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幸福生活(双重生)》作者:周怀 文案: 能气死人的毒舌长公主殿下VS假正经真闷骚当朝宰相 云城长公主嚣张跋扈,整个大梁没人能管得了,除了当朝宰辅——容清。 百姓们盼星星盼月亮,指望有朝一日容清能将公主收了去,他们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一晃多年,却等到了公主血溅朝堂,容清刑场赴死。 【1】 云城这一辈子向来做事三分钟热度,唯独在追容清这事上心志坚定,锲而不舍。 可十几年走马灯而过,终究未能等到长相厮守。 重来一世,她想开了。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小日子,两两相忘,皆大欢喜。 于是她快快乐乐地过上了吃喝玩乐、游山玩水的幸福生活。 【2】 从前圣上赐婚,要容清做云城长公主的驸马。 他一口回绝:“微臣心在朝政。” 这一世,圣上赐婚。 容清欣然应允。 云城却语出惊人:“父皇,儿臣的驸马当是这天下最英俊的男儿。可容相的样貌还不比儿臣府中的侍夫。” 后来—— 大雪纷飞,雾霭沉沉。 云城望着门外之人神情愕然,“你干什么?” 容清的眉眼似洇染开的水墨,“殿下,可否将府中侍夫送走?” 云城理直气壮:“自然不行。” 他低低地笑开,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上她的眉,“那微臣......便自愿入府,与殿下常伴左右。” 历经山川湖海,终得在风雨萧瑟中与你重逢。这一世,我会握紧你的手,再不放开。 【敲黑板】 ·1V1,双c,主cpHE,副cpBE ·架空,朝代背景纯粹作者自己瞎想,别较真 ·有玻璃渣,不爽,不打脸, ·(重点)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请不要上帝视角。 ·第一次写文,逻辑人设方面尚有不足,请多多包涵,最后祝各位小天使看文愉快~ 内容标签: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城,容清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本宫只想吃喝玩乐 立意:在困境中,与相爱之人携手并进,开创美好生活 第1章 轰轰烈烈 昔日恩师以死明谏,今日学生…… 方过卯时,冬日里的天亮得晚,仍旧是漆黑一片,只是远方天际微微渗透出浅淡的青白之色,借着光隐约可见汉白玉的雕龙台阶绵延数百米,从宫门前直通至乾宁正殿之内,气势恢宏,尊贵非凡。 一个纤细的黑影向此处跑来。 守在殿外的金吾卫眼中寒光掠过,举起灯笼厉声喝道:“谁?胆敢擅闯乾宁殿!” 昏暗的光映在来人的脸上,眉目端正干净,算不得绝色却自有一种矜贵之气。朔风凛冽,吹得灯笼里的烛芯摇晃了一下,在她脸上打出斑驳的光影。 “是本宫。”她面色苍白,睫毛上挂着一层细密的冰霜。 “长……长公主?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几位金吾卫面面相觑,诧异道,“陛下正在早朝,您若有事可先至偏殿稍侯片刻。” “本宫有要事。”她眼眸微冷,见他们没有放行的意思,索性亮出一块腰牌,脸上少有地带了怒气,“让开!” 这是龙印,见此牌如见先帝,除去当朝陛下,无人可阻。 金吾卫即刻便让她进了殿。 寒风呼啸,簌簌雪花飘落无声,守卫们在夜色中眼神交汇。 想必又是为了那人…… —— “罪臣容清,身为宰辅却行通敌叛国之事,实乃大罪。现削去官爵,着派人押回京立即行刑。” “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帝王眸光锐利,缓缓扫过诸人垂下去的脑袋,满意道:“好,那就……” “本宫有异议!” 是谁?竟敢擅闯乾宁殿,吃多了撑的嫌命长?大臣们惊异地向殿门处看去。 天未大亮,大殿中燃着火烛,墙壁之上镶嵌的夜明珠颗颗莹润透亮。来人一身厚重繁复的青黑直裾朝服,头戴冠冕,衣上所绣金凤闪烁着隐隐的暗光。 端庄尊贵,气度沉稳, 是长公主。 “云城。”皇帝的脸色瞬间铁青,眼神阴郁,“朕记得两月前刚下了旨意,令你在府中反省不得出来。”他声音冷然,“怎么,这是打算抗旨了?朕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来人,将她带下去!” “慢着。”云城缓缓扫视了一圈一拥而上的金吾卫,手腕一翻,一块金色龙印熠熠生辉,她一字一句冷声道:“本宫身为长公主,有参政议政之权,先帝龙印在此,你们谁敢拦本宫?” 金吾卫被她手中的东西震住,竟无一人敢上前一步。 “陛下。”云城迎上皇帝冷似寒冰的目光,“臣有言要谏。” 发间金凤钗叮当作响,她俯身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 “一,不可退兵。二,不能定容清之罪。” 斩钉截铁的一道声音落下,朝中鸦雀无声。 这位长公主当真是胆大,竟敢直言顶撞当今圣上。要知道,这位新君可是暴虐狠厉,杀人如麻。在这之前,已有不少进谏的老臣被拖出去问斩了。 朝臣心中翻起一阵惊天骇浪。 皇帝盯着云城,目光幽深,半晌未说话。 文官列中有一绯袍的年轻官员慢吞吞地站出来,“殿下此言何来?” 她抬起眸,沉声一字一句道:“陛下想要退兵求和,可西疆戎族兵强马壮,骑兵凶悍。数十年来摩擦不断,如今犹是,狼子野心昭昭可见!您为何会认为他们能为了区区岁币钱粮而偏安于大漠,放弃了多年筹谋?” “如若此刻退兵,臣断言,西疆绝不会善罢甘休。”云城道:“为今之计,只能死守边关,方可保我大梁安危。” “朝中老将俱已不在,可用之人唯剩容清一人。臣不便为他开脱,只恳请陛下,问罪之事且暂缓,待击退戎族,回朝之时再议不迟。” “且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她皱紧了眉,“恰逢容清带兵出征之时,却从他府中寻出了与戎族皇子来往的信件,这时机太过凑巧反而令人心生疑惑。” “且容清擅工笔绘画,所书有风骨,有筋脉。但那信件上的字迹虽极像,却少了精气。所以臣觉得此事……” 御台之上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众人抬眸看去,却见竟是后宫中的丹美人袅袅前来,穿着一身轻透的纱衣,娇笑着坐在皇帝大腿之上。 皇帝也不怪罪,反倒是一把搂住了美人,轻轻揉捏着她的腰肢。 亡国之象! 众朝臣悔不当初,当初他们认为长公主太爱玩闹,又一心扑在容相身上,不宜即位。便一力举荐这位性情恬淡,心思敏捷的五王爷为储君,谁承想,竟是眼瞎了。 “城儿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不想让朕处置容相么?”皇帝漫不经心地调笑着身上的美人,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可短短一月间,他便丢了五座城池,这些城郡在信中都有提及,这难道又是巧合?” “当初是他自己要去打西疆,打不下来的也还是他。一个多月了,大把的钱粮扔进去,连个响都没听到。”他唇边勾起一抹笑,抬眼看向云城,“你觉得,朕不处置,合适吗?” “国库也没剩下什么钱了,朕看这仗不必再打。”皇帝搂着美人起身,“传朕旨意,退兵回朝,准备议和,至于容清,按叛国罪带回来处斩。” 云城额间青筋直跳,站起身,再也忍不住地冷声喝道:“皇叔留步!” 这位长公主又要开骂了。 朝臣们默默向后退了几步,以免唾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 “荒谬!自你继位以来,不理朝政,冷落忠臣,骄奢淫侈宠幸奸人。皇叔,你来给我说说,这国库的钱该从哪里来?” 云城眸光缓缓扫过垂头而立的一众大臣,心中悲凉难以自抑,“前朝老臣进谏,你将他们问罪处斩。后起之秀直言不讳,你便抄了九族。如今这朝中只剩了一个容清以一己之力撑着,你还要赶尽杀绝!” 朝中响起了低低的啜泣之声,朝臣老泪纵横。 她低低笑了一声,嘲讽道:“你与先帝虽不同胞,但父皇母后始终待你如亲弟。你如今登了位,倒是开始赶尽杀绝了,半点不顾惜着往日情分。” “皇叔。”云城微微扬起下颌,看着上首那人道:“倒不如连本宫一起杀了。也省得本宫手里这块龙印梗在你心里,让你日日夜夜不得安睡。” 她冷嘲着笑,“本宫眼不见心为净,也不用想着若是你将这大梁败光了,日后要如何到地底下同先祖们交代了,这样也好……” “闭嘴!”皇帝气血上涌,胸膛剧烈起伏着,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掷了出去。 一声清脆的声响,众臣抬头,却见那茶盏从长公主身上落下,跌碎成了几瓣。 大殿中忽地便沉寂了下来。 半晌,云城轻笑一声,缓缓抬头,一道清晰的血痕印在她的额上,“大梁建国百年,从来强盛,倒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上赶着议和的皇帝。皇叔,午夜梦回,你对得起云家列祖列宗吗?” 皇帝的眸色冷似寒冰,手背上青筋显露,美人低低地轻声喊了一声疼。 “来人!”他眸光狠厉,神色狰狞着喊道:“给朕把她拖出去斩了!” 朝臣大惊,俱跪倒在地,“陛下不可!长公主有龙印在身,断断不能如此!” 皇帝看着堂下黑压压的一片,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他一把抽出了身旁的剑扔在大殿中,“来人!都拖下去!” “住手!” 云城唤住了蜂拥而进的金吾卫。 片刻后,她淡淡笑了一声,面向朝臣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云城先谢过各位这些时日以来的相助之谊。” 众人不知所措地回了一礼。 她转身面向御座,坦然而笑,“昔日恩师杜嵩血溅朝堂,以死明谏,今日学生也效仿一回!” 她慢慢俯下身子,捡起那把长剑,锋利的寒光晃花了眼,云城轻轻地笑起来,曼声道:“臣以死求一个保下容清的机会,望诸位见证。切要让他击退戎族,保下大梁!” 云城微一俯身,向众人施了一礼,而后刀锋逆转,横斜在脖颈之上,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大殿。 鲜红色血浸透了朝服,映着微弱的天光,显出冷冷的色。 —— 她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抽离。 迷迷糊糊中蓦地听到一声巨雷惊天巨响,开天辟地的气势惊了她一惊。 她睁开眼,混沌迷蒙,一片虚无。 “你是谁?” “我是……”那声音犹豫了一下,似在琢磨措辞,“我是你祖宗。” 云城嘴角抽了抽,翻了个白眼,“我还是你祖宗呢!” 那苍老的声音被她气得噎住:“你……” “苍天在上,真的是祖宗。”那声音十分无奈,“我是来救你的。” “你闲的?”云城不给他面子,“我又没求着你。” “你还年轻……” “都三十好几了,还年轻呢?”云城阴阳怪气地嘲讽。 “你这兔崽子!”那声音蓦地拔高了,也发起脾气来,“老子救你要费多大的功夫,你就这态度?” “你一厢情愿。”云城一向嘴上不输人,“还怪我……” 话刚说到一半却猛地被一股大力卷起,漂浮在虚无中,急速地向某一个光点飞去。 “哎?”云城不高兴地大喊一声,“这干什么呢!” “送你回去。”那声音没好气道。 “藿!你是不是有病!我都说了不回去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呢……”她尖利的嗓音回荡在虚无中,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半晌,那苍老的声音冷嗤一声,“小兔崽子,跟我斗?哼!” —— 雷声不断,铺天盖地的大雨兜头而下,寒意透骨。 西疆军营的主帅营帐中燃着昏黄的油灯,案前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眉目温润,面色有些许苍白,偶尔发出几声低哑压抑的咳嗽。 这样大的雨。 他听着帐外的雨声出神,冬日里竟会打雷下雨,也是桩奇事,天有异象,必有悲怨。 这是怎么了? 一铁甲将军掀起帐帘携着浓重的湿气进来,踌躇了半晌却不知如何开口。 容清淡淡地笑了,温和道:“是陛下派来的人到了吧,请他们稍等片刻,待我批完手里的这本文书就启程。” “大人,不必了。” “嗯?怎么?”容清抬起头,眼底些许诧异。 万军当前眉都不皱一下的汉子却忽地红了眼眶,哑着声道:“长公主死谏,请陛下还您清白,坐镇边疆。” 大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手中握着笔片刻未动。 蓦然“吧嗒”一声,好大的一滴墨落于纸上,容清垂了眼看向那墨迹,神色如常。 半晌,容清低低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一口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在纸上洇染出一块殷红的印迹。 “大人!” —— “公主!你快醒醒,你别吓奴婢呜呜呜呜。” “城儿啊,太医!公主怎么还不醒!” “皇姐……” 聒噪。 云城皱了皱眉,死了也没个清净,自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晨光刺目,她缓缓睁开眼。 父皇,母后,云川,还有侍女夕颜,一个个眼巴巴地围在她榻边,神情焦急。 他们身后还跪了不少的太医。 云城愣住。 这是……一家人在地府里团聚了? 不对啊,她闯宫之前明明记得云川刚同她的小情人闹翻,将自己锁在屋里没日没夜地哭呢,这怎么…… 难不成皇叔也对云川下手了? 她一时心头火起,这畜生,当真是丝毫情面也不留了? 云城转了转眼珠,头顶月白色的轻纱床帐微微飘动,屋里熟悉的桃花香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甜。 这是她出宫建府前的寝宫。 地府里待遇还不错,她想着,眼眸微转,停在了枕旁的一枚香囊上。月白之色做底,上绣红梅几株,只是这绣工尚有些粗糙。 这…… 这是她多年前亲手为容清缝制的,但后来因为容清着实不解风情,她一气之下便将它扔了,这怎么……又回来了? 云城怔住,缓缓抬眸,目光落于跪在前面的太医身上。 是院正。 她自刎前还曾同他说过话,他并没有死。 况且云池有头疾,全仰仗院正医治,谁都可能死,他绝对不会。 不是地府。 那这是…… 她忽地想起那道苍老的声音。 云城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绸缎般的青丝散落在肩上,她面色苍白,直勾勾地盯着那尚未完工的香囊,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手背。 痛感清晰地传来,不是做梦。 “我天,真是……祖宗?”她神色呆滞,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城儿你这是做什么?”母后见她神色有异,急急上前将她搂住,“太医,快来看看公主!” 云城由着一群人摆布,她抬起头,看着本早已离她而去的人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面前,眼眶不禁有些微湿。 “皇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云川埋进她怀里,脸上仍有泪痕。 “我怎么了?”她顺嘴接了一句。 话音刚落,云城便及时地发现她父皇的脸绿了。 “皇姐,下朝的时候你瞧见了容相,急急跑过去时被石头绊倒栽进莲池中了。”云川觑着父皇的脸色,悄悄咬耳朵。 云城愣住。 她记得此事。 这一年她二十二岁,刚好是喜欢容清的第六年。 第2章 此世初见 殿下沉鱼落雁,是微臣一见倾…… 几缕初春的暖阳从小窗中透过,倾洒在略有些阴暗的殿内,投射出一片飘荡的浮尘。 内室只开了一扇窗,纵然外面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这殿里却仍旧昏沉得很。上首整齐摆放着上百个牌位,周围常年燃着蜡,幽幽的烛光轻轻晃动着,显得有些许压抑。 云城吊儿郎当地坐在下面的蒲团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那混蛋玩意儿……没想到还真是祖宗。 她眨巴着眼,一本正经地对着上首密密麻麻的几列牌位轻咳一声,转脸却对着窗子翻了个白眼。 若她知道那死老头说的“回去”是指重生一回,定要死乞白赖地紧抱住他的大腿再不松手。 从前借尸还魂,前生今世的话本子看得不少,没想到她竟也成了书中人,一朝重生,回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 不过……云城心里冒着火气,怎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 谁吃饱了撑的想再活一遍? 被皇帝老爹因为读书之事揍了十几年,追求心上人十几年却苦苦不得,最后又摊上了个暴虐昏君,日日惦记着她手里那块龙印。 好不容易在最后时刻慷慨豪迈地出息一回,想着从此以后自己终于解脱了,日后若是投胎转世,宁愿变成一只在太阳下打滚的狗,也不要作这劳什子的长公主了。 实在不是人干的活。 这下可好,一夜回到年少时。 她起身将最上面的牌位抱下来,用力拍了拍上面的灰,笑得温和可亲,“您老可真是闲的,都入土那么多年了还不消停。” 非要将她单拎出来再溜上一圈。 殿内无风,烛芯忽然噼啪一声响,在略有些阴沉的祠堂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若换作其他人此时定要被吓得哭出声来,可眼下抱着牌位的人是云城,天不怕地不怕,纵使真的见着了黑白无常也能同他们打上一架的大梁长公主。 “哟!”云城眨巴着眼同那火烛对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您还发脾气呢!”她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笑得阴森森的,“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啊?” 云城生得极好,奈何长了一张能气死人的嘴。 放眼整个大梁,没再见过比她还要损的人了。 祖宗显然被气着了,烛芯的光瞬时微弱了下去,片刻后,却又猛地窜高,左右晃动着,气势汹汹,张牙舞爪。 “公主,公主。”夕颜在外室唤她,“快些,开宴的时辰到了,陛下已派人催了多次了。” “知道了。”云城叹了口气,极为不情愿地拉长声音道。 她慢腾腾地站起身,将牌位放回原处。屋中的烛火仍在精力旺盛地上蹿下跳。云城撇了撇嘴,深沉地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这么好心,怎么不干脆把我塞回娘胎里呢!” 她拍了拍屁股,大摇大摆地出了门,抱怨声依稀可闻,“非要让我回这个时候,存心不让我好过么……” —— 今日花朝节,皇帝在乾宁宫宴享百官,君臣同乐。 春花初绽,争奇斗艳,一派其乐融融。 若换作从前,她定要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穿行而过,经过某位长相不大端正的官员面前时,再顺道奚落几句,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才算作罢。 但上一世父皇母后去世后,云城同大臣们同仇敌忾生出了浓厚的战友情谊,如今,云城也懒得再做这样的事了。 为免朝臣宴席半途还要起身行礼,她极其低调且贴心地随着内侍从席座后绕过,悄悄落座。 “皇……皇姐?”云川正百无聊赖地随着父皇应和群臣,一转眸瞧见她,蓦地睁大了眼,“你怎么这副打扮?” 她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怎么,不好看?” 云城今日穿了件桃花烟罗衫,高挽的飞天髻上斜斜插着一只金镶玉石凤簪。略施粉黛的脸上眉如远山,唇似樱颗,眉心间的桃花钿秀美不失端庄。 云川咂咂嘴,“自是极好看的,艳丽之色与你最为相称。” 她凑近悄声道,“只是,自你瞧上容相后便一根筋地非要同他一样穿那素色衣衫,这都……”云川歪着头笑,“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忽然换了?” 父皇母后正在前方同大臣们讲话,并未曾注意到她们二人。 “我想换便换了,哪有那么多原因?”云城夹了一筷子酥酪放进嘴里,“怎么,还非得和他一模一样了?” 云川呆了一瞬,随即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压低声音,“皇姐,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酥酪险些卡在嗓子里。 云城咳了一声,转脸瞪了她一眼,眼珠转了一圈,难得一本正经地道:“时间长了,有些喜好总是会变的。”云城拉起衣角示意,“比如这衣服的颜色式样。” 殿中正热闹,觥筹交错,光影斑驳。恍惚中,她想起了前生云川那场轰轰烈烈令人咋舌的爱情,便心叹了口气,又委婉道:“有些喜欢虽镌刻于心底难以忘怀,但如若经过了百般努力也不可得到,便该放过自己了。”她意有所指,“必如,某些人。” 云川如今尚未遇到那位心上人,自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小姑娘蹙着眉思索半晌,忽然猛地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皇姐的意思是,你不再打算缠着容相了?”而后没等到她回话,便长舒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总算想开了!” 鸡同鸭讲。 云城险些被口中的果酒呛死。 她忍着咳嗽将酒咽了下去,艰难地喘了口气,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恶狠狠道:“怎么是我缠着他?” “分明是容清对我一见倾心,自初见后便难以忘怀,苦苦纠缠于我,非我不娶!”云城威胁地看了云川一眼,“说过多少遍了,还记不住?” 上一世追了容清十几年,脸都丢到了姥姥家,这一回,怎么也要找回些场子。 云川对她这番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能力实在不齿,撇了撇嘴,正要嘲讽一句,却突然怔住了。 片刻后,她的神情便微妙起来。 “殿下说的极是。” 下首处蓦地冒出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云城身子一僵,手中端着的酒盏倾斜,琼浆洒出来了不少,浸湿一片裙摆。 她眼珠转了一圈,瞥到一角白衣。 云城蓦地没了方才的底气。 容清一身白衣,独自静坐着,如同从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眉目温润,气度清韵。 真真是个谪仙一般的人。 他修长的指尖点了点酒杯,浅褐色的眸子含着脉脉柔情向她看来,浅声道:“殿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微臣确实是对您一见倾心,自此再不能忘。” 他的声音极为温和,眼带着笑意,虽说着温情的话,让人听来却如沐春风,并无半分被轻薄的不适。 当朝容相高华清贵,向来对女子示好视若无睹,如今又怎会说出这种话?云城心底了磨了磨牙,定是故意奚落她的。 既已开了口,便不能再当作没看见。 云城端起酒盏,皮笑肉不笑地向他微一颔首。 下一瞬,她僵直着脖子扭向云川,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他不是卧病在府,不来了么?” 容清晃了晃手中酒盏,酒水清澈,倒映出他带着笑意的眼眸。 云川偷偷瞟了一眼神情淡然的容清,悄声道:“本来是说不来了的,不知怎么又来了。” “哦。”云城应了一声,只觉得脑仁疼得厉害。 她十分郁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公主偏偏一见到这位惊才绝艳的容相便偃旗息鼓了,前生如此,今生还是。 云城恨恨地在心底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 不就是个男人么,还非他不可了? “殿下来了!”朝臣们同父皇说完了话,终于瞧见了她,俱都走上前来俯身一礼,“臣见过殿下。” “殿下身子可好利索了?” 云城将杯中酒水饮尽,在皇帝目光威胁下礼数做得周到,笑意俨然道:“多谢李大人,已大好了。” 酒已微醺,一时喝高兴了,便有人忘乎所以地又挑起了那个万年不变的话题,“陛下,今日群臣宴饮,朝中新贵、世家子弟俱在此处,何不为长公主殿下择一门好的婚事,全了一桩姻缘,也给大梁添添喜气!” 一众人附和。 皇帝同皇后对视一眼,俱看向云城。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向从前一般断然拒绝之时,坐在上首的长公主发话了,“也好,那就全凭父皇和各位朝臣商议决定。只是有一点,本宫的夫婿定要这大梁最好的儿郎。” 说着,她有些得意地向身边那处作为微抬起下颌。 这……这是同意了? 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众位大人还有何意见?”云城挑眉。 大臣们反应过来,慌忙摆手道:“没有!殿下放心!” 开什么玩笑!这位老祖宗好不容易答应了,怎么能让她再反悔? 要是她和容相再来个六年,一个死追着不放,一个死不松口,那还了得? 所有人都禁不住她这折腾了。 此番选夫,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这位祖宗寻一个出来。 众人喜上眉梢。 群臣首位,容清孤身静坐着,半晌,他浅浅酌了一口杯中的酒,眸色微暗。 —— “殿下。” 下朝后,容清唤住了她。 云城哼了一声,抬眼望天,“怎么了?” 三月春花渐次醒,桃花开得正盛。 眼前人一身白衣立于树下,花雨纷扬,飘落在他的肩头,半晌,容清轻声道:“殿下今日甚美。” 这人今日是吃错了药? 云城愣住。 “艳色同殿下极为相配。”容清笑笑,伸开掌心接住了一朵飘落下来的桃花,放在她面前。 云城眸光停落于白皙掌心中浅粉色的花瓣之上,“你唤本宫来,就是想说这些?” “是。”容清却一笑。见她不接,便也放下手臂,任由掌心的花瓣飘落于地面,“微臣只想说这些。” “时辰不早了,殿下回宫休憩吧。”容清合袖俯身行礼,“微臣尚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微风吹过,身旁桃树的花般纷扬而落。 云城看着那人身影逐渐远去,只觉得满头雾水。 这人是怎么了? 从前高高在上的谪仙人对她避之不及,如今转性了? 她很是无语地耸了耸肩,转身跑回乾宁殿前,拉过云川,相携往寝宫方向走去。 春风拂面,暖洋洋的,舒服得紧。 云城被方才容清那一番说得心中阵阵发凉,一路琢磨着,直到了寝宫前也没说几句话。 云川咂摸半晌,认为她虽是嘴上说着放手,但毕竟喜欢了那么多年,此刻定是有些难过的,于是便自作聪明地安慰道:“皇姐也不必忧伤,容相虽好,可天下这么大,比他要好的儿郎多的是。” “过几日我陪你在世家子弟中选个好样貌的,做驸马怎么样?” 还未及她说话,云川又道:“等过些天皇叔入京,我同他说说,要他为你挑几个会伺候人又样貌俊俏的给你做侍夫。” “我保证,用不了多久,容相保准被你忘得干干净净。” 云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胡说什么……”说到一半却猛地顿住,“你方才说什么?哪个皇叔入京?” “自然是五皇叔。”云川不明所以,“他是最疼你的,为了帮你追到容相可是想了不少办法……” 云城掩在袖袍下的手蓦地握紧了。 第3章 皇叔入京 皇叔记岔了,那是容相所喜…… 镜子里的人青丝散落,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杏眼清澈动人,虽早已过了及笄的年岁,却仍旧是少女的样貌。 云城看着铜镜中的人,微微蹙眉。 父皇母后无子,又只生了她和云川两个不长进的,一心玩乐,朝堂政事是半点没学会。 上一世父皇薨逝,择了五皇叔即位。 五皇叔是先皇幼子,深得父皇信任,她和云川一向也是最喜欢这个皇叔的,左不过是因为他细心体贴,从小便宠着她二人,要什么给什么。 纵然是她追容清追得轰轰烈烈挨了父皇母后和老臣们的一顿骂时,五皇叔也只笑着道:“城儿若真如此喜欢容相,皇叔帮你。” 任谁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会在即位后翻脸不认人,夺了诸侯的权,革了父皇在位时肱骨大臣的职,流放抄家,安插罪名,无所不用其极,心狠手辣半点没有当初模样。 若是精于政事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昏君,任用奸佞,奢侈无度,百姓叫苦连天民不聊生。 长公主权力虽大,五皇叔却早早收了她的权,将她半软禁在公主府,任她有心却无力。 如今是阳朔五十三年。 距皇位更替尚有五年,一切还来得及。 她虽是个闲散性子,并且对祖宗一脚将她踢回来重活一事十分不满,但事已至此,只能顺其自然。从前发生的那些不如意,只能尽她最大所能避免了。 她无意识地梳着头发,神色微肃。 “皇姐!”云川忽地推开门闯了进来,见她还在梳头,急道:“你磨蹭什么呢,皇叔已经到了!” 说着将她手中的木梳夺过塞进夕颜手中,“快些!马上到用午膳的时辰了,皇叔难得入京,不能失了礼节。” —— 午膳摆在皇后的永和宫,菜色不甚多,胜在精致。 “五弟。”皇帝面容和蔼,“远来路途劳累,就不大摆筵席了。今日算是家宴,给你接风洗尘。” 他又呵呵笑着道:“别看菜不多,却都是皇后亲自备下的,味道极好。” “多谢皇嫂。”闻言,云池笑着道谢。 他年岁尚轻,不过三十出头,一身靛青色直襟长袍,腰束玉白祥云纹宽腰带,更显出劲瘦的腰身和挺拔的身姿。 “城儿和川儿怎的还未来,许久不见,想得紧。” “她二人向来没心没肺,”皇帝笑了声,举起筷子,“不管她们了,我们先……” “皇叔!” “父皇怎的又不等我们?” 他话音尚未落,云川便提着裙摆跑进来了,云城跟在身后。 “快来。”皇后轻声笑着,拉她们到自己身边坐下,“皇叔刚还说想你们呢。” “懒懒散散,像什么样子!”皇帝微沉了脸,哼一声,“同你们说过许多次了,身为公主一举一动当为臣民表率,你们……” “好啦父皇,知道了。”云川讨好地眨眼,“可这不是家宴吗,皇叔又不是外人。” “川儿说得对。”云池笑,“难得一聚,皇兄莫气了。” 他顿了顿,看向云城,若有所思道:“城儿今日这打扮倒是与众不同,比往日好看。” 她今日穿了一件烟霞色曳地望仙裙,外披着白梅蝉翼纱,云鬓高挽,斜插着一枝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妆容艳丽却不媚俗。 云城闻言轻笑,“多谢皇叔。” “只是本王记着城儿从前是喜穿素色衣衫的。” 她抬眸执勺为他盛了些清炒百合,“是吗?” “皇叔记错了。那些都是容相所喜,我爱的一向便是艳丽之色。” “没错。”皇后笑道,“城儿与容相所喜之物可谓截然相反,也都因为她心悦容相这才迫着自己改了从前的喜好。”她顿了顿,“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放下了。” “是吗?”云池愣了一下,试探道:“怎么,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云池,勉力压下心底的不适,装作浑不在意道:“没什么,只是不太喜欢了,便也没必要再像从前一样了。” “我仔细考虑过了,容清长得一般,脾性古怪,又是个不通人情的,除了才华尚可也没什么好的。我何苦要追着他不放,这天下的男子如此之多,又不是非他不可。” 云川坐在一旁十分无语。 皇姐你说瞎话好歹也打个草稿。 长得一般……容相那样貌整个大梁少有人能同他相比。 脾性古怪,分明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只不过是不近女色罢了,但这……若是作为夫君,难道不是一个良好的品质? 还才华尚可……云川心底腹诽,年仅二十五岁便成了宰辅,大梁建国数百年,这样的人掰着指头也能数过来。 所以……皇姐你倒不如说是因为被容相拒绝太多次心灰意冷还可信些。 父皇母后倒是十分高兴。 皇帝脸上难得有了喜色,险些喜极而泣。他激动得双手微颤,给她盛了碗蟹酿橙,“说得好!赶明儿父皇就将世家大族才俊们的画像找来,你好好挑挑,选个称心如意的夫婿!父皇绝不会委屈了你!” 云城扯了扯嘴角,您和云川还真是亲父女。 云池面色微怔,半晌,也跟着笑了,“不过容相才俊,倒是可惜了。若不是你不肯强求,你父皇早为你二人赐婚。” “你情我愿,不必如此。”云城道。 “有理。”云池淡笑,“那皇叔回去好好瞧瞧,大梁的长公主定要配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只是这笑意不达眼底。 云城看了他片刻,曼声道,“多谢皇叔。” —— 午膳过后姐妹二人陪着说了会儿话便相携告退。 虽还是春日,天却一日一日地热起来了。云城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川儿,你先回去吧。”她用手扇着风,“我一个人待一阵。” 云川点点头。 “夕颜,你同她一起回去。” 夕颜皱眉,“公主,你一个人……” “无妨。”云城冲她笑笑,“这是在宫里,能出什么事?去吧。” 看着她二人离开,云城四处望了望。 宫里的花匠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让这荷花春日里开得如此旺盛。她眨眨眼,索性走到水边解开了小船的缰绳跳了进去。 这莲池极大,荷叶田田,接天映日。 蒸腾的水汽带了丝丝凉意,晌午时分太阳正毒,这里却是凉爽得很。 小船咯吱咯吱地晃着,云城躺在船上,任由它顺水飘荡。 她想着方才的事。 上一世她一心扑到容清身上,五皇叔便也帮着她,名为疼爱,实则……正因如此,父皇对她愈加失望。又兼之云川不知怎的迷上了个伶人,爱的死去活来。两个女儿没一个可堪大任,他便将皇位传给了最为信任的五皇叔。 云城虽是上辈子活了那许多年岁,但仍旧是对这些朝政之事的弯弯绕绕不大清楚,也不知究竟用何种办法才能阻拦他。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父皇对她失望,那她便学习朝政,参与政事。只是,事情的轨迹一旦发生改变,皇叔执着于皇位,怕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她叹了口气,十分烦恼。 巨大的荷叶从她头顶经过,云城眯了眯眼,从叶子碧绿的缝隙中瞧见旷远的天空,烦躁的心平和了些。 她随手揪下一片花般,清香入怀,日光倾洒而下,照出花瓣中透明的经络。 云城聚精会神地看了半刻,倦意袭来。 却总是有人不解风情,这般安静正适合午睡之时,有人划着船过来了,动静还不小。 她皱了皱眉,当是下人来寻,“本宫说过想一个人待着,你们不必再来。” “微臣见过殿下。” 她愣住,随即几乎是本能般地蓦然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顺便还理了衣襟。 数尺之外,容清神情温润向她淡笑,“不知长公主在此,还望恕罪。” “你在这里干什么?”云城拧眉,“外臣不得入后宫,容相不知?” 容清笑笑,“此莲池与皇城外护城河相通,微臣来此,实属意外。”他顿了顿,见她身上衣衫单薄,且被露水浸湿,显出窈窕的身姿,眸色微暗。 “虽为春日,莲池湿气甚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免得染了风寒。” 她身上的衣衫湿了不少,穿在身上也确实不大舒服,“本宫知道了。” “此地距池边尚远,若公主不弃,微臣送公主回去。”容清淡声道。 闻言,云城抬头看了他半晌,嗤笑一声,“容相此番倒让本宫受宠若惊。” 容清神色如常。 “罢了,那就麻烦容相了。” 容清颔首,将船划至她身侧。 云城起身便要向那船迈去,只是这船本就小,一踏上去便猛地一晃,她站立不稳猛地向后栽去。 容清及时揽住了她的腰。 云城的腰向后仰着,他的手紧贴在微湿的腰身之上,肌肤相贴,清晰的触感让两人都惊了一惊。 “放开!”她脸颊微红,怒道。 他收回手微向后退一步,垂眸道:“不得已唐突殿下。” 云城冷哼一声,没理他。 二人一路默然无语,只听得到水流潺潺,不消半刻,岸已在眼前。 容清垂了眸,薄唇微启,忽地轻声道了一句:“听闻京城中来了位精通音律的乐师,琴声一绝,殿下若得了空可去瞧瞧。” 闻言,云城一愣,微蹙起眉。 第4章 又见故人 本宫倒要瞧瞧,你这乐师有什…… “乐师?”不知为何,她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恼火,冷笑着道:“容相可当真是好兴致啊,怎么,是朝堂之事过于清闲了?你还有这等闲工夫去瞧美人?” 两岸莲花轻曳,日影斑驳。 容清坐于船首,轻摇着桨。闻言,眼中笑意愈深,却也并未说些什么。 话说出口,云城方才觉得怪异。 她瞧得那人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不过纵使政事繁忙,去听一听曲也是当得的。本宫只是有些好奇,从不出入青楼乐坊的容相竟都如此说了,想必定是位极貌美的人儿了。” 容清有些好笑地瞧她一眼。 说话间船已靠岸,云城拎着裙子跳上岸,“容相且回吧,莫要让宫中人瞧见误会了。” 瞧见什么?又误会什么? 听她这语气倒是十分不情愿。 