件事传得这么盛,父皇完全可以斥责,他却不闻不问,宁愿让母妃当靶子。 他为母妃感到悲哀,陪伴二十余年的人,却这般对待她。 不过,父皇又怎会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靶子? 姬泱在书房与鬼们商议了一夜,再过些时候,他也能收些清客与幕僚。他又将给母妃写的信翻出来,往里添了几笔,不知不觉天便亮了。 门外五宁走进来,满脸喜色:“殿下,那几位打锡州来的师傅,到啦!” 姬泱忙中抬头,露出笑意:“到哪儿了?” “已经到咱们府里啦!小人令人将他们带去厢房歇息了,殿下什么时候见?” “即刻吧。”姬泱说着便将手中东西放下,正要起身,他的身子一顿,对一旁也要回去的鬼说,“若是你们公子问起,便说今日府里来了几位做泥人的师傅。他若是问你们是什么泥人,你们便说,是那白白胖胖极为可爱的锡州才有的泥人。” “是!” “你们再告诉他,这几位师傅极难请,没准明日便要走了。” “小人知道!” 怀王爷笑眯眯地背着手往前头去了。 几个鬼一回到玉宫,面前便站着他们镜公子。 他们立即便要行礼,镜摆摆手,着急问:“你们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公子!今日殿下与小人们商议的事儿较多,一时便说得有些久。” “什么事?” 他们早已知道,哪些事儿是能告诉镜公子,哪些又是不能告诉的。例如此时,姬澜的下场,就还不能告诉他,他们挑能说的都说了,又道:“小人们明日便替殿下送信给贵妃娘娘。” 镜的眼珠子一转,他可以去送信啊! 可是,姬泱又没有让他去送。 这几日,姬泱也不来哄他,他早就想出去玩了,姬泱不给他台阶下,他的面子放不下! 他一时又有些不快,嘴上油瓶一挂,回身准备走了,一个鬼抓紧道:“公子,就在方才,府里来了个手艺师傅呢!” “是做什么的?”镜好奇问。 “做那泥人的,锡州泥人!白白胖胖的泥娃娃!” “…………”镜的眼睛瞪大,是泥娃娃啊,他喜欢泥娃娃! 鬼趁势再道:“殿下说,这几位师傅极难请的,没准明日便要走了呢!” “…………”镜生气地回身飘走了。 他在湖里躺了许久,痛苦揉脸,他想去看泥人师傅,可是姬泱怎么还不来叫他!再不来叫他,师傅们就要走了!先前,姬泱还送过他一对儿泥娃娃的,还刻了他们俩的名字,可是那时生气,他给扔了! 姬泱也不还给他,他想要!他甚至想跟那泥人师傅学着做,亲手做一对! 他在湖底翻来翻去,翻了约莫一个时辰,到底没等来姬泱。 他忍不住,起身,终于自己出来了。 他没在镜心阁找到姬泱,立即往前院书房去找。 他是走着去的,路上遇到宫女、太监,纷纷朝他行礼,有那机灵的,已经赶紧撒腿往姬泱那处报信去了。 镜小宝到底要面子,心中又急,偏还要故意走慢些。等他磨磨蹭蹭摸到姬泱的书房,姬泱早知道他出来了,甚至已经装模作样地坐在书桌前写了许久的字。 镜摸进书房的门,左右看看,没有人,他再往里磨了磨。 姬泱的书房,书桌侧前方立着架屏风,上头绣着江山图。镜飘到屏风前,悄悄打量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姬泱的身影,都好几日没瞧见了。姬泱真的太坏了,也不想他,不同他说话,他在家里日日想他的。 镜撇嘴,压根不知,姬泱早就瞧见他背后的影子了。 他这会儿身上带着墓碑,走进来再轻,也有影子覆盖在地面,实在是个小呆瓜。 眼看着,他要这么一直偷瞧下去了,姬泱无奈放下笔,也不装了,抬头朝屏风后说道:“是谁?” 镜缩了缩,不说话。 姬泱故意道:“是哪里来的偷儿吧?” “哼。”镜双手扒着屏风边角,探出小脑袋瓜与两只眼睛,“是我呀。” “原来是你啊。” “我才不是偷儿呢!” “我看你就是个偷儿。”怀王殿下说得好整以暇。 镜生气皱起鼻子,正要理论,姬泱往后靠进椅中,看着屏风后的他,缓缓道:“把我的心都偷走了,不是偷儿是什么?” 第42章 仙童 镜嘴巴微张,愣了愣,立即收回扒住屏风的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往后缩,背靠屏风。 姬泱笑出声,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问他:“终于舍得出来了?” 镜将眼睛捂得死紧,姬泱逗他,再道:“这是还不高兴呢?心都给你了,还不高兴?” 镜咬住嘴唇,到底也笑出声。一笑便破功了,他转身要溜,被姬泱给从后抱住,搂在怀里问:“是不是很想我,才来书房看我?” “才不是呢!” “那是?” “我,我是帮你送信给贵妃娘娘!” “原来是这样啊……”姬泱拖长声音。 “嗯!” “那,府里今日来了几位泥人师傅,要不就不见了?你不是着急帮我?” “不可以!”镜着急在他怀中翻身,仰头看他,“我要见的!我要做泥人!你上回把我的一对泥娃娃拿走,还没还我呢!” “那是你不要了扔给我的。” 镜生气挂起油瓶,姬泱低头亲了亲他,趁镜在发呆,摸摸他的脑袋瓜:“我这叫师傅过来,教你做泥娃娃好不好?你做一对更好看的,原先那对儿,是旁人做的,咱们不要。” “好!”镜又笑开。 姬泱太喜欢了,低头再亲一口,心中满足,总算能光明正大地亲了!小鬼也总算渐渐适应。 那日芭蕉没白被雨打! 姬泱将他抱起,抱到一边榻上,叫五宁去喊人。 心善的镜小宝听闻,那几位师傅跋山涉水赶来,路上几乎没睡,有些舍不得了。他拽住姬泱的手:“先让师傅们好好休息吧!他们路上都没好好睡一觉,很辛苦的!” 姬泱犹豫,镜拉着他的手晃啊晃啊。 姬泱点头,镜再笑,对五宁说:“让师傅们好好休息!给他们做好吃的!好多好吃的!” “是!小人这就下去吩咐,公子您放心!”五宁笑盈盈地退下。 既然暂时不去做泥人,姬泱也打算让蕴蓉们进来摆膳,小鬼这几天都没出来,也该吃些东西。 镜却戳戳他的手,眼睛亮闪闪地说:“我想去皇宫看贵妃娘娘!我帮你送信!” 姬泱觉得,三安那些鬼既然进不了皇宫,说明皇宫于鬼还是有些许威慑力的。虽说他的小鬼太过厉害,皇宫似乎奈何不了他,但万一呢? 在镜身上,他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万一。 他不想让镜去,镜却兴致勃勃道:“贵妃娘娘说给我做好吃的,我许久没见她啦!我想她!我喜欢贵妃娘娘!” 姬泱暗自叹气,小鬼难得有主动愿意去见的人,他也不舍打断他的兴致。 镜再晃着他的手说:“我再去瞧瞧,那个姬澜是什么下场!回来后我告诉你!” 姬泱早知道了,本还想留着,等他出来告诉他,好给他一个惊喜。 镜朝他伸手:“信给我!我送给贵妃娘娘!” 姬泱连“别去”两个字都不忍说出口,他将信拿来递给镜,又将芳菲叫来叮嘱了许多。芳菲听得很不耐烦,却也耐着性子听了。 这些无知的人啊,他们到底知道不知道公子到底有多厉害? 区区一个人间的皇宫又算什么! 姬泱目送他们离去,叮嘱早些回来,不许在外头瞎玩太久。 镜乐呵呵点头:“我要早些回来做小泥人!” 姬泱哭笑不得。 镜与芳菲,不过睁眼闭眼的功夫,便到了京城皇宫。 镜浮在空中,伸手一个个地数:“中轴线,第一个,是不是这个!”他指着其中一座宫殿,“是不是玉芙宫?” 芳菲下去瞧了一眼,的确是,立即朝他挥手。 此时正是晨光初现的时候,宫中没有皇后,晨起也无需请安,路贵妃刚醒。 她坐在镜前,女官给她梳头发,她从妆奁中挑首饰,刚拿上一支步摇,忽听珠帘外有人小声叫她:“贵妃娘娘。” “哎哟。”她手中步摇都忘了放,回身看去,珠帘外,站着的不是镜又是谁。路贵妃喜得立即起身,朝他招手,“快进来!” 镜笑出声,拨开珠帘走进来,芳菲留在了珠帘外。 “我们小仙童来啦!” 镜不好意思地笑,再叫一声:“贵妃娘娘……” 路贵妃将步摇随手扔进妆奁中,上前拉住镜的手,将他拉到窗下罗汉床坐下,抬头便对自己的贴身女官说:“瞧瞧,是不是个小仙童?” 女官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方才镜一进来,她不免看得也有些怔愣。 此时才回过神来,她笑着点头:“真真是,奴婢就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呢!比那仙童还漂亮吧!” 她说得并不夸张,镜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抬头了。自信满满是一回事,被姬泱的母亲与身边人这样夸奖,他还是很害羞的。 路贵妃知道他不好意思,让女官先下去,也不再说他的外貌,而是笑问:“你怎这么久不来宫中瞧我呢?” “我想来的!可是——不过我最近做了好多事啊!我还帮助了别人!”镜认真道。 路贵妃双眼含笑,夸他:“真厉害!” 镜低头“嘿嘿”笑,帘外有人走来,路贵妃便问:“是不是做好了?” “娘娘,是。” “进来吧。”路贵妃告诉镜,“你这回来,一定要吃吃我宫里的膳食,你一定喜欢!” 女官走来,将一个个精致小碟子往桌上放,镜竟然几乎都认识,毕竟路贵妃是姬泱的母亲,姬泱府里服侍的人也都是路贵妃替他安排的,几乎都是从玉芙宫出去的。镜指着其中一盘,高兴道:“玫瑰荔枝冻糕!” “哟,你知道?吃过?” “嗯!”镜点头,“姬泱给我做的!” 路贵妃眼波一转,笑意更甚,将那碟子放到他跟前:“那你尝尝,我宫里做得好不好?” “哦!”镜拿起小勺挖了些送到嘴里,甜甜笑,“也好吃的。” 路贵妃接道:“只是没有姬泱做的好吃,是不是?” 镜一脸“你怎么知道的”惊讶。 路贵妃笑出声,笑声略大,女官也满面笑意。 吃了些东西,镜急急从袖中翻出信,递给她:“姬泱写给你的信!” “小仙童今儿还是小信鸽呀!”路贵妃接过他的信,镜傻笑,“小信鸽”这个形容也好可爱哦!他道:“贵妃娘娘你快看!姬泱写了好多的,一定有重要的事!” 路贵妃将信往身边一放,笑道:“不忙,现在你的事最大。来,告诉我,你同姬泱和好了吗?” 镜想了想,先是点头,又摇头。 路贵妃猜到:“你不生他的气了,但是你们还和离着哪?” 镜再一脸“你怎么还是知道”! 路贵妃掩唇笑,给他出主意:“我教你一招,千万别被他哄,你坚持与他和离是正确的。” 镜一愣,认真询问:“真的吗?” “当然,他先前骗你,是他不对,对不对?你对他多好?还帮他送信,你要再多拖些时候,叫他知道你可不是那么好哄的!不能轻易答应了他。” “……真的吗。” “你要信我,我是贵妃娘娘,我还是姬泱的母亲。” 镜认真想了想,似乎有点儿道理?姬泱的母亲总不会胡乱说话吧? 他笑着用力点头:“好!我听贵妃娘娘的!” 路贵妃高兴笑出声,在一旁的女官看得无奈而笑,倒也真不怪他们娘娘。殿下自小到大,总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总算逮着一个戳他心的,还不可了劲儿地闹? 笑闹一阵,镜要走了:“我要回家用早膳,姬泱在等我,要我早早回家的。” 路贵妃见他这乖巧模样,心中是既爱,也替儿子高兴。既如此,也不强留他,只道:“信我稍后看,你往后有空,便来宫里找娘娘玩。哪怕一个月来一次,哪怕是来帮我当小信鸽?” “好!我一定还会再来的!” 路贵妃又朝女官道:“将那些点心都包上,给我们小仙童带回去吃。” 说着,她又回身到书房,在多宝格上翻找好一会儿,从一个紫木匣子中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玉片来,那上头雕着仙葩与仙鹿。 她递给镜:“上回咱们在冷宫见面,实在没法子,也没给你见面礼。这是娘娘送给你的,你喜爱看书,拿这当个签儿。上头雕着仙葩与仙鹿呢,正好给小仙童用!” 镜高兴接过,认认真真看了,也从袖中掏出支路贵妃反正是瞧不出是什么制成的簪来。那簪极漂亮,通体莹白,簪尾自然上翘,隐有流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我从前去堂庭山,那处玉石极多的,我捡了最喜欢的几块制成簪。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也适合娘娘,送给你。”镜郑重其事地递给她。 路贵妃没料世上真有堂庭山,虽惊讶,却也郑重接过:“我很喜欢,今日便戴!” “我回去也立即用娘娘送给我的签儿!”镜珍惜地将签儿收进袖中,对她道,“娘娘,我先走啦。” “好,多来玩儿。”路贵妃恋恋不舍地再握了握他的手,与他约定了下回进宫玩的日子,目送他不见。 她竟十分不舍,她也实在很理解儿子的喜爱。 深宫寂寞,人心复杂,谁不希望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小仙童呢? 临回王府前,镜还惦记着姬澜的下场,打算绕去姬澜府上看看,却见宫门处停下辆极普通的青帏马车,车上下来一人。 芳菲道:“公子,是咱们救下的王玥的情郎!” “他来做什么哦?” “奴婢下去看看!”芳菲一会儿就上来了,“公子,说是皇帝今日要亲自审问他!” “去瞧瞧!” 姬朝皇帝姬钦,先帝还在时,他并不得宠,是个活在角落里的儿子,最后却也是这个最不起眼的儿子夺得了皇位。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要想得到皇位,到底要付出多少。年龄日益增长,他不得不提防每个人,包括自己的儿子,偏他又的确很是得再明白些,那就是懦弱。 如今在他看来,每个儿子都是无辜的,每个儿子却又都是可疑的。 他不是体格健壮之人,他也更偏爱书生,他信任的重臣,除了替他办事的刘洵,几乎都是文官,他也不爱用武官,尽管这与祖宗之法相悖。 他对李君千印象极好,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墨水,聊几句话便能知道。 他仔仔细细问了那玉牌的事,为何刚好就在鞋底,他还不至于糊涂到谁都能骗过他。李君千的确是有状元之才的人,读书本就为了货与帝王家,真正聪明的读书人没有不能敏感察觉朝中形势的。 这几日他已被保护起来,无人再敢随意重刑他。他脑中也将一切都捋清楚,陛下问他,他立即侃侃而来,先实话实说,自己因有状元之才遭人嫉妒,又因毫无背景,才会被当做替罪羊。这话一说,先逗得姬钦笑了,倒是实诚。 李君千又说宜州官场的黑暗,说得极为大胆,官官相护,还提出自己的建议。 皇帝听得眉头紧皱,却也被他赤诚又略显稚嫩的看法而打动。 李君千这才开始编,自己被押解进京前,与那几个害他的书生一同吃酒论文,大家喝醉了,那几人言语中不时提及三皇子诚王爷,还拿出诚王爷府独有的玉牌显摆。因为喝醉了,那些人忘了那玉牌,被他捡了去。 不防,隔日他便被人抓进大牢,进而押解进京。 李君千格外真诚地说:“学生当时心中是极慌的,那玉牌毕竟重要,学生也不敢胡乱放置,便塞进了千层底中。说来不怕笑,学生家贫,穿的鞋,都是请邻居一位大娘为我做的。那大娘手艺一般,要价却便宜,且大娘极爱将鞋底纳得厚厚的。学生家贫啊,自然是这鞋底越厚越好,穿得久啊!当时,学生心慌,只得将玉牌塞进鞋中,是打算明日便去报官,哪料——”姬钦再被他逗笑,又沉下面孔问:“以你所见,这件事是不是三皇子所为?” 他的眼神极利,射向李君千。 李君千思考了会儿,并不怯场,缓声道:“陛下,学生觉着不是三皇子。” “为何?” “三皇子为人亲和,即便如学生这般小民也多少有耳闻。那可是三皇子,怎是我等小民能随意接触的?又怎会与民争利?况且,三皇子府的玉牌,又岂是这般容易就能得着的?陛下,绝不是三皇子,是有人要陷害三皇子!” 李君千说完,跪拜在地上,不说了。 是,他是故意的,越反着来,越能刺到陛下。 姬钦心中冷笑,到底还年轻,不知道啊,这事情越反常,才越有可能是真的。况且这年轻书生又怎会知道,玉牌之事,已不是头一回!上一回,偏也是在宜州发现的! 与民争利? 这倒叫他想起来了,他的三儿子,连个母族都没有。要银子,若不与民夺利,何处来?话又说回来,皇子的嚼用,他从不苛待。姬澜要那么多银子,又要做什么?答案显而可见。 更何况,一个皇子,亲和之名何以传到那么遥远的宜州。 姬钦心中怀疑的种子埋得愈发深。 他不动声色,叫李君千起身,又道:“你确有状元之才,你受人栽赃,朕可许你重考春闱,由礼部官员单独为你择题,朕亲自审题。” 哪料那李君千再磕头,抬头道:“陛下,学生经此一事,发觉自身仍有许多不足,学海无涯,十年内不打算再考。” 姬钦愕然,却觉得李君千年纪尚轻,倒极有文人风骨,点头应下,许他回乡,还给他黄金百两,甚至派了一队侍卫专门护送他回乡,算得上是极为风光了。 李君千退下后,姬钦沉默良久,才又喃喃道:“姬澜出事儿,姬潇与他舅舅倒高兴得很,朕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啊。” 仿佛隐形人的陈太监不敢说话,再缩了缩。 “朕竟有些想小九了,只有他敢跟朕说心里话。” 陈太监暗想,这赶九殿下出去的人是您,想他的也是您。要他说,九殿下若当真还在京中,陛下指不定又要怎么怀疑呢。 “三皇子府再有折子递来,全部退回。” 这是真的恼了啊,陈太监低头应下:“是。” 镜压根听不明白李君千和皇帝说的那些话,他还纳闷呢,李君千的玉牌明明是他给的,是夭月去偷的,李君千是如何想出那些说辞来?又是为何要这样说呢?他不明白,芳菲更不明白,三安又不在,他们俩听得云里雾里的,面面相觑。 跟听天书一样无趣,听到最后,总算听完了,他们就听懂了两件事。 一是李君千要风光回乡了。 二是姬澜的折子,皇帝都不打算看了。 镜立即笑了,都是好事!姬澜越倒霉,他越高兴。尤其芳菲听得无趣,中途跑出去打听了,姬澜就连郡王爵位也没了!如今也是个国公,还是个皇帝都没给封号的国公,更是被皇帝斥责出宫的。 活该!让他陷害姬泱! 镜高兴问:“他是不是极惨?” “特惨!据说皇帝如今都不见他了!将他禁足府里,方才咱们也听到了,写折子来,皇帝也不看!” “哈哈,他惨我便高兴啦!回家回家!” 镜早就听不下去了,知道了该知道的,立马撤。 回家前,他还特地绕去王家一趟。王玥的父亲前几日已能起身,病重父亲突然好了起来,王玥这些天一直忙着照顾父亲。虽说京中李郎境况还不明,到底是有了件好事,王玥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这是因为自己的帮助才有的,镜好高兴啊。 帮人帮到底,他在纸上写道:他得皇帝赏金百两,已启程回宜州。 写好后,芳菲帮他将纸塞进王玥的妆奁中。 这下,这件事便圆圆满满了。 镜高高兴兴回家去,姬泱等他半日等不到,心中担忧,还要按下心思与来拜见的官员说话。捱到午时,人家官员都回家中用午膳了,说好了早点回来一同用早膳的镜小宝还未回来。 姬泱拿了卷书,靠在榻上,实际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 直到,“姬泱!姬泱!姬泱!”,镜无比欢乐的声音从外传来,他赶紧放下手中的书。刚抬眼,镜便冲了进来,他赶紧再伸手去迎,连声道:“慢点慢点,你慢点!” 镜冲进他怀中,抱住他。 “怎么了?” “我好高兴啊!” “说给我听听?”姬泱低头看着他笑问。 镜立即抬头,先说王玥父亲的事,再说李君千回乡的事,最后才无比激动地说:“姬澜那个坏人倒大霉啦!他不是王爷了,他当国公了,连封号都没有!芳菲说,宫女太监们都说,这件事可丢人啦!你们皇帝都不愿意看他写的折子了!” 姬泱早已知道,不过看他这般,也做出刚知道的模样:“竟是如此?” “嗯!”镜高高翘起嘴角,“你高兴吗?!” “高兴。” “我也高兴!欺负你的人这样惨,我最高兴了!” 姬泱心软得一塌糊涂,将他抱更紧,轻声道:“多亏我们小福宝,还真是个小福宝。” “为何这么说呀?” “你看,若不是你出手帮助王玥,姬澜能这么惨?都是因为你啊。若是没有你,我早死了,被人欺负也没处讲理去。可因为有你,我现在多风光,对吧?” “对哦。”镜笑。 “小福宝。”姬泱叫一声,亲一口他的鼻尖。 镜笑着躲开,伸手推他,不让亲。 姬泱挑眉,镜振振有词:“贵妃娘娘说的,她说我做得对,我不能对你太好!” “…………”姬泱无言以对,还有这样坑儿子的娘? 说起贵妃娘娘,镜还有话要说:“贵妃娘娘说我是小信鸽,还说我是小仙童!” 姬泱上下看看,还真跟画上的仙童一般。他虽只是个人,却觉得,天上的神仙,怕是没一个长得有他们小宝好? 他道:“只是还差点儿。” “嗯?”镜不解地歪脑袋。 榻边桌上恰好有笔墨纸砚,姬泱拿起一支笔,蘸了兑水的朱砂。他一手搂紧镜,向着光,另一只手小心执笔在镜的眉心画了个红点儿。 点红的瞬间,镜空落落的心房忽然猛烈一震。 震得他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姬泱已经放下笔,松开他,抚手而笑:“这样便是真正的小仙童了。” “真的?”镜回神,伸手,手中化出一面镜子。 镜中的他,眉心一点红,他对自己笑。 姬泱问:“是不是,小仙童?” 镜重重点头:“嗯!” “那么,你是谁的小仙童?”姬泱问。 镜想了想,扑到姬泱怀里:“是你的小仙童,是姬泱的小仙童!” 第43章 先兆 姬泱接住他,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那我往后每日给我家小仙童画红点儿?” 镜连连点头:“好好好!” 姬泱笑着爱惜地将他搂得更紧。 隔日一大早,不用人去叫,镜便自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书房去戳还在睡的姬泱。 姬泱昨夜睡得晚,天快亮了才躺下,被小鬼戳醒,半睁眼,迷茫回头,便见镜散着满肩长发趴在床边看他,瞧他醒了,立即道:“泥娃娃!我要去捏泥娃娃!”说话间,不少发丝落到他的手面。 姬泱不觉便笑,彻底醒了,他坐起身,轻手将镜一侧头发拨到耳后,拉着一同去了卧房。 蕴蓉为他们俩束好发,镜又指着自己的眉心说:“这里也要点!” 蕴蓉立即要去取笔:“奴婢这就去——”镜指姬泱:“要姬泱画!” “好好好。”姬泱本在穿衣,也没顾得上将外袍穿好,便先来给小仙童点红点啦。 点好后,镜自己照照镜子,得意道:“好看!” 连蕴蓉都笑出了声。 去见了泥人师傅,姬泱不放心,陪了会儿。却没想到自来娇气的镜,不防做泥人还真做得有模有样。 师傅一教,他立马便上手会了。没几日,他便捏了两个胖娃娃,还能跟着师傅学刻字,在泥娃娃屁股底下刻他跟姬泱的名字,刻刀使得有模有样。 姬泱忙完正事,过来看看他,绕过游廊,便见院中,镜坐在一张藤椅上,认认真真低头刻字。 他身边陪着几位师傅,那几位师傅瞧见姬泱,惊得立马便要跪。 姬泱朝他们摆了摆手,他们便没动,镜刚好刻完一笔,捧在手中,笑着抬头问师傅:“是不是这样?” 师傅们也笑着点头,再指导几句。 镜乖乖点头,认真听着,眼睛不时眨。 姬泱脸上带笑,到底没有上前,看了半晌,转身静悄悄地又走了。 姬泱的脚步格外轻快,从前他觉得最恣意的人生不过投身山水。 如今他才知道,他最满足的人生,便是镜。 自家中来了泥人师傅,镜也不再惦记着去书院看书生,就连话本子也不再废寝忘食地看,他决心要捏出两个最像他与姬泱的娃娃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姬泱又叫人在藤椅旁给他搭了个葡萄架子,本就是夏日,葡萄生长的季节。葡萄架上挂着一串串或紫或绿的葡萄,很是诱人,葡萄圆滚滚的,又很可爱。 这正是镜最喜爱的,自从有了葡萄架子,他便开始坐在葡萄架下捏泥娃娃。 怀王爷没少躲在葡萄架子后头偷看。 又是一日,姬泱又躲在葡萄架子后看镜小宝捏泥娃娃。 秾月夭月找姬淳找了好些日子也不曾回来,芳菲出去找她们俩了,几位师傅也在休息,蕴蓉陪他。蕴蓉看他捏娃娃,劝道:“公子,您也歇歇,又不急的。况且,您捏得真的很好!方才那对活灵活现的,不该毁了。” “可我觉得那对儿不好看。” “哪里不好呢?” “我把姬泱的眼睛捏小了!姬泱的眼睛好大的,亮亮的,我捏不好……”镜有些沮丧。 蕴蓉便很心疼了:“无论您捏成什么样儿,殿下都会很喜欢的。” “可是我想捏最好的送给他!”镜说完,抬头小声问蕴蓉,“我问你一件事哦。” 蕴蓉纳闷,是什么事,怎问得这样小心翼翼呢? “公子您说吧!” “姬泱… …他什么时候过生辰呀?”他早想知道,可是不好意思自己去问姬泱,偏偏又没人告诉他。他再不问,万一就过去了怎么办! 蕴蓉掩唇笑,轻声道:“殿下是冬月里生的,冬月初二。” “哦……” 蕴蓉问:“公子是要给殿下准备生辰礼物?” 镜赶紧抬头,紧张道:“你不可以告诉他!” “放心放心,奴婢绝不说!”蕴蓉双眼弯起,提议道,“那公子不如到时便将您亲手捏的泥娃娃送给殿下吧!殿下一定会很喜欢!” “真的吗?”镜灿烂笑开。 “当然!” “那你记得,一定不能说哦!” “一个字儿也不说!” 怀王爷看得心中甜丝丝的,小呆瓜,他已经知道了! 看到这儿,他也不再看,回头往前院走,心中有点儿可惜。小鬼记不住生前的事,哪天生、哪天死,全都不记得了。 不过还好,他还记得他们初相识的日子,往后这便是独属于小鬼的日子了。 姬泱走后,镜与蕴蓉说了话,继续忙活他的泥娃娃。刻得正起劲,忽然,他眼前一花,他的手一顿,手中刻刀掉到地上。 蕴蓉吓得赶紧起身,弯腰问他:“您怎么了?” 镜眨了眨眼,茫然道:“没怎么,就是眼前有点儿花。”他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呢。 蕴蓉心疼坏了,立即道:“公子!您这些天,一直在捏娃娃、刻字,这是用眼过度!不成,咱们不刻了,离殿下生辰还有好些日子呢,再说,您就是送块石头给殿下,他也喜欢的!不能刻了!” 镜不答应,蕴蓉正色:“公子您这样,奴婢就要告诉殿下去了!” “不可以!他知道了,一定不会再让我捏娃娃!”即便是镜,也知道姬泱到底有多珍惜他。 “那您现在同奴婢去休息!这几日都不能刻!”蕴蓉也不退步,毕竟不是小事,许多绣娘、刻字师傅的眼睛都是早早就瞎了的,鬼又怎么了?用眼过度,照样不好!捏泥娃娃,不过凑个趣,哪能这般? 镜没法子,为了不让姬泱知道,为了过几日还能继续捏泥娃娃,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刻刀,跟着蕴蓉回镜心阁歇着去了。他躺着,蕴蓉给他读故事听,读着读着,他不觉就睡着了。蕴蓉再心疼叹气,他们公子这是真的累着了啊! 她也不再读,放下书,拿起毛毯给镜盖上,起身到室外拿起绣棚随意绣着块帕子。 绣了十来针,芳菲带着满身花瓣现于桌前。 蕴蓉立即抬头。 “蕴蓉姐姐,我们公子呢?” “公子睡着了。” “睡着了啊……”芳菲喃喃。 蕴蓉也知道她出去找鬼姐妹的事,便好奇问:“你找着那两位妹妹了?” 芳菲叹气,蕴蓉也不是外人,她道:“找是找着了。” “那——”“唉,稍后再与你说,我先找你们殿下去!” 云赫那样的大妖怪,她们不一定能找着,但前太子姬淳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鬼,她们总能找着的,哪怕已经投胎,也能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可出乎秾月与夭月的意料,她们俩没能找着。 她们从未去过地府,倒不是去不了,而是冥冥之中,脑中也有道声音告诉他们,凡是与仙界有关的地界,她们万不能去。 也就人界杂乱,什么妖魔鬼怪都有,还好混入其中。 虽不能去地府,总有相熟的鬼差,她们给了些小恩惠,托鬼差去打听姬淳是什么时候进的地府,又是什么时候投的胎。 鬼差倒也负责,仔仔细细地打听了,再来同她们说。 姬淳,压根就没进过地府!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鬼差,见过姬淳此鬼,名册上也没有这个名字。 “那他去了哪里?”姬泱皱眉,他原本觉着姬淳已去投胎,倒是好事一桩,“他的确已死。” 芳菲当然知道姬淳已死,若是没死,找一个人可比找一个鬼容易多了,除非姬淳是被天上神仙藏了起来,可又有哪个神仙会清闲至此? 她耸肩:“说实在的,我们仨也很纳闷。本来,人间的鬼,要么还在人间飘荡,要么就是进了地府,再去投胎。可偌大一个人界,竟然找不着一个鬼。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被人刻意藏起来了。” 姬泱眉头皱得愈发紧:“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人间也有修士,总有些本事,倒有一事也要告诉殿下。”芳菲将当日,他们在姬澜卧房的见闻告诉他,“王爷,您这位三哥,可不简单啊。” “你的意思是,姬澜与修士有往来?!” “您这么紧张做什么?您怕他啊?” “不,他若是发现你们,可能伤到镜?!”姬泱着急问。 芳菲跟听到什么大笑话似的,“噗嗤”笑:“就他们那三脚猫的功夫?算了!那修士,估计是得了什么能藏魂魄的法宝,将姬淳藏了起来,也仅此而已。” 姬泱这才松口气。 芳菲笑话他:“我瞧王爷您也不是那等怕事之人啊,就这么慌?” 姬泱没睬她,独自思索,抬头再问她:“她们姐妹俩还未回来?” “是啊,公子要她们去找姬淳,找不着,完不成公子交代的事儿,又怎能回来?况且两位姐姐自己也不服气,誓要找到的。” “别找了。” “我们可不听你们的,只听公子的。我们公子是一心为你,又觉得姬淳是个好人。公子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最好帮助别人。” 姬泱长叹口气:“这件事儿,先别告诉他,他一知道,又得着急。” “我只能保证公子不问我时,我不说,若是公子问了,我肯定要说的。” 姬泱无奈点头,小鬼心太善有时候也真不好。 若真的有修士参与其中,这事儿便更难办。 这般看来,姬澜杀姬淳的目的到底何在?仅仅是为了陷害他? 芳菲准备走了,瞧他这样,到底又道:“王爷您就放心吧,真的没人能伤到我们公子——行了,您也别说什么天下之大了,我走了走了!” 芳菲赶紧溜了。 姬泱在书房深思许久,叫来自己的鬼,叫他们好好盯着姬澜的府邸,任何一个进出他府中的人,都要仔细盯着。 他从前也自以为天下之大,无人比得过他。 直到自己被陷害,差点儿死,才知道那些所谓的自以为多么可笑与自大,后来他又遇到那么多事,给他最大的教训便是,永远别以为任何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哪怕是神仙,也有陨落之时。 姬澜既然认识修士,修士既能将姬淳藏起来,总有几分能耐。 兴许是他给小鬼写话本写多了,也给他读话本读多了,书中常有阴狠道士出没,不知不觉便受了影响?但愿只是他多想。 姬泱摆在桌上的拳头握紧,不论如何,谁也不能伤到镜。 他起身,往后头镜心阁去。 一进去,芳菲与蕴蓉在分线绣花,笑着说话,倒是如往常那般恬静,见他过来了,也纷纷起来。 “他呢?”姬泱纳闷,往常这个时候,小鬼大多是在看书,近来常捏泥娃娃。 “公子睡着呢。”蕴蓉很讲义气,下午的事儿没有说。 “睡着?”姬泱往内走,镜乖乖睡在榻上,睫毛一动也不动。他轻声问蕴蓉,“睡了多久了?” “总有快两个时辰了。” “这么久?”姬泱心道,明日可不能再让他捏那娃娃了,这些天醒来捏,睡前也捏的,都累成这般了。 姬泱心疼坏了,坐在榻边,弯腰轻声叫他:“小宝。” 镜一动不动,他捏捏镜的脸:“醒了,用膳了。” 镜这才动了动,却也花了不少时间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眼帘一掀,眼前便是姬泱。即便依然很困乏,依然很想睡,镜还是立即便翘起嘴角,从毯中伸手,朝姬泱展开,软声道:“要抱。” 姬泱的心都化了,弯腰将他连毯子一起抱起来,抱在怀中,抱着他往餐桌旁去。 将镜抱在怀中,蕴蓉盛了碗汤放到他面前,他给镜喂了几勺,镜窝在他怀里又睡着了。 姬泱哭笑不得,放下勺子:“这也是他昨日自己吵着要吃的。”他再抬头看芳菲与蕴蓉,“明日不能让他捏那娃娃了,累成什么样了,我宁愿他看那些话本。” 芳菲与蕴蓉倒也赞同。 姬泱起身,抱他直接进内室,将他放到床上,姬泱的一只胳膊让他抱在怀中,另一只手拿着卷书,靠床坐着,陪他睡。 镜翻了个身子,脸贴在他的手上蹭了蹭,再度熟睡。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第44章 晕倒 却不料镜小宝这一觉,一睡就是三日。 姬泱难免有些吓着,还是芳菲道:“从前也有一回,我们公子拿着那话本眼睛就没眨过,连着看了好几日,后来连着睡了几十年!” 姬泱才松口气,那便还是累着了。 他将镜已经捏好的几个泥娃娃,全部排在床头,除去在前院忙正事,都在卧房陪镜。顾皙已到京城,信也承上去给了陛下。他的那些鬼,没法进皇宫,没法知道一手消息。 他一直在卧房,见他的鬼,也是在卧房。 芳菲听到他们对话,她知道,姬泱将来要当皇帝。她作为镜的侍女,当然是希望他越早当上皇帝越好了。他当皇帝,她们公子就是皇后,那才好,她们公子如今已不惦记当什么宰相夫人、状元夫人了。来宜州后,看的话本,尽是男鬼最后当上皇后的。 从来将话本视为“圣旨”的他,如今眼中也就只看得上“皇后”了。 公子在睡,芳菲便主动提出替他进宫打听消息,还将上次她与镜偷听到的皇帝与李君千的对话告诉姬泱。她虽然什么也听不懂,记性倒还不错,将那话记上了八成。 姬泱有些意外,芳菲道:“你对我们公子是真心的,我们自然也会真心待你。再说,你早点当上皇帝,我们公子也高兴嘛。” 姬泱好笑,芳菲便问他:“那日听你们皇帝说话,我和公子都听不懂,你们人心可真复杂,你们皇帝到底是信谁?听他的话,他似乎挺想念你。” 想念他?他父皇,谁也不想,谁也不相信,除他自己。 芳菲去了皇宫,恰好赶上那皇帝刚写好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宜州给怀王姬泱。 只可惜,她不识字,一点儿也看不懂那信上写了什么。 皇帝写了信,又问底下跪着的位太监:“果然是位江湖高手?” 那太监,芳菲见过,先前一同来宜州宣旨的。他点头:“是!据闻那位少年高手救了王爷,王爷对他礼遇有加。只是——”“只是什么?” “那位少年,长得也太好了些……”太监吞吞吐吐道。 皇帝皱眉,芳菲来气,决心等会儿这太监出去,就弄死他,竟敢这么说他们公子!这话,连她也能听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知想了什么,起身道:“朕去玉芙宫瞧瞧。” 玉芙宫,是姬泱母亲的宫殿,芳菲记得很清楚,吹了片桃花瓣贴在那太监身后,心中恶狠狠道:“稍后等我来收你小命!”她跟那皇帝到玉芙宫,皇帝与路贵妃说了几句家常。 皇帝便道:“听宜州回来的人说,小九府里有位身手极好的少年高手。” 路贵妃心中已知他说的是谁,面上却温柔一片:“果真?” 皇帝叹气:“那少年救了小九,据闻长得更好。”其实上回刘洵回来,便与他说了,只是刘洵并未提及此人相貌。 路贵妃暗自琢磨他说这话的意图,皇帝再道:“朕想召小九回京,他与你娘家侄女的婚事,也该办了,朕记得溪丫头已经及笄了吧?” 路贵妃心中冷笑,想她儿子回京,做梦! 路贵妃轻蹙眉头略微思索了会儿,才柔声道:“陛下,妾想,小九的婚事,先缓缓。” “他的哥哥们,皆已成婚,他都二十二了,不能任他胡闹下去。” 路贵妃眼眶却是突然一红:“陛下的意思是,即刻便要小九回京,即刻与我侄女儿成亲,回头又被人背后说是非?!又要被人说小九杀死兄长图谋皇位?!” 皇帝不防她直接将这些话说出口,一时有些怔住。 路贵妃眼泪汹涌而出:“时到今日,妾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您当真以为是小九杀了太子?!小九为何要去杀太子?那是您亲自抱着、看着长大的儿子,您宁愿信那些可笑的所谓证据,也不信他?小九到底是什么性子,您不知吗?驱他离京的是您,不过几个月,要他回来的也是您,您又把您的儿子,把我的儿子看成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您要看他彻底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皇帝被人这般顶撞,一股气往心头涌,可再见从来温柔和顺的路贵妃哭成、气成这样,还要倔强抬头用泪眼瞪他,他心又软了。 “朕,朕不是不信——”“你若信他,就别再让他娶我侄女儿了!”路贵妃气起来,直接自称“我”,“我可不敢!别小九刚同我侄女成亲,外头又说我娘家助小九图谋皇位!又是许多人涌上来害我儿!” 皇帝的确这样怀疑过,冷不防被路贵妃当面说出来,面子上也挂不住。 路贵妃狠狠将眼泪一擦:“亲事便罢,我儿不求皇位,不需急着成婚、生儿子!” 不得不说,路贵妃这些话,虽将皇帝说得一点儿面子也没有了,却也的确挠到了皇帝的某些心思。路家,是姬朝第一世家,若他家的外孙没有继承人……的确再也不用担忧,九儿子反而会是最令他放心的儿子。 只是……这样一来,他越发觉着对不住小儿子。 路贵妃一瞧他这样,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心中冷笑,面上却还在哭。皇帝不忍心,亲手给她递了个帕子:“莫哭莫哭了,朕依了你,成不成?” “小九不回京!” “不回,不回。” 路贵妃这才破涕而笑,皇帝无奈地笑:“高兴了?”他心里也很高兴,看来路贵妃与路家,的确没有图谋皇位。 路贵妃再道:“那好歹是我侄女儿,自小看着长大的,最是乖巧不过,过些时候再将婚事取消的事儿公之于众吧?挑个恰当的时候,丫头还小,往后还要嫁人的。” “依你,都依你。”皇帝此时心间倒是格外畅快,十分好说话。 路贵妃抿嘴笑,留他在宫里用晚膳。 芳菲坐在房梁上,看完全程,这回她看懂了。 贵妃娘娘到底是贵妃娘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所以,姬泱不会再同那个表妹成婚了?虽说她觉着,姬泱对他们公子这样好,的确没有异心,可那表妹总膈应在那儿。 这下好了,她们也不用再因为瞒着公子而心有不安了。 反正姬泱跟他表妹的婚事没了! 芳菲笑着飘出玉芙宫,立即回家了,将那要杀的小太监给忘了。 姬泱给他母妃的信上,很明确地说了,他不会再与任何一人成亲,此生只有镜。 没成想,他母妃即刻便为他做了这些,甚至不止这些。 芳菲双手紧握,摆在胸前,激动道:“从今往后,贵妃娘娘便是我最喜欢的女子!” 姬泱好笑,芳菲瞄他一眼:“我可告诉你,我们公子是不知道你路家表妹,我们可都知道的!我们可是帮你瞒着的!你若敢对不起我们公子——”芳菲对他做出劈手的动作。 姬泱懒得理她,起身往后头去了。 睡了三日,镜总算是醒了,他一醒,揉了揉眼睛,翻身趴在床上,抬眸便见到床头上的一排泥娃娃,立即伸手去点。手上劲一重,一个娃娃倒了,弄出声响,外头的姬泱马上掀了帘子进来,再撩开帐子。 镜侧脸仰头看他,朝他笑。 姬泱也笑:“醒了?” “嗯!” 姬泱帮他将泥人扶正了,镜指着这个泥人道:“这是秾月姐姐。”他再指她身边的,“这是夭月,这是芳菲,这是蕴蓉姐姐,这是三安——咦,怎么许久不见三安了?” 他压根不知道,因为他的口头“背叛”,可怜的三安已经闭门思过很久啦! 姬泱见他一个个地数,问他:“我和你呢?” “我还没捏好呢!” “那还要多久呢?” “我不告诉你!三安呢?” “他有些事儿,明日便要他来见你。”姬泱心道,三安啊,你就多谢你们公子吧,这就放你出来了。 “好啊好啊,他说给我编个小花环,给园子里的小鹿戴的!” 姬泱伸手,将他抱起来,镜还惦记着捏泥娃娃,再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我要去捏泥娃娃了!” “你看你这些天,每一日都在捏,都累成这样了,休息几天。” “我不!”镜心中急,别看离姬泱生辰还有些日子,实际日子过得很快的!他怕来不及! “你听话,我就允许师傅们留在府里,否则我即刻便送他们回乡。” 镜立刻生气皱鼻子,姬泱捏他的鼻子:“皱鼻子也没用。” “哼!” “‘哼’也没用。” “姬泱是坏蛋!”镜生气,姬泱还要哄。 外头芳菲出声:“公子,您醒了?奴婢能进来吗?” “进来进来。” 芳菲一进来,镜便指着姬泱道:“我要回家,他欺负我。”,芳菲知道是为何故,这件事她很赞同姬泱,但她也没直接说,她只是笑着说:“公子,您可还记得您救下的王玥的情郎?” “他怎么啦?” “他今日要返乡啦!他这次返乡很风光的,许多百姓自发去街上迎他,还有那王玥,她也在街上施粥呢!” “施粥是什么?”镜好奇问。 “给一些贫苦的人送些吃的!公子去不去瞧?咱们去定个包房,看那书生返乡吧!” 镜想了想,似乎是很有意思的,立即点头:“看看看!” 姬泱松口气,总比在家捏泥娃娃好? 镜由姬泱陪同着,到了街上,找了家离王玥施粥地方最近的茶馆,他们在二楼雅间。 王玥的父亲大病初愈,她又在妆奁中瞧见那封信,过些日子,京中果然传来李郎被放的消息,喜极而泣,认为这是有神仙在助她。她立即从家中拿了银子出来施粥,据闻要连着施上一个月。 她更是亲自在粥棚前帮忙,王玥穿了条颜色素净的襦裙,外罩半臂,头发挽成髻,头上没一点饰品,只插了几朵山茶花,人却依然极美,仿佛清晨时刚好开放的山茶花。 镜趴在窗边看,看得连连称赞:“她漂亮!” 王玥还亲手拿那大勺给孩童盛粥,满脸笑意,镜再道:“她不仅漂亮,心地也好!”镜看得津津有味,可看了会儿,他渐渐不笑了。 “怎么了?”姬泱本在看书,光听他不停念叨,听了会儿,声音没了,姬泱立即抬头,却见小鬼一脸难过。 他也走到窗边,往下看。 来领粥的都是些极为贫困的百姓,衣衫褴褛,其中不乏许多孩童,全部饿得面黄肌瘦,两根腿瘦成麻杆。 他们领了粥,一口就喝尽了,还要不停舔碗底,还想喝。 可若是再喝,就得重新排一回队。更有甚者,直接在粥棚前争夺打斗起来,王家下人立即过来拦,有个特瘦特小的孩子被人摔到地上,手中的粥碗碎了,粥撒了一地。那孩子哭着,爬去舔地上的粥。 镜看得有些害怕,双手紧紧扒住窗棱,眼泪不知不觉便下来了。 姬泱叹气,抱住他。 “他们,好可怜。” “世道如此。” “不能帮帮他们吗?有没有法子能帮助他们?”镜仰头看姬泱。 的确世道如此,只要世上有人,这样的事便永远解决不了,再伟大的帝王也无法保证所有百姓安居乐业。身为皇族,姬泱心中理智、冷静,却也的确被镜这一眼瞧得有些感性起来。 他点头:“有法子。” 镜立即追问:“什么法子?!” “我们多建些善堂。” 镜不知道善堂是什么,但听这两个字,总能猜到些许,他赶紧点头:“建好多好多善堂!我有银子,我还有金子,我有好多好多!” “傻小宝。”姬泱将镜搂得更紧,银子,他也有,“我们建了善堂,宜州城内这些无家可归,吃不饱、穿不暖的孩童便有了容身之地。” “他们再也不会这样连碗粥都喝不到?” “是。” “太好了,太好了。”镜连说了两句,又回头望向窗外,再说一遍,“太好了。” 其实姬泱知道,善堂根本没有用,能救的永远只是少部分人。 对于上位者,少部分人获益的事,往往是要被坚决摒弃的,因为这样的决策没有丝毫用处,他们总要以大部分人的利益为出发点。 此时,因为小鬼,他觉着,哪怕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也的确有存在的必要。 他既然来到宜州,就该为当地百姓多做些事,就当为小鬼积福吧。 善堂的事儿这便定下了,于镜而言,不过一说,他不懂要如何置办。姬泱心中想着要如何建善堂,按理来说,每个州府都是有善堂的,都由州府衙门筹建,但这善堂到底建得如何……瞧瞧这些孩童便可知。 可也不能怪衙门,每州每府的银子,都是有定数的,可怜的人却只会多,不会减少。 姬泱思索着,忽听楼下传来欢闹声,他正要往下看,芳菲激动道:“公子!公子!王玥他情郎来啦!” “那里!那里!”芳菲指向一个方向。 李君千没能当状元,回乡之时,却也有了状元骑马游街的架势,全城的人都出来看他。李君千长得俊俏,还有小娘子朝他扔香花扔帕子。 李君千骑着马到镜他们所在茶馆的楼下时,镜瞧见楼下小娘子们扔花,好玩儿! 他朝芳菲伸手,急道:“快快快!给我花!” 芳菲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姬泱,心中大笑,给了镜一大捧桃花。 镜拿在手里,直接将那一大捧花都给砸李君千脸上去了。 旁的小娘子扔朵花儿,扔个帕子,好歹都是一样一样地慢慢来。他倒好,直接一捧砸下去了,他又不是人,这么一砸,看似软绵绵,实际力气很大,李君千竟直接被他给砸掉下了马,掉进桃花堆里。 “哈哈哈哈哈哈!!!”没心没肺的小鬼,镜小宝“哈哈”大笑,浑然不觉自己干了坏事。 怀王爷心中这才舒坦,瞧见没有,他们小宝对这些人,也就是看着玩儿的,才没有其他意思,他可还记着当初李君千的仇呢。 李君千晕头转向地,仰头看去,他没瞧见镜,镜却是看清了他的脸。 这么一看,镜愣住了。 上回在牢里,李君千灰头土面的,他还真没认出来。在皇宫偷听李君千与皇帝说话时,李君千始终低头,他也瞧不见李君千的脸。 这一回,他认出来了。 他手指李君千:“我认识他!” “……”姬泱沉默。 “我见过他!他是那个被押解进京的书生!” 芳菲心道,我的公子啊,您可算是认出来啦!就差你啦! 镜看了看,评价道:“几个月不见,他更俊俏了呢!”说完,他还回头问姬泱,“是不是!” 姬泱差点没气晕过去,依旧面无表情。 可还没等他气晕过去,兴致勃勃的镜小宝忽然双眼一闭,身子一软,眼看着就要往窗外栽。姬泱吓得赶紧伸手捞住他,姬泱轻轻拍拍他的脸:“小宝?!” 声音中满是急切,镜却半点反应也没有,突然便昏死过去了,脸上的笑还在呢。 姬泱不解抬头看芳菲。 这,这……总不会是被李君千给俊俏得晕了过去吧? 第45章 蛰伏 楼下,王玥上前将李君千搀扶起来,众人皆起哄。 他们却顾不得多看一眼,芳菲直接用了法术,匆匆回王府。转瞬间,他们便回到镜心阁卧房,姬泱将怀中镜小宝小心放在床上,再轻声叫他,镜却还是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镜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此时再不能说是疲累过度了。 哪能疲累到这个份上?小鬼再被人间习性影响,到底只是鬼。 姬泱问芳菲:“可知道是为何?” 芳菲也急得不行,她不知道啊! 门外蕴蓉听到动静,走进来,见他们都在,纳闷:“殿下怎么回来了?”她再一瞧床上的镜,芳菲烦恼地将事与她说了,蕴蓉怔了怔,看向姬泱,“殿下,有件事儿奴婢没说……” “什么事?” 蕴蓉将镜眼花的事告诉他,姬泱气道:“为何那日不说?!” “奴,奴婢……”蕴蓉跪到地上,自责地说不出话来。 姬泱起身,在床前绕了几圈,抬头对芳菲道:“先带他回宫吧。” “是是是!”芳菲六神无主,姬泱出了个主意,她立即赞同。姬泱再抱起镜,摸到他袖中的墓碑,一同消失于卧房内。 到宫中,姬泱踩进湖水,亲手将镜抱到湖中,潜入水中,看他安静沉到湖底,姬泱才浮至水面,却也不愿上岸。歇口气,便又下去瞧瞧他,憋不过气了,再浮上水面。 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好端端地,突然晕倒? 偏生镜是个鬼,哪怕病急乱投医,也不能叫大夫来瞧,毕竟他连脉搏都没有,什么也摸不出来。 姬泱问芳菲:“你们可认识什么会看病的鬼妖?” 芳菲郁卒:“人界没有这样的鬼妖!” “将秾月夭月叫回来,都什么时候了!” “是是是!”芳菲这次不再坚持,回身便去找鬼姐妹,片刻功夫,鬼姐妹回来,瞧见这个情形,也是一头雾水。她们俩潜到水底,仔仔细细地将镜百般瞧,上来对姬泱说:“公子只是睡着了,倒没有其他大碍。” “那他晕过去是为何故?” “…………”她们不敢说她们也不知道。 她们这些鬼妖里头,最厉害的,其实是镜自己。 姬泱很是烦躁,越发嫌弃自己只是个人。 可再烦躁,他也根本没有丁点儿的办法,他问:“难道一个厉害些的也没有?上回那个,我们来宜州时,路上遇到的那个紫衣妖怪?” 夭月眼睛一亮:“是啊!我们把云赫郎君忘记了!上回咱们去寻他,没寻着,他一定是渡劫成功成仙了!我们若能找着他不就好了?!” 芳菲叹气:“若是真的成了仙,哪是那么好找的?” “……总要一试。”秾月拉上夭月再度出去,这一回是再去寻找云赫。 只是还未等她们找到云赫,镜自己先醒了。 这一回,他睡足了两日才醒。 这两日,姬泱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玉宫待着,实在要他做主的事,他才离开。他也不离开镜湖,就在湖边看书,或是处理事情,陪着镜。 镜自己睁眼,荡起涟漪,他这一觉睡得很舒服。 他甚至伸了个懒腰,拨开身边的锦鲤群,他正要浮出水面,见到水面上姬泱的影子。他立即钻出水面,水声一片,姬泱抬头,镜趴在水面,歪头笑着看他,叫他:“姬泱!” 姬泱的这口气可算是落下去了。 他放下书,朝镜伸手,问:“可有哪处不舒服?” “没有呀?我为什么要不舒服?”镜往他游去。 “那日我们在楼上看热闹,你晕了过去,你可还记得?” 镜想了想,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晕过去了?为什么呀?” 姬泱苦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如何知道! 不过镜很快便道:“我记得我看到了李君千!” “……”姬泱心中一哽。 镜又高兴笑道:“原来他就是王玥的情郎啊!他们会成亲吗?我想看他们俩成亲?”他想了想,又道,“对了对了,我还要建善堂呢!我还要捏泥娃娃!我们快点回去,我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啊!” 姬泱压根不想让他再去做那些事,万一又伤了身子。 可是小鬼这般——他到底抱着小鬼回到王府,刚回府中,小鬼便嚷嚷着喊饿。 姬泱又是觉着诧异,小鬼喜好美食,可他从未说过“饿”这个字,他向来只是喜好品尝美食才吃,并非因为饿。 他令蕴蓉摆膳,小鬼自是又将一桌都给吃了,吃得愈发津津有味。吃完,还又吃了点心。 他看在眼里,虽还担忧,到底是帮着喂他吃糕点。吃到一半,五宁进来,朝姬泱挤眼睛,却被镜给瞧见了,镜咽下口中甜糕,问他:“你挤眼睛做什么呀?” 姬泱不悦:“有事就说。” 五宁沮丧地低头说:“殿下,有位李姓书生上门求见……” “哇,是叫李君千?”镜问。 五宁点头。 镜再往嘴里塞了块糕,便要从姬泱怀中跳出去:“我要去见他!”姬泱拉住他,将他嘴边残羹擦干净:“别急。” “殿下……”五宁却又说话。 “你有话直说!”姬泱一边拉着要跑的镜擦嘴,一边有些不耐烦。 “李,李君千不是独自一人来的……” “还有谁?” “就,就……”五宁说不下去了,就是乞巧节那日说要入府侍候您的小娘子!! “我去瞧瞧!”镜却已经飘走了。 姬泱问五宁:“到底是谁?” “李君千与王玥……” 姬泱瞪他,虽已弄明白事情缘由,谁又知道这俩上门来是做什么!王玥没什么,那可还有个李君千呢!他匆匆去前院找小鬼。 李君千与王玥上门,是来致谢的。 李君千回到家,与王玥先是抱头痛哭,后来说起两人见闻,显然两人都是得了神仙相助,还有怀王姬泱伸出援手。尤其,这几日,王家的生意与船已逐渐回来,那些欺负她的人,已被官差拿到大牢里去了。 往常,谁敢管这些地头蛇?这次,说拿就拿。 陛下不管这些事儿,虽说李君千得了陛下特赦光荣还乡,三年一换的官员们还是不愿与地头蛇为难,据闻还是怀王爷亲自下令去捉的人。 他们在家修整两日,今日一大早便来府上拜见。倒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表达谢意。 他们俩一同在书房见姬泱,镜隐身,兴奋地盯着他们俩瞧,听他们与姬泱说话。 他们一进来便磕头谢恩,王玥还哭着说上次乞巧节的事,是她冒犯,感谢王爷没有定罪于她,反而帮助他们。说着,王玥又连着磕了几个头,镜看不下去了,掐姬泱。 姬泱道:“都起来吧。” 五宁亲自扶着他们俩起来,赐了座,只是刚坐下没多久。李君千又跪下来,说他这辈子都无心再考功名,想效力于姬泱。 姬泱愕然,便道:“据闻你有状元之才。” 李君千苦笑:“学生经此一遭,才明白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怕王爷发笑,学生从前诸多抱负,如今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效力于王爷,二是与玥娘相伴到老。除此之外,再无所求!功名利禄,财权名利,学生再无丁点儿的想法。” 王玥低头拿帕子去擦眼角。 李君千行大礼:“还望王爷能成全学生这片心意。” 姬泱的确差人,李君千也的确有才,而且不仅仅是有才。光听芳菲复述与他的那些话,便知他也极机灵。既如此,他又为何拒人于门外?他将来登基为帝,自也不会亏待李君千。 他应下了,李君千又欣喜地再行了个大礼。 镜不懂这些,他只听到李君千说要与王玥相伴到老。他着急凑到姬泱耳边:“要他们俩成亲!成亲!立即成亲!” 姬泱有些尴尬,他可从未做过红娘。 再说了,还没同他复婚呢,便想着要给别人做月老了! 他不说话,镜着急,再去掐他。 姬泱只好“咳”了声,说:“你们二人心意相通,可想好何时办亲事?” 在李、王二人眼里,怀王爷那可是救命大恩人,提及此事,二人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没有隐瞒。 李君千脸色微红,低头道:“我与玥娘,两家相熟,自幼便认识,原先便已交换庚帖,原想着高中之日与她完婚。”王玥更是低头羞涩搅着手中帕子,镜再去掐姬泱的后背。 姬泱只好道:“既如此,不如我给你们做个证人。” 李君千与王玥惊喜抬头看他,看得姬泱老大不自在,镜却高兴地捧着脸,手肘撑在姬泱肩膀,盯着他们俩瞧。 “多,多谢王爷!”他们俩欣喜若狂,再磕头道谢。 他们俩是谢了一路,总算是谢完愿意回家了。 他们一走,镜立刻现出身子,在书桌前转圈圈:“我要去看他们俩成亲!” “……” 镜转回来,面对他:“你去吗?”姬泱不说话,镜伸手戳他的脸,“说话。” “我想着,你何时与我把婚给复了?” 镜笑出声:“贵妃娘娘教我的,我才不跟你复呢。” “我——”“不听不听!”镜双手捂着耳朵,跑了。 姬泱哭笑不得,到底又是追上去,生怕他出了差错。 可没几日,镜又睡着了,这次一睡便是睡了五日。五日后,他自己醒了过来,醒来又是一阵喊“饿”,鬼却好好的,与以往没有半点儿不同。 鬼姐妹翻山遍野,找遍三界,也没找着云赫。 她们当初离开时,曾给过云赫一个贝壳,里头有镜的眉间水,她们想法子去联系云赫,指望云赫来寻他们。 寻不着,姬淳也找不着,她们只好再回来。 镜已经知道找不到姬淳的事,也很是苦恼,姬泱抱着他好一阵哄,才将他哄好。 不知不觉,镜这般睡着,便睡进了九月,京中屡次来信,陛下要姬泱进京,姬泱自是拒绝。李君千被栽赃一事,也是姬泱出手办的,办的很干脆利落。那些事涉其中的人,有几人,姬泱留着还有用处,只报了三人上京。 陛下还算看重李君千,知道后,亲自夸赞姬泱这事办得好,还是当着满朝官员赞的,并立即将宜州、桂州等六州的政事都交于姬泱,说姬泱有此才干,听得人们那是心惊胆寒。 二皇子姬潇也在列,心里急躁不堪。其余几位皇子,外祖家世不显,自身才干也平平,皇位,倒也不敢多想,只不过面面相望。 而姬澜,被关在家中,谁也见不着,到底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差点儿没将一口牙齿给咬碎了。他问贴身太监:“张太师到底何时进京!” 太监也很无奈:“殿下,这些修士,甚有本事,脾气又臭又硬,哪会听咱们的。” 若是姬澜没有禁步府中倒也好,偏他现在什么也瞧不着,只能听人说,他冷静不下来。 他还是想挑姬潇与姬泱对上。 偏这个时候,朝中有官员上奏,请立贤妃娘娘为皇后,皇帝气得将人一顿狠骂。 贤妃好一通没脸,哭了半个月不愿见人,姬潇在皇帝宫外跪着也哭了一天,皇帝又心软了,将姬潇叫进去。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姬潇后来圣宠不减。 姬澜更是气闷,父皇太过区别对待。就因为他没有母亲,没有外家,父皇便这样对他?! 皇帝虽骂了人,半个月后,倒又是往贤妃宫中去了,还赏了不少东西。 谁也瞧不出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姬澜又想法子挑路贵妃,指望有人上奏请立贵妃为后。也的确有那傻子去了,这下好了,陛下不仅不怪贵妃,反而直接摘了那几人的乌纱帽,回头对路贵妃更是好一通安抚,再大赏路家。 姬澜在家中差点儿没气得吐血,父皇的心,实在太偏了!偏得没了边儿! 于父皇而言,旁的儿子,都是好儿子,都能犯错,犯了错也都能原谅,只除了他! 京中就这般热闹着,几方势力搅来搅去。 姬泱又写了封信进京,再赞二哥姬潇有太子之才,更是说自己只愿长守宜州,为父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不论皇帝到底是如何想的,姬潇那个呆子是感动非常,尤其皇帝将那封信还给他瞧了。 他不去想皇帝给他看信的意图,反而真被这个九弟给感动得落了泪。 再有人往他跟前挑拨,他反而还要怒斥几声。 姬泱这厢过得很是悠闲,皇帝对他放下了心,原先京中的部分幕僚纷纷跟来了宜州,李君千也已跟在他身后办事,都是用惯了的人,他没什么要操心的。 只除了镜。 镜小宝还是三天两头地睡,有时是睡三两日,最久的一次睡了七日。 可他也的确没有哪处不适,醒来能吃,和从前一样活蹦乱跳的,只是格外嗜睡。姬泱此时特别后悔,就不该将那泥人师傅叫进府来! 镜小宝吃过重阳糕,喝过桂花酒,醒着的时候,姬泱还带他去看了红枫。秋便渐渐深了,暮秋时,李君千与王玥成了亲,姬泱作为见证人,亲自去吃了喜酒,主要还是带小鬼去瞧热闹。 镜看得还悄悄与姬泱说:“没有我成亲的时候热闹!” 姬泱无奈,先复婚再说这些啊!若是答应复婚,他能给更热闹的成亲礼! 镜偷偷喝了不少酒,姬泱根本看不住,小鬼会隐身!酒壶一拿,回身便没了影。回家的时候,镜便有些醉了,他问姬泱:“我以后当皇后了,要重新成一次亲吗?” 姬泱抱着他往镜心阁走,耐心道:“会有封后大典。” “封后大典,是什么呀?”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祭天地祭祖宗,告诉全天下,你是我姬泱的皇后。万民皆会给予祝福。” “哇。”小鬼的眼睛亮晶晶地,抱住姬泱的脖颈,在他脸边亲了亲,轻声道,“姬泱,我好喜欢你哦。” 他这是喝多了,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姬泱心中酥痒,将他放到床上,想做些什么。可小鬼的脑袋一偏,又睡着了。 姬泱无奈叹气,不知这一次又要睡多久? 他捏捏熟睡中镜的脸,低声喃喃道:“唉,到底是哪里来的小懒瓜住进了你身子里啊。” 第46章 生辰 谁也没想到,镜小宝这一回,睡得更久,他睡了整一个月。 怀王爷差点将头发都给愁白了,宫中路贵妃还不时写信来,问他为何不让镜小宝进宫玩。他也不敢同母妃说真话,怕她担心。 除开实在要他露面的时候,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玉宫中陪镜,自己也翻了不少医书,却还是无济于事,不说鬼了,人写的医书里,也从未有过这般状况。 唯一令人宽慰的是,侍女们很肯定地告诉他,镜的确只是睡着了,同以往每次睡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这次,他得睡在水中。也曾将他抱进寝殿中,睡了半日,他便难受得直翻滚,将他抱回水中,便又好了。 鬼姐妹依然不放弃,在外找云赫。 姬泱情绪不佳,连带着整个王府都有些灰蒙蒙的,到了冬月初二这一日,姬泱自己的生辰,他也提不起半点儿兴致。想到夏日时,葡萄架后偷听到的话,姬泱还觉得心酸。 他甚至怕小鬼这一觉又睡了几百年,到时候他也是鬼了,他无法再带小鬼领略人间风光。 为了给小鬼积福,小鬼沉睡的日子里,宜州城中的善堂已经在一个个地建。 如今人人都要拍怀王爷的马屁,当地几大世家纷纷主动提出要捐银子,姬泱倒也接受了。只是其中有一座善堂,用的是姬泱一个人的银子,他这是为小鬼建的。 王家也出了不少力,王玥更是主动来帮忙。 本来有许多事就需女子去做,他王府中没有女主人,有王玥出马倒也方便。 生辰当日,他并未打算做生辰,也有无数人送礼单子上门来拜见、庆贺,有些人不得不见。 姬泱正在书房见人,房中极静,来人都听他说话。他淡淡说着,脑中忽然响起一阵哭声,随之他的心便是重重一落,那是小鬼在哭。 他立即站起身,吓得下面的客人也跟着站起来,战战兢兢道:“王爷?” 姬泱一句话未说,抬脚就出门,大步往后院镜心阁走去。他走到一半,芳菲已经冲过来,瞧见他便慌道:“我,我们公子——”“快走。”姬泱话不多说,芳菲拉上他,立即进了玉宫。 只见玉宫中竟是一片雾蒙蒙,全是水雾,险些瞧不见脚下玉石铺成的路,芳菲带他飞快到镜湖前。此处水雾更甚,整片湖,都被浓厚的雾给遮住了,哭声就是从里头来的。 芳菲急得也快哭了:“方才还好端端的,我就在湖边守着的,忽然咱们宫里便成这样了!”她指着罩住湖水的浓雾,“我试过,冲不进去!公子,公子,他在里头哭。” 姬泱当然知道他在哭。 有这样一层浓雾挡在面前,他压根瞧不见镜,可镜的哭声,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仿佛,镜是坐在他的心上在哭。他甚至有了一丝窒息感,他伸手捂住心口。 “殿下?”芳菲瞧他这样,难得发慌,这般叫他。 姬泱的眼睛半眯,手掌清晰感受到心的跳动,他知道这并非梦境。镜的哭声却依然在他脑内盘旋,他脑中一阵阵地疼。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刚碰上那道浓雾,“咚——”,他便被那看似缥缈无形的浓雾狠狠弹开,他倒在地上,嘴边甚至流出血。 芳菲吓得过来扶起他:“殿下你可不能再有事!” 姬泱擦掉嘴边的血,爬起来,再往湖边去,再一次,他又被弹飞。 这次他被弹得更远,他口中流出更多的血,哭声还在撕扯他脑中的每一根脉络,他头痛欲裂,他回眸看向早被遮住的湖面。 姬泱再爬起来,再往湖边靠去,依然被弹飞。 他趴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眼前渐渐模糊,却也渐渐现出一片湖水,熟悉,特别熟悉,仿佛从前他见过的清山顶的那弯湖水。 有道更熟悉的声音自他脑中响起,那个声音在叫他什么? “哥哥,我好看吗?” “哥哥……哥哥!哥哥你是要走了吗?” “哥哥,哥哥,哥哥……呜……他们笑话我……” 姬泱猛地睁开双眼,芳菲夸张大松一口气,往后倒坐在草地上:“殿下你总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姬泱顾不得再去想方才的梦,他慌张爬起来,还要再往湖边去,却见湖边站着的鬼姐妹回身看他。她们俩显然也是松了口气,秾月上前道:“殿下别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芳菲她年纪小,不知道,这些雾气,它们是在保护公子,所以才会弹飞你。从前咱们去鬼界玩时,有一回很危急,公子也生出了这些水雾。” “那他?” 秾月叹气,回身忧愁看向浓雾:“奴婢也不知公子在里头如何,不过有这雾气在,公子总该无事。” “你们当真不知他的生前事?” 秾月摇头:“不知,突然有天,我们都醒了,我们什么也不记得。我们能瞧见许多人的前世,却看不到我们自己的。” 姬泱往前走几步,他依然看不见镜,只是镜已经不哭了,雾中再无哭声传出,他的脑中也没有了哭声。 他渐渐想起方才的梦,那个梦,真到,竟然不像是梦。 镜也做了个梦,这个梦好长好久,好痛苦。 他翻来覆去,只觉浑身都疼,他太多太多年没有感受过“疼”这个东西。 是真的疼,仿佛有刀子在扎他,他抱着肚子声声大哭,他希望有人来救救他。可他又莫名不想被任何人瞧见他的这般模样,水雾不由便从掌心飞出,将自己一层层包围。 他被包围在其中,痛苦地继续翻滚。 他肚子里是什么? 是有怪物要吃掉他? 可他是镜。他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镜啊,谁能吃掉他! 他脑中迷糊,什么都想了,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最疼的时候,他四肢扒住湖底,痛苦痉挛,哭着喊“哥哥”。 他也不知道“哥哥”是谁,他从来没有哥哥,可他就是叫了。这个梦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他问梦,梦却不理他。他疼啊,他特别疼,忽然有人往他眉心滴了点血,笑着问他:“你睁眼,再看看,这样是否就是了?” “喜欢吗?”那人又问。 他脑中一个激灵,那血冰凉,减缓他身上疼痛,他喜欢。 他醒了。 湖底本还在痛苦翻滚的镜,睁开眼,眼中是漫天浓雾。 他眨了眨眼,发觉肚子不疼了,脑中挥之不去的困意也没有了,甚至是肚子也不饿了。 他甚至有点茫然,他从湖底坐起身,忽然听到轻微声响,他低头一看,一个圆滚滚的石头从他肚皮上掉下去了。 “咦?”他好奇捡起那颗石头看,通身黑色,只顶端有一道银色暗纹,隐有金色流光。他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甚至用那石头在手心划了划,不能写字,不是墨块,就是块丑石头! 不好玩儿! 他随手往后一抛,把那石头给扔了。 他起身,从湖底站起,慢慢浮上水面,伸手去收那雾气。 雾气刚消失,他便看到岸边的姬泱。 心里委屈全部出来了,他立即朝姬泱伸手扑过去,扑到姬泱怀里,扯着嗓子就干哭:“姬泱姬泱,我疼,我疼,我疼……” 姬泱面目怔怔,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出来了。 镜抓了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皮,伤心道:“疼!” 姬泱暗吸一口气,将他紧紧搂住,仿佛失而复得。 “疼。”镜戳他的手背。 姬泱这才稍微松开些他,与他对视,伸手去摸他肚子,声音沙哑,轻声问:“还疼吗?” 镜笑:“姬泱摸摸,就不疼啦。” 姬泱的心化成暖阳下的湖水,他不由将镜再紧紧搂到怀中。 镜这才看到秾月与夭月,他纳闷道:“你们怎么也在呀?我又睡着了?我这次睡了几天呀?” 侍女们心中后怕,虽也松了口气,一时反而说不出话。 姬泱道:“你睡了一个月。” “一个月?!”镜双手环在姬泱的脖颈后头,掰着手指头,“我是不是王玥成亲那日睡着的?他们是哪天成亲来着?” 秾月道:“十一月初二。” 镜再数了数,两只手数了三个来回,吃惊问:“今日是冬月初二?” “是。” 镜嘴角一瘪,这次不是装,是真的哭了。 姬泱将他抱回他的寝殿,抱着他哄,镜的眼泪落满地,委屈得不行。 姬泱猜到他为什么哭,便哄道:“不哭不哭,没事,没事的。” “你不懂。”镜哭着缩在他怀里。 “我懂的。” “那你说啊!” 姬泱抱着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他,一眼不错:“我知道,我家小宝想给我过生辰,是吧?” “呜……” “没事儿,只要你在,每一日我都格外愉快与幸福,生辰又算什么?” 镜抽搭着说:“我要给你送礼物的!” “我的礼物已经在我怀中。” “不一样!” 姬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满腔后怕、松气与更多难言的情绪一股脑化作亲吻,密密麻麻落在镜的脸上,镜难得没有羞涩,反手抱住他,回应他,拥吻着,一同后倒。 姬泱没忘反手扯下帐子。 冬月初三早晨,姬泱再醒来,镜已不在身边。 姬泱没有着急起来,而是忽然想到两人糊里糊涂成亲那次,也是这般从镜的床上醒来。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此时又是如何心情? 他伸手捂住眼睛,嘴角微翘。 他不是镜,镜做些糊里糊涂的梦,做也就做了,转眼便忘了。他却清晰记得那奇怪的梦,与梦中声音,心中无法不起谜团。 他回想那个梦,手肘却碰触到冰凉的一个小东西。 他顿了顿,反手摸去,从枕边捡到一个小海螺,海螺上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礼物,镜小宝贺! 他将小海螺贴到耳畔,海螺中回荡着镜甜蜜的声音——好喜欢你呀! 姬泱一动不动,一遍又一遍地听那句“好喜欢你呀”。 作者有话要说:丑石头:先别忙着喜欢了qaq。 第47章 石头 也不知听了多少遍海螺中的声音,惦记着小鬼,姬泱到底恋恋不舍地起身。镜不在,他以为镜又到湖里沉着去了,他自己捡起衫袍穿好,将小海螺珍惜收入袖中,去湖边找小鬼。 哪料小鬼压根不在,他不在,贴身侍女也不在。 湖边海棠告诉他:“公子出去了。” “去了哪处?” “奴婢依稀听到‘善堂’啊什么的。” 那就是出去看善堂了,姬泱笑,真是一睡醒就惦记着玩儿。笑过,他站在湖边望着湖水发起呆来,昨日奇景实在怪异,他不可能忘记。到底是为什么,那些水雾要生出来保护小鬼?又到底是为什么,小鬼要哭成那样?小鬼自己的宫里,又有什么能害他、吓他? 他昨日问了,小鬼说就是疼,再问其余的,小鬼自己也记不住。 他再度想起昨日的那个奇怪梦境。世上没有这么恰巧的事儿,这个梦一定有什么因缘,既能做第一次,往后必定会有两次、三次,甚至更多,他定会弄清楚。 想罢,他转身便要走,打算出去找小鬼。 却又忽然停住脚步,他再看向湖面。今日的湖面,有些不同。 镜喜欢锦鲤,他王府的湖里,锦鲤也有许多。往日,镜不在时,那些多少有些灵识的锦鲤总是悠闲游于水中,此时不知为何,几乎是满湖的锦鲤,全部团成一大团,缩在湖水的一个小角落里,且那团,还越团越小。 姬泱将疑惑问出口,海棠不以为意:“怕是在玩儿吧!” 姬泱再看那些锦鲤,他虽不懂,却觉那不是在玩儿,反而是在怕什么? 到底是找小鬼要紧,姬泱还是转身走了。 等他走到宫门口,他发现……墓碑,也就是宫门,被小鬼带在身上,他出不去…… 九殿下再一次被关了起来。 镜清早醒来,将鬼姐妹往袖中一收,带上芳菲,便出去看那善堂了。据芳菲告诉他,他这沉睡的一个月中,城中已经建了五处善堂,有怀王府带头,许多世家都参与其中,就连官府也拿出了不少银子,还派人去定时巡逻,以防有人闹事。 “现在城里人都夸怀王爷是好人呢。”芳菲带他飘到其中一座善堂的房顶上。 镜听到这话,立即笑开:“姬泱就是好人!” “是公子提议,他才想起来建善堂的呢,哼,要说好,也是咱们公子心好。” “他是我夫君,我好,也是他好!” 可是,你们不是和离了吗……芳菲本想说出口,想了想,吐吐舌头,没敢说。 镜飘下去,落到善堂庭院,这座善堂建在城内,占地颇广,便是怀王府出银子的那家。只是虽建在城中,自不是热闹地带,是个颇为冷清的地方。这是建得最早的善堂,也落成最早,如今已陆陆续续有孩童住进来。 住进善堂的,都是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大多无父无母,还有些是从其他州府流浪而来。 镜在宫中睡觉的时候,芳菲闲来也无事,既然是怀王府出银子建的善堂,她常飘来看看,就当为他们公子打听。她这会儿也有话要说:“这善堂,能住进一百个孩童呢!奴婢听五宁说,殿下似乎还想请先生来,给这些孩童讲讲书,也不求他们考秀才当状元,权当教他们多识几个字。” 芳菲指了其中一处:“那是用膳食的地方。”她再指,“这儿是歇息的地方,公子,您来看,都还在睡觉呢!” 镜凑过去,果然,里头的孩童都还在睡。 即便他们不能被人瞧见,芳菲也轻声道:“他们昨日才搬进来,怕是还不适应呢。” 窗户上糊了明纸,阳光温缓照进屋子,里头是大通铺,一张上头能躺六个孩子。每个屋内置了六张通铺,连着一排的屋子都是这样的。虽是大通铺,屋内很是整洁,床铺看起来也很暄软。 被褥皆是深蓝色,那些睡着的孩子,没有一个脸上是没有伤的,甚至有些孩子的手脚露在外头,也没有齐整的。 镜看着又有些难过,芳菲也叹气,劝道:“公子您别难受,就是在鬼界,不也有那无父无母被人欺负的鬼?” “鬼界灵气充足,谁都能修炼,只要你勤于修炼,你变强,便没人能欺负你。人界灵气稀缺,人与人之间等级分明……有些孩童,生来便已被决定了这一生的命运。”镜虽天真,这个道理倒是懂的。 也的确如此,人除了人心甚过鬼妖,其他的,都太弱了,太容易死,太容易被他人决定命运。 芳菲便轻声道:“鬼妖有鬼妖的过法,人也有人的活法啊。您往好处想想,多亏您和殿下来到这里,最起码住进这里的一百个孩童,他们能安然长大。” 镜的眉头还是蹙着,他趴在窗边看了半天,闷闷不乐道:“我想给他们一些金子。” “好啊!”芳菲也未多想,她准备用桃花瓣变出金子来。她的这些小法术,变出的金银虽有时间限制,却能用百年,百年后谁还管这些? 镜却摇头,他自己从袖中翻找出一大块软金来,双手合拢,再摊开,满手的小金鱼。 芳菲立即伸手,镜将满手的小金鱼都倒至她手中。芳菲拢起小金鱼便轻声翻进窗中,一人枕边放了一小把,每人五条小金鱼。 这样,镜才高兴一些,脸上稍微有了笑容。 芳菲再回到他身后,又陪着镜看了会儿,孩童们渐次醒来,瞧见枕边小金鱼,自是大惊。有些孩子直接将小金鱼放到口中咬,咬了发现,的确是金子,兴奋得原地蹦跳。房中孩童全醒后,拿着自己的小金鱼,呼啦啦全部涌出房间,在院中欢欢喜喜笑闹。 镜的脸上此时全是笑容,他对芳菲说:“希望他们能喜欢!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后我再给他们!我们再去旁的善堂看看吧!” “好!”芳菲应下,陪着他,刚要走。 却又听到一阵哭声,镜一惊,回头看。不过片刻功夫,院子里竟有孩童打了起来,其中最瘦小的一个,被几个大点儿的逼到角落,他被踹了几脚,缩在角落里哭。那几个大孩子嚷嚷着去掰他的手心,他不肯松,试图爬走。 有人一把踩住他的手碾了碾,他痛得哭出声,手到底松开,手中的五个小金鱼落到地上。几个大孩子伸手便要去捡,他扑到自己的小金鱼身上,不让他们抢,那几个大孩子又去踹他。 镜看呆了。 芳菲气道:“太过分了!”她现出身形来,从孩童们身后跑过去,大声道,“都住手!” 几个大孩子回头一瞧,是个也不过十来岁的姐姐,漂亮又纤弱,怎能当回事。芳菲挤开他们,伸手去扶那个趴在地上哭的小孩,他们见状上来又伸手去推芳菲,芳菲气得差点儿便要骂了,却也的确没想到他们力气竟然还挺大,又要护着那瘦弱孩童,被他们给推到了地上。 芳菲心道“竟敢打你姑奶奶!!”,翻身就要起来,上去教训。 身后传来一道严厉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你又是谁!要你管!”一群劣童,口气极大。 “我是你们的夫子!今日起,你们便要跟我读书!” 那几个孩子还是很不服气,那夫子更严厉道:“全都去贴墙根站着!不服?不服我即刻喊人来,将你们逐出善堂!让你们继续街头流浪去!” 一群孩子,面面相望,不敢再闹,到底是一哄而散。 那夫子这才上前,伸手扶起芳菲,声音虽还板硬,人却和气不少:“小娘子没事吧?” 芳菲被他扶起来,回眸一看,怔了怔,整张脸都红了,她微微低头。 夫子再扶起那哭着,才六七岁大的孩童,伸手摸摸他的头,捡起地上的几条小金鱼,回头再问芳菲:“不知这些小金鱼,可是小娘子带来的?” 芳菲低头,低声道:“是我们公子瞧这些孩子可怜,吩咐我来送些。” 他叹气:“多谢小娘子与公子的一片好意,只是此处的孩子久居市井,无人教导,乍然瞧见这样的东西,没有本心约束,金子不仅不能帮他们,反倒要害了他们。” “哦……” “不知小娘子家公子,是城中哪家儿郎?公子一片赤心,善堂是怀王爷所建,总要与怀王爷说一声。” “不,不用了……”芳菲吞吞吐吐说完,回身便朝大门外跑了。 “咦?”镜就站在一旁看着,芳菲忽然跑走了,他很不解。 他看看那弯腰安抚孩童的男子,夫子?教书的?是书生打扮,长得还挺俊俏的。 不过,再俊俏,也不能同他的姬泱相比。 他的姬泱才是最好看的人!哼! 镜得意完,再看孩童身上伤痕与脸上泪痕,心里很自责,他是不是做错事了? 他要回去问姬泱。 他在善堂门外找到低头的芳菲,疑惑道:“你怎么啦?” “没,奴婢没怎么!”芳菲立即抬头。 镜仔细瞧瞧,也不像有事儿的样子,他道:“我不看了,回去。” “好好好!”她说着“好”,到底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眼,才跟镜回去。 镜冲进镜心阁的卧房,回身就进玉宫,瞧见门口立着的姬泱,即刻便想朝他扑过去。 姬泱无奈极了,冲他伸手:“总算舍得回来了?” 镜看到姬泱便想笑,方才的不高兴全没了,他扑到姬泱怀中,还道:“要飞飞!” “飞飞飞。”姬泱将他抱起,抱住他上半身,转了好几个圈,镜的双脚在空中荡出一个圈,衣角全都飞了起来,姬泱笑,“高兴了?”姬泱停下脚步,将他抱紧,问他,“去哪儿玩了?玩得高兴吗?” 镜面上现出委屈神色:“我去善堂了。”他将脑袋窝进姬泱的脖颈,“不高兴。” “为何?” 镜将自己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全部告诉姬泱,姬泱抱着他往湖边走,缓声跟他说其中道理:“那夫子说得是对的,这些孩童自出生便没有父母,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甚至连银子也没有见过。乍然一天,他们眼前出现那么多金子?” “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不适合他们。他们首先要学会的是与人相处之道,学习人的本心。” 镜有些失落,姬泱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我的小宝是好心,只是世上这么多孩子,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们虽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却能改变自己的生活。善堂就是这个目的,我请来夫子也是这个目的,教会他们人情,教会他们善良,教会他们人存在于世的意义。他们将来会正确地长大,他们能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银子,日子总会越来越好。施舍无罪,只是施舍因人而异。” “那他们将来会快乐长大?” “会,其他的我不能保证,这些住在善堂里的孩子,我能保证他们的安危。若有那孩童有读书之才,我也会资助他们读书,将来说不定还真能出个状元呢。” 镜笑出声:“状元哪有那么好考!” “高兴了?” “一点点。”镜将姬泱抱得更紧,贴在他耳边说,“我喜欢看到孩子快乐的模样。” 听得姬泱又是好一阵酸涩,他自看得出来镜喜欢孩童,只是镜从不敢靠近,怕自己是个鬼,对孩童不好。 只可惜此生,乃至他死后成了鬼,也无法与镜拥有一个孩子。 他从前不觉如何,此时瞧镜这样,不由想到,将来登基,早些挑选了继承人,住进宫来,让那孩子陪着镜吧。 他心中思量着,将镜抱至湖边,弯腰将他放到地面。 镜坐在草地里,曲起双膝,双手捧着脸,呆呆看着水面。 还在想善堂那些孩子的事儿? 姬泱心中叹气,千言万语也只能说一句“世道如此”。 