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想死》作者:衣青箬 文案: 有幸重生一回的倒霉公主贺卿,每天都在努力活着。 立新帝、扶朝纲,一不小心用力过度,她把自己作成了权倾朝野的外戚。 朝中肱骨顾大学士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 满朝文武都知道,代理朝政的护国大长公主,跟政事堂里做主的顾参政政见不合,总是在朝上吵成一锅粥。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下了朝也吵。 ——在一个被窝里。 一句话简介:顾大学士虎视眈眈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之骄子甜文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卿,顾铮┃配角:我们都是历史的螺丝钉┃其它:1V1,HE 第1章 她还活着 贺卿一个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据说人的一生记忆越多,黄泉路就越长。可是她那可怜的、贫瘠的、乏善可陈的一生,怎么能支撑这样漫长的一段路途? 灵魂并不能够感觉到痛苦和疲惫,所以贺卿还在走。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而在这样机械的行走之中,过往的事一帧一帧从眼前闪过,又渐渐模糊淡去。 她本该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 然而生不逢时。生母是低位嫔妃,生她时难产而亡,降生后不久父皇惠帝又一病不起,第二年便驾鹤西去。政权更迭,宫中朝中一片哀声,一位未长成的公主,自是顺理成章被人遗忘。 皇兄继位后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只知取乐而不知治国,荒废朝政,以致前朝后宫皆为阉竖奸宦把持,贺卿空有长公主的身份,却根本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地位,被身边嬷嬷们拿捏着,毫无主见。 到了十六岁上,兄长灵帝驾崩。十四岁的侄儿御极登基,只在御座上坐了短短两年,便从马背上摔落,猝然驾崩,是为献帝。献帝无子,前朝后宫为继立新帝吵得不可开交。其后新帝即位,大肆清洗后宫朝堂。贺卿这个历经四朝的大长公主,孝期一满便被随意嫁了出去。 在当时贺卿以为这是迎来了新生,却不料是踏入地狱的第一步。 皇帝不在意她,宫中那些内侍宫娥自然也是敷衍的多。负责为她挑选驸马的大太监何不平收了银子,竟是里应外合欺上瞒下,将她配给了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用帝王家金枝玉叶来冲喜,只怕古往今来,再不会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而骗婚都敢骗到皇室来的,果然也不是普通人家,胆子大到常人不敢想象——洞房夜新郎呕血而亡,她的公公婆婆和几个小叔子合起伙儿来,就在新房之中将她勒死了,给那个短命鬼陪葬。 可怜、可笑、可叹。 贺卿觉得,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倒霉的公主,简直丢了所有同仁的脸。生而默默无闻,死得屈辱万分。 这一段段记忆在脑海中飞快掠过,又很快模糊远去,贺卿在黑暗之中长途跋涉,渐渐滋生出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在脑海中沉浮起落,汇聚成一个个单薄的念头。 恨吗?恨的。 怨吗?当然。 想……活着吗? 我想活着! 虽然这一生可悲可笑,但贺卿发现,自己还是贪恋那一口自由呼吸的空气,贪恋这红尘人世。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原本漆黑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倏然亮起了一点星光。初始时只是微弱的一点,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最终将所有黑暗消弭于无形,光辉普照。 贺卿沐浴在这光辉之中,情不自禁的被拉扯着,投入了那片光的源头。 仿佛窒息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身体沉重得做不出任何行动,贺卿奋力挣扎着,不知多久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新鲜的空气钻入口鼻,微风里还带着晚香玉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那种“我活过来了”的欣悦充斥在四肢百骸,令她生出满心的激动。 但旋即,贺卿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好像仍旧不由自己掌控。她就像是一个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明明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存在,却并不能够掌控它。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却自行动了起来,不但左右转头查看,甚至还坐起了身。 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贺卿在微微的愣怔之后,便明白过来,她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而对方可以操纵这具身体。 也许是天生的胆小,也许是出于谨慎,贺卿把自己藏在了这个角落里,没有行动,预备先看看这是个什么人。果然对方四顾之后,茫然了片刻,便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穿越了?”那个“人”检查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又摸摸脸,摸摸头发,用不可思议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的声音道,“看起来这具身体的条件不错。” 贺卿虽然不得宠,但毕竟贵为公主,物质上没有得到过偏爱,但也没受过苛待,毕竟涉及到皇室威严,公主该有的份例她都有。因此这屋子雕梁画栋,绫罗环绕,金玉装饰,看起来就十分不俗。 那人满意的下了床,转了一圈之后,然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屋里怎么没有镜子?” 镜子自然是有的,就在梳妆匣里。这梳妆匣是用名贵香木制成,周身剔红,刻绘着木槿花,只在正面贴金缀玉,攒出了一幅祥云八宝图。盒子侧面有个精巧的小机关,打开之后盒盖内侧就是镜子,盒子则分成四格,旁边还带着三层小抽屉,用来存放胭脂水粉和各色首饰。平日里不用时会收起来,自然找不见。 此人虽然不知是何处来的孤魂野鬼,但却没什么见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让贺卿心下微微一松。此人占了她的身体,贺卿若想活下去,是一定要抢回来的。若是对方太厉害,她无法应对,或许就会退缩。但现在,她从行止间看出对方的粗鲁无礼,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要夺回我的身体,她想。 贺卿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拼命想着“离开我的身体”几个字,然后用笨办法,集中精力试图调动自己的手指,从这种细微处开始进攻。 而这样的方法竟真的有效,慢慢的,贺卿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控制着手指轻轻动了动。 成功的喜悦让她忍不住松懈了一瞬,又沉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境遇之中。 但这一次,贺卿不再气馁,而是从头开始尝试。 手指,手掌,胳膊……然而这个时候,对方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身体不由她控制,开始抢夺掌控权。贺卿便只觉得好像有重重无形的压力冲过来,将她给镇压住,让她动弹不得。 这样的强势没有吓住她,反倒是激起了贺卿无边的愤怒。 “滚出我的身体!”她含着这样的愤怒,拼命的集中精神抢夺身体掌控权,跟对方僵持起来。 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两个人没有交流过,却有种无形的默契,默默的积攒着所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投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而后在某个瞬间,这种争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原本站在地上的身体骤然失控,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但争分夺秒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她们胶着着,进入了相持阶段。谁能支持到最后,谁就能够胜出。 在这种相持之中,两人的灵魂——姑且这么认为——开始相互融合,相互吞噬,成为了一时难以分割开的共同体。 无数记忆呼啸而来,将贺卿拉入了另一重天地。 一个跟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楚朝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帝王集权的封建社会已经彻底土崩瓦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风潮刮遍世界,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相继发生,整个世界天翻地覆,是贺卿从未想过的辉煌壮观。 原来历史的长河一路向前,将来会变成这般模样。 仿佛偷窥到了世界的本质,神明的领域,一种慷慨的、澎湃的情绪鼓动在贺卿的灵魂之中,让她为之战栗。 目眩神迷间,险些忘了今夕何夕,此身何人。 但波澜壮阔的世界不是重点,身在此世间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才是主角。贺卿很快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自己体内那个孤魂的记忆。如此一来,对方岂不是也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跟对方比起来,自己的一生可谓乏善可陈,唯有结局奇峰凸显,却是贺卿绝不愿意为人所知的屈辱。 这一点羞耻心将她的神魂迅速拉回,并且生出了几分羞恼,这强烈的情绪推动着贺卿,让她陡然有了一点一往无回的势头。 借着这一点孤勇,贺卿声势一振,陡然突破了某种无形的桎梏。 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但冥冥中她却生出了一点认知:我赢了,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体。 精神一松,便陷入了无尽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重新养足了,贺卿的意识开始恢复,整个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轻轻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处不酸痛,像是经过了无尽的劳累,又像是刚刚大病一场。 贺卿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 后脑勺传来一阵疼痛,估计摔下来的时候磕到了。她慢慢舒缓着身体,坐了起来。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布置,熟悉的一切,忽然间泪如雨下。 她回来了。 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 例行求一发作收。 我的专栏求收藏 接档新文求收藏 《糟糠之妻(快穿)》 文案: 自古男儿多薄幸,自古女儿多痴情。 人到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多少共患难的糟糠之妻,一朝丈夫得势,便要让位于家世背景强大的新欢。 想复仇吗?想解恨吗?糟糠之妻系统欢迎你! 第2章 她来迟了 直到一场痛哭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去,贺卿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自己在宫中的住所。 而不是那如噩梦般笼罩着她的公主府。 她还在宫中,还没有出嫁!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在脑海里,便立刻让贺卿整个人都振奋起来。她浑身都因此而微微颤抖,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而后扬声叫伺候自己的宫女,“玉屏?玉屏!” 没有人应声。 贺卿快走两步,到了门口,拉开门扉往外看去。熟悉的院子里一片寂寂,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情况其实并不算令人意外。贺卿虽然是个公主,但毕竟是这样的处境,身边的人能有多尽心很难说。嬷嬷们拿捏住了她,倒比她更像是这座芳辰殿里的主子。 所以她只脚步微微一顿,便出了屋子,往旁边的偏殿而去。果然才过了月亮门,就听到了说话声。 贺卿方才只是迫切的想见到一个活人,却并没有想好见了人之后怎样。因此此时听到了声音,脚步反倒踟蹰了起来。她从来不是有主见的性子,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 但现在的她毕竟不一样了。 死过一次,纵然没有脱胎换骨、涅槃新生,但她眼中的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叫她生出一点勇气,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 她一步一步的往前走,体会着涌动在心头的陌生情绪,心里的忐忑反而渐渐平复下来了。 直到她走到了偏殿门口,才有人发现了她。正凑在一处说话的宫娥惊叫出声,其中一人道,“啊呀,殿下?您怎么跑出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这么走出来,若是再染了风寒可怎么好?到时候奴婢们可没法跟陆嬷嬷交代。” 那宫娥一边说,一边就走了来,扶着她的胳膊,强硬的要把人送回之前的屋子。 贺卿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身体仿佛被另一个人操纵,用力将宫娥的手甩开,厉声道,“放肆!” 宫娥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声吓了一跳,身体一颤,面上也露出几分震惊来,呆呆地看着她。 毕竟身份不同,这些宫娥又不是惯常管教她的嬷嬷,一旦她真发起火来,她们便也免不得生出几分顾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寂静中,身体的掌控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贺卿只觉得后背激起了一层白毛汗,整个人都似乎脱了力,手脚发软,但她本能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因此勉力挺直了脊背,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玉屏呢?” 说来可叹,这些人都是她宫中伺候的,但除了两位默默,她却只识得一个玉屏,其他人通不过是瞧着面熟,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因此到这种时候,也下意识要找最熟悉的那个人。 “玉屏姐姐去给殿下请太医了。”那宫娥道。 “请太医?”贺卿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一时转不过来,她实在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为免出纰漏,这样反倒最安全。 果然那宫娥道,“是,殿下病了几日,总不见好,玉屏姐姐说要叫太医再来看诊,重新开个方子。” 贺卿隐隐约约,想起来好似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 她的处境如此,自幼也就极为让人省心,连病都不敢病的。所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病得起不来床,要请太医看诊的情形,也就那么寥寥数次。 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六岁那一年…… 因为她病了好几日没有起色,宫里两位嬷嬷又不知去了哪里,玉屏只好自己出门去请太医,然后……然后就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贺卿陡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惶恐的抓住那宫娥的手,声音尖锐得险些破音,“她走了多久?!” “才走了两刻钟。”宫娥有些莫名,但还是回答道。 贺卿一惊,摔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往前踉跄了几步方才有些狼狈的站稳,却也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就朝宫殿大门跑去。 几名宫娥吓了一跳,直到她快靠近殿门,才陡然回过神来,匆忙赶过来拦住她开门的动作,两个挡在门前,两个拉着她的胳膊不叫动弹,“殿下这是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贺卿挣扎着要往前扑,两个宫娥都险些拉不住。 有人连忙劝道,“殿下,两位嬷嬷就快回来了。若是知道殿下闹着要出去,只怕今晚又要受罚。请殿□□谅奴婢们,先回屋歇着吧。” 另一个道,“殿下要办什么事,找什么人,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何必自己劳动?” 一句句仿佛都是在为她考虑,话里的内容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让开,本宫要见陛下!”贺卿用力挣扎,“胆敢拦着本宫的路,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平常很好用的威胁手段突然失效,宫娥们也有些无措,对视一眼,都有些为难。把人放出去肯定是不敢的,但得罪了公主殿下,平常是这位主儿自己不在意,真要闹起来,她们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幸而其中一人扫过她身上,急中生智,连声道,“非是奴婢等要阻拦,殿下便是要出去,也容奴婢们先为殿下更衣才是呀!” 贺卿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发现这半天,她竟是穿着中衣在外头走动。 “轰”的一下,血色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整张脸都红得仿佛可以滴血。贺卿还从未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时刻,如今头一遭儿经历,竟是说不出其中滋味。 没有她想的那么可怕,但……她放松了身体不再挣扎,任由宫娥将自己扶回了屋子里。心里再急,那些礼仪规矩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在宫里,失仪是大事,若她真就这么出去,只怕见到皇帝之前就先叫人抓起来了。 宫娥们并不真的想让她出去,所以找衣服时慢慢腾腾,试图以此拖延。若能拖到玉屏或是两位嬷嬷回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们来操心这些了,便是降罪,也怪不到她们头上来。 贺卿心急火燎,如何看不出她们在拖延时间?索性把人推开,自己挑了衣裳,紧赶慢赶的换上,而后便匆匆出了门。 只是才将那扇厚重的宫门拉开,还没等贺卿迈出步子,就见远处玉屏脚步匆忙的跑了回来。 ——说是跑,其实内宫有规矩,宫人内侍们是不能跑动的,衣袍掀起来有失仪态。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压住了。所以玉屏只能算是快走,只是步伐凌乱、表情惊慌,一看就知道是出了大事,正赶着回来送消息。 贺卿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扶着门扉的手狠狠攥紧了,才勉强支撑着她没有滑到地上去,就连平日精心养护的指甲从中劈断,贺卿也仿佛毫无所觉,只瞪大了眼睛,狠狠盯着前方。看起来像是在看玉屏,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瞳孔涣散,眼中无神,根本什么都没看进去。 “殿下!”玉屏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断了,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她趴在汉白玉石铺成的地面上,鬓发散乱,眼眶微红,狼狈地抬头看了贺卿一眼,泪水顷刻而下,“殿下,陛下驾崩了!” 贺卿浑身一震,到底还是没能站稳,滑到了地上。 猜到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时,她心里曾经产生过非常迫切的期望,想要改变即将发生的事,不叫悲剧继续发生。然而热血还未彻底鼓荡起来,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她来迟了。 惶恐、惊惧、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击中了她。贺卿本来就是病体未愈,之前一番争夺身体的战争还未缓过来,又惊闻噩耗,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再承受不住,滑倒的同时便晕了过去。 皇帝驾崩,玉屏自然是没能请来太医的。只好将之前的方子熬了药,给贺卿灌下去。 龙驭宾天,贺卿虽是长辈,但君臣有别,之后的哭灵致祭都不能缺席,否则必定落人口实,届时日子只会更难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两位嬷嬷还是没有回来,几个宫女守在床头,心中俱是一片惊慌。再不受宠的主子也是主子,有她,才有她们这些人的安身立命之处。 此时此刻,哪怕贺卿懦弱无能,也是所有人的支柱与后盾。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像一团风卷过去,整个芳辰殿里顿时一片哀声。 作者有话要说:抓虫 第3章 我要出家 一时情绪激荡所导致的昏迷并未持续太久,贺卿很快就苏醒过来。 冷静下来之后,贺卿便发现自己之前的急切实在殊无必要。不说小皇帝桀骜不驯,她就算是真的赶上了也未必真拦得住他去骑马,就算改变了他坠马而亡的结局,又如何? 小皇帝活着,然后呢? 皇家亲缘本就淡薄,到贺卿这里,跟那些所谓的“亲人”一年也未必能见一次,自然感情有限。与其说是担忧小皇帝的安危,不如说是对环境变化即将带来的动荡而惶恐。 但是这前十八年的生命中,无论是她的父亲还是哥哥,活着时都未曾关注过她的存在,就算这个侄子继续活下去,情况也未必会有多大的不同。 只不过当时发现自己正身处于那个节点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了改变一切的念头。其实对贺卿而言,如果能够改变什么,真正的意义只在于她之后的命运也是可以改变的。 贺卿不相信上天让自己回到这一刻,就是为了重复之前的道路,再死一次。 所以改变的内容是什么,并没有关系。既然没能让小皇帝活下来,那就只能从自己的婚事上下手了。 有血淋淋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贺卿不再天真的以为成亲之后就会有新的生活。她固然可以设法换一个人家,但却无法保证不会再遇上糟心的事。 贺卿心中隐隐的生出一个念头来。 她不想再嫁人了。 其实楚朝的公主存在感真的很低,因为不需要像汉唐那样去和亲,又为了避免她们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干扰政事,所以开国之后,便制定了一系列用于限制她们的规矩,严苛且压抑。 细究起来,其实大多数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早逝者比比皆是,贺卿只不过是格外的倒霉罢了。 所以天可怜见得到了新生,贺卿不想再走一遍这条路。 可是她的见识又实在有限,该怎么做着实拿不定主意。贺卿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在某个瞬间,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她决定去翻一翻自己脑海中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虽然已经消失了,但她的记忆却还留存在贺卿的脑海里。之前这些记忆其实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当时正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贺卿也顾不上细细研究,只觉得玄奇诡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或许其中就有自己所需要的内容呢? 这样想着,她便开始回忆。 那些记忆跟她自己的混在一起,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能记起来。 然后贺卿就被记忆之中的内容惊住了。 也不知道那姑娘究竟是什么人,见识竟是十分广博,略略一想就给出了无数个她“记忆”中的公主应对的方式,每一个都显得十分荒唐,看得贺卿心惊胆战,然而细细追究,又会发现并非全然没有可行性。 那些公主的胆子都大得很,不是拿捏着驸马住在公主府里养面首,就是插手朝政左右时局,甚至连自己登基当女帝的都有,看得贺卿手脚发麻,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出来,不敢再看。 即便如此,心还是砰砰砰直跳。 并不知道自己看的不过是无数杜撰出来的小说中的几段,贺卿将之当成真正行之有效的举措,开始思索起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来。 女帝自然是想都不要想,她既没有那样的魄力,也没有那样的才能,就连芳辰殿里的这几个人尚且管不好,遑论偌大个楚朝?至于养面首……贺卿不曾识过男女情味,从小学的又是三从四德,这样道德败坏的事着实做不来。 倒是其中有出家避世的,颇有可借鉴之处。 据说唐时许多天家贵主都会出家修道,拒绝成亲,图个逍遥自在。那个时候公主的身份还不像如今这么尴尬,结交权贵,往来士人,风雅之至,若得到皇帝的信任,偶尔甚至可以影响朝事。 实在是我辈楷模。 贺卿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做到,但并不妨碍她以此为自己的目标。 别的且不提,出家修道的确是一条比嫁人更好的出路。 打定了主意,贺卿才从床上坐起来,命人给自己换了素色的孝衣,而后往乾光宫去。如今这个时机,她选择出家其实正好,可以以为三代君主祈福的名义,想来不会被拒绝。 帝王驾崩,乃是影响整个楚朝的大事。所以此刻,乾光宫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脚步沉重,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住整座宫殿,令人心口发闷。 贺卿毕竟算是皇帝的长辈,所以被引到了寝殿之中。 此刻,大行皇帝的遗体尚未入殓,太后、皇后、一干宗室及朝中重臣都在这里,气氛一片冷凝,很显然在她进来之前,才经历过一场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不是个开口的好机会,贺卿压下到了嘴边的话,退到角落里站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太后开口道,“此事等陛下葬仪过后再议不迟。”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位老臣颤颤巍巍道。 贺卿便知道这是在说什么了。 小皇帝才刚刚继位两年,别说皇后,连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几个,有太后拘着,他虽然贪玩,却不在女色上沉溺,因而至今并无皇子皇女出生。 他这一死,大楚江山就后继无人了。 想来朝臣们方才正是提议太后早做打算,从宗室之中挑选品行出众者继位,从而惹恼了她那位皇嫂。 果然太后神色一厉,皱眉喝道,“陛下尸骨未寒,难道你们就连这一点日子都等不得么?这天下究竟是贺家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文臣的天下!” 这话就太重了,一干人等立刻跪下请罪,不得不默许了太后的提议。于是宗正寺卿便站出来,请求先为大行皇帝收殓,而后着礼部依旧例拟定葬仪,同时对外发出讣告。 等着一切都忙完了,众人依序告退,殿内只剩下伺候的人,贺卿才站了出来。 林太后才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立刻紧绷起来,眉头死死皱起,“安平?你怎么在这里?” 安平大长公主,这是两年前贺卿那位侄儿登基,大肆封赏,点检宗室亲族时发现她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个封号都还没有,遂匆忙给她加上的封号。 她的人也像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若不是此刻她自己站出来,太后或许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若是从前,贺卿必定很害怕这位颇有些强势的皇嫂,但现在,也许是因为知道其后的走向,也许是因为她面上疲惫的神色太清晰,贺卿忽然发现心底那一点畏惧无足轻重。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林太后面前跪下,直接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安平想受箓出家,为我大楚皇室祈福,请皇嫂恩准。” 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林太后的预料,她吃了一惊,不由得转过头来,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这位没什么印象的小姑子。 是个大姑娘了,这一二年间就该出嫁的。 “怎么想起来这个?”她不由问。 贺卿沉着道,“这几年宫里颇不太平,安平身为皇室血脉,受天下百姓供养,别的本事没有,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略尽绵薄之力。” 这些话她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说出来时便也显得顺利流畅,全然看不出破绽。 林太后显然很受触动。她跟贺卿不一样。贺卿虽然也经历了许多事,但受到的影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林太后而言,每一次的变故,都几乎是要了她的半条命。局势变换太快,她心里不可能不害怕。 尤其是相继失去丈夫和儿子之后,她虽然打点起精神来处理事务,但精神上其实非常不稳定。 这个时候,她也很想寻求一点依靠。 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以她略略斟酌之后,并没有反对,而是道,“你可想好了?一旦出家,以后就不是皇室的公主,也不能嫁人生子了。” 贺卿磕了个头,“皇兄在时,曾于御苑之中修筑问道宫,安平愿长住此地修行,请皇嫂成全。” 林太后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选择了。恐怕是被这几年接二连三的变故吓住了,不敢奢望将来,索性求个安稳。至少有了为皇室祈福这一层名义在,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谁,都能容得下她。 看着不声不响,竟是个聪明人。 林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这件事她就可以做主,当即命人以大行皇帝的名义发旨,册封贺卿为无上慧如真师,赐住问道宫,学道法、持戒律,为大楚皇室祈福。 第4章 可堪大位 贺卿当天就搬进了问道宫,以清修为名,身边的人只带了玉屏一个,东西则全都没带,反正出家之后,以前那些东西就不合用了,内宫局自然会送新的过来。索性都赏了芳辰殿里伺候的人,也算是好聚好散。 一件事办下来,竟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她身边那两位嬷嬷了。 原本贺卿到了这个年纪,很快就会嫁出去,到时候公主府里的事情全都由她们做主,好不风光快活,就像被她们憧憬过无数次的前辈们那样。但如今让贺卿这么一折腾,她自己一辈子留在宫中求经问道,却代磊得她们这些跟着她的人都要另谋去处,怎不叫人切齿? 若能找到更好的去处,她们也不必留在她这里蹉跎。 更可恶的是她还以“年轻姑娘的衣裳首饰嬷嬷们不合用”为由,将东西都分给了下面的丫头,两位嬷嬷竟是只得了一点不值钱的东西,说什么“留个纪念”。 两位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颇有动用职权将她训斥一顿之意。 但贺卿已经不怕了。她如今已不是安平大长公主,该叫无上慧如真师,公主身边的教养嬷嬷,管不到她这出家人身上。倒是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她心里多少有些解气。 可惜如今自己势单力薄,眼下只顾得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尚且腾不出手来处置她们。 上一世,若不是身边嬷嬷们跟外头的人撺掇起来,在她面前将那金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又怎会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须知公主选婿,备选的人家自然不止一户,林太后没有拿捏她的意思,索性把名单送给她自己选。陆嬷嬷自告奋勇替她去打探对方的人品才貌,回来时说得天花乱坠,让她亲口点了金家。 这笔账,迟早要算。 先帝,也就是贺卿的兄长楚灵帝贺均在位时,崇信道教,多次下旨召天下道士入京,修道经、建宫观、炼金丹,一时道教大兴。后期他甚至在御苑之中修建了这座问道宫,自己搬了进来。着道袍,戴道冠,不理俗务,不问政事,以彰显自己求仙问道的诚心。 所以不过三十三岁的年纪,他就因为服食金丹过多,暴毙而亡。 这宫殿才修建了没多久,又只空置了两年。虽然看上去有些荒凉,但却并不需要修缮。 因为正殿是天子居所,贺卿便选了东边的偏殿居住。内宫局匆忙派了几个人过来,将逾制的东西撤了,又从里到外清扫一番,添置上道观里应有的东西,又挑了几个人过来,负责洒扫厨事,俱都是做道装打扮,便算齐全了。 接下来便是繁复冗长的大行皇帝葬仪。贺卿作为出家人,只安安分分做自己分内之事,旁的都不打听,但还是隐约听得,太后和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吵了好几次。 应该都是为了新君之事。 贺卿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便往坤华宫去。 林太后此刻正在头疼,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堂上的事虽然诸位相公商量着来就行,但没有皇帝在,始终是人心浮动,不那么安稳。为大楚江山社稷考虑,也该及早迎立新君。就算想先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也该把人选定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朝臣们是的奏折是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句句都是在提醒她。 其实林太后自己何尝不懂这个道理?早晚都要做的事,早些还能显得自己深明大义。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却要有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这属于他的荣耀,往后的日子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她的心里就怎么都过不去那个坎。 所以今日,就连宗亲族老们也都被朝臣请动,来做说客了。 林太后清楚,此事已不能再拖。 甚至在她没有表态的情况下,朝臣和宗室已经自顾提出了几个备选的宗室子弟。 所以听见贺卿过来给她问安,她连人都没见,就叫外头的人打发了。贺卿闻言,也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做纠缠,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她现在是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这些事不可过多涉入。——至少表面上要做个样子。 第二日,林太后就松了口,主动召了政事堂的几位重臣和几位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爷,叫他们推举继任新君的人选。 虽然仍是板着脸,语气也硬邦邦的,但她肯松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顺她的意,当即便要将他们拟定的人选提出来。但林太后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先生都是历事三朝、老成谋国之人,推举的人选,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只有一点,要先说在前头。睿王一系的子侄,不行!” 睿王是惠帝贺琳的弟弟,灵帝的叔叔。当年成帝宠爱徐贵妃,甚至一度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导致惠帝的日子非常不好过,甚至一度中毒,险些身亡。 因为这个缘故,天纵英才、勤勉有加的一代英主惠帝身体受损,自己只活到了不惑之龄,十分艰难才养下了灵帝这个独苗儿子。便是因此,才额外宠纵了些,让他身上没有半点帝王之气。 灵帝死得早,也只有大行皇帝贺祁这一个儿子。所以虽然之后三代君王都对睿王一系打压到底,但论起远近亲疏来,他的子侄,无疑是最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 太后的态度很鲜明,所以朝臣们也没有谁愿意去触霉头。不论之前的名单上有没有相关人员,总之之后提出来的,都离着睿王一系远远的。甚至还有人为了避嫌,特意往远里说。 林太后却是越听越搓火。 不是听他们如此细数,她这个入宫二十多年的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楚皇室有那么多人。而这些人,能够说得如此清楚,可见这段日子,做的功课着实不少。 想来是人人都想争那从龙之功吧?林太后心底冷冷地想。 新皇登基,对举荐了自己的人自然会十分优容。 说不得现在就已经有些人私下里勾搭在一处,要把他们选中的人推上去了。 到底久居深宫之中,灵帝和刚刚驾崩的大行皇帝都不爱理政务,有些事情甚至要经过林太后这里,所以她对这些官场上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此刻想来,心头又是恨,又是苦,又是怕。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朝还没过去,人心就已经不同了。 人选的事,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定下的。不提林太后是否同意,就是几位大臣彼此之间意见也并未统一。所以这一日,最后也只是圈定了几个人选,还需细细商讨。 贺卿仍旧保持每天都去坤华宫问安一次的频率,太后不见就立刻离开,绝不逗留。 她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是有些着急的,因为听外间传言,新君的人选似乎已经快定下来了。 好在也许是她来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印象也深,这日林太后听见下面的人通报,并未第一时间回绝,而是问身边的人,“邱姑姑,慧如真师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了,娘娘。”她身后跟着的女官邱姑姑躬身答道。 林太后想了想,道,“倒难得她有心,请进来吧。” 贺卿见了林太后,先是跟她说了一篇经书。她这段时日,可谓是拿出了所有的热情去钻研道经,加上脑海中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倒也偶有新论,算是略有所得。此刻对林太后说起,倒是让她一直焦灼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就容易说真心话,林太后听罢道经,忽而幽幽一叹,“选立新君之事,真师也听说了吧?”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抬眼去看贺卿的脸色。 贺卿神色不变,却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绕过去,微微颔首道,“略有耳闻。”见林太后面露讶色,她又解释道,“宫中什么流言都有。我虽有心问道,但毕竟还是凡尘俗子,也不免为其所扰。” 林太后这段日子心里存了许多事,亟待倾诉,但这些事跟身边的人说不合适,跟朝臣和宗室说不上,因此只能自己琢磨。这几日精神眼看着不济了,若不是因为丧事还没办完,不能病倒,说不定已经起不来了。 贺卿年纪虽然不大,却与她同辈,如今眼看着也是个通透的,又已经出家,却是个再好不过的说话对象。 林太后将她打量了一番,摆手命身边的人都出去了,才问,“外间有什么流言?” 贺卿轻声道,“都说中山王贺垣最为贤明,可堪大位。” 听到这个名字,林太后不由一惊。新帝的人选传得沸沸扬扬,实际上备选的名单却一直是保密的。除了她和几位重臣和宗室老亲王,无人得知。中山王正在名单之上,也的确是林太后自己瞧着好的,可……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第5章 立长立幼 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也跟着踟蹰起来,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便也不瞒她,微微点头道,“哀家原本瞧他不错,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问林太后,“选出来的人,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政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地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地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楚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地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人留言说应该是太皇太后,但是林太后并没当上太皇太后_(:з」∠)_ 心酸 第6章 宫中有喜 这句提醒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因为在贺卿经历过的上一世里,皇帝身边的确有个女官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发现时,贺垣都已经在乾光宫住了一月有余,说什么都迟了。 贺卿出嫁之前,这孩子已经出生,是个大胖小子。 只是她虽未亲见,但对于这么一个骨鲠在喉的存在,贺垣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而在那个自称穿越女的家伙学过的历史中,这个命薄的遗腹子,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没赶上做亡国奴,也不知究竟算不算是他的福气。 但是现在,无论是对贺卿还是林太后而言,这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 有大行皇帝的血脉在,自然比从宗室之中遴选合适的人上位更好,至少他们能更主动的去掌控眼前的局面,而不是让另一个人做主。 这提议虽然有些异想天开,但不知怎么,林太后看着贺卿的模样,就郑重将之记载了心里。第二日召见重臣议事时,便先没有提新君人选的事,而是召了太医过来。 众人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因而纷纷开口询问。林太后只含糊应对,等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被请过来了,这才一摆手,让侍立在自己身后的一行女子上前,“请诸位太医给她们瞧瞧脉象。” 能站在这里的人,一颗心恨不得长十个心眼,见此情景,已经明白了五六分,纷纷沉默着,等待诊脉的结果。 太后如此兴师动众,不论是宗室重臣还是太医们心里多少有了一点数。 但即便如此,但太移门整修其中一位张侍长果然已经有了近两月的身孕时,众人还是免不了有些震惊。 尤其是之前因为新君的人选打得不可开交的宗室和重臣。 早知如此,他们还费这个功夫干什么? 如今从龙之功肯定没有了,还惹得太后不喜,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太后不会做什么,但提名过其他宗室的他们,必然会被上位者忌惮。 每个人的心情都相当复杂。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这孩子毕竟还在娘胎里,能不能生出来、生了之后又是男是女,都还不好确定。 万一立不住或者是个公主,便又是他们的机会了。 到时候,还是会绕回现在的问题。 所以众人相互对视,都保持了沉默,听着太医长篇大论的恭喜张侍长和太后。 林太后却是乐的合不拢嘴,语气柔和的安抚了一番张侍长,就叫她暂且跟自己一起住在这坤华宫中,又着邱姑姑多多的安排人伺候。等邱姑姑把人领走,太医们也起身告退之后,她才正了脸色,对站了一地的人道,“天可怜见,给我大楚江山留了后。之前的事不必再议,一切都等这孩子生出来再说。” “是。”众人均无异议。 陛下留下了一个遗腹子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原本议立新君的事自然不了了之,国事暂且还是交由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费心,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那些本来有机会更进一步的皇室宗亲们,心里各有滋味。 …… 薛知道回到自己的府邸时,情绪着实不高。政事堂里五个人,两位平章,三位参政,按理说并无高低之别,但通常而言,还是会以进入政事堂的先后顺序进行排位,只有御座上的天子足够强势时,才会按皇帝的倚重程度来排。 如今这几位相公之中,薛知道是入政事堂最早,资历最老的那一个,因而众人之中,也以他为首。 选立新君的事,就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提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在这种事情上,薛知道也一向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所以他并不后悔自己开了这个口。因为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但是现在结果与自己设想的不同,就是他的考虑之中有了疏忽。经此事之后,太后心中只怕对他已经生了嫌隙,若张侍长肚子里果真是个龙子,承袭大位,他的生身之母做了太后,也必然对自己心怀芥蒂。 在这种局势下,薛知道很清楚,自己继续留在朝中的希望不大。 到他这个份上,很多事都能事先预见,从容应对。与其等着被赶下台,倒不如自己主动求去,彼此都留个体面,不用彻底闹翻。所以,今日的事情一过,薛知道就开始谋划离开的事了。 只是这些年来,皇帝不理政事,朝政便都落在了他们这些臣子身上,其实已经生出乱象了。 他这一走,若是朝中没个能稳住局面的人,只怕会出大事。 大部分文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家国天下的念头,何况薛知道在政事堂多年,是这个已经渐渐现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楚帝国实际上的掌权人,自然想要在自己离开之后,也留下一个稳妥的班子。 他在自己的书房沉默端坐了一整晚,将朝中那么多人来来去去的过了一遍,最后发现,还是唯有那么一个人最为合适。 老天爷有时候早有安排。 薛知道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一看时辰,才发现已是夜阑人静。他磨了磨,提笔写下一封信,着自己最心腹的家人夤夜将之送了出去。然后才对着灯,开始琢磨起自己祈求致仕的折子来。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一是因为宫中最大的那个问题已经暂时得到了解决,二来为了葬礼的事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也疲惫得提不起别的兴致。 转眼来到天顺三年三月,大行皇帝的一应葬仪都已完毕,梓宫移送至城郊的皇陵。 所有人都渐渐从这一场丧事之中回复了生气,开始考虑起其他事情的安排来。龙子还在母腹之中,这身份怎么定,就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要安定朝堂,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也没有贸然开口提这些事,毕竟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就算此刻站对了队,万一将来生出来的不是龙子,也是枉然。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奏折打破了这种隐秘的平衡与僵持。 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上书,请加封林太后为太皇太后,张侍长为皇太后,张侍长腹中的孩子则暂为太子,先定下名分大义。待太子出生之后,再行登基典礼。 如此,名分既定,天下百姓也可安心了。 林太后自然千肯万肯。 别的不说,坐实了这太皇太后的身份,便是将来当真生出个女孩,或是万一……再选立新君时,也改不了她的这个身份。不至于像贺卿揣测的那样,因为新君要加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使得她处境尴尬。 但朝臣们却有不同的意见。 这若真的是个皇子,自然没有问题,但若是皇女,如今就定下储君名分,将来却不好收场。 此时大朝已经重开,顾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书,显然并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且准备周全。面对许多人的驳斥与反对,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认为定下的并不是帝王身份,而是储君,便是有了转圜的余地。而更重要的是如今,帝王驾崩,天下不安,及早定下名分,使官民各归其所才是最重要的。 林太后端坐帘后,听着这一番合心意的进言,不由仔细观察了一番顾铮。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生得仪容俊美、姿态端方,只在唇边留了一圈胡子,使得整个人添了几分稳重。言行举止颇有大家风度,被众人攻讦而不忙不乱,进退有据,从他说的话来看,本人的才具也是十足的。 太后娘娘打量完了,不由低声问立在身侧的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这顾铮倒是个人才,怎么哀家从前不大听见他的名字?” 黄修作为内侍大总管,掌机密实封奏牍及中外往来之事,对于朝中大臣自然十分熟悉,闻言微微躬身,凑到太后耳边道,“他是明嘉年间的进士,少有才名。九岁就取中童生,是有名的神童才子,中进士时年方十七,灵帝爷十分爱重。只是年轻气盛,不久之后就出京了。因治理地方有功还朝,薛相公说他年少,得压一压,因此入了翰林院。先帝爷登基之后,爱他才名,点做翰林院掌院学士,今年才二十八岁。” “是太年轻了些。”林太后闻言也不由微微皱眉。 她是看重这顾铮机变,又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想要用他,如此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了,往后方不至于事事掣肘。 只是这年纪怕是难以服众。 二十八岁的掌院学士尚可接受,毕竟翰林院里虽然号称储相,要入政事堂,却还嫌太早了些,须得再熬许多年。如今就要提拔他,朝臣们恐有非议。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出场,这配置是不是很高? 第7章 不能服众 这是林太后第一次踏入问道宫。 这个地方,是她的丈夫所建,建成之后,他便长居于此,求仙问道,连这锦绣河山都弃若敝履,何况妻子儿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灵帝沉迷道法,不爱女色,才有他母子一生安稳。 所以林太后竟不知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了。 但这么多年来,她却下意识的避开这个地方,从未踏足过,就仿佛它在另一个世界。 而今当真走进来了,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道家清修之地,与寻常宫殿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灵帝一厢情愿,以为它有什么神异罢了。 往事都成云烟,林太后心底那一点微微泛起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下去,恢复了一贯的端严。 她将整个问道宫检视了一番,对邱姑姑道,“虽是方外之地,到底寒素了些。传令内侍省,重新将这里布置一番,好叫慧如真师住得安稳,如此才能精研道法,为我大楚祈福。” “多谢太皇太后。”贺卿已经得了消息,因此改了称呼。 林太后摇头,“还未曾正式下旨。” “那也快了。”贺卿道,“听闻今日顾学士舌战群儒,将群臣驳斥得哑口无言,此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要下旨。既如此,称呼也就该改了。” 二人进屋坐定,上了香茶果品,林太后便道,“等下了旨意,便该移宫了。养寿宫距离此处不远,哀家选了那里,将来也可时时见面说话,一起作伴。我进来读了几卷道经,也颇有所得,等略空闲些,正好与你切磋领悟。” “娘娘不嫌弃我愚笨就好。”贺卿道。 “只是却不知朝堂上的事,何时才能安顿下来。”林太后放下茶盏,微微一叹,“如今朝上这些大臣们各怀心思,各自为政,不听宣调,哀家又是女流之辈,不能直接出面,若是没人压着,只怕……” “不是有薛相公在?”贺卿问。 林太后微微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折子递给她,“你瞧瞧这个。” “这……”贺卿犹豫的看了她一眼,“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哀家看得,你自然也看得。”林太后道,“真师如今已是方外之人,权当是替哀家化解烦忧便是。” 贺卿这才打开奏折,却是薛知道请辞的奏折。 这是前一世里没有的事。——自然,那时薛知道一力扶持中山王贺垣登位,虽然贺垣狼子野心,所做的事情令朝臣们都颇不满意,但毕竟是从龙之功,他这平章事的位置坐得稳稳的,一直是朝臣与贺垣对抗的领军人物。 却不想改了贺垣登位的可能,却让林太后与他生出嫌隙,竟是提前请辞了。 贺卿这段时间将记忆中的大楚的历史反复翻看,又回顾了不少后来之人对这段历史的评价,甚至包括不少小说家言。 是的,现在贺卿已经知道,那位神奇的穿越女,所获取的大部分专业知识,竟然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小说。不过其中杜撰的成分虽然多,但也未必都没有道理。而且大抵因为与故事结合,记忆反而更加深刻。 贺卿将这些说法一一列出,进行比对,取其中较为可靠的部分,也算是对这段历史有了一点心得,不再是当初那个居于深宫之中,朝中大事一概不懂的大长公主。 因此一看到这封奏折,她便想到了许多,沉吟片刻,才轻声问,“娘娘是想用那顾铮?” “此人的确是个人才,惜乎太过年轻,只怕难以服众。”林太后揉了揉眉心,“哀家的身份顾虑重重,也不好与朝臣为此争执。” 她要是皇帝,想用谁就用谁,就算顾铮年轻,只要的确有才华,便能压得住。偏偏她只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旦有出格的政治举措,便一定会被朝臣们所警惕。 “顾、铮。”贺卿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表情一时也有些复杂。 在贺卿自己经历过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大抵是因为薛知道还在,顾铮一直被压着,也就才能不显,不为外人所知。 但是她知道历史书里的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铮,在后世评价之中,是能与古之圣贤并肩之人。不但政治上才华横溢,在儒家学说上更是自成一派,写出无数著作,门人弟子无数,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是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描绘的对象。 铁狼族攻破都城,终结了一个朝代,但他们也没能嚣张多久,因为终于醒过神来的楚朝遗臣和军队,不可能接受被异族奴役的下场,于是拼死反抗,很快就又将他们逐出关外。 这其中,顾铮连横合纵的通天手段,是最重要的部分。正是他四处奔走,说服了各方势力联手,才有这样的结果。 但可悲的是,草原人一被赶走,中原群龙无首,岌岌可危的联军立刻崩溃,内部四分五裂,陷入了长达十三年的内乱,而后才被新的王朝统一。 而顾铮,作为新朝的开国功臣,一代大儒,乃是这前后几百年间最传奇的人物。 有人说,正是因为得到了他的辅佐,新朝太-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打下并坐稳江山,而他推行的一系列善政,也的确影响深远,知道穿越女来的那个时代,其中一些思想,也仍旧显得十分先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辉,并没有半点落伍和褪色。 所以贺卿对于林太后“年轻”的评价颇不以为然。 毕竟这世上,天才本就寥寥无几,而天才中的天才,更是千百年才得一个。这样一个人,年龄会成为束缚他的东西吗? 三年后的顾铮能单靠着一张嘴连横合纵,若将整个楚朝托付给他,有朝廷做后盾,那么……是否就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之中,保全大楚王朝,避免前世的结局呢? 这么一想,贺卿的心跳都跟着快了几分。 也许是因为见识增长,她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那个居于深宫之中,只求平淡度日的小姑娘了。想到能够亲身经历、见证、甚至亲手去改变历史,她便不由得心潮涌动,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胆气来。 之前没想过要去改变,是因为贺卿知道自己绝不是那块材料,所以也就不敢随意插手。 但如果有顾铮,自己只是从旁推动和辅助,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 这样想着,她含笑道,“娘娘多虑了,此人既然能在朝上据理力争,且辩驳得所有人哑口无言,这‘不能服众’四个字又从何说起?” 林太后眼睛一亮,“这倒是,听说他年少才高,已是宇内文宗一般的人物,但凡读书人,对他倒是都没有不服气的。只是做官上,却不知究竟如何。那有才气的文人,往往过于狂悖,世所不容,哀家也不免担忧。” 万一所托非人,坏了她自己的名声也就罢了,若是坏了大楚江山,她有何面目见人? 贺卿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奏折,“这个我倒觉得不会。薛相公这折子里,也是举荐他入政事堂的意思。可见连薛相公这样老成持重者,也认为他能堪大任,想来不是那等放诞之人。” 见林太后若有所动,她又道,“何况,便是因为他年轻,旁人心有疑虑,才需要娘娘的恩典,给他机会。想来,顾大人他日有所成就,也必定感念娘娘知遇之恩。” “也罢。”林太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是无可奈何。” …… 第二日,礼部即颁旨,以大行皇帝遗诏的名义,册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为储君,出生之后继位。又封张氏为太后,尊林氏为太皇太后,以太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彻底奠定了接下来十多年间后宫的局面。 太皇太后移至养寿宫居住,张太后则暂时住在坤华宫中,安心养胎。 翌日,太皇太后御内东门听政,下旨议大行皇帝谥号,并诏命今年继续使用天顺的年号,暂不改元。同时召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等人修大行皇帝实录。最后是封赏诸多大臣。 这一系列的举措,彻底彰显了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也让一直惶恐的臣民们安下了心。即使大行皇帝骤然离世,也没有对朝廷产生冲击和影响。 但暗地里,却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波澜。 天顺三年三月初一,朝中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弹劾平章事薛知道十项罪名。 第8章 那是哪位 太皇太后移居养寿宫后,贺卿每天都要前往拜访一次。即使有时见不到人,也必要走这么一个过场。 用穿越女记忆中的说法,那就是刷存在感。 从前的她,就是太温顺老实,总待在芳辰殿里不出门,安安静静,等闲谁会注意到呢?而事实已经证明,那种做法不行,最终的结果只能是随波逐流,悲剧而终。既如此,贺卿自然要做出一点改变。 当然,也不可破坏了自己“出世之人”的设定,所以她从来只与太皇太后谈玄论道,不是对方问起,绝不涉及朝政,即便提到了,也是点到即止。 太皇太后显然对她的印象很好,也越发信赖倚重,如今几乎每日都要跟贺卿说说话,有点类似她记忆中西方宗教的“告解”,或是童话故事里的“树洞”,将种种烦闷之事都对她倾诉出来,心里便会松快许多。 一旦找到跟对方相处的定位,贺卿便很快适应了这个身份。她本来就不是多言之人,作为倾听者再合适不过。随着太皇太后对朝堂的掌控逐渐深入,两人的相处也越发融洽。 但这一日午后,贺卿照例到养寿宫拜见时,太皇太后却是满脸忧色。 “娘娘这是怎么了?”贺卿见了礼,在太皇太后对面坐下,便开口询问。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邱姑姑便在一旁道,“还不是为了太后娘娘和她肚子里的龙子?真师有所不知,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柔弱,有孕之后就更是艰难了。太皇太后因此特允她在坤华宫中静养,不叫人去烦扰,却也不见什么起色。” “今儿一早那边就来报,说是病倒了,太皇太后已经去看过了,太医说是饮食难进、夜不安寝所致。说起来是孕期该有的征兆,只是长此以往,身体哪里受得住?又如何不叫人担忧?”大抵因为贺卿是信得过的人,所以邱姑姑说得虽然委婉,却也将真正的原因点了出来:是张太后忧思太过。 这也不难理解。 张太后本来只是个宫女,出身卑微,有幸被选中教导先帝人事。这样的身份,即便生育皇嗣,也很难真正改变什么。骤然成了太后,全天下都盯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张太后只怕还没来得及享受尊崇荣耀,先被巨大的压力给吓住了。 万一没照料好这个孩子怎么办?万一生下来是个龙女怎么办?若是结果不如人所愿,她该如何是好? 这种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十分磨人,也就难怪她饮食难进,夜不安寝了。 太皇太后今日的荣耀都建立在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身上,若是有个闪失,之前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自然也跟着一起忧心。今日已经开解过张太后一回,只是她本人就是张太后压力的最大来源之一,越说她越紧张,是以如此烦闷。 “这种事我虽不懂,但听说孕中皆是多思,也只能尽量让她放宽心才好。”贺卿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她,“你这么一说,哀家倒是突然想到一个主意。论到开解人,这宫里还有谁及得上你?哀家每日与你说上几句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师若有空闲,不妨时常往坤华宫走动。若能让张氏放开心怀,安心照料皇子,便是我大楚的功臣了。” “这……”贺卿为难,“太皇太后说笑了,这怀孕生子的事,我也不懂……” “那些事情自然有人管着,你只去跟她说说话,叫她心里高兴些,别总紧绷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得安生便是。”太皇太后却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拉着她的手道,“那也是你侄儿唯一的骨血,这主意还是真师替哀家出的,如今你若撒手不管,叫哀家如何是好?” “那我就勉力一试吧。”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卿只能硬着头皮道,“若是没有效果,还望太皇太后不要见怪。” 于是第二日,贺卿就去了一趟坤华宫。 虽然说起来还是她改变了张太后母子的命运,但实际上,这却是贺卿头一回见着张太后本人。她果然生得袅娜温柔,一看就是和顺如水的性子,病恹恹的躺在榻上,一眼瞧着十分单薄。眼下一片青黑之色,显然这一阵没怎么好好歇息过。 见了贺卿,她慌忙要从榻上起来迎接,被贺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听闻太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冒昧前来,已是打扰,怎敢劳烦太后娘娘起身相迎?何况娘娘如今腹中怀有天命龙子,正该自重身份,安生躺着才好。” 张太后听到这番话,却只是幽幽一叹,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十分伶俐,连忙替她分说了一番,“我们娘娘自从有孕之后便是如此,非是有意怠慢真师。您能过来一趟,娘娘心里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说着命人上了香茶果品,那派头瞧着倒更像是此间主人。张氏却只是温温弱弱,靠在床头,眉头微蹙,似是出神。 贺卿不由在心下微微摇头。 其实张太后这种性子,倒合适有这么一个有主见的助手跟在身边,替她打点一应事务。但这人并不是她的心腹,而是太皇太后这个婆婆派来的人,就比较可怕了。瞧这宫女事事都管的样子,张氏这“静养”只怕也并不舒心。 如此,又怎么能纾解压力,放开心怀? 她看着这宫娥,微笑问道,“太后娘娘身边有这么利落的丫头跟着,着实令人羡慕。你叫什么?” “奴婢抱香。” “好名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贺卿点头,“好气节,只在这宫里做个管事丫头,倒可惜了。” 抱香面色微微一变,正要解释,贺卿已经转开了话题,“你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多久了?这坤华宫的事如今是你管着?宫里有多少人,都负责什么?”一连串的问题险些把人砸蒙。 抱香有些不安的看向贺卿,总觉得这位真师来者不善,令人心下不安,但也只得一一回答了。 贺卿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太皇太后,这丫头并不是她给的,而是张太后自己留下的。 当日她们一同伺候皇帝的宫女有四个,却只有张氏好运气,怀上了龙子,一跃成为尊贵的皇太后。剩下的人,本该都搬到西宫养老,但抱香与张氏相熟,说服了她将自己留在身边作伴。因她身份不同,才能管着坤华宫一应事务。 太皇太后考虑到张太后如今的状态,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开解更好,也就允了。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张太后这样的性子,必然也十分敏感,为免交浅言深,贺卿讲了几个道家的哲理故事,又主动送了她两本道经,叫她平时能有事情做,不至于镇日躺在那里发呆,便起身告辞了。 安抚张太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另一件事却是能立刻解决的。 想着坤华宫距离太皇太后暂时理政的咨平殿并不远,贺卿便决定直接过去说一声,好叫那边立刻安排妥当。张太后身边的人能照料到她的情绪,环境舒适,心情才会畅快,对她对胎儿都好。 …… 顾铮从咨平殿出来,身后跟着内东门司供奉官刘忠。 他今日得太皇太后特旨召见,便是为了叫他作为朝廷的代表,去平章事薛知道府上宣旨安抚。 之前十几位朝臣上书弹劾薛相公,他便立刻上了请罪的奏疏,自己则称病在家,并未上朝。因而太皇太后数次遣人安抚,从入内内侍省的太监到礼部官员,再到顾铮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知制诰,派去的人身份越来越高,赏赐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可见太皇太后对薛相公仍旧优容有加,并未因为弹劾而生芥蒂。 此刻顾铮手捧圣旨,口中与刘忠闲话,心下却在琢磨方才的谒见。 太皇太后这几日的行事越发有章法了。说不上来是哪里,但顾铮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今日谒见时,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他支持太皇太后,上书为其正位,这件事是在薛相公的支持和默许之下进行的,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但太皇太后派他去送安抚薛相公的圣旨,这其中的意味,就要仔细琢磨了。 正兀自琢磨着,一抬头,便瞥见不远处回廊下站了个人,似乎也是在等着太皇太后召见。但见一身青袍,长发高高束起,插戴莲花冠,身姿挺拔、逸态出尘,却是个出家道士的装扮,看得顾铮微微一愣。 灵帝在位时,宫中多有道士进出,但献帝继位后不喜这些,便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因此乍然在宫中看见这般装扮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突然回过头来,面容姣好、眉目如画、气质如兰,竟不似男子。二人视线相触,都不由微怔。 然而此时咨平殿内正好有人出来,宣了那人入见。 顾铮也收回视线,问身边的刘忠,“刘总管,不知那是哪位?” “那是无上慧如真师。”刘忠回头看了一眼,了然道,“因她自请出家,为国祈福,如今正住在问道宫中修行。” “能到咨平殿求见,可见太皇太后十分信赖看重。”顾铮笑道。 刘忠点头道,“这是自然,太皇太后近来几乎每日都要召见真师一次,畅谈道法。听说每每见了真师,便是太皇太后一日里心情最好的时候。下头的人有什么事,都挑在那个时候去求。” 顾铮闻言眸光一闪,又回头看了一眼。可惜那人已经入殿,半点踪影都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头疼要炸了 第9章 龙章凤姿 顾铮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穿过整个前朝,还不等登上薛相公家的门,太皇太后派他去安抚薛知道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朝堂。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阵势,必然以为太皇太后对薛相公十分倚重,君臣之间毫无嫌隙,必然能够联手扶持朝政。然而薛府上,看到顾铮之后,薛知道却是笑叹道,“能见到玉声,老夫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第10章 真师救我 几番派人安抚薛知道后,太皇太后也正式对此事做出了表态。 她在早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夸赞了薛知道一片为国忠心,又拿出他之前请求致仕的折子作为佐证,表明他本人没有半分恋栈权位之意,所谓的弹劾罪名,不过是捕风捉影,毫无道理。 而后太皇太后又语重心长地表示,如今幼主尚在母腹之中,自己又是深宫女眷,国之大事都仰赖诸位臣工。当此之时,朝堂上下当勠力同心,度过这段时期,而不是互相猜忌。薛相公兢兢业业,朝堂如今离不得他。谁若是在此时生事,那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 这一番强硬表态之后,她又颁旨,给薛知道赠了许多封赏,着令他赶快养好身体返回朝堂,不得延误。 至于那十几个联名上书弹劾薛知道的大臣,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罚铜的罚铜。 她替薛知道做足了脸面,薛知道也于几日后返回朝堂,重新肩负起一国宰执的责任。而他回朝之后的第一道折子,就是请求太皇太后封赏天下。 这本是新帝登基之后要施的恩典,如今改成太皇太后收拢人心的手段,也没有什么问题。 朝堂上本来有许多人正在观望,之前的弹劾也不过是试探,若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薛知道,政事堂第一人的位置便会空置,他们自然也有了机会。如今见薛知道已经站到了太皇太后那一边,二者联手足以将任何不同的声音压下去,便也就暂且消停了。 如今薛知道回朝,太皇太后施恩,群臣依例加官进爵,便是有不满也都压下去了,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是和乐融融,一派安宁。 贺卿依旧保持着每天往坤华宫和养寿宫都跑一趟的频率,开始时还时常给太皇太后参谋,后来却渐渐少说话了。 权力是一味最好的药,能叫人身心舒畅、飘飘欲仙,见识到世间最美的风景。即使对女人而言,也是如此。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从最初的惶恐里走出来,渐渐品味到手掌天下权的好处,也开始一点点开发自己的政治智慧。 她开始翻阅史书和朝堂上的各种奏折,摸索着整个朝堂的解构,每个官员的特点,逐渐扩大自己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掌控。 这个时候,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 甚至她对于想要触碰这一份权力的人,是有些忌惮的。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再也没有因为朝事而置喙过,只是冷眼看着太皇太后行事,内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焦灼来。 现在看似一切宁定,不过是因为真正的矛盾并未爆发出来。 贺卿没有忘记,这个皇朝之后短短三年的寿命了。即使她改变了历史,没有让自私刻薄的中山王成为新君,没有让朝堂陷入那场荒唐可笑的“礼仪之争”,但本质上的某些东西,却并没有改变。 和谐安乐之下,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得到。 这种感觉并不好过,像一把火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催促着她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只能任由时间一日一日的流逝。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贺卿给张太后讲了一阵子道家典故之后,她的心情显然好多了,也不像从前每天都焦虑得睡不好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终于,这一日,张太后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顾虑。 入春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张太后每日饭后都会在坤华宫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散步。贺卿若是得空,便会过来陪伴她。春光纵赏,柳绿花红,一派怡人的景象,自然也让人身心舒畅。 这一日也不例外。贺卿扶着张太后转了一圈,见她面露疲色,便扶着人在附近的石凳上坐了。自然有人送上坐垫靠枕,将这里布置妥当,又奉上瓜果点心和茶水。 张太后近来害口,爱吃酸的东西,因此她面前搁着的是一盏蜜饯青梅,一碟酸枣糕,一盘陈皮,就连茶水也是干柠檬片泡的茶。贺卿光是看一眼,就觉得牙酸,口舌生津,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酸味。 见张太后吃得津津有味,贺卿着实难以理解,只能喝茶压惊。 带着淡淡涩意的茶水入口,那种酸味便都被压下去了,只剩下一点回甘,余味无穷。 才刚坐下不久,就听得南方进了上好的青梅,太皇太后叫都送到坤华宫来。张太后对贺卿道道,“如今宫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东西都往我这里送,实在惶恐得很。我这身子,又不好亲自去母后那里谢恩,倒叫她老人家挂念。” “又不是什么大事,叫人走一趟也就是了。”贺卿道,“你身子要紧,太皇太后难道还会挑这个理不成?” “正是这个道理。”邱姑姑也在一旁道。 张太后这才和缓了脸色,看了看她,道,“若叫别人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请姑姑走一趟。” 邱姑姑自然没有不允的,点头去了。 张太后等她离开,便屏退了身边的人,与贺卿单独对坐,面上重新福气一点淡淡的忧色,抚着自己的肚子问贺卿,“真师,你说,我肚子里当真是个小皇子么?” “自然是真的。”贺卿肯定地道。 “真师也是这么说么……”张太后恍惚了片刻,咬着唇,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压低声音道,“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件事,唯有真师能救我。” “娘娘万勿如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贺卿见她要对自己施礼,连忙按住她的手,“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叫人看了,反倒不像。” 张太后惊醒过来,意识到退到远处的宫人内侍们还是可以看清她们的动作,面色黯然,“多谢真师提醒。” 贺卿见她明白了,这才慢慢松手,“娘娘要说什么?” 张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盯着旁边的假山,并不看贺卿,“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男孩便罢了,若是女孩,真师可知太皇太后那里是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压得极轻,若不是靠得近,贺卿几乎听不见。而这句话问得虽然含糊,结合前后的态度,倒是让贺卿明白了她真正要说的。 到了这一步,人人都说她这一胎是个儿子,到时候若生了个女孩,难道真的又重新从宗室过继一个孩子过来?若这么做,朝堂上必定又起波澜。倒不如……让她这一胎必定生下个儿子妥帖。 从外面抱一个孩子回来,狸猫换太子,对如今掌控后宫与朝堂的太皇太后而言,并不是难事。 这样做,对太皇太后、对朝堂,对贺卿,甚至对张太后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但张太后如此忧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孩子。 如果生下来是个女孩,被换出去,她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张太后单纯软弱,却并不傻。若真是这样,这个孩子活下来的可能太渺茫了。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的大石。骤然而来的尊荣富贵,并没有让她过分欢喜,反而成了一切恐惧的源头。 贺卿自己没有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为母则强的想法。何况她很清楚张太后这一胎是个儿子,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她说来,倒有一点醍醐灌顶之意。 她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点怜惜,觉得现在的张太后,与过去的自己其实很像。惶恐、迷茫、不安,没着没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如此艰难。 这样想着,贺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原是为此忧心。放心吧,有列祖列宗保佑,这一胎必定一举得男。届时便不必担忧了。” 但这种话,张太后怎么可能相信?以为是贺卿不愿意助她,她面上露出几分失落,强笑道,“但愿如此。” 贺卿见状,只得道,“若娘娘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这样,若这一胎是个女孩,我就替你保住她,送出宫去,叫她在宫外平平安安、逍遥自在的过日子,可好?” 张太后双眸陡然亮了起来,灼灼地盯着贺卿,就要站起身向她行礼,被贺卿压住,只能口头道,“多谢……多谢真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要您肯应下此事,往后不论要我做什么,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娘娘言重了,”贺卿自嘲一笑,“皇家的金枝玉叶不好做,楚朝的公主尤其命苦,逃得一个是一个。” 越是翻阅那段多出来的记忆之中未来的模样,贺卿对这个时代的不满就越重,也越难以忍耐如今自己所处的环境。越清醒就越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不能为外人道,只得自己独自承受。 若是有一天……有一天叫天下女子都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不必为身为女子就低人一等,该有多好? 第11章 地震之忧 贺卿已经习惯了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翻阅自己脑海中的那一段记忆。 虽然这些记忆好像已经跟她融合,随时都能够想起,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很多内容都很生疏,若非特意翻看,根本不会注意到。而这些内容里说不准就有自己能够用得上的,贺卿不敢掉以轻心。 即便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很平淡枯燥,但因为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贺卿而言,也是新鲜的。 翻看这份记忆时,一开始,贺卿只是单纯地寻找与她、与当下这个世界相关联的部分。遗憾的是,这部分内容往往只有只言片语,还大部分来自不知真假的各色小说,很快就被翻阅完毕。 之后,贺卿便开始采用时间与画面结合的方式来进行,预备将这份记忆全部翻一遍。这样一来,她好像也跟着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从两三岁开始记事,一开始只有一两个印象深刻的片段,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 幼儿园、小学、初中……跟随者她的成长,她学过的东西,贺卿也跟着学了一遍。 家电、交通工具、高楼大厦、商场、各种各样的零食……那个本来立足于虚无的世界,好像也在她的了解之中,逐渐清晰成型,不再只是惊鸿一瞥的印象。 这些东西都太宝贵,因此贺卿看得很仔细,很慢,尽量将每天翻看过的内容都记下来。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还会试验一下那份记忆中的知识。 在杯子里放上冰块,杯子外壁会逐渐形成露水,如果往加冰的杯子里放一勺盐,杯壁上凝结的就会变成霜。 一张纸可以悬浮在水面上,一根针必然会沉入水底。但将针放在纸面上,只要以足够快的速度撤去纸张而不晃动水面,就能让针悬浮在水面上。 热胀冷缩,摩擦产生静电,声音的产生是因为震动……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有一些知识贺卿本来就知道,但大部分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能够从中寻找到许多快乐。 遗憾的是,那位年纪不大的穿越女显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很多知识她都一知半解,贺卿也根本没办法从别的地方得到印证和解释,只能自己推敲琢磨。 除了去养寿宫和坤华宫问安,贺卿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问道宫里,钻研这些东西。 而看在外人眼中,却是深居简出、潜心问道。 其实贺卿觉得这种说法也没有错。道是什么?道就是自然造物之理。在她过往的知识体系之中,道属于神明,但在未来的世界,人类也将会踏入这个领域。 贺卿研究着这份记忆,就像是翻开一本书,又像是踏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让她原本贫瘠空乏的人生迅速充实起来。 进入初中之后,基础知识的占比逐渐减少,倒是各种明星八卦、小说杂志的内容越来越多,显然它本来的主人,是个被花花世界迷晕了眼的小姑娘,已经彻底将学习抛在了脑后。 好在即使是小说,贺卿也看得津津有味。毕竟这些小说脑洞大,故事性强,可谓是极大的增广了贺卿的见识。 唯一让贺卿觉得不适的是,这些小说里,居然有不少是以顾铮为主角的。——确切的说,是一个或重生或穿越或原创或土著的女主角,来到这个时代,跟顾铮本人谈恋爱。 贺卿:“……” 虽然已经知道现代社会民风开放,婚姻之事也早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讲究两厢情愿、自由恋爱,但是…… 想跟历史人物谈恋爱的这种想法,贺卿还是无论如何难以理解。 要命的是这些故事不管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实际上都是以女主角的视角来讲述整个故事,而且代入感十分强烈。穿越女在看这些小说的时候,都是将自己代入女主角,贺卿也就只能被动的跟着代入其中,经历一场场或是虐恋情深或是苏爽甜宠的故事。 每次出戏的时候,贺卿都不免有几分恍惚,感觉自己都快被洗脑觉得顾铮是天底下第一好男人了。 好在这些虽然都是爱情故事,但毕竟是以这个时代为背景,而顾铮又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与他息息相关,想必很多作者也查阅过资料,因此偶尔也会写到具体的现实问题。 比如这一天贺卿翻到的这一部分。 故事的一开场就是一场地震。 而地震的时间也写得明明白白:天顺三年五月十五日,京师大地震。 用了一个“大”字,这场地震的强度自然非常大,整个京城都陷入地动山摇之中,地面开裂,无数的房屋损毁倒塌,又将屋子的主人压在其中。就连建造得无比结实的皇宫也受到波及,倒塌了好几座宫殿,死伤无数。 故事里的女主角就是在地震之中,穿越到了一个不幸被埋葬在废墟之中的女孩身上,然后自己刨开断壁残垣爬了出来,被负责处理此次灾难的顾铮看了个正着,开始了一段乱世倾城之恋。 而在故事之外,贺卿也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辈子她当然也是经历过这件事的,但当时她不过是深宫之中不受重视的大长公主,只知道京城地震,至于地震有多严重,损失有多大,死了多少人,都不是她能过问的,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何况,当时中山王贺垣才刚刚入京,正在为以皇太子还是皇长兄的身份继位而与太后及朝臣们僵持,什么样的事也大不过这一件去,自然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这一边。 至于京中百姓的生死,在皇位更迭之前,都成了细枝末节。 如今想来,只怕也正是因为这场地动,京城急需安稳下来,当时的林太后才不得不后退一步,同意让贺垣以大行皇帝兄长的身份继承大统,以此安抚民心。 如今贺卿知道的事情更多,跳出来以旁观者的身份纵览这前后的种种迹象,终于生出了几分明悟:也许王朝覆灭的祸根,就是从此刻开始种下。 一件事情,如果毫无办法,或者事不关己地丢开,就算知道结果会很惨烈,或许咬咬牙也就当做看不见了。但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有一就有二,总会忍不住一再的去关注和插手。 就像贺卿,知道楚朝会覆亡,她就忍不住提醒了太皇太后一句,使得一切的发展都脱离自己所知道的那条线。而走了这第一步,这件事就好像变得与她息息相关,根本无法坐视不理。 所以此刻知道了这场地震的严重性,她便再也坐不住,匆匆换了衣裳,出门要去找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还在咨平殿接见朝臣,贺卿在赶过去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将这件事想了几遍,反倒渐渐冷静了下来,意识到她不可能冲出去把一切都说出来,不提太皇太后会不会相信她,就算会相信,也不妥当。 太皇太后本就对她有几分隐约的戒备,她若再表现出这种“预知”的能力,恐怕更会被忌惮。 得想个别的办法。 这话她不能说,有另一个人比她更适合。 …… 张太后此刻正在用午膳,见了贺卿,便热情的拉她入席。贺卿便只得暂且将心事按捺住,陪她吃了一顿饭。大抵是因为心病去了,这一阵张太后吃得香睡得熟,气色看着便好了许多。 又因为她喜欢的是酸口的东西,而民间又有“酸儿辣女”的说法,太皇太后心里满意,但凡她想吃的东西,都是成倍的往这边送,她整个人都圆润了不少,看着更富态福气了。 吃完了饭,把身边的人打发下去,张太后才拉着她的手坐下来,问道,“真师面有忧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一个梦。”贺卿压低声音将事情说了一遍,忧虑道,“只怕不是什么好预兆。” 张太后如今对贺卿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闻言蹙起眉头,“真师既然出家修行,为国祈福,说起来也承担着社稷国祚之重。忽有此梦,或许上天示警之兆?” “我也是这么想。”贺卿叹道,“只是我的身份,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既不合适,想来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江山社稷之重,哪里是我一个小女子能挑得起来的?上天即便要示警,也不该找我。” 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该怎么做?” 不是“你要我做什么”,而是“我该怎么做”。 贺卿只觉得心口一哽,万般情绪都被堵在了其中,一股柔软的情绪将她包裹着,最后只用力的捏了捏张太后的手,什么都没表现出来,起身走到旁边的书桌上,铺纸磨墨,提笔在纸上描绘。 张太后跟过来看了一会儿,问,“真师画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顾铮:当男主我是专业的。 第12章 先祖入梦 贺卿并没有立刻回答张太后的问题,慢条斯理的将一幅画画完,这才揉了揉手腕、转了转脖颈,侧头道,“是太-祖皇帝。” 张太后扶着桌子站在她身侧,闻言睁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那幅画。 虽说天章阁里供奉着楚朝历代先祖的画像与手书,但这样的机要之地,只有皇帝与重臣能够入内。而带着臣子到天章阁观书,拜谒祖宗御容,也是皇帝表示信任的一种方式。传至今日,已成了对臣子而言最高的礼遇。 贺卿虽是楚朝皇室公主,但莫说天章阁,就连宗庙也不曾去过,如何能得知太-祖的容貌,还能将之绘制出来? 但是张太后没有问。 也许正因为彼此都曾寂寂无名,她才更明白贺卿如今的变化有多大。在张太后看来,贺卿身上是有些神异的。但这种神异既然对自己没有坏处,她自然不会多问。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对人言。 她顺着贺卿的方向想了想,问起了另一个疑惑,“是要假托太-祖入梦?” 贺卿点点头,低声道,“你身怀龙子,有先祖入梦也说得过去。而太-祖皇帝保佑大楚江山,提前示警,更没人敢怠慢。只是此事要做得真,还需要一样道具。这幅画是太-祖自画像,藏在乾光宫中从未示人。你记下来,到时候带人去寻,以为佐证。” 张太后微微颔首,并不问从未示人的画像她是怎么知晓,只用心记着画像上的几处特征。 贺卿指点着张太后将整幅画记住,便打开香炉,引炭火将之点燃烧了,余下的灰烬汇入香灰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贺卿告辞离开,张太后则由身边的人伺候着开始午睡。 这一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但夜里张太后便因梦惊醒,睡得并不安稳。邱姑姑询问梦中景象,却被她胡乱搪塞过去,心下不免存了几分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睡觉,张太后都必然会惊醒一次。而且梦醒时脸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成惶恐畏惧、欲言又止。 邱姑姑私底下禀报了太皇太后,甚至还拜托过贺卿,让她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安抚一番,只是也不见成效。 眼看问题越来越严重,太皇太后不得不抽空过来看望她。既然来了,少不得要询问一下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直到此时,张太后才屏退了所有人,对太皇太后道,“这事说出来煞是荒唐,臣妾原也不敢信,只是近来屡屡做这同一个梦,梦中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所说征兆也一一应验,实在不得不信。” “究竟梦见了什么?” “臣妾梦见一峨冠老者,自称是太-祖皇帝英灵,言说大楚灾祸将至,须得于五月十五这一日,往南郊举行大祭,文武百官、宗室权贵尽数到场,并诏命全城百姓出城,方得化解。”张太后道。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皱眉,明白张太后为何如此顾虑了。 若只是普通的预言,不论真假,说出来都无碍。但这样的大事,自然不能随意置喙,因此她才不提。 张太后察言观色,又道,“这话听着着实荒诞不经,妾之前并未当真。这几日梦中之人便指点了一些日常小事,如衣裳会被树枝刮破之类,都应验了。昨儿夜里,更是拿出了一张自画像自证,说是此画藏于乾光宫某处,至今未曾被发现。” “当真?”太皇太后立刻站起身,“那画藏在何处,哀家命人……不,你与哀家同去,亲自将之取出!” 张太后自然无有不应。 乾光宫自从献帝驾崩之后,便一直封锁宫门,无人出入,只有几个小内侍负责洒扫除尘诸事。黄修亲自取了钥匙开门,引着太皇太后和太后入内,便见不过数月之间,此地却已有了几分凄凉冷清之意。 张太后由邱姑姑扶着,在前头引路,并不进正殿,而是绕到了后面皇帝日常小憩的暖阁里,从某个打扫卫生的小内侍都不会注意到的靠墙夹角里,取出了一只竹制的长筒。 这样的东西,一般都是用来装书画卷轴的。虽然还不知道画里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跟张太后所说的一样,但太皇太后心里已经信了六七成。 而这张画打开之后,果然就是太-祖皇帝自画像,就连角落里的印鉴款识和题词,都与张太后所说一般无二。 这幅画连太-祖起居注中都不曾记录,除了梦里,张太后不可能在别处见过。 此时的人还笃信君权神授、死者有灵。何况太皇太后一个女子掌控朝堂,虽说是无奈之举,也着实有失正统。虽然楚朝没有立过“后宫不得干政”的石碑,但对外戚的忌惮却是历朝历代一脉相承,牝鸡司晨,也往往为朝臣所忌讳。 如今有太-祖托梦示警,正是承认张太后腹中皇子乃是楚朝正统之意,也算间接地为她这位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正名。 所以她在看到这幅画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便命黄修派人去政事堂将几位宰执都请了过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既然上面的人已经表态,那么朝臣们不管信不信,都只能信了。不过他们也提出,举行一次祭祀没有问题,但下诏让全城百姓都出城,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楚朝承平已久,京城的人口也越来越多,甚至城市范围都往外扩张过好几次,如今聚居在城中的百姓有近百万之巨。且不提很多人根本不会遵循圣旨的要求,就算他们会,那么多人也根本无处安置。 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很统一,“此事过于扰民,恐会引发混乱,不如免去。” “不可!”张太后是真正的知情人,闻言立刻出声反对,“太-祖皇帝既然在梦中示警,此事必然十分紧要。倘若因为心不诚而招来祸患,又当如何?” 这是张太后第一次站出来,在朝臣面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但当此之时,不论是上首的太皇太后,还是站在下面的几位重臣,都并未在意。毕竟梦是张太后做的,而且做了不止一次,她自然会关注。而既然要照着做,只做一半的确难以交代。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薛知道开口道,“须知京城近百万官民,要养活这么多人,必然有无数的作坊和店铺日夜开工。叫他们出城容易,这一日的损失该怎么算?”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附和,又举了别的例子来说明,这件事实在是难办。 这不是让所有人出城的问题,而是要让这座全国中心的大都市彻底瘫痪一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问题。 它所带来的,将会是非常恐怖的连锁反应。 张太后听着几位重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解释,也逐渐意识到,要叫百姓们尽数出城,排除过程中的千难万阻不提,就算真的做到了,其损失恐怕也并不会比一场地震少几分。 她和贺卿毕竟都是深宫女子,在这种大局上,难免会有所疏忽。 但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回头去找贺卿商量。张太后心中为难,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太皇太后见状,便道,“此事一时半刻,难以决断。诸卿回去之后,都拟了折子递上来吧,明日再议。” …… 第二天开的是个扩大会议。除了几位政事堂的宰执之外,六部尚书也被叫了过来,此外,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也在列,显然是太皇太后额外垂青的结果。 当然最重要的是,贺卿自己也在场。 先祖托梦的事,暂时没有传出去,但太皇太后却没有对贺卿隐瞒。 而贺卿在听说朝臣们的顾虑之后,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思来想去,觉得老话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这件事她自己不能直接处理,一味隐瞒并没有好处,便索性对太皇太后道,“什么灾祸偏要叫全城百姓都躲出去?我听着倒像是地龙翻身。” 太皇太后被她一提醒,也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灾祸,自然比语焉不详的托梦要强出许多,至少可以针对性的寻找对策,而不是一头雾水到处乱撞。 因为觉得贺卿说不定也能够给出一些有用的建议,所以太皇太后索性让她也过来听一听。只不过她的位置安排在张太后身边,并不引人注目,如非必要,也不能开口发言。 由于多了一些人,所以张太后又将自己做过的梦说了一遍,太皇太后也命内侍出示了那张太-祖自画像。 而听完了这些前情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开口的人是顾铮,“既然要求全程百姓避开,臣斗胆猜测,这所谓的灾祸,或许便是地动。” 这话一说,不知情的人固然被他吸引住看过去,知情者如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贺卿,也忍不住心声惊异,朝他看过去。尤其是贺卿,几乎无法掩饰自己脸上惊讶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正式见面了。 第13章 公布出去 本来贺卿头一回出席这样的场合,还有些紧张,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说话。听到这番推论,才抬起头来,往下看去。 官场上最是讲究资历,能够参加这次会议的高官们,大都年纪在五六十开外。在这一干至少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中间,年轻俊秀的顾铮,自然就十分显眼了。 贺卿一眼瞧见,先是一愣,很快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如今太皇太后正要用顾铮,这样的场合,将他也召集过来,是应有之义。 贺卿之前单知道顾铮年轻,却没想到会这么年轻,难怪太皇太后不放心了。不过贺卿注意到,他嘴边一圈青色的胡茬,并未刮去。这显然并不是因为来得匆忙未及整理仪容,而是他要留须的征兆。 有一部胡须在,整个人看上去就会成熟许多。 很显然,这位顾学士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十分了解,也在积极的寻找解决之法。留胡须是一种表现,这样的场合语出惊人,占据主动则是另一种表现。 本来贺卿对顾铮的印象,仅限于“朝堂上的一位臣子,将来的成就很高,或可力挽狂澜,拯救大楚于危难之间,值得扶持”。 后来在脑子里看多了小说,就只剩下了“他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风姿卓然”“他邪魅一笑”“他强硬的搂住她的腰,将她扣入怀中”“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之类乱七八糟的描写。 到底是个年轻女孩,贺卿心下自然也对他有几分好奇。毕竟能够名传后世,并被那么多人追捧,可不是容易的事。 如今真正见了面,贺卿脑海中那些念头却都尽数消散。顾铮固然生得风流倜傥,引人注目,但只要看到他这个人,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容貌,而是通身气度。 那是属于一位军国重臣的威势,丝毫不输于他身边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们。 难怪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间,他像一颗高悬于空的明亮星辰,令其他人尽皆黯淡无光,只能仰望他、追随他。这样一个人,有野心、有能力、有目标,又怎么会被小说里那些所谓儿女私情所牵累呢? 但也正是因为看到了顾铮的为人,贺卿对他的印象反而更好。 他如今还是大楚的臣子,只要能够用好这个人,就一定能够挽回颓势,改变楚朝覆亡的那个结局。除此之外,其他的反倒都不重要了。 这样想着,贺卿收回了视线,微微低头,安静地坐好,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绝不会惹人注意的存在。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她收回视线的瞬间,顾铮抬头朝她这里扫了一眼。同样是立刻就认出了坐在张太后身后的人是谁,顾铮心下的惊异,其实并不比贺卿少。 这样的场合,太皇太后与张太后在场,是因为如今她们代行皇权,而贺卿不管是大长公主还是无上慧如真师的身份,显然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顾铮继续道,“臣尝翻阅典籍,发现天下各州并非处处都有地动,而凡有地动者,则绝不会只有一次记载。正所谓天行有常,臣猜想地动也必然有其规律。因此于翰林院中便览历朝记载,将所有发生地动之处记录下来,绘制成地图,而后便有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 他说着一拱手,“臣已经将此图携带过来,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允许臣上呈。” “准。”太皇太后毫不犹豫的点头。她的心里显然十分振奋,本来贺卿一个人的推测,她还不敢十分相信,生怕中途出了什么问题,如今有了顾铮的话,甚至还拿出了别的佐证,可见这个推论的可能性最大。 朝见时是有程序的,未经允许的东西都会留在外头。太皇太后一开口,立刻就有内侍过去将东西取来。 太皇太后虽然手掌大权,但毕竟时日尚短,在朝臣面前底气并不很足。而且她也担心自己见识太少,看不懂这张地图,因此并没有让人呈上来,而是命内侍抬来一张方桌,将地图在上面展开,方便所有人查看。 等布置好,她便站起身,从丹陛上走了下来。 贺卿见状,立刻扶着张太后跟了上去。而等她看清楚那张地图上绘制的内容之后,不由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顾铮能猜到是地震,贺卿虽然惊讶,但想想他是顾铮,也就不以为怪了。 然而此刻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用各种颜色的圆点将所有有过地震记载的地点都标注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圆点,正好形成了几条看似杂乱,实则相互独立的粗线。 那是地震带! 其实以穿越女的学渣程度,本不该记得这种东西。但因为在现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次几乎波及大半个国家的地震,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穿越女守在电脑前看了所有慈善晚会,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不说,还搜了不少相关的资料来看,也就知道了国内有几大地震带。 事过境迁,那张地图长什么样子已经模糊了,但是地震带这个概念却留下了,也为贺卿所知。 虽然不知道顾铮画出来的这张图有几分准,但既然是根据历史记载来做的,八成不会有错。 不管是贺卿自己的认识,还是穿越女脑子里的既定印象,“古代人”都是蒙昧的,很多现代小学生都知道的知识,古人却一窍不通。至少贺卿本人的确是如此,而她身边的人也都一样。 所以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人,不但不说地震是上天降罪示警,反倒画出了地震带分布图,怎不叫贺卿心下惊异? 有一个穿越女“珠玉在前”,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打开方式:该不会顾铮也是穿越的吧?而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立刻占据了她的脑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纵观顾铮生平,多像是拿了穿越者的副本啊!在这个前提下,之前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全都可以说得通了。 但,他是吗? 贺卿没有贸然下结论,她隐蔽的看了一眼顾铮,他正指着地图上的那几条粗线,“诸位请看,在图上将这些地方都标注出来之后,便可发现,几乎所有的地震都围绕着某一条线。可以肯定,其中应该是有某种规律的,只是如今尚未被发现。” 地图上的标注太过直观,所有人自然都被他说服。太皇太后更是指着京城所在之地,面有余悸道,“我朝见过之后,京畿便有数次地震,却是因为就在这条线上。” 不是这么亲眼看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一直生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 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心底已经隐隐起了迁都之意,只是碍于如今自己尚未完全掌握朝堂,因此不好开口提出,须得等一个契机。 倒是朝臣们还算镇定,看着地图,各有思量。最后薛知道问,“顾大人,京城上一次地震,是在何时?每次地震之间,间隔时间可有规律?” 顾铮摇头,“每一次地震的严重程度都不同,间隔时间更是毫无规律。但三五年间,总有一次,或大或小。距离上一次地震,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参政知事姚敏皱眉道。 贺卿凑到张太后耳边提醒了一句,她便开口道,“当务之急,不是研究地震的规律,还是要解决了眼下之事。既然知晓五月十五日可能会有地震,便当设法减少损失才是。” 一句话将众人拉回了眼前这件事上。 在推断地震这件事上,众人都算是输给了顾铮,但是涉及到政事,他们却是经验丰富。薛知道很快道,“地震一来,必然损毁房屋。最要紧的还是疏散民众,难怪太-祖皇帝托梦之言会是如此。只是,让百姓们全数出城,不太现实。” “依老臣看,祭祀还是应该如期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勋贵皇亲乃至家眷皆可一并前往。”同平章事刘牧川道。 祖先托梦,祭祀自然是应该的。正好可以借机把人都带着,也不用将消息传扬出去,闹得民心沸腾。不过……贺卿看了一眼这位刘大人,显然在对方心中,他所提的这些人最紧要,百姓则可以放在后面,因此暂时并不考虑。 姚参政摇头道,“祭祀自然要进行,但京城百万民众,才是最重要的。既然上天垂怜给了警训,提前知晓此事,咱们自然要尽力做到最好,减少百姓们的损失。否则,岂不是愧对了这一身紫袍金带?” “那依你说,又当如何?”刘牧川不忿道。 姚敏低头想了想,道,“祭祀之地在城南,既如此,便将百姓往城西和城东疏散。这两处地方,都有寺庙道观,届时叫他们寻个由头,做个法会道场,自然有许多信众前去。” 他提了个头,其他人便也纷纷出谋划策,你一言我一语,大部分倒都是值得采纳的意见,也的确可以疏散一小部分人。只是跟京城百姓的数量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 贺卿下意识的去看顾铮,便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图,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没来由的,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有意叫顾铮表现,太皇太后此刻正好开口问,“顾学士可有什么建议?” 顾铮深吸一口气,抬头道,“臣提议,将地震之事公布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顾·古代小百科·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不服来辩! 第14章 七窍玲珑 虽然顾铮一番分析,将地动的原因归结于自然规律,而不是“上天示警”、“不祥之兆”,如此皇帝不必下罪己诏,重臣也不必引咎辞职,乃是皆大欢喜之事,但这个提议,仍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不可!”刘牧川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高声反对,“百姓最是愚昧,若是知晓此事,只怕会引起恐慌,届时京城大乱,又当如何?年轻人虑事不周,倒也罢了,若只想着哗众取宠,只怕会适得其反!” 反对的话也就罢了,后面指责顾铮的话,却是句句诛心。 顾铮是年轻不错,但是已经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大楚,自然不可能向寻常人那样冒失。他给顾铮扣上这么一顶帽子,若是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听了进去,只怕顾铮的政治生涯,就要止步于此。 谁都不傻,薛知道隐有退意,此时将顾铮拎出来是为什么,刘牧川心里清楚得很。 原本政事堂中,他的地位仅次于薛知道,按理说对方走了,就该是他来做这个第一人。可惜大楚的政事堂中,从来不是论资排辈。只要得圣眷,就算只是参政知事,也一样能架空排在前面的人。 而如今看来,薛知道没有举荐他的意思,太皇太后也摆明了想提拔顾铮。 刘牧川的年纪几乎是顾铮的两倍,眼睁睁的看着小子后来居上,要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心态如何能不失衡? 但他这一番私心,也同样是人人都看在眼中。即便还有人不认同顾铮,见他跳出来,反倒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觉得公布这个消息不妥,并不想将顾铮往死里得罪,要是顺着刘牧川的话说,一不小心就会被打成他那一派,太危险。 结果就是刘牧川的话说完之后,却并没有别人接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一旦泄了这第一口气,缓过神来,众人的思量和顾虑太多,不论赞同还是反对,都不会轻易开口。 总要看看形势再说。 薛知道见状,便含笑道,“刘大人不必急着否定,且先听听顾大人的道理,再做决定不迟。” 刘牧川闻言不由咬牙,人人都没说话,就他一个急冲冲的开口,即便是为了大楚、为了朝堂考虑,也显得他太过急躁,失了稳重,倒是与他自己指责顾铮的话不谋而合。 偏偏话已出口,连反驳都不能。 这才是真正杀人不用刀子,轻飘飘一句话把他将在这里,真不愧是“不倒翁”薛知道! 做官的人,宦海沉浮,多少有些起落,尤其这二十年间,换了三位帝王,局势就更复杂难辨了,即使是最老道的朝臣,也免不了会被波及。 薛知道却是个例外,历事三朝,地位一直十分煊赫,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绰号。 刘牧川原以为他恶了太皇太后,该会低调些,却不想行事还是那般恣意,根本没有半分顾忌。 他却不知,薛知道主动求去,又举荐了太皇太后认可的顾铮,如今三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正处在关系最是融洽的时期,彼此也都有默契:他薛知道会再在朝堂上留个一年半载,然后风光致仕。 如此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朝政交托给可靠的人了,薛知道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刘牧川那一点不满并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薛知道开口之后,太皇太后也颔首赞同,对顾铮道,“你且说来。” 顾铮沉声道,“朝廷的职责就是教化天下百姓,凡民固然愚昧,却可以指点引导。”他先三言两语反驳了刘牧川的人身攻击,这才继续陈述自己的看法,“太-祖皇帝托梦示警,可见此次地动十分严重。这么大的灾难,损失难以避免,不过是多或少的问题。” “与其等地动之后人心惶惶,倒不如提前告知。百姓们或许会慌乱一阵,幸而有足够多的时间安排,在地动发生之前做好安排,将损失减少到最小。地动来时,提前有所准备,也可及时走避,免伤性命。更何况……” 他抬头看了张太后一眼,“太后娘娘身怀龙子而得先祖托梦,正是天命帝王的吉兆。消息传出去,于朝廷有益无害,也可叫那些因为幼主临朝而心怀忐忑之人安心。” 虽然前面说的那些才是他的目的,但是很显然,这最后一条,更能够说动太皇太后。 当初献帝驾崩,太皇太后被薛知道说动,愿意迎立中山王,为的就是“国赖长君”四个字。后来因为贺卿一番话改了主意,心下却也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这样做对她自己最有好处,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如此。如今借着这件事为皇室正名,安天下之心,正暗合太皇太后心意。 太皇太后正要点头同意,礼部尚书赵君原却忽然出列,拱手道,“顾大人所言的确句句在理,但一切都建立在地动当真发生的情况下。倘若公布了消息,结果什么事都没有,届时又当如何收场?” 这位赵大人是个鲁直的性子,也因此虽然资历在在座之人中最高,却只得了礼部这个冷衙门的官。也只有他,才敢当着张太后的面就直接质疑这个托梦的真假。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 即使托梦是真的,但是这种警兆本来就真假难辨,说不准的。他们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只是宁信其有罢了。但要将消息公布出去,又不一样了。万一什么都没发生,皇室只怕会颜面扫地,朝廷也不免失去威信。 莫说张太后没有做这个梦,就算真的做了,她自己也不免疑心。 因此被赵君原这么一说,她心下慌乱,下意识的转头朝贺卿的方向看去。 这一眼,被站在一旁的顾铮看了个正着,落在贺卿身上的视线便越发意味深长。 托梦真假尚不得而知,但这位无上慧如真师显然并不真的出尘离世,而且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不可小觑了。 贺卿微微点头,张太后深吸一口气,道,“哀家的确做了这个梦,且不止一次。太-祖皇帝所言,字字在耳。何况还有这幅自画像为佐证。” 她不能说地震是真是假,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做梦是真。 薛知道忽然笑道,“这有何难?咱们做两手准备便是。若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反倒是好事,只需咱们自己造出一点声势来,便可以将托梦预警之事揭过。倘若真有地动,那可是免了一场浩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 贺卿不由多看了薛知道几眼,见他一幅儒雅之相,面白长须,气度冲和,不由印象大好。 本来她并不了解薛知道,只知是他一力主张迎立中山王,后来大楚也算是亡在他手中,便以为是个糊涂官儿,如今一见之下,才知道他能纵横官场数十载,并非浪得虚名。而且也是真心实意为百姓做主,更为难得。 至于前一世的结局,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举整个朝廷之力,要在京城弄出一场大动静并不难,实在不行,把火器营拉出来溜一圈也就罢了,寻常百姓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只会以为是天雷地动,正好应了预警。 所以有薛知道这句话,顾铮的提议便得到了一致认可,此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剩下的只看如何安排了。 这些都跟贺卿没有关系。会议结束之后,她本该回问道宫,但见太皇太后留了顾铮单独奏对,又没有立刻见他,而是先回去更换朝服,留顾铮独自在咨平殿外等候,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到了门口,见顾铮十分守礼的候在门外,微微垂手,姿态恭敬,目不斜视,贺卿在他身后站了片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说出了一句不过脑子的话,“天王盖地虎!” 她跟顾铮第一次正式见面,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什么?”顾铮微微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她,便躬身行礼,“见过无上慧如真师。” 贺卿还了礼,强笑道,“只是一个对子,不知顾学士可有下联?”说都说了,又不能收回去,索性就试探一下顾铮也好,他若是穿越者,必然能说出那句名垂千古的“宝塔镇河妖”。 但顾铮微微蹙眉,却当真思索起这个对子来,而且很快展眉道,“有了。臣对‘前川印后人’。” “嗯?”贺卿一时没有听懂,有些疑惑地抬头去看他。 便见顾铮抬起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眉心轻轻一按,唇角一勾,双眼微弯,露出了一个蕴藉风流的笑容,而后便回转身,继续端正地站好。 贺卿微微一愣,抬手摸到自己蹙起的眉心,才明白他的意思。 天王盖地虎,老虎的额头上就有个王字。顾铮对前川印后人,恰是取了人皱眉时眉心这一个川字,着实是好巧的心思! 难怪史书上说他“素有捷才,超拔不群”。 贺卿站得靠后一些,此刻看着顾铮的背影,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惋惜。 顾铮或许并不知道“危机公关”这个词,但他方才所提出的解决方案,的确就是一次完美的危机公关:成功化危机为转机,为朝廷和小皇帝怒刷了一波威望值,好处不尽。 可越是如此,就越让人觉得遗憾。 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地壳运动、板块运动,所以他无法解释很多问题,也无法深入分析其中的规律。 这个照亮了一个时代的男人,却也正被这个时代所局限。 第15章 升斗小民 五月初五端阳节,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城中的碧波湖,城外的金水河都举办了龙舟大赛,引得无数百姓前往游赏观看。 第二天一早,佳节的气氛还未彻底消退,宫内便传开了消息,言称坤华宫昨夜有紫微星入梦,引皇太后拜见太-祖。皇太后醒来之后,怀中就抱着一幅□□皇-帝自画像,以及天书一卷。 如今画像被送入天章阁,而天书则是交由钦天监卜算,以破解其上的内容。 这个消息在宫中疯传了一个上午,便飞出禁宫,迅速向整个京城蔓延。各种流言不但说得有鼻子有眼,将皇太后入梦的情形描绘仔细,还连那幅天书一并传了出去,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的茶楼酒肆之中,闲着没事的人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研究这幅所谓的天书。 皇家的秘闻本来就很有市场,再加上一幅不知道真假的天书,这种神秘感自然能够引人探寻。钦天监都还没算出这天书是什么内容,若是自己能先破解,岂不是天下扬名? 即便没有扬名的野心,听听八卦也是好的。 等消息在民间发酵得差不多了,再由钦天监那边宣布,卜算出的结果,乃是“五月十五,京师地动”。 这个主意是贺卿想的。 根据她从那份记忆之中总结的各种经验来看,利用舆论造势,远比朝廷直接张榜公开此事更有效果。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之前的铺垫已经足够,所以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更快,众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聚在一起议论一番。不过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这种谶纬之事,总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之后朝廷再对外宣布,将于五月十五日,与城郊举行祭祀,届时文武百官、朝中勋戚及其家人子女,尽数前往。 连朝廷都如此严阵以待,这个消息是真的可能性自然更大。有胆小的百姓,已经开始琢磨可以去哪里避一避这场灾祸了。胆子大些的,也在考虑那一日出城去消磨时间,以免真的碰上地动。 而有了这个预言在,要求京城外各家宫观寺院配合此事,办法会做道场,也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城内的信徒得了消息,多半都愿意趁此机会到城外去暂避一番。 乱当然也乱了一阵子,连粮价都上涨了一些。朝廷趁此机会下诏安抚,指点百姓们如何收拾随身物品、如何在地震来临时逃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天子脚下京师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朝廷都会管,也就渐渐将混乱平息下去了。 十几日的功夫,时间其实有些仓促,但是朝廷已经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 到五月十四日这一天,军队入城戒严,挨家挨户进行动员,有地方去的明日可以离开,没地方去的也最好不要呆在屋子里,又反复讲解逃生要点。 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到了这个时候,贺卿反而开始坐立难安。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实在是太大了,而她是头一次掺和进这样的大事里,即使自己怀揣着巨大的秘密,也始终没有底气。 最后,贺卿忍不住去找太皇太后请旨,出宫查看外间的准备工作。太皇太后显然也有些忐忑,轻易就准了她所求。 贺卿如今穿的都是道袍,也不怕被认出身份,便直接出了宫。 贺卿上一次出宫,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就是出嫁那一天,花轿从宫中抬到公主府。因为轿子周围有人跟随,沿路也都禁了街,有军队护卫,因此什么都没看到。算起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宫。 而且身边没有跟着人,独自一人在街头行走,能够近距离的接触到之前从未见过的一切。 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顾大人到底想说啥? 第16章 欺人太甚 “时候不早,真师是否该回宫了?”顾铮没有回答贺卿的问题,而是道。 贺卿抬起头,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对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贺卿十八岁之前,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从自己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娥,到偶尔会接触到的各种管事嬷嬷和姑姑们,大部分人看她的视线,就是这样。 一点点轻蔑、一点点不屑。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没有人看重她,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在问道宫出家之后,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原来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贺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于当着顾铮的面,表现出异常来。但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用这一点刺痛来抵挡心头的异样。 “顾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泄露端倪,贺卿才缓缓拉开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谢顾大人款待了,告辞。”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顾铮送了两步,目送她离开,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轻嗤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直到转出了那条巷子,又绕过大半条街,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车帘放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贺卿才逐渐从那种强自压抑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锤了一下车壁,可不但没有将心头的郁气发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贺卿握着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莫名的委屈尽数涌上来,迅速浸润了她的眼眶。她连忙微微抬头,不让自己就这么哭出来。 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贺卿开始思索起顾铮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的话里一定藏了话,只是自己没有听懂。那一点轻蔑,是给她这个人,更是给她的这份愚钝吧? 他说京城百姓经不起折腾,他说升斗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满足,他说朝堂上的事百姓们既不懂也不关心…… 贺卿将这一番话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解读,又绞尽脑汁地压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政治智慧,终于慢慢品味出了一点味道。 他认为地震的事不过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却波及到了民间。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因为这地震的事,是张太后说出来的,还借了太-祖托梦的由头。这是张太后头一遭在朝堂上开口,被人当做是想争夺话语权,再正常不过。 而顾铮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贺卿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张太后表现出了异常,被顾铮看在眼里。 这么想着,贺卿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顾铮能看出来,究竟是他太敏锐,还是她们的表现太明显。如果他都能看出来,别人又有没有看出来?相处的时间更多的太皇太后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发现了,她会怎么想? 太皇太后才是贺卿和张太后在宫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对她们生出芥蒂,必然会影响之后的事。 “冷静……”贺卿靠在车壁上,按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惊慌。慌乱并不会有任何用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的思考,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绕到了顾铮身上。 这是个聪明人,贺卿再次确定。但现在,她对这个人再喜欢不起来了。 如果顾铮只是误会她们要搞政治斗争,倒也没什么。虽然地震是真,她也只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损失,但这件事的确是她与张太后合谋,被人误解也不冤枉。 可是贺卿从顾铮那样轻视的态度里,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谓地震的预言。 明明不相信,他却还是将之当成真的一样出谋划策,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都尽心。 真是好个顾铮,借着她们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后还要将梯子一抽,反过来嘲笑一番她们的心机浅薄,轻易就被他看破。 简直欺人太甚!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贺卿心中翻涌的都是愤怒与不甘。这世上只有他顾铮一个聪明人不成?别人都是混蛋,都随他利用,没有半点脾气?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将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头的机会,看他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贺卿这时忽然明白,为什么薛知道非要按着顾铮,不叫他出人头地了。不是他嫉贤妒能,是顾铮这个人,就不能让他起来。 但这种愤怒的情绪毕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为行事的标准。 等回到皇宫里,贺卿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她悲哀的意识到,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顾铮的人。 再咬牙切齿,还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贺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时候她总要叫顾铮为他如今轻慢的态度付出代价!这么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做出这个决定,贺卿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从宫门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今的局势。 顾铮虽然可恶,但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太皇太后不是永远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顾铮一个人,总得做点儿别的准备才行。 不过,眼下她却还不能摆脱太皇太后,所以贺卿先去了一趟养寿宫,汇报了自己今日出宫的见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贺卿总觉得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么热情了。 一直等回到问道宫,她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换了衣裳,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 “真师今日的经还没读。”同样改换了道装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尽责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贺卿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帮我把经书取来,今儿就在这里看。”要做的事情太多,还不到可以颓丧的时候。 这一晚贺卿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记忆,反复背诵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时间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女戒》。这就注定了她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会吃亏,就像她昨天没能第一时间领会顾铮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贺卿并不服气。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聪明,只不过是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为今之计,也只好勤能补拙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紧迫感,因为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别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势利导。但现在想想,别人凭什么听她的呢? 如顾铮那样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指挥。 就算听了,也没准会阳奉阴违,随意糊弄。 上位者没有那么好做,要让下面的人听话,就要先把自己摆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贤明机变,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带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绝不会再让人用那种轻视的眼神来看自己。 熬夜的结果就是一早上都没有精神。坐车前往城郊参加祭祀的过程中,贺卿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然后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临死之前发生的事。 装修成新房的房间里处处都是红色,被烛光映到眼底,不觉得喜庆,反而有种阴森可怖之感。她独自一个人在这房间里,坐立不安。 那时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对驸马、虽未来生活的期盼的吧? 可是新郎官是被两个大力的仆妇架着进来的,双腿使不上力气的样子,面上扑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那一份形容枯槁,目光无神。合卺酒没有喝,想来是顾虑新郎的身体。即便如此,一套程序走下来,结束时新郎官也只能倒在床上,出气的多进气的少。 众人一阵兵荒马乱,将大夫请来时,已经连一口气都没剩下了。 那种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浑身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始终留在贺卿的心底,不曾遗忘。 贺卿倏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的汗。 作者有话要说:贺卿:这个仇我先记下了。 第17章 忽然动念 重生以来,贺卿很少去想从前的事。尤其是临死之前那些事,只要稍微想想,就有种喘不过气来的窒闷与绝望。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不去想未必就是忘记了。 那些事是不可能忘记的,不但没有忘记,它们还刻在她的骨子里,如影随形。 贺卿靠在车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让心跳平复下来。她拿出手绢,拭去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端正了脸色,这才唤了外头的玉屏进来伺候。 “真师的脸色不太好。”玉屏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她,有些担忧地道。 贺卿闭了闭眼,道,“只是晕车。” “那真师躺下歇会儿吧,这才刚刚出城,还得走一会儿呢。”因为队伍太过庞大,速度自然也不会快,走了这么半天,才刚出了城门。 贺卿抿了一口茶咽下去,将茶盏递给玉屏,重新靠回枕头上,闭着眼道,“躺着也难受,你陪我说说话。” “是。”玉屏应道,“真师想说什么?” “我好像没有问过你的事。”贺卿道,“你是怎么入宫的,进宫多少年了,家里可还有人?” “咱们大楚的宫女都是采选来的,选中之后家里就能拿一笔钱。家里揭不开锅,就送了奴婢去应选。从十二岁入宫,已有五年了。”玉屏道,“走时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如今不知怎样了。” “这些年没有联络?” “奴婢的老家在江南,山长水远,如何联络?”玉屏笑笑。 贺卿睁开眼睛看着她,低声问,“家里人送你去应选,从此骨肉分离,你可怨恨过?” 玉屏脸色一白,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低头苦笑,“怨恨又如何?家里揭不开锅,留下也没有出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饿死了。入了宫,跟着贵人们,不知多好过。” 语气却全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还是怨恨的。”贺卿转开了眼,盯着车顶装饰用的彩绸,“便是贫苦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也是卖女儿来养活儿子。我们女子生在这个世上,太苦了。” 贵如金枝玉叶,人生只是一场悲剧。贱如贫家女子,多半也只能随波逐流,挣不出所谓的出路。 这究竟是怎么了呢? 明明大楚号称承平盛世,不管往前还是往后比,都不差什么。 “殿下……”这番话不知怎么,让玉屏一阵心慌,忍不住开口叫道。 贺卿瞥了她一眼,“你叫错了。”玉屏慌忙低下头去,改了口,“……真师。” 这个称呼叫出口时,她陡然就明白了贺卿说出方才那句话时心中的悲苦,因为就连她自己,在明白的这一刻,也忍不住泪意上涌。 贺卿又道,“玉屏,若是我现在放你出宫,你可愿意?” 这一回玉屏露出了绝无任何夸饰的惊慌,她慌忙地跪在车厢里,一手抓着贺卿的袍角,有些无措地问,“真师,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没有。”贺卿一颗心晃晃悠悠,没有着落,听到这句话,并不意外,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悲哀,她摇头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不想走,就继续留下吧。” “多谢真师宽宥。”玉屏连忙抹去眼泪。 贺卿摇了摇头,“罢了,取书来,我读一会儿。” 她最近看的不是道经,而是史书。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必须要争分夺秒。那一点因为玉屏而起的遗憾,很快就被无数的文字淹没,再寻不见了。 没有人讲解,贺卿看起书来也是囫囵吞枣,只能努力跟那份记忆之中的各种观点对照起来,勉强理解。 她自知这样肯定会留下很多问题,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车子停下时,她才勉强看了半章书,看得头昏脑涨,整个人还沉浸在书中的氛围里没有回过神来,险些直接磕在车厢上,被玉屏抬手挡了一下。 贺卿回过神来,放下书揉了揉额头,便听玉屏道,“真师,到地方了。” 祭坛并非本朝所建,是在前朝留下的遗址上修缮而成,占地极广、庄严恢弘。贺卿站在车辕上远眺,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震撼。不过这种心情,没多会儿就被破坏了。 作为女眷,她是没资格入内参加祭祀的。所以没多久,就有内侍省的人过来安排她们这些人,以免冲撞了前面的祭祀仪式。 贺卿被安排跟皇室宗亲们待在一起,莺莺燕燕看起来十分热闹。 没有人对不能参加祭祀一事表示不满,好像这才是理所应当。不光是这样大型的祭祀女子不能参加,就是平日里四时八节各种大小祭祀,大部分女子都是不能参加的。 皇家的女子不能进太庙,民间的女子也不能进祠堂,否则会“玷污”祖宗。 真可笑。 贺卿身处这样一群人之中,心情越发憋闷。只有她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应当。在遥远的先古时代,人类还没有出现农耕文明,只以打猎和采集为生的时候,曾经有过“母系氏族社会”,因为拥有繁衍能力,女子的地位远远高于男子。 而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世界里,经过数次解放,虽然女子还是会因为性别的缘故受到排挤打压,遭遇欺辱不公,但是跟当下比起来,那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了。 每个人都可以为自己做主,不分性别、年龄、出身、背景。 贺卿当然知道,那样的日子不是一下子出现的。它是无数先辈们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才终于争来的。 可是——可是总要有一个人最先开了这个头吧? 这个念头一从她的心底里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抹去。贺卿的心跳都为之加速,她努力想要按捺,但却没什么用。她问自己,我重生一次,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像上一世那种任人摆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经历,或许不会再有,但这就够了吗? 她不会经历,只是因为她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支持,又主动出家。但将来还会有无数女子步她的后尘,踏上这条悲惨的道路。 不去争,这一切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只是前路艰险重重,光是想起来就叫人害怕,贺卿也不敢随便下定决心去做。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年纪不大,见识很少,目光短浅,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一直坚持。 周围的人还在说东家长西家短,贺卿听得难受,索性起身离席,到外头去透气。 这边的气氛比较肃穆,也没人会随便乱走。贺卿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待着,也没人发觉,就这么出起了神。直到脚下的地面开始发生震动,贺卿才陡然清醒过来。 地震了! 直到此刻,她提了许久的一颗心,反倒慢慢落了下来。 更多的人会因为这猝然而来的地震惊慌失措,可是对贺卿来说,地震真的发生,反倒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朝堂上之前曾经质疑过张太后,质疑过托梦这件事的所有人,都得重新摆正自己的立场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还有点爽。尤其是那个目空一切以为只有自己是聪明人的顾铮,发现自己根本不相信的地震真的发生了,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贺卿想着这个问题,回到了自己之前暂时待着的偏殿,立刻被玉屏抓住,“真师去了何处?太后娘娘遣人来寻您,请您过去那边伴驾呢!” “这就去。”贺卿闻言,立刻打起了精神。 祭坛这边只有震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短暂的惊慌之后,就已经稳定下来了。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京城那边。 贺卿到的时候,报信的人才来,说是京城的地面上裂开了几条将近半米宽的口子,附近的房屋损毁不少,好在人们早有准备,都逃出去了,只是东西带不走,损失了一些。 目前军队正在巡逻,维持秩序,百姓们虽然略有恐慌,但还在控制之中。今日没有随驾,而是留守京城的几位官员请众人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谢天谢地,总算没出什么问题。”太皇太后第一个松了一口气,“这是上天庇佑,历代祖宗垂怜,才有这个结果啊!” 众臣少不得跟着说了几句套话,薛知道才道,“既然祭祀已经结束,地震也发生了,还是须得尽快回京,处置后续事宜才是。” “正该如此。”太皇太后点头道,“只是人数太多,走起来也麻烦。不如先行派遣一部分人回京。” “臣愿为国分忧。”薛知道立刻道。 太皇太后摇头,“薛相有心,只是你年纪大了,岂可如此忧劳奔波?既然不是十万火急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年轻人去办吧。”她说着转向顾铮,“顾学士年少有为,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臣谨遵钧命。”顾铮出列应道。 贺卿抬眼看去,正好对上直起身来的顾铮的视线。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贺卿走到张太后身侧,低声道,“娘娘,宫中也该有个人主持大局为好。” 张太后点头,对太皇太后道,“母后,如今宫中没有主位在,也容易生乱。顾大人毕竟是外臣,宫里的事不好过问。不如叫慧如真师先行回去,打点一切。” 第18章 自誓发奋 贺卿的车队跟顾铮走在了一起。 顾学士虽然是个文臣,但身体素质不错,并不像大部分文官那样乘坐车轿,而是纵马奔驰在前方领路,看起来倒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历史上记载,他曾经在大楚国破之后奔袭数万里之遥,辗转几乎整个中国,连横合纵,说服了各地拥兵自重的割据势力,一同对抗草原铁狼族,将异族拒于国土之外。 或许优秀的身体素质,也是他成功的其中一环。否则光是这遥遥路途,就能让大部分书生折戟却步了。 贺卿现在很矛盾。 一方面她的确很欣赏顾铮,也认可对方的才华与能力,但是那天顾铮轻蔑不屑的眼神,她也始终不能忘却,对他的人品自然存疑。 所以此刻,坐在马车上,她掀起车帘,看着跑在车队前方的人,感觉非常复杂。 “真师在看什么?”玉屏见她总盯着前面,忍不住问。 见贺卿不说话,她跟着看了几眼,又道,“顾学士的马跑得远了些,是否要叫人通传一声?既是护卫咱们,怎么只顾着自己?” 贺卿正要摇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如今地震的事是真的,无论如何也该是顾铮没脸见自己,便点头道,“也好,你让人去说一声。虽然是在城外,但沿路也有不少行人,这般纵马不太安全。” 她怎么忘记了,以她的身份,虽然不至于压制住顾铮,但狐假虎威一番,叫他心里不那么痛快,总是可以的。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打马追了上去,与顾铮耳语片刻,他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勒住了马,在原地等候。直到贺卿的马车跟上去,这才驾着马缓缓跟在一侧。 贺卿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顾铮半点没有慌乱,双眸不闪不避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片刻,贺卿轻声问,“到现在顾大人还是坚持那日的想法吗?”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第19章 自然之理 “听闻顾学士博学多闻,在翰林院数年间,几乎遍阅其中典籍。这个问题时常令我困扰,不知顾学士能否为我解惑?”贺卿见他脸上头一回露出茫然之色,心下不由好笑,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顾铮扫了她一眼。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他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只略一沉吟,便道,“《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上弗挚,下弗收,旁弗劾,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贺卿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饱受震动,之后才对那些小实验生出无限热情来。 其实以她的知识储备水平和智商,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学这些东西非常费劲,很多内容都是云里雾里,想不清楚。 但贺卿不想放弃。在那份记忆之中,这片土地后来出现了现代化的文明,但却是在中西方的惨烈碰撞之中,磕磕绊绊长出来的,而且遗祸无穷。 如果能够改变这种既定的历史,该有多好? 所以当日对顾铮问出那个问题,只是随口无心之言。但现在,贺卿却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解答出这个问题。 如果这个时代,乃至之后的数百年之间,还有一个人能够打破这个时代本身的局限,开创出新的局面,那个人一定是顾铮。因为在他原本的生命轨迹之中,到死都在钻研这些自然之理,并为之深深痴迷。 可惜走错了路。 作者有话要说:在中国制度下无法出现资本主义,是顾准说的。 顾准是谁呢?就是他第一个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理论。 第20章 臣的猜想 顾铮少年时代,对“格物致知”曾经怀着非常强烈的热情和兴趣,一直在不断的观察与探索各种自然现象。 因此闹出的笑话,写出来估计能凑够一本《世说新语》。 在后世,这些都是学者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仿佛从这样的少年时代,便可窥见他身上能够成为圣人的某些特质。 而在这些故事里,顾铮也的确观察到了许多自然界的现象,并且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和理论。只是即便他是个天才,研究这种东西也是为世人所不认同的。没有人指导和交流,他弄出来的东西也就对错参半、似是而非,没有任何用处。 本来顾铮只将之当做自己的小兴趣,也不在意是否能有什么结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生活中突然遭逢巨变,亲人相继故去。在这种生离死别带来的震动与创伤之中,顾铮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在翰林院蛰伏数年,遍阅儒家经典著作,更令他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变成了唯心主义者,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变成了一个哲学家、思想家。 然后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了下去。 说是错误,但他在这条路上取得的成就同样辉煌灿烂,令后世人心向往之。但是跟他本来可以走的那条路相比,就不免令人惋惜。 他本来可以挽救一个时代,但最后只成就了自己。 个人与集体究竟哪一个更重,或许除了顾铮谁都不知道,也无从评说正误。 其实现在,顾铮的某些思想已经开始形成雏形,只是并没有经过系统的整理归类和完善。就连他自己对此也是懵懵懂懂。而贺卿却误打误撞,将另一条路铺到了他脚下。 历史的拐点有时并不惊心动魄,在当时,它们如每一个平淡而简单的日子一样,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有以后再倒回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有了端倪。 虽然是秉承着“说话算话”的理念,决定研究一下贺卿所说的这个问题。但顾铮对自己也有一套标准和要求,即使再小的事情,也绝不愿意敷衍了事。所以还是拿出了态度,认真钻研。 开始时只有一个人,还颇有点无从入手之感。后来经过几位重臣的宣传,朝中的年轻人们都研究起了这个问题,大部分人还总爱来找顾铮讨论,倒是给了他不少的启发,打开了思路。 接下来,就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正在进行最初的探险,顾铮乐此不疲,甚至险些忘记了最初是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直到这一日,他陛见时,又在咨平殿外看到了贺卿。 贺卿皱着眉正在出神,面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显然是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顾铮远远看了一会儿,心里冒出来一点奇怪的感受。 一开始,他的确误会了贺卿,以为是她撺掇着张太后,借地震之由,增加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与太皇太后争权。 虽然入朝多年,但是这种利用百姓作为砝码为自己争权夺利的事,顾铮还是十分厌恶。虽然熟读儒家经典,但他对于粉饰太平的那一套,却并没有什么兴趣。 这些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人,却统治着这个国家,享有无上特权,还要把国家折腾得一团糟。 也不能怪顾铮偏激,毕竟之前的灵帝和献帝,都是这样的人物。 在顾铮看来,身为帝王,最好的做法是垂拱而治,委任贤明的臣子,然后就甩手不管,把事情交给下面懂得的人去做,才可以避免犯错。而他们自己,大可以继续享受。 这是他在儒家忠君思想与自己的理想抱负之间挑出来的平衡点。 而贺卿一个女子,也野心勃勃的掺和这些事,自然更让顾铮不满。因为女子秉政,极容易任性妄为、霍乱朝纲。 然而地震的确出现了。 之后回到宫中,贺卿和张太后却没有借此机会招揽人心,争夺权力,让顾铮在意外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贺卿。不管她想做什么,但目前看来,倒并不像是要扰乱朝政的样子。 只是身为后宫女子,如今还是出了家的方外之人,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也实在是令人惊奇。 所以站了一会儿之后,顾铮便主动上前,开口招呼道,“见过真师。” “啊……”贺卿似乎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抬眼看见是他,才慢慢平静下来,“顾大人。” “上回真师问的问题,臣已经有答案了。真师可要听一听?”顾铮道。 贺卿有一点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愿闻其详。” “一个物件放在那里,伸手推一下,他便会向着前方运动。既如此,臣猜想,万物置于空中接会坠落于地上,也是因为某种力的缘故。”顾铮说得比较慢,一边想一边斟酌词句,“臣做了一些试验,一片树叶在空中会多悬浮一段时间,但若是将一百张树叶叠起来,则也会如铁石一般直直坠地。而一斤树叶、一斤石头和十斤石头,落地的时间也几乎相同。” 贺卿听得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顾铮自己琢磨着琢磨着,竟然就设计出了一个著名实验。 也许,天才们的脑回路大都相通? 顾铮还在继续道,“因此臣又猜想,这些物体落下时,可以借风之力,便如群鸟高飞、风筝上天。但若是重到一定程度,又没有羽翅,则风之力可以忽略。不论重量多少,落地的时间都是相同的,所受之力也相同。” 贺卿注意到,他用了两个猜想,便轻嗤一声,笑道,“只是顾大人的猜想?” “臣无法证实。”顾铮诚实地点头。 但他很快又从袖带里摸出了一个长条形的黑色石块,放在手中上下抛了两次,然后继续道,“臣又想,安静放着的东西,总要有人施力才会动,它们坠落于地,又是谁在施力呢?” 他说着,另一只手拿出一块铁片,放在手掌另一侧,与黑色石块隔了一段距离。但他才一松手,便听“叮”的一声,铁片已经贴在了黑色石块上。 “这是一块磁石,铁片会受它吸引,主动贴到它身上去。若假设咱们脚下的地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可以令万物接受它吸引,便说得通了。”顾铮握住手中的磁石,朝贺卿微笑道,“这只是假设,臣近来正在寻找论证之法。” 贺卿只能持续保持呆滞,万有引力他都弄出来了。 虽然这就是贺卿想要的,但真正做到了,她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总觉得自己造成了非常了不得的改变。 “不过如此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譬如同样高悬于空,为何星辰日月就不会掉到地上来,若说是因为距离过远,臣幼时也曾听过天外陨石的故事,与此不符。这个问题,臣尚在钻研之中,暂且不提。” 说到这里,顾铮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自然之道,果然博大精深,令人神往。不知臣的答案,是否能暂时解开真师的疑惑?” 第21章 瑞州民变 虽然全篇都是猜想和理论,没有公式也没有定理,但顾铮能钻研到这一步,已经很出乎贺卿的预料。 她也没有继续为难,点头道,“已经够了,多谢顾大人。” 顿了顿,她又问,“听闻因为顾大人之故,朝中大小官员,如今都对这些问题生出了兴趣,竟使风气为之一变。如此,这些难题,想必顾大人还会继续钻研下去?” 虽然并非有意,但贺卿这一番话,的确说搔到了顾铮的痒处。 他年少时钻研这些东西,被斥为歪门邪道,人人不屑。然而如今他身居高位,成为举手投足皆可影响国事的重臣,喜欢这些东西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爱好,反而还令得许多人追捧跟随。 他年他若是能成为宰执,主持政事堂事务,说不得这本来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爱好,还会成为显学。 但顾铮虽然在贺卿面前表现得好似很迂腐,却从不是不知变通的老古板。恰恰相反,他最擅长的就是借势而起。 所以当初薛知道想推他上位,他欣然接受。后来看出贺卿和张太后要借用地震的事做筏子,他也同样用心准备,借机让所有人都看到并认可了他的才华。如今,他也很想知道,这些新东西能够给朝堂、给大楚,乃至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历史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直在加入新的东西。 隋唐以前,世间连科举制度都没有,门阀以九品中正制掌控晋升通道,想要获得向上的资格,更多的是要求自身素质:美姿容、好风仪排在第一位,而后才是清谈玄理、赋诗作文。 唐时科举推崇诗赋,若是贴经一科考得不好,还可以当场作诗赋代替,只要能得到主考官的认同即可。因此举子总要在开考之前以诗赋扬名,名望越高,则名次越高,也更容易取中。 到了宋时,王安石将新学带入朝中,罢诗赋不考,只推崇经义,又是一变。 所以,他顾铮为朝堂带来新的变化,又有何不可? 念头一转,见贺卿正看着自己,顾铮便颔首道,“这是自然。臣以为,此乃一门与此前各种学说截然不同的新学,其中有大道万千,钻研透彻,便可通晓至理,必然能使无数学者趋之若鹜。” 人生在世,不过“功名利禄”四字而已,顾铮也不例外。开一派新学,是何等紧要的大事? 贺卿点头赞同,“的确如此。” 将科学当成终身信仰,为科学事业奉献终身的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很多,在开拓科学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生命与鲜血作为献祭,才趟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科学之路。 不过,在中国,这条路应该会更好走一些。因为相较于神学,皇权变通的可能性更大。只要能够成为统治天下的工具,便会被欣然接纳,纳入现有的体系之中。 若顾铮能够由上而下地推行这种变革,阻力也会相对变得更小。 顾铮见她一脸理所当然,好似并不因此而惊讶,心下不免生出一点怪异的情绪。正要出言试探,便听得身后一阵吵嚷。 两人转回头去,便见两个内侍在前,两个侍卫在后,扶着一个驿卒装扮之人,匆匆朝这里赶来。他们显然非常着急,但宫中不许奔跑,只能加快脚步,被扶在中间的驿卒形容狼狈憔悴、根本无力跟上另外两人的脚步,几乎是拖着走的。 贺卿心头一跳,立刻迎了上去,“怎么回事?” “瑞州民变!”那驿卒仿佛惊醒一般,立刻扬声喊道。 贺卿和顾铮同时面色巨变,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有种山雨欲来之感。地动之后的这段时日一直很太平,但整个楚朝疆域如此之大,总免不了生出一些事端。 但像民变这样的事,实在是少数中的少数,必定会令天下震动的。 贺卿略好些,因为这样的大事,小说里是不会错过的,只是具体的日子贺卿记不得了。上回地震的时间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一句就是那篇小说的开端,而且穿越女才看了没多久。 但毕竟心有准备,所以在最初的焦灼之后,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看着驿卒奄奄一息的模样道,“他这个样子,难免在娘娘面前失仪。何况娘娘心急,必然要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他也没精神对答。你们先带他下去整理一番,休憩片刻,吃点东西再来。” 安排完之后,又转向顾铮,“就请顾大人与我一同入内,禀奏此事吧。” 顾铮没有反对。这么大的事,太皇太后肯定会召集重臣议事,其中也肯定会有他,提前一步倒也没什么大碍。 但……他又转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安排得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心下自然也有一番思量。 上一回地震的事,姑且算是他误解了贺卿,但贺卿对朝堂诸事有野心,想插手,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从这两次的事情上看,她也的确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这一次,顾铮没有贸然开口试探,而是打算静观其变。 内侍和侍卫们带着驿卒转去了旁边的偏殿。因为皇帝召见朝臣议事的时间难以确定,有时大臣们会在这里用饭小憩,所以这偏殿里的东西十分齐全,他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 而贺卿和顾铮则是主动走到咨平殿前,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入内通传。 殿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同平章事刘牧川。不过内侍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太皇太后便立刻将二人召了进来。两人进门时,顾铮主动后退了一步,让贺卿走在前面。他本来就比贺卿高半个头,这样跟在贺卿身后,反而显得十分和谐,真如一双璧人。 太皇太后早忘记自己曾经有过将贺卿许给顾铮的打算,此刻见两人走得近了,反而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你们走到一起去了,又有什么事要奏?” 贺卿忽略了第一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启禀娘娘,瑞州民变。来报信的驿卒就在偏殿里,只是仪容不整,兼且赶路耗尽心力,因此我让人送他去偏殿暂歇,喝口水用点东西,恢复了力气,才好详细询问瑞州的情形究竟如何。”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认可了这项安排,转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黄修,“去请政事堂的相公们和兵部尚书过来。” 刘牧川皱着眉,捻着胡须道,“瑞州一带,年年天灾不断,从来都是靠朝廷赈济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只是那里与白人交界,两族杂居,地理位置十分紧要,朝廷也不得不如此。因民生艰苦,便多生刁民,素来桀骜不驯,但毕竟是安化之民,数十年安然无恙,怎么忽然就闹出民变了?” “只怕源头就在这两族杂居。”顾铮在一旁道。 刘牧川转头看向他,眉头皱得更紧,“这又是怎么说的?” 顾铮却不是向他,而是向太皇太后道,“臣记得,如今的权知瑞州府的,是唐礼臣。” 刘牧川面色不由微变。 唐礼臣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是个端庄儒生,但实际上他却是个推崇法家的酷吏,治理地方的确有一手,尤其是在刑狱诉讼、追捕盗寇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成绩斐然。 他任知县时,三年时间,就将本县积压的陈年积案全部都审理完毕,逃逸在外的凶犯也抓了不少归案。甚至还联合上官办了几起跨州县的大案。 正因为有这样的履历,所以献帝在位时,由刘牧川举荐,将他派去了民风彪悍的瑞州,就是为了杀一杀这股风气。 只是瑞州本来就是中原汉族与白族杂居之地,风俗不同,自然免不了生出许多波折碰撞,朝廷也一向都是以优抚为主。骤然碰上唐礼臣这样的官员,压得越狠,也就越是容易□□。 第22章 事情始末 下头的人把时间卡得很好,前脚几位宰执进了咨平殿,后脚那个传信的驿卒就被送上来了。 这样紧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最辉煌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连挤走了三位当地官员,从县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县令,甚至是死在当地的。 也正是因为那位县令的死,事情有些压不住了,朝廷才觉得应该杀一杀瑞州当地的风气,派了唐礼臣这样的能吏干臣过去,希望他能够为当地带来一些改变。 当时唐礼臣的其实品级还不够执掌一州之地,是刘牧川和先帝力排众议选择了他,所以他的官职是权知瑞州,这是朝廷为能力强而官品低的官员做出的妥协,可见对他的信重。 唐礼臣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到了那边之后,迅速地审结了张县令的案子。却原来这位倒霉的县令大人,是死在一次两族斗殴之中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寸了,两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战斗殴,结果两边儿都没死人,就张县令一个人出事儿了。 虽然瑞州当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死了一个朝廷命官,这事情有多严重,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来,将事情瞒得死死地,只报了个意外身故。 唐礼臣费了不少功夫,从内部分化瓦解了对方的联盟,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为了避免他无法掌控当地局面,皇帝甚至给了他调遣附近驻扎兵马的权力,所以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唐礼臣不但将涉案人员尽数抓获,还将渗透进衙门里,帮着他们遮蔽此事的内鬼揪了出来,撤职查办。 这件案子本该轰动一时,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先帝驾崩的当口,所以报上来之后一直被压着,后来也是草草了结。 然而在当地,上百人被抓进大牢里,却绝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被抓的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罪魁祸首,在当地的威望极高。所以他们入狱之后,天天都有人来衙门闹事。后来案子审完,唐礼臣留下了罪魁祸首,其他的人放归,情况也没有改善。 因为犯的是死罪,唐礼臣身为知州也没有处决权,所以等了几个月,得到朝廷批复,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队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车把人犯救走,还几乎杀光了所有负责押送的士兵,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 唐礼臣十分恼怒,不但一直在追捕这名人犯,还下定决心要治一治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灾的米粮,他并没有直接发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让百姓们出工出力来换取粮食。 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民变肯定是必须要镇压的,但是该怎么镇压,派谁去,领多少兵,到了那边又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是,唐礼臣这个被包围在府衙中的朝廷命官,到底要不要救? 这些就是朝廷诸公要商量的内容了。 “臣以为,从京中派兵,恐鞭长莫及,不如就近从附近州县调遣兵马前往,镇压民变,营救唐知州。”毕竟是锐意进取的年轻人,顾铮第一个站出来表态道。 刘牧川也道,“正该如此。” 倒是一向主理政事堂事务的薛知道捋着胡须,并没有立刻说话。 太皇太后转头看向他,“薛相公以为如何?” 薛知道这才道,“民变自是要镇压的,从附近调遣兵马,臣并无异议。只是唐知州决策有误,导致如今的局势,实在难辞其咎。” “胡言乱语!”刘牧川忍不住道,“事已至此,唐知州固然有错,但既然是朝廷命官,那就只有朝廷有资格处置他。若是任由一帮刁民随意打杀了,朝廷的威严何在?!” “话不能这么说。”参政知事汪同上前一步道,“虽说是民变,但百姓们并未失去理智,更未曾在城中打砸抢掠,只是围了官衙,要一个交代罢了。若是一定要救唐知州,反倒激怒了他们,很有可能生变,不得不虑。” 顾铮本来还有话要说,闻言眉头微微一动,正要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接下来,就是刘牧川和汪同两个人打嘴仗了。一个说得给当地的百姓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威势,以后老实些,免得总是生出事端。一个说民为水君为舟,若是罔顾百姓的意志,只一个劲儿的镇压,反而可能会出事。 两边都不肯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贺卿比顾铮晚了一点,才慢慢琢磨出了一点门道来。 刘牧川为唐知州张目,一方面是因为这人是他举荐的,若是唐礼臣有问题,他少不得要受连带责任。如今薛知道要走了,他身为同平章事,就是政事堂里位置最高的一个,本该掌握话事权。若是此时出了问题,就永远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了。 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本就如此。认为百姓蒙昧,对待他们不能太仁慈,须得时时刻刻打压着,叫他们生不出别的念头来。 而汪同此刻站出来,很显然也是因为他的政治理念与刘牧川相反,同时身为参政知事,也抱着将刘牧川拉下来,更进一步的心思。 但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始终没有表态,而从她的神态间看来,明显是更倾向于汪同那一边的。 是否镇压百姓、是否营救唐礼臣,是如今正在议论的话题,又不是。 牵扯到朝堂斗争,一切的事就都是小事了。 所以殿内这么多人,大部分估计都站在刘牧川这边,但站出来的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们还没有沾上这件事,也不愿意贸然站队。 贺卿的眼神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莫名就想起一句话来。 政治都是肮脏的。 这咨平殿里都是军国重臣,可有人真正关心那个被关在府衙之中,危在旦夕的唐礼臣? 第23章 妇人之仁 “好了!”任由下头的人吵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一拍扶手,止住了下面的争执。 咨平殿设计得十分巧妙,坐在上面的人说话时只用正常音量,传出去的声音却会十分洪亮,不论站在殿内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初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工匠们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所以此刻太皇太后一开口,威严顿显。 刘牧川连忙低下头,“臣等失仪,太皇太后恕罪。” 他反应更快,是因为他是朝堂上的老人,也是因为他已经琢磨出来,自己的主张与太皇太后所思所想恐怕有悖,心下更忐忑。而他开口之后,汪同也跟着请罪,态度却显得从容许多。 “罢了,哀家也知道你们一心都是为了国事。”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只是瑞州危在旦夕,这样一味争执,倒不如早早拿出章程来!” 太皇太后虽说出身不高,但也是官家女。在民间长到十多岁,出门的机会都没几次。后来入了宫,就更是只能在这一方天地之间打转了。虽然性子在女子之中已经算得刚强,其实见识仍旧有限。 在她的意识里,民变乃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关系到国家安危,心下自然难以平静,巴不得立刻找出解决之法。 偏偏朝堂上的事,从不是哪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就算是她的公公,贤明仁德、英睿不凡的惠帝,在朝事上也做不到一言九鼎,只能跟朝臣们商量着来。 薛知道这才上前一步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是打是抚,得先定下来才是。” “自然是抚。”太皇太后毫不犹豫道。 避开唐礼臣这个人之后,做决定似乎就变得容易多了。 贺卿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太皇太后脸上看去,见她表情严肃凝重,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却一直在不安地动来动去,忽然生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情绪。 都说“圣心难测”,贺卿此刻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点。 其实太皇太后或许并没有大家所想的那么英明神武。只是因为她现在是上位者,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所有人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思来行事。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不论是大是小,都会被人拿出去分析解读,好似其中真的藏着什么深意。 就连贺卿自己,其实也是如此。因为对方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说话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反复琢磨。 可是撇下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提,太皇太后才刚刚当政不久,根本没有经历过几件事,其实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六神无主,不管是薛知道还是贺卿都可以一句话说动她的女人。 虽然是后宫之主,甚至如今还代理朝政,但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身处皇家,或许养出了一身气势,于朝政上却是没什么见地的。 所以她现在的表现,也不是赞同谁,反对谁,而是……怕。 是的,怕。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总是会对它进行无数想象。伏尸遍地、鲜血四溅,人命朝不保夕,这样的环境,任谁都难以迅速适应接受。 而古往今来,通过起义推翻皇室统治的案例实在是多不胜数。 太皇太后近来正在读史书,其间一字一句,皆是触目惊心。所以她对这种□□,从心底里会觉得害怕。 她分不清楚民变和起义的区别,只知道是一群暴民被愤怒催使着发动叛乱。她怕这些流民组成的军队能一路打进京城来,毁掉这太平盛世,也毁掉她所拥有的一切。 因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抚。最好是能毫发无损,一个人都不伤地将这件事解决了。 这种心思,贺卿看不出十分,也能看出个六七分。因为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想法估计也与太皇太后相去不远,只想息事宁人,哪里顾得上会留下什么祸患,影响日后? 但是贺卿近来潜心学习,又有另一份记忆作为参考,在这上面却是已经有了不少进展。她知道,朝廷有时候是不能示弱的。示弱得多了,就会失去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刘牧川愚民的态度贺卿不赞同,他的强硬却是可取的。 大国之威,岂可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张皇失措,主动退却? 而且,贺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一旦采取了太皇太后所说的安抚策略,就必须要满足那些暴民的要求。而他们在愤怒头上,最恨的人无疑就是造成了这个局面的唐礼臣。而太皇太后对他,也不可能全无芥蒂。毕竟若不是他,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惊慌纠结。 贺卿有点担忧,最后唐礼臣会被舍弃,成为平息暴民之心的牺牲。 可是她虽然适逢其会,留下来旁听,但在这种事情上,却是插不上话的,也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生怕下一秒谁就站出来,说出具体的安抚策略,她一时情急,竟是忽然生出了一股胆量,上前一步,站在太皇太后身侧道,“事情虽然是十万火急,但一时片刻也无法解决。已是午膳的时辰了,我见门外内侍来回几次,只不敢打扰。娘娘和诸位大人不如暂且歇息片刻,用了午膳,再行商议。” 这个提议有些出乎预料,但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也的确都饿了。而且在这里议事,神经必定一直紧绷着,也需要暂时放松。所以太皇太后虽然微微皱眉,对她的打岔有些不满,却没有否定这个建议。 “也好,就请诸位先生先吃茶饭,稍后再议。”她道。 而后便站起身,被人扶着往后头去了。太皇太后吃饭的流程要更复杂得多,得先换一套衣裳,叫人摆上桌子,上了菜,然后由试菜太监先尝过,再呈到她面前。每一样菜都必须动筷子,又都不能吃多。这个过程有十几人在一旁伺候,十分繁琐。 几位议事的大臣也被请去了偏殿。 顾铮刻意放满了角度,留在最后一个。到门口时,借着侧身的机会回头一看,贺卿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盯着自己,嘴巴无声张合,说了两个字。 花园。顾铮跟着重复了一遍,朝他微微颔首,这才转身出门。 贺卿确定他接收到了自己的讯号,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后面的花园里去。她在宫中地位特殊,太皇太后没说什么的情况下,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管。 到了花园里,贺卿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自己就吃了几块糕点垫垫肚子了事,而后焦急地等待着顾铮的到来。 她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会选择相信顾铮。 也许是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也许她还是愿意相信,顾铮这人虽然讨厌,但史书上对他的赞誉却并不假。当下的情形,能够救唐礼臣的人或许很多,但愿意去救的,贺卿只能赌他。 再说,她跟别人也不相识,就算想提此事,也无从入手。 好在过了没多久,顾铮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贺卿连忙站起身,在亭子里等候。顾铮却没有走到亭子这边来,只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方便说话,但即便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两人之间有什么。 “真师可是有什么事吩咐?”时间紧迫,顾铮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贺卿道,“方才刘大人和汪大人各执一词,顾大人以为谁更在理?” 顾铮并不意外她的问话,因为他本来就一直觉得贺卿对朝政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插手。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他眉一挑,反问道,“真师觉得谁更在理?” “都有理,又都太极端。”贺卿道。 顾铮微微点头,不甚在意地道,“他们自己未必不知。只是先这样说了,接下来才能商量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这却是贺卿没有想过的,她微微一愣,但旋即又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抚为主,顾大人以为,他们会用什么去安抚瑞州民众?” “你想救唐礼臣?”顾铮这回是真的意外了。 经过几次接触和了解,他对贺卿也有了一点自己的判断,不会草率的认为她是抓不住重点,纠结这些细枝末节。或者就算如此,为了救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冒这样的风险来见自己,也足够让顾铮动容了。 身在朝堂,谁都说不清将来会如何。哪一日他深陷困境,是否会有人这样为他奔走? 救唐礼臣虽然麻烦些,却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贺卿低头想了想,然后道,“顾大人权当我是妇人之仁,见不得这种事吧。” 第24章 定计救人 这个回答显然有些出乎顾铮的预料,他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视线落在贺卿身上。 虽说是要救人,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第25章 见何不平 贺卿所描绘的发展令太皇太后心动,却并不能让她立刻下定决心。 好在贺卿自己也预料到了这一点,并不觉得失望,说完该说的话,便立刻知机地起身告退,留出时间来让太皇太后自己思量。 转移矛盾,在政治上是十分简单、却屡试不爽的手段,太皇太后自然也知道。 只是她才当着众臣的面表明了态度,甚至在早朝时拂袖而去,若就这么回转心意,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再说,既然是朝臣先提出来的,那么事成之后,功劳自然也是众人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少好处? 万一让朝臣觉得她之所以改主意是他们威逼的结果,焉知下一次,不会再用这种手段? 如此几番思量,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这种时候,太皇太后迫切地需要有个人商量,最好是能够提出可靠的建议,给她作为参考。 而这个人必须是绝对忠诚可靠的。贺卿也好,朝臣也好,都不是好的选择。于是太皇太后在长久的犹豫之后,将视线转向了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人。 她在宫里能够接触到的人就这么些,旁人不通政务,但入内内侍省的人朝夕伴君,这些东西却是必学的。 只是无论都知黄修,还是内东门司供奉官黄修,在太皇太后看来,都不甚满意。 她虽然始终在深宫之中度日,见识有限,但也隐隐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是什么贤明君主。不管是做皇后还是太后时,总有朝臣设法将奏折递到她这里来,请求她劝谏君王。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朝政其实差不多是掌控在大臣们手上的,皇帝参预的并不多。 如此,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自然也很难有多少见识与长进。尤其是都知黄修,当年得灵帝看重,便是因为深研道经,可以替灵帝管理诸多道士。 要他们为自己分忧,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们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太皇太后想到这里,便吩咐黄修,“去将入内内侍省的名册取来。” 虽然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要看着东西,但黄修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名册取来呈上。宫中内侍数量众多,光是名册就有厚厚的好几本,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疼,却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来仔细翻看。 朝堂上的事她都暂且忘了,花了大半日功夫,看得晕头涨脑,这才从名单里挑出几个可用之人。 她将这几个名字写在条子上,随手递给黄修,“召这几人来见哀家。” “是。”黄修低下头,顺势在字条上扫了一眼,便将上面的五个名字都记了下来,心念电转,开始琢磨起太皇太后要见他们,所为何事。 数千内侍伺候这么寥寥几位主子,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尤其是太皇太后跟前的这几个位置,从上到下都盯着呢。哪怕黄修已经站在了所有内侍之上,也半点都不敢掉以轻心。 内侍们的前程,全都系在主子们身上。只要太皇太后一句话,他可以是入内内侍省都知黄修,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如今现放着这么多人太皇太后却不用,巴巴的亲自从名单里挑出来这五个人,不论是要他们去做什么,都很值得黄修警惕。 不过这种警惕也是内敛的,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显露出来。 出了门,他一边吩咐下面的小内侍去寻人,一边继续在心里琢磨。 黄修本人也算博闻强记,身在这个位置,宫中有名有姓的内侍都在他的脑子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细细检看,太皇太后要见的这五个人里,有三个是在他这里挂了名的,还有两个却不知是什么人。 单看这挂了名的三个人,要说共同之处,那就是入宫多年,年纪已经很大了。 细细算来,应该是在惠帝年间入宫。而且一度得到信重,在入内内侍省当值,御前行走。不过位置都不高,不过是内侍高品、内侍高班一流的人物。后来灵帝继位,他们这些人都没了用武之地,便被发配去了别的衙门。到如今,也混了个不上不下的品级。 想到这里,黄修不由牙疼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说起惠帝年间,外间自然是盛赞这位陛下贤明仁德,但对内侍们而言,那同样也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 莫看灵帝和献帝都对内侍信任有加,但因为他们自己不怎么关心朝政,一个一味求仙问道,一个则痴迷各种逸乐之事,跟着他们的内侍自然也都是摆弄这些玩意的好手,于朝事上,却是很难插得进手的。 反倒是惠帝在位时,因为每日要处理大量朝政,必须要有内侍在一旁帮手。因此当时的入内内侍省,每日接触的都是奏折简牍、国之大事。至于当时的都知,更是号称“内相”,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般辅佐皇帝。 跟前辈们比起来,黄修这个都知当得就有些没滋没味了。 但佩服归佩服,要他将自己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人,却是万万不能的。 如今太皇太后正为了朝堂上的事忧心,却不问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非要去找惠帝年间的老人,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黄修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但目下这种情形,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太皇太后直接吩咐他去办这件事情,也就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意见。就算有,也只能压着。 皇宫虽大,但涉及到太皇太后这位地位最高的主子,事情办起来效率就高了许多。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那名单上的五个人就已经来了四个。其中没来的那个,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于去年求得恩典出宫,急切间怕是找不着了。 太皇太后见了这四个人,却难免有些失望。 在她想来,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总该还留着一点风骨。然而眼前这四个人,却是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垂垂老矣,目光混浊,再没有半点野心与意气。 这样的人,还能用吗? 但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了这四人这些年来的经历。 前三人显然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自己其中一个说起话来甚至语无伦次,让太皇太后心都凉了半截。然而到了最后一个,他却没有仔细叙述自己的经历,而是从怀中捧出一本书来,“奴婢毕生心血,皆在此书之中,愿呈太皇太后钦览。” 不止是太皇太后,殿内所有人都不由生出几分惊讶。 盖因此人在四人之中看起来最落魄,最不修边幅,也是最不受重视的。因此太皇太后才将他排在了最后,谁知道他却是不按常理出牌,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他拿出来的那本书,可以看出纸张十分爱惜,并无半分褶皱之处,与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 太皇太后便微微颔首道,“呈上来。” 黄修亲自走过去接了此书,转身呈到案上,让太皇太后翻看。 这本看起来并不薄的书,详细记录了从惠帝年间到献帝时期,宫廷之中皇帝后妃及内侍宫娥的生活,其所涉范围之广,内容之全面详细,着实令人称道。而且笔触活泼,叙事风趣。作为这宫廷生活中的一员,太皇太后只看了开头部分,便数次会心一笑,颇觉有意趣。 但现在不是看书的时候,她微微颔首,暂且合上了书页,抬起头来看向跪在下首的人,态度不再似之前那般漫不经心,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何不平。” “起吧。”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这书写得倒是有些意思,可见你用心了。往后就跟在哀家身边伺候吧。黄修,你带他下去安置一番,今日就开始当值。” “是。”黄修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出列应答。看向何不平的视线,却是万分复杂。 近身伺候主子们的内侍之中,识字的占大多数。毕竟有时候需要整理案牍,甚至代为书写,若是这些都不懂,如何侍奉主子?但如何不平这般著书立说者,却是从未有之。 而他写这么一本书,想来不是为了自娱自乐,而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借此起复。 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毕竟那两位爷都不喜这些。如今对了太皇太后的胃口,得了恩典留在身边,却是不得不防。 亲自将何不平送到他的住处,又叫人送了份例上的东西来,好生安抚了一番,黄修才转身离开,留他自己在这里收拾。 太皇太后虽然把人留下,却并未给出具体的职务品级,显然是还想看他的能耐。若是放任不管,或许不久之后,自己在咨平殿和养寿宫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黄修回去之后,就拉上了内东门司供奉官黄忠,将其中干系一一分说了,又道,“若不赶快寻机将他压下去,翌日我二人只怕要仰人鼻息过活了。” “这事倒也简单。”刘忠低头沉吟了片刻,道,“黄都知何不使人将此消息传给问道宫?” 第26章 嫌隙暗生 “问道宫?”黄修不解,“此事与慧如真师有何关系?” “你倒忘了,之前是谁巴巴的赶来替太皇太后出主意了?”刘忠笑着问道。 黄修恍然大悟,“是了,此事当让真师知晓才是。” 所谓的“方外之人”“出家离世”,估计连太皇太后都糊弄不住,更不提这些在权力堆里打滚,为了往上走不择手段的内侍们。尤其是黄修,他曾经替灵帝掌管天下道士,所见过的“出家人”不知凡几,最知道他们的德性。 人生在世,谁能当真超凡出尘呢? 只不过之前思维一直局限在内侍之间,所以一时才没有想到。得了刘忠提醒,便立刻豁然开朗。 要对付这何不平,光是他们动手,难免局促,或许难以成事。倒不如撺掇一下那位无上慧如真师,叫她出手,必能奏效。 而且如此一来,责任也可以推给她去承担,不至于牵连到他们。相反,没了慧如真师,太皇太后必然更加信重于他们。可谓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办,黄修不放心。万一走漏了消息,到时候他也难以脱身。 所以黄修叫来了自己的小徒弟张才。这孩子进宫没几年,却是最机灵不过,如今已经能替他打下手了。这种事派他去再好不过。黄修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叫他看清真师的反应,这才把人派了出去。 而贺卿的反应,远比他想的还要激烈。 太皇太后可能并不会全然相信自己,这一点并不出乎贺卿的预料。毕竟从最近她对自己的态度上,便可窥见一二。——原本贺卿闲着没事,每日必定要去养寿宫和坤华宫各走一趟。但近来她去养寿宫三五次,才能见到对方一次。 所以她想听听别人的意见,贺卿并不觉得意外。 然而听到张才带来的消息,她却还是吃惊得直接打翻了手中茶盏,“你说太皇太后挑的人是谁?” “叫何不平。他写了一卷书,叫做什么《拂尘录》的,据说写的就是这一二十年间宫中发生的各种事,呈上之后太皇太后十分欢喜,便把人留下听用了。”贺卿这样的表现,任谁见了都该吓一跳,张才却十分沉稳,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何不平! 贺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将胸口鼓荡起来的惊怒压下去。 这个名字,她到死都不能忘。上一世,那个患了痨病、命不久矣的驸马,就是这个人替她精挑细选出来的! 这份仇恨,并不因为获得新生就淡去。只是之前贺卿一直没有碰见过他,自己也有意识地不去碰过往的回忆,将这些事情深深压在了心底,所以面上才能勉强保持平静。 但这个人却偏要自己跑到她面前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之前贺卿只知道宫中目前有名姓的内侍官中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却未曾深想过缘由,更没想过何不平是如何上位的。 如今想来,那时中山王已经登上大位,却因为大礼议之事,几乎惹恼了满朝臣子。就连一力支持他登位的薛知道也几番上书,驳斥他的想法。身处宫中,孤立无援,即便是君王,只怕也会心下不安,想要寻得熟悉前朝后宫诸事的内侍辅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便如此刻,朝事纷芜,太皇太后接触得越多,便必然会越发觉得吃力,想找个人在身边做帮手,并不奇怪。 传话之人的意思,倒像是她之前的建言引起了太皇太后的念头。但就算没有她的建议,相信太皇太后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何不平也早晚能借着这个机会往上爬。 该怎么办? 贺卿抬眼看向坐在矮凳上的小内侍,心下念头急转,一瞬间生出了无数的打算,最后又一一被压了下去。 事有轻重缓急,虽然贺卿恨不得立刻就解决了何不平这老货,不叫他有机会出头,但她更清楚,自己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的分量太轻,想要奏效实在太难。为他费这个功夫,并不值得。 当下,还是前朝的事更紧要些。 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但再过两年,楚朝就要面临亡国的风险,这件事比任何事都更要命,容不得半点闪失。 为此就算自己受一点委屈,也不得不暂时忍耐,以大局为重。 不过,不能立刻解决他,却并不影响贺卿给他制造一点麻烦。有人巴巴的将这个消息传给她,必然是对何不平有所戒备。有他们搅局,何不平想站稳脚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倒是劳烦你师父特意派你前来,但我已是方外之人,在这些事情上,只怕不能出力了。”贺卿缓和了神色,慢慢道。 张才眨了眨眼,面上一派天真,“师父也只是替真师不忿。分明您的提议已然极好了,那何不平借了这个机会,倒将功劳捞在了手中。其实他所说,与真师之言并无多少分别。” “既然太皇太后信任,那也是他该得的。”贺卿道, 见她不为所动,张才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客套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贺卿目送他离开,等人走到了门口,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一般问,“我恍惚记得方才你说,那何不平写了一本书?” “是。叫做《拂尘录》。”张才停住脚步,半侧着身子回答道。 “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既然叫拂尘录,岂不是从前都明珠蒙尘了?这是以他自比么?”贺卿淡淡道,“若当真如此,足见此人自傲,以文喻人,莫不是真将自己当成是文人雅士了?” 张才微微一愣,摇头道,“这奴婢就不知了。” 他心里琢磨不透这番话,回到养寿宫,便去寻自家师父解惑。他记性也好,而且还有一桩旁人想不到的本事,那就是能够模仿。当年黄修收下这个徒弟,便是见他只看了一次,便将一折戏文记得一字不差,且还能模仿着伶人唱出来,着实难得。 当下他比照着贺卿的口吻,将这番话复述了出来,又问,“师父,真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徒弟竟有些听不明白了。” 黄修低头想了一回,才笑道,“你再历练几年,就懂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见自家师父卖关子,张才连忙催促。 黄修这才笑着道,“你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文士,是因诗文而被杀?” 做文章的根底,讲究个“不平则鸣”。文人们总喜欢在文字之中寄情,抒发志向。但这种事情,一不小心就容易犯了忌讳。若是君主开明,无人在意也就罢了。若是有心人仔细解读,上位者也不肯轻易罢休,那就难了。 无论怎么看,太皇太后都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而何不平这本书,偏偏又写的是皇室宫廷生活,涉及到帝王后妃,只要有心,总能找到犯忌讳的地方。 张才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 慧如真师看起来飘然出尘,没想到一出主意,就出了个这么狠的! 黄修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莫多想。你不是说,真师听到何不平的名字时,甚至打翻了茶盏么?或许其中还有别的隐情。不过这与咱们没什么相干,不必打听,更别记挂。” “是。”张才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这一晚何不平当值时,太皇太后果然对他问计,而且还特意将身边的人都支走,就连黄修也无法探知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而随后,太皇太后便宣布任命何不平为内侍押班,随侍身侧。 这个位置,只在都知,副都知之下,可见太皇太后对于问计的结果,必定十分满意。 而且第二日早朝,太皇太后就带了他去。 主子们身边一点风吹草动,下面的消息是传得最快的。太皇太后这边才吩咐下来,上朝的队伍还没启程,黄修就发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已经不比从前了。 到了早朝之上,太皇太后一改昨日对主战派的反感,态度松动了许多,只是仍旧提出了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而且每一个都切中了重点,令朝臣们刮目相看。 与此同时,她又提出了几个具体的建议,“从别处调兵速度太慢,不如就近从钦州调遣兵马,着钦州兵马使张抗领兵。届时一面增加围困之势,一面分出小股精锐入城,将唐知州救出,如此方可占据主动,令乱民俯首,诸卿以为如何?” 这一番建议有理有据,十分全面,自然也得到朝臣的支持,算是将主动权又拿了回来。 这一切自然是多赖何不平指点。他在朝事上也的确很有见地,如今抓住机会重回权力中心,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起贺卿半遮半掩,有所隐瞒的说法,更令太皇太后信任。 而今这些建议立竿见影,在朝堂上起了效,太皇太后对何不平自是越发信重。 按照何不平的说法,主战不但能令朝中众臣上下一心,彰显朝廷威势,更重要的是,从太皇太后个人而言,这一仗只要胜了,便可稳固她在朝事上的话语权。 刚刚才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太皇太后迫切地想要巩固自身权位,因此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 但何不平又道,虽然出兵已不可避免,但凡事应决于太皇太后之手,不能被朝臣牵着鼻子走。如此,方能显示出她对朝廷的掌控之力。 如今这些话都一一应验,出兵的事迅速定了下来,太皇太后自然也十分满意,着令政事堂拟旨,尽快送往钦州,不得延误。 虽然是宫禁森严,但是对处于高位的官员而言,宫中的消息,除非皇帝强势,刻意封锁,否则基本上很难瞒得住。太皇太后显然并不具备这样的手段,所以她用了何不平这件事,早已传遍重臣们的耳朵,对于她今日的表现半点都不意外。 内侍掌权,对朝臣来说是很敏感的事。 只是如今何不平能说动太皇太后改变主意,对他们而言是好事,众人便也乐见其成。 所以尽管在下面打了许多眉眼官司,但暂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提起此事。毕竟如今何不平刚到太皇太后身边,究竟如何还看不清楚,倒不如先把人留下,以观后效。若当真可以辅佐政事,倒是省了不少心。若是个内里藏奸的,到时候再设法除去不迟。 唯有顾铮多看了何不平几眼,面上若有所思。 …… 早朝结束时,贺卿也刚好从坤华宫里出来。这里距离咨平殿很近,所以消息传得也快。张太后虽然不理政事,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这些消息自然会有人传知,比贺卿那边灵通了许多。 听得太皇太后转变心意,愿意派兵去增援瑞州,张太后不由念了一声佛。 念完之后,转头看到贺卿,她面上才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是哀家冒犯了,还请真师勿怪。” 她当着一个出家为女冠的真师的面,竟然念了佛号,可不是冒犯? 贺卿自己倒是并不十分在意。毕竟她出家也只是权宜之计,虽然一直没有放下研习道经,但若说向道之心有多诚,也全是糊弄人的。既然如此,自然不会在意张太后这一点小小失误。 “不妨事,”她朝张太后笑了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便脱口道,“三教原来是一家。” “这是怎么说?”张太后倒是很有兴趣。 贺卿只得解释道,“儒释道三家,流传至今,彼此之间互相影响融合,许多理念都是同源的,难以分清。故而真正深研至理的大德,往往兼通三家。如此细究起来,可不就是一家?”、 她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不说张太后,就是身边侍奉的宫娥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话来不免误了时辰,等她告辞出来,正好瞧见咨平殿门口人来人往,正是下了早朝,太皇太后将重臣们招至此继续议事。 远远的瞧不清楚人影,唯有太皇太后的仪仗最为醒目。贺卿的视线微微向下,就落在了站在太皇太后身后一步的那个人身上。 上一世,贺卿作为被嬷嬷们拿捏着的公主,一应事务都是她们掌管,自己并未见过何不平,此刻距离遥远,也看不清楚面目,但她却有一种十分强烈的预感:那就是何不平。 知道这个人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按捺住自己不冲动地过去找麻烦。 贺卿在原地站定了脚步,并没有立刻离开。哪怕那边的人已经尽数进了殿里,再瞧不见。 正怔怔出神时,忽然从咨平殿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内侍,到了贺卿跟前,忙不迭的行了礼,将一张字条塞进了她手中,而后又迅速跑了回去。 贺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扯回了心神,下意识地低头打开了那张字条,便见上面的字龙飞凤舞,笔划草草:不知真师对着烈日格出何物? 没有落款,但贺卿莫名就知道了送这字条的人是谁。 她先是一惊,为着顾铮这么大的胆子。这可是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他居然买通了小内侍送字条过来,若是被人发觉,只怕两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但这大半年来,经过的事太多,贺卿也早不是过去的贺卿,那一点惊讶很快就被收敛了起来。 莫说朝臣们本来就是在跟皇室分权,彼此之间微妙的明争暗斗不计其数,便说她自己,如今不也是在太皇太后眼皮底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么?皇室威严听起来叫人害怕,其实离得近了才会发现,他们也只是普通人。 即便是皇帝,不够强势也有可能被臣子压制住,何况太皇太后一个不怎么通晓朝事的女子? 再说,顾铮若没有这样的胆量,倒不是顾铮了。 然后贺卿才彻底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汗,贴身的衣裳已经完全被打湿。 八月里天气已经渐渐转凉,但秋老虎仍旧散发着他的威力。今日天气很好,贺卿在这大太阳底下站了那么久,出了一身的汗,却并不觉得热,反倒有种从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冷意。 直到此刻,她才像是终于感受到了阳光的温度,火辣辣地照在身上,须臾间又出了一身汗水。 这汗一出,贺卿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有些无力的酸痛,不过那种阴冷却已彻底消失,只剩下仿佛力竭之后的放松。 她将手中字条握紧,又看了一眼咨平殿的方向,而后才转身往后宫的方向走。 顾铮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来,贺卿不知道。但特意着人送了这么一张字条,偏又说的是这等无关紧要的事,贺卿却从中窥见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体贴。 不过,说到格日,倒是又让贺卿脑子里冒出来了一堆光学知识。 顾学士如此热情,她又怎么好敷衍?当多出几题送去给他,叫他科学的道路上得到更多进益才好。 从坤华宫回问道宫,路途并不近,要穿过整个御苑。但这条路贺卿是走熟了的,平日里从来不觉得远,因她本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花费一点时间在路上也并不为难,何况这一路风光秀丽,移步换景,也的确值得品鉴。但是这一天,她却只觉得怎么都走不到。 中途有好几次,贺卿都想停下来歇一歇,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催使着她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始终没有停留。 直到进了问道宫,她甚至还神色如常交代了玉屏几句话,直到进了自己的屋子,才突然脱力一般倒在床榻上,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或许是耗费了太多心神,贺卿本来只想躺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沉沉睡了过去。 还是玉屏见她没有动静,进屋来看,才替她脱去鞋袜,又盖上了薄毯。但这些并没有让贺卿睡得更加舒适,大概是俯卧的姿势压迫了心脏,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又做起了梦。 说是梦,却也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 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夜,才见第一次面的丈夫死在了身边。周围是进进出出的人,贺卿缩在角落里,满心惶恐与绝望。但这种情绪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 “都怪这贱妇!”一个身着红衣、满头金银珠翠,瘦长脸、吊梢眼的中年妇人一把将她拖了过来,使劲摔在地上,“我呸!说什么金枝玉叶,娶了她冲喜我儿必然能好转。结果几十万两银子撒出去,却娶回了这么一个灾星!我儿之前明明已经有所好转,必是被这灾星所克!” 她一边骂,一边抬脚不停往贺卿身上踹,面上的表情凶恶至极,直如厉鬼。 贺卿抱着头趴在地上,她能够感觉到周围有不少人,但并没有谁替她说一句话,还有人附和那妇人,更有人揣测道,“瞧着半点金枝玉叶的贵气都没有,别不是何不平那老货收了钱却不办事,弄来一个冒牌货糊弄咱们吧?” 兵荒马乱之中,贺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何不平”这个名字记下的。 又有人啐道,“说什么金枝玉叶,日子兴许还不如咱们家的姑娘!要不然哪能轮得上咱们求娶?不过在宫里不得宠,只怕老天爷也不肯眷顾,因而这冲喜才没有效果。” 之后的事,在贺卿脑子里就是一片混乱,只听得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至于具体说了什么,却是听不清的。 直到她又被人一把揪了起来。 还是那张长着吊梢眼的瘦长脸,看起来刻薄无比,是她那死鬼丈夫的娘,她的婆婆。中年女人拎着她的衣领,表情狰狞、形如饿鬼,涂了太多口脂的嘴看上去十分吓人,张合间,声音也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 “既然你克死了我儿,那就跟着陪葬,到了地下继续侍奉我儿吧!” 然后……然后是大红的绫缎绕过脖颈,就那么用力地勒着…… 窒息地感觉迅速地包裹住她,过于剧烈的痛苦让她产生了幻觉,一时觉得自己在烈火之中被焚烧,一时又觉得自己被河水淹没,一时又像是在被凌迟,刀剐一般的疼痛从体表钻入心脏…… 贺卿被人按着,虚脱地挣扎着,开始还能保持一点晴明,后来便渐渐陷入混沌之中,直至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啪”的一声,贺卿整个人从床上滚下来,摔在了地上。疼痛让她立刻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却一时提不起力气爬起来。 贺卿就这么躺在地上,心脏怦怦怦地跳,满头大汗地抓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晌才从那种仿佛窒息状态里缓了过来。 她盯着帐子上悬挂着的五彩丝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无限可能,活着就可以做很多事。 直到气喘匀了,心悸的感觉也渐渐褪去,贺卿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开口叫玉屏进来伺候。但这一张开嘴,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第一下竟没有发出声音,之后说出来了,却也粗哑难听。 贺卿吓了一跳,走到桌旁倒了一杯水润嗓子,才总算能说出话来。 今天这一番折腾,她出了好几次汗水,衣服却没有换过,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所以叫了玉屏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水沐浴。 将身体浸入略有些烫的热水之中,贺卿这才慢慢放松下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一直攥着顾铮的那张字条,连忙张开手,字条已经被水濡湿,凝成了一团,展不开了。 这天晚上贺卿没有睡,念了一夜的道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也闭门不出,只让玉屏对外宣称要闭关。 不过说不说也没多大的影响,从始至终,只有张太后派人来问了几次。 等贺卿再出门时,已经将心态彻底调整完毕。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咨平殿拜见太皇太后。不过贺卿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去见何不平。 顾铮那句话,像是似是而非的安慰,但却更像是一种警醒。 这是宫里,她但凡表现出一点不同寻常,就立刻会被人查知。所以贺卿要确定,自己现在见到这个人,已经不会再产生情绪波动,至少不会为外人轻易看出来。 抄了□□经,写了几百个忍字显然是有效的。 何不平一直站在太皇太后身后,每当贺卿抬眼看过去的时候,余光总能够掠过他,但除了第一次,她没有再多看一眼,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从始至终对答如流。 末了将自己这几日抄写的道经献给太皇太后,这一趟请安便算是结束了。 出门时正好迎面碰上了前来禀报的黄修,贺卿放慢了步子,果然在跨过门槛之前,听见黄修道,“禀太皇太后,瑞州来报!” 贺卿脚步一顿,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半个月的时间,算来瑞州的事也差不多告一段落。 只是不知那唐礼臣可救出来了。 