容清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她极快地跳下船,又避之不及似的退到几尺之外,眸色暗淡了些许。 云城回头笑着看他,漆黑的眸子像是水润过,湿漉漉的,晌午所画的妆容因着莲池中水汽旺盛,早已洇开了些许,偏她还无知无觉地又抹了一把脸。 不丑。 反倒是显出肌肤如玉,眉若远山,真真是面若桃花,娇俏生动。 他安静地看着她,神色平淡。 云城笑意晏然,“容相若真喜欢那女子,可要早早娶回家做个夫人,老夫人定是十分欢喜的。” 容清的一口气梗在胸口。 天下谁人不知,容家老夫人最重身份,娶个伶人回家,那是绝无可能。 这又是在拿话刺他了。 胆子倒是愈发地大了。 云城正要离开,却又被那人唤住,不由得烦不胜烦,“容相又有何事?” 却见他修长的指尖正解着衣服,腰带微散,衫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她登时便急了,“大胆!你这是干什么!” 容清轻笑一声,很快地将衣服褪下来,只留了一件同样一尘不染的里衣。 未及云城反应,他跨上岸来走至她身侧。 云城只觉得极浅淡的杜若香气一瞬将她包围在怀,她怔愣着,容清已将外衫披在她身上。 二人的距离极近,云城抬眸,直直地撞进他浅褐色的眸子。 午后极静,清风拂面,水声潺潺,伶牙俐齿的长公主一时有些无措。 脑中却猛地晃过从前那染血的大殿,混杂的声音……云城觉得心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上气。 她的脸色一瞬苍白,向后踉跄一步,身形微晃。容清伸手扶住她。 云城却猛地一把挥开,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低着头匆匆离去。 容清立在原地,看着她仓皇而去的背影,仍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方才她仰头看他的那一瞬,眼眸微红,眸中悲伤让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轻轻抚上心口,皱起了眉。 —— “你们听说了吗?醉月楼来了个乐师。” “知道知道,听说那琴声可是一绝。” “听说相貌也是一等一,若不是那醉月楼是个销金窟,真想去看看!” 长宁街上人来人往,百姓十有八九都在说这乐师。 云川放下马车的帘子,啧啧称奇,“也不知道这乐师是个什么来头,瞧这京中的人都跟着了魔似的。” “能有什么稀奇的,左不过是长得好看罢了!”云城懒散地靠在座上,吃着一块桂花酥,扑簌扑簌地掉下一堆渣,只是眼角耷拉着,心情不太好。 云川默然半刻,忍无可忍,“父皇母后总说我没个正形,同皇姐你相比……”她顿了顿,“我也算是端庄了。” 云城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小德子,怎的如此慢?”她撇撇嘴,“你这是赶的牛车?” 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撇撇嘴,“前面人多,您又不让侍卫开路,怎么走?” 他又抱怨道:“都怪您,放着皇家的马车不坐,这车上甚标识也无,百姓怎能识得?哎哟,德胜居的点心都快卖光了,夕颜回去定要骂我的。” 小德子看着自家殿下越来越黑的脸,十分不怕死地腆着脸继续道:“不如……殿下您下去走一圈?百姓们都认得您这张脸。” 可不是,从前天天追着容清满京城跑,谁人不识得她? 云城:…… 她“啪”地一声将车帘放下,冷着脸坐回去。 云川仍旧扒在马车窗上瞧着外面,屁股撅着,颇为不雅,云城眼风掠过她繁复的浅粉色宫装,暗骂:白瞎了这一身好衣服。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说得便是长公主殿下了。 马车前方不足百米之处,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堵住了路。 云川探着头,只见那楼高达五层,飞桥横槛,明暗相通,端的是雕梁画栋,不同凡响。 此刻楼前人头攒动,老鸨着一身桃红色对襟襦裙,头上珠钗晃动,扭着水蛇腰指挥着几个壮汉,“把人给我挡住了!” 她轻吹着涂了丹蔻的纤长细指,冷笑着道:“你们这些穷光蛋还想进我醉月楼的大门?痴心妄想!” “红娘!本公子的银子都扔你这儿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一位身穿月白色衫袍的瘦弱小公子被家丁护着到了最前面,气得跳脚。 “哟!许大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这银子难不成是我从你兜里抢来的?” 红娘一张嘴生得厉害,从不饶人,许大公子的脸登时便一阵青一阵白。 他噎了半晌,软着声道:“好姐姐,你让我进去,乐师难得来一回……” “想进?”红娘笑眯眯地弯腰拍拍许莘的脸,“拿钱来,一万两黄金。” …… 云川颇有兴味地瞧着这一番闹剧,末了,咂咂嘴坐回了马车。 “皇姐,你猜我瞧见了谁?” 云城敷衍地挑眉。 “许莘。在那儿死皮赖脸地求红娘放他进去。”云川幸灾乐祸。 “嗯?”云城抬眸,思索了片刻,“富商许由的独子?他能缺钱?” “还不是因为他生性风流,日日在醉月楼一掷千金,再大的家产也禁不住他这般挥霍啊!前些日子皇姐你昏迷不醒之时,许由一气之下断了他的财路,这不?”云川笑,“没钱了。” “哦……”云城恍然,忽地眼眸一转似笑非笑,“不愧是‘百事通’啊,这京中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那当然。”云川得意,一双杏眼狡黠灵动,“这大梁皇城中,家长里短,八卦琐事,婆媳恩怨,爱情传说,没有我不知晓……”话说了一半,恍然觉出不对劲,讪笑道:“皇姐……我错了……” “父皇母后交给你的策论朝政之事你半点也记不得,这些破事倒是门清!”云城冷笑,“云川,你可真给我们老云家长脸。” 云川缩了缩脑袋,躲过挥来的一巴掌。 “你自己不也是,还好意思说我……”云川小脸一垮,不满嘟囔了一句。 话音未落,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云川审时度势,立刻闭上了嘴。 马车内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外面吵闹得很,云城虽嘴上斥责云川,但实则她是个比谁都能闹腾的性子,端坐了片刻,听着外面着实热闹,心里也痒痒的紧。 她眸光掠过一旁委屈低头啃桂花糕的云川,偷偷将车帘掀起些许,向窗边凑了过去。 一道琴音却忽地划空掠过,泠泠淙淙,若山涧清泉,幽谷潺潺流水,自有皑皑如山上雪,肃肃似涧底风高雅淡然之气。 云城拂在车帘上的手一瞬僵住,半晌,缓缓捏紧了拳,青筋微突,泛出青白之色。 “看来这乐师果真不错。”云川在一旁啃着块栗子糕,火上浇油地道了一句。 云城的脸色更沉了。 “皇姐,不若咱们也去瞧瞧,凑个热闹。” “想都别想!”云城冷冷地回头瞪她。 “皇姐?”云川微怔,“不去便不去,你生什么气?” 她话音还未落,便见云城一掀车帘,弯腰下了马车。 “皇姐,你去哪?” “小德子,把她安全送回宫,若无必要,不得出门!” —— 云城也不用带什么侍卫,只堪堪往那儿一站,周围百姓便即刻退避三舍。 红娘眼珠转了转,笑靥如花地迎上去,盈盈拜倒,“长公主殿下怎的今日有空来了,真是许久未见,民女想念得紧呢!” 醉月楼的老鸨成日里人来送往的个个是人精,此刻瞧着云城不似往日里亲切,脸沉得如同块冻了千年的寒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眼前这位,今日绝对不能惹着了。 遂也正了神色,退至一旁,恭敬道:“殿下请。” 云城确也懒得废话,迈步进去。 红娘正要跟着去,恍然发觉方才被赶出去的许家公子竟又没脸没皮地不知何时跟在了长公主身后也进了来。 还嬉皮笑脸地回头冲她摆了个鬼脸。 红娘气极,瞅着殿下心情不佳又不敢因这小事惹恼了她,只得咽了这哑巴亏,“泼皮!” 她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云城步履极快地穿过回廊,绯红色织锦长裙的裙角扫过木制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 琴声比方才在外面清楚得多。 行至二层回廊中央,云城顿住了脚步。 红娘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埋头跟着险些撞上的许莘拽至一边,末了,警告地瞪他一眼。 她抬头瞧着身前那云鬓高挽的女子,她斜斜倚靠在横栏边上,眉目冷然,盯着下方一层大堂中央抚琴之人。 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从窗中透出。 红衣如火,肌肤胜雪。 修长纤细的指尖轻抚着琴身,一拨,一按,高山流水之音不绝于耳。 然而这人却是衣襟微敞,露出如玉的胸膛,魅惑,风情,纵是这醉月楼如珠似玉般的美人们,也是半点比不上的。 风华绝代,风姿无双,不外如是。 云城眸光掠过他脖颈之上的微微突起,唇边泛出一丝冷笑。 “红娘。” “殿下!”红娘冷不丁地被唤住,惊出一身冷汗。 “安排个上好的雅间,本宫倒要好好见识见识,你这乐师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 第5章 男狐狸精 你个王八羔子 红娘即刻便给她寻了醉月楼最好的雅间,正对大堂,视野开阔。 红纱春帐暖,旖旎动人。 云城斜倚在美人靠上,瞧着楼下的低头抚琴人,微眯双眸。 上一世,云川为了这人着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中剑,同父皇闹翻,离宫出走……一桩桩惊天动地的傻事令她都叹为观止。 皇叔登位,云川名为公主,实则却是过得连宫女都不如了。 这畜生不如的东西眼瞧着富贵生活一去不返,竟是连夜拾掇了包袱走人。尽管如此,云川这丫头却还是死心塌地地念着,没日没夜地掩面哭泣,不过几日的功夫憔悴得已没了人样。 孽缘。 云城心叹了一口气,眸光微软。 堂下那人抬眸向楼上看了一眼,随即唇边掠过一丝浅笑。一曲阳春白雪蓦然间转调变缓,琴声悠扬。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唇瓣微启,随着乐声轻轻唱和,情意绵绵,缠绵悱恻。 云城皱眉,只瞧见那人胆子倒是大得很,直直地向她看来,一双勾人的脉脉含情眼直白而热烈。 她的眉皱得更深,半晌,不悦地吩咐道:“去给我把那人带上来。” 红娘很快便下去了,覆在那人耳边说了几句。他看了云城一眼,笑意更深。 云城冷眼瞧着。 红娘恭敬地将人带到,轻掩上门扉,只留了他们二人。 云城懒散地半躺着,姿态慵懒。“戚殷。”她唤道,闲闲地瞟了他一眼。 戚殷轻笑,缓步走到她面前,“姑娘竟知道我的名讳,着实让在下欣喜若狂。” 他肤色极白,乌发如墨披散着,鼻若悬胆,唇色殷红。最妙的是一双眼,轮廓纤长,眼皮宽而深,尾处上挑出勾人的弧度,媚眼如丝,眸含秋水,美的动人心魄。 真真是个男狐狸精。 他似是对自己极为自信,走上前来,修长的双手解了腰带,衣襟散开,露出大片如玉胸膛。 “姑娘唤我前来,是想要……”他凑近了云城,一只手撑在榻上,腰身微弯,发丝落在她颈侧,轻轻痒痒的,“我服侍你么?” 云城神色冷淡,戚殷身上不知焚了什么香,香得她想打喷嚏。 她皱皱鼻子,想起容清身上浅淡的杜若香。 戚殷胆子愈发大了,见她没什么反应,眼尾勾起,去解她的衣裳。 “怎么,你心悦我?”云城眯眼看他,问道。 他笑得肆意,“那是自然,方才我一抬头看见姑娘,便情根深重不能自拔。” 云城额头青筋跳了跳。 王八羔子!怎么,是这一世尚未见到云川,便把目标放在她身上了么?云城忍着把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 “姑娘,春宵苦短,”戚殷指尖轻划过她的锁骨,“莫要浪费了大好时光。” 云城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长得还行。” 戚殷笑意晏然,“多谢姑娘。” “只是肚子里俱是腌臜东西,”云城冷声道,“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 “姑娘?”他愕然。 “姑娘?”云城轻哼,“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她伸手摸向腰间,拽下一枚玉佩,戚殷从方才进屋时便时时瞟向它。 “大梁皇室玉佩,你不识得?既然不知,看什么呢?嗯?”云城一脚踹向他肚腹。 戚殷没有防备,冷不丁被踹至地上。他微微喘息着,眼眸如丝,“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不过是一枚玉佩,我只觉着好看,便多瞧了两眼。” 云城坐起身整了方才弄皱的衣襟,冷嗤,“戚殷,装什么呢?” “一个伶人竟敢对本宫不敬,我瞧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低头俯视着他,“你该行三拜九叩大礼,唤本宫一声——殿下。” 戚殷衣襟散乱,轻咬着唇瓣,不答话。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扔在他身上,“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一万两,足够你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 “拿上它,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 “殿下。”戚殷苦笑,“您这是为何?” “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还轮不着你来质问我。”云城冷声道,“若让我发觉你回来,你该知道……”她顿了一下,“不过区区一个伶人,本宫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戚殷双拳捏紧,随即又松开,拿起那张银票站起身。 “滚。” 戚殷沉默地起身。 “等一下,”云城唤住,“将你衣服穿好了,别平白污了本宫清誉。出去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本宫教你了吧?” 他顿了一下,理好衣裳,“草民知道。” 戚殷脊背挺直,头也不回地出了雅间。 “阿嚏——”云城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算消停,她嫌恶地皱着脸,“那王八蛋身上擦了什么香?跟个女人似的!” “殿下。”红娘见云城出来,脸色缓和不少,于是甩着手帕嬉笑道:“您这便要走了?” 云城现下心情的确不错,环顾一圈。楼中男女俱是风流貌美,才情绝佳,此刻嬉戏调笑,热闹得很。 她便起了玩心,压低了声,“本宫从没来过,今日一来瞧你这醉月楼属实不错,就是……”云城正经道:“价钱太高,纵使来的都是达官贵人,也不太合适啊!” 红娘闻声知雅意,遂也笑着凑近道:“您若想来玩,大门随时敞开,分文不取。” 云城满心欢喜,碍着人多眼杂,端着架子拍拍她的肩,笑得意味深长,“懂事。改日本宫来听曲。” “随时恭候殿下光临。”红娘笑道,“您这便要走了吗?” “嗯,不必送了。”云城挥手,“改日见。” 红娘看着她出了醉月楼大门,一扭身,却见一清润男子从二楼一处雅间出来。 红娘微怔,喃喃道:“我的天爷啊,这……”她拽过旁边的一个姑娘,“那人是容相?” “是啊,一早便来了。” “天!”红娘发愣,“容相也竟会来这地方,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随即忙忙迎了上去,“容相,您怎的有空来了?您看我这……也没好好招待您。” 容清神情温润,“有些私事,不必忙乱。” 红娘一路将他送至醉月楼大门口,“您有空常来啊!” 目送着容清的身影渐远,红娘才回过神,“老天,这是怎的了,我这楼里竟迎来了两尊大佛。” 她摇了摇头,无奈叹气。 “红娘!”一位姑娘急急向她跑来,“戚公子收拾了包袱要走呢!你快去劝劝!” 她微怔,“为何要走?” “我也不知,说是私事,你且去看看吧!” 红娘颔首,正要转身往回走,却忽地瞟见本应走远的长公主殿下从街角处走出,神色复杂地盯着容清的远去的背影。 她愣怔着,随即又想起方才容相出来的房间,就在殿下隔壁。 红娘眉心蹙起,“这二人……”又一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都是死鸭子嘴硬的性子。” “难呐!” 她摇摇头,扭着水蛇腰进了楼。 —— 小几上置着个银质风车,座底处盛着满满当当的冰,扇叶缓缓转动着,将凉风散至殿内各处。 云川神色有些沮丧,无精打采地趴在皇后的腿上。 皇帝坐在对面,抿了一口茶,气得胡子抖了抖。 皇后此刻散了珠钗,只着一件湖绿色绸缎纱衣,长发披散着,眉目柔和。她抚着云川的发,轻声道:“城儿可曾说她去哪了?” 云川脸垮了,皱眉道:“未曾。不知为何她突然便生气了,将我赶了回来。”她眨眼,想了想,“不过,我瞧着那方向,像是去了醉月楼。” 皇后手一顿,看向皇帝。 皇帝脸色更沉了,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案上,“越来越不像话了!” “许是川儿看错了。”皇后劝道,“陛下莫要气了,当心伤了身子。” 她安慰地拍拍云川的脑袋,示意下人拿来果盘。 “南疆刚产的妃子笑,快马加急送过来的,正新鲜,快尝尝,母后记着你是最爱这个的。” 云川懒洋洋地起身接过,却并未有什么胃口。 “陛下,娘娘。”这时苏公公进来传话,“长公主到了。” 话音才落,云城已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她瞧着三人神色各异,转头又对上父皇沉得可怕的脸,心里不禁咯噔一声,马上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扔下手中东西去顺毛。 她给皇帝捏着肩,“父皇生什么气啊!谁又惹着您了?” 皇帝冷哼一声,并不买账,“朕问你,你方才去哪了?” 云城一听这话,心知肚明定是云川又告了状,忙道:“我去留仙居了啊,回宫路上我突然见着……容相了,想起从前之事,心情便不太好。” 她冲着云川扬眉示意,“喏,我从留仙居带回来刚出炉的琵琶酥,还热乎着呢,就当给你赔罪了。” 云川也不气了,眉开眼笑地去拿她的点心。 “果真如此?”皇帝不信,“川儿说见着你往醉月楼的方向去了。” 纵使父皇母后再宠溺她,但若让他们知道,大梁堂堂长公主竟出入风月之地,怕是要打断她的腿。 于是立即否认道:“怎么可能?不会!” 她情真意切,“定是云川看错了。” “川儿?”她威胁地瞟了一眼吃得正欢的云川,“你说,是也不是?” “嗯?”云川默了片刻,最后叹了一口气,吃人的嘴短啊。 “可能吧……”她含混不清道,“我也没瞧清楚。” 父皇母后这才勉强信了她的鬼话。 “城儿。”皇帝皱了皱眉,“你能放下心中执念,朕十分欣慰。那日宴会之时你应了选夫婿一事,可是当真?” “自是真的。”云城笑嘻嘻道:“我今年已二十二岁了,早到成亲的年龄了。” 她弯着眉眼,“父皇可要为我择一门好亲事。” “那是自然,你能想通便好。”皇帝松了口气。 皇后轻轻笑了一声,试探着问道:“我听说容家老夫人也打算为容相议亲了。” “是啊。”皇帝叹了一声,“是李家的女儿,想必过不了几日就要上京让朕赐婚了。” “是李家那个小女儿?”皇后讶然,不由得看向云城,“容相的表妹?自小倾慕于他,非他不嫁的?” 云城顿了顿,抬起头,笑着道:“李家是簪缨世家,又同容家世代姻亲。这门婚事,相配得很。母后不必忧心,大婚之日,我定会为他们备上一份厚礼。” 第6章 又见戚殷 皇叔,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公…… “相爷,您回来了。”阿明迎上前,却是一脸苦恼。 容清颔首,看了他一眼,“府中可是出了何事?” “也没什么……”阿明随着他进了府,声音越来越低,“就是……老夫人来了。” 院落清幽,正房门前站着一位发丝皆白的老妇人,已上了年岁,虽拄着拐杖,却腰背挺直,仍旧是气度尊华。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他轻抿了一下唇,走上前扶住老妇人,温和道:“母亲怎的不去屋中坐着等?” 老妇人颔首,随着他向屋里走,“麻烦你了。” 容清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虽是母子二人,但瞧着相敬如宾,有礼有节,倒似个外人。 容家世代簪缨,入朝为官,只是有个不成文规矩,只有家中长子方能入朝,其余子弟只能在地方为官,或是游历教书。 老妇人的衣裳朴素,发间也只簪了一枝素色银钗,只是这拐杖却由檀木所制,上雕上古神兽,威严尊贵得很,此为陛下念着容家功绩,特意赏赐之物。 “母亲千里迢迢从金陵赶来,所为何事?父亲身体可还安好?” 容老夫人精神尚且矍铄,她喝了口茶水,道:“好多了。只是近日金陵倒春寒,你父亲有些受不住,又感了风寒,不过并无大碍,屋里多烧几个火盆子,喝几帖药,也便好了。” “虽是如此,但父亲年纪大了,还是多注意些为好。陛下体恤,赏了太医前去医治。前几日我给容斯非去了封信,让他去接待,想必不日就到了。” 容老夫人脸上现出丝笑意,眼角皱纹明显,“你有心了。” 寥寥几句后,二人相顾无言。 容清心中有数,母亲此番为的是他的婚事。 上一世也是如此,只是那时他虽心中有云城,但却顾虑颇多,念着家中祖训和朝堂党政,一心压抑自己的情感。想着若是娶了妻,便该死心了,也就应了。 后来这婚事却是被云城不管不顾地搅黄了。 那日退婚的消息传来,他虽面上未显出什么,心中却狠狠松了一口气。 容清想起从前她大闹陛下时的场景,唇边不觉浮出一抹浅笑,他端起茶盏,轻吹了一口澄澈茶汤上漂着的茶叶,耐心等着。 “我来是为着你的婚事。”容老夫人果然开口,“你今年已二十又五,早到了娶亲的年纪。如今你是宰辅,仕途平顺,若身边能有个美娇娘尽心服侍,也算美满了。” 她语气虽平和,却不容置喙,“我同你父亲瞧过了。李家幼女——思雨,年方二八,性情平顺,人也生得水灵。且又是你的表妹,亲上加亲。她自小嘱意于你,成婚后也必定会一心一意顺着你。日后再添个一男半女,容家也后继有人了。” 说完,她满意地看了眼容清。 她这个儿子天资聪颖,心思又深,不过好在孝顺,从不反驳家中的要求。 容清安静地听着,而后放下手中茶盏。 他微微一笑,“母亲可说完了?” 容老夫人应了声。 “李家的女儿我不会娶,如若母亲已同李家商议好,择日我亲自登门致歉。”他淡声道。 容老夫人愣了一下,眉头皱起,“为何?” “李家同容家关系密切,世代交好,你……” 容清打断她,“自是因为孩儿已有心仪之人。” “什么?”容老夫人不可置信,“是哪家的姑娘?” 她随即又皱了眉头,“我从未听说……”说着,容老夫人想起什么,蓦地拔高声音,“听说你前几日去了醉月楼,莫不是让什么伶人勾去了心魂?” 她语气严厉,“风月之地的女子不清不白,且定是为了攀高枝才找上你,那样的身份,我们容家定不会容!” 容清浅浅一笑,“攀高枝的,是我。” 攀高枝…… 容家是大梁数一数二的世家,谁又能让他攀高枝? 只剩那几位了。 容老夫人眉头紧皱,神情严肃:“该不会是……长公主殿下?” 容清浅笑不答。 容老夫人蓦然起身,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盖从桌面上滑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胡闹!”她气得满脸通红,“容家祖训是什么?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绝对不可!” 容清的眉微挑,他缓缓起身,平视着老夫人,面容浅淡,“自是记着的。” 容老夫人缓和了语气,“你记着便好,母亲也不强迫你,京城世家的女儿,你随意……” 容清神情温和,出口的话却是分毫不退让,“但我要的只她一人。” “怎么回事?”容老夫人干瘦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长公主心仪于你不是一日两日了,我记着你从前是断然不肯的!” 她看了一眼容清,见他面色从容,便也冷静了下来,沉声道:“你认真的?” 容清轻应了。 “既如此,”老妇人怒极反笑,“就别怪我逼你了。” 又要使那些手段了么? 容清淡了眼眸,嘲讽一笑,声音微冷,“随您。” “政事堂尚有要事。”他躬身行了一礼,“母亲自便。” “你——”容老夫人愤然盯着他离去的背影,重重地将木拐撞在地面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 —— 云城懒懒地靠在马车中,满心地不情愿。 她那皇叔不知又搞得什么幺蛾子,非要让她去一趟王府,说是有大礼相赠。 嘁—— 云城心中冷嗤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等等,停车。”她忽地道。 马车停住,她掀开车帘,看着前方那一身白衣清润的人,“容相,好巧啊!” “是要去政事堂?” 容清缓和了神色,点点头。 他看了一眼马车,“殿下这是要去哪?” “王府。” 容清的眸色微深。 云城眯了眯眼,笑得意味深长,“本宫有一事不解,想请容相解惑一二,不知可否?” “殿下请说。” 云城倚在车窗上,轻吹了一下刚涂了丹蔻的纤纤细指,漫不经心道:“前几日容相说起的那乐师,本宫前几日见着了,琴弹得不错,人也长得俊俏。只是——”她拉长了声音,眼皮微掀,“容相可没说那乐师是个男子啊。” “京中人人皆知晓。” “是么?”云城盯着他,“只是本宫觉着那人长得十分像一个故人,不知……容相是否也如此觉得,才荐本宫去听曲。” 容清轻轻一笑,“那人是否是殿下的故人微臣怎能知晓?不过是听人说他琴技高超,觉得十分有趣。又因那日瞧着殿下兴致缺缺,方才如此提议。” 他神色不像有假,云城顿了半晌,挑眉道:“果真?” 容清浅声应允。 沉默了片刻,云城神色复杂地又看了他一眼,这才放下车帘,“容相且去忙吧。” “小德子,走。” 马车疾驰而去,荡起滚滚灰尘。 —— 云池一早便在王府门前等着她了。 马车停下,云城在车内扯了扯嘴角,摆出一个真心诚意的笑容,这才扶着小德子下了车。 “城儿。”云池唤她,“若不是有些事牵绊住了,皇叔便到宫里了。” 他走上前,掏出一块绢帕,笑道:“擦擦汗,一路过来累着了。” “哪那么娇贵?”云城随着他进了王府,“皇城到这儿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她用手扇着风,“不过却是热得慌。” 云池看她满脸通红,呵呵一笑,“今年开春早,确实是热了些。不过比起皇叔常年待的蜀地可要凉爽不少。” “还要热吗?”她讶异,又状似随意道:“听说蜀地穷困且路途坎坷,着实不是个好去处。这样看来,还是京城好些。” “那是自然。” “不若皇叔去求求父皇,将你调回京城?”她眉眼弯弯,“这样便可时时都见到皇叔了。” 云池无奈地摇摇头,“孩子气。” “怎么?皇叔你不愿呆在皇城吗?”云城睁大眼,故意问道。 云池一瞬眸色微暗,“自是愿意的。但藩王不可常年呆在京城……”他话说了一半,又打住,敷衍地笑了一声,“不说这些了。走吧,皇叔给你备了冰镇果子,解暑正好,快走吧。” 云城不置可否,点点头。 在幽深的井水里冰了许久的果子入嘴甘甜,汁水四溢,散着丝丝凉意,清凉解暑。 云城吃得不亦乐乎。 她这个皇叔,虽没安什么好心,表面功夫倒还做的不错。 南边进贡来的释迦果,统共不过二十余个,平日里在宫中她都不舍得吃。父皇赏赐了一些给云池,他倒是全端上来了。 云城的爪子伸向最后一个果子,咬了一大口,心满意足。 云池在一旁看着她,“城儿,你可知容相要娶妻了?” 她手微顿,随即浑不在意地道:“知道,但同我有什么关系。” “看来城儿是真的放下了。”云城道:“既然放手了,那便要朝前看。你也年纪不小了,即使还不想找驸马,找几个容貌好的去伺候你也好。” 云城闻言笑着抬眸,“皇叔,您这不是害我呢么?若是叫父皇和诸朝臣知道我纳侍夫,可还有好果子吃?” “皇叔自会为你求情,你只管告诉皇叔,是想,还是不想?” 麻烦。 这是真想把她培养成一个纨绔了。 眼眸一转,心中冷笑。 索性便应下,父皇若发觉,将事情推到他身上便是。 这样想着,她爽快地道:“自是想的!” “那便好。”云池抚掌大笑,“这个可是皇叔万里挑一选出来的,相貌不比容相差。” 云城极为敷衍地应了声。 “将人带上来!” 门外缓缓行来一人。 红衣如火,乌发如墨,怀抱一把古琴,如妖似魅,勾人心魄。 是早该离开京城的戚殷。 他唇边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带着挑衅,看向她。 云城脸一瞬便沉了。 戚殷原来竟是皇叔的人,难怪…… 她原先还奇怪,怎的他偏偏就找上了云川,原来如此。 云城闲闲地瞟了他们一眼,涂了口脂的红唇张扬肆意。 她轻笑一声,道:“真是可惜,这位公子的相貌入不了本宫的眼,所以皇叔,抱歉啊。” 第7章 拒婚 你拒婚同我有什么关系? 几日后早朝。 “陛下,容老夫人殿外求见。” 此言一出,朝堂上议论纷纷,诸位大臣心知肚明,定是为了容清成婚一事来求圣上赐婚。 想到此,朝臣们便或艳羡或嫉妒看向了李尚书。 且不说容家门楣显贵,但说容清,朝中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得陛下信任。日后这李家再次同容家联姻,必定是节节高升,官运亨通。 皇帝皱着眉看向一团骚乱的朝臣,拧着眉,“请。” 容老夫人着了青鸟孔雀朝服,头饰仍旧是简单的素色银钗,气度却威严高贵。她脚步微有些蹒跚,檀木拐杖在乾宁殿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殿上一片默然。 容老夫人曾以女子之身上阵杀敌,大败敌军,当时可谓战功赫赫,只是后来嫁给容老大人之后,便褪下了戎装,安心相夫教子。 但所有人对她仍旧是尊敬有加。 容清立在皇帝下首,神色淡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走向大殿。 “老身,参见陛下。” “快快请起。”皇帝止住她要行礼的动作,吩咐随侍,“赐座。” “多谢陛下。”容老夫人有些气喘,也不推辞,谢过便坐在了小凳上。 “容老夫人千里迢迢到了京城,可是有何事要同朕说?”皇帝温和道。 老夫人笑着摸了摸银白的发,“想同陛下要个恩赏。” “容家为社稷鞠躬尽瘁,您尽管说便是。” “老身请求陛下,为我儿容清和李家幼女——李思雨赐婚。” 话音落,朝臣诸人神色精彩纷呈。 皇帝默了片刻,喟叹道:“朕听说李家幼女心仪容清已久,是桩好姻缘。既如此,那朕便允……” “陛下。”容清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微臣不愿。” 这……大臣们一惊,心有灵犀般地俱看向脸黑得如同烧过的木炭般的李尚书,心中都有些幸灾乐祸。 老夫人的脸瞬间沉了,呵斥道:“容清,不得放肆!” 他仿佛闻所未闻,上前一步,站至大殿中央,眉目浅淡,风姿俊秀,“陛下恕罪,臣已心有所属。”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哦?”皇帝惊讶,“容卿,可否告诉朕是谁家的姑娘?说出来,朕替你作主。” 容清微微一笑,“臣自是乐意,只是……”他有些无奈,“她还尚未瞧上微臣。” 众人更为惊讶,这女子究竟是何人?竟连容相都拒绝了? 自然而然地,他们想到了从前心仪容相追得轰轰烈烈的长公主,不由得喟叹,缘分一事,果真是妙不可言。 皇帝眼眸微暗,思索半晌,“既如此,朕便等着容卿的好消息。赐婚一事,再议吧。” “陛下!”老夫人急急唤道。 “容老夫人,容卿既已心有所属,朕不好再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人且宽心吧。”皇帝微有些不悦,沉声道。 容老夫人不再说话。 李尚书的脸色也极为不好看。 —— “父皇早朝快下了。”云城梳洗好,唤着夕颜,“我们快些去母后寝宫,说不定还能赶着一顿早膳。” 时辰已不早了,二人步履有些快。 “云川估摸着早已去了。”云城笑着喘了口气,“她在吃这事上一向是最积极的。” 她忽地听到一阵隐隐的琴声,疑惑道:“大早上的,谁在宫里听曲?” 夕颜侧耳听了听,“好像是……皇后寝宫处传来的。” 云城讶异,“母后怎么听上曲了?”她顿了顿,皱眉,“这乐声有些熟悉……不过听不大清,走吧,去看看。” 愈近永和宫,琴声愈清晰,云城的脸色也愈来愈沉。 她快步走进殿内。 母后,父皇,还有……云川。 “城儿,傻站在那里干什么?”母后朝她招招手,“过来。” 云城勉力扯扯嘴角,走上前,“父皇,母后。” 她目光看向殿中央,戚殷今日穿了青色长袍,长发高束,正垂眸抚琴,倒是个翩翩公子的样子。 云城眸色泛冷。 “你皇叔说此人琴艺不俗,你父皇向来喜欢这些,便唤过来听听。”皇后笑着看向皇帝,“陛下,怎么样?” 皇帝满意地点头,“不错。年纪轻轻,琴艺如此了得,该赏!” 父皇母后谈笑风生,云城却没有这个心情。 她看向云川。 云川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直勾勾地盯着那人,云城心里猛地一沉,难道重来一世,她还是不能护住云川吗? 云城掩在袖下的手缓缓捏紧,她闭了闭眼,不过片刻便已做出了决定。 “父皇,”她唤道:“之前听说公主府已修葺完工,我想不日便搬出去。” “怎的忽然要搬出去?你不是不愿意?”皇后问道。 “她想搬,就让她出去住。”皇帝专心致志地听着曲,应付着,“她都这么大了,整日里在你我二人眼前晃悠,朕看着都心烦。” 看皇后心情有些低落,他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公主府华贵安适得很,且就在皇城脚下,不会有危险。你若不放心,朕多给她派些侍卫便是。” “城儿,大内金吾卫,你瞧着哪个手脚利索,都带去!” “谢过父皇。”云城心不在焉地答,眼神却一直往云川那儿瞟,只见她专注地看着戚殷,并无反应。 云城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出了永和宫,她疾步向宫外走去,冷着脸吩咐,“夕颜,告诉小德子,让他备马车,我要去一趟王府。” “是。”夕颜急急地去了。 云城心里一团乱麻,事情一次又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即便重来了一世,该发生的,却还是发生了。 她抄近道从小路而出,转过拐角,却冷不丁撞到一人身上。 云城被撞得后退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上,被撞那人及时扶住了她。 “多谢。”她匆匆道,并未抬头,想绕过继续赶路,那人却往旁边一挪,挡住她的去路。 云城有些烦躁地抬头,却见容清浅褐色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她。 “殿下如此急切,是要去何处?” 云城抿了抿唇,皱眉,“容相下朝不回府,在宫里乱晃什么?” 容清顿了顿,“这是乾宁殿外,微臣方才出来。” 她一怔,抬头一看,果真如此。 “殿下连走路都如此心不在焉,不怕摔了?”他看着云城,见她神情郁郁,眸色微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云城不耐烦,“本宫的事要一一事无巨细地同你讲吗?你是我什么人?” 她扒拉容清,“让开!” 容清虽看着身材修长清瘦,没想到力气也大得很,站在原地,任云城如何推拉,都屹立不动。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臂弯。 云城挣扎不得,两眼冒火气,“容清你今日是有什么毛病?” “方才我拒了陛下的赐婚。”他淡声道。 云城愣了一下,随即便嗤笑一声,“你拒了便拒了,同我有什么好说?难不成是想要我帮你寻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容清顿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城抬头,却看见正殿御街之前停着辆马车,小德子正朝她挥手,不禁心中更为焦急,语气急转而下。 “我管你什么意思!” “容清,本宫是君,你是臣,掂量好自己的身份,往后你这些破事不要再来同我说。” “我不关心!” 云城抬着头瞪他,一字一句道,说完,用力将他推至一边,急急地向马车处跑去。 “殿下!”小德子已套好了车。 “王府!快!” 马车绝尘而去,云城掀起车帘,见乾宁殿旁,那一抹白色身影仍旧默默静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自己方才态度着实恶劣。 云城抿抿唇,看了半晌,放下车帘。 马车速度极快,不消半刻便至王府。云城自己跳下了车,径直闯入,侍卫都识得她,并无人敢阻。 云城推开房门。 屋内燃着香,云池正坐在上首喝茶,旁边的位子上也备了一套茶碗,似是专门等人前来。 云城冷笑。 “城儿?”云池装作讶异道:“你怎么忽然来了?快坐。” 她上前坐在那处,将那一早晾好的茶一口气喝光,将胸腔里的火气压了下去。 “我来向皇叔讨一个人。” “哦?”云池了然,却仍似好奇道:“是谁?” 云城转眸盯着他,皮笑肉不笑,“戚殷。” 第8章 纳了侍夫 云城知道,她要完蛋了 皇帝虽表面上嫌弃云城,但到底还是宠爱的。 寸土寸金的皇城脚下,长公主府占地百亩,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华贵。 这府宅从公主十五岁及笄修葺至今,总算是住进了人。 云城窝在主屋外的躺椅上,清点着银票地契,笑得眉眼弯弯。 “啧,阔气!”她将这些宝贝重新放回匣子中,感叹道:“父皇竟将广陵郡赏给我做封地,这可是大梁最富裕的一块地!” “是啊。”