镜看着水面发呆,姬泱看着镜发呆,越想越远,若是能有一个他与小鬼的孩子,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最好是个女孩,必定十分冰雪漂亮,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与小鬼一样卷翘的睫毛,可以令侍女在她眉心画个点儿,给她穿最美的裙子,把全天下最好的都给她,让她做最快乐的公主。 她与镜坐在一处,便是仙子与仙童。 姬泱想得甚美,甚至不由笑了,若是如此,待女儿长大成亲生子了,小鬼还是少年模样,女儿要气的吧?话又说回来,人与鬼生下的孩儿,到底是人还是鬼? 怀王自小到大,就未这么想过,一想,就想得入了神。 镜发了会儿呆,也察觉出了水中不对,为何他的鱼们,全都缩到角落里去了?! 他立即爬起来,跳进水里,托起一条锦鲤到手心,那鱼却还是瑟瑟发抖。 “你怎么啦?”镜戳戳她,锦鲤艰难地吐着泡泡,镜再低头问更多的鱼,“你们怎么啦?” 湖边海棠道:“公子,他们今日一直如此!奴婢还以为他们在玩儿呢。” “他们不会这样玩的!”镜往水深处走去,问那些鱼,“谁欺负你们?!” 姬泱正要开口叫他,镜已经沉到水底。镜在水底游了一圈,没觉着哪处不对啊,为何他的鱼们那样害怕?直到他游到更远的地方,掌心的锦鲤不顾他还握着,愣是挣脱出他的手掌,逃脱了,似乎更怕了。 “啊?”镜呆呆回头看了看,再往前游了游,看到嵌在一块大贝壳中的丑石头。 贝壳是他从东海捡的,扔进水里玩儿。他“哼”了声,去捡那丑石头:“你怎么还在!是不是你吓唬我的小鱼?我都把你扔了的!”他抬手又要扔,试图将之扔得更远。 姬泱在岸边叫他:“瞧见什么了?” 镜远远地朝他举了举:“一块丑石头!” 丑石头上的流光一现,此时宫中是白天,姬泱远远也能瞧见他手上那点光。 姬泱道:“你拿来,我瞧瞧。” “哦。”镜游回去,递给姬泱,“它太丑了,吓唬到了我的小鱼,我把它给扔了!” 姬泱从他手中接过那圆滚滚的“丑石头”,怪异的是,石头竟然有些暖。姬泱仔仔细细地看了,包括那道金银相间的流痕,他对镜道:“这是颗蛋。” “啊?”镜诧异。 “是你宫里灵气又养出了个什么动物吧?”姬泱浅笑。 “真的?” “这还热着呢,又是蛋的形状,必定是要孕育出新生命了。” 镜又没见过蛋,听姬泱这么一说,他又赶紧过去,伸手摸摸,再仔细看看。姬泱既然说是蛋,那就是蛋吧。 他仰头,笑着问姬泱:“那这颗蛋可以吃吗?” 作者有话要说:蛋:扔了我,还要吃了我qaq。 第48章 异瞳 不待姬泱说话,镜已经从他手中抢过那颗蛋,转身“锵锵锵”地用力往地上敲,却没能敲开。 没想到这颗蛋还挺硬啊,镜瞄见几步外的一块真正的大石头,他一步冲过去,使了更大的劲,抓起蛋就朝石头上“砰砰砰”地撞。姬泱急急上前,他还委屈,抬头再看姬泱:“这个蛋壳太硬!敲不开!” “你不想宫里多出新的小动物?” “我想,但我也想吃这颗蛋。” “……你看,他敲不开,显然,蛋壳也在保护里面的小动物呢。要吃蛋,我们回府里吃。” 镜想了想,再“砰砰砰”地敲了一回,还是敲不开。他只好点头:“好吧,不吃了。”他又伸手指蛋,“你不许再欺负我的小鱼们!” 说完,他起身,用力又将那颗蛋给扔回水里去了。 一道金银光划过半空,别说还挺好看。 镜跳到姬泱背上,被姬泱背出了宫。 他们坐在镜心阁中用午膳,这一回,镜吃得再无先前几个月时那般凶猛。 姬泱问他:“不饿了?” “不饿了,但是我喜欢吃!” 那就好,不饿就好,不饿就说明总算不累了?这回总算不用继续睡了吧? 姬泱吃了些许就够了,他从袖中拿出那个小海螺,镜回头看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收回眼眸。其实今早自己偷溜出去,除了是想去善堂玩儿,也是因为还有一些些不好意思,尤其他们昨晚又做那样的事了! 镜低头吸面条,姬泱知道他面皮薄,只是笑道:“我很喜欢。” 镜笑出声,“只是,什么时候能当面再与我说一声,我便更喜欢了。”,姬泱再道。 镜放下筷子,回头不满看他:“你的要求好多哦。” 姬泱瞧他吃得一张小嘴满是油,拿了帕子就要给他擦嘴:“瞧你满嘴是油。” “哼。”镜却忽然扑过来,“啪嗒”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再抬头,果然看到姬泱脸上的油印子,镜大笑,“你满脸是油!” 说罢,他起身:“我吃饱啦!我去看书啦!”,竟然溜了。 独留姬泱,笑得拿帕子去擦自己的脸,真是个小呆瓜,主动献吻一枚,到底懂不懂谁才是吃亏的那个? 姬泱笑着摇头,喝了半盏茶,往前院去了。 两日后,京中又有人来,是来送怀王爷的生辰礼,陛下赏的。 只是近来天寒,途中遇到州县下大雪,即便提早出京,也耽搁了时候,早已过了他的生辰,顾皙还在此列。顾皙是礼部官员,年轻资历浅,又无身家背景,这些跑腿活,常是他干,他倒也习惯了,更何况这一路,有山有水、有吃有喝,他无牵无挂,可是乐哉得很。 几个月毕竟已过,一直在睡,镜已经不太惦记他的泥娃娃,虽也去找师傅捏娃娃,再不如初时那般着迷。 他养的那两只梅花鹿长大了一些,他与芳菲、蕴蓉在后院园子里喂鹿。只是那鹿怕他,他一靠近,鹿便要溜。鹿越要溜,他越要去追,于是到了后来,他又翻过栅栏,翻进园子追着鹿撒欢地跑了。 芳菲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声笑,还给他叫好,蕴蓉真是无奈极了。 玩得正愉快,菱芷过来送吃的,她将食盒放到一旁桌上,与蕴蓉说话:“京里来人了。” 蕴蓉了然:“是来送殿下的生辰礼吧?” “是呢,顾大人也来了。” “他来倒也好,他与咱们殿下说得上话。” 芳菲插嘴:“顾大人?” “就是上回来过的,那位长得很白净的郎君。” “他便是顾皙啊。”芳菲听她们公子念叨过,只是上回来时,她也没仔细瞧。 镜追着鹿跑来了,听到顾皙的名字,脚步一顿,回眸看来:“顾皙?!” 镜很生气,他不许人跟着,自己隐着身子飘到姬泱的书房。 姬泱与顾皙分了主次落座,在喝茶说话。镜一瞧,果然是上次那人,“哼”,他暗自哼了声,坐在姬泱旁边,盯着他们俩说话,他要看着顾皙! 顾皙笑道:“自从殿下来了宜州,我一个人在京中可真是寂寞无趣得很。” 镜气极了,说得好像他与姬泱多好似的! 姬泱抿了口茶,问他:“怎么,这些日子在京里过得不痛快?” “我嘛,就那样,反正没资历,成天嬉皮笑脸的,那帮老家伙也不敢拿我怎么样。”顾皙拿着茶盏到手中,不时撇着浮茶玩,说道,“不过这京中无趣是真的,有些事,殿下想必也知道。有些事啊,毕竟山长路远,殿下怕是没那么快便能知晓。陛下身子不适,近来七八日才能上一回朝。原先便也罢了,上回有人奏请陛下立贤妃娘娘为后,陛下痛斥一番,却又没有生二皇子的气,也照例去贤妃娘娘宫中。” 他说完,抬头看姬泱,轻声道:“殿下可知道,如今二皇子已开始代陛下看奏折了,据闻这回上元节,也是他替陛下上城楼说话呢。” 姬泱当然知道,他的那些鬼又不是成日里只知道玩的鬼,京中动静,他全都知道。 不过这又如何?他那父皇,没准又是拿这个试探姬潇。 他便看着好友笑:“你觉着此事如何?” 顾皙也笑:“我能觉着什么,我就是觉着,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蠢,眼中也只剩‘皇位’了,这京中真是没劲透了。翻了年,便又到了考核的时候——”他再看着姬泱“嘿嘿”笑。 “想来宜州?” 顾皙将茶盏放到一旁,双手一拍,起身给姬泱行礼:“多谢殿下恩典!” “我答应你了?” “殿下也需要有人打下手,就让我过来吧!” 姬泱瞄他几眼,也撇了会儿浮茶沫子,直到顾皙急道:“殿下您是答应不答应?您若是答应,我便早早回京,好好过个年便收拾行李,就等着吏部的调任文书了!” 姬泱道:“人人都想往京里去,便是外放也要去富庶之地,你倒好。” “那还不是因为我信任殿下?再说了,我与殿下之间,何须在意这些?” 姬泱自然答应了。 镜却闷闷不乐地走了,芳菲见他这般回来,诧异:“公子怎不高兴?” 镜生气:“顾皙要来宜州当官了!” “他来便来呗。” “他要和我抢姬泱!” “……”芳菲想说,公子您真的是想太多了,姬泱都快把你捧上天了,您真无需有这样的担忧。 镜低头思索片刻,抬头对芳菲说:“不如我给顾皙做门亲事!他有了娘子,也就不会再来烦姬泱了!” 芳菲再想说,事儿不是这样算的好吗! 镜却已经伸手指她:“就你,把你嫁给顾皙。” “………………”芳菲难得转身背对他,不说话。 镜好奇:“你怎么了?” “奴婢不要嫁给顾皙。” “成亲好玩儿啊,你不是说过,也要找个人嫁了玩儿?顾皙也是书生呢,长得俊俏的,还是个当官儿的呢!”镜不解,坦白说,顾皙除穷了点儿,当真是位很不错的郎君。他的侍女有他,自是不差银子的,他给买漂亮的大宅子,让顾皙入赘啊!有本书里,书生就给女鬼入赘了呢。入赘之后,书生若敢不听话,那就打!多好啊! “奴婢要嫁,也不嫁顾皙!” “那你要嫁谁?” 芳菲却扭头跑了,镜小宝直纳闷。 几日后,宜州有下大雪的征兆。姬泱令人去城门处发放被褥等抗寒之物,有怀王府带头,还有当地几大世家参与其中,官府也派了人来专门核实贫民身份。 家境极为贫寒的,与官府对了身份,符合要求的便能领了抗寒物品回家去。 于宜州来说,这也是头一遭。其实姬泱本也没想到这一层,实在是这样的事实施起来太困难,兴许也是受小鬼影响,他也想为百姓们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在宜州城毕竟不如天下那般大,这样的事儿,偶尔做几次也还成。宜州附近的其余几州,他虽不能亲自去盯着,也派了人去。 宜州城门处,排队的人纷纷领了抗寒物,果然,三日后,下起了大雪。 就连那些本打算启程回京的太监与官员也困在了宜州城,大雪一下便下了整整五日。 待雪过天晴,雪也化尽了,又是三日过去。 官府照例要清点人数,一清点,他们惶恐发现,这一回大雪,宜州城统共只死了三人!就是畜生家禽,死得也比往年少。死的这三人,其中两位是年老之人,另一位是有咳疾。 宜州知州拿到名册,不可置信之后是狂喜。 他要升官了! 好歹他还知道,这份功劳到底是谁的,他拿上名册便匆匆跑到王府求见王爷。 这是好事,姬泱自也高兴,宜州知州走后,他拿上单子去后头给小鬼瞧。 小鬼也是狂喜,只是与知州的狂喜,意义完全不同,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他觉得他帮助了许多人,他着急问:“善堂里的孩童也没有死?” 这个芳菲知道,她连忙说:“当然没有啦!” 小鬼也不知这份功绩对于姬泱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因为他们,很多人免于死伤,无家可归的孩童还能在寒冬里喝上一口热汤。 他抱住姬泱,认真道:“我们要帮助更多人!” 姬泱原先真没有这么喜悦,瞧见小鬼这样兴奋,头一回发现救人一命原来还可令人这般满足。 雪后天晴,官员与太监便准备上路回京,也好赶回去过年。 挑了个极好的天气,知州写了奏折,托顾皙带给皇帝。姬泱自不会送他们出城,他留在府中,顾皙等人上马、上车往城外去,谁知刚出巷口,他们便傻眼了。 巷外竟跪了一地自发而来的百姓,资历最深的官员问他们所为何来。 带头的年轻书生说他们感激怀王爷拯救宜州之恩,特地来给王爷磕头的。 他一说话,身后的人纷纷附和,那么多的人一同说话,道的念的全是怀王爷到底有多好。他们两两相望,不论心中如何做想,谁也没多说,绕过人群回京了。 但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一次回京,可有许多话要讲了!怀王殿下着实立了一大功啊! 尤其他们回京途中,路过更多州县,因为雪灾,死了数不尽的人,那些上报的数字触目惊心。他们看得心中忐忑又火热,只觉京中的天兴许又要变了! 只有顾皙笑而不语,他怀中还揣着一封九殿下特地写给二哥表“忠心”的信呢。这京中的天是得变,只是如何变,何时变,还得宜州城这位说话。 京中的天,变或不变,都是后话。 就在顾皙等人离开宜州,百姓们自发跪在怀王府巷外,不愿离开,声声高呼谢恩于怀王,怀王姬泱不得不走出王府大门去见百姓的时候。 秾月从玉宫里急匆匆地出来了,镜趴在铺了厚厚几层毛毯暖融融的地衣上正捏泥娃娃,抬头瞧见她,诧异:“秾月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日头还在呢。 秾月蹙眉:“公子,宫中有些异样,得您回去看看。” “异样?” “您回去瞧瞧吧,奴婢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镜放下手中泥娃娃,蕴蓉将他扶坐起来。他交代了蕴蓉几声,与秾月一同回去了。 刚进去,镜便被眼前景致吓着了。 整座宫殿被水帘包围,之所以吓着,是因这水帘他异常熟悉,这是他才能使的招数。他愣愣地原地转了几个圈,四处张望,秾月道:“突然便起了这样一层水帘,咱们也没有任何不适,奴婢斗胆伸手了,碰着了也没事儿。” 镜好奇地边看边往里走,秾月伸手指湖的方向:“水帘初时是从那处来的,夭月在那儿盯着呢。” 镜立刻飘至湖边。 湖边海棠们也未发抖,好好立着,可见她们也不害怕。镜往水中看去,那些锦鲤盖满湖面,竟丝毫看不到湖底。镜伸手,虚空去拨开鱼群,竟然拨不开。 “咦。”的确很怪异,镜正要跳进湖里,就在他面前,忽然也现出一层水帘,竟挡住了他。 他不满伸手将水帘打散,只是他刚打散,那层水帘便又合了起来,他当然不高兴,他张开手掌,掌心沁出水,水也化作水帘,缓缓往那层水帘靠近。不料,两层水帘竟缠绕在一处,还缠绕着飞速旋转,往湖面而去。 甚至缠绕成了旋涡,飞速旋转。 镜怔怔看着,水面的鱼群忽然开始慌乱,四处乱窜,水声一片。镜正要上前,鱼群蓦地又都静止了,就连这座宫殿,乃至时间仿佛一同静止。 宫中静谧一片,那片旋涡却转得愈发快。 镜不解地仰头看那旋涡顶端,忽地听到空气中有轻微声响,他回身一看,满宫的花,骤然开放,开满枝头,满宫的鸾鸟尽数出现,飞越天空,高声吟唱。 湖边海棠鲜红如天边的红云,映红宫中的整片天。 镜的视线黏在海棠花上,再听到一阵破空而起的声音,他立即回头。 只见水面银红鱼群忽然四散而开,交织的两道水帘迸裂而开,散成水雾,覆盖整座宫殿。 一道长约四五尺的黑色身影忽从水中钻出,直冲上天,又是数道银光闪过,水雾碎了。 那黑色身影,浮在天边,回头往下张望,直直朝镜飞来。 镜的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他不由伸出手,那黑色身影飞到他面前倏地便停住了,浮在他身前,小小脑袋上,嵌了一对异瞳,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头顶冒出两点银色小角角。 那双异瞳看了看他,忽然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镜的手心。 镜将嘴巴闭上,方才的刹那,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尽管他是鬼。 他试探着伸手去摸摸那对小角角,秾月与夭月吓得要上前,那黑色身影却用尾巴懒懒将她们扫开,自己用脑袋蹭了蹭镜的手心。 镜笑出声。 小角角好软啊。 他回头看秾月、夭月,得意笑:“这是龙。” 第49章 小龙 镜从未见过龙,但他就是知道,这是龙,这一定是龙! 是他念了无数年的龙! 他的宫里竟然养出了一条龙!他也太厉害了! 他的另一只手也伸出去,双手托着小龙的爪子,高高将小龙举起,小龙自然不怕,尾巴还来卷他的手腕,他立即笑出声来。他收回双臂,将龙小心拢在怀中,“我带你出去玩儿!”,回头就走了。 “公子!!”秾月跺跺脚,甭管这到底是不是龙,刚出世,能带到人间去? 可是她们公子跑太快,已经来不及阻止!她拉上夭月,也赶紧跟着出去。 镜抱着小龙出现在镜心阁,他低头对也不知能否听懂他话的小龙说:“我带你去见姬泱!他是个特别厉害、特别好的人!他会很喜欢你的!” 小龙用小爪子抓紧他的衣裳,再用脑袋上那露出一点点的小角角又去蹭了蹭镜的衣襟,镜“啊”地低呼一声,将他的脑袋凑到脸边蹭了又蹭,与他对视,欣喜道:“虽然你是小黑龙,不是小金龙,可是我好喜欢你!你呢,你喜欢我吗?” 小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下巴。 “你也喜欢我!”镜将他抱得更紧,小龙的尾巴也牢牢缠住他的手臂,“走!我们去找姬泱玩儿!”镜带着他直接往前院飞去,只是刚到前院,还没落下来,便听府外山呼般的“多谢王爷救命之恩”,真的好似山呼,耳旁的风仿佛也被这厚重声音砸得猎猎作响。 镜带着小龙飘出府外,悬在半空,看到跪满地的人,乌压压的全是脑袋。 他又“啊”了声,山呼后,巷内是更为明晰的寂静。 寂静中,姬泱的声音响起:“各位请起,这只是我身为姬家子弟,理当为天下,为百姓们做的,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谢意。” “担得起!”众人齐声。 姬泱哭笑不得,叫手下先上前去扶前排的人起身,那些人却不愿,姬泱不得不又讲了许多大道理,他说话的时候,百姓们只言不语,静静听他说。 镜得意地笑了笑,指着姬泱对怀中小龙说:“他就是姬泱,他是不是特好看,特厉害?他是不是特别好的人?” 小龙再舔舔他的手心。 “你也这么以为!”镜飘在半空,恋恋地看着姬泱,轻声说,“他最厉害了,他是要当皇帝的,他就该站在最高的地方被人仰望。” 小龙也不知听没听懂,用小角角去蹭他。 镜收回视线,笑道:“那我们去姬泱书房等他!走!他的书房也可漂亮了!墙上挂的全是他自己写的字、画的画!” 镜到了姬泱的书房,在内走来走去,将书房内的每一样东西介绍给怀中的小龙听,反正是不管能不能听懂的,他自己讲得特乐意。 他的身影不时晃来晃去,被外头的下人瞧见,不一会儿蕴蓉匆匆赶来,笑道:“哎哟,公子,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镜立即将小龙藏到袖中,转身看她:“我来玩儿!” 蕴蓉瞧见他的小动作:“公子,您有什么,还藏着不让奴婢看?” “要先给姬泱看,姬泱看过,就给你们看!” “这么神秘?是什么?是公子您亲手捏的泥娃娃?”蕴蓉猜测。 镜笑而不语,他们是猜不到的! 蕴蓉也不猜了,问他要吃什么,他说:“荔枝冻糕,酥酪蝉!” “好嘞,您等着。”蕴蓉转身就去忙。 一刻钟后,蕴蓉将吃食送来,笑着退下。 姬泱的书房如今还摆放着几张禅椅,上头都垫了软垫,藏在另一架屏风内。因为禅椅够宽敞,名字取得也好,是专门放着给小鬼来玩时坐的。 镜转身在其中一张坐下,用勺子舀了一勺酥酪蝉,对小龙道:“可好吃啦!你尝尝!” “……公子。”秾月不敢出来,声音从袖中传出,“他刚出生,怕是压根不能吃这些。” 袖中有声音,小龙缠绕镜的手臂,绕到下方往袖口中瞧,似乎是极为好奇。镜又笑出声,满不在意地说:“他能吃,他是在我湖中出生的,我喜欢的,他一定喜欢。” “公子——”秾月还要再劝。 镜已经将小勺伸到小龙面前,小龙伸出舌头尝尝味道,竟然又往前凑了凑,继续吃。 镜高兴笑:“他果然喜欢!” 秾月无奈叹气,也没法子了,不再劝,反正已经吃了,没事儿是最好,若有问题,总会出的。 镜喂他吃了些酥酪蝉,又将荔枝冻糕送到他面前,得意道:“这是姬泱给我做过的!不过这个不是姬泱做的,下回让他做给你吃!” “——什么让我做?”姬泱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 “来了来了,姬泱来了!”镜放下勺子,抱住小龙迎上前,与刚绕过屏风的姬泱打了个照面。镜一身水色衣衫,怀里团着个黑色的东西,何况那东西还有双金银色的异色瞳孔,自是十分惹眼。 姬泱怔住,诧异道:“这是?” 镜献宝地递给姬泱看:“龙!” 龙?姬泱见过鬼,也见过妖了,龙当真是头一回见,与父皇衣服上的并不是很相似。出于担忧,他皱眉问:“哪里来的?” 小龙仿佛看出姬泱的不乐意,本还朝他吐舌头,听到这话,立即脑袋一摆,钻回镜的衣襟里去了。 镜拍拍他的小脑袋,说道:“就是那个蛋!你可还记得?黑色的,有道流光的蛋!它今日孵出来啦,原来是个小龙!” “果真?” “当然了!”镜见姬泱竟然怀疑,也有些不高兴,他将小龙脑袋托出来,给姬泱看,“他有小角角!” 姬泱仔细一瞧,还真的是小角角,太小了,冒出那么一点儿,连小角都称不上。 谁也不曾见过龙,谁知到底是不是?但姬泱也不去打击镜,不论是不是,镜高兴就成。况且见那小龙窝在镜怀中,很是乖巧的模样,在镜的宫里诞出的动物,总归是不会伤到镜的,姬泱便笑道:“果然是。” “你摸摸他!”镜将手上前,姬泱依言去摸,小龙却又将脑袋一扭,不让他摸。 姬泱的手顿住,镜笑出声,再摸摸小龙的小角角,“他不是坏人,你让他摸摸,听话。” 姬泱听他说“听话”二字便觉好笑,终于他也会跟旁人说“听话”了。 小龙的脑袋再扭扭,才不情不愿地将脑袋往前探探。 姬泱伸手去摸他的小角角,小角角还有些柔软,摸到的瞬间,姬泱觉得自己的心忽然也就跟着全都软了下来,他忍不住,还想再摸摸。 小龙特傲气,再一扭,又缩回镜的怀里,不让摸了。 “他不喜欢你!哈哈!”镜笑他,笑完,却还是低头认真对那小龙道,“他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所以你也要喜欢他!” “……”这是侧面表白? 怀王爷心中有些嘚瑟,就不再去在意被一条也许是龙的小龙狠狠下了面子的问题。 姬泱看看桌上食物,问他:“这是你自个儿吃的?” “我给小龙吃的!” “……他刚出生,怎能吃这些?” “我能吃,他便能吃。是不是?”镜说得理所当然,还低头问小龙,小龙用小角角顶顶他的下巴,镜再欢笑出声。 姬泱想了想,说:“刚出生的小动物,还是得吃些好克化的东西,他虽是在你宫中出生,不是俗物。但,天下活物共性,听我的,准没错。” “真的?” “嗯。”姬泱招手就命人去找些奶来。 蕴蓉带人送来各式奶,羊奶、牛奶,甚至就连骆驼奶也有。 蕴蓉还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送来东西,也不多看,便又退下了。姬泱拿着小金勺,看了看,舀了勺羊奶,便要往小龙嘴边递。 镜好奇问:“这是?” “羊奶,我母妃宫里那只白色长毛猫儿刚出生时,吃的便是这个。”姬泱解释。 那小龙本还好奇地跃跃欲试地准备去舔那勺,一听姬泱的话,立即扭头缩回镜怀中。 “他不愿意吃?”镜问姬泱。 “不愿吃也得吃,吃了好克化。”姬泱依然将小勺往前递。 镜向来盲目相信姬泱,想了想,觉着姬泱的话有理,他便同怀里的小龙说:“你尝尝,好吃的!” 小龙死活不愿出来,镜伸手去摸摸他的小角角:“你乖乖哦,你听话,姬泱最厉害了,他说得都对。” 镜劝了半晌,小龙才勉强探出一只眼,银色瞳孔直盯着姬泱瞧,他的舌头伸了伸。 姬泱将勺子直接送到他的舌尖处,满怀期待地看着。 结果那龙的舌头却似僵硬了,一动不动,吓得镜立即道:“怎么了怎么了?!” 小龙眼中竟似泛出了水花,“哭,哭了?”,镜立即摸他,“不哭不哭,不喝了,不喝了!不哭不哭!” 镜抱着他便要走,“哎——再试试?”,姬泱叫住他,“我母妃的小猫头一回喝也不适应,当时也是我喂的,多喂上几回便好了。” “他都哭了!他不喝!”镜抱着小龙气呼呼地走了。 小龙绕着镜的手臂往上,爪子扒住镜的肩头,脑袋搁在镜的肩膀上,微微歪着,朝姬泱看。 姬泱也不知是否错觉,他怎觉得那小东西眼中是幸灾乐祸??? 小龙舌头吐了吐,又缩回镜的怀中去了。 姬泱想想,还不自觉发笑,他家小鬼,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跟他发脾气? 怀王殿下手中小金勺还拿着,发现自己竟有些不太愉快呢。 不过,不愉快归不愉快,改日,这羊奶还是得继续喂。 刚出生的小动物,就该喝羊奶。 作者有话要说:小龙:本宝宝堂堂一条龙,不是东西也不是小动物_。为何要我同猫儿一样喝羊奶!大胆!小心我吃了你哦!qaq 第50章 新年 很快,但凡知道镜真实身份的王府中人,全都已知道,镜的宫里养出了一条小龙。 那可真是太稀奇了啊! 他们本还有些不信,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其他的了,纷纷来瞧。镜显摆地恨不得给全天下瞧,他们也不知龙是如何模样,书上说的,画上画的,甚至是绣娘们给龙袍绣的,到底是不是龙,谁又知道? 可一瞧见那黑乎乎的小东西,大家都觉着,这的确就是龙! 这龙的小脑袋不如画上那般凶恶、狰狞,也没有龙袍上那般庄严郑重。 他的脑袋圆乎乎的,嵌着的眼睛,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头上冒出一点点银色小角角。 可爱,又矜贵。 大家一瞧,便想摸摸他的小角角,镜倒也不曾觉得下人不能摸,他很欢迎!只是那小龙竟不许人摸,他们纷纷称奇,直接就对镜道:“公子,不愧是您宫里的灵物,才出生几日便这样聪明!知道奴婢等是下人,不让摸呢!” 镜赶紧道:“不是不是,他只是怕生,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这样的话,谁听了不高兴? 回头,姬泱也知道了,他好奇过来,问那小东西:“我可能摸?” 小龙脑袋一扭,不看他,姬泱便试探着伸手,小龙虽再晃了晃脑袋,到底是让姬泱摸了他的小角角。 姬泱也称奇:“他只给我们俩摸?” 镜用力点头:“他喜欢我,当然也会喜欢你啦!” 听到这话,姬泱心中高兴,又问:“他今日吃了什么?” “酥酪蝉,他喜欢。” 姬泱便道:“酥酪蝉是奶制的,既喜欢,为何不肯喝羊奶,再试试。” 小龙的脑袋立即钻进镜的衣襟中,姬泱伸手去拽他尾巴:“那里不是你能钻的!” 小龙尾巴将姬泱的手一甩,用力不是十分大,却又刚好将姬泱的手掌给甩开。 姬泱“嘿”了声:“这小家伙与我有仇?”他高声便叫蕴蓉拿羊奶来,“我今儿非得喂他喝羊奶不可!” 小龙直接用尾巴将自己的小脑袋给一圈圈地团住了,只剩俩小角角露在外头,还抖啊抖。 “不喝不喝!我们不喝!”镜抱上小龙转身便走,“咱们回宫里吃桃子去!” “…………”发觉自己正逐渐失宠的怀王殿下,手捧羊奶碗,目送他的小鬼就这般留下墓碑且没了影。 没几日,便是过年。 按照人间习俗,过年人人都要穿新衣。镜觉着新鲜,才是除夕夜呢,便已穿上为过年特别做的新衣。他趴在湖边,看着湖中欢快游水的小龙,喃喃道:“你会变成人吗?” 小龙回头看他一眼。 他又问:“你是龙妖还是龙仙呀?” 小龙歪了歪脑袋,依然打量他。 “过来,摸摸小角角。”镜朝他招手,他便乐滋滋地游来了,镜又说,“你是小龙子,还是小龙女呀?” 小龙挺挺脑袋,镜歪头:“我看不懂。你往后会说话吗?我宫里灵气很足的,你一定能修成人形!你若修成人形,一定很漂亮!比我还漂亮!” 小龙舔舔他的脸,他笑着说:“不是吗?” 正嬉闹,空中传来姬泱的声音,叫他出去用膳,且宫里送东西来了,有贵妃娘娘特地送给他的礼物。 自上次从宫中回来,他睡了好几个月,睡醒未多久又有了小龙。他倒是想贵妃娘娘的,也想去宫里,实在是没了时间。 他一个无所事事的鬼,竟也有这样忙碌的时候。 听说贵妃娘娘给他送礼物,镜立即爬起来,他将小龙放入水中,说道:“你乖乖玩哦!我晚上再来陪你玩儿!” 他转身要走,那龙却立刻飞扑过来,钻进他怀中。 镜叹气,这就是他为何会这样忙的原因,小龙好黏他,无时无刻都要黏在他身边。 有一回,他趁小龙睡着了,出去玩儿,小龙醒来后,直接哭了,哭得他整座宫殿都在落大雨。 这本事,就连镜都服气了。 他发愁地看着小龙,说:“你跟我出去玩儿倒没事,大家都很喜欢你,可姬泱要给你喂羊奶,你不喜欢喝。你不高兴,姬泱也不高兴的。” 小龙的小角角抖了抖。 镜用手戳戳他的小角角:“与你说,你也不懂。算了,你跟我走吧。带你去看贵妃娘娘送来的礼物,贵妃娘娘特别好!待你长大,我带你去皇宫里头玩儿!贵妃娘娘也会很喜欢你!” 镜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却难得因为小龙多了一丝警惕。 万一那皇宫的浅淡龙气,偏偏能给小龙造成伤害? 毕竟他的小龙,可能只是妖怪。还是再长大些,才算稳妥。 宫中送来十来车的东西,有皇帝赏的,有姬潇等兄弟送的,有贤妃等娘娘按照规制送的,这些加起来装了五车。余下的,便全是贵妃娘娘送来的。 其中除了一车,是姬泱惯用的笔墨纸砚与姬泱外祖及学生们新出的书册,剩下的全是给镜的。 没人不爱拆礼物,鬼也是,镜兴致勃勃地看贵妃娘娘给他的每一样礼物。贵妃娘娘大方,眼光又好,给他专门看书用的签儿就装了好几个箱笼。衣料子,尽管小鬼其实用不到,也装了好些。 有匹银色压了水波暗金纹的料子,一拿出来,满室便全是华光。 就连秾月夭月都说这料子好,要给镜裁衣裳穿,那黑不溜丢的小龙似也十分喜欢,立即钻进那匹布中。 以镜为首,大家哄堂大笑。 小龙懵懵地再探出脑袋,回头盯着他们瞧。 姬泱笑道:“你快快长大,修成人形,也用这料子给你裁衣裳穿。”小龙的眼睛眨了眨,正要往他靠,似是很喜欢他说的话,姬泱却又道,“不过,你这般黑不溜丢的,化成人形,能好看?穿银色,更显黑罢?” 小龙的脑袋一顿,愣是直直转了过来,冲进镜的怀中,再也不愿看姬泱一眼。 镜摸着他的小角角哄他,还道:“姬泱不是故意的,不气不气哦。” 实际镜是有些生气的,小龙黑不溜丢怎么了,长大了就漂亮了!黑龙才霸气呢!姬泱根本就不懂!他到底忍不住,朝姬泱“哼”了声,不许这么说小龙! 姬泱本以逗小鬼为乐,如今多了个小龙。 到底是过年,逗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再继续逗。 他笑着说:“他的蛋,出现于我生辰那日,孵化于百姓们围于巷口那日。又是龙,倒真的是祥瑞。” 鬼姐妹、芳菲,包括蕴蓉他们深以为然,都极赞同地点头。 姬泱伸手摸摸他的小角角,不许他缩回去,轻声道:“今儿是除夕,你这日子倒生得好,明日你就两岁了。” 大家纷纷夸他生得好,他才又从镜的怀中探出小脑袋来,抖着小角角,似乎很得意,看镜继续拆礼物。 守夜时,谁也没有睡,庭中放爆竹时,小龙竟也不怕。 镜站在廊下看得不时兴奋地笑,他是头一回瞧见,甚至他的侍女们看得也不愿眨眼。小龙盘在镜身上,也看得一动不动。 爆竹是姬泱亲手放的,毕竟有小鬼在,院中不能留太多下人。 不过自己动手,也别有乐趣。 姬泱放了爆竹,回头瞧见小鬼戴着毛毛风帽,抱着小龙静静站在廊下,抬眸望着空中烟花满眼欢喜的模样,心中尽是暖流。 他想,这当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画面。 他走到镜面前,看看小龙,说:“还没给他取名,取个名吧?趁今儿过年。” “我来取我来取!!!”镜立即抢道。 “你取。” 姬泱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好名字,毕竟他家小鬼饱读话本,是个学识渊博的鬼。大家伙儿都是这么以为,皆期待看他,结果镜仔细想了半天,激动道:“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他的名字叫‘宝宝’!!!” 众人沉默。 姬泱捧场鼓掌:“真是个好名字!” 镜举起宝宝龙:“你喜欢吗?” 那小龙竟似十分高兴,用舌头舔舔镜的下巴。 镜回头看姬泱:“他说他喜欢!!!” “……那就好。”姬泱微笑。 镜抱着新取了名字的宝宝龙,蹦跶着转身回屋了。 姬泱留在后头暗自打量,心道,也不知这小龙与他家小宝比起来,谁更聪明一些…… 再者,他家小宝真把这小黑东西当孩子养了似的,那小东西倒也真的黏人,一时半刻都不愿离开。你要不在他身旁,他都能哭得给你下雨! 不仅仅是玉宫,就是镜心阁也下过雨! 姬泱是真佩服。 不过,若是当孩子养,那就当吧。能有个小东西这样讨他家小宝高兴,他看似不满,实际是很感激的。 他没法无时无刻陪在小鬼身旁。 守过夜,他们一同回玉宫,小龙沉到湖底睡着了。 别说,就这点,都跟小鬼一模一样,就爱躺在湖底睡觉。 镜伸手,在湖边变了个三面的宅子出来,眼看着又要在湖边陪这小黑龙。 姬泱上前,拉住镜的手,小宝回头看他:“怎么啦?” “你又要陪这小黑东西。” “你不能当面这样说他!” 九殿下便装得更委屈:“你如今心中只剩他了。” “…………”镜瞧他这样委屈,有些心疼。 “你成日里陪他,好不容易过个年,谁又来陪我?” “我,我——”姬泱弯腰,将他捞进怀中,紧紧抱住,贴着镜小宝的耳朵说:“你今晚要陪我。” “…………”镜小宝的耳朵烫烫的,还没说什么,便被姬泱给一把扛了起来,扛到肩上。他小声惊呼,赶紧把自己的双眼捂住。 姬泱笑:“怎么?” 镜小宝将双眼捂得死紧,一句话不说。 姬泱暗笑,别看与那小龙在一处时,还挺有模有样,实际啊,还是个小鬼。 当然,这是独属于他的小鬼。 姬泱将他小心从肩膀放下,抱在怀中,大步流星往镜心殿而去。 新的一年便开启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这两天看到有些盆友比较懵,为啥人跟鬼能生出龙来,其实文章里有迹可循,也有些姑娘看出来了。具体原因啥的反正后面会写到的啦。 写到小龙我就不自觉姨母笑,忍不住多写[捂脸],想快点到变成人的时候哈哈。 第51章 出动 过了上元节,皇帝开了印,州府衙门也都开了门。 姬泱早早便醒了,今日是节后首日,宜州城内官员皆要上门来拜见他这个王爷。 他醒时,镜趴在床上睡得正香。他坐起身,低头看看镜小宝,笑着弯腰准备在他脸颊上亲一口,镜的里侧,缓缓探出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盯着他瞧。 姬泱顿住了。 是的,这个名为“宝宝”的黑不溜丢的小东西,已经上了他们的床! 自打有了他,镜再也没在府里睡过,全在玉宫里陪他。不止是姬泱受不了,镜自己也不习惯,他喜欢挨着姬泱睡,姬泱身上暖暖的。 可姬泱到底是人,也很忙碌,常忙到半夜,不能总是恰好陪他歇在玉宫中。 前几日,镜趁那小东西睡着了,赶紧往外溜,跟抽空幽会似的。姬泱那会儿还在前院忙碌,忽听泼天的水声,他书房里的幕僚们也纷纷傻眼了。 姬泱心中干笑,面上镇定:“怕是后院出了什么事。” 五宁赶紧装模作样地出去一趟,再进来,正色:“殿下,后院厨房烧着了,不过没事儿,正泼着水呢,快灭了。” 幕僚们松口气,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也纷纷劝王爷还是去后头看看吧。 王爷心中再尴尬笑,镇定地出去了。 一出书房,他大步往后头跑。 果然,镜不见了,那小东西立刻在玉宫开始哭,水漫玉宫。镜不得不又进去将他抱出来,出来了也委屈地继续哭,姬泱走进镜心阁。那小东西刚被哄好,姬泱还是踩了一脚的水,镜心阁内的积水已经没至他的脚踝。 小东西,别看黑不溜丢,哭起来还怪惹人怜爱。 姬泱心中本还有些怒气,一瞧见镜小宝怀中,那小东西眼角挂着豆大泪珠,怒气全消了。 他暗自叹气,踩着水上前道:“这倒好,大的眼泪能成珠子,这小的,一哭便要下雨,我信了你是龙了。” 小龙挂着眼泪珠子,爪子扒着镜的衣襟,委屈巴巴地扭头看着姬泱。 “行了行了,你哭得对,你哭得很对。”姬泱拿手给他将眼泪擦了,他也不躲。姬泱再看看镜,好吧,这个大的也快哭了。 姬泱只好道:“他出生头一日,便跟着你来人间玩了,吃了那些东西也没事儿。要么,往后睡觉时,便同我们一处睡吧。” 镜抽了抽鼻子,点头,再将小龙紧紧抱住,轻声道:“不哭了,不哭了哦。” 可见是十分心疼了。 于是便出现了清晨这一幕。 怀王殿下仰头看了看床顶帐子,虽是个小妖怪,也不能教坏孩子不是? 姬泱忍痛决定暂时不亲了,伸手摸摸镜的脑袋,转身要下床,那小龙却将脑袋也伸了过来。 姬泱忍俊不禁:“你也要摸摸?” 小龙歪脑袋。 “好,也摸摸你的小角角。今儿倒听话。”姬泱也摸摸他的小角角。 昨夜城中有上元灯会,他带着小鬼一同出去玩了,小东西缩在小鬼的披风里,自也跟着。疯了闹了一晚上,子时才回来。回来还不嫌腻,又在家中挂了许多灯让他们玩,直玩到很晚才被赶上床睡觉。 许是因为昨夜带他出去玩儿了,所以才主动让他摸摸? 姬泱心中好笑,再轻声道:“你盘着也再睡会儿。” 小龙乖乖缩回去,果然靠着镜盘住身子,且还乖乖闭上眼。 姬泱实在是讨厌不起来,不仅讨厌不了,反而不得不爱。 他想,他家小宝就是了不起,宫里能养出一条龙便罢,还是个这么聪明的。 若是有一日,这小妖怪真能变成人便好了。 姬泱心情愉悦地到了前院,见过上门的官员,说了些例如新一年要好好干之类的勉励话语,也就散了。 京中来了许多信件,有姬潇的回信,表示对他忠心的感动,虽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哥哥我登基后一定给你肉吃,却也充分肯定了他这个九弟在他心中的地位。 姬泱一笑而过,姬潇不是做帝王的料,可他外家很有野心。他外家若不克制,姬潇总有倒大霉的一日。不用他来动手,父皇头一个看不下去,姬澜也还在京中困着呢,过完年总该出来了。 他将姬潇的信往边上一放,又翻看了些京中好友的信,还有外祖与舅舅、表哥的信。外祖与舅舅都是颇为严肃之人,即便通信也是如此。 表哥便不同,与他说了许多京中有趣的事,说想来宜州见他,表哥还说,家中经过先前变故,都认为路家不宜再与皇室联姻。表哥说话很直,直说觉着他与三妹妹的性子其实也不是很相配,特地问问他的意思。 姬泱觉着他们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天也暖了,挑个日子让母妃将婚约取消的事儿说明办妥就成了。 姬泱将信一一看过,最后是他母妃给他的信。 开头便问为何不让镜小宝去宫里玩,接着才说京里的事。 姬泱哭笑不得,却也骄傲,他家小鬼的确是人见人爱。 京中,开印后,天气回暖,皇帝的身子眼看着也有了些许回暖,开始亲自上朝。 上朝,头一件事便是处理年前雪灾一事。 其实每年都要下雪的,只是去年底这场雪下得也太大些,虽说天公不作美,总有官员不作为,死了许多人。皇帝十分不悦,去年死了一个儿子,其余的儿子也都拥有各自心思,他身子忽然败坏成那样,这些可都不是好兆头。 再连着死了这么多百姓,他这个年都没过好,陈太监站在他身畔,手中捧着那一份份报死亡人数的折子。 姬钦道:“给他们都瞧瞧。” 陈太监便走下台阶,将这些折子分给诸位大臣瞧。 大臣们全都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看,看了还不成,皇帝还要他们说感想。 感想,无非是臣等不力,地方官员不力等等之类的话。 皇帝又从陈太监手里抽来一本奏折,拿在手上,问:“为何宜州只死三人?!同样大的雪,同样的寒冬,这是为何?!” 一片沉默。 “陈学,你来说!”皇帝点名,这是礼部一位官员,年前便是他带队去的宜州。顾皙品阶太低,没资格来朝会。 陈学出列,将怀王殿下在宜州是如何出资筹建善堂,又是如何带领世家给百姓发放抗寒物品的,再与大家说一遍。 底下听得更为沉默。 他们能说什么?说这只不过在宜州一州执行,地方小,人也不多,花不了太多银子,自然好操作?说又不是各个州府都有怀王爷这样一尊大佛愿意拿出银子来办善事?说是那处运气好? 不想活了?乌纱帽不想要了? 可这的确是实情! 他们也想每州每府地建多多的善堂,严寒抗旱,炎日抗暑,银子呢,哪里来?领头的,担风险的,又有谁愿意主动站出来? 皇帝说:“朕知道,宜州到底只是一州,利于办成这样的事儿。只是在列的你们,仔细想想,怀王在宜州做成这样一件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众人低头。 “原因是他的一片善心,他心怀天下!他真心愿意为百姓办事儿!你们呢?!” “臣知罪!” “知罪知罪知罪!好好想想你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做不好,头上帽子全给朕摘了真正罪去!” 皇帝起身,直接走了,陈太监吊着嗓子喊:“退朝——”良久,众人才起身,相互也不敢多说话,纷纷退出去。走远了,才敢互相瞄几眼,个个心领神会,皇子们又要闹了,怀王爷的亲王爵估计快要回来了。 路贵妃给姬泱写来的信上也是这般说,路贵妃的信是年前写的,此时才收到。 她信中的大概意思是,你父皇知道你在宜州的事,很欣慰很兴奋,但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母子都懂。 路贵妃说,京中又要热闹了,姬澜还被关着,怕是又要使坏心思,要他小心着些。 路贵妃还说,年后你父皇肯定还要厚赏你,实际对你最好的赏赐便是还亲王爵予你。京中诸人定会如此猜测,只是他们不知,你父皇他根本不敢。不过你当了十多年的亲王,也不差这几年。 看到这里,姬泱不禁浅笑。 路贵妃再说,宫里你放心,贤妃那个蠢货与她儿子有我吊着。你在宜州要一切小心,虽有帮手,凡事都有万一。 说到最后,路贵妃特别强调:不许不让小仙童来宫中找我玩儿!!! 姬泱眼中含笑,将外祖、舅舅、表哥与母妃的信小心收好,其余的命令五宁来整理即可。 他则是拿了盏茶,起身坐到窗下,一边喝茶,一边想姬澜的事。 姬淳反正是铁定找不着了,鬼姐妹也已不再去找,小鬼也放弃了。况且,如今有了那小黑东西,镜脑中已经记不住其他人,甚至连他都快要比不过小家伙了。 试图拿出姬澜杀害姬淳的切实证据,好直接砸向姬澜的这个计划,完全不可行。 且,姬澜那处竟还有修士参与其中。 对付姬澜,便不能用正统法子。 一想便想了一个下午,天也渐渐暗了。 他放下早已凉了的茶,去转动手上的扳指。这是他家小宝给他的,用于召唤三安等鬼用。却不料,三安竟未来,怀王殿下有些傻眼了。 三安想来的,来不了。 他在给镜,以及宝宝龙找青蛙,是的,青蛙。 姬泱一整日都在前院忙,镜小宝早已习惯,他知道姬泱将来是要当皇帝的,皇帝可忙了!从前没有小龙宝宝时,他便与侍女玩,看话本,捏娃娃,满园子追着动物们跑,反正总不会无事可做。 如今有了小龙宝宝,他更不会无趣。 他们一同用了早午膳,一同去后苑看小鹿,回来又一同看书、画册。 甭管小龙能不能看懂,反正镜小宝是边看,边要同小龙讲,尽管他自己也讲得根本不通。 有本画册,上头是春夏秋冬四季图。镜小宝一页页翻过,哪料小家伙偏偏对那夏荷图上的青蛙起了兴致,用尾巴摁住那一页不许镜往后翻。 镜一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青蛙这种东西,他宫中是决计不会有的,经蕴蓉解释,他才知道这是什么。这下好了,不仅小家伙有兴趣,他也想看青蛙。 这个时候,哪来的青蛙?这可是刚开春啊,便是蝌蚪也要再等半个多月才有呢。 但是镜要看啊,那就找吧。 镜心阁反正临水,趁天黑了,三安便被捉出来,到水里给他们找青蛙去了。 姬泱走到镜心阁,远远便见镜抱着小龙坐在芭蕉叶上指挥:“那里有!那里有!” 三安游过去,真不是啊!镜再指:“那里那里!” 三安再游过去,他一个鬼,都累得仿佛出了一身汗。 姬泱心中叹气,赶紧过去,将他从叶子上抱下来,无奈道:“青蛙是夏日里的东西。” 镜可怜看他:“可是我现在就想玩儿。” 他怀里的小黑东西也委屈地瞪大眼睛瞧他。 怀王殿下心中是无比悔恨啊,为何他就不能给他们小宝变出青蛙来呢?! 瞧他们这委屈模样,姬泱便连着一同抱住,允诺道:“过阵子,天彻底暖了,我就带你们捞蝌蚪去。捞好了,养在瓷缸里,你们日日看着,看它如何变成青蛙,好不好?” 镜还不高兴:“我想看青蛙……” 小龙朝姬泱眨眼。 姬泱的声音不由变得更轻柔:“捞蝌蚪可好玩儿了,比青蛙还好玩,有专门捞蝌蚪的小网。”姬泱边说,边比划,可算是将这一大一小给哄好了。 一同用晚膳时,那小家伙盘在桌上,比他们俩还像主人。 他现在也不怕人了,蕴蓉负责给他喂食,他吃得津津有味。 姬泱看着不由又笑,并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 小龙脖子骄傲一扭,才不理他。 姬泱笑着回头给镜小宝喂了口汤,说:“母妃格外想你,今日来信,又怪我不让你去宫里玩。” 镜本还在兴致勃勃地吃东西,一听这,嘴角往下一撇:“我也想贵妃娘娘,可是——宝宝不能去皇宫。” 小龙听到他的名字,好奇探过脑袋。 姬泱放下碗勺,用帕子给他擦擦嘴,说道:“过几年,咱们进京,你们便都能见到了,不差这一两回。”姬泱说完,再看小龙,“过几年,我们宝宝也能长大,不怕皇宫了,是不是?” 宝宝龙的脑袋用力往上一扭,显然是十分得意了。 包括还沮丧着的镜小宝,大家一同大笑出声。 半个多月后,春天光临这片大地。 花草一夜之间,仿佛都开了,二月十二那日是花朝节,宜州城中,百姓纷纷至郊外赏花。 在京城,又是另一番风貌。 花朝节对于后宫来说,是个极重要的日子,各位娘娘是要拜花神的。 姬澜的生母,曾经是位宫女,便是花朝节这日偶遇皇帝,才成为妃嫔。虽死得早,却也是绝色,死于最好的年华,在皇帝心中印象还是很深的。正如路贵妃与姬泱推断,几个月过去,他的优柔寡断再度占据上风,姬澜毕竟是他的儿子。 也是花朝节这一日,皇帝下令给三皇子府赏了些东西。 虽只是赏了些东西,却是个信号,大家都知道,三皇子快出来了。 姬澜在府中跪下接旨,双手在袖中握成拳。 关了这么几个月,他,总算要出来了。 京中的那锅油总不会有变凉的时候,宜州的二月十二是个极好的天气,姬泱才懒得在意这些早就猜到的破事,他带着镜小宝与宝宝龙一同去郊外赏花。 小龙也是头一回坐马车,盘绕在马车的帘子上不愿下来,仿佛荡秋千,晃啊晃。 镜小宝不时笑,一路上,笑声就没停过。 他还道:“我们到郊外后,放小黑龙!” 小龙吓得瞪圆了眼睛,姬泱赶紧道:“是放纸鸢,不是你。” 他才夸张地放松下来,姬泱都觉得好笑,镜更是伸手将他拽回来,搂在怀里,告诉他:“是姬泱给我们画的纸鸢哦!小黑龙!和你一样,一只金色眼睛,一只银色眼睛。稍后我们把它放上天,它就能飞啦!你长大后也会飞那么高的,你高兴吗?” 小龙当然高兴,在他怀中扭来扭去。 他们的车驾,在街上愈行愈远。 怀王府的巷口,本就无人敢靠近,主子不在家,更是没了人。 主子不在家,便是下人们也能稍微松懈片刻。 四扇门虽大敞,门房与侍卫也难得偷个闲。 门外台阶下,干净得仿佛连一点灰也没有。 寂静中,空中一点金光一现,转眼间,原本空空地方,此时站了个人。 此人一袭紫衣,黑发用紫玉冠束起,眉目间是冰霜与俊朗。 他眉头紧皱,抬头看牌匾上“怀王府”三个字。 看了许久,他叹了口气,走上台阶。 第52章 宝宝 镜小宝与宝宝龙在郊外玩得格外高兴,他们不仅放了小黑龙的纸鸢,还吃了路边大娘卖的花糕。有小娘子提篮子卖花,姬泱还给他们买花啦!买了花,姬泱还亲手给他插到发间,镜又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嵌在宝宝龙的小角角里。 把他给美得,小脑袋不时晃来晃去。 郊外人极多,镜小宝不喜欢清场那种玩法,姬泱也没有透露身份,亲卫们全着便装,一路跟着。郊外的孩童更多,镜小宝瞧见许多年轻夫妻,手中搀着自己的孩子,有一点点羡慕。 不过他知道,不能说,否则小龙要伤心的。 再说,他能有小龙,他已经很高兴啦! 玩到夕阳西落,他们才依依不舍回家去。 到城里,天已经黑了,小宝不想回家,还想玩儿,姬泱索性带他们在外头用的膳。 真正的是尽兴而归,谁料一回到府里,还有个惊喜在等着他们。 他们出门,五宁没出,留守府中。 他们的马车刚绕进巷子,五宁听着动静,便赶紧从门口小跑来,姬泱令车停,将他叫上车,边让车继续前行,边问:“什么事,这样急?” “殿下,今日,您们刚出门,咱们府里来了位客人拜访!” “谁?” “小人也不知,他说他叫云赫。” 本已窝在姬泱怀中昏昏欲睡的镜立刻清醒了,他抬起脑袋,不可置信地问:“云赫?” “是!公子!他说他叫云赫!”五宁好歹也是有见识的人了,他一瞧见那位叫作云赫的郎君,便觉不是常人。如今一看镜公子的反应,果然如此。 镜立即转向姬泱,笑道:“他是那只狼!他没死!哇,那他已经是神仙了?” 镜说着,便要飘出车外,姬泱殿下心中吃味,拉住他:“小心些,不过几步便到了,不差这一会儿。” “是哦!”镜笑,却又道,“他若是神仙,一定有法子找到你的太子哥哥!” 姬泱一怔,顿时觉得自己这档次有些低。 他的小宝到如今还惦记着帮他找太子的事,他倒好,还在乱吃飞醋。 不过我们怀王殿下也很骄傲,他的小宝,真是时时都惦记着他! 他将镜小宝揽到怀中,对着眉心便亲了一口,哪怕那小黑东西瞪着俩圆眼睛盯着他瞧,他也亲了。 反倒是镜小宝有些不好意思,还要伸手去捂住小家伙的眼睛。 偏小家伙可聪明了,还知道脑袋一扭,换个方向继续盯着他们俩瞧。 这么一闹,马车便进了府,姬泱直接将他们俩给抱下车,一同去花厅见云赫。 云赫已等了一日,面上却不见烦躁,反而一直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听到由远及近的热闹声音,他身边站着的侍女笑道:“我们殿下与公子回来了。” 云赫放下茶盏,站起身,往外走去,还未走到门边,便与急急抢先走来的镜打了个照面。 “果然是你!”镜很惊喜,“你是神仙了?!渡劫好玩儿吗?!可有惊险?快讲讲!” 镜还没进来,便先问了云赫一连串的问题。 姬泱朝侍女们看了眼,她们行了礼,与五宁等人一同退下。 云赫一时不知该先回答哪个好。 镜又将怀中的小龙给他看:“你是神仙,你帮我瞧瞧,我的小龙可也是神仙?!龙是神族哦?妖怪里没有龙吧?” 云赫立即看向小黑龙,小黑龙也好奇看他,半点儿不怕。便是他,面上也不禁显出怔色。 镜看不出来,等他的回答,姬泱的双眼眯了眯,问他:“可有问题?” 云赫回过神,抬头看向镜身边站着的姬泱,他眼中很复杂,看了片刻,他朝姬泱恭敬行礼:“见过王爷。” 姬泱挑眉,他虽是王爷,这位既然没死,说明渡劫成功,那可是神仙,何必对他这般? 人家对他这般,他又不是不讲理之人。 他摆手道:“客气了,我瞧你面色不对,怎的,我们这小龙,难道有什么问题?” 他问得很直接。 镜却吓到了,将小龙抱得更紧,紧张地盯着云赫,盼他回答,却又怕他回答。 姬泱伸手揽过他:“不怕不怕。”说罢,再看云赫,“云赫郎君,有话可直说。” 云赫再问:“敢问王爷与镜公子,此龙是何时出生?” 不料云赫也称“龙”,姬泱心中有些惊讶,这还真的是龙?! 姬泱立即道:“他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冬月初二在玉宫发现了蛋,孵出来,是年前几日。” 镜的声音都带上颤了:“我们宝宝,他,他哪里……”他想问是不是哪里不好,却连说也不敢说出口。 云赫摇头,苦笑道:“镜公子,你可还曾记得,去年你离开汴县,我送予你的那枚果子?” “啊?” “你可是吃了?” “我好像吃了……我不记得了。”镜是真不记得了,姬泱记得很清楚,小宝吃了,他肯定道:“他吃了,敢问,那颗果子如何?” 云赫便道:“那日之后,我便找好洞府,等待渡劫。一个月后,天雷劈下,多亏镜公子给我的那点眉间水,我终是渡劫成功——”镜替他高兴:“所以你真的是神仙啦!” 云赫眼中淡淡笑意:“多谢镜公子,如今的确已升天为仙,只是——这些事往后再提。成仙后,我得以再次遇见当年赠予过果子的那位仙人,也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果子。” “是什么?”镜好奇问。 “是……”云赫在想,如何才能正确描述那个果子,想了会儿也想不出,只好道,“是诞子果。” 镜眨了眨眼,他还有些听不懂,诞子果? 姬泱却是瞬间便懂了,他立即看向镜怀中用爪子扒着衣襟的小家伙,小家伙瞪着圆滚滚的眼睛仰头看镜。察觉到姬泱的眼神,歪头看向姬泱。 姬泱深吸一口气,再看云赫,问:“云赫郎君的意思,是?” 云赫点头:“正如你所想。” 姬泱差点儿连那口气也吸不上来了,他再回头看镜与小家伙。 那俩一同瞪着圆眼睛看他。 果然一模一样,再想到初次摸到小家伙脑门小角角那瞬间的心中柔软。 姬泱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冲,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仰头,他得缓一缓。 镜看云赫:“你们在说什么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的小龙是不是小龙?我的小龙是不是神仙?” 云赫暗自叹气,见姬泱那副傻样,他对镜道:“镜公子,那枚果子是诞子果,你吃了那枚果子。你与王爷成了亲,是以——”镜呆呆问:“是以什么?” 姬泱依然仰着脑袋在犯傻,云赫只好继续道:“是以,这小龙,是你与王爷的孩子。” “孩子?我与王爷的孩子?我是谁?王爷是谁?孩子?”镜嘴里念念叨叨一串话,还低头看小龙,“你是我与王爷的孩子啊?难怪呢——啊?!” 他慌忙抬头,再问云赫:“我们宝宝,是我和姬泱的孩子?!!!!!!” 云赫点头。 镜的眼睛一动也不动,他与宝宝龙对视。 忽然——“哇!!!!!”镜大哭出声,眼泪珠子落满地,叮咚作响。 他这一哭,他怀里的小龙立马有样学样,也扯着嗓子跟着哭,这下好了,花厅中立刻下起大雨。 姬泱被大雨浇了满脸,湿了一身,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他上前就去抱镜,哄道:“不哭,不哭了,不哭了啊……” 镜将小龙搂得更紧,将他的小脑袋贴在自己脸上,哭得愈发大声。 小龙跟着也哭得更大声。 姬泱被感染得,眼眶竟也开始红了。索性也不再哄,而是将他们俩抱得更紧,静静听他们哭,顺便静静一同淋雨。 云赫:“………………” 他可不愿淋雨,拉来结界,替自己遮雨。 他心中也很无奈,有诞子功效不假,可这不是谁吃了都有用、都能生孩子的啊,他们丝毫不怀疑? 待他们仨,主要是镜小宝与龙宝宝平复心情,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们将云赫邀请到后院,一同落座,再问更仔细的问题。 姬泱到底是王爷,立刻抓到重点,他问云赫:“难道我们小宝生前是龙?”他是人,只有小宝是龙,才能生出小龙来。 云赫沉默,他们却当他默认,毕竟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镜再次喜极而泣:“我自己居然就是龙!我好厉害哦!” 小龙看他又哭了,跟着也要张嘴哭。姬泱吓得赶紧道:“乖,你可不能再哭!” 镜兴奋道:“难怪我那么向往龙,原来我自己就是龙!” 姬泱瞧他这样,也很替他高兴,再问云赫:“我们宝宝,放在人间养,可有事儿?” “我方才看了看,小龙宝宝长得很好,况且他出生于玉宫,又整日与镜公子在一起。镜公子自身本就是灵气的根源,这点倒不用担心,他反而能生长得更快。” “他可能化成人形?他算鬼妖,还是神仙?” “虽是镜公子的孩子,由鬼生出,他到底是龙,是有神格的。” 镜激动:“我们宝宝好厉害!!!” 云赫又道:“孩子化成人形倒也容易,镜公子,你的眉间水,便能令他成人。” 镜说不出话来,立即就想从眉间拉水了。 姬泱先按住他的手,再问云赫:“不知该如何养小龙?云赫郎君可有什么叮嘱?” 云赫暗自苦笑,如今整个天地间,这个龙宝宝,是唯一一条龙,若不算上那被封印的。 龙又不是人间大街上的白菜,想要就有。 他一个妖怪,修炼数千年,才勉强排上末尾的小神仙,哪里知道如何养小龙。 不过那是从前,这次来人间,他身负重任。 他还的确知道一些,他将知道的一一告知他们。 镜是很想记住的,却兴奋得半点儿也记不住。姬泱认认真真记下来了,直到很晚,才与云赫散了。 姬泱令蕴蓉给云赫安排客房,又问云赫:“不知云赫郎君这次来人间要待多久?” 云赫很客气地说:“我也不过来人间随意走走,倒也没有正事,不拘多少时候。” “那云赫郎君便住在王府中吧。” 云赫点头:“若王爷不嫌叨扰,在下十分乐意。” “你放心住着!”饶是说话从来四平八稳的怀王爷,也难免有些眉飞色舞。 云赫心中更是连着叹气,拒绝由他亲自送去客房,转身跟着蕴蓉走了。 镜小宝抱着他的宝宝,想立刻把他给变成人。 时间已晚,小龙撑不住,盘着他的手臂,睡着了。镜不舍得将他弄醒,把他轻柔放到床上,坐在床边盯着他看。 姬泱与云赫说完话,回到内室,瞧见他们这样,也不由静静站住。 许久他才往前走,镜瞄到床榻上的影子,回头看他。 一人一鬼隔着些许距离,遥遥看了片刻,镜小宝抽了抽鼻子,再度很没出息地哭了。 姬泱上前搂住他,镜小宝没有起身,还坐在床边,伸手环住姬泱的腰,脑袋瓜闷在他的腰间,哭着说:“我从前好羡慕书里的女鬼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会有这样一日。我差点就要把他给吃了!” 姬泱心中本还觉得酸软,听到这话不禁笑出声,低头柔声与他道:“可你敲了半天也没敲开那蛋,说明我们儿子厉害着呢。” “呜……‘我们儿子’,是哦,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你的孩子,是镜和姬泱的孩子。”镜哭着仰头看他,“他会怪我吗,我差点儿把他给吃了。” “怎会?你看他多喜欢你?” “呜,是哦,我也喜欢他,我最喜欢他!” 姬泱笑:“那不喜欢我了?” “呜……都喜欢,都最喜欢!”镜再钻进他腰间,一通狠哭。 姬泱心中一点儿也不吃味,反倒愈发柔软。 床边点了两盏灯,他的小鬼与小龙便落在他的怀抱与灯光之间。 姬泱叹口气,他觉得他的人生哪怕到此为止也无妨,他真的已没有任何遗憾。 他正感慨,镜小宝忽然又急急抬头,满脸泪痕:“对了,我要进宫去!” “啊?” “我要告诉贵妃娘娘这件事!她一定很高兴!” “不是——”“我走了!” 说走就走,姬泱看看自己的空空怀抱哭笑不得,这都多晚了?他将三安叫出来,确定鬼姐妹与芳菲都跟着走了,这才放心。 他则是坐到床边,坐在镜方才坐的地方,继续观察睡得正香的小龙。 他轻声道:“你变成人,该是如何模样?” “我再不说你难看了,我们宝宝变成人,怕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唔,你往后会说话了,可要记得叫我‘父王’。” “你称呼小宝什么才好?” 姬泱笑着低头抹脸:“叫爹也太过怪异,他自己也才是个孩子。” 姬泱抹了脸,再抬头看小龙,眼中温柔仅给小龙与镜。 他再喃喃道:“凡事都有我,你们俩做最快乐的孩子便很好。” 声音恰似窗外那正轻抚人间的夜里春风。 第53章 等待 与云赫说话时,屋里除了宝宝龙,只有他们仨,连镜的侍女们也不在。 是以,秾月她们也还什么都不知道。镜一离开王府,她们便察觉到了,匆匆跟上,发现他们公子去了皇宫。她们对视几眼,今儿怎抽得出空来宫里?是有急事?眼瞧着,镜要往玉芙宫中落。 她们上前,叫他:“公子!” 镜高兴得整个鬼都在飘,他的笑意是真正地充盈了整张脸,他回头:“嗯?” “公子,您是来找贵妃娘娘?” “是啊!我有大事要告诉她!” “什么事呀?”她们缓声问。 “宝宝是我和姬泱的孩子!!” “…………………………”她们仨顿在半空中,全傻了,镜得意地“哼”了声,回身就落进玉芙宫。 他上回来,便是进的路贵妃的寝殿,此时也是。他是个懂礼貌的好小鬼,站在珠帘外,便不往里走了。路贵妃的寝殿自是豪奢,珠帘外摆了个香炉,香烟袅袅。 镜小心瞧了眼,见到珠帘内,两个靠坐在床榻边打着瞌睡的小宫女,这才苦恼地发现,都这么晚了,贵妃娘娘肯定已经睡下了啊! 他该怎么办……此时是万万不能叫醒贵妃娘娘的,若是待到天亮,宝宝醒了找不到他又要下雨那又该如何是好。镜焦灼地来回走了几圈,打瞌睡的宫女们完全没有察觉,反倒是躺在帐子里的路贵妃瞄见了他的身影。 他身上带着墓碑,瞧起来与常人无异,是有影子的。 晃来晃去,影子可不就投在那帐子上了。深宫之中,又有几人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能这样轻松地进到她的寝殿,还不被发现,还能是谁?路贵妃立即坐起身,悄声掀开帐子,瞧瞧睡着的小宫女,她伸手拿下衣架上的披风裹好,踮着脚走出去。 转来转去,决定还是留下来等待天亮的镜,一个转身,路贵妃正对他笑呢! 他立即也笑了,路贵妃掀开珠帘出来,轻声道:“小仙童终于舍得来瞧我啦?” “贵妃娘娘!” “哎哟,这阵子可想坏我了,你怎不来瞧我?”路贵妃将他拉到一旁的罗汉床坐下,边说,边故意做出伤心的表情。 镜的鼻子立即皱起来,急急道:“我,我想来的!只是,只是,实在是——”“有什么比我还重要?”路贵妃逗他。 “我,我——”镜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该如何将这件事情有条理地告诉贵妃娘娘呢? “再不说,我可要生气啦。”路贵妃再逗他。 镜急了,赶紧道:“我,我有一条小龙!!” “……”路贵妃纳闷看他,显然是听不懂。 镜越急越是胡言乱语:“小黑龙!一只眼睛是金色!一只是银色!他好可爱啊!他有小角角,他只愿意让我和姬泱摸摸!旁的人谁也不可以摸!他,他喜欢吃酥酪蝉!和我一样,姬泱坏,姬泱喂他喝羊奶,姬泱还笑话他黑,姬泱太坏了……” 路贵妃越听越迷糊。 好不容易回过神,跟来的侍女们看不下去了,统统也现了身。 镜回头看她们一眼,继续道:“就是,反正特别可爱!我好喜欢他!姬泱也喜欢,我要过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他叫宝宝!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哦!” 镜激动啊,激动地一连串说了许多,可激动着吧,一句要紧的都没讲,听得路贵妃一头雾水。 秾月上前,给一脸迷茫的路贵妃行了礼,起身道:“贵妃娘娘,奴婢来说吧。” “你说,你说。” “这事儿得从去岁殿下生辰说起……”秾月将事情一一道来,最后道,“方才,奴婢们听公子说,那是他和殿下的孩子。” 路贵妃伸手掩嘴,她震惊得已经嘴巴大开。 她疑惑看向镜,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小声说:“今日云赫来家里了!他告诉我的!” 芳菲“啊”了声问:“难道与云赫郎君送予公子的那枚果子有关?” “嗯!!”镜用力点头。 芳菲倒吸一口凉气,再做补充,告诉路贵妃云赫是谁,果子又是什么,路贵妃一双美目圆瞪,听完这些,她自己理清楚了,问镜:“是以,你与姬泱现在有了个孩子,那孩子还是条小龙?” “是的!!!”镜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贵妃娘娘,我原来是龙!” “天呀。”路贵妃也吸了口凉气,伸手抚着心口,看着镜感慨道,“原来小仙童是龙!龙可比仙童厉害多了!你从前怕是龙太子吧!” 知道自己不太会说话,一直在克制的夭月克制不住了。 她觉着贵妃娘娘实在是知己啊! 她兴奋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公子从前必定是龙太子!” “怪道你这样厉害!还能救下我们!” “贵妃娘娘,我们公子从前必定能呼风唤雨的!怪道我们小公子一生下来,一哭就能下雨!” “天呀!”路贵妃再度感慨,“一哭便能下雨?!” “是呀!小公子但凡哭,必要下雨!那雨大得呀,有次都没过咱们膝盖了!厉害吧?” “简直太厉害了!”路贵妃真心佩服。 夭月于是又将小龙是如何哭,如何下雨一一说来,听得路贵妃的双眼都不舍得眨。 镜双手握拳,激动而又兴奋紧张地盯着说话的她们俩瞧。 秾月无奈看了眼芳菲,芳菲竟然也在跃跃欲试,恨不得也上去说上一通。 秾月心中叹气,只剩她一个正常鬼了。 听闻小龙能变成人,路贵妃也坐不住了,先叫他们隐身,将小宫女们打发出去,再叫贴身女官进来,翻箱倒柜地找了许多小衣裳出来,显摆地给他们瞧:“这是泱儿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都是有福的!带去给宝宝穿!” 又拿出一个镶金嵌玉的精致匣子,打开看,一匣子的金首饰。 她从垫底的红丝绒上拿起一对小金镯,给镜瞧:“这也是泱儿小时候戴的!他小时候就喜欢戴这个,你瞧,有铃铛,他那时候啊,没事儿就爱晃着小手臂,听这铃铛声。” 镜接到手里,晃了晃,听着那铃铛声,想到小小的姬泱戴这个,不觉便跟着傻笑。 秾月冷眼瞧着他们是如何从大半夜激动聊到天亮,又瞧着路贵妃是如何翻找出足有四五个箱笼的东西。还是她惦记着,到了宝宝龙醒来的时候,再不回去,又要水漫怀王府,她提醒镜。 结果路贵妃又道:“真是羡慕你们,好想亲自淋一场宝宝下的雨!” 秾月:“…………” 镜也接得好:“我回去问问云赫,宝宝能否进宫,能的话,我下回便带他来见你!他很容易哭的,他一哭就下雨啦!” “…………”秾月看看一同兴奋点头赞同的夭月与芳菲,为他们小公子默哀。 好在路贵妃很善良,她道:“淋雨有趣,我也不舍看宝宝哭啊!” 镜傻笑点头:“其实我也不舍得呢。” 好说歹说,他们总算是回去了。 并非空手而归,那四五个箱笼全部带走,包括怀王殿下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首饰、玩过的玩具、读过的书,甚至是连抓阄用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姬泱一夜未睡,坐在床边盯着小龙给予爱的注视。 注视到天明,房中出现动静,他抬头一看,镜转身看他。 姬泱松口气,这个孩子也总算回来了。 他正要起身去抱,床上那个尾巴甩了甩,“呜呜呜”了几声,他再回头,好么,这一个也醒了。回来的是时候,醒的也是时候。 小龙还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一些声音,类似于“呜呜呜”这样的声音,也不知是撒娇还是与人说话。 但姬泱能确定,这会儿定是在撒娇。 镜本还高兴地笑看他,显然是有许多话要说的,这会儿瞧见宝宝醒了,直接略过姬泱上前,从床上抱起小龙,亲了又亲:“你醒啦?” “呜!”小龙撒娇。 “睡得好不好?”镜又问,小龙再“呜”了一声。 镜笑出声,抱着他转身看姬泱:“他太可爱啦!”姬泱刚要逗逗他,说些例如“怎不问我睡得可好”的话,却见镜将宝宝又放到床上,站好了便开始从袖中往外掏东西,“贵妃娘娘给的!姬泱小时候穿的衣裳!” 小龙立马钻进姬泱那件红色小兜兜,逗得镜“哈哈”笑。 姬泱看着小龙竖起脑袋,红色小兜兜被他。 镜再掏:“姬泱小时候戴的小金镯子!” 他拿着就要套到小龙的尾巴上,姬泱赶紧上前拦住:“戴他尾巴上,他要痛的。” “是哦是哦!”镜从小龙脑袋上拽下小兜兜,“我要把你变成人啦!变成人,就可以戴了!” 小龙应当的确是能听懂镜的话,闻言,扬起脑袋扭了扭,又低头用小角角去顶那对小金镯,叮铃作响。 姬泱也忍俊不禁,笑出声,的确太可爱了。 他抬头看他家小宝伸手从眉心往外拉出水雾,心中也满是期待,不知这小家伙变成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是刚出生的婴儿模样,还是? 眼睛是什么色? 皮肤不会偏黑吧? 会不会说话? 会不会叫人? 怀王殿下脑中想了许多,直到镜用手中水雾覆盖住小龙宝宝全身,他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紧张。 他不由坐直,紧盯他们俩。 小龙却丝毫不知将要发生的事,被罩在水雾里,他还用小角角去顶,并且吐舌头,甚至也吐出些水泡泡。 水雾慢慢将小龙包裹。 镜也不敢再动了,与姬泱一样,紧盯住他。 小龙被水雾包围,却又不觉难受,他还在扭着小脑袋玩,完全不知两位父亲的焦灼。 镜与姬泱默不作声,一动不动,一同等,等了一刻钟,两个一刻钟,一个时辰,直到两个时辰也过去——小龙并没有变成人。 第54章 哭声 镜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他很难过,难过的不是宝宝不能变成人,宝宝哪怕一直是小龙,他也喜欢。 他难过的是,宝宝是不是身子不好? 否则,云赫都说了,眉间水用上便能成人的。他的眉间水很有用,甚至能帮助云赫渡劫飞仙,为何不能让他的宝宝变成人? 他一哭,凡事向他靠齐的小龙立即跟着哭。 镜心更痛,伸手将小龙抱在怀里,哭得更凄惨。 姬泱本在皱眉思索,哪料不过慢了片刻,这一大一小就又哭上了!他赶紧伸手,将镜抱在怀里,淋着大雨,哄道:“不哭不哭了。” “我们宝宝是不是身子不好?!”镜边哭边绝望地问。 “怎会?!”姬泱是真的觉得不会,才出生一个月,多大点啊,一哭就能下这么大的雨,本事大着呢,哪能那么容易身子便不好?但他也不能这样安慰镜啊,他低头连连亲着镜的脸,“不哭了,不哭了,我们宝宝这么可爱,又是小龙,那可是神仙,厉害着呢!” 镜将小家伙抱得更紧,往他怀中埋,继续哭。 姬泱便看向完全是凑热闹不嫌事大,跟着镜哭,实际自己压根什么也不懂的小龙,无奈道:“小祖宗,你快别哭了。” 小祖宗哪里能理他,顿了顿,继续扯嗓子跟着镜哭。 云赫仙君被雨声吸引而来时,镜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姬泱被雨淋得满身狼狈。 瞧见云赫,姬泱是狠松一口气。 云赫听闻镜的眉间水竟不能使小龙变成人,自也很诧异,随后便低头沉默不语,也不知想什么。 镜可怜地抱着小龙,眼巴巴地盯着他瞧。姬泱揽住他,安抚地不时拍着他的肩膀。 见云赫如此,姬泱再问:“可是哪里不对?” 云赫抬头看他,苦笑道:“按理来说,是没问题的,出现这种状况,也实在没想到。” “那还有什么法子?其他龙是如何变成人的?” 其他龙,哪来的其他龙! 这就是目前天地间唯一一条龙! 云赫当然不能这样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再帮小龙上上下下检查一通,万分肯定地告诉镜:“龙宝宝绝对没事儿,身子格外康健。” “不是因为我是鬼吗?”镜很自责。 “当然不是,兴许龙宝宝还太小,毕竟才出生一个月,他一定能安然成人的,镜公子放心。” 镜有点点放心了,毕竟云赫如今已是神仙,神仙说的话总算是可信的吧? 云赫再道:“我会与其余同僚打听此事,若有法子一定尽快告知你们。” “多谢!”姬泱道谢。 镜也道了谢,姬泱送云赫出去,镜回身,将小龙举平,亲了亲小龙的脑门,珍惜地抱在怀中:“宝宝,你一定会变成人的,你是天地间最漂亮的小龙!也会是最漂亮的孩子!到时候,就给你戴姬泱的小金镯,好不好?我还带你进宫玩儿!” 小龙用小角角蹭他。 镜这才露出些许笑容。 云赫就这么在怀王府住了下来,途中也帮他们打探过,几乎没有进展。毕竟小龙宝宝的身份与来历都特殊,如今镜公子又是鬼,实在是没有前例可参。 或许真的与鬼的身份有关吧,但小龙也的确有神格,甚至出乎意料地就这样安然出生了。 云赫将能说的都与姬泱说了,姬泱自然不会跟小鬼说实话,否则小鬼会自责,认为都是自己的缘故。 云赫也说了,确定龙宝宝的身子无碍。 那便慢慢等好了,他们等得起,哪怕等到他死,他也能变成鬼,他们有太多的日子可以去等待。 小鬼忘性大,时日久些,虽说还会难受,到底又恢复常态。 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贵妃娘娘,说好了宝宝变成人便带去宫里玩的。 姬泱为了哄他高兴,趁着春日里头也实在没什么好忙的,在镜心阁给小龙宝宝做玩具。 他令人寻了块上好的木料子来,一家三口同坐在地衣上,姬泱亲手给宝宝做小龙玩具。他先拿笔在木头上画了龙,画好后再用各式锯子、刀具,将那龙脱出来。 他画龙的时候,镜的眼睛便不动了,他趴在地上,紧盯姬泱的手,看姬泱是如何画的龙。小龙有样学样,靠在他身边盘着。 姬泱抬头一看,瞧见他们这样便觉好笑。 半个时辰,龙便画好了,姬泱解释道:“将小龙脱模出来,将之磨得平滑,再给他上色,就是一条特别漂亮的小龙。”他问镜,“我们小宝要什么颜色?” “要小黑龙!” 姬泱笑:“不喜欢小金龙了?” “喜欢小金龙!也喜欢小黑龙!这是给宝宝做的,要小黑龙!” “好,小黑龙,画上金色与银色眼睛,好不好?” “好好好!” 姬泱再问小家伙:“你喜欢吗?” 小家伙直接游上前,要去盘那还不光滑的木龙,姬泱吓得赶紧高高托起:“还不能碰,伤着你。”他索性起身,叫五宁进来,将木龙给五宁,弯腰再将镜与宝宝扶起来,“你们俩去歇个觉,我独自做。接着要使锯子,使刀,又全是木屑、木刺,太危险。” 镜是想看的,可看看还小的宝宝,到底是答应了,乖乖抱着龙宝宝去睡觉。 他们一走,姬泱便叫五宁将用具都拿进来,仔细用锯子锯那木头。 五宁不免道:“殿下,小的来吧,或者咱们府里师傅多的是!” 哪能让他们殿下亲自做这个? 姬泱笑,这可是为他的孩子做的,自然得亲手来。 五宁眼瞅着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们殿下原本就不爱一堆人围着,自从有了镜公子与小王爷,镜心阁正常侍候的下人也就他们几个。他行了个礼,静悄悄地退下。 姬泱耐心地磨着,忽然察觉到一丝凉气,他抬头看。 半透明的三安跪在跟前:“殿下!” 姬泱手上还拿着锯子,问道:“京里又怎么了?姬澜出来了?” “倒还没有,不过快了。陛下今日又往他府里赏东西了,今儿朝会,陛下又将殿下您狠夸一顿。小人去了不少大人的府上,都说,陛下怕是又要召您回京呢。” 姬泱扯了扯嘴角:“就这事儿?” “不是,殿下,姬澜虽还未出来,原先三皇子府是关了禁闭,不得进,也不得出。这半个月,陛下连着往他府中赏了三次东西,三皇子府的大门虽还未敢开,几个偏门都开了,陆陆续续已经有人进出。” 姬泱继续用锯子去锯木头,听三安说话。 三安这时抬头,看他:“殿下,三皇子府上来了个道士。” 姬泱的手顿住,放下锯子,抬头看他:“说。” “那道士倒也瞧不出年龄,不年轻,穿了身破破烂烂的蓝色道袍,看起来普普通通,是昨儿夜里从三皇子府的偏门入的府,姬澜身边那个刘福亲自接的,对他可是万分的尊重啊。小的们听殿下的话,这些时日一直盯着,瞧见总算来了个不寻常的人,立时便跟上了。可那道士也未着急与姬澜说话,直到今早,姬澜醒了,他们俩才碰了个头,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说到一半,姬澜便与道士去了间暗房,那房门就在姬澜卧房的床后。” 姬泱的眉头皱起,问他:“你们进不去?” 三安一脸“您怎知道”的呆滞,再赶紧说:“是!小的们进不去!也不知那是什么地方,靠得近些便难受,咱们也不敢硬闯,怕引起对方怀疑!” 姬泱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看来这道士,便是姬澜身边的修士高手了。 那这道士来寻姬澜,又要干什么坏事? 姬澜卧房的暗房内,姬澜不可思议地大声道:“你说什么?!” 道士放下手中金色小瓮,再道:“他的确没有龙魄。” 姬澜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在狭小的暗房内来回走了好几圈,回头质问:“你说姬淳身上没有龙魄?他是嫡子!他可是元后嫡子!父皇的嫡长子!是姬家与谢家的儿子!你说他没有龙魄?你耍我玩儿呢?!” 道士不置可否:“爱信不信。” 姬澜因为一些事不得不求这些道士,不得不对他尊重,实际他眼里谁也看不上,他气笑了:“你到底有没有真本事?你将我耍得团团转!我辛辛苦苦将姬淳杀了,等你等了这么久,你给我来这么一句!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道士岂会怕他? 道士嘲笑道:“殿下要杀便杀,看看是谁死。” “你!!!” 道士翻了个白眼:“老道愿意助你,不为金不为银,更不为名不为利。只老道修道多年,也从未亲眼见过那龙魄,一时好奇才应了你。在老道面前,你摆什么臭威风?!” 姬澜被骂醒了,是啊,张天师从未收过他一分金银,甚至暂借他法宝,用以贮存姬淳的魂魄,还送了他一方自保的小印。张天师若真要杀他,不过动动小拇指。 姬澜深吸一口气,低声下气道:“天师莫怪,是我无礼,只,我实在太急了。我等了这么久,您来这么一句,我如何接受?” “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他身上就是没有龙魄。” “难不成是我其他几个兄弟?!” “你其他几个兄弟,上回来京城,我便见过,统统没有。” “当时只有宫中从未见人的太子与在外游历的姬泱,您未见过,如今,姬淳身上没有龙魄,难不成——”道士无所谓道:“没准你们姬家人身上都没有,天要亡你们,你瞧年前那雪下得,不详。” 姬澜又气,又不敢再得罪他。 姬澜再连连吸气,说道:“天师,我自幼生母便过世,深宫复杂,我能长大,能在父皇面前露脸,实属不易,我想当皇帝,我想手握这片江山,我想让我的百姓过得富足,我想——”道士不耐烦听他说话,还为了百姓富足?自己想当皇帝就直说,何必套这些又假又空的话。 “你少说两句吧。” 姬澜噎住。 姬澜反复吸气,再道:“那天师有什么打算?” 道士不说话。 姬澜恳求道:“求天师助我,待我登基为帝,为天师广建道观,我封天师为大天师!” 道士倒没有被他这些条件诱惑,老道士修道多年,一心只想成仙,这些世俗的东西打动不了他,他只是实在对龙魄感兴趣。 他想了想,说:“你的兄弟,只剩一位我还未见过。” “他在宜州!” “那我便走一趟。” 姬澜差点喜极而泣:“我为天师备车马,走得快些,半个多月便能到!” 天师却道:“我还需去长白山拜访老友。” “…………那天师您何时能去宜州?” “再说吧。”天师起身,转身便要走了。 姬澜着急拉住他:“天师,这可不能再说!我急得很!” “是你急,又不是我。待我见完老友,与友赏过雪与花,论过道,我去的时候,自会使人告诉你。” “天师——”道士看他一眼,眼中竟有杀意,姬澜不敢再多说,松了手。 道士伸手去拿桌上法宝,手一伸,金色小瓮便到他手里。 他难得问了句:“你们太子的魂魄,你欲如何处理?” 姬淳身上没有龙魄,便没有了一点利用价值。 姬澜立即道:“杀了他!投胎也不能!” 姬澜最恨的是姬泱,对姬淳的恨也不见少,元后嫡子,光这个身份,便够他恨到心里去。 道士修道,平素不会对普通人下手,姬淳过于可怜,姬澜过于毒辣,可与他有何关系?这些都是人的命数,若命好,被地府鬼差抓走,也能早些投胎。 他将姬淳的魂魄从法宝中拉出来,随手一抛,没再顾及姬澜,转身走了。 姬澜只是人,看不见姬淳的魂魄。 他急急追上前,求道:“天师务必早些去宜州!” 道士推开门,没应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姬澜虽瞧不见,道士送他那小印,对如姬淳这般的普通鬼魂,杀害极大。 他将暗房关好,从袖中掏出那枚小印。 片刻后,室内响起已是魂魄的姬淳无比凄厉的叫声。 道士即刻便从三皇子府离去,留守在府邸附近的鬼立刻回来向姬泱禀报。 姬泱的眉头还未见松开,问:“是以依然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小的先前听到惨叫声!是打那暗房中出来的,这可不是人的惨叫。” “惨叫?”姬泱再问,“那道士去了什么地方?” “小的瞧他是往城里走了,他们还在盯着,小的先回来禀报殿下!咱们会继续盯着的!” 姬泱点头:“仔细地盯着。” 他们点头,三安刚想退下,姬泱又道:“惨叫声,很不寻常,三安你再去瞧瞧。” “是!” 鬼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地走。 姬泱坐在原地,想事情想得出了神,想那道士到底与姬澜说什么,想那道士被姬澜请来到底是作何用。 忽然——“宝宝!”传来镜极度惊慌的声音。 