心里挂念着此事,贺卿便止住了脚步,回转头去,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拆瑞州的奏报。看完之后,她脸上立刻露出一点喜色,转头对何不平道,“好!张抗大破乱民,已将唐知州救了出来,并俘虏祸首,不日便可押解至京!” 这毫不掩饰的态度让贺卿心头一跳,连忙把头转回来,继续往外走。 毕竟是好消息,并无封锁的必要,所以贺卿到了坤华宫,坐下跟张太后说了几句话,这消息便已传遍了。不光是前朝后宫,估计就连京城百姓,也已经得了信。 传信的人日夜兼程,后面的大部队就要走得慢了许多。所以有时旬日之后,贺卿才在咨平殿里见到了唐礼臣。 先是为了瑞州的政务殚精竭虑,后来又被围困在府衙之中,情势恶劣,如今虽然被解救,但因为他造成了瑞州的局面,接受朝廷处置也是必然之事,又风尘仆仆赶回京城……这种种加起来,让唐礼臣整个人看起来瘦脱了形。 但他的精神却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坐在矮凳上,脊背仍旧挺得笔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令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唐礼臣。 贺卿不惜插手朝事,在太皇太后和顾铮面前显露出自己的手段,就是为了此人。 如果说顾铮是左右接下来这十几年天下大局的人,那么唐礼臣无疑就是能够令天下安定下来的那个人。 虽然如今他在朝中只有治刑狱的名声,但实际上,内政才是他真正拿手的。只不过这方面难有特别突出的政绩,被刑狱方面的成果压住了,这才不显。 但是之后十几年,新朝打天下时,便是因为有唐礼臣这个实际上的宰相在,治理地方,调派钱粮,将诸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提供了最为稳定的大后方,前面的军队才能够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最后收复全国,建立新朝。 而他之所以投向新朝,便是因为这一次的瑞州民变。 在没有贺卿和顾铮这两只蝴蝶的上一世,正急着要为自己的生父正名的末帝贺垣,就像之前的太皇太后那样,并不愿意为了远在千里的瑞州大动干戈。 事情耽搁了很久,才草草做出了决定:夺原瑞州知州唐礼臣官职和功名,贬为庶人,同时着令瑞州当地官府安抚乱民,勿令再起干戈。 等于是牺牲了唐礼臣这个人,来换取乱民平息愤怒,解决此事。 甚至虽然没有说,多少也有点将唐礼臣交给乱民处置的意思。毕竟这是个官民之间有上下之别的时代,官职和功名就像是唐礼臣身上的护身符,让那些乱民即使是在暴怒之中,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一旦揭开这张护身符,他必然会被愤怒的民众淹没,尸骨无存。 幸而这个决定作出得实在是太晚,已经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唐礼臣等不下去,不得不组织府衙中的残兵,拼死突围。在突围的过程中,他左腿受伤,治好之后便成了跛足。 因为这个缘故,唐礼臣恨楚朝入骨,才肯加入起义军的队伍,掀翻自己曾经效力的旧朝。 如今楚朝并未弃他于不顾,想来唐礼臣的想法也会发生变化。而贺卿将这个人保下来,就是希望让他跟贺卿一起,撑起大楚江山。 不过在今日之前,她对唐礼臣其人的了解,全部都停留在纸面上。此刻见到了人,确定他在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精神并未散去,一直悬着的心才安了下来。 不过这种欣喜只维持了片刻的时间,转瞬就被如何将唐礼臣继续留在朝堂的烦忧所取代。 太皇太后已经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了她对唐礼臣此人的不喜。而更出乎贺卿预料的是,她竟然在完全没有经过朝堂商议的情况下,直接给唐礼臣定了罪,一一道代拟诏书对他做出处置:夺官还乡。 “娘娘,如此只怕有些不妥!”贺卿本来降低了存在感坐在一旁旁听,至此也不得不站出来了。 这会儿召重臣觐见的内侍才刚走不久,殿内只有这么几个人,也唯有她能开口。 “有何不妥?”太皇太后没有开口,她身后的何不平站了出来,一把尖利的嗓子听得贺卿太阳穴隐隐作痛,“这罪人身为瑞州知州,却不思治理地方,反倒一味强压,终致民变,只是夺官,已是太皇太后格外开恩了!” 贺卿一听就知道又是何不平给太皇太后出的主意。此人到了她身边之后,太皇太后于朝事上显然有底气了许多,性格也逐渐变得强势,不再像刚刚接触时那样六神无主,事事依赖朝臣了。 从上位者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听何不平的,跟听朝臣的有什么分别?一样是受制于人,但朝臣们至少大部分会以国事为重,何不平一个阉人,在乎的恐怕只有权位。 不过,这也正是他得宠的原因。 ——朝臣们忠心国事,免不得要忤逆太皇太后的意思,他却是一条忠狗,太皇太后喜欢谁,自是不言而喻。 贺卿用牙齿轻轻咬着舌尖,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保持清醒,也用这种方法阻住那些险些脱口而出的话。 她瞪着何不平,“唐大人是朝廷的臣子。朝廷自有法度,便是他要接受处罚,也该由群臣议定,政事堂通过,方可执行。太皇太后代陛下临朝,岂可违了朝廷法度,以中旨降罪朝臣?这样的旨意,便是发出去了,也会被政事堂封还!” 何不平却只微微一笑,并不跟她争论,“真师所言极是。” 他这么说,反倒激起了太皇太后的怒意,她看向贺卿的神色十分冷淡,“此乃这朝堂之事,真师方外之人,怕是不便置喙。来人,请真师回问道宫!” 贺卿对上她的视线,浑身一个激灵,陡然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在何不平面前失了分寸。 此刻这样正面反对太皇太后,其实用处并不大。甚至就算拦住了太皇太后这道中旨,真让朝上的大臣们来商议,唐礼臣的结果也不会比夺官好多少。 反倒是她自己,开了这个口,她“方外之人”的身份就成了个笑话。在太皇太后面前表现出了对朝政的企图心,她又岂能容得下? 贺卿一抬头,便对上了何不平颇有深意的笑容。 她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这一切,恐怕都在何不平的预料之中,他是故意激自己说出了那番话,为的就是最大限度降低自己对太皇太后的影响力。 今日之后,她失去了方外之人的护身符,在太皇太后面前再说不上话,能够左右太皇太后的,便只剩下何不平一人。 光是想想,就让贺卿手脚发冷,浑身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四舍五入就算是日万了吧【喂 接档新文求收藏 《糟糠之妻(快穿)》 文案: 自古男儿多薄幸,自古女儿多痴情。 人到中年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 多少共患难的糟糠之妻,一朝丈夫得势,便要让位于家世背景强大的新欢。 想复仇吗?想解恨吗?糟糠之妻系统欢迎你! 第27章 心生退意 “真师,该用饭了。”玉屏将食盒放在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放着。”贺卿正在抄写道经,闻言头也没抬,随口吩咐了一句,便继续手中的工作了。 玉屏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只能将食盒放下,退下去了。 但是等傍晚时她过来时,那食盒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地上,显然根本没有被动过。玉屏放下新的食盒,打开旧的看了一眼,确定贺卿一口都没用过,抬起头来,见她还是在用心抄书,半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终于没有再恪守下人的本分,直接走过去,将贺卿手中的笔夺了下来。 “真师还是先用饭吧。”她低着头不敢看贺卿,手中娴熟地整理着书桌。 贺卿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写出来的道经合格的却没多少,其他都是写废了随意扔开的,显得十分杂乱,收拾起来很费工夫。 贺卿被她抢去了笔,也没有夺回来的意思。 她靠在椅背上,神思彻底回到身体里之后,才察觉到右手从指间到胳膊都酸痛不已,显然是使用过度。 疼痛让她更加清醒,思路也更加清晰。贺卿微微仰头,盯着头顶的藻井发呆。 问道宫是道家宫观式样,建筑极尽华美,雕琢细节,彩绘的藻井自然也十分华丽,画的是老子骑牛出关的故事。即使已经过去数年,仍旧色泽艳丽,情景宛然。 此刻,这里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玉屏摆好了饭菜,轻声唤了两句,贺卿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筷子,准备用饭。然而右手此刻根本使不上力,抖了一下,便将一支筷子掉到了地上。 “可是因为写了太多字?”玉屏连忙捧着她的手腕揉了一下,又道,“奴婢喂真师吃吧。” 贺卿盯着那只筷子看了半晌,才十分怅然地点头,“好。” 勉强自己的结果,往往只会是把事情搞砸了。她之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凭着一腔热血,胡乱插手朝政,才有了今日之果。如今须得吸取教训才是。 让玉屏伺候着吃了一顿饭,贺卿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沐浴净身,躺回榻上叫玉屏给自己按了一下,才将身体彻底舒活过来。 直到这时,贺卿才第一次将自己的思绪投入到之前发生的事情上。 她错就错在,根本没有做好接受宫廷斗争的准备,更不知道这件事究竟会有多凶险,就贸然牵涉其中。一开始遇上的太皇太后跟她一样是个新手,所以被糊弄住了,却让她错估了自己的实力。 所以一遇上何不平这等在种种宫廷争斗之中摸爬滚打着活下来的老手,自然只能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至于顾铮这个同样一度让贺卿对自己生出错误认知的人,贺卿现在也想明白了,他不是没看出来自己的青涩,只不过身为朝臣,他所在意的部分跟贺卿不一样。与己无关,他自然也没有为难她的必要。 利益之争,从来都是十分残酷的。即便贺卿觉得自己是为了所有人好,但她所做的事,看在别人眼中,却与夺权无异。 她太着急了。 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迷惑了她,那份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记忆误导了她,让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蜕变,可以承担起更多更大的责任。 其实现在想想,身为皇室公主,大楚实在没给过她什么优待,这国亡与不亡,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要做的,不过是独善其身而已。有记忆作为保障,能够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在这乱世之中自保已经足够。更多的,已不是她应该奢求的。 这世上聪明人那么多,这种忧国忧民的大事,还是交给他们去操心吧。 就算要做什么,也要在保证自己安危的前提下,而不是亲自上战场冲锋陷阵,未必能救得楚朝,说不定就先把自己陷进去了。 好在这一次太皇太后并未因此见责,只要从今往后做个乖乖在问道宫中闭门求道的真师,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为难于她。想得通透了,贺卿便将那些妄念一一收敛,开始安于眼前的日子。 不见得有多开心,但总归不会有太大的波折,足以保证她生活得足够安稳。 之后的时间,贺卿一直安安稳稳待在问道宫中,连每日一次的问安都免除了。只有张太后派人相请时才会过去一趟,也绝不在路上耽搁。 问道宫本来就在皇宫深处,少有人迹。如今这里有了主人,寻常人等经过时都会避让,便显得越加幽静,倒是合了感悟天人的意思。 这样一段时间的潜行修行之后,就连贺卿自己都觉得道法精进了许多。 唐礼臣最终还是被夺去官职,遣返回乡的消息没有动摇她。 这一年大楚有将近十个州遭灾的消息没有动摇她。 黄修蛰伏多时终于抓住时机挑出了何不平《拂尘录》上的几处毛病,命人攻讦,使得何不平险些失却太皇太后的欢心,但最后何不平凭借着苦肉计,最终还是留在了咨平殿内伺候,并且迅速还击,彻底压制住黄修等人,成了太皇太后跟前第一得意之人的消息,也没有动摇她。 有时候贺卿都觉得自己快成仙了。 万事如风过耳,半分不萦心间。 直到入了冬,怀胎十月的张太后即将临产,才打破了贺卿的清静。 虽然这几个月来往得不如开始那么频繁了,但张太后和贺卿的关系一直非常好。贺卿虽然是长辈,但两人却是同龄,所以少了几分敬畏。作为宫中仅有的三位主子之一,贺卿是张太后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对象了。 临近生产这段时间,张太后的情绪又开始波动。一时担心生出来的不是皇子,一时又担心生产时万一出了意外,忧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她如今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但太皇太后,就连朝臣们也都关注着,哪里敢让她保持这种状态? 因张太后说自己心慌,想有个人陪着,所以贺卿就被太皇太后亲自从问道宫请了出来,叫她暂且搬进坤华宫里,陪张太后住着,时时宽慰,免使她惶惶不安。 如今宫中供给,以坤华宫为首,就连太皇太后自己那里也及不上。已经是仲冬十分,外间寒风凛冽,眼看着就要下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屋子里却是暖意融融,如在春日。 贺卿一进门,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意激得打了个哆嗦。有宫娥上前替她取下外面罩着的大氅,引着她入内拜见。 张太后如今身体沉重,大部分时候是卧床休息。见了她,半坐起身,叫人在身后垫了枕头,笑着道,“本不想扰了真师的清净,只是我这心里不安稳得很,总想有个人能说说话,因此求了母后,请真师过来暂住。还请真师勿怪。” “这是什么话?”贺卿先坐在在熏笼上暖和了手和身子,这才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太后娘娘肚子里是我大楚国祚所在,我虽然是出家人,但也是大楚的出家人,焉能不在意?原本便是你这里不提,我也想求个恩典的。” 生产对女人来说太危险了,就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贺卿好歹还知道一点现代的医学知识,虽然穿越女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并不了解妇人生产之事,但那些随处可见的科普知识倒是被塞了不少,何况还有消毒与清洁这种当今时代未成体系的内容。 但想帮忙,首先要得到上位者的认同。如今太皇太后叫她照料张太后,倒是可以立刻准备起来了。 而有了她,张太后果然放松了不少。饮食睡眠都恢复了正常,白日里也会尽量腾出时间,跟贺卿一起在外头走走。 ——说是外头,其实就是在廊下,靠外的那一头悬了厚厚的帷帐,将严寒挡在外面。为了避免她觉得闷,又搬了不少常绿的花木进来。因为温度高,倒是养得不错。 长廊的另一头,就是贺卿布置的产房,虽然不能完全做到无菌,但基本都是比照可以做到的最高标准来,想来也能有些许助益。 每次出来散步时,贺卿也会带张太后过来看看,指给她每一样布置是用来做什么的,有什么好处,好教她对生产过程心里有数,不至于因为担忧而心生惶恐。 这同时也是贺卿用于说服太皇太后和太医们的理由。让张太后知晓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对她也有好处。 这日两人照例在午饭之后歇了半个时辰,便出了门。 贺卿扶着张太后慢慢往前走,口里说些能让人放松心情的小故事。走着走着,张太后脚步忽然一顿,伸手朝前面一指,难掩惊讶地道,“呀,真师快看!” 这个时候,贺卿满腹心神都在她身上,已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旁边摆着的绿植之中,竟冒出来了几点白。 两人走近了一看,那白色果然就是刚生出的花蕾。 贺卿的反应更快,立刻笑着道,“这是吉兆呀!太后娘娘行将产子,因而才天降如此吉兆,令鲜花盛开。”又转头吩咐跟在身后的人,“着人小心好生照料着,等花开了再报上来。” 张太后等她说完话,才回过神来,握紧了贺卿的手,点头道,“真师所言极是。” 其实只是因为廊下的温度太高,这盆花大概糊涂了,以为春日已至,这才打了花苞。但在这个时代,反季节的东西绝不是好兆头,因为不顺四时,有逆阴阳。好在贺卿这么一解释,便不会让人将这盆花看成妖异了,她自然要附和。 毕竟还只是几个花骨朵儿,两人并未停留太久,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又听得帷幕之外一阵惊喜的欢叫和喧哗,却是今冬第一场雪终于降下来了。 “瑞雪兆丰年,又是吉兆。”贺卿立刻道,“可见得天庇佑,必定一切顺遂。” 张太后含笑点头,但这笑在中途就扭曲了,转为忍痛之色,同时张太后手扶着肚子,慢慢弯下腰去,却是又开始腹痛了。这种症状这几日一直都有,但这一回却格外强烈。至少张太后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只手死死掐着贺卿的手腕。 “快来人!先将太后娘娘抬进产房里,一应事务按照演练的安排起来。”贺卿连忙高声叫道。 生产是眼前第一等大事,费再多功夫都是值得的。所以贺卿拉起了一支队伍,给每个人安排了差事,每日都叫他们演练几次。这几天张太后每每腹痛发作,更是都要这么来一回,早已十分熟练。此刻听了吩咐,立刻准备起来。 两个大力嬷嬷将张太后半扶半抱着送进产房,贺卿因为被张太后抓着,成了救命稻草,也只得跟进去,坐在床头轻声安抚她。 热水已经在烧,一应物事也都准备停当,有宫娥捧来烈酒,对着所有人喷了一遍。太医、医女和稳婆很快被请过来,先在外面的房间里用烈酒净了手,又换了干净衣裳,才被放进来,给张太后做检查。 直到太医和稳婆确定这一次是真的要生产,贺卿才着人往咨平殿送了消息。 剩下的,就只有等了。 第28章 开办报纸 上辈子这孩子出生时贺垣已经入主乾光宫,大局已定,当时的张太后又没有名分,出于避嫌的心思,也没有人会去在她。所以贺卿并不知道她生产时的情形,只能确定孩子的确平安降生,是个男孩。 而这一辈子,张太后腹中怀的是未来天子,自然得到了最多的关照。按照稳婆的说法,她的身体调养得好,孩子的胎位也正,算是再顺利不过的顺产,但是即使如此,也生了整整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里,贺卿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她握着自己的手,也没有任何人说这不合规矩。 直到孩子顺利生下来,稳婆一声“是个龙子”安了心,已经力竭的张太后昏睡了过去,贺卿才终于将自己已经被抓得痛到麻木的手抽了回来。 手腕上一圈十分明显的痕迹,甚至还有指甲掐出来的小伤口,泛着星星点点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贺卿用袖子遮了不叫人看见,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 孩子已经清洗干净包裹好,按理说,这时候稳婆们应该抱着他出门讨赏了,但这会儿,两人将孩子捧在手里,却都有些无措。 这孩子既然已经出生,就注定要登上那九五之尊之位,哪怕他还是个襁褓中人事不知的婴孩。这尊贵的身份令人趋之若鹜,却也令人心生畏惧。 “给我吧。”贺卿见状,走过去道。 稳婆忙不迭地把孩子交给了她。 这是贺卿第一次抱孩子,好在已经襁褓很厚,就像揽着一个直筒,倒也没多少为难。她调整好姿势,抱着孩子出了门。 外面已经跪了一地。 “是个龙子,母子均安。”贺卿抱着孩子走到太皇太后身边,把人交给了她。 太皇太后的姿势就比贺卿娴熟多了,她抱着这个孩子,转身看向同样等在这里的朝臣,高声道,“大楚国祚绵延,万世不绝!” “国祚绵延,万世不绝!”这美好的祝福透过每个人的嘴发出来,汇聚成一股响亮的声音,传到了极远之处。坤华宫距离前朝不远,今日当值的官员听到这声音,便也都跟着跪下祝唱。 大概是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所以也颇有点天选之子的意思。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提什么主少国疑,反倒空前地团结起来,对楚朝能够继续延续下去这一点信心十足。 从上到下提了大半年的心都落了下来,焉能不大肆庆贺? 第二日开始,群臣便不断上表,不是各种溢美之词,好像已经能够透过襁褓中的婴儿看到他将来的成就,就是提议朝廷推行各种政策,以庆贺天子诞生。 大赦天下,降低乃至免除赋税这种就不必提了,每一次大庆都必有的,其他各种建议五花八门,就连贺卿这“见过世面”的,也听得目瞪口呆。 好在太皇太后还有理智,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趁着地位稳固,将权力抓在自己手里,其他的都是末节,所以只采纳了其中一部分,又借此机会封赏了一批官员,而后便下诏,命不得再进行类似提议。 但下面的人想要奉承,总能够找到机会。正好临近年关,又逢这样的盛事,各地得到了消息,便都往京中送起了祥瑞,几乎能将整个咨平殿堆满。一时间,仿佛大楚仍是海晏河清,承平盛世。 贺卿也借着这个机会,献上了自己这段时间写出来的一本书。 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各种预测和推论,全部都围绕种种自然现象提出来的。这是贺卿将那份记忆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之后提炼出来的内容,并不全面,也没有体系,却已经是她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剩下的,就是论证乃至修正这些内容了。 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献上这本书,贺卿也有自己的考虑。她蛰伏了几个月,现在借着张太后生产之事,又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却是不打算再退回去了。 但她也不愿意像之前那样插手朝政,更不愿意被太皇太后猜忌。 这时候,给自己找一件事做,显然是个不错的办法。而且还得是不那么紧要,不会有太大影响的事。而这件事,又能够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产生一点影响,也算她贺卿没有白重生一回,没有辜负这样的机遇。 至于这件事是不是符合所谓道家思想,她一个出家的女冠去研究是否合适,想来并没有人会在意。 果然这本书献上之后,太皇太后对她的态度立刻就缓和了许多,虽然没有从前那般亲热,却也不似之前戒备了。这本书里的种种奇思妙想,在当下的人们来开,着实是不务正业。贺卿能把精神放到这里,太皇太后自然乐见其成。 但也仅此而已,她并没有要将这种“闲书”刊印出来,颁行天下的意思。 好在贺卿的目标本来也不是她,这样一本书,本来就是写给对这些内容感兴趣的人看的,比如翰林院那位掌院学士顾大人。 而顾铮也果然没有让贺卿失望,很快就申请将这本书放入了翰林院里。 作为一个有才有貌,宇内盛名的人物,顾铮在朝堂内外的崇拜者不计其数。他既然读过这书,且觉得好,旁人自然也不会错过。于是这本书先是被翰林院里的官员们传抄,后来传到了国子监和太学,旋即便风靡整个京城,而且风潮还在朝着整个大楚扩散。 对世界的好奇,是许多人都会有的。遑论是这一批整个大楚最出色的人物? 这本书里提出来的各种命题,很快就成了京城里最时髦的话题。就是什么都不懂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一本书,里头写了些什么。而那些内容,许多都是他们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的。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自然更容易碰撞出火花。 一些比较浅显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结论,甚至有一些年轻士子已经开始设计实验了。 因为书是自己写的,所以贺卿大大方方地搜集着这些后续反馈,颇有些老怀大慰之感。虽然目前只是一种风潮,还不知什么时候会过去,但她相信,大浪淘沙之后,一定能够留下一部分潜心钻研此道之人。 借着这个机会,贺卿也禀明太皇太后,为自己置办了不少用来做研究的工具,正大光明地开始搞研究。同时,她还上书太皇太后,申请开办一份报纸,专门刊登相关内容。 她这份计划一步接着一步,眼看着是离朝堂越来越远了,太皇太后自然没有不允的。 还专门给她划拨了一份资金,同时允许她在整个内宫挑选帮手,将报纸的框架给搭起来。 于是,在过年之前,贺卿时隔几个月,再次见到了顾铮。 这一次,她是得了太皇太后的允许,正大光明召见顾铮的,理由是想借他的名声,对外征集一些可以刊登在报纸上的文章。这样既可以提起所有人研究的兴趣,又能够为他们的研究指引一下方向。否则她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也就失去了办报纸的意义。 顾铮在宫中有自己的人脉,消息灵通,早已听说过贺卿的打算。此刻听她将这计划和盘托出,便含笑道,“真师如此瞧得起下官,下官焉能不允?这报纸若是办起来,倒也可为喜爱钻研此道者张目,强如各自为政。” “便是如此。”贺卿道,“其实论起身份,倒是顾大人更适合做此事。以你的名声,必定一呼百应。只是顾大人身居要职,日理万机,恐怕顾不上这些。倒是我闲人一个,便斗胆操持这些琐事。真要将报纸办起来,还需顾大人鼎力支持。” “真师客气了。”顾铮笑了一声,“下官倒是觉得,这些事情由真师来办,再合适不过。” 贺卿总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正准备询问,顾铮已经转开了话题,“不知真师这报纸具体如何操持,又预备叫什么?知晓了名字,我出去也好对人言。” “这个正要跟顾大人商量。”贺卿道,“我正犹豫,不知该叫《自然》好,还是叫《科学》好。” “科学?”自然的意思一目了然,倒是后面这两个字,让顾铮琢磨了一下,而后笑道,“是金科玉律之科?自然之道,暗藏规律,万物皆遵循之,好一个‘科学’!” 他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竟定名为‘学’,可见贺卿认为这自然之道,乃是可以与诸家学说并驾齐驱的存在。这种开一派先河之气概,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 “那顾大人是觉得《科学》好了?”贺卿问。 顾铮却摇头道,“臣以为,不如两份都办的好。从来一家之论容易偏颇,倒不如办两份,内容相同又各有侧重,反倒可以兼容并包。” “有道理!”贺卿拍手道,“不如这样,一份《科学》,注重理论,一份《自然》,注重各种现象及技术,如此方才算是完备。” 物理学本来就是从理论走向技术,或是从技术走向理论的学科。这样从一开始就将之区分开来,对后来者也有好处。 顾铮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贺卿便又忙碌了起来。第一份报纸她预备定在明年二月推出,在那之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经由顾铮之口将报纸的消息宣传出去,效果也同样立竿见影。贺卿在宫外设置了一处投稿点,每天都能收到至少两三份投稿,其踊跃远超预料。毕竟这个时代的文人,对自己十分自信,还是很愿意发声的。 这件事在贺卿看来十分重要,但是放在整个朝廷、整个大楚来看,便算不得什么了。 一来马上就要过年,朝堂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二来新君已经出生了,那么登基大典也就应该尽快操办起来,将名分早早定下。然而朝廷这边还未商议停当,各地藩王请求回京参加登基大典的奏疏倒是先一步送到了朝中,不免又掀起一场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科技树方面的内容还是会写一些,毕竟对女主来说,这也算是金手指了。 但是不会太多,毕竟作者菌……学的专业是文学_(:з」∠)_ 第29章 伸出援手 大楚的藩王,都是“历史遗留问题”。 太-祖皇帝一生南征北战,竟然也没有耽误生孩子,不算天下安定之后生的,登基前一共有五个儿子,而且都已经长成,跟着他起事,也算是立下赫赫功勋。 立国之后,除了太子之外的四个儿子都封了王,赐了封地。 等到太宗朝,皇子成了皇弟,藩王与朝中的关系就紧张多了,彼此之间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止过。 后来还是太宗棋高一着,效仿汉代推恩令,将四块封地又划分成若干份,分赏给几位藩王的儿子,又撤销了藩国置兵的权力,就连当地官府也全然由朝廷委任,肩负着监视藩王的重任,不允许他们无诏私自离开封地。 几番手段,这才彻底将藩王打压了下去。 后来的历代君王,吸取教训,几乎没有再分封过。就算是给自己的儿子封王,也是“遥领”。也就是人在京城,只挂一个名头,坐等收钱,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但之所以说是“几乎”,就是因为当皇帝的大权在握,有时就难免任性。 或是太过疼爱小儿子,忍不住赏赐一块封地;或是觉得长子不会善待兄弟们,所以提前给他们谋出路……总之时不时地又会冒出来一波藩王,给后来的帝王留下更多隐患。 发展到现在,恐怕就连皇帝自己,不是看宗正寺那边送来的名册,都不知道自家究竟有多少亲戚活跃在大楚的土地上。 跟藩王一起存在的,是屡禁不止的叛乱。 这其实也很好理解,都是贺氏子孙,凭什么一个就能继承大统,高高在上,其他的就要低声下气,跪地臣服?封地山高水远,京城鞭长莫及,想要发展自己的势力也是理所当然。势力大了,野心就跟着大了,最后难免要闹一场。 所以朝廷对藩王的态度一向都是警惕戒备的。 上一回先帝驾崩时,各地藩王其实就请求过回京奔丧。 但那个时候储位未决,朝堂也势必会面临一些动荡,别说是太皇太后,就是朝臣们也不会同意这种请求。谁知道是真心回来奔丧,还是想搞什么幺蛾子?那时局势太敏感,容不得这些,因而只发了旨,命他们在藩国祭奠即可。 现在看来,某些人还是没有死心。 咨平殿内,太皇太后对着厚厚一叠奏折皱眉,“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何不平在一旁劝说道,“娘娘息怒。依奴婢想来,其实大部分藩国,必定没什么异心,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叫朝廷记着他们罢了。” 藩王也分很多种,得到封地越是久远,日子就越难过。因为跟皇室的关系远了,又远离京城这个政治中心,无诏不得回去,连跟皇帝联络感情的机会都没有,待遇自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何况藩王的爵位并不是世袭罔替的,而是一代代降爵承袭,几代之后,没有了爵位,就与庶民无异了。 所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子孙后代,出于想要继续维持这种奢华生活的需求,大部分位置不那么敏感的藩王,还是很愿意讨好朝廷的。但凡京城有了大小喜事,或是逢年过节,他们必然都要献上厚礼,以求让皇帝记起自己的存在,多给恩赏。 反正不管献上多好的东西,皇帝不会好意思占他们的便宜,总要加倍赏回来。 如今皇位更迭,掌权的换了一个人,而且还是后宫女子,自然会有许多藩王心下不安,想亲自进京来见一见人,打探些消息,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犯了忌讳。 何不平将这些东西掰开了揉碎了,对太皇太后一一讲明白,又道,“这对娘娘却不是坏事,若这些藩王肯支持,您早朝中的位置,自然只会更稳当。好叫几位相公知晓,娘娘背后也有人支持。” “你这话倒有些道理。”太皇太后听得微微颔首,但旋即又忧虑起来,“可即便大部分都如你所说,但万一有一两个别有用心的混了进来,跟着回了京城,届时闹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尤其这里面,还有之前张太后的身孕未被发现时,朝臣们提名过的那几个。太皇太后是看到这些人就头痛,实在不想在京城看见他们。 何不平微笑道,“娘娘多虑了,便是别有用心又如何?他们久不在京城,能成什么事?若真有那不开眼的,正好让娘娘用来立威。” 杀鸡儆猴,效果总是很好的。 太皇太后被他说动,又想到她一个女子秉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不叫这些人来,只怕民间又会有风言风语,便点头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准了他们又如何?” “娘娘英明。”何不平立刻凑趣了一句。 他笼在袖子里的手摸着袖袋里那一块极品羊脂玉,感受着指尖滑腻温润的触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权势的滋味如此美妙,叫人如何不沉醉? 太皇太后决定允许各地藩王入京朝觐,参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朝臣们并无异议。 但这样一来,登基大典的时间就只能往后推了。毕竟从各地赶到京中,需要的时日不短,尤其藩王出行,必定阵仗不小,赶路的速度自然也比不得急行军,走上三五个月都是寻常。 好在太皇太后秉政接近一年,朝野安靖,倒也算不上着急。孩子还小,再等几个月反倒更妥帖。 因而最终登基大典被定在了四月。 真正的影响,也就是今年的恩科不会开,赶到京城来准备考试的士子们,要再等一年了。不过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引起了一阵波澜,但随着年节一过,《自然》与《科学》两份报纸的创刊号相继面世,学子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也就渐渐没人在意了。 贺卿这个年几乎都是在忙碌之中度过的。 虽然有不少人给她打下手,但编辑这个职务,目前除了她估计也就顾铮勉强有能力担当,但顾大人又不可能来给她打工,只能自己上,忙得晕头转向,若不是玉屏提醒,连哪一日是除夕都快顾不上了。 反正她如今的身份,皇家各种庆典祭祀,是否出席都在两可之间,太皇太后是恨不得她不去的,因此贺卿一开口告罪,她就立刻允了,两边都落得轻松。 不过对贺卿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借着这件事,她总算是拿到了可以自由出宫的腰牌。虽然从内宫要了不少人手,但她办报纸的这一摊子事都是安排在宫外的,也就少不得要时时出入。太皇太后满口支持,在这种事上,自然不会为难于她。 重生回来那么长时间,贺卿这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由的味道。 好像连呼吸都变得更加畅快了。——哪怕她在报社的办公地点其实只能闻到纸张和油墨的味道,并不怎么令人心旷神怡,也还是免不了觉得高兴。 让贺卿没有料想到的是,顾铮最后还真的过来帮了几天忙。 朝廷封印之后,也就没什么大事要办了,朝臣们都放了假,回家准备过年。本朝承平日久,官员们的假期也着实不少,除了十日休沐之外,凡年节都有假期。辞旧迎新的春节假期最长,从小年算起,按照职位不同,短的可以休息到初六日,长的可以到元宵节结束之后。 外面放了假,贺卿这里反而更忙了。因为这个时候大家都闲着,更愿意写文章发表意见,所以每天收到的投稿数量越来越多,挑选甄别的工作也就越发繁重。 之前贺卿跟顾铮约了一篇稿子,要放在报纸头版作为噱头用。 作为创刊号的头版头条,自然必须要提纲挈领,让人明白这份报纸的定位。这样的文章,除了顾铮旁人也写不来。何况顾铮在士林之中的名声亦不是别个能比。 顾铮的文章早就写好,几番润色,直到此时才有空亲自送来。 见贺卿忙成这个样子,他显然十分诧异,“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忙?”这一路走来,碰上的人不少,但看上去状态都比贺卿本人要好得多。尤其是她双眼下那一抹青黑之色,更让顾铮忍不住皱眉,这是几日没睡了? “没办法,”贺卿头也不抬,连客套话都没空说,“我这里人虽然多,懂得这些东西的却少。既然起了头,少不得我多担待些,等上了正轨,对外招几个士子,想来就会好得多。” 顾铮不是个心软的人,但见她如此废寝忘食,也不免有些震撼之意。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道,“真师若不介意,臣如今正在休假,倒是可以过来搭把手。” 贺卿自然求之不得,忙不迭地答应了。而顾铮不愧是顾铮,能够闻名海内,才华能力自然都是上上之选,有她分忧,两人事事商量着来,进度快了何止一倍? 最后,两人就只在除夕和元旦休息了两日,其他时间加班加点,最终将这两份报纸都赶了出来。 捧着第一份散发着墨香的报纸,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生出了几分兴奋之感。 不过熬了这么久,到这个时候,也差不多是极限了。贺卿确定了没问题,交代下面的人盯着,甚至没来得及回宫,就在这边的房间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顾铮其实也很累,但他作为朝廷重臣,早就习惯了高强度的批阅奏折的工作,论起来跟审稿也没什么分别,所以精神上倒是还好。从报社出来之后,他并未立刻回家,而是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整理自己的思路。 这一天已经是初十,元宵还未到,但是街上已经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天气很好,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小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大闹,人家里炊烟四起,食香袅袅。 顾铮走在这夕阳晚照之中,却无心赏景,脑子里转着的,都是那位乍一看似乎并不起眼,细细看来却怎么都看不透的“无上慧如真师”。 作者有话要说:抓虫 第30章 大胆念头 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清闲的日子,顾铮放着好好的假不休,特意跑到报社里来帮忙,固然是因为对这件事抱着很大的兴趣,更大的原因,却还在主持这件事的人。 一开始贺卿问他那个重物落地的问题时,顾铮并没有太过在意,只以为是她闲着无事胡思乱想。 但越是深究这个问题,就越是觉得其中暗藏天地至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说得出来的。 后来他对贺卿提起自己思索验证之后所得的答案时,虽说的内容已经超越这个时代许多人的想象了,即便是读书人也未见得全然能够接受,可贺卿面上却没有多少惊讶之色,好像那些结论都是理所当然。 顾铮一向敏锐,那时就已经对贺卿起了疑心。 不过说到底不是多大的事,也没有深入追究的必要,所以他就暂且将此事放下了。只是贺卿又是写书,又是要办报纸,哪一件行事都不像普通后宫女子,由不得顾铮不在意。 当时贺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科学”这个词,就像是这一门学科早已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 顾铮对这位全然不像个皇室公主的无上真师,以及她脑海中的那些新鲜东西十分感兴趣,这才能够拨冗前来,在贺卿身边仔细观察她。 也不能说贺卿不谨慎,但她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少了,至少在顾铮这种狡猾的狐狸面前,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异常。所以这么一段时间接触下来,顾铮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 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顾铮心中,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剩下的就只有欢欣鼓舞了。 对顾铮来说,这个时代能够说话的人太少,能够跟得上自己思想的人更少。 虽然他享受这种独自探索前路、深究天人之理的过程,但偶尔也会想要找个人说说话,交流自身所得。 但谈诗论文还好,一旦说到那些可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大多数人不会赞同的想法,便总免不了引来一发规劝,叫他不要为这种歪门邪道的事移了性情。 年纪越长,越是将本真的自己深埋起来,变成那个世俗眼光之中最完美的顾铮,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那些念头都放下了。 如今发现这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能够懂得自己的所思所想,甚至知道得比自己还多,他心里却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原本以为走到尽头的路,又有了新的征程。 令人振奋。 所以对贺卿要做的这件事,其实顾铮并不十分看好,但他却愿意尽一份力,让她把事情办得更漂亮些。 而且细细思量,对顾铮而言比较艰难的事,从贺卿的角度却未必如此。读书求学,归根结底不过是那句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所以一切能够帮助自己做官的学问,才能称之为显学。 顾铮固然可以依靠自己权臣的身份,让天下士子对这门新学科趋之若鹜,兴盛一时。但其实细究起来,贺卿身为公主的身份,比他更适合做这些事。 即便是不得宠的公主,她也代表了皇室。 而古往今来,世间之事总脱不出那八个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顾铮的脚步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附近正好有一座石桥,上面雕刻了数量不少的石狮子,这会儿正有人用缎带彩绸妆点这些石狮子,引得不少人聚过来看热闹。人群吵嚷喧闹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顾铮转头四顾,见四处都是安居乐业的模样,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暗道莫不是疯了。 在刚刚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冒出过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若是贺卿能够左右乃至执掌朝政,只怕天下人都要学这“科学”。 他又不免想到之前贺卿做过的那些事,说起来,她跟其他争权夺势的人多少有点不同,看重的好像并非权势,而是通过权势能够做到的事。这一点尤为难得,因为即便是许多朝中重臣,也未见得能看清楚。 但是在清醒过来的瞬间,这个念头便立刻被顾铮自己剔除了。 这种想法太危险了,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完全相悖,根本不能多想。 再怎么可惜,也不能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大计。顾铮摒除杂念,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之后,才重重地出了一口气,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 …… 天顺四年正月十六日,灯节尚未结束,整个京城从上到下都还沉浸在过年的余味之中时,一份名叫《自然》的小报,开始以一种并不张扬却十分迅速的态势,传遍了整个京城。就连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也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引得读书人们个个都在议论。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贺卿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事先的各种准备自不必提,报纸印出来,正月十五这日便借着节礼的由头送到了重臣高官,文人雅士的府上,制造出了不小声势,再加上顾铮的噱头,这才能够让京城的学子们踊跃掏钱购买。 顾衡并没有突兀地去讲那些别人不懂也不在意的东西,而是巧妙地从各家学说中生发开去,最终引出这一门新的学科,让它看起来像是与读书人上千年来所学的东西一脉相承。如此,接受起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 然而《自然》的势头还没有降下去,正月二十日,又一份叫做《科学》的报纸问世,而且头版头条驳斥的就是顾铮发表在《自然》上的那篇文章,立场鲜明地将科学从各家学科之中独立出来。 这两篇文章一篇老成持重,有理有据,一篇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风格与用语习惯截然不同。要不是顾铮亲口承认,贺卿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能把自己精分成这样。 《科学》报上,顾铮用了“他山之石”这个笔名,果然没有任何人看出来这两篇文章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而是顺势分成两派,掐了起来。 掐架这种事,总是需要论据支撑的。尤其是读书人,必定要引经据典,连篇累牍,才能把自己的立场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化被动为主动,去平日里不屑一顾的故纸堆中翻找可以利用的内容。 平日里他们写文章争执,还需要各自去找合适的场所为自己宣扬,如今有了现成的战场,于是两间报社的投稿箱几乎被挤爆。 贺卿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如今的技术实在很难办日报,但她最终还是定下了五日一刊,就是为了紧追热点,引领潮流,成为京城文人士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后再由上而下地影响整个大楚。 在这个慢节奏的时代,这场由贺卿和顾铮刻意引导,京城士子们广泛参与的论战,可谓是吸足了眼球。 京城百姓们喜爱追逐潮流,报纸的销量也一再刷新。这份花销对于平民之家并不容易承担,但他们总有自己的办法:或是一条街巷凑钱买一份,或是去订购了报纸的茶楼酒肆蹭听说书先生讲解。 这种热度,一直持续到藩王陆续入京。 登基大典的日子,也快到了。 报纸上的论战虽然并没有被放下,但毕竟没那么新鲜了。而登基大典,却是很多人从未见过的,自然值得一论。 不过,在本朝,这也算不得太稀奇。只要年纪超过二十,都经历过了两次登基大典,因此面对这第三次,自然也显得十分从容,配合着官府的要求,将各项事宜一一准备妥当。 贺卿早就知道藩王要入京朝贺,但是一直忙着报纸的事,也腾不出精神来关注。要不是如今报社那边已经走上正轨,几个月间也从热心此项事业的年轻学子之中招收了一批人才进来,她连登基大典都快顾不上了。 累自然是累的,但是就连多日不见的张太后,见了她的第一句话也是,“真师瞧着精神了许多。” 何止是精神,简直像是意气风发。 跟在宫中束手束脚不同,报社里的事情,全都是贺卿自己一言可决之。虽然她并不怎么喜欢搞一言堂,但毕竟是主事者,心态和在宫中时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也体现在了外部精神面貌上。 听到张太后这么说,贺卿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过于张扬了,她连忙掩饰了一下,笑道,“我一介闲人,又不必为什么大事发愁,精神一向不差。” 寒暄了一会儿,张太后才终于切入了正题,“有一件事,我存在心里不知能与谁说。思来想去,也只有来问真师讨个主意了。你一向待我们母子亲厚,切莫推辞,将来陛下长大了,也必然记得真师的恩情。” 这话就说得重了,贺卿虽然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但话说到这里也无法推辞,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能力有限,却也愿意尽心竭力,太后娘娘但说无妨。” 生产之后,邱姑姑就回到了太皇太后那边,张太后本人有了底气,坤华宫里用着的便都是自己提拔上来的。即便如此,她也屏退了众人,这才压低声音问,“听闻正是真师向太皇太后提议,为吾等查验孕事,可有此事?” “是。不过也是太皇太后明察秋毫,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的缘故。我不过白说一句话罢了。”贺卿道。 张太后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抬起头来逼视着贺卿,“哀家还听说,在那之前,朝中已经推举出了数位可以承继大统的藩王,想来也不会有假?” 贺卿眼皮一跳,终于知道张太后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什么了。 藩王入京,自然也包括了那几位被推举过的。 他们自己是否知情?他们身后是否还有推手?如今新皇已经诞生,登基大典在即,这些人可曾死心?藩王入京朝贺,是否存了别的心思? 这些问题,别人可以不想,张太后却不能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捉虫的才发现女主名字写错好几次……都是隔壁的女主角,还没扭过来【擦汗 第31章 政治斗争 “太后娘娘从何处听来这个消息?”想明白了此间因果,贺卿并未立刻回答张太后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张太后略一迟疑,方道,“是下头的人禀报……” “此事隐秘,当时不曾传出消息,如今自然更不会。”贺卿面色严肃,按住张太后的手,“如今大局已定,追究这些事也毫无意义。太后娘娘切莫被有心人挑拨,失了平常心,乃至与太皇太后生出嫌隙。” “真师所言不差,只是哀家心里着实放不下。”张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年幼……” “太后娘娘想差了。”贺卿打断她的话,“当日陛下尚在母腹之中,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太皇太后和满朝重臣却还是选了他,为何?” “他是先帝子嗣。”张太后说着,自己也醒悟过来,低头道,“是哀家想差了。” 如今的局势,无论如何不会比当初更差。既然那时能坚持,如今又岂会轻易更改主意?她若是被这些流言乱了心思,内乱一生,反倒很有可能会给太皇太后和朝臣们带去麻烦。 想到这里,张太后不由一阵后怕,拉着贺卿道,“多亏真师提点。” 她是母以子贵,才得以坐上太后的位置,享受这般尊荣,所以对这些事便会格外在意,偏偏又对朝中局势不甚明了,才会被人轻易挑动。但此刻被贺卿三两句话一说,思路便立刻清晰了。 只要记得太皇太后和朝中那些相公们都会奉她的儿子为帝,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有他们挡着,自然就不会轻易被动摇。 所以那个问题,张太后没有再问。 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不免心有挂碍,说不得反而会叫有心人看出端倪。张太后不算太聪明,但在这深宫之中,她也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这个话题就此略过,张太后叫人抱了小皇帝过来,逗了一会儿。 这孩子已经四个月,皮肤完全长开了,十分健康好动。虽然还不会爬,但只要把他放在榻上,他就用四肢和头着地,几处用力,在榻上挪动,乐此不疲,叫人看了十分好笑。 一个懵懂的小生命,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但从坤华宫中出来,贺卿脸上的笑意便很快散去,变成了严肃。 张太后能听到这种挑拨,可见某些人的确存了别样的心思。而且,他们的势力可以渗透到宫中来,恐怕绝不会小,不知会将多少人都卷进去。 眼前春光明媚,草长莺飞,贺卿却莫名看出了一点风雨欲来的压抑。 不过,这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这样的事,想来太皇太后和朝臣们不会毫无准备,如今她已经从中抽身,也不必再搅和进去,倒也乐得安心。 有那功夫,倒不如多想想报纸的事。 古籍之中关于这方面内容的记载实在寥寥无几,经过两个多月的“战斗”,能用的都已经用尽,声势也已经足够,也是时候减少无意义的彼此攻讦,引导这些读书人主动去探寻真理,发前人所未见了。 就算真的要争个胜负,也别在口舌上,得拿出真本事来。 想到自己的事业,贺卿立刻振作起了精神。等她回到问道宫时,已经将宫中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都抛在脑后,愉快地换衣服出宫去了。 意外的是,在报社,她竟然又见到了顾铮。 如今朝中正是最繁忙的时候,要为下个月的登基大典做准备,顾铮这样的重臣,自然是无暇分身的。贺卿也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所以骤然在此处见着人,不免有些惊异。 不过,对于顾铮到这边来,她还是十分欢迎的,“顾大人真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办事时正好路过此处,就进来看看。”顾铮道,“这几个月,报纸上可是热闹得很。只是我看他们都快词穷了,这么吵下去毫无意义,恐怕真师也要变一变了吧?” 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样刊,“这下一期的主题,倒是有些意思。” 贺卿最终选择了力学作为切入点,不但因为它是整个现代物理学的基础,也是现实生活中最常见、运用最多的部分,更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它不犯忌讳。 像天体物理这种内容,贺卿至今从未提起过一言半语,日心说也同样没有涉及,只因在这个时代,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涉及到占卜的内容,乃是“天启”,是朝廷明令禁止私人学习的,只有担负相关职责的官员,才可以世代沿袭。 当然,若说民间绝对没人偷偷学,那必然也是假话,否则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山野高人出现了。 但没有人会对外宣扬,更无法想象将之发展成一个学科。 所以贺卿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从基础入手,慢慢来。 此刻见顾铮提起,便笑道,“这头版的文章本该请顾大人主笔来写,只是如今朝中事务繁忙,不敢搅扰。如今这一篇,我却是不怎么满意,只是也没有更好的替代,正为此发愁呢。” “臣虽然忙碌,但写一篇文章的时间还是有的。真师既如此看重,不如臣回去抽空写上一篇?”顾铮主动道。 贺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头答应,“顾大人若能写,自然最好,只是怕误了你的正事。” “无妨。”顾铮闻言微微蹙眉,脸上的神色淡了许多,摆手道。 看他的神情,贺卿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事,只是她的身份不方便询问,便只能压下这个念头,跟顾铮约定好了大致的字数和交稿时间,然后把人送走了。 顾铮的心情的确不怎么痛快。近来朝中许多蛛丝马迹,都显示着恐怕会有大事发生,而且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种,因此他的心情十分恶劣。不愿意面对,就找了个借口出来,然后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如今,闲暇时看看报纸,也是他唯一能放松的时候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暂时远去,能与志同道合之人神-交一番,足可弥平许多烦恼。 但对他而言,这种休憩是短暂的,很快又必须要打起精神去面对。 这一期报纸发出的那天,宫中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小皇帝病了。 成长期的婴儿,发热是很正常的,而且温度并不很高,当是小病。但这病既然生在皇帝身上,就不可能是小事了。太皇太后震怒,伺候的人从奶娘到洒扫的仆妇,全都被处置了,就连张太后这个做母亲的,也被申斥了一番。 但这只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在内部,事情并未止步于此。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那边的人是怎么查的,反正一番弯弯绕绕之后,事情跟宫外的人扯上了关系,是最近才入京的几位藩王。 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几位藩王,俱是当日林太后乾光宫问计时,朝臣们举荐的储君人选。本该在几人之中择选一位,最后因为张太后意外查出身孕,这才不了了之。 但现在看来,太皇太后并未因此就放了心,而是打算斩尽杀绝,不给他们留下任何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知情者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于是几位藩王的“罪状”,便被公布了出去。妄图谋害皇帝,这是谋逆造反,也是朝廷和皇室绝对容不下的罪名。此事一公布,朝中一片哗然,本来因为登基大典而充满喜悦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大多数人对此事还是怀有疑虑的。 且不说这些藩王才入京没多久,有没有这样的门路、手段和势力去做成这件事,便是有,也绝对不会是让小皇帝受一场寒这么简单。既然得了机会,要弄死一个婴儿再容易不过,为何还要留下隐患? 不是没有官员上疏,为这几位藩王辩解或是求情,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太皇太后可谓是铁石心肠。 一开始还只是申斥,后来见奏疏没完没了,索性就开始株连。下旨晓谕百官:凡上书求情者,一概视为谋逆同党! 这份诏书一发,上书的人立刻没了踪影。 毕竟证据确凿,而且涉事的只是藩王,并未牵扯到文臣,也不值得他们豁出性命去救。在政治上,宗室王族同样也是文臣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能与他们争权的存在,必须要小心警惕。 没有了阻碍,事情倒是处理得很快。太皇太后以不要影响接下来的登基大典为由,将几人低调处理了。这份手段,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该威慑的人也都威慑了,效果也非常好。 至少很多入京时还显得张扬的宗室,自此以后都夹紧了尾巴做人。 只是朝堂上,几位相公的情绪都不高,虽不至于愁眉不展,但任谁见了都知道心绪不佳。而已经上了无数次致仕奏疏,只因小皇帝尚未正式登基,所以一直没有被允许归老的薛知道,更是直接病了一场,连早朝都不上了,一应事务都推给了其他人。 因为几位相公都与此事有关,知道自己在太皇太后那里挂了名,因此都不愿意张扬,倒是让接手了不少事务的顾铮,在朝中地位越发显赫了。按理说,他应该是这一场政治斗争的得利者,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未曾参与,但顾铮心里却并不高兴。 这是一场他早就预料到,却根本无力阻止的争斗。 它发生得毫无意义,只除了……让养寿宫那位太皇太后在朝堂上的权威变得更加沉重。 第32章 奢侈靡费 往常,帝王登基总是在大行皇帝孝期之中,因此虽然规仪隆重,但其实并不靡费,一应庆贺之仪皆被免去,如设宴这等事,更是从未有之。 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往,先帝的孝期已经过了,又适逢太皇太后才刚刚在朝堂上立威,正需要加恩以安抚人心,自是不会吝啬举办各类庆典。 所以此番登基大典,不但从宫中到京城各处张灯结彩,绸缎装饰,更是舞乐频开,官民同乐。事后统计,光是这一场庆典之中便靡费近百万,令人触目惊心。 大楚比照前朝,于国库之外另设皇帝内库,名下有田庄店铺作坊等,专供皇室所用,足以承担整个皇室宗族的费用,甚至偶尔还会有所盈余,用于补贴国库所缺之额。 但那只是正常情况下。 在这之前的两位皇帝,灵帝和献帝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花起钱来更是没有半点数,数代积累的内库早就被他们消耗一空。非但不能补贴国库,还年年都要国库再拨一大笔钱进来。 毕竟,偌大个朝廷,总不能让皇帝没有钱用吧? 这两年天灾频仍,地里的出息自然也不好,国库能收上来的税,往往只有惠帝年间的七八成,用以维持朝廷各项开销,本来就已经很着紧,还要贴补内库,着实苦不堪言。 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今简直比政事堂的相公还难做。光是献帝在位这两年间就换了三任,目前仍旧空置着,只由两位侍郎处理日常事务。 原本太皇太后秉政之后,因她素行节俭,这一年多也并无任何奢靡之意,着实令朝臣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懂不懂政事,能不能决断军国重事都不重要,只要能够保持住这种简朴风格,信任朝中重臣,说不得朝堂反倒会比之前二十年更清明,绝不至于耽误大事。 然而不过一年时间,太皇太后就变了一个人。 一次庆典花掉近百万,就连灵帝最荒唐的时候,也不曾如此。 虽然这其中最贵重的是各种绢帛物事,真正用掉的现钱只有十几万两,但这个数量已经足够令人震惊,而且这些钱,还都是从国库掏出来的。 因为之前太皇太后处置几位藩王立威,也因为此事,登基大典的整个安排过程中,政事堂的重臣们都显得忧心忡忡,等这最终的账算出来,就更是气氛凝滞、山雨欲来。 这其中花的最多的大头,一是做各种表面功夫,譬如在京城各地都装点上彩绸花灯,二是给百官和勋贵藩王的各种赏赐。 这么大的庆典,文武官员和各地都有贺仪送上,朝廷便要翻倍的赏回去。但人家献上来的都是各种祥瑞之物,除了说着好听看着好看,没有任何用处,赏下去的却都是金银钱帛。 一进一出之间,等于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若只是花钱,还不值得诸位重臣如此忧心。毕竟朝廷已经节俭惯了,他们也都已经适应这种一文钱掰开成两文来花的环境,没钱了设法节省便是,这么多年都是这般过来的。 真正让他们觉得忧虑的,是太皇太后这种花钱如流水的态度。 她自己的生活其实到现在为止仍旧不怎么奢侈,每天的菜品都要比照份例减去几个,一应用度并无出格之处。然而涉及到“脸面”这两个字,太皇太后花起钱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般好大喜功,爱做表面功夫,绝非朝廷社稷之福。 参政知事姚敏与顾铮关系一向亲近,这日散衙之后便来找他出去喝酒,席间不免苦闷地多喝了几杯,抱怨道,“前几日才得了奏报,甘夏数州又遭了蝗、旱之灾,今年怕是颗粒无收。只因登基大典之事,政事堂暂且将消息压下去了。这一场庆典,银子流水般的花出去,最后得了什么?若用来救灾,又能活多少人?” “便是如此,倒也罢了,怕只怕开了这个口子,往后无穷无尽,终成祸患。” “此事政事堂可有决议?”顾铮转着手中的杯子问。 “刘相公以为当组织官员上谏,阻一阻这种风气。汪参政却不同意,认为太皇太后如今正在兴头上,贸然上谏,绝无好处。”姚敏叹了一口气,“薛相公不在,刘相公压不住下头的人,只怕一时三刻难以决断。” “汪参政的话倒也有些道理。”顾铮道,“太皇太后……对朝臣本就不甚信任,若是此时贸然上谏,恐怕只会惹恼她老人家,届时更难收场。” “此事,顾兄可不能不管。”姚敏闻言抬起头看向他,半醉的表情中还能看出两分认真,“若能解决了此事,于你顾玉声而言,却也不是坏事。” 政事堂如今没有压得住事的人,人人都知道薛知道走后就是顾铮上来。既然如此,若他能解决了此事,声望自然更高,入主政事堂才算名正言顺。 顾铮微微一怔,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含笑道,“既如此,此事我却是不得不承担了。” 从酒楼里出来,顾铮信步而行,没多久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色。他本来是要去薛知道府上拜访,却忽然停住脚步,拐上了另一条路。不久之后,一栋朱红色的大门就出现在了他面前,旁边悬着一块竖匾,上书“科学”二字,正是报社所在。 从贺卿平日里言谈间的倾向来看,顾铮觉得她更喜欢《科学》而非《自然》,此刻进了门,果然便见她正在这里忙碌。 她穿着一件宽大得足以将整个人从脖子到脚面都包裹起来的灰袍,上面还沾了不少墨渍,头上连发冠都没有戴,只用木簪将头发完全束起,方便工作。这幅打扮,混在同样装扮的各色人员之中,一点都不起眼。 但顾铮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因为她跟其他人是绝对不一样的。其他人只是按照吩咐办事,很少有人会去主动思考,而贺卿不是。所以她的身姿、神态、语气都与别人不同。 顾铮虽不是头一回看到她这样的装扮,却还是不免有些惊诧。堂堂公主之尊,亲自动手做事也就罢了,还跟这些贩夫走卒混在一起,却半点也不觉得不自在,反倒瞧着比在宫中时自如许多。 他常常到这边来,认识他的人也不少,一进门就有人开口招呼。贺卿本来在忙,很快也得到提示,转头看了过来。 见了他,她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了过来。那走路的姿势也是豪迈的,没有半点莲步轻移的美感,只求速度最快,干活最方便。 顾铮尚未来得及形成一个具体的念头,她已经几步走到面前,两只沾了墨的手抬着,以右手手背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直截了当地问,“顾大人有事?” 半点宫廷礼仪中的委婉都不见。 幸而顾铮自己出身市井,习惯了这种说话的方式,含笑应道,“正好路过,想起来有件事要与真师商议。不知真师可有空闲?” “那请顾大人稍待片刻,我先去收拾一番。”贺卿本来也差不多忙完,该回宫了,闻言十分干脆地道。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已经重新换了道袍出来,洗了手净了面,又是那个为国祈福的慧如真师了,就连对顾铮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几分,“有劳顾大人久侯。” 他们两人见面,也不适合出去招摇,因此贺卿便把人请到了后面。她偶尔会在这边起居,因此自然布置了住处,也有待客的地方,不过略简陋了些。 客气地请顾铮落座,又亲自上了茶水,贺卿这才跟着坐下来,问道,“不知顾大人寻我何事?” “这一回登基大典,可是热闹得很。”顾铮斟酌着选了一个开场白。 贺卿微笑点头,“正是如此。倒也是借了这典礼的光,各地都有士子入京朝贺,等这些人回去,咱们《自然》和《科学》的名声,想来会传得更广。若能引来更多于此道有所得的同道中人,却是再好不过。” 竟是字字不离自己如今在做的事,半点要谈朝事的意思都没有。 顾铮无奈,也只能开门见山,“真师面前,臣也就不绕弯子了。这一回登基大典办得热闹,只是花费也着实不菲。真师可有听闻?” “据说有近百万之巨,当是立国以来前所未有了。”贺卿神色淡淡道。 说是不理国事,但既然住在宫中,种种消息自然会跑到她的耳朵里来。想到这花出去的钱都是将来的军费,贺卿心中如何不痛惜?百万银两,已经足够发动一场规模不小的临时战争了。 “何止是立国以来?只怕是历代以来都未曾有过。”顾铮苦笑,“这也罢了,左右朝廷还负担得起,又事关国体,吾等为人臣子者,也不好多言。只是若每次庆典都来这么一回,只怕国库就要负担不起了。届时便是朝堂也要伤筋动骨,恐非社稷之福。” “顾大人身在翰林院,得预机务之事,既然有此担忧,何不具折上奏?”贺卿装傻。 “只怕太皇太后正在兴头上,见朝臣反对,心下抵触,反而误事。”顾铮道,“若有亲近之人从旁劝说,想来效果更好。” 贺卿不由看了他一眼。她知道顾铮在宫中有关系,顾铮也知道她知道,此刻,她到底还是没将这个敏感的话题扯出来,只道,“顾大人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对我并不亲近,只怕我的话,还不如入内内侍省的中官们管用。人微言轻,要让顾大人失望了。” 顾铮沉默着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其实此事,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顾大人心中当知晓。” “不妥。”顾铮盯着手中的茶盏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贺卿,“臣既开了这个口,也就不瞒真师了,薛相公那里,机会难得,臣本来已经与他商量好,用在另一处。” 薛知道这样的重臣致仕,太皇太后为了表示朝廷优抚之意,必然要接见他,询问政事。临别之前的最后一次谈话,他所说的话,太皇太后想来是能够听得进去的。若在此时劝谏,想来能让她老人家收敛。 然而此事顾铮与薛知道早有计划,若是贸然更改,打破了计划,却是不妥。 “你们要做什么?”贺卿下意识地追问。 但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问,连忙掩唇道,“我失态了,让顾大人见笑。此事本不该我过问,你权当没听见。” “倒也没什么不可说,”顾铮这么说着,却还是压低声音道,“只是臣毕竟年轻,怕压不住事,因此想留薛相在京城多住几年。” 致仕的重臣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知交故旧满天下,对朝堂的影响力不言而喻。即便辞了官,留在京城,就还能左右朝事。因此,皇家一般都会专门派人送他们回乡,如此山高水远,两相便宜。 顾铮要破例将薛知道留在京中,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在薛知道陛辞时略施手段,让太皇太后主动开口留人,是最好的办法。 贺卿面上的惊讶一闪而逝,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已经跟自己记忆之中截然不同了。 如今想要力挽狂澜,唯有信任眼前这人了吧? 这样想着,她便道,“薛相留京之事,我倒是可以替顾大人指一条明路,只不知,顾大人肯不肯走。” 第33章 互惠互利 “哦?”顾铮立刻提起精神,看向贺卿,“不知真师指的是什么?” “太皇太后身边的何总管,近来极得信任,便是黄都知也要退后一射之地。若他肯替薛相公说一句话,必定事半功倍。”贺卿也压低了声音,缓缓道。 “何总管?”顾铮有些惊讶,“臣倒是不曾听闻。” 内侍的官职头衔之中,并无“总管”一说,只是约定俗成之中对于品阶较高的内侍的统称。尤其是像何不平这种品阶不高,却十分得宠的情况,只称呼头衔未免有怠慢之意,也可能会惹得对方不快,称一声总管,便是奉承之意,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贺卿预料到了他的这个反应。事实上,她之所以会开口,固然是要替顾铮想办法,又未尝不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注意到何不平? 文臣与内侍之间的种种争斗角力同样源远流长,腥风血雨。何不平不过是上位的时间短,本人又不甚张扬,所以还未引起文臣集团的警惕,甚至并不知道他这么个人的存在。 毕竟他如今的职位,不过是内侍押班。而太皇太后毕竟是个女眷,外臣也不好多关注她身边的人。 但就算过去再怎么疏忽,经她此次提示之后,想来何不平都会进入朝臣们的视线之中。一旦他被注意到,那么太皇太后这段时间以来所产生的那些变化,便也都有了出处。 尤其如果他们当真通过他说动了太皇太后将薛知道留京,那就更是会生出防备之意。 一个聪明能干,可以左右太皇太后,却又怀有私心,会将她引向邪路的内侍,文臣们绝对容不下。 贺卿自己不方便对何不平出手,也很难真的置他于死地,若能借助文官们的手来对付他,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当然,帮忙也是真心的。若说如今还有一个人能说动太皇太后将薛知道留下,无疑就是何不平了。何况她也只是提出建议,至于做不做,那是顾铮自己的选择。 称不上是利用,不过是……互惠互利。 顾铮做梦都想不到,身份超然的无上慧如真师会与何不平这么一个刚刚起来的内侍有什么龃龉和仇恨,所以也压根没想过贺卿这提议别有用心。 其实顾铮之前请求贺卿帮忙,倒也并不真的是想让她去开这个口。她在宫中的地位尴尬,就算开了口也未必有多少分量。所以顾铮其实是希望借助贺卿说动张太后,由她来开这个口。 小皇帝已经登基,张太后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开始进入朝臣们的视线。 不过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事变动,尤其是这种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宫中的消息的确比外间更灵敏。既然贺卿能特意将此人点出来,必然有其过人之处。顾铮这般想着,便点头道,“多谢真师指点。倘若事成,臣必有重谢。” “那我就等着顾大人的谢礼了。”贺卿微笑着端起茶杯,是送客的意思。 顾铮识趣地站起身,“如此,臣就先告退了。” …… 宫中的消息,在必要的时候,重臣们几乎都可以打听到。何不平这个才到了太皇太后身边几个月的新宠,自然很快进入了顾铮的视线之中。不查不知道,一查他才发现,不论是上次处置藩王杀鸡儆猴,还是这一回典礼大操大办,都有这位何总管的影子。 顾铮此时3已经明白,贺卿提到这何不平,恐怕不是为了帮忙,而是为了将这个人点出来。 但就算知道她别有用意,顾铮也只能多谢她。 何况,何不平能办事,也的确是事实。 要将薛知道留在京城,其实是顾铮自己的主意。实则薛知道巴不得离了这一摊子事,回乡颐养天年。他对贺卿说已经跟薛知道商量好了,不过是随口胡说。 此刻得了何不平的消息,倒是很快想了个更不着痕迹的法子。 从报社离开,他就立刻去了薛知道府上,竭力劝他在陛辞时开口劝谏太皇太后,以免她以后再行劳民伤财之事。以他的身份,又是单独陛见,摆事实讲道理,又不落太皇太后的面子,她当能听得进去。 这个请求,薛知道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到陛见这一日,一番君臣依依惜别之后,太皇太后便依着旧例,请教朝廷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一般这个时候,要致仕的臣子都会给出一点建议,然后再举荐三五个自己看好的人才,算是最后为国尽忠。而只要君臣的关系不是糟糕到看不下去,这些被举荐的人,很快便能得用。 但这一次,薛知道并没有遵循惯例,而是给太皇太后讲起了古。 中原历史悠久,可以讲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一次,薛知道着重讲的就是后宫、外戚相关的部分,而且都是那些骄奢淫逸,以致最终没有好下场的后妃和外戚。 太皇太后接触政事的时间久了,敏锐度也今非昔比,很快就意识到薛知道这是在含蓄委婉的劝谏,就是因为之前那一场典礼办得太过。 她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听着他举的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例子,心里也有些没底,到底听进去了几分。 薛知道说完了故事,便直接告退了。 太皇太后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侍立一旁的何不平,“薛相公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是奴婢之过。”何不平立刻跪了下来,“奴婢只想着为娘娘立威立势,未曾考虑到国库空虚这一点,险些误了娘娘大事,奴婢该死,请娘娘责罚!” 这种事,不管对与不对,既然薛知道开了口,这个罪他就必须要请。 果然,太皇太后对他这个态度很满意,摆手叫了起,才又问道,“如此说来,你也觉得薛相公这番话有理了?” 何不平闻言,顿时心念电转,脑子里冒出了无数念头。 薛知道委婉上谏,说的是太皇太后的错处。但太皇太后是主子,主子是不会错的,所以等于说的是他何不平的错处。是他的提议误导了太皇太后,才有如此结果。 文臣和内侍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和睦,如今薛知道又直指他的错处,虽然太皇太后并未因此见责,何不平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但最后他说出口的,却是,“薛相公一片忠君体国之心,自然是有理的。” 太皇太后想要的、会相信的,是能顾全大局、理清政事之人,薛知道这一番话,冒了得罪太皇太后的风险,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毫无私心。此刻若是否认了他,倒落了下乘。所以即使心里再不满意,何不平口中仍要称赞。 太皇太后听得心头熨帖,想到薛知道今日之后便要回乡,这番谏言全然是为了她,为了朝廷,着实发自肺腑,便道,“你且记着,时时提醒哀家,往后行事不可奢靡,要以天下万民为重。” “是。” “可惜这般老成谋国之人,今日之后就要致仕,这番话,往后只怕也再听不见了。”太皇太后又感慨了一句。 倒也不是她喜欢听别人批评自己的话,不过想到是最后一次,她心里便也宽容了许多,愿意发一点这样的感慨,以示朝廷优抚老臣之意。感慨完毕,还叮嘱何不平,“薛相公一片为国之心,连自己的私事都忘了提。哀家却不能忘,你回头着礼部拟个荫封他家中子侄的条陈上来。” 何不平闻言眸光一闪,低头应了,想着自己这两日盘算的事,便试探着开口道,“这薛相公乃是惠帝年间的老臣,历经四朝,于这朝堂之上,乃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这突然要走,莫说是娘娘,便是奴婢心里,也着实有些惶恐。” “谁说不是?”太皇太后道,“如今朝中这些大臣,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有那出类拔萃的,却到底没经过多少事,叫人不那么放心。” 何不平本来还在犹豫,听到这“出类拔萃”四个字,顿时下定了决心,含笑道,“其实奴婢心里倒是有个小想头,只是不合规矩,也不敢开口。” “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种支支吾吾的做派?”太皇太后道。 何不平这才道,“老奴是想着,这薛相公虽说是致仕了,但娘娘若能留他在京城多住几年,便是不预朝政机务,有他这根定海神针在,心里自然就安定了。” “这……”太皇太后不免有些迟疑,“朝臣们只怕不会同意。” “如今陛下年幼,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想来朝中大臣们必能体谅。”何不平道,"娘娘若不放心,只管上朝时叫他们商议便是。” 太皇太后这才点头,“就依你所言。” 何不平嘴角微微一勾,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倒要看看,这薛知道是否当真一片为国之心,甘心冒险留在京城,却什么都不求?便是他真的什么都不求,只怕时日一久,就连太皇太后心中也会心生疑窦,不会再如今日这般看重于他。 不过,这只是顺带的,之所以要将此人留在京城,却是为了牵制另一个人。 那个“出类拔萃”的顾铮,乃是太后娘娘一手提拔之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外间都说他必然是太皇太后心腹之中第一人,等薛相公一走,只怕朝中就成了他的天下。 这话,何不平却是听不得。 心腹之人,一个足矣,岂能有多? 若太皇太后一味信任那顾铮,他何不平哪还有立身之处?留这么一个人给他掣肘,叫他不能在朝中顺心遂意,事事自决,才有自己说话的余地。 第34章 江南水患 说来也巧,这边太皇太后才刚决定要将薛知道留在京中一段时间,那边就有消息来报,江浙一带连续暴雨,遭了洪涝之灾。 大楚地大物博,但也因此,各地气候不一。南方诸地水患频仍,北方却是时常连年大旱,闹得朝廷一年到头都在赈灾,国库多少银子,都是这般被掏空的。 今年的这场水灾尤其大,眼看着不但要影响地里的庄稼收成,就连河道水位也不断上涨,竟有决堤的迹象,由不得朝中诸位大臣们不紧张。 自然降水带来的影响虽然大,但也不是不能承受。然而一旦河道决堤,影响的就不是一家两家,而是数州之地。而且水龙所过之地,必定冲毁房屋,死伤无数。 虽然朝廷年年都下拨修整河道的银子,也年年都在强调治理河道的重要性,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人人揪心。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皇太后提议将薛知道留在京中,得到了朝臣们的一致支持。 于是,这位才致仕了几天时间的前任宰相,又被请回了咨平殿内。 江南各地的官府应对水患的经验丰富,察觉到水位上涨有异,就已经开始陆续迁移百姓,准备人工泄洪了。 只不过在如今的制度下,百姓们都是地里刨食,自然安土重迁。乍然要他们迁离赖以生存的土地,难度极大,因此迁移工作推进得并不顺利。 这样一来,当地官员就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应该将所有人员都撤离出去,保证百姓们的安全,还有人留在此地,就不能开闸泄洪。另一派则认为事情紧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百姓身上毫无意义,应该按照既定的时间开闸,尽可能地将水患的影响降到最低。 是这几百户百姓重要,还是数州之地数十万百姓更重要?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就把这个难题送到京城来了。 但是到了京城,官员们还是分成两派,照旧吵个不休,根本拿不出个合适的章程。 薛知道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请回来的。何不平的本意,是让他跟顾铮相互制衡,利用这件事,让他们二人在太皇太后面前出错。因为这种事,不管怎么选择,都不算错但又都不算对,将来清算的时候,也可以作为一件罪证。 然而薛知道听完了各方陈词,却根本不加入这个战团,而是向太皇太后提议,派遣朝中官员前往当地,负责调度各种事宜。虽然现在情况还不严重,但不管是泄洪还是决堤,到时候势必要进行赈灾,朝廷离得远,总需要有知道情况的人在当地负责起这些事情来。 而之前一直没有参与争吵的顾铮,不但上书赞同薛知道的提议,更是主动请命,愿意前往江南,主持救灾各项事宜。 这个反应可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别说是顾铮这样的身份,就是普通的京官,这种时候也绝对不想去南方的。天灾无情,可不管你身份有多贵重,万一出了一点岔子,那就是把命都搭进去了! 这种心态,反衬得顾铮的这项请命十分高尚,朝臣们不论对他的观感如何,此刻都只有夸赞的份儿。 太皇太后自然是不舍得放顾铮出去的。 薛知道虽然还在京城,但已经离开朝堂了,如今她能倚重的就是顾铮,自然不愿意让他去涉险。但薛知道和顾铮数次单独奏对,据理力争,认为事关重大,如今必须要派人前往。 南方人口稠密,土地肥沃,气候湿润,因此也是大楚的粮仓所在,十分富庶。大楚每年的税收,南方也占据至少七成。因此这场水患不但会影响江南,更会影响整个大楚。而且这影响不是一时的,很有可能会持续数年。 天灾避无可避,朝廷能做的就是将影响降低到最小。 江南如今已经快乱了套,从朝中派人很有必要。一来是让江南百姓知晓,朝廷并未放弃他们。二来也能更加及时准确的处理各种事务。三来……则是一个目前尚未提到的问题:这一次天灾来势汹汹,但其中是否掺杂着人祸,尚未可知,也需要查清。 而要做到这些,没有人比顾铮更合适。 他年轻,位高权重,在民间声望还很高,这个时候,由他出面,能够很好的安抚住百姓们的情绪。 太皇太后虽然不愿,但也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再加上何不平也支持,便只得允了。 当然,何不平促成此事,并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别人都巴望着顾铮一路顺利,只有他希望顾铮最好是在江南出点儿什么问题,回不来了才好。 反正是他自己要去江南,真出了事,那就是老天爷不肯庇佑,自找的。 贺卿是直到顾铮出京之前,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江南水患的消息传来,她也在报纸上刊登了相关的内容。《自然》和《科学》是科学杂志,并不涉及政治民生,但是河道决堤本身,就是有文章可做的。 如今,“力”的概念已经通过两本杂志,普及到了许多年轻士子的心中。 而这一次,她就是要借助实例,让众人知道,力学的概念和知识,不光能够用于认知世界,更能够运用在现实之中,解决实实在在的问题。 为了写好这篇论文,贺卿带着自己的几个助手出了城,去城外的河道上实地考察,建立数据模型,两天之后才回来。 一回来就听说了翰林院掌院学士顾铮要出京前往江南的消息。 而且那么凑巧,她回来时要经过的这道城门,正是顾铮出京要走的路,两支队伍在城门外碰了个头。 等在十里长亭处准备给顾铮送行的人着实不少,贺卿来的路上就看到了,并不打算去凑热闹,但既然在这里碰见了,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既然见了面,贺卿也就问了一个自己一直颇为好奇的问题,“顾大人乃是国之栋梁,为何却要身涉险境?倘或真有什么意外,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贺卿欣赏顾铮,便是因为他身上总有种为大义不吝牺牲自我的气质。不论是眼前这件事,还是史书上记载的辗转多地联合各地武装势力抗击异族,都是这种气质的表现。 “为国尽忠,岂敢计较是否危险?”顾铮理所当然道,“何况正因为危险,所以才需要臣前往。” 他言谈之间,显然对自己充满强大的自信,隐隐有种“这件事别人都办不成,只有我”的意思,所以他才会如此当仁不让。 贺卿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这种心态,实在不是一个“圣人”应该有的。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认,这样的顾铮,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不论他到底怎么想,做出来的事却是实打实的。 何况,她心里其实也隐隐赞同顾铮的态度:有些是还真就非他不可。 这件事上,她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只能把自己匆匆写就的论文初稿塞给了顾铮。这份初稿尚未经过润色,显得十分粗糙,但是其中的理论和数据却都是准确的,模型也已经建立好,当能够给顾铮提供一份参考。 顾铮接过这份文章的时候还有些好笑,这位慧如真师好像真的将心思都扑到了这门新的学问上,连这个时候都还记着让自己看她的文章。不过他的确对这些内容很感兴趣,这会儿在车上又没有别的事要做,便顺势打开看了起来。 这一看,顾铮心中的惊讶越来越重。 一段河堤是什么结构,哪些地方受力最多,如何计算出它的最大承受力…… 这些东西,以前或许也有人提出来过,但从来没有如此明晰、如此准确!之前那些治理河道的人,往往只有一个理论和一个概念,涉及到具体数据的时候少。所以也就让后来之人找不到参照,只能再次从头摸索。 而贺卿的这篇文章,无疑就提供了一个“范本”。 这有多难得,顾铮比谁都清楚。 他心中一时惊疑不定。之前只以为贺卿已经放弃了朝政,转而寄情于这些无关大局的事,现在看来,这门新的学科,恐怕比他所想的还要重要。 如果按照他推断,贺卿是早就清楚这一点的。 那么,她到底是已经放弃了朝政,甘心自晦,还是只是将新学科作为一块跳板和切入点,以此作为自身筹码,等待将来有机会再次介入朝事? 第35章 入政事堂 顾铮选择在此刻前往江南,是一种冒险,但何尝又不是一种投资? 薛知道走了,但他目前却还是翰林院掌院学士,论资排辈,朝中还有数位大臣远比他更有资格进入政事堂。虽然人人都知道太皇太后器重他,他的能力也很出众,但朝堂毕竟不是个只看能力的地方。 所以,如果能有一笔无可争议的功劳,再进入政事堂,就会名正言顺得多。 至于危险,做什么没有危险呢?就算留在京城,也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而且他是去调度救灾赈灾事宜,也并不需要前往最危险的一线。 出发时,将会遇到的问题基本都已经在顾铮的计划之中。 倒是贺卿塞过来的那份文章,给了他一些意外之喜,导致最终江南的水灾没有设想中的那么严重。 因为他抵达江南之后,便立刻前往河道巡查,然后按照贺卿提供的方式测量各种数据,建立模型,计算出种种结果,而后组织人手,按照这个结果,给一部分河道进行加固。 与此同时,他派遣军队,直接强制性将那些不愿意迁移的百姓挪走了,开闸泄洪。 双管齐下,最后竟真的扛住了这一波洪水。之后连绵数十日的的雨一停,河道水位不再上涨,也就没有真的冲垮堤坝。虽然泄洪的那片区域受灾严重,但更多的地方却是保住了,而且人畜和贵重物品提前送走,损失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消息传回朝中,可是让众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说天灾时时都有,但若是灾情过于严重,不但可能引起一些不好的连锁反应,也会被天下人认为是上天对朝廷的示警和不满。连上天都不满,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度自然随之下降,那却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而今朝廷力挽狂澜,总算没有让灾情严重到无法控制,接下来只需及时赈灾便可,便是传扬开去,天下人也只能赞一声如今的朝廷为民做主。 太皇太后一高兴,给顾铮的恩赏就很大方了。人还在江南没回来,各种赏赐已经流水一般送到了他家中,嘉奖的圣旨则是直接送到江南,顺便把人宣召回来。 但顾铮接到圣旨,却没有立刻回转,而是写了一封奏折,详述江南之事。水患虽然被控制住,但却还是存在的。这一番江南地区受损严重,赈灾事宜还要由他来主持。再者根据之前的经验,等水褪去之后,就该到瘟疫横行的时候了,更需朝廷竭力控制,避免疫情蔓延。 江南人口稠密,一旦爆发瘟疫,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顾铮在这里救灾的时候,也察觉到了江南官场下的暗流涌动。这几年朝廷收上去的税收越来越少,下面的人各种搪塞推脱,顾铮怀疑一部分税银是被中途截留。此番前来江南,自然要顺势查上一查。 虽然未必现在就能动他们,但先掌握以下情况也是好事。既然要入主政事堂,顾铮也有自己的抱负和野心,是打算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这些拖后腿的蛀虫,迟早都会清理掉。 不过这番话,他对谁都没有说过。这件事不是没人想做,但都折在了半路上。稍有不慎,他便可能步前辈们的后尘,不得不谨慎。 顾铮前往江南时才四月,但等他从江南回来时,沿路的春花已经换成了红叶,秋收已过,田野上一片荒芜凋零之态。天高云阔,北雁南飞,是个极好的天气。 贺卿是混在人群中看到顾铮的。 顾学士如今在京中声望更上一层楼,他本来就是著名的才子和美男子,素常在京中处出行都会被围观,此番携了大功从江南归来,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沿路围观。贺卿本来是要去报社,被堵在路上,跟着看了一场热闹。 骑在马上的顾铮身上颇有风霜之色,人痩了许多,也晒黑了,看上去有些陌生。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的俊美,反倒是多了一种洗去浮躁之后的沉静,一双眸子却越发明亮,气度高华,比从前更吸引人。 看沿路朝他身上扔的鲜花香囊数量,就知道他还是那么受欢迎。 贺卿有种感觉,这一趟江南之行,顾铮的收获应该很大。不是指救灾的功劳和之后的封赏,而应该是别的,目前还未显露出来的东西。 不过,这半年时间,她也没有闲着。 经过半年的发展,《自然》和《科学》两份报纸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基本上已经正式走上了贺卿之前设想的轨道:一本由现象而及理论,一本由理论而至应用,各有偏重,又能互补。 最近这段时间,力学的研究已经颇有成果,逐渐发展到应用,所以京城也掀起了一阵发明风潮。 目前最受人关注的,是一位能工巧匠在几位读书人的指点下,运用力学知识,设计出了一座亭子。整个亭子就像是一把巨大的伞,仅以中间一根柱子作为支撑,引来无数好事者围观,就连宫中都有听闻。 大抵因为基础是读书人的缘故,做出来的东西多是这种实用性不强的。 但贺卿并不着急。 要是做出来的东西都是能运用到民生之中去的,反倒麻烦了。毕竟她的身份注定会受到关注,贸然弄出这些东西来,过早的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和警惕,并不是好事。 这些能领功的事,还是留给顾大学士去做吧!她要做的,就是尽量发展理论,为他铺好基础。 倒不是贺卿有成人之美,只是现在的大楚需要一个英雄,这个人由身处朝堂的顾铮来做,从各方面来说都比自己更合适。领了更大的功劳,就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如所有人所猜测的那样,顾铮回朝之后,太皇太后便第一时间下旨,擢升顾铮为参政知事,入政事堂。 政事堂进了新人,排在前面的几位也都往前走了一步。刘牧川顶替薛知道,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之前在瑞州民乱上支持过太皇太后的汪同升同平章事。 入了政事堂,虽然职位上还有高低,但对外都已经可以称为“相公”,出行群臣避道,见面礼绝百僚,待遇上却是部分先后的。所以人人都看得清楚,往后政事堂的事,恐怕是顾铮这个后来者说了算。 但这件事铺垫了太久,众人都已经有了准备,如今尘埃落定,半分惊讶的心思都提不起。 何况顾铮的确很有才能,入主政事堂之后,便立刻将之前因为难以决断而搁置的几件事处理得明明白白,显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决断,也算是给朝堂带来了一点新的风气,叫那些每天混日子的官员提了提精神。 不过,时间已经接近年关,顾铮也没有做太大的变动,只等着过完年,再将对朝堂进行一番整顿。 谁都没有想到,顾铮这个由太皇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宰相,在朝堂上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求皇太后张氏抱着小皇帝出席早朝。 因为皇帝还在襁褓之中的缘故,之前的登基大典,祭天也好,祭太庙也好,都是薛知道这个相公率领群臣代劳,小皇帝只在最后由太皇太后抱着坐上了金銮殿上的龙椅,接受群臣朝贺。 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朝臣面前。 毕竟人人都知道如今当政的是太皇太后,所以小皇帝更像是一个吉祥物,只要人人都知道他还好好的在那里,就能让大家安下心来。至于参与朝政,丁点大的孩子又能做什么? 但是叫顾铮这么一提,所有人便都觉得,即使是吉祥物,每日早朝时接受群臣叩拜,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才是皇帝,太皇太后不过是代理。 太皇太后在朝上允了这个提议,回到后面休息的谨身殿,就忍不住摔了杯子,“好个顾铮,这是要跟哀家对着干了?” 其实事情并不大,小皇帝又做不了什么事,早朝不过走个过场。但顾铮作为她的人,当着百官的面提出这种建议,却是在打她的脸。这让太皇太后如何不生气? 哪怕他私底下先跟她通个气,叫她来开口提此事呢? 如今这般,倒显得她像是那个恶人,阻了皇帝早朝的路! 何不平本来还怕顾铮太能干,显不出自己来,如今顾铮做了这等事,等于是自绝于太皇太后面前,他焉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娘娘息怒!这顾铮固然可恶,却不值得娘娘为他气坏了身子。他不过是娘娘手中的一杆枪,哪来这么大的脸面?”他上前安抚了几句,扶着太皇太后坐了下来,又命人收拾了一地狼藉,这才道,“既然他这般不识好歹,娘娘给个教训也罢了。” “你这么说,莫不是已经有了主意?”太皇太后立刻提起精神问道。 第36章 一点教训 太皇太后并没有想过,相权与皇权,本来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立的关系。即使顾铮能够站到这个位置离不开他的扶持,但她自己能够坐稳如今的位置,同样也离不开顾铮的努力。 互相扶持,又互相警惕,保持某个微妙的平衡,在这种平衡之中寻找达成自身目标的方法,这才是朝堂上的常态。 莫说她只是暂时临朝的太皇太后,就算是英明神武如秦皇汉武,也不例外。 所以顾铮表明立场,要说针对太皇太后的意思,的确没有多少。只是这事,太皇太后不会这么想,何不平也不会让她这么想。 在他的编排之中,顾铮那就是得了高位,就迫不及待的要跟太皇太后划清关系,这是为了维持自己在文臣之中的清名,只要能得到身后文臣集团的支持,自然就不需要受太皇太后辖制。 这番话,太皇太后尽数信了,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因而何不平说呀偶给顾铮一个教训,她也是赞同的。在她想来,既然自己能一手将顾铮扶持起来,就能再将他打压下去,叫顾铮知道自己仗的是谁的势。 何不平凑到太皇太后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当真?”太皇太后闻言,亦不免面露惊讶,“哀家还以为他顾铮是个谦谦君子……若果真如此,倒是哀家看错人了。” “那顾铮心思深沉,着意欺瞒,娘娘一时间哪里分辨得出来?”何不平微笑着道,“幸而奴婢偶然听来这消息,否则只怕要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了。” “既如此,就照你说的做。” 何不平的动作很快,不过三日之后,就有江南道巡查御史上书弹劾顾铮,言其在江南主持救灾事宜时,竟荒废公事,流连妓馆,临走时还要求当地官府给两位花魁娘子开了从良文书,将人携带上京。此人身负皇恩,眼见着江南百姓流离,却半分不曾动容,反倒借机满足自己的私欲,着实令人不齿! 这奏折一传出来,便立刻引得整个京城震动。 顾铮在京城的名声已经好到了一个地步,不单是因为他容貌与才华都是一时之选,还因为他至今尚未婚娶,又洁身自好,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妾都没有,着实是无数春闺少女心中的良人。 却原来他竟是这般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在京中不曾流连烟花之地,怕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清名。到了江南天高路远,便没了顾忌,露出本来面貌。 这番指控并非捕风捉影,而是有实证的。那两份放良文书的原件还在,而且经由顾家的街坊邻里证实,那两个带回京城的妓子,如今也的确是住在顾铮府上,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太皇太后因此勃然大怒,在早朝上当着众臣的面责问顾铮,“顾大人,可有此事?” “回太皇太后的话,确有此事。”顾铮面色不变,点头应道。 “好!既然你这般坦荡,哀家也无话可说。你身为朝廷命官,身负重任,却不将心思放在差事上,反倒做出这等事来。哀家只问你,当如何处置?”太皇太后问。 “但凭太皇太后处置,臣并无异议。”顾铮道。 “太皇太后息怒,顾大人如此行事,或许还有难言之隐,不如听他陈情……”参政知事姚敏站出来替他开脱道。 顾铮却并不领情,“姚大人费心了,但事情的确如此。我一时糊涂犯了错,影响朝廷声誉,太皇太后因此恼怒,想要处置,都是应该的。” 姚敏瞪了他一眼,但正主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太皇太后本来是听了何不平的建议,想用这件事来给顾铮一个教训,但见他从头到尾一副坦然的模样,非但并不觉得畅快,反而生出几分莫名的不安。 但事已至此,也不能半途而废,便挺直了脊背道,“既然顾大人肯认罪,那哀家也不得不罚你。此事虽是你的私事,但既然牵扯到了国事,对朝廷声誉影响极其恶劣,便罚你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得明白了,再回来。” 至于什么是“想得明白”,那自然是能写出让太皇太后满意的奏折了。 这就是她拿捏顾铮的手段。 不过,当着众臣的面,太皇太后自然也要表现出对重臣的优抚,因而又道,至于是否因此玩忽职守,亵渎公职,哀家会派人前往江南查验,再行处置。如此,你可有异议?” “臣谨遵太皇太后钧旨。”顾铮低头应道。 这一番往来,竟是迅速将这罪名给定下了,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也让朝上许多官员看不明白。他们不敢贸然插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皇太后宣布下朝,然后起身离开。 退朝时,官员们同样也是按照官阶高低依次离开。暂时留在原地的官员们,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顾铮身上。 不过并没有几个人敢上前与他搭话。闭门思过听起来很严重,但刚开年其实本来也没有太多的事。等忙起来时,他必然也已经回来了。可见太皇太后并没有真正要处罚顾铮的意思,对他们而言,他就还是高高在上的政事堂宰相。 顾铮倒是神色自如,整了整衣裳,便提脚往外走,半分不曾将众人的视线放在心上。姚敏从后面追上来,皱眉问道,“顾兄,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放心,我心里有数。”顾铮拍了拍他的肩,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姚敏眉头皱得更紧。顾铮根本不可能是那种人。以他的人品才貌,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哪里就至于要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何况就算要去,以顾铮的缜密,也必定能安排得妥妥帖帖,怎么会叫人捅出来? 虽然知道顾铮这么说了必然就有所安排,说不准他要借机做什么事,但姚敏还是忍不住担忧。 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啊! 的确,如果说朝堂上的官员们在意的都是此事会对政局产生什么影响,那么民间百姓们更在意的,则是顾铮清高出尘的人设崩塌。原本的国民好女婿,瞬间就染上了疑云。 虽然还有无数脑残粉坚信这只是旁人污蔑,他们的偶像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但毕竟证据确凿,那两个江南来的花魁如今还住在顾家的宅子里,由不得人不信,所以大多数人心里都不免犯嘀咕,一时间议论纷纷。 “闭门思过”的顾大人,第二天就去了报社。 这一回报社里的人见着他,眼神都不一样了,充满了好奇与探究,若不是顾虑他的身份,只怕就要围上去询问了。 但这些人不敢问,这里却有一个人是可以直接开口询问的。贺卿见到顾铮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还以为顾大人此时应当沉溺于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呢。” 语气里带着一点调侃,显然并不相信那些传言。 贺卿比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顾铮要走的路是他们都想象不到的长,能达到的也是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远,这样一个人,又岂会因儿女私情而被限制住? 莫说这天下人在他眼中都是一般无二的庸碌愚钝,很难会对一个女子动心动情,就算真的有这么这么一个人出现,只怕也挡不住他的路。跟他的大道比起来,其他的都是小节。 就连顾铮也有些惊讶,“真师似乎并不相信坊间传言?” “我信不信都没关系。”贺卿道,“你和我的身份,本就不该受所谓情爱与婚姻的约束。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在我眼中,都无损于顾大人的形象。” 最重要的是,就算确有其实,曝光出来也必然是在顾铮的默许甚至授意之下,只怕这件事里,他又在算计不知道谁了。 这番话同样大出顾铮的预料。虽然贺卿当初选择出家,应该也有避开婚事的意思,但在常人想来,多少有点迫不得已的意思。她能如此坦然的表现出自己对婚姻的不在意,就不像是个深宫之中学着女四书长大的公主。若是叫她的教养嬷嬷听见,只怕要被吓死。 “真师豁达,臣不及也。”他笑了起来,“这男女婚事,真师似乎不以为然?” 贺卿挑了挑眉,反问道,“是报纸不好玩还是道经不好看,为什么要想不开,为自己添上一层世俗与道德的束缚?”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顾铮脸上的笑意更甚,眼底意味深长一闪而逝。这位慧如真师果然屡出预料,让他都不由对她的来历或是经历生出了几分好奇与探究的心思。 他垂眼思量了一瞬,便笑着道,“其实臣也是不得已,今日前来,也是想请真师帮一个忙,不知真师可肯答应?” 第37章 明潮暗涌 按照顾铮的身份,朝廷本该赏赐宅邸,让他搬过去住。毕竟他如今的身份,再住在这陋巷小院之中,着实不合适。 只是他才升任参政知事没多久,工部那边还没来得及将可以给他住的宅院修缮完毕,他就又被太皇太后斥责,如今连朝都不能上了,搬家的事自是无人再提。 因而他还是住在上次贺卿去过的那个小院里。 直到跟着顾铮走到门口,贺卿才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跟着对方的节奏走了。 之前顾铮说是想请她帮个忙,却也并未明说是什么事,只是说要先让她见两个人。贺卿心中有数,恐怕她要让自己见的,就是那两个花魁。果然千里迢迢从江南把人带到京城,其中另有原因。 果然进门坐定,顾铮便把人叫了出来。 贺卿没有去过烟花之地,自然也没见过花魁。只是以她自己的想象,以及那份记忆之中现代人对古代的追想,所谓的花魁娘子,必然色艺双绝,但装扮会庸俗艳丽一些,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还叫人念念不忘的那种。 然而此刻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两个女子,一个身着浅蓝色衣裙,一个一身藕荷色,头上的钗环不多,面上的妆容不浓,身姿袅袅,莲步轻移,声音柔婉,全然看不出半点风尘之气。二人容貌也并无设想中的艳丽,不过是中上之姿。 与贺卿所想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位是无上慧如真师,你们也听说过的。”顾铮为她们介绍,“这两位是谢池春,鹊桥仙,名动江南的花中魁首。不过她们另有身份,从前乃是官家女,家中获罪,才罚没入籍。” 跟贺卿说话,顾铮并没有绕弯子,直接将两人的身份点了出来。 那二人面上惴惴,而贺卿也明白了顾铮要自己帮的忙。江南官场,对于京城的朝廷而言可谓是迷雾重重,很难插手进去。这一回顾铮下江南,显然是查到了什么,才把这两人带回来,打算作为突破口。 如今此事被揭破,或许正是另一边的试探。 朝中人人都知道此事,顾铮再把人留在家中,便有些不合适了,所以需要重新找一个安置之处。 “顾大人若是想让我帮忙安置这两位姑娘,我那里地方虽然不大,倒也还能放下两个人。但若还有别的事,恐怕我就有心无力了。”贺卿也不问具体清醒,直接道。 “只求真师安顿好她们,给个容身之处。”顾铮立刻道。 贺卿点点头,看向两人,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知你们都擅长些什么?” 结果这一问,却是让她大吃一惊。这两人所学驳杂,不但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就连佛道两家的东西也有所涉猎。不说贺卿自愧弗如,恐怕就是一般的士子,都及不上她二人吧? 难怪能够出入名门,交接名士,成为名动江南的花魁娘子。这其中想来不止看姿色,更要看才华。 贺卿当即心动,她身边如今正缺两个通这些东西的秘书。 玉屏虽然忠心,但她不识字,虽然如今已经在学了,但进益并没有多少,至今只能给贺卿打个杂,送送文件跑跑腿,打扫卫生端端茶,真要倚重她,却还差得远。 而这两位懂得多,稍微培训一下便可以上岗,最大限度分摊自己手头的工作。 于是等贺卿离开时,身后就跟了两个小尾巴。本来考虑到她们都是女孩子,贺卿正打算租个小院安置二人,谁想此事顾铮早就考虑妥当,屋子也已经租好了。至于房租,二人完全可以自己支付。 ——作为花魁,这些年来她们积攒的身家不低,如今从良了,自然也都带了来。 两天之后,贺卿带着人进了报社,将一应流程讲解清楚之后,便让她们开始熟悉手头的工作。 等她走了,谢池春和鹊桥仙对视一眼,眸中的惊异难以掩饰。之前只知道顾铮请贺卿安置她们,想来不会薄待,却没想到要做的竟然是这份工作! 江南文风鼎盛,名士众多,因而也就更容易出那些不拘一格的人才。他们素来以走在全国前列而骄傲,钻研格物之道者不知凡几,也有一些颇有心得的。但这一年来,《自然》和《科学》传到南方,倒是将这股气焰压下了不少。 这两份报纸,即使在千里之外,影响力也着实不容小觑。秦楼楚馆本来就是最时髦、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与文人士子们往来交接,对这些新东西也最容易接受,所以她们在江南时也看过报纸,与人议论过。 之前只知道这东西跟顾铮有关,却没想到是这位真师一手弄出来的。 她也是女子!谢池春和鹊桥仙眼中异彩连连,都有些激动,更是立志要做好手头的这份工作。 为了避嫌,她们到这边来穿的是男装,也从心底里相信,自己能够做得不输男儿。这份机遇并非人人能有,她们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紧紧抓住。 贺卿沉迷带徒弟,两耳不闻窗外事,朝堂上的种种明潮暗涌,却是越来越明显了。 派去江南调查顾铮的官员还没有回来,去年被选为泄洪地点、受灾最为严重的江南淮州阳山县县令陈敬元的一封奏折,却几乎将天捅了个窟窿。 去年的水灾,阳山县受灾严重,除了有城墙阻隔的县城外,几乎都是一片泽国。百姓虽然迁出,也搬走了家里值钱的细软,但毕竟房屋和大件的家具留在原地不能带走,大水一冲,什么都没剩下了。 洪水在当地肆虐了将近一个月才退去,这里的土地受到影响,两三年内很难有出息。百姓们虽然已经陆续搬回,也开始重建家园,但是日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幸而有朝廷赈济,拨款拨粮拨物,然而公文上写的东西,真正发到阳山县时,却只剩下了不到五成。 大楚如今的税收方法,是地方直接截留一部分自用。也就是说,这部分钱不过是从江南道拨下去,就地转个两三道手续而已,竟然就被人盘剥去了五成! 这个惊人的数据让人无法接受,但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因为物资不足,导致阳山县的重建工作停滞不前,如今百姓们的日子非常难过。 跟着奏折送上来的,还有一幅《阳山灾民图》,以十分写实的手法,描绘了如今阳山县的惨状:遍地都是房屋家具损坏之后的疮痍,因为屋子还没建好,所以百姓们只能睡在临时搭出来的棚屋之中,吃的是清粥,干的是重活,一个个面黄肌瘦、身形佝偻,蓬头乱发。 这幅长达两米的图,上面的内容着实触目惊心,在金銮殿上一摆出来,朝臣们就算想掩饰,也做不到了。 这么严重的事,自然不能放任不管,必须要彻查到底。 太皇太后也不跟顾铮置气了,当即下旨叫他回来开会,一面派人前往江南调查取证,一面则商量该如何处置。 然而派去江南调查取证的两位御史一去不回,进入江南境内之后便失去联络,没有了消息。 朝廷命官在江南境内消失,江南官员却是互相推诿,都表示不知情,这一下,事情才算是彻底闹大了。政事堂紧急开会,重新挑选了一位钦差大臣,由军队护送前往江南调查此事,不但要找到两位御史,还要将此事彻查清楚。 这件事还没有个结果,二月里的春闱又出了事。 会试结束,阅卷时居然发现两位举子写出来的文章一模一样!这自然不可能是巧合,毕竟数百字的文章一个字都不差。这两位考生被带去问话,一番询问之后,才承认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开考之前购买了所谓的“试题答案”,而且打了小抄。却不想居然真的蒙中了今年的考题。 涉及到试题泄露,事情自然压不住,闹了出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闹得沸沸扬扬。毕竟科举三年一次,乃是所有读书人唯一的进身之阶。如果科举舞弊,试题泄露,公正不存,那么将来读书人还如何能信任朝廷? 在这种压力之下,朝廷的反应并不慢,着令有司彻查。顺藤摸瓜,抓了十几个购买考题的士子。这一抓,才算是抓出了问题来:今年买到考题的士子,竟然全部都来自江南! 要说这其中没有鬼,估计就连襁褓中的小皇帝都不相信。 此事已经有人意识到,这江南的水,只怕是深得很。 然而到了这一步,却是不能不查了。按照这些士子的描述,不久之后,那售卖考题之人也被抓了出来,一个连着一个,最后竟是查到了翰林院之中。 这也不奇怪,每年会试,除了主考官之外,都会从翰林院择选两位同考官,三人负责出题及主考事宜。 出事的,便是其中一位考官。 翰林院是顾铮的地盘,虽然他已经离开了,但在众人眼中,他对翰林院的掌控仍旧十分严密,而且被抓出来的这位,更是曾与顾铮关系密切。 而就在此时,江南传来消息,那两位失踪的御史已经找到,也开始清查阳山县之事,而在这些贪腐之事背后,隐隐也有顾铮这位参政知事的手笔。 作者有话要说:顾·背锅侠·铮:我看起来脾气很好吗:) 第38章 奴婢知错 “顾参政,你做的好事!”太皇太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一股沉沉威严朝顾铮压来。 顾铮有些莫名,“臣着实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啪”的一声,奏折被扔到了脚边,太皇太后的声音里染上了怒气,“不明白?那你就仔细看看,给哀家看明白了!” 顾铮低着头,伸手将奏折拿到手中,打开一看,面上的神色顿时一变,但他没有立刻辩解,而是将那奏折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这是钦差大臣从江南送来的奏折,上面细数了他到达江南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他们抵达阳山县之后,便开始彻查赈灾钱粮被贪墨一案,顺藤摸瓜,查到了江南路观察副使周有霖身上。 未免打草惊蛇,他们并没有立刻惊动周有霖,而是从外围查找证据,说来也巧,竟然真的让他们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就查到了那两位失踪御史的踪迹,却是被羁押在了淮州府衙的大牢之中。 之前遍寻不见,不过是灯下黑,没想过淮州府有这个胆量将钦差御史抓起来罢了。 而这两位御史被救出来之后,也拿出了他们搜寻到的证据。却原来他们也是查到了周有霖身上,找到了他与淮州府官员来往的文书,打草惊蛇,才不慎被抓住。幸而文书已经被妥善藏好,并未被搜去。 有了这文书作为证据,钦差大臣立刻派兵围了周有霖的府邸,人都抓起来,屋子也查抄了一番。 这一查,便查到了他与顾铮往来的信件。 虽然这书信之中含糊其辞,却是数次提到灾银,可见此事是受顾铮指使。因为涉及到朝中重臣,不敢擅专,这才赶紧将奏折及各种罪证送回京城,请太皇太后定夺。 “顾铮,你好大的胆子!”见他看完了奏折,太皇太后才一拍桌子,怒道,“当日你主动请命前往江南,主持救灾事宜,哀家本以为你是一心为国,却不料竟是为了这等野心!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 “没有做过的事,臣无话可说。”顾铮合拢奏折,重新将之放在地上,恭声道。 太皇太后更是生气,从位置上站起来,厉声喝道,“事到如今,罪证确凿,你难道还要狡辩?!” “所谓罪证,不过是一封书信罢了。”顾铮道,“实际上,臣在江南时,就已经察觉到此中蹊跷,因此才摆脱周大人暗中调查此事,想着等有了证据,再向太皇太后禀明。因此才有了这几封书信。其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因臣已经回了京城,并不知情,但若要以此定罪,臣自然不服。” “哦?竟有此事?”太皇太后眯了眯眼睛,有些不相信。 顾铮叩头道,“太皇太后明鉴,此中必有构陷。您既然私下传召微臣,想来也并不相信这等荒谬的无稽之谈。还请着人将那周有霖押送回京,细细审问便知。” 太皇太后的确不太相信顾铮与此事有关,他一个京城土生土长的官员,从未到江南任职,就算要伸手,也不该是在江南。何况按照她的了解,顾铮一向生活十分清贫,家族人丁单薄,也没有什么拖累,甚至至今尚未娶妻。若当真是他贪腐,那些钱粮又都去了何处? “也罢,那就着人将那周有霖及一干人证物证押送回京,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其中搅风搅雨!”太皇太后很快收了怒气,又转开话题道,“此事便罢了,这科举舞弊一案,你又有何话可说?” “启禀太皇太后,我朝科举一向规矩严明,考官出题之后便会锁院,直至考完方能得出。王大人与其余两位大人同吃同住,根本没有机会与外人交接,如何泄露考题?臣恐王大人也不过是被人构陷,推出来顶罪罢了。” 顺着考题那条线抓到的,不过是王学士家中的一个仆人罢了。按照他的说法,王学士锁院之前将考题交给他,那就是笑话了。 毕竟当时尚未开始出题,就算王学士自己那一题早就想好,写出来给仆人,还有其他两位大人的题呢?且出题总会多出一些备用,当时谁也不知道王学士的题一定能被选中。 太皇太后显然早就询问过整件事情的原委,此刻便问道,“那依顾卿所言,若王大人乃是无辜,此事又当是何人所为?” “能得知考题者不过那么几人,太后娘娘若下定决心要查,想来真相很快便能大白。”顾铮沉声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考题从几位考官住的院子里送出来之后,便只有内侍省这边的人接触过,负责传达。如果当真有人泄露考题,只有他们了。 太皇太后之前未曾叫人详查,不过是不愿意相信此事是自己身边的人所为。 此刻听了顾铮的话,她也没有立刻表态,只是摆摆手道,“既然你说与你无关,哀家便暂且信你。退下吧。” “两个案子都与臣有关,按理臣应该避嫌,暂时闭门不出,等事情查清。”顾铮道。 太皇太后沉默片刻,点头道,“就依你。” 顾铮叩首告辞,而后慢慢退了出去。 等他离开了咨平殿,太皇太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忽然抓住放在桌上的茶盏,猛然朝地上掷去。“啪”的一声,杯子摔落在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四分五裂,瓷杯的碎屑和茶水飞溅,太皇太后盯着这一幕,怒声道,“放肆!” 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的何不平应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十分响亮,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哀家待你不薄……”太皇太后轻轻锤了锤桌面,“你便是这般回报哀家的?” “奴婢知错!”何不平这才“咚咚咚”磕起了头,“奴婢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让太皇太后蒙羞,奴婢有罪,奴婢该死,请娘娘责罚!” “你是该死!”太皇太后怒急了,厉声喝道,“哀家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事的,这才将你留在身边,着意提拔培养,谁知你竟这般糊涂,犯下如此大错。如今被人揭破,哀家须留不得你!” “娘娘,娘娘!”何不平闻言,慌忙爬过来抱住了她的小腿,“娘娘,奴婢非是为了自己,奴婢是为了娘娘啊!” “胡说八道,难不成还是哀家让你去做的不成?!” “奴婢只是为太皇太后您不平!”何不平抬起头看着她,“您贵为太皇太后,乃是这天下的执掌者,却事事都不得自主。这也罢了,便是殿里多用几根香烛也能引得外间议论,说是奢侈靡费。明明娘娘那些钱都用到了刀刃上,为的是我大楚的国体和脸面,却还要被人诟病。奴婢眼看着娘娘事事俭省,着实替娘娘委屈啊……” 太皇太后本是一腔怒意,但是何不平这番话,却着实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不过是去年登基大典多花了一些钱,朝臣们就跟上瘾一样盯着。眼看已经过了一年,可但凡宫中又多了什么开销,总有那不长眼的上谏,叫太皇太后着实心烦。偏偏她不但要宽恤下臣,还得时时自省,一再俭省,心里自然不可能没有委屈。 这番心事,也只有何不平知道了。因此听他这么一说,她不免动容,也没那么生气了,只是道,“这又与科举舞弊有何干系?” “奴婢如今管着内库,见不得娘娘凡事朝国库伸手要钱,就想着设法为内库增添收入,因此才一时糊涂……”何不平说着,又磕起了头,“奴婢一心为了娘娘,娘娘若不相信,只管去查账本,若有一文钱是奴婢自己花的,奴婢情愿一死!” 太皇太后恍惚记起来,进来内宫局那边的确送上来不少好东西,说是用内库的钱采购,不会引起朝堂上的注意。 如此一想,何不平满心为了自己,她还如何责怪? 只是一时要转过态度毕竟不可能,何况何不平这先斩后奏的做法也着实大胆,因此她哼了一声,一脚将人踢了出去,“糊涂!你这哪里是为哀家考虑,你这是想要哀家的命!这样的大事竟然也敢瞒着哀家,将来岂不更无法无天?” “老奴知错,请娘娘责罚。”何不平被踹到地上,又重新爬起来,继续磕头。 太皇太后出了气,也并不真的打算除了自己这左膀右臂,只轻轻一叹道,“罢了,这样大的事,哀家若是不罚,你却是记不住教训。从今日起,你就在这殿内充个洒扫太监吧。” “奴婢遵旨,奴婢谢太皇太后娘娘恩典!”何不平原本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此时也只能暂且搁在心里,磕头谢恩。 等他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时,额头上已经磕出了一片淤青,渗着血,看上去十分吓人。这模样自然是不能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便被打发下去上药了。 出了咨平殿,何不平面上的惶恐之色褪去,又换上了一副焦虑的面孔。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匆匆写了两封信,着最亲信的小太监送出了宫。 第39章 阴沟翻船 从科举舞弊案被揭露出来,何不平就已经知道自己避不过去,查到他这边是早晚的事。 他这几日战战兢兢,殚精竭虑,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推诿的理由。虽然目前看来,太皇太后应是信了,也算是暂时将此事揭过去,但何不平还是有些不安。 这件事他虽是头一回做,但是按照那些人的说法,如此行事非止一日,方方面面都已经打点好,如何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然而之前着人查了半天,回报上来的答案,却是那两个士子碰巧请了同一个答题的人,而那人不经心,将一份答案给了两个人,因此才闹出这样的事来。 看起来一切都只是个意外。 但何不平能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可谓是如履薄冰,谨慎非常,还是打算彻底撇清自己,往后不再做这种容易出问题的事。 想来只要处置好了他安置在外头负责联络此事的人,往后即便要查,也差不多他头上了。 说来还有些可惜,这个族中过继给他的儿子,论起聪明伶俐来不下于人,这段时日也着实帮他办成了好几件事,就此舍弃,何不平心里也有些心痛。 只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却不会让这么一个人挡了自己往前走的路。 反正只要他一日还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红人,族中也只能巴结着他,再重新过继孩子过来。 然而他等到天黑,这个送信的亲信小太监,却是一去不回,没了音信。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毕竟宫中人口虽然多,但其实处处都有规矩,少了一个人很容易就被察觉到。尤其他如今这个位置惹眼,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着,身边的人不在,必然会被发现。 何不平无法,只得先替他告了假,而后自己也在伺候太皇太后歇下之后,匆忙出了宫。就算是出了事,他也必须要先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能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品级高一些的大太监,其实都会在宫外置私宅,不过何不平的这一座宅子,格外荣耀,乃是太皇太后亲口赏的。 宅子距离皇宫略远了一些,隔着两个坊。但占地颇广,带着一个大花园,山水楼阁戏台样样齐备,屋舍精丽,景致殊胜,据说是前朝时某位亲王用于金屋藏娇的私宅。 何不平一个月虽然也不在这宅子里住几天,却是花费了大心力大价钱来维护这座宅子,还配了数十个奴仆在宅中伺候。 然而鲜少有人知道,何宅旁边那套占地只有大宅一半,挂着“绿园”牌匾的宅子,才是何不平真正心血所在。除了过继的儿子住在大宅之中,那些搜罗了来为他效力办事的人,都住在绿园之中。 为了保险起见,何不平没有先回大宅,而是低调地去了绿园。 递了牌子进门,被仆从引着进了正堂,看到屋中景象,何不平瞳孔一缩,脚步顿在原地,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他手边所有得用的人,从徒弟到儿子再到那些网罗的能人异士全在此处,十几个人本来能将厅堂站满,此刻却都挤在角落里,腾出了一大片地方。在那里,一位面白有须,身着道袍的人正端坐着,悠然自得的品着茶,仿佛对眼前的环境浑然不觉。 直到见了他,那人才施施然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袍子,笑吟吟拱手道,“何都知可真是让在下好等。” 眼看着被人揭了老底,何不平冷汗涔涔,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秦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得罪了。”秦爷闻言哂然一笑,转身就朝着挤在角落那些人躬身一礼,而后才对着何不平道,“实在是何都知贵人事忙,不如此,也难得见着您老人家的面。” “秦爷折煞咱家了。”见他还有好好说话的意思,何不平心下稍定,迈步进屋,在他对面坐下,而后摆出主人姿态,让其他人都退下去。秦爷同样没有阻止,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面上的笑意从容许多。 然而等人一走,秦爷脸上的笑意立刻一垮,挂上了怒气,他“啪”地甩出两封信,冷笑道,“在下给何都知留脸面,何都知也该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了吧?” 那两封信,正是他之前着人送出来的。 何不平见了,面色立刻微微一变。他看着秦爷的表情,心念电转,终于明白了其中究竟。 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秦爷道,“你,你们……” 他此刻才想明白,原来请自己办事的那两拨人,科举舞弊的,与要利用江南之事对付顾铮的,原本就是同一拨。他自以为人脉广面子大,殊不知一直都在别人的套子里,竟半点都未曾察觉! 甚至他招揽的那些人之中,说不得就有对方塞进来的眼线,才会对自己的动向一清二楚。 他之前想解决了那个儿子就摆脱这一伙人,在对方看来只怕是天大的笑话。只不过,如今是关键时刻,只怕他们也少不得自己这个助力,因此才将事情挑破,就是为了让自己“听话”。 秦爷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就这么与他对视,“何都知是聪明人,想来该知道如何选择。” 何不平自诩聪明一世,一生之中最志得意满时却被人掐住了致命处,心中自然是百般怒火。然而他毕竟是经历过低谷时期,知道那样的日子有多悲惨,承受不起再倒回去的可能。 此刻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盯着秦爷看了半晌,才缓和了脸色道,“但凭秦爷吩咐。” 如今对方占了上风,暂时低头也无妨,总有一日叫他们知晓他何不平的厉害!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的神色却是越发柔和了下来,半点端倪都不露。 秦爷这才满意地笑道,“所以在下喜欢跟何都知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你放心,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往后咱们还有仰仗何都知的地方,还望您老人家别计较在下之前的唐突。” 两人对视一眼,各怀鬼胎地笑了起来。 笑完了,自然就要说到正事。何不平将太后已经疑心到自己的事说了,再三表示科举之事往后不能再插手,秦爷也很好说话,并不怎么在意这一点挫折,着重问了江南之事。 提到这个,何不平也不免咬牙,“那顾铮在太皇太后面前自陈无辜,太皇太后虽未尽信,却也下令着钦差将一干人等押解进京审问。因着这科举舞弊一事,咱家一时半刻不便在太皇太后面前说话,却是无能为力了。” “无妨,此事我们会处理。何都知只需在太皇太后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推一把便是。”打完了一竿子,秦爷又递了个甜枣,将放在桌上的红漆木盒推了过来,“这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何都知笑纳。” 何不平的心气这才稍平了一些,重新摆出笑脸,“这是自然。” 商议已定,秦爷起身告辞,何不平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目送着人上了马车,渐行渐远,没入夜色之中,这才回转。 绿园的大门缓缓合拢,也将满园光亮遮了过去。一辆停在角落里的油壁青蓬小马车缓缓起行,从浓重的夜色之中走了出来,跟上了前面那一辆马车。 …… “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青衣文士立在船头,看着沿河风光,不免吟咏起前人诗词。。 由江南前往京城,最方便的方式便是沿着运河走水路上行。 皮日休写这首诗的时候,或许只是为了讽喻。但时至今日,这条开凿于隋朝的运河,已经成了连通南北的要道。每一年,无数官民船只顺着运河往来,维系着南北联络,也养活了运河两岸无数人口,倒真有了几分诗中的意境。 在青衣文士身后,立着四个身着铁甲的士兵,显然是为了看守他而存在。但周有霖浑然不觉,赏着景,吟着诗,竟是十分悠然自得。 他虽然是罪臣,但目前毕竟尚未定罪,又是朝廷大员,品阶不低,因此虽然是被押解进京,但一应待遇却都非常好,不但没有戴枷锁,可以自由行动,衣食住行也并未被苛待。 这也是同为文臣的钦差所给予的优待。 而这四个士兵,与其说是看守他,不如说是一种另类的保护。因为另外一边,两位身着绿色官袍的御史看着周有霖的眼神,就像是下一刻会扑上来把他揍一顿。 也不怪他们愤恨,毕竟任谁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查着查着案就被当成犯人抓起来关进监牢,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都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罪魁祸首。 此刻,见周有霖如此怡然自得,两人便免不得在一旁高声议论,想借此挑起他的怒气。 但周有霖根本不理会,只一味欣赏河上风光。 官船行得快,很快就超过了前方一艘不起眼的客舟。两艘一高一低的船擦肩而过时,周有霖的视线与满船行客之中一个不起眼的人对上,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一幕十分隐秘,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六个人,都丝毫未曾察觉。 第40章 妄自菲薄 顺宁元年四月,赶赴江南的钦差还朝,将周有霖等一干阳山贪污案相关人员押解到京。太皇太后晓谕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此案。 本来三司会审的目的,是审出此案是否与参政知事顾铮有关,然而第一次问讯时,作为主犯的周有霖却大肆喊冤,绝不承认自己与此案有关,声称自己是被人陷害,请求朝廷彻查,还自己一个清白。 这番话大出衣料之外,也让三司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们颇为头痛。 在江南时,面对着钦差,周有霖虽然并未认罪,但一味沉默已经被解读成了默认,如今忽然要翻案,自然是个大麻烦。 然而案子已经移交过来,且上达天听,又牵扯到顾铮这个关键人物,绝不能草草了事,因此只得从头审问。 这一审,还真审出问题来了。 其中一份之前确认由周有霖签字生效,调取灾银的文书,被证明乃是伪造。周有霖根本没有见过、更绝不可能签发这份文书,但仓库里的钱粮,却的确就是用这份文书调走的。 能够模仿周有霖字迹甚至接触到他的印章,此人必然十分亲近,因此周有霖身边的属官均被提审。然而这些属官众口一词,都表示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条件,周有霖自己也无法指认到底是谁陷害了自己,案情一时陷入停滞。 不过在三司扩大了提审范围,一一提审这些属官们身边的小吏长随时,新的证据出现了。根据一位小吏的说法,他知道其中一位属官乃是左撇子,擅长左手书。 这位叫做黄子德的属官左手所写的字,被证实跟伪造文书上系出同一人,案情便又有了进一步的进展。 然而没等三司进一步提审此人,查明身后是何人指使,那黄子德便在狱中用腰带上吊自杀了。根据狱卒的说法,他临死之前神神叨叨,反复念着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而经查实,周有霖的确曾经救过黄子德性命,这才将之收为己用。而黄子德平日里在诸多属官之中,也的确属于比较亲近他的那一拨。这一回栽赃陷害他,实在令人费解。 于是又有人提出,或许这是周有霖自导自演,就是为了洗脱嫌疑呢? 案情又重新陷入扑朔迷离之中。 因为重要证人死亡,线索断了,因此三司只能再次提审一干人等,从头审起,希望能发现新的线索。 这世上的事毕竟总会留下痕迹,所以在案情停滞了几天之后,又有了新的发现。 说起来,此事还与那两位被抓起来的御史有关。这两位御史,本是在调查周有霖的时候被人抓住关押,因此他们一直以为抓自己的是周有霖的人。然而根据周家一位目睹他们被抓走的人的说法,带走他们的,乃是怀州府衙的人,与观察使衙门并无关系。 前面的案情还没有查清,又牵扯进了淮州知州张文骞,案情越发复杂了。 这个时候,负责审理此案的三司主官,分别掌管刑部、御史台几大理寺,跟刑案讼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三位高官,不由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背后只怕牵扯甚大。 而作为朝中高官,深知官场各种根结和关系的他们,更隐隐已经意识到了这件案子的指向。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这上报的奏折该怎么写。按理说,既然有了新的发现,自然是顺藤摸瓜查下去,但是继续查下去的后果,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担得起。 要含糊其辞,草草结案,如今是最好的时机。以后牵扯深了,再要脱身便十分困难,说不得连自己都要陷进去。 然而不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其位谋其政,便说他们自己,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自然不可能没有野心。但从这里往上,每一步都很难,想要有所建树,便不能怕事。若是这件案子能办成铁案,必然会成为他们政治生涯中十分辉煌的一笔。 但是话又说回来,经历了灵帝献帝两朝,帝王对政事不上心,朝臣们也都习惯了混日子,真要提起精神来办事,也不免瞻前顾后。——万一他们豁出去了,太皇太后却没有深究的魄力,又当如何收场? “且看这折子送上去之后的反应吧。”最后,御史中丞顾先敏道。 “只能如此了。”大理寺卿文旭捋了捋胡须,点头附和。刑部尚书张玉荣见状,自然不会反对。三人斟酌一番词句,便将奏折写好,送了上去。 这封奏折,是何不平念给太皇太后听的。听完之后,太皇太后便问,“此事当允否?” 何不平低头道,“自是当允。” 等太皇太后批了“照准”二字,他才仿佛闲聊一般感叹道,“只是淮州与京城相距甚远,这一来一回,不免耽误工夫,却不知何时才能审出个结果来。何况来回所费不菲,均要朝廷承担。如今国库空虚,这般耗费,着实叫人痛惜。” “早知如此,该让钦差在江南将此案审结。”太皇太后亦皱了皱眉,忽然问道,“如今弱再将此案发还江南审理,是否可行?” 何不平心下一喜,连忙道,“倒也有这样的先例。”说着举了两个例子,道,“本来朝廷设置各级官衙,就是为了处理当地事务,若事事都要闹到京城来,反倒不像样子了。此事虽大,却也只涉及江南一省,本就该在当地审结。” 太皇太后想到当初是顾铮请求,自己才将案子移到京城审理,眉头皱得更紧。 三司主官再想不到,一份请求召淮州知州及其所属一应官员回京协理案件的奏折,居然会得到那么出乎预料的反应。 太皇太后虽然照准了这个要求,却又提出此案发生在江南,而且似牵连甚广,审理起来必然十分困难,需要调取的人证物证不少,江南路途遥远,往来不便,不如将案子发还,派遣钦差前往审理。 简直……荒唐。 视朝政如儿戏,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背后到底勾连着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案子会被送到京城来审理,着实让一应等着看太皇太后反应的官员们大失所望。 其实,说句诛心的话,太皇太后蠢钝一些,朝臣们虽然觉得为难,却反而更加安心。 怕的就是既不聪明,又总想着左右朝事。没有那个本事,勉强插手,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如今的太皇太后,就多少有点这样的意思。这个决定,竟叫人看不清楚,她到底是要将此案一审到底,还是要捂盖子,不叫人深查下去。 好在并不是直接发明旨,所以三司选择了置若罔闻,先把已经准了的那份奏折给办了,着人前往淮州,宣召张文骞及一干人等入京。 这个案子乃是京城最近第一大热闹事。京城百姓爱说政事,何况此案各种跌宕起伏,处处都是谈资,自然引得无数人关注。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贺卿,也不免听闻了一些流言。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已经死了,自然不会知道这个案子。而来自现代的那份记忆,也没有那么细致的内容。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隐隐感觉到,这份案子似乎跟顾铮有脱不开的联系。 他在江南待着的那大半年,绝不只是在赈灾。 如果这个案子真的跟顾铮有关,甚至是因为他才出现,那么上辈子,应该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了。毕竟楚朝还在的时候,顾铮声名不显,在朝中也没什么话语权,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 这是改变,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结果如何,但是贺卿心中却对它生出了一种期待。 她想改变楚朝的命运,想让历史上的某些事情不再发生,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改变。它一开始也许很好,但是蝴蝶煽动翅膀,很有可能会造成太平洋另一侧的大风暴,星星之火也可以燎原,迟早有一天,这变化会影响到整个大楚,改变某些既定的轨迹。 怀着这种微妙的心情,再次见到顾铮时,贺卿便主动问起了此事。 当然,是以闲谈的口吻提起。毕竟她的猜想只是猜想,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好在这件事的确热闹,不说她,就是谢池春和鹊桥仙,对此也很有兴趣,在旁边帮腔,便不显得贺卿这番话突兀了。 顾铮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无奈地叹道,“外间都是这些烦心事也就罢了,怎么到了这里,还是躲不开?” “顾大人的嫌疑不是已经洗清了吗,为何还会为此事烦心?”贺卿问。 顾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真师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若是不问,怎知我当真猜到了?”贺卿一笑。 顾铮闻言,忽然站了起来,朝贺卿郑重一礼,顺水推舟,“真师既然知道了,想来不会放着此事不管。” 这强买强卖的态度弄得贺卿一愣,再想不到顾学士也有这么无赖的一天,她失笑,“顾大人未免太看得起我,朝廷大事,我一介女子,又能做什么?” “真师何必妄自菲薄,此事如今也只有你能办成。”顾铮的表情倒是很严肃,显然这番话虽然突兀,却并非心血来潮。 贺卿也看着他,缓缓道,“可我为什么要做呢?” 第41章 初心未改 顾铮没有立刻回答贺卿的问题,于是房间里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谢池春和鹊桥仙都是很伶俐的人,见状对视一眼,便悄悄起身退出去了。接下去的话题,显然不适合她们听。虽然贺卿和顾铮未必在意,但她们自己却不能看不清。 顾铮斟酌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向贺卿,“真师这个问题,臣实在无法回答。你的心意,只有你自己知道。就算我真的说出了理由,真师也大可否认。” “臣只想问一句话,”他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一圈,才走回看,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卿问,“当日京师地震,真师是为了什么才站出来?” 贺卿微微一愣。 但不等她回答,顾铮又道,“这个问题,真师可以不必作答。但倘若当日的初心未改,臣恳请真师促成今次之事。” 这话让贺卿不由得怔忪了片刻。不得不承认,顾铮真是个最通透不过的人,这一句话真真是恰到好处,让她那几分刁难的心思都不得不打消了。 贺卿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顾大人这般说,我若是再拒绝,反倒叫人失望了。” “我相信真师必定知道该怎么做。”顾铮重新坐了下去,身体略微后仰,靠在椅背上。这是个稍显放松的姿势,显然,他已经从贺卿那句话里听出了她的意思。 贺卿见状,心下反倒有生出了几分不服气。对方这般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连她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岂不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贺卿这般想着,眼珠一转,看着顾铮笑问,“但不知顾大人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铮迎着她的视线,面上的表情并不凝重,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他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却很认真,“倘若能于国于民有所助益,想来用什么手段,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但贺卿心里到底存着一点不得劲。 “事情我应了。”她垂下眼,暂且不想再看到顾铮,“顾大人若是无事,就请吧。” 得了便宜的顾铮并没有继续卖乖,很自然地站起身,朝她微微一礼,这才转身往外走。贺卿没忍住,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顾铮这个人,可真是……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答应了的事,贺卿自然是上心的。当日回了宫,她没有直接回问道宫,而是往坤华宫去。 如今正是一年之中气候最宜人的时候,坤华宫中自然也是百花齐放,鲜妍争辉。今日天气好,张太后便领着小皇帝在花园中玩耍。 已经一岁多的小皇帝刚学会走路,脚步尚且有些蹒跚,却看什么都好奇,都想动手碰一碰,没个停下来的时刻。张太后本来自己领着他,但到底精力及不上小孩子,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叫了两个内侍在一旁护持,自己到亭子里去歇息。 贺卿远远地看着,心中溜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知是感慨还是羡慕。 其实顾铮是高看她了,她在宫里的地位尴尬,本身也没有太大的能耐,想要做一件事,实在是困难重重。本来她是想拜托张太后帮忙,但看了这么一会儿,那念头反倒打消了。 这对母子其实也不容易,别显得像是自己与她交好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利用,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 主意已定,贺卿便转身离开了,没有上前打扰。 出了坤华宫,她抬头看了看天光,明晃晃的太阳照着,蓝天白云之下,整个世家似乎都是亮堂的。日光并不烈,走在其中,就像是被一团融融暖意所包裹。于是贺卿心中那点儿尚未成形的情绪,晒在阳光之下,很快烟消云散了。 她顺着回廊往前走了一程,远远瞧见咨平殿那边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为免引人注目,贺卿并没有从正面走,而是绕了远路,从后面转过去,在小茶房里找到了那个名叫张才的小内侍。 天气虽然不热,但小茶房里烧着炉子,上面坐着一只大铜壶,壶中的水已经烧开了,满屋子白气蒸腾,热得人衣衫湿透。张才靠了门坐着,百无聊赖的发呆,听见一声咳嗽,以为是上面的大太监过来,连忙从杌子上跳起来。 转头看见贺卿,这一惊非同小可,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张嘴就要喊人。 贺卿连忙示意他别惊动了人,张才是个伶俐的,眼睛一转,就伸手握住了嘴。等那一阵惊讶的情绪过去之后,才忙不迭地躬身行礼问安。而后他没问贺卿为什么到这里来,而是问道,“真师可是有事吩咐?” “是个机灵孩子,你师父在忙什么?”贺卿问。 “师父在前头,怕是不便过来。真师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奴婢一定代为转达,不会误事的。”张才立刻道。 贺卿笑了一下,“你师父从前掌管天下道士,对于道家各种典藏最是熟悉不过。我有□□经遍寻不着,因此想请你师父帮个忙。不是什么紧急的事,你替我转达一声便是。” “奴婢记住了。不敢劳动真师,等我师父得空时,便请他往问道宫走一趟。”张才道。 贺卿点点头,解下腰间的一块玉扣赏了他。 黄修直到第二日才有功夫过来,手里捧着厚厚一摞道经,见了贺卿,先笑道,“太皇太后听闻真师要寻道经,便命奴婢将那边藏的珍本都送来,供您参读。” 也就是说,他这一趟,是过了明路的。 “多劳黄总管。”贺卿客气地请他坐下,让玉屏上了茶,又请教了一些道家经典相关的疑问,才把人放走。 这边黄修才出门,那头两人的对话已经传到太皇太后耳边了。自然,她没有一句一句听,只是确定并无交结之事,便放下了。 黄修出了问道宫,回咨平殿的路上要经过御苑,行到湖边时,他停下来歇了片刻,再起身时,一张纸条揉碎了变成纸屑,又随着他私事不经意间抖动一百的动作洒进了御湖之中,难觅踪影。 …… 一般而言,只要自己有空,何不平都会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毕竟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宫中的恩宠有多虚,几日不在跟前,太皇太后用顺手了别人,就会忘记他了。所以哪怕年纪已经不小,何不平仍旧不敢怠慢。 平日已是如此,太皇太后寿诞,他更是精神高度集中,半点差错都不敢出。 自从林氏成为太皇太后以来,已经过去了两年多的时间,但是太皇太后寿诞,却一次都没有大办过。 第一年是在先帝孝期,且当时刚刚接掌朝政,诸事不稳,自不必提。去年却是正赶上了登基大典,因这一场典礼办得太过张扬,引得薛知道这样即将致仕的重臣劝谏,太皇太后自然就没有提起过寿的事。 到了今年,本来何不平已经琢磨好了,必定要风光大办一次,让太皇太后舒心。哪知道前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朝堂上正忙乱着,此事也就不好张扬。 但惟其如此,他反而要更加尽心尽力。就算简素些,也必须要用心思办得不落俗套,不能让太皇太后觉得不满意。 然而这般劳心劳力的结果,就是身体吃不消。 四月二十九日,太皇太后千秋。何不平已经安排好了今日一应事宜,而且事先演练过许多遍,确认不会出错。哪知最后一切都好好的,倒是他自己没坚持住,倒下了。 如果只是一点小毛病,何不平或许还能客服,但发烧咳嗽,咽喉肿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到了太皇太后面前也是失仪。何况风寒会传染,若是过了病气给主子,那就大大不妙了。 因而就算心里再放不下,何不平也只能喝了药卧床修养,将事情交给了下面的人。 可惜他身边奉承的人多,能撑得起场面的人却少。最后不得不将事情拜托给黄修,这才算是安下心来。只是又给了黄修出头露面的机会,心里如何纠结,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黄修拿到这个机会,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在宫里,要害人很难,却也很容易。为了让何不平恰到好处地病上这么一场,可以说几乎耗光了他这些年来在宫中积攒的底蕴。若是不能成事,往后只怕不会再有人肯替他行方便了。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黄修却是将何不平交代的事办得妥妥帖帖,也得了太皇太后一句夸赞。 彼时太皇太后宴席上饮了酒,忽然生出兴致要游湖,就命人开了船,在御湖上游赏。头上是满天星斗,身边是莲叶田田,虽然还不到荷花盛放的季节,景致却也着实不差。太皇太后斜靠在位置上,忽然对星象生了兴致,便叫黄修来讲解。 黄修自然是不吝好话,将她说成是帝星边上最亮的那一颗辅星,哄得太皇太后眉开眼笑,仿佛眼前当真是盛世吉兆,天下清宁。 见气氛差不多了,黄修才对着太皇太后跪了下来,“这番话奴婢本不该多言,只是太皇太后既然问道,便也不得不说。方今天下宁靖,然而从星象来看,却是暗藏祸端,若不小心应对,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有覆国之祸!” 第42章 江南之患 “放肆!”太皇太后的酒意都被这四个字吓醒了,手一抖便将酒盏扔了出去,她连忙一拍几案,指着黄修骂道,“先帝与哀家如此信重于你,你却如此诅咒我大楚,是何居心?” “娘娘且看,紫微宫虽然双星明亮,然而光华却隐隐为东南方一颗凶星所夺,岂非正应此兆?”黄修挺直了脊背,正视太皇太后,“奴婢口出妄言,自是罪该万死,只是不忍娘娘为奸人蒙蔽,葬送了大楚江山!” 据说三教九流之中,有一门叫做惊门,就是先用言语把人吓住,再给出解决方案,令对方言听计从。跑街算命的拉住行人说“我观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就是最低级的用法。 细究起来,这一门可以追本溯源到春秋战国时的纵横家,从一开始,它就是用于家国天下之算计。 所以黄修此刻这番话,虽有危言耸听之嫌,但抓住了太皇太后的心理,让她将信将疑却不难。果然这番“赌上性命”的话一说,太皇太后反倒迟疑了,她正了正身子重新坐好,收敛了情绪,看着黄修道,“这般危言耸听,哀家倒要听听你的高见。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决不轻饶!” 黄修心下一定,面上的神色更从容了几分,字斟句酌地将一番“凶星犯主”的理论细细说来。 他不愧是灵帝身边的红人,对天人之说这一套十分熟悉,搞起封建迷信来,宫中无人能及,几句话就让太皇太后生出了危机感,情不自禁问道,“那依你说,这凶星又应在何处?” “正在江南。”这时候,黄修又开始吝惜词句了。 有时候,主动说出来的内容,反不如对方自己想出来的更令人信服。所以他要做的只是引导,下定论的事,必须要留给太皇太后自己去做。 提到江南两个字,太皇太后果然就想起了眼下那个叫人头痛的案子,不由有些疑惑,“江南虽然有事,却也不过癣疥之患,哪里就至于此?” “那是因为娘娘只看见了一部分,恰如那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不过一角,真正庞大的山体淹没在水面以下,常人难以得见,自然就不以为意,岂不知这才是真正隐患所在!”黄修道。 对朝政的不熟悉,是太皇太后的短板,这一点,她自己也正日益清晰地认识到。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重用何不平。 而越是不懂,在太皇太后的心里,就越是疑心朝臣们会串通一气来欺瞒自己。 这一点隐秘的心思,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甚了了,但是被黄修抓住,便成了可以利用之处。譬如此刻,听到他这番大而化之,并无任何实际内容的话,太皇太后却深有同感,并自动带入了进去。 既然朝中如此,江南自然也不会例外。 如此一想,太皇太后心中已经肯定了黄修的说法,继而追问道,“江南究竟有何隐患?” 黄修却摇头道,“朝廷大事,奴婢不敢妄言,不过是以星象论之罢了。太皇太后若想问政,该找政事堂的相公们。”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一方面对黄修的恪守己身很满意,另一方面又对他的这个提议很不满意。她若是能信得过朝臣,也不至于会如此了。何况便是她真的问了,恐怕他们也未见得会说。 但她也没有问责的意思,只是轻哼一声,“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还有什么是你能说的?” “泄露天机之事,历来都为人所忌讳,盖因其有损功德,严重者还会被上天夺其纪算。奴婢妄言至此,只想求娘娘一份恩典,出宫养老。”黄修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先提了条件。 太皇太后毫不犹豫地道,“哀家允了。” 黄修这才磕了个头,道,“外间诸事纷扰,其实本与娘娘无干。不过是蝇营狗苟,跳梁小丑,难成大器。只是人心不足,贪欲蒙心,若有人肯与他们里应外合,窃神器而居之不过是早晚的事,还请娘娘早做防备。” 大抵是因为这件事太大了,太皇太后甚至都没敢将之跟普通的争权夺势联系起来。 再说黄修先提了出宫养老的话,显然并不打算掺和进此事之中,更让他的话具备了几分公平之意。 此刻听到黄修这么说,太皇太后也没有怀疑他编出这一连串的话只是为了针对何不平,倒是生生吓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因为酒意而生出的些许燥热,很快就被爬上脊背的寒凉所驱散。 她身边的人有问题,是谁? 太皇太后倚重何不平,而何不平在宫中埋没了几十年才终于出头,也十分防备着有人夺去太皇太后的注意力。因此太皇太后秉政一年多,身边却没几个亲信。说到心腹二字,也只有一个何不平了。 能与外间里应外合,谋算于她的,不会有别人。 而且……太皇太后恍惚想起来,何不平之前曾经说过,他户籍上写的是京城人士,其实本是出身江南,年幼时在江南住过几年,后来才因各种缘故随家人北迁至京畿一带。惠帝年间京畿大旱,十室九空,百姓流离,户籍也是那之后重新登记的。 这件事他没有对人说起过,宫中应该不会有人知晓。 这一点说不上是巧合的巧合,让太皇太后的疑心越来越浓。 有时上位者需要的不是确凿的证据。既然起了疑心,自然要将事情查清楚,但即便查不清楚,这个人,以后也必定会疏远了。 此时太皇太后再看跪在面前的黄修,便又念起他的好来了。——其实也不是他,而是太皇太后忽然想起来,黄修历事两朝,灵帝对他宠信有加,献帝登基之后也同样重用。 虽然灵帝和献帝都算不上什么英明的君主,当皇后和太后也必然及不上如今做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威风,但太皇太后虽然有时会被大权在握的感觉所迷惑,更多的时候,却也不免心生惶恐,怀念起从前的“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不需要她来操心这些事,只需端居后宫,享受富贵尊荣即可。 这“依靠”二字,总是失去之后,才越发叫人怀念。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看重此人,所以在太皇太后看来,黄修也必定是个好的。今日这一番劝谏提醒,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这么一想,她面上的表情便和缓了下来,含笑叫了起,心头颇为可惜这样一个忠直的内侍,竟不能继续留在宫中伺候。不过,他这一张嘴也着实厉害了些,太皇太后不是唐宗宋祖,不想身边留着一个动不动死谏的忠良,出宫了倒也好。 船只在湖面上轻轻飘荡着,柔柔的夜风吹拂着湖面,漾起一声又一声的水花。太皇太后斟了一杯酒饮尽,结束了这短暂的放松,命令船只靠岸。 …… 虽然早就知道留京就意味着会有诸多事务缠身,不能真正清净,但一大早宫中急召,还是让薛知道十分意外。 如今应该没什么事值得太皇太后如此兴师动众吧? 何况昨日太皇太后寿诞,虽然没有大肆庆贺,但宫中开宴、至夜方歇的消息,还是传出来了的。 到了咨平殿,发现太皇太后要问的竟然是江南政事,他才心下恍然,明白了所为何来。 要说起来,薛知道对于顾铮这个继任者,是非常满意的。即使两人的理念稍有偏颇,却并不妨碍他们互相理解。在很多事情上,他们虽然没有交流过,但彼此之间却是有默契的。 顾铮要做的事,满朝上下外加住在宫中的贺卿,估计都没有他了解得多。 那是他想做,却又一直没做,或者说不敢做、做不到的事。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顾铮那么快就打算动江南,而且竟然当真能走到这一步。太皇太后既然开口垂询,必是存了要办此事的心,而能不能让她下定决心,就要看他薛知道给出的答案了。 年轻人有冲劲实在是令人赞赏,他年纪大了,许多事赶不及去做,但从旁襄助一二,还是做得到的。 这般想着,薛知道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假装什么都没有察觉,索性将这一次奏对,当成了经筵来讲。 实际上,江南的问题,也当得起这样的慎重对待。因为这甚至不是大楚的事,而是一代又一代朝廷留下来的隐患,它根深蒂固,与每个王朝生长在一起,一旦拔除,必定伤筋动骨。 在华夏文明早期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原一带,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直到汉朝时,江南一袋仍旧被称作“吴越”,乃是穷山恶水、藩夷之地。直到永嘉之乱,匈奴攻破洛阳,晋室南渡建康,才将中原文化传播至江南。 到了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北方世族为了避祸纷纷南迁,南方进一步得到开发。唐朝后期,江南经济已然十分发达,文风亦渐渐南移。 至宋室南渡,定都临安,华夏的经济文化中心便完全转移到了南方。 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江南很少被战乱波及,因此一代代的世家大族在这里扎根繁衍,形成了一片牢不可破的关系网,上至朝中高官,中及富商豪族,下到普通黎庶,这张网密密实实,裹挟成了一个完整的利益集团,即使政权更迭也很难影响到他们。 对统治天下的皇室而言,这个利益集团就像是梗在喉咙处的一根刺,生在脚底的一颗疮,影响不大不小,却始终难以根除。 大楚开国时也得到了南方世族的支持,因而立国之后,对他们多有优待。发展到今日,江南已经渐渐脱出朝廷的掌控,很难有效地治理好它了。 具体的表现,就在于朝廷每年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派去江南的官员,本来应该是三年一任,却往往待不满一年就会被换掉,走马观花一般,根本无法真正插手当地政事。 更甚者,便如眼前这桩案子:在江南官场下,不知掩藏着多少这样的贪腐与弊病,如果不是阳山县令一封奏折捅出来,如果不是事涉顾铮这个参政知事、一国宰执,或许事情就会在江南悄无声息地了结。 薛知道无疑是很会上课的,一番话言简意赅,却将江南触目惊心的隐患完整地展现在了太皇太后眼前。 也终于让太皇太后明白,自己之前决定要将此案发回江南审理的决定有多可笑。很有可能无数官员们努力想要捅破的真相,就会被她这份旨意稀里糊涂地掩盖下去,再没有揭开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大楚设定的时代在宋明之间,一个新的政权。 第43章 天理昭彰 人总是不愿意爽快承认自己的错误,会无师自通地在心里给自己找理由。 即使贵为太皇天后,亦不能免俗。 薛知道一番解说,总算是让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也让她对江南官绅阶层的警惕达到了顶点。 那一点后怕与羞愧的情绪,在她的心底交织着,最终酝酿成了一腔怒意。 她不曾接触过朝政,所以不懂,但一直为她出谋划策的何不平,难道也不懂? 何况太皇太后没有忘记,当日正是何不平引导着她,觉得这案子办起来太麻烦,不如发回江南审问。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又是否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如果不知道,说明自己看走了眼,此人根本不堪大用。如果知道,却还提出了这样的建议,那简直就是狼心狗肺、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给他荣华富贵,是要他成为自己身边一条忠心的狗,事事替她打算,协助她掌管朝政,与朝臣们对抗。结果现在发现自己养地方是一匹狼,而且时刻都在琢磨着反噬主人,如何能容忍得下? 等薛知道一走,她便立刻召来了内侍省副都知张宁。 因为黄修的一番话,她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若非担心引人注意,简直想夤夜召见张宁,吩咐他去查何不平的事。好不容易捱到被宫娥叫起,便立刻将此事吩咐了下去。这会儿虽然才过去几个时辰,但想来应该多少查到一些东西了。 因为要说的内容较为隐秘,在决定如何处置之前,太皇太后不欲让更多的人知晓,因此是在日常歇息的东阁召见张宁,身边亦不曾留人。 因为关着床,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昏暗,窗前的几案上点着龙涎香,香味散不出去,因此格外浓郁。张宁掀了帘子入内,并不敢抬头多看,只瞧见上首坐着的身影,便连忙跪了下去,“奴婢叩请太皇太后圣安。” 其实平日里,咨平殿侍奉的内侍们往来得勤,未免耽误的正事,多行常礼,似这般大礼,反倒难以得见。 然而张宁虽然是内侍省副都知,但楚朝在内侍省外别置入内内侍省,俱是帝王亲信,贴身侍奉,秉笔磨墨,亦可参赞朝政,内侍省反倒成了处理各项杂务的机构,一向并不受重视。如今得太皇太后召见,自然免不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平心而论,太皇太后待身边的人还算和气,并不苛刻,本来也不该喜欢这种诚惶诚恐的姿态。但大抵是有了何不平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她见了张宁这般不敢有二心的表现,反倒觉得用着更叫人放心。 因此连叫起的声音都柔和了许多,“哀家着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这也是叫张宁心慌意乱的缘故之一。何不平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如今太皇太后亲口说要办他,张宁一方面欣喜于这个机会被自己掌握,另一方面也怕太皇太后中途改了主意,何不平重新上位,绝不会饶过自己。 但不论如何,他一辈子或许只会遇上这么一次机会,绝不容许自己错过。 此刻张宁收束心神,深吸一口气,这才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正要呈禀娘娘。” “哦?”虽然是自己开口让人去查,但真的查出来了,太皇太后反而有些疑虑,没有先问查到了什么,而是问道,“怎么这么快?” “禀娘娘,这些事似乎并未遮掩过,普通人或许瞧不出来,咱们宫里出去的人,却是一听便知的。”张宁道。 其实并不是这样。 这些事情一查就查出来了是真的,但并不是因为何不平没有遮掩,而是……就好像已经有人准备好了这些罪证,就放在那里等着他们去查。 张宁久在宫中,政治敏感性并不低,自然能猜到此事幕后有人在推动。 但那又如何?如果有一个人,神通广大到能够说通太皇太后,叫她对自己身边最得意最信任的人起了疑心,又查出了那么多罪证塞到他手中,那么他之前担忧太皇太后中途改变主意的想法,倒是很多余了。 没有了后顾之忧,这又是自己上位的大好时机,张宁自然是选择装聋作哑,装傻充愣,顺水推舟。 大抵已经对何不平失望,再者他连自己都敢欺瞒,在外面不遮掩也很正常,太皇太后并未起疑,又问道,“那查出什么来了?” 张宁不敢开口说,只能把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递了上去。 太皇太后翻了个开头,就气得将之摔了出去,“好个忠心不二的何不平!” 原本太皇太后还在心里替何不平找过理由,或许他也有苦衷。然而看到这份资料,她才发现,何不平从来不是在自己面前恭顺体贴的模样,他从回到咨平殿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和贪婪。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在外面收了几十万两银子,替人摆平了不知多少事。这些事项之中,绝大多数以他“何总管”的面子,就能办好,只有寥寥数件到了她面前,何不平也利用一张巧嘴舌灿莲花,哄得她以为那是对自己有益之事,主动促成。 果真能干,这人人逢迎的派头,只怕比她这个正牌子的太皇太后更受人敬仰呢! 最后一丝主仆情分尽去,太皇太后绝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留着这么一个人,当机立断便决定要将之除去。只是这么大的丑闻,若当真捅开了,于她自己又有何益? 一个何不平算不得什么,她给的恩宠,随时都能够收回来。但若是事情闹开了,只怕更会让朝臣们以为她无德无能,不能替皇帝打理朝政。 虽然……以何不平这样张狂的行事,或许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但毕竟没有揭破。而这一层窗户纸,也绝不该是她亲手揭开。 还得从长计议。 也算是经历了好几件事,太皇太后很快收敛起种种情绪,见张宁还跪在地上,便道,“下去吧,此事不必再查,让下头的人把嘴闭紧,若走漏了半点丰盛,哀家决不饶恕!” “娘娘放心,此事奴婢吩咐了身边可靠之人。”张宁连忙应道,“奴婢回去再提点一遍,保证不会泄露一丝消息。”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又道,“内侍省都知一职空缺已久,平日里都是让入内内侍省这边兼着,到底不便。哀家瞧着你办事机灵,往后就由你来管这一摊子事吧。” …… 何不平那些事,是贺卿提点着顾铮去查的。 虽然他隐藏得很好,但禁中与外界往来,总是惹眼的。只要有了针对性的方向,查起来并不怎么费事。何况何不平办成的那些事,哪一件也着实不小。 其实太皇太后先入为主,总以为何不平做这些事情,只怕有别的用意,但实际上,他就只是爱钱而已。 太皇太后的恩宠才是自己立身之本,这一点何不平始终铭记,因此在她跟前,半点不敢懈怠,兢兢业业,辛苦勤劳。但太皇太后素来十分节省,就连自己的用度都不奢侈,又哪里会有多少赏下的东西?想要钱,自然只能从别处来。 一开始或许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替人了事,后来就发展成了一条生财之道,源源不断。 就是江南那些人,也是通过这条线跟他搭上的。 之前顾铮想将薛知道留京,贺卿提醒他去找何不平时,他就已经查到了这条线,才能顺藤摸瓜,抓出那么多的隐秘。但当时顾铮没有立刻揭破,而是引而不发,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确定贺卿那边已经说动了太皇太后,他就将各种证据找机会递到了张宁手中,才会让张宁觉得是早就在那儿等着他。 不过,这些罪证里,并没有何不平与江南官员及世族往来的内容。一来此事藏得很深,一时片刻难以查到,二来这是真正的杀手锏,如今还不到用的时候,留着等太皇太后自己去查,效果会更好。 即便如此,太皇太后也已经想办何不平了。 而她要做这件事,思来想去,却是又想到了黄修,要将此事交给他来办。之前让张宁去查,只是上位者的平衡之道,不让所有权柄握在一人手中。但真要动手,却还是黄修更让她放心。 最大的原因是,办完此事,她便打算放黄修出京,以后不会再见到人了。 黄修应下此事,转头就把消息送到了贺卿手中。 贺卿在报社忙碌了一日,回到问道宫里,玉屏将张才送来的银制香熏球送上。她随手打开,便看到了放在其中的字条。 简简单单的“上命办何”四个字,贺卿却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免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距离重生那一天,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太多的事,贺卿以为自己已经不恨了,毕竟现在的她,拥有了太多上辈子说不曾有过的东西。可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那恨根植在她的血脉骨髓之中,早已无法消除。 好在兜兜转转,何不平到底还是落到她手中来了。 这才真正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而她,已经为何不平准备好了一条最适合他的路。 第44章 报应不爽 顺平元年五月初五日,端阳节。 这样的佳节,宫中朝中自然都有庆典。外间由政事堂的几位相公率领文武百官,至城外丰乐河观看朝廷举办的赛龙舟,与民同乐,而后回转皇宫,殿前赐宴。宫中则是太皇太后主持,率领内外命妇举行完各项仪式,之后同样有赐宴。 太皇太后虽然因为何不平的事存了一肚子的不快,但遇上这样的佳节,面上也不免开颜。 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年轻活泼的小姑娘们,因此这一次入宫,许多夫人都将家中女儿带上了。太皇太后还考校了其中几人的技艺,各有赏赐,宾主尽欢。 贺妤虽然也参与了这场宫宴,但因为如今出家人的身份,她的酒席是另备的,单独摆在距离太皇太后不远处的一座亭子内。 端午节素来有除袱驱邪等习俗,因此入宫的女眷们都穿得十分隆重,色彩艳丽。与之相比,贺妤着一身淡淡青袍,身上没有一件饰品,孤孤单单坐在一处,便显得十分凄清寡淡。 注意到她的人并不少,但走上前来打招呼的,却只有一个。 才十六岁的小姑娘面上敷了厚厚一层粉,却仍旧掩不住底下憔悴的容颜,一双眼睛微微红肿,显然是狠狠哭过。但她安安静静坐在贺妤面前的姿态,倒是冷静沉着的。 “你真想好了?”贺妤捏着手里的杯子,又问了一遍。 那女孩闻言,眼中闪过了一点笑意,整张脸都跟着生动了起来,“这话真师已问了第三遍,我想好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年纪小,将来还长,用了这个法子,往后就只有一条路能走了。”贺妤道。 但她越是这么劝,对面的女孩脸上的表情就越坚定,“纵然解决了这一桩,以后总还会有旁的事缠上来,我却不能总仰赖真师出力。何况真师也不过比我大几岁,这条路你走得,我也走得。我意已决,真师不必再相劝。” 她说着,饮尽了面前的那杯雄黄酒,稳稳站起身,朝贺妤一礼,转身便走。 出了亭子,她便往太皇太后所在的水榭行去。那里地方更宽敞,视野也更好,但再宽敞也容不下所有命妇内眷,因而只有地位最高的那些,才能留在那边,其他人不过远远安排了座次。 不过宴席开始之后,因为气氛热烈,太皇太后宣召了好些人过去,这种分别和界限也就不明显了。 女孩一路走来,被当成暂时离席的内眷,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太皇太后的座位附近,倒是有许多精干太监守着,不叫人轻易靠近。她衡量了一下距离,确定在阶下开口也能被听见,又看了看巡视的内侍宫娥赶过去需要的时间,做到心里有数之后,才放下心来。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站着,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便见一个身着红色衣袍的大太监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赶过来,很快被召到太皇太后身边,附耳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 等太皇太后沉思片刻,摆了摆手,那大太监才提着袍子走了下来。经过女孩身边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 该到自己出场了。女孩整了整衣服,数着太皇太后又喝了两口就,表情渐渐放松下来,这才故意踉跄着步子跑了出去。当着太皇太后的面,人人都格外注重举止得体,她这番举动,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在负责巡视现场的内侍宫娥赶来之前,她已经扑到了太皇太后的位置附近,卡着那条会被拦阻驱赶的线跪了下来,高声道,“臣女贺成君,求太皇太后做主!” 这一声喊出来,那些慌忙要上前阻拦拉住她的人便都生出几分迟疑,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 看热闹乃是千古以降从未改变过的心态,何况贺成君表现得并不疯狂,也没有攻击人的迹象,很显然并不会危及到这里的人。既然如此,听听她在这种场合喊出来的“冤屈”,岂不是更有意义? 见一时没什么动静,贺成君便又高喊了一声。 这一次,太皇太后有了反应。听到这个名字,她不由心下一动,抬头看向贺成君,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身边的宫娥上前几步,将这句话转述了一遍,“太皇太后问,你是哪一家的?” “家父乃是镇国公世子贺崇。”贺成君连忙回道。 “既如此,你父母亲长何在?你于席上喧哗,要哀家为你做主,却又所为何事?”太皇太后又问。 “启禀太皇太后娘娘,臣女父母早逝,如今由叔母抚养。今日求您做主之事,正与亲长有关。臣女今年一十六岁,却至今并未定下亲事,前日暗暗探得,叔母欲做主将臣女许配与一商家,换得数万聘银。” 贺成君口齿伶俐,逻辑清晰,一番话很快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叔父叔母抚养臣女成人,臣女感念在心。若只是如此,便这么嫁了,只当是报偿这十年养育之恩。谁知……谁知臣女秘密遣人查探,才知道那与臣女议亲的金家子,竟是患了咳血痨症,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此番求娶皇室血脉、金枝玉叶,正是为了冲喜!” 这最后一句话一出,附近听见的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金家胆子不小,口气也很大! 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真的做成了这件事,差一点就聘到了镇国公的孙女!确切的说,如果不是贺成君胆子大,敢在这样的场合惊动太皇太后,此事必然已成定局。 反倒是端坐在上首的太皇太后,听完了这番话,面上的表情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 之前黄修匆匆来报,说是查知何不平暗地里竟还干过替人保媒拉纤的事,替一介身患痨病的商家子求娶宗室女,而且还办成了,两边只差着下定。 这一桩婚事,女方镇国公府能够拿到五万两聘金,何不平这个介绍人同样也能拿到五万两酬谢。 这件事虽然牵扯到皇室的颜面,但说穿了并不算是特别大的事。最重要的是这是私事,以此为何不平的罪证办了他,也完全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不叫人觉得是她这个做主子的铁石心肠,半分不顾念旧情。 而黄修之所以匆匆赶来,正是因为查到定亲的女方本来是被蒙在鼓里,却自己查到了真相,只怕要闹起来。而且那女孩今日也在宴上,这是个闹事的好时机,若是闹起来,太皇太后心里没底,反倒不妥,因此才赶来报信。 之前贺成君跪地高呼,太皇太后还以为她会将事情直接叫嚷出来,牵扯到何不平本人。等她开了口,发现矛头只是指向亲长,自然也就放松了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办此事,这姑娘也还算有分寸,太皇太后也就不吝为她做主。 当下叫人宣了镇国公夫人及家中其他女眷前来,询问此事。镇国公夫人慈眉善目,性情温软,倒是儿媳妇十分厉害,几乎都是她在开口答话。这门婚事她是承认的,至于收取高额聘金一事,她则是哭天叫屈,声称一切都是为了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这块牌子,听起来很厉害,但皇家宗室里,挂着这块牌子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都是与皇室亲缘极远,并不受重视的存在。 宗室里这样的人家很多,除了每年能够领到的俸禄米银之外,没有任何进项,却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偶尔还得摆摆皇亲国戚的场面。偏偏皇帝为了防备宗室,既不允许他们出仕,也不允许他们经商,只能混吃等死。想要钱,便只有走这旁门左道。 楚朝承平已久,商业繁盛,尤其是这天子脚下的商人们,更是富得流油。但士农工商,再多的钱也还是叫人看不起,于是这些商人们,便迫切的希望抬高自己的身份。 而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商家子娶宗室女,就成了一种不成文的流行。 商人出一大笔钱,娶一个能够提升身份的媳妇,宗室嫁出一个女儿,同样也能够收到丰厚的礼金,让日子变得更加宽裕,简直是一拍即合的好事。 所以在镇国公的二儿媳妇看来,给贺成君说这门亲事,她绝对无愧于心。在她的描述之中,更将那金品善说成了虽然身在商户但却酷爱读书的佳公子,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下场搏个功名回来,配贺成君的身份绝不跌份。 至于贺成君所说金品善卧床几年,病入膏肓之事,她却是矢口否认知情,同时还跟着喊起冤来,说金家这是骗婚,求太皇太后做主。 这一番唱念做打,可谓是诸般俱全,把所有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经过的事情多了,心里自然有自己的判断,明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都打算远离这一家。祸起萧墙之内,乃是败家的根本。镇国公府本来也没多少底蕴,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耗空了。 何况如今还惹了太皇太后的厌。 太皇太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着地吩咐身边的人下去查访此事,务必要调查得清清楚楚。 黄修那里本来就查得明白,此刻不过是走个过场,所以宴席还没结束,那边就已经查完报上来了。虽然太皇太后及时吩咐宴席就到这里,着人将命妇们送出宫,但走在后面,耳朵尖的,却还是听见了此事与何不平有所牵涉。 这就够了,透出一点风声去,自然会有人去查。但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会主动将此事揭破开,正是太皇太后想要的效果。 被太皇太后放了几天病假的何不平,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因为太皇太后还留着他的徒弟在身边,每日派人问候,所以他半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宠眷衰减,被带过来时还一头雾水。 直到看到了镇国公一家子。 在何不平心里,这本来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他或许都不必亲自出面去办。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从这里坏了。而且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样一件事,根本没有他可以辩驳的余地。 朝堂上的各种纷争,他能找出一百个理由,叫太皇太后相信自己是为了她好,但这件事该如何解释? 他本来想着,自己如今在太皇太后身边不可或缺,或许还有机会翻盘,只要太皇太后给他一个单独奏对的机会,他就有把握说服她改变主意。 然而太皇太后忌惮他知道不少自己的事,心腹之人,一旦不用了,自然是彻底除去为好,所以直接赐了一杯毒酒,根本不曾给过辩驳的机会。 由始至终仿佛一个旁观者的贺卿,远远地看着何不平饮下那杯毒酒,停止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件事里她虽然插手了,但何不平半点都不冤枉。 说来也是凑巧,这件事顾铮那边是没有查到的。贺卿能知道,还是因为她一开始就叫人盯准了金家。果然,即使没有了她这个正牌子金枝玉叶,金家也还是设法攀上了何不平的关系,谋了这么一桩亲事,要用皇室血脉给他们的宝贝儿子冲喜。 查到这件事之后,贺卿就联系到了当事人之一的贺成君,将事情和盘托出。 那时她就已经设想好了这一天的到来。 仿佛宿命一般的结局,也算是给了上辈子那个屈辱绝望地死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对于何不平而言,应该也是个合适的结局吧? 第45章 贺氏成君 何不平被拖了下去。 赐毒酒已是太皇太后的恩典,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但到底是不祥之事,不会当着主子的面执行。 镇国公一家跪在地上,看上去全都失魂落魄,但见太皇太后面色冷凝,又不敢当着她的面喧哗求饶,生怕引来更重的责罚,只能瑟瑟发抖地跪在原地,彼此对视着,茫然中带着几分不忿,视线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迁怒的对象。 太皇太后的视线几乎跟他们一起落在了跪在旁边的贺成君身上。 镇国公府直接被夺了爵位,那面都没有露的金家也因为意图骗娶宗室女而被罚没家产。只剩下贺成君这个将一切挑开的人,太皇太后一时倒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了。 论起来,这件事里谁都有错,只有她是无辜的,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但是,一个当众状告亲长的姑娘,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呢?谁家敢娶这样的姑娘?谁家容得下这样的女子?不说别人,就是跌落尘埃的镇国公一家,也绝不会饶恕这个叛逆之女。 平心而论,太皇太后也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太叛逆的姑娘,但毕竟她阴差阳错帮了自己一个忙,自然而然将何不平的把柄送到眼前来,不用自己去做安排,也不用牵扯更多的人和事进来,太皇太后是很满意的。 基于种种原因,倒不好对她放手不管,只是要怎么管,却着实有些为难。 贺成君显然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她敏锐地意识到了太皇太后这份沉默中的犹豫,当机立断磕了个头,“罪臣之女多谢太皇太后恩典。只是此事事起突然,臣女情非得已,这才向娘娘求助,不料牵连家人,心中惭愧万分。经此一事,臣女心灰意冷,想向娘娘求一份恩典,入宫随慧如真师修行,从此前尘尽断。” “入宫修行?”太皇太后一愣,转头朝贺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请求出乎她的预料,但越想越觉得的确是个好办法。这件事里被贬斥的人已经够多,皇室必须要施恩,让天下人知道她并不是严苛残酷之人。但贺成君尴尬的身份又实在不好安排,斩断尘缘出家修行,倒的确是个好去处了。 能跟着出家的皇室公主修行,自然也算得上大大的恩典。 这般想着,她用帕子沾了沾唇角,道,“此事须得慧如真师应允方可。” “谢娘娘恩典。”贺成君又磕了一个头。 太皇太后便示意内侍将贺卿请了过来。因为不是需要保密的事,所以来的路上,内侍已经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贺卿看了贺成君一眼,点头道,“若是诚心诚意修行,自无不可。” “既如此,那哀家就把人交给你了。”解决了此事,太皇太后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贺卿点了头,便直接起身告辞,要带着贺成君离开,去安顿一番。 今日入宫时,贺成君就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所以重要的物品都随身携带了。反正那个家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并没有多少,现在要走也爽快得很。 贺卿领着人回了问道宫,让玉屏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与她换上,又安排了住处和平日的功课等,这才让她下去休息。经历了今日之事,她必定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 贺成君郑重地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转身往外走。 “成君。”贺妤开口叫了一声。 贺成君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像是要听她的交代。但贺妤叫完了人,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 之前因为要赴宫宴,贺成君穿着一套浅绿色的衣裙,头上插戴虽不多,却也有两三根簪钗,正是青春靓丽,薄施朱粉便十分动人。如今洗去铅华,换上道装,梳起发髻,少女的娇俏明媚顿时褪去,只剩下了属于这个身份的冷清。 贺卿看着这个女孩,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又截然不同。 她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没有为自己做决定的决心,所以活得稀里糊涂,最后死得也窝窝囊囊、不明不白。只怕死了之后,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嬷嬷们往上面报一句“病卒”,她这一生便算草草了事。 即使重活一世,在当时,她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如此。 可是她面前这个女孩,聪明有决断,本该拥有更好的前程,最后却走上了一条跟她殊途同归的路。 贺卿心里有些对不住她,但又切实地知道,这个时代对女子便是这般苛刻,即使有别的路可走,难道就真的比这一条更顺遂,更安乐吗? 既然如此,不说也罢。 何况女子出嫁,所有的一切都被捏在夫家手中,便是性命也不例外,未见得就一定是锦绣前程。如今这般倒也未必不好。 再说,她这里本不是清净苦修之地,外面还有两件报社的工作要忙,至少能带给贺成君一份事业。 这样想着,她又将之前的情绪一一敛去,微笑道,“既然进了问道宫的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成君这个名字倒不好再用了,我为你取字元清,往后便这般称呼吧。” …… 问道宫的生活,跟元清想象的完全不同。 贺卿虽然也会参详道经,但姿态却更像是她平日里看坊间流传的各种话本小说解闷,并不像是寻常的出家人那般慎重。而且问道宫说是宫观,却既不斋醮也没什么科仪,更谈不上清规戒律,如何礼敬全凭自己心意。 至于清修,更是不存在的。贺卿这个主人几乎每天都出宫,连带着她也跟着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一开始元清还有些惶恐,生怕自己抢了玉屏的差事,虽说那只是真师的婢女,如今暂且充作道童,但情分毕竟不是自己能比。结果玉屏听说能不跟着出宫,简直恨不得举起双手拍掌庆祝。 “跟着真师出门实在无趣,我又不懂那些事。如今有你跟着,我就留在宫中打点杂事。”玉屏满脸欢喜地道,听得元清一头雾水。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贺卿出门并不是为了游玩嬉乐,而是有正事要办。绝大多数时间里,她都留在报社里,跟几位编辑商量报社的各种事务,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作为跟班的玉屏识字不多,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枯坐,偶尔端茶倒水,自然觉得无趣之极。 但元清不一样,她在家中虽然备受排挤与忽视,但还是读书识字的。 贺卿这两份报纸的客户群体都是有钱有闲,又喜爱钻研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宗室子弟中的大部分,都在这个范畴之内,所以元清之前在家中时,也听兄弟姐妹们谈起过这两份横空出世的报纸。 她之前就见过贺卿,也知道《自然》和《科学》的名声,但在这之前,根本没有想过二者之间竟还会有关联,贺卿竟然就是两份报纸的主办者。 这个出乎预料的发现让元清满心激动,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打门,找到了另一条可以奋斗的道路。 比起像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嫁人生子,这是一个更加广阔,大部分女子没有机会见识到的世界。虽然报纸上的很多东西她都不懂,但她会努力去学,争取早日成为真师的左膀右臂,助她将这些事办好。 元清斗志昂扬。 …… 这一年多来,何不平暗地里做了不少事,但因为谨慎的个性,在朝堂上倒是名声不显。即使有一部分官员知道太皇太后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但在没闹出大事之前,并没有人会在意他。 所以何不平之死,对朝堂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但对顾铮这样的知情者而言,这却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表明他之前谋划的一切,贺卿都在宫中实现了。 没有了何不平,太皇太后在政事上,不得不再次倚重朝臣。而且因为不懂,她也不敢随便拿主意,江南之事,便也可以继续审下去。 于是在路上耽搁了几日的淮州知州张文骞一行人,终于在这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波之后,风尘仆仆抵达京城,可以开始继续审问那被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阳山县一案。 之前审到江南路观察副使周有霖翻供,否认自己与贪腐案有关系,声称自己毫不知情。之后查出一应文书系属官黄子德伪造,的确与他无关,然而黄子德随即在狱中自尽,断了线索。后来又审到抓捕两位御史之人,乃是淮州知州张文骞而非周有霖,因而三司上书,请求召张文骞及一应相干人员回京协助调查。 先行被问话的是张文骞这个朝廷命官,他对这个指控矢口否认,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带来了怀州府衙所有的衙役和差役,供那提供信息之人及两位御史辨认,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于是三位主审官一边命人去请那两位御史,一边下令带所有怀州府差役及暂时留在狱中的证人上堂。 两位御史赶来时,一干人等正好被带到堂下,双方在中庭碰了个正着,两位一看到人便仿佛见了鬼一般,指着其中四个人叫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竟是连公堂上种种规矩,都顾不得了。 原以为抓捕他们的人是周有霖,却原来果然找错了正主! 第46章 四大家族 张文骞本来自信满满,将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朝廷命官演得入木三分,看到这两人进门时,也不由变了面色。 “张大人认一认,这些可都是你淮州府衙的人?”御史中丞顾先敏见状,立刻一拍惊堂木道,“你可要看清楚些,别多了少了,到时候可说不清。” 这句话意有所指,张文骞面色数变,最终还是只能低头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这几个字吐出来,张文骞的脸色立刻灰败下去。 他固然可以否认,但府衙上下数十人,并非都是他的心腹,而是来自不同阵营,必然不肯替他遮掩,最后不免还是会被揭穿,届时还得被冠上搬弄是非之名。 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已经被自己安排出去,回老家避风头的差役怎么会又出现在了队伍之中,但身在官场之中,张文骞已经预见到,这一次,他估计是要栽了。 不管后续的事情如何发展,至少他囚禁钦差的罪名是无法洗清的。 何况,张文骞已经通过此事意识到,江南,并不像他们一开始想的那样尽在掌握,还有一股隐秘的势力在后面推动此事,要将他们揭露出来,而他们事先却半点都没有察觉! 那是谁的人?他什么时候去的江南?他查到了什么,掌握了多少? 他们统统都不知道。 这才是最可怕的。 接下来的审问一如张文骞所想,在所有人的指认下,那两位抓捕了钦差御史的差役毫无疑问被定了罪,而后就轮到他接受审问了。毕竟即使身为一州知府,也绝不可能毫无缘由去为难从京城来的钦差,更遑论私自将他们抓起来,投入大牢关押。 而这两位钦差,原本是要去调查安阳县赈灾银粮贪污案的。 然而他不能说。 因为张文骞保持沉默,这一整天,加上接下来几天,案情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出于对一位朝官的尊重,出于“刑不上大夫”的规矩,虽然如今是阶下囚,但张文骞的待遇很好,他没有带枷锁,只上了镣铐,从始至终没有被刑讯,同时在狱中也是单独关押。 即使如此,几天的审问之后,他还是迅速瘦了下来,脸颊凹陷下去,眼底一片青影,精神也开始恍惚,眼看着就要扛不住这种无穷无尽的审问而吐口。 但就在这一天晚上,张文骞跟之前那位属官黄文德一样,意外在狱中自尽。 但这一次,他不是上吊,而是服毒。 这个消息让三位主审官震怒不已,消息传到朝中,也引起了整个京城官场的愤慨。张文骞是人犯,而每个凡人在被关押之前都必须经过十分仔细的搜身,在黄文德死后,更是连包头巾、腰带这种东西都不允许留下。 在这种严密的检查下,张文骞觉不可能在身上藏毒,带进监狱之中。 也就是说,有人在这期间偷偷进入监牢,给了他□□,甚至……从现场来看,有不少挣扎的痕迹,尸检更是发现他身上有不少淤青,很有可能那□□他并非心甘情愿服下,而是被人限制住行动之后灌下。 这可是刑部大牢,整个大楚朝防卫最为森严的牢狱,里面关押的不是等待秋后处决的死刑犯,就是犯下其他大罪的十恶不赦之人,未免越狱乃至劫狱的情况出现,防守十分严密。就这样还是让人悄无声息死在了狱中。 更难的,却是此事该如何上报。 从江南上京城这一路千里迢迢都没有出事,偏偏拿到了三司的地方出事了,那就是他们无能!不管有多少理由,太皇太后可未必会听。若是将此案移交出去,他们三人以后在朝中就没有任何前程可言了,说不定还得引咎辞官。 三位平日里多有龃龉的主审官坐在了一起,打算商量出个章程来。 短暂的静默之后,先开口的是刑部尚书张玉荣,“此案迷雾重重,只怕就算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来。老夫年纪大了,明日就向太皇太后请罪,让她老人家另选贤良负责此事。” 大理寺卿文旭听他已有退意,不由吃了一惊,“张兄,何至于此?” “如何不至于?”张玉荣苦笑,“但凡还有一点办法,我也不愿意如此。然而此案牵涉太大,还没查到关键处,就已经死了两个人,继续查下去,只怕也不过平添孽债。” 这话却是说到文旭心里去了。若是对方势力那么大,查到谁就杀了谁,这案子不光破不了,还有可能牵连许多人的性命,最后的结果,只怕他们三人都承担不起。 他们都已经不是锐意进取的年纪,这几年间政权频繁更替,在朝堂上很难有所作为,自然都养成了一股暮气。如今乍然接手这么复杂的案子,打退堂鼓也在意料之中。 他们在朝多年,比谁都知道这件案子幕后究竟有多大的势力,调查取证困难重重,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事已至此,就算想走,只怕也很难全身而退。”御史中丞顾先敏看了张玉荣一眼,缓缓开口,“便是要走,也不该是此刻。倒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在太皇太后面前周旋,好让我们继续查下去。”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太皇太后处置了身边的何不平这件事,在他们这个地位的人看来,绝不只是因为一桩婚事。而如果不是,偏偏事情出在这个时候,其中深意,就很值得商榷了。 这未必不是一种表态,既然如此,此刻退缩,只怕反倒会让太皇太后心生不满。 “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坏。”见两人不再说话,顾先敏便又道,“原本咱们手中虽有人犯,但他一日不开口,那就一日差不下去。如今他在狱中死亡,□□却必然是从外面带进去的,却正好叫背后的人露出了行迹,给了我们顺藤摸瓜的机会。” “中司言之有理。”文旭闻言眼睛一亮,立刻点头附和道。 张玉荣见二人已经统一了意见,便也不再说话。 三人将奏折递上,宫中太皇太后亲自发下谕旨,着令三司严加审问,查清张文骞死亡的真相,找出幕后主使之人。 此刻,亲自处置了何不平这个帮手,太皇太后心中对江南的不满之意达到顶峰,自然不会让这件事情轻易就这么过去,所以查下去是必然的结果。 刑部大牢并不允许家人探视,每日能够进出的就那么几个人,虽然遮掩得很好,但还是很快查到了一个狱长身上。只是派人去捉拿时,此人却早有准备,已经潜逃在外,让抓捕的官差扑了个空。 三司当即发下海捕文书,搜寻此人。 本来这只是例行公事,大家都没有太报希望。毕竟既然是有人在幕后推动,那么将这狱长藏起来或是直接灭口,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对方手段通天,在京城里藏下一个人也不难。 然而几天之后,京城尹便接到了百姓报案,声称那个海捕文书上的大寇就居住在自家所在的那条街巷,被他无意之中看见。 事情报上来,顾先敏没有耽搁,立刻申请提调一队御林军将整条街巷团团围住,又调了弓箭手等在周围布防,最后才命差役们进入巷子,前去捉拿要犯。 如此谨慎是很有必要的,这条巷子里果然隐藏着十几人,其中颇有一些悍勇之徒,意图拼死突围。因为早有准备,最终除了混战之中死去三人之外,余者皆被捉拿,其中就有那个狱长。 而没多久,这些人的身份便也被核实清楚,正是来自江南。 但他们不是来自哪一个衙门,而是来自所谓的江南四大家族! 几大家族这种称谓,其实在各地都有,规模和势力大小不一,但他们扎根当地,已经形成了一张严密的关系网,对本地的掌控力,往往比官府和朝廷更甚。 而在江南,这种风气就更加浓厚了。大大小小的家族们掌控着江南绝大部分土地和商业,通过这种方式,也掌控了整个江南的命脉。 百姓们种他们的地,在他们的宅子和店铺之中当差,心里向着谁,自不必言。而且这些大家族,彼此之间关系密切,通过联姻等方式结合在一起,就像是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根本无法撼动。 其中最为显赫,势力最大的,就是四大家族。其他大大小小的家族,多少都跟他们有关,以他们为首。 这四大家族,乃是周、齐、陈、汪。 事情到这一步,顾先敏反而不敢贸然审讯了。四大家族掌控者大半江南的农业和经济,也就意味着他们掌握着大半大楚的税收,其中的牵扯有多深,自不必多言。动了他们,一旦激起江南民变,就等于整个大楚的根基都会跟着动荡。 于是他只得先将这些人羁押起来,然后再次上折子请示。 太皇太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查,然而消息已经传出去,满朝文武都已经得知了消息,各种奏折雪片一般飞到她的案上,明里暗里都是暗示此事要慎之又慎,最好不要继续深入调查下去。 第47章 太皇太后 又送走了一位命妇,太皇太后翻开摆在面前的奏折,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这封奏折分量不轻,乃是来自她人命的同平章事汪同汪大人。 他就出身江南四大家族的汪家。 虽然是旁支,但是大家族里彼此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汪同从小在族学读书,一应消耗用度全都是族中出,入朝为官之后,更是得到熬了宗族不遗余力的支持,这才能够扶摇直上,做到今天这个位置。 距离这份奏折送到自己面前,已经两天了。可以判断出,几乎是在那些涉事之人被抓住时,他就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写下了这份折子。 这不是求情的奏折,而是请罪的折子。上了这封奏折之后,汪同就没有再出过门,摆出了闭门思过的姿态。 然而他不动,下面的人却是热闹得很。这几天,除了朝廷上下大小官员上折子陈情之外,就连各家命妇也频频入宫,想要从旁劝说于她。如今,连宗室的几家老王妃都来了。 这些劝说者之中,从言辞侃侃自命不凡者,到引经据典以史为鉴者,再到言辞恳切心意拳拳者皆有,内容都不外乎是要为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开脱,或是想将罪名减低。 有的说是下头的仆人们胆大妄为,私自做了这些事,四大家族是不知情的。有的说四大家族虽然有罪,但他们对楚朝的贡献同样巨大,请她顾念旧情,网开一面。还有的说若是动了江南,必将动摇整个大楚的根基,请她三思。 可是在太皇太后看来,不管哪一种,其实都不是劝说,而是隐含着威胁。 薛知道那番话很有效,让太皇太后彻底提起了警惕。而她特殊的身份,注定了她不能像大部分皇帝那样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想法看做理所当然,自然也不会随意轻视江南世家大族和士绅阶层所拥有的能量。 对上“敌人”,她反而又回到了刚刚开始掌权时战战兢兢的状态,思路也越发清晰。 然而满朝上下那么多人都牵连了进来,物议纷纷,若是罔顾他们的意愿,强行要将这个案子继续查下去,只怕朝臣们就要先一步阳奉阴违,她这个太皇太后的旨意,出了咨平殿就不管用了。 如今的朝廷,已经不是惠帝年间时吏治清明,天下归心,朝廷威重的时日了。何况即使是那时候,惠帝也并未真正对江南动手,不过是约束着他们而已。 太皇太后尚且不敢自比惠帝,又遇上了这么一个时候,就算她看得在清楚,却也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踩在泥淖之中,每往前走一步都艰难无比,局面甚至比先帝刚刚驾崩时更加艰难。而放眼四顾,竟没有一个能帮得上自己的人。 这时候太皇太后能想起来的,也就是一个薛知道,一个顾铮。 他们一个在自己面前坦陈江南之患,另一个亲自去过江南,想来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然而薛知道早已去职,如今不过顶着一个虚衔,入宫顾问可以,要插手朝廷大事却不妥。而顾铮更是因为牵扯到阳山县的案子中,不得不暂时避嫌,已经很久没有入宫当值了。 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手头的奏折合了起来,放在了其中一摞奏折之上。 送到她面前的奏折,批阅过后,基本上会被分成三类,一类是照准,可以发往政事堂,让由几位相公负责拟定具体条陈,将事情推行下去;一类是没什么意义的请安折子及提议被驳回的奏折,直接发还;还有一类,则是留中。 暂时不适合办,或者暂时拿不定主意,乃至暂时不想办的那些奏折,都分在这一类。他们会暂时被压在这里不做批复,等待着将来某一天忽然被想起来,或者就此被淹没永远不见天日。 张文骞这个案子审到这一步,接下来的任何处置都必须慎之又慎,太皇太后暂时无法决定,只能将奏折统统留中,然后收到更多的。 近来朝中只有这么一件大事,余者也没什么需要她亲自批复的了。太皇太后不愿再想此事,放好奏折之后,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吩咐道,“去坤华宫。” 张太后带着小皇帝住在坤华宫,除了每天早朝会跟着太皇太后一起出现在朝臣面前,彰显存在感之外,其他时候都表现得很安静。 这让太皇太后很满意,年初时因为顾铮那封奏折而生出的恼意早已散了。 此刻看着小皇帝在小宫女和小内侍的陪伴下在中庭奔跑玩耍,看起来健康结实,她不由满意地点头,对张太后道,“你把皇帝带得很好。” 可惜啊,这个孩子太小了,要等到他能够承担起这份担子,还需要至少十几年。 大权在握的时候太皇太后会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好像十几年时间弹指而就会过去,她必须要将手中权柄交出,不由得生出几分不舍不愿。然而在眼下这种惨淡的现实里,她又会疑心自己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 此刻,她看着眼前健康活泼的孩子,万千复杂的念头纷纷闪现又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清晰:无论如何,当日既然是她选了这个孩子,总要替他看着这大楚江山,将来完完整整交到他手中,否则,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无非是拖而已。 “拖”字诀,就是太皇太后最终想出来的办法。既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那就让这件事先挂在那里吧。暂且不去管它,将来若是局势变好,有了机会,再去处置。若一直如此,到了不得不倚重江南那边时,主动将此事揭过去也算是个示好的方式。 于是第二日,太皇太后缺席了早朝,据说是身体微恙。 因为自己暂时不能理政,太皇太后下旨将参政知事顾铮重新召了回来,一应朝政事务都交给政事堂来办,有不能决定的大事,再递上去给她。 太皇太后摆出这个态度,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并没有人去追究。 而召回顾铮的提议也并没有招致反对。 抓捕监-禁钦差的人是张文骞,周有霖身上的罪名也就洗脱了。虽说因为案情尚未尘埃落定,对他的处置也还没下来,一时半会儿无法官复原职,但周有霖却已经被无罪开释。既然他是无辜的,那么跟他通信的顾铮,自然也就不再有嫌疑。 政事堂本来有四个人,汪同牵扯进了案子里,暂时不便继续回到朝中,太皇太后又抱恙无法理事,让顾铮回到政事堂,也是应有之义。 顾铮在家接了这份旨意,将礼部的宣旨官送走,拿着圣旨回到后面的客院之中。才进了门,就听见屋里的两人调侃道,“恭喜顾参政再回朝堂。” “旨意之中绝口不提安阳县之事,恐怕暂时要将案子搁置了。”顾铮将圣旨放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不由轻轻一叹。 周有霖安慰道,“其实这已不错了。我原以为养寿宫一位深宫女子,一旦感受到这股来自朝堂的压力,便会六神无主呢。”迫于压力做出妥协,跟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媾和在一起,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你就小看咱们这位太皇太后了。”顾铮道,“当日她能顶着满朝的压力要立一个尚在母腹之中的孩子,便可看出端倪。” “那又如何?”坐在周有霖旁边的人尖刻一笑,“到底还是无法可施,只能拖着罢了。枉费我等在江南筹谋了那么长时间,什么都替她准备好了,这最后一步就是踏不出去。” 顾铮脸上的笑意淡下来,道,“此事暂且缓一缓,再等机会吧。” 周有霖也拍着他的肩膀道,“此事之难,礼臣兄也不是第一日知道。本来也没想过一蹴而就,如今不过是少许挫折,也在预料之中,还当放平心态才是。” 那人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他身材清瘦,眉头微微皱着,一看就是个端严冷酷之人,目光却是清亮的,腰背挺直,显出十分精神,却正是当日被乱民围在府衙之中,最后幸运被营救出来的瑞州知州唐礼臣。 经过那件事之后,他被贬官还乡,谁能想到,他却辗转去了江南,而后又乘船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京城? 顾铮说事情已经比自己设想的好,并不是谎话。但也不能不承认,太皇太后最终做出的决定,让他有些失望。为上位者,既无才能又无决断,还不能信任下面的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免少了几分意思。 难道这就是女主当政的弊病?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顾铮却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虽然彼此的交情不深,接触也不多,贺卿大部分更显得无争无求,但她无疑还是给顾铮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她的眼界和果决都令人赞叹,以至于明知道不可能,但顾铮还是忍不住想,如果身处那个位置的人是她,又会有什么不同? 第48章 笼络人才 太皇太后这一“病”,就病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江南那边终于对这个在京城审理的案子做出了回应。就跟大部分人设想的那样,他们先是矢口否认此事,而后又表示这件事他们并不知情,或许是下面的刁奴自作主张,还主动推出了几个分量不低的替罪羊,痛心疾首地请朝廷处置。 唱念做打,将一出戏唱完整了,也算是给太皇太后递了一架梯子,只要她顺着台阶走下去,此事自然也就能够翻篇了。 但顾铮固然是不打算继续抓着这件事不放,却也不打算那么轻易就将之了结,于是在朝上当着众臣的面据理力争,认为既然已经追究到了此事的真凶,那就必须要他们将这些年贪墨的钱粮和税银全都吐出来。 然后他给所有人算了一笔账。 这笔钱的数目,大到了上到太皇太后,下到文武百官都不能忽视的程度,尤其是户部那些官员,眼睛都绿了。有了这笔钱,他们能做的事情又多了不少,自然举双手赞成顾铮这项提议。 但江南那边,虽然吞下去的钱不少,但要花销打点的地方同样也不少,真正留在手里的着实有限,自然不可能同意这个提议。不说他们一时半刻拿不出那么多钱,就算能拿得出来,也绝不能拿。 开了这个口,岂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富有?以后朝廷只怕一旦缺钱了,就会盯着他们这里掏。 这样一来,事情就再次陷入了拉锯扯皮之中,一时半会儿难以结束。不过不管是哪一方,对于暂时获得的这片刻安宁都很重视,暂时并不打算继续追究下去,于是也默认了这种状态的存在。 没有结果,有时候并不是坏事。反正就这么拖着,拖到哪一方承受不住了,再去了结便是。 朝堂上的事与贺卿关系不大,但她这段时间,也遇到了一些困境。 像她这种将数理化生一锅烩的方法,一开始的时候自然没什么问题,但是随着不少理论的深入发展,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如今京城已经出现了各种爱好者们自己出资开办的各种小报,影响力暂时比不上《自然》和《科学》,只在有同样兴趣爱好者的人之间传递,但也慢慢累积了一批拥趸。 此外,各种各样的论战和矛盾,也越来越多,很多问题别说以现在的大众水平,就是贺卿自己,也无法解决。 她毕竟并不是个真正的科学家,能够走在时代前沿的时间就只有那么一点,想要引领和掌控这方面的发展方向,已经开始越来越吃力。 贺卿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虽然对此不无失落,但她还是理智地从这种论战之中退了出来,让自己旗下的两份刊物站在中立的位置上,不偏不倚,尽量引导着大家更多的去关注具体的成果而非陷入口头论战。 这样一来,能够发挥的余地就小了很多。 其实这个时候,应该对外吸收更多的人才,不断完善科学体系,培养更多的继承人,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保证这项学科能够欣欣向荣地发展下去。那么就算她不引导,它也会朝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 但是别说她现在不方便透露自己的身份,就算可以,一个出家的公主也绝不能吸引到什么人才。 而在这个注重实用,注重“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时代,没有官方的推动,想要达到她所想的那种程度,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才得不到匹配的待遇和足够的利益,自然无法吸引更多人投入其中。 就是现在投入到这项事业中的人,大部分也都是只是当成额一种业余的兴趣爱好,用来打发时间,只有少数有钱有闲的人,才会深入钻研。 最开始时贺卿曾寄希望于顾铮,如果他能够在掌权之后推动科学的发展,效果无疑会好很多。但是这两年的事情充分证明了,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朝廷是个庞大的机构,它有着自己运转的规律,而且内部存在着很多声音,想要一言堂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管做什么事,都总会受到掣肘,退让和妥协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即使是顾铮也不例外。 何况以目前这种程度的科学技术,能够带来的变化实在有限,顾铮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也绝不会贸然推动。 最多是像现在一样关注和了解,时不时发表一篇文章于其他人交流,即便如此,对这门新兴的学科而言,也已经是非常重要的帮助,否则估计现状只会更加惨淡。 “真师!”从门外匆匆走进来的谢池春高声叫着,打乱了贺卿的思绪。 她抬头看去,见谢池春满脸喜色,便问,“可是有了好消息?” 上一回救下贺成君,倒是也给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别的人家或许难找到有钱有闲的人,宗室里却不会缺少。而且他们既要脸面又要排场,生活中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正用得上建立在科学之上制作出来的各种精巧之物。 就因为要维持这样的生活,大部分宗室手头其实并不宽裕,要不然也不会把自家女儿嫁到商户去。虽说是京城的新风尚,但说到底他们贵为皇族,低门嫁女求财还是叫人不齿。 因而贺卿突发奇想,若是能够将这些人组织起来,却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叫他们自己去钻研,多多的研发出好用的东西来,投入市场,便也能够赚一笔进项。 自然,朝廷禁止宗室经商,但如果只是做发明,然后将生产和销售权卖给那些商人去运作,也可以得到收益,而且只要摆出商人们上门求购的姿态,自然便不离风雅,不会叫人瞧不起。 就是太皇太后那里,既然已经知道了宗室们的日子不好过,国库补贴补上,叫他们自己找个路子,也没有不允的道理。 而且别人可能不买她这个慧如真师的面子,宗室却不会。 毕竟,在宫里,她比他们更说得上话。 有了这个打算之后,这段时间,她便叫贺成君帮忙穿针引线,去见了那些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宗室。可惜的是,其中大部分不过是爱个新奇和有趣,根本没有自己动手研发的想法,所以一直没什么进展。 如今负责此事的谢池春满面春风,贺卿自然就往这上面去猜了。 谢池春含笑点头,大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脸上因为兴奋而腾起两抹淡淡烟霞,更显得其人如玉,容色出众,“正是如此!我们访得有一位青城王对各种精巧技艺十分感兴趣,常年居住在城郊的庄子里,埋头钻研此道。今日我与成君登门拜访,他是我们报纸的忠实读者,报上提到的许多东西都亲自动手实践过,颇有成果。我与成君已经说动了他,答应来见真师一面。” “青城王?”贺卿愣了一下,“宗室里有这个封号?这样一个人物,她竟从来没有听说过。” 谢池春闻言,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低声道,“是天章太子的后人。” 贺卿“啊”了一声,不由抬手拍了额头一下,“我想起来了。” 天章太子是太宗皇帝嫡长子,后来因为谋逆伏诛,只留下了一个庶子,后来被封了青城郡王。因为这件事在皇室算是丑闻,因此他们这一支很少有人提起,自身也表现得相当低调。 大部分宗室的日子都不好过,相较而言,青城王一系会更艰难,因为不受历任帝王待见,也不敢去刷存在感,所以始终得不到任何优待,境遇可想而知。 根据谢池春的说法,如今坊间流行的好几样精巧玩意儿,其实都是出自青城郡王之手,只不过寻常人不得而知罢了。 在贺卿提出这个想法之前,对方就已经在这么做了。或许是迫于生计,但对贺卿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个“开明”而且不将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合作者,也算是幸事。 因此她十分干脆道,“那就尽快请青城王入城来见一面吧。我不方便出城,否则应该亲自去请。” “我这就去安排。”谢池春立刻应下。 这件事让贺卿本来低落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她振奋起来,处理一些杂事,然后才回了宫。在路上,她想起很久没有去看过张太后和小皇帝,便拐了个弯,往坤华宫去了。 然而到了这里,却发现整座宫殿的气氛都与平日不同,显得庄重肃穆,仿佛被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而往里走的路上,碰到的宫娥内侍都低垂着头,不言不语,面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等宫娥进去通禀,又打起帘子请她入内,贺卿一步跨入,便见屋里也是静悄悄的,没有留人伺候,张太后独自坐在东边的软榻上,背对着贺卿看向窗外,整个人都透着几分凄惶孤寂。 她皱了皱眉,快步走到张太后跟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太后转过头来看着她,整个人看着憔悴极了,而且眼泪也止不住扑簌簌地往下掉。 “到底是怎么回事?”贺卿吓了一跳,又追问了一遍。 张太后还是没有开口,跟着她进来的宫娥却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低声道,“回真师的话,太皇太后派人把陛下带走了,说是……说是陛下天子之尊,须得住在乾光宫中,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长于妇人之手,耽溺逸乐,否则如何能担得起这天下?” 第49章 一举多得 后面这句话,有妄议天子之嫌,宫娥自然不敢随意复述,是张太后补完的。 宫娥知机退了出去,屋内就只剩下了贺卿和张太后。张太后这才抹了抹眼泪,低头道,“让真师看笑话了。其实太皇太后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我这个做母亲的,应该高兴才是。”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语气却半点高兴的意味都没有。 很显然,这种话只能作为没有办法之下的自我安慰罢了。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才刚刚学会走路说话,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就算是皇帝,也不会有任何特别之处。被迫跟母亲分开,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虽然坤华宫和乾光宫距离并不远,按理说她身为母亲,随时都可以去探望小皇帝,但是张太后对此却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被从母亲身边带走,小皇帝自然也是不愿意的,当时就大哭大叫,嗓子都几乎哭哑了,但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太皇太后派来的人从头到尾板着脸,硬生生将她的儿子带走,显然也并没有多少对一国之君的敬畏尊重。 这种情况下,她想探望孩子,绝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太后一颗爱子之心简直像是被人按在尘埃里踩踏□□,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表露出对太皇太后的仇恨来。 她不能给孩子带来任何帮助,也就只能努力不去拖他的后腿了。 这其中千回百转的心情,贺卿纵然不能明白八分,也能猜到五分。她按着张太后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安慰道,“往好的方向想,陛下跟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对他来说或许更好。” 毕竟是亲孙子,又是最大的希望,太皇太后若是亲自将这孩子养大,感情自然更深,也会努力将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君王,等他年纪大了,还政也会更顺利。否则,将来小皇帝亲政了,也不过是个傀儡。 张太后跟着点头,“真师所言有理。” “陛下毕竟是九五之尊,下头的人绝不敢怠慢,这些事倒可以不必担心,等过段日子情况稳定了,求一求太皇太后,允许你定时去乾光宫探视,也就是了。”贺卿又道。 张太后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复杂莫名,有一瞬间,贺卿觉得她应该会开口求自己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 又陪着张太后说了一会儿话,确定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贺卿才起身告辞。离开坤华宫,她又绕了一段路,从远处眺望了一会儿咨平殿所在,猜测着太皇太后为何会突然做出这个决定。 也许,是近来发生的事都让她没有安全感,所以越发想要抓紧唯一的依靠? 贺卿皱着眉,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虽然这也可以勉强解释得通,但她却还是从这件事情里,隐约看出了一些不好的征兆:太皇太后也许是真的被吓到,行事已经快要失去分寸了。 如今的局势实在算不得好,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身为掌权者不能稳住,只怕会出乱子。 而且……贺卿将视线转向西北方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跟青城郡王贺端见面的事很顺利。 他还带来了几件他自己的作品,都是最近制作,还没有面向市场推出的。其中一件是仿制的记里鼓车,一件是简易的摆钟,还有一件是热气球,都是最近大量阅读和学习的成果。此外,他最近还在研究如何利用压力,将水从地面□□到二楼的卧室,方便在楼上用水。 贺卿本来就对他抱了很大的期望,看到这些成果之后,更是喜出望外。 现在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将理论转化为实用的发明家,而贺端无疑就是这样一个人。 贺端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并且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拥有着强大的专注力,提起这些东西来眼睛简直像是在发光。 