夕颜接过匣子,“陛下虽嘴上不说,但一向是最疼您的。” 她又接着道:“咱们大梁向来是立贤,并不讲究男女之分。如今陛下只有您和二公主两位,将来啊,这皇位也定是要传给您二人的。” 云城默了默,垂下眸重又窝回躺椅中,她半眯着眼,头顶树叶枝杈的阴影打在脸上,显出斑驳的光影。 她轻声道:“不是还有皇叔们?我瞧着父皇十分嘱意五皇叔。” “殿下,”夕颜劝道:“任谁不想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子嗣呢?您但凡听听陛下的话,多学着拉拢大臣们的心,参与朝政,陛下定是高兴得不得了。” “可这些事我做不来。”云城蹙眉。 “殿下天资聪颖,怎会做不来?怕是不想做。”夕颜轻叹一声,“殿下,您别怪奴婢多嘴。人活在这世上,从来便不能顺心如意,总要学着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她微微皱眉:“殿下,皇位这东西还是攥在自己手里的好。您别瞧着五王爷性情温和,恭敬有礼。但到底不算是一家人,不是一条心。若是以后……”夕颜咬了下唇,“陛下皇后先去,五王爷变了脸,但那时,您和二公主无权无兵,该如何护住自己?” “连你都看得如此透彻……”云城叹了一声,想到上一世夕颜同自己说这些时,她还不耐烦地骂了她一顿。 谁能想到最后果真一语成谶,夕颜最后也因为护着自己被皇叔百般刁难。 云城摸了摸她的头,眼神温和,“我仔细想想,你先下去吧。” “是。” 夕颜端着匣子回了屋,云城半眯着眼,瞧见小德子远远地引着一人走来。 她神色柔和了些,缓缓地笑了。 “殿下。”小德子道:“宋清肃到了。” 身旁男子剑眉星目,气度疏朗,他下跪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 眼前这人还是一如从前,她盯了他半晌,目光怅惘,直到宋清肃耳根微红,目光窘迫地抬眸看她,云城方才收回目光。 此刻,他还不是从前一呼百应的大将军,只是一个小小金吾卫,云城特意同父皇将他要了来。 “我这里没有诸多讲究,都是怎么高兴便怎样来。你也不必多礼,自个儿随意舒心就好。” “微臣不敢。”宋清肃又俯身一礼。 还是那个古板性子。 云城心叹一声,由得他去。 “你在公主府只管负责我的安全,其他事情自有人负责。”她笑问,“听明白了吗?”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护殿下周全!” 见他又要行礼,云城无奈,示意下人将他带下去歇息片刻。 待人都走尽,她一挑眉,看向小德子。 小德子心领神会,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都安排好了,在府里最偏僻的角落,平日里送饭都是奴才亲自去。” 云城皱眉,“除你以外……”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德子很识眼色,立即接话道。 “办得不错。”她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他的肩,咬牙切齿,“走,且去瞧瞧我这个侍夫。” 七绕八拐,软轿停在了一处僻静的竹林。 “你们且在此处候着。”云城吩咐,“小德子,带路。” 丛丛青竹掩映,行至尽头,只余了一座极其简陋的院子,周围有些破烂的木头桩子,依稀还能看出是个篱笆模样。 里面只有一间残破的茅草屋。 云城环顾了一圈,推门走了进去。 窗前放置了一张看起来还算新的竹椅,戚殷半躺在上面,乌黑的发倾泻而下。 她走上前去。 戚殷半眯着眼,姿态慵懒,恍然间见到她也不行礼,只道了声,“参见殿下。” “见到本宫不行礼,这便是你的礼节?”云城微怒。 “戚殷身子不太爽利,想必殿下也不会强人所难。”戚殷看着她微微一笑,“不然,还如何服侍殿下呢?” 云城淡淡瞟了他一眼。 小德子事办得周到,这茅草屋确实是破败不堪。屋中只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头顶的茅草缺了一块,刮风下雨之时,风雨如注。 “这便是你想要的?戚殷?”云城道:“你费尽心思,甚而连脸面都不要了,来我府里做侍夫,过这般暗无天日的生活,你图什么呢?”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戚殷眸光看向窗外,纤长挺翘的睫毛轻颤,“于我,这样的生活已是极好。” 下一瞬,他却是又带了调笑,“何况,美人在侧,谁会嫌呢?” 云城冷哼一声,“既然你如此情愿,那便好好享受着吧!”说罢,拂袖而去。 戚殷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他看着窗外绿意盎然的竹林,眸光微暗。 这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云城皱眉,“他既如此享受这清苦生活,便遂了他愿。小德子,往后不必每日送饭。”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小德子怔愣着,半晌才应声。 心却叹了口气,这戚公子也不知是怎的惹着殿下了,竟让她发如此大的火。 —— 戚殷被纳作侍夫一事,除去那几位,无人知晓。 云川问过几回,云城也只是说不知,搪塞过去了。 百姓们也只当这位惊才绝艳的乐师是真的私事缠身才杳无音讯,虽是奇怪,更多的还是惋惜。 相安无事地过了半月。某一日,忽地谣言四起。 原来戚殷并不是家中有事,而是被云城长公主纳作了侍夫,百姓震惊之余不由得感叹,长公主虽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全身上下没多少优点,但冲着心仪容相六年之久便也博得了一个深情的名号。 没成想,也还是个水性杨花之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谣言越传越远,自然而然地飘到了皇帝的耳中。 “胡闹!”陛下大怒,掷了弹劾的奏折,砸了茶盏。 朝中那几位硬骨头的老臣仍旧是义愤填膺,同皇帝吹胡子瞪眼,非要让他好好罚罚这个无法无天的长公主。 陛下无可奈何,窝了满肚子的火气哼哼地到了永和宫,见到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皇后觉得十分委屈,眼眶一红,梨花带雨。 陛下一见着皇后的泪珠,登时便软了语气,千哄万哄却还是没让她消了气。 皇帝当晚便凄凄惨惨地收拾床铺挪到乾宁殿中将就了一晚。 是夜月明星稀,皇帝抬眼望天,无语泪流,大臣们倔得像头驴,女儿们一天到晚给他找事,就连皇后还同他耍脾气。 “苏东风。” “奴才在。” “你说朕上辈子是否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这辈子来还债了?” 苏公公:…… 宫里鸡飞狗跳,云城却是丝毫不知,窝在她的公主府每日里吃喝玩乐,过得甚是舒心。 直到几日后,皇帝终于有功夫收拾她这个罪魁祸首,下了道圣旨。 云城颤颤巍巍地道:“夕颜,你过来瞧瞧,我是不是看错了。” 夕颜凑过去看,几个大字:给朕滚进宫。 她同情地看了眼云城。 云城虽不知为何,但也十分清楚,她确实是要完蛋了。 第9章 随心而动 他家相爷脸黑了…… 秦淮河畔的夜色温软缠绵,河水上飘荡着祈福的河灯,绚丽的光影在水面上轮转,荡起一层涟漪。 一只乌蓬小船轻轻靠了岸。 清润的白衣男子探身而出,先一步上岸。 眉目如画,神情淡然,似与这濛濛烟雨融为一体,他转身扶住身旁满头银发的老夫人,浅声道:“母亲当心。” 船身微晃,容老夫人蹒跚着踏上河岸,立即便有容家老宅中的人来接。 她看了看仍立于船首的容清,面色不豫,“已到了家门口,不回去瞧瞧?” “母亲宽恕。”容清淡笑,“朝中政务不可一日无人,这就便回去了。” 容老夫人看他半晌,长叹一声,夜幕中的身影佝偻些许,她挥了挥手,“随你吧。” 容清看着她的背影,吩咐下人:“照顾好老夫人。” “是。” 雨丝绵绵,河中央的游船画舫灯影辉煌,轻声软语的美人们吐气如兰,轻倚在船边,眼波流转,朝容清递了个盈盈的笑。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 “相爷。”见他仍旧站在船头,思文回舱内取了把青色油纸伞,撑在他头顶,“五公子来信说十分想念您,果真不回去瞧瞧了吗?” 容清覆手而立,看着远方船只的黑影,“不了,容后你派人将我这几日所作《辅政书》交予他便是。” 思文恭敬称是,又道:“夜已深,不若您先休憩一日,明日赶路也是来得及的。” “还是今晚便启程,早些回去,还有空闲去梵净山上走一遭。”容清说着,同思文一道进了船舱。 雨声绵绵,淅淅沥沥地落于水面之上。 十里秦淮,这景致果真是醉人得紧。 不过容清却没什么心情,他沉默地坐在船中,船身摇晃不停,他勉力压下泛上的恶心。 思文见他面色苍白一语不发,便知又是晕船了。 他走到船头,嘱咐船家:“劳烦您去熬碗姜汤,我家公子晕船得厉害。” 撑船的人是个年逾半百的老翁,他带着顶草帽,面色黝黑,闻言嘿笑两声,指了指身旁的火炉,“喏,早给你们准备好了。” 思文一笑,上前去端下温热的姜汤,“多谢您了。” “你们今夜是要赶夜路回京城去吧!”那老翁咬了口饼,问道。 “是,劳烦您辛苦一夜了。” 老翁却哈哈大笑两声,随即便凑近了压低声音道:“那里面的,是当朝的相爷吧。” 思文惊了一惊,此次出来他们本是掩了身份,怎的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老翁瞅着他诧异之色,也心知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唏嘘两声,“大人放心,俺没啥恶意。只是之前俺们那里发大水,没粮,一家人都快饿死了,还是相爷及时去了,将自己的粮食分给灾民,救了俺们一家人的性命。” 他又道:“远远地见过一面,只隐约看得个轮廓,因此这么一路,竟到最近才想起。俺心中感激,也没什么能报答的,一定将大人们安全送至京城。” 思文恍然,“是你们,我想起来了。” 他抬眸看着老翁脸上真挚的笑意,心中一软,笑意绵延。 金陵至京城运河相通,一行人运气不错,夜里一路顺风顺水,船行极快,不过第二日午后便已至京城。 容清同思文上了河岸。 “多谢一路照拂。”容清笑意清浅,“一别多年,家中人可还安好?” 老翁一愣,不自觉地看向思文,后者淡笑着朝他颔首。 他眼眶微湿,声音低沉粗噶,“难为相爷还记得。都好!都好!相爷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容清上前一步止住他要下跪的动作,“往后若有难处随时来京城寻本官便是。” “尚有事在身,便不多说了。”容清浅笑道。 “哎!”老翁忙道:“大人慢走。” 眼瞅着二人已行至渐远,老翁才红着眼眶转身回了船舱,却见当中桌上放了一枚沉甸甸的银子。 他怔了半晌,眼眶又湿了。 _ 此处是京城郊外,距梵净山不过半日的路程,相府的马车早已在河岸边候着了。 容清正要上车,却听身后娇娇软软的一声,“容相。” 他回过身,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正向着他来。 思文撇撇嘴。 “这是何人?”却听着他家相爷疑惑发问,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家的姑娘啊。”思文悄声道:“就心仪您多年,老夫人要迫着您成亲的那位。” 容清神色如常,轻轻应了声。 “容相。”李思雨轻喘着气走到他身前,盈盈一拜,“小女参见大人。” “请起。”容清虚扶一把,“李姑娘特意前来可有何事?” 思文有点想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是为了亲事被拒一事。都道相爷光风霁月,为人温和有礼,却不知,真真也是个黑心肠。 李思雨窘迫着不开口,娇俏的小脸微红,贝齿轻咬着下唇,格外惹人怜爱。 容清也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等着。 思绪却跑到了几百里以外,若是换成那人,此刻估摸着是要提起他的衣领,狠狠骂一顿出气罢。 如此想着,眼中也带了淡淡的笑意。 李思雨心一横,道:“小女心仪表哥多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侍奉左右,那日听家父提起,您拒了婚事,说是有心仪之人……” 她顿了顿,眼眶里一瞬溢满了泪珠,哽咽着道:“小女可以作妾室,只要能伴君身旁。成亲之后,我定会尊敬夫人,绝不与她争宠。所以……还请容相考虑一二。” 容清淡声道:“李家簪缨世家,姑娘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李尚书也断不会允许姑娘嫁来作妾室。” “我……” “何况即便姑娘不在意,”他神色柔和了些,“她也是会在意的。” “本官要的从来只是一心人。”容清朝她颔首,“失陪。” 言必,便俯身上了马车。 李思雨怔怔地看着,半晌,泪如雨下。 —— 梵净山处于京城西北方百里之外,山脉连绵,苍翠欲滴,难得的一处僻静之地。 这也大梁朝香火最为旺盛的佛山。 此刻山上一间静室之内,檀香缭绕,静得只余呼吸之声,屋外鸟鸣泉流,一派静谧祥和。 容清与般若大师相对而坐。 “大师,”容清眉目浅淡,“我本已奔赴刑场被处以腰斩之刑,竟为何又死而复生,时光倒流?” 大师面容慈祥,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小便在身边长大的徒儿,叹了一声。 轻叹之声缭绕于室,久久不散。 “你执念过重,放不下前世,方会如此。” “同为师说说,你有何憾?” 容清沉默半晌,目光投到窗外的一处树梢,“平生有二憾:其一,家国未定,戎族未灭,民不聊生。” 大师道:“本一心为国,却被昏君处斩。不恨吗?” “不恨。只怪我识人未清,没有及时阻止先皇。” 般若呵呵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其二,”他顿了一下,眉尖染上悲色,“我亏欠了一个人,却没有办法再去弥补。” “是长公主殿下吧。”大师默了片刻,淡声道:“当真只是觉得亏欠? ” “不是。” 容清垂眸,夕阳余晖笼罩,他纤长的眼睫轻颤,一阵恍惚。 上一世他千里狂奔,跑死了几匹快马,筋疲力竭回京之时,也是这样的时辰。 残阳如血,哀声漫天。 长公主府前,铺天盖地的白。 直到那时,容清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却已为时过晚。 心口又是一阵刺痛,他缓过神,皱眉低喘了一声。 般若大师从桌旁一精致小盒中取出一粒药丸,”上一世你损耗太过,留下了隐患,切记不可心绪起伏过大。” 容清依言取过吃下,片刻后恢复如常。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再抬眸时眼底清澈,”心之所向,从一而终。” 半晌,大师喟叹一声,”从前你因家族缘故压抑情感,如今历经劫难终能放手一搏,遵从自己的意愿,也算是一桩幸事。” “为师只嘱你一句,万般危难之时,便随心而动。” 般若看着他,有些出神。 果真是缘分使然,上天注定。 _ 马车一路疾驰,容清坐在车内,一语未发。 思文同阿明坐在车内,瞧着他这副失了魂魄的样子,心中惊异,却也不敢说些什么,生怕扰到了他。 已进了京城,万家灯火,人声吵嚷。 容清心中思索着大师同他说的话,些微不解。 随心而动…… 何为随心而动?自他记事始,便无时无刻不深思熟虑,千思万想,又如何能随心而动? 他微蹙眉,无意识地看向窗外。 长街灯火辉煌,一红衣女子肆意张扬,打马疾驰而过。 “长公主深夜去皇宫所为何事?”他问道。 阿明一愣,随即笑道:“是为着殿下纳面首一事,闹得全天下都知道了,陛下大怒,急召殿下进宫。” 容清顿了一下,轻声问,“你说什么?” “因为殿下纳侍夫……”阿明乖巧地依言又说了一遍,话说到一半,察觉车内气氛着实诡异,目光从街边的冰糖葫芦上恋恋不舍地移了回来。 他看了一眼他家相爷,呐呐地闭上了嘴,此番是真的一句都不敢再多嘴了。 晦暗不明的光影下,阿明清晰地瞧见,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容相,脸黑了…… 第10章 责罚 给朕滚进来 长宁街尽头,宫门大敞。 夜色已深,皇城门前的两名守卫眉眼耷拉着,看起来甚是困倦。云城没有停顿,两腿一夹,座下的马惊了一惊,离弦的箭般窜了出去。 一阵尘土飞扬,她风风火火地掠进宫门。 守卫默了默,抬手抹去糊了满脸的灰尘,愣怔着问,“方才那位,是长公主吧?” “是啊。”另一人叹着气道:“总算等着这位殿下了。” “关宫门,关宫门。” “赶紧的……”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宫门阖上了。紧随着的还有守卫惫懒的哈欠和低声的抱怨。 云城朝天翻了个白眼。 “站住!”暗夜里突然暴起一声大喝,“何人夜闯皇宫?” 话音将落,一枝长戟拦住了她的去路,云城急拉住缰绳稳住马匹,面色不悦地瞧着眼前之人。 此人铠甲在身,高大威猛,眉骨处有一狰狞的刀疤,显得面目有几分阴狠。 此为大内金吾卫统领—萧浼从。 “萧大人,你这是何意?” “夜色过深,将殿下错认了,还请责罚。”他将长戟收回,语气仍旧强硬,“只是宫内不可乘马,望殿下谅解。” 云城抿抿唇,翻身跳下了马,把缰绳扔给他,“那麻烦萧大人帮本宫照看好了。” “属下遵命。” 她一路行至乾宁殿,只见殿内烛火通明,苏东风正在殿外安静地候着。 云城朝他使了个眼色。 苏公公朝殿内一觑,唇角向下一拉,冲她摇了摇头。 云城腿一抖,登时转身便要离开。 没出几步,殿内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云城,给朕滚进来!”中气十足,气势汹汹。 她僵了半刻钟,小脸一垮,挪进了殿。 殿内燃着幽幽的檀香,皇帝仍旧坐于桌案前批阅奏折,淡黄色的光晕笼罩在身上,一派温和慈祥。 他听见响动,掀起半拉眼皮,凉凉地瞅了她一眼。 云城头皮发麻,急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下,高声道:“父皇!儿臣错了!” 皇帝没说话。 烛火幽幽地燃着,不时发出“哔啵”的声响。 苏公公从门外进来,给皇帝换了茶水。 今年开春新采的雨前龙井,色泽清冽,幽香四溢,最是降气败火。 皇帝端起茶抿了一口,冷哼一声,这才看向面前跪着的败家玩意儿。 “认错倒是快。”他道:“你来给朕说说,错在何处?” 云城眨巴着眼,挠挠头试探道:“因为……儿臣在府中好吃懒做?还是为着几日前将王大人臭骂一顿之事?” 随即又十分委屈道:“这也怨不得儿臣,他在长公主府前冷嘲热讽,您也知道,我这脾气一向不怎么好……” 皇帝额上青筋跳了跳。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边的一份奏折扔了下去,冷着脸打断,“孽障!还在胡搅蛮缠!” “自己好好看看!” 云城的声音截然而止。 这奏折是朝中老臣为弹劾她纳侍夫一事而上。 她怔了怔,讨好地笑:“父皇,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皇帝脸色更黑了,“这消息有假?” 云城叹气:“不是。” “那这侍夫是别人逼着你纳的?” 云城嘶嘶地吸气,苦着脸,“……不是。” “那你还说什么!混账东西!”皇帝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从前你为了容清闹得满城风雨,朕念在你年龄尚小就不计较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若那日同朕说瞧上了来献艺的乐师,赐给你就是了。偷偷摸摸带进府,还极尽苛待!这消息在京城中传了个遍!”皇帝骂道:“传到朕耳朵里的时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你让天下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待皇室!” “简直胡闹!” 云城瘪嘴,心道自己可真是里外不是人。 “你给朕滚到祠堂去!”皇帝指着她,“跪足三天三夜!” 好在提前做了准备,她暗暗窃喜。 “来人!”皇帝对她了如指掌,“把她膝盖里垫着的东西取出来。” 几名女官合力将她摁住,把软垫取了出来。 云城的眼泪说来就来,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父皇!祠堂冰冷寒湿……您怎么这么狠心啊……” 边哭眼神又不自觉地瞟向门口。 “闭嘴!” 云城哭得声音更大了。 皇帝十分无语,疲惫地挥挥手,“来人,给朕把她捆起来,扔到祠堂去。” “本宫看谁敢。”一道女声传来,云城看去,心中不由得一喜,母后可算来了。 云川跟在皇后身后,悄悄对她努嘴。 云城心领神会,嚎啕大哭,泪眼婆娑地看着母后。 果不其然,皇后见她如此,心中疼惜,忙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坐到一边,柳眉倒竖看向皇帝:“陛下,城儿纵使是犯了错,也不必如此罚她!” 皇帝方才的气势顿时灭了,却仍是端着身为上位者的威严,“犯错自然要罚,不然朕如何给天下万民做表率?” 云城又开始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皇帝:…… 皇后知他还在气前几日的争吵,便道:“陛下若能从轻处罚城儿,之前的事……臣妾便既往不咎。” 皇帝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皱眉看着云城思索片刻,“那便从明日起上朝参政,再罚一年的月例银子,以儆效尤。” 云城的眼泪刷地收回去了,“儿臣遵命。” “你应下了?”皇帝有些发怔,从前要她上朝,如同去了半条命,今日怎的这般爽快。 “父皇从轻发落,儿臣自然是应的。”云城答得乖巧。 皇帝见她如此,心中多了些许欣慰,又叹了一声,“你年纪不小了,做事切记三思后行。”他顿了顿,“那乐师……戚殷是吧?既然纳作了侍夫,便好好相待,别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云川闻言,垂下了眼眸。 “儿臣遵命。”云城面色也淡了些许。 皇帝挥手,“下去吧,皇后,你留下。” “是。” 夜幕幽微,昏黄的烛火照映在二人脸上,斑驳的光影摇晃着,荡漾出暧昧的颜色。 皇帝屏退了下人。 方才皇后挂念着云城,洗沐后便匆忙赶来,此刻只着了一件轻软的绸缎纱衣,微湿的长发披散着,未施粉黛却仍旧美得不可方物,如同落入凡尘的仙子。 皇后朝他款款走来,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他喉间一紧。 皇帝走到她身前,将人搂紧怀里,干燥温暖的手掌抚上轻软的腰肢,“皇后方才说之前那事既往不咎,那朕今日可否搬回永和殿了?”他声音喑哑,轻嗅着佳人的气息,“卿茵,这几日朕独自一人在乾宁殿,实在是,孤单寂寞得很……” 皇后轻笑一声,“陛下若寂寞,那便依了大臣们的话,多纳些嫔妃,日日环绕在侧,定是快意得很。” “说什么傻话……” 轻纱摇落,大殿之内喘息低语声时有时无,又是一夜旖旎。 —— 云城向萧浼从取了马匹,向宫外而去。 “皇姐。”云川唤住她,“这么晚了,还要回府吗?不如你今夜就宿在宫里……我也好久没有同皇姐闲话了。” 云城坐在马上,瞧出她的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便问。” 云川讪讪地笑了笑,“皇姐误会了,我就是想你了……” 云城嗤笑一声,“扯什么瞎话,是想问戚殷?” 云川眸光暗淡下去,轻轻应了一声。 “我纳他做侍夫是不得已而为之,更不是对他有意,这其中缘由暂且不能同你说,只是你记住,那位不是什么好人,离他远点。” 云城脸色不大好看,云川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笑意蔓延。 “记下了。” 云城知道她那些小心思,无可奈何地打了个哈欠,催促着座下的马,困倦地说了句,“我先回府了,明日还得上朝……” 一路疾驰,赶着宵禁之前赶回了公主府。 府前有人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似等她许久了。 云城翻身下马,诧异地瞧着宋清肃,“不是叫你们早些休息,不用等我了?” 宋清肃身上带着寒气,微微一笑,“殿下未回,属下怎能安心?” 瞧她面色不豫,问道:“陛下可有责罚公主?” “算不上责罚,只是从明日起要上早朝了。”她无奈道,“戚殷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宋清肃牵过缰绳,淡笑,“是。” 云城长叹一声,不情不愿地吩咐,“你同小德子说一声,恢复他日常起居的规制吧。” 第11章 上朝 殿下,微臣这叫“一心两用”…… 翌日清晨,天未大亮。 长公主府鸡飞狗跳。 “殿下!”夕颜推开房门,见她还在昏睡,不由得急火攻心,“怎么还在睡!马上就到上朝的时辰了!” “上什么朝?”云城不耐地皱眉咕哝着,“走开!再睡会……” 见她又要阖眼昏睡过去,夕颜急了,直接上前把她拉了起来,“第一日上朝,殿下你若迟了,陛下又要罚你。” 夕颜手脚利索,穿衣梳洗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小德子!” 小德子早已在府门前套好马车候着了,夕颜将昏昏欲睡快要栽倒的云城一把塞给宋清肃,“交给你们了。” 云城被二人扛着送进马车。 骏马一阵嘶鸣,疾驰而去。 “车内备了吃食!”夕颜忽地想起,冲着滚滚而去的马车大声喊道。 “知道了!” 折腾了一夜,睡得实在有些晚了,云城靠在车内的木板上,睡得正香。 忽地一震,她的脑袋狠狠磕在上面,冠冕重若千钧,险些将她脖子闪了。 云城捂着通红的额头,瞪着那块木板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此时身在何处。 雄浑的钟声响彻云霏,云城清醒了些。 “殿下。”马车停住,“开宫门了,快些进去吧。” 云城应了声,掀开车帘。 朝霞初升,光彩绚烂。耀眼的光刺得她眯了眯眼。 宫门前朝臣聚集,相携并行。 “属下可要陪同前去?”宋清肃立于她身侧,轻声问道。 “不必,你在这里同小德子候着便是。” “是。” 宿露浸润,乾宁殿前的玉阶气势浩然,折射着朝霞,莹润绚烂。云城微顿了一下,缓缓踏上玉阶。 一瞬竟有时光倒流,沧海桑田之感。 只是那时暗夜混沌前路未知,此刻却天光大亮,终拨开云雾见月明。 “殿下。”一道苍老且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云城停住脚步,向不远之处那一身暗绿色官服的老者看去,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老师,许久未见。”她眼眶微湿。 这便是当朝吏部尚书杜嵩,一代大儒,从她启蒙之时至今,所学皆由他所授。 只是学生着实顽劣不堪又不开窍,这让杜嵩十分头疼。 他哈哈笑两声,抚着飘飘的胡须,“不过一月未见,殿下竟如此念着为师,倒是奇了。” “之前因着殿下落水,休息了一段时日,这课业停了不少时日,想必上次所布置作业该是早已完成了?” 云城眼眶的泪水即刻便干了,磕磕绊绊道:“什……什么作业?” “嗯?”杜嵩的神情一瞬严肃,“依据《大梁传》中所载大臣功绩,写一篇辅政之要的策论。殿下,莫不是忘了?” “没……没有。”云城睁着眼说瞎话,“早作完了。” 杜嵩欣慰地笑笑,“如此便好,那便明日早朝后,殿下将你的策论交给为师。” 云城顿住,扯扯嘴角,“好……” 她心里琢磨着这篇策论该如何应付,低头不语默默地跟在杜嵩身后进了殿。 朝臣们活像见了鬼,惊异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最最懒惰的长公主殿下竟也来上早朝了!果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云城也只道自己在他们心中是个什么形象,因此懒得理会,站到了御座下首。 “殿下今日怎的来上早朝了?” 云城凉凉地看了一眼她身侧的容清,反唇相讥,“怎么,本宫来不得?” 皇帝正在上首与朝臣商议要事,听得她自己一个人嘀咕不由得看了一眼。却见云城正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极其认真恳切地盯着他。 皇帝移开目光,只心道自己听错了。 容清轻笑一声,“是因为受了陛下的责罚吧。让微臣猜猜,是否是因为,纳侍夫一事?” 他的声音极轻,细听却有丝丝的不满。 “是啊!”云城嗤笑一声,“容相上次给本宫所荐的乐师真真是仙人之姿,本宫一见便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因此哪怕受了父皇责罚,也要将他留在府中。” 她笑得情真意切,“说起来,还要多谢容相牵线搭桥。” 容清顿了一下,眼神在她涂了口脂的娇艳唇瓣上停留了片刻,便冷了下去,扭转过头不再理她。 “喂!”云城反而有些不满,“你……” 话还没说完,却被上首的皇帝逮了个正着,“云城,不可窃窃私语。” 她讨好地冲皇帝笑了一下,不吭声了。 “容相,对于增收税收一事你有何要说?” 容清站出,侃侃而谈,“回陛下,臣以为国之根本在于民。如今百姓生活安定富裕,大梁方能长治久安,如若贸然增税,必会引起百姓不满,国家动荡,因此此事万万不可。” “有理。”皇帝颔首,“朕也以为如此,增税之事此后不必再提。” 他又转向云城,“你也该同容相好好学学,莫要整日里一事无成。” 云城:??? 容清退回至她身边,云城低声骂道:“两面三刀,虚伪。” “殿下又说错了。”容清摇头,“微臣此种行为称作‘一心二用’,几日不见,殿下的学问怎的又退步了?” 云城怒瞪,直到瞥见他嘴角的一抹清浅笑意才知自己又被戏耍了,低声咕哝了一句,“无聊。” 这朝服穿着着实累人,云城揉着酸疼的脖子,迈出大殿。 “城儿。”云池踱至身边,面色和善,“这么些时日,戚殷你可还喜欢吗?” 迎着日头,云城眯起眼看了他半晌,末了一笑,“喜欢啊,喜欢得很,我恨不能日日同他相携与共,时时刻刻不再分离。” 云池忍俊不禁,“倒是不知羞,喜欢便好,头一次来上朝也累了吧,快些回去歇息。” “多谢皇叔。”她笑答。 直至到了马车旁,云城想着他那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冷笑一声。 戚殷之事除去她和小德子无人知晓,公主府中的人都是她千挑万选过的,嘴严得很,又岂会将这消息泄露出去。 罪魁祸首怕就是他吧。 不过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估摸着他原本以为父皇会大怒,狠狠责罚于她,对他的信任也顺理成章地更上一层楼。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父皇却让她来上朝参政。 这会儿心中指不定怎样懊恼呢。 朝服极重,穿在身上压得她浑身酸疼,云城索性扶住宋清肃的掌心上了马车。 宫门前,容清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 阿明没敢说话。 静了半晌,容清道:“那间宅子拾掇得如何了?” 阿明一愣,“差不多明日便可住人。” “让府里的人加紧些把主屋收拾出来,我今晚过去住。” —— “殿下!”夕颜笑着跑上前来,“可算回来了,累了吧,饭菜早已备好了。” 云城早早地便将冠冕自己摘了,只不过勾得发丝乱糟糟的。 “累啊,又累又困。夕颜快些给我找寝衣来,这朝服果真不是人穿的。” 洗漱完毕却已是没了胃口,索性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待醒来之时已是夜色降临。 云城拉开房门,夕颜幽怨的一张脸出现在面前。 她惊了一惊,抚住心口,结巴道:“夕……夕颜,你在门口干什么?” “等殿下用膳啊,都热了七八回了,就怕您醒来饿着。” 云城笑着摸摸她的脸,“走吧。” 菜色琳琅,俱是她所爱吃的。 没吃了几口,戚殷抱着琴款款而来,应是刚沐浴过,身上香气浓郁,衣领微敞。 “啊——嚏!”云城又被他这狐狸香激得鼻子难受,不禁皱眉道:“本宫可没允许你四处瞎跑。” “这怎么是瞎跑呢?”戚殷笑得魅惑,自觉地坐在她身边,“我是公主的面首,前来服侍您不是分内之事么?” “本宫自有人服侍,不用你。” “殿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天下人皆知您对我情深意重,还因此遭了陛下的一顿责罚,若是就这样不要我了,外人岂不是认为您是个水性杨花,始乱终弃之人?” “本宫没说要赶你出去……”云城十分无语,郁卒地挥挥手,“算了,你爱待便待着吧。” “起来,坐那边去。”她不满道:“以后想法子将你身上那味儿遮一遮,熏得人难受。” “是。”戚殷这番倒是十分乖巧,默默地坐到了一旁。 “殿下。” 云城刚拿起筷子,小德子又来了。 她叹了口气,“怎么了?” “隔壁新搬来了一户人家,送了些东西给您。”说着,将手中之物递给她。 是一瓦罐紫苏汤,清甜幽香,勾得她食味大动。 便拿汤匙尝了一口。 “殿下!”夕颜急道:“外人送的东西怎能乱吃,万一……” “无事。”小德子安慰她道:“用银针试过了,也给人尝过了,无毒。” “那也……”夕颜还要说,却见小德子朝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不由得一愣。 片刻功夫汤已见了底。 “手艺不错。”云城满意道:“他们何时搬来的?” “大概是今日午后,一家人都十分和善。” 云城点点头,“找个机会请他们来坐一坐,人家亲和,我们也不能失了礼数。” “殿下说的是。”小德子笑得意味深长。 第12章 双簧 殿下这策论,写得实在是好 从前住在隔壁的是许家,后来因着产业越做越大,财大气粗起来,这间小宅院便瞧不上了。又兼之毗邻公主府,这屋子更是卖不出去了,一直空余了这些年。 大约是从前被皇叔长久囚禁在公主府中的缘故,云城这一世格外喜好热闹。平日里无事便出去溜达一圈,瞧着百姓们邻里街坊相谈甚欢她也着实羡慕得紧。 可每每路过隔壁这间荒凉破败的屋子,再瞧瞧自己偌大的公主府,都不由得长叹一声。 如今大不一样了。 云城坐在马车内瞧着那焕然一新的大门,心中一阵欣喜。 “殿下。”小德子狗腿地道:“昨日已同那户人家说您今日宴请,他们十分高兴,欣然答应。” 云城应了一声,心中也欢喜,“那户人家还从未见过,都是做什么的?” 小德子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掰着指头道:“一个书生,还有他的两个小书童。”末了,又补了一句,“那书生眉清目秀,长得十分俊俏。” 云城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挺直了腰板。 主仆二人这厢在车中说着闲话,直至马车走远没了踪影,那隔壁紧闭的房门才终于开了。 里面的人缓缓走出,坐上停在街角处的一辆马车,也向着宫城方向而去了。 —— “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云城伸了个懒腰,才踏上玉阶却听得身边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斜睨了一眼那人,轻哼一声,“容相倒是关心本宫,从前怎不见你如此上心?” 晨光熹微,远处宫殿连绵不绝,气势磅礴。 若隐若现的地平线上,初升的日正从浓厚的云层中一点一点奋力挣扎而出。 浅橘色的光映在他的侧脸。 容请极轻极淡地笑了一笑,“殿下是君,微臣自当时时刻刻关心。” “少在这儿拍马屁。”云城挑眉,“有这功夫去劝劝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才是正事,省得整日里在宫门前哭哭啼啼,吵得本宫耳根子疼。”说着,似是想到了那恼人的哭声,屈起小指挖了挖耳朵。 容清的笑淡了几分。 “殿下。” 云城脸僵住了,看着向她走来的杜嵩,磕磕巴巴道:“老……老师。” 杜嵩走近,同容清互相作揖寒暄片刻才转向她,“作业。” “作……作业?”云城这才想起来早被她抛之脑后的课业来,不由心道,这下可完了,忘得一干二净。 这杜老头若是知道她不但作业没写还扯了这些谎话编排他,定要去父皇那儿告一状不可。想到此,一向镇定的云城也有些慌了,眼神飘忽不定,嗫嚅道:“那……那个……” “嗯?”杜嵩一瞪眼,“怎么不说话?” 云城脸急得通红,“我……我丢了!” 杜嵩显然不信,“殿下,从小到大这理由你用了不下百次。” “真的!”她眼一瞪,举起四根手指,“本宫发誓,若有假,天……” “确是如此。”容清在一旁忽地淡淡打断了她,云城怔怔地看着他。 “昨晚殿下拿着作好的策论来府上询问如何修改,一时谈得有些晚,殿下急着回府便将策论落下了。”容清不动声色地抻展微皱的衣袖,“本想着早早给殿下送去,一时耽搁了,今晨急着上朝,也忘记了。”他俯身行礼,歉意道:“殿下恕罪。” 云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睁着眼说瞎话,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拍脑袋,装作恍然大悟,“对,本宫想起来了,是落在你那儿了。” 她又大度地扶起容清,“容相政务繁忙,忘记也是情有可原,本宫定不会怪罪,想必老师也当是如此吧?”云城笑嘻嘻地看着杜嵩。 一曲双簧,天衣无缝。 下朝后云城直奔书房,进去便把自己关在里面直到日头西沉,直到辰时方出。 打开房门之时,夕颜正同小德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磕着瓜子闲话,宋清肃靠在一旁竹青色的阑干上沉默不语,戚殷坐在回廊之上抬眼望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霞漫天,天际的火烧云艳丽得如同绽放的罂粟。 