将姬泱吓得立即抬头,便见镜慌张从室外跑来,他顺着镜的视线往下看去。 龙宝宝不知何时偷偷溜了过来,他到底对那还未做好的木龙“贼心不死”,游到近前便要往上盘,可锯子就在一旁啊! 眼瞧着,他的身子便要碰到锯子上锋利的刀刃。其实这样的东西,对小龙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姬泱是父亲,哪里还能深究这些。 姬泱吓得顾不上伤到手,伸手便去拿锯子。因太过着急,他虽是将锯子拿到手中,也未伤到龙宝宝,刀刃那侧却被他握在掌心,划破了他的掌心,血直直往下滴落。 镜“啊”了声,难过地正要扑过来。 却见小龙还要去盘没有打磨好的木龙,姬泱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捉他。 他还要躲,实在淘气。 地上满是木屑与木刺,姬泱生怕他稍一碰到,便是受伤。心中很急,姬泱顾不上了,起身将锯子放在高桌上,低头便用双手去捉他。他还没有碰到,他手上的血便落了许多到龙宝宝身上。 龙宝宝的身子一顿,忽然扬起脑袋看姬泱。 镜睁大眼睛,姬泱掌心的血还在往下落,有一滴,直接落进小龙的两个小角角之间。 房中顿时起了漫天水雾,镜不停眨眼睛,只见那水雾将宝宝给围住了。 他回过神,大步便要上前,却又硬生生地停下脚步。 镜和姬泱一同听到了宝宝的哭声。 来自那团团水雾。 是孩童的哭声。 哭声中,姬泱脑中突然又响起一声“哥哥”。 姬泱的头又是一疼,他慌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似是要抓住什么。 却有更多的血落到地上,落进水雾中。 孩子的哭声变得愈发响亮。 第55章 成人 孩童哭声越发响亮的同时,水雾渐渐消散,姬泱仍在怔忪于再次出现的声音与头痛。 镜却未发现姬泱的不对劲,他紧紧盯着那团水雾,他又怕又期待,还有点懵。水雾明明已不是十分浓厚,偏偏瞧不见里头小龙的模样。他下意识想要上前一步,倏地,眼前忽然闪过些许的金光,他又顿在原地。 那金光再将水雾包住,明明无法拂去,他还是伸手挥了挥,果然拂不去。 他担忧宝宝,还是决定往前冲,他冲上前,将要撞上金光的瞬间,姬泱总算回神。姬泱伸手便将他揽进怀中,并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镜反手便要扒拉开他的手,姬泱不愿松手:“万一伤着眼睛,听话。” “那是我宝宝的光!才不会伤到我!”镜挣扎,“他在哭,他难过呢,我得看着!” 姬泱紧紧箍住他,不松手,镜急得也要跟着龙宝宝一同哭了。 偏在此时,哭声蓦地不见了。 那团金光晃了晃,似是金色纱帘,盖住水雾,缓缓往地面笼罩,最后团团围住一小包。 姬泱看向地面那小包包的大致模样,忽觉呼吸有些不顺畅,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手也僵了。 镜趁机将他的手打掉,口中还念着“宝宝不怕——”,拍开手便要再往前冲。 脚刚探出去,恰是这个瞬间,金光彻底消失不见了。 镜,他也僵住了,他傻傻地看着地面。 地上背对他们,趴着个guang着身子的小娃娃。他晃了晃,扭了扭小|i|gu,在地上往前爬了爬,回头往僵硬的姬泱与镜看来。 看了片刻,他嫣红的唇瓣一咧,大哭出声。 “哗——”镜心阁下起倾盆大雨。 他转身,立即手脚并用地往他们俩爬来,爬到僵硬的他们脚边,仰头,边哭边看他们。 他的瞳孔乍一眼看上去,都是黑色的,再仔细一看,只要有光源,便能瞧出一只泛着金光,另一只泛着银光,漂亮极了。此时那两只琉璃似的眼睛里,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出眼泪。 姬泱的心,化得一塌糊涂。 镜放下脚,直接弯腰去抱他,特沉,镜却将他抱得死紧,抱在怀中也顾不上起身,跪在地上,镜小宝的双眼也跟着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既大,却又是那样安静。 姬泱深吸一口气,跟着跪到地上,弯腰将他们俩一同抱进怀中。 蕴蓉、芳菲包括鬼姐妹闻见雨声、哭声,慌慌张张跑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一家三口跪在地上哭的模样…… 她们也顺利地怔在原地,陪着主子们淋雨。 直到小娃娃哭得太用力,一口气没接上,差点噎住,姬泱才首先回神。他顾不得去想那声再次出现于脑中的奇怪的“哥哥”,也顾不得去想为何小龙突然变成了人。 他立即起身,强制地将镜与宝宝从地上拉起来,他一只手给镜擦眼泪,一只手给宝宝擦眼泪,低声道:“不许哭了,要做个听话的宝宝。” 宝宝还没有反应,镜先哭着气道:“不许你凶他!” “…………”姬泱寻思着,他没有凶啊。 气完,镜自己也说:“不哭了哦,不哭了,哭多了眼睛会肿哦。” “呜呜呜……”宝宝用力将脸上眼泪往镜衣襟上蹭,衣襟却也是湿的,他蹭着不舒服。 姬泱忍不住,再道:“你瞧瞧,你再哭,雨越下越大,衣服都湿了,你蹭起来都不舒服?对不对?” 宝宝瞪大眼睛,觉得姬泱说得挺对,他脑袋歪过来,看向姬泱。 姬泱不由就笑了,问他:“会不会说话?” 他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脑袋一扬,小拳头握紧,用力:“哼!” 姬泱笑出声,这是有样学样,全都学的镜小宝的啊! 不过好在是,他不哭了,雨也就不下了。 姬泱这么一笑,他还不满地皱鼻子,就连这都跟镜小宝很像。偏偏他哭得凶,又还只是个小孩儿,鼻子直冒鼻涕泡。 姬泱压根不嫌脏,笑着朝他伸手:“来,父王抱抱。” 他的脑袋再朝另一个方向歪,似是好奇这个称呼,并试探着开口:“父,父——”姬泱期待地看着他,镜生气地扭头瞪姬泱:“不许你先教他!他得先叫我!”说完,镜便对宝宝轻声道,“你要先叫我哦,你叫我,嗯……” 镜再扭头看姬泱,可怜巴巴地问:“他叫我什么哦?” 姬泱大笑出声,伸手将两个可爱的小家伙都抱在怀里,挨个在镜的脑门上亲了一口,再在宝宝的脸上亲了一口。 镜不好意思地缩了缩,宝宝则是在镜的怀中跃跃欲试,似乎还想被亲。 旁边待着的侍女们纷纷敛眉,捂嘴偷笑。 他听到笑声,又往她们看去,她们刚好抬头,视线撞上这样一张小脸,这才算看清楚宝宝的长相,纷纷惊呼出声。 也说不出是更像他们殿下,还是镜公子,原先她们也觉着,小黑龙变成人怕是不太白呢,哪料竟会白成这样,比玉宫里那张白玉床还要白得莹润。那小嘴巴张张合合,似是想要说话的,越发显得唇瓣似他们宫里海棠花开的每个瞬间。 他贴在镜公子怀中,屋外有光漏进,照得他的双眼莹莹生光。原是个圆乎乎的可爱胖宝宝,长了这么双琉璃眼,镜公子还恰好穿了身银色长衫,银光流过,贴在镜公子怀中的他霎时又显得无比清贵起来。 她们只恨没有更好的句子与词语来形容,只能惊呼,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得回不了神。 宝宝似乎还知道害羞呢,脑袋一转,换个方向将脸埋进镜的怀中。 镜笑出声,将宝宝抱到西厢的内室,芳菲她们这才回神,先将屋内的积水收拾了也赶紧去了。 蕴蓉在罗汉床上铺了厚厚一层毛毯,并翻出路贵妃特地让他们带回来的衣服与首饰。刚摆在塌上,想着挑件合适的,并不安分爬来爬去的宝宝自己便冲了过来,冲到近前,一个i|gu蹲,往其中一件,姬泱小时候穿过的小兜兜上一坐。 大家笑出声,镜伸手拉他:“这个是夏日里穿的,现在穿冷呢。” 他扭啊扭,就是不肯下来。 “听话哦。”镜拍拍他的小胳膊。 毕竟不是纯粹的人的缘故,他虽才出生几个月,却终日与灵气相伴,此时变成孩童,并非婴儿,而是两岁左右孩童的模样。 他的小胳膊也跟藕节似的,力气还挺大,扭着就是不愿下来。 镜伸手要将他抱开,他却突然双眼一眨,看向镜,糯糯说道:“穿…………宝,宝,穿!” 镜嘴巴微张,愣愣看他。 他见没用,再看向一旁的姬泱,再道:“宝宝,穿!”这一回便说得顺利、流畅多了。 姬泱觉着自己应当是严父,却没想到,被他这么一看,再蹦了这么几个字,理智便全无了,要什么都能给。 宝宝这么可爱,不仅是姬泱,镜也是什么都能给,不就一件兜兜! 镜立即将他抱起来,连声道:“穿穿穿!” 他终于愿意被抱了,却还是不老实,在镜的怀中扭来扭去,他也太沉了,姬泱接过手。镜也不用侍女帮忙,先给宝宝穿上那件红色小兜兜,外头又给他套上一件红色小袍子,打扮的像个福娃娃。许是觉得自己挺美,他在姬泱怀中再度扭了起来,镜也不大会穿衣服,花了好久才给他扣好扣子,又系好小腰带。 镜再从路贵妃给的匣子里翻出一个小荷包,也不重,挂在他的小腰带上,他自己用嫩生生的小指头去戳那小荷包。荷包上绣着彩色小老虎,镜笑道:“这是小老虎哦,喜欢吗?” 姬泱从前给他讲过小老虎的故事,他最喜欢听了,一听小老虎的故事便睡得快,他知道小老虎是怎么叫的。 他再戳戳小老虎的脑袋,张大嘴巴,晃着自己的脑袋,“嗷呜”一声。 奶声奶气,镜伸手去抚心口,他觉得他整个鬼都快化了。 姬泱也是再度深吸一口气,那些侍女们更别提了,看着他,满脸陶醉。 镜又拿出姬泱小时候戴过的金镯子,一手一个给他套在圆滚滚的手腕上。 他还是龙的时候,便很喜欢这对小镯子,这会儿戴在手上,乐得不停晃着小手,逗得镜不时笑出声。 镜伸手,拉着他的手,他的手还在晃,带着镜也一同晃,屋子里全是金铃声。 “高兴吗?”镜笑着问他。 他竟然还会点头,笑呵呵地点头,边晃着手,边去拍荷包上的小老虎,还努力低头去看。可是他的小肚子也圆滚滚的,可能是还是龙时喂得太好,什么都爱吃。他看得有些困难,小老虎的荷包垂到肚子下面了。 他着急地跺跺脚,姬泱猜出他意图,笑着将荷包托上来。 他摸到荷包,满意了,继续用手指戳啊戳。 镜看着他这般,也不免跟着一同陶醉,宝宝变成人,果然极为漂亮,他反正是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姬泱说他是小仙童,他们宝宝才是小仙童吧! 他再想想,也不对,他们宝宝比小仙童还漂亮呢! 只有一点,宝宝为什么没有头发呢? 镜看着他的小脑门正发呆,忽然见戳老虎戳得起劲的宝宝抬头看他,并朝他咧嘴笑。 镜不由也跟着笑了,正要朝他伸手,想抱他。 他在姬泱怀里跳了跳,乐呵呵地冲着镜喊道:“高,兴!” 镜也高兴,又高兴又感动,宝宝却又跳着喊道:“爹……爹!” “…………”镜吸了口凉气,先是眨了眨眼,又不知所措地看向姬泱。 姬泱一手揽紧不安分的小捣蛋,另一只手吓得赶紧过来捂住他的眼睛:“不许哭。” 再哭,那小的非得跟着哭,屋里又得下大雨。 镜呜咽了几声,往前靠去,将脑袋埋进姬泱怀中。果然小捣蛋有样学样,立即转脸也埋进姬泱的怀中。姬泱哭笑不得,再将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全都揽紧,拍着一大一小两个后背:“不哭不哭,不哭啊,不能再哭了。” 见他们如此,侍女们纷纷退了下去,独留空间给他们仨。 小龙就这么变成了人,镜太过激动,加之他原本就不爱多想事,根本就未在意为何宝宝碰上姬泱的血,就变成了人。 他如今每日里睁眼是宝宝,闭眼也是宝宝,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撒手。 宝宝也还叫“宝宝”。 姬泱是想给他正经取个好名字的,可是为人父亲的就是如此,越想要给他取个好名字,越取不出来,一时还真的是一点儿念头也没有,取什么都不够好。 镜觉得“宝宝”已是世上最好的名字了,那便继续这般叫着吧。 下人们对宝宝的称呼都是分为两拨,鬼姐妹、芳菲与玉宫里的女鬼、女妖怪们,坚持叫宝宝为“小公子”,蕴蓉他们非要叫宝宝为“小王爷”。 至于宝宝本身,反正无论如何叫他,他都知道叫的是自己。 他特沉,他也不许旁的人抱他,只许镜与姬泱抱他,黏得很。 他精力也奇好,人间的两岁孩童,每一日,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他倒好,虽还不算会走路,在屋子里爬得飞快,一个不小心,他便爬到外头去了。 姬泱吓得,已经令人在镜心阁铺满厚厚地衣,就连屋外院子里也铺上了。倒不怕他掉进水里,他是镜生的,又是从水中生出来的,本身也是小黑龙,黑为水,他并不怕水。 有一回他跌到镜心阁外的湖水里,大家都吓着了。 他倒好,直接在湖水中变成了小龙,游得飞快。 镜都佩服,他不能在人间的湖水中久待,会很难受。 可能因为姬泱是人的缘故,宝宝却能,镜越发高兴,觉得他们宝宝更为厉害了。 变成龙后,姬泱本还担忧,难不成还要他的血才能变成人? 宝宝从水中游出来,还是龙,但是回玉宫睡了几日,再出来,他自动就变成了小娃娃,并且看似又长大了许多。蕴蓉是八岁被路贵妃挑到玉芙宫,留着给姬泱用的,她见过小时候的姬泱。 据他说,姬泱小时候可没有长得这么快,她在宫里也见过其他孩子,没一个长得这样快的。 镜将宝宝抱在怀里,贴着脸揉了揉:“我们宝宝可是小龙啊!当然长得快了!” 他咧着嘴笑,笑着笑着,嘴巴贴到镜的脸上,“吧嗒”亲了一口。 把镜惊喜得,又是半天没说话。 这还不够,姬泱晚上回来,他也凑上去“吧嗒”亲了一口,姬泱的一腔严父情怀,彻底化了。 他原还觉得,身为男子,又是这样难得的龙,说一句真龙天子也不为过。 他将来登基,过世后,与镜一同做鬼去。没有儿子便罢,如今有了,皇位肯定是宝宝的。身为真龙天子,必能对这片天下做出大贡献。他还想着要严加管教,让他成为最出色的继承人。现下却觉得,他只是浅薄的人,何必用一个无趣的皇位去捆绑自己的儿子? 爱玩就玩儿去! 将来的事,谁知道? 大不了,一家三口一同离开此处,到处游历去。 姬泱本还制定了许多课程,想着先启蒙,这下也不用了。 他不用了,也不打算培养儿子了,只打算让儿子高高兴兴的便好。 况且,他有足够的自信,他与镜的儿子,即便不刻意培养,也将是世上最厉害的龙。 镜却是个热爱读书的鬼啊,他每日都爱拿着个话本读,受他的影响,宝宝也喜欢抱着本书瞧,甭管能不能看懂,反正是要跟着看。 镜便从姬泱的书房里拨拉了几本书给他看,镜看自己的话本,他便趴在一旁,口水流满纸张。 姬泱从前院回来,瞧见的便是这般。 蕴蓉与芳菲、鬼姐妹们,如今哪里也不愿去,就爱盯着龙宝宝看,看上千遍万遍也不腻,她们站在一旁,陶醉地赞叹:“咱们小王爷小公子到底厉害!小小年纪就知道读书呢!瞧他看得多认真啊!他能看懂呢!” 姬泱看看自己那被口水浸湿了的书:“…………” 姬泱上前,从他眼前将那本书拎起来,口水流到榻上。 镜见他回来,惊喜抬头看他:“你回来啦!我看书,宝宝也看书!” 姬泱微笑,宝宝却跟着爬了起来,翻身坐到其余几本书上,仰头傻笑地看着姬泱,并伸手指姬泱手中那本书,双手鼓掌,得意道:“宝宝,看书!” 姬泱寻思着,这是讨赏? 他再看看满是口水的书,这可怎么夸啊? 宝宝却傻乐地再用力一鼓小手掌,晃着金镯子上的小铃铛,流着口水喊道:“父,王!” “………………” 这真的是宝宝头一回这么叫姬泱,也不知为何,教了这么多回,就是不愿叫。甚至宝宝也不叫镜“爹爹”了,因为常常听姬泱叫镜“小宝”,他也跟着叫“小宝”。 镜还特激动:“我是小宝,你是宝宝,所以我们是父子哦!” 姬泱嘴里不说,心里是无比羡慕的,什么时候他们宝宝也能叫他一声“爹”! 不防这就叫了。 姬泱的眼睛都酸了。 “书!看书!”宝宝再鼓掌,还指着他手里的书。 姬泱什么也不说了,深深吸气,手一摆,叫五宁搬来更多书。 姬泱将书全给他排到榻上,伸手摸摸他的小脑门,无比慈父且感动地说:“我们宝宝实在太厉害了,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书,看!家里书多得是!” 宝宝“咯咯”笑出声,小胖手抱住一本姬泱新翻开的书,甭管书还是倒着的。将书贴在脸上,立马又糊了整张书页的口水。 侍女们全部手掌捧脸,痴痴地看他,就连五宁这个太监也探着脑袋看呆了。 镜则是得意道:“宝宝小小年纪就这么爱读书,状元之才!我们宝宝将来考状元!” 姬泱再不觉得此话荒谬,是龙怎么了?是皇室子弟怎么了?书拿反怎么了?糊了这么多口水又怎么了? 他们儿子就是厉害,就是聪明,就是可爱! 说考状元就考状元! 将来考了状元骑大马游大街! 拥有状元之才的宝宝龙,则是在两位父亲的慈爱关注下,又成功用口水浸透了一本倒着抱的书。 当然了,糊完不忘再给自己鼓个掌,再朝他的父王、小宝邀个功。 他的邀功方式也格外简单,凑上去,便在两位父亲脸上各“吧嗒”一口。 第56章 姬淳 镜后来问过云赫,云赫说宝宝可以去皇宫,甚至有些不屑地说,皇宫那点子龙气压根不算什么,宝宝可是真正的龙。 镜就放心了,又很得意。 他想立即带宝宝进宫去给路贵妃看,可宝宝兴许还是年纪太小的缘故,人与龙之间徘徊不定,一点儿规律也没有。有时睡着睡着便变成了小龙,有时再醒来,又变成了奶娃娃。 奶娃娃长得的确比人间孩童快多了,偏偏头上一根毛也没有,这是近期镜最为担忧的事。 他们宝宝长得这么漂亮,怎能没有头发呢? 路贵妃在宫里翘首以盼,盼不到她的小龙宝宝,只好再给姬泱写信,质问姬泱。她急着等回音儿,派了女官出宫,找到姬泱的鬼,要他们速速将信送去,要他即刻回复。 姬泱只好令三安去跟他母妃的女官讲缘由,讲完了,三安照例是要牢牢盯紧三皇子府。 陛下虽是宽限了,却始终没松口说放姬澜出来,更没说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姬澜日益浮躁。 三安他们贴着墙根飘着,边盯边随意聊着天儿。 聊着聊着,某日,他们终于再次听到那阵凄厉叫声。 他们对视一眼,三安回去向姬泱禀报,姬泱皱眉:“是以,这是多日来,你们第二回 听到?” “是!小的们一直盯着,确实是第二回 ,今日姬澜又进了那个暗房。” 姬泱思索片刻,问道:“依你猜测,那会是谁?只有鬼能听到的声音。” 三安小声道:“小的其实心里有个猜测。” 姬泱冷笑:“我心里也有个猜测。” 云赫被请到了姬泱的书房,他这些日子在王府住得很好。姬泱也从不打搅他,他也常离府,姬泱从不过问。 他今日本也要出门,不防有人去请他。 他来到姬泱的书房,很是诧异。 姬泱却朝他拱手,吓得云赫赶紧避到一旁:“不敢不敢,王爷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姬泱心中纳闷于他的惶恐,却也没有多想,知道云赫行事干脆,便将他如何被诬陷之事大概说了一遍,又说了三皇子府中的事。 云赫很聪明,问他:“王爷觉得那是太子姬淳?” “是。” “王爷需要我做些什么?” 姬泱对神仙还是颇为尊重的,立即笑着摇头:“不敢,不过确有事想请你帮忙。我与我大哥,自小关系便不错,他这一生受病痛折磨,却不料临死了还是这么个下场。若那的确是我大哥姬淳,还望云赫郎君能帮我带回他。” 这事倒也不难,于正经事也无大碍,云赫毫不犹豫地应下来,即刻便去了三皇子府。 连三安这样的鬼都能随意进出三皇子府,更何况云赫。 云赫先去了姬澜的书房,姬澜恰好在与谋士们议事,具体说了些什么,云赫压根不屑于听。 他只是静静看姬澜,看了许久才叹口气,心道,也不知这姬澜到底能否杀了姬泱? 看久了,他也不愿再看,想到他将要做的事,心中到底不痛快。 他转身而出,落到姬澜的卧房,直往暗房去。那枚小印便悬在暗门上方,便是因为这小印,三安他们根本进不去,甚至不敢靠近。 云赫便没有这个担忧,他直接穿墙而入。 他一眼便瞧见暗房角落里的一根青铜链子,约莫是古战场上的东西吧,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与残魂,捆一捆普通魂魄,还是捆得的。 云赫伸手,那青铜链子便散了。 云赫往前走了几步,捏了个手诀,角落里渐渐现出一个实体。 那人一身明黄色衫袍,却是血迹斑斑,头发散落在肩,杂乱如枯草,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身形委顿,显然已是魂魄不稳将要飞散。 看来的确是太子姬淳,云赫再伸手,缓缓往上抬,那人的脑袋便跟着云赫的手往上抬,枯草般的发丝渐渐散开,现出一张惨白却又清秀的脸。不过一个普通的鬼,云赫既然帮忙了,索性帮到底,虚空往他脑门一点,稳住他的魂魄,他缓缓睁眼,双眼木讷呆滞。 云赫问他:“你可是姬淳?” 那双眼睛怔了怔,睫毛轻颤,忽然便被血泪充盈,血泪流过他的苍白面庞。 云赫的心“咯噔”一下。 云赫伸手,将他收进袖中,转身要走。却又顿住脚步,回头看那一角。 他本不该如此,他此行本就是为了确保姬泱被人顺利地杀了,结束这一世,顺利历完劫难,留下破绽是好事。 可是——他到底是随意捏了个虚假的魂魄置在角落,再用青铜链子将之捆上,姬澜一个普通的人是决计瞧不出差别来的。 他暗叹一口气,腾空而去。 姬泱没有想过,再与姬淳相见,竟是这样的场景。 姬淳还是先前那副形容,姬泱看得嘴角数次颤抖,反倒是已经缓过来的姬淳先对他笑了笑。 “大哥。”姬泱这才出声。 姬淳哑着声音笑道:“果然人生无处不相逢。” “你,你——姬澜,他!”姬泱咬住牙齿,握紧拳头,青筋暴出。 姬淳却又扯了扯嘴角:“我也不防,我还能有能自由做个鬼的时候。” “他将你绑在那处到底为何!” 姬淳叹气:“我不知,若不是那位仙君救我出来,甚至帮我稳固魂魄,我还一直混沌着,甚至快魂飞魄散了。刚死时,还有些意识,后来就再没了。只记得,自己仿佛一次次地在被火烤,浑身疼痛。” “大哥……” 姬淳摇头:“别自责,况且,你不也是受害者?这儿并非京城,你,也是被姬澜陷害?” 姬泱点头,将这近一年的事说来。 姬淳听得怔忪:“我竟已死了一年,这一年又发生了这样多的事。” “大哥,你既被救了出来,便放心住着,姬澜的仇,我替你报!” “仅是姬澜的仇?” 姬泱不解。 姬淳凉凉地笑:“姬澜不过也被利用而已,他的害人之心被人利用。” 姬泱大惊:“难道不是姬澜杀的你?!” “是,却又不仅仅是。说来,这也仅是我失去意识前唯一能知道的事了,好歹还能知道到底是谁杀了我。” “是谁,姬潇?” 姬淳抬头,看向姬泱,说出了一个名字。 兄弟俩对视,沉默不语,书房内的气氛很沉重。 姬泱办正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包括鬼敢过来打扰。 除了某个鬼与某条龙。 宝宝这几日一直是龙的样子,今儿睡了午觉,睡到日落,醒来便又变成了人,他还爬到镜的肚子上趴着,主动要求:“看,父王!” 有求必应的镜当然就带着他来看了,镜扔了书,抱着宝宝直接瞬移进姬泱的书房。 谁料,一进来便碰见这么严肃的场景。 镜还知道愣一愣,宝宝直接朝姬泱伸手:“抱,抱!” 姬泱还没回神呢,手先一步伸出去抱住了宝宝。宝宝沉沉落在他怀中,双脚踩着他的手,攀着他的手臂要往他头上爬,想要坐到他肩膀上骑大马,姬泱带他玩过几次,他便喜欢上了。 镜看得“哈哈”笑,笑到一半,才察觉到屋里有其他人。 哦不是,是其他鬼。 镜好奇地看向姬淳,姬泱却已没了空介绍,宝宝跳着嘟囔:“骑马马!” 姬泱怕他掉下去,赶紧抱住他,往自己脖子上放,应道:“好好好,骑马马,你别蹦!你轻着点儿,别摔了!!” “驾!” 这世上,敢这样把怀王殿下当马骑的,也就这一位了。 偏偏怀王殿下还乐此不疲,笑着带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宝宝骑得更得意,“驾!”,姬泱无比疼爱地仰头笑看他。 姬淳看得,眼珠子都掉了出来,毕竟他如今也是鬼了。 姬淳再看看身边站着,好奇打量自己的镜,不知不觉便站了起来。 还未说话,镜先问他:“你,你是太子?” 他是难得聪明一回,姬淳的眼睛虽然已是死物,却满身都是温和之气,一点儿杀气也没有,不是恶鬼。更何况,姬淳一身明黄色太子服制。再看年纪,他头一回猜对了。 姬淳却感慨此鬼很厉害,他将眼珠子按回去,点头:“我是姬淳,不过——”他无所谓且又很放松地笑,“我已死,不过寻常的鬼,早不是什么太子。不知您是?” 这么一句话,镜便很喜欢他。 镜笑道:“我叫镜!姬泱是我夫君!” “………………”姬淳瞠目结舌。 镜再指在玩闹的父子:“那是我和姬泱的宝宝,他就叫宝宝!” “………………”一年不见,他的弟弟竟然已与男鬼成亲,且还有了个孩子??? 镜却很自然熟地又道:“我们找你找了好久,你去了哪里?我们始终找不到,是谁找到你的?” 姬淳立即回神,解释道:“我先前被人捆住,自己也没了意识。是那位名为云赫的仙君救我,将我带至此处。” “这样啊。”镜打量他,“难怪你形容这样狼狈,不过你别怕,你来到这里,往后没人敢欺负你了!姬泱帮你报仇!” 姬淳虽已是鬼,却还是不由感动。 他朝这个明显很年轻的鬼笑了笑,说道:“多谢。” “一家人,不必言谢!!”镜很大方,他知道姬淳与姬泱关系很好,况且姬淳看起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鬼!他热心道,“我带你回我宫里休整一番吧!” 姬淳听得糊里糊涂,什么宫? 镜已朝姬泱招手:“姬泱姬泱!” 姬泱带着宝宝正满书房地转圈“骑马”,宝宝乐得直笑,姬泱也面带笑意,扛着宝宝走回来。 “我带你的哥哥回宫。” 宝宝晃了晃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盯着姬淳瞧,姬淳不知不觉便朝他露出笑容。 宝宝的两只小肉手捧住脸,趴到姬泱的头顶,乖乖朝他笑。 镜笑:“我们宝宝也喜欢你哦。”他再问,“宝宝去不去?这是父王的哥哥,是你的伯伯呢!” 宝宝睁大双眼,想了想,试探道:“伯,伯?” 姬淳一怔,眼圈红了,又流出鲜红的血泪。他吓得立即背转过去,愧疚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吓着了孩子。” 镜“啊”了声,不是为怕吓着孩子。 他们的孩子可是龙,怎会害怕? 他只是有点难过,姬淳这些年,不论为人,还是为鬼,一定过得很苦吧,人间的鬼,只有那特别苦痛的才能真正的哭。 宝宝却再踢踢小短腿,心中也不自在的姬泱,扛着他走到姬淳面前,宽慰道:“大哥,我的孩子怎会怕这些?你放宽心,到了我这儿,一切真的就都好了,过去的,都过去了。” 姬淳笑着用手擦血泪,点头道:“我知道,我只是,小九,你一定会好好的。” “自然,大哥也是。”姬泱笑。 宝宝却往前伸手,姬泱往前缓缓弯腰,宝宝伸手到姬淳眼前,肉乎乎的小手张开,姬淳的血泪便全被他的手吸走,瞬时不见。 宝宝吹了吹手,龇牙咧嘴笑道:“飞飞,伯伯,不哭!” 姬淳还是想哭的,硬是忍住了,点头笑道:“不哭,我不哭。” 姬淳进了玉宫,一番休整,不时也会出来,同姬泱商讨京中事,商讨如何报仇,如何在恰当的时候回京。 这日,他们商议完,还手谈一局。五宁进来禀报,说云赫仙君又外出了,姬泱从不多问云赫的事,只说知道了,便挥手令他退下。 姬淳好奇问:“云赫仙君为何会与九弟认识?” 姬泱笑:“这就说来话长了。”左右在下棋,他便同姬淳讲了。 姬淳感慨,再道:“这位云赫仙君倒是个好神仙。” 姬泱点头:“他帮了我们许多,也多亏他当初给镜的果子,我们才能有宝宝。” 姬淳又道:“说来,我能被救出来,与你这般下棋,也多亏他,待他回来,我也得与他道声谢。” 几日后,云赫回来,得到消息的姬淳果然去致谢。 姬淳休整后,早已换下太子服制,穿了身湖蓝长袍,头发用玉冠束起,清清爽爽,脸上的伤也都好了,眼中也有了神采,反倒比当太子时还显年轻了。他上门,云赫差点认不出来。 姬淳对他笑了笑,自报家门:“我是姬淳。” 云赫让开,请他进去。 姬淳道:“我来,是为仙君上次救我一事。若非仙君,我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也不知还要在那姬澜手中被折磨多久。” “我也不过受王爷所托。” 姬淳笑,他们并不熟,随意说了些话,便无话可说。 姬淳也不多打扰,说完该说的,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又道:“仙君,我与我九弟,皆是为兄弟陷害,我既已成鬼,便罢。我九弟,颇有治国之才,他称帝,才是天下与百姓的福祉。若是关键时候,我弟弟有了危险,还请仙君助我九弟。” 说着,姬淳很郑重地朝云赫行了揖礼。 云赫心中便很不自在,偏姬淳此人,当真是人如其名,即便是鬼,眼睛也沉沉的全是一片至纯。 云赫此行到底为的是那样的事,说是正义之举,又对不住姬泱与镜的这份情意。说是小人行径,却又对不住整个天下。其中还有他自己的心思,他有些不自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下。 偏姬淳又抬头,真诚看他。他只能岔开话题,反问:“你可想好去向?不去投胎?” 姬淳笑得温润:“我自出生便是太子,整整做了三十年的太子,看似尊贵,实际深受病痛折磨,还要备受兄弟揣测与记恨,是父皇竖着的活靶子,临到最后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此时才知道,做一个鬼是多么逍遥自在,我不想再当人。” “你……你福报颇多,若你投胎,我再去地府打点一番,你下辈子可当帝王,一代明君,百姓爱戴,且康健活到九十九,甚至将来数代都能大富大贵。” “帝王又如何?大富大贵又如何?我只想当个逍遥自在的鬼,没有病痛,不惧死亡,无畏人心。” 云赫皱眉看他,竟有人不看重权势? 这一生,辛辛苦苦修炼、成仙,不为权势,不为飞得更高,又为什么? 姬淳再朝他行礼:“拜托仙君。” “…………”云赫应不下口。 姬淳抬头,也不勉强,朝他再笑笑,回身走了。 鬼走得静悄悄,云赫走至院中,抬头仰望夜空,脑中是来自天上神君的那些允诺的话。 他叹气。 他要做的事,真的值得,又真的应当吗? 第57章 表妹 路贵妃的女官如今已知到哪里去找姬泱的那些鬼,又等了半个月,还是等不到小仙童与宝宝,路贵妃便又催女官出来催那些鬼。鬼们带了路贵妃的亲笔信回来,姬泱展开一看,满张纸依然是母妃的着急。 他失笑,实是宝宝突然变成人,又很不稳定,他与镜都分不开心,怪他,忘了写封信与母妃说一说。他立即坐下,修书一封,再令鬼送回去。 鬼走后,姬泱看着面前白纸倒又发起了呆。 或者,也不能说是发呆,他只是在思虑,思虑一件如何也想不通的事儿。 昨夜,他做了个梦,梦中又有个声音在叫他“哥哥”,刚叫了一声,他便从梦中恍然惊醒。若不是瞧瞧身旁,小鬼和宝宝睡得那么安然,他差点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未醒来。 这样的事,已不是头一回。 姬泱是个善于思考的人,他将许多不对劲结合在一处想,可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出个症结来。 不如,待云赫从外回来时,问问云赫? 那好歹是个神仙。 宫中路贵妃接到来信,瞧见信上说龙宝宝已经成人,喜得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回头又将人都赶出去,亲自拿着库房册子,又开始挑东西,预备再往宜州送。她惊喜地与女官念叨:“据闻长得极好,哎呀,也不知是像小九,还是像小仙童。” 女官立即道:“娘娘,不论像谁,将来那都是天地间一等一的美男子!” 路贵妃半点儿没觉着这话夸张,点头深以为然:“可不是!小九生得便好,我们小宝长得又那般,哎哟,我的这心啊,我们宝宝得长成什么样?” 路贵妃急得放下册子,来回直转圈,她现下什么想法也没有,就想瞧一瞧宝宝。 她喜得又是一夜未睡,册子上的东西,差不多已被她划拉走大半,都是要送给宝宝的。 女官哭笑不得,劝道:“娘娘,殿下他们又不是不回京了,您现在几十车的给他运过去,回头殿下还得再运回来,受累的不还是殿下?” “对对对!”路贵妃点头,“我乐傻了,你倒提醒了我。” “娘娘,叫奴婢说,咱们小主子,那岂是常人能比?这些俗物,再精致奢华,又算什么?咱们小主子,那可是龙啊!真正的天子!” “没错!我们可是龙太子啊!那你说我给他备些什么?” “最难得是娘娘的心!” 路贵妃高兴地一拍手:“我给我们宝宝做个虎头帽!哎哟,那可是我还在闺中时学的,那时岸儿刚出生,嫂嫂给岸儿做,我跟着学了些。待我进宫,生下小九,身子不好,也没捞上做,小九他也不爱这些。” “可不是呢,您不是说,殿下在信上说,小主子喜欢小老虎呢!” “就做虎头帽,再给做双虎头鞋!”路贵妃说着又起身,“快快快,去拿纸笔来,我先画个花样子,我都好些年没做过女红,也不知还画得好不好。去将库里布料都拿来,不够便去六尚局拿,没有好的,派人去外头采买!务必要最好的!我得好好挑!” 女官想劝她好歹歇一歇,却也知道劝不住,只好笑着下去办事。 歇了个午觉,起来后,路贵妃便开始画花样子,给宝宝做小虎头帽。 画了半下午,路贵妃终于画出个尚可的,她瞧着挺满意,几个大宫女尚不知镜与宝宝的事,口风却是绝对紧,才能在近旁侍候,瞧路贵妃满意,自也跟着夸。 路贵妃正笑,女官突然匆匆从外头进来。 路贵妃仰头:“快来瞧瞧本宫这——你怎么了?” 路贵妃纳闷看女官额头冒冷汗的模样,女官深吸一口气,尽量冷静,却还是颤着声儿地说:“娘娘,咱,咱家三娘子,她,她……” 做不成儿媳妇,路溪却是路贵妃最疼爱的侄女儿,也是她的嫡亲侄女儿,她与路溪的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 路贵妃眉头一蹙:“溪儿怎的了?说!” “三娘子,她,她被,被姬澜,给冒犯了……” “什么?!”路贵妃拍桌而起,眼前一晃,身子一歪,惊得直接晕了过去。 “娘娘!”侍女们惊呼,慌忙接住路贵妃。 正是此时,皇帝姬钦在书房,也是用力将桌子一拍:“胡闹!” 满屋子的太监都吓得跪到地上。 姬钦气得胡子都在颤,他深吸气,好不容易平息怒火,平静问:“姬澜如今人在何处?” “在,还在云山寺,路,路三娘子说要上吊,路,路家下人拦着三皇子,不让走……”陈太监的声音直颤。 姬钦再深吸一口气,他觉着,姬澜虽做得不对,到底是皇子,路家未免也太——他正想着,外头又有个小太监抖抖索索求见:“陛,陛下,玉芙宫的人过来了。” “何事?!滚进来说。” 玉芙宫的小太监跟着滚进来,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咱们娘娘晕过去了,脸色煞白煞白的,娘娘她……”小太监泣不成声。 姬钦被他哭得愈发不耐烦,抓起桌上水丞砸向他,小太监不敢躲,好在砸歪了,只擦破了点皮。 姬钦起身,带人直接往玉芙宫去了。 瞧见路贵妃昏死在榻上的模样,姬钦的怒火再起,朝陈太监道:“去将那不成器的东西给朕提回来!!!” 陈太监领命而去,姬钦再朝御医道:“治不好便统统给朕去死!” 御医满额头也都是汗,纷纷跪在床榻前,写方子的写方子,商议的小声商议。 姬钦满肚子的火再难平,姬澜到底哪来的胆子要人家路家三娘子给他当妾侍?!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不愿意,他还敢当众强迫?!还是在云山寺中?!路溪还被逼得上了吊?!宁可死,也不愿给他当妾! 姬家的颜面,皇室的尊严,都被这小畜生给丢尽了! 姬澜面无表情站在云山寺的厢房中,他只要一出门,路家护卫便来拦他。 偏他今次出门,干的本也不是正当事,还真没带多少人,尤其进了云山寺后山厢房,为免被发现,他是独自来的。 即便如此,他堂堂皇子,竟被这些下人阻拦?!荒唐!姬澜本就满肚子的火,抬脚要走,下人们又拦,他怒斥:“谁敢拦本殿下?!” 斜旁插来一道冷峻声音:“我敢!” 姬澜抬头,路岸一身雪青衫袍,满面寒霜。 路岸是姬泱表哥,又是路家嫡长子,小时候,姬澜只是个没娘的小皇子,外人是宁愿给路岸面子,也瞧不上他。哪怕过去多年,姬澜瞧见他这副样子,心中依然有气。 他才是皇子,路家嫡长子能贵得过他?! 姬澜冷笑:“大郎君是嫌牢里日子过得还不够,还想回去再坐坐?” 路岸不为所动,只道:“待三皇子您有权定我罪时,再来与我言说这些。” “你——”路岸满眼无所谓,无所谓是因为不屑,是因路岸瞧不上她!姬澜气得青筋都爆了出来。 路岸再道:“我也劝三皇子静静心,在这厢房内想想说辞,您贵为皇子不假,我们路家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人家!今日,我妹妹受的屈辱,我路岸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替我妹妹讨个公道!您方才如何行事,云山寺里,那么多人一同瞧见的!您有话,就到陛下跟前儿说去!我已派人回城进宫报信!” “你,你——”姬澜伸手指他,恨得说不出话来。 他若是知道,人人皆称赞的世家贵女路家三娘子路溪竟是这种人,他便是去死也不走这一趟!! 只可惜为时已晚。 路岸拂袖而去,走到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厢房前,门口守着几个在哭的侍女,路岸心疼,叹气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的心真的在痛,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路溪的哭声,他真是恨不得痛宰姬澜! 畜生!癞□□想吃天鹅肉! 厢房内,路溪不时哭几声,实际仔细瞧瞧,她脸上哪有一点哀意,她的眼珠子狡黠地转着,看到路岸的影子离去,暗暗松口气。 她的贴身侍女小声道:“三娘子,这样真的好吗……若是被夫人她们知道,大郎君这么生气,还不知道夫人要怎么罚咱们啊……” “你怕什么!有我挡在前头呢!” “可,可是——”侍女反而是真的在哭,“您的名声可就没了啊,咱们这样真的对?您就是真的要帮九殿下,也不该如此!” “我帮他只是顺带儿!” 侍女很慌:“娘子,您是真的、真的、真的不想嫁人啊?” “你自小侍候我,我什么时候与你说过假话?” “可,可是,女子便是要嫁人的啊!” “呸!”高贵世家女路溪啐了声,“最烦这样的话。” 侍女也不敢说了,只是再害怕问:“方才大郎君派人来递话,宫里陛下和娘娘也知道了,咱们,也要进宫?” “当然了!我还得求陛下给我恩旨呢,能不能逃脱,就靠陛下了。小时候,你陪我在宫里住过好几年,你还怕进宫啊?” “可,可是,九殿下对您多好啊,给您送那么多礼物,您怎能这样……” “呸!他才不喜欢我,他谁也不喜欢!” “可,可是——”路溪烦躁地将她一推:“你可真烦,你再烦,我离京可就不带上你了。” 侍女再哭:“奴婢的娘打小侍候夫人,奴婢打小侍候您,奴婢不离开您——”路溪拿帕子遮住耳朵,真是怕了这些水做的小女娘了。 没错,最起码,这一回,姬澜真的是冤枉的。 但他也不亏,是他先起了坏心,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府里关着,再是冷静有城府之人,也被关出烦躁病来了。更何况张天师一走了之,了无音信,好不容易杀了姬淳,却又没有龙魄。没有龙魄,谁能保他当皇帝? 他心中有气,偏这时候,因姬泱在宜州办善堂办得好,整个京城,或者说满天下的人都在夸。据闻,还有人将姬泱的事迹编成曲儿唱出来。 偏也不知姬潇那个蠢蛋到底在想什么,还那样乐呵呵。 他就怕父皇要召姬泱回京,他不能容忍,也不能接受。 他关着,使不上劲。 他贿赂过父皇近前的小太监,知道姬泱身边有位美貌少年,心中顿时有了一计。他想彻底损了姬泱的名声,思来想去,从路溪身上下手最好。 路溪,谁不知道? 路家唯一的嫡女,又是路贵妃嫡亲的侄女儿,小时候甚至在宫中住过几年,因路贵妃实在太喜爱她。她自小便气质高华,乖巧聪慧,父皇没有女儿,就连父皇都拿她当女儿疼,若不是路贵妃再三阻止,父皇早年便封她当县主了。 说实在的,前些年,他还未大婚时,的确肖想过路溪。 她的家世,她的美貌,她的才情,满京城,不知多少郎君心悦她。 可大家也都知道,她注定是九皇子妃。 尘埃落定,赐婚她于姬泱时,他心里还曾不痛快过。 他小时候养在路贵妃宫里,与路溪有些来往,在他看来,路溪的确是最典型的那种世家女。美则美矣,却也不过高宅里的一只猫儿,看似还能挠几爪子,终要依附男人。 区区一个小女娘,他还搞不定? 他从一开始便小瞧了路溪,知道路溪要带侍女去云山寺上香,便轻装上阵了。他的想法很简单,将姬泱有位男宠的事儿告诉路溪。路溪那样心思剔透的人,小女儿心思,定无法接受,要闹上一闹。他到时候煽风点火,将这小闹变成大闹,这事儿不就闹大了? 到时候路家与姬泱脸上都不好看,最好能彻底掰了,姬泱的名誉也受了损。父皇最在意这样的事,这样一来,姬泱铁定回不了京。 他想得挺美,盯着路溪,路溪上完香,又与住持师父说了半个时辰的佛理,被小沙弥带去她的厢房歇息。 他这个时候便出现了,路溪瞧见是他,很有礼又温柔地行了个福礼:“见过三殿下。” 说实在的,姬澜都晃了会儿的神。 如今世俗开化,可像路溪这样的世家女依然常年待在深闺,男女不同席,算起来,他都有小四年没见过路溪了,没成想,她及笄后竟美成这般。 他怔怔发呆,路溪垂眸,微微低头,脖颈优雅弯出弧度。 姬澜好半晌才回神,“咳”了声,正色道:“三妹妹,我有要事与你说。” 路溪便又往后退了退,退至厢房门边,瞧起来似乎很害怕。 姬澜心中大定,果然还是这么胆儿小。 他怕路溪听得不清楚,又上前两步,语重心长道:“三妹妹,我今日找你,实是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告知于你,此事,事关九弟。” 果然,路溪听到这话,惊慌地又往后退了几步,直接退到门里了。 姬澜更得意,却也有些吃味,姬泱又有什么本事,路溪竟这样喜爱他?! 姬澜再往前两步,有些愤慨地说:“小九他在宜州,竟养了个男宠,他——”姬澜还没说完呢,不,他还没开始说呢。 路溪忽然抬头看他,朝他展颜一笑,仿佛满池芙蓉花开,姬澜愣住了,路溪笑着笑着,蓦地收起笑容,扯起嗓子便惊慌高喊:“三皇子!您为何要这般对我!!救命!救命啊!救救我!” “……………………” 路溪的声音又高又响又突然,炸得姬澜都懵了。 路溪却又拔下头上步摇,几下便将发髻弄乱,解开领口的琉璃扣子,露出一点颈子,眼泪说下来便下来,哭着大喊:“您府中有王妃,为何要这般对我!!!我路溪,便是死!也不会去三皇子府当妾!” “三皇子您怎能逼迫我,救命!救命!”路溪喊得仿佛下一息便要没了气。 姬澜傻在原地,路家护卫与寺庙沙弥匆匆赶来,瞧见的便是路家三娘子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拿着根步摇抵住雪白颈子。 他们吓得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路溪高喊:“我便是死,也要清清白白地去死!三皇子,您放过我吧!” 路溪大哭,转身便往厢房内跑,她的侍女愣愣地跟着她,她小声急促道:“快关门!!” 侍女傻乎乎地去关门,回头一看,她们三娘子踩着凳子要上吊了!!! 侍女“哇”地一声也哭出来了,大喊:“三娘子!!您可不能死啊!!!” “唰——”整个云山寺的香客全都来了,来这儿上香的都是贵族、官家女眷,护卫们也只能在前院待着。一群女眷围成一团,看向站在原地的三皇子姬澜,再听厢房内路家三娘子与侍女那痛楚的哭声,已碍着他的皇子身份,不敢指指点点,却依然纷纷面露不齿。 等姬澜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一切都凉了。 他没想到,路溪竟是这样的女子,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她疯了吗?她还想不想嫁人?!她这样一闹,两人面上都无光,他是男子,可她呢?满天下又有谁还敢娶她?她这一生也就毁了! 姬澜百思不得其解! 甭管他解不解,很快宫里便来人接他们。 路溪颤颤抖抖地被裹得严严实实,上了马车,他姬澜跟犯人似的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都出了云山寺,姬澜仿佛还能听到旁人嘲笑他的声音。 他愤慨地握紧双拳。 到了宫里,陛下在玉芙宫,他们也直接去了玉芙宫。 一到玉芙宫,姬澜还没说什么,路溪先瘫到地上,哭着抬头看姬钦,可怜道:“姑父,溪儿好害怕……” 姬澜心中升起无名火,偏姬钦当年是真当她是女儿疼的,见她这样很不好受,尤其还有这么个不成器的丢脸儿子。 他令人扶起路溪,转头便踹了姬澜一脚:“给朕老老实实交代!” 姬澜爬起来,交代?他能交代什么?! 他还没交代,路溪又害怕地哭道:“姑父,溪儿不想给人做妾,让溪儿绞了头发出家当姑子吧,溪儿已是天下的笑柄,求您了,求求姑父……” 姬钦面露不忍,就连陈太监都有些泪目。 姬澜忍无可忍:“父皇,她,她陷害我!” 路溪长抽一口气,往后倒在侍女怀中,路岸也在,他双眼通红,质问:“三皇子,天底下,又有哪位女子,会拿自己的名声去陷害别人?!她,是我路家女儿!” 姬澜气得咬牙,若他能知道路家女儿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今日也就不会犯傻了! 姬钦更气,叱道:“溪丫头为了陷害你,甘愿让人瞧那样的热闹?小畜生!” “……”姬澜闭气。 姬钦瞧他这模样,气得气血上涌,堂堂皇子,不在家里待着好生读书,反倒去女眷们上香的云山寺!到底又踹他一脚:“畜生!!!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可听陈太监说了,整个云山寺的人,那么多官员的女眷,全都亲眼瞧见了!他还有什么脸明早再去上朝,面对众臣?! 姬澜再爬起来,外头又有太监来传话:“陛下,三皇子妃来了……” 到底是儿媳,姬钦不好多说,冷眉叫她进来。她一进来,跪下也是哭,还同路溪赔不是,甚至道:“妹妹,你若愿意,我们府里八抬大轿抬你过门,我绝不亏待你……” 姬澜气得差点要得失心疯,这就是她的蠢妻子! 果然,路溪眼白一翻,姬钦都忍不住怒斥:“一家子的糊涂东西!!!” 三皇子妃最老实不过,倒是真这么想的,以为这是最佳解决办法,她也会善待路溪,她家世远不如路溪,她甚至愿意将管家权交给路溪。不料惹得父皇更怒,她低头伤心嘤嘤哭出声,不敢再说话。 到后来,路贵妃也醒了,将路溪叫进去,也是一通哭。 哭到最后,姬钦将姬澜与三皇子妃一通骂,勒令他们回去继续闭门思过,不许出门半步。 路贵妃脸色煞白,躺在床上,拉着路溪哭。 姬钦看得很不好受,却也只能说:“朕,朕已命他回家闭门思过,小畜生!这次非得关他个三年五载!” 姬澜是他儿子,再丢人,也是他儿子,他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路贵妃心中凉凉,路溪跪到床榻上,给姬钦磕了三个头,仰头便是满脸泪:“姑父,溪儿名声已毁,不求再嫁人,只求这事儿终究能随风而逝。方才姑母劝我,溪儿想通了,不会再强求出家。只——溪儿实在也没脸再在京城待下去。” 姬钦不忍点头,的确如此,他打算派人送她回江宁府路家老宅待一两年,再回来,十八岁还好嫁人,到时候风波也过去了。是他们家对不住小丫头,他会给小丫头指门好亲。 路溪再道:“姑父,溪儿对不住表哥,今生与表哥再无缘。只,京中之事,早晚有一天会传至宜州,溪儿即便与表哥无缘,也不愿表哥误会我。我想离开京城去宜州,与表哥说明实情后,待上一阵便回京,住在郊外庄子上。” 姬钦皱眉思虑,这法子倒也不错。 他也心疼小儿子,他虽与路贵妃早已商议好取消两人婚约之事,外人却不知。今日这事闹出去,人们还不知要如何说小儿子,面上也无光,小儿子自己心里也不痛快。 让小丫头去跟小儿子说清楚倒也好,况且宜州的确山高水远,离得远些也好。 他便探究地看向路贵妃。 路贵妃心中有些犹豫,她怕小宝误会,她想要阻止,还是让侄女回江宁府。 姬钦却已拍板:“就这般定下了!” 他看向路溪,温和道:“溪儿放心,姑父为你做主!” 路溪低头擦眼泪,低声应“是”。 路溪离开皇宫,路贵妃急坏了,想派女官去给儿子通个信,偏姬钦迟迟不走。 至于路溪,一出皇宫,躲在马车中便偷笑出了声。 家里心疼她,当天便收拾停当,由宫中侍卫护送,送她去宜州。 马车驶出城门刹那,她狠狠吐出一口气,她悄悄掀了帘子往后看,心中一阵松快。她还真要感谢姬澜那个蠢货,她终于能逃离京城!她才不要嫁给表哥,表哥又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表哥,他们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兄妹,为何非要把他们俩凑一对儿,让他们俩成亲? 至于京中的其他世家子弟,全是草包,读的书还没她多! 她为何一定要嫁人? 她还没好好看看这片大好河山! 她要行万里路,写万卷书,以女子之名流芳于世,那才厉害呢。 嫁人困在四方宅子里有什么趣味? 她的侍女小声问:“三娘子,咱们真要待在宜州啊?” “当然不是,当个跳板罢了!西南临海,我想去海上看看,据闻最南侧有个岛呢!书上说,岛上有仙人呢!我还想去西南临近的越国瞧瞧,我去求表哥给我找个商队,去邻国,没有商队带领,那可去不了,民间商队不好找。” 侍女吓:“三娘子,奴婢晓得您胆子大,可这也太大了!咱们连京城都没出过呢,也没坐过船,直接便要去海上?还要去邻国?他们说话,咱们能听懂?” “怎么,你怕啊?”路溪斜睨她一眼。 侍女傻归傻,倒也很兴奋,弯眼一笑:“奴婢也很高兴!只是,殿下能答应吗?” 路溪笑了笑,也叹气:“表哥这人可不好说话,也不好糊弄,他一准儿能看穿我的把戏,但愿能看在我这次狠坑了姬澜一回的面子上,以及他终于不用娶我的份上,能够应下我,送我去邻国见见世面。” 京里的鬼才是真正的见了好大的世面。 他们虽没能瞧上前半段寺庙里的热闹,也没法进宫,云里雾里地还没全弄明白,但瞧那姬澜竟又被关起来了,还是拜三娘子所赐,都很佩服。 他们的老天爷啊,路家三娘子竟是这样厉害的一位小娘子!!哭一哭,就要关三年五载,好在是跟他们殿下没缘哪! 他们赶紧回王府,将这消息告诉殿下。 谁料一回府里,便发现,他们殿下并不在。 他一问,殿下陪镜公子和小殿下去山里玩儿去了,前些日子殿下在那处买了个庄子,如今修整得差不多。小殿下要捞蝌蚪,已念叨好许久,殿下近日也不忙碌,春光大好,他们便去山里捞蝌蚪了。 殿下在陪镜公子、小殿下,也没空搭理他们,直接将他们隔绝在外。 也是,谁能想到,不过给贵妃娘娘送封信,京里还能出这么大一个热闹呢,谁又能想到三娘子要来了。 只是三娘子这就往宜州来了,殿下再不出来给句话,那可就真拦不住了啊! 第58章 到来 姬泱新置办的庄子,在半山腰上,西南多山,且山形颇多。 他的这个庄子,有一部分是恰好嵌在山崖上的,若是寻常人,定要怕的。 他家小鬼和宝宝却是高兴坏了,嵌在山崖上的那块,连围栏都没有。这面山崖下,便是湖水,清澈见底,水底是各式大小石头与鱼群。此时是春天,还有许多小蝌蚪。 姬泱当初选择此处,便是瞧上这一块儿。 到了之后,小鬼和宝宝果然喜欢,用了些膳食便赶紧往那处赶。镜拉上姬泱直接往下跳,跳到半空便浮在空中,我们怀王殿下如今也是格外有见识的人了,再不是从前的土包子,可这般飞倒也是头一回,别说,还当真格外有意思。 镜有意显摆,拉着他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才带着他慢慢飘于地面。 刚到地面,宝宝便从姬泱怀中钻出来,伸手去够溪水,边急道:“口多!!!”边回头看姬泱,催促,“父王,碗!!快!!!” 这是说蝌蚪与网,只他说话还不利索,可爱得两位“慈父”又是好一阵笑。 宝宝知道要面子了,很不高兴地“哼”了几声,也不要“碗”了,从姬泱怀中扑出来,扑到水边便直接用手去捉“口多”,袖子还未来得及挽,瞬时便湿了小半身,他差点要埋进水中。 姬泱上前去抱他,他还不乐意,直挣扎。 不过宝宝也的确是有些捉蝌蚪天赋的,他还真用手给捞着了! 他的两只小胖手一拢,姬泱也把他给拢到怀里了,他小心地张开手,掌心有一点水,水里游着尾黑色小蝌蚪。 他兴奋地“哇”了声。 他忘记方才的生气了,立即给姬泱看:“父王!口多!” 再扭头叫镜:“小宝!口多!” 姬泱朝他脑门用力亲了口:“宝宝真是太厉害了!” 宝宝将手朝镜伸去:“送给,小宝!口多,送给,小宝!陪,小花,玩!” 他说话,两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却感动得镜公子眼圈都红了,他无比感动地伸手,变出小琉璃缸,递到宝宝跟前,宝宝胖手一松,蝌蚪落进琉璃缸。 他咧嘴鼓掌,在姬泱怀中乐得直跳。 自己还不忘夸自己:“宝宝,厉害!” 镜更要夸:“太厉害了!我们今儿,第一条小蝌蚪便是我们宝宝捉的!回去后,就把这个与小花放到一处,好不好?” “好!” 镜也亲了他一口。 宝宝继续往水边够:“口多!” “我们一起捉!” “口多!口多!”宝宝举起两只小白嫩藕似的手臂欢呼。 镜从姬泱怀中接过他,将琉璃缸递给姬泱,父子直接上阵了,就连姿势都一样,一同扑到水边,袖子也不挽,双手就往溪水中捞。 姬泱看看自己身后背着的小鱼网之类的东西,哭笑不得,果然白带了呢。 他们捞了蝌蚪,还在山里蹲拜月的兔子,摘了野蘑菇,采了野山花。在林子里搭了秋千,生火烤鱼吃,小鬼与宝宝疯玩一场,山中日子,无人打扰,过得极快,不知不觉多日便过,总算是乘兴而归。 这一回出来玩,他们连侍女都没带。 回去时,镜与宝宝都有些恋恋不舍,宝宝怀中还抱着只他亲手揪住耳朵捉来的胖胖的长毛灰兔子。宝宝用脸蹭蹭发抖的兔子,扭着脑袋往上看姬泱,表示:“宝宝,喜欢!” 他再道:“不走!” 姬泱摸摸他光溜溜的小脑袋,轻声道:“咱们过些日子再来,好不好?” 他噘嘴,再扭头看镜。 镜也不想回去啊,这里多好玩呢,若是从前,怕是宝宝这番话,得是他来同姬泱说。只他如今觉着,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不能总想着玩儿! 他只好反过来劝儿子,镜小宝其实很会劝人,他与宝宝对视,柔声问他:“那你不想府里的小鹿吗?” “啊……”宝宝立刻呆住了。 “他们也想你呀,也在等你回家,我们许久未回家了。” 宝宝用力点头:“回家,看,鹿鹿哦!” 镜笑着点头:“是,我们还摘了这么多漂亮的花,捉了好多小蝌蚪,都带回家。” 宝宝不噘嘴了,翻身在姬泱怀中继续高兴地跳,嘴中叫着:“喂鹿鹿!鹿鹿!” 姬泱微笑着听他们俩的对话,等他们说完了,他才一手揽住一个,保证道:“过些日子,我们一定再来,进山里避暑,好不好?” 一大一小连连乖乖点头。 姬泱又道:“下回咱们去其他州府玩。”他想到清山顶的那片湖,清山在梧州,离宜州并不远,他对镜与宝宝道,“我们下回去清山。” “清山是哪里呀?我怎没听说过?”镜问。 “梧州的一座山,人们也称那是仙山。” “仙山?为什么呀?是因为有神仙住过?”镜好奇再问。 姬泱便将名字的来历告诉他,“哇”,镜睁大眼睛,“那真的有人见过那片湖吗?真的像书里说得那样漂亮?” 姬泱笑:“有人见过。” “谁呀!有没有也写下书来?” 姬泱指自己:“我。” “哇。”镜顿时满眼都是崇拜了,小家伙有样学样,尽管听不明白,也满眼都是崇拜。 姬泱忍俊不禁:“不过是片湖,瞧你们一大一小这样儿。” “可是几千年来,就你见过!” “下个月,咱们便去,我带你们去看那片湖,好不好?”姬泱觉着,他能见到第一回 ,必然也能见第二回。从前他觉着,这样的奇景见过一次便已足够。如今见他们这样期待,还是多见几次的好。 他翻身上马,镜飘上马,坐到他身前,怀里抱着宝宝,宝宝怀里再抱着他的小兔子。 姬泱用披风将他们裹紧,马鞭一甩,冲出结界。 刚从结界出来,那几个鬼便蹿了出来,热切地看向姬泱。 姬泱是猜到有了急事,不过在他看来,最急的事永远是身前这俩。他示意他们,有事回去再说,继续带着两个宝宝骑马。 到家后,姬泱将他们送到镜心阁,镜小宝抱着一缸蝌蚪,身上斜挎个蕴蓉给他做的布兜兜,兜兜里装满斑斓山花。 宝宝将胖兔子放到地上,兔子立刻便要溜。宝宝“啊”了一声,立即扑到地上爬去追兔子。兔子却跑得太快,宝宝急得竟然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姬泱与镜都惊了。 站起来后,宝宝晃晃悠悠地还要去追兔子,可那兔子跑到门边转了个身,真的溜了,且瞬时便没了身影。 “哇————”宝宝咧嘴便哭,镜心阁再次下起大雨。 正发呆的姬泱与镜立刻回神,镜上前蹲下抱住他哄道:“不哭不哭。” 宝宝站在地上,靠在镜的怀中,伤心道:“兔兔,跑惹!兔兔!” “在呢,在呢!跑不了!” 姬泱也蹲在地上给他擦眼泪:“不哭不哭,父王去给你捉回来。” “父王!捉!坏兔兔!” “是是是,父王这就去,但是你不许哭了。” 宝宝瘪起嘴,眼泪还在一串串掉,雨好歹是下得小了点。镜在他脸上亲了口:“不哭了啊乖乖。”宝宝抽着声儿,伸出两只小胖手捂住自己的嘴,给自己鼓劲:“宝宝,不哭!” 把姬泱看得心寸寸变软,小家伙竟然就这么会走路了。 姬泱还想多看几眼,却又看不得他哭,他再将小家伙脸上残余眼泪擦净,起身给他去找兔子。 兔子跑起来,又是在这样绕绕弯弯的府里,那可不好找。 好在有芳菲帮忙,不一会儿,姬泱便抱着那兔子回去了。 宝宝一见兔子回来了,抢回怀里便笑,倒是很懂礼貌的,仰头看姬泱,甜甜道:“父王,好!” 姬泱立即笑出声,一大一小都嘴甜,成天就哄他吧。 不过,能被这一大一小哄着,又是多有福气多么幸福的事。 宝宝再低头用小胖手指兔子:“哼!不许!再跑!”兔子在他怀中瑟瑟发抖,他再道,“再跑!宝宝,气气!吃!你!” 回来时,镜是瞧见那些鬼的,知道怕是找姬泱有急事。 既然兔子找回来了,他便伸手去抱宝宝:“我们先回宫里玩会儿,父王有事要忙。” “哦!”他应着,却又不愿被镜抱,他得意道,“宝宝,走!” 镜不放心让他走路,姬泱笑道:“让他走吧,没事儿。” 他将小脑袋一扬,镜牵住他的手,他晃晃悠悠地,倒真的走了起来。 姬泱就这般,目送他们父子俩手牵手,得意地回宫布置去了。 姬泱有了空闲听鬼汇报。 听完以后,我们怀王殿下不免也惊讶地愣了好一会儿。 他是真没想到,表妹,是这样一位表妹啊! 姬泱既已知道,自是要派他们盯紧路溪一行。 更何况自打表妹路溪离开京城,往宜州来,他们本也一直盯着。 路溪一路行来,倒还算顺利。直到快进宜州地界,才又发生了件趣事。 姬泱殿下的好友,顾皙,也来了,他是前来赴任的。他刚被外放,但是具体是个什么差事,由姬泱定夺。满朝里都知道他与姬泱交好,是九殿下的人,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小子,也没有什么好忌惮的,无非就是礼部少了个跑腿的。 不过跑腿的嘛,走了一个,还有更多的等着。 顾皙志得意满地骑了匹马,过完年不久,便不慌不忙地上路了,他家贫,无父无母,无狐朋无狗友,无妻无牵无挂,随他一同来的就是个小厮。他是打着赴任的名头顺带游山玩水了,一路甚是畅快,也走得很慢,直到进了宜州地界。 经过传闻中九殿下曾遇害的山谷,他还特地从马上下来,优哉游哉地牵着马作起诗来。他的小厮还直给他叫好,诗作到一半,他正摇头晃脑,忽然便听前方传来打斗声。顾皙顿住脑袋,仔细听了听,联想到九殿下遇害一事。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却也拥有一颗大侠之心。他松了马,举着折扇便兴奋冲了过去。 刚到,便瞧见有个壮汉朝一辆马车举刀欲砍,他扑过去,还未来得及“大侠”,马车门先开了。里头伸出一条腿,本是想踹那壮汉的,谁让顾皙给扑了过来呢。 于是顾皙被用力踹了一脚,再被奉送狠狠一声“登徒子!”。 不用多说,那踹了一脚的人,就是他的表妹路溪了。 鬼低声道:“殿下,呃,踹的是那里……” “……”姬泱更是无话可说。 他现在都有些怕他的这位表妹,也不知道她来宜州到底要做什么?路溪跟侍女凑在马车中的悄悄话,鬼们并未听到。夜里路溪与侍女歇在驿站,好歹是他们殿下的表妹,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去人家房中探听? 姬泱本还想着,表妹快到了,将此事告诉小宝。 没准小宝还挺喜欢表妹?到宜州后,也好做个伴。 他虽不知表妹来宜州到底所为何故,更不知她视名声于不顾,到底意在如何,绝不是为了来散心。 但他能确定,他表妹铁定对他没想法。 这样最好,他们俩本就互相没想法。 哪料表妹竟是这样……姬泱有些犹豫了。 路溪行到一半时,京中的信便也到了,他此时回到府中,也拆开看了,父皇在信中没详细说,兴许怕他难以接受。 他吩咐五宁道:“既已进了宜州地界,你亲自带人,去城外十里处候着。” “是!”五宁转身,与陈武带着怀王府的人一同往城外去了。 姬泱坐在书房,原本也是觉着表妹能与小鬼玩到一处,是打算安排表妹住在府里。如今看来,还是安排她住到别处的好。姬泱又叫人进来,叫他们去安排宅子。蕴蓉等人,亲自去宅子处布置了。 蕴蓉临走前,姬泱问道:“你们公子可有出来?” “没呢,殿下,公子和小王爷并未出来,也没出来问我们要吃食。” 姬泱点头,思虑到底如何安置表妹一事。 约莫一个时辰后,传信的快马回来,喘着气道:“殿下!三娘子的车驾是到了,小的们也已接到了……只是小的们打算给三娘子见礼时,突然发现,三娘子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姬泱急问,好歹是他表妹,在他的地界,怎能不见了? “小的也不知……陈哥他们已带人去找!对了,殿下,顾皙顾大人这两日也与三娘子他们一路同行,顾大人也不见了!” 姬泱头疼。 他原本是真不了解他的表妹,以为表妹是乖巧文静的世家女,此时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顾皙又是个胆子大的。 别是路溪撺掇着顾皙带她跑哪儿玩去了吧?! 路溪连姬澜都敢陷害,还有什么不敢的?! 姬泱又加派两倍人数,出城去找那俩胡闹非为的,城内也安排人去搜找。 玉宫内,镜和宝宝摆弄采回来的山花。 宝宝觉着这花只要埋到土里,很快便能长高,开出新的花。镜小宝也觉着,没准真的是呢。他们父子俩便一同蹲在泥地里,各拿一把铁锹奋力挖土。宝宝别看小,到底是小龙,劲儿可大了,挖得飞快。 他们俩埋了一朵又一朵,玩得别提有多欢,还不许秾月、夭月帮忙,他们玩得满脸泥巴。 将带回来的花都种好,他们俩直接坐到泥地里,一同大松一口气。宝宝带着满身的泥再爬到镜怀中,镜抱住他,亲亲他的小脸,仰头问鬼姐妹:“芳菲呢?” “奴婢也不知,许是又出去了,公子您在意那处,芳菲常去善堂盯着的。” “也是哦。”镜点头。 宝宝却扬起耳朵,好奇:“散?糖?吃哒?!” 他以为是糖,镜直笑。 宝宝脑袋一歪,不解看他。镜再将宝宝亲了亲,决定带宝宝出去看看善堂,那可是个好地方,他们宝宝可是个善良的宝宝。他二话不说便起身,漾起水雾包围住父子俩,水雾消散后,父子俩身上的泥都没了,干干净净的,且都换了身崭新衫袍,还是同样的青竹色,袖口与衣角都镶了金红色海棠花样的襕边。 宝宝得意,与爹爹穿了一样的衣服! 他踮起小脚脚,骄傲地挺起小胸膛。镜笑着,将鬼姐妹收进袖中,带着宝宝便出去了。 原想同姬泱说一声的,念及他正忙。 镜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他时常同鬼姐妹、芳菲一同溜出去玩的。 芳菲也果然在善堂,与那姓林的夫子正说话。 察觉到他们来了,她竟还脸红了,镜看得不解,芳菲与那夫子告别,出来后也隐了身,这才带着镜与宝宝一同参观善堂。 镜还指着善堂中正摇头晃脑念书的孩子,对宝宝道:“这儿是你父王建的,他们是你父王资助的孩童,我们宝宝长大后,也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哦不是,是善良的龙!我们宝宝也要尽己所能地帮助别人!” “好!哒!”宝宝头一回看到那么多小朋友,兴奋得很,口水横流。可是看着看着,宝宝又不高兴了,他低头,趴在窗棱上噘嘴。 镜纳闷看他:“宝宝?” 过了许久,宝宝才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脑袋:“宝宝,没有。” 他是说,他没有头发。 镜好心疼啊,他也不知为何他们宝宝会没有头发。 不过他见不得宝宝这般,到底已是父亲,他极力振作,再告诉宝宝:“宝宝还小,再大些,就有头发啦!” “真哒?”宝宝扭着小脑袋看他。 “真的!”镜再道,“再说了,我们宝宝有个全天下小朋友都没有的。” 宝宝睁大眼睛,好奇看他。 镜便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我们宝宝有小角角。” 宝宝立刻咧嘴笑,镜的掌心长出两个小角角。与刚出生、刚变成人那会儿相比,小角角并未长大多少,依然软软的。宝宝自己也用小胖手去摸摸小角角,更得意:“宝宝!角角!”他再用胖胖的手指,指念书的孩子,“他们,没有!” 那可真是太得意了,镜与侍女们都笑出了声。 看得差不多,准备回府前,镜还特地带宝宝去街上买了甜甜的糖人。 他们坐在马车里,芳菲下车去买,宝宝兴奋在他怀中跳。 芳菲先拿了一个做好的糖兔子进来,递给宝宝,并笑指身旁的茶楼:“公子,里头有人说书,正好在讲那山贼打劫的故事呢。” “山,贼?”宝宝舔了口糖兔子,睁着大眼睛,好奇问。 镜索性抱着他出来,上楼去听说书。他如今已知道别人会看他看傻,他戴上了面纱,遮住大半张脸。即便如此,正如琵琶半遮面更吸引人,其实他这般,盯着他看的人,是只多不少的。 他将宝宝藏在怀中,速速上了二楼雅间,听楼下说书先生说书。 这茶楼规模一般,即便是二楼雅间,也不过是用屏风隔开,但二楼到底比一楼安静。 楼下说书先生说到高兴时候,众人喝彩。 宝宝听到喝彩声,从镜怀中跳下来,手中举着他的糖兔子,踩着地板直跳。镜一手牢牢牵着他,随他跳。 镜则边听边与芳菲说话,芳菲听了会儿,便小声道:“公子,这可真假,比那话本子里还要瞎编呢!” 镜也觉着,你一个山贼,打劫人家富家小姐,回头人家富家小姐还爱上你,给你当压寨夫人?这也太扯了吧!美人与银子这就都归你了? 他觉得扯,楼下听说书的,几乎全是男子,毕竟小娘子们还是甚少到这些地方来。他们可听得乐得不行,不时哄堂大笑,镜想走了,他们宝宝才不听这些,他们回家看姬泱给他写的书。 他正要抱宝宝走,说书生先生讲到山贼与富家小姐成婚,楼下男子起哄。 镜不免生气道:“简直胡扯!” 他一个鬼都听不下去了。 芳菲要点头附和,谁料她还没开口,屏风处插进一道声音:“没错!” 镜诧异看去,只见屏风处,探来一张格外精致漂亮甚至莫名有些眼熟的脸。 毕竟在隔间内,镜已经拿了面纱,瞧见镜的脸,她的眼睛一亮,起身便往镜的隔间走来。镜不说话,她已笑道:“这位郎君,方才你进茶楼时,我便已瞧见你。我还暗自想,摘了面纱的你,该是如何相貌,真不防……” “……”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朝她笑了笑。 她又指楼下,愤慨道:“一派胡言!哪个富家女出门不是有大批随从跟随,哪能轻松便被掳了去?又有哪个富家女不长眼睛,喜欢谁不好,嫁给这种络腮大胡的登徒子?!这些男的想得倒美,钱和美人全归了他?” 镜点头!谁说不是呢!他也是这样想的! 小娘子再道:“瞧瞧楼下那些男人的嘴脸!全是成天指望天上下银子的!”她愤怒指责完,又对镜笑,“自然,似郎君你这般的,自是与他们不同的。你这般的,若是站在跟前,即便天上下银子,旁人也懒得去捡吧,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她变脸变得极快,将镜看得一愣一愣的。 宝宝绕到镜身前,好奇仰头看她。 “啊——”小娘子伸手捂嘴,“好灵秀漂亮的孩童!”她问镜,“是郎君你的孩子?天,你竟已成婚?不知哪家小娘子有这福气!”她说到后来,甚至很可惜。 镜其实压根不善于与人沟通、交流,被她这么一番说,更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继续笑。 他不讨厌这位小娘子,便也没赶她走,她又道:“我可是真遇见过山贼的!” “哇——”镜睁大眼睛。 “我若是说起书来,可比楼下那老头讲得有趣多了!不如我给你讲讲?” 镜赶紧点头,甚至邀请她坐在自己的隔间。她也不客气,走到椅前便要坐下,偏这时,“三娘子!”,隔壁隔间蹿来一个侍女,着急指着楼下:“来了,找来了!” 小娘子立即扑到窗边往楼下看,脸色立即变了。 她回身便朝镜道:“郎君,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想听我说书,咱们日后在此处相见!我姓路!再会!”她说完,急急戴上侍女手上的幕离,带着侍女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跑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镜好半晌才眨了眨眼。 连芳菲都蒙了好一会儿,才笑道:“什么呀!这么冒失!” 镜回过神,将宝宝抱起来,问他:“咱们回家去,好不好呀?” “好!”宝宝吃到糖了,很满足。 镜抱着他起身,面前却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镜好奇抬头,与冲进来的陈武面面相对。 陈武愣了愣,他已知道镜的真实身份,其他人却还不知。他停住脚步,赶紧将身后其余人给留在室外,他走进来,单膝跪下给他行礼:“公子!小殿下!” 镜想了想,高兴告诉宝宝:“父王派人来接我们回家啦!” “嗷!”宝宝用力鼓掌,芳菲也欣慰而笑。 陈武:“…………” 第59章 相见 陈武没能把路溪带回来,反而带着乐呵呵的镜与宝宝回来了,怀王殿下也没想到。 姬泱收起眼中诧异,满脸是笑,示意陈武下去。他还没伸手,宝宝便扑过来抱住他的双腿,口水糊在他身上:“父王!” “乖,我们宝宝和小宝出去玩儿了?去哪儿玩啦?” “糖!书!”宝宝兴奋挥手。 “吃了糖呀?还看了书?”姬泱弯腰,将他抱到怀中,仔细看了他们父子,笑道,“哟,还穿了一样的衣服呀?” 宝宝摇头晃脑:“不是!”接着,他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说得又快又急,姬泱反正是半点儿没听明白。 镜立即帮着儿子解释,先说他们如何在宫里种花,又说如何去善堂玩,也是说了一串,最后才说到茶楼里听的说书。 镜皱起鼻子,不高兴道:“全是胡扯!” 姬泱笑出声,回身坐在榻上,一手抱紧腿上坐着的宝宝,一手揽住镜,问他:“是不是还是我说的故事好?” 镜点头:“你说的最好!” 宝宝松开含着的胖指头,也点头:“父王好!” 又把姬泱逗得朗笑出声,他暂且未去再管表妹的事,与他们俩一同去镜心阁用晚膳。 用了晚膳,宝宝到底是人与鬼的孩子,自然有人的习性,年岁又小,糊了几页纸的口水,他便枕在姬泱腿上睡着了。姬泱将他抱到床上,回来与镜小宝都脱了鞋坐在罗汉床上说话,镜小宝躺在他怀里,他拿了本书给镜小宝念。 书是姬泱挑的,今日恰好挑了皇子遇到山贼的那本。这样的故事,镜是百听不厌的。只他这会儿听了片刻,想起那些说书先生,立即生气地把说书先生具体是如何说的告诉姬泱,边说边拍床,由于他是躺在姬泱怀里,没拍着床,尽拍姬泱的大腿了。 姬泱也不说话,任他拍,听他讲那说书先生到底有多胡扯。 “你说是不是胡扯?!”说完,镜还要求他表态。 他立即跟着义愤填膺:“可不是!” “哼!对了,我的隔间旁,有位小娘子,她是真正遇到过山贼的!她也觉着那是胡扯!她还准备同我说遇到山贼的事呢,只可惜,她好像有事要忙,匆匆便走了。不过她约我下回再见哦!她说她姓路,你说,我明日再去茶楼,能见着她吗?她漂亮!” 镜手里抓着姬泱的手指玩,仰头看姬泱。 姬泱殿下本已反握住他的手,捏着软乎乎的掌心玩,听到此处,他的手顿了顿。 “能遇着吗?”镜晃了晃手臂。 姬泱笑:“能遇着的。” 镜立即笑:“我也觉着!我想听她说遇到山贼的事!”说了此事,镜小宝又与他念叨善堂的事,姬泱很有耐心,且很是仔细地听他念叨,没有一丝敷衍,直念叨到他的脑袋也开始一点一点。他才伸手拔了镜小宝发间的玉簪,散了满肩的黑发,他将大的这个抱到怀里,也将他送到床上去睡。 宝宝睡在床的最里边,怀中抱着只布老虎。 镜到了床上,往内滚了圈,脑门与小家伙的一碰,父子俩都睡得香甜。 熟睡时,小家伙的小角角还露了出来。 姬泱笑着单腿跪到床上,手掌撑着床板,挨个亲了一遍。 他拉好帐子,这才沉了面上笑容,回身往前院去。 一个时辰后,在鬼的帮助下,陈武带着路溪与她的侍女回来了。 路溪抬头见到姬泱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尴尬地笑了笑,她也不知为何还是被找到了……下意识便往侍女身边躲了躲。 侍女胆子小,已经低头开始哭了。她们三娘子胆儿不是挺大的么,非要溜出来,怎的到了殿下跟前又怕成这样!早知如此,她一定要拦住的! 姬泱听到侍女的抽泣声,毕竟是路溪的贴身侍女,他自也认得,这是个胆子特小的。 姬泱看路溪,直接道:“说说吧。” 路溪依然有些尴尬,在京里时,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女,本性这种东西,永远只敢藏在内心。一出京城,她的心便开始飞扬,这一路,侍女都快不认得她了,好在还愿意陪着她胡闹。 可碰上姬泱时,她反而很尴尬,也不知该用哪副面孔面对姬泱好。 姬泱又问:“顾皙去哪儿了?” “呃……” “快说。他是在籍官员,不是犄角旮旯里的穷秀才,我还有事要他办。别抬头瞧我,一准是你干的。” 路溪低头,理亏道:“我们进城后,找了家客栈,我……” “你什么?说。” “我拿铜盆把他给砸晕了……” 姬泱无言以对,他是真不知道,他的这位表妹还有这样的能耐。 姬泱又问:“哪家客栈?” 路溪报出个客栈名字,陈武领命,再带人出去找顾皙。 等待顾皙回来的时候,书房一片沉寂,姬泱显然是在生气,连侍女也不敢哭了。 路溪低头,眼珠子直转。她也算是迫不得已,路上她将顾皙当成是山贼同伙,吩咐侍卫们就要杀了他。顾皙迫于无奈,只好自报家门。听闻他与表哥是好友,有求于姬泱的路溪便想套他的话,好知道自己如何才能令姬泱答应送她去越国。 顾皙当然不认得路溪这种成日埋在深闺的世家女,见她频频问及九殿下,还以为这又是个对九殿下怀有别样心思的富家女娘,立即不屑道:“奉劝小娘子省了这份攀高枝的心吧!我们殿下早有深爱之人!可瞧不上你这样的!你这样的,到了殿下跟前,不弄死你就算不错了!” 顾皙被路溪踹到命根子,又被侍卫们打了一通,自然满心不快,说得很呛。 路溪倒也不气,便故意问:“可是那什么路家三娘子?” 顾皙冷笑,懒得搭理她。 路溪知道不可能是自己,她也懒得去猜到底是谁。 只是,她把表哥的好友给揍了一顿,还踹了人家那处……表哥又有位深爱之人,她这个时候跑过去,不是碍眼吗? 表哥能放过她?能答应让她去越国? 别是接到京里的信,就给她在外头找了个宅子住,连王府都不得进吧?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又自来是个胆子大的,一不做二不休,先逃了算了。她手上银子多得是,进了城,自己使银子雇商队,或是雇些帮手,哪里去不得?说走便走,可她一人走不了啊。 她威胁顾皙,顾皙是真的怕了,被她用根簪抵着,带着她还真的趁夜间休息于驿站时悄悄进城了。 也怪顾皙同那姬澜一样,都小瞧了她,都以为不过是位弱女子。 于是就有了此时这一出。 再半个时辰,顾皙也被陈武带回来,浑身狼狈,衣服破败。 瞧见路溪,也顾不上丢面子了,往地上一跪,就要姬泱给他做主。 姬泱听他们俩对质,才算弄清楚前因后果,他伸手直揉额头。这件事儿,顾皙是真冤! 他叫五宁进来,先带顾皙去歇息,好歹换身衣服。 路溪小声辩驳:“我真不是故意的……” 姬泱不耐烦听她说话,再叫人进来,吩咐:“带三娘子去置办好的宅子歇息。” 果然如此! 路溪此时被逮着了,不可能再有机会独自雇商队,全靠姬泱了。她要是被送去别处住,到被送回京城,都见不到姬泱!她又得关在另一个宅子里! 她本还坐着,立即站起来:“我不走!” 姬泱都不看她。 外头的宫女已经进来了,路溪见硬的不行,再来软的,可怜求道:“表哥,我不过一介小娘子,独自住在外头,多不安全?” “你拿出踹顾皙的那股劲儿来,就成了。” “……”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路溪是真的急得要哭了。说白了,她也只是空有胆儿,真的是头一回离家这样远。她就是想暂且解开世家女的枷锁,仔细体验一番自己向往的生活。她知道,她此时说得再潇洒,时间到了,她还是要被送回去嫁人的,嫁给京城那些草包。 路溪的眼圈是真的有些红了。 姬泱看到她哭,心里也有些不落忍。 可路溪胆子太大!这才多久,她就闹出多少事儿来?不好生看着,谁知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母妃是很喜爱她的,她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表妹,是他的家人。在他的地盘,他不可能放任她胡闹。 他绷着脸,不为所动。 路溪的眼眶里已全是眼泪,姬泱索性背手转身,不去看她,必须要管! 路溪毕竟不是他的那两个宝贝,那两个眼圈一红,他便不成了,要什么都能给。路溪哭了,他能硬下心来。 路溪知道,彻底没戏了。 她有些崩了,眼泪“唰”地便全下来了,甚至哭出声,侍女与宫女纷纷退下,屋里就他们俩。路溪哭得愈发悲痛,正悲痛着,“姬泱……”,耳边突然出现一道声音。 路溪怔住,抬头看去。 镜小宝做了个恶梦,他梦到他们宝宝一直没有头发! 吓坏他了,他立刻便醒了,醒来反复盯着宝宝看,还是心慌慌,他便委屈屈地找姬泱来了。 谁料他一来,便瞧见姬泱的书房里,有个小娘子在哭! 他再正睛一瞧,这小娘子怎会如此眼熟呢?! 他还没闹明白,那小娘子忽然哭着朝他扑来,扑动间,镜认出来了,这不是茶楼里的那小娘子吗! 怎哭成这样? 镜怕她摔跤,下意识地便伸手接住她。镜喜欢一切漂亮的人或事物,她漂亮,镜不由声音也放轻了,问:“你怎么了呀?” 他哪里知道,路溪一见到他,脑子一转,便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二话不说立刻扑过来。 他再这么一说话,路溪心中疯狂感慨,这声音也太温柔了吧。 这便是传闻中,表哥姬泱的知心爱人? 天煞的啊,表哥哪来的好福气! 这样好的郎君,为何不能留给她? 若是留给她,她铁定不去越国,她也愿意住在深宅里,她不行万里路,不写万卷书了,她同这位郎君成亲啊! 路溪哭得更惨了,瞧起来,这位郎君与她年龄也相仿。 君生她也生了,君为何不能等等她呢! 不等便罢,君为何还落到了姬泱那等毫无情趣之人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君生的时候你真的还没生[捂脸] 第60章 弄人 姬泱一瞧,这还得了?! 他上前去拉路溪的手臂:“成何体统!!” 路溪将镜的手臂抱得更紧,放声哭道:“郎君,救救我吧,表哥他要赶我走!” “……” 恶人还能先告状??姬泱殿下真的是见识到了。他还要伸手去拉路溪,哭便哭,为何要拉着他的小宝哭! 谁料他这回还没伸手,镜先伸手去拍拍路溪的后背,宽慰道:“你别哭啦!”他再回眸朝姬泱高兴地笑,“这便是你曾说过的表妹?” 姬泱不说话。 镜笑着对路溪说:“你放心,你不走,你便住在我们这儿!” 路溪感动抬头,再度哭了一脸眼泪,这郎君,实在是,太好了! 君不等她啊! 有了镜的这句话,姬泱也不敢再赶人,路溪见好就收,也不哭了。 本就是半夜,镜小宝是个很会联想的小鬼,想到茶楼听闻,暗自猜测姬泱的表妹恐怕刚历经过什么危险的事,显然是吓到了,也不多问,他劝表妹赶紧去休息。 