不过,在人情世故上,他显然没什么研究,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发明都拿出来了不说,贺卿问他对合作有什么意见,他也是一脸茫然,显然根本没有想过,最后索性道,“只要你能给我提供做各种研究所需要的材料,让我可以全心投入研究就行。别的都可以随意。” 不过,这要求也不能说是吃亏,毕竟做研究是很烧钱的,而他也不是所有的研究都能出成果,大部分时候,投入的资金和物资只能打水漂。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他的要求反倒是一条长久之计。 反正他只想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我同意。”贺卿没什么犹豫,便点了头,“那我们先来签个合同吧。” 签订合同之后,贺卿就给了他一笔钱,用来安顿自己的家人,以及继续接下来的研究工作。而贺端则是将自己的几项发明留了下来,交给贺卿运作。 “真师打算怎么做?”贺成君问,“是否要联络一下京中的商人们?” “暂时不用。”贺卿摆弄着手里的东西,“我得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这些东西投入市场之后,收益必定非常可观,但贺卿对钱财并没有那么在意,她要做的,是借助这件事,撬动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东西。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琢磨了一个下午,贺卿心里才有了初步的打算。她让贺成君去给几位宗室之中身份高威望重的老人下了帖子,请他们明日出来一见。 见这些人,就不能像是见贺端那么随意,可以安排在报社了。最后地点是由鹊桥仙定下,是一家叫八锦楼的大酒楼,距离皇城不远,就开在主干道上,除了提供酒菜之外,还有戏班、歌舞、曲艺、说书乃至杂技等等表演,许多王公贵族、官宦子弟都喜欢到这里来消遣。 按照鹊桥仙的说法,这家酒楼,就是贺卿这一次宴请的主要目标,宗正寺卿德王爷的产业。 也不是所有宗室都混得很惨,虽然朝廷规定他们不能经商,但只要自己有能力和手段,也不是没有折中的法子。比如将家中仆人放良出去,在外面置产,又或是为那些没有后台的富商做靠山,收他们上供的银钱,都是不错的办法。 这家八锦楼,就是挂在德王一位得力仆人的名下。也正是因为有他老人家照看着,所以才能蒸蒸日上,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 定在这里见面,也可算得上诚意十足。 第二天一早,几位老王爷在八锦楼碰了面,对贺卿的来意都有些莫名,不知道她同时约见那么多人,究竟所为何事。 而贺卿也不绕弯子,直接让人将那摆钟抬了出来。 “真师这是想与我等合作,做成这笔生意?”德王作为几人中身份最高者,首先开口询问。 “蝇头小利,几位王爷哪里看得上眼?若是为这个,我就不来了。”贺卿道,“我这里如今有一条康庄大道,就不知几位愿不愿意走。” “真师能否直言?”几人对视了一眼,还是由德王问道。 “镇国公家那件事,几位想来都是知道的。我朝立国百多年,宗室的人口日益壮大,朝廷几乎已经无力奉养,日子自然越来越难过。德王爷身为宗正寺卿,几位在宗室之中也都是德高望重,可曾想过改善这样的情形?” “真师误会了!”永安王叹道,“非是我等不肯出力,其实我们每年都会拿出一笔为数不少的钱财,赈济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宗室,只是这毕竟非长久之计,能够帮到的人也着实不多。” “这我也蹭听人提起。”贺卿点头,“若非如此,也不会找几位王爷商量。如今我这里有一个法子,只需几位王爷出面牵头做起来,便可以帮到大部分宗室。” “这与真师带来的这口摆钟有何关系?”北海王问道。 “正是要几位王爷牵头,让所有宗室都加入到这桩生意中来,从中获利。”贺卿道,“这有违祖宗法度,但我的意思是,由几位王爷向太皇太后陈情,将这生意归属内库,由内宫局那边派人负责。宗室们只负责投入最初生产销售所需的本金,按出钱数入股,盈利之后按股份分钱。” “妙啊!”德王不由击掌赞叹道。 这个提议,既可以规避宗室不允许经商的规矩,又可以为内库增加收入,不用担心太皇太后会不同意。 至于与民争利,这摆钟造价昂贵,看起来也不像是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只会面对富商大族销售,也就不存在这样的隐患了。 而对他们来说,固然未必会将这样的生意放在眼里,但由此可以极大提高在宗室之中的人望,却是钱财买不来的好处。尤其是德王,身为宗正寺卿,若能解决了这个历史遗留的难题,必然能够得到所有人的敬仰和感念。 宗室不能建功立业,但这样一来,他也算是成就了一番不世之功。 何况宗室终究算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若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便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太皇太后,小皇帝乃至朝堂形成影响,其中的好处,不必细数。 这么一想,在得意之外,德王对这位之前一直不声不响的慧如真师,也不由刮目相看。 第50章 太后求救 太皇太后脸皮薄,好面子,又没有足够的城府,这一点不算弱点的弱点,德王看得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没有一上来就亲自出马,去跟太皇太后提这件事,而是先让德王妃在宗室之中煽风点火,鼓动着几个能在太皇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宗室命妇进宫去哭闹。 反正经过了贺成君那件事之后,人人都知道宗室的日子不好过,豁出去那一点脸面不要,若能得些好处,也就值了。 刚开始来的只是一个两个,太皇太后还会温言安抚,设法从内库里再挤出一点银子帮补一番,等后面的人跟闻着味儿似的扑上来,越来越多,根本招架不住时,她就有得头疼了。 已经打肿脸充了胖子,如今总不能也对着这些命妇们哭穷。 此时德王再主动站出来提这件事,那就是为太皇太后分忧,她只有高兴的,自然不会反对。反正他都已经设想周全,避开了所谓的规矩限制,也就不会产生不好的影响了。 得了太皇太后的允许,德王与内宫局的人合计了一番,很快就拟出了章程,而后派人挨家挨户的去通知在京所有宗室,晓谕太皇太后的恩典,给他们一段时间筹钱,愿意参一股的就自己到内宫局去办理手续,以后就等着每年拿分红。 德王爷会做人,恩典虽然是太皇太后的恩典,但是他也没有抹去贺卿的功劳,好生替她宣传了一番。青城郡王贺端就是看了她的报纸才做出了摆钟,而让大家一起赚钱也是她的主意,众人自然也承她的情。 还有不少人因此对报纸和科学产生了兴趣,打算也跟着钻研一番,或许也能有青城郡王那样的成果。 到时候卖给内宫局,便可以得到一笔进项,又能让大伙儿的生意更加兴隆,还不显得铜臭,何乐而不为? 贺卿对此乐见其成。她觉得等到社会再往前发展一些,成立一个皇家科学院,也未为不可。反正历代帝王只忌惮宗室从军从政,钻研科学技术,想来是没有大碍的,还可以为社会发展贡献一份两。 有了大量的钱财支持,内宫局这边又不缺少材料和上好的工匠,加班加点,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第一批几十台摆钟就被生产了出来。 第一台自然是要送到宫中的。 太皇太后见了这种新式的计时器,也觉得比之铜壶滴漏和日晷都更方便,欣然赞赏,在咨平殿摆了一台,又特命内宫局造一台摆在金銮殿里。此外,还往政事堂赏了一台。 有了皇家带头,打上“内宫制造”“皇室使用”的标签,这摆钟的身份自然就抬上去了。剩下的不是被高官显贵带回家,就是卖给外面的富商大贾,开了个好头不说,连第二批第三批的订单都爆满,只等着生产了。 这还只是京城,若是能扩展到整个大楚,进项自然更多。 不过,德王看得清楚,摆钟这东西虽然算是必需品,但是又不容易坏,买了一台或许可以用上几十年,是个一锤子买卖。如今看着虽然红火,却不可不为之后做打算。 总得要有接得上的,能长久做下去的生意,才算是安稳。 不过这方面,贺卿也给不了什么帮助,只能暗示他多多让大家钻研科学,或许就会生出奇思妙想,制造出如今没有想到的好东西。尤其是年轻人,他们脑子灵活,不受束缚,往往能有惊喜。 德王深以为然,回去之后便让人去报社定了几十份报纸,分法到各家各户,鼓励年轻人们多多钻研其中所学。 反正大多数宗室子弟整日里斗鸡走马,玩物丧志,倒不如把精神放到这上面来。 贺卿的问道宫里也有一台摆钟,就是贺端最开始送来的那一台。送了德王回来之后,她盯着这台钟看了一会儿,便对贺成君道,“回头你出城一趟,去见青城郡王,请他若是有空,可以将设法将这摆钟做得小些……算了,我写一封信,你带去吧。” 她是想跟青城郡王探讨一下机械表的制作,相较而言,要比摆钟更加实用方便。而且缩小之后制成怀表,手表,不但美观,而且便于携带,可以作为身上的装饰物,想来会更受市场欢迎。 只不过这其中的原理,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只知道是利用齿轮转动,至于到底怎么组合,又怎么转,怎么工作,就不知道了。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写一封信说说自己的构想,剩下的就只能靠贺端自己去琢磨。好在齿轮这种东西是早就存在的,只不过暂时没有运用到新的科学领域。对贺端这样的发明家而言,有一点提示,就可能会产生许多新的灵感。 至于摆钟的改进,内宫局的能工巧匠就完全可以胜任,倒不必浪费贺端的时间了。 写完了信送出去,贺卿正琢磨着自己最近忙于各种事务,荒废了道经的学习和钻研,很不妥当,打算临时抱佛脚多翻几页,问道宫的大门却忽然被人敲响了。 “平日里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人里一趟,今日倒是宾客盈门了。”玉屏惊讶的说了一句,赶着去开门了。 没一会儿,她就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真师,是太后娘娘驾到!” 贺卿一惊,连忙起身迎出去。张太后由一个宫女扶着,正站在问道宫门口。日色很好,却越发衬得她皮肤苍白,神色郁郁,周身笼罩着一股阳光都驱散不去的阴沉。 “娘娘怎么来了?”贺卿没敢多看,连忙迎了上去。 张太后等她走到了跟前,才道,“闲着无事,就出来走走。想着这问道宫我还没来过,便顺路过来看看,也该参拜一番才是。” 贺卿疑心她是孩子不在身边之后心情不好,寄情于宗教,便也不多言,亲自扶着人进了门,引她去各个殿内参拜上香罢,这才回到她日常起居的偏殿里,坐下来说话。 张太后只带了两个宫女出门,这回儿还把人打发出去了,一看就是要说体己话,玉屏见状,上了茶之后也跟着退下了。 “娘娘可是有什么事?”贺卿见张太后脸上的忧色不加掩饰,却一时没有开口,只好主动问道。 张太后转过头来,无措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急切道,“真师救我!” “这是怎么了?”贺卿吓了一跳,好端端的说这种话,听着实在是叫人误会。 张太后摇着头,面上一片凄惶,“我收到消息,陛下已经病了两日!太皇太后虽然命太医诊治,却封锁了消息,不叫外头知晓。我听闻之后,便去了一趟乾光宫,想看看孩子怎么样了,却被挡了回来,说是太皇太后有命,不许任何人打扰陛下。” 她说着,眼泪就跟着滚了下来,“真师,我实在是无法了,思来想去,只能来求真师指点。我不求孩子能回到我身边,只是想去看他一眼,看看他究竟好不好!真师若肯帮忙,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贺卿倒不需要她结草衔环,再说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大都指向下辈子,也就是知道自己这辈子报答不上,实在没必要指望。但看她哭得那么可怜,一片母亲怜爱孩子的拳拳之意,却是正戳在了贺卿的软肋上。 她自己亲缘淡薄,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兄长侄儿也从未关照过,在这深宫之中默默无闻长成。大抵是缺什么就见不得什么,正因为清楚没有母亲是什么样的感受,贺卿才不希望小皇帝也如自己一般。 乾光宫里那个孩子,说是帝王至尊,其实也不过是个未满两岁的孩童。 他将来要走的路千难万险,称孤道寡,这个爱他的、肯为他打算的母亲,或许就是人生中唯一的温暖了。贺卿愿意帮帮他们。 其实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装神弄鬼,可惜贺卿在这方面着实没有太多的了解,除了上次那种先祖托梦之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所以就只能设法引起太皇太后的同情心,让她体会到张太后爱子之心,从而软化态度。 这么想着,贺卿便问,“不知太后娘娘手中是否有先帝遗物?” 张太后凝神想了片刻,有些为难地摇头。也不知道是年纪小还是性情如此,先帝并不沉溺女色,身边一直只有几个教导人事的宫女,也不甚亲近。张太后只承宠了寥寥数次,只怕先帝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记不住,又怎么可能会赏赐贴身的东西?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贺卿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此事我来想办法,时候不早,娘娘该回坤华宫了。” “真师……”张太后有些迟疑。 贺卿加重语气道,“我这里毕竟是方外之地,娘娘待久了不好。若是再惹得太皇太后生疑,事情恐怕又会有变故。”她想了想,又从旁边拿了两本道经放在张太后手中,“你就假作是来求道经的,回去之后闭门不出便可。”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又道,“对了,陛下病了的消息,太后娘娘如何得知?此事是否为太皇太后所知?”如果太皇太后一开始就知道张太后已经知道了,那么之后要采取的手段,或许就不会有太好的效果了。 张太后连忙摇头,“是我身边张姑姑的同乡在乾光宫伺候,我偷偷联络上他,给了不少金银物事,求他照拂陛下。他暗地里传出来的消息,太皇太后绝不会知晓。” “那就好。”贺卿把人送到门口,“回去等我的消息。” 张太后转头看了她一眼,眉间还是散不去的凝愁,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第51章 秋风乍起 “真师这是有意为难奴婢啊!”听贺卿说完事情始末,黄修就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没办法,也不会求到黄都知这里。”贺卿却是神色不变,温言软语,“其实此事对黄都知而言并不算难办,若是成了,太后娘娘和陛下都承你的情,对你来说并无坏处。” “话虽如此,可就算有好处,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若是让太皇太后察觉,我只怕没有命享这些好处了。”黄修笑着反驳,“我如今已是脱身事外的人,为何还要回去趟这浑水?” 这话说起来不客气,但贺卿一听,就知道他还是意动了。 所谓脱身事外,不过是黄修当日不得已的以退为进之策,他如果甘心离开宫廷这个权力中心,早就可以走了,何必留到现在?所以这话,听听也就罢了。 俗语说,嫌货才是买货人,若真不愿意插手,一口回绝便是,何必如此挑理? 不过是怕付出没有足够的回报罢了。 不过几次合作,贺卿给出的诚意都是十足的,对黄修而言,在太皇太后始终不打算重用他的情况下,贺卿已经是个不错的选择。如今这般试探,不过是想打探更多消息,得到更多保证。 而贺卿也不吝让他更安心,她微笑道,“十几年后的事谁知道会怎样?不过黄都知放心,你的命谁也拿不走。” 黄修神色一动,以为是贺卿已经有了什么安排,顿时不再多问。他虽然想要个保证,却也不想真的牵扯太深。万一贺卿要干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对他并没有好处。 因而他打了个哈哈,就将这个话题略了过去,“慧如真师的话,咱家自然是没有不信的。既是您开了口,事情自然要办得妥妥帖帖。您就回去等消息吧。” 黄修在太皇太后身边始终算不上得意,但这么多年在宫中经营,入内内侍省都知的职位绝非白给,太皇太后身边所用的人之中,大部分都或多或少与他有些关系,真要办起事来自然也方便得很。 在太皇太后的安神香中加些能令人心浮气躁的药材,便可让她频频陷入梦境,而后再加上一些刻意的引导,还摔了一根太皇太后最喜欢的簪子,总算将她一腔母爱勾了出来。 这簪子是先帝出宫游玩时带回来的,民间的玩意自然不如宫中精细,但太皇太后却很喜欢,非是大日子不会插戴。这东西突然摔了,自然不像是吉兆,再加上身边的人从旁引导,很快就让她想到了小皇帝身上去。 一来孩子实在是太小,太皇太后担忧养不住,朝堂上的许多事会平添波折。二来身为母亲,看着这么丁点大的孩子与生母离别,又在病中,多少有些恻隐之心。 而太皇太后虽然是希望小皇帝不要与生母太过亲近,却也不想让对方长大了埋怨自己,适时的施恩也很有必要。 如此几番折腾,张太后那里总算是收到了太皇太后懿旨,称小皇帝思念母亲,令她这几日暂时到乾光宫陪伴。得了这份懿旨,张太后几乎喜极而泣,真心诚意给太皇太后磕了几个头,心里却知道这必然是贺卿在背后辛苦谋划的结果,不由一时感念非常。 小皇帝的病,一开始只是中暑,后来照顾不当,加上幼子体弱,到了新环境,没有熟悉的人,又不免惊慌忧惧,才最终成了症候。太医院虽然日日诊治,却也只敢开一些效果不大的太平方子。太皇太后那里不过问,他们也乐得含糊过去,免得真出了问题要担责任。 但张太后虽然见识不多,对孩子的事却十二分的用心,自己翻医书不说,还日日与太医们探讨药方和治疗方式,弄得一众太医不敢懈怠,只能在她的督促下尽心尽力救治,所以不久之后,病情就有了缓和。 张太后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心中才又升起了另一份隐忧。 一开始,她所求不过是能看一眼孩子,谁知结果比预料的好太多,太皇太后允许他陪伴小皇帝。如今孩子的病好了,她心里却又生出野望,希望能够一直不跟孩子分开。 可太皇太后不会允许,而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幸而前朝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太皇太后一时半刻顾不上这边,暂时还没有下旨免了她每日过来陪伴皇帝,可以再拖一阵子。 但实际上,朝堂上的情况,要比张太后所想的严重多了。 顺宁元年八月,中秋节还未到,西北便来报,说是今秋草原上颇多异动,频繁聚集人马,恐有南下牧马之意,请朝廷早做准备和应对。 虽然只是猜测,但西北军中的将领们都是老于边事之人,在这种情报上更不会胡乱猜测,既然上奏朝廷,恐怕十有八九草原会有异动,而且还不是小动作。 这样一来,备战是不可避免的,说不准还要往西北增援。 然而朝廷如今的局势,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国库空虚,供应西北十几万大军已是吃力,拿什么来打仗? 虽然也有不少保守派官员认为,或许只是西北官员夸大其词,情况其实没有那么糟糕,但朝中大部分重臣都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大楚和西北的铁狼族年年都有摩擦,每五到十年会有一场大战,几乎成了规律。算起来,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但清楚是一回事,想不想打仗又是另一回事。 一场战争不仅劳民伤财,还牵扯到朝廷乃至整个大楚的方方面面,并不是那么容易开启的。一旦仗打起来,变数太多,很多事就不由自己控制了。 所以虽然现在他们属于被动防御,要不要打自己并不能决定,但其中还是有一部分官员认为应该“以和为贵”,可以在战事开始之前遣使往草原,弄清楚对方的目的,谋求和平。 必要的时候,“赏赐”一些财帛钱粮给西北那些蛮子,也不是不能接受。 令人震惊的是,这一类人在朝中竟为数不少,甚至代小皇帝听政的太皇太后,也更倾向于这样的解决办法。 近二十年来,大楚两代君王没有励精图治之意,朝堂上留下的官员也大都是摸鱼打诨之辈,他们报效朝廷的忠诚血性,图的是长久安宁。相较于战争带来的恶果,自然更愿意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换取和平。 但以顾铮为首的年轻激进派却认为,即使要跟西北谈和,也应该是战后。打了胜仗,震慑住对方,自然能够换来和平。否则退让妥协,不过是助长对方的野心。 今年不打,明年也会打,难道以后年年都要给他们“赏赐”一大笔钱粮来换取安稳? 真有这笔钱,他们宁可花在军费上,至少可以强大自身。 两派人在朝堂上僵持不下,所谓的准备工作,自然也无从说起。 顾铮没办法,转念想到即便要打,也不影响派遣使臣,便只能暂时妥协,从礼部选人出使西北。一是表明大楚的态度,并不希望贸然开启战争,希望寻求其他解决方式。二则是为了摸清楚铁狼族内部的情况,万一真打起来,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使臣匆匆出京,但朝堂上的争执却并没有因此停止。 就在这时,一封奏折出现在了太皇太后的几案上,并迅速得到了她的认可,令朝臣们传阅。 上奏的官员只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官卑职小,但这一回却提出了一个很有见地的提议。他认为,如果要打仗就需要军费,如果不打仗可能也需要一笔钱来安抚铁狼族,既然反正都要花钱,倒不如暂时搁置争议,先设法把这笔钱凑出来。到时候再根据形式,决定如何花费。 这位叫周宪的小小官员,立刻因为一封奏折,进入了朝堂诸多大佬的视线之中。 这个提议的确很有道理,所以很快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就连太皇太后也特意召见周宪,询问他是否已想好了筹钱之策。 在太皇太后这位帝国的实际掌权人和政事堂、六部诸多重臣们的注视下,周宪却表现得不卑不亢,气度从容,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听到问话,他便立刻跪了下来,“臣已经想好了一策,只是牵扯众多,恐怕难以施行,因此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妄言。” “哀家恕你无罪,但说无妨。”太皇太后摆手道,“你能为国分忧,已是难能可贵。便是有什么考虑不周之处,在场那么多重臣,也必能描补一二,或许还能找到两全其美之法。” “那臣就僭越了。”周宪道,“今年初,朝廷曾因安阳县一案大动干戈,却至今未能有定论。臣听闻江南世族数次上表,愿意捐献钱粮入国库赎罪,以换取朝廷从轻处置,了结此案。” 江南那件案子,如今已经没什么人提起了,众人一时半刻都没有想到。此刻听周宪这么一说,保守派的官员们立刻眼睛一亮,觉得找到了最好的解决办法。——钱粮是江南出的,不要动用国库一文钱,便可以解决此事,又不用大动干戈,何乐而不为? 第52章 换一个人 顾铮将所有人的表情收入眼底,眉头不由跳了跳。 如果朝廷当真因为此事与江南那边达成一致,揭过了阳山县的事,那他之前的打算就彻底落空了。 这么想着,他不由看了周宪一眼。他博闻强识,朝中大部分官员的籍贯履历都记在脑子里,很快就记起这位周宪周御史同样出身江南,虽然与赫赫有名的四大家族的周并不是同宗,但同在江南,自然少不了往来。 能找出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站出来说话,江南那边的反应很快,也可算是煞费心思。 但这心思的确用得巧妙,此刻朝堂上大部分人,都被周宪的提议打动。反正除了他顾铮,大部分人对于动江南的根基一事都有疑虑,所以案子才一直拖到现在,如今能够用结案换来大笔钱粮支持朝廷,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又怎么可能反对? 好在这并不是在早朝上,而是咨平殿里的小会议。能够站在这里的重臣,都不会那么轻易被牵着走,很快就有人反映过来。 参政知事姚敏道,“周大人这个提议不可谓不好,但以本官看来,却是太过片面,失了大局。” “姚大人所言甚是。”御史中丞顾先敏也道,“阳山县一案,涉及到的不单是数目不小的赈灾钱粮,甚至可能还有一部分税收。这样大笔的钱粮消失在了江南,若是能追查到去处,何愁国库无钱粮可用?” 而这个案子,本来就已经追索到了江南四大家族身上,这些消失的钱粮很有可能是被他们留下了。 如今他们说是拿出一笔钱来献给朝廷,实际上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本就该是归于国库的,而且他们拿出来的只是小部分。若是朝廷因此就沾沾自喜,那可就真是笑话了。 而且若此次轻轻放过此事,往后江南只会更加桀骜不驯,难以管束治理。长此以往,祸患更大。 所以在顾先敏看来,周宪的提议,看似大局为重,其实不过是私心作祟,借着即将到来的战事,帮助江南那边向朝廷施压,本质上就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 其他人听了他这番分析,也不由点头。 本来就是朝廷的钱,他们贪墨腐败,本该抄家灭族的罪名,一倒手反倒可能成了朝廷的功臣,这像话吗? 周宪听了这番话,却是涨红了脸,怒道,“顾大人此言何意?下官之前也说过此事牵连甚大,不敢妄言,是太皇太后恩典,让下官知无不言。如今顾大人这般说,是要借此定了下官的罪?” “本官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我记得周御史似乎也是出身江南。”顾先敏道。 太皇太后闻言,也不由皱了皱眉。她本来是很赞成周宪的提议,但此刻听到他是江南人,却又不免迟疑了。在她看来,江南乃是大楚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为心腹之患,比之外敌,尤为可恶。 而他们能够鼓动朝廷命官为之奔走谋划,背后所蕴含的深意,也让太皇太后寝食难安。 江南世族势力之大远超预料,已经能够影响到朝廷乃至宫中,是否有一日,这江山悄无声息地换了主人,都不会被人发现? 此时礼部尚书赵君原出列道,“顾中丞所言极是。然而如今强敌在侧,一切自然是以安稳为要。若是此时江南闹起来,内忧外患,又当如何?依本官看,周御史之提议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能和平的解决此事,自然胜过兴师动众。毕竟江南的局势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想要在短时间内解决,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自是要优先考虑眼目前的问题。 双方各执一词,太皇太后听得头疼,只能让众人先退下,各自拟折子上表,提出自己的建议。 从咨平殿出来,姚敏跟顾铮静静往前走了一会儿,眼看前面的刘牧川已经走远,周围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姚敏才低声叹道,“顾兄之前所做的,只怕都是白忙活了。” “那也未见得。”顾铮道。 姚敏挑眉,“怎么,难道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我看太皇太后的态度,只怕最后妥协的多。” 妇人当政,很难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去做事,拖来拖去,最后就只能选择相对更安稳的法子。如今这位,只怕也不会例外。只是满朝上下都知道顾铮有意动江南一下,事情若是就此压下去,对他来说,实在不是好事。 顾铮轻轻摇头道,“我还没有想好。”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了,我们能等,铁狼族未必能等。”姚敏说着,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这个事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这同样是唐礼臣的看法,“这一次被打断,再要重提此事,就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要是真的打起来,大楚如今的情形,还真未必有胜算。若是输了,万事皆休,自保都来不及,也根本无力继续谋算江南,只怕这个祸端是要一直留下去了。 而就算侥天之幸赢了,或是和谈成功不动刀兵,太皇太后在朝中的地位只会更稳当,对顾铮也未见得是好事。 这么一想,唐礼臣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憋屈。本以为筹谋那么长时间,能够一鼓作气,结果频频被打断,如今还要被切断最后的希望,由不得他不难受。 见周有霖在一旁不声不响地品茶,他便用手肘拐了一下,“你怎么不说话?” “我倒觉得,如今的局面并不算坏。虽说我们是被逼到了绝境,但朝廷何尝不是如此?江南的事或是糊涂了事或是彻查到底,总归没有拖延的余地了。若是能一鼓作气,推进此事,未必就不是个机会。”周有霖放下茶杯道。 顾铮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 “我却觉得没戏。”唐礼臣泼冷水,“太皇太后的性子,绝不会乐意看到这种铤而走险的局面。有她支持,朝中的保守派只会占据优势,只怕唐兄也是有心无力。” “有理。”顾铮微微笑了笑,“所以我在考虑是否要启另一个备用的方案。” “什么备用方案?”唐礼臣来了兴致,“莫非还有什么我没有考虑到的?” 顾铮撩了撩眼皮,面上闪过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此事有些冒险,我也是近来才偶然生出的念头。太皇太后没有决断,但若是换一个人呢?” “什么?!”唐礼臣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顾铮,“你疯了!” “稍安勿躁。”周有霖按着他的肩膀,压着人重新坐回去,这才看向顾铮,脸上的表情却也是严肃的,“顾兄说的,应该不会是我们所想的吧?” 气氛忽然凝重起来,顾铮微微一愣,继而失笑,“当然不是。废立之事,哪有那么容易推动,何况还是现在这个时候?” “那你的意思是……?”周有霖与他多年好友,政见相同,十分投契,此刻也有些摸不清楚他的打算了。 “陛下自然还是陛下。”顾铮手指在桌面上微微一点,声音也压得轻轻的,“但是主事之人完全可以换一个,比如……坤华宫中的那位太后娘娘。” “妙啊!”周有霖还没有开口,唐礼臣已经击掌赞道,“论起来,太后是陛下生母,自然更有资格主持朝事。而且此事操作起来,也不会太难,只需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或是做了什么错误的决策,便可以鼓动朝臣提出此事。” 相对而言,张太后出身低微,毫无见识,又是骤贵之身,在朝政上半点话都说不上,显然会比已经上了年纪的太皇太后更好掌控。对朝臣们而言,这是有百里而无一害的事,想来不会有人反对。 周有霖皱着眉头,思量了半晌道,“也别小瞧了人,权势这种东西,一朝在手,便很难放下了。太皇太后未必肯让位,张太后也不见得就真的如想象中那般好糊弄。” 别弄走了太皇太后,又来一个连她都不如的,到时候局势更坏。 “这倒不必担心。”顾铮肯定道。因为他要推的,本来也不是张太后,而是躲在张太后身后的那位无上慧如真师。 很显然,贺卿跟张太后的关系更亲密,张太后也愿意听她的话。而她本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比太皇太后更出众。 当然,或许也更难掌控,但顾铮的目的,从来不是自己在朝中一手遮天、大权在握,而是从全局出发,为整个大楚考虑。以此看来,贺卿显然更能够胜任那个位置。 不过,前提是她有这个兴趣。这种事情,若是没有她自己的配合,且不提操作的难度会变得更大,就算成功了,效果也未必会如自己所想。 不过,顾铮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贺卿提起某些东西的时候,眼睛里会有光,身上也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个人,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野心。 只要她还有想做的事,他就有把握说服她。最重要的是,贺卿或许已经猜到了他在针对江南布局,而目前看来,她也是支持的。如此,也就省了许多功夫。 第53章 分析局势 “真师,这是给你的。”一身男装打扮,英姿飒爽的鹊桥仙从外面快步走进来,顺手将一封信放在了贺卿的桌上,“是有人送到门卫那里的,对方没有留下名字,只说你看了就知晓。我顺便带过来了。” 贺卿闻言不由有些疑惑,不明白有什么人需要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但这封信看起来没有任何危险,她便直接拆开了。熟悉的字迹一出现在眼前,她就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了。 顾铮的字天下流传,都谓是铁骨铮铮,金钩银划,但少有人知道,他其实还会一手十分流丽的左手字。用笔名投到报社里那些文章,就是他用左手写的,目前只有贺卿一个人知道。 信里约她去茶楼喝茶,想来是有什么事要说。贺卿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赴约。虽然不知道顾铮到底有什么要事甚至不能到报社来提,但贺卿对她他还算信任,相信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如此。 跟下面的人交代了一番,她一个人都没带,离开报社之后,还特意转了几个地方,以免被人跟踪,然后才来到了约定好的茶楼。 京城繁华热闹,但也总有繁华不能及的地方。这家茶楼所在的区域,便是如此,偏僻、安静、冷清,外表甚至还有些破旧,也不知道顾铮是怎么找到这么一个地方的。 店里没有客人,小二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打蚊子,见了贺卿也没有直起身,听她说出约定好的房间号,也只随手指了个方向给她,半点起身引路的意思都没有。 贺卿上楼时还琢磨,这样的待客之道,难怪店里生意如此冷清。 顾铮的兴致倒是很好,正在清洗茶具,看样子是打算自己煮茶。复杂的器具几乎摆满了桌面,他的动作则不疾不徐,行云流水,从容悠然。见了贺卿,也没有说话,只一抬手请她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洗好了差茶具,正好火上架着的水壶烧开了,他便又开始忙碌开来。直到将茶分装入小盏之中,他才端起其中一杯,放到贺卿面前,“今年刚得的好茶,请。” “我不懂品茶。”贺卿这么说,但还是端起杯子饮了一口。 入口微苦,却又并不难以忍受,咽下去片刻之后,口中才有回甘滋味,叫人忍不住想再次品尝。贺卿眼睛一亮,赞了一声,“好茶。” 顾铮自己也喝了一杯茶,然后才道,“这‘报春芽’产自江南林州,自前朝被点为贡品之后,民声越来越大,价钱也越来越贵,许多达官贵人都以能用此茶待客而自豪。” “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迎合。林州大半良田山地都被改做了茶园,即便如此,市面上仍旧供不应求。” 贺卿闻言,面色不由微变。她就是再不知政事,也知道江南乃是鱼米之乡,虽然田地稀少,人口稠密,但出产却是全国最多的。那里都是肥沃良田,又一年两熟,产量极高,养活了不知多少人。 如果良田被变作茶园,看似收益增加,但实际上却是粮食大幅减产。产量降低,粮价就会上涨,也就意味着有人要吃不上饭了。 万一遇到灾荒年间,新旧不接,又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用以赈济,饿死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还有真师身上这种烟云锦。”顾铮却像是全然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其产自江南齐州,因轻薄柔软而广受喜爱,售价不低,为了能多产锦布,齐州的田地也大都被改为桑园。”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放下手中的茶盏,皱着眉问。 顾铮沉声道,“但真师可知,不论茶园也好,桑园也罢,都是属于士绅之家的。为了能够扩张规模,他们大肆吞并普通百姓手中的土地。江南的财富越积越多,但对升斗小民而言,日子却并未越来越好。” 无数百姓失去了土地,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做佃农、做长工,以此养活全家人。但佃户长工的待遇十分苛刻,这样的生活没有保障,一旦遇上了灾祸,根本无力应对。他们没有钱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看病治疗,只能一直苦熬下去。 “这是臣所见的江南。”顾铮抬起头看向贺卿,“朝堂民间只知江南豪富,却不知道这种豪富是畸形的,也是不能长久的。若不整治,便是给大楚留下腹心之患!” “难怪顾大人要对江南动手,此事我并无异议,可也帮不上什么忙。顾大人是不是找错人了?”贺卿以为明白了顾铮的目的,便十分干脆地道。 “臣也很清楚,此事绝非一时片刻能够办成,也绝非我一人之力可成,因此之前被搁置,也并不急着推动。”顾铮道,“然而如今铁狼族即将南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无论是战是和,朝廷都需要一笔钱。国库空虚,这笔钱从哪里来?真师想来也听说了,有人提议了结阳山县的案子,接受江南世族的捐款,将此事揭过去。” 不提敏感的贪污腐败之事,江南的问题也是既多且杂,不是那么容易办的。若是这一次轻轻放过,对方有了防备,以后要查办就更难了。而且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必然会有人效仿,则朝纲崩乱,近在眼前。 贺卿也明白了顾铮的意思,这个提议朝中必然有不少人赞同,甚至可能太皇太后也同样如此,而他又不愿意半途而废,只能想别的办法。 她坐正了身体,看向顾铮,等着他提出要求。 但顾铮却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又说到了别的,“真师应该未曾离开过京城,不知外面的世道是什么样的。臣方才说江南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但至少还有一份安稳。西北民众的日子,才是真的艰难。” 相较于富庶的江南,西北的土地是贫瘠的,出产本来就少,还要随时受到战争的威胁。生活在边关的百姓们,几乎都是半个士兵,战时立刻就能拉上战场的那种。 在这里,活着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状态,却也是一种奢侈的状态,他们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会失去自己的生命。 顾铮还没有当官时曾经出关过一次,此刻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自然也十分感染人。贺卿虽然那份记忆里知道了这些东西,但毕竟不是亲身体验,感触不深,此刻听顾铮将每个场景描绘得清清楚楚,如在眼前,才生出了真实感。 “不仅是我们大楚,中原历代的朝廷,每隔十来年都会与草原有一战,真师可知是为什么?”顾铮忽然问道。 贺卿想了想,说,“为了抢夺粮食?” “可以这么说,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顾铮道,“朝中许多官员也是这么认为,所以他们会想既然战争如此痛苦,那么不打不就行了?与草原谈和,哪怕是每年我们给他们一些钱粮,叫他们能吃饱饭,只要不打仗也是值得的。” “这……”贺卿虽然解释不清楚大道理,但她也知道这种理想的状态是不可能轻易达成的。 “这是不可能的。历来都是周边民族犯边,少有中原朝廷主动出战的。战与不战的主动权,从来不掌握在我们手上,而是由那些异族决定的。而他们即使一时称臣纳贡,得到朝廷优待,也很快就会再次反叛。”顾铮道。 贺卿不由问,“这又是为何?” “因为战争真正的原因非常复杂。第一个,就是你说的为了粮食。草原上物产有限,能够养活的人自然也有限。休养生息几年之后,人口膨胀,草原上的资源就不够了。所以他们南下劫掠,既是为了抢夺足够的粮食,更是为了……消耗掉多余的那一部分人口。”顾铮说到这里,看了贺卿一眼。 贺卿被他看得后背一凉,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血淋淋的现实,归结到了一起,也不过这么波澜不惊的一句话罢了。 顾铮继续道,“但更重要的是,草原地广人稀,而且他们又是游牧民族,很难像中原这样组建城邦,所以形成了大大小小的部落。而这些部落之间,自然不会是一条心,内部常常发生矛盾。这种矛盾无法化解,只能想办法转移,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一个新的敌人。富饶的中原朝廷,显然很好地承担了这项任务。” 所以表面上看是眼红中原的富庶而掀起战争,但实际上被鼓动的只有想下层那些什么都不懂的普通民众,在高层眼中,这只是一种“战略”,以人命填充的战略。 “而且这种战争还有一个好处,上位者可以通过种种手段来决定哪一部分人口是需要被消耗掉的。” 贺卿忍不住接道,“那些不安分的。” “是的。”顾铮紧盯着贺卿的眼睛,“所以你应该明白,虽然朝中无数官员还抱着和谈的妄想,但是这一仗,却是绝无可能避免的。一定要打,而且大楚还一定要赢,否则……” 否则战略就会转变成现实,一旦发现中原朝廷只是一只纸老虎,草原部落的首领们一定不会介意打到京城,为这片江山换个主人。 西北要打仗,江南却也不能轻轻放过……贺卿深吸了一口气,问,“顾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第54章 顾铮提议 “这一仗既然迟早要打,自然是越早准备约好。我同意朝臣们的看法,内忧外患对朝廷没好处。但我认为,因此将江南之事大事化小,并非明智的选择。只有彻底安靖江南,才可免除后患。”顾铮站起来,走到窗边,“真师请过来一看。” 贺卿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示意的方向往外看去,才意外地发现,这里地方看似偏僻安静,但其实不远处就是进出货的城门。只不过这道城门是水路,船只可以一路进城,因此街道上的行人才很少。 京城与外地的大宗货物交易,都在城外的码头进行。因此各家大商行的仓库,也多建在那边。城中的小商户们要拿货来卖,就必须要出城。走水路运进来会比陆路方便许多。 从茶楼往那边看,可以看到无数堆满货物的船只不断往来。虽然听不见喧哗之声,但也可以想见那样的热闹。 “京城附近虽然也有良田,但完全不足以供给京师数十万人口。所以只能依赖水运,将粮食从江南运过来。”顾铮道,“真师可知,这一个多月,京城的粮价已经上涨了三成。” 报社毕竟消息灵通,贺卿之前已经听说过这个消息,闻言下意识地道,“因为要打仗?” “坊间的说法是如此。但实际上,在西北的消息传回来之前,粮价就已经在缓慢上涨了。”顾铮道,“江南掌控着粮食,也就掌控了朝廷的咽喉和命脉。粮价的涨跌完全操于他们之手。在这种情况下与铁狼族开战,一旦关键时刻粮道被切断,就只能任人鱼肉了。” “所以你想先解决了江南,然后再考虑西北之事。如此一来,所剩的时间就不多了,而且朝臣之中,只怕有大半不支持吧?或许,连养寿宫那位也不支持,所以你希望我去劝说她?”贺卿说出自己的猜测,然后无奈地道,“多谢顾大人看得起我,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的话,在太皇太后那里,没什么用处。” “所以我不是要你去劝说她。”顾铮一只手搭在窗棂上,转过头来看着贺卿。他的神色是沉静的,一双眼眸中却仿佛酝酿着风暴,“如今风雨飘摇,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才是。” 贺卿微微一震,“你的意思是……?” “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又更年轻,若由她秉政,或许可以一改朝中如今的风气。”顾铮的声音很轻,响在贺卿耳边却仿佛擂鼓一般。 她没想到,顾铮竟然会提议直接换掉太皇太后! 但是平心而论,对如今这个局势而言,这的确是最容易为众人所接受的方式。 而顾铮选择来找她商量这件事,显然是看出她跟张太后关系不错,而张太后本人并无主见,可以被她左右。如此一来,他便可以通过这种迂回婉转的方法,把持朝政,推行自己想做的事。 贺卿控制着没有让自己露出太过震惊的表情,等最初的情绪淡去之后,她才勉强笑道,“顾大人的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不过是尽己所能,无愧于心。”顾铮说完这句话,转身走回去,重新落座,再次为自己冲了一杯茶。 已经微凉的茶水,苦味更重,甘甜更淡,却更符合顾铮的喜好。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没有继续开口,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贺卿,让她能够仔细考虑他的提议。 贺卿独自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脑子里纷乱得很,一时理不出确切的头绪。 老实说,顾铮的思路她是赞同的,也相信他的判断。但是要自己牵扯进这件事情中来,贺卿不免有些犹豫。刚刚重生时她倒是踌躇满志,只是后来发现自己跟那些老狐狸比起来差得远,便主动退却了。 平心而论,她不甘心,但现在的生活是安稳的,贸然打破,贺卿也不确定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仔细想想,不论她的身份,还是她如今在推动的事情,都需要得到朝廷的支持。而眼下,就是个最好的机会。虽然顾铮应该会帮忙,但贺卿已经习惯不去指望别人。 也不是非要插手政事,但为自己留下这样一个余地,显然是大有好处的。 至少,张太后掌权,比之太皇太后,对她而言会好得多。 但是这件事牵扯太大,而且完全由自己来主持,贺卿一时不敢做出决定。她思量片刻,最后还是道,“顾大人的想法我知道了,容我回去仔细考虑之后作答。” 顾铮点点头,没有说话。 贺卿便转身往雅间外面走,打算直接离开。 然而她才走到门口,便听见顾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真师应当知晓,有些事情,既然知道了,就绝不可能再装傻。” 贺卿脚步一顿,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继续迈步往前走,并没有回答顾铮的话。 直到回到了报社,见到熟悉的人来人往,各自忙碌,贺卿才终于回过神来。仔细想想,这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神思不属,她甚至不怎么记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但是发现除了那些烦心事之外,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贺卿的心反而安定了不少。 正好德王爷找上门来,有事与她商量,贺卿便暂且将此事搁置,打起精神去待客。 摆钟的销售工作如火如荼,为了安宗室们的心,德王爷打算第一个月的收益出来之后,就先分红一次。虽然数量不多,但拿到了银子,可以极大增强众人的信心。 贺卿对此十分赞同。不管是做生意还是揣摩人心,她必然都是不如德王爷的,倒是又跟着学了一课。 德王见她答应,便取出一个盒子递了过来,“这是真师的那一份。” “我的?”贺卿满脸诧异,“我又不曾入股,哪里来的分红?” “老夫与几位负责事务的王爷商量之后,做主替真师入了一股,还请万勿推辞。”德王道,“须知若不是有真师在,这生意也做不起来。既然承了情,自然不能不报答。何况青城郡王那边,还要劳烦真师多多联络,若是有了新东西,先送到我们这边。” “那这份子该送给青城郡王才是。”贺卿道。 德王便笑着取出了另一个盒子,“正要劳烦真师着人送去,聊表心意。” “这也罢了。”贺卿想了想,笑道,“既然是王爷一片心意,这次我就收下。不过,往后不能再送了。我一个出家人,没有花钱的地方,不必如此。倒是青城郡王那里,我虽然可以带一句话,但究竟如何,还得王爷派人去谈才是。” 专利授权,从来都是发明家的主要收入来源。只有足够丰厚的回报,才能够驱使他们做出更多市场需要的东西。 既然收了钱,贺卿也不会拦着别人的财路,直接将贺成君借给了德王爷,替他从中牵线,办成此事。顺便也能替不怎么懂人情世故的青城郡王看看合同,最好两边都满意。 “此事不急。”德王爷说着,又拿出了第三个盒子放在桌上。 贺卿见状不由调侃道,“王爷这是把事情都攒到一天来了?” “真师事务繁忙,平日里不敢打扰,把事情都拢到一起,虽然一时叫人厌烦,但好歹只有一次,还请真师忍耐。”德王也玩笑道。 贺卿这才笑问,“这又是什么?” “是下头的工匠琢磨出来的东西,送给真师品鉴一番。”德王说着打开了盒子,推到贺卿面前。 贺卿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由微微一愣,竟是一对镜片。 她取出来放在手中,抬头问道,“不知这是做什么用的?” “之前《自然》上有文章介绍,说是将冰块打磨成椭圆形,可以聚光引火,乃是因为光之聚散远离,因此提出了凸透镜与凹透镜。老夫着下头的人用水晶磨了一对出来,却意外发现,这镜片别有妙用。” 德王说着,结果贺卿手中的那块凸透镜,往手边的报纸上一放,“凹透镜尚在摸索之中,但这凸透镜,却是可以放大字体。老夫年纪大了,看书习字本来多有昏花不便之时,借了这镜片的便利,却是清晰许多。” 他抬头看向贺卿,“若将此镜投入市场,即可盈利,也能造福如老夫这般的读书人。” “只是水晶价贵,普通人怕是用不起。”贺卿道。 德王摇头,“那也只是品质上乘的水晶,若取那略有瑕疵的,成本便可下降许多,大多数人都可负担得起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或许将来,这镜片也会变成如同折扇佩玉一般的存在,读书人必然都要带一块在身上,形成风尚。如此,这生意便只会更加兴隆。” 不过,这生意大家都做得,只怕未必能够垄断。既然他们这边是皇家内府做的生意,自是精益求精,只供达官贵人,把剩下的市场让出去也未尝不可。 “的确如此。”贺卿含笑应承着,手指却下意识地摩挲着镜片表面,想到了别的问题。 凸透镜已经有了,望远镜还会远吗? 在这个时代,星象是神秘的,涉及占卜、推演等神秘学的领域,从来都是皇室的禁区,只允许一部分专业人员研究,民间绝不能探索。但是工具的出现,会渐渐打破这种格局。 当“天”不再是神秘的,当人踏足了“神”的领域,又会发生什么呢? 第55章 重要的事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这就是蝴蝶效应。 贺卿一直以为,即便自己得到的那份记忆,会给这个时代带来一些变化,那也应该是在很久以后。但此刻她才发现,改变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而且中间种种过程也难以控制,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发展。 就像她只是小小地在德王身后推了一把,拿出第一件可以运作的上品,对方就举一反三做出了放大镜。 这种变化完全无法掌控,甚至发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完全无法预料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她唯一能知道的,是改变已然开始。 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是放任不管还是顺流而上,是成为走在最前面的弄潮儿还是被遗弃在岸边永远追之不及,选择权此刻正摆在她面前。 答案已不必再问。 送走了德王,贺卿在报社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回头对贺成君道,“元清,陪我走走。” 这一带虽然靠近皇城,但考虑到报社的特殊性,贺卿特意选择了一个相对热闹的地方。从巷子里转出来,街上是一间间的店铺,往来采购的客人如云,显出十分嘈杂来。 贺卿放满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看,偶尔甚至还会转进铺子里逛逛。两人并没有交谈,贺成君对她的目标有些茫然,却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这条街快走完的时候,鼻尖忽然嗅到了食物的香气,许多种不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却只显得越发勾人食欲。 果然转过街头,另一条街上就都是小食摊子和食铺。 见贺卿要走过去,贺成君才有些担忧的叫了一声,“真师。” 她自己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觉得此地与自己的身份不符,更何况是贺卿? “无妨。”贺卿明白她的意思,微微摇头道,“既然已经是出家人,过去的身份就该丢开,不必总被那些规矩束缚着。何况这里又没人知道咱们的身份。” 贺成君闻言放松了表情,嗅着空气中的香气,也不免有些食指大动。 这些小食铺只是临时在街上支开的摊子,并没有坐下来吃的地方,而大部分客人也并不在意,要了东西,捧在手里一边走一边吃。 贺卿和贺成君在一家饼摊前立住脚,待要开口购买时,贺卿忽然顿住,转过头去问贺成君,“你身上可带钱了?” “……不曾。”贺成君也是一愣。 她们虽然日日出宫,往来忙碌,但实际上几乎都在报社里,并不需要外出,自然也就没有花钱的地方,因而并未养成随身带钱的习惯。 若是从前,两人还是女装打扮时,身上随便什么首饰,拿出来都能兑了钱花。奈何如今穿的是道袍,浑身上下没有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 “两张饼。”就在两人犹豫尴尬时,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递上了五文钱。贺卿连忙往旁边让了让,以免影响生意。 店家立刻高高兴兴包了两张饼递过来。那人伸手接过,却一转身就将之递到了贺卿面前,“真师,请。” 贺卿的视线顺着这只手往上,见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由一怔,“你认识我?” “我是《自然》与《科学》的忠实读者。”书生打扮,年约二十许的青年书生含笑道。 贺卿皱眉,“《自然》与《科学》的读者,就能认识我?” 除了朝臣之外,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报社与她的关系,倒是有人猜测跟顾铮有关,却也没人会去验证。 忠实读者忠实到要追查报社主人的身份?至少贺卿不信。 那年轻人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反问,微微一顿,才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来想进报社做编辑,只是近来报社似乎并无对外招聘之意,在下便只好主动登门拜访。谁知正巧在门口看见真师送德王爷出门,便预备上前毛遂自荐。只是……似乎挑错了时机。” 以至于跟了一路,才尴尬的发现人家只是要出来逛街。只是就这么放弃也不甘心,就继续跟了。如今得了机会,这才上前点破。 《自然》与《科学》当初几乎同时出现,两家报社又正好相邻,明眼人都能猜到二者之间有联系,而贺卿送德王出门免不了交谈,暴露身份,让人猜到两家报社背后的人是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即便如此,此人能短时间内看透,到底是太聪明,还是提前就已经知道了? 贺卿接过他手中的饼,“你运气好,过几日报社就要对外招聘了,多你一个应聘者也无妨。” “多谢真师。”书生立刻拱手道,“在下许舒,明日就递上身份文书和简历。不敢叨扰真师,这便告辞。”年轻书生十分知趣,得了准信,便立刻主动走人。 贺卿咬了一口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虽然拿不准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既然找到了这里,就说明她如今的身份,还是会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 “报社要招人?”贺成君捧着另一张饼,有些惊讶地问。 贺卿点头,“以后这边的事,我会放手交给你,所以须得给你添几个人手,以免忙不过来。” “我?”贺成君吃了一惊。见贺卿点头,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我怕做不好……” “所以要给你添帮手啊。”贺卿道,“这两家报社非常重要,又是我的根基,你得替我看着,知道吗?” 贺成君迟疑地应了,又道,“那真师你呢?” 贺卿腾出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微笑道,“我要去做另一件也很重要的事。”一件她曾经想过,但从不觉得自己真的能够做到的事。而这件事的意义,或许只有她和贺成君这样的人,才能理解。 “有危险吗?”她的表情让贺成君有些担忧,不由问道。 “不。”贺卿摇摇头。不是危险,而是……搏命。 民间有句俗话说,时势造英雄。许多事,无非是因缘际会,成功了就是英雄,失败了就只会留下千古骂名。但贺卿此刻只有去做的冲动,来不及考虑最后会得到的结果。 将一张饼啃干净,她对着长街叹了一口气。 争来这一点自由,这可以透一口气的空间,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她怎么都没想过,自己会有主动放弃的一天。 交代完了之后,贺卿没有再去报社,而是直接回了皇宫,往坤华宫去。 小皇帝的病早已好了,张太后自然很高兴,但没了去乾光宫的机会,她又不免若有所思,这一阵子情绪都不怎么高,只能寄情于道家经典。问道宫里所藏的经典道经,都被她借了来。 贺卿过来时,张太后正带着人抄写经书。 这东西虽然并不难,只要文字端正就能做,但却很费耐心。写错一个字,就只能撕了重来。所以贺卿跟着宫娥入内,见状便止住了对方通报的话语,自己在门口侍立了片刻,等张太后一页抄完,要换纸的时候,才轻轻咳嗽一声,以为提示。 张太后闻声,转过头来,见是贺卿,连忙将手中的毛笔搁回笔架上,起身道,“真师来了。” 贺卿对着她行了一礼,张太后已经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到一旁坐下,这才左右看了一眼,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哀家要向真师讨教道家秘藏。” 等宫娥内侍们鱼贯而出,张太后转过头,正要与贺卿寒暄,贺卿已经回握住她的手,“娘娘,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让陛下回到你身边,你可愿冒险?” “当真?!”张太后睁大眼,抓着贺卿的手用力收紧,险些忘了压制音量。好在她立刻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才紧盯着贺卿道,“真师不是在逗我开心?” “自然不是,这样的事,如何能拿来玩笑?”贺卿肯定地点头。 “我……”张太后胸膛快速地起伏了数次,又闭了闭眼,压制情绪,才终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我愿意。” 竟不问那机会到底是什么。 贺卿道,“娘娘不问?” “不问。”张太后转头往乾光宫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才语气笃定地道,“只要能让陛下回到我身边,不管真师要我做什么,我必万死不辞!” “不是为了我。”贺卿摇头笑道,“此事其实也是为了陛下和娘娘,为了我大楚江山,为了亿兆黎民百姓。” 她铺垫完,这才盯着张太后的眼睛道,“如今江南不稳,西北告急,内忧外患,朝堂上却为了是先攘内还是安外,是与外敌死战还是赔款求和而争论不休。顾相已经有了救国良策,先安江南,再战西北,万无一失。只是太皇太后生性谨慎,又不愿生事,只怕最后会息事宁人。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由太后娘娘您垂帘听政,支持顾相施政。” “这……”张太后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紧张地咬紧了牙关,有些不安地问,“这是要……篡权夺位?” 贺卿没有否认,直视着她逼问,“那娘娘敢吗?” 第56章 贺卿其人 就像顾铮提醒过贺卿的那样,这种事,一旦知道了也就没有退路了,所以张太后就算不敢也得敢。 何况对一个母亲来说,只要能让孩子回到自己身边,不再受制于人,也就没什么不敢做的。 再加上她对贺卿颇有几分信任,相信她既然也参与进了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必然不小,虽说是冒险,但的确值得。 于是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张太后松开贺卿的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物,然后郑重地朝贺卿行了一礼,“我们母子的将来,就都在真师身上了。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懂,但凭差遣便是。”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不过是各尽其力,渡过难关罢了。至于朝堂上的事,多看多听多学,自然就会了。”贺卿说着朝养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笑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 张太后只是摇头推脱,“我哪里能与旁人相比?所求的不过是亲自照料孩子长大,不叫他病了痛了都找不着人说话。至于其他的事,便仰仗真师与朝中诸臣了。免得我胡来一气,反倒坏了事。” 如此往来数个回合,张太后才道,“却不知此事究竟如何安排,我能做什么?” “娘娘且安心,此事暂且无需牵扯到娘娘身上,娘娘只需等着便是。”贺卿道。 张太后闻言,果然感念。若叫她明火执仗地去对付太皇太后,她心里实在发虚。毕竟她从前只是宫女出身,太皇太后却是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一路走上来的,身份尊贵已极。这种尊卑之别深刻在张太后的心里,不是那么容易抹消。 而贺卿可以避开了正面相对,等于是她不需要亲自出面,只要享受最后的成果,张太后如何能不念她的好? 这一整天,贺卿都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之中,以至于回到问道宫之后,她也没有休息,而是找出了纸笔,写下不少东西,又一张一张放在蜡烛上烧了。 这些纸上的内容,不是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势,就是她接下来要做的安排,其中颇有一部分“大逆不道”的内容,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写完之后,那种亢奋的情绪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越加严重。 最后,贺卿只能捧了□□经,在正殿内对着三清塑像念了整整一夜。等到天明时,兴奋的头脑终于扛不住,她放下书,昏昏沉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头就睡。 梦里贺卿梦见了本不属于她的那部分记忆。 十来岁的小姑娘,踩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穿行,迎面的风将她的裙摆高高掀起,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说不出的自由自在。 醒来时有种瞬间从空中坠落到地面的感觉。 早上贺卿去了一趟报社,正式宣布报社的事情以后都交给贺成君打理,然后又去了一趟市场,采购了一整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去了顾铮家。 “这是要干什么?”顾铮看着摆满了整个院子的杂物,简直怀疑贺卿将市场搬到他家里来了。 贺卿颇为遗憾的叹息道,“顾大人家的院子小了些。” “……我家的院子并未堆放过这么多杂物,自然不觉得小。”顾铮道,“倒是真师搬了这么多东西过来,若说不出用处,我就只好叫人将之丢出去了。” “都是接下来要用到的东西。”贺卿说着走到角落的石凳上坐下,忽然转开话题,“这就是顾大人的待客之道?有客人登门,至少也该给一杯茶水吧。” 顾铮扬声叫了仆人过来,却被贺卿拦住,“求我帮忙的时候就亲手煮茶,如今我应下了,就只能喝下头的人准备的茶水了?” 顾铮确定,贺卿这是特意刁难他来了。 不过顾大人涵养好,不与她计较,还主动进屋去了茶具和自己珍藏的茶叶,当真在院子里生起炭火,开始煮茶。 浮生白日,一壶清茶。 贺卿本来因为顾铮隐隐的逼迫而不满,此刻也渐渐散了。 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做事,手段只要有效,又何必去考虑承受者的感受?就是贺卿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无辜。她同样是抓住了张太后的软肋,促成此事,只不过对方没有察觉。 这么一想,她的心气就平了,把玩着茶盏问,“接下来要怎么做,顾大人可想好了?” “并没有。”顾铮捧着茶盏,放在鼻端陶醉地嗅闻茶香,语气十分悠然地答道。 贺卿:“……”没有想好你还那么悠闲? “不过我知道,真师一定有了想法。”顾铮睁开眼睛看向贺卿,“你这一车东西特意送到我家里来,想来不是买着玩儿的。既然已有了主意,我又何必着急?” 贺卿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起来,“顾大人对我如此有信心,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既然如此,我也少不得要露一手了。” “真师打算怎么做?”顾铮的表情一秒正经了起来,就连坐姿也从之前的放松地靠在石桌上,变成了一手支颐,脊背挺直,看似懒散,实则身体已经紧绷。 贺卿扫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其实道家经典,探究天人之理,讲求内外兼修,自古以来便受人尊崇。然而历朝历代,朝廷对所谓道士却总是充满警惕,以为容易霍乱朝纲,却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这等人出入禁中,蛊惑帝王,又以所谓金丹进献,谋求富贵,其实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然也。”贺卿含笑点头,“所以身为出家修道之人,我自然也该开炉炼丹。” 顾铮闻言,眸光微动。他并不觉得贺卿是要炼丹献给太皇太后,这种方法显然不会有太大的用处,毕竟这种方法想要奏效,首先需要上位者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太皇太后显然足够谨慎,不会轻易尝试。 但贺卿也不像是说谎,所以他暂时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抬起一只手,彬彬有礼地道,“那就请吧。只是寒舍简陋,并没有丹炉和一应物品。” “东西我都带来了。”贺卿道,“至于炼丹炉,没有也不要紧,借顾大人家中的锅灶一用。” 然后贺卿就真的开始处理她自己带来的那一堆东西了。顾铮在一旁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之前贺卿把东西送过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味道很怪,但那时东西毕竟密封着,尚且可以忍受。如今打开之后,不但浓重的臭味弥漫整个院子,让顾铮忍不住掩鼻,而且对视觉也是巨大的冲击。 满满一大筐的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还有一大桶黑灰色的可疑物,顾铮越看越觉得像是某种粪便。至于其他的东西,跟这两样比起来,反倒不算什么了。 更可怕的是,这味道不止影响到这座小院,而是透过空气弥漫开去。不多时就有邻居登门抗议,并且打探顾铮究竟在做什么。 顾大人从小聪敏过人,乃是这一带著名的神童,如今当了朝中大员,名声日盛,周遭百姓见了,莫不恭恭敬敬。但凡他家做了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必然会引发周围的居民争相效仿。 万万没想到,还有人找上门来抗议的一日。 顾铮知道贺卿此举多少有一点针对他的意思,但他并未因此动怒,也并不轻视贺卿想出来的办法,即便臭味扑鼻,还是一直跟在一旁观看。直到贺卿自己也受不了了,主动开口道,“事情繁琐,我一人之力有限,不如顾大人找几个人来帮忙。” 顾铮松了一口气,立刻道,“这里毕竟地处闹市,人多口杂,我家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外间都能知晓,实在不便保密。不如重新挑选一个地方,免得提前被人查知。” 贺卿点头应了,顾铮便叫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直接将这些东西搬去了城郊。 接下来的几天,贺卿一直在为此事忙碌。顾铮已经完全确信她并不是故意折腾自己,心下对贺卿却是越发佩服。 他自觉并不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平日里与周围的普通百姓相处融洽,也能体谅他们的种种难处。然而多少还是有些洁癖,家里必定要收拾得干净整洁才好。如今日日看着这些腌臜之物,闻着污秽之味,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而贺卿身为皇族,即使从前不受重视,也必然是金尊玉贵,却能放下身段,亲自去操持这些事。 有这样的决心与狠劲,不论她要做什么事,何愁不能功成? 顾铮相信,贺卿那个还未说出口的方法,一定可以成功地将太皇太后拉下台。这一点信心来得毫无缘由,但顾铮却已经不再担忧此事。此刻,他在意的是另一些东西。 贺卿其人,顾铮很早就觉得自己看不透她。但越是接触,就越是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就越是觉得……危险。 这种危险,并不是说她会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而是贺卿这个人一直在顾铮所默认的秩序之外,让他无法理解和掌控。 一切在自己掌控之外的人或事物,都很危险。 而顾铮,不会也不能放任这种危险一直存在下去。 第57章 忽降天火 顺宁元年八月二十八日。 天光才暗下来,就已经到了关城门的时间。负责守城门的兵丁们在队长的指挥下缓缓关闭城门,正要将城楼上的吊桥放下,就听得远远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城门外急急高叫道,“且慢——西北急报!” 虽然关城门之后,理论上是任何人都不能再放。但军中战报又不同,尤其西北局势一直为朝中重臣们所关注,就连百姓也有耳闻,京中粮价都因此上涨,守城的兵丁们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将关到一半的城门重新打开。 飞驰而来的驿卒在城门打开到可容一人一骑经过时,便打马而入,掀起一阵烟尘之后,消失在了街尾处,只留下被扑了满脸灰尘的守城士兵们心情复杂地站在原地,猜测西北究竟有了什么样的变动。 但此事究竟与这些小卒子不相干,很快就在队长的呼喝之下,重新关好城门,排好夜间值班的人选之后,便各自散去回家了。 驿递一路疾驰至宫门处,几乎是投递上急报之后,就立刻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这份战报乃是最快的六百里加急,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吃住都在马上,疾驰数日,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态,如今卸下重担,身体自然无法承受。 自有侍卫和内侍们上前将人抬走安置,急报则立刻被送入禁宫之中。 太皇太后比大楚之前的两任君主都更加勤勉,这个时候还在咨平殿里批折子,急报送到,她还没来得及拆开,便立刻着人去召政事堂几位相公,并兵部尚书,以及两位老于兵事、如今在京荣养的将军入宫。 几匹马从宫门处飞驰而出,四散开来,惊醒了刚刚沉下来的暮色,也惊动了沿路的官民之家。 本来宫中在散衙之后召见重臣,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奈何之前的两位君主都不是励精图治之辈,朝事本就决于大臣之手,也就没有这样的必要。所以对于京城百姓来说,这已经是二十来年没有看到过的景象了——帝王驾崩时的动静例外。 天子脚下的百姓们很关心国家大事,而对于久住京城的百姓们而言,要猜出是什么事其实也不难。如今太皇太后秉政,夤夜召见重臣不太合乎礼仪,只有军国重事才会如此。而如今最受关注的,无疑便是西北战事。 因为西北守将经验丰富,所以提前探知铁狼族很有可能南下的消息。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二十日,铁狼族若当真要南下,也该有所动作了。 “只怕是真的要打仗了!”老人们坐在门槛上,摆出讲古的架势,对围在一旁的好奇孩童们,讲起惠帝年间那几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来。 其实这些京城百姓,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方寸之地。但京城消息灵通,各种各样的传言说得活灵活现,此刻复述起来,也能唬得小孩子们一愣一愣,瞪大了眼睛不断惊呼。 内侍登门时,顾铮正穿着家常的衣服,坐在院子里品茶。听闻太皇太后急召,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异色,从容起身,进屋更衣。 但这个内侍并不知道,其实顾铮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 在他和贺卿的计划之中,这一天非常重要。因此顾铮早就派人等在了城门处,一旦见到驿递进京,就立刻飞身来报。而他在得到了消息之后,更是立刻设法将之传入宫中。算算时间,此刻贺卿应该也已经知晓了。 两人虽说是合作,但贺卿却坚持着并没有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虽然在看完她制作出来的那些东西之后,顾铮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想。 所以此刻,他换上朝服,骑上马飞驰入宫,神思却大都落在了贺卿那一边,不知道她的准备工作是否顺利,会不会出现意外? 多年的官场生涯让顾铮习惯了一心二用,就算心里正盘算着这么要命的事,面上也没有露出端倪,看上去一派从容镇定。 在宫门口处遇上姚敏,对方面上尽是兴奋之色,见了他便忍不住道,“顾兄,这一回只怕不得不打了。”说着又看了看顾铮的脸色,“怎么你还是这般从容,我倒好奇,究竟有什么事能叫你变了脸色?” 随口一提的姚敏并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很快就能够看到这历史性的一幕了。 咨平殿内,人已经到齐了,除了太皇太后钦点的几位重臣之外,还有两位翰林学士在此秉笔,一旦商量出决定,就需要他们拟定诏书,立刻颁发。 太皇太后将已经拆封的战报交给身边的内侍,“几位卿家先看看这份急报吧。” 按照位阶高低,战报先被传给了平章事刘牧川,然后是姚敏。不过姚敏直接凑到了顾铮身边,又招呼了兵部尚书黄鹏正和两位老将军过来同看,节省了不少时间。 战报里的内容是,铁狼族集结大军二十万,分三路南下,即将进入大楚境内。西北虽然有驻军,但难以应对这么多的敌人,请求京城调派兵马支援,同时还要求一批新的粮饷。 这个发展于预想差别不大,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敌人的数量了。 草原地广人稀,能集结起几万兵马,就已经足够纵横驰骋。因此原本朝中官员们的设想中,大概只会有五万人马南下,所有的应对策略,也是针对这个人数来进行。而今二十万是五万的整整四倍,完全超乎预料,也给了所有人巨大的压力。 “诸卿可有良策?”沉默片刻后,太皇太后开口问。 刘牧川作为政事堂第一人,立刻站出来道,“以老臣观之,铁狼族二十万兵马,几乎是举全族之兵力倾巢出动。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怕这一次南下,目的并不只是劫掠。” 如此一来,议和的路可以说是被堵死了。二十万铁狼族人陈兵边境,就算朝廷肯拿出几十万两银子来议和,想来对方也不会同意。 “刘大人言之有理,即便朝廷想议和,也得先打上几场。”张老将军沉声道,“若是能压制住铁狼族人,自然一切好说,若是让对方占据上风,只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能够想象得到,到时候的铁狼族人,绝不是一点银粮就能够打发的。 “那就只有战了!”姚敏毫不犹豫地道,“我大楚堂堂天-朝上国,拥兵百万,何须怕他?” “难道就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太皇太后却还是处在犹豫之中,战争是她毫不了解的领域,深知其不可控性,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她并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她说着转头看向顾铮,“顾先生可有良策?” 在顾铮看来,太皇太后身上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她没有决断,始终在犹豫。即使做出了选择,也还是会瞻前顾后,生怕自己选错了。如此反复犹豫,反而容易误事。而这样的人,一旦结果不如己意,必然立刻就会后悔。 而她身为上位者,不可能承认是自己决策失误,必然会将错误转嫁到别人身上。 “臣以为……”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外间“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地面也随之发出震动,让站着的众人身形晃动,险些直接跌倒。 蒋老将军年纪虽然大了,却久经沙场,受过无数考验,第一个回过神来,满脸震惊地道,“莫不是又有地动?” 众人立刻想起天顺三年的那一场地震,面色微变。好在这震动只是刹那间,很快就停止了下来,想来应该不是地动。太皇太后摆手让身边的内侍出去查探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让其他人继续商议。 只是毕竟被打断了,一时人心浮动,倒是难以接续。顾铮见状,便不再开口,心里则揣测着,应该是贺卿动手了。 而不久之后,内侍匆匆带来的消息,更是让他确定了这个猜想。 “娘娘,大事不好了!”那内侍从外间跑进来,在门槛出拌了一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殿里,匍匐在地上,颤抖着道,“启禀娘娘……方才……方才后宫之中忽然电闪雷鸣,然后……” “然后什么?”太皇太后急得站了起来,“陛下可有事?” “不是……”那内侍将额头贴在冰冷的汉白玉地砖上,“是……是……养寿宫忽降天火……” “什么?!”此言一出,太皇太后惊得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至于几位朝臣,同样目瞪口呆,陷入将信将疑之中。 莫说大楚立国百多年,就是再往前数上几朝几代,除了那些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杜撰出来的所谓“祥瑞”之外,古往今来,从未曾有过如此奇诡之事。 今日天气极好,这会儿又已经入夜,天朗气清,怎么看都不像会有电闪雷鸣,更何况是降下天火? 但是他们毕竟久经宦海,几乎是立刻就将震惊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转到了此事的影响上来。 养寿宫遭遇天火,这意味着什么? 第58章 这还不够 天火者,灾也。 而天灾,在这个君权神授的时代,就是上天对君王、对朝廷的警示。 而这一次……几位重臣逐渐回过神来,便开始互相交换眼神。 往常的天灾多是旱白水涝,与气候息息相关,偶尔会有地动山崩,共同特征是波及范围广,也没有具体的指向性。可这回却不同,不但降下天火太过奇异,就说养寿宫乃是太皇太后居处,这天火只出现在了这一处,别的地方都不受影响,简直像是故意在针对她一般。 若不是此事并非人力所能达成,恐怕众人都已经往这上面想了。 而太皇太后在最初的惊怒之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脸色渐渐变得煞白,身体也像是失了力气,重新跌坐回了椅子上,无力地靠着椅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顾铮也很惊讶。 他是看着贺卿做出那些东西的,有多少威力也勉强猜到了一些,却没想到,最终所形成的效果会是如此惊人。 不过此刻,他也顾不上整理自己的内心的情绪,向前一步出列,拱手道,“娘娘,如今还是应当派人查验,扑灭火焰,再进行封口,免得事情扩散。” 太皇太后这才如梦初醒,连声道,“对对对……正该如此。” 这件事情发生在深宫之中,又是现在这个时候,只要及时将消息按下去,便不虞会传到民间。否则她这个太皇太后被上天所厌弃,必然会成为千夫所指、人人唾弃的对象。 太皇太后此刻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心骨,说了这句话之后,又有些无措,不由看向几位重臣,艰难地道,“还请诸位臣工也一同前往养寿宫,看看情形如何。” 虽然这种事情应该捂着,但在场的人都已经知情了,又是知道轻重的,不会将这种事泄露出去,太皇太后索性将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抓住。有这么多人在,至少可以将局面稳定下来。 几位重臣对视一眼,都没有拒绝,跟着太皇太后来到了养寿宫门口。 幸而这一路上,遇到的宫人内侍们虽然脚步匆匆,但看起来倒并没有多少慌乱,直到靠近养寿宫,才显出几分嘈杂。 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了那所谓的天火。 淡青色的火焰在整个养寿宫大门上蔓延燃烧,将周围的一片都映出了青白的颜色,看上去有些渗人。这里聚集的人多,一部分正在灭火,更多的却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他们是亲眼看到闪电,听见雷鸣的,又眼睁睁看着这天火忽然出现,大部分人都被吓住,跪了一地,不停的磕着头,口中诵念着各方神明,祈求能够得到他们的保佑。 幸而养寿宫本来就是给尊长们休养的地方,因此是与后宫隔离开的。这些宫人内侍没有乱走,消息也就没有传递出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若是引起整个皇城的喧哗与恐慌,事情绝对压不住。 到了近前,太皇太后才发现,在这里主持灭火工作,压制着惶惶人心的,竟然是黄修。 他虽然卸任了入内内侍省都知的职位,但因为太皇太后身边还没有得力的人手,所以仍旧每日入宫。幸亏他就在养寿宫,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时间压制住了众人,将一应事体安排得井井有条。 众人见状,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快,他们又紧张起来,因为那青白色的诡异火焰,竟是扑之不灭、生生不息。 “拜见太皇太后。”黄修忙里抽闲,注意到了几人的到来,连忙过来问安,又汇报了目前的情况,“当时奴婢在屋内,并未看见,听宫娥内侍们所言,先是一道绝亮的闪电,继而雷声阵阵,这天火就降到了养寿宫的大门上。” “只有这一处?”太皇太后问。 黄修点头,“正是。因着范围不大,奴婢便自作主张,组织了几人灭火。谁知这火焰却有些诡异,触之不能伤人,扑之难以熄灭。” 太皇太后脸色越发苍白,身体看上去摇摇欲坠,却在身边内侍的搀扶之下坚持站立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维持住最后的尊严。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她显然也没有好的解决之法。 倒是兵部尚书黄鹏正眉头一皱,有些迟疑地道,“臣听闻民间有鬼火之说,似乎正与此相类。” “鬼火?”太皇太后立刻捕捉到了这个词。 “正是……”此刻十万火急,黄鹏正也没有费时间去解释,而是直接对黄修道,“民间传闻鬼火只有用泥土覆之方能熄灭,黄都知可以试试。” “奴婢这就去。”此刻灭火要紧,黄修答应着,朝太皇太后一礼,立刻小跑着离开。 养寿宫遍地绿植,取土十分方便,黄修又直接命人将一部分花盆砸开,很快就有了足够的泥土,总算逐渐将那火焰熄灭。 直到此时,太皇太后才领着众臣走了过来。靠得近了便会发现,这宫门只是看上去脏污了些,烧了那么长时间,竟是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可见那火焰,的确是天火。 ——虽然按照黄鹏正的说法,应是鬼火,但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火焰如此诡异,又恰恰降到了养寿宫。 八月底,一场场秋雨之后,京城的天气已经渐渐转冷。此刻暮色笼罩大地,又不知从何处刮过来一阵风。太皇太后抬头看着字迹被污的养寿宫牌匾,只觉得那风中冷意不断透过衣物往自己身体里钻,让她遍体生寒。 事情虽然已经解决了,但却不能保证绝对不会传出去。毕竟宫中人多口杂,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外间的窥探,太皇太后并不敢指望。何况就算当真按住了这个消息,在场诸人均是军国重臣,又亲眼目睹,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而一个被上天厌弃,降下“天火之罚”的太皇太后,要如何交代? “诸位……”她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是磨着嗓子吐出来的字。这让她狠狠掐了一把掌心,只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叫人万分难受。 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现在朝臣们没说什么,是给她这个太皇太后留下脸面。但这种事,终究是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此事明显是针对她,就算想推出旁人来顶罪也不能。此事之后,她在这些本来就压制不住的朝臣面前,也将不会再有任何威信。 若还想留下太皇太后的体面,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退一步,不叫别人逼到面前来。 “太皇太后,西北之事还未商议出结果。”顾铮忽然开口道。 太皇太后身体微微一晃,忽然轻轻颤抖起来,意识到给她做出抉择的时间其实很少,因为朝中如今的局势如此,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立刻裁决,根本无法停下来等她。 西北也好,江南也好……太皇太后不是没有努力过,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其实她对这些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办法。于朝政上,就算只是太平时期,她要跟上重臣们的各种决策都很艰难,何况是如今。 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强撑,此刻却尽数暴露了出来。 那种每天都在不停地做出决定,但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是好还是坏的感觉,其实糟糕透了。这段时间,她一直处在某种惶恐之中,而现在,这种惶恐达到了高峰。 一时间心灰意冷。 太皇太后整个人颓丧下来,微微一侧,将身体大部分的重量压在了身旁的内侍肩上,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脆弱和茫然,“诸位先生,哀家身体不适,只怕无力继续主持朝议。此事……此事就暂时交予政事堂……主持,拿出主意之后,再写条陈送来。” 即使压在肩上时她觉得自己扛不住,恨不得立刻卸下这些压力,但当真要松开手中的权力时,太皇太后还是不免心下一空,茫然若失。 表面上看她只是退了一步,维持住了颜面。可是太皇太后自己心里清楚,今日之后,她就是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将会一降再降,再难恢复。 “太皇太后既然身体不适,自然应该好生休养。朝事繁忙耗费心力,臣以为,不该再让太皇太后烦心。”顾铮上前一步,语气十分诚恳地道,“若是一直忧心政事,只怕难以调理身体。” 太皇太后心下不由惊怒,她已经后退了一步,将决策权交给了政事堂,这还不够? 她紧盯着顾铮。这个人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但是知道顾铮顺利进入政事堂之后,她才发现,其实她从来没有掌控过他,而他也并未因为这所谓“提携”之恩而偏向她,反倒处处与她作对。 满朝称赞的大才子、能臣干吏……太皇太后忽然若有所悟。 因为顾铮注定会走上这条路,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所以这提携之恩,也就不占多少分量了。她这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喜欢任用私人。 因为那些人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一身荣辱恩宠都系在他们身上,不能不尽心尽力,乖乖听话,与这些走科举之道晋升上来的朝臣截然不同。不考虑家国天下,只从自身出发,哪一种人用得更顺手不言而喻。 可她不是皇帝,她的路太艰难,无论如何都不能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太皇太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那依顾相所言,当如何?” “臣请由皇太后暂时监理朝政,免得让太皇太后分心,影响凤体康愈。” 第59章 太后临朝 “顾、铮!”太皇太后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盯着顾铮,既不敢相信,又满心荒谬。 她从来没有将张太后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想过,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人,会跟顾铮勾连在一起,在此时此刻,妄图从她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张太后秉政,的确名正言顺。 顾铮仍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但这姿态,在此刻的太皇太后看来,说不出的可恨可厌,“你就这般急不可耐?!”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或许会面临很艰难的局面,却不想顾铮竟然一时一刻都等不得,就在这养寿宫门口开始逼宫,根本没打算给她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太皇太后明鉴,臣也是为太皇太后凤体计,为大楚江山社稷计。”被这么指着鼻子骂,顾铮却仍是从容镇静。 “好、好、好!”太皇太后怒极反笑,索性不再去看顾铮,视线转开,一一从其他朝臣身上扫过,“诸位臣工,也是与顾相一样的说法?” 既然没有退路,太皇太后也很快收起了脆弱的姿态,开始逼其他重臣表态。她很清楚,顾铮这种打算,就算事先串联了人,也绝不会太多,否则极有可能走漏风声。何况天火事发突然,事先设计的可能性很低。既然如此,她唯一的机会,就在其他人身上。 但众人却并未立刻作答,而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甚至比立刻开口反对,更叫太皇太后难堪。她虽然猜测过,自己在朝臣之中或许威信不高,却没想过,一个肯站出来替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们……你们……”太皇太后抬起颤抖着的手指,挨个指过去,指到顾铮身上时,怒极攻心,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缓不过来,身体直接软倒下去。 “娘娘晕倒了!”现场立刻又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幸而黄修很快就按住了这种躁动,叫人将太皇太后扶进屋里,又着人去请了大夫,百忙之中,还特意抽空安排了几位重臣。这里是后宫,还是太皇太后寝宫,中外有别,不宜久留,黄修便请他们先回咨平殿静候消息,自己留在养寿宫主持大局。 太皇太后晕倒了,顾铮的逼宫反而进行不下去。 诸位大臣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结果倒也不差,而且也算是给太皇太后留下了台阶:既已当众晕倒,那么直接以病体有恙、难以主持朝政为由,将手里的权柄交出来,正好全了体面。 只不过,众人再看向顾铮,眼神都不由变得复杂。 事发突然,他们都还处在震惊之中,顾铮却已经先一步提出了逼宫,这份机变和手段,着实令人忌惮。 不过,太皇太后有一点想错了。这几位朝臣未必都不想帮她说话,但是在她这位皇权代言人面前,朝臣们首先是一个与皇权对抗的集体。 而太皇太后执政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在大多数朝臣看来,都并不算合格。这倒也罢了,偏偏她还频频插手政事,并不愿意放权,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 对他们而言,张太后秉政依旧是正统,换一个人或许又有不同气象。天火之事毕竟敏感,太皇太后此时必须避让。若她不同意这个提议,顾铮大可以把事情宣扬开去,届时她不得不让。此时若是反对顾铮的提议,等张太后执政,就不好说话了。 更重要的是,兵部尚书和两位老将军都不方便在此事上发表意见,真正能做主的,也就只有刘牧川,姚敏与顾铮三人。姚敏与顾铮交好,不会在此事拆他的台,刘牧川又有种种顾虑,几番权衡之下选择了沉默,这才显得太皇太后人单力孤。 但一咨平殿偏殿,刘牧川便第一个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若此时朝堂震荡,只怕影响不小。” “天火示警,亦不可不防。”姚敏立刻道。 “太后娘娘毕竟未曾接触过政事。”刘牧川寸步不让。 顾铮这才抬起头看过去,“刘相所言有理,您在朝过年,老成持重,想来必有良策?” 这等于是退了一步,把掌权的机会让给了他,这让刘牧川有些惊讶,怀疑顾铮是否还有别的图谋。但这样的好处递到了手里,他自然也绝不会往外推,因为很快捋着胡须,含糊道,“此事还是先看太皇太后的意思,而后再行商议。” “此事宜早不宜迟。”顾铮似笑非笑,“如此,就要多劳刘相了。” 刘牧川立刻反应过来,知道顾铮虽然第一个提出逼宫,但既然他接手了这件事,对方也绝不会替他去顶各种非议。但身在官场,刘牧川对此早已习惯,因而并不放在心上,含笑应下,对顾铮的态度都和煦了许多。 姚敏见两人转眼之间达成交易,又是眼红又是恨铁不成钢,等到宫中传出消息,太皇太后凤体无恙,只是需要小心休养,几人辞别出宫时,他特意跟顾铮走在了一路,“顾兄当真就这般将大好机会拱手相让?” “眼前所见,未必就是真相。”顾铮含糊地说了一句。 姚敏便知道他是另有打算,摆手不提。 其实顾铮倒并没有算计刘牧川的事,因为这件事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他之所以不自己上,却是因为贺卿。顾铮相信,贺卿必然会插手此事,所以他推出了刘牧川去应对。 刘牧川老奸巨猾,贺卿未必是他的对手,可以被逼出更多的东西。而自己则从旁观察,可以看得更清楚,以免当局者迷。 反正目前的局势还在顾铮的掌控之中,而且刘牧川其人同样也是强硬的主战派,不必担心他当政之后,朝廷会再在西北和江南的事情上含糊其辞,暧昧不明。 …… 第二日,太皇太后称病不朝。 天火的事,因为黄修提前做了准备,养寿宫又地处偏僻,在场的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因此消息成功瞒下了。不过许多朝臣都在宫中有自己的眼线,是否当真不知情,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不过只要不往外说破,倒也不必在意。 所以对外只说太皇太后感染风寒,如今正卧床休养。 而这一休养,就休了三日,太皇太后不但没有上朝,也不批折子,虽然朝政不至于陷入停滞,却还是让朝中人心浮动,出现流言。 而三天时间,刘牧川也做好了一应准备,等众人都被拖得没了耐心,才慢条斯理抛出太皇太后既然不能理政,当请皇太后主持大局的说法,而后又动用种种手段造势,最终在太皇太后不在场的情况下,将所有铺垫尽数做好。 如今,只需太皇太后那边点个头,事情便定下了。 而这个头,太皇太后也不得不点。 这三天里,她的病越来越“重”,于是顺理成章地叫人传了懿旨,言朝中如今局势不稳,又正逢西北生变,朝事不可一日无主,命张太后暂代朝事,群臣协理。 而在最后,还加上了一条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太皇太后在懿旨中称,张太后毕竟年轻不经事,因此想从宗室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成之人襄赞朝事。 楚朝对宗室虽然排斥,但那都是近支。像德王这种关系已经很远,又一向知情识趣的存在,皇室也愿意多多亲近,以示恩典。反正这些宗室久居京城,一直处在皇室的监视之中,不像藩王那样令人忌惮。 所以这个提议虽然不合规矩,但如今主弱臣强,张太后又是女子,太皇太后想要在朝堂上再施平衡之策,遏制朝臣的势力,也是理所当然。朝臣们虽然各有心思,却也无人反对。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朝臣们又上表,请求张太后第二日立刻上朝理政,以免耽误朝事。 虽然贺卿说过,她什么都不用做,但张太后人坐在坤华宫中,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一分力气,此事竟然就办成了,而且处处出乎预料,还是叫她有眼花缭乱之感。 将失而复得的儿子紧紧抱在怀中,张太后的心情不由有些复杂。一方面,她对朝堂隐隐生出了几分畏惧,意识到朝臣的势力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就算要影响废立之事,也并非不可。但另一方面,这等翻云覆雨的威能,又叫张太后不免歆羡。 只是她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连太皇太后都做不到的事,她也不敢谈心,只求母子二人能够在这夹缝之中生存,等到小皇帝长大成人,就一切都好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太后自然下意识地想要依赖能够替她做主的贺卿。 但贺卿却十分明确地表示,既然事情已经办成,她就该功成身退了。毕竟已经是世外之人,朝事她也不懂,贸然插手反而可能会惹出麻烦来。最后,她让张太后多多放权,信任朝臣们的办事能力,然后就真的拍拍衣袖走了。 张太后原本疑心她想借此机会干政,但因为事情只对自己有好处,因此只假作不知,如今见她要走,才发现是自己误会了她,登时歉疚不已,想要赏赐金银珠宝,又考虑到她的身份不合适,只能暂时罢了。 第二日,张太后抱着小皇帝坐在金銮殿上,接受群臣朝拜。 虽然此前在顾铮的提议下,她已经有过这种经历,但当时上面还有太皇太后,她更清楚太皇太后并不喜欢这个决定,因此战战兢兢。此刻虽然心中的畏怯并不少,但毕竟君臣有分,又与当日不同。 当她端坐在高台之上往下看时,真有天下尽在掌控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权势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只不过大部分人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更没有恒心去做到。 第60章 她有耐心 张太后当政的第一天,就正式确定了朝廷对铁狼族的态度:打! 朝臣之中虽然有不少人有求和之意,但如今铁狼族陈兵关外,打已是无可避免之事,而政事堂中三位宰执都是主战派,也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跟他们对着干。 政事堂此前已经就援兵之事商议完毕,在皇太后点头之后,整个朝廷便迅速运转起来,调派兵马前往西北增援。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补给线上的压力。 虽然一直嚷着国库空虚,但今年毕竟才过去一半,还可以从别处挪一部分钱财出来充作军费,只是这样极有可能影响整个朝廷,事后还需慢慢补足。此外,当日何不平被赐自尽,家产自然尽数抄没,都被送进了内库之中。太皇太后在位时只字不提,张太后却主动将之捐给了国库,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但即便如此,后续源源不断的各种需求,却也不得不提前考虑。 尤其是粮食和衣物。 没有饷银和奖赏还可以略拖一拖,但西北苦寒,若是吃不饱穿不暖,士兵们根本无法上阵杀敌。 于是,朝廷的视线又再次放到了江南。 驰援西北的大军一出发,朝中就有臣子上书,请求重启阳山县一案。但这个提议,旋即遭到了猛烈的抨击,认为外敌在侧,此刻最重要的是西北,对江南之事不该追根究底,而是要拉拢示好,让他们出钱出力帮助西北。 张太后虽然没有接触过政事,但贺卿之前已经将局势跟她分说清楚了:太皇太后就是因为不愿意动江南,又有避战之意,因此才会被拉下来,让她有机会顶上。 所以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别的选择。 她随即下旨,着令三司严加彻查,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三司之中,自然不是人人都尽心尽力,毕竟这件事牵扯实在太多,接下来如何发展,目前还根本看不清。就连几位主官,也只是虚应故事,并不打算真的一查到底。否则万一形势有变,他们就会进退两难,十分尴尬。 但顾铮准备良久,要的只是这么一个机会,自然不会允许他们拖延。于是查着查着,三司的人便发现,这证据简直像是自己跑到他们面前来。 已经在狱中关了几个月的淮州知州张文骞,被查出与江南四大家族有着姻亲关系。他的继室,乃是齐家的旁支族女。说是族女,但因为此女自幼机敏过人,容色出众,因此是被齐家主支的老夫人养在身边的,情分不同。 有了这一层姻亲关系,再加上四大家族之前已经被抓住了一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已昭然若揭。 顺着张文骞此人查下去,事情更是令人心惊。张文骞在江南的种种生活,堪称奢靡。除此之外,他还在江南本地拥有大量的田地财产。虽然都是挂在亲信和夫人的名下。 他本人出身并不高,官职虽然不小,但俸禄并不足以供养这样的生活。根据亲信的口供,他每年都能够从江南各大家族收到一大笔银子,这些田产也都是下面的人“孝敬”。 收取这么多的贿赂,自然证明他做的事情值得这个价钱。这还只是张文骞一个人而已。 这天晚上,刑部尚书张玉荣散了衙,忧心忡忡地乘车前往京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楼,在这里见了一个人。 “我已经按照你们所说,尽力拖延,然而事情实在顺利得出乎预料。”事情查到这里,再更进一步,便要涉及到核心之事了,张玉荣明白眼前之人的目的,但更明白此事的艰难,因此眉头死死皱着,“接下来的事,只怕老夫无能为力了。” 他说着,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桌上,“这是你们给的报酬,我既然没有做到,便不敢收。往后,不必再联系了。” “张大人说笑,已经送出去的东西,我们可不会收回来。您既然上了这艘船,就不可能轻易下去。须知此事若捅出去,非但如今的官职保不住,就是半世清名也要跟着遭殃。何况张大人便是不为自己,难道就不为家中贤妻爱子考虑?”对面之人含笑将盒子推了回来。 张玉荣气得浑身发抖,他知道对方是在威胁,虽然早知道第一步走出去就没有回头路,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免又是惶恐,又是愤怒,“你们没有证据!” 他很谨慎,一向都是自己前来此地见面,从来不留下文字。 “这是自然。张大人的谨慎,在下也十分欣赏。不过张大人转头看看窗外,就明白了。”那人道。 张玉荣转头看去,不由浑身发凉。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三楼,从窗户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一楼大厅,御史台几位才入职没多久的年轻御史,正在这里聚会。若是叫他们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在此处与谁见面,那…… 虽然他相信对方不会这么干,因为如今对方在暗,那养做就等于自己主动站到了明处,没有任何好处,但他不敢赌。 “三司会审,并非老夫一人做主,你也应该知道。便是老夫不退,也已无计可施。”他只得重新坐下来,尽量心平气和地道。 “张大人不必担忧,我们不需要你冒险,只需将此事再拖上五日。” 五日?张玉荣眸光微微一闪,五日之后,他们就会发动反击的手段?虽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但张玉荣知道他们的能量,因此丝毫不怀疑,犹豫片刻,咬牙点头道,“好!但这是最后一次,其他的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 “见过真师。”顾铮快步走入报社,朝已经站起来迎候自己的贺卿拱了拱手。 贺卿客气了一句,随即请他坐下,“不知顾大人此来,可是有什么事?” “是有一事。”顾铮道,“当日臣携谢池春,鹊桥仙两人入京时,曾承诺过要替她们的家人翻案,如今时机已至,恐怕要暂且将两位从真师身边叫回。” 鹊桥仙就站在贺卿身侧,闻言微微一愣,眼泪便滚了下来。她转过身,就要朝贺卿跪下,被贺卿及时扶住,口中还是道,“真师的恩情我们姐妹铭记于心,但满门深仇亦不敢或忘。我等随顾大人入京,便是为了此事,还请真师成全。” “既然是这等要紧事,我自然不会阻拦。”贺卿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了几句,才道,“谢池春不在报社内,你先去寻她,我还有事要与顾大人商量。” “是。”鹊桥仙答应着,脚步急切地跑了出去。 贺卿目送她离开,才转头去看顾铮,“还请顾大人多多照拂她二人,别叫她们因此再受罪。” “真师不问是为什么事?”顾铮看着她。 贺卿微笑着摇了摇头,“既然顾大人说时机已至,想来必然能成事。既如此,我问与不问,又有何区别?顾大人不说,想来有不说的道理,我若是问了,反而叫人为难。” 顾铮眸光微微一闪,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心底却不免有些异样。 他原以为,贺卿会借着这个机会插手朝事,甚至还因此做了一系列的准备。他先将刘牧川推到前面去,又借由太皇太后之手,从宗室里抬举出了德王等人,就是为了限制张太后以及站在她身后的贺卿。 谁知张太后一应事务尽是按照他的奏折来处置,贺卿则半点要插手的意思都没有,倒叫他这一番准备都落了空。 这一回过来接人,其实也是想顺便试探一下贺卿。谢池春和鹊桥仙是从江南带回来的,很显然涉及到江南之事,如今朝廷重审阳山县一案,他又在这个时候把人叫走,贺卿免不了关心几句,他也可以从中窥出她的意思。 然而贺卿还是事不关己一般,半点都不关心,摆出一副全然相信他的姿态。 顾铮没有尽信,但也不明白贺卿到底在想什么。 但既然贺卿摆出这样的态度,他也不好深究,于是只好将话题转到两份报纸上去,有意无意地试探贺卿那日弄出天火的手段。 但贺卿只当做没听懂。 天火的确就像是民间所谓的“鬼火”,是磷自燃的现象。磷的熔点很低,只有40度,很容易就能让它燃起来。至于所谓“电闪雷鸣”,不过是土法制作的□□加□□。 虽然在报纸的催动下,科学的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大部分都还是停留在物理阶段,少有涉及到物质变化的化学部分。所以贺卿的天火技术含量相对如今的科学水平还是比较高的。 即便顾铮亲眼看着她弄出的那些东西,多少应该有所猜测,但贺卿却绝不会主动去承认。 各怀心思地交谈了一会儿,鹊桥仙和谢池春回来,顾铮便不得不起身告辞了。 贺卿把人送到门口,回来之后对着桌面上的文件发了一会儿呆,笑着摇了摇头。她之所以不问,不是因为不关心,只是她很清楚,现在还远远不到需要自己出面的时候。 而她有足够的耐心,等。 第61章 危机重重 第二日,京兆府有两位女子上门击鼓鸣冤,自称一是曾任江南巡漕御史杜清之女,一是曾任江南管河同知吴景林侄女,二人联名上告,一张状子几乎将江南大半个官场都囊括了进去。 二人高调登门,聚集了不少京城百姓跟随,而后当众击鼓鸣冤,哭诉罪状,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消息先在民间传开,然后才被送到了政事堂和宫中。 江南的局势很糟糕,这是大部分朝臣都有的意识,但究竟坏到了什么地步,却很少有人确切知晓。 而这一份状书,却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确切的认知。因为在这份状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江南几大家族,联合江南漕运总督府,以及沿河各级州县,以漕运为中心,形成了一道非常严密的网络,将整个江南控制得铁桶一般。 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可谓是为所欲为。欺男霸女,强占良田,低买高卖、垄断市场,收受贿赂,截留税银税粮……但凡是能想得到的罪状,几乎都犯了个遍。 而这件事之所以能捂住那么长时间,却是因为这个网实在是太紧密。 他们在京城也有自己的人,甚至可以左右吏部选官,确保被调派往江南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 当然,这一点并不绝对。所以偶尔有无法掌控的官员被派往江南,担任相关的职位,他们就会先利用钱权美色腐蚀人心,将人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之中。 如果这些官员不识趣,那么下一步就是各种打压架空,叫他们在当地寸步难行,根本无法处理任何事务,而后再运作一番,便可以让他们黯然去职。如果不但不识趣,还想要将此事捅出来,那么这个官员将会被留在江南,永远开不了口。 杜清和吴景林就是这样的官员,他们发现了江南的龌龊,不但不受腐蚀,还暗中调查,打算抓住证据,向朝廷举报。但在别人的地盘上,行事再如何周密也难免会泄露,因而最终功败垂成,一个“意外坠河”,一个“突发急症”,在任上死去。 然而他们的死亡,不但没有对根深叶茂的江南官场造成任何影响,反而成了后来人最好的“前车之鉴”,让他们乖乖走向正确的道路。 当然,百密仍有一疏,这些人并不知道,杜清和吴景林在调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担忧自己会出事,于是事先将调查结果封存,交给了自己的家人。 而事发之后,那些人对两家人进行了长达数年的搜寻、跟踪与逼迫,才逐渐相信他们的确什么都没留下来,渐渐放松警惕。 即使如此,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颠沛流离之下,两家都只剩下一个女儿,还一前一后流落到了青楼之中。在这风月场中见惯了世情,她们反而更加老练,冒险继续起了父辈曾经做过的事,并在这个过程中结识,相互扶持到如今。 她们查到证据之后,冒险设法上京,听闻朝廷要详查江南之事,这才来出首状告。 这个故事之中颇多可商榷之处,这么重要的事竟然由两个无法接触政事的女子做成,那满江南的官员都该以死谢罪了。何况朝中还有不少人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当初被顾铮带到京城的。 不过,相较于她们曝光出来的内容,这中间的过程反倒不重要了。 有了这份名单以及相应的各种证据,对江南的调查可以说是一日千里,不必再局限于张文骞本人。 这样的大事,京兆府不敢自专,连人都没有收押,直接囫囵个儿送到了三司会审临时办公的刑部衙门。 张玉荣本来正准备按照自己承诺过的,设法拖延调查之事,却没想到这么一个烫手山芋送到了手里,而皇太后和政事堂都对此给予了最大的重视,并且着令他们即刻深入调查。 这件事若是真的,必须要以雷霆手段调查清楚,迅速解决,否则只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抹平证据。 “玉声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政事堂里,刘牧川眉头紧皱着站在顾铮面前。 早就知道顾铮会主动退一步,把好处都让给自己必然有古怪,却怎么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大的事。 这几乎是要将天翻个个儿了! 那可是江南,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连大楚国祚都会被影响。实话实说,刘牧川对顾铮这种勇气是很佩服的,但把自己也坑进去,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主动挑起大梁,他心里却是想骂娘。 有本事闹事,有本事自己担着啊,把他也拉下水是什么道理? 对于他的指控,顾铮一脸无辜,“刘相这话从何说起?江南的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及早发现处理,对朝廷而言虽然艰难,却也是好事。否则等到无可挽回之际,再要动手就迟了。” “再者说,局势虽然艰难,但在我看来,却也是最好的机会。如今朝廷别无选择,只能背水一战。若能解决江南,国库不再空虚,便可从容应对。若是等局势稳定了,只怕其中少不得各方角力,说不定又拖到遥遥无期。” 刘牧川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生在要命处的脓疮,平日里不方便碰,趁着病重的时候挑破,一并治了,情况也不见得会更坏。 何况,刘牧川自己对政治生涯也并非没有期许。 以前薛知道在朝堂上虽不至于一手遮天,但遮住他刘牧川却是没问题的。等薛知道走了,提上来一个顾铮,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什么。刘牧川也曾因此担忧过。如今顾铮的行事与他所想的不同,并不是那等把着权力不让的,也算是给了他机会。 此事虽难,但正因如此,若是能够做成,于他而言,当是最辉煌的履历了。 刘牧川与薛知道年纪相仿,虽然他自己觉得还有余力,但现实是似顾铮这样的年轻人他根本挡不住,如薛知道那般主动让路还好看些。所以他能在朝的日子,估计不会太多了。 若能在离开之前解决了江南之事,西北再来一场大捷,便是不世出的功劳。挟着这样的大功致仕,他会成为比薛知道更令人称道的宰相,日后青史之上,也必有一席之地。 即使顾铮可能另有打算,自己有被他利用之嫌,刘牧川也不在意了。 他开始发动自身人脉,积极推动此事。他在朝多年,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此时陡然发力,才叫人惊觉这朝堂上还隐藏着这么大一股势力。 在政事堂的干预和推动之下,三司很快抽调了几位官员,组成钦差队伍,并授予一直负责审理此案的御史中丞顾先敏为江南巡抚,率领钦差队伍前往江南调查此事。因为事情非同小可,因此还特意拨了一支军队随行。 然而就在出发前夕,有大臣上书弹劾顾先敏十大罪状,让钦差队的行程不得不暂时停止。 顾先敏这个钦差人选,是再三商榷之后才确定的。这一趟江南之行危机重重,所遇到的情况必然十分复杂,万一钦差也被对方腐蚀,那就是最大的笑话了,因而人选必须慎重。 此前阳山县一案由三司会审,实际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有和稀泥的意思,只有顾先敏一力主持调查,刘牧川这才举荐了他。谁知忽然节外生枝,竟在这个紧要关头出了事。 但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头。 之后,不管提议由谁来担任钦差,接下来都会出问题被人弹劾。 中国自古就是人情社会,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许多官员即便自身为官虽然清正,然而毕竟还有不少亲戚故旧在。人越多,就越难以约束,有人打着自己的名号在外面办事,未必能够第一时间发现。 这样的小事,放在平常,不过是按例处罚,不会太过追究。然而如今正值挑选钦差的敏感时刻,每一个小问题都会被放大。 如此一来,人选便迟迟不能定下。 然而朝廷能等,铁狼族却不能等。援军还没有赶到,但西北已经打起来了。 铁狼族的优势在于骑兵,因此他们通常都会设法绕过边境线进入大楚境内。因为大楚的守军只在边境一带布防,关内则只在城内驻扎军队,城外则是大片的村落和良田。 骑兵机动性强,化成小股,很容易就能找到防守漏洞钻进来。只要不靠近县城,在各个村落劫掠一番,便会有丰厚的收获。 原本今年已经事先得了消息,加上驻守银州的张芳将军乃是积年宿将,布防十分严密,本不该让铁狼族有机可乘。然而这一次来的人太多了,二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围了银州城与张芳将军对峙,另外两路一路走榆林关,一路走归德州。 榆林关同样是边关重镇,到处都是人工修筑的寨堡,相互呼应支援,防守严密,然而归德州的情况却很复杂。这里是归化之地,安置了一部分归附的草原部族,乃是胡汉杂居之地。铁狼族人秘密策反了其中一部,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封锁线。 第62章 有备而来 这一支铁狼族骑兵偏师南下,一路过州绕县,不与大楚的官兵正面碰撞,四处流窜劫掠,造成了非常巨大且恶劣的影响。 消息传到京城,自然又不免引起一片喧然。 京城百姓近百万人,绝大多数都是从别处迁居至此。其中大部分都来自京畿一带,但西北内迁者也同样为数不少,毕竟那里连年战火,土地出息也不多,日子难过。这些人虽然搬迁入京,但多少还有些亲朋好友留在西北,听到这个消息自是忧心如焚。 这批人的数量,放在整个京城并不算多,然而他们搬迁过来的时间久了,又在京城各有亲戚友邻。所以消息流传得十分迅速,弄得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咨平殿里,皇太后抱着小皇帝坐在上首,眉目间满是忧愁,“诸位先生,此事当如何处置才好?” 跟太皇太后比起来,皇太后的性情显然更加柔弱,跟朝臣们说话,也多使用这样的问句,而不是命令的句式。作为代行皇权者,做出这样的姿态未免有些失了身份,但朝臣们显然更喜欢这般。 不过此刻,所有人都来不及分心去注意这种细节,全都忧心忡忡。 他们身为朝中重臣,比普通人更明白这件事的恶劣影响。 其实若论到损失,并不算大。毕竟按照朝廷的规定,秋粮下来之后,绝大多数百姓都会先进城交税,剩下的才留下自家吃用。而粮仓都建在州县城中,有重兵把守。至于金银宝器,普通百姓家中更是少有。草原人在外面劫掠,所得不会太多。 相较于攻破州县,甚至打破边境的封锁线而言,这一点损失,完全在朝廷的承受范围之内。 但是它的影响,甚至超过了大军吃败仗,毕竟这种事会让百姓们失去安全感,担忧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就算自家在城里,城外也总有几家亲戚。这种同理之心,让他们对这件事的反应十分剧烈,进而形成一种躁动的氛围。 若是不能尽快解决,长此以往,人心惶惶,只怕不等西北战胜,朝廷就已经失去了民心。 “以臣之见,当着令西北各州县组织人手出城搜寻,务必不能让这群虏贼继续为祸乡里。再将幸存百姓暂时迁入城中,尽量减少影响。这一支骑兵孤军深入,人数不会太多,补给只能沿路搜寻。坚壁清野,再四处追索搜捕,即便找不到人,也会惊动他们,不敢继续深入。”刘牧川道。 要知道,出了西北,就是京畿,这可是整个大楚朝的腹心所在。若是叫铁狼族的骑兵深入到此地,所造成的影响必然会比现在更恶劣十倍。 “还当从别处抽调部队,前往增援。”兵部尚书黄鹏正道。 上首的皇太后急忙追问,“该从何处抽调援军?” 顾铮拱手道,“此事交由兵部与政事堂商议便是,待拟定了人选,再请皇太后定夺。如今时间紧张,不该浪费在这些地方。两位大人所提的意见都十分必要,却不能解燃眉之急。” “正是。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人心,重新树立起百姓对朝廷的信心。”姚敏也正色道,“民心便是军心。西北前线的将士,大都是从当地征召。他们肯拼死守卫边疆,便是因为后方就是家人所在,一步都不能退。若是知道了铁狼族正在后方肆虐,后果不堪设想。” “那两位先生可有良策?”张太后立刻惊住,连忙询问。 姚敏看了顾铮一眼,“臣以为,朝廷若是能在此时派遣一位重臣临时巡抚西北,总督军政之事,必能安抚人心。” 朝廷派多大的官儿,通常意味着对一件事有多重视。若是能派遣重臣前往,百姓们即便不会立刻恢复对朝廷的信心,也会选择静观其变。之后只要能够及时将铁狼族的军队击败,或者至少逼迫他们掉头回去,便可解决此事。 可是朝廷这边正要往江南派遣钦差,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很显然江南之事不会那么轻易了结,正是要紧的时候。现在又要往西北派遣一位重臣,等于分薄了朝廷的力量。后续会如何,实难预料。 但事有轻重缓急,西北如今乃是重中之重,姚敏自然不会分不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臣愿前往西北。” 江南的事牵扯太大,即便自己跟顾铮是朋友,但姚敏也得说,他这一次动手太急了,只怕最后的结果很难在掌控之中。就算姚敏跟着搭进去,用处也不大。反倒是坐镇西北,可以替顾铮挡住不少麻烦,叫他专心江南之事。 张太后惊喜之下,险些直接点头答应。幸而记起这是在议事,于是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确定没有别人主动请缨,这才问道,“由姚相暂时出镇西北,诸卿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顾铮领会了姚敏那个眼神的意思,第一个开口道。 他开了口,自然有不少人跟从。刘牧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反对他,此事顺利通过,两位翰林学士开始拟旨。 商量完了西北诸事,自然又要转回江南的老生常谈。 如今朝中“江南派”和“清洗派”掐得日月无光,今日你弹劾我不顾当前局势扰乱民心,明日我弹劾你与江南一党沆瀣一气说不定受了贿赂,热闹得很,却始终没个定论。 至于钦差的人选,已经被弹劾掉了三位,眼下要商议的,就是第四位。 别看这会儿掐得厉害,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顾铮连太皇太后都拉下去了,又让刘牧川站在了自己这一边,这一回绝对不会手软,再多的舆论也难以影响他。而只要他不改决定,江南之事就一定会查。 所以对方真正要做的,是拖。 拖到西北的大军不能再等。毕竟国库如今已经拿不出补给,剩下的都要从江南来。如果最后查不下去,朝廷自然只能像之前一样偃旗息鼓,暂时放过此事,换取江南出钱出力支持西北之战。 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好,甚至成功的可能性也很高。 到这个时候,顾铮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又或者是失去了耐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主动出列,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预料之外的人选,“臣自请前往江南,详查此事,请太后娘娘恩准。” “不可!”这一回张太后连自己身处何时何地都忘了,立刻出声反对,“顾卿乃是国之柱石,若你此刻离京,谁能主持大局?” 这话显然十分得罪人。 至少刘牧川此刻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他才是平章军国重事,正儿八经的一国宰相。顾铮的官位不过参政知事,比他低了两级。张太后这几乎是不过脑子的一句话,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不过刘相涵养好,很快就将面上那一点异色压了下去,沉声附和,“臣也不同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京城离不得顾大人。若要派人前往江南查案,老夫去更合适。” 姚敏哭笑不得,“这等大案,哪能如此草率?你们两位从前都未曾在三司任职过,真要查起案子来,哪里比得上专业人士。” “正是。”张太后也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话不够得体,连忙描补,“哀家与陛下如今只能仰赖几位先生,若是你们一时离去,却使中心无主。” 其余人也连忙跟着劝说。 顾铮坚持道,“刘相身为同平章事,身份贵重,岂可轻易出京?有您这样的老成谋国之人坐镇中枢,方可安天下人之心。我就算留在京城,所能做的也不多。倒是去了江南,近距离查证可以看清更多东西,也免得被人蒙蔽。” 确定他不是冲动之言,众人再一想,又觉得这安排不可谓不妙。三位政事堂的相公,一个去西北,一个去江南,还有一个坐镇京城,却是正好。 最重要的是,江南凶险人尽皆知,顾铮肯去,自然比别人多一份胜算,也免得下面的人相互推诿。 ——这几天,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可是“病倒”了一大片。 事急从权,也不是不能接受。 当然,在诸多部阁重臣心中,究竟有没有一点“顾铮和姚敏同时离开,中书空虚,刘牧川独木难支,皇太后必然要简任他人,自己正好上位”的心思,就只有他们各自知晓了。 总之,在说服了皇太后之后,这两道不怎么寻常的旨意很快就以政事堂的名义发了出来。 消息刚刚传出,两人都还没有启程,但京中的舆论已经因此而瞬间转变。担忧西北战事的可以略略放心,观望江南行情的也做出了判断。 只有极少部分人才能真切地意识到,现如今的朝廷,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们更强硬,更能干,也更肯干。 国之大幸啊! 凡人如张太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正在咨平殿里发愁,着急忙慌地命人出宫去请贺卿。 姚敏走不走她不关心,但是因为贺卿曾经提起过顾铮,张太后对他十分信任,之前在朝上大部分时候都是看他的脸色行事,如今顾铮要走了,她的确是六神无主,急需有人替自己出主意。 自从贺成君主持报社之后,这边的消息是越来越灵通了。贺卿已经听说了那两道旨意,对于皇太后的召见并不惊讶。 她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整衣敛容,跟在宣旨官的身后登上了马车。 车轮滚过青石板铺就的露面,响声辚辚,向着全天下的权力中心缓缓驶去。 这一次,贺卿有备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贺卿:我们的口号是—— 搞事情!搞事情!搞大事情! 第63章 御驾亲征 两位相公出京,朝堂一下子就显得空了许多。 此时皇太后身边多了一个人,自然也就十分惹眼了。何况贺卿不但跟着上朝,跟着议政,连夜里都跟着宿在乾光宫。 ——张太后原本住在坤华宫就是权宜之计,只是之后事情繁多,一直没有提起移宫之事。掌权之后,索性搬到乾光宫照顾孩子,比住在坤华宫更名正言顺。 而今她倚重贺卿,朝夕不离,贺卿也就跟着住了进来。 这其实不太合乎规矩,但如今的局势如此,皇太后身边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因此除了几位御史上书弹劾之外,并没有朝臣对此表示反对。而那几封弹章,甚至没有送到张太后面前来。 大臣们并不赞成贺卿干预政事,却也没有将贺卿放在眼里。看在张太后的面子上,只要她安分一些,他们也不介意多出这么一个人。 然而贺卿这一次回来,注定不可能低调。 在她的参议之下,张太后下达了一系列的旨意,命令各地驻军前往西北增援。而其中一部分命令,实在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连东南和东北的军队,她都调动了一些。 虽说如今西北的情况估计不容乐观,但对大楚来说,这样一场战争,还不到影响全国的程度。各地驻军平日里各有任务,怎么可能如此儿戏,随意调遣? 于是反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就连几位出入中枢的重臣,对此也颇有微词。 虽然张太后暂时搁置了这部分奏折,却也不免对贺卿的做法生出几分怀疑,“朝臣们说得也有些道理,原本只是西北开战,如今这么一闹,倒是整个大楚都动起来了,实无必要。” 要知道大军出动,每一天耗费的都是钱粮。譬如从东南调遣一万军队前往西北,这一路上的花费,足够在西北重新征召这么一支军队了。何况千里迢迢疲师来援,战斗力也要大打折扣。万一再碰上士兵水土不服,说不定不等开战,就要折损一大批。 “娘娘所虑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娘娘想过没有,大楚承平多年,各地驻军早不是开国时的样子了。”贺卿分说道,“我听人说,各地驻军早已疏于训练,军备废弛,名存实亡了。他们如今非但不能守疆卫土,反而肆意横行、为祸乡里,谓之‘兵痞’。” “竟是如此?”张太后显然从未听说过,不由十分吃惊。 贺卿苦笑,“何止。其间种种不法之事,不可胜数。纵然想要整顿,可有道是‘法不责众’,各地皆是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好的时机,根本无从下手。” 张太后这段时间接触了不少政事,也一直在不断学习和充实自身见识,闻言若有所思道,“你觉得眼下是个机会?” “是。”贺卿点头,“如今朝堂内外人心惶惶,目光不是盯着江南就是看着西北,反倒不会有人注意这些。纵然我们调兵遣将,也只会被认为是妇道人家被吓坏了胡乱指挥,要做什么反倒更容易。” 这大楚江山是自家儿子的,张太后自然要替他守好。以她的见识,真要论起来,比起外地,她更恨内部那些不守规矩的蛀虫。吃着皇粮,却不思为国尽忠,简直不当人子! 因此听贺卿这么一说,她立刻道,“既然如此,那就按你的意思来,其他的哀家担着。” 不过,没过几日,西北又有新的消息传来,朝臣们便再顾不上贺卿这一点小事了。 铁狼族攻破了榆林关!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柄锤子,重重地锤在了所有人的心口上。大楚占据广博的中原土地,周边雄关无数,每一个都建立在军事要地,易守难攻,能够轻易将强敌阻挡在关外,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坚固的防线。 榆林关被打破,就像是在铁桶上凿出一个口子,意味着整个大楚不再是固若金汤。 关内地势平坦,骑兵长驱而入,可谓是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消息被送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宫中点起烛火,夤夜将部阁以上重臣都召集了过来,商议对策。但所有人进入咨平殿,听说此事之后,都立刻陷入沉默。 然后便是问罪。 榆林关乃是边境重镇,守备森严,怎么会那么轻易被攻破?众臣都认为其中必定有些缘故,需要立刻清查。 “荒谬!”贺卿终于忍不住开口斥责道,“这是火烧眉毛的大事,你们不思如何解决,反倒只想着追责问罪。等弄明白这些,只怕铁狼族的骑兵已经打到京城来了!届时在场诸位,谁也逃不过去!” 礼部尚书赵君原皱着眉道,“臣等也是为国事忧心,若不先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如何思量对策?” 这话倒也不能说错,而且在派人去宣召这些大臣们入宫之前,贺卿就已经问明白了,“铁狼族声东击西,佯作集中兵力进宫宁关城。宁关与榆林关互为犄角,守望相助,马将军自然要亲自率军援救。谁知铁狼族却趁机抄近路翻山赶到了榆林关,趁着关内空虚,一举攻入。” “这……”重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呆愣。 “这是兵法。”贺卿替他们说出了心里话,“草原部族一向仗着骑兵之利冲锋陷阵,很少会考虑配合,更不会用什么兵法。但这一次不同!” 铁狼族这一回不但纠集了几乎全族的军队,而且还是由新任的铁狼王亲自领军。这位新王的年纪,算起来应该跟先帝贺祁差不多,但在政治上的才华却远远超出。 同样十几岁继位,先帝登基两年一直在玩闹,根本没有处理过政事,这位名叫布日古德的草原王,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雄鹰,短短几年之内,就折服了各个部落,让整个草原气象一新。 更可怕的是他还热爱中原文化,尤其喜欢兵法,钻研之深,只看这一次榆林关之战便可见一斑。 贺卿先声夺人,彻底掌控了局面,这才放缓了语气问道,“负责镇守榆林关的马将军已率残部退守三河县城,但是估计也不能坚持太久。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诸位先生怎么看?” 三河县,顾名思义,是有三条河流在此交汇,也算是水陆枢纽。但这座县城周边没有可以倚仗的地势,若是不能设法再次形成有效的封锁线,遏制住对方的势头,三河县之后,很有可能会一溃千里。 若是让这一支军队跟之前轻师深入大楚的骑兵汇合,到时候铁狼族掌控主动权,进可直接穿过整个楚境威逼京城,退可迂回绕后与银州城下的守军形成合围之势,那就无力回天了。 “银州城必然会派人援救。”刘牧川道,“想来能够暂时遏制铁狼族。” “可银州城下有十万大军围城,此时未必有余力分兵。”兵部尚书黄鹏正道。 就算真的分出了一支军队前去救援,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还不知道,而他自己这边必然会承受更大的压力。万一铁狼族还有别的安排,到时候张将军也只会陷入被动。 一并被请来参谋军事的蒋老将军却忽然道,“老臣记得,前几日太后娘娘曾从各地调遣军队前往西北增援。别处也就罢了,西南的援军如今想来也该到了。” “西南的援军不过五千人,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些数据,张太后记得很清楚。 贺卿微笑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西南可以牧马,这支援军人数虽不多,却是骑兵。领军的张抗将军,与跟着姚相前往西北督战的张老将军乃是祖孙,家学渊源,兵法出众。以骑兵对骑兵,野战便不会逊色太多。若能得到姚相支持,调动西北境内各地驻军,便是一支奇师,或许会有意外之喜。” 自己要说的话被别人说了出来,蒋老将军不由十分意外,看向贺卿的视线也多了几分深意。 张太后微微颔首,示意明白。几位大臣也跟着点头赞同。 贺卿也不理会其他人,自顾自道,“不过这却不是眼前最大的问题。大楚多年没有战事,如今轻易被攻破关隘,只怕民心骚动,难以平息,更有可能会动摇军心。” 张太后牢记贺卿之前说的驻军都军备废弛、不堪一击的话,不由道,“那该如何是好?” “我有一计,必然能振奋军心,安抚百姓,只恐娘娘和诸位先生不肯同意。”贺卿转头看向张太后。 “是什么主意,你先说来。若是可行,哀家岂有不应之理?”张太后道。 贺卿这才从张太后身后走出来,先看了她一眼,然后再一一扫视站在地上的每一位大臣,最后再转回来,面朝张太后,躬身道,“我这一计是,御驾亲征。” 张太后想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时愣住。倒是身后有人怒不可遏,大声斥责道,“简直荒唐!” 贺卿转过头一看,却是礼部尚书赵君原,但见他面带慷慨之色,对贺卿怒目而视,“陛下尚在襁褓之中,如何能亲临前线督战?只怕届时非但不能振奋军心,还让人嘲笑我大楚无人,只能将幼主推出去!何况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危险重重,若是有个万一,谁能担当得起?!” 他这一番话说完,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都跟着喊道,“此事万万不可!” 就连张太后,回神之后,也同样用指责的眼神看着贺卿,像是不敢相信她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作者有话要说:抓虫 第64章 铺平道路 “如此荒谬的提议,哀家绝不同意!” 最后此事也并未商量出一个结果,只好暂且略过不提。等朝臣们一走,张太后就对着贺卿拍起了桌子。 她性情柔和,又知道自己和小皇帝须得依赖贺卿,因此与她相处时,态度一向十分和煦,甚至常有迎合之意。然而这一次,贺卿实在是碰到了她的逆鳞,叫她再不能保持住风度。 但即便是气急了,她也不过是这么拍一下桌子,更多的狠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贺卿见状,心下不由一软。张太后和林太皇太后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她实在“软”得叫人无法可想,偏偏贺卿又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一个。张太后若是态度强硬,摆出皇太后的威风来,她也可以应付,倒是这般作态,叫贺卿难以招架。 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为“弱小”,所以就格外见不得别人如此。 她走到旁边的桌上,取茶杯斟了一盏茶,捧到皇太后面前,温声道,“娘娘息怒,喝口茶润润嗓子,且听我细细分说其中缘由可好?若是我说完了,娘娘仍旧反对,我也绝不再提。” 张太后恨恨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了杯子,坐下道,“你说。” “娘娘不肯同意,无非是因为陛下年幼,战场危险。但陛下已经快两岁了,能说能笑,与襁褓中的婴儿毕竟不同。又有御辇在,即便略颠簸些,也可以承受。而陛下若是御驾亲征,自然有无数人随行,就是到了西北,也是处在中军阵中,遥观战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 贺卿放缓了语气娓娓道来,见张太后听进去了,又道,“可是陛下亲临,对正在战斗的前线将士们而言,却不啻为最大的鼓舞,能叫他们舍生忘死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楚还有陛下在。” 这最后一句,无疑十分诛心,却让张太后不由动容。 她最怕的,无非是皇帝年幼,在他长成之前十几年间,朝政必会为旁人把持,届时就算小皇帝想要亲政,外间也是“知旁人而不知陛下”。 所以他很需要这样一次机会,向整个大楚彰显他的存在。即便他还只是个两岁的孩子,但若能让天下人交口称赞,他就会成为大楚的象征,不必担心会被人遮掩光芒。 “娘娘应该知道这机会有多难得。也就是如今在战时,事急从权,方能如此。等一切平息,朝廷行事处处都讲规矩,陛下的路只会更难走。” 所以不是西北如今需要小皇帝,而是小皇帝需要这么一个机会。 涉及到小皇帝,张太后不免有些失了分寸。贺卿的话,她不敢尽信,因为猜测她还有别的打算。但仔细思量,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也有些道理,因此不免踟蹰起来。 “就算如此,西北路途遥远,陛下才多大的人,哀家实在无法放心。”她尝试谈条件,“除非哀家也可一同前往。” 虽然代理政事,但毕竟是后宫女子,张太后入宫之后便没有离开过,若不是为了孩子,她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生出这种心思。即使如此,开口时仍旧心怀忐忑,因为她很明白就算自己去了,也未必有多大的用处。但为母则强,也只好硬着头皮尝试。 “这是自然,小孩子离不开母亲,有太后娘娘在,也可以安抚住他。”贺卿自然地点头。 张太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又问,“真师也去?” “若蒙太后娘娘不弃,我自然要跟随左右,必要时也可襄赞事务。”贺卿含蓄地道。 她要是不去,出了事张太后与谁商量? 张太后彻底放下心来,接受了贺卿这个提议,然后才想起来别的,“只是朝臣那里,只怕难以通过。” 帝王家说是大权在握,但实际上始终都会受到某种限制。在春秋战国之前,是上承天命,有资格干涉政事巫。秦汉之后,先是藩国,又是外戚。至宋时,士大夫阶层在皇室的扶持下,形成了能与皇权分庭抗礼的相权,直到本朝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若是太-祖太宗时期,帝王强势,朝臣们还会避其锋芒。如今皇室式微,朝臣们的话语权就更重了。至少张太后并不觉得自己能说服他们。 贺卿道,“太皇太后不必忧虑,我有一法,可令朝臣们赞同这个提议。” 这个答案并不太出乎张太后的预料。贺卿既然能说服自己,再说服朝臣也没什么稀奇,恐怕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她颇为感慨地看着贺卿,“若无真师,哀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卿的这种做法明显有些越俎代庖,换做旁人,或许会不喜她如此。但张太后这段时间学着处理政事,只觉得无处不难,如今能有人替她那主意,反倒轻松不少。 因此这一句话,说得情真意切。 贺卿微笑道,“能提太后娘娘分忧便好。” 说服张太后,顺利地走出了第一步,贺卿的心情很好。张太后没有猜错,她的确是早就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御驾亲征对小皇帝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对贺卿自己又何尝不是?承平年代,朝廷绝不会允许她这样一个身份尴尬的女子参与朝政,但现在这个世道却给了她机会。 她要利用好这一次的战事为自己造势,当她从西北回来时,咨平殿内当有她一席之地,谁都不能再反对。 …… 就只过了一天,皇太后的态度却来了一个大反转,开口支持让小皇帝御驾亲征的提议,却是众臣都没有想到的。 明明开口的是张太后,但每个人都忍不住看向贺卿,也不知道她给太后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真的说服了一个母亲带着她的孩子上战场。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虽然就像贺卿说的那样,中军大阵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也不是绝对的。 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光义也曾御驾亲征,试图一举收服燕云。三十余万宋军在高粱河一带与辽军展开战斗,最后大败亏输。混战之中,赵光义与诸将走散,身中流矢,只能狼狈地乘坐驴车逃离。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张太后能点这个头,魄力不可谓不大。 也正因此,让朝臣们看到了她的决心。 虽然仍旧陆续有人站出来反对,但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两点: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帝王万金之躯,不应如此涉险。尤其皇帝如此年幼,为江山社稷计,也不该让他处于危险之中。 对此张太后也有话说,如今西北局势危急,若御驾亲征能稳定决心,身为帝王自是责无旁贷,哪怕他年纪还小。 不过别说是张太后和小皇帝这种处境,就算是换做一位年富力强君主,朝臣们该不答应还是不答应。若是上位者要一意孤行,怎么都说不听,那他们就只能撞柱死谏了。 然而,在那些固执的老大臣站出来撞柱之前,贺卿已经适时开口道,“诸位先生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姚相去了西北,顾相又去了江南,刘相一人留在京中,不免独木难支。此时若是陛下出巡,则朝中空虚,无人主事。这一点,太后娘娘不可不虑。” 她突然转口替他们说话,朝臣们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立刻警惕起来。 果然便见张太后含笑点头道,“真师所言有理。不过哀家之前听说,政事堂员额其实有五人,依哀家之见,不如就将之补足。如此,刘相可多两位帮手,免得朝事堆积处理不及,哀家与陛下也可放心出京。” 这轻飘飘一句话,却就像是一滴水溅入了油锅之中。 重臣们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振奋惊喜。 登阁拜相,恐怕是每个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但真正能够走到这一步的,毕竟只有寥寥几人。而现在在场的,除了刘牧川之外都是部阁重臣,论起来,距离登阁拜相不过一步之遥,但是他们也都很清楚,这一步很有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 比起才干,机遇和运气或许更重要。 而现在,贺卿和张太后等于联手将这个机遇送到了他们眼前。 政事堂本来有四个人,但汪同这位同平章事称病的时间太长,又与江南之事牵涉很深,前不久张太后秉政之后,为了表态,第一件事就是允了他那封被压了不知多久的致仕奏疏。所以现在,还差两人才能满员。 虽然众人都很清楚,十几人之中选二,正好选中自己的概率其实也不大,但机会近在眼前,不试试怎么甘心? 如今朝廷求稳,似太宗年间那样三年换了七个宰执的事不会发生,政事堂里估计不会有太大的变动,而姚敏和顾铮又那么年轻,下一次再想有机会,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张太后是在做交换,以进入政事堂的机会换取朝臣们支持皇帝御驾亲征,众臣也还是无法拒绝她的条件。 作者有话要说:抓虫~ 第65章 釜底抽薪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青衣文士大半的周有霖站在船头,迎风吟诵,意态悠然。 唐礼臣脚步匆匆从旁边的小舟登上画舫,见状不由笑道,“周兄俗了,此时该吟《渔父》才是。” 周有霖回头看见他,脸上便露出了一点笑意,“你我如今可做不得渔父。就算是要做渔父,我也更喜欢“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唐礼臣闻言不由大笑,摆摆手,进船舱去了。 画舫布置精丽,处处可见心思,顾铮一身锦衣华服,靠坐在窗前,窗外一碧江水,被初升之日映出半江霞色,美不胜收,却只越发衬得他其人如玉,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犹如一幅江上行舟图。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个一身布衣的虬髯大汉,完全破坏了这幅画卷的意境。 “顾兄,京城有消息。”唐礼臣进了船舱,先朝那虬髯大汉一点头,而后才快步走到顾铮身边,递上手中书信。 顾铮先比对火漆,然后才拆开信件,仔细阅读。这一看,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唐礼臣见状问道,“可是京中有什么事?” “大事。”顾铮回过神来,嗤笑了一声,将手中书信递给他,轻轻摇了摇头,“你自己看吧。” 唐礼臣接过来一看,不由瞠目结舌,“这……这……”他仔细回忆着自己与贺卿曾经有过的一面之缘,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对方的模样,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虽然扩充政事堂的事是皇太后开口提出,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给她出这个主意的人是谁。何况贺卿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还在朝堂上与她一唱一和。 唐礼臣说着,忍不住看了顾铮一眼。 说实话,他虽然惊讶于贺卿的胆大,但与此同时,不知怎么又生出了一点看笑话的心思。顾铮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朝堂经营成了如今这般,却不想他才出京不到半个月,那边就已经彻底翻了天。 “她的胆子一向不小。”顾铮从最初的惊诧中回神,眼中也多了一点深思之意。 他之所以在此时出京,是因为江南的事太过复杂,他亲自过来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但对京城,他也不是没有安排。有刘牧川顶着,再有贺卿站在张太后身后,基本可以放心。 却没想到,贺卿非但不满足于做个幕后的隐形人,还颇有在朝堂上搅弄风云的意思。 往政事堂里添人,分薄权力,这并不太出乎顾铮的预料。但御驾亲征,却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显然对方并不满足于接受他的安排。 顾铮并不自负,没有想过棋子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布置去做,但像这种意外,也还是头一回遇见。 很有趣。 不过,排除个人立场,从整个朝堂局势来考虑,御驾亲征,也未尝不是一个解决方法。_前提是这一战要胜,而且还应该是大胜,否则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以顾铮对贺卿的了解,她既然决定这么做,想来还有后手。若是如此,让她在西北折腾一番,未必是坏事。 这么想着,顾铮很快就将思绪收拢回来,“这些事且不去管它,咱们还是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好。” “等等,还有一封信。”唐礼臣道,“也是驿站送来的,却没说明是谁送的。我瞧着可疑,本打算先查一查,如今……顾兄是否先看看?”京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或许这封信就与此有关。 她说着,从衣袖里将那封信抽出来呈上。 这封信同样用火漆封口,却并未盖印。信封上用规规整整的馆阁体写着“顾相亲启”四个字。顾铮拆开信,看到熟悉的字迹,心下竟然没有半点惊讶。 这封信是贺卿亲笔所书,信上半个字都没提京城的事,其内容却让顾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贺卿在信中说,江南的世家大族,几乎都在暗中从事海外走私的营生。沿海一带的海盗,几乎每一支都有家族在暗中支持,甚至连官府也牵涉其中。这项生意利润丰厚,若能彻查,必有所获。 顾铮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信纸,开始仔细思索起此事。 贺卿既然给了消息,很大可能为真。顾铮不会问她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但她之所以告诉自己,明显也是一种交换。毕竟她在朝中的动静着实不小,需要顾铮的支持。 毕竟如今西北的粮饷补给全都指望着江南这边的进展,顾铮只需稍微拖延一下,她所有的打算便都只会化为泡影。 难得的是,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因为她给出的条件,顾铮无法不动心。就算明知道这是她的算计,也只能饿主动上钩。这与她对付朝中那班重臣的手段,简直一模一样。 跟两年前相比,她的计谋手段成熟了何止一倍。这样的成长速度,即便是顾铮也不免心惊。 他自己就是天纵奇才,但是成长过程中接受的是系统的精英教育,早早就开始接触朝政,而贺卿……两三年前,她还是深宫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失宠公主。 她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件足以称奇的、在顾铮猜测之外的事。 不过眼下看来,她即便不是朋友,也绝不会是敌人。既然如此,顾铮自然也不会深究。 他想罢,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唐礼臣,“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要办得妥妥帖帖。” “我若走了,这边怎么办?”唐礼臣本来不甚在意,看完之后却彻底愣住,“这……”他很快整理好情绪,朝顾铮郑重一礼,“我马上就去,一定办得妥当。” 正经了一秒,他又有些迟疑地看向顾铮,“不过还有件事想请顾兄示下,这事办成了,咱们是要自己收归己用,还是上奏朝廷?” “自然是上奏朝廷。”顾铮理所当然地道。 且不说消息是贺卿那里来的,根本不可能保密,就说这出海贸易一事,走私所得虽然丰厚,却见不得人,他也不好拿出来用。倒是上交国库,他身为宰执,动用起来反而方便许多。 “我知道了。”唐礼臣点头,又如同来时那般,快步离开了。 顾铮这才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虬髯汉子,“让钱帮主久侯,失礼了。” “相爷客气了。”那位钱帮主看模样应该是个豪爽性子,此刻坐在这格格不入的画舫之中,对面又是顾铮这样的清贵文臣,不免也拘谨了起来,连忙拱手道,“正事要紧,小人稍等片刻也无妨。” 顾铮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既然钱帮主肯帮忙,那咱们这就启程吧。” “这就走?”钱帮主被他的爽快弄得一愣,“相爷不需要多召集人手,安排一番么?” “此事本就要掩人耳目,岂能大张旗鼓?”顾铮摇头道,“最好是能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将它办成。” “是。”钱帮主点点头,又道,“若是如此,恐怕要请相爷换一艘船。” “这是自然。画舫留在这里,还可以牵制住一部分人。”顾铮赞同道。 钱帮主先行离开,不久之后就开了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过来,迎了顾铮一行人上去,而后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离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船行了小半日的功夫,其间转了好几条河道,最终才来到了一处相当隐秘的所在。顾铮站在船上遥望不远处的小山以及上面的营寨,朝钱帮主拱手笑道,“有劳钱帮主,事成之后,本官会上奏朝廷,为你等请功。” “相爷言重了,我等所求,不过是一处安身立命之所。”钱帮主说着,面上露出一抹沧桑苦色。 顾铮来到江南之后,明知道各方都在关注自己,索性按兵不动,日日游湖渡江,掩人耳目,实际上却是通过唐礼臣,与这位钱帮主搭上了线。 江南自古就是产粮区,因而必须要依靠运河将南方的粮食北调,供应京城与边防。一开始船只是从江南直接长途运往京城,但每个季节各个河段水情不同,容易造成船舶停滞乃至沉船,因此又设置转运使司,将河到截为无数小段,逐段转运。 而在这个过程中,围绕着粮食的征收与运输,漕帮便应运而生。 一开始,只是每个码头的工人们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组织在一起,后来形成规模,乃至逐渐扩大,最终成为一个连朝廷与各级官府都无法掌控的灰色地带。 不过总体来说,“漕帮”是个比较松散的组织,由大大小小分据各个码头的势力组成,很难形成有效的统一管理,就像草原上的部落一样。 但是在江南,这种情况又有所不同。 江南的水运,整体是由大家族们掌控,漕帮不过是他们的代言人,以此控制着沿河两岸的水陆运输。 所以事实上,这里的漕帮日子并不好过。除了接受官府的盘剥之外,还要“孝敬”自己背后的势力,底层工人们的收入可想而知。唐礼臣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成功打入漕帮内部,说服了钱帮主站在他们这一边。 因为与各大家族的关系更为密切,而且水陆两地的运输都可以插手,所以漕帮掌握的消息非常多。 顾铮这一次与钱帮主见面,正是需要他带着自己去寻找被截留在江南的那部分税银和粮食所在的地方,来一个釜底抽薪! 第66章 大事不妙 锣鼓喧天,旌旗蔽日。 御驾亲征的队伍行进速度比贺卿预想的慢了许多。 毕竟是御驾亲征而非微服私访,即使要赶路,也不能堕了皇家的威严。不但沿途没个地方都要停留,而且还要接受当地官员的拜见。而为了迎奉御驾,各地官府更是紧急调动,黄土铺路,清水净街,官差护送。这么一趟下来,不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更耽搁功夫。 如此走了两日,贺卿便意识到不对,去找张太后商议,“这是出征,不是巡幸,既然已经离开了京城,自当一切从简。否则这般拖延,哪年哪月才能走到西北?万一耽搁了战事,非但不能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反倒可能闹出笑话。” 张太后全力配合,“这些事哀家不懂,真师既然有了打算,照做就是。” 贺卿便当面叫了随驾的翰林学士前来拟旨,着快马沿路颁行,令各地官府不必赶来拜见,只管各安其事。 不过她也知道,这些官员们未必都想抛下手里的工作过来迎驾,只是不敢表现出半点怠慢。何况西北虽是重镇,却也苦寒,到这里来当官的,多是在朝中不得志者。他们多年不能回京一次,更别提面圣了,所以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若是一味压着不许拜见,反倒会令人心浮动。 考虑到这一点,贺卿又在圣旨之中言明,非是不允许他们拜见,只不过如今救人如救火,半点耽搁不得。待大军凯旋,圣驾必定缓缓而行。届时普天同庆,天子也才好与前来觐见的臣子同乐。 有了这个保证,想来各地必将勠力同心。 毕竟,圣旨里说了凯旋,若是此战不能得胜,打的是皇帝的脸,所有于此相关的官员都必然会受到影响。 这道旨意颁下去之后,队伍的气氛都为之一肃,沿路所见个州县,也果然各安其分,井井有条。很快,御驾就出了京畿,进入西北境内。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消息,此前应旨前来援救的各路驻军,也正在距离此地不远处的余庆县聚集,他们发现了那支买通归德州部族偷偷入关的铁狼族骑兵的下落。 这一支骑兵只有区区一千人,但来去如风,入关之后,所造成的破坏却十分巨大。 大楚骑兵数量很少,而且都镇守在边关,分不出人手来。而各地驻守的多是步卒,根本追不上铁狼骑兵。每每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去了何处,赶到时已经被掳掠一空。 幸好贼人入寇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地,大部分百姓都携家带口搬入城中暂住,剩下的也都会仔细留心防范,察觉到贼虏行踪便立刻遁入山中,所以虽然损失不少财物,但没有死多少人。 各地的援军启程时间不一,路程与行进速度也不一,结果除了张抗率领的五千西南援军之外,其余几支援军竟然都在此时进入西北,正好碰在了一处,又更凑巧地碰上了那支骑兵。 张太后听闻这支神出鬼没的骑兵被拦住,不由松了一口气。进了西北,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一队人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旁杀出来,说不定御驾也会被他们冲撞。 因此,她对这些各地联军印象还不错,当着贺卿的面称赞了几句。 贺卿闻言但笑不语。张太后见状,不由问道,“真师怎么这般模样,莫非哀家有什么地方说错了?” “太后娘娘所言自然不会错。不过,他们从各地赶来,最终却都聚在了一起,哪有那么巧的事?”提前那么久得了消息,却至今还滞留在此。贺卿猜测他们估计是在等京城的反应,知道皇帝御驾亲征,这才匆忙赶在他们之前进入西北。 不过他们运气不错,在这里遇上这支骑兵,也就有了现成的借口,一时倒不好发作他们。 贺卿不太会跟张太后讨论这些问题,但一旦说,她就一定会细细说透。张太后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面色不由微变。 这些援军的作态,分明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确切的说,是不将她和小皇帝放在眼里。 在此之前,张太后有个比较天真的念头,总觉得皇帝既然已经登基,那必然是天下归心。哪怕朝堂上各种纷争,在她看来也是因为皇帝年纪还小不能秉政,等他长大,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等“天下”两个字在她眼中化成了一片片亲眼所见的土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才倏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个大概念的笼罩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而这些心思,大都与家国天下没什么关系,而就是关系到每个人的烦恼与忧愁。 皇帝是正统,朝廷是正统,但只为“正统”两个字就献出忠诚的人,太少。 就如这沿路所见的各地官员,就如这千里来援的各地驻军,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在忠君爱国之前,会先考虑切身的利益。 如果不能给他们足够的好处,如果抓不住这些人的心,压服不住他们,即便小皇帝长大了,也仍然只是赤手空拳的一个人,跟现在一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其实之前在京城的时候,张太后就已经隐隐有了这种念头。只不过当时它是模糊的,而且她在先帝身边侍奉过,知道皇帝未必能事事顺心,为了种种缘由跟大臣们作斗争是很正常的事。 而且朝堂上的问题有个最好的、万金油的解决方式,那就是平衡之道。 朝堂上若有掣肘,那就扶持另一个朝臣、另一股势力起来。反正“皇权”与“正统”,是许多大臣都想要的招牌。 可朝堂之外的事,张太后就只有茫然了。而此刻,这朝堂之外的种种事情逐渐清晰起来,她莫说应对之策,连看清楚每个人的想法都做不到。 张太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想得越多,反而不敢随意开口了。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茫然的神色逐渐坚定起来。她得好好想想,替这个孩子找一条出路。 …… 第二日,御驾进入余庆县,各军将领皆来觐见。 第一自然是要先述职,交代一下自己这一路的行程。在这一点上,这些将领们显然都已经达成了默契,每个人都将路上的艰辛夸大了十倍,再将千里来援的忠君爱国之心夸大十倍,最后,又将铁狼族那一支骑兵说成是毕生大敌,如此一来,他们沿路的各种拖延磨蹭,就有了正当的理由。 贺卿含笑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着,半点仪态都不顾,更莫说是敬畏之心了。 军中将领手握重兵,本就容易骄矜,如今主事的又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看上去没有半点威严之姿,十分和软,更是让他们起了轻视之意。一个个吵嚷着,声音越来越大,也越发理直气壮。 贺卿只静静听着,等都说完了,她才道,“诸位将军一路辛苦,之前的事就不必提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那支铁狼族骑兵。尔等远道而来,之前没有跟铁狼族接触过,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练手。不知哪位将军有信心,愿领军出战?”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 他们之前那番话,虽然有所夸大,但事实上心里未必没有畏怯之意。这支骑兵,可是连西北各地守军都奈何不得,何况他们? 贺卿见状,这才慢条斯理的挨个点名,一一细数他们之前曾经在奏章上上报的那些战功,“太后娘娘与陛下之所以钦点几位将军前来增援,正是看重尔等久经战阵,军功无数。怎么,见了铁狼族的骑兵,难道就不会打仗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手中的茶盏也轻轻磕在了桌上,发出清脆响声。贺卿抬起头来,“还是你们想说,那些军功,都是作假得来?!”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响在半空,惊得几位将军立刻清醒过来。 他们那些军功自然都是有猫腻的,但天高皇帝远,只要打点妥当,也不会有人查证。但如今不在自己的主场,手下虽然有兵将,人数却实在不多.而不算本地守军,就是随驾而来的京军,也足以将他们全部解决。 若是真的追究起来,恐怕大事不妙! 虽然心里没有底,但几位将军却是不约而同上前一步,主动请命,“末将愿与那铁狼骑兵较量一番!” “甚好。”贺卿满意地点头,“既如此,你们就一同出击,比试一番,看看谁能建功,如何?” 众将一脸苦色,却还不得不出言附和,心里早将贺卿骂了一遍。只有两三个心思最活络的,隐隐意识到不对劲。这位随驾出巡的真师,瞧着没什么出奇之处,却三两句话之间将他们逼到了角落里,实在了得。 尤其是她细数的那些军功,听得这些人心惊不已。这种东西,朝中的人历来都是看过就忘,谁会记得这么仔细?她连这些都注意到了,是否还注意到了一些别的? 第67章 压服众人 贺卿知道的自然不止这些。 在原本的历史中,草原铁骑南下,只在最初时僵持了一阵,攻破边疆的防守之后,便长驱直入,兵临京师。 除了末帝贺垣及少数宗亲,其他贺氏族人尽数被俘。而末帝则在出逃路上,染病暴毙。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大楚皇室,竟然推不出一个可以算得上正统的继承人了。 就算是“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也得天子的身份名正言顺。 于是末帝一死,跟随他仓皇出逃的文武百官便失去了主心骨。而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更是让整个大楚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各地藩王纷纷宣布自立,而手握兵权的武将们也趁机割据一方。中原乱象频仍,各自为政,根本无力抵抗四处劫掠的铁狼族。 其后顾铮如何横空出世,到处奔走,合纵连横,最终说服各地势力形成联盟,共同对抗铁狼族且不提,就说这些割据一方的将领,除了身为大楚皇室的藩王之外,其他几个成了气候的势力,此刻都在贺卿眼前了。 不过贺卿也知道,如今的大楚没有颓势,不到国破家亡的那一日,这些人等闲也想不到割据造反上面去。 所以对这些人,她警惕戒备,但也有用他们的心思。虽然野心勃勃,但以后能够成事,他们也的确都很有能力。若能为她所用,对付铁狼族则更有把握。 她特意将这些人召集到西北来,正是为了借着这个机会,仔细甄别一番。 如若当真天生反骨,难以辖制,那么最好就是在对铁狼族的战争之中,悄无声息地将对方的实力消耗掉,这样也就解决掉了一个隐患。如果他们还有几分忠君爱国之心,那也不妨借机震慑一番,令他们心中有所忌惮,不敢肆意妄为,能更用心国事。 接下来,自然是商议对敌之策。贺卿自己对领军作战一无所知,自然不会随意插言,不过此番御驾亲征,随驾的武将为数不少,其中更有几位老于边事的老将军,完全能够镇住场子。 大抵第一次作战,又有那么多人盯着,所有人都更愿意求稳,最后商议出来的计策也十分保守。 骑兵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冲阵。一千人的队伍,只要阵型不乱,不被陷阱拦住,很轻易就能够冲开步兵的包围,很难被留住。所以这一次的作战方式,主要是针对这一点。事先设置陷阱,然后出动几支军队,将铁狼骑兵逼向陷阱所在,只要他们停下来,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即使是贺卿和张太后这种不懂军事的人,看了之后也不由点头。 而后驻扎在余庆县的军队就动了起来。两日之后,消息传来,那一千骑兵估计是进入大楚之后就没有遇上过像样子的抵抗,因此十分轻敌,稍加引导便果然中计,踏入了陷阱之中。 一千骑兵死亡四百,余者尽数俘虏,一个都没跑出去,可谓是难得的大胜。 有了实在的战绩在手,几位将军的腰杆儿显然都挺直了几分,再出现在贺卿面前时,得意之色尽显。 “几位将军一战而胜,实在是可喜可贺啊。”贺卿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带微笑,语气柔和,态度十分和煦地道。 众人自然满口谦辞,不敢当此称赞,唯有江南路护军李岩将军朗声笑道,“这些草原人不过听着名声响亮,其实也不过如此。依末将看来,也不见得比江南水匪高明在何处,旦夕便可破之!” 这番话不单是轻视草原骑兵,更是隐隐剑指西北守军。毕竟朝廷每年所耗军费,占岁入大半,而西北守军所得,又占军费只大半,其他地方的驻军自然不满。如今李岩明面上是贬低铁狼骑兵,实际上却意指西北守军无能。 因而在场的几位曾在西北任职的将军脸色都不好看。至于余庆县本地驻军将领,更是已经完全沉下了脸。 如果没有他们通力配合,这些援军远道而来,不知天时地利,哪里能如此轻易取胜?如今打了胜仗,这功劳都是他们的也就罢了,还要反过来踩上一脚,叫人如何意平? “好个不过如此。”贺卿也点头附和了一句。 李岩闻言,面露得色,正要再说几句表现一番,就见贺卿面色一变,白净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但就是这个‘不过如此’,尔等也要花费大力气方能取胜,非但不觉惭愧,反倒沾沾自喜,实在是可笑至极!” 她说着,又开始罗列数据,“尔等只见一战而胜,可曾想过,这一战草原人不过一千骑兵,我大楚却动用了整整两万人!二十倍的兵力方能取胜,有什么脸面自夸?” 见众人先是不解茫然,而后低头思索,最后都低下头去,贺卿又继续道,“若只是如此,到底也算是打了胜仗,别的可以不去追究。但你们可曾看过战报?这一战草原人折损四百,俘虏六百,可是我大楚呢?战死八百人,伤者无算!” 如果说之前还有一部分人虽然低下了头,但心中其实并不服气,那么此刻听到贺卿提起战损,人人都不禁面皮发烫。 虽然骑兵对步兵有优势,但他们又是做陷阱又是设伏,还出动了二万人作战,最后死伤率却是对方的数倍,足以证明这并非正面作战的一场战役,最终的胜利仍旧可以说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至少绝对称不上大胜。 “战争总会有死伤,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们为什么能身为将领?就是因为你们可以领到普通的士兵,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我大楚地大物博,人数是草原的数十倍,就算用人命去堆,几十个人打一个草原骑兵总能取胜,但那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你们这些百战之将的存在又有什么用处?!” 贺卿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我希望你们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止是胜利,还有你们麾下的士兵。他们都是活生生的生命,不是用来换取功勋的筹码。”她说到这里,语气渐渐缓和下来,“我言尽于此,诸位请细思之。” 这一番话可谓是振聋发聩,就连坐在上首的张太后都被镇住,而站在下面的将领们,至少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地将这番话听进去了。与此同时,他们心中对贺卿的轻视,也淡去了许多。 一个能体恤下情、重视人命,同时又体察入微,能够看到更多东西的掌权者,总是更令人信服的。 而这番话传出去之后,就连随驾前来的文臣们,也有一部分陷入沉默。他们之前觉得贺卿御驾亲征的打算完全是胡闹,只是拗不过大势,只能服从。如今贺卿的一举一动都说明她是有备而来,效果也的确很好,不少人心下自然开始衡量。 小皇帝年幼,女主秉政是不可避免的事。相较于之前一味夺权其实却很糊涂的太皇太后,如今这位面团似的张太后,贺卿算是能让大多数人接受的了。 不过这其中也存在着一个问题。 皇太后是小皇帝的生母,如今主持朝政,只是替儿子看着这天下,等孩子长大了,必然会还政。但换到太皇太后身上就未必了,何况贺卿。若是不肯还政,十几年后只怕又是一场祸事。 所以虽然张太后很信任贺卿,但是否肯彻底放手让她执掌朝政,还是说不定的事。若是这两位斗起来,孰胜孰负殊难预料。所以如今,倒也不急着站队,且再看看。 过了余庆县,距离马将军退守的三河县就不远了。 为了赶路,这一路都是轻车简行,连仪仗也都尽数收起。如今眼看快要到了,不必紧赶慢赶,自然就需要兼顾震慑前敌、安抚人心,因此贺卿又让人将全套帝王仪仗摆了出来。 天威浩荡,所过之处人人瞩目,而越是接近三河县,百姓们越是激动,甚至有人奔走相告。 至于军中,更是彻底被这个消息振奋起了气势。原本因为榆林关被攻破,军队气势大降,狼狈退守三河县之后也没有变好多少。莫说士兵们,就是许多中层将领也同样心态消极,都不认为这一次能挡得住铁狼骑兵。如今御驾亲征,带着援兵赶来,顿时如同一支强心针,令所有人备受鼓舞。 这一点,显然也被铁狼族所查知,毕竟他们日夜攻打三河县,数次登上城墙,本来已经快要有所进展,但如今那小皇帝一来,原本将要被撕开的口子又消失了。 他们迅速地采取了对策。 因此圣驾还没有抵达三河县,铁狼族就先发出了一篇檄文,嘲讽大楚无人,需要不到两岁的君王亲自上阵。 一向直来直往的铁狼族人不但用起了兵法,还跟大楚学会了耍嘴皮子,实在是令人意外。但是论到这一点,乃是大楚的强项,自然丝毫不惧,同样发出檄文回敬。 你来我往之间,战事已经在战场之外的地方率先打响了。 第68章 留待今日 大楚发出的第一道檄文,正是出自顾铮这位宰执之手。 身为宇内名家,文宗一流的人物,顾铮的文字功底自不必提,可谓是咳唾成珠、字字珠玑,当今天下无人能及。这道檄文尤其写得慷慨激昂,与他往日文风大相径庭,令人读罢意气风发,心怀为之激荡,恨不能舍身忘死。 既然早知道草原人必然会借此发难,贺卿自然不可能没有应对。 这道檄文,就是她用那封写着江南各家海外走私情况的书信换回来的。至于其中慷慨激昂的语句,有没有几分是受了她的刺激,就难说了。 但檄文的效果显然很好,尤其是骂铁狼族的一段骈文,尤其精辟,因其朗朗上口,连沿途百姓都能背上两句。 至贺卿抵达三河县时,整个西北的风气都为之一新。 其实贺卿本来是希望皇帝移驾三河县,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鼓舞守卫在这里的将士们。然而这个打算,却被朝臣们拼死拦住了。御驾亲征他们都能勉强接受,但小皇帝跑到前线去,却是万万不能的。 一来那里太危险了,很有可能出现意外。二来,皇帝近在眼前,谁知道铁狼族人会不会发疯,拼死攻打三河县? 毕竟若是攻破城池,将小皇帝俘虏,那将是泼天的功劳。而对于城下野心勃勃的铁狼王布日古德而言,这也将成为他占领整个大楚至关重要的一环。在这种情况下,朝臣们决不允许小皇帝主动送上门去。 所以最后,圣驾留在了肃州城。暂时节制西北军镇的西北巡抚姚敏的行辕也建在这里,正好腾出来安置圣驾,卸了这项差事,回去继续当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贺卿自己却没有在肃州城停留很久,将一应事宜交代清楚之后,便领着援军赶来支援。 有了余庆县的一战,领兵来援的将领们对她都还算信服,而随驾的人之中实在没有能节制她的,在太皇太后点头之后,便顺利成行了。 马将军之所以退守三河县,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地理位置极佳,是三水相接之处,可以作为天然的屏障。所以草原人虽然追了过来,驻扎在三河县城下,却未能渡河,形成包围之势。所以三河县如今正处在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之中,局势还算稳定。 但是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太久。 铁狼族不敢渡河,是忌惮城中守军会趁机出击。而他们没有渡船,只能用木头临时搭建浮桥,十分不便。但是只要再过一个多月,西北就会彻底进入冬天,河面上冻,人马都可以直接从上面走过。 到时候,只有三面河水作为屏障的三河县,就会完全陷入草原铁骑的包围之中。 虽然御驾亲征极大地提振了士气,但是贺卿一到这里,就立刻察觉到此地的气氛与别处不同。虽然此时正在休战,但整座城市却都透出一种硝烟中的沧桑与疲惫。 一进城门,沿路都是各种备战物资。幸而贺卿选了小车出行,若是帝王銮舆,只怕会被拦在路上。 行人脚步匆匆,但所有人却还是会不着痕迹地打量进城的队伍。贺妤见往来的士兵们面上并不是麻木之色,这才放下心来。很显然,只要国家机器还能够正常运转,大楚还是有足够的国力,能抵御住外敌入侵的。 上一世,实在是末帝贺垣将朝廷折腾得千疮百孔。为了大礼议之事,他连杀带贬,朝堂上几乎空了一半,战火燃起时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才导致了之后那个结果。 她在研究三河县的时候,其他人也在研究她。 贺卿的到来,不在三河县守军的考虑之中,也不太拿得准应该要怎么应对她。一个女子,在军中自然是会被人轻视的,何况这还是战时。对很多人而言,她就是来添乱的。 但她现在是天子特使的身份,本身的能量也足够大,可以左右朝堂。万一惹得她不喜,回头在皇太后那里参上一本,所有人便都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马将军被推出来,试探性地提出了要设宴为她接风。 贺卿欣然同意。反正她现在是出家人,只着道袍,不必考虑男女之别,自然也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见马将军面色微微放松,贺卿又笑道,“宴席虽然要吃,但理当是我请诸位将军才是。你们驻守便将,为国尽忠,我既然代陛下与太后巡视至此,自然该有所表示。” “这……”马将军与身边的将领们对视一眼,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都笑着点头,“咱们听真师的。” 贺卿本来就打算召见所有将领,如今看来,接风宴会更合适。因为宴席上气氛会更轻松一些。 于是安顿下来之后,她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晚上的宴席,还亲自写了请帖,送至每一位将军处,可谓十分有心。守将们私底下聚在一起议论时,都觉得这位天子特使还算好相处。反正她是女子,又不懂如何作战,只要好生敷衍便是了。 然而等天黑下来,他们坐在宴席之上,看到端上来的简餐时,才发现这位或许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对付。 “今日我大张旗鼓入城,并未遮掩行迹。想来城外的铁狼族人也该有所察觉。我猜想他们今夜必然会出兵攻城,试探一番。所以先请将军们先将就一下,填饱肚子。等击退了来敌,我再亲自为诸位温酒。”贺卿坐在上首,微笑着道。 “这是应该的。”众人对视一眼,由马将军开口道,“末将其实也有这样的猜想,因而已经令城墙加强警戒。” “我与马将军想到一处去了。”贺妤闻言笑道,“适才已派了人将饭菜送往城墙处,犒劳夜里值守的将士们。总不能咱们在这里宴饮,却叫他们饿着肚子守城。” 马将军面色一变,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恐怕不妥!” 城墙上巡视的士兵们须得时时警戒,只有轮换时方能休息。尤其是夜里,一错眼就有可能将探子给放过去,岂能直接在城墙上吃喝?万一误了事,该当如何? “马将军稍安勿躁。”李岩也跟着站了起来,“真师既然这么安排,必有打算。” 贺妤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见了一阵尖锐的哨声。她面色微变,霍然起身,“敌袭——!” 真的假的?众人虽然将信将疑,但此刻也连忙跟着起身,匆匆往城墙处赶去。援军今日才到,还没有加入守城工作之中,但贺卿都走了,他们便也跟了上去。 三河县两面城墙被围,但贺卿却径直往北城墙而去。守将们略一犹豫,大部分都跟了上去,只有几个去另一面城墙布防。 到了城墙上,这里的士兵果然都在吃饭,见将军们都到了,唬了一大跳,连忙将东西收起。马将军来的路上已经问明白,贺卿特意叫他的亲兵们送的饭菜,这些士兵必然会以为得到了他的允许,因此并不恼怒,只自顾自走上城墙,眺望远处的铁狼族营寨。 “真师是否弄错了,这哪里有……”敌人的影子?一位将军见外面一片安静,不由开口道。但话音未落,城墙下的敌人已经发起了冲击,要趁着城墙上毫无准备时攻上来。 这些人离得远的时候,隐没在黑暗之中,根本看不见,只有到了近处,才会被城墙上的火把照出来。 因此众人一面组织守城,一面心下惊疑。她之前一直在屋子里,根本没有上过城墙,是怎么知道有敌袭的? 不过如今不是问话的时候,马将军恭恭敬敬地请贺卿先行离开,以免飞箭无眼。 贺卿也没有留下碍事的意思,当即跟在他身后下了城墙。 很显然,铁狼族就是想打个措手不及,因此发现县城里早有准备之后,这一场进攻便虎头蛇尾,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鸣金收兵了。 这种进攻强度对三河县而言很轻松,很快马将军就离开了城墙,将贺卿请回住处,同时不耻下问,“不知真师是怎么料到有敌袭的?”他并且想起了之前的异常,“末将恍惚听着,当时好似有人吹响哨声,不知……” “将军且抬头往天上看。”贺卿笑道。 三河县并不大,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城墙,往贺卿落脚的县衙走。马将军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县衙上方一个巨大的黑影,兼且有火光点点,不由唬了一跳,“那是什么?!” “那就是我的秘密武器。”贺卿一笑,“去看看吧。” 进了县衙后院,马将军便见几位士兵证将一根绳子收回来,而绳子那一头,则拴着一个巨大的篮子,上面覆着一层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皮子,被吹得鼓胀胀的。 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能浮在空中? 贺卿直等到篮子被收回来,坐在篮中的人摇摇晃晃地爬了下来,这才走过去,指着此物,对马将军笑道,“将军请看,这就是我的秘密武器,名唤热气球。” 这东西青城郡王贺端一早就做出来了,但贺卿却一直按下不提,便是为了留待今日。 第69章 决战之前 待得战斗结束,其他将军们赶回来时,马将军已经由一开始的惊疑不定,变得兴致勃勃,主动乘着热气球上天,不肯下来了。 其实夜里的视野并不好,能够看到的东西不多。不过贺卿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主要就是为了今晚这一战。趁夜将热气球放上天,莫说城外的敌人,就是城里的守军也几乎无人察觉。 这样一来,才能够让热气球的亮相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见众人都回来了,马将军这才依依不舍地拉动绳子,让人将他放下来。 他从篮子里跳出来时,其他人正绕着这热气球看新鲜。唯有眼尖的副将张卓凑到他跟前,嘿嘿笑道,“将军身上这两样东西也不曾见过,莫非是与这热气球配套使用?” “就你机灵!”马将军笑着给了他一个爆栗,将脖子上挂着的两样东西取下来交给他,“你试试看。” 这两样东西,一是哨子,方便上下传递消息。毕竟这么高的距离,喊话未必能听清楚,传纸条也多有不便,倒是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吹哨子,即可及时传递消息,还能够最大限度避免泄密。 另一样长筒状物,则是望远镜。 京城那边,用水晶打磨出来的老花镜和放大镜都已经上市,如今京中的贵胄们,走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这么一小块,以为谈资。有了时市场,自然会有人琢磨别的做法。民间能人无数,这望远镜也就随之应运而生。 贺卿既不去推动,也不去反对,等着事情自己发酵。 大抵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又或者是目前的望远镜倍数不够,很难运用到天文观测上,所以暂时没有人意识到它会带来的什么样的冲击与变化,只被年轻人们当成玩物。 贺卿带来西北的这些,都是着将作监那边最好的工匠,用上好的材料精心打磨的,可视范围相当远,运用在战场上,其实是比热气球更重要的利器。毕竟热气球很难掌控方向,目前必须要固定在地上,机动性不够。 马将军和张卓显然都是识货的,那哨子很快就被放到了一旁,只对着望远镜反复研究。 “有了此物,野外作战时携带一支,便可料敌于先了。”张卓将望远镜攥在手心,嘻嘻笑道,“将军如今须得坐镇中军,用不上此物,不如赏了我!” “本将虽然不需带兵出征,然如今铁狼骑兵就在城外集结,正用得上此物。”马将军劈手将望远镜夺回,藏进袖子中。见张卓眼巴巴盯着自己,他恨铁不成钢道,“你也就这么一点机灵了,也不想想这东西是谁带来的。” 他说着眼睛往贺卿所在的方向一斜,“趁着其他人还没注意到……” 张卓眼睛一亮,立刻领会,转身朝贺卿走去。 守卫边疆的将领们,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朝廷的钦差,因为不管是文官还是内侍,这些人其实大部分都不知兵事,偏偏又不肯放权,总是戒备地盯着他们,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就要参上一本,实在令人不快。 就算贺卿的身份格外贵重些,但女人对众人而言只会更麻烦。所以对于这次御驾亲征,边境上这些桀骜不驯的将领们其实并不怎么看在眼里,只觉得是在捣乱。 不过好歹可以带来援军和物资,又可提振士气,也算勉强可以接受。 如今贺卿带来的东西出乎他们预料的好,看起来也没有插手指挥作战的意思,身为女子,又不算朝堂中人,不可能跟他们争功,众人对她的观感立刻就变好了许多,一时间态度都更热络。 贺卿见状,心下略略放松。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大半。接下来只要解决铁狼族即可。可惜各种科学研究还处在初级阶段,更多的停留在物理上,并未深入到涉及到各种反应变化的化学。 她接受的那份记忆之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却没有火-药配方这种真正有用的内容。何况要发展热武器,火-药虽然很重要,但金属冶炼才是真正的关键。 事实上,在宋时,火药配方就已经相对成熟,也曾经考虑过被运用在战争上,制造出了火铳、火枪。 然而因为金属冶炼水平跟不上,动不动不是哑火就是炸膛,到了战场上还没干掉敌人先伤了自己,再加上制作成本太高,最终只能被废弃。以至于火-药只能在烟花制造上大放光彩。 而金属冶炼上,贺卿是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只能等着科学水平自然发展到那个程度了。 所以对这场战争,贺卿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只能祈祷一切像是历史书上记录过的那样,在各方面的精诚合作下,取得最终的胜利。 铁狼族第二天就发现了热气球的存在,但是多方观察,也没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抓了几个俘虏,都说那是皇帝御驾亲征带来的宝物,可以克敌制胜,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怎么用,却是一概不知。 这也是马将军等人的安排。这东西浮在整座城市上空,必然会被百姓和士兵们发现,没有隐瞒的必要。不过,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东西能够帮助大楚取得胜利就行了,更多的没必要告知。 小皇帝虽然没到三河县来,但贺卿这位已经出家的前任大长公主,身份显然也足够传奇,又带来了那么神奇的宝物,自然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重新树立起了对朝廷的信心。 在三河县转了一圈之后,贺卿又去了一趟银州城,送上各种物资的同时,再次狠狠刷了一下存在感。 然后她就回转肃州,没有继续留在前线碍眼。 援军抵达之后,银州城和三河县的压力明显降低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些可以机动作战的援军四处巡逻,草原人围困城池,分出小股部队在周围劫掠粮草,用以补给的方式,就不能再用了。 尤其是在军队的帮助下,大部分村庄搬迁到了附近的城池之中,连物资也尽数运走,用出了坚壁清野的战略之后,就更是彻底遏制住了铁狼族的汹汹来势。 铁狼族的习惯就是以战养战,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完全不去考虑会造成的破坏。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出发时,只带了十几天的口粮,剩下的都打算从大楚抢夺。如今这种打算落了空,顿时成了困兽。如果不是榆林关的存粮被他们抢到了大部分,估计这会儿就该弹尽粮绝了。 所以现在的态势,在草原人的存粮耗尽之前,一场大决战不可避免。 在那之前,只会有试探性的小规模作战。不管是铁狼族还是大楚守军,都在等。守军在等铁狼族的粮食耗尽,而铁狼族则在等三河县附近的河水结冰。 老天爷是站在大楚这一边的。直到十月底,河面上也仍旧只有细碎浮冰,并没有大面积冻结。按照这个状态推断,至少还要一个月左右,河面才会冻结到可以供人马行走。 而铁狼族这边,却只剩下三到五日的粮草了。 如果只有人还好,但铁狼族以骑兵征战天下,马才是他们的利器。而喂养战马,需要耗费的粮食数量实在太多,能支持的时间比预想的还要短。 当然,这也要怪大楚封锁得太彻底。有了望远镜之后,大楚的巡逻军队可以提前很长时间发现敌人的踪迹,做好万全的准备,铁狼族的骑兵“来去如风”的冲阵方式完全被限制住,已经很久没能突破封锁,抢夺到粮草了。 布日古德还特意派遣出五千人去劫夺大楚的粮草,结果对方早有防备,不但没有抢到粮食,还损失了无数人马。 种种情况加起来,让他们现在的境况相当糟糕。 终于,这位铁狼族再也坐不住,暗中调兵遣将,不但将银州城下的一部分部队调了过来,还暗中安排部队在外搜罗木材,预备强行渡河,发起最后的决战。 虽然城里已经尽力掩饰热气球的存在,但是铁狼族人也不傻。虽然没打探出消息,但也有所猜测。那东西居高临下,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堡垒,若是自己手中有,也必然会用来观察敌情。所以他们已经有了防备,这一次的战前准备,就千方百计安排了许多混淆视听的行动。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毕竟很难彻底掩饰住,三河县内也很快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迅速将消息报到肃州城。 张太后闻言,立刻紧张起来,“真师,这一战必然能胜吧?” “这世上哪有必然之事?”贺卿对着地图沉思,“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完,接下来就只能听天命了。不过从如今的局面来看,只要草原人不出奇兵,我们的赢面更大。” “那就好。”张太后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无量天尊。其实以她的性子,本来更喜欢佛教的教义,但因为贺卿修了道,她也就跟着读了不少道经,如今倒也成了习惯。 然而,这场战争却打得远比贺卿所预料的,还要艰难。 第70章 兵法之道 朔风猎猎,高举的旗帜在风中翻卷着,隐约露珠一只狰狞狼首。 布日古德纵马飞驰,凛冽的寒风卷起干枯的衰草,呼啸着从脸畔刮过,即使戴着头盔,他也能够感觉到一股冰冷之意侵袭而来,让他整个人几乎半僵住。 但再凛冽的风,也无法扑灭他心头的燃烧着的火焰。 自从大楚立国,将铁狼族远远赶到草原腹地之后,铁狼族已经上百年没有过王了。 他的父亲是哈莫族的首领,母亲却只是个没有身份的汉女,从小受尽冷眼,备遭忽视。只有母亲会给他一点温暖,她在无数个寒夜里,将年幼的他抱在怀中,对他述说那个富饶的中原王朝有多好。 她说过的内容都已经模糊了,但是提起故乡时她脸上带着的光,那种期盼与向往,却长久地留在了布日古德身上。 十岁那一年,体弱多病的母亲没有熬过冬天,撒手人寰,将他孤零零一个人抛在这世上。这个年纪,在草原上已经是个小男子汉,可以独当一面了。同父所出的兄弟们忌惮他日渐长大,有夺权的可能,因此暗中设下陷阱,要害死他,却被他提前察觉。 绝境之中,布日古德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他改换衣裳,打散发辫,混进了关内。 他在大楚生活了整整五年,不但看到了母亲曾经向往渴慕的一切,也学到了无数草原上所没有的东西:文字、礼仪、兵法。与此同时,他更将边境线附近的地貌都摸得一清二楚。 十五岁,他背起行囊回到草原,出关时,他站在山坡上遥望那一座座城池,曾经在心里发誓,自己迟早会回来,到那时,这些富饶的城市,将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年时间,他成为哈莫族的首领,一统整个草原,成为这百年间第一个铁狼王。他踌躇满志,挥师南下,要一展抱负。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完全在他的设想之中。 利用对环境的熟悉,声东击西,攻破榆林关时,他本以为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离开了雄关险隘,大楚军队想要继续固守城池,难度会提高许多。而且在大楚的生活让他发现,其实坐拥这锦绣河山的中原王庭,已经渐渐式微,不复之前的强盛了。他们没有英明的君主,也没有强干的朝臣,一切事务都是在扯皮与和稀泥之中了结。 而且国库空虚道百姓人尽皆知。 这样一个朝廷,根本无力指挥与支援西北的战斗,只要初期建立起优势,胜利就必然属于自己。 草原人并不擅长攻城,即使布日古德学了兵法也没有用,因为这受限于草原上的材料及器械制作水平。那些攻城的工具,即使可以模仿中原朝廷制造出来,效果也大打折扣。 所以布日古德一开始的打算,是围城打援。 西北几座重镇之间,互为支援。只要打掉他们派出来的兵马,就能不断削弱他们的实力。没了人,西北自然也就守不住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跟他设想的完全不同。他已经建立起的优势,在大楚朝廷迅捷的反应下,全都化为乌有,围城打援的计划也完全被打乱,只能留在城下与之对峙。 这样的情形对他们极为不利。 虽然天气是一样的严寒,但可想而知,住在城里和在城外扎营,条件必定是截然不同的。而且自从大楚那个小皇帝御驾亲征到了西北,各种物资便源源不断送了过来,半点没有短缺。 再这么下去,士兵和马匹都受不了,等天气再冷一些,不用作战,就可能会直接冻死饿死。 河面还没有彻底上冻,但布日古德不打算再等下去。他留下了一部分人马继续守在三河县外,自己则率领真正的精锐骑兵,纵横驰骋,专门寻找大楚的小股部队,将之歼灭。 这些从别处调遣来的援军,战斗力远不及西北守军,所以被派出来做巡逻这种差事。一开始还会遭遇小股出来劫掠的草原骑兵,后来布日古德见这种方式无效,将人撤走,他们就彻底闲下来了。 虽然贺卿已经震慑过了他们一次,但效力是短暂的。这些军队毕竟习惯了偷摸打混,一开始到西北时还会紧张,时间长了就再次恢复了懒散。尤其是草原骑兵绝迹之后,他们渐渐连巡逻都敷衍了事。 大冷的天,比起到外面去吹风受冻,显然是躲在屋子里喝酒吃肉更得人心,反正分给他们的这差事无关紧要,也没什么人会来查。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遭遇了布日古德亲自率领的精锐骑兵。这一次,布日古德吸取教训,没有再分兵,而是学狮子搏兔,用尽全力。面对这样的军队,这些散兵游勇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很快就被屠戮殆尽。 草原人这几天一直都在调兵遣将,让三河县里的守将们好一阵紧张。 所有人都没想到,大决战的序幕,是从这样不起眼的地方拉开的。等他们发现异常时,前来增援的几支地方驻军,已经被灭掉了两支最散漫的,剩下的也伤筋动骨。 而最可怕的是,针对草原人的封锁,因此出现了漏洞。 贺卿收到这个消息,直接冷了脸。她是想过要趁机淘汰其中几支暗地里桀骜不驯,恐怕已经恶事做尽的部队,却没想用这种方式,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 坐在旁边的张太后板着脸,骂出了她的心里话,“真是废物!” 原本的防守计划,张太后也是看过的,只要严格遵守,必然严丝合缝,不会给草原人任何可趁之机。但偏偏就是有那起阳奉阴违的人,将大好局面葬送。 如今那一支神出鬼没的草原骑兵踪迹难寻,或许又会折腾出新的麻烦,怎不叫张太后生气? 而惹得所有人咬牙切齿的布日古德,领着他的军队躲在一处山坳里,手中握着长筒状的望远镜,琢磨了半天终于弄明白用法,眼底立刻闪过一抹火热,“原来大楚做出了这样的利器!” 他将望远镜凑到眼前,几乎是痴迷地看着被拉进的远景,心中不停模拟此物可以运用在什么地方。 不愧是天-朝上国,即使没落了,一时半会儿也非蛮荒之地可比。他们总能造出种种匪夷所思、令人目眩神迷的东西。 不过,在布日古德眼中,大楚已经是一头日暮西山、垂垂老矣的雄狮,昔日力量早已不再,再多的好东西,也是守不住的。他不会造这些东西,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抢! 眼中的锋锐冷光一闪而逝,他小心地将望远镜收起,开始琢磨眼下的局势。 对大楚的作战出现问题,让布日古德意识到,另一边发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变故,如今这望远镜更是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而带来这些改变的人……布日古德的很快略过了小皇帝和张太后,锁定了身份显然更特殊的贺卿。一位出家的公主,居然能插手朝堂,还不惜跑到西北来,怎么看都很可疑。 不过,行军打仗上,她显然一窍不通。 布日古德咧咧嘴,呲牙一笑,站起身打了个唿哨,示意自己的士兵们上马,继续出发。 在大楚这边对巡逻不对进行整改,想要堵住漏洞时,布日古德已经借着骑兵之利,绕到了大楚守军的大后方,并且成功地劫掠下了一批粮草。 其实骑兵最重要的特长就是来去如风,为了保持足够的速度,他们的马上并不能够带太多东西,劫掠到的粮草大部分都不能带走。但是布日古德还是这样做了,目的就是为了给大楚一个震慑。 他劫掠粮草的地方是特意挑选的,距离御驾驻跸的肃州城非常近。 将带不走的粮草付之一炬,布日古德冷着脸遥望肃州城片刻,回转身道,“走!” …… “糟糕!”收到消息的贺卿一拍桌子,霍然站了起来,“布日古德要逃!” “这是什么意思?”张太后连忙追问,就连送来消息的姚敏也有些震惊地看着她。——刚刚诸位将军在下面商量,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贺卿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布日古德这段时间一直在积极奔走,截杀巡逻队也好,抢夺粮草也好,都只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一种手段,恐怕是为了给他的大军留下足够多的撤退时间。” “他……他不打了?”张太后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知道,但很有可能。”贺卿皱着眉头,她也是被上辈子的事蒙蔽了,所以一直觉得布日古德会坚持下去,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可能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但为什么不可能呢?现在的局面,对草原人而言没有半点胜算,就算消耗掉了一部分大楚守军,他们也得不着任何好处,已经与历史书上记录的情形截然不同了。 既然如此,如果布日古德是一个深通兵法、足够理智的统帅,就会知道,暂时撤退保存力量,比空耗在这里更有意义。 甚至……他们可能趁着大楚守军不备,大部分军队都支援西北一线的机会,辗转到其他地方,发起突然袭击! 第71章 决河放水 “臣与诸将商议,也觉得看这风向,布日古德恐怕已有退意。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却还要请娘娘拿个主意。”姚敏对着张太后道。 虽然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他看出如今拿主意的人是贺卿,但姚敏这样的老臣,自然不会在口头上留下任何把柄。因此一应事宜,都是请张太后做主,至于张太后要与谁商量,就不必他考虑了。 “真师以为如何?”张太后果然转头问道。 贺卿的眉头仍旧紧紧皱着,“不能放他就这么走了!” 如今他已经深入楚境,若是就这么让他全身而退,岂不表示大楚数十万守军形同虚设,可令他来去自如? 那是将大楚的脸面放在地上践踏。今日若不叫布日古德伤筋动骨,只怕以后整个西北就不得安宁了。他大可时不时遣一队骑兵前来骚扰,或许不会有太大的建树,却可令大楚如鲠在喉。 姚敏面色沉着,眸子却是微微一亮。如今外面随驾的大臣们还在为圣驾是否应该后撤而争执,显然是被布日古德这一次的突袭给吓坏了。可贺卿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思路仍旧十分清晰,而且胆子大,有决断! 他有点儿明白顾铮将此人弄到朝堂上来的用意了。 只是……这么一个人,怕是不好掌控,将来又是一个隐患。 不过眼下,很显然还是贺卿这种行事风格更对姚敏的胃口,他立刻笑着道,“诸位将军已经遣人追击阻截,只是恐怕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不过,既然提前看破他的计策,可令三河县与银州城主动出击,打乱铁狼族的部署。” 撤退这种事,还是要悄悄地干,一旦曝光,就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也要小心他们反扑。”贺卿补充道。佯败而走半路伏击追兵的例子多的事,不可不防。 姚敏点头应了,见二人没有别的吩咐,便退下去安排了。 其实这些事情,下面的将领们必然都会去做,但请示的事也不得不做,因此就都交给他了。所以姚敏出来时,众将已经商议停当,正准备发兵。 中军在肃州城留下了几万大军,既然铁狼族要撤,自然要赶快追击。否则让铁狼族就这么跑了,这几万大军跟着御驾到西北就等于是白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落下。 这种争功的心思,姚敏没有点破,只将贺卿的提醒又说了一遍。 当日,大军便浩荡出发,整个肃州城内,只留下了一万守军。这还是因为圣驾在这里,不能再少。为诸将送行时,姚敏看着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士兵,忍不住皱了皱眉。 虽然肃州高墙坚壁,铁狼人绝不会想不开来攻城,也绝不可能成功,但他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那个布日古德胆大包天,而且按照他们的推测,他如此熟悉中原文化,觉不可能只是通过学习,必然曾经在大楚生活过。万一就来过肃州呢?万一安排了细作混入呢? 姚大人心思敏细,在这种事情上更是不敢含糊,连忙找到留守的将军,下令增加巡逻的人数,严加防守,以免有所疏失。顺便还亲自对巡防队伍做了一些整改,这才略略放心。 而此时,贺卿正在见一个人。 正五品宁远将军,钦州兵马使,西南路援军统领张抗将军,当年因为唐礼臣之事,曾与贺卿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贺卿站在太皇太后身后,并不起眼,张抗对她的印象并不深。而他自己更是官卑职小,完全不认为贺卿会记得自己,因此对被召见一事,委实十分惊讶。 再加上他本该与其他诸将一起领兵出征,结果被贺卿单独留下来,眼看失去了机会,心下也不由腹诽几句。 但令他惊讶的是,贺卿一开口就说出了上一次见面的情形,“上回相见,还是因为瑞州之事,算来已有两年多了。张将军屡立功勋,实乃国之栋梁。” 这称赞不可谓不高,张抗连忙谦辞,口称不敢,心里对贺卿的观感却好了许多。 不过这一点好感,随着下一个问题,又降到了最低,“张将军与唐大人也算是患难之交。不知唐大人去职还乡之后,是否还与张将军有联络?” 张抗心下警惕,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并无。” “原来如此,那看来张将军也并不知唐大人如今并不在家乡,而是效力于顾相帐下了?” 张抗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了贺卿似笑非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视线。他连忙又低下头去,语气里已经添了那么几分不确定,“末将不知。” “哦?那看来张将军必是忠于国事,无暇他顾了。”贺卿微笑起身,走到书案旁,对张抗招了招手,“张将军且过来。” 张抗心怀忐忑地走过去,却见这书案上,铺展开一张西北地图,十分详尽。贺卿没有继续之前那个话题的意思,对着地图问,“张将军以为,若是那布日古德要逃,该从何处走最好?” “自然是走大峡谷。”张抗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大峡谷就叫大峡谷,是当地人的俗称。它介于两座高山之间,细长狭窄,却是此去草原最好走的一条路。入口处就是大名鼎鼎的榆林关,过了此地,就进入了草原,再无阻拦。如今榆林关被铁狼族攻破,他们若是原路返回,自然最方便快捷。 “这条路人人都猜到,布日古德当真会选?”贺卿反问。 张抗沉默,因为他也不觉得布日古德真的会走这里。兵者,诡道也。布日古德在这一战之中,可谓是将这“诡道”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见他的用兵之道喜欢冒险,剑走偏锋。如今又是要撤离,前后强敌后有追兵,自然是选一条谁都猜不到的路更好。 “若是张将军,当走何处?”贺卿又问。 这一次,张抗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贺卿身边,将地图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这才道,“当走小澜河。” 贺卿唇角一弯,含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这条路更为合适。却不知,这大军之中,能想到此点的有几人?” 张抗立刻精神一震,拱手道,“末将愿带兵前往小澜河一带布防,拦截铁狼骑兵!” 贺卿侧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张抗眼观鼻鼻观心,却不由生出几分忐忑,总觉得这位真师神秘莫测,难以捉摸,实在是拿不准她的心意。虽然特意召见自己明显有重用之意,但经过之前那个问题之后,张将军也不那么确定了。 但贺卿看了一会儿,却是笑着问,“那可是铁狼骑兵,你可有信心?” “若是正面对敌,或许胜负还在五五之间。若是追击逃敌,末将有信心!”张抗毫不犹豫地道。 “好,那我命你即刻带兵前往小澜河,务必要将铁狼骑兵留下。” “末将遵旨!” 等从行在出来,张抗才察觉这大冬天的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微汗。这位真师如今竟已能越过陛下和太后独自处理要务,其中深意,值得考量啊。等此战结束之后,还需往顾相处送个消息才好。 不过这些事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眼下有仗要打才是正事,他很快就振奋了起来,前往军营调遣部队。 张抗之所以能后发先至,赶到小澜河一带布防,乃是因为铁狼族的军队如今还被大楚的守军牵制着,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跑出去,路上必然要辗转一番,耗费更多的时间。 但是可能他们都想不到,布日古德根本就没有走,还在肃州城附近。 眼看一支又一支的军队不断出动,显然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计划,几位大部落的首领忍不住出言劝道,“大王,咱们还是趁着大楚尚未完成合围,赶快离开吧?反正算算时间,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 布日古德收起望远镜,转过头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眼下有个大好的机会,若是能一举功成,则之前的所有失利都可以抹消,只是不知诸君是否又这个胆子。” “什么机会?”跟着他的几位首领同样野心勃勃,对大楚觊觎已久,这才能够一拍即合。结果这一次南下,几个目标都还没有实现,就这么退走,实在是令人憋屈。 布日古德狠狠吸了一口冷空气,沉沉笑道,“大军开出去,肃州城剩下的人必然不多。小皇帝銮驾就在此地,若是能够将他捉住——”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其他人也可以领会了。 “可是他们有城墙防守,就算人再少,咱们哪有机会?”有人问。 布日古德眯着眼睛道,“我们又不攻占城池,只需要设法里应外合,偷开城门,冲进去劫掠一番即可,算起来只是多留一日的功夫。” 这话显然打动了不少人。他们有的未必对抓住小皇帝有太大的想法,但只要能够入城,金银珠宝,粮草辎重,便什么都有了!南下一趟,总要带点儿东西回去,否则如何对家人族人交代? 见众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布日古德这才开始布置。 首先,是要有个人入城,联络内应。如今内外戒严,每个想要入城的人都会被严加盘查,并非易事。所以众人推来挡去,谁都不愿意出这个头。 草原说是一统,但只要游牧为生的现状不改变,草原人就只能以部落的形式聚居,他这个铁狼王就只是有名无实。布日古德其实也不放心他们,等他们推搪了一阵,这才站起身道,“我去。” “大王不可!”毕竟是一族之王,身涉险境实在不妥,众人连忙规劝。 布日古德摆手,“没什么不妥。大楚的皇帝,一个几岁的毛孩子都敢御驾亲征,我不过是进城走一遭,必然无碍。你们放心,我会视形势而定,若是事不可为就立刻出城,不会有问题。” 商议停当,他立刻命人取来大楚的衣裳,开始换装。 毕竟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换了衣服之后,他整个人气势一变,看起来与大楚人一般无二,让各位首领看得啧啧称奇。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他的衣裳与普通百姓好似不同,又惊又疑,“这是大楚军队的制式衣物?”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震惊地看向布日古德。 布日古德一笑,“大楚人有句话,叫‘富贵险中求’,既然要去冒险,自然不能中规中矩。这个时候平民会被仔细盘查,反倒是办成溃逃的士兵出其不意,大楚人必定料想不到!” 而后他又安排众人袭击了附近一处小小堡寨,配合自己。届时混在一众逃兵之中,他自然就半点都不显眼了。 万事俱备,这一天傍晚,布日古德成功地混进了肃州城里。 进了城,他们这些残兵们都被临时安置在一起,之后或许会将他们再拉出来组成独立的一部。毕竟经历了战火洗礼,能够活下来的人都必然有其所长。 布日古德趁机告假,说自己家就在城外某村,城中也有亲戚在,却不知父母是否已经迁移至此,想先去探亲。这一番话却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也有不少在肃州城有亲属的人同样提出了申请。于是他再次混在人群之中,出了军营。 这一进一出,已经足够他将这个临时的军营看了个透彻,重中之重的,自然是粮仓所在。不过这地方守卫森严,想要得手并不容易。 布日古德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慢慢出了军营。见周围的人都四散开去,便也袖着手快步往前走。他专门挑着大道走,一路上遇上两拨盘查,都顺利通过,很快就转到了府衙附近。 一墙之隔,便是大楚天子的临时行在。 那个坏了他大事的慧如真师,也住在这里。 其实相较于掳走小皇帝,布日古德更想掳走贺卿。他断定若是此人能为自己所用,必然能够改变草原如今的局势。当然,如果都能抓到就再好不过。 国不可一日无主,没了摆在龙椅上的皇帝,大楚内部必定陷入混乱,他才好浑水摸鱼。 布日古德看了一会儿,正打算悄悄退走,正门处却忽然一阵喧哗骚动,有不少人忙忙碌碌地进出,很显然是有重要的人要出来了。他停住脚步,不一时便见马车从后面绕过来,停在正门前,门内却有人簇拥着一个道装之人走了出来。 此人一身青色道袍,头顶莲花冠,脚踏飞云靴,螓首蛾眉,面容冷淡,半点脂粉未施,一身出尘之气。 布日古德心下一动,莫非这就是那位?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像是想将此人看个清楚。然而下一瞬,对方似有所感,忽然转头往他藏身的这个方向看来。 其实布日古德现在的装扮很正常,就算被看见也无碍,但那一瞬间,他却还是微一瑟缩,躲了过去。 等他再探头出来时,马车已经被卫队簇拥着远去了。布日古德心下火热,意识到这是劫人最好的机会,不需要冲进重重护卫的府衙之中。 然而他事先没有做过任何准备,如今手中亦无人可用。莫说自己对抗不了人数上百的护卫,便是真的成功了,也绝无可能带着人出城,只能图一时之快,没有任何异议。 相较而言,还是偷城门更为紧要。 他不无遗憾地目送车队远去,转身去了内应落脚之处。 布日古德早有南下之意,因此这些年来一直在为此准备,安排在大楚的探子并不少。但大楚幅员辽阔,具体到肃州城,也不过一支五人小队而已。这些人分散在城中,以帮工为生,倒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六个人聚集在一起,很快商议出了偷城门的方案,于是吃饱喝足,只待天黑。 像大楚绝大多数的城市一样,肃州城有四道城门。因为是军镇,因此城门之内,又有瓮城。在其他城市,瓮城之中是流浪汉与乞丐最喜欢的地方,尤其是冬日,这里可以躲避风雪。但如今是战时,肃州城内的流浪汉都被组织起来,加入了临时的守城队伍,残疾老弱的乞丐则另行安置。 如此一来,在入夜之后靠近城门的人,便十分显眼了。 布日古德的手下还没进入瓮城,就被人拦下。好在他已经探听到了第一道口令,而且身着大楚军服,因此编了个有命令下达的借口,便成功地进入了其中。 他们的计划是先派一个人混进去,干掉城门守卫的队长,然后趁着黑夜和混乱将其他人解决,快速夺取城门,发送信号让等在城外的队伍进入。 然而那人还没走到队长跟前,就被拦下,询问口令。而这一次,在他回答之后,挡在他面前的人忽然变色,提刀砍了过来。 姚敏紧急修改口令,重新部署城池守卫的做法终于起了作用,成功地将想要浑水摸鱼的内应给拦住。 此人见势不妙,立刻转身便逃。但周围都是大楚士兵,他虽然出其不意跑出了几步,但很快就倒在了乱箭之下。而后城门处喧哗起来,有人高声喊着命令,让所有人严守自己的位置,同时派出人手在附近搜寻。 这处置显然十分正确,布日古德带着人埋伏在附近,见无机可乘,心下不由叹息。 不过凡事皆是如此,所有的计划到了执行时总会出现各种变故,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心意来发展。所以他很快就收起了惋惜,开始发布命令。 肃州城内有能人,在这种时候出了这种事,必然会详加彻查。平日里这几个内应经常往来,如此可以互相证明,但到这种时候,便很容易被连根拔起。 再留在肃州城已经没有意义了,布日古德很快做出部署,让剩下的四人分别前往四道城门,看准机会制造混乱。而他自己,则返回了军营之中。 他赶到营中时,四处城门都已经开始骚动,于是布日古德抓紧机会寻找守将报告,有铁狼族内应欲偷城门。这个消息令人震惊,守将很快决定派人前往四处城门增援。 如此一来,营中就空虚了不少。布日古德混在杂乱的人群之中,悄悄靠近了粮仓所在。 这里的守卫显然也被外面的动静所惊,有些心不在焉。这就给了他机会,悄无声息地摸进去,解决了角落里的四个守卫。他翻墙进入粮仓之中,取下自己随身挂着的水囊,珍惜地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了地上,然后再次逾强而出,抓住火把往粮仓内一扔。 长生天赐予的黑火油烧起来势不可挡,可惜动静太大,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高呼着救火赶了过来。但这也给了布日古德机会,让他能够悄悄混入人群之中。 至于救火,他是不担心的。这种黑火油水浇不灭,等这些大楚人找到灭火的方法时,粮仓应该也烧得差不多了。 布日古德回头望了一眼浓烟滚滚的粮仓,跟旁边的人一样拎起了水桶。 …… 因为城门骚乱,粮仓被烧,所以留守肃州的将领以及姚敏等人皆认定,布日古德或许并未走远,而是打算趁着后方空虚,偷袭肃州。 于是第二天,就派出了不少人马,在附近搜寻。 即使找不到布日古德,也要确保附近干干净净,别让别有用心的人混进来。 布日古德混在出城搜寻的队伍之中,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肃州。临走时他还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府衙所在,为计划失利,没能真正动到大楚的筋骨而惋惜。 可惜了那五个内应,花费了多少工夫才安插下去,却只能就此为长生天牺牲了。 出了城,布日古德随即跟自己的人马汇合,毫不留恋地选择撤退。 大楚这边以为银州城和三河县外毕竟还留下了那么多人,他必然会受到牵制,拖慢撤退的行程,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 就像贺卿曾经分析过的那样,草原部族众多,自然也不可能都一条心。乃至于愿意奉布日古德为王,并跟着他南下的部落之中,也不是人人都选择了追随他,还有一部分是被大众舆论裹挟着,不得不如此。 这些人留下来就是自己的心腹之患,所以这一次,布日古德是有心借着大楚的军队,削弱这部分势力的。 在他南下之前制定的几个目标之中,这应该是唯一一个达成的。因为布日古德瞒着这些部落首领,将他们留下作为障眼法,实际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军队,大都已经陆续撤走。 他要赶在大楚和那些蠢货发现之前出关,如此便可彻底摆脱追兵,回到草原。 所以此刻,他不需要去考虑留下的那部分军队,只要抓紧时间,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追上大部队就好。 这一次行动很顺利,两天之后,布日古德的骑兵队伍跟主力部队汇合。 而前方,小澜河遥遥在望。 …… 张抗领着自己手底下的兵,已经在小澜河守了一天一夜。 因为是埋伏,所以也不能扎营,只能露天休息。西北冬天的夜晚,外面的气温低得可怕。一天一夜守下来,所有人都已经冻僵到麻木。 副将关河趴在张抗身边,一边发抖一边问,“将军,草原人真会来吗?莫不是已经从别的路逃走了吧?” “闭嘴!”张抗心里其实也有这种猜测,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就你话多。上面要咱们在哪里布防,咱们就在哪里。至于草原人走哪条路,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守着便是。” “这要守到什么时候?”关河眼珠一转,凑过来,谄媚地道,“将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你那望远镜借我玩会儿呗!” 其他几个亲兵闻言,也都看了过来,目光火热,显然也有此需求,只是不敢对张抗开口。 张抗笑骂了几句,从怀里将望远镜取出来,珍惜地擦拭了一番,才递给关河,临到对方手上,又抽回来,盯着关河叮嘱,“小心些,别弄坏了。” “知道知道!”关河一把夺过望远镜,先拿在手里把玩一番,然后才凑到眼前,观察远处。 张抗的亲兵们立刻挤上前来,要蹭着看,众人乱作一团,看得张抗好笑不已。 望远镜顺着每个人的手传来传去,惹得趴在别处的士兵们跟着眼红。张抗见状,索性就叫他们挨个传下去,让每个人都能过把瘾。不过又再三嘱咐,一定要小心,别碰坏了。这算是御赐的东西,张将军能得一个,还是因为被贺卿召见。真弄坏了,且不说就是一项罪名,更重要的是这东西没地方修也没地方换。 正说笑间,拿到望远镜的那个士兵往远处随意一看,不由惊叫起来,“人,人!” “什么人?”旁边的人以为他在说笑,还随口发问。 倒是张抗心思敏捷,第一个反应过来,跑了过去,“哪里有人?” 那士兵连忙将望远镜和自己趴着的位置让出来,指着下面的方向,有些紧张地道,“那边,好多人!” 何止是好多!张抗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看清情形,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距离还很远,但是那密密麻麻一片数之不尽的人,分明是草原大军都跑到这里来了! 张抗其实还是更倾向于铁狼族的军队会走大峡谷,毕竟那边地方宽敞,道路也好走。不过布日古德的心思诡谲,会分兵也很正常。所以他在对着贺卿立下军令状时,只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布日古德亲自带领的五千骑兵。 他自己也有五千骑兵,五千对五千,兵法对兵法,对方还一心想着撤退,张抗并不认为自己会输。 他怎么都没想到,布日古德竟然会将大部队都弄到这边来。这么看去,粗粗一算,人数只怕超过五万!他这五千人,够干什么的?估计被人流一冲就没了。 可是碰不上也就罢了,既然碰上了,就这么放草原人过去,叫他们轻轻松松龙归大海,再无束缚,张抗又怎么可能甘心? “将军,情况如何?”关河也跟了过来。 张抗放下手,面色有些沉重,“草原人选了这条路。粗布估算至少五万人,或许更多。咱们根本留不住。” “五万?!”关河连声调都变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抗手中的长筒状物体。这望远镜果然是利器,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肉眼根本无法察觉。亏得有这东西,否则若是人到了近前,他们才发现,再做反应,却是来不及了。 他动了动唇,想问是否要暂时撤退,避开锋芒,但对上张抗的视线,这话就说不出来了。 “这是在我大楚境内,既然碰上了,不能就这么轻轻放过,叫他们以为随意在大楚肆虐,还可以轻松逃走。大家先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至少要阻他们一阻。或许咱们的大军也跟在后面呢?”张抗沉声道。 陆续有人提了几个建议,但显然都不具备可行性。眼看草原人逐渐靠近,张抗心里不由焦急起来。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的落在不远处的河水上,不由得想起了将他派到这里来的贺卿。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草原人的确走了这条路。而当时他在对方面前斩钉截铁地说对自己有信心,若是什么都不做,又如何对得起她的信任? 然后思路一荡,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远在江南的顾铮和唐礼臣。 贺卿既然已经猜到自己跟唐礼臣甚至顾铮都有联系,想必不会轻轻放过。若是自己就此获罪,说不得还要连累他们。从阳山县决堤到现在,顾相在江南经营了那么长时间,耗费多少功夫才有如今局面…… 对了,决堤! 这两个字仿佛雷电一般,劈在了张抗有些茫然的脑海之中,让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将军,怎么了?”关河凑过来问。张抗瞪着眼前这段堤岸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洪水猛兽,让周围的人都不免担忧。 “没事。”张抗随意地撸了一把脸,转过头去,又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草原人,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凛冽冰凉的空气被吸入肺腑之中,刺激得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但在这撕心裂肺的咳嗽之中,张抗却渐渐下定了决心。 他压住了咳嗽的冲动,直起身,双手叉腰,虎目扫视自己的士兵们,“河水还没有完全上冻,这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只要弄开这一段堤岸,把河水放下去,就能将草原人一古脑淹了。” “你疯了!”关河瞪大眼睛,险些直接跳起来,“你知道决堤之后有什么后果吗?” 一旦决堤,这河水就不会只是淹了草原人,而且还会继续往下蔓延,冲垮沿途的所有土地与屋宅。到时候,损失更大的是大楚。 “我知道,但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张抗有些躁动,“时间有限,我们必须立刻做决定。是把草原人放走,还是决堤放水?”他顿了顿,又道,“放心,命令是我下的,事后朝廷追问起来,责任也是我一人承担。” “放屁!”关河厉声道,“咱们一起来的,出了事当然一起担!” “就是。真要追责,那也是我们动的手,与将军有什么相干?”亲兵们也鼓噪起来,还有人已经拿起长刀,准备去挖掘堤坝了。 张抗本来板着脸满心沉重,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就挖吧!” “咱们从西南千里迢迢过来增援,是为了军功。你倒好,功劳有没有不知道,先给自己揽了罪名!”关河还是一脸不情愿。 “大丈夫生于世,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见他这般作态,张抗倒是笑了起来,“再说,今日若真能放水淹了草原人,将他们阻截在此,说不定也是能上兵书的经典战役。千古以后,说不定咱们的名字还会被后人记着!” “那就动手吧!”关河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 五千人一起动手,要放开一处堤坝,自然是很快的。即使如今是冬日,土地上冻,难度提升了许多也一样。但是相较于草原人的行进速度,这徒手挖掘的速度,就显得慢了些。 张抗眉头一动,扬声道,“等等,先把我那个箱子抬上来!” 立刻有亲兵过去将箱子抬了上来。这东西还专门用了一匹马驮着,一路上就有不少人窥探,可惜张抗神神秘秘,不肯直说。如今显然是要用了,便有人追问,“将军,这是什么?” “秘密武器。”张抗一摆手,“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他在一旁指挥着士兵们在堤坝中下方挖出了好几个坑洞,神思忍不住恍惚了一瞬,想起将这箱子交给他的人。 当时贺卿说的是,“带上这东西,路上或许用得着。” 但此刻张抗回想起来,却情不自禁地脊背一凉。莫不是她早就已经预料到了如今的情形,所以才提前连这种东西都准备好了? 但决堤是自己临时想出来的注意,所以这个荒谬的念头,在张抗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指挥着士兵们在堤坝中下方挖出了坑洞,然后才郑重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包包包裹好的东西,放在坑洞之中,然后让众人都退到上游,越远越好,只留下几个反应灵敏速度快的人,与自己一起点火。 “三、二、一,点火——跑!” 随着口号一声令下,留在外面的引信立刻“嗤啦啦”地点着了,一路烧到炸-药包内,“轰——”的一声,引起了巨大的爆炸,因此而产生的气浪,将还未跑远的几人掀翻开去,不由自主地砸在地上。 身后,堤坝应声而毁,裹挟着碎冰和泥石流的洪水如同出闸的猛兽,滔滔向前,轰然而下。 …… 草原人正好行至这一段,爆炸声骤然响起,立刻惊得马匹躁动不安,几欲乱走。布日古德皱着眉头,抬手让众人停下来,一边安抚马匹,一边命人前去打探,前方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然而不等他们将马匹安抚好,轰隆声已经以不可抵挡之势席卷而来。 洪水之下,人仰马翻,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其实这么庞大的队伍,要被洪水冲散也很困难。否则也不会有士兵们众志成城聚成“人墙”抵挡洪水的事了。然而草原人多是骑兵,相较于人类,马匹显然更难以管束,而在这样的天灾面前,它们下意识地惶恐慌张,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出去,逃离此地,如此一来,整个阵型就全都乱了。 这种内部的骚动,带来的影响更大,而且同样无法遏制。转瞬之间,原本即使是在撤退之中也严整有素的军队就乱成了一团。 无数人从马上跌落,又被惊慌之中四处逃窜的战马撞击踩踏,洪水还没蔓延过来,就已经重伤不治。 说起来时间很长,但这一切真正发生,只在几分钟之内。 但草原人毕竟很多,而且分属不同的部族,前面的部队突然停下,产生骚乱,后面的队伍就有了警惕之意,立刻掉转方向逃离。 不过小澜河这条路不算宽敞,只勉强容得下两匹马并列而行,因此队伍拉得很长,要在短时间内将前方的消息传达到最后方,完成转向逃离这一行动,也同样需要一定时间,而且更容易引发骚乱。 而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洪水再吞没一部分人。 等到草原人真正组织起有效的逃离时,整个队伍已经十不存一,并且散乱得不成队伍。 关河带着士兵们去阻截围杀那些溃逃的散兵,张抗则站在高处,通过望远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面沉如水。 眼前所见,说是人间炼狱也不夸张。而这一切,是他造成的。 不是在正面对敌的战场上,而是运用了对军人而言十分可耻的方式。张抗出身世家,对朝中的那些鬼蜮伎俩一清二楚。他已经可以想象,等这一战结束之后,朝中那些惯于搬弄是非的朝臣们会如何评说此事。 但是后悔吗?不! 敌人就是敌人,而克敌制胜的方式,永远不会只局限于战场之内。 经此一役,至少在十年之内,草原人估计都会“提大楚而色变”,也就能为大楚换来至少十年的太平。 第72章 泼天功劳 但事实上,张抗还是低估了这一战的成果。 正思量着接下来的发展,眼前望远镜所能够看到的尽头,又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张抗微微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应是大楚的追兵赶到了! 如果只是他这五千兵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些草原人尽数留下。别看现场看着惨烈,但实际上伤者多,死者少,大部分人更是只受了一点惊吓,损失了战马而已。这里距离草原如此近,只要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四散而逃,便很难尽数抓捕。 但大军来援,就完全不一样了。布置得当,完全可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他霍然起身,让亲兵将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将头盔往脑袋上一罩,正要上马,又不由一顿,“去把关副将叫回来,告诉他,援军来了,去迎一迎!” 他本来是要亲自去迎接,但去了就少不得要解释一番。毕竟刚干了坏事,须得回避一下。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自己则看准了逃兵较多的方向,领兵追了过去。 关副将正杀得兴起,突然天降任务,不由苦了脸。要他看,这些跟来的人,全都是来抢功劳的。到时候河是他们开的,俘虏和杀敌都算在了别人头上,完全是赔本的买卖。 不过换个方向想,好处分润了出去,到时候这一干人为了要将这功劳牢牢握在手中,必然也会替自家将军说话。这般一想,便收起了那一点不情愿,纵马迎了上去。 布日古德打的是时间差,主要是为了甩开追兵,而且跟主力部队汇合之后,人多动静大,行踪也就难以遮掩,很快被肃州城过来的援军坠上。 如果按照他的计划,保持之前的行进速度,这些追兵根本追之不及。大楚的军队不敢深入草原,只要再走个半天时间,他们就可以彻底摆脱敌人。只是张抗神来一笔,让他们滞留在此地。 追上来的都是从肃州城过来的军队,也就是从各处来的援军,主要是京军。关河振奋起精神,三两句话将事情含糊过去,主动邀请诸位将军分兵,帮忙追击阻截逃兵。 几位京城来的将军显然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懵了一会儿,就被关河忽悠着忘了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遍地都是草原人,那就是遍地军功,略迟一步就可能被别人抢走,时不待人,其他事情自然都可靠后。 关河小心思得逞,也偷笑着跟了上去。 有了这二万五千人的援军加入,几乎可以将小澜河一带团团围起来。除了那些一开始就见势不妙逃走的草原人,剩下的便都成了瓮中之鳖,只等着人去捉。 但即便如此,也耗费了小半天的功夫才料理清楚,而后又忙着打扫战场,等一切都弄完,天也擦黑了。 但张抗还没有回来。 说起来也是他的运道,随便选了一个人多的方向追上去,结果就正好碰上了一个大首领,身边的人都是亲卫。虽然对方的损失不大,乱而不散,追击的难度很大,但张抗还是跟了上去。 抓住一千俘虏,也不及一个首领。 结果追了一阵,才被身边一个老兵认出来,那在前面狼狈奔逃的,竟然就是布日古德! 因为他们是从西南来的,对草原人并不了解,所以到了西北之后,就分到了一队十人的老兵,用作向导。这些老兵虽然没见过布日古德,但从骑兵们的装束以及一些细节,推断出了这个结论。 张抗闻言,毫不犹豫地继续追了下去,就算亲兵劝说已经进入草原,须得谨慎,他也全然不顾。 他在贺卿面前打包票自己可以对付布日古德,谁知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失去了正面作战的机会,心下正遗憾着,就碰上了这样的机会,自然不容错过。 再说,就像布日古德想抓住小皇帝一样,大楚人也想抓他。抓住敌酋意义重大,乃是泼天的功劳,开河放水这件事必定能抵过去。 而被追着跑的布日古德,更是满心愤怒。这一趟南下,实在有太多事出乎他的预料。之前那些就罢了,虽然目的没达到,但好在也没有损失,回到草原再徐徐图之便是。但张抗这神来一笔,却是将他坑得太惨了。 现场太乱,他只能顾着自己先逃,还不知道能跑出来多少草原人。但不论多寡,整个草原必然遭受重创,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士气大降,一蹶不振。 他这个铁狼王,更很有可能成为一个笑话。 这本就让布日古德心里憋了一股气,亟待发泄,只是理智压着,知道眼下回到草原才是重中之重。这会儿发现身后的追兵,顿时怒不可遏。在自己的地盘上,铁狼王心口憋了多日的郁气,终于无法忍耐。 于是他刻意引诱着身后的追兵,朝着自己选定的决战之地而去。 …… 战后统计,这一战俘虏草原人近三万。 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莫说大楚立国以来,就是纵观历朝历代,这样的大胜也着实少有。何况三万人之外,还俘虏了马匹无数,足够让大楚组织起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了。如此一来,以后面对草原部族时,便不会像之前那样被动。 这还只是澜河一役的战果。 银州城和三河县外被布日古德作为弃子留下的近十万大军,在发现实际情况之后,同样陷入混乱之中,大楚守军趁势出击,同样取得了两场大胜。镇守三河县的马将军一鼓作气,非但将之前失去了榆林关夺了回来,还追在铁狼人身后,深入草原上百里。 当这个消息传回来时,整个肃州城立刻陷入一片欢庆之中。 原本一直为这一趟御驾亲征提心吊胆的张太后当着贺卿的面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哽咽道,“多赖真师筹谋,方有今日。” 此刻她心中的嫌隙尽消,无比感谢贺卿之前提议御驾亲征。虽然小皇帝和她什么都没做,但他们身处肃州城,那么这场战争之中最大的那份功劳,就必然会着落在皇帝身上。 这毫无疑问能让天下人刷新对朝廷、对皇室的认知,重新对他们生出信心。因为大部分人不会在意具体做出决策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事情发生在小皇帝在位期间,而且是他登基之后,便有了这般新气象。 当然,顾铮和贺卿毫无疑问也能够借此机会名扬天下,但张太后丝毫不在意这一点。 自小皇帝登基以来,不,自她被发现腹中有孕以来,甚至自她有生以来,再未有如今日这般畅快之时! 莫说张太后,就是早有准备的贺卿,也被这战果惊呆了。 历史的惯性总是惊人的。按照原本的历史,大楚与铁狼族开战,当时大楚分崩离析,顾铮牵头弄出来的联盟内部也矛盾重重,只能勉强迎战,导致铁狼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大楚最终能够取得胜利,真正的转折点就是张抗开河放水,淹死了数万草原人。 当然,历史上被他掘开的并不是小澜河,他也没有正面碰上布日古德。当时草原人围住了另一座城市,双方僵持了整整一个月,城中守将不愿意投降,组织百姓奋起反抗,情况相当惨烈。张抗奉旨增援,但自己手里兵力薄弱,根本无法跟数万草原铁骑对抗,情急之下才想出来这么偏门的方法。 那是在真正的大楚腹地之内,这一开河,造成的影响遍及数州之地,十分恶劣。因而虽然此战取胜,但张抗自己却是受到了严厉地处置,被夺了兵权、抑郁而终。 这还是因为西北是他们张家的大本营,势力庞大,又倾尽全力保他,否则说不准会被逼着以死谢罪。 所以这一回,贺卿特意召见了他,还替他将地方选在了小澜河一带。 这里虽然也在大楚境内,但实际上已经很接近边境线了。而两国之间有不成文的默契,为了避免被对方的军队掳劫,边境线数里之内,都是“无人区”,只有军队巡逻,不许百姓前往。至于普通百姓定居及开垦田地之处,就更远了。 西北的土地十分广袤,实际上会跑到这一带来居住的,都是那些日子过不下去又无处可去,说不准连户籍都没有的百姓。 如此一来,掘开小澜河,被冲击到的无非是几个军队修筑的寨堡,以及极少数的村庄和田地。就算洪水凶猛,也最多只会影响到一县之地。 当时这么做,虽然是为了尽量降低损失,但是贺卿也不确定换了时间地点,张抗是否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当时她还若有似无地暗示了一番江南之事,又不敢说得太分明。 结果布日古德偏偏选中了这条路逃离,而且还将自己数万大军带了过来,导致张抗陷入了同样的境地之中:不能放过敌人,又不能正面相抗,于是只好选择这种偏门的手段了。 这个选择对贺卿而言自然是好事。她冒险选择御驾亲征,至此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此战之后,无论小皇帝还是她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都会更加稳固。 但对张抗自己而言就未必了。 贺卿反手拉住张太后,“娘娘,这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张将军所为,虽然是无奈之举,却也着实造成了坏的影响,只怕会在朝中引起非议。若这样一位忠臣良将,为保大楚江山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得个被夺官发配的下场,往后,谁还敢为朝廷效力?” 张太后从狂喜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还有些无法理解,“此战不是胜了吗?而且是大胜,何至于此?” 至于张抗所用的手段,大抵并未亲眼所见,张太后也就很难理解这个做法会造成的影响。就算觉得有些出格,但结果毕竟是留下了几万草原人,与之相比,任何手段都可以理解。 “正因为是大胜,才会如此。”贺卿轻轻一叹。 “这一战原本是要倾举国之力。虽然艰难,但朝中主战的文臣也好,西北乃至各地来援的将领们也罢,都将之视为最好的进身之阶。因为这么一场大战,往往耗时数月,战况复杂,各人分得的功劳自然就不会少。可是如今,草原人不过是围了银州和三河县,就连攻破榆林关,也没有真正正面作战。” 本来接下来就该来一场最终决战,所有人也都在期待着,尤其是那位失了榆林关的马将军,估计迫不及待想要一雪前耻。可偏偏布日古德逃了,又叫张将军碰上。这最终决战成了他开河放水,一举击溃数万人,没别人什么事了。 “于朝廷而言,以什么方式取胜,或许并没有分别,但是具体到每一位臣子身上,就不同了。这功劳太大,而且是他一人独享。娘娘试想,那些正等着捞军功的人,谁会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贺卿道。 真要论功行赏,这一战只有张抗一个赢家,其他人都是尴尬的陪衬。他年纪轻轻,官位不高,就将所有人都压了下去,完全不符合官场的潜规则。但是偏偏从前那些暗中分润功劳的手段,又都无法对他施展。如此一来,自然有人要抓着张抗的小辫子,想将他一脚踹开。 没了张抗这个蛋糕的拥有者,其他人一块儿分蛋糕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这不是张抗一人之事,而是涉及到了很多人。所以贺卿所说的发展,一定会出现。 张太后微微蹙眉,这段时间接触政事,她已经有了政治敏感度,“若是顺了这些人的意,处置张将军,往后谁还会为朝廷、为大楚、为陛下效死力?何况这些朝臣本就桀骜,难以压服,若是在此事上退一步,只怕往后,我们母子在朝中的处境会更艰难。” “娘娘所言极是,因此,咱们须得力保张将军。”贺卿微笑着点头道。 “可是……这要如何是好?”张太后抬眼,期待第看向她,“真师可是已有了良策?” 贺卿摇头,“这种事,想要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既然要保张抗,就势必要对上其他人,将他们都压下去。不过,有个好消息是,张将军出身的张家,乃是西北望族,世代从军守卫此地,在西北势力极大,可以借力。” 在原本的轨迹上,没有皇室力保,张家占有西北这片贫瘠之地,还要面对异族侵扰,需要无数资源供养,面对其他势力联合施压,自是不得不妥协。但如今情势不同,保张抗就是保张家,想来他们必有决断。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现在是在西北,而不是京城。 当初贺卿决定御驾亲征,朝臣中就有许多不同意的,都认为她这是胡闹。所以最后随驾的大臣虽然也不少,但大部分都没什么实权,被踢过来充数的,张太后为此还怄了一场气。 但凡事都有利弊,如今贺卿想要做什么事,这些随驾的官员完全无法阻止,而京中的官员们则鞭长莫及。 这样一来,掣肘尽去。 只要在西北将张抗的事定性并且拿出最终的解决方案,纵然京中有所不满,又能如何? 而借助这个机会,不但能够树立自身权威,也可以巧妙地从朝中夺取一部分话语权。 “若能借此事拉拢张家,让他们站在陛下这一边,往后娘娘和陛下在朝中说话,就管用多了。”最后,贺卿用这句话说服了张太后。 “如此,就依真师所言,此事交由你去操办。群臣面前,需要如何配合,你只管说来,哀家照做便是。” 贺卿最喜欢张太后的一点,也是张太后与之前的林太皇太后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肯放权。决定了一件事要怎么做,不会中途犹豫反复,乃至直接翻悔。 而得到了张太后的支持,她在朝臣面前的底气就更足了。 一切就像她料想的那样,澜河之战的战果才刚刚统计出来,张抗本人甚至还没有归队,就已经有人上折子弹劾他了。这些奏章之中,甚至将他追击草原残兵至今未归也列为罪名之一,说是不服调遣、目无王法。 贺卿都看笑了,直接将众臣召集过来,将这折子示诸众人,“大伙儿都看看,看完之后说说你们的感想。” 众人传看完毕,均面面相觑,无人开口。这种事,心里如何打算是一回事,真要当众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原本他们是打算先上折子造势,然后再串联起大部分西北官员,联合施压,促成此事。 却没想到贺卿根本不按套路来。一般而言,这种弹劾的奏折,前面几封都会被留中,只有事情闹大了,才会拿出来处理。然而贺卿竟然就这么亮出来了,他们准备好的后手,反倒都无法施展了。 最后还是姚敏硬着头皮出列,和稀泥道,“掘开河道放水之事,的确有些不妥。但张家世代忠良,张将军更是忠于国事,为君分忧,便是手段有些过了,也有可商榷之处。” 贺卿失望地看着他,“那依姚相的意思,就是有功有过,功过相抵?” 姚敏一个激灵,迅速清醒过来。 虽然他并非随驾前来西北,但如今的局势,受贺卿辖制已成定局。他不是顾铮,没有那种周旋转圜的手段,经此一事之后,身上打上烙印也不可避免。而这烙印,姚敏看得清楚,与其说是保皇党、太后党,不如说是公主党。 西北之战是贺卿履历上最光辉的一笔,她要携大胜之威回朝,必然不允许其中出现瑕疵。张抗的事,并非没有商榷的余地,但贺卿摆出这个姿态,就是要他来做选择。 公主党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须得交上一份投名状。 之前那番和稀泥的话,很显然并不得她的心思,接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变成了重中之重。 是要顺应贺卿的意思倒向她,还是继续保持中立的立场,看看风向?其实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既然无可避免要被打上烙印,自然要趁着如今贺卿手中势单力薄,占据重要的位置。 随驾前来西北的官员虽多,但实际上手握实权,能够对朝堂形成影响的,只有他一个。 贺卿明显是要保张抗,此事若成,必然能够拉拢张家。届时文有自己,武有张家,她在朝中便自成一派势力。由此观之,站在贺卿这边,倒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至少这位行事有章法,有魄力。而且看她对张抗的态度,便知是个护短的。跟着她不会吃亏。 姚敏性情圆滑,在朝中与诸多大臣交好,谁都不得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做一番事业。他与顾铮虽是友人,其实也是政治上的对手,而且自己还比顾铮大上十来岁。只不过顾铮如同皓月当空,令星辰失色,他那一点隐秘的心思也就始终被压制着。 如今贺卿轻轻一撬,竟令他蠢蠢欲动。 他最开始的设想是等小皇帝长大,但那时顾铮大势已成,他没有相争的机会。而今贺卿占着保皇党的名义,又在朝中根基浅薄,无人可用,只能倚重于他,形势反而比预料的更好。 这么一想,姚敏便转过了心思,连忙摇头道,“臣的意思是,瑕不掩瑜。张将军固然有所不当,但于国有功,当以优抚为主,免得寒了功臣的心。” 这一句话,其实已经替这件事定性了。张抗既然是功臣,又如何能治罪? 最多是贺卿申斥一番,叫他以后行事之前多做考虑,不要如此冲动莽撞罢了。 贺卿不由点头,这个姚敏实在比设想的还要上道。她本以为最多能让他不偏不倚,自己只需对付其他各怀心思的官员,却不料他直接作出了选择。 “正是如此。张将军追击敌人在外,尚未归来,可谓为国事奋不顾身,诸位大人食君之禄,不思报国,却只知在背后非议他人,莫不是朝廷俸禄给得太多,你们的日子太安稳,才会无事生非?”贺卿转过头看向其他人,脸色便冷了下来。 这番话着实不客气,固然有人因此羞愧,但更多的却是恼羞成怒。 有官员迈步出列,不看贺卿,倒是对着张太后道,“太后娘娘明鉴,臣等亦是为朝廷考虑。开河决堤,所影响的不是一人一家,而是一州一县数以万计的百姓。若是不严加惩处,往后将领们为求功劳,人人争相效仿,只怕会生出大乱!” 张太后想了想,竟是十分认真地道,“若是效仿之人如张将军一般,以五千人面对十倍于己之敌,开河决堤亦无可厚非。” “正是。若再有如张将军者,陛下和太后娘娘必然论功行赏。可若有人浑水摸鱼,在敌我并无人数悬殊的情况下,只为贪图军功便胡乱开掘河道,自然有国法处置!”贺卿道,“岂可一概而论?” 之后,贺卿又针对那封奏折上罗织的罪名,一条一条驳斥过去,将所有人说得哑口无言。 不过这还不够,她要借着今日,将张抗的功劳定下来,免得又有反复。 因此,见众人都不说话了,贺卿才道,“张将军临行之前,我曾召见过他。他言说猜测布日古德很有可能会选择走小澜河这条路,并立下军令状,要为朝廷拦截之。若是叫草原人就此逃回,接下来恐怕西北再无宁日。因而我授他便宜行事之权,若事情紧急,可自行处置。” “如今张将军果然不负我之所望,取得大胜,乃是我大楚之幸,可保西北至少十年无忧,功高盖世,正当论功行赏。如若谁心中不忿,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 她说完之后,目光扫视着在场所有臣子,“可还有谁有异议?”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会有人再触她的霉头。西北大胜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张抗如何且不论,力主御驾亲征的她必然是有功的。看太后的意思,也是全然信任,绝不可能处置她。既然她肯替张抗担责任,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便是再不忿,也只能在心里盼着有朝一日太后和皇帝不再信任她,行那清算之事。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就请姚相着手草拟封赏的旨意,免得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这四个字,贺卿发誓自己只是随口一说。然而姚敏这边还没有进展,第二日,便又传来消息,说是张抗捉住了布日古德! 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下意识地再三确认,才敢相信竟然是真的。 冷兵器时代的战场,虽然足够混乱,但其实只要不是刻意屠戮,一场仗打下来,死亡率并不会太高,倒是伤者不少。而更多士兵,其实是死于受伤之后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救治。在这个破伤风都能要人命的时代,战场上造成的伤口,带来的死亡率高得惊人。 俘虏同样也不会太多。因为一旦战阵溃败,士兵们就会四散而逃,等追兵过去之后,再小规模地集结。如果有身份足够高的将领出现,很快就能形成新的队伍。 而将领,尤其是高级将领,是很少会被俘虏的。因为一军之中,最精锐的士兵,往往都是将军们的亲卫。而战场上,亲卫是绝不会离开将军的。有那么多人护持,即使战败也可以及时撤退。所以他们或许在乱军之中受伤乃至中流矢而亡,但很难被抓住。 而一旦将领被抓住,对士气的打击也可以说是致命的。 所以张抗抓住了布日古德这位铁狼王,效果不亚于他开河冲垮了五万人的军队。虽然铁狼王对草原的掌控,不可能像中原帝王那么深入,但他被抓住,于草原人而言,必然是巨大的耻辱,会让他们很长时间内被大楚压得抬不起头。 这样的事,竟然真叫他办成了! 对张抗而言,能够抓住布日古德,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 布日古德选定了决战之地,要将张抗引过去,张抗又不傻,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毕竟他率兵追击敌人,是为了躲一躲烦心事,并不像布日古德那样有执念。 所以在察觉到不对之后,他便停了下来,预备打道回府。 这会儿已经深入草原了,布日古德如何会放他离开?结果竟然变成了张抗带着人在前面逃,布日古德率军在后面追击的局面。 意识到对方颇有不死不休之意,张抗便开始思索脱身之法。这里是草原,大楚的军队出于谨慎考虑,很少会进入其中,所以等待援军是不可能的。倒是布日古德那边,溃散的草原逃兵慌不择路,会选择朝着草原跑。时间长了,他就可以收拢更多残部。到那时,张抗的处境会相当糟糕。 必须要设法解决掉他,不能继续这么绕弯子。 谢天谢地,行囊之中还放着之前用剩下的几个炸-药包。因为这东西太紧要,张抗不敢假手他人,只能放在自己的马上,竟然一直带到了这里。 于是他找了机会,将炸药包埋下,而后费了不少功夫,才设法引布日古德进入陷阱之中,一举引爆。 炸药的威力虽然强大,足以炸毁坚固的城墙,但是面对数千人的骑兵也只是杯水车薪。不过张抗要的,只是制造混乱,趁着对方人仰马翻,乱作一团之际,他带着骑兵来回冲杀了两个回合,就将这支令人闻之色变的草原骑兵给冲散了。 不过骑兵的麻烦之处,就在于打不过还可以跑。于是等草原骑兵们安抚好自己被爆炸吓住的马儿,见局势已不可为,便四散而走。张抗也不去追击,等他们走远了,才开始打扫战场。 谁知布日古德为了提振士气,追击他的时候一直身先士卒,因此是第一个踩入陷阱之中的,爆炸发生时,他和身边的亲兵自然也就受到了最大的冲击。战马在惊慌之中,将不少人甩了下去,其中就有布日古德,混乱之中无人护持,他的大腿遭受踩踏,受伤严重,以至于连趁乱逃离都做不到,就这么被捉住了。 一开始,张抗根本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什么紧要的人。 结果回来的路上,不断有草原残部前来骚扰,想要抢夺俘虏,他才意识到这回可能抓了个大家伙。在审问了几个俘虏之后,终于弄明白了布日古德的身份,吓得他不敢滞留,一路快马加鞭,直到碰上了张芳将军追击草原人的军队,这才放松下来。 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从小澜河进入草原,跟布日古德你追我赶绕了几个大圈子之后,竟然跑到银州城附近来了。 等回到银州城,他才听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张芳盯着自家傻儿子看了半天,才拍拍他的肩膀道,“也是你的运道到了。” 张抗觉得自己运气的确很好。 捉住布日古德的过程就不提了,回来的路上竟然直接碰上了自家亲爹的部队,一下子就解除了所有后顾之忧。听说马将军也率军出了榆林关,这要是碰见的是他,估计还有得掰扯。 而他在外奔忙的时候,开河决堤的事却也已经被贺卿给摆平了。如今两份大功劳摆在面前,前途不可限量,恐怕要轮到朝廷操心没有可以封赏的东西。 张抗不免又想起自己之前那个猜测,他总觉得,贺卿像是早就已经猜到会有此事一般。但这种事不能深究,不管是不是真的,冲着贺卿肯替他承担此事,之前的冒险也就值得了。 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贺卿的运气更好。 今日之后,张抗必然名扬天下,而随之传出去的,也必定会有贺卿的识人之明。 就算贺卿不力保他,有了这份大功,之前所议的那些罪名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而现在,张抗携功归来,知道了贺卿之前的态度,必然对她感恩戴德,肝脑涂地。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如此一员虎将收服,怎不叫人羡慕? 做了两件大事的张抗必然要前往肃州城见驾,而被捉住的布日古德也得赶快送到行在去,让那些文臣们商议如何处置,所以他只在银州城停留了一夜,而后便再次率军启程。 临行时,张芳将军交给他一封信,让他带给如今正在肃州城御前侍奉的张老将军。 到了肃州之后,便有内侍前来迎接张抗,先将他带去梳洗沐浴,用了茶饭,说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恩典。虽然已经习惯了戎马生涯,但这几天时间在草原上奔波,对张抗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泡在汤池之中,热气一蒸,整个人放松下来,他累得险些直接睡过去。 待洗去了一身风尘,他才由内侍领着,前去见驾。 结果到了这里,不但太后和小皇帝在,贺卿在,就连他爷爷张老将军也在。 见了他,贺卿便含笑招呼道,“张家麒麟子来了。” “惭愧,他哪里当得真师如此称赞?”张老将军谦虚了一句,又横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张抗一眼,示意他过来见驾。 张抗连忙上前,行礼如仪。贺卿却起身,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张将军不必多礼。当是我替大楚千千万万百姓,多谢你才是。”言语间的赞赏之意丝毫不掩。 这般礼遇,莫说张抗,就是张老将军也不免激动。 又说了几句闲话,贺卿才道,“原本军旅劳顿,本该让张将军回家休息。不过太后娘娘,陛下和我都十分好奇抓住布日古德的过程,因此才召了张将军前来。陛下年幼,还未曾见过外间之事,张将军便当是闲聊,说说草原风貌也好。” 张抗转过头,果然见小皇帝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看。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行走和说话,小脑瓜子里已经会形成自己的思考。他这几日总听见张太后夸赞张抗的话,自然会生出好奇。 张将军还没有结婚,但对着这么个玉做成一般的娃娃,即使知道那是天子之尊,也不由心软,放柔了表情和语气,将草原上的经历娓娓道来。 这一趟着实精彩纷呈,即使张抗的语言组织能力不算上佳,这般说来也是惊险至极,众人都听住了。 等他说完,张太后不由感叹道,“真勇士也。” 贺卿点头赞同,“若人人如张将军这般用命,我大楚何愁不兴?” 虽然太后和小皇帝难得听见外面的事,都显得兴致勃勃,但贺卿见张抗面露疲色,便结束了这一次召见,让张老将军将他领回家,与家人团聚。 从行在出来,上了马车,张抗才摸出老爹的信递给张老将军,“祖父,还看不看?” “看便如何?他是我儿子,难道还能不跟我一条心?”张老将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两人拆了信,果然张芳在信中暗示,既然贺卿对他们张家如此优容,适当的时候也可以对她表示友好。张老将军老怀大慰,张抗却神情古怪,有些不甘愿地问,“那顾相那里怎么说?” “能怎么说?他自然知道咱们的难处。”张老将军叹了一口气,“慧如真师乃是惠帝之女,今上的姑奶奶,尊贵无比。你如今手里攥着天大的功劳,也就是她了,若向着别人,皇室如何能容?” 说到这里,他还颇可惜地看了张抗一眼,“可惜真师早已出家,皇家也没有适龄的公主,否则你若能尚一位公主,此事自然化解。” “咳咳咳……”张抗吓了一跳,急忙要开口说话,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这也太敢想了,尚主?还是尚那位他一见面就忍不住心下发憷的大长公主?张抗受惊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无比庆幸贺卿一早就选择了出家,否则简直不敢设想。 “没出息!”张老将军瞪着他。 张抗翻了个白眼,“爷爷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行你上啊!尚主,真亏你想得出来!” 张老将军哼了一声,“所以我们张家只剩这一条路能走,从前的事,都不必提了。再说,顾相在江南的局面,未必就不如西北。便是我们不说,他自己也会选择避嫌。” 贺卿并不知道张家已经打过一次自己的主意又放弃了,她正在跟小皇帝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万。 打算努力一把,参加国庆日万五天的活动,正好把这个剧情点写完,嘿嘿。 第73章 布日古德 今日之前,张太后对贺卿的态度其实十分微妙,虽然信任她,却也一直戒备着,极少让她有机会靠近皇帝。 尤其是在决定御驾亲征之后,不知是不是怕她带坏了小皇帝,张太后的这种隔离更加严密了。 贺卿很能体会她这一片慈母之心,自己对小孩子也不算十分喜爱,因此也从不去触她的禁区,始终保持着距离。到了西北之后,她自己也忙,就更顾不上这些了。 然而今晚,张老将军和张抗离开之后,小皇帝大抵是意犹未尽,因此拉着张太后询问了几个问题,张太后自己答不上来,竟鼓动他来问贺卿。 这一点态度的转变,贺卿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 虽然她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但贺卿却从中看出了张太后的转变。这意味着,自己在张太后这里终于得到了全部的信任。以后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相信她都会支持自己。 对贺卿而言,这一点显然相当重要。于是她也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尽量用简单的语句回答小皇帝的问题,确保他能够听懂。 小孩子的问题天马行空,其中一些挺有意思,听得贺卿也觉得有趣,倒也不以为苦了。 等皇帝精力耗尽,犯了困倦,被人带下去休息了,张太后才拉着贺卿的手道,“陛下年纪渐长,许多事哀家也不懂,实在无力教导他。往后,只怕要让真师费心之处,还有许多。” 其实能叫上位者劳烦你,这也是一种恩宠。但是张太后姿态摆得很正,她很明白自己能依靠的人是谁,因而并不以身份而自矜,跟贺卿说起话来,更从来都客客气气。 她不希望贺卿接触皇帝时贺卿可以避嫌,此刻她开了口,贺卿自然也不会拒绝,含笑道,“陛下是一国君主,将来要肩挑日月山河,这教导之事,自是不容有失。我能尽力之处绝不会推辞。不过,眼看陛下年纪渐长,这启蒙之事,也该考虑起来了。待我在朝中寻觅几位品行俱佳的良师,再与娘娘参详。” “好好好!”张太后眼睛一亮,连声应了,又朝贺卿福身道,“如此,我们母子就都托赖真师了。” “娘娘言重,卿愧不敢当,唯有尽心而已。” 小孩子没有定性,张太后这个生母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小皇帝的态度,之后他必然会更加亲近贺卿。 亲征已经有了结果,还得到了张家和姚敏的认可,张太后这里也表示了支持的态度,贺卿事先定好的目标可以说是超额完成,贺卿自然是心情大畅。可惜身边没有知心知意的人,满腔兴奋亦无人可说。 半夜里贺卿睡不着,就披了衣裳起来,走到院子里。 一出门,便觉得脸上一凉。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去,便见空中纷纷扬扬,竟是开始下雪了。 跟大多数北方城市一样,西北的冬天很长,而且寒风呼啸,冷入骨髓。但这里常年气候干旱,因而除了最冷的时候,冬日也少有降雪。即使有也只是寒风刮来一阵白毛雪,很快又被刮走,几乎很难留下什么痕迹,只在地面会被冻起一层薄薄霜冻。 贺卿本以为这一次也一样,因此吹了一会儿冷风,就回屋了。 结果半夜里醒来,只觉得窗外亮堂堂的,还以为天快亮了。起身去开窗,才发现是铺了一地的白雪。 贺卿深吸了一口气,暗道侥幸。亏得仗已经打完了,否则拖到下雪,说不定又会出现别的变故。可见老天果然还是站在大楚这一边。如今打完仗就下雪,倒也可算得上是吉兆了。 接连几日,贺卿都召张抗至行在伴驾。 是真正的伴驾,叫他陪着小皇帝玩儿,说说西北的战事。男子最忌讳的,就是长于妇人之手,养成一身阴柔之气.小皇帝从前只张太后自己带着,过分亲昵在意,难免显得怯弱些,让他跟张抗接触一下,多少培养一点阳刚之气。 虽然小孩子未必都能懂,但对强大的男性会有天然的崇拜,见多了这样的人,便自然而然会模仿学习。 张太后对此也很赞同,不过她是另一种想法。张家代表的是西北军,乃是整个大楚最精锐的部队。小皇帝与张抗亲近,将来在朝中才能得到更多支持。 至于贺卿自己,则是跟着姚敏一起制定这一战的各种封赏。 这态度让许多人都觉得奇怪,毕竟布日古德身为铁狼王,身份特殊,必然会被大楚重视。众人本以为贺卿会立刻召见他,谈妥各种对几方条件,谁知半点动静都没有。 有人担忧着急,也有人幸灾乐祸,觉得贺卿鼠目寸光。 战争胜利,只能说是不输而已,战后能够攫取到的巨大利益,才是真正的胜利。偏偏贺卿放着此事不管,却去弄什么封赏,关起门来的事,什么时候不能安排? 但贺卿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如果没有御驾亲征,这些事情必然都要报到京城去,竟有朝堂商议之后再行决定。那时朝中各方角力,就未必是她能够插手的了。 所以贺卿不会将这些事情留到回京之后,而打算趁着御驾还在西北,这边又没有人能成为自己的掣肘,各项物资又能直接从江南调过来,先将这些繁杂的事务都定下来。如此,就算京城有所非议,一时片刻也阻拦不得。等回京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就算有人不满,弹劾于她,也不可能再更改。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处理起事情来,自然十分卖力。 毕竟,只要战胜的消息传回京城,必然就有人上书要求皇帝回銮。而且按照贺卿的计划,也不打算滞留在外太久。 当然,除此之外,也不是没有抻一抻布日古德的意思。 这位铁狼王履新不久,便强势纠集起队伍,率军南下,原本必然是立了一番青云之志。如今一败涂地,在草原的地位估计会很尴尬。 毕竟他这草原王由各部共同推举,但实际上只有羁縻之权,而无管束之职。除了真正从属于他的哈莫部之外,其他部落在遭受了这样的损失之后,不找他拼命就不错了,估计不会继续承认他的地位。 更遑论花费重金将他赎买回去了。 如此一来,布日古德在被抓住之后,重要性就直线下降。没有将他投入大牢,而只是软禁在民居之中,已经是贺卿给他的优待。 不过从此人行事来看,恐怕气性很大。若是一开始就去见他,免不了唇枪舌战一番,说不得还要听一些不是那么好听的话。所以贺卿先晾他一段时间,等那股气性磨去了,再见也不迟。 武将们和文臣的想法不同,对于贺卿优先定下封赏之事是举双手赞同的。 参军打仗,除了保家卫国这样的口号之外,其实大部分人更在意的,是封妻荫子、升官发财。他们在战场上搏命,不知损失了多少兄弟,如今自然希望封赏早些下来,也可以安定下面的人心。 何况眼看就要过年,若封赏的财物能在年前发下,那么即使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大家也可以过个好年了。 事情虽然繁杂,但因为没有人抬杠,而且大部分工作由姚敏负责,所以很快就定下来了。贺卿翻看着姚敏递上来的条陈,心下对张家也多了几分赞赏。 澜河一役也好,抓住布日古德的功劳也好,张抗都没有独享,而是分润了一部分出去。如此一来,你好我好大家好,难怪最近西北的气氛如此和谐。 再者,两项功劳加起来,张抗直接升个一品大将军都足够了。但朝廷升官从来没有这么办的,一品也绝不可能如此轻易授予。张抗还年轻,谁知道将来还会立下什么样的功劳?为免将来封无可封,如今须得有所节制。 贺卿原本拟定的,是连升三级,再赐爵位,但犹觉不足。如今张家这种处置方式,不但诸位将军要领听到情,就是贺卿自己,也不得不暗赞一声。 确定没问题之后,贺卿又将这封奏折拿去给小皇帝和太后过目,然后才让姚敏按照程序下发。 有皇帝玉玺,有政事堂签章,此事不需经过京城,便直接定下。源源不断的钱粮及各种物资从江南运抵西北,正好充作封赏之用。 忙完了这些事,贺卿才终于腾出空来,接见布日古德。 当日布日古德之所以会被抓住,就是因为遭马匹踩踏,腿骨骨折。否则但凡还能走,他绝不会留在原地束手就擒。虽然到了肃州之后养了那么长时间,但腿伤还未完全恢复,只能拄着拐杖前来拜见。 说是养伤,不过阶下囚的日子显然并不好过,所以布日古德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他的身材很高大,但脸上却瘦得凹陷下去,胡子拉碴,看起来十分沧桑。 但即便如此,见到贺卿时,他却还是保持了不卑不亢的姿态,并以不便行礼为由,省了拜见的礼节。 贺卿并不在意这个,她在意的是,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布日古德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脸上,直勾勾的,半点遮掩都没有。这种做派,莫说是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在贺卿记忆中那个风气开放的世界,也显得十分无礼。 她皱了皱眉,问,“铁狼王何以这般看我?” “中原无人,使女子掌权。本王好奇,所以多看两眼。”布日古德一脸嘲讽。 贺卿并不动怒,“铁狼王岂不闻晏子使楚?” 东汉刘向所著《晏子春秋》中有载,晏子使楚,楚王问是否齐国无人,否则何以以他为使者。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主,不肖者使使不肖主。婴最不肖,故宜使楚矣!” 轻视敌人,其实也就是轻视自己。一个女子主政,不也同样大败铁狼人,还抓住了铁狼王。布日古德自身连一个女子都不如,说这样的话,岂不可笑? “伶牙俐齿。”布日古德闻言大笑,双目仍旧紧盯着贺卿,“马失前蹄,阴沟翻船,本王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看来晾的时间还不够长,贺卿微笑着道,“铁狼王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最好,既如此,咱们就来谈正事吧。我正准备派遣使臣前往草原交涉,却不知铁狼王觉得自己该估个什么价?本来依我之见,铁狼王这样的英雄,价钱必然不低。只是怕要得太高草原人不肯给。想来由铁狼王您自己来定,必然最为合适。” 布日古德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两军交战结束之后,赎买俘虏是很正常的事,身份越高的俘虏越是如此。但叫他自己定价,就显得不怀好意了。 布日古德固然不能为了抬高自己的价值就定高价来坑自己的同胞,还有可能惹得他们恼羞成怒拒绝支付赎金,却也不能定得太低。若他给自己定价一匹马,全天下就都会知道他这个铁狼王只值一匹马。 对于她的反击,布日古德微笑以对,还真就没脸没皮道,“大楚的公主殿下认为本王是英雄,本王心中实在欢喜。不过,并非本王妄自菲薄,草原上人人都是英雄,本王实在算不得什么。若公主殿下真叫我自己估价,那就五匹马吧!” “铁狼王的消息落后了,我已出家修道,如今不是大楚的公主了。”贺卿随口解释了一句,而后转头对身边的文书道,“既然铁狼王为自己定价五匹马,我也不好更改,就这么报给草原人知道吧。” 文书连忙奋笔疾书,将这一条记下。 贺卿这才看向布日古德,“既然铁狼王说草原上人人都是英雄,想来人人都值五匹马吧?我这里还有三万俘虏,却不知你们草原愿意换多少人回去?啊,不对,这只是澜河之战的俘虏,后来银州城和三河县也抓到了两万多人。” 至此,布日古德才算是真正变了脸色。 这三万俘虏,大都来自他的部落,以及那些鼎力支持他的部落。别的他可以不管,这些因为信任他而将性命交托的战士,布日古德却不能不管。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人在矮檐下,若还是用之前的态度对待贺卿,除了自己过把瘾之外,绝对不会有任何好处。 布日古德本就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如果是大楚的皇帝,被敌军俘虏,很大可能会索性自尽,但他却能处之泰然。这会儿不过是要在贺卿面前表现出顺服之意,他眨眨眼就调整了过来。 “真师说笑了,整个草原也没有那么多马匹可换。”他自觉地改了称呼。 “可以用别的。草药,皮毛,矿石,还有……你之前用来烧肃州城粮草的那种东西。”贺卿不慌不忙地道。 布日古德瞳孔微缩,意识到自己的秘密藏得也没有那么好。或者说,如果不去触碰,秘密就始终只是秘密,一旦有所行动,就不可能再藏住。他在大楚用了黑火油,就该想到这一点。 “真师真是……明察秋毫。”布日古德终于收起了散漫,认真地说了一句,然后又道,“草原贫瘠,想来真师也有所耳闻。即便所有出产加起来,恐怕也未必足够。何况这些东西也是我们草原赖以生存之物,若都拿出来换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虽然我相信草原上的同胞们一定都愿意将自己的兄弟交换回去,但只怕力不从心。” “那铁狼王有什么高见?” “这些俘虏留在大楚也没什么用,每日消耗的粮食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依我看,真师不如降低价钱,尽快出手了事。”布日古德似乎认真在为她考虑。 “你提醒了我。”贺卿做恍然状,“赎买的时候,还该将这些人这段时间的饭钱也清付了才好。毕竟人人都知道大楚国库空虚,根本没有余钱,养不起闲人。不过若是你们草原人实在不肯换或是换不起,索性打发这些人去做工来换口粮,如此就不是吃白饭了。都是年轻力壮的劳力,倒比在外面招人合适。” 明知道这应该是贺卿早就打算好的,故意此时说出来刺激自己,但布日古德额头上的青筋还是不由跳了跳,险些口出不逊。 草原上威风凛凛的士兵,如今竟要被大楚充作苦力! 但是他更清楚,如今的草原,是没有足够多的物资将所有人都赎回去的。也就是说,注定会有一部分人被留下。而且很大概率是亲近他的那一部分。 布日古德心中莫名悲愤,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无论如何消之不去的迷茫与畏惧。 经此之后,草原上的格局必然会发生重大的变化。而他的势力受到的打击最大,已经不复草原霸主的地位。即使能够回去,他作为草原的罪人,又会面临什么? 布日古德一时觉得自己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再来,有东山再起的本钱。一时又心灰意冷,觉得自己给草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应该安分守己,清偿罪孽。 在这种心情的影响下,他不由心灰意冷,也失去了跟贺卿争执的兴致。 反正这些事他根本做不得主,即使谈好了价钱,其他人也未必会满意,倒不如让他们自己来谈。 “一个人五匹马,可以用其他东西抵价。”贺卿忽然开口,“如果是这个价钱,我可以给你赊账,包括你自己在内,最多三千人。” 痛苦和迷茫迅速消失,布日古德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第一次正视贺卿,“赊账?期限呢?” “过年之前。”贺卿道,“如果在这个期限之前付清,剩下的人价钱下降到两匹马。超过这个期限,优惠就没有了。如果始终没有付清,那么赎买俘虏的事就不必再提。” 如果有三千人马在手,而且都是最精锐的部分,那么草原上无论何处,他尽可来去了。 布日古德原本已经跌至谷底的心情瞬间激荡起来。只要有这样的底牌在手,想要翻身不过是短时间内的事。唯一疑虑的是,“你如此鼎力支持我,难道不怕养虎为患?” “是不是虎,要试试才知道。”贺卿微笑着回答。 至于如此不遗余力扶持布日古德的原因,也不过是希望他还能继续发挥自己的作用。 ——如果就放他一个光杆司令回去,说不定就此一蹶不振,销声匿迹。而有兵马在手,他的野心就不会熄灭。不过经过之前的教训,草原人是否还愿意被他忽悠,就难说了。让他们内部保持矛盾和争斗,就没心思到大楚来打草谷了。 再说,这么多草原俘虏砸在自己手里,也很麻烦。虽说可以拿去做苦工,但大楚也有很多需要这份工作养活自身的人。如果能把俘虏卖出去收回一笔资金,再用在自己人身上,岂不更好? 至于这样做很有可能给布日古德再次统一草原,对大楚造成威胁的可能,自然不是没有。但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如果草原有条件供养出一位王,那么就算不是布日古德,也会是其他人。 而布日古德至少打过交道,比较了解。再说,他还熟悉且推崇中原文化,具备被同化的可能。退一万步说,由大楚支持他登上草原王的位置,也会比其他选择更好。 所以,基于这种种原因,贺卿最后选择了支持布日古德,让他继续去草原上搅风搅雨。 也就是赊欠有些风险,但以布日古德的性格,后续不好说,但至少这五千人的价钱,他是一定会付清的。 一个人五匹马,就是两万五千匹。就算他们拿不出那么多,必须用其他东西抵债,至少也有一万匹马,足够大楚再组建一支骑兵。如此即可增强自身,又能削弱敌人,何乐而不为? 很显然,这个条件对布日古德而言,非常具有诱惑力。他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看向贺卿,讨价还价,“剩下的人降价到一匹马。” “两匹马,但是我可以额外做主,向朝廷申请,在西北开设茶马互市,保持两边的贸易畅通。”贺卿道。 历朝历代,中原朝廷对待草原上具有威胁力的部落和国家,从来都是采取封锁贸易的方式。 但是要贺卿来看,这虽然能够震慑周边,但其实反而埋下了祸根。因为草原上的资源常常不够供养那么多人。一旦不能自给自足,又无法从其他渠道获得足够多的生活物资,再看看隔壁的大楚富裕安乐,他们自然会生出劫掠的心思。 倒不如开展互市,用粮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来交换草原特产。 虽然叫茶马互市,但考虑到光是卖俘虏就能弄到不少马匹,几乎能将草原掏空,所以只能交换其他东西。 别的不说,贺卿对草原上的矿产资源可谓是十分眼红。虽然大楚幅员辽阔,矿产丰富,但实际上,大部分矿脉都生在周边不毛之地,中原腹地所有的实在不多。而草原人勘探开采矿脉的能力不足,因此是坐拥宝地而不自知。若能进行交换,对大楚而言好处更多。 至于石油,贺卿虽然特意提了出来,但她并不打算交换。因为目前的大楚,还不具备开采冶炼使用石油的能力,就算勉强采了也只能浪费。而且石油中含有不少有毒物质,也不是如今的科技水平所能规避的。 不让草原人开采石油的方式也很简单,只管把价格往低了压就是。既然不值钱,自然就不会有人去采。 剩下的药材皮毛等,反倒只是添头了。 相较而言,草原更依赖这种贸易,因为他们要交换的是生活必需品。所以听见贺卿这么说,布日古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不顾自己的伤腿,霍然起身,“此话当真?!” “我虽然是小女子,但此刻代表的是大楚朝廷,一言九鼎还是能够做到的。”贺卿挑眉。 “好,成交!”布日古德也很干脆,没有继续纠缠于细节的价钱,而是直接答应了。 这一战损失惨重,他在草原上已经没有什么威信可言。但若是能够带着三千兵马,带着大楚互市的承诺回去,多少可以挽回一些,至少足以重新聚拢一批人手,让他这个铁狼王不至于太凄惨。 “很好,我就喜欢铁狼王这样干脆的行事。”贺卿也站了起来,“至于更多细节,还是等你回到草原之后,再派人来谈吧。” 布日古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这一次会面就到此为止。贺卿回去之后,便将姚敏请了过来,将文书整理记录的内容给他看。 “俘虏之事也就罢了,真师主持此次战争,自然也能处置他们。但这互市,朝中只怕会有不少人反对。”姚敏道。 虽然四夷来朝是每个中原王朝都想要的局面,但同时,中原朝廷又总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念头,排斥外邦之人。于是,他们明明可以为了彰显“天-朝上国”的名声赏赐无数,却不愿意开通这样一条固定的贸易通道。 “只要能说服顾相赞成,其他人的反对不足为虑。”这些问题贺卿之前都考虑过,她毫不犹豫地道。 姚敏点点头,没有问她要用什么方式让顾铮站在自己这一边,而是道,“最麻烦的,还是布日古德。就这么把人放了,恐怕不太妥当。” “就算让朝臣们商议,最后的结果不也是放人?”贺卿不以为然,“他毕竟顶着铁狼王的名号,如果朝廷不打算跟草原翻脸,就不能杀了他。最后还是要放了。说不定为了彰显上国气度,还要给他封号和赏赐。” 最后这句话,贺卿的语气十分嘲讽,让姚敏不由一愣。其实他的思想也是随大流,赞同让铁狼族称臣,封爵赐赏的。这样一来,草原至少在名义上被纳入了大楚的版图。对每个帝王而言,这都是难得的文治武功。 贺卿如今是帝王的代言人,若是促成此事,对她的好处不言而喻。 贺卿看出了他的想法,淡笑道,“别的不提,北宋一朝,西夏反复了多少次?被打得受不了了就主动称臣,其实并不纳贡,反而要朝廷诸多封赏。等到休养生息之后,又毫不犹豫地反叛,成为朝廷腹心之患。这种臣服,我不需要。” 相较于这一点名声,她更希望能够借由互市及其他各种往来,让草原真正从根源上对中原产生依赖。这样,才能够彻底杜绝战争。 当然,朝臣们商议的结果,也可能是给布日古德一个虚衔,然后把人幽禁在京城。 那样一来,这个人就废了,没有任何用处。 “我明白了。”姚敏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书,不由头疼。 他之前赞赏贺卿的决断与魄力,现在却又忽然觉得,太有决断,太有魄力了似乎也不太好。像这件事,贺卿明显已经做好了打算,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劝谏。而如果按照她的安排来做,以后所受到的非议绝不会少。 她的行事风格太过激进,分明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让姚敏不得不担忧。 古往今来,只有足够强硬的领导者,才能够真正将改革工作推行下去。但与之相对的,是他们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她选了一条最艰难的路。 如果贺卿知道他的心声,估计只会嗤之以鼻。就算什么都不做,她身为女子这个身份,就足够惹来众多非议。既然和光同尘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又何必为此费心。 得到了姚敏的支持之后,贺卿才召见了一干文臣武将,宣布此事。不出预料,引发了强烈的反对。 但这些人根本无法左右贺卿的意思,尤其是在上次弹劾张抗失败之后,他们也拉不起来太大的声势.有张太后和姚敏的支持,贺卿可以颁发任何政令。 所以两天之后,腿还没有完全养好的布日古德就坐上马车,低调地离开了肃州,前往归德州。在那里,贺卿许诺给他的三千俘虏正在等着他。就连他们的衣物、铠甲和兵器都一并返还,除了没有战马,与之前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但布日古德最终选择将铠甲留下,换成了足够他们吃上十天左右的口粮。 冬日的草原上几乎找不到食物,为了避免饿死在路上,这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布日古德前脚带着人离开,后脚贺卿就以雷霆手段,镇压了那个之前暗中跟铁狼族勾连的部落。这些小部落,其实原本也是草原的一员,只不过被铁狼族挤占了生存空间,日子过不下去,这才选择内附。大楚给他们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背叛,绝不能容! 都知道贺卿这是杀鸡给猴看,但那支铁狼骑兵进入西北,的确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西北是大楚唯一一处武将话语权高于文臣的地方,领军打仗的人对这种事的容忍度都不高,不像文臣总想着守礼讲情面,因此这一场雷霆行动,几乎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 诛除首恶,至于部族中的其他人,则尽数打散,迁徙到西北其他州县定居。如此,他们势单力孤,不能彼此联络,时间长了自然会忘记本民族的种种风俗,融入到汉人之中。 做完这些,贺卿终于决定启程回京了。 …… 得到漕帮的帮助,再加上手里握着切实的证据,顾铮一方面找到了藏匿税粮税银之地,直接命令军队强攻,将物资夺回之后直接运往西北,另一方面,则跟江南的官员及世族们周旋,从阳山县贪腐一案起头,顺藤摸瓜,揪出了无数的蛀虫,将江南官场彻底洗牌的同时,还查抄了好几户牵扯进来的世家。 要做成这些事自然不容易,非但步步掣肘,而且还经历了数次刺杀。幸而他早有准备,又从京城带来了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这才能平安地活到将一切都解决。 不过顾铮深谙进退之道,明白江南的力量庞大,如今所见的,不过冰山一角。若是逼急了,让他们彻底站到朝廷的对立面去,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因此在震慑住了所有人之后,便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不过,能收得如此及时,却还要多亏贺卿之前送的那封信。 唐礼臣实在是个人才,在顾铮忙碌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甚至混上了一艘海船,将江南那些参与海贸走私的家族的底细摸得差不离。 跟海贸的巨额利润比起来,江南这一点税收,反倒算不得什么了。 因此有这个大把柄在手中,反倒让顾铮要查的事情更加顺利。在他透露出可以考虑上奏朝廷开启海贸,让这些走私船成为正儿八经的商船之后,为首的几个大家族甚至主动配合他们的调查。 虽然着实损失了不少,但考虑到接下来可以获得的利益,也就不是不能忍了。 顾铮动作利落,雷厉风行,短短时间内就取得了旁人不敢想的成果。这些消息随着每日往来的各种文书传到京城,立刻引发轩然大波。 受到这件事影响的,不仅是江南官场,京城也同样有不少江南籍的官员被牵连了进去。毕竟如果没有他们在京中串联奔走,就算江南再富庶,也不可能形成这样大的势力。 纷纷扰扰之中,这些官员尽数被拿下治罪,也让许多官员重新正视起顾铮这个人。 别管他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办成了这件非人的差事,结果明明白白放在那里,以后谁再想跟他作对,就须得自己掂量掂量了。 或许是因为顾铮在江南弄出来的动静实在是太大,贺卿在西北所做的这些事情,反倒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对铁狼族的战争大获全胜?那是西北军训练有素,江南又有足够的钱粮物资供应,贺卿最多是带着小皇帝去刷了一趟声望,就算没有她也必然可以取胜。 抓住了布日古德?这倒的确是值得夸耀的内容,但这也是张抗自己个人的功劳。何况贺卿还又将布日古德给放回去了,连国书都没让对方递交一份,这般处置,实在是让不少老儒摇头。 到底是个女子,又年轻,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 不过,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变故实在是太多,老年人们也开始渐渐感觉到,这天下已经变成了年轻人的天下,于是大多数人即便心有不满,也只是摇头叹息,很少会对时事发表看法。 与之相反的是年轻人。 搅弄风云的两个人,顾铮也好,贺卿也罢,年纪都不大。这让年轻人们很有共鸣,议论起这些事情来也是兴致十足。他们能够隐隐感觉到,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来临,而他们恰逢其会,必然能够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尤其是这一年刚刚科考出来的新进士们,更是对前程有着各自的展望。 与京城的老大人们相反,顾铮将贺卿的每一项行动,都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一遍,半点都不疏忽。而越琢磨他就越是觉得,贺卿好像在不着痕迹地为以后铺路。 这让顾铮忍不住叠起眉心,生出几分顾虑。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不可能再随着他的心意而变化,所以他也只是琢磨一番,就暂且将之搁下。倒是他来到江南之后新收的一个木料傅瑞对此很感兴趣,跟着运送物资的队伍去西北转了一趟。 贺卿决定回京时,傅瑞也随队回到了江南。 顾铮腾出空来见了他,含笑问道,“西北风物如何?” “与江南大不相同。”傅瑞饮了一口茶,感慨道,“都说西北苦寒,我这一回亲自前去,总算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样一种‘苦’了。” 滚烫的热茶顺着喉咙往下,热度直抵胃部,然后再蔓延至全身。傅瑞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活络起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叹道,“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走了一趟,这就是你的感悟?”顾铮失笑。 “我的感悟多得很,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回头我打算出一本游记,专写沿路见闻。等成稿之后,再请先生斧正。”傅瑞说完之后,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还是先说正事吧,这次回来,那位主子还给你带了回礼。” “回礼?”顾铮有些意外,“是什么?” “这回礼不能进屋,安置在外头了。先生可要现在去看看?”傅瑞颇有深意地笑问。 他这般作态,顾铮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点头道,“那就去看看。” 两人于是换了大衣裳出门。顾铮本以为东西是放在了院子里或是门外,谁知傅瑞又叫人牵了马来,两人骑马出城,顾铮一眼就看到了城门外密密麻麻仿佛看不到头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转头问。 傅瑞抬手往前边一指,手臂绕了一个圆,将所有人都画了进去,“这就是慧如真师送给先生的大礼。一万草原俘虏,都在这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万,感觉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第74章 荣耀加身 大概也只有贺卿能送出这样的礼物了。 这位慧如真师,行事每每出人预料之外,难以捉摸。但是顾铮又不能不承认,她所做的事,往往总能够切中重点。 譬如给他送人这件事,乍一看匪夷所思,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顾铮现在的确很缺少人手。 他身为政事堂中的宰执,前来江南本就是非常之时的无奈之举,现在江南之事已初步了结,势必不能继续滞留于此,必须要尽快回京。而在回京之前,他必然要将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妥当,确保就算自己离开了,一切也还是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不至于自己一走就恢复原状。 阳山县的重建工作,已经拖了快一年,势必要尽快进行;在向朝廷提议开海之前,也要安排自己人在出海贸易之中占据一席之地;趁着这个机会,江南税粮和漕帮都被清理了一遍,也需要有足够多的人填补…… 要在江南安排好这些事,没有自己的人手,怎么可能做到? 这一万人听着挺多,但填进去根本不起眼。 最妙的是这些人虽然算不上“自己人”,却也跟江南本地没有任何瓜葛,甚至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连语言都不通。如此,用起来反而更令人放心。 所以贺妤这份礼,看似不着四六,实际上却是送到了顾铮的心坎上。 见他皱着眉头,神色严肃的模样,傅瑞不由问道,“先生不喜欢这份大礼?”他是知道顾铮心事的,所以才敢做主手下这么多人。毕竟单是将他们携带来江南,所耗便着实不菲。 “喜欢,怎么不喜欢?”顾铮叹气,“就是喜欢,所以才发愁。她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我又该用什么才能回?” 傅瑞眉头微微一动,有些意外。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家这位恩主跟贺卿到底是什么关系。 若按照身份说起来,一位出家的前公主,一位出阁入相的宰执,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 然而顾铮在江南艰难筹谋,送往西北的物资,却是一次都不曾迟过,更没有任何短少。而看贺卿送礼的这份手笔,对自家先生也必然是极为看重的。 要知道,即便是朝中同僚,彼此扯后腿的事也不少见,这般鼎力支持,该是关系极好罢?却也未见得。至少顾铮每每提起贺卿时的神色,就很复杂。 也是因此,他身边这些人都心里有数,从不去追问。 便如此刻,傅瑞心下再好奇,也只能按捺住了,笑道,“都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既然是对方有所求,那就等着看便是。我见那位主子行事颇有章法,更会揣摩人心,总不至于叫人作难。” “你倒是对她很有好感。”顾铮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傅瑞连忙指天发誓,“我连她的面都不曾见过,白猜一句罢了。是我多话了,真师的为人,先生自然比我更清楚。” 顾铮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远远看了一会儿,才道,“你找徐昌,先把人安顿下来。这么多人该怎么管,让他拿个条陈过来。然后让唐礼臣和钱开过来见我,至于你自己,先回家放假,抓紧时间把你的游记写出来,最好回京之前写完。” “为什么要这么赶?”傅瑞吃惊。 顾铮终于露出个笑模样,“我怕你回京之后,连摸笔的时间都没有。” 再说,这些内容都有时效性,等到了京城,就迟了。 出门吹了一场风,顾铮倒觉得精神了许多。他没有骑马回去,而是选择缓步前行,慢慢盘算接下来的安排。冷风有助于让思维保持清晰,让他能够思考得更加有条理。 等回到自己暂时落脚的淮州府衙,顾铮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他回到书房里,提笔将其中比较重要的部分写下,以免自己一时疏忽忘记了。等他搁下笔,预备喝茶,发现茶水已经冷透了,唤人进来更换时,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而唐礼臣和钱开更是在外面等了许久。 “过几日我就要回京了。”把人请进来之后,顾铮便开门见山地道。 钱开刚坐下去,就又不安地站了起来,“这么快?” “你放心,漕帮的事我心里有数。”顾铮安抚道。如今江南的漕帮被他梳理了一遍,已经不是之前依附于世家大族存在的局面了。一旦他离开,钱帮主一个人必定无法应对,须得有人支应。 于是顾铮又转向唐礼臣,“你这边脱不开身,暂时留在江南,帮衬一下钱开。撑过这一段时间,等过完年吏部选官,我会安排人过来。” “别的都好说,只是手里没有足够多的人手,不免捉襟见肘。”唐礼臣道。 “这个不用担心,傅瑞刚刚带了一万人回来。”顾铮忍不住笑道。 “从西北弄回来的,俘虏?”唐礼臣不愧是唐礼臣,很快就反应过来,“慧如真师的手笔果然跟她的胆子一样大。”他说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有了这些人,我这里就可以腾挪开了。” “慧如真师是道门弟子,你这求的是哪一门的菩萨?”顾铮好笑道。 “这不怪我,出海的船上,十个至少有八个信佛的。整日跟他们混在一处,我都习惯了。”唐礼臣无奈地摊手,他也没有办法啊。 “不过这一万人得先借一部分给阳山县。”顾铮道,“正好你过来熟悉一下这边的情况,免得回头施展不开。” 淮州知州的缺一直空着,但也空不了太久。等顾铮将自己这边的事安排妥当,就会在朝中运作,让唐礼臣复出,到这里来任职。如此,他苦心在江南经营出来的局面,才能继续维持。 给唐礼臣谋官必然会有一定的难度,不过,或许可以借助京城那位之力做成。 接下来的几日,顾铮便一直忙着设宴招待江南官员及各大家族的家主。他要回京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因为不能留在江南过年,所以提前设宴,倒也合乎情理。 当然,人人都知道,顾铮的宴席没有那么简单。 收到邀请函的人固然欣喜,没有得到邀请的人,则不免忧心忡忡,开始寻找门路,想蹭进去借个光。 这几个月江南的变化,他们都看在眼里。只要朝廷的政策不变,顾铮在江南的地位也不会变。与他合作必定有极大的回报,而跟他对着干,肯定没什么好下场。 这时候凑上去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但至少也要表明态度,让顾铮知道他们不是他的敌人。 顾铮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也给这些有心人留下了后门。辗转在各种宴会之间虽然十分疲惫,但借助这个机会,他也算巩固自己之前的成果,给这些世族吃一颗定心丸,让他们知道就算自己离开了江南,一切也不会变。 而后便要回京了。 …… 跟西北比起来,京城的冬天便要温暖得多。 何况宫中还有暖阁地龙,能让室内暖意融融,温暖如春,即便只穿单衣也没问题。 咨平殿内,贺卿和张太后正在看顾铮从江南送来的奏折。在西北时,这些折子其实也抄送过,但当时忙于战事,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一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丢开了。如今西北事了,回到京城,自然要重新将之整理一遍。 而越看,两人便越是心惊。 顾铮查了近十年来的漕运账册,竟是每年都有上百万税银被截留在江南,而后不知去向,只有今年的因为还没运走,被及时追回。不过,顾铮在清理江南的过程中,查抄了不知多少官员和大族,所得反倒远比千万税银更多。 不过越是如此,也就越是令人惊疑。 “都知道江南富庶,但究竟富到什么程度,却一直都没有具体的印象,原来已至于此。”张太后蛾眉轻蹙,眉宇间不由含了几分轻愁。以国库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江南许多有底蕴的大户,都完全称得上富可敌国。 这就好比一棵树,主干弱而枝干强,迟早会出问题。 这些钱粮,除了送往西北的部分之外,剩下的陆陆续续运抵京城。如今国库总算充实了些,但张太后一想到江南,便直如骨鲠在喉,根本高兴不起来。 贺卿也点头道,“都说要藏富于民,可若是这么个藏法,于朝廷却是个巨大的隐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不是不允许百姓们发家致富,但私人的财富与力量若能对抗整个国家,那就必然是出了问题。就算后世的世界首富,所拥有的财富,跟国家财富比起来,其实也是不值一提的。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大楚的税收政策上。 因为读书人在考取功名之后,便可以免税。理论上,这免税是有额度的,功名越高,名下免税的土地便越多。但实际上,一旦某人考取举人以上的功名,他名下的土地便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要去收取赋税。 江南这些世家大族,虽然由考取功名发家,但之后用心经营,已经形成了庞大的势力网。他们占据江南百分之八十的土地,但却不用纳税。而真正要承担税务的,却是那些普通百姓。 这样一来,贫穷者更穷,朝廷的赋税总是收不上,而真正的财富,都归拢到了这些大家族手中。 其实不特江南,整个大楚哪里不是如此?只不过江南气候温润,物产丰富,富庶繁华,因此格外显眼罢了。 不过,已经如此富庶,他们却还是要打税银的主意,那就是自己作死了。像这样的隐患,若不赶快清理,时间长了必然会逐渐侵蚀其他健全之处,到最后整个江南都会烂透了。顾铮真正清理的,其实也只是这部分,至于其他的,暂时还无能为力。 不过以贺卿的眼光,倒也没有将这些问题看得有多重。 这个问题之所以严重,不过是因为大楚是个以农为本的国家,所收的赋税大都来自土地,是农业税。所以土地兼并、隐匿土地和税收会造成非常恶劣的结果。 但如果社会结构相应转变,农业税不再是税收的大头,甚至放弃农业税来贴补种地的百姓,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到时候,这些世家豪族们会自然而然地放弃土地,去追求别的利润。 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 真要给这个问题寻找一个答案的话,贺卿觉得不是工业革命,不是科学技术,不是政体有多优秀,也不是社会变得昌明,而是化肥、农药和高产的种子。 一旦粮食产量提升,农业产能过剩,粮食的价格就会大幅下降到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的程度。于是自然就会有更多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去发展工业,钻研科技,经营商产。 “盛世无饥馁”,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够实现。 只不过,对于现在的大楚而言,要达到这一天,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过只要有了基础,这些事完全可以在短短几十年内完成。翻开脑海中的那份记忆,从六几年饿死数万人的三年困难时期,到零几年废除农业税,也不过是四十年时光。 换到大楚,因为基础更差,或许这条路会更漫长更艰难,但即便她有生之年看不见,贺卿也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 不过眼下,也不是没有解决这个“干弱枝强”的局面的办法。 贺卿拿出另一封奏折,“其实顾相对此事,已经有了解决的方案。娘娘请看这封奏折,便明白了。” 张太后接过去翻看,却是一封顾铮请求解除海禁,重新开海的折子。她有些意外,“这如何能解决江南之事?” 虽然张太后不懂政策,却也知道,海禁已经算得上是大楚的国策,由太祖皇帝钦定的。如今要改,只怕朝中的阻力会非常大。但她没有因此就直接反对,而是选择去了解其中的因由。 毕竟顾铮和贺卿都选择开海,必然有其必要性。 “此事说来可就话长了。”贺卿笑道,“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就得先弄清楚一些别的问题。”她想了想,让内侍去取了大楚江山图过来。 这是整个大楚的地图,因为绘制得十分详尽,因此尺幅也非常大,御案上竟铺展不开,于是又搬了别的桌子来,这才将之完全展开。 张太后还是头一回看见,对着这幅地图,不由失神,“这就是大楚?” 数万里锦绣江山,属于贺氏皇族,属于她的儿子! “娘娘先别急着高兴。”贺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走了回来,随手取了一张白纸,按比例将“大楚”缩小在了这张纸上,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地方,而后她便开始在这张纸上延伸绘制,“自前朝丝绸之路断绝,中原的消息便闭塞了许多。不过按照汉唐史书记载,我大楚周边,其实还有许多国家。” 西北有匈奴,大宛,车师,康居,安息,沙陀,突厥,回纥,大月氏,大秦……西南有大理,安南,占城,交趾……东北有高丽,新罗,室韦……就连东南临海,也有琉球等诸多岛国。 这些大大小小的国家,所占的土地面积加起来,并不比整个大楚小。 “这还只是我们所知的,而前人不曾去过的远方,想必一样有人生活在那里,建立起我们不曾听过的国家。”顾铮将整张纸圈起来,“如此一看,大楚在其中不过占了一小片地方罢了。” 张太后看着这张纸,沉默不语。还没来得及全情投入“天朝上国”的喜悦,就又被泼了一盆冷水,她的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 贺卿继续道,“娘娘或许会以为,这些不过是猜想和推测,未必是真。但是我要告诉娘娘的是,目前为止,已经有实证,可以证明这世上有比地图上所知的这些国家更远之地。” 之前绘制时她刻意控制,只用了上半张纸,这会儿她将笔挪到下半张纸,圈下大片土地,“他们来自这里。” “他们?”张太后疑惑地反问。 贺妤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只红木盒子,在张太后面前展开,“这是在西北时收到的密折,娘娘先看一看。” 这封奏折同样是顾铮上书,说的内容却完全出乎张太后的预料。原来大楚官方的海禁好似十分彻底,但实际上,却有无数人在偷偷走私。而为了掩饰自身的存在,他们选择了与海盗勾连,或是索性培养出一支属于自己的海盗团队。 张太后记得,太祖当年禁海,原因之一就是海盗横行,导致沿海一带深受其害,民不聊生。 如果这些海盗背后居然有人支持……要知道,海盗不但有船只,而且还有武器,根本上来说其实就是一支战斗力相当强大的私兵。 “这些消息太过惊悚,不宜公开,因此我暂且按下了。”贺卿道,“顾相在江南,已经将个中情形调查得差不多了,等他回京之后,再设法处置处置。” 张太后点头,继续看下去。却原来这些海盗所做的营生,多是将国内的茶叶、丝绸和瓷器以及盐等物品走私出去,贩卖给外面的人,从而换回金银、宝石以及贵重香料。而宝石和香料,又可以在国内卖上大价钱。 如此循环往复,滚雪团一般,累积起了十分惊人的财富。 张太后不久之前还在为江南的世家大族太过富庶而操心,这会儿就愕然发现,之前自己以为很多的财富,其实也不过尔尔,与走私的利润比起来还差得远。 只不过这种财富见不得光,所以也没有显露在表面,很难被人察觉罢了。 但是比起财富,还是那群海盗更令人心惊。他们手里有人有武器,战斗力强悍,完全相当于一支不怎么正规的军队。对朝廷而言,这才是威胁最大的部分。因为禁海的缘故,大楚连像样的水军都没有,根本无法制衡他们。 张太后这么一想,不免心下惶惶。 她一方面眼热海贸走私的利润,若是归属国库,那么朝廷就再也不会为缺钱而发愁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海洋果然危机四伏,一旦开海,岂不是又会置沿海普通百姓于水火之中? 但更多的,则是对这些海盗以及他们身后那些大家族的不忿。 身为大楚子民,他们所做的事,已经当得起“大逆不道”四个字了! 张太后按捺着心头的情绪,继续往下看。顾铮在奏折之中说,自己派了人潜入海盗之中,上了他们的船,九死一生,才打探到了具体的消息。原来他们出海之后,或是去琉球,或是去安南占城等地。不过与他们交易的不是这些地方的本地居民,而是一些长相奇特,发色瞳色都与中原人迥异的异邦人。 这些异邦人,就来自遥远的欧罗巴大陆。 那是一片与大楚所在的地方一样广袤的陆地,有着大大小小无数个国家。在那边,目前已经进入了大航海时代,无数冒险者(根据顾铮推测其实就是欧罗巴的海盗)驾驶着他们的船只,航行整个世界,不断的发现新的陆地、新的宝藏。 这些船只带来了欧罗巴大陆的物资,与大楚的海盗进行交换,再将之运回去。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其实也很渴望进入大楚,在大楚取得一片土地,用于交易。只不过碍于朝廷禁海的规矩,只能占据沿海一些岛屿,不能上岸。所以交易也只能披着海盗的皮来进行。 但实际上,沿海许多官员对此都心知肚明,甚至心照不宣地为他们提供方便,以此换取巨额的“孝敬”。 这封奏折,完全验证了贺卿那个“世界之大”的猜测。原来在海域之外,还有这么宽广的天地!还有那么强大的国家!那里财富遍地,但又危机重重。 张太后的心被一种奇异的感受所撅住,似是兴奋,又似是惶恐。她再去看纸上被贺卿单独圈出来的那片地方,不由神色复杂,自语一般问道,“这就是欧罗巴大陆?” “我们大楚看似富足,其实究竟是什么样子,娘娘再清楚不过。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不与外间交流,早晚会没落下去。而这些异邦人却原来越强大。娘娘应该能够想到,届时会发生什么。”贺卿道。 人心同理,张太后自然能够猜到之后的走向,“他们现在想上岸,朝廷不许,便只能待在海岛上。可一旦知道国内空虚,说不准就要强抢了。” 那时如果大楚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恐怕覆亡也不过在旦夕之间。 理智上张太后知道那一天应该很久之后才会到来,但这并不影响她生出惶恐和迫切的心思。毕竟这天下是大楚的天下,是贺氏的天下,是她的儿子孙子和后人的天下。 自家的东西,怎么能容忍别人觊觎? “所以,如果不想面对那样的结局,我们不能继续被动地等下去,而是要主动做出一些改变。”贺卿道。 “开海。”张太后再说出这两个字时,感觉已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她深刻地明白了这件事的必要性以及迫切性,比任何事情都更紧要。毕竟如江南那些事情,说破了天也不过是大楚内部的事务,最多像是身体长了一个脓疮,只要挤了就会好。而外面的危险,却是一柄柄刺刀,随时都能要命。 当然,还得防着江南那些大家族与异邦人勾连到一起去。 不过道理虽然是这些道理,张太后如今开拓了不少眼界,在这些事情上都能够想得明白,但是具体该做些什么,又要如何运作,把这件事情真正做起来,她却还是不明白的。 毕竟任何一个决策,都不是一拍脑门就做起来的。要说服朝臣,要选派能人,要制定规程,确保这过程中不会出任何纰漏…… 贺卿点头,“但是在解除海禁之前,还需要先训练水军,确保我大楚有一只能够纵横海上,让所有人忌惮的军队。如此,才能震慑住所有敌人,让他们老老实实按照我们的规矩来办事。” “此事的紧要,我已尽知了。”张太后不由感慨道,“幸而有真师在,又有顾先生这样的能臣,否则哀家与陛下危矣。” 贺卿闻言笑了起来,安抚道,“娘娘也不必紧张。我们所说所想的这些,其实都是危言耸听,一时半刻还不会发生。如今西北已经安稳了,其他地方不足为虑。顾相又整顿了江南,只要建立起水师,将海外贸易收归朝廷掌控,至少可保我大楚百年兴盛。” 这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十分肯定,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的未来。 张太后看着她,不由生出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好像贺卿所见的这个世界,与自己是不同的。 她无比庆幸自己当时选择了跟贺卿交好,之前几件事里,也都选择了相信她,支持她。否则面对这层出不穷的事情,只怕早就已经慌了手脚。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张太后也不是没有过顾虑,甚至对贺卿起过疑心,担忧她掌控朝政之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会与自己母子离心,将来擅权弄国,不肯还政。 毕竟贺卿的厉害,她是亲眼所见,就连整个朝堂,也由着她拨弄。若她真要这么做,她和陛下根本无计可施。 但是此刻,听到贺卿说出“百年兴盛”这四个字,张太后才意识到,对方的眼界已经远超自己预料。朝中的这一点纷争,根本没有被她看在眼里。 她无端生出了一个可以称得上荒谬的念头:就算那一日贺卿真的对她和小皇帝下手了,也是因为她做的事情是对的,是对大楚有利的。 虽然即使如此,张太后也不会妥协,更不会放弃本该属于儿子的一切。 但贺卿不是鬼蜮伎俩之人,不会对大楚不利,到底也可算得上是一点安慰了。 此刻,她看着黑却能够,脑海中种种念头缠绕,闹纷纷的,她好像产生了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想做什么,只好这样怔怔地看着贺卿。 直到贺卿发现了她的异常,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问道,“娘娘怎么这么看着我?” 张太后脑子里那个本不甚分明的念头,忽然就清晰起来了。 她突兀地抓住了贺卿的手,紧紧地握着,第一次直呼了她的名字,“贺卿,”她的心怦怦跳着,紧张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贺卿,你,你跟我保证,你没有夺权的意思,也不会效仿武皇,将来这江山还会交还到我儿手上。” “这是怎么了?”贺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娘娘……” “你说!”张太后紧盯着她,“你说了,我就信。” 贺卿有些明白了,张太后或许是被她畅想的蓝图惊吓到了,怕她为了能够确保大楚朝着那个方向走,自己上位当女皇? 但贺卿还真没有过这样的打算,在她想来,这件事情并非自己一人之力,需要几代人逐渐完善。所以就算她当了皇帝也没有用,倒不如好好教导小皇帝,让他继续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何况有的时候,身处那个位置,受到的掣肘反而更多。 于是她立刻点头道,“我保证,等陛下成年,我就功成身退,将这江山交还给陛下,请娘娘放心。” 她说着又不免失笑,“其实如今我也没有专权的意思,凡事还是会跟娘娘商议。更何况,还有顾大人和一干朝臣在呢!” 张太后闻言,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贺卿笑了笑,恢复了平日的态度,“哀家方才是太激动了。不过你这个保证,我不会白要。我也向你保证,在陛下长大之前,朝政上的事,我们母子不会插手,都交由你来主持。我相信,你不会做不利于大楚的事。” 贺卿闻言不由动容,权力这种东西太迷人了,古往今来,人人都在为它争来抢去,张太后能够表这个态,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无论以后能否继续保持这份本心,都实在难得。 她不由站起身,郑重地朝张太后行了个礼,“多谢娘娘,贺卿必不负所托。” “还有一事,”张太后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多太过分,不由微微红了脸,但还是道,“我知道你必然会很忙,但若是能抽出时间教导一下陛下,叫他知晓这些道理,就更好不过了。也免得他不懂事,将来误了大事。” 她这么说自然有私心,但也的确也是为了大楚的将来,贺卿点头道,“自然。” 张太后不让她靠近小皇帝,她就疏远。但张太后若是不介意,那么为自己的种种理念培养一个继承人,也未尝不可。 但是不得不说,在这一次交心之后,贺卿跟张太后的关系才真正达到了亲密无间,说话做事也不需要像之前那样有那么多顾虑,的确是方便了许多。 她却不知道,张太后并没有满足于那些口头的承诺。 虽然目前而言,是她和小皇帝更依赖贺卿,但好歹从身份上来讲,她是太后。而贺卿的身份,却不能为她带来足够的保障。 张太后不去想那些大道理,但每个人活在世上,所在意的,无非是那几样东西,权势名利。 她要求贺卿将来把手中的权柄交还给儿子,自然要给她一些别的作为补偿,同时也是向所有人昭告和彰显皇室对贺卿的看重。即使贺卿并不需要,她做了也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于是张太后背着贺卿,私下找见了宰相刘牧川。 “启禀太后娘娘,这一次西北之战,所有的封赏都已发下去了。”刘牧川正襟危坐,回答了张太后的问题。 虽然不明白张太后为什么要私下找他问这种小事,但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明白,只要回答即可。不过,他还是不免在心里猜测,难道这是张太后要插手朝政的信号?若当真如此,那位真师的处境就会显得尴尬了。 不过张太后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其实这一战,还有个最大的功臣,未曾封赏。哀家一想起来,这心里就难以安定,因此才请刘先生过来,讨个主意。” 刘牧川立刻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太后娘娘说的,可是慧如真师?” “正是。”张太后点头,“这一战,多赖将士用命,顾先生又在江南筹谋到了充足的物资,可是若没有真师力主御驾亲征,又提拔出张抗这一员虎将,战事未必会如此顺利。如今别人的封赏都定下了,却也不可将真正的功臣漏下。” “太后娘娘所言极是。”刘牧川点头附和,又问,“不知太后娘娘预备如何封赏?” “身外之物,真师并不在意,所以朝廷的封赏,当能体现诚意才是。”张太后慢慢道,“哀家的意思是,除了真师自己之外,是否也该给秦婕妤追封。” 秦婕妤就是贺卿的母亲,因为只是宫女出身,所以即使经过三代帝王封赏,位分也还是不高。 刘牧川眼睛一亮,点头道,“秦婕妤乃是慧如真师的生母,自然应该加封。依老臣之意,不如加封为妃,而后重修妃陵。” 低位嫔妃没有陪葬皇陵的资格,都是一起葬于妃陵之中。但主次也是分明的。秦婕妤入葬时,只占了边缘的角落。如今当挪出来,无论是换个地方或者索性单独立陵寝都行。 “哀家也做如此想。”张太后道,“除此之外,真师这里,也不可疏忽了。哀家的意思是,不如也加封一番,另外,哀家查阅了档案,皇城附近好像有几座废弃的道观,都是灵帝在位时所建。如今既然无用,不如拆了重新修建一座道观,赏赐与真师。” “这是应该的,老臣回头就命人去拟封号。只是修建道观一事……如今国库虽然丰盈了些,但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只怕朝中会有非议。”刘牧川沉吟道。 张太后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但她也知道,国库里的钱,朝中不知多少人盯着。而且自来朝臣对皇家修建各种殿阁宫观十分敏感,若是非要重建,反倒会让众人对贺卿不满。 所以她想了想,道,“不修道观也行,那就要再给她加另一个封号。” “这……不知是什么封号?” 张太后吐出几个字,见刘牧川迟疑,便强硬道,“若是有谁不同意,刘先生不妨问问他们,修道观或是加封号,到底选哪一个!” 这就是没有转圜的意思了,刘牧川只得答应下来。 反正只是加个封号,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权利,而且跟历朝历代那些乱来的皇亲国戚们比起来,这个封号也的确不算离谱。 不过,领了这份差事,却也还是让刘牧川心情复杂。他竟不能从张太后这项举措之中,看出她对那位真师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到底是真心实意觉得她需要加封,还是只是打算……捧杀? 可惜顾铮和姚敏都不在京中,后来递补入政事堂的两人权威又不够重,这差事只能落到他身上。 无论如何,此事很快就操办了起来。 贺卿一开始还没有察觉,但如今她插手朝政越发频繁,而且正大光明,消息自然也比从前灵通了许多,很快就有人跑来通风报信。 不过见张太后一切如常的模样,她也就假作不知。 直至旨意被送到问道宫。 第一道旨意,乃是加封她的生母为太妃,并另立妃陵安葬。也算是贺卿这个做女儿的,在时隔二十多年之后,为母亲挣来的死后荣光。虽然死去的人未必能够知晓。 第二道旨意,则是将她原本六个字的道号变成了十二个字,乃是“真全无上妙有慧如显圣真师”,并将皇城附近的那几座道观都划归她的名下,待将来再行重建。 不过重中之重的,还是第三道旨意,将她身上原本出家之后就作废的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恢复,并加封为护国大长公主,位同正一品藩王,可理国政、预机务。 加盖玉玺,中书签章,诏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万。 明天终于要日万结束了。 ——来自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客户端 第75章 铁狼求亲 顾铮是在回京途中收到这份圣旨的。 他盯着“理国政、预机务”六个字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纵然早已预料到贺卿的野心,他也没想到她会直接将这件事昭告天下。这般行事,着实不像她的风格。是自己未曾看透过,还是掌权之后人就变了? 他扫了一眼桌上装订成册、油墨未干的书。那是傅瑞写的西北游记,路上已经看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忽然失了兴致。 这半年,局势的发展可以说是完全超出他的预计。他前来江南之前,制定的所有目标的超额完成。 就算顾铮再自信,也不敢说这都是自己的功劳。事实上他很清楚,这其中,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贺卿的周旋谋划。所以这个结果,实在是令顾铮刮目相看,再次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一开始,顾铮只以为她是个不甘寂寞,但实际上志大才疏的皇族,急吼吼想要插手朝政。但随后的事情证明,她的志大不大尚有待考证,但有才能却是毫无疑问的。 结果紧接着贺卿又急流勇退,不再插手朝政,反而又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将他引上了一条新的道路——科学。 因为她身上的种种疑点,顾铮越发关注她,也就发现她总是能有推陈出新之想。 他知道贺卿身上或许有秘密,但人生于世,谁没有自己的隐秘呢?即使这秘密可能有些惊世骇俗,顾铮也毫不犹豫地替她遮掩了,自觉地不去追问,不去触碰。 可惜时局如此,容不得贺卿安稳地去做那些事,到底还是介入了朝堂斗争之中。 但她在政治上的智慧,却同样令顾铮惊叹。 这几个月,他们一在西北,一在江南,其实并没怎么沟通过,却配合得格外默契。那种像是遇到知己,又像是遇到宿命的敌人的感觉,让顾铮都隐隐兴奋起来。 非常期待回京之后的再见。 而这道旨意的出现,明显打破了这种和谐。 顾铮怎么都不敢想这些旨意会是张太后自己主动颁发的,所以其中一字一句,在他看来简直都是会吃人的东西。尤其是那一句“理国政、预机务”,将贺卿的野心明明白白地彰显出来不说,也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武则天的。 因为这场女祸,此后的历朝历代,都对后宫女子充满了警惕,甚至定下“后宫不得干政”这种“祖宗规矩”,将她们完全圈进在深宫之中,没有半分自由。 在男性掌握话语权的时代,风气已经与唐时截然不同了。贺卿若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定千夫所指。 所以在顾铮看来,这一步走得着实糊涂。 但最糟糕的,却还是这样会导致张太后和小皇帝离心。朝中保皇党虽然不多,但还是有一些的。平日里看着不显,但他们若是豁出去想要毁了她,也不是太难的事。 就算小皇帝现在必须要依赖她,等十多年后,他亲政时,难道就不能清算? 所以贺卿等于是把自己走近了死胡同里,进一步效仿武则天必然不会有好结果,退一步替小皇帝守着江山也未必能得善终。这就是彻彻底底一步臭棋,顾铮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果然他最初对贺卿的看法并没有错,这个女人就是“不安分”。 只是不安分到这个份上,大楚立国以来,也是头一份了。 这么一想,顾铮简直咬牙切齿,想弄开贺卿的脑子看一看,那里是不是都进水了,才会出此下策。 他也很难分辨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些可惜,但更多的,却是没来由的愤怒。愤怒于贺卿的不知珍惜自身,愤怒于她辜负了大好的局面,更愤怒于自己对这件事的过分在意。 在这样的愤怒之中,顾铮回到了京城。 因为周身都是低气压,连傅瑞等亲信都不敢靠近他,更何况是其他人。就连船工都在这种气氛之下,变得加倍卖力,导致回京的时间比原本预计的早了一天。 好在消息是早就通报过朝中的,而这几日,都有官员到码头这边来等候,所以迎接得并不怠慢。 不过,前来迎接的官员和内侍本以为领了个美差,既能在顾铮面前露脸,又有可能拿到大红包,毕竟江南的事办得着实漂亮,而且其中油水也是肉眼可见的多。如今大功告成,正该风光无俩。 哪知现实和想象简直是两重天的差距,顾铮甚至只露了一面,全程冷若冰霜,就像是他在江南不是大获全胜,而是折戟沉沙。不过这才像也开拓了一些思路:莫非真正的情形,远没有折子上说的那么好? 众人不由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何必为这么一个破差事打破头? 顾铮这样的高官从外面回京,一律都是要陛见的。皇帝就算再忙,也一定会腾出时间来见他,,不用像普通官员那样在驿站一等就是不知多少时日。即便如今秉政的不是皇帝,这规矩也不能改。 因此一行人护送着他回到京城,径直前往宫门处投帖,然后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不出预料,他在咨平殿见到了贺卿。很显然,有了那一道旨意之后,原本只是在张太后背后摄政的贺卿已经完全走到了台前。她坐在原本应该是皇帝所坐的御案之后,态度自如得好似理当如此。 殿内众人忙忙碌碌,显然也都习惯了这样的氛围。 顾铮却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不由瞳孔微缩。 之前太皇太后也好,张太后也好,在咨平殿内接见朝臣,都会十分自觉地设屏风阻隔,以示内外之别。但现在他人都到这里了,贺卿还是端坐不动,宫人内侍也视之寻常,显然贺卿这么做,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历朝历代,女子监政都被称作“垂帘听政”,正是为了避讳。但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些荒谬的传言出来。而向贺卿这样不管不顾,索性连帘子都不设的,从古至今,只有武则天一个。 传说宋英宗时,因为皇帝身体不预,所以由母亲曹太后垂帘听政。后来因曹太后不愿意撤帘,宰相韩琦便当众令左右撤去帘子,太后不敢与朝臣碰面,因此慌忙走避,于是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虽然仁宗无子,英宗乃是从宗室过继,但却也是曹太后亲手养大。然而到了权力争夺时,岂有母子之别? 贺卿如此不谨慎,简直是主动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 顾铮加重了脚步,走到贺卿面前,沉声行礼,“见过殿下。”因为贺卿已经恢复了大长公主的身份,而且是以此身份摄政,所以他的称呼也改了。虽然贺卿至今仍旧一身道袍。 “顾相来了。”贺卿这才抬起头来,面上露出笑意,命人看座上茶。好一番寒暄之后,她才殷切地道,“顾卿在江南种种,着实辛苦了。” “臣尽忠国事,不觉辛苦。”顾铮道,“倒是西北之战,能够那么快解决,才是不世之功。全仗殿下周旋指点,臣不及也。” “顾卿谬赞了,此乃众将勠力同心之功,我不敢窃据。”贺卿微微挑眉,没想到顾铮竟与自己商业互吹起来,实在不像是他的做派,也不知喉咙里卖的什么药。 顾铮只是想要劝谏而无从入手。 这一次再见,他发现贺卿的确是变了许多,至少这种上位者的姿态已是浑然天成,摆出来的谱也很像那么回事。如今彼此之间有君臣之份,说话反倒不能如从前那般直白随意了,只好先找个不远不近的切入点,然后慢慢将话题引过去。 没想到贺卿那么配合,不过这话一说,又让顾铮有些闹不明白了。她这不是头脑挺清楚的吗,为什么又会做出这种决策? 顾铮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殿下又为何会犯糊涂?” “什么?” “那三道旨意,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即使臣身在路上,也听到了不少传言。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如今在朝中根基并不稳固,如此仓促行事,恐怕留下祸患。”顾铮道。 贺卿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失笑,“如果顾相说的是那三道旨意,那实是太后娘娘一番心意,我事先并不知情。” 顾铮不由愣住,他考虑了千万种理由,却没有想过情况竟然会是这样! 但他旋即又重新蹙起眉头,“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拨乱反正?”以她的能耐,一开始或许是没有得知消息,但后来总会听见一些风声。若是在旨意发出之前,尚有更改的余地。张太后若是对她如此推崇,不会不允。 “为何要改?”贺卿一扬眉,“既然太后娘娘认为我担得下,她的一片心意,我自然不能拒绝。” 何况,有了这个身份,说话办事都比从前方便了不少,再没有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她为什么不答应?这旨意固然是将她架在火上烤,但也同样向天下人昭告了皇室对她的信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为何要反对? “你……”顾铮有些头疼,开始细数历代女子擅权的下场,基本上就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倒是那些进退有度,懂得适可而止的女子,不但能有个好结局,史书上还会称颂一笔。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贺卿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些? 顾铮已经不反对她插手朝政,因为她证明了自己有这样的实力。但以一己之身挑衅这个社会的规则,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 他实在替她惋惜,不希望她折在这样无异议的消耗之中。 说实话,对这些劝谏,贺卿也不是不感动的。直到现在,顾铮是唯一一个开口劝说她的人。不管有几分真心,这个情她都领了。 可是,这些东西,在决定走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明白。 “多谢顾大人,”她深深滴看了顾铮一眼,低声道,“贺卿并非不惜此身,但我已经有了想做的事,便是这条路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也要趟平了它。” “还望……顾大人不要也成为这阻碍之一。” 顾铮蘧然色变。好心好意的劝谏,贺卿不听也就罢了,竟然威胁起了他,简直……简直岂有此理、不知好歹! 但这些念头只能在心里想,顾铮面上只能维持一片僵硬,忍住气愤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奏章,“这是臣的述职奏章,请殿下过目。” 虽然之前就上过不少折子,但因为江南之事已彻底了结,所以还需要重新上一封,说明所有情况。也方便贺卿一边翻看,一边询问不解之处。毕竟她日理万机,未必能够记住其中许多细节。 贺卿也恢复了专业的态度,开始翻看奏折,一一询问其中不详尽之处,还会随手做一些记录。 虽然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江南发生了太多的事,也导致这封奏折实在是太长。幸而奏折的内页是由纸页折叠粘贴而成,可以无限增加。不过拿在贺卿手中,却是厚厚一叠,都能感觉到压手。 所以等她仔细地看完一遍,天色已经不早了。 咨平殿里的自鸣摆钟突然响了起来,将沉浸在工作中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虽然这座摆钟已经经过宫中能工巧匠数次改良,竟然做出了基础的机械设计,让它连通一套打击乐器,在鸣响时能够发出一小段悦耳的音乐声而非枯燥单调的撞击声,也还是显得突兀。 莫说已经数月不在京城的顾铮,就是在咨平殿处理政事好几天的贺卿,都十分不习惯。 不过,两人也彻底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贺卿见时间已经不早,便果断道,“顾卿一路辛劳,给你三日假期,回家养足了精力,再回朝办事。” 顾铮沉默了几秒,才起身应道,“臣多谢殿□□恤。” 说完这话,他本该告辞离开,但是顾铮最后还是没忍住,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臣虽然不愿意成为殿下的阻碍,但若是殿下行那悖逆之事,臣亦不能纵容。” 贺卿不由无奈,怎么一个两个都猜她要做武则天?不过,这也说明她势力已成,足够让某些人忌惮了。贺卿微微一笑,看向顾铮,语气十分郑重地道,“你放心,你担心的那件事,我不会做。” 因为这太没有新意了。她要做的,要比这件事更大逆不道一万倍啊! …… 顾铮回来时,京城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 这时节,京城各衙门虽然都还在办事,但其实大部分都是闲着消磨时间,盼着过年。楚朝承平已久,所以大臣们的假期也很长,从腊月二十三小年一直放到正月十五。除了需要轮值的那部分官员之外,大部分人都可以悠然地度过这段时光。 当然,中间朝廷少不得举办一些祭典朝会之类,却还是要腾出时间来参加的。——这是极大的荣耀,还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参加。 今年好事连连,百姓们的日子更有盼头了,过年的气氛也就更加热闹。 说起来,坊间如今还有传言,说小皇帝的确是天命之子,自从今年改元之后,便是国泰民安,十分顺遂,而且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原本的隐患威胁都化作了好处,壮大了朝廷的实力。 由此可见,西北一战得胜,着实提升了不少百姓们对朝廷的信任。 一开始这传言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但是贺卿在发现之后,便让下头的人推波助澜,不着痕迹地替朝廷、替皇帝扬名。所以如今这传言越演越烈,就连朝臣们都听说过了。 不过仔细想想,又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自从献帝驾崩,这几年着实发生了不少事,弄得整个朝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终于像是摆脱了某种阴影,风气都为之一新。 至于这种变化是谁带来的,众人各执一词,不过不管更倾向于谁,争到最后,所有荣耀终究还是要归于御座上的天子的,哪怕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个小孩子,此刻却是满脸天真烂漫,正沉浸在一屋子的玩具之中,完全回不过神来。 这些东西,都是贺卿回京之后命人打造的。因为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物,并不复杂,而皇家又养着大批最出色的工匠,所以完成得也非常快,赶在过年之前做出来了。 “怎么样,喜欢吗?”贺卿轻轻推了一下站在自己脚边,只有自己大腿那么高的孩子,“陛下两岁的生辰,在路上耽搁了。这些都是我补送给陛下的寿礼。” “全都是给我的吗?”小皇帝回过头来,仰起头看着她的视线里都带上了小星星。 张太后是个慈母,但是因为对小皇帝的期望很高,所以在礼仪规矩上,对他的要求就比较高。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就已经要开始遵守各种规矩了,磨得半点童趣都没有,人也怯怯的。 就连此刻,心里眼里装的都已经全是玩具了,他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自家母后。得到张太后点头,这才小小地欢呼一声,奔了进去。 贺卿让内侍跟上去陪他玩,自己则跟着张太后走到了后面。 作为母亲,张太后对贺卿这个安排有些不安,面上都是忧心忡忡的神色,“真师,这般放纵陛下,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贺卿问。 张太后回头往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眸中莫名闪过一抹羡慕之色,但还是摇头道,“玩物丧志……” “娘娘放心,我让人做的这些,都是益智玩具,能够锻炼陛下各方面的能力,在玩耍之中也能够学到东西。”贺卿道。 “当真?”张太后将信将疑。 “不信的话,太后娘娘去陪陛下玩一会儿不就知道了?其中有些玩具,就算是成年人,也未必能玩得转呢。”贺卿闻言,面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鼓励地看向张太后。 张太后是宫女出身,而能够被卖入宫中,幼时的家境可想而知。她如今对宫外那个家的印象就是一个穷字,连物质生活都无法保证,何况玩具?虽然小孩子们总会自己发明各种玩意儿,但她要帮衬家中做事,也是没机会参与的。后来入了宫,宫中规矩森严,就更不必提了。 所以她一方面是想陪着儿子,另一方面,那种满满一屋子玩具都属于自己的霸气豪爽,也让她颇为心动,听见贺卿这么说,不由十分意动,只是一时还放不下圣母皇太后的架子。 ——这架子端得久了,就连她自己也会恍惚,以为自己从来都是如此端庄高贵。 不过,有贺卿再三劝说,还打了包票,张太后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过去。反正到时候把内侍打发了,谁知道她在屋里是做什么呢? 目送张太后离开,贺卿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自从政事交给自己之后,张太后就闲下来了。须得让她知道,养孩子也是有很多乐趣的。而有母亲陪伴着长大,对小孩子的性格塑造、三观养成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这一日难得的天气好,别人在享受天伦之乐,贺卿也难得偷懒,不想去处理那些仿佛无穷无尽的政事。因此她便索性决定到花园里走走。 结果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林太皇太后看着对面的贺卿,脸色十分复杂。这个人,她曾经信任过,也曾经怀疑过,却没有想到,最后自己是栽在她的手里。 ——到了现在,看看局势发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张太后根本没有那样的脑子能将她拉下来,这背后有人在替她出主意使力气呢!而贺卿也果然得到了自己不曾给出的好处。 在太皇太后看来,张太后简直是糊涂。这权力给出去容易,要收回来就难了。如此作践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留下的江山,着实令太皇太后十分愤怒。 然而就这仿佛胡闹一般的行事,竟然真的将大楚从岌岌可危的局面之中挽救过来了! 即使再不愿意,太皇太后也不得不承认,或许贺卿在政事上,的确有些能耐。而且远远超过自己和张太后。以后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如今,大楚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这个认知让她十分憋屈,这段时间自己困守宫中,却几乎没有人想起她,更让太皇太后心下愤懑。心情一直不好,导致整个人看起来也憔悴多了。 贺卿站在了张太后这一边之后,就下意识的选择了避开太皇太后。 她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只是纠缠这种问题没有意义,而对方毕竟身份更高,她也占不到任何好处,倒不如避其锋芒。 养寿宫被天火烧过之后,虽然外表没有任何变化,但毕竟不吉利,自然不能再住人。所以太皇太后搬去了慈寿宫居住。慈寿宫在整个皇城以西,是一片单独划出来的宫殿群,清雅幽静,最适宜老人养生。距离远了,平日里自然很难碰面。 不过真碰上了,她也不怕。 “见过太皇太后。”既然彼此打了照面,她自然要主动上前问安。 太皇太后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着满园凋敝的景色,缓缓道,“陪哀家走走吧。” 贺卿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两人一路无话,走得十分尴尬,让贺卿十分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她更愿意批两个时辰的奏折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里,还换不来任何轻松。 好在走了一会儿,在内侍们有意放慢脚步拉开距离的情况下,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太皇太后便不再保持沉默了,“你做的事,我都看着。”她说。 贺卿莫名觉得有些惊悚,连忙躬身道,“不知太皇太后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太皇太后的语气又冷又硬,“哀家会盯着你,看你能荣耀到几时!” 贺卿不想跟她抬杠,于是只能保持沉默。而说完这句话,太皇太后也像是泄了气,停住了脚步,示意到此为止。而站在这里等待其他人跟上来的时间里,她一直在看贺卿。 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开口问贺卿,是否从第一次见面,开口劝说她放弃迎立中山王,转而请太医为先帝身边的女人们诊脉时,就已经想到了今日? 但她终究没有问。如果是,那么贺卿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敌人,她无力对抗。就算不是,她也走到了这一步,这个问题同样毫无意义。 但是在太皇太后自己心里,其实已经替她定了罪。 贺卿并不知道太皇太后脑补了些什么,只觉得这一场见面完全莫名其妙。不过没被怼是好事,离开花园,贺卿便将此事给抛在了脑后。 至于太皇太后的宣言,贺卿也没有放在心上。尽管盯着,不惊得太皇太后眼珠子掉出来,她就不是贺卿。希望她能够活得久一点,看到更多东西,那才有趣。 宫中过年,其实没有民间那么热闹,因为都是固定的流程,而且恢弘庄重,容不得半点嬉闹。今年因为西北大胜,隆重程度更是增加了几个档次,乃是近二十年来最盛大的一次。所以贺卿还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其实本来她身为女子,很多流程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但现在她作为摄政长公主,主动开口要求参与,大臣们也不能坚定拒绝。再说西北之战,那是她的功劳啊,阻止她参加祭典好像也不太合适。于是事情含糊着含糊着,就这么默认下来了。 这是贺卿占了个便宜。这几年大楚实在是变故太多了,所以无论民间还是朝堂,都迫不及待地求稳。而贺卿作为那个推动一切稳定下来的人,自然也就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 现在看来,惠帝的子女之中,竟然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女儿最厉害,继承了父亲的英明睿智。 朝中许多老臣追慕惠帝朝的盛景,已经被接连两位不靠谱的皇帝寒了心,半点都不想折腾了。他们只希望贺卿能够安安分分地做她的摄政长公主,至少在小皇帝长大之前的这十来年里,不要再弄出什么变故。 所以在某些不甚紧要之处,他们也是能退则退。 这是贺卿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祭典。即便一切都有礼官和司仪安排,她只需要做个提线木偶,但连着几日折腾下来,还是有些受不了。小皇帝长大一些,出阁读书之后好像也要参加这些活动了,实在是辛苦。 但是辛苦之中,又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当真受命于天,这天下尽在掌中。 当然,贺卿很清楚,那是错觉。 过完了年,贺卿才松了一口气,给自己放了个小小的假期,跟着贺成君出宫去报社,看看这小半年自己不在,这边有什么变化。最好是又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但很有用处的理论或者发明。 但事实证明,科学的发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尤其大部分人只将之当成业余爱好,并不当真用心钻研,进展自然缓慢。 不过,现在不同了。贺卿想,以她的身份,能够将这方面的内容纳入科考之中,局面便会瞬间发生变化。不过要做到这一点,还需要慢慢跟朝中那些老臣周旋。 然而这一天的休假也不得安生,到了中午时分,宫里来了人,催她回去,据说是铁狼族那边递了国书,铁狼王要亲自出使大楚,商议两国和谈的条约。 …… 中华民族的文化源远流长,而且底蕴深厚,周边许多国家,多有歆慕效仿之举。 所以草原上,也是要过年的。 按照这份国书抵达京城的时间来算,布日古德这是连年都没有过,就拉好队伍要过来了,可谓是非常积极。要不是这种两国邦交,须得在边境递上国书,由当地官府转呈朝廷获得许可之后方能入境,说不得人这会儿都已经到京城了。 不过他的急切,贺卿倒是可以理解。 布日古德还是很守信的,而且手段也不差。之前那三千人中,他除了十几个亲兵之外,没有选择自己部落的人,而是都挑了支持自己的那些部落的。 这一手实在漂亮,草原人并不知道他和贺卿具体的交易过程,只以为他被抓之后还能凭一己之力从大楚回来,而且还带回来了那么多的弟兄,可谓是空手套白狼的极致,手段了得。草原人崇拜英雄,之前一时的失利不算什么,大家还是愿意继续跟着他干。 拉拢了这些部族,重新装备起自己的军队,布日古德这才恢复底气,又变成了那个无所不能的草原王。 他带着自己的军队在草原上纵横驰骋,攻打并吞并了不少小部落。虽然这种欺软怕硬的做法令人诟病,但效果却很好。不但迅速让支持自己的几个部落壮大起来,还将要还给贺卿的赊欠款给凑齐了。 这一下,原本并私下进行的交易就无法隐瞒了。贺妤用三千俘虏,就换来了那么多马匹和物资的手段,也令所有人赞叹。这事发生在她刚刚被张太后加封不久,更是让她在朝中声势如日中天。 当时布日古德就提出过要继续赎买俘虏。 这一回,他很显然是要将自己的亲信部队给赎回去。如此一来,他的势力必然会迅速壮大。所以贺卿故意拖着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以“要过年了”为借口,让他新年之后再到京城来谈。因为除了赎买俘虏之外,还有茶马互市的具体细节也需要商定。 之所以如此,一来是为了拖一下布日古德,让草原上那些被坑了的势力有时间找他的麻烦,二来也是要让“可以赎买俘虏”的消息传遍整个草原。除了布日古德这边的三万人之外,还有两万多杂牌军也同样被抓住了。若是草原人肯付钱赎回去,自然最好。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些俘虏都已经被贺卿“人尽其用”了。 比如送到江南那一万人,就是因为知道布日古德一时半刻凑不出那么多赎金,就算凑齐了也未必愿意都拿来赎人,毕竟短时间内草原也需要发展,不能如此空耗。而从长远来看,到时候布日古德的军队可以在草原上得到补充,而且那时战败的阴影已经消散了许多,他未必还愿意花这笔钱。所以贺卿才敢直接把人送走。 而江南需要用人,西北就更是如此了。 被张抗炸掉的河堤要修复,被草原人掳掠破坏过的村落要重建,乃至被攻破的榆林关需要修补……苦力活儿多的是。若还有空出来的人,贺卿打算修一条从京城直抵西北的通衢大道,方便日后的物资运送。这么一算,人手居然还有点捉襟见肘。 所以能多留一阵算一阵吧。 西北那边对这个处置也没有任何异议,虽然养活这些人需要耗费大量口粮吧,但是干活真是一把好手。 让贺卿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是,这些铁狼士兵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在草原上虽然待遇比普通民众要好得多,但是跟大楚显然没法比——哪怕只是大楚的俘虏。如今他们虽然每天都要干苦力,累得倒头就睡,但当兵训练其实也差不多。 这么一比较,竟然还叫他们觉出了大楚的好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因为人多,还时不时地搞个暴动什么的。但是现在,据还留在西北的姚敏说,已经安分老实多了。 这让贺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袭人。她本是因家贫卖身进荣国府的,但后来哥哥和母亲商量着,家里条件好了,愿意将她赎出去,她却是抵死不从。贾府爷们身边的姨娘,也强过贫苦人家的正头娘子不知多少倍。 不知道将来布日古德和草原部落来赎人,听说被赎身的不想走了,会是什么表情? 贺卿匆匆回了宫,顾铮等人已在等着了。茶马互市的事,之前贺卿就已经与他们通过气,朝堂上下皆知的。 以前朝廷防备着草原人,因此不愿意与他们贸易。如今草原被打得狼狈非常,元气大伤,十数年内无法恢复,也就没有这样的担心了,正是彰显“天-朝上国”气度的时候,因此朝中上下并无反对之声。 文书一来一回,等到布日古德入京时,元宵都已经过去,朝廷重新开印,恢复了忙碌的状态。开年的时候最是千头万绪,人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直到人快要抵京,沿途护送的张将军遣人来报信,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也没有弄什么郑重的仪式,只是任命了礼部和理藩院的官员组成接待团,负责使团在京城的一切事宜。不过,在组成这个队伍之后,贺卿特意下旨叮嘱过,这是面对战败国,接待使团时务必不要太过拘泥,更不可堕了上国的威严。 言下之意,就是对他们不用太守礼,不用太客气。 为此她还专门挑选了一批年轻的官员。年轻则气盛,面对去年还打生打死的敌人,他们不如老吏圆滑,必然会带出一点情绪来。 翌日,布日古德入京。 照例先入宫觐见,递交国书。不过,在礼节上,两边又发生了一点分歧。 在礼部官员的心中,草原既然已经战败,即使没有明面上对大楚称臣,但实际上就是如此。所以他们面见君王时,必须要行跪拜之礼。但铁狼族则认为,布日古德身为铁狼王,理论上与皇帝的身份是对等的,不需要跪拜。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两边各退一步,不以君臣之分,而称兄弟之国。如此,才算是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等到了金銮殿上面君,布日古德的行为却又惹恼了大楚君臣。盖因他从头到尾都只跟贺卿说话,而将坐在贺卿身边的小皇帝视若无物。其实要说搭理小皇帝,也就是开始寒暄时客套两句,再多的皇帝也接不上。但布日古德连这一点敷衍都不愿意。 有人觉得他是心高气傲,有人觉得他是故意挑拨离间,但都同样怒目而视。 而布日古德在这样的视线下,终于转过头,看向了御座上的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大楚上下顿时怒不可遏,“大楚的皇帝陛下,如今我们既然是兄弟之国,为了彰显两国之间的兄弟情意,布日古德希望能够从大楚迎娶一位公主,成为我草原的王后。从此之后,草原与大楚,必能世世代代睦邻友好,和谐相处。” 作者有话要说:只剩下一口气的作者菌颤抖地伸出手,用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来自灵魂的呐喊:日万结束了! 第76章 乱了辈分 大楚的宗室枝繁叶茂,但帝王一系却总是人丁单薄。惠帝还有两子一女,灵帝就只有一个独子,到了献帝,只留下了小皇帝这么一个遗腹子,可说是三代单传。 所以到如今,皇室仅有一位硕果仅存的公主,就是贺卿。 原本她出家了,就算不得是帝王家人。但是之前张太后大肆封赏,又将她大长公主的名头恢复。 所以布日古德这一番话,就只差没有指名道姓说要迎娶她贺卿了。 这个提议显然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而且事先没有透露出半点消息。莫说贺卿自己满心惊愕,就是一众朝臣,也都觉得这提议甚是荒谬。 见众人都被惊住,无人应答,布日古德又转头看向贺卿,十分诚恳地道,“公主殿下的能力,布日古德心服口服。我在此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与你分享草原王的一切荣耀与权力!” 贺卿这才明白布日古德打的是什么算盘。这么做不但能够加深与大楚的羁绊,还能够洗刷西北一战给他带来的耻辱。而且他似乎还看上了贺卿的才能,希望她能够辅佐他治理草原。 单纯以心胸和志向来论,布日古德实在是个人才。性情隐忍,百折不挠,可以抓住一切机会,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成功。贺卿之前能够在西北狙击他一次,实属侥幸。 她心下忍不住暗暗生出几分警惕。这样一个人,放在草原上,固然可以牵制一时,但就怕他羽翼丰满之后,会形成反噬。 因为这个念头,贺卿陷入了沉思之中。但她的心理活动无人能知,在殿内所有大臣的眼中,便是她被布日古德的提议打动了。 草原的风气比中原开放,女子当家做主乃至打理朝政,都不是稀奇事。历朝历代和亲草原的公主们也多有自己的势力,可以与王共治天下,如松赞干布的文成公主那般。 贺卿在大楚虽然实权在握,但实际上掣肘也着实不少,若是去了草原,可算得上是天高任鸟飞了。 这么一想,下面的大臣们不由有些着急。只是布日古德身为铁狼王,他跟皇帝和贺卿的对话,其他人也不好随意插口,免得当众失了礼仪。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却有一人出列,含笑道,“铁狼王说笑了,既然是兄弟之国,又岂能再和亲?岂不闻同姓不蕃,乃悖逆人伦之举。何况皇室如今只有一位公主殿下尚待字闺中,铁狼王既然与我朝陛下兄弟相称,护国大长公主殿下在名分上也可算是您的姑奶奶。想来铁狼王对中原礼仪并不熟悉,不过这样的话,往后还是不要当着吾国君主的面说了。” “姑奶奶”三个字一出口,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而布日古德更是涨红了脸。 两国之间扯什么同姓不蕃显然很牵强,但谁叫彼此之间才认了兄弟之国呢?既是兄弟,即便没有血缘,也同样在人伦之中,不可违背。 何况贺卿辈分高,乃是不争的事实。 这么一想,布日古德可算得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是他之前肯下跪称臣,这种阻碍也就不存在了。 不过这样的话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应当,也就只有顾铮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地插言。各种引用前朝的事例,佐证顾铮这句话的正确性,想要以此打消布日古德的妄想。 等贺卿回过神来,要面对的就是这种场面。她看着下头一个个引经据典的臣子,心下不由好笑。平日里这些人总是跟她对着干,不想到了关键之时,却也对她最是维护。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争了,才意识到她的好处了。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下面的议论声一顿,便渐渐安静了下来,贺卿这才含笑看向布日古德,“两国邦交,岂能系于一个女子身上?何况我国中并无适龄公主可匹配铁狼王。当然,若是铁狼王愿意迎娶宗室之女,我也可代为安排。” 言下之意,竟是将自己完全放在了候选范围之外。 布日古德能够意识到,贺卿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看似很平静,实际上却是带着几分警告与威胁。清楚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他心里也不无遗憾。因为他的确是诚心诚意求娶,认为有了贺卿与自己联手,必然能够重新振兴草原。 可惜她不但是大楚的公主,而且还是大权在握的公主,这个提议的吸引力就下降了太多。 “是孤唐突了。”布日古德不得不低头。 “无妨。”贺卿态度从容,“若铁狼王当真希望两国交好,倒不如每年从草原的部族子弟之中挑选一批年轻人,前往我大楚皇都游学。我大楚士子,也可定期前往草原交流。如此互通有无,时间长了,关系自然亲近。” 布日古德闻言,不由皱起眉头,虽然他钦慕中原文化,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清楚中原文化的强势之处。若是让草原上的子弟们都知晓了大楚的富庶,谁还能生出相争之意? 这种警惕,让布日古德很想拒绝贺卿的提议。但是他更清楚,在这件事上,自己并没有回绝的余地。 他这一趟,是来求人的。 这或许就是贺卿对他毫无预兆开口求娶的反击与回应,是他自找的。这么一想,布日古德不由有些灰心。他抿着唇应道,“孤正有此意,等回国之后,便甄选出色的草原弟子送来。” 答应下了贺卿的条件之后,像是怕再有变故一般,他连忙将自己此来的目的和盘托出,“当日公主殿下承诺过孤,会在西北建立两国之间的茶马互市,孤正是为此而来。此外,赎买俘虏的物资和马匹孤也已准备好,这一次打算赎买五千人,希望能够得到殿下的允许。” “这是自然。”贺卿点头,“俘虏之事,等回程时,与西北那边交割便是。至于茶马互市,虽然是我亲口应下的,但具体要如何做,却还需朝中大臣们商议之后决定,还请铁狼王谅解。” 她说着转向刘牧川和顾铮,“姚先生还在西北未归,此事还需刘先生与顾先生多多谋划,尽快定下条陈。” “臣等遵旨。” 贺卿又微笑着对布日古德道,“铁狼王这还是第一次到我大楚皇都来吧?等修整好之后,若是想出门走走,尽管开口,礼部和理藩院会安排人陪同。希望尔等使臣宾至如归,不要见外才是。” …… 接见布日古德时,张太后并不在。等到咨平殿来将小皇帝领回去时,才听说了此事。 她不由看向贺卿,试探着问,“其实真师年纪不小,此事也该考虑了。草原路途遥远,条件艰苦也就罢了。京中子弟……” “娘娘!”贺卿打断她的话,“我如今已是出家人,此事不必再提。” 见张太后面含忧愁,她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娘娘放心,我并无成婚之意。若娘娘与陛下不弃,卿愿将陛下视如己出,倾囊相授,扶持他成为圣明君主,开万世之太平。” 嗯……虽然按照顾大人的话来说,她将小皇帝视如己出也是乱了辈分,但是意思到了就行了。 张太后果然十分动容,眼圈儿微微发红,收敛了神色,郑重道,“真师既有此心,我母子也必不相负。”又将小皇帝拉过来,让他向贺卿行礼。 因为她只是要求小皇帝在贺卿面前执弟子、晚辈之礼,所以贺卿并没有反对,坦然受了。若不如此,恐怕张太后心下不能安稳。 等张太后带着小皇帝离开,贺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先出了一会儿神,才收敛起思绪,让人将兵部尚书黄鹏正召了过来。 铁狼王来访,乃是朝中第一件大事,人人瞩目。但是在贺卿这里,事情既然已经进展到了这一步,交给下面的人即可,自己只需等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掌掌眼即可,可以将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去。 黄鹏正对于贺卿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自然也十分惊讶。毕竟平了西北之后,目前大楚并无战事,自然也不应该有什么需要找他商议的事。而且他问了内侍,贺卿只召了自己一人,心下不由更加惶恐。 内侍通禀之后,黄鹏正迈着四方步进了殿内,并不敢多看,略扫了一眼,便低头行礼,“臣拜见殿下。” 贺卿态度和煦地叫了起。倒不是她想让对方如此诚惶诚恐地行礼,但是贺卿深知礼仪乃是区分彼此身份最好的方式。通过这个过程,同样可以建立起自身权威,因此并不阻拦,只是让左右赐坐上茶。 对于已经在朝堂上展露过手段、建立起权威的贺卿,黄鹏正心里是有一点打怵的,坐下之后,又立刻站起来问,“未知殿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我记得,太-祖皇帝当年是得前朝末帝禅位,继承大统的。因此京城并未陷入战火之中,前朝许多资料也都保存完好。我朝立国之后,便颁布海禁,前朝关于船只营造的图纸和资料,应该都存在兵部的库房之中吧?”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明朝的时候有个兵部尚书,因为郑和几次下西洋靡费无数,几乎把国库拖垮,非常痛恨,于是烧掉了所有郑和宝船的资料_(:з」∠)_ 不过说起来,郑和下西洋真的就是因为天-朝上国的面子,一路走一路封赏过去,不断往外掏钱,就导致了大明朝的发展跟一路走一路劫掠殖民过去的西方背道而驰。 人家的大航海时代攫取财富,我们的大航海时代宣扬国威…… 不过也有传言说郑和下西洋是去寻找远遁海外的太子朱允炆的→_→ 第77章 打起来了 黄鹏正算是个十分勤勉的官员,每年都会着人清点兵部的库藏。不过重点始终是放在武器盔甲、军械粮草之类上,至于别的,就少有关注了,何况还是前朝的东西。 他带着人从库房最底部将这些东西翻出来时,其中一部分甚至都因为保存不善而腐坏了。 好在图纸经过特殊的处理,又装在樟木制成的书筒之中,连蛀虫都没有,保存十分完好。只不过陈年的东西,总带着一点陈腐的味道,黄尚书带着人将这些资料取出来晒了两日,才稍微好些。 虽然不知道贺卿为什么会突然重视起水师,但黄鹏正敏锐地意识到,这对兵部而言,是个很好的机会。 朝堂六部之间,难免会为孰轻孰重而起争执。其中公认最受重视的是掌管官员考核任免的吏部,其次是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而再往下,那就是众说纷纭了。 作为兵部尚书,黄鹏正自然认为掌天下兵马的兵部更重要。只不过之前两代君王都不重视兵事,兵部的位置就难免有些尴尬。若不是西北战场太过重要,说不定早就被边缘化了。 但是现在西北的问题解决了,而且在解决的过程中兵部并没有出太多力若是不能尽快重新找准自身的定位,或许以后就会被边缘化了。 而这个时候,贺卿开始重视江南水师,对兵部而言,无疑是个好机会。 大楚虽然有海禁,但这只是针对民间,朝廷当然是有水师的。毕竟外面还有海盗肆虐,朝廷虽然基于种种考虑放弃了海上的利益,却也不能任由对方耀武扬威。 只不过水师一直不受重视,向来又没有什么战绩,如今已经差不多是名存实亡了。毕竟就连备受重视的陆军也军备废弛、一片混乱,就更不用说水师。 而且水师的建制也是个大问题。如今的水师,并没有统一的编制,而是依照沿海一带的地理环境,在每个地方设置一支驻军,同样归属地方军备。人数既少,装备也差,管理还十分混乱,战斗力自然几近于无。 所以,要重建水师,图纸和资料反而是末节,更重要的还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如今这种混乱的状况。 不过做这种事,总得有个由头,而且也不能事事都由贺卿自己来起头。所以做好了准备之后,她便召了顾铮前来咨平殿,商议此事。他才从江南回来,也见识过了海盗的厉害,由他来提此事,自然更合适。 之前贺卿在张太后面前分析顾铮的奏折,说得头头是道,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她自己根据后世的一些知识总结出来的。这个时代的人不知道整个世界有多大,也不知道它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即使是顾铮这样的天才,也不能例外。 所以他虽然看到了一些东西,却并不像贺卿这样重视。听到贺卿竟然要为了海贸只是重建水师,不由有些吃惊。 虽然朝廷现在有钱了,但这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钱这种东西从来都不经花,就跟水一样不小心就流干净了。所以顾铮在这件事上十分谨慎,“臣并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即便要整顿水师,在如今的基础上整改一番也就是了。” 像贺卿考虑的那样,拿出大笔钱财修造船只,并且从民间招募士兵,城里一支全新的水军。其所耗费的时间和金钱数量之庞大,足可以供给整个西北数十万军队了。用来对付海盗,实在是大材小用。 而且,才刚刚被整顿过一番的江南,如今可以说是顾铮的地盘。贺卿现在突然要插手,也由不得顾铮不疑心。 建立一支水军,专门为海贸护航,毫无疑问就是掐住了整个江南的命脉,让这件事完全处在她的掌控之中。顾铮不认为贺卿是不信任自己的能力,那就只能认为她是要收揽权力了。 贺卿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微微挑眉,反问,“顾先生认为,如今的水师,整改一番便能辖制住江南那些世族?” 事实上,现在江南的水师,几乎都已经被世家大族所渗透,为他们提供各种便利。以此为基础,再怎么整改,也脱不出这个壳子。如此一来,那是朝廷的水师,还是江南的水师? “一旦朝廷开海,便不会只是如今这一点小打小闹了。”见顾铮不说话,她又道,“届时船队规模越来越大,朝廷若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如何将海运掌控在手中?” “何况顾先生比所有人都清楚我们海贸的对象是谁。他们的船只能够跨过汪洋大海来到大楚,能带来财富,也能带来别的。”贺卿看向顾铮,“大楚未必要做什么,但总要有自保之能。这一点,顾先生当不会反对吧?” 顾铮抿唇,“如此说来,殿下已经做了决定?” 现在只不过是跟他通个气,已没有反对的余地。 “总要顾先生也点头,事情才好进行。”贺卿没有否认他的问题。 “既然如此,只要殿下能说服朝臣,臣自然不会反对。”顾铮道。 但贺卿的意思本就是要他来起这个头,便道,“江南之事,自然是顾先生更清楚。若你能上个折子,陈说利弊,想来朝臣们也必然信服。何况水师建在江南,将来也要多赖顾先生主持。” 顾铮眼神一闪,明白贺卿这是表态不会与他争权。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点头应下。 客观而言,贺卿的种种顾虑并不是无稽之谈。开了海禁之后,大楚的种种政策,必然要向江南倾斜,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很有必要。这对顾铮来说没有坏处,甚至可以说是有好处的。 但不知为何,他看着坐在御案之后的贺卿,心里却有些奇异之感。 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贺卿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对朝事不甚了了,单凭一点小聪明指点江山,借力达成目标的慧如真师了。她成长为了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不但能够看清楚利弊,连因势利导、平衡之道,都已能信手拈来。 顾铮心里,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怅然。 他很想跟贺卿谈谈,但是现在,彼此间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有了君臣之分。在这咨平殿内,很多话反而不能说了。 从咨平殿出来,顾铮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奏折该如何写,一边往回走,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结果才往前走了没多久,一位政事堂主事就匆匆赶来,叫住了他,“顾相公,使团那边打起来了!” …… 布日古德现在心里十分憋屈。他本来以为,自己亲自来了京城,将姿态放得很低,要谈的事情必然能顺利进行。却不想,大楚的官员着实可恶,总有种种理由搪塞,好几天了也没有半点进展。偏偏人人见面带笑,理由也都站得住脚,他连发脾气都没有由头。 回想当初跟贺卿谈判时的干脆,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早知如此,当初在西北时,他就应该跟贺卿将所有细节都谈妥。然而那时他只想着自己是阶下囚,没有底气提条件,倒不如先回草原经营一番,等手里有了兵马和物资,再来谈判必定会顺利许多。 哪知贺卿不再负责此事,就只能按照大楚的规矩走流程。而这里的规矩又实在是太多,办事效率更低下得令人发指。布日古德满怀期待很快就被拖成了憋屈。 更令人绝望的是,他找人打探了一下从前这种事是如何处理的,才知道现在这已经算快了。算起来,上一回大楚与他国谈判,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一份条约谈了整整一年! 他根本没有一年的时间能在京城蹉跎。 倒也不是不能把负责谈判的使臣留在这里,自己先回去,但布日古德又不甘心。他这一次过来,就是为了办这件事,如今事情没办成,就此回去,也很难对草原上的部族交代。 心情不快的他不愿意闷在理藩院,便打算在京城四处走走。一方面看看大楚风物,说不定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另一方面也是散心。 谁知这么一出门,就惹出事来了。 草原人虽然桀骜不驯,但这毕竟是在异国他乡,布日古德一直压着自己手下的人不许闹事。但今日他自己也喝了酒,脾气就没有压住。在酒楼上听到旁边的人议论西北之战,并且肆意贬低铁狼族,没忍住便爆发了出来。 京城人人都知道铁狼族的使团正在这里,所以出事后,很快就将消息报了上来。 这种事可大可小,但下面的人不敢擅自做主,因此礼部的官员一边赶去劝说,一边将消息送往政事堂。刘相今日不在,其他人相互推诿,事情便送到了顾铮这里。 顾铮匆匆赶到时,事情已经平息下来了,人也都被请到了京兆府中,免得在闹事之中吵起来,造成恶劣的影响。 布日古德本来就只有五分酒意,这会儿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一件顾铮,便立刻站起身道,“顾相爷,今日之事,你们大楚总该给个交代吧?既然是兄弟之国,你们大楚的百姓怎能这般诋毁铁狼族?往后还要相互派遣年轻子弟游学,若总听见这样的话,只怕于两国邦交不利!” 第78章 丝绸之路 这番话咄咄逼人、词锋显露,可谓得理不让人,足见布日古德心中的怨气由来已久,不过借此机会发泄罢了。 顾铮微微一笑,温声道,“铁狼王言之有理,既然发生了争执,本官必将查明缘故,问个是非。不过兄弟之间难免有些龃龉,倒也不至于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地步。” “怎么,难道顾大人以为,此事是孤的错不成?”布日古德的脸色十分难看。 事实上,他还没有正面跟顾铮接触过,但是谈判时,大楚那些官员动辄“顾相说”“此事须得请顾相做主”,左一个顾相右一个顾相,总没个准话,在他看来,便是顾铮有意为难,因此谈判才迟迟没有进展。 偏偏顾铮位高权重,他就算想见也总会被人推搪。如今见了面,自是要趁机发难。 反正草原人“不知礼仪”,他就算表现得直白些,顾铮也无话可说。——布日古德可还记着,顾铮是如何在朝堂上用一句“姑奶奶”让他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话的。 “那要先待本官问清事情经过才能知晓。”顾铮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而是施施然入内,在上首坐了,一拍惊堂木,“事情经过究竟如何,堂下且从实招来!” “顾铮,你休得辱我!”布日古德不由大为恼怒,“我堂堂铁狼王,乃是你们大楚皇帝的座上客,岂可如犯人一般由你审问?” “铁狼王此言差矣!”顾铮正色道,“如今你我两国约为兄弟,既然如此,到兄弟家又怎么称得上是做客?既然起了矛盾,又惊动了官府,自然要审问明白。想来即便是在草原,也是一样的道理。” “哦?既然是一家人,想来顾大人必然能一视同仁?”布日古德逼视着顾铮问道。 顾铮摸了摸鼻子,“这是自然。” “那就最好不过了。”布日古德后退一步,“此事由你审问,但是等了结了此事,还请顾大人也抽时间听听孤的冤情。既是一视同仁,想来您虽然身为宰执日理万机,这一点时间总能腾出来的。” 很显然,眼下这件小事,布日古德也并不当真在意,只是想借此引出顾铮而已。 否则这样一件小事,下面的人便能处理了,根本不必惊动他。 顾铮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却正好趁此机会,向百姓们表明朝廷的态度。——随着两国建交,再加上贺卿在朝堂上的提议,以后两边的往来只会越来越多。彼此之间差异极大,生出龃龉是意料中事,如今先为这等事例定下基调,将来下面的人才有法可依。 至于布日古德的诉求,顾铮本也不打算拖他太长时间,如此已经足够了。 两人的机锋打完,接下来的部分反倒是末节了。顾铮很快问明白事情经过,判定事情由大楚这边而起,但草原人反应过度,两边都有错,互相道歉,再让草原人赔偿了店家的损失了事。 布日古德对此并无异议,解决了此事之后,众人移步旁边的酒楼,继续商谈。 一坐下来,布日古德就举杯道,“要见顾大人一面可不容易。” “铁狼王误会了,实在是这几日杂事缠身,无暇他顾。”顾铮道,“我自罚三杯,还请铁狼王见谅。” 说着十分干脆地先饮了三杯,亮出杯底。 铁狼王见状,不由大加赞赏。大楚人喜欢酒席上谈事情,但草原人却更喜欢喝酒豪爽的汉子。顾铮看上去文质彬彬,本来并不被他们看好。如今见他有这般海量,而且性格爽利大气,便添了几分好感。 就连布日古德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如今草原上的局势,顾大人也是知道的。本王离开草原多时,实在是担忧那边的事情有变。还请顾大人早日腾出空来,将互市之事定下,本王也好早日回去。” “应该的。”进入正题,顾铮不由眯起了眼睛,其实条陈下面的官员都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也看过,此刻略一沉吟,便将具体细则都透露了出来。 布日古德听得直皱眉。 大楚朝廷每年向草原民族颁发一定数量的信符,而其中大部分都交由布日古德来分配,而且交易内容也比他所想的更加宽泛。除了茶叶、丝绸、瓷器等贵重物品之外,还有粮食和各种日用品,尤其是盐。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各种书籍及一小部分日用的铁器。这些大部分都是从前禁止对草原出售的。 这些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对布日古德在草原上建立威信十分有效。 然而再看定价,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一匹最上等的马,不过能换茶叶六十斤,其他东西也都相差仿佛。这样的价格,布日古德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 “若这就是大楚朝廷的诚意,恐怕我们草原无福消受了。”他黑着脸对顾铮道。 “铁狼王稍安勿躁。”顾铮微笑着饮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道,“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这价钱自然还有可商榷之处。” 见布日古德面色稍霁,他又道,“不过,我想铁狼王诸事缠身,也不会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纠缠不休。你若能答应这个定价,朝廷倒也不是不能从别的地方做出补偿。” 布日古德目光闪烁,“如何补偿?” “本官可以做主,交易给铁狼王一部分盔甲和武器。”顾铮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畔道。 布日古德一惊,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悬在腰侧的佩刀,语气冷冽僵硬,“顾大人不要拿本王寻开心!” “这一点小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顾铮坐直了身体,看着他道,“还是铁狼王不信本官的能量?” “顾大人如此,难道就不担心我转头就用你卖给草原的武器,对付你们大楚人么?”布日古德怀疑地看着他。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大楚一直对草原进行经济封锁。虽然实际上很难禁绝民间私自贸易,但铁器绝对是严查的内容。就是为了避免草原人拿到之后,重铸成兵器,用来对付大楚。 骑兵本来就已经够厉害了,若再有利器在手,只怕更难对付。 所以顾铮突然变得这么慷慨,不但将铁器写在交易单之中,还愿意私下出售武器盔甲,几乎与资敌无异,由不得布日古德不心生怀疑。 要说顾铮相信两国交好之后就不会再有战事,那就是笑话了。 就是布日古德自己,也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就会把刀锋对准大楚,只要确实有这个必要。 顾铮似乎料到了他这个问题,只淡淡一笑,“我只是相信铁狼王是个明辨是非,会审时度势的人。如今跟大楚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他手指点了点桌面,“茶马互市一旦开启,你能得到的绝对更多。世界这么大,铁狼王又何必总跟大楚死磕?” “你的意思是?” “铁狼王可曾听过‘丝绸之路’?” 自然是听说过的。莫说布日古德还在大楚生活了五年,就是草原上的普通牧民,许多也都知道这个名称。 传说汉唐时,无数行商顺着这条路前往拂林、大食等地,也有异域商人不远万里前来中国,商贸之鼎盛,即使是千百年后,也依旧为后世人所向往。可惜后来商路断绝,盛景不再,只留下了只言片语的传说。 而布日古德也明白了顾铮的意思,“顾大人是想让本王重新打通丝绸之路?” “一旦商路贯通,对草原,对铁狼王都不是坏事,不是吗?”顾铮道,“以草原的物产,与大楚交易实属勉强。但打通商路,便可借其便利,攫取财富,可谓是无本的买卖。如此你我便可共赢,开创出更好的局面,自然不必为了眼前这一点利益争个死去活来。” 布日古德的确心动了。 一旦重新打通丝绸之路,必然要从草原经过,不提其他,就是关税也可以大赚一笔。而且,关联大楚与其他贸易地,乃是交通枢纽。到时候,就不是大楚辖制草原,而是他们辖制大楚了。 届时大楚这份定价,自然也无须在意。 这么一想,布日古德又不免生出几分古怪之感。他怎么觉得,这位顾大人虽然打着茶马互市的幌子,其实却并不怎么在意它是否成功呢? 他不由问道,“不知顾大人的打算,贵国的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是否知晓?” “既然是为了我大楚好,就算陛下和殿下知晓,想来也不会反对。”顾铮避重就轻道。 布日古德眸光微微一闪,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西北之战,铁狼族的确大败,但大楚也算不得大胜。真要说从中得利者,其实还是那位公主殿下。如今她以女子自身秉政,与朝臣们不可能没有矛盾。 如顾铮这等军国重臣,未必愿意以她马首是瞻,自然要设法施展手段,影响她的种种安排。 大楚如今看似强盛,但内部其实充满了各种问题,矛盾重重。这对布日古德、对草原而言,都不是坏事。 既然如此,顾铮的提议,他为何要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顾铮:你自己猜的,不是我说的啊! 第79章 各怀鬼胎 布日古德没去问这种事情顾铮如何能做主,顾铮也没有问他拿到了武器之后会如何安排,各怀鬼胎的两人达成了合作,离开酒楼时彼此脸上都带着笑意,态度亲热,与进去时截然不同。 但顾铮当然不会瞒着贺卿去做这件事。 虽然他有意引导布日古德怀疑他跟贺卿之间有嫌隙,但顾铮很清楚,这种事情一旦变成真的,可就没那么有趣了。对于刚刚安稳下来的大楚而言,绝非好事。 何况就事论事,他虽然始终不赞同贺卿如此高调执掌朝政,但平心而论,贺卿的才能有目共睹,执政后所做的事,桩桩件件都分明极有远见。纵观历史,就是接受帝王教育长大的皇帝,也有一大部分不及她。 既然自己的安排于大楚有利,贺卿不可能看不见,也绝不会反对。既然如此,顾铮自然不会隐瞒。 因此回宫之后,他又去见了贺卿一面,禀奏此事。 果然,贺卿虽然惊讶,但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对他的安排十分赞赏。 顾铮考虑得很周到,要卖给草原人的,自然不是精良的装备,而是大楚的军队淘汰下来的残次品。 大楚每年投入军费无数,其中自然也有一笔用在了打造武器装备上。基本上过个几年,军中的装备就要更换一次。尤其是西北,跟草原人打仗,已经失了战马之利,就只能在别处下功夫了。 这些淘汰下来的装备,完好的那部分会被交给各地驻军继续使用。而驻军淘汰下来的东西,就几乎没什么用了。这东西又不能流落到民间去,只能收回重铸。其间的损耗也是不小。 而卖给草原人,显然就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草原上的金属冶炼技术比大楚差得远,也很难打造出好的铁器。所以他们之中,很多人还在用藤甲、木甲,能够换上铁器,即使是大楚淘汰下来的,他们也不会拒绝。 而铁器的价格一向居高不下,用这些东西,能从草原换回大量物资。——精益求精的顾相公甚至提议,武器装备可以只交换草原上的各种矿石。 如此一来,这些矿石冶炼出的金属可以制造出更加精良的装备,更新换代之后淘汰下来的又可以卖给草原,如此良性循环,等于大楚不需要花费太大的代价,即可源源不断的改进现有武器装备,精益求精。 同时,这样也能够保证大楚始终走在草原的前面,也就不必担忧他们会反过来打大楚了。 这些问题,不需要顾铮详细分析,贺卿就能够自己推断出来。因此对于这个提议,她是十二分的赞同,“顾相有心了,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由顾相来负责吧。这是长久的生意,还需安排妥当的人负责。” 她本来对西北的安排已经可以说十分完备,没想到顾铮还能在上面玩出花来,贺卿自然不吝于多给予他一些权力。 不过,她更关心的,其实还是丝绸之路的事。 要穿过西域,前往中亚,西亚、南亚乃至欧洲,陆路非常难走,要穿过葱岭,也就是后世的帕米尔高原。这里是亚洲多个主要山脉汇集之处,包括喜马拉雅山脉,昆仑山脉,天山山脉等,群山起伏,雪峰林立,高耸入云,海拔超过四千米,号称“世界屋脊”,气候环境之恶劣不言而喻。 所以后来丝绸之路断绝,固然是因为战争使得西域各地一片混乱,难以通行,但自然环境也是重要的因素。毕竟数百年来,地理地貌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很多道路都已经模糊难辨。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之前贺卿的思路一致放在海运上。毕竟以后世的眼光来看,海运虽然同样有着种种凶险,但实在比陆路方便了许多。 不过这还是古代,无论是造船技术还是航海技术,都跟现代无法相比。船只受到载重量的限制,能够携带的人和货物有限,而航行更是完全受到气候和风向的限制,条件十分苛刻。如果能够打通陆上丝绸之路作为补充,自然更好。 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不过现在布日古德甚至还没有回到草原,说什么都是空的,只能留待之后继续跟进。 顾铮见她关心,便道,“既如此,臣以为,不如让铁狼王尽回草原。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再让他赊账赎买一部分俘虏。” 虽然是他做主拖着人,但根本原因却是贺卿并不希望布日古德那么快回草原去,拉起自己的势力。若非如此,顾铮也不用费尽心思,给布日古德找事做。 如今既然已经改变了对草原的政策,也就不必留人了。 贺卿闻言,想了片刻,才道,“西北的河道应该检修得差不多了,就让他把这些人领回去吧。” 大部分草原部落是拿不出足够多的赎金的,即使有钱也未必会愿意赎买俘虏。送到江南的那些俘虏,就是基本不会有人赎买的那部分。剩下的,为了方便交易,贺卿都把人留在了西北。 如今一个冬天过去,想来西北的基础建设应该也进展得差不多了。将这些人放回去也无妨。 “臣这就安排。”顾铮应道。 …… 布日古德很高兴。 顾铮说话算话,在两人谈话过后,谈判就变得顺利起来。因为布日古德基本上不去反对,所以几天功夫,所有条款便都被敲定了。而顾铮那边,也办好了私下交易武器装备的事。 ——这种事不能大张旗鼓,自然只能在两国接壤的边境上进行。而为了避开朝中某些有心人的耳目,顾铮还将地方定在了某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安排得妥妥帖帖。 所以很快,茶马互市的契约就签订完毕,而布日古德也正式提出了要归国的意思。 虽然只是兄弟之国,但大楚作为“兄长”,弟弟临行时也不能毫无表示,因此贺卿借着皇帝的名义赏赐了不少东西。不过其中实用的不多,大部分都是礼器以及《皇历》《农书》之类的常识性书籍。 布日古德离开这一天,是顾铮亲自送行。 使团的人数不多,但是因为两国交好,为了营造出睦邻友好的局面,顾铮调了不少人过来,将这一场送行弄得轰轰烈烈,颇有百姓夹道欢送之感。 直到出了城,人才渐渐少了,但顾铮又以私人的名义在长亭设宴送别。这里的场面也不小,不但带来了伎乐,还邀请了不少文人雅士,载歌载舞,觥筹交错,诗赋唱和,让布日古德好生体验了一番中原人的送别文化。 等酒到微醺,眼看日过正午,顾铮才以布日古德还要骑马为由,结束了这场送行宴。 然后他又牵着马,送出去了几百米远。等依依惜别之态做够了,布日古德要上马离开之际,顾铮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有一件事,下官一直在犹豫是否要说出来。但思来想去,还是应该让铁狼王先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事?”他这番作态,让布日古德立刻生出不妙的预感。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大楚,但这一回过来,他却是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番大楚人的善变无常,因此对任何一个变故都满怀警惕。 顾铮咳嗽了一声,面上尽是为难之色,“这事……我实在是不好说,但铁狼王留在西北的那些俘虏……唉,铁狼王到了西北,一见便知。” 说完之后,他就立刻退开,根本没有仔细交代的意思。布日古德还待再问,但顾铮一退开,其他人便见机凑了上来,这一耽搁,就错过了这个仅有的机会。 直到正式启程上路,马上的布日古德还惦记着此事,频频回头,让人以为他是对大楚依依不舍。 在路不几日,很快使团就回到了西北。 这一次,布日古德大摇大摆地进了他曾经想要攻入的肃州城,但此事的心情,早已是面目全非了。他可能永远都不能将大楚当做真正的盟友来看,但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大楚不会是他的敌人。 在肃州城又等了几日功夫,布日古德才终于交接到了顾铮承诺给他的那一批俘虏。 直到见着了这些人,他才明白顾铮之前吞吞吐吐,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些草原上最勇猛的士兵,如今一个个面带风霜,精气神也早已大不如前。 其实要说日子难过,也不见得,他们在大楚做工,饭食不见得有多好,却也能管饱。而且后来还弄出了个什么分组竞争制,将所有人分成十组干活,每天完成得最快最好的那一组可以加餐,而且加的是肉,就更让人觉得有奔头了。 只是从前他们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士,如今却早已失去了那股锐气,变成了泯然众人的工人。甚至还有一部分人,对布日古德这位铁狼王来“接他们回家”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 布日古德望着这欠着外债要回来几千人,心内可谓是五味杂陈,复杂难辨。 再想想临行前顾铮的欲言又止,做出这件事的人是谁不问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顾铮:这回应该不会觉得公主殿下人好想求亲了吧? 第80章 一出好戏 也是在布日古德莽撞地开口之后,顾铮才意识到,贺卿其实是个不到花信之龄的大姑娘,正当好年华,可以嫁人的。 虽说是出家,但女冠还俗不过换一套衣服的事,容易得很。如何分说,不过全凭一张嘴。 只是之前,或许是出于忌讳,又或许是知道身为掌权的皇家公主,贺妤绝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嫁,所以朝臣们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布日古德不按常理出牌,倒是撼动了这种理所当然的看法。 其实以顾铮看来,贺卿如果嫁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身为女子,执掌朝政,是特殊时期不得已而为之。但如今西北和江南都已安靖,甚至贺卿连后续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得差不离。诸事顺遂,也就没有需要她力挽狂澜的地方了。就算让张太后继续带着小皇帝听政,也不会影响什么。 而对贺卿自己而言,得了这样一份天大的功劳,虽说是压服住了朝臣,但未免锋芒太露,令人忌惮。就像顾铮之前担忧过的那样,她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将来很有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若是借此机会功成身退,顺利地交出理政大权,不但能够在朝堂民间乃至青史之上留下美名,皇室也绝不会亏待了她。往后的日子,自然可以过得很好。 但是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避不开的问题:世间男子虽然千千万万,但谁能堪配这位护国大长公主呢? 虽然天家贵主下降,仍有君臣之份,驸马无论如何也不能比公主更尊贵,而且因为皇室忌惮外戚,往往不许驸马参政,会参与遴选驸马者,不是寒门无意官场的学子,就是勋贵子弟,稍有志向者都不会选择走这条路,所以可供挑选的范围不多,但贺卿的情况又不同。 顾铮反对她参政,只是不希望她明火执仗、亲身上阵,免得将来无法脱身。若只是隐在张太后身后出主意,却是绝对没问题的。 而这样一来,公主和驸马必然能干预朝政,指望着借机搭上这位贵主的人不知凡几。 可即便如此,其中也难挑出一个匹配得上她的。 布日古德自然不行,至于其他人,以顾铮的眼光看,连他都不如。 不过细细遴选,想必总能找到合适的。而且,即便不是真的成亲,借此机会后退一步,也正合适。 但是君臣之分,男女有别,顾铮总不可能跑到贺卿身边,直接提起此事,告诫她要早日挑选如意郎君下嫁,顺便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吧?若真这么做,只怕会被当做失心疯打出来。 好在既然已经有了想法,要找个切入点就容易多了。送别了布日古德之后,借着酒意,顾铮很快就有了想法。他今日因为要去送行,不必上朝当值,所以直接回到家中,进了书房,铺开纸笔,便开始书写。 若只看他这副派头,只怕写的不是上谏君王的奏章就是名传千古的佳作,然而实际上,顾铮亲自捉刀,要写的是一部戏曲。 唐人把诗写尽,宋人把词写尽,因此到了本朝,由词敷衍出的戏曲,逐渐成为主流。一开始还只是一段段按调填词的曲子,到后来又借助各种民间传说和文人轶事,敷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因其依调唱和,可以搬上舞台演出,雅俗共赏,因此很快风靡整个大楚。 发展到如今,不少文人雅士都会写上一两个本子,自娱娱人。只不过因为身份特殊,大部分名声在外的才子,写曲子的时候,都会用个全然不相关的化名。尤其是朝中官员,更是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 顾铮此前虽然没有写过这些东西,但看得多了,便也没有太大的难度。此刻借了一点酒意,心中又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亟待写出,竟是下笔如神,文不加点,不多时就写成一折。 他乘着兴致,很快就将四折一楔子的大体故事尽数写了出来,洋洋洒洒数万字,等他搁下笔,才意识到整只胳膊都酸痛不已。 写完之后他整个人迷迷瞪瞪,兴致酣畅之至,倒头就睡。 其实他写的这个故事特别俗气,假托前朝,楔子就写皇帝突然驾崩,新帝年幼,国家无主,此时整个天下却是混乱四起。当此之时,先帝的女儿锦绣公主站了出来。她不但扶持幼主主理朝政,更女扮男装进入军队,率军大破敌营。而后天下平定,朝廷开恩科取士,公主征战时结识并收在帐中听用、立下大功的书生军师参加科考,一举夺魁,由皇太后钦点,赐婚公主。 故事虽然俗套,却是情节紧凑、高潮迭起、引人入胜,又胜在顾铮这位“宇内文宗、天下第一”的文采加持,字字珠玑,唇齿留香。在顾铮署名“不笑书生”,将这出《救江山锦绣引良缘》送到戏院编排,登上舞台之后,立刻大获成功,短短几日之内,便风靡整个京城。 不过风靡归风靡,众人看完之后,都是但笑不语,绝口不去评价,就算说起来也是交头接耳,小心翼翼。 人人都知道这故事影射的是护国大长公主,虽然朝廷并不禁民间议论国事,但这非议皇室公主,真要追究起来也实在不是小事。何况这位公主还是如今朝中做主的人。 不过其中并无不当之处,都是赞扬之语,想来也不至于有问题,否则那些书生哪里敢写? 普通百姓听不出唱词好坏,顶多赞一声好,至于究竟好在哪里,他们不会深究。但读书人和朝官们,却是人人都觉得那唱词可堪玩味,必然是出自一位大家之手。只是这不笑书生的名头从前没听过,几个疑似是本人的也都否认了。 偶尔也有这么一两个顾铮的资深粉,看出这唱词之中有他的影子,但也很快就自己给否定了。 以顾铮今时今日的地位,如何还会写这种东西?何况还是身为宰辅,写戏曲非议宫中那位,想想就不可能。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小范围内偷偷交流一番。 结果因为顾铮的粉丝基数太大,消息不知怎么传出去了。倒是没人相信这戏曲会是他写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传来传去,就莫名传出那位最后与公主殿下喜结连理的书生,正是以顾铮为原型创作的。 微服私访想来看看民间反应的顾铮:“……” 这种自己一手制造了一个八卦,最后却发现自己成了八卦主角的感觉,简直无法形容。 好在这种说法并不是主流,想来就算宫中对这折戏有所耳闻,也未必能听到这种传言。不过,顾铮还是忍不住顺着这个说法琢磨了一下。怎么会认为他就是那书生呢?这种说法简直匪夷所思。 虽说……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顾铮可谓是绞尽脑汁发挥自身聪明才智,但除此之外,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都截然不同。 不过他却不想,莫说普通百姓,就是文人士子和低阶官员,有几人能接触到他呢? 他们并不真的在意那是不是他,只不过将他这么一个大人物带入进去,会让这个故事更加精彩而已。 …… 事实上,宫中的消息比顾铮想的更灵通些。 毕竟贺卿坐拥两家报社。虽然是科学性质的报纸,但这时候分类还没有那么仔细,这两家报社作为业界第一家,正是消息集中地,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容易就能听到。 何况别人可能不在意这些坊间传闻,但牵涉到贺卿,贺成君等人却是必然会注意的。 所以顾铮入宫时,莫说宫外的留言,就连《救江山》原本,贺卿都已经看过了。 若说起来,重生之后,因为对对方的关注,贺卿着实看过不少他的文章。后来办了报纸,顾铮数次化名发表文章,更让贺卿熟悉了他的伪装之道。所以这本几万字的戏曲一过眼,贺卿就猜到了几分。 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件事无论横看竖看,都不像是那位顾相公会做出来的。 贺卿了解的他,不是历史书和穿越小说里各种开了挂一般的存在,就是接触中国事为重、往往能出人意表解决问题的重臣,无论哪一种都是“大”的形象比较多,至于他“小”的、私人的一面,不曾见过,也无法想象。 但是等接到顾铮求见的消息,贺卿又有点不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顾铮来求见,自然找了个过得去的理由,便是商议江南水师之事。有举国之力支持,这件事已经初步筹备妥当。如今已经招到了不少造船工人,正在研究前朝留下的图纸,尝试改进大船。 不过在那之前,顾铮认为,应该要让这些师傅们出海一趟,去看看异邦人的船。海船与内河船只截然不同,而异邦人能漂洋过海前来大楚,他们的船必然有过人之处。亲眼看一看,可以给这些老师傅们开开眼界,让他们不至局限于以往的经验。 贺卿对此十分赞同。在她有限的记忆之中,这方面的内容十分含糊,很难给出建设性的意见,倒不如借鉴西洋船只。 等说完了正事,顾铮才似是不经意地道,“说起来,这几日京中因为一出戏闹得沸沸扬扬,不知殿下是否有所耳闻?” 第81章 戏曲解读 “顾先生说的是那出《救江山》?”贺卿随意地道,“太后娘娘前头还说,要让教坊司在宫中演上几场,被我拒了。” “原来殿下已经听过,不知殿下作何评价?”顾铮又问。 贺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人人都说这出戏写的是我,我若开口评说,反倒不妥,顾先生以为呢?” “臣倒觉得这本子写得不错。”顾铮意有所指,“无论词曲、唱段、立意还是结局,都完全符合所有观众的期待,因此才能一炮而红。殿下虽然不欲张扬,但护国之功人所共知,也不必太过自谦。若有空,也不妨听听。” 听他这么自然地自吹自擂、自卖自夸,贺卿不由抽了抽嘴角,“既然顾先生如此推崇,那我倒是要听一听了。” “如今京城各家戏班都在唱这出戏,殿下若是不弃,臣愿陪同殿下微服私访,出宫听上一场。”顾铮立刻到。 贺卿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但很快展颜道,“难得顾先生肯费这个心思,想来是不能推拒了。既如此,就听上一场,只当是暂时休息片刻也好。” 两人换了衣服,也不带人跟着,就这么出了皇宫。 戏班子是顾铮挑选的,就是最初上演《救江山》的那一家。他将戏本卖到这里,便是因为这个喜乐班各方面都十分出众,在京城名声最胜。而在这出戏红了之后,喜乐班更是一时声势无俩。每日里人头攒动,戏票供不应求。 不过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顾铮既然请贺卿出宫听戏,自然是都已经安排好了。两人的位置在戏台右侧的二楼雅间,居高临下,视野极佳。 才刚刚坐定,下面就鸣锣开戏,各色人物纷纷登场。 贺卿眼神落在戏台上,却分出了心思,开始思索顾铮的用意。到他们这个地位,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或许当时看来是闲闲落子,后续必然有用得上的时候。 所以顾铮没来由地忽然要请她看戏,而且还是他自己亲自写出来的本子,其中必然也有缘故。 他想让自己从这出戏里看出什么? 不过事实证明,她实在是多虑了。因为顾铮既然把人请了出来,自然也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想法透露给她。所以看到锦绣公主登场,呵斥想要擅权弄国的大太监,他便开始低声分析起人物来。 看戏这种雅俗共赏的事,戏园子里自然也不求静。还有不少孩子提着篮子在座位间穿行,兜售小食。唱到精彩出,观众们更是要高声鼓掌喝彩,以示对演出者的支持。至于老票友们品评戏曲,更是戏园一景。 因此到处都闹哄哄的,顾铮的声音掩在这热闹之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等到锦绣公主女扮男装上了战场,顾铮忽然道,“其实以臣看来,锦绣公主虽然也十分出色,但不及殿下多矣。她尚且需要亲自出征破敌,殿下却只需坐镇后方,笑看将士们运用各种新式利器取胜。” 贺卿微微一凛,心道来了。 这场战役之中,热气球只用于守城,噱头多余实用价值。但望远镜和火药,却是都立了功的。若没有这两种利器,张抗未必能及时发现敌人,也未必能及时挖开河道放水。 虽然历史上他也做到了,但想必并不容易。不像这一回,不但他自己手下的人马分毫无损,抓住的俘虏人数也远超想象。最重要的是活捉了布日古德。 贺卿拿出这些东西,自然是不怕人追究的。 《自然》与《科学》已经开办了一年多,在整个大楚范围内,颇聚集起了一批爱好者。贺卿只是给他们开了个头,后续的发展她就很少干预了。在这个过程中,望远镜和火药都是有迹可循,她拿出来用,丝毫不会惹眼。 但是顾铮不一样。 对其他不相干的人而言,贺卿隐在报纸后面,丝毫不起眼。但作为亲眼看着这两份报纸办起来,并且在格物致知上颇有些造诣,甚至最初还用笔名在报纸上发表过不少文章的人,顾铮比谁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 是先有贺卿和她的“科学”理论,才有了这两份报纸。 很早的时候贺卿就猜测过,顾铮或许已经发现了她身上的某些特殊之处。比如她拿出来的知识不是这个时代所有。但当时,或许是因为彼此之间没有利益冲突,或许是顾铮本人对此也很感兴趣,所以他没有揭破,保持住了彼此之间的这份默契。 而现在,贺卿放弃搞学术,将精力转到朝政上来,眼看要大刀阔斧的开始进行各种改革,或许就引起了顾铮的警惕。 “那也要将士用命,方能如此。”这么想着,贺卿口中客气道,“何况锦绣公主精擅战阵,可以领兵杀敌,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她只在三河县见过一次正面的战场冲突。但因为是攻城,所以双方都是远距离攻击,并没有刀刀入肉的拼命,死伤也不大。即使如此,也令人心惊胆战。 所以贺卿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那块领兵上阵的材料,也不具备战阵之前面不改色指挥若定的能力。 戏台上已唱到锦绣公主得胜还朝,朝廷一片欢喜,特开恩科,书生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春风得意。而锦绣公主躲在楼上看她,一片羞意,芳心暗许。 接下来就是一长段锦绣公主的唱词,剖析她的心理变化。 作为女儿家,虽然是皇室公主,但锦绣公主从小学的是三从四德,讲的是宫廷礼仪。若不是没有办法,绝不会出此下策。所以虽然换了戎装上战场,其实心理压力极大。幸得书生一路辅佐,助她良多。而今四海平定,锦绣公主不免心生退意。毕竟作为女儿家,最好的归宿还是嫁人之后相夫教子。而要嫁的,自然也是她心中最靠得住的书生。 只不过锦绣公主也担忧书生对自己没有这样的心思,更怕书生因为她上过战场而嫌弃,因此十分忧虑。 这一段唱词迂回婉转、柔肠寸断,将一片小女儿心思描绘得淋漓尽致。 因为知道这是顾铮写的,所以贺卿感觉十分诡异。虽然从古至今,那些写闺情怨意的好诗好词都是出自男子之手,但像这种敷衍大段,字字入微的写法,还是难免令人惊奇。 顾大人的心思很细腻嘛! 好在戏台上是个圆满结局,书生在拜见皇太后时,主动求娶公主,太后请了公主出来询问,她羞羞点头,成就了一桩锦绣良缘。 “殿下以为……”顾铮正要开口就立意问题跟贺卿探讨一番,并正式引入话题,却听得旁边有人拍着桌子,大声抗议道,“都说这《救江山》写得好,依我看狗屁不通!” 这把嗓子实在是响亮,位置又就在两人隔壁,几乎震得桌子都跟着发颤。 身为创作者的顾铮:“……” 他话音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想看看发表高论的是个什么人。 旁边坐着的是个胖子,身穿锦绣绸缎,一身富贵装扮。见自己第一句惊人之语吸引了不少人看过来,他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更是拍着桌子道,“这锦绣公主既然已经上了战场,为国立功,便不可以寻常女儿视之!她乃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巾帼英雄,花木兰一般的人物,战场上见过生死,又岂会囿于闺中之事?怎么回了京城,就要生要死,要嫁那无用书生?” 这话倒是有些歪理,顾铮本来心头微恼,闻言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致,“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军中是军中,宫中是宫中。锦绣公主能在军中肆意形势,回到宫中岂能继续如此?女子干政,自古以来便是大忌。她以婚事为筹码,却是为自己谋了一条退路,难道不该?” 贺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顾铮创作这个情节,竟然是基于这样的原因。 她低头想了想,忽然意识到顾铮要警示自己的,未必是望远镜和火药的事,而是这个。 古往今来,每个人谋求荣华富贵、权力地位的同时,又不免要考虑全身而退。所以,为自己谋一条退路,倒也的确是题中应有之意。 倘若果然如此,顾铮这一份心意,她虽然不会照做,却是不得不领了。 很显然,胖子和顾铮这种随意“歪曲”原著意思的做法,很不得人心。周围的人很快议论起来,都觉得这唱词既美,又将小女儿心思写得十分细致入微,荡气回肠,不可多得。上过战场怎么了?上过战场也是普通人,身为女子想着嫁人生子,怎么就不行了? 一时间,四周人声鼎沸,人人都有话要说。 倒是旁边的胖子听了顾铮的分析,微微一顿,低头想了想,朝顾铮点头道,“若照你这么说,锦绣公主竟不是为了儿女情长,只是为了全身而退。如此一来,嫁人倒也的确是个好选择。兄台高见,竟是我狭隘了。” “无妨……”顾铮微微一笑,正要客气几句。 却见那胖子又梗着脖子道,“但即便如此,我也少不得要说一句,那锦绣公主眼光实在太差!即便要嫁人,那位与她一同领兵作战的李将军,岂不是个更好的选择?” 顾铮脸上的笑意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顾相的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扶额 话说之前江南发了一条微博,说“认为夏弥甘愿牺牲自己成就楚子航的同学们都错了”。 热评第一条就是:你就是个写小说的,懂个屁的夏弥 抓个虫~ 第82章 口舌之争 虽然知道顾铮乃是好意,且为了劝说自己,着实费了不少心思,绕了好一个大圈子,但他替自己打算的这条退路,贺卿实在无法坦然接受。 怎么女子想要有个好结局,还非得嫁人生子不可? 虽然这一直都是主流的说法,甚至在记忆中的现代也仍旧如此,但以贺卿的亲身经历而言,女子嫁人,也无异于是一场冒险。若对方是良人,公婆又和蔼可亲,家中没有乌烟瘴气的妾和庶子,日子自然好过。但普天之下的女子,几人能有这般造化? 即便是公主之尊又如何?古往今来出嫁之后郁郁而终的公主不可胜数,而她上辈子的结局,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大笑话! 贺卿死了一次,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幸福寄托在这种堪称是“碰运气”的事上,更不能指望另一个人。——这世上谁人不是先为自己打算,如乞丐一般等待着别人施舍怜爱,自然只能食不果腹,朝不保夕。 顾铮或许是好意,但未免有“多管闲事”之嫌,贺卿本来有几分不快,但见他被胖子噎了这么一句,心情霎时转晴。 这胖子着实是个妙人! 她忍笑扫了顾铮一眼,对胖子道,“兄台果然高见!只是你却忘了,这戏本原是出自书生之手,公主自然只配得书生,配不得将军。” “正是如此。”胖子拍桌叹息,“这样的结局还有人叫好,可知世人愚昧!岂不闻‘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分明是在胡搅蛮缠,以顾铮的身份,反倒不好计较了。他咳嗽了一声道,“兄台此言未免有些偏颇。咱们且不论天下书生如何,单说这戏曲之中的书生,足智多谋、运筹帷幄,难道不堪配锦绣公主?” 他创造这个人物的时候,可是用尽心力,务求将他设计得尽善尽美。如若不然,怎能让贺卿看完之后对婚姻生出向往? 单以智谋而论,这戏曲之中的书生,便是另一个顾铮。批评别的也就罢了,这一点,顾相公实在不能忍。 胖子辩驳道,“这书生好虽好,只是规矩忒多!君不见那游街一折,公主还担心他容不下自己?若是换了李将军,哪有这些思量!他两个在军中,效仿那柴绍与平阳公主做一对雌雄大将,岂不更妙?” 平阳昭公主,乃是唐高祖李渊第三女,她曾建立娘子军,统帅千军万马为父亲建立帝业,功盖天下,才略胆识丝毫不逊于她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十四位的丈夫柴绍,乃是一位真正的巾帼英雄。 胖子举出这个人物来,竟引得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赞同。文人的规矩多,嫁给他们自然免不得要受束缚,哪及得上军中自在? 顾铮气得不想说话了。 不过贺卿还在旁边,今天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以他很快收敛起这一点情绪,含笑道,“如平阳公主这样的女子,也还是免不了要嫁人。文臣也好,武将也罢,总归身为女子,须得有个归宿,这总不错吧?” 那胖子抬着下巴想了想,觉得无可辩驳,便点头道,“算你有理。” “我倒觉得所谓嫁人生子,称不上是好归宿。”贺卿却在一旁开口道,“想平阳公主这样的奇女子,攻克长安,奠定李唐天下之后,便一直名声不显,连史书上亦无记载。短短六年之后,她就去世了。史籍上不曾写过她在战阵之上受伤,那就只能是交出兵权,囿于闺中,抑郁而终。这样的结局,又怎么称得上好?” 顾铮闻言,面色不由一变。他没想到贺卿竟然是这么想的。按照这个思路推断,那么她将来也绝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权势。虽然贺卿亲口保证过,不会效武皇故事,但除此之外,她可什么都没有答应过! 他立刻站起来道,“时辰不早,我们该走了。” 虽然两人都是微服,但也不能保证就一定不会被认出来。若是贺卿的身份暴露,她与平阳公主相似的身份很容易被人联想,而当众说这种带有“怨望”之意的话,毫无疑问会带来一场祸端。 贺卿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跟着站了起来。 倒是胖子有些不明所以,跟着追了上来,“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 “我们二人还有事要忙,这位兄台请了。”顾铮不怎么客气地拱手道。 但胖子看都不看他,盯着贺卿看了一会儿,才凑过来低声道,“这位姑娘,我叫唐春生,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你怎么……”因为要来听戏,穿道袍必定惹人注目,所以贺卿也换了男装。她自从执掌朝政,气度早已与从前不同。去了一趟西北之后,连身上的女儿习气都去得差不多了,穿着男装倒也不显眼。不想对方一眼就看透了。 “我家中没有兄弟,都是姐姐妹妹,爱什么的都有。见得多了,自然就能认出来。”胖子笑眯眯地道。 贺卿不由笑道,“怪不得你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处处都从女子的角度出发,真正替她们着想,替她们发生,实在难得。 普天之下,有姐妹的男子不知凡几,但有几人能如此?事实上按照后世的说法,家中姐妹越多,父母越是重男轻女,就越容易养出大男子主义的直男癌。 此人虽然生得胖,但却不显油腻,倒是白白嫩嫩、珠圆玉润,令人心生好感,想来也是因为家中教养得好。贺卿倒是对他家中的姐姐妹妹们生出几分好奇来。 正好唐春生笑着报出了自家地址,“我与姑娘说话多有不便,你若得空时,不妨上我们家来,我替你引见家中姐妹。” “多谢。”贺卿点头应了,见顾铮在一旁等着,便道,“我们还有事,就此别过。” 胖子很有眼色,立刻告辞走了。 只剩下两人留在原地,气氛反倒一下子凝滞了。毕竟顾铮的意思已经表现出来,而贺卿明显没有领情的意思,这话还要不要继续说,说到什么程度,都很不好掌控。 最后是贺卿先开口道,“其实我倒是很羡慕锦绣公主。” “这话怎么说?”顾铮很快回过神来,微微挑眉,问道。 顾铮道,“她手握兵权,又借由平乱建立起了巨大的声望,自然更有底气。所以我认为,这出戏里锦绣公主看状元游街一折的心态,乃是最大的败笔。” “若我是锦绣公主,手里握着这样的底牌,何必在意外人评说?”贺卿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不过庸人而已。” 顾铮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不由微微一怔。 贺卿这番话,是为锦绣公主言,但又何尝不是她的心声?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从头到尾自己跟贺卿的想法就不在一条线上。他替她担忧的那些,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走上了一条新的路,触摸到了新的世界,见识到了新的风光,她的眼界、想法乃至野心,都已经与寻常女子不同了。再强求她去过普通女子觉得圆满的一生,本来就很可笑。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不希望贺卿走上错误的道路。顾铮思索了片刻,才道,“殿下既然想得如此通透,当知这世上,就算是权势地位,有时也敌不过人言可畏……” “一时的议论算不得什么。千载之后,青史之上,功过自然有人定论。”贺卿道,“这话我以前也与顾大人说过,不是不惜己身,只是……顾大人的解决之道,在我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贺卿终于意识到,既然已经开始插手政事,出家人这个身份便已不能再庇护她了。毕竟古往今来,乱政的出家人也不是没有。无论她表现得如何光风霁月,都挡不住外间的种种猜测。 但出嫁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吗?也未必见得。 “女子干政固然是大忌,也未必有好结果,但至少……真真正正地活过一次。总好过流落到不知什么人的后院之中,默默无闻、毫无价值地死去。”她看着顾铮,“都说这是女子的本分,可曾有人想过,那些女子心里想要什么?这个世道是男人做主,可我偏不愿意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殿下的想法未免过于偏激。”顾铮不由皱眉,“天下男子有担当者多的是,夫妻和睦者更非少数,何至于……” “如何不至于?”黑却能够不等他说完,便反驳道,“元清的事,顾大人想来也该有所耳闻。堂堂宗室之女,婚事挑选得还不仔细吗?竟被小商户之子骗去冲喜,若事情没有提前揭破,她就这怎么嫁过去,会面对的是什么,顾大人可想过?” “那只是有心人从中作梗,乃是特例。殿下这是钻了牛角尖,所以事事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这天下青年俊彦有的是……” “青年俊彦?但凡是稍有才能者,谁不是想着官场之中博一场富贵?尚公主等于断了自身仕途,谁会真的愿意?就算真有这样的,只怕也是向着我手中的权力来的。” “总有人真心爱重殿下,愿意……” 贺卿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道,“那顾大人愿意娶我吗?” 第83章 请神容易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从戏园子里出来,是一条僻静的巷子。两人的脚步并不快,但这段路很短,眼看已经能够看到巷口外热闹的街市。 贺卿一时失言,也并不认为顾铮会理会这么荒谬的问题。话不投机,她也不打算继续跟他辩论下去,便打算加快步子走出去。离开了这安静之所,外面就不适合谈话了,话题可以自然结束。 然而她才提起脚,顾铮却已然答道,“倘若这能让殿下放心,臣……不胜荣幸。” 贺卿一怔,原本往前迈的步子收了回来,她转身看向顾铮,见他低垂着眉眼站在原地,仍是那种安宁淡泊的模样,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说出了怎样的惊人之语。 “顾相说笑了。你若娶了我,难道就这么放弃如今这一国宰辅的权位,放弃你的政治理想吗?”贺卿嗤笑。 顾铮郑重地拱手道,“臣并非说笑。” 虽然贺卿的提议远超他的预料,而且就像她说的那样,一旦两人成婚,将会有无数的问题。但顾铮越想越觉得的,这是个不错的方案。 按照贺卿的说法,必要找个知根知底,敬重于她的人,婚后的生活才不至于生变,她的才能才不至于委屈。普天之下,还有谁比他顾铮更合适呢? 至于尚公主之后就必须远离政事这一点,无非是将目前的职位卸下。他对朝堂的掌控力,并不会因此减少。就像贺卿其实只是从台前转向幕后,仍旧可以继续借助张太后插手朝政一样,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如果贺卿非要做这种“置换”,也并无不可。 “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什么吗?”贺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 顾铮这才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贺卿抬起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一脸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怎么,想效仿佛祖割肉喂鹰,牺牲自己来解决我的问题?顾相的情操真是令人感动,可惜……我不信佛。” “殿下……” “你看,你并不爱我,却还是不能拒绝我的提议。顾相尚且如此,何况大楚其他的青年俊彦?一旦我有选亲之意,哪容得他们同意或是不同意。即便是两情相悦,长久之后也不免渐生怨意,何况不能自主之下的勉强应承?” 贺卿并不认为顾铮的提议是认真的,不过是想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他坚持认为贺卿借助成亲的机会淡出朝堂会更好,为此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但事情绝不会真的到那个地步。 毕竟她嫁人的目的是为了放松其他人的警惕,让他们知道她无意权势,会将更多注意力转向小家庭。如果跟顾铮结婚,恐怕非但不能安抚朝臣,还会让一些人直接炸掉。 而今朝上是她跟顾铮分庭抗礼,形成了新的平衡。朝臣们能容忍她的存在,甚至很多大臣选择站在她这一边,就是因为她代表的是皇权,能够辖制住顾铮。真要是换了张太后上,就真的成了顾铮的傀儡,只有橡皮图章一个功能了。 若是他们强强联合,等于打破了这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平衡,必然会让朝堂再度陷入混乱。 所以顾铮的提议贺卿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拿其他人来跟他比较,让顾铮看清一个事实:大楚或许有许多出色的年轻人,但却都必然不适合她,所以不要白费这个心思了。 因此说完之后,她又看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巷口,继续迈步向前。 “殿下!”顾铮皱着眉跟上来,拦在她面前,加重了语气道,“臣并无自我牺牲之意。事实上,能够与殿下这样的奇女子结缡,乃是臣的荣幸。若殿下一味以为臣是在逞强,不免看轻了自己。” 贺卿觉得很头疼,不知道为什么顾铮会在这个问题上格外固执,但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认真地看向顾铮,“两个人结为夫妻,既然不是为了父母之命,那么除了合适之外,总还要考虑一点别的。” “什么?”顾铮面露疑惑。 但贺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跟顾铮站在这里讨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着实可笑。 所以她只微微一笑,略过了那个问题,语气淡淡地道,“顾相为了让我放手朝政,退出朝堂,可真是费尽了心思。可你也不要忘了,当初是谁一步步将我推上这个位置来的。若没有你顾铮的帮助,我未必能走到今天。” “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聪明冠绝当世的顾相公,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这最后一句话,贺卿说得嘲讽意味十足。而说完之后,她也不等顾铮再做出回应,便直接提步往前走了。 本来就只有十几步路的距离,等顾铮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想要跟上来时,贺卿已经走出巷口,站在宽敞明亮的街市之中了。她没有回头,抬手叫了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过来,自顾登车离去。 顾铮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马车的影子一闪而逝,走得远了,才渐渐回过神来。 其实贺卿没有说错,当初何不平出现在太皇太后身边,一下子就将她撅了下去。那时贺卿本已放弃了在朝堂上展露头角的意思,转而将心思放到了她的科学研究上,办起了报纸。 是顾铮看出她有远超一般人的才华,而且并不甘心真的就此沉寂下去,所以数次撺掇她出手。如果说扳倒何不平还有贺卿自己的意愿在的话,将太皇太后拉下台这件事,贺卿就完全是被他们推着走了。 当然时至今日,顾铮也已看得明白,在这件事里,贺卿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而且是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这才能为自己搏来今日的显赫权位。 这个时候,他又开口要她放弃,不觉得可笑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顾铮琢磨着这句话,脸上渐渐露出了一抹无奈。贺卿从来不是他的棋子,而是想要做那执棋之人。如今她大势已成,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她放弃,贺卿还能好声好气与她辩论这许久,已然算是好涵养了。 至于他所担心的那些问题,贺卿难道真的想不到?不过是没有放在心上。 粉身碎骨又如何?不过践行己道罢了。 在顾铮自己身上,这种信念感明明很确定,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会带来什么,所以也可以接受一切的结局。可是他却根本不相信贺卿也有。 并不是贺卿看轻了自己,是他看轻了她。 顾铮终于从那种浑噩之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上蹿下跳,大费周折,其实都像是一场笑话,不但大失水准,而且毫无用处。他都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简直像中了邪一样。 …… 虽然已经做出的决定并不会被顾铮这一番折腾影响,但贺卿的心情的确不怎么畅快。 顾铮的想法不能说错,因为主流社会就是如此。至少作为社会话语权的掌控者——一位位高权重的男性,他肯承认她的才能,也并不认希望这些才能被埋没。其他方面,不过是时代的局限、社会的局限,怪不得他。 即使是在现代社会,不也一样那么多“我是为了你好”的父母亲戚催促着年轻人们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吗?甚至有些疯魔了的家长,仿佛只要对象是个活的男的,就足够了,根本不去考虑其他。 而现代社会大多数女性,也信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就连那些故事中的穿越女,首选不也是跟顾铮谈恋爱,等着这位圣人做出一番大事业,自己好夫荣妻贵? 但可能就是这样,才会更加不忿。 顾铮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条件有多好,轻易就能达到常人不敢想的高度。他不知道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挣扎着想做一点事有多难,更不知道她面前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只留下了这一条。 但是她得谢谢他,让她将这一点看得更清楚,让她知道自己除了拼命往前走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回到宫里,贺卿很快打起精神,请来了德王等人。 当初张太后初初上台执政,顾铮自己又要去江南,为了辖制贺卿,他曾借太皇太后之手,推了德王等老宗室出来襄赞朝事。谁知贺卿已经先一步交好了宗室,等到西北生变,贺卿开始理政时,这些人个个装死,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等贺卿和顾铮相继回到京城,就更没他们什么事了。 不过这个名义毕竟还在,所以贺卿这会儿把人请过来,虽然出乎预料,倒也合乎规矩。 她先对自己之前对宗室亲王们的怠慢道了歉,德王对此倒是很看得开,他虽然看重名声,经常为宗室牵头,但却并不想涉及朝政。贺卿替他出的那个主意实在妙,如今虽然没几项发明,但生意已经十分兴隆。自己在宗室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投桃报李,明知顾铮请自己过来有事,自然也乐得再结个善缘。 他是如此,其他两人唯他马首是瞻,自然也不会摆脸色。 气氛一时十分融洽,寒暄过后,贺卿便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把人请来的目的,“想当年,太祖皇帝并无嫡亲兄弟,只有远亲乡邻帮扶。其后依次分封,却是越来越枝繁叶茂。到如今不过百多年,但宗室到底有多少人,已是难以计数,更不必说那些五代之后已被除名的了。” “宗室不能为官,不能参军,不能经商……大部分人除了每年朝廷拨下的俸禄之外,没有任何进项。而随着宗室人口越加繁盛,朝廷也渐渐负担不起,往往有拖欠之事。何况就算足量下发,人口越来越多,要养活也不容易.此事思量起来,实在是叫人唏嘘感叹。天家贵胄,太祖血脉,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话题简直掐着这些老宗室们的心声来说,贺卿自己的唏嘘或许还有几分做戏,他们的感慨却是实心实意的。 一番叹息之后,德王先反应过来,问,“莫非殿下是想为这些宗室谋一条出路?” “正是如此。”贺卿道。 德王虽然是这么问,但其实并不报希望。虽然贺卿很有能力,脑子灵活,但这件事牵扯太大,一个弄不好是可能会动摇国本的。所以他也是随口一猜,却不料贺卿竟真的点头应了。 这一下,德王先是又惊又喜,继而又生出几分怀疑来,“却不知是什么说法?” 第84章 办科学院 “听说,这大半年来,京中又出了许多新鲜东西?”贺卿没有直接切入正题,而是问道。 德王本来有些心急,听到这个话题,也不由叹息道,“可不是?那些大商人,高价养着不知多少工匠,叫他们日日夜夜琢磨报纸,做出来的新东西。咱们的商会虽是走在了前头,到如今也没有多少优势了。” 他们也正为此事犯愁呢!这边的优势,主要是有贺端这个痴人在,能弄出新东西,又有德王的人脉,达官贵人之家都要给几分面子,做走奢侈品这条线可谓是十分好赚。可惜京中那些大商人,大都也跟达官贵人之家有些牵连,同样能登上这些人的门。如此一来,优势就大大减小了。 而他们的劣势,在于由众多宗室组成的商会,资金并不充裕,还要对所有股东负责,确保一直在赚钱而不是赔钱。不像那些大商人,自己做得主,可以花大价钱招揽工匠。 京城的巧匠虽多,但顶尖的那一拨也是有数的。若非很多人身在匠籍,不敢脱离皇室,就连他们这边的人估计都要跑光了。 德王苦着脸将这番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正要求殿下给个主意呢。” 贺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年轻,做生意的事也不懂,哪有什么主意?既然是正当的商业竞争,自然只看谁的本事高。若想要留人,也给更高的报酬便是。” 德王面上露出几分不忿之色,顾虑着在贺卿面前,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康王没有多少城府,站起来道,“殿下,不过是几个匠人,本就是属于皇室的,难不成还得金山银山的养着不成?” 贺卿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说话,德王已经觑见了,连忙转头厉声呵斥道,“你闭嘴!” 又转回头看向贺卿,“康王心直口快,没有坏心,还请殿下勿怪。” 被他这么一弄,贺卿倒是不好发作了。不过她仍是板着脸道,“不过几个工匠?你们在青城郡王面前,也敢说这话?” “这如何一样?”康王小声嘀咕。 贺卿笑了,“自是不一样,青城郡王是太祖血脉,宗室子弟。所以你们若不想养外头的工匠,尽可多多培养自家子弟。若人人都有青城郡王那样的能耐,还愁什么?” 康王还想反驳,德王已是十分惊喜地抓住了重点,问道,“殿下可是打算抬举那些不成器的东西?”贺卿刚刚说了要为宗室谋一条出路,眼下又说让宗室子弟都去学这个,意思已然十分明白了。 贺卿认真地纠正,“确切的说,是抬举在这方面有长才的人,出身不论。” “出身不论”四个字,成功地让德王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太祖血脉,宗室子弟,好高贵的身份,听起来多风光!但实际上,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说句大不敬的话,德王有时觉得他们就像是被圈养起来的猪,每天憨吃傻玩,无所事事。唯一的区别是他们只要足够安分,就不会被宰掉。 但不被宰未必就是幸福。不提人口越来越多,朝廷已经渐渐养不起了,动不动就拖欠俸禄银粮,就说那些出了五代的,他们的祖辈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谋生手段,一旦失去朝廷供养,往往连乞丐都不如。 “皇帝家也有几门穷亲戚。”这话可真是说着了。然而这却又是大部分人都想不到,也不敢相信的。 “出身”这两个字带给他们的,除了既大又空,不能吃也不能用的荣耀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如果贺卿真的不计较出身,给他们机会,的确算得上是给了他们一条明路。 “具体如何操作?”他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追问,“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若有用得着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地方,老朽必定不惜此身。” “又不是要你们上刀山下油锅,没这么夸张。”贺卿道,“不过这件事,倒的确有需要老亲王搭把手的地方。我一个人的声势太小,有您代表宗室发话,朝堂上就交代得过去了。” “我想成立皇家科学院,由皇帝亲自掌管。但凡是在科学领域有所建树者,均可加入科学院。不但每年有可观的俸银,还能得到官职和爵位——当然是虚衔。除此之外,朝廷也会给予其中的优秀者嘉赏,包括但不限于给赐金银宅地,恩封家人子女,请专人写书作传等,将来青史之上,或许单独列传亦未可知。等再过几年,积累足够了,便在科举之中单开一科,擢拔人才。凡我大楚子民,皆可报名参考,不论出身、籍贯、年龄……” 贺妤想了想,把“性别”两个字吞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她告诉自己。 “宗室子弟自然也可以参加!”最后,她用这句有力的话作为结束语。 贺卿并不歧视宗室子弟。在她看来,这些人身为皇族,教育条件优越,其实更该为国家做贡献。只是历朝历代的教训也不能忽视,折中一下,让他们去搞学术和发明,便可皆大欢喜。 她所给出的待遇,可以说除了权之外,名利财势样样皆有,已经远远超出德王的预料。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不足为怪。贺卿如今执掌国事,自然事事都从大处着眼。他只能看到宗室之难,她却能看到天下之难。既然以天下为念,要做的这件事声势就不会太小。 但德王也并不因此妄自菲薄,因为他知道,贺卿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么对宗室就是寄予厚望的。 虽然普天之下亿万万人,但那毕竟是外人。既然是“皇家科学院 ”,皇室自然要在其中占据重要地位。帝王一脉子嗣单薄,如今皇帝又尚且年幼,只能指望宗室了。只要他们能立得起来,贺卿必然会大力扶持。 再者,这件事目前看来虽然不大,但既然将来要单开一科,影响绝非小事。若直接在朝堂上提出来,有私自网罗人才之嫌,只怕会遭到强烈反对。但若以宗室为名目,将后面的各种打算隐去,就不显眼了。 等再过几年,不单是民间科学研究的积累足够,贺卿本人在朝堂上的积累也足够,届时谁能阻之? 想得透彻,他立刻心悦诚服地下拜,“老臣替孩子们多谢殿下记挂了。回去便从各地甄选出众的弟子,督促他们努力向学,绝不会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贺卿面露微笑,起身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老亲王说的是哪里的话?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既是一家人,哪有不想着的道理?您是长辈,此事交给您,我再放心不过。这皇家科学院百事待兴,不知老亲王可愿意加一加担子,出任这第一任院长?” 这就又给德王吃了一颗定心丸。此事交给别人来做他会不放心,他自己来做,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他一口应下,“既蒙殿下不弃,岂可推脱?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能替殿下分忧,是老臣的荣幸啊!” 德王已经决定,回头就自己私人掏腰包,挖几个能工巧匠过来。只有最好的老师,才能教出最好的弟子。宗室能否振兴,就只看着一搏了。 在双方的配合下,这件事不显山不露水,轻易就办成了。 贺卿以给青城郡王贺端议功为由,提起了话头。因为他是郡王,所以德王等宗室也参与了商议。最后在德王的提议下,成立了这个科学院。因为他字里行间都暗示这样可以给宗室们找点事干,免得他们整日里斗鸡走狗,闹得京城不安宁,所以朝臣们无一人提出异议。 既然不是想让他们出来当官,那就算得上皇族的私事,随他们自己折腾便是,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么多年,想要振兴宗室的人不知凡几,谁见有成功过的? 此事商议毕,贺卿立刻就推出了另一件更引人注目的事来转移视线:顾铮解决了江南之事,居功至伟,也该论功行赏了。这事本该去年就弄完,但因为临到过年,又有许多细节需要商榷,因此一直拖到如今。 这件事显然比办什么皇家科学院更受朝臣们重视,贺卿才一提起,便立刻引起了不少大臣的警惕。 顾铮不着痕迹地看了贺卿一眼。 他猜到她是在利用自己的事转移话题,心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但他现在正处在不知怎么面对贺卿的状态之中,对她的行事自然包容得多,便只当是不知道。 或许,他其实也想看看,以她的心气,最后能趟出一条什么样的路来。 封赏的事,朝堂上并没有吵出结果来,卡在了第一条加官进爵上。有人认为他功劳极大,应该封爵,再加虚衔。但这样难免过分荣耀,又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反对。 顾铮今年才三十出头,太年轻了。这么年轻的宰辅,本就是历朝少有。但他无论才能还是功劳都无可争议,又是当下这种朝中急需有人支撑的局面,才让他得了机会。 眼下他已经是参政知事,再往上,实职只有同平章事、平章事可封,虚衔也只有三公和三殿学士。将来小皇帝亲政,必定是要加恩的。等他将来告老也要加封。 万一这中间他再立一点功劳,那就封无可封了。 所以眼下最好是压一压。但真的压住他不封,又不是善待忠臣之道。就连推恩这个常用的手段,也因为顾铮亲眷无多而没有用处,最后就僵在了这里。 第85章 设立女官 顾府。 “那位怎么会突然想给你加封?”傅瑞看着坐在那里怡然自得对弈,顾铮和周有霖,忍不住开口问道。 顾铮从朝中回来,将此事告知他们之后,便拉着周有霖下棋,似乎根本没有受到影响。 但傅瑞却不敢掉以轻心。 顾铮的那一点心思,不足为外人道,所以折腾布日古德也好,写院本也好,带贺卿去听戏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没有跟身边的人商量过,甚至他们半点都不知情。 所以傅瑞也不知道顾铮跟贺卿之间微妙的气氛。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如今朝中贺卿和顾铮分庭抗礼,彼此之间必然敌对。既然如此,贺卿要给顾铮加封,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 “顾相在江南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本就应有加封,不过是之前耽误了。如今再提出来,也是理所应当。”周有霖捋着胡须道,“小傅啊,沉住气。” 说完之后,还意态悠然地落了一子。 “万一那位借机生事呢?”傅瑞问。 “那又如何?难道还要辞了封赏不成?”周有霖笑了,“立功受赏,理所应当。咱们相爷如今这个位置,本已是木秀于林,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倒也是。傅瑞琢磨着这话,也慢慢冷静下来了。就算那位殿下真打算做什么,他们又不是死人,见招拆招便是。 “应该不是坏事。”顾铮这才摸了摸鼻子,开口道。 周有霖在对面眯起眼睛看他,眼神锐利,全然没有刚才安抚傅瑞的淡定,“顾兄似已胸有成竹。” “殿下打算成立皇家科学院,朝堂上已经通过了,想来不日就会颁发明旨。”顾铮道,“此时把我抬出来,无非是想转移视线。既然当了这挡箭牌,自然不会不给足好处。所以此事不必担忧。” “皇家科学院?”周有霖低下头琢磨了一会儿,问,“那位一直对这些新学推崇有加,顾相是否能猜出她的打算?” 我猜她要让这门新学成为朝中的第三种力量,未必要接触朝政,却让任何人都不能忽视他们的声音,超然物外。此事由皇室主持,久而久之,皇室与皇家科学院同为一体,地位便可同样超然。 这看似没什么帮助,但是“科学”对整个大楚的影响越重,这种超然的位置也就越明显。顾铮并不知道以后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贺卿对科学寄予厚望。 但这番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却并没有说出来。虽然那日听戏的时候,他隐隐有用这一点“威胁”贺卿的意思。但贺卿身上的一切异常之处,顾铮从来都是三缄其口,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或许是下意识地知道她要做的不是坏事,力所能及地给予一点帮助和保护。 最后他只是轻轻一笑,“无非是拉拢宗室,扶植新的势力罢了。” “啪”的一声,他将最后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朝周有霖拱手道,“周兄承让。” 周有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发呆的时候,这一盘棋已经下完了。但他回头去想,居然想不起来自己最后几步到底是怎么走的了,只能摇头一叹。这一心二用的能力,跟顾铮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 “既然要领受那位的好意,也须得好好琢磨一番,到底该要什么。”周有霖的注意力很快转回了眼前的事上。封赏自然要接受,但要什么,须得是他们说了算。 既要拿到足够多的好处,又不能太过招摇,的确要好生琢磨。 最终商定的结果,顾铮加资政殿大学士,父母皆受追封。此外赏赐钱物无算,还有一栋皇城根下的宅第,是贺卿特意提出来的。 按理说授官之后,就该赐宅子。但先帝时,顾铮还在翰林院,声名虽重,却不受皇帝待见,自然没有这样的殊荣。后来入了政事堂,太皇太后跟他的关系又没有想象中的融洽,一度十分微妙,自然想不到加封。等张太后上台,西北打起来了,他又去了江南,更考虑不到这些问题。 以至于直至如今,他还住在自家那座小院之中,与身份十分不符。 有了宅子,自然连仆人、马车、用具,仪仗之类搭配他身份的东西,都一并由宫中赐下。太仆寺一向只负责宫中各种器用,如今顾铮也跟着沾了一回光。 如此一来,他才算是有了宰相的排场,出入皆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 最后,最不起眼但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顾铮借着这个机会,将不少自己的人安排到了合适的位置上。 但或许连顾铮都没有想到,皇家科学院不过是贺卿顺手为之,她真正的目的,接下来才真正显露了出来。 为了顾铮的封赏,朝堂上下忙碌了不少日子。大家埋头做事时对周围环境的变化不怎么关注,等忙完了抬头一看,才发现咨平殿里发生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变化。 原本贺卿在咨平殿内理政时,身边出入的都是入内内侍省的太监们,许多时常出入宫禁的大臣甚至还与这些内侍交好。以便能够探听一些不那么紧要的消息。但是现在,内侍之中开始夹杂着身着利落裙装的宫娥们的身影。 虽然做的是端茶倒水,迎来送往的差事,但也同样是从未有过的。 贺卿自己身为女子秉政,须得时时跟朝臣见面,不能兼顾男女之别也就罢了。毕竟她身份尊贵,彼此之间也算是有君臣之别。何况贺卿的身份,身边必然有不少人伺候,也可以免去流言。 但把这些宫女弄到重臣们经常出入的咨平殿来,显然就不那么合适了。 贺卿对此自然也有说辞,“我如今虽是半个出家人,但毕竟是女子之身,身边用宫娥侍奉更方便。咨平殿人来人往,众目睽睽,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何况男子净身,乃是有违人伦之事,不可不察。我不忍见之,欲将之彻底废除。如此,多用女子也是应有之义。” 她还顺便提出了新建议,“我欲立女官,为宫中侍奉的女子定官品,令她们用心侍奉于前,如内侍省之例。” 虽然为了避免祸乱宫闱,宫中多用阉人。但实际上,历朝历代对此都有禁令。毕竟入了宫,没了人伦之道,也就不能开枝散叶,为国家增添人口了。除了那些庸碌无道,只思享乐的君王之外,其他的帝王都不会忽视这个问题。 只不过因为此乃一条通天富贵路,总有人铤而走险,而宫中又不能少了这些人的侍奉,因此屡禁不绝。反正只要找个理由,说是“天阉”或者“意外”,能交代得过去就是了。 如今贺卿本人是女子,皇帝又年幼,直接启用女子,倒是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朝臣们还没找出反驳贺卿的理由,入内内侍省那边却已经慌了神。 宫中用内侍的规矩源远流长,甚至还有新朝建立,继续使用前朝留下的宫娥太监的例子。这些人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同样盘根错节,有自己的圈子,也有自己的规矩。如此一代代传下来,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宫外有固定输入内侍的机构,入宫后则是一个等级森严,规矩严明的小世界,等落魄了或是年老了出宫,也有专门的养老之所。 他们的一生,就在这条既定的轨迹之内行走,久而久之,自己也只看得到眼前这一点小小的天地。一旦被打破,必定会茫然无主。 骤然要改,必然要遭受激烈地反对。 任何改革都必然有阵痛,有受到损害的群体,有跟不上变革被抛在后面的人。贺卿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看上去有些战战兢兢的黄修,心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内侍这种生物,人人都不把他们当男人,包括他们自己。但他们又保持着一点可笑的尊严,尤其是面对女性的时候。因此而衍生出的种种悲剧,难以尽述。 可他们自己也是可怜人。大部分都是年少时被家人发卖,甚至还有被人贩子偷来的。他们的人生从此走上了一条窄小的岔路,而且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从根源上避免这种悲剧,避免再有人走上这条路,是贺卿唯一能做的了。 好在如今朝廷的钱包鼓了一点,她处理起此事来,也更有底气,“黄都知不必担忧,以前如何,以后还是如何。不过是往后不会再招收内侍入宫罢了。你们为皇室尽忠,太后娘娘和陛下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将来上了年纪,荣养之事宫中也会负责,从内库出钱。” 黄修低下头,“多谢殿下恩典。不叫后来人再受这样的折磨,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 态度十分乖顺。但越是如此,贺卿便越是皱眉。等黄修离开之后,便吩咐身边的女官们,“最近注意一下宫中的事。” 她本以为黄修是为了内侍们的利益,来与自己据理力争的。但是他的态度却出乎预料的好,根本没有抗争的意思,完全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贺卿并不认为他们会全盘相信自己,倒更像是……全盘不信,所以索性不争。 但不争也只是表面,说不定暗地里还会折腾一番。 她之前一口气给自己挑了十个宫女,都是识文断字,人也机敏的。不过这么多人用不了,必然还要试用一段时日,优中选优。如今这件事,倒可以作为考验之一。 第86章 有个人选 顾铮搬到皇帝赏赐的大宅之后,他原本的院子,就留给了傅瑞等人居住,处理一些不太方便放在明面上的事。而他自己,本是打定主意尽量不往这边来,以免引人注目的。 但这日,傅瑞着人送了一条消息过去,让顾铮不得不在入夜之后避开耳目,轻车前来。 傅瑞亲自给他开的门,把人迎进屋之后,自己就守在了外面。 顾铮一进门,等在屋内的人便拜了下去,他忙一把把人扶起来,“不必拘礼。你这么匆忙回京,必有要事,可是江南出了什么变故?” “的确是有些变故,但只怕还牵扯到了京城,因此我才赶回来报信。”那人抬起头来,正是唐礼臣。 等顾铮走到书桌后坐下,他才继续道,“照您的意思,我一直让人盯着四大家族那边,近来他们动作频频,往外运了大宗钱粮。我亲自带人去查,应该都是送到京城来了。” 顾铮在江南待了半年,可谓是成果斐然,唯一的遗憾就是四大家族根深蒂固,涉及到江南方方面面,不敢轻动。所以他只是让对方出了一次血,然后就默认接受他们的“诚意”。 不过不管是顾铮自己还是四大家族都知道,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早晚会有变化。因为顾铮虎视眈眈,想要彻底拔除四大家族,而四大家族也蠢蠢欲动,想要斩断他伸到江南去的那只手。 所以唐礼臣留在江南,除了总揽局面之外,也有监视他们的意思。 自从有了科举制度之后,魏晋时那种能够左右皇位更迭,号称“王与马,共天下”的世家大族,就已经不存在了。所以现在的世家,其实都是依附着皇室,依附着朝廷存在的。因为只有源源不断培养出能够出仕的子弟,才能够延续家族的荣光。但是这并不影响这些古老世家继续保持着那种超然的心态。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 一个家族能够在时代的浪潮之中始终巍然挺立,每一次都抓住机会,传承得比朝廷更长久,有这种傲然的心态也不出奇。 所以他们一方面培养子弟进入朝廷做官,另一方面却又教导他们凡事以家族为重,家族利益高于一切。 这样一个家族,自然不会愿意朝廷更多地干涉自身。他们将江南经营成了自己的“小朝廷”,连朝廷都毫无办法,又怎么可能甘心在顾铮这个年轻人面前低头? 一时的断臂求生,不过是暂时忍耐,谋定而后动罢了。 现在,显然就到了他们动的时候。 唐礼臣已经得到了朝廷的起复,出任淮州知州。任命书已经下达,三月之内必须上任。这个时候,他却匆忙赶回京城,显然事情非小。 但即使顾铮已经有了这种心理准备,听到他说出的那个数字时,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次运出的钱粮,足有几十万石! 比之顾铮之前在江南筹措,转运往西北支持战争的钱粮,也少不了多少了。 即使四大家族底蕴深厚,但这种财富更多地体现在他们的吃穿用度,家中所藏的各种古玩字画、金银玉器上。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现银和粮食,只怕是把家底都交出来了。 “这是要翻天啊……”顾铮忍不住轻声道。 “恐怕差不多。”唐礼臣表情凝重,“我之前一直在关注出海的事,还是钱开先察觉到不对,送了消息过来。如今最后一批钱粮也运抵京城,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他说着一叹,“可惜京城的形势太过复杂,咱们的人在这里受到的限制太大,得到消息又太晚,恐怕来不及追查下去了。” 顾铮站起来,在书桌后踱着方步,慢慢道,“倒也不算无迹可寻。我若是他们,不管之前是怎么打算的,如今却有个最好的人选。” …… “你说谁来了?”贺卿正在写字的手一抖,就在雪白的纸张上拉出了长长的一条墨线,好好一张字就这么毁了。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邱姑姑。”小婵的声音仍旧稳稳的,仿佛不曾瞧见她的惊讶与失态。 贺卿放下手中的笔,净了手,拿帕子擦干了,这才抬起头来,对小婵道,“请吧。” 太皇太后如今虽然仍旧住在宫里,却跟个隐形人似的,等闲不会出来招摇。她身边这些人,更是少在宫中走动。如今邱姑姑跑到问道宫来求见,怎不令人惊讶? 而且还特意选在了入夜之后。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又在打什么主意。想起上回在御花园里,她曾经撂下的宣言,贺卿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 没一会儿邱姑姑就跟在小婵身后走了进来。见了贺卿,她立刻十分干脆地跪了下去,“求殿下救奴婢一命!” 贺卿微微一怔,立刻给小婵使了个眼色。正忙碌着的众人本就被这句话惊了一下,纷纷看了过来,小婵一招手,便都躬身退了下去,走在最后的那个还顺便带上了门。 “起来吧。”贺卿这才伸手把人扶了起来,“邱姑姑有什么事只管说便是。我能做到的,自然不会推辞。只不过这宫里安安稳稳,‘救命’这种话,往后不要再提。” 她没问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因为贺卿意识到,邱姑姑这样的态度,恐怕不像是太皇太后吩咐她来的。 “是,奴婢糊涂了。”邱姑姑这一路走来,被夜风吹得浑身冰凉。贺卿的手握在她的胳膊上,手心的热度透过衣衫传过来,让邱姑姑满身的凉意都被驱散了一些。这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很好地安抚了她心中的惊慌害怕,冷静下来,才开始组织语言。 “这几日,有不少外面的书信传进慈寿宫。”邱姑姑被贺卿拉着,按在了旁边的位置上,便下意识地按住了扶手,“这些书信有专人传递,太皇太后看完就烧了,而后回信。到底写了什么,奴婢并不知道。但就在方才,太皇太后让奴婢取出了她的印章。” 宫中的规矩,册封妃位以上才会赐金册,皇后则有印玺,又叫皇后之宝。这东西装饰性大过实用性,管理宫务之类的事根本用不上,只是作为身份象征用来收藏。 但是偶尔有些时候,加盖了这种印玺的文书,也会有一些特别的用处。 比如……在奸佞当道的时候,私底下送出懿旨,向朝臣求援,要求“清君侧”什么的。 太皇太后是当过皇后的,自然也有印章。她与宫外的人秘密往来,并且取出了自己的印玺,即便邱姑姑并不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也已经有了猜测。而这种不妙的猜测,让她不顾此时时候已晚,匆匆赶到了问道宫来报信。 贺卿并不怀疑邱姑姑的说法,因为她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时日很长,最了解这个人。自然能够根据一些细节和蛛丝马迹,猜测太皇太后的动向。 她也没问邱姑姑为何要来向自己传递消息,毕竟这种事已算得上“背主”,而自己作为既得利益者,不适合追问。 所以她想了想,问道,“传递消息的是什么人?” “是刘总管。”邱姑姑道。 刘芳,慈寿宫的内侍总管。贺卿想到这段时间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非同寻常的沉默,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想来他们如此安静,正是为了在背后筹谋此事。而能将事情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半点消息都不露,恐怕整个内侍集团都参与了进去。毕竟对他们而言,这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可惜她身边的女官们,竟半点端倪都没有察觉到。虽然这是因为内侍们在宫中经营多年,宫廷内外的消息渠道都被他们所把持,一时很难插手,但这也说明她们虽然到了自己身边,却还是没有将身份转变过来,更没有做好面对政治斗争的准备。 贺卿的视线掠过邱姑姑,觉得她倒算是个可用之人。若此事顺利,让她跟在自己身边,还能顺便教教其他人。 只是不知道,在宫外给太皇太后支持的,会是什么人? 贺卿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看起来花团锦簇,实际上底下的暗流不少。就只女子这个身份,凭她有天大的本事,大部分朝臣都不会服气她。 所以目标太大,一时竟不好锁定了。 但即便如此,贺卿也不认为他们只在朝堂上反对自己会有什么用。而且若是要在朝堂上动手,也需不要跟太皇太后里外联络。最大的可能,是要先发动宫变,将她拿下,然后再对外宣布。届时木已成舟,太皇太后的身份又比她贺卿名正言顺,谁还能说什么? 而如果要发动宫变,就必须要控制住护卫皇城的禁军。而能够调动禁军的,只有禁军统领和四位副将。如此一来,范围就缩小了许多。从这条线去查,或许能找到一些痕迹。 只要先解决了这件事,再倒回去追查,自然便能将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第87章 星夜沉沉 “殿下?”见贺卿陷入沉默,邱姑姑有些不安的唤了一声。 贺卿回过头来,含笑安抚道,“姑姑放心,此事我已知晓了。你接下来是想暂时回慈寿宫,还是留在这边?我都可以安排。” 要邱姑姑自己来说,她自然是想留在问道宫的。她既然已经背叛了太皇太后,再回去就意味着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一旦此事被太皇太后察觉,她绝不会有命留着,如今所做的这些,就都没有意义了。 而她报告的这个消息,已经立下了功劳。贺卿既然提出这个选择,那就必然会保障她的安全。 可是邱姑姑在宫中多年,之前的几十年里,宫里可不像如今这么消停。尤其是灵帝时期,后宫嫔妃数量不少,纷争自然也多。所以她更知道什么叫听话听音。 殿下明明可以直接把她留在这里,却给了她两个选项,就说明她心中其实是更倾向让自己回去。 毕竟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突然失踪必然会引人注意,若是让慈寿宫警觉起来,今晚的冒险同样没有意义。 