云城伸了个懒腰。 夕颜立即跑上前来给她捏肩,云城顺势也坐在了回廊之上,招手示意小德子过来给她捏腿。 “殿下策论写完了?”顿了顿,小德子叹口气:“今日宴请想必殿下早忘到后脑勺去了,我已同他们说改至明日了。” 云城惬意地闭着眼哼哼,应了一声。 随即又道:“自是写完了。什么能难道你家殿下我?不过是一篇策论罢了,本宫大笔一挥!”她说着一扬袖子,“一篇大作,顷刻而就!” 众人的神情一时都有些扭曲。 宋清肃似是再也忍不住了,笑出了声,一向严肃的眉眼都柔和了些许。 云城瞧着他们,郁卒地叹了一口气,“想笑就笑吧,别忍着了。” 诸人都是乐不可支,夕颜只轻笑了一声,柔声问道:“殿下在房中憋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如何写出来的?” “不是我自己写的……”云城默了默,“抄的,不对……也不算,应该说是……借鉴。” “殿下你这一年到头书都看不了几本,能去借鉴谁的?”小德子十分不怕死地嘲笑。 云城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戚殷眉眼也俱是笑意,他站在廊前,瞧着诸人,半晌,喟叹一声,从身后取出琴,“不论如何,殿下完成课业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且容在下为您弹奏一曲助兴。” 云城瞥他,“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戚殷眉眼微垂,淡淡地笑了笑,白玉般的指尖压在琴弦之上,须臾间,淙淙琴音流泻而出,一曲《良宵引》响彻府邸,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隔壁府中。 窗前之人默默听着公主府内的欢声笑语,直至琴声渐起,不绝于耳。他略有些苍白的指尖蓦地紧紧握住手中茶盏,手背上隐约可见暗青色的脉。 —— 第二日。 云城一向认为自己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昨日容清帮了她大忙,今日在殿前遇见时,她便极友好地前去招呼了一声。谁承想这人竟似吃错了药,只不冷不热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见过殿下。” 她十分气恼,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气哼哼地转身便走。 一件东西从她袖中滑落,云城却因满心恼火,并未注意到。 容清看了那东西半响,才上前去将其捡起。 一份卷轴,应当是要交给杜嵩的课业。 他食指微动,打开通读一遍。 冷似寒霜的面容却是一点一点柔和下来,浅褐色的眸子漾出温软的笑意,一时间竟如终年不化的雪山之上朝阳初升,冰雪融化,泠泠淙淙汇聚成细小的溪流,蜿蜒而下。 他疾走几步,唤道:“殿下。” 云城被他挡住,远山似的眉皱成了“川”字,“你做什么?让开!” 容清缓缓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在她面前展开。 云城条件反射去摸,袖中却是什么也无,不禁上前一步去抢,急道:“拿来!” 他极快地向后退一步,“不过是一篇策论,殿下何至于急成这般?” 云城眼睛眯起,已带了怒气,“本宫之物,哪怕仅仅一篇策论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拿走。” “仅是如此么?”容清一笑,“可殿下看上去好似极为担心微臣翻阅这篇策论,是么?” 云城微顿,随即又不着痕迹道:“一篇策论而已,有什么不可见人?只不过……”她冷冷地看他,“本宫写的东西,你想看便看?你是本宫什么人?” 容清身量很高,他微微垂了头,安静地看着眼前随时可能暴跳如雷的云城。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1】 容清忽地淡淡默出策论中所写。 云城一顿,浑身的气焰霎时便收回去了。 “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2】 容清浅浅淡淡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彻在她耳边,云城有些发怔。 他方才所念,是上一世容清强谏出征西疆时所作奏疏,在大殿之上,对着朝中诸人念出,一字一句,皆含血泪。 那时她被禁闭于公主府。 小德子听了来,悄悄溜进府中再一字一句转述给她。 长公主殿下自小对文章一窍不通,大儒先人所作名篇名句无一句能记住,可唯独这篇,虽只听了一遍,却是烂熟于心,年年岁岁默念辗转,竟是再不能忘。 云城一时有些恍惚。 可随即她便缓过神来,此文为天启四年而作,距今尚有九年,容清绝不可能知晓这为何人所写,正因如此,她才放心大胆地拿它来作弊。可现下瞧他这模样…… 除非…… 云城眼眸眯起,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容相觉得本宫这策论十分熟悉?” 佳人在前,她此刻凑得极近,身上浅淡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身侧,容清顿了半晌,轻轻一笑,浅褐色的眸子温和地看向她,“殿下真是说笑,微臣只是觉得,这策论,殿下写得实在是好。” 第13章 真面目 住在隔壁的是你? “是么?”云城忽地笑了,从他手中将卷轴抽回来,“那容相给本宫说说,这策论好在何处?” 早朝的时辰到了,昭宁寺雄浑的钟声由远及近,诸人均步履匆匆赶至殿内,直至二人在大殿之中站定,皇帝在上首开始商议要事,容清才开了口。 他音量极轻,又极低,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治国之要,在乎于德,在之于民。”容清目光悠远,“微臣不料,殿下竟看得如此透彻。” 云城轻哼,“你向来有眼无珠。” “殿下说的是。”容清应和一声,“只是这一句与微臣于十九岁那年所作《治国论》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轻轻一笑,“不知殿下可否记得?” “容相说的什么?”云城也笑,“本宫不太明白。至于什么《治国论》?没听过,又怎会记得?” “殿下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便罢了。” 她死鸭子嘴硬,其实是记得的。 阳朔四十七年的初春殿试,一篇《治国论》文采斐然,气势磅礴,惊动了一众文武大臣,传至京城,也惊了天下百姓。 这人便是容清,那一年的状元郎。 父皇当即封他为礼部侍郎,自此一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成了大梁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云城是在御花园见到他的。 那日琼林宴会真真是欢快热闹,只他一人独对荷塘,明明是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只是那一袭白衣,超世绝俗,却怎么看都有些寂寥的意味。 她不得不承认,从那以后,便上了心。 —— 暮春的晚风柔柔的略过面颊,云城窝在院中的躺椅上,怔怔地瞧着漆黑夜色中的闪亮的星子。 “殿下?”夕颜唤道:“发什么呆呢?” 云城晃过神,微微起身,“没什么。” 今日宴请设在花园中,菜肴精致琳琅满目,玉碟所盛,漂在一道弯曲的水流之中,循环往复。 流觞曲水,恣肆宴饮,最欢畅不过。 云城想着这位新邻居既是个书生,定是喜欢这些东西的,便附庸风雅了一回。 她站起身,“什么时辰了,也该到了。” 话音才落,小德子便从门外进来,本就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道缝,“殿下,人到了。” 云城摆出一个极为亲切可人的笑,走上前,“初次……”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 她看着面前朗俊之人,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你来干什么?” 容清轻轻一笑,“微臣自是前来赴殿下之宴。” “赴宴?本宫又没请你……”她蓦地顿住,“隔壁搬来的是你?” 他信步绕过她走进院中,声音浅淡,“自是微臣。” 思文和阿明瞧着长公主冷似寒霜的眼神,禁不住地瑟瑟发抖,一时间呆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该出。 云城本想让他即刻滚出去,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冷笑一声,也转身进了院子。 一片静谧,没有一个人说话,只闻水声潺潺,鸟声婉转。 云城靠回躺椅之上,慵懒地半眯着眼,瞧着容清。 在自己府中她一向穿得随意,此刻只着了一件月白单衣,外罩一层绯色轻纱。发丝半散着,未施粉黛,柳眉颦蹙,眸若桃花含情,湿漉漉地落了雨。 尚未喝酒,却已微醺,容清眼睫微颤,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御赐的相府不住,跑到公主府这儿来……”她笑道:“容相倒真是随心所欲。” 容清没有说话。 月光澄澈空明,弥散如流水倾泻而下,照在他脸侧,显得愈发肌肤如玉。 云城淡淡地瞧着,也不声不响。 夕颜觉得这气氛着实尴尬,便上前给容相斟酒,“您请。” 云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容相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她轻轻晃动着杯中酒水,似低喃自语,“从前那般避之不及,如今却又上赶着来了。” 云城抬眸,眸光闪烁,调笑道:“莫不是容相忽然回心转意了?” 她刻意将声音压得软糯,是她,却又不像。 容清眸光落在杯中清澈的酒水上,沉默片刻,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薄唇微启。 “好马不吃回头草。”云城轻轻笑了笑,“容清,便是你想,本宫如今也不想了。” 他微顿,将唇边的话咽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容相快些吃吧,下人准备了许久。”云城起身,长裙曳地,“早些吃完回去休息,莫要耽误了明日早朝。” 见她似要回房,容清道:“殿下不用些么?” “不必了,心情不大好,吃不下。” 心情不好……容清轻抿着唇,明明方才见她之时还是笑靥如花,怎么,一见到他便难受得吃不下饭了? 他眼眸微暗,“殿下既然请我来了,便应相陪才是,中途不声不响独个回房,岂不失了礼数?” 酒盏猛地一晃,洒出几滴落于地上,瞬间便洇干了。 云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片刻,复又坐回躺椅上,懒洋洋道:“好啊,既然如此,那本宫便好好陪着。” 说着,执起银箸夹了一块凤梨酥到他盘中,笑得温柔可人,“快吃吧。” 容清自小不能吃凤梨,否则便会浑身上下起满红疹,虽不致命,却也是难受得很了。 云城是故意挤兑他,却没想到这人却是夹起那块糕点,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你……”她迟疑地看着他白皙的脖颈上瞬间而起的红疹。 “滋味甚好。”容清却像是毫无知觉,笑得温润。 云城盯着那如玉肌肤上密密麻麻的红点,觉得十分碍眼。 半晌,她也是一笑,“如此大好时光,有酒无乐也是可惜。”说着招手唤夕颜道:“去将戚殷叫来。” 不过片刻,人便来了。 “见过殿下。”戚殷俯身行礼,乌发披散如墨般倾泻而下,眉眼妩媚艳丽得不似真人。 他看了一眼端坐的容清,又礼道:“见过容相。” “怎么?你整日在府中也识得容相?”云城好奇。 “自然。”戚殷轻笑一声,怀抱着古琴款款向她而来,“容相才俊,谁人不晓。”说着含嗔带怒地瞧着她,怨道:“容相可是天下女子的梦中情人,就连殿下也……” 云城笑一声,示意他过来。 戚殷也倒配合,极其乖巧地俯在她身前。 她笑得妩媚,指尖轻轻巧巧地勾起他的下巴,“都是过去了,如今啊,本宫的心可都挂在你身上了。” 戚殷甚是欢喜,喜上眉梢。 容清眸光淡淡地略过相携的二人,影子颀长,交叠在一处,显得亲密而暧昧。 他垂下眸,盛了一碗银耳羹放在她面前,“晚间寒凉,方才又吃了那么些酒,喝些汤羹暖暖,免得明日又着凉生病。” 云城的笑意微顿。 她自小过得粗枝大叶,时常因吃了冷酒而着凉染了风寒,每每生病窝在被窝里,满怀期待地等着容清前来探望,却次次都是一场空。她那时觉得世上没有比她更凄惨之人。 本以为容清心若磐石,不会关心她的这些小病痛,却原来……竟是知晓的么? 云城微垂了眸。 戚殷察言观色,更凑近了她些,微眯着双眸,“殿下深夜叫我前来,可是要听曲?” “不了。”云城忽然改了主意,好整以暇地靠在躺椅上,吩咐道:“你先伺候着吧。” 戚殷闻声知雅意,“是。” 眼前二人也不顾着外人在场,大庭广众之下举止格外亲密。容清心知云城知道戚殷的身份,并不会真的如何,不过是想看他气恼罢了。 他自认一向定力极佳,可此时,怒气却是怎么也忍不住了。 “殿下,这力道可还行?”戚殷凑在她耳边,摁在肩上的手轻轻下滑,微掀起她的衣领,略露出精巧的锁骨。 云城眉心一蹙,本能地便要呵斥,却忽地瞧见容清阴沉的脸色,于是娇笑一声,由得他去,“不错,用点劲。” 戚殷应了,纤长的指尖一拉一挑,外衫滑落,只剩了白色里衣。 容清猛地站起,冷着脸向门外走去。 “怎么?容相这便要走了吗?”她声音轻佻,笑道。 “看殿下自得其乐,微臣实在不好打扰。”容清声音清冷,“先告辞了。” 云城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微怔。 “殿下,”戚殷勾起她的衣领,“春宵苦短,一刻千金,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耽误这良辰美景啊。” 她回过头,厌恶地瞧他一眼,“滚。” “什么?”戚殷愣住。 “拿上你的琴,回你的院子里去!”云城面色不善,烦躁道:“宋清肃,把他给我带走!” 解决了这个大麻烦,她穿好衣服,盯上了早已瑟瑟发抖的小德子,“过来。” “殿……殿下。”小德子抖着腿挪过去了。 “你早知隔壁是容清?” “是。”小德子不敢看她。 “为何骗我?” “奴才……想帮殿下……” “大点声。” 小德子眼一闭,大声道:“奴才想帮殿下!” “帮我什么?” “姻缘!” “呸!”云城怒火冲天,一巴掌拍在桌上,“本公主用得着你帮?就隔壁那位,弱不禁风,胸无大志,心肠比乌鸦黑的能配的上本公主?你眼睛长脚底了?” 小德子缩缩脖子,委屈地口是心非道:“配不上。” “你说吧,怎么处罚?” “奴……奴才给殿下嗑一个月的瓜子?”他觑着云城脸色,“两个月?” 云城抬眼望天。 小德子心一横,“一年!” “好,”云城拍板定钉,“你自己说的。” 小德子欲哭无泪。 夕颜笑着劝道:“公主也不必生气了,他也是一心为了您,就是……蠢了些……” 你才蠢!小德子瞪眼。 云城淡笑两声,想起些什么,“夕颜,屋中有前几日父皇赏给我的药膏,你去拿给……”她顿了顿,自嘲一笑,“算了。” 夜幕深沉,月色如水。 隔壁院中,一抹白色身影望着院墙之外公主府的巍巍高墙,长久静立。 第14章 良心发现 本宫没别的意思 翌日上朝,容清告假了。 云城站在皇座下首,心不在焉地想着,莫不是昨日里她将人气着了? 至于么!她十分不屑,还没干什么呢就成那样了? 不过紧接着她又想到从前自己苦苦追求而不可得,冷嘲热讽奚落怒骂受了十几年,如今风水轮流转,心情不由得又愉悦起来。 下朝后,她哼着小曲踢踢踏踏地往自家马车那儿走。 “哎,你可知容相为何告假?” “好似是……吃坏东西,身上起了疹子?” 身后几位大臣的闲言碎语飘到了她耳朵里,云城听到“疹子”二字,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凝神细听。 “听人说还挺严重……高烧卧床不起……” “起疹子又不是什么大病,为何会高烧不起?”一道声音好奇地发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大臣故作玄虚地摇摇头,“寻常人起些疹子不过是抹些药膏,几日便也好了。可有些人体质虚弱,如若受不住,便会高烧不退,甚而危及性命。” “你可清楚了?”他转头看那问话之人,却脸色大变,双腿一颤,同身边几位大臣一同战战兢兢地跪下,“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云城樱唇微张,一时也忘了让他们起来回话,“本宫记得……容相身体一向康健。” “是。”大臣苦着脸道:“因此微臣们觉得甚是奇怪,”说着又去觑她的脸色,“一时兴起碎嘴了几句,殿下莫要怪罪。” 不会是……因为昨晚的那块凤梨酥…… 云城愣了半晌,眉眼垮下来,无力地伸手示意他们起来,随即便如同丢了魂似的晃晃悠悠走了。 杜嵩恰好经过,瞧着她萎靡不振的背影不禁皱了眉,“她又干什么了?” 方才起身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这……他们如何会知晓…… —— “殿下!”小德子举着车帘,等了将近半刻钟,十分不耐地提高了声音,“您想什么呢?” 云城被这一声吼扯得回了神。 她破天荒地没发火,自个儿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云城清清嗓子,瞟了一眼隔壁紧闭的大门,状似随意地道了一句:“听说那位病了?” “好似是。”小德子愣了愣,“殿下若挂念着不如进去看看?” “本宫随便问问。”云城冷了脸,头也不回地大步迈进府,砰地一声将门撞上了。 小德子觉得自己鼻尖有些疼。 一整日下来,云城觉得自己今日是得罪了老天,诸事不顺。 用午膳时不慎被鱼刺卡了嗓子。 午睡之时翻了个身却滚到了床下,脑袋上磕起一个硕大的包。 下午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花园里溜弯,被石头崴了脚,摔个四脚朝天。 夕阳西下,凉风习习。 云城靠在她的大躺椅上,青红交错抹了药膏的纤长小腿翘在椅上,半晌,幽幽地叹了一声。 “用晚膳吧。”她挥了挥手,“我乏了,用完早些休息。” 夕颜极贴心地在院中给她支了张小桌,菜式简单,但好在在清淡爽口。 云城方用了几筷,小德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手里提着个油纸包。 “殿下!”他得意地将手中一个纸包打开,“桃花酥,才去留仙居买来的,热腾腾的刚出炉。” 入口酥脆,油脂的香气兼有桃花清甜,堪称妙极。 云城才要夸奖他,却只见小德子神神秘秘地打开另一个纸包,“昨日见公主一直瞧着,奴才想着殿下定是喜欢,今日便又买了来。” “您趁热吃。”小德子笑眯眯地将糕点推至她面前。 凤梨酥。 云城额间青筋直跳。 片刻后,她腾地站起身回房。 “殿下!您不吃了?”小德子在身后喊。 云城无语凝噎,挥了挥手,“自己吃吧。” 日暮西沉至繁星点点,万籁俱寂,辗转无眠。 已是寅时了。 云城瞪着眼在床榻上坐了半晌,脑中却翻来覆去俱是今日一早大臣们的对话。 她觉得自己疯魔了。 想了片刻,云城起身披上外衫打开房门,临走时从妆盒中取出一只通体皆白的精致小瓶。 夜色深沉,远方天际微透出隐隐的光。 公主府中一片寂静。 云城蹑手蹑脚地走到公主府与隔壁府邸相连的高墙前,仰头琢磨着。 末了,叹口气,“这如何能过去?” “清肃带殿下□□即可。” 云城猛地回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宋清肃惊恐道:“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殿下出房门之时。”宋清肃长身玉立,微微一笑。 “你大半夜不睡觉?”云城拍拍胸口,心有余悸。 宋清肃眼眸带笑,“保护殿下是微臣职责。”他一顿,笑意更甚,“况且,殿下不也未睡?” 云城立刻将手中的瓷瓶背至身后,抬眸却见夜色中他唇角带笑,不禁恼羞成怒,恶狠狠地威胁道:“ 此事你知我知,不准透露出去半个字!” 她凶巴巴地道:“听到没有?” “是。”宋清肃应下,看着面前高墙,“殿下可还去吗?” “自然。” 宋清肃手臂环绕在她腰侧,低语道:“唐突殿下。” 云城还未反应过来,耳边风声惊掠,二人已轻落在隔壁院落。 风过竹林,竹叶一阵轻颤,沙沙作响,月色如水般而落,正照着当中那一间屋子。 这院子布局简单,也不甚大,下人也少。此刻静悄悄的,都在沉睡之中。 云城轻易地便寻到了主屋,轻手轻脚地上前将瓷瓶放在窗棂之上,正准备要走,却又退回,在那窗纸上轻捅了一个小洞。 不知为何,屋内人睡觉之时却并未拉上帘子。 因此借着月光,屋内一览无余。 床榻之上,那人睡颜安静平和。 云城看了半晌,放下心来,转头冲宋清肃打了个手势。宋清肃心领神会,拎着她翻过墙头。 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 云城此刻终觉出些困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朝房内走去,末了,还不忘扭头冲宋清肃补上一句:“你莫要多想,容清是因那凤梨酥才会如此,我只不过觉着有些愧疚。” 天色已近破晓,距上朝的时辰已不剩几时了。 宋清肃轻笑,“殿下所做之事自有缘由,不必向我解释。只但愿殿下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 什么意思? 云城疑惑地皱眉。 宋清肃却又是一笑,瞧她困倦得眼皮已耷拉下来,道:“没什么。殿下快去歇息一阵,就要到上朝的时辰了。此事清肃定会守口如瓶。” 云城很是满意,一摇三晃地回了房。 终是,安然入睡。 此刻,隔壁院内。 本该睡在床榻之上的人站在窗前,乌发披散,白衣勾勒出修长笔直的身躯。 月光溶溶,超然绝俗。 他执着那一枚白色瓷瓶,低眉浅笑。 第15章 鸡飞狗跳 殿下的饮食合该清淡些 两个时辰后,云城迈着虚浮的步子出了府。 正巧碰上容清出门。 “见过殿下。”他立于马车旁,微微一笑。 云城扭头看他一眼。 气色不错,瞧着是大好了。 她几乎一夜未睡,此刻脑袋昏沉得厉害,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前直冒金星。 云城打了个哈欠,两眼泪汪汪地爬上马车。 “殿下瞧着昨夜未休息好。”容清甚是不识相地又添了一句。 云城果然不爽了,她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没好气地道:“昨日一只野猫夜里乱叫,吵着本宫了。” 容清笑意晏然,“昨夜微臣也听到些响动。这野猫也真是调皮,夜里飞檐走壁,没个消停,既然吵着殿下了,不如微臣派人去将它抓了来。” 云城一顿,磨牙,“多谢了。” 容清浅笑,如一缕春风温柔轻软,“殿下客气。” 在云城心中,睡觉是天下第一等大事。 皇帝因此时常发火,破口大骂,“一天到晚只知睡觉,你还能干了什么?” 这时长公主便会从桌案上的一堆书卷中困倦地抬起头,振振有词,“本公主若睡不好,便浑身难受,还如何能够读书!” 皇帝无奈,继而十分忧伤,觉得自己的女儿着实是扶不上墙的一滩泥,最后只能一声叹息作罢,由得她自生自灭。 一向睡眠充足的云城在早朝上险些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好在容清及时扶住了。 她心中唏嘘,还算有些良心,不枉她半夜送药的大义。 下朝后,云城直奔公主府,被子一蒙便睡到了夜里。 烛火昏暗,屋里的小几上摆着几碟小菜,云城窝在床榻上呼呼地喝着粥。 “殿下,您见着御赐的那瓶药了吗?”夕颜翻箱倒柜,眉头微皱。 云城一愣,低下头喝粥,含混不清道:“没有,怎么忽地想起来找那个了?” “奴婢瞧着殿下那日腿上的摔伤还未好,便想着取点来涂。”夕颜气馁地坐在椅子上,“怎的寻不到了。” “不打紧,找不着就算了。” “那怎么行,那药可是金贵得很,西疆上供来的,整个大梁只此一瓶,陛下疼惜您,现下却让奴婢弄丢了……”夕颜絮絮叨叨地翻找着,神情焦躁。 云城心虚没说话。 吃饱喝足,她在榻上躺了半晌,悲愤地发觉,白日里睡得太多,现下竟又是睡不着了! 云城眼睁睁地瞧着床边的烛一点一点燃尽,幽暗的烛芯一晃,屋内复归一片黝黑,只余得窗外透进的些许月光。 却仍旧是毫无睡意。 云城欲哭无泪,瞪着窗外亮闪闪的星子,心中没由来得涌上一股怒火:如若容清不搬来隔壁,便不会有这起疹子的事,她也不会满心愧疚半夜送药,更不会昼夜颠倒此刻惨兮兮地睡不着觉。 愤怒的长公主殿下将罪责都推到了容清身上。 这才搬来几日便生出如此多的事端,若是一直住下去,那还了得! 几乎是在片刻,云城便打定主意,必要让容清自个儿乖乖地回他的相府去! 黑夜里,她清澈的眸子狡黠灵动,片刻后十分猥琐地笑两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 打定主意,她悄悄推开房门。 夜色沉寂。 “宋清肃?”她试探地轻声喊了一句,“宋……” “殿下。”宋清肃刷地从屋顶上落到她面前。 云城一惊,“你为何在屋顶上?” “自是保护您。”他沉声道,眉心仍有几分倦意,“殿下可有何事?” 云城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宋清肃眉尖抽动,神情诡异地看向她,半晌,道:“当真如此?殿下,这……太过失礼……” 云城不悦,“叫你去就去,怎么死脑筋呢!” 见他还不动,她恨铁不成钢地推了一把,“快去快去!” 宋清肃十分不情愿地从夜色中掠过。 等了半晌,依稀听到一声鸡叫。 又过了片刻,宋清肃神色微妙地回到房前。 “都办好了?”云城笑眯眯地问。 宋清肃迟疑地点了下头。 她十分满意,拍拍他的肩,“去歇息吧。” 重新回到房中,云城窝在温暖的被窝里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容清最爱干净,此番必叫他吃些苦头。 想到明日一早容清推开院门的那一刹那黑下来的脸,云城心中满是愉悦。 第二日一早,还没等下人开府门,她便迫不及待地急冲冲跑出府,准备好好欣赏下即将上演的精彩大戏。 推开府门。 云城:??? 本该在隔壁门前的那只被开膛破了肚十分恶心十分血腥,昨夜从府里厨房提出来现杀的鸡,此刻正摊在她的府前。 过路的百姓看向她的眼神格外怪异。 而罪魁祸首——一只大黄狗,正卧在门前讨好地冲她摇着尾巴。 云城:…… 隔壁的门开了。 容清信步而出,看到她门前的这一幕惊了一惊,慨然而叹:“殿下胆量过人,不愧为我大梁长公主。” 说罢,登上马车施施然而去。 云城愣在原地,与一鸡一狗相对而立,脸黑得如同锅底。 “哟!”小德子套了马车出来,也愣住了,“这是哪个缺心眼没良心的人干的哟!好好的鸡整成这个模样……” 宋清肃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云城盯着那只黄狗,半晌,轻飘飘地道:“去给本宫把那只狗宰了。” 一计不成再来一计,云城向来是个越挫越勇的人。 下朝回来,她便招呼下人准备炙肉。 精致的铁架支在院中,腌制过的上好牛羊肉切成薄片列在玉盘之上,晶莹剔透,边缘还有一层尚未融化的冰霜。铁架侧,几个精致小碗中盛着蘸料。 肉片置于架上,刷上一层油,“滋滋”作响,油便泛了出来,飘香四溢,勾得人食味大动。 云城眼疾手快地将一片肉夹在碗里吃掉。 “嘶!”她被烫得两眼泛了泪花,“这肉着实新鲜!” 云城将肉囫囵咽了下去,环顾一圈,“小德子呢?” “抓狗。”下人回道。 府门外,那只惨不忍睹的鸡早已被处理了。小德子气喘吁吁地蹲在门前石阶上同那只黄狗大眼瞪小眼。 这狗鬼灵精得很,三四个人却愣是捉不住,拿吃食引诱也是不为所动。小德子心道,这狗简直成了精。 一人一狗皆是精疲力竭。 大黄狗的眼睛黑白分明,湿漉漉得似浸过了水。 夕颜给小德子端了盘炙肉来。 黄狗腾地站起身。 小德子瞅它一眼,“想吃啊!”他扔出去一片肉,“喏,吃吧。” 黄狗犹犹豫豫地凑近了些,见眼前这人并未有何动作,便放心大胆地叼走了那块肉。 云城在院中大快朵颐,忽地听到一阵犬吠。 她抬眸,皱着眉看着被小德子牵在手里的大黄狗,“你把它带进府中做什么?” 小德子解开绳套,黄狗扑到她身前,讨好地摇尾巴。 “殿下,这狗也怪可爱的,不若留下看家吧。” 云城顿了一下,忽地想起上一世小德子也养过一只狗,甚是乖巧可爱。他在府中寂寞,有个活物伴着也能解闷。 想到此处,便松了口,“你若喜欢便留着吧。” “多谢殿下!” 那只黄狗似是也听懂了她的话,扑在她身上,温热的舌头舔着她的面颊。 云城忍俊不禁,暗骂一声:狗腿。 一顿炙肉从晌午吃至日落,风里俱是飘荡着的香气。 “这炙肉是好吃,只是烟着实大了些。”夕颜在院中点上熏香,却被云城制止了。 “让这烟飘着,一会儿风起,便吹到那边去了。”她不怀好意。 隔壁。 “殿下用饭时辰也太长了些。”阿明说着咳嗽了几声,“相爷,不若出去避避,您向来是最厌恶这烟尘之气的。” 容清神色如常,静坐在窗前翻过手中的书卷,他抬眸看了一眼公主府上空袅袅升起的烟,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淡声道:“不必,点些艾叶熏熏即可。” 云城自以为找到了一个让容清不快的绝佳办法,于是这炙肉便一连吃了五日有余,一日三顿,公主府上空的烟雾不曾消散过。 结果自是……她上火了。 云城的嘴唇上起了个大燎泡,疼得厉害,不能说话,甚至只能喝些稀粥果腹。 隔日上朝,她围了一块面纱。满朝文武俱是向她投来了探寻的目光,云城一律视而不见。 容清倒是不似其他朝臣,问东问西吵得人脑瓜子疼,只是一味瞅着她笑。 云城无语凝噎。 下朝后,容清唤住她。 云城十分不耐烦,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暮春时候,花落如雨。 容清轻笑一声,探身上前,修长的如玉指尖伸向她的头顶。 云城一惊,本能地向后一退。 本该落在头顶之上的手此刻便落于面纱之上,只是轻轻一碰,这面纱不知怎的竟自己滑落。 殷红的唇边,一个硕大的……燎泡。 容清一愣,随即眼中便泛上笑意。 云城反应过来,立即捂住嘴,眼睛睁得浑圆,十分恼怒地瞪着他。 桃树之下,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眉眼温润,眼中带笑。 容清声音浅淡,“殿下的饮食合该清淡些。” 第16章 昼夜颠倒 瞧你今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 说着,还未等云城发怒,他便拾起面纱复又拢在她的面上,清淡的气息一瞬萦绕身侧,容清手腕微抬,拂去落在她发上的一片花瓣。 “炙肉虽味美,却要节制。”他眼中带笑,似微风拂过湖面,“回府后微臣为殿下配一副清凉下火的药方。” 用不着,本宫府里有太医! 云城窝了一肚子火,刚要开口却扯着了嘴角的伤口,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正值下朝,身侧大臣们结伴而回,俱是向他二人投来探究的目光。 云城丢不起这个人。 她暂且咽下这一口气,眼风凉凉地掠过眼前之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身上了马车。 —— 几日下来,非但没能将容清气走,反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今日颜面尽失的长公主殿下靠在躺椅上,心情不甚愉悦。 “殿下,吃些粥吧。”夕颜将午膳端了上来,又是稀粥小菜。云城叹了一口气,满脸苦相地执起汤勺。 夕颜失笑,“您同容相较什么劲呢?到头来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云城不以为然,小小挫折,怎可能让她堂堂长公主轻易放弃。一想到容清就此住在隔壁,整日都要打个照面,云城觉得,她的日子便又要不舒坦了。 这万万不可。 云城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府外吵吵嚷嚷地涌过一群人,欢声笑语,煞是热闹,她眼睛一亮,疑惑地看向夕颜。 “是从金陵新来的戏班子,听说他们的戏惟妙惟肖,在江南地界颇负盛名,百姓们都喜欢的很。” “只是同传统南戏不同,吵嚷了些,不过却是热闹喜庆。” 云城颔首。 片刻后,她猛地抬眸,神色欣喜。 天助我也。 —— 春日一过,便入了夏,一天天燥热起来了。 好在屋前竹林掩映,风过叶动,沙沙作响,携着清凉穿堂而过。 容清坐于书案前,披了件曳地大氅,脸色有些苍白。不知为何,重生后身子却是大不如前,他眼神微暗,想必是那件事的缘故。 老天垂怜,让他能够重来一世,却也留下了从前的印迹,免得忘却从前种种。 可又怎会忘呢? 他眼睫轻颤,复看向案上的奏折,这是南边郡守递上来的,说是春耕一切顺利,今年收成应当极好。 如今是四月末。 尚有半月余。 阳朔五十三年的五月中旬,南方会有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旱。谁也不会想到,至多有几场洪涝的南边郡属竟会出现旱灾,消息递上来时已经晚了,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一些饿极了的灾民急红了眼,□□迭起,郡守官员食君俸禄,关键时刻却是跑得比谁都快。情势危急,幸而陛下急派户部官员开仓赈灾,军队开拔镇压乱民,这才平息了一场飞来横祸。 容清收回思绪,执笔在那奏折上写下几笔,这才放置一旁,待明日宫中内侍取了交给陛下复批。 他转眸看向一明如洗的碧空,略思索了片刻。 “思文。” “相爷唤奴才何事?”思文应声进来,阿明探头探脑地跟在后面。 “将这封信亲手交予户部陆侍郎。”容清道:“这一封,交予唐将军。你亲自去一趟。” 户部陆歆与容清同一年进士及第是为榜眼,二人惺惺相惜,私交甚好。而这唐彦之将军镇守江南地界,不过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已官拜四品,同容清是自小的交情。 思文心知这二位大人同相爷关系甚笃,若是等闲常事必不会叨扰他二人,因此也肃了神色,恭敬称是。 才接了信放在内里,隔壁忽地敲敲打打地热闹了起来。 思文叹了口气,同阿明对视一眼,这位祖宗怎的又闹腾起来了,语气不由得也带了些怨念,“殿下整日里不是烟熏,便是听曲,您住在这儿图什么呢?” 这又是想方设法地在给他找不痛快了,容清失笑。 这曲子还不知晓要唱上多久,他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将披风带上,天色尚早,索性出去躲个清净。 “相爷,您上哪去?”阿明急慌慌地问道。 “梵净山。”话音刚落,人已登上马车行远了。 阿明同思文面面相觑。 “你不觉着相爷近日属实怪异得很?” “可不。”同容清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淡然的思文此刻也直着眼,怔怔地道:“相爷最厌吵闹之地,又不喜烟熏之味,这位殿下倒是是是都踩到了点上。” “可看相爷那神情,半点不恼,倒有些……”二人对看一眼,是了,看着神色倒像是宠溺。 阿明惊悚道:“这怎的可能,咱相爷那朽木般的性子……” 隔壁欢声笑语,这厢一派诡异的寂静。 思文想了片刻,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可说不准,前几日陛下赐婚,你可还记着相爷曾说过什么?” 阿明皱紧了眉,蓦地睁大眼,“心仪之人……你是说……”他结巴了半晌,又看向隔壁,“怎么可能?” “从前殿下不依不饶缠着之时,相爷若有心,早便应了,怎会等到此时?”阿明脸憋得通红。 思文恨铁不成钢地瞅了他一眼,又叹一声,“咱们这位殿下啊,想必马上便要得偿所愿了。”说着,掸掸袖子,走出府去。 “你上哪去?” “金陵,送信。想必要五六日方能回来,你莫要思念过甚。” “呸!”阿明唾了一口,“谁思念你!金陵呆着别回来了!” 可当真思文走了后,他又觉得有些寂寞。 容清生活简朴,只他和思文二人时常跟在身边伺候着,此时二人都走了,他独个在院中呆了半晌。 “干些甚呢?”他低声喃喃。 这南来的戏班子果真是不错,音调婉转,唱词皆是有趣得很。阿明心中痒痒,暗自道:咱也听听曲去! 云城今日给府中的下人们都放了假,此刻俱是聚集在花园中听曲乐呵。 她一向没什么架子,对待下人也和善,此刻他们也是半点不拘谨,笑闹玩乐开心得很。 云城本是抱着戏耍容清的意思将戏班子招了来,此刻瞧着诸人皆是欢喜,她心中也是愉悦放松。 “哎!这不是阿明吗?”小德子瞧见府前的阿明,十分热情地将他带进府中,“今日府里热闹,你也来欢快欢快!” 阿明也不推脱,顺水推舟地进了府。 云城瞧见他,愣了一下,随即轻轻颔首,示意一切随意,不必拘谨。 阿明谢过。 小德子同他年龄相仿,又爱玩闹,因此早已十分熟捻。 “你今日不用伺候着你家相爷么?在外面乱跑?” 阿明玩得高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相爷不爱吵闹,因此上梵净山上去了,我一个人呆在府中也是无趣,所以出来耍耍。 小德子:……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云城。 云城正巧听着了这几句话,心中不大痛快,好么,我在这儿自个儿傻乐,人家倒是半点不受影响,早避到外面去了。 她顿时没了兴致,起身回房去了。 阿明傻眼了,“殿下这是怎的了?瞧着像是不高兴?” “没事。”小德子调侃一句,“自个跟自个过不去罢了。”话没说完,挨了夕颜一记眼刀。 —— 容清在佛堂待至日落。 一旁红泥火炉上小壶中的水烧开了,冒起腾腾的雾气。 般若大师面色沉静,提起小壶,缓缓将水浇在面前的茶具上,雾气笼罩,待器具温良,复又泡了茶,向茶盏中斟了一杯,递给对面之人。 “多谢师父。”