姬泱反正是被路溪气得一句话也不愿说,小宝是很愿意招待客人的,尤其这又是姬泱的表妹,也难怪他白日里见到时便觉着眼熟。路溪与姬泱实际是有些像的,可能是因为外甥像舅舅,女儿也像父亲的缘故。 镜叫来菱芷,令她带路溪去休息,就住镜心阁隔壁的院子。 他怕她害怕,还道:“你别怕!我们就住隔壁,你好好歇着!若是实在怕,便来找我!” 路溪又想哭了,她悄悄地、恨恨地瞪了姬泱一眼,凭什么这么好的郎君要是表哥的!表哥将来铁定要娶王妃的,那这郎君岂不是连个名分都没有? 多委屈这位郎君。 恨啊!与她做一对多好! 她瞪姬泱,姬泱也瞪她,表兄妹俩互瞪。 只有毫不知情的镜小宝,热情好客地一直将路溪与她的侍女送到安排好的院落前。 路溪依依不舍地站在院门口目送他们离去,他们走远了,她还舍不得回院子。 王府其余的侍女们都在院内,只有她自己的侍女陪在身侧,侍女思考半晌,小声问她:“三娘子,那位郎君,为何没有影子?” “……”路溪回过神,她也想想,好像真的没有? 她此时才算慢慢清醒过来,不由又想到白日里那个漂亮得不似人的孩童。 说实话,那孩子与表哥眉眼间是有些相似的,偏偏与那位郎君也有些相似——想到这儿,路溪突然生气地跺了下脚。 “三娘子?!”侍女紧张问,是想到了什么? 路溪抱怨道:“忘记问那郎君的名字了!”路溪失望地回身往屋里走,边走边道,“只能明早再问了!” “不是……三娘子,那位郎君没有影子呢!”侍女提醒。 路溪烦她:“没有便没有!那又如何!” 路溪一头钻进房中,侍女想想,也是啊,没有便没有吧,反正她什么也不懂,跟着他们三娘子就好! 隔日大清早,路溪便去镜心阁报道。 姬泱生平没做过翻白眼儿的事,可面对路溪的那张脸,他真是差点儿没忍住便要翻了。 还是路溪没给他机会,立即越过他走进房内,瞧见厅内桌上坐了个小娃娃。闻见脚步声,小娃娃抬头看她,显然是认出了她,记性极好的,那个娃娃立刻便朝她笑了,还指着她,“啊!”了一声。 路溪的心差点儿没化了,她急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抱他,姬泱抢先一步,将宝宝抱到怀中。 “表哥……”路溪卖乖。 姬泱面无表情,路溪知道抱不着了,便朝宝宝笑:“你好可爱哦!” 宝宝将脸埋进姬泱的肩膀里,仿佛是不好意思,但他又立刻扭头回来,再用胖手指去指路溪:“漂酿!” “哇,他,他是夸我漂亮?”路溪不可置信地问。 姬泱才不理她,还是蕴蓉走来,笑道:“是呢,三娘子,我们小殿下是在夸您漂亮!” “蕴蓉姐姐!”路溪回头看她,“许久不见!” 蕴蓉朝她行礼,再对姬泱道:“殿下,早膳都备好了,可要去叫公子起身?” “他昨晚歇得晚,让他多睡会儿。” “是。” 姬泱抱着宝宝赶路溪:“快走。回你自己院里用膳去,又不是没吃的。” 路溪不想走,问他:“表哥,公子?便是那位郎君?他叫什么呀?” “与你无关。” “表哥……” “蕴蓉,送表姑娘走。” 蕴蓉左右为难,到底还是走到路溪跟前。 路溪眼珠子再转了转,对姬泱道:“表哥,我就跟你说一句话,听我说完,我就走!立即离开王府,乖乖去你给我安排的地方住,成不成?” 还有这等好事?姬泱将宝宝小心放到榻上,叫蕴蓉看好了。 他则是上前,问路溪:“什么事,快些说。” 路溪“嘿嘿”笑了声,姬泱心生不妙,路溪道:“表哥,你若是再赶我走,我便要告诉那位郎君,我是你还未取消婚约的未婚妻的事儿啦!” “…………” “嘿嘿,表哥,都是一家人嘛,家和万事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姬泱暗自咬牙。 “表哥,我也不敢打扰你们,我就在府里住几日便走!真的!” “你还有什么打算?你走?你去哪里?” 路溪再“嘿嘿”笑,特贼,姬泱此时能明白为何姬澜栽她手里了,表里实在太不如一! 路溪正要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那头响起宝石碰撞的声音,她回身看去。 镜赤脚,踩着雪白地衣,伸手撩开红蓝宝石、翡翠、猫眼石等各式玉石做成的珠帘。 他一身广袖白衫,长发散落满肩,掀开珠帘,宽袖滑落,手腕上套了串珊瑚珠子。走出珠帘的瞬间,各色珠串仿佛也恋恋不舍地不愿离去,披挂在他身上。彩色石头映衬下,他的发丝越发如墨,垂下手,被袖子遮去一半的手背比那白玉还要莹润。 路溪都看傻了,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美貌之人。 不是胭脂不是俗粉,却也不是清水更不是芙蓉。 是她形容不出的好看,那是能吸引天地万物的好看。 可镜一出来,他自己的视线便自觉在找姬泱与宝宝。 他眼中只有这俩,他一下便瞧见了。他那张宁静如湖泊的面庞,仿佛被雨滴渐次落入,瞬时荡起涟漪,变得灵动。他笑着朝姬泱与宝宝走去,宝宝也早已对他张开双臂,高兴道:“小宝!小宝!” “宝宝。”镜将他抱到怀中,他抱着宝宝再抬头看姬泱,笑得比宝宝还像个孩童。 姬泱殿下的心此时才变得舒坦,他低头便要去亲吻镜的眉心。 侍女们早已司空见惯,就连镜也已习惯当着侍女们的面被亲吻。 可此时,还有个路溪在啊。 路溪到底只是未嫁的小娘子,她的脸立刻便红了,吓得赶紧转身。 这么一动,镜才发觉还有一人在! 他赶紧推开姬泱,朝路溪喊道:“表妹!” “哎呀!”路溪激动回头,“你还记得我呀!” “当然了,你还要与我说山贼打劫的事儿呢。” “没问题!想听多少有多少,我不仅自己遇着过,还瞧过不少话本呢!” 话本狂热爱好者镜小宝的眼睛一亮,这是找着知己的眼神啊! 镜抱着宝宝上前,招呼路溪:“一同用早膳,用完,咱们去湖上凉亭,边赏景边说!还可以边吃好吃的!” “好!” 镜又指着路溪对宝宝道:“这是,这是……”他回头问姬泱,“宝宝该叫表妹什么呀?” 姬泱已经在心里给路溪狠狠记下了第三笔,却也只能微笑:“姑姑。” “宝宝,叫姑姑!” “咕咕!”宝宝听话叫出口。 “啊——”路溪伸手捧住脸,一旁,蕴蓉还凑趣笑道:“三娘子,奴婢们可是日日如此啊!” 镜也跟着笑出声,与路溪一同落座,开始用起了早膳。 而我们怀王殿下,姬泱,只能再多给路溪记上几笔,旁的尽也不能做。 路溪便在王府住了下来,她的确与镜小宝兴趣相投。她虽觉着宝宝长得既像姬泱,又像镜,很是怪异,她也到底是人,猜不出其中缘由。除开她真实的本性,她到底还是世家女,况且镜小宝太过美好,她与镜相处时,便还是从前世家女娴静宁和的模样。 她从不多嘴问他与姬泱的事儿,也不问宝宝到底是谁的孩子,更不扫兴地说担忧镜没名没分的事儿。 这些日子,她也是亲眼所见她的表哥到底是如何对待镜的。 她也很是开了眼界,从前在京里时,各式节庆,甚至每三五天,姬泱必要给她送东西。 满京城,谁不羡慕她?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滋味,那些礼物全是王府下人置办的,她到底喜欢什么,她表哥压根不知道!她也当真是从未对姬泱有过兄妹之情以外的感情,好在现在她离开京城了,再也不用面对那些礼物。 她怕吓着镜,没说她离开京城的真相与真实目的,也希望自己给镜留下的印象能更好点儿。 有镜护着,姬泱也拿她没辙,再见她还算知道分寸,没跟镜说不该说的话,还能逗镜高兴,也就随她去了。若是在宜州这一两年,路溪一直如此,也还不错,就当陪镜玩了。 姬泱盯了几日,见没什么意外,恰好顾皙也休整得差不多了,他便继续忙正事去。 顾皙曾是礼部官员不假,实际上他最擅长的是算术,只户部太难进,他才进了礼部当官。 到了宜州,姬泱便想派他去与越国交界处为官,边境商贸来往频繁。这一块如今是他的封地,将来整片天下都是他的,将边境处的商贸来往处理好,于今于将来,都是好事一桩。这样的事也不是小事,还只能派心腹。 只是边境处的官员早就固定,大多是父皇的心腹,他想分一杯羹,便不能派什么资历深的官员去,派不灵光的去也不成,顾皙最为合适。 顾皙最好游山玩水,不爱受拘束,听闻姬泱要将这份差事给他,尤为兴奋。 这些日子,两人便在商议此事。 镜小宝听山贼打劫从来是百听不厌的,路溪瞎扯起来,功夫不比姬泱差,回回都逗得镜直笑。镜越发喜欢她,把当初便准备好的玉簪送给她,路溪见了立即惊呼,并道:“前些日子,我进宫瞧见姑母也有一支极为漂亮的玉簪!” 镜不好意思地笑:“是我送给贵妃娘娘的。” 路溪心中惊叹,姑母竟也知道他?时常通信吗?甚至还与他相处得不错?姑母又是如何看待他与表哥的事?不过她再看看镜面上恬静的笑,也感慨,谁又能不喜欢镜呢?姑母若是见了镜本人,还不知道要如何喜欢呢。 她立即放下这些事,高兴道:“我给你讲我小时候住在宫中的事儿吧!姑母一直想要个女儿,偏偏表哥是男孩儿,我五岁的时候,便被姑母接进宫里养了三年,那时候我与表哥成日里打架!还有姬澜那个白眼儿狼,我没少揍他……” 一听到姬泱小时候的事,镜立即认真盯她,听她讲。 包括镜怀中的宝宝同样如此,路溪讲他们小时候是如何胡闹的,甚至讲到小时候姬泱曾掉进荷花池的事,镜不由笑出声,宝宝不懂,见他笑了,也跟着一同笑。姬泱掉进湖里,太监们纷纷吓得跳下湖,“那简直就是冷水锅里下饺子啊,一个又一个地往下跳!”,路溪讲得眉飞色舞,描述得栩栩如生。 镜笑得将宝宝抱得更紧,盯着路溪的眼神便更为热切。 “表哥被捞上来,那么危急的时候,他竟然还冷着张脸!仿佛不是他自个儿落的水似的!姑母都吓坏了,吓得一直在哭!这么些年,姑母也就发过那么一次火,将表哥狠狠训斥一通!” “啊……”镜担忧。 路溪以为镜没见过路贵妃,便道:“姑母人极好的!往后你见着了,便知道了!你别怕!” 镜不说话了,路溪以为他还是在怕,又劝了一通。 直到姬泱从前头回来,瞧见他们镜小宝发呆的模样,狠瞪路溪一眼。 路溪也怕是自己说错话,起身先灰溜溜地走了,不留着碍眼,毕竟还得有事求姬泱。 实际镜小宝是在想他已经太久没有进过宫了,他当然知道贵妃娘娘是好人。路溪走后,姬泱坐到他面前,从镜怀中将沉甸甸的小家伙抱到怀中,问他:“路溪说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 “啊?”镜不解抬头,见他回来了,又笑,“你回来啦?” 姬泱坐他身边:“和路溪说什么了?” “她给我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儿,可有趣啦!” “都是怎么讲的?” 镜小宝高兴地复述一遍,又站起来:“我要去宫里见贵妃娘娘!好久不去见她啦!宝宝这会儿正好是人的模样呢。”他又问宝宝,“我们去宫里玩儿,好不好?” 宝宝一直知道有“宫”这个东西,在镜小宝的描述中,那是个极为好玩的地方,自然连连点头:“玩!玩!” 姬泱也拦不住,只能叮嘱早些回来,又亲眼见着鬼姐妹钻进镜的袖子,芳菲也来了,才准许他们去。 熟门熟路地落进玉芙宫,路贵妃正低头在做虎头帽,察觉到一丝凉意,立即惊喜看去。 镜小宝朝她笑:“贵妃娘娘!我来啦!我带着宝宝来啦!” 他边说,边展开披风,将怀里的宝宝给路贵妃看。 路贵妃期待看去,眼睛却是忽然一瞪,镜赶紧也低头看去,好好的一个奶娃娃,怎又变成小黑龙了!镜脸上有些沮丧,他用手掌去摸宝宝的小角角:“你怎么又变成龙了啊?快变回来,变成小娃娃啊,给贵妃娘娘看的!你最喜欢的那对小金镯,便是贵妃娘娘给的啊!你喜欢的九连环,也是贵妃娘娘给你的!” 小龙却半点儿没察觉到他的沮丧,从镜的怀中钻出来,爪子扒住他的衣襟,好奇扭头看路贵妃。 宝宝是龙的时候,眼睛便是纯粹的金色与银色,比路贵妃曾见过最难得的宝石还要漂亮。 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看着,他的脑袋不由便微微歪过来。路贵妃的眼睛这才微眨,她放下手中东西,不自觉往前走一步。按理说,宝宝的模样,又是黑不溜丢的,人们见到怕是都要说声是怪物,人们也都该害怕才是,路贵妃却没有一丝惧意。 她看向小龙脑袋上的一对小角角,好奇地往前伸出手。 宝宝的脑袋又歪向另一个方向,镜以为他不许路贵妃摸,毕竟宝宝一向如此,只许他和姬泱摸。他想说话,让宝宝给贵妃娘娘摸一摸,贵妃娘娘对他们那么好。他还未开口,宝宝的小脑袋竟然往前探了探,路贵妃的掌心触碰到那柔软的小角角。 路贵妃瞬时便泪如雨下。 镜看得也很感动,宝宝知道贵妃娘娘是祖母呢! 镜的眼圈儿也红了,好歹他还记得,他一哭,宝宝非得哭,又得下雨!那才是真正的泪如雨下。 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宝宝的眼睛,说道:“贵妃娘娘您别哭!你一哭,我也要哭,我再哭,宝宝又要哭了!那就得下大雨了!宫里的人就该怀疑了!” 路贵妃仰头,连声道:“我,我不哭!不哭!” 镜赶紧将宝宝眼角将要掉出来的眼泪擦掉,对他道:“别哭啦。” 路贵妃也将眼泪擦干净,拉着镜的手到一旁榻上坐下,指着桌上物什给他们看:“我在给宝宝做虎头帽呢!”她将已有形的虎头给龙宝宝看,“你喜欢吗?” 宝宝一个猛子,小脑袋钻进了虎头里,路贵妃笑出声来:“看来是很喜欢的。” 镜也笑,又对路贵妃说:“贵妃娘娘,你是第三个摸到他小角角的人,他知道您是家人呢!” 路贵妃眼睛再度发酸,低头问宝宝:“是不是?宝宝,你是不是知道我是祖母?” 宝宝从虎头中钻出来,又将小脑袋往前凑凑,直凑到路贵妃手心。 路贵妃再仰头,努力许久才控制住眼泪。 路贵妃叫女官进来,让她去准备宝宝爱吃的东西来,她则是问镜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镜自然提到了路溪,路贵妃见他们相处得还不错,听话音,也已知道路溪并未说出真相,担忧了这么多日子的心,总算是松了些。 侄女儿还是懂事的,话又说回来,人的心总归是偏的。 与疼爱的路溪比起来,路贵妃还是觉得镜与宝宝更重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儿子也是懂事的,自然不会让镜伤心难过。一两年后,侄女儿安然无恙地回来,到时候给她指门婚事,又或者说,一两年后,儿子们也能够回京了。 路贵妃这样一打算,才算是彻底放松开来,正好吃食送来,她亲手喂宝宝吃东西。 宝宝乖乖地都吃了,路贵妃的心也自然也化了,围着宝宝,他们好一阵说笑。 宜州的怀王府内,路溪回自己院子的路上,碰上了五宁与陈武。 那两人给她行礼,她笑盈盈地叫他们起身,随口问了句是不是去找姬泱,并道:“你们晚些去吧,表哥他们准备用膳了呢。” 五宁笑着给她行礼:“多谢三娘子提醒,是顾皙顾大人那处有急事儿要问殿下。” 路溪撇了撇嘴:“他可真讨嫌,专挑人家吃饭的时候来。” 五宁再笑:“过些日子,顾大人便要去边境,事情也的确多了些。” 路溪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顾皙要去边境为官?! 五宁与陈武再朝她行了礼,往镜心阁去了。 他们一走,侍女着急道:“三娘子!那位顾大人要去边境了!是不是与越国相邻的那个边境?!” 路溪的心立刻也活络了,她也想去啊! 她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院子里,连膳也顾不上用,这个机会要是抓不住,她就真的要一直留在宜州城了!她在房中转了许多个圈,令侍女出去打听。半个时辰后,侍女回来,说五宁他们已经回前院了,顾皙也没来,姬泱留在镜心阁。 路溪再转了几圈,深吸一口气,准备豁出去了,趁镜公子也在,能帮她说说话,她去求表哥让她搭上顾皙的车一同去边境吧!她若是不去试,谁又知道能不能成? 她抬脚便往镜心阁走,哪料到了地方才发现,镜和宝宝都不在。 姬泱对她顿时没了好脸色,理都不理她,她心里一突,知道自己约莫是没戏了,整个人立刻便耷落下来。 这回不是装,姬泱也看得出来她的确不是装,令下人都出去,问她:“你到底什么想头?我可不信姬澜真敢冒犯你,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演的戏?” 路溪也不隐瞒了,垂头丧气地承认了,并将自己到底怎么做的一一招来。 “出息!你就不怕那姬澜被逼急了,真要冒犯你?!” “…………” “你就这么当名声如同儿戏?脑袋里成日里瞎琢磨着什么呢?!外祖外祖母、舅舅与舅母该多伤心?你多大了?平常也是读着诗书长大的世家小姐,怎就做出这些事来?坏了自己的名声,往后谁还敢娶你?!” 路溪的眼泪“啪嗒”往下掉,抬头吼:“我原本就不想嫁人!” 姬泱被她吼得愣住了,路溪边哭边道:“嫁人有什么好!我父亲不是照样纳妾,小时候,父亲去那些妾侍院中时,母亲日日抱着我哭,隔日还得装作什么也没有。母亲那么美貌温柔,家世又好,对父亲更好,孝顺敬重祖父祖母,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生了我与哥哥,又如何?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说句冒犯的,尊贵如姑母,不也是如此……”路溪伸手去擦眼泪,“小时候我在宫里,与姑母一处睡,也听姑母哭过。” 路溪睁着泪眼看姬泱:“我不想嫁人,不论嫁给谁,都得面对如此局面。我不想与任何一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再者,从小到大,祖父教我读书,父亲给我请先生,除了不能考状元当官儿,我又比男子差在哪里?我也从未想过要嫁给你,长辈们使了劲儿地撺掇我俩,只有我们彼此知道,我们只有兄妹情。” “原本我想着嫁你便算了,好歹你是我表哥,大约会给我几分薄面。姬澜那天想使坏,眼前有个转机,我为何不抓住?既能害了他,我又能逃出京城,有何不好?如今你也找到了知心爱人,我还能嫁给谁?嫁给京中那些所谓高门士族的草包?将来无怨无悔地替他生儿育女,替他照顾他的父母,替他照顾一堆小老婆?!” “凭什么!我来到这世上,读那么多书,难道只是为了与一个草包共度余生?!” 路溪泪水涟涟:“表哥,求求你让我去吧,一年后,或是两年后我回京嫁人,在这之前让我真正活一回,让我去看看山与水,成吗?” 姬泱听得心中很是震撼,一时失语。 皇宫内,路贵妃也到了用膳时候,镜小宝还惦记着姬泱,与路贵妃约好下回来玩的时候,便愉快地带着宝宝回家了。 到家,镜原打算直接去镜心阁,宝宝却还是小龙,他心里又有些担心,担心是皇宫中的龙气导致宝宝从小孩儿变成了龙,毕竟这些日子,宝宝其实已能自动变来变去,偏这会儿他要宝宝变回小孩,宝宝也不变。 他脚一转,便去了云赫所住的院子。 结果,云赫果然还未回来,镜叹气:“他还没回来呀。” 芳菲宽慰道:“过几日云赫郎君应该就回来了,公子您也别担心,咱们小公子那可是龙!” 镜担心也没法子啊,他低头看宝宝,问他:“什么时候你才变回来哦?” 宝宝直用小角角去顶他,又将他给逗笑了,他亲亲他的小脑门:“咱们回去,找父王用晚膳啦!” 已经在府里,镜便打算直接走回镜心阁,他还逗宝宝:“你快点变回来,我们走回去!快点——”话说到一半,有几个侍女从游廊处拐来,边走边道:“瞧这天气,起风了,怕是夜里要落雨,咱们去将房中窗户都关上。” “是呢,后院也都安排好了吧?” “后院哪轮得到咱们操心。” 一听便是小宫女,她们边说,边笑。 镜并不想打扰她们,隐了身形,与她们擦肩而过。 掠过的瞬间,有小宫女道:“我方才去后院厨房拿膳食,瞧见三娘子去镜心阁了。厨上正好新做好了菜,说是镜公子要吃的,蕴蓉姐姐不在,我便帮着送过去。谁料啊,你们猜怎么着?” 镜停下步子,其余几人也问:“怎么着?” “我将东西送到正房院前,等里头姐姐过来拿,人还没来,我听到三娘子大哭的声音!还听到她说‘嫁’或‘不嫁’的。” “啊?”她们惊呼,“镜公子不在吗?” 镜转身看她们,不顾芳菲已经现出身形,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他追上去,缀在她们身后。 “我也不知啊,约莫是不在吧,镜公子据闻是世外高手,来无影去无踪的,殿下又极为爱重,轻易不让见,咱们即便就住在府里,又有几个人见过?只有后院那些哥哥姐姐们才能瞧见吧。” “小红见过!” “快说说,据闻镜公子貌美世无双,当真如此?” “小红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听她说,她是去镜心阁跑腿的,远远地瞧见镜公子坐在曲桥亭子里看书。反正她回来后,好半天都没能回神。” “啊——当真这么美?!” 她们走进房中,一扇一扇地关着窗户,再道:“不美,能将咱们殿下迷成那般?连自小到大的未婚妻,嫡亲的表妹都不娶了?” “也不知三娘子突然来宜州是为何。” “还能为何?原本咱们殿下今年便要和三娘子成亲的,三娘子自小与殿下一同长大,情分岂是那半路出现的镜公子能比的?可惜殿下被镜公子迷了去,三娘子是急了吧!” “唉!”几个小宫女连连叹气。 “我还是觉着殿下与三娘子相配,那镜公子算什么呀,除了生得好,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男狐狸精——呃—啊——”芳菲现出身形,手指直接变作尖利桃枝,刺进对方的脖颈中。 她连头都没来得及回,脖子一折,便在芳菲的手中没了命。 其余人吓得纷纷回头看她,“妖,妖怪——”,她们腿软,纷纷往后退。却又被什么东西拦住,她们回身一看,是现出身形的秾月与夭月。她们脸色乌青,眼睛变得血红,眼珠子摇摇欲坠,“鬼啊!鬼!鬼——”。 姐妹俩一手掏出一颗心,又是两个小丫头倒在地上,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 只余一位了,她瑟瑟发抖地靠在墙角,甚至想要闭眼,不敢再看。 却是一阵凉意袭来,镜现在她眼前。 她的嘴巴张大,怔怔地、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镜。 屋外刮来大风,镜一整日都没出门,包括去皇宫也忘了束发,他满肩黑发被风吹起,芳菲的桃花落在他发间,恰好有一朵落在他的美人尖,他的衣角银色丝线流成光晃人眼。小丫头看呆了,她这辈子,皇宫里当过差,见过最美的妃嫔,此时才知,不过如此。 秾月要再朝她的心伸手,镜开口问她:“真的吗?” 她战战兢兢问:“什,什么?” “姬泱的表妹,是他的未婚妻。” “是,是的……人人都知道的。” 镜喃喃道:“我为何不知?” 第61章 离去 镜回到镜心阁,他甚至不敢走进去。 是他怀中的宝宝,直起小脑袋看他,并朝他歪脑袋,他才深吸一口气,带着宝宝一同进去。 他没敢现出身形,慢步往里走,走到最内一道门时,门口一个侍候的人也没有,他正犹豫,已经听到了路溪的哭声。 他咬住嘴唇,宝宝的脑袋往前够,想要进去。 他才能再鼓起勇气往前走,他一步步靠近,走到窗下,背对墙,听到路溪哭着说:“表哥,我求求你,求求你应了我!” 路溪哭得格外伤心,镜回身,看向窗内。 路溪跪在地上哭,姬泱劝道:“别哭了,嫁或不嫁,你说了算,成么?我不逼你,你快起来。” “表哥你说的是真的么?” “是真的,你想什么时候嫁,便什么时候嫁,你去边境,想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回来,我一直在这儿呢!快别哭了。” 姬泱说着,从桌上拿了块帕子递给她,路溪喜极而泣,抓着他的手臂站起身。跪得有些久,她有些踉跄,姬泱虚扶住她。从镜这处看去,却仿佛是姬泱将路溪抱到了怀中。 镜的眼泪,不知不觉也流了下来。 “父王!”镜的手臂猛地变沉,宝宝变了回来,见到姬泱,立即高兴地跳着叫他,还想往窗内爬。多亏还隔着些许距离,姬泱没听着。镜却被他叫醒了,他不顾自己脸上还在流的眼泪,伸手捂住宝宝的嘴巴,转身,消失在原地。 一回玉宫,镜便看向面前站着担心的鬼姐妹与芳菲。 他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她们相互对视。 镜维持面目平静,再道:“还不告诉我吗?” 最后秾月往前站了一步:“去年,我们去京中查探时,查到……王爷他有一未婚妻……” 镜差点又要哭了,可他已经是做父亲的了,他不能哭!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为何不告诉我?” 秾月低头,不敢说话,夭月与芳菲也难过地低头。 “小宝?”宝宝用手摸摸他的脸,宝宝的手暖暖的,软软的,镜再吸气,对秾月道:“将三安带来。” “是。” 秾月出门将三安带回来,三安满头雾水,瞧见镜这般,吓得立即行礼:“见过镜公子。” “姬泱何时与路溪定的亲?”镜直接问。 三安差点栽倒在地。 “说!” 三安这才小声开口:“三,三年前,殿下二十岁生辰那日。” 镜的嘴唇在颤抖,他再度咬住,平息很久,才又问:“他们原本是打算何时成亲的?” “今,今年……” “为何不成亲了呢?是,是因为我吗?” 三安不敢说话了。 “她为何要来宜州?” 三安将缘由告诉他,只是在三安看来,路溪也是被姬澜冒犯了,伤了名誉,京城待不下去了,只好来此处避难。 镜听罢,死死咬住嘴唇,鼓了很多勇气,才能再问:“姬泱与他表妹,相互喜欢吗?” 姬泱压根就没有喜欢过路溪这件事,除了姬泱自己知道,旁人是如何也不信的。 毕竟姬泱从前,当真是三天两头地往尚书府给路溪送东西,三安还常是那个负责去送的,这样的送法,谁也不信,他们殿下不喜欢三娘子。三娘子幼年又在宫里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 三安还是不敢说话。 “他们是相互喜欢的?”镜问。 三安给他磕了个头,实在是不敢说。 镜却明白了。 他闭眼,却还是不能阻挡眼泪流出来,眼泪简直是汹涌而出,纷纷变成珠子滚落在地。 “公子?!”三安慌张抬头看他。 镜抱着宝宝转身便走,“公子!我们殿下如今心里只有你!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镜却更难受。他原先是个很没心没肺,且自私的小鬼,是姬泱,令他拥有了宝宝,也令他一天天懂得与获得人才能明白的情感。 这一年多,他过得很快乐,每一日都很快乐。 若是从前,他怕是要立即杀了姬泱与路溪,或是抢了姬泱到宫里藏起来,立即离开人界,他做事,向来只管自己高兴。 可他已不是从前的镜,他与姬泱朝夕相处一年多,又屡次进宫去见贵妃娘娘,甚至是表妹路溪也与他相处甚欢,不是先前王玥那般的陌生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即便有婚约在身,他们也瞒住了他,什么也没跟他说。路溪被姬澜冒犯,人间女子都很看重名声,她来到宜州,原是为了与姬泱成亲的吧? 如今为了他,表妹都要离开此处去边境。 贵妃娘娘对他那样好,就连路溪也对他好,至于姬泱? 镜的眼泪流得更猛。 他心里知道,姬泱也好,贵妃娘娘也好,甚至是路溪,没有人对不住他。 人的真心,他是能够分辨的,他们真的待他好。 姬泱,更是拿出了万分真切的心来喜爱他。 可他现在知道了,在他之前,姬泱曾有过一个未婚妻,定亲两年。若是没有他横插一脚,没有他强抢姬泱成亲,姬泱可以照常与路溪成婚,路溪一个小娘子,也不必避到偏僻边境去。 如今因为他的存在,一切都变了。 他没有那么无私,他依然很自私。 可是这件事,是他做错了。 是他抢走了路溪的一切,也抢走了姬泱的将来。 镜抱着宝宝越走越快,闭着眼,睁也不敢睁,沿着他的足迹,晶莹泪珠落满地。 姬泱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他已不是一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小鬼,他知道皇后意味着什么。几千年来,人的历史中,从未有过男皇后,更何况他还是个鬼。 他是不可能当皇后的。 可他不希望姬泱比任何一个皇帝差,姬泱本就与路溪是一对,他是多出来的,他是后来的。 是他做错了。 他不想这样无私,可他不得不无私。 毕竟,他们真的对他太好,给予他太多。 镜走不动路了,抱着宝宝在原地大哭。 宝宝懵懂地伸手去摸他,叫他:“小宝……” 镜睁眼看他,眼泪还在往下落,宝宝伸手去摸他的眼泪珠子,跟着也快要哭了,并道:“找,父王!” 在宝宝心中,父王无所不能,能给他做玩具,还给他捞蝌蚪,也给他的胖兔兔洗澡……无论有什么事,找父王就成。 可是,他的父王,是他们偷来的。 他们不该拥有的。 镜将脸埋在宝宝软软的脖颈间,眼泪珠子掉成线。 一直跟着他的芳菲也哭了,泣不成声,鬼姐妹面色苍白,行如木偶。 三安边哭边急着还要解释,见镜终于停下来,他跪到地上,扑到镜面前:“公子,您听小的把话说完,殿下对您是真心的!殿下——”镜用手虚空提起他,流着泪对他说:“你要保护好他。” “……”三安怔怔看他。 镜嘴角颤抖,还想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用力一抛,将三安抛出去,“公子!”,三安回身一看,他已经落入怀王府的一丛矮树中,哪还有镜公子?他慌忙爬起来,回身便去摸找玉宫入宫,可无论他再如何找,如何拿出信物,再没有一个门给他。 三安在原地顿了片刻,调头便猛地往镜心阁冲去。 路溪已经被蕴蓉陪着送回自己的院子,姬泱叹口气,他已经打算满足路溪的心愿,届时还需顾皙多多看顾。 他走回罗汉床坐下,拿了卷书在手里,却又没看,脑中想着边境之事,等镜与宝宝回来。 还没等到,三安跌跌撞撞、一身狼狈地冲了进去,扑到他脚下便哭:“殿下!” “怎么了?”姬泱直起身子看他。 三安哭道:“镜公子,他,他走了!!!” 姬泱扔了书:“你说得仔细些。” 向来能说会道的三安却突然变得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也是此时,云赫传音过来:“王爷现下可有空?” 姬泱脖颈动了动,问:“出了什么事?” “我刚回来,院里多了三具尸体,还有一个吓晕的。” 姬泱下榻穿了鞋,立即往云赫的院落跑去。 三具尸体的死法极其惨烈,云赫直接道:“这个是妖怪杀的,这俩是被鬼挖了心。”他顺手将那昏迷的小丫头弄醒,小丫头一醒来便瑟瑟发抖,抬头看到盯着他的姬泱与云赫,哭着爬起来不停磕头:“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不乱说话了!” “你说了什么?!”姬泱沉声问。 小丫头惊慌失措,倒也还记得事,有一说一,将她们先前说的话、做的事,与她所见到的都说了出来,说完便跪趴在地上发抖,不敢再动。 姬泱沉沉看她,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她。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对云赫道:“云赫郎君好生休息,若有事,我会再来叨扰。”他叫五宁与陈武进来,将那小丫头捆起来带走,并解决了三具尸体。 他则是带着三安回到镜心阁,他冷声道:“说,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三安将镜是如何问他的一一说来,再道:“镜公子最后说:‘你要保护好他’……”,三安擦了擦眼泪,“镜公子似乎是还想说什么的,可他一直在哭,就没再说话,抓住小的给扔了出来。小的还想回去,再也找不着门。”他翻出自己的玉坠子,“这个也没用,小的找不着门了!” 他六神无主,仓惶问姬泱:“殿下,小的该如何是好?” 他好歹还能问姬泱,姬泱不知自己又还能问谁? 这种莫名熟悉的挫败无力感,令人无比绝望。 第62章 清山 镜只想立即离开人界,可是离开此处又能去哪里? 他去过那么多地方,人界最令他有归属感,人界还有他最爱的人。 可是他却不能再留在人界。 他已经不哭了。 他长大了,他有宝宝了,往后他要照顾好宝宝,亲眼见他长成大龙,代替姬泱的那一份。 他不能再做那个一不高兴、一伤心便要哭的镜。 他不再是谁的小宝了。 他紧抱住宝宝坐在湖边,直坐到三日已经过去。宝宝似乎能够察觉到他的悲伤,都不敢和他说话,三日过去,宝宝实在忍不住,小声道:“小宝,父王!” 镜才回神,宝宝朝他笑:“回家!想!父王!” 镜贴住他的脸,不忍心告诉他,没有家了,也没有父王了,他们回不去了。 他问:“我们去玩儿好不好?” “父王!一起!”宝宝晃着脑袋笑。 镜更心酸,努力摆出笑容:“我们先去,宝宝想去哪处玩?” 宝宝脑袋一歪:“父王?” “父王……稍后来……”镜撒了个小谎。 宝宝高兴了,拍着小手:“清山!清山!” 那是姬泱上回允诺他们,带他们去玩的地方,宝宝一直惦记着呢。 镜吸了口气,对他笑:“好,我们去清山。” 去完清山,看完最后一处风景,他们便真的要离开人界了。 镜起身,回身对始终不敢说话的侍女露出一点微笑,她们又没有错,她们只希望他高兴,才会选择瞒住他。他们当鬼当妖当得太久,久到忘记了,这个世上是没有任何能够藏得住的事。 他笑:“我们去清山吧。” 瞧见他终于笑了,鬼姐妹与芳菲差点喜极而泣,连连点头,立即去查清山在哪处。 倒也容易,毕竟清山是座传说中的山,哪怕严冬,也有络绎不绝的人去求那片奇景。但正如姬泱所说,除了古书中留下只言片语的那一两人,谁也没真正见过,芳菲也在山脚与村民打听,村民道:“确是没人瞧见过呢,好些年前啊,怀王爷还来过呢!还跟我说了话!怀王爷也未曾瞧见!” 镜不防还能听到姬泱的名字,很难过,却也有点疑惑,姬泱明明告诉他是见过的。 宝宝却又拍手笑:“怀王!父王!” 镜心疼地将他抱得更紧。 芳菲又问那片湖的具体位置,村民热情道:“就在那山顶!终日被云雾遮盖的那一处便是!” 芳菲道谢,给了他个小金元宝。 吓得村民都不敢去拿,芳菲塞进他手中,笑道:“藏好了。”说罢,转身便走。 他们的马车进了清山,到了不好再用马车的地方,他们主仆便收起马车,直接飘往山顶。 果然如村民所说,极好找的,远远便能瞧见那处云雾。 他们隐了身形往前走去,路过不少人,他们离那云雾越来越近,却听身边人们抱怨越走离云雾越远。 有位精壮男子也是带着孩子来的,孩子骑在他的脖颈上。 宝宝趴在镜的肩膀,流连看着他们,小声道:“父王,骑马马!” 镜的手一顿,芳菲便笑:“小公子,奴婢给您骑马马啊!” “哼!”宝宝脑袋一扬,“父王,骑马马!” 芳菲不敢再说了,生怕又引他提起姬泱,好不容易轻松些的气氛再度变得沉闷,而他们离云雾越来越近了。 芳菲总算是再找到话题,小声道:“公子,不远处便是了,云雾倒是真的浓厚,不知咱们能否进去?” 镜也很好奇,他其实是个不服输的鬼,他觉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进去,也要看到那片湖。 毕竟……看过这片湖,他便要走了,他希望这是他在人间看到的最后的风景,是只有他与姬泱见过的风景。 他离云雾更近了,山路变得更不好走,他应该直接飞过去才是。 可他只想走路,也不知为何,他甚至不必看脚下的路,便能在那陡峭山路上找到正确的路踩下。身后的人声离他们也越来越远,芳菲轻声道:“公子,有些冷呢,您冷吗?” 镜沉默摇头,宝宝也不再说话,抱住镜的脖颈,好奇看眼前。 最终,他们停在那片云雾前。 “公子,我们到了,据闻云雾散去,便能瞧见湖水,咱们既能走到近前,想必是有缘分的,站在这处等吗?” 镜看了看,透过云雾,他似乎已能看到一汪湖水。 等? 不。 他抬脚直接走进云雾,“公子!”,芳菲与现出身的鬼姐妹立即跟上他,原以为会被挡在原地,却不防全都跟着他进去了,“公子——啊——”,跟进去后,她们全都傻眼了。 就在镜走进云雾的刹那,真的只是刹那,湖水四周环绕着终年繁茂的绿树骤然开花,开满海棠。开花瞬间,沉寂的湖水中蓦地高高跃起数不尽的金红锦鲤,带出无数水花。 湖顶,两棵巨大松树枝自动连成屏障,遮住漫天光辉,却也忽然散开,漏进天光。锦鲤越跳越高,却又全部跳回水中,接着便跳得更高,来回鱼跃。 镜的怀中,宝宝使劲儿挣扎。镜一个怔愣,宝宝便挣脱出镜的怀抱,瞬时化作小黑龙,一个翻滚,直接冲进湖水中。水花声中,他与更多锦鲤一同跃出水面,直冲上天,再落回水中,更多的鱼跳出来,陪他一同玩耍。 他高兴极了,还扭头看镜。 芳菲她们张大嘴巴,也是此时,那两棵松树的树枝竟缓缓往湖边伸来,最后停至镜身前。镜顿了顿,抬脚,踩上其中一根树枝。树枝轻轻松松托起他,“公子!”,侍女们害怕地叫他。 松树枝却已经带着他往空中移去,一直移到湖水的正中心,宝宝从空中飞回来,游在镜的四周。松树枝慢慢降低,安然将镜放在湖水中心。 “呼——”侍女们皆松了口气。 镜伸手,宝宝的爪子抓住他的手指,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 镜再回头看那些花、那些树,竟都对摇晃,似是在与他打招呼。 镜笑了。 这些天来,这是他头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姐姐们?”芳菲问鬼姐妹。 秾月沉默不语,许久才道:“我也不知,不过,似乎,这些花、这些树、这些鱼,这片湖,已经等待我们公子,等了太久太久。” “啊——”夭月张大嘴巴。 “喂!”镜在湖中心叫她们,朝她们招手,“来玩儿!” 她们觉着,她们根本去不了吧?但公子叫她们,她们试探着往前移去,令她们吃惊的是,当她们迈进水中,水波便自发地将她们往正中心的镜送去。 似是认主的,似是湖水与她们拥有同样的主人? 毫无疑问,镜喜欢这片湖,宝宝喜欢这片湖,这片湖也喜欢他们。 云雾抵挡住了尘世的一切,什么也听不见、瞧不见,谁也进不来。镜决定留在此处多玩几日,这里的湖水,宝宝也很喜欢游,他将袖中墓碑取出,落入水底,却不防落入的瞬间,小小墓碑上忽然金光一现,现出一条龙。 “哇——”镜兴奋道,“我生前果然是龙啊!你们快来瞧!我墓碑上竟也有龙!” 侍女们赶紧来看,也终于相信了,她们公子生前的确是龙!难怪这片水这样欢迎他们,龙本就是水之主,能调动一切水。宝宝也凑过来看那隐隐发光的小金龙,镜看看墓碑,再看看宝宝,总结道:“我生前是小金龙,宝宝是小黑龙,不过长得很像哦!我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是金色瞳孔吧?”他想了想,也不对,“那为何宝宝的眼睛,一只金色,一只银色?” 宝宝用小角角去蹭那闪闪发光的小金龙,金光更耀眼,镜都不由闭上了眼睛,也就没再顾得上这个问题。 再睁眼,他惊讶发现,宝宝脑门上多出一个金色的印记,是个从未见过的图形,不过很漂亮。他们主仆观察了许久,也没能闹明白这个印记代表什么。 夭月道:“公子,这是您的墓碑,现出龙,小公子碰着了,脑门上才有这个。这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吧!没准,咱们小公子继承了公子您生前的什么本领呢!” “好!”镜觉着这个解释格外好。 被夸赞的夭月“嘿嘿”笑。 镜用脸去蹭宝宝的小龙脑袋:“我们宝宝会越来越厉害的!” 宝宝歪着脑袋,对准水面直照,显然也是十分喜爱新多出的印记。他得意地晃晃脑袋,从镜怀中出来,再度飞上天,并勾湖里的锦鲤上天与他一同玩耍。他额头的金光不时一闪,映衬得小小一条黑龙更威风了。 镜终于再度笑出声。 他们一走便是数日,姬泱等不到,知道这回镜小宝是铁了心的走了。 他该试的法子都试了,不得不再去求云赫:“你是神仙,总该有些法子的?” 云赫叹气:“王爷,我说的话并不假。镜公子即便是鬼,也比我这个神仙厉害多了,我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你的同僚,总有厉害的神仙?” “王爷,并非我不愿帮忙,我在天界只是个末位小神仙,没有这个面子。” 姬泱沉默。 云赫瞧他有些可怜,可是他的确不知镜在何处,他就是再修炼万年,也比不过镜的修为,有些事情,是羡慕不来的。不仅是他,天上的那些神仙更不知道,若能知道镜公子的确切位置,也不至于派他来。 他虽不知镜去了哪里,倒也能猜到几个地方,可是他不能告诉姬泱。 镜走了,离成功便又近了一步,再过两年,他的任务便能完成。 他能回天界,顺利升迁,姬泱也终于能回归,应对一切。 他绝不能多这个嘴。 姬泱失望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回来:“有件事还想请教你?” “不敢当,你请说。” “我近来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姬泱将困惑说出口,“你可知这是为何?” 云赫背在身后的双手顿了顿,平静道:“梦,算不上数的,我便是当了神仙,偶尔忘不了在人间时的习惯,小憩一番,也做梦的。” “可频繁做同一个梦,同一个声音,在与我说同样的话?”姬泱不解,“上回我流的血落到宝宝身上,他变成了人。” “王爷,你是小殿下的父亲,血脉至亲。” 姬泱还想问更多,可眼瞧着,云赫是给不出答案了。 他没再问,临走前又对云赫道:“烦请你帮我找找,但凡有一丝可能,也请告知于我。他若是离开人界,去妖界或者鬼界,不知人可能去?若是你知道,都告诉我,我会尽力去试,没了命也愿意。” “多谢!”姬泱最后朝他拱手。 云赫避开了他的礼,目送他离去。 云赫转身后,却对上姬淳探究的眼神。 自姬淳恢复后,常在外云游,有次被厉鬼欺负,是云赫帮了他。往后,他便常与云赫一同出门游荡。云赫做什么,从不告知他,他也不问。约定个时间与地点一同出门,再一同回,若是中途遇上危险,他有云赫赠予的信物,叫来帮忙即可。 姬淳忽然出现,云赫一惊,赶紧收回姬淳视线里自己背在身后紧握成拳的手。 姬淳看他片刻,慢慢道:“你知道镜公子在哪处?” “我真不知。” “但你隐瞒了什么。” 云赫不语。 “神仙竟比人还虚伪?” 云赫抬眸看他,姬淳笑:“你从前不也只是个妖怪,当了神仙后竟也这般?神仙原也不过如此,虚伪!唔,当鬼真痛快,从前许多不敢说的话,都能说了。”笑完,姬淳蓦地收起笑容,转身飘走了。 姬淳不想再见云赫,他决定,尽他所能地,帮助弟弟去找镜公子。 可是,连云赫都找不到,更遑论他们? 镜小宝已离开半个多月,姬泱离死也就差那么一点儿了。 从前,姬泱觉着那些为情而死,为情而抛却一切的人,全是疯子,令人不齿。如今轮到他自己了,他才知道其中滋味。 又是一个不眠夜,他靠在榻上看那几罐镜的眼泪。 这半个多月,他几乎不曾合过眼,精力再好,也有些扛不住。蕴蓉送些吃食进来,他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罐子出神。她站在榻前,红着眼睛劝姬泱:“殿下,您好歹也用些,不然公子与小殿下回来,瞧见您这样,也要担心的。” “他们不会回来了。” 蕴蓉低头,伤心道:“那殿下也要用些,吃饱了才能有劲找他们,不是?” 姬泱不言不语,蕴蓉再劝:“殿下——”外头悄声走进来一个小宫女,低声道:“殿下,三娘子过来了。” 姬泱点头,不多时,路溪走进来,瞧见姬泱面上很明显的疲惫与无神,她很无措地说:“表哥,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对。” 姬泱并不在意,此时已没有任何事是好在意的了。 “表哥,要,要不跟姑母说一声,从宫里派些侍卫帮着找?”路溪小心翼翼地问。 姬泱摇头,无力道:“你回吧。过几日,顾皙去边境,你同他一起走,我不送了。” “表哥——”路溪愧疚万分,却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蕴蓉把她劝走,回来则也是继续劝姬泱用膳食。 蕴蓉将那碗酥酪蝉递到他跟前:“这是公子与小殿下最喜爱的,您用些吧。”蕴蓉苦苦哀求。 那两个小家伙的确喜欢吃这个,姬泱的视线转向瓷碗,蕴蓉眼看有戏,立即将碗递到姬泱手边。姬泱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琉璃罐子,去接那碗酥酪蝉。他的衣裳料子却太过顺滑,他又是靠坐在榻上,他的手一松,几个琉璃罐子竟纷纷往地上滚落。 姬泱吓得赶紧起身去够,到底因为多日不睡,他弯腰时,眼前一黑,没够着。 再睁眼,几个罐子已经落到地上,全部碎了。 蕴蓉轻声惊呼,慌慌张张放下托盘,弯腰便去捡。 姬泱已经先一步从榻上扑下来,去摸那些滚动的泪珠,地面上却有许多琉璃碎片。姬泱去捡那些泪珠的同时,手指被碎片扎破,“殿下……”,蕴蓉心疼叫他,姬泱浑然不觉那些伤口与疼痛,快速去捡泪珠,又嫌慢,他直接用掌心去拢满地滚的泪珠。 越来越多的碎片划破他的掌心,他掌心的血甚至染红雪白地衣。 蕴蓉看不下去了,坚决要去扶他起来,却发现,他们殿下僵住了身体。 “殿下?”蕴蓉害怕地再叫他一声。 姬泱的血染红地衣,却也染红了掌心与地面上更多的泪珠。 “哥哥……” 听到了,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这一次不是梦! 不仅如此,他还清晰听到泪珠在地面滚动的轻微声音,他甚至都不敢呼吸,生怕错过分毫。他渴望听到更多声音,冥冥之中便觉得这常常出现于梦中的声音与他有关,却又害怕永远只听到这一声。 他甚至有些烦躁,再用手去拢地面的泪珠。 “你是谁!” 他的手一顿。 “你叫什么!” “我?我叫‘龙’啊!” “为什么?因为我就是龙啊!” 姬泱顺势靠着罗汉床坐在地面,双手捧起满捧沾满鲜血的泪珠,怔怔看掌心的它们,透明的珠子里,仿佛有影子在晃动,却又瞧不清到底是人的身影还是只是幻影。 “哥哥,你带我去哪里?” “那我的家怎么办?会被那些坏鱼抢走的!” “那你要帮我藏好哦!” 姬泱松开手,任那些带着血色的泪珠子落满地,他用满是伤口的手掌撑着地面,缓缓起身。 “殿下……”蕴蓉小声叫他。 “备马。” 蕴蓉本还想再劝,却见他们殿下已经走到架前,伸手进盆中缓慢地洗着手。 蕴蓉立即出去吩咐。 姬泱洗好手,走到镜子前,伸手整理自己的仪容,勉强能看后。 他再到榻边,垂眸看满地的泪珠。 脑海中,有声音笑着说:“那就叫清山吧!” 五宁进来说,马备好了。 姬泱转身便走,他的血、那声音、清山,等等,疑惑太多了,他或许还不能立即弄明白。 但他知道,若是小宝还在人界,也就剩那一个地方可去了。 他大步走到前院,翻身上马,拒绝任何人跟随,快马往梧州清山去。 作者有话要说:去接两个宝宝回家惹 第63章 追来 宝宝在清山,初始几日玩得格外高兴,那汪湖水,瞧起来似是不大,实际是很宽广的一片,找不着边界。他能够肆意游在其中,又有那么多的鱼陪他玩,任他欺负。这里的鱼,比玉宫里的还漂亮。 玩了几天后,他有些不高兴了。 他变成人,扑到坐在水里看他玩的镜怀里,告状:“鱼鱼!不说话!坏!” 镜便道:“我们宫里的鱼鱼也不说话的,鱼鱼就应该不说话。” “哼!”他把脑袋靠在镜的怀里,伤心道,“宝宝,想,父王!” 镜的手顿了顿,将他抱在怀中不说话。 鬼姐妹与芳菲面面相觑,心中叹气。 宝宝见他不说话,仰头看他:“父王,还不来!坏!” 镜深吸一口气,对他笑:“咱们回宫里玩儿吧。”说着,便要抱宝宝沉进水中。 宝宝却摇头:“等父王!”他再用小胖手指头指向水面,张大眼睛,“进去,父王来,找不到,小宝,找不到,宝宝!” 说完,他再拍拍一旁的草地,对镜傻笑:“父王看到!” 他的意思是,怕姬泱来了找不到他们,不进去,坐这儿,姬泱一来便瞧见了。 镜到底没忍住,眼泪还是掉下来了,他呜咽一声,将宝宝抱得更紧,很没出息地埋在宝宝脖颈间丢鬼地掉眼泪,眼泪投进湖中,荡起水波。宝宝“啊”了声,用肉肉的手拍他:“不哭!父王难过!” 不会了,他的父王,往后再不会见到他们了,他的父王再也不会因为他们而难过。 没准,姬泱快要同表妹成亲了。 不想这件事还好,一想,成串的记忆涌入脑中,他还记得他强迫姬泱与自己成亲那晚,他那么高兴,那么多妖怪与鬼来祝福他。 镜哭得更狼狈,宝宝被他哭得,也跟着哭了,边哭边道:“父王来,不哭!” 镜不打算再瞒宝宝了,泼天的大雨里,他松开宝宝,对着奶娃娃,到底是说道:“宝宝,父王不会再来了,他要同别人成亲了。我们要走了,我们离开人界,我们再也不来了。” 宝宝不解地看他。 镜点头:“他不会再来了,父王不会再来了,他要有别的小宝和宝宝了。” 宝宝愣了愣,他听明白了。他的嘴巴一张,“哇”地大哭出声,这回是真的伤心了,雨大到仿佛整个天地都快要塌落。 鬼姐妹与芳菲赶紧上来劝他们父子,可父子俩都是痛到深处,一个比一个哭得惨。 芳菲也在哭,她擦着眼泪,对鬼姐妹道:“让公子和小公子哭吧,哭完就好了,哭完咱们便走,总要哭这一场的,也不能总瞒着小公子。” 秾月与夭月落寞点头,站在一旁,陪着他们哭。 人们常说,雨过天晴,她们相信,总会好起来的。 宜州与梧州之间还隔有一个州府,姬泱即便是快马加鞭,赶到梧州,也得一日半。他途中半点儿没有休息,一直在赶路。他带了两匹马,一匹跑累了,便换另一匹。 倒是他自己,原本已疲累至极,知道有个方向后,浑身又起了劲。离梧州越近,他便越是充满期待。他十六岁时曾来过,他记性好,这儿又是个令他难忘的地方,倒还是记得地方的,一路也没有走错。他到了清山底,想着问一问总比不问好,他找了位村民打听。山脚住户就那么几户,他也记得六年前那位村民,还找了那人打听。 他如今二十三岁,比十六岁时长高了许多,面部轮廓也硬朗许多,但通身气势不变,甚至更盛。 村民一眼便认出了他,急急便要给他磕头,他先问:“可有见过一位年轻公子,带了个孩子,还有一位侍女跟着,那侍女发间插了桃花枝,穿粉色衫子。” 村民没瞧见马车内的镜与宝宝,芳菲倒是记得的,小娘子长得太漂亮,还给了他一锭金元宝。他立即点头:“见过见过!那位小娘子是来问路的!马车上似乎还有她的主人,应当便是王爷您说的那位公子,她——”姬泱再问:“他们可是往山上去了?” “是是是!” 姬泱眉梢总算有了些喜意,他扯了扯缰绳,未再听村民说下去,转身便骑马往山中去。 这日的清山,与他十六岁来时一样,与镜那日来时一样,不乏来寻奇景的拥挤人群。 只是越往上,人越少,毕竟山路难走。离山顶还有些许距离时,那片云雾仿佛唾手可得,可真正待你临近山顶,便会发现,你越往里走,反倒离云雾越远,永远都走不到,很少有人耐心走下去,大多到此处便会放弃。 从前,姬泱初次来时也是如此,多亏那日下雨,他才能见到那汪湖水。 这次再来,他便有了经验。 离山顶越近,身边人越少,到后来几乎已没了人。 马不好再往上走,他将两匹马都系到树干上,再往山间走。 山路石板湿润,常年被云雾围绕,石板上有青苔,石缝间还长着小野花。他连神仙都见过,还与鬼成了亲,有了个孩子,孩子还是龙,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惊诧。来时一路,他反复想些事情,他甚至觉得,是不是,镜生前曾与他的前世有什么关系? 偏偏他的血落到泪珠上便有那些声音,也偏偏宝宝出生那日,玉宫那片湖被浓雾包围,他还稀里糊涂地开始做起了梦,还第一次听到那道声音。 他深信不疑,他这次定能再能瞧见那片湖水,只愿镜与宝宝还在。 他越往前走,心中越发淡然,身上的凉意也越发明显。上回来时,即便下大雨,也未这样凉过,他心中反倒变得火热,他觉得,他们还没走,这是镜独有的凉意。 当初,他跑到云雾面前,再深处他也走不进,是云雾自发散开落在湖面,他便见到了湖水。 这一回,云雾始终不散,他等了等,抬脚往里走,惊讶发现他竟能步入云雾中。 越来越冷,他甚至听到水声,他的心猛地一跳,加快往内走的步伐。明明七年前来时,山路旁光秃秃的,仿佛就站在悬崖上,两侧伸手便是云。此时,两边却是开满花的桃树与海棠树,蔓延出长长小径,似乎没有尽头。姬泱想到从前见过的,湖四周的桃树、海棠树,只那时,这些树与松树一样,常青,半朵花也没有,明明那也是春天。 眼前花却开得如此繁茂,正如玉宫。 姬泱一阵兴奋,直往里走,偏他走了没几步,那些桃花枝竟纷纷延伸,空中交汇,汇成花墙堵在他面前,不让他再进去。 越这样,姬泱越肯定,他的小宝一定就在里头! 他伸手推桃枝,岂料桃枝看似松垮,却极难推开。姬泱又想弯腰钻进去,底下的桃枝立即生长,就连下头的路也堵住了。姬泱直起身子,无奈看着眼前实际格外清雅别致的花墙,若不是专为堵他,他会很有兴致欣赏。 轻功那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压根不存在,他是人,飞不进去。 姬泱苦恼地盯着花墙想法子,想了片刻,忽然响起极大的落雨声。姬泱抬头,雨迅速下到他这处,天空落下倾盆大雨。 这是宝宝在下雨。 哭了?! 他哭,必然是因为镜也哭了。 姬泱心慌了,再看那些死活不让他进去的桃树,心一横,想着好歹试一试。他撕开出门前急急绑在手掌上的绷带,手上伤口勉强算是愈合,他从袖中抽出把匕首,直接在掌心划了一刀,血落到桃树枝上。 桃枝立即瑟缩地尽数缩了回去,竟然真的有用!不仅如此,桃花纷纷从枝头脱落,落到石板。 淋着大雨,姬泱立马沿着桃花瓣铺就的小径,往云雾更深处跑去。 此处的桃树,当真与芳菲无关,是由湖边蔓延出去的,天生保护着这方小天地。 姬泱的血落到桃树上,外围的桃花纷纷掉落,就连湖边的桃树也是如此。镜抱着宝宝,父子俩是哭得什么也顾不上。侍女们眼睁睁看着湖边的桃花洋洋洒洒地往水面落,鬼姐妹立即看芳菲,芳菲摇头:“我,我不知道。这些桃树,可比我年长太多岁了。” 秾月转身便走,交代她们:“看好公子!” 大雨中,姬泱掌心的血一直在往地面滴落,落进桃花丛中,说实在的,有份诡异的旖旎之美,只是谁也没兴致赏。 他眼前的云雾已越来越少,凉意也更甚,想必快要到了! 他脚步不停,面上甚至现出期待,突然,眼前现出一道碧色身影,直直挡他面前。 他不得不停下,抬眼一看,是秾月。 秾月冷漠看他。 姬泱心中重石彻底落下,果然还在! 他开口便急急问:“他们是不是在哭?” 秾月冷笑,手一伸,手中多出一把剑。她将剑横在身前,一字一句道:“与你又有何关?” 镜是抱着宝宝坐在水里哭的,桃花越落越多,甚至贴到他们面上,他们俩终于发现了。 镜抽抽着回头看了眼,他的眼泪顿住,好奇地看满湖的桃花。他再抬头看看,海棠花还开得好好的啊。一直紧抱住他的宝宝,察觉到他的动作,也跟着回身看了眼,看到已变成桃色的湖水,宝宝虽还哭着,却还是“哇”了一声。 “小宝,漂酿!”宝宝边哭,边指着水面对镜说。 镜伸手给他擦眼泪,四只红彤彤的双眼相对,镜道:“不许哭了,我们快要走了。你若觉得漂亮,再玩一会儿,玩过我们便走,好不好?” “父——”宝宝还想叫“父王”,却又用力“哼”了声,伸手用力拍水,“坏人!父王,坏人!” 镜觉得姬泱不是坏人,不仅不是,还是格外好的人,是天下最好的人,只是并不属于他。 但他已无劲头再给宝宝解释,他的脸贴了贴宝宝的,拍拍他:“去玩儿吧。” 宝宝真的还小,尽管方才伤心得哭成那般,这会儿瞧见漂亮的湖面,便又忘了,他化作小黑龙,从镜的怀中飞上天,接着便沉沉往水中一落,激起一大片荡漾着桃花的湖水,显然是十分高兴的。 镜的眼中才有少许的满足,他自己也深吸一口气,回头对侍女道:“一个时辰后,咱们便走——秾月呢?” “姐姐觉着这桃花有些怪异,出去查探去了。” “哦,咱们要走了,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来人界,你们也玩去吧。” 她们不愿离去,镜便劝:“去吧,想吃什么,想买什么,都尽管去,一个时辰后回来就成,只是——”他想说,只是不要再打听姬泱的事了,却忽然听到秾月凄厉的叫声,他一愣,立即从水中站起身。 “姐姐!!”夭月惊呼,转身便要往声音的来处去。 镜抢先一步,越过她,飞至声音来源处。 姬泱并不想对秾月动手,他也的确没有动手。 在他自己看来,他一个人哪能奈何鬼? 他与秾月讲道理,秾月听也不听,姬泱着急想见镜,避过秾月的剑便想再往里走。秾月岂会让他走?总有摩擦,姬泱的血便落了不少到秾月的身上,秾月立即凄厉惨叫,姬泱反倒被吓得怔在原地。 秾月的身子立即变成半透明,姬泱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前一步,“秾月姑娘——”,他想问她是哪里不好。秾月却突然原地没了身影,姬泱立即回头,翩跹而来的镜浮在半空中,他敛起宽袖,刚将秾月收回袖中。 瞧见姬泱的脸,他顿在半空中,呆呆看姬泱。 “小宝……”姬泱轻声叫他。 姬泱上前,直走到镜面前,仰头看他,镜才缓慢回神,他拂袖便要走。 “小宝!”姬泱慌忙叫他。 镜顿了顿,背对他,留在原地,并缓缓落至地面。他等姬泱说话,却又一直没有等到姬泱开口。他不敢再等下去,脚一抬便要走,姬泱伸手拉住他的手。 镜吓得赶紧甩他的手,他根本不敢拉姬泱的手! 一拉上,他便舍不得走了,就算愧对贵妃娘娘,他也想把姬泱抢走藏起来。 可是,他不能如此啊! 他着急地去甩姬泱的手,姬泱紧紧抓住不放,“小宝。”,姬泱再叫他,可也是奇了,姬泱发觉自己突然变得格外笨嘴拙舌,明明有许多话要与他解释,却半个字儿也说不出口。 镜急得眼圈再度泛红,他用力将姬泱甩开。 他作为鬼,动起真格来,是肯定能将姬泱甩开的。 他用力过大,不仅将姬泱甩开,还甩飞好几尺。他听到姬泱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怔怔回头,姬泱跌得不轻,痛得面色都有了变化。他嘴巴微张,不舍地咬住嘴唇看正往起爬的姬泱。他催自己快走,脚却似黏住了,不舍得动。 姬泱爬起来,忍痛,大步过来,正色道:“小宝,听我解释——”“你无需对我解释,你没有对不住我,是我,不对。”镜却打断了他的话,并且说了这样一番话。 姬泱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他的小宝是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的。 他是宁愿全天下的罪都是自己的,也不愿他那孩童心思的小宝生出“愧疚”这个心理。 他摇头:“你理解错了!你听我解释!” 镜自顾自地低头说:“我要走了,再也不来了。” “你往哪里去!” 镜的眼圈真的再红了,他轻声道:“你同表妹成亲吧,将来你当皇帝,她当皇后。”说完这句话,已用尽了他的力气,他伤心腾空便要离去,再待不下去。 姬泱慌忙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着急:“你胡说什么!”姬泱欲将此事立即说清楚。 正是此时——“坏人!” 天边忽地飞来一道黑色身影,小黑龙从天空急急冲来,冲到近前,他张嘴便朝姬泱喷火。 那火瞧起来甚是厉害,直接便朝姬泱身上去了,按理说,是很危急的时候了。 伤心的镜与焦急的姬泱,却是全都愣住了。 他们宝宝,竟会喷火了?龙的形态也会说话了? 第64章 主人 实际上,那火喷到姬泱身上,便全没了,姬泱毫发无损。 偏偏脚下石板缝内的野草也好,两边的桃树也好,全都焦了。 “父王!坏人!”宝宝急了,换个角度,再朝姬泱喷火。 还是没用。 “欺负小宝!父王坏人!”宝宝再再喷火,自然还是没用。 宝宝顿在半空中,傻眼了,大大的眼睛盯着姬泱与镜瞧。 瞧着瞧着,豆大的眼泪从眼中滑落,“哇——”,他大哭出声,变成奶娃娃,从空中便往地面落。大雨自然又接着下,姬泱吓得赶紧去接住他,他在姬泱怀里哭着翻滚:“坏人!父王,坏人!” 他不想让姬泱抱,并朝镜伸手,可怜道:“小宝,抱!小宝抱!” 镜回过神,用力从姬泱手中抢过小宝,原本的性子总算是又回来了。 他生气地对姬泱说:“你走吧!我们也要走了!从此各走各的!你走你的——你走你的——”他想不起来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姬泱只好小声提醒:“阳关道,独木桥……” 镜眨了眨眼,更伤心了:“所以你果然也是这般想的?我们这就走!我们去走阳关道!” 宝宝用胖手怒指姬泱:“父王坏人!” 姬泱上前,拦住他们俩,他被雨浇得一身狼狈。他只是人,眼睛都差点儿睁不开,他勉力睁着,问镜:“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哪里都能去,为何要告诉你?你只要记得,我们走了就成了!” “你们要离开人界?之后呢?你要再找一个人陪你玩?” 镜气哭:“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人,鬼不喜欢,妖不喜欢,神仙也不喜欢!” 姬泱叹气:“那你为何要走?” 镜紧抱住宝宝,委屈看他。 姬泱认真道:“你只喜欢过我一个人,我又何尝不是?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的媳妇儿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孩子,我的余生,我的将来,又该怎么办?” 镜听愣住了。 宝宝不懂这些话,用小胖手去擦镜的眼泪,还指着姬泱:“父王坏人!不要!走!不回家!” 姬泱仰头看天,再看他们俩,缓缓道:“我的宝贝啊,你们父子俩到底对于我对你们的爱,有什么误解?” “…………”镜兜着嘴巴,不解看他,却终于不哭了。他不哭,宝宝也不哭,只是依然怒视姬泱。 “死在云赫院子里的那几个小丫头,我都瞧见了,我也问清楚了,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是我不对,府里下人管得不好,让她们说难听的话惹我们小宝伤心难过了,是我不对。” “才不是这个!”重点压根就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是路溪?” “她是你的未婚妻!” 姬泱点头:“她是我的未婚妻不假,我二十岁的时候,两人定的亲,但那是从前。我对她一丝情意也没有,母妃也知道。甚至去年,母妃便私下同父皇说过,取消我俩婚约的事儿。只是京里局势复杂,路溪到底是我表妹,将来要嫁人,母妃才决定缓些时候再公布这件事。这也是我做得不对,是我对你有所隐瞒。” “可,可是表妹被姬澜欺负!她没人能嫁了,她只剩你了……她是不得不来找你的……” 姬泱伸手揉额头:“她被欺负,可怜。你哭成这样,不可怜?你就这么要把我给推出去?我对你而言,又算什么?我不可怜?” “不是这样的!你将来要当皇帝,男鬼,是当不了皇后的。”说到痛处,镜小宝差点儿又要哭了。姬泱赶紧上前,伸手去捂他的眼睛,镜这次没躲,姬泱道:“快别哭了。” 宝宝生气用胖手打姬泱的手背:“坏人!” 小胖手砸过来半点儿不疼,反倒软绵绵的,姬泱心化了,无奈道:“知道你是好宝宝,知道护小宝了。” “哼!” 姬泱松开手,看着镜的清澈双眼,说:“我说你能当皇后,你便能。” “你们都对我好,我不想令你们为难。”镜总算说出了真实想法。 “你压根不知,我有多希望你能时时来为难我。”镜想要低头,姬泱挑起他的下巴,依然看着他的双眼说,“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鬼,为何要这样替我打算?我只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没心没肺地快乐生活,其余的,一切事情,半点无需你来操心。一切都有我。” 镜的嘴巴再度兜起:“那表妹——”“她不喜欢我,唉。我也真的不喜欢她。我们俩虽然的确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毕竟是亲戚,常来常往,却是相互看不上的。她这回之所以来宜州,你可能猜着原因?” 镜摇摇头,又说:“三安说她被姬澜欺负,没地方去了。” 姬泱的语气加重:“她能被姬澜欺负?!”姬泱也不痛快,他好好的媳妇儿和孩子,就是因为她捣乱,差点没了。他将路溪过来的真实原因告诉镜,“你那晚是不是在门外偷听?” 镜噘嘴,想了想,还是承认了:“你给她擦眼泪,还扶她起来,你说嫁或不嫁都没关系,还说你一直在这儿……”镜抬头看他,可怜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你一直等着娶她?” “……她好歹是我表妹,一个小女娘,却有这样不俗的想法,我好歹是做表哥的,她能豁出去,我也想能帮则帮。世道如此,女子生存到底不易。我的意思是,她嫁或不嫁,她父母那处都有我为她说项。”姬泱正色道,“她在我眼里,压根不是女子,尤其她干了那些事儿后。她还踹了顾皙,撺掇威胁顾皙与她一同逃跑,把顾皙打晕!哪里像个小娘子?我已经拿她当表弟看了。不过这次是我错了,我往后绝不再给人递帕子,不论对方是谁。” 镜再想了想,小声道:“贵妃娘娘可以递帕子……” 姬泱哭笑不得地笑出声。 “…………”镜皱了皱鼻子,转身还要走。 “怎还要走?!”姬泱急了。 “我还在生气呢!”镜抱着宝宝便往湖边走,姬泱自然是跟在身后,先前跟来的芳菲与夭月这才现了形,也不知要不要赶姬泱走。镜倒是没管身后跟着的姬泱,直走到湖边,他才回头,朝姬泱扬起下巴,“你快走吧!” “我得带你回家。” “我往后就住这儿!我想见你时会去找你的!”镜小宝觉得自己特丢脸,听姬泱说完后,他才发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压根就不是个事儿。 “那我便在这儿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回家才算。” 镜有些急:“你不管政事了吗!” “一切都没你重要。” “你要当皇帝的!” “皇后都跑了,我还当什么皇帝?” “…………”镜还想生气的,却发现自己生不来气了。他将头一扭,抱着宝宝便下水,姬泱这才有空环视四周,与他上回来时完全不一样了,此时四周开满花,就连空中相连的松树枝也散开了,阳光洒满湖面,仅一眼,心境便能立即开阔起来。 他越发觉得,他与他家小宝有前世的缘分。 他问:“你们用了多少时候才找着这片湖?” 镜不在意地说:“没有多少时候啊,我们来到山顶,就看到它了。你们做人的可真笨,明明湖水就在这儿,你们也瞧不着。” “这些花——”“我一进来,它们就都开了啊,漂亮,对了——”镜又笑了,将怀中宝宝显摆给姬泱看,“宝宝脑门上多了个印记,没准他会喷火便与这个有关哦。” 他笑了,姬泱自然也跟着笑了。 姬泱再一笑,镜又赶紧收敛笑意,用力道:“我还是在生气!” 说罢,镜便要带着宝宝往水中沉。 姬泱的脑中却是忽然一声响,似是寺庙被敲响的钟那般,沉重却又悠远,在心中久久飘荡。 他上回来到此处时,站在湖边看着湖水发了许久的呆,发呆是因为他想等湖水中能走出一个人。 小宝抱着宝宝往深处越走越深,“小宝。”,姬泱叫他,声音有些不寻常。 “嗯?”镜诧异回头看他。 身后是粉白、桃红、海棠红相间的花海,衣摆漂浮在水面,桃花瓣点缀其中,镜漂亮得仿佛是林间的精怪。 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 这片湖水中,就该走出这样一个人。 姬泱踩进水中,无所畏惧地直接往镜走去。好在湖边的水还算浅,他一直走到镜的面前。 镜仰头诧异看他。 有片桃花瓣悠然落下,落在镜的唇畔。 姬泱伸手拿开,用自己的吻去代替。 姬泱的手一松,那枚花瓣缓缓落至水面,竟也带起些微涟漪。 他们一同在湖底的玉宫内住了三日,镜小宝做鬼这么多年,也就无私了那么一次。 姬泱的到来,令他彻底意识到,无私真的是件特别傻的事儿! 他干不来无私这种事儿! 姬泱又说了那么多的话,他的心结立马解了,又开始高高兴兴地没心没肺起来。 趁在清山,难得来一趟,他们还一同去爬了山,没用法术,正正经经地爬了。还赏了其余的山景,甚至钓了鱼。天天说姬泱是“坏人”的宝宝,因姬泱给他钓了一篓的鱼,这才允许姬泱抱他一会会儿,坚决不许姬泱亲亲他、摸摸他,也坚决不肯叫姬泱“父王”。 姬泱暗自擦汗,心道,这小子可真比镜小宝还难哄,将来也不知哪家小娘子要被他祸害。当然,他也只是心里想想。并且想过之后,宝宝抱着鱼篓看里头钓着的鱼,看得半截身子都钻进竹子编的鱼篓里,他顿时一颗心又化了。 他觉着,他们宝宝的性子还可以更难哄些!反正有他与镜呢,找不着小娘子那便找不着吧,他们陪着玩儿! 镜小宝的记性是真不好,他忘记了秾月凄厉惨叫的那回事儿。 除了镜小宝与宝宝,他们都还记得。 逗留清山的最后一日,玩闹过后,他们回玉宫歇息。 镜小宝与宝宝躺在床上头靠头地睡着了,他从寝殿出来找上秾月,秾月显然也是等他等很久了。那日之后,秾月将镜湖的水引入桶中,泡了整整一日才算恢复。 姬泱直接开门见山:“我怀疑,我与他前世约摸是有些缘分的。” 秾月不防他说这样的话,有些愣住。 姬泱也没有解释,只是又问:“你们当真一点从前的事也记不住了?” 秾月摇头。 姬泱道:“我也不知,为何我的血能伤到你。” “还有件事,王爷恐怕也不知。” “何事?” “我们先前那样忌惮你、提防你,是有缘由的。” 秾月将初次见面,宫中那番变化告诉他,问他,“王爷那一日可有用血碰上咱们公子的墓碑?” 姬泱点头。 “后来我们知道你是皇子,以为是龙气的缘故,现在看来,人间皇族的那点龙气又算什么?您的血,不仅能伤到小妖怪,甚至能伤到我。王爷,我也觉得您说得对,没准我们公子生前真的与您的前世有些缘分。只是,我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无法知道更多。” 姬泱听到这样一件事,心中几乎已是笃定。 他心中一时有些火热,又告诉自己要冷静。 他道:“时日还很长,我总会慢慢弄明白。没弄明白前,先别告诉他,我怕他空欢喜一场。” “我当然知道,是以这几日才什么也没说,也未提醒公子。” 姬泱朝她笑笑,达成了共识。 回到王府,路溪还未出发去边境,姬泱总算是将镜找回来了,得到消息,路溪便匆匆赶至镜心阁,一看到镜,她就哭了,直说“对不起”。 镜也不好受,真的也不怪路溪的,况且路溪还将姬澜坑成那样,帮了姬泱好大的忙呢,他依然很喜欢她。 他请路溪进来吃点心,路溪哪里有胃口,镜仔细看她的脸,轻声道:“不过几日不见,你的脸色好差,你别愧疚啦,我都知道了!我也有些不对的。” 路溪低头小声道:“我真的不喜欢表哥的,表哥更是从来只把我当兄妹。京里那些事儿,我怕说出来,你觉着我不够端庄,不喜欢我。” “怎会呢!我最讨厌姬澜了,你好厉害,将姬澜害得那么惨!” “你不怪我就好了。” 镜觉得路溪是个好人,姬泱也说,路溪性子虽然诡异,却也拥有赤子之心。镜当着路溪的面,从掌心扯出水来,装进小瓷瓶中,用木塞塞住,递给路溪:“姬泱说边境不大安全,你带着,若是遇着危险,你将这水点在眉心,可以隐身的,能维持一个时辰。有很多水,够你用啦。” “…………”路溪看得目瞪口呆。 镜朝她笑,轻声道:“悄悄告诉你,宝宝是我和姬泱的孩子。” 路溪的杏目圆瞪,都不会说话了。她的性子再跳脱,也只是人,哪里见过这些。 可也正如姬泱的评价,她愣了许久,回过神来,面上甚至浮起兴奋,她也小声道:“我不会说出去的,姑母也不说。” 镜愉悦笑出声:“贵妃娘娘知道,我常去宫里的。” 路溪的樱桃小嘴也张圆了,这次用了更久她才合上嘴巴。她没多问,只是重重点头:“我知道!”说完,她又道,“镜公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嫉妒表哥,他能拥有你。我若是早些遇见你,我一定嫁你,也不会如此愤世嫉俗了。” “哈哈。”镜再笑,“可是我不会娶你呀,我只喜欢姬泱的。” “天——”路溪喃喃,“我更嫉妒表哥了!” 镜把宝宝抱来,一起玩了一个下午,将路溪高高兴兴地送走。 隔日,路溪便出发,与顾皙一同出发去了边境,姬泱派了一队亲卫专门保护她。 他与姬泱在王府门口送他们,路溪频频从马车窗内探头出来与他们挥手,要他们回去。姬泱亲自检查一遍,确保没了问题,又叮嘱顾皙要多关照路溪,这才放他们走。 镜问:“他们什么时候才回来?” “顾皙会待至少三年,至于她?看她能待多久了,吵着闹着要去边境,等她真去了,还不知能坚持几日。她啊,也就是空想,在京中锦衣玉食地长大,哪里能适应边境生活。虽说不会亏待了她,边境、越国,到底与京里不同,越国即便是都城,也连宜州都不如。” 镜却觉得,路溪没准也能待三年呢。 坚持的存在,是为了心中理想,人也好,鬼也罢,理想各不相同。 他因为想要一个书生,才能坚持在人间守了这么多年,最终等到了姬泱。 他能从路溪眼中看到那对理想的坚韧,他很祝福,也很期待。 他和路溪说好了,他们要相互通信的,等她从越国回来,会给他带许多许多东西的。 他们的车队渐渐于巷口转角不见,姬泱拉着镜的手,转身回府。 镜本打算直接去镜心阁看宝宝,路溪一行赶了个大早出发,他们也早早便起来了,宝宝却还没有醒呢。他还可以陪着宝宝,再睡一觉。 他刚要跑走,姬泱将他拉住,“啊?”,他纳闷看姬泱。 姬泱拉着他的手,直接去了前院的回事厅。进了院子,镜便吓了一跳,满院子全是人!他有些退却,他喜欢看人群喜欢看热闹,却并不喜欢现出身形面对这样多的陌生人,姬泱手上使劲,不容他退让,硬将他拉进去。再进了厅中,也全是人! 只不过看服制,厅里的都是些大太监、大宫女、管事之类,外头是品阶低的。 他被姬泱拉到主位坐下,他头一回直接面对这么多人,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便想要躲在姬泱身后,甚至还想要隐身藏起来。 姬泱揽住他的肩膀,不许他动,问一旁站着的五宁:“全来了?” “是,殿下,咱们府里,两百多号人,全在这里了。” “那就开始吧。” “是。”五宁行礼,便转身往院中去了。 镜更迷惑了,回头看姬泱,姬泱朝他笑笑,小声道:“没什么,让府里下人认认主。” “啊?”镜还是不懂。 却已有人按次进来了,一排进来十个人,再站成前后两排,跪下便行大礼:“小人奴婢给王爷请安,给镜公子请安!” 一轮拜完了,下一轮接着来。从头到尾,镜都睁着双无辜不解的眼睛在看。 两百多号人全都行过礼,依次排在院中,包括厅中站着的管事们也全都站到了院中。 镜小宝觉得这事儿不太好玩,不过一通瞧下来,他没有先前那么害怕面对如此多的陌生人了。姬泱起身,拉上他再走到门外廊下,他乖乖跟着走了。站定后,他甚至起了兴致打量院中站着的人。 原来他就是与这么多人住在同一个府里啊,往常一个人也瞧不见,不成想府里还住了这么多呢。 姬泱朝五宁示意,五宁一拍手,一旁抬来三副盖了白布的担架,还有一个被捆着双手,嘴中不停“啊”,却显然已说不出话的小丫头。 镜早不认得这些人了,有些害怕地往姬泱靠了靠。 姬泱这时开口:“大家都抬头瞧瞧。” 大家依言,抬头去瞧,一瞧脸色纷纷变了。 他们王爷是最和善的性子,就连他们下人都善待,从前在京里时,从未打杀过任何一个下人,如今——姬泱直接道:“从前是懒得提,我以为大家心中都有数,不防还有人不长眼睛、不长嘴,不长腿脚,胡乱编排,造事生非。今日,我站在这儿,亲自跟大家说。” “这个府里,怀王府里,主子有两位。” “我,镜公子。我的命令,排在他之后。” 底下一片寂静,大家伙连呼吸都不敢。 “这事儿,我就说今日一回。日后有人若是忘记,下场——你们也都瞧见了。不长眼睛的挖了眼睛,不长嘴的那就剪了舌头,不长腿脚到处乱跑的,那就打断腿脚。几样全都占了的,命也就别要了。” 下人们低头,半点气也不敢吐了。 “都记住了?也都听清楚了?”姬泱问。 “是……”声音略小。 “我听不见。” “是!” 院子里的下人都散了后,镜还懵懵的,他小声问姬泱:“那个小丫头是哑巴吗?” 姬泱暗笑,他从前依着小鬼,不想见人那就不见,才使得他不被府里下人看得起,什么话都敢乱说,胡乱编排他,议论他的是非。别看仅是下人,却又因为是怀王府的下人,许多下人眼睛都快要长到头顶了。 他必须要让全府的人知道小鬼对于他意味着什么。 如今仅是全府,将来是全天下。他不怕这件事传出去,说他宠爱男宠。 小鬼不是他的男宠,是他名正言顺的另一半,府外,旁人的非议,与他又有何关? 他们行得正,坐得也直。 他只希望他的小鬼别受委屈。 不过啊,瞧他这问东问西的模样,似乎半点儿也不明白方才一通折腾到底是为何,更是毫不在意。 姬泱叹气,罢了罢了,他若是懂,他便不是傻乎乎的镜小宝了。 姬泱将镜小宝背在背上,背他回镜心阁。 镜悠闲晃着两条腿,趴在姬泱肩上,问道:“表妹他们到了哪里?” “出城了吧。” “她不在府里,府里不好玩儿了!” “还不够你玩?” “那当然了,表妹有意思!她会讲故事的!” “我也会讲啊。” “不一样嘛!” “哪里不一样?” 镜想告诉姬泱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发现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他生气地说:“你真烦!” 姬泱朗笑出声,背着他走上曲桥,离镜心阁越来越近。 天边朝霞愈发明艳,倒映在水面,姬泱看在眼中,心中明朗一片。 他脚下慢慢走着路,嘴中慢声道:“我们三年后回京,我当皇帝,你当皇后好不好?” 身后半天没声儿。 直到进了镜心阁,姬泱才听到镜小宝极力在隐藏的“嘿嘿嘿”声。 他忍俊不禁,背他进镜心阁的卧房,将宝宝叫醒,一同用早膳。 这一日,才算真正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就是本文最后一个阶段啦,一个礼拜左右吧。 第65章 三年 半月后,边境送来信,路溪他们已经到了,一切顺利。休息几日,路溪也会在专人陪同下去往越国,这是正经送来的信。 三安亲自去瞧了一趟,回来讲给镜听:“哎哟,三娘子那可真是太高兴了啊,到的当天也不觉着累,也不说洗洗风尘,立马带着人逛集市去了!集市上可热闹了,那处的小娘子穿得可真漂亮,戴着的那帽子,小人也不知叫什么,颜色鲜妍妍的,身上还挂了许多铃铛!” 镜听得无比羡慕。 姬泱在一旁拿着卷书,看似看得认真,实际压根没看,在偷听他们俩说话。听到这儿,见他家小鬼那般羡慕,姬泱有些生气,一个小丫头到了地方不老老实实待着,好歹你也歇两天?当真是脱离了京城,便什么掩饰也没了! 三安又道:“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啊,其中有大半说是要给公子您送来的!” 姬泱想了想,嗯,表妹还是挺乖巧懂事的。 “三娘子知道公子您也喜欢听说书、看话本,她也买了不少呢,那话本里头的主人公是外国书生!新鲜着呢!” “哇——”镜张大嘴,看似很惊喜,他怀里的宝宝有样学样,同样张大嘴巴。 姬泱抓紧手中书卷,路溪实在是不可理喻! 他可是好不容易将他家小宝的审美从书生掰过来的,姬泱殿下心底碎碎念叨,碍于光辉形象却也不好意思开口,正寻思还是早些将路溪弄回来赶紧送回京吧。 镜却在认真对三安道:“不过外国书生很笨的哦!”他说完,回头伸手戳戳姬泱,“我也去过外国的!他们的书生都很笨的!念诗都念不成串!” 这样嫌弃啊,原来方才不是惊喜。 姬泱殿下顿时喜笑颜开,他刚放了书,镜又问三安:“边境可有其他写本朝书生的话本卖?我好久没看过讲书生的话本了!你去给我买!” “呃——”三安悄溜溜抬头看姬泱,姬泱瞪他一眼,三安不说话了。 姬泱适时将他揽住,和风细雨道:“让三安再去盯着那丫头,万一遇着危险。” “是是是!”镜点头,小鸡啄米,“她那么漂亮,要保护好了,遇着登徒子可就不好了!你快去你快去!” 姬泱好笑:“你还知道登徒子啊?” 镜不高兴,怎能质疑他的渊博学识! 他生气道:“我当然知道了!” “登徒子是什么样子的?” 三安悄悄退下了,屋里就他们一家三口,镜伸手指他:“登徒子便是你这样的!” 宝宝兴许是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咧着嘴鼓掌直笑。 姬泱倒没觉得这是什么坏话,被逗得当下便扔了手中书卷,伸手捞过他,捏着下巴便亲了一口,贴着镜的嘴角笑道:“这才是登徒子。” “啊——”宝宝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他们俩? 