而贺卿没有直接做决定,而是交给她自己来选择,又未尝不是一种考验? 留在问道宫,她会很安全,功劳也有,但也不过如此。回去冒险一趟,但在贺卿这里,能得到的一定比之前更多。 邱姑姑之所以背叛自己的主人,选择贺卿,自然也是因为私心。她在深宫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才能手段心性见识,她什么都不缺,自然也免不得有野心。 她的野心跟普通女子不一样。普通人或许想成为帝王嫔妃,母仪天下,她却只想成为母仪天下者的左膀右臂。 她做到了,她的主子先是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太皇太后,身份尊贵已极。 即便如此,她所能接触的,也不过是宫中诸多琐事罢了。可是贺卿却让她知道,原来往上走的路并不只有这么一条,女子也并不是只能囿于闺阁之间的小事。 就算不能像男子那样出仕为官,至少可以取代内侍的位置,过问这天下朝政! 这是过去的邱姑姑根本不敢想的,但她相信贺卿能够做到。 邱姑姑是在宫廷斗争之中爬上来的,更知道这个世道,女子想要出头,无论在哪里都如此艰难。贺卿选拔女官的举动,触动了她,也让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继续站在太皇太后身边,她永远都是邱姑姑,是太皇太后的左膀右臂。可是跟着贺卿,她才能走到人前,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 但邱姑姑也很清楚,自己这种身份其实很尴尬,贺卿未必会相信她。她所能搏的,不过是贺卿如今身边缺人,必然会不拘一格用人。可是如果能够为自己增加一些筹码,自然更好。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道,“奴婢回慈寿宫。” 贺卿闻言果然并不意外,却十分动容。她主动握住邱姑姑的手,“有劳姑姑,等此事结束之后,你就跟着我吧。” “多谢殿下。”邱姑姑安了心,略略犹豫,才道,“殿下最近或许可以留在乾光宫过夜。” 贺卿眸光一闪,点头道,“我明白了。” 果然人老成精,这么快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太皇太后要对付的,自然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大长公主,但是贺卿却不能这么对外说。因为跟太皇太后比起来,她的身份不够名正言顺。 可如果让所有人都以为太皇太后是要对皇帝动手呢? 不管是弑君谋逆还是起了废立之意,都绝不是能轻轻放过的事。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钉死伸出来的这只手,甚至借助这一次的事,顺藤摸瓜,将朝中隐伏着的这一股力量彻底揪出来。 等邱姑姑离开,贺卿独自在殿内思索了片刻,决定明晚就前往乾光宫。 张太后本来就在那边安排了她的房间,是贺卿自己觉得不合适,主动避嫌。——这会儿与她在张太后身边出谋划策时又不同了,那时她住在坤华宫,是张太后对她的重视。如今她已经秉政,继续住着,必然会被认为有效仿武后之意。 虽然现在怀疑她的人也为数不少,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落下话柄。 其实,她已经能渐渐感受到顾铮之前劝谏时所说的那些内容了。只是,身处她这个位置,无论男女,无论年纪,无论能力高下,又有谁能够躲得开这些评判呢? 想了一会儿,贺卿觉得被屋子里的炭盆和香炉熏得头疼,便索性起身,披了厚衣裳出门。 “殿下。”守在外面的宫娥要跟上来,被她抬手止住。贺卿自己从旁边取了一盏宫灯,下了台阶,慢慢往前走。 京城地处偏北,三月的天气,在江南已是草长莺飞、暖风薰人,这里却还在料峭春寒之中。 宫城的夜里是寂静的。本来主干道附近还有宫灯引路,但张太后奉行节俭,去年西北又是那样一场大仗,虽说是胜了,也着实靡费无数,因此宫中越发俭省,就连陛下也是天黑之后就睡下,就为了省那一点灯油钱,其他地方自然就更不会张灯了。 所以除了手中宫灯所照亮的方寸之地外,周遭一切都隐藏在黑暗之中,静得只能听见耳畔风声。 但这样清冽的冷空气,更能让脑子清醒。贺卿慢慢走着,思绪逐渐发散开去,一会儿琢磨到底是谁恨自己入骨,非要把人拉下台,一会儿又琢磨待会儿该怎么跟张太后开口,之后又要如何安排。 贺卿没有走远,等整个人都被风吹透了,她才提着灯又走回去。 夜里的一番辛苦并没有白费,第二日贺卿身上便有些不适,宣了太医来看,说是受了风寒。这一下却是让宫中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风寒虽是小毛病,在这个时代却也是能要命的。而且贺卿若是病倒,又意味着朝政空悬,无人主理。 张太后并不知道贺卿大半夜的跑出去吹风,便认为必然是问道宫太偏僻,没有人气,立刻张罗着要她搬到乾光宫去住。 贺卿没有拒绝,并且借口自己要静养,又将张太后推出来暂时打理政事。领着小皇帝上早朝,在咨平殿听重臣们的决议,最后拟旨颁发,都必须要有能拿主意的人在场。 对方既然要动手,那她就替他们制造一个绝好的时机。趁着她病中不管事,张太后又什么都不懂,岂不正是最好的机会? …… 星夜沉沉。 这是一天之中夜色最深的时候,也是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更夫有气无力地打着鼓在街上巡视,却陡然间被前方传来的一阵古怪之声惊醒。 他连忙我往旁边的角落一躲,下一瞬便只觉一阵风过,一群骏马从眼前疾驰而过。 灯光昏暗,更夫看不真切,只觉得马上的人身着盔甲,武装严密,行动划一,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马蹄子也似是裹了布,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声音极小。 在这京城里,也只有禁军的队伍有这样的声势了。也不知这大晚上的究竟做什么去,莫不是哪里又遭了贼? 不过这与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又有何干?这么想着,更夫拍了拍胸口,安抚了一下因为受惊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拎着工具继续往前走。 然而才走了不过几步,他脚步一顿,陡然惊醒过来,背上不由渗出一片冷汗。 刚刚那个方向不是出城,而是——皇宫! 意识到恐怕是要出事了,更夫手忙脚乱地收起东西,决定就这么结束今晚的差事,直接回家。反正后半夜也没什么人了,天气又冷,犯不着把自己置于险境。 这一队人马从西营赶来,马儿摘铃裹蹄,悄无声息地进了城门,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经过这个更夫之后,不久就到了皇城附近。他们没有靠近正门,而是绕到了西边。 今晚值守的周副统领。在他的安排下,自己的亲信守在了西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他要做的是,就是直接打开宫门,放这些人进去,然后再拦住其他想要进去的人。至于宫里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人如何穿过已经下钥的重重宫门,又要做什么,那就不归他们管了。 整个过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是为首的骑兵丢出一块令牌,验看过后便直接放行。 皇城西门外是一片宽大的广场,两边则是一排整齐的廊庑,方便进出的人雨雪天气时在这里等候躲避。此时夜深人静,这里自然是没有人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宫门口的人交接时,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廊庑下的阴影飞速地溜走,转瞬就不见了。 顾铮被叫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但傅瑞下一句话就让他清醒了过来,“顾相,有一支军队正在入宫!” 漫说宫中绝不会在夜深人静时随意调遣兵马,就是要调遣兵马,也必然会惊动他们这些宰辅。所以,这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就十分可疑了! “城门处的消息呢?”顾铮立刻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第88章 清君之侧 逼宫这种事,人数贵精不贵多,知情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他们特意从西营调来了亲信兵马,并不让外人插手。反正只要解决了入宫的问题,之后要面对的就是女人和孩子,几十人足矣。 这一行人入宫之后,先将马匹安置在了僻静之处,才一路开启宫门,朝着乾光宫而去。夜里宫中会下钥,但有太皇太后的支持,他们早就已经拿到了钥匙。再加上熟知禁军防守的路线,一路小心避让,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到了乾光门。 而太皇太后早已由诸多内侍簇拥着,等在了这里。 过了乾光门就是内宫,无诏入内便是犯禁。就连大内值守,也是避开各处宫殿,顺着锁了门的甬道巡视。因此太皇太后没有让这些人入内,而是令他们顺着甬道散开,将乾光宫团团围住。 反正她今晚要做的事,最好是不动刀兵。所以这些人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以壮声势,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见都已准备好,太皇太后才沉声命人上前叫开乾光宫的门。 这个时候,乾光宫中自然早已歇了灯烛。然而外面一敲,这门却悄无声息就被打开了。——在这里值夜的同样是内侍,早已在上下串联之中被说动。 宫门打开,太皇太后便带着人直扑贺卿所住的偏殿,显然是早就已经调查清楚。 只是贺卿从来不用内侍,身边的宫娥也是精心挑选,难以收买。因此殿门紧闭,一时竟不能叫开。 走到了这里,太皇太后自然不会有所顾虑,直接命令道,“给哀家把门撞开!” 立刻有几个内侍上前,用身体撞门。 宫殿的大门都是工部营造,木料好,用料足,一时片刻也难以撞开。但这么大的动静,里面的人不可能没有发现。因此很快,里面就亮起了灯火。有宫娥走到门口来询问是怎么回事。 太皇太后往旁边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刘总管便上前一步,扬声道,“太皇太后在此,里面的人还不出来拜见迎驾?” 随之传出的,竟是贺卿的声音。她似乎根本不相信这番说词,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大晚上的,太皇太后想必早已休息了。就是想见太后和陛下,也当遣人来传递消息,怎会罔顾宫中规矩,亲自前来?尔等假传太后娘娘懿旨,在这乾光宫中喧哗,若是惊动了太后娘娘和陛下,谁能担待得起?” 倒是伶牙俐齿!太皇太后只得亲自开口道,“真师莫非连哀家的声音都认不得了?” “原来真是太皇太后娘娘凤驾在此。”贺卿的声音里透着惊讶,“太皇太后夤夜前来乾光宫,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所为何事?” “哀家正是前来清君侧!”太皇太后冷声道。 她本来是想先叫开大门,把人控制住,再细数贺卿种种罪名,但此刻到了这里,才发现贺卿比想象之中更加难缠。而且……她出来得似乎太快了,倒像是早有准备一般。这年头一闪而过,太皇太后不免疑心消息已经被泄露。 但事已至此,收手自然不能,她只能抓紧时间,迅速将事情办好,以免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她上前一步,厉声道,“贺卿,你若知罪,就赶快开门!” “这话又是怎么说?”贺卿仿佛十分疑惑,“怎么就扯到清君侧了?我更不知我有什么罪,竟要太皇太后这么漏夜前来清算。” “你不知?哀家看你清楚得很!”太皇太后道,“但你既然要听,哀家也可着人与你好好分说!” 她说着一摆手,身后一个内侍便手捧明黄圣旨,上前一步,展开宣读。这旨意之中,细数了贺卿的十宗罪名,包括欺君罔上,僭越制度,弄权祸国等,可谓是将她形容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奸贼。 而且,这封圣旨完全按照格式书写,是用小皇帝的口吻写成,言明乃是他不堪忍受贺卿的控制,于是偷偷派人送出,请求太皇太后联络朝臣清君侧,还他自由。 虽然贺卿没有看到圣旨,但猜想上面恐怕还加盖了玉玺。 因为她听出来了,这念圣旨的人,正是黄修。他是入内内侍省都知,代替皇帝执掌玉玺,偷偷伪造这样一封圣旨,并不难。 “太后娘娘原是有备而来。”贺卿道,“不过我怎么不知陛下还下过这样的圣旨?” “既是密诏,你自然不知。”太皇太后冷笑,“陛下虽然被你掌控,身边却也有忠君之人。你若以为自己一手遮天,便是大错特错!哀家奉劝你尽快出来认罪,尚可留些体面。若是待会儿这些人破门而入,便不是这样的下场!” 众人说话时,那几个撞门的内侍并未停止过。虽然大门非常结实,但毕竟只有一条门闩,在这样连续的撞击之下,已经不堪承受,即将断裂。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太皇太后罗织的这些罪名,也太可笑了些。如今秉政的是太后娘娘,若是我做了有害陛下、有害朝廷、有害天下之事,自然有太后娘娘主持公道,陛下又如何会向太皇太后求援?”贺卿在门内道,“天冷风寒,我劝太后娘娘还是尽快回宫休息吧。您年纪大了,再叫风一吹,脑子只怕更糊涂了。” “放肆!”太皇太后气得发抖,“哀家实与你说,今晚此地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必要将你治罪!你若识相,就主动出来认罪,否则休怪哀家不给你这金枝玉叶留个体面!” “那太皇太后就让人破门而入,将贺卿捉拿了吧。”贺卿不甚在意地回道。 “娘娘,似乎有些不妥。”黄修凑近太皇太后身边,低声道。 太皇太后皱眉,“怎么?” “这……护国大长公主殿下似乎早有准备,而且……”黄修往乾光宫正殿那边看了一眼,“按理说这么大的动静,那边早该听见了,怎么半点反应都没有?” 太皇太后闻言,也不由皱眉。虽然她分了一些人过去守在门口,不打算让张太后和小皇帝过来搅合,并不怕那边做什么。但这般毫无动静,却到底令人生疑。 但她来不及多想,那边已经成功将偏殿大门撞开。太皇太后当机立断,摆手道,“进去将祸国乱政之人拿下!” 待一群内侍冲进去之后,她才跟在后面,施施然走入了偏殿之中。 然而一进门,太皇太后便不由愣住。 因为她设想中贺卿被捉住,满身狼狈的模样没有出现。屋檐下摆了两张太师椅,贺卿和张太后正端坐在上面。而贺卿怀中,还抱着本该在正殿里睡着的小皇帝。 提前冲进来的内侍们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全都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捉拿贺卿,他们虽然心里打鼓,但为了自己的前程着想,一咬牙也就干了。但若是对皇帝动手,情况就不一样了。太皇太后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皇帝在对方手中,他们如何敢上前? 再说,能跟着太皇太后过来的,也没有傻子。这会儿见了这场面,早猜到他们已经暴露了,对方早有准备,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此刻,太皇太后走入门内,贺卿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张太后站了起来。这个平日里瞧着半点都不起眼,光芒一直被旁人所遮盖,并不为大多数人所注意的圣母皇太后,此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才让人恍然惊觉她的身份同样不可怠慢。 “母后只怕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张太后看着太皇太后道,“这大晚上的,如此兴师动众,跑来折腾什么清君侧,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笑话?”太皇太后满心悲愤地盯着她,“你知道什么叫笑话,皇室如今已经是个笑话了!” 她一指贺卿,“她是个什么东西?灵帝陛下和先帝在时,这宫中哪有她说话的余地!如今狐假虎威,竟是要坏这传承了几千年的祖宗规矩。狼子野心,不敬之尤,你这蠢货却还继续护着她!难不成真要等她效仿武皇帝登基时,你才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第三个当面怀疑自己要效仿武则天的人了。 贺卿笑了一声,抱着小皇帝站起来,“信口雌黄,随意污蔑,就要定下我的罪名,太皇太后真是好大的威风!若是照你这么说,我也可以说你大晚上的带着这么多人冲击帝王寝宫,是要里通外臣,弑君夺位!” 这最后四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太皇太后都惊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反驳道,“你这是砌词狡辩!事已至此,哀家也只好先将你拿下,再行问罪。” 她说着转头看向跟着自己前来的一干内侍,吩咐道,“来人!太后娘娘和陛下为奸人所惑,还不上前将他们救下?再将这祸国殃民的奸贼与哀家拿下!”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手,犯上作乱!”贺卿抱着小皇帝,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感。 果然内侍闻言,都有些迟疑,不敢轻举妄动。 太皇太后气急,厉声喝道,“别忘了你们今晚是来做什么的!她贺卿在一天,你们这些内侍就休想有好日子过!何况你们既然跟着哀家来了这里,难道还想以为能独善其身不成?速速将人拿下,你等才有一线生机!” 她又转头去瞪站在身边的人,“黄修!” 黄修上前一步,朝贺卿拱了拱手,“对不住了,大长公主殿下。奴婢等也是为了谋一块容身之地。”他抬手往前一挥,做出决定,“动手!” 第89章 谢过殿下 黄修一声令下,内侍们还未上前,就听得外面一阵“乒铃乓啷”的响动声,夹杂着低声惊呼,显然是有人在交手。 太皇太后面色一变,知道贺卿的援军已至,连忙道,“快快动手,抓住奸人,救出陛下,尔等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让他们的人先闯进来,在场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诸位还请三思!”贺卿立刻扬声道,“若是这会儿罢手,你们不过是奉太皇太后前来,即便稍有出格,也只是胁从之罪,若再冥顽不灵,才是再无退路!” 她又看向黄修,“黄都知既已出宫,又何必再来趟这浑水?还是及时醒悟吧,免得误人误己!今日你们若当真听命于太皇太后,我贺卿固然死不足惜,但这冲宫闯殿、惊动圣驾之罪,总要有人承担。你若真想替身后这些人谋个容身之处,就该趁着尚未酿成大错,迷途知返!” 见黄修闻言果然面露犹豫之色,太皇太后不由微微皱眉,旁边的刘总管忙大声道,“黄修,莫要被奸人巧言诓骗。事已至此,难道还指望她网开一面?” 他说着,第一个冲了上去,“都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为何不能?”贺卿立刻道,“我现在就承诺,只要尔等安分守己,绝不追究今日之事!若你们觉得我的承诺无效,陛下和太后娘娘还在这里,他们的承诺总是算数的。” 黄修闻言,伸出手挡在了刘总管面前,“且慢!” “黄修!”刘总管恶狠狠地瞪着他,“别忘了,你家里人还在等着你呢!” 然而此时,外间的打斗声已经渐渐停止。禁军统领率人冲了进来,挡在贺卿等人面前,银盔铁甲,刀锋雪寒,压向院中这群内侍,将他们团团围住,显得气势凛然。而后统领才收刀入鞘,面朝台阶下跪叩首,“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娘娘与殿下降罪。” “统领快快请起,外面情形如何了?”贺卿问。 “回禀殿下,叛军已尽数被捉拿。”禁军统领站起身,行动间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转过身来,刀柄向前一指,问道,“这些内侍是否也要一并拿下?” 众多内侍都跟着颤了颤。他们之所以敢跟着太皇太后前来,是因为知道太皇太后的人会控制住乾光宫,不阻止禁军前来。他们这些内侍对付乾光宫里伺候的宫娥内侍绰绰有余。如今对上正规军,自然气势全无。 “这倒不必。方才我已承诺,只要他们不动手,便网开一面。何况听这位刘总管的意思,还有一部分是被以家人相胁,不得不从。”贺卿说着看向内侍们,“只要此刻肯认罪者,既往不咎。” “奴婢认罪。”黄修第一个跪了下来。 有他领头,内侍们不再犹豫,三三两两跪了下去。就连刘总管,也在数次迟疑之后,慢慢跪下了。 大势已去,太皇太后身体轻轻一晃,虽然立刻站住了,但面色还是白得吓人。 她先盯着刘总管,又看向黄修,片刻后才惨然笑道,“好好好!哀家倒要看看,你们跟着一个要废除内侍的主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就不劳太皇太后操心了,我已经有了打算。”贺卿扬声道,“尔等也曾为大楚尽心尽力,陛下和太后娘娘自然是体恤的。宫中不用内侍,是为人伦至理,也是行善积德,免使后人再受这等苦楚。但陛下与娘娘也替你们准备好了出路。” “如今你们有三条路可选,一是为陛下打理皇庄,试种从异邦传来的各种作物,培育优良种子。二是主持从内侍省拆分出去的各监、局,继续为皇室效力。三则是随水师船队出访异邦,扬我大楚声威。” 贺卿加重语气,“这三条路,尔等可以任选其一,做得好自然有赏。若是能为朝廷立下大功,亦可如常人般加官进爵,荣耀后世!如此,岂不强如在宫中蹉跎年岁?” 她当众说出这三条路,无论是早有打算还是临时想出的对策,都足以说明决心。因此内侍们听闻不必获罪,又有了看得见的前程,莫不是喜形于色、欣然接受。 一时间,叩头谢恩者不绝。 “另外,有家人被控制胁迫的,回头到统领大人处登记,提供信息,禁军也会尽力搜救,令你们一家团圆。”贺卿又补充道。 太皇太后听到这句话,脸色更白。 贺卿分明是要用这种办法,让这些内侍心甘情愿出首,提供各种信息,供他们搜寻宫外与太皇太后联络之人的所在,将之一网打尽。 不过想到那些人的手段,太皇太后心下又稍稍安稳了一些。宫中虽然不顺利,但也许他们在外面已经得手。若能控制住整个京城,政令不出宫中,贺卿也得意不了多久。 然而这念头才刚刚出现在脑子里,便见一位披甲执锐的将军匆匆进了院子。见了贺卿,便立刻跪下道,“启禀殿下,周副统领及其党羽已尽数被擒拿,等候殿下发落。如今宫门已尽在掌控之中。” 太皇太后心头一跳,思绪立刻乱了起来。 但还不等她理出线索,便听见那位副将继续道,“此外,还有一事要禀奏殿下。顾相公察觉宫中有变,便立刻通知了京城护军衙门,动用内阁急令,调遣兵马,在京中搜捕逆贼同党。这些人胆大包天,竟围了不少重臣的宅子,似有裹挟之意。幸而顾相反应及时,属下收到消息时,事态已经得到控制。” 贺卿悚然一惊,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大意了。 她只以为太皇太后与人内外勾结,只会在宫中动手,以最小的代价发动政变,重新夺回权力。却没想到,这些人胆大包天,不但在宫中布置,外面也没有放过。 若是两方都能得手,改天换日亦不在话下。就算一时失误有一方失手,另一方同样握住了最大的筹码,可以从容谋取利益。 幸好顾铮提早察觉,而且同样做出了应对。 两人虽然没有沟通过,却恰好两相配合,完全瓦解了对方的布置,实在是侥天之幸。 但除了她之外的人并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顾铮和贺卿必然早就就此事达成了默契,商量出了今日的对策,一内一外,正好将乱党一网打尽,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退路。 这么一想,看向贺卿的视线,就与方才不同了。 尤其是内侍们,更是暗道侥幸,如果不是黄修当机立断,贺卿又肯网开一面,他们如今会是什么下场? 至于太皇太后,此时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发软.她也是个狠人,知道眼下这种情况,自己的下场不会有多好,当机立断,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娘娘!”见她要软倒在地,本来就距离不远的黄修连忙爬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当了垫子,让太皇太后倒在了她身上。除了他之外,旁边的人欲要扶持,又顾虑贺卿的看法,一时竟无人上前。 至于那位太皇太后信重的刘总管,更是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气得太皇太后暗暗咬牙。 好在贺卿也没有计较的意思,扬声道,“来人,先将太皇太后送回慈寿宫,再去请太医看诊。这几日天气不好,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还是在宫中静养为好。” 太皇太后被送走,内侍们也都被禁军统领给带走问话,贺卿又劝着张太后将小皇帝带回了主殿那边歇息。转瞬间,这本来十分热闹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贺卿和她身边的人,以及她特意留下的黄修。 他们没有在院子里久站,很快转移到了温暖的室内。 贺卿刚一落座,黄修就在她脚边跪了下来,“多谢殿下体恤,给奴婢等一条活路。” 今日他之所以这般表现,其实都是之前跟贺卿商议好的。 原本贺卿是很想看看内侍们能折腾出什么事来的,但涉及到太皇太后,甚至涉及到朝中隐伏的那些势力,她也不敢冒险。所以除了私底下召见禁军统领做了一番安排之外,她还成功说动了黄修,做自己的内应。 黄修一个本来就处在半退休状态的人,之所以掺和进这件事里,一来是被内侍们裹挟着,不得不站出来,为内侍这个团体发声;二来却也是因为家人为外面那些人所执,不得不听命行事。 针对第一条,贺卿也只是让他知道,这世上的路有很多条,他们能走的也不少。 虽然是内侍,但其中很多人多少还保留了一点雄心壮志。只不过之前,他们把这种志气都放在了攀龙附凤上。因为对内侍而言,这是唯一的进身之阶。贺卿乍然断了这条路,他们自然会茫然惶惑。 之前当着众人的面给出的那三条路,就是贺卿跟黄修一起商量出来的。除了不能权倾朝野之外,不管内侍们的诉求是什么,基本上都能满足。 想冒险博一场富贵的可以出海,想要实际权力的留在各监局效命,想要安稳的就去皇庄。 也正是因为贺卿这种安排诚意满满,让黄修放下了心,所以在贺卿承诺会尽力救出他的家人之后,他便应下了成为内应之事。 ——其实也容不得他不应,贺卿既找到了他头上,就说明已经洞察一切。若不同意,他只怕当时就走不出这间屋子。但贺卿毕竟并没有开口胁迫,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得到了黄修的信任。 而此刻,既然外面也已经被控制住了,家人的安危想来可以保证,黄修放下了提着的一颗心,对贺卿的感激是真心实意。 贺卿对现状也很满意,内侍们之前还想联合起来作妖,经此一事,必然会安分许多,也算是给她省事了。因此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问道,“上一回不曾问过,不知这三条路,黄都知愿走哪一条?” “奴婢想出海。”黄修倒是没有犹豫,给出了答案。 “哦?”贺卿对此有些意外,“航海不但辛苦,还危机重重。到了海面上,遇上危险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沉船的事故年年都有,不知多少人埋骨海上。黄都知可想好了?” “奴婢想好了。”黄修道,“说出来不怕殿下笑话,奴婢年轻时,跟在邓公公身边伺候过。当时也有些雄心壮志,想学着邓公公那般,与政事堂的相公们一内一外扶持陛下,保着我大楚江山,开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后来,新帝不是惠帝那样的英明雄主,这太平盛世的梦,便渐渐被淹没在了道经典籍之中。 这些年来,在宫中蝇营狗苟,他都快忘记自己少年时还有这般意气了。但上一回听贺卿给他分析往后能走的路,便如拨去眼前遮挡视线的云雾,让黄修真正看到了更高更远之处。 也让那一点雄心死灰复燃。 内侍要在国内挣个功名富贵,何其难也!倒不如出海冒险,成则光耀门楣,人前显圣,名传后世;即便不成,好歹也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算是不枉此生。 正因为黄修如今什么都不缺,反倒能下定这样的决心。 “好!”贺卿面露赞赏之色,“等水师出航时,朝廷也要遣使随同前往,届时我会任命你为使节,代天巡牧海外。届时,还有更多的任务要交托给你。” 她本来还在忧心,水师里没有自己的人,到时候出了海,不管是要找新作物,还是探寻新大陆,估计都只能跟顾铮合作。 倒不是信不过顾铮,只是自从上次之后,贺卿便越发觉得,在朝中有自己的班底,十分重要。 而今有了黄修,许多事情做起来就容易多了。 “奴婢必定尽心竭力,不辜负殿下所托。”黄修闻言,也振奋答道。 “等京中事了,你安顿好家人,就去南方吧。海上的生活与陆地不同,先跟着水师熟悉一番,将来也好行事。”贺卿道。 黄修也明白,出了海,能依靠的就只有水师。虽然他是使节,但内侍跟文臣武将的关系不提也罢,所以提前打好关系也是重中之重。这同样也是贺卿对他能力的一种测试与考验,若连这都做不好,出海之后只会更糟。因此他立刻点头应了。 “在那之前,先去秦统领那里登记,尽快将家人营救出来。”贺卿又嘱咐了一句,才道,“去吧。” 等人走了,贺卿才闭上眼睛,抬手掐着胀痛不已的眉心。一夜没睡,又一直提着心,如今松懈下来,她其实也疲惫得很。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宫中暂时没问题了,外面的情形却也不能不问。只怕再过一会儿,顾铮就该入宫了。 “殿下可是头疼了?”玉屏见状,低声问道,“奴婢给殿下按按吧。” 她跟在贺卿身边的时间最长久,也十分忠心,如今却渐渐没了存在感。贺卿当道士的时候,她还能充个道童,如今贺卿做了护国大长公主,身边跟着的都是识文断字的女官,她反倒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思来想去,只能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下功夫。 贺卿闻言,睁眼看了看她,点头道,“也好。” 玉屏便扶着她到旁边坐下了,将灌了热水的羊皮袋垫在颈下热敷,自己则顺着额头一路按到顶心。也不知道是按摩还是热敷的效果,贺卿慢慢放松了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虽然那声音很轻,而且玉屏立刻转头示意噤声,但贺卿还是睁开了眼睛,问,“可是有事?” “殿下,顾相求见,已经在乾光门外候着了。”冬青的声音响起。 贺卿连忙坐了起来,“把人请到咨平殿吧。”顾铮只是第一个,等会儿那些反应过来的朝臣,必然都会入宫。等见了这些人,也差不多是早朝的时候了,这一晚注定不能睡。 虽然加了衣裳,但出门被风一吹,贺卿还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顾铮来得显然很匆忙,这样的天气里,他背上的衣裳竟隐隐有汗湿的痕迹,想必之前一直在外面奔波。 见了贺卿,他的视线也有些放肆,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松了一口气,“听闻太皇太后今夜发动宫变,欲以‘清君侧’的罪名捉拿殿下,冲撞圣驾。臣救驾来迟,不胜惶恐。幸而殿下洪福齐天,遇难成祥,此乃天佑殿下,社稷之福。” 之前,他就曾含糊地对贺卿透露过江南之事。贺卿立刻将内外两件事结合在了一起,却不但没有退缩,反倒坚持要引蛇出洞,甚至要以自己为诱饵。 顾铮劝说无效,也知道这样的好机会恐怕只有一次,只能应了。但就算知道贺卿的能力,他还是不免有些担忧。毕竟是身临险境,刀剑无眼,动起手来谁还能面面俱到? “顾相有心了。”贺卿寒暄了一句,“有陛下和太后娘娘在,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为了避免事到临头把人吓住,贺卿提前跟张太后通了气。谁知张太后坚持要搬到偏殿跟她一起住。她都不怕,贺卿又怎么会怕? 顾铮也不愧是顾铮,想来已经从别处得了消息,刚刚担忧贺卿的时候,还不忘给太皇太后扣上一顶“冲撞圣驾”的帽子,此刻闻言不由微微挑眉,“话虽如此,但太皇太后受奸人蛊惑,竟闯入帝王寝宫,欲行犯上之举,实乃太过荒唐,却也不可姑息!奸贼乱臣固然要严惩不贷,太皇太后那里,也该给个交代才是。”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往后自然只在宫中休养。何况我昨夜做梦,梦见皇兄授道经一本,言道只要参悟透彻,便可得到成仙。我如今打理政事无暇分-身,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要给皇嫂参详。”贺卿道。 她不欲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便问道,“外间情形如何了?” “幸得朝廷宵禁严明,夜里直接关闭坊门。想来是怕惊动太多人,对方只占据了皇城附近的两个坊,围了住在其间的重臣宅邸。”顾铮道,“本来还要往外扩张,但护军衙门的人反应快,把人给堵在了坊中。” 也正因此,对方没有机会突围,倒是方便朝廷瓮中捉鳖。只不过绝境之中,对面拼死反抗,军队也死伤了不少人。 好在范围不曾扩大,损失也在预料之中。而且顾铮之前就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之后当机立断,不但一锅端了这些人在京城的几个据点,捉拿了不少主要人物,找到了不少证据,还顺便围了在他的调查之中与此事相关的朝臣的宅子。不过若要进去搜查,还需宫中走个手续,因此暂时按兵不动。 听见他安排得有条不紊,局面已经完全被控制住,贺卿不由松了一口气。 京城毕竟还是朝廷的地盘,只是因为势力太多、错综复杂,这些人在暗处时难以察觉。一旦他们冒出头来,自然瞒不过顾铮的眼睛。 “事急从权,许多事臣只能自己拿主意,手续更不齐全,臣甘愿承担过错。”交代完了正事,顾铮又道。 贺卿闻言也没有多话,直接走到御案后,提笔写就一封允许顾铮针对此事便宜行事的密旨,加盖印章,吹干之后走过来递给顾铮,“如此,不就手续齐全了?” 顾铮微微一愣,先看了贺卿一眼,才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密旨,“臣,谢过殿下。” 其实没有这封旨意,以他立下的功劳,也没人能说什么。但贺卿这样毫不犹豫的态度,却还是令人心下熨帖。要知道外面的事都是顾铮一手安排,他到底做了什么只有自己清楚。但贺卿此举,无疑是给他做了背书。 作者有话要说:6000字,突然的加更~ 第90章 贺卿的狗 两人联手击溃了一场阴谋,但真正的战斗,其实才刚刚开始。 那些抓到了的人怎么处置,空出来的这些位置之后由谁顶上……这些都需要在朝堂博弈之中得出结果。只有从这场变故中攫取到更多的利益,才能算是真正的赢家。 但又不能光想着利益。真要算起来,江南一系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若真的将之连根拔起,恐怕连朝堂都要空掉大半。如此一来,势必会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所以,如何将清算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如何在这个过程中保持平衡,在把人拿下的同时稳住局势,不让朝堂争斗波及到普通百姓的生活,是最大的难题。 因为总有些事情,不由他们掌控。 这天晚上抓住的人,都被贺卿交给了三司会审。他们的嘴虽然紧,但大势已去,又暴露得太多,最终还是透出了不少消息。而这些消息,没有一条不是令人触目惊心的。 都知道江南一系势大,但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却很难有个具体的概念。而现在,众人才终于窥见了其中的面貌。 不断有人被牵扯进来,其中不少都是京官,而且还是位置十分重要的京官,并且不管怎么调查,从表面上看都跟江南没有任何关系。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一张网铺在京城,所以他们才能够如此轻易地找到漏洞,把上千军队送进城来,悍然发动宫变。 如果不是顾铮和贺卿早有准备,说不定已经成功了。 这些人,自然都是要处置的。 随着被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京城的气氛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一开始自然所有人都又是后怕,又是义愤填膺,认为这些人是在自己作死。但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可能就是自己身边的亲友,自然会令众多官员人人自危,担忧下一个就是自己。 ——他们可以保证自己没有问题,但不能保证身边的亲友都是清白的。而按照连坐的规定,亲友坐罪,他们也的确是要受到牵连的。 一时之间,京中风声鹤唳,气氛十分紧张。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三司又从下狱官员口中掏出了新的东西。 顾铮得到消息,立刻就坐不住了,匆匆赶到咨平殿求见。而贺卿听他说完,也十分诧异,“你是说,这件事背后还有怀王的影子?” “事实上,已经可以确定了。”顾铮皱着眉,面色也十分凝重,“从吐口的张逸之家中搜出来的书信和其他证物,基本可以证明并非胡乱攀咬,而是的确有关系。而且……这种联系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这件事虽然很严重,但他既然知道其中的问题,自然不会将不实的消息报上来给贺卿知道。 依顾铮猜测,恐怕怀王才是对方想推出来的人,只不过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贺卿恰好动了内侍,正好给了这些人可乘之机,让他们借助内侍的帮助,跟太皇太后取得了联系。如此一来,发动宫变会更加名正言顺,于是计划自然也就跟着有了改变。 或许,也要感谢他们临时更改了计划。虽然还是策划得十分周密,但毕竟决定得太过仓促,准备不足,也就难免会露出一些痕迹。 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要不要继续查下去。 怀王牵涉进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太皇太后要对付贺卿,说来说去,其实是她们两人的事,御座上的那个人不变,很多问题也就有转圜的余地。但怀王要做的,只会是谋逆篡位。而这种事,不但皇室敏感,就是朝廷也绝不能姑息。 不能姑息,就要彻查。而这种事,一旦彻查下去,往往会形成一股席卷之势,乃至失去控制,最后酿成大案。 而现在的朝堂,未必经得起这样一场地震。 这种似乎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对于想要继续平稳发展的贺卿和顾铮而言,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顾铮道,“事关重大,臣一得了消息便立刻前来禀奏殿下,想来消息还没有传开。这个案子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还请殿下尽快拿个主意。” “顾相的意思呢?”贺卿问。 真正算起来,这才是贺卿第一次直接的参与到这种朝堂博弈之中。 如果她的目的只是权势,那么这将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经此之后,朝中将会遍布她的人手。即使不是她的人,想来也不会胆敢忤逆于她。 听起来挺厉害,可是制造那样的恐怖绝非贺卿所愿,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顾铮抬头看向她,“臣以为,当适可而止。” 贺卿对上他的视线,不由生出几分古怪之感。她总觉得顾铮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她还记得,不久之前,也是在这里,顾铮连她没有隔着屏风见朝臣的事都要管,但是现在,他已经敢直视她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不敬”。但顾铮的动作自然极了,好像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这种古怪的感觉一闪而逝,贺卿也没有追究的意思。 她低头想了想,道,“我听说,如今下面就已经人心惶惶,担忧江南之案会波及到自己。若再牵扯出怀王,恐怕会更糟糕。但若轻轻放过,也不合乎朝廷法度。何况这种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必要严惩不贷,否则皇室如何震慑天下?太后娘娘和陛下那里,我也交代不过去。” “这是自然,但总要讲究方式方法。”顾铮道,“臣的意思是,在宗室内部处置此事,不要扩大影响。” 也就是说,不要追究除了江南一系之外,怀王还有哪些“余党”。或者就算要清算,也不该在此时此刻,需要挪到后面去,不着痕迹地处置。 “也好。”贺卿沉默了一会儿,才转头吩咐身边的邱姑姑,“着人去请德王过来。” 邱姑姑答应着去了,贺卿才转头看向顾铮,“江南那边,顾相可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以朝廷的决定为准。”顾铮道。 “哦?”贺卿有些意外,“此话当真?明人不说暗话,顾相在江南经营许久,才有这般局面,如今难道甘愿拱手让人?” “殿下此言差矣。”顾铮眉一扬,回道,“此乃国事,江南是我大楚国土,自然由朝廷来管。臣虽然去过两次江南,殿下若要问江南局势,臣自问能说得上话,却也不敢就说那是自己的地盘了。既不是我的,又何来拱手让人?” 贺卿眉头舒展,不由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顾先生的。” 顾铮眉梢一动,敏锐地察觉到贺卿在这个时候换了一个称呼。他心下一动,敛容道,“殿下既然信任臣,臣也就多说一句:江南,绝不能是任何人的。” 贺卿先是一怔,继而恍然。以后开了海,南方的战略位置会越来越重要。就像记忆中的那个现代,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有三个都在南方沿海。唯一一个地处北方的,还是因为占了首都的便利。 这么重要的地方,不能也不会成为某个人的私有之地。 贺卿其实并不喜欢所谓的“异论相搅、平衡之道”,但她也知道,在政治上,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妥协,而形成一定平衡,局面才能够真正稳定下来。 所以在江南的问题上,讲究的同样是“制衡”二字。 这么想着,贺卿不由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此事就交由政事堂处理吧。你们拟个条陈上来,只要不出格,我都允了。” “多谢殿下信任。”顾铮道。 贺卿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过了明年,我想就该给陛下开蒙了。虽然不是出阁讲学,但也不可疏忽。这一阵我考察了朝中官员,却实在拿不定主意。不知顾先生可有良师举荐?” 顾铮这才是真的惊讶了。以贺卿的身份,没有争权夺势之心并不让他意外,但愿意让自己接触小皇帝,却很出乎顾铮的预料。 他介绍的人,就算是良师,也脱不开跟他的关系。在教导小皇帝的过程中,势必会对他施加影响。贺卿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却还开了这个口,若不是心胸当真宽广到了什么都不在意的地步,那就是真的非常信任他了。 其实顾铮很早就感觉到了贺卿对他的这种信任。 虽然两人没有交流过,但他却很肯定,贺卿的那些“秘密”只有自己最清楚。有一度贺卿甚至在主动引导他去发现这一点,似乎丝毫也不担心会因此惹来麻烦。 顾铮不知道这种信任来源于何处,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对此欣然受之。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一直关注着贺卿,又一直不太放心她现在处在这个位置上。 就在此时此刻,明明应该思考贺卿询问的这件事,但顾铮的思绪却不由他控制地拐了个弯,并且生出了一股十分强烈的冲动。然而就在他要开口时,外面忽然有人进来通禀,“殿下,德王到了。” 这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安宁与寂静,也打破了顾铮那一点冲动。 他回过神来,听见贺卿道,“如此,此事就请顾先生多多费心吧,若是有好的人选,尽管荐上来。”顿了顿,她又笑道,“其实,若不是顾先生身在政事堂,日理万机,腾不出时间,我倒更希望顾先生来做陛下的老师。不过,等陛下出阁讲学时也不迟。” 启蒙老师,哪怕是皇帝的启蒙老师,也太跌一国宰执的身份了。 …… 听贺卿说了怀王之事,德王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为宗室,他对这种问题更加敏感。如果事情一旦闹大,朝臣固然会受到牵连,但宗室受到的打击只会更大。 局面才刚刚变好一点,在德王的努力下,通过贺卿这个纽带,宗室与皇帝这一系的关系越来越好,眼看正要蒸蒸日上,他自然不会愿意受到这样的打击。 因此,他的紧张与担忧都是真心实意的,“不知道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此事?” “顾先生的意思是,事情若是闹大了,人人自危,并没有好处。我也做如此想。但此事若不处置,则朝廷颜面不存。因此我才想着,把您老人家请过来,商议出个法子。” “多谢殿下信任。”德王擦了一把汗,放松下来,终于能踏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想了想,道,“我前几日听人说了一嘴,先帝的陵寝即将完工。不如就以看护皇陵的名义,把人送到那边去。” 皇陵,特别是子孙还坐在皇位上的帝王的陵寝,那必然是重兵把守,日夜防护。莫说是挖掘偷盗,就是上面少了一块黄泥,长了几株杂草,那也是值得紧张一番的。这样守卫严密的地方,用来打发不方便直接处死的罪人,再合适不过。而且说出去名声也好听,旁人也绝不会随意打听。 贺卿点头,“还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那就这样吧。” “宗室这边,我也会再多敲打敲打。”德王又主动揽了一件差事。怀王所做的事,外面的人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这些人,最好都心里有数,并引以为戒。 杀鸡儆猴,宗室就是那一群猴儿,若是他们懵然不知,这处置还有什么效果? 贺卿之所以看重德王,就是因为这个人太知情识趣,凡事都想到头里,由不得她不喜欢。但喜欢过后,心下却又免不了要警惕。好话谁都喜欢,省事的人谁都愿意亲近,但越是如此,就越要保持清醒。否则很有可能不知不觉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在贺卿跟德王说话时,顾铮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 这让他有些不解,贺卿要跟德王说的这些事,并不需要他在旁边做见证。但是贺卿没让他走,他也就只能继续坐着。 直到这两人交流完毕,他才看到贺卿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换了一脸严肃沉静的表情,站起身道,“怀王的事,就到此为止。二位请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出了咨平殿,一行人顺着甬道一路向西,穿行了好几道宫门。眼看距离皇城的中轴线越来越远,都快走到皇城西门了,顾铮也对他们要去的地方有了猜测。 果然,过了敛禧门,他们就转道往北,没一会儿就远远看见了慈寿宫的大门。 这是顾铮第一次来到慈寿宫,但他可以肯定,之前这里绝不是这样。——披甲执锐的禁军将整个慈寿宫围得水泄不通,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查验。 很显然,贺卿之前说太皇太后只能在宫里清修静养的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有宫娥在前面开路,他们并没有受到阻碍。慈寿宫大门敞开,三人顺利进入。但见这里并不冷清,院中花团锦簇,宫娥往来,倒比别处更热闹一些。不过因为有客来,宫娥们远远地就避到屋里去了,也看不甚分明。 顾铮忍不住看了贺卿一眼。虽然这显得很虚伪,但除了不能出门之外,太皇太后的生活水平显然依旧保持着与她的身份想符合的水平。 三人一路来到了太皇太后日常起居的后殿。 不知道是不是该发泄的都已经发泄过了,此刻靠在窗前发呆的太皇太后本人,显得过分安静。有宫娥走到她身边,低声通禀,她才转过头来。 看到顾铮,她瞳孔微微一缩,面上便生出了几分羞恼愤恨之色,但旋即她的视线扫到了顾铮和德王,脸上的表情就微微一滞,变成了呆板。 “你来做什么?”最后,她还是对着贺卿道。 “只是有件事,觉得最好还是让你知情。”贺卿没有在意她的态度,侧头看了顾铮一眼,“就请顾相对太皇太后说明一下情况吧,德王也可以作证。” 这人可真是……顾铮有点想笑,但面上却摆出冷肃的表情,朝着太皇太后拱手,然后将怀王之事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面上本就是伪装出的不屑之色渐渐褪去,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她相信贺卿特意送来的消息不会是伪装,何况还有顾铮和德王作证。所以说,她只不过是哪些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从头到尾,根本没想过什么帮助她恢复往日荣光,只是想借她的手行事。 他们不但要将贺卿从那个位置拖下来,连小皇帝也不会放过! 意识到自己是被人耍了,但太皇太后却并不甘心承认错误,尤其是当着贺卿的面,所以在顾铮说完之后,她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贺卿,“太皇太后往后就在这里好生静养吧,外面的事,就不牢你操心了。” 太皇太后的脸色很难看,但很显然,这一场变故,让她对贺卿生出了几分畏惧,即使心怀不满,也不敢对她发泄。于是她的视线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顾铮,眼中的恶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顾铮暗道不妙,正准备提醒贺卿该离开了,就听见太皇太后开了口,“曾经那么清高的顾参政,如今也成了她贺卿的一条狗?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她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为何你当初总要跟我对着干?” 听到第一个问题,顾铮本来满心不悦,正要反驳,但等她后面的话说完,顾铮倒觉得也不用那么计较了。 “太皇太后问出这样的问题,可见您还是不懂。”他仍旧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姿态,语调轻缓悠然,“不说您和大长公主殿下的不同之处不可胜数,就说她能给我的,太皇太后永远都给不了。” 贺卿脸上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直接转身出门了。德王见状,也跟在她身后溜走。 没有了旁观者,太皇太后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表情,“她有什么是我给不了的?”她瞪着顾铮,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二人,“还是她年轻貌美,你动了不该有的……” “住口!”顾铮脸色铁青,“太皇太后可以辱我,但殿下乃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还请太皇太后慎言!” “怎么,叫我说中了你的心思?”太皇太后不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在屡次角力之中都输给贺卿,她的心态到底失衡了。 现在,她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后,而是一个普通的,心怀嫉妒与憎恨的普通女子。唯一能让她觉得畅快的,也就是这样恶意猜测了。 但即使做出了这种判断,顾铮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高洁的鲜花固然不必低头俯视污泥,但污泥若是强行沾了上来,到底玷污了她。 “殿下心胸宽广,能够给予我绝对的信任。”他突然转回了太皇太后之前的问题上,“但是您做不到。不要否认,何不平是怎么起来的,娘娘比谁都清楚。” “但这不是你的问题。算计、制衡,或许没个上位者都是如此。您最大的错误,是明知道江南是怎么回事,却还是跟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就只为了自己的位置能坐得安稳!甚至到了现在,还要跟那些人勾连在一起,却又根本没有能力驾驭他们,只能称为对方的棋子!” “您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楚,为了江山社稷,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但殿下不一样,她虽然一句都没有说过,我却知她心怀天下万民。”顾铮轻轻振了振衣袖,“所以我可以做她贺卿的狗,却做不了您的。” 说出这句话时,他忍不住想,幸亏贺卿已经先走了,否则若是当着她的面,这话恐怕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太皇太后实际上并不知道这一次跟自己联系的人居然也是从江南来的,被这个信息惊住,一时竟没有反驳顾铮的话。 顾铮见状,便也拱了拱手,告辞了。 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转回头去,看着愣愣地坐在那里的太皇太后,补了一句,“殿下这样光风霁月、心怀磊落的女子,自然值得世间所有好男儿倾慕,不必大惊小怪。但殿下的心装着天下,又岂会囿于儿女私情?以此揣测她,实在可笑。” 转过来看向站在庭院中的贺卿时,顾铮心里却不由生出了几分涩然。 第91章 广而告之 虽说是因为其他事被召见,但德王进宫一趟,自然要趁机向贺卿汇报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 顾铮本该离开,却不知为何又留了下来。 反正贺卿也没说不能旁听。 恰恰相反,见他也跟了过来,贺卿只微微一怔,便笑道,“正好顾先生也在,就先请德王给他介绍一下你们商会的情况吧。海贸是将来的大势,若有机会,商会也可以跟着插一手。你们在江南没有根基,若顾先生能帮忙,就再好不过。” 既然是要进入大航海时代,贺卿的目的自然是要拉动整个大楚的经济和市场发展,又岂能让江南专美于前? 顾铮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颔首道,“殿下此言甚是。也不单是京城的商家,想来若是有机会,其他各地的商人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个人的力量虽然有限,但若以商会的形式加入其中,倒是个不错的法子。而且各地都有自己的特产,也可以丰富海贸商品,好叫外面的人知晓,我天-朝地大物博、出产丰富、各地不同,并不独是丝绸瓷器。” 德王不料竟有这样的好事,面上的喜色几乎遮掩不住,“多谢殿下,多谢顾相。如此,我就先替天下商户多谢二位了。若当真有这样的机会,我都想跟船出海见见外头的世面了。” “德王年纪大了,还是以惜福养身为主吧。京中的事也少不得你主持,海上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岂不就把这边抛下了?”贺卿道,“不过,若宗室里有年轻人想出去闯荡一番,倒也不必拘着。” “殿下!”顾铮出声打断她的话,眉头微微蹙起。 贺卿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为了最大限度地管制宗室,朝廷有“无诏不得出京”的规矩。至于各地藩王,则是无诏不得离开藩地,平日里还要接受当地官府的监视。 贺卿这一句随口的话,却是彻底打破了这种规矩。 虽说她并不觉得宗室离开了京城,就真的会有机会搞事情。但此事牵扯太大,就算真的要动,也该徐徐图之。 德王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只当没听见贺卿的后半句话,含笑道,“多谢殿□□恤,老臣的确是年纪大了,懒怠动弹。听闻朝廷欲派遣使臣出海,却不知这人选是否定下了?” 没名没分,宗室子弟自然不好出京。跟着商队走不合适,但若是以使臣的身份代表皇室出海,想来就不会有问题了。 比起文官和内侍,自然是宗室更能代表大楚。而皇室虽然防备宗室,但在这种涉及到“礼”的事情上,倒一贯都有用宗室的习惯。所以德王这个提议,丝毫都不显突兀。 贺卿不由点头,掩饰般地对顾铮道,“那就让下面的人商议一番,拟个名单吧,然后朝上再议一议。” 顾铮一脸平静地应了,垂下的眼中却闪过一点细微的笑意。贺卿实在太能干了,所以时常会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很难靠近。像这种小小的失误,却反倒显得她更鲜活真实。 不过这种看热闹的心态好像有些不厚道。顾铮主动站起身道,“臣还有政事未处理,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请容臣先行告退。” 他一走,面对德王,贺卿就自在多了,主动询问起皇家科学院那边的进展。 德王立刻变了一张脸,满面苦色地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京中工匠虽多,但其中懂得科学的却没几个。叫他们弄明白那些什么原理,照葫芦画瓢地做东西还好,要他们教导别人,他们却只会教学徒。” 毕竟是皇亲贵胄,又不是真的要去做匠人。所以他们虽然也学手艺,但德王既然知道贺卿开着两家报社,自然也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培养出再多的工匠,也毫无意义,她真正需要的,是那种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穷究科学至理的人才。当然,在追求科学的道路上顺便发明一些东西,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是这种内容,根本没人能教。 “倒是我疏忽了。”贺卿闻言也忍不住以手加额。最近或许是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千头万绪,总有兼顾不上的地方。 德王连忙道,“这与殿下有什么关系?只是这样的人才,老臣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因想着能在报纸上刊登文章的,必然都是其中翘楚。因此想问问报社这边是否方便透露作者的地址,老臣必亲自备厚礼登门延请。” 贺卿心下一动,微笑道,“登门延请固然不错,但若是能叫他们趋之若鹜,岂不更好?” “殿下可是有了主意?” “我想在报纸上刊登皇家科学院招聘讲师的消息,德王以为如何?只要待遇好,又是给宗室子弟讲课,想来不愁没人报名。”贺卿道。 虽说这个时代,读书人考取功名之后,就可以每月从朝廷领取米粮,由朝廷供养。但在做官之前,那一点补贴也就只能维持基本生活而已。而想要继续深造,谋取更高的功名,购买书本和笔墨纸砚,参加文会诗会,跟同窗聚会论道……哪一样不用钱? 更有一些读书人,为了能够增加应考时的把握,索性长居京中,拜师修行,与同年交游,那就更是靡费无数了。除非家有恒产,否则总要为生计奔波。 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因此许多贱业读书人都不愿意操持,维持生计最好的办法,除了出售自己的字画、为人抄书写信之外,也就只有去教书了。 但在私塾或书院任教,学生多,不免会耽误工夫。更多人选择在富贵人家坐馆,教导一两个子弟,自己也有时间读书。而且东主若是大方,一来家中藏书尽可借看,二来若有缘法,将来或许能得对方举荐资助,扶摇而上。 皇家科学院的学生虽然不少,但条件却比普通书院要好得多。 ——这个时代,许多孤本珍本书籍,唯有皇家收藏。除了翰林学士、校书郎一类的清贵官职,也就只有皇室宗亲可以借看了。 最重要的是,能看这两份报纸的人,都是对科学很感兴趣的。皇家科学院以后会主管这方面的东西,近距离了解的机会弥足珍贵。更不提人人都知道皇家科学院是由贺卿提议创办,身为院长的德王又与她关系良好,近水楼台,说不定就有机会接触到这位代理国政的大长公主。 再加上优厚的俸禄,想来不会有人拒绝。 而对贺卿自己来说,几年之内,显然都不能将科学列入科举考试科目之中。这样一来,学成这些东西无法“货与帝王家”,将会极大地爱好者们的信心。若是能用这种方式先把人招揽进皇家科学院,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而且也可以为民间后继爱好者指明方向,让他们知道这是一条通天坦途。 倒是德王对此有些迟疑,“好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在报纸上刊登这种无关的消息,不要紧么?” 贺卿微微一怔,而后才意识到此时还没有“广告”的概念。《自然》和《科学》两份报纸,还不像其他小报那样内容驳杂,而是一直维持着高水准高位格,读者也几乎都是读书人,这才能在发行量不算大的情况下保持影响力。在上面混入其他内容,便显得不那么合宜了。 虽然贺卿觉得这不算是无关消息,但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去降低报纸的品质。想了想,就改口道,“那就在报纸中另附一张招聘的单子。” 没错,也就是后世的传单。不过自然不能让人站在街上发,随报纸寄送可以更准确地定位目标群体,更类似于后世房地产行业喜欢夹在报纸里的邮政DM单页。 这样一来,广告独立于报纸之外,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附赠的东西。可以在不影响报纸品质的情况下让目标群体看到广告。 而德王不愧是个生意人,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这其中所蕴涵的商机,“殿下的意思是随报纸附赠?如此一来,若有一份报纸,世家命妇们都喜欢看,人手一份,而我则将印有银楼衣坊脂粉店内容的单子夹在报纸之中,岂不能让所有人都知晓我的店铺?” 就算十个看到的人里只有一个起了好奇心,十个起了好奇心的人里只有一个会进店去看看,或是派遣家仆前往,那一百人中就会有一个客人了。比之口口相传,不遑多让。 而以德王对京城百姓的了解,这东西刚出现的时候,因着新鲜,十个人里只怕十个都忍不住会好奇,想去看看。 “的确如此,所以这东西有个名目,叫做广告。”贺卿点头道。 “广而告之,妙!”德王一拍巴掌,殷殷看向贺卿,“殿下是否能允许老臣借用这……广告?这种新鲜事物,只有刚开始出来的时候引人瞩目,等见得多了,也就没人在意了。” 而他提前一步,只要财力允许,大可以花钱将京中大小报纸的独家页面买下来,只许他们夹带自己的广告。如此一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自家将可独占鳌头。 当然,一枝独秀未必是好事,但却可以分润给与自己关系好的店铺,以此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并不知道德王已经无师自通地摸到了广告的精髓,贺卿点头道,“自然可以。” 广告能吸引消费者,也是能活跃市场,让商业兴旺的手段之一,她自然不会拒绝。随着商业发展,总会有人想到这些,现在不过是略微提前罢了。 德王得了允许,立刻喜滋滋地告辞,准备此事去了。 而贺卿的思绪被他引着,不免有发散了一会儿。不过,想要市场兴盛,首先要有足够多的商品。产能跟不上,所谓的繁荣也就只是一句空话。而现在,一切都还在手工业时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可谓是任重道远。 贺卿的思路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了青城郡王贺端。 很早之前,她就提示过贺端,可以将计时的时钟缩小,制作成怀表、手表。后来从西北回来,更是让她坚定了发展机械制造的决心。在没有电力的时代,机械自动化是唯一的曙光。 不过到目前为止,贺端没有来找过她,可见应该还没有研究出什么成果。这有些出乎贺卿的预料,毕竟贺端在这方面有一种常人难以奇迹的敏锐和灵气,脑子转得特别快,不应该拖延这么久。 贺卿本来打算让人召贺端入宫,但人都已经叫进来了,她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出了成果,贺端自然会送来。而没有成果,把人召来也没有意义。倒不如自己过去看看,实地考察一下,至少能知道他卡在了什么地方。 再说,贺卿想了想,回京之后,她没出过几次宫,就算出去也是去报社,抽空放松一番无可厚非。 现在她出城已经不受限制,而且贺端那里她还没去过,亲自去看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就做,贺卿立刻叫人备车出城。 邱姑姑站在她身边,闻言动了动唇,似乎想劝,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这位主子,跟她在宫中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行事更是每每出人预料。就算开口劝阻,也不会有用。 贺卿换了一身衣裳,正要出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身吩咐邱姑姑,“你去一趟乾光宫,问问太后娘娘,就说我要出宫,问问她能不能带陛下同去。”顿了顿,又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说。”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中了虚弱buff…… 第92章 数学是火 皇太后当然不同意。 一国之主,万金之躯,怎么能随意离开禁宫? 虽然张太后不至于有被害妄想症,天天想着总有刁民要害她和皇帝,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显然将小皇帝的安危看得十分重要,所以一向对贺卿各种决策都十分宽容的她,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了少见的固执。 之前能带小皇帝去西北亲征,就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但那是因为时局如此,为了求存不得不做。何况虽说是御驾亲征,但在外奔波的其实一直都是贺卿,她和小皇帝到了肃州之后便入住行在,军队日夜守护,没有任何危险。 贺卿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坚持,努力摆事实讲道理,“多见识一下宫外的世界,对陛下没有坏处。娘娘既然希望陛下能成为英明君主,为何又要在此事上阻拦?这里是京城,去的是郡王家,我也会带上护卫,能有什么危险?” “就算要见识民间疾苦,也可等陛下年纪大些。他才多大的人,就是看了也不懂。”张太后坚持。 贺卿本来还想说张太后也可以一起去,话到嘴边突然顿住。 她自己不大在乎女子的名誉,一来身份上已经是出家人,二来更出格的事都做过了,这等微末小节,根本无须在意。但是张太后却不一样,她要母仪天下,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瑕疵和污点。像擅自出宫这种事,固然不会有大问题,却容易引人非议。 “也罢。”她沉默了片刻,道,“那就依娘娘的意思。” “等等!”她放弃了,张太后反而反悔了,“也不是我不许,只是哀家是当娘的,难免放心不下。若殿下真的认为有必要,那就带他去吧。哀家这就让人把陛下抱来。” 贺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眼圈儿竟然都红了。想来是被她之前的态度吓着,以为她会因被拒绝而生气,这才妥协。 这般作态,倒是弄得贺卿又好气又好笑。她想了想,道,“娘娘所言也不错。但潜移默化这种事,一次两次是没什么用处的。要让陛下了解民间生活,就只能多听多看。娘娘现在或许不相信,也想不到,可是这个世界正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化,每天都有不同之处。我希望陛下能亲眼看着这些改变发生。这样,将来他才会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这个国家最好的。” “哀家知道。”张太后道,“英明君主,也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做的。” 皇帝每日里辛苦批阅奏折,为的也不过是了解天下大势。可奏折都是臣子们递上来的,好坏都由着他们自己说,谁能保证下面的官员人人尽忠职守,没有半点遮掩和私心?而不能了解到真正的局势,再圣明的君主,被蒙蔽了视听,也就无法做出真正正确的决策。 说实话,虽然还是不放心,但贺卿肯带小皇帝出门,却比总是拘束着,不许他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要强。 虽然张太后经常觉得,贺卿对皇帝这个身份没有任何敬畏,也不似那些大儒一般处处要求完美,但真要细究起来,她还是更相信贺卿。 所以这一番话说完,她心里那点不情愿,倒是消退了许多。 等小皇帝被抱过来,张太后牵着他的手,亲自把人交托给贺卿,“往后真师若想带陛下出门,不拘要去哪里,不必再来问我。你做决定便是。”又摸着小皇帝的脑袋道。“真师愿意带你出宫去,别只顾着玩耍,多听真师的话。” “母后不去吗?”小皇帝眨巴着大眼睛,不舍地看着她。 张太后摇头,松开了手,对贺卿道,“去吧。” 贺卿抽了抽嘴角,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场面弄得这么伤感。她不过带着小皇帝出门一趟,天不黑就回来的。 不过,对于张太后而言是不一样的吧?虽然小皇帝还没开始上学,但她的心态应该跟后世那些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差不多。这意味着孩子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了一步,从此以后不会完全待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而是会接触更多自己多不知道的事物。 这种心情贺卿虽然不能体会,但可以理解。 因为是轻车简行,所以他们没有走正门。马车出了宫城,沿着街道往前走了不久,就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声,叫卖声。原本还因为太后没有一起出宫而不高兴的小皇帝很快就面露好奇,伸手去掀旁边的车帘。 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太雅,所以只掀开了一小条缝隙,往外看一眼立刻放下,然后转头偷偷看向贺卿,似乎想看看她对这种做法是什么态度。 “想看就掀开来看吧。”贺卿道。 小皇帝眼中的光亮一闪而逝,他兴奋地点点头,再次凑到车窗旁,撩起帘子往外看去。 西北之行时他才不到两岁,虽然已经开始记事,但能记住的十分有限,到现在已经只记得似乎一直在走的马车,以及护持在马车周围的军队,还有会讲故事的大将军,别的印象都淡薄了。 只知道乘马车出门能看到许多跟宫中不一样的东西。 而这让他兴奋。 宫里人很多,但是跟街市上一比,就算不得什么了。虽然有同样乔装的护卫在前面开路,分开人群,确保马车不会被堵住,所以大部分人都避让到了旁边的巷子里,但对小皇帝来说,还是足够的新奇热闹。尤其是街道两侧的店铺和小摊,以及其中色彩鲜艳、琳琅满目的商品,更是看得他目不转睛。 好几次他转过头来看着贺卿,想必是看到了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但是又不敢开口说想要。等再转回去的时候,那东西已经飞快从车窗外掠过,看不见了。这个时候,他会抿着唇,有一点点不高兴。但很快,看到新的东西,便又眯起眼睛笑起来,忘了之前的不快。 到后来,他已经明白这些东西不会到自己手里,索性连头都不回了,只盯着外面看得专注。 贺卿在心里暗暗点头,张太后把这孩子教得很好,就是有点怯。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大部分少出门的孩子都有这样的毛病。而且知道畏惧,总比盲目自大要好。 京城虽然大,马车走得却也不慢,不久之后,就远离了最繁华热闹的那一段街道。但市井的气息却浓烈起来,时不时还能看到小孩子在巷子里奔跑追逐、玩耍打闹。 小皇帝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歆羡之色。 虽然他的玩具很多,在宫里也算得上有求必应,但……也许应该给他添几个同龄的小伙伴? 一路上贺卿都在琢磨这件事,而小皇帝一双眼睛目不暇接,同样没有休息过。城里的景色看完了,还能看到城外的山光水色,田园景象。早春的野外一片欣欣向荣之色,与御花园相比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色。 一开始他还有些拘束,后来也许是太兴奋了,话也多了起来,不断地惊呼,并且要求贺卿回应他的种种感叹。 贺卿思路频频受到打扰,不得不暂且将诸多念头搁置到一边,凑过去跟着看向外面,给他讲解起来。可惜的是,她自己也好,留给她一份记忆的穿越女也吧,都没有在乡村生活过,许多东西都说不上来。 好在青城郡王家的庄子已经到了。 贺卿来得突然,但因为已经有人先行一步前来报信,所以虽然看起来准备得还是十分仓促,但他们到时,贺端还是亲自领着人迎了出来。 也就是贺端了,看到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子,竟然什么都没想,扫了一眼就放下了。听贺卿说是来看他最近的进展,就直接把人往屋里让。 贺卿这才第一次走进他的作坊里。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用,但这里地方很大,工具也齐全,只是十分杂乱。 不过贺卿和皇帝都不在意这一点。 贺卿是早知道搞工程的人多少都有点这种毛病,自己不愿意收拾环境也就罢了,也不让别人收拾。一来这里看似杂乱,但什么东西在哪里他自己心里有数,能够找到,不影响使用。二来环境太整洁,反而容易影响灵感,这样乱糟糟的更合适。 至于小皇帝,他自己有个专门存放玩具的屋子,所以进了这里,见许多东西都是自己没见过的,已经目光闪闪,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这反应让贺卿心里不由拉响警报。 皇帝在处理政事之余发展一点兴趣爱好调剂身心,很正常也很有必要,而且贺卿觉得他多了解一下这些东西没有坏处,但是如果像历史上的某些帝王那样不务正业,把兴趣爱好当成了毕生追求,那就比较悲剧了。 要把这部分列入教学重点之中。 思量间,贺端已经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拿了过来,“殿下请看,这就是按照您之前的要求做的。” 他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贺卿接在手里一看,嘴角不由抽了抽。这应该是一块表,但个头却跟闹钟差不多,还不是袖珍型的,两只手才能捧得过来。 “这是不是太大了?”她忍不住问。 “是,但目前只能做到这么小。”贺端也很无奈,他之所以没有将这东西送去给贺卿看,也是觉得还不符合要求。这让贺端十分惭愧,他皱着眉头道,“臣心里倒是有些想法,只是现今的工具,根本做不出来。这段日子,臣一直在埋头改进,却始终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先说说你的想法。”贺卿道。她猜到贺端应该是被卡住了,却不知道他是被卡在了哪里,也不免有几分好奇。 贺端便向她解释了一番制作的思路以及原理。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将给贺卿看过的成品拆了一遍。其中大部分内容,贺卿其实都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却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是齿轮的问题。 贺卿不知道齿轮的发展历史,但看贺端已经在使用,想来早就已经出现了。但现今的齿轮,精度低,个头大,完全无法满足贺卿所提出的要求。而要将之改进……贺卿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应该需要数学方面的知识。 但她继承的那份记忆,原主人已经上了大学,正处在一个放飞自我,知识储备飞速倒退的时间段。更不要说她本来就是个学渣,数学尤其惨不忍睹,基本只能维持在四则混合运算不会算错、能解一元一次方程的水平,其他的都是浮云。 所以,到底该怎么解决齿轮的问题,贺卿也是一脸茫然。 护国大长公主殿下心情沉重,对于大楚各方面发展的困难,总算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很多事不是不想做,只是现有的条件达不到,想也白想。她想了想,严肃地对贺端道,“问题有些复杂,恐怕要找几个精通算学帮手。” 一边说,一边琢磨着报社那边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不同于以往,各人有了什么研究进展,也只是在同好之间传递。现在大家都习惯给报社投稿。而在贺卿的交代下,贺成君一直有意识地搜集这些人的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现在就用上了。 现在连具体的分科都没有,各个科目更是还处在雏形阶段,所以贺端显然对科目之间的互通并不十分了解,闻言有些茫然,“算学?” 贺卿点头道,“正是。” 后世网络上流行过一句话:数学是火,点亮物理的灯;物理是灯,照亮化学的路;化学是路,通向生物的坑;生物是坑,埋葬理科生。 虽说有调侃的意味,但各个科目之间的关系,大抵便是如此。所以有些科学家能同时拿几个领域的诺贝尔奖。到了新世纪,诺贝尔化学奖更常常被颁发给生物学方面的研究成果。 “若能事先模拟一番,计算出切削齿轮的各种数据,自然能够制造出更精细的零件。只不过,这么高深的算学知识,只怕没有几人懂得。”贺卿说到后面,不由微微蹙眉。 贺端拍掌道,“臣知晓一人,算学极为精通。前两年他还编写过一本《算学启蒙》,名声不小。只是这两年倒是没有听闻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让人去打听。”贺卿立刻精神一震,提高声音道。 怕的是没人,只要确定有这么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朝廷找不到?何况这应该还是个颇有名声的文士。 “他叫朱世杰。”贺端道,“我看过他的书,颇为倾慕,可惜缘悭一面。若殿下能寻到此人,端亦可一偿所愿了。” 贺卿当即决定一定要把这人给找出来。她刚刚才想起来,除了齿轮之外,螺丝也好,弹簧也好,都非常需要数学知识。而想要发展机械工业,需要计算的东西也会越来越多。 这样一个人才,自然要先招揽过来,为己所用。 正事说完之后,贺卿还带着小皇帝在庄子上逗留了一段时间,让贺端带着他做了一个简单的东西,并且答应他可以带回宫送给皇太后,让小皇帝兴奋得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 反正只是找人,贺卿也没必要偷偷去办。同样身为文人,朝中官员们找起人来会比她方便许多。所以第二日早朝之后,在咨平殿议政时,贺卿便提起了此事,“我听说有个叫朱世杰的读书人,精通算学,还撰写过相关著述,不知诸卿是否听闻过?” 贺端都听过名字的人,贺卿本以为必然是个有才名的人,朝臣们想来都听说过。 谁知众人听了她的问题,面色却变得古怪起来。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每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顾铮。 第93章 水师之议 “怎么,此人与顾先生有关?”贺卿将视线转到他身上。 顾铮以手握拳,抵在唇上轻轻咳了咳,“不敢欺瞒陛下,这朱世杰,正是臣的化名。” “……”贺卿忽然想起来,上一回顾铮写那个《救江山》的院本,用的就是“不笑书生”的笔名。此外,他早期在《科学》和《自然》两份报纸上发表文章时,也用过四五个笔名。 当时贺卿不觉得奇怪,只以为他是为了营造虚假繁荣,引导更多人来投稿。现在想想,其实是他本人就有批马甲的癖好吧? 顾铮其实很冤。 在贺卿出现之前,他本人就已经对格物致知、自然天理之类很有兴趣了,也曾下功夫钻研过。可惜这些东西,并不为主流所喜,往往斥之为不务正业。可是他那时候还有几分傲气,对自己的研究成果信心满满,总想拿出去给人看看。不能用顾铮这个名字,自然免不了化名。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算学虽然也为主流所认可,但同样被视为杂科末流,并不受重视。而顾铮写这本书,本身也是为了系统地总结一下自身所学,并不是为了扬名,因而同样用了化名。毕竟他当时已经在朝为官,而且名重天下。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其实也不少,至少政事堂里这一般老狐狸人人都知情。 他怎么会想到,贺卿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这么把这马甲给揭了呢? 短暂的惊讶过后,贺卿也接受了这个设定,然后便不免为难起来。她本来以为,这是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无论是以朝廷的名义还是自己私人的名义招揽他,让他去做贺端的助手,都应该不是难事。 但既然是顾铮,这打算自然就落空了。 身为政事堂的宰执,顾铮日理万机,忙碌的都是国家大事。虽然研发工作也很重要,但实在难以与之相比。毕竟天下安定乃是一切发展的前提。 见贺卿陷入沉默,顾铮只得再问,“不知殿下寻……朱世杰,有何事?” “皇家科学院正需要这样的人才,我本是从青城郡王那里听说了这个名字,爱才心切,想将之招揽过来,谁知竟闹了这么大的乌龙。”贺卿想了想,这样回答,又问,“不知诸卿是否还有其他的人才可以举荐?皇家科学院求贤若渴,待遇丰厚,到了这里也可以潜心研究,不会亏待了他们。” 众人也不觉得意外,因为德王这段时间的动作他们都看在眼里。对宗室而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德王自然也卯足了劲儿,求到贺卿头上并不奇怪。 贺卿既然问了,他们便也纷纷举荐了几人。人的精力有限,像顾铮这样的全才少之又少。所以那些在杂科上有造诣的士子,大多在经义策论上略薄弱一些,想要从进士出身十分困难,如今有另一条路,自然是好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众人很快将之抛在脑后,开始商议正事。 眼下朝中最紧要的事,一来是春耕,二来便是江南那边出海的事。春耕的事简单,都有旧例在,一切照旧便是。倒是另一件事颇有争议。 天气暖和起来,海上的风向变化,便可以着手准备出海事宜了。江南那边递了折子上来,询问今年出海之事究竟如何安排。如今海上航行靠的都是风帆动力,因此受天气限制比较大。视距离远近而定,一年也不过能往来那么一两回。 而在顾铮整顿过后,挑明了这件事,江南那些大商户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偷偷下海,自然只能跟着朝廷走。 若是朝廷今年不出海,他们也就只能跟着歇了。这样一来,自然就要损失大笔收益。再说,那些异邦的船只不远万里前来,交易的主要对象就是大楚商人,若是贸然中断,或许会有别的变故。 因此过了年那边就上过几道奏折,催促朝廷。而在顾铮的主持下,朝廷分别在几个沿海城市设立了海关衙门,由江南市舶司总管。以后出海将只能从这里走,另外也要向朝廷缴纳一定比例的赋税。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这份奏折,就是市舶司送上来的。新的水师才成立了没几个月,目前连船只都还没有配备,新招收的士兵们也没有出海的经验。所以市舶司提议,是否今年仍然照旧,让商户们自己开船出海,等明年水师这边上了轨道,再到海面上巡航,护卫商船。 对于这件事,朝中也是两种说法。 一部分人赞同市舶司的提议,认为事缓则圆,没有必要这么仓促地让水师出航,免得出现意外。毕竟海面上出没的,除了商船之外,还有真正的海盗、倭寇。不是他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果正面对上,大楚的水师未必能赢。到时候反而损伤朝廷颜面,不如徐徐图之。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既然要开海,大楚的水师就必然要对海面有掌控力。商船都能走,水师为什么不能走?既然早晚都要出海,倒不如提前去适应一下。再多的训练都没有意义,只有实战才能提升水师的战斗力。真遇上了海盗,在战场上淘汰掉不适合的那部分,留下的就是有经验的老兵了。 双方各有道理,争执不下,最后只能交给贺卿来决断。 “顾先生对江南最为熟悉,刚才也一直没有发话,是否对此事另有看法?”贺卿询问道。 顾铮道,“臣以为,这恐怕是江南世家大族对朝廷的又一次试探。” 有没有水师随行,对商户而言,差别是很大的。 要知道,以前他们就是以海盗的名义在海面上横行,实力毋庸置疑。甚至很有可能,他们除了行商之外,也真的兼做海盗的买卖,打劫其他商船,谋取更多利益。所以,他们不但不需要水师护航,甚至还会觉得水师是累赘。毕竟胆子再大,也不好当着朝廷军队的面打劫。 开海已是大势所趋,在大楚官方的监控下,成为老实做生意的良民,已经是必然的发展。 但是朝廷现在才刚刚开始训练水军,他们完全可以再自在一年。所以无论是携带比上报更多的货物,还是在海面上打劫其他商船,想要为自己牟取更多利益,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所以虽然江南才经历了两次地动,包括四大家族在内的不少家族都被连根拔起,但涉及到自身利益,却还是不能阻止这些商人主动试探朝廷的意思。 反正对他们来说,要做的只是在背后撺掇一下江南的官员,送上这么一道奏折。成了最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往深一步想,也许他们会更希望朝廷将还未形成战斗力的水师派遣出去。只要将水师的消息透露给海盗和倭寇,对方必然会在海面上狙击朝廷的水师。若能一举歼灭水师,对朝廷而言必然是十分重大的打击。不说重新招募训练水师所需要的时间,短时间内也很难再对海面上形成震慑力,而没有朝廷水师干预,他们就可以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自己说了算。 甚至在背后运作一下,让朝廷因此受到教训,直接取消开海的政策,甚至直接将主持开海之事的顾铮拉下马,也不是不可能。 虽然这有点阴谋论,但顾铮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们。因为海贸的利润之大,完全值得他们这么折腾。 他在江南,实行的是招安一部分,打压一部分的政策。被打压的部分固然是十恶不赦,朝廷完全无法容忍,却不代表被招安的就真的是良民了,他们必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顾铮清除掉了江南那么多的家族,固然是为朝廷除去了隐患,又何尝不是给他们提供了发展空间?这种情况下,一部分人的野心无限膨胀也很正常。 “也就是说,不管朝廷怎么做,他们总有对策?”贺卿若有所思。 顾铮道,“正是。” “依顾相所言,那朝廷就束手无策了?”参政知事梁嘉之忍不住道。他的语气有些嘲讽,显然对顾铮的猜测不以为然。再怎么厉害,那些人也只是商户,焉能跟朝廷对着干?顾铮这么说,未免太抬举他们了,也显得朝廷无能。 顾铮道,“自然不是。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只要朝廷实力足够强大,能震慑住所有人,那么不管他们有多少盘算,都只会是一场空。” “这话说得轻巧,可朝廷水师新建,实力不足也是不争的事实。”梁嘉之道,“若是实力强大,咱们也就不必聚在这里商议了!” “那依梁相的意思,就该答应他们的提议?”姚敏在一旁问道。 过完年,交接完了西北的事之后,他终于回到了京城,更进一步,官封同平章事。此刻一开口,就颇有压迫之意。 梁嘉之皱眉,“老夫并非此意,若是姚相一味曲解,那我也无话可说。市舶司既然拟了这样的意见上来,必然也是认为如此最为恰当。他们可是顾相的嫡系,总不成也是受人指使吧?” “我并无此意。”顾铮道,“只是江南局势复杂,下面的人一时不查,也是有的。这也是要他们拟奏折送到中书的用意,咱们身为宰执,食君之禄,就该在此时查漏补缺,以免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梁嘉之闻言沉默了片刻,朝贺卿一拱手,“殿下,臣以为,暂时让利与这些商户,总好过让水师涉险,甚至连朝廷的颜面也可能因此受损。当然,若是顾相有更好的法子,臣亦洗耳恭听。” 贺卿点头道,“几位先生的顾虑,我都知道。不过咱们在这里议事,本就是为了求同存异,找出解决方法。若是顾先生这里没有更好的方法,那么梁先生的考虑,也十分恰当。” 她说着,转头去看顾铮,眼中含着几分期许之意。 既然他在朝堂上开了口,必然就有解决方法。之前不说,只怕是为了遛一下梁嘉之。——江南势力错综复杂,去了一个四大家族,又会有新的家族,新的势力崛起。而他们,同样跟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看来,这位梁大人,倒很像是他们在朝中的代言人。当然,他也有可能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别的心思,不过凑巧能被对方利用。 贺卿又想起顾铮之前的坦诚之言:江南不能是任何人的江南。 让利给商户不是不行,但是……退了这一步,将来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才能重新抢回来。 这么想着,贺卿对顾铮的办法就更加期待了。 而顾铮对上贺卿的视线,也是微微一怔。他知道贺卿相当信任自己,但在这种时候,被她用这样期待的视线看着,感觉还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臣以为,朝廷既然开海,自然要惠及全国各地的商户,允许他们也出海贸易。” “这是在说水师之事,顾相如此,是否有顾左右而言他之嫌?”梁嘉之立刻针锋相对。 贺卿微笑道,“非也。臣以为,若朝廷允许其他地方的商户一同出海,则规模必几倍于江南。若能将所有的出海商船组织起来,由水师护航,届时声势浩大,想必海盗和倭寇都将闻风远遁,不敢前来招摇。而他国商船见了这样的威势,也当知我大楚的富庶和强大,想来某些心思,也就能收敛了。” “这……”梁嘉之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不由失语。 旁边的姚敏立刻抢着道,“这办法倒是不错,但这样一来,管理难度想必也会几倍增加。何况我大楚幅员辽阔,要召集起全国的大商人,只怕也不容易。” 这么明显的缺点,谁都能看到,所以姚敏索性在梁嘉之之前开口点破。虽然他相信,顾铮必然也会考虑到这一点,但能让梁嘉之少说两句,也是好的。 顾铮道,“可以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 他说着,转向贺卿,“臣以为,可以在各路成立商会,由众商人推举会长主持日常事务。如此一来,朝廷便可省去许多麻烦。只要与商会会长接洽即可。” “善。”贺卿点头道,“不知诸位卿家是否还有别的意见?” 刘牧川这才站出来道,“臣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加强水师的训练和装备,务必在短时间内提升他们的战斗力,真正震慑住海面。如此朝廷方能高枕无忧。” “此言有理。”贺卿点头道,“那就两头一起着手吧。如今已进四月,成立各路商会之事须得抓紧时间。虽然是民间自发选举,但涉及朝廷大事,不可疏忽。内阁这边拟个具体的条陈,然后下发照做。毕竟还得留出时间给他们采购商品,上报市舶司登记,以便之后收取关税。” 商议完了这件事之后,贺卿便让他们散了,只将顾铮留了下来。 顾铮单独奏对的时间多,众人都习以为常,连他自己好像也已经习惯了,含笑问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除了《算学启蒙》之外,顾先生是否还有别的算学著作?”贺卿问。 顾铮道,“既然是殿下动问,臣不敢隐瞒,这两年一直在写另一本算学著作,只是如今还是个雏形,不敢污了殿下圣听。”他说着,顿了顿,又有些好奇地问,“殿下寻找朱世杰,并非是为了皇家科学院吧?” “何以见得?”贺卿微微挑眉,有些好奇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铮道,“皇家科学院要找的是精通自然科学,擅长发明创造之人,因此德王才需要求肯殿下帮忙。若只是要找精通算学的人才,他自己手下便有不少。” 德王善于经营,手下的产业不少,自然有不少精通计算的人才。顾铮这么说,也不算错。 贺卿摇头道,“顾先生这就猜错了,我要找的是精通算学的人,但德王手下那些,还算不上。” “此话怎讲?” 之前在贺端那里见到的那个长得跟钟一样大的表,贺卿带回来了。此时将之取出,“顾相且看此物。” “这是用来计时的?”虽然是第一次看到时钟,但顾铮却立刻猜出了它的用途,因为这东西长得跟日晷很像,而且正好是十二等分,对应十二个时辰。 “正是。”贺卿点头道,“此物用来计时,一目了然,比之摆钟更加方便。” “也更轻便。”顾铮道。摆钟的个头都很大,庄严恢弘,更适用于正式或者公开的场合。但若是私人的书房里,这样一个小钟,可以摆放在书桌上把玩,反倒更为合适。 “还不够。”贺卿摇头道,“我希望它能轻便到可以揣在怀里,悬在腰间。若是做工足够精美,既可以计时,又能作为装饰品。” “若真能做出来,必然能成为无数读书人的爱物,风靡天下。”顾铮道。文人最爱这种雅玩,恐怕以后真会人人备上一只。不过,他能看到更多东西,“若是官员人手一只,朝廷办事的效率便可提升许多。” 有了准确的时间概念,很多事情就可以定下时限、统一步调。不单是朝廷,对整个大楚,恐怕都影响重大。 贺卿闻言,苦笑道,“前提是能做得出来。” 第94章 与卿共勉 顾铮的一番展望,在她这句话中重新落到了实地。 不过他并未因此失望。也许是因为贺卿说起此物的语气太笃定,顾铮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她说能做出来,就一定能做出来。 所以他掂了掂手中的钟表,问,“这与算学有什么关系?” “里面有个零件叫齿轮。”贺卿道,“想要将钟表做得更小,就必须要做出更精细的齿轮。而这不但需要更好的切割工艺,也需要精确的计算。一个齿轮要切多少齿,每个齿要多大,才能让转动速度符合要求?青城郡王卡在这一步已经很长时间了,所以我认为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 “这些虽然都属于算学的范畴,但似乎目前并无系统的计算方式。”顾铮不愧是写过算学著作的人,立刻就注意到了重点。 “所以我说的是‘专业人士’。”贺卿看着他道。 “若当真能将这东西做出来,我可以一试。”顾铮几乎毫不犹豫地应道,“不过我要见一见青城郡王,弄明白一些问题才能开始。” “这是自然,青城郡王也对未能与朱世杰见面一事十分遗憾,若是能与你见面,他想来会很高兴。”贺卿道。 “不见得。”顾铮轻轻摇头,“与朱世杰见面,青城郡王会很高兴,但与顾铮见面就未必了。” “我想能与顾先生见面,青城郡王只会更高兴。”贺卿笑道,“你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文章,他都拜读过。还从中获取了不少灵感。”所以只要顾铮愿意撕下一两个马甲,以青城郡王的个性,不会在意他身为宰执的身份,反而会欣喜若狂。 “那就听凭殿下安排了。”顾铮道。 等贺卿点头,他又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这齿轮,想来不仅能用在时钟上吧?” 这种精巧的机关,设计出来之后,往往能够运用在许多其他地方。顾铮虽然不是此道专家,并未钻研过,甚至连时钟的内部构造和图纸都没有看过,但也可以根据经验,揣测一二。 “是的。”贺卿点头,“它虽然小,但却是器械运转的核心。有了它,就能制造出更多的东西了。”除了齿轮之外,螺丝和弹簧也是一样,看似不起眼的小零件,但在整个机械工业中所占据的地位毋庸置疑。 顾铮如果能将齿轮的切削方法改进,就必然有把握做出后面两者。有了这些东西,“机械”这两个字,才算是名副其实。 不过除此之外,金属冶炼方面的要求也并不低…… 贺卿的思绪一下子发散开来,开始考虑该怎么安排这些事,一时竟有些出神。 顾铮见她神思不属,很显然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眸色不由微微一黯。等贺卿回过神来,便见他站在桌旁,手里把玩着那只时钟。他似乎知道贺卿已经回神,却并没有看过来,低头自顾自摆弄手里的东西,口中道,“有时我觉得,殿下心中似乎已经有了一幅图景,能看到未来是什么样子。而你只是在比照这幅图,一点点将之还原出来。” 贺卿微微一震,险些直接站了起来。 顾铮猜到她身上有些奇特之处,贺卿也知道他应该猜到了。对于这一点,两人之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并没有想过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贺卿本以为,这种默契会继续维持下去,却没想到,顾铮在猝不及防之间,将之挑明了。 顾铮自己很显然也有些惊讶,很快描补道,“殿下放心,臣并无他意。其实臣自己心里,对未来也有一幅规划图。只是相比跟殿下的图景比起来,恐怕还差得远。因此……有些好奇。” 贺卿看着他,心里乱纷纷的,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否认没有意义,但承认了,恐怕只会有更多的麻烦。贺卿很想尽己之能去做一些事,但在那之前,首先要保全自身。虽然顾铮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让自己的弱点落到对方手中,之后只能处于被动,还是太冒险了。 见贺卿不说话,顾铮又继续道,“自然之理无处不在,因而大部分人都不在意。但只要摸透了这些道理,却能够改变许多事。一旦能制作出更厉害的武器,我们就能在战场上克敌制胜。而有了器械辅助,很多事情也会更加轻松。如此,百姓们便不会太过辛苦。如果能够掌握阴晴雨雪之道,则风调雨顺,丰收喜乐近在眼前。” 贺卿听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意识到,顾铮这是在宽慰自己。他将自己的蓝图描绘出来,并且……不知是不是错觉,贺卿总觉得,顾铮的描述在刻意地向她这边靠拢,只是因为很多东西因为他所知有限,反倒显得不伦不类。 很明显,这并不是顾铮自己心里真正的蓝图,只是故意说出来安她的心。 贺卿微微放松了少许,觉得以顾铮的聪明,其实自己所为的隐瞒根本毫无意义,反倒会浪费功夫。 ——尽管她很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统筹管理上,顾铮比她厉害了不知多少倍。如果是顾铮掌握着她的这些知识,如今的大楚恐怕早已变了个样子。这些东西在她手中,实是明珠蒙尘。 这样想着,贺卿看向顾铮的视线便软化了许多。 而顾铮很显然接收到了她眼中所蕴含的情绪,他放下手里的东西,面色肃然地看向贺卿,“不知臣是否有幸,能看看殿下心里的那幅图?” 短暂的沉默之后,贺卿开口,“顾铮,你的理想是什么?” “小时候我只想做个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大学者,穷究天人之理。可如今,既然身在这个位置上,少不得也要想想先贤说过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顾铮说到这里,不由轻轻一笑,摇头叹息道,“可惜,到最后才发现,多半是‘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这是杜甫的诗,沉郁顿挫、忧国忧民。 跟顾铮完全不像。他少年得志,青年时期虽然一度蛰伏,但也是在翰林院这样的清贵之地熬资历,而后大楚风云突变,他却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如今已是万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这番遭际与绝大多数士人比起来,堪称顺风顺水。 他应该是得意的、豪迈的、壮志凌云的,像天下所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样。 但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大抵就是因为他能体察常人所不能之处。普通人要用一辈子去总结的经验,他短短几年就明白了。 也许,这就是历史上他明明是开国功臣,却急流勇退,跑去做学问的原因吧。在一朝良臣与万世师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像是一粒火种,辛辛苦苦点燃其他火种,希望能够将光明传下去。 可惜不管什么事,一旦走上极端,就不免酿成悲剧。他被学生们捧上神坛,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位能与先贤比肩的圣人,但他的道,却早已在风霜与黑暗之中失去本来的面目,被后人粉饰成别的模样。 多可惜。 如果……如果在当时,有人为他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历史又该走向什么样的局面? 这个问题一出现在脑海里,贺卿的心跳陡然剧烈起来。她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人生中最重大的抉择,或许比她死而复生这件事更加重大。但事到临头贺卿才发现,没有惊心动魄,没有辗转反侧。 她就像是平常说话那样,从几案上抽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你想看的,都在这里了。” 顾铮似乎也没想到她的妥协来得这么容易,没有针锋相对,没有反复试探,没有质疑与被质疑,没有承诺与约定,就这么轻飘飘地递了出来。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伸手接过,低头去看。 这张纸显然是贺卿用来梳理自身头绪的,所以写得相当杂乱。不过该有的东西都有了。虽然乱,但顾铮却还是迅速从中整理出了线索,并且敏锐地意识到,所有的东西组合起来,就是一个能够独立运转的、全新的体系。 虽然只是白纸黑字,而且写得十分简略,但他仿佛已经从中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顾铮的脑子里掀起了千百丈的风暴。每一个字进入他的视线的,都会在这风暴之中再掀起一阵波澜。原来这里是这样,原来还可以这样……在震惊之中,他那个只有雏形的小世界逐步完善,风暴褪去,露出了明媚地阳光,洒落在小世界里,一片光辉灿烂。 “殿下!”一种莫名的情绪激荡在顾铮的胸臆之间,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要从他的嗓子里冒出来,却都堵在了一起,让他发不出一个音节。半晌,他才终于艰难地迸出一句话,“臣愿与殿下共建此盛世!” 不是承诺,胜似承诺。 仿佛永无形的雷霆从虚空之中劈过,贺卿的神思陡然清明起来。她对上顾铮满含认真的眸子,用力点头道,“与卿共勉。” 人心莫测,但这一瞬间,他们觉得距离彼此是如此的近,可以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但这种恍惚只有一瞬,很快他们就从那种莫名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不知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与不自在,顾铮掂了掂手里的纸,脱口道,“殿下的设想天马行空,许多地方实在是出人意表,却又合情合理,堪称天才之想。不过,以臣看来,太过杂乱,主次不分,照这样去执行,只怕事倍功半,徒耗功夫。” 贺卿脸上一片火辣辣,羞愧的。 第95章 五年计划 顾铮这一番评论,可谓是毫不客气,一针见血。 说得贺卿惭愧已极。 她绝大多数的知识,都来自于那份现代的记忆。但那份记忆的主人,却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大学生,进了大学两年,非但毫无进展,还连高中学的知识都大部分还给了老师,空空的头脑里塞的都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小说。 也幸亏塞的是小说,毕竟她自己的知识储备实在是太过贫乏,倒是小说里,作者为了给主角装逼,总难免要让主角干点儿实事。而这些小说大部分男主角都是顾铮,也就免不了要涉及到楚朝的各个历史事件。而为了让女主角与众不同,少不得还要从她嘴里向男主角透露点儿现代的知识。 贺卿之前所做的那些安排,都是吸取了小说里的种种经验,再结合实际自己琢磨出来的。 但是一来小说难免夸张,很多地方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二来女性向的小说主要内容是谈恋爱,就算写到事业线也往往一笔带过,含糊不明。所以贺卿能从中得到的经验,往往十分松散零碎。 虽然她已经尽力将这些东西拼合在一起了,但是在顾铮这样的行家里手看来,还是主次不分,毫无重点,甚至有些地方走偏了方向。 但不管怎么说,这么直白地被指出来,果然还是非常伤自尊。 顾铮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且不说贺卿不是他的下属,就算是,这份东西其实也已经超出预料了,他的挑剔不过是吹毛求疵。 他咳嗽了一声,“臣的意思是,此盛世之基,千头万绪,不容有失,当徐徐图之。殿下似乎太急切了些。” 贺卿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其实也不是她急切,只不过按照现代的经验,几十年内这些事情就可以完成。所以贺卿有时免不了会比照现代来要求大楚。但她又很清楚两边的不同,在那飞速发展的几十年之前,也还有二三百年的蛰伏期。 如此反反复复,犹犹豫豫,便显得贺卿自己的设想前后矛盾,有的地方踟蹰不前,有的地方却大步迈开。 在不知情的顾铮看来,就是她对某些方面太急切了。 意识到自己必定会受到现代的影响,无法相对客观地看待这些问题,贺卿心下不由一动,“若按照顾先生的想法,又当如何?” 顾铮握着手里的纸,道,“请殿下容臣回去仔细思量,再写个详细的条陈。” “也好。”贺卿点头。这些事情要摆布开,本来就很复杂,即使是顾铮,也不可能张口就来。 这还只是初步的规划,如果真的要实施,势必还要在朝堂上反复磋商。之前,贺卿因为种种原因,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将这些事拿到朝堂上去讨论,所以大部分事情都是她自己私底下安排。但是顾铮显然不会如此。 所以在制定计划之初,就要考虑好如何在朝堂上通过,顺利施行。 贺卿满心期待地等着,她本以为能够拿到一份内容详尽,主次得当,巨细无遗的计划书。但等顾铮的奏折送上来,她才发现,限于这个时代的奏章模式,他送上来的实际上是一篇……议论文。 洋洋洒洒数万言,以至于一本奏折的厚度竟与旁边的一摞等高。贺卿见了,不由暗暗吃惊。 不过,内容没有让她失望。 顾铮梳理了她的所有计划和设想,重新进行安排。 在他的看法中,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中,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是农业上的改革。这一点,应该作为国策来推行,而不是像贺卿那样,一直在皇庄上小打小闹地折腾。 集整个朝廷之力投入,无论是培育种子,还是研制化肥,都可以最大限度地加快进度,在几年之内,逐步提升粮食产量。 而根据社会发展规律,当地里出产的粮食足够多,能够养活更多人之后,自然就会有一部分人被解放出来,脱离生产,转而去做别的事情。也就是发展手工业和商业。 而在那之前,朝廷可以从皇家科学院入手,培养一批人才的同时,发明制造出更多机器和工具。等到条件成熟时进行推广,既可以引导那些离开了土地的百姓顺利过渡到另一职业,也可以为他们指明正确的方向。 等到手工业蓬勃发展,自然会对更好的器械产生需求,就会反过来促进皇家科学院这边的研究进展。如此良性循环,在一段时间内,就可以建立起初步的工业体系。 到那个时候,各方面条件成熟,再去攻克一些难题,可谓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就能完成。 如此循序渐进,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百姓们在社会转型期间产生恐慌与茫然,因为他们能够看到下一步的方向,知道要往哪里走,更知道这是走向更好的生活,自然就能接受了。 这是基本国策。目前大部分百姓所求的,不过是吃饱饭而已,只要保证了这一点,其他的变革便可以潜移默化。而且由朝廷来主导,也可以提升百姓对官府,对朝廷,对皇室的认可与归属感。 在这一阶段完成之后,其他诸如普及教育、发展商业,乃至更改官职,军队变革等等,都可以按部就班地纳入计划之中。允许有小的变动,比如海上贸易等,但是最好不要有太大的变故,以免百姓无所适从。 考虑到社会一直在发展变化,按照计划,几年后各方面的情况将与现在截然不同,所以顾铮最后只制定了五年内的基本计划。 看到“五年”这两个字,贺卿不由微微一怔,脱口道,“五年计划?” “五年计划?”顾铮也是一愣,继而笑道,“这个说法好,简单明了,朗朗上口。” “以此备案,还可以为后来者指明方向。”贺卿道,“这是第一个五年计划,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在正式开始之前制定好发展规划,过程中再根据具体情况进行调整,如此便可把握住大方向,最大限度减少失误。” 顾铮道,“按理说,这个计划应该拿到朝堂上,讨论过后再去施行。但臣建议,这第一个五年计划先秘而不宣,从第二个五年计划开始,让所有部阁以上重臣参与制定。殿下以为如何?” 他的计划自然没有不能见人的地方,需要隐瞒的,是贺卿自己身上的奇特之处。 贺卿点头道,“就依顾先生所言。” “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一步。”顾铮道,“殿下之前说,皇庄上正在试着培育良种,制造肥料?臣得先去看看,做到心里有数。” “好,我之前也没有去庄子上看过,可与顾先生同行。”贺卿道。 顾铮毫不犹豫地拒绝,“不,殿下不能去,臣独自前往。” 虽然他认为贺卿之前小打小闹,偷偷摸摸的做法不可取,但顾铮也知道她的顾虑。她拿出来的很多东西,都是此时的人不知道的,若就这么对着所有人说出来,不但会受到质疑,也会引起一部分有心人的疑心,于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她之前已经那么谨慎,现在正好可以从这些事情里抽身而出。如此,即便后来有人追本溯源,也会将注意力放在顾铮身上,很难联想到她身上去。 顾铮看着顾卿道,“殿下既然信任臣,就将此事全权交托给臣吧。” 贺卿眉心微微一蹙,又很快展开,“那就依顾先生所言。” 等顾铮离开,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对着顾铮留下的那份奏折出了一会儿神,才轻轻摇头,将之收起来放在了一旁。 这篇奏折让贺卿出现了一个新的想法,她觉得目前这种写奏折的方式,对批阅者不太友好。不把整个奏折都看完,根本不知道重点在哪里。但是翻看整个奏折,又往往连篇累牍,大量毫无意义的内容。其中有颂圣也有诉苦,忙起来根本不想看。 虽然送到贺卿这里来的奏折,一般都有政事堂的票拟,部阁重臣送上来的折子,却基本上都需要她亲自过目。 所以贺卿打算改革一下奏折的形式。 倒不是打算让他们精简内容,把颂圣之类的部分删去。别说是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就是后世,在外任职的官员,也是一年都未必回京一次,能见到皇帝或者说掌权者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所以他们只能把心思花在写请安折子上,因为这是他们跟上位者交流的唯一机会。 虽然就算写了也未必能被看到,但不写只会更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就是写正事的奏折,也免不了要加上这方面的内容。 事实上,后世的公文报告,也没比现在好多少。同样有格式和套路,只不过称颂的变成了体制和政策,不能像现在这样直白甚至肉麻地称赞某个具体的人。可见这种“心理需要”古今皆同,贸然要求他们尽数删去,反而不妥。 所以贺卿打算,让他们在奏折之外,另附内容简洁,条理清晰的报告或者报表,能够让翻阅的人一目了然地知道这折子里写了什么。如此便可大大节约办公效率。 贺卿抽出一张纸,将格式列了出来,想了想,又写上报告不能超过五百字的要求。 不过写完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让臣子们自己写票拟吗?只不过票拟上有批复的意见,而这里没有。 依贺卿看来,最开始皇帝任命宰相,就是为了替自己筛选一下奏折,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再送上来。只是后来相权不断壮大,才有了票拟封驳之权。 如今她此举有分薄相权之意,不知道政事堂是否会封驳。 这么想着,她还是命人拟旨,给政事堂送了过去。 第96章 他的手笔 大摆钟发出四声清越的响声,升朝官们在政事堂几位宰执的带领下,由奉天门鱼贯而入,沿着长长的甬道,经过几座恢弘大殿,抵达金銮殿前。殿门已经开启,有礼官在一旁引导众人入内,按照班次站立。 原本之后应该由内侍鸣锣,高声报陛下早朝。但现在贺卿取消了内侍,并且把人都打发出宫了,便只有几位女官奉着她前来接受群臣朝拜,连一应礼仪,都俭省许多。 贺卿手里牵着小皇帝,待众臣行礼毕,才在丹陛之上金碧辉煌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诸卿可有要事启奏?”贺卿扫了一眼站在阶下的臣子,曼声问。 像这种规模的大朝会,通常而言,不会商讨什么军国重事。相反越是重要的事,就越是会直接送达中书,由皇帝和宰相们商讨出结果之后,才会在大朝会上正式宣读诏书,公布朝廷的处置。 所以大朝会上上奏的,不是御史又要弹劾哪位官员,就是下面刚刚报上来的新鲜事,再或者便是一些不便上折子的事。——除了宰执之外,普通官员递上来的奏折,都要先经过通政司,发六科廊抄写,一式几份,分别转呈皇帝和负责此事的官员,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正所谓兼听则明,大朝会的目的,也正是为了让皇帝听一听下面的声音。例行召见回京官员,亦是如此。 不过贺卿秉政以来,大朝会上极少有人上奏,多半都是无事退朝,各自回班。因此她这一问,也只是例行公事,走个流程罢了。此间事了,大家回衙之后,都还有许多事要忙碌。 然而话音才落,京城尹严可覆就站了出来,“启奏陛下,殿下,昨日通县送来一本《农书》,乃是我朝士子刘祯新著,可堪为民间耕种指导。臣正要上奏朝廷,恭贺我大楚天恩浩荡,福泽绵延,乃有此喜。” “哦?这书有何特别之处,能叫严卿如此推崇?”贺卿问。 严可覆道,“此事还要从去年的一桩奇事说起。” 话说去年,通县下属的张家村前来上报,言道村东头的山岗上常有鬼火莹莹。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此等怪谈,处处皆有。坏就坏在这村子里有几个泼皮,自恃胆大,夜探山岗。谁知那鬼火仿佛会认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其中一人身上更是不慎沾染了鬼火。几人慌不择路,奔逃回村,吓破了胆,那身染鬼火者,没多久竟是一命呜呼! 这一下当地百姓人心惶惶,就连周边村子也跟着惊慌,里长无法处理此事,又日日被村民求告上门,只得到县城请求官府设法清理。 这样荒诞的事,县令自然是不信的。因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亲自带着仵作等人前往查探。仵作检验之后,却言那人乃是日夜惊悸而死,与所谓鬼火毫不相干。 但这个结论,反而佐证了村民们的猜测,所有人都相信,那泼皮必然是被厉鬼缠身,这才会惊吓而死。 最后,为了消除这个荒谬的说法,县令索性命人将那山岗挖平,挖出来的泥土,都倾到了周围,倒是填出了好一块平坦土地。 此事就算是这么了结了,此后那地方也再未出现过鬼火。到了去年,村中一户姓齐的人家,因自家名下田地出产不足,无法养活一家几口。见那一片平地上草木茂盛,虽起了心意,将之开垦出来,种植庄稼。 因这座山距离甚远,因此此事就连村子里的人也不甚清楚。直到去年秋天收成时,一车车的粮食拉回家,才惊了一村人的眼。 这头一年开垦出来的土地,往往没有多少肥力,须得尽心侍弄上几年,才会成为熟地。所以朝廷鼓励百姓开垦田地的策略,往往都是几年内免除赋税,好教百姓有时间把地种熟。 所以齐家刚刚开垦出的荒地,出产竟隐隐超过了村里最好的良田沃土,由不得众人不惊讶。 但惊讶过后,就有人起了心思。当初平那座山的时候,那是大伙儿都出力了的,凭什么现在就便宜了姓齐的?虽然不知道这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出产丰厚,但这么好的土地,若能争到一亩三分,自己也可得些好处。 于是从去年秋收到过年,整个张家村一直在为这件事吵闹不休,连年都没过好。偏偏他们为怕此事被官府察觉,这些土地被纳入田册,需要交纳赋税,所以对外又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 不过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消息到底传了出来。 话说这通县,住着一个士人刘祯。此人在经义策论上,着实没什么天赋,至今不过是个秀才。但因他出身农家,对侍弄土地倒是极有心得。就算中了秀才,有了功名,也没有抛下土地,发下宏愿要写一本与《齐民要术》一般能传之后世的农书。 《齐民要术》成书于南北朝时期,至今已有近千年。书中不少经验虽然仍旧适用,但随着气候、地理的变化以及农业耕种技术、种子培育技术的发展,也有许多地方已经落伍了。 刘祯无心举业,整天泡在地里,琢磨自己的大作。因为有了朝廷俸粮贴补,不用担心生计,还把自家的几亩田地拿来做各种实验。他偶然得知此事,便兴致勃勃赶往张家村,长住此地考察。 最终他得出结论,这片土地之所以收成如此之好,正是因为之前的“鬼火”。 作为一名博闻强识的读书人,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刘祯自然不相信所谓“鬼火”的存在。他参考了不少文献,又亲自考察出现过鬼火的地方,得出结论,“鬼火”多出现在坟地之中,尤其是乱葬岗。有些地方看起来与坟地五官,但追究下去,也曾埋葬过不少尸骨。 于是,刘祯得出了一个结论:人或者动物的埋骨之地,有某种奇特的物质,不但能引来鬼火,还可丰饶土地。 这个荒诞的结论,被当做笑话传了出来。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众人不信,无非是当个笑谈传一传罢了。谁知这刘祯平日里不知与谁结了仇,有人一封匿名信告到县学,说他大逆不道,竟妄图挖掘开垦祖宗埋骨之地,乃是大不孝。这样的人不配为儒生,请求县学革除其功名! 国人讲究“事死如事生”,挖坟掘墓更是滔天的罪过,如此一来,事情就闹大了。 但是通县县令当初是亲自带着人平了那座山的,虽然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那可能是埋骨之地,可挖山毕竟是事实。为了保全自己,他自然不可能让事情就这么认定,索性请了诸多乡绅、士子和农人一起研究此事,最后得出结论:能让庄家丰产的,不是骨殖,而是某种矿物。 如此一来,虽然否定了刘祯的结论,但却也保住了他的功名,更是彻底将“怪力乱神”的内容否定了。——既然是矿物,那所谓的“鬼火”也就是无稽之谈了。不过是埋骨之地恰好蕴含这种矿产。 虽然是脱罪之词,但是“矿物说”却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与肯定。 事情就发生在京畿之地,所以京城尹也很快得了消息,因此便做主将这消息上报朝廷。时间仓促,他们还没有勘察出具体的结果,但若是朝廷能够派遣专人前往,必然能有所得。若是真的找到了这种能够令作物丰产的矿脉,那对整个大楚的影响,将不可估量。 这个故事有些长,不过京城尹严可覆的口才极佳,将一个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最后的结论,更是让众多朝臣暗喜在心。 本来一开始听到“鬼火”二字,他们还有些不自在。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但当初太皇太后是为什么称病不朝,让张太后和贺卿夺了权位,不少人都隐约听过一点。 但听到后来,又是牵涉人命,又是丰产作物,反倒将这一点芥蒂都抛开了。 如果真的找到这种矿物,那功劳不啻于开疆拓土,改天换日! 唯有丹陛之上的贺卿,在严可覆的讲述之中走了神。她知道顾铮会将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他竟然能够找到这么“奇诡”的切入点,从京城之外的地方入手,一下子就将两人都摘出去了。 自然而然,毫无破绽。 她忍不住看向另一个知情人,正好对上了顾铮的视线。他立于百官之间,姿态从容,面含微笑,朝她微微点头。 贺卿收回视线,看着下方道,“若果真有此事,实乃我皇楚之大幸。户部当派人前往通县,详查此事。如能寻到矿物,便是大功一件。” “臣遵旨!”户部尚书施海澜满脸喜色,出列应道,“臣这就命人前往通县及其他有鬼火传闻之地,考察勘测,尽快寻找矿脉。” 这能造福天下万民,能为朝廷增加无数收入的泼天功劳,在场众人谁不眼红?因天下山川田地本属户部管理,所以贺卿将这差事交给了他们。但其他人却未必服气。 工部尚书舒元久立刻站出来道,“勘测矿藏,非一日之功,且十分复杂,户部恐力有不逮。我们工部掌天下山泽川渎、经营兴造,综理矿冶织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可从旁襄助。” 施海澜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这么大的功劳,户部一家吃不下来,势必要分润出去。比起其他各部,工部已经算是个很好的盟友了,至少大部分功劳还是在自己这一边。 但旋即,之前才由礼部尚书升入政事堂,近来一直处事低调,显得存在感十分薄弱的赵君原又开口道,“殿下,臣以为,这等大事,当由政事堂牵头,诸部协理才是。” 这就是要将这差事截胡的意思了,施海澜绝不能忍,立刻出言反驳,并且试图拉拢盟友。 各部一向都是各司其职,但是自从有了政事堂之后,许多事情都需要经他们首肯才能去办,若是某一位宰执太过强势,又得皇帝信任,那么极有可能横压朝堂,连各部尚书都只能做他的应声虫。但到了这个位置,谁甘愿如此?久而久之,部权与相权相争,各部与政事堂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微妙了。 如今赵君原开口,将本来可以户部独管的事抢了过去,由政事堂主管,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夺权。因此施海澜本以为会有不少人站在自己这一边。 谁知他说完之后,根本无人响应。施海澜微微一怔,继而醒悟过来。 这天大的功劳,谁不想沾手?户部独管,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若政事堂负责,诸部协理,他们反倒还有机会掺一脚。 想明白这一点,他不由在心里破口大骂。平日里叫嚣得再厉害,说什么不能让政事堂一言决之,真到了涉及利益的时候,还不是个个都只顾眼前? 可是这份功劳实在是太诱人了。他们想要借此机会更进一步,政事堂的宰执们,又何尝不想借此事青史留名,垂范后世? 见众人争执得差不多了,贺卿便轻轻巧巧,将皮球踢给了顾铮,“顾先生以为如何?” 反正顾铮说了,这件事都交给他去办。 顾铮道,“臣以为,政事堂虽是协助陛下与殿下管理天下诸事,但一来不懂矿物勘测,二来也不知稼穑之事,实在无需插手此事,倒不如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做。” “那依顾相的意思,是让户部来管这事?” “不,臣的意思是,让皇家科学院负责此事,户部与工部协理。”顾铮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的打算,却如一滴水溅入油锅,立刻引起了剧烈的反应。 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把皇家科学院给推出来。 “皇家科学院穷究天人之道,观察自然之理,此事自然也在其中。再者,臣想着,‘鬼火’传说古已有之,民间畏至不绝。若是能让皇家科学院查明其中道理,破除鬼神之说,当可以安民心。”在一片议论声中,顾铮又道。 如此一来,众人更不好反驳了。 都知道皇家科学院是贺卿力主成立的,如今管事的又是宗室,反对顾铮的提议,岂不要惹得贺卿不快?不过,顾铮竟然主动提议皇家科学院插手此事,不知是否有别的用意在? 众人还在迟疑之中,施海澜已经当机立断道,“臣以为,顾相之提议甚为妥当。” 分润功劳给皇家科学院,总比分润给政事堂更好。既然是宗室,天大的功劳,也不过是得些虚名,不可能有实权。如此一来,勘测结束之后,后续的事情必然会由户部接手,那才是真正的大头。 贺卿则一直在看顾铮,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巧妙的方法,将两件事给连在了一起。 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不过是为了让磷肥的出现更加合理。与贺卿自己相比,顾铮的魄力显然更大。他直接将事情捅破,便是要以举国之力支持此事,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初见成效。这一点,贺卿之前早有猜测。 但借此机会,将皇家科学院推出来,却是她也没有想到的妙招。 皇家科学院成立至今,其实仍旧只是个空壳子。贺卿虽然嘴上说着让德王先培养宗室,让他们走在前面,但实际上却是因为皇家科学院的性质,难以招揽到人才。如德王请讲师那般,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那些人不会甘心留在皇家科学院,还是会想从科举出身,入朝为官。 而今皇家科学院介入朝事,便是给天下读书人的一个信号:想要接触朝政,想要为国出力,并不只有一条路。 第97章 以身代之 皇家科学院,其实在贺卿的计划之中,是重中之重的一环。 至少她自己对这个机构的看重,更甚于皇庄那边。但是究竟要如何安排,逐步让现在的士人认可皇家科学院,将儒学与科学的天平调整过来,贺卿始终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所以直到现在,还是全无进展。 但顾铮显然比她少了几分顾虑,而且也更了解读书人的心思,轻轻巧巧就破了这一关。 贺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在舌尖咬了一口,才道,“就依顾相所言。户部和工部回头跟德王商量一下,拟个折子上来。”微微一顿,又道,“若无他事,就退朝吧。” 说完便站起身,拉着小皇帝离开了。 到了后面更衣的谨身殿,贺卿坐下来,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 顾铮很能干,毋庸置疑。但越是这样,贺卿反而越是从心底里生出一点不安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顾铮的态度有些大包大揽,似乎并不希望自己插手这些事。 但她又不能否认,顾铮所做的一切,对自己的确是有好处的。 所以贺卿一时觉得应该警惕对方的糖衣炮弹,一时又觉得自己疑心病太重,或许也是受了影响,想要紧抓着权柄不放,所以才如此敏感。 小皇帝在旁边看着,见状抬起胳膊,用手指在她眉心按了按,“真师是不是生病了?” “没事。”贺卿回过神来,摸了摸他的头,“只是有点累。” 小皇帝想了想,从一边端来茶水,“真师喝茶。” 贺卿不由笑了起来,“你这是跟谁学的?”刚刚奉上来的茶水温度正好,茶杯触手有些烫,茶水却正好入口,茶香甘冽,回味微苦。贺卿饮了一口,也慢慢放松下来。 “母后说,喝了茶就不累了。”小皇帝认真道。 贺卿仿佛能想象到张太后教导他的情形,不由微微笑了,“你母后说得对,我现在就不累了。待会儿我要去咨平殿批折子,你今天还跟着母后学认字好不好?” 小皇帝看着她,有些犹豫地点头,似乎想说话,最后又没说,由宫人带着回乾光宫去了。 贺卿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宫人就被留下了一个,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听候吩咐。贺卿问,“陛下最近可是有什么想要的?” “是跟太后娘娘说过,想出宫。被太后娘娘训斥,说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真师这里十分忙碌,不可随意打扰。”女官口齿伶俐,观察入微,很快就将事情说了清楚。 贺卿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便让她退下了。 小孩子果然治愈,被这么一打岔,贺卿便也将那点心思抛开了。不管顾铮到底怎么想,他总归管不到她头上来,一切照常便是。 贺卿本以为,顾铮会按部就班先发展农业,再在这个基础上推行其他的改革,就像他在奏疏里说的那样。却没想到,顾铮很快又在咨平殿的小朝会上,提出了另一件事。 之前商议水师今年是否应该出海时,因为水师实力不足,朝堂上颇有争执。但顾铮最后还是说服了众人,不但水师出海,还要顺便带上大楚国内的大部分商队,如此即可以壮声势,又能趁机贸易获利,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水师势必要提升自身实力,不能总是靠商队充人头。 原本顾铮对此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毕竟军队实力的提升,需要漫长的训练和实战的考验。但是在看到贺卿的那份计划书之后,他就有了新的想法。 除了科学发展之外,贺卿最重视的,无疑就是热武器的开发。这是将来的趋势,大楚如今有能力走在世界前列,自然不能放过机会。 不过在贺卿的计划之中,到底什么时候,怎么开始这个计划,却是很含糊的。 但顾铮将之与目前的困境结合起来,提出尽快研发出使用火药的武器,让水师装备。 如今的水军战斗,通常都是在几轮弓箭之后伺机靠近,登船作战。所以只要在对方的船只靠近之前就将之击溃,便可最大限度地避免接舷战,也就不用考验水师士兵的个人作战能力了。 当初贺卿去西北的时候,是带了不少改良火药的,实战之中也证明其威力远超这个时代原本所有的火药。能够俘虏布日古德,这火药便占了头功。 所以在这个基础上,顾铮提议研发火器,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毕竟宋时就已经有了火器,之所以不能普及,无非是威力不够大,而又容易炸膛。只需朝这两个方向改良,便可制造出所向披靡的火器。 关于威力的问题,火药局那边一直在按照贺卿所给的方向改良,目前已经基本可以满足所需。至于炸膛,这个原因就比较复杂了,不过主要还是因为现有的冶铁技术和切割技术都太过粗糙,制造出来的枪管质量不够好,表面也不够光滑细致,经常会残留杂质,难以闭锁,因而才会频频发生意外。 针对这个问题,顾铮提出,可以改进冶铁炉,制造出质量更精纯的生铁,用于打造铁器。 并且,他还引入了《科学》报纸上的研究成果,初步设计出了一种新型的冶铁高炉。 人类很早就已经发现,把木柴放入通风的炉子里,就能得到出能融化铜等金属的高温,从而制造出最早的青铜器。铁的熔点比铜更高,于是人们又将木柴烧成木炭,得到了更高的温度。 但是冶炼出来的铁,因为杂质多,质量自然也就不高。不要说是用来制造武器了,就是用来做铁锅炒菜,都容易被烧穿。 只有经过不断锤锻而得到的精铁,方可用于打造武器装备。但这不但费时费力,在质量提升上始终是有上限的。至少这种精铁做出来的火器,够不上顾铮想要的标准。 不过人类的智慧是无限的,在不断认知世界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发现新的东西,并将之运用在社会生活中。 比如按照金属冶炼的思路,只要获得更好的燃料,燃烧环境越是密闭,燃烧过程越是充分,所产生的温度越高,便能够冶炼出更纯的生铁。 在这个基础上,其实现在的冶铁设备,已经具备了高炉的雏形,顾铮不过是将之改良了一番。 其中最大的改良有两点,一是增加了高炉的高度,延长铁矿石的燃烧时间,二是顾铮设计改良了原本的鼓风装置,使用机械化动力,在节省人力的同时,还加大了风力,能够让高炉中的矿石充分燃烧。 有了这两点,冶铁业将会往前迈进一大步,至少做出装载在船只上的火枪和火炮足够了。 作为天-朝上国,必然要有能够震慑万邦的武力,这一点,只要稍微有点远见的人都能意识到。否则以大楚的富庶繁盛,便如小儿持金过闹市,擎等着别人来抢掠。 所以顾铮的这项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哪怕他们并不清楚他这个所谓的新型高炉是否有用,但这些是需要专业人士去测试的内容,就算一时做不到,再慢慢试验调整便是。朝廷能做的,就是拨给足够多的铁矿石和钱! 不过事实上,它并没有给朝廷带来更大的负担。 铁矿石可以跟草原上交易,西北的互市已经开放,正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源源不断将草原上的种种物资转运至中原。虽然中原的冶铁技术跟不上热武器的需求,但在草原上还是非常受欢迎的。所以用铁矿石换取铁器,竟然也很顺利。 至于钱,朝廷每年的税收,一大半都是花在军费上,现在不过是将其中一部分倾斜到武器制造上罢了。 再说,现在的国库,也不是一两年前可比了。 顾铮的提议在小朝会上得到了一致的支持,并且还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了科学研究上。这不是科学研究成果第一次得到运用,却是第一次让所有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它绝不是贺卿心血来潮的瞎折腾,也不是大多数人所以为的末流,在科学技术之中,隐藏着能够让整个社会天翻地覆的能量。眼下拿出来的只有一个火器,但以后呢? 以顾铮这位参政知事做背书,对朝臣们而言,远比贺卿这位护国大长公主更有说服力。即使现在还没有看到成果,他们也愿意相信前景必然十分可观。 一时不少人都心热不已。 而且更重要的是,许多人都从顾铮这接二连三的行动之中看出了端倪:以《自然》和《科学》两份报纸为基础,后来又成立了皇家科学院,贺卿显然有一直将这方面的东西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意思。但顾铮现在,似乎正在争夺这种掌控权。 而从贺卿的反应来看,不是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就是贺卿在争夺之中不敌,只能任由顾铮接手自己的成果。 如果这些东西在贺卿手中,她要以此招揽人才,跟朝臣们分庭抗礼,形成制衡之势,必然会遭受激烈的反抗。 历史发展到如今,“为与士大夫治天下”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儒学早已全面开花,渗透到整个社会的各个角落。他们绝不允许另一股势力异军突起,抢占属于他们的地盘。 但如果能够将科学纳入儒学的领域,就不一样了。 儒家一向兼收并蓄,先秦时的诸子百家,有不少都改头换面融入了儒学,成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连释道两家的东西,也吸收了不少。 历史的大势不可阻挡,但他们必定会以自己的方式,将儒学绑上疾驰前行的船只。 这一点细微的态度变化,起先贺卿并没有察觉。这种涉及到意识形态的部分,未曾深入钻研过儒学,未曾如普通士子那般一步步考学晋升上来的她是很难切身体会的。 直到顾铮提出的各种细节处的变革都被照单全收,而整个大楚范围内,从上到下对他的变革一力支持,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星星之火很快就呈燎原之势,皇家科学院更是在这种情况下收揽了一大批各方面的人才,渐有想欣欣向荣之态,但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贺卿才渐渐生出了这样的领悟。 然后她意识到,原来那不是她的错觉,顾铮就是想要“以身代之”。 他取代她了原本的位置,去做她原本要做的事,无声无息间就化解了一场极有可能存在的冲突。 也……将她架在了空处。 第98章 恋栈权位 大楚的皇宫,本是旧朝所建,整个皇城依傍着京城最北面的龙盘山修造,若说占地广大,整个龙盘山地区都被划入了禁苑之中,可谓是绵延数百里,巍峨雄壮。但只计算宫城占地,则只有十来个坊大小。 其中划出一半外朝所用之地,余者才属内宫所有。 前朝帝王好美色,时常从民间广选美人充入内宫,因此便显得宫殿拥挤,不敷使用。如今这个规模的宫殿,便是数次往外扩张的结果。 到了本朝,太-祖太宗皇帝戎马倥偬,多半时候不住在宫中,自然对此没有太多的要求。其后的成帝、惠帝都是励精图治的君王,并不流连后宫。等到灵帝时,沉迷修道成仙,更对女色略不在意。献帝年幼,尚未广选后宫。因此大楚立国百多年,非但没有扩张宫城的需要,反倒废置了外围不少宫殿。 到如今,内宫部分,只得东西各三座宫殿及诸多配殿为嫔妃居所,中间被内苑隔开。西三宫往北,是太后太妃们的荣养之所,养寿宫、慈寿宫等皆在此,有宫墙与内宫隔开,十分清静。东三宫往北是内宫局各司苑及掖庭所在,往东乃是独立的太子东宫,如今已然空置多年。除此之外,其他宫殿皆已空置废弃。 所以德王想要求一个地方作为皇家科学院办公衙门,贺卿便十分爽快地将一座废弃的宫殿批给他了。 说是废弃,但内侍省和工部每年都会检修一番,倒也不至于出现断壁颓垣,只是难免有残破之处,略加修缮,便可搬入其中。贺卿还另外单独批了一座宫殿,作为皇家科学院的学宫所在。之前延请的那些讲师,之后便会在此处开讲。 之前的皇家科学院,是德王以自己的身份压着宗室们,将适龄子弟送来报名。但现在所有人都从中看到了希望,因而人人争相入学,一时竟是座无虚席。 就连外嫁的宗室女,也想方设法将自己所出的孩子塞了进来。 贺卿听德王说起这等盛况,便笑道,“听闻不少宗室子弟因家境之故,自幼未能接受教育,如今再要从头开始学,却已是晚矣。因而我想着,倒不如我们也学着民间那般开个族学,只要到了年纪的子弟,皆可入学。按照年龄和进度划分班级,先学蒙学,而后读经史。八股文章贺氏子弟不需要学,就改成科学相关。如此一来,便可源源不断为皇家科学院输送人才,德王以为然否?” 这样的好事,德王自然不会反对。 其实他都打算自己掏腰包弄个差不多的族学了。但是由他来倡议此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因此没有提上日程。如今贺卿提议,这笔钱由国库来出,再恰当不过。 “皇恩浩荡,臣替那些不成器的子弟们谢过殿下恩典。”德王立刻道。 贺卿淡淡道,“好生学着,将来报销国家,比谢多少次恩都强。该给的,能给的,我都已经给了,宗室是否能扶得起来,便只看这一遭了。若仍旧以为能像从前那般混日子,却是辜负了德王这一番苦心。” 德王连连应是。 虽说贺卿用他们,是因为这天下毕竟姓贺,提携自家人,可以得到更多助力。但话又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生长在这土地上的人才,贺卿自然都用得。若是宗室当真扶不起,她大可再用别人。 如今她执掌朝政,虽然引得一部分顽固的老臣反感,但却吸引了更多想要在仕途上上进的读书人围拢过来。 “青城郡王也应了可以过来讲课,想来能让孩子们受益不少。”德王道,“殿下放心,臣等会用心督促,不辜负皇恩。” “青城郡王的不是还在埋头研究齿轮改良么,怎么有空进城来讲学了?”贺卿有些意外。上次见面时,贺端分明还是一副不研究出成果就不放弃的坚定之态,若抽出时间来上课,必然会分心,怎么都不像是他的作风。 德王也很意外,“齿轮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解决了?”贺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德王也意识到了其中存在的问题,面上有些犹疑,却还是仔细将当时情形说了,“顾相公说,是殿下的意思,要他跟青城郡王见一面,从旁协助改良齿轮等零件。是老臣亲自引荐他与青城郡王相见的。两人研究时,老臣也在现场,只是说来惭愧,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老臣都听得一知半解。但看青城郡王的模样,显然是茅塞顿开,又有了灵感。那之后不久,他便允了老臣所请。” “是这么回事。”见德王面露忐忑之色,贺卿便点头道,“青城郡王在此事上耽误了不少功夫,因顾相在数算上颇有造诣,因此我请他前去协助。这一向忙得很,险些忘了此事。” 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嘴,德王不敢再说什么,很快就告辞离开。 他一走,贺卿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顾铮跟贺端见面的事,是她提过的,顾铮也应了。只是后来谈到了他们对未来的设想,顾铮在了解到贺卿想做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忙着调整和安排,先后折腾出了不少大事。贺卿还以为,这件事多半是被他暂时搁置了,因此也没有询问。 谁知原来顾铮早就已经跟贺端见过面,解决了问题,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 以他们现在的身份,每天商讨各种事务都要见面,顾铮单独奏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他甚至没想过顺口跟她说一声。 若不是德王无意间提起,只怕要等贺端的怀表和其他发明上市,她才会知道。 之前贺卿就已经意识到,顾铮或许是在有意识地转移视线,不让其他人注意到她。不提贺卿这种做法究竟有没有问题,这份情贺卿却不能不领。所以即使她数次察觉到顾铮现在的说法颇有架空自己的嫌疑,但她始终没有表态,因为她相信这绝非顾铮的本意。 但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却让贺卿意识到,继续放纵下去,很有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事发生,而自己毫不知情。正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长此以往,总有当真被架空的一日。 这一瞬间,贺卿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 如果她只是想要安稳,大可借此机会后退一步,皆大欢喜。她要做的事情会由顾铮继续完成,而她自己,则可以带着荣耀退场,做一辈子的“护国大长公主”。 那么,她是眷恋权势,不愿意放手吗? 贺卿扪心自问,而后很快得出了答案:是的,她是。 贺卿轻轻地笑了一下,真正承认这一点,她发现自己的心里并不沉重,反而充满了轻松与愉快。见过了外界的宽广与精彩,谁能甘心再被关回狭窄的房间里,只能透过窗户去看外面那片天空? 何况,她要做的事还有那么多。虽然顾铮说过愿与她共创盛世,目前看来也的确是在朝着这个方向走。但贺卿发现,自己无法轻飘飘地说一句“那我就放心了”然后放手。 这一瞬间,贺卿对“政治”两个字的领悟,却是越发透彻了。 即使是政见相合的朝臣,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日,这无关理念,只源于话语权。就像她和顾铮,或许目标都是一样的,但贺卿却无法接受一切由顾铮说了算,自己毫无掌控力与话语权,眼睁睁地被抛在后面。 何况,她的计划有一部分写在了给顾铮的那张纸上,但还有另一部分没有写下来。 比如等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她便会致力女性平权的争取,让天下女性也能享受时代发展所带来的红利,而不是继续成为受压迫人群。此外,诸如匠户、奴隶等户籍制度,也会在工业化的浪潮之中被取消。 但这些都是眼下不能诉诸笔端的,也是贺卿不认为顾铮会支持的。 所以贺卿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没有退路的。这一点,她本来早就已经意识到,却在这段时日跟顾铮的默契间险些忘记了。恋栈权位也好,野心勃勃也罢,唯有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保证一切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进行下去。 至于别人如何看待,留待青史之上,后人评说吧。 但该用什么办法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呢? 直接跟顾铮争夺话语权,是最下策,极有可能会让正在推进的政策陷入停滞,甚至可能会因为彼此的对立,让朝堂陷入党争之中。那样一来,两人之前费了大心思营造出来的好局面就会彻底被打破,可谓是误国误民。 所以夺权不是不能做,却不能这样明刀明枪的上。 贺卿坐在御案后,沉思半晌,渐渐有了主意。 第二日早朝,贺卿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她要修一部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书! 文治武功,乃是历朝历代帝王所追求的最高荣誉。武功可由战争得来,文治一看是否海晏河清、吏治清明,二看的就是当时的文风及学风是否鼎盛。 民间私人修书当然最能彰显文风之盛,但官府主持的修书,因其规模宏大,对士林也有巨大的影响,也是帝王文治重要的判断标准之一。 虽然历朝历代修书活动都没有停止过,翰林院官员及各殿的校书、正字等,做的都是这方面的工作。不过大都是编修的是前朝及本朝的史书,典章,及帝王实录等,规模并不大。 而贺卿直言“古往今来未曾有之”,其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 但是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反对。这样大规模的修书,参与进去的人成百上千,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中沾光,分润不少功劳。而历来修书多以经史子集为重,在贺卿明里暗里鼓励科学发展的当下,对儒学而言,不啻于是在表明她态度,自然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第99章 皆可识字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街上的人们换上了春装,万物生发,春花初绽,连日来往城郊踏青访春去的游人络绎不绝。 不过对达官贵人而言,府中花园亦足堪赏玩。 顾铮的大学士府原是宗亲宅邸,占地颇广,府中花园更是效仿江南园林营造,假山池水,移步换景,处处都见雕琢之精细,令人目不暇接。春光融融,顾铮与幕僚下属们议事的地点,也从正院搬到了坐落在花园中的精舍。 花厅之中,此刻已置办了齐整席面待客。顾铮非是放诞之人,因此席上并未置酒,只有清茶细点。众人各自占据了赏景之处,一边看景一边闲话。 不知谁看了看不远处半开着的一扇窗,忍不住感叹道,“这样好的天气,先生怎么总不肯出来?” “不知在忙什么,这几日都不曾出门。”有人应道。 整体来说,顾铮并不是个工作狂。他身上带着一点文人的浪漫与悠然,即使再忙碌,也能做到劳逸结合,张弛有度。有点灯熬油彻夜不眠商讨国策的时候,也有与众人一起吟赏春景写诗作画的时候。 但是最近,他却少有出门与众人交流,甚至经常独自埋头在书房忙碌到深夜。 这里的人呢,都是他的幕僚与心腹下属,总共没有几个人。当他们聚在一起,对大楚的影响,并不亚于咨平殿里的小朝会。毕竟朝会上只会商议对策,具体如何实施,却是这些人拟定的。 所以朝堂上任何一点变故,他们都是最清楚不过的。近来风平浪静,要说顾铮是在为朝事奔忙,显然不可能。所以他的这份忙碌,不免就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他们胡乱猜测了一会儿,便都将视线落到了傅瑞身上。 傅瑞苦着脸,“看我做什么?” “你跟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最多,当真不知他在忙什么?” “当真不知!”傅瑞指天发誓,“先生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瞒着的事,谁还敢胡乱探听不成?你们若是好奇,他这会儿就在书房里,索性过去一瞧便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着人多势众,法不责众,便有人笑道,“那就去看一看,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就请先生出来坐坐。朝事固然重要,这样好的春景却也不可辜负。” 于是一行人互相壮着胆子去了顾铮的书房。 见了他们,顾铮显然有些意外,“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这精舍不大,书房自然也狭窄,摆了书桌和临时歇息用的软榻之后,剩下的地方根本站不下这么多人。 “先生这是在忙什么?”有人眼尖,已经看到了顾铮面前的纸张,不过却是根本没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乱七八糟的图形。 “正在计算一些东西。”顾铮摇摇头,面上的表情不容乐观,“只是数字太过庞大,计算起来也十分复杂。我正思量着,该用什么法子将之简化,只是一时不得要领。” “是青城郡王那边的事?”有人问。他们都知道顾铮去帮过贺端的忙,此事在众人之中已经传为笑谈,因此听说顾铮要计算,便有人想到了此处。 “也是,也不是。”顾铮道,“之前在青城郡王处,替他算了齿轮上的数据,对我颇有启发。高深的算学之中,似乎有些共通之处,只需掌握这些,则人人皆可进行计算。我暂且将之命名为‘通式’,近来就是在尝试总结各种通式。” 这种事,也只有他能做了。众人莫可奈何,只得道,“先生学究天人,若当真能将这计算之事简化,实乃千秋万代之功。我等帮不上忙,实在惭愧。” 傅瑞忍不住感叹道,“若是礼臣兄在这里就好了,他在算学一道上也颇有造诣,应该能与先生一起磋商。可惜江南的局势,越发离不得他了,只怕几年之内,都难得回转。” “我也不过是起个头,抛砖引玉罢了。”顾铮道,“回头有了眉目,就送到科学院那边去,叫他们自己琢磨。” 顾铮也是最近才意识到,除了入学之外,这些基础的东西,大楚缺失得非常厉害,导致许多事情他不得不亲力亲为。这也难怪贺卿在她的计划之中,将教育同样列为重点。 人才培养刻不容缓。 但眼下,这些地方差不多可说是一片空白,总得先有个引子,带他们入门。所以顾铮只能自己辛苦些,做个引导者。尤其是上次跟贺端见面之后,他越发意识到算学的重要性,以及其在科学领域的不可或缺性,于是这件事就被顾铮列入了最高优先级,这一阵都在忙这个。 提起皇家科学院,众人免不得就要想起它的倡议者贺卿来。 贺卿的事太过要紧,顾铮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面前这些心腹之人。因此在所有人的眼中,他跟贺卿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在这种情况下,顾铮还是将皇家科学院的掌控权从贺卿那里夺了过来,可见其重视。 他身边本来就是年轻人多,接受起新东西来也容易,对科学同样抱着强烈的好奇和兴趣,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其中江笃诚甚至凭借在《科学》上发表的两篇文章,以白身进入了科学院。 因此听顾铮提起这个,他便有些兴致勃勃地道,“如今科学院招揽了不少人才,其中真可谓卧虎藏龙。依我看,还是得尽快给他们安排差事才是,否则科学院眼看就是第二个翰林院了。” 虽说是“非翰林不入中书”,但人人都知道翰林清苦。在那里只能慢慢熬资历晋升,但事实上,一年六七人进入翰林院,真正能晋升上去的,也只有那凤毛麟角的几个。大部分人不是转去了其他衙门,就是皓首穷经,一辈子都扑在书本上。 顾铮点头道,“如今用人之处多,回头我会向殿下提议,让这些人到各处历练。” 提到贺卿,话题又不免转到了她身上。尤其她今天早朝时,还突发奇想宣布要修一部书,更是让这些聪明人都琢磨起她的用意来。 顾铮对此倒是十分赞同,“我中华人杰地灵,从古至今不知出现了多少书籍,卷帙浩繁,难以尽数,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若能将之梳理一清,细究索引,系统地编修成书,供后人阅看,却也是造化之功。” 通政史虞陶闻言,不由皱眉道,“我看这位殿下的雄心不小,恐怕是因为先生夺了科学院,她便有意收拢士林人心。” 编书这种事,绝对是天下读书人最乐意见到的。而且朝廷要编书,往往不但要从民间征收孤本珍本书籍,还会征集这方面有长才之人加入。只要能参加,就必定是大功一件。 更重要的事,许多珍惜的书籍,只有皇家馆藏,轻易不肯示人。而参加编书的人,自然可以随意阅看。对许多不在朝的读书人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真叫贺卿做成了这件事,必然能使天下归心,人人称赞。 顾铮笑着道,“这也是好事。皇家科学院成立,科学势必要兴起。此时修这么一部书,也有继往开来之意。”在总结梳理过往学科和知识的过程中,也能够摸索出未来前行的道路。贺卿的这份提议,顾铮很是赞赏。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有意从贺卿那里接过了诸多大事,本意就是希望能将贺卿从中摘出来。 纵观历史上的每一次变革,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也不管是从上到下还是从下到上,就没有哪一次不是血淋淋的。而不论最后这些变革是否成功,倡导者的下场大都不怎么样。 成功者如商鞅被车裂,李斯受五刑,晁错被腰斩,王莽国灭,杨炎赐死……宋朝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因此范仲淹王安石尚能保全自身,但无不遭贬谪排挤,郁郁不得志。 何况贺卿还是女子,所受的指责只会更多! 顾铮并不想夺权,他只是不希望贺卿来背负这些。他是文臣,做这件事正是恰如其分,即使将来有了万一,本朝也同样没有杀文臣的传统,无非是丢官去职,千夫所指。但贺卿一旦被清算,后果将会相当可怕。 未虑胜,先虑败,顾铮一向考虑得十分周全。 虽然贺卿自己说过不惜此身,但顾铮愿意珍惜她。希望她能够亲眼见证设想中的太平盛世,享受无上荣光与千古传诵,不背负任何骂名。 这么做的时候,顾铮也想过,贺卿估计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也猜测过她到时候可能会有的反应。 但哪一种都没有她真正的做法令人拍案叫绝。 或许对方也明了了他的苦心,因此没有跟他在现有的格局内争斗,反而主动开辟出了新的方向。 顾铮不怕她收揽人心,或者说,他正希望贺卿能够如此。这种事情做得越多,她越受到主流思想的肯定,也就越是安全,比顾铮为她规划的路好了无数倍。 正是因为所有的发展都顺应自己的心意,所以顾铮心情很好,就在刚刚,还解决了一个困扰自己好几天的通式。因此这会儿,便不免替贺卿分说道,“殿下代表的是陛下,是皇室,这件事由她来做最合适。” 收拢人心的事,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做的。有个词叫“市恩”,邀买人心,历来都为上位者所忌惮。别说只是臣子,就是皇帝的亲儿子,做这种事也同样犯忌讳。这件事,只能由掌权者来做。 众人闻言不由一凛,知道这乃是一条红线,绝不能越界,纷纷点头应是。 然而,顾铮的这种好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由内阁领头的编书组刚刚成立,贺卿便又宣布了另一个消息,她决定趁着此次编书,成立“皇家图书馆”。这个图书馆,将会收藏所有编书过程之中搜集来的书籍。但与之前宫中的各种馆阁殿堂不一样的是,它将会对外开放! 不只对相关的官员和有功名的读书人开放,而是对所有大楚人开放。 当然,目前而言,也只能对大楚的读书人开放。毕竟不识字的普通百姓,就是进去了也毫无意义。但即使如此,这个变革也还是让引起了不少人的惊讶。 在这个时代,知识是昂贵的。富贵人家藏书无数,但轻易不肯示人。 甚至有些顽固的藏书者,因为太过珍爱,连家族里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能进入其中,只有表现最为出众的那部分,方能获得特权。 很多读书人出身微寒,家无藏书,为了能够看到更多的书籍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或是帮助富贵人家抄写书籍,借机阅看,或是租借别人的书自己抄阅,甚至极端的还有卖身为奴、入赘为婿这种操作。 贺卿此举,无疑是将如此珍贵的知识摆出来,随便所有人看。虽是皇恩浩荡,对读书人大有裨益,却让不少人心情复杂。 世家垄断知识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只要付出一些代价,就能读书识字。但是一些比较珍贵的书籍,许多人还是根本连看到的机会都没有。这样一来,即使是读书人,天生也分了阶层。家学渊源的,永远都更占优势。 这些朝臣们奋斗到如今,已经可以支撑起一个家族的延续,自然希望自家子侄能够获得这种优势。贺卿的做法雨露均沾,但还是不免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 阶层是个奇妙的东西,在自己未曾加入之前,会竭力反抗,试图打破固有的阶层,往前一步。但等自己进入了上层,就会立刻变成阶层的维护者,对于试图打破阶层的人心怀警惕。 由无数读书人构成的“士族”,就是现今大楚最大的阶层。 所以贺卿之前才因为修书的决定收揽到的人心,又在欲建立图书馆之后散得差不多了。偏偏她的提议可谓是利国利民,可以培养出更多有用的人才,根本没有反对的立场。 顾铮虽然有些头疼贺卿的能折腾,但不知为何,又觉得十分安心。 这就是贺卿,每每出人意表,又岂是那么容易就可以猜透的? 不过教育普及对大楚而言至关重要,在这一点上,顾铮也是站在贺卿这一边的。只是暗暗懊恼自己之前没有发现这种端倪,否则可以提前一步阻止贺卿。 但他没想到,这仍旧不是结束,而只是另一个开始。 这一日,顾铮因为户部那边研究磷矿的事已经有所进展,到咨平殿来汇报时,便见贺卿正手持一支造型奇特的笔,坐在御案之后抄写。那东西与毛笔的执笔姿势不同,也不需要悬腕,抄写起来动作十分利落,速度也快了许多。瞧着像是炭笔,但又有些不同。 顾铮一直等贺卿写完了,才问道,“不知殿下用的是什么笔?” “这个啊,”贺卿朝他一笑,“正要同诸位先生说,这是下头的人新做出来的东西。”她将手中的笔递给站在一旁的邱姑姑,让她送去给顾铮看,口中继续道,“用木头包裹着极细的铅条,便可十分流利地写出字来,比之毛笔更快数倍。若能推而广之,则天下百姓皆可识字矣!” 如果说顾铮刚开始看到这个笔的时候,还只是隐隐有所猜测,那么贺卿这句话,就是将他的猜测彻底揭开,直接摆在眼前,不留任何侥幸。 顾铮握着笔在邱姑姑递过来的纸上试写了一下,发现果然十分方便。这东西不像毛笔那样麻烦,还要准备墨和砚,只要生产速度够快,人手一支也不是什么难事。届时,读书将不再是风雅之事,更不是文人的特权。 如贺卿所说,天下百姓皆可识字。 但顾铮心中并无半点欣喜,反而缓缓沉入了黑不见底的深处,面上更是一片铁青。 第100章 夏虫语冰 顾铮的脑子很乱,他有许多话想说,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千辛万苦,以为自己挡住了贺卿改革的步伐,却没想到她的心思如此坚定,根本没有承他情的意思,折腾的事反倒越来越大。 如果说图书馆只是让天下读书人心中不舒服,那么铅笔的出现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则无疑会引起十分严重的反弹。更有甚者,还可能会闹出大事来。 特权与优势,永远都是属于少数人的。 一旦铅笔普及,天下百姓人人读书识字,则文人的特殊之处从何而来? 所以虽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圣人言究竟作何解,历来都有争论,但实际上,统治阶层一向都默认选择“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解释,采取愚民政策。下面的百姓什么都不需要懂,衙门说什么就是什么,才会安安分分,便于管理。 这是虽然不会说出来,但每一个士人都有的默契。即便有贫家子弟考取功名改变命运,也会很快融入士族,回头去继续鄙薄下层百姓。他们就这样,一代代地传承下来,将百姓当成可以糊弄的对象。 如今贺卿要让所有人读书识字,开启民智,那便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殿下心思玲珑,臣不相信你不明白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顾铮将手中的铅笔握紧,盯着贺卿道。 “意味着什么?”贺卿反问。 见顾铮不语,她嗤笑了一下,“你看,你说不出来。明明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为什么你说不出口?”她站起来,走到顾铮面前,对上他的视线,“因为你还有廉耻心,因为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不是吗?” “大部分人嘴里说着为民做主,定国□□,其实都只是口头上的漂亮话,真正为的是什么,只有各自心里清楚。”贺卿后退了一步,“我以为你不一样,顾铮。” 顾铮虽然从贺卿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压迫感,但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怕的是贺卿只是为了反对他,便肆意冒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既然她知道,那就还有道理可讲。 “当今天下的局势,不必我说,殿下心里也明白。”顾铮放满了语调道,“我知道殿下所做的事很重要,但若是不想惹出事端,就必须要讲究做事的方式。” “所以即使明知是错的,你也要和光同尘?”贺卿反问。 见顾铮皱起眉,她才见好就收,“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她转过身,走回桌案旁,伸手拿起自己之前写下的东西,“你相信吗?有一天,会有人认为读书无用。” “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不是人人都喜欢读书,更不是人人都擅长读书。但首先,我们要给他们选择的机会,让他们去发现这一点,不是吗?”贺卿转回头,看着顾铮问。 顾铮选择相信了她的话,“但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不会小,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出问题,这一点殿下也不能否认,不是吗?事缓则圆,若能找到更温和的变化之道,缓解矛盾,总好过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 “温和的变化之道?”贺卿笑了起来,“什么时候顾先生也这么天真了?从古至今,每一场改革都必然伴随流血和牺牲,何况我们要做的事?”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顾铮反倒更生气,语气也随之强硬了起来,“殿下知道这些变革必然伴随流血与牺牲,就更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就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你去做?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贺卿也很生气,“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在替我背负骂名,我应该对你感激涕零吗?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将会面对什么,不需要你这种毫无价值的怜悯!” “毫无价值的怜悯,这就是殿下的评价?”顾铮心头一紧,一股难以宣泄的怒气从心里顶了上来。 虽然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求对方的理解,更不求回报,但当真被贺卿当面这么说,顾铮还是气得心口疼,恨不得将“不识好歹”四个字扔到贺卿脸上去。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贺卿那样,目光不闪不避,愤怒地瞪着她。 但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收回视线开始整理情绪。这时候,顾铮心里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那么轻易就被贺卿激怒了! 贺卿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还在说,“难道不是吗?我既然代理朝政,就有决策之权。倒是顾相你,这段时间的行事,说一句‘僭越’也不为过!你又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以顾铮这种行事,换一个人,只怕早就被猜忌致死,哪能站在这里跟她做口舌之争! “我想做什么,殿下难道当真不明白?”顾铮问,“我不过是想为殿下分担一二,即便将来事情有什么波折,也不至于牵连到你。” “自以为是!即便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那也是我应该承担的,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的确与我没什么关系。但你可知你这般不知善自珍重,却还是有人心疼你!” 话赶话的就说到了这里。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也正好看过来,又忙不迭地移开视线。 空气中原本浓烈得下一秒就要炸开的□□味倏然散去。 两人都有些尴尬。 贺卿背过身去,盯着桌案发呆。脑子里闹哄哄的,一片杂乱,理不出思绪。 顾铮则轻轻动了动脚,发现两只脚都站得有些麻木了。 他慢慢地活动着脚,回想着刚才的话。虽然颇有些“口不择言”之意,但话说出口,顾铮却并不后悔。他一开始关注贺卿,是因为察觉到她身上的不对劲。但越是关注,就越是为她的行事所折服。时间一久,投放在她身上的视线便收不回来了。 顾铮早慧,又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探求的渴望,所以从小就生活得非常充实,自然也分不出精力来关注男女之事。——世间比这更有趣的事太多了,不是么? 本来如果父母健在,到了年纪,自然会替他聘娶妻子。然而他们遭逢意外,早早故去,此事自然无人主张。顾铮成名早,盛名之下,就是有人想替他做媒,也找不到足以匹配的女子。早几年还有翰林院的老臣们想把自家女儿嫁他,后来他做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就连这些人也不敢打主意了。到这几年登上高位,婚事更是无人再提。 于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个人过到了现在。 贺卿是唯一入了他眼的女子。一开始也许只是惺惺相惜,到后来便生出了几分仰慕之意。上一回贸然提出让贺卿嫁人,避开风头时,他便已隐隐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若非如此,他绝不会擅自替贺卿做主,主动承担起那些责任。 但顾铮本来没想过要说出来。以两人的身份,提这些不过是徒增麻烦。何况对顾铮而言,两人志同道合,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奋斗,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既然说出了口,顾铮便觉得也不算是坏事,至少这份心意能为贺卿所知。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心里便有了决断,上前道,“殿下之前说臣僭越,臣这就要僭越一次了。”他走到贺卿身后站定,双手扶着她的肩,“臣心悦殿下,欲结两姓之好,不知殿下可愿意应承?” 他没有直接贴上来,但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贺卿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甚至能够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顾铮的气息仿佛在她身边构造出了一个完全密封的囚笼,让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整个人微微失神。 但贺卿毕竟已不是过去的贺卿,朝堂上久经历练,很快就回过神来。 她动了动肩,想要从他的控制下挣脱出去,但顾铮的手随即下滑,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过借着这个机会,贺卿也往旁边移动了几步,逃出了顾铮制造的那个密封空间,终于可以呼吸了。 “顾先生这是在说笑话吗?”顾铮转过头,盯着顾铮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道。 “臣从不说笑。”顾铮立刻道。 贺卿这才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出来,“我拒绝。” “为什么?”顾铮没有料到这个答案,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去触碰贺卿。 贺卿握着手腕往后一让,避过了他这个动作,抬头看了过去,“若我答应了,然后呢?我要做的事你都知道,现在才开了个头,难道就此抛开?” “想要做成这些事,总有办法。”顾铮心下不知为何生出了几分急切,“我们可以隐于幕后,其他的都不会变。” “说到底,还是为了不让我插手这些事,把我摘出去。”贺卿忽然一笑,“难为你肯为了我的事如此费心,不过实在不必如此。我说过,若要让我同意成婚,必要选一个两情相悦之人。所以你的提议,我拒绝。” “可是我已心悦于你!”顾铮道。 话已出口,他便不由怔住,意识到了贺卿真正的意思。她不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而是表达自己的态度:她并不心悦他。 她还可以不喜欢他,顾铮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是因为,贺卿对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很特殊。但这种特殊可以找到无数理由来解释,与男女之情不必非要有关。可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像是被遮住了双眼,始终没有考虑过。 这就很尴尬了。 这可能是顾铮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了,他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回过神来,没有再说什么,朝贺卿施礼之后,便退出去了。 等殿门合上的声音传来,贺卿才转过头,见殿内空无一人,她缓缓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手中的纸页上,是之前抄写下的《庄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 “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贺卿慢慢将这句话念了一遍,不知为何鼻尖一酸。她连忙闭上眼睛,将那一点若隐若现的泪意遮在了眼皮之下。 她的心事根本不必对顾铮说,因为他不会懂,所以也不必徒费周折。 可是数尽人间万事,谁又不是在藩篱之中挣扎呢?不过是囚笼之大小的区别而已。所以她明明已经看得如此通透,却还是免不了心下酸涩。 第101章 设秘书监 一路疾行,回到政事堂,顾铮才意识到自己去见贺卿是有正事要谈的。 却根本没有开口。 宰执们虽然同在一个衙门办事,但各有自己的号房,又分里外两间,里面是单人的办公室,外面则是书吏们的办公之处。身为宰执日理万机,一个人自然分身乏术,因此各人都有几个书吏负责各种杂务。 日常的事务,是每个人分管一摊,各自为政。只有军国重事,一人无法决之,才要共同商议。不过这种议事也多是在咨平殿,因而平日里,关系微妙,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的他们,其实甚少碰面。就算有事要商议,也是派书吏传话。 但这一日,顾铮在政事堂门口徘徊片刻,便提步往平章事刘牧川所在的中堂走去,迅速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消息从政事堂传到六科廊,又从六科廊传到其他衙门,顺便也传进了宫中。 贺卿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看起来面色如常,只是批奏折的效率比平日里下降了许多。闻言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知道了。” 心下却琢磨着,不知顾铮这是要做什么。 贺卿并不指望一场谈话,就能够改变顾铮。他们之间,从彼此试探到配合默契,从志同道合到理念相左,无非是因为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标,所以该联合的时候联合,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也没有谁会迟疑。 哪怕顾铮刚刚在这个房间里,恳切地表达过对她的倾慕。 所以贺卿相信,顾铮也不会因此就轻易转变态度,更改意见。而他从这里离开就去见刘牧川,恐怕是又有了什么主意。 贺卿不得不承认,顾铮这么一动,她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了。感情上的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不是不重要,只是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东西排在更前面。 她想了想,问身边的半夏,“之前送来的铅笔有多少?” “回殿下,一共十支。有一支您在用,还剩九支。”半夏躬身道。 贺卿点点头,“五位宰执那里,一人送一支过去。剩下的一支给陛下,一支给青城郡王,一支给皇家科学院,最后一支送到翰林院去。”顿了顿,又道,“光是赏一支笔未免单薄,再送两碟子点心吧。” “是。”半夏答应着去了。 帝王历来都有赏赐信臣以示恩宠的惯例,越是家常的,普通的东西,越是在平平无奇的日子里赏赐,就越显得圣眷隆厚。所以这种恩赏,是朝中人人都期盼的。 不过自几年前先帝驾崩,其后宫中掌权的一直都是女眷,这种惯例便再也没有延续。 所以如今贺卿宣赏,而且一次就是那么大手笔大规模,八位女官每人身后跟着两个宫娥,手捧攒盒前去颁赏,沿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歆羡的目光,自然也对受赏之人以及赏赐之物生出莫大兴趣。 五位宰执那里,谁也不敢去凑热闹,所以众人不是去皇家科学院打探,就是往翰林院扎堆,运气好的能分到一块御赐点心,那支铅笔更是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传看,还有人荣幸地试写了几笔。 传旨的女官们一并传达了大长公主的懿旨:这是下面的人试制出来的铅笔,以铅芯作为书写材料,请他们试用过后,就使用心得上一份折子,以作为改良的参考。等待改良完毕,将会大规模投产,届时朝廷官员皆会配发使用。 一下子就将所有人的兴趣调动了起来。 即使自己暂时没有使用资格,也不免兴致勃勃,帮忙提各种主意。这样,将来生产之后,自然就能用到合心意的铅笔了。 政事堂里,五位宰执站在院子里受了赏,谢了恩。顾铮听了这段话,唇角微微一弯。半个字都没提让所有人都识字,只将铅笔作为官员办公用品来推广,的确是很聪明的做法。 大部分人的眼界都受限于自身的认识,如果不是他对贺卿足够了解,如果不是贺卿亲口说出了“人人皆可识字”这六个字,就算是顾铮,也不敢想象她的野心有这么大。 这样想来,贺卿对他其实已经足够坦诚了。是他一直拦在她想走的路上,自以为是为了她好,但在贺卿看来,恐怕并非如此。 见贺卿没有乱来的意思,顾铮也略略放下了心,抬头往前面看去。 刘牧川捧着食盒谢了恩,一转头就对上了顾铮的视线。他再转头去看已经快步离去的宫娥,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这位殿下行事一向出人意表,顾铮的提议不得不考虑。 于是,朝中其他人都在热议铅笔时,五位宰执却难得地聚到了一起,共同斟酌出了一份折子,并一起署名。 这份奏章当天就送到了贺卿面前。 宰执们在奏章中说,自从宫中不用内侍之后,禁中出入传达的都是女官宫娥,有些场合未免不太合适。所以建议贺卿选拔出一批低阶文官留在身边听用,方便内外传达。 今天贺卿才派女官送了赏赐,闹出的动静的确不小。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这个建议,实在十分应景。 贺卿看完之后,也觉得这提议的确很有必要。 以前这些事都是内侍在做,今日几位女官面上是绷住了,但毕竟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回来之后都有些腿软。以后总还是会有这种情况,若总让她们去,也不合适。何况这还只是在宫中传赏,哪日需要出宫前往宗亲外戚家中送赏,又当如何? 邱姑姑在一旁伺候笔墨,也看见了这份折子,不由欲言又止。贺卿便问她,“姑姑想说什么?” “臣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个提议似乎是在针对女官,是否会影响到殿下?”邱姑姑道。 “姑姑错了。”贺卿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折子,却没有再说。 邱姑姑似懂非懂,但见她无意继续说下去,便也不多问。 贺卿又将这份奏折看了一遍,略略沉吟,才提笔在后面写到:着设立秘书监,分左监与右监,左监为女官,掌禁中各种杂务并伺候笔墨,右监为男官,掌奏章递送,中外传达,宣奉命令。 写完了,搁下笔,她又将折子看了一遍。 顾铮的笔迹,贺卿已经十分熟悉了,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亲笔书写的这份奏折,看似在针对女官,实际上,未尝没有转移视线的意思。性铅笔与女官两件事相较,自然是后者更引人注目。若朝野的视线都聚集在了此事上,自然没多少人会继续关注铅笔之事。 等到它被推广出去,人手一支时,朝堂上下再要阻拦,已是不能了。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届时所有人都会明白此乃大势所趋,不会再轻易反对。 当然,要说“针对”,也不是没有。 顾铮固然替她想到了转移视线的办法,却也留下了隐患,端看她是否能够应对。 看起来是添了麻烦,但相较于他从前大包大揽的做法,现在这样,反倒更符合贺卿的心意。些许小麻烦和小阻碍,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困扰。即使朝着同一个目标,也应该站在各自的立场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不过,顾铮竟然真的那么快就改掉了让她不满意的地方,还真让贺卿有些意外。 所以,希望他会对她的答案满意。 这封奏折送回政事堂,几位宰执再次齐聚一堂,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可奈何之感。贺卿没有反对他们的提议,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提出了可行的建议:成立秘书监,男女官员一并收纳。为了避免他们再掰扯男女有别,还提出了分左右监,彼此独立,甚至连职能都划分好了。 可谓是非常配合,完全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但是这样一来,同样给他们出了个难题:这种做法等于是将女官的位置与朝臣并列,却是在逼他们表态了。 贺卿身边肯定是要用女官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若是朝臣们不肯让女官与普通官员并列,就只能认可眼下这种情形;若是不想看到女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那就必须认同女官的地位。 顾铮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那几行回复上摩挲了一下,沉声问,“几位大人的意思呢?” 朝臣们自然是不甘心让女官与自己并称的。不要说女官,就算是外臣,但凡不是从科举出身,都会受到主流集团的轻视,即便是进士出身,入官后若是曲意逢迎上意,也必然会遭同僚鄙薄。即使女官注定品阶不高,也不可能担任朝中实职,但就算只是一个名分,他们也难以忍受。 但是在受儒家学说熏陶的众人心目中,内外之别、男女大防却更紧要。让女官们频繁出入宫禁,跟文臣接触,显然更不合适。 “此事是顾相提议,不知你有何看法?”参政知事梁嘉之道。 顾铮面色不变,从容道,“可令举人候选秘书右监,定为八品官。且规定由此出身者,不得转任五品及以上官员,不得转任中书等要职。” 他没说同不同意,反倒直接提出了同意之后的安排,众人被他一引,下意识地去思考这种安排,都觉得十分恰当,不由微微颔首。再转回来时,就对此事不是那么反对了。 反正从本质上来说,秘书监一旦设立,分去的必然是政事堂的权力,是他们必须要警惕的对象。索性就当是一个新的集团取代内侍崛起,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划分出彼此间的区别。如此,自然不会有人认为女官可与自身并列而立。 至于是否会有人应聘,加入秘书监右监的官员们是否会对未来发展路线有意见,众人并不在意。朝廷的位置一向都是僧多粥少,就算是进士,也有无数人一直在漫漫守选路上煎熬着。一条新的晋升通道,必然会吸引无数人飞蛾扑火般前来。 反正举人本来就只能在低品官员之中打转,升迁极难。倒是在秘书监伴驾,位卑而职重,好处绝不会少。对许多人而言,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奏疏往来两次,就将此事定了下来,遂发六科廊抄写,昭告众人。 消息一出,果然在几天之内,便将大部分官员原本放在铅笔上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毕竟从古至今,也只有武则天一朝如此优待过女官。但即便那时,也并没有明确给予她们与朝臣相对等的地位和官职,由不得众人不在意。 第102章 万万不可 大抵因为一开始就划清了界限,确定彼此不是一个晋升系统,所以文官们的反弹倒不是很大。 对他们而言,这种晋升方式称作“幸进”,为清流所不取。倘若有人选了这条路,被跟秘书左监的女官们放在同一个层次上,也就怨不得别人了。 众人所以议论者,乃是不知道这秘书右监的人员如何挑选,又会有多少人报名,多少有点等着看热闹的意思。 不过,也有一部分进士出身,却一直蹉跎着未能显宦的官员暗暗羡慕。秘书监的位置至少足够紧要,除了能够随侍驾前之外,往来交接的也都是部阁重臣,接触的是军国重事,谁能小觑? 只要简在上心,就算没有实职,也不妨碍他们插手国家大事。说话的分量,只怕比许多封疆大吏更重。 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中,朝廷征选秘书的公文发了出去,凡在京举人身上没有官职者,皆可应选。到时候会由大长公主亲自拟定试题,择选英才。 贺卿本来的意思,是将挑选的权利下放给政事堂。 别人看没看出来不清楚,但顾铮不会想不到。但他却并没有替她做主的意思,公文上直接写明由她亲自出题考核。 这份诚意,贺卿自然是笑纳了。并且转头就让身边的人把消息透露出去,这一次的秘书考核,一不考诗赋,二不考经义,只考策论、时务及科学三项。 之前皇家科学院招收了一批对科学感兴趣,且也有一定造诣的人才。不过因为皇家科学院的特殊之处,重科研胜过其他,进了这里待遇优厚,但也代表着不能再参与政事。所以挑选出来的,大部分也都是热爱钻研科学大道,对仕途不甚热心者。 而这一次招的是能够跟贺卿本人接触的秘书,对那些很难从科举入仕,但又对仕途抱有幻想的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机会。——他们考不中进士,多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去做达官显宦的幕僚,借他们之手干预政事。而能够直接影响贺卿,自然更进一步。 所以一时之间,在京举子们奔走相告,京城里更是人人热议此事。 在这个过程中,贺卿关于铅笔的反馈,也悄无声息的汇聚回了咨平殿。大部分都是夸赞,从铅笔夸到大长公主殿下的英明神武、为国为民,溢美之词看得贺卿浑身不自在。 结果最中肯的意见还是来自顾铮。顾参政认为,这种铅笔书写迅速流利,可惜留墨不久,因此可以作为临时速记所用,正式的公文及重要文件,还是要用毛笔书写为好。 隐有劝阻之意,大抵还是不希望贺卿太过迅速将铅笔普及到全国。 不知道是因为他说得委婉,还是因为知道顾铮已经没有阻拦自己的意思,贺卿倒是体会到了他的良苦用心,将这本奏折留中,自己另外写了修改意见,让人送去给将作监,叫他们依样修改。 顾先生的意见,是供贺卿这个上位者参考的建议,对将作监没有用处。贺卿写给他们的意见,是要他们按照不同材料配比,制作不同硬度的铅笔,以备各种需要。 在现代社会,铅笔的硬度用H和B来表示。H是hard,表示硬度,代表铅笔材料中的粘土,B是black,表示黑色,代表铅笔材料中的石墨。于是按照材料比例不同,从软到硬可以分为十几个不同的等级。 现在用不上这么精细的划分,但是先为将作监立下这样的标准,也是很有必要的。 写完这个,贺卿翻开新的一本奏折,是政事堂奏请她定下秘书监的考核时间。贺卿想了想,道,决定将考核时间定为三年一次,每次取十人,左右监分开考试。 贺卿写完了,自己盯着最后那七个字端详了片刻,才心满意足地合上折子。 她觉得自己最近可能喜欢上了在奏折里打机锋,然后期待着顾铮是否能够看出来自己埋的小陷阱,又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应对。 之前她跟政事堂奏折往来的时候,说的只有秘书右监。秘书右监全部由男性组成,公开向所有举人招考,官职定品及未来发展方向,自然备受政事堂所有宰执的关注,以至于他们好像选择性地忽视了秘书左监。但在贺卿的计划之中,显然不会漏掉她们。 现在的秘书左监成员,都是由宫女之中选拔,但随着改革与发展,这种受到局限的挑选方式必然会被淘汰,公开招考是必经之路。 也是促使女性走出家门的必要一步。 但具体是直接面向社会公开招考,还是从官家女子之中挑选,贺卿还没有考虑好。在普及全民教育之前,官家女无疑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更符合她的要求。 其实还有一种女子,教育经验见识都不缺,甚至可能因为追逐时尚热点关注过报纸,对科学有所了解,那就是妓子。为了讨好恩客,她们往往被要求学习非常多的东西,素养不低。譬如谢池春和鹊桥仙两人,如今替贺卿管着两家报社,就干得有声有色,本身的科学素养几乎与日俱增。 只是她们身份特殊,贺卿若是把人留在身边听用,必然会引来非议。 要怎么用,留待斟酌。 但不管怎么说,准备工作还是要有条不紊,步步向前。在奏折的批语之中将这一点暗示出去,便是对政事堂那几位相公的试探。 而他们的反应也没有令她失望,不久之后,五人联袂前来咨平殿求见。 一进门,刘牧川便开门见山地道,“殿下的批复,臣等已经看见了。殿下的意思是,往后秘书左监的女官,也与右监一样,通过考试招聘?” 正好端了茶水上来的冬青脚步微微一顿,然后稳稳走了过来。 贺卿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的确有这样的打算。毕竟从宫女之中甄选,连识字者都极少,更不用说伺候笔墨,整理奏章,以备咨询。” “但是民间女子,也少有……”刘牧川说了半句,忽然顿住,愕然地看向贺卿。 莫说普通民女,就是宗室贵女,真正系统地上过学的,其实也少。甚至就是官家女,也有一部分因为家长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只一味学针线女红厨艺。 但民间女子少有读书识字的,难道贺卿不知道? 她知道,却还是提出了这个建议,背后的用意,由不得刘牧川不心惊。 毕竟贺卿自己就是女子,若说她打算让天下女子都读书识字,走出家门,不再三从四德,而是像她这样“做一番事业”,也不出奇。当年武则天登基为帝,不也激励了天下不知多少女子? 更让刘牧川不敢深想的是,在武则天之后,太平公主,韦皇后,安乐公主等人,皆有效仿之意。 那么贺卿呢?她已经手握大权,距离那个位置一步之遥,当真半点想法都没有? 贺卿并不知道,因为有武则天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刘相已经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在心里敲响了警钟,而且思路已经朝着最危险的方向滑去。 她顺着刘牧川的话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我朝官员数量逾万,人人家中都有子女,想来大部分也都读书识字。若是从中遴选,必然能够挑到合适的女官。” 刘牧川已经快发散到无穷远处的思绪陡然被拉回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贺卿说了什么。 他低头沉吟之际,参政知事赵君原已经皱眉道,“殿下,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可!” 然后他引经据典,历数各种例子,论证女子就应该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能“乱了心思”。越是官家女,越是应该为世人做好表率。更进一步,他认为什么秘书左监这样的噱头都不应该搞,有了右监的秘书官,宫女们回去端茶倒水就好,根本不该插手政事。 贺卿觉得,如果不是当着她的面不敢造次犯上,可能赵君原会直接说出让她这位大长公主老实一点,为天下女子做好表率的话来。 她看着面前态度激昂、慷慨陈词的人,忽然有些头疼。 怎么就忘记了政事堂里还有这么一位恪守礼仪的老学究呢? 就连另外几人,也被他突然的爆发弄得愣了一下。贺卿用女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家之前在这上面都已经达成了共识。这会儿他突然这么激烈地反对,不但令人费解,也使得气氛十分尴尬。 贺卿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就见坐在赵君原左侧的顾铮施施然端起茶盏,往赵君原身上一泼。 随着茶盏落地发出的清脆之声响起,原本正在滔滔不绝的赵君原也不由微微一顿。趁着这个空档,刘牧川回过神来,站起身道,“赵参政年纪大了,还请殿下原谅他失仪,允许他暂且退避,整理仪容。” “可。”贺卿微微颔首。 刘牧川立刻走过去,拉住正对着顾铮怒目而视的赵君原就往殿外走。 正因为恪守礼仪,这个时候,赵君原也不好挣扎,更不愿意浑身湿淋淋地面对贺卿,于是虽然不甚情愿,却还是跟上了他的步子。 “那就先到这里吧。若是秘书右监的考核流程没有问题,就尽快定下来,对外公布。”等人走了,贺卿立刻拍板道。反正今年内不可能招女秘书,左监和右监的情况也完全不一样,可以分别对待。 同平章事姚敏代表政事堂应下了此事,然后主动告辞。 顾铮留在了后面,待姚敏和梁嘉之走远,听不见了,才低声对贺卿道,“赵相如此反应了另有缘故,请殿下见谅。” “什么缘故?” “他的嫡长孙女知书达理,处处都比丈夫强,却反而遭休弃,一时想不开自尽了。”顾铮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虽然总结得很简短,但贺卿已经可以理解赵君原这个反应了。对这个将礼仪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老头子而言,这件事只怕是平生奇耻大辱。如此,他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为不该将女子培养得太出色,倒也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一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贺卿觉得赵君原还有救。 如果他就是顽固不化,从心底里认可礼教并服从礼教,贺卿对他也没话可说。但若是因为这样的隐情,反而还有动摇和改变的可能。 毕竟是执政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贺卿不想闹到贬斥对方的地步。因为每一位高官去职,都必然会给朝堂带来动荡。 顾铮说完之后就快步离开,去追另外两人了。贺卿想了想,对邱姑姑道,“等赵先生整理好了,请他来见我。” “是。”邱姑姑答应着出去了。 贺卿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待会儿要说的内容,过了许久,赵君原才姗姗来迟,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物。——为了避免意外,官员们在衙内放着备用衣物是常事。何况宰执还会轮流在宫中值夜,就更需要这样的准备了。 “臣见过殿下。”换了一套衣服的功夫,赵君原显然也冷静了许多,只是举动间还是有些别扭,显然对贺卿心存芥蒂。 这也正是贺卿需要的。她没有立刻叫起,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回转身来看向赵君原,“赵先生的孙女的事,我已听人说了。” 赵君原已经有了沟壑的脸上肌肉抖动,怒目圆睁,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甚至顾不得礼仪,抬起头来瞪视着贺卿。 但这还不够。在赵君原愤怒的视线里,贺卿继续道,“但我不会对你说节哀顺变。因为在我看来,她的悲剧,其实正源于赵先生你啊!” 第103章 王婆卖瓜 赵君原显然被贺卿这句话刺激到了,嘴唇微颤,几乎连自己恪守了一辈子的礼仪都忘了,“你、你……” “赵先生觉得我说得不对?”贺卿挑眉反问。 赵君原几次想要开口反驳,但到最后,还是艰难地垂下了头,颓然道,“是……我的错。” 顾铮几句话说不明白,其实孙女被休,与赵君原有着莫大干系。官场上彼此联姻是惯常的手段,成为姻亲能够更好地将双方绑在同一条船上。然而一旦政治理念不合,彼此闹崩了撕破脸,牺牲了婚姻的孩子们,处境便会十分尴尬。 赵氏女被休弃,固然是因为她处处要强,压过夫婿一头,却也是因为两家关系破裂,对方不必再看赵君原的脸色,正好借此事来羞辱他。然而承受这一切的,却是个无辜的女子,她更因此赔上性命。 在这件事上,他难辞其咎。 赵君原颤抖地趴在地上,若不是双手支在身前,只怕他整个人都要垮下去了。 但贺卿还在说,“赵先生当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不等赵君原回答,她便迅速道,“不是错在你没有擦亮眼睛,替她选了一个人渣做夫婿;也不是错在你把她教得太好,难容于夫家;更不是错在你在事发之后没有替她撑腰,及时把人接回。” 贺卿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到底,你错在太无能!” “你既没有将她教成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女性,也没有行使父权护住她的安稳。你让她在两难之中煎熬,既不许她自保,又没有能力保住她,使她只能走上绝路。”贺卿慢慢蹲下来,“你最大的错误是,在她的悲剧发生之后,你没有想过逼死她的究竟是什么!” “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贺卿红着眼睛,握住赵君原的一只胳膊,“如果世道不规定女子必须要三从四德,如果世道允许女性比男性强大,如果世道让女子在离异之后仍旧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那么我相信,即使还是瞎了眼选错了夫家,即使丈夫还是懦弱无能又死要面子,即使娘家不肯也不能给她支持,你的孙女也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力量,化作利刃击在赵君原心口,“如果你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你知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做什么吗?是的,你应该推翻这世道,立下新的规矩,让你心爱的孙女即使是在被休弃之后也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可你选择的是什么?你继续维护你所谓的礼教,天真的以为只要将女孩们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叫她们接触外面的世界,她们就安全了!可是她们真的安全了吗?你的孙女死了,也算是得了解脱,可是这世上,跟她一样可怜的女子们,却还在各自的泥淖之中苦苦挣扎,被你这样的人用礼教大防压着,一辈子都不得翻身!” 贺卿说到这里,无形的愤懑席卷了她,让她每一个字几乎都是压着嗓子喊出来的。 她一把摔开赵君原的手,咬牙道,“说你无能,是因为你并非不知道世道有错!只是世道就是如此,你无法改变,更不可能推翻,所以你选择顺应它!你!跟这个世道一样,都是逼死她的凶手!” 贺卿睁大眼睛,用尽力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用这种方式,阻止眼泪掉下来。 她本来想得很好,心平气和,一步步逼得赵君原丢盔卸甲,彻底崩溃,然后建立起新的认知。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 因为事实上,她自己正是被这礼教大防压迫着的芸芸女性中的一员。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她如今的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但只有贺卿自己始终记得,她是怎样无助绝望地惨死在洞房之夜。 她记得麻绳粗粝的触感,记得红烛摇晃的光影,记得名义上的丈夫口鼻里喷溅出的鲜血。 永生难忘。 这番话,她是代已经死去的那个姑娘问跪在地上的赵君原,也是代自己问这个世道。 世间女子天生就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吗?不! 如果世道就是这样,那这个世道就是错的,她要掀翻了它! 殿内陷入沉闷的冷寂之中。 贺卿的话仿佛雷霆一般在赵君原耳边炸响,让他恍恍惚惚,难以回神。他心里其实有一个念头已经明晰了起来,却又怎么都不能相信,更不敢深想,于是兀自恍惚着,以此遮掩心头的惶恐。 但贺卿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她慢慢平静下来,再次伸手去扶赵君原。 “赵先生,”这一次,她强硬地将赵君原拉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恪守礼仪并没有错。但你错在根本没有意识到,礼也跟其他许多东西一样,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着的。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需要新的礼仪,来适应这个新的世界。如果一直墨守成规,‘礼’的存在就会变成一种阻碍。” 顿了顿,她倏然一笑,松开了手,“赵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殿下……”赵君原面色灰败,一片颓废地闭上了眼睛,“殿下心怀天下,臣……愧不能及。” 他抖着手,将自己头上的冠带取了下来,小心地整理好,捧在手中,然后缓缓地,再次跪了下去,“老臣年迈,今日便乞骸骨,归乡养老,求殿下应允。” 贺卿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费尽力气才将心头那一股暴戾的情绪压了下去。她的心里一番天翻地覆,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可怕的平静。 明明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贺卿还是从心底里感受到了一种挫败。 她成功击溃了赵君原的心房,却没能将这个人留住,反倒让他心如死灰,一心求去。世事便是如此,任你机关算尽,费尽心机,总有料不到的地方。 贺卿慢慢后退了一步,点头道,“好,我允了。” 好在一位宰执求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虽然两人之间有了默契,但过场还是要走的。赵君原要先上表请求致仕,贺卿不允,如此来回两三次,以示朝廷恩遇,以及对他的倚重。如此之后,才能准其所请,再令赐下无数恩赏,等赵君原交接完手中的工作,这才能够启程回乡。 整个过程,慢则半年,快也要一个月。 贺卿正在考虑接下来的安排,便见邱姑姑出现在殿外,“殿下,顾相求见。” 顾铮是来汇报秘书考试进度的。他们下去之后便商量好了,就将公开考试的时间定在五月十五日,从即日起,应考举子便可以前往礼部报名,验明身份。之后则要看报名人数,决定考试安排在哪里。 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顾铮亲自过来说明,一封奏折就可以了。所以汇报完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道,“臣方才见赵相面色恍惚,形容憔悴,似乎是受了巨大的打击,不知殿下……”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这后半句话十分不敬,所以顾铮没说出口,只以眼神示意。 贺卿本来不是会倾诉的性子,但此时事情才过去,她说是平复下来了,其实仍旧心意难平,而且也开始怀疑自己这种激进的方式是否错了。顾铮很显然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也可以针对性地给出评价。所以她略一犹豫,便直说了。 顾铮听完之后,忍不住以拳抵唇,忍笑道,“你把赵君原大骂一顿,还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很好笑吗?”贺卿转头怒视。 顾铮连忙摇头,“臣只是想说,现在殿下该知道我的好处了吧?不是人人都能如我这般知你懂你,能与你志同道合,携手并进。” “王婆卖瓜。”贺卿轻嗤了一句,但面上却忍不住微微发烧。 可能是因为顾铮曾经直白地表达过心意,所以听到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贺卿总难免多想。 在她拒绝顾铮的时候,贺卿本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会彻底陷入僵局,影响到朝堂。却没想到,顾铮如此“知错能改”,很快就调整好了态度,没有半点勉强的意思。如今两人之间,反倒比从前更默契了。 如果说从前的默契,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目标,那么现在的默契,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对方的想法。 也许,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应该是像现在这样,作为朝堂上志同道合的盟友,同心协力地去推行一件事。只要不牵涉感情,就能好好相处。 彼此间的关系渐入佳境,顾铮也能够感觉到,欣慰地发现自己选对了方法。 被拒绝固然令人沮丧,但顾铮从不是会站在原地哀怨嗟叹之人。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知道自己从前的做法必然有某个地方触到了贺卿的逆鳞,让她不能接受,便干脆利落地后退一步,保持距离的同时,也是想更清楚地观察贺卿,弄明白她想要什么。 像这种小小的“冒犯”,则是他对贺卿的一点试探。 至少他现在可以肯定,贺卿对他的抗拒并非出于感情,只是有某个心结尚未解开。 “不说笑了。”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立刻言归正传,正色道,“殿下既然早知道前路坎坷,荆棘遍布,便该有所准备才是。依我看,赵君原告老,殿下应当高兴才是。至少算是铲除掉了前方的一大从荆棘,不是吗?” 贺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深吸了一口气,“是我莽撞了。” “非也,”顾铮道,“虽然从我个人的角度,并不赞同这种冒险的做法。但如果不是当头棒喝,让赵相清醒过来,他继续在朝中掣肘,对接下来的计划并无益处。而且依我看来,赵相不过一时转不过弯来,等他想明白、想透彻了,便会知道殿下的良苦用心。” 贺卿闻言睁大了眼睛,颇为惊奇地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做得没错的时候,顾铮反复提醒不能草率冒进,等她觉得自己冒进了,顾铮倒反过来夸她做得好了,这可真是奇了! “这么说,你觉得我没做错?”她忍不住更进一步确认。 顾铮从这句话里品出了一点东西,不由微笑道,“倒不如说,我是不得不承认,殿下总能出人意料。有些方式我不能用,但你未必不能。我只是相信,殿下在行事之前,必然会先对局势进行判断。既然是你理智思考过后的结果,就该信任。人总有失误的时候,但方法并没有错。” 这就是贺卿的风格,以前他总想让贺卿跟自己保持同一步调,但事实证明,她靠着自己也走到了现在,总有她的道理。 第104章 出宫考察 端午节前后,冬小麦就到了收割的季节。 朝堂上下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气氛之中,说是紧张不算,但的确与平时不同。 之前由户部主持的磷矿寻找工作,在顾铮和贺卿的暗中支持下,早就已经取得了结果。而后户部使用各种方法试制磷肥并施放在田地见,究竟是否能见效,就看最后的收成了。 虽然在这个时代,百姓种什么庄稼、用什么肥料、使用什么工具都是由官府派人进行指点,并不能自己做主,要做实验其实非常方便,但毕竟是试用,为了避免扰民,贺卿将十几个皇庄数万亩土地都让了出来,又从京城各县选了数千亩土地情况不一的官田来做实验。 以现在的植株生长状况及其他各方面数据来看,增产是必然的。 但能够增加多少、质量如何、在不同土壤上的表现有什么分别,都还是要等收获之后方能知晓。 马上就是梅雨季节,所以抢收工作正紧锣密鼓地安排着。最近这段时间,户部上下官员走路都脚底带风,脊背更是挺得笔直,虽然忙碌,但每个人心里都很高兴。 其他有机会参与此事的部门也同样如此。 一直身处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贺卿也不由蠢蠢欲动。想起上回小皇帝还私底下说过想出宫,她便命人去通知张太后一声,接了小皇帝过来,两人换上便服,乘车前往皇庄。 从皇城西北角的门出来,一路往北,大片土地全都在禁苑的范围之内,十几个皇庄便星罗棋布在这片土地上。沿路过去,一片金黄麦浪绵延无尽,巨大的麦穗沉甸甸地坠下来,看上去十分喜人。 贺卿在心里盘算着,磷肥生效之后,就该大力寻找磷矿了。按照她淡薄的记忆,磷矿似乎多分布在西南一带。那里是土人的地盘,之前唐礼臣在的时候,还曾闹出过民变,想要稳定地开采磷矿,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须得尽快筹备起来。 唐礼臣如今在江南,倒是做得有声有色。前几日送上来的折子,各路的商队都已齐聚江南,声势浩大,不日就将出海。贺卿早就已经画了玉米,红薯及土豆等物的图形交给黄修,希望这次出海,能带来好消息。 玉米和土豆不好说,毕竟原产地在遥远的大洋彼岸。但在贺卿记忆中的某部穿越小说中,主角明确提到可以在印度等地找到红薯的痕迹。 据说在那里,野生的红薯满坡满岭都是。 大多数穿越者对印度、越南这一带的印象,都是一年三熟的占城稻,仿佛那里遍地都是食物。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大抵是当地食物太易得了,就算不种地,山上也遍地都是吃的,所以百姓们并不如中原这般勤于劳作。 不过他们倒也有些自我保护意识,虽然红薯长在山上,却决不允许外来人口靠近,更不能带走。 根据那位穿越主角的说法,当初红薯被带回中原,也有一段故事。因为当地土人十分警惕,所以将他带回的人最后只能偷偷剪了一段茎叶,装在框里带回,没想到这东西扦插便可成活,生命力极为顽强,产量更是惊人。 如果不是小冰河时期气候莫测,大片地方连年干旱,如果不是大明朝廷腐朽,积重难返,随着内外交流越来越频繁,新事物越来越多,本该缔造出另一个盛世。 现在,贺卿就是要人为地创造出这样一个环境,将大楚推向几千年未有过的繁华盛景。 不过红薯并不适合作为主食,食用过多容易伤胃烧心。所以更多的还是用来提取淀粉,加工制作成其他产品乃至酿酒。另外,红薯还是很好的猪饲料,可以催肥壮膘。而无论酒还是猪肉,都是好东西,不但能够提升人民生活水平,还能用来出售,换取钱财,活跃市场。 贺卿想得入神,掀着车帘的手不知不觉就放了下来。就在最后一丝缝隙要被遮挡住时,旁边伸过来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抓住帘子又掀开了一点。 被这动静惊醒,贺卿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便见小皇帝不知何时已半趴在自己身上,一手抓着帘子,睁大眼睛往外看。 对大多数平民百姓而言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却是长在深宫之中的小皇帝从未见过的。他自己也知道出来一趟非常难得,所以往外看的视线几乎可以说是贪婪的。 贺卿心下不由微微一动。 正好附近没什么人,她叫停了马车,抱着小皇帝下车,“我们下去走一会儿。” 小皇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由着贺卿将自己抱下来,放在地上。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眼前金灿灿的麦田仿佛反射着一片绚烂金光。贺卿抬手遮了遮太阳光,便见小皇帝已经当先跑开了.她连忙示意护卫在马车两侧的侍卫跟上去,自己则慢悠悠地在后面踱步。 皇帝虽然少有机会出宫,但在宫中却是经常活动的。贺卿不让张太后过分拘束他,最近还批准他每天下午可以到西苑去玩儿,所以小皇帝的体力非常好。小孩子本来就精力旺盛,跑起来也不知道累,一张小脸晒得红通通的,满是兴奋。 倒是贺卿自己,每天坐在咨平殿里批折子,走动的时候少,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好在小皇帝并没有跑远,没一会儿又自己跑回来了,“真师,侍卫们说这里的小麦都是我们的,真的吗?” “真的。”贺卿微笑着点头,“皇庄都是陛下的,上面生长的作物自然也是。” “那我们平时吃的馒头和点心,真的是用这些小麦做成的吗?”小皇帝又问。 严格来说并不是,皇帝入口的东西都是贡品,来自全国各地。皇庄出产的东西虽然也很好,但大部分都是供给宫中其他人的饮食,以及赏赐臣下。真正吃到皇帝嘴里的,恐怕一口也没有。倒是其他新鲜蔬果野味之类,很可能吃的是皇庄送的。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但贺卿并不嫌麻烦,仔细地解释了一遍,直到小皇帝听懂,不再追问。 他是皇帝,注定跟普通人不一样。贺卿虽然希望他能够有一个相对平淡的童年,但也不能真的把他当普通的小孩子来教导。 贺卿还顺便为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这些土地属于他,什么是佃户,他们又是怎么生活的。见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她顿了顿,问道,“陛下想知道百姓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小皇帝用力点头,“想!” 贺卿笑道,“那就不能在这里看了。”这一带是禁苑,有人巡守,普通人根本进不来,皇庄的佃户也几乎不会离开这里,因为他们需要的油盐等供给都会有人送进来。在这里出现一辆陌生的马车,哪怕车上没有任何标记,众人也知道是贵人来了。 贺卿带着小皇帝回到车上,准备调转方向,去普通的村庄寻访。结果才往前走了没多久,车就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顾铮的声音在车壁外响了起来,“殿下,是我。” “顾先生怎么来了?”贺卿惊得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果然,顾铮骑在马上,正微微躬身,朝这里看来。 “磷矿的事虽说是交给了户部,但现在是紧要关头,臣便过来看看。”顾铮看了一眼周围的麦田,微笑道,“现在看来,情况比想象的要更好。” 他顿了顿,又驱马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殿下带了陛下出宫?这是打算去哪里?” “打算带陛下去看看普通农家是什么样子。”贺卿并不觉得自己带皇帝出宫有什么问题,坦然道,“这里是皇庄,只怕想看也看不到,所以换个地方。” 顾铮眉头轻轻拧了起来,显然对此事十分不赞同。贺卿本以为他要开口斥责,但沉默片刻后,他却只是微微颔首,道,“臣知道一个地方,还请陛下和殿下随臣一起前去。” 既然他要安排,贺卿自然不会反对,点头道,“好。” 她想了想,又转头问小皇帝,“陛下想骑马吗?”刚刚上车的时候,小皇帝看着侍卫们的高头大马,眼中的羡慕之意几乎凝为实质。可惜他还不到学骑马的年纪,又没有男性长辈能带着她,贺卿也不会把他交给侍卫们,也只能羡慕了。 如今顾铮在这里,贺卿倒不反对他跟皇帝培养一下感情。 小孩子成长过程中,总会将自己信赖的长辈作为参照物。贺卿自己可以在很多方面给小皇帝做表率,但毕竟男女有别,她还是希望小皇帝能从优秀的男性身上学到一些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之前在西北,她就让小皇帝接触过张抗。而顾铮,无论胸怀、眼界还是能力,都是值得学习的对象。 果然她一问,小皇帝立刻睁大眼睛,期待地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地看着她,“怎么骑?” 他倒是想过贺卿骑马带着自己奔驰,但贺卿直接备了车,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贺卿就掀起帘子,朝顾铮笑道,“顾先生,陛下想骑马,恐怕要劳烦先生照看一会儿了。” 距离那么近,她跟小皇帝说的话,顾铮不可能听不见。他看了她一眼,贺卿从他眼中看出了不赞同,却丝毫无惧地看回去。 顾铮只得微微躬了躬身道,“请陛下下车。” 小皇帝抿着唇,看样子是想欢呼一声,又强自忍住了。只是脸上的期盼之情毫无遮掩地表露了出来。 贺卿扶着他在车辕上站稳,顾铮便打马上前,长臂一伸就将他给捞了过去。突然悬空,他还是没忍住惊呼了一声,但下一瞬已经稳稳坐在了顾铮身前。 第105章 越来越好 在今日之前,小皇帝只在早朝上远远看过几次顾铮,但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记住。 头一回近距离见面就是这样的亲密接触,除了张太后和贺卿之外没有与旁人如此亲近过的小皇帝分外不适。顾铮的怀抱并不像他日常接触到的女子那样香香软软,而是挺拔笔直,透着一股淡淡的松香,让他不敢放松地靠上去,只能僵硬地跟着挺直了脊背。 “陛下坐好了。”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而后一只手固定住了他的腰,缰绳一动,马儿便开始向前疾驰。 小皇帝一开始有些惊慌,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很安全,无论怎么颠簸都不会掉下去,便渐渐体会到纵马疾驰的快乐了。他睁大眼睛看着两旁飞速掠过的景色,感受着吹拂在脸上的风,很快就兴奋起来,身体也慢慢放松,不知不觉就靠在了顾铮身上。 察觉到这一点,顾铮便开始指点他,怕身体稳不住可以抓着马颈上的鬃毛,脚要踩在马镫上,怎么指挥马儿前进甚至奔驰,又怎么让它停下来……最后,他笑着道,“等陛下年纪再大些,自然有师傅教你。如今就暂且体验一下吧。” 说着还将缰绳交给小皇帝掌握,喜得他满面绯红之色,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到了目的地,从马上下来很久之后,小皇帝脸上的兴奋都没有消退。 马车停在距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路上,怕过去惊扰了村民。小皇帝牵着贺卿的手,却时不时转头去看顾铮。谨守君臣之礼,并不敢逾越,只能落后两人一步的顾铮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问,“陛下可有吩咐?” 小皇帝红着脸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又高兴起来。 于是现在就变成了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牵着孩子往前走,看起来倒像是一家三口。 很显然,村子里的百姓们也是这么觉得的。 三人往前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在地里忙碌的村民。见有陌生人前来,他们面露警惕,搁下手里的活儿,迎了上来。 顾铮当即表明身份,自称是偶然来此出游,结果马车坏了,无法回程,仆人已经徒步回京通知家人再派车前来,但家眷不好留在路上,所以想借他们的村庄暂歇一时。 村民们看看他,又看看贺卿和小皇帝,三人虽然换了便服,但相较于村民们身上葛布麻布裁制,还有破烂和补丁的衣裳不知好了多少,因此他们很快相信了这个说法,在顾铮表明会给予报酬之后,更是热情道,“那就请夫人和小公子到村里坐吧。” 明明贺卿穿的是道袍,但村民们虽未明说,却显然是将他们看作了一家三口。 顾铮下意识回头看了贺卿一眼,见她面色平静,并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笑着道了谢。 村子里最好的屋子是村长家的,因此他们就被请到了这里。黄土舂捣成墙壁建成的屋子,周围围着一圈木头的篱笆。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样子,院子里堆放着木柴,还有几只鸡肆无忌惮地奔跑着,一地鸡屎无人收拾,与光鲜亮丽的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角落里一丛开得正好的紫茉莉,鲜艳怒放,为这普通的小院提供了一分妆点。 小皇帝因为异味而微微蹙眉,但眼前未曾见过的景象显然十分新鲜,又让他忍不住睁大眼睛。 村长显然也意识到这环境并不适合贵人们,急忙叫人进来收拾。跟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们也热情地上前帮忙,一边做事一边悄悄打量三人。 有人从屋里拿了条凳,顾铮接过来,取了帕子铺在上面,才请贺卿过去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村中便是如此,殿下千万担待。” 然后自己在他旁边坐了。条凳不长,两人坐下后就没了小皇帝的位置,贺卿正要抱他,已经被顾铮先一步伸手拉了过去,抱着人坐到了自己膝上。 小皇帝轻轻挣扎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靠在顾铮身上不动了。 其实他对院子里的那几只鸡非常好奇,很想凑过去看看,但又不太舍得离开这个怀抱。 不一时村长就端了两碗水出来。村里自家烧的土陶碗不但又灰又土,还坑坑洼洼并不规整,村长端着水站在顾铮和贺卿面前,又觉得不妥当,手抖了抖,就要收回去。 顾铮见状,含笑说了一句,“多谢。”就伸手将碗接了过来,又递了一碗给贺卿。 贺卿虽然保持着冷静的态度,但其实这里的穷困还是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贺卿心里都相信,曾经的自己是世上最惨的人。后来虽然振奋起来,要为开创更好的时代而奋进,但也更多是从大势上来考虑。具体到每一位百姓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心里有个大概的印象,却并不十分了然。 直到此时亲眼看见,她才发现,自己的想象实在是将实情美化了太多。 她拿到的剧本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一生衣食无忧,痛苦也多是来源于精神上的苦闷。更多的人却只能在病痛与饥饿之中挣扎着死去,也许一生都没有尝试过吃饱穿暖是什么滋味。 她端着陶碗,虽然并不渴,虽然心理上其实还有些障碍,但还是低下头,慢慢抿了一口。 抬起头来,便见村长舒了一口气的样子,黑瘦的脸上露出笑意,抬手摸了一把已经花白的头发,在另一边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小皇帝没有她这么复杂的心情,他没见过陶碗,颇有兴趣地盯着看,顾铮将碗凑到他嘴边,他就乖乖喝了一口。贺卿动了动唇,本来要劝阻,这里的卫生条件有限,又是生水,小孩子肠胃弱受不住,只怕会生病,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没说。 她想让小皇帝看到的并不是新鲜和有趣,更不希望陌生的阻隔替他美化这一趟所见到的一切。 也许,让他受一点苦没有坏处。 好在顾铮只让他抿了这一口,就将碗搁在了一边,抬头问道,“老丈,我这一路走来,见地里的麦子都长得很好,今年应该能有个好收成?” 村长笑了起来,“可不是?总算有点盼头。”又皱起眉,抬头看了看天色,“不过庄稼长在地里,一天没收回来,也不好说。” 梅雨有时候说来就来,明明是好年景,结果来不及收,庄稼都被雨水泡烂在地里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衙门难道不曾组织抢收?”顾铮惊讶地问。 “怎么没有?自从麦子黄了,官府日日都来人督促收麦,只是家家处处都要收,哪里来这许多人手?总有抢不过来的。”村长道。家里壮劳力多的,几天就抢收完毕,人口少的,就只能等别人都弄完了,组织起抢收队一家家收过去。 贺卿虽然从记忆中获得了不少知识,但这种底层百姓的生活,还真没有概念,因此只在一旁认真听着,闻言不由微微蹙眉。这是京郊,天子脚下,教化之地,尚且如此,其他离得更远的地方,情况只会更坏。 村长却没有她这种忧虑,很快又高兴起来,“不过年成好总是好事。这一两年来,官府不加杂税,咱们的日子已是好过许多了。” 这个贺卿知道,因为国库空虚,所以过去十几年里,但凡皇帝或者朝中有什么必须要用钱的地方,就只能强行往百姓身上摊派。严格来说,大楚的国税并不重,十税一,朝中遇到大事,也有免税、减税数年的时候。但加上了这些苛捐杂税,再有当地官府摊派的徭役,日子就过得紧巴巴了。 小皇帝登基之后,别的不说,那些奢侈靡费的事倒都停了,用度俭省许多。后来陆续查抄了不少富商官员,资产俱充入国库,就更宽裕了。就是西北打了小半年的仗,也没往百姓身上摊派一文钱,日子自然好过许多。 村民们已经收拾好了院子,站得远远地听他们说话,此时便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听说如今朝中是护国公主管事,都说她老人家是观音娘娘下凡呢!” 已经出家当了道姑的贺卿:“……” 村长瞪眼道,“噤声!这也是你能浑说的?” “这怕什么?”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不服气道,“朝廷又不禁民间议论朝事。京城那些茶楼酒楼里,谁不是天天议论国事,也不见有什么事。何况我们这荒山野岭,谁会来管?” 贺卿见村长不着痕迹地观察自己的脸色,便含笑道,“这位小哥说得不错,朝廷并不禁民间言论。” “可不是?”那年轻人立刻高兴起来,“那边不远处,就是皇庄的地。听说今年用了什么新的肥,那麦子长得可比我们地里的好得多。我找人打听过,说是做什么试验,要是那肥料果真好,就要给咱们的地里也用上。那明年就更有盼头咯!听说这都是护国公主的吩咐,她不是观音谁是观音?” “……”贺卿忍不住转头看了顾铮一眼,事情明明都是户部做的,怎么都成了她的功劳? “话也不能这么说,”村长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皇家一向体恤咱们。二十几年前京中大旱,咱们还从皇庄领过救济粮呢!” 那都是惠帝时的事了,贺卿心下一动,开口问道,“后来不是也遭过灾,都有救济粮吗?” “唉,也不能指望人家这么多。”村长脸上有些讪讪的,“领了一回,咱们就记情了!” 贺卿以前单是知道自己的兄长和侄儿在其位不谋其政,弄得朝堂乌烟瘴气,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具体如何却根本没有细想过。 民不聊生,轻飘飘的四个字,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有多艰难。但即使如此,他们也还是这样热情乐观地活着,只记恩,不记仇。 这一瞬间,贺卿陡然生出了十分强烈的使命感。 