容清接过茶,修长的指尖与古铜色茶杯相互映衬,倒别有一番美感。 般若抬眸看他一眼,眸中也带了些笑意。 水流汩汩,茶水冒出的白汽笼罩在容清脸侧,平添了一份祥和安宁。 “瞧你今日心情不错,可有甚喜事?” 容清垂下眸,看着清澈的茶水,唇角略弯,却不答话。 般若瞧他如此,也是心知肚明,遂也不再发问,轻晃着杯中清茶,笑意渐深。 这夏日的景致,倒是醉人得很了。 —— 入了夜,雨淅淅沥沥地便下起来了。 窗外雨打枝叶,细细簌簌的声响,云城困倦地阖上了眼,雨夜酣睡,当是世间最幸福之事。 昏昏沉沉地将要睡过去之时,外面的动静却是大了起来,叮叮当当,似是雨落铜盆的声音。 云城皱了皱眉。 真是吵得很了。 “夕颜,夕颜!” “哎,怎的了殿下?”夕颜进了她屋。 “外面似是有个铜盆?”她道:“你去看看,将那盆拿回屋里。” 夕颜打着伞应声出去了。 不大一会儿,“殿下,并没有甚么铜盆,许是你听错了。”夕颜打了个哈欠,吹灭蜡烛,“殿下快些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云城又细细听了半晌,那声音却又没了。 许是真的听错了? 她心中疑惑,正要睡去之时,那声音却又响起来了,云城烦不胜烦,又唤了夕颜,仍旧是一无所获。 如此辗转一夜,她一宿未得入眠。 也是怪得很了,连着下了四日的雨,每至夜间,必有这声音出现,云城吩咐下人们将这公主府翻了个天翻地覆,也没寻出甚么蹊跷。询问其他人之时,倒是有人在夜间也听得隐约有这声音,不过他们一向睡得沉,因此也并无甚么影响。 但自她重生以来便时常做噩梦,一向浅眠,故这几日没一夜能够安睡。 云城夜里未能睡着,便只得白天补眠。 几日下来,昼夜颠倒,神经衰弱。 这一日下朝。 云城步履虚浮地一步三晃,心中琢磨着此事,觉得实在是诡异得很了。 难不成,果真是见了鬼? 她心中腹诽。 没留神撞上了前面一人。 那人回过身来,面色无奈,垂下眼眸看她,“殿下,怎的又不看路?” 云城没力气同他拌嘴,顿了一下,想要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却被这人拉住了。 容清眼底有几分忧虑,“瞧着殿下这几日脸色不甚好,可曾宣了太医去看过?” 云城不太想理他,向外抽自己的衣袖。 没抽动。 云城看他一眼,用力抽。 还是没抽动。 云城此刻昏沉难受得紧,火气一下便上来了,“同你有甚么……”话说到一半,却觉得头突然晕得很,身子微微一晃。 看她神色有异,容清皱紧了眉,扶住她道:“可有何不适?” “没……”云城张口,却忽地眼前一黑,身子便没了气力。 第17章 黄粱一梦 殿下挂念的,担忧的,自也有…… 那是阳朔五十八年的暮秋,秋风萧瑟,树木摇落,也是凄凉寂寥得很了。 那一年,大梁帝与皇后先后薨逝。 云城已然二十八岁了。 她望着窗外,碧空如洗,辽远广阔,大雁南飞。云城拢紧了身上的被衾,目光有些茫然。 然而这寂寥忽地被人打破,眸光一转,她却已坐在了铜镜之前。 黛色画眉,色若远山,一双秋水眸目光盈盈。她着了大红的嫁衣,上绣数十只振翅欲飞的金凤,云鬓高挽,乌发上戴凤冠金步摇,端庄高贵,美得动人心魄。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身后喜娘执了篦子,说着美满和气的祝福,屋外鞭炮阵阵,似是小德子他们的笑闹声。云城抬了眸,见夕颜眼角眉梢俱是喜气,眼中却是泪花闪烁,自己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当真是喜庆极了。 父皇母后端坐高堂,朝臣连连道喜,公主出嫁,君臣同乐。十里红妆,万民共喜。 她索性自个掀了盖头来,身旁之人着了喜服,本是澹然渊停,清约寡欲之人,此刻大红的婚服衬着他微显苍白的双颊,平添几分妖异惑人。 年逾三十,仍旧是风姿卓然。 这是她自十六岁便心心念念的郎君。 爱人在侧,亲人俱在,最欢喜不过,最幸运不过。 云城咧着嘴笑,笑着笑着眼角便泛出了泪,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了…… —— “太医说是休息不足又忧思过重所致,好好休息几日便可,您不必过分忧虑。” 云城悠悠转醒。 天光大亮,初夏的午后安静祥和,蝉鸣阵阵,梦中那人此刻就静坐在床边,微光笼罩,他仍旧是一袭白衣,长身玉立,风姿卓然,眉眼间是永不会变的温润淡然。 她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 随后便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在乾宁殿前昏倒一事,心中不由得平添几分怅然。 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殿下醒了。”容清见她醒转,执了一块手帕轻拭着她额头之上的汗。 云城安静地看着他。 夕颜虽心中甚喜容相这般,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总归是不大合适,于是便道:“容相,奴婢来吧。” “不必。”容清声音虽淡,却不容置喙,“你去将太医吩咐煎好的药端来。” 夕颜顿了片刻,只得称是。 容清眼睫微垂,停留在她被冷汗浸湿了的发上,顿了一顿,“殿下可是梦魇着了?” 他又道:“上朝之事陛下也已免了,这几日便在府中安心静养,莫要再想他事。” “殿下挂念的,担忧的,自也有人替殿下想着念着。” 这话似有深意。 云城定定地看他半晌,容清神色泰然。 药端上来了。 夕颜将她扶起靠在榻上,长发散落,露出略微瘦削的下巴。 他接过药,玉勺在瓷碗中微微晃动着,浅褐色药汤散发着苦味,容清极自然地浅尝一口,微微皱眉,吩咐道:“去拿些蜜饯果子。” 这才将汤匙递于她唇边。 云城沉默片刻,低头将这汤药慢慢喝下,苦得发涩,她却并未如从前那般哭闹着嫌难喝,只是眉心轻蹙。 容清眸中神色复杂。 一碗药见底,云城取过帕子拭了嘴角,复又卧于榻上,她神色似有些疲惫,目光落于窗外亭亭而立的一株绿竹之上。 “有劳容相了,你且先回去吧。” 容清正低声嘱咐小德子些什么,闻言,身形微顿,他转眸看向她,神色忽地便有些落寞,半晌,他放轻声音,“殿下身子不适,微臣当在此处照看着……” “外臣不得入后宅,容相连规矩也不记着了。”云城阖上眼,轻声打断他,“本宫府里有太医候着。” 初夏午后的日头正盛,斑驳的光影倾洒而下,在他面前投射出一片阴影。 容清抬眸看向躺在榻上之人,她眼底泛着青黑,面色苍白,此刻闭着双眸,是从不曾有过的柔弱之态。 没来由的,他忽地想起从前领兵出征之时,她被新皇囚禁于公主府,也不知那些年月,是否有人尽心照看着。 想到此,他掩在袖中的指尖微微瑟缩了一下。 心底里的枝桠疯长,缠缠绵绵似要冲破心口向上而生,却又在触及到艳阳的那一刹那蜷缩了回去。 容清垂了眼眸,似喟叹一声,“微臣逾越了。” 言必,俯身一礼。 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云城睁开眼,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屋外晃眼的日头。 片刻后,眼眶发红,她撇过脸埋在被衾中,闷声道:“这阳光太刺眼了。” 夕颜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道:“是容相将您送回来的。” “奴婢从未见过容相那般的神色,他抱着殿下回府之时,眼中的焦急是藏也藏不住的。” 云城闷在被中不说话。 “殿下心悦容相,奴婢瞧着容相近来也不似从前那般,倒似是也对殿下有情意。” “您一直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吗?” 暖风和煦,方才依着容清要求换上的艾草香安静地燃着,满室的清香,夕颜的声音安静而和缓。 —— 京城中的事一向是瞒不住的,云城这一晕,让满朝文武都瞧了个正着。 又见着向来不近女色,避长公主而不及的容相神色焦急地竟是直接将殿下打横抱起送回府中,俱是呆了。 再加上之前容清搬至公主府隔壁,二人整日里闹得鸡飞狗跳之事,也怨不得大臣们瞎想了。 这……难不成容相之前所说心仪之人竟是殿下? 众人相识而笑,咂咂嘴,殿下等了这么些年,终究是得偿所愿了。本来因着拒婚一事而郁郁不乐的李尚书一家,听及此事,也不气了,人家是长公主殿下,尊贵无双,这还争什么。 李思雨从下人处得知此事,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待出来之时,人已是瘦了一大圈。 —— 这日夜里,又是风雨如晦。 公主府中,一道黑影从雨幕中穿行而过,悄无声息地行至主屋后不远处的一方凉亭中。 这几日整个公主府的人都折腾得够呛,今日夜间,并无前几日那怪异声响,因此云城睡得极熟,下人们也都能好好地休息一晚。 丑时三刻,乌云蔽空,偌大的府中静谧无声。 “五王爷。” 那黑衣人掀下兜帽,露出魅人的容颜,竟是戚殷。 云池也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背影挺拔,他应了一声。 凉亭四周种着梧桐,叶片宽大,将其掩映在夜幕之中,二人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容清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云池冷哼一声,“似是对我那侄女动了心,若真是如此,云城还能拒绝?” 他眉头紧锁,“若这二人当真成亲,这皇位便会落至云城手上。” 云池顿了一顿,看向戚殷,“要你讨得云城欢心,这么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雨中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戚殷的眉目被雨水润过,愈发艳丽,他倚在横槛之上,唇角勾起,眼中却是一片寒凉。 “她在赌气。”戚殷声音喑哑,“长公主心里有容清,我又怎能将她的魂勾了去。五王爷倒是难为我了。” 云池不悦地轻哼一声,“虽是如此,你也该尽力。云城喜爱美色,你又生得好,也不是没有可能。” 戚殷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云池似又想到了什么,神色缓和些许,“你不若将云川的心拢入手中,我瞧着她对你甚是嘱意,若是能叫这二人反目成仇,也是好的。” 这姐妹二人情意甚笃,若真是翻脸了,皇帝必是失望不已。 到那时…… 云池的唇角弯起,心情愉悦。 戚殷的脸色微沉,他眉梢挂上冷意,探手入怀中取出了一个纸包,淡声道:“五王爷将药收好了。” 云池目光顿在那纸包上,眸中神色复杂,半晌,他接过仔细地放入内里。 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抬眸看着戚殷,目光殷切,“阿尔丹可有信给本王?” 雨声急急,花香弥漫。 风渐大了,吹散满头青丝,戚殷回转过眸,乌发掩住大半张脸,也遮了他眸中嘲讽。 “自是有的。”戚殷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第18章 被迫喝汤 容相,你是不是脑子有些毛病…… 一夜雨急急,残存的痕迹均被雨水冲散,消逝在泥土中。 晨露尚未散尽,戚殷推开房门出来。 自纳面首一事传遍京城后,云城为免落人口实,便将戚殷移至花园旁的琉璃阁中,一切均按侍夫规制操办,只是一点,若非她着人来唤,绝不可擅自出阁。 此时阁前两位侍卫正守着。 “戚公子这是要干什么?”侍卫将他挡了回来。 下人们虽不明长公主为何要将戚殷锁在房中,但毕竟是殿下所纳唯一侍夫,也不敢怠慢了,因此语气还算客气。 他顿了一下,眉宇间浮上忧色,“听说这几日殿下病重,我却不得陪伴在公主身旁,心中实在难受得紧。因此想着亲手为殿下做一碗羹汤送去。” “这……”侍卫犹豫道:“不可,没有殿下的吩咐,奴才不能擅自作主。” 戚殷却幽幽地叹了一声,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几分苍白,“殿下待我极好,我却连一碗羹汤都不能替殿下做了么……” 二人面面相觑,“厨娘自会为殿下熬制羹汤,您不必难过。” “这如何能一样?”戚殷垂下眼眸,似是泫然欲泣,“两位便无心仪之人么,若如心爱之人缠绵病榻却不能相伴左右,你们心中会好受吗?” 戚殷本就生得一副绝美姿容,此刻着了一件素雅的月白长袍,宽宽大大地拢在身上,更显几分瘦削,倒真像心中忧思而致食不下咽之态。 他纤长的睫微垂着,脸色苍白,眼底有几分青黑之色,虽是男子,却没来由得让人心生几分垂怜。 侍卫们不说话了,脸上浮现出些不忍之色。 “两位宽容则个,”戚殷低声道,似喟似叹,“不过一碗羹汤罢了,做完送去便回,权当成全我这一番心意。” 说着,从袖中取出两锭银子,塞给他二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人想着,且戚公子这般模样殿下自是极为宠幸的,此番给他个方便,日后也为自己留下条后路。 “行吧。”他二人收下银子,“快去快回。” 戚殷脸上浮现出笑意,向他们一礼。 卯时过了半刻,夏日里天亮得早,只是太阳尚未升起,戚殷穿行而过,月白色长袍的衣角扫过横斜的枝杈,沾上些许露水。 膳房里没什么人,火上温着云城起后要喝的药和鸡汤,戚殷扫视一圈,对着正在灶前打瞌睡神情讶异的厨娘微微一笑,“我给殿下熬些羹汤,你且先出去吧。” 厨娘被这耀目的容颜晃了一晃,不自觉地点头应了,出门前脑中却还想着:这戚公子当真是对殿下用情至深。 膳房中只余了戚殷一人。 他思索片刻,挽起宽袖,露出一截如玉般的臂膊。 两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朝霞耀眼夺目,昨日夜里残存的些许雨水此刻早已被蒸发殆尽,寻不到一丝踪迹了。 戚殷端着一个精致的玉碗候在云城房前。 片刻后,小德子出来道:“戚公子,殿下让您进去。” 戚殷颔首,信步迈进房中,待绕过屏风,看清眼前之人时,却是微微一顿。 晨曦初透,洒在窗前。 云城长发微散,面容尚有几分憔悴,正靠在榻上喝着碗中羹汤,而容清,静坐于床前,眸光定于云城身上,一瞬不移,眼中是外人从不曾见过的柔情。 虽是一语不发,但相对而坐,没有人比他们更为相配。 戚殷在这一瞬间便将云池要求他的事情果断放弃了,他唇角微微勾起,眼中一抹讽意划过,这云池,当真是没脑子。 容清听到响动,微微转眸,神色如常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戚公子?” 仍是温润雅致的面容,但戚殷却敏捷地感到他似有几分不悦。 戚殷心中觉得好笑,但也并未表现出来,将手中碗放置在云城面前的桌上,这才向二人行礼,“殿下,容相。” 云城将碗中的汤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不甚愉悦地看了容清一眼。 “小德子说你亲自做了汤给本宫送来?”她拭了拭嘴角,斜靠在美人榻上,“这些事不用你做,安心在你院里待着,没事别出来瞎转悠。” 云城瞧了那碗汤一眼,汤色乳白,几点绿色点缀,香气扑鼻,她咽了口唾沫,移开眼,正色道:“将这端回去吧,本宫已喝过了。” 戚殷早已猜到她会如此说,俯身一礼,复又端起那碗汤退出房间。 云城颇为可惜地咂咂嘴。 “瞧殿下的模样,似是极喜爱戚殷做的汤?”容清眼眸带笑,轻声问着。 云城睨了他一眼,极为真诚地看了容清一眼,道:“容相,本宫觉得你脑子果真是有些毛病。” 容清依旧是好脾气地笑着,“为何如此说?” 云城抓狂,“老娘日日喝那些苦得要命的汤药就算了,你熬的那破汤,还好意思端过来让我喝!苦中带酸,难喝得要死!” “殿下不是也喝光了?”容请笑着,拿了一块蜜饯塞进她嘴里。 云城一顿,囫囵嚼着咽下去,两眼冒火,“若不是你威胁我,本宫会喝?” 想起此事,云城便气得发慌。 今日一早,容清不上朝却偏偏跑来了她这里,非要她喝下那碗药膳,她本不愿,想叫小德子带着他那大黄狗马上将人赶出去,谁知他却不慌不忙地坐在她床边,曼声道:“殿下这几日虽病者不能上朝,但课业万不可落下,不若臣去同杜大人说一声,给您安排些文章诵读,如何?” 如何你个大头鬼! 云城看着他那笑意盈盈的一张脸,恨不能一个鞋底板拍上去。 她怎就眼瞎瞧上他了呢? 容清淡笑两声,站起身,“这是微臣特意熬制的药膳,里面放了十余种药材,最是益气补神,殿下莫要任性,今后几日,微臣每日都会来送。” “你闲的?”云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拉下一张脸。 她瞧着眼前之人,觉得脑仁十分的疼,挥手道:“快滚吧。” 容清果真就走了。 —— 戚殷自回了琉璃阁,他推开房门,眸光落在地面上的一片阴影之上,顿了片刻,“公主竟如此爱做那梁上君子?”他似是早已习惯了,回身将房门关上,“这可不是姑娘家该做的事。” 房梁上传来几声轻响。 戚殷也不理会,自走至窗前放置的躺椅上坐下。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云川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讪笑两声。 她爬至戚殷身边的桌上坐下,两腿晃悠着,笑得眉眼弯弯,“戚公子,好久不见了。” 戚殷靠子躺椅上,眼眸微闭,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在他的双颊之上,“公主记性不好,前日不是刚见过。” 他神色有几分疲倦。 云川瞧着他如玉的侧脸,纤长挺翘的眼睫,呆呆地竟入了神。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之人,竟比容相都好看,她想着。 戚殷半晌没等到回音,掀起眼皮,与她的目光对了正着。 云川猛地回过神,一抹红晕飘上脸颊。 “哦,我忘了。”她眼神飘忽着,随口说了一句,“你那碗里是什么?” 戚殷顿了一下,“鸡汤,公主要喝吗?” 云川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你做的?” “嗯。” “一双弹琴的手,没想到还会做这些。”云川笑了一声,跳下桌子,“那当然要尝尝了。” 戚殷轻笑着,弯起唇角,将汤盅打开,“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 云川却皱起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这是怎么弄的?” 细腻如玉的腕上,一道触目的血痕,上面还有几个硕大的泡。 戚殷随意道了句,“做汤时不小心烧伤了,不碍事,公主快喝吧。”说着,便要抽回手。 云川不让,固执地摁住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怎能如此不当心,且这么些时候为何不着人来医治?” 她想起云城同她说的话,想起云城是不大待见他的,下人照顾自然也没有那么上心,因此便转了话头,只垂下眸,“我时常爱爬高,总是摔伤,这药极为有效,因此时常带着,你莫动,我给你上药。” “有些疼,你忍忍。” 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没伺候过人的云川下手果然重了些,戚殷微微瑟缩了一下。 “我轻些。”云川忙道。 柔软的指尖轻轻触在他的腕上,不疼,有些痒,戚殷瞧着她的发顶,阳光下泛着浅浅的棕色,让人想起在草地上打滚的幼犬,可爱乖巧得紧。 他的心里竟也有些痒了。 戚殷忽地便又烦躁起来,猛地抽回手。 云川猝不及防,抬眸愣愣地看着他,“药还没上好,是不是我手劲太重了,那我再轻些……” “不用了。”戚殷打断道,“于理不合,公主还是快些走吧。” 云川瞧着他突然沉下的脸,惶惶不知为何,眼眸落在那碗方打开盖的汤碗上,“可……那碗汤我还没喝,再让我呆一会儿……” 她神色祈求。 戚殷狠心地起身面对墙壁,“公主金尊玉贵,宫里要什么没有,何必执着于这区区的一碗汤?” “我……” “公主莫要忘了,我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夫。” 云城顿了一下,想着皇姐说的话,“我不介意。” “我介意。”戚殷冷声道,“在下心中只有长公主一人,此后你莫要再来了。” 云川一点都不气馁,两眼弯起,“戚殷,这话你都说过不下十遍了,当真觉得我会信?” 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咱们走着瞧,总有一日,你会对本公主动心。” 第19章 察觉 容清,你当真本宫瞧不出来?…… 云城在桌前蔫蔫地坐着,她抬头瞟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看了一眼坐在桌旁的父皇母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皇帝不悦:“你叹什么气?朕下了早朝就急急赶过来瞧你,这一桌子菜你母后亲自做了三个时辰!怎么,还不满意了?” 云城一抖,“没……” “只是……”她满脸苦相地看了一眼满桌精致清淡的素菜,咕哝了一句,“怎么都是素的?嘴里都淡出鸟了……” 皇后笑着看她一眼,无奈地摇头。 皇帝两眼一瞪,骂道:“越活越回去了,说的都是甚么浑话!越发无法无天了!” 云城浑身一颤,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瞪大眼睛道:“滋味甚好,我最爱吃素!”说着看向皇后呵呵笑着道:“母后做的菜连宫里的御膳房都自愧不如,我真是太不知足了,竟还挑三拣四……” 眼看着她马屁拍得又没了边,皇帝叹了一口气,“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云城两腮鼓鼓地嚼着菜,闻言,抬眸眼巴巴地瞧了一眼皇帝,眸中满是委屈。 皇帝瞧她这样,更是头大。 云川在一旁呵呵笑着瞧热闹,被云城一记眼刀瞪了回去。 “川儿,你最近在宫里过得挺滋润啊,这么些时日都没想着来看看皇姐?”她挑眉问道。 云川心虚低头,“同往常一样罢了,只是怕打扰了皇姐,所以不敢擅自来叨扰。” 云城本漾着笑意的脸色渐沉。 这话说得可真是好听,文邹邹的,半点不像该从云川口中说出的话。 这是又干甚么亏心事了? 云城看着她,兀自想着。 “朕听说容相搬到你隔壁了?你们这是又闹得哪一出?”皇帝忽地皱眉问道。 云城不甚在意地道:“父皇,这事你该去问容相,他自个儿搬来的,又不是我将他捆来的。” “他自搬来的?”皇帝神情愕然,同皇后对视一眼。 难不成,流传在大臣们中的谣言所言非虚,这容清果真是对城儿有意? 一时间,皇帝竟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了。 略坐了一阵,皇帝与皇后便要回宫去了,云城起身去送。 “你歇着吧,瞧着脸色不是很好。”皇后止住了她,“莫要忧心思虑过甚,想要些什么,同母后说便是。” 云城笑了笑。 皇后行至门口却又想起些什么,回转过身来,眼眸温软,“若是呆着闷了,便着人去寻你五皇叔来坐一坐,你父皇下了旨,命他镇守京畿,就不回蜀地了。” “什么?”本是漫不经心斜倚在门框上的云城站直了身子,神色肃穆了起来,“为何忽然下这样的旨意?” 皇后轻笑一声,“你这孩子,怎的这样问?平日里不是总央你父皇将你皇叔留在京都么?” 皇帝早已出府坐在了撵轿之中,皇后便不再多说,出府上了马车。 直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远,云城方缓过神来。 指尖微微用力,陷进木制的门框中。 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本是澄澈空明无一物的碧空,云城却觉出风雨欲来,黑云压境之势,沉闷压抑得叫她喘不过气。 父皇留五皇叔在京,便是起了退位让贤的念头。 本该在五年后发生的事,为何会无故提前了这许久,那她该当如何? 云城低垂了眸,心中难以抑制的一丝慌乱疯了一般地冒头而出,勾勾缠缠地将她的心困于方寸之地,她瞧着日光倾洒而下,默然无语,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 车轱辘滚在地面上,间或碰到一块小石子,发出“咯吱”一声难耐的声响,上下颠簸晃荡着。 晋宁手中端着个铜盆,茫然无措地问道:“公主,您为何要奴婢拿这铜盆?是戚公子给您的吗?” 云川神色有些怔忪,她垂眸看了一眼那盆,轻应了一声。 这是离开琉璃阁时戚殷托她带出之物,并嘱咐万不可给人瞧见,尤其是皇姐。 云川不太明白,但还是依言做了。 “将这收好了,回宫后找个地方藏起来,莫要叫人瞧了去。”她吩咐道。 —— “殿下,容相来了。”小德子的一声通传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云城轻叹了一声,眉心微蹙,“让他进来。” 容清进到里屋时,云城正靠在桌旁发呆,神色空茫,眸中似有纠结之意。 他脚步微顿,心中了然。 “殿下在想些什么?”容清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炖盅置于桌上。 云城心中有牵挂之事,并未像往常一般同他拌嘴,回过神淡声道:“没什么。”言必,她眸光落于炖盅之上,自去掀开盖,“今日又是什么?” 一缕幽香飘散而出,以山药、雪梨、莲子、竹笋削小粒文火熬制一夜,直至汤色呈乳白清透之色,放以生蜜,莲子炖煮三个时辰,芳香四溢,是为玉带汤。 清热降火,滋阴润肺,最宜夏日饮用。 云城微微一顿。 刚揭开来的汤盅仍旧幽幽地冒着热气,容清坐在她身旁,执起汤勺轻轻搅动着,满屋芳香。 待温度降下,容清这才盛了一碗,置于她面前,嘴角含笑,“这几日的汤确实苦了些,今日微臣熬这玉带汤给殿下赔罪了。” “微臣记得,殿下最是喜爱这汤……” 这话刚出口,容清却猛地怔住,闭口不再言语,脸上些许懊恼之色。 屋中一时静默下来。 半晌,云城低低笑起来,她轻靠在椅背上,意态闲散地道:“本宫自小喜食肉食,何时喜欢这汤了?” “许是微臣记岔了。”容清顿了一下,“殿下恕罪。” 云城的眸子一瞬不移地盯着容清,“本宫不喜素这事满朝文武皆知,怎的容相你就记不得了呢?” “不是不记得,怕是记得太清楚了些吧!”云城的声音蓦地拔高,她唇角泛上一丝冷笑。 “阳朔五十八年,父皇母后仙去,本宫服孝三年,日日粗茶淡饭,这才喜欢上玉带汤。”她缓声道:“怎么,但不成容相竟会未卜先知了?” “容清,你还要装到何时?当真本宫瞧不出来?” 第20章 表明心意 你可愿意……同我在…… 瞒不下去了。 转眼已入了夏,屋外日头正盛,蝉鸣聒噪,虽距三伏天尚早,但仍是燥热难耐得很。容清轻叹一声,想起了天启五年的那个寒冬,冰天雪地,大雪封山,当真是冷极了。 云城坐在身侧,面色尚且平静,可从这语气中也知,她是气狠了。 他心中没由来得生出一分惶惑。 “殿下聪慧。”容清低声道了一句,浅褐色的眸子淡淡地看着她。 云城让他直勾勾地盯着却忽地没了脾气。 “你瞧我做什么?怎么,还有理了?”她不甘心,顶了回去,只是语气和缓几分。 “你这几月瞧本宫的笑话可瞧高兴了?” 容清移开眼眸,“我并无此意。” “那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云城心中涌上一股烦躁,“你既记着从前之事,却纠缠不放甚而搬至隔壁,又是为何?难不成……” 她蓦地笑了一声,眼中波光流转,调笑道:“喜欢上本宫了?” 容清许久未答话。 心底被压抑许久的那一株藤蔓复又抽枝发芽,耸动着破土而出。 他轻轻应了一声。 云城怔住,“什么?” 容清淡淡地笑开,一如寒冬腊月里照进的第一缕暖阳,他伸出微凉的指尖,轻缓地,试探着握住她的手,神色认真温柔,“我心悦你,你……可还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清润的声音响于耳侧,带着低低的喑哑,真是好听极了。 云城有些恍惚,慢慢地,她弯起唇角,嗤笑一声,“容清,你这算什么?以身相许报答恩情么?” 容清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不是为了……” “从前那么多年,你都心若磐石。”云城垂眸看着二人交叠的手,打断道:“如今却忽然说这些,还能为什么?” 容清的指尖触着她细腻的腕内,轻轻摩挲。 云城微一用力,将手腕抽出,看着他道:“容清,我死之前,托人给你带过一句话,可还记得?” 容清的指尖垂在空中,他轻轻蜷缩了一下,收回手,“记得。” 本宫所作之事皆为大梁百姓,只愿容相大败敌军,得胜而归,佑我大梁子民安居乐业。 “那你也该清楚,我自刎于殿不是为了你。容清,你长于佛堂,一颗七窍玲珑心悲天悯人。却不必将这亏欠尽数揽到自己身上,勉强这般。” 云城又一笑,“况且,谁离了谁还活不了呢?本宫富有天下万民。绝色儿郎,才俊青年数不胜数。从前心陷囹圄,将自己囚于方寸之地,当真是亏了。如今该好好享受回来才是。” 她挑眉,眼中浮上些许轻佻,“所以容相啊,快快回去你的丞相府,莫要再住在这里惹得本宫不痛快。” 正午已过,太阳向西慢移,日光西斜,透窗棂而入,在他眼底打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他一生坦然无惧,所作所为皆出于自己心意,又怎会因为所谓的亏欠而甘愿将自己拱手奉上。 不是歉,是爱,也是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容清回忆,却想不出。 许是过往十六年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早已融入骨血,待再次回眸伊人已逝,向来无波无澜的心终是掀起了翻天巨浪。 他动了心,有了情。 只是为时已晚。 上天怜悯,这一世,他只想将她牢牢地牵在掌心,护她安好,平安喜乐一生。 可她却不信他的心意。 容清定定地看着云城,许久,眼角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眸中泛上笑意,他浅声道:“你不信我也无妨,来日方长,云城,总有一日你会看明白。” 话落,容清轻轻吐出一口气,调转话题,“此事暂搁不提,你可知晓陛下已下旨将京畿大半的领兵权都交给了云池?“ 云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缓缓皱起眉,“我知道。” 容清颔首,“陛下是有了立储君的念头了,比上一世竟早了四年,“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云城顿了好久,直至容清神色疑惑地看向她,才似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支支吾吾道:“此事太过突然……尚未……” 他神色温润,笑了一声,“诸侯之中,唯云池与陛下乃亲兄弟,故而最得信任。若无意外,这皇位必会落入他的手中。” “这断然不行!”云城急急道:“绝不能重蹈覆辙。” “莫急,”容清轻声安抚,“云池纵然是是胜算颇大,但还有一个变数,他无法掌控。” “什么?” “自是你,还有云川公主。”容清声音清浅,“大梁朝继位不论男女,如若你们可显露出为政才华,长此以往,陛下的心必会动摇,这才能放心将皇位传至你们之手。” “纵是兄弟情深,也终究不比父女情谊。” 云城却嗤笑一声,冷哼道:“你这等同于白说。此法我早已想过,但就我那半斤八两的水平,写篇策论都费劲得要死,政事更是一知半解,又如何能够叫父皇放心?” 她顿了一下,神情懊恼,“至于云川,就更别提了,整日不学无术,能懂得甚么?” “我会帮你。”容清语气清浅,“你我目的一致,同行相助如何?” 云城眼睛一亮,如有容清相助,便是如虎添翼,再好不过了。 心中正是惊喜,容清却道:“只不过有一请求,还望你应允。” 犹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云城瞬时冷静了下来,嘲讽一句:“容相可真真是不做亏本的买卖!”她轻哼一声,“你说。” “你……” 云城甚是不悦地打断他,斥道:“容相连尊称也不会用了?看来改日本宫要找个教养嬷嬷好好教教你规矩了!” 容清轻笑一声,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微臣只希望——殿下此后莫要再刻意疏远微臣。” 云城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容相这话说得没道理,本宫何时刻意疏远于你?” 天光透亮,容清淡淡而笑,“一月前,殿下在乾宁宫中与陛下议事,微臣到后却借故离去。” “本宫只是恰好想起有些事情要做,容相着实自作多情了。”云城狡辩。 容清笑而不语。 云城被他瞧得有些心虚。 “自微臣搬至殿下隔壁后,每逢上朝的时辰,殿下定要与微臣错开时间。”容清看着她,笑意渐深,“半月前,殿下马车本在长宁街上悠然而行,却在见到微臣之时便掉转车头,快马奔走。” 云城眉心抽搐。 “五日前,殿下以未起为由将微臣挡在屋外;还有昨日……” 眼见他还要似个和尚般说得没完没了,云城头脑发胀,大喝一声,“闭嘴!” 容清戛然而止,看向她的浅棕色眸中尽是笑意。 云城十分无语,“你这伎俩与垂髫小儿有什么两样?不觉得丢人么?” 他笑得清润雅致,无半分惭愧羞耻之意,“殿下可应了?” “应了!应了!”云城不耐烦道。 容清计划得逞,心满意足。 鸟儿啼鸣声悠扬婉转,风声渐起,枝叶哗哗作响,泥土的湿润气息飘进屋中。 日光被厚厚的层云遮蔽,隔断了光亮,愈发阴沉了下来。 果真是入了夏,这天说变就变,眼瞧着似是要下起雨来了。 云城从窗外转回眸,瞧见容清仍在桌前坐得踏实,眉尖一挑,“你怎的还不走?” 容清目光方从那片阴云之上收回,他淡笑一声,“阴雨将至,殿下不留微臣用个饭么?” 云城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此刻正是未时,方用过午膳,这人竟如此没脸没皮地要留下用晚膳? 她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容清,片刻后,艰难地吐出一句,“容清,本宫觉着你重生了一回后十分不正常。” “哦?殿下为何这样说?” 云城凑近了些,盯着他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十分认真诚恳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将一个浪荡公子的魂安在了你体内?不然何至于如此无赖不知耻?” 她温热的鼻息轻轻喷在他的颈侧,激起了一层细小的颤栗。 他笑意散了些许,眸光清冽,“殿下莫要瞎想。” “话本子里都是如此说的!”云城不依不饶,颇为理直气壮。 “殿下若能将看话本子的劲头都用在研读政论国策之上,早已不似现下这般。”容清将桌上的炖盅推至她面前,用手背试了温,恰好温热,“微臣说笑的,殿下将这汤喝了,微臣便离开。” 云城顿了一下,觉得他心情像是一瞬便不好了。 莫名其妙。 她睨了容清一眼,执勺慢慢喝着汤。 阵阵闷雷从天边隐隐传来,风声更大。 容清看着她喝汤,也不再说话。 云城用汤匙搅动着汤羹,看着乳白色的汤底中雕成桃花状的白梨起起伏伏。 “我死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也会重生?”她低垂着眸,忽地轻声问道 容清怔住,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眸子,一时竟看不清其中神色,半晌,他闭了闭眼,扭头去看屋外那愈来愈近的黑云。 “我败了,西疆长驱直入,城池没有守住。” 云城愕然,“怎么会?那你……” 容清回转眸,目光深深,“云池大怒,下令捉拿我回京处以极刑。”他笑了一笑,眉宇萧索,“微臣无能,对不住殿下的一片情意。” “不对。”云城却皱眉道:“纵使战败,但朝中老臣和你的门生仍在,绝不会听任云池如此惩处你,况且……极刑……如此重的处罚……” 她看向容清,神色严肃,“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容清,你不要瞒我。” 第21章 发什么疯 云城恨恨道:“有病!”…… 水汽愈发浓郁,天际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闷雷滚滚,惊得人心底一颤。 风雨欲来。 云城的神色极为严肃,似又有几分忧虑,他想弯起唇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那时节,也像今日一般阴沉压抑得很,只是漫天飞雪,银装素裹,正值腊月寒冬。 他素衣单薄,嘴唇青裂,被带于大殿之上。 “因容清失职之故,边境十三座城池尽数落于敌军之手,其罪当诛!但因云城长公主深情厚谊,故革职抄家,贬为庶人!” 他静静跪着,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得似没有一丝人气,“罪臣容清接旨。” 天启五年冬末,大梁容相坐镇西征,本是胜券在握的一仗—— 腊月二十九日的那晚,天公不作美,暴风雪惊天动地席卷而来,黑云压城。就在此刻,早已退守的西疆军队倾巢而出,直逼边境交接城池。 容清并不心急,只因边郡早已做好防御工事,只待西疆军横冲直撞,跌落陷阱。 人算不如天算——十三座城池守将皆叛了。 大梁军猝不及防,节节败退。云池听闻消息勃然大怒,立即着人将他押回京城听候审问。 求情者同罪。 无人再敢为他辩解。 容清并不觉得凄楚,人之常情罢了。 风雪呼啸而过,卷起地面残存的枯枝败叶卷入半空,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大雪纷飞,他独自踉跄着走向宫门,深深浅浅的留下一串脚印,蜿蜒曲折。 候在殿外的思文急急迎了上来,给他披上厚实的大氅。 马车的轮滚在宫道之上,空阔幽深的声响。 “大人,如今可要回金陵老家?”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缓缓道:“去西郊。” 