镜顿了好半晌,才伸手将他推开,“不要脸!”,镜将宝宝抱进怀里,遮住他双眼,“不许看!”,说完转身就没了。 其余的鬼过来给他传话,说镜公子与小殿下去了宫里找路贵妃,姬泱也才好笑地摇着头,再捡起书卷,这次才是真正的看。 到皇宫不过是片刻功夫,镜抱着宝宝浮在宫殿群上方时,依然没能回过神。 “小宝!”宝宝在他怀中叫他。 他才堪堪回神,低头看宝宝,面上全是不好意思,也不知会不会教坏孩子?他想着,是否要针对此事,骗一骗孩子?可是,他不会骗人啊,更不会骗鬼。 他苦恼着,宝宝却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一只小胖手去捏他的下巴。 镜不解地微微瞪眼,宝宝却凑过来,在他嘴角“啾”了一口,“啾”完便松手,看着他“敷敷~”地傻笑。 镜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芳菲没瞧见姬泱是如何亲他的,还高兴将手一拍,说道:“我们小公子真是越来越冰雪可爱了!我们小公子是天底下最聪明漂亮的龙吧!” 宝宝再朝芳菲“敷敷”傻笑。 镜被芳菲的声音惊醒,真是气坏了。 姬泱成天都干的什么好事啊!!! 他气得却又不能说什么,他瞪宝宝,宝宝傻乐,浑然不觉他的愤怒。镜咬了咬嘴唇,伸手捏他的鼻子,难得认真教育道:“往后不许学你父王!” 宝宝脑袋一歪:“父王,好,学!” “……你父王也不是什么都做得好!做得对的!不能样样学!” 宝宝精致的小眉头一皱,张嘴将手指头塞嘴里,用小奶牙咬着,“不能咬!”,镜去拉他的手,他又道,“小宝说哒!父王,好!父王,对!” 镜吸了口气,没错,是他说的。 可是谁能想到姬泱能这样! 反正姬泱不要脸!他决定,三天不跟姬泱说话! 他再看看宝宝泛着浅金与银色的眼眸,也狠不下心来再教育了,他觉着也是因为他们宝宝太聪明了,这么小便能一学才会,他也不能跟旁人学,父亲就在身边,自然只能学父亲了,往后慢慢教就是。 他再将宝宝的手指头从嘴中拉出来,跟他说:“我们下去看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是父王的母亲,是你的祖母。她漂亮,还有许多许多好吃的,更是给了许多许多礼物给你——”宝宝听到这儿便晃着他的小胖胳膊,金铃直响。 镜笑:“对的,你最喜欢的小铃铛便是贵妃娘娘送的。是以你这回要听话,不许再似上回那般变成龙,贵妃娘娘想看我们宝宝漂漂亮亮的孩童模样。” “好哒。”宝宝乖乖应下。 镜很满意,带着他下去到了玉芙宫。 路贵妃还在做那顶虎头帽。她的女红本就不是十分好,入宫这么多年,二十多年没碰过,手生得很,想要做得好些,还只能慢慢磨。途中,她还做好了拆,拆了重新做的反复许多次。 也是因为镜的存在,路贵妃如今也爱独自待着,就怕他什么时候便过来了,侍女们都安排在内室外,或是屏风外侍候。 察觉到凉意,路贵妃便惊喜放下手头物什,立即抬起头。 这么一抬头,便瞧见一个小仙童,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小仙娃娃。 路贵妃站起身,嘴巴微张,盯紧镜怀中那个难得乖乖听话真没变成龙的宝宝看,看得眼睛连眨一眨也不舍。 “贵妃娘娘,我带宝宝来看你啦!”镜小声道。 “好,好……”路贵妃缓缓回神,却依然是盯着宝宝看,更多的话也说不出来。 镜担心宝宝有些怕生,便晃了晃怀中的他,轻声道:“上回你让贵妃娘娘摸摸你的小角角的,宝宝还记得的?” 宝宝小嘴一抿,笑着回身趴到镜的怀中去了。 镜觉着有些对不住路贵妃,路贵妃却高兴朗笑出声:“这是不好意思了吧!” 她刚说完,宝宝又从镜的怀中扭头,露出一只眼睛好奇打量路贵妃。路贵妃心中直“哎哟”,这眼睛实在是太漂亮了,当真比她见过最漂亮的宝石还要漂亮,路贵妃也想哄哄他,宝宝却自己从镜的怀中抽出嫩藕般的手臂,他朝路贵妃晃了晃,“叮铃——”,他再晃,晃得更用力,“叮铃铃——叮铃铃——”。 路贵妃期待看他,宝宝晃着晃着,再扭了扭,大半张脸都扭转过来了。 宝宝贴着镜的衣襟,奶声奶气道:“祖母,送哒!” “…………”路贵妃慌张眨了眨眼。 “宝宝,喜欢!” “…………”路贵妃连说话都不会了。 镜放心了,笑出声,弯腰将宝宝放到地上,抬头看着路贵妃笑道:“宝宝会走路啦!宝宝,走到祖母面前去。能不能啊?” 宝宝跺跺脚,踩踩地,脑袋一扬,骄傲道:“能哦!” 路贵妃还沉浸在兴奋、感动到失语的情绪中,依然只能出神地看如同白团子的他。 镜松开他的手,宝宝晃了晃,一步一摇地当真走到了路贵妃面前。路贵妃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好了,宝宝先一步伸手抱住她的腿,抬头朝她笑:“祖母!” “…………”路贵妃泪盈于睫,眼角泪光直闪烁。 好在宝宝只会学镜小宝哭,路贵妃哭了,他赶紧往上伸手,学姬泱哄他们时候的话:“不哭,不哭哦!” 路贵妃只有哭得更厉害的,镜上前想把宝宝抱起来,路贵妃弯腰先将他抱到怀中。他太沉了,路贵妃差点抱不动,却还是紧紧将他抱住。他伸手去给路贵妃擦眼泪,再道:“不哭,不哭哒!” 路贵妃爱怜地用脸颊去蹭他柔软的小掌心。 他实在是太沉,路贵妃到后来也抱不动了,顺势往后一坐,坐到榻上。他坐在路贵妃的怀中,先伸手去拿桌上的虎头帽,高兴道:“小老虎,‘嗷呜’!” 路贵妃心已经化了,这帽子今日本也快做好了,也就差个收尾。 宝宝将虎头帽往自己脑袋上罩,嘴中急道:“戴!小老虎!戴!” 镜看得直笑,看他戴不上,上前帮他戴上。 戴好后,镜与路贵妃看了看,这下可真的是小老虎了。 宝宝从路贵妃怀中爬到榻上,在榻上飞快地爬来爬去。 他喜欢老虎,姬泱还给他捉了只小老虎养在后院里。他到底是龙,姬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而是他每次去后院,小老虎怕他。 镜便逗他:“宝宝,老虎是怎么叫的?你再叫一遍给祖母听?” 宝宝便飞快爬到罗汉床另一侧,趴稳了,在路贵妃充满期待的眼神中,他忽然往前一蹿,口中一声“嗷呜”。 “哎哟!”路贵妃朝他伸手,他又“嗷呜”一声直接扑到路贵妃怀中,路贵妃抱了个满怀,笑道,“真是不得了,我们宝宝原来还是个小老虎啊!” 他自己倒在路贵妃怀中也直傻笑。 镜在一边看得自然也是傻笑,他真是太喜欢如今的这种日子啦! 姬泱说的,三年后他们便能回京,那他们也住在宫里?便能日日同路贵妃这样玩了?宝宝届时也能长大些了吧? 越想,镜便越是满足与期待。 镜与宝宝在宫里整整待了快一天,路贵妃舍不得宝宝走。路贵妃身边那个女官,女红很厉害,原先就帮路贵妃给宝宝做虎头鞋,这会儿也赶了出来。宝宝穿了虎头鞋,戴了虎头帽,在玉芙宫里当了大半天的小老虎,将大家伙儿逗得一直乐、一直笑。 能将长辈们哄得这样高兴,他似乎也很得意,爬得愈发欢乐。 知道他们是在他母妃宫里玩,姬泱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没催他们快些回来。 倒是在外的姬淳回来了,先前镜离家出走的时候,他一直帮着找,只可惜他的能力实在有限。后来镜回来了,他也跟着松了口气。他生前,受尽各式禁锢,如今成了鬼,镜又送了他一些厉害的法宝,他常在外游历。 他也难得回来一趟,姬泱见他如今过得这样痛快,也很替他高兴。 兄弟俩就着一桌的菜喝酒,喝着喝着,姬淳问姬泱:“你觉着云赫如何?” “据闻他成仙前是个冷傲孤霜的性子,成仙后反倒有了人气。他于我们一家有恩,也救了你,我觉着他不错。” 姬淳抿了口酒,姬泱瞧他似是有话要说,便道:“大哥有话不妨直说。” 姬淳放下酒盅,想了想,缓慢道:“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我多想,我总觉着他瞒着我们什么。” “他能瞒什么?一个神仙还需瞒我们?”姬泱失笑。 “我从前住在东宫,哪里也不能去,困在四方天,能琢磨的不过也就那么点人心。这些时日,我与他打交道颇多。按理来说,他都是成了仙的大妖,很该意气风发才是,可我总觉着他有些落寞与不得志。” 如姬泱所说,云赫是对他们有恩的,也是因为云赫所赠仙果,他们才能拥有宝宝。 他不愿动用心思去揣测云赫,可姬泱也从来不是蠢人,被姬淳这般一说,粗略一想,便觉着果然如此。但他还是不愿将云赫往其他方面想,便笑着开玩笑:“咱们人,当个官儿,还有九品与一品之分,兴许——”姬泱指指天,“天上也是同样的?他是由妖怪升的仙,大约也不好混?” 姬淳知道姬泱心思,也未再接着说,岔开了话题。 席散,姬淳飘飘离去,再度外出游历。姬泱站在院中目送他,今晚月光澄澈,夜景美好,他索性继续站在院中想事情。 他原先还想将关于那声音、血、清山等的怪异拿来问云赫,如今可还有问的必要? 只是不问,他又还能问谁? 姬泱犹豫着,身后传来嬉笑声。 姬泱赶紧转身,瞧见宝宝一身老虎装,摇摇晃晃往他跑来,伸出双手给他,边跑边喊:“父王!父王!‘嗷呜’!‘嗷呜’!” 镜跟在他身后,笑着说:“我们小龙宝宝如今是小虎宝宝啦!” 姬泱上前几步,弯腰将他抱起来,将小老虎抱进怀里,在月光下,将他抛上天,再接住,再抛,再接住。宝宝直笑,笑声混合着金铃声,是夏日里最动听的曲儿。 镜静静站在一旁,笑看他们俩玩儿。 今日在宫中时,他还担忧地问贵妃娘娘,宝宝不长头发该如何是好。 谁料路贵妃“哈哈”笑出声:“宝宝就连这点都与姬泱一个样儿!” 镜才知道,姬泱小时候头上也没长毛,路贵妃担心极了,生怕他是个小秃头。谁料到了三岁便突然开始长头发,长得极快,那头墨云似的乌发,也比谁都长得好。 镜笑眯眯,满身漾着恬静与满足。 他想,宝宝与人间孩童不同,初变成人便是两岁的模样,生得巧,也恰好是两岁。那么再过三年,他们宝宝也能长出满头头发了吧? 从前三年也好,甚至是三十年,于他而言不过是闭眼再睁眼的功夫。 如今有了姬泱,有了宝宝,甚至是有了路贵妃,有了满院熟悉的下人,每一日都是那样充足。他也才知道,日子原来还可以这样过,日子每一日都可以不一样。 他终于过上了他渴求的“人”的日子。 这会儿,他便小小许个心愿,让他的宝宝快快长出头发吧!倒不是他嫌弃宝宝,是宝宝知道自己没头发,别的小朋友却有,他会难过,他现下都不爱去善堂与学堂瞧旁的小朋友念书了。是以路贵妃给他做了顶虎头帽,他才那样高兴,因为藏住了他光光的小脑袋。 镜虽然还是个自私,且没心没肺的鬼。 可再没有心没有肺,他的脑袋里,还是装了两个人,且只有这两个人。 他已经很快乐啦,也已经是天地间最快乐的鬼了。如果他的这一大一小每一日都能比昨日更快乐,他便能更快乐了! 在镜小宝的快乐与期待中,三年过得既快也慢。 这三年内,发生的事儿说多也多,大到边境处国与国的冲突与摩擦,小到地方上百姓们之间的拌嘴与争吵。说少,也少,镜与宝宝、姬泱,在宜州怀王府内,如往昔过着宁静却又甜蜜热闹的日子。 因为姬泱出资,带领当地世家的共同作为,宜州当地的善堂越修越好,甚至已蔓延到附近州府。宜州的州学也都有了改善,三年后的秋闱,宜州考生的成绩与以往作比,有了极大提高,进步极为明显。 陛下很高兴,再度在朝上将姬泱一通狠夸。 三年已过,曾经最有望当新太子,呼声最高的二皇子姬潇却也始终没能当上太子,他的性子也渐渐有了变化,加之受外家的影响,再不如从前那般好骗,甚至变得有些阴郁,也已开始提防姬泱。 三皇子姬澜,因当年路溪的神来之笔,令皇帝姬钦狠狠丢了脸,被活活关在府里关了三年,爵位自也再没升过,始终是国公,早已被京城中人忘在脑后。即便提到此人,也不过一句“哦,是那个在云山寺强抢人家小娘子为妾,逼得人家上吊离家,被陛下厌恶的三皇子啊!”。 直到这年,姬澜整三十岁,也是他生母过世三十年的忌日。 他生母死在最受宠的时候,皇帝一直惦记着,到了这日,总算露了口风,要放他出来了,并已派太监上门送赏。 姬澜接了赏,回到自己书房狠舒一口气。 这三年,他根本出不了府,他的幕僚也全被父皇散了,他做了三年的废物。他也想通了很多事情,他觉着当年,就是姬泱与路溪联合起来整治他!即便不是姬泱,也是其余皇子,总之,他的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他迫切地,想要一个个弄死他的那些兄弟。 他要当皇帝,必须要当皇帝。瞧不起他、打压他的人,都得死在他的手下。 只有他成为皇帝,他能才拥有一切。只要他成为皇帝,他便能拥有一切! 好在他被宣布正式解禁后不久,有了个好消息,当然,是于他而言的好消息。 三年前那个张天师,来找他了。 张天师听闻三皇子姬澜被放出来了,沉迷于与好友赏雪、看花的他,终于再想起当年的龙魄一事,他依然很感兴趣。 他想快些到达宜州,可他修炼再久,也还只是个人,他也是个穷道士,没钱雇车雇马,连辆牛车都雇不起。想要快些到宜州,只能找这位三皇子。 他主动找上了门。 第66章 道士 天光初始,姬泱却已在书房中忙碌许久。 他来宜州已三年,这三年,宜州、桂州等在他治下的六州发展得都很不错,天灾**是最少的,各样收成也很不错,地方厢兵无论是招募与训练都堪称上乘,甚至在姬泱的带领下制造出了一批新的武器来。 西南此处原本是个发展格外缓慢,甚至停滞的地方,这三年的变化称得上是翻天覆地。 每年,京中都会来信,给予褒奖与赏赐,只是皇帝并未将姬泱的王爵升回亲王。姬泱知道,父皇到底还是怀疑他的,毕竟京中的几位皇兄这三年也并不安稳,小动作也不少。更何况,父皇从来是偏爱文,而有些瞧不上武的。 父皇最在意的也从来都是自己的皇位。 眼下刚好是春闱将要开始的时候,三年的时间,他不仅大力发展州学,还资助了不少读书人,去岁秋闱时,他治下的西南六州,中举之人竟是往年双倍。眼下,这些举人将要进京赶考,州府衙门特地翻了黄历,今日是黄道吉日。 知州带着这些学生来到怀王府,拜别他。 姬泱一一见了,又每人各给了不少盘缠,爱才之心清晰可见,将那些举人感动得恨不得人人都能给王爷考个状元回来。 姬泱提点几句,吉时到了,他亲自起身,将这些举人送到前院门口。 举人们有老有少,见王爷竟亲自送他们,纷纷红了眼,在院门口又是朝姬泱连连作揖。 读书人实在是不容易,多年寒窗苦读,尤其西南一带,读书人鲜少受重视。姬泱是真的挺钦佩这些人,免了他们的礼,他们还非要认认真真行礼。 姬泱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 十来人感动非凡地行完礼,起身双眼含泪,正要告辞,忽然听到院外传来老虎的吼叫声。 他们……就全都愣住了。 姬泱面上扯出一丝尴尬笑意,正要开口,紧接着又连连响起几声老虎的吼叫,且这吼声还越来越近。姬泱朝五宁示意,五宁回过神,立刻朝院外跑。 但是,晚了——院外冲进来一头威武的大老虎,老虎皮毛水亮,一进院子,它便虎口一张,连吼五六声。 吼得那些举人全都瑟瑟发抖,跌倒在地,就差抱着互相壮胆了。 “哈哈哈!”老虎的吼叫声完了,反而响起道孩童清脆的笑声,他们再定睛一瞧,那大老虎身上竟还坐了个孩童!那孩童扎了两个包包头,包包用金线缠了,两侧各吊了两个金铃铛。孩童一身大红衣裳,绣满金线,光下熠熠生辉,脖子上还戴着把镶宝华丽的长命锁。 好一个漂亮精致的孩童! 他们一时看傻了,直到老虎再吼一声,又往他们走近几步,才堪堪回了神。他们又急了,这孩童,咋还骑在老虎身上了呢!!他们急得,甚至有人想大义凛然地冲过去抱那孩童。 那孩童却还咧着嫣红的小嘴直笑。 姬泱无奈极了,朝五宁示意,五宁赶紧去拦那试图“救”孩童的举人。 姬泱远远朝那孩童道:“还不快下来,又胡闹!” 他“哼”了声,晃晃小脚丫,压根没有从老虎身上下来的意思。 姬泱再朝吓得瑟瑟发抖的众人道:“见笑了,稚子顽劣,那老虎并不伤人的。诸位快快起身,别误了吉时,早些进京才是。” 他一开口,众人才松了口气。原还想多说几句,可瞧那老虎就在不远处瞪着俩铜铃似的眼睛,盯着他们瞧,他们也不敢再多留了,赶紧走吧! 他们急急给姬泱作揖,看也不敢再多看,转身跟着领他们出门的府里太监赶紧走了。 还没走出院子,“站住!”,那孩童叫住他们。 他们是回头不是,不回头也不是。身后先走来几位美貌侍女,伸手递来几个托盘,托盘上垒得很高,用红布盖着,也不知里头是什么。 孩童稚嫩却又清脆的声音一本正经道:“这是上好的墨块与笔,赠予你们,愿你们金榜题名,是父王与我的心意!” “……多谢小殿下。”他们回身,给那孩童行礼。 “你们走吧!”孩童依然坐在大老虎身上,伸手一挥,气势十足。 他们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老虎懒懒打了个哈欠,嘴张老大,他们立马溜了。 溜出王府,直到上了进京的马车,他们才敢面面相觑。在宜州这几年,早听说王府里有个十分尊贵的小王爷,据闻还很心善,常去善堂里做善事。他们是没有那个面子见着的,但想象中,小王爷是很知礼、懂事的性子,哪知啊! 这得是个混世小魔王的性子啊! 人之本质是好奇,瞧不见便罢了,瞧见了,小王爷打扮又是那般尊贵,长得还那般好,不知这位孩童的母亲又是谁?想必也是极为貌美、得宠的吧? 王爷可还没有大婚呢…… 不过再看看那小殿下送他们的东西,他们也懒得再想这事儿,说白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早日考个进士出来才是正经事! 他们一走,姬泱便扶额,再朝那孩童道:“又是故意的,非要带着老虎来吓人。” “哼!”他将脑袋一扬,生气道,“父王昨晚说好带我一同送这些举人的,你早上却自己走了!我生气!” 姬泱上前,走到他面前:“是谁昨晚非要听故事,俩一起胡闹,我怎么催也不愿睡的?” “……”他想想,好像是的,可是,“哼!”他再扬起小脑袋,这是跟小宝学的,反正没理,他也有理。 姬泱将他的小脑袋按回来:“行了,我们宝宝是好孩子,知道送礼物了。” “夸我也没用的哦。” 姬泱笑,伸手给他:“要不要父王带你骑马马?” “才不要。”他撇开脑袋。 姬泱道:“那好,你自己在这儿跟老虎玩,我去叫小宝起身,稍后我们俩去城外接你姑姑去。” 宝宝脑袋一扬,头上金铃作响,他急急道:“姑姑回来啦?!” 姬泱挑眉,好整以暇地看他,问:“还要不要父王抱?不抱你便留在家里,不带你出门。” 宝宝到底还小,委屈看他,不一会儿眼眶中就蓄满了眼泪。他们头顶,小片天空已经开始阴了,姬泱笑出声,伸手将他抱起来扛到肩膀上,回身往后院走,边走边道:“骗你的,父王怎能不带宝宝出去玩儿呢?不许哭啊,只是你虚岁也已五岁,要知道,人都是怕老虎的,往后可不能再带着老虎出来吓人,知道不知道……” 老虎慢悠悠地跟在姬泱身边,听他们说话,懒懒摇着尾巴。 这正是三年后已长大的宝宝龙,是的,他依然没有大名,两位父亲依然没有想出一个他们都满意的名字来。他的那头老虎,是从前姬泱给他捉来的那只小老虎,这三年也长大了。本也不过是人间普通的小老虎,因为宝宝是龙的缘故,又常被他带进玉宫,这只老虎也比寻常老虎长得更为威武与强壮,将来怕也是能养出灵识变成妖,甚至是修出人形来的。 宝宝长大了,说话连贯了,能蹦能跳能吃能喝,堪称怀王府一霸。 他成日里,但凡没事儿干的时候,都爱骑着个老虎在王府里巡逻,府里除了镜与姬泱,人人怕他,看到他从来不敢动。这样一来,他便更为得意了。 姬泱有时觉着要克制宝宝的性子,可宝宝又是个很善良的宝宝,他除了喜欢在怀王府中当霸王以外,对下人们都很好,还常亲手做礼物,托他送给善堂里的孩童。每每宝宝吓得满王府的宫女们哭声连连地乱窜,他想要训斥。 下一刻,宝宝便会乖乖给他承认错误,还会主动摘了玉宫里的花送给宫女,还说:“姐姐不怕哦,花送给你哒。” 他还没说什么呢,宫女们先哭着表忠心:“小殿下实在是冰雪可爱,心地又如此善良!奴婢如何被吓都是愿意的!老虎反正不咬人,也不吃人,顶多朝咱们吼几声!小殿下尽管吓咱们吧!” 他与镜也没有法子。 反正几十年后,他们也不在人间了,宝宝也要跟着走的。 再说,他们仔细想想,这也是宝宝的本事。 那就随他去吧。 于是宝宝龙便这般肆意长到了五岁,姬泱扛着他,带着他的宝贝老虎走进镜心阁,蕴蓉与芳菲朝他们俩行礼。 “小宝醒了嘛?”宝宝坐在姬泱肩膀上问。 她们俩笑着摇头:“还没呢。” “嗷!宝宝去叫小宝起床!”说着,他便从姬泱肩头跳下去了,跳至地面的瞬间,他自己扯了包包头上缠绕的金线,满头黑发散开,顷刻变成银发。他跳到地上,回身仰头朝姬泱笑:“父王不许和我抢!”边笑,他的双眼边泛起金色与银色的浅浅光芒。 姬泱哭笑不得:“不跟你抢。好好的一条龙,成日里学老虎叫是怎么一回事。” 他跟着走进去,芳菲与蕴蓉则是笑着低头去捡宝宝丢下的金线与铃铛。 宝宝冲到床边,撩开帘子,爬上高高的拔步床。 床上的大红被褥间,安安静静地睡着位黑发美人,他的脸贴在一团灰色绒毛上。察觉到光线,那团毛动了动,转身便竖起了两只长耳朵。宝宝吓得立即朝它竖起依然很胖的手指:“嘘。” 那是从前宝宝自己亲手捉到的那只兔子,这几年也一直养在身边。 宝宝把老虎和兔子都当宝贝,夜里睡觉也要抱着睡。 宝宝已经五岁,如今不似从前,非要黏着镜与姬泱睡,只有时候大半夜地会想念父亲,便会抱着他的兔子过来找父亲。昨夜他和镜小宝一块儿听父王讲故事,听到一半他便睡着了,镜便留他一块儿睡的,小霸王早早醒了,出门胡闹。 丢下的那只兔子,反倒被镜抱在怀里。 他的小胖手撩开那么帐子,透进些许光,斜斜照在镜眉心。宝宝看呆了,姬泱走到他身后,低声问他:“看什么呢?” 宝宝噘嘴回头,问姬泱:“父王,小宝长得好漂亮,宝宝不漂亮。” 姬泱笑,回身坐在床边,将他抱到怀里:“宝宝也漂亮的。” 宝宝的嘴巴噘得更高,靠在他怀里,看着沉睡的镜道:“反正宝宝没有小宝漂亮的。”姬泱好笑,一个五岁孩童还惦记这些?再说,他们宝宝那长相,谁看了不夸,长大了绝对是美男子的。他看不得小家伙噘嘴,打算哄他几句。 宝宝自己又道:“因为父王丑,宝宝才丑的,否则宝宝要和小宝一样漂亮的!” “…………” 宝宝抬头看他:“是不是?” 姬泱只能点头:“是。” 宝宝“敷敷”笑,脚丫子翘了翘,不小心踩到被子,他轻声“哎呀”,床上的镜缓缓睁眼。 一睁眼便能瞧见他最爱的两个人,镜的双眼立刻弯起。 不待他的双手从被褥伸出,宝宝便扑过来,扑到他怀中,亲昵蹭蹭他的脸:“小宝!你醒啦!” 镜将手抽出,抱住他,摸摸他的满头银发。宝宝是前年开始长头发的,还长得格外快,只是,他的头发是银色的。好在变成人后,头发也能变成黑色。宝宝当然喜欢原来的头发,一旦没了外人,立刻便要拆开包包头,将头发变回银色,瞳孔也变作金色与银色。 宝宝长到五岁后,虽还有些肉肉,脸上的轮廓却也愈发分明,他将两位父亲的优点全都集来了。姬泱长得本就清雅,镜虽是孩童性子,也是淡漠雅致的长相,宝宝是他们俩的孩子,又有这样一头银发,他还最喜爱黑色,每每穿上一身黑衣时,愈发显得冷峻,偏他又会奶声奶气地叫他“小宝”,要抱抱,还要朝他们俩撒娇。 又冷又甜又可爱。 镜真是太爱他了。 镜将他抱紧,摸他如银色缎子的头发,轻声温柔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宝宝绝口不提他大清早便去吓人的事,乖乖道:“宝宝去前院给那些举人送礼物了哦,他们很感激我!他们都很喜欢我!” 镜问:“没有吓人吧?” “没有哦!” “真的?”镜抬头看姬泱。 姬泱想告状来着,宝宝的小脚丫还搭在他的腿上,踩了踩,姬泱只能再微笑:“宝宝今日很乖。” “乖。”镜亲了一口他的小胖脸。 “敷敷。”宝宝傻笑,笑着将镜抱得更紧。 镜也在笑,再抬眸,姬泱也静静笑看他。 镜小宝有些不好意思了,昨夜,他们做那事了……就在宝宝睡着不久之后…… 哪怕三年已过,镜小宝还是会对这件事很不好意思。他的眼神缓缓往下移,姬泱却倾身过来,遮住他的视线,在他的脸上也亲了一口。 宝宝直笑,高兴道:“小宝亲宝宝!父王亲小宝!” 姬泱笑着也亲了他一口,一家三口在帐子里闹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彻底出来,用了早膳,便打算出门去接今日回来的路溪。 临出门前,宝宝不愿意把头发变成黑色,噘着嘴说:“银色头□□亮!” 镜心疼他,便拿了顶兔子帽子给他戴上,将一头银发都塞进帽中,这下他乐了。他还叉腰,挺着小肚子,光脚踩在地衣上:“不穿红衣服,穿黑色,我是小黑兔!” 姬泱嘲笑他:“你明明是小黑龙。” “我是小黑兔!” 姬泱再逗他:“小黑龙。” 宝宝要被他气哭了,皱着一张小脸。 “好了好了,都要乖。”镜伸手,手上多出一套黑色衣服,手快地帮他穿上,腰带上还给他挂了个白玉雕的小兔子,再捏捏宝宝的脸,“小黑兔。” “嘿嘿。”宝宝这下高兴了,正要蹦出去,又被姬泱拽回来。 姬泱给他们一人脑门上点了个红点,才放他们俩出门。他在府里还有事,实在没空去接路溪。这三年,这父子俩常去茶楼听说书的,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镜牵着宝宝上了马车,宝宝没带老虎,怕吓着人,怀中抱着他的宝贝兔子,马车往城外驶去。路上总有颠簸,宝宝头上的兔子帽子,尾巴与耳朵一晃一晃地,镜看得乐死了,也忍不住笑。 路上,镜指着窗外的风景给他看,跟他说话,很快便到了城门外十里处的小亭子。 这是城外的一处歇脚地方,许多人接外地到来的亲眷时,大多在此等候,亭边还有茶寮,茶寮很热闹,人很多,许多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们自是不下马车与人抢地方的。 他们坐在马车上等,据前方报信的说,路溪的车队离此处不过也就一里路了,很近。 车上备了茶点,宝宝说话说累了,放了兔子,抱着茶盏低头喝水。镜小宝将兔子抱在自己怀中,撩开窗帘往外看。 他与宝宝不同,宝宝是人的后代,大多数时候在人间长大,也算是人,对人压根没有兴趣。 他却始终对人最感兴趣,这三年,尽管有了宝宝,他的日子已经十分充盈,他还是没有忘怀他的那些话本,他依然热爱话本。府里的书生也还在,依然给他写话本,他每日都要看的。 只是这三年,写皇子与男鬼的话本,写来写去,也就那些套路。 镜小宝没有看够,那些书生实在是再也写不出来了,差点儿没心力交瘁。 镜小宝体贴他们,便叫他们写些其他的来看,也不尽然都是一点儿波折也不能有的。 书生们得此令,才又再度对写话本这事儿充满激情,如今的话本子反倒是越写越好了,镜小宝也看得很开心。他从前不爱看那些很难过、波折很多的话本子,看了要伤心的。如今他自己过得这样快乐,那便很无所谓了,难过的时候,还有夫君与儿子哄他呢! 他可爱看了,尤其喜爱抱着儿子听姬泱给他念。 他这会儿撩开帘子久久不放,是因为他发现,茶寮里似乎坐着位道士。 应当是道士吧? 他认识的人实在有限,人间真正称得上是道士的人也几乎没有,那些道观里所谓的道士,别看成日穿着道袍,实际都是假的,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偷偷喝酒吃肉。 但他觉得,这应该是个真道士。 这道士也瞧不出年纪,留着一把山羊胡,闭着眼正喝茶,身上蓝色道袍很皱,甚至瞧起来有些破旧,蓝色洗得都泛了白。他身上还背了个褐色的布包,也是破破烂烂的,镜瞄了眼,觉得那包中没准有不少宝物。 他顿时有了些许兴致,没料到人间真的有修士呢。 “小宝?”他看得正出神,宝宝叫他,他低头,宝宝颤颤巍巍抬高手,“小宝喝水!” “乖宝宝。”镜就着宝宝的手喝了口水,将杯子放到一旁,又从芳菲手中接过甜糕,亲手蘸了玫瑰花蜜,放他手中,叫他吃。宝宝抱着甜糕开始啃,镜再往窗外看,却发现,那道士不知为何,似是与人起了冲突。 镜赶紧叫芳菲下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芳菲弄明白了,原来是茶寮里的其他客人,嫌这道士身上臭,不许他坐在茶寮里,要赶他走。 偏道士不仅身上臭,脾气更是臭,桌子一拍便与那些人争吵起来。 茶寮就那么点儿大的地方,眼看就要打起来了,芳菲带上跟车的几位王府护卫上前将人散开。镜觉着那道士也挺不容易,瞧起来便是生活很拮据的模样,又令芳菲给他一包银子。 此道士自然是那位张天师,他虽是个人,却成日想要修道成仙,成仙还早着呢,偏学上了那等神仙作风,整日里不洗澡。他一路来,姬澜派来护送他的那些人,差点没被他臭晕过去,全都不喜欢他。 况且姬澜唯恐引人注意,也不敢跟那些人说道士到底有多重要,更不说此行目的,他们见张天师跟人起冲突,自是不来帮忙的,只恨不能更热闹些。张天师进去喝茶,他们也去一旁的酒家喝酒。等到瞧见怀王府的护卫,他们更不敢现身了。 芳菲也觉着道士身上臭,闭了自己的嗅觉,走到他面前。 张天师好歹也是有些本事的,他一眼便看出芳菲不是人! 但他的本事,放在芳菲这样有千年道行的妖怪面前,便有些不够看了,况且芳菲有镜这样的主子。 芳菲将银子扔给他:“我们公子给的,留着用吧,进城找家客栈吃顿饱饭、洗个热水澡。” 张天师脾气臭,从来不食嗟来之食,这会儿脑袋中想着芳菲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知不觉便收了。 芳菲也不多跟他说话,身后,路溪的车队从远处来了。 她转身就上了马车,路溪的马车还未停稳,路溪便从车上跳下来,吓得陪她回来的顾皙脸色都白了,慌忙伸手扶她。她将顾皙一白,避开他的手,笑着便朝镜的马车走来。 三年不见,镜也很兴奋,尤其宝宝又不停念叨“咕咕”。 镜把宝宝的兔子帽子整整好,牵着他的手也下了马车,路溪上来便要抱镜小宝。 宝宝伸手拦在路溪面前,“哎呀!”,路溪低头看他。 宝宝仰头看她,认真道:“咕咕不可以抱小宝哦!” “为什么呀?” “只有父王和宝宝可以抱!你抱的话,我们要生气哒!” 路溪笑出声,弯腰与他说话:“你知道我是谁?” “是咕咕!” 路溪伸手要抱他,可是他太沉了,实在是抱不起来。 宝宝抱住镜小宝的腿直笑,镜也笑弯了眼,对路溪道:“上我的马车吧,我们先回家去,路上风尘多。” “好!” 还不待芳菲扶路溪上马车,顾皙先伸手过来了,镜小宝纳闷地回头看顾皙,“咳”,顾皙收回手。路溪朝天翻白眼,扶着芳菲的手上了马车,镜小宝与宝宝也上了车,两队车马并成一队,即刻便回王府。 不过路边插曲,百姓也不敢妄自猜测那些人到底是谁,又与王府是什么关系,略说几句便罢了。 他们的车队走远,张天师从路边大树后头现出身形。 他双眼放光地盯着镜小宝与宝宝所在的那辆马车,若是说他能猜测那个粉色衫子的小娘子兴许是个女妖怪,那位公子与孩童,他可真是一点儿也猜不出来!甚至不敢猜! 他活了这么多年,修道又这么多年,是真没想到,就在他踩着的这片土地上,真的有这样的存在!那些绝不是人!绝不是! 那些护送他来的人喝多了酒,没人顾得上他。 张天师索性用芳菲给的银子雇了匹马,缀在他们后头进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盆友们不要害怕 第67章 入府 其实,张天师离开京城,甚至是进三皇子府找姬澜的时候,姬泱便知道了。张天师来宜州,他也知道,他也一直好奇,这道士与姬澜来往,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何企图。三年后,道士终于来了,他反而是放下了心。 只是他没想到,这道士在碰上他前,先碰上了他的小宝! 前去打探消息的鬼急急回来,告诉他茶寮里的事,他便赶紧起身,出门去接镜小宝。 只是晚了那么一丢丢。 过城门的时候,镜小宝他们自是畅通无阻地进来了。张天师由于身份特殊,是个道士,又脏成臭成那般,被城门处的侍卫拦着不让进,要搜他的包袱,起了不小的动静。特好助人为乐的镜又派人去瞧,知道是那道士,不仅放他进了城,还派人给他找了家客栈,嘱咐他好好休息。 张天师想当面向镜道谢,芳菲当然不答应,他可太臭了!洗干净了再说吧! 镜听说这件事,笑出声,芳菲撇嘴:“公子,那道士可真是太臭了!不怪先前有人想打他。” 路溪也咯咯直笑,对镜说:“话本子里,这些臭道士最爱坏人姻缘!你还帮他!” 镜笑眯眯:“我觉着很有意思呀!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正经的道士呢!” “也不知这道士会不会坏人姻缘?”路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镜顿时也好奇起来,好在姬泱这个时候赶来了,听到车外的马蹄声,宝宝便伸手去撩窗帘:“父王来接我们啦!” 路溪往外一看,还果然是! “宝宝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宝宝得意。 姬泱纵马而来,远远便瞧见马车边上牵马站着的臭道士,他的视线如利剑。 他瞧见了张天师,张天师自也瞧见了他,视线相对。 张天师兴奋得差点没立马撅过去,他找了这么久的龙魄,竟然真的存在!!!!! 先前那么多皇子身上都没瞧见龙魄,他以为是自己眼神不好,或者说不会瞧,祖师爷留下的书中也是瞎编的,还有些沮丧。此时才知道,若是真龙,当真是一眼便能看得出来!尽管他也不知该如何描绘,总之,那人站在那儿,他便知与任何一人都不同! 天底下竟真的有龙魄!!! 姬泱紧盯他,直到行至马车跟前,宝宝要往车下跳,他赶紧下马,上前摁住了,不许宝宝下车来。他也不多说,挥手就令车队回府,他亲自骑着马在车旁护送。走很远了,他还能察觉道士的炽热眼神,他心中冷哼,更是令三安他们盯紧了那道士。 之后几日,张天师也未出来,一直在客栈待着。那些陪他过来的随从后来也找到了他,只是几乎不说话。没有交流,三安他们也无法钻进人的脑子里去看他的想法,甚是苦恼。 镜在府里招待路溪,凑在一处玩儿,每日换着新鲜法子玩,只恨时间不够。 顾皙三年任期已满,要回京述职,来宜州不过是顺道送路溪的。他在府里待了几日,便要先一步回京城。姬泱觉着今年他也将回京,暂时并无打算再派顾皙留在边境。这几日,顾皙将一些信中不好提及的边境见闻都细细告知于他,镜他们玩儿的时候,他们便商量要事。 临到要走了,姬泱突然道:“对了,你与我差不多的岁数,亲事上可有想头?你家中没有父母,也没个人替你做主。若想成亲,我托我母妃,或是舅母替你相门亲事,你回京正好见见。” “呃。”顾皙竟然沉默了。 姬泱很好奇,往常与他提起这事儿,他总是直接拒绝的。 “难道已有意中人?” “……” 姬泱笑:“说说,无论是谁,我都替你说来!” “呃……殿下此话当真?” “自然。” “那殿下……”顾皙忽然跪下来,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觉着,路家三娘子,能说给臣不?” 姬泱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 喷是不能喷的,太难看了,只能囫囵吞下去,不免烫到了喉咙。 姬泱躺在榻上,镜小宝心疼地用凉凉的手去摸他的脖颈,宝宝有样学样,也去摸。 姬泱嗓子疼,头更疼:“我寻思着,顾皙也不喜爱男子啊?” 镜小宝不解:“他没有喜欢男子呀!他喜欢表妹!” 姬泱抬头看他:“路溪难道是女子?哪个小娘子像她那般的!”姬泱伸手捂眼,“顾皙眼睛有问题。” 宝宝晃着小脑袋,银发间,两个银色小龙角角冒出来,小角角咕咕的坏话!” 姬泱摸摸他的小角,对镜道:“你从前想把芳菲说给顾皙,我还觉着不好,如今与路溪一比,芳菲那可是太好了!!只可惜芳菲有了中意的书生。” 镜与宝宝一同笑出声,镜问姬泱:“那你预备怎么办呀?” 姬泱想了想,说:“表妹在京里的名声是毁了,若是从前,顾皙这样的身份是绝不能娶到她的。如今嘛……顾皙此人品性极佳,甚至是表哥也对他赞誉有加。这事儿,只要路溪答应,基本就能成了。顾皙前途绝不差,的确比京中那些世家的草包要强上太多,配得上路溪。反倒是路溪……顾皙的眼睛到底哪里不对?” 姬泱万分不理解。 甭管理解不理解,顾皙先回京了。 镜觉着他们俩是很配的,相貌上就很配,男俊女美,看起来也赏心悦目呀,就像李君千与王玥那般,他喜欢。得知顾皙要走了,他去问路溪:“你不去送送他?” “我送他做什么?”路溪直纳闷。 镜想了想,悄声告诉他:“你知道不,顾皙跟姬泱说,他想娶你。” “……”路溪怔住了。 镜伸手在她眼前挥挥,路溪用力将桌子一拍,咬牙:“凭他也敢娶我!我踹他去!”说完,路溪转身便往外跑。 镜发觉他好像又做错事了!他吓得也跟着跑,追着上了路溪的马车,劝她也没能劝回头,到底是在城外林子里追上了顾皙。 顾皙就一个人,轻装上阵,自己骑了匹马。 瞧见怀王府的马车追来了,路溪还从马车上下来,他激动坏了,他以为是王爷把那事儿跟路溪说了,路溪也答应了,过来找他。 路溪提着裙子冲到马下:“你给我下来!” 顾皙有些羞涩,又有些期待地从马上下来了,还煞有其事地作揖行礼,谁料那腰刚弯下去,路溪一脚便往他身下踹去。 “嘶————”顾皙吓得往后退,转身要跑,路溪追上去,解了自己腰间的荷包与禁步,抡起来便去抽顾皙。 吓鬼啊,看起来好疼!镜看得身子一抖,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反倒是芳菲看得“哈哈”直笑,边笑边给镜讲路溪是怎么打顾皙的。 把我们镜小宝吓得啊,他的夫君果然说得很对,路溪真不该是表妹,生错了!应当是表弟才是!顾皙真有些可怜了! 打完,顾皙拖着“残躯”继续骑马回京,路溪上车后便一直沉默。 镜觉着,路溪也是他妹妹,他有开导路溪的责任! 更何况,他觉着这件事儿可好玩了,他们也没有着急回去,哪怕芳菲好几次说“殿下吩咐奴婢要早些带您回去的呀!”,他也没听,怕在家里,路溪有些话不好说,特地拉着路溪去了家茶楼,试图安抚路溪。 他哪里是安抚人的料子?反倒是路溪自己向他倾诉了不少,路溪还是那句话,她其实并不想嫁人,因为不想被困于后宅。 镜道:“那也许,顾皙也并不想困你于后宅?你看我,姬泱也从来没有不许我出去玩儿啊!成亲好,成亲最好了!” 路溪叹气,趴到桌上:“世上能有几人有表哥那样的好福气遇上你。” 镜不好意思道:“我也很有福气的,我能遇着姬泱!” 就是这样互相深爱,没有一丝计较的感情才令人羡慕啊。 她是不讨厌顾皙,可谁又知道顾皙会是什么样的人,世上能有几人像表哥姬泱那般,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唯一人呢。就是她亲生哥哥,品行高洁,房里还有通房呢,可这也不能怪哥哥,世道如此。 姬泱是异类罢了。 路溪不说话,镜小宝也找不着话,正静着,茶楼小二进来送茶点,出去时,趁门开着,门外又赶紧走进一人,与他们说话:“见过二位。” 镜回眸一看,是那个道士,镜小宝的眼睛先亮了。 芳菲警惕性强些,先一步挡在镜面前,上下打量张天师。张天师洗过澡了,身上没了臭味,道袍虽还是那破破烂烂的,好歹也是洗过的,还有皂角味。芳菲面上神色才好看些,她不客气地问:“你这老道士怎还盯上咱们了?” “不不不。”张天师碰上比自己厉害的,也知道讲礼了,“我就住对面客栈,瞧见几位进这茶楼,才找来——”“呵!你找我们作何?!”芳菲打断他的话,双手叉腰。 镜开口:“芳菲,不得无礼。” 芳菲才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几步,镜笑着看了看张天师,问他:“你找我们有何事?” 张天师被镜笑得一愣,他能猜测芳菲是个妖怪,顺着猜测,约莫这位小公子应当也是妖怪之类,此时见他这样笑容,反倒又疑惑了,妖怪可没法笑得这样纯澈。 是的,是真正的纯澈。 “我们公子问你话呢!”见他不说话,芳菲再不客气地出声。 张天师回过神,从袖中掏出那袋银子,往前递了递:“多谢这位公子的赠予,只是老道清减惯了,用不了这么多。” 镜没接,他将银子直接放到桌上,朝镜行了行礼:“多谢。” 芳菲知道镜的性子,不满道:“你这老道士,我们公子给你,你收着便是!” “不不不,我已经用了一些,付了房费,已是很不妥!不能再要!” “嘁——”芳菲还要再说。 镜抬抬手,她住嘴。 镜觉得这可真是个好道士啊,也是真道士,视钱财为无物!他没再管那包银子,反而邀请张天师同坐。路溪和他一样,对样样事都好奇,天不怕地不怕的,还问张天师:“道长可会看手相?” 张天师还未说话,路溪还将手掌摊开,给他看:“瞧瞧我的手相,我这辈子到底会不会嫁人哪?” 她是带着玩笑的意味说的,自己边说边笑,镜更是笑得伏在桌上。 张天师也在笑,只是他边笑边暗自打量镜,他迫切想要知道,这位少年到底又是个什么!! 笑了没一会儿,镜与路溪又问张天师可否当真捉过妖。 张天师道:“人界如今灵气稀薄,我没见过,我师父与师兄都见过,也都捉过的。” “哇——道长可能给我们说说?我们都很好奇。”镜那一脸的新奇,半点不似作伪。 张天师心中纳闷,难道这少年真的不是大妖怪?怎还会对这种事儿好奇? 正说笑,雅间的门突然被一把推开,姬泱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陈武等人。 “姬泱!”镜立即起身,朝他扑过去。姬泱伸手接住他,对上此时回身看来的张天师。瞧见姬泱,张天师眼中不可控制地染满狂热,遮也遮不去,姬泱看得清清楚楚。姬泱不动声色,看似轻松,实际被袖子遮住的手紧紧捉住镜的手臂,镜纳闷地仰头看他。 姬泱朝张天师笑:“这位是?” 张天师还未开口,镜笑道:“他是位道长!他师父见过妖怪!还捉过!” 姬泱原本很紧张,生怕这老道士要伤了他的小鬼,听了此话不免又是哭笑不得。满天下的人加起来,见过的妖怪也没你多啊,这还好奇呢! 姬泱也轻松多了,跟着笑问:“果真?” “当然了!”镜认真点头,“我和表妹正问道长呢!”路溪跟着连连点头,姬泱瞪她一眼,路溪纳闷,瞪她作何?她今天可什么坏事儿也没干。 姬泱听罢,便道:“下回再接着问,到了饭点儿,我瞧你们始终不回来,这才找来,快跟我回去。”他边说,边看路溪,示意她赶紧起身。 路溪还是挺怕他的,老老实实起来,走到他身边。 镜小宝“啊”了一声,有些失落地说:“可我还没听道长说他师父是如何捉妖怪的呢。” 张天师这时也终于收拾好心情,眼中狂热渐退,他朝镜笑道:“小公子可与在下约个时候,想听的时候,我便来讲给你听。” “可我现在就想听啊……”镜小宝喃喃,又笑着抬头看姬泱,“请道长去家中用午膳吧!用完午膳,我们一同听道长讲故事!” 若是平常,老张天师被人当个说书的看待,非要气死。 这会儿,他满眼都是龙魄,满脑子都是对镜身份的好奇,哪里还顾得上生气?高兴还来不及! 姬泱将他神情变幻尽收眼底,反正这个老道士就是冲着他来的,该来的,总要来的。那就带回王府去,放在近前看着,总比放在外头好? 大不了这些日子,让小鬼与宝宝在玉宫待着。 姬泱终是点头。 回到王府,一块儿用了午膳。 宝宝恰好骑着他的老虎回玉宫里玩去了,他是镜的儿子,自也是玉宫的主人,可以随意进出。姬泱也没叫他出来,就他们几人围坐用了午膳,有外人在,食不言。 静静用了午膳,才按次落座,边喝茶边听道士讲他师父捉妖怪的事。 能落在他们手里的妖怪,左不过一两百年的修为,都不甚厉害,可在他们看来也极难对付,捉来捉去波折颇多,故事很好听,镜小宝听得乐坏了。芳菲这才觉得这老道士不过如此,警戒也消了,只有姬泱始终提防着,一直陪坐。 张天师想弄明白镜到底是什么来历,自是想多待一会儿,说起故事来越说越起劲,不知不觉天边便起了火烧云霞。前头,有侍女过来询问摆晚膳的事儿,镜才察觉天色已晚,他小声问身边坐着的姬泱:“宝宝真不饿?” 张天师低着头,耳朵却是一动,姬泱拍拍他的手,没有作答,而是起身笑问:“不知道长还要在宜州逗留多久?” 张天师心想,好在姬澜的那帮人不把他当回事,与他几乎没有往来,还不至于被这位九王爷怀疑。 他起身:“我也不拘待多久的,四处游历修炼罢了。” 姬泱便道:“既如此,道长与我们也算有缘,不如这段时期便住在咱们府里?” 张天师欣喜若狂,求之不得! 枉他还以为这少年,少年的侍女,甚至是这位拥有龙魄的怀王爷是多么精明之人,却也不过如此!可见是十分信任与钦佩他了,才邀请他住在府中!对他没有半点儿提防! 张天师兴奋得嘴角都有些颤抖,姬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镜不解扬起脑袋看姬泱。 却见,老道士将要抬头的瞬间,姬泱面上再度露出和善笑容。 张天师行礼:“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王爷!!” “道长客气。”姬泱诚挚微笑。 镜想到可以一直听道士讲故事,高兴地立马就将姬泱迅速变脸的事儿给忘了。 张天师被府中侍女、太监带去歇息的房间,路溪也回了自己院子。姬泱为了分散镜对那老道士的注意力,刻意问了问顾皙的事,果然镜立刻就很有兴致地跟他说起今日路溪如何与顾皙打架的事来。 姬泱道:“那你多劝劝她,顾皙这个人,与我多年好友。他既有胆子向我求路溪,定会待她好一辈子的。” “果真?” “自然。” “那我去跟表妹说!她今天还说,羡慕你能遇到我,嘿嘿。” 姬泱笑出声,这倒是真心实意的笑。 镜跟宝宝似的,得意晃了晃脑袋:“我说,我也很有运道啊,因为我也遇见了你!” 姬泱捧住他晃来晃去的小脑袋,对着眉心亲了口。 镜笑着,躲开他,跑出屋子,找路溪去了。 他一出门,姬泱再想想镜小宝的话,心里也是得意与高兴。路溪倒难得说句中听的,他与镜的确是天造地设且极为难得的一对儿,他又独自笑了会儿,才收起面上的笑。 他缓缓将手背至身后,三安等鬼现于他身后,姬泱淡淡道:“人就在府里了,你们好生看着,看看他到底所为何来。他若敢作妖,无需来问我,直接杀了他。” “是!” “另外,去将大哥找回来,便说我有事要问他。” “是!”他们应完,散开行事。 姬泱则是走到窗边,看向老道士居住的院落方向,面色无波。 第68章 迷心 姬泱也觉着,顾皙与路溪若是能结成一对,是门好亲事,顾皙是难得的好郎君,会对路溪好。 现下也恰好要分散镜小宝的注意力,他便把这件事郑重其事地交待给了镜小宝。 镜头一回当红娘,很激动,也很看重。他还自己列出许多条注意事项,之后的日子,虽说道士已经住到家中,他的精力反而全放在了路溪身上。 至于宝宝,那也好办。 不知为何,自前年,宝宝长出头发后,他便再也无法变回龙的形态。云赫曾经查看过,说没事。虽说没事儿,宝宝还是很伤心的,龙的形态多自在,想飞便飞,想游便游。即便是现在,想到他也难过。 近一两年,宝宝喜爱在人间玩儿,泡在镜湖的日子少了。 姬泱便趁机跟他说,多在玉宫里,浸在镜湖中,就能快快变成小龙了。 宝宝坐在他的肩膀上,不相信地问:“真的吗?父王。那样,宝宝就能变回小龙,飞飞飞啦?” “当然。” “可是宝宝想回府里玩儿。” “你是想回府里吓人玩儿吧?” 宝宝笑出声,晃晃小脚丫:“那我先试一个月!没准一个月后,我就又能变成小龙啦?” 姬泱将他送回玉宫,放到镜湖中。他趴在岸边,和镜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仰头问:“父王,我若是没法变成小龙了怎么办呀?我要保护小宝和父王的!” 把我们怀王殿下差点给感动哭了,声音柔到不能更柔,他坐在草地上,伸手轻柔抚摸宝宝的一对小角:“父王会保护你和小宝,你们俩快快乐乐地就好。” “是哦,小宝说,父王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姬泱笑:“是,父王是最厉害的,会保护你们。” “嗷!”宝宝一个后翻,重重掉进水中,激起一大片水花,只穿了件红色绣着七彩小龙的兜兜,撒着欢地去欺负那些鱼了。 他的老虎与灰兔子也在,乖乖盘在岸边看他玩耍。 姬泱笑着起身,静默看他玩。 秾月不知不觉现于他的身后,问他:“王爷支开公子与小公子,是担心那个道士?” “是,我想知道他到底所为何来。反正是冲着我来的,不如直接放在府里,看他意图。” “王爷倒也无需太过小心,那道士今年不过一百来岁,修炼才百年,不足为惧。” “我怀疑是他协助姬澜藏起了姬淳的魂魄,可他们为何要藏姬淳的魂魄?又是用什么法宝去藏?那会儿,可是连你们也找不着我大哥。” 秾月想了想,说道:“王爷说得倒也是,凡事多小心些总没错,您放心,我们会保护好公子与小公子。” 姬泱点头,只要弄明白老道士的目的,即刻便将人杀了。 老道士住进了怀王府,这事儿在宜州城里还是挺新鲜的,人人亲眼瞧见的。护送他来的侍卫们也知道了,他们一看,那还得了?! 他们觉着,是这臭道士背叛了他们三皇子!当下,留下几人看着,立马回京里回禀此事去了。 姬泱知道此事后,倒是笑了,他觉着姬澜没准又能帮他一个忙。 他叫来三安,吩咐了几句,三安便派鬼去办了。 至于张天师,镜小宝深觉自己责任重大,这些日子要么在开导路溪,要么就在玉宫里陪宝宝,余下的时间全是姬泱的,早就将道士抛在了脑后。 张天师倒也沉得住气,他也不离开王府,每日在自己的屋子待着。 难得有一天,镜小宝想到张天师,想去见见他。 姬泱便道:“道长在自个屋里辟谷、闭关呢。” “哦哦!”镜立即点头,“差点打扰道长!”他想了想,又对姬泱感慨,“你说话本里都是假的,我现在觉得你说得都对哦!” “为什么呢?” “我原先以为啊,所有道士都是坏人,成日里就捉鬼、捉妖怪,坏人姻缘的。见了这位道长才知道,原来人间的道士并非如此啊!书里面骗我呢!他们也根本不厉害!” 姬泱忍俊不禁,他将镜小宝抱到怀里坐着,仰靠在榻上小桌旁,捏着他的手玩,问他:“这几日,路溪那边如何?” 镜的眉毛立即飞扬起来,他悄悄对姬泱说:“我觉得表妹也是喜欢顾皙的,只是她和从前的我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姬泱再笑:“那你现在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了……”镜微微低头。 屋里就他们俩,姬泱将他的手包在手心,轻声道:“小宝,我忽然想起,那年你非要我给你写和离书。至今,我们宝宝都虚五岁了,你还没同我复婚呢。” “呃……”好像是哦? 镜小宝自己也突然想到了这件事。那个时候,他就是很生气啊,为了自尊嘛!况且,贵妃娘娘也支持他的! “那,那,我们现在就复婚?”镜抬眸问姬泱,眼里竟还有些期待,成亲毕竟很好玩儿嘛!他不介意再成一次亲啊! 姬泱却朝他摇头。 镜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姬泱将他一拉,直接拉到怀里,低头在他耳边笑道:“过阵子我们怕是要回京了,父皇身子也不如从前……你到时直接给我当皇后吧。” “啊……”镜小宝吸了口气,还想再问更多,姬泱侧脸,直接吻住他,吃了他全部的话。 包括,吃了他。 榻边落满衣物,镜小宝清醒消散前唯一记得的事,是手快地结了道结界,毕竟就在外间,还有宫女在呢!! 屋内暖光旖旎,缠绵悱恻。 玉宫里,宝宝刚好在湖里一觉睡醒,他打了个哈欠,醒来伸出手脚看看,他还是人啊!扭一扭,也没法变成小龙。 他顿时有些不高兴了,父王骗他,都好些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变成小龙。不高兴着,他又有些伤心,他游到水边,问他的老虎和兔子:“我还能变成小龙吗?” 他的老虎和兔子都将脑袋凑来蹭他,“可以?”,宝宝有些沮丧,“小龙多威风啊,我是小龙的时候能喷火呢,可我现在——哈!哈!”,他喷了好多下,两只小胖手一摊,无奈耸肩,“啥也没有。” 老虎安抚地伸舌头舔他的手面。 “唉!算了算了,我才五岁呢,急什么。”好在宝宝是在父亲们给予的满满的爱中长大的,立即忘却不快,他从水里爬出来,甩甩身子,将水甩去,他转身,身上的红色小兜兜即刻变成一身压有金银暗纹的黑衣,满头银发披散在肩。 他自己低头照水面,额头金色印记隐隐一现。 他得意道:“我可真是个英俊漂亮的小郎君啊!” 身后的海棠们都笑了,树枝直抖,其中一株海棠树的树枝往前伸,上头挂着一个海棠花做成的花环。他将脑袋移过去,树枝将花环给他戴在头上,他的一对小角还露个头在花环外。 他再低头照水面,左右晃晃,使劲儿显摆:“哇哦,我怕是全天下最俊俏的小郎君吧!” 海棠树们笑声更为热烈。 宝宝胖胖手指一竖:“嘘,我要出去玩儿啦,我悄悄把秾月姨姨和夭月姨姨弄晕,你们不许跟父王告状,否则看我怎么欺负你们!” 海棠树们听话地,立即原地站桩,一动不动。 宝宝抱起他的兔子,翻身爬上他的老虎,“嗷”了一声,老虎冲出玉宫。 作为怀王府一霸,有些时候不在府里巡逻领地了,一出来,他立即骑着他的老虎各处巡逻,留下属于他小王爷的脚印。将后院走遍了,他才有些心虚地去了镜心阁,却见眼前就是一个结界。 他心中一乐,这下偷溜出来玩的事儿就不会被知道了,他还对他的老虎、兔子道:“也不知父王和小宝都背着我玩什么好玩儿的呢,哼,每隔几日便会背着我结结界!不让我进去!大人的事儿啊,可真复杂,有好玩儿的还避着我。”不过,他又“嘿嘿”笑,“也好,咱们去前院玩儿,趁父王和小宝没发现我,快快快!我要去父王的书房玩!” 老虎在夜色中几个跳跃,便跳到了前院书房。 他们刚要进书房,“等等”,宝宝捏了个手诀,得意道,“我先把三安叔叔他们弄晕咯!省得他们也要告我的状!”,守在道士院外的三安等,哪里是他的对手?全都闭眼没了意识,宝宝笑开,“走走走!” 进了书房的院子,宝宝又伸手指不远处:“那排房子怎有灯点着?是府里有客人?去瞧瞧!” 老虎背着他立马跃过去,夜色带风,他的银发被风吹起,夜风暖融,很舒服,他笑出声,花环上的海棠花瓣也被风吹起。月光下,他的小角泛着温柔的金色、银色交织的光,他头上的花瓣被风留下,他回眸望去,望着那些花瓣,又催促老虎:“回头回头!” 老虎在空中跃来跃去,他脸上的笑就没散过,他将兔子放到自己肩上,一手去捞花瓣,一手抱住老虎,亲昵道:“你更厉害啦!能跳得这么高了!”他将被风偷走的花瓣再抢回来,收到袖中,指向后院的跑马场,“走!咱们去那里跑去!瞧瞧你还能蹦多高!” 他有了更想玩的,立马忘了要去书房玩的事,也忘了那排房子的事儿,抱着老虎,直接跃向后院。 躲在窗后看了个全部的张天师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我的个天爷啊! 他心中念叨,那到底是个啥!咋还有个会发光的角? 难,难道,难道是,龙?!世上还真的有龙?! 宝宝玩到半夜,就乖乖溜了回去,全程无人得知。 晨时,姬泱进玉宫看他,他躺在镜心殿中自己的花床上,双手握着小拳头,睡得香香的,姬泱疼爱地在他眉心印了个吻,才又出去,继续陪外面的那个。 当天,姬淳回来了,令姬泱惊讶的是,云赫竟也一同来了。 三年前,姬泱又曾问过几次云赫,关于自己诧异的那些事,云赫自然说自己不知道。姬淳却始终认为,云赫有事瞒着他们。后来,云赫便离开了怀王府,也未说去了何处,只说若有事要帮忙,随时找他。 这三年,怀王府样样好,实在不必麻烦云赫。 姬泱还是很感激云赫,对云赫很敬重。可看到他与姬淳一同回来,不免也很诧异。 他也没来得及问,姬淳先开口:“不知出了什么事?” 姬泱将老道士的事告诉他,并道:“夜里,你悄悄去看,是否当年捆你的人,就是他?” “我尽力,当年我死时,一丝意识也无,如今学了些本事,但愿能认出。” 姬泱再道:“害你之人,有他一份,到时,他的命,交给你。” 姬淳却笑了笑,摇头道:“我虽是个鬼了,已是世外鬼,这些上辈子的事儿,我才懒得管。你帮我杀了他吧。” 姬泱怔了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点头。姬淳能这样,彻底抛却从前,实在是最好不过。 姬淳与云赫去了道士所在的屋子,姬淳是在玉宫中休养生息了许久的,又有镜赠送的许多宝物,云赫也帮他许久,道士当然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他们刻意藏匿起来,道士根本无从得知。 如姬淳自己所说,他完全记不起死的那瞬间的事了,又是谁将他困在法宝中,他也无从得知。 他是不知道,可是云赫呢? 姬淳观察屋中坐着闭眼打坐的道士,问就站在身后的云赫:“三年了,你还是不愿意说吗。你接近我弟弟,到底是什么目的?” 云赫沉默。 “看来姬澜想要的不仅仅是我的命,否则不必再派这个狼狈为奸的道士来宜州,他们定是对姬泱有所图,所图的仅仅是姬泱的性命?甚至是当初,若是只想要我的命,又何必将我的魂魄禁锢?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难道,我们的灵魂有什么不同?” 姬淳的话,已接近真相,云赫依然不语。 姬淳回头看他:“你这神仙,当得可真是窝囊!” 姬淳拂袖而去,云赫留在原地,还在看闭眼打坐的道士。他也觉着,自己这神仙当得真窝囊,回想从前还是妖怪的时候,反而恣意。 他嘲弄地连连笑了几声。 可他已经修成仙,要他止步于此,做一个末班小神仙,他不愿,他这一生不该如此! 眼前就有机会,又于苍生有益,他为何不抓住? 只是临到此时,他还是有些难以下定决心,也不忍心。 姬淳没法辨认出,但也将他的猜测告诉姬泱:“他们在意的是我的魂魄,可能是我的魂魄到底没什么用处,才被放弃。这老道士也来此处,想必在意的也是你的魂魄。这老道没准想要你的命,你要小心。” 既然是这可能,姬泱反倒笑了。 那道士,绝不可能伤到他。甚至,此时看来,若不是京城还需老道士届时多加配合,他即时便能杀了老道士。既如此,暂且多留几日道士的命吧。 姬淳也知道,姬泱如今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单打独斗的一个人,帮手众多,且都极厉害,他也不多问。 姬泱心中捋了一遍,都顺了,才笑着抬头问姬淳:“大哥这些日子在家中多待些时候吧?今年我约莫便要回京,你如今从不进京。这回一别,再见面便是我死后也成了鬼的时候。” 姬淳笑出声:“做鬼多好,是好事儿。”说罢,他伸手拍拍姬泱的肩膀,“你会是个好皇帝。” “镜也很想念你,我表妹,路溪,你认识的,如今也在府里,正是热闹的时候。” 姬泱热忱相邀,姬淳到底留在了府里。 镜小宝压根不知这些日子,府里多少还算得上是暗潮涌动。他忙着他的月老大业,忙得不亦乐乎,知道姬淳回来了,他就更高兴了,他喜欢热闹。 于是他每日忙乎的事儿,又多了一件。 路溪从前便与姬淳认识,没料再见,却是人与鬼的身份了。路溪早知镜的身份,自是不怕姬淳,不仅如此,路溪还拉上镜与姬淳,在她院子里一同打牌。镜不会,他们俩教他,偏镜始终学不会,两鬼一人嘻嘻哈哈地竟然也能打得无比起劲。 宝宝知道姬淳回来了,也想出来和大人们一块儿玩,姬泱继续善意地“哄”他,宝宝不答应,他明明就没法变成小龙了,父王是故意不让他出去的!他立即扯开嗓子哭,他这几年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还当真已许久没有下过雨了。 他这么一开嗓,玉宫立刻下起大雨,雨点噼里啪啦地往湖面掉,湖边的海棠花也很应景地全都耷落了。 镜闻声匆匆赶来,他立马扑进镜的怀里,边哭边告状:“父王是坏人!” 镜抱着他连声地哄,也很无奈。 镜轻声跟他说:“父王是为了让宝宝早点能变成龙呀,宝宝不是最喜欢自己变成小龙的样子?父王和我不也每日进来看宝宝的?” 宝宝最爱跟镜撒娇,他噘着嘴,哭道:“可是一个月快过去了,宝宝还是小娃娃,宝宝现在就想出去玩儿!” 镜最受不了宝宝这样了,当下脑袋便空空如也,他贴了贴宝宝的泪脸,做决定道:“那好,我们出去玩儿,只是玩过还要回来的,好不好?” 宝宝还有些不大高兴,黏在他怀里。 姬泱正要开口,镜已经拉着宝宝的手出去了,姬泱赶紧跟上。他们出了宫门,墓碑变小,正要往镜袖中钻。宝宝伸手捏住,自从上次在清山浸过湖水,墓碑上便长久有了龙的痕迹,他将墓碑抓在手中玩。 宝宝是镜的儿子,他的,都是宝宝的,宝宝拿着这个也无妨。 镜便没管,且瞧宝宝不哭了,他便任宝宝玩他的墓碑。 宝宝伸手戳戳,墓碑似是能感应他,上头的龙显出金色,他终于笑出声,仰头告诉镜:“宝宝喜欢这个。有小金龙,漂亮!” 镜翻找出根花蕊制成的金线来,将墓碑变得更小,给他挂在腰上。 宝宝高兴了,得意地甩来甩去。 趁他们俩在玩儿,姬泱令芳菲去将路溪与姬淳都叫来,他们就在镜心阁玩,不去旁的地方。 镜听到了,不解看他,姬泱先朝他摇摇头。 待姬淳与路溪过来,陪着宝宝,大家痛快地玩了一个下午。 宝宝玩得很满足,玩困了,乖乖回玉宫。他躺在自己的花床上睡觉,姬泱与镜都在床边陪他,他一只手拉着一个,幸福地睡着了。 他睡着后,不等镜发问,姬泱便揽着镜的肩膀往他们俩的寝殿走,姬泱缓声道:“家里到底有个道士,于咱们没什么,宝宝毕竟还小,又是个那样厉害的宝宝。” “啊——”镜惊呼,他是真的忘了,宝宝是龙,他又是个厉害鬼,从未想过有人可能伤害到他们。此时姬泱的话提醒了他,虽说那是个很有善心的道士,万一呢?他没事儿,可还有个宝宝呢。 镜小宝也就会在姬泱与宝宝的事情上面才能学会谨慎。 他当下变得很自责,都是他胡闹,非要把什么道士带回来!他想把道士送走,反而是姬泱宽慰他几句,将道士又留了下来。毕竟,这个道士便是为他们而来,如今放在府里,由他的鬼们时时刻刻看着才是最安全的。 姬泱再道:“是以这些日子我才令宝宝留在玉宫里的。” 镜连连点头:“我再也不胡闹了!我不让宝宝再出来玩了!” 姬泱不想吓到他,亲亲他的额头,哄了他许久,才将他哄得平静一些。 之后,镜即便记起府里还有个道士,也绝不去找那道士。他如今就盼着那道士赶紧走!偏这道士还是自己邀请回来的,也是那么多人亲眼见着进了他们怀王府的,还真不好直接出言驱赶。 他真是无比自责。 好在宝宝也没再吵着出来玩,他反而瞧着又心疼起了宝宝,偶尔会带宝宝出来,为了安全,他都会将小墓碑挂在宝宝身上,过了十来天,府里没有异样,那道士据闻一直在闭眼打坐修炼,从未出过门,镜小宝才算放下心来。 京中的皇帝生辰渐近,姬泱也定是要送贺礼进京的。 即便姬泱心中对这个父亲已几乎没有父子情,贺礼却不能马虎对付,姬泱便把这事儿交给了路溪与镜,他们俩又有了事儿可做。 姬淳不明白姬泱为何不将道士的事儿告诉镜,姬泱解释道:“镜的那个性子,知道了,铁定立刻就要去杀了那道士,可他,不能杀人。” “为何?”姬淳诧异,镜那个修为,就连云赫都承认,望不到边,一个神仙都看不清底细,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姬泱大概解释道:“具体原因我们也不知,他的侍女与他都没有生前的记忆了,只是魂灵中刻着这件事,他不能杀人。” 姬淳沉默片刻:“兴许上辈子杀了不该杀的人,才会致死?” 姬泱苦笑,再道:“即便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想令他知道。他眼中只有白色,我不想让他的眼睛看到任何肮脏的东西。” 姬淳思索片刻,对他笑道:“小九,你真是长大了。从前我总觉着你冷冷清清的,真不防你还有这样的时候。” 姬泱直笑:“大哥快别笑我了。” 姬淳本要走,又回头,问他:“对了,宝宝身上挂着的,那是何物?” “那是小宝的墓碑,怎么?可有不对?” 姬淳摇头:“我这点能耐,哪里看出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并非俗物。” “小宝生前是龙,他的东西,自然不是俗物。” “也是,是我多虑了。”姬淳笑笑,先告辞了。 三安他们一直盯着张天师,自打他住进来,这一个月,张天师都在辟谷、闭关,看似是没有作妖,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姬泱则是盯着镜与宝宝,镜自己则在盯着宝宝,看起来似乎都没事儿。 但怀王殿下与镜有时总要做些大人的事儿,聪明宝宝早就发现了规律,每当这个时候,他便骑着他的老虎,溜出来玩了。 宝宝长到五岁,自也不是什么都不学的。 实际上,他除了喜爱当霸王之外,并没有令姬泱与镜失望,人间的诗书学问仔细学了,法术,也跟着秾月他们学。他生来不平凡,甚至能无师自通地会些小把戏。例如他又要溜出玉宫玩了,他先把秾月夭月俩给弄得昏睡过去,其余宫里的鬼妖都怕他,肯定是什么也不敢说的。 他才骑着他的老虎,抱着他的兔子出去。 他去府里玩,的确就是为了巡逻,巡逻完整个王府,他便也困了,正好回去睡觉。 这天,他溜出来,将墓碑收到手心,挂在自己腰上,得意地骑着大老虎开始巡逻。 巡逻到上次看到的那排灯,他想起自己还没去看过里面住着谁呢,他把三安等鬼又给弄晕了,骑着老虎便去了。他找了个被他迷了心智的宫女姐姐,问了得知里面住着个道士,成日里闭着个眼睛打坐,饭都不吃,他顿时便没兴趣了,道士有什么好玩的呀! 他“哼”了声,回头走了。 张天师这回腿没软,他趴着窗棱,整个身子都软了。 他等了足有半个月,总算又看到了这个孩童!!他确信,这的确是上回见到的,那位镜公子牵在手里的孩童!他也瞧仔细了,那孩童头上的确长着角!且那孩童是一头银发! 他还想看更多,孩童骑着老虎转身跑了。 这往后,在姬泱与镜不知道的时候,宝宝又溜出来玩了几次。 张天师也全都偷看到了,他还瞧见了宝宝腰上挂着的墓碑!自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有一回,他终于壮起胆子,拿起自己锦囊中最厉害的一个师门传下来的法宝,据闻几百年前由仙人所赠,他颤颤巍巍地想要使那东西。 可他刚将法宝拿在手里,对上孩童,什么还没做呢,法宝上莹莹亮了几百年的光,瞬时便黯了。 张天师既心疼,却又更狂热。 这到底是个什么孩童!那腰间挂着的吊坠的又到底是个什么法宝啊! 张天师身为修道之人,除了修炼一事,的确算是无欲无求,偏修道是世上最难的事,他门派的开山祖师爷都没能成仙,其余人等就别提了。 都说当神仙好,若是让他当一天神仙就死,他也甘愿。 此时他便有些被迷了眼,满脑子都是孩童腰间的吊坠。 他突然想,若是能得到这个宝贝,他的修为得涨到多少? 他还是头一回在人间瞧见这东西!他师父都没见过! 他若是得着了,兴许这辈子还真能成仙?!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张天师连宝宝都打不过的。 第69章 作祟 张天师也终于结束“闭关”,从房中出来,提出想见王爷与镜公子一面。 他院子里也有侍候的人,并不知其中弯弯曲曲,很负责地去跟姬泱说了。镜还为自己将道士叫进家中的事儿而自责呢,心中有了疙瘩,不想见他,只盼他见不到他们知趣地赶紧走。姬泱当然也不见,只说他们暂时没空。 明面上,还叫下人们好好招待道士。 实际上,更令三安他们盯紧了那道士,那些进京给姬澜报信的人已经到了,姬澜很快便将得知道士在他这儿的事,春闱也就这三两日,真正的热闹将要开始。 张天师不知姬泱他们对他到底有多提防,也不知京里的事,他状似无意地跟下人打听关于镜公子与府里小王爷的事儿。 对于普通下人而言,他们只知小王爷就是小王爷,生母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王爷最疼爱的儿子,那还是他们怀王府出了名的小霸王,当然也是他们都最喜爱的小殿下。他们也只能这么说,至于镜公子,他们更是不敢评价哪怕一句,活着不好吗? 张天师听了还不甚满意,还想问更多,人家不说了,他也知道不能过于急躁,否则总要露出破绽。 可若说不急躁,想到那暗夜里孩童腰间隐着金光的法宝,他要如何才能不急躁?! 说不得,他与成仙之间,就差那么一个法宝了! 他观察过几次,心中反复琢磨,若他没看错,那孩童身上的东西,也是神仙的东西才对!厉害的应当还是那个法宝,他还什么都没做,他的法宝便没了一丁点儿的用处啊!那法宝得多厉害?!况且这府里,全是奇奇怪怪的人和妖怪,还有他看不出身份的人。 若是,若是,这些人的修为都给了他……他不仅能成仙,甚至能成大仙吧…… 张天师生平无所谓金银与名利,唯有成仙这一执念。 他急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 京里,姬澜听闻张天师竟然住进了怀王府,自是大惊,他反问:“果真?!” “殿下!属下怎敢欺瞒您?咱们刚到宜州城外,还撞上了路家的三娘子回城,是怀王府的人亲自来接的!其中有个格外俊俏的公子,就是那姬泱的男宠!咱们亲眼见着的!后来,那天师便觍着脸跟上去了!” 不说这些还好,一说,又是路溪,又是那男宠,全是害他的罪魁祸首! 姬澜一拳用力敲在桌上,咬着牙道:“随后呢?” “姬泱亲自来接路家三娘子!又过了几日,那男宠和三娘子在茶楼里喝茶,那天师又觍着脸上去了!”侍卫跪下,愤慨道,“属下没有一句谎言!殿下,这老道士心怀不轨啊!他可是被姬泱亲自迎进府的,满宜州城的人都见到了!他是背叛了您!不知私下里如何与姬泱说您,又要如何想着使坏呢!” 姬澜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是!” 侍卫走后,在外将门关紧,姬澜再一拳砸在墙上,他的贴身太监劝道:“殿下,您也仔细着您的手。” “这还要如何仔细?我是如何对那臭道士恭恭敬敬,他却这般待我?!”姬澜气得脸都红了。 太监暗想,他们殿下真是一日不如一日镇定。 太监道:“殿下,您不觉着,这反而是一件好事儿?” “好事儿?!哈!你倒给我说说,怎么还好上了?!” 太监低头:“殿下,张天师是什么性子,咱们打了好些年的交道,也是知道的。又臭又硬,他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主动去见姬泱府里的人,甚至住进姬泱府里……他当初愿意帮您,他自己也说了,他好奇‘龙魄’……” 姬澜顿了顿,闷着声笑了一声,再是一声,他回头看太监:“难不成姬泱身上还真有那龙魄?” “殿下,十有**是了。” 姬澜总算是镇定了,他从鼻子里“哼”了声:“那我还真得谢谢他。” “殿下,为了确保万一,不妨再派几人去宜州城内打听,瞧那侍卫说的话到底真不真。” 姬澜赞同:“此事非同小可,就这么办!” “若确定了,殿下也要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姬澜的眼睛立马瞪圆,其中填满的全是兴奋。 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得龙魄者得天下!那是能逆天改命的东西!若真有,我便亲自去取了姬泱的命!拿回我的东西!” 太监笑着拱了拱手:“小的在此提前恭喜殿下了!” 姬澜难掩肆意的笑声中,太监退了出去,逐一安排。 不到一个月,姬澜派去的人快马去了又回,给出了确切消息,那侍卫的确没有一句假话!不仅不假,张天师至今依然住在怀王府中!半步不曾出过王府的门。 姬澜隔日便进宫去讨好皇帝。 皇帝姬钦的身子自小便不是很好,四年前,太子姬淳暴毙,他连着做了一个多月的噩梦,噩梦中都是他的儿子杀了他,夺了他的皇位,梦中全是鲜红的血。自那之后,这些年来,他的身子更是从未真正大好过。 去岁冬天格外寒冷,他受了风寒,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开了春,他才稍微能起身。 这三年,姬澜在府里关着,其他皇子成天闹腾,这会儿他再瞧见姬澜,反又觉着还是这个儿子心最诚,自姬澜放出来后,每日都要召姬澜进宫与他说话。 姬澜进宫后,自是又讲这三年自己在府里都干了些什么,读了哪些书,种了哪些花草,姬澜甚至在自己府里弄了块地出来种,说这才是他们大姬朝的根本。姬钦越听,越觉着还是姬澜踏实啊。 这三儿子虽混了些,其实心地还是好的,又没有娘。当年姬澜跑进云山寺欺侮路溪是不对,他却也整整将儿子关了三年啊,如今儿子也都三十了,他到底对不住三儿子。 恰好礼部的官员过来通报春闱一事,三日后便是春闱。 姬钦大手一挥:“小三儿啊,你也去瞧瞧。” 这便是要放手让他参与科考一事,姬澜又不是傻子,他连连拒绝,死活不愿意去。姬钦瞧他这样,开始心酸了,这个三儿子也被他给吓着了啊! 他拍拍姬澜的手:“你往后多进宫陪父皇说说话。” “儿臣知道!”姬澜抬头,露出质朴的开心笑容。 等姬澜离开,在寝殿外撞上了二皇子姬潇,二人自是要见礼。 姬澜装作若无其事地,将父皇要他去办春闱差事的事儿给说了,姬潇立即满脸警戒。 姬澜心中冷笑着骂他“蠢货”,嘴上却老老实实地说道:“二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府里关了三年,什么事儿也不想沾,我也没那个能耐,就想多陪陪父皇,在家写写字、读读书、种种地。凡事还得靠二哥,二哥多有辛苦,好在小九也要回京了,往后有人能帮二哥。” 姬潇的眉毛猛地跳动,问姬澜:“父皇与你说了什么?” 姬澜笑:“没有,只是这回进京赶考的西南举子,可是往年两倍,这可都是小九的功劳啊!小九一去三年,也该回来了。唉,不仅是父皇,京里人人都想他的。” 姬潇面色不停变幻,姬澜心中鄙夷道:就这点本事,还想当皇帝呢! 姬澜朝他恭敬行礼:“二哥,我先回府,府里我那兰草还等着我回去修剪打理呢。” “你去吧。”姬潇让开身子,让他走,心里再难平静。 如姬澜所说,三日后春闱,再十五日后放榜,榜上果然多了许多西南六州的学生。 不仅如此,这一回春闱,一甲头名状元,姓林,正是宜州人士! 此人从前还是在怀王姬泱出资建成的善堂里当夫子,专门给善堂内无家可归的孩童们讲学的。这样的人,竟然考上了状元,轰动京城。 殿试时,是陛下亲自试他,林状元不仅文写得好,长得俊俏,回起陛下的话来,更是谦逊有礼,言之有物,是当之无愧的状元。陛下当场便拍板,点他当状元。 陛下还说了句“宜州出人才啊!”。 林状元更亲口说,他本无考学之心,多亏王爷鼓励与支持,才能踏入京城。 在场的官员们互相瞄瞄,心里其实都有数。这句“宜州出人才”,夸的还不是怀王殿下么,当下赶紧跟着夸了起来。这些当官的,能进大殿观殿试的,哪个嘴上功夫不溜,夸起姬泱来,好听的话全跟不要银子似的,偏还能夸得无比深刻与真挚。 皇帝听得心中更为感慨,他的九儿子的确有大才,放在宜州那块儿地方,埋汰了。 姬钦年岁渐长,身子越来越不好,虽提防儿子,心中也的确是想过继承人的归属问题。 这三年来的一连串事情,他心中也有了答案,他已知道谁才是最适合的下一任帝王。 姬澜则是更夸张,不仅专门写诗写词夸他的九弟,甚至还没等姬钦开口,便上书请求父皇召九弟姬泱回京。 其他几位皇子是恨不得揍他几拳、踹他几脚用以解恨,姬钦对于儿子们的反应,有什么不明白的? 姬钦将姬澜叫到跟前,叹气:“小三儿啊,你从前与小九便是最要好的,自小一同在玉芙宫长大,往后,大姬的江山还需你与小九携手共进啊。” 姬澜听了这话,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意思就是父皇认定的继承人就是姬泱了,要他辅佐,否则便不会是这般说辞。 父皇的心啊,早偏到了天边儿。他们是兄弟,他还是哥哥呢,并不比姬泱差,为何皇位反而是姬泱的?! 不过他早已习惯父皇的偏心,面上丝毫不显,只是道:“父皇,小九也知道错了,这三年这样勤勉,父皇您就召他回京吧!” 京里其余的皇子几乎已互不往来,闹得很僵,难得看到兄弟情,姬钦也很感动。 他再叹气:“从前啊,你们多少有些误会。往后,就解了吧。朕明日便会下圣旨,派人去宜州宣旨,宣小九回京。这次他不愿回来,也必须得回来。你也派个你的亲信,一同去吧。” 姬钦这次倒真的是好心,他觉着,也就这两个儿子可用了,好歹要团结些。 姬澜心中一边疯狂妒忌,一边还要感动地点头,不停道:“多谢父皇,儿臣知道!” “父皇老了,只盼着你们兄弟并肩。”姬钦摇摇手,“你也下去吧。” “是,父皇,儿臣明日再来!”姬澜行了礼,作出依依不舍离去的模样。他迈出皇帝的寝殿,微微低头,比三年前还要温和地出了宫,一上马车,照样本性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无声笑。 他的太监难得也露出笑意,轻松道:“殿下,看来是成了?人手早已安排好。” 姬澜傲慢地点点头,胸有成竹道:“明日父皇便会下圣旨,届时他们同去。” 太监点头应是。 姬澜笑了笑,再道:“我说过,姬泱这辈子别想着回京,死也得给我死在外头!” 姬泱知道圣旨要过来了,也知道姬澜的人会跟过来。虽说姬澜也有了长进,密谋一些事情时,知道将人通通叫进暗房,三安他们探不着,但只要他们过来,只要他们开始行事,他总有法子应对。 他才是真正的轻松,在书房听了三安等的禀报,叫他们继续盯着,他自己则是回了镜心阁。镜不在,在玉宫里陪宝宝,姬泱也回了玉宫。 这三年,但凡有了空闲,姬泱常带他们去城外庄子上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庄子上,附近有座山,长了满山的野花。宝宝每回都要拔许多回来,栽在玉宫内,什么东西在玉宫里活不了?花不仅活了,还长得比人间的要好,或是长在湖边,或是长在树下,长在窗下,一簇簇地,本不珍贵的普通野花,反倒长出了一股灵透劲儿。 因为大多都是宝宝自己拔回来栽的,他格外看重。 姬泱回来,便见他们父子俩蹲在地上,拿着小铁锹在松土,瞧见地上他的影子,父子俩一同回头,笑着仰头看他,一大一小脸上全是泥巴。 “父王!”宝宝更是立即拿来一把小铁锹给他,“父王也来!一块儿!” 姬泱自然也跟着蹲了下来,他接过铁锹,倒没忙着松土,一手一个,先把他们脸上的泥巴擦干净了,才帮着一块儿松土。 宝宝边挖土边道:“父王,宝宝好久没有栽新的花啦!我们什么时候去庄上玩儿?” 他当然随时都能去,可他一个人去,或是同小宝一起去,有什么趣味儿?做这样的事,当然得连上父王,一家人一块儿去才有趣啦!可是父王总是太忙了,小宝说父王也很累的,他很乖,很少提出要求。 姬泱伸手搂住他们俩,笑道:“我们稍后便出去玩。” 镜纳闷了:“哪来的空呀?”。 “哇——”宝宝则是张大嘴巴,十分惊喜。 姬泱笑而不语,镜回头看他:“不用为皇帝准备生辰礼了?” “已准备得差不多,着人送回京便是。” 宝宝可不管,他听闻要出去玩了,立马扔了铁锹往起爬,回身就跑:“我去收拾我的小布兜兜!”姬泱伸手拉了拉,没拉着,也就随他去了。 镜也高兴:“正好又是春天啦,我们又可以去捉蝌蚪了!” “我们这回去清山。” “啊?”镜伸手比划,“清山很远的!我们不去,我们去城外庄子上就好!” “那你更喜欢清山,还是城外庄子?要说实话。” 镜小宝想了想,老实道:“当然是更喜欢清山啦!” 一大一小都喜欢清山,但因他没空带他们去,也从不跟他提起,姬泱也不知自己身为一个普通的人,到底哪里来的好福气? 他起身,伸手将蹲在地上的镜小宝直接抱到怀里,抱起来,对着他的眼睛笑道:“我们要回京了。” “嗯?!”镜瞪大双眼,显然格外吃惊。 “这回咱们去清山好好玩,玩他十天半个月的,好不好?” 镜小宝立即点头,又追问道:“你要回京当皇帝了吗?!” 他的脸上还是有些泥巴,姬泱将他放到地上,伸手再仔细给他擦脸,有些痒,镜笑着躲开,姬泱将他的脸又掰过来,用指腹将脸上的泥巴全都擦干净,才道:“父皇的身子已经不好了,这三年里,他年年召我回京,如今也已到了回去的时候。” “我知道我知道!这叫不能过分拿乔!” 姬泱笑出声,再将他抱起来,回身去找他们儿子,路上两人闲闲说着话。“回京”不过两个字,“当皇帝”三个字,于镜小宝而言,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实际其中牵扯进了太多东西。不过他家小宝的脑袋,本就不是用来烦恼这些的,也无需同他讲。 总归,他会当皇帝,他的小宝会当皇后。 知道不是去庄上,是直接去清山,宝宝兴奋地就差要飞起来了。 可他现在是个胖宝宝,他扑腾了几下,没能变成小龙,也没能飞起来,立马又沮丧了,耷落下小脑袋。镜蹲下身,伸手搂住他的小胖腰,抱住他,温柔道:“宝宝之前就是在清山学会了喷火,没准咱们去了,宝宝就能变成小龙啦!” “哇……”宝宝有点高兴了。 镜再道:“即便暂时没有变成小龙,也没关系哦,宝宝还小,正在长身体呢,下次你再变成龙时,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龙!” “嗯!”宝宝挺起小肚子。 