如果说她过去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白活一回,因为触不到实在的东西而飘在空中,那么这一刻,她终于落了地,开始真切地明白自己是在为了什么人而努力,想要创造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小皇帝一开始安安静静靠着顾铮,但他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没一会儿注意力就转到了那几只在墙角觅食的大公鸡身上,脸上都是跃跃欲试。贺卿见状,想起最初的目的,便主动开口道,“我等来得匆忙,腹中饥饿,不知能否在老丈家中叨扰一顿?请放心,我们会付饭资的。” “这……”村长为难道,“饭资就不必了,只是怕我们山野粗茶淡饭,贵人们吃不惯。” “老丈不必顾虑,但请安排就是。”贺卿道,“家里的孩子从小娇养得很,叫他吃点苦,也晓得民生不易。” 村长闻言,便不再劝说了。这富贵人家的想法,他们可看不透。他转身去了厨房,贺卿见状,伸手抱过小皇帝,跟了过去。见村长面露疑惑,她便道,“我也未曾见过这些,有些好奇,想看看,不知是否合适?” “合适,没什么不合适的。”村长站在厨房门口吩咐道,“阿花,拾掇点好东西出来待客。手脚麻利些,客人们都饿了。” 等村长走了,贺卿才抱着小皇帝走了进去。厨房里堆积的杂物太多,光线又昏暗,适应了片刻,贺卿才见到蹲坐在灶门前的人,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做妇人打扮,浑身上下素净得看不到一点首饰,似乎是察觉到了贺卿的视线,又惊慌地缩了缩身子。 贺卿之前就听宫娥们说,民间有些地方,女性是不能随意出来见客的,有些甚至不能上桌吃饭。但直到现在,她才有了真实感。 “别慌,我只是在这里看看,你若不习惯,我就先出去。”她安抚了一句,退到了门口。 叫阿花的小媳妇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忙碌起来。她做起活儿来倒是十分麻利,可是贺卿注意到,因为灶台太高,她炒菜的时候,不得不在自己脚底下垫一张小板凳。 她又忍不住去看阿花。之前因为对方面黄肌瘦,难以判断年龄,她只是觉得年轻。现在站起来看到了身量,她才意识到,这孩子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小,也许才十一二岁。 阿花沉默地往锅里浇了一瓢水,大火烧开,再用筷子从陶罐里挑了一点动物油放进锅里,然后就直接将切好的腊肉片和蔬菜一股脑儿地丢进去,煮成一锅,又放了一个竹编的蒸网进去,在上面摆上五个灰面馒头,然后盖上了大锅的盖子。 等了一会儿,馒头蒸透了,她揭开盖子,用木盘将馒头捡出来,又用大碗盛了锅里的菜。 旁观的贺卿受到了极大的震撼,直到坐到饭桌上,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木然地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然后在刮嗓子的刺痛中慢慢清醒。 所谓灰面馒头,就是麦子不去麸,直接磨粉,毕竟麸皮也是可以果腹的好东西。但村长家的灰面馒头应该还掺了其他的杂粮,即使刚刚蒸透也还是很干,咬一口都掉渣。 再看看飘着肉片和菜叶,但因为汤放多了,看起来还是清汤寡水的菜,贺卿实在没什么胃口。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沉默地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艰难地咽下去。她想起之前顾铮说,粮食才是一切的根本,在粮食增产之后再推行其他的政策,百姓么吃饱了,才能腾出精力来支持其他,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论。 两个大人尚且可以凭借意志力吃下去,但小皇帝咬了一口馒头,就皱着眉放下了。 贺卿见状,低声敲了敲桌面,“吃光。” 小皇帝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真师,这个我不喜欢,吃不下。” 他小小年纪,说话已经很有样子,也很少撒娇,但此时看着贺卿,眼中露出一点祈求。他是真的咽不下去,刚刚咬的那一小口,如果不是记得不能吐,他已经吐出来了。 “不行。你记得来的时候怎么说的吗?是你自己说要来看看,我才带你来的。”贺卿道,“不吃也可以,但以后我不会带你出来了。” 小皇帝低下头,心里委屈极了,眼圈儿慢慢泛起红色。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拿走了他面前的馒头,小皇帝抬头看去,便见顾铮将半个馒头放回他的碗里,“我替你吃一半,剩下的自己吃完。” 贺卿见状,只好拿过去也分了一半,只给小皇帝留下四分之一。馒头本就不大,只是很实,分完之后就不剩多少了。小皇帝知道不能幸免,只好委委屈屈地拿了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 贺卿替他倒了一碗汤,“就着汤更容易咽下去。” 其实把馒头泡在汤里,泡软了会更好。但那样就成了一碗糊糊,是容易吞咽,但味道也更一言难尽。 好在这一顿饭对两个大人也是煎熬,很久之后才勉强吃完,小皇帝手里也只剩下了一丁点。贺卿见他快吐出来的样子,便道,“吃不下就放着吧。但你记着,一开始是你要吃的,再有下次,我们都不会帮你了,必须吃完。” 小皇帝乖乖点头,立刻将手里的馒头放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顾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铜子,压在了还剩下两个馒头的木盘下,然后他们便起身告辞,说要去车里了等家里来人接。 站在门口说话时,小皇帝站在贺卿身后,从他这个角度,一眼就能够看到屋里的情形。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孩子摸进了屋里,看到桌上剩下的馒头和菜都双眼放光,扑上去抓着就往嘴里塞。就连小皇帝留在盘子里的那一点都没有放过。 小皇帝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包裹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无法形容它,但是这一幕一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直到许多年之后。 热情的村民们把他们一路送到了村口。这时候的人们安土重迁,当然也是官府管理严格,基本上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土地,所以村子里也少有外人来,对于他们的离开,村民们暗暗遗憾。 贺卿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村子,又看了看面前这些人。 “日子不会一直这样的,”她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道是说给这些村民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突然的加更? 沉迷码字差点错过十二点,吓得一身冷汗 第106章 名人效应 回城的路上,三人都有些缄默,显然还未从那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带来的震撼之中回神。 直到马车回转到他们碰面的那条路,停了下来,顾铮才驱马上前,“陛下,殿下,臣还有事要办,只能送到这里了。”像刚才那样的同游,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他们是在路上碰面,除了跟来的侍卫无人知晓,自然要低调些,不去张扬。 贺卿掀开帘子与他客套了两句,转头便见小皇帝正眼巴巴看着,便道,“陛下可是有话要说?” 小皇帝涨红了脸,今天的经历让他兴奋,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又牢记着张太后的教导,在外人面前不可过分表露情绪,必须要有为君者的威严,于是半晌才憋出了一句,“今日多劳顾先生了。” “此乃臣的本分。”顾铮放柔了语气,“陛下与殿下一路小心。” 贺卿放了帘子,见小皇帝仍有些不舍的模样,便道,“等你长大些,就请顾先生来教你功课,如何?” 小皇帝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好。” 他已经听母后说过,明年就会请师傅来给他开蒙。听说天下所有孩童都要上学堂,还没有经验的小皇帝对此也充满期待。如果是顾先生教授他功课,自然更好。 有了盼头,那一点不舍也就不足为道了。 小孩子毕竟精力有限,兴奋逐渐消退之后,小皇帝便有些撑不住了。在宫中时,他每日都会午睡,这会儿已是有些昏昏沉沉,没一会儿就靠在贺卿身上睡熟了。 贺卿小心地将他放下来躺在膝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微微蹙眉。 之前她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小皇帝脸上长了两个红疙瘩,她连忙捞起衣袖看了看,果然手臂上也有,心下不由懊恼起来。田野间的蚊虫不少,她之前却忘了防备,至少该给小皇帝涂抹药膏,避开蚊虫叮咬才是。 虽然他衣服穿得严实,只有脸,脖子和胳膊被咬到,情况不算严重,但贺卿还是不免揪心。 她并不后悔带小皇帝出门,不要说孩子,就是她自己,今日之前也很难想象普通百姓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见识一番,并没有坏处。但张太后把小皇帝交给她,是出自全然的信任,就算是一点小的损伤,她也觉得愧对。 小皇帝睡梦中似乎也察觉到了痒意,想伸手去挠,贺卿连忙握住他的手阻拦。 好在距离不算远,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宫里。马车直接开到问道宫附近,贺卿抱着人下了车,立刻命人准备止痒消肿的药膏来,替小皇帝涂上,然后才仔细将他送到张太后那里,顺便请罪。 张太后虽然不好责怪贺卿,但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显露了她的不快。她自己是把这个孩子看得眼珠子一般,即便明知这种情况不可避免,而且贺卿自己身上其实也有被叮咬形成的鼓包,她却全然不顾,只忧心陛下,但心里还是有几分怨怪。 等到晚间小皇帝闹起肚子来,请了太医,说是吃了不克化的东西,他脾胃又弱方才如此,张太后心下便更加埋怨了。 贺卿在这里耽搁了半日的功夫,见张太后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索性不去看她,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不过碍眼,只得十分不放心地告辞离开。 好在小皇帝的情况并不严重,喝了药,半夜里便安睡下来。第二日贺卿去看时,只微有些发烧。倒是张太后守了一晚上,眼睛都是红的,看起来有几分憔悴。对着贺卿,她也没了脾气,只是淡淡道,“殿下,今日就让陛下歇一日吧。” 贺卿心下有愧,便点头应了。她本来还有事要跟张太后提,见她如此,便也不好说出口,只好先去早朝。 小皇帝虽然不能理政,但出生之后便开始上朝,只有几次病中免去,因此这一回身体有恙不能早朝,并没有引起大臣们的怀疑。倒是之后贺卿收到了一批给皇帝问安的奏折,为数不少。 …… 乾光宫。 早朝还没结束,小皇帝就醒了过来。他年纪虽然小,但一向都是定时起居,更习惯了每日早朝。这会儿醒过来,便立刻要挣扎着起床。 张太后心痛得直抹眼泪,“我的儿,你身子病了,今日早朝已经免了。” “免了?”小皇帝动作一顿,又问,“真师知道么?” “知道的,她方才来过,见你还睡着,便说免了早朝,叫你多休息,早日养好身子。”张太后立刻道。 小皇帝才重新躺了会去。他的身体壮实,虽然折腾了半夜,但一场好睡之后,气色已经完全弥补回来了,小脸红扑扑的。他人虽然躺在床上,心思却活络起来,跟张太后说起昨日之事。 他会说话早,口齿也清晰,张太后和贺卿又着意锻炼这方面,因此逻辑也很清楚。虽然仍有含糊之处,但昨日的经历却是都说明白了。 张太后自己出身低微,吃过的苦不知多少,虽然不懂得多么高深的道理,却也知道贺卿这么做是为了小皇帝好。又听得顾铮也在,他既然未曾反对,想来也觉得应该。所以张太后心里虽然还是为孩子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去了这样的地方而担忧,心下那一点对贺卿的气却都散了。 贺卿答应过她,会视陛下如己出,将他培养成英明君主。现在看来,她也在身体力行地教导孩子,并没有疏忽之意。至于吃一点苦,却是在所难免。 这个孩子太重要,又太金贵,其实张太后也知道自己过分溺爱,身为母亲根本狠不下心来管教孩子。他又是这样的身份,上面没有能压得住的长辈,这世间,恐怕也只有贺卿能这般管教他了。 这般想着,张太后又不免后悔之前给了贺卿脸色看。 于是等中午贺卿过来探视时,她就又变了一个态度,背着小皇帝的面,主动对贺卿道歉,“昨日哀家心里实在忧心陛下,因此有些失态,殿□□谅哀家一片做母亲的心,万不可往心里去。教导陛下之事,往后都托赖殿下了。” “娘娘不怪我自作主张才好。”贺卿道,“往后我也尽量周全些,不叫陛下平白受罪。” 顿了顿,她又道,“乡间的东西,到底不便入口,偶一为之罢了。因此我想着,不如在陛下的饮食之中添加一些五谷杂粮,也是陛下体念民生之意。” 普通百姓怎么吃的,就叫御膳房的厨子照做就是。如此一来,不必担心食物卫生问题,也能锻炼一下小皇帝的肠胃。这一次虽然是她安排不当,但也显露出小皇帝饮食太过精细的问题。 张太后立刻点头应道,“就这么安排,哀家与陛下一起吃。” “那我也少不得要尝尝了。”贺卿闻言笑着调侃了一句,突发奇想道,“这样一来,说不定上行下效,下头的人也跟着吃。”豪门生活奢靡,叫他们经常吃点杂粮,也没有坏处。 张太后有些怀疑,“哪能如此?” 贺卿道,“娘娘对外就说这些东西吃了对身子好,不但能强健脾胃,更可纤体塑形,养颜美容,不愁京中那些贵夫人们不效仿。” “……”张太后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好。” 贺卿又道,“其实昨日回宫,本来还有一件事想与娘娘提起。我想在宫里开两块地,由娘娘带着陛下亲自耕种,娘娘觉得如何?娘娘放心,到时候配两个擅长侍弄这些的宫娥,想来不会太过辛苦。如此,也好让陛下体会百姓耕种辛苦。” 张太后不放心他带小皇帝往犄角旮旯里去,贺卿自己也觉得不合适。倒不如把这些事情在宫里做了,由张太后自己领着皇帝完成,既能安她的心,也可确保没有意外。往后再带小皇帝出城,在城里转转也就罢了。就算要出城,也要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再说。 张太后多少猜到了一点贺卿的心思,了然地点头应道,“殿下有心了,你觉得好,那就这么办。” “那回头就叫人开垦一片地出来,如今还可种些蔬菜,等秋收时,陛下便能吃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了。”贺卿道。 宫中的事一向备受关注,所以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效果也远超贺卿的预料。 原本因为她代理朝政,因此贺卿在民间的名声可要比小皇帝大得多。但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一时间民间都是盛赞张太后贤良的声音,就连小皇帝也沾光,被百姓们看作是未来的贤良君主,只不过如今年纪还小罢了。 意外地替皇室刷了一波声望,贺卿对此十分满意。 除此之外,名人效应的效果也非常好。不但贵夫人们特意入宫向张太后讨要养生房子,效仿起宫里吃杂粮餐,就连官员们,也都开始琢磨在自家院子里辟一块耕地的可能性。即使自己未必亲自动手侍弄,但总要有这么一片园子,好让宫中和天下人都知道他们都是忠臣良将。 当下,这些似乎都是细枝末节,虽然隐隐形成风潮,却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而朝堂上下众人瞩目的,则是即将来临的秘书监考试。 第107章 我也不知 五月十五日,唐春生一大早就起了床,换了一身新制的衣裳,趁着家里人都还没起来,在桌上留书一封,便偷偷溜出了门。 转过两个接口,就是好友陈斌的家。两人在街口碰了面,唐春生接过自己提前准备了留在陈家的考篮,两人便乘着陈家的马车前往贡院。 秘书监的招聘考试,就将在这里进行。 小胖子唐春生出身在士绅家族。他的曾祖父是个在城郊种菜的农夫,但祖父出息,考中了举人,托了人情选官,外放出去做了几任不起眼的小官,最后在县学教谕的位置上致仕。即便如此,唐家也由此跻身士族。 父亲这一辈有兄弟三人,姐妹二人。嫁娶之后各自生子,就形成了一个大家族。两位伯父不会读书,早早开始经商供养家中。唐春生的父亲是老小,本就是在祖父得官之后出身,又自幼聪明伶俐,最擅诗书,虽然只考了个秀才就再无进境,却也是除了祖父之外唯一有功名的人,阖家供养,养出了一身风雅毛病。 及至唐春生出生,因为是整个唐家唯一的男丁,更被寄予厚望。 大抵是继承了父祖的聪慧,虽然他不怎么喜欢读书,一边学一边玩,也还是在十六岁这一年考中秀才。祖父一心想让他考个进士回来,因此连亲事都没给他议。可惜第二年秋闱他并未中举,蹉跎了三年。直到顺宁元年才顺利取中,却又在会试之中落榜。这一耽搁就是六年,现年而十二岁的他仍旧孑然一身。 虽然以进士考试的难度而言,就是三十岁中了,也可称一句青春有为,但科举多少要看时运,君不见多少惊才绝艳的大才子,同样止步于此?唐春生不喜欢读书,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中举之后已经歇了上进的心。偏偏祖父寄予厚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听闻秘书监招考,唐春生灵机一动,背着家里偷偷报了名。 他打算等考中之后再告诉家里,到时木已成舟,秘书监这御前行走之职也不辱没他唐家门楣,想来祖父也无能为力了。 虽然时候还早,远没有到考试开始的时候,但贡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热闹非常。不过大都是来看热闹的,还有考生的家人,真正参考者寥寥无几。 去年的春闱就是在这里举行,唐春生和陈斌熟门熟路摸到门口,经过一系列检查之后,便入了贡院。 二人运气不错,就在一个考棚里。分别落座之后,唐春生就检查起自己的考篮。因为通知上写要靠策论,时务及科学三门,因此诸多考生都是按照会试时的标准来准备,篮子里有足够三天吃的干粮和日用品,以及自备的笔墨纸砚。 但开考之前,跟着卷子一起发下来的,还有一支铅笔和一个转笔刀。这一次考试以铅笔作答,用不上自带的文房四宝。 这些报名参考的年轻人,消息都十分灵通。将作监做出铅笔的消息早就隐约听说过,这会儿得了实物在手,都十分新鲜,拿在手中把玩。 不过这种放松也只有一瞬,等考官将考卷展开,大声念诵考题时,所有人都面色凛然,一边将考题写下,一边沉思该如何作答。虽然在京举子之中,报名者十不足一,但总数仍有近千人,但最终却只取十人。 百里挑一,竞争之大可想而知。 第一道策论题,问的就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海贸之事。 大楚立国以来,海禁一向都是国策。而今朝廷开海,大兴海贸之事,其利弊朝中早已争论过无数次。而今第一次海贸正在筹备之中,即将起航,若是能擢选入秘书监,往后的工作也必然有许多与之相关,这一题虽在意料之外,却实属情理之中。 唐春生思量片刻,便已经有了想法。 海贸是护国大长公主和顾参政一同制定的策略,同样是国策,而且已经在施行之中,自然不会不好。所以这题只有一个方向。毕竟这是秘书监招聘,而非进士科选拔,需要的是能领会上意,传达精神者,而不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当然,一味的夸赞也不可取。毕竟这是选材,并不是看谁能笔下生花,更重实用。而且千篇一律的称赞,恐怕也不会被那位护国长公主看在眼内。所以最好就是在大方向下,挑出一些海贸可能隐藏的问题和遇到的阻碍,然后提出解决方法。如此有褒有贬,又彰显了自身能力,方能出彩。 好在唐家就经商,之前组建商队南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大伯父也掺了一脚,他在家里跟着听了几耳朵,算是占据优势。所以略一沉吟,唐春生便开始动笔。 动手书写之后,唐春生便惊异地发现,用这铅笔写字,比之毛笔畅快太多。既不必转笔尖,又不必时时舔墨,更不用悬腕牵衣,速度快了何止一倍!若是用惯了,只会更快。 他本来就是个聪明人,而且总有些歪才,所以察觉到这一点,一瞬间脑子里就闪过了无数念头。 若这样的笔能够推而广之,读书识字便不再需要大量钱财供养的风雅之事。须知笔墨纸砚,哪一样的价钱都不便宜。如今除了纸之外的三者融合为一体,便能省下一半消耗! 那是什么概念?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但由小见大,唐春生已隐隐看到了那位护国大长公主的野心。 因为铅笔的便利,所以早晨还未过去,第一道题众人已答得差不多了。到了午时初,考官便鸣锣收了答卷上去,又发下了第二场的卷子。唐春生这才愕然发觉,所谓三场考试,未必是要如会试那般考三日!看现在的进度,似乎今日天黑之前就可结束? 虽然这样必然少了许多时间,让他们不能仔细打磨润色自己的想法,但一回想起会试时三天吃住睡都在考棚里的日子,唐春生便大呼庆幸。要知道,会试结束之后,他可是被抬回家的,之后连着睡了整整八个时辰才缓过来。 随即他就后悔了。早知道只考一日,他根本不必给家里留书,完全可以等张榜公布结果,确定被选中之后再告诉家里。 现在他一旦回家,必然会被祖父严惩,万一不中,岂不是白受了这顿磋磨? 抱怨中,第二场的题目也已经出来了。 时务的试题同样出人预料,问的是夏收秋收时官府抢收工作的安排。天时这种东西总是神秘莫测,而夏秋两季都有阴雨连绵之时,若不能抢在那之前收割,粮食就会在地里泡坏,一整年的辛苦打水漂。 如今农耕乃是国本,朝廷的岁入多半都从土地上来,所以每年的粮食产量,税收多少,便是亲民官们政绩的最大体现。然而即便如此,催收工作也没有什么进展,最多是派人到村里督促一番。 唐春生也算锦衣玉食长大,自然没有下过地,连庄稼种植过程都不知道,要他答这样的题,显然十分为难。抓耳挠腮半日,眼看时间快到了,只能想当然地胡诌了几个意见,心虚地上交了考卷。 但等第三场的题目出来,唐春生才发现,第二题其实已经很友好了。 第三场科学,只有一道大题,是人船模型。 【重量为三百斤的船停在静止的水面上,船的长度是三十尺,一个重量为一百斤的人,从船头走到船尾,若不计水的阻力,则整个过程,人和船相对于水面移动的距离?】 看到这个题目,唐春生顿时傻眼了。 不止他傻眼了,考场里其他的考生也同样傻眼。 但考生们不知道的是,事实上,此刻的咨平殿里,齐聚于此的部阁重臣们,同样在傻眼。大部分人看完题目就已陷入茫然,甚至不知该如何入手。少部分对科学稍有了解的,抓耳挠腮半日,也同样只能摇头。 科学研究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但是许多公式和定律却还是没有踪影。所以当下的人想要描述科学问题,就只能使用文字陈述的方式。 这样一来,问题一旦复杂了,就容易出错,十分考验逻辑思维能力。 唯一一个还在认真思考的就是顾铮了。他一看到这个题目,就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应该涉及到一个通式。但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通式,所以就无法给出答案。不过顾铮确定,这个通式应该可以通过不断的实验得出——而这正是科学的核心。 只是眼下他们正在咨平殿内,自然是无法进行试验的,所以这个题目,他暂时也答不上来。 见顾铮微微摇头,原本就聚集在附近想要打探但又不敢打扰他的众人连忙围上去,低声询问。顾铮简单解释了几句,微微摇头,众人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姚敏抬起头,见贺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众人,忍不住问,“殿下,却不知此题该如何解?” 之前贺卿说要亲自出题考试时,不少人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免觉得她一个女子,想来出不了太深奥的题目。然而等三个题相继揭晓,却让他们不得不对贺卿说一个服字。 第一题也就罢了,锦绣文章,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写出来,而且必然有理有据,内容详尽。但后面两题,却着实叫人为难。 贺卿闻言回过神,抬起头来,十分坦然地微笑道,“我也不知。” 她没有说谎,这道题贺卿自己也没有解。她能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这个题已经很了不起了,至于到底该如何解答,则完全没有头绪。不过她不知道答案不要紧,反正考的又不是她。这个题目,正好可以看看考生们在力学上的进度以及逻辑思维能力甚至是假想能力。 ——很多科学道理,都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过程。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殿内顿时陷入可疑的沉默之中。好在很快就有人送上来了第一场的优秀答卷,打破了这种气氛。 唐春生以为考完试之后还需要很长时间批阅,过几日才会张榜公布,但贺卿习惯了现代的高效率,决定当天就出成绩。 所以第一场的试卷收上来,礼部就先组织了一场评阅。好在人数不多,十几个同考官员,一人也不过分几十份,很快就看完了。就算交叉筛选也费不了太多功夫,很快就将优秀的试卷送了过来。 不过这也是因为进士科的考试为了避免作弊,需要糊名誊写之后才能送到同考官那里批阅,自然要耗费许多功夫。 这个时候的文章通常都不会太长,铅笔写的字又小,所以每一份答卷都只有一两张。贺卿一目十行,很快就翻看过了,用朱笔在自己看中的几份上画了圈,然后才道,“诸位卿家都看看吧。” 虽然只从举人之中遴选,但同样也是人才济济,有好几篇文章所写的海贸策略,倒是正好合了朝廷的海上计划,而且颇有亮眼之处。 最后,五份试卷被单独挑了出来,放在最前面。 接着是第二场。第二场送过来的优秀答卷就少了很多,只得寥寥几份。事实上,按照考官的说法,有不少人交了白卷,还有些虽然写了,但胡言乱语,文不对题。最后勉强选出了几份有理有据,言之有物的,就都在这里了。 可见一旦涉及到实务,大楚的文人们,大部分根本无法解决切实的问题。 贺卿面无表情地看完,照旧让众人传阅。但众人注意到,她没有圈出任何一份试卷,显然都不满意。实话说,以他们的眼光来看,这些答卷也实在太过普通,不说能否实现,就是真的照做了,效果也十分有限。 粮食增产的问题已经可以看见曙光,只等实践罢了。可如果增产的粮食不能收回来,都烂在了地里,那就毫无意义了。所以这个问题,必然是接下来的重中之重。贺卿用它来作为考题,虽不至于寄予厚望,但眼下这个结果显然并没有达到她的期望。 等众人看完,贺卿便沉声道,“很难想象,这些人考中进士之后,就会被外派到一地为官。进士出身的官员,不是外放知县,也必然是知县的副手。如果大楚所有地方官员都只有这点能力,那么百姓的日子总是过不好,也就不奇怪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众人都不由低下头去。 顾铮想了想,上前一步道,“殿下,既然眼下还有空,不如将其他被刷下去的试卷取来一观。虽然考官说是胡言乱语,但或许也有可取之处。”策论也就罢了,民生之事,许多考官自己也不懂,他们的评判并不绝对。 结果还真的从这些试卷里挑出了两份比较出色的。一份认为,可以利用科学知识发明一种机器,代替人力来收割作物,乃至脱粒、脱壳等。这份答卷是贺卿亲自挑出来的,因为这个设想,在其他所有人看来,都过于天马行空,实属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 另一份更有意思,认为官府可以将所有的土地集合起来,不分配给百姓。平时由官府组织耕作或者收成,分成若干个队伍,一块地一块地的收过去,按照出力多少计算贡献。等粮食收上来之后,扣除税收所需,再按照贡献下发至个人。 竟然跟贺卿记忆中的人民公社不谋而合。 在物资贫乏的年代,这种集体化甚至半军事化的管理方式,也有它的好处,只是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这是一条完全错误的道路,极大的阻碍了人民群众奋发向上的积极性,所以二十年之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再次取代人民公社。 虽然道路无疑是错误的,但却也说明了此人脑子灵活,敢想敢干。所以同样被挑了出来。 酉时一过,第三题的答卷也被收了上来。因为这个题目考官们甚至看不懂,所以试卷直接被送到了咨平殿。 第二题答成这样,朝臣们对第三题根本没有报任何期望。结果把交白卷的和胡言乱语的淘汰掉,竟然还剩了十几份。而且竟然真的有人答了个差不离! 【人在静止的小船上行走时,小船会朝反方向倒退。 因为整个过程中并无外力推动,因此船会行走,乃是因为人之行走,则二者行走速度必有联系,其运动总量守恒。 船重人轻,速度不同,则二者的运动量与重量相关。 而速度为距离除以时间,二者时间运动时间相同,仅与距离有关。 以学生私下实验的结果,人前进的距离与小船倒退的距离加起来不超过船的长度,其误差由水的阻力造成,可忽略不计。 则二者移动的距离,与重量、距离相关,相加则为船只长度。】 解说的过程颇有含糊指出,也并没有具体的计算方法,但却已经将解题思路表现了出来。顾铮看到这份答卷,立刻眼睛一亮,因为这个考生给出了两个他不知道的条件:一,动量守恒,二,人与船只移动的距离相加为船只长度。 所以他迅速心算得出结果,人移动二十二又五尺,船只移动七又五尺。 以这一份试卷作为参考标准,他很快又从试卷中挑出了两份。虽然都没有给出最终答案,但都指出最终答案与船和人的重量相关。 贺卿将这三份试卷同样往桌案上一摆,对众人道,“就是这十个人了。” 众人不由惊异。历来考试都是三场连考,取各科平均者为上。但贺卿现在显然是分取各场前几名了。不过跟着阅了一回卷,他们也发现了,想要找出三分卷子都答得好的考生,根本不可能。如此,贺卿这种选取方式倒是正好。 考试结束之后,考生们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被安排在考场内等候。不过倒是不禁他们说话,所以陈斌很快就跟唐春生凑在了一起,小声议论这究竟怎么回事。 唐春生随口猜测道,“莫非今日就能张榜?” “这怎么可能?”旁边有人反驳。 唐春生尚未开口,陈斌已经道,“怎么不可能?唐时刚刚建立科举制度,也是今日考试明日一早就出成绩,取中的才有资格考下一场。我听闻这一次参加考试的不足千人,朝中这么多官员,批阅一千份答卷,想来十分迅速。今日就出皇榜,未必不能!” 原本只是猜测,但是他说完了这一串猜测之后,倒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高,连语气都坚定了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写了一些考试内容,所以这一章是二合一,么么哒~ 第108章 你考中了 不等众人猜疑,考官再次出现,扬声道,“大长公主殿□□恤尔等辛苦,特赐茶饭。” 话音才毕,就有杂役推来小车,前两辆车上放着木桶,里面装着热乎乎的饭菜,最后一辆则放了高高的一摞大铁盘。 考官令考生们排成队列,鱼贯前行,先取餐盘筷子,再到木桶前,由杂役往盘中打饭菜。白米饭一勺,白馒头一个,菜是一荤三素,一个红烧肉,一个清炒茭白,一个醋溜萝卜丝,一个凉拌木耳。打完饭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坐下享用。 虽然考生都是举人,日子过得不差,但也不是顿顿都吃得起一荤三素,何况这可是在考场里,本以为要吃三天干粮,结果只需要吃一天就罢了,这会儿饥肠辘辘,大部分人正犹豫是将就一下干粮,还是等回家去吃顿好的,热饭热菜就送到面前来了,怎不让人激动? 何况虽然是大锅菜,但卖相也不差,看起来很有食欲,闻起来更是香味四溢,所以众人都吃得有滋有味。再回想起会试时的情景来,不免唏嘘嗟叹,“大长公主殿下果真圣明,若是考场之中能吃上这样的饭菜,咱们也不会提考场色变了。” 君不见多少人考一次就要去半条命,明明才学出众,但因为身体熬不住,结果成绩不佳,屡试不中。 没有对比也就罢了,反正不独是自己吃苦,人人皆如此。可现在有了对比,众人便无比期盼能够选中进入秘书监,不用再去备考会试了。 再说,这只是选拔考试,大长公主殿下便如此优待,等到入选秘书监,待遇必然不差。 只顾着埋头吃饭,之前那个今日出榜的猜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等这顿饭吃完,餐盘被收下去之后,便有人举着一张写在红纸上的皇榜走了进来,在弥漫着饭菜香味的考场里,考官肃容宣布,“秘书监招聘考试的录取名单已经出来了。本次考试,第一场取前五,第二场取前二,第三场取前三,名字分别是……” 唐春生堪堪排在第一场第五位,是本考场唯一被取中者。 名字被念出来时,他本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还是陈斌先惊呼了一声,“春生,你中了!” 虽然打断了考官的话,但在自己的考场里取中一人,也是与有荣焉之事,因此考官并未斥责,等这一阵喧哗过去,这才继续往下念。等念完了名字,他微微一顿,又道,“名单和前十人的答卷,明日便会张贴出去,诸位可自行前往查看。唐春生留下,其余人可以各自回家了。” 唐春生晕晕乎乎地坐在位置上,周围的人经过时都要道一句恭喜,他也愣愣地拱手回礼。忽而一句嘀咕传到耳朵里,才将他惊醒过来,“这秘书监御前当差,怎么挑人也不看身形容貌么?” 可惜他抬起头来时,身边的人已经换了一拨,已经无法分辨这话究竟出自谁人之口。 而很显然,抱着这个想法的,并不单是那人。他跟着考官前去陛见,在咨平殿门口集合等候时,每个人看向他的视线里,都带着同样的疑惑。 虽然唐春生自谓心宽才能体胖,而且虽然是个胖子,但凭良心说,他胖得非常喜人,也算一种另类之美,但主流社会不欣赏胖子也是不争的事实。 文士们追求的是挺拔如竹,坚韧如松,以清癯劲瘦为美。朝廷选官,除了才华之外,还要看身言书判。御前行走,关系到皇家脸面,标准只会更高。所以护卫皇城的禁军,只从勋贵子弟之中招收人选,武力如何且不论,外表却都十分出众。 异样的视线多了,连唐春生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没取上也就罢了,取中了却因为这种缘故被刷下去,那他恐怕会成为近段时间内京城百姓们口中最大的笑话。 …… 咨平殿内,贺卿也正在跟朝臣们一起看这是个名字。其中有四个人本就是京中颇负盛名的才子,尤其是第一场取中前三的那三位,名字连政事堂的大佬们都有所耳闻。 那个提出人民公社的,是个著名的狂生。才华自然是有的,但是他最出名的,还是他的狂,号称人人平等,所以平生从不做干谒之事,一介白身之时便敢力抗朝廷命官,因此名声很大。 这几人都是下一科会试的有力竞争者,他们会来考秘书监,颇为令人意外。毕竟这虽然是一条通天捷径,但上面却是有封顶的。 贺卿闻言若有所思。其实这一两年来她的动作不少,但凡是有识之士想必都会有点感觉:朝廷的取士之道,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单一了。皇家科学院是一则,秘书监也是一则。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拼力一搏,其实也不奇怪。 今日是进士科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中占据高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所以他们不许从秘书监出身的官员升迁至高位。 但也正是这种打压,叫人看到秘书监乃是一条通天坦途,否则以朝官们的骄傲,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就急着打压,划清界限?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朝中的局势未必永远如此,当哪一天其他出身的官员在朝中拥有话语权时,这些自然会变。 而贺卿的风格,很多人多少都看明白了,颇有不拘一格之意。她不会明着许诺什么,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打破这种局势,相信她也会不吝支持。 再说,在秘书监这样的地方,职位并不能够代表实权。只要得到贺卿的支持便能一展身手,比之在朝中苦熬资历,自然容易许多。 她暂且将这些念头放下,问道,“这个叶春林,哪位先生知道?” 叶春林就是做出了第三题的那个神人。 贺卿相信,他应该在私底下做过类似的实验,因此才能够肯定地给出另一个前置条件:两条船的移动距离之和等于船的长度。思维灵活,动手能力强,非常有科学意识,不过算学有些欠缺。说实话,贺卿都有点可惜他没有加入皇家科学院。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皇家科学院是做研究,秘书监是做官,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后者。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才,之前竟然没有多少才名。贺卿这话问出口,众人都有些茫然和疑惑,纷纷摇头。 贺卿看向顾铮,见他也是一脸茫然,显然从未听过此人,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古怪之意。 这个叶春林,在历史记载之中,乃是顾铮的学生。 之前讲过,顾铮年轻时,沉迷格物致知之道,却未有所得,结果却意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从相信“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变成“一切从心出发”,心乃万物之本。 叶春林虽然是他的学生,但却始终坚持格物致知之道。以至于最后因为理念不合,跟顾铮这位恩师彻底决裂,本人也就此沉寂下去。 在众多穿越小说里,他是顾铮自带的外挂,所有后世来的那些知识,他都是第一个了解吃透并将之运用到当下的人。因为顾铮没有转向玄之又玄的哲学,所以师生关系非常亲密,乃是顾铮的左膀右臂。 当然,那些故事里,他还是女主角的守护者。因为许多新的知识都是女主角教给他的,所以他对女主角十分亲近,甚至暗暗倾心,只是不能破坏男女主的感情,于是痴情守候。在那些故事之中,顾铮或是自立为王,或是辅佐一位英明君主,女主角能稳稳站在他身边,正是因为身后还有这些支持者。 贺卿想到这里,抽了抽嘴角,觉得顾铮不认识也好,不然头上的帽子颜色就有待商榷了。 不过说到头上的帽子,不久之前才被顾铮表白过的人好像是她来着。 “咳咳……”贺卿连忙把他的卷子放在一边,又看向下一个,不由微微一怔,“唐春生,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咳……”这回轮到顾铮咳嗽了。顾参政博闻强记,记忆力超一流,何况唐春生还是少数曾让他哑口无言之人,自然印象深刻。贺卿不记得了,他却还牢牢记着呢。 但两人私下去看戏这件事,先不说合不合规矩,还涉及到顾铮想让她嫁人,为此好一番折腾,以及之后两人的一番针锋相对,显然也不适合让其他人知晓。 贺卿对唐春生的印象其实也很深刻,毕竟对方的机敏实在难得,又是少有能平等看待女性的人。只是一时没能把名字和人联系起来。见他面露不自在,倒反应过来了,掩饰道,“上回微服私访时似乎见过。” 见她毫不避讳地提起“微服私访”四个字,其余人都不免有些尴尬。 按理说这种时候,他们应该要苦口婆心地劝说贺卿不要任性,以大局为重,老实待在宫中。 如果贺卿是个没有实绩的掌权者,只是一味任性,他们有一百种办法对付她,可贺卿不是。她掌权不过两年,已经相继干了好几件大事,在朝中树立起绝对权威。自从赵君原告老之后,众人更对贺卿的强硬有了更深的了解,这种绝不会有用的小节上,便不愿多费唇舌了。 于是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有听见这一句。 贺卿也不欲多说,往下翻了翻,道,“不过一场秘书监考试,就取到了五六个名气不彰的举子,可见我大楚人才济济,倒是朝廷取士的方式过于单一,未能一览无余,致使他们的才华无法施展。” “如今殿下先开科学院,又设秘书监,广选贤能,俱是天下士读书人之福。想来他们也必定心怀感念,用心报效朝廷。”刘牧川道。 言下之意,您已经够能折腾了,差不多就该见好就收。 贺卿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转身对邱姑姑道,“看看人到了没有,到了就宣吧。对了,你亲自去一趟坤华宫,请陛下移驾至此。秘书监乃是为陛下服务,如今新选了贤能,陛下也该见见。” 虽然是表面功夫,但贺卿这一番安排,却还是让朝臣们暗暗满意。 下面的人安排得十分妥当,小皇帝到了咨平殿,群臣拜见过后,正好有人进来通禀,十名取中的举子都已经到了。 也不知这队列是谁安排的,因为十个人从不同科目取中,也就不好按照排名站位了,因此索性叫他们按照个头高矮排队。唐春生可能是肉光顾着往横里长,个头是十人之中最矮的,站在了第一个。 当他跟在迎候的女官身后,昂首挺胸地步入咨平殿,看到端坐在御案后的人时,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幸而记得这是什么地方,险险将惊呼声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顾铮:听说我头上的帽子有点绿? 叶春林:我不是我没有别乱说! 唐春生:胖子也有胖子的优势,至少不会被当成情敌,非常安全了_(:з」∠)_ 第109章 新的气象 贺卿随口就将微服出访的事说了出来,自然不是因为不谨慎。 唐春生见过她,很有可能直接把人认出来。到时候嚷出来,反而更不像,倒不如她自己先说。果然,此刻见唐春生一脸震惊,提前被剧透过的部阁重臣们都捻须含笑不语,静静地在一边看笑话。 不过唐春生到底是个有见识的胖子,失态也只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收敛起面上的震惊之色,低下头去,在下首站好。举子们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排排站好,在礼官的吩咐下行礼如仪。 “好,都是我大楚栋梁,其中竟有那么多年轻英才,实乃社稷之福!”贺卿从头看到尾,见除了中间一人之外,入选者皆十分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不由点头,又额外对中间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臣梁琦,参见陛下、殿下。” 贺卿从案上翻出梁琦的答卷,发现居然是那个提议制作农机工具帮助收割的举子,不由大为意外。 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本来以为应该出自接受过科学思想,见识了京中进来弄出的那些新鲜器械的年轻人,却不想,竟然是个头发胡子都已经斑白之人。 不过等她细细一问,才知道这梁琦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只是一向生活困苦,风霜侵袭,方才有如此老色。 到了举人这个地步,已经可以泽被一乡,光是托庇在他名下的乡绅地主与商户的孝敬,就足够生活。若是自己还懂得经营,日子更不会差。因此举人大多十分富足,甚至足以支撑起一个家族的兴起,与贫困的秀才截然不同。 梁琦身为举人,还把日子过得如此困顿,却不是因为他太过清高,不肯与俗人结交。而是因为他总将自己的家财都花费在钻研各种的器械之上。 但他又不是那等孤高自许,闭门造车之人,并不将精力放在那些精巧繁复的玩物上,钻研的乃是能够有利农家的各种器械。只是动力问题始终是个越不过去的坎,若只用人力畜力,他改进的器械与现有农具相比提升并不大,也就很难为其他人所接受,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上。 所以蹉跎至今,一无所成。 贺卿闻言,若有所思地问,“以你之才能,为何不加入皇家科学院?”那里应该更适合他才是。 梁琦面露惭愧之色,“臣于科学之道,并无了解。” 年纪大了,对新事物的接受就不像年轻人那么容易了。何况他自己已经有了毕生追求的事业,也难以分心其他。所以梁琦虽然偶尔也看看报纸,但并不深入了解。而皇家科学院,只看名目便知与科学息息相关,梁琦自然没想过。 “非也,”贺卿闻言摇头道,“此言可谓大谬!科学之道,乃万物之道,你潜心研究的农具自然也包括在其中,只是你自己不知其然罢了。不过既进了秘书监,往后接触得多了就知道了。若到时你想去科学院,与我说一声便是。” 十个举子,自然不能有所偏向,所以贺卿又转头看向其他人,一一询问了,最后才让他们拜见诸位重臣,又□□了一番,这才让人领着他们去秘书右监的办公衙门。 咨平殿左右,正好有两处院子,以前是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办公之处,如今贺卿罢黜了太监,这两处屋子,倒正好给秘书监用。秘书右监还配有一个杂役,专门负责端茶倒水,洒扫除尘等事,秘书左监那边是宫娥。 一进的院子,开间只有三间,中间的屋子用几张大桌子拼起来,用以放置往来文书奏折等物,左右则分成前后房,共是五间屋子,正好一个屋子两个人。桌椅及其他用具都已齐备,接下来就是挑选位置。 之前在咨平殿外碰面,互通姓名时,各自都已经对同伴的水平有了计较,在心里分了高下。 排在第一场第五名的唐春生,可以说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论姿容他是个胖子,论文采他敬陪末座,对大长公主所看重的科学虽然颇有兴趣,但也流于表面。本来还有个梁琦跟他一样平平无奇,年纪又大,结果又得到了贺卿的认可,甚至承诺可以让他去科学院。 然而此时分配位置,众人却都主动让他先挑。 究其根本,乃是因为之前贺卿跟他说话时,开了个玩笑,“唐兄家中我还未有幸去过,唐兄倒先到我家里来了。”这句玩笑让唐春生诚惶诚恐,却让其他人各有猜测。 介于唐春生是个胖子,他们并不认为贺卿是看上了他。既然如此,这般亲近的语气,想必是熟识之人。作为十人之中唯一一个“关系户”,自然无人敢与他相争。 唐春生对此十分惭愧,但他眼明心亮,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主动选了左边外间的屋子。外面的大堂太惹眼,里间的屋子又只有朝北的窗户,光线免不了昏暗些,选这里正是不好不坏。 第二个被相让的是梁琦,大抵因为他去科学院的事已有一半准了,所以众人也不将他看做竞争对手,态度十分客气。 梁琦也不客气,走到唐春生身边道,“那我就与唐贤弟做个伴吧。” 剩下几人,公推了出身京城的大才子谢有贞和名声赫赫的狂生刘文长坐大堂的位置,其他人瓜分了另外三个房间,便将各自的位置定了下来。 天色不早,几人客套一番,便相继告辞出宫。 唐春生回到家时,他取中秘书监的消息已经由陈斌传回了家里。祖父本来因为他留书出走而满腔怒意,但得了这个消息,不由大叹后继有人,着家人准备了丰盛的晚膳,一直等着他回来才开饭,甚至还启了一坛二十年的陈酿美酒来庆贺。 第二日早朝时,升朝官们便眼尖的发现,贺卿身边有了不小的变动。 她左右各跟了两个秘书,左边两位是女官,俱都肃容整服,左手捧一块木板,右手执铅笔,一旦有人开口,立刻奋笔疾书,将之记录。这就是贺卿交给秘书监的第一项工作:做会议记录。 秘书监如今的主官是邱姑姑,为秘书长。但因为她会随侍贺卿左右,时时不离,因此左右监之后将会各选出一位副秘书长,负责日常事务安排。不过当下秘书监刚刚成立,诸多规范都尚未建立,所以贺卿定下了一个月的考察期,之后会根据各人表现打分,确定由谁晋升。 这一个月里,跟随贺卿上朝以及在咨平殿内侍奉的名额是不断轮换的,每个人都有机会。 所以不但右监的官员们摩拳擦掌,就是左监的女官们,也同样斗志满满。 她们之前虽说是从诸多宫娥里遴选而出,跟在贺卿身边历练,成了有品级的女官,但跟宫女之间的区别还是非常含糊,也很难被朝臣们视作正经的官员来看待。 但现在,秘书监分左右监,有一批举人之中选出的官员与她们并列,大大提升了她们的地位的同时,却也让她们生出了危机感。 一来难得有机会跟男子竞争,她们都想争一口气,二来如果表现实在糟糕,虎视眈眈的朝臣们很有可能提议取消左监,让她们回去继续做宫女,所以由不得她们不用心。 一时间,倒真有几分新气象。 也是这一天,贺卿接到了西北奏报。布日古德回到草原之后,便利用种种条件合纵连横,几个月来,总算是勉强将草原部族重新捏合在一起,保住了他铁狼王的头衔。 这个过程中,大楚和草原的互市一直十分顺利,通过各种明暗交易,从铁狼族赚取了数十万两银子的财富。 不过这些东西里现银很少,多是草原特产的物资,其中最多的是铁矿石。 这些矿石,如今都已经运抵西北,数量着实不小,因此那边上书询问,这些东西该如何处置。 顾铮在朝堂上提议,在西北建立一座炼铁厂,专门负责处理从草原转运而来的铁矿。这座炼铁厂,将会使用之前他发明的高炉,冶炼出更加精纯的生铁,用于打造更加犀利的武器,正好用在西北军备上。 ——虽说布日古德答应了顾铮,会一直向西北,打通古丝绸之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觊觎大楚了。他有理由相信,一旦大楚出现弱势,被布日古德抓住机会,必定会趁虚而入。 所以,在给布日古德提供武器铠甲之后,大楚的边军装备也需要更新换代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这个提议没有人反驳,不过就其中一些具体的问题进行了商榷。不过,真正能在早朝上议论的,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地方。 早朝结束之后,部阁重臣齐聚咨平殿,才开始商量最重要的部分:炼铁厂的选址,由谁来负责等等。 今日得到随驾机会的唐春生站在角落里,捧着自己的木板,激动得涨红了脸。第一次议事就是这样的军国重事,秘书监没有白来! 第110章 灵光一闪 军工厂的选址,自然要足够隐秘。 好在西北足够的荒凉,有大片的地方可以选择。即便是到了后世,西北也有许多地方数百里内荒无人烟,更何况现在。 一群人在咨平殿里对着地图指点江山,很快就圈出了几个群山环绕的隐秘之地。不过具体要定在哪里,还需要实地考察才清楚,毕竟还要考虑土质、气候及其他情况,地图上却不能显示,这样看起来好,实际上未必真的合适。 所以话题重心很快转到了派谁去西北考察上。 这先期考察工作看似不起眼,但是哪个部门负责了此事,这工厂建立起来之后,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子。 所以兵部、工部和户部都争着要派人去,也有人提名应该让将作监负责。军备物资一向是兵部负责,这个要求合情合理,而山泽水泊归工部管,勘察地理这种事他们更专业,户部掌天下土地,也能摸得着边,至于将作监,这个部门通常是太监负责,直接对皇帝负责,如今军中的所用一应装备武器,俱是出自这里,自然更不必提。 贺卿罢黜了宫中用内侍的旧例,但除了黄修带走了一批人,还有一批去了皇庄之外,剩下的都塞进了各监局中,所以如今这些地方还是内侍掌管,跟宫中关系密切。所以虽然将作监没有人在这里,却还是有人主动提起。 各部之间彼此也有竞争,其他没有资格争的人,自然也不想看兵部工部和户部吃下这张大饼,倒不如还是让皇帝直观。而且以从前的旧例来看,上位者对这些东西总看得更重,未必会愿意臣下染指。 唐春生和梁琦坐在角落里,捧着木板,看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中,这些部阁高官们,都是国之栋梁,不但能力出众,而且涵养极高,说起话来必定温柔和悦,就算商量事情,那也肯定是心平气和,以理服人。尤其这还是在咨平殿里,也算是御前了。 却不想他们真的吵起来的时候,也是脸红脖子粗,气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甚至还有挽袖子露胳膊意图动手的。 当然,即使是骂起人来,这些饱读诗书的文官们也不会像街上的泼妇那样满嘴脏字,要文雅得多,且处处用典。有好几句,唐春生甚至根本没听懂。不由暗暗佩服,果然高官厚禄也不是人人都受得起的。不过有时候,这种骂法反而更能够戳中彼此的痛处,到最后演变成纯粹的意气之争。 唐春生和梁琦对视一眼,眼中都有同样的疑问:这种话,也要记下来吗? 想是这么想,但他们还是很快低下头去,奋笔疾书。不管这段要不要留,都是之后的事,等会议结束之后私下去问就是了,若不需要,再删去就是。 “好了,要不要我腾个地方让你们切磋一场?”眼看对骂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贺卿只能出面调停。 她开了口,其他人也上前劝说,很快争执的几人就冷静下来了。——到他们这个位置,如果有人以为他们能那么容易就被激怒,那就想错了。他们表现出这种情绪,只是因为这个场合需要他们如此表态,让贺卿看到他们的决心。 “此事就由兵部领头,工部和户部协办吧。尽快把各项事务定下来,早日投产才是正经。这批生铁关系重大,务要尽心。明年船队回来之时,我要看到你们的成果。”她顿了顿,道,“至于将作监,我的意思是,以后他们只负责技术性的东西,至于生产流程,则交由下面进行,所以不参与此事。等你们把上好的生铁炼出来,再送到将作监,研制新式铠甲武器及火器便是。” 这番决定,实在是出乎预料。毕竟从前这些是都是将作监把持,兵部也只能拿到现成的军备。如今将作监只负责技术性的东西,职权范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这就等于是贺卿自己放权。 不过君臣之间,往往你弱我强,这对朝臣们是好事,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兵部和工部户部三位尚书更是满面喜色,高声谢恩,承诺必定能按照计划完成生产任务。 贺卿做出了决定,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纷纷点头认可,于是贺卿便将事情交给政事堂去走程序了。 众臣正要告退,又被贺卿叫住。她朝唐春生和梁琦招了招手,问,“会议记录可做完了?” 铅笔写起字来很快,两人分工合作,这会儿堪堪记录完毕,闻言连忙将稿子整理好呈上来。贺卿摆摆手,“给各位大人看一眼,若没有问题,就在最后签字吧,到时候归档用。” 这种新鲜的东西,众人都有些好奇,因此也不怕耽搁时间,人人都从头看到尾。因为还没来得及询问,争吵的那部分内容同样记了下来。当时不觉得,事后再看记录,莫名引人发喙。至于那几个当事人,更是恨不得掩面而去。 实在是太丢人了! 其实以前,朝臣觐见时,也有修起居注的官员在一侧记录,但重点是皇帝的言行,官员不过一笔带过,而且这些内容都是绝密,谁也不能翻看,只有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要修先帝实录的时候,才会取出来修订。而参与修实录的臣子也是千挑万选,大部分朝臣都无缘得见。 所以以前就算知道自己的言行会被记录,但一贯如此,众人都习惯了,也不觉有异。如今吵完一场就立刻把记录送到面前,实在是让他们往后说话不得不多多斟酌。 毕竟人的记忆力有限,这么一场朝议下来,能记住的往往也是重点。可一旦所有对话都落于纸面,就能反复翻阅,从中寻找某些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翻旧账更方便了。 当下,所有人都从中感受到了一点异样,却又很难具体形容出来。只有顾铮敏锐地意识到,贺卿对官场潜移默化的变动,也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这种会议记录目前只出现在咨平殿,但将来必然会推而广之,让整个大楚所有官府竞相效仿。而有了记录,谁在做事,谁则在混日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也能紧一紧上下官员的皮子。 而这些变化,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抗拒。也足以说明贺卿在政治上的手段愈发纯熟。 …… 赶在梅雨季节来临之前,京畿一带的抢收工作顺利完成。之后,便是振奋人心的数据统计了。皇庄有历年土地产量的记录,只要将今年的产量与之对比,便能得出结论:施用了磷肥之后,今年皇庄的产量,与往年相比,提升了一到两成,具体则因种子及土地质量不同而不同。 要知道,朝廷岁入最主要的来源——农业税也不过只征收十分之一罢了。也就是说,多出来的产量,足可以再供给一个朝廷。 无论这些粮食是藏之于民还是上缴国库,都必然能更有余裕。 这几天,贺卿受到的奏折,大都是颂圣的内容。只要听闻此事的官员没有不上书凑热闹的,最后她不得不下旨禁止,这才有所缓解。除此之外,消息灵通的各地官府,也都上了折子,要求尽快将磷肥推广到自己所属的州县,造福于民。 尤其是京畿一带,他们是亲眼看到皇庄的收成如何的,实在是不能不心动。 然而现在,却有一个非常尴尬的情况,那就是朝廷还没有探测到富裕的磷矿,目前发现的这些,用来在皇庄做实验是够了,但于推广普及则是杯水车薪。 发现并开采磷矿,已经成了当务之急。 于是这一日,贺卿召见顾铮时,少见地没有让秘书监的人随侍,而是两人在殿内密谈。 从制定“五年计划”开始,顾铮就已经在准备此事。所以贺卿此次召见他,便是要问问事情进展如何。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顾铮将几份书信和文件上呈给贺卿,“西南当地,土汉杂居,本来就矛盾重重,时有冲突,要激发矛盾,一举解决,并非难事。” 他安排了可靠的官员到西南去,又给了调动军队的权力,想来要镇压下武装粗糙的土人,并不困难。 但顾铮脸上的表情并不见轻松,“难的是之后如何处置。若是继续如今的局势,早晚还会出新的乱子。” “我打算移民。”贺卿道。 “怎么移?” 贺卿一边斟酌一边慢慢道,“将西南的土人迁移到湖广,令他们离开山林,学习汉人开垦种植之术。否则,一直保持着从前的生活习惯,就算归化再久,也是野性难驯。” “此事必然会遭遇巨大的阻力,而且长途跋涉迁徙,恐怕……”顾铮皱起眉,“再说,湖广也没有那么多土地供他们耕种。” “可以自己开垦。”贺卿道,“只要愿意动手,新开垦出来的土地,朝廷承认为他们的永业田,五年内免除赋税,官府配给种子农具,派人指导他们种植。” 百姓们的土地由官府按人头配给,按照规定,人死了土地就要收回,增加了新丁可以分到新的土地。但永业田则是世代继承,不在官府的管辖范围之内,可听其自行买卖。 有了永业田,就有了传之子孙的基业,在这个时代,应该能吸引许多人前往。 至于长途跋涉,这一点实在无法避免,只能路上注意些。 这个时代,江南是整个国家的产粮基地,民间有俗语说“苏常熟,天下足”。但是贺卿记忆中,明清两代叫得最响亮的,却是“湖广熟,天下足”,连江南粮食亦要靠湖广供给,可见这片土地上的潜力。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口,开垦出足够多的土地,就能出产足够多的粮食。 而江南一带,蚕桑盛行,又临近出海地。丝绸和茶叶是海上贸易最受欢迎的东西,如果湖广的土地出产足以供给全国,则江南便可以大面积种植桑苗茶树,扩大规模,出产更多丝绸用于出口贸易。 “可是这样一来,西南的人口就少了。”顾铮道,“蜀中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同样有良田沃野,殿下难道要弃之不用?” “自然不是。可西南民风彪悍,难以掌控,所以我想将之变成军垦之地。那里矿藏极为丰富,将来肯定要开采冶炼,建立工厂。这些都是十分紧要的东西,朝廷必然会派遣大量军队入驻。让军队来管理,正好能够自给自足,更合适些。”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煤铁的矿产都必然要收归国有,运用在发展科技,提升各方面实力上。西南地理条件复杂,易守难攻,将重要的工厂建立在这里,由军队驻扎保护,自然更为安全。 如果实在是需要人的话……贺卿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些铁狼族的俘虏,做起事情来手脚也很麻利。西北那边已经没什么大宗的差事了。若实在缺人,就把他们送去西南。” 无必要让这些家伙在大楚境内发光发热,造福于民。如此几代之后,他们或许也会在大楚安居下来,渐渐融入其中。 顾铮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殿下早就想好了?” “我说是刚刚才想到的,顾先生信么?”顾卿无奈地道。 她做事虽然也有计划,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依靠临场发挥。实在是那份记忆虽然已经被她吸收,但到底不是属于自己的,总要事到临头,才能“灵光一闪”,她也很绝望呀! 第111章 本职工作 顾铮是相信贺卿的。 她如果早有打算,这件事根本不需要瞒着他,毕竟他心里虽然有疑虑,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当下,贺卿这种处理方式更合适。 而且归化的异族仗着地利之便,往往桀骜不驯,被朝廷打压了就主动归附,等朝廷放松了,或是日子好过了,又反叛作乱。如此时常反复,才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判语。 说实话,顾铮虽然是个儒生,却也对这种事情十分腻味。 只是朝廷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又要体现天-朝上国的风度,也只能容忍了。 但是现在,贺卿无疑提出了另一种解决办法——不是划出一块地盘让这些部落聚居,而是直接将之打散,混入普通大楚百姓之中。如此,他们没有了族人支持,也就不怎么敢闹事,只能适应和融入,久而久之,心思自然就转移了。 既然如此,尝试一下也未为不可,若真能解决这些问题,将来其他地方的异族也可比照此办理。比如西北的归化州,就聚居着好几个归附的草原部落,时常闹腾出些事情来,令当地官府十分头痛。将之迁入中原,移风易俗,想来就会好管理得多。 这些事情,贺卿必须要靠他和下面的人去安排,完全没有对他保密的必要。 所以她说自己是刚刚想到,顾铮是相信的。有时候他觉得,贺卿其实并不算是个精明的政客,却总是能够另辟蹊径,出人意料地把事情解决。这是她的天赋,或许也是她的奇遇,所以顾铮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他点点头,道,“既然殿下已经做了决定,臣回头就去安排。争取年内将他们迁移完毕,今冬和明年春天便可垦荒种地,赶上春耕。”这种迁移的人口,如果不能自给自足,就只能靠官府供养。若能尽早开垦出土地养活自己,自然是好事。 接下来,就是等西南的局势酝酿发展了。 又跟顾铮商量了两件事,贺卿忽然问,“今日是初几?” “六月初三。”顾铮回答了这个问题,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贺卿想说什么,道,“殿下没有记错,今日便是江南船队出海的日子。”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了六月出海。 这效率,顾铮自己想起来都仍旧有些不可思议。固然是因为这只是初次航行,许多商队都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并没有携带太多货物,但能够在短时间内聚集到江南,做好所有准备工作,也仍然堪称奇迹。 可见人的潜力是巨大的,不逼一逼,很难看到极限在哪里。 说来也巧,两人这里才提到江南,那边就有人来报,说是江南市舶司那边送了东西过来,是进上了。 贺卿十分惊讶,“是什么东西?拿进来。” 立刻有杂役将东西抬了进来,却是两样东西。一个装在大箱子里,到底是什么还不知道,另一个一看就是一幅卷轴。 贺卿先取了卷轴来,让跟进来的秘书们将桌子清理出来,将卷轴筒中取出,解开丝带,将之放在桌上,缓缓展开。桌子很大,足够众人都聚拢过来看。贺卿将卷轴一头交给顾铮牵着,自己则顺着另一边将之展开。 画卷才露出一角时,就有女官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呼声。而等整幅画卷展开,众人都被镇住,呆呆地盯着它,半晌都无法回神。 片刻后,还是“见多识广”的贺卿先回过神来,“这就是本次出海的船队么?虽然早知道所有船队聚集在一起,规模必然十分庞大,但这么看起来,还是十分震撼人心。” “这说明我大楚强盛富饶,乃是盛世气象,殿下该高兴才是。”顾铮含笑道。 却原来画中画的是出海港的情形。这应该是一幅远景俯瞰图,本来应该很大的海航船只在画面上缩小得只有指头那么大。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的船只仍旧遮天蔽日,一望无际,令人观之心惊。 就连烟波浩渺的海面,都因为这连绵的船影而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这样一支庞然大物的船队,想来不管是海盗还是异邦船只,都不会不开眼想来找麻烦吧?就算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海上风暴,也很难对它造成太大的影响。 它就像是一片小小的陆地。 横轴的画卷有一米多长,贺卿看了一眼落款,发现它竟然是由好几位江南著名的画家共同完成的。 除此之外,画卷末尾还记录了作画背景,乃是市舶司官员及众多商会成员登高远眺时看到的海港全景图。因为当时还有不少文士在场,唐礼臣突发奇想,准备画这么一幅画,就让这些才子们共同作画,才在短短几日内画完,装裱之后送到京城。 “唐卿有心了。”贺卿不由微微颔首。唐礼臣在江南,始终将各方势力弹压得死死的,为朝廷谋取了不少利益。船队才刚刚出海,但是出关税和租船费、护航费等,却都已经收上来了,为国库再添一份收入。 等船队回来,入关时还会收一次税。另外,针对贵重物品,市舶司还会额外收税。这还不算官府自己的商船能够带来的盈利。 可见唐礼臣实在没有辜负他“钱袋子”的美称。 这幅画如此令人惊喜,贺卿对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就更期待了,命人打开之后,果然没有失望,箱子里装着的,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这个模型不但有大楚沿海一带的情况,还将航线附近的国家和势力都标明了出来。 有了这东西,就算是在咨平殿里,他们也可以根据时间推算船队行走到了什么地方,十分清晰。 要弄到海图和地形图,想必唐礼臣也费了不少功夫,实在是有心了。 顾铮点头,“的确是个巧物,种种情形一望可知。” 她们开口说了话,其他人才敢出声,七嘴八舌地表达起震惊之情,还顺着贺卿的方向,将这两项礼物夸了又夸。他们是第一次见这东西,虽然没去过江南,但看完之后所有情形便一目了然,尽在掌握。 “的确精巧。”贺卿吩咐道,“去将太后娘娘和陛下请来共赏此奇物。” 小皇帝应该会喜欢沙盘这个新奇的玩具,也可以让张太后放下心来。虽然贺卿早就将开海的好处对她分说清楚,但看到这些,当能增强一些张太后对此事的信心。等明年船队回来,就会有结果了。 不一时张太后就领着小皇帝过来了。贺卿一见两人的模样,不由微微吃惊。至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两个没有见过张太后的男秘书,已经看呆了。 两人都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物,脚上穿着布鞋,十分简朴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 若不是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们已经对贺卿有了了解,又知道张太后和小皇帝跟贺卿的关系十分亲密,都要以为这位摄政大长公主是在故意虐待这两位了。 张太后见殿里那么多人,又没有部阁重臣,大家都聚在一起,气氛也还算轻松活泼,便知道是自己想差了,连忙道,“方才正带着陛下耕作,以为殿下有急事要议,没来得及换衣服。” “……”不知道为啥这解释停在众人耳朵里,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 贺卿想起来了,之前自己跟张太后提过,在宫中开垦一片土地自己耕种。后来她忙起来了也忘记关照,现在看来,母子俩显然做得很不错,看张太后的语气神态,十分乐在其中的样子。 也是,她在宫中,除了带孩子就没有别的事情做。针黹女红虽然能打发时间,坐久了也无趣。如今劳作起来,反倒更有精神了。 贺卿只好代为解释道,“娘娘身为天下人的表率,在宫中开垦了一片地来以耕种,是劝农之意。等到秋收时,说不定咱们还有幸能吃到御苑种出来的菜。” ——秘书监是管饭的,大部分时候是跟贺卿一起吃,只不过分桌子,菜品也没有那么丰富而已。不过材料都是一样的,所以张太后和小皇帝亲手种出来的蔬菜,贺卿能吃到,他们自然也有幸品尝。 至于顾铮这样的重臣,也必然会有一份恩赏。也好叫满朝上□□念张太后的仁德,上行下效,多多学习这种艰苦朴素的作风。 又对张太后道,“今日江南的船队就出海了,正好那边送了两样东西过来,所以请陛下和娘娘过来赏玩。” 说话间,小皇帝已经被颜色艳丽的沙盘吸引住了,拉着张太后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贺卿见状,便将他抱了起来,让他站在沙盘的栏杆边上,看得更清楚。 小皇帝面前正好就是一艘船,他忍不住伸手推了一下,那船就顺着蓝色的“海面”滑走了,却是可以移动的。 贺卿见他感兴趣,就将小船都搜集了过来,让他摆着玩儿。 唐春生见状,眼睛一亮,凑过去对叶春林耳语两句,拉着他凑到了小皇帝身边,两人陪着他一起玩。唐春生性格活泼,很快就讲起了故事,吸引了小皇帝的注意力,倒是叶春林,手里拿着船只模型翻来覆去地看得十分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贺卿在一边看着,忽然灵光一闪。 反正现在秘书监那么多人,多半时候也是轮值,倒是可以让他们也轮值给小皇帝陪玩,顺便讲点有教育意义的小故事之类。反正照顾领导家的孩子,也是秘书的本职工作之一嘛! 第112章 修建铁路 顺宁二年,对大楚而言,是关键且忙碌的一年。 当时生活在其中的人,大部分只知低头忙碌,要到许多年后,有识之士回顾以往,才会发现,一切的一切,早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萌芽与端倪,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炼铁高炉正式投入使用。 大楚与铁狼族签订和平契约,开启西北互市。 江南全面开放海禁,成立新的水师,举国上下的大商队一起登上海船出海贸易。 西南土人暴动,却被装备精良的军队镇压横扫,强迫其往荆湖一带迁徙,将大部分西南划为军管之地。到这一年冬天,西南发现了两处磷矿,使得粮食增产计划能够顺利施行。 而在朝中,磷肥实验大获成功,开始推而广之;皇家科学院正式成立,代表着官方对这一新兴学科的支持;秘书监的出现,更是第一次让女官在整个朝政体系之中有了位置。 大部分决策都是在上半年定下,所以下半年,满朝上下按部就班,度过了相对平静的一段时间。 过了一个安乐祥和的年之后,就在许多人以为贺卿的改革工作到此为止,接下来要平稳发展时,她却突然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提议。 修一条出蜀之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是诗仙李白留下的千古绝唱,也是对蜀地道路的真实摩写。 虽然又过了近千年,随着朝廷对西南的开发与掌控,道路之难已经不似当年,但西南多山区,道路比起其他地方来,仍旧算得上崎岖难行。去年冬天,西南已经发现磷矿,正式开始生产磷肥。将来这里还会有更多的矿产被发现,开采和使用。 它或许将会成为全国的心脏,决定着无数产业的发展。 所以贺卿认为,修一条路,确保这些东西能够顺利的运送出来,非常必要。 不过这个提议在朝上提出时,却遭到了十分强烈的反对。 “殿下的心愿是好的,可西南遍地都是高山,很多山的主体还都是石头,想要开出一条路,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如今大楚的民生刚刚有了起色,若此时修路,恐怕又会耗光这两年来的积累,还请殿下慎之!”刘牧川当先道。 户部尚书也道,“今年国库的开支,户部已经按照各部报上来的各项数据具本上奏。虽然眼下国库丰盈,但实际上也不过是足堪敷用。修路靡费甚多,只怕难以支持。” 他的记忆力很好,这些数据又是经自己的手计算出来的,当下列举出来,十分清晰精确,的确很能说服人。 这种用数据说话的行事风格,是跟贺卿学的,现在反倒被拿来对付贺卿本人了。 不过有人反对,自然也有人支持。姚敏道,“话虽如此,但殿下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没有路,西南出产的众多物品难以运送出来,耽误的事只会更多。” 最近西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几处煤矿。燃料所有工厂都需要,想要运送出来,更需要一条畅通的道路。 想要发展,自然免不了先付出一些代价。既然如此,当然是宜早不宜迟。早点把路修起来,那些消耗很快就能赚回来。就算如今艰苦一些也无妨,反正朝廷又不是没过过国库没钱的苦日子。 姚敏开了口,便有不少人跟在他后面摇旗呐喊,一时之间,两边各执一词,难以抉择。 最后,免不了有人问到顾铮身上。 顾铮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道,“不知殿下想修什么样的道路?” 这个问题,在其他人看来未免多此一举。修路还能修什么路?既然要走大车,自然是比照官道来修。但顾铮却不认为贺卿想修的是那种普通的道路,所以有此一问。 贺卿道,“我要修一条铁路。” “何谓铁路?” “以铁轨铺成固定轨道,再打造专门在其上行驶的车轮。这样的道路速度够快,承受力更大,最重要的是,需要的拉力大大降低,必然能够大大提升运输量和速度。”贺卿道。 顾铮凝眉思索片刻,道,“减少摩擦力?” 贺卿点头,“的确是如此。还有一个好消息,皇家科学院正在研究蒸汽机,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正在不断调试修改。一旦正式投入使用,用蒸汽机来拉动车子在铁轨上行驶,速度可以超过最快的马匹。而且,只要有足够的燃料,它不会疲倦,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行驶。在那之前,先铺设好道路,也是应有之义。” “当真?”刘牧川震惊得失声反问。 要知道,如今朝廷驿递,使用最好的快马,换人不换马,极限也是六百里加急。可是如果以马匹最快的速度一个时辰二百里来计算,一天十二个时辰,那就是两千四百里,相当于原本四天的路程。 也就是说,只要这种车辆能够通行,从京城前往大楚各地,最长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天。 时间意味着什么,这些部阁重臣们最清楚不过。每个人只要换算一下,就会忍不住心跳加速。 当然,要将铁轨铺到全国各地,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是他们目前估量不出来的。所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但是,修上那么一两条铁轨,似乎的确非常有用。 “而且,因为铁轨的特殊性,所以在铁轨上行驶的蒸汽车,后面可以挂上五到十节车厢。一节车厢可以运送七八百石货物,十节就是近千石。只要道路畅通,就可以保证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出来。是其他运输方式都达不到的。”贺卿又道。 估计只有最好的海船可以达到这样的载货量,但是海船的航行速度只有时速10公里到20公里左右,远远比不上火车。 何况大楚现在还没有能装千石货物的海船。 “若是这样……”刘牧川显然动摇了。修一条路,并不会动摇国本。说句不好听的,以前皇室奢靡无度的时候,一年也要耗费掉几十万两银子。现在张太后和贺卿都十分节俭,既不搞什么大的庆典,又不营造宫室宅邸,更没有出宫巡幸的意思,省心且省钱。 这部分钱,完全可以用在修路上。只要修好这样一条路,所得的回报是非常丰厚的。 但顾铮很冷静,一条一条反问道,“殿下可知从西南到京城修这样一条路需要耗费多少铁?何况铁路是固定的,不能与如今的道路并用,也就是说要另外开辟出一条路来。西南多山,要开辟出能够铺设铁轨的道路,又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再者,这铁路修好了,想必也不能高枕无忧,必然要时时维护修缮,这蒸汽机和车厢,也必然会有磨损消耗。将这些计算在内,铁路的好处便也没有那么大了。” “这正是我召诸公商议的目的。”贺卿道,“顾先生所说的这些数据我都不知道,但相信各个衙门应该能够计算出来。到时候值得与不值得,自有定论。” “不能这么算。”顾铮摇头,“殿下有没有想过,这些铁若是用在别的地方,能够制造出多少东西?武器,铠甲,铁器……更不要说我们的计划之中,还有制造火器装备海船这一项。海上船只之间的距离远,火枪想必是不能用的,只能装载火炮。一门火炮何止千斤重,都要用纯铁打造。如今大楚需要用到铁的地方太多,用来铺设铁轨,臣不能赞同。”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殿下只是想修一条普通的道路,臣反而会鼎力支持。因为那耗费的无非是人力罢了,朝廷可以承受。可是修造铁路,臣反对。” 他这番话,让其他人都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修路固然好处无算,但是以当下的情况来看,好处也的确没有那么多。 但贺卿脸上反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顾先生误会了。我要修的铁轨只有一段,并不是从西南到京城都要铺设。西南到处都是高山,车马不便,在这段路上铺设铁轨,可以大大节省人力和时间。短时间内,朝廷无力铺设大量铁轨,但若是只有一段,想来还可以承担。” 顾铮这一番话,看似是反对,而且有理有据,全然反对,但实际上,却是故意给贺卿留下了这么一个口子。 说起来,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之前有一段时间,顾铮跟贺卿之间关系不算太融洽,但只要在某些事情上保持默契,反倒可以互相支持。后来和好了,关系越发融洽,这种默契却没有消失。即使事先没有交流,也能明白彼此的底线。 比之顾铮事事赞同贺卿,反倒是这种明面上反对实际上留有余地的做法,对贺卿更有利,更容易从“争执”之中取得一个折中的结果。 今日小试牛刀,再次顺利达成目的。 果然,听贺卿说只铺设最难走的那一段路,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暂时只修一段,还能让所有人看看铁轨是否真的有这么好。如果实在是不好用,放弃了也不可惜,把铁收回来重新熔炼作他用就是了。 这个折中的方案目前是最合适的,众人自然不会反对,纷纷点头认同。 贺卿便道,“既如此,内阁就拟个章程上来吧。户部和工部配合一下,尽快将事情落实。春耕就快开始了,到处都等着磷肥运出来呢。” 工部尚书道,“殿下,臣申请调遣西北的那些俘虏到西南修路。另外,臣认为用火药来开山取石,可以大大节约人力物力,希望将作监能够调派一部分火药给工部。” “可以,回头按程序打报告吧。”贺卿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抓虫 第113章 火车试行 要在西南修铁路,要做的准备工作不少。 而首先要弄明白的,就是这个路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子。 工部为此争论了好几日,报上来时,贺卿便随意道,“既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先在京城做个试点。修一段路来看看,到时候该怎么做,会碰上什么问题,便都知道了。” 这决定虽然听起来很任性,但也的确是个好办法。 至于铺设的路段,众人各有提议,最后定下来的,却是从京城道通县码头这一段路。 京城附近虽然也有良田,但完全无法供应上百万居民的生活,所以一直都是从江南调粮。先走水路运到通县,再走陆路运往京城。另外,全国各地收上来的税银和税粮,也大都是走水路运过来的。一年到头,京杭运河上船只往来不息,维持着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国家的运转。 这段铁路虽说是试验,但修好之后若只是闲置,不免可惜。若能运用起来,每年也能够节省无数人力物力。 所以最终,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紧赶慢赶,三月里,这段铁路终于完工,于是工部奏请贺卿和小皇帝前往验看。 贺卿接了奏报,却道,“我大楚朝第一条铁轨正式投入运营,是天大的喜事,总要隆重些才好。” “这……请殿下示下。”工部尚书有些拿不准该怎么“隆重”,只得请示道。 贺卿想了想,道,“如此盛事,当让我大楚民众都知晓。依我之见,不如按照士农工商之别,各选十人,共襄此盛会。再加上朝中官员及宗室皇亲,总共选上一百人,如何?” 立刻就有朝臣反对,“让百姓共襄盛会自然是好事,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乱了尊卑?” 在这些人看来,普通百姓都是愚昧的,尤其是工匠和农人,虽然他们是整个国家的基石,但却备受歧视与压迫。历朝历代,更是一直奉行愚民政策,希望他们永远这么安分地生活下去。 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也把这些人请来,显然不太符合文臣们的想法。 “怎么会乱了尊卑?”贺卿道,“不过是一份恩典,难不成看了这铁轨,百姓们就会生出旁的心思来不成?我倒觉得,若是亲眼看到朝廷造出这么神奇的铁轨和货车,百姓们只会对朝廷更加信任归心。”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担忧场面混乱,弄出意外,把人分隔开也就罢了。反正这铁轨车可以挂许多节车厢。若不是怕人太多安排不过来,容易出乱子,我倒是想再多请些人,把车厢都装满。” 话说到这份上,自然不会有人再反对。 贺卿又道,“入选的文士,最好是诗文俱佳的,届时多写些诗词文章。若有擅长绘画的大家就更好了,将此情此景画下来,不但可以让时人知晓其间盛况,亦可传之后世。” 可惜现在没有照相机乃至摄影机,否则就可以把如此珍贵的瞬间都留下来了,实在是令人遗憾。 为了挑选人员,做好准备,又耽搁了几日功夫,最后将时间定在了三月初十。 这一日,贺卿一大早就起来,换了盛装华服,跟张太后一起带着小皇帝乘车出了皇宫,所有有幸入选之人,俱在宫门处集合,乘车跟在她们后面,由禁卫军护持前行。 因为街道提前戒严,所以一路上都十分安静。 电视电影里那种车马在路上行走,两侧站满围观的百姓,见到皇帝就跪下山呼万岁的情况,是基本上不可能存在的。一来有重要的人物出行,势必会有军队先清理街道,将所有无关人等都赶走,沿路戒严。就算时间仓促,来不及把人都赶走,也只能贴墙站着,低下头不许随意乱瞧乱看,免得被卫士们以为是心怀叵测的刺客。 像今日,禁卫军天不亮就开始净街,从皇城门口到城门处,全都有披甲执锐的军队看守,百姓们远远瞧见就会立刻转道离开,根本不会过来惹事。 看热闹的人也不是没有,如军队凯旋这等喜事,有时不会戒严。而戒严是有时间和距离限制的,只要在这个范围之外,就算围观也不会有事。 譬如今日之事,民间早就已经传遍了,贺卿猜想,百姓们应该会到城外去看热闹。毕竟这会儿铁轨车应该已经就绪,即使不能登上去,远远看上一眼,也足够做许多时日的谈资。 果然出了城,抵达临时车站,下车时便可见附近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喧闹声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听见。 一下车,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前方停着的车吸引了。这辆车由特制的轮子承托,停在两根铁轨上,铁轨下方,是一层用来减震承重的碎石子。车子是由一个又一个单独的车厢连接在一起构成。因为时间紧迫,车厢是木质的,只是在底部包了一层铁皮。 每节车厢上有两扇对开着的窗户,只是被帘子遮着,看不见内部的情形。 车头处,四匹神骏白马已经套上了辔头,正有些不安地甩动尾巴,轻抬马蹄,引得周围百姓议论纷纷,不知四匹马如何拉动如此庞大沉重的几节车厢。 贺卿,张太后和小皇帝自然是坐第一节 车厢,政事堂的四位宰执得到了随行的殊荣,此外,秘书监的四位秘书也跟在后面。 虽然是车厢,却布置得像个房间,桌椅凳子等都是齐备的,陈设不算华丽,但都很舒适。上了车,小皇帝就没有在外面那么拘束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车厢里的景象。 贺卿见状,松开了牵着他的手,轻声道,“陛下感兴趣的话就去看看吧。” 她自己在首位坐下来,又给其他人赐了座,才问,“诸卿觉得如何?” “蔚然大观矣!”刘牧川颇为感慨地道。虽然在贺卿的描述之中,已经猜想过这样的情形,但是想象总没有实物来得震撼。即使这列车只有五节车厢,而且每一节车厢实际上都不大,却还是十分震撼人心。 其他人自然也纷纷出言称赞。见到了实物,他们对铁轨的期待更大了。比起普通的马车来,它的装载量显然翻了许多倍。 角落里的,刘文长对叶春林道,“若是这车用来拉人,南来北往,岂不节省了许多时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车厢就这么大,众人还是听见了,贺卿道,“或许当真有那么一日,我大楚任何一位百姓,都可以直接乘车前往全国各地,几日之内便可抵达,十分方便。届时,即便天涯海角,亦不远矣。” “要让百姓都能乘车十分麻烦,若只是传递书信,想来要容易许多。”姚敏道。 几人都可说得上是大楚的掌舵人,上了车之后,只觉得思路开阔,很快就想出了许多铁轨车的运用,并进行了激烈的争论。刘文长和叶春林简直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埋头做会议记录。 相较而言,其他车厢里的气氛就活跃多了。 头一节车厢只有几个人,又是帝王亲临,自然要仔细布置。后面的车厢却要装上二三十人,就显得拥挤了许多,所以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不过窗明几净,空间宽敞,倒也不算难受。 而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车厢内外的一切所吸引,对其他方面也就没有太大的要求了。 尤其是最后一节车厢里的工匠和百姓,他们是官府随机抽取出来的,许多人连马车都没坐过,这会儿待在这车上,又是激动又是兴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围的一切,将之牢牢记住,回去也好对家人复述。 就在这个时候,车厢轻轻一震,然后便轻轻晃动起来。这晃动并不严重,甚至很难发现。直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咱们这车在往前走!” 众人都不信,因为车厢太平稳了,根本不像是在往前走的样子。不过很快,车窗外传来的惊呼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往外看去,便发现车窗外的一切都在飞快后退。 不,不是车窗外的东西在后退,是车在飞速前行! 坐在火车里的人看不见,但车厢外围观的百姓们,却能看得清楚。原来每节车厢之间以锁链相连,启动时,四匹马所拉的,只有第一节 车厢,那车轮乃是精铁特制,在平滑的铁轨上运行毫不费力。待第一节车厢往前驶出,又会拉动第二节车厢,如此一来,驷马之力足矣。 第二节 车厢里的权贵们,这会儿也正在为车辆行走时的平稳也惊讶,甚至有人打起了主意,准备自己修一段这样的铁轨,马车在上面行驶,就不必受颠簸之苦。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一来用于修建铁轨的铁料十分紧缺,不可能拿给他们玩儿。或许其他时候有可能,但现在贺卿当政,对皇亲国戚从来没有优容的意思,更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拿到那么多的铁。二来这路不能修在公共的地方,只能在自己家里玩,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但最激动的,还是倒数第二节 车厢里的大商人们。能够被邀请到这里来,他们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大商人。自家商队有幸登上出海船队的那种。这些人眼光敏锐,胆子也大,敢想敢干,这会儿心中已是一片火热。 这段铁轨连通京城和通县,不但朝廷的钱粮可以通过它运送,这些商人们名下的货物也同样可以! 反正看样子这车一天可以跑许多趟,而官府根本没有那么多东西能运。相信如果他们愿意花一笔钱将之租下来,官府也绝不会拒绝。 想到这里,商人们对视一眼,又迅速别开眼,心里想道,真正麻烦的是这些竞争对手。有他们在,想低价把车辆使用权拿下来显然是不可能了,若不想彼此竞争抬高定价,就只有一个办法。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移了回来,彼此对视,心照不宣:唯一的办法是先达成默契,定好价钱,再去找官府谈。到时候大家按照时间段分别使用铁轨车,避免竞争,共同发财。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研究的只是蒸汽机啦,并不是内燃机,并且还没有到可以投入使用的程度。 所以目前还是马拉火车_(:з」∠)_ 第114章 还有一事 “顾卿怎么不说话?”见其他人说的火热,贺卿便走到了顾铮身边,低声问。 顾铮今日格外地沉默,并没有就铁轨车发表任何意见和看法,让贺卿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顾铮会是想法最多的那个人。 顾铮沉默地看着她,心情十分复杂。 虽然他也很清楚,即使贺卿答应了要与他共同分享她设想中的那个世界,可是太多细节无法一一细数,所以必然会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比如这种铁路。 真的见到了,才会发现它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壮观,也更加奇特。 可是理解归理解,对顾铮来说,这种事先一无所知的感觉,总让人觉得事情好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令他微微不安。 不过旋即他又在内心失笑,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掌握过贺卿,不是吗? 这么一想,倒是释然了许多。 只是到底也激起了他一点不服输的性子,贺卿要做的事都有声有色,他却也不能被比下去了。 争这一口气,到底有什么用,顾铮也不知道,但就是下意识的想争。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顾先生商量。”贺卿看着在车厢里跑来跑去的小皇帝对顾铮道,“陛下也到了可以启蒙的年纪,我想着得给他请几位可靠的先生。这话之前也跟顾先生说提过,不知你可有举荐的人选?” “殿下想请什么样的先生?”顾铮问。 贺卿道,“年轻一些吧。我想着,如今新东西越来越多,陛下正该早早就接触这些才是。年轻人心思活络,对新事物接受也快,更能够在这方面多多指点他。何况陛下年幼,老臣们太过庄重沉闷,他只怕也不喜。” 帝王教育从来没有问皇帝喜不喜欢的道理,所以对对贺卿这番话,顾铮心下颇有些惊异。但他没有出口反驳。贺卿这种做法,对小皇帝、对大楚而言都是有好处的,毕竟以往的帝王教育模式,教导出来的继承人,恐怕已经不能适应如今的大楚了。 这样想着,他便道,“臣这里倒是有几个人选,不过还得回去仔细斟酌,回头臣再给殿下上一道折子吧。” 贺卿点头应了,又道,“我知道顾先生日理万机,本不该提这样的要求,不过陛下喜欢你,也想让你当他的先生,便也只好劳烦顾先生能者多劳了。也不必非要讲什么课程,只把顾先生觉得对陛下有用的东西随意讲些便是。或是说些历史典故,或是讲讲国计民生,他如今虽然未必懂得,但潜移默化,总有能懂的日子。” 她顿了顿,又道,“这太傅的人选,我就厚颜替陛下定下了。” 就算一样都是小皇帝的老师,顾铮在名分上也不可能跟其他人一样,索性就直接先把这个身份定下来,他也就不能推辞了。 “多谢陛下与殿下厚爱,臣必尽心竭力,教导陛下。”顾铮郑重道。 以时人的想法,顾铮现在的身份,太傅这个加衔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可是顾铮知道,贺卿是从来不会以世俗的偏见为转移的,所以,现在她定下自己,未尝不是一种表达信任的方式。 相信他能够教得出一个合格的、并且适合现在的大楚的君王。 小皇帝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见贺卿看向他,便朝她一笑,小脸涨得红扑扑的,显然十分高兴。他长到三岁上,这种经历还是寥寥无几,自然很新鲜。虽然因为这里人多,他要努力保持仪态,不能太过激动,但只看眉宇间的神色,显然已经完全兴奋起来了。 铁轨车快速驶过,可以看到车窗外一望无际的景象。春日已至,万物生发,百姓们也正在官府的指点下开始翻地,预备栽种新一年的庄稼。远远看去,一派欣欣向荣之态,令人心旷神怡。 贺卿抱着小皇帝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转身对众人道,“对了,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须得议一议。” “这磷肥是做出来了,怎么发放给百姓,却须得再商量。”贺卿道,“诸卿可有良策?” 这磷肥从发现到研制,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再在西南建立工厂,制作磷肥,又将之从西南运出来,所费同样不菲。这笔钱现在是朝廷出,但朝廷也不能一直无休止地补贴进去,总要从中获利,弥补亏空,否则难以长久。 所以这肥料自然不能免费发放。 姚敏立刻道,“这也不难。宋时有青苗法,虽然因其推行不力,未能真正惠民,其后更遭废黜,但臣倒觉得这个思路没有错。若是官府能够将磷肥贷给百姓,等夏粮秋粮收上来之后,百姓再把欠银还上就是。” “只怕谷贱伤农。”梁嘉之开口反驳,“依我看,倒不如把肥料卖给那些大地主,他们名下的土地多,粮食出产也多。如今磷肥有限,自然是贷给他们更合算,又不必担心他们拿不出钱。” “荒谬!”姚敏斥道,“大户不仁之事难道还少吗?闻听有些地主和商户,为了抬高粮价,多赚钱财,宁可让多出来的米放着发霉,也不肯让普通百姓占了便宜。他们手里有粮,也惠及不到普通百姓,有何用处?” “好了,”刘牧川适时插话,“你们所言都有道理,大户不能放过,散户也不可不管。依我看,贷肥料之事可行。若怕谷贱伤农,届时官府收取粮食抵充贷款便是。” “抵充贷款的粮食,按什么价钱来算?”梁嘉之立刻问。 “自然按常平价。”接话的是顾铮,“臣以为,官府可以与百姓签订契约,在年初时就按当年粮价定一个常平价,官府借贷肥料给他们,等粮食收上来之后,贷款者除了还贷,还需按常平价将至少五成粮食出售给官府。” “如此一来,官府手中有粮,可以始终平抑粮价,将之保持在一个范围之内。而百姓们手里有了银钱,就可以购买其他东西。若是家里的粮食不够吃,再向官府买粮便是。”姚敏点头赞叹道,“好主意!” “可是官府囤积如此多的粮食……”梁嘉之微微皱眉。 “那些刚刚迁居到荆湖的百姓需要粮食,西南和西北的驻军需要粮食,北方许多州县不利种植,同样需要粮食。何况若是遇上灾荒,还要赈灾。”姚敏道,“难不成官府手里的粮食还怕送不出去?” “那就这样办。”贺卿点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梁嘉之一眼。 梁嘉之道,“只怕那些大户们不愿意借贷肥料。” 贺卿似笑非笑,“如今是肥料少,土地多,供不应求。他们若是不要,自然有的是人要。” 磷肥增产的效果是已经验证了的,一成增产,一亩地也就几十斤,对普通百姓来说寥寥无几。可是大户就不一样了,他们名下的土地动辄几百上千顷,一成的数量就是上万石,想来他们也舍不下。 梁嘉之面色微变,低下了头。 说话间,已经可以远远瞧见通县的景象了。众人见状,都下意识地掏出了随身的怀表,这是皇家商会最新推出的商品,一经上市,便立刻风靡整个京城。如今稍有条件的人家,都会备着一个。 当然,依照家庭条件不同,这怀表也有金银铜之分,若是花上一笔钱,还可以让匠人在表壳上做出各种花样来。 “果真只需半个时辰!”刘牧川面带激动地道。 从京城到通县,虽然是通衢大道,但只有骑马能有这个速度。马车经常要走一个时辰,若是载了许多人或货物的大车,则又更慢一些。而今五节车厢,诸多乘客,四匹马拉着却能跑出这个速度,自然令人激动。 他们没有在通县逗留太久,铁轨车启程,沿着另一条路返回了京城。 贺卿看着车窗外的铁轨,对众人道,“如此两条铁轨,一来一去,彼此互不影响,则每日可以行走的车辆何止加倍。” 如果是一条铁轨,只能一辆车来回跑,两条铁轨,就可以几辆车轮流跑,只要彼此之间保持一定的行进距离即可。这样一来,运送的货物量也会翻好几倍。 本来就盘算着租车的商人们,得知此事之后更是喜出望外。如果只有一辆车,他们未必能抢到,但若是好几辆,那就大家都有机会了。 回到京城,贺卿并未让这些人散去,而是把人留下,在宫中赐宴。 等到酒过三巡,宴席上渐渐热闹起来,她才慢条斯理地举起杯子道,“还有一事,借着这个机会,也拿出来议一议。” “京中数千官员,每年发放的禄米,一向都是从民间征收额外漕粮,十分扰民。所以我想着,往后这一条就废去,只以皇庄之米粮发放,诸卿以为如何?” 朝廷发给在京官员及王公贵戚们的禄米,叫做“白粮”。 所谓白粮,是从普通稻米之中挑选出一批成色最好的。所以时常十斤稻米也未必能够选出一斤白粮。因为标准高,所以往往只在江南苏松常等地轮流征收。 这是税收之外的加派,对普通百姓来说,实是苦不堪言。一旦哪个地方被派到,则这一年的日子必然十分难过。 第115章 早就想到 每年二三十万石的额外征派,而且都要最好的稻米,即使是对有鱼米之乡的江南而言,也是个十分沉重的负担。 贺卿以前对这些不甚了了,后来翻看税务相关的资料,才发现深深困扰着大楚百姓,让他们始终不能富起来的,其实正是沉重的赋税。 除了国税之外,还有无数摊派。国库没钱,一旦到了非用钱不可的时候,就只能往下摊派,当地官府的开支用度,也要从百姓手中收取,若是当地属于某位藩王的藩地,则还要供给王宫。 除此之外,每年还有徭役要服。因为要让百姓兼顾种地,所以官府征发徭役多是在冬日,而且不管吃不管住,百姓们自带干粮,修河道就睡在河边,修城池就睡在城墙下,几乎每一次都死伤无数。大部分人家为了避免损失劳动力,只能缴纳银钱免除徭役,又是一笔花销。 去掉了这些,留在百姓们的钱粮,不过勉强果腹罢了。 一旦遇到灾荒,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抵御能力。 这看似是国库没有钱的无奈之举,可是深究下去,会发现其实只是上层统治者维护自己奢靡生活的必要手段,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资源有限,要拿出那么多供养上层,底层民众的日子可想而知。 更深想一层,这未尝不是历朝历代“愚民”的策略之一。让百姓们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填饱肚子”上,自然就会乖顺听话了。只要不把他们逼到绝境,他们累积起来的财富,就像是羊毛和韭菜,可以一茬又一茬地收割。 所以贺卿要让百姓富裕起来,有钱有闲,就必须要将这些压在他们身上的担子一个一个解除。 “飞派白粮”这种毫无道理的摊派,是第一个要废除的。 根据贺卿的了解,京城里吃得起白粮的人家,不缺那几个钱去买。若是吃不起,就是朝廷和宫中下发了,他们也会拿出去售卖,自己再买廉价的米粮回来下锅。一进一出,又能赚上一笔。 既如此,索性将之废除,也好替百姓减轻一点负担。 这个话题显然有些出乎众人的预料,因此一时都愣住了没有说话。贺卿见状,便又道,“席上所用米粮,俱是去年皇庄出产,不但产量增加,味道也更加出众。如今宫中用的都是这种米,倒省了千里运送的麻烦。” 说是拿出来商议,但贺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皇帝和太后吃的都是皇庄的米,朝臣们自然不敢有异议。当下纷纷出口赞同,又将碗中的米饭夸了又夸。宴席上本来就有擅长诗文的文士,当下即兴赋诗,倒将这些粮食夸成了天下第一。 只要将这些东西宣扬出去,稍作推动,假以时日,等到众人都以吃到皇庄出产的稻米为荣时,想来新的风气便可以取代旧的。 铁轨车成为了京城百姓津津乐道的存在时,这一日拟定的两项决策,也已经开始推行,并在江南引发了不小的热潮。 取消“白粮”固然让江南百姓欢呼雀跃,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借贷肥料之事,他们却一时拿不定主意。 按理说,东西是好东西,又是官府借贷,绝不至于坑害百姓。尤其这两年来,江南风气被顾铮好好整肃了一番,又派来了不少清官,官府的信誉一直在提升。但毕竟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因此百姓们颇为疑虑。 平头百姓要顾着一家子的生计,不敢胡乱主张,那些手中握有成千上万土地的大户们,却已经暗地里串联起来了。 江南是产粮之地,供养了大楚小半人口,自然大粮商也不少。有了家业,粮商们也会在江南置产,久而久之,粮商与地主之间,实难划分出区别。 如果只从地主的角度来看,朝廷的这项政策没有任何毛病,甚至替他们解决了出售粮食的问题,免去了后顾之忧。毕竟家里的田产再多,粮食卖不出去,就只能砸在手里,是一笔损失。 可从粮商的角度来看,囤积居奇、抬高物价、低买高卖都是他们用惯了的手段。有时为了能得到满意的价钱,就算仓库里的谷子烂完了,也不肯出手。朝廷要他们将每年半数收成上缴,用以平抑物价,就等于是砸了他们的饭碗。 所以这件事,自然不能就这么妥协。 不过如今朝廷对江南的掌控早已今非昔比,他们想要抵制国策,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理由。 众人聚在一起这么一议,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个办法。 …… “改种桑苗?”贺卿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几位宰执,“诸位相公的意思呢?” 江南送上来的折子,那边诸多种植大户,今年有意将稻田改种桑苗。 理由也是充分的。 如今海贸已经开了,虽然官方的第一支船队尚未归来,但是这些大商人从前就暗地里做过走私的生意,自然对里头的门道十分清楚。丝绸在大楚只能卖几两银子一匹,到了海外,往往能番上三四倍,卖到十几两银子一匹。 等船队回来,丝绸的价格肯定会升,就算不出海,卖给那些有船的商人,也能赚上一笔。 既然有这么好的生意,种桑养蚕,织成丝绸往外卖,自然比种植粮食赚得多。 这也算是支持朝廷的国策,毕竟如今开船出海成本极高,每一次都要将船装满,若是没有足够多的货物,就是平白浪费了银子。见机得快的商人们,早就觑到了其中商机,如今提前做好准备,正可免除这种尴尬的情况,便是朝廷也说不出什么。 果然,刘牧川沉声道,“朝廷开海,虽是为了与海外诸国往来交流,却也有通过贸易丰盈国库之意。商船出海,则必然满载货物。我大楚所有丝绸均产于江南,不但要出海贸易,还要满足国人所需,扩大规模势在必行。如今大户主动改种桑苗,朝廷非但不能反对,还应嘉许才是。”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可江南也是产粮之地,若是所有大户都改种桑苗,则出产十不足一。只怕接下来的两年粮食入不敷出。如此,则粮价必然上涨,普通百姓难以度日。若是风调雨顺,三两年内,不断选育良种,再加上磷肥增产,也可将这一关过了。怕只怕……天灾人祸。” “利弊刘相都分说得明白,不知诸公可有解此难题之法?”贺卿点点头,又问。 众人均面露难色,对方找了个好理由,进退有据,朝廷就是再强项,总不能压着人家的脖子,逼着人家非得种水稻。——虽然理论上来说,百姓们种植什么应该由朝廷指导,但事实上,这一套早就已是名存实亡了。如今官府只能鼓励百姓们种植某物,却不能强制。 “除非朝廷能拿出更优厚的条件,吸引大户们种植水稻。”梁嘉之忽然道。 “梁相以为,什么样的条件算优厚?”贺卿问。 “朝廷所出磷肥,丰产效果人所共知,若是允许大户购买肥料,甚至由朝廷补贴,免费发放肥料,便可换取他们用一部分良田种植水稻。”梁嘉之道。 “也就是说,前日所议的结果,不作数了?”贺卿淡淡一瞥,问道。 “臣以为不可。”姚敏反对道,“朝廷提供磷肥,是为了丰产增收,免除百姓饥饿之苦。若大户拿了肥料,不用在农田里,又当如何?” 拿出一部分田地种植庄稼,产量必定比不上以往。若还不用磷肥,出产的粮食哪能够吃? “那就规定肥料只能用在农田里。”梁嘉之道,“种植桑苗,养蚕织布,便可以高价售出获利。如今要他们种稻谷,便是少了一份收益,朝廷补贴,自然理所应当。” “颠倒黑白!”姚敏气笑了,“本是这些大户滑头,见朝廷规定每年收成必须出售五成给官府,没了操作粮食价格的空间,因此才想出种桑苗的主意,要跟朝廷对着干。依本官看,这就是一批无赖刁民!如今被梁相一说,倒成了朝廷非要逼着他们种水稻,还得反过来补贴他们好处了,简直可笑!倘若朝廷果真听了你的提议,往后其他地方的大户有样学样,朝廷有多少钱财可以贴补进去?” “那姚相以为当如何?” “臣以为,抓一两个典型,狠狠惩治一番,这些人必然不敢再耍滑头,让种什么就种什么了。”姚敏朝贺卿一拱手,赌气一般道。 话是赌气,但其中的意思却令人心惊,梁嘉之瞪了瞪眼睛,却没有再说话。 贺卿弯了弯唇角,“如此说来,朝廷竟是没有办法了?” 她视线往下一扫,从每个人身上掠过,见他们都无话可说,便道,“既如此,那就由着他们吧。”又语重心长地对姚敏道,“姚相这种话往后不要再说了。我大楚朝廷从来没有强迫百姓的先例,他们想种什么便种什么。” 众人闻言,均是一愕,只有顾铮脸上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意思,朝贺卿微微一笑。 她果然早就想到了。 第116章 管中窥豹 姚敏显然是个小机灵鬼,听到贺卿这番说辞,立刻领会了其中含义,诚恳致歉,“是臣失言了,请殿下降罪。” 倒是刘牧川忧心忡忡,“殿下,如此恐怕不妥。如今朝廷有那么多事要做,处处都是消耗,若是连粮食也跟不上,只怕会闹出乱子来。虽然姚相的说法不可取,但臣以为,此事还是应当再行商榷,至少要让江南有一半土地种上稻米。” 如此,加上增产的部分,应该勉强够用。 “不必。”贺卿道,“往年也不是没有存粮,调拨一些出来便是了。等过了这一两年,自然就宽裕了。难不成离了江南,我大楚百姓还吃不上饭了不成?” 这话颇有些任性的意思,见刘牧川面露不赞同之色,她又放缓了语气道,“再者说,改种桑苗,增产丝绸,也是海贸所需。” 不加这一句还好,加了这一句,倒像是无法可想,只能顺着对方,却偏偏还要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梁嘉之垂手站在地上,嘴角微微翘了翘,不再说话了。 调拨粮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往年是有存粮不错,可这些粮食在谁的手里?官府的常平仓早成了摆设,官府的存粮也十分有限,真正掌握着大笔粮食的,还是那些大粮商,尤其是江南的粮商。 到时候,一样要求到他们头上。 既然如此,那就且先走着看,等到前头没有路了,这位殿下想不妥协都不行。到时候,什么条件不是任由他们自己开? “此事就这样,不必再议。”贺卿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刘牧川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万一贺卿叫他想个办法出来,他也无计可施。既如此,倒不如顺着她来。 这两年,朝中之事大半是顾铮在忙活,倒是衬得他和姚敏黯淡无光。刘牧川年纪大了,就算还有争胜之心,也是有心无力。因此他对自己的未来,也已经有了十分明确的规划。 趁着如今朝廷一片祥和,找个好机会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既然有了退意,许多事上他自然就不会竭力去争了。反正,刘牧川相信,自己能看出梁嘉之话中有话,贺卿和顾铮没道理看不出来。想来他们总有应对之道,他只需考虑自身之事就好。 于是这份来自江南的威胁,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被遮掩过去了。 等散会之后,顾铮留下单独奏对,没有急着说自己的事,倒是先感慨了一句,“朝中又开始人心浮动了。” “江南的利益太大,自然人人都想分一口。”贺卿摇头。 其实为利益使然,倒是无可厚非。贺卿对此并不意外,江南地位之重不言而喻,当地的地头蛇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搞事情是不可能的。而想要争夺更多利益,他们就需要在朝廷培养代言人。不是梁嘉之,也会有别人。 只是,这回的人选也太蠢了些。 这也说明他们在朝中的话语权逐渐失落,没有更多的选择。对朝廷而言不是坏事。所以贺卿能容得下梁嘉之,反正他在政事堂里存在感不高,也无法真正左右国事,留着也无妨。 “殿下既然早有准备,臣就不多说了。”顾铮见状,便又转了一个话题,“粮食之事,殿下恐怕早已有了打算吧?却不知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来解决?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顾先生就别谦虚了,你若真想出力,难道当真没有办法可想吗?不过是看我已经有了法子,所以偷懒罢了。”贺卿调侃了一句。 “臣只是对殿下的方法有些好奇。”顾铮坦然承认。 “这个嘛,现在还不能说。”贺卿眨了眨眼,笑道,“山人自有妙计,等时候到了,顾先生就知道了。” “那臣就拭目以待了。”顾铮笑着应了一句,又道,“只是若当真让他们都种上桑苗,江南的格局只怕也要大变。虽然当地人口稠密,但土地兼并也十分严重,几十上百万顷民田,至少有六七成掌握在大户手中。这些土地尽数种上桑苗,却不知后续缫丝、织布等有没有足够的劳力去做,产量是否能跟得上。” “这些总有办法可想。”贺卿道,“织布的速度跟不上,那就改良织机,让它变得更快。人手不够,就让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也走出家门。江南近三千万人口,难道还不够?” 顾铮眼神微微一闪,不知为何对贺卿这句话非常在意。 虽然她说这话时候语气是随意的,但顾铮总觉得,她实际上的态度并没有那么放松,好似对此十分看重。 他将这句话略一回想,便立刻抓住了贺卿会在意的重点:让女子走出家门。 结合贺卿自己的身份,很容易就能够明白她的打算。顾铮轻轻吸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贺卿的野心,或许比自己想的更大。她不是迫不得已所以才坐在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或者说,一开始也许是,但到后来,她已经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一切就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了。 她没有后退一步,回到安全优渥的生活中去,而是一力推动起了整个大楚的改革工作。 但在这之前,顾铮只注意到了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变化,却没有太深入地去细想。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但想法也许是一样,但贺卿眼中“更好的未来”,却应该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从贺卿的角度来看,顾铮明白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身为女子,所受到的总是更大的。这种限制来自整个社会,让她们无从挣脱。但是现在,贺卿有了一个可以撬开这个密闭社会,创造新局面的机会。 变革中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是有可能的。江南的格局大变,或许本来就是她的目的。 顾铮动了动唇想开口询问,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他脑子里有许多个念头,一时也整理不出清晰的思路来,就算开口,也必定词不达意。这件事,要仔细考虑。 见他不说话了,贺卿也不在意,问道,“顾先生可是有事要说?” “正是。”顾铮回过神来,暂且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敛起来,“有两件事。第一件,陛下的启蒙课该讲些什么,臣已经安排好了,请殿下过目。”虽然贺卿说过他可以自己决定讲什么,但顾铮还是整理出了一份资料,让她过目。 他说着递出一张奏折,又道,“另一件事,□□局那边已经做出了新式火器,不日就该试射,臣想请殿下亲自前往观摩,也好鼓励下面的人继续奋勇争先。” “新式火器?”贺卿果然很感兴趣,“都有什么?” “有□□和小型的火炮。”顾铮道,“大型的火炮,炮筒和底座倒是做出来了,只是那么大的炮弹不好做,还在尝试之中。” “好,那回头定个日子,我去看看。”贺卿也振奋起精神。只有在船上装载了足够强力的火器,才能够震慑住海上的各方势力,真正树立起大楚绝对的权威。虽说此事交给顾铮她没有不放心的,但能亲眼看看,她自然不会拒绝。 顾铮答应了,这才退出了咨平殿。 出门时看到了侍立在门外的女秘书官,他脚步微微一顿,忽然意识到,其实贺卿想要推动女性走出家门,从很早之前就已经露出了端倪。只不过这件事她做得太谨慎,一直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就是江南之事,顾铮也相信她绝不会插手,只会让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在采桑养蚕缫丝织布上,女性天然要比男性出色许多。其实如今的江南,这些事大都也是女性在做。一旦大面积种植桑树,必然需要更多的人,会鼓励更多女子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无需任何推动,她想要的结果就会出现。 京城的女官要通过考试挑选,江南的丝绸需要女性来织造,二者遥相呼应,必然会有更多女性感应到这种召唤,开始尝试迈步走出家门,去迎接新的生活。 其实,摒除一切偏见来看的话,难道那样的社会,不让人欢喜吗? 而且,若真有这么一天,等于整个大楚平白多了一倍的劳力,哪怕她们做不了最粗重的活儿,也可以大大降低社会压力,极大地促进顾铮和贺卿想要的社会科技发展。 只是顾铮也有顾铮的疑虑。眼下这一切还只是端倪,所以波澜无惊。可是总有一天,这种变革的洪流会冲击到更多的人,叫他们惊醒过来,意识到这一点。而顾铮能以通达的念头接受这一切,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数千年以来的传统,代代传承,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顾铮就这么矛盾地回到了政事堂,凝神沉思,直到散了衙回家。 他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车,而是在街市上步行。这种身处人群之中的独处,能够抚平他的情绪,激发他的灵感,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所以每每有难以抉择之事,顾铮便会这么走上一段路。 以往这个时候,他通常是目不斜视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但今天,他的思维却迟迟不能集中,不断分心到周围的环境上去。然后在某个瞬间,顾铮停住脚步,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意的到底是什么:这闹市之中,粗粗一数,其实男女人数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寻常百姓之家,女人出门和干活都是很寻常的事,因为生计最重,那些礼教大防也就没那么紧要了。 真正被困在屋子里走不出来的,只有那些朱门绣户中的大家闺秀。 顾铮就在这个瞬间,倏然有了明悟。原来这个世道并不是不许女子走出家门,他们只是……不许女子立于高位,与大多数男子并驾齐驱。 第117章 如此而已 《管子·君臣篇》曰:“太古之民,兽居群处,未有夫妇匹配之合,知有母不知有父。” 《吕氏春秋·恃君览》有载:“昔太古之初,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 顾铮最近在给小皇帝准备课程,自然又翻看了不少与为君为政相关的内容,如贺卿所说,小皇帝如今或许听不懂,但从小培养这些理念,却是必不可少的。 而在各种典籍之中,远古时代的这种杂处部分,成为了先民“不知礼”的罪证。 但以顾铮治经的经验,自然不可能照本宣科,而会有自己的见解与领悟。这些内容虽是一笔带过,然而细细想来,却也可知上古之事,环境与如今大不相同。而民既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便可见女性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必然极高。 以各种典籍的记载来看,那时百姓们尚不知耕种,只能从森林之中获取食物。狩猎虽然重要,但野兽凶猛,采集才是更重要、更能维持生存的部分。 后来一切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用经史之中的话说,那是“上下设,民生体,而国都立矣”,——道德君子为百姓指引方向,赏善罚恶,而百姓们也将他视为模范,遂成上下之别,而礼义生焉。 这是讲为君之道的,可是此刻顾铮却发现,自上下设,民生体以来,似乎就没有女性什么事了。不知不觉她们的社会地位跌落至底层。 虽没有明言压制与约束,好像一切都潜移默化,理所应当。但正是这样,才叫人为之心惊。 他一时疑心自己是否想得太多,阴谋论了。 可是转念一想,女子立于高位之后会发生什么,看贺卿要做的事就知道了。女性不再是男人的掌中之物,也不需要再依靠男子生活,而是成为可以自食其力的独立存在,便不会再甘心被安排,去守那“三从四德”的规矩。 乱由此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顾铮在隐隐的惊惧之外,竟还有种难以言说的兴奋。 他自己并非名教中人,对新思想新风潮也更乐于了解和接受,至于自己未曾了解过的那些东西,更是能够极大地引起他的兴趣。 贺卿既然有这样的心思,绝不会只是因为她自己是女子,她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既然如此,就必是因为她认为女子走出家门乃是必经之路,且于国有利。 顾铮虽然不知道她身上有什么秘密,但过往的经历可以看出,她的先见性几乎从未有错。倘若果真如此,顾铮又有什么反对的必要呢? 他倒想看看,支撑着她一直走到现在,变得越来越从容威严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顾铮不由豁然开朗。 等顾铮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夕阳沉没在地平线以下,天边一片璀璨霞光。晚霞之中,街市上行走的人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许多,而且大部分都步履匆忙,显然是要赶着回家。 顾铮也没想到自己发个呆就过了这么长时间,摇摇头,便打算迈步向前。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勾人的香味从旁边传来。他转头一看,便见旁边摆了个简陋的小摊。旁边架着一口大锅,冒着白腾腾的热气。摊主正从锅中将一勺勺奶白色的骨汤舀出来放在碗里,汤中还有藕块和从骨头上剥落下来的肉。那香味就是这汤散发出来的,引得顾铮腹中隐隐作痛,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就往那边挪了过去。 看守摊子是是夫妻两个,丈夫在大锅边打汤,妻子则坐在旁边的桌子前等待。很快打满了一碗汤,做丈夫的先捧过去放在妻子面前,叮嘱她先吃。妻子拿出帕子替他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水,他就又喜滋滋地回道锅边,开始打自己那一碗。 “来一碗汤。”顾铮走到近前,从荷包里摸出了铜板。 摊主抬起头来,看见他,脸上顿时生出了几分局促,涨红了脸,一副难以应对的样子,“哎呀,大人……” “大人,汤已经没了,就剩下一点锅底,我们夫妻自己吃的,不好给客人用。”旁边传来柔柔的解释声,却是妻子见状,已经走了过来,开口招呼道。 她说话利落,几句话便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顾铮都不用猜,便知道平日里这摊子上必然是女主人招呼客人,男主人埋头做事,颇有些男主内女主外的意思。 “不妨,”他摸了摸空瘪的胃部,“就给我来一碗这样的就好,钱照付。” “那就请客人稍坐吧。”女主人笑吟吟地一伸手,引着顾铮坐到了旁边唯一的桌子上,又忙不迭地将自己的那一份汤端走。 估计就剩下了最后两碗汤,给顾铮打了一碗,夫妻俩就站在摊子前,捧着另一只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顾铮虽然目不斜视,耳中却还能听见他们双方都想把肉留给对方的机锋,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歆羡。 汤是用大骨头慢慢吊出来的,滋味十足,肉已经煮到入口即化,藕块则带着一点脆和一点糯,又浸润了肉汤的味道。一碗热汤下肚,顾铮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仿佛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 平日里来去匆匆,倒不妨这里竟有个滋味这么好的摊子。 顾铮意犹未尽地起身,付了钱离开。走出几步路,他回头去看,便见摊主夫妇已经准备收摊了。却是摊主站在一旁候着,由女主人将颇有些分量的桌椅板凳等都收回小推车上,摞在一起。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摊主再次涨红了脸,对顾铮道,“我娘子……力气大。” 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 顾铮见状不由一笑,心底又有些隐约的明悟。原来民间夫妻是这样的过日子的。民生百态,谋生过日子不过各凭本事,自然不必拘泥男女。 他忽然隐隐有些明白贺卿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不是“各司其职”,更不是简单的以男女内外来做分别,而是像这对夫妻一般,相互扶持,彼此配合。 如此而已。 …… 火药局的制造厂建在城外,主要为的是地方空旷,可以及时测试新产品。 贺卿这次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小皇帝,身边只了一男一女两位秘书和一队护卫,轻车简从,十分低调。顾铮骑马护卫在马车旁,沿路上给她介绍一些这个制造厂的情况,没多久就到了地方。 先是在厂里看了一遍,见了几位在这方面出类拔萃的人才,给予嘉奖,而后才将真家伙拿出来,到外面的空地去试射。 先试的是新式火枪,在利用各种知识进行改良之后,火枪的发射速度,射程及杀伤力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东西主要是配备给各地边军,尤其是西北,便于武力镇压,免得草原人又整什么幺蛾子。 ——任由骑兵来去如风,对上火器,也就没那么无往不利了。毕竟目标这么大,就算射不中人,射中马匹总是可以的。惊了马,骑兵的战斗力就几近于无了。 不过,要练出一批精锐火枪手,还需得经过大量的练习才行。如今火器出产并不多,只能走少而精的路线。就这个问题,顾铮又不免跟贺卿交流了一番,叫两个跟着的秘书一直埋头奋笔疾书,连看一眼的功夫都没有。 火枪之后,小型火炮被搬出来了。 说是小型,但是也分了两种,一种是重量只有几十斤的轻型火炮,机动性强,能随时转移,甚至可以装备给骑兵,另一种则有两三百斤重,口径更大,威力更强。但只能固定在关隘口、城墙上、以及海船中,用于守备和远程攻击。如果需要搬运,必须装在车上移动。 轻型火炮尚可一人独自使用,但大一些的,就必须要两人一组甚至三人一组。 因为这时候的炮弹密封性不够强,发射之后炮筒被会有残留,所以必须要一个人装填,一个人清理炮筒,轮流操作。 本来还应该有第三个人校准角度,确保射击的准确性,但顾铮用一个简单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使用数学方法,绘制出了一种角度卡,给每一组士兵发一张,他们只需要比照卡片做个对比,便能确定发射角度,不但极大地节省了时间,还提高了精确度。 看完了装填操作,贺卿一回头,便见叶春林早就没有在做记录了,而是双眼放光地盯着士兵们面前的火炮和手里的卡片。看来史书上说他对这些东西十分精通了解,并非虚言。 他本来就很有天赋,只要有机会接触,相信很快就能掌控。 这样想着,贺卿不由转头看了顾铮一眼,让顾铮有些莫名,“怎么了?” “无妨。”贺卿想了想,扬声道,“叶春林!” 叶春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当值的时候溜号,顿时涨红了脸,十分惭愧,快步走到贺卿面前,低头认错,“臣一时忘形,耽误了正事,请殿下责罚。” “无妨。”贺卿摆摆手,看着他问,“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带你出来?” 叶春林摇头。 贺卿道,“你们虽然一样是被选入秘书监,但却各有长才。我倒是很希望你们能抓住机会,多多发挥所长,活学活用,这样,以后即便不在秘书监了,亦可继续为国分忧。” 叶春林闻言眼睛一亮,他自己是因为科学这一门拿了第一,才被选入秘书监。贺卿曾经对梁琦说过,将来他若是想去皇家科学院,她会主动相送。如今想来,那话竟不是对他一个人说的,而是对所有人说的。只要有长才,有用处,不在秘书监,也可以在别处为国效力。 他心头振奋,立刻道,“殿下放心,臣必然会更加用心学习,早日学有所成,为殿下效劳!” 贺卿朝他鼓励地笑笑,又道,“不过耽误了正事,也还是要罚的。你今日回去,就写一篇对这些火器的看法呈上来,若写得好,这处罚就免了。” “多谢殿下恩典。”叶春林立刻点头答应。 贺卿点点头,这才让众人开始试射。因为要测试性能,所以每一门火炮要足足发射十发炮弹。在短时间内如此高频发射,无疑是非常考验炮管的。因为到后期,剧烈摩擦会让炮管内部热得烫手。 这十门火炮,在贺卿来之前就已经经过两次试射,表现极佳,性能非常稳定,顾铮这才敢开口邀请她过来。本意是要让她给这些火炮赐名,然后就可以在军队和水师之中推广装备。 谁知道最后还是出事了。 当时贺卿正想到了一个念头,转头跟顾铮说话,然而她背后那个炮管点火时就出现了一点异常,炮弹还没发射出去就在炮管内部爆炸了。 贺卿是在跟她面对面的顾铮瞳孔一缩,面色大变时意识到不对劲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就已经被顾铮捞进怀里,护着倒在了地上。“轰隆——”的爆炸声几乎是同时在耳畔炸开,震得她头晕目眩,一颗心陡然急坠入深海之中。 烟尘四起,碎屑乱飞。 贺卿被顾铮护着,只有眼角余光能够看到一点动静,其他都被挡了个严严实实。反应过来之后,她下意识地想推开顾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更紧地抱住,一张脸被迫埋进了顾铮的胸口,差点窒息。 那一瞬间,贺卿听到了顾铮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第118章 我不嫁人 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顾铮反而是动作最快的那一个。 而在他动了之后,其他人也各自惊慌失措地开始奔走躲避。 贺卿前世今生头一回跟男性这样亲近,远远超出她的心理承受范围。——接受了再多的新思想,这种突发情况下,她的第一反应还是停留在属于自己的这个时代。 好像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顾铮就被赶上来的护卫们扶起来了。 这些护卫本来是围在外圈以策安全,却没想到危险并不来自外界,却是来自这些贺卿看重的火炮。因此他们就算第一时间发现了危险,也来不及赶过来保护贺卿。 不过他们的反应果真很快,变故发生的一瞬间就扑了过来,也不管四起的烟尘有多呛人,抢进来之后,几个人合力把爆炸的火炮弄开,其他人则先将贺卿和顾铮所在的地方团团围住。 等看清具体的情形,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顾铮将贺卿护住,没有让她受伤,他们即便因护卫不力要受责罚,也不会太严重。 如此一来,他们对顾铮这书生倒是生出了几分好感。 须知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做出自保的举动来,甚至还有那等把身边的人推出去挡灾的人存在。他们这些护卫是受过特殊的训练,所以能在面对危险时保持冷静,训练有素地保护目标,但顾铮所做的一切,却全都是出于本能。而他在这个时候选择保护贺卿,由不得众人不敬佩。 要说起来,这救驾之功,看似简单,其实要在那千万分之一刹那作出与本能相悖的反应,是非常困难的。 有了改观,他们对顾铮的态度自然越发客气,小心翼翼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温热而厚实的胸膛远去的瞬间,贺卿心中竟缭绕起一点淡不可察的失落。 但旋即,她耳畔就响起了顾铮的一声闷哼,虽然只短促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就被他咽了回去,但贺卿还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顾铮应该是受伤了。 贺卿连忙跟着爬了起来,开口问,“怎么了?”谁知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浓烈的火药味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就一口呛进了嘴里,令她咳嗽不止。 贺卿这才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忙跟着众人走了出去。来到空旷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视线重新变得明朗,她也就不需要询问别人,能自己看清楚顾铮身上的伤势了。 他的伤在背上,那一片衣服被烧得不成形状,碎铁片扎在肉里,弄出一个个焦黑的伤口,虽然伤口都不大,看起来却触目惊心。贺卿自己浑身上下一点伤处都没有,就连率先着地的背部也被顾铮一只手给挡住了,缓解了那撞击之力,连一点油皮都没有擦破。 若不是顾铮,这些伤口就该落在她身上了。 想到这里,贺卿又不免将视线转到顾铮的手上,但见他的手果然沾染了不少尘土,掌心也有几处擦伤。 好在新铁打造的炮管的确非常坚固,虽然炮管都炸歪了,但还能看得出是一个整体,只有密封不那么严整的几个地方被炸开,所以受伤的也只有使用这尊火炮的两个士兵和顾铮。 而顾铮不管是背上还是手掌,都只是皮外伤,伤口并不深。 这样的伤势,对顾铮而言倒还可以忍受。被扶出来,便立刻站直了身子,转过头去看贺卿,“殿下可有伤着?” “先生放心,我完好无损。倒是先生身上的伤势,须得好生处理才是。”贺卿说着吩咐道,“现在立刻回城,你们把顾先生扶到我的马车上,再准备一辆马车,把那两位士兵带上,然后快马回京,令太医院做好接诊的准备。” 伤势虽然不严重,但这伤口沾了灰尘火药,还有铁片扎在里头,若不及时清理,极有可能会感染。一旦成了破伤风,就难以救治了。 “是。”护卫答应着,就要离开,又被贺卿叫住,“记着,低调行事。别将今日这里发生的事透露出去。” 顾铮邀请她过来巡视,虽然并不张扬,但知道的人也不少,若是炸膛的事传出去,还有人受了伤,他到底面上无光。虽然这件事与顾铮关系不大,但毕竟是他负责的,他又一向是天之骄子,没怎么吃过亏,栽在这样的小事上,未免难看。 再说贺卿也还有其他的想法。 交代完了,她转头一看,便见顾铮还没有走,正站在原地看着她,见她转回头,才含笑道,“多谢殿下惦念。” “上车吧。”贺卿道。 顾铮被扶上贺卿的马车,趴着躺在了座位上。贺卿跟上去,在旁边坐下来,看向顾铮的视线带上了几分担忧。她犹豫着,想先初步清理一下伤口,又不敢触碰,最终只能收回手。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顾铮含笑道,“殿下不必担忧,不过皮外伤而已,多将养几日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回过头来,但这一动,扯到了背上的伤口,当下轻轻“嘶”了一声。贺卿见了,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还嫌不够疼么?” 但这时顾铮已经把头转了过来,看向贺卿。贺卿倒了一杯水,慢慢喂给他喝了,又道,“你消停些吧。” 顾铮低声笑了,“见殿下这般担忧,臣便不觉疼了。” 贺卿便不说话了。这话明显带着调戏的意味,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索性当做没听见。 顾铮脸上的笑容微敛,知道贺卿不喜欢听这些,只得转而说起了正事,“这一回,实在是臣的失误,以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本以为只要规范化操作,便可最大限度地避免这些问题出现,如今看来,却还是须得在火炮上下功夫才行。回头便着令他们继续改进火炮。” “这些是就且先别操心了吧。”贺卿微微皱眉道,“这伤势虽然不重,却是在背上,哪经得起继续案牍劳形?” 顾铮道,“怎么能不操心?眼看出海的船队就快回来了,想来几个月内,又要再次出航。这一回能以人多势众威慑诸方势力,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至少的装出几条炮船,才能镇得住场。如今这些火炮已经不能用,自然要尽快改进。十万火急的事,臣自然要操心的。” 其实他们都知道,改革的计划进行得太快,一项一项的安排密密匝匝,上面接着下面,稍有不慎,哪一环出了问题,就可能接续不上。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只要掌控有度,只要不让事情失控,就能在几年内让局势彻底稳下来,到时候才能慢。 ——别看大楚跟草原打了一仗之后士气大盛,看起来颇有中兴之态,但其实内里早就已经被掏空了,不用这样的法子催发出生机吊着命,层出不穷的问题只会不停拖后腿,到时候就算想往前走,只怕也不能了。 所以就算现在再难,他们也只能咬牙挺住,努力把局面盘活。 火器之用势在必行,在那之前,顾铮必须要保证自己提供的火器能用。 事情就是这么寸,火器有炸膛的可能,这一点他们都清楚,以目前的冶炼和铸造手段,不可能完全避免。如果今日一切顺利,那么炸膛会作为“小概率事件”,成为可以承受的折损的一部分。 但偏偏一切就在贺卿面前发生了,顾铮自己也因此受伤,自然不可能再将这样的火炮送上战场。 所以,加班加点的改良和再测试已无可避免。这个时候,顾铮又怎么可能不操心? “谁说这些火炮不能用?”贺卿闻言,眉峰微微一抬,反问道。 顾铮不由抬头去看她,“殿下此言何意?” “火器最大的威慑,是在炮弹发射之前。”贺卿直视顾铮的眼睛,缓缓道。 顾铮显然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只需保持对外的威慑力即可,火炮能不用就不用?” “一开始必然是要用上几次的。”贺卿道,“如今这批火炮,炸膛的概率不高,尽数试射,挑出其中最稳定的装载在船上便是。想来一两次战斗,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至于以后……” “知道我大楚手中有这样威力强大的火器,想来各方势力就算要动手,也须得掂量一番了。”顾铮接口道,“炸膛的事,只有今日在场这些人知晓,只要压住这个消息,谁会知道火炮可能炸膛?但只要开战,它就有可能炸掉对方。只要火器无敌的概念深入人心,就算真的是一尊破铜烂铁,根本不能使用,恐怕也没人敢轻易来试。” “如此一来,至少一年半载内,可以无忧了吧?”贺卿笑了起来,问他。 顾铮点头,“这是自然。”顿了顿,又道,“多谢殿□□恤。”这个办法的确很精彩,但也是无奈之举,是为了掩饰他的失误,为他争取更多的时间,顾铮焉能不谢? “如此,你可放心回家休养了吧?”贺卿道,“我给你一段假期,等身体好了再回朝。” 她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看向顾铮,“以后倚重顾先生的地方还有许多,若是身子垮了,却是万事皆休了。” “臣倒不是不愿意休养。”顾铮满脸无奈地看着她,“只是我的心意,殿下早已知晓。如今是我日日入宫,时时在殿下面前晃悠,殿下方不至于忘了我。若是在家休养十天半个月,只怕殿下眼中便再没有顾铮了。” “顾先生休要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疼糊涂了,说起胡话来。”贺卿连忙止住他后面的话。 顾铮的心意她自然知道,但既然知道两人没有可能,她自然不会放纵自己沉湎其中,早日放开才是。本以为顾铮也是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早已断了这种念想,却不料…… “殿下!”顾铮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但旋即有软了下来,“我想我的确是烧糊涂了,明知你不爱听,但这些话我却不能不说。我一片真心实意,想来殿下不会错辨。我今日只问殿下一句,这世上可还有比顾铮更能知你懂你,能与你一起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人?” 顾铮以为贺卿会逃避这个问题,却不想,她语气平静地道,“没有。但我可以不嫁人。这话我从前就说过,如今也不吝再说一遍:嫁人于我而言,实不是什么好归宿。” “好,那就不嫁人。”顾铮接得飞快,“可你要做的事那么多,那么难,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有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与你一起并肩而行,难道不好吗?若我不求名分,殿下是否……” 第119章 爱与尊重 “顾铮!”贺卿急急打断了他的话。 顾铮这一番话,实在大出贺卿意料之外。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被这句话打动了。如果顾铮肯放弃他那些无谓的坚持,作为一个心心相印的,志同道合的同伴站在自己身边,她想要吗? 当然想要。 所以她不敢再听,她怕再听下去,自己就被顾铮蛊惑,不知不觉应了他的要求。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甚至能放低身段到说出“我不求名分”这种话来。 “殿下,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顾铮没有理会她拒绝的姿态,又道。 贺卿原本真的打定主意不跟他交流,闻言却还是有些意。她没想到顾铮的切入点会是这里,不由反问,“我想要什么?”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贺卿只是可以确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不想缔结一段毫无意义的婚姻,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不想再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最后屈辱地死去。 可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其实她也不甚清楚,只是摸索着往前走罢了。 所以,顾铮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贺卿自然是不信的。 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话虽然糙,可道理却是对的,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距离可比身体上的要远得多。即使两人现在靠得这么近,要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也很困难。 所以顾铮凭什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呢? 何况他之前做出来的几件事,虽然打着为自己好的名义,却都实在不是贺卿所能接受的。因而她下意识地就以为,顾铮恐怕又是在自作主张。 不过眼下他应该只是想想,还不到执行的阶段,索性就把话摊开了说,让他死了这个心比较好。 这样想着,贺卿便将视线转到了顾铮脸上,与他对视。 顾铮见她在这件事上对自己竟全无一点信任,不由无奈道,“我知道自己从前行事不妥,不免让殿下不敢相信我。但这一次,我的确是仔细反省过,也渐渐明白,殿下为何会对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不满了。我虽然有过错,可待殿下的心是诚的,殿下总要允许人改过吧?” 贺卿道,“过去的事,我从来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眼下这事却不能不管。顾先生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也好奇的很,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若说对了,殿下就肯信我?”顾铮追问。 “若你真的能说一二出来,我自然也肯相信你是真心实意反省过,而且想明白了。”贺卿道。 顾铮便道,“世间千千万万,大部分人所求的,不过是男子的爱重喜欢,谓之终身有靠。我也是个大俗人,所以从前也只这样看待殿下。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殿下想要的,不是那虚无缥缈、等闲易变的喜爱,而是尊重。” 这种尊重,不是普通男人把妻子供起来的那种尊重,而是真正的,打心底里觉得彼此都是独立的人,承认对方的优点,赞同对方的选择,支持对方的理想,即使不赞同,也不会急着反对。 它建议在信任上,但又比信任更高一筹。是两颗心之间的奇妙反应。 世间男子大多怜惜女子,许多人愿意替自己心爱的人遮风挡雨,护她们一世周全,免使她们忧愁劳苦、流离失所。这样的爱,很难说不好,却与尊重没什么关系。因为从根本上,这所谓的“担当”,就是把女子视作“弱者”,仿佛她们离了自己就活不下去。 而世间女子,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本就艰难,于是大都不得不接受这种保护。久而久之,就连她们自己,似乎也觉得理所应当了。嫁人成了女子唯一的出路,而嫁了什么样的人,则决定了她们将来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双向的认知,使得一种微妙的平衡得以维持。 但贺卿不是大多数。 所以比起爱,她更想要尊重。虽然这个词听起来很简单似乎人人都能轻易得到,可事实上,不管在哪个时代,想要得到真正的尊重,都要比爱难太多。 爱情可以经营,可以争夺,可以用尽心机手段去谋划争取,就像一场男女之间的战争。男性高高在上,对女子带着一种天然的怜惜与呵护,可女子又何尝不是借着这样的姿态,不动声色地达成自身的目的。两方都自以为掌控了对方弱点,其实自己的弱点也被捏在了手里。 可是尊重不是,这种完全由心而发的情绪,取决于各人的认知,不因外界的改变而改变,因而比爱更纯粹,不夹杂任何杂质,所以也更难得。 “殿下,我说得对吗?”顾铮说完,看向贺卿,问道。 贺卿闻言微微一震,心下的激荡几乎难以克制。她本来以为顾铮又是在信口胡言,却没想到这番话能如此精准地切中自己的心事,让她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也有一种完全被看透、无处藏身的窘迫。 尊重。 自己想要而说不清的那些东西,都在这两个字里了。 “顾西亭不愧是顾西亭。”贺卿低声感叹。 史载顾铮晚年隐居西亭别墅,不理俗世,只以写书育人,传扬自己的思想为务,教授出了一大批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弟子门人。 传说他言辞锋利,见解精辟,往往能言人之所不能,在后人的叙述中是天人一般的存在,被奉为圣人。 这种犀利,贺卿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什么?”顾铮没有听清,有些疑惑地追问。 贺卿摇了摇头,“顾先生能说出这番话,实在是令人钦佩。的确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那么殿下的答案呢?”顾铮眼睛一亮,立刻道,“如果殿下只是想要爱,或许很多人都能爱你。可是只有我,能给你你想要的尊重。” 他目光灼热地盯着贺卿,等待她的答案。 贺卿无奈地道,“论到揣摩人心,顾先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话里已是有了认输的意味。 顾铮却看着她,认真道,“并非我揣摩人心厉害,不过因为是殿下,所以格外用心罢了。俗语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真心为殿下着想,相信殿下总能心有所感,不是吗?” “我……” 贺卿正要开口,又被贺卿打断,“殿下先别急着拒绝,请认真考虑一下吧。今日我只是想把心里的话对殿下说一说,好让你知道顾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逼迫之意,更没有催促的意思,之前说不求名分,也并不是说笑。我不会逼迫你嫁人,不会再一厢情愿用自己的方法去保护你,会尊重你的意见,帮助你完成心愿……如此,殿下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世上应该没有人能拒绝你吧?”贺卿不由低声呢喃。 顾铮闻言,不由心下狂喜,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叫她的名字,“贺卿。”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叫她殿下。 尊重,并不代表要把对方抬到比自己还高的位置,两个人应该是平等对视的。所以,顾铮不能一厢情愿想要去保护贺卿,却也不能将贺卿的地位看得太高。而要把她当成一个和自己对等的人。 以贺卿如今的身份,普天之下,敢这么直呼其名的,想来也只有顾铮了。就是张太后也要称一声殿下,也只教小皇帝叫真师——她太年轻,姑奶奶的称呼显然很不合适。 贺卿以为这只是一个称呼,不会有什么不同。可当这两个字真是从顾铮嘴里喊出来的时候,她又不由心下震动,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符号一般的护国大长公主,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需要同伴,而现在,他她终于找到了归处。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怪异了起来,仿佛有了某种粘稠的质感,叫人喘不上气来。 贺卿渐渐不自在起来,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从顾铮手里抽出来。 顾铮下意识地握紧,甚至把手往回收了一下。这一动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让他抽了一口气。 贺卿本来还想挣扎,听到这声音立刻僵住不动了。 顾铮原本有些遗憾,这伤势在背上,让他行动不便,面对贺卿不免有诸多束缚。但现在看到贺卿的反应,又觉得伤得刚刚好。好叫她不能轻易离开自己。 何况若非这一伤,他可能根本得不到这个跟贺卿说心里话的机会。宫里不是说这些话的场合,他们又没有太多独处的机会,继续蹉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此刻,认定贺卿不敢随意乱动,顾铮便确认一般地又问了一遍,求得贺卿的主动承认,“殿下是应许了我,是么?” 贺卿不太敢看顾铮,轻轻点了点头。 他已经把所有的路都替自己铺好了,只要踏上去往前走便是。这样的诚意,为什么要拒绝? 既然这辈子要尝试上辈子没有过的生活,那么去爱一个人,也被别人爱,应该也是十分也是值得投入的体验。 何妨一试? 第120章 陛下万岁 从城郊回到京城,路途其实并不远,但就这么几十分钟的路程,贺卿和顾铮的关系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进了城,先行一步快马赶回来的护卫已经等在了这里,接了他们,便直接把人护送回顾铮的宅子。贺卿想了想,没有时间让他们直接去大学士府,而是转路去了顾铮以前住的那个小院子。那边没有太多人盯着,可以最大限度避开耳目,以免走漏消息。 院子里如今住着顾铮的几位幕僚,见他这副模样回来,不由大惊失色。待得知是为护驾才弄成这样,也就无话可说了。 太医也被请到了这里,为贺卿仔细诊治了一番,处理了他背上和手上的伤势,被贺卿叮嘱保密之后,才又被送走。 贺卿见他已经没有大碍,这才起身告辞。 她的行程盯着的人更多,不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否则宫中就该发现了。 只是说要走,心下又有些留恋,叮嘱了顾铮好些话,这才提起了步子。偏偏又被顾铮依依不舍地叫住,“殿下,太医也说了,臣的情况并不严重,过两日臣便回去当值吧。” 其实这话她可以不说,直接回去就是。但贺卿之前已经说过要给他放假,如果这事不征求她的意见,只怕会驳了贺卿的好意。 果然贺卿立刻道,“此事不急,先把身体彻底养好了再说。”顿了顿又道,“火炮之事须得先瞒着,所以,顾先生身上的伤也不能宣扬出去。明日你以偶感风寒的名义上折子请病假,我会派太医过来诊治,对外就以这个说辞为准,免得节外生枝。等你的身体大好了,太医回禀于我,方可回朝当差。” 顾铮不由大惊,他是最知道那些太医奸滑的,他们不愿意承担责任,一点点小病往往夸大其词,反倒是大病不敢多言。顾铮背上的伤口虽然不算严重,但也有几个铁片扎得极深,虽然处理过,但伤口彻底弥合、结痂脱落,只怕也要十天半个月。 所以贺卿如果当真下令他完全养好伤才能回去,那么在伤口弥合之前,太医们绝不会允许他踏出家门一步。 顾铮脸上顿时露出失落的神态来,“如此一来,臣就要有许多时日不能见到殿下了。” 贺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见顾铮这般模样,便毫不犹豫地许诺道,“到时候我会寻机来看你。” 一言既出,即使她是女子,也不可出尔反尔。 顾铮也高兴起来,但还是执着地问道,“殿下什么时候来?” 最终贺卿答应三天内一定来,他才不怎么情愿地应了。 从小院里出来,离开了顾铮身边,不再受到恋爱降智光环影响,贺卿才发现自己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大失水准。 其实这会儿冷静下来,回头想想就可以发现,顾铮今日的表现与平常截然不同,说出来的话更是惊世骇俗。这与他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差别太大了,就连贺卿也在心情震荡之下,不知不觉着了道。 她很怀疑,顾铮这种做法是故意的,是发现了自己的弱点,才特意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的姿态来。 可是顾铮这样一个骄傲的人,从来都全知全能,不叫旁人失望,能在自己面前示弱,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某些问题,不是吗? 这么一想,也就觉得不必太过计较了。 事实上,顾铮固然是在示弱,却也并不单纯是在套路贺卿,只是想重新探索一下两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他近来想了很多,也看了不少,对男女夫妇之间的相处之道颇有领悟。 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是你强我弱、彼此契合罢了,以前顾铮之所以跟贺卿之间总是淡淡的,就是因为双方都坚持着属于自己的骄傲,不肯轻易低头,所以始终没有任何进展。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就打算再做尝试。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贺卿面前示弱,的确让两人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也成功得到了贺卿的承诺。 这让顾铮心情十分愉快。 他之前剖析给贺卿听的爱与尊重的话题,固然是贺卿心中所想,但其实也同样是他想要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成亲,旁人都以为他是眼光高,要个挑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就连他自己也以为是这样。可现在他明白了,并不是。 是这天下没有他想要的人。 贺卿不愿意将就,顾铮又何尝愿意? 婚姻对他来说本就不是必须,如果不是碰到对的人,何必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与精力?如果贺卿没有出现,或许顾铮一辈子都会成婚。 但老天爷到底是把这个人送到自己面前来了,所以,顾铮,决不会轻易放开她。这种探索两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不过尝试之后,顾铮却觉得,其实是示弱,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在贺卿面前,他可以不必做,常人眼中的他。 …… 江南,舟港。 遮天蔽日般的船队,从清晨开始入港,直到夕阳西下,才尽数停泊。无数民众赶往码头,就是为了一睹这场盛况,其热情程度,比之船队起航时还要强烈几分。 毕竟大家都知道商队出海是去做生意的,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珠宝,巴掌大的绸缎就能换上一块金子。这么多船开出去,当日带了不少货物,如今岂不是要满载金银而归?这场面只要想想一下就叫人激动,因此人人都想亲眼目睹。 市舶司和附近州县的官员也都提前得到了消息,赶到码头来迎接。 海港设立在这里,对当地的发展自然是有大大的好处,这是眼下最紧要的一桩事情,自然是谁都不敢怠慢。何况船队里,还有出使海外番邦的使臣团,其中不但有官员,还有宗室子弟。 但是官员们在码头上等了好一会儿,那船上却还是毫无动静,根本没有人走下来,不由让他们十分疑惑。 就连周遭百姓都等得不耐烦了,开始交头接耳,猜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个时候,为首的官船上,终于走下来了一行人。官员们连忙迎上去,百姓却被军队隔在了外面,以免挤进去惊扰了贵人们。 离得近了,前来迎接的官员们才发现,使团的人个个都面带笑意,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 不过仔细想想,船队顺利返航,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也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由不得他们不高兴。 见对方是这副模样,市舶司的官员们心里都更有底气了。他们负责掌管船只货物进出口关税的收取工作,自然是最希望这些商船经营顺利的,生意好做,他们才能收上来更多的赋税,那都是实绩,也是升官发财的根本。 这么一想,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了,快步迎上前去。不过很快,他们便发现,使团后面还有人扛着两筐东西跟着。那里头种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看样子应该是一种植物,却又不是观赏类的花卉植株,而是藤本植物,一个框里的叶片是圆的,另一个框里是三角的,俱长得十分茂盛,长长的枝蔓顺着竹筐垂下来,看上去倒是非常喜人。 但不管怎么说,在船上养着这样的植物,不免叫人摸不着头脑。偏偏使团走到哪里都要叫人抬着,又可见这东西的贵重。于是短暂的寒暄之后,便有市舶司的官员忍不住询问,“不知这竹筐里装的是什么?” “这就要请黄公公来解释了。”使团的人闻言都都笑着看向了走在最后面,衣着朴素,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黄修见众人点他自己的名字,便笑盈盈地一拱手,上前两步,高声道,“好叫诸位知道,这是从南洋带回来的新式作物,名唤地瓜。此物可以作为主食,而且极为丰产,亩产可达一千多斤!有了这般高产的此物,往后我大楚便不会缺粮了!” 他的声音十分洪亮,不但前来迎接的官员们听见了,就连在一边围观的群众们,也有人听见了,顿时喧哗起来。 此时,大楚的农业水平比之历朝历代已经增长了不少,但普通民田亩产也不过五六百斤。就算是在贺卿挑选良种,又推行磷肥之后,亩产也不过增加一成左右,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粮食不足的问题。 这个名叫红薯的东西倘若真能亩产千斤,那几乎是翻倍了,怎不叫人震惊? 立刻有人扬声问的,“真的假的?” 黄修被质疑了,也不动怒,笑呵呵地道,“究竟是真的假的,诸位大可亲眼看看!”他指着自己背后的两只箩筐道,“这箩筐每只是一厘地,一百只箩筐便是一亩地。咱们现在就可以把框里的地瓜挖出来,当场称量,叫你们自己看清楚!” 说着一摆手就叫人送上来了一杆秤,又叫力士掘开竹筐,从中翻捡出一个个地瓜,放入秤盘之中,一只竹筐内,大小地瓜二十几只,共称得十六斤。 周围的百姓们已经鼓噪了起来。虽然疑心这地瓜不知是用什么养才能养得这样大,但就算给他们养,亩产没有一千五百斤,至少也有一千斤,比之其他作物,仍是丰产。 而黄修没有停下,让人又拆了另一个箩筐,称得十五斤地瓜,彻底验证了他所说的数据。 然后他才朝周围的百姓一拱手,扬声道,“诸位,宫中的陛下、太后和大长公主殿下惦记着大伙儿,知道民间粮食不足,因为命咱家出海寻找这高产作物。如今不负使命成功寻得,又在船上培育出了一批,可以留作良种!只是此物还没有在我大楚种植过,也不知表现如何,若有愿意试种此物的百姓,今日起可以到官衙登记,届时官府会发放种子,指导你们培育种植!” “如今都已经六月了,还能种吗?!”旁边有百姓高声问。 黄修笑容满面道,“这地瓜耐寒耐旱,沙地也能长,而且周期极短。我们南方沿海常年气候温润,莫说六月,就是十月也还能种!” 这句话彻底将所有人点燃了。 但黄修却还没有结束他的表演,又让人取了炉子和锅来,就地将二十几斤地瓜蒸了一半,烤了一半,分给在场的百姓们品尝。离得近的人,没人都得了一小块,宝贝般地塞进嘴里,有人惊喜地叫道,“甜的!” 糖在这个时候,也是十分紧俏的物资,等闲人家都吃不起。因此这甜的地瓜,虽然不是糖,也叫他们心里仿佛吃了糖一般的美。 黄修见状,连忙使了个眼神,立刻有混进人群中的力士高声呼喊,“陛下万岁!大长公主殿下千岁!” 这种有煽动性的话语,在这个时候显然效果拔群,本来就满心激动的百姓们立刻找到了可以宣泄的渠道,跟着高声呼喊,“陛下万岁!大长公主殿下千岁!” 人群中,黄修不着痕迹地擦了一把汗,放松了下来:终于把殿下交代的事都完成了。 第121章 换个称呼 这还是贺卿第一次踏入大学士府,当然她其实也没有去过其他臣下的府邸。虽然是掌权者,但身为女子的身份注定了她和朝臣的交流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登门拜访几乎不可能。 顾铮带着人站在中庭迎接她,也不知是不是换了宽松常服的缘故,整个人看上去瘦削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贺卿不太想来,就是因为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顾铮还得换衣服起来迎接她,否则就是失仪。费这个工夫折腾一趟,实在不值得。 古人守礼,即使是在家里见客,也要换正式的常服。要是多几个上门探病的,多折腾几趟,明明能好的病估计都会加重。 但顾铮看见她却很高兴,苍白的脸上都有一点血色,又让贺卿觉得,来这么一趟也算值得。 简单的寒暄后,顾铮将贺卿引入屋内,请她坐在上首主位,自己在下面陪坐,又命人上了茶点,便屏退其他人,两人单独说话。 这自然是不太符合规矩的。但到了两人这样的身份地位,这样一点小小的任性,还是可以随心所欲的。 大抵因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却又没有经过长时间的相处,尚未能将各自的定位调整好,所以仆人们一走,屋子里的气氛便怪异起来,叫人十分不自在。 贺卿低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再抬起头时,便见顾铮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两人都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这样静静对视了好一会儿。 要说两人可以说的话其实不少,光是朝堂上的事就足够他们讨论上一天一夜。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谁也不想提那些煞风景的话题,所以一时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铮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话题,“我这两日得了几件玩器,倒也颇有意趣,到时候给殿下带回去赏玩吧。” 贺卿道,“既然顾先生喜欢,我又怎能夺人所爱?” 顾铮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灼灼,“我的东西给殿下,怎么能叫夺人所爱?殿下若是喜欢,我这里有的东西,都可尽管拿去。” 贺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面色微微涨红,“总之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殿下这是与我生分了?”顾铮道,“我只是见了这东西好,想着十分合适你,才留下了。殿下若是不肯收,岂不伤我的心?再说,我送东西,实是对殿下有所求,殿下若是不收,我的话也不敢说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有所求”,贺卿除了意外,还生出了一点淡淡的兴奋,“你要求什么?” 顾铮道,“殿下还是先看了东西,再说其他吧。” 他说着站起身,从旁边的柜子上取下了一个盒子。他说是新得的玩具,自己很喜欢,显然并非虚言,否则也不会把东西放在这里。顾铮捧了盒子过来,在贺卿面前打开,里面装着的却是一套瓶炉三事。 这三样东西竟都不是金玉的质地,而是香木所作,极为雅致。香炉整体造型是一只虎头虎脑的瑞兽,香瓶则做成琵琶形,造型古朴有趣,贺卿一见就喜欢上了。 这东西本为清供而作,对贺卿这半个出家人来说,自然是最合适不过的礼物,也可见顾铮的用心了。 顾铮在一旁道,“我见殿下平日里身上并无装饰,十分素淡,想来必然会喜欢此物,所以就留下了。若能让殿下收着放在身边,时时拂拭,那也是它们的造化。” 他更有一句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出来。贺卿收了他的东西,时时放在身边,便也就像时时见着他一样。虽然礼物总不能代替真人,却也可以遥寄相思。 贺卿虽然喜欢这礼物,却没有松口,而是坚持道,“顾先生不是说有事要求吗?还是先说出来吧。万一我收了东西,却不能允你所求之事,岂不糟糕?” 顾铮微笑道,“殿下放心。我也不舍得令让殿下因我而为难,此事于殿下而言,不过是点个头的事罢了。” 他说起这种扰人心思的话来,却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偏又是发自肺腑的模样,让贺卿有些招架不住,只能装作没听见,“顾先生铺垫了这许多,究竟是什么事?” “臣之所求,是希望能与殿下换个称呼,不必如此疏远。”顾铮道。 “什么称呼?”贺卿问。 顾铮道,“殿下可称我的表字,不必总是口称先生,否则总觉心下怪异。” 贺卿松了一口气,这要求实在算不得什么?就算只是对亲近的臣子,称呼表字也是很寻常的事。何况顾铮还有更亲近的身份,所以贺卿立刻从善如流的点头道,“玉声。” 其铮铮然者,金声玉振也。玉声便是顾铮的表字。 顾铮应了一声,也不再称呼她为殿下,而是唤了一声,“阿卿。” 贺卿只觉得心尖都跟着这称呼颤了一下。从小到大,未曾有人如此亲密地称呼过她。她的面色很快柔和了下来,开始意识到,改换称呼并不是顾铮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与他说之前所说的尊重一脉相承。 叫人留恋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没多久外面就有人敲门,示意贺卿该走了。她是借口探病过来的,自然不能呆太久。 贺卿站起身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好生养着。” “阿卿!”顾铮又叫了一声,跟着站了起来,拉住他一只手,也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贺卿对上他的视线,愣怔片刻,脱口道,“回头我再找机会来看你。” 顾铮摇头,“只怕没那么多机会。殿下若是来的太频繁,便会引人注目。再过几日我的伤就好了,可以回朝理事,殿下不必太挂心,到时再见便是。” 话是这么说,可是他的眼神和表情,却全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的眼神缱绻了片刻,外面又有人敲了敲门,贺卿惊醒过来,低声道,“我真的该走了。” 顾铮将桌上的瓶炉三事重新装好,拿起盒子递给她。趁着贺卿伸手去接的时候,他往前两步,虚虚地给了贺卿一个拥抱,然后迅速退开,“过几日见。” 贺卿恍恍惚惚地捧着盒子出来,众人见了都不免有些诧异,却也无人敢问。 直到回了马车上,玉屏才开口问,“殿下不是去探病吗?怎么还带了东西回来?” 贺卿回过神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掀起车帘往外看去,果然见顾铮带着人站在门口,正在目送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贺卿莫名有些脸热,慌忙放下了帘子。 …… 顺宁三年六月初三日。 随着船队出海的使团终于回到了京城,在金銮殿陛见过后,又跟着部阁重臣们转到咨平殿,详细叙述此次出航的经历。 这一回船队经过四五个国家,规模都不甚大,看到大楚这样浩浩洋洋的船队,自然什么心思都不敢起。何况原本中原帝国在当地就有不少传说,可谓是威名赫赫,如今亲眼见到,自然不敢造次。 因此双方建交十分顺利,使团不但带回了对方的国书,也带回了这些小国派来出使大楚的使臣。 使臣们如今正在四夷馆候见,但具体要以什么样的规格召见,却要等朝廷这边问清楚具体的过程之后,方能议定。 这是大楚第一次正式接触海外的情况,因此使臣们叙述得非常详细,有记不清的地方还由其他人补全,众人也听得十分仔细,有不明白之处便立刻开口询问。 直到秘书官进来提示已经到了午膳时辰,众人才发现竟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而使团的叙述还未结束。 这还是因为第一次出海只去到南洋,所见的只有这一带的情况。 “时候不早了,诸位也该饿了,先用膳吧。”贺卿说着站起身,牵着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的小皇帝往摆膳的偏殿走去。 其实宫内赐宴,通常是贺卿自己单独一桌,大臣们在偏殿设桌,免得他们不自在。不过今日,贺卿显然并不打算分桌。跟在他身后的朝臣们见状,机灵的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等到膳食摆上来,朝臣们便发现,这些食物果然都是之前没有见过的。 出海船只回到大楚已经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跟着使团一起回京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消息,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更有那动作快的商队,也瞧准了时机,跟在使团后面回来,借着这个机会出售各种南洋带回来的物品,赚得盆满钵满。 而其中最受人瞩目的,无疑便是黄修带回来的新式作物。 金银珠玉和香料之类的东西,大楚国内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何况又不是不可或缺之物,唯有食物乃是百姓生存之本,也是国本,关系到国计民生,不但百姓们关注,这些部阁重臣们也十分在意。 王秀在江南当着所有人的面开秤,这种作物的产量自然瞒不了人。此事众人想到那个数字,心下也不免激动,再看向满桌的食物,便顿觉十分可爱。 因此一坐下来,户部尚书便问道,“殿下,这就是那种地瓜的新式作物?” 贺卿点头,“正是。可惜今年出产不多,都要留下做种子,不能赏赐诸卿。不过等江南一带种出第一季,想来坊间便能见到了。京城地处北方,却是要等明年方能种植。宫中只得了这么多,今日便请诸卿共享。” “多谢殿下。”众臣谢恩之后,便开始动筷。 为了方便食用,地瓜并不是煮熟了一整个端上来,而是进行了各种处理,或是切成薄片油炸,或是煮熟捏碎了和面蒸点心,或是烤制,或是切片,或是炒菜,或是炖汤,不一而足。 做到部阁重臣的,除了顾铮年纪都不小了,牙口自然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好。因此众人更青睐点心和汤菜。尤其是刘牧川,那盘软和的点心就放在他面前,他尝了一口,果然十分绵软,入口即化,又带着点甘甜滋味。刘相不由微微点头,“味道果真不错。” 众人也是一边吃一边称赞。 更有人道,“这一回出海,黄公公当是首功!” 黄修连忙起身,口称不敢。贺卿道,“不必谦虚,你能带回地瓜,自然是一大功。回头内阁议一下,该如何封赏。”又对众人道,“诸位恐怕不知,这地瓜能带回来,全赖黄公公灵活机变,否则未必能成事。黄公公,你给大家讲讲具体的经过吧。” “是。”黄修便当众说起这一场历险。 南洋人将这作物看得十分要紧,绝不出售,若是发现偷盗者,更是会直接逐出。第一次建交,也不好直接对当地朝廷提出要求,黄修是私下弄到的。他用丝绸和瓷器贿赂了一个土人,换了两捆割下来的藤蔓。南洋人没有种植过地瓜,只将地下的块根看得着紧,藤蔓倒是不甚在意。 藤蔓这种东西自然是不能长期保存的,所以回到船上之后,黄修便辟了两条船出来,专门用于扦插种植此物。他们用箩筐从陆地上掘了土放在船上种植,有经年老农照看,又收集了船队所有人的便溺之物,再加上从国内带去的磷肥,最终将这地瓜给种了出来。 海上气候温暖,这地瓜不到三个月便长成,产量也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实在不枉他费了这许多功夫。 回到大楚,黄修便立刻得了贺卿的旨意,要他尽快在江南推广地瓜的种植。 之前江南一带的土地都被大户用来种桑苗了,贺卿并没有管。对方一直等着看她的笑话,却不知她也一直在等船队回来。虽然当时并不确定几月能回,但大抵在夏秋之际。而沿海一带气候温暖,地瓜对环境又不挑剔,春夏秋冬均可种植。只要种出一季,那些人的阴谋自然迎刃而解。 黄修将在船上帮着种植的老农都留在了江南,指点种植事宜。如今江南沿海一带,空闲的山地上都已种上了地瓜,只等着收成了。 贺卿给小皇帝夹了一块点心,道,“这些食用方法都可在民间推广,好让百姓们吃得更好。不过这东西虽好,吃多了不免损害胃口。等到产量大了,须得榨出淀粉,制成粉条,即可长期保存,味道也更好,又能免除伤胃的缺点。这一点,也要督促各地官府推广。” 第122章 天外有天 吃过了一顿地瓜宴,朝臣们都对这种新式作物生出了信心。 虽然百姓之家寒素,没办法用那么多烹饪手法,吃得肯定不如他们好,但这东西产量多,能够果腹,味道也不差,这就足够了。 须知如今许多百姓,劳作一年下来,连肚子都填不饱,能吃得起灰面和野菜窝头的都算宽裕,许多人家只能稀粥汤水混个半饱。地瓜这种新式作物若能叫他们吃饱饭,就是天大的功德了。 众人都高兴时,梁嘉之的表情却十分不好看。 他是江南势力在朝堂上扶持起来的新任代言人。要配合那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粮食不足之事,架住贺卿,让她服软,好为他们谋取更大的利益。 前面都进行得顺顺利利,桑苗种上了,今年会有更多生丝收入,织成锦缎随船出海贸易,必然是一大笔进项。以前留下的陈年粮食,则可以借此机会清空,又能够在朝堂上掌握更多话语权,简直是一举多得。 然而现在,新式作物一出,今年就能增产,便彻底打破了对方的谋算。 这件事由梁嘉之一手主导,如今看来只能一败涂地,原本想重创贺卿,现在受打击的却是他自己,肯定会影响他在江南势力那边的评价和受重视程度。 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他没有注意到,中途贺卿和顾铮的视线多次扫过他的位置,饱含深意。 不过贺卿暂时不打算对他做什么。朝堂上的官员们也是人,背后总有这样那样的利益牵扯,而各方势力想要掌控话语权,扶持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代言人也是正常,就算没有梁嘉之,也会有别人出现。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平衡好公私之事,贺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再说,梁嘉之现在已经暴露在她眼中,相较于处置了他再让对方换个人上来,倒不如留着他,关键时候或许有大用。反正有顾铮等人压着,他也影响不到大局。 吃完了饭,便继续听使团讲述出海之后的经历和见闻。虽然这一趟只到了南阳,乘船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但当地风土人情却已经与国中大不相同,使团又展示了从那边带回来的各种物品,让所有人都开了眼界。 以前光是听说海外还有异邦,但究竟如何,大多数人都说不清楚。能说的也只有古书上记载的那些内容,但时移世易,中原朝廷都换了几个姓氏,番邦自然也不能维持当年的局面。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一个更确切的了解。 最重要的是,使团虽然只到了南洋,却见到了从遥远的大陆前来贸易的船只。证明在所有人的眼界之外,果然还有着更加广阔的世界。 使团之中有个从四夷馆挑出来的通事宁尚,乃是个语言天才,大楚周围大大小小部落番国的语言他都精通,这一回随着船队出海,在外面这大半年的时间,他已经粗通了南洋各国语言,正在研习异邦的语言文字,初有进展。 这些消息,就是他跟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异邦人打探到的,“这些异邦人在咱们看来大略不差,但实际上却是来自不同的国家。光是南洋一地聚集的船队,就来自四个国家。他们的政体类似我中国东周时期,列强分封,却共尊天子。各国之君主,按其爵位不同,称呼也不同。其中一个国家,竟是女王当政。此事在西夷似乎是寻常之事,因他们的女儿也有继承权。该地不立太子,而是将继承人按照优先程度排序,称第一继承人,第二继承人,女子也可列入继承人之列。” 之前大半天所说的各种消息,大抵都没有这个来得令人震撼。有人想开口斥责“蛮夷之地不知礼仪”,然而从之前宁尚的介绍,便可知当地已经发展出了并不弱于中国之地的礼仪文明,绝不是那等未曾开化之地。甚至其国力强盛,已经足够支持这些船队远航出海,来到大楚附近贸易。 若不是贺卿和顾铮有先见之明,极力促成组建水师及开海之事,他们甚至到现在都不会知道,海外还有这么多国家存在。 而大臣们在最初惊疑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心里的感觉就有些矛盾了。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贺卿。 如今国中其实也算女主当政,只是没有名分罢了。若是知晓那西方之地,诸国女子皆可继承王位,难保她不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贺卿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实在没有挨个对众人解释的意思。何况解释了,他们也未必会信。因此只权做不知,朝宁尚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宁尚便又道,“那西夷之地还有一处十分独特,他们与国中一般,赞同君权神授置于,但在当地,神在人间的代言人却并非君主,而是教宗。” 随着船队前来东方的,还有传教士,打算在这里为他们的神布道。可惜的是语言不通,而且彼此信仰冲突,所以传道十分艰难。宁尚虽然是为了学习,却是少有的肯听传教士宣扬教义的人,因此着实打探到了不少消息,对西方的神也了解了许多,此刻从头说来,竟是将众人都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神明体系,由另一个迥异中原的文明生发而出。 贺卿见众人都听住了,不由微微颔首。这就是她要船队出海的目的,就是为了叫朝中大臣们知道,天外有天,在大楚之外,世界还大得很,眼光大可不必放在这一时一地。 当然这一点,未必人人都能领会,但只要有识之士能意识到,大楚便可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不必在无止尽的内斗之中消耗自身。 她看了一圈,就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顾铮倒也不是不用心,只是他的脑子转得比旁人快些,听这种讲解,自然可以一心二用。那边听着宁尚的解说,这边视线却一直追逐着贺卿。此刻视线相对,他便微微展颜,朝贺卿露出了一个微笑。 贺卿连忙别开眼,转头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皇帝。 小皇帝今天很兴奋。他已经开了蒙,每天都要花三个时辰的时间跟着先生们学习,虽然贺卿再三叮嘱要寓教于乐,现在又刚刚开始上课,内容尚浅,先生们大都十分宽松,对他的要求并不严格,但课堂总是枯燥的,日日重复不免无趣。 小皇帝在贺卿的纵容下,在宫里的日子过得相当自在。不是在自己的玩具屋里玩耍,就是去西苑锻炼身体,或是跟着张太后耕地种菜。原本有些安静害羞的性子,已经逐渐变得活泼闹腾。如今要他安坐下来学一天的书,自然是坐不住的。 今日因为召见使团,贺卿有意增广他的眼界,便暂时停了课,让他也过来跟着听。既能听到有趣的故事,又能吃到前从未有过的食物,小皇帝自然十分兴奋,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宁尚。 这一回出海可谓是收获颇丰,一时半刻讲不完。所以最终,使团也只大致梳理了一遍各种见闻,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会议结束,众臣从使团描绘的那个世界中抽离出来,都有些意犹未尽。走出咨平殿后,他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走一边低声商议。 顾铮却是申请留下来上奏火器局的事。 顾铮回朝堂已经有好几天了,但正好赶上使团从江南回来,再加上船队归来,火器局那边也要安排改装船只之事,,所以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跟贺卿单独相处,今日才借着这个机会留下。 “到现在为止,火器局一共生产了五十门火炮,其中有十八门试射之后出了问题,正在返工重铸。”顾铮嘴里说着火器局的正事,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贺卿。 他的眼神仿佛带着温度,让贺卿立刻不自在起来。明明入夏之后殿内便摆放了冰釜,凉气袭人,但她却开始觉得燥热。 之前众人还在的时候,贺卿就已经感觉到顾铮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只是藏在众人之中,他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因此还算隐蔽。这会儿没了人,自然更加大胆,丝毫不加掩饰。 贺卿被他看得不自在,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但顾铮一心二用,丝毫不受影响,倒是她自己,险些说错了话。 她能够感觉到,顾铮是故意的。 贺卿自然不愿意让顾铮太过得意,见他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便也渐渐缓过来了,正容问,“顾先生总看着我做什么?” “阿卿叫错了。”顾铮提醒道。 贺卿一挑眉,“非礼勿视的道理,难道玉声也忘了?” 顾铮道,“并不敢忘。只是,臣瞩目阿卿,应当算不上非礼?”瞩目自己心爱之人,应该是每个人的本能。何况……顾铮轻笑一声,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阿卿若不看我,又怎知我一直在看你?” 第123章 一览无余 这么直白的表示,贺卿下意识地觉得不习惯,想要脸红,想要避开。但很快,她又克制住了自己这种冲动。因为贺卿敏锐地从顾铮的态度里察觉到,对方正希望自己做出这样的反应。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如他所愿。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维持着平日里的正常状态,含笑对顾铮道,“玉声大概不知道,从我这里往下看,可谓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实不是故意看得这么清楚。” 顾铮微微一怔,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贺卿见状,更加得意,语气颇为调侃地道,“玉声若是上来看看,便一目了然了。” 以君君臣臣的身份之别来说,顾铮走到贺卿这个位置,自然是很不妥当的。所以贺卿才故意这么说,就是要看顾铮为难,作为他调侃自己的回敬。 但她忘记了,顾铮虽然面上谦谦君子,却从来不是什么守礼的儒生。 听到贺卿这么说,他竟直接走了过来,脚步平稳地踏上台阶,转到了贺卿身后,然后双臂从贺卿身侧探出,撑在了几案上。这个姿势,虽然两人之间还隔了椅子的靠背,但从视觉上看,却像是他将贺卿整个抱在了怀里。而从贺卿个人的感官来看,便更是如此了。 顾铮这个姿势,正好将头垫在她的肩上,微微一侧,唇就无限靠近她的耳朵。 贺卿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这让她的耳朵无法控制地发烫变红,浑身也都跟着僵硬起来。 然后她听见顾铮在自己耳畔说,“果然如此。”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距离又实在是太近,贺卿甚至有种错觉,好像顾铮说话时嘴唇曾若有似无的从自己的耳廓上蹭过,这让她浑身轻轻一抖,呼吸都有些困难。 “顾……”她下意识地开口,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感觉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维持下去。 她得让自己的大脑转起来,不能被顾铮控制。 “原来从阿卿的角度看,是这样的。”顾铮若有所思地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这么说来,我在下面的任何举动,阿卿都能尽收眼底?我的心意,在阿卿看来,亦是一览无余吧?” 虽然日常议政的时候,他会表现得很克制,不会让旁人看出来。但贺卿不是旁人,顾铮对她的额外关注,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她都知道,只是不说。 顾铮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愉悦起来,不知这是否也算她跟贺卿之间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 他微微侧头,去看贺卿。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贺卿一边的侧脸,从额头、鼻梁到嘴唇的线条,在下颌处收回来。她的五官小巧秀致,并非第一眼叫人惊艳的夺目,加之装扮一向很素,除了一袭青袍、一柄木簪,别无装饰,往往会叫人觉得寡淡。可细细品味,却觉每一部分都恰到好处,是很耐看的那种类型。 不过,这还不是她身上最吸引人的东西。 贺卿叫人百看不厌的,是她身上一股浑然的气质,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即使再素淡的装扮,也能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但这种气质却又不会特异到过分引人注目,不会叫见到她的人生出警惕。 然后不知不觉,就为她所陷。 顾铮仿佛被蛊惑一般,凑近了她已经红得充血的耳朵,在唇几乎贴上去的瞬间,他的动作倏忽一顿。他很想与她亲近些,却知道贺卿的心防很重,贸然唐突并不合适。 那一点冲动一放即收,甚至没有让贺卿察觉到。顾铮略略一顿,便再次往前凑了一点,脸颊在贺卿面上轻轻蹭了蹭。 这是一个亲昵远大于其他意味的触碰,贺卿微微一怔,想躲开的动作就顿住了。 而后顾铮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无奈仿佛抱怨,“要与阿卿见一面,着实不易。” “我们难道不是日日都见?”贺卿反问。不但早朝能见到,顾铮身为军国重臣,还几乎每天都会与其他人一起到咨平殿求见。 “阿卿莫要装傻,我说的是像现在这样单独见面,可以稍微亲近些。”顾铮压在她肩上的手臂重了一些,以控诉的语气道,“原来只有我心里念着阿卿,阿卿心里却并不想见我,实在是叫人伤心。” “并不是不想见你……”贺卿低声道,“这阵子太忙了,一时没空。” “那几时有空?”顾铮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让贺卿适应他的靠近,消除两人之间身份之别带来的差距。而要达到这一点,宫里实在不是一个见面的好地方,所以他又道,“到时候,殿下可以出宫么?” “嗯?”贺卿有些疑惑。 顾铮振振有词道,“在宫中与殿下亲昵,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若是能在宫外置个宅子就好了。” 贺卿神色一动,但又摇头道,“不妥。我若频繁出宫,必然会引起众人注意。届时行踪是隐瞒不了的,不管你那宅子安置在何处,人多眼杂,总会被人察觉端倪。” 而在宫里,虽然看似危险,处处都是眼线,但以他们的身份,即便是单独见面,也只会被认为是在密议朝事,反倒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一旦说起正事来,贺卿就立刻进入了状态,连自己跟顾铮此刻的姿势都忘记了,思路丝毫不受影响。 等话说完了,她才意识到这一点。 贺卿眯了眯眼睛,侧头问道,“敢问顾先生还要保持这个姿势多久?待会儿我的秘书官进来看见了,该如何是好?”话虽如此,她的语调中却没有多少紧张的意味。 但顾铮还是遗憾地松开了手,知道今日已是“得寸进尺”,进展远超想象,不可再多求。 站起身时,他微微含笑道,“我有个东西要送阿卿。” “什么——” 贺卿下意识要转头,却被顾铮按住,“先别动。” 而后她便觉得头上先是一轻,然后又是一重,应该是顾铮给她换了一根簪子。她不由得伸手去摸,触手温润,应该是玉质的。 顾铮松开手,退开几步,对着贺卿打量了片刻,含笑点头道,“这个比木簪更适合阿卿。” 咨平殿里自然不会放镜子,贺卿无从得知这发簪是什么模样,只能透过顾铮赞叹的视线略微猜测一二。不过,她又抚了抚玉簪,除了上回去探望顾铮带回来的瓶炉三事之外,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收到旁人的礼物,还是这般有意义的贴身物品。 她脸上有些烧红,微微低头道,“白饶了玉声许多东西,我却是没准备回礼,奈何?” 顾铮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含笑,摇头道,“不妨,我已经得到最珍贵的礼物了。” 贺卿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正要开口,殿门便被敲响,秘书官隔着门禀报,说政事堂送了新的奏折过来,都是使臣们送上来的。 虽然今日他们已经在咨平殿里大致说了一些情况,但毕竟口述会有遗漏,而且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往往前后脱节,落于纸面上,逻辑会更清晰,也更能够查缺补漏,所以还是上了折子。一并送来的,还有市舶司及江南各级官员的奏折。 这是贺卿之前叮嘱过要政事堂优先送来的,因此纵然是被打断,也只能暂且将私事按下,扬声道,“进来!” 等秘书官们开门入内时,顾铮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抿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继续之前说到一半的正事,“三十二门火炮将会被运往江南,装备水师军船。每船四门,正好足够武装八艘船。虽然数量不多,但战力强悍。有这样一只船队护航,想来安全性必然大大提升。以目前的诸国海战的水平来看,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楚必将在海上称王称霸。” 毕竟火炮的射击范围很远,而在海上,只要船只被击沉,落水的人就只能任人宰割了,甚至根本不用进行接舷战。 这些火炮目前正在秘密运往江南,跟着运去的还有一批□□,数量也不多。毕竟培养□□兵要消耗许多弹药,所以顾铮决定走少而精的路线。不过具体如何,却还是要等江南那边初步试验之后,再行上奏了。 秘书官放下奏折,贺卿又吩咐道,“让黄修过来。” 等人出去了,她才对顾铮道,“我要听黄修汇报江南诸事,玉声是回政事堂,还是留下一起听?” “臣还是回政事堂吧。”顾铮含笑道,“若是殿下觉得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到时候再告知我便是。”他说着站起身,行了一礼,临到要走,又回头道,“对了,殿下几时有空了,也别忘了告诉臣一声。” 贺卿目送他离开,手里还拿着使臣们的奏折,翻开了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到小婵在她耳边轻声叫了几遍“殿下”,贺卿才陡然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黄修,便将手中的奏折一按,先翻出了他的那一份。借由这个动作,贺卿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回来,将折子摊开在几案上,而后道,“说说你对江南的看法。” 海外的一切虽然很重要,但那毕竟是锦上添花,真正的根基,还在国内。而江南如今地位越发举足轻重,自然也就跟为贺卿所关注。 虽然江南各处的官员都会上折子,但从黄修这里印证一下,或许能够看到更多东西。毕竟官场上的潜规则,那些老油子们都已经十分熟悉了,未必会露出端倪。 听到这个问题,黄修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奴婢以为,水师若还是如今这样,只怕下次出海时,就压不住当地豪强了。” 第124章 防微杜渐 听着黄修一一细数江南豪强大族之不逊,贺卿面上神色淡淡,等他说完了,才道,“黄总管不必担忧,你们出海时,朝廷也没闲着。顾相亲自督造的火炮,如今已经运往江南了。等你回去时,或许已经装备完毕。届时水师船队纵横海上,当不惧任何人。” 她说这话时语气并不激烈,却有种别样的笃定,让黄修立刻定下心来,“奴婢省得了。” “黄总管不该再自称奴婢,当自称臣了。”贺卿道,“如今水师出海,与他国贸易往来必然更加频繁,我意将四夷馆从礼部独立出来,单成一部。黄总管有与南洋打交道的经验,往后船队出海也要多多仰赖于你,这外交部,必然有你一席之地。” 黄修闻言,又惊又喜。 虽然出海之前贺卿就跟他分说过,替朝廷开拓海外,必然可以积攒不少功劳,可毕竟他是阉人的身份,难立于朝堂,心里也不是没有顾虑。心里想得最好的,也不过是凭着功劳封个虚衔罢了。 却不想贺卿果然极有魄力,竟是第一次出海之后,就要为他授官了。 历史上不是没有得授官职的宦官,但大都是与朝臣分属两个体系的虚衔,有名无实。但外交部这种地方,文官们是不会允许宦官掌握在手里的,必然会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届时他的身份也不同了。 “此事还没有定下来,但你心里要有个数。”贺卿道,“这外交部不比别处,尚书我欲让宗室兼之,只挂名不理事。两个侍郎,一个从礼部抽调,另一个由黄卿来担任。海外的事务你更熟悉,当如何与各国相交,你回头就拟个大致的条陈上来,我才好在朝堂上提。” “是。”黄修再三谢恩,又将江南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让贺卿有了了解,这才退下。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贺卿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往后一靠,就觉得肩颈处酸痛得厉害。她站起身,一边舒展身体,一边走到窗前远眺,也让眼睛休息一下。 只是人虽然离开了御案,脑子里却还是转着江南的事。 这一番船队出海,市舶司收了超过百万两银子的关税。即使如今国库还算丰盈,这笔钱也实在不算少。有了它,便可让贺卿的部署更加从容。比如之前拟定官府用银钱购买百姓手中的粮食,方便平抑物价,若没有足够多的钱,就只是一句空话。有了这笔钱,此事便可以大力推进起来。 此外,虽然计算国库存款时时常以银两计,但实际上,大楚至今仍是铜本位。铜钱沉重,数目一大,使用起来就很麻烦。但海外之地多金银,通过贸易,将有大量的金银流入国内,届时金银会逐渐取代铜钱,成为新的通行货币,朝廷也不得不防。 再有就是江南的局势了。 虽然眼下看来还在控制之内,但却还是必须要持续关注,始终保持朝廷对地方的绝对掌控,以免出岔子。 她琢磨了一会儿,邱姑姑便在她身后轻声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殿下还未用晚膳,是否现在就摆膳?” 贺卿眼神动了动,思绪从诸多杂事里抽离出来,这才察觉到胃部隐隐作痛,遂点头应道,“那就摆上来吧,弄得清淡些。” 等她坐下来吃饭,邱姑姑站在旁边伺候,视线扫过她头上的簪子,不由微微一愕。作为秘书监的负责人,贺卿身边的事如今都是她在打理,所以虽然没有贴身侍奉,但她还是清楚记得,今日贺卿簪的应该是一柄莲花形木簪。 “殿下这簪子倒是很好看。”邱姑姑顿了顿,试探道。 贺卿自己心里有鬼,听到她提起,便下意识抬手扶了扶发钗,含糊道,瞧着是不错。虽然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这簪子究竟长什么样。 邱姑姑含笑点头,“的确好看,十分适合殿下。”顿了顿,又道,“只是臣私心倒觉得,这簪子若是能配一套合适的衣裳,就更好了。” 贺卿微微一怔,伸手直接将簪子拔了下来。拿在手里她才发现,这玉簪着实不错,水润清透,泛着一抹莹润的青色,十分动人,触手也是温润细腻,质地上佳,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玉石雕成。 配她身上这一套普通的青袍,的确是委屈了。 贺卿忽然就想起一个故事来。 《韩非子·喻老》中说,“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则锦衣九重,广室高台。” 说的是防微杜渐的道理。 难道她现在也要为这簪子,再置一套可以搭配的衣裳吗? 这样想着,贺卿便打开了一旁的抽屉,找了个盒子将这玉簪收起,又拿了常用的木簪换上,而后道,“还是这个更合适些。” 倒也不是做不起那一套衣服,虽然日子不能过得太奢靡,但内库专供皇家用度,本来就有份例在,她也大可不必节俭到这个地步。何况有的时候,锦衣华服不单是享受,更是“礼”的一部分。在许多场合,更要能够通过衣着来明确不同的身份。 但贺卿觉得,这些东西用在小皇帝身上就足够了。以她的身份,还是低调些好。太过张扬,恐怕朝臣们的心里也不安稳。 她自己倒是打算得挺好,却没想到,顾铮不但为她准备了发簪,也准备了配套的衣服,第二日东西就被送进了宫。 这套衣服其实还是青色道装,式样简单古朴,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出,不管是用料还是裁剪都十分不凡,比平常的宽袍大袖更适合她。而且布料上还有暗纹提花,行走间可隐约看见流转的云纹。此外衣领袖口等处还绣了吉祥如意的图案。不减道装的飘逸,又增加了几分贵重与高雅,可见顾铮实实在在是花了心思的。 贺卿对着这套衣裳,心情复杂。 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穿。有些事情,开了一个口子,或许就完全不由自己掌控了。她一旦不再做从前那般简素的装扮,以后的衣物就会再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靡费,还要下面的人花费更多心思去琢磨,实在殊无必要。 虽然在贺卿的心里,也并非没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可转念一想,顾铮既然爱的是她如今的模样,又何必再做这些无谓的改变?倘若顾铮总送这些东西,反倒显得他之前那些真情实意的剖白都只是谎言了。 再有下回,得说说他,别总将心思放在这上头。 贺卿将衣裳仔细折好,放回盒子时才注意到,底下还有一封信笺。她眼眸一动,伸手取出来展开,淡青色的纸笺上,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一首诗。 顾铮文名传遍天下,号称海内第一,诗文自然是极为出众的。这首七言律诗内容称赞衣裳服饰之美,堆砌辞藻,华美典雅,极尽夸赞溢美之词,是摹写顾铮想象中她穿上这套衣裳的样子。 用词也太夸张了些,贺卿不由失笑,但心底却不由微微一动。她没有换上这套衣裳,却将之取出来,挂在了一边。 可巧这一日元清入宫问安,汇报报社那边最近的情况。见了悬挂着的衣裳,不由赞叹道,“这是尚衣监送来的?实在是用了心思,该赏。殿下也该换一换身上的衣裳了,总是如此素淡,反倒与身份不相衬。” “有什么不相衬?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贺卿失笑,“这衣裳也不过尔尔,怎么你一说,倒像是天上有地下无了。” “我说它好,正是因为它既不繁复,亦不精美,这是瞧准了殿下的喜好做的,又不会叫人以为殿下用度奢靡。难道还不好?”元清认真地道,“衣食住行虽是身外之物,但人生于世,若连这些都不曾享受,又有什么意思?殿下又不是无能为力,何必总这么苦着自己?也该享受一下好日子了。” 贺卿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一怔,“我的日子还不够好么?” “真的好吗?”元清反问。 不能说不好,但似乎也不能说真的有多好。 贺卿仔细想了想,发现自重生以来,她的日子一直过得忙忙碌碌,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着赶着,叫她始终不敢停下来放松一下。这样的日子,充实是足够充实了,可是总觉得所有的时间都不是属于自己的。 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长期紧绷着,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时间放松下来,坚持久了,难免会觉得累。 只是以前没有办法,局势如此,逼得她不得不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各种事务上去,否则就可能贻误机会,让大楚走向覆灭的结局。一旦国破家亡,人人都将流离失所,她个人的享受与之比起来,便算不得什么了。 可现在,一切已经走入正轨,正在平稳地发展着,不需要再紧赶慢赶,她好像真的可以停下来休息一阵了。 见贺卿面有动容之色,元清便含笑道,“我伺候殿下更衣吧,换上看看?” 贺卿犹疑着,点了点头。 一套衣裳上了身,她才发现,它完全是可着她的身材裁制而成,长短合度,显得她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贺卿对着镜中的倒影,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好好照过镜子,以至于镜中的人看起来竟有几分陌生。 都说人靠衣装,或许,她也该到换一换新气象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防微杜渐,防不胜防。 第125章 平衡之道 对于贺卿换了一套衣裳这件事,满宫里不是没人发现,但却没有任何人露出异样的神色。 事实上,在所有人眼中,贺卿稍微想享受一下,才是理所当然的。 这世间,众人所求,无非权势名利而已,贺卿又不能真的登上那个位置,如今大权在握,自然可以稍微享受一番。若始终过得像之前那样,清贫守分,反倒让人觉得不安了。 一个人太完美,很有可能就是伪装出来的。有了众所周知的缺陷,才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叫人放心。 贺卿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免有些苦笑,难道她就不能图那千古贤名吗? 不过仔细想想,史书上要是为她作传,都不知道该写在哪里,既不是名臣,又不算后妃,竟是没个合适的位置了。这般尴尬,偏偏手握大权,就算真的做了一点实事,百年之后后人如何评说,还真难讲得很。 好在贺卿在意的,也并不真的是这些。她只是始终能从自己所做的每件事情里得到成就感,因而在其他方面降低了要求罢了。 也亏得众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她自己本来还有一点不自在,很快也就适应了。 第二日早朝,贺卿就穿了这套衣裳去上朝。朝臣们大抵也是相同的想法,所以没有一人对此表示诧异。唯有数次跟顾铮四目相对时,贺卿能发现他的眼睛亮的过分。 贺卿有些不自在,但她这个人或许会在事情开始之前犹豫,一旦作出决定,反而能冷静下来,坦然以对。 所以此刻,对上顾铮的视线,贺卿便朝他微微颔首,好似一切都很正常。 今日朝议,说的还是江南的事。水师船队第一次航行顺利完成,实在是近几个月间最大的事,兼且很有可能影响大楚接下来数十年的格局,由不得让人不重视。 所以当朝议结束时,贺卿随口说起,去年提过的修书之事已经筹备完毕,众多才子齐聚京师,预备正式开始修书,但目前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地点,让他们专心准备此事,让群臣集思广益寻找解决方案时,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众人随口提议了几个地方,但都被贺卿否决了,不是地方不够大,就是不够安静,或是还有些别的缘由,总之都不合适。 毕竟贺卿是打算在修书的同时,建立大楚皇家图书馆。这选址就更该万分慎重了。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头一回提起,朝臣们心里都有了准备,也许是因为海贸的事实在太重大,吸引了众人所有的注意力,这一次贺卿再提图书馆时,就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对与质疑了。 只是,如果按照贺卿的意思,那京城内外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了。毕竟这里寸土寸金,除了皇室名下所拥有的土地之外,别处根本没有大片闲置的地方。 因此众人很快又将皮球踢回给了贺卿,毕竟皇室所拥有的土地到底用来做什么,除了皇室之外,其他人不能置喙,否则就是僭越。 所以此事,最好还是由贺卿一人独断。 贺卿似乎凝眉思索了片刻,然后才缓缓道,“京城的土地都有定数,不可随意动用,陛下将来年长,或许还有别的安排。”言下之意,皇室的土地,她其实也不好随意动用。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记得,上回太后娘娘赏赐过我一片土地,应该就在皇城附近?” 这地方本来是张太后拨给她,用于营造宫观,但贺卿“出家”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并没有要大力推广道教的意思,加上也不想劳民伤财,所以一直没有动工。 “这地方距离皇城很近,便于官员前往查阅书籍,而且地方宽敞,又一时没有它用,若是用于营建皇家图书馆,倒是正合适,诸卿以为如何?”贺卿问。 她肯把自己的地方拿出来做公用,自然不会有人反对。于是此事顺利通过,贺卿便责令工部择日开始拆除旧有建筑,勘探地形,绘制图纸,准备营造皇家图书馆。 下了朝,贺卿再次召集部阁重臣,商议江南市舶司之事。 “两个问题,”贺卿坐在上首,一边翻看奏折一边对众人道,“一是市舶司今年收上来的关税该如何用,户部得先有个章程。二是江南一地世家豪族似乎有蠢蠢欲动之意,须得设法压一压。” 除此之外,还有给使臣请功,市舶司增加建制之类的问题,但这都是小事了。 市舶司的奏折先送通政司,抄送各处,因此户部关于这笔银子已经有了准备,此刻贺卿一开口,户部尚书便立刻取出一封奏折,出列道,“启奏殿下,这第一件事户部已经有了章程,请殿下过目。” 作为朝廷的账房,户部对于整个国家哪里需要用钱再清楚不过,这番安排自然也是十分得当的。贺卿看完之后合上折子,将之递给秘书官,传给其他人翻阅,“诸卿都看看吧。如无异议,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第二个问题就麻烦多了。大概是历史遗留问题,江南当地的大族总是更桀骜不驯。即使顾铮过过一遍筛子,但还是有抓有放,并没有真正动到根基。海贸的利润如此之高,朝廷对江南越发倚重,自然会让他们生出其他的心思。 譬如去年,他们针对贺卿的那个改种桑苗之事,其实就是明着跟朝廷别苗头了。若一直让他们如此嚣张下去,再过两年,只怕江南又将成为朝廷无法插手的地方。 海贸如今已是国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江南这边的种种异动,自然也必须引起重视。 众臣各自提了几条建议,贺卿都允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建议都是细枝末节,治标不治本,并不能真正起到什么作用。 此时,顾铮出列道,“殿下,根据使团所言,如今江南处处都是商人,竟有人满为患之感。可见只有江南一个港口,实在难以满足海贸所需。臣以为,可以考虑在福建和广东各开设一个市舶司分部,建立新的出海港口。”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眼睛一亮。 这话听起来跟江南没有太大的关系,实际上却是真正釜底抽薪,解决江南问题的办法。 江南如今颇有“自重身份”之意,无非是因为地位特殊,无法取代罢了。可如果别处也有出海港口,它的重要性就会大大降低。尤其是广东,这里距离南洋更近,由此出海,便可减少三五日的航程。许多商人必然都会选择这里,减少在海上漂泊的时间,毕竟海上航行风险太大,暗礁、风暴防不胜防,还要受到风向影响。 如果建立了新的港口,三足鼎立,便可以给江南这边提个醒,让他们知道自己并非不可或缺。 而且这样一来,又能带动广东福建两地经济发展,不使江南一家独大,可谓是一举数得。 众人纷纷复议,贺卿便将此事交给了政事堂来完成,并且做了一点补充,“等再进行一两次海贸,或许可以开放琉球、琼州等地为商埠,允许与我大楚关系良好的国家在此停靠船只,进行贸易。如此一来,省了众多商人出海之苦,想来会有更多人能得到便利。” 毕竟,只有大商人才能进入商队,买船出海,那些赚个辛苦钱的小商人们没有这样的家底,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殿下圣明。” 商量完了这两件事,贺卿便提起昨天跟黄修说过的事,“如今海贸发展迅猛,往后必然会与更多国家建交。一旦开放商埠,必然有各国船只与使团前来。从前管理这些事务的是四夷馆,如今看来,却是有些不够用了。” 说到底四夷馆之前的管理范围只是大楚周边小国,而这些国家多是大楚的属国,彼此地位不同,大楚只需要派遣低阶官员就可以将事情办好。而且因为交通不便,路途迢迢,各国也很难来大楚朝觐一次,多是几年才会派遣一次使臣,人数也不多,需要管理的事务极少,一个四夷馆便可完成。 但现在,与大楚建交的国家将会越来越多,四夷馆就有些跟不上了。 因此当贺卿说自己打算将四夷馆从礼部独立出来,成立外交部时,尽管礼部尚书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点头应了。即使明知道这是分他权,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这是大势所趋。 但对于外交部的官员任命,朝臣们就有不同意见了。 贺卿提议的由宗室挂名尚书,由黄修担任一位侍郎,遭到了所有人的抵制。 理由也是现成的。 虽然从近年来贺卿的做法便可看出,她打算提高宗室的地位,让他们有限度地参与到朝政中来,而之前朝臣也没怎么反对,但那是因为皇家科学院不涉及政事,可外交部就不一样了。 毕竟与其他国家的邦交本来就必须非常谨慎,若是负责人的身份太敏感,一不小心就是个通敌卖国之罪。宗室作为使团出使也就罢了,直接管理这摊子事,很显然并不合适。 黄修一介内侍,虽然出海有功,但贺卿尽可以恩赏各种体面,但这种举足轻重的官职,他们不认为他能胜任。 这些斩钉截铁的反对之声,让贺卿非常意外。 眼看一时半刻不能劝服众人,而她也不想改主意,贺卿索性宣布散会,让众人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 顾铮照例留在最后,见贺卿仍旧皱着眉头,便问,“阿卿是否还在为外交部之事烦心?” 贺卿抬起头看向他,目录不解,“以宗室为尚书,不过是挂个名,并不负责具体事务,至于黄总管,他功劳赫赫,又是大楚目前对海外异邦最了解的人,做个侍郎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顾铮轻声道,“殿下是当局者迷,并未想过,朝臣们反对的并不是这个建议本身。” “不是这个建议本身?”贺卿微微一怔,继而恍然。 也许是这段时间太顺利了,她所推行的事,总能在朝堂上顺利进行,所以她也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了事情本身上,很少去考虑更深层次的问题,竟然犯下了这样浅显的错误。 朝臣们反对的,的确不是她要任命这两人的事,而是由她来任命这件事本身。 不是不能让宗室和内侍立于朝堂之上,但不能是贺卿来提议,因为这是政事堂的职责范围。即使贺卿代行皇权,亦不能轻易挑战。这触及到了相权与皇权之争的红线,是立场问题。所以在政治斗争上十分敏锐的朝臣们,难得地站在了统一战线上,没有一人赞同。 朝堂斗争不外如此,虽然可能在局外人看来这种争斗毫无意义,可身处其间,这却是保证各自权柄,让朝堂处于平衡之中的最好方式。上千年来,皇权与相权就是在这样彼此争夺的过程中,不断形成新的平衡,才能安稳地治理好整个国家。 顾铮见贺卿已经想明白了,便道,“阿卿若是愿意,可以将此事交给我来运作,最后的结果必定能让你满意。” 贺卿闻言若有所思,“朝堂上的斗争与平衡,的确是我忽略了。只是这制衡之道,突然耗费精力,实在是于事无补,叫人提不起劲来。” 顾铮道,“阿卿若是不想管这些事,尽可交给我处理。” “经玉声提醒,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贺卿闻言眼睛一亮,看着顾铮道,“往后咱们在朝堂上,或许可以不必总保持一致,做出意见不和的样子。再有这样的事,也好从中转圜,玉声以为如何?” 第126章 一片赤忱 这提议让顾铮不由一怔。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如此一来,不必将精力空耗在政治斗争上,而可以去做一些更有建树的事。 其实只要不是一心玩弄权术的人,但凡心中有一点政治抱负和理想,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谁又会真的喜欢卷入无休止的斗争之中呢?这种徒然内耗的事,根本毫无意义。 贺卿的提议虽然有些天真,但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朝廷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 虽然要达成此事,必然十分艰难,但顾铮愿意跟她一起努力,营造这样的局面。 所以他很快回过神来,微笑颔首道,“臣必竭尽全力,如殿下所愿。” 但下一瞬,他抬起头来,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就消失了,转而变为带着笑意的调侃,“可,阿卿要怎么谢我呢?” “谢你?”贺卿有些不解地反问。 “自然。”顾铮微笑地看着她,“阿卿私底下不愿与我亲近也就罢了,可连明面上的默契和与配合都要刻意扭转成对立,却实在是令我伤心,难道不该给我补偿?” 这自然不是顾铮的心里话。说实话,对他来说,只要是跟贺卿合作,以什么样的方法倒没那么重要。默契配合固然很好,但刻意营造出来的敌对,却也别有风味。况且,这种“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敌对但其实我们很好”的隐秘感,同样令人兴奋。 但顾铮却不会让贺卿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比之从前,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却距离顾铮所想的亲密还有很远的距离,所以借着这个机会,顾铮自然希望能够让贺卿对自己更亲近些。 这种不与她外道的调侃,便是能拉进彼此关系的方法之一。 贺卿眉梢微动,却是答非所问道,“我并未不愿与玉声亲近。” 虽然没有回答,却比回答更令顾铮欣喜。他视线在贺卿身上一扫,看到她身上的衣物和头上的发簪,不由点头道,“是我的错,误会了阿卿。” 这么爽快的认错,让贺卿有些意外,一抬头就对上了顾铮灼热的视线。她立刻避开了去。 顾铮道,“这套衣裳穿在阿卿身上,果然如我设想中的一般好看。回头有空,我再令人多制几套送来可好?” “尚衣监里还有几个人,这样的小事,不必劳烦一国宰执罢?”贺卿又立刻将视线掉转回来,调侃地看向他,“若是叫下头的人知道玉声抢了他们的活计,只怕会诚惶诚恐。”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必劳动一国宰执,可劳动阿卿的倾慕者却是理所应当。”顾铮毫不犹豫地道,“若这些衣物能稍为阿卿增光,便值得了。” 他说着,走到近前来。昨日已经走到御案之后,今日倒也没那么多忌讳了。他就站在案前,如此含笑看着贺卿,目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 “油腔滑调。”贺卿轻声斥道。 “是一片赤忱。”顾铮一脸认真地纠正她。 贺卿看着这样的顾铮,不由生出几分感叹,“从前哪里能想得到,原来玉声私底下竟是这样的人。” 这人对外光风霁月的样子,贺卿一直觉得,他应该时时刻刻都保持那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样,却不想,私下里的顾铮与她设想中的截然不同,也会说好听话哄人的,还真诚得叫人不由自主地信了。 “阿卿眼中的顾铮该是什么样的?”顾铮问。 贺卿自然不想夸他,沉吟片刻,含笑道,“好歹该是个正经人。” 顾铮微微一顿,继而失笑,觉得这种看法倒是有趣。但是他想了想,又道,“如此一来,阿卿想来便能安心了。” “什么?”贺卿没听懂。 顾铮道,“既然人人都看我是个正经人,不会轻薄于谁,更不会叫人生出误会,阿卿自然可以放心,不必担忧我会在外沾花惹草了。如此难道不好?” 贺卿顿时无言,又见顾铮道,“从前你是殿下,我乃臣子,阿卿只看到我的正经才是对的。与旁人交接,和与心悦之人相处,自然是不同的。若我待阿卿的态度与旁人一般无二,阿卿才更改担忧才是。如今你我关系非旁人可比,我在阿卿面前自然不必遮掩,还要劳阿卿尽快适应才是。” 这般解释,倒也很说得通。与亲近之人私下相处,若还是那么正经,反而不可信了。 “可见你城府深沉,”贺卿故意道,“譬如我就没有伪装,以前如何,现下还是如何。” 顾铮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就那样注视着她,面上露出几分叹惋之色,“以我看来,这不是因为阿卿没有伪装,不过是未曾完全信任亲近我罢了。我的心阿卿早已知晓,可阿卿的心,我至今仍看不透呢。” 贺卿下意识地张口想要反驳,但动了动唇,却发现他这番话着实一针见血,切中了要害,叫她根本无法否认。 她对顾铮自然是信任的,甚至也有几分好感,待他一向比旁人不同。可是也许是因为她两世以来身边都没有关系亲密的人,因而也不知该如何同旁人亲近,对此全无经验,在与顾铮的相处上也多是被动接受,未曾主动做过什么。 不是不想,但每每到了他面前,面对顾铮步步紧逼的姿态,她就全然乱了方寸,想好的应对也就都忘了。 顾铮心思敏锐,会发现这一点并不奇怪。他一腔热忱,总是得不到回应,自然也不免受到打击。 这般一想,贺卿面色不由微微发白,“我……” “我并非责怪阿卿的意思。”顾铮连忙解释道,“你能点头应下我的所请,已经令我喜出望外了。所以不必改变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想要的是水到渠成,等到阿卿能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日。今日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想责怪你,只是想叫你知道,一段亲密的关系里,总要有个人主动往前走。” 他一手撑在几案上,另一只手在贺卿头上轻轻揉了揉,而后滑至她的腮边,温热的指腹托着她的脸颊,柔声道,“阿卿见我有时咄咄逼人,难以招架,其实那是我靠近你的方式。”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道,“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喜爱一个人,或有不妥当的地方,叫你不喜欢,你只管直说便是,我会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凑得越来越近,直到那声音几乎是在贺卿耳畔响起,“阿卿,可好?” 贺卿抓住了他的手,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在他的注目之中微微颔首,“好。”顿了顿,又道,“你送的衣裳我很喜欢,给你准备了回礼。”她微微别过头,稍微拉远了一点两人的距离,似乎这样就能从顾铮营造出来的压迫感中解脱出来,“玉声可要看看?” 那一瞬间,顾铮眼底迸发出强烈的喜悦。 他的意思已经和盘托出,贺卿的表现则令他惊喜。即使是在他这么说了之后,她也并不打算真的待在原地等他走过来,而是在积极回应他的给予和期待。 顾铮反握住她的手,在手心里攥紧了,没忍住,凑过去在她额头上烙下了一个吻。 退开之际,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没有敢去看对方的反应。他们虽然都是成年人了,阅历颇丰,但在感情上却都是一片空白。他们并不知天下的情侣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但对他们而言,此刻这一个浅浅的吻,已然足够令人心动神摇。 只是眼神又不舍得从对方身上移开,于是借着一坐一站的高度差距,贺卿的视线停在顾铮胸前的补子上。顾铮如今最高的官职,是参政知事,属正二品,所以胸前的补子,是一只气势昂扬的锦鸡,花团锦簇,看得久了晃得人眼晕。 贺卿现在就有些晕了。 顾铮的眼神则垂落在她头顶的发簪上,轻咳了一声,问,“是什么回礼?” 贺卿定了定神,从旁边的架子上取来一个匣子,推到了顾铮面前。顾铮打开来看,却是一枚玉制的腰带搭扣。整体造型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水鸟,交颈相缠、中藏暗扣,机巧非常。 “我的女红实在难以见人,只能从库中随便挑一样东西,权充回礼,还望玉声不要嫌弃。”见他只看着不说话,贺卿便道。 “怎会?”顾铮伸手将搭扣拿在手中,缓缓摩挲着,低声含笑道,“天家库房之中珍奇万千,要从中挑选出这么一样小东西,想来也费了不少功夫吧?”偏偏还选了交颈鸳鸯的样式,又怎能说是随意挑选? “阿卿的心意,我已知晓了。”顾铮喟叹一般道。 如不是在贺卿面前宽衣解带不太合适,他恐怕就要直接换上了。但就这么拿在手里摩挲,也丝毫不减心中的熨帖。 人心总是能慢慢捂热的,不是吗? 第127章 出乎预料 贺卿刚刚将自己脸上的热度降下去,重新拿起笔,打算开始批阅奏折,便见顾铮又转回来了。 “顾先生还有事吗?”她连忙放下笔,开口问。 顾铮干咳了一声,“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情没有向殿下禀报,恐怕还要耽搁一会儿。” 刚才光顾着诉衷肠了,根本没想起来,自己这趟过来是有正事要办的。等从这里出去,脑子一清醒,这才回想起来。恋爱要谈,差事却也不能不办,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回来了。 贺卿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中泛起点点笑意,抿着唇忍笑道,“给顾先生赐座,上茶。”又问顾铮,“是什么事?” 顾铮道,“之前定下那个提议,臣已经想好了切入点。” 贺卿微微一愣,才想起来是自己那个“以后两人在朝堂上假装不和”的提议,便颇有兴致地问,“玉声打算从何处入手?” 顾铮道,“我记得前几日听使臣们讲解海外异邦诸事,曾经提到过,他们也信仰神明,只是神话体系与我中原大不相同,且神在地上的代言人不是君主,而是教宗。他们那处类似我中原东周时期,诸侯割据,却共同信仰同一位神灵,可见教会势力之大。甚至连君主亦必须由教宗加冕任命,才算名正言顺。” “的确如此。”贺卿点头。 “这些传教士随船来到南洋,自然是为了传教的。倘若两边建交,想来早晚有一日他们会来到大楚。届时难道就不会在我大楚的土地上宣扬他们的神明?” 虽然那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可这种涉及到敏感内容的事,却也不得不防。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并不算早。 但顾铮在此时此刻,选择这样一个问题来作为切入点,自然也有他的原因。 首先这个问题涉及到意识形态,只要是在官场沉浮稍久一些的人,必然会明白其重要性。 与君权结合在一起的神权,是所有封建统治者统治臣下和百姓的基础。 理所当然的,它具有排他性。 贺卿充分领会了顾铮的意思。这个问题有争议,是毫无疑问的。但它又没有严重到必须要有一个结果的程度。对于现在只是要假装决裂,并不是真的立场不同的两人而言,恰恰是个非常合适的选择。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贺卿不由微微颔首,“顾先生对此怎么看?” 店里还有其他人在,但这一次贺卿没有避讳的意思,也并不让他们退下。于是两位秘书就继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出空白的纸张和铅笔,开始准备书写会议记录。 虽然这算不上是会议,但贺卿与重臣们讨论的问题往往都非常关键,会对接下来的政策造成影响,形成文件之后很显然比普通会议记录,重要得多。 顾铮道,“臣以为,在这个问题上应当慎重,不可随意让传教士进入中国。以免我大楚百姓受其诱惑,转而信仰他们的神灵。” “哦?”贺卿道,“我倒觉得可以让传教士在国内传教。只要我们表现得尊重对方的信仰,想来也能得到对方的好感和友谊,这对两国邦交而言,并不是坏事。” “而且,顾先生之前既然提到教宗对那片大陆上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能施加影响,就更该明白,一旦我们与教廷建立良好的关系,那么也就可以间接与所有国家都建立邦交和贸易往来,岂不是事半功倍?比之一个一个国家派遣使团去拜访结交,自然省事许多。” “话虽如此,可是我大楚自有神灵信仰存在,岂可让外班之神混入其中?”顾铮反对,“虽然这是西方国家所信仰的神灵,想来也是正统神灵,不是那等邪神可比,但正因如此,才更叫人担忧。一旦信徒太多,则不但会对传统信仰造成冲击,甚至对朝廷也会有影响,另其生出异心。” 到底顾虑到身份不同,顾铮这番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历朝历代,举义旗造反的人都不少,其中大部分都会伪造出一个所谓神明来,作为他们的旗帜,打着下降救世的名头,俨然也是正义之师。 那教廷既然掌控着那片大陆上的所有国家,而且并不似道家那般离世出尘,必然野心巨大。就是想借助传教的方式,将大楚纳入他们的统治范围之内,也不奇怪。 须知大楚虽然有神明传说,皇帝也自称天子,但天神却是管不到皇帝头上来的,在这人间帝王最大,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一旦被教廷掌控,就连君主的废立,也要由对方来做主了。 “我看是顾先生忧虑太过。”贺卿道,“我大楚百姓自有自身的信仰,又岂会如此轻易改信?何况就算百姓改信他们的神灵,既然入了我大楚,自然是入乡随俗。” “昔年佛教从天竺传来,如今一样在本土传播,教义却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也未曾见他们对朝廷产生任何影响。教廷若只是传播信仰,自然很好,是我大楚友谊之邦。若是生出其他心思,我大楚的上百万军队却也不是摆设,先生又何必过分担心?” “到那时,只怕已经晚了。殿下对那教廷如此推崇,视近在眼前的危险如不见,难不成是有什么心思?”顾铮厉声道。 坐在角落里做记录的唐春生不由愣住,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他对这些新鲜事物很感兴趣,早就跟使臣们混得十分熟悉,听他们说了不少南洋风物,甚至跟着宁尚学了两句异邦语,自然也知道那边是什么景象。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女子也可以名正言顺成为一国君主。 在咨平殿这段时间,他也培养起了一些政治智慧,自然能明白顾铮话中所指,分明是说贺卿有意要坐上那个位置,所以想要讨好教廷,得到对方的支持。 若是教廷在大楚境内的力量也同样强大,在他们的支持下,让贺卿登上帝位,也不是没有可能。 唐春生握着笔,一时竟不太敢将这些大不敬的话书写下来。 好在他毕竟已经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已练就了书写的习惯,即使脑子里闹哄哄的,手底下却还是很快流利地书写起来。反正贺卿明确说过,写下来的内容只代表说话人的观点,与他们这些记录员毫不相干,并不会因此获罪。 只是他心里不免打鼓。这一场对话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在朝廷内部引起巨大的地震。