京城西郊是皇陵,皇室一族尽葬于此。 容清在此披麻戴孝,日日独对着西北处的那一方陵寝出神许久,直至第五日。 云池的金吾卫将他捆绑带走。 他没有反抗。 云池生性猜忌多疑,早恨不能将自己除之而后快,若不是顾虑着云城那番行为,此刻他早已是粉身碎骨。 现下他在陵前守孝,云池定会认为他仍旧效忠于先帝,对他心怀不满。 所以,这条命怎还能保得住? 容清心里明镜一般,却仍是去了。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云池给他安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处以腰斩之刑。 行刑那天,风雪初停,暖阳高照。 刑场前密密麻麻地跪着百姓和一众他的门生。 这一生呕心沥血,苦苦经营。对得起浩浩皇恩、百姓族人,无愧于黎明百姓,同僚好友。却唯独亏欠她良多。 身后刽子手刀柄高举——容清抬眸看向那刺目的日光,笑了一笑,眸光平静,“本官死后,同长公主葬在一处。” —— “容清?”云城皱眉看了他半晌,“问你话呢!” 容清回过神,神色浅淡,“过去之事已然是过去了,知道又有何意义?殿下莫要再自寻烦恼了。” 云城不悦,将碗重重往桌上一搁,“本宫让你说便说!少用那些不知所云的话来搪塞!” 容清眸光从她已喝尽的炖盅上掠过,站起身道:“殿下汤已喝完了,微臣告辞。” “站住!”云城一个箭步冲至他面前,“你把话给本宫说清楚再走!” 大雨倾盆,容清站于门口,风将雨丝吹进屋中,他的外侧衣襟已濡湿紧贴在身上。 他低低地轻笑一声,眸中光华流转,微抬起指尖蹭着她的唇角,云城愣住。 冰凉的指尖贴于唇边上,而后又轻轻抚过唇瓣,极为不舍地细细摩挲着。 他忽地上前一步,气息将她笼罩在怀中,声音低哑:“殿下若实在想知道,便等至你我大婚之日洞房花烛之时,微臣亲口告诉殿下。” 容清嗓音低柔轻缓,云城身上没由来得生出一股燥热。 她猛地将他推开,向后跳了一步,骂道:“你发什么疯?” 容清自胸膛中发出几声闷笑,他从内里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慢条斯理道:“微臣说过,总有一日,会让殿下看清微臣的心。” 说罢,将那绢帕置于桌面之上,取了伞自走入那风雨连绵之中。 如墨似画。 云城皱了皱眉,眸光飘至桌上的那块绢帕,想起方才容清指尖蹭着的是她喝汤之后残留于唇边的些许水渍,不禁耳根泛红。 她瞪着屋外细密的雨帘,恨恨道了一句:“有病!” 言必,极用力地关上了房门。 —— 风雨如晦,容清手中的油纸伞被吹得倾斜,半边身子顷刻便湿透了。雨势愈发大了,急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一皱眉。 “容相。”宋清肃执着一柄伞向他而来,俯身行礼,青衣磊落,“风雨如注,属下送您一程。” 剑眉星目,气质疏朗坦荡。 容清闻言一怔,随即轻笑,眸中有几分怅惘,他温和道:“多谢。” 送至府外,宋清肃垂首告退。 容清却唤住了他,隔着潇潇雨幕,他淡笑道:“你一身武艺非凡,文韬武略出众,可有想过从军征战?” 宋清肃微怔,“属下为殿下侍卫,当保护殿下安危。” “本官只问你,想,亦或不想?” 宋清肃半晌未答。 容清也不勉强,伸手推开府门,极清浅地道了句,“若是何时想明白了,便去吏部寻杜大人,他自会为你安排。”说罢,径自入府。 雨声哗哗,宋清肃垂手而立,许久,转身往公主府而去,风急雨密,远去的一抹背影挺拔如松。 思文才打了个盹,便瞧见容清携着浓重的湿气进了屋,不禁一怔,随即又恼了,“这么大的风雨,殿下怎的不多留您片刻?” 他急拿了崭新的外袍里衣,又忙着吩咐下人烧热水。 容清自屏风后换了衣出来,发梢微湿,他却并未在意,走至桌案旁执笔沾墨,须臾,他放下笔,将信函交给思文。 “将这上面十三人的背景尽数查清,暗中行事,莫要为人所知。” 风雨怒号,暮色沉沉,屋内一盏昏黄的烛火幽幽照映着他微沉的双眸。 第22章 恭喜恭喜 我与殿下情投意合 云城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休养了一阵,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一顿饱食过后便又睡去,闲来无事翻几页话本子,再逗逗荣轻,好不快意。 荣轻——云城给那条大黄狗取的新名字。 每每唤它来吃食时,云城总会露出一抹猥琐而又十分快意的笑。 如此半月后,云城哼着小曲,神清气爽地来上朝了。 四月过半,谷雨方过。昨夜又是才下过小雨,草木气息清润沁人,天际一道明霞瑞彩万千,照应着红墙黄瓦,熠熠生辉。 云城十分欣慰地向来同她问候的朝臣们一一道谢,没想到这么些时日未见,他们竟如此思念自己,果真是可歌可泣的君臣情意。 “殿下。”杜嵩捋着山羊须踱步而来,上下打量着她,“这是大好了?” 云城应了,眉眼笑意俨然,“老师近日里可还安好?” “嗯。”杜嵩严肃颔首,“既大好了,就将这几日的课业都补上,万不可懈怠懒惰。” 说完,便又踱着步向乾宁殿而去。 云城盯着那背影,脸拉得老长,上一世备受他的摧残,这一世仍是照旧,恨恨地磨牙,低声咕哝了一句,“死老头!” 耳边忽地却传来一声轻笑。 云城不悦看去,只见白衣出尘,容清自明艳霞光中缓步而来,嘴角含笑,“杜大人若知殿下在背后如此说,定是要罚的。” 闻言她警惕地压低声音,凑上前威胁道:“你同老师一向关系极佳,若是敢告密……” “如何?”容清淡淡反问。 云城瞪眼,“本宫便派人将你捆了,打一顿!” 容清却笑,“殿下若果真如此,想必陛下不会允准。” 云城也是说的玩笑话,容清官至一品,如若真叫她这么打一顿,父皇定会气急败坏地狠狠责罚于她。 她撇了撇嘴。 昭宁寺最后一声钟停,余音袅袅。 容清眼眸淡了,他望着远处巍巍宫殿,眸光悠远,“今日四月十五,殿下可还记得将有何事发生?” “南郡大旱。”云城遂也收起笑意,眉心微蹙,回了四个字。 阳朔五十三年四月,南方大旱。 天高皇帝远,南边的郡守县丞在其位却不谋其职,懒散怠政,突临大旱毫不作为,任凭百姓流离,饿殍千里。 直至民不聊生,百姓闯了县署将粮库中的余粮哄抢而光,这才慌了。急急写了奏折上报灾情,祈求朝廷派兵镇守,开仓放粮。 四月十五日,奏折快马加鞭连夜奔袭千里被递了上来。 父皇一向以仁政治国,这次却动了怒,立即开仓放粮,派南边军队镇压绵延十三余郡的灾民□□,并令容清亲去南边安抚百姓,整顿地方政府。 最后,将近百位的地方官员悉被严惩,抄家贬官,斩首流放,震动朝野,史称——阳朔之变。 朝臣们向乾宁殿内而去,只他二人立于玉阶之下,迟迟未动。 “云池若想要陛下尽快确定储君之位,此番必会主动请缨前去南郡以立功勋,争得陛下信任。”容清浅声道。 “可父皇也会将你派去。”云城皱眉,“你久掌朝政,百官听命。云池虽为王侯,手中却无实权,下面的人虽对他恭敬,可到底不如你这个宰相说话管用。” 天色湛蓝无一物,清风微拂,云霞烂漫。 朝霞透过云层普照而下,悉数落于容清眼底,激起万千春色,落花如雨荡于湖面,轻轻悠悠地泛出几丝涟漪,又复归平静。 他抬眸望着澄澈碧空,唇角微弯。 “殿下,微臣此番,不去。” —— 大殿之上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方才急报传来,南边大旱。 消息传来之时已是灾民遍地,躁动四起,陛下发了大火。 “户部侍郎。”皇帝沉声道。 陆歆应声而出,“臣在。” 皇帝眉心紧缩,不悦道:“出了如此大的事,你竟不知!这户部你是怎么管的!” “此事确为臣失职之故,未能及时察觉,方造成如此大祸。”陆歆跪地请罪,“请陛下责罚。” “陛下。”容清上前一步温声道:“各郡均由郡守统领管辖,若下面有意瞒报,陆大人未能及时发觉,也是情有可原。还请陛下从轻处罚。” “容相虽为你求情,却仍是要罚。”皇帝看着跪在殿上之人,“定你失察之罪,罚一年俸禄,禁足两月。” “起身吧。” “谢陛下。”陆歆退回列位之中。 “陛下,罪责可容后追究。”杜嵩道:“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镇压叛乱,以免酿成更大的灾祸才是!” 皇帝面色缓和些许,“杜卿所说有理。” 云池站于下首,此时却忽然站出来,朗声道:“陛下,臣愿亲自前往,以安百姓之心。” 云城眸光一瞬变冷。 皇帝思索片刻,“也好,不过你一人却是不够。”说着,眸光落于容清身上,正待开口,容清曼声道:“陛下,长公主殿下可勘此任。” 此话一出,云城愣住了。 她此刻才明白,那句‘不去’,究竟是何意思。 众朝臣也愣住了。 容相这是疯了?长公主殿下不学无术,此等事情若着她前去,南边还不翻了天! 果不其然,皇帝断然拒绝,“云城从未处置过此类事宜,此番前去并不合适。” 容清垂首回道:“长公主殿下生性机敏,十分聪慧,又师从杜大人十余年,并不比朝中大臣相差甚远。” 杜嵩也站出应声和道:“陛下,微臣以为容相所说有理。” 皇帝皱眉,仍是道:“不可。” “陛下。”容清忽地一掀袍脚,跪于大殿之中,“请陛下恩准,允许长公主殿下代微臣前去南郡!” 朝中一时静默。 皇帝拧眉看着他,半晌未说话。 “容相,杜大人。”云池微微一笑,淡声道:“这一路危险重重,云城是大梁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若出了差错,这罪责该由谁来当?” “本宫自己承担。” 众人惊疑地看去,长公主一袭暗青色宫装,眉宇间几分凌厉,跪于容清身侧,“父皇恕罪,容相并非有意为难。只是儿臣心中急切,想要为您分担忧愁,这才央了容相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皇帝眉尖一挑,颇为意外地看向她。 “父皇,百姓水深火热,郡属不宁,儿臣身为长公主理当前去以安抚百姓之心。”她拜倒在地,冠冕之上的金色凤鸟轻触地面,发出清脆的琳琅之声,“请父皇恩准。” 半晌,上首一声悠悠轻叹,“罢了,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帝微缓了神色,“准了。” “你二人先起身吧。” “谢陛下。” “谢父皇。” 二人退回臣列之中。 容清抬眸看向身侧之人,眼角眉梢尽数现出柔和的笑意。 —— “城儿。”下朝后,云池唤住她。 “皇叔。”云城神色浅淡。 “竟没想到你会自请前去南郡。”云池笑了一下,“果真是长大了,懂得为你父皇分忧了。” 云城看着他勉强装出的亲和之态,只觉得恶心。 没来由得,她便想起来那日容清所说。 极刑,处以腰斩。云城眸色蓦地冰冷,她心心念念十六年,都未舍得要父皇下旨赐婚强迫于他,最后搭上一条命妄图救下的人,最后竟被如此对待。 她眼前泛上一层血色,握紧了拳。尖利的指甲嵌进肉中,疼得钻心却不抵心中之恨。 忽地温暖干燥的一双手轻轻拢住了她缩紧的拳。 耳边忽地轻传来极为熟悉的人声,“殿下怎的还在此处?” 云池看向他们相握的手,微微一愣,“容相这是……” 容清像是才觉察到云池在此,看向他微一颔首,“五殿下。” 他顺着云池的目光看向云城,微微一笑,“微臣在马车中等了殿下许久,心中担忧,故来此一看,可是打扰了?” 说着,他微一用力,将云城拉向自己身边,二人亲密无间。 云池的面色有些许古怪,少顷,他道:“怎么,容相这是和殿下……”他随即又似想到什么,“前不久容相拒婚时所说心仪之人莫不是城儿?” 似是安详柔和的湖水笼罩于身侧,血色褪去,心中的怒气也渐渐消散,云城轻轻动了动手指,却被容清握得更紧。 容清垂眸看着她,眼中尽是柔情,低声应了句。 “那该恭喜城儿了。”云池大笑,“多年夙愿终得成真,本王该去向陛下进言,早日为你二人赐婚才是。” 听及此言,云城似是方才晃过神,用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容清却是不放,力气大得似要将她狠狠禁锢于此。 宽大的袖袍掩住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云池眼里,倒真像是一对有情人之态。 “只是最近城儿纳了侍夫,倒不像是对容相有从前那般喜爱。”云池淡淡笑着,意有所指。 容清抬眸看向他,也是清雅一笑,“殿下赌气罢了。微臣与殿下情意深厚,彼此信任,闲杂人等并不会将我二人离心。”说着微一颔首,“多谢云侯挂念。” “如此便好。” 云城听了这话心里火气又窜了上来,猛地挣开他的手,扯了扯微皱的衣袖,顺带赏了他一个极大的白眼。 “我尚有些事要同容相相谈。先走一步。”说着,用力一扯容清的衣袖,恶狠狠道:“走!” 云池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半晌,暗沉沉的眸子浮上一丝玩味的笑。 容相? 第23章 一触即收 微臣入府,日日随侍殿下可好…… “殿下?”思文愕然地瞧着自家风姿无双的相爷被拖着从马车前经过,张大了嘴,唤了一声,“大人,您……” 话音还未落,他便看见容清被云城扯着衣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思文瞅着云城拉下来的脸,呆了半晌,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殿下。”容清却也不恼,眸光落在她攥着衣袖的纤长细指上,温声一笑,出声提醒道:“微臣的马车还在那里候着。” “本宫眼没瞎!”云城将他拉至自己马车前,微抬下巴,“上去!” 坐在车前的小德子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眼前马车檀木做底,古朴大气,上用金粉书了一遒劲大气的“云”字。 “殿下,这不合礼数。”容清微微一笑。 云城冷笑一声,“这会儿你倒想起礼数来了?方才也不知是谁……”她顿了一下,耳根处泛上一抹微红,随即便又十分恼怒道:“狗屁的礼数,上去!本宫没工夫和你废话!”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容清轻叹一声,微掀衣摆,俯身进了车内。 云城紧随其后。 “小德子,回府。” “是,殿下。” 木制的轱辘从青石板上滚过,回荡在空阔的宫城之内。早朝散罢,诸朝臣也已各自回府,直至云池的那辆马车再也瞧不到了,云城这才放下车帘,看着身侧端坐之人,心中无名之火腾然而起。 云城转身揪住他的衣领,双目圆睁,气势汹汹道:“容清,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马车虽算作宽敞,但坐进二人便稍显逼仄。 容清身姿挺拔,略高她一头,向来平整一尘不染的衣领被她攥出不少皱褶。 他并未在意,垂眸看她微仰着头,娇嫩柔软的唇近在咫尺,一袭浅淡的桃花香气萦绕于侧,竟有了几分心猿意马。 容清移开眼眸,浅声道:“微臣只是想帮殿下罢了。” “你将那唤作帮?”云城一瞬炸了毛,“众目睽睽之下你如此那般,万一叫父皇当了真给本宫赐婚该当如何!” 马车已出了宫驶入长宁街上,清晨时分,当街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喧闹欢快,正是十里烟火之气。 容清在她耳侧低低一笑,慢条斯理道:“此不正如殿下所愿?” “说甚么浑话?”云城微一愣怔,随即破口大骂,“想做本宫驸马之人能从京城排到广陵,本宫吃饱了撑的想嫁你?” 这嗓门着实大了些。 小德子坐在车外惊得蓦然拉紧了手中缰绳,马声嘶鸣,也惊着了路上行人。 马车忽地向后栽去,云城没有坐稳,顺着惯性倒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容清眉心微皱,一手将她拢进怀中,另一只手护住她的后脑,以免被磕碰受伤。 “怎么回事?”他眼眸清冷,沉声问道。 车外一片嘈杂之声,小德子手忙脚乱地安抚着马匹,心虚回道:“马惊着了,大人,您和殿下没事吧?” 云城手中尚还攥着容清的衣领,她惊魂未定地低喘了口气,放开,哑声回道:“没事。” 说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太过暧昧了。 她的脸深埋在他胸膛之上,松开衣领的那手环着他的脖颈,而另一只环于他腰间。清清浅浅的杜若香气充盈鼻端齿间,沉稳的心跳声响彻在耳边,云城呼吸微乱。 马车复又平稳地驶在长街之上,间或被坑洼的石板阻碍,上下颠簸一阵。 容清松开手,低头看向怀中之人,“殿下可有伤……” “本宫无事,你先放开……”云城正巧仰头,柔软的双唇轻轻蹭过他极薄的唇瓣。 容清愣住,云城也傻了。 一触即收,像是极轻浅的一吻。 向来平静无波的眸中一瞬涌起惊天骇浪,那些深埋于心底的,辗转多年却不得说的渴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一丝仅存的理智便如雨夜中飘荡于海面的一叶轻舟,顷刻之间被吞噬殆尽。 容清眸子暗沉,眼底却有一簇火光熊熊燃烧。 云城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忐忑,手下微微用力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离开这方怀抱。 扶在脑后的手却忽地用力,迫使她仰起头直面于他。 “你……”云城迟疑着,皱起了眉。 容清迎了上来,微凉的唇瓣贴上她的双唇之时,脑中那根紧绷着弦忽地便断了。 云城蓦地瞪大了眼眸,剧烈地挣扎着,奈何却被他禁锢于怀动弹不得。 容清轻吻着她的唇角,抬眸看她一双杏眸圆睁,心中微动,侧过头在耳边哑声道:“闭眼。” 云城怒目而视。 他低笑一声,抬手捂住了她的双眸。 两唇相贴,容清眼中情意渐深。 车内寂静无声,二人呼吸交错着,凌乱着,偶有几声低喘之声。云城纤长的睫轻触在掌心,轻轻痒痒的,似一片轻羽抚过心口。 神思恍惚,仿若又是那一年大雪纷飞,他奔袭千里回朝,却只瞧见公主府前,刺目的,遮天盖地的白。容清眼底泛上一丝血红,他用了力,挑开她的牙关,失了章法地横冲直撞,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发出几声低喘,似才真真实实地确定了,她就在身边。 掌下似有几分湿意。 容清微微一愣,挪开覆在她眼上的手。 云城发丝稍显凌乱,面色泛起些许潮红。一双清透的杏眸眸中却盛了泪,一颗一颗无声滚落。 容清眼中的血色瞬间褪去,心口似是被无数尖针穿透,刺骨得疼。 “别哭。”他低头吻在她脸侧,直至将那泪水一一吻尽,“城儿,别哭。”容清的声音极为低哑,轻轻地触碰着她,低声哄着,“我心疼。” 云城却不知怎的了,眼泪竟似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落,马车内一阵低低的抽噎之声。 容清抱着她,低声哄了许久。 —— “殿下!再磨蹭都晌午了!”小德子坐在马车前等了半晌,便十分不耐烦地又唤了一声。 片刻后,容清自下了马车,云城随后而出。 “殿下,微臣送您回府。” “不必,容相且回去吧。”云城眼眸掠过他,声音浅淡,“小德子,回府。” “殿下!”小德子却似发现了甚么不得了的大事,“您嘴唇怎么肿了?可是今晨早膳用了什么不合适了?奴才去给您寻太医。”说着便要走。 “不用。”云城有些窘迫,“不是甚么大事。” “那怎么行?”小德子不依不饶,“殿下您这是讳疾忌医,若真拖着成了大病怎么办?” 云城十分无语地瞧着他。 容清淡笑一声,替她解围道:“微臣尚通些药理,不若由微臣替殿下瞧瞧可好?” 小德子一愣,遂道:“那倒是省得奴才跑这一趟了。有劳大人了。” 容清看向她,眉眼温润,“还是容微臣进府一趟,尚有些南郡之事要同殿下商议。” 云城一本正经地看了他一眼,“那便进来吧。” 夕颜看着他二人相携进府也是怔住,惊疑不定地看向小德子。后者朝她不知所谓地咧出一个笑。 “这怎么回事?” “殿下嘴肿了,容相替殿下瞧瞧。” “嘴肿了?”夕颜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小德子,低声骂道:“榆木脑袋!” “榆木脑袋!”与此同时,云城在房中也恨恨地骂了一句,“我就是太惯着了,这回定要罚他嗑两年的瓜子仁!”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不悦地看了容清一眼,“你能不能轻点?” 容清坐于她身前,指尖抹了药膏,轻轻地抹在她有些破皮的唇角,眼中笑意俨然,“殿下这几日莫要吃辛辣刺激之物,待过上十日左右好全再涂上凝胶,便不会留下疤痕。” 闻言,云城狠狠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你!瞧着人模人样,实则却是个属狗的。” “是。”容清好脾气地笑,“都赖我。” 云城瞪眼。 容清改口,笑了一声,“都是微臣的错,下次轻些。”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云城横了他一眼,“此番是本宫大意了,才叫你钻了空子,本宫不追究倒也罢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他将软腻的药膏抹在伤痕之处,触感滑腻,不由得又心猿意马起来。 容清无奈地低笑一声,用帕子将手拭尽了,抬眸看她,“今日微臣故意与殿下在云池眼前做出亲密之态,想必其中缘由殿下已然知晓了?” 云城低哼一声,“逼他狗急跳墙?” 其实方才她确实是气极了,可上了马车冷静下来才咂摸出个中弯道。 若无意外,云池已是皇位不二人选,他只需静下心来,耐心等着父皇传位即可。 可他们等不了那么久,而云池最忌惮的莫过于她与容清二人。 如若他二人成亲,容清便是云家的人,由他辅政,纵然是她没什么能耐,这大梁也能风调雨顺,安宁清和。 父皇又何乐而不为? 而此时,云池就该急了,自乱阵脚,正是他们浑水摸鱼,找出他破绽的大好时机。 “纵是如此,你这举动也十分不妥当。”云城皱眉,“骗得了一时,还能瞒多久?父皇若发觉你我合伙骗他,定要大怒。” “微臣忠于陛下,从不行欺瞒之事。”容清微微一笑,眼中似盛了细碎星光,“微臣与殿下迟早是要成亲的。” 云城十分无言地看着他,“你怎的这般不要脸皮?” 微风拂过,晌午的阳光正是暖意融融,透过窗棂倾洒于他侧脸之上,勾勒出一道风姿绝秀的轮廓。 容清眼睫轻颤,眸中似盛了细碎星光,“殿下,臣记得,您垂涎臣的美色已许久了。”他眼眸带笑,轻声道:“微臣入府,日日随侍左右,殿下不愿么?” 第24章 出发 时时牵挂,日日思念 云城一时无言,片刻后,神色古怪地幽幽道了一句:“本宫垂涎你美色?”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容相说这话倒也真不怕闪着腰。” “微臣的腰尚好。”容清十分谦逊地一笑,“如若殿下不信,可亲自查验。” 云城本是一脸正色,听得他如此说道,便想起方才情乱之时,她不自觉地搂紧他的腰身,虽是文臣,却如常年习武之人般劲瘦有力。 掌心便微微发起烫来,她脸皮蓦地泛上了潮红之色。JSG “说甚么浑话?”云城恼羞成怒,“男女授受不亲,难道容相不知晓?” 容清笑意渐浓,看破却不说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眸中有几分促狭。 他的唇色一向浅淡,如今却染上些许微红,泛着如琉璃般的瑰艳之色。云城的眸光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脑中却尽是方才那个缠绵悱恻的亲吻,和昏暗逼仄的马车内,他轻搂着自己,低沉暗哑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响起。 云城的心神微微一晃,抬眼却又瞧见容清好整以暇地坐于身前,不由得生出几分羞恼,冷哼一声,起身走至窗前背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于他。 她换了一身浅粉色对襟襦裙,如瀑的黑发高挽,露出一端纤细修长的白皙脖颈。 窗外明艳的日光倾泻而下,在她身侧打出斑驳的光影。 她立于那明暗之中,一时竟有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容清淡淡地看着她的背影,喉结轻轻上下滑动了一下,无奈低笑一声,这是真把人惹恼了。 “殿下。”他走至云城身边,唤了一句。 二人的倒影被投射于地面,交叠在一处,宛若一对亲密相依偎的爱侣。 云城不理他。 日光明媚,容清的侧脸浴在一片光亮之中,又多添几分暖意。他轻笑着,自顾自地转过眸,看向窗外被风吹得微颤的枝桠,“三日后便该启程前往南边,殿下可知晓该当如何?” 听了这话,云城微侧过眸,淡声道:“你从前如何做的,本宫都记着。” 上一世容清亲赴南边,指挥重军镇压暴乱,急运附近府州郡县之粮至于此,开仓放粮安抚民心。不过短短半月,这棘手之事便被解决。随后容清以迅雷之速,将一干涉事官员尽数问罪,押往京城处置。 为人温和有礼,行事却是雷霆手段。 朝堂上下无不叹服。 从他离京之日,云城便日日候在乾宁殿外偷听治灾进展,因此这一举一动皆了然于胸。 容清的眼眸温软,“殿下并不需如此。”他从内里取出一封信函,递于她面前,“待路途行至一半,殿下将其打开,按此行事即可。” 云城愣了一下,接过,“你这是早已安排好了?”末了,又一笑,“其实本宫早便派人暗中前往南边收集收购粮食,此番想必不会太过艰难。” “微臣亦如此。”容清眉目深深,“周边诸郡粮食不日便至,足可应付一阵。陛下已着户部开仓放粮,大概十余日左右也便到了。殿下只需撑过这些时日,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一面要赈灾,一面又要应付着云池,着实叫人心烦了。”云城皱眉。 容清看着她道:“此事殿下不必忧心,微臣早已安排妥当。” 云城颔首,将这信函放于内里,眉心微蹙。 夏日渐深,蝉鸣声渐起。 容清在一片寂静中轻轻握住她的手,软了眉眼,“此行艰险,虽有金吾卫相护,仍要当心。”他顿了一顿,望向她的眸中,“微臣在京城,静候殿下安然归来。” —— 三日后,京城郊外。 一队金吾卫护着两辆马车候在城门前,肃穆威严,气势凛然。 云城昏昏欲睡地靠在马车边上支棱着脑袋听小德子唠叨。 “殿下!”小德子怒道:“奴才和您说话呢!” 云城蓦地被惊醒,吓了一跳,瞪着迷蒙的眼,“你方才说什么了?” 小德子抓狂,“奴才已说了三次了!南边气候潮湿,万不可贪嘴染了病症……” “行了行了,知道了。小小年纪比宫里的嬷嬷都啰嗦。”云城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本宫该走了。”说着,她提裙上了马车,嘱咐道:“在府里看好戚殷,别让云川同他单独见面。” “出了问题拿你是问,可记住了?” 小德子哀怨地看了一眼跟在云城身边随她前去南边的夕颜和宋清肃,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奴才记着了。” “殿下。”跟在云池身边的人走上前同她行了一礼,“王爷询问可否启程了?已到时辰了。” 云城眼眸微淡,“走吧。” 一队人缓缓起行,随行军官骑于马上紧跟在马车之侧随行护送,不时地传来马蹄嘶鸣之声。 云城坐于马车内,不声不响地望着车外渐远的城墙,手指却是不经意地攥紧了座下的软垫。 远方隐隐约约似有人声和疾奔之声传来。 云城微微一愣,急声唤住驾车人,“停车!” 还未等马车停稳,她便急急掀起车帘向外望去,百米之外,一人一骑正向此处赶来。 “殿下!”那人行至车前,尚有些气喘,翻身下马行礼,“属下奉大人之命随殿下一同去往南郡。” 竟是思文。 云城待他呼吸渐渐平息,这才温言问道:“你家相爷呢?” “大人被朝事绊住,无法亲自来送殿下,只派了属下一路随行相助。” 云城看向那巍巍宫墙绵延而出的一道青灰色,沉默片刻。 半晌,才道:“既是如此,你便跟着吧。” “是。”思文正要策马往宋清肃身旁前去,忽地又想起什么,“大人还要我转告殿下一句话。” “什么?” “时时牵挂,日日思念。” 思文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此为大人相赠之物。” 一枚云形玉佩,上雕孔雀图样,通体莹润,触手温润。此为容家信物,凭此可调动一切相关之人。 容家簪缨世家,传世百年,门生遍布天下,或在朝为官,或为商贾富户,又或儒士名家,均为才俊。 此玉佩独传长子,到了这一辈,传至容清手中。 云城微愣,半晌,收下玉佩,轻声道:“本宫知道了。” —— 丞相府。 容清独坐于屋内,执笔批复着奏折,脸色些许苍白。 阿明换上茶水,语气有几分埋怨:“您为着南边那些事已操劳许久,如今又是没日没夜地处理朝中事务,这身体如何能够吃得消?” 容清放下笔,轻呷了一口茶水润嗓,“陛下年事已高,本官多做些,陛下便能松快些。” 细小的两片茶叶在清透的茶汤中浮沉。 “这时辰,思文应是已到她身边了。”容清看着窗外,忽地道了一句。 阿明却是十分不解,“您若是心中挂念这殿下,何不亲自去送,左右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 容清望着屋外湛蓝天色,目光悠远,“本官若去,便舍不得了。” 此去一路艰险,他虽已做了万全之策,但仍担忧意外发生。若不是云城现下急需取得陛下倚重,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去冒这个险。 他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戚殷如何了?” “被关在公主府,小德子日日看守着。” 容清轻轻颔首。 —— 入夜,寂静无声。 一抹黑影迅速地从树上跳下,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之上。 守卫已是昏昏欲睡,并未察觉到什么响动。 那黑影轻车熟路地掠向院中,警惕地左右环顾一圈,这才轻轻推开门溜入房中。 屋内燃着一盏幽幽的烛火,昏黄的烛芯被她携带而进的风吹得晃了一晃。这人黑布蒙面,一双杏眼灵动婉转,此刻却是微微一惊,本能地去瞧榻上安睡之人。 他脸向着内里,身上被衾只盖至腰侧,勾勒出精瘦的腰身。 黑衣人放轻了步子,关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 她站在床边想了片刻,弯下腰去瞧他搭在腰腹的手腕,狰狞的伤口已大致愈合,只余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黑衣人眼中泛上一丝笑意,正要直起腰身离开,床上本该安睡之人却忽地一个转身,眼眸狠厉,双手成爪抓向她。 黑衣人并未设防,尚未来得及反抗便已被他压在床榻之上。 他的手扣在她颈间,下了狠力,双目赤红,眼角眉梢俱是冷意,“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水一般的眸子浮上泪意,她拼命挣扎着,四肢却均被这男人压制着动弹不得,鹰一般的手卡在她的脖颈上,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不说?”男人冷笑一声,一把拽下她的面罩。 手劲一下便撤去,他怔愣着瞧着身下之人,低低唤道:“云川公主?” 云川剧烈地咳嗽着,缓了半晌才抬起一双泪眼,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委屈控诉道:“戚殷,你这是要杀了本公主?” 第25章 半夜探访 谁睡觉穿那样许多? 夜色幽微,一星豆大的烛火轻轻晃动着,在窗纸上照出两个相叠的身影。 光影斑驳,落入戚殷幽暗的眼底,荡漾出些许暖意。 他身上的戾气顷刻偃旗息鼓,服服帖帖地复又钻回隐蔽之处。 戚殷松开钳在她颈上的手,潋滟的含情眸眼尾上挑,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不着痕迹地掩去,“在下以为是歹人闯入。” “多有得罪,还望公主恕罪。”方才寒意乍现之人此刻静坐于榻上,长发微散,神色歉意。 云川没有理他。 她脸涨得通红,剧烈咳嗽着,却又顾虑被屋外守卫之人听去,便将自己捂在被中低声呜咽着。 蒙面的布巾方才被扯下扔在一旁,她双颊绯红,清澈的眼底带着濛濛的水意,方才打斗之中发冠早已被打落,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在脸侧,愈发显得她娇小可人。 云川忍着咳嗽,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戚殷垂眸看了她半晌,犹豫片刻,抬起手放在她的背上。 触到的那一瞬,他微微一怔,接着复又抬起手腕,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动作轻缓。 如此半刻,云川渐渐缓过劲来。 戚殷起身走至桌前倒了一杯水。 月色溶溶,从窗外倾泻而下,洒落在他身上。就寝之时,他只着了一件素白单衣,发丝披散着,此刻站于月光之下,说不出的魅惑勾人。 云川却觉得,这一幕瞧着是极为冷清寂寥的,褪去了白日里的调笑戏谑,背影修长挺拔,风华无双,她却咂摸出了无边的落寞之意。似是这样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我应该陪着他的。云川这样想着。 水声汩汩,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公主为何深夜前来?”戚殷转过身看她,“这不合礼数。若令有心人瞧见,传到陛下耳中,公主怕是要被罚。” “本公主都不怕,你怕什么?”云川一瞪眼,“左不过宗祠里跪上几日,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戚殷却轻轻摇头,唇角微弯,“公主怎的如此单纯?大梁虽民风开放,但公主身份尊贵,夜潜陌生男子住所,传出去怕是对公主名声有损。”他微微一顿,“何况这男子还是长公主侍夫。” 他声音放轻,“百姓若知道了,该如何作想?” 烛芯哔啵一声,云川看去,默然许久。 她有些烦躁地道了一句,“你说的倒是有理,但皇姐将你看得紧,我只能半夜溜进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戚殷握着杯盏,觉着水温已温凉,这才抬步走至榻边,将杯盏递给她,“公主喝了水,便回宫去罢。” 云川觉得心里闷得慌,接过一饮而尽,火辣辣的嗓子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她蓦地退回床榻内,搂紧被子,怒瞪着他,“我不!” “公主莫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他坐在床边,微抬着眸看向缩在大床内侧的人,沉声道:“公主——” “我不走!”云川蓦然抬起头,眼眶有些红,直直地看着他声音拔高了些许。 不知怎的,戚殷到嘴边话就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窝在榻上的人,眉心轻蹙。 许是她声音太大了些,院里的守卫听得响动,步履匆匆地向此处走来,待近了,敲响房门,“戚公子?你可睡了?” 昏暗的室内,云川抬起水汽盈盈的眸子,神色慌乱。 戚殷顿了一下,复又卧回床榻之上,不紧不慢道:“已睡了,方才梦魇着讲了几句梦话,吵着二位了。对不住。” 侍卫站在窗外,看着平卧于榻上的人的身影被幽暗的烛火投射至窗纸上,又凑近听了半晌,并无其他异动,这才道:“天色已不早了,戚公子快些睡吧。” 脚步沙沙作响,直至再无一丝响动。 云川这才垂下眸看着榻上之人,抿了抿唇,“亥时宫禁,我悄悄溜出宫在府外等了两个时辰,直至夜深人静方才敢偷偷进来。” 她有些失落,“这几日皇姐派人将你看得甚严,我来了多次也没能寻到机会来见你。已经十日了……”云川轻轻向他身前挪动些许,犹豫了一下,似是鼓起了极大勇气般,颤抖着握住他方才身侧的手,一双水眸定定地望向他,“我很想你,别一直赶我走……” 戚殷怔怔地瞧着跪坐在他身前的小姑娘,竟一时无言。 他于泥潭中摸爬滚打挣扎而出,无数人讥讽嘲弄冷眼相待,习惯了,也不在乎。谋划多年,自走上这一条路便没有了归途,本该冷心冷情,心若磐石,可终究,人非草木。 握住他的那双手有些冰凉,戚殷抬眸看她,脸色有些苍白,衣服还是微微湿着。是了,虽是夏日,但夜间寒凉,仍是更深露重。 戚殷坐起身,垂眸看着她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叹了一声,“公主先放开,在下……” 话尚未说完,几滴浓艳的血滴落于手背之上。 云川傻了。 他方才起身时身上的白色单衣微微散开,腰带松垮,露出洁白如玉的胸膛和一抹精致的锁骨。 二人离得极近,不巧,云川只是随意一瞟,便透过松垮的单衣瞧见了些不该看的。 脑袋轰地一声便炸了,鼻血奔涌而出之时,云川尚还傻乎乎地笑着,一向空荡荡的脑袋里竟蹦出了一个词:春光乍泄。 戚殷神色紧张地抬眸,却瞧见她鼻下两道鲜红的印迹,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微向前探过身,正欲询问,云川却忽然极其崩溃地侧过脸,双手推拒着他的胸膛,哆嗦着把他略散开的衣襟拢好,结结巴巴道:“你……你你离我远点……” 戚殷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不由得轻笑出声,云川十分窘迫。 他的笑声却愈发地大了,与从前假意浅笑不同,此刻是真真正正地开怀大笑,眼角眉梢笑意晏然,本就绝色的容颜更是亮了三分,将这幽暗的屋内都照映得熠熠生辉。 云川急切地去捂他的嘴,“小声些,叫守卫听到了怎么办?” 戚殷犹自笑着,过了半晌才堪堪止住。 云川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去捂着他的嘴,十分郁闷,“你笑什么?” 他缓缓眨了下眸,轻笑着,“在下只是觉得,公主着实有趣。” 二人相坐而对,他身上浓郁的香气席卷而来,云川抬眸,却对上他那双带着笑意的,盛了万千春色的潋滟眸子。 本已快止住的鼻血瞬间又喷薄而出。 云川十分崩溃地移开眼去,低声咕哝了一句,“狐狸精。” 戚殷取了手帕,想要拿开她捂在口鼻上的手。 云川死死地捂着。 他顿了下,看她。 云川幽怨地看向他,委屈地道了一句,“别,丑得很。” “公主多虑了。”他拿开她的手,执着帕子清理血迹,动作轻柔。 