姬泱也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宝宝非常高兴了,雄赳赳气昂昂地牵着镜的手出了玉宫。他们父子,都喜欢蕴蓉给他们做的布兜兜,在山里撒欢的时候,摘了花全都放到布兜兜里。宝宝压根不会收拾东西,捡了几样最喜欢的玩具装进他的布兜兜,他自己不会背,抓在手上一直拖到外面,姬泱帮他背到身上,他乐呵呵地爬上了马车。 路溪虽也想出去玩儿,却也知道不能打扰人家一家三口玩乐的时候,况且她这些日子也很烦闷,那不要脸的顾皙,被她揍成那样,回到京里竟还有胆子给她写信! 鬼姐妹与芳菲,自是镜到了哪里,她们也跟到哪里的。 其余人等便不跟去煞风景了,府里不论知道不知道镜公子身份的,都知道镜公子那是无比的厉害,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芳菲穿了男装,赶着车便出了王府,路溪为首等人站在一门处目送他们出门。 出了门,路溪便是府里最大的了,可镜小宝不在,她也没什么好玩儿的。 春光大好,府里景致其实很不错,她也没有赏看的兴致,垂着脑袋往自己院子走。她已知道姬泱将要回京的事,她也再没有理由独自留在这里,定然也是要跟着姬泱回京的。回京后,要面对如何情形,她自己都想得到,母亲信中说了多少回了,给她看了多少郎君在那里。 她叹气,她的侍女问:“三娘子,回京后,您是不是要成天去相亲哪?” 路溪差点没被她这个没脑子的侍女气死,好在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懒得搭理。 侍女又道:“三娘子,要奴婢说,顾大人实在很不错!长得俊俏,又有才干,不仅咱家大郎,殿下也说他好!与其回京嫁草包,还不如嫁给顾大人呢!顾大人对您又是一片真心!无父无母,没有兄弟没有大小姑子,简直是完美!您嫁过去还不是随您拿捏——”“你快闭嘴吧!”路溪被她一说,更气了。 她虽说也不知到底对顾皙是什么意思,但若是为了逃避京中草包,才嫁给顾皙,这不仅是侮辱顾皙,也是侮辱自己。 侍女缩缩脑袋,也不敢再说话了,站在一旁陪她。 外头有人进来,说是京里顾大人又送了信来。 路溪烦闷地到底是拆开信,展开纸张,顾皙给她画了张画来。侍女凑过来瞧瞧,小心道:“三娘子,这不是那回咱们出去玩儿,遇到外国登徒子,顾大人带人赶来救了咱们,随后您和他坐着一同赏月的山谷么?” “什么赏月!我是受了伤,不得不歇息在那儿。” 侍女觉得她们三娘子有点口是心非哦,闭嘴不说话了。 路溪盯着那张画发呆,呆了许久,她也坐到桌边,执起笔,也在纸上画起了画。 清山一如往昔,寻奇景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芳菲赶着马车,刚进了茂密山林,到了处没人的地方,直接跃至空中没了影,再从那片云雾中出现,将马车停在清山顶的湖水旁。 马车刚停下,宝宝便先从马车中扑了出来,他直接跳进水中,指望能像三年前那般变成小龙,可令他失望了,他掉进水里,再浮上水面,他的双手双脚,还是胖胖的手脚。他有些难过地翻身趴在水面上不说话,镜急急忙忙地下了车,正要去哄他。 水中鱼群察觉到他们的到来,立马接二连三地蹦出水面,去找宝宝玩了。 有许多鱼直接蹦进他的怀中,他的手指头捏捏鱼尾巴,到底是又笑了,站起身,跑过去捉鱼了。 镜松了口气,姬泱站在他身后笑道:“别担心,咱们宝宝将来可是要做大事的,瞧他这心胸多开阔。” 镜想想也是,他点头,也笑:“我们宝宝将来是要当状元的!” 姬泱心想,一个状元又算什么? 他牵了镜的手,也往水面走去,走到对面的海棠树下坐好,一同看宝宝与漫天的锦鲤玩闹。看着看着,镜便躺到姬泱的腿上,仰头透过树叶的间隙看天空,喃喃道:“我好喜欢这里呀,若是能带走就好了。” 姬泱缓声道:“待我百年之后成了鬼,咱们便搬到这处住,好不好?” 镜立刻笑出声,那可太好了!他看向姬泱:“我宫里的湖水和这里有点像,我的湖叫镜湖,我可以也把这里叫作镜湖吗?” “当然可以。” “那是不是对其他人不太公平呀?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湖。” “只有你能瞧见,自然是你的。”姬泱觉着,这湖应当真的就是他家小宝的,否则三年前不会那般,太过奇特。甚至,这么多年来,除开古书中的那一两人,只有他与小宝见过这等奇景。 只可惜,他能力有限,始终不知其中奥秘。 他其实自己暗自猜测过,小鬼那样喜欢小金龙,又爱读话本,甚至喜爱书生,是否因为小鬼的前世里,他便是个写话本为生的书生?小鬼便是那小金龙吧,他们应当很相爱,却因人与神的巨大差别而被天界强行分开? 姬泱这般猜测的时候,自己都要笑了。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兴许是他给小鬼编话本编太多了吧。这般想着倒也有趣。 不论真相到底如何,他们的这一世将会很长很长,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用来明白过去。或者说,即便他永远无法知道他与小鬼的过去与前世,那也无妨,他们今生今世能在一处已足够。 他们的这一生这一世已是永恒。 他如今已不如从前那般强求知道过去的事。 他放松地看着宝宝在水里玩闹的高兴模样,芳菲与鬼姐妹也在陪着,掌心是镜小宝缎子一样的头发,他道:“我在小香山上也有个庄子,待我回京,就给你在那庄子里弄个这样的湖,好不好?” “好好好!还要在湖边立块碑,上面写两个字——”“镜湖是吧?” “你好聪明啊!”镜小宝惊喜地回身看他。 姬泱哭笑不得,是小呆瓜太呆了啊! 他弯腰,笑着去亲吻镜小宝因惊喜而不觉张开的唇瓣。 镜、姬泱与宝宝都离了王府,玩了半个多月还未回来,京里的圣旨倒是先来了。 按理来说,本该一个月到才是,这些传旨的人也知道九殿下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路紧赶着,大半个月便到了。到了王府一瞧,主子不在,再一问,主子出去玩儿了。 他们本还浑身的劲儿,这下使不了,只好在府里等。 但府里人全都知道了,他们王爷要回京了。 其实下人们心里也有数,虽说常有圣旨来宣殿下进京,这回却是真的要回京了,尤其这回宜州考生竟有这么多中进士的,状元还是善堂里的林夫子! 蕴蓉与五宁得力,并不许府里下人得意,大家也不敢猖狂,面上到底都是喜气洋洋。 张天师自然也知道了,他心里有点儿慌了,按这样说,岂非怀王爷一回来,即刻便要收拾行李进京了?路上那么多人,回了京城,人更多,他还如何行事?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要想得到那样宝贝,肯定不能硬来,只能智取。 说得好听些是智取,实际就是偷。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愁,该如何才能偷到那宝贝,本还能慢慢想,如今有了这件急事在眼前,他便更急了。 想了几日,他觉着,还是得从那个孩子身上下手。毕竟孩子,好哄些。 孩子,也就是宝宝,是怀王府的小霸王。府里人人都爱他,张天师偶尔问及孩子的事儿,只要不问他生母是谁,下人们是很爱同张天师说他们小殿下的趣事的。听来听去,也没有什么可用的,直到有天有位侍女十分感动与自豪地告诉他,他们小殿下很爱帮助旁的孩童。 就在怀王府治下的善堂里,有几个小孩儿,与他们小殿下岁数相同,他们小殿下便格外关注。常给他们送书、送玩具,每个月都要去瞧他们。 张天师便将这件事记到了脑中。 隔日,他也终于出了王府,满大街地晃悠,最后晃到了善堂。 三安等鬼白日并不能长久出现于日头下,张天师本人能耐有限,身上倒是当真有几样法宝,法宝带了些许仙气,三安他们到底只是人死后成的鬼,怕这些东西,也不能钻进张天师袖中,只好将此事告诉蕴蓉。蕴蓉派了几个侍卫跟着张天师出去。 即便如此,也瞧不出张天师做了什么。 张天师将城中的几个善堂都逛了,他是住进怀王府的道士,还是颇有名气的,善堂里干活的人们还挺尊重他,有来有往地聊了几句。 随后几日都是如此,直到姬泱他们将要回来了,蕴蓉与三安他们也未能弄明白这个老道士到底有何居心。 姬泱他们并未受京中来人的影响,玩够二十天,才不慌不忙地回宜州。 回去途中也未用法术,正正经经地走官道回来的。尽管有镜在,什么地方都能去,宜州城于他们俩而言,毕竟是个特殊地方,他们在此处确定彼此心意,甚至在此处拥有宝宝。这次一回京,姬泱当了皇帝,往后再难来。 再来,姬泱也已是鬼了。 即便是姬泱,也不停掀了帘子看看车外风景。 离开清山时,宝宝还伤心地哭了,直说他喜欢这里,舍不得那些鱼鱼,还跟姬泱道:“父王把湖藏起来,谁也不能瞧见!” 镜哄道:“这里本来就谁也瞧不见,只有我们能看到呢。” “万一呢?父王藏起来!”即便他长到五岁了,甚至比姬泱还要厉害了,在他心里,父王依然是最厉害的,没有父王办不到的事儿。 “好好好,我们把它藏起来。”姬泱应下,不用镜动手,鬼姐妹结了结界,芳菲也结了一层,一共结了三层,将山顶的湖包得严严实实的。镜最后还又放出水雾,隔在原已存在的那道云雾内。 这般,即便哪个人撞大运,走进云雾,也还有镜的水雾与侍女们的结界,那真的是永远不可能瞧见这片湖水了。 宝宝才高兴地笑,自己给自己鼓掌。 镜难得伸手捏捏他的鼻子:“你就是个小霸王,什么都是你的才好,什么也不肯松手。 将来没有小娘子喜欢你哦。” “哼!”宝宝脑袋一扬,“我才不喜欢小娘子呢,我喜欢小宝与父王!只要小宝与父王要,宝宝什么都愿意给哒!” 这倒也是实情,大家哄笑出声,笑笑闹闹,一路往家去。 姬泱在路上便打算好了,因他们早已知道要回京的事,蕴蓉已开始带人在府中收拾箱笼。到了府中,也别拖延,接了圣旨,便早早进京吧。这处王府,往后也是要原样封起来的,毕竟是他住过的。来时匆忙,本就没带多少东西来,大多是在此处添置的,许多还是镜小宝喜欢的东西,铁定是要带走的,慢慢归置就成。 他们先进京。 他越早进京,越能刺激得京中人心大乱,早些解决了那些人,早些登基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姬泱将打算都告诉了镜与宝宝,他们俩乖乖点头。 宝宝还拍拍自己身上的布兜兜,兜兜里是他此次带回来的花:“宝宝带花回去种!”再问姬泱,“宝宝以后就住在宫里啦?就能天天看到祖母,吃她做的好吃的啦?” “是呀,高兴吗?” 宝宝咧嘴笑:“高兴!” 笑完,宝宝又皱起眉头,问镜:“小宝,宝宝离开这里,去了京城,善堂里,我的朋友们,怎么办呢?宝宝能带他们一同进京吗?” 姬泱摸摸他的脑袋,缓声道:“他们在这里长大,这里是他们的家,让他们离开这里,他们也会难过的。他们去了京城,反而不适应。” “可是我会想他们的……”宝宝委屈地低头。 “你给他们写信,也可以悄悄过来看他们啊。” “不一样的!”宝宝噘嘴。 “你是小王爷,将来是小皇子,他们若是跟你进宫,便成了你的下人。你觉着这样好吗,宝宝?” 宝宝仔细想想,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乖乖摇头:“不好,他们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下人。” “乖。”姬泱夸他。 宝宝却还是难过,他靠进镜的怀里,安慰自己道:“我给他们写信,给他们送书,鼓励他们当进士!等他们长大了,进京找我!” “是呢,到时候你当状元,他们当进士,多好呀?”镜小宝又开始胡说。 宝宝跟着点头:“小宝说得对!” 姬泱笑着将他们俩揽进怀中,宝宝抬头看他:“父王,临走前,我要去见我的朋友!我要给他们送告别的礼物!” “好。”姬泱自是应下,镜也点头:“我陪你去。” 宝宝靠过来,“啾”,亲了镜一口,“啾”,再亲姬泱一口。 进了宜州城,马车悄悄驶入王府。 姬泱回房换衣服,稍后到前院接旨。宝宝到玉宫中找了许多自己喜欢的小玩具与书,要去送给他的朋友们。出来后,镜牵着宝宝的手便要走,姬泱叮嘱道:“送完礼物便回来,咱们今晚在府里热热闹闹吃顿饭,明日便走了,可不许玩过了时候。” “好哒,父王放心!” 姬泱将他们俩都抱上马车,看着马车出了王府后门,才回房中继续穿衣服。接旨要穿大礼服,穿起来难免繁琐。 王府后门是条冗长的巷子,一个人也没有,镜小宝与宝宝的马车刚出来,便立刻原地没了影,再出现,便是善堂隔壁的小巷。他们从小巷子绕出来,驶到善堂门口,里头的人认出这是王府来的马车,立马迎了出来。 镜还是不愿见生人,他隐着身,宝宝由芳菲陪着下了马车。 善堂的人是恨不得将腰都给折弯了,一脸是笑地陪着小王爷进了善堂,找到他的那几位好朋友,陪同的人便下去了,留几位孩童在说话。 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孩子气的话,还怪有意思的,芳菲看着不时笑。 宝宝回头看她,生气了:“不许芳菲姨姨笑话我,你出去!” 他伸手来推芳菲,芳菲只好笑着点头:“好好好,奴婢就在门外等,您可快些哦。” “知道啦!芳菲姨姨真烦!” 芳菲笑着走到门外候着,继续听里头叽叽喳喳。 镜小宝还陪在儿子身边,他自己也是个孩童性子,看到儿子和朋友说得这样热闹,反而听得听得津津有味的,满脸是笑。 宝宝将他准备的礼物交给玩得最好的几个玩伴,有个与宝宝玩得最好的,也是个子最小的,他有张巴掌脸,眼睛生得大大的,他不舍地说:“宝宝,我们长大了,就去京里找你,你可不能忘记我们哦!” “不会哒!”宝宝小手潇洒一挥,“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 小鬼头从身上掏出块漂亮的石头,递给他:“宝宝,这是我从山间的河里摸到的,送给你的!这是信物!” “是是是!”其余几位孩童也纷纷拿出自己的信物,宝宝收到手中,想着他也得给个信物才成啊,可他给什么哦? 小鬼头们看到他腰间的漂亮佩饰,问道:“那是什么?” 宝宝低头一看,立即道:“这个不能当信物的哦!” “好漂亮啊,我可以看看吗?” “你靠近一些,可以看看。” 几个孩童便凑过来仔细打量小墓碑,个个都夸漂亮,宝宝得意地挺了挺胸膛。镜小宝看得满眼欣慰,大家都好喜欢他们宝宝啊。正在此时,忽然有个孩童伸手去摸那块墓碑,宝宝有些不高兴,晃了晃,想将他的手晃开。 那孩童手中竟突然多出了把短刀,直接冲着那墓碑上的金线而去。 短刀竟很是锋利,闪着银光,一把切断并不寻常的丝线。孩童手中攥紧墓碑,转身便跑,跑得飞快。太过突然与迅速,镜小宝与宝宝全都愣住了,直到那孩童跑出几尺之外,空中忽然猛地“轰隆隆”一声,镜小宝才回过神,他疾步上前。 “轰隆隆”的瞬间,姬泱刚穿好大礼服,正出门要去前院。 他蹙紧眉头,仰头看天,三安突然拖着那副半透明的身体冲过来,急急道:“殿下!不好了!” “轰隆隆”声刚落,有道金光突然从空中直直劈开厚重云层,直接往地面砸来。 “公子!!!”芳菲失声尖叫。 镜迷惘地回头往天看去,眯着双眼看向那道冲着自己而来的金光,忽然脑中空空一片,连躲开都忘记了。 金光将要劈到镜的身上。 芳菲想要上前去挡,鬼姐妹纷纷现身,都想上前去挡,空中再度响起“轰隆隆”声,震得她们跌倒在地,手脚发麻,动也不能动。 “小宝……”宝宝吓得呆在原地。 镜闭眼,依然忘了躲避,静等那道光劈到自己身上,却忽然被人从身前抱进怀中。 又是“轰隆隆”的声音,宝宝哭着大喊:“父王!” 镜呆呆睁眼,亲眼见那道金光没入突然出现的姬泱的身体。 “姬,姬泱……”镜低声喃喃。 第70章 窥得 不待姬泱有所反应,第二道金光便迅速劈了下来,再次直直砸进姬泱的身体内,姬泱将镜紧紧包在怀中,包得严严实实,他的脑袋埋在镜的发间,身子却是猛地一震。 “姬泱……”镜的声音带上哭腔,他下意识地想要钻出来,姬泱却牢牢抱住他,动弹不得。 很快,第三道金光也下来了,依然刻进姬泱的身体。 “父王!!!”宝宝哭着大声喊,他不懂,这是什么啊?为何突然会有那么多金光?是天上的神仙?神仙怎会这样?神仙为何要欺负他的小宝与父王? 宝宝回过神便用力往两位父亲跑去,芳菲她们都想拦,却无能无力。 芳菲再看远处飞速逃跑的孩童,脑中一个激灵,虽不能动,却是大声道:“那孩童抢走了公子的墓碑!!!” 宝宝抽了抽,忍住眼泪,飞跃过去,一脚将那孩童踩翻在地,从他手中夺过墓碑。 那孩童双眼翻着眼白,显然心神已被控制,又要往外使法宝,“哈!”,宝宝直接朝他喷火,这回竟喷出了火,瞬间将人烧着了。宝宝抢过墓碑,回身就往镜与姬泱飞奔而去,在第四道金光又下来时,他扑到姬泱与镜的中间,伸手紧紧搂住他们俩的腿。 那道金光就近在咫尺了,顿了顿,突然转了个方向,静悄悄地散了。 鬼姐妹与芳菲动动手脚,全都能动了。 “公子……殿下?”她们小心翼翼上前,连重点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宝宝忍住不哭,仰头看两位父亲,却也不敢说话。 镜眨了眨眼,轻声道:“姬泱……” 姬泱这才缓慢睁眼,他的脸微微动了动,低眸看向怀中的镜,看了许久许久。他的眼眸中,突然多出许多,镜一时看不懂的东西。 “姬泱……”镜终于从方才的情绪中出来了,知道了害怕,眼泪开始往下落。 姬泱却微微翘起嘴角,对他笑了。 “姬泱!”镜的眼泪流得更多。 姬泱朝他笑了笑,双手一软,整个身子软在镜的怀中。 镜嚎啕大哭,宝宝有样学样,哭得更厉害,善堂院中下起泼天大雨。 还是芳菲斗胆上前,仔细看了看,轻声道:“公子,小公子,殿下,他只是晕过去了……” 镜才慌慌张张地回过神,他“啊”了声,立即将姬泱翻过身,伸手去摸姬泱的心口,再去探姬泱的鼻息,果然没死!他顿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抱上姬泱原地便没了身影,宝宝也跟着走了。 芳菲留在原地善后,将鬼姐妹与带着姬泱来的三安全都收进袖中,将满院子人的那段记忆都洗去。她踱着步子来到那个昏倒在地的孩童面前,在他身上摸了摸,摸到一个桃木制成的小人外加几张已烧成灰烬的符纸。 袖中三安道:“是那个道士。” 芳菲“哼”了声,转身回王府。 张天师在榻上闭眼打坐,收回心神,吐出一口心头血。他却根本来不及擦去,他起身,什么也顾不得拿,打算直接开溜。 可他人还没出屋子,屋内便忽然盈满桃花香。 他一凛,不敢回头。 身后响起女鬼与女妖的妖娆笑声,他伸手要去摸法宝,无数桃枝探来,将他严严实实地捆住,他的身子已经僵在原地。 鬼姐妹与芳菲只想原地杀了他,磨碎他的魂魄,死得彻彻底底。 还是三安劝道,留他还有用,总要由殿下与公子亲手处置才成,她们才暂且饶了这老道士一条贱命。 宝宝一路哭,哪怕进了玉宫也在哭,他吓坏了,他一直用小手抱紧姬泱的手臂,松也不敢松。 姬泱是人,镜不敢让他沉进湖中,便自己抱着姬泱,让他浮在镜湖水面上,宝宝也陪在一旁。玉宫中一直在下大雨,侍女与三安们也知道,此时主子们压根没有空管他们,他们那点本事,去了也是捣乱。 他们将道士安置好,蕴蓉去前院支应,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以防万一,鬼姐妹与芳菲还一同去请回了姬淳与云赫。 其实不用他们去请,云赫便打算过来的,空中劈下金光的时候他便知道了。他急急赶来,到底晚了一步,姬泱与镜已经走了。他现下,心中也有些忐忑,不知姬泱那处是个什么境况。 镜全靠那墓碑隐藏行迹,只要有那墓碑,谁也找不着他。 整个天界,不知有多少神仙想要找到镜,并杀了他。一旦墓碑离开片刻,便连着三四道金光迫不及待直直劈下来。 这三年来,他该做的事儿,其实一件也没做,上头已对他有所不满,可是,他真的有点下不了手。若是旁人便罢了,偏偏那是镜,那样单纯又美好的镜,还是对他有大恩的镜公子。 他怎能狠得下心将镜给杀了? 云赫坐在堂中喝茶,不一会儿,姬淳也来了。 姬淳看看他,坐得离他远远的,云赫苦笑。 善堂院中的人,关于镜、姬泱等人的记忆虽被洗去,空中劈下金光的却未被洗去。芳菲也没这个本事,那是神降下的光,宜州城内那么多人瞧见的,她还能怎么洗? 至于该如何解读,就看蕴蓉、五宁的本事了。 蕴蓉与五宁想好了法子,只是他们还未执行,京里来宣旨的那些太监、官员,最好拍马屁,也知道九殿下便是下一任帝王了,听闻那金光劈下的地方又是九殿下出资建的善堂,当下便道,这可是上天降临的祥瑞啊! 这是上天也感动于他们怀王殿下的一片善心!知道殿下要离开宜州了,特来感谢呢! 蕴蓉与五宁:“…………” 反正事儿就这么传了出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大家都信了。林夫子考中状元的事也传了过来,这下那处善堂更成了福地,天反正也晴了,许多人提了篮子,装了酒与鲜果,甚至还有猪头与活鱼,直接去善堂门口拜拜去了。 好好的善堂,反倒成了远近闻名的神仙状元庙。 后来,人们但凡要考科举,都要来到此处拜一拜。 当然,这已是后话。 当下,玉宫中,姬泱昏睡了半天,缓缓醒来。 他刚睁开双眼,迎接他的便是大的小的拥抱与漫天的大雨,镜小宝的眼泪还直往他脸上砸,砸得他险些又要闭了眼。 大的小的全都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哭。 “好了,不哭了。”反倒是姬泱出言安慰他们。 “宝宝知道错了!”宝宝边哭边大声认错,姬泱回眸看他,眼中全是疼惜,“父王不认得宝宝了吗?”宝宝伤心问,“认得,父皇当然认得你。”,姬泱温声道。 宝宝哭着纠正错误:“是父王,不是父皇哦,父王还不是皇帝呢!” 镜小宝哭着再指正:“马上就是了!可以这样叫!” “哦!父皇!” 姬泱笑出声,将他们俩的脑袋一左一右地摁在自己肩窝中,仰头看天空白云与悠然飞过的鸾鸟。 真是太久未见了啊。 姬泱一醒,他们俩便开始“告状”,再向姬泱表达他们俩的害怕。 宝宝再再次承认错误,并用肉肉的小手掌收回立在宫门口的墓碑,托起墓碑,乖乖道:“宝宝不胡闹了,这个还给小宝。” “我们宝宝没有错!”镜亲亲他。 姬泱从宝宝手中拿过墓碑,墓碑到了姬泱掌心,那条金龙又是一现。且这一回,墓碑上的金龙活了!那金龙在墓碑上游动,甚至游了出来,拉长好几寸。 “哇——”镜小宝与宝宝一同张大嘴巴,再异口同声道,“小金龙!” “喜欢吗?”姬泱笑着问他们。 他们俩直点头。 姬泱的手指动了动,小金龙游到宝宝眼前,他伸出肉肉的小手指,点点小龙尾巴,小龙绕在他的指尖。宝宝惊喜坏了,给镜看:“小宝也摸摸!” 镜小宝最喜欢小金龙了,闻言也伸手去摸了,小金龙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指尖。 镜小宝笑着问姬泱:“这个就是我生前的样子吧!” 姬泱眉眼含笑,点头:“嗯。” “小宝好厉害哦!”宝宝立即夸。 姬泱在一旁笑着看他们俩玩,玩了足有半个时辰,宝宝才说不玩了。姬泱将那小金龙又收回墓碑,将它放进镜的袖中,对他道:“好好收着,再别拿出来。” 镜小宝点头:“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拿出来了! 姬泱还要去王府接旨,将他们俩哄回镜心殿,哄他们俩睡觉。他们俩明明不困,到底是吓得不轻,被姬泱哄惯了,姬泱温柔和缓的声音一响起,他们立刻脑袋挨着脑袋睡着了。 姬泱坐在床边一直看他们,如何也看不够。 他又收回视线,看白玉床,看床榻,看房顶的玉雕,看房中的一切。 他走出镜心殿,回头仰看门匾,又看了许久,他才独自往镜湖走去。 “王爷,王爷!”湖边海棠热切地与他打招呼。 姬泱朝她们笑笑,慢慢走进镜湖,再在海棠们不解的眼神中潜入镜湖底。他在湖底找了许久,终于找着了他要找的东西。 镜湖是镜小宝最喜爱的地方。 他最宝贝的东西,也永远藏在镜湖底。 回溯石里有他与姬泱成亲的那一夜,他自己都不好意思看的,一直藏在镜湖最底处。姬泱游至那几株珊瑚中间,捞出那颗回溯石。盯着瞧了片刻,姬泱刺破自己的手指,滴了几滴血到回溯石上。 回溯石中钻出许多道水雾,水雾渐渐将他包围,在湖底劈出一块小天地。 片刻后,水雾内壁上渐渐有了影像。 “泱哥哥,我这样好看吗?”姬泱缓慢回身,壁上,银发少年半个身子都在水里,发丝漂浮在水面,仿佛衣衫,少年趴在水边对他笑。少年晃了晃脑袋,脑袋上那对银色龙角挑起水光,他笑得更高兴了,“我果然是龙呀!”。 姬泱也笑,伸手便要去摸他的龙角。 画面陡然转换,银发少年长啸一声,拿着长剑挡在他身前,冲上去,刺往对面那人的眉心。 那人眉心迸裂鲜血的同时,多支金色利箭刺入少年心口。 姬泱伸手,想要接住少年的身体。 少年的身体却渐渐消失,化作水滴,汇入水中。 姬泱收回空空双手,双臂无力垂落,他闭眼。 闭眼的同时,姬泱,潸然泪下。 第71章 下场 姬泱接了圣旨,按原定计划回京。 镜已知道那些事儿都是张天师那个臭道士干的了,十分气。路溪也知道了,临出发前,他们也没事儿干,坐在一起骂道士。 镜是真的气狠了,他没想到这个道士这么坏,人心实在太难看了。 他想杀了道士,是真的想,偷偷去杀了无数次,最后是姬泱亲自过来,好说歹说才将他劝走。即便如此,镜还是跟路溪抱怨:“不能亲手杀了他,我不痛快!” 路溪劝他:“听你那几位侍女姐姐说,你不能杀人的,你不要杀,表哥一定会帮你报仇的!表哥留着他还有用处!” “都是因为那个臭道士!”镜双手握紧,“再说了,我这么厉害,有什么不能杀人的?!” “你听表哥的,反正表哥的话总不会有错吧?” 镜想了想:“好吧。” 路溪叹气:“我才烦呢。” “你烦什么?” “那我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别人,表哥和宝宝也不成!” “好!”镜立马被分散了注意力。 路溪与镜说的是顾皙的事,镜听得津津有味,都出发了,还与路溪脑袋抵脑袋地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 宝宝陪在姬泱身侧,姬泱从不觉得他的宝宝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哪怕是京里来的这些人。 宝宝架势很大,今儿没扎包包头,束了发髻,戴了小金冠,站在姬泱身旁,穿了同色的衣服,披着小披风,小脸一冷,下巴一抬,活脱脱一个小姬泱。京里来的人们愣了愣,老老实实地全跪下去叫“小王爷”了。 这也就算了,真正出发后,镜也直接被姬泱牵着手出来。 九殿下有个男宠的事儿,京里的人早就知道了,毕竟姬泱从不避人,可这,这——宝宝瞄他们一眼,他们老老实实地再低头。 镜此时只想和路溪窝在一处说悄悄话,被姬泱拉上马车,还老大不愿意。姬泱答应他,出了城,就让他和路溪继续说,他才答应。路溪“嘿嘿”笑,自然又是被姬泱瞪了几眼。 姬泱来宜州这三年,做出了不少贡献。 这会儿他要走了,全城的百姓都自发来送别他。他的仪仗从怀王府前的巷子中出来,驶上大街,百姓们全都跪下了,等他的马车驶出城门,许多百姓都哭了。 镜与宝宝扒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真切的不舍面容,镜也跟着哭了,姬泱手快地伸手去捂住宝宝的嘴:“乖乖不许哭。” “宝宝不哭!”宝宝小手握成拳。 谁想到,刚出了城门,宝宝的那几位小朋友冲了过来,跟着车边跑边喊“小王爷”,随从们又不敢拦这几个孩童。 一听到朋友们的喊声,宝宝愣住了,他立即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因为善堂中的事,虽说到底是臭道士捣的鬼,宝宝莫名也不喜爱他的朋友们了,临走时也没有再去道别。 此时,再见他的朋友,他才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他的朋友们的。 宝宝的眼眶含满了泪,姬泱叫“停车”。 见马车停了,几位孩童跑来马车窗下,仰头看扒在窗边的宝宝,抹着眼泪说:“宝宝你可要记得你说的话,我们是好朋友!将来我们进京了,不许忘记我们哦!不许用小王爷的身份吓我们哦!” 宝宝的小拳头握得更紧,用力抿着嘴,说不出一句话。 姬泱拍拍他的肩膀:“下去和玩伴儿道个别吧。” 宝宝绷不住了,立马跳下马车,上前和他的朋友们一一拥抱。孩童们的哭声本就是最真挚的,他们哭成一片,跟车的许多人都哭了,就连京里来的部分太监与官员都也跟着落了泪。 宝宝到底没忍住,“哇哇”大哭。 他一哭,立马便下起了雨。 他被姬泱抱进马车,车队再度前行,几位孩童没再追上来,而是在原地哭,宝宝在姬泱怀里哭得直岔气,镜小宝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哭。 姬泱无奈啊。 后来,许多年后,人们也还记得怀王爷离开宜州城那日下的那场大雨,更被记入史书,流传了世世代代。 人们都说,那是老天爷都在替宜州城哭泣,替他们送别这位王爷。 又有谁知道真相其实是某小龙哭了一场呢。 远远离了宜州,镜小宝与宝宝才渐渐止了泪,雨也才停,他们俩兴致却不高。 姬泱为了逗他们高兴,将他们俩送到路溪车上去了。路溪也的确有点本事,一刻钟后,马车上便传来了笑声,他们仨,有大有小,打起了牌。 姬泱则听三安的汇报,路溪与顾皙一直通信,他是知道的。 他觉着这对小儿女还是有戏的,自不会阻拦。 “小的亲眼见那人将送信的打晕,收了咱们三娘子的信。” “哦?”姬泱淡淡问,“路溪信中写了些什么?” “小的也看不懂,顾大人给三娘子画了幅画,三娘子也回了幅画。殿下,姬澜这次又要作何?” 姬泱笑:“随他去吧。” 再蹦跶,姬澜也是个死的命。 他这辈子的命,是属于自己的,他往后的命,也只属于自己与镜。 哪怕是天道,也无法再命令他,他与镜从未做错。 活下去,结束这辈子,他们就能彻底跳出三界与天界之外,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下去。 很快,姬泱便知道姬澜这次想出了什么招式。 说来,姬澜此人,说他蠢,是真蠢。偏他又常常能想出些常人想不出的奇思妙想,难怪能撑到此时。顾皙给路溪画的那副画,是位于西南与越国边境的一条山谷,路溪回的也是,只不过二人的绘画风格因人而异。于他们而言,那是个特殊的地方,特殊在二人的情意。 那也的确是个特殊地方,不远处便是西南驻军的训练地,新武器也是在这里制出来的。 顾皙作画属于写实派,将那一片还特地画了出来,但人家这是为了表达情意,为了记录与纪念当时的场景与感受,谁能有其他想法?写信,是给意中人看的,又不是为了公之于众。路溪便更没有了,她回的时候,也将那处画出来了,还将两张画封在一块儿,给寄了回去。 这也不过是小女儿心思而已。 却被姬澜利用了,种种巧合后,那封信到了皇帝姬钦手中。 早年,姬钦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便已被姬澜买通,当年之所以知道姬泱身边有个“男宠”,也是这小太监告的密。 这三年,小太监表现不错,平常皆在皇帝的书房里伺候笔墨。 姬钦听闻那信异常,是特地呈上来的,到手便立即拆开看,正想着到底是哪处异常,小太监状似无意中瞧见一眼,立即吓得跪到地上。 “你慌什么?”姬钦不悦。 小太监抖抖索索地说:“小,小人,不是故意瞧见的!” “你起来。” 小太监却抖得爬不起来,姬钦气笑了:“说出去也是御前侍候的!” 小太监壮着胆子便道:“小,小人只是头一回瞧见这种叛国的地图!小人往后不会再这般!”说完,小太监开始“哐哐哐”地磕头,姬钦却愣住了。 叛国? 他愣了片刻,反复翻看那两张画,再看信封与落款,手指渐渐收紧。 皇帝是个什么性子,路贵妃知道,姬澜自然也知道。姬澜能利用的,便是他父皇的优柔寡断与犹豫不决。姬钦又犹豫上了,他觉着姬泱是不会叛国的,但是,谁又能保证姬泱完全不会这么干?万一呢?姬泱何必派亲信与亲表妹去那等地方?若说顾皙是为差事,路溪一个小娘子,何以待了整整三年?姬泱命他们将边境内的地形图画得这般详细,又要做什么?那处还是边防要地,难道真要与外国勾连? 姬泱手下的兵可是越来越多了!他就这么回京了,若是直接进宫来杀了他?当年,姬泱是被他驱赶出京城的!不会恨他?这些年,姬泱的才干,他作为父亲的,看着也有些羡慕。 姬钦一想,手便有些抖。 他得派个人去看看! 但他已不相信太多人,包括刘洵。想来想去,他叫来了姬澜,他如今最信任的儿子。 姬澜带着陛下特地派给他的一支精锐侍卫,往宜州去了,自然,不出半句话来,也不曾有人怀疑。反倒叫姬潇等皇子嫉妒得不行,既嫉妒姬澜被皇帝信任,更嫉妒姬泱这天大的面子。 几乎人人都已知道,姬泱便是下一任皇帝。 玉芙宫后院有个戏台子,看戏的地方在二楼,是玉芙宫内最高的地方。 姬澜离开京城的当天,路贵妃登上二楼,眯眼望向宜州城的方向。她冷笑,老东西老毛病又犯了,本还想留他一条好命。 “娘娘?”她的女官轻声叫她。 路贵妃轻声笑了笑,忽然问她:“我进宫多少年了?” “娘娘,二十七年了,过了今年六月,刚好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他死了二十八年了啊。”路贵妃叹息。 女官不敢再言。 直到日头西下,路贵妃才渐渐回神,她看向楼下依然崭新的戏台子,喃喃道:“这场戏总算要唱完了。” “走吧。”路贵妃转身下楼,奢华衣摆一层层拖过漆得油亮的阶梯,她的声音却有些喑哑,“平白让他多活这么多年,也该死了。” “我给陛下熬粥去,他最爱的那个味,再晚些便要耽搁了。” 说完,路贵妃刚好走下阶梯。 女官上前扶住她,扶着她往西而去。 姬泱听闻姬澜带着人过来了,也只不过笑了笑。 不过是寻常笑声,三安却觉得心中毛毛的。也不知为何,那日他们殿下再醒来后,明明还是那个殿下,三安却又总觉着殿下不是那个殿下了,殿下的威严更甚。从前,殿下还爱与他们开开玩笑,如今别说开玩笑了,有时候他跟殿下说句话,都觉着有些发颤。 总有股无形的威严再将他往下压,令他不由自主便将头低得低些,更低些。 姬泱笑过,说道:“你将芳菲与那姐妹俩都叫来。” “是。”三安赶紧溜了,去叫人。 他们今日歇在驿站,镜小宝抱着宝宝窝在路溪房中,听路溪诉说少女心思。 镜小宝帮她分析,实际全是瞎分析,能指望一个成天看话本的小鬼分析人的感情?偏偏路溪就爱听他的,边听边点头。 镜小宝道:“你与他约法三章,他若是敢纳妾,你就杀了他!” “……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了?他不听话,就该杀!” 宝宝还跟着点头:“杀!宝宝帮姑姑杀!” 路溪感动坏了,甚至路溪的那个傻侍女也被带偏了,煞有其事地跟路溪道:“三娘子,公子和小殿下说得实在是太对了!奴婢觉着也是这个理!约法三章,不听就杀!奴婢还有个主意呢。” “快说快说!” “您还得跟他再约一章,他若是敢纳妾,你也纳君去!他纳几个,您也纳几个!” 镜小宝拍手叫好:“我怎就没想到这个好法子呢!” 侍女谦逊行礼道:“多谢公子夸奖奴婢!” “你到时若是找不着俊俏的郎君,我帮你找啊!”镜小宝跃跃欲试。 侍女道:“三娘子,您瞧!样样都妥帖了,您回京便成亲吧!” “要不这样?我觉着我们要震慑顾皙,那么这个震慑要在最开始的时候便执行下去!”镜小宝发言。 “快说快说!”路溪着急。 “我们一到京城,我便派人去找那顶俊俏的郎君,找上十个八个的。你们俩成亲那日,他来迎亲,他们便排在你的闺房前,好叫顾皙知道!不是非他不可!也叫他知道,若是不听话,等待他的将是何等下场!” 侍女用力将手一拍,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主意怎就这么妙呢?!她到底太笨啊!想不到! 姬泱在外听得默默无语。 他真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他们说到兴奋处,声音太响。 他回身,透过窗纸看里头的那几个影子。尤其是小鬼的影子,看着看着,姬泱面上总算带出一丝笑意。好在,镜这些年是过得快乐的。 若是能让镜永世这样无忧无虑,忘却一切不快,无论如何,他也是甘愿的。 里头却又不知说了什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姬泱用力“咳”了声,笑声戛然而止。 窗上影子一动,一大一小两道影子起身,“姬泱父王!”,姬泱不由笑开,“回去睡了。”宝宝直接从窗户内爬出来,姬泱将他抱进怀里,再放到肩膀上。 镜忙不迭地跟路溪打招呼:“明儿再说,我先去睡啦!” 路溪赶紧点头,再乖乖朝姬泱“嘿嘿”笑。 念及路溪与顾皙写的信立了功,姬泱没瞪她,瞄了她一眼,肩上扛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回房了。 反倒是路溪无比不适应,临睡了,还在纳闷,表哥今儿怎就没瞪她呢! 姬澜离开三日后,京中突然出现件怪事。 礼亲王,陛下的三堂兄,夜间吃了酒回家的路上,被人偷袭。来人身手利索,上来也不说话,直接拿着利器朝他心口而去。好在礼亲王年轻时候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会些功夫,危急时刻避了开去,却也被利器插入腹中,流了不少血。 歹徒却溜了。 天子脚下,堂堂亲王竟被歹徒所伤,成何体统?! 姬钦大怒,他兄弟情淡薄,亲生兄弟全没了,只有堂兄弟,这位三堂兄与他最为亲近,他下令严查。御医与刑部的人上府,特地去查看礼亲王的伤势,发现他的伤口并非剑、刀等常见武器所伤。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具体的线索来。 姬钦更怒,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前后不过两日,另一位亲王也被刺伤了,这次是直接在自己家中被刺伤。这位伤得更重,差点便没了命,若不是他恰好养了只京巴犬,关键时,小狗咬了歹徒一口,这位亲王已经死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仅仅是个开头,又是两日,一位郡王也伤了。再两日,终于死了人,死的是另一位郡王,京中顿时人心惶惶起来。 死个平民老百姓也就罢了,怎死的全是王爷呢!!况且王爷多厉害啊?出门一大串侍卫跟着,家里也全都是侍卫,谁又能伤得了他们? 话说回来,王爷都不过如此,他们普通人还要不要过了?! 姬钦本就身子不好,尤其这些日子,他又病倒了,每隔两日便又多一位堂兄弟被刺杀的消息传来,他的心也甚是惶恐,就怕是看他病重要来杀他抢皇位了,他彻底缠绵在病榻上。 他只能再派更多的人去查,却什么也查不出。 终于,京里已经伤了、死了八位王爷时,有个仵作发现了疑点,这八位王爷,伤口是一样的,可见所用的武器也是一样的。这武器不是刀,不是剑,那是拂尘!! 拂尘,谁会用拂尘?! 宫里用到拂尘的大太监全部被抓了起来,却也没用,当晚又死了一个郡王,说明并不是太监干的。范围再度缩小,殿前司开始满城搜索道士的踪迹。 还未搜到,有个疯疯癫癫的男子跪到京兆府衙门前,说是要状告三皇子姬澜。 京兆府尹哪敢接这样的事?三皇子可是皇帝如今最宠爱的儿子之一,他不仅不敢,还要赶人走。那人更发疯了,直接在府门口撒泼起来,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迷糊时便说:“小的没用,没能替殿下杀了姬泱!也没能替殿下杀了王家父女!没能替殿下多赚些银子!小的没用啊殿下,您再给小的一个机会!”,清醒时便说,“小民告三皇子姬澜谋害九皇子姬泱一事。” 京兆府门口都被人围满了,就听他发疯。 人多起来,他又缩到角落,彻底发起疯来,边哭边喊:“小的赚到的银子全给殿下您!小的杀了姬泱拿了龙魄也给殿下您!小的砸了宜州城的龙头穴!小的忠心耿耿啊三殿下!龙头穴已经没了,太子被三殿下杀了,陛下活不过这个月啦,三殿下要当皇帝啦——”别说百姓了,京兆府尹都没听过这种话。下头的话,谁还敢听?! 也瞒不下去了,再瞒下去死的就是自己。 京兆府尹堵了他的嘴,提上人立刻进宫去,交给陛下自己定夺吧。 姬钦听了那人的话,直接被气得晕过去。姬潇立马将此人身份查得一清二楚,这人是宜州人士,也是当时陷害李君千的人之一,上回命好,躲过一劫,这回到底是疯了,疯进了京城告状来了。姬潇心中冷笑,好一个姬澜啊,这也太狠毒了!为了皇位,什么招式都能使。 姬潇亲自带人满城搜找道士。 早被迷了心智且送来的张天师就等在这儿呢,姬潇抓着人,志得意满地带进宫。 姬钦被灌了参汤,醒过来,面色如纸,听了疯子与张天师的话,到了他这个岁数,也不免将牙间咬出了血。 好一个他最信任的三儿子,这么多年来,竟一直想着他死。还为了所谓龙魄,连连伤了他的另两个儿子!三儿子最想杀的,其实他这个父亲吧! 想到那句“活不过这个月”,他即刻便能再晕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又灌了几口路贵妃喂来的参汤,着刘洵进宫,命他速速南下去捉拿姬澜回京!想到姬澜还配有他特别派下的精锐侍卫,姬钦到底又吐了几口血,虚弱晕倒在床。 姬潇正是表现的时候,跪在床前表了几句忠心,转身便出去了。 他还要继续审问那道士与那疯子,最好能问出些许姬泱的丑事来!即便问不出来,他也要捏造出来! 他边想,边抬头看了眼温柔的路贵妃,眼中波光频起。路贵妃与姬泱母子风光了这么些年,不知道花无百日红吧,呵!他和他母妃的好日子,这就来了! 他志得意满地退下了,路贵妃不屑地扯出嘲讽的笑容。 到了夜里,姬钦不再说胡话,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娘娘……”,有人小声叫她,路贵妃立即起身,被拉进一道结界内。 鬼姐妹与芳菲朝她行礼,路贵妃笑道:“快快起身,怎么,如何了?我这边没办岔事儿吧?” 秾月笑:“没有,殿下也说呢,多亏娘娘。” “泱儿他们到了何处?怕是快要撞上姬澜了?” “殿下与公子将到江陵府,娘娘放心,一切无碍。” “好好好,你替我转告姬泱,宫里有我,无需担忧!” 秾月点头:“我知道,我与妹妹这便回去了,咱们白日里不好现形,芳菲留在此处,协助娘娘,娘娘也不用怕。” “好!多加小心!” 秾月、夭月给她行了礼,一同消失于原地。芳菲则是直接隐身,就在路贵妃身边陪着。 镜小宝、宝宝和路溪是此时最轻松快乐的三位了,再连上路溪的侍女,他们可真是无比悠闲快乐。快到江陵府时,他们换了船,走水路,镜小宝感慨万千,这是反过来,将当年的路再走一遍啊! 在船上,镜小宝激情澎湃地给他们讲“当年”船上的见闻。 他能唬的也就这仨了,这仨也的确被他唬得一惊一乍的,船舱内照例每日都是欢声笑语。 路溪羡慕道:“我若是能和你一般,每日都这般快乐就好了。” “你可以呀!” 路溪叹气:“烦恼的事儿那么多,哪里能够快乐?就说我回京吧,家里父母亲还不知要如何数落我呢。” “烦恼的事儿太多了,你是永远也烦恼不完的,不如试着反而一件也不烦恼?” 侍女赞同:“公子说得太对了!” 路溪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也跟着笑了点头。 水面上有船娘唱船歌,他们听到了,排排趴到窗边听。 听了片刻,他们就全都会唱了,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声音混在一块儿,唱得反倒比船娘们唱得还要动听呢。 听到后头船舱传来的歌声,姬泱不由侧目往后望去,脸上漾起笑容。 笑容不散,他问阴影处的三安:“姬澜到了哪儿?” 他们殿下难得暖融一点,三安都有些不适应了,受宠若惊道:“回殿下,也快到江陵府了,他们一行一直在赶路。” “太想杀我了。”姬泱笑。 三安干笑,这种时候,说这种话,还能这样笑的,也就他们殿下了。 他是因为有三安这些鬼,消息才灵通。其余人等,压根不知遥远京中,短短几日,又风云几度变幻。眼看快到江陵府,姬淳过来拜别,他不会跟去京城,他整个鬼生都再也不想去京城。姬泱虽已彻底醒来,这么多世,遇过那么多人,孰真孰假,他是辨得出的。 姬淳是个不错的人,他便劝道:“到了江陵府,你再走吧。” 姬淳想了想,这一别几十年不见,到底是答应了。 姬泱又问:“云赫去了何处?” “我也不知,他的行踪又怎会告知于我。” 姬泱点点头,没有再问。 为了给时间让各州府知道京中境况,姬泱在路上拖了几日,才缓缓进了江陵府。 就这几日,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已经到了姬澜一路经过的各州府,陛下要求各州府一旦发现姬澜行踪,立刻捉拿!江陵府知府,也收到了。 江陵府是重要地段,三年后,知府仍然是卢司明。卢司明是姬钦足以信任的人,给卢司明的信中,又多出一句。若姬澜胆敢反抗,可即刻处死! 卢司明虽还不知京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隔着纸张也能感受到陛下的喷张怒意。 这三殿下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卢司明原先是当京官的,得陛下看重,外放来江陵府当知府。他从前在京中是当侍郎的,常伴驾左右,据他所知,陛下是个格外优柔寡断的性子,判个案子,杀个人都能犹豫上十天半个月,这回却这般干脆利落地要人杀了亲生儿子? 卢司明虽纳闷至极,但不该他管的,他绝不管。 只是,三殿下已经进了江陵府地界了啊,不过一个时辰便能进城。这要如何是好?即刻带人去杀了,去捉了? 卢司明正思虑,又有人来报,九殿下将于明日由水路到达江陵城内。 卢司明都不由“啧”了声,好事也好,坏事也罢,都爱凑一块儿。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窗下种植的丛丛绿竹。 他伸手揪了片竹叶,思索了有一刻钟,最后下定决心。 罢了,就当还当年九殿下提点的人情。 再者,他也觉着九殿下比三殿下好了太多,再刚正不阿、顽固不灵的人也要选择脚下的路,他选好了。 卢司明亲自带人出城迎接三皇子姬澜,半点没有异样。姬澜早被斩断与京城的联系,丝毫不知其中关窍,被卢司明恭敬迎进城,觉着还挺满意。 他骑在马上,与卢司明有说有笑,端的是皇子的尊贵仪态。 姬澜连日里赶路,吃不好,睡得也不好,精神却十足。毕竟他这回,是奔着姬泱的命来的,拿了姬泱的命,有了龙魄,再逼迫那臭道士将姬泱的龙魄移至他身上,他便是下一任帝王! 一想到这事儿,他还能连着赶上一个月的路。 虽如此,卢司明定是要给他洗尘的。 他毕竟身份尊贵,到底是好好泡了汤,吃了顿饱饭,又到床上睡了个好觉。 一觉醒来,姬泱的仪仗也来了,卢司明自不瞒他,他们一同去码头接姬泱。姬澜满面春风,满身胜意,背着手站在码头,衣角被河边的风吹起,他眼前是东方渐起的朝霞,是他刚要开始的最光辉的帝王之路。 姬澜站在码头最前头,姬泱则站在船头,兄弟俩遥遥对望。 船越来越近,姬澜便越发能将姬泱面上的笑容看得一清二楚,姬泱亦然。苏醒后,姬泱对姬澜的恨意并没有变浅,反而更深。只是这份“深”,并非因为姬澜白眼儿狼,害他,害路贵妃,害路家一家人。 他恨的是因为姬澜,镜平白挨了三箭,再经历一回从前的痛苦。 姬泱的手也背在身后,握得无比的紧。 姬澜的面容越来越清晰,船停了,姬泱由心而发地朝姬澜露出笑容。 姬澜心道“我这个傻弟弟”啊,上前一步,正等船上往下放甲板,他好上船。上了船,姬泱下来的瞬间,直接在甲板上一刀刺入姬泱的心房,他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刀就在袖中,是特制的最锋利的刀,他确保,能够一刀致命。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到底等了多久啊。 姬澜心中是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吸入清晨时候,水面上的清风,心旷神怡,甚至心旌神摇。 甲板放下了,姬泱动了,姬澜弯起双眸。 姬澜也动了,姬澜抬脚的瞬间,却有人从身后伸来一段五股的麻绳,从上而下牢牢将他的脑袋给罩了进去。姬澜大惊,想要回头,却已听到卢司明铿锵有力的声音:“陛下圣旨有令!但凡发现三皇子姬澜行踪,即刻捉拿!” “卢司明!你疯了吗!”姬澜不可置信地强转过身。 他带来的那些侍卫,半信半疑,要动不动。 姬澜大喊:“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捉了卢司明!竟敢冒犯本殿下!” 卢司明却高高举起手中明黄圣旨:“陛下圣旨在我手中!”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姬澜被麻绳捆着,不得不也跟着跪了下来。 卢司明高声将圣旨宣读一遍,姬澜带来的侍卫也不敢再动了,姬澜怒道:“卢司明好你个狗胆!竟敢伪造圣旨!你是要伙同姬泱造反?!” 卢司明不为所动,只对捆绑住姬澜的人道:“带走!带回衙门!即刻押送京城!” 姬澜被捆着,压着穿过人群往外走,卢司明面容严肃,目送他被押走。等姬澜离去,他才转身,等姬泱下船。却见方才还闲闲站着的九殿下,忽然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把弓箭,他正纳闷,九殿下眯眼拉起弓弦,三支羽箭已是极速飞出去。 所有人惊诧顺着羽箭飞往的方向望去,却见,用袖中短刀斩断麻绳,正要跃入水中逃命的姬澜,被那三支羽箭直刺心房,鲜血迸开,他的身子在空中顿了顿,落入水中,鲜血染红一片。 三皇子,姬澜,死了。 姬澜自己都未曾想过,他是这样死的,死得这样迅速。 他毕竟是禁锢过姬淳魂魄的,知道自己死了总有魂魄的,他是个从来不放弃的人,哪怕是魂魄也要逃,回头他找个人附身便是! 岂料,他就连魂魄都没能逃脱。 他忽地被一道金线捆住,再回过神,他抬头看到姬泱的脸。 “姬泱!你能看到我!” 姬泱冷冷看他,姬澜愤怒尖声利叫:“你出生那日便天有异象!你果然是怪物!难怪我斗不过你!难怪我的玉牌总是不见!原来都是你!你是个怪物!” 姬泱不言不语,姬澜疯狂高声骂他。 姬泱不悲不喜,冷漠问他:“你知道为何姬钦要下令捉拿你?” “为何!!!” “因为姬钦知道了,知道你杀了太子,杀遍所有皇族子弟,甚至是皇叔们。你想要龙魄,你动用道士,你残害无辜。最重要的是,你很快便要杀了姬钦自己。” “我没有!!!我怎会弑父?!” “姬钦以为你有,就够了。你放心,待我登基,我会把这件事传给全天下的人知道。我会令史官撰于史书中,为你写传记,流芳百世。” “姬泱!!!”姬澜恨极了,姬泱明知道他最在意的便是名声,姬泱太毒了!姬澜恨道,“即便我死在你手里,你以为姬潇又是好对付的!等你回到京城,皇位还有你的份?!哈哈哈!” 姬泱看看他:“你以为姬钦近来身子差成那般是为何?至于姬潇,我可放他一命,让他老实投胎去。” “你——你!”姬澜恨得再难说出话。 “可还有遗言?”姬泱又问。 姬澜恐慌张大双眼,姬泱道:“本想将你的命留给姬淳,可他不愿杀你,嫌你脏。你啊,唉——”姬泱摇头,姬澜还要再骂,已经没了灵识。 姬泱亲手,将姬澜的魂魄撕成碎片,手一松,喂了鱼。 却未想到,他的魂魄臭到,连愿意吃他的鱼,也一条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就是最终结局了。 字数比较多,会分为两章。 第72章 帝泱 姬泱没有下船,卢司明上船,说了些许的话,卢司明又下了船。姬泱派人去城里买了些镜小宝从前爱吃的,便又继续北上。 卢司明率领官员跪在码头,目送他,心中很感慨。 不过三年,这位怀王殿下,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亲和的九殿下。 黑色、明黄相间的旗帜迎风飞扬,高高的楼船往北驶去,在他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小。 姬泱去船舱查看一番,结界内,镜小宝与宝宝头靠头睡得还很香甜,浑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结界外,一点一点地看着父子俩,没有波动的心这才开始往外溢出暖流。他的两个宝贝,只要这般即可,再没有下一回,再无需他们替自己承受那些不该承受的。 他迷恋地看着,直到察觉到一丝风动。 他将帘子拉好,返身出了船舱,云赫一身紫衣站在外。 姬泱略微抬了抬眼皮,率先走到船边,看着船下江水。 云赫走到他身后,一时竟不敢说话,憋了半天才道:“殿,陛下,不,尊上。” “还如从前那般叫我罢,或者待我登基了再改。” “您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泱笑了笑,却没有真正的笑,只有声音在笑。姬泱道:“你知道姬澜杀不了我,过来,是还想杀了镜?” “您,都知道了。” “是啊,想起来了。”姬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淡淡道,“你既然来了,一直没有杀镜,又是为何。镜本不该出现于我历劫的这生生世世里,明明只要杀了镜,就再没人能拦住我的死亡,我甚至自己都愿意跟着他去死,我便能顺利度过最后一道劫难,忘却前尘一切,也能顺利返回天界,重掌天地。你功德圆满,也能升官。” “我,我当初差点走火入魔而死,多亏镜公子救我一命。说来,镜公子其实救过我两回,头一回是走火入魔时,第二回 便是我渡劫时。因镜公子给我眉间水,渡劫时,有那水变成水雾替我挡了挡,我才未魂飞魄散,顺利飞升。”云赫索性坦白,“也是因为镜公子的水雾,被明承神君认了出来,我刚到天庭,他便找上我,与我说了这些事。他说,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唯一能察觉到的关于镜公子的踪迹,他们找不着镜公子,便派我来杀镜公子,便是怕镜公子再度挡在您面前,怕您无法度过劫难……我当时有些犹豫,天界缺主不稳不假,与魔界多有摩擦,我已成仙,本应有责,可镜公子到底救了我的命。” “那你为何还是接了这样的差事。” 云赫的嘴角不时翕动:“修炼太难,我以为成了仙便一切都好,哪知到了天上才明白,做神仙其实还不如做妖怪。我想要变强,我不想一世默默无闻。我只能如此做。” “可你根本狠不下心来。” “我若是能狠下心来?” 姬泱不屑地笑:“你能在我面前杀得了他?” 云赫直接跪在地上:“这件事,诚然,有我的私心在。可即便您这最后一世与镜公子一同活了下来,没能成功历劫,无法返回天界,您又当真以为您真能与镜公子安然离开?您们能跳出三界?天道,真愿意放过您?开曜神君会允许您们离去?整个天界都在等您归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可取代的,神仙亦如此,天帝更是如此。” 云赫沉默许久,才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其实,您历劫前一刻,便已准备好了这一切吧?那被您恰好抛出去的果子,您的整座宫殿,您将镜公子藏得严严实实,直到您的最后一世,您早算到会有今日,算到你们会相遇。” 姬泱不言,云赫再道:“您就未曾担忧过,若是其中出了哪怕一点差错?” 姬泱却笑了,真心实意地笑。 姬泱转身看他:“可是,他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他,我们的孩子遇到了我们。” 云赫结舌,抬头看姬泱。 云赫想问,这样值得吗?天道之怒,他们又该如何承受? 他还未来得及问,姬泱先道:“我如今只是普通人,记忆虽已恢复,神力皆已被锁,你无需对我这般。你也可以选择留下,只是你绝杀不了镜。我此生此世,便是要同他在一处的。” 说完,姬泱走了。 云赫跪拜,姬泱走了许久,他还跪趴在地上久久不动。 过了江陵府,姬淳要走了。镜又送了他许多厉害的法宝,还约好了几十年后再见。镜还道:“你不要觉得孤单,几十年很快的!” 宝宝胖手一挥,也道:“呼呼……就过去啦!伯伯等我们去找你玩儿哦!” 姬淳笑着,蹲下身抱抱他,与他们一一道别,转身走了。 姬淳是夜里走的,他也还未想好要去哪处,这几十年得自个儿度过了。不过天下之大,总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正想去他母后的家乡再看看,他还从未去过,身后袭来一阵熟悉的气息。 他诧异回身看去,竟是云赫。 他不解看向云赫,云赫站在风里:“我出生于天虞山,山上终年寒冷,是以我天生不爱笑,常被说心冷心硬。实际——”云赫抬眸看姬淳,有些话却再不好意思说出口,他问,“可愿同去我的家乡瞧一瞧?” 姬淳依然不解:“你似乎有大业要做,不要了?你可是神仙,怎好与我为伍,我就是个没出息的,连胎也不想投的鬼。” 云赫吐出一口气:“不要了,都不要了。” 姬淳看他半晌,露出笑容:“那就,回到你的家乡看看。看过后,不如也去我的家乡再看看?” 温柔的春风里,云赫终于学会了微笑。 他笑着点头:“好。” 姬澜被姬泱三箭射死的消息先一步传到宫中,卢司明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全篇倒向姬泱。况且当时情况危急,众人皆有眼可看。皇帝很信任卢司明,接到这信,既感慨又唏嘘,也有一丝后怕。 以为最心诚的三儿子却这般骗他,还想杀他。他还没死,三儿子却先死了,还是被九儿子杀死的。三儿子又杀死了他的大儿子,二儿子此时查这些事儿查得异常起劲,其余儿子更是怀有各样心思,为何他的儿子会这般?他已经开始长久长久地昏迷,渐渐也有些迷乱了,似乎从前,他也一个个地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自己那时又是如何想的? 后悔吗?孤家寡人一个。他想了想,他不后悔!他不杀死那些兄弟,又如何当皇帝?为了这个皇位,什么都可以付出!有了皇位,他就什么都有了,江山、权力、尊严、金银、女人——对,包括女人。 姬钺那般优秀又如何,与少卿青梅竹马又如何,姬钺还不是死了!死在自己手上!娶了少卿的,到底还是自己! 少卿,他爱了一生的女人啊。 “少卿……”姬钦喃喃地叫着路贵妃的闺名。 “陛下。”路贵妃温柔地笑着过来了,坐在床边,低头看他,漂亮的眉头蹙起,“您怎么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路少卿却仿佛还是当年模样,姬钦不禁也想到自己的少年模样,眼前有些模糊了,他吃力地问路贵妃:“朕,近日,总想起,少年时候的事儿,朕,是不是快死了……” 路贵妃笑,姬钦也笑,他是多想了,他还能活很久的,他只是暂时病了。 他恋恋怀恋过往:“那时候,你总爱穿鹅黄色的裙子,裙边绣着兰花,你自己画的,你与她们都不同……只是你不爱笑,你只对一个人笑,你对,你对大哥笑……” 路贵妃再笑。 姬钦许久不曾瞧见过路贵妃这样仿若夏花般的笑容,不由也再笑,叹气:“朕真的老了吧……总想起从前的事……” 路贵妃终于开口,她笑着说:“陛下,您总想起从前的事,不是因为您老了。” 被人这般安慰,总归是好的,姬钦笑得更舒畅。 “您是因为快死了。”路贵妃面上依然在笑,声音却忽然变得冰冷冰冷的。 姬钦猛地怔住,吃力地往起抬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面上笑容,似是不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路贵妃不让他如愿,蓦地收起脸上笑容,说得更冷漠:“你快死了,姬钦。” “你——”“到了地府,你要记得,杀了你的人,是我路少卿!” “你,你疯了!”姬钦的脑袋落回枕头,猛咳出声。 “你杀了姬钺!我明明与姬钺订了亲!你使计在慈恩寺冒犯我!姬澜那个畜生和你一个样!你们父子俩是一样的!不要脸面!你强娶我!你还杀了姬钺!你这个畜生!” 姬钦满脸憋得泛起了紫红。 路贵妃却又笑了:“生了姬泱,我是故意损了自己的身子!我,路少卿这辈子都不会给你一个孬种生孩子!你杀了我最爱的人!” 姬钦伸手指她。 “不妨告诉你,姬泱是我与姬钺的孩子!看看你自己生的那些蠢货吧!全是蠢货!我的儿子才是帝王,是下一任帝王!你趁乱杀了所有兄弟,抢走本该属于姬钺的皇位又如何,这天下,总归是我儿子的!” “咳……咳……”姬钦开始猛烈地咳嗽,连绵不断地咳。 “我进宫二十八年,从未有一天真正快乐过,今日,是我最快乐的一日。你可知道为何?” 姬钦的面色已开始变得青紫,却还是紧盯着她,等她的回答。 路贵妃笑靥如花:“因为你今日便要死了,我太快乐了。” “嘶……”姬钦深深吸气,却到底没能将那口气吸上来,姬钦的手缓缓自明黄色被褥滑下,落在床板上,响起轻微声响。 路贵妃也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门外由远及近地响起姬潇的声音:“让我进去!父皇!您怎么了!让我进去!” 路贵妃轻轻整理好裙摆,朝芳菲示意,芳菲出去,路贵妃的人立刻放了姬潇进来。 姬潇冲进来,立马扑到床边,“父皇!!!”,他高声惨叫,伤心哭了几声,回身怒视路贵妃,“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杀了父皇!我要告诉全天下!”他再朝外喊,“来人!来人!派人出城拦姬泱!全力捉拿姬泱!不许他进京!” 路贵妃却是朝他笑了笑,姬潇突然闻到一阵血腥味,顺着味道看过去,他大吃一惊,父皇的心脏处,忽然多了把刀!深深插在里头,鲜血直往外流。 还不待姬潇反应过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便伸了过去,他握住了刀柄! 路贵妃适时高声尖叫,所有人都涌了进来,路贵妃面色苍白倒坐床榻,陈太监抖抖索索地看向床上。 姬潇满脸的血,慌张摇头:“不,不是我!是路贵妃!路贵妃这个妖女!她杀了父皇,嫁祸于我!妖女!” 刘洵为首的殿前司全进来了,皇帝的亲卫也全都进来,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也来了,几位亲王、郡王依次赶到,姬潇的手却始终握在刀柄上,想松也松不开。 先皇已驾崩,礼亲王与礼部尚书出列,问在场位份最高的路贵妃,陛下可有留下遗愿。 路贵妃伤心得也快要昏过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变了容貌,扮成贴身女官的芳菲哀声道:“娘娘没与陛下说上几句话,二皇子便进来了,就……陛下并未留下什么话,一切太过突然。” 礼部尚书道:“本朝遗诏皆有固定摆放处,有世代相传的专人看守,既如此,便按例去瞧瞧。” 礼亲王附议,其余几位大人亦然。 礼亲王与礼部尚书一同去取回遗诏,遗诏上黄底黑字写得再明白不过了——传位于皇九子姬泱。 姬潇怒吼:“这个妖女使的法术!妖女!” 即便是最好性子的礼亲王,也觉着二皇子实在是太胡闹了……你随便说个理由,也比说路贵妃是妖女好使啊,他们姬家可从不信这些,姬澜也是折在这上头的,这还不吃教训呢,况且你这手上,刀还拿着呢! 小心新皇回来不给他留条命啊! 没人听他的,其余的几位皇子皆无大势,老老实实地也没人反对。 宫中敲了丧钟,有条不紊地先办起了先帝的丧事。 路贵妃到底是晕了过去,躺在床上,也由御医医治。宫中事宜,暂由礼亲王代为处理,几位尚书共同协理,姬潇暂时被关押起来。路家大郎君路岸,与七皇子、八皇子一同出京,亲自去迎接归来的新皇。 这个结果是理所应当的。 兴许是跟鬼妖打交道久了,什么离奇的事儿都见到了,得知果然如此时,姬泱这边,大家都挺镇定的。 只有四位不太镇定,分别是:镜小宝、宝宝、路溪和她那不太聪明的侍女。 这四位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为了庆祝姬泱要登基了,他们决定打一晚上的牌。 路溪乐坏了,她表哥从此就是皇帝!看还有谁敢背后说她闲话,爹娘也没法逼她嫁人!逼她,她就躲到宫里去! 镜小宝特义气:“没问题!往后你就直接住进宫里吧!咱们一处玩,也便宜!” 宝宝点头:“没错!” 侍女赶紧道:“可不能忘了奴婢!” 宝宝拍拍小胸脯:“不忘了漫姐姐!你来宫里帮我捉蝴蝶!” 侍女还道:“登基是大喜事儿吧,喜事就该穿新衣服啊,得给殿下做身新衣服!公子您来挑个样式,奴婢来做!” “好!”镜小宝与宝宝热烈响应。 余下的几日路程,她们便光顾着打牌与做那什么衣服了。 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时,路岸与七皇子、八皇子便到了,姬泱还未正式登基,又是先皇丧期,一切从简,会合后,他们一同赶往京城。皇帝驾崩自是国丧,一路上处处都是哀伤,满目皆是白色,头七还没过,外地还好,进了京城,街上的许多铺子都关了,门上全都挂了白布。 姬泱的车队悄声进了京城大门,虽是静悄悄地进,实际姬泱的归来,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情况特殊,除了几位官员,其余并无人来迎接姬泱,这也是应当的。 进城后,路溪便在路家护卫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家。 镜与宝宝则是继续坐在马车上,往皇宫去。 宝宝自出生后,倒是常来皇宫的,大约每个月都要来一回,可也不过是去玉芙宫,实际他从未在京城里逛过、玩过。他好奇地扒着窗户,悄悄往外看,看百姓们是如何哭的。 先帝曾经驱逐姬泱出京,还污蔑姬泱杀人,镜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镜觉得活该,他不认为宝宝这样好奇是不大敬。但他好歹在怀王府里待了这么久,他也知道,人是很看重形式的。作为要继承皇位的儿子,姬泱一定要表现得很是悲伤才成,他才不想给姬泱拖后腿。 他抱住宝宝,小声道:“你悄悄看,不许现出身形来。” “好哒。”宝宝乖乖点头,又道,“外面一点儿也不好玩,全是白白的,也没有铺子,不热闹。” “等你父王当了皇帝,就又热闹了!” 宝宝得意晃晃小脑袋,继续用小手扒着窗户瞧。 快到皇宫时,姬泱上了马车,宝宝朝他伸手:“父王~”,姬泱将宝宝抱进怀里,对镜笑道:“是不是觉着没趣儿?” 镜小宝摇头笑:“我知道,过阵子京里就有趣啦!” “待会儿咱们便要进宫,有许多事需我去做,繁琐得很。宫里人太多,我恐怕没空顾上你们,母妃也在那儿装晕呢,玉芙宫也不好去,你们俩回玉宫里,好不好?” “不好!”宝宝不愿意。 镜捏捏他的脸,对姬泱道:“你去忙正事!我和宝宝回宫里,你忙好再来叫我们。” 姬泱抱着宝宝,拉上他,将他们俩送回玉宫。宝宝还老大不乐意,不过想想也是,姑姑也回家了,祖母在装晕,他出去也的确没什么好玩的?据说皇帝死了,宫里每个人都在哭,那多没趣?他才不喜欢听别人哭呢。 他们俩拿上铁锹,想去继续捯饬花花草草。 姬泱道:“这几日在路上,你们光顾着和路溪说话,也没好好休息,趁此机会不如好好睡一觉。否则,未来一个月有的你们玩,又没法歇息了。” 宝宝不想睡觉,他又不困。但见小宝应下了,他的眼珠子悄悄转了转,也没多说。他们父子俩躺到床上,姬泱给他们俩读故事。镜小宝早已习惯了,只要姬泱给他读故事听,他听上几页,便能快速入睡。 宝宝揉揉眼睛,渐渐也睡着了。 姬泱亲亲他们俩的脸颊,放下书,走出镜心殿。 秾月与夭月看向他,姬泱吩咐道:“别叫醒他们,无论外头如何,天明之前,诸事便可解决。” “是!” 姬泱走出玉宫,回到马车内,马车正好驶进皇宫大门。 开的是正门,迎接新皇的归来。 车马一直驶到大庆殿前,才停下,姬泱扶着五宁的手走下马车,车下立马跪成一片,还未正式继位,众人暂时依然称他为“怀王”。 姬泱的视线扫过地下跪着的所有人,有除姬潇之外,所有他尚活着的兄弟,另有其余皇室亲王与几部尚书,他的视线在其中一人身上顿了顿。 “起身吧。”姬泱面上满是哀伤,众人起身,说着“王爷节哀”之类的话,便簇拥着姬泱赶紧往灵堂去了。进了灵堂,嫔妃们全都避出去了侧殿,侧殿却也不时传来哭声,这倒是真情实意的哭声,先帝驾崩了,她们便再没了依仗。 姬泱深吸一口气,给先帝行了大礼,也哭了几声,说了些话。 在场的其余皇子都不是傻子,都很配合地跟着落了泪。 礼亲王进来,询问继位、登基一事,被姬泱拒绝了,说要以守孝为主。不过这从来也是惯例,不来请上十来回,无法证明新皇对先帝的哀思。礼亲王被拒绝后,又是各部尚书来请,最后姬泱从前的老师也来请了,从早请到晚,次数还没够。 姬泱一直跪在灵堂守孝,外头的官员估摸着,再请上五六回,明儿天亮了,也就能接过遗诏继位了。毕竟朝中还有许多要事,急需新皇吩咐,国不可一日无君。 夜里,官员与亲王们也消停了片刻,姬泱与他的兄弟们守在灵堂内。 此时,灵堂里,也只有他们几兄弟,大家都不说话,低头默跪在地上,静静听侧殿依然不时传来的妃嫔们的哭声。 天快亮时,灵堂内突然响起“哐当”一声,姬泱抬眸。 如今,连上姬泱,此处也就只剩六位皇子了。跪在姬泱对面的,是他的五哥姬澄。他自出生,腿脚便不好,天生瘸腿。跪在此处,一跪就是这么久自然有些受不住。他身子一倒,倒在了地上。 灵堂内连个侍候的太监也没有,他身旁的兄弟立即去扶他,姬澄挣扎起身,继续端跪。 半个时辰后,姬澄再度倒在地上。 其余兄弟抬头看向姬泱,姬泱出声道:“五哥,你也回去歇息吧。父皇在天有灵,知道你的孝心,定也不愿看到你如此的。你虽伤悲,自己身子才是重要的,父皇也一直担忧你的身子。” “是是是。”其余兄弟赶紧附和。 姬澄再度跪直,伤感道:“我还能坚持下去。”刚说完,他的身子又歪到一旁。 姬泱便叹气,再劝,他不愿意回。姬泱索性起身,走到姬澄面前,将他拉起来。姬澄的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他身上了,不时发抖,显然是十分难受了。 “我送五哥到侧殿去歇息。” “不,不用!”姬澄拒绝。 其余皇子看得眼都直了,傻不傻啊!新帝亲自送你去休息,多好的亲近机会,你还不要?不要给他们啊! 姬泱态度强硬,硬是将姬澄扶着走出了灵堂,姬泱回头道:“我稍后便来。” “您请您请!” 姬泱点点头,扶着姬澄往侧殿去。 宝宝睡到一半便醒了,随后便如何也无法睡着。他在床上滚来滚去,瞧小宝睡得那样沉,自己爬下了床。他悄摸摸走到寝殿门边,便见秾月与夭月姨姨挺直背守得牢牢的,显然又是看着他们。 他常偷溜出去,所有人却从来也不知道,都以为他是个乖宝宝,对他并无太多戒备。 他看看,悄溜溜朝姐妹俩吹了口气,两姐妹晃了晃倒在原地。 他“嘿嘿”一声,得意披上他的小披风,立马溜出玉宫。 整座皇宫,他只认得玉芙宫,他胡乱跑,不知不觉跑到一处人少的宫殿。他跳到屋顶,来回跑了几圈,觉得不太有趣,本准备走了,再去另一处玩,却听屋檐下有人在小声说话。宝宝停在原地,听一人道:“殿下怎还不来?” “急什么!咱们都等了这许多年了,还差这一刻?” “殿下能将姬泱骗来?” 宝宝听到他父王的名字,精神一振,骗他父王来做什么? 那人再道:“姬泱必定是独自一人过来,那世外高手的男宠也不在,他一到,宫门一关,咱们便放箭杀了他!” 宝宝瞪大眼睛,杀?! 他双手捂住嘴巴,他得去找他父王!他要去保护父王!小宝说过的,父王只是人,会流血会死!他不想父王疼!他要找到父王!宝宝在寂静的宫中奋力奔跑,却越绕越不认得路,父王在哪里啊? 宝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想到上次那几道金光就很害怕! 他再也不想看到父王那样了! 可是他找不到父王,怎么办? 最要紧的是,就连方才的那个宫殿他都找不着了。 宝宝抽了抽鼻子,转身便又回了玉宫,人还没进镜心殿,他便哭着喊道:“小宝,有人要杀父王,小宝——”姬澄还未走到侧殿,便走不动了,姬泱叹气:“五哥,你这样可不成,我使人送你回你母妃宫里吧?” 姬澄脸色煞白,立马摇头:“不,不成。” 姬泱有些不悦:“五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小节做什么!” “我,我要陪着父皇!” 姬泱再叹气:“我亲自送你回去!”说罢,不容姬澄反抗,几乎是半托着姬澄往他母妃的宫殿走去。 好在他母妃的寝宫离灵堂不是十分远,走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姬澄却满脸汗水,喘着气,姬泱便道:“五哥,你身子不好,这几日别再去了,好好歇着。” 姬澄苦笑:“我若不去,旁人不知要如何说我呢。” 姬泱心疼道:“有我在,谁敢说你?是我应允下的,你便在这儿歇着!” “九弟……”姬澄感动,回头望他,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姬泱拍拍他的手,拽着他迈过门槛走进寝宫大门。守门的小太监立即将门关上了,“吱哑”一声,姬泱顿了顿,说道:“五哥,门就不必关了,我将你送到便走,不久留。” 姬澄也顿了顿,随后突然笑了。 他笑了,姬泱忽然也跟着笑了。 姬泱这么一笑,姬澄反倒愣住了,只是愣了片刻,姬澄便又再笑:“九弟果然聪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猜着了?” 姬泱笑着说:“不如五哥。” 姬澄谦逊道:“哪里哪里。” “五哥前能将龙魄一事透露给三哥知道,后又能帮着给三哥引荐张天师,引荐‘小太监’,送进东宫,这怎是区区‘哪里’便可的?” 姬澄笑出声:“原来九弟都知道呀!” “哪里哪里。” “九弟也是十分谦逊的。”姬澄直起身子,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尚存的淡薄月光下笑意盈盈地,“既如此,我也不与九弟卖关子了,我也不愿瞧见九弟难受,不如九弟直接去取了玉玺给我,即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禅位于我?” 姬泱也笑出声。 “你笑什么?”姬澄好脾气地笑问。 “五哥,有史以来,你可曾见过有哪个瘸子当上皇帝的?” “…………你!”人人都有软肋,姬澄的便是他的双腿,因为他是个瘸子,他这辈子都无法当上皇帝!也因为他是个瘸子,父皇眼中从来没有他!可他不信命,不服气,他筹谋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争口气。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是瘸子,敢这么说的,全都死了! 姬澄的面庞瞬间变得狰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对着姬泱皮笑肉不笑:“本还想留九弟一条命,九弟既不想要,那便罢!我便杀了你,取了你的龙魄!” 姬泱摇摇头,从袖中直接抽出一把短刀。 姬澄“哈哈哈”大笑,右手一挥,阴影处突然蹿出二十来个身穿夜行服的高壮男子。姬澄左手再一挥,姬泱抬头看去,房顶处排着十来个弓箭手。箭都已上了弓,全都瞄准他。 “说罢,我的九弟,可有什么遗言?我好带给你的那位男宠?” 姬泱低头笑,温柔抚摸自己手中的刀。 镜小宝实际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不长,甚至只是碎片。梦中金色一片,刀光剑影,甚至还沾满鲜血,睡到后来,他的双手不由握紧,在床上来回翻转。 梦里,他在痛苦大喊,那声音震得他脑袋疼。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都不由用手去摸自己的脑袋,他痛苦地双手抱住脑袋,梦中的自己却还是在大喊。 “啊——”镜的嘴巴忽然大张,痛苦叫出声。 他醒了,他慌忙从床上起身,身子甚至有些颤抖。 “小宝!有人要杀父王!小宝!小宝!”他还未回过神,宝宝从镜心殿外跑进来,他伸手抹干净面上眼泪,扑到窗边,惊慌道,“宝宝听到的,有坏人要杀父王!宝宝找不到父王,小宝——”镜早已消失不见,宝宝抽抽鼻子,跟着镜走了。 镜从来是个小迷糊,但他与姬泱之间似乎有感应,尤其这一回,一出玉宫,他便立即察觉到姬泱的位置。他飞速赶至,他飘在空中,只见眼前,深深庭院中,朝霞已现,已经泛白的天空下,姬泱正与一人对峙。那人身后足有四十来人,还有人手中拿着弓箭! 他们想杀了姬泱! 镜心中恨意翻涌,为何总有这样多的人要杀姬泱?!一个死了,总有更多的。 不知姬泱说了什么,那人伸手朝姬泱的胸口拍去,镜知道,他不能杀人,姬泱要他发过誓,不许他杀人,他答应姬泱的。 可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姬泱被人欺负?!他知道,芳菲或许很快便来,总能护得姬泱周全,甚至宝宝也能。 可他恨这些人! 那人拍了姬泱一下,姬泱不怒反笑,往后退了一步。那人拔了身后手下腰上挂着的弯刀,大喝一声,高举弯刀便要朝姬泱劈去。 这些人怎能这般对姬泱! 镜的脑袋尖锐疼痛,他一身银色衣衫,如同云端坠落的水滴,迅速掠过天空,直直往下。 他伸手,手中多出一把水雾制成的长剑,就在那人将要用刀挨到姬泱的瞬间,镜将那柄长剑狠狠刺入那人心口。 姬澄怔在原地,姬泱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去。 镜落在地面,对姬泱甜甜笑了:“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姬泱双唇翕动,到底,是杀人了。 彻底藏不住了。 “姬泱——”镜松了手,高兴地想要上前抱他,姬泱好好的那就好!可镜刚迈出一步,忽然空中射下无数道金光,比先前在善堂时瞧见的还要快,“咚!”,声音也更为铿锵有力,那些金光砸入地面,将镜困在其中。镜不解地回身,最后一道金光也砸来,将要完完全全将镜围住,姬泱翻身,直直挡在镜面前,那道金光没入姬泱身体,姬泱身子一抖,嘴边流出一丝鲜血。 “姬,姬泱……”镜有些害怕了,他想要从姬泱背后出来,姬泱却牢牢站着,等待再一道的金光劈下来。源源不断的金光往下劈,全部都没入姬泱体内,姬泱晃了晃,到底是往下倒去,他伸手撑住地面。 “我,我带了这个。”镜从袖中摸出墓碑,给姬泱看,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带了墓碑,为何还有金光要劈他?姬泱回过身子,抬头看他,嘴边全是血,他开口叫镜:“小宝。” “嗯……”镜的眼眶陡然冒出许多眼泪。 姬泱伸手握住他的手,包着他的手,将他的墓碑紧紧握住,身后依然不断有金光劈来,姬泱用后背一一受了,嘴边的鲜血越来越多。 姬泱口齿已有些含糊,他看着镜,说:“记得要等我。” “我,我不等你,我就在你身边啊……”镜害怕地懵懂说道。 “这一回,没能成,我们可能又要再废个几千年。” “我,我不明白……”镜哭着伸手抱住他,“你怎么了?为什么又有金光要劈我?我没有把墓碑给别人的。” 姬泱却没时间再解释了,他将手指往刀刃上一划,将血全都滴到墓碑上,镜正纳闷,却忽然感到有股力量正将自己往那墓碑中吸去。他害怕极了,他摇头:“我不要走!别让我走!姬泱!” 他大哭出声,姬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的身子将要消失于墓碑内。 消失于其中,藏好了,他才能放心。 “父王!小宝!”宝宝的声音猛地从姬泱身后响起。 宝宝竟也在外头,姬泱心道“不好”,宝宝已经冲过来,伸手拉住镜的手,跟着哭道:“父王和小宝怎么了?为什么要流这么多血?宝宝没有把墓碑给别的人,为何还有这些金光?” 