那远在另一片大陆的教廷和许多国家如何还不好说,大楚内部只怕就要动荡只怕就要先起来了。 不过这种事,非是他可以置喙,所以也只能听着两人议论。 殿内静了一瞬,借着贺卿拍案而起,“顾铮!” “臣逾越了。”顾铮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竟没有请罪,就直接拂袖而去。 殿里的空气一下子冷凝起来,众人看着贺卿的脸色,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打扰。最后还是邱姑姑过去上了一盏茶,劝道,“殿下与顾先生都是为国事忧心,若因此伤了和气,或是气坏了身子,反倒不美。先喝口茶静静心,不管什么问题,总能找着到解决的办法。” 贺卿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却又像是义愤难平般道,“好个顾铮,他是大楚的忠臣,我倒成藏奸的小人了!” 贺卿与顾铮在咨平殿内大吵一架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出去了。 毕竟这皇城看起来宫禁森严,实际上不过是个漏风的筛子,任何人都可以从中打探到消息。何况这一回的消息,还是贺卿自己有意放出去的。 其实这种争执倒不算什么大问题,只是不但内容劲爆,出现的时间也太过敏感。 使团回来之后,这第一次开海之事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不说是不世之功,却也是一场千古未有的盛事。能参与这样一场盛事,对所有在朝为官的大臣而言,都是说不尽的好处。尤其是首相刘牧川,即使他自己出力很少,但在他的任期之内出了这样的大事,功劳自然也能算在他头上。 但他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继续呆着,是阻了某些人的路,而且近年来越发觉得精力不济,思想也跟不上年轻人的趟了,所以趁着如今形势大好,他便选择在这时激流勇退,为自己谋划一个安稳的晚年。 说来也巧,这一日他正好将请求致仕的奏折送了上来。经过通政司,政事堂和六科廊,这消息自然到处都传遍了。 当时贺卿和顾铮正在议事,却是没有收到那边送来的奏折。但这个时间差,外人却不会知道,他们只会想,刘牧川前脚上书请辞,随后贺卿和顾铮就吵起来了,这是否意味着,这位大长公主殿下已经对权倾朝野的顾参政有所不满呢? 毕竟,当初开海的事是顾铮首先上书,一力主张。尤其当时水师实力不足,更是他设法促成商队一同出海,才能够震慑住海上那些桀骜不驯的海盗们,成功打通官方贸易航道。如今船队归来,论功行赏,他当属首功。 顾铮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轻轻就已经走到这个位置,往上已无可封,岂有不令人忌惮的? 自从贺卿理政以来,跟顾铮之间一直相处得不错,默契配合,着实是做了几件大事。但那是因为当时他们都根基不稳,而且大楚内忧外患,不得不联合行事。而现在,彼此在朝堂上都根基稳固,也都展现出了耀眼的政治才华,他们是否还能容忍朝堂上有个跟自己一样厉害,很有可能会成为自身掣肘的人存在? 如果不能,那么闹起来就是早晚的事。 政治本来就是如此,分分合合,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这就是聪明人太多的结果。原本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被他们一分析,都觉得这其中必然体现出了些什么,过度解读的结果,就是这件事反倒变得讳莫如深,没有人敢轻易提起,只在私下与亲朋相处时,才会拿出来议一议。 所有人都觉得,这两位之间恐怕又要爆发出好一番龙争虎斗了。 于是,在这种稀里糊涂的情况下,等顾铮和贺卿回过神来时,便发现他们的目的竟然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达成了,而且效果好得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 第128章 岂有此理 也不知是不是两人演得太逼真了,整个朝廷都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破裂。于是,刘牧川告老的奏折还没批复,那边姚敏已经上了请病假的奏疏。 虽说这促使更多人相信了传言,但同时也让政事堂的许多事务都陷入了停滞状态。毕竟两位排名在前的宰执相继告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据说是病得起不来了。”顾铮对着这份折子,一时也有些无语,对贺卿道,“回头我亲自去他家里看看,倒要瞧瞧是不是真有这么严重。” “你也别把人吓着了。”贺卿说,“据说姚相与你关系不错,我倒觉得,他退这一步是想给你让路,到底一片好心。” 虽然说政治上只有盟友,没有朋友,为了各自的政治立场,好友反目成仇的有,仇敌沆瀣一气的也有,很难定论,但顾铮与姚敏的关系不错,也是事实。之前他在政事堂里一直非常支持顾铮,若非如此,许多事情未必能这般顺利推行。 “我心里有数。”顾铮点头道,“他这一病,我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看。” 要是真的很严重,自然好生宽慰一番,叫他安心在家里养病,暂且不用操心朝事。可如果是装病,想要避开眼下的纷争,顾铮就不会这么客气了。现下正是百事待兴,需要用人的时候,姚敏这样一个人才,顾铮怎么舍得放着他在家里赋闲呢? 贺卿只能到,“那玉声就顺便替我转达一下慰问之情吧。我再派两个太医跟你一起去,不管什么样的病情,想来有他们在,都能控制住。”要是装病,立刻就查出来了。 顾铮答应了,要走时,又回转身来,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贺卿面前的桌案上,“这个给阿卿把玩。” 他这几日,每每将议政弄得跟幽会似的,总会给贺卿准备些小礼物,时间一长,贺卿竟有些习惯了。此刻接了盒子在手里,只含笑道,“玉声这样送东西,我都快拿不出回礼了。” 顾铮一挑眉,“天下的好东西尽在宫中了,阿卿只有挑花眼的,岂有拿不出的?倒是我每次为送这些东西,可谓是绞尽脑汁。不过多少辛苦,只要阿卿喜欢,便也值得了。” 这是实话,因为知道宫里好东西多,所以他送来的东西也不在意价值,只以新巧为重,大都是在街上搜罗来的小东西。为着这个,近来顾参政出行时,但凡路过街市,必然要下马进去逛一逛,看看是否能遇见合意的东西。 贺卿道,“有玉声这句话,我以后是不是不用准备回礼了?” 顾铮轻轻咳了一声,“回礼还是要准备的,不过我一个男子,也用不上这许多东西,阿卿与其把心思花在这些东西上,倒不如想想,如何才能时常出宫一晤。” 现在两人也是天天见面,而且关系越发融洽,可这里毕竟是宫中,是咨平殿,是议政的地方,实在不适合亲近,如今这般,已是极限了。而宫里其他地方,顾铮更不方便去,所以如果想跟贺卿关系更亲近,就只能设法让她出宫。 可是这种事,光是他想,没有贺卿配合,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所以最近一段时日,顾铮明里暗里,总会在贺卿面前提起此事。频率太高,以至于贺卿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现在已能坦然以对。这件事她当然也是想过的,并且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现在还不是告诉顾铮的时候,所以只能含糊道,“且再等一阵子吧。” 虽然含糊,但顾铮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到底是个肯定的答案。而且“一阵子”虽然并无具体所指,却必然不会太久,因而笑着点头应了,这才当真告辞离去。 顾铮才走,又有德王求见。 一段时间没见,德王现在看起来,可谓是春风得意,精神抖擞。 一来是皇家科学院那边,第一批学员已经初窥门径,开始自己着手选择课题,进行各种研究。这些孩子都是从宗室里挑选出来的,是大楚贺氏未来的根基,由不得德王不高兴。 二来,贺卿之前在朝堂上提议由他兼任外交部尚书,虽然没有在朝臣那里通过,但却可见贺卿对他的信任。而只要她有心,这事也未必不能成。 至于第三嘛,却是因为皇家商会在这一次出海中,着实获利颇丰。 顾铮之前说,天下的好东西都在宫中,虽然多少有些夸张,却也是基于现实情况而言。宫中和宗室所用的东西,自来都是从各地遴选最优者作为贡品,自然无所不好。皇家背靠皇室,能拿出来卖的东西,无论是丝绸,瓷器还是茶叶,品质都要比普通民间上回拿出来的高出不止一筹,自然,价钱也贵出不止一筹。 在普通商品都能翻上十倍价钱的海外,珍品自然也更贵重重,售价只会翻倍提升。再加上那几样青城郡王研究出来,目前市场上没有同类物品的新鲜货,这一回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德王这一次进宫,却是给贺卿报喜来了。 虽然当初皇家商会组建时贺卿并没有入股,后来德王送过一次分红也被贺卿拒绝了,但这一回,若不是贺卿主动提议、鼎力支持,皇家商会也未必会出海贸易,德王在欣喜之余,自然也不能忘记贺卿。因此,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两个盒子。 一盒宝石,一盒香料,全都是在国内十分贵重,而海外易得的东西,当然品质是最上等,即使在海外也是精品,否则他也不敢送到贺卿面前。 这是最好的一批宝石,是商队用怀表换来的,德王不敢藏私,都在这里了。 他打开箱子,贺卿一看品质,就知道绝非俗务,必然要花费极大代价去交换。虽说海外出产宝石,东西也就不显得那么珍贵,可品质好的宝石,在哪里都是难得的,就像国内也出产玉石,可是上好的羊脂玉,一年也未必能采到几块,一样有价无市。 所以一看这几样东西,她便立刻合上了盖子,“这东西我不能收,王爷带回去吧。” “殿下这么说,岂不是折煞了微臣?这是咱们所有人一致决定孝敬给殿下的。殿下若真不想要,或是扔了砸了都使得。臣若是带回去,着实无法交代。” 这就很赖皮了。贺卿道,“平白无故收了你这些东西,不合适。要是不收,又不免伤了长辈的心。这样吧,东西留下,回头我让内宫局按照市价付钱给你。” 德王很了解贺卿的脾气,话说到这里,不敢再拒绝,只能叹一口气,点头应了。 然后贺卿又与他提了一下外交部的事,虽然只是挂个名,但既然在其位,对外邦的事总要有所了解才是。何况在这件事上,贺卿和顾铮是有打算的,因此特意叮嘱德王小心再以。 另外等我年纪大了,不管皇家科学院还是外交部,都只能作为一个过渡,所以也应该开始注意培养继承人了。 送走了德王,贺卿转头便命人将这两个盒子送进了后宫,交给张太后。 谁知张太后一见这两样东西,便又带着来了咨平殿,“不知殿下这东西是哪里得来的?” “是这一回出海的船队带回来的。”贺卿道,“这是皇家商会拿回来最好的一批宝石和香料,所以就送进宫来了。我想着,宫里总要用到这些,索性就留下了。”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付了钱,娘娘放心,不会叫他们吃亏。” “你办事,哀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我却不是为了这个。”张太后道,“我与陛下实在用不上这些东西,倒不如拿出去卖了,得了银子用在别处。” 贺卿笑着安抚道,“娘娘不必担忧,如今国库丰盈,内库近来入账也不少,这一点钱还是出得起的。虽说要节俭以为天下模范,可毕竟是皇家,若半点尊贵威严都没有,岂不也让天下人看了笑话?这些东西总要置办起来,便是平日里不用,正式场合也总会用到的。” “何况这是第一批从海外传来的东西,若连皇室也不用,民间又如何敢用?” 三两句话之间,张太后已经被她说服了,“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吧。回头叫内宫局的人打几套首饰出来,也算有备无患。” 贺卿以为她开窍了,却不想,等张太后这些东西做出来,却又把大半都送到了她这里。贺卿哭笑不得地拒绝,她不太喜欢香料的味道,至于宝石首饰,就更是用不上了。 “如何会用不上?”张太后不赞同,“殿下年纪也不大,身份又尊重,正需要这些东西压着,我只见你整日里头上戴着木质的莲花冠,叫外面的大臣们看了,还以为内库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了。殿下之前也说了,这是皇家的脸面,为了这份脸面,也不可推拒了才是。” 自己说的话,到头来变成了对准自己的矛头,贺卿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把东西收下了。 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戳到了张太后的心里的痒处,勾起了她身为女性天性中对漂亮衣服和首饰的喜爱,之后没事就叫尚衣局、银座局的人弄些新鲜东西。 偏她又自认为已经是个寡妇,不适合这些鲜亮的东西,于是做完了,一股脑都送到贺卿这里来,叫她穿用。 理由也是现成的,“如今宫中就这么几个人,只有殿下日日都要召见朝臣,脸面自然最重要,我整日呆在后宫,也见不到几个人,又是未亡人的身份,自己不好穿用,看好东西用在殿下身上,心里也是高兴的。” 于是,继顾铮之后,又有人成天给贺卿送东西了。 顾参政对此并不高兴,本来他能想到一个讨好贺卿的办法就很不容易,竟然还有人要跟他竞争,实在是岂有此理! 第129章 人才择选 姚敏是真的病了。 顾铮去看过之后,回来也有些担忧。因为他的病虽然不至于下不了床,但显然也的确没有精力再理政。 政事堂如今虽然是满员,但刘牧川和姚敏一个平章事一个同平章事,若是同时出事,那政事堂许多事务就必须要暂时搁置,等廷推出新的平掌。 这种情况下,刘牧川告老的奏折自然也不能准了,所以贺卿一面派了太医前往姚府诊治,一面派遣礼部官员携旨意前往,要求刘牧川留在朝中主持大局,至少勉力支撑过这一段时间,再考虑告老还乡。 虽说重臣请辞,往往都需要经过三番四次的挽留和坚持才会被允许,但贺卿这道旨意,显然并不是走流程的挽留。所以刘牧川即使真的去意甚坚,却还是不得不接了圣旨。 于是,在上书之后就留在家中,不再上朝的刘牧川,再次回到了政事堂。 而这一举动,更被朝臣们视为贺卿对顾铮的压制。毕竟如果刘牧川告老,姚敏告病,按照顺位,就该是顾铮出任平章事一职,成为政事堂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掌控者。 而贺卿将刘牧川留下,显然就是不希望看到那样的情况出现。毕竟如今朝中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压得下顾铮了。 对她的这个决定,大部分朝臣都是喜闻乐见。一者这说明了贺卿和顾铮不和的传闻果然是真的,让许多担忧两人联合起来,朝堂上会没有其他声音的大臣放下了心,二者…… 以顾铮三十三岁之龄,比绝大多数五品以上的朝臣都更年轻。若他就此登临宰相之位,成为整个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众人虽然嘴里不说,心中未尝没有几分酸意。 朝堂是个最讲究资历的地方,但顾铮的命实在是太好了,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本人的才华又根本无法遮掩,叫他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这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众人压不住他,也不能用资历来限制他,因此也就只能盼着他多在下面压几年,别这么早坐上那个位置。 贺卿亲自出手打压他,自然是再好不过。 抱着这样的心思,刘牧川回朝之后,着实受到了一番礼待。他也是宦海沉浮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思。可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眼看“局势大好”,前期铺垫已经足够,顾铮便在早朝上启奏,要求重启外交部之议。 之前正是因为此事在朝臣处受挫,贺卿才起了跟顾铮假装对立的想法,如今既然已经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事实,自然也就该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这件事由顾铮主动提出,在朝臣们看来,却是他对贺卿留下刘牧川在朝中的回敬。 于是朝上的气氛登时就变了。众人不免开始琢磨起来,在这件事里,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似顾铮这样直接跟贺卿硬顶,关键还顶得贺卿根本没法真的处置他,应该是所有朝臣的梦想了。对大部分朝中清流而言,这种“不阿附”的态度,正是他们所欣赏的。何况顾铮本人无论能力还是才华,都足以服众。 可是贺卿在朝中也并非毫无根基,身为掌权者,天然就拥有很大的便利。如今她跟顾铮别苗头,若是能够趁此机会,取得她的信任,对自己的政治前途而言,无疑是非常有利的。 面对众人各怀心思的局面,贺卿跟顾铮对视一眼,缓缓道,“过几个月,船队就要再次出海,外交部设立之事,已刻不容缓。之事这件事上,我的意见也早就已经说过了,不知顾先生此刻提起,是赞成还是反对?” “臣不赞成,也不反对。”顾铮道。 “顾先生莫不是在消遣我?”贺卿挑了挑眉,语气淡淡,“既然你没有想好,那不妨回去再仔细想想。” “殿下误会了。臣已经想好了,就是不赞成也不反对。”顾铮态度平静地重申了一遍。 “这么说,顾先生是有了更好的人选?” 顾铮不卑不亢,“人选没有,但臣倒是对如何挑选人,有了一点想法。” “哦?不知是什么想法?”贺卿问。 顾铮道,“臣以为,这外交部负责海外各项事务,部中官员自然要对海外多有了解,方可处置得当。既然如此,何不就以此为题,公平挑选?殿下此前的提议不能服众,也不过是因为众人不知他们是否能胜任。若他们能当众胜出,则必然能服众。” “可笑,黄修身为使团一员,亲自随船出海,到过海外,难道还不及京中官员们了解海外么?”贺卿道,“至于德王,以宗室为外交部尚书,也是以示朝廷对海外邦国的敬重之意。所谓挑选,根本毫无必要!” “既然殿下认为他们能够胜任,又何惧挑选?”顾铮立刻反驳。 这句话成功将贺卿的说辞都赌了回去,可谓是一针见血。已经琢磨着要站在顾铮这边的朝臣们立刻就抓住了这个机会,纷纷开口。 当然,他们说起话来,自然不可能像顾铮这样直来直往,要委婉含蓄得多。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没错的。即使是原本打算站在贺卿这边的人,见状也不好犯了众怒,只能开口帮腔。 反正顾铮的话也没说错,道理的确如此。 众口一词,即使是贺卿也招架不住了。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她已经反对过一次,这一次顾铮提出了其他的解决方案,若是她不点头,这就成了她的问题,若不能想出更好的、可以服众的办法,就会影响自己在朝中的声望。 所以贺卿深吸一口气,终于道,“德王身为宗室,领外交部尚书一职,不过是挂名而已,并不负责具体事务,难不成也要挑选?” “那就让他跟其他的宗室一起参选。”顾铮毫不犹豫地道,“既然宗室只是挂名,以示朝廷重视,那么由谁来坐这个位置都可以,也不必非要是德王爷吧。” 这番话可以说是很得罪人了,简直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若德王知道顾铮这般针对自己,必然会心生厌恶。 这让朝臣们更加确信,顾铮反对此事,纯粹就是要给贺卿找麻烦。 也让贺卿找不到反对的理由,最终只能冷笑道,“好,那就依顾先生所言。” “为了避免他们私底下串联出海之人获取消息,臣以为,当立刻召集众人前来,不可耽误。”顾铮又道。 “顾铮!”贺卿一拍桌子。 这动静吓了朝臣们一跳,顾铮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怀疑贺卿会让黄修帮助德王作弊,让她如何不怒?但面对她的愤怒,顾铮却是稳稳站在原处,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既然是比试,自然要公平。请殿下下旨。” “好。”贺卿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将情绪按捺下来,吩咐旁边的秘书官,“去请几位宗室老王爷,出京使团成员,还有礼部所有官员过来。” 接下来没有人说话,殿内的气氛就霎时冷凝下来。 胆小一些的大臣,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水,即使殿内放着冰鉴也没有用。好在这古怪的气氛只笼罩在前排,尤其是贺卿与顾铮之间,让站在后面的大臣们暗暗松一口气。神仙打架,他们还是离远些的好。就算想掺和进去,获取好处,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享受。 不多时,人就已经尽数被请来。这还是因为宗室们并不在皇城之中,多费了一点功夫。 听说要当众比比谁对海外的了解更多,以便挑选出外交部的新成员,一部分人立刻苦了脸,但更多的则是激动。 特别是贺卿又临时提出了一项建议,“市舶司上书要求增加建制,上一回顾先生也说,可以在福建和广东增开港口,分散江南的压力。我这几日琢磨了一番,打算在泉州和广州各开一处港口。既然他们都是负责对外事务,不如今日也将这两处衙门的负责人挑选出来。” 很显然,这是她对顾铮的反击。 这件事是顾铮提出来的,他又是政事堂的实际负责人,如果事情交给下面去做,按照之前那个不成文的规矩,提议的权力在他们,贺卿只能从备选的两三人之间挑选一个,那么人选必然是由顾铮来决定。 但现在当众择选,就人人都有机会了。 市舶司也好,外交部也好,都是朝廷如今最受重视的部门,油水也足,自然人人趋之若鹜。没有机会也就罢了,现在有了机会,莫说其他官员,就是在场的大臣们,也都有写蠢蠢欲动。 贺卿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淡淡道,“诸位若是有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些职务的,也可以参加。” 寥寥数语,挑起了所有人的好胜心,将顾铮刻意营造出的氛围彻底消除。 等挑选开始时,参加的人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规模。贺卿这才看向顾铮,“想来该如何挑选,顾先生也必是胸有成竹?” 众人闻言,都不由转头朝顾铮看去。之前隐隐的对抗,只不过是预热,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相较于参选者而言,其他人对海外的了解更少,大部分都还是从使团那里听来的。要反过来出题去考这些人,岂不是笑话? 而贺卿一句话,轻轻巧巧,就将这个问题推到了顾铮面前,让他无法拒绝。 如果他拒绝,那么之前主动提出公平选择就毫无意义了。但如果不拒绝,出不了合适的题目,更只会在所有人面前出乖露丑。 作者有话要说: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130章 绝对公平 “殿下既然让臣说,那臣就僭越了。”顾铮面带春风,朝贺卿一点头,这才转身转头对等待题目的众人道,“尔等可两两一组,互相问诘,有答不出来者,淘汰,答对者继续分组进入下一轮,直至最后一人。” 竟是取了个巧,让答题者同时也成为了出题者,避开了自己的短板。 其才思敏捷如此,众人无不服气,唯有几个本来想碰碰运气报名的官员苦了脸。这种方式,他们必然是蒙混不过去的。 就是贺卿也无话可说,只得道,“就依顾先生的意思。” 于是考核正式开始。 为了公平起见,贺卿将宗室和文官分成了两个部分来考核,她和顾铮分别带着一部分朝臣进行评判。顾铮负责考核宗室,她只负责文官这边。 因为没有说过确切的分组标准,一开始人数又太多,所以众人可以自由分组,自然是有目的的挑选自己觉得在这方面比较弱的人。毕竟都是同僚,互相知根知底,对方到底有几把刷子,心里还是多少有数的。 只是这样一来,使团的那几个人就被孤立出来了,不得不两两组队,先把对手淘汰下去。 面对这样的情形,自然有人心生疑虑,出声询问,“顾相,这似乎不大妥当吧?虽说是考核,但我等都知道,使团里的人明显对南洋更加了解,让他们内部两两匹配,被淘汰的概率就提高了许多。这实力强的人反倒比其他人更早被淘汰,似乎有些不妥。” “怎么会?”顾铮面露惊讶之色,“只是答对了晋级下一轮,答错了被淘汰而已。如果双方都答对了,自然可以双双晋级,如果两个人都答错,那就一起被淘汰。当然,如果询问的问题与南洋毫无关系,也会被淘汰。” 这样一来,就算实力强的人在一开始就对上,也完全可以不必立刻就出绝招把对手淘汰出去,而可以互相放水,双双晋级,先把没有多少实力的人淘汰出去。 至于担心竞争太大,想先把一部分实力强劲的对手淘汰掉的想法,那也大可不必担忧。彼此之间虽然了解,但毕竟只是同僚,谁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藏着底牌,你一上来就出大招,对面自然也不会含糊。万一互相都没答上来,两败俱伤,双双淘汰,岂不是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反正虽然顾铮的意思是决出第一人,但外交部也好,市舶司两个新增的分部也好,所需的人数都不少。拿不到第一,至少保证名列前茅,成为备选。 这种情况下,先把实力不足的人淘汰掉,再内部竞争,才是正理。 至于那些心怀侥幸的人,此刻自是满心失望。顾铮就是顾铮,又怎么可能真的留下空子给他们钻呢? 一开始,选拔进行得很快。 因为有不少人本来就是抱着万一的想法报名,对南洋根本毫无了解,不要说是回答出对手的问题,就连自己该问什么,他们都不太清楚,所以一轮下来,就刷掉了一小半的人。 但老实说,这个结果在贺卿看来,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毕竟,现在的大楚刚刚开始跟世界接轨,大部分人还停留在老思想里走不出来,真正对南洋有所了解的,其实只有这一趟随船队出海的水师、商队与使团成员,至于朝廷官员,大部分知道的内容,都是船队归来之后带来的小道消息。 所以,能问出问题,答出问题,本身就说明私底下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不管是自己感兴趣,还是从朝廷的态度看出将来会对这方面更加重视,总归都是用了心的,而且人数还不在少数。 由此可见,大楚如今正可谓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生命力十分强韧。 已经与几年前那个腐朽衰败,风雨飘摇,四处都是漏洞等着修补的大楚朝堂截然不同。 这本来就是贺卿努力的目标,今天亲眼看着结果达成,心里自然不可能不高兴。 不过到了中段,淘汰的速度就越来越慢了。因为剩下的人都有一定的实力,在循序渐进的指导思想之下,往往都能提出问题也都能答出对方的问题,手拉手双双晋级。 好在人不算多,倒也费不了多少时间。何况他们这种互相提问的方式,也可以给大部分对南洋毫无了解的大臣们上一课,叫他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增进对海外的了解。 过了中间这个胶着的阶段,后期淘汰率再次提升。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半瓶水响叮当,实际上了解得并不深入,肚子里那一点东西被掏空之后,便自然而然的被淘汰了。 最后只剩下黄修和宁尚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的快问快答,一下子就让场面激烈了起来,也引得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投注了过去。 宗室那边早就已经完成了,结果也不出所料,正是德王胜出。 不提贺卿之前就提醒过他,就说他本人对南洋的了解,本来也是大部分人都比不上的。毕竟有资格参选外交部尚书的人,都是老资格,往往思想迂腐,不思变动,对大楚这几年来的变化,还没有适应,更遑论是顺流而上,成为潮头之人。 黄修和宁尚也到了关键时刻,众人皆围拢过来,十分关切。 大抵因为有所偏向,所以对于结果,众人都很紧张。 最后,更加熟悉异族语言的宁尚,以一个非常偏僻的知识问住黄修,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那一瞬间,殿内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其中赞叹的意味不言而喻。贺卿视线掠过站在下面的大臣,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们大部分人的心思,只不过众人都能压得住,只有几个心性不够沉稳的表露了出来。 黄修是内侍,宁尚却是从科举出身的士子,最正统的读书人,朝臣们会支持哪一边,不问自明。而今宁尚胜出,也就是文臣胜出,很替他们争脸面,他们又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何况贺卿之前信誓旦旦认为黄修对南洋十分了解了解,现在落败了,屈居宁尚之下,虽不能说他就不了解了,但却是折了贺卿的面子。 所以此刻,一部分人看向贺卿的视线,隐隐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 反过来,对想出了这个方法的顾铮,众人自然是打心底里佩服赞叹。顾相不愧是互相,百官之首,行事就是有章有度,总能让贺卿处于下风。 但贺卿的态度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抬起手拍了拍巴掌以示鼓励,含笑对两人道,“精彩的表现。看来二位对南洋都十分了解,不枉这一趟辛苦出海,果然颇有所得。” 她说着,看向顾铮,“我忽然有一个提议。不管是市舶司也好,外交部也好,既然处理的是对外事务,就不能一窍不通,莫如选出了官员之后,先让他们随船出海,体验一下海外风光,想来会更能胜任手中的工作。” “……”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让朝臣们顿觉不妙。 黄修和宁尚本该谦辞一番,也被贺卿这番话堵住,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了。 顾铮道,“如今外交部设立和市舶司扩建都迫在眉睫,只怕没时间出海了。” “那就轮番出海,一次去几个。”贺卿道。 这下顾铮也无话可说了。 贺卿这才微微点头,对黄修和宁尚道,“朝廷不吝对你们的培养,但能有今日的成就,也要靠你们自身努力。切记戒骄戒躁,好生当差。出去了就是大楚的脸面,莫要让朝廷蒙羞。” 他说着转头看向顾铮,突然笑了,“经过方才的比试之后,我才明白顾先生为何非要让他们公平考核。如此一来,果然更能服众。如今朝廷正是正是用人之际,既然是已经决出了胜负,就该点兵点将了。便让德王在外交部挂个名,这左侍郎的位置,自然是宁尚这个第一名的,黄修位列第二,居右侍郎,想来顾先生和诸位臣工不会反对了吧?” 考核是顾铮提出来的,结果是当众选出来的,没有赚造假的可能,更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此刻贺卿这么一说,所有人先是觉得理所当然,既然才悚然一惊,意识到不对。 等等!他们的目标明明是不让宗室和内侍插手朝堂上的事,想让自己的人入主外交部,怎么最后的结果,不但按照贺卿的意思,德王和黄修都留下了,连最后一个本来留给文臣的位置,都定给了宁尚这个官阶才七八品的通事? 须知一部侍郎便是三品官职,负责各部具体事务,算是正式进入了朝廷的权力中心,何其紧要,许多外放的一方大员,一辈子都谋不到这样一个职位,只能在外面不断轮转,终身沉沦下僚,而宁尚不费吹灰之力,便已一步登天。 这完全与他们最初的设想相悖。 见他们又惊又疑的样子,贺卿终于忍不住面露轻嘲。不是要公平吗?那就给你们绝对的公平。本来宁尚的资历,这样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但既然要公开选拔,谁更能干谁上,那么这个最终结果,她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辩驳! 第131章 心有灵犀 “殿下,这不合适吧?”梁嘉之皱着眉出列,朝贺卿拱手道。 “哪里不合适?”贺卿反问。 “哪里都不合适。”梁嘉之道,“宁通事官阶本低,岂可骤居高位?我朝有规定,三品以上的官职,为官者须得有外放一地的经验,宁通事同样没有。这般拔擢,固然是皇恩浩荡,却不符合朝廷法度,有扰乱朝纲之嫌。” 这句诛心之语一出,众人都不由色变。 朝堂上的决定,只要身份证就够了就可以开口反对,这本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为上位者查漏补缺。可“扰乱朝纲”这四个字,却是将贺卿往奸邪的方向想,是大部分人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不提贺卿本身足够贤明,执政这几年来,可谓是成果斐然,不但解了西北江南两处隐患,而且丰盈国库,使百姓安居乐业,乃是天下人都认可的开明之主。就算她没有那么贤德,但只要没有大过,为了朝廷安宁,也不能轻易动摇她的地位。 这种话岂可轻易出口?能把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也就罢了,要是做不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不问可知。 “扰乱朝纲?”贺卿挑了挑眉,盯着梁嘉之,“这比赛是顾先生提出来的,如今人挑出来了,你却说不合适。是我扰乱朝纲,还是你扰乱朝纲,还是你想说顾铮在扰乱朝纲?” 最后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重重的锤子,不但捶在梁嘉之心上,也捶在了所有朝臣的心上。 这招祸水东引太狠了,引得整个朝堂上的人都打了个无形寒战,立刻清醒起来。 梁嘉之说什么不要紧,反正掀不起大的风浪,可贺卿把这罪名往顾铮身上一推,事情就变得不简单了。一旦这罪名落实,那后果……众人想想便头皮发麻。 立刻就有与顾铮亲近的官员站出来反驳。 顾铮自己也是面色沉稳,迈步而出,向着贺卿道,“臣之前提议的时候,已经事先问过,得到了所有大臣的支持和肯定,并非一言而决之。当时,梁相并未反对,显然也是赞成的。如今人选出来了,即便不合心意,我想也并非我与众臣之责。梁相这番话,我却有些不明白了。若人选不合适,再设法另选便是,这般胡乱攀扯,莫非其中还有什么隐情?请殿下明鉴。” 一番话连消带打,先把所有人拉到自己的战线这一边,再给梁嘉之扣上一点洗不脱的帽子,干干净净就把自己摘了出来。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看向梁嘉之的视线也有些不善。 朝堂上讲究和光同尘,总是想搞事情,而且是搞大事情的人,显然不那么受欢迎。毕竟闹将起来,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搅进去。这种诛心的罪名,是与不是全凭一张嘴,闹大了必将牵连无数,连解释都没法解释,可不是小心一点就能自保的。 见顾铮把责任推卸得差不多了,贺卿这才抬手一拍桌案,“够了!” 等所有人安静下来,她才道,“这个比赛是经过所有人同意的,结果也是你们看着出来的。既然如此,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外交部本是草创,事急从权,一切从简,也是没法子的事。何况宁通事虽然并无外放的经验,却有远游海外的经验,这一点是在座诸位都比不上的。外交部职能特殊,想来他必能胜任这个职务。” “何况,作为外交部左侍郎,宁尚以后必将时常随船出海,辛苦非常,想来也没有精力管朝中其他事务,这执政经验便可有可无。”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极具压迫性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缓缓道,“若是哪位觉得自己能比他更加胜任这个位置,也可以站出来竞争上岗,我想宁侍郎应当也不介意再比一轮。” 宁尚很清楚,这一拔擢实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他只要坐上这个位置,身上就必定会打上贺卿一党的标签,所以此刻也不含糊,拱手道,“臣但听殿下吩咐。君子出仕,所谓的不过是报国安民,不管在什么位置,只要能为国尽忠,臣都必将尽心竭力。” 可惜他的慷慨激昂没有得到任何反馈。 贺卿把话说到了这一步,即使有人心中不忿,也不敢站出来跟他再比一次。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除了黄修和宁尚之外,之前在考核之中表现优异者,也当场被点名,塞进了外交部和即将成立的泉州广州两处市舶司,让这三个部门有了雏形。 因为耽搁了许多功夫,这会儿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时辰,贺卿便直接宣布散会,让众人各自回衙。 这一场争执起始气势浩大,收尾却平平淡淡,许多大臣虽然并不参与其中,但从金銮殿里走出来时,还是不免有几分恍惚。他们能隐隐感觉到,朝堂上的局势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仔细想想,似乎又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而此时,顾铮跟着贺卿到了咨平殿。 贺卿照例屏退众人,转过身来,跟顾铮对视了片刻,两人默契地抬起手,双掌在空中相击,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然后她才笑了起来,“我上朝这么久,就属今日最为酣畅淋漓。” 她眨着眼睛,虽然没说出来,但顾铮却从她眼里看出了那句未尽之语:原来吵架这么有意思。 他没来由地有点同情那些毫不知情,为这番争论战战兢兢的大臣们。但平心而论,顾铮自己也挺喜欢这种异于常理的交流方式。 虽说是做过约定,但这在朝堂上对立究竟该怎么对,吵架又要怎么吵,两人是没有商量过的,全凭彼此之间的默契和各自的聪明才智临时应对。既能够无所顾忌地斗智斗勇,又能够将两人的默契完全展现出来,自然让人觉得畅快。 不客气地说,每一句争执,在顾铮看来,都是他和贺卿恩爱甚笃的明证。 它如此光明正大,又被遮掩在表面的对立之下,千万人之中唯有彼此才能明白,这种刺激感,是其他地方难以获得的。 而最终得到的结果如此符合心意,只能说是锦上添花了。 顾铮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上前一步,低声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进,贺卿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周围的空气变得暧昧粘稠,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起。 也许是太安静了,贺卿能听见一些细微的响声,有秘书官隔着殿门低声说话的声音,脚步声,殿外守门的大力将军兵甲碰撞的声音,甚至还有角落里冰块融化的动静,香炉里火炭噼啪的声音,而彼此的呼吸,也在这一切背景之下,逐渐明晰起来。 贺卿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但此时此刻,不知是不是早朝时的畅快还残留在身体里,让她的情绪过分激动,就连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那些平日里看在眼里,谨慎遵守的规矩似乎都不能再束缚她。 察觉到了她的默许,顾铮双手扶着她的肩,再次上前半步,低下了头。 他的吻不知是安慰还是试探,先是落在了贺卿的唇角,确定了她的态度,才谨慎地移到唇间。 轻而柔的一下触碰之后,顾铮抬起一只手挡在了贺卿的眼睛上,另一只手下滑,落在她的背部作为承托,而后加深了这个吻。 贺卿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睫毛从顾铮掌心刷过去,下一瞬顾铮按在她背上的手一用力,两人的身体就紧贴在了一起。她垂在身侧的手犹豫了片刻,先是抓住了顾铮腰间的衣物,而后又改为环住他的腰。 喘息声渐渐急促起来,不知是不是身体里的氧气已经被耗尽,贺卿渐渐感到了一种晕眩,让她身体发软。 但在窒息的前一刻,她被放开了。 两人的额头仍然抵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这毕竟是理政的大殿,外间还有人守着,一种隐秘的刺激让彼此的反应都有些剧烈,双颊通红,呼吸急促,但眼睛却是明亮的,能够从对方的眼底,看到倒映着的自己。 顾铮摩挲着贺卿滚烫的脸颊,从心底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 直到身体里那股冲动逐渐消退,两人才分开来,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但视线却始终粘在一起,连原本要交谈的内容都忘了说。 要不是秘书官在外门敲门,禀报有其他人求见,或许两人可以就这样对视到地老天荒。 在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但什么正事都没谈的顾参政从殿内出来时,姿态仍旧是端正的,但脚步却有些仓促。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回头去看咨平殿所在的方向,心里忽然有点后悔。 他之前跟贺卿说,自己可以不要名分,当时是真心实意的,但这会儿就有些让人犯愁了。 情到浓时,想要跟心上人更进一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没有名分,那就是苟合,顾铮又不舍得让贺卿这样不明不白地与自己纠缠在一起。 即便无人知晓,但他自己却不能因此放纵。 第132章 宫外私宅 顾府。 虽然朝廷最忌讳的就是“结党”二字,但事实上,入了朝堂,免不了就要陷入层层关系网中。 同窗,同乡,同年,同僚。 座师,上司,姻亲。 上位者需要有人替自己办事,下位者需要有机会往上走。 于是这些人际关系为彼此带来益处,却也将彼此牢牢束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要置身事外,必当寸步难行。 以顾铮今时今日的地位,身边自然也聚拢了一批人。 每当有大事要商议,这些人便会聚集到顾家来。而许多朝堂上不方便提起的事,在这里就没有顾虑了。 近来贺卿频频针对顾铮,对众人而言,自然也是很有必要商议一番,制定应对之策。 只是众人慷慨激昂时,顾铮却显得十分沉默,而众人说完了,看向他等待意见时,才发现今日顾铮似乎很不在状态。 这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毕竟顾铮一向精力十足,除了朝堂之事要操心之外,在文坛上也依旧十分活跃,时有作品出现,此外,他还要抽出时间研究科学,即使如此,也显得游刃有余。 所以今日这种状态,就难免叫人疑惑。 不过到底是平日里留给众人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也没人认为他是在走神,而是都相信他应该是临时想到了什么非常关键的地方,或是更加重要的事。 所以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他回过神来。 然而顾铮似乎对此一无所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没有任何反应,而众人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也渐渐失了耐心,开始小声交流起来。 开始只是就眼下这件事发表意见,慢慢就变成了各种生活琐事和八卦,半点严肃的气氛都不见。 好在这时,顾铮终于回过神了。面对众人窃窃私语的局面,竟生出了几分茫然。 “咳。”离得近,一直在关注他的人立刻轻咳一声,给其他人提醒。众人回过神来,连忙正襟危坐,作出正在议事的模样。 好在顾铮似乎也没有追究的意思。他轻轻扣了扣桌面,问道,“刚才说到了哪里?” 众人于是便又继续之前的话题。 顾铮知道自己走神了,努力收束思绪,将精力集中到眼前这件事上来。不过,听了一会儿,又不免有些无趣。因为众人都在猜测,贺卿这一番举动是否是要对他发难的意思。可顾铮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偏偏他又不能向自己心腹下属们解释这个问题,于是听着听着,就又开始分神。 如果只有一次,众人会把它当做意外,很快忘记。可顾铮连续几次发呆,终究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平日里与他关系更加亲近的人不由开口问,“先生在想什么?” 难不成有什么事是他们没有注意到的? 顾铮摇了摇头,“是一桩小事,不过与你们不相干,是我自己的私事。”众人是否相信不得而知,但顾铮既然这么说,他们便也不会继续追究,又再次将话题转回之前的问题上。 顾铮听了半天,发现都是那些车轱辘话,也没说出什么新意,便道,“此事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殿下聪明敏锐,就算真的看我不顺眼,想来也不会如何。朝堂之上,意见不合再正常不过,倒不必如此小心在意。” 这个问题本来就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无非是给顾铮提个醒,大家心里有数罢了。既然顾铮表示不在意,又说了几件小事,众人便很快就散去了。 如今在户部当差的周有霖却留了下来。他是顾铮绝对的心腹,一直跟着他从最艰难的时候走到今天,彼此之间说话也没有太多的顾虑。因此直接开口问,“先生方才在思量的,果然只是私事,与朝事无涉?” “自然。”顾铮神色自若地点头,“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友林道,“先生应该知道,有些时候,私事就是公事,公事也是私事,二者之间难以粉的十分清楚。倘若先生这里有什么消息并未告知,我们难免在某些时候判断失误。所以我也只是想确定一下,此事不会对朝堂造成影响。” 顾铮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他跟贺卿在一起,会不会对朝堂产生影响,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问。作为站在大楚权力顶端的两个人,他们走到一起,这消息如果传出去,必然会引发一场巨大的地震。即使隐瞒不说,所有人都不知情,许多事情上必然还是会有所变化的。 但是这些事情,顾铮一个字都不能说。周有霖是个人精,自己开个头,他就能把后面的内容都给补上,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头瞒住。 但他的沉默已经给了周有霖答案。他点点头,“属下明白了。” 顿了顿,又道,“先生应该知道,你如今的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的不只是你我数人,而是整个朝堂以及大楚千千万万的百姓。还望先生行事之前三思。” 他知道顾铮打定了主意不说,自己必然问不出来,所以也只是敲敲边鼓,提个醒。 傅瑞送了众人回来,便发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连忙上前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无事。”周永林留下两个字,便起身告辞了。 傅瑞将疑惑的视线投向顾铮。顾铮看了他一眼,问,“你不问我之前是在想什么?” 傅瑞眼珠一转,“其实先生的事,我多少能猜到几分,只不说罢了。” “哦?”顾铮挑了挑眉,“你都猜到了什么?” 傅瑞嘻嘻一笑,“不可说不可说。”这般滑头,顾铮也拿他没有办法,何况对顾铮而言,这种态度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他不会说,但身边的人却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彼此心里有数即可。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顾铮固然把整件事情隐瞒得很好,可世上的事,只要存在,必然会露出痕迹。别人也就罢了,傅瑞本人就住在顾家,与顾铮朝夕相处,负责替他处理日常事务。 有些东西,其他人未必能看出来,但他却一定能察觉到。 不提顾铮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与从前截然不同,单说他身上的饰物,家里的东西总会莫名多出来一些,傅瑞心里都清楚得很。 只是傅瑞自己明显也很懂得看破不说破的生存之道,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 这也让顾铮放松了下来。这一放松,免不了就会有与人交流的想法,毕竟眼下这件事,他自己考虑了很久,都没有得到一个好的解决方案。 而眼下他要做的事情,正需要绝对可靠的心腹去办。因此,傅瑞不问,他反而自己说了出来,“你说,这京城内外何处最为清静?” 傅瑞微微一愣,想了想道,“都说东贵西富。要说清静,自然是城东更好。” 整个京城以北,都是皇城及各部衙门所在,城南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城东官宦权贵之家的宅第,城西则是富人居所,最为热闹的集市也在这里。 所以相较而言,除去寻常人不能涉足的禁宫之地,自然是城东更为安静,毕竟其他区域的百姓没事绝对不会到这里来招摇,人少了,自然这地方自然就清净了。 顾铮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傅瑞,“咱们这个坊里,还住了哪些人家?” “没有旁人了。”傅瑞道,“先生的宅子是宫里赐下的,附近的宅院都属宫中所有,并未被赐给其他官员,所以如今都空置着。只东边和北边那一片,据说是太后娘娘赐给大长公主殿下的土地,不过被她老人家捐出来建了图书馆。”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玩笑道,“先生若要找清静之地,其实咱们这里就已经极好了。要是门口没那些看门神,就更好。” 顾铮的身份特殊,也就注定了他住的地方永远都不可能清静。因为每天都有不少人等在房门前,或是送上拜帖礼单,或是呈递自己所写的各种治国方略,或是求见顾铮,或是进献奇物……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此外,还有有交往的人家派人送上拜帖礼物,或是一些下属官员前来求见领命,人流络绎不绝,可谓是门庭若市。 虽然有些烦人,但这也是身为宰执工作中的一部分,若哪一日他这里冷清下来,门可罗雀,才真正需要担心了,毕竟政治是人情的政治。 所以傅瑞这一番话,玩笑的成分居多。 顾铮轻轻吁了一口气,心下不免有些遗憾。可惜周围的宅子都是官有的,没办法购入。不过在城东寻觅一处安静的宅子,想来也不会太难。 这么想着,他便对傅瑞道,“回头你打听一下,城东这边可有要出售的宅子。若有合适的,便留意一下,地方,大小不拘,最重要的是清静。” 这一瞬间,傅瑞的八卦心都不由膨胀了起来,但一对上顾铮的视线,他就立刻打消了打探的心思,点头应了。 他虽然在京城住的时间不长,但消息却十分灵通,办事也极为利落。 只是城东这样的地方,众人都巴不得能在这里置产,好与朝中重臣权贵们做邻居,沾些光彩。所以这里的宅子,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就是自己一时不住,也绝不会出手,除非是遇上了实在跨不过去的坎,否则宁可让这宅子放着。 所以,傅瑞打探了几个月,才终于得到消息,有一栋宅子要出售。 这宅子是一位宗室的私产,之所以要赶在这时候出手,却是因为这位宗室也不知是被谁蛊惑,打算把自己的家产都投入到海外贸易之中。 入秋之后,水师船队便准备第二次启航了。 这一回,按照顾铮的意思,船队会分成三个部分。 一部分会跟着异邦的船队远航,前往他们的国家所在的大陆拜访,正式与当地政府建交。这一路耗时极远,说不定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回来。另一部分则是正规的水师船队,在从大楚到南洋一带的海面上巡航,震慑海盗。若有不长眼的撞上来,正好立威。最后一部分,才是商船。 所以,整体而言,出海的船只数目增多了,但商船却没有增加多少。虽然朝廷明令,允许民间商船跟在船队后面,接受保护。但实际上,海禁那么多年,大楚民间能够远航出海的船只根本没有多少,几乎全部被掌控在那些大家族手中,为他们走私货物。 所以虽然出海的时间越来越近,民间对这件事的关注度也越来越高,更有不少人见识到第一次海贸的利润之后,迫不及待想要豪赌一番,把自己全部的身家压上去,搏一场泼天富贵,但事实上,因为船只有限,不是什么人都能搭上关系,随船出海的。 大部分人即便意动,也不过想想罢了。但或许正因为如此,才叫民间的议论越发火热。仿佛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必然会一朝暴富。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原本还在观望的人,都免不了想要试试水。这位宗室便是如此,好不容易才得了机会,搭上一条线,对方承诺可以带他上船。 然而他虽然家有恒产,但实际上手头的现钱却并不多。于是,为了能尽可能采购更多的货物,他便打算,出售一些无用的名下资产,筹集资金。 他家本来就有赐下的宅子,就在这小院子旁边。所以这院子用处不大,基本上都空置着,只有身份足够的贵客暂时借住,才会开启。但这等身份的人,通常也不需要在他家接住,索性将之变卖了。 卖得很急,价钱也不高,唯一的要求是要全款,现银结算。 傅瑞自己亲自去看过,那园子果然小桥流水,景色上佳,清幽之极,这才回来禀报顾铮。 但顾铮此刻却并不在家中,而是随驾去查看图书馆的营造进度。 有人有钱,图书馆的营建工作自然进展得十分迅速,没有半分耽搁。何况这里原本就有建筑,虽说要拆除一部分,但也有不少可以保留的地方,在此基础上改建图书馆,要比从头建造容易得多。所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 贺卿之前只在图纸上看到过整体规划图,到了现场,图纸变成实物,其恢弘阔大,还是叫人赞叹。 图书馆的屋子统一建造成两层的复式砖木混合结构,上层藏书,下层借阅,两不耽误。虽然比之贺卿记忆中的那些图书馆,在高度上比不上,但在占地面积上,却是远远超出。 张太后给贺卿这位护国大长公主救国有功的赏赐,本来是要让她修建宫殿或者道观,规模自然不小。即使现在还未彻底完工,现场有些杂乱,但还是可见其恢宏壮丽。等到建成之后,其占地之广,藏书之众,将冠绝天下。 或许,将来这里也会成为与皇宫一般的地标性建筑,让全城的百姓的趋之若鹜。 工部的官员领着一行人转了一圈。介绍了各处建筑的功用以及大致的完工时间,另外还解说了将来会安装的各项设施,移植的花木等等……等这一趟走完,竟然也过去了大半天。 最后,一行人停在了一座两进的小院之前。 这座院子由一片树林与旁边的图书馆隔开,屋宇掩映在树木之间,显得十分幽深,说是宅院,倒不如说是精舍。而且院子周围同样遍植花木,与旁边建到一半,还光秃秃的图书馆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都已经完工了?”贺卿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 工部官员道,“回殿下的话,此处精舍已全数完工,殿下随时可以入住。” 听到这句话,其他人还好,顾铮却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贺卿。 只是他现在的位置在贺卿身后,只能看到她的背。但见贺卿点点头,含笑道,“那就进去瞧瞧吧。” 工部的官员在前引路,众人簇拥着贺卿跟在后面,进入了这座黛瓦白墙的院子。 院子虽然不大,却都被粉白的墙壁围着,只在前面开了一扇大门,供人进出。即使只是这一扇门,也可以看出建筑之精丽。 进门便是一块巨大的照壁,上面绘着八仙过海的故事。绕过照壁,便是花木繁盛的院子。这些花木也不知几时移栽,此刻已是欣欣向荣,其中几种正在季节的花开得正好,鲜妍明媚,更加这院子显出几分美感。 穿过庭院,前方就是第一进的院子,正中是厅堂所在。 而过了大厅,便又是一处小小庭院。由院墙与第二进屋子隔开,旁边一扇月亮门相通。院墙长爬满了爬山虎,意趣盎然。 众人转了一圈,又转回前面的花厅。顾铮落在最后面,频频转头往西边看去,总觉得那处地方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直到要快进花厅时,上回傅瑞说过的话,忽然在脑海中闪现:“东边和北边据说是太后娘娘赐给大长公主殿下的土地,被她捐出来建了图书馆。” 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熟悉了。 从这套精舍的第二进院落往西边看,正好能够看见顾府的后花园! 虽然那是自己的府邸,但院子的确太大了,顾铮日理万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游赏,所以对那花园其实并不太熟悉,一时竟没有认出来。若不是记性够好,甚至可能都不会觉得熟悉。 也是因此,他之前明知道图书馆正在建造,却始终没有发现这里距离自己的宅院竟然如此之近,甚至只有一墙之隔。 而刚刚工部那位官员话中的意思,分明这精舍是为贺卿所造,将来她会入住此处。 其实这也不奇怪,贺卿将这一大片地方都捐出来作为公用,修建图书馆,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这片土地毕竟是张太后所赏赐,全部捐出毕竟不太合适,留下一小部分自用,剩下用不上的捐出去,就得体多了,也不算是推拒了张太后的一番美意。 一切都很正常,可是这精舍恰好选址在自己的隔壁,总不应该只是巧合吧? 顾铮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她很想找贺卿问一问,问她是否真是为了自己才特特把地方选在这里。 可惜此刻是在人前,他和贺卿如今要扮演的是关系不太和睦的君臣,而非亲密恋人,所以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但顾铮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将视线落在贺卿身上,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下来。虽然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他心里倒觉得有七八分准了。贺卿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她要做什么事情,总是在事情十拿九稳之后,才突然说出来吓人一跳,事先不会露出任何端倪。 这种特质,着实叫人又爱又恨,一如和顾铮此刻的心情,既想抱着她亲一口,又想狠狠责罚她,叫她以后不敢再如此隐瞒自己。 但更多的却是难以抑制的雀跃。 之前他一直为两人只能在宫中见面而担忧,也跟贺卿提过几次,却也只得到了“不必着急”“不急在这一时”之类的回应,要说心下不失望,那是假话。 顾铮总以为,那是因为贺卿还未完全接受自己,所以也不好强求。现在想来,贺卿的不急在一时,恐怕只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所以才让自己安心等待。 这意味着,在她心里并没有半分敷衍顾铮的意思,而是实实在在考虑过两人的将来,并且已经有所打算。 这才是顾铮真正在意的地方。 以他们的才能,只要愿意,就算整个大楚也可以治理的井井有条,何况是两人的小日子?两个人的心有同一个目标,力气往同一处使,,何愁日子不能好起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顾铮的视线,贺卿也回过头来看他。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似乎有无形的火花迸射出来,将空气都尽数点燃。 周围的人对此一无所知,大臣们还在形式化的称赞贺卿的大度与贤明,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在这热闹之中,眼底那一点暗暗传递的情意,只有彼此才能察觉到。 …… 屋子虽然已经建好了,而且家具齐全,可以随时入住,但毕竟贺卿还没有住进来,一应的日用品都没有,甚至连茶水都没有,众人自然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不过等贺卿真正住进来,他们就更不可能进入这里了。毕竟是私宅,不但君臣有别,而且男女有分,寻常人是不可能被邀请到这里来的。 一定会有幸被邀请到贺卿私宅的顾参政,此刻正在发呆。 或许是心有灵犀,回家之后他立刻就去了后院,然后果然在院墙上看到了坐在上面的贺卿。 顾铮从认识她以来,还从未见过贺卿如此跳脱的模样。虽然她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但事实上又都在某个界限之内,显得成熟稳重,叫人安心,所以即使她提出来的某些政策很险,甚至剑走偏锋,一时半会儿没人能领悟,却也从未引起太大的反弹。 到如今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的她,更是威严日重,让普通人不敢逼视。 看到她如此放松地坐在墙头上,实在是太出乎顾铮的预料了。 但是不可否认这一刻,他的心跳又快了一些,也不知道是担忧贺卿这模样被人看了去,还是被她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情貌所打动。 但不管哪一种,这种情绪都催使着他迈动两条腿,走到了墙根下,仰头去看贺卿。 虽然在两人的相处过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贺卿坐在丹陛之上,顾铮跟群臣在下面仰望她,但哪一次的仰视,都与此刻不同。离开了恢弘壮丽的宫殿,没有了金殿御座的衬托,分明贺卿还是那个贺卿,连身上的衣着与装饰都没有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似乎换了个人。 变得可以亲近了,触手可及了。 顾铮便如着魔了一般,下意识地上前几步,一伸手握住了贺卿还在空中轻轻晃动的一只脚。 青色的缎面在他掌中停住。这个动作显然也完全出乎贺卿的预料,她晃脚的动作一僵,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顾铮这才抬头看向她,含笑叮嘱道,“阿卿小心些,别从上面栽下来了。” “我从上面掉下去,玉声能接住我吗?”贺卿回过神来,立刻反问道。 顾铮看了看围墙的高度,点头道,“可以勉力一试。” 下一瞬,贺卿竟然真的就从墙上跳下来了。顾铮吓得连忙松开她的脚,张开双臂去接她。这堵墙实在不算高,贺卿从上往下跳的冲力也不大,顾铮顺利地把人接住,后退几步便卸去了冲击力。 但他却没有立刻放开手,箍在贺卿腰间的双双仍旧收紧,感觉自己怦怦跳动着的心脏渐渐缓了下来,他才似是斥责又似是纵容般低声道,“阿卿也太莽撞了,万一我没接住呢?” 贺卿微笑道,“世间之事,只要愿意勉力一试,大都可以做成,不是吗?何况你是顾玉声。” 语气里的轻松不似作假,对他的信任也很明显,很显然根本就没有担忧过这个问题。 顾铮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旋即又笑起来。 贺卿不愧是贺卿,总能叫他无话可说。 他仍旧没有放开贺卿,只是一只手抬起来,按在了贺卿的后脑处,迫使她微微仰头,然后就这样吻了上去。 其实他们假装不和,能在朝堂上吵得有来有往,固然是因为彼此很有默契,但又何尝不是因为这本身就是他们之间关系的映射? 顾铮固然是个“以下犯上”的典型,贺卿也同样不肯轻易服输,即使跟他在一起了,也总想着要把场子找回来。从前还可能还会考虑他的感受,有所顾虑,但如今要在朝堂上演戏,反倒叫她彻底放开了,所以才会觉得如此畅快。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叫她稍微听话一些吧?顾铮在心里想。 说不出话,自然就乖巧了。 暮色渐渐降临,太阳已经落山了,远远的天边一片炫目的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美不胜收。一切似乎都在这瞬间沉淀下来,耳畔响起虫鸣鸟叫,更衬得周遭一片寂静。 但两人谁都没有分神去在意这些,沉醉在拥抱亲吻彼此的情绪之中。 也许是因为这场亲近并不发生在宫中,知道周围没有人,也不用担心会被旁人打扰,放下心来的同时便越发能放得开,所以直到胸腹间最后一丝氧气都被榨干,两人才恋恋不舍,气喘吁吁地分开。 饶是如此,也没有离得太远,头碰着头,十分亲昵地依偎在一起,享受这片刻完全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时不时地彼此啄吻一下。 直到天光彻底暗下来,暮色四合,黑暗很快就要降临时,贺卿才开口,“以后我会经常到这边来小住,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时常见面了。” “阿卿有心了。”顾城亲吻着她的脸颊,一脸满足地道,“只是总这样翻墙来去,毕竟不大稳妥。既然两边都是咱们的私宅,倒不如在这两道院墙上开一道门,阿卿以为如何?” 这两道墙完全挨在一起,看起来倒像是一道。开上一扇门,再种上一架藤本植物作为遮掩,只要不走近,谁都发现不了。 “自然很好。”贺卿道,“是你动手还是我来?” 顾铮笑了一声,“其他的事阿卿都已经做好了,只这一件,就让我略尽绵薄之力吧。” 贺卿没有反对,点头应允,又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得回去了。” 顾铮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放她回去的意思,“这会儿没法回宫了吧?” “嗯。”贺卿点头,“邱姑姑应该已经打点好今晚的住处了,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再回去。我来之前已经禀报过太后娘娘,不会有温和问题。” “既如此,就再待一会儿。”顾铮道。 “可是天黑了。”贺卿说。 顾铮轻轻叹息了一声,“舍不得你。”哪怕她就住在隔壁,但见不着面,心里到底是不安稳的。 “只怕往后看得多了,反倒会厌烦。”贺卿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怎会?”顾铮挑了挑眉,“阿卿一日一个模样,我到现在也没有全数看清,岂会有厌烦之日?” 又说了一会儿毫无意义的闲话,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顾铮才将贺卿送回墙角。只是这边没有梯子,临时去搬,不免会惊动仆人,叫顾铮有些犯愁。 贺卿却是眼睛一转,回头看着顾铮,“玉声可愿意给我当一次梯子?” 这提议实在有些出乎顾铮的预料,更让他难以想象。做梯子该怎么做,他大致能猜到,无非是让贺卿从他身上踩过去。 他从小到大一贯四平八稳,如今身居高位,更是人人追捧,难免自重身份,竟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荒唐。但眼前这人不是旁人,顾相挑了挑眉,含笑道,“有何不可?” 贺卿都能翻墙了,他不过做个梯子,为何不能? 贺卿其实也没有经验,只是从那份记忆里了解到了一些,头一回运用,也十分生疏,但还是上前指点顾铮摆出弓步,在墙下站好。然后他抬脚踩在顾铮膝上,攀着他的肩借力向上,伸手勾住围墙,然后又踩着他的肩借力,艰难的爬上了墙头。 确定她已经坐稳,不会掉下来,顾铮才收了姿势,仰头去看贺卿。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会儿,其实彼此的表情都看不清,但不舍之情却没有稍减。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 “我跳下去吧。”这是贺卿。 “你再不走我反悔了。”这是顾铮。 话一出口,两人又都是一愣。顾铮道,“去吧,明儿还能见的,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贺卿“嗯”了一声,终于踩着梯子下去了。顾铮看不见他,只能听见隔墙传来的各种动静,有贺卿搬动梯子的声音,也有脚步声。直到她越走越远,声息都消失了,顾铮才转身离开。 傅瑞在前头迎到顾铮,发现他身上都是泥土脏污,如何惊讶就不必提了。贺卿这边,消失了这么长时间,跟着她出宫的邱姑姑,心下自然也有所猜测。 这里前后不靠,唯一有人烟的,就是隔壁的顾参政府,贺卿能去哪里,不问可知。 何况等贺卿回来,衣服上沾着爬上爬下蹭上去的痕迹和污渍,就再明显不过了。所以当伺候着贺卿换下衣物之后,邱姑姑捧着脏了的衣裳,不免踌躇起来。 贺卿见状,便问,“姑姑可是有话要说?” “殿下……”秋姑姑有些迟疑地开口。 其实她近身伺候贺卿,也就跟傅瑞在顾铮身边一个道理,不可能没有发现她身上的各种异样。尤其是顾铮大张旗鼓送了不少东西,都不是宫里有的,内宫局那边也没有登记在册,但贺卿如今身上穿的用的,却都是这些,其上心程度自然也叫人猜疑。 一个年轻女子忽然开始打扮起来,最容易猜到的原因就是“情”字了。 只是邱姑姑在宫中,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心里十分清楚。何况贺卿年纪轻轻,又是独身一人,既没有成亲也没有婚约,纵使暗地里与人互通情意也碍不着谁,更不犯哪一条国法。 再者说,贺卿为大楚做的已经够多了。一个姑娘家,扛起了许多大男人都扛不起来的责任,现在生活安宁下来,她想享受一番,想像个正常的女子那般生活,与人相恋甚或是嫁人生子,都是可以理解的事。邱姑姑没有阻拦的意思,更没有阻拦的立场,索性当作不知情。 可是在宫里,最多也就是物品授受往来,但现在贺卿出了宫,与人幽会,情形又不同了。 在外面没有那么多束缚,她很有可能会突破道德伦理的限制,与人有了肌肤之亲。这就不单是可能会被人发现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贺卿身为女子,是很有可能怀孕的,一旦她有孕,那所有的事情就都兜不住了。 所以接下来到底该怎么打算,邱姑姑也想请示一下贺卿的意思,好确定自己该怎么做。 很显然,贺卿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才打算与她开诚布公的谈一谈。秋姑姑听见她的问题,张了张嘴,半晌才斟酌出了一句合适的话,“殿下以后便要时常出宫,往来此间了?” 贺卿点点头。以前也就罢了,如今她跟顾铮在一起,要时常会面,身边的人必然会知情,而且也需要有人帮他们打掩护。既然邱姑姑已经有了发现此事,那就正好顺水推舟,向她坦白此事。 邱姑姑年纪稍长一些,也更沉稳,比其他人更为可靠,也更明白怎么处理这种事。 果然,邱姑姑见她点头,便立刻到,“那往后就由臣陪着殿下出宫吧。”顿了顿,又道,“我再从宫中挑两个老实本分的人送过来这边服侍殿下日常起居。” 这样一来,就可以最大限度避免消息走漏。 贺卿点头,“姑姑有心,那就这么办。” 话说到这里,本来应该差不多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编号。但邱姑姑为贺卿考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殿下,可是顾先生?” “嗯。”贺卿点头承认了。 旁人不问,她不会主动去说。但既然问了,她也不会否认。 猜测成真,邱姑姑深吸了一口气,“那……殿下心里的打算,究竟是怎样?这……顾先生这养的重臣尚公主,此前可从未有过先例。何况,若是……到时朝政又该如何安排?” “什么怎么安排?”贺卿有些莫名地问,“我又不会跟顾铮成婚,姑姑怎么担忧起这个了。” “什么?”邱姑姑一呆,继而不但没有放心,反倒更加发愁了。她替贺卿打算了许多,唯独没有想到,贺卿根本不是打算要跟顾铮成亲,好好过日子,而是……只打算玩玩?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日万! 第133章 画眉之乐 因为太过震惊,邱姑姑看起来有些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贺卿到底说了什么。 她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劝说,但最后放弃了。 身为公主,身为手握重权、一言可决生死的护国大长公主,贺卿不想跟普通女子一样被婚姻和家庭束缚,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纵观历史,胆大出格的公主着实不少,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山阴公主,甚至敢直接开口对当皇帝的弟弟说出“陛下六宫万数,而妾惟驸马一人,事太不均”这种话,让皇帝赏赐了她三十个面首。 这还是因为大部分公主身为女子,无法掌握实权。 天下男子,一旦手中有钱有权就难免变坏,妻妾成群、迎新忘旧的不在少数。既然如此,贺卿如今有了这样的条件,自然也不必再被世俗常理所束缚。 话虽如此,但邱姑姑却还是难免有些不安,“殿下的意思是,往后一切如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贺卿道,“大抵如此。此事实在不必张扬,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对外也莫要叫人察觉了。”邱姑姑点头应了,却并没有放下心来,反而更加担忧。 如果贺卿是想跟顾铮成亲,固然会遇上许多问题,可是她不打算结婚,要面对的问题其实也不少。 如果结婚,无非是朝堂上的问题。贺卿和顾铮会被排斥在权力之外,他们手中的各项事务由谁来接手,能不能压得住,会不会让朝廷乃至天下都乱起来?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需要未雨绸缪,将后续之事安排好,以免引起动乱。 而不结婚,就要考虑如何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再者,邱姑姑之前担忧的怀孕之事,如果两人成了亲,自然就不存在了。如今却不得不考虑,一旦真的出了事,传出去就是皇室丑闻了。 所以邱姑姑虽然从贺卿的话中听出她的坚决,知道她不会改主意,却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贺卿闻言微微一怔,既然脸上就染上了红霞。 这个问题,两辈子都没有跟男性亲近过的她其实并没有考虑过。 对贺卿而言,跟顾铮在一起是必然的,但之后的事却没有深入的想过。她毕竟还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骤然听邱姑姑提起这事,不免局促慌乱,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可她也不能不承认,邱姑姑的担忧着实有些道理。 情到浓时,想要与对方有进一步的接触,是理所当然的。不但顾铮如此,贺卿自己也一样。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更加严峻了。他们两人的身份太过特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想要将恋情隐瞒下来已是十分不易,还是建立在所有人的固有印象上,让人不敢胡乱揣测。如果有孕在身,必然避不过那些刺探消息的耳目。 只是此事,贺卿一时也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暂且将之放在心上,等回头有机会跟顾铮商议一番,才好做决定。 邱姑姑见她蹙着眉,一脸担忧的模样,不由轻声感叹道,“怎么就是顾先生呢?” 按照她想来,贺卿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就算真的传出去,大多数人不过在心里诟病一番,并不会真的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无非是民间多几个传闻罢了。毕竟这是她的私事。 可跟贺卿在一起的人是顾铮,情况就不一样了。两人的身份牵扯着公事,必然不会那么容易过去。 邱姑姑一时想岔了,以为贺卿是要效仿古时候的公主们,所以才有此感叹。贺卿听她这么说,不由失笑,“姑姑这是什么话?要不是顾先生,我也不会有这些心思了。” 遇上一个知心人已是上苍垂怜了,岂会再有旁人? 这一回轮到邱姑姑发愣了。她下意识地想出口询问,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忙将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从贺卿这句话里,她已经品出了她真正的意思。 若那人不是顾铮,未必会被贺卿看在眼里。 这样想来,他们俩虽然没有成婚的打算,却应该是真正的心意相通,并非只是逢场作戏,倒是自己想岔了。只是这样一来,邱姑姑心下也不免疑惑,既然是要两人好好在一起,又为何不肯成亲?定下婚事,便可解决掉大部分的麻烦了。选择现在这种解决办法,却可谓是后患无穷。 不过转念想想,一旦结婚,顾铮如何不好说,贺卿手中的权柄必然难以为继。从邱姑姑这些跟着贺卿的人的角度而言,反倒是好事。说起来还是大局为重,没有让朝堂上闹起来。 邱姑姑思量一番,觉得这未必是坏事。即使有些麻烦,但贺卿安安心心只跟顾铮在一起,不会闹出其他的乱子来,被发现的可能性就降低了许多,如此便能将风险控制在可以掌握的范围之内。 主子们的事,本来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既然贺卿自己已经打算好了,眼下也还瞒得严实,邱姑姑自然不会多问。 这里贺卿在邱姑姑的侍奉下沐浴安歇了,那边顾铮换了衣服,却仍然在跟傅瑞议事。 他刚刚才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水汽以及沐浴露的香味。居家的棉布袍子宽松柔软,长长的头发只用帕子擦干,还带着水汽,柔顺地垂在脑后,将他白日里身上那股气势削弱了许多,显得慵懒而平易近人,像是一位闲云野鹤的世家公子。 顾铮整个人放松的靠在榻上,一只手捧着书,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看,耳朵里听着傅瑞说话。 傅瑞禀报的就是自己今天得来的那个消息,城东有个宗室要卖花园子,“我已经亲眼去看过了,那园子一共是三进,还带着个小花园,虽然有些疏于打理,但看起来景致仍旧极好,稍微修整一番,便可入住了。” 顾铮有些心不在焉地听他说完,才摆手道,“忘了告诉你,这个差事已经了了,往后不用再打听这个。” “先生是要定下这一家吗?”傅瑞立刻打起精神问。 顾铮摇头,“不是,已经不必买宅子了。” 傅瑞不由一愣,他打听了这么久,才是头一回问到消息,想来顾铮应该不可能已经买到,何况也没见他动用家里的财物。这么一想,不由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变故?”顾铮原本冷淡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点头道,“的确是有一点小的变故。不是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放心吧。” 见他眉眼含笑的样子,傅瑞就知道肯定没有问题了,心下不由好奇起来。 要说他对顾铮的心事,其实也猜到了四五分。 平日里一向不注重自身形象的顾铮,近来实在是有些反常,而且开始格外注意身上的佩饰。这样的表现,看在傅瑞眼中,很快就猜到他是心里有了人。而这个人是谁,傅瑞心里其实也有个非常大胆的猜测,只是不敢肯定。 毕竟放眼整个天下,能匹配得上顾铮的女子又有几个? 顾铮现年三十三岁,在男子而言,仍是青春盛年,但是在婚姻市场上,这个年纪其实是有些尴尬的。 民间到这个年纪还未娶亲的男子,被称作老大难,很难挑到合适的对象。顾铮的身份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与那些光棍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在这个年纪已经入阁拜相,站在了整个大楚的最顶端。若论身份匹配,除了天家贵主之外,就只有几位宰执和部阁重臣家里的千金了。但不提这些老大人家中的女儿孙女大都成亲或是订婚,没订婚的都才十一二岁,并不匹配,单说顾铮自己在政事堂中,与这些大臣乃是平辈论交,也就是说,那些千金们全都是他的晚辈,根本不可能跟他结亲。 除了这些人之外,便没有合适的人家了。 所以顾铮空有一身好条件,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也是近些年来,渐渐没人再给他做媒的原因,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这是外部条件。而在傅瑞看来,自家先生的眼光也必然是高的。此前从来不动这样的心思,也有几分是因为寻常女色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所以眼下这番表现是为了谁,不言而喻。 不过顾铮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不代表宫中那位也会给予同样的回应,所以傅瑞平常总当作不知道有这么回事,毕竟这种事情说出去总是骇人听闻的。 之前顾铮叫他去准备买一栋院子,已经让傅瑞险些跌破眼镜了。那分明是要在外面置办私宅便于幽会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和宫中那位已经有了来往,甚至要在宫外见面。现在又说不要了,傅瑞本以为是出了变故,可看顾铮的意思又不像。 果然,顾铮又吩咐道,“后花园东边的那面墙,回头你找几个可靠的人把墙拆了,改成一道门,再种上几架植物作为遮挡,弄得隐蔽些。” “后花园东边的墙?”傅瑞一愣,继而瞠目结舌,大叫起来,“那、那不就是……” 他还不知道隔壁的屋子建好了,是给贺卿住的精舍,却很清楚那边是要修建图书馆的地方,原本是贺卿的地盘。顾铮叫他开这扇门,绝不会是无的放矢。难不成,两人把图书馆选做了幽会的地点? 也不对,图书馆据说要对外开放,就算接待的人不多,也绝不会少,人多眼杂,难保就被发现了。那就是说,从图书馆过这边来,在后花园里幽会? 傅瑞牙疼般“嘶”了一声,自家先生的胆子可真大。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不要多嘴。”顾铮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把你手里的差事做好便是。” 贺卿可以跟邱姑姑谈论顾铮,可顾铮却不会跟自己身边的人议论贺卿的事。毕竟贺卿是女子,这种讨论难免有些轻薄她的意思。 傅瑞立刻就闭上了嘴。 疑惑归疑惑,但他办起事情来却还是非常利落的。不过两天时间,后花园与贺卿精舍相接的那一面墙壁就被打通,修出了一道门。这门不用的时候可以锁着,前面又移栽了一架蔷薇,遮挡住视线,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被人发觉。 傅瑞此刻也已经知道对面是哪一户人家了,更感慨自家先生的能耐。不娶就算了,一娶就是一位公主,而且还不是寻常的公主。 跟邱姑姑不同,傅瑞作为顾参政的脑残粉,对朝堂上那些麻烦,并不那么担忧。宫中没有了贺卿,自然有张太后理政,顾铮就算不能留在政事堂,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影响力,隐于幕后遥控指挥朝堂,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他脑子里自然也闪过类似“既然已经两心相许为何不直接成亲”之类的疑惑,但也没有深想,反正只要听顾铮吩咐就是了。 考虑到贺卿的身份,傅瑞还十分贴心地将门锁换成了京城里近来流行的双面锁。自从工匠的地位提升,京中时不时就能出点新鲜东西,这锁就是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门里门外都可以用钥匙开门,十分便利。门装好之后,傅瑞就将仅有的两把钥匙上交给了顾铮。 顾铮亲自去看过一次,放下了心,又让人将靠近门的这一片地方划出来,打算在这里建几间屋子,方便贺卿过来游玩小憩。不过寻常的屋子他看不上,想要建一栋竹楼,因此还需要费些功夫。 门装好之后,顾铮便给贺卿传了消息,让他抽空过来相见。 这天晚上,两人在精舍里见了面,顾铮便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贺卿。 贺卿道,“我平日里难得出宫一趟,恐怕也没时间去那边打扰。何况顾府人比这边多,人多眼杂,也不方便。”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伸手把钥匙接了过来。有没有时间去,会不会去是一回事,有没有钥匙又是另一回事。拿了钥匙,就是得到了过去的许可,彰显她这个隐藏的女主人的身份。 将钥匙收好,贺卿又道,“精舍这边安排的人都是稳妥可靠的,平日里也不会到第二进院子里来。咱们待在这里,不会被人打扰。” 顾铮闻言笑道,“要见阿卿一面,也着实不容易。” 贺卿嗤笑,“顾先生家的门禁,似乎也没比我这里好多少?” 说笑归说笑,但顾铮明白贺卿的意思。这是一个安稳的、长期的居所,有了这个地方,往后两人就可以有规律地见面,不需要临时仓促地寻找地方。 在两人之间的这种关系之中,稳定是非常重要的特质,意味着这段关系可以平稳地延续下去。 所以此时此刻,顾铮打量着屋子里的布置,一一将之记在心里,一边琢磨着哪里有可以改进之处,一边将心神慢慢放松下来,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但这件事情解决了,又有新的问题要提上日程,比如两人之间该怎么更进一步? 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跟贺卿商量的,但贸贸然提出,顾铮又觉得不太恰当。他想了想,看看外面的天色,忽然开口提议道,“时候尚早,阿卿可想上街走走?” 这提议虽然有些突然,却是正和贺卿的心意,所以她没有拒绝,而是欣然同意。 两人各自出了门,在街口汇合,而后便往街上行去。 顾铮明显是早就已经想好了目的地,所以直接让人驾车往那边走。贺卿见状也没有在意,没头没脑的提议要上街,很显然是有目的的。既然如此,她自然不会阻拦,反正到时候就会知道顾铮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了。 不过到了目的地,贺卿到底还是吃了一惊,因为顾铮带她来的不是别处,而是码头。 各地船只通过河道前来京城,大多会在通县的码头停留卸货,只有一部分有门路的可以直接进京。除了宫里的船之外,沿河一带,也有大大小小的码头,可以停泊各家的私船,装卸自家的货物。没有关系的船就算开进来了,也无处可以停泊。 顾铮带她来看的就是这些私人码头。 虽是私人的码头,但在这里上工卸货的却并不是自家仆人和伙计,大部分都是临时工。这些人由包工头管理,有活的时候就被召集过来,没事做就各自散去。 虽然两人来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算早了,各个码头却还是非常繁忙,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自从第一次海贸之后,就连国内的商业都跟着兴盛了许多。这些码头每日的吞吐量,几乎都是过去的两倍,即使如此,也还是有许多船只进不来。”顾铮介绍道。 贺卿知道海贸会给本国商业带来一些刺激,令其发展,却没想到效果竟然有这么好,也不免心下赞叹。 码头上乱糟糟的,两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又转道去了街上。 街市上自然也是热闹的,人口似乎比之前贺卿所见多了许多,精气神也不大一样了。从前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过日子总有种优哉游哉的感觉,凡事都不着急。如今却是脚下生风,一个个精神抖擞,风貌大不相同。 走了一会儿,顾铮见前面有个十分熟悉的摊子,正是上回他吃过的排骨炖藕块,便拉着贺卿上前。 “这一家的排骨炖莲藕味道十分不错,阿卿也尝尝看。”顾铮介绍道,“虽然不及宫中的御膳精细,却难得原料新鲜,用量十足,滋味也好,偶尔改善一下口味也不错。” 他一边介绍,一边用帕子擦了凳子和桌面,才请贺卿坐下,显然担忧她不习惯这样的路边摊。但贺卿连战场都去过了,自然不会在意这些。何况她自己心里,其实对民间的生活是很感兴趣的,因而十分坦然地坐下,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浑然不觉。 顾铮见状,不由低头笑了笑。是自己太过小心了,贺卿虽然出生好,但也不是没有吃过苦,更不是不能适应环境的人,若太过小心翼翼,反而是看轻了她。 他招呼老板娘点了单,付了钱,才在贺卿对面坐下来,“我也是上回偶然经过,尝了一次,觉得味道很好,念念不忘,因此总想着带阿卿再来尝尝看。” 而贺卿却正在看摊主夫妻。这摊子上招呼客人的是女主人,男主人看着倒是木讷了许多,只是守在摊子前。但对着女主人时,脸上的表情都生动了许多。此刻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女主人抬手去给他擦汗,虽然动作很平常,却叫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十分和谐,恩爱非常。 贺卿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顾铮特特带自己到这里来,不单是为了长这排骨莲藕汤,也是为了这对恩爱的普通夫妻。 果然,顾铮顺着她的视线一看,便笑着介绍了起来。这夫妻两个,虽然是京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却也有他们自己的故事,男主内女主外,共同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 顾铮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当时的感悟说给了贺卿听,“其实只要同心同德,谁负责做什么反倒不是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所以玉声就是这么想通的吗?”贺卿又看了一眼,低声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该谢谢这对夫妻了。” “是我该谢谢阿卿才是。若不是遇见你,我或许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顾铮感慨道。 虽然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情爱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也不会成为生活的重心,因此以前的顾铮也一直不觉得有必要去接触,但只有真的拥有了,才会明白,有和没有中间的差距有多大。 他险些就错过了贺卿,其中的种种感慨,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今日带贺卿过来,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向她展现了自己漫长心理历程之中这至关重要的一环。 没一会儿排骨莲藕汤就被端上来了。贺卿尝了一口,滋味果然不错,她慢条斯理的喝着汤,又对顾铮道,“这一路行来,码头上,街市上,似乎都有不少人正在使用铅笔,连这里的摊主也在用,这应该是玉声的手笔吧?” “瞒不过殿下。”顾铮微笑道,“我之前对殿下反对做这件事,后来想想,却是我太过狭隘了。推行此事未必就要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你看,从这些底层民众开始,叫他们先适应这种方便好用的新东西,其实也并不难。等他们习惯了用铅笔,自然会有更多的人学会识字写字。” 这种潜移默化的做法,悄无声息就让一切发生了改变,大多数人甚至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等到他们发现这种变化的时候,底层百姓的识字率已经越来越高,会成为无可阻挡的趋势,纵然文人士子们在大楚的地位再高,也压不住这股潮流。 其实这也正是贺卿的打算,但以她的身份,很难在民间推行这件事,由顾铮来做就好的多。因此听顾铮这么说,她不由含笑道,“玉声有心了。” 顾铮道,“除此之外,我也正在令下面的人改进造纸的方式。如今读书难,无非是因为花费,大部分普通人都付不起。有了铅笔已经大大降低了成本,如果还能有便宜得叫所有人都买得起的纸张,想来发展只会更快。” 大部分时候,东西的售价都会受到产量的影响。一年只能出产很少一点的宣纸,价钱自然很贵,若是能够用机器量产,售价就会迅速降低到所有人都能负担的程度。 顾铮在此时把这件事说出来,自然是因为研究已经有了进展。到目前为止,生产纸张的成本已经大幅降低,只是要批量生产还有些麻烦。 不过向贺卿报喜,这就已经足够了。 “玉声如此将百姓放在心上,是我大楚之福。”贺卿笑道。 顾铮摇头,我也只是受殿下启发,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有些事,只能在朝堂上自上而下地推广,另一些却更适合在民间自下而上地普及,我也不过是勉力一试,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顿了顿,他又问,“不知这与殿下的设想是否相合?” “自然是相合的。”贺卿道,“玉声大才,旁人不能及。” 顾铮这才看着她道,“若果然我所做的事对阿卿而言有一点好处,不知阿卿是否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他言语间有一点迟疑,让贺卿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今天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只是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却不知他究竟想要什么。不过不管想要什么,贺卿相信,总归不会是毫无缘由的要求,因此点头道,“那要看玉声的提议是什么了。若能做到,我自然在所不辞,若是不能,也只能辜负你的信任了。” “我怎么舍得叫阿卿为难?”顾铮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到。我……只是想收回一句之前对阿卿说过的话。” 贺卿不由面露惊讶之色,“收回一句话?” 顾铮点头。 “却不知玉声想收回的是哪一句?”贺卿问。 顾铮放下了筷子,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从前对阿卿承诺说不想要名分的那一句。” 贺卿刚刚喝了一口汤,听到这句话陡然被呛住,咳了出来。她连忙抽出帕子捂住嘴,到底没有太过失态,但喝下去的汤有一部分呛进了气管里,还是弄得她连连咳嗽不止,很快脸颊就因为充血而变红,就连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见她反应这么大,顾铮似乎也有些担心,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我也只是提议,阿卿若是不愿意点头,我也不会强求。” 贺卿慢慢将咳嗽的冲动平复下来,又端起旁边的清水喝了一口,这才问道,“玉声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顾铮道,“人心贪婪,得寸进尺。我也是个俗人,自然未能免俗。当时我说那句话也是真心实意的,只要能待在殿下身边,即便没有名分,就算只是看着殿下,也当心满意足了。可是蒙阿卿不弃,愿意接受顾铮的心意,我才发现,一个心愿被满足,就会有新的想法冒出来。得到了阿卿的青睐,我自然也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无法再不求名分了。” 到底是出尔反尔,他这番解释的话说得非常艰难,语气中还有几分涩然。 倒是贺卿听了这个解释,松了一口气。 “什么名分的话,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但玉声想要的名分又是什么样的?”她问。 两人想要成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这种情况下,贺卿对顾铮的想法也有些不解。如果不能昭告天下,所谓的名分又当如何证明? 顾铮道,“阿卿放心,我并不是想对外公布,那样影响太大了,一时承受不起。我只是……想与阿卿更加亲密。至少该有个仪式,证明彼此的关系。就算外人都不知道,我们自己心里却很清楚。” 贺卿闻言不由沉默。 她心里其实是很感动的,依顾铮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实在不是什么温文守礼的谦谦君子,更很少坚持所谓的圣人之教,对这些规矩礼仪,一向是有需要的时候就拿来用,其他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开。所以此刻,顾铮如此束手束脚,非要用仪式来证明彼此之间的关系,恰恰说明了他对贺卿情意,不愿意以寻常的态度对待她,以免会显得轻慢。 一个人能被别人如此在意,自然是令人开心的事。 她半天没有反应,顾铮在她的沉默之中却渐渐不安起来,开口唤她,“阿卿,你若是不同意……” “没什么不同意的。”贺卿回过神来,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是我的要求过分了才是。天底下有情人在一起,想要缔结婚约获得长久而稳定的保证才是正常的。只是我们身份不同,注定不可能昭告天下,该是我对不住你。” 以顾铮的身份,不管他要娶谁,都应该是十分荣耀的事,可以光明正大接受全天下的道贺,唯独她不行。 跟她在一起,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以顾铮这个小小的要求,贺卿自然愿意成全。 倒是顾铮对她毫不犹豫的表态有些惊讶,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阿卿,你当真答应了?” 在贺卿获得的那份记忆里,两情相悦之后就可以进入下一步,未必需要仪式和正式的婚约。但即使是在那个时代,仪式感也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如果这能够让顾铮安心,又有何不可? 何况她自己也不是完全不想要这样一场仪式,上辈子她结过婚,但最终的结果却不如人意,用新的记忆覆盖抹消上辈子的那些经历,未必不是好事。 “回头我就去准备。”顾铮立刻振奋起精神,对贺卿道。 可能这件事在顾铮的心里已经想了太久,所以准备起来也十分迅速,不过几日的功夫就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虽然是这几日贺卿都没有出宫,但顾铮一个人进出这套院子,不断地搬来东西填充屋子,一点点将之布置成新房的模样,渐渐也从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了难以言表的幸福。 这种确切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的感觉,实在太好。像酒喝到一半,没有全醉,醺醺然、飘飘然。 等贺卿再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与她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了。 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扉上贴着红色对联,屋子里张贴着红纸剪成的各种吉祥图案,又点上了龙凤蜡烛。床上的一应用品都换成大红色,与之相配套的吉服叠放在床上,而先一步到达的顾铮已经换好了衣服,正站在屋子里,笑盈盈地看向她。 贺卿忽然被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所笼罩。她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个时刻,自己心里不是没有期待的。 虽然时至今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已经不再是她打算要走的路,但是跟另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相互扶持,走完剩下的人生路途,却也是他所盼望的。 贺卿捧着吉服进屋,随着大红色的衣裳一件一件上身,她整个人的情绪似乎也受到感染,彻底投入到了此刻的气氛之中。 换了衣服出来,顾铮见到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这也难怪,平日里贺卿的打扮多是朴素的青衣,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饰物。如今骤然换上风格截然不同的衣物,自然会给人一种新鲜感。 她的皮肤白,本来就很衬这个颜色,加之气质独特,周身还有一种隐约的威慑力,一身正装更显得风华出众,不与凡俗人等同。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禁宫之中养出来的帝女花,手握重权的朝堂之主。再没有哪一刻,顾铮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察觉到了顾铮眼中的惊艳,贺卿显然也十分开心。她款款走到顾铮面前,展开衣袖,缓缓旋转了一圈,问他,“如何?” “很好看。”顾铮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从那一顶凤冠开始,一点点往下看,直至将她整个人尽收眼底,然后笑道,“唯有一处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当?”贺卿有些慌张地低头查看。 顾铮抬起手,轻轻触了触她的脸颊,低声道,“阿卿今日没有化妆吧?” 贺卿也是微微一怔,朴素得太久,都快忘了这个了。 见她面色发红,窘迫得就要转身进屋,顾铮连忙伸手把人拉住,手指在她的眉眼上描画,声音里也含着笑意,“可留双眉待画人,阿卿是这个意思吗?” 他说着牵了贺卿的手,带着她走到梳妆镜前,让她坐下,然后自己打开了梳妆匣,准备亲手为贺卿上妆。 “你到底会不会?”贺卿有些怀疑地问。 顾铮道,“我的丹青造诣还不错,想来上妆也不过是以人脸为画布,应该不会有问题。” 贺卿将信将疑,只是此刻拒绝已经迟了,只能坐在那里,任由顾铮指挥着做出各种动作,方便他为自己上妆。 顾铮的手很稳,动作很仔细。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一直黏在贺卿的脸上,专注地看着她。明知道这是上妆的需要,但贺卿还是被他看得双靥绯红,不用上胭脂就已经足够动人。 画完了最后一笔,顾铮将手中的眉笔放下,捧着贺卿的脸端详了片刻,才转过她的头让她对着桌上的梳妆镜,“画完了,阿卿看看,可还能入眼?” 最近科学院那边又有新进展,银镜反应已经有人做出来了,所以这里用的是一面琉璃所制成的镜子,照影十分清晰,纤毫毕现。 看到镜中的自己,贺卿也是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般模样。 上辈子她虽然一直是做女装打扮,而且身为公主也不缺少衣饰,可是大抵因为一直被人忽视,身上也没养出什么皇家威严来,装扮起来好看归好看,却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娃娃,就连贺卿自己也很难从中找出令人惊艳的地方来。 甚至到了现在,过去的那个自己早就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很难确切地想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只知道必然是不是太好看的。 而这辈子的她,摒除了对这些外物的在意,把精力更多放在了朝堂上,所得的回报也十分丰厚。时间长了,便更习惯以这样的面目见人,更不会在自己身上花费功夫,便也一直觉得自己的容貌并没有出众之处。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是美丽的。 这种美既不夺目也不逼人,像是一朵安静绽放的花,让人见之心喜。她的眼睛里里含着笑,整个人都是柔和的、放松的,是平常很难见到的。或许也只有在顾铮面前,她才会有这样的姿态吧? 顾铮也一直在打量镜中的人,此刻忍不住在贺卿的颊边落下一个吻,“阿卿今日真美。” 然后他牵着贺卿的时候起身,举行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仪式。 没有见证人,没有媒人,也没有宾客,但两人可以以日月为证,以天地为媒,以天下江山为宾客,将这份仪式完整进行。当这些祝词从顾铮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贺卿竟然真的有一种他们的婚姻得到所有人祝福的感觉。其庄严肃穆,并不弱于任何一场婚礼。 仪式虽然简单朴素,却远比上一次所经历的更加让人铭心刻骨。 恍恍惚惚中,眼前大红的颜色渐渐消去了记忆中的暗沉,变得吉祥喜庆,贺卿的心也慢慢安稳下来。 拜过天地,两人坐在床前,喝了合卺酒,又用了一点饭食,便该到洞房花烛夜的步骤了。 烛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将脸上的表情都晕染得柔和了下来。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试探着亲吻对方,很快就被挑起了情绪,气氛逐渐热烈。 但就在此时,贺卿终于又想起了那件邱姑姑提过的事。她连忙抬手挡住了顾铮,“还有一件事……要先,与玉声商量一番。”她轻轻喘息着掩好自己的衣领。 “什么事?”已经是箭在弦上,顾铮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不管什么事,阿卿开了口,我没有不答应的。” 贺卿脸红得要滴血,低声道,“虽然有了仪式,我们自己心里也认作是夫妻,可毕竟不能公之于众。若此时行了……周公之礼,若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顾铮微微一愣,就像是一盆冰冷的水从头顶泼下,身体里原本蓬勃燃烧的火焰瞬间就被浇熄了。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日万……啊…… 第134章 初见成效 孩子的问题,顾铮当然是想过的。 爱一个人,就免不了想要跟她白头偕老,而一辈子那么漫长,结婚生子自然也是其间必经的步骤。 即使他跟贺卿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但这不妨碍顾铮在想象之中进行展望,对未来抱有这样的期许。 可展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段时间,自从贺卿答应可以私下举行仪式盟证,顾铮就一直沉浸在了一种奇特的状态之中。满脑子都是今晚的仪式,全心投入准备工作之中,根本装不下其他东西,自然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些。 尤其是今晚,洞房花烛夜,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顾铮也不例外。某种冲动的情绪已经充斥了他的脑海,让他完全无法去思考别的东西。这样一来,也就没法考虑得那么周全了。 直到此刻,听贺卿说起来,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如此的迫在眉睫。在将它解决之前,两人最好不要有肌肤之亲。 顾铮有点儿慌。 他的视线先是有些恍惚地落在贺卿的脸上,然后向下转移,停在她的小腹处,想象着一个孩子如何在这里孕育出来,顾铮心里就有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澎湃起来。 其实是期待的,但理智又让他知道这期待并不合时宜。 贺卿一旦怀孕,要面对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远不是毫无准备的他们所能够应对的。 别看他们现在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似乎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但那是因为两人都默契地将一切控制在现有的框架之内,并不超出,所以也容易为满朝官员所接受。一旦太过出格,反对的力量立刻就会凸显出来。 顾铮渐渐冷静下来。他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双臂抱住贺卿,缓缓道,“你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怜惜地在贺卿脸上亲了亲,心里有点遗憾,毕竟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有了这样的意外,就难以完满了。但是为将来的长久计,顾铮还是忍住了,柔声道,“你先洗漱安歇吧。” 说着松开手,站起来就要走。 贺卿连忙站起来,伸手把他拉住,“你去哪?” “我出去转转。”顾铮深吸了一口气。一直跟贺卿待在一起,他实在很难保持自己冷静理智的形象,也根本控制不住生理上的反应,所以得出去冷静一下。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男女私事方面没有太大的渴求,现在才知道,只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这个人,所以才提不起兴趣。 “别走。”贺卿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道。 顾铮抬手在她头上摩挲了一下,凤冠早就已经被取下来了,她头上黑鸦鸦的秀发全部梳起,挽成了妇人的发式,标志着她已经嫁为人妻。顾铮的声音有些沙哑,认输般叹了一口气,“阿卿,再留下去,我未必能克制住自己。” 心爱的女子就在身边,生理上的冲动又难以控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忍住。 贺卿咬着唇,脸上已经红透了,抓着顾铮的手却没有松开。 “不一定要……我们可以试试别的,帮你纾解。”她听见自己说。 嗯? 读圣贤书长大的顾铮,博闻强识,在这方面的理论知识其实并不比贺卿少。但是文字描述的内容,如何跟真刀真枪的小电影相比呢?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他一时是想不到这些的,听贺卿提起,才有种恍然顿悟之感。 贺卿的身体自然是要顾虑的,却并不意味着他只能出去吹冷风! 顾铮眼睛一亮,立刻一步走了回来,将贺卿打横抱起,放回了床铺上,自己也跟着压了上去。 乾坤颠倒,月色无边。 …… 顾铮靠在枕头上,侧过身躺着,看着仍在安睡的贺卿,脸上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唇角弯起,显示出他的好心情。 大抵因为自己从小就承受了太多的东西,所以顾铮原本对“成家立业”这种说法,也没有太大的感触。他所立的业,是许多人成上几十上百个家也达不到的。 但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成了亲,身边有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对一个男人而言,的确是人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并不逊色于加冠、考取功名乃至登阁拜相。 好像人生终于变得完满。 不过这种感触并没有存在太久,一大清早,躺在柔软的床铺里,身边是自己的心上人,即使脑子里不去想,身体也会蠢蠢欲动。 察觉到自己又有了反应,顾铮面上的表情微微一僵,继而又不免失笑。 但很快,他就认真地思量起这个问题来。昨晚是过去了,也的确并不坏,但阴阳之交是人伦至理,从今日往后算起,他跟贺卿之间至少还有几十年的时光,不可能总是用这些辅助的手段来代替,总有更进一步的时候。 所以,眼下是该考虑如何避孕的事了。 最省事的办法,应该是服药。但这个时候的避孕药,很多也都是虎狼之药,会直接影响到女子的生育能力不说,还有可能对身体产生糟糕的影响,顾铮想到这一点,就不由微微皱眉,将这个提议略了过去。 此外,据说还有按压穴位的手段,但这种传得神乎其神的方法,实际上现实之中根本没有,也无法保证其成功的概率。 再说,掌握这种技术的人很少,真要请一个回来,只怕立刻就会露出痕迹,叫其他人察觉。让人发现贺卿有这方面的需要,顺着痕迹一查,他们的关系就会曝光。 既然对内求索不得,就只能考虑外部的方法了。 据说民间有用羊肠,皮革等制成套子,用以避孕。效果想来该是有的,只要确保不在使用过程中脱落、破裂,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而且这东西,可以到外面去找人做,只要足够隐蔽,便不会引起注意。 他刚刚打定主意,贺卿就醒过来了。睁开眼的瞬间,她显然有些茫然,还不太适应这座新居,竟然又闭上了眼睛。这种样子,或许也只有跟她同床共枕的人能够看见了。顾铮看在眼里,心下不由柔软起来。 她大部分时候表现出来的强势,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国事忧劳而已。事实上,贺卿本人的性格并不是那样。 但这种反差,却反而更叫他心下喜悦,就像是挖掘到了独属于自己的宝藏。 足足过了半刻钟,贺卿才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清明了许多,并且转过头来,看向顾铮。 顾铮凑过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柔声道,“能与阿卿一同醒来,真好。” “什么时辰了?”贺卿皱了皱眉。 顾铮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放心,还早,不会耽误早朝的。” 这时外面的天还没有亮,只是屋里的龙凤蜡烛还点着,没有熄灭,两人才能借光。贺卿闻言,舒了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那也该起了,从这里进宫,也需要一段时间。” 她这么拥着被子坐起来,背部的风光对顾铮来说就一览无余了。不过大部分地方都被长长的头发遮住,只在肩部和腰部露出白皙的皮肤,左肩上还有一片红色的痕迹,那是昨晚顾铮弄上去的。 看到这一幕,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些,连忙别开眼,却没有忙着起身,而是悠然自得地躺着,感叹道,“唐诗上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从前不屑一顾,如今才知道这竟是人间至理。我虽不是君王,如今也不想早朝了,奈何?” “胡说八道。”贺卿披上衣裳,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快些起吧,你这个参政,若是误了早朝,明儿我的桌案上就该都是弹劾你的折子了。” “那娘子会处罚我么?”顾铮调笑道。 贺卿挑眉,“少不得罚俸三月。” 顾铮撑不住笑道,“那罚的也是咱们家的钱,岂不可惜?” 贺卿也跟着笑了起来,“所以为了咱们家的钱,你快些起了。”她说着下了地,抓起顾铮的衣裳,扔到他身上。 坐在床上时不觉得,下了地才发现身体好几处地方隐隐酸痛,尤其是双腿,就像是爬了一天的楼梯似的。虽然两人没有做到底,但为了叫顾铮尽兴,贺卿昨晚也是颇费了许多功夫,更换了无数姿势,此刻就尝到了恶果。 ……她也有点不想早朝了。 但也不过想想而已,这是压在自己肩上的责任,不到小皇帝长大,将这责任移交给他的那一天,都得扛着。 不过,贺卿也发现,这卯时早朝的规矩,日日不辍的规矩,也着实有些反人类。 以前自己住在宫里,进出有车舆,又清心寡欲到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事情好忙,也不觉得这种工作狂的状态有什么不对。现在有了分心的事情,又要从宫外赶到宫中,才发现对大多数人而言,这都是一种折磨。 尤其是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贺卿一想起他们每日都要陪着年轻人们受一场折磨,便不由肃然起敬。 当然,即使是这样的折磨,也有无数人抢着要受,毕竟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有参加早朝的荣幸。即使是大朝会,能够上朝的官员也是有数的,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升朝官,与普通京官前程截然不同。 所以换了衣服出门时,贺卿不由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如今大朝会是五日一朝,小朝会则是常朝,官员十日一休沐,节日另有假期。无论是朝会的安排还是官员的休沐,都已十分合理。看起来是十日一休,与后世双休日比起来差得远,但事实上,全年假期加起来,时长并不比后世的双休,甚至更多。 所以贺卿仔细思量之后,做了决定,早朝时也就直接宣布了,从明日起,大朝会仍旧如常,但每日的小朝会,时间顺延一个时辰。理由当然不是自己想偷懒,而是为了体恤朝臣,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们,小朝会只有五品以上高阶官员能参加,大部分年纪都不小了。 所以这一项决议,最终没有遭到任何反对。 反正又不是要懈怠朝政,只是把时间往后延迟一些,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福音。老年人年纪大了,瞌睡可能没那么种,对睡懒觉需求不高,但是他们年纪大了最怕冷,到了冬天,寅时就要出门上朝就有些磨人了。而卯时出门,天光已经微明,气温也随之升高,就会好得多。 大不了散衙的时间也跟着顺延便是。 顾铮也没想到贺卿如此“雷厉风行”,不过他很快就猜到了贺卿的打算,估计以后大朝会的日子,她不会出宫。常朝的日子时间宽裕些,便可以在宫外留宿。如此一来,两人能相处的时间大大增多,远胜过顾铮之前的设想。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是举双手赞成的。 下了早朝,顾铮便去咨平殿求见。 近来朝野之间,其实十分安宁,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朝廷来决策。所以其他重臣去咨平殿的时间渐渐少了,唯有顾铮每日一次,雷打不动。不过他手里的事务最多,倒也没引起什么关注。 一进殿里,顾铮便见邱姑姑端了一碗药过来,放在贺卿的桌案上。 他心下不由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站在桌案前,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没事。”贺卿看了邱姑姑一眼,她便带着殿里的人退出去了,还顺便关上了殿门。 顾铮这才握住了贺卿的手,“没事怎么要喝药?” “不是治病的药。”贺卿看着顾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避孕的药。” “什么?”顾铮大吃一惊,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心底更是涌上了一股不知是心疼还是愤怒的情绪,“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在一起,难道要以你的身体作为代价吗?” “不是。”贺卿按住顾铮的手,“玉声,你听我说。” “你说。”顾铮深吸了一口气,将即将爆发的情绪按捺下来。他倒要看看,贺卿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贺卿道,“其实我也在犹豫要不要喝,另外还考虑要跟你商量一下,所以只是先叫邱姑姑把药端过来而已,并不是立刻就喝的。” 顾铮面色稍霁,好歹还想过要跟自己商量,不是自作主张。 但也不排除她所谓的商量,是喝完了之后告诉他一声就算了,所以不能立刻就原谅她。 贺卿松开顾铮的手,站了起来,转身走到窗前,对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是这么想的,以你我的身份,如果真的有了孩子,且不说如今这无穷无尽的麻烦,就说往后……”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天下,不是我贺卿的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太后娘娘和陛下那里如何交代?朝臣们又会怎么想?如果这孩子的父亲是你顾铮,情况就更复杂了。” 谁会相信他们两个不想捧自己的孩子继承皇位呢? 到时候,朝堂上的大臣们就不得不考虑站队了。但那却是贺卿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一旦陷入内部争斗,这个朝廷的前途就十分堪忧了。而大楚的发展,却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作为平稳的过度时期,直到盛世到来的那一日。 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贺卿不知道,也不敢想。世间没有千秋万代的皇朝,史书上早就写明了。 就是放眼到全世界,号称历史最悠久的君主制国家东罗马-拜占庭帝国,也只延续了一千年。说是一千年,但整个过程中,皇室数次改名换姓,只不过维持帝国的名字而已。这一来是因为欧洲用帝国皇冠来作为判定,二来也是因为那里有教会存在,得到教宗加冕,帝王便也名正言顺。 在集权制更加突出的中国,二三百年内便会掀起内乱,改朝换代,越到后期越是如此。 所以大楚千秋万代,只是个美好的寄望而已。但至少,在贺卿还活着的这几十年内,她不希望内部出现这样重大的问题。 这样一来,她和顾铮最好是没有孩子,避免那些无谓的争端。 既然如此,一碗药下去,彻底杜绝了这种可能,自然是最爽快的办法。连同之前的担忧都被解决了,以后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贺卿低下头,眼圈有些发红,“但是你选择了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顾铮盯着贺卿的背影,今天早上,他们还在浓情蜜意,但现在,彼此之间的气氛却彻底冷了下来。他知道贺卿并不是故意针对自己,只是在她的考虑之中,这是最好的方案,但心里还是不免又痛又怒。 贺卿根本没有想过,遇到了事情,自己也可以跟她一起分担。 “阿卿的想法也没错,是为长久计。”他看了一眼贺卿背对着自己,不肯转过头来的身影,又转头去看桌上的药碗,突兀一笑,“不过,即使要喝药,也该是我来喝才是。” 他说着,端起药碗,就要喝下去。 贺卿大惊,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几乎连心脏都要停跳。她几乎是扑过来,用力打掉了顾铮手上的药碗,用力之重,就连顾铮都觉得手背上火辣辣,十分疼痛。 “啪——”的一声,药碗跌落在汉白玉石地面上,摔碎了。药汁四溅,也落到了两人的衣摆上,但他们只注视着彼此,谁都没有多看一眼地面。 贺卿的眼泪已经滚了下来,“你这是要逼我去死吗?你知道这是什么药你就乱喝,给女人喝的药跟男人喝的能一样吗?!” 顾铮一看她这样,立刻又毫无原则地心软了。 他抬手按住贺卿的背,把人压进了自己怀里,用力抱着,这才开口,“是你在逼我。你不想让我喝药,却想自己喝下去,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吗?即使不想要孩子,也不必用这种激烈的方法。伤了你的身体,到底还不是要我心疼?” “对不起。”贺卿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你来做这个抉择。” “这就是问题所在,贺卿。”顾铮松开她,低头跟她对视,“你从来没想过可以依靠我。” 见贺卿要开口,他伸手按住她的唇,“先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身为女子,同样能做到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你很了不起。可是这并不代表你就全知全能,贺卿。” “有时候,在自己做不到,或者不擅长,或者拿不定主意的领域,稍微依靠一下别人并不丢人,也绝不会有损于你的品格。相反,如果你只想着自己大包大揽,解决所有问题,只会让人失望。因为你看不清你自己,也丝毫不考虑后果。” 他用力按着贺卿的肩膀,“阿卿,过犹不及。你说你想要尊重,我给你。可是你心里,尊重过我吗?” 贺卿身体微微一颤,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顾铮原本就没硬起来的心肠就彻底软了,忍不住叹气,“我不是想苛责你。在我心里,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我更知道,无论什么样的风雨,你都能一个人顶过去。可是阿卿,我会心疼的。” 他抬手擦去贺卿脸上的眼泪,“我之前说话重了,阿卿莫要怪我。实在是见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心里……” “我懂。”贺卿止住了他后面的话,她的脸色仍是苍白的,但眉头却已经舒展开来,“要多谢玉声的提醒,否则我差点就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子,替你做决定。这件事是我的错,往后不会了。” “说开了就好了。”顾铮也松了一口气,拉着贺卿走回去坐下,“小心地上的碎片。” 据说爱侣之间,小小的争执过后,感情反而会变得浓烈。贺卿不知道事实是否真的如此,但她跟顾铮之间,好像的确是这样。或许也不是因为发生了争执,而是因为在争执之中,彼此说出了平时不会说的话,解开了一些心结,于是两颗心越发的贴近,感情自然就亲密了。 顾铮也对她的打算表示了了解,“你不想要孩子,那就不要。” 本来顾铮自己对传宗接代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愿望,只是跟贺卿在一起,难免就会想要有个流着两人血脉的孩子。但贺卿的考虑显然更加周全,顾铮相信她做出这个决定,心痛绝不会弱于自己。毕竟她要舍弃的,是自己作为母亲孕育孩子的能力。 而且,其实一旦心平气和地想一想,顾铮便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这个时代,女性生产,便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能不能母子平安,全靠老天爷的垂帘。即使宫中有妇人科的圣手,生产也仍旧是一大难关。而且孩子生下来,是否能养活,又是另一项考验。 与其到时候为了这些事情而痛苦,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之杜绝。 不要孩子,就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这些问题出现在他们之间,又可以兼顾贺卿之前所说的那些原因。 但不论如何,吃药这种想法,却是必须要打消的。用工具,无非是他到时候多忍耐一刻罢了,服药却可能会伤了身子。 听顾铮说已经叫人去寻人制作避孕所用的套子,贺卿不由目瞪口呆。 她的记忆里,对“古代”的印象各种各样,但几乎都是来自各种言情小说。而言情小说里,女主基本上都很能生,双胞胎三胞胎乃至四胞胎说生就生,从未担心过生产难关,多子多福乃是她们立足男主后院的资本之一,自然不存在避孕这种说法,所以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工具。 而作为土生土长的古代女子,她的见识又实在太少,根本不可能听说这种东西。 导致她竟半点这方面的概念都没有,只知道这个时代没有橡胶,根本不可能做出避孕套,因此才打算直接喝药以绝后患。 早知道这样,她又何必折腾这么一场,还跟顾铮吵了一架? 心情忽然有点沧桑的贺卿摆摆手,摆出了一张看淡世事的脸,“那就由玉声来安排吧。” 但真正进入了这个领域之后,何止是贺卿,就连顾铮也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即使是在如今这个时代,用来制作安全套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有各种动物的肠子,皮革,鱼鳔乃至特制的丝绸麻布……应有尽有,叫人大开眼界。 国人在阴阳之道上颇有钻研,这种私人物品的发展也颇为可观,经过许多改造,使用起来也不像是想象中那样麻烦。这东西不但有收口确保不会脱落的地方,还能用特制的溶液清晰浸泡,到时候直接拿出来就可以使用,完全不会出现好不容易弄好了已经兴致全无的情况。 于是这对秘密夫妻便开始了隔三差五便钻研这些私人用品使用方法的日子,可谓是逍遥自在,快意非常。 …… 时光如水,转眼便过了数月。 从八月开始,各地便陆续开始了秋收的工作,辛劳一年,成果如何,就看这一遭了。而从各地传回来的数据来看,情况也的确很好,所以这一阵子,朝中官员们脸上都带着舒展的笑意。 不过贺卿更在意的,还是两处。 一是荆湖一带开荒的成果,是否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二则是沿海一带种植的红薯收成,是否足够解决今年的粮食缺口。 先收到的是红薯丰收的消息。 虽然种植的过程中就屡屡有奏报,确保这些红薯种下之后没有出现水土不服的情况,但有时候藤蔓长得好,不代表底下的块茎也长得好。所以丰收的消息一送来,贺卿便高兴得有些坐不住。 朝臣们也都兴奋得很,“亩产比殿下原本预期的千斤更高些,估计有一千二三百斤!而且这只是沙地!” 沙地上,其他东西基本上种上去基本没什么收成,不过聊胜于无。现在用来种植红薯,产量比其他作物更高,怎能不叫人高兴?这东西不挑地方,若是能够推广至北方众多苦寒之地,便能基本上解决粮食的难题。 只此一样,船队出海就完全值得了。 随奏报送来的还有一千斤红薯,是进献给宫里的。这东西直接吃也不错,但久了胀气伤胃,不能长时间作为主食。要让百姓们吃得好,须得经过加工。贺卿便吩咐下去,让人制成红薯粉。 具体应该怎么做,贺卿其实也不甚清楚,但无非是先制成淀粉,再用淀粉制成柔软的粉团,漏丝成条状晒干。至于中间还有哪些细节工艺,完全可以交给专业人士去操心。 这种工艺难度不大,不过是费时费力。贺卿吩咐了一句,旬日之后,晒好的粉丝就被送到她面前了。 有了新东西,贺卿自然是要按照惯例宴请百官的。 这种在后世只能充作快餐的食物,在大楚朝却是先登上了大雅之堂。大殿之中,众人一人面前一碗汤粉,除了贺卿之外,竟也没有人觉得不合时宜,即使这东西的确不怎么适合在宴会上食用。 高汤打底,白色半透明的粉丝飘在汤里,加上菜码和调料,显得十分丰富。虽然贺卿有些遗憾这里还没有辣椒,少了一味调味料,但事实上,这也丝毫无损于粉丝的美味。 小皇帝面前也放了一只小碗,他艰难地举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粉丝,然后旋转筷子,将粉丝缠绕在上面,最后才放入口中,最大限度避免吸溜粉丝的时候发出不雅的声音。 入秋之后,京城早晚的气温已经开始下降,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实在是叫人浑身舒畅。 大臣们吃完之后,照例要发表自己的看法,称赞这种新食物。其中有才华的大臣,还不免要写词赋诗。当然,带来这种新食物的黄修,以及作为大楚门面担当的贺卿和皇帝,都是要歌颂一番的。 走完了流程,贺卿才道,“既然诸位先生都认为此物甚好,那就将方子传到民间,叫百姓们也能吃上红薯粉丝,不必再被饥荒侵扰。” “殿下圣明,陛下圣明!”众人起身应喏。 跟红薯前后脚送过来的,是江南的丝绸。今年因为大部分土地改种桑苗,所以江南的丝绸产量暴增何止一倍。而暴增的产量,需要的是暴增的机器和工人。 根据唐礼臣的奏报,江南一带,今年新增了织机几万张,作坊扩大,招收的工人自然更多。即使如此,也不够用,所以很多作坊,还会跟那些私人的织娘合作,提供生丝,交由她们织成布匹,赚取手工费。 许多织娘因为已经成亲,要顾着一家人,所以无法抛舍家业去作坊里做工,而这种合作,既能满足作坊的需要,也可以帮助他们补贴家用,自然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整整一年时间,整个江南都陷入了一种忙碌的状态之中。海贸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更不用担心丝绸生产出来之后卖不出去。基本上,在生产出来之前,所有的丝绸就都被客商们定下了,甚至连抬高价钱也无法阻挡他们的热情。 潜移默化的结果是,整个江南,女性的地位提升了许多。 不管是采桑养蚕、缫丝纺织还是染布浣纱,女子的灵巧都远胜男子。加上人工不足,自然也就顾不上考虑性别,所以如今在江南,大部分女性都跟男子一样,每天出门上工。少部分留在家里的,则是用自家织机赶工。赚了钱,自然就有了底气,家庭地位也就上升了。 对眼下的江南而言,相较于生活上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只是一点细微的改变,很少会有人去注意它。 但是收到这个消息的贺卿,却难掩自己的激动。 就像顾铮说过的那样,有些事情适合从上到下的普及与改革,有些事情却适合从下到上的改变与影响。 她想推动女子走出家门,提高自身地位,这是一件最敏感的事,所以她能在朝堂上做的十分有限,在成立了秘书监之后,便没有其他的动作了。她要等待的,就是这种民间自发形成的变化。 当这种变化扩展到整个大楚,到时候不用她说,女性的地位也能够得到提高。 “开心吗?”送这份奏折过来给她的顾铮问。 贺卿点头,“其实这世上的女子,同样十分出色,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即使我什么都不做,她们也会自己抓住这样的机会,扶摇直上。” 但她还是想略尽一点力量,让这个过程变得稍稍容易一些。 其实贺卿完全可以根据自己那一点浅薄的印象,叫人去改进织机,增加生产效率。但她没有这么做,因为现在大楚的人口其实是有些“过剩”的,至少大多数女性都还在家中操持各种事务,没有真正投入到社会生产中来。如果发明改进出了更好的机器,轻易就能满足吞吐量,她们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呢? “不。”顾铮走到她身边,手搭在她肩上,笑着道,“阿卿妄自菲薄了。但其实,你只要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就算什么都不做,对天下女子而言,也是标杆一样的存在,会让她们对跨出那一步更有信心。” 当权者是女性,对天下女性自然会产生一些影响。这种影响是细微的,平时基本看不出来,但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对她们而言,其实已是一种无声的帮助。 比如江南那些作坊主,之所以如此大胆地接收女性工人,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他们会因为贺卿的存在,对其他女性更宽容。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考量,但它却是真实存在着的。 …… 不久之后,荆湖今年的各种数据也被送上来了。今年那边移民近十万,开垦的土地按照每人二十亩计算,有不到十五万顷,这些土地上的出产,贺卿要求不高,只要能养活今年迁过去的这些移民便可。但事实上,因为有了磷肥,数据要比她想的更好一些。 再加上其他已有土地的产量,荆湖至少可以拿出二百万石的粮食支援其他地方,距离成为“天下粮仓”又更进一步。 这些粮食由官府以常平价购买,运输到其他粮食不足的地方售卖,不求牟利,中间差价只需足够支付运输所耗,价钱便是所有人都能承担得起的。再加上红薯粉也加入了百姓们的食谱之中,今年,大楚应该不会再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了。 再过两年,官仓之中应该就会有存粮,足够应对意外和天灾。 一切似乎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只要顺着这个轨迹发展下去,盛世可期。 紧接着,广州市舶司,泉州市舶司相继筹建完毕,朝廷对外公布了这个消息,正式开放两处港口,让商人们在出海时有更多选择。这个消息,也意味着第二次出海的时间已经临近了。 出海的时间被定在了十月初一。 各地商人在接到这个消息之后,都匆忙携带货物,向着三个港口城市汇集。 如果这个时代有飞机,从空中俯瞰,就会发现一个相当壮观的景象:整个大楚的人似乎都在向着南方迁移,其壮观程度,不逊色于后世的春运。 不仅是商人,还有那些年轻、没有资本却有野心的年轻人,南方比北方机会更多,他们自然也要去当地闯荡一番,说不准就能够抓住机会,一朝崛起呢? 虽然不能乘飞机俯瞰整个大楚,但贺卿和朝臣们,却能够从各项数据里看出这一点。 “不太妙啊……”有人低声叹息道。 江南水土丰美,因此也一向人口稠密。而北方不但土地干旱贫瘠,寒风凛冽,还要遭受草原部族的侵扰,所以人口数目,一直都比不上南方。历朝历代,都有迁徙百姓充实边关的政策,但事实上,即使官府给出的条件再优越,也很少会有百姓愿意去,除非走投无路。 除此之外,官府还有将犯罪之人发配实边的惯例,也是为了增加边境人口。 现在人口南迁已是大势所趋,北边人越来越少,情况自然也不容乐观。因为没有人,意味着土地没有产出,军队既不能从当地获得粮食补给,也不能从当地招募士兵入伍,更不能将百姓聚居的村落作为城池的屏障,所受到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第135章 天赐神兵 但世上的事从来如此,百姓们想过好日子,江南能有更好的发展,他们自然是希望能到那边去。这是朝廷阻拦不住的,就算官府发布法令禁止,他们也能想方设法逃过去,除非能有新的政策,让他们心甘情愿的留在西北发展。 “所以,诸位大人可有良策,能稳定民心,发展西北么?”贺卿问。 朝臣们愁眉不展,很显然,在这件事情上,没人能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这也难怪,要是他们有好的办法,大楚早就发展起来了,又何必等到今天。所以现在众人其实是在等待贺卿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拿这个问题反过来问他们。 对此,贺卿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既然众人都不说话,她便站起身道,“对西北之事,我这里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权且拿出来与诸卿讨论一下,集思广益,看看是否能用。” 她说着,铺开白纸,提笔写了一个字,然后让秘书官传给其他人看。 众人看到这个字,都不由有些惊疑,低声议论起来。 而后刘牧川起身问,“殿下,这可行吗?我朝从来都是在江南种植棉花,这西北与江南情况迥异,棉花是否能在当地存活,也很难说。” 却原来贺卿在纸上写的是一个“棉”字。 江南丝绸业兴盛发展,已经卖到了海外,或许很快就会成为大楚重要的经济支柱。在这种情况下,江南棉布的生产已经被丝绸挤压的几乎没有的地步,所以在这个时候对外寻求发展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贺卿的提议能够成功,不但能为大楚打造另一项支柱产业,而且也确实能够解决北方人口外流的问题。 棉布发展到如今,在国内市场上已经与丝绸分庭抗礼,占据半壁江山。出口的生意目前还看不出端倪,但想来也不会太差。或者就算那些外国人不喜欢,国内的市场也完全可以消耗掉那么多布匹,并不愁没有买家。 所以众人唯一忧虑的是,此事是否当真能行?毕竟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打算在北方种植棉花。 不过这一回,贺卿还没有说话,就有另一人站起身道,“传闻这棉花就是从西域传来,后来才在中土种植。想来应该能够在北方存活,只不过传入中土之后江南一代种植更广罢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不由点头,如果有本可依,贺卿的提议就不是无的放矢,那么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大提升了。即使中间要花费一些功夫,也是值得的。 贺卿点头道,“棉花喜日照,西北地势高,夏日虽短,日照却足,想来应该可以成活,若是不断加以改进,或许将来西北的棉花会比江南出产的更好。诸公若是担忧,可以先小范围内试种一下,等成功了再行推广便是。” 后世“新疆棉花”远近闻名,想来到了这里,不至于种不活。 “而且,如果能把西北打造成棉花基地,不但出产颇丰,可以让西北的百姓留在当地,还另有一桩妙用。”贺卿道。 兵部尚书黄鹏正闻言,忽然接话,“殿下说的可是草原人?” 贺卿点头,“草原部族年年南下打草谷,不过是想抢些粮食过冬罢了。若是北方到处都种上棉花,没有粮食,他们就算南下,也抢不到能果腹的食物。棉花虽然能够御寒,可在吃不饱的情况下,对他们而言就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一旦不能用打草谷这样的方式补充食物,想来草原人也不会愿意在这上面做无谓的消耗。西北有互市,他们可以通过贸易的方式从大楚交换粮食,也不会被逼到极处。如此一来,北边或许能稍微安靖一些。 这倒是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提议。 朝臣们有的皱眉,不觉得这种方法真的能遏制住草原人的铁蹄。但也有人点头,觉得这提议不错。 草原人当然可以继续南下,深入大楚其他地方劫掠粮食,但这样一来,战线拉得太长,危险就几倍增加,何况还有路途的消耗,成本太高,一旦战争不能带来高收益,想来他们也会有所取舍。 战争本来就是统治者的博弈。这世上,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绝大多数普通百姓都不会喜欢战争,而更青睐安静的生活,这一点不分大楚和草原。大楚既然开放了贸易,愿意卖给他们粮食和盐这类日用必备品,又为什么还要用战争这种代价高昂的方式去获取呢?一旦他们习惯了贸易,不愿意轻易开启战端,那么和平就有了延续的可能。 “臣以为,此事应当慎重。”就在此事,顾铮开口道,“殿下的考虑固然很有道理,可西北若是改种棉花,粮食收入便大幅减少,只能从别处转运。” 江南现在到处都是桑田,粮田已经很少了。另外,南方大多数能够种植茶树的地方,如今也在推广茶叶种植,毕竟海贸之中,这也是非常受青睐的商品。如此一来,肯定会进一步挤占粮田。 在这种情况下,粮食出产必然会减少。 事实上,今年江南大部分粮食都是依靠外调,往后情况只会更严重。再加上一个西北,压力更大。失去江南这个粮仓,荆湖一带的土地又没有完全开垦成熟地,想要产出供给全国的粮食,几乎不可能。 何况从南方往北方运粮,路途遥远,中间的消耗也是巨大的,不能不考虑。 虽然现在的北方也同样需要从其他地方调粮,但有本地的粮食补充,数量毕竟不多。 “殿下的步子迈得太大,若是首尾不能兼顾,大楚的经济便会全面崩盘,届时国家危矣!”顾铮站起身,看着贺卿道,“此事虽然是良策,但三五年内,只怕难以执行,还请殿下三思。” 顾铮会站出来反对,并不令人意外,毕竟他跟贺卿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不过,众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顾虑很有道理。 所以在他开口之后,陆续又有几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之前贺卿的步子迈得也不小,同样是走险棋,但当时是为了将大楚盘活,不得已而为之。再说,那时他跟贺卿的关系还算融洽,彼此同心协力,动用整个朝廷的力量,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拖后腿。如今的情形又不同了。 贺卿点头道,“顾先生言之有理,我并没有打算将整个北方都种上棉花,只是西北一地。西北的土地种植粮食收成本来就不多,往往还要担忧被草原人劫掠而去,倒不如改种其他。” “至于其他地方,北方是小麦产区,自然不能荒废,另外红薯不挑地方,也能在北方推广种植。此外,北边靠近草原,也可以发展畜牧业,养殖猪牛羊等牲畜。如此一来,可以形成新的产业,也能够解决大部分人的生计,使他们不至远离故土。再从其他地方转运一部分,便可敷用。” 她说到这里,诚恳地看向顾铮,“何况棉花种植,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预备在三年之内完成此事,也可以稍作缓冲,顾先生以为如何?” 顾铮沉默片刻,才道,“可以一试。” 贺卿笑了起来,“具体要怎么做,又如何分阶段推广,户部拿个章程出来吧。” 他们在这里提到草原部族,而在草原上,也有人正惦记着中原。 中原腹地还在秋天,但草原上却已经有了入冬的迹象,百草枯折、寒风凛冽,牧民们已经换上了厚厚的皮袄,准备迁移到冬季牧场去。他们在下雪之前安顿下来,牛羊才不会被冻死,才能保证一家人来年的生计。 这两年风调雨顺,但草原上的日子却并不算好,因为布日古德要对外扩张,通过战争重新确立自己在草原内部的绝对领导权。而要打仗,就要从牧民之中抽调士兵,又要征收更多的牛羊作为军饷。 与中原朝廷作战的时候,草原人往往是选择以战养战的打法,带上几天的口粮,之后走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抢来的粮食不但能够供给战时的需要,还能留下一大部分带回草原,再加上金银布帛等物,劫掠的牛羊子女,收获十分丰厚。 但是现在,他们跟西域诸多小国交战,这边的物产完全无法跟中原相比,能够缴获的战利品自然少了很多,不是从前那样打个仗可以赚的盆满钵满。有时候战争收入甚至不够补贴消耗,必须要从草原运来粮食。 所以渐渐的,士兵们的热情都被消耗的差不多了。 虽然在经过数次战争之后布日古德这个草原王的威信已经大大增加,让草原各部落都十分服膺,不敢有所抵抗。但事实上,下面的反战情绪已经非常高涨了,人人都希望能够停下来休息一下。 布日古德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这会儿正在召集谋臣商议接下来的发展。 西域还是要打的,不单是因为开拓了丝绸之路之后得到的好处,也是因为这是他跟顾铮的约定。只有他这里不断出战,才能不断从中原获得更多的武器和装备。但是士兵们的情绪也不能不顾虑,毕竟这才是他掌控草原真正的根本。 但停下来休养生息,对草原人来说其实用处不大,毕竟草原物产就是那么些,再怎么经营也不可能增加太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很显然并不明智。 这一点不但布日古德很清楚,下面的人也十分明白,所以这会儿,众人的视线就免不了放到了中原。 说来说去,还是打他们的时候收获最多,最叫人兴奋。 以前草原部族出兵南下的时候,人人都高兴得像要过年,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到了大楚可以抢到太多的东西,除了果腹的粮食之外,还有在草原上难得一见,就算有商队贩卖价钱也贵得吓人的金银器玩和布帛。南下一趟,整个家庭的处境就会大大改变。 但是所有人心里同样也是有顾虑的。上一次的失利,对他们来说是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大楚现在的军队实在不好惹,京城皇宫里坐着的那位大长公主殿下更不是普通的女人,非常有决断。如果不能打赢,贸然开战并不是个好主意。 但是要他们放弃,众人又心有不甘,因为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了。 犹豫到最后,布日古德最终还是决定先派遣一支军队南下,试探一番。 据说大楚朝廷如今精力都放在了南方的出海贸易上,说不准会顾不上西北这边。尤其听说西北有很多百姓南下,如今空虚的很,对他们而言的确是个最好的机会。如果这时候不抓住,等大楚朝廷反应过来了,也就没他们什么事儿了。 贺卿也没有想到,一直是为水师船队准备的火器,竟然是先用在了西北。 虽然签订了停战协议,但贺卿对布日古德的信誉持保留意见,并不认为真的就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了。异族本来就是如此反复,被压着打的时候会毫不犹豫的投诚,但一旦被他们窥见大楚国内的空虚和弱势,就立刻会卷土重来,再次掀起战争。 不过她本来以为,布日古德会更有耐心一些,毕竟现在两边开始贸易合作,他们已经可以取得足够的生活物资,甚至顾铮暗地里还给他们提供武器。而对西域那边的扩张,也可以弥补一些战争的损耗,以战养战。 所以贺卿本以为,在打通西域的道路之前,布日古德不会南下。 但现在看来,她还是低估了此人的狼子野心。他就像是草原上的狼,长期蛰伏着,看上去无害,但只要看到一点机会,就会立刻扑上来,想咬下一块肉。 不过这一回,他们显然失算了。 因为火枪在船上的用处不算很大,受到距离限制,除非接舷战,否则大部分时候都用不上,所以顾铮只往水师那边送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全部都武装到了西北军中。 这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布日古德出尔反尔,对大楚下手。而这份考量,显然很有先见之明。 布日古德派出来的这支军队,并不是他自己麾下的精锐之师,而是由依附的部落和俘虏组成的杂牌军,论起战斗力来,跟他自己的精锐根本无法相比,在令行禁止上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大楚军队措手不及,让他们占了一点优势之外,等到这边彻底反应过来,他们就只能被压着打了。 更叫他们惶恐的是,这一回,大楚的军队没有固守城池,而是派出了骑兵,在草原上与他们作战。而骑兵手里此前从未见过的的火器,更是叫他们吃了大亏。 草原人其实已经在防备大楚的火药了。毕竟上一回的教训实在是太过惨重,就连布日古德自己也因此被俘虏。 不过他们对火药的认识很显然,还停留在炸药包上。草原人念念不忘的,是张抗用它炸开河道,淹没了草原人的军队,至于具体的威力,最多不过是能让他们的马匹受惊,实际上杀伤力并不强大,只要有所准备,应该还是可以对付的。 至于这东西真正可怕之处,他们根本一无所知。 更没想到大楚的军队这次拿出来的火器早已更新换代,升级成了杀伤力远远超过弓箭的火枪。除此之外,因为动力不同,火枪的射程也比弓箭更远。 挥舞着大刀长矛的草原骑兵,在猝不及防之下遭遇了热武器的炮轰。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一场足以写进历史的战事,因为火器第一次出现在了世人面前,对后世的武器发展有着深远的意义。 在此时,草原杂牌军损失惨重,又惊又怕,迅速溃败得一塌糊涂,四处奔逃,被西北军追着打,死伤无数,俘虏无数。 基本上没有对对方造成任何有效的威胁,这一次试探就结束了。 布日古德派来督战的精锐小队躲在大军后面看到这一幕,同样被吓坏了,甚至没有考虑去收拢那些四处溃散的残军,而是直接掉头回返草原,把这个惊天的消息传回去给布日古德。 现在的大楚早已不是之前的大楚,更不是草原铁骑可以肆虐的对象。 甚至,亲眼看到那一幕,他们已经开始怀疑,能够轻易就被洞穿的铁骑,还能称得上铁骑吗? 南下打草谷估计已经是一条绝路,决不可轻易尝试。 这个消息自然十分出乎布日古德的预料。 其实顾铮愿意吧淘汰下来的武器装备出售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大楚可能在研究更厉害的武器装备。毕竟彼此是敌人,对方不可能那么好心增加他们的战斗力。 但草原骑兵如风,从来也不怕在战场上与人对战,所以布日古德内心里,对自己的草原精锐骑兵还是非常有信心的。即使装备差了些,对战中也能够占便宜。 毕竟大楚马匹不多,步兵对上骑兵就是一场悲剧,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们只能据城而守,不敢主动出击。 骑兵最大的优势就是机动性,他们完全可以绕过城池,劫掠那些散落在各地的村庄,补充自己的所需,不跟大楚的军队正面对上,这本来就是打草谷真正的含义。却没有想到,他们升级之后的武器会完全超出想象,即使最精锐的草原骑兵,也不是对方一合之敌。 虽然自己没有亲眼见过,但布日古德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精锐骑兵的判断是非常信任的,几乎是立刻就打消了南下的想法,决定继续去打西域的那些小国。 虽然打他们能够获得的收益少,但是安全啊! 只是他自己信任下属的判断,不代表其他部族的首领们也愿意相信。 草原人占着骑兵之利,在大楚的土地上肆虐已经很久了,形成了惯性。 几千年来,他们都是这样过下来的。中原朝廷其实从来没有形成过对他们的有效威慑,即使是在中原最强大的汉唐时期,实际上草原人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中原的骚扰,而且对战之中有输有赢,也很少有被压着打的时候。 血脉里遗传下来的信心,让他们不相信布日古德的判断。 这样一来,一次简单的试探,不但没能窥到大处的破绽,反倒让布日古德自己这边各个部族都离了心。眼下还看不出什么来,但种子已经种下,总有破土而出、裂开痕迹的时候。 这个时候,西北军已经在清点战利品了。 其中最受欢迎的,无疑就是俘虏。 说起俘虏这回事,其实大楚的军队以前是不喜欢抓俘虏的。在战场上杀人,杀了也就杀了,反正对方是敌人。可一旦对方投降,成了俘虏,杀俘就是一种耻辱了。偏偏这些人抓回来之后还要供他们吃喝,又不好杀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十分麻烦。 所以有时候如果不能把他们彻底解决,西北军宁可把人放了也不愿意抓回来,还要浪费粮食养着。 可是贺卿来过西北一趟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西北军对忽然发现,原来俘虏能做的事情竟然那么多! 他们可以说是最好的苦役,可以做最脏最乱最辛苦的活,而不用朝廷从普通百姓中征发民夫去做。可以说俘虏的存在,让大楚普通百姓免除了许多徭役,连生活幸福感都提升了许多。 这样的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 所以这一两年跟草原之间没有战争,不少将领心中还颇为遗憾,毕竟这样就没有机会抓到俘虏了。 这一回派出来的这支杂牌军,虽然在第一次遭遇之后就被打散,四处溃逃,但西北军还是不辞辛苦,在这大风天出城去追击,把绝大多数人都给抓了回来,总共得到了数千俘虏。 如果是在从前,这样一场对战是毫无疑问的大胜,必然要上报给朝廷,求取封赏和嘉奖。但这一次,诸位将领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请功,毕竟不过是破了对方几千人的军队,还是杂牌军,并不是均匀精锐之师,而他们自己呢,非但是大楚最精锐的军队,还拿着最新的火器,不赢才是没道理。 幸好还抓到了不少俘虏,送到京城去做苦力,应该可以让大长公主殿下满意吧?好歹一年几百万的军费花在他们身上,并不是白费。 西北这场战事虎头蛇尾的结束了,火器建功,也让朝廷很多官员放下了心。 他们本来还觉得贺卿之前种棉花的提议有些荒谬,现在想来,草原人记吃不记打,总想着跑到大楚来搞事情,让他们想劫掠都没东西可劫,可以杜绝很多问题。 本来如果论功行赏,这功劳里应该有顾铮一份。毕竟火器的事,一直都是他在管着。 但西北没有大肆请功,贺卿也没有按照旧例封赏,而是随意嘉奖了一番,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这样一来,就有顾党的人忍不住了,跳出来表示顾铮这几年督促火器研发之事,十分辛苦,如今火器建功,也该有封赏。 贺卿不冷不淡地道,“火器最主要还是用在海上,等水师那边也建功了再封赏不迟。” 有人不忿,有人惶然,还有人幸灾乐祸。 只有贺卿和顾铮自己知道,对视间的火花四溅,到底意味着什么。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之后,朝廷的视线又都放到了南方。 十月初一,大楚第二次海贸航行,正式启程。 从江南路出海,往南走上一日的功夫,有一座海岛。大海上一片茫茫,方向难辨,如果没有海图指引,没有关键的工具,那么只会迷失在大海上,想要准确地找到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座小岛,几乎不可能。 所以虽然这里距离大楚很近,但实际上却足够隐蔽。 那些大楚水师遍寻不见的海盗,就藏身于这里。 在朝廷开海之前,江南一带活跃的海盗,成分非常复杂。虽然在朝廷的宣传口径之中,一向都认为海盗乃是隔壁岛国的民众,到上国来肆虐,号称倭寇。但实际上,海盗的中坚力量,其实都是大楚人。 他们有的是犯了罪不得不远扬海上的盗寇,有的是日子过不下去了,索性驾船出海谋条出路的海边渔民,还有的是沿海一带大家族为了自身利益扶持起来的傀儡,另外还有一部分南方海岛上的原住民,但实际上也是历朝历代外逃渔民们留下的后代。这些海盗,都与陆地上的大户甚至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至于承受了一切罪名的倭寇,海盗里当然也没有,但是力量薄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他们大部分,是作为打手跟在大海盗们身边,希望能混口饭吃。 毕竟跟能够拿出很多资源来进行建设和发展的大楚人比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是国内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会出来。 但是大楚开海之后,大部分海盗都在背后势力的授意下接受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合法的海商,只剩下没有门路的几支海盗,日子也过得躲躲藏藏,大不如前。 而这座海岛,就是他们的临时藏身之处。 这一日他们接到消息,大楚的船只已经出海,又要运送大量货物,前往南洋进行贸易。 如果是平时,他们虽然是海岛,但也不敢打有水师护航的船队的主意。但这回跟上次不同,海贸的队伍被分成了三支,还有两支会分别从泉州和广州出海。这样一来,原本数量就不多的水师船队,也就被迫分散了。 因为从广州出海的,还有一支朝廷派遣的使团,其中有宗室,有朝中大臣,安全等级自然更高,所以那边分到了更多的水师船队,留在江南本地的,只有不到十艘船。 而且按照他们收到的消息,就算是这十艘船,其实战斗力也并没有多少。 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是在这一年之内刚刚招收进来的新兵,还从来没有在海上航行过。能不能习惯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在海上战斗了。真正已经出航过一次的“老兵”,只有两艘船。 当然更重要的是,因为朝廷出昏招,竟然允许港口自行制定优惠政策,所以大部分商队都被其他地方的优惠政策给吸引了过去,从江南出海的,只有当地各大家族组织的商队。 而这些消息,就是他们送出来的。他们在信中暗示,到时候会帮助海盗们牵制住水师的船队,给他们创造机会。 到时候重创了水师船队,这些海盗便可以一句扬名。更重要的是,跟在大商队后面那些没有关系的小船,就是送给海盗们的战利品,可以肆意劫掠。有了这些做为本钱,海盗们也可以洗白自己,变成合法商队,到了海外换成钱,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谁都抓不到他们。 相较于现在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海盗们自然更愿意冒一次险。 躲藏在这里的是几支海盗,势力最大的几支海盗牵头,大家摆了把子,排了座次,看起来也像是那么回事了。 几位大头领商量过后,认为这趟生意做得,因此便立刻点检人马,吃饱喝足之后开船出海,准备悄悄坠上船队,伺机而行。 水师船队这边,如那封书信里所说的那样,虽然已经在水上训练了小半年的时间,但真正的出海,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很多新兵都不可避免出现了各种症状,几乎没有战斗力。 所以出海的将领不得不将这些新兵集中到几艘船上,让他们跟商队待在一起,自己则带着剩下的船只,来回巡逻。 只是原本的队伍被打乱了,新的安排还没有磨合过,不免显得到处都是漏洞。落在尾随的海盗眼中,自然是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仗着对航道的了解,他们选了个适宜伏击的地方。这里礁石遍布,不知道正确航道,船只开进去,吃水的部分撞上礁石,便只有一个下场。而航道狭窄,只能容一艘船只单独经过,他们堵在出口处,自然就能将这些船只一网打尽。 送消息的人希望他们对付水师,然后把跟在后面的零散商船带走,自己好坐收渔利。但是海盗怎么可能如他们的意?这可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既然有机会一网打尽,他们自然一条船都不会留下! 有了这支船队,天上地下,何处去不得? 几位当家一想到几十艘船都将会是自己的,不由心头火热,还没开始打,已经琢磨着到时候要怎么分配了。 远远地,第一艘船出现了。这是水师的船,战斗力不容小觑,所以海盗们立刻收束起思绪,严阵以待。虽然他们一共也只有十来条船,而且大部分都破破烂烂,连商队的船都比不上,但是守在出口处,竟也生出了一股强大的震慑力。 “报告,前面有船队拦在航道出口处!”站在桅杆上负责瞭望的士兵,立刻将情况汇报了上去。 将领走到船头,拿出望远镜看了片刻,先是微微皱眉,但很快,一股战栗般的兴奋从他的心底涌了起来,这位还算年轻,如今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收好望远镜,抬起手臂,厉声喝道,“敌袭!备战——!” 他们是水师!是大楚朝廷耗费不知多少钱粮培养出来的精锐部队!他们的职责是维护海上的安宁和平,驱逐海盗和一切敌人,而不是为商船护航! 虽然到目前为止,因为朝中顾相的威慑政策,他们还从未跟海盗有过正面遭遇,未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但是他却一刻都不曾忘记过自己的使命。 而这一切,将在今天改变!他们会在对海盗的战斗之中,证明自己的强大! 心中涌动着火热的情绪,但将军毕竟没有经验,心中多少有点慌,只能按照备战条例,一条一条的命令下面的人做好准备。 而当他们做好这些,敌人也就近在眼前了。 海盗们个个手持抛索,预备等靠近到足够的距离,便将之抛到对面的船上,自己借助绳索登船,与对方鏖战。水师不过是一群只经过训练的毛娃娃,他们却是在海上拼杀出来的凶悍之辈,论到正面作战,丝毫不惧。 然而,就在船只即将靠近到抛索能到达的距离时,它却忽然微微转向,看上去是被吓得慌不择路,要开到礁石里去了。 见此情景,海盗们一个个露出笑容,就等着看对面的船只出丑,主动走上死路。 但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 光。 一团火红色的光,先是在对面的船只上爆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朝他们靠近。直到这时,耳畔才听见了沉沉的轰鸣声炸响。下一瞬,那一团火红色的光落入了严阵以待的船队之中,迅速爆开,炸起了十几尺高的水花,将所有的船只都掀翻开去。 正等着看热闹的海盗们,霎时都成了落汤鸡。运气好的,还能够在晕眩之后捡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直接被爆炸的余波杀死,或者晕过去之后溺死。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几乎是同一时刻,出现在了所有人的意识之中。包括被水师的船只挡在后面,没有受到半点影响的那些商船。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被这堪比海上大风暴的杀伤力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崩溃般地开口询问。 没有人回答。 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在这个瞬间,所有人看向为首那艘船的目光都变了。他们惶恐,畏惧,害怕,尤其是那些偷偷给海盗传递过消息的商队,更是战战兢兢,生怕事情暴露出来。 在这片大海之上,战斗力强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水师用这样的方式,悍然向所有人证实了他们的强大和不可战胜,这种印象,将烙印在所有人的意识之中,永远无法磨灭。 那种火光——后来他们知道了,它的名字叫火炮。但所有人提起来时,都会默契地在前面加上一个字。 神火炮。 那是天神才能够掌握的力量,如今赐给了人间的朝廷。 不过事实上,不但其他人在懵逼,水师的普通士兵们也在懵逼。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知道船上安装的这俩铁疙瘩,是朝廷送来的秘密武器,用来对付海盗的,但是没有见过它的威力,所以也并不真的放在心上。只有接受过试射训练,亲眼看过火炮威力的将军和一小队士兵保持住了平常心。 但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之中,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如此正常的表现,好像有点格格不入。 本以为是一场鏖战,没想到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虽然之后还要打扫战场,俘虏和审问水中幸存的海盗,收拢他们的船只等等……但是基本上不会再出现其他变故了。 这让满心期待战斗的士兵们,在振奋震惊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将军自己也同样如此,最后,他抹了一把脸,高声呼喊道,“天赐神兵,大楚必胜!” 士兵们也跟着欢呼起来,渐渐从惊怔之中回过神来,开始体验到战胜的喜悦。虽然没有真刀真枪上阵有些遗憾,但没有死人,甚至除了一发火炮之外没有其他损失,也是值得高兴的。 虽然从参军之日起,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的脑袋别在了裤腰上,预备不惜此身保家卫国,但能活着当然是好的。 当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们忽然对能够制造出这种强大武器的国家和朝廷,生出了无限的信任和归属感。 因为才出海没几天,距离并不远,所以这场展示结束之后,将军派了一条船,将这一场遭遇战的消息传回了国内。不提与海盗暗通款曲,如今在焦急等待消息的那些人如何惊慌,这消息送到京城,却是让顾铮的下属们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 并且纷纷上书,要求论功行赏,为顾铮加官进爵。 之前在西北建功,说要等水师这边的反馈,如今水师也得了一场大胜,总没有推脱的理由了吧? 咨平殿里,贺卿翻着这些折子,心里的感觉十分奇异。对加封这件事,顾铮已经跟她有了默契,现在看着其他人为他摇旗呐喊,总觉得十分有趣。 第136章 众望所归 “可惜了众人一片心意。”贺卿合上又一本奏折,调侃地看向顾铮,“玉声当真不想要封赏?大势所趋、众望所归,我便是给你封赏也无妨。” “臣想要的封赏,只怕殿下给不了。”顾铮也含笑配合她。 “哦?却不知玉声想要的是什么?”贺卿挑眉。 顾铮故意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臣想为内子求一个诰命。” 贺卿脸一红,没想到话题最后又转回了自己身上。这才真正是朝廷拿不出来的封赏,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公之于众。 不过,贺卿微微挑眉,“玉声是不是弄错了?就算要封赏,也该是因我而赏你才是,驸马爷。” 从身份上,贺卿是君,顾铮是臣,所以如果两人的关系当真公开,也该是顾铮因为贺卿的缘故被封为驸马,而不是反过来。 “这称呼不错。”顾铮笑了起来,低声问道,“不知殿下今晚是否要召臣侍寝?” “咳!”贺卿呛了一下,朝他瞪眼,“青天白日的,玉声说什么胡话呢?” 顾铮为自己叫屈,“这是臣的真心话,一个字都不曾改过,还望殿下明鉴。” 说笑了一阵,两人才把注意力转回眼下这件事情上来,贺卿将桌上的奏折拿起来,往旁边的盒子里一丢,对顾铮道,“这些你拿回去吧。” 顾铮也收起了脸上轻松愉快的笑意,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但这一天,他回到家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沉重,将前来拜谒的属下都召集到了一起。 “我与护国大长公主殿下之争,不是意气之争,不是权势之争,而是理念之争,政见之争,希望诸位能谨记这一点。”顾铮说完,命人将那盒子拿了上来,打开,里面是两摞厚厚的奏折。 虽然顾铮随即就合上了盖子,并没有打开里面的奏折,也没有让众人认领的意思,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应该就是他们这几天上的折子了。 顾铮又道,“归根到底,朝堂上的争执,都是为了我大楚长盛久安。所以我会质疑殿下的决策,但却不会因此而对她本人产生什么看法,希望你们也能如此。” 众人点头应是。 但虽然顾铮这么说,他们却都可以想象,贺卿将这些奏折交给他的时候,说的话必然不会太好听。 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虽然顾铮自己说得好听,可是实际上两人之间对立的关系却是不可能改变的。贺卿借机发作,必然给了他没脸。他在贺卿那里受了气,转回来迁怒其他人,也是正常的。 所以众人表面上纷纷点头应诺,至于心里的想法,那就只有自己清楚了。 只是看这样的情形,封赏之事,应该是不能再提了,许多人心下不免惋惜。毕竟在朝堂上走到高位,每往前一步都是非常困难的,不但要有功劳,还要看机缘,错过了就未必再有。 第二日,已经请病假在家休养了几个月的姚敏突然回到了政事堂,正式销假,再次开始接触国事。 这一在所有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很显然又让朝堂产生了不小的波动。政事堂里就那么几个人,代表着几方的利益,姚敏身后也有自己的势力,他一回来,免不得又要上演一场博弈。 然而这还不算完,姚敏一回来,平章事刘牧川就又一次递上了辞呈。这一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递上奏折的同时就称病在家,不再上朝,用这样的方式向贺卿表态。 他的离开,已经不可避免了。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贺卿和刘牧川一个挽留,一个坚辞,如此往来了四次,刘陌川第五次上了辞呈之后,贺卿终于允了他致仕的奏折,这个级别的老臣致仕,加恩封赏自不必说。 这位老臣终于达成了自己的心愿,在一片和平之中功成身退,保全了晚年的荣华富贵。 在将工作都交接完毕之后,他没有在京城停留,而是立刻启程赶回家乡。以后如无变故,他应该就会留在故乡安度晚年,不会再到京城来,更不会牵扯道朝堂斗争之中了。 在这个时候退走,固然有不少人对他的这种选择表示不解,但更多的人心里却很羡慕他的这种际遇。 自古伴君如伴虎,站在这个位置上,就更容易动辄得咎。纵观历朝历代的宰执们,被罢相,被贬官乃至被捕拿下狱,抄家灭族的不知凡几,能有好下场的并没有几个人。虽然到了本朝,士人的地位大幅提升,官员获罪被杀的情况已经很少,但能从宰执的位置上退下去,得到善终的重臣也寥寥无几。 刘牧川挑了个好时候,所以才能全身而退。 不过唏嘘感慨过后,还是要继续眼下的蝇营狗苟。 所以在刘木春离开之后,朝臣们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政事堂里。他是平章事,也是政事堂之首,文官之首。政事堂可以有缺额,单薄这个位置确实不能空缺的,必须要有人填补上去。 顾铮终究是要更进一步了。 唯一的悬念是他能走到哪一步。 按照常理来说,政事堂的晋升,是依照入阁先后顺序,也就是资历来排的。刘牧川之下,顺位应该是同平章事姚敏,由他递补理所当然。 但现在,姚敏的竞争对手是顾铮。他的晋升之道,从来不能以常人而论,何况如今又有大功劳,在朝堂上把其他人都压得喘不过气,论起来,顾铮的赢面还要大一些。 所以眼下是两人共同竞争一个位置的局面。到这个时候,顾党的官员们也终于知道顾铮之前为什么要约束下面的人了。 什么封赏都比不上在政事堂更进一步,成为实际上的掌权人,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于是前不久才刚刚被敲打过的众人又立刻鼓噪起来,纷纷上书,要求贺卿不要拖延,尽快将人选定下,以安人心。另外,刘牧川一走,政事堂就空缺出了一个位置。 原本政事堂是满员的,但上回赵君原跟贺卿因为任用女官,将来或许还会从官员子女之中挑选女官一事起了争执,愤而辞官,就只有四人了。如今走了刘牧川,就只剩下三人,最好还能再递补其他人入内。 这不是政事堂递补一两个人的事,这一两个人挪走了,他门的位置又要人来填补,如此层层调动,许多人也就有机会在这场变动之中分一杯羹了。 贺卿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很快下旨将姚敏递补为平章军国重事,顾铮则是接手了他的同平章事职。 这个结果令不少人暗暗叹息,但却不出乎他们的预料。 贺卿明显是要压一压顾铮,之前姚敏病重,她非要留下刘牧川时,就已经有了端倪。如今既然还有其他人选,自然不会让顾铮一步登天。何况论资排辈,他的确比不上姚敏,能比的只有功劳和圣眷,而他跟贺卿的关系不和,人所共知。这种圣心独断的事,自然也就很难胜出了。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顾铮其实是跟贺卿商量过的。 一旦真的走到了首相的位置,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会发生变化,矛盾也会更尖锐。虽然当下,满朝上下对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但事实上,只要上面还有人顶着,就还有缓冲的余地,对他们来说会更好。 反正过了针尖对麦芒的敏感阶段,姚敏在顾铮的劝说之下结束病假,对此也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想来可以适应良好。 而后就是递补入政事堂的事。 朝臣们原以为贺卿不会同意。政事堂这样的位置,常年缺额才是正常的。多一个人,就会多出一方势力,多出几分权重。当初贺卿将梁嘉之等人提拔起来,让他们进入政事堂,也是不得已而位置。 当时她想要带着小皇帝御驾亲征,必须争取足够的支持。 时移世易,她现在在朝堂上早已站稳脚跟,说一不二,自然不需要再多一个人来掣肘自己了。 但贺卿却同意了这个提议,不但同意了,还直接表示递补两人入阁,让政事堂尽快主持廷推之事。 在高级官员的任用上,吏部和政事堂有提议之权,而贺卿有实际上的决策权,这是成例。所以贺卿不会过问他们怎么选人,而是由政事堂率领百官廷推,最终选出几个候选人。而这份名单送到贺卿面前,她就要从中选出自己看中的人选,不能选择名单之外的人。 看似彼此都受到限制,但却更符合贺卿的标准。 这种方法选出来的人,不是以任何一个人的好恶来决定,即便选不出贤才,通常来说也不会选出无能之辈。 果然,最后被递补入阁的,是兵部尚书黄鹏正,吏部尚书张安国。 没办法,谁让今年西北和海上都打了两场大胜仗,太过耀眼呢?虽然火器是顾铮督造,但是也绕不过并不和将作监,何况水师训练、西北军队日常管理等事,就是兵部的功劳了。 至于吏部,这是六部之首,本来就更容易出彩。何况如今新设立了三个市舶司、外交部、图书馆,也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户部尚书肠子都悔青了。 原本他也是有机会的,红薯,这是多么大的一份功劳!只要推广成功,那是万家生佛的千古事业,入阁拜相不过转瞬之间。结果他却没能争取到这个机会,最后功劳一半贺卿自己领了,另一半则是黄修拿了,他们户部不过跟着做点儿辛苦活,什么都没捞着。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户部尚书,以及看到他这番反应的人们,已经在心里下定决心,往后贺卿决定的事,他们必然不会阻拦,还要主动推行。否则偌大个朝廷,人才辈出,若不能跟紧贺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渐渐被淘汰了。 …… 这件事沸沸扬扬的闹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安定下来时,也就快要过年了。 朝廷封印,开始准备新年的祭祀及各项典礼。 本来这些仪式,贺卿是不太想参加的。虽然在更多的人看来,能够参加祭祀,乃是一种殊荣。但在贺卿看来,则是费时费力,大冷天的在外面站上一整日,又累又饿又冻,不过是做表面功夫罢了,她身为监政的大长公主,并不是非要参加不可。 但是因为今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有太多的内容要祭告祖宗,所以朝臣们便提议她也参加。 顾铮自然提了反对的意见,同样是顾虑到贺卿的身体,觉得她既然没有上位的野心,大可不必在这上面做功夫,不过是去受罪罢了。可惜这个提议并未被采纳。 所以到时候,会由贺卿带着小皇帝走遍所有流程。而为了祭祀之事,内功局那边给贺卿赶制出了几套衣裳。 但最终这些衣服都没有用上,因为礼部也为她准备了祭祀服。 按理说公主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所以为了祭服的仪制,礼部也上下也是吵了几天几夜,最终因为时间紧张,才暂时定了一个,后续则要等到祭祀结束之后,再重新商议。 之后又加班加点的赶制,才在祭祀之前做好送来。 “太华丽了。”展开这套衣裳的第一瞬间,贺卿就忍不住说道。 “毕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大祭,隆重一些也是应该的。”张太后在一旁道,“何况殿下的身份本来就该穿这些,是平日里太过素净的缘故,才会觉得这衣裳过分隆重了。” 贺卿摇头道,“还是难免有些不习惯。何况即使是祭祀,陛下才是主角,我不过在旁护持,穿什么都不打紧。” “殿下万不可这样说。”张太后道,“如今大楚发生的这些变化,哪一项不是出自殿下的手笔?殿下为大楚立下赫赫功勋,就是列祖列宗面前说起来,那也是有数的功劳了。这些东西本就是你该受着的,你若这般妄自菲薄,倒让其他人惶惶不安了。” 她说到这里,又笑起来,“何况毕竟祭祀大典,合该庄重些,殿下这么想就是。” 贺卿也跟着笑道,“也罢,那就依娘娘的意思。” 这样说着,她又看了一眼挂在架子上的祭服。她觉得这套衣服太过庄重,并不单是因为用料好做工细,更是因为上面绣的图案,乃是三爪金龙。 自古以来,龙凤都是皇室的图腾。男子用龙,女子用凤,其华贵隆重,正好衬托皇室的威严,是再怎么辉煌都不为过的。若只是衣裳华贵,只要是在这个范围之内,贺卿也能接受,可礼部给贺卿准备的衣裳上却绣上了龙。 贺卿自己怎么想且不论,只怕张太后看见了,会以为这是她的意思。毕竟按常理来说,如果没有她授意,下头的人怎么敢做这样的东西? 三爪金龙虽然不算逾制,可穿在一个女子身上,着实有些匪夷所思。一旦张太后误以为这是出自贺卿的授意,则必然会怀疑她是否已经滋生了某些不该有的野心,才会在祭祀典礼上使用这样的图腾。 可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贺卿着实冤枉。她甚至不知道礼部商议过这件事,也没想到他们会做了衣服送进来。因此看到这图案之后,才会对着张太后一番解释,是表决心的意思。 这边应付完了,那边也要让人去问问,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后的结果叫人哭笑不得,这里头没有任何阴谋,只是因为贺卿做的事情太多了。可以说是为整个大楚改头换面,把这辆已经日薄西山、眼看着渐渐走向衰败的大车重新修整好,装上新的轮子,承托着它继续在康庄大道上一路狂奔。 这些东西,只要放下偏见,有识之士都能看得清楚。 而对于这样一个人,他们也不吝表达自己的敬意,即使她是女子,但身为皇室成员,身为皇帝加封的护国大长公主,使用三爪金龙的图腾并不算过分,不过与亲王平级罢了。 这是所有人对她所做贡献的认可,说起来也算是好意,实在是叫贺卿无话可说。 倒是顾铮听说了此事之后,随口道,“我倒觉得,这衣裳该穿。” “怎么说?” “阿卿总想着要避嫌疑,不能表露出这方面的任何意思,可是太过小心谨慎,有时候却更叫人狐疑。”此时两人在宫外的私宅里,所以顾铮和贺卿靠在一起,握着她的手道,“你想想,你什么都不图,纯粹是为大楚的将来而操心,这些话你信,我也信,可说出去,外面的人有几个能相信呢?” 贺卿若有所思。 顾铮理了理她鬓边的秀发,又道,“这般大公无私,挑不出任何破绽,反倒叫人不安心了。适当的骄纵一些,享受一番,露出众人都能看见的弱点,反而能令大部分眼光不长远的人安下心来,知道殿下有所求,但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个。” 贺卿思量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认,顾铮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一个人太过完美无瑕,就会显得假,也会叫人觉得掌控不住,因而不安。 所以自曝其短,在这种时候是很有效的。 这种与人相处的细节,她就是不去在意也没人能说什么,但既然想到了,稍微配合一下也无妨。 但顾铮的话还没有说完,“何况,殿下若想将大楚打造成你心中的那个盛世,便不该计较这些许的僭越。” 贺卿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心头大动,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转头去看顾铮。 顾铮也微笑地看着她,“朝廷还规定商人不能穿绫罗绸缎呢,但你见市面上哪一个商人真的遵守?坐拥万贯家财却不叫他享受,若是严格执行,这天下只怕早就乱了。我记得殿下说过,这世间的礼仪规矩,是一直在变的,不可拘泥。怎么如今,你自己倒是拘泥起来了?” 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贺卿的心坎里。 人类不懈努力的动力到底是什么?在贺卿看来,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具体到现实中,就是权势名利,钱财美色,一切能够让自己舒适的东西。 所以规定只有一部分人才能享受这个,其他人不行,本身就是一种阻碍。因为在这个规则下,处在下方的人,是没有打破规则,晋升上层的机会的。 但贺卿想要的世界,却是普通人通过努力,就可以打破阶层壁垒,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本来就是最大的“僭越”。 如果她今日拘泥于一个图腾能用与不能用,反倒是把自己给框住,忘记初衷了。 “玉声说得对。”贺卿深吸了一口气,“多谢你提醒,否则我却是要本末倒置了。” 作为大楚最尊贵的几个人之一,她应该竭尽全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对,这样才能为天下人树立起榜样。 顾铮微笑地看着贺卿。 一直以来,贺卿的装扮都偏向素淡。但顾铮很清楚,那不是因为她不喜欢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而是因为心有顾虑。但他不希望贺卿抱着这种顾虑,更不希望贺卿一直保持着出世的姿态。 对于贺卿从前被封的那个无上慧如真师,虽然如今已渐渐没人再提起,但顾铮很清楚,在贺卿心里,这个身份还没有过去。 即使是两人已经互许终身,订立鸳盟的现在。 所以,他希望贺卿能够在这些事情上放开一些,不要总是自己给自己画一个圈束缚在里头。 见贺卿若有所思的样子,顾铮便含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除了咱们成亲那天晚上,平日里我还未曾见过阿卿这般盛装打扮。那衣裳不知如何华贵,不如回头拿到这里来,咱们私底下穿上看看,如何?” 既然要打破规矩,那就要敢于挑战它,这未尝不是一种方式。 “好不正经的话!”贺卿红了脸,“这是你一个政事堂同平章事该说出来的话吗?” 顾铮道,“此刻殿下只别把我当成同平章事来看便是。作为丈夫,想看看妻子盛装华服的装扮,这总该不过分吧?” 贺卿说不过他,心里也觉得这样并无不可,于是最终还是设法把这套衣服带了回来,在顾铮面前穿了一次。 或许真的是因为平时太少这样打扮反差太大,以至于顾铮的确是被惊艳到了。这一天晚上他格外冲动,折腾得贺卿有些无法招架。 说起来,从两人在一起到现在也有半年时间了。但顾铮好像半点冷下去的意思都没有,仍然像是刚在一起时那样,时时刻刻都想缠磨在一起。贺卿有时觉得不胜其烦,更多的时候又觉得这样的顾铮真是可爱,所以就算有时候他提出的要求有些过分,贺卿也不忍拒绝。 不过要她穿着这件祭祀礼服行敦伦之礼,到底还是过分了些。且不说这是祭祀用的服装,就说这衣服还没用过,万一弄脏弄坏了,她要如何跟礼部的大臣们解释? 顾铮听了这话,不由调笑道,“既如此,那就先记在账上,等祭祀结束之后,殿下总无话可说了?” 这种类型的衣服往往只穿一次,下一次大祭的时候又会做了新的来,所以等今年的祭祀结束,这套衣服也就不会有需要在人前穿的时候了,怎么糟蹋都行。 不知道是不是被顾铮所描绘的场景所刺激,贺卿也觉得今晚格外的敏感,顾铮所给的一切情绪她都能感受到,中途甚至一度晕死过去,把顾铮吓了一跳。 云收雨散之后,两人依偎在床上说话,顾铮时不时转头在贺卿脸上落下一个轻吻。 不过吻着吻着,贺卿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疑惑道,“玉声今日没有刮胡子?有些扎人。”她脸上的皮肤比手上要嫩得多,胡茬一扎上去,有种刺刺麻麻的痛感,贺卿怀疑自己的脸颊已经红了。 顾铮自己抬手摸了一把,道,“我最近正琢磨着,是不是要把胡子留起来?” “怎么忽然想到这个?”贺卿十分意外。 顾铮含笑道,“大概这样会显得沉熟稳重一些?” 在这个时代,男人们的认知还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留胡子是稳重的代名词,表示这个人已经成熟了,所以大部分男性结婚之后就会开始蓄须。而面白有须,也是美男子的标配。上了年纪却还没有胡子的人,只有宫里的太监。 顾铮虽然不在意人言,自身不留胡子的形象也同样是京城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备受世人追捧,但他自觉已经成家立业,如今又晋了同平章事的位置,所以便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了。 贺卿对此有些意外,她坐起身来,盯着顾铮的脸端详了许久,想象了一下他留胡子的样子,觉得或许能增加一点新鲜感。但或许是受到后世审美的影响,她又觉得男性的毛发过分浓密,对女性不太友好,尤其是亲密的时候。 最后,她勉为其难地道,“若只是留一点也罢了,虬髯长须还是算了吧?我实在欣赏不来。” 顾铮大受打击,摸着略微发青的下巴问,“不好看么?” 贺卿摇头道,“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你留了胡须,就不许亲我了。” “那还是算了吧。”顾铮只好放弃,“我明日就刮。”跟胡子比起来,当然还是自家娘子更重要。 反正现在宫里已经没有太监了,就算不留胡须也不至于会被误会,而且,以顾铮在大楚的身份地位和号召力,或许还能够引领一场不留胡须的新风尚呢?说不定再过上几十年,不留胡须便会成为主流认可和欣赏的美。 新年大祭几乎忙了一整天,贺卿自己倒也罢了,毕竟是个成年人,即使是在冷风里站一天,忍忍也就坚持下来了。可小皇帝才多大,也要受这种非人的折磨。贺卿心疼,索性替他省略了一些不重要的流程,让他可以中途休息一阵,自己顶上去。如此,到底是吧这一天对付过去了。 不过虽然程序冗长,礼仪复杂,但当贺卿在太庙里跪下来,给列祖列宗念贺表的时候,心里却也不是不激动兴奋的。 历朝历代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可进出此地,但众人却都一向默认是如此,贺卿因为身份特殊,打破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也算是为女子开了有一条新的规矩,往后或许潜移默化,这种陈规陋习会渐渐改掉。如此,想来这场祭祀还算是有意义。 这几年虽然国内十分太平,气候风调雨顺,但因为一系列的新政策,需要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朝廷的假期反倒越来越短。以前还可以休息到元宵节,现在过了初六就要开印。毕竟春耕在即,有太多的事情要忙碌,耽搁不得。 不过事情虽然又多又杂,但也基本都有成例,所以杂而不乱,处理起来耗费时间,需要耐心,倒算不上困难。贺卿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工作强度,几方兼顾,竟也游刃有余。 虽然朝堂上的事千头万绪,但她并不是那种想要把所有权力都集中在自己手中的上位者,更愿意将大部分的政事下放给下面的人,自己只做个总揽,所以虽然还是一天到晚都有批不完的奏折,但摒除其中毫无意义的那部分,剩下的其实不算多,何况还有秘书监帮忙处理。 这种平静而忙碌的日子,反倒显得轻松了许多。 这天贺卿在批阅奏折的间隙,让人上了茶水点心,暂且休息,便见梁琦一脸兴奋地跑来求见。 他在诸多秘书之中,是除了邱姑姑之外年纪最大的,所以平日里也十分稳重,少有这样喜形于色、动作跳脱的时候。贺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问道,“可是有什么好事?” 梁琦满脸兴奋,“回禀殿下,臣最近跟皇家科学院那边的人一起做出了一个机器,正要请殿下品鉴。” “什么机器?”贺卿好奇地问。 梁琦道,“是收割机。殿下也知道臣在这些农机上投入了不少心力,因此也不想半途而废。幸得殿下宽容,允许臣翻阅科学院的资料,与众多同僚交流。其中也有几个对此有兴趣的,我等耗费不少功夫,终于是做出了第一辆收割机,已经试过这东西收割杂草,速度非常快,一辆机器一日的工作量抵得上十来个人。若是用于抢收庄稼,想来便可解了殿下的一件心事。”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道,“不过究竟是否能用在收割作物上,还得再行测试。如今不是收成的季节,所以臣等想着先请殿下看过,若是可以便多制几架,在皇庄试用,如果真可行,也可为天下百姓分忧。” 贺卿对待农机的态度,跟对待织机是不一样的。新式织机改良出来,作坊需要的工人会减少,不利于推广工业发展,让更多女性走出家门。但农机发展得越厉害,粮田里需要的人手就越少,也就可以解放出越多的人,投入到手工业的发展之中去。 所以听说他们做出了收割机,贺卿自是十分惊喜,立刻道,“这机器在何处?” “在宫外。”梁琦道,“毕竟个头太大,没办法运进宫来。” 贺卿点头,“那就去看看吧。”又让人叫上了政事堂的几位先生,还有户部的官员同去,毕竟这东西真要是有用,对整个大楚都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他们都需要知情。顿了顿,又把小皇帝也叫上了。 这种增广见闻的机会,不可浪费。皇帝未必要会这些,但多看看,多了解,才不至于被下面的人糊弄。 试验的地方在城郊,这里有一片荒芜的杂草,梁琦之前的试验就是在这里完成的,贺卿看过收割之后的地面,十分平整。 收割机有两个人高,机体十分庞大,整体造型有些像后世的汽车,需要两个人坐在其中进行操作,一个人负责驱动收割机前行,另一个人负责用镰刀收割作物,而后用传送带传送到后面的车厢里。 就像郑琦所说的那样,这机器一次能割十几行作物,动作很快,又不知疲倦,里面的操作者可以随时换人,机器却能十二时辰运转,若是用在抢收时,的确是省时省力。 而且这种动力方式也很有意思,只要在进行一定的改装,用来犁田播种,或者做其他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点梁琦也已经想到了,只不过还在改良试验之中。 目前这机器看不出任何问题,所以贺卿批准,让他们多建造几台,到时候可以在皇庄使用。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贺卿道,“这东西体型庞大,恐怕只能在平原地区运用,山地上根本开不进去。” “的确如此。但小型收割机跟人力比起来相差不大,不值得投入。”梁琦道,那是他以前研究的项目,只是一直失败了。如今到了皇家科学院,受了启发,又有物资支持,才打算把机器往大里做。 等一行人从郊外回到宫中,梁琦便有些扭捏地走到贺卿面前,“殿下从前承诺过,若能在这些事情上有所建树,便推荐我到皇家科学院就职,不知这话是否还算数?” 贺卿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然不是君子,但也是金口玉言,答应过的事自然一直算数。”随即写了一张条子给他,“你拿着这条子去科学院报到,交接好这边的工作,就可以入职了。” 郑琦跟皇家科学院那边的人一起研究农机,德王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情况,所以考核这个流程就可以省了。 梁琦这一走,秘书监顿时人心浮动。不是人人都适应秘书监的工作,虽然眼下这份工作他们也都很满意,但也有人想去其他地方。没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会是郑琦,而且去的正好是他自己最想去的科学院。 但这也极大的鼓舞了众人,只要他们努力表现,说不定也有机会去自己心仪的部门。 当然也有人打定主意想要留在秘书监,毕竟当初说得很清楚,他们不可能晋升到五品以上的官职,如此,即使去了其他部门,或许也不如留在贺卿身边机会多,梁琦这种技术类的工作不算。 个人的选择不同,但都有了初步的打算,这样一来,秘书监的女官们就有些坐不住了。右监的官员们都有了好前程,她们虽然自知身份特殊,不可能跟其他人一样,可身处这个位置上,却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期许。 只是这话也没人敢跟贺卿说,只能私底下议论一番。 这种情况很快就被邱姑姑注意到,禀报给了贺卿。 贺卿对她们的未来不是没有规划,只是在民间女性走出家门的风气起来之前,还什么都不能做,免得打草惊蛇,所以也只是让邱姑姑回去督促她们多多学习。 毕竟虽然一样都是秘书见的官员,可自家人知自家事,她们这些女官都是从宫女之中挑选出来的,矮子里面拔将军,其实本身的能力并不出众,学识更不必提了。所以秘书右监的官员们随时可以调往其他的职位,也完全可以胜任,但她们却不同. 贺卿愿意给女孩子们更多的机会,那也要她们的能力足够匹配自己的位置,否则不过徒惹人笑话罢了,还有可能对贺卿的大计造成影响。所以越是自己身边的人,她的标准越高,绝不会轻易把人放出去。 不过,贺卿也给了她们机会,让她们说说自己以后想做什么,早作打算,然后针对性地学习,能节省许多时间。 令贺卿意外的是,其中竟然有人请辞。 这也不奇怪,如今宫里的宫女是按年服役的,在宫中做满十年,就可以领一笔钱出宫去嫁人。如果还想继续这份工作,婚后也可以继续,但挑选的标准就严格多了。 既然普通宫女都有这样的待遇,这些女官想要结婚生子也是正常的,毕竟不是人人都那么有进取心,愿意把大好的年华浪费在看不见前程上。 贺卿自己有了两情相悦的对象,日子过得很好,自然也不会拦着她们的路,只是心里仍难免有些复杂。 虽然她早就知道,即使唤醒了女性的独立意识,这世上仍然有的是愿意依附男性生存的女性,但真的遇到这种事,还是难免糟心。 她们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样的机会,也不知道这对其他人而言究竟有多难得。只是想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过日子,像社会上绝大多数人期许的那样,这错了吗? 没有。 可是对于正在披荆斩棘,想为所有女性开辟出一条道路的贺卿而言,这些人的举动就是拖后腿,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不过反过来想,她披荆斩棘,本来也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成为女战士。 只是为了让天下女性拥有选择的权力。如果她们愿意轻松地,像大多数人那样活着,自然很好,注定不会承受太大的压力。但假如她们愿意走另一条艰难一万倍的路,也可以自由选择而不被束缚,那就是贺卿想看见的。 人各有志,既然开了这个口,她也不会阻拦。 这样一来,秘书监就有了缺额。贺卿原本打算几年对外招考一次,把所有人都轮换出去,现在看来,短时间内应该是不可能做到了,索性就缺一个补一个。 所以这一次没有大张旗鼓,而是有针对性地发布了这个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啊,日万终于结束了【泪流满面 感觉身体被掏空.jpg 第137章 吾道不孤 秘书监招人,是贺卿对自己这几年众多积累的总结,也算是她对朝臣的一道考验。 别看大楚现在从上到下焕然一新的样子,但是贺卿敢保证,朝臣之中,大部分人恐怕都还在观望,真正愿意全心投身改革之中的人,寥寥无几。 但是她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可能无止境地等下去。 到底是什么态度,也该到了摆明车马的时候。 至于区别的方法也很简单,愿意把自己女儿送来参加秘书监考试,就是对新政不反感,支持朝廷决策的,或者至少愿意做出这个样子。 不过这话她不会直接说,只是在发布消息时,特别说明会优先录取官家千金。 贺卿本以为应该不会有人报名,毕竟第一个站出来,毕竟还有些惊世骇俗。然而没想到的是,消息公布之后,就立刻收到了不少自荐信。除了走流程由家人在吏部报名的,还有进宫托了张太后的门路想过来的。——后一种多是权贵子女。 “阿卿大概不知道,你在京中的人气有多高。”顾铮见贺卿一脸惊讶,便微笑道。 如果说他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士子们前进的标杆,那么贺卿就是天下女子都憧憬向往的存在。她的人生就像是一个传奇故事,是大部分女孩一生都不会经历的,惟其如此,才令人心向往之。 或许她们不会知道成为秘书官有什么意义,但能待在贺卿身边,本身就是个很大的诱惑。 而对于家长们来说,女官的身份可能会让他们心生疑虑,但叫她们在贺卿身边待一段时间,其实不是坏事。反正这秘书官不能做一辈子,几年后再出宫嫁人也来得及,到时候冲着贺卿的面子,愿意迎娶的人也绝不会少。 既然不耽误婚事,那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其中真正有野心,想要凭着这条路青云直上的毕竟是少数。女官虽然也被纳入了官职体系之中,却没有明确的升迁途径和标准,在这个时候下赌注的人自然不多。 “算了。”这个结果,贺卿也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好。她想要的就是这种欣欣向荣的姿态,要所有人都表现出“这不算什么”的态度,已经达到了。 这次考试还是三道考题,虽然分男女考场,题目却是一样的。 令人惊讶的是,最后成绩最好的竟然是一个女孩,三门都拿到了中上的评价,就连朝臣们,听闻这个消息,也是诧异非常。 身为官家千金,饱读诗书自然是有的,但跟男孩相比,她们所受到的教育毕竟不一样,而且年纪稍长,就会被女红之类的事分去注意力,注定不可能深入学习经义策论。 在这种情况下,却还能够力压众多年轻士子,怎不叫人震惊? 不过更叫贺卿意外的,却是她的出身。她竟然是前参政知事赵君原的孙女。 就是那个刻板守礼,为了是否要建立女官制度而跟贺卿起争执,最后一怒之下辞官回家的赵君原!据说他家恪守礼教,崇尚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甚至不许家中女孩儿读书识字,竟然教出了这么一个女状元! 贺卿先被提起了兴趣,在见到赵瑾瑜之后,便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赵瑾瑜看上去就像是那种传统的名门闺秀,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姿态端庄,表情沉静,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泄露出一点锋芒。 这是个聪明敏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 宣布了考核结果,贺卿留下她单独奏对,“赵君原那样的顽固,竟有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孙女,遗传基因可真有趣。” “遗传基因”这四个字,赵瑾瑜并没有听懂,但并不妨碍她理解贺卿话中的意思,闻言微微垂首道,“禀殿下,臣女所学,俱是祖父亲身所授。” “赵君原亲自教的?”贺卿不由意外。说好的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呢? 赵瑾瑜道,“祖父一向疼爱众姐妹,但有闲暇,便会亲自教导。只是长姐婚姻不幸,祖父十分自责,以为是自己教给她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与世俗格格不入,才有此一劫。因为才对外宣称自己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叫我们这些赵家女儿对外显露聪明,实是为了保护我们。” “……”贺卿再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内情。 赵君原看似古板,实际上却十分疼爱孙女,是个最不在意这些的人。只是被世俗所迫,反而不敢露出端倪,就怕害了这些姑娘。 她不由微微一叹,“这样伪装,就算嫁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贺卿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理解婚姻的,但在她看来,如果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结婚有什么意义?要为此委屈自己,伪装自己,如此辛苦维系,又何必呢?赵君原的孙女,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女子要幸运多了,却还是脱不开这魔咒。 “世道如此……”赵瑾瑜低声道。 但贺卿注意到,她脸上没有半分茫然,显然并不真的这么认为。 她想了想,问,“你祖父这两年在家里忙些什么?” “在写一部书。”赵瑾瑜道,“祖父说,这书若能写出来,当献给殿下,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此生能否写完。” “是什么书?” “《礼变》。”赵瑾瑜道。 贺卿不由站了起来,礼变?礼仪之变?这不就是最后那场争执之中,自己对赵君原说过的话吗?礼仪一直在变化着,从未停止,真正的强者会试着去改变它而非顺从。 所以,这就是赵君原选择的改变方式? 这完全出乎贺卿的预料,但她却十分期待。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她就算再面面俱到,能做的也太少了。所以贺卿更希望,自己能够影响到其他人,将这些理念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认同,让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变革的行列之中来。 但她自己不擅长理论工作,所以只能尽力推广各种新的政策,希望众人在尝到了甜头之后加入进来。 这种做法自然是有效果的,但是跟利益捆绑在一起,毕竟有所缺失。 而赵君原现在在做的,就是她所缺少的那一部分。而且从礼说起,也算是一种追本溯源,能够让他的这套理论彻底站稳脚跟,与儒家学说一脉相承,这本书一旦写出来,就由不得其他人不认同! 这种事,甚至是顾铮都做不到的。 不是他的学识不够,而是他的思想不同。虽然同样是儒生,但顾铮骨子里有一点离经叛道的意思,并不会凡事都依循圣人教诲,因为他本身天资横溢,是能在圣人之道上开辟新的道路,自立一道的另一位圣人,注定不会为这些思想所束缚。 可赵君原却不一样。他半生都为礼教所束缚,自己也一心一意笃信笃行。一朝顿悟,便能够寻找到最根本的地方,从内部将那一套东西打破,并在上面建立起新的东西来。 真师……令人期待啊! 贺卿深吸了一口气,“回去告诉赵君原,我等着他的这部书,替我大楚改换新风!” “谢殿下。”赵瑾瑜躬身答道。 贺卿心情激荡了好一会儿,才将之收束起来,把注意力转回眼前的事情上,问赵瑾瑜,“你祖父已经找到了自身之道,你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又来考秘书官,想来对未来也有自己的打算?” 赵瑾瑜抬头看了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臣女愿为殿下手中长刀,为殿下披荆斩棘!” 这反应看得贺卿一愣,连忙道,“我不需要长刀。——起来吧,你以后跟在我身边,就会知道我从来不喜欢这一套。你祖父要变礼,你身为他的孙女,该身体力行才是。” “是!”这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十分明显,赵瑾瑜立刻打起精神应道。 等她走了,贺卿问邱姑姑,“培养她来做你的接班人,如何?” 现在秘书左监里的姑娘们,都没有太高的政治天分,如今跟在贺卿身边,不过做些杂事罢了。在贺卿看来,她们更像是对外展示的一道橱窗,实际上的作用反而聊胜于无。 自从秘书右监建立之后,大部分的工作都被他们揽过去了,女官们彻底成了打杂的。 这种情况势必要改变,但需要一个足够强势的领导者,把权柄重新夺回来。而贺卿认为,赵瑾瑜应该可以做到。 邱姑姑很清楚,虽然她用的是疑问句,但却没有询问自己的意思,因此治点头应道,“臣会尽心教导她,争取让她早日为殿下服务。” 新的秘书官入职之后,要先跟着前辈们锻炼一阵,才能独立当值。不过这些琐事,就不需要贺卿过问了。 过了两天,元清忽然进宫来,带来了一个让贺卿十分意外的人。 一个出身将门的小姑娘,见到贺卿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允许女子入宫为官,为何却不许女子上战场保家卫国?臣女不服!” 第138章 播种收获 张援这个人,就像她的名字,很难一眼看出性别。 她穿着一身轻便的铠甲式衣物,头发全部挽起,英姿飒爽、动作利落,看上去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小将军。而她对着贺卿,行的也是武将特有的单膝跪拜之礼。只不过武将是因为着甲不能全礼,她却是有意效仿。 行完礼之后,她就问出了那个问题。 贺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视线转向元清。元清也很无奈,低声解释了一番。 这女孩出身将门张家,就是在西北大放光彩的张抗将军的嫡亲妹妹,从小虽不是充作男儿教养,但在那样的家庭里,跟着兄弟们一起训练,也养成了大大咧咧的性格,对战场杀敌保家卫国更是有种非常狂热的向往。 贺卿御驾亲征之后,就成了张援最崇拜的人,一直想进宫求恩典,要去西北建功立业。当时她才十二三岁,这番话也只被大人们当成孩子话,拘着她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就都忘了。 但张援显然是当了真,越发刻苦训练武艺,同时也开始寻找能见到贺卿的机会。 然后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知道了元清的身份,就天天去纠缠她。 元清虽喜欢她纯然的性子,却也没有当真。虽然她能感觉到,贺卿一直在尝试提高女性的地位,就像当年对她说过的那样,掌握自己的命运,然后才能改变已有的现实。但是让一个小姑娘上战场领军杀敌,还是没有可能的。 只是去年西北又打了一场仗,更是叫张援心痒难耐,甚至已经打算自己偷偷跑到西北去,学花木兰易钗而弁,入伍从军。 幸好被元清发现,才没有让她真的成行。但她也拿这孩子没办法,只能答应带她进宫去见贺卿一面。 没想到一见面,她就问出了这样出格的问题。 贺卿微微颔首,打量了张援一番,才问,“你是想从军,还是想上阵杀敌?” “有什么分别?”张援不解。 贺卿道,“保家卫国,有许多种方式,未必要从军。而从军也未必一定要上战场,自然是有区别的。”不等张援回答,她又道,“不过不管你是什么想法,我得告诉你一个事实,就算你现在去了西北,也没有仗可打了。” “什么?”张援大惊失色,“为什么?” “不打仗不好吗?”贺卿的神色严肃起来,“不打仗,边境安宁,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这不就是保家卫国的目的吗?还是说,你想从军,想杀敌,只是因为这样足够威风,并没有保家卫国的心?” “当然不是的!我……”张援立刻反驳。但如何不是,她又说不上来。因为在她的设想之中,从军之后就一定要上战场,像她的父祖和兄长那样,在沙场上拼杀,保家卫国,也为自身搏得功名富贵。 当然,歆羡大将军的威风,也不能不说是其中一个原因。毕竟军中令行禁止,大将军说话一言九鼎,豪气干云,又武艺出众,敌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不管哪一条,都是张援所向往的。 要是没有仗可打,那她还能做什么? 贺卿一看就明白了,摇头笑了起来,“上阵杀敌也好,保家卫国也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年纪小,不懂也是正常的。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可是我不学,又怎么会懂呢?”张援很执拗,“谁都不是天生就懂,我记得小时候,爷爷还常夸我比兄长更聪慧,可他却不肯教我这些。殿下若肯给我这个机会,我很快就能学会,不比那些臭男人差!” “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贺卿问。 张援有些犹豫,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军令如山,自然如此。” “你可要想好了,接了我的差事,可没机会再推掉。你家里人还不知此事,你自己能做得了主么?”贺卿又问。 “自然做得。” “好,那我现在就认命你为我的女子亲卫队长,负责扈从守卫之责。”贺卿道,“不过,眼下你就是个光杆司令,须得自己说服家人允许你出任这个职位,然后招揽人手,组建女子亲卫队。你可能做到?” “末将领命!”张援立刻大声应道。 这过家家一样的对话,让元清有些不安,“殿下……” “无妨。”贺卿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样吧。你看着些,别叫她太胡来。” 文官这边已经撬动了一个角,武将这边,自然也可以考虑起来。不过这会更难。因为当兵的更看重身体素质,也就更是藐视女性,许多军营甚至不许女性进入。要他们承认这支女子亲卫队的存在,难度很大。 所以张援也是个机会。她出身将门,天然就与那些武将站在一边,即使是个姑娘,但大楚的武将们,不是与张家是世交,就是受过张家的恩惠,总不好直白地敌视她。而张家也会替她排除面前的阻碍。 说不好,这件事还真能叫她做成了。 移风易俗,本来就是从这些细节处开始。等过些年,百姓们习惯了女官与女兵的存在,民间自然会有人效仿,众人也不会以为是咄咄怪事。 贺卿一个人是特例,但如果有更多的例子和榜样呢? 在当下,这只是一步闲棋,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贺卿自己也难以预料,但总归是一枚种子种下去,可以期待它发芽生长的那一日。 …… 有些种子才播撒下去,能不能长出来还有待未来验证,但有些早前播下去的种子,却早已破土发芽,茁壮生长,如今已到了开花结果,享受收成的时刻。 这个春天实在有太多的好消息。 首先是皇家科学院成功烧制了玻璃,并且将它的工艺标准降低到民间可以随意生产的程度。于是玻璃制品,以及建立在这项工艺之上的种种产品,便陆续被研制出来了。 玻璃镜子开始走进千家万户,让平民出生的女孩也能拥有一块,在镜中照出最清晰的自己,而不需要去看水面的倒影。 温度计被运用于各种实验研究之中,极大地稳定了实验环境,使得许多步骤拥有了标准化的可能。 金銮殿换上了玻璃大窗户,采光良好,窗明几净,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反射着光芒,令人不敢直视。就连早朝的仪式,似乎都因此而变得更加庄严神圣了。 玻璃制成的茶盏碗筷,更是为国库带来了丰厚的收入。——国内流行起这些东西之后,已经有商人慧眼识珠,决定下次海贸将这些货物一并带上,可以预见,这又是一项获利颇丰的生意。 不过,这项产品研制成功并进入市场,最大的意义还在于,皇家科学院终于不再是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部门。虽然目前才刚刚起步,但它辉煌灿烂的未来,似乎已经为所有人所预见。 以至于大楚国内,又掀起了一场科学狂潮。在这个过程中,理当有更多适应这个时代的天才应运而生,加入这时代的浪潮之中。 不过,如今这些也只是初见端倪。 第二个好消息是,规模庞大的图书馆已经全部完工。 图书馆外部虽然还是古色古香的屋子,但内部则按照贺卿的要求,装修成现代化图书馆的模样。之后,皇室藏书,以及这几年来从全国各地搜集来的书籍,都会被刊印出来,放入图书馆之中,供人借阅。预计在全部装满之后,藏书可达几百万册之巨,几乎包揽大楚所有书目。 当然,这注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恐怕要历时数十年才能完成。 好在之前因为准备修书,从全国各地征召了不少大儒和士子,前期他们会帮忙完成仓鼠的校订工作,再交给下面的人刻版印刷。在这个过程中,也可以给这些藏书分门别类,并为将来的修书工作做前期准备,倒也不算是无用功。 在贺卿的计划之中,两三年内将市场上通行较多的书统一校订印刷之后,图书馆就可以对外开放一部分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则是铅笔的生产工艺越发纯熟,产量也逐渐提升。 随着大量铅笔被投入市场,也被创造性地运用在了许多私塾和书院的教学工作之中。因为这东西便宜,又能在大部分地方留墨,写起字来也快,节省了不少时间。很多原本没有条件学习的孩子,因此得到了宝贵的机会。 就在这个时候,顾铮上了一道奏折,认为圣人教化万民,文字乃是载道之基,既然有了这么好的基础,自然要在底层推行,提高普通百姓的识字率。所以他要求各州县的学宫,组织普通百姓接受端起的培训,目标是每个人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及简单的计算,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十分有用的技能。 顾铮抢先一步提出此事,就是为了把骂名揽过去。所以贺卿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朝堂上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私底下,两人更是展开了冷战。 第139章 一张花笺 “殿下。”赵瑾瑜将手中装满奏折的剔红木盒轻轻放下,“这是今日的。” 除了紧急大事之外,偌大个大楚自然也有许多日常事务要处理。不过这些事都有现成的条规在,只不过程序上,政事堂那边票拟出决策之后,要送到咨平殿来给贺卿批红,然后才能发还下去执行。 盒子里两摞奏折,一摞是按规矩办事,只需要披红照准即可,另一摞则是要贺卿亲自过目并决策的。后一类基本上没有几本,因为真正紧要的军国重事,也不是贺卿可以一言决之,而是要召集政事堂的宰执们商议,那又是另一套流程了。 贺卿打开盒子,一眼就看到了横放在两摞奏折中间的那一封。 赵瑾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低声道,“顾先生来了,正在门外等候,这份奏折也是他呈上来的,说只能呈殿下御览。” 贺卿拿起奏折的手微微一顿,点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她先将照准的奏折批了,又将另一摞的几份奏折看过,做到心里有数之后,才拿起顾铮的那份奏折。因为是密折,所以外面还套了一个火漆封口的信封,避免外泄。 贺卿直接拆开,将奏折取出。她这个动作小心翼翼,果然,奏折拿出来时,顺便带出了一张彩色的纸笺,还带着一点淡雅的香气,在身前氤氲开,很快就淡去了。 纸笺上是一段小品文,文辞简练,情致动人,将夜深无眠的聊赖抒写得淋漓尽致。 贺卿读完了,对着纸笺出神片刻,才微微一笑,拉开一旁的抽屉,将纸笺放了进去。那里面已经有了薄薄的一摞纸笺,很显然,这并不是顾平章第一次在奏章之中夹带私货了。 以贺卿的身份来说,要跟顾铮冷战,实在是太容易了。 只需在他请求单独奏对的时候拒绝,晚上不出宫去过夜,顾铮甚至找不到跟她说话的机会。毕竟在所有人看来,他们的关系是对立的,他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得太亲密。 所以在第一次尝试单独奏对失败后,顾铮就立刻转变了方法,开始在自己的奏折里夹带东西。 倒也没有为自己解释,而是写下一首诗,一段词,又或者一则小品,多是他日常的一些感悟。这些话,以前顾铮也会跟她说,但都当做是闲谈。如今这般字斟句酌的写下来,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仪式感。 到得现在,贺卿的气已经没有多少了。 其实她气顾铮,也不过是觉得他是抢了她要说的话,该做的事。可顾铮这么做其实是为了贺卿,跟她争着背骂名,贺卿固然生气,但却也不是不感动。 她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即使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做,后世留下来的评价估计也是毁誉参半,所以也没有多少抢救的想法,倒不如趁着现在还在位置上,替小皇帝将基础都打好,有什么骂名自己担着便是。 在顾铮这边,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是文人,名声更紧要,所以虽然是“对立”,但贺卿总会有意识地将更有利的一边让给顾铮。 像这回推广基础教育的事,表面上是利国利民,千秋之功,但实际上已经隐隐触动了整个统治阶级,尤其是士族阶层的利益,必然会引来他们的警惕与防备,自然是贺卿来提出更合适,而顾铮作为文官之首,天然就应该站在另一边。 顾铮显然也了解这一点,所以事先甚至没有跟贺卿商量过,直接在朝堂上提了出来,打了贺卿一个措手不及。 贺卿当时几乎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气得神志都没那么清醒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心平气和了,再来看,就更能够从中看出顾铮的用心。所以贺卿翻了翻手里的奏折,便吩咐道,“请顾先生进来。” 这几天贺卿跟顾铮别苗头,满朝上下都知道,秘书监的人自然也很清楚。大家都知道贺卿的心情不怎么好,所以出来进去,都是小心翼翼的。就说顾铮来了这种事,也只有邱姑姑和赵瑾瑜敢上前禀报。 所以此刻听到她这句吩咐,所有人简直如聆仙乐,脸上都露出放松欢喜的神色来。 “我记得当初要修造铁路,顾先生是反对得罪激烈的。如今主动提起这个计划,莫非冶铁厂的出产已经足够了么?”贺卿让人赐了座,公事公办地讨论起顾铮奏折里的事来。 要说贺卿最佩服他的地方,那就是即使一天上三道折子,每一道都夹带私货,但他每一道奏折,却都必然是言之有物,可以拿出去给所有人看的,绝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在奏折中提出了一个铁路建设的计划。 荆湖路今年又将开垦上百万亩土地,粮食产量持续增加,之后将会成为整个大楚的根基,所以顾铮提议,先将从西南往荆湖的铁路修建完毕,确保每年都有足够多的肥料运到,保证粮食产量。而后,他建议将京城作为南北运输和交通的中转站,往各个方向分别修造几条铁路。 整个计划预计在几年内完成,到时候,不管是江南的丝绸,西北的棉花,荆湖的粮食还是其他地方的特产,都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转运到其他地方去,极大地提升国内的物资交换。 而天子之都的京城,作为中转站,也必将成为大楚最繁华的城市,远胜沿海三个通商港口。这样,可以确保京城对大楚的绝对统治地位,而不至于因为海贸的关系而必须要将重心南移。 顾铮道,“火炮已经改进完毕,接下来只需要每年出产一定数量即可。如今大楚声威赫赫,不管是哪一边的敌人,想来都会消停一阵。这种战备物资数量不必太多,最大的用处还是震慑。多出来的铁,自然可用在其他地方。” 交通的重要性,随着大楚的发展,越发凸显出来。 要保持京城对各地的绝对统治,信息就决不能够滞后。如今沿海一带欣欣向荣,可以称得上是日新月异,若是不能及时了解这些变化,还像之前那样一份政令在路上走上一两个月,必然会出问题。 “既然预算足够,那就拟个具体的章程上来,让工部和户部配合,做个预算和工期计划。”贺卿道,“不过还有个问题,以后铁路必然会越来越重要,又与驿站分属不同体系,是否需要成立一个新的部门来管辖?此事你们也先议一议。” “是。”顾铮应了。 正事谈完,顾铮没有告辞,贺卿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殿内众人察觉到这一点,纷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 两人估计要吵起来了,他们在场并不合适。只有两人的话,就算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也没人能说什么,把气发出来自然就好了。 秘书监的老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倒是新来的几人有些惊慌,低声询问前辈,“不会出什么事吧?” “当然不会。”前辈们一脸见怪不怪的表情,“殿下与顾平章商量政事罢了,只是涉及机务,咱们不方便在场。都是有身份的人,难不成还能打起来?” 殿里的确没有打起来,或者说“打”的方式与众人所想的不太一样。 贺卿被压在椅子里,挣扎不得,顾铮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上半身倾下来,将她完全笼罩住,一只手托在她脑后,用力地亲吻她。殿内只有两人的喘息声,直到这个吻就要失控,才不得不分开。 顾铮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在贺卿背上摩挲着,眼睛在极近的距离与贺卿对视,低声道,“今晚回家。” “嗯……”贺卿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借力,勉强维持着身为护国长公主的尊严,“可知错了?” “知错了。”顾铮无奈地笑起来,又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你怎么这么不肯饶人?” “现在也没饶了你,且看晚上吧。”贺卿道。这里不是算账的地方,到时候不把事情说清楚,她的气可不会消。 “任由娘子处置。”顾铮在她耳畔暧昧地道。 贺卿瞪了他一眼,气喘匀了,立刻伸手把人推开,“好了,你走吧,待的时间太长了容易引起误会。”毕竟两人现在还在冷战期。 这种冷战,是私底下的,也是表面上的。 当时为了不让顾铮被所有人针对,她骂得可是一点都不客气,简直将顾铮说成了沽名钓誉,为了所谓“圣人之功”便罔顾朝廷,罔顾现实,罔顾万民的奸恶之人。 但效果也的确很好。 本来这种教化之事,虽然隐隐为文人集团所排斥,但未必人人都看得清楚这一点。而这种泼天的功劳,有的是人想要。如果贺卿赞同,说不得众人就联合在一起反对了,但她反对得如此剧烈,反倒让文官们都聚拢到了顾铮身边,支持此事。 一旦这种思想成了大流,即使还有些人感觉不妥,也不能说出来了。 这几日贺卿对顾铮的不假辞色,更是加剧了这种思想的蔓延。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两人的关系可以缓和,却不能好起来。所以顾铮也不适合在咨平殿停留太长时间。 “早些回来。”顾铮直起身,先替她整理了一下刚才弄乱的头发和衣裳,才低声道,“我在家等你。”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秘书官们便见顾铮开门从殿内走出来,身姿挺拔,如松如竹,面上的表情很平静。虽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众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看不出来,说明这次见面很顺利。 第140章 卿卿我我 贺卿进入精舍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不过几日没来,院子里的原本才打了苞的花已经完全盛开了,看上去一片姹紫嫣红,像是仙子肩上的云霞落入了这一方小院之中。 屋子被重新装饰过,原本廊庑下除了廊柱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的,如今却安装上了活动的雕花木门,将廊下的地方隔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摆上了藤编的桌椅,一半掩映在花木之中,更显清幽宁静。 一过穿堂,便见顾铮背对着坐在藤椅上。 他换了家常宽大的袍子,也没有束发,如墨的青丝垂落下来,衬着简素的宽袍大袖,身上没有半点饰物,却越发显得整个人气质高华,卓荦不群,如同从魏晋风度之中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即使从贺卿的角度,根本看不见正面,也叫人相信那必然是个风华卓然的男子。 顾铮在弹琴。 贺卿侧耳听了片刻,辨认出来他弹的是《春江花月夜》,脸上不由露出微笑。她摆摆手,让其他人下去,自己却也不急着过去,就站在原地聆听。 一曲终了,周遭的空气之中似乎还残留着琴音的余韵,在院子里回荡着,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暮色渐渐垂落下来,院子里种了两株香樟树,馥郁的香气渐渐蒸腾弥漫而出,遍布整个院落。贺卿顺着洒满香气的青石路面往里走,到了廊下,顾铮也正好站起来,回身看向她。 两人对视片刻,顾铮朝贺卿伸出手。贺卿抓住他的手借力,被顾铮拉了上去,省了走台阶的那一段路。 这个动作,将之前仿佛凝滞起来的气氛打破,就连空气似乎都活泼了起来。贺卿左右看了看,笑着问,“怎么弄成这样了?” “喜欢吗?”顾铮拉着她坐下,道,“只是觉得可以略微改造一下,如今天气暖和了,在这里打发时间更好。闷了一个冬天,难道你不想看看外头的景散散么?” 贺卿怀疑地看向他,“是你的主意?”顾铮实在不像是会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心思和时间的人。两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他多半时候取悦贺卿的方法,都是送礼。礼物倒是常常别出心裁,但时间久了,也没有太多花样。 “阿卿非要说出来么?”