片刻后,戚殷放下帕子,站起身走至衣柜处,取了一件黑色外衫递给她,“公主衣衫浸湿,先暂且换上,免得染了风寒。” “为什么是黑色的?”云川拒绝,“我要月白之色,同你身上那件一样的。” 戚殷无奈低笑一声,“公主莫要任性,白色显眼,一会儿还如何能离开?” “谁说本公主要走了?”云川十分无赖地躺倒在床上,“月夜漆黑,本公主一个小小弱女子行走在路上,戚公子难道不担忧么?”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 戚殷唇角的笑意淡了,“公主莫要说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且在下这里十分简陋,并无公主可睡之处。” 云川却不在意,“你这床挺大的,睡你我二人足够了。” 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本以为云城已够惊世骇俗,她这皇妹倒是过犹不及。 戚殷将衣服放在榻上,背转过身去,“公主先将衣服换了吧。” 黑色夜行衣裹在身上,湿哒哒的,确实难受了。 云川犹豫了一下,躲在床榻内侧换好衣服,赤着脚走到他身后。 “公主可换好了?” 没有人应声。 戚殷皱眉,转过身去,一个娇软的身躯却忽地撞进他怀中,云川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等的便是此时。 她眉眼弯弯地探出头,双臂环着他的腰侧,如同一只餍足的小兽。 戚殷挣开她的手,退开些许,“公主该走了。” “你怎么还要赶我?”云川泄气道,两三步又跑回床榻上,“反正我不走。” 他的外衫披在她身上显得宽大,露出一截晶莹玉润的白皙小腿。 戚殷目光稍凝,落于榻上的衣物之上,“公主怎的不穿内衫?” “谁晚上睡觉穿那样许多?”云川笑嘻嘻地吹灭了烛火,爬到床榻内侧,“本公主要就寝了,戚公子也早些睡吧。” 夜色涌入,窗外的月光落于她侧脸之上,澄澈明净,似有一根轻羽忽地撩拨了一下心弦。 戚殷转过身,坐于桌案旁,望着屋外泠泠月色,“公主睡吧,在下替你守夜。” 云川此番倒没有坚持,自个儿盖上了被衾,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便不再说话。 夜色沉静。 戚殷看着安睡在榻上之人,眸光浅淡,头一回,心乱如麻。 约过了半个时辰,戚殷手肘支在桌上,眼眸微阖。 月至中天,清冷如水。 那睡在榻上之人却忽地嘤咛一声,戚殷缓缓睁开眼眸,却见被衾已被掀在一边,修长的双腿露于空气中,外衫稍稍散开些许,他平静地移开目光。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至榻边。 春色无边。 他默了片刻,一本正色地将她散开的外衫重新拢好,再将撩至膝弯处的衣摆放下。 “戚殷……” 她忽地低语出声。 戚殷指尖一顿,却见她双目阖着,睡得正熟。 他似是稍稍松了口气,正待起身离开,云川却忽地转身面向他,两截藕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戚殷猝不及防地跌坐于她身侧,一缕馨香入怀。 他身形一僵。 抬眼却见云川仍旧睡着。 他轻喘了一口气,扯着她的手臂,却又不敢用大力气,免得将她惊醒。 环在颈上的手腕纹丝不动。 借着月色,戚殷盯着云川熟睡的脸,眼底泛上些许暗色,片刻后,他颓然地轻叹一声,和衣卧下,拽过被衾盖在二人身上。 似是有些冷了,云川无意识地向身边暖意靠着,钻进他的怀中。 幽幽夜色中,戚殷平卧于榻,另一只手缓缓拥住躺在他胸膛之上的人,半晌,轻叹一声:“你莫要再逼我了。” —— 日上三竿。 灼人的日光终于将戚殷唤醒。 他怔怔地看着窗外日光。 自五岁那年至今,头一回安然入睡,没有噩梦惊扰,竟是一夜睡至辰时了。 他缓缓眨了下眼,看向身侧之人。 容颜娇俏,温软的身子紧紧贴在腰侧,睡得正香甜。 戚殷看着她,呼吸却渐渐粗重起来。 他猛地一闭眼。 不行,他二人身份注定对立,不能再错下去了。 却忽地响起一阵敲门之声。 “戚公子,醒了么?奴才给您送些早膳。”小德子在门外道。 戚殷一顿,淡声道:“不用了,我还想再睡一阵。” 这戚公子一向天未大亮便起身,今日怎的迟迟未起?小德子心中疑惑,正想放下手中托盘离去,忽地想起云城临走之时的嘱咐,便改了主意。 “公子莫不是病了?”他上前推开房门。 在小德子进门的那一刹那,戚殷便将被衾拉在两人身上,转向里侧,紧紧将云川压在怀中。 小德子进了屋,却只瞧见戚殷背向里侧,乌发披散,被子高高地拉在身上。 他细瞧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将手中托盘放在桌案上,“戚公子趁热用了。” 戚殷鼻音甚重地应了一声。 小德子放下心来,退出屋去。 直至他走远,戚殷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将蒙在她脑袋上的被子拉下来,却正对上一双明媚双眸。 “公主醒了?”他微微一愣,随后放开环住她腰的手臂,“情急之下,唐突了……” 话尚未说完,云川却忽地凑上前来,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似一片春雨淅淅沥沥落于心头,润物无声。 戚殷猛地怔住。 第26章 风雨欲来 一群王八蛋 这是极浅的一个吻。 心似朔风凌冽肆虐的荒原之上萌生了一丝绿意,冬日里的暖阳透过缝隙照进万年冰冻之地,泉水叮咚,万物回春。 戚殷怔然着,蝴蝶般开合的眼角泛上些许微红,垂放于被衾之侧的手蓦地握紧了。 云川轻眨着眼,从耳根至双颊俱是绯红之色。 屋内一时极静,只听得窗外鸟声啼叫。 浓郁的气息同少女身上的体香交合混杂在一处,二人的呼吸俱是一乱。 良久,云川红着脸去握他的手,已是极为羞涩了,却仍是倔强着抬眸看向他,“戚殷,你昨晚与我同榻而眠了。” 戚殷浓密纤长的眼睫轻颤着,早已没有了从前调笑女子时的情态,他手指深陷在被褥之中,手背上绷起了两道青筋,却终究没有抽回手去,任由她握住。 “公主昨晚……”他垂着眸,顿了一下,“拉着在下的衣袖,迫不得已,公主莫要误会。” “不管是何缘由,你都与我卧在一处了。”云川无理取闹地笑着,得意地宛如一只偷了腥的猫,“戚殷,你要对本公主负责。” 戚殷的眸色一瞬便淡了,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公主想要在下如何负责?” “自然是做我的驸马。”云川答得理所应当。 皇姐将戚殷纳作侍夫是有难言之隐,更何况她现下和容相相处甚好,若日后他二人成了亲,那他迟早会被皇姐赶出府的。 云川觉得皇姐一向最是疼她,若是知晓他二人情意相合,必会帮忙的,她十分笃定。 “驸马?”戚殷低低笑了一声,眼底浮上讽意,“公主觉得,我这样的身份,陛下会同意么?” “父皇没有对我寄予厚望,只求我一生平安欢喜。”她笑着,“父皇说过,日后我的驸马只要是我真心实意所爱之人便可,无所谓身份地位。” 戚殷豁然抬眸,“大梁帝竟是如此这般……”他低声喃喃着。 云川并未听清他这十分古怪的话。 她眼眸透亮如星,认真地看着他,“戚殷,从小到大我头一回如此喜欢一个人,今后的日子,我想日日都同你在一起。” 戚殷沉默半晌,轻笑一声,“公主,你可了解我么?知道我家住何方,身份为何,从前又做过什么事,是个什么样的人么?你我不过相识数月,便要将全部身家性命都交予我么?” 云川诧异地看着他,“我知道那些做什么?我心悦你,同你在一处极为开心,今后的日子也想同你日日厮守,这还不够么?” 戚殷瞧着她,竟不知该作何答。 他自刀山火海而来,每一步都行于刀尖之上,走得小心谨慎,瞻前顾后,阴谋算计充斥于心,如今一颗千疮百孔之心置于她面前,竟似是无处遁形。 像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探出一只触角,轻轻试探着,想要踏入那灼灼光华之中。 那是他一直渴望着的,却又求而不得的,一束光。 戚殷垂着眸,长久默然。 云川说着,却兀自皱了下眉,“只是你现下在皇姐府里,名义上是她的侍夫,京城百姓也都知晓此事,若要你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将我娶了,也确实有些难办了。” 她轻咬着下唇,眉头紧皱,但想了许久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去做,遂索性一把抱住戚殷的左臂,笑得肆意,“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迟早都是。总有一天我会想出办法的!” 戚殷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扭转脸,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站起身平复着呼吸,“公主该走了。” 日光正盛,耀眼夺目,今日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戚殷站在院中,负手而立。 “你可是曾招惹过皇姐?” “为何如此说?” “皇姐……似是极为厌恶于你,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厌恶? 戚殷看着面前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脑中闪过云川临走之时所说之话,眼眸微深。 本以为云城恼火是因为这侍夫纳的不情不愿,经云川这么一提醒…… 这位长公主殿下似是从一开始到醉月楼便是冲着将他赶走而去的,甚而……那位名动天下的宰相对他的态度也是极为微妙。 难道……他们已知晓了他的身份? 不对,如若知晓,他此刻恐早已待在了大梁天牢之中,又怎会只是看守如此简单。 当初为着行事方便住进长公主府,现下看来,这儿倒是不能久待了。 风满盈袖,艳红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 戚殷指尖攀上面前一株花开正艳的海棠,笑得潋滟,指尖却是用力一折——“咔嚓”一声脆响,花枝直坠而落。 他却未曾低头瞧一眼,随意地蹭了下指尖上沾染的灰尘,面上泛冷。 这云城与容清,倒是有意思的很。 —— 京城里艳阳如火,云城这边却是风雨欲来。 行了五日有余,已至南北方交界——景州郡。从此处约莫再行半日,便可到灾情最为严重之处,她的封地——广陵郡。 阴云沉沉地压在头顶,风声猎猎。 云城立于马车边上,脸上黑云密布。 紧合的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材短小之人满头大汗地从城中跑出,噗通跪于她身前,抖得如同糠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侯爷。” “景州郡守吴克。”云城冷冷地瞟过地上之人,“你好大的面子啊,让本宫同皇叔在此处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吴克的官帽险些都叫他抖了下来。 他满脸苦相。这几日南边旱灾严重,灾民□□,流民四起,离南边最近的景州便倒了大霉。他吩咐守城卫士紧闭城门,所有人一律不得进入。谁承想,今日他这小小的地界竟迎来一尊大佛。 吴克的头埋得更低,“回殿下。守城士兵不识得您,因此才耽误了这许多时辰,劳您在这风中吹了这么半晌。” 他咚咚地磕着头,“臣回去定当好好责罚那些守城将士,定他们失职之过!” 天际的雷声隐隐传来,愈来愈近,直将这地面都震得颤了一颤。 狂风渐起,将她的发丝吹散在空中。 “失职之过。”云城冷笑一声,“本宫看这失职的该是你!” “景州与广陵相距最近,你吩咐人紧闭城门,将逃难而来的灾民拒之门外,任凭他们饿死在门前而无动于衷!”云城扫过他身后跟着的一众郡县属官,“怎么,不是景州郡的百姓,你们便可高高挂起么?本宫倒想问问你,谁给你的胆子!” 诸官跪倒,一片鸦雀无声。 世人都道长公主殿下不学无术,是个草包,如今可见,谣言不可全信。 吴克想死的心都有了。 “回……回殿下,景州城内余粮有限,若……若是放流民进入,城中粮食不足,到时又是一番动乱。” “吴克,你少找些借口。”云城面容冷清,“景州与广陵毗邻,沃野千里,百姓富裕,粮食充足。区区不足三万的流民你便养不起了?城中余粮不足,你来给本宫说说……” “吴大人说的也在理。”云池忽道,笑意温润地上前一步扶起受宠若惊的吴克,这才看向她,“城儿不懂朝事,自是不知这收纳流民一事并非如此简单,莫要为难吴大人了。” “侯爷英明!”吴克欣喜若狂,狗腿地拍着马匹。 这便开始要施恩于下边的人了? 云城冷笑一声。 黑云压城,狂风四起,沙尘漫天。几滴豆大的雨点滴在她的额上。 雨下起来了。 云城懒得同他再起争执,淡声道:“先进城吧。” 吴克慌忙应了是,一队人马浩浩荡荡驶入城中。 疾风骤雨,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听得人心惊。屋中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火,云城斜靠在榻上,垂眸看着手中的信。 半晌,她放下信纸,轻轻叹了一声,眉宇间尽是疲态。 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 上一世有关这旱灾一事不过随口听了一耳朵,只知容清到任后雷厉风行,行事果决,处置了一干官员。 她只当是那些人不作为之故……可如今才至景州,便已察觉出不对。 这五郡官员怕早已各自为政,当上土皇帝,不管百姓死活,只顾捞钱了。且这镇守南边军士是与他们官官相护,也捞到了不少好处。否则何以区区旱灾,灾民小范围暴动,竟如此长的时间都未能解决,消息迟迟不能上报朝廷? 想必这暴动是早已蔓延至整个南郡了。 这几郡和驻守官员眼见事态越来越大再不可控,这才慌了,急急地上奏朝廷,却又不敢如实说明丢了这头上的乌纱帽,避重就轻地只道旱灾严重,民不聊生。 一群王八蛋! 这南边的军队是不能用了……她沉吟着,唤道:“清肃。” “属下在。” 她从怀中掏出容家玉佩,神情微肃,“你拿这玉佩前去金陵,请唐将军率军前来。”云城顿了一下,“一路小心行事,莫要让人发现踪迹。” “是。” 宋清肃正待离去,却又回转过身,“殿下身边无人护卫,若遇到危险该当如何?” “并不要紧。”她勉强笑了一笑,眉心仍是忧色重重,“有金吾卫随行护卫,云池不敢动手。” 屋外平地上蓦地响起一道惊雷,宋清肃想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把利刃,短小精悍,宝石镶嵌于柄。 “此为属下家传之物,锋利无比,殿下带着防身。” 第27章 怒气 交出家产? 狂风怒号,阴云遮蔽,屋外飞沙走石,一时竟如同漫漫长夜。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劈里啪啦的,倒像是守岁那晚京城中彻夜燃放的炮仗,只是这景致却是迥然不同。 屋内烛火轻晃,云城目光落于那刀柄之上,竟有一瞬恍惚,似是那年大雪纷飞,一身铠甲的将军前来与她辞别。 “此行路远,宋将军替本宫照顾好容相。” 寂寥清冷的长公主府前,将军长身玉立,他眉宇间染上了寒霜,清淡的嗓音有一丝滞涩,“殿下安心,末将会将容相安然带回京都。” 大雪纷扬而落,鹅毛般的雪花轻落于他泛着银光的盔甲之上。 他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双手奉于面前,“此为家传利刃,是臣心爱之物,今交予殿下随身携带,以防不测。” 后来他果真是践了诺。 天启五年的那一仗,他身为副将,替容清挡了致命的一箭,不治身亡,死在了正月六日的午后,那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艳阳天。 再后来,云城用这把刀殿前自刎。 兜兜转转,如今却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殿下?”宋清肃见她垂眸盯着这刀却不说话,不由得出声唤道。 云城轻应了一声。 雨声潇潇,她自晦暗不明的光中抬起双眸,拿过这把短刃,“清肃,平安回来。” —— 一夜雨声连绵,她心中装着事,直至寅时三刻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梦中却也不得安稳,来来往往走马灯似的转过从前的一幕幕,翌日清晨,被一阵叩门声惊醒。 窗外仍是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城卧在榻上,愣了好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景州已至江南边上,如今是四月末,已到了梅雨季了。 可就怪在此处,南方诸郡距这里也不过百余里的距离,翻过一座天目山便是沃野千里,往年这个时候雨水丰沛,正值播种时节,偏生今年就遇上了大旱。 也是奇了。 “殿下。”夕颜探进头道了一句,“宋清肃回来了。” 云城这才缓过神,也懒得梳洗,索性自一旁的屏风上取过一件湖绿色的外衫披在身上,径直穿过雨帘,进了旁边的主屋。 “怎的如此快?”她携着浓重的湿气进了屋,散落的长发已有些微湿,看向宋清肃时才发觉这屋里竟是有两个外人在的,不禁有些尴尬。 “臣唐彦之参见殿下。”这人剑眉星目,一看便知是爽朗大气之人。云城缓缓一笑,示意他起身,“唐将军一路远行幸苦。” “臣职责所在。” 宋清肃笑着回道:“雨夜难行,若不是半路上恰好碰着唐将军,这回城的时辰可要耽误了。“ “不敢当。”唐彦之谦逊道:“是这位容公子昨夜送来容相口信,着微臣接应殿下,本该在殿下之前便到了,只是这景州大雨猝不及防,因此才耽搁了。殿下不怪罪已是甚幸。” “唐将军说笑了,本宫自不会怪罪。”云城淡笑一声,眸光这才落到二人身边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身上,只觉得有些面熟,皱了皱眉,“这位是……” “草民拜见长公主殿下。”这小公子却是双膝一弯,便要跪倒在地。 云城一惊,慌忙将他扶起,“起来说话。” “是。” 这小公子虽是生得清秀,说话办事却足像个老头,一副老成模样,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敛眉回道:“草民名为容斯非,受家兄所嘱来跟着殿下。” 容斯非?家兄? 云城一愣,“你家兄是……” 唐彦之却哈哈大笑一声,“此为容相五弟,年少成名,博学多才,只是个呆板恪守礼数的性子,殿下勿怪。” 想起来了。 容家大名鼎鼎的小公子,她曾给起过诨号——容唐僧。 云城的唇角瞬间便垮下来了,不过片刻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心中将容清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笑得情真意切,“既是容家小公子,本宫自不会亏待了,清肃,带公子回房歇息,派几个金吾卫随身护卫。” “是。” “将军,”待将容斯非送走,她才复又看向唐彦之,“清肃应该已告知你本宫的打算了,人手可都安排好了?” “是,臣已派人把守楚馆,王爷那边也都安排好了……”唐彦之神情有几分犹豫,压低了声道:“殿下,这么做怕是不大合适……” “慌什么?”云城笑了一声,“天塌下来本宫顶着,你只管去做便是了。”她顿了顿,笑得更为明艳动人,“况且,京师不是还有咱们那位相爷坐镇么?” 景州这方雨声连绵,京师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端坐于书房的容清忽地打了个喷嚏。 阿明忙去关上了窗子,又给他披上了大氅,埋怨道:“也不知是怎么了,您这身子近几月是大不如前,偏您还不在意,穿得如此单薄便坐在这儿吹风,当心又得了风寒。” 容清不甚在意地轻笑一声,“不是风寒,怕是有人在心里骂本官。” “骂您?”阿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谁叫您偏让五公子去跟着殿下?就她那个炮仗脾气,叫五公子这么唐僧似的一路念叨着,不发脾气才怪呢!” “她性子太急,我虽给带了信,也嘱咐过唐彦之切不可任由她胡闹,但想想也知,是拦不住的。”容清望着窗外一袭烟雨,眉目浅淡,“只是总该有个人能稍微劝着点,也不至于太过出格了将自己伤着。” “您不是将思文派了去?” “他?”容清无奈,“思文不跟着一起胡闹便已是万幸了。” 阿明一时无语。 半晌,他又十分惆怅地叹了一句:“南边那群官员龌龊事干尽,又个个没安什么好心,殿下去了必要大发雷霆,到那时还不知要整出些什么事呢!” 容清顿了一下,淡笑一声,“出了事有我善后,她尽管去做便是。” —— 烟雨朦胧,景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此刻却是鸦雀无声。 灯影重重照于诸人脸上,半明半昧,半晌,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于后颈,打湿了衣领。 景州城中一众大小官员此刻都在此处了,瑟瑟地坐在下首,面前美食云集,身边美女如云,却是动也不敢再动一下了。 云城一袭艳红色锦袍,上用金色丝线绣出遒劲的枝干,盛放的白梅从裙摆延伸至腰际,一道青黑锦带束在腰间,勾勒出曼妙的曲线。 她正歪坐在上首座上大快朵颐,丝毫没有闯了人家宴席的羞愧之意。 “这道素鹅做得一般。” “竹荪不错,你也尝尝。” …… 一众官员眼巴巴地瞧着这位长公主一边挑挑拣拣地吃菜,一边同她那位侍卫打情骂俏,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就挑了个这时辰来楚馆呢?官员们欲哭无泪,早知还不如在家中老实呆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云城才放下碗筷,满足地喟叹一声,瞧着一干官员前纹丝不动的菜品,讶异地道了句,“你们怎的不吃?”紧接着又看向紧邻她的吴克,“吴大人,可是本宫来扰了你们的兴致?”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吴克干笑两声,抹了一把汗,“殿下能来,微臣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如此便好。”云城满意地颔首,端着酒杯慢悠悠地在雅间中踱步,“吴大人曾说景州余粮不足,昨晚又见诸位穿着朴素,郡府县衙内也是极为简陋,甚而连膳食都是清汤寡水,本宫想着,既然身为长公主,自当与下臣共苦,也就忍耐着吃了些,不过……” 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本宫自小锦衣玉食惯了,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这不,听见有人说此处有宴席,便紧赶慢赶地来了,好在是没错过。” 云城停在一位身穿青衣官服肥头大耳的小官身边,“这位……徐县丞。你瞧着今天的菜如何?” 徐县丞浑身一抖,吓得跪下,只道着:“甚好,甚好……” “哦”云城点点头,摸了摸旁边一位美人的手,笑得和蔼可亲,“那你瞧着这位美人如何呢?” “好,好……”徐县丞的头快磕进了地里。 云城笑得两眼弯弯,“确实是不错,虽比不上宫中,却已是极好了。” “这银鱼极为鲜美,应是从西湖打捞上来加急送至。” “此翡翠凝露的味道也是极好,滋味也是甚为熟悉,这厨子想必是从前留仙居的人,被这楚馆高价请来。” “还有这酒。”云城笑意更深,“连宫中都没有几罐的春花酿,没想到竟在这里能喝上,这……”她环顾了一圈,道:“一杯可值千金啊!” “殿……殿下。”吴克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是从前库中所藏,还有这菜,均是因为您远道而来,下臣们才摆了这么一桌,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人去请您……” “这是想给本宫一个惊喜?”云城笑了两声,转身抬起身边美人的下巴,打量了几眼,又看向齐刷刷跪在身旁的十几个女子,“那这些美人们也是大人特意请来服侍本宫的?” “是……”吴克汗流如雨。 “可真是好大的惊喜啊!”云城笑意顿散,眸中尽是寒凉,“手头拮据?余量不足?本宫看你们富裕得很!” “欺君罔上,拉帮结派,你们头上这乌纱帽不想便罢了,你们这命怕是也不想要了?” 雅间里呼啦啦地跪了一群人。 曳地的裙摆扫过地面,云城腰肢轻摆,复又坐回上首,“不过……念在你们知错能改,且已将家产尽数交出以救济百姓,这罪,本宫可从轻处罚。” 家产尽数交出? 诸位官员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他们何曾做过此事? 第28章 动手 讨个公道? 吴克似是想到了什么,倏地脸色大变。 他猛然起身,带倒了桌上的一杯酒水,酒液倾洒,汩汩地流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之上,倒映出惶恐的眼神。 见他如此这般,又想到方才长公主殿下不明不白的一番话,任是他们再傻,此时也猜出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这位殿下是故意将他们堵在此处,又派了亲兵卫上他们府中抄了家产,美其名曰:心甘情愿,造福百姓。 官员们面面相觑,心中又惊又惧,均都把目光投向了主心骨吴克。 雅间中一片寂静。 酒杯摔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屋外却迟迟没有动静,吴克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看向坐在上首那好整以暇之人,心中一片寒凉。 云城冷笑一声,看向宋清肃。 宋清肃心领神会,轻击了三下手。候在屋外一身铠甲凛然的金吾卫鱼贯而入,手执长剑,煞气丛生,将一众人包围在里侧。 屋外侯着的甲兵早已被制服。 直到此时,那些官员的脸上才出现了一丝惶恐的神情。 吴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殿下,您这是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云城懒洋洋地起身,略略瞟了他一眼,“只是辛苦吴大人和诸位大人在各自的家里呆上一两个月罢了。” 吴克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底气,倒是咄咄逼人起来,“臣好歹是四品郡守,殿下若要处置需得上报刑部,殿下纵是有滔天的权势,也不能无故将下臣们软禁于家中!” “放肆!”宋清肃长剑出鞘,寒光抵在吴克的颈项上,“殿下是君,君命吴大人都敢反抗了么!” 冰寒的利刃贴在皮肤之上,吴克的骨头这时却硬起来了,梗着脖子道:“臣等为殿下接风洗尘,不知您为何突然发难,还要将我等囚禁于府。大梁律法,五品以上官员任命处罚皆需通过刑部处理,殿下如今动用私刑极为不妥。但您毕竟是女子,常年居于深宫不大懂得朝政之事,因此下臣才多嘴这一句。” 他觑了一眼云城,又道:“殿下若执意如此,臣等定会上书奏表陛下,以讨得一个公道。” 云城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涂了丹蔻的指尖晃得人眼花,她漠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忽地笑了,“公道?” 景州郡诸官员贪污腐败,欺上瞒下,将前来逃难的灾民拒之门外,甚而大开杀戒,如今还要向讨要一个公道? 果真是无耻至极。 从前父皇处置一干官员之时她只略略听了一耳朵,只知景州的官员是有些不对劲的,如今亲来看了一番,却没想到竟如此有恃无恐。 背后的人,又会是谁? 此案从前是容清所办,看来晚间得给他去一封信问问了,她眸色略深,心中想着。 云城站起身,懒得再同他们废话,径直迈步向屋外走去,留下清清冷冷的一句话,“清肃,将人都押下去,严加看管!” —— 雅间中热闹得很,这街上却是冷冷清清。 唐彦之带兵而来,一队人马军纪严明,铠甲森严,百姓们俱是被这气势惊了一惊,心道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便赶忙各自回了屋,紧关上门屋,生怕惹了一身腥膻。 却又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凑在门缝中觑眼去瞧,谁料竟见这队官兵径直向郡中大员的府中去了,不禁瞪大了眼。 唐彦之带人径直进了吴府。 “去搜。” 副将领命而去。 “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吴府!”吴夫人听得响动出来,将到此番景象,柳眉倒竖,怒声喝道。 这一干人确是不为所动。 “放肆!竟敢在堂堂四品郡守府邸如此嚣张,来人!”话说到一半方才觉出不对劲,这府中静得可怕。 她环顾了一圈,这才发觉下人侍卫家丁已尽数被钳制不得脱身,微微一怔。 府中护院俱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现下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被制服,且没有一丝声响,她眼里不由得带了些惊惧。 唐彦之身为三品武将,自是不必有所顾虑,因此动起手来也毫不留情面,他冷声道:“本官奉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搜府,请夫人配合。” 长公主? 吴夫人脚步微一踉跄,心中一惊,莫不是为了那件事……再抬眸看向眼前之人,英姿飒爽眉目疏朗,似辽阔的海面上初升的一轮圆月,周身气度非常人能比。便连身边侯着的将士也俱是气势不凡。 发间的点翠轻晃,发出琳琅的声响,她犹豫着问道:“将军是……” “镇南将军。”唐彦之言简意赅。 吴夫人闻言大惊,掩在袖中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着,竟是这位,铁面无私,治军严明的镇南将军——唐彦之,朝中那位位极人臣的至交好友。她心中绝望,怎将这尊大佛给招来了。 唐彦之有些奇怪地瞧着她古怪的神色,正欲开口,副将已带着手下前来复命。 “将军,吴府家财已俱在此处。” 被抬出来的几个檀木箱子被打了开来,险些晃花了眼。 银票地契,金银财宝,珠玉首饰,琳琅满目。唐彦之脸色渐沉,这些财物,足抵得上景州郡一整年的税收,吴克区区一个郡守,竟如此嚣张。 “都抬走。”唐彦之吩咐道。 吴夫人怔怔地瞧着他们将东西带走出了门,膝盖一软摔落在地上。 “夫人!” 丫鬟急着上来扶她。 吴夫人却是蓦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微颤,“快,去请大人回来!” “吴夫人莫急。”一道女声自府门处响起,云城一袭艳色衣裙款款而来,“本宫已替你把人带回来了。” “大人!”吴夫人看着吴克被押了进来,急声喊道。 “东西都拿上了?”云城问道。 唐彦之回话,“是,俱在此处了。” 云城冷冷地自那一箱箱财物之上瞟过,应了一声,“吴大人和夫人且先在府中休息几月吧。” 说完,便领着人出了府。 “咔嚓”一声,门上落了锁。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吴夫人扶着吴克,满目忧色。 这雨停了一阵,阴云却在头顶盘桓,迟迟未散,此刻,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丝丝雨点飘落进衣领,激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雨势渐大,吴克却院中低垂着头失魂落魄地坐着,半晌,他抬起眸,眼底泛上血色。 “小看了这位长公主。” “那些东西是半生心血,如今付之东流不说,如若殿下上报朝廷,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雨水自吴夫人额上滑落,浸湿了一缕发。 吴克沉默着,却忽地低低笑开,浑浊的眼中浮上了疯狂的神色,“大不了鱼死网破。夫人,去给公子送一封信,该动手了。” 雨点落在地面上,打湿了云城将及脚踝的长裙。 忽地潇潇雨歇,抬眸看去,宋清肃执了一柄青色油纸伞撑于她的头顶上方,他微微笑着,“殿下莫要淋了雨染上风寒。” 云城略展眉,才要答话,却见其余几队人马自长街四面八方而来。 “如何了?” “回殿下,属下已将景州一干官员府中财物收缴,宋公子也已派金吾卫将众人带回各自府中严加看管。” “好。”云城颔首,看向摆在长街上淋雨后更显光泽的几十个檀木箱子,微微一顿,而后抬手,“都带走。” 诸人领命而去。 “臣已带人将郡中的人马控制。”唐彦之顿了一下,面上显出恼色,蹦出几句粗话,“他奶奶的,这帮龟孙,竟想对您动手了!若不是不能动手,老子真想将他们脑袋给拧下来!” 云城淡淡地一笑,“将军,本宫皇叔如何了?” 唐彦之神情微顿,“回殿下,尚在房中。” “好,那便随本宫一道去看看,父皇命我二人互相照应,总不能失了礼数。” 第29章 相互试探 换衣裳去 城南别院中,将士肃立于院落。 阴雨沉沉,雨水溅在地面的积水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连下了两日的雨了,虽是仲夏,仍旧有些凉意。 云城的裙角已湿透了,显出更为艳丽的绯色,点在这一袭烟雨朦胧中,耀人夺目,将这昏沉的天衬出几丝亮色。 “殿下。”守在门外的将士见她而来,恭敬唤了一声。 云城颔首,看向紧阖着的房门,“如何了?” 守卫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上前回道:“一切谨遵殿下吩咐,王爷未曾能踏出房门一步。” 风将雨吹落至廊檐内,外沿的青石阶颜色渐深。 面前的这间屋子里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云城顿了顿,推开房门。 已近酉时,又是这么个雨天,屋内光线不甚明朗,且竟未点灯。云城皱了皱眉,走进屋点上桌案旁的一盏烛火,幽幽火光腾起,添了几分温暖。 “城儿回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云池坐于窗下的一张椅上,晦暗的天光洒落于面前,他低着头,手中不知正鼓弄着什么东西。 云城笑了一下,顺势坐于桌旁,“皇叔知道我今日去干什么了?” “皇叔从小看你长大,还不清楚你的性子?”云池专注着看着手中之物,昏黄的烛光在他侧脸打下一片阴影,“是去找景州的官员问责了?” “景州上下置百姓性命于不顾,且贪赃枉法,自该处置。”云城淡声回道。 “郡县问题积疴难解,非一日之功,若强行行之,倒会过犹不及。”云池道。 “皇叔说得有理,”云城抬眸看着他,“依您看该当如何?” 屋内寂寂,云池执着一柄手掌大的小刀,正划着手中的一块木头。云城眯着眼瞧了半晌,却甚么也没瞧清。 云池没有回答,神情专注于手中的东西,半晌,轻轻吹了一口气,拂去木块上因雕刻而余下的一层浮尘。 他站起身,腰间一枚玉佩莹润生辉。 “本王也不大清楚。”云池笑了一下,坐至她对面,“不过容相于朝政之事一向通透,便是城儿做事有失稳妥,出了些差错,容相在朝中也自会解决。” 天色渐沉,这雨却是没有半分将要停歇之意,窗未关紧,丝丝的冷风从缝隙中钻过,险些将烛火吹灭。 “陛下此次让本王带着你来,本就是为历练。你大胆去做便是。”云池抬眸,眼中平静如水,“大梁尚未立储,你身为长公主,日后要继承大统,自该早些作些准备。容相一力举荐你来南边治灾不也正是此意?” 跳跃的烛火在眼底映出一星光亮,云城顿了顿,却问道:“皇叔觉得,合格的储君应是如何?” 云池摩挲着手中之物,轻放在桌上推至她面前,是个木雕的小兔子,栩栩如生,精致可爱。 云城看到这方木雕,神情微怔。 “自当是心系天下百姓,勤政爱民,以仁政治天下。”云池笑道,“城儿该努力才是,莫要辜负陛下期望。” “是么?”云城嘴角掠起一抹笑,“皇叔说得极好,大梁储君本应如此。” “那如若是个表里不一,言而无信的昏庸之辈……”她又问道。 云池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话道:“这样的人自然不能为储君,纵是陛下一时不甚被蒙蔽,朝堂大臣天下百姓也是不会同意的。” 云城唇角笑意渐深,“确实如此。” “只是我向来是个胸无大志没什么才能之人,这储君之位还是不掺和了。”她道:“倒是皇叔才华斐然,又温和有礼,一向最得父皇信任爱重,这位子还是皇叔来坐合适。” 他眼底闪过一丝诧然:“城儿莫要说笑,本王只愿做个逍遥王爷纵情山水,闲暇时带你与川儿二人外出游玩,这便是极好了。至于储君之位……”他无奈地笑了一声,“按理当由你继位,你若不愿,陛下也不会强求,容后再从皇族宗嗣中择个有才干的也可。不过陛下如今精力尚可,这事还不急。” 云池笑着将木制的小兔子放在她手心,“小时候你最喜欢的,在屋中闲来无事,便给你又雕了一个。天色已晚了,早些去歇息吧。” 她顿了顿,笑了一声,站起身。 晦暗的光线映在脸侧,云池静静地站在背光之处,整个人都掩在一片黑暗之中。 脚尖碰到门边之时,云城扭转过身,“皇叔怎么不问为何要派兵把守这院子?” 灯火隐隐绰绰,将地面上的人影拉得极长。 云池温言道:“城儿如此做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又何须再问。” 云城点了点头,冲着他扬起手中木雕,笑回了一句,“多谢皇叔!”笑颜明媚如初绽的海棠,将这屋里都照得亮堂了几分。 迈步而出,房门在身后阖上的一瞬间,她眼角的笑意瞬时褪去。 暮色将至,雨落于房檐上,顺着一道沟槽汇集成流,汩汩而下,水花四溅。 “将人先散了吧。”她沉声吩咐道。 守卫领命而去。 云城望着空荡荡的院落,眼中浮上一丝茫然,片刻后,眉梢复又挂上冷意,木雕紧握在掌心中,将手膈得生疼。 