姬泱将更多的血挤入墓碑,墓碑上的金龙再度游走,镜刚被宝宝拽了出来,很快宝宝反而与镜一同被往里吸。 姬泱盯着他们俩,只要他们俩安然地进去了,他这辈子也能安心地去死了,最起码这辈子他到底是死于天光,与人无关,照样没成功历劫,往后还有机会。 他们俩挣扎,游走的金龙逐渐变大,用尾巴捆住他们俩,直接往墓碑中拖。 宝宝挣扎得更厉害,宝宝闭着眼也哭得更大声,天空中猛烈往下砸着雨滴。与雨滴一同而至的,是整片金光,姬泱顿了顿,回身看去。 金光降临整片大地,倏地消失后,是满院子着金色盔甲,手拿各式金色武器的天兵天将。 为首之仙朝姬泱行了一礼,板着声音道:“尊上,臣奉开曜神君之命,来捉拿镜回天庭!” 镜听到自己名字,怔住了,宝宝也愣住了,金光下,金龙再也无法将他们拖入墓碑。宝宝害怕地缩在镜的怀中,镜紧紧抱住他。 那天兵说完,便带着手下直直往镜走来。 姬泱下意识便去挡,可他如今只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又几乎快要流尽了血,他没能拦住。那些天兵,拿了绳索便去捆镜,镜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是宝宝用力“哈”了一声,喷出火,烧着了那几个天兵。 他们顿了顿,显是没想到这小娃娃还有这能耐。 “坏人!坏人!”宝宝哭着朝他们直喷火,毕竟还小,只不过起了一点点的作用,天兵们立起了盾,将那绳索往空中抛去。绳索往镜游去,尽管宝宝用力朝金色绳索喷着火,绳索还是立即便将镜给捆住了。 “小宝!”宝宝脱离了父亲的怀抱,哭着伸手要去抢镜,镜却被捆着,缓缓往空中升去。 镜此时是迷茫多过害怕,他不解地看向那些天兵,再看姬泱与宝宝,瞧见姬泱将要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模样,瞧见宝宝凄厉哭着朝他伸手的模样,他的眼泪才落了下来。眼泪一颗一颗落到地面,落在姬泱身上,眼泪迸开,姬泱身上的伤口渐渐痊愈。 “父王,坏人抓走小宝了!”宝宝哭着去拉姬泱的手。 姬泱抬头,见镜正对着他哭,他心如刀绞。他伸手,镜袖中的墓碑往他飞来,他在手心划了一刀,掌心的血落进墓碑。碑上的金龙活了,虽不能变成真正龙的模样,却又大了不少,他游出墓碑,直接朝捆绑镜的绳索飞去,也喷了火。 绳索断裂,镜眼看着便要往下掉,自有其余天兵要再去捆镜。 金龙游走于那些天兵之间,终于,金龙杀了其中一个天兵。那天兵死后,消失于空中,天兵之首本已要返回天庭,见状回首看向姬泱,高声问:“帝尊,您为何不能迷途知返?!” 姬泱冷笑,何为迷途知返? 做错事的,从不是他,更不是镜。 金龙又杀了一个天兵,镜依然被他们绑着,宝宝急得直跺脚,他为什么不能变成龙!只要变成龙,他就能救小宝! “尊上!镜犯的本就是天大的罪,天道不容,您这般,只会令天道加倍惩罚于您!您又是何必?!” 姬泱不说话,金龙杀了第三个天兵。 那首领见说不通,也不欲再与姬泱再说,亲自伸手捉住镜,拎上便要走。 “姬泱……”镜回首看他,眼中终于现出了害怕,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神仙?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他完全听不懂的话?为什么要捉他? 为什么? 他这般害怕,姬泱面上的青筋甚至都爆了出来,整个身子差点儿便要迸开撕裂。 那首领叹气,带上镜要走了,金龙再度飞来,直接袭击这位首领。 金龙虽被封印多年,一分神力都难以展露,到底是天地之主,带上万分的怒气,光是震慑,便将那首领震住了。 首领手一松,镜从空中往下落。 宝宝立马扑过去,接住镜,紧紧抱住,那首领回过神,还要再来捉。 整片天地忽然寂静了,空中飘飘渺渺甚至似有仙乐响起。 宝宝好奇回头望去,只见方才还虚空一片的天边,又多出几位神仙。 站在最前头的神仙,一身雪衣,不染一丝俗尘。 宝宝头一回瞧见与小宝一样好看的人,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那人满脸淡漠与悲悯,那样矛盾,却又交织得如此恰到好处。 他看了看姬泱,再看宝宝怀中的镜。宝宝有点害怕他的眼神,将镜抱得更紧,甚至想要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实在是太小了,挡不住。 那神仙却又更快地收回视线,看向满身狼狈的姬泱。 “泱。”他开口,声音比仙乐还要缥缈与动听。 姬泱抿紧嘴唇。 他叹气,说道:“镜杀了戊野,冒犯的是天道,天道要他死,你即便将他藏上几千年、几万年,他也还是要死。” 姬泱这才抬头看他,问他:“何为天道?”不等他开口,姬泱咄咄逼人道,“天道是天地间的道理,何为道理?镜懵懂无知,天真纯澈。戊野是我的兄长,夺的是我的位,要的是我的命,镜为了我,才屠了戊野的宫殿。是戊野违反天道在先,为何死的却是他?!你们甚至保住戊野的神元,你们要杀了他,只是因为,他杀了神明罢了!什么天道,那是神造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 他蹙眉:“你自己也是神。” “神便不可犯错?戊野杀我,还能留一命。镜不过助我,却要被天道这般惩罚?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白衣神仙听他说完,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白衣神仙再道:“天界在等你,三界也在等你,天地失主多年。泱,你生来便是天帝,你肩负苍生。你生来是神明,你本就不该拥有所谓的‘情’,天地诞你,你自天道来,便要忠于天道。” 姬泱不语。 他再道:“你既已清醒,杀了镜,结束这一劫,与我回天界。” “我若不杀?” “你还想再瞒过我,将他藏起来?” 姬泱冷笑,有何不可? “罢了。”白衣神仙低声道,“那我替你杀。”他说完,忽然便伸手向镜,他手心亮起一道金光,直直砸向已经听蒙了的镜。镜本就是个迷糊,他们说话太快,没有前因与后果,他只听到自己的名字,姬泱的名字,压根还没反应过来。 眼前金光又劈来,他根本不知道躲,反倒是宝宝吓得扑到镜的身上,生生接了这一道光。 白衣神仙眉头蹙得更紧。 “宝宝!!!”镜吓得反手抱住他,宝宝抬起小脑袋,脸色煞白,却还努力朝他笑:“宝宝没事哦。” 镜的眼泪又往下流了,他怎么这么没用?他回眸,怒视天上的神仙。 他从前觉得神仙是最好的,比人还好,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光顾着欺负他们家的人! 他怒视白衣神仙,那神仙再朝他劈来金光,宝宝还要扑过来挡,姬泱先一步扑来,将他们搂在怀中。 “唉——泱,你执迷不悟。”神仙说话,声音中依然满是悲悯,“你眼中只有这点可笑的‘情’,你看看这天,这地,他们都在等你。三界不稳多年,你怎可如此?” “我早不屑当这个天帝!身为神明,却连鬼妖都不如。” 神仙摇头,面色平静地残忍说着:“你此次历劫已宣告失败,本就要再接受天道惩罚,你还不愿交出镜,更要推卸天帝的责任。也好,你便瞧瞧,因你连番犯下的错,这片土地,将要遭受如何的磨难。” 神仙说完,忽然伸手一挥。 瞬间,地上躺着没意识的那些人全都醒了,他们爬起来,好奇对视,再看地上抱成一团的姬泱、镜与孩童。他们是瞧不见天上神仙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等他们闹明白,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震动,“地,地动了?!”,他们慌张对视,“地动了!快跑!快跑!”没人再顾得上杀姬泱,转身便跑。 整个皇宫,整个京城,整片大地,全都震动了,所有人都醒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却发现每个地方都是如此。 偏这时,天空突然开始下起泼天大雨,雨势大到地面瞬间便积起许多积水。 护城河的水位更是节节上涨,大河、大江,甚至大海,汹涌往乡村,往城镇吞噬而来。天上的太阳没了,雷鸣电闪。 姬泱抱着镜,与宝宝,他们仨却缩在一小块结界里。 结界内壁,展现的全是各地百姓仓皇出逃,却被房屋压死,被洪水吞噬的场景。 镜害怕地抱住宝宝,宝宝放声大哭,姬泱面色平静无波,紧握的拳头却出卖了他。 “天帝可卸任,可传位,却不能抛弃天下,若是抛弃天下,这便是天下的最终下场。百姓们将会如此反复数千年,才能等来下一位天帝。”白衣神仙还飘在天中,立在雷电中,一尘不染如往昔。 他看着姬泱道:“这便是天道,你还要执迷不悟?” 姬泱冷笑:“你掌管天道,明明可以不必如此,不必拿万民的鲜血来祭奠。” “这是天道。” 姬泱大笑:“是啊,这是天道。”笑着笑着,姬泱忽然起身,仰头朝他道,“不必拿万民的血来逼我,拿我的血来祭奠便是!”说完,不待所有人有所反应,姬泱拿起刀柄直直往自己心口刺去,“姬泱!!!”,镜害怕地大声喊他,扑过去抢姬泱的刀,还是晚了一步。 镜软软倒在地上,姬泱对那神仙道:“我以我肉身祭奠天下,请神君放过镜。” 神君微怔。 镜双手撑地,垂首坐在地面,直发愣。 姬泱再道:“我陨落,自会诞生新的天帝,天下也能太平,我只求神君放过镜。请神君答应。” “他的命就这般重要?”那神君不解。 姬泱笑了笑,轻声道:“你又如何会懂。” 镜依然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一股无边无际的哀伤从他心底涌起。 他仰头看向姬泱,姬泱的心口,血还在一滴滴地落。 很疼吧…… 镜往前爬了爬,那血往下滴,滴到镜的面上。镜更难过了,他伸手要去摸那伤口,动作间,有滴血滴在镜的眉心。 镜的手蓦地一僵。 姬泱低头看他,对他笑了笑:“别怕,你很快便会忘记我。记得,带着宝宝,快快乐乐地,过好每一日。” 镜的眼角,两行清泪落下。 姬泱伸手拔出心口的刀,鲜血迸裂,落了更多到镜的脸上,他眉心如同烧着了一般。镜低头,用手捂住脸,眼泪透过指缝,一滴滴地往下落。 “我给你取个名字,叫‘镜’,好不好?” “我带你走,你往后住在我家中。” “这叫镜心殿,往后便是你的家。” ……………… 姬泱手拿刀,要往心口再刺一刀。 镜再抬头,看他,姬泱被不舍包围,手上微顿,镜却朝他笑了笑。 陌生又熟悉的笑容。 姬泱一个怔愣,镜忽然仰头长啸出声,他的满头黑发顷刻变成银色,头发变长,镜飘离地面,展开双臂,又是一声长啸,衣衫化作水雾,水雾漫天,包围住他。许久,水雾散去,他转身,睁开双眼,眉心现出一个红点。 他的头发长及脚踝,他回眸看向姬泱,喃喃叫他:“泱哥哥……” “…………” 镜朝他笑,朝他伸手,掌心水雾探出,迅速填满姬泱的伤口,并捆绑住姬泱的手脚,将他牢牢实实地捆住。姬泱猜到了他的意图,使劲挣脱,可他依然只是一个人。 镜看向宝宝,如何看也看不够。 “小宝。”宝宝瘪着嘴,小宝变了,却又没变,小宝永远是他的小宝。他又害怕,又依恋。 “乖乖,看好父王。” “好,小宝去哪里?” “我去去就来,你保护好父王哦。” “好!宝宝保护父王!”宝宝点头,并且上前牢牢抱住姬泱的双腿。 镜再看姬泱一眼,转身便走,“镜!”,姬泱喊他的名字,镜闭眼,眼角落下一颗眼泪。他直接飞出结界,飞到那白衣神仙面前,同样是立在雷电中,他道:“开曜神君,一切过错都因我而起,泱无罪,请天道免了他的责罚,并请神君让他忘记我。” 开曜神君眉头蹙得更紧,他生于开天辟地时,代天地掌管天道,用天道约束每一个神明,包括最为尊贵的天帝。有约束,天地才能有规律地运行。这样因情而生的事,这么多年来,他总能瞧见,他永远无法明白这些行为。 尤其是帝泱与镜的情,最令他不明白,耗费了几千年,竟还如此? “请神君应允我。” “你欲如何?” “天道要我的命,我将我还于天道,以我身,灭天道怒火。” 开曜神君点头:“我应允你。” “多谢。”镜朝他笑笑,风中,他飞往更高处,张开双臂,发丝飘散,四面八方的水忽然全都往他的身体涌去。他本是水妖,是在天界长大,成了仙,于妖而言,仙已是尽头,无法成神,死后又变成了鬼,水依然是他的本体。可即便如此,整片江山的水往他袭来,他依然有些承受不住。 他不是天帝,承受不来整个天下。 但他必要承受。 他已经全都想起来了,被姬泱用鲜血封印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兴许他此生就不该与姬泱相识。 他总是在多此一举,当年姬泱的兄长戊野意图杀他夺位,姬泱其实早已有所防备。他却冲过去屠了戊野的宫,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姬泱本是天帝,无情无欲,拥有尊贵而又恣意的一生。 他已令姬泱失去太多,如今命归于天,一切归零吧。 他快撑不住了,他闭眼,将身体展得更开。 好在,他们的孩子保住了,还安然出生了,姬泱不会再寂寞与孤单。 这几千年,他藏在小小宫殿中,藏在姬泱倾尽所有给予的保护中忘却一切,无忧无虑地生活,姬泱却只能一次次地死去以慰天道。 他这一生,反正已足够。 他再不愿姬泱去面对一次次地死亡。 这次,临死,还能为姬泱做点什么,实在是太好了。 姬泱就该永远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帝泱,而不是在凡间与这些昏庸凡人攀扯。 宝宝害怕地抱着姬泱,看着空中,他的小宝脸色煞白,身体似乎将要被撕裂。他再看看他的父王,同样满脸煞白,满脸死灰,遥遥望着小宝,却什么也做不得。 他最无所不能的父王,他最漂亮的小宝,如今却这般。 为什么! 宝宝愤怒地看向天上那个仿佛与己无关的白衣神仙,都是因为这个坏人! 坏人! 宝宝握紧双拳,他的双眼渐渐变了色,“啊——”,他用力大喊出声,三年了,三年未曾出现过的小黑龙又出现了。小黑龙不仅出现了,甚至长大了更多。 “吼——————”他长吼,冲出结界,冲到神君面前,愤怒朝他喷火。 那火奈何不了他,开曜神君甚至躲也没躲。 宝宝怒火滔天,龙脸逼近,用力质问他:“为何你要如此对我们!!!坏人!!!” 愤怒的声音甚至撼动天地。 开曜神君对着这个小孩儿,本无需解释,他却被孩童清澈双眼中的怒意刺中,不觉便道:“我乃开天辟地后的第一位神明,天道由我掌,若是没了天道,没了约束,三界与天界早已大乱。” “臭神仙!!!什么天道不天道!!!”宝宝再朝他喷火。 不待开曜再有所反应,宝宝转身飞向水中快要裂开的镜,缠绕住镜,与他一同吸取这天地间的水。 “宝宝……”镜喃喃。 “宝宝长大了,可以和小宝一起保护父王!”宝宝回首看他,龙尾巴蹭了蹭镜的脸。 镜到底是露出点笑容,是的,从前,姬泱保护他们,如今,他们保护姬泱。 仅靠镜,是不可能将所有的水都吸取干净,最终不过是以命祭天,以解天道怒火。 但多出了个宝宝,父子协力,竟不知不觉将洪水渐渐吸尽。 开曜面露不解,据他所知,天道不该如此,他也不该如此,他与天道不该心软。 宝宝在空中盘旋,地面的洪水渐渐消退,地动也停了,人们纷纷跑出屋子、停止逃跑,仰头看着天中奇景。 “神仙!神仙啊!神仙来救我们了!”百姓们纷纷跪到地上,跪拜他们。 姬泱看到结界内壁上外头的情景,看到百姓们安然无恙,不觉松了口气。 宝宝龙的身子越来越长,又长了好几尺,他在空中飞速盘旋,并长吼出声,百姓们却没一个怕的,跪拜得更为诚挚。 洪水终于全部消退,海水恢复平静,江面不再波涛汹涌,河水静静流淌。 “父王!”宝宝高兴地在空中叫姬泱,姬泱朝他欣慰地笑。宝宝朝他飞来,直接拖着姬泱的结界往天空飘。 地上跪着的人们,不乏有认识姬泱的,一见空中的姬泱,傻了眼了。 “那是九殿下啊!怀王殿下!” “是怀王殿下救了我们!!!” 镜听到下头声音,同样欣慰而笑,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这一回,是真的要死了。 他看向开曜神君,希望开曜能遵守承诺,放过姬泱。 开曜那冷漠的面容上,都显出一丝复杂。 镜收回视线,最后看向被宝宝盘住的姬泱:“你从前便爱问我,是否快乐。”镜展颜而笑,笑得仿佛多年前初见时,“我很快乐,每一日都无比快乐,自从遇见你。” “镜……” “答应我,往后,你也要这样快乐,好吗?” 没有你,我又如何快乐?姬泱看着他的脸,却不舍说出这句话。 天道之所以平息了怒火,是因为接受了镜的祭奠,镜无法再活下去,他们都知道这个道理。 镜再朝他笑了笑,又看了眼宝宝,他还想多看看他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撑不下去了,镜的眼睛缓缓闭起,身子飞速往下坠落,银色发丝缠绕成风中最美的一支舞。 “啊——”百姓们仰头惊呼,神仙怎么要掉下来了!!! “小宝!”宝宝不解,为何?为何小宝闭上了双眼?他们不是把水都吞掉了?! 姬泱无望地朝他伸手,宝宝匆匆飞去,想要接住他的小宝,却接不住。 姬泱面露绝望,也是这时,忽然,他面前的结界消失了。镜的袖中,飞出那块墓碑,直直往他飞来,墓碑上的金龙飞速游来,姬泱还未反应过来,金龙游入他的身体。 封印解了。 天道解开了他的封印。 姬泱的身子一顿,额前金光一现,再睁眼,他的额头,现出与宝宝一模一样的印记。 姬泱仰头长啸,引来漫天金光,所有人都不由闭上了眼,包括那些天兵天将。 长啸声后,光中飞出一条金龙。 镜快要落在地面的瞬间,金龙飞过去,用爪子抓住他。 金龙将他小心包在爪中。 “呼——”百姓们全都舒了口气。 姬泱不解地回头看开曜。 开曜依旧面无表情:“天道放过了你们。” 姬泱飞到开曜面前,金色龙眼与开曜对视了很久,金龙沉沉出声:“多谢。” “天道如此。”开曜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姬泱抓着镜朝另一条黑龙吼了声,宝宝立刻飞到他身边,金龙吼完,便带着小黑龙,一同往西南方向飞去。 那一日,整个天下,所有百姓亲眼所见。 他们的新皇变成金龙,与他的伴侣、孩子,一同拯救天下,最后飞过天空,飞进云层,直至不见。 第73章 鬼后 “哈……”镜从床上坐起身,懒懒打了个哈欠。他揉揉眼睛,伸手到枕边摸他的小罐子,摸到后,他拿到手里上下晃着听里头眼泪珠子碰撞的声音。 真好听啊,可是他什么时候能再哭一次呢? 唉,想要哭可真难啊,同勾到个俊俏书生一样难。 “公子?”听到声响的秾月与夭月闻声而来。 “我醒啦。”镜应了声,低头,将眼泪珠子倒在手心,一颗一颗地数着玩。 秾月与夭月,一鬼一边拉开床前帐子,小心看他,镜抬头看她们,笑道:“我这次睡了多久呀?是不是又睡了一百年?” 她们俩笑笑,“对了,我从前送去邙山修炼的那个小桃花妖,我给她取名叫芳菲的,她修炼得如何了?”,镜还惦记着那株漂亮的桃树呢。 秾月立即笑道:“回来了!她还给公子您带了新的话本!是京城新近卖得最好的!” “哇!快快快!叫她来见我!”镜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芳菲与新的话本。 夭月出去叫人,不多时,一个身穿粉色衫子,妖妖娆娆的漂亮小娘子便进来了,她手中还抱着一摞话本,她笑盈盈地先给镜行礼:“见过公子,奴婢芳菲,修成归来啦!” 镜很惊喜,夸奖得毫不吝啬:“你长得好漂亮呀!是最漂亮的小桃妖吧!” 芳菲抿嘴笑:“多亏公子呀!” “话本快给我!”镜乐呵呵地点头,直接认下这份小功劳,再朝她伸手,芳菲立即将话本放在床边,镜兴致勃勃地正欲挑一本看,忽然抬头纳闷道,“有点奇怪哦。” “嗯?哪里不对呢,公子?”秾月担忧地问。 “往日回回买了新话本回来,你们都要说那是穷秀才写的,是骗鬼,今儿怎么没说呢?” 秾月眨了眨眼,芳菲笑道:“哎呀公子,您睡着的这些日子里,京里时兴的话本已经变啦!” “怎么说呀?” “如今就流行那男鬼与皇子的话本呢!” “男鬼?皇子?”镜睁大双眼,“这才是胡扯吧!这才是编的呢!” 芳菲极力想要保持笑容,眼睛却有些酸,鬼姐妹纷纷低头。 “唔——”拥有探索精神的镜,到底还是拿过一本,翻了一页看了看,评价道,“虽说是瞎编的,可故事写得还不错哦,可以看。”他抬头,对侍女们笑,“我要去看书啦,不许打扰我!” 说罢,他便赤脚走下床,抱起满捧的书,转身便没了影。 秾月、夭月与芳菲在镜湖找到了他。 他坐在水里,靠在石头上仔细地看书,身后是海棠花为他照明。 芳菲先没忍住,抽泣一声,她吓得立即捂住嘴,再低头去悄悄抹眼泪。鬼姐妹不会哭,却也难过地垂眸,不忍心再看。 就连最活泼的海棠树们,今日也无比安静。 镜看书看得认真,他觉着这个故事很好看,竟然同他最爱的《香山记》一样,这皇子与男鬼竟也是在香山相识的呢!皇子好可怜啊,被山贼打劫!是男鬼救下了他!真是与《香山记》一样样的,只可惜,《香山记》特别惨,最后女鬼自己投胎去了,不知这本是不是? 镜忽然有些不敢看了。 他好怕看到个男鬼也去投胎,那皇子娶了旁人的结局啊。 他叹了口气,暂且放下书,望着水面发起了呆。 “公子,怎么了?是书不好看?”秾月立即上前。 他回头,摇摇头:“不是,书很好看的,只是——咦?今日花怎不跳舞?”他这才发现海棠的不对劲,秾月勉强一笑,海棠立即开花跳舞。 镜笑:“漂亮!”他再跟秾月说,“这书真的很好看的!男鬼与皇子相识于……嗯?!”镜猛回头,再看水面,他惊讶地挑起水面上漂浮着的自己的头发,怎么是银色的?!他惊吓地从水中起身,头发还是银色的! 他转了几个圈,还是银色的! 秾月赶紧道:“公子,您睡着的时候,头发忽然就变成银色啦。” “啊?”镜有些不高兴,“这是为何?可是我的头发一直是黑色的,而且现在变得好长啊,看着怪怪的。” 芳菲上来道:“银色的头发特好看!” “真的?”镜疑惑问她。 她们仨使劲儿点头。 镜抿了抿嘴,低头仔细照水面,才发现,原来眉心还多了个红点点。 这又是什么?他伸出手指点点,没有任何感觉,也擦不掉。他低头,更仔细地照镜子,湖面清澈,天上挂着他最爱的三个月亮,倒映在水中,月光柔软而又清澈,他的银色头发再被镀上一层光,好像是有点点好看? 他看了又看,觉着的确不是很难看,还有些新奇,他这才高兴一点,扔了书,打算走。 “公子,不看书了?”秾月问。 镜走上岸,身上立时便干了,银色头发拖至他的脚踝,他回头看秾月,眼中也隐有银光流过,只他自己还不知道。 他摇头:“不看了,我怕那个男鬼也要去投胎!我要难过的!喜欢的人就该抓住的!我们做鬼的,就要自私!” 夭月抓紧道:“公子,这个男鬼没有去投胎!您往下看就知道了!不仅没去投胎,皇子当了皇帝,还娶了那男鬼!” “果真?!” “奴婢怎会骗您呢!” 镜又将扔了的书捡回来,速速翻到最后一页,还真的是啊! 他立刻笑开,在湖边石头坐下,继续仔细翻看那本书。他看书是很快的,认认真真地看到了结局,皇子变成皇帝与男鬼成亲了,还生了个小娃娃! 镜“哇”了声,抬头问侍女:“男鬼也能生宝宝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嘛!”芳菲道。 镜笑着夸她:“那你一定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一棵桃树!” 芳菲“嘿嘿”笑,先前的愁思才算是一扫而光,宫中再度恢复从前的无忧无虑与快乐。 镜在湖边坐了三天,将芳菲买回来的书全都看了。 看完后仍是意犹未尽,实在是没想到,皇子与男鬼的书竟也这么好看。可是他从前亲眼见过,那些皇子又丑又坏,这书里的皇子倒好,又俊俏又深情。而且这些书的结局都好好啊,男鬼与皇子全都长相守了!甚至好几本书中,他们都生了孩子呢! 他“唔”了声,暗自琢磨,难道皇子还真的能比书生俊俏? 琢磨不出来,他便问他的侍女。 夭月道:“皇子肯定比书生俊俏!” 镜质疑:“你别忘了从前我们见过的那几个皇子!你骂得最凶了,说皇子是世上最丑的人。” 夭月语塞,秾月赶紧道:“哎呀公子,您睡了一百多年,这天下早就改姓啦,如今的皇子很俊俏的。真的,比书生还俊俏。” 镜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才不信。” “这样吧,要不咱们出去瞧瞧?” 夭月用力点头附议:“是啊公子,您也该出去转转了,这又睡了一百多年。” 镜不大想出去,他向往人间,却又不是很喜爱与人打交道。 可是——他看看他身边的书,又全都看完了,是得出去买些书了。况且,他等了这么多年,连俊俏的书生都没等着,还能瞧见俊俏的皇子?皇子的数量可比书生要少太多了,呵,侍女们一定是骗他的! 他是个很认死理的鬼,他要出去用事实指出侍女们的错误! 说走就走,他们的宫殿停在汴县,去见皇子,自要去皇宫了,皇宫在京城。 他正要往京城去,秾月道:“对了公子,您可还记得《香山记》中的香山?” “怎么?”镜当然记得。 “公子怕是不知,京中还真有个地方叫作香山!” 镜的眼睛瞪圆:“真的吗?” 芳菲点头:“奴婢去京城给您买书时,听人说的,那处叫‘小香山’,就在京城郊外。” 镜一听,什么皇子、皇宫都不想去看了,就连书生都暂时没了兴趣。 要知道,香山,可是他心中的圣地。他最爱的故事,便是发生在香山,他看的第一本人间话本便是《香山记》,他都看哭了。 人间竟然真有香山,那还等什么? 赶紧去朝圣啊! 他带着侍女从玉宫出来,立即去往小香山,有芳菲带路,他们很快落到一处山顶。刚落到地面,镜便吸了口气,他的身边,竟然是一汪清凌湖水!正是夜色最美时,圆月挂在天边,照亮人间,倒映在水面的那轮月亮里,恰好有一尾金红鲤鱼游过。 好漂亮啊,他喜欢。 他来不及再看四周的其余景色,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却见水面忽然一晃,荡起涟漪,是清风吹过。金红鲤鱼游离水中月亮,他甚至想要伸手,他喜欢这轮月亮,他想把水里的月亮拿来,藏起来,藏进自己的宫中。 他的手刚伸出,水面忽然多出一道黑影。 “咦。”镜停住脚步,立在湖畔,眨了眨眼,那道黑影又动了动,且黑影在水面上越来越大。镜特地瞪圆了眼睛仔细瞧,那瞧起来似乎是人的影子啊! 难道这里有人?! 那道影子似是知道他的好奇,很配合地又动了动,镜已能依稀瞧见他侧脸的轮廓。 瞧起来似乎是男子! 瞧起来也格外俊俏呢!! 他立马想到《香山记》,顿时兴奋与激动起来,这,这会是个俊俏书生吗! 他还未兴奋完,湖边的海棠树后响起些许声响,镜赶紧抬头,树下也有个身影! “是谁!” “是谁?” 异口同声的是两道声音,兴奋的是镜的,疑惑的是——镜更兴奋了,这人的声音也好听! 镜顺着那身影往水面看,原来,水面上的影子,就是这个人啊! 那人迟迟不动,镜是个急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他往前一步,问道:“你是谁?你是人?” 那人没理睬他。 镜有些生气了:“我问你话呢!你说话!” 那人依然没理睬。 镜又往前急走几步:“你出来!再不出来我就杀了你——”话还未说完,海棠树边草丛簇簇作响,那道身影从树后出来,踩着草地走出,现于月光之下,却依然背对着他。虽然仅是背影,可他好高啊!背影看起来就俊俏! 是书生吧?一定是! 镜想催那书生赶紧回头,好给他看看,好看的话,他要带回宫里! 他正要开口,月光下,那个人忽然转头了。 那人缓缓转头,真实的侧脸渐渐出现于镜的视线中,他自额头至下巴的轮廓仿佛静默远山,承载了整个人间的月光。 镜呆呆张开嘴巴,盯着那张侧脸看得出了神。 直到——那人眼波一转,回眸直直往镜看来。 镜合起了嘴巴,却更呆了。 那人却朝他笑了笑,嘴角微翘,似能挑起漫天星光。 那人往镜走来,直直走到镜面前三步的地方,镜还在出神地看他。 那人开口问他:“可是这位公子救了我?” 镜没想到,此人的声音竟也是这样好听!好听到,他压根没听明白此人到底说了什么,便傻愣愣地点了头。 那人嘴边笑容加深,镜看得便更傻了。 那人笑道:“我被山贼追杀至此,差点儿没了命,多亏公子出手相救,帮我赶跑山贼。” “哦……”镜当然还是没能听仔细,傻乎乎地应下。 那人笑出声,眼睛弯起来,仿佛小月牙,好漂亮。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我叫镜…………”镜终于听懂了,小声说道。 “怎么写?” “镜子的镜……” “镜公子侠肝义胆,却又是这般纯澈心灵,一望即知,确是面镜子。” 这,这是在夸他吗?镜有些不好意思了。 谁料那人又接着道:“此处是小香山,我的园子便建在这处。身边这汪湖水是我最爱的,我曾以为,这湖水便是我此生所能见到的最美风景。直到见到镜公子,我才知,原来世间最美的风景也不过如此。” “……………………”镜慌慌张张眨了眨眼,脸上变得很烫。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可是,可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夸他!这个人好会说话啊!甚至夸得他都不敢跟那人对视,也不敢再跟那人说话了!! 镜收回视线,回身就想跑。 那人又叫住他:“镜公子要去何处?你救了我,我还未盛情款待。” “我,我去买书!”镜慌慌张张地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理由。 “镜公子要看什么书?” “我要去买话本……我喜欢看……” 那人再度笑出声:“镜公子又何须去买?” “啊?”镜终于鼓起勇气,再抬头悄溜溜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却还在对他露出特别漂亮的笑容! 镜不好意思地低头,下巴抵住胸膛,听那人道:“我会写,我也会讲,镜公子不如留在此处,听我给你讲故事?我也可以给你将故事写下来。” “可,可是——”“镜公子喜欢听哪样的话本?我现下便能给你编一个。” “我喜欢听貌美女鬼与俊俏书生的,要他们十分十分相爱的,谁也不能分开他们,还要有坏道士阻拦的,要有天道棒打鸳鸯的,还要哭哭笑笑,最后抱在一起,大团圆的!最好,还能生个宝宝!”一说到他喜爱的话本,镜立刻有了话说,且说得可顺溜了。 他说完,便听那人又又又笑出声了! 好像在笑话他似的,他不高兴地噘嘴,回身还要跑,那人竟伸手拉住他!镜想甩开,却又不知那人为何力气这样大,他半点儿也不能甩开。他有点急了,他的侍女们呢,怎么都不见了? 他急躁着,拉着他的人温声道:“镜公子,我这儿有个更好听的故事,你不如听听?” “我,我不听!”镜很有骨气。 “听听吧,你我今日相遇也是缘,我是人,你是鬼——”镜诧异回头看他:“你知道我是鬼,你,你不怕我吗……” 那人的笑跟不要银子似的,铺天盖地砸来:“你这样漂亮的鬼,我怎会怕?” 镜喜欢这个人夸自己漂亮,也喜欢这个人为自己的美貌所倾倒,可是——镜再噘嘴:“依你所说,岂不是漂亮的鬼,你都喜欢?你都要邀来你家给他们讲故事?” 反正镜也不知那人是第多少次笑出声了,他懒得数了。 那人笑着说:“世上那么多的鬼,镜却只有一个。将我从山贼手下救出,与我有缘遇见于小香山的,也永远只有一个。” 镜认真听完,再认真想了想。 好像是意思很好的话,是指他很唯一吗? 镜不由露出一点点笑容,他喜欢这样的!他只能当别人的唯一! “镜公子,我给你讲个男鬼与皇子的故事吧?” 镜难得聪明一回:“难道你是皇子!” 那人叹服:“镜公子实在是玲珑心思。” 那就是承认啰?镜的眼睛一亮,原来书上说的是真的呀!真的有这么俊俏的皇子! 镜到底是个没心没肺且好奇心极强的小鬼,又喜欢漂亮的人,几番对话后也已不如初时那般紧张,点头催促:“你快些讲!你若讲得不好,我就走了!” “好好好,听我给你讲,这故事得从一个月色澄澈的夜里说起,在京城郊外二十里处,有座山叫作小香山……” 那人拉着镜在湖边一块大石头坐下,在海棠的包围下,对着月亮,给他的心上鬼讲故事。 讲到天将明,讲到男鬼与皇子成了亲,镜“哈哈”直笑:“这个鬼不知羞羞!哪能认识几日便成亲的呢?长得再俊俏也不成!” 那人也笑:“这便是缘分吧,若是有缘,第一眼便已决定往后生生世世。” 镜懵懂地点点头,又催道:“后来呢?他们是如何成的亲?” 那人给镜讲成亲的过程,无数鬼妖赶来庆贺,满宫喜庆的红,拜堂、掀盖头,镜听得张大嘴巴,羡慕道:“真的呀?原来成亲这样热闹?” “比我故事里说的还要热闹上万倍千倍。” 镜低头不说话了,他真的好羡慕啊,他也想成亲,成亲好玩儿。 他正想着,掌心被温暖指腹捏了捏,他抬头看去。 渐起的朝霞下,那张更为无暇的脸依然对他笑,那张脸的主人笑着问他:“镜公子可否已成亲?” “我,我,没有呢…………”镜小声说,被问及这种事,总是很不好意思的。 那人好似大松一口气,“你怎么啦?”,镜好奇问,那人便看着镜的双眼说,“镜公子,你救下我,也是缘。我见你第一面便已对你钦慕无比,若是镜公子不嫌弃,不知可否愿意与我成亲?” “………………”镜怔怔看他。 他再道:“我是皇子,不日便将举行登基大典,登基为新皇。帝位已实,后位却依然空虚,我差一位皇后,不知镜公子可否愿意,愿意当我的皇后?” 镜慌不迭地地眨眼睛,这个人在胡说什么啊? 哪能才认识第一日就成亲的! 况且,他,是要和书生成亲的!他不和皇子成亲!皇子妻妾众多! 似是猜到他的想法,那个皇子再道:“我无妻无妾,而见过镜公子后,在我心中,妻的身份,只能委于你一人。或许镜公子觉着唐突,可缘分的确便是如此,它就是这样来了,还请镜公子体谅我的这片真心。” “当然,镜公子若觉着一时难以下定决心,可与身边人商量一番。” “我,我……”镜的脑中完全糊成了一团浆糊。 那人适时松开始终拉着他的手,镜赶紧起身,抬脚便要跑。 那人道:“我会一直在此处等待,镜公子若不来,我便不走。” “…………”镜悄悄伸手,捧住自己的脸,更烫了。 那人再道:“我的故事才讲到成亲,故事中的他们还有许多快乐的、惆怅的、悲伤的,却终究是值得的雨过天晴要讲,这是个极为好听的故事,我迫不及待想讲给镜公子听,镜公子不要忘记它。” 镜背对他,小声道:“我不会忘记这个故事的……我想听到最后……” 那人笑:“那镜公子,可会忘了我?” “…………” “那就是会忘记了?” “不会的…………” “我等你。” 镜立马在原地没了身影,姬泱面上的笑容尽数消散,正要叫人出来。 凉意一现,银发及踝的少年忽然又出现在面前。 姬泱怔住,脸上失意还未来得及收去。 镜愣住,纳闷问他:“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你脸上为何这样难过?” 姬泱看着他的脸,看了良久,才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想念你。” “…………我,我,我要回去好好想一下的。”镜咬住嘴唇,说道,“成亲是大事,我,我要矜持,要好好考虑的!” 姬泱笑出声,脸上疲惫一扫而去。 姬泱伸手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拨至他的耳后,往他走近一步,更轻地说:“别让我等太久。” “哦…………”镜转身,“我,我走了!” “等等。” “嗯?”镜回头看他。 “你方才去而复归,是为了什么?” “哦哦!”差点将正经事忘了,镜问,“你,叫什么呀?” “我名为泱。” “泱?” “水央之泱。” 镜想了想,笑开:“宛在水中央的泱。” 姬泱强忍鼻尖酸意点头。 “那我,真的走啦……你要小心,别被山贼再发现了!” “好,你要早些回来,回来保护我。” 本已准备走的镜听到这句话,没有心的心房被重重一击,他再回头看一眼山顶朝阳下,满树海棠花下的俊俏郎君。 他点头,飘升飞去。 镜没了身影,“父皇。”,原地现出一个漂亮孩童,恋恋望向镜离开的方向,“小宝什么时候才回来?” 姬泱伸手给他,揽住他,同样望向镜离开的方向,“快了。”姬泱蹲下身,与他对视,“小宝回来后,还不认识你,恐怕要委屈你一段日子。” 宝宝摇头:“这些算什么呀!只要小宝回来,回来我与父皇的身边,我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哦!” “乖宝宝。” “父皇,我们带着小宝的神元回到清山,回到小宝出生的地方,虽是终于将小宝的身子与灵识再次养出,他却把我们都忘记了,宝宝是小宝的宝宝,他真的会永远忘记从前的那些吗?”宝宝到底还是孩童,还是有些害怕。 姬泱摸摸他的头:“不会的,他只是刚回来,还有些不适应,少则几年,多则也不过几十年,他就会想起我们来,我们宝宝这么可爱,小宝一定记得清清楚楚。” 宝宝深吸一口气,为自己打气:“嗯!即便小宝再无法记起从前的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嘛!正好忘却那些不开心的,往后我们就都是开心快乐啦!” “是。” “小宝见到我第一面,一定比见到你还要喜欢!我可是他的宝宝!” 姬泱笑着起身,牵着宝宝往湖边走去,两人边走边说话。 “这次多亏开曜。” “我讨厌他!他是我最讨厌的人!” “最后关头若没他心软,我们一家三口还不能团聚。” “哼!可是也是因为他,才生出这些事儿!”宝宝用力哼声,又道,“父皇,你若不愿去天上当皇帝,我去替你当!看我怎么整治开曜那个老家伙!” 姬泱笑出声,再摸摸他的头:“他是天道,有他的立场。不过,若是你真想去,在这之前,你先要好好长大。” 宝宝不服气地踮踮脚:“我会很快长大的!父皇也别笑话我,你也要先娶回小宝给你当皇后才是!” 父子俩的声音被风声记录,他们则是走进海棠背后,身影被藏进春色当中。 镜一回到玉宫,便彻底无法冷静了,在宫里飘来飘去。 侍女们早知前情,对视几眼,秾月上前轻声问:“公子,您怎么了?您救了位郎君,便有些不对劲儿。” 镜立即回头:“你们也看到我救了个人?”其实他自己还有些懵呢,他觉着自己好像没有瞧见什么山贼啊,怎就救了人? “当然,奴婢们亲眼见那山贼本要害人,因你出现,吓得立马溜走了!后来见您与那位郎君有话要说,咱们便没敢再打扰。” “那你们可曾瞧见他的相貌!” “奴婢们不曾呢。” 镜立即瞪大眼睛,手在空中虚画几下,“他,他长得……”,他本来想要用许多词语来形容,可是他一个想不起来,他甚至有些沮丧了,他低声道,“他长得太好看了,比我从前在天山看过的千年雪莲还要好看!” 侍女们配合地惊呼:“果真?” “嗯!”镜认真点头,“真的,他真的好好看。而且……”,镜又甜甜笑起来,“他也夸我好看!” 瞧见他的这份笑容,芳菲差点没忍住,又要痛哭出声。 在排演这场相遇时,殿下说过,他们这辈子相遇时,最遗憾的便是初见时没能给予镜无上的夸赞,没能让他从一开始便快乐。殿下还说,既然重新开始,从初始起,便要给予他们公子快乐,且也只有开心与快乐。 镜却并未察觉芳菲的不对劲,他跳进镜湖,回身趴在岸边,抬头看着她们,笑得更甜:“他真好啊,他长得好看,他还夸我好看!他知道我救了他,特别感谢我!他不嫌弃我是鬼,他也夸我的名字好听哦,他还给我讲故事!他好会讲故事啊!他还特地讲了个皇子与男鬼的故事,对了对了,他是皇子!芳菲说得对,真的有俊俏的皇子!他好看!他是好人!我喜欢他!” 镜兀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绪中,手肘撑在水面,手掌捧脸,收回视线,望着水面,笑弯眼:“他是我见过最好看也最好的人!他对我好!他说与我相遇是缘分,他说想和我成亲…………他说他是皇帝,说想让我当皇后……”镜再抬头,懵懂问,“皇后?” 芳菲慌忙换了神色,笑得一脸喜气。 鬼姐妹也适时笑出来,直接道:“恭喜公子了!” “为什么呢?” “公子,皇帝可是人间最尊贵的人了!皇后是皇帝的伴侣,奴婢听闻大多是找寻门当户对之人。可这位皇帝,他竟然不顾您的身份与性别,主动与你提及此事,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镜好学求问。 “说明他十分喜爱公子您!” “喜爱?” “不是奴婢们对公子您这样的喜爱,他对您,是非您不可的喜爱。” “非我不可?” “除了你,他不会再娶其他人的喜爱!是男女之情!是为了您可以付出一切的喜爱!是愿与您共度生生世世的喜爱!便是公子您在书上看到的,最为艳羡的那种喜爱!” 镜想了想自己看过的话本,“哇”了声。 那人要他当皇后,是因为喜爱他?是因为像书里书生对女鬼,女鬼对书生那般的喜爱?! 夭月又道:“而且啊,公子,您看,他那样真诚地夸您长得好看,可见他是完完全全被您所倾倒了!” 镜立刻高兴笑起来:“是哦!他完全被我倾倒了!” 芳菲再道:“皇后好啊!人间最尊贵的人,给公子您最好与最尊贵的爱!”芳菲朝他竖大拇指,“公子,没有哪个女鬼比得过您!《香山记》里的女鬼都没您厉害!” 镜到底是个喜欢炫耀的小鬼,被侍女们连番吹捧,顿时情绪高涨了。 是啊! 他反正一直想成亲的,一个这样好看,这样喜欢他,还能给他最好的人,为什么不成亲哦?!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并无法真正打动他。 最重要的是——从见到那人的第一面,到此时回到玉宫,他才发觉,在他脑中,那人竟一直未曾离去。他一直在想那人,想到,他也想要与那人每时每刻都在一处。 他甚至愿意为那个皇子付出一切。 那个皇子,说这是缘分,初见便是想念。 那他,也是缘分? 镜放下手臂,从水中起身,飘至半空,转了个圈,换了身崭新衣袍,襕边上是金红鲤鱼。 银色发梢隐隐生光。 “公子?”侍女们仰头看他,不明他意。 镜笑:“我要去和泱成亲!” 说罢,镜便消失于半空中。 湖边海棠全开了,侍女们再度对视,纷纷哭哭笑笑起来。 姬泱还在等待,不防不过一刻钟,身边的湖面便响起水声。 姬泱怔忪片刻,赶紧从海棠树林中跑出来,刚好看到正四处张望找寻他的镜。 “小宝……”他喃喃。 镜跑到他跟前,仰头高兴道:“我已经想好啦!” “……”姬泱等他的话。 镜问他:“与我成亲后,你会与我共同对抗坏道士,对抗恶天道,你会与我去许多许多漂亮的地方玩儿?” 姬泱眼角酸涩,这正是他们从前经历过的。 但他脸上却漾出满满的笑意,尤为坚定地点头:“会,只要你所想,只要你去做,一切,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期限是永恒。” “哇。”镜喜欢这段话,他用力点头,“那我与你成亲吧!” 姬泱深吸一口气,上前,牢牢抱住还有些懵懂的他,将他嵌在怀中,低头将想念与喜爱化作亲吻,用亲吻包围他,永远包围他。 十日后,京中新皇登基。 与以往都不相同,这一回,登基大典格外精简,不过半个时辰便已结束,还允百姓同观。 新皇是真正的神仙,如何拯救苍生,众人皆有眼所见。真龙天子降临姬朝,是整个天下的福运。登基仪式上,新皇也已言明,三十年后,他便会传位于姬氏后人,他也好,他的伴侣也好,他们的孩子也好,皆不会再染凡尘俗事。 官员与百姓们闻言,感动得涕泪横流,山呼万岁。 登基大典结束后,是封后大典。 同样,没有太监读圣旨,不用祭拜祖先与天地,也没有繁冗的各项仪式。 新皇,姬泱并未站在大庆殿,等待他的皇后一步步走来。 他走下玉阶,走至皇宫正门处,天上飞来辆由黑龙拉着的金色马车。 马车停在皇宫门外,侍女们掀开帘子,走下位满眼懵懂却又不失兴奋的银发男子。 这就是要当皇后了吗?好多好多好多人啊,都在看他。 他刚下马车,还未来得及瞧仔细到底是谁拉着他的马车过来的,便见身前伸来一只手。 “镜。” 他仰头看。 姬泱一身黑红相间的大礼服,站在车前,叫他的名字,眼中笑意藏不住。 他立刻也笑了,正欲说话,姬泱再笑着对他说:“我的鬼后。” 他想了想,笑得更开心了,是哦,他是鬼皇后,是鬼后!是世上最厉害也最快乐的鬼! “嫁给我,往后相伴永生,可好?” 姬泱问,双眼不错地温柔看他。 终于能开口说话啦! 镜高兴地将手放到他的手心,笑容如满园海棠花开,斩钉截铁说道:“好!” 话音刚落,天空中飞过无数高声吟唱的彩色鸾鸟,所有百姓全都喜悦地高呼出声,声音似能撼动天地。 姬泱将镜牵出马车,拉着他的手并肩站在喜悦与祝福的围绕之中。 礼成。 三十年后,姬泱传位于姬氏后人,一家三口飞天离去。 后有史书记载,姬泱传位于新皇的那一日,皇宫上方满是金光,金光中飞着两条龙,一条金色,一条黑色。金色的那条龙身上,骑坐着一名银色衣衫男子,据闻,那便是先帝姬泱的鬼后镜。 他们在京城上空盘旋了三圈,最后在所有百姓们的跪拜与山呼下,冲进云层不见。 那位史上闻名的男鬼皇后,离去前,回眸望向众生,生光飞舞的银发,化成幅画,镌刻进了每个人的脑海当中。 之后,姬朝绵延三百年才被其余朝代取代,姬氏一族甚至保留血脉直到如今。 有后人说,这多亏那位名为泱的皇帝的保佑,是神明的保佑。也有后来的朝代,皇帝极为摒弃这种论断,觉着是封建迷信、愚昧无知,强行篡改史书与史料记载。无数年过去,真真假假已分不清。 却不妨碍许多后人甚至以此为背景,编写出无数的爱情故事来。 至于故事的真相到底如何? 早已无人在意。 他们只需知道,曾经有个皇子,他叫泱,有个男鬼,他叫镜。 这个皇子与男鬼,泱与镜,无比相爱。 无论真假,他们的爱情早已深深烙印于历史长卷之上。 镜、姬泱与宝宝一同离开人间那日,镜坐在姬泱身上,不舍地看向城中百姓。 姬泱宽慰他:“我们往后还可以来人间玩儿。” “我知道的。”镜抱住金龙的脖颈,“就像你给我讲的故事,皇子与男鬼,还有他们的宝宝,从此以后就特别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正是如此。” 镜点头,终于想起另一件事,他问:“这个故事,你给我讲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讲完呢!” 姬泱笑:“这个故事,当然要一直讲下去。” “那你好歹给故事取个名字吧!这个故事连名字也没有哦!” “有名字,我想好了。” 镜的眼睛一亮:“叫什么?” “《镜泱缘记》。” —————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就到这里啦,我休息几天来写番外。 隔壁系列文《神后》,是讲天帝祝汸和开曜神君的,祝汸是谁,应该能猜到了吧。文案挺长的,这里就不贴啦,感兴趣的可以去收藏一下哦。专栏里其他的预收,大家若是感兴趣,都可以收藏一下。 感谢大家这两个多月的陪伴与支持,感谢大家喜欢小宝、宝宝和9皇子。 真的太喜欢他们了。 大家番外见。 八月的最末一天,祝大家幸福快乐呀。20190831 第74章 初遇 年轻的帝泱近来很有些郁郁。 他发现,他的兄长,对他起了反心。 他与兄长前后出生不过相差五百年,于他们神族而言,五百年并不漫长。他破壳而出,回首从天边飞来,见到的第一人是开曜神君,第二人便是兄长戊野。他们兄弟俩自小一同长大,关系亲近非常,长大后,化成少年形态的那日,上任帝尊卸任,带着仙侣飞升到九天之外。 眼下便到了他们接手的时候。 他们龙族生来执掌天地,历任帝尊皆是出于龙族,龙族执掌天地,也生于天地,是天地孕育了他们。若上任帝尊无意卸任、退位,便不会有新龙诞生。只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哪位帝尊是愿意长久在任下去的。 小时候,泱很好奇,执掌天地不好吗? 除了他们天界,底下分为三界,人界、鬼界、妖界。人界由天界创造,直接隶属于他们天界。鬼界与妖界,是由开天辟地后的混沌渐渐形成,名义上也归他们天界管,实际因鬼妖的特殊性子,天界常常管不着他们。 也好在,鬼妖能力、眼界有限,也只在自己的地盘闹闹事儿,从来无需忌惮。 因而,整个天地,都是帝尊的,永久拥有下去不好? 要知道,龙向来是极为霸道的。 这个问题,直到他长大成年,正式接过帝尊尊位那日,也没能想明白。 继位时,尊位只有一个,龙却有两条。据开曜神君说,这样的情况,开天辟地以来倒也发生过几回,天地的心思,即便是他们神族也无法参透。往常若是两条龙,便决斗,赢的一方继位,输的一方可继续留在天界,也可飞升。即便留在天界,也照样是尊贵的龙族。 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成年后,要与兄长经历这一遭。 他们俩甚至常常讨论这件事,兴许少时不知愁滋味,他们是纯粹将此事当作玩笑来看的。兄长比他年长五百岁,自也比他早成年。他们龙族,初次化形便是孩童,但他们将会保持孩童形态至少一千年,成年后才可真正化作少年。 成年前的五百年尤为关键,泱在自己的宫中闭关修炼,待他终于成年,天降金光,他破空而出时,开曜神君过来接引他,直接带他去与戊野决斗,当着所有神族的面。 泱心中很轻松,尽管他是很霸道的龙族,可那是他兄弟,整个天地间他唯一的同族,他们一同长大,他们多年前便商量过,决斗时随意比划几下,算谁赢那就谁当帝尊,谁当帝尊不行?他们可是兄弟啊! 他被带至云望台,远远瞧见许久未见的戊野背影,刚要唤他一声,戊野先转身看他了,墨绿眼眸充满杀气。 这一眼,他原本火热的心,瞬时就凉了。 不过五百年,他却觉着,似乎哪里不对了。 开曜神君并无废话,直接道:“规矩,你们自小知道,这便开始吧。” 说罢,开曜神君退开,与其余神仙围在云望台的四周,泱踟蹰着不知是否该上前。他还未思虑好,戊野直接冲他而来,伸手便是藤蔓往他甩来,神力极猛。泱心中大惊,立即避开,又闪躲了几下,他才明白,戊野今日是要他死啊! 都到了这份上,泱顾不得再想其余的,也使出全部神力与之决斗。 最终,他赢了,戊野输了。 他当着众神的面,从开曜神君手中接过象征尊位的玉雕,上头雕着他们龙族的祖先,再接受天光的洗礼,他正式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的第八十九位帝尊。 继位大典极为繁琐,他被无数人包围,直至八十一日过去,他才有空去与戊野说话。 他不明白戊野为何对他使那样的狠招,他更想知道,他闭关的五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他无欲无求的兄长变成那般。他想与戊野像小时候那般,坦诚交心,将这些事情彻底说清楚,他们还是从前。 戊野却将自内将他的宫殿给锁住了,谁也进不去,他闭关了,没个几千年,是出不来的。 站在戊野的宫外,泱有些郁卒。 也好在,即便是几千年,于他们而言也不算什么。 两千多年后,戊野终于出关,却依然拒绝见他。这两千多年,泱已成长为合格的帝泱,性子也再不如少年时候那般还有些天真。即便如此,兄长依然是他已变得淡漠的心房内终究难以释怀的一点。 直到有天,他的亲信告诉他,戊野与妖界一位大妖来往过密,似是要商议什么。在他尚未继位时,闭关的那五百年里,戊野也常去妖界。妖界使戊野性情大变,也使戊野对他使杀招,如今刚出关便去妖界…… 答案到底如何,已是显而易见。 他已是帝泱,即便是从前,戊野也打不过他,更别提如今。 他并不害怕戊野夺位,他只是有些失望,还有些难过。 因为那是他唯一的兄弟,是与他一同度过淘气、青涩与冲动热血年代的兄弟。 天界数年如一日,亲信来报,戊野又去了妖界。他心中郁气更重,他身为帝尊,天底下,没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瞧见的。戊野明知这一点,还是去了,与大妖勾结,戊野不怕他,也明着与他对抗,这才是最令他郁卒的。 他吩咐亲信,不许再去探听戊野的情报,他自己也不想再看,即便戊野已如此,他不想对自己唯一的兄弟下手。 成日处理政事,拯救天下苍生,平衡万物。 他头一回觉着有些累,索性扔了案牍,下凡瞧热闹。人是由神亲手造的,三界里,神仙们自然更偏爱人。只是从前,不乏有些神仙与人相爱,天道倒也没有不许神仙喜爱人类,只是大多神仙动了情之后,便会性情大变,甚至常有异常之举,难免违反天道。 每每此时,天道便会降下惩罚,或降修为,或历劫,更甚的直接夺了神格。久而久之,如今愿意去人间游历的神仙也越来越少。 泱也是头一回去人间,他倒不是怕动情,不怕被天道惩罚,他知道,这些事儿与他绝无干系。 他只是太忙了,压根没时间到人间来。 之所以到底扔了案牍,是因这热闹还非瞧不可。人间如今的皇帝,被他大儿子给杀了,大儿子刚把皇帝杀了,回头又被自己的弟弟给杀了。谁料,再回头,又被另一个弟弟给杀了,总之来回折腾了大半年,最后皇室只剩一人的情况下,最小的那个弟弟继了位。 这样的事,天界是不会干涉的,却也会整理成案牍拿来给帝尊看。 泱看着看着吧,突然就想到了自己。 他特别想知道,这些宁可弑父、弑兄也要当皇帝的人,到底是什么想法,那个位子这样重要?他弄不明白戊野的想法,还不能去看看别人的? 他下了凡。 他是帝尊,天上地下,除了开天辟地后,代天地执掌天道的第一位神明开曜神君,无人比他尊贵。即便是开曜神君,也甚少管事,只有神仙犯了事儿,他才会带着天道出现,平常都在九天之上,就是他,见一面也难。 没人管得了他,他是独自去的。 只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案牍,是某位仙君半个多月前呈上来的,他太忙了,看到时已晚。 他又不能停止时间,干涉人间事,等他到了人间,那最后夺得皇位的皇帝也已快五十岁了。泱本还有些失望,回身准备走了,却未曾想到,到底是看了一场大戏。 这位亲手杀了自己父亲与兄弟的皇帝,也被他的儿子给杀了。 他临死前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他儿子冷笑:“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 好一个“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泱没有父母,他的父母就是天地,他看着血泊中的这对皇室父子看得出了神,直到响起更多的兵戎相接之声,他抬头,其余的几位皇子也纷纷冲进寝殿,彻底乱了。 殿中血越来越多,倒下的人也越来越多。 泱站在人群中,被很多人推搡,人们看不到他,他闻到血的味道,突然觉得有些悲伤。 神族造出人,只是为了这样? 亲眼见着自己的子民自相残杀,他身为帝尊,心中又如何能安。 再不安,涌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他转身,逆向走出皇宫大殿,与人群擦肩而过。来看热闹,本是为了借由此事解了自己的疑惑,却未想到,这热闹越看,反而越是闹心。 出生时,开曜神君便告诉他们,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帝尊,治理天下,为了天下太平,三界安宁。 这是他们的使命。 他如今已经快四千岁,如开曜神君小时候教导他们的,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令这片天下更好,都是为了不负自己的使命。 直到这次,真正到地上走一遭,他才发觉,他其实从未真正理解过他的这片天下。 年轻的帝泱更为郁郁。 只是他是帝尊,上天入地最尊贵的人,他的这份郁郁甚至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言说。 或许从前是有人可以说的,至如今……不提也罢。 戊野又去了妖族,动作颇大,亲信不得不再来提醒他。 从前无话不谈的亲兄弟,现今恐怕只盼着他早日陨落,好继了他的位,他却不能真杀了他,那是整个天地间,他唯一的同族。是刚出生时,偷偷带他飞到九天外看星空的兄长。是被开曜神君责罚时,扑到他身上替他挡了神罚的兄长啊。 唉——帝泱觉着他这辈子叹的气加起来都没这些日子多。 兴许还是因为自己太年轻,经过、看过的事儿太少。上次去人间,子民们的残杀与血给他的冲击很大,戊野的事又令他郁卒。他近来极为喜爱去人间,他想多了解自己的子民,也想令这片天下更好。 从前,下属们呈上来的案牍,展示的根本不是真正的人间。 正是因为天道太凶猛,神仙越来越高高在上不愿下凡,他们对人间的了解越来越少,长此以往,这并不是件好事。为此,他还特地去找开曜神君,与开曜深谈这件事。 开曜神君是个很奇怪的人,看起来淡漠无比,真正论起这片天下,他的悲悯也是天地级别的。 听闻他有这个想法,愿意亲近人,开曜神君很支持,且很欣慰。 只是临走前,开曜神君提醒他,要注意克制与距离。 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满不在乎地点点头。 他可是帝泱,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一条金龙,又怎会随意动情? 之后他便常去人间,并不仅仅是去看皇族的事,他更喜爱看普通人的生活,查探普通人的心思。明白了人的心思,也常能在人间碰上鬼与妖,治理起天地来,帝泱愈发得心应手,三界的确变得越来越好,几位神君都颇为感慨。时间久了,他更爱人间。 只他身份到底特殊,即便去人间,也从不告知他人。 他的行踪,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探到。 或许也是天道的意思,终有一天,他在人间撞上了戊野。 说来,泱也觉着有些尴尬。 当时他扮作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山脚下与人闲聊。却碰上山中有狐妖作祟,伤了不少人。他自要出面,救人的时候,他发现伤人的不是人间的普通妖怪,而是一些颇为厉害的妖怪,明显是从妖界而来。 因为戊野的事,泱很不喜爱这些爱搞事生非的妖怪,尤其专门从妖界来杀人。 其中还有一只九尾狐,他逮那些妖怪自然不在话下。 他逮了伤人的妖怪便要走,这种一定要处死。却有更多妖怪从妖界传送而来要救这些妖怪,然后,他就撞上戊野了…… 戊野陪在一位长得颇为艳丽的男妖怪身边。 他敛了神力,那些妖怪都没认出他,戊野却也能一眼认出他,他们俩对视,戊野的嘴角也不由抿了抿。 之后,妖怪要拦他,他自不让,总之就打了起来。他没怎么动手,戊野也沉默不动。 戊野身边的大妖却凶悍非常,看起来是个妖界的人物,却又不是他熟知的妖王。妖界里,除了妖王,其余的,他们神族也没有认识的必要。 那大妖为了抢夺他手中的九尾狐,朝他使了杀招。 泱放了些许的神力,金光直朝大妖而去,眼看一招致死。戊野却冲上前,替他挡了一遭,并回头瞄了泱一眼。泱顿在原地,那是什么眼神?比先前,两人决斗时的眼神还要苍凉与狠厉。 只是他的金光,哪怕是戊野挡住,也伤到了那个妖怪,妖怪吐血倒地。 戊野跟天要塌了似的,上来便打他。 他突然想到小时候,神罚降临时,挡在他身前的那位兄长戊野,手上有些慢,戊野的藤蔓便甩了过来。 他受伤了,还流了不少血。 毕竟伤他的人是戊野。 泱这才堪堪回神,他手中捉着那几只妖怪,他闭了所有人的意识,问戊野:“为什么?” 戊野没有回答他。 那是年轻的帝泱自有意识来,最伤心的一天。 戊野,再不是他的兄长戊野。 他动了动,戊野却以为他还要杀那个妖怪,立即将那个倒在地上的小妖怪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他差点儿没气笑,他堂堂帝尊还不至于连一个小妖怪都要亲自动手。 他没再多说,只对戊野道:“你与妖为伍,你为妖伤我,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说完,泱腾空而去。 依稀间,他听到风中戊野的声音:“我不会后悔,对不……” 戊野是不是与他道歉了?他没仔细听,从此往后,他们再不是兄弟。 他的确是太年轻了,当面被亲兄弟背叛,心中郁气难解。他飞到天边,天下之大,却不知该去向何处,他暂时不想回自己宫中,那里有太多与戊野小时候的回忆。 他站在云端,望着这片天下,有了少许的茫然。 直到,他看到一汪清到泛着碧蓝色的湖水。 水面荡漾着银光,莫名吸引人,他看了看,直接落到地面。 落地,站在草地间,眼前是一片海棠树,开满花,香气馥郁。人间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泱还不待仔细看清楚,便听身后忽然响起阵阵水声,水声落,响起道格外骄矜且很是生气的声音:“你是谁!!!” 泱微怔,转身看去。 随后,他也遇到了此生他最幸福快乐的一天。 第75章 龙角 泱转身的瞬间,银光漫天,饶是他,也不由闭了闭眼。 与银光一同而至的是扑面而来的凉意,且这凉意竟还有几分舒爽,他闭着眼,倒不急着睁眼了。人间常有奇景,是神也无法预知的,凉意涌来,甚至缓解了几分他心中的郁气。 他正要叹口气,那道声音再度出现,且更凶了:“我问你话呢!!!” 他这才想起,这还有个人呢。 泱睁开眼,银光还在,只是比方才浅了许多。他伸手拂了拂,将光拂去,不防光内还有层雾气。倒是个有趣地方,他往前走了几步,再拂了拂,“啊!”,一声惊呼,水雾散开,“噗通”几声水声,泱还没瞧仔细,只觉眼前银光一晃,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就给钻到水里去了。 只剩水波不时荡起圈圈涟漪,银光倒是始终没有消失,泱仔细一瞧。 水面上飘着许多银色的发丝,仿佛绸缎。 联想到刚刚的人声,泱知道了,原来是个小水妖啊。 方才还凶巴巴的,怎的这会儿又给藏了起来? 难道还没完全化形? 泱从前甚少与妖怪打交道,倒是这几百年常来人间,见过不少人间的鬼妖。人间的妖怪虽说不如妖界那般凶悍,也是要修炼的,人间灵气有限,为了灵气,为了精血,为了化形,难免要害人。 泱在人间的时候帮着捉过不少妖怪,但要说他对这些害人妖怪有多厌恶,也不至于。 他是天帝,甚至是这些妖怪,也是他的子民。 他只会为自己无法彻底平衡天下万物而自责。 妖族与他们神族不同,妖怪们初次化形便是少年、少女的形态,因他们要靠妍丽外貌蛊惑世人,美貌是他们的兵器。 妖族是三界里最为貌美的一个族群,毕竟神仙里有长得平凡的,妖怪却无一不是艳绝四方。妖怪这个族群里,没有最好看的,只有更好看的。 妖怪们也知道自己长得好,性子大多张狂。 当然,于帝泱而言,妖怪在他眼里从来是一个模样的,没有妖怪能蛊惑到他。 不过——泱看看那还在荡着的涟漪,这到底是还未化形,还是胆子小? 妖怪里还有胆子小,不愿见人的? 因为戊野的事儿,泱要承认,对妖怪的观感有些不好。但总要有所偏心,他还是觉着,他们人间的妖怪们,要比妖界里的妖怪们纯澈不少。 他环顾四周,此处景色实在很不错,他还想多瞧瞧。此处凉意沁人心脾,令他郁气渐减,他还不想走。他索性站在原地看起了景色,看远处的山,看近处的树,渐渐,风仿佛也止了,山谷变得静悄悄,水面上的涟漪也缓缓没了。 不远处,还有块怪石,瞧起来有些意思,泱下意识地抬脚便往那处而去。他刚转身,“哗啦”,耳边轻轻响起水声,他适时回眸。 湖水中央,涟漪心中,钻出个小脑袋。 泱停下脚步,涟漪再荡了几圈,他看到一双银色眼睛探出水面。 那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对视后,眼中漫上胆怯,眨了眨,似乎要躲,到底又将双眼瞪得更圆,很勇敢地与他对视。 泱从来没怕过与任何人对视,他也看那双眼睛。 良久后,那双眼睛到底是又飞速钻回水下。 这一回,水面上的涟漪也立即没了。 泱的眼睛却是难得顿住,他盯着无波水面看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方才那是双什么眼睛,碧蓝色的水面,倒影在银色眸子中,整个天地仿佛都住进了那双眼睛中。 他再转身,平静地看了水面半晌,出声:“你是谁?” 无人回答。 泱索性再问:“你是妖怪?” 他等了片刻,以为还是没有回应时,“才不是呢!!!”,水里钻出那再度变得凶巴巴的声音。声音是又凶回去了,与方才那双眸子中的胆怯判若两人了,偏偏人还是不敢出来。 泱再道:“既然不是妖怪,为何不出来?只有尚未化形的妖怪才不敢看人吧?” “不是的!!!”水下声音更用力、更生气了。 泱的脸上不由荡出笑容,这个小妖怪有些意思啊,那这小妖怪到底成形了没? 他道:“我瞧你就是没有化形的妖怪,没意思——”“哼!!!”眼前闪过更多银光,“哗啦啦”的连绵水声后,水里钻出位少年。少年眉目甚过远山与古溪,半个身子还在水下,身披银色长裳,银发生光,漂浮在身侧,他瞧起来还有些怯,到底是抬抬下巴,刻意更凶狠地说,“我才不是妖怪呢!!!” 年轻的帝泱只觉心中莫名一滞。 那小妖怪将下巴抬得更高:“我若告诉你我是谁,要吓死你!!!” “…………”泱缓缓舒出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那你是谁?” “我是龙!!!” “…………” “你是不是很害怕?”小妖怪收回下巴,有些担忧地看他,似乎很怕他不怕。 泱准确接受到他的讯息,点头:“怕。” “哼!!!”小妖怪得意了,下巴再度扬高,眼睛看天,高傲极了,“我可是最厉害的龙!我长大后,是要去天上当皇帝的!”,说着,眼睛再瞄瞄他,“你知道皇帝是什么?” “知道……”泱点头。 小妖怪眼中闪过惊喜,反而追问他:“皇帝是什么啊?” 原来压根就不知道皇帝是什么?那是从哪里听来皇帝的话? 泱只好道:“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所有人归他管,所有——”小妖怪兴奋打断他的话:“是是是!我就是皇帝!所有人归我管的!” “你不是龙?” “…………”小妖怪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泱道:“我知道了,龙长大后,就是皇帝。” 小妖怪立即笑开:“是是是!就是这样!你好厉害的!” “………………”泱有些迷茫,为何他的子民里,会有这样的妖怪。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傻的妖怪? 别是使什么迷心计,故意骗他吧? 年轻的帝泱难得自我怀疑起来,再问他:“你既然是龙,方才为何不敢钻出水面?” “……”小妖怪嘴巴抿了抿,眼看着又要往水里缩了,泱赶紧道:“你怕我啊?” “哼!!”小妖怪立即挺起胸膛,“我才不怕你呢!!” “那为何——”小妖怪低头看水面,似乎在思考,随后抬起眼睑,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可以把我的银光和水雾拨掉哦?” “……那不是我拨掉的,是自己没的。”泱睁眼说瞎话。 “真的吗?”小妖怪歪着脑袋看他,双眼也歪了,眼中的天地也调了个。 泱点头:“当然。你这么厉害,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是哦!我最厉害了!”他笑了,很轻易地便信了这番说辞,又问泱,“那你是谁呀?” “我——”泱低头看看身上打扮,随口瞎扯,“我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书生?”他瞪圆眼睛,“书生是什么呀?可以吃吗?” “…………书生是人。” “人?人是什么?”小妖怪满眼懵懂。 泱愈发好奇,这个小妖怪今年到底几岁?怎天真成这般?不过瞧瞧这汪湖水,藏在这样的山谷里,怕是人世间谁也不曾见过,灵气这样充足,养出这样一个纯澈的小妖怪倒也不足为奇。 泱告诉他:“人和龙一样,也是一个族群。” “人长大了也要当皇帝的吗?”他的脑袋换了个方向歪。 泱笑着摇头:“人太多了,不是人人都能当皇帝的。” 小妖怪却怔怔看着他的脸,忽然吸了口气,泱好奇:“怎么?” 小妖怪转过身,背对他,不说话。 “你怎么了?”泱并未瞧见他偷偷变红的耳朵,而是这般再问。 小妖怪伸手点着水面,水面波纹跳起了舞,他小声道:“哼!” “…………”泱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所为何故,再问他,“你今年多大?” “我一千岁了!” 才一千岁啊,果然是个小妖怪,泱又问:“你是何时化的形?” “啊?”小妖怪总算是转身了,不解地看他。 “……”泱正想着,该如何表达才能让这个小妖怪听明白。 小妖怪自顾自道:“我一直在睡觉,今天忽然就醒啦!” 今日才化形?倒也是有天赋的小妖怪,不过这汪湖水这般灵透,诞出这样一个小妖怪才是理所当然。 小妖怪念道:“我刚醒来,便瞧见你站在我家门口,一定是你把我吵醒的!我很生气!” 泱点头:“我明白你的生气,只是此处风景太美,不由便停下驻足,想要多看几眼。” 小妖怪骄傲:“我的家当然漂亮了!你可真没见识呀!” 泱再度笑出声,小妖怪又低了脑袋,眼看又要回头,泱抓紧道:“你初醒来,又如何知道你是龙呢?” “哼!是我家里的鱼鱼们说哒,他们说龙是最厉害的人!我这么厉害,当然是龙了!” 泱双眼都笑弯了,小妖怪不敢与他对视,低头继续戳着水面。 泱本还想再逗逗他,天上却有仙君传信于他,有急事需他回去处理。 他才恍然回神,这次下凡,待得有些久了。他心中有些不舍,打算与小妖怪道别,往湖里走了几步,踩进了湖水中,说道:“我得先——”话连一半还没说到,“呜!哇!!”,小妖怪瞪着他,忽然就哭了。 泱都傻眼了,怎,怎么了。 他不解地看向小妖怪,再顺着小妖怪的视线往自己身下看去,他被戊野打伤后,伤口也未去治,他又不会因这点伤而死。他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方才在岸边便罢了,这会儿立在水里,血全落到水里,将小片水域给染红了。 泱心道“不好”,生怕自己的血要伤到小妖怪,正要抹平。 小妖怪从水里伸出手,指着他,边大声哭边伤心道:“你把我的家弄脏了!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泱默默看着他哭。 小妖怪是个小水妖,眼泪全成了晶莹剔透的珠子,颗颗砸到水面。 似乎也砸到了心底的某个地方。 泱有些不好受,不由道:“你别哭了……” “你把我家弄脏了!!!你是坏人!!!我要吃掉你!!!” “…………”兴许有些不厚道,泱有些想笑,他克制住自己的笑意,反而也作出伤心模样,“我这是受了伤,才流了血,我并非有意。” “受伤?”小妖怪抽抽着,不解看他。 泱脸不红心不跳:“我进京赶考,瞧这山景美,上来看看,不防遇到山贼——”“山贼?”小妖怪渐渐止了哭,被他说得格外好奇了。 “山贼就是专门藏在山里,打劫路人,更甚者要杀了路人的。” “啊——”小妖怪吸气,“你被山贼打劫了?!” “唉。”泱叹气,“是,受了点伤,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家。” “…………”小妖怪傻乎乎地想了会儿,再抬头看他,“受伤很疼吗?” “是啊。”泱继续瞎扯,“血若是流太多,怕是要死呢,唉,这山路不安啊,山贼——呃——”泱顿住,有只冰凉的手捉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 他缓缓低头,小妖怪不知何时瞬移到身边,正抓着他的手,往他手中渡进水雾,并朝他手呼呼气。 伤口愈合了。 小妖怪将他手上所有伤口抚平,抬头看他,本是很得意的,瞧见泱的眼神,一个瑟缩,眼神有些闪躲,到底又是撑住,圆圆眼睛与他对视,小声问:“这样还疼不疼啦?” “……” “还疼?!”小妖怪满脸担心。 “不疼了。”泱轻声道。 小妖怪立马笑开:“那就好哦!”还不忘邀功,“我可是龙呀!我最厉害了!”说完,他也松开了泱的手,趴在岸边。 泱看看自己的手,再看他撑着下巴的手,问他:“那你知道龙长得什么模样?” 小妖怪再想想,仰起小脑袋看他,万分肯定:“我就是龙呀!龙就长我这样!” 泱不由浅笑,他蹲下身,与水里的小妖怪对视。 “你闭眼。”泱轻声说话。 “嗯?”小妖怪不解。 “闭眼。” “哦!”小妖怪到底听话地闭了眼,小脑袋还晃了晃。 泱伸手,虚空覆在小妖怪的脑门上,须臾之后,他的手移开。小妖怪的脑门上,银光一现,冒出两个银色小角角。 “你睁眼。” 小妖怪迫不及待地睁眼,他早察觉出脑门处的不对劲,伸手摸摸,惊喜地“哇”了声,回身便使劲儿地照着水面:“这是什么呀?!” “这是龙角,龙才有。” “我果然是龙啊!我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啊!” 小妖怪兴奋坏了,在水面照着还觉不够,也早已顾不上泱,扑到湖水中心,脸就差贴在水面上了,百般照着自己的那对小龙角,还不时珍惜地伸出手去摸摸。 泱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双眼微弯,欣赏片刻,他转身离去。 站在云端,他又往下看了眼,小妖怪还在照。 他心中郁气早已全解。 他伸出手,手里有一颗眼泪,是小妖怪的眼泪。 他握住眼泪,带着满脸笑意腾空而去。 兴许再不会见面,年轻的帝泱却知道,他将会永远记住这一日。 第76章 神仙 后来再与小妖怪见面,已是大约五百年之后。 也不是从未想起过,在他出生至今最悲伤的一日见到的那个格外好哄、天真又有趣的小妖怪。 只是天地间,需要他做的事太多,比起那些事来,关于自己的事似乎便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这五百年,他也没怎么去人间,鬼界妖界又起了摩擦,打了一场仗,一打就是三百年。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不死之身,日子的确有些无趣,神仙们沉得心下来闭关抑或修炼,鬼妖们没这个耐心,最爱做的事儿就是打仗,这一百年你打我,下个一百年我打你,再下个一百年自己窝里斗,没有清净时候。 他们也见惯了,没打算去管。 偏偏这回,打到后来,鬼王直接杀到天庭告状,说妖界那边有龙出没,非要他去做主。 一听说是龙,泱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过去一看,也的确是戊野。泱也不知道戊野到底是什么想法,看起来似乎对他有反心,除决斗时的狠厉,这些年也未真来抢他的帝位。若说没有反心,当面背叛他,成日里与妖厮混,如今连天上的家也不要了。这回鬼妖打仗,他也没有出手,只是依然与那个妖妖娆娆的妖怪厮混在一处。 龙是帝族,生来尊贵与强悍,除非真正犯了错事,天道降下责罚,泱也没有权利真的惩罚戊野。 不过这件事勉强也算参与鬼妖混战,算是小过,他不再顾念兄弟之情,直接将戊野给提走,关在了他的宫中,上了千年的封印,令他思过。 结果怎么着…… 同戊野成日里厮混的那个妖娆的妖怪也跟过来了,天庭当然不是寻常鬼妖都能来的,都有特定的信物,鬼界妖界也不过十来人拥有。那个妖怪偷了妖王的令牌飞到天上,找到戊野的宫殿,待着死活不肯走。 后来,被偷了令牌的妖王也来了,再后来鬼王觉得妖王上天来必然是有阴谋,也来了,再后来……反正能来的都来了,谁也不愿走。 泱喜欢清静,被这一窝蜂的鬼鬼妖妖吵得头疼。 开曜神君是肯定不会管这种事的,天上地下他最大,妖王鬼王只听他的话,只能他去管。 戊野的寝宫外跟人间的集市一般,他远远看着头便更疼了。 既然是偷了东西飞上来的,那好办,直接责罚那个妖怪就成,那妖怪与戊野厮混,泱很不喜他。还没罚呢,妖王头一个不答应,问仔细了,又说那妖怪是他私生子,妖界的其余长老与儿子也不答应了,对着他的脸就吵。鬼界的鬼,嘻嘻哈哈地笑着直看热闹。 泱站在那儿,看着或打或笑或吵的几团人,眉头紧皱。 他再看看那个始作俑者,妖怪红了眼眶,难得没那么妖娆了,双手抱住宫门上的兽头,盯着他,一字一句:“你敢杀他,也得从我尸体上走过去!!誓与君同生共死!” “…………” 这是唱戏文吗,他什么时候说过要杀自己的兄弟? 再说了,他们天上,是人间的菜市口吗? 最后鬼界与妖界的精英在他们天上也打了起来,神仙们都来看热闹,还是开曜神君过来,代表天道,全都给了惩罚,才统统将他们给送回去。 包括戊野的那个妖怪,似乎叫作南星,被强行送走时,哭得撕心裂肺的。 泱突然发觉,他好像弄错了一些事情,一些他其实也不甚明白的事。 这些事处理完毕后,他才有空继续去人间沾染烟火气息。 原是要直接去京城的,他有大约五百年没来,人间已换了两个朝代,恰逢今日,京城又要有一场巨变,朝代又要换了。 偏偏在落到地面时,他的落点变了,想起来时,他已经站在山脚。 他愣了愣,还没彻底回过神来,便被身边嘈杂人声吵醒。他有些不解,此处偏僻,山形陡峭,又在深处,离城镇甚远,这山其实并不出名。他上回来时,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小妖怪,这山甚至连个名字也没有。 几百年不来,竟是这么多人了? 不过想想也是,于人间而已,五百年可以改变的事儿太多了。 那么,那个小妖怪,是不是早已不在了? 妖怪们化形后便是成年,大多都要外出云游、修炼,几乎没有愿意待在原地的。 想到那个小妖怪不知已遇到了多少人,当年的天真兴许早已被红尘染去,泱默默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被一位男子热情拍肩:“这位兄台!!!” 泱回眸看了眼,“哎哟!”,那位男子上下打量他,满眼惊艳:“这位郎君,好相貌啊!” “…………” 那男子自然熟得很,往他靠得更近:“郎君啊!你这样的相貌,仙子总归是愿意见你一面了吧!咱们此处相遇也是缘分啊,小弟也不求太多,稍后你若能见着仙子,带上小弟也见一面呗!小弟此生也无憾了!” 泱满脸疑惑,彻底懵了,这是在说什么?他不过五百年没来,人变得这么奇怪了? 男子一惊:“兄台竟不知?!你不知,你来此处作何?” “我——”泱还未说完,男子仿佛奇货可居一般,特热情地揽着泱往一旁人少些的地方走去,小声道:“见郎君好气度,郎君怕是京中贵人吧?”他根本不给泱说话的机会,恰好泱也啥都不知道,听他再说,“难怪啊!来这一趟不容易吧?!”说完,他还满脸心疼,“小弟懂!再难,也得见仙子啊!” “……”泱无言以对,“你请细说。” “你问我还真问对了!我就住这山脚下,当年仙子头一回下山,见到的头一个人就是我太太太太太……太奶奶!” “……后来呢?” “与仙子头一个说话的,也是我太太太太太……太奶奶!!” 能不能先别骄傲,说说要事? 那位男子很快便接着道:“仙子问我太太太太太……太奶奶——”泱忍不住,打断:“你直接说你先祖就成。” 男子“哈哈”笑:“这不更亲近吗,也是荣耀啊,那可是我太太太太太……太奶奶!不是寻常先祖!活了三百年呢!” “…………你说。” “那仙子问我太太太——呃,问我先祖,可有见过一个书生,被山里山贼打劫过,身上受伤,身穿青竹色长衫,发髻里插了支竹簪,长得极为俊俏的。” 泱心中一动,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 泱拜别那位男子,看似下了山,实际绕进山的背后,再度进山,脑中是男子余下的话。 后来,那位大娘被漂亮少年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大娘儿子回来,虽也怔,但好歹是能说几句话了,告诉那位少年,他们这儿荒凉得很,几百年没出过一个秀才了,祖祖辈辈打猎,谁也没见过书生。 少年很难过,差点要哭了,大娘儿子看着不忍,说会帮他去找。 少年又笑了起来,这一笑,大娘儿子也傻住了。少年临走前,给他们送了一小瓷瓶的水,说是谢谢他们,却也没说有什么功用,只说他就住在这山上,若是他们帮他找到了,就来山上找他,他给他们更多。 他走了,大娘一家子都还没回过神。 大娘儿子先开始没当回事,甚至以为自家一同做了个梦,毕竟山里人家见识短。直到大娘上山采药时摔了一跤,差点死,他们才想到少年给的水,想必是好东西?翻翻,还在呢,便死马当作活马医,用了那瓶水,大娘不仅救了回来,还变得更年轻。