顾铮脸上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我这是在讨好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唔……”贺卿靠坐在藤椅中,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终于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你提醒我了,咱们还有账没算完呢!” 顾铮知道这一番解释必不可少,便也正色道,“这件事早晚要做的。由我来提出,比阿卿更合适。” 这毕竟是能够动摇大楚整个统治阶级的事,顾铮来做,无非被人骂几句急功近利,目光短浅,居心叵测,但贺卿作为皇室的代言人,去做这件事不但会被抵制,也会动摇朝臣们对她的信任。“ 没有事先与阿卿商量,是我的错。不过我若说了,你必然不会答应,只得先斩后奏了。”顾铮的态度十分诚恳,“我已知道错了,还望娘子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遭。” “怎见得我就不会答应?”贺卿哼了一声,“你这样好的口才,怎么不能说服我?” “再好的口才,在阿卿面前也无用。你开了口,我又怎能自作主张?”顾铮无奈地道,“我知道阿卿一片维护我的心思,但我又何尝不想维护阿卿?” “你应该知道,这会让你的立场变得很尴尬。群臣之首的宰相,如果得不到下面的人支持,那你再想办事就很艰难了。” “殿下不是维护了我么?”顾铮道,“我知道殿下必不会撇下我不管。你我配合,自然能将事情圆满解决。” “万一我没配合你呢?”贺卿反问。 顾铮笑了,“阿卿不会舍得的。你既不舍得我,也不舍得这天下万民,所以只能配合我了。” 他坐在贺卿对面,但这藤编的桌子实在不算宽大,两人这么相对而坐,距离本来就不远,顾铮说话时还故意将身体撑在桌面上,距离贺卿就更近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两人的脸已经几乎贴在了一起,顾铮的气息如影随形,将贺卿包裹住。 香樟的气息闻久了叫人有些眩晕,贺卿觉得自己身体都跟着软了下来。 “说正事呢……”她抬手去推顾铮。 “这也是正事。”顾铮握住她的手,吻跟着落下。 贺卿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放弃了。这是在他们自己的屋子里,不必像是在咨平殿那样克制,这样想着,她的身体完全放松开来。 吻了一会儿,顾铮将她打横抱起来,进了屋。 匆匆一扫,贺卿注意到屋子里的摆设也变了许多,但旋即她的思绪就被顾铮的动作攫住,再也分不出一丝神智来注意周围的环境,完全沉浸在了席卷而来的漩涡之中。 等到雨歇云散,贺卿昏昏沉沉地陷入床铺之中,临到睡过去之前,才听见顾铮在她耳畔低声道,“偶尔也该允许我替阿卿趟一趟前头的路,好叫你走得更顺遂。” 这家伙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原来那么不自信的吗?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贺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来安抚顾铮,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已经陷入了黑甜乡中。 她做了个梦。 其实贺卿听说顾铮这个名字,应该是在很早以前。 宫中众人热议的,往往都是朝堂上的人和事。真正的军国重事,轮不到他们议论,能说的就是一些花边八卦。哪位大臣有什么癖好,谁和谁的关系不好素有旧怨,今日又有谁得了皇帝的赏……诸如此类。 而朝堂上年轻的才子和官员,也是宫中众人津津乐道的对象。 尤其是三年一次抡才大典之中脱颖而出的那些,必然会被热议上很长一段时间。 顾铮年少成名,十七岁即高中进士。会试时他取中第一名,结果弥封一拆,看见是他,几位老大人都有些尴尬。他太年轻了,压在所有人头上,着实不合适。但名次已经出来了,众人也无法,只能张榜。后来殿试时,便将他压到第三位做了探花郎。 反正此前也不是没有先例,因为探花郎名号好听,又负责在琼林宴时往京中名园探花,所以往往会选取年轻俊美的士子充任。 但灵帝着实爱他的才华,认为比同科士子超出许多,又将他列为第一。面对朝臣们的反对,楚灵帝直接道,“世传最年轻的状元郎,是南宋高宗取中的汪应辰,难道朕连宋高宗都不如?今日朕取顾铮为状元,他日君臣相得,正是一段传世佳话。” 于是顾铮成了历朝历代最年轻的状元郎。 可惜这段君臣佳话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顾铮对奉承灵帝,替他写青词毫无兴趣,很快就被灵帝抛之脑后,外放出京去了。 但年轻英俊、才华横溢的少年才子,又有这样传奇的反转故事,正是世俗舆论最青睐的那种对象,自然也很容易成为话题的中心。所以即使是深居深宫的贺卿,也听过他的才名,传唱过他的诗词。 当时贺卿太小了,在宫里又没什么存在感,几乎无人在意。所以有一天,她在御花园里,撞见了正要去面圣的顾铮。——灵帝笃信道教,一心修行,日常起居也不在自己的宫殿之中,而是在西苑之中单独建了一座宫殿,用以清修。 当时的顾铮一身状元红袍,整个人看上去意气风发,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叫人情不自禁想起《诗经》上的句子。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顾铮忽然转头看了过来。躲在花木后的贺卿吓得呆住,心里叫嚣着要逃走,身体却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短暂的对视之后,顾铮又转回头去,若无其事。 贺卿并不知道顾铮当时有没有看到自己,但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他,或许曾在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她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 贺卿睁开了眼睛。 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慌张急促,仿佛是自然醒来。昏黄的灯光照映着屋子,贺卿拥着薄被坐了起来,便见顾铮正坐在床尾的位置,不知在写什么。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她,便绽开一抹笑,“醒了?” “我小时候好像见过你。”贺卿没头没脑地说。 顾铮微微一怔,继而笑了起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哪个宫殿里跑出来的小宫女。” “你还记得?”贺卿更惊讶了。 “自然。”顾铮含笑道。虽然只是个小插曲,但他当时还没有习惯进出宫禁,自然时时小心在意。何况他的记忆力又格外的好,所以这一点出乎意料且不为人知的小事,却是一直记得的。 其实当时他只看到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并没有把人看清楚,更不敢说出来惊动旁人,免得她受责罚。 却不想,原来两人之间的缘分,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顾铮放下手里的笔,凑过来吻了她一下,问道,“晚膳还没吃,饿了吧?” 不说还好,他一说,贺卿立刻就觉得特别饿。顾铮便站起身,出门去了。没一会儿,就端回来了两碗粥。贺卿见状微微一愣,“你也没吃?” “我等卿卿一起。”顾铮摆好炕桌,将一只碗放在她面前。 贺卿伸出去拿勺子的手微微一顿,“卿卿是什么……?”她当然不是不知道卿卿是在叫自己,但这名字实在是叫人一听就起鸡皮疙瘩。之前顾铮叫她阿卿的时候,分明没有这样的感觉。 “卿卿就是卿卿。”顾铮在她对面坐下来,含笑道,“据说古礼之中,卿是夫对妻的称呼,正好又是你的名字,自然就该叫卿卿。”他说着,吟了一句著名的绕口令,“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世传王戎之妻称呼他为卿,王戎认为于礼不合,他的妻子就是这么答复他的。于是王戎无可奈何,便只得随她了。 “……歪理。”贺卿嘀咕了一句,跟王戎一样无可奈何,只能低头去喝粥。 用砂锅放在小火上慢慢炖出来的粥,米粒已经彻底软烂融化进了粥里,又稠又香,还带着一点淡淡的鸡汤香气,味道极好。贺卿本来就饿,喝起粥来也就顾不上说话了,由得顾铮给她取了新的昵称。 顾铮在对面看着她,微微一笑,伸手替她理了一下鬓发,而后在灯光中微笑起来。 一个卿卿,一个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很适合打上正文完的样子…… 不过还没完!【别打 还要交代一下各种后续发展,皇位怎么传承等等,所以不要方! 第141章 三年之后 遥遥看到大楚的陆地时,整个船队的人都像是疯了。 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哭泣,有人在用大家都看不懂的仪式,来表现自己内心的喜悦,甚至有人引吭高歌。 倒不是说很久没有看见陆地,毕竟以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在海洋上漂流一段时间之后,就会靠岸补给,所以习惯之后倒也算不上特别难熬,毕竟船上所有人都是经历过特殊训练的。 但眼前不是普通的陆地,而是大楚的土地!是他们的祖国和故乡? 距离这支船队上次开船出海,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时间。对于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四年的所有人而言,回到家乡,一时高兴得无形无状,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黄修站在甲板上,也是激动得攥紧了船舷。 他们回来了! 事实上,如果只是来回一趟,船队本来不需要在外面耽搁那么久。毕竟是初次接触其他大陆,完全可以更加谨慎一点。是在黄修的强烈要求下,才在那边多停留了一年的时间,使团几乎走遍整片大陆,与各国都初步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但耽搁的这段时间,显然是非常值得的。这一回船队归来,带回的成果实在是丰厚得叫人不敢置信,必定能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黄修毕竟年纪大了。他很清楚,下一次出海自己未必还能跟着船队一起走,所以他要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先做完,方才不辜负大长公主殿下一力扶持他的苦心。等办完了这件事,他也就可以松一口气,将活儿派给下面的年轻人,叫他们多锻炼了。 想到这里,黄修深吸了一口气,让船队减慢航行速度,先派了一只小船过去通报消息,让港口那边准备迎接事宜。 虽然归心似箭,但在这种事情上,可不能出错。 身后忽然传来叽里呱啦的说话声,黄修回过头去,便见宁尚陪伴着一群黄头发绿眼睛的异邦人走到了甲板上。 按理说,出去那么久,看到的都是这样长相的人,早就应该习惯了,但黄修心下还是有些别扭。他是个老派的人,并且信奉道教,这些新鲜事物,接受起来总是要慢一些。 宁尚就不一样,出国之后,他简直如鱼得水,还在船上时就已经习得了那片大陆上通行的语言,甚至还钻研了几个据说是最强大的国家的语言,顺便还要给这次带出来的一群年轻官员教授语言课。 黄修每一次看到他,心情都十分复杂。 因为看到宁尚,会让他无比确定地知道,未来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自己能仗着老资历压着他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罢了。 “黄侍郎。”见到他,宁尚立刻转身走了过来。 按理说两人是平级,但宁尚对他一直都颇为尊敬,并不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而另眼相看,黄修也十分客气地一点头,道,“就快到了,请外宾们稍安勿躁,明日应该就能登岸。” 果然,船队在港口外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就接到了入港的消息。——别看好像等了很久,但黄修注意到,港口外其实还有许多商船正在等待着入港。 想来这两年,海贸又发展了许多。虽然三大港口的吞吐量已经十分惊人,但相对于越来越多的商船,却还是有些紧张。他们能够插队先入港,还是因为身负特殊使命。 下了船,他们被安置在了市舶司的会馆之中,第二日就被送上了北上的火车。至于船只,则会由水师衙门开走,毕竟那是他们的军船。 虽然大楚早就已经有了铁路,但发现能从广州直接乘船上京城,还是让黄修大吃一惊,再一问,才知如今国内已经有了好几条铁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物资新建传递都比从前方便了许多。因三大港口地位特殊,货运量巨大,所以铁路也修到了这边。 不过,到现在为止,不是什么人都能坐得上火车就是了。 ——没错,有轨马车已经是过去式了,蒸汽机已经被发明出来,运用在了铁路上,使得车辆的运行更加稳定,也成为了货真价实的火车。 时间来到顺宁七年,四年时间过去,国内似乎已经大变了个样子。 从大楚出去的人尚且如此,何况那些异邦诸国派来的使臣,从见到火车开始,他们就一惊一乍,看到什么都要感慨一番。见此情景,大楚官员们脸上的微笑不由更加真诚热情。 尤其是使团的成员,这段时间,待在那片大陆上,也足够他们对当地有个了解。 所谓的大航海时代,其实就是海盗在政府乃至皇室的支持下,纵横海上,四处侵占和劫掠。对于自诩礼仪之邦,天-朝上国,每一场战争都要师出有名的大楚而言,这种行事手段既不能理解,也颇为不齿。 披着一层人皮,骨子里还是海盗。 而海盗贪婪凶残,若是不能把他们打服了,打怕了,恐怕以后就要日夜防备他们在背后捅刀子。 所以船队出海,带了六艘装载火炮的战船,抵达那边的第一天,就放了整整四枚炮弹,将所有异样的声音都压了下去,这才换来了他们一年多的和平生活,走到哪里都能得到热情的款待,回来时还能带来那么多和平的使者。 怀着这样的心态,虽然自己落后了四年,也处在看什么都新鲜的土包子状态中,但所有人都绷住了,脸上总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一脸做作的云淡风轻。 好在火车行了一天之后,所有人都从兴奋之中脱离出来,陷入疲倦的状态,就这么蔫蔫地在火车上坐了两天多,才终于到了京城。 这个速度,又叫许多人在心里惊了一下。 去的时候,他们从京城南下,走水路再换陆路,可是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算上火车可以日夜赶路,对半也是十天左右,一下子缩短到不到三天,着实惊人。 若这铁路能通到大楚任何一个地方,那岂不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在第一时间调派人手,控制住情况,不至于贻误? 战争,抢险,救灾,这些多拖一天就多无数人命的事,都可以最大限度地挽回了。 进京之后,外宾暂时被安置在了会馆之中,使团则是先进宫觐见。贺卿已经提前一步收到了消息,重臣们也都被召集了过来,连小皇帝和张太后也在,都想第一时间听听那片遥远的大陆是何模样。 照例是先简述了一遍出海之后的经历,先到了哪里,见到了什么,又到了哪里,又都有哪些国家与大楚建交,此次也派遣使臣前来大楚,寻求双边合作等等。 黄修有意将机会让给了宁尚,自己则只是在一边听着,时不时补充一句。他对自己之后生活的规划,就是安稳地养老,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去做,如此,先让他表现一番也好。 何况,他真正的功劳,并不体现在这些方面。 等众人简要地说完了此次出使的经过,他才在贺卿的示意下站了起来,“启奏陛下,娘娘,殿下,今次出海,臣寻得数种海外作物,其中有两种可为主食,产量颇丰,口味也不错,可以丰富我大楚百姓餐桌。剩下的则都是佐料,味道迥异,臣也带了一些回来。” “东西可带来了?”贺卿立刻问。 “臣已命人携带几种作物,在宫门外等待。”黄修道。 贺卿立刻叫人去传,没多久几只箩筐就被抬了进来,摆在大殿中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上回黄修带回来的红薯,不但彻底缓解了国内的粮食问题,味道也很不错,如今乃是民间颇受欢迎的食物种类之一。所以虽然如今大楚在这方面已经没有那么紧迫的需求,但所有人对他带回来的东西,却还是十分好奇。 黄修走到箩筐前,一一将之打开。 贺卿看到框内的东西,不由眼前一亮。第一只箩筐里装着的是玉米,第二筐是土豆,第三框是辣椒,第四筐则是几个布包,想来装着的是佐料的种子,因为太细小,只能用布包来装。 看到这些东西,贺卿心里有种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的感觉。 可算是找到了! 这些东西,她只从记忆之中得知,却也知道,这是后世餐桌上最常见的几种作物,未尝没有心向往之的意思。所以特意叮嘱过黄修,要仔细寻找。看来这回在外面耽搁了三年,果然没有白费。 虽然都能认出来,但贺卿面上却半点不显,听着黄修一样一样的介绍过去。毫无疑问,玉米和土豆的产量,又叫不少人发出惊叹声。大楚的粮食产量提升,也是这两年才有的事,大多数人的思维难免停留在过去,用那时候的数据来衡量,自然觉得难以置信。 “好好好!”贺卿完全不掩饰脸上的喜色,“有了这两种作物,我大楚百姓再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了!” 顿了顿,又笑道,“本该先烹饪一部分,叫在场众位都尝尝新作物的味道。只是带回来的就这么一点,只怕做出来也分不均,还是先留作种子吧。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先在皇庄试种,培育良种,使之适应我大楚土地,明后年再陆续对外推广。” “殿下英明。”毕竟漂洋过海地带回来那么一点种子,实在是太稀有了,就这么吃掉实在是太让人心痛了,众人都不敢有这个念头,对此倒也没什么异议。 但贺卿又道,“不过这些从未见过的佐料,倒是可以一试。今日就在宫中设宴,请诸位先生尝尝鲜。”又对黄修道,“还要劳烦黄侍郎去一趟御膳房,指点他们如何用法。” 不过在开宴之前,贺卿还有一件大事要跟诸位重臣商量。所以黄修离开之后,使臣们也被请出去暂时休息,殿内剩下的,就都是大楚朝廷的核心人物了。 “近几年来,粮食产量一直在增加,如今就算是普通百姓,也不必再担忧吃饭的问题了。”贺卿道,“此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盛世,都赖诸卿同心协力,才有如此景象。” 朝臣们自然也要客气一番,把功劳归在皇帝和贺卿身上。 “但要说普通百姓的日子有多好,却也未见得。”贺卿又道,“从前是朝廷没有余力,也只能如此。如今各处都发展起来了,国库丰盈,也该是朝廷回馈百姓的时候了。我这里有个提议,请诸位今日议一议。” “我拟废除丁口税,农业税,诸卿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古代人在每年的田赋之外,还要按照人口收税。 所以当时成年也叫“成丁”,这个各朝规定不一,通常都是十五岁,像汉代这种比较彪悍的朝代是十八,要交人头税,可以报名参军,也要应付官府摊派的徭役了。 再加上各地官府的杂税,朝廷临时飞派的税,基本上日子都很难过。 而且按照国际惯例,宗室皇亲、官员亲眷、考取功名的士子可以免税,所以实际上承担这些的,还是底层百姓。 第142章 更改税制 丁口税和田赋,严格说来只有最底层的百姓需要缴纳。免除之后,能够给他们减去很大的压力。另外,不用交税,民间兼并土地的风气也必然大为降低。 土地兼并的前提就是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卖田地,大户不用交税占了便宜所以要买更多的地。 平抑粮价,免除农业赋税,在这里占不了太大的便宜,资本就会向新兴的手工业和商业转移,替朝廷完成催化产业的目标。 这件事很早就在贺卿的计划之中,但是直到今日,才终于能提出来。 而这个提议,更是立刻就在众臣之中引起一阵喧然,甚至顾不上这是在御前,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贺卿便转回头来,低声对身边的张太后和贺照解释起这两种税收来。 贺照今年八岁,开年时便已经正式开始出阁读书,贺卿便让他每日下半晌到咨平殿来听政,开始慢慢接触和了解朝堂诸事,学着怎么处理这些事。所以她讲解得十分仔细。 这两年,贺卿总会在春秋两季寻机会带贺照出宫走走,或是去乡下看看今年的收成,与老农们交谈,或是在街市上闲逛,问问物价,或是在茶楼闲坐,听其他人议论市井间的新鲜事。 在贺卿有意识的培养下,贺照虽然年纪不大,但在许多事上,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的认识与了解。 听贺卿讲完,便道,“历朝历代,减赋者多,但彻底废除,却是古未有之。盖因田地与丁口,乃是立国之根本。收取赋税为国所用,同时也能够掌控天下人丁与田地数目,便于管理。若骤然免除,恐怕会滋生出许多问题。” 历来只要国富民强,往往都会轻徭薄役,减免赋税,但一来这些税收是国库主要收入来源,二来这样也能够加强国家对人口与田地的管理,所以免除赋税,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对此贺卿有不同的看法,“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耕种,能够以此养活自身,却又不需要上交赋税,如此天下将不会再有逃户黑户了。等到这个政策遍传中国,到时候再括田括户,成效必然远胜以往。” 大楚幅员辽阔,很多地方是官府插手不到的。所以山野间有逃荒逃灾的逃户,世家大族庇荫下也有交不起赋税只能把土地挂在大族名下的隐户。但这些人无非是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如此。若是朝廷免除赋税,他们就不需要再逃避了,完全可以跟普通人一样在官府的管辖下安居乐业。 这样一来,清查出这部分人口,将会容易得多。 而这样一来,人口紧缺的手工业和商业,就会有更多的人可用,可以发展得更快。 社会要发展进步,在科技还不那么发达的时候,人口是十分关键的因素。但与其鼓励百姓多多生养,倒不如把这部分现成的人口找出来。毕竟人口暴增,也会带来很多复杂的问题,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贺照若有所思,贺卿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让他自己思考。 她转头往下面看去,朝臣们的商议显然也已经告一段落,有人赞同贺卿的提议,认为如今国库收入,至少有三分之二来源于各种贸易税收,数量远超从前,在这种情况下,免除农业税和丁口税,降低普通百姓的压力,也是应有之义。 朝廷存在的意义,是管理和照顾百姓。而他们之前的众多努力,本身就是为了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仁政,自然不能反对。 不过,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唱反调,“施行仁政自是理所应当,但贸然免除这两种税种,臣以为万万不可!土地和人口乃是根本,也是长久之基业,至于商业,如今看来虽然兴盛,然而一旦有什么意外,风流云散,届时又该如何?” 听见这番话,众人立刻转头去看顾铮。虽然说话的人不是他,但却是他这边的人。 这些年来,顾铮和贺卿在政事上每每互相对立,久而久之,朝中大臣们也默契地分成了三派。前两派自然是各自支持一边,另一派则是保持中立,人数很少。 要说这个新政策,众人心里其实都有疑虑,之所以有人直接出言赞成,就是因为知道还有顾铮会反对。 贺卿摇头道,“能摧毁经济的,只有战争。可一旦战争爆发,不光是商业会受到影响,农业也不例外,不是么?何况我相信,以大楚如今的军备,即使发生战争,也觉不可能动摇国本。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担忧?” “新生事物总是会令人疑虑,但天子代天牧民,朝堂上衮衮诸公辅佐君王,眼光该放长远些才是。”贺卿说到这里,将矛头指向顾铮,“顾先生以为呢?” “臣也以为,此举着实不妥。”顾铮道。但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却转而道,“此事令臣想起一个颇有争议的话题:是该藏富于国,还是藏富于民?” “这么说,顾先生认为应当藏富于国?”贺卿问。 顾铮道,“圣天子代天牧民,乃是因为天下万民便如失路之人,需要有人在前引领。藏富于民,他们在吃饱喝足之外,往往不知所以。但若是这财富掌握在朝廷手中,便可替他们谋划。” 他举了一个非常有力的例子,“譬如如今朝廷提供的免费通识教育,便是以国库税收支持,使男女老少皆可学习。可这些钱财若是交还百姓,有几个人会愿意将钱拿出来,供一家人入学读书?” 这番话有理有据,显然说服了一部分人,下面的大臣们又开始互相低语,显然是有所触动的缘故。 贺卿也点头道,“顾先生这话有些道理,但话分两头,有些事朝廷可以代百姓决定,有些事却不能。” “所以朝廷只是收税,并不是叫百姓将所有财产都尽数交出。”顾铮分毫不让地道,“这两年来,朝廷赋税已经从原本的十税一变成二十税一,还时有减免,算下来可比得上历朝最低的三十税一,对百姓而言并非难以承受,民间也赞誉颇多。” 顿了顿,他又说,“至于丁口税,臣以为也不该免除,而是有选择地征收。在乡间种地的百姓,已经交了赋税,便不需要再交丁口税。但在城中生活的百姓,无论是经商还是做工,也该交一份税才是。只是叫丁口税有些不合适,可以另行改名。此事须得政事堂与户部商议,方能决定。” 可以叫个人所得税,贺卿心想。但这话她没说出来,而是转头问其他人,“诸卿可有其他见解?” 众人均摇头,认为顾铮考虑得十分周详。 能收税当然最好还是收,国库收入更多,才显得他们更有能力。何况从百姓交税到国库入账,这中间种种弯弯绕绕,一时难以理清,但是往往都跟朝堂上的官员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轻动。 “城市人口缴税的问题,政事堂先责成户部拟个条陈,另行商议。”贺卿道,“但农业税,我还是认为应当免除。如今商业兴盛,连带的生产各种商品的手工业也发展起来了,越来越多的百姓离开土地,进入各种作坊工作。但土地总要有人耕种,否则便如尔等之前所说,很有可能会酿成后患。既然如此,为鼓励百姓留在乡间耕种,免除田赋也是理所应当。” “至于顾先生所担忧的问题,我这里倒是有另一种解决办法。”贺卿道,“我拟推出一个新的税种,叫做消费税。” 等贺卿解释完何为消费税,众人都不由恍然大悟。 这哪里是不收税?根本是换一个方法收税而已。但是众人越品越觉得这个修改妙极。看起来像是左手倒右手,但实际上,经过这么一转,百姓手里有钱可以买更多东西,而商人手中的货物能卖出去,国库也收了税,大家都得了好处。 最重要的是,朝廷可以借助这个手段,平衡市场。 想要抑制某种商品的流通,就可以提高税收。想要平抑某些商品的物价,则降低消费税。如此,国库可以随时进行调控,便可以保证市场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 不少人想明白之后,都不由暗暗心惊,对贺卿的敬畏更甚。 在许多不懂经济问题的人看来,这也是“心术”的一种。此刻,之前的反对早就被他们自己忘记了,开始由衷地称赞贺卿的这番改动,于是这个提议,就这么被定下来了。 等这边商议完毕,御膳房那边也已经准备完毕,贺卿便吩咐摆膳,宴请众臣。 一桌子菜都放上了红彤彤的辣椒,看起来十分喜庆,卖相十足,让所有人都十分期待。但菜一入口,所有人都无法维持淡定的表情了。若非是御赐的宴席,说不准立刻就要失态离席。但一个个坐在原地,都有些不安。 这从西洋带回来的,究竟是调料还是毒药? 第143章 士绅一体 辣椒是一味十分神奇的调味料,绝大多数人初次尝试时都会受不了,但缓过来之后,又会有种十分过瘾的感觉。 让人欲罢不能。 所以殿里现在处在一种很神奇的状态中,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眼前的食物,辣得脸颊发红,额头见汗,还要努力克制住不在宴席场合失态,但握着筷子的手却不见松开,一旦稍微缓解,又会视死如归地尝试下一口。 就连贺卿自己也不例外。毕竟她百辣不侵的是原来的身体,这具身体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味道,自然也无法立刻适应。好在宫人贴心地送上了茶水,可以略微缓解。 当然,总有人真的不喜欢这一口。既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也是因为身体耐受度不高。 好在桌上还有其他的菜色可供选择,所以喜欢与不喜欢都不必表现出来,所有人面上维持着礼仪,吃完了这顿饭。 贺卿让人上了温热的牛奶,这东西可以极大地缓解辣味,缓和一下给肠胃带来的刺激,免得身体受不住。一杯奶下肚,众人面上都恢复了常态,陆续告辞离开。 送走了其他人,贺卿继续批阅奏折。小皇帝坐在一边,翻看她批阅的内容,若有不懂的地方,再开口询问。但很久都没有听见他发问,贺卿从如山的奏折之中抬起头来,便见小皇帝正一脸纠结地盯着她,欲言又止。 “陛下想说什么?”贺卿放下笔,问道。 “殿下之前所言,括田括户可以增加人口,让各个行业更加兴盛。其实……我大楚还有另一批为数不少的人口吧?”见贺卿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贺照咬了咬牙,轻轻道,“那些奴仆。” “的确如此。”贺卿欣慰点头,“陛下能够看到这一点,殊为难得。这些人口,也是需要解放出来的,但眼下还不能动,陛下可知为何?” “士绅一体。”贺照吐出这四个字。 贺卿点头,“不错,那些豢养得起奴仆的,大都是士绅阶层。我朝以科举选官,但因为读书代价高昂,所以能出头的,往往都来自士绅阶层。即使原本不是,一旦考出来,便立刻可以加入。国内那些豪商大贾,也往往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在朝野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络,维护着共同的集团利益,轻易触碰,必然会遭到激烈的反扑。” “那事情就不能做了么?”贺照微微皱眉。 他没有问为什么自己身为皇帝也管不了他们。虽然贵为皇帝,但成长环境使然,让他对这些问题非常敏锐。何况贺卿对他的教育一向不遗余力,所以他很清楚,皇帝号称代天牧民,万乘之主,其实并非事事都能做主,更不可能为所欲为。 贺卿想了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不是不能做,只是要等待时机。眼下这种情况,不可能维持太久。因为在各方面发展的推动下,所有人都在求新求变,士绅阶层内部也会出现各种问题。到时候,才能一举将之解决。” 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件事,恐怕要等陛下来做了。” 贺照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这是贺卿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退意。或许此刻的他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将来,总会有能够懂得的时候。 “要等多久呢?”他想了想,问道。 贺卿道,“那就要陛下自己来判断了。我能做的,是为你打好所有的基础,让你在这个基础上,做什么都能更加顺利。” 她说到这里,转回自己的位置上,取出了一封奏折,朝贺照招手,“陛下过来看看这个。” 贺照走过去,就被她抱着坐在了椅子上。贺卿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他,他看了贺卿一眼,才小心地打开。 单从外表上看,这封奏折看起来很旧,应该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而且被翻看过不止一次。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小皇帝这样判断着,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了。 “第一个五年计划。”他将第一页的字念了出来,又抬头去看贺卿。 他认得出来,这是顾铮的笔迹。毕竟这位太傅每隔几天都会抽出时间给他上一堂课,而且小皇帝的各种学习材料之中,有至少一半都是出自他手,涉及到方方面面。 “看下去。”贺卿说。 贺照便往后翻,而这一翻,就不由看住了。 他聪明早慧,对朝堂上的许多事,心里已经有了具体的概念,此刻再看这封奏折,自然更难掩心头的惊涛骇浪。尤其是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了写在最后的落款。 时间是顺宁二年。 这封奏折写在五年前,而里面的内容,则是对之后五年大楚各方面发展的规划。 而今年是顺宁七年,对比这五年来大楚的各种变化,就会发现,其中至少有八成是在这份五年计划之内的,按部就班,一点不差。少部分不一样的,也不过是略作调整,真正其中未曾涉及的,十不足一。 可以肯定地说,这五年来,大楚便是按照这份计划在发展! 而这份计划,出自一向跟贺卿不合,在朝上朝下都吵得不可开交的顾铮! 老实说,这其实并不太令人意外。毕竟就连贺卿自己也承认,翻遍整个大楚,无论是学识能力还是政治智慧,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顾铮,所以她才会让顾铮成为小皇帝的先生,让他来教导他那些必须要学习的帝王之道。 如果世上有个人能写出这么一份东西,那理当是顾铮。而顾铮能写出这东西,似乎也的确不值得惊诧。 让贺照惊讶的是,这封奏折被贺卿小心存放,时时翻阅。更重要的是,明面上他们的关系势同水火,但是每一次争执之后,一切还是按照奏折之上的规划发展着,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陛下可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留着这份奏折,为什么这几年来大楚的发展的确是按照奏折上的安排在进行?”贺卿见状,主动问道。 贺照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虽然传言都说我与顾先生不合,但我与他,所争的并非私怨,而是公义。这份奏折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中间经过数次修改,最终定稿,其间的争论自不必提。所以我与顾先生在朝堂上发生争执,只是为了商量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对各自的为人并无偏见。顾铮有大才,所以我用他,但若他说得不对,我也绝不采信,仅此而已。”贺卿道。 贺照听得似懂非懂。 殿下和顾先生的关系没有传言中那么坏,但也的确像传言中所的那样不怎么好。但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贺卿这里离开之后,贺照回到乾光宫,见到自家母后,就忍不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张太后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但旋即,她就握住了小皇帝的手,含笑道,“你年纪还小,所以这些话还不能尽数明白,只先记在心里便是。将来总有能想明白的时候。殿下都是为了你好,陛下不可懈怠。” “我知道了。”贺照点头应道,将这个念头压进了心里。 张太后抬头往咨平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很快地摇了摇头。她帮不上贺卿的忙,也只能不给她捣乱了。 咨平殿里,贺卿自己把那份五年计划的奏折拿起来,又从头翻看了一遍,在已经完成的地方做上标记,又将未完成之处圈出来,准备晚上带回去,跟顾铮一起看,商讨一下,尽快将第二个五年计划拿出来。 她慢慢地翻阅着这份奏折,就像是回顾了一遍这五年来的历程。 此刻回头去看,才会发现,这五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改变。 皇庄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实验基地,已经陆续研究出了十几种化肥,侧重点各不相同。至于种子的培育,也有了很大的进展。耐寒的,抗旱的,抗倒伏的,丰产的……各个品种都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每年都要对外提供几万斤良种。 海上贸易每年都在进行,为国库带来大笔收入的同时,也将大楚的名声传到了南洋一带。这回使团归来,带回欧罗巴大陆的原住民,见识了大楚的强盛,等他们将这些消息带回国内,相信大楚的名声将会传得更远,更凛然不可犯。 京城通往各地的几大铁路都已经竣工,日夜不惜地转运着钱粮商品。另外,借助铁路的畅通,还建立起了新的邮政系统。以铁路为基础,融合原本的驿站,如今南来北往的百姓,传递信件和小件物品,已经十分便利了。 西北的棉花基地建设得很顺利,如今每年也可以出产数十万匹棉布了。另外,在布料之中絮上棉花制作的棉衣,也开始风靡起来。 荆湖一带的垦荒已经结束,多出了几百万亩良田,每年出产的食物足以供应整个大楚,剩下的还能养活整片草原。所以如今,草原已经形成了对大楚各方面的依赖,双方之间几乎不可能再开战。 值得一提的是,丝绸之路终于被布日古德打通了。从此以后,大楚跟欧洲的交流,也可以通过陆路来进行。而且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是可以交易的对象。 由国家财政支持的通识学校已经推广到了每个县城,正在往乡一级扩展,识字率大为提升的同时,也让许多人有了走出家门的机会。 江南一带手工业兴盛,各式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如今那边的别说女性了,就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也都进了作坊帮工,即使如此,也还是缺人。只不过,发展的道路总是泥沙俱下,江南的局势又很复杂,也出现了许多的问题和矛盾,等待着解决。 而这,也是贺卿等待了很久的契机。 第144章 一场暴动 免除农业税的消息一传出去,就立刻引发了一阵热烈的反响。 从古至今,上数到三皇五帝时,也没有过这样的仁政,怎不叫人惊奇? 虽然自从贺卿执政以来,朝政清明,用人果决,接连处理了好几件朝廷的疑难之事,推动了各项改革的进行,如今的大楚已经大有盛世气象,百姓们对朝廷的认同感更是一日高过一日,但真正推行这样的政策,还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土地是生存的根基。所以即便是生活在城中的大户人家,也要花费大笔钱财买田置地。 这也是土地兼并严重的根本原因。这个时代的人对土地有一种执念,于是越是身份地位高的人,占有的土地就越多。一个大家族,有可能占据几万几十万亩土地,如此一来,自然逼得底层百姓没了生计。 虽然经济已经发展起来了,但这种思想,一时半会儿却还转不过来。 京城百姓生活在天子脚下,对政策也很敏感,十分关心国是,本朝不禁民间言论,所以许多人闲着没事更是喜欢议论一下朝政。如今出了这新政策,坊间在最初的惊诧之后,便也开始议论起这个政策可能带来的变化了。 有赖于铁路的高效率,几日之后,消息便几乎传遍了整个大楚。 而这项政策,自然也在江南引起了相当大的波澜。 海贸兴盛,也让江南一带焕发新生,良田早早就变作了桑园茶园,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虽然最开始做这件事,众人打的是要借此逼迫贺卿的主意,最后却失利了,但真正算起来,他们也没吃亏,反倒大赚一笔。 就是仓库里的陈粮卖不上价钱,为了腾出地方来堆放丝绸,只能贱卖了。但众人也没有非要跟朝廷对着干的意思,自己得了好处,也就不计较这一点半点了。 免除农业税这事,原本应该与他们没什么干系,但资本家的本质,就是想尽办法去钻漏洞。 茶园和桑园每年的税收,本来就比粮田要高得多。但既然赚得多,他们也无话可说。可如今粮田的赋税免了,他们茶园和桑园却还是照旧,岂不是等于自己白白花了一笔钱出去? 俗语说无奸不商,要这些商人们把到手的钱拿出去,那就跟割肉一般。如今见了机会,自然立刻就意动起来。 如今他们有两个办法,一是再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写作粮田。当然,事实上他们是不可能真的把桑树挖掉,改种粮食的,但可以在官府登记处作假,将桑园写成粮田,如此自然也可以跟着免税。 但这几年来,朝廷对江南十分重视,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篦子,他们在江南官场经营的那些关系,都断了大半。 更不消说消息灵通,如今但凡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几日就能传到京城,再不是从前天高皇帝远的时候,这种偷天换日的做法,也很难真正生效。朝廷只要派个人过来看看,便知道了。 所以就只能着落在第二个办法上:想办法闹起来。 既然一样是土地税,为何粮田能减,其他的田就不能减?一样是大楚的百姓,为什么朝廷单单只偏心那些种粮食的?丝绸茶叶一年能为朝廷带来多少收益,为何还要压榨他们? 当然,这种话他们不会自己来说,而是煽动那些家里只有几亩田地,生计的确一般的普通桑农。 这世上,赚钱的永远是大户。别看如今丝绸价格节节攀升,好似随便就能发财,但实际上,江南的财富,大半还是握在大户手中。 那些普通桑农,自己种几亩桑苗,一年养几张蚕,能有多少出产?家里若是没有织机,只能把生丝卖给大户,赚个辛苦钱。家里有织机,也比不得那些大户的织造作坊花样多,只能织素布,价值同样不高。 所以辛苦一年,交上赋税,剩下的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 久而久之,大部分人都更愿意把桑田卖了,去大户人家的作坊里做工,每个月拿固定的银钱。 不过坚持自己种地的人也不是没有。毕竟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家有恒产,能够留给子孙后代。作坊里做工,若有个什么万一,也那全家就失了指望了。 大户们有心兼并这些桑农久矣,毕竟桑树种得越多,作坊出产也就越多,那织造作坊里织的根本不是丝绸,而是金银!这样的好东西,自是多多益善。 偏偏桑农顽固不化,就是死守着那一点“祖宗基业”,舍不得抛下。 如今抓住这个机会,鼓动他们去同朝廷闹将起来,不管成与不成,自家都有好处:若果真一体减免赋税,那自然是好事;若是桑农们被朝廷问责了,说不得名下土地就能落到自己手中。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桑农们先是暗地里凑在一起议论一番,发泄不满,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便嚷着要问朝廷讨个说法了。等到人数越来越多,群情激奋之下,就连官兵也不怕了,最后竟是胆大包天,围了江南路巡抚衙门。 或许他们的本意只是讨个说法,可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则必然不能善了,因为这是藐视公门,也是对官府和朝廷的挑衅! …… “说说吧,此事该如何解决?”贺卿将几封奏折扔在桌案上,神色淡淡地道。 赵瑾瑜上前将奏折拿起来,送到下面的几位政事堂宰执手中,正好一人一本。几人交换着,很快就把奏折看完了。 这几封奏折,分别是江南路各个衙门送上来的。 其中巡抚衙门把事情说得最重,而且责任都推到了刁民身上,说是已经捉拿了首恶,下了巡抚衙门的大牢,请朝廷从严惩治,以儆效尤。其他各个衙门,则是侧重点各有不同,也有请求从严的,也有认为情有可原的,也有请朝廷考虑减税的,不一而足。 另外还有两封奏折不同。 其一是阳山县县令所奏,这封奏折应该是早就送上来了,刚刚才被翻出来,说是近来治下有可疑者四处走动,联络乡民。不过在这封奏折之中,阳山县县令猜测或许是倭寇在暗地里挑事,所以才上了这封奏折预警,要求朝廷责成水师衙门加强巡视。 其二则是巡按御史所奏,说是近来江南异动颇多,人心浮动,恐怕会出事。同样是在事发之前就送上来的。 看完了这些奏折,众人也都知道贺卿为何如此生气了。 显然,这一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暴动的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有两人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端倪,并且上书朝廷,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事发之后,江南各个衙门的表现,更是叫人万分失望! “臣以为,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暴动之事,以免民心不安。”姚敏沉默片刻,率先开口,“至于江南官场乱象,可留待日后,慢慢梳理。” 反正朝廷也已经习惯了,隔一段时间,江南就要被梳理一次,换一批人。这里位置实在紧要,人人都想过去,但又人人都待不久。 “那这暴动又该如何解决?”贺卿问。 见众人都不说话,她不由加重了语气,“按照江南巡抚衙门的意思,严惩首恶,杀鸡儆猴?” “此事的根由不在这里,而是在免税之事。”顾铮淡淡开口,“臣当时就不同意殿下贸然推行。虽然是良策,但世间事,多不患寡而患不均,殿下免了粮田赋税,桑农棉农自然心有不满。今日是江南暴动,焉知异日不会是西北暴动?” 这话就说得相当不客气了,虽然不着一字,但与指着贺卿的鼻子骂她乱来没什么分别。 尤其是他话中提到西北,更是叫人不由心下凛然。 江南再怎么暴动,外有水师,内有军队,最多也就是乱一下。西北又是什么概念?草原人虎视眈眈,从来没有放弃过南下的打算,一旦生乱,难保他们不会趁机南下。到时候西北军腹背受敌,会出现什么情况谁都说不好。 “那依顾相的意思,是要从了那些桑农,免除桑园棉田的赋税?”贺卿反问。 “自然不是。”顾铮抬了抬下巴,“虽说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但若真把百姓当成自己的孩子,闹一闹就给一块糖,那其他孩子闹起来,又当如何?”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顾相可有良策,能解此难?”贺卿的脸色很不好看。 顾铮斩钉截铁地道,“臣以为,此事的根本,也不在那些桑农们身上。单纯的严惩或是放纵,都毫无意义,反倒让人以为朝廷无人,只能进退失据!” 他句句话都在反驳贺卿,众人都听得心有戚戚,心知继续这样下去,两人只怕又要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于事无补。所以参政知事张安国连忙出声道,“那不知顾相以为,此事的根本在于何处?又该如何处置?” “这就要问江南的官员了。”顾铮锐利的视线在殿内一扫,“百姓们平日里如一盘散沙,难以凝聚。如今却齐心协力,此事明显有人在幕后组织推动,试问,谁能在江南掀起这样大的风浪?” 第145章 不安于室 江南人口稠密,近年来更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其中,大概占整个大楚总人口七分之一左右。 可是这浩如烟海的人群之中,能够在江南掀起这种风浪、挑唆民众闹到官府衙门的,数量绝不会太多,都是能数得出名字的存在。除了各级官员之外,也就只剩下那几个大户了。 责任必然由其中一边来承担。 所以顾铮这番话一出口,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做这种事,对官员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来麻烦,自然不会是他们,所以就只有一个答案了。这一点,别人或许不明白,但身处江南、耳目灵通的他们必然很清楚。 但看送上来的奏折,大部分人态度暧昧含糊其辞,多少都有点儿将责任推到普通桑农身上的意思。至于真正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半个字都没有提到。 其中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 而顾铮这番话,无疑就是逼他们做出选择。要么把人揪出来,要么就自己背了这个黑锅。想把事情推给朝廷,自己从中脱身,哪有那么容易? 顾铮连贺卿的面子都补给,咄咄逼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既如此,就责令江南官员详查此事吧。”最后,姚敏主动开口道。 “把这些奏折也都给我送到江南巡抚衙门去,告诉他们,若是管不了江南的事,就给我滚回来,让别人去管!”贺卿道。 众人低头应了,没人敢看她的脸色。虽然这件事情并不涉及各自的立场,但是大长公主和顾平章在朝堂上的争执很显然已经成了惯性,不管什么事情,都得分个高下。这一次是顾铮占了山风,贺卿的心情必然不会好,谁都不愿意去触霉头。 至于因此被迁怒的江南官员们,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每个人都目不斜视,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贺卿和顾铮的视线在空中对上,并没有燃起火药味,而是露出了一点默契的笑意。 表面上是争执成了惯性,但实际上却是他们总能默契地互相配合,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去看一件事情。一开始是有意为之,但久而久之,两人惊讶地发现,这样一来,竟有查缺补漏之效,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疏漏,于是争执才成为惯例。 既能让众人以为他们关系不睦,又有这样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不过,也正是因为朝堂上没有停止过争执,所以私底下,两人的关系反而更加亲密了。大抵因为彼此都很清楚,这些争执是为了政事,该发作的都在明面上说完了,反倒更能互相体谅。 这并不代表他们之间的关系融洽得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遇到问题,他们都愿意讲道理,互相说服,最终达成共识。 譬如这两日,两人回家之后就总是因为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安排而起争论。最过分的是有一天贺卿在梦里做了一份精妙的计划,惊醒之后,她怕等天一亮自己就忘记了,于是将顾铮也叫了起来,非要用自己在梦里得到的灵感说服他。 但也许就是因为这种相处方式对彼此来说都是良性的,能够互相促进,所以这段感情也始终不曾褪色,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深厚,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 江南诸事并没有超出预料。在自己承担责任或是抓出罪魁祸首的选择之中,官员们毫无疑问选择了后者。 而掌控绝对力量的官府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就算是蓄养了不少家奴,在本地势力庞大的大户们,也是吃不消的。甚至因为彼此之间的了解,他们很快就被拿捏住了七寸,只能任人宰割。 让这些商人们迅速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那点儿心思,早被人看得明明白白。 而朝廷大约是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降服了这些商人之后,又对他们网开一面,并没有过分谴责,甚至还替他们提供了目前困境的解决办法:不是想兼并更多桑园吗?只要提高作坊工人的待遇,让他们过得比那些桑农好太多,自然能吸引更多桑农放弃手中的土地,而选择进入工厂。 虽然这样一来,得到和支出相互抵消,似乎并没有占便宜,但是在江南的话语权,却是更高了。 要知道,从来都是垄断的生意更好做。 而朝廷,则是趁着这个机会,推行了最低工资制度,保障底层工人的各项权益,让他们能够得到更加安定的生活。 自然,这项措施又一次为朝廷收拢了大批人心,就连那些桑农们,被放出去之后也纷纷转变态度。——朝廷的政策说得分明,想要免税,可以将桑园重新改成粮田,若是坚持种桑养蚕,那就不要得陇望蜀。不过他们的困境,也不是完全无法解决。 家庭式的小作坊没有任何竞争力,比不过大户,他们完全可以联合起来。大家的桑树,蚕丝和织机加在一起,规模并不弱于大作坊,若是一体收获,养殖,纺织和销售,自然能够提高竞争力。 而在这样巨大的动荡之中,江南某县村民状告女儿的事,几乎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浪。 这个叫赵三的村民,家中有一子一女。前几年县里的黄家作坊招工,女儿赵雀儿被选入。据赵三说,女儿赵雀儿进城之后,几年来没有回过一次家,更没有往家里捎过一次钱。而她年幼时,家中曾替她定下一门亲事,如今对方家中长辈病重,要求赵家把赵雀儿嫁过去冲喜。赵三入城接女儿回家,却被赵雀儿拒绝,不肯认生父,更不肯履行婚约。 因为赵雀儿手艺了得,是黄家作坊里顶尖的织娘之一,黄家自然也不肯放人,帮着赵雀儿赶走了赵三。于是赵三一怒之下,告到了县衙。 不过赵雀儿对此事又有不同说法。 她从几岁开始就帮着家里干活,却一直都吃不饱,什么好东西都要让给哥哥。所谓“婚事”,其实是换亲。 两家都娶不起媳妇,又都有女儿,于是索性互相把女儿换给对方做媳妇,如此可以节省彩礼和聘金。只因赵雀儿当时年纪太小,夫家不愿意白白养她几年,这才没有立刻出嫁。 而她的那个未婚夫,是个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要旁人照顾的傻子。所以他的母亲病重,忧心无人照料,才借口冲喜要求赵雀儿嫁过去,照顾傻子并替他家传宗接代。 赵雀儿当初正是不愿意答应这门婚事,从家中逃出来,后来机缘巧合加入黄家作坊,成了织娘。如今她有手艺和银子傍身,日子过得好好的,自然更不愿意回到火坑里去。 这个案子并不大,却非常复杂,县令一时也决断不下。 大楚虽然有律法,但很多方面都有漏洞甚或完全空白,所以断案时,律例只能作为参考,更多的则是需要亲民官自己来判断,而判断的标准,往往也是道德、情理而非法规。 但是从情理上来说,两方的诉求都是对的。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赵三生养女儿,而且法律铭文规定,父母在,孩子不能留私产,他要求赵雀儿交出这些年存下的银钱,似乎理所应当。而婚姻则一向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雀儿也不该反抗。 可父亲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傻子,赵雀儿逃走也在情理之中,就是说到皇帝面前也能说得过去。并且这种做法,其实也暗含了圣人“小杖受大杖走”的孝道要求。 于是最终,这位县令选择了和稀泥。 因为婚事是换亲来的,虽然法律没有规定,但民间这种做法并不为道德所许可,所以他判定这门亲事无效。但赵雀儿的哥哥已经娶了妻,又不能把人退回去,所以他又判赵雀儿将积蓄拿出来,给哥哥做聘礼,如此一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 另外,因为法律规定孩子不能有私产,所以在赵雀儿结婚之前,除了日常花费之外,所有的收入都要上交给父母。 其实县令这么判定,是出于好心,希望赵雀儿尽快挑一门好亲事把自己嫁出去,这样一来,出嫁女没有赡养父母的责任,自然也就不需要上交收入了。 但他却忽略了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这一点。判决结束之后,赵三没有继续闹,却火速为赵雀儿定下了另一门亲事。 这门亲事倒是样样都数得着,男方家境殷实,自身也没有任何缺陷。可因为赵雀儿个人能力出众,如今一个月的月钱有一两银子之多,所以赵三狮子大开口,要了对方一百两的聘金! 直到这时,因为这一笔惊天聘礼,这件事情才终于传扬开来。 就像是受到了启发,原本一直被压着的各种矛盾,忽然都爆发了出来。 有丈夫不中用自己独自赚钱养家的妇人想和离,有妻子赚了钱都拿去补贴娘家引起丈夫不满,有妇人在外赚钱疏忽家务导致婆婆不满…… 一时之间,民意沸反,热议纷纷,众人突然发现:不安分的女人怎么那么多? 第146章 流血牺牲 改变总会带来恐慌,尤其是既得利益者。 天顺七年八月,就在江南各级官府衙门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外的变故将此事推上了高潮。 某村村民杨某,在酒醉之后,殴打了自己在纺织作坊帮工的妻子许氏,并且因为担忧她将此事说出,便将人囚禁在家中。许氏趁夜翻窗出逃,杨某一路狂追,致使裹小脚的许氏失足跌入河中淹死。其后杨某因害怕官府追究,在许氏身上绑了石头,将之沉到河底。 然而他用来捆缚石头的草绳并不十分结实,在河水里泡了半个月,就腐烂断裂,导致许氏尸身顺河漂下,为船家发现。 尸检结果,许氏虽系溺水而亡,但身上有多处伤痕,虽然不致命,却十分触目惊醒,因此初步定论为谋杀未遂,逃走时失足落水。 人命关天的大事,官府自然是要全力彻查。不久之后,许氏的身份就被发现,而杨某也被捕拿下狱。 结果审问之后方知,这并非简单的夫杀妻。 据杨某称,许氏每日在作坊帮工,总是天黑方回。前不久,有人告诉他,作坊日落就关门了,许氏在外徘徊,实际上是与情夫幽会。杨某一怒之下,才会酒醉失手打人。但此后他已经向许氏认错,把人关在家里也只是想逼问奸夫是谁。谁知许氏一心向外,竟跳窗逃走,追逐之下落水,实在不干他事。 但几经审问,官府却根本没有找到许氏的奸夫。 但据跟许氏一同做工的妇人们说,许氏的确每天都最后一个走,因为不想归家。 她成婚四年没有孩子,一直被婆婆磋磨。后来婆婆去世,自己又到作坊中做工,日子这才好过起来。但其他人赚了钱,多少买个胭脂水粉,扯一匹自家作坊的新布裁衣,许氏的工钱却全都被杨某拿去,一文钱都不剩下。 而杨某原本在镇上酒馆帮工,后来因为偷喝店里的酒被辞了。此后就不曾出去做工了,因为许氏的钱足够养活一家人。如果只是养家糊口也就罢了,但杨某从许氏这里拿了钱,必然要在外逗留十来天,眠花宿柳,等钱花得差不多了才回家。 要说有夫妻情分,也早就在这种过程中消磨干净了。所以许氏越是独立,就越是想挣脱这样的婚姻。 她曾经对家人提起过想和离,却被劝阻。这世道对女子更苛刻,和离之后要受人指指点点,所以家人也只一味叫她忍耐。 每天不到天黑不回家,是她对这种处境的无声抵抗,却没想到,即便如此也给了旁人中伤的理由,自己更是因此丧命。 本来许氏养家,杨某拿了钱,倒也不敢很得罪她。但近来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习惯了当家做主的男人都不大服气,聚在一起也总是吹嘘自己把家里那口子收拾得如何服帖,加之那天被人撺掇了,又借着酒意,这才把人打了,又捆在家中。等酒醒之后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但为怕许氏出门找人替自己做主,索性就把人囚在了家中。 因为案情过于特殊,没多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外间都在为此争论。 有人说妇道人家不安于室,活该;有人说杨某并非故意杀妻,该轻判;甚至还有人说官府应该禁止妇人出门做工,让她们老实待在家中。 只有一小撮人散落在各地,竭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许氏并未做错什么! 民意纷纷,县令自然也跟着头疼。 要判这个案子容易,毕竟许氏只是失足落水,杨某算不得谋杀。而殴打、囚禁妻子,律法之中几乎没有涉及,只要戴枷几日以作惩戒,叫后来人不得效仿,就可以直接把人放了。 但放了之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问题。 可以想象,如果杨某无罪开释,舆论抨击他这个父母官也就罢了,最怕的是后来人纷纷效仿! 其实民间认为官府应该禁止妇人出门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少。 民间夫妻,往往都是合力养家。作坊工钱高,家中压力一下子缓解了许多。家务活可以分摊,放在早晚来做,孩子嘛,叫他们自己在街上玩就是了,反正左近都是街坊,丢不了。 对很多人来说,有了纺织作坊,日子好过了何止一倍?若是断了这条路,养家糊口的压力都放在男人身上,一家之主的权威是回来了,自己能不能扛得住却难说。 但这少数人,却是最固执己见,也更容易走极端的。若是他们见杨某无事,也把自己的妻子关在家里,又当如何? 何况许氏身死,在民间妇人之中,也引发了一阵恐慌,若不好生引导,说不准又会出现别的问题。 除了本身为难之外,县令大人要面对的,还有当地富户,也就是那些作坊主的施压。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最不希望妇人们被逼着回归家庭,那么当事人们或许只能排第二,作坊主才要排第一。 毕竟以前女子一直都在家操持,日子也过下来了,不去做工也不会饿死。可没有了织娘,作坊每日的损失,那可是成千上万的银子!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自然要给县衙施压,叫他们判决时偏向许氏。 这叫夹缝之中的县令十分为难,每日里愁眉苦脸,与自己的幕僚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他的上司——同时也是老泰山大人——来信一封,解决了他的难题。 既然难判,那就先不判,以“案情尚有不明之处”为由,将案子压下来。那杨某在牢中多关几日,叫他日子别过得太舒坦便是,反正县衙大牢不缺这么一间房。过个三年五载,若是杨某熬不过,悄无声息报个病故;若是熬过了,放出去想来也不会引人注目。 至于这个案子,非是他所能决断,还是尽快上奏为宜。 于是这个烫手山芋一路传递回了京城。 贺卿收到这封奏折,心情便不大好。 虽然“改革总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这句话她总是挂在嘴边,但也许她运气好,也许是因为这种事情从来不会送到她眼前,所以她始终没有直面过“流血和牺牲”。现在面对一条人命,自然心情沉重。 所以这一整天,贺卿身上都是低气压。直到回到宫外的宅子,坐到顾铮对面时,脸上的表情仍然很不好看。 “阿卿是为了杨某杀妻一案?”顾铮在她面前摆上一盏茶,问道。 贺卿道,“我一直在想,有办法避免这样的牺牲吗?” 顾铮没有问她答案。 可以说,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情,是所有改革之中难度最大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它的难度不亚于改天换日,甚至比改天换日还难。从三皇五帝至今,天下江山换了不知多少个姓氏,女子的地位却是越来越卑弱,越来越艰难。 贺卿很明显没有做好准备。但顾铮知道,这不是能责备她的地方,因为这种准备,做多少都不嫌多,事到临头总是会不够。因为她的心还是软的,更因为她自己也是女子,能够对这样的悲剧感同身受。 他起身做到贺卿身边,把人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 一开始贺卿的身体是僵硬的,甚至带着一点抗拒。那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个世道,对这个男权至上的社会。顾铮耐心地抚慰着,贺卿这才慢慢放软身体,靠在他怀里。 片刻后,她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一抹湿润透过衣服的料子在顾铮胸前氤氲开。 在自己的事情上,即使再艰难,贺卿也从来没有哭过。她的软弱只会出现在这种时候,带着对众生的悲悯,可钦亦可佩。 等哭完了,顾铮取了冰块来替她敷眼睛时,贺卿虽然仍红着眼睛,却已经能够冷静地翻开奏折,开始思索应对之策了。她闭上眼睛,让顾铮给自己冷敷,口中道,“人的社会地位,取决于他创造的价值。现在,是时候该提升一下女性的地位了。” 在这件事上,她很谨慎,“我打算,允许民间立女户。” 许多女子之所以不敢和离,最大的原因还不是流言蜚语,而是在得不到娘家支持的情况下,和离之后根本无处容身。没有户口,连同自己和名下财产一起,都会被充公入官,成为奴籍。 允许她们单独立户,就是给了她们一块立锥之地。地方虽小,但已经足够站下来了。 而身为织造作坊的织娘,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养活自己并不太难,甚至还能存下一笔钱,如此,便可以慢慢为往后打算,日子也有了盼头。 虽然对绝大多数女子而言,这或许是不得已才会去走的退路,但有这么一条路在这里,她们想退的时候有路可走,旁人想逼她们的时候,也得注意分寸,算是无形中增加了一重保障。 这就是现在贺卿能做的了。做得越多反弹越大,所以她只能借着这一次的事,往前走那么一小步。 但在另外一边,贺卿却打算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我要修订律法。”第二日的早朝,她点了三法司的名,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第147章 重修律法 其实律法这个东西,一直处在不间断的增补和修订之中。 毕竟律法是人制定的,而《大楚律》更是立国之初订立,其中许多条款,随着时间推移,社会发展,早就已经不适用。而更多空白的地方,则会因为各种案件的出现而引起重视。如此,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条款被修改和填补。 所以贺卿说要修订律法,朝臣们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因为江南之事不胜其扰,决心订立这方面的律法,方便以后有本可依。 这也是应有之义,所以刑部尚书十分自然地问,“不知殿下想要修改或是增加什么条款?” 但贺卿所说的很显然并不是这种修订,她加重语气道,“不是增补和修改,我要重修律法,在现行《大楚律》的基础上,建立一整套更加完善的法律体系。” 她不但要修改过去的法律,而且还要另立新法,尽可能地覆盖到大楚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妇女权益保障,只是其中最微小、最不引人注目的一部分。 贺卿对法律不怎么了解,只能隐约地记住□□,刑法,民法,婚姻法等等。这些她能记住的,自然都要来一套,其他的就只能有法司的官员依照现实情况来拓展了。 这不是简单的修改,而是对过往律法的颠覆,将会形成新的司法体系。 朝臣们静静地听着贺卿的解释,并没有人出声反对,更没人提什么“祖宗成法不可更改”之类的话。从贺卿掌权到现在,大楚被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而后来的发展又证明,这些改变都是正确的、有效的。 所以现在,她在朝堂上的威信非常高,至少在找到反驳的立足点之前,没有人会贸然站出来,包括顾铮。 而听完贺卿的简单介绍,其他人是什么想法暂且不论,三法司的官员们眼睛都亮了。 在贺卿过去的一系列改革之中,与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没什么相干,于是他们也只能看着户部工部和兵部不断建功。因为朝廷崇尚儒学,虽然偶有外儒内法的君主,但法学的发展始终无法昌明,也就导致法司的官员们身份尴尬。 像御史台这种承担着上谏君王职责的衙门,尚且还可以保留清名。至于大理寺和刑部,经常沦为朝中大臣们的养老和发配之地,半点不受重视。 虽然到了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这样的地位,已经能够干预机密政务,决策军国重事,与他们本身的职位没有什么关系了,但各自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却还是会受到影响的。 所以,如今贺卿的这番改革,明显是要扩大三法司的职权范围,加强他们手中的权力,他们又怎么可能不为之兴奋? 因而对于贺卿这一番目前还只有一个概念,连雏形都没有的改革,三法司都表达的明确的支持态度。这样一来,其他朝臣们就不好随意反对了。因为一反对,就等于站在了三法司的对面,众人还是想尽力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犯事,或者就算自己恪守职责本分,也不能保证家人亲眷故交不犯事,总有需要跟法司打交道的时候,不能交好,也最好不要交恶。 就连顾铮也异常地沉默,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对贺卿的提议表示反对,只是零星几个小人物出面,提了几个疑点,被贺卿一一驳斥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于是,此事就交由三法司筹备起来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朝廷允许民间立女户的事,反倒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了。毕竟贺卿身为女子,对几次案件之中受害女性抱有同情心,是很自然的事。何况里女户的情况,前朝也有过成例,不是特别重要的问题,没必要反对。 下了早朝,回到咨平殿,贺卿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贺照站在一旁,十分担心地问,“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不是。”贺卿摆了摆手,让其他人退下。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挪动身体,就这么静静地靠着。 咨平殿的这个位置,本是为帝王准备,雕龙绘凤,极尽繁复,整个椅子也显得十分庞大,贺卿整个人完全陷入椅子里,看上去有些伶仃之意。贺照注意到,她眼睛下面一片青色,很显然这几日休息得并不好。 在贺照的认知之中,不管是从母后口中听到的关于贺卿的那些事,还是他自己亲眼所见,都能证明她的强大。 所以他一直觉得,贺卿就像是一座需要仰望的山。在贺照小小的心里,贺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也是他嘴敬仰的人,他学习的榜样,她应该无所不能。 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也会累的。 “陛下可知,什么才是一国之本?”贺卿揉着太阳穴,忽然问。 正在出神的贺照微微一愣,但他没有犹豫,“民乃国之本。”这是贺卿,顾铮,以及所有先生一致的看法,没有可怀疑的地方。 贺卿点点头,睁开眼睛看向他,“那陛下以为,什么是治国之道?” 这个问题,贺照就有些迟疑了。但他的先生们几乎全是儒生,从小受儒家思想,孔孟之道影响,所以能教给他的,自然也是这些,因此他很快回答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这答案也不算错。”贺卿微微颔首,“历朝历代,都是以此治国的。” 但还不等贺照松一口气,她就又微笑着问,“可是历朝历代,以圣人之道治国,却始终不能真正千秋万代,永世延续,又是为何?” 一个朝代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会有消亡的一日,被新的王朝所推翻,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在此时,人人都口称“皇楚千秋万世”,可实际上就连八岁的贺照也很清楚,那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圣人之道自然是不会错的,那又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有些超出贺照的认知了,他皱眉思索了半晌,还是看着贺卿摇头,“请殿下教朕。” “其实治国之道,开始时并非只有一种,陛下可知?” “自然。先秦时代,诸子并出,百家争鸣,光是流传到现在,还能在朝堂上寻见影子的,就有儒、道、法、兵、墨、纵横等各家。”贺照道。 “后来秦用法家,汉尊黄老,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奠定了儒家的地位,一脉相传至今。陛下又可知为何?”贺卿问。 贺照摇头。 贺卿便继续道,“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三纲五常,可以说是完美贴合了帝王集权统治的需要,自然就一直被尊崇。历代帝王,只要不想把自己手中的权柄分散出去,就不得不继续承认并维护这套学说。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主流思想,将其他各家压过。可是细细追究,董仲舒的儒家,真的还是孔孟的儒家吗?” 贺照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孩子爱努力理解这番话中的意思。 见他这样的反应,贺卿忽然觉得后面解释的话都如此苍白。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贺照还不懂。 说实话,贺卿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他将来又是否能够理解,会不会怨恨,所以她现在才想对贺照解释一番自己的用意,但说到这里,又觉得实在不必说下去。 “将来你就懂了。”贺卿坐起来,伸手揉了揉贺照的发顶,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不会替陛下选择,这个决定,要你自己将来去做。” 要大楚千秋万代,还是要帝王大权在握,只能由贺照自己来选择,也只能交给未来去决定。 “殿下……”似乎是被她的状态惊住,贺照不安地握住了贺卿的手。他虽然听不懂贺卿的话,但是在这个瞬间,还是生出了不安的感觉。 贺卿回过神来,收敛起这一瞬间泄露的情绪,恢复了正常时的状态,“无事,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不会对贺照保密。她的思想、观念、政治立场和手段,都会尽数教给贺照。在贺照成年之前,也会尽力替他铺平面前的道路。这就是所有她能做的了,无非是尽力而已。 三法司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他们列好的计划送上来了。 按照贺卿的要求,首先要定下的,是《皇楚□□》。具体的条例,大多是照搬《大楚律》,并在此基础上略作修改,目前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只等跟贺卿商量,定下最后的文字。 第二部贺卿要求修订的律法,是针对大楚宗室的。 之前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规矩”,但其中大多数并没有形成文字,也没有确切的标准,全凭帝王心意,因此才会让许多宗室的生活朝不保夕。所以这一次,就是要将这些规矩都整理出来,加以修改,形成最后的律令,既是对宗室的限制,同样也是对他们的保障。 剩下的才是各种其他的法。 而这些,目前只有框架,并无具体的内容,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一一填充。这必然是个规模宏大的工程,也许要花费十年八年,才能最终完成。 从这个框架里,贺卿也看到了三法司的野心。除了贺卿提出的部分之外,他们还补完了许多其他方向的律法,林林总总加起来,估计有几百部法律。一旦完全颁行,完全可以涵盖大楚百姓生活中的各方面,将法司的触手伸到大楚的每个角落里。 这份野心,目前还只有贺卿知晓。而她,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第148章 我选择你 这天政事堂事务繁多,顾铮回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入了秋,院子里种着的景观树,叶子也渐渐染上了黄红之色,灿如烟霞,衬着夕阳西下,晚霞如火,绚美之极。顾铮来了兴致,叫人准备了画具,自己捧着来了精舍这边。 贺卿已经先一步到了,正坐在廊下翻看修订之后的《皇楚□□》具体条例,逐句修改。 顾铮将画具在她身侧摆好,坐下来,凝神沉思片刻,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景色,这才开始动笔。两人静静地坐着,各自忙碌着手里的事,没有交谈,但气氛却宁谧而和谐。 天光渐渐暗下去,贺卿惊醒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点亮了廊下悬着的玻璃八角灯。转头去看时,便见顾铮的画作已经到了尾声。 这幅画有些特别,他没有勾勒线条,而是纯以色彩涂抹,视觉上的冲击非常强烈,真有满天云霞都落到了纸上之感。 顾铮搁下笔,一转头便看见了贺卿,便笑问,“如何?” “灿然可夺秋光。”贺卿道。 顾铮便心满意足地题上了自己的名字,又用了私印。而后两人将画板晾在一边,让它自然干透,转而到桌畔饮茶。 见贺卿又开始看桌上的卷宗,顾铮扫了一眼,有些意外,“三法司的动作倒是挺快。” “我还以为是顾相在背后替他们出谋划策,原来不是?”贺卿闻言,故意调侃道。 顾铮惊讶,“何以见得?” 贺卿抽出另一沓纸,指着自己做了标记的一处。在整个法律体系的大框架之中,《妇女权益保护法》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看着很不起眼,但是它能够被堂而皇之地写上纸面,就已经足够贺卿惊讶了。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几乎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若说谁能提出这一点,非顾铮莫属了。而且虽然这是三法司的工作,但在呈递给她之前,必然会先由政事堂过目,顾铮提出修改意见,再正常不过。 “到底瞒不过阿卿。”见贺卿指出来了,顾铮便也不再否认,“的确是我提点了一下。不过人人都知道你在意这些,又不是至关重要之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填充,便无可无不可地加上了。” 讨好了贺卿,他们的工作必然能够更顺利。至于这项法律什么时候才能填充细则并且颁行天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前面还有那么多内容,就算排队也得排到几年后。 贺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这正是她要的效果。在所有人的忽视与默许下一步一步往前走,等他们反应过来,要阻止的时候,已经难挡大势了。 她惊讶的是另一个问题,“怎么,这次不跟我唱反调了?” “你最近情绪不太好。”顾铮道,“我知道这件事,你十分想要促成,自然不能再给你添乱。” 见贺卿微微蹙眉,他便道,“放心吧,他们都以为我是要与你做交换,不会有人疑心。” “交换?”贺卿有些疑惑。 顾铮起身离开,没一会儿就带着另一份奏折回来了,递给贺卿。 贺卿打开一看,先是一愣,继而笑了起来,“不愧是顾玉声,从来不会吃亏。” 却原来这是一份要求朝廷明年开杂科科举的奏折。 明年又是三年一次的抡才大典,朝廷开科取士,臻选天下英才。 这几年来,因为有了皇家科学院的支持,科学越发兴盛,不少年轻人开始钻研此道。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也延续到了这上面。虽然有皇家科学院可以加入,另外朝廷也会特招这方面的人才,授予官职,但毕竟是特例。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寄望于朝廷能够正式开一科考试,让他们能够有一条稳定有序的上升通道。 事实上这也是贺卿要做的事,如今万事俱备,连东风都有了,明年正可顺应形势,单开一科取士。 此事既然是众望所归,那么谁能做成,自然就能够收拢一大批人心,得到更多的支持。而顾铮抢先一步上这封奏折,在外人看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原本贺卿不应该会答应,毕竟她自己也需要借此机会,培养人望。但如果顾铮先支持她设立妇女权益保护法,那么作为交换,她默许顾铮邀买人心,也就可以接受了。 这样一来,顾铮在前一件事上对贺卿表示支持,也就变得理所应当。 顾铮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不跟贺卿唱反调,这份心意,贺卿自然是要领的。她放下手中的奏折,轻声道,“玉声费心了。” “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些。”顾铮道,“许氏的死只是个意外,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不需要自责,更不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你已经做得够多了,阿卿。” “话虽如此,可是我一想到,她本来有机会看到一片光明的前途,却死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就不免十分遗憾。”贺卿道,“这个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好,她却永不会知道了。” 如果她没有因为意外坠河而死,许氏或许会成为大楚第一个女户。她的人生,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却也未必。”顾铮握着贺卿的手道,“谁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她死后,会去往另一个更好的世界呢?” 贺卿微微一怔,抬眼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两人静静地在灯光下对视了片刻,贺卿意识到,顾铮这番话的确如自己所想那般蕴含深意。 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点和谜题,而顾铮是距离她最近的人,贺卿也没有刻意对他隐瞒,以顾铮的敏锐和智慧,恐怕能够猜透大半,只是他一直没有说破而已。 即使是现在,他也只是用这样一句含糊的话,来提点她。 谁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她应该是知道的。 时至今日,贺卿已经不怎么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对方看破,她只是一直没想到该怎么提起这件事,又该怎么去说明,所以才避而不谈。既然顾铮把话说到了这里,或许正是个坦诚的机会。 这样想着,她便也轻声道,“是啊,也许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希望她死后,可以去往一个更加强大、更加自由、更加昌盛、更加开明的世界。” “你……见过那样的世界吗?”顾铮问。 此时两人靠得极近,贺卿的视线完全为顾铮所占据,就连情绪似乎也被他引导着,她下意识地摇头,“没有。但我知道有人见过那样的世界。” “什么时候?” “也许是魂游地府,也许是……黄粱一梦?”贺卿说,“我在别人的记忆中看到了那个世界。” 她说得很含糊,但已经足够顾铮获得他想要的内容。贺卿还是那个贺卿,并没有被别人所取代,只是获得了一份奇妙的机缘,偶然得见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于是他按住了贺卿的眼睛,让她闭上眼,然后以唇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缘分的奇妙难以言说,如果贺卿没有这样的一份奇遇,或许她一辈子都是深宫之中默默无闻的公主,而他则会在朝堂沉浮起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碰面,更遑论此刻的亲密。 但命运的长流之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于是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顾铮不相信命运,但他感恩这一切的发生。 夜深人静,水乳-交融之际,顾铮与贺卿十指紧扣,在一片畅意之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他问贺卿,“那个更加开明的世界,有多开明?” “嗯……”贺卿闭着眼睛,“每个女孩都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工作,选择与相爱的人结婚,选择要生几个孩子,甚至选择不结婚。” “她们可以‘选择’。”顾铮总结道。 “是的,就像我选择承担起大楚的责任,选择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推动变革与发展,选择……你。” 一个缠绵的吻。 然后顾铮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贺卿转了转眼珠,故意道,“她们甚至可以选择在没有爱的情况下,与异性共度良宵,只为了单纯享受身体的快乐。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选择。” “……”很显然,即使贺卿打了补丁,这种开明仍然很难为顾铮所接受。 在这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对年轻人而言面目可憎、古板保守的存在,已经完全跟不上新的时代。 见他一脸饱受惊吓的模样,贺卿好心地决定,还是不要让顾铮知道后世的小姑娘们还会在网络上写文嫖一切她们喜欢的真人假人,而他自己就是无数苏文嫖文男主角,出场率高得惊人的事了。 贺卿到后来已经很少会去翻看自己的那份记忆,一来是很多重要的内容已经被她整理出来,二来是因为记忆之中小说占了半壁江山,其中各种描写实在是叫人不忍卒读。 尤其是贺卿跟顾铮在一起之后,每次看到这种内容,都有一言难尽之感。 不过,客观评价的话,虽然顾铮的人设OOC到不能看,但大部分小说的某部分描写还是相当香艳的。事实上,贺卿关于床笫之间的许多知识,都是从这里学来的。 但这些就不必告诉顾铮了,还是让他继续对新世界保持憧憬和向往吧! 第149章 宫中大选 顺宁十四年。 春,三月。 烟波江上,一行行画舟乘风破浪。 从江南往京城,乘火车最快,不到三日功夫就能抵达。其次是陆路,重新修整过的官道,可以供五架四轮马车并排行驶,平整宽阔,便于行走。并且因为火车兴盛,如今官府对官道的需要几近于无,因此普通的民间车马也可以在官道上行走了。最后才是乘船,盖印逆水行舟,河流又曲曲折折,一路上经过无数关卡,因此耗时无数。 但要论道路旁的景致,还数水路最是怡人。 所以到如今,还会在江山泛舟的,都是有钱有闲之辈。至于私人买船,从江南逆流而上前往京城的,万中无一。 但今年,这条水路重新热闹了起来,一条条画舫行舟被排着队而儿从江南出发,前往京城,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实是多年未有的盛事了。 但沿岸见了这情景的百姓,却都并不觉得奇怪。甚至还会带着几分憧憬与向往,目送那些舟船远离。 而像这样的队伍,并不止一支,正从全国各地,赶往京城齐聚。 他们是大楚各州县半年内甄选出来的贤良淑女,年龄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个个都身材窈窕,姿容昳丽。而她们被选送京师,自然是为了参加朝廷多年未有的大选。 大楚那位襁褓之中就登临帝位,但直到近些年来才崭露头角,叫天下人所知的皇帝陛下,明年就将满一十八岁,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因而宫中下旨,命各地择选秀女,送入京城待选。 一国皇后将会从这些年轻女孩之中挑选出来,自然叫人不敢怠慢。所以各支队伍在路上,得到了十分的礼遇,入京之后登记姓名,很快就入住了禁宫一侧的宫殿。 她们会在这里接受长达数月的礼仪及各方面培训,同时剔除一部分不合格者,最后剩下的那部分,才能进入由皇太后主持的选看。 与传统选秀不同的是,这一次大选,择选的标准十分与众不同。 除了基础的身体没有瑕疵,容貌、身段和声音之外,还要求秀女们要有学识——必须是通识教育学校毕业,在各个学科尤其是新兴科学方面有自己的所长,最好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 要不是因为科学已经在国内发展了十多年,早已深入人心,而通识学校经过多年普及,已经万分艰难地完成了基础扫盲工作,如今只要适龄的孩子都会入学就读,或许还选不出那么多合适的女孩。 即使如此,也没有人对这个挑选标准表示不满。毕竟如今时代已经不同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是被唾弃的糟粕,后宫不得干政的潜规则早已被打破,身为皇后,要做陛下的贤内助,自然需要懂得这些,否则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无法完成。 何况这还是大长公主殿下定下的挑选标准。 既然挑选标准不同,待遇自然也不同。秀女们入住的宫殿位于禁宫西侧,有独立的宫门进出,所以她们的行动也不受限。只要带上宫中配发的助理宫女和侍卫,就可以出宫行走。 就像是京城里任何一个普通的闺秀那样。 虽然如此,但是出于谨慎,在入住前期,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出宫闲逛。毕竟秀女的心性品格,必然也是挑选的标准之一。沉稳些,总比过分跳脱要好,哪怕是装也得装出来。 秀女入京,京城里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但是人都坐在马车里,看不见什么样子,所以也就无从评价。等她们入宫了,这一阵热闹就立刻散了,少有人再去关注。 得等到正式的选看开始时,这个话题才会重新被提起来。 不过京城上下,市井百姓也好,刚刚入宫的秀女也好,甚至包括朝堂上大部分大臣们,都并不知道,那位要选秀的男主角,大楚皇帝陛下,如今其实并不在京中。 贺照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一位皇帝了。 他生于深宫之中,但却并不像普通帝王那样,所有对外界的了解都来自大臣们的奏折和亲近宦官的描述。 他经常出宫,却并不想历朝历代那些爱好冶游、封禅和巡幸的帝王那样劳民伤财,因为我们的贺照陛下,出宫的队伍基本都控制在十人以内,比许多世家公子出行更低调。 在贺卿的教导和纵容之下,他虽然同样小小年纪就开始学习帝王之道,学习承担肩上生下来就担着的责任,却也保留了私人的时间,让他能够偶尔体会到寻常小民的快乐与烦恼。 张太后一开始还对小皇帝频繁出宫表示担忧,后来就索性撒手不管了。 而在他十五岁那年,贺卿更是对他解禁,不再将他限制在京城,而是允许他到大楚各地周游。有了火车,来往十分方便,她又以皇帝要参加亲政前的特殊修习为由,对外制造了皇帝“闭关学习”的假象,竟然真的就将一个皇帝这么放出了京城,只要求他逢年过节和大祭时必须要赶回来参加。 不过,也有些时候,贺照会在她的眼皮底下偷溜。 比如这一次。 去年冬天,宫中对外透露了选秀的事,并且公布了择选标准。 之所以提前公布,主要是贺卿想起前世那些明见躲选秀的故事。据说宫中选秀的消息传来,民间就会掀起成亲热潮,甚至也不管人品外貌出身何处,直接上街捉一个人回家,就把如花似玉女儿嫁出去了。因为这种仓促,不知造成了多少女孩的不幸。 所以贺卿索性示意他们提前放出风声。这样,不愿意送女儿入宫的人家,可以从容挑选联姻对象,免得忙中出错。而有了具体的标准,更是可以安抚一大群跟着裹乱的普通群众。 ——以这个标准,绝大多数人家的女孩想选也选不上,完全不用担心。 但是民间还没因为这个消息乱起来,宫中就先乱了一场。皇帝陛下仗着没人能想到,竟然光明正大地偷溜了。 到底是不想成亲还是因为别的,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因为大家都习惯了皇帝动不动失踪,所以皇城内外一片祥和,并没有因此惊慌失措。反正他虽然胡闹,但总归心里有数,不会闹到无法收拾,所以总会回来的。 果然,秀女全部入宫之后不久,守在京城火车站的人,就接到了逃家归来的皇帝陛下。 十七岁的贺照,身材高大,皮肤呈健康的麦色,面部轮廓线条分明,五官俊朗,目光明亮有神,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英俊青年。但是一身普通裁剪的棉布衣裳,走起路来半点仪态皆无,举动粗豪爽朗,又将他的气质都压了下去,看上去就是一个家境还算不错、喜欢在外游荡的公子哥。 但当这位公子哥进了宫,换上一身天子常服时,身上又顿时有了一种巍峨之势,令人俯伏仰视。 换了衣服,贺照先去见了贺卿。 “回来了?这回又去了哪里?”贺卿还在批折子——咨平殿似乎永远都有批不完的折子,她手中书写的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地问。 “去看了看秀女。”贺照诚实地道。 他认为,送到京城来的纸面资料,许多未必是真实的,所以到秀女们的家乡去看看,打听打听,或许会有惊喜。毕竟是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皇后,虽然必然只能通过这种办法选出来,但贺卿也跟他说过,会尽量挑他喜欢的。 几百个姑娘里,总有特别合眼缘,能看得上的。至于更深的感情,就只能婚后慢慢培养了。 但贺照显然并不愿意用“合眼缘”的方式来挑选,人是可以伪装的,他宁可先了解了她们的身世背景及各种传闻,再去对应本人,从中挑出他不那么讨厌,又符合标准的一位。 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叫贺卿又是无奈又是感慨。 贺照,天生就是当皇帝的料子,即使是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也绝不感情用事。从监国大长公主的角度,贺卿欣赏他的选择,但从血脉至亲的角度,她又不免心疼。 再怎么努力让他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他终究不是普通人,肩上担的是万里江山。 这些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逝,贺卿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含笑问,“可有看中的?” “有几个。”大概是因为贺卿的态度一直很坦荡,贺照也并不避讳谈论自己的婚事,“传闻也可能有误,还要再看。” 贺卿点头,问了名字,从旁边取了一张纸记下,又抄了一张递给贺照,调侃道,“拿去让你母后也看看,回头多注意一下,选个她也喜欢的。” 贺照伸手接了,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道,“我一直以为,殿下会考虑让我从女官之中选择皇后的人选。” “不,不不不。”贺卿连忙否认,连手里的工作都停下来了。 她抬头看向贺照,十分认真地道,“陛下,女官就是女官,跟大楚所有官员一样。即使你爱好龙阳,也几乎不会对朝臣下手,而一旦你这么做了,他们就必然会被贴上佞幸的名声。换成女官也是一样。她们是正经出身的官员,一应待遇与男性并无不同,包括这一点。” “所以陛下可以娶任何人,唯独不能是女官。” 女官之路,应该独立于后宫的晋升体系,绝对、绝对不能跟皇帝产生感情方面的纠葛,更不能成为有心人攀龙附凤的捷径!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辛苦经营出来的这个局面,就彻底毁了。 第150章 她见过的 事实证明贺照的眼光还不错,经过了两次正式的选看之后,最后留下八人之中,有三个是他看中的。 张太后从来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最终的人选,自然要问过他的意思。 他却又转过来问贺卿的意思。 贺卿本没有插手的意思,但贺照开了这个口,她便也过去看了一回。小姑娘们热情得很,刚开始看到她的时候,还有些矜持,一个个激动得红了脸,却不敢上前,待得张太后调停了几句,便慢慢都凑到她身边来了,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啥事热闹。 让贺卿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慨,宫中很久不曾这样热闹过了。 虽然她身边的女官们也尽是些年轻姑娘,但毕竟分属上下级,所以日常相处起来,更注重身份和专业性,就难有这么亲近了。 贺卿一开始还以为这些女孩如此热情,是为了能够得到她的好感,好为自己增加筹码,后来才发现,她们只是单纯的喜欢她。 其中有几个,更是对她这些年来推行过的政策如数家珍,议论起来也颇有见地,不枉她费心设立的择选标准。贺卿玩笑道,“可惜了,你们几个若是去报名考秘书官,必然也能考上。” 这是玩笑话,众人都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她要走时,却有个姓李的小姑娘跟了过来,避开众人问她,“殿下方才说的话,可还算数?” “什么话?”贺卿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就是考秘书官的话,我也能考吗?”李姑娘问。 贺卿有些惊讶,“你如今已经走了另一条路,怎么还想考秘书官?” 李姑娘的大眼睛闪呀闪,十分诚恳地道,“其他姐妹们如此出众,我必然是选不上的,只是做个陪衬罢了。等我被遣送回家,就去报考秘书官,殿下觉得可好?我……我想跟着殿下,多学些东西。” 虽然意外,但是她有这个心,贺卿却也是很支持的,“自然好,若是你未选上,就跟着我吧。” 李姑娘便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贺卿笑着往回走,不多时便转入了一座亭子之中,却见贺照正等在这里。从秀女们所在的方向往这边看,只能看见花树掩映的亭子顶,却是看不见亭中之人的。但从亭子里往下看,却能看见那边发生的事。 “我瞧殿下很喜欢那李氏?”贺照问。 贺卿摇头道,“殿下可知她与我说了什么?她说自己必定选不上,到时候要去考秘书监,竟是半点没有留恋后位的意思。若殿下果然没有看中她,不如就让她跟着我,如何?” 贺照闻言微微一笑,“我还以为殿下会更愿意让我选她。” 在诸多秀女之中,只有这位李姑娘的身份最为特殊,因为只有她出生于普通的平民之家。 李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纺织作坊,就挂在江南联合织造作坊的名下。李姑娘上面有四个哥哥,她是老来女,所以一家人宠爱非常,家境又过得去,并不需要她做活儿帮衬家里,所以自小养得精细,自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所以她才能有时间精研科学之道,而且还学得相当不错。有意思的事,她虽然根本不会纺织技能,但从小在织机边长大,该懂的却都懂,后来还帮助家里改进了一下织机,将纺织速度提高了一成。 不要小看这一成,虽然李氏作坊每年的出产都不高,提升自然也有限,但李家父母思维灵活,直接将这织机改进之法卖了出去,造福大众的同时,也得了大笔银钱,甚至比家中经营数年所得更加丰厚。 李姑娘无论平民的身份还是改进织机的能力,都显然会受到贺卿的青睐。 娶这样一个女孩入宫,也就是向全天下人表明了皇室对平民的态度,能够极大地提升皇室在普通人心中的声望。反正李姑娘也是经过重重择选才脱颖而出的,并没有坏了规矩。 贺卿也不能否认,自己的确最看好李姑娘。 皇帝不需要联姻,但是皇后的身份背景却可以给全天下人一个信号,让贺照这个皇帝成为民心所向。 对于已经成年,即将逐渐将政事接手过去的贺照而言,无疑是个最好的人选。 但听到贺照这么说,她还是立刻摇头,“陛下错了,无论你选谁,我心里都只会欢喜高兴,并没有倾向。” “这选的是要跟你一起过日子的人,自然是要你自己来挑。我们可以给你建议,却不会替你做决定。”她拍了拍贺照的肩膀,“虽然是用这种方法选出来的秀女,但我还是希望,陛下能够从中挑选出自己喜欢的对象。毕竟……高处不胜寒哪!” 帝王之道,称孤道寡。坐在那个位置上,太辛苦了。不但要承受繁重的政务,更要独自承担这个位置所带来的压力及其他情绪。在这种时候,身边有个人能说说话就会好得多。 所以贺卿希望贺照身边能有个说得上话的知己,或是志同道合之人,能一起并肩前行,能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而她更希望,这个人就是皇后。如此可以免去许多的麻烦,不必在后宫的事情上操心。 这一点贺照当然是明白的,贺卿本身就是女性,又一直致力于提升女性的地位,自然对一妻多妾的局面并不怎么感冒。 所以前些年修订并推行婚姻法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做出了规定,除非到了四十岁仍然没有子嗣,否则男子不可纳妾。而这个子嗣的范围,是包括女儿的。若是违反,则有一系列的惩罚措施。 这种规矩前朝也曾经有过,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弹。至于民间是否会完全遵守,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虽然皇帝和普通的男人不一样,为了国祚能够顺利地延续,最好是多纳一些嫔妃入宫,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多子多福。而有品级的御妻,跟民间妾侍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但贺照相信,贺卿应该并不希望他这么做。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选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皇后,然后让她诞下大楚的继承人,宫中也就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这一点虽然没有交流过,但彼此之间应该是有默契的。 此刻听到贺卿这么说,贺照便道,“那就是她了。” “陛下不再考虑一下?”贺卿挑眉,“一旦人选定下,就不能更改了。” 贺照道,“不必了,就是她。” 在远处游玩走动的秀女们并不知道人选已经定下来了,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说说笑笑,十分自在。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既然贺照做了决定,贺卿也不会可惜秘书监少了一个合心意的秘书,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第二日就是最后一次选看,张太后用红纱系在了李姑娘的手臂上,决定了最终的人选。 这个选择显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除了李氏之外,留下来的另外七个女孩都出身士族,父亲即使没有官职,也有功名在身的那种,只有李家一门平民,追溯到几代之前,也是如此。 不过议论归议论,并没有几个人站出来表示反对。因为很多人都已经有了思维惯性,认为这必然是贺卿的意思,毕竟她在这方面的偏向非常明显,且从未遮掩。 何况除了出身之外,李氏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所以没过多久,民间舆论就发生变化,开始宣扬起李氏改造织机的事情来,都称她天生早慧,有凤凰之姿,是天定的皇后。 皇后的人选确定下来,大婚日子便定了几个月后。其他秀女纷纷被送回原籍。并没有按照惯例留下两三个将来填充嫔妃的位置,这让被留在宫中的李姑娘有些惶恐,又有些高兴。 这些年来,因为贺卿的种种作为。对百姓而言,朝廷也好,皇室也好,都不再是那么遥远、那么高高在上的存在。尤其许多政策都惠及到了普通百姓,在他们的眼中,贺卿和皇室便成了为民做主的代表。小皇帝是贺卿一手带大,自然也得到了跟她一样的待遇。 所以对选秀女这件事,民间其实没有太大的恐慌,反倒是很多女孩因为选不上而哭泣。 李氏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道,真的会被选为皇后。 当初被选送到京城,她就已经足够高兴了,心想即使没有选中,能看看京城,见见自己最倾慕的大长公主殿下,也就心满意足了。却不曾想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最终的人选。 但既然被选中,她自然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身边不要多出乱七八糟的人来。所以被留下的只有自己一个,自然是高兴的。只是这到底不符合以往的成例,不免叫人惶恐。 这种惶恐与欢喜,一直持续到了大婚的这一天。 在礼官的引导下,见到身着一身大礼服的贺照时,李姑娘不由吓了一跳。 这个人,她见过的! 外人只知道李氏改进了织机,却不知道,这并非她一个人的功劳。当初还在江南家中时,她意外结识了贺照,对织机的改进,虽然是她提出来的,却是在两人的讨论之中完善。但等成功时,贺照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原来他就是大楚的皇帝陛下,自己未来的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贺照:先婚后爱?不存在的。 第151章 辈分问题 即使是皇帝,婚假也只有短短七天。 而在软玉温香中度过了完全放松的七天假期,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贺照回朝的第一天,就得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噩耗还是喜讯的消息。 以平章事顾铮为首,数十位朝臣上书,以皇帝已经成年大婚,可以承继宗庙,要求贺卿归政。 这一天迟早都会来,所有人都知道。 但顾铮这么迫不及待,却是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毕竟以贺卿一贯的表现而言,并没有放松过对皇帝的培养,而且就连到了年纪,应该大选,也是贺卿主动提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没有把持朝政不放的意思。 既然如此,在所有人想来,这件事情应该潜移默化,彼此留些余地,顺顺当当地交接了各项政务和权力。 虽然也不排除贺卿只是在演戏,并不想放权的可能,但总该先礼后兵。 不过贺卿和顾铮在朝堂上斗了十多年,彼此之间有来有往,有胜有负,也不见谁占了上风,如今借着这件事发难,想要掌握主动权,将贺卿压下去,也不奇怪。 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顾铮如今手掌大权,而且与皇帝有师徒之谊,却也未必能够在朝堂变动之中保持优势,自然要设法求变。 贺照亲政是无可阻挡的大势,那么在贺卿主动还政之前,替皇帝开了这个口,自然就能够占据大义,将自己划分到贺照这一边,取那从龙之功。即使贺卿配合,也失了主动还政的优势,而她若是不配合,对顾铮而言,更是求之不得。因为那样,小皇帝就势必会更加倚重于他。 这先声夺人的路子,是顾铮惯用的。所以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但也完全是他会做出的事。 众人更关注的,是贺卿的反应,毕竟这也涉及到许多人的前程。 极少有人会去注意小皇帝贺照的想法。因为在所有人看来,大婚亲政、执掌权柄乃是理所应当,也应该是皇帝现在最想做的事。 ——这几年,他开始参与政事,也显露出了不俗的政治才华。但就因为贺卿那个“特殊修习”的古怪要求,十五岁之后,贺照时不时就要失踪一阵,自然在朝堂上也极少有作为。 虽然大多数人赞同贺卿这是想让他多多历练一番,尤其是重臣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他是出宫在外游历,体察世情,但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坚称这是贺卿对贺照的打压,目的就是为了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倒未必是她不想还政,只是这时间却总是可以商榷的。 前朝多的是皇帝成婚生子,二十多岁还未能亲政的例子,若是贺卿想多拖延几年,也不难理解。毕竟她自己现年三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拖延三五年,于她自己,于大楚,甚至于皇帝,都不是坏事。 但没人觉得皇帝还愿意再忍耐三五年,一切都由旁人安排。 所以他们也想不到,此刻,咨平殿内,捧着一摞奏折的贺照如遭雷击,面色骤变。慌不迭地将手里的奏折丢出去,就像是在丢什么烫手山芋,然后一回身——抱住了贺卿的大腿。 “殿下,我年纪轻,人也不够稳重,还是殿下再多辛劳几年才是。何况前儿我才答应了皇后,带她出门走动,先回江南探亲,而后乘船出海,她还没坐过船呢。完了还得去西北走走……殿下总不忍我在新妇面前失言吧?”贺照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感人肺腑至极。 贺卿十分感动,然后一脚踹开了他,“我还没坐过船呢!我也想松快几年,在大楚国内四处走走,而后乘船出海——趁着这会儿还走得动路,陛下总不忍我五六十岁高龄还在外奔波吧?” “……”贺照大受打击,万分失落,完全没想到贺卿跟他打的是同一个主意。 然而年轻人脑子灵活,很快就反应过来,立刻改口,“……那回江南探亲总可以吧?” “也罢,要去多久?”贺卿想了想,问。 贺照道,“怎么也要一年半载……”见贺卿冷着脸看过来,又道,“那就三五个月?” “三个月。”贺卿道。 “成交!”贺照立刻跳起来跑了出去,“既然如此,那就从今日开始算吧。殿下多多受累,我先回宫去瞧瞧,叫皇后准备出行事宜!” 贺卿本来想叫他回来,交代几件事,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现在说,让他松松快快过这三个月也没什么不好,便笑着摇了摇头,继续批折子去了。 请求归政的奏折被留中不说,贺卿还将贺照的婚假延长到了三个月,让朝堂上下都为之愕然。 贺卿如果想要效仿武氏,显然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只要她没丧心病狂到失去理智,就不会想要废掉一个自己亲自扶持起来的成年皇帝取而代之。所以她的这番处置,着实叫许多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本以为贺卿会顺水推舟,开始准备交接各项事宜。毕竟朝政复杂,许多事情交接个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都不奇怪,先把繁琐政务转交给贺照处理,她自己还可以继续把控军国重事,对外也能交代得过去。 谁能想到,她的应对之策会是这般? 这一下,各人心里都不免有了计较。就连那些稳坐钓鱼台,以为事情不会有太大变故的官员,都稳不住了。 最惊讶的人无疑就是顾铮了。虽然他这番上奏看起来咄咄逼人,但私底下已经跟贺卿有了默契。 她能为大楚做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要交给小皇帝来决策,所以不必留恋这个位置,卸了这些差事,也可以享受一下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朝臣们眼中的“迫不及待”也不算错,因为顾铮的确很希望贺卿能从朝事之中解脱出来。他知道贺卿很想去看看自己治下的大楚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趁着还算年轻,可以四处走走看看,也算是不留遗憾。 因而这个变故,对他来说才是最意外的。 贺卿晚上回到家,就对上了他幽怨的视线,“是不是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是什么大事。”贺卿想起贺照那番话,不由笑了起来,“陛下想陪着皇后回乡省亲。我想,他也就只能再逍遥这几个月,难得还有这份心,就允了。” 她希望贺照能够娶一个他喜欢的妻子,现在看来,虽然他总是处处周全,倒也没有委屈自己,对皇后也很上心。 帝后和睦,对大楚而言是好事,贺卿自然不会反对。 “去江南?”顾铮有些意外。 虽然皇后的人选出乎预料,但封后的流程却还是原来那般。皇后的父母兄弟会尽数被接进京来,加官进爵、分封诰命,以后就要长居京城了。身为中宫血亲,他们可以定期入宫,倒是不虞无法跟家人见面。 所以贺照所谓回乡省亲,不过是个名头,就是想带皇后出去玩罢了。 贺卿道,“何止,他还想带皇后乘船出海,还要去西北边境,被我骂回去了。” 顾铮闻言,拳头抵着唇笑了起来,“果然不愧是贺氏子孙,这想法跟阿卿简直一模一样,难怪你这个姑奶奶愿意容着他胡闹。” 人年纪大了,对于肖似自己的晚辈,总是会更纵容些。 贺卿闻言,眉头微微一挑。说起来,她这个辈分问题,虽然人尽皆知,却从没有谁会不长眼在她面前提起。即使是张太后,也只教导小皇帝叫她真师或殿下,对姑奶奶这个身份半个字都不提。 毕竟小皇帝学会讲话的时候,她还是个绮年玉貌,青春鼎盛的大姑娘。 时间久了,这也就成了一项忌讳,没人会提。也就只有顾铮这样的不怕死的,会当做笑话提起。 贺卿自然不肯服输的,她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哼笑道,“说起这个辈分的问题,我是陛下的姑奶奶,玉声却是陛下的先生,说起来,我还要长一辈。” 她冲着贺卿促狭一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来,叫个好听的,本殿下重重有赏。” “……”调戏不成反被撩,顾铮表现得十分镇定,“那殿下得先说说,会赏些什么,让臣思量思量,是否值得豁出去一搏。” 他说着,握住贺卿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充满暗示意味地细细摩挲。他的动作又轻又缓,却仿佛带着电流,在皮肤上留下酥麻的触感,久久不散。而那不安分的手指,已经掠过手背,一路爬到了腕间,渐渐钻入袖子里去。 “唔……”贺卿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倒的确值得一搏,”顾铮笑了起来,跪坐着倾过身,凑到贺卿耳边,叫了一声,“娘……” 在贺卿睁大眼睛,满面愕然之际,他施施然补上了后面那个拖长了的“子”字,笑着吻住她的唇,含糊地道,“臣是明嘉朝入仕,也曾为先帝侍讲,殿下且安心,这辈分是错不了的。” 第152章 卧榻之侧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碧空如洗,远山如黛,小舟在湖上轻轻飘荡,如同一片轻巧的落叶,随波逐流,顺水而下。婉转柔美的曲调随风远扬,袅袅如烟,写不尽的江南风光。 贺照叼着芦苇躺在甲板上,惬意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头顶上阴影一重,晃眼的阳光顿时被遮住了。贺照睁开眼睛,便见李婉捧着一顶圆圆的斗笠罩在他头顶,替他遮挡六月里过分晴朗的阳光。 “婉娘。”贺照伸手接过斗笠,套在了李婉头上,“你戴,别晒着了。” “陛、夫君……”李婉按了按头顶的斗笠,微垂着头,却又不由自主地偷眼去看贺照。 说实话,这位陛下与她想象中的模样和听说过的那些传言截然不同。 传言中陛下少年英睿,老成持重,乃是朝中臣子人人夸赞的英明之主。所以他虽然年方十八,但朝中以顾相为首的大臣们,却殷殷期盼着他能亲政,让大楚变得更加富强。 而在李婉的想象之中,他应该是高大的,有着宽厚的胸膛,稳重的性格,体贴的心思,能够解决世间一切的碍难。 但她眼前这个陛下,时而活跃,时而懒散,身上有一股随性的气质,全然看不出出身高贵,受过严苛的宫廷教育。譬如此刻,他就这样随意地躺在甲板上,姿态全无,是之前的李婉完全无法想象的模样。 但不可否认,这样一个人,却显得更加真实,熟不拘礼的模样,也更令人亲近。 就像……并不把她当成外人。 所以李婉并不觉得失望,反倒像是发现了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有种无法言说的欣喜与满足。 何况贺照待她的态度,似乎与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并无不同。婚前父母、礼部和内府官员教导的那些东西都没了用武之地,可是李婉的心反倒渐渐落了下来,很快就找回了从前与贺照相处时的自在。 是的,贺照行走江湖,竟然连化名都不用。仗着因为忌讳的缘故,民间皆不知道他的名讳,直接用了本名。 所以李婉甚至不能质疑他从前的行为,因为他从始至终没有欺骗过,顶多是没有完全说明实情,只说家中尊长严厉,要他在接手家业之前四处游历,多学点东西。 而出门在外,说话留几分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就要到了,要去你家的作坊看看吗?”贺照问。 李婉想了想,摇头,“爹娘入京之前,将家中作坊托付给了族中,如今想来已经有了新主,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她也知道,所谓的回乡省亲只是个幌子。实际上他们二人的身份,偷偷出京已经十分荒唐了,若是现身人前,叫人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消息若传出去,少不得要把她编排成话本小说里惑君媚主的妖后。 一路行来,李婉始终处在泄露身份的惶恐之中,更不敢随便见人。 正想着,脸颊上忽然一痛。李婉回过神来,便见贺照动作自然地收回手,仿佛被抓包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她睁大了眼睛,先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用控诉的眼神看向贺照,既委屈又不解,“夫君这是做什么?” 贺照捻了捻手指,一本正经地道,“你颊上沾了灰,我替你擦去。” 李婉不信,仍旧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贺照手更痒了。李婉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脸颊上留着一点肉嘟嘟的婴儿肥,手感实在太好,他才忍不住伸手去捏。而她皮肤太薄,轻轻一掐就是一片红痕,现在只有一边脸上红着,更叫他心里蠢蠢欲动,想在另一边也来一下,好让双颊对称。 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她另一边的脸颊上也捏了捏,“这边也有。” 见李婉双手捧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世人都说他端庄沉重,有大智慧,必将成为一代明主。贺照也在用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务求面面俱到。所以虽然才十八岁,但行事已经很有章法,滴水不漏。朝中那些鬼蜮伎俩,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 就像殿下说的那样,他可能天生就适合玩政治,是个做皇帝的料子,再复杂的局势,也能将之理顺。 人人都觉得他游刃有余,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了。 可他毕竟是个人,会疲倦,会懈怠,会累。有时候他会想将周遭的一切都抛弃,远离那仿佛能吃人的漩涡,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虽然这只是偶尔闪现的念头,并不能影响他的意志,但还是不免会想休息一下。 殿下说,希望他能够娶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子,与自己并肩同行。 贺照不知道她所谓志同道合是什么样子,但他内心里并不赞同这个说法。作为一个要求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帝王,他无法想象,自己身边有一个能够看透一切,理解自己所有决策,知晓自己所有想法,在他眼中没有秘密的人存在。 那会让他寝食难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想要的,是一个能够让自己完全放松的人。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李婉,不单是为了周全贺卿的想法,也是因为他的确很喜欢她,因为她能让他放松下来。 她聪慧,却简单纯粹,没有太多的心思。 在她身边,他不需要沉稳,不需要周全,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思考,可以暂时做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贺照”。 哪怕只是捏捏她的脸颊,也让他心情愉快。 这愉快虽然注定短暂,但是却能够为他提供片刻的喘息之机,让他能够修整好,继续去面对一切的困难。而他只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就可以随时随地,想休息就休息。 见他大笑,李婉也知道自己是被捉弄了。她板起脸,将身体转向另一边,佯装生气。 其实她很喜欢看贺照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真实的自己,像任何一个十八岁的年轻男子那样,跳脱自在。但她更知道,自家夫君最大的“优点”就是得寸进尺。 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突然从旁边递了过来,在她眼前颤了颤,还带着配音,“这是谁家小娘子?比芙蓉花还好看。” 李婉的脸立刻红了。之前贺照掐出来的痕迹,已经完全被这从里到外沁出的血色遮盖,一张芙蓉面泛着灼灼绯色,果真有压倒荷花之美。 几只水鸟从船舷外掠过,惊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 京城。 皇宫,咨平殿。 贺卿看着坐在下面的大臣们,慢条斯理地道,“近来诸事繁杂,而且陛下将要亲政,一时只怕难以周全,因此我打算在政事堂增加几个席位,诸卿以为如何?” 往政事堂加人?众人闻言,心下都是悚然一惊。 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查看顾铮的脸色。前几年姚敏致仕,顾铮便晋了平章军国重事,是名副其实的政事堂第一人,群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存在。 大权在握,却也让他跟贺卿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两边频频发生碰撞,弄得这两年朝堂上几乎没有别的声音。 所以之前顾铮首倡,让贺卿归政,众人都毫不惊讶,完全相信那是他打算夺取贺卿手中权柄,将她从朝堂上驱逐出去的号角。 但贺卿转头就给皇帝放了几个月的漫长假期,明摆着要压下此事,显然是接了招。 而现在,往政事堂里添人,想来便是贺卿的应对了。 姚敏离开之后,顾铮对政事堂的掌控愈发严密,虽然贺卿也往里放了人,却完全无法跟他对抗。若非她身份特殊,在朝中根基也深,种种政策更是为她带来极高的人望,估计根本压不住顾铮。 在这种情况下,在政事堂添加席位,倒的确是个釜底抽薪的办法。 顾铮的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控制整个朝堂。政事堂的人越多,意见也就越难以统一,其他人的机会就越大。 而且,几个政治嗅觉灵敏的人,更是意识到,这或许不单是贺卿对顾铮的打压,更是为小皇帝铺路。她能压得住顾铮,贺照却未必。往政事堂添人,牵制住顾铮,小皇帝亲政之后,压力自然会小很多。 本来政事堂就是所有文官都想进的地方,如今贺卿把机会摆出来了,他们既可以更进一步,又有机会跟顾铮对抗,实现自身政治抱负,甚至可能得到小皇帝的信任,取顾铮而代之,试问谁能不心动? 不要说其他人,就是一直站在顾铮身后的那些,也不免动了心思。 他们是顾铮一路提携上来的,但是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复当初,顾铮也无法再完全掌控他们,而他们想要更进一步,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摆脱顾铮的阴影。 还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吗? 短短的一瞬间,咨平殿里众人各有思量,不动声色地交换着视线,但一时间,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第153章 投票表决 “臣以为,没有必要往政事堂添人。”顾铮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开了口。 这时,他们提起来的心反而落下了。每个人的脑子都开始飞速转动,寻找自己在这件事里该站的位置。 不等贺卿开口,又有工部尚书站出来,开口道,“臣也以为并无此必要。如今政务虽然繁忙,但多是日常琐事,政事堂之外还有各部协作,这些事按照成例交由下面的部门执行便罢了,并无多少需要政事堂商榷之事,既如此,自然不必多此一举。” 有人站在顾铮这边开了口,其他人便纷纷开口反驳。 “这话臣不赞同,政事堂每日里忙成什么样子,诸位都是能看得见的。” “事务纷杂,多几个人手帮忙不是坏事。何况殿下说得分明,往政事堂添人,也是为陛下计。陛下年轻,一时必然不能如殿下这般娴熟地处理政务,需要有人帮衬,也是正常。” “就是,顾相第一个上折子要求殿下归政,既如此,是否也该在朝堂上为陛下创造良好的环境,好令陛下能尽早接掌朝事?” 更有人道,“虽说如今内外安稳,但因着各行各业都在迅速发展,实际事务比之从前增长十倍不止。不但政事堂该添人,臣觉得,各部乃至下面的各州县官衙,都该添人了。” 但贺卿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一条一条反驳过去。 往政事堂里添人,并不单是添人,更涉及到许多方面,本就不能轻易决定。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将咨平殿几乎变成闹市。 贺卿本来也没打算一次就成功,因此等他们争执得差不多了,便叫了停,让他们回去仔细思考,择日再议。 可惜这种议题,本来就是两边都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到最后,又变成了僵持的局面,迟迟没有进展。而小皇帝出京三个月,时间却已经过去了一半。 于是这一日,在再一次的陷入僵局时,贺卿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陛下即将亲政,此事当在那之前办妥。既然僵持不下,那就投票表决吧。照老规矩,不记名投票。赞同往政事堂添人的打勾,不赞同的画叉。” 说着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一抬手,便有秘书监的官员上前,分发纸笔。 经过多年的改良,铅笔如今不但各种硬度都有,为了衬托使用者的身份,还在外观上下了大工夫。送进宫的这些,均是镀金绘彩,极尽华丽,已经被秘书官贴心地削好,可以立刻使用。 这些年来,顾铮和贺卿在朝政上互相过不去,时常有僵持不下的时候。但朝堂上的事耽搁不得,总有必须要做出决定的时候,于是投票表决的方案应运而生。 因为是不记名投票,所以也不能确切地知道每个人的态度。两方都有胜有负,这个规矩就被延续下来了。 这也是贺卿有意为之。毕竟培养这个习惯,比之跟顾铮对着干,可要难得多。但是不管什么事情,一旦成为成例,就成了可以依循的规矩,以后再用,必然会省事得多。所以她才不惜花费大力气,跟顾铮一唱一和,营造出这样的局面。 所以此刻,众人手里拿着纸笔,都没有反驳的意思,甚至有人觉得本来就该如此。 在人情社会,少数服从多数已是根深蒂固的规矩,如今将之转移到朝堂上来,接受度也是出乎预料的高。即便最终结果跟自己的投票不同,也没人会反对。 等每个人都放下笔,将手中纸条叠好,秘书监的官员们便又上前,用一个托盘将之收起,拿回贺卿面前。 “就请顾相唱票吧。”贺卿看了顾铮一眼,似笑非笑道,“御史中丞计票。” “臣领旨。”顾铮沉声应了,上前几步,站在了御案旁。 御史中丞也连忙出列,在秘书官腾出来的桌案前坐下,执起笔开始记录。 因为只有赞同和反对两个选项,一目了然,统计起来自然也很快。在场众人都是天之骄子,别的不说,能从科场之中杀出来,记忆力必然都是一等一的。不等计票结果出现,就已经在心里统计了大半。 而随着托盘内的纸条减少,顾铮的脸色也越来越沉,最后黑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明明商议的时候,反对的官员几乎能跟支持的打个平手,双方争得不分伯仲。然而等到投票阶段,却几乎是一面倒的赞成,在场的部阁重臣一共十几人,竟有超过十票赞同! 就连其他人也不免有些诧异,因为平常投票,即使是不记名,也少有差距这么大的时候。 再看向站在顾铮身后的那些人,眼神就有些意味深长了。毫无疑问,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投了赞成票。或许是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改投,不会起眼,又是不记名,所以便改了,谁知人人都这么想,最后反倒将他们都显出来了。 这是背叛!而且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毫无余地的那种。 顾铮毕竟是顾铮,没有当众表露出过于明显的情绪。等计票结束,他脸上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威严、波澜不惊。 但越是如此,众人心下越是不免惴惴。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占了大多数的票数晃花了他们的眼睛,其中一些人,心里难免又会冒出一个念头来:顾铮或许已经控制不住手下的人了。如果人人都有异心,个个都不再听从于他,那他还能保持旧日的威严吗? 有些念头就像毒,一旦生出来,就会在脑海之中扎根,再也无法抹消。 本来到了如今这个位置,说是聚拢在顾铮的麾下,但他对他们的提携,其实已经有限了。相反,因为有个顾铮压在他们头顶,有个“顾党”的标签贴在身上,要在朝堂上更进一步,机会十分渺茫。 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第一步都已经走出去了,也被顾铮发现了,眼看没有挽回的余地,索性就背叛到底又如何?如果自己能够被选入政事堂中,摆脱顾铮本就是应有之义。 顾铮逼迫贺卿还政,本就有讨好小皇帝的嫌疑,可仔细想来,相较于已经还政的长辈,朝堂上几可一手遮天的权臣,对立足未稳的小皇帝来说,恐怕是个更大的威胁吧? 与他划清界限,或许更能让陛下放心任用。 贺卿将这些明里暗里的算计都看在眼里,拿起计票结果道,“既然结果已经出来了,那就按照这个执行吧。” 顿了顿,她又道,“我拟将政事堂员额扩展到九人,九为极数,但望能尔等能辅佐陛下,使我大楚日益强盛。也就是说,需要再往里增补四人。具体要增补哪些,政事堂主持廷推,拟个名单送上来,由陛下选择。” 顾党这边,刚刚才作出决定的人心下不由一慌。 怎么就忘了,选谁进入政事堂,从来都不是上位者的一言堂,而是由管理百官的政事堂主持廷推,敲定人选,排出名单,呈递上去。而上面的人,只会在名单之中选人。一般来说,顺序也会按照拟定的名单来。 就算廷推顾铮不能左右,名单总是他拟的,只要把名字放在最后,安个“资历不足”的名头,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散会之后,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今日的结果,也不免有些唏嘘。 本来顾铮用“归政”这件事卡住了贺卿,是要逼她进退不得之意。可一旦贺卿不揽权,主动提出要还政,顾铮就立刻变得被动了。她再用往政事堂加人这件事将顾党分而化之,立刻就让顾铮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 而这一切的关键,都在于她一开始给皇帝放了长假,对外做出自己并不想归政的假象。 如今回想起来,才叫人觉得心惊。 贺卿的政治智慧本来就叫人膺服,而今顾铮要夺她手中的权柄,这一场绝地反击,便也叫他狠狠尝试了一遍无法掌控一切的滋味。 在很多人看来,或许这就是贺卿和顾铮之间最后的博弈了。 贺卿胜出,但往后要淡出权力中心;顾铮继续立于朝堂之上,但想要大权独揽几乎不能。 竟是个两败俱伤之局。 而此刻,咨平殿里,众人离开之后,贺卿便语带调侃地道,“顾先生,被心腹之人背叛的感觉如何?” “算不上心腹之人。”顾铮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不过,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局面,真到这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感慨。” “我还以为你会寒心。”贺卿道。 “那倒不至于,政治从来如此,不是么?”顾铮道,“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聚在我身边,便是顾党,以我马首是瞻。可内部种种纷争其实从未停歇过,我从未掌控过任何人,也说不上背叛。只是……我虽不在意,世人却不能不在意。” 他们觉得跟顾铮划清关系,可以得到皇帝的重用。却不去想,对这样的人,皇帝会用,却绝不会信重。 这场背叛,实在算不上好看。 第154章 高处之景 等贺照携皇后回京时,朝堂上的波澜已经渐渐平复,政事堂已经定下了候选人大名单,送到贺卿面前。 贺卿转手就递给了刚刚回京,还什么都不知道的贺照。 他只微微一愣,就接了过去。 因为要增补四人,所以名单上共有七人,几乎囊括了除政事堂五人之外所有部阁重臣,贺照看到这份名单,也不由吃了一惊,“当真将这些人都添入政事堂,六部就快空了。” “哪里就至于如此?”贺卿道,“六部堂官,其实都并不管具体的实事,多是下面两个侍郎各自分管一摊,提一个人上来不费劲。若是怕他们在本部根基太深,直接轮换就是。” 贺照喝茶的动作一顿,终于明白贺卿为什么要费这个劲了。 不单是因为政事堂人一多,就能分薄顾铮的话语权,更重要的是,这四个人一去,就能空出四个位置,而提四个人上来填补空位,下面又会多出四个位置……这一连串的变动,几乎可以完全改变朝堂的格局。 这是贺卿为他留下的余地,叫他能够在当政之初就在朝中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尽快在朝中站稳脚跟。 “殿下……”他心情复杂地叫了贺卿一声。 贺卿只朝他笑了笑,贺照脸色一白,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其实并没有瞒过她去。对比贺卿的坦荡,不免生出几分羞愧之意。 他是个周全人,是真的周全。 虽然贺卿一贯的表现,并没有把持朝政不放的意思,但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做出来的伪装。所以贺照之前作出不想接手朝政的姿态,更干脆利落带着皇后出京三个月,固然是因为自己的确想再清闲一阵子,却也是主动退出朝堂,给贺卿留出从容布置的余地。 如果她真的想做什么,这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在贺照看来,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避免两人之间的正面冲突。反正他对朝事并没有太大的执念,这些年来贺卿也一直做得很好,完全可以这样继续下去。 以后会如何不好说,但此时此刻,贺照这一番心意,却是无比诚挚的。 他这一点退让,完全被贺卿看在了眼里。她也的确在朝堂上做了安排,却只是为他铺平了掌控朝堂的路。 “殿下的苦心,我已经明白了。”贺照捏着手中的奏折,郑重其事地道。既然已经确定了贺卿的想法,那么他也就可以没有顾虑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安排朝堂上的事了。 前路已经完全铺好,如果这样还不能掌控朝堂,他这十多年的帝王教育就白受了。 “不必着急,慢慢来。”贺卿道,“跟我出去走走。” 贺照知道她是有话要说,跟在贺卿身后出了门。两人没有乘坐肩舆,就一直这么慢慢踱步,竟从咨平殿走到了后苑。 一路上,贺卿没有急着说自己的事,而是先问了贺照和皇后这一路的经历,相处如何等等,然后才由江南起头,说起了朝廷对各地的政策,以及后续该如何处理。 这些都是日常理政的过程中接触过的,只是此刻由贺卿来总结,让贺照对整个大楚的每个地方都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这样,他以后的政策会在这个概念的基础上进行,就不至于会朝令夕改,影响到下面的民生了。 皇宫的选址十分讲究,因为要与龙脉沟通,通常都是坐落在山上。所以整个皇城的走势也是从北到南,从高到低,背靠山脉,俯瞰全城。而在后苑之中,还人工堆造出了一座山脉,是整个皇宫仅次于皇极殿的最高处。 贺卿带着贺照登上了这座山,山顶上营造了一座亭子,凭栏远眺,几乎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是个赏景的好去处。 就是风也大,劈头盖脸一顿狂吹,站得久了有种脸都吹皱了的错觉。 如今还是秋日,气候相对暖和,两人身上也只穿着单衣。但登上山顶,叫呼啸的风一吹,就觉出冷来了。 见贺照瑟缩了一下身体,贺卿便笑着问,“感觉到了吗?” “什么?” “高处风景独好,一览无余。”贺卿转头去看远处的景色,任由猎猎秋风吹动她的衣袂,“可是高处也不胜寒啊!” “这种风里,加衣服是没用的。”贺卿说着,抬手示意下面的人送上厚厚的大氅,亲手给贺照披上。 加上衣服的瞬间,的确不觉得冷了。但在这风口再站一会儿,风就钻进了大氅里,将他从里到外吹透。刚刚感受到的那一点温度,又都彻底消散了。 站得久了,贺照甚至已经开始有手足冰凉之感。 身处这个环境之中,他似乎也更能够体会贺卿这番话的意思了。他虽然从还没有出生就注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君主,可是直到现在也不算一个真正的帝王。 那个位置,不知那么容易坐上去的,要承担的东西很多。 而贺卿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这凛冽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寒风,时时刻刻都想动摇他的位置。 想看高处的风景,就必须要经受这些。 “殿下的教导,照儿必定铭记在心,时时自省。”贺照十分认真地说了一句,又道,“这里风大,殿下身上的衣裳单薄,咱们还是快下去吧,免得吹坏了。” “还没完呢。”贺卿摇了摇头,继续站在原地。 贺照想了想,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自己站在了贺卿身边,跟她一起极目远眺。 不得不说,站在这个地方,那种开阔的视野,的确是能叫人心怀舒畅的。即使此刻他很冷,这样远远看着那座即将完全属于自己的雄城时,胸臆之间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壮志。 但是渐渐地,在这冷风了吹的时间久了,身上麻木了,竟然感觉不到冷了。 贺照心下微微一震,再次明白了贺卿想要警醒自己的东西。不但周围的环境可能蒙蔽他,就连他自己也可能蒙蔽自己,忘记这高处不胜寒的感受,只以为自己俯瞰一切,尽在掌控。 这下贺照心里彻底服气了。 这座亭子修建了上百年,人人都知道这最高处,是帝王的象征。但或许,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之解析得如此清楚明白吧? “其实,这个问题并非无法可解。”贺卿忽然道。 “什么?”贺照微微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高处不胜寒”。身为帝王,责无旁贷,是离不开这个位置的。但贺卿却说,这个问题并非无法可解。贺照立刻生出了兴致,“如何解?” “端看陛下是否舍得,又是否能忍耐。”贺卿道,“陛下去过蜀中,那里气候如何?” “相对而言,还算温暖宜人,是以有‘天府之国’的称呼。”贺照闻言,若有所思。 “蜀地多高山,相对江南等地,蜀中的地势是极高的。但在气候上却相差不大,是因为其四面环山,反倒将风都挡在外面了,内部自然安稳无虞。”贺卿道。 她从气候入手来解释,又是贺照自己亲自去过的地方,他顿时恍然大悟。 并且立刻就此展开联想,明白了贺卿所谓的解决方式。 不是高处不胜寒吗?那就在身体四周立起几座更高的山,把自己保护在其中,自然就安稳了。但是这样一来,那一览无余的视野,那从高处俯瞰的畅快淋漓,就要永远失去了。 从地理上,四面环山或许是个好地方,能够润养出一方好的水土。可换到帝王身上,要让其他的存在遮蔽自己的视野,就意味着要将手里的权势分出去。 果然如贺卿所言,端看他是否舍得,又是否能忍耐。 是独揽大权,承受着四面来风,还是分出权力,在身边竖个挡风的牌子,就是贺卿今日要让他做的选择了。 因为之前已经将前因分说尽了,所以贺照此刻也没有多少被冒犯的感觉,而是认真地思考起这种可能来。如果要独揽大权,自己将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若是要分权,又该怎么分,才能够保证自身的优势。 一旦进入这个节奏,身为帝王的那些素质就开始自然地发挥作用,开始在脑子里摆布起朝堂来。 这是一种提前的演练,它的结果未必能够通行,但是对贺照而言,却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能够让他在一开始就将各种可能都想清楚,以后也就不虞会无法应对了。 贺卿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任由他沉入思考之中。 赵瑾瑜在亭子外面示意,贺卿点点头,她一抬手,便有一队宫人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在亭子四面悬挂起厚厚的布障,将四面吹来的寒风都挡住。又有宫人送上热茶和刚刚出锅的点心。 到这时,贺卿才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脚,在石凳上坐下来。 她喝了一口茶,感觉那热度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部,又从胃部迅速扩散,驱散寒意,让整个身体都跟着活泛起来。 贺卿捻起一块点心吃了,再转头去看贺照。 时间过得真快。回想起来,重获新生好像才是昨天的事,可一眨眼之间,那个还在张太后腹中的孩子,就已经长成眼前挺拔英睿的青年了。他头脑聪慧,心思灵动,充满了活力,正是如今的大楚最需要的君王。 但是前路究竟如何,大楚会走上什么样的发展方向,却还要看这位新君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连贺卿也无法预测。 第155章 大势所趋 等贺照回过神来时,贺卿正在烹水煮茶。 这样闲暇的时间,对贺卿而言也十分难得。不过,等把肩上的担子交给继承人,就可以彻底放松下来了。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便十分愉快,煮茶的动作也越发行云流水,闲适自然,竟是领悟了几分茶之韵。 贺照没有打扰她,也在一旁坐下来,静静看着贺卿烹茶。 直到茶水被斟入杯中,贺卿将一杯茶分到他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轻嗅细品。饮完了茶,贺卿才问,“可想明白了?” “殿下这是扔了一个烫手山芋给我啊!”贺照苦笑。 他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选择委婉回环,而是直接一句话切入了正题。贺卿闻言,便也坐直了身体,肃容看向他,“你能这么说,可见是真的想明白了。要怪,就只怪我们两个命不好吧,偏是我们撞到了这时候。” “殿下这话就说差了,如今这局面,可是您一手推动而来的。”这是一句埋怨的话,但贺照却是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出。 他并没有真的认为贺卿做错了。 只是眼下,事情也的确棘手。说贺卿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绝不夸张。 贺卿对他毫无保留,今日的指点更是一针见血,贺照本来就是个聪明人,更是个天生的上位者,眼光、见识、胸怀和政治倾向,又都是贺卿一手培养出来的,自然能够全盘领悟她的打算。 贺卿把皇位比作高山,因为一峰独秀,所以必须要承受四面来风。 皇权本质上是专-制的,但在现实中,却总免不了受到这样那样的制约。为了能够实现□□统治,权力集中,历朝历代的皇室不得不选择扶植新的势力来对抗旧有势力。 从一开始的巫和王族,到后来的世家贵族,再到现在的士族,新势力取代旧势力,蓬勃发展,再被更新的势力所取代。 于是最终的结果,发动的力量群体越来越靠近底层,个体的力量终于被无限削弱,但集体的力量却前所未有的膨胀了。直到这个时候,皇室才发现,想要独揽大权根本不可能,而越是靠近底层的力量,就越是无法像一开始时那样简单的控制。 也许其他人会想不明白,但接受了贺卿思想的贺照,却能够清楚明确地意识到:皇权高度集中,操于一人之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条路已经走不下去了,必须要求新求变。 而现在,贺卿给了贺照另一个选择,那就是扶持其他势力来为自己阻挡风势。反正已经不可能阻拦这些势力登上政治舞台,主动赋予他们一部分权柄作为交换,才能维持皇权的超然性。 从表面上看,这一切好像都是在贺卿的一手推动之下发生,才让其他势力一路飞速发展,达到能跟皇权分庭抗礼的程度。 但贺照很清楚,这是时代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大势。 如果没有贺卿,或许皇室会抱着这一点腐朽的权柄,直到无路可走,然后被外界的力量冲散得七零八落。 ——这不是臆想,外面已经进入大航海时代的异邦诸国,就是最好的明证。人家已经跑到家门口跟海盗做起生意来了,大楚朝廷还懵然不知。如果不是顾铮和贺卿一意孤行,建立水师、发展海贸,他们或许会永远陷在毫无意义的内耗之中,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被赶超是迟早的事。 既然是大势,自然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唯一能做的就是去顺应它。 所以贺卿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这个大前提下,为大楚寻找一条最好的出路。 只是,这种选择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其他人未必能够理解,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恐怕也会被大楚的祖宗们指着鼻子骂。 毕竟,他们让皇室独有的权柄落入外人之手,对皇室而言,就是永远的罪人。 所以贺卿说是他们命不好,正赶上了这个时候。 而作为这个改革的执行人,贺照必将会受到更大的非议。 “其实我也想过,是否先替你做了决定,再将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还给你。”贺卿道,“但后来还是打消了这种想法。” 因为这样没有任何用处。 如果她把一切都处理好,再交给贺照,固然更加安稳,但他却只会成为一个各方面受到限制的傀儡帝王,一个吉祥物。 而那绝不是贺卿想要的。 她可以接受君主立宪,但却不希望皇室失去所有权柄,只单纯成为一种象征。 尤其大楚如今还处在高速发展期,更需要一个睿智的领头人,而不是跟着大多数人的脚步走的中庸之道。 所以,让贺照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势在必行。 而这件事,就是最好的时机,能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决心和魄力,实力和智慧,从而掌控朝堂上的话语权。 君主立宪只是一种制度,到底谁说了算,还是要看掌权人是否足够强势。而贺照,能够奠定它最初的基调。 何况,在现在看来,在列祖列宗看来,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千百年后,历史终将证明,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而做出这个选择的人,必将名垂青史,成为人人称颂的千古明君。 这个名声,贺卿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就不去争了。 作为两个时代之间的过渡者,她能做的都已经做完,是时候功成身退。 “我们称颂这个帝国时,总要说一句千秋万代,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能够延续几百年国祚,就已经是奇迹了。”贺卿抬起头,用庄严的表情看向对面的贺照,“可是现在,陛下或许就要创造奇迹了。” 只要皇室不抓着权柄不放,他们的存在就不会阻碍任何人,也就可以长久地存续发展下去,甚至最终成为这个国家的象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到那时,千秋万代将不再只是一句美好的祝愿。 这也就是贺卿所说的,在四周立起更高的山来阻挡风雨的意思。 是要大权在握还是要千秋万代? 对于清醒地知道自身处境的贺照而言,根本不需要做选择。 因为就算不按照贺卿的说法来,他其实也根本不可能独揽大权,因为朝臣们根本不可能配合,最后只会在跟朝臣的对抗中,将朝堂搅得一团乱,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合则两利是唯一的选择。 “承殿下吉言。若果真如此,就算承担一时的骂名,也值得了。”贺照心头的疑虑尽数消失,十分诚恳地道。 贺卿甚是欣慰,从袖中取出了那份政事堂人员增补名单,递给贺照,“那以后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贺照这回十分干脆地接过名单,展开看了一眼,道,“顾先生……” “放心,他不会反对的。”贺卿道。 “为何?”贺照问。 “陛下只管从中挑选出你想要的人才便是,过几日就能增补进政事堂了。” 贺照点头,并没有在意贺卿口中的“过几日”,毕竟他挑人也好,交接也好,都是需要时间的,而贺卿明显是要他亲政以后再宣布这个消息。 但事实证明,他对这位殿下的行事还是不够了解。 第二日,贺卿就在朝堂上发作了顾铮! 要说是发作顾铮也不确切,因为她发作的实际上是顾铮手下的绝对铁杆,唐礼臣。 唐礼臣过去本在西南为官,因为其治事严苛,有酷吏之名。后来当地土人叛乱,把他围在府衙之中。亏得张抗及时率军援救,没有出事,却还是被罢官。后来在顾铮的安排下,去了江南,暗中铺垫,才让顾铮清理江南的策略得到施行。 在顾铮的举荐下,他在江南任职,在太皇太后发起叛乱后,抓住机会,将江南打造成了一块铁板,是顾铮最大的底气。 后来他因功升迁,江南那些大族和商人才敢出来搅风搅雨。 如今唐礼臣经过屡次升迁,任吏部侍郎一职,是顾铮铁杆中的铁杆。 这次政事堂添人,吏部尚书是越不过去的,必然要占据一席。届时接任的,必然是唐礼臣。他会继续为顾铮看好吏部,以此辖制下面的官员,确保顾铮对朝堂的掌控。 这样一个人,突然被人弹劾,要说底下没有人授意,京城普通百姓都不会相信。 而贺卿发作他,跟发作顾铮没有分别。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贺卿对顾铮的挑衅。 但贺卿并不是毫无缘由的胡来。 御史台拿出了足够多的证据,是在有理有据地翻旧账。而贺卿,只是对比表示不遗余力的支持,要求御史台必须彻查。 要说唐礼臣本人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问题,那是不可能的。何况背后还有那些看到机会,打算从顾铮的阵营跳出来的官员主动提供内部消息,举出的证据实在不少,若是全部属实,唐礼臣的官帽未必能保住。 这还不算什么,最大的问题是,其中许多事牵连到了顾铮,一旦坐实,后果不堪设想。 顾党自然不会任由事情这么发展。 顾铮如今已经是一股大势力的保护-伞,一旦他出了事,很多人都会跟着受牵连,甚至可能会酿成大案要案。 所以他们决不允许出事。 然而这件事,实质上并不是贺卿在对付顾铮,而是顾党内部的争斗与倾轧,贺卿充其量只是个引子。 这些人也许早就已经累积了许多矛盾,难以调和,此刻有了机会,毫不犹豫地互相揭底,反而使得案情飞速进展。要不是他们还有理智,知道有些事说出来自己也逃不掉,估计情况会更混乱。 而在事情即将失控之前,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纷纷闭嘴,想要让事情结束在了眼下这个阶段,免得真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事情完全失控。 但这个时候,却已经有些迟了。 大部分人虽然能够自保,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受到牵连,被卷了进来。而不管被卷进来的是谁,作为政事堂的首相,任用他们的人,顾铮都必然要承担连带责任。 更何况,唐礼成那些被揭发的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着可以查实的明证。 所以在得到了这个结果之后,贺卿在按律处理之余,还直接在上早朝时将这些东西都摆了出来,要求顾铮给一个交代。唐礼臣是他一手提拔,也是在他手底下做事,这些事情,他自然是推脱不开的。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终于意识到了贺卿真正的目的。 罢相! 她要让顾铮离开朝堂! 第156章 落子无悔 这本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所有人不相信。 许多人并不理解贺卿的选择。 她自己要离开朝堂就罢了,小皇帝刚刚亲政,无法掌控朝堂,还需要有人手把手地指点和教导,这个时候将顾铮驱赶出去,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因为它会让朝廷短暂地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对如今的大楚并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带来损失。 在他们看来,贺卿是因为自己被顾铮逼着还政,便不惜如此报复他。 这实在不像是掌控朝政十多年的摄政大长公主能做出来的事。 简直像昏了头。 但对更多人来说,贺卿是不是昏了头,他们不关心,但现在这个结果却是他们想要的。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贺卿和顾铮内斗,导致朝堂空虚,却正是他们插手朝政、夺权的大好机会。 所以在顾铮上了请罪的奏折,称病在家不再上朝之后,一部分忧国忧民的朝臣行动起来,想联合在一起向贺卿施压,让她收回这个想法。但另一部分人,却是在煽风点火,希望贺卿能够直接将顾铮彻底按下去。 乾光宫。 这件事情最后竟然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小皇帝贺照也有些哭笑不得。 贺卿说顾铮不会反对的时候,他以为她指的是以顾铮的政治智慧,必然能够看清眼下的大势,不会逆流而行。却没想到,贺卿是打算直接把顾铮从大势之中驱逐出去。 他更没有想到,朝臣们各有心思,居然真的让贺卿将这件事情给做成了。虽然此刻顾铮还只是暂时称病在家,但相信距离离开朝堂的那一日已经不远了。 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是其他的问题。 贺照看着自己手中的七人大名单,忽然陷入忧愁之中。 他觉得,贺卿这么一闹,朝堂陷入混乱,对于想要强势入场的他来说是个好时机,可以最大限度降低阻碍,但受牵连的人实在太多了,自己手中的这份名单可能根本不够用。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贺卿对顾铮出手,等于是替他搬走了最大的障碍,他完全可以在掌权之后,再把顾铮叫回来嘛! 反正历朝历代,都不乏老皇帝为了给新君留下人才,刻意打压,留给新君上位之后去施恩的事。顾铮的情况虽不尽相同,但若有需要时,也可以再用。就连那些在这次的时间之中被贺卿一体撸下来的那些,挑挑拣拣,也还有不少可用之人。 如此,倒也不必担心朝堂空虚,无人做事了。 何况随着贺照年纪增长,朝中自然有一部分比较重视正统的臣子站到了他这边。贺卿并不阻止这种接触,给他的权限也相当大,所以朝堂上也不是没有自己的人,正好趁此机会提拔起来。 于是在顾铮不在朝堂的情况下,不过短短三个月,贺卿和贺照顺利完成了政务的移交。正好顾铮这边,唐礼臣一案相关的人员,该查办的都已经查办了。虽然没有十分强硬的证据证明顾铮与此有关,但他是许多人的举荐者,同样难辞其咎。而顾铮也上了第四封请罪的奏折,主动承担责任。 于是在年关将近,朝廷即将封印之时,贺卿终于允了他辞官的申请,在新年到来之前为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顺宁十六年元月一日,元旦大朝会。 前一天晚上,贺照几乎没怎么睡,子时就准时被叫起,吃过了寓意吉祥的食物,而后便在贺卿的引导下祭告祖宗灵位,再独自往寿安宫给张太后请安行礼,而后回到寝宫,准备大朝事宜。 群臣则是先在午门集合,由礼官引导,至皇极殿前立位等候。 这种在京官员都必须要参加的朝会,规模十分宏达,皇极殿虽然占地甚广,也站不下那么多人,因此许多人只能站在殿外的空地上。礼部提前在这里划定各品官员的位置,安设石牌,确保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好在这一日天朗气清,竟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晴日,暖阳照在身上,驱散了寒意,倒也不至于太过难捱。 待吉时到了,鸣鼓奏乐,贺卿带着贺照乘肩舆前往皇极殿,在中和韶乐之中升座,百官各就其位。按照仪制,接下来就该是宣表官代帝王宣读表文,而后接受群臣叩拜。 但与往年相比,今年的大朝会上,增加了一个新的流程。 百官就位之后,便有一队礼官手捧各色服饰鱼贯而入,停在了贺卿和贺照身后。而后贺卿上前,亲手替贺照换上了代表天子身份的十二章纹衮服和十二琉冕毓。 同时也象征着她将大楚的权柄,尽数交还给贺照。 在整理好冕毓之后,贺卿后退一步,礼官便立刻上前,引导宣表官和大学士入内,进行下一项宣表仪。宣读毕,百官叩拜。 若是此刻能够站在京城高处俯瞰,便可见群臣从皇极殿内开始,在庄重的韶乐之中依序下拜,礼仪丝毫不错。贺照就在这庄严弘大的气氛之中,真正成为了大楚的实际掌权人。 不过现在这个掌权人顾不上体会这种统摄一切的气氛,他正死死托着贺卿,不让她跪下去,而是让她立于自己身侧,共同接受群臣朝拜。 跪拜礼结束,赐茶之前,贺照宣布了新年的第一道旨意,不是论功行赏,而是定下以后除了几个大型的祭祀与大朝会,平日里均免除跪拜礼,只行躬身礼和揖礼,面君时亦是如此。 这个消息一出,群臣甚至顾不上贺照刚才“非礼”的举动了。 而贺照给出的理由也十分任性,说是如今朝中缺人,事务繁多,就不要将时间浪费在礼仪上了。他甚至还要求礼部制定出一套新的简化礼仪,推广到各级官府,为他们节省时间。 因为他保留了祭祀和大朝会时的全礼,朝臣之中又没有个性强势的人物,于是这道此刻看来有些荒唐,却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旨意,就这样颁发了下去。 大朝会之后,按照旧例仍旧是假日,但是整个大楚,从宫中到京城再到全国各地,却几乎都立刻感受到了新君亲政带来的改变。 虽然目前没有大的政事要处理,但贺照频频给老臣加恩,各种赏赐流水一般从宫中送到大楚各地,他又亲自莅临皇家科学院和皇家图书馆,与留在这里忙碌的官员们共度新年,另外还接受了各国外交使臣的参拜,对皇城禁军进行各种调整。 林林总总,虽然算不上雷霆手段,却也向整个大楚彰显了他的存在。 而朝廷开印之后,他又连续下了好几道圣旨,前面都是各种针对太后和皇后亲族的恩赏也就罢了,后面与朝堂相关的,却是将所有人都镇住了。 第一道旨意,便是要更改军制。 自从大楚拥有了火器这种杀伤性武器之后,对外的战争就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七八年间,几乎没有碰上过像样的战事,所以旧有的军队制度,武将晋升制度等等,都无法适应新的格局,必须要进行更改。 第二道旨意是要求吏部整理最近十年的官员堪合情况,整顿吏治。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掌权之后清查过去的事,将朝堂重新梳理一遍,其实并不出乎大部分人的预料。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第三道旨意,就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他在按照之前政事堂递上的名单往政事堂增补了四人之后,却留下了最后一个位置,罔顾贺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顾铮赶出朝堂的事实,下旨命顾铮起复。 之前他在宣恩的时候也没少了顾铮的赏赐,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顾铮是他的老师,且功勋赫赫,即使暂时远离朝堂,也不可忽视。但年前才去职,不到一个月又要起复,却是出乎许多人的预料。 就连贺卿和顾铮也对此十分惊讶。 重臣辞官之后,除非皇帝还有用他之心,否则为了避免他们继续对朝政产生影响和干扰,按例是要驰驿还乡的。如今有了火车,不管祖籍何处,都能迅速抵达,不需要像从前那样,担忧日夜赶路会影响身体。毕竟到了重臣这一级,年纪都不小了。 但顾铮的家乡本来就在京城,倒也不必离开。 他原本那栋跟贺卿的精舍相邻的屋子是宫中赏赐,如今身上没了官职,自然要收回去。所以顾铮索性搬到了精舍之中居住,至于原本的宅子,只需将墙上的破洞再堵上便是了。 而贺卿在还政之后,为了减少对皇帝的掣肘,也同样搬到了宫外居住。 所以此刻,两人正坐在精舍的雕花廊下对弈。 宫中的旨意一出来,消息就立刻传到了这里,顾铮正要落子,手一抖,棋子就放在了另一个地方,将辛苦谋划出来的大好局面都打破了。 “落子无悔。”贺卿趁机落子,占据优势,还要笑着调侃他,“确定要辞官吗?陛下这般有心,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不是说落子无悔吗?”顾铮笑着捻起另一枚棋子,施施然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圣诞快乐! 昨天那章和今天这章内容有调整过,昨晚看文的小可爱们回去再看一遍吧,么么哒~ 第157章 家有猛虎 贺照没想到,自己接掌朝政之后,第一个探听到的大消息,不是哪些官员私底下在谋划什么事,也不是某位官员贪污腐败,更不是朝中有谁对自己不满,而是—— 顾先生辞官之后,竟然一直住在他家殿下在宫外营造的精舍之中! 而贺卿出宫之后,自己也是住在那里。两个朝堂上对打了十几年的人,卸下了身上的差事之后,竟然住在了一起。 小皇帝恍恍惚惚,简直快要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虽然贺卿也说过,她跟顾铮之间的争斗,只是政见和理念之争,并不涉及其他。但这种话,听个五分就算了,就算是至交好友,因为政治理念分道扬镳的情形也不少,何况他们本就站在不同的立场?要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倒不至于,但看到对方倒霉,应该是会高兴的。 何况,殿下还政不是顾先生逼迫的么?顾先生辞官不是殿下一手造成的么? 说好的一生死敌呢? 亏他之前还替贺卿担心过,本以为他们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 但得到了答案,再回过头去推本溯源,他又觉得,以前有些觉得不太合理的地方,按照这个方向一想,竟然全都严丝合缝了。更不用说这两人十几年来你唱白脸我唱红脸,双剑合璧不知推行了多少政策。 要是叫朝堂上那些各站一边掐得起劲,比本人还互相仇视的官员们知道了,不知是不是会气得吐血。 但贺照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帝王,在最初的惊怔之后,等他渐渐回过神来,又觉得,这种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做法……竟然还有点爽。 不愧是贺卿! 不愧是顾铮!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世间再没有比这两人更加般配的对象了。 要不是不宜宣扬,贺照都有心替他们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不过仔细想想,为了朝堂安宁,还是暂且瞒着吧。也许多年之后,这个消息会曝光,但目前还是安稳些的好。 叮嘱所有知情人必须将这个消息烂在肚子里,贺照才起身去了寿安宫。 一进寿安宫,他就扬声叫道,“母后!” “这是怎么了?”张太后急忙从屋里起身迎出来。贺照自从过了十岁之后,就渐渐沉稳起来了,不像小时候那样贪玩,更极少在人前显露情绪。这等早慧之相,朝臣们自是称赞不已,但张太后却是十分心疼。 只是这会儿见他忽然不复日常的沉稳,她心里却更慌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说着话进了屋,贺照甚至没让人送上茶点,便直接摆手让她们退下去了。然后他才往暖炕上一坐,捏着眉心问,“殿下与顾先生……” 开了口,他才察觉到这个话题其实不便提起。也实在是被惊得失了平常心,太想找个人分享此事,否则他不会这么冒冒失失地跑到张太后这里来询问。 这件事,连皇后都不便提的,毕竟她才刚刚入宫,并不了解过去的事,跟全天下大部分普通人一样,听说的只有坊间大长公主殿下与顾相不合的传闻。 但他没说完,张太后却明白了。 她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陛下若要问殿下和顾先生的事,哀家是知道的。”她虽然不管事,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这宫里的事,自然大部分都看在眼里。 不过这事与她没什么相干,自然不会去多事。 这些年来,贺卿的辛苦,张太后都看在眼里。她完全实现了对自己的承诺:将贺照视如己出,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而后将大楚江山交还给他。这些,贺卿都做到了,半点都没有打折扣。 即使她跟顾铮的关系有些出格,却也没有碍着谁的事,更没有对朝堂造成任何影响,既然如此,她自然不会去管,由着贺卿高兴便是。 或者说,贺卿能找到一个知心人,张太后是乐见其成的。 这样想着,她便对贺照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值得你这样惊惊张张。” 贺照:“……”张太后太淡定,不免让他怀疑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但仔细想想,他又确定,这绝不是什么好事。但再一想,就算是大事,其实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也的确不必如临大敌。 他成功把自己绕进去,只能对着张太后请罪,“是儿子失态了。” “此事,殿下没有张扬的意思,你也只当不知道就是,必要时替他们遮掩一番。”张太后道。 贺照应了,从寿安宫出来,他一路走回乾光宫,免不了就想起了贺卿之前跟他说要找个志同道合之人的那番话。原来这番话,竟是发自肺腑之言。因为她自己已经有了志同道合之人,所以才希望他也有这样的缘分。 这样想着,贺照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其实想想,这个结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归处。 唯一值得发愁的是,既然两人是这种关系,那么所谓的还政和去职,无疑便是两人事先商量好,演出来给人看的一场戏。贺卿的退意是真,顾铮恐怕也已经想离开朝堂了。 自己那个把顾先生叫回来继续发光发热的打算,估计只能搁置了。 在贺照心里,一个顾先生至少顶半个朝堂。若有他在,许多事情自己就不用费心了,实在可惜。 …… 贺卿并不知道贺照已经猜到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她和顾铮都遮掩过,但贺照一旦掌握了实权,要知道这个消息简直太容易了。 反正到了现在,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不过避避风头还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她这会儿,正跟顾铮商量着他们第一站的目的地要定在哪里。 乘船出海是个相当不错的想法,但最初这一两年,估计是无法成行的。虽然贺照的确和能出色,贺卿也相信他能够处理好所有的事,但身为长辈,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自然要留下来看着,真有个什么万一,也好出手相助。 所以最终,这第一站被定在了西南。 天府之国。 这里是除了西北之外,大楚驻军最多的地方,却不是为了防备外敌,而是为了保护被安置在这里的一系列国家财产。每一年,这里各个工厂出产的产品,几乎支撑起大半个大楚的基础建设工作,十分重要。 定好了地方之后,贺卿给贺照留下了一封书信,两人就收拾行李直接出发了。等贺照在宫中收到消息,看到贺卿的信时,人都已经上了前往西南的火车,追不回来了。 唐时诗仙李白写: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但现在,在人力的开拓之下,铁轨直接铺设在崇山峻岭之间,打通了一条入蜀的道路。这条道路修造的时候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物资,如果不是当时的国库已经小有资产,恐怕还要填进去不少人命,而最终的成果,却十分对得起这些付出。 这些年来,铁路日夜不休地吞吐着货物,将生产出来的各类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大楚各地,着实建功不小。 就连当初不同意修造铁路的顾铮,此刻坐在火车上,看着两岸青山飞快后退,崇山峻岭再不能构成任何阻碍,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 等到了地方,一下火车,贺卿就不免有些惊讶。因为这里比自己想象的要热闹得多,人来人往,每个人都面带笑容,脚步匆忙,朝着前方奔去。这与她印象中生活节奏缓慢,十分宜居的蜀中截然不同。 不过也是,她记忆中的那片地方,已经发展完善,自然可以从容悠闲,但现在的蜀中却不一样,正处在高速发展时期,任何一点时间都耽搁不得。何况这里驻守的军队要比普通百姓数量更多,久而久之,也就有了几分军管的意味,讲究的是高效率快节奏。 不过,没看到自己记忆中的蜀中,似乎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因为贺卿相信,即使它走向另一个未来,那个未来也必然是光满闪耀,令人向往的。 只不过,他们两个人扮成游客,姿态有限地夹在众人之中,总有些格格不入的意味,一路上不知惹来了多少人的瞩目。不过这两位都是被人看惯了的,倒也不觉如何,甚至还有几分新奇。 此地商贾众多,南来北往,消息最是灵通。所以在一处酒肆,他们还意外地听见了有人在说贺卿和顾铮的那一番明争暗斗。 众人各执一词,一部分站贺卿,认为顾铮有逼宫的嫌疑,必然要被打压。一部分站顾铮,认为还政理所应当,被罢官实在不服。两方争得天昏地暗,谁也不肯让谁。 大概顾铮身上文人的气场太明显了,最后众人竟是拉着他来评理,“你说,到底谁有理?” “我觉得两边都有理。”顾铮道,“陛下已经成年大婚,大长公主殿下还政,乃是理所应当。但顾相被罢官,也犯不着委屈。都说伴君如伴虎,他能有如今的结局,已经不差了。你看古往今来那些权臣,有几个得了好下场?” 众人不由点头叹服。 评完了理,两人从酒楼里脱身出来。贺卿转头看向顾铮,似笑非笑地问,“伴君如伴虎?” “可不是?”顾铮表情镇定地点头。 只不过跟别人不同,他伴的是一头可以养在家里随便撸的“母老虎”,虽然同样看起来威风凛凛,叫人时时忧惧,但是…… 惧内不能算惧……惧内!……夫妻俩的事,能算惧么?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之后还有四五个番外吧。 第158章 番外一 君主立宪 要到后世史书上,才能窥见贺照这位千古一帝在政治上闪耀的才华。 顺宁帝一生没有纳妃,只有一位皇后,恩爱如寻常夫妻。膝下二子一女,均是皇后所出,同胞友爱,关系亲睦。但在有识之士看来,这是因为顺宁帝目光长远,为三个孩子的未来做了最恰当的安排。 就是这三个人,支撑起了大楚政权形式的框架。 顺宁帝长子贺琮,文质彬彬,聪明敏锐,从小就对科学方面的内容充满好奇心,未及成年,便入皇家科学院深造,并与青城郡王贺端一起研制出了足以改写科技史的实用工具——机床。 这种工具的出现,使得机器制造行业终于进入了高精度和标准化的流程,从而完成很多从前受制作工艺之限无法完成的工作,制作出更多高精尖的工具,从而反过来推进科学技术的发展。 除此之外,在理论工作方面,他师从皇家科学院最著名的理论学者顾西亭,并得到了他的全部真传,师徒二人合作写下了数十本各个方面的专业巨著,彻底奠定了自然科学的基础。 有着这样骄人的成绩,贺琮本人自然在科学界享有无人能比的声誉,并在老师顾西亭之后,接任了皇家科学院院长之职。 而在他执掌皇家科学院之后,便不惜投入大量成本,培养在科学方面有所建树的皇室子弟。 如今,皇室对宗室的处理早已与过去不同,只有三代以内的直系子弟,能够得到皇室供养,其他人则要各谋生路。而进入皇家科学院,无疑是他们最好的前程了。 贺琮身为皇子,本来就值得跟随,因此在他任职期间,皇家科学院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才,其中宗室子弟的数量达到了惊人的七成! 除此之外,贺琮还主持了不少热武器的研发工作,为大楚军备的更新换代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所以虽然火器早就已经普到了各个国家,不再是大楚的专利,却还是没人敢对这个巨无霸表现出任何不敬。因为他们的技术,始终走在最前面,让人望尘莫及。 有着如此之高的天赋,贺琮在民间的声望自然也不低,朝臣之间的支持率也居高不下。 但他却在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之后,主动宣布放弃继承权,要将自己的毕生都奉献给伟大的科学事业,探究世界至理,天人之限。 这个决定并没有影响到他的人气。在朝廷的宣传下,科学早就已经是全民学科,从事相关工作的人,往往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更不用说贺琮身为皇子,却能放弃皇权,为纯粹的研究事业而奋斗终身。 不过这样一来,众人的注意力,就都转到了三皇子贺珣身上。 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位三皇子在没有继承压力的情况下,好像已经放飞得有点抢救不回来了的样子。 与兄长的文弱相比,贺珣生得孔武有力,性格也更加活泼豪放,是个根本坐不住的人。所以皇帝很小就开始学习武艺,打熬筋骨。十五岁之后,按照皇室最新的规矩,他可以出宫游学三年,而这位胆大包天的皇子殿下,竟然匿名加入了水师船队,随船出海了! 等众人因为皇长子放弃继承权,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来时,他已经在水师之中屡立功勋,晋升为一名小将军了。 听说要让他回去继承皇位,天天坐在咨平殿里批阅奏折,这位皇子殿下饱受惊吓,立刻接下了最辛苦的海洋巡航任务,开船出海去也。这个巡航任务航线非常长,虽然不至于绕地球一圈,却也差不多了。这一去,没个三五年必然回不来。 就算回来了,这么任性,动不动撂挑子不干的皇帝,朝臣们也很心累啊! 经历过贺卿和贺照两位正统的执政者,他们很难再去适应这位继承候选人跳脱的风格。 于是众人的视线再转……转……嗯?皇帝膝下好像就剩一个女儿了。 如果忽略性别,二皇女贺珍其实是个更好的皇位继承人。她年幼时受护国大长公主贺卿教养,性情端庄稳重,小小年纪便在政治谋略上展露出灼灼光华,经常被皇帝带到咨平殿听政,时常会有令人拍案叫绝的主意。 而身为女性,她更是得到了所有女官和近卫队的崇敬与喜爱,更是天下女性所仰望的楷模,在民间声望并不弱于兄长。 只是女子的身份,就叫人不免疑虑。 虽然在此之前,贺卿曾经执掌朝政长达十五年之久,但人都是健忘的。 贺照登基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显露出明君的睿智和谋略,很快就收揽了大半人心,在朝堂上站稳了位置。虽然他没有抹除任何贺卿推行的政策,甚至大加赞赏,全力推广,但贺卿的在朝堂上的存在感还是越来越弱,到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去提起她。 只有在街上和工坊里看到那些出来谋生的女性,议论起如今女子的社会地位越来越高时,才会想起那位深居简出的大长公主殿下。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男权才是正统,贺珍再优秀,可惜是个女儿。 但是很显然,顺宁帝贺照并不是这样想的。跟朝臣一样,他将视线放在了二女儿身上,并且开始着力培养他,即使朝臣们屡次上书暗示这样不妥当,也根本不予理会。 贺珍本来就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手段更是花样百出,在贺照的支持下,要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不是多困难的事。 时间一久,众人好像也都习惯了她的存在,更有一部分更年轻、思想也更开明的官员依附在她的门下,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这种势力,让不少老臣万分警惕,却又没有合适的办法去解决,只能这样僵持着。 此时,顺宁帝也已经到了晚年,为了避免混乱,他开始为整个大楚筹谋一个更加长久的传承之道。 第一项举措,是将兵部从六部之中独立出来,如宋时那般成立枢密院。枢密院下设军部与参谋部。军部由武官掌控,参谋部虽是武职,却由文官补入。在军政分离的情况下,保证朝廷对军队的掌控。 与此同时,将将作监独立出来,设立装备部。装备部与皇家科学院紧密合作,负责各种军备的研制和生产。具体的负责人,则是三皇子贺珣。 进入热武器时代后,军队对武器装备的依赖性越来越高。而掌控了军备的研发与生产,便能让皇室始终保持对军队的间接控制。 但这样一来,皇室过分涉入具体事务之中,又不免叫许多朝臣心下惶恐与警惕。虽然这两项举措与文官没有关系,甚至参谋部的存在,还让文官有了实实在在干涉军队的机会,但还是有许多人觉得其中或许存在他们还没有发现的阴谋,会分去他们手中的权柄。 而顺宁帝的第三项改革,却让这些人彻底闭上了嘴。 他推出了议会制。 议会君主制,简单来说,就是国家保留帝制和君主的存在,但君主不再享有集权,议会成为国家的最高权力机构,立法机构,由议会推选出的政事堂,则是国家最高管理机构。 一个颠覆性的举措。 这些年来,大楚的立法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如今已经推出了几十部法律,从朝廷到民间,也都习惯了以法律而非道德作为依据,来判断案件。 但是将政治权利交给政事堂,就意味着皇室不再保持对朝堂的绝对掌控,成为了一个象征意义大于权力意义的存在。 这是所有文官梦寐以求的一幕。自从有相权以来,就一直在跟皇权做斗争,希望掌握更多的话语权。而现在,他们成功了。 但它却是被一位皇帝提出来的。 顺宁帝是不是老糊涂了?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但在新的议会共和制成立之前,圣旨还是跟以前一样,一旦颁行便立刻生效。无论是真是假,是老糊涂了还是深思熟虑,这都是文人的集体狂欢之日。 但与此同时,颁发的第二道圣旨让不少人猜到了顺宁帝的想法。 立二皇女贺珍为皇储。 女子执政总免不了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争议,但是现在,皇帝主动将各种权力交出来,换取皇女继承帝位,在“大是大非”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反对。 连带着,对接下来的第三道旨意,他们也接受良好。 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独立出来,成立与政事堂和枢密院并立的监察院,负责司法工作,而监察院直接对皇帝负责。 女帝手中不可能没有任何权力,这大家都理解,否则皇帝退让的那一步就毫无意义了。确定他不是拱手将权力让出来,反而更叫人放心。何况监察院只有司法权,而立法权仍旧在议会,这就让很多人安心了。 至此,大楚君主立宪,军政分离,三权分立的整体框架制度彻底奠定。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意识到,皇室在掌控监察院,装备部与皇家科学院的情况下,仍旧能够悄无声息地对这个国家施加影响,只不过这种影响,由直接转为间接,由明面转入暗中,不再受到大多数人的关注。 因为这一点,一部分历史学家相信,顺宁帝或许早在执政之初就已经对此作出了规划,并且按照三个孩子的兴趣爱好,刻意朝三个方向培养他们,而不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才作出妥协与退让。 这位千古一帝的眼光,或许已经跨越时空,看到了千年之后。 第159章 番外二 西亭先生 顺宁二十年,九月。 为了与国家的抡才大典错开时间,皇家科学院的招生考试是在秋季进行的,一年一次,一次仅取十人左右。 但正因为名额有限,才叫人更加趋之若鹜。 皇家科学院的体系独立于科举考试之外,在这里跟着前辈师长们读书三年,精研科学至理。三年之后,考核通过,则会按照各人兴趣爱好和研究方向不同,被吸纳到不同的实验室。若是本人足够出色,而且研究方向并无师长引领,甚至可以申请单独开设实验室。 这里有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师长,最先进的设备,最宽容的学风,对于全天下有志于科学研究的学子而言,不啻于是天堂般的存在。 就算三年学满,不想留在这里,出去之后不管是参加杂科科举考试入仕,还是挂靠在豪商富贾名下的实验室里,都非常有前途。毕竟,各种科技产品备受追捧,从朝廷到民间都十分重视。 与其他人不一样,齐云景早就定下将来会接手家里的工坊,到皇家科学院就读,不过是为了镀金,以及将来能够更好地经营工坊,不至于被下面的人欺瞒哄骗。 当然,也是因为他本人对这些东西着实感兴趣,而现在家中父亲尚年富力强,不需要他帮衬,也由得他胡闹。 即便是在科学技术出现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大多数普通百姓对它还是半通不通。所以真正敢到皇家科学院报名参考的人数并不算多,大多数人会先购买历年考题私下做一遍,以确定自己的水平。至少要能拿到六十分以上,才会前来。 但考生人数还是超过了三百人。 三十取一的概率,叫齐云景十分担忧。 好在他是幸运的,今年的考题之中有好几个他感兴趣的,之前也研究过,顺利完成,总算是卡在及格线上,被取中了。 齐云景此前一直住在江南,对于皇家科学院的事,全都是从《皇家学报》上了解,只知道各种最新的研究成果,对于内部的八卦消息,就不甚了了了。所以直到入学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一批学子并非只有他们十人,而是三十人。 另外二十人都是宗室子弟,并不与他们一同录取。 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齐云景心下免不得有些不忿,觉得皇家科学院是刻意将更多名额留给自己人。 待得开始上课之后,才惊讶地发现,出身宗室的同窗们,进度竟比自己快了不知多少。他要跟上师长们的讲课进度十分艰难,人家却已经能在课堂上侃侃而谈,有自己的见解了。 直到听同窗八卦,原来宗室子弟的考题难度比他们更大。还有人借了考卷来,众人一做,立刻叹服。 后来才知道,其实宗室子弟间的竞争更大。毕竟宗室人口已有数万,虽然这两年在朝廷的控制下已经有所减缓,但适龄学子的数量却居高不下。而他们自幼就受这方面的教育和熏陶,基础更扎实,知识面更广,进度自然也更快。 若是同等条件下考试,民间学子根本比不过。若说偏向,皇家科学院实是在偏向他们这些人,自己之前那些揣度,实在是羞惭煞人。 据说,从前考试并不分开,所有人混杂在一起考。每年能考入的民间学子往往只有三五个,甚至有一年全军覆没。后来是西亭先生认为,若是科学院里只有宗室子弟,不引入新鲜血液,不利于众人的发展,才有了如今的分开考试和录取。 西亭先生,是齐云景最喜欢的一位师长。 在皇家科学院一干年轻的讲师之中,他的年纪相对更大一些,却并不蓄须,文质彬彬,儒雅端方,在任何人看来,都该是悠游林下,诗酒茶花的隐逸之人,叫人一见顿生倾慕之心。 但事实上,他的科学水平,却也同样远超所有人。皇家科学院开设的十几门课程之中,有四五门是由他来讲。至于他们学习所用的书籍,则大半都有他参与编写。 他的夫人同样是皇家科学院的讲师,自己独自带着一班宗室出身的女孩,年纪大小不一,是个典型的传统复式班,与如今流行的标准教育截然不同。 所谓复式班,就是学生年龄大小不同,学习进度不一,但却求学于同一个老师门下,如孔夫子七十二弟子那般。民间的蒙学大多如此,但成规模的书院,便会按照学生的课程进度,将相近的安排在一个班级,方便教导。后来推广的通识教育,更是将这一点做到了极致,成为如今的潮流。 因为这个缘故,女学生们与齐云景等人并不在一处上课,只偶尔从这边抽调讲师过去指点。据前些年入学的前辈们说,等这些女孩子学满,考核通过,便会被聘请为讲师,届时皇家科学院也会对外招聘女学生。 齐云景从江南来,那边女子因为丝织业的缘故,历来就有女子当家的风俗,这些年来,随着手工业发展,织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很多织娘的收入比做苦工的男子高得多,这种风气便越发严重。 等到朝廷设立女户,推行《妇女权益保障法》,女子的腰杆就更硬了,竟是西风压倒东风,叫许多男子大气都不敢出。所以如今江南,不重生男重生女,女儿家的教养,有时比男孩还精心些。 习惯了这样的风气,对开女学之事,齐云景是乐见其成的,并不像前辈们那般忧虑。他甚至写信回家,将此事告知了父母和妹妹,预备过几年妹妹长大些,也叫她上京报考。 因了这个缘故,齐云景私心里对西亭先生十分亲近,有事没事就总往人家跟前凑,做做端茶倒水一类的事,趁机请教课堂上不懂的地方。时间久了,倒也得了先生几分青眼,能在做实验时跟着打下手。 这一日,齐云景做完了自己的功课,便寻了机会,往西亭先生的实验室去。 结果到了门口,才发现这里竟然有客。齐云景正要回避,就听得屋内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道,“先生当真不再考虑出山?那件事已经过去几年了,没人会再提起。” “在此做做学问,传道授业,更适合臣。”西亭先生道。 他竟然自称臣,那屋里的人身份不问可知。 皇家科学院地位特殊,进入这里的人不论身份,就算跟青城郡王说话,先生也一向口称“你我”。当今陛下今年才二十出头,膝下仅有一子,如今估计才刚开蒙。普天之下,能让西亭先生称臣的,就只有一人了。 齐云景不敢再听,连忙退了出去。 只是心里不免犯嘀咕。普天之下,值得皇帝亲自请他出山的人,也没有几个吧? 他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也没有看路,直到被一位师兄拦下,才恍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学堂所在。但齐云景顾不得这个,一把抓住师兄的手,压低声音道,“师兄,西亭先生从前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本以为这事应该是个秘密,哪知师兄一听,就笑了起来,“这个啊,你还不知道么?西亭先生,就是从前那位顾相啊。只是他名声太大,怕传扬出去不得安宁,所以才用了化名。不过咱们自己人,都是知道的。先生在科学上的造诣很高,能被请来任教,是我等的福气,这都不算什么稀奇事。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更惊讶!” “什么事?”齐云景立刻追问。 师兄压低了声音道,“顾先生的夫人,就是那位护国大长公主殿下!” “什么?!”这消息果然比前一个更叫人吃惊,齐云景甚至都顾不得惊讶顾铮竟然在皇家科学院任教了,“此事当真?不是说……” “那都是民间传说,不可尽信!”师兄见他果然露出自己预想中的神色,不由得意一笑。听他开口,便知要说的是什么,摆手道,“这消息假不了。咱们虽然没面见过殿下,但皇家科学院进进出出这么多人,总有认识她的。不过你心里有数就好,别出去宣扬。” 齐云景连忙点头。 这两位在朝堂上对峙了十几年之久,互相之间你来我往,他们自觉是理念之争,下面的人却打得不可开交。若是叫人知道,他们私底下竟是这样的关系…… 齐云景打了个寒战,连忙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这两个爆炸式的消息,直接将齐云景给炸傻了,久久回不过神来。不过第二个消息虽然劲爆,但与他的关系不大,像所有人那样只当不知道很容易,倒是第一个消息,叫齐云景耿耿于怀,好几天内都绕着顾铮走。 他出身的齐氏,曾是江南最显赫的四大家族之一。 要不是顾铮,齐氏如今或许仍旧保有旧日的显赫,不会在屡次的整顿之中逐渐沦落,淹没在一干大族之中,毫不起眼。江南至今都还流传着种种与顾铮有关的故事。 但齐云景只是旁支,与齐家主支关系已经十分疏远。而齐氏宗族,奉行的也是损不足以奉有余,旁支永远都会被打压。若不是顾铮解决了主支,他们家也不会有机会脱离出来开自己的工坊,他和妹妹唯一的价值,便是成为家族联姻的工具。 而且齐云景很小时家里就从祖宅搬了出来,对那边记忆不深。而按照父亲的说法,那些大家族内部早已枯朽腐烂,即便顾铮不动手,也迟早会自己没落下去。 那是齐云景第一次知道,有时候命运并不由他们自己掌控,在千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一个人说上一句话,就可能会改变一切。这种感觉,让他对顾铮其人生出了一股隐秘的敬畏。 但现在,他敬畏着的这个人,每日里不是在讲课教学,就是在实验室里忙碌。只有早晚时分,能看到他和夫人携手在院子里漫步。 像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人。 第160章 番外三 有一有二 到皇家科学院做研究,是顾铮自己提出来的,也得到了贺卿的赞同。 她也算是跟顾铮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脑子里的那些东西,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拿出来给他看了。只不过,她也好,那个穿越者也好,对很多东西都不甚了了,只有一点印象,一个概念,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两人在外面游赏河山的这段时间,也没放下这方面的东西。贺卿口述,尽力将之还原,也整理出了厚厚一摞东西。 理论知识已经在讨论之中日见丰富,但没有经过验证,就还不能确定其正确性。何况顾铮也不舍得这些东西一直淹没,总要拿出去造福于民,才算是有始有终。 要将这些东西复原出来,绝非一人之力,一时之功,必须要有足够多的人手,最好的器械。 而大楚再没有比皇家科学院更合适的地方。 反正他们只是想要远离朝堂,隐姓埋名在这里做学问,只要知情人不声张,自然不会有多少人知道。 而知情人,皇家科学院这边的人沉迷学术,自然没有人会去说这些八卦,至于那些进来镀一层金就出去的,个个都是聪明人,只要不想得罪在皇家科学院地位超然,与皇帝显然也还有联络的两人,就绝不会把这种隐秘拿出去说嘴。 这样一来,竟真的将这个秘密给瞒住了。 一开始,每个人听说此事,都会大惊小怪一番,但久而久之,见怪不怪,反倒没有人在意这个身份了,众人更看重的是顾铮在科学研究上的能力和水平。 日子平淡而又安宁。 直到这个时候,顾铮才有了一点贺卿获得的记忆中那个著述狂魔的影子。 几年时间里,他先后写了十几本专业著作,填补了皇家科学院的教材空白。在那之前,这里的教育都是师傅带徒弟的模式,如今才有了一点学院的样子。 贺卿给他做助手,查缺补漏,整理资料。妹妹看到顾铮又写出一本书,她就忍不住替后世的学生们叹气。 十几本书,涉及到十几个专业方向。作为各个学科的奠基人,可以预见,这些全部都是以后试卷上会考的内容。再加上顾铮还会写诗作文,政治上和历史上的贡献又格外突出…… 也就是说,除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的外语之外,顾铮相关的内容,理所当然会横跨所有专业考点,知识点密集到让人绝望。 让所有考生谈之色变的男人。 有点心疼,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想笑。 顾铮不太明白贺卿为什么会有这种表现,即使贺卿解释了,他也很难领会其中的笑点。 “可以看的书多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他这样问贺卿。对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书籍是很珍贵的东西。顾铮年少成名,跟京中很多名士都有往来,这些前辈们也肯提携他,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但普通的民间士子,能够看到的书数量十分有限。 因为市面上出售的书,除了经史子集之外,就是各种时文册子,名士们的诗词酬唱,以及话本原本等。 那些真正珍贵的书籍,都被高门大户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自家的书阁之中,若非关系特别亲密,根本不可能出借,普通人自然也就看不到。更何况书香门第传承的,不单是书籍,还要历代前辈们留下的理解和注释,经验和教训。 所以,能够有看书学习的机会,在这个时候的人看来,是万分珍贵的。 他无法想象,后世的学生们,会像集贤殿、翰林院的官员们那样,有一屋子一屋子的书等着他们去读,一辈子都读不完,只能在这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找出自己所需要的部分。 不过贺卿觉得,就算知道了,可能也还是无法理解吧。 毕竟顾铮自己还是个学霸,即便不是过目不忘,也差不了太多,几乎不会产生贺卿说的那种,因为要看的是太多,要记的内容太多而头疼的感觉。 很多东西,往往都是因为得到的艰难,所以才显得珍贵。像后世那样,可以随时随地获取信息,书买回来也未必有时间看,自然就不会觉得知识有多难得了。 至少在眼下,顾铮写下的这些书,都还可以称得上是造福于民。 每一本书写完之后,甚至等不及送到印厂去下印,就会先被科学院的其他人借走,一边看一边抄录。 这些珍贵的手抄本又会被传给学生,让他们能够,第一时间了解到最新的知识。 后来甚至在皇家科学院形成了一种风潮,学生们虽然可以花钱买到雕版印刷出来的书籍,却还是更乐于去看手抄本,并且自己动手抄上一遍,这样一来,很多知识都会更深的铭刻在脑海里,增加学习效率。 当然在著书立说的同时,顾铮也没有放下实践操作。毕竟很多东西,不做实验,只是单纯的推理,很难确定其正确性。 跟贺端合作的机床,就是顾铮交出来的第一份答卷。 这东西面世之后,几乎是立刻改变了手工业的现状。标准化使得流水线作业能够实现,很多行业自然也就开始更新换代,不需要再单纯的使用人力,靠师傅们的经验来判断产品是否合格了。 不过,仅仅是这样还不够,现代化工业流水线之所以能够实现,动力问题才是根本。蒸汽机难以满足这种要求,发电机的创造刻不容缓。 让顾铮惊喜的是,这件事实际上并不是由他来推动的。 科学是探索自然的学科,而人类自古就对自然充满好奇,所以自从它出现之后,沉迷于这门新兴学科的人实在不少。虽然其中不乏凑热闹的,但真正的理科天才也有许多。他们会沿着前辈们的足迹继续探索,但在路上看到更有趣、更新奇的东西,也会主动去研究。 而在自然界中,电闪雷鸣,阴晴雨雪,这些现象都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 自古以来,电都是上天的代表。那现在,科学要穷究天人之理,自然也要挑战属于“天”的领域。雨中放风筝,向自然界的闪电发出挑战的勇士不少,终于渐渐剥离了它神秘的面纱。 他们正式的提出了“电”的概念,并且逐渐从研究自然界中的电,转到考虑如何自己创造出电。 在这个基础上,顾铮推出电磁理论,在大量实验数据的佐证下,很快就被所有人接受。 第一台发动机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天,整个科学院都轰动了,连皇帝也特意拖家带口,从宫里赶过来围观。当竹炭丝灯泡在闭合的电路中亮起来时,所有人都难以抑制那种激动震撼之情。 人力有时穷,但人力又可以创造出无数的奇迹。 皇帝的长子,贺琮殿下,就是在这一天,生出了要成为一个伟大科学家的愿望。 不久之后,他就被父亲打包丢到了皇家科学院,跟在顾铮身后学习。 顾铮本来不想收拖油瓶,几岁大的孩子,没有定性,也不像其他学生那么好管教,他可没有带孩子的爱好。贺照小的时候要教他也就罢了,现在还想把儿子塞过来,这可是嫡长子,将来要承继宗庙的! 贺照几次请他出山,被拒绝之后都没有再坚持。但这一次,他却关起门来,跟顾铮和贺卿说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话,然后皇帝回去,贺琮留下了。 等他走了,贺卿看看顾铮,又看看还懵然无知,正因为可以学习科学之道而兴奋的贺琮,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贺照说,他打算跟皇后一起努努力,争取再生个公主出来。 如果能生出公主,他将来会将皇位传给女儿。 “殿下也看见了,你才走了几年时间,朝堂也好,民间也好,就快将你这个大长公主忘记了。”贺照说,“要让女子生活的环境更加宽容,非一时之功。如果继位的是女帝,情况便会大为改善。且有这个先例在,往后即便我朝没有皇子出生,也不至于断了传承。这是殿下你开的头,善后之事总不能不管吧?” 要名正言顺传位给一位公主,这皇长子总要有个安置的地方。放在皇家科学院,一是他自己喜欢,二是可以让皇室将之掌控在手中,三则能给朝臣和百姓一个交代,已经算是十分周全的考虑了。 带孩子就带孩子吧,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贺卿没想到,带孩子这种事,总是有一就有二的。 几年之后,眼看大儿子成材了,在科学研究上崭露头角,皇帝陛下又默默将二女儿给塞了过来。 这回的理由也同样强大,“珍儿若是想继承皇位,身份上总是会被人诟病。若能跟着殿下几年,朝堂上便也交代得过去了。” 说是人走茶凉,但是贺卿本人的能力,朝堂上下却是无不服膺的。而且正因为如今不管政事,反而地位超然。这样一来,被她教养过的女孩,身份就比旁人不同了,至少参与政事不会被人质疑。 贺卿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萝卜头,再想想皇后娘娘还鼓着的肚子,不由对未来生出无限忧愁。 第161章 番外四 毛遂自荐 作为大楚的皇太女,贺珍二十五岁尚未婚配,着实急坏了一干老臣。这时贺照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所以不断有朝臣上书,暗示她的婚事该及早定下。否则一旦山陵崩,她必定要守孝,又会拖延一段时间。 贺照也觉得,贺珍早日成婚,有助于朝局稳定,便叫朝臣们拟定仪制。 这一来,却让朝臣们犯了难。 历朝历代,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前朝虽然出了个武皇,但她的皇位是从儿子手中夺过来的,登基时年纪已然不小,身边虽然也养了幸臣,却并没有立皇夫的意思。 为了不让贺珍对这个唯一的对比项有样学样,朝臣们可谓是操碎了心。 其实就继承权这个事而言,朝臣们的意见也没有完全统一。 贺珍虽然也姓贺,但毕竟是女儿身,在时下的观念之中,女儿只要出嫁,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生下来的孩子,那就是外孙。 虽然民间也有为女儿招赘的人家,但与其说是女儿继承家业,不如说是交给女婿打理。皇家毕竟不比其他人家,江山社稷、祖宗宗庙,更是不能轻易托付。所以,贺照传位给贺珍大臣们已经不得不接受,但贺珍的孩子是否有继承权,就是值得商榷的事了。 不过,婚总是要结的。 但是对于人选,就各有各的说法了。 有的认为应该从世家子弟中择选,再不济也该是新科士子,如此将来也可以辅佐朝政。另一部分人则认为那是幸进,若是叫这样的人把持朝政,恐怕会遗下祸患。倒不如比照择选后妃的旧例,从小户之家挑选各方面都出色的良家子。 至于继承人,皇长子贺琮的儿子代表正统,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以指定他继承大统,或者将他过继到贺珍的膝下。 如此一来,两边就没有冲突了。 贺照对这两种说法不置可否,只问贺珍自己的意见,“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女儿并无婚娶之意。”贺珍道。 都说在幸福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会比较向往婚姻,贺珍可能是那个异类。 在宫中时,从小所见,帝后恩爱非常,等去了皇家科学院,顾铮和贺卿更是情投意合,志趣相投,不论日常生活还是谈论朝局和科学问题,都是默契十足。 但这没有让早慧的小贺珍心生羡慕,反而让她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被排除在这默契之外的。虽然长辈们对她不可谓不关爱,但贺珍却早早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分别,领悟人生缘分各定之理。 以她的聪慧,自然不会认为家中长辈们恩爱默契,外面也是如此。 恰恰相反,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家庭,不过是凑合过日子。但贺珍跟着贺卿久了,也养成了一种观念,以她的身份,既然不需要凑合,又何必非要如此? “只怕不行。”贺照慈爱地看着女儿,“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想效仿殿下,可你该知道,你的身份与她不同。当日她是摄政长公主,往前一步,就可行武皇故事,不行婚嫁,反倒能让朝臣放心。”也让太后和他放心。 “可现在,你的身份是皇太女,将来要坐上这个位置,承祧宗庙,就不能不为后事考虑。” “大哥的儿子也可以为皇储。”贺珍道。 “万万不可。”贺照脸上露出严肃的神色,“你可知,传承混乱,才是乱家的根源!你明明兄弟俱在,朕却传为于你,你当知晓是为何。” “为天下表率、为万世表率,女子亦可承家业。”贺珍道。 “是。所以,除非帝王没有子嗣,否则皇位就必须传给外孙,而非从宗室过继。如此,方可保我大楚传承永继,宗室各安其分。”贺照缓缓道,“遏制野心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开始就不让他们有机会生出这种野心。” “女儿记住了。”贺珍在他面前跪下来,顿了顿,又道,“也不必民间采选了,到底不像样.如今男女之别到底还是有的,会把儿子送来参选的人家,只怕本就没什么好心思。就从皇家科学院挑个人吧,既能叫天下知晓皇家对科学的重视,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还不会影响他的前程。” “也好,若将来有不止一个孩子,继承科学院也顺理成章。”贺照点头,见她如此周全,又不免叹息,“不过朕还是希望你能挑个知心的人。” “知心人可遇而不可求。”贺珍道。 贺照摇头,“非也。当日朕娶你母后时,其实与你如今倒差不多。可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叫我不了解,不喜欢的人留在身边。殿下也说,希望我能在众多女子中,挑个自己喜欢的。你猜我当时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提起长辈们的旧事,贺珍也不由被挑起了几分好奇心。 贺照道,“都说江南出美人,我就在江南逛了几个月,结识了你母后,然后设法把人塞进了采选的名单里。” “……”贺珍没想到,自家运筹帷幄的父皇,年轻时竟也做过这样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贺照朝她微笑,“嘘——别告诉你母后,她至今都不知晓。” 当时婉娘可是一门心思想着进京看看殿下就回去的。 “所以,没什么缘分是天定的,不可求的,总要一试。”贺照道,“去吧,趁着朕还有时间,你自己去挑人。皇家科学院也好,举人进士也罢,即便只是民间的普通人,都由得你。” 这一番对话,颠覆了贺珍过去的想法。她觉得自己或许是过早给自己套上了一副枷锁,所以总觉得挣扎无用,索性放弃。但现在,那枷锁忽然被解除了,她浑身自由,却并不想去抗拒那些不可推拒的安排了。 命运或许是早就定好的,但它不会将每一个细节都书写得清清楚楚,在命运定下的框架内,总有回转的余地。 而在这个框架内,这世上,应该没有她贺珍做不到的事。 仔细想想,就连殿下也能跟顾先生两情相悦,瞒天过海十数年,她不过是挑个皇夫,又有何难? 但贺珍思量之后,还是觉得皇家科学院的人最合适。 普通民间男子,眼界和志趣都与她相差甚大,彼此无话可说,即便一时新鲜,也很容易消退。科举出身的士子,在仕宦之途上总有些野心,把人困在宫中,只怕两不情愿。 而她从小在科学院长大,虽然十岁之后,就跟在父皇身边学习理政及各种课业,很少再去那边,但仍旧对这个地方抱有极大的好感。 这么想着,她便换了便装,带着人出宫去了皇家科学院。 大楚皇城经过上百年不断扩张,营造得十分恢弘壮丽,足以住下数万人。但如今宫中已经没有了三宫六院,一下子就空出了许多地方。偏偏为了皇室的脸面,每年还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修缮维护,实在不足取。 所以贺照登基之后,便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革,重新起了一圈宫墙,将后宫的地方缩小到只有原来三分之一。 其他地方,则划出去,别做他用。皇家科学院与皇室关系密切,成员多是宗室子弟,本来就建在皇城之中。后来规模日益扩大,一两座宫殿已经不足用,就从后宫之中划出了一大片地方进行改建,因此距离皇宫十分近,穿过几道宫门便可至。 这也是贺珍之前说从这里挑皇夫不会影响对方的原因,最多不过是把住处从科学院搬到乾光宫,每日多费一刻钟时间在路上罢了。 才一进科学院,转过照壁,便见有人正站在门口。 这人一身青色的袍子,玉簪束发,正抬头看那一架果实累累的葡萄,从背影看,只见得身姿挺拔,如松如竹。 这背影好生熟悉,贺珍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顾先生的背影瞧着便是这般,有种悠游林下、远离尘嚣的隐士之气。不过这人明显比顾铮要年轻许多。 此时,对方忽然转过头来,果然生得俊逸出尘。见到她,便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贺珍立刻从他脸上看到几分熟悉的影子,不太确定地问,“你是……谭霄?” 谭霄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就舒展开来,眉眼弯弯,看起来心情极好,“殿下还记得我?” 想不记得也难。 进入皇家科学院就读的学子,大都过了十五岁。谭霄入学时,却只有九岁,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顾铮亲自考验了一番,便将他收入门墙。那时贺珍还跟在贺卿身边,偌大个皇家科学院,只有他二人年龄相近,被众人当做小孩子看待。 但他们关系并不好。 两个都是聪明颖悟之人,最恨被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彼此也互相看不顺眼,明里暗里一直在较劲,却一直平分秋色,分不出胜负。直到贺珍被皇帝接回宫中,这种比试才被迫中断。 在贺珍整个少年时代,他是最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你在看什么?”贺珍想了想,问。 谭霄含笑道,“我在等你。” “等我?” “闻听宫中有为殿下选夫之意,故特来毛遂自荐。” 第162章 番外五 青史之下 【大楚网-论坛-历史-逸闻轶事】 【聊天灌水】李涛,护国公主和顾铮到底谁是穿越者? 1L:RT,禁掐挑,禁人参。不禁粉黑,理性讨论。 2L:送楼主一顶锅盖。 3L:无语,不禁粉黑的帖子还能理性讨论? 7L:投顾铮一票吧【有气无力——来自一个刚刚高考完的客户端 8L:懂了楼上的心酸,并且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自己的高考时光【抹泪 11L:卧槽,讨论就讨论为什么忽然放大招?过分了吧? …… 33L:我去,这楼里的走向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啊,顾铮的太太团和公主粉今天怎么回事,三十多楼了也没见他们出现抱走正主,能玩? 34L:抱走我顾相,不约。 35L:抱走我公主,不约。 …… 42L:回复楼上上上,主要是被七楼勾起了惨痛的回忆emmmm毕竟我们粉丝也是人,也是要考试的啊……【叹息 43L:忽然泪目。 45L:我还以为顾铮的太太团对考试的看法跟我不一样,原来是一样的吗? 48L:这么说吧,即便是骨灰级真爱粉,在试卷上看到自家偶像——并且是每一科的试卷上都能看到——的那一瞬间,还是会心情复杂的。会油然生出一种“我不配粉我偶像”的恍惚感。毕竟我偶像是全科天才,我特么不是啊?再多的热爱也跨越不了智商带来的鸿沟【沧桑点烟.jpg 49L:感觉楼上很有故事的样子。 50L:48哥一说,我忽然想起上次看到顾铮太太团入团申请考试的试卷……只是因为在屏幕上多看了它一眼,从此再也没能忘掉它的容颜! 51L:…… 55L:…… 60L:好好的讨论帖为什么提这个【惊恐】【惊恐】 66L:楼上的几位哥请说出你们的故事。 70L:没想到这么多参加过考试的同道中人。66哥,我这么跟你说吧,如果说跟高考试卷比较的话,太太团入团考试的难度就相当于研究生考试级别,还特么只有跟顾铮相关的知识点。所以别看全网都是自称太太团的,其实粉籍根本不被官方承认。 …… 86L:原来粉偶像还可以是这种画风?是在下输了。 88L:等等,是我理解错误了吗?这年头当粉丝还得有粉籍了?历史名人的粉丝也搞娱乐圈那套?谁给他们颁发的官方资格? 90L:虽然我也觉得这规矩有毒,但是88哥…… …… 110L:我说你们这些人,光排队是什么意思?来个人回答一下88哥直击灵魂的四连问啊【笑哭 111L:……我来吧。70哥说的官方,不是粉丝官方,是大楚官方,确切的说是皇室官方。说到这个我有点好奇,大楚官方维护先辈的名声可以理解,毕竟顾铮的地位不一样。皇室不是一向跟政事堂关系不好吗,为啥也要维护顾铮的形象? 115L:说到这个,顾铮的太太团和公主粉掐得天昏地暗,实际上两边都是皇室在维护管理,想想也很有意思。 …… 133L: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一抬头……我们这不是李涛楼吗? 134L:大概是因为人生可以不粉偶像,却不能不考试吧。代入感太强了,克制不住。 135L:大概是粉偶像的人生各有各的快乐,考试的痛苦却是相似的。 136L:就考试这方面来说,我站护国长公主。对我等理科生简直太友好了! 138L:文科生静静地看着你,不说话。 …… 178L:楼主回来了,我就去吃个饭的功夫,怎么都掐这么高楼了,而且完全偏离了标题啊o(╯□╰)o果然顾铮和贺卿是历史板块最大的流量,前辈诚不欺我! 179L:跪求各位别歪楼,回到正题,到底这俩谁更像是穿的? 185L:当然是顾铮啊,这还用问?理科全能,这要不是穿的,我就把我高数课本吃下去! 190L:就算穿越者也没几个理科全能的吧?而且顾铮明显不是理科全能,是全科天才啊!我倒觉得穿越者不可能这么妖孽,除非他携带系统这种外挂。 198L:我觉得公主更像穿越者啊,完美符合【原本平平无奇忽然开始显露锋芒而且行为足够新奇大胆】的设定。前十八年查无此人,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彻底扭转内忧外患的现状,然后又开始推行各项改革。倒是顾铮,从人生轨迹上来看,没有疑点。 210L:不同意198哥,顾铮小时候天才,但也就是普通天才吧,顺宁元年之后才开始锋芒毕露,之后又在四十多岁就功成身退,要知道别人四十岁连政事堂的边都摸不到。更不用说后来化名西亭先生疯狂写书了。 223L:拜托,多读点书好不啦,人家顾铮从小就是全科天才好么?不但化名写过《算学启蒙》这种数学著作,还写过院本呢,《救江山》了解一下? 227L:楼上说《救江山》的,那是野史吧? 234L:……不,皇家文学院已经确认了,的确就是顾铮写的没错。说起来,这出戏写的是公主出征啊,总觉得很微妙的样子。 238L:以护国大长公主为原型,这一点可以确定了。但他们不是在朝堂上水火不容,掐得你死我活吗?要说是嘲讽,又没有这方面的内容,要说是称颂……不敢想。 240L:是真爱啊。 246L:醒醒,CP粉自重好吗?拉郎也要考虑基本法吧,抱走我公主不约。 247L:其实吧,顺宁朝我看谁都像是穿的_(:з」∠)_做题的时候尤其如此。 248L:爬楼的时候忽然开了个可怕的脑洞,顾铮和贺卿发生变化的时间点很相近啊?都是献帝驾崩之后的那两年。 249L:我去还真是,248哥很有灵性啊! 250L:额……就没人想过双穿吗?死对头分别穿成公主朝臣相爱相杀,但又在大是大非之前达成一致共同奋斗什么的,简直不能更带感! 251L:……竟然真的有点爽。 255L:250哥真是个人才! 278L:CP粉夹带私货滚!恶熏死了,圈地自萌不够你们舞了非要出来日路? 283L:呵呵,CP粉低人一等?官方都不管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284L:我不是个什么东西,也希望CP粉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285L:不是CP粉,就单纯说一句,顾贺CP难道不是历朝历代都有人磕吗?教材堆起来能绕地球一圈了都快。不磕CP是你的自由,但磕CP也是人家的自由吧!官方不禁,皇室不禁,就你们唯粉高贵,看不惯就让人滚? 287L:还说不是CP粉,屁股都是歪的,笑死了。 298L:主楼写了禁掐挑,楼上申删了,大家理性讨论。楼主现在很惶恐啊,顶着大哥给的锅盖丢下一句话就跑。 299L:撇开其他的不说,双穿这个猜测很有灵性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300L:翻页。那我还说是群穿呢! …… 333L:理性讨论的话,我觉得这种问题根本没有答案。除非皇室或者政事堂突然公布有证据的历史资料,否则根本不可能有结论,各人有个人的看法吧,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 423L:看我洛阳铲! 424L:……本来想进来喷哪个傻逼瞎几把挖坟,看到333哥,给跪_(:з」∠)_ 425L:333哥V587 426L:一年前的帖子,惊呆。 430L:隔壁楼观光团到此一游,膜拜预言帝! …… 454L:虽然很想跟个队形,但是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啥? 455L:我是楼主,这个楼竟然被挖出来了【哭笑不得,膜拜333哥,预言帝诚不欺我。 458L:点进来才发现是去年的帖子,还在想这帖子为啥会在首页飘着……我大逸闻论坛果然卧虎藏龙,严重怀疑333哥是不是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_→ 459L:454哥,指路隔壁贴,标题最震惊的那个。 460L:震惊,一向以严谨著称的皇家科学院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链接】造福不知情者,不谢 463L:……虽然已经看过了,但是再看一遍这标题还是不忍直视,UC震惊部欠那位楼主一个职位,这样的人才赶紧吸纳过去吧。 464L:楼上凹凸了,那个不是隔壁楼主取的标题,就是搬运UC震惊部的新闻标题而已…… 476L:搬运隔壁楼截图【图片(@皇家科学院V:日前,我院研究人员在整理顺宁朝档案时,意外发现了一则大众很可能会感兴趣的消息。在物理学先锋林涛的笔记之中记载,自由落体实验结束之后,众人齐聚顾先生家中,品尝夫人精心准备的美食。这是第一次有文字记载,确认千古名相顾铮结过婚。)】 477:L:呜哇,看一遍哭一遍,CP粉心碎了。 478L:+1,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定是科学院那边搞错了呜呜呜【疯狂摇头 480L:啧,又疯了一个。 491L: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去做CP粉呢? 500L:你磕,或者不磕,CP就在那里,不动不摇。既然看到了,谁能够忍得住这样的诱惑?谁又能想到,磕了一千年的CP,最后竟然还特么的会BE呢? 501L:抱住500哥哇哇大哭。就是啊,那么多前辈磕了上千年的CP都没事,谁能想到,到我们这里就突然BE了呢? 505L:看到500哥,忽然有点心疼。 506L:突然就被宣布今天毕业了,到现在还一脸懵逼。 507L:楼上你有我惨吗,刚刚才被人安利入了坑,教材还没啃完,现在嘴里含着一颗糖,不知道是要先咽下去再哭还是直接哭【崩溃 …… 557L:夸张了吧,论坛里潜伏着那么多CP粉? 559L:557哥,你出去首页看看,已经是一片尸山,哀鸿遍野了。隐藏着的CP粉挺多的,毕竟是大楚第一CP,只是平时不张扬而已。再说跟唯粉一掐,容易败路人好感。 563L:我听说太太团和公主粉内部都有规定,粉CP可以,只能开小号,而且必须圈地自萌,不许出来日路,也是非常有原则了。 566L:听起来挺理智的,那两家唯粉怎么是那种行事风格啊? 567L:低智脑残粉咯,名气越大,粉丝结构就越复杂,这种是避免不了的,管也管不住。都没有粉籍的,自认为是粉而已,真正的核心粉基本都是静静看着他们撒泼罢了【摊手 570L:我看两家后援会都安静如鸡,不知道大粉里有多少CP粉,估计都在哭呢。 588L:那个……你们就这么相信了吗? 599L:600是我的,建议588哥回去多读点数,了解一下皇家科学院谱系,你就会明白为啥没人怀疑了。 600L:翻页 601L:这道题我会!爆料的这家伙师从过化名西亭先生的顾铮,还是得意弟子之一,他知道真相也不奇怪。而按照科学家的严谨,写在本子上的东西,也不太可能是未经证实的谣言。而且588哥你看到发布消息的是谁了吗?那可是皇家科学院,如果是不实的消息,怎么可能对外公布? 602L:然最重要的是,如果是不实的消息,政事堂和皇室都不会允许对外公布。研究笔记这种东西,都是绝密资料,就算皇家科学院内部,也不是谁都能翻看的,对外公布也不可能是某个档案管理员一拍脑门的决定。我怀疑背后有什么缘故。 603L:感觉官方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605L:我关心的是,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为什么这件事外界半点消息都不知道,顾铮的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要藏得这么深? 609L:这就不知道了,不过肯定有什么原因吧。 611L:会不会是政治联姻? 612L:楼上醒醒,顾铮当时的年龄和地位,我不觉得还有谁能强迫他,既然结了婚,应该就是很喜欢对方吧?也许是身份敏感,不方便曝光? 613L:就身份敏感这个说法,我又开了脑洞。护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够不够敏感? 615L:堵住楼上的脑洞! 620L:请让CP粉静静地伤心吧,不要再遛我们了。 631L:仔细想想好像还真的有点道理,顾铮和贺卿……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可怕了吧!感觉要颠覆整个顺宁朝的历史了! 634L:史系研究生跪求放过。 635L:应届高考生跪求放过。 …… 666L:一代CP就这么BE了,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如我们来抽奖吧。 667L:有毒吧楼上。 668L:还真不怪楼上,微博已经转疯了,全都是抽奖。还有资深CP粉□□自己的珍藏。我已经转了嘻嘻嘻,BE归BE,顾夫人又没有存在感,并不会影响我萌我爱的CP。 670L:卧槽,我也要去转! …… 694L:说起来,我记得前段时间不是在微博上看到,有皇楚大学考古系的学生爆料说顾家的祖坟需要维修来着?据说会在不破坏墓葬的情况下,打开一部分损毁严重的墓穴,进入其中进行修复,顺便可以考个古。你们说,有没有可能坏的是顾铮的墓啊?如果进了他的墓,应该就能看到他夫人了吧? 695L:卧槽楼上这么一说,忽然好期待啊。没粉过CP,但一直觉得顾铮是个神人。他老婆到底是何等天仙啊?居然能把他这个妖孽给收了。要是能看到就好了,还挺感兴趣的。 701L:也不要太抱希望吧,我反而觉得是普通人的可能性更大。毕竟顾铮本人已经够神的了,没准他休息的时候就喜欢平淡如水的生活呢?不像搞研究那么费脑子。毕竟老话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嘛……编不下去了,好吧我承认,我是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顾铮。 702L:贺卿啊。 703L:贺卿啊。 …… 733L:CP粉的生命力挺顽强的啊,才一百楼的功夫就又死灰复燃了? …… 888L:这个楼里一定有神仙吧! 889L:抢走楼上的洛阳铲,再挖一铲子。 911L:艰难地爬完楼,同意楼上,总感觉这栋楼被神秘的气息笼罩着,求预言帝再来预言一波。 912L:长懒看,有没有课代表总结一下,怎么又有人挖坟贴? 945L:课代表来了!大概内容就是一年半之前楼主发了这个帖子,一番掐挑歪楼之后并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意见,但是预言帝333哥强势降临,说除非皇室和官方公布隐藏资料,否则事情不会有定论。结果时隔一年之后,就是今年上半年,皇家科学院突然公布一份研究资料,里面有提到顾铮的夫人,顾贺CP大旗倒塌,粉丝一片哀声。然后又降临了一个预言帝,说好奇顾夫人的身份,不知道考古会不会考到顾铮墓去…… 950L:我去,这也太灵性了吧? …… 966L:可以借楼上个香,求大神保佑我考上理想大学吗? 970L:求保佑我下个月面试顺利,成功入职的话回来抽奖还愿。 971L:求保佑我奶奶早日康复。 …… 1000L:许愿党走开,外面开了专楼,去那边嗨吧,乖。这里还是坐等第三位预言帝,看看还能不能再预言一波。 1009L:一人血书求官方开放顾铮墓给参观,反正都挖开了,不如造福于民。 10010L:二人血书。 …… 10133L:快拉倒吧,别瞎出馊主意行不行?CP粉现在是安分了,但是顾铮还有一大群唯粉呢,里面舞得最欢的就是萝莉脑残粉。之前穿越小说流行的时候,多少小姑娘哭着喊着要自杀,就是为了穿越回去嫁给顾铮,教训还没吃够?我怕前脚开放墓葬,后脚就有傻逼在那边自杀,到时候这锅难道还不是要丢给顾铮来背。 10137L:更可怕的是万一脑残粉去破坏“情敌”顾夫人的棺木……简直不敢想。 10138L:顾夫人的棺材板快压不住了! 10156L: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单是想近距离看看我偶像死后住的地方,看看墓里的随葬品,却忘了可能会给他老人家带来麻烦。我收回血书,大家放过我吧! …… 11033L:……魔幻。 11034L:……惊恐。 11035L:我可能还没睡醒,对不起各位,我先去睡一觉,醒来就清醒了。 11067L:哈哈哈哈哈哈哈顾铮墓中随葬的画像修复之后跟教科书上的公主画像一毛一样!!!!【狂喜乱舞.jpg,我的CP粉之魂熊熊燃烧,又可以撸十份教材出来! 11068L:感动哭,万万没想到,我们CP粉竟然也有熬出头的时候。遥记得半年前,顾夫人的消息出来的时候,CP粉简直人人喊打,无数人脱坑,对比现在,真是令人唏嘘【擤鼻涕 11070L:回头爬完这栋楼,真的感慨万千。都觉得不可能的,偏偏最后证明是真的。反转反转再反转,简直精彩! 11085L:说顾夫人身份敏感的那层楼其实也挺灵性的。 11088L:最新消息,专家研究之后的结果,墓葬里的画像跟我们知道的那张著名画像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我们看的这张皇室没说过是谁画的,但墓里的那张有落款。 11090L:脑补这两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莫名甜。有点想入CP坑了。 11111L:来啊,入坑啊,吃喜糖啊,蒸煮发糖,躺在坑底就可以吃个饱,吃个爽,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入了坑你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11115L:我的首页已经疯了,全都是各种粮,被迫吃了一嘴,有点甜。 11118L:脑补了一把两人在朝堂上寸步不让吵翻天,下了朝在床上继续吵的情景,真的很带感啊!感觉可以写段子了。 11123L:微博上已经有段子了。 11165L:emmmm只有我一个人期待金銮殿play,办公室play吗?两个人吵着吵着就搞到一起去了什么的…… 11166L:擦鼻血,给大佬递笔。 11170L:五分钟内我要看到有这种内容的同人文! …… 11285L:史上最大规模的CP粉入学仪式了应该。 11300L:给你们讲个笑话,顾铮和贺卿的唯粉掐了一千年,最后CP获得了胜利。 11367L:给唯粉一条活路吧,毕竟没证据的事,他们不信也正常。我更好奇的是,这种事情,别人不知道,皇室不可能不知道吧?竟然一直瞒了那么长时间,也是绝了。 11378L:还有皇家科学院,两人在那里住了几十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也是瞒得滴水不漏。 11381L:都是干大事的人啊! 11394L:最新消息,主墓室的确是双人棺,感觉CP粉可以瞑目了。 11400L:不!我就算是死了,躺在棺材里,也要用我腐朽的声音喊出:顾贺是真的! …… 12335L:其实此刻的我有点心疼楼主,因为她主楼提出来的那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滑稽.jpg 12337L:不不不楼主现在躺在顾贺坑底心满意足,已经是一条幸福的咸鱼了【流泪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