哪怕大娘儿子过世了,大娘也一直活着,大娘活到了三百岁。 从此,少年在他们心中就成为了神仙般的存在。 他们家就住在山脚,神仙虽再未来过,却一直帮神仙找那位书生,久而久之,事情便传了出去,许多人来瞧大娘。大娘的出生文书,在官府有记档,哄不了人,邻里邻间也是亲眼所见的,她的确是活了三百岁。 这事情便越传越神,开始有许多书生跃跃欲试,纷纷上山,却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那个神仙一眼。 众人又以为,是大娘一家骗人,临到大娘也快要过世的前一天,那位仙子再度出现了,与两百多年前一样的相貌。大娘家已有了个小儿子成为书生,仙子问他长大有什么愿望,小儿子说他要考状元。仙子又问状元是什么,小儿子说那是书生最想要的东西! 仙子想了想说,那你一定能考上状元。留下这句话,仙子走了。 见过仙子,大娘过世,十年后,那小儿子金榜题名考上状元。 御前,小儿子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自此,这座山再没有清静过。 无数人扮成书生模样赶来,有单纯只是为了见一眼的,更多也是想得神仙提点金榜题名当状元的,甚至还有人另辟蹊径扮成山贼的。更别提,还有几位真状元过来拜仙的。 这样的事,于神仙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无非就是妖怪作祟。 他的下属们永远不会将这种小事写进案牍中呈给他看。 泱问那位男子:“难道真没人再见过他?” 男子既骄傲:“就我家先祖见过。”又惆怅,“确实没有人再见过,即便我们家人,也再没见过。传说,曾有一回,的确有个很俊俏的书生也是被山贼打劫,受了伤,那个神仙才终于出现了。但那书生与山贼是唱戏,故意引神仙出来,被人揭发。神仙气得把他们俩杀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着,神仙那么心善,怎会杀人呢?再后来,咱们虽说还能上山,走到半山腰便被云雾遮了去路,进不去了。” 泱一步一步地爬山上去,走过陡峭山路,走到半山腰,终于见到了那些云雾。 身后,还有许多人声,全是为了那位神仙来的。 他顿了顿,抬脚走进云雾中。 “谁!” 走进云雾的瞬间,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只是声音已明显变得凶狠。 看来山下男子说话不假,那两人的确是小妖怪杀的,小妖怪长大了,妖怪的本性本就是杀戮。 泱往内走,“站住!!”,小妖怪威胁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 泱不禁好奇,长大了五百岁的小妖怪是什么模样,会与天底下的妖怪一般? 他继续往里走,直到霸道凉风迎面而来,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银发在他眼前飞舞,一把水雾制成的长剑直直对向他。 他这才停下脚步,飞舞的银发散开,剑后现出一张熟悉……而又熟悉的脸,没有丝毫的陌生,泱心中暗惊,五百年过去,小妖怪的确长大了,头发变长,眼线上挑,甚至就连两弯眉毛都愈浓。 只那双眼睛,依然是那双眼睛。 执剑的人,瞧见是他,也不由愣住了。 片刻怔愣之后,“哥哥……”,小妖怪低低唤了声。 泱高高吊起的那口气,忽然一松,他上前一步,小妖怪却忽然将剑收起,垂下眼眸回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番外大概还有一两章~ 第77章 天天意 眼看他的身影将要没入海棠花中,泱立即上前,快速移至他身旁。 小妖怪的脚步微滞,走得更快,泱也只好跟着更快。小妖怪一句话不说,他忽然也找不着话来说。他莫名又想说些什么,他甚至有些想要讨好这个小妖怪,脑中冒出“讨好”两个字时,泱呆了一瞬。 就是这么个瞬间,小妖怪踩进水中,眼看就要不见。 泱抓紧开口,问他:“你的龙角呢?” 小妖怪停下脚步,泱立即走到湖边,就在他的身后,又问一回:“角呢?” 小妖怪当然不可能有龙角,是他的一个小法术,但这个小法术至少能保持一千年,不该如今就没了。他见小妖怪还是不理他,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小妖怪背对着他,闷闷开口:“我不想给你看。” “……”愿意搭理他就好,泱再松口气,声音放得更轻,再问,“为何?” 小妖怪再不搭理他。 泱追问:“是嫌不好看?” 他想说,若是觉着这个不好看,他给再变一个,银色不喜欢,金色也成啊。 他还未察觉自己的怪异,小妖怪已经踩在水里,用力抬脚,狠狠踩了一下水,溅出不少水花。 溅了天帝一身水。 泱懵了,不知还应该说什么。小妖怪再用力踢了一下水,抬脚就要走。行动先于想法,泱伸手拉住少年手臂,小妖怪用力甩,当然甩不开,泱心中莫名焦急,再说出口的话不免也有些急躁:“为何不给我看?为何?” 他连着问了两遍,小妖怪还在甩着他的手,偏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为何?”泱又问一遍。 小妖怪的身子微微一抖,泱更懵的时候,小妖怪忽然转身,朝他吼道:“不给你看!就不给你看!就是不想给你看!!” “为何……” 小妖怪眼眶“刷”地就红了,却兜着嘴巴努力克制自己不哭:“因为你是坏人!你不配看!你是坏人!” “我——”小妖怪咬着嘴唇,瞪圆了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倔强地看他。 泱的心忽然软了,他点头:“我是坏人……” 小妖怪反倒抽了口气,眼泪“啪嗒”往下掉了两颗,眼泪将要落到水面的瞬间,泱的另一只手伸出,眼泪飞至他的手中。小妖怪更难过了:“你果然是骗我的坏人,我见过人了,我知道人是什么样子的!人才不可能会这样的法术呢,人也不可能五百年后还是这个样子,你根本不是人!你不是书生!你骗我!” “我,我——”“骗子!!!” 小妖怪的确长大了,再不好哄。 泱难得被问住了,要坦白身份? 当然不能,他的身份根本不能轻易与人道出,否则是害了这个小妖怪。 小妖怪伤心极了,手中的水雾又成了剑,用剑来威胁他松手,泱不想伤到他,急中不得不道:“我从前是书生,后来,后来成了仙……” “…………啊?” 他编得有些忐忑,小妖怪却呆住了。 泱更为忐忑,小妖怪缓缓放下剑,歪着脑袋,问他:“成仙?” 泱被他看得心中渐渐起了负罪感,又很感慨,原来长大后的小妖怪还是这样纯澈。泱只好道:“成仙便是去天上……我当书生时,考了状元,运道好,碰上神仙在凡间游历,便带我上了天庭。” 小妖怪换了个方向歪脑袋:“天上?” “你原先不是说你长大后就去天上当皇帝?便是这个天上。” 小妖怪想了一会儿,泱以为他不信,他却瞪圆了眼睛,“哦”了声:“原来是这样!” “…………” 小妖怪不再拿剑指着他,着急问他:“那这五百年,你都住在天上?” “是……” 小妖怪面上再度变得委屈:“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为何要不辞而别,我,我转身,你就不见了……”小妖怪的手一松,剑散没了影,低头伤心。 “对,对不住……” 小妖怪难过道:“我后来去山下找你了。我,我很害怕,我头一回下山……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泱听到这声音,心里窒闷得慌,不由问:“有没有人欺负你?” 小妖怪摇头:“他们打不过我。”小妖怪抬头看他,“我想去更远的地方找你,可是——”,小妖怪噘嘴,“我害怕我走远了,你回来就看不到我了。” “轰”地一声,泱只觉自己的脑袋怕是都要炸了,空空一片。 “有好多书生上山来,可是他们,丑!有一回有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他不是你,他看到我,还想碰我!我把他杀了!” 小妖怪说着杀人的事,抬眸看他,满眼天真,问他:“哥哥,你这五百年里,可曾记得我?可曾想着过来见我?” 泱的脑袋仿佛已碎裂,至今还未拼凑,遇上这句话,他没能立即回神。 小妖怪低头:“没有吗……” 他抽出自己的手,转头背对泱,小声道:“没有啊……但是——你是我睡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一直都在想你……”他又转身,瞄着泱,“哥哥,我长大后,去天上,可以去找你吗?” 泱的脑袋已渐渐拼凑好,心却又渐渐碎了。 那日,他与小妖怪一直坐在湖边的怪石上说话,大多是小妖怪在说,他听小妖怪讲述这五百年的事,听小妖怪讲他讨厌的妖怪、讨厌的花,听小妖怪讲他遇到的善良大娘,讲他看过的每一场雨与雪。 不得不离开去处理公事时,小妖怪问他:“哥哥你这次不会再忘记我?” 小妖怪压根不知自己眼中的恋恋不舍到底有多戳人,那眼神的锋利,甚过小时候受过的神罚。 泱不能拒绝小妖怪的恋恋不舍,他甚至看不得小妖怪哭。 往后,他但凡去人间,必要去找小妖怪。 他劝小妖怪下山游历,小妖怪死活不答应,用力摇头:“我怕哥哥回来,找不到我!” 他希望小妖怪能够有朋友,认识更多的人,小妖怪也不答应,照样用力摇头:“我只想认识哥哥!哥哥对我好!哥哥陪我玩!” 他希望小妖怪能瞧见更漂亮的风景,小妖怪再摇头:“我要努力长大,长大后去天上,哥哥带我去九天外看星河!” 泱也不知他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一次次去见小妖怪,是想劝小妖怪早些离开出生的地方,早些看到更宽广的这个人世间,甚至劝小妖怪离开他的世界。小妖怪却从未听过话,小妖怪不仅不愿远离,甚至每日都坐在湖边等他。 每次他从云端下来,远远便能瞧见小妖怪的银色角角,闪着他只能瞧见的温润光芒。 有那么几回,泱想狠心离去,想到小妖怪看到他时,瞬间发光的银色眼眸,他一次次地又落到湖边。 小妖怪的日子里只有他,他却不是,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不希望小妖怪的生活如此。他给小妖怪买来许多人世间有趣的吃食、书本,甚至武器,他给小妖怪讲这三界,讲人、讲鬼、将妖,他还带小妖怪去京城,甚至是皇宫玩过。 小妖怪每次都玩得很兴奋,每次都说“下次还来,我自己也要来!”,实际上是,只要他不出现,小妖怪便会一直趴在湖边等他来。 泱不自责,而是不舍。 当他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心情时,他也尚未察觉不对劲。 直到他与小妖怪认识的日子将要到达第一个千年时,妖界与天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位名叫南星的妖,不知什么原因,引得妖界众怒,将要被处死。戊野知道后,用龙血冲破他的封印,冲到妖界杀了妖族大半。 戊野救下南星,便想一同冲到九天外。 有开曜神君在,他们当然无法逃走,南星被发落回妖族,由新选出的妖王处置。戊野则由他们处置,戊野这次杀了许多妖怪,不至于滔天大罪,封印个几千年少不了,也少不了受神罚。 他与开曜神君一同处置戊野,戊野是他的兄长,开曜神君不是他们的父亲,却因为特别的存在,神似父亲。毕竟每条龙,睁眼看到的第一人都是他。 开曜眼中是悲悯,他对戊野虽说已冷了心,也很不解戊野的行为。 他不明白,戊野即便要夺他的位,即便要与妖界勾结,又为何要因为一个妖怪如此? 他站在开曜身边,等待将要降下的神罚,也有些替兄长不忍。 他永远记得小时候,戊野扑过来替他接受神罚。 却未料到,神罚降下来前,戊野要求单独见他,说:“你记得小时候,我曾帮你挡过神罚。” 泱微怔,点头。 戊野深吸一口气,对他说:“我们是兄弟。” 泱不明他的目的,却因为这句话心中情绪万千,是的,他们是兄弟。 戊野这才说出目的:“帮我救他。” “谁?” “南星。” 他尚未来得及说“好”抑或“不好”,开曜神君已经来了,将他请出去,单独与戊野说话。 他在外觉得不对,又返回,恰好听到开曜神君与戊野说:“何必。” 戊野问开曜:“喜欢,有罪?” “他是妖界的妖,你是神界的神,天道不允。” 戊野笑出声,又问:“神君,天道是什么?” 开曜则道:“戊野,为他,你与泱反目,这就是罪,他就是罪。” 戊野狂笑出声,后来的话,泱没再继续往下听。 他离开,忽觉无处可去,直到神罚降临,他听到声音。他又想到很小时候,戊野带他去九天外看星空。九天外也不是谁都能去,他们龙族可去,他如今已经大了,不需要戊野带领他,给他指路。 他独自飞到九天外,站在星河边,想起小时候的他们。 他问戊野:“大哥,天道是什么?” 戊野告诉他:“天道孕育我们,我们生于天道,自要忠于天道。为天道治理这片天下。” 小时候的他很不满:“那我们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天下,岂不是很无趣?” 戊野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告诉他:“这是我们龙族的职责。” 几千年后,他们都长大了,他在忠于天道。 他的兄长——泱也不禁想问自己:那么,什么是天道? 他也想问戊野:值得吗? 三日后,他再去人间,与往常一样,站在云端,他便看到小妖怪的银色龙角。 千年将过,他给予的,独属于小妖怪的谎言也将要碎了。 他原是打算一直、一直骗着小妖怪,让小妖怪以为自己就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龙。他原想一直关照着这个极为有趣的小妖怪,他可以常来看他。 如今——他慢吞吞降到湖边,金光微闪,“哥哥!!!”,小妖怪从水里跳出来,伸手往他扑来,“哥哥你昨天没有来!你前天没有来!”泱不知不觉伸手,接住他,小妖怪扑进他怀中,委屈抬头看他,“大前天也没有来!” 泱不觉就笑了,问他:“想我了?” “是啊!”小妖怪不开心,“你给我买的好吃的,全吃完啦!你给我买的书,看完啦!我还想去皇宫玩!书里说,皇宫里有漂亮的公主,我要去看公主!” 泱抱着他到水边,就着石头坐下,小妖怪坐在腿上,他帮小妖怪整理长到快要拖地的银发,轻声跟他说:“公主没有你长得漂亮的。” “我当然知道啊!”小妖怪得意。 泱再笑,小妖怪道:“我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龙!”小妖怪手一伸,手心多出一本书,他翻到一页,指着问泱:“什么叫作成亲?” “唔,成亲便是一个人与一个人,他们共同完成一个很热闹的仪式,之后他们便是一家人。” “一家人,那这个人和那个人就可以一直一直生活在一起?每日都能看到彼此?” 泱点头。 小妖怪低头想想,怯怯抬头看他:“那,一个龙,和一个神仙,可以嘛?” 泱没有给出答案,他给不出。 这一日似乎变得格外短暂,几乎是眨眼间,夜色便已降临,泱还不忍离去。天上现出小妖怪最喜欢的月亮,月亮倒影在小妖怪的湖面,小妖怪在水里跑来跑去地抓星星。 却捉不到,他生气地伸手拍那些水,回眸看湖边坐着的泱:“我捉不到!” 泱看不得他这样,便道:“你再捉一次试试。” 小妖怪独自气了会儿,再扑过去抓星星,他双手用力一拢,再张开手掌,原是不抱期待,未曾想到,在他手心,一颗五角形状的星星闪闪发着光。 他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看了许久,他扑到水边,小心给泱看:“哥哥,我捉到星星了!” “真漂亮。”小妖怪往前伸手,“送给哥哥!” 泱拿到手中,情绪难言。 “我好厉害啊!”小妖怪则是自夸,又回头看月亮,思考道,“我也喜欢月亮!” “那就捉。” “可是……月亮只有一个,我捉掉,就没有了……” “月亮有时候会有许多个的。” “真的吗?”小妖怪不信,“可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一个月亮!” 泱往水面一指:“你看。” 小妖怪,回头看,水面上,竟然真的有了三个月亮!!!!! 他兴奋地声音都抖了:“三,三个月亮!” 泱笑:“月宫里的仙女喜欢你,特地送给你的礼物。” “那,那我去捉他们!” “好。” 他更小心地伸手去拢月亮,将两个月亮都拢到手中,漾在他手心的水中。他喜得不知该怎么好了,他问泱:“哥哥,月亮会变成漂亮姐姐?书里说,月宫里住的都是漂亮姐姐!” “当然可以。”泱走进水中,走到他身边,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过了片刻,再松手,“你看。” 小妖怪低头看看,手里的月亮不见了。他再迫不及待地转身,水面上两个少女深深蹲下:“见过公子。” “………………你,你们是仙女姐姐吗。”小妖怪涩涩地问,还有些不好意思。 两位少女抿嘴一笑:“我们往后陪伴公子。” “啊!” 泱伸手揽住小妖怪的肩膀:“给她们取个名字吧。” “哦!”小妖怪激动坏了,努力地想着名字,可他想不出来,他求救地看泱,“哥哥……我不知道叫什么。” 泱想了想,说道:“你觉着她们俩长得好?” “漂亮!” 泱面色含笑:“如今正是四月天,夭桃秾李,她们俩生得华如桃李,又是自月宫来,不如就叫秾月、夭月?” 小妖怪连连点头:“好好好!!!” “奴婢,秾月夭月见过公子!”两位少女再行礼。 小妖怪羞涩上前,与她们说话。 泱站在身后,静静看着。往后,小妖怪有了人陪伴,这对姐妹也能够保护他,带他去一切想去的地方,给他买想要的一切东西。 小妖怪,应当能渐渐忘了他。 他,应当能放心了吧。 帝泱第二次不辞而别。 他曾答应过小妖怪,再不会不辞而别,他食言了。 不过好在,他们永世不会再相见。 他已经身负天下,他不能再负了这片天下。 又或者说,他自己也在害怕,他害怕自己与戊野一样,他们毕竟是兄弟。 哪怕尊贵如神明,也依然有胆怯时。 戊野再度被封印,南星,泱救下了他,救了他的神元,到底还能不能活,何时才能苏醒,就看运道了。 有好几百年,泱没再敢往人间去。 没有一日不在想那个小妖怪,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小妖怪。他曾想过将脑中这份记忆封存,每每下手时,他都后悔了。 他是真正的不死之身,几千年,才能遇到这样的事,若是封存,往后无数年又该如何活。 小妖怪与那位南星不同,小妖怪是人间诞出的妖怪,本无天例不许他们在一起。只是他担心的从来也不是这样一件事,“情”这个东西果然可怕,从前不懂这份可怕,有戊野作则之后,他全明白了。 他乱,等于天下乱。 他冒不起这个险。 他也动不起这个情。 很久很久的后来,宝宝问镜小宝:“如果那天,没有坏妖怪去人间捣鬼,也没有鬼王叔叔去天上告状,小宝是不是再不会和父皇见面了啊?是不是也没有宝宝了啊?” 镜小宝想了想:“不会啊。” “为什么呢?” “因为天意啊,天意会让我们见面。” 宝宝更不解:“天意又是什么哦?”他连天道这个臭东西都还没彻底搞明白呢。 镜小宝“嗯”了声,笑着告诉他:“天意啊,那是比天道还厉害的东西。天意,就是镜和泱。” 宝宝“哇”了声,向往道:“听起来很厉害哦。” 再次不辞而别后,又是三百多年,这三百年里,妖界一直在内斗,打到后来,妖界已无修炼的地方,大部分普通妖怪待不下去,便转向人间。 此时,小妖怪的那座山早已闻名天下,依然有数不清的人要去拜见仙人。 那些妖怪们自是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人间本就是为了找寻修炼地,要找就找最好的,他们全部涌向小妖怪的那座山。 隔壁鬼界看了很久的热闹,眼见他们竟敢染指人间,鬼王兴奋地又上天庭告状去了。 帝泱知道这些鬼妖上来常常没有正经事,很不愿见鬼王,鬼王好不容易逮着他,大声喊他:“尊上啊!!!!!” 帝泱刚想同他说,声音小点儿,鬼王已万分激动地说道:“臣有事要奏啊!!!您是不知道啊!妖界那帮混子,他们可太混了啊!!!” 泱已习以为常,不动声色地问:“这回,他们又如何了?” 鬼王摩拳擦掌:“他们这三百年成日闹,如今竟杀到人间去了!人间不有座神仙山,他们——”泱回眸,盯住他:“哪处?” “呃,臣也不是很清楚,据说——”“哪处?” “叫什么神仙山的……哎!帝尊啊!您别走啊!”鬼王追上去,帝尊早没了影,他还怪不高兴的,这次告状没告成! 泱连衣裳都来得及没换,没换成书生长衫,一身天上惯穿的常服。 他慌慌忙忙落到湖边,心中一紧,小妖怪不在!那两个侍女也不在!小妖怪很有天赋,到底只是小妖怪,才两千来岁,那两个侍女是他自己宫中还未化形的仙灵,他引来,点化成人陪伴小妖怪,再有仙气,她们仨恐怕也难敌那么多妖界的妖怪。 那些妖怪从来都是野路子出身。 湖边没有小妖怪,他又急急往山下掠去,只见一路死寂,他还瞧见不少妖怪的尸体,越看,他这心里就越发不安。快到山脚时,他听到打斗声,心道不好,飞速赶至,月光下两团妖怪聚在一处打群架。 泱仔细看了,其中没有那个小妖怪,稍微松下一口气,却又再度提起。 光是这儿,就有这么多妖怪了! 他伸手就将妖怪全都制住了,又给扔回妖界。妖怪们打架也是野路子,血肉横飞的,他身上到底染了不少血,心中担忧小妖怪,他也顾不上打理,转身就走,绕着山找小妖怪,总要确定小妖怪不在此处才好去旁的地方找。 绕完整座山,他都没找着小妖怪。 他正要去旁的妖怪出没的地方找,要飞走时,视线掠过山脚几户人家,其中似有银光闪动。 他心中一动,飞往那几户人家,刚在门口立住。便是一道身影往他砸来,他还没来得及躲开,那身子直直砸他身上,又喷了他一脸血。他眨了眨眼,屋子里跟着冲出人来:“不知廉耻,欺负老人家!看我——”小妖怪手上举着剑飞到门边,又堪堪站住,嘴巴微张,傻傻地看着泱。 泱觉着呼吸不畅,瞧不见还算好熬,一旦瞧见,这心中……这一回再度不辞而别,且又多年不见,小妖怪是不是要更恨他了,这回怕是再也哄不回来了。 他的心跳得格外的响,就连身边混战的妖怪都忘了去管。 小妖怪的身后,那两位侍女跟出来:“公子!咱们把那几个解决了……公子……”两位侍女也瞧见了泱,默默朝他行礼,随后便散开,布下结界,捡起地上的妖怪尸体便走。 小妖怪也终于回过了神,泱已做好了准备,不防小妖怪张嘴便“哇”地哭了起来。 泱的心里不好受,他也做好了小妖怪哭完就跑的准备。 不料小妖怪扔了剑,便哭着朝他奔来,泱懵了,倒是赶紧张开双臂,小妖怪奔进他怀中,伤心哭道:“哥哥你终于来了!!!”他将泱抱得更紧,“我讨厌那些妖怪!我讨厌他们!!我杀了好久好久都杀不掉!每日都有更多的新妖怪来!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我讨厌他们!” 他脸上挂满眼泪,从泱的怀中抬头:“哥哥你别怕他们,我快要把他们杀光了!” “…………”泱的嘴唇翕动,心中无比震撼。 “哥哥你不要不来,我把那些妖怪都杀掉。”小妖怪将脑袋埋进他怀中,“我想你,我想你,我好想你啊……” 泱深深吸了口气,伸手去轻轻抚摸他埋在自己怀中的小脑袋,将脑袋往心口处摁了摁。这三百多年来,似乎总是空空的,这会儿,满了。 他摸着小妖怪的脑袋,小妖怪又哭了。 泱轻声哄着问道:“怎么了?” 小妖怪抬头告状:“哥哥,我湖里的那些鱼鱼,他们欺负我。” “怎么欺负你?” 小妖怪伸手摸摸额头,更伤心:“我的角,没有了,那些坏鱼说我不是龙,他们笑话我。可是我本来是有角角的,角去哪里了?我真的不是龙?” 泱赶紧摸他的脑门,再松开:“他们胡说,你看,这不就有了?” 小妖怪不解地伸手去摸摸,泪眼换作笑脸:“又有了!那我还是龙?” “你一直是啊。”泱将抱起来,抱着他转身,小妖怪抱住他的后背:“我们去哪里?”,泱轻声道,“那些鱼欺负你,我帮你去欺负他们。” “好!” 泱抱着小妖怪飞回山顶,那些鱼们听到小妖怪回来了,纷纷跃出水面,刚要嘲笑,瞧见多年不见的泱。鱼们都不傻,虽不知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却知道不好惹,见他又来了,纷纷又要缩回去。 小妖怪从泱的怀中跳下去,冲到岸边,得意道:“看看!我就是龙!让你们笑话我!” 还有鱼小声道:“就是假的,明日便又没了!” 小妖怪生气皱眉,却也有些怕,回头看泱,小声问:“哥哥,真的吗?明日便又没了?” 泱走到他身后,问他:“你想怎么欺负他们?” “我,我讨厌他们!他们笑话我!不许他们说话!再也不许他们说话!” “好。”他说完,那些鱼们纷纷落回水里,接着便在水里着急游来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小妖怪一瞧,纯粹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哈哈”笑道:“活该活该!”,不过,他又对泱道,“但是我们一起长大哒,过阵子让他们再说话。” 泱笑:“都随你。” 小妖怪跳进水中,踩在湖面上,逼着那些鱼看他:“看看我的角,我就是龙!不许你们再胡说!” 他的影子落在水面,盖住那些游来游去却再也说不出来话的锦鲤。 “哼!你们若是想要再开口说话,可要求我!” 小妖怪再叉腰:“有我哥哥,你们往后别再想欺负我!” 泱站在湖边默默地看着,听到这句,问小妖怪:“你可有名字?” “名字?”小妖怪好奇,“我也要有名字哒?” “当然,你的侍女们有名字,你自然也要有名字。” “这样啊……”小妖怪眨眨眼,问他,“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叫泱。” “怎么写呀?” “水央的泱。” “水央?” 泱看着站在水中央的他,点头:“是,宛在水中央的泱。” “我不会写!” “我教你。” “好!”小妖怪点头,“那我叫什么?” 泱看水面上他的影子,看他纯澈的双眸,不觉开口:“镜。” “啊?” “镜子的镜。” “那我就是镜子啦?哈哈。”小妖怪天真傻笑,还什么都不知道。 泱跟着点头笑:“是,你就是镜,是镜子。” 是天底下最纯澈的镜子,是照亮他心灵的镜子,是令他终于愿意直面自己的镜子。 泱往前走了几步,再在湖边蹲下,他朝小妖怪招手:“来。” 小妖怪游到水边,趴在岸边仰头看他。 “闭眼睛。” 小妖怪乖乖闭眼睛,泱划过手掌,举高,置于小妖怪的脑门上,“滴——”,一滴血滴进镜的眉心。镜只觉额头一凉,诧异:“哥哥?” “闭着眼。” “哦!” 泱亲眼见那血没入皮肤,变作一个红点,那对龙角银光更闪。 自此,那对龙角便再不会消失。 龙族的掌心血,只会给予伴侣。 他要带他走,看他长大,陪他历劫,陪他成仙,陪他生生世世。 “哥哥,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小妖怪问。 “可以。” 小妖怪睁眼,赶紧再去照水面:“哇,多了个红点点!” “这是小仙童才有的。” “真的吗?那我是小仙童?” “是。”泱再加一句,“是我的小仙童。” 镜对着水面使劲儿照,泱问他:“你喜欢这儿?” “是啊!” “若是离开此处,你可会不舍?” 小妖怪不解:“我为何要离开这里?” “你说你长大了,要去天上。” 小妖怪歪脑袋:“可我还没有长大呢。” 泱笑:“你可以去天上继续长大。” 小妖怪眨眨眼,又问他:“去哥哥也在的那个天上吗?” 泱点头:“去天上,我陪你长大。” 小妖怪再想想,盯着湖面,再问:“那我的家怎么办?会被那些坏鱼抢走的!” 泱道:“我帮你藏好,谁也瞧不见。” 小妖怪仔细思索,继续问:“可是去陌生的地方,我会害怕的!” “那里会有一个和这里一模一样的家,比这里更大,更广,有更多的鱼,有我陪你,还会怕?” “不怕!哥哥陪我,我不怕!”小妖怪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那我还可以回来吗?” “当然,我陪你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小妖怪用力思考。 泱又道:“你曾问我,一个龙,与一个神仙,是否可以成亲。” “可以吗?!”小妖怪极认真地看他,眼中甚至有些胆怯。 泱笑了笑,忽然弯腰,在他眉心轻轻亲了亲。 小妖怪顿住了,直直盯着他。 泱对他缓慢展开笑容,微风吹过,湖面缓慢展开涟漪。 泱则是用更为缓慢却足以被天地镌刻的声音说道:“快些长大,成仙,与我成亲。” 第78章 回回家 “后来捏?” 青黑色的山路上,上山络绎不绝的人群中还有位少年牵着个孩子。少年身上长衫压着银色暗纹,山间满满阳光下隐隐生辉,映衬得他的脸庞愈发美好得好似发了光。倒是他牵着的孩子,小小一个,长得白乎乎、圆滚滚,墨黑的头发扎了两个包包头,缠了金线,长得那样漂亮可爱,偏偏小大人似的穿了身黑。 这一大一小,看相处模式似乎是父子,可那少年也太过年轻了些,自己也是个孩子呢,怕是还是兄弟。 他们俩长得太好,在山脚时,便有许多人盯着使劲儿瞧。瞧他们也是上山的,其余上山的人不由或近或远地,全都跟在他们俩四周围。也不知这俩在说什么,一路上两人的嘴就没停过,偏他们又听不着。 他们俩走走停停,那少年还不时指着远处、近处给孩子讲些什么。 孩童点头点得头上金铃铛直响,直到快走到神仙住的地方了,他们俩依然如此。离那传闻中神仙布下的云雾越近,他们终于听到了这俩在说的话,只听小孩一遍遍追问“后来捏”,声音软乎乎的,叫人恨不得上前揉揉那孩童那脑袋。 还真有人上前去了,少年笑眯眯的,倒是不令人害怕。也有人伸手了,堆了满脸的笑,小孩儿头一抬,好家伙,一个孩童竟有这样的神色,还是那张圆乎乎的脸,偏眼神冷得瘆人。伸手的是位大爷,见状,讪讪又将手缩回去。 少年摸摸小孩儿的脑袋,轻声道:“不好无礼哦。”说罢,少年笑问大爷,“大爷可有事?” 大爷赶紧摆手,不由再欢喜地堆起满脸笑:“不无礼,不无礼,这孩子生得可真好!菩萨座下的仙童也不过如此了吧!” 少年笑着道了声谢,牵着孩童继续往前走。 大爷好心道:“你们兄弟是外地来,头一回上山吧?” 他这是把他们俩彻底当兄弟了,少年停下脚步,也不解释,只是看他。 眼神温和,大爷心里也不怵了,解释道:“这神仙山啊,就神仙在这里,你们瞧见那云雾没?再往前走啊,眼瞅着是离云雾越来越近,实际上越走越远哩!” 少年点头:“原来如此。” 大爷也点头:“咱们常来的,也就站在这里看看,指望哪天神仙开眼,让咱们进去看上一眼那传闻中的神仙湖呢!” “多谢。”少年再道谢,并朝大爷笑着颔首。可他说完,还是牵着那孩童往里走了。 “哎——”大爷还想去拦,被身边人一拉:“算了算了,人家非要去碰壁,碰去呗!” 大爷依然想拦,那兄弟俩已经越走越远,他身边的人群全是讨论那对小兄弟俩的,有说生得好的,还有猜是什么身份的,也有说他们傻的。大爷听了几耳朵,再看看,好了,那对小兄弟彻底不见了。 罢了罢了,的确,自己碰了壁就知道了。 这神仙山,是神仙住过的地方,哪是他们能见到的,长得再俊也不成啊! 人们口中的那对小兄弟,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后,轻轻巧巧地便走进了云雾当中。走入的瞬间,一路花开。 宝宝左右看看,晃着小脑袋,铃铛声中,他道:“和几十年前没有不同哦!” 镜点头:“当然啊,这里一直是这样的,无论何时来,永远都是我们最喜欢的样子。” “那你还没有告诉宝宝哦,后来你就和父皇去天上,再没有回来过嘛?” “回来过啊,只是那时候我也还小,天上太大,也太好玩啦,光是你父皇自己的寝宫就无边无际,我就玩不过来啦。” 宝宝直笑:“就是我们现在的玉宫呗!” “是哒,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你父皇为了保护你和我,把我们俩一同藏到了他自己的寝宫里,把我们扔到人间。” “所以宝宝推迟了好多年才出生哦,差一点就要生不出来了!” 镜笑出声,捏捏他的手:“可是我们宝宝还是出生啦。” “那是,我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龙啦!我是,我是——”宝宝仔细想了想,得意地挺起小胸膛,“我是上天入地第一战斗小神龙!” 镜再度笑出声,拉着他继续往里走。 宝宝再追问:“那,那个戊野呢?他去哪里啦?” “只有开曜神君知道吧。” 宝宝“哼”了声:“这个老家伙可太讨厌了!他不让我们一家三口相聚,好不容易小宝想起我们来,父皇也不当皇帝了,还不让我们一家去玩儿,又拉着父皇上天了!他是故意的!他坏!” 镜则是温声道:“开曜神君也有他的立场。” “哼!”宝宝很不愿意地甩甩脑袋,“等我长大,我去天上打他!” 镜听了这话,停下脚步,蹲下,与宝宝对视,认真问他:“宝宝,你总说要去天上当皇帝,是说着玩儿的,还是真想去呢?” “我想去啊!我要去打开曜神君!” 镜哭笑不得,认真跟他解释:“宝宝你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条不是天道孕育出来的龙。所以,父皇也不好贸然退位。原本,父皇若想卸任,等待新龙诞出就成,我们顶多等个一千多年。” “那,那现在呢!”宝宝不知道还有这茬呢。 “因为我们宝宝是个厉害又可爱的小意外,如今那些神君们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呢,和你父皇商量了好些日子。”镜伸手捏捏他的脸,“我与你父皇尊重你的一切选择,但你要知道,当天帝没那样容易,当天帝也不仅仅是为了,为了……打开曜神君……当天帝,便要担起天下的责任。” “啊?”宝宝像镜小时候那般,歪了歪脑袋,“可是我就想去天上打开曜神君!所以我要去天上当皇帝!我也会担起天地的职责!” 镜再笑,小家伙还是不能完全明白,镜用双手去捏他的小脸,轻声道:“那我们宝宝就努力,长大了,去天上当天帝,好不好?” “好!当了天帝就能揍那个坏神君了!”宝宝叉腰用力点头,并咧嘴笑。 镜暗自摇头,宝宝还是宝宝,不知道天帝的真正意义。 宝宝连一百岁都还没到,放在人间,那就是几个月的婴儿而已。罢了,宝宝长大,至少还需一千多年。等待新龙诞生也要一两千年,他们还有日子去商讨,过个几百年,宝宝再大些,再看吧。 届时宝宝也已懂事,若是执意想去当天帝,那些神君们肯定也需测试他,无论什么法子,总归不容易。若是不想去,等泱也传位于新龙,他们一家三口也可彻底逍遥。 他不再与宝宝说天帝的事,牵着宝宝继续往桃花深处走。 宝宝越走越高兴,蹦蹦跳跳的,边笑边回头仰头看镜:“这么漂亮,父皇不能来真是太可惜啦!” “父皇临时有事,稍后便来,这回他能歇好些日子,这几十年,咱们都住人间。” “好呀!”宝宝扑到花丛里捉蝴蝶,扑了会儿,回头噘嘴看镜,“小宝,宝宝又想到姑姑和漫姐姐了!从前,咱们住在皇宫里的时候,她们常帮宝宝捉蝴蝶的!” 这说的是路溪与她的侍女。 路溪前年的时候过世了,侍女同年过世。路溪过世前,他们曾特地问过,问路溪可有心愿,可有下辈子想要在一起的人。路溪后来与顾皙成亲,白头到老,顾皙一辈子只她一人,敬她爱她,两人育有三女二子。 路溪并不想与顾皙再结一世的缘,也不想与自己的子女结缘,她只求下辈子当一名男子。 镜听到这个心愿时还有些懵,路溪笑着说:“我不是你们,有一辈子的情缘,够啦。我要做我真正喜欢的事去了。” 听了这番话,他才渐渐明了。泱也说,缘分就是如此,有长有短。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夫妻,那就足够了,不代表他们要做永世的。也不是所有人,将情看得甚过一切。 宝宝捉了蝴蝶,扑到镜的腿边,抬头将蝴蝶给镜:“送给小宝。” 镜弯腰亲亲他,将蝴蝶小心放进袖中,宝宝仰头看他,撒娇:“小宝,宝宝想去看姑姑!她应该已经三岁了吧!” 路溪过世后,有他们打点,投胎顺利,如今的确已经是个三岁的孩童。 他们还没去见过呢,既然宝宝想去见,镜抱着他即刻便去了。 路溪上辈子最恨的地方便是京城,这辈子投胎到了江南,是个世家的小公子,受尽宠爱。他们俩悄悄落在这辈子路溪的家中,窗外看到一家老少都在逗榻上爬来爬去的奶娃娃玩,宝宝看着直笑,甚至隐身偷偷走进去,趴在榻边看娃娃。 也不知娃娃是否看到了宝宝,与他大眼瞪小眼,宝宝差点要伸手去摸他。 镜生怕不好,好不容易阻止了,宝宝还不愿走。 镜只好拿出杀手锏:“你不想去看祖母了?” “啊!”宝宝立即跳到镜的怀里,“去看祖母!看祖母!” 临走前,宝宝到底虚空朝小娃娃点了点,一道金光钻进小娃娃眉心,宝宝还惦记着路溪姑姑从前跟他说的话,他念道:“姑姑你要加油哦,你这辈子一定会当探花实现你的人生抱负哒!你长大后,我再来看你哦!” 他朝娃娃挥手,娃娃其实看不到他,却还是朝着他的方向咯咯直笑。 娃娃朝着这个方向笑,引得其余大人不由也笑着看来,却什么也瞧不着。 镜带着宝宝再去了京城,是他们曾经生活最久的地方,宝宝哪里都熟悉。 他们直接落在小香山,正值春日,踏春的人许多,满山坡都是人。顺着小香山往上爬,山顶最大的园子是属于曾经的皇帝姬泱,也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早封了起来,被当做神物保护。 半山腰上还有些较小的园子,则是其余一些皇族或世家的。 有个园子正热闹,前院是些公子们在论诗喝茶,后院的小姐夫人们或赏花,或说悄悄话,满院子除了春色之外,全是笑闹声。 镜四处看看,带着宝宝去了个僻静处,穿过月亮门,墙角长了簇簇竹子。 一位十六七岁的郎君站着,面色通红,他身后的小厮快急坏了:“您再不去,陆家姑娘嫁进宫里,您上哪里哭去!” 那郎君脸上更红:“私下见面,于礼不和,我怕坏了她的名声。” 小厮着急:“您就把您写的那信给小的,小的想法子给您递出去!绝不让人知道!” “这……”那郎君从袖中拿出封信,显然还在犹豫。 镜推推宝宝,宝宝在原地现出身形,跑上前,踩过草地,声音响起,那对主仆吓得回身看来,见是个漂亮的孩童,纷纷松了口气。孩童显然是哪家跟着大人来玩儿的,郎君笑着蹲下身,问宝宝:“你是哪家的?是不是走错路啦?哥哥送你回去?” 宝宝则是瞪圆了眼睛,故意问:“哥哥,你手里的是什么呀?” 那郎君一愣,刚要将信赶紧藏起来,小厮将他们郎君的手一拦。 宝宝“嘿嘿”笑着跑回来,给镜看:“那个哥哥给祖母的信!” 镜笑:“你稍后见了,可不能叫祖母!” “知道知道,要叫姐姐嘛!” 宝宝在院子里绕来绕去,找到了独自坐在后院亭中的一位少女,少女托腮望着湖面,满脸忧愁。宝宝直接跑进亭中,听到声响,少女立即起身,回头看,是个漂亮孩童,脸上不由浮起笑容,问道:“你是哪家的?是不是走错路啦?姐姐送你回去?” 宝宝“哇”了声:“姐姐,你与方才那位哥哥说的话一模一样呢!” 少女愣住,宝宝趁机将手中信塞给她:“那位哥哥托我送信给一位好漂亮的姐姐!一定就是你吧!”少女回过神,要将信再还给宝宝,宝宝再道,“那位哥哥姓纪!姐姐是不是姓陆?” “……是。”少女蚊子哼,手中的信却舍不得还出去了。 宝宝晃晃脑袋,金铃作响,高兴道:“那就好!那位哥哥心悦姐姐呢!” 少女脸也变得通红,对着个孩童,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宝宝再道:“姐姐,祝你与那位哥哥白头偕老呀!” 少女将信塞进袖中,嗔道:“你这孩子,你是随谁来的?” 宝宝得了他爹的真传,瞎扯:“我随我祖母来哒!” “你祖母是哪位?” “我祖母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她对我可好可好啦!她可喜欢我啦!”宝宝边说,边得意地摇摇小脑袋。 将那少女逗笑了,她不由也蹲下来,柔声对宝宝道:“你长得这样漂亮可爱,你的祖母定然也是美貌动人,不知小弟弟姓什么?你的祖母想必很担忧你,姐姐送你回去吧?” “我想和姐姐多说说话,我喜欢姐姐!” 少女笑出声,起身将宝宝抱起来,抱到美人靠上,将自己的点心拿给宝宝吃。宝宝吃了个桃花酥,眼睛滚圆:“好吃!” 少女羞涩道:“是我亲手做的,弟弟若是喜欢,你们回家前,我令人给你们包上几份。” “这是姐姐家?” 少女点头。 镜就坐在宝宝身旁,只不过隐着身,就见宝宝小大人似的,跟那少女越聊越欢。 这少女,便是路贵妃。 他们等到路贵妃过世,给路贵妃办妥丧事,才传位离开人间。路贵妃过世前,他们也问过同样问题,路贵妃不想长生不老,也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她只想和上辈子没来得及结缘的那个人续了前缘。 至今十六年,少女长成,缘分已至。 他们今日来人间,就是为了这事,总要有人帮他们续了这缘,宝宝得知后,非要主动请缨。路贵妃,是宝宝除他们俩之外,最喜欢的人。当然,路贵妃也是除他们俩之外,最爱宝宝的。 宝宝吃了桃花酥,再吃雪花糖,少女笑弯了眼,宝宝边吃,边问:“姐姐与哥哥成亲时,我可以来吗?” 少女脸再红:“婚姻大事,要由父母做主。” “姐姐与那位哥哥郎才女貌,天生要在一起呢!” 少女伸手点点宝宝的眉心:“你这个宝宝,小小模样,说话怎似大人。”少女再给宝宝擦擦脸,将他脸上的糖屑擦去,伸手摸摸他包包头上的金铃铛,夸赞,“这小铃铛可真好看。” 宝宝骄傲:“是我祖母送我哒!” “你有一个好祖母。” “那是!我祖母还会给我缝小老虎哦!” 少女摸摸荷包,摸出一个玉雕的小兔子,递给宝宝:“这是姐姐小时候戴的,送给你,小兔子,喜欢吗?” 宝宝曾有一个玉雕的小兔子便是路贵妃给的,如今又给一个,他立马攥到手中:“我喜欢!” 少女瞧他这急切模样,再笑,到底是个孩子呢。 东宫太子想纳她进宫,可她早已有了心上人,这些日子一直郁郁寡欢,这会儿,心中郁气仿佛全消了。她喜欢这个孩子,还想多说几句,远处,她的丫鬟找来了,“姑娘,姑娘……”,丫鬟小声叫着她。 她低头想拜托小孩儿别将那封信的事给说出去,却见那漂亮孩童抱着她的腿仰头朝她调皮笑,少女刚要跟着笑,孩童说道:“姐姐,你与纪哥哥成亲那日,我还会再来哒!” 说完,孩童原地没了影!! 少女傻了眼,她的丫鬟跑来,气喘吁吁:“姑娘姑娘,宫里出事了!太子犯事儿被陛下训斥,怕是要废太子呢!太好了,您不用进宫了!” “………………”少女心惊,孩童的话还在耳边,难,难道,那孩童竟是神仙?! 镜也伸手点点宝宝的眉心:“你偏要吓你祖母!” “嘿嘿,可是你瞧,祖母没有被我吓到嘛!”他们俩站在一旁看热闹,听主仆俩说话,宝宝好奇问,“小宝,宫里的太子被废啦?和父皇原先当皇帝时候好像哦!” 镜小宝道:“人世间大多如此,皇族逃不过的,岁岁年年都是这些。” “那这个太子为何要被废?也是像伯伯那样,被害了嘛?” “唔——”镜小宝想说,他也不知道啊,身后传来道熟悉声音:“这太子可不能跟你姬淳伯伯比。” “哥哥父皇!”镜与宝宝一同转身,他们身后,多出一名男子。浅金长袍,朗眉星目,正是泱。瞧见他们转身,听到他们喜悦的笑声,他的眉眼愈发舒展。他正要上前,宝宝“哈哈”笑:“小宝羞羞哦!” 镜小宝原先是打算往泱的怀里扑的,立马有些不好意思了……可他从前就是这样叫的啊,想起从前的事儿后,总是改不过来,他缓缓、缓缓地低头。 泱的眉头微扬,走到他们俩面前,低头对宝宝说:“罚你一年不许抱。” “啊!!”宝宝不答应,“父王欺负我!” “你欺负小宝。” “呜……”宝宝装哭。 镜小宝舍不得了,赶紧道:“没事没事的呀!我们宝宝和我闹着玩儿呢!” 泱道:“这小子才多大,就这么多心思,长大还得了?不能太惯着。” “哇——”宝宝立马真哭,“父皇讨厌!父皇讨厌!” 雨“刷”地下来了,园子里的人着急乱跑,镜伤心坏了,抱住他:“乖乖,不哭,不哭!” “父皇坏!” “父皇坏,父皇坏。”镜抱着胖乎乎的宝宝起身,示意泱,“抱抱宝宝,快点!” “…………”泱不想抱,这小子,背着镜做了多少坏事,上回带他去天上玩,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到了开曜神君的寝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朝人家大门喷火。好在他还小,喷出的火也没什么用,偏偏到了镜面前就装乖,再不管,真要翻天了。 镜催泱:“快抱宝宝!”泱沉默,宝宝哭着从镜怀中露出半张脸,边哭边说:“书上说哒,子不教父之过,宝宝这样,也是和父皇学的!父皇还凶我!” “……………………” 镜憋了憋,到底没憋住,大笑出声。 有“父之过”的父亲泱,到底敌不过一大一小的“威力”,认命地将胖宝宝扛到肩膀上,一同离开。 宝宝伸手指着山顶:“宝宝要去我们自己家的园子住!” 镜小宝同意,泱也觉着可以,只是在去之前,他们还得再去干一件事。 蕴蓉即将过世,她很早便说好,过世后不投胎,做鬼一辈子陪在他们身边。他们到的时候,蕴蓉正是弥留之际。蕴蓉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泱他们离开后,蕴蓉离宫到外,由路家荣养。她是灾荒时候进的宫,家人早已不在。 过世时,也由路家人为她送终。 她走得很安详,闭眼前嘴角甚至微翘。 她刚闭上双眼,魂魄慢慢脱离,迷离几刻,她回头看到熟悉的一家三口,喜不自禁。 “我们来接你啦,蕴蓉姐姐。”镜笑着说。 蕴蓉激动上前便跪下:“陛下!公子!小殿下!奴婢太想你们了!” 宝宝坐在父皇肩头,拍手:“宝宝也想蕴蓉姨姨,往后,我们便可以一直不分开了!” 蕴蓉笑着重重点头:“嗯!” 接上蕴蓉,街上买了些吃食与书,他们一同上山,到了他们的园子里,布上结界。 秾月、夭月姐妹,芳菲、三安纷纷出来,与蕴蓉多年不见,自有许多话要说。 大家如今再无凡尘烦扰,余下的真正全是高兴事儿,喜欢的人都在身边。 在山上玩乐许久,六个月后,陆家三娘子与纪家二郎君成亲,因太子刚被废没多久,亲事不敢办得多盛大,却也很是温馨热闹。 陆三娘子独自坐在闺房,等待迎亲。 她还记着几个月前见过的那个孩童,他说过,成亲时会来。 虽说可能是玩笑话,甚至那日都仿佛只是一个梦,她却觉着,那孩子一定会来。为此,她甚至屏退丫鬟们,独自待着。 不防,至今,那孩子也未出现。她扯唇,兴许是真的做梦了? 她双手搅着,不安而又忐忑,手心全是汗。 忽然一只冰凉小手摸摸她的手,她一顿,“姐姐,你在害怕什么?”,孩童的软糯声音响起。 陆三娘赶紧低头看,膝头趴着那个孩童! 来了!果然来了! 她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孩童笑:“我说过哒,姐姐成亲,我会来的!” “……你,你是神仙?”陆三娘赶紧问。 “我是谁不重要哒。”宝宝仰头问,“姐姐,你在怕什么?” “我,我——”陆三娘对着一个孩童,不由说出,“我不知成亲后将会如何。” 宝宝听罢,很肯定地说:“姐姐你放心,你与那位哥哥是三世的缘分!你们会过得很幸福哒!” “真的?!”陆三娘已不由相信,这个孩童的确是神仙,听到神仙的话,她的心的确定了不少。 “当然啦……”宝宝发挥从父亲那处继承来的“瞎扯”功力,有模有样地同陆三娘聊了起来。 镜则是与泱去了纪家,见那位纪二郎。 那位郎君身着红衣,正领父训,准备去迎亲。镜看着他,心中也有些担心,泱察觉到他的担忧,将他的手包在手心,安慰道:“路贵妃临终前,只求与他续了前缘。他又何尝不是,他有大功德,在地府时,被问及愿望,说的也是与路贵妃续了这份缘。为此,他在地府等了几十年,等到路贵妃投胎,他才一起投胎。” “嗯!”镜用力点头,“他会对贵妃娘娘很好的!” 泱笑:“他若是敢对路贵妃不好,不还有咱们?” “嗯!”镜更用力点头,“我最喜欢贵妃娘娘!谁也不能欺负她!” “走,我们去陆家瞧瞧。”泱说罢,打横抱起他,直接飞到陆三娘闺房外。 宝宝还在与陆三娘有问有答地说话,陆三娘太喜欢这个小神仙了,已经忍不住将宝宝抱在膝头,拿了花生糖喂给他吃。 他们看了没多久,府外响起爆竹声,迎亲的来了。 镜着急地叫着宝宝,叫他快回来,宝宝充耳不闻,继续和陆三娘说话。 泱心想,这小子必须得治一治。但他面上也不显,宽慰道:“没事,宝宝有分寸,知道规矩。” 话刚说完,陆家丫鬟飞一般地全都跑来,陆三娘的母亲与姐妹也纷纷来了。 陆三娘没法再独自待下去,她抱住宝宝,问他:“姐姐往后还能见到你?” “当然!”宝宝摸出一块石头,是他自己从镜湖中捡到的,也是他最喜爱的一颗石头,他郑重其事地递给陆三娘,“姐姐,送给你!它能帮你逢凶化吉!” “谢谢,谢谢。”陆三娘眼角都红了。刚道完谢,门被推开,人全涌了起来。陆三娘回头看去,宝宝不见了,她面露迷茫。她的母亲上前拉住她的手,眼睛含泪:“我儿将要出嫁……”,陆三娘回过神,听完母亲的话,她母亲亲手给她盖上红盖头。 迎亲的纪二郎君已走到门前,陆三娘被她大哥背出闺房,她又回头看了眼自己空空的闺房。 手中握紧小神仙给她的石头。 盖头下,陆三娘哭着又笑了,她一定会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一片红色中,热闹的吹弹声里,陆三娘被接走了。 陆三娘的娘家人纷纷不忍落泪,镜小宝站在门边,哭得却比他们还狠。宝宝更惨,他想哭,不敢哭,否则要下雨的。 新娘子成亲那日下大雨,不吉利。 他用小胖手捂着嘴巴。 泱一手牵着一个,轻声道:“这是好事儿,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了她爱的人。” “嗯!!”镜小宝点了头,照样哭。 陆家人哭完回去了,他们还在哭。 泱一手拉了一个,拉着他们往外走,边走边缓声道:“生活便是如此,我们往后还会遇到更多的人,鬼,妖,甚至是神。我们看他们生,看他们死,看他们哭,看他们笑。我们有喜欢的人,也有厌恶的。我们会出手帮助,也会冷眼旁观。” “路溪选择自己执念的人生抱负,路贵妃选择自己失去的爱人,蕴蓉则选择自己愿意效忠一世的我们……而我,选择你。” 镜哭着仰头看他:“我也选择你的。” 泱缓缓展开笑容,小不点宝宝不遑多让:“宝宝选择父皇和小宝的!” 泱笑他:“小不点,是我们选择你。” “哼!!”宝宝生气。 镜破涕而笑。 泱牵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踩着陆、纪两家洒在路上的喜钱往前走。路边全是瞧热闹与捡喜钱的人,那些人看不到他们,但他们能够看到人们脸上的喜悦笑容。 泱道:“你看,我们就这样在这三界,看遍花与草,看遍悲与喜。”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嗯!!!”镜与宝宝一同用力点头。 “旁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三口,始终在一起。” “是!!!”镜与宝宝再点头。 即便如此,他发现,这俩还是在伤心。 两个感性的小家伙,泱再道:“要说重要的事,当下便有一件。” 他们俩立马抬头了,异口同声:“什么呀?” 泱笑:“得给我们宝宝正经取个名字了。我其实,已经有了个想法。” “啊!”他们俩果然立刻不伤心了,纷纷盯紧泱,“叫什么?!” 泱笑而不语,牵上他们,飞上云端,泱伸手一挥,多年前全天下被水吞没的影像在云边重现。宝宝变成龙,飞到天边,与镜一同吸尽整个天下的水。 泱道:“我名泱,小宝生于水。宝宝是我们的孩子,黑色为水,又曾对天下有这份贡献。我们的孩子,将来定是比我们还要厉害。” “所以呢?!”镜小宝与宝宝着急追问。 “所以,我们宝宝名为祝汸。” “啊?” “汸,水势浩瀚,甚于河海,甚于你我,也是我们作为父亲的祝愿。” “啊!”镜小宝收起张大的嘴巴,转头就问宝宝,“宝宝喜欢吗?!” “宝宝觉着很厉害的样子哦!宝宝是上天入地第一战斗小神龙,就该叫这样的名字吧!” “我也喜欢!”镜再看泱。 “那就,叫这名?” “好!”两个宝宝再度异口同声。 泱点头:“那父皇改日,将你名字告知开曜神君。” 宝宝不开心了:“为何要告诉那个老家伙!” “那你还想不想去天上当皇帝?” “想!” “那——”宝宝想想,明白了,老家伙毕竟是管着臭天道的,他很不开心地撅起小嘴巴。 泱笑着暗自摇头,他觉着这小子成日里叫嚷着说要当天帝就是不知者无畏,这点儿都受不了,哪里来的耐心当天帝? 也好,他与镜都不舍宝宝离他们太远。 改日告知开曜神君,新龙该诞生了,已到他卸任的时候。 他站在云端,再看看这片天地,如此宽阔。 却比不过身边的他们。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他们。 泱手里提着一大一小,忽然将他们俩高高抛起,镜惊呼一声,金光漫起,飞出的金龙从他身下飞过,高高托起他。 “哈哈哈!”他大声笑,回头看去,小黑龙也从金光中飞了出来,乖乖飞到他们身边。 镜小宝伸手紧紧抱住泱,指向清山的方向:“回家!” 一大一小两条龙长吼应声,飞入云层,渐渐不见。 他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前世的番外,我是想一直写到戊野为何还是反了,以及小宝又是如何受伤之类的。 后来想想,已经番外了,就不写这些伤心的前尘往事了,大概发生了些什么,文中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所以前世的事我就写到小宝被泱带上天这里。 前尘往事,往后写系列文的时候,会涉及一些。 这篇番外就到这里了,下面可能会写一个祝汸宝宝上天的前传,很短,应该不到一千字。如果不写的话,就直接标完结,写的话,到时候如果有更新,不想看的记得不要买哦。 之后写祝汸宝宝的文时,作为父亲,镜小宝和泱会出现。 那么暂时就到这里啦,天下之大,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的主角们选择了彼此,祝故事里的他们永远幸福,也祝大家幸福,假期快乐么么哒。 第79章 祝汸 天上原本没有黑夜白天之分。 即便是神仙,也不乏汲汲营营者,但大多数神仙总是无拘无束闲散惯了的,在自己洞府,抑或宫中,乐意是白天那就是白天,喜好夜晚那就自己多弄几个月亮挂着。 在自家之外,整个天庭却从来都是永昼。 直到近万年前,当时的帝尊泱从人间带回来一个小妖怪。小妖怪长得那叫一个漂亮,带回来的当天,全天庭的仙子姐姐们都跑去看他,都想看看这个能被帝尊亲自带回来的小妖怪长得到底是什么模样。 从来冷寂的帝尊的寝宫内,那天热闹非凡。 小妖怪半点儿没让她们失望,缩在帝尊身后,怕怕地探出一只眼睛,朝着她们眨了眨,仙子姐姐们伸手抚了抚心口,还未将心绪抚平,那小妖怪将另一只眼睛也给探了出来,再朝她们眨一眨,轻声打招呼:“姐姐好。” 宫殿静了一瞬,满天庭的仙子姐姐们都疯了。 是以,沧海桑田,多年之后,还是个孩童,也还没有大名,才几十岁的宝宝跟着他的父皇来天庭时,镇定多年的仙子姐姐们的心又开始澎湃了。 宝宝拉着父皇的手,随着父皇刚到南华门,还未等他好奇地多打量几眼,忽地便闻到许多香味,是独属于女子的香。他的祖母、姑姑,包括鬼姨姨、芳菲姨姨们都爱挂香包,也爱用胭脂水粉,她们都是香香的。 宝宝很熟悉,他暗想,原来哪里的女子都是一样的。 他正要踮踮脚,看看香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眼前便闪过无数道的光,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无数道声音——“天呀这就是镜小宝的孩子?” “与他长得可真像!!” “呜呜呜我怎觉着比镜还要可爱?镜若有孩童时候,怕也是这个模样吧?!” “快瞧快瞧!他也眨眼睛了!一脸小迷糊!!!真正是和镜一模一样!” “快叫‘姨姨’!你父亲叫我们‘姐姐’的!” “让姨姨抱抱啊!!” “姨姨带你去玩,带你去捞月亮!你父亲最喜欢的!” “他在看我!” “他看的是我!” “是我!” 宝宝再眨眨眼睛,他听懂了哦。 他的眼睛这么一眨,那些仙子姨姨们立即用手去捂住心口。这动作太熟悉了,他身边的姐姐、姨姨们瞧见他都这般,宝宝太知道如何讨得姐姐、姨姨们的欢心了。她们明显是看到他太激动了嘛!她们都很喜欢他! 呵。 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让她们更喜欢自己一点。 宝宝扬起小脑袋,看着她们,嘴角一翘,小嘴一咧,笑得甜甜的。 再道一句:“姨姨好!” “天呀。”仙子们再次惊呼,伸手便要抢着去拉宝宝的手。 在一旁被无视许久,拉着宝宝手的帝泱用力“咳”了几声,仙子们才渐渐回神。她们笑着对视几眼,这才静下来,纷纷给泱行礼:“拜见尊上。” “免礼。” 从前与镜小宝最为亲近的月宫的折梨仙子与泱寒暄:“多年不见,尊上风采依旧。” “仙子说笑。” 折梨掩袖笑笑,眼眸流光,再问他:“镜一切可好?” 泱的面容这才漾上暖色,声音变柔:“他一切都好,知晓我来,还托我与各位问好。” 仙子们欣喜地再面面相对,折梨仙子脸上笑容也更甚,这么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都知道。天庭如今虽未制止镜的到来,将心比心,镜怕是再也不愿过来,她们也不敢贸然去找镜。 折梨又问:“日后,我们可能去见他?” 泱点头:“自然。” 仙子们高兴地又小声念叨几句,远处等着接引帝尊的仙君们也不能再等,有许多政务还等着他去决断。折梨们让开身子,让他们俩过去,宝宝仰着脑袋,乖乖与仙子们挥手,折梨开口:“帝尊,您去忙政务,小殿下便交给咱们吧?我们姐妹,带他在天庭好好转一转。小殿下这还是头一回来呢。” 泱闻言有些犹豫,别看这小子笑着乖乖又甜甜,越长大越胡闹,人前人后完全就是两样。今儿,他压根不想带他过来,是他跑到镜小宝那边去撒娇,说想来看看小宝长大的地方,把镜小宝的心说得软得一塌糊涂。 他只好带着这小子过来。 见他犹豫,折梨仙子再笑:“尊上,我们带小殿下去看看花啊草啊的就成,从前小宝就常被我带着去玩的,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您去处理政务,孩子在大殿里等着,难免无趣呢。” 泱一想也是,在大殿里,他万一瞧着哪位仙君不顺眼,去逗弄人家,反倒不妙。 折梨原先带镜小宝去玩,无非就是去那么几个地方,都生不出什么事来。 他便应下了,仙子们都很高兴。 临走前,泱蹲下身,与宝宝道:“你乖乖的,下回还带你来,你若是不乖——”宝宝点头:“宝宝不乖的话,父王下回就不带我来了!宝宝知道!” “去吧。”闻言,泱很满意。 泱将宝宝交给折梨,目送他们远去,他才去了大殿。 宝宝被折梨仙子们带去百花宫玩,百花宫的主人是弄影仙子,司掌整个天下的花,她宫里的花岂止是百样,满宫的色彩斑斓。宝宝原本就喜欢拿着个小铁锹在玉宫里捯饬花花草草,一见这些花,那还得了,立马扑进去捉蝴蝶了。 天上的蝴蝶与地上的还不同,更为漂亮,还有灵识。 宝宝玩得不亦乐乎,仙子们看他也看得不亦乐乎。 他扑着蝴蝶不时惊呼,一只比一只更漂亮! 仙子们看着他也在惊呼,没有最可爱,只有更可爱,不愧是镜与帝尊的孩子! 他一边玩耍,仙子们给他讲从前镜的故事,告诉他,是因为镜来了,人间习性难改,帝尊才改变了天庭的永昼,往后与人间一般,他们天庭也昼夜循环。她们还告诉他,镜来到天庭,长大之后,成仙的隔日,便与帝尊成亲了。 神仙大多冷情,那场亲事是这么多年来,天庭最热闹的一件事,他们记得一清二楚。 折梨仙子告诉他:“是由开曜神君亲自做的见证呢。” 本还欢乐扑着蝴蝶的宝宝,心中一动,脸上还是一派快乐与童真。 他扬起脑袋,甜甜问:“姨姨,开曜神君是谁呀。” 折梨他们以为他人小不记事,立即告诉他:“他是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神,执掌的是天道。” “他这么厉害的呀?”宝宝捏着只彩色蝴蝶,好奇问。 仙子们笑,开曜神君从前对镜、泱做的事,她们都知道。但开曜神君代表的是天道,对于违反规则的事必要出手,坦白说来,谁也没有错。若是宝宝不记得这些,那就太好了。 折梨仙子便点头:“是呀,他虽执掌天道,却非不近人情。” 主要是她们想见也难见一面……哪里来的人情去近或远,不过应付孩子嘛,这么说说还是成的。 “这样呀……”宝宝眨着天真纯澈的双眼,眼露好奇。 弄影赶紧再道:“不仅如此呢,开曜神君长得可好看好看了!”她的话一出,其余的仙子立即嘲笑她:“你还惦记着开曜神君呢?”,弄影不服气,“你不惦记?咱们谁不惦记?”,众仙子嘻嘻哈哈,最后是折梨道:“好了好了,孩子在呢!” 仙子们看看孩子,孩子朝她们天真地笑,什么也不知道的懵懂模样。 她们纷纷再蹲下来抢着去抱扎着两个包包头的奶娃娃,宝宝被姨姨们抢着抱,脸上笑得快乐极了,心中却在冷哼:那个老家伙长成那副鬼样,比恶鬼还要吓人,这叫好看?!这些仙子姨姨们怕是没见过真正的好看吧! 不说他的父皇与小宝了。 就说他自己,他长大了铁定比那个老家伙好看万万倍! 即便是如今,他也比老家伙惹人喜爱!! 他今日来天庭,的确不是为了玩来的。 他是来报仇的。 至于报谁的仇? 那还用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那是哄人的。 他又不是人,他讲究的是有仇就要立即报! 那个老家伙欺负他们一家,欺负他的小宝和父皇,他虽然还小呢,他也要揍他! 他拽拽折梨仙子的手,问:“折梨姨姨,开曜神君住在哪里呀?” 折梨指指天上:“神君们都住在九天呢,一共九位,开曜神君在最上一重。” “啊……那宝宝去不了嘛?”宝宝有些失望,眼中满是童真。 姨姨们立刻想起当年的镜,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宝宝同他父亲一样天真可爱呢。姨姨们说话的声音不觉放得更轻,折梨蹲下来,揽着他缓声道:“没有神君们的召唤,咱们的确去不了呢。” “哦……”宝宝低头,胖乎乎的下巴都要抵到胸膛了,难过道,“宝宝听说父皇与小宝成亲的时候,他来做见证,还想看看他呢。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神仙吧……父皇不愿意带宝宝来天上玩,下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父皇将来不做天上的皇帝了,宝宝可能再也没法见到那么好的神君了……” 他的眼眶渐红,天色渐渐阴沉。 “…………”仙子们面面相觑,心都要碎了。 折梨将宝宝搂得更紧,努力想着法子。人群中,有位仙子道:“开曜神君宫中的和铃仙子托我帮她寻个东西,她是神君的侍女,有进出的玉牌,我问问她现在可要?” 宝宝惊喜抬头:“我可以去九天看神君了嘛?!” 那位仙子笑:“我试试!”她说着,便回身去与那位和铃仙子联络。大约一刻钟,她笑着回来:“和铃仙子恰好在!” 宝宝高兴坏了,眼眶里转着差点就要掉的眼泪珠子被他擦掉,破涕而笑。 仙子们觉着,这可真是个可爱又善良的好宝宝啊! 一块玉牌只能接引一人,姨姨们一边一人拉着他的小手,将他送到九天入口,将玉牌系到他的腰带上,叮嘱道:“和铃姨姨一定很喜欢你,你到那里,将东西给她,告诉她你是谁,让她带你进去见神君。” 宝宝点头:“好哒。” 太乖了,折梨再叮嘱:“天黑了便回来,姨姨们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哒!”宝宝双手握拳,在仙子们“慈母”般的眼神中,走进发着光的九天之门。 然后——然后,他刚到开曜神君的元无宫,压根没去找什么和铃仙子。他立马放出自己的老虎,骑着就跑,找到一扇也不知道是什么门,反正是元无宫的某扇门的门,张嘴就喷火。他虽还小,那火对开曜神君本人没甚用处。 元无宫坐落在九天之上,不说人了,就说神仙,大部分神仙一辈子都没来过,除了开曜神君自己与在任帝尊,谁也不能在没有接引的前提下找到这里。 元无宫反而没有任何提防与保护。 他到底是龙,又是镜与泱的儿子,火一点就着,元无宫又太大,他喷了一处又一处。那位和铃仙子等了好半晌没等到人来,正纳闷呢,忽然闻着不对劲的味道。不好意思的是,和铃仙子当神仙这么多年,真正的不食烟火,都不知道火烧着了是什么味道。 她与开曜的侍从齐光仙君一同顺着味道往回找,还未找到,开曜神君自己从寝殿出来了。 开曜飘在半空中,默默俯瞰地上某个正奋力朝他的寝宫喷火的小娃娃。 小娃娃只顾着喷火,眼瞧火势越来越大,兴奋坏了,哪里在意天上还有谁盯着他看。 和铃与齐光看到开曜,两人飞到他跟前,着急行礼:“神君,这——”开曜抬手,他们顺着神君的视线回眸望去,火势更甚了。 开曜轻声道:“无事。” 和铃与齐光面面相觑,行吧,神君说“无事”,那就是无事。 他们仨站在云端看那娃娃火烧他们元无宫,娃娃本事还不小,眼看着便要烧到一半了。和铃到底忍不住,问道:“神君,这位是?” 是哪个娃娃有这能耐? 他们住在九天之上,才是真正的不问世事,并不知宝宝的身份。 这位是? 开曜想了想,似乎泱与镜叫他“宝宝”? 宝宝的火终于蔓延了半座宫殿,他骑在他的老虎上,双手叉腰,得意地“哈哈哈”大笑。笑完,他伸手拍拍自己的小肚子:“我要歇歇啦!我饿了!” 他衣襟里爬出一只灰色长耳兔子,翻到他腰上扒着,咬开一只荷包,再用脑袋顶着给他。 宝宝伸手到荷包里摸出三块桃花糕,一块先喂给老虎:“小虎吃!”,一块喂给兔子:“兔兔吃!”,最后一块塞自己嘴里,“宝宝也吃!吃完继续烧!继续报仇!” “…………”风把他的话带到开曜等三人的耳中,开曜继续默默观看他喷火。 “神君……”和铃再看开曜。 开曜的眉毛这才微动,朝齐光道:“去请帝尊来,别引人注意。” “是。”齐光飞身离开,去九天下。 宝宝最后是大声嚎哭着被泱给提走的,他的老虎和兔子作为从犯,全都老老实实地耷落着脑袋,跟在身边,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 他一哭,天上便下起了雨,他自己烧起的火,顷刻又都灭了。 他在他父皇的手里拼命挣扎,哭着喊着要“报仇”,都下了九天了,也没能停止哭嚎。于是整个天庭的神君、仙君、仙子们都亲眼看着才几十岁的熊孩子·宝宝是如何被他爹给提走的,偏偏他哭了吧,天上还下雨,稀奇。 宝宝哭得那样悲切,神仙们倒是好好看了一番热闹。 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大家纷纷还记得宝宝哭着重复喊的那句“要报仇,他欺负我们!我要把他的宫烧掉!烧掉!” 宝宝被泱给提走,送回人间。 齐光打探回来,给站在烧得发黑的宫门前,背对他站着的开曜行礼:“神君,小殿下被尊上带走了,一直在哭。” 开曜点头,表示知道了。 雨一直没停,自然是还在哭。 齐光想了想,又道:“呃,神君,小殿下说……还要再来烧,大家都听到了,是不是……不太好?” 开曜再摇头:“无事。” 好吧……神君说“无事”,那就是无事。 齐光与和铃再对视,再抬眼时,开曜伸手一挥,元无宫恢复如新。 开曜抬脚,走进宫中,渐渐不见。 和铃与齐光却突然奇异地想到,恢复得这么新,是为了下回烧得更狠吗? 话说回来,小殿下火烧元无宫,将自己的脸上也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两只眼睛,一只金色,一只银色,闪光熠熠,长得又那样可爱,即便是烧火,也实在无法令人生厌呢。 不知下回再见面又是何时。 不止是他们,天庭众人都这般想。 毕竟开天辟地以来,这一位,是头一个把开曜神君的寝宫给烧了的人。 还是个小娃娃。 原本众人以为,开曜神君好歹要表个态吧。孩子还小,不好惩罚,给予适当教导应当还是可行的?毕竟,开曜神君代表的是天道。孩子即便不是天道孕育,却也是龙族啊。 没成想,开曜神君又闭关去了,多年不见。 而那位火烧元无宫的小殿下,之后也是多年不见。 宝宝当然想再上天,可父皇再不带他去。 他委屈地哭了好几天,就连小宝也不答应他了。 父皇与小宝给他讲了无数天的大道理,他都能听懂,除了这件事,他一直是个乖宝宝嘛。认真读书的,也认真学本事的,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大家都夸他,都喜欢他。 可是开曜那个老家伙,才不配得到他的礼貌呢! 他就要烧了开曜神君的家! 他将来还要杀了开曜神君! 那个人欺负他们!阻挠他们一家三口团聚,是他长这么大遇到的最坏的坏人! 他讨厌他! 这件事,他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不仅不承认,还始终说要再去火烧元无宫,是以他再没能被父皇去天庭。 渐渐地,他长大了,知道更多的为人处世,知道隐藏心思,父皇与小宝早已忘了这件事。大人们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个小娃娃的小捣蛋罢了。 谁也不相信,这件事在他心中到底住了多久。 他觉得,开曜神君这种冷面无情不知情为何物,凡事只问天道的老家伙,必须要受到惩罚! 他算了算,天地间,也就自己配给他惩罚了。 没办法,谁让天地间,只有他没有被这个老家伙给蒙骗呢? 时光飞逝,一千多年后,祝汸成年,化成少年。 金银光中,闭关的黑龙破光而出,原地现出一道少年身影。他睁开双眼,镜站在他面前,对他笑。镜的身边,是他父皇。两位父亲眼中都是“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祝汸上前,弯腰行礼:“父亲。” 他的心愿没变,他要去天庭,做天帝。 当然,他已长大,已明白天帝的真正意义。 做天帝,不仅仅是为了揍那谁。 但是做天帝,一定便于他揍那谁。 他不会忘记自小的理想。 龙族是天底下最强悍的族群,成年后的他,愈发对自己充满信心。 他非天道所孕育,要接过父皇的尊位,九位神君商量过后,决定给予他挑战。 他需战胜十二位仙君与九位神君,才能获得尊位。 他飞天接受挑战这日,平静的天庭再度沸腾。 说实在的,天庭的日子实在是很无趣,好不容易来了个有趣的人,大家能不沸腾吗?多年前,那位小殿下是如何火烧元无宫,又是如何哭着嚎着被帝尊给提走的景象,大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等了一千多年,终于再等来这位,大家伙儿容易吗!! 听闻他要接受挑战,一路杀到天庭取得尊位,大家伙儿更为兴奋。 按照规则,九位神君等在云望台接受挑战,在这之前,从人间来天庭的一路上埋伏着十二位仙君,他要一一打败,才能摸到云望台的边。 由于那十二位仙君都是藏着的,诸位神仙也不许下去,便是看热闹也只能在天上等着。 等待的途中大家急坏了,生怕当年的那位小魔王被十二位仙君给打败。 天庭天兵共分十二支,这十二位仙君分领十二支,都是当仁不让的战神,战绩显赫。 虽说龙族是天底下最强悍的族群,但这位到底不是天道孕育的啊。等待他到来的时候,众人围在云望台边,焦急讨论。 直到前有探路官不停来禀报:“打败第二位了!” “打败第十位了!” 一群闲着没事儿干的神仙们纷纷挤到南华门,就差欢呼了。 折梨掩袖直笑:“我就说嘛,宝宝厉害着呢!” 再有仙君道:“我可还记得多年前,那娃娃哭嚎的那个劲儿,一定赢!” “那小娃娃如今不知是否还是那个性子?” “哎哟龙族好斗,一定还是!” “说来那娃娃长得漂亮得很!” “嗨,那可是帝尊和镜公子的孩子……” 再来人报:“已打至最后一位!” 哗——南华门瞬时变成人间集市,甚至更为热闹。 云望台那边的八位神君也得到了消息,纷纷眼含笑意。 明承神君捋捋胡子:“果然如此。” 唯一的一位女神君庭归笑道:“说来,他上回来时,我尚在闭关,尚未见过他。” 明承笑着直摇头:“那可真是个混世魔王。” 其余的几位神君再笑。 庭归道:“原本咱们九位便是幌子,他若能胜过十二位仙君,便说明实力与天道孕育的龙族一般。咱们九位不过走个过场,各位——”,她站起身,“一同去迎一迎我们的新帝尊?” 明承跟着站起身,神君们纷纷起身,庭归又回眸看了眼,笑:“开曜今儿不来?” “哈哈,他还记着当年被小娃娃火烧寝宫呢吧。”有神君开玩笑。 他们纷纷笑出声,明承再捋捋胡子:“他向来甚少管事的,不到非得自己出现时,绝不现身的。不过眼看着新帝尊要来了,天光还得由他指引。”他朝自己的侍女招手,说了几句,侍女便去寻开曜。 他们则是直接飞往南华天门。 “十二位都打败了!来了!快来了!”探路官冲上来喊着报道。 仙子们到底欢呼出声,热烈讨论这位小魔王如今的模样,毕竟多年不见。不止他们,便是几位神君们也很是好奇。 庭归毕竟是女子,往前走了几步,眼中也难得现出新奇。 南华门正哄闹着,忽地从底下钻出两道光,一道金色,一道银色。 光中响起沉闷的“噔”地一声,不知是什么兵器,声音落至,哄闹声没了,他们盯着那两道光看。他们都知道,那一位的眼睛正是金色银色异瞳。 这是来了! 众人此时眼神所至处,只有一个点。 金色与银色的光渐渐缠绕,盘旋往上,他们下意识地跟着往上看。 忽是察觉到一丝凉意,他们立即收回心神,也收回视线,只见光中多出一道身影。那人背对他们,银发披肩,黑色长衫,衫袍上隐有流光。 众人屏住呼吸,那人缓缓回身,却瞧不见他的脸! 他手中一把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只剩一双眼睛流着光芒,眉心金色印记不时发光。 他面向众人,缓缓收回手中折扇,现出完整的一张脸。 仙子们齐齐吸气,尤其多年前见过他的那些仙子们立即认出来了,就是当年的宝宝!长大了,眉眼却是不变的。 只是,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宝宝了。 那个宝宝拉着她们的手,甜甜软软地叫“姨姨”。 如今,如今——仙子们正想着该如何形容才好。 银发冷颜的少年,将扇子收至袖中,收回眉心的光,看向众人,淡淡道:“祝汸见过各位。” 仙子们再再齐齐吸气。 反倒是仙君与神君们最先回过神,明承笑呵呵地挤上前:“好好好!”他一一将其余七位神君介绍给他,祝汸面色不变,心中却是皱眉,怎不见那老家伙? 再冷笑,呵呵,其他神君都来了,就他不来,呵呵。 明承神君要带他去云望台。 祝汸直接道:“便在此处吧,若是战不过各位,祝汸便没有颜面过南华门接过父皇尊位执掌天下。” 八位神君面面相觑,祝汸已经往后退一步,再拿出自己的那把扇子,朝前做邀请:“诸位神君请赐教。” 他们有些犹豫,毕竟龙族的决斗按例都该在云望台才是。 围观众人却不管,高呼着让他们赶紧打起来。 神君们有些无言以对,不过瞧眼前这位祝汸的神色。好吧,是他们想偏了,以为这位还是从前的性子。 既如此,也不是多大的事,这位足以入主天庭。 那便在这儿打吧! 真正的挑战是前头十二位,他们贵为神君,自不会为难祝汸。 没有杀招,只是为了最后试实力,很快,八位神君一一朝祝汸行礼,承认他的实力与地位。 祝汸袖中的手兴奋得有些发抖,面上依旧如雪后冰川,他冷冷问:“还有一位何在。” 方才祝汸与各位神君切磋时,不仅实力强悍,更是姿势优美,手上的扇子都能舞出花来了,仙子们看得无比陶醉,这会儿才想起,是哦,还有一位呢。 明承回身去找自己的侍女。 没有去云望台,也没有按制来,决斗结束得有些快,侍女还未将开曜神君带来。 庭归也朝自己的侍女挥手:“你再去瞧瞧——啊,开曜来了。” 众人不由让开身子,祝汸抬头看去,南华门的另一头,玉石制成的道路上,一身白衣的开曜神君踏光缓缓而至。 祝汸将扇子握紧了,心中气愤:老家伙倒是千年如一日嘛! 一样欠揍! 他的下巴微抬,开曜走至他面前,只差几步。 祝汸收回视线,不去看他。 明承将方才的事报与开曜知道,并道:“只剩您了。” 开曜却摇头:“不了,他足以胜任。” 众人也这般觉得,庭归笑:“那么,咱们的第九十位帝尊便诞生了?” 开曜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雕,上头是盘龙,他道:“方才我从帝泱手中取回这枚玉雕。” 祝汸不是天道孕育的龙,继位的方式也与以往有些许的不同,因而玉雕由神君作为中间人给予。 “难怪如此。” 难怪开曜神君久不露面。 玉雕既已拿来,传于祝汸,再引天光来,礼便能成,祝汸便能成新帝。 到底是重要的事,众人不再嬉闹。 明承拱手:“请开曜神君将玉雕传于祝汸。” 众人齐声:“请开曜神君将玉雕传于祝汸。” 祝汸手握折扇,将手背在身后,视线也不知具体投向何处,反正就是不看开曜。旁人都敛眸,并不能瞧见,开曜却尽收眼底。 开曜神色不变,再往前一步,将手中玉雕送出:“今,开曜代表天道,将玉雕传于第九十位天帝祝汸,望尔——”开曜的眉头一跳,话忽然断了。 因为祝汸忽然抬脚,往他走来,与他擦肩而过,掠过他身边的瞬间,祝汸朝天翻了个白眼:“打架好累哦,我手疼,接不动。” 然后,他就这么走了…… 眼看他真的就这么走远了。 众人听到他的话,纷纷纳闷抬头,开曜也转身往他看去。 祝汸收回背后的手,折扇一展,惬意地扇着风走过众人身畔。 “呃——”众人再看开曜神君。 开曜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眸中有光浅显流过。 众人再去看他们的新帝祝汸,唔,他们觉着,这一刻,这个高挑如嘉树的少年身影,与当年那个被帝泱提在手里哭闹的胖娃娃有些重叠了。当年,那是头一位火烧元无宫的,如今,还是这一位,头一个不给开曜神君面子,当场给开曜神君没好脸的。 祝汸眼看要不见了,开曜手一松,玉雕直直朝祝汸飞去。 开曜伸手,从天边扯下一段金光,往祝汸挥去。 天光来,沐浴祝汸,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这个继位礼,到底是成了。 祝汸心中咬牙:老家伙,这可是刚开始呢! 天光将要沐浴祝汸九九八十一日,围观人群早散了。 九重天上可以将天下一览无余,祝汸显然还不知,开曜回到自己的元无宫后,站在宫外的湖边,恰好看到祝汸翘着二郎腿躺着,脑袋枕着他的那只老虎,他的灰兔子坐在他的肚子上。 他一手枕着脑袋,一手将那象征帝位的玉雕抛来抛去。 抛着抛着,他将玉雕扔出去。 他的兔子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捡了来。 他再扔,他的兔子再去捡。 来来回回玩了许多次,他笑出声,脸上哪还有先前的雪颜。 正玩得痛快,殿外有人求见。 祝汸不笑了,眉头一皱:“不想见。” 跑去捡玉雕的兔子变成一位清秀少年,手上拿着玉雕走回,走到他面前,轻声道:“小殿下,您忘记公子的话了,这是天帝的职责,您已经是天帝啦。” 祝汸想了想,叹气:“是哦。” 他身后的老虎也化成少年,只是格外强壮,扶着祝汸起身。 “走吧走吧,不就是天帝么,有什么了不起,我会做得比父皇更成功!我不能让小宝失望!” 话虽如此,祝汸人是走了,却又将玉雕往后抛去。 老虎变成的少年三两步跑去将玉雕捡回,他的笑声中,老虎与兔子一同陪着他回去。 边走,祝汸边笑着吩咐道:“回头你们去打听打听开曜那家伙的事,趁他哪天不在,我们去烧他的元无宫!当年怎么烧的,你们都记得的,这回一定能都烧了!” “是。”兔子温顺应下。 祝汸这才满意了,他敛去满脸笑意,骄傲而又冷漠地走进宫殿,面见来人。 元无宫虽说能将天下一览无余,可天下从未有什么是值得他去看的。 说来,这还是开曜神君头一回站在这儿往下看。 少年身影走入殿中后,开曜神君回头看看自己的元无宫,无奈地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祝汸宝宝白一眼开曜:呵呵不就是装逼么,谁不会啊。 本来准备写不到一千字的,最后写了不到一万字,跪了…… 最近一个月的评论前台都看不到,等前台能看到评论的时候再开新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