她仰头看着昏沉的天色,只觉黑云压境,压在心口似要喘不上气来。 半晌,云城转身回了隔壁的屋子。 —— 云池仍旧立于屋内,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被推开,一位老奴轻手轻脚地将四周的烛火点上,屋中霎时亮堂了起来。 “殿下要和您抢功,王爷不拦着点么?”老奴苍老的声音响起。 云池从容地坐于桌旁,“本王这侄女一心只想着做出些成绩好叫陛下宽心,却忘了这南边形势纠结复杂,岂是靠蛮力便能解决的?” 他笑了笑,“且让她去折腾,后面有她受的。” 云池顿了顿,看向老奴,“她今日是去将吴克一干人的家都抄了?” 老奴垂首回道:“是,现下被囚禁在府中。”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他提起手边的一柄小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淡声道:“去告诉他,上书弹劾,先发制人。” 老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是。” 待要退去,云池唤住了他,“戚殷最近折腾什么呢?” “回王爷,戚公子最近似是和云川公主相处不错。” “云川?”他皱了下眉,“云城将公主府把守得苍蝇都进不去,戚殷怎么出去的?” “戚公子一直待在公主府中,从未出门。” 云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唇角略上一丝玩味的笑意,“怪不得……” “做得不错。”他修长的指尖轻转着杯子,片刻后,道:“一个月后西域之国来朝,丹儿应该会来的。” “去问问戚殷,给个准信,本王派人去接应。” 灯火通明,云池的面色难得地泛上些许柔和。 —— 许是入了夏的缘故,竟连京师这边也是阴雨绵绵,一连三四日,雨水不停,让人心烦得很。 小德子最厌恶这雨天,湿漉漉地搅得人干什么都不顺心。想着戚殷一个文弱公子也不能扎上翅膀飞了,守卫们在院里成日里淋着雨也不是回事,索性便将人都撤了,自己隔两个时辰便来瞧一回。 这琉璃阁中伺候的人本不多,这么一来,更显空阔。戚殷倒是不在意,独坐于窗前赏雨弹琴,自得其乐。 屋内燃着香,是清甜的桃子气息。 戚殷坐于桌案前,手中拿着一封信,片刻后放下,冷笑道:“人都给了他也不会用,云池当真是个废物。” 旁边静侍着的一人回道:“这条线被长公主挖出来算是废了,公子打算如何?” “废都废了,索性再将她一军。”戚殷放下信,“告诉吴克,先按云池说得去做。” “是。”那人顿了顿,又问道:“那可要将长公主……”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戚殷眸色转深,殷红的眼角愈发动人。 他淡声应了一句。 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细簌的响动,戚殷声音一顿,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心领神会,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去。 戚殷方将信放入袖中,门便被轻轻推开。 “戚殷。”云川轻笑着跑进来,浅粉色的裙角翩跹扬起,如一只彩蝶撞扑进他怀里,撞得他微微向后仰去。 戚殷及时地搂住她的腰,稳住身子,轻斥了一声,“急什么,也不怕摔着。” “我想你了。”云川扑闪着眼睛,水漉漉的眸子盯着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戚殷一滞,无奈地低笑一声,“我既已应了你,便不会反悔,何苦日日来跑上一遭。” 他自身旁取了一块手帕,轻轻擦拭着她湿了的发。 “我乐意。”云川撇撇嘴,趴在桌案上任由戚殷给她擦拭,他手势轻柔,片刻后她便有些昏昏欲睡。 上下眼皮打着战,却还仍强撑着精神同他说话。 戚殷顿了一下,叹一声,“去榻上先歇一会,不在于这一时一刻。” “不行,”云川犟着摇头,“我每日里晌午时分方能偷跑出来,满打满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过四个时辰,我可不想一觉就都睡过去了……” “阿——嚏!” 话说到一半,她猛地打了个喷嚏。 戚殷神色微肃,抬手贴在她额上,“有些发烫,应是淋了雨感了风寒。” 他看着云川身上微湿的衣衫,道:“先去将衣裳换了,我去给你熬一碗姜汤。” 云川此刻脑袋已昏昏沉沉得难受得要命,却是愈发黏人了。她脑袋贴在戚殷臂膀上,轻声哼着,“我不想去。” “公主。” 云川不动。 “川儿。” 云川还是不动。 戚殷搂着她的腰身,透过轻薄的衣衫,已能感到有些发烫的肌肤,不禁沉了眸。 “听话,别任性。” 云川伸手环住他精瘦的腰身,似一只幼犬般嗅着他身上的味道,脖颈靠在他肩颈处,温热的鼻息扑在他颈侧。 她看着戚殷流畅如玉的侧颜,心中痒痒,忽地凑上前去吻在他脸侧,一触即收。 戚殷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她,眸中掀起惊涛骇浪,声音却是平静的,“云川,换衣裳去。” 第30章 情动 是我心急了 云川许是烧糊涂了,梗着脖子道:“不去!” 她顿了顿,看着戚殷沉下的脸色,委屈地又窝回他怀里。 怀中的娇人水一般靠在怀中,坐在大腿之上,偏还不自知地扭晃着。 戚殷眼底燃起一簇火光,半晌,他蓦地起身,将人打横抱起,云川一惊,慌忙搂住他的脖颈。 他大步走向内室,将她放在床榻上。 云川迷迷糊糊地仰头看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戚殷,你要干什么?” 戚殷半跪在床榻上,长发倾泻而下,垂落于她的身侧。云川眼角弯弯,笑着轻轻扯了一下。 屋外雨声淅沥,内室的榻边燃着一支幽幽的火烛,摇曳生姿。 他猛地覆身上去,吻上她的唇。 野蛮的,生硬的,他攻城略地,所过之处皆化成了一滩春水,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喷薄而出。床帐飘然而落,遮住一室旖旎。 他指尖缓缓向下,声音粗重了几分,落下的吻却愈发缱绻温柔,衣衫尽褪。云川双目迷离着,环着身上人的颈项,双颊绯红,终是承受不住发出一声嘤咛。 戚殷却忽然停了下来,看着一床散乱,眼中闪过懊恼之色。 云川困惑地抬眸,她虽年纪尚小,但生于宫中,此类事情早有人教授,因此虽心中羞郝极了,仍是俯在他耳边轻声道,“怎么不进来?” 他沉默地搂着云川,她气喘地靠在他怀里,一双美目流转生辉,因有些发热,双颊红得似涂了胭脂。 戚殷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半晌,哑声道:“是我不对,我心急了……” 他平复着腹下的欲望,将人轻放在床榻上,换上干净的衣物,又拿过被衾给她盖好,这才从一旁捡起外衫披在身上,却忽地被拉住了手腕。 “怎么了?为什么不进来?”她执拗地看着他,仍在纠结此事,“你是不是……” 戚殷淡笑一声,靠过去吻在她额上,“别瞎想。”他桃花状的眸子极好看,此刻尽是柔情,“你还小,来日方长。” 云川疲倦地枕在被上,看着他,轻声道:“我愿意的。” “我知道。”戚殷眸中闪过一丝挣扎,摸了摸她被汗浸湿的发,“先睡会,我在这儿陪着你。” 云川含糊地应了一声,不过片刻便极困倦地睡去了,只是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戚殷垂眸看着她安静的侧颜,神情有些茫然。 他不该的。 不该答应她。 更不该越陷越深。 可竟就鬼迷了心窍,不仅应了,甚而一见到她便抑制不住心底蓬勃的欲望,心甘情愿地愈扎愈深,不能自已。 “皇姐……”榻上的人轻皱着眉,低声呢喃着。 戚殷神情微顿,袖中的手渐渐握紧,忽而又十分无力地放开,他抚开她脸上的碎发,看着床上之人,颓然地低笑一声,“云川,如果最后是你……”他笑着,神色却悲伤,“我认了。” 竹门吱呀一声,戚殷执着纸伞走入院中,面色清冷。 “柏文。” “属下在。”方才离去的人立于他身侧垂首回道。 戚殷面色浅淡,“先别动长公主。” “公子?”柏文神情讶异,“长公主极为可能被立为储君,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有听懂么?”戚殷声音平静,面色却森寒一如地狱中浴血而出的阿修罗。 “属下不敢。”柏文恭敬回道:“只是公子莫要忘了王的吩咐和这十几年来的筹谋,万不可因一女子坏了大事。” 伞如长剑直至他的喉间,“该做什么本宫清楚得很,用不着你来提醒。” 柏文直直跪下,泥水溅落在青衫之上。 “派人去盯着容清,有何异动立即向本宫汇报。”戚殷收回伞,任由雨水滴落于发间,“滚。” “是。” 雨丝冰凉,丝丝缕缕渗入衣中。 戚殷抬眸看向远方天际,半晌,重新撑起伞走入这一袭雨帘。 膳房厨娘见他而来,惊了一惊,“戚公子怎么来了,若要什么着人吩咐一声便是。” “我自己来便可。”戚殷温声笑着,说着径自取了东西生火烧水。 “公子这是要熬汤?” 灶火中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出几分暖意,他轻笑了一声,“嗯,熬碗姜汤。” —— 丞相府书房,容清站在窗前,望着潇潇雨帘,负手而立。 眉目浅淡,一如水墨画辽远清净,虽是寥寥几笔,却风姿高妙自是一副传世的佳作。 “大人,”阿明进来唤了一声,“思文的信。” 容清应了声。 信上说所查的西境十三郡郡守均由陛下当年亲自任命,在边境驻守二十余年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这便怪了。 那为何天启六年那场大战之时,十三郡竟会接连投降? 若说只是巧合,他定是不信的。 “伍然。” “大人。”一个相貌粗犷之人应声而至。 “你亲自带人去十三郡查,郡中任何异动均来报给我。” “是。” “大人,殿下也来信了。”阿明从怀中又掏出一个信封。 打开来信上只寥寥几句。 是询问他有关景州官员一事。 容清将这几行狗爬似的丑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阿明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大人,莫要瞧了。殿下统共就写了这几句,再看也瞧不出花来。” 容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阿明及时地闭上了嘴。 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卖起了关子,“大人,您知道这几日殿下在景州干了些什么吗?” 容清懒得同他说笑,坐至桌案旁提笔回信,“将吴克那帮子人派兵一锅端了,财产尽数剿没。” 阿明一愣,又问道:“您知道殿下将五王爷怎么着了么?” “关起来了。” 阿明傻眼了,“您这是有千里眼和顺风耳啊!” “她那个急躁性子,怎可能按照我的嘱咐徐徐图之,既有兵,她定会一干打尽,省得麻烦。” “殿下是舒服了,您可倒霉了。”阿明埋怨,“景州那帮人岂是容易解决的,后续还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 “无妨。”容清淡声道:“总不会翻了天去。” 他将信放入函中,“去把这二日公务奏折都搬来。” “大人!”阿明叫起来,“您又要通宵!” “心中总觉得不踏实,提前将事情处理完了我亲自去一趟南边。”容清将信函递给他,叮嘱道:“快马加急。” 第31章 请求 他请求我保您安危 城外一处高地上,一队人马肃静而立,整装待发。 忽地,后面的一辆马车内爆出一声怒吼:“唐彦之,你给本宫滚回去!” 云城瞪着被紧紧拽住的马车缰绳,两眼冒火:“你信不信本宫治你个不听君命之罪!” 跟随着的将士闻言向他们的将军看去,却见这位治军森严的军中阎罗正无赖地拦在长公主马车前,不禁目瞪口呆。 唐彦之面色扭曲地接受着众将士的注目,心中只觉悲凉,自己戎马半生,到头来却在这里颜面扫地。 他悲壮地一闭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地一屁股坐在驾车处,死活不动了。 “你是大梁的子民,陛下亲封的将军!”云城气道:“流民刚进城,若同景州郡内百姓发生冲突怎么办!景州官员均被拘禁,出了事群龙无首你不待在这儿谁来整顿?” 唐彦之纠结了一瞬,大声道:“殿下已将军队半数留在景州,现下还要微臣也留下,您的安危怎么办!” “保护殿下的安危才是微臣的职责!” “放你娘的屁!”云城随手拿起座旁的一个小枕扔了过去,也顾不得什么形态,提起裙子跳下马车便破口大骂:“你是大梁的镇南将军!不是我云城的将军!” 她冷冷地瞧着他,“回去!” 唐彦之岿然不动。 云城额上青筋直跳,斜睨着他。 若不是念着他前世守卫大梁有功,是个难得的忠臣,此刻定要狠狠踹他一脚。 她平息着心中怒火,勉强劝道:“流民入城定会造成骚动,你……”说到一半,云城忽地反应过来。这唐彦之自入军以来便战功赫赫,一向以家国安定为重,这样浅显的道理又何须她来劝。 且他神情挣扎,分明是不愿。 一个转瞬之间,云城已想明白。她轻笑了一声,盯着唐彦之缓缓道:“唐彦之,本宫记得你同容相自小长大,情同手足。” 唐彦之神色有一瞬的怪异。 “说罢,容清同你说什么了?”她冷哼一声,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他威胁了你什么,大可说出来,本宫替你作主。” 云城见他欲言又止,眼珠微微一转,“机不可失,唐将军好好想清楚。” 今日雨已停了,天却还是阴的,风起云动,不见一丝日光。 唐彦之犹豫了半晌,丧气地叹了一声,“殿下恕罪,守城本该是末将该做的。只是……容相相求,不能不应。” “他求你?”云城讶然地挑起眉,“我们这位容相看着温和,实则内里孤傲又清冷,是个打碎牙往肚子里吞的性子,竟也会求人了。”她淡笑一声,“他求你什么?” “这……”唐彦之踌躇着,俊朗的脸都皱在了一起。半晌,他才道:“他同末将说……” “他不想再一次经历失去您的痛彻心扉,所以,他请求末将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将殿下安危放在第一位。” 唐彦之颓然地叹了口气,“您也知道,容清同末将一同长大,从未见他求人,这第一次,也不好拒绝。” “不过……”他有些疑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城门处从南边逃来的老弱病残相携往城门处走去,细弱的□□之声顺着风送进她的耳朵。 云城搂紧了身上的轻纱,默然半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扶在马车上的手渐渐收紧,又放开。 不过片刻,她神色恢复如常,复又提起裙摆自上了马车,殷红的指尖挑起车帘,云城望着唐彦之,淡声道:“五百金吾卫护卫已足够,你自去景州守城。收缴的财物派人先去北边买粮,一部分分给郡中百姓,剩下的送往南郡。还有那些官员和本宫皇叔,好生看着,别出了差错,待事情一了,本宫亲自来接。” 她脸上没了笑意,“可听清楚了?” “殿下……” 云城眼睫垂下,轻声道:“本宫会护好自己,你听命即可,至于容相那里,你不用管,本宫自会去说。” 车帘放下,里面传出冷冷的一个女声,“走。” 人马蜿蜒而行,一行人马渐远,唐彦之竟也没再去拦。 唐彦之看着远去的马车,英挺的面容显出一分少年意气,他这位情同手足的发小,是铁树终于开了花了。 下一瞬,他忽地又想起什么,面色猝然间凝重起来。 唐彦之立于高处,眺望着西南方的遥遥天色,沉沉叹了一口气,“难呐!” “将军,什么难?”跟着的副将丈二摸不着头脑。 “啧!”唐彦之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一掌,训道:“还不快去干活,殿下的吩咐没听见?” —— “殿下,您这样的做法十分不对,虽说景州官员确实有做的不妥当之处,但毕竟是五品以上官员,怎能不经刑部审理便擅自用刑?” “还有,五王爷身为您的皇叔,受陛下之命随您一同来南边治灾,您竟将他关在景州城中?罔顾伦理纲常!孔夫子曾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过了景州进入南边地界,这天却是一日热似一日了。头顶的太阳火球一般炙烤着,直叫人心中也烦乱起来。 云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从小案上拿起杯盏将凉茶灌了下去,不耐烦地掀开车帘,“容公子,本宫敬你几分,不要太过嚣张。” 容斯非不为所动,骑着马紧随着马车,继续道:“殿下纵是气恼在下也仍是要说。您虽是为百姓考虑,但礼不可废,为今之计当尽快派人将五王爷接来……” 天气燥热,云城心中烦闷,也懒得搭理他。 她气极而笑,“啪”地一声放下帘子。 “也不知道容家那样的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古板?”云城靠在座上,听着外面的絮叨声,她恨恨道:“回去定要好好收拾容清,尽给我整不痛快的!” “殿下消消气。”夕颜笑道:“莫要着急再上了火。” 云城哀叹一声,“这南边怎的如此之热?景州距此不过百余里,竟是天差地别了。” 她闷闷地望着外面已枯死的树木,发起了呆。 一阵隐隐的哭闹声忽起。 云城竖起了耳朵,细细听了半晌。 哭声愈发清晰,夹杂着几声咒骂。 她忙唤马车向那处而去。 直至越过一座小土丘,眼前景象才清晰起来,哭闹喧哗之声也愈发震耳欲聋了。 云城狠狠顿住。 前方一株干枯的槐树桩上放着一个小孩子的尸体,骨瘦如柴,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只剩了布条。 旁边跪着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应是孩子的父母,俱是皮包骨头,正盯着这男孩,眼神却是空洞的。 没有一丝悲伤,像是再瞧着一个毫无干系之人。 几只秃鹫闻到了尸体气味,从天空中降落而下,宽大的翅膀发出扑棱之声,停在不足一丈远的地方,乌黑的眼珠警惕地盯着这二人。 男子的脸上却忽地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向树桩上的这尸体砍去。 “住手!”云城跑下马车,喝住了他,“你干什么?” 男子的手一顿,眼珠缓缓转动着,看向她,女子亦是如此,无悲无喜,似是一具行尸走肉。 云城生出一阵毛骨悚然,仍是硬着头皮问道:“你们是何人?”她上前摸了摸这孩子的脉搏,已是不动了。 “他已经死了,还要赶尽杀绝?”她冷声道:“郡城郊外竟敢如此嚣张,将我大梁律法置若罔闻么?” “来人……” “殿下当心!” 那男子却忽地举刀向她刺来,宋清肃飞身上前,将她拉至一边,那利刃却是划伤了他的小臂,血汩汩而出。 “清肃。”云城一怔,担忧地看向他。 “无妨。”宋清肃温声安慰道。 这二人已被赶来的金吾卫制服,跪趴在地上,却仍是不出一言。 “你们……”思文走上前打量了一番,“可是这孩子的父母?” 他又拿起那刀细瞧了瞧,抬起那男子的下巴,“人既已死了,为何还要下刀?” “吃……”那女子低声道,细若蚊蝇。 “什么?”云城皱眉,“吃什么?” “吃肉。” 吃……肉?云城一顿,看向那已被剥得干干净净的孩子,突然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恶寒。 容斯非已到一边扶着树吐得天昏地暗了。 “枉为人父母!”云城震惊地看着他们,半晌,丢下一句话。 这二人却是呜呜地哭起来,男子面露凶光,“你们这帮贵族懂得什么!大旱两月,颗粒无收,全村人都被饿死了那些狗官们手里放着粮宁愿烂了!臭了!也不愿分给我们!” “全死了。”他神情呆滞,喃喃着,“全死了,我带着妻子逃荒出来,刚出城,孩子就被饿死了。我们没有办法,我们也不想死……” 四周一片静谧,没人再说话。 秃鹫扑闪着翅膀,试探地向尸体迈出一步,男子狠狠地瞪了一眼,秃鹫立刻返身回到安全之地,只是仍盯着尸体,垂涎三尺。 “你们……是哪里人?”云城嗓音有些滞涩。 “广陵郡。”那女子道,虽没有气力,倒是柔美,想必也是个美人,此刻却半点敲不出来了,“云城长公主的封地。” “那些个皇族,只顾着自己享乐!”那男子嗤笑一声,“那位长公主殿下飞扬跋扈,一心享乐,谁还想着我们这帮贱民!” 云城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她默默地转身走回马车处。 “清肃,去将干粮分些给他们。” 她扶着树干,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生平头一次对除了容清之外的事感到无措。 太阳在头顶热辣辣地烤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云城闭了闭眼,低声道:“思文,叮嘱金吾卫候在广陵郡外,三日后再进城。” “殿下您这是——” “我们乔装,先入城。” 第32章 京城来信 八百里加急 太阳火一般地烤在头顶,蝉鸣声声,偌大的郡中竟是冷冷清清,安静得可怕。 街角的一间客栈大门敞开着,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店老板是个白胡子老头儿,穿一身粗布衫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看着站在面前的一行四人,有气无力道:“没客房了,快走吧。” “这店中分明空无一人,又何来没房一说?店家可是有什么难处?” 老头掀了下眼皮,看着眼前这青衣长衫的俊朗男子,“有房没粮,你住着我还得给你提供饭食,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不用提供饭食,只住店即可。”又一位白衣公子走上前,放下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价钱好说。” “钱顶个鬼的用。”老头哼了一声,“不知道这儿闹灾荒?就是给我一万两黄金,现在也买不上一口粮。”他挥挥手,“快走吧快走吧,别在这儿碍事了,我也懒得伺候你们。” “最近可是乱得很,赶紧呀,拿上你们包袱去北边吧!” 说着,他摇摇头,倒背过手晃晃悠悠地走向堂屋。 “老人家。”戴着帏帽的一位女子突然唤住了他,“您看看这些干粮能否抵得上房钱,让我们住上几晚?” 老头闻言一顿,蓦地回头,颠着小脚跑过来,一把扯过白布袋子,打开来竟是满满的面饼子。 这才是好东西!老头脸上沟痕交错,笑得眉眼挤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这袋子搂在怀里,琢磨了半晌,松了口,“行吧。”他随手指了两间屋子,“上去吧。” “老人家留步。”那女子轻声一笑,拦住了他的去路,“方才你为何说有钱也买不到粮?” 老头叹了一声,“这有何稀奇的,南方大旱,近乎颗粒无收,官员商户手里纵使有存粮,还敢卖么?自己都不够吃的。”他顿了顿,看着女子华贵的衣物,“看你穿着打扮,是官家的小姐吧,娇生惯养的,跟你说了也不懂。” “要我说,还住什么店呢,赶紧回家才是。人要是饿极了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这样的小姑娘毫无还手之力。”老头睁着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她。 帏帽的轻纱垂下,云城淡淡笑了笑,“从四月旱灾至今,已一月有余,我听说长公主已派人来送粮了,怎么,没到吗?” “呔!”老头哈哈笑了一声,满脸不可置信,“上面送来的粮都压在郡县的官员手里了,他们一个个惜命得紧,还能想着给我们?” 下一瞬他脸上却又显出几分快意,“不过百姓们岂能作罢,前几日□□冲进了郡守府,将那狗官给砍了。只是没找见粮……” “行了行了。”说到一半,老头戛然而止,“去屋里吧,没事别来烦我。管好自己,少去大街上溜达,丢了命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 客房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一看便知空置许久了。 此番乔装而来,她原本只打算带宋清肃和思文二人,偏偏容斯非是个没眼力见的,非要跟着。 云城郁卒叹气。 这不是来帮忙的,容清这是给她请了位祖宗。 她进屋摘了帏帽,自在窗下的一处榻上寻了个尚算干净之地坐着。客栈临街,视野开阔,从此处可见行人一举一动,可现下却没什么可瞧的了。 只因这天降大旱,逃出城的百姓已有一大半,剩下老弱病残不便远行的只能呆在家中,看着日渐变空的米缸兴叹,躺着等死。 而至于商贾大户,也担忧□□之民前来抢粮,因此更是死守家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云城从前来过一次广陵,当时只道山青水美,富庶安定,今日再见,却已然成了一座空城。 富裕的广陵尚且如此,其余郡城又当如何? 街旁种植的榆树枝干早被郡中人刮下了一层皮,大片的灰褐色触目惊心。 云城叹了一口气,这治灾一事,果真任重道远。 “殿下。”门外响起敲门之声。 “进。” “殿下。”宋清肃走进,眉心轻蹙,“随行干粮带得不多,只能先委屈您几日了。” 他放下一盘梅花酥,“殿下若觉得不合胃口,属下便再去寻些吃食来。” 云城挪到桌边,拿起糕点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早已变得湿软,她却是毫不在意,无所谓地笑了笑,“有糕点吃已是极好了。” 比这更艰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想起上一世被软禁在公主府的日子,她唇角微微一僵。 宋清肃已自取了用具清扫屋子,晌午的日光斜插而进,照出空气中飘荡着的浮尘。 “我曾吩咐过送粮之时定要亲手交到百姓手中,如今看来,这粮食是到了不该在的人手中了。”云城淡声道,“事情出了差错,派出去的人也迟迟未归,是被人困住了。” 宋清肃修长的指尖虚虚地握着一块抹布,猎艳的日光在他脸侧照出浅淡的金色,“殿下是怀疑广陵的官员?” “不是怀疑,肯定是他们。”她吃完了最后一块糕点,顺势躺在了刚清理干净的榻上,“从上至下,没一个干净的。” “在我的封地上都敢如此嚣张,可想而知,在其他郡里又是如何的光景。” “进城之时属下见守城兵士似是想对马车下手。”宋清肃顿了顿,道。 “狗急跳墙,他们担心把事情闹大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我死在马车中,事后摘清干系,也怪不得他们头上。” “既如此殿下何不率军进城?” “毕竟还有百姓,擅起干戈总会误伤无辜。”云城轻声道,“先等等,户部的粮不日也到了,不如一网打尽。” 连日奔波,她早已是极为疲累了,此刻倚靠在榻上,眼皮微阖,声音渐低。 “殿下!”思文忽又进了来。 云城心中一悸,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了?” “京城来信。”思文晃了晃手中信函,交递于她,“八百里加急。” 她困倦地皱了下眉,展开信纸,是容清写来的。 第33章 礼物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 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整页,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说的是吴克之事。 他道上一世南下时直接从天目山西侧绕行至广陵郡,并未路过景州郡。事情尘埃落定返程之时被路边一百姓拦截,状告景州官员上下勾结,贪赃枉法。 后来着人去查,果真是从家中搜出了大量财物,最后被削官流放至西境边域之地。 但一个区区四品郡守冒着极大的风险贪污如此多的赋税钱粮,其中定有蹊跷。大理寺与刑部严刑审问,又派人去查,奈何并未有丝毫证据,只得作罢,以贪污罪论处。 竟连容清也查不出来么? 眸光落于后一行字上:“殿下此番雷厉风行,虽有失稳妥,但效果显著。只是吴克此人必不简单,愿殿下珍之重之,后续事情交由微臣处理即可”。 墨色微微一顿,行笔有些许滞涩。 最后几句一改肆意行书,竟换上了难得一见的小楷:“殿下务必将唐将军留在身侧,万不可任性。” “关押云池之事不必忧心,微臣与杜大人会尽力将事情压下。” 云城心中莫名一阵心虚,少顷,她将信纸重又折好放回信函,抬眸却发现这三人不知何时俱都围到了她身侧,神情莫名。 她吓了一跳,“都杵这儿干什么?” 宋清肃微微一笑,神色泰然道:“殿下,不知容相的信上都说了甚么,竟让您能展颜一笑?” “我笑了?”云城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就说了些吴克的事,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定是瞧错了。” “何况笑了一笑很稀罕么?”她无语道:“难不成我成日都绷着脸?” 宋清肃却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殿下。”思文嘻嘻笑着,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方木盒,神秘兮兮道:“还有样好东西,相爷千叮咛万嘱咐要亲自送到您手上。” 这木匣不过五寸左右大小,用金丝楠木制成,通体呈浅棕之色,木纹清晰规整,一瞧便知是上等的木材。 “这楠木一两便要百金,他哪来这么多钱?”云城心中疑惑,这容清虽贵为宰辅,俸禄丰厚,但这楠木贵重,除去皇家贵族,寻常人是买不起的。 这是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她打开木匣,猛地怔住。 匣内放一支木制发簪,尾端桃花含苞待放,将开未开,别有一番青涩生动之美。 只是这雕工的手艺稍显生疏,转圜之处仍有略微滞涩。 思文又在一旁叨叨上了,“相爷可是足足雕了两月,做坏了许多个,才有了如今这支……” 两个月……云城微怔,恰好是她重生的那几日。 她轻拈起木簪,触手光滑,已是打磨过的。 盒底还放着一张字条,云城又是一愣,打开来。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尚不知伊人可曾念否?” 字迹端秀,一如那人。 “啧!”背后忽地传来一声喟叹。 云城手一抖,这才发觉容斯非竟就站于她身后,此刻正盯着她手中的那张字条唏嘘嗟叹。 她慌忙将字条揉成一团塞回袖中,怒瞪道:“容斯非,你怎的如此不懂礼节?” 容斯非奇怪地看她一眼,“殿下您为何慌张,郎有情妾有意,本是件值得欣喜之事。” 云城险些咬着舌头,骂道:“胡说八道什么!” 容斯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手背在身后,向屋外走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非礼勿视啊……” 末了,一本正经地回头向那二人道:“你们还不走么?殿下此刻恼羞成怒,少不了要迁怒于你们。” 云城早已忍无可忍,端了一杯水朝他泼过去,“容斯非!你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容斯非早已溜没了影,站着的二人默默向旁边挪了三寸,以免池鱼遭殃。 “殿下,您消消气,”思文将桌上的信和木盒往她怀里一塞,“多想想相爷就高兴了。”言必,也跑了。 云城僵立着抱着东西。 “殿下。”宋清肃慢吞吞地道:“容相确为良配,属下便祝您和驸马长长久久,早生贵子,美满安康。” “驸……马?”云城的一张脸皱在一起,神色极为扭曲。 宋清肃施施然飘出屋子,临走时还贴心地将门掩上了,独留云城一人在屋中大眼瞪小眼,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她站了半晌,又从袖中将字条取出,慢慢抻展压平,细细看了一遍。一抹微红从脖颈处渐渐蔓延至耳根,双颊艳若似霞,云城愣愣地看着这支木簪,眉眼生辉,笑意明艳。 —— 烟霞放彩,已至日暮。 云城在屋里坐着,借着昏黄的灯光将启程之时容清写给她的信翻来覆去瞧了几遍。 忽地响起一阵叩门之声。 云城戴上帏帽,打开门。 客栈老头儿神色怪异地瞧了她一眼,又探出头往她屋里瞅了两眼。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面前,“老人家可有何事?” 老头咳嗽了两声,摆摆手,“晚上拴好门,听见外面有响动别傻乎乎地往外跑。” 云城本想发问,却又生生地将话咽回去了。 她略一颔首,“多谢。” 待老头下了楼走回后堂,旁边客房的门便打开了。 宋清肃倚在门框上,同她相视一眼,走到她身边,“殿下,这老人家的意思是夜晚会有流民暴动?” “也许。”云城顿了一下,环顾一圈,皱起眉,“总之夜里都警醒些,别睡得太沉。” 宋清肃应了一声,疏朗的剑眉蹙起,“夕颜不在殿下身边,您自己在屋里要当心。” “无妨。”云城笑了笑,“放心。” 暮色渐沉,明月当空。 宋清肃躺在榻上却翻来覆去不能安睡。 思文不满地嘟囔一声,“大半夜的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么?”他翻了个身,“折腾什么呢!” 宋清肃安静了片刻,复又从床上坐起,燃起榻边的烛火,穿衣下榻。 思文烦躁地半眯着眼,“你干什么去?” “殿下一个人在屋里,”宋清肃推开房门,夜里清凉的风掠过,“我不放心,过去看看。” 思文莫名地瞧着他推门而去,直到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才清醒过来,瞬时瞪大了眼,跳下了床。 大半夜的,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像什么样子,尤其是这宋清肃常伴殿下左右,还生得一副好面孔,虽不抵他家相爷,但长公主贪恋美色,又耳根子软,万一一时不甚,这二人…… 夜深人静,干柴烈火? 思文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他家相爷怎么办,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 想到此处,他一把将身边睡得昏天黑地的容斯非拽了起来,“快起来,出事了!” 容斯非睡得死沉,微掀起眼皮,困倦道:“怎么了?” “你兄长的夫人都快被人抢走了还睡的着?”思文恨恼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连拖带拽将人拉出了屋。 云城的屋内灯火通明。 “本是忧心殿下,想着过来看看。”宋清肃斜靠在门框上,长身玉立,身姿修长,“不承想殿下还未睡。” “睡不着。”云城笑了一声,“进来说话吧。” 却忽地从旁边屋里冲出来二人,思文喘了一口气,道:“殿下,我也睡不着。” 云城眉尖一挑,垂眸看了一眼二人穿反的鞋履,和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容斯非。 “是么?” “是。”容斯非弯下腰身将鞋穿回去,神色从容道:“殿下,我二人的确忧心您的安全,从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睁着眼睛说瞎话。 云城冷哼一声,“都进来吧。” 她只着了一件素色纱衣,轻薄飘逸,露出一截圆润的颈项,如珠似玉。如瀑的黑发散了珠钗,倾泻而下。灯火盈盈,褪去白日的几分戾气,柔婉乖顺。 宋清肃顿了一下,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一件单衣披在她身上,“夜里寒凉,殿下多穿些。” 云城这才反应过来,她一向懒散惯了,也不大注意这些,但夜深人静同男子共处一屋,只着一件纱衣确是不当。 她转眸冲他笑了一下。 乌顺的发只简单用簪子挽住,轻巧灵动。 他目光停在发上,木制的簪子尾端一朵含苞的桃花,野趣横生,最是衬她不过。 宋清肃看了半晌,笑道:“这簪子同殿下极为相称,容相手艺极好。” 云城不自在地清咳一声,敷衍道:“一般般吧,比我往常戴的首饰差远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出来得匆忙,只能暂且先用这个。” 思文在一旁冷眼瞧着他二人,听她如此说道早已忍不住了,嚷道:“殿下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相爷朝务繁忙,熬了许久的夜才将这簪子做好,您……” 他心中生气,却又不敢同云城反冲,只得冷眼瞟着宋清肃道:“你虽为殿下近卫,但也该注意男女大防。我家相爷与殿下情投意合,是早有了婚约的,纵是你想尽办法入了府,也只能做个面首罢了!驸马只会是我家相爷……” 说得越来越过分,云城忍无可忍,骂道:“胡说些什么!闭嘴!我什么时候同他有婚约了?” 思文被她这么一吼,愣了一下,随后便又理直气壮起来,“一月前,相爷当朝拒婚,说心中已有心仪女子,陛下承诺日后定会赐婚。” 他指着她腰间的容家玉佩道:“相爷既将这玉佩给了殿下您,便是认准了,这难道不是婚约么?” 云城被他说的一愣,“这不就是容家长子的玉佩么?” “是啊。”思文点头,“也是容家长子给夫人的聘礼。这玉佩交到谁手上,便代表这一生一世只认准了这一人,至死方休。” 第34章 虚惊一场 殿下既已要了我兄长的清白,…… 明晃晃的烛芯映在她的脸上,长睫微垂。 温润的玉佩被握在掌心中,一瞬间便烫手了起来。 “说什么胡话。”云城神色怔忪,不自主地看向容斯非,却见他面色坦然,似是早已知道此事。 她瞬时便有些无措了。 “殿下既已与我兄长情投意合,纵是身处高位,”容斯非面不改色地将宋清肃拉至一边,正色道:“也不当随意与其他男子暧昧。” 云城看着桌上泛着莹光的玉佩,只觉心中烦乱,自倒了一杯水喝。 “我们大梁虽民风开放,但……”容斯非神色微妙,压低了声道:“您府中已有了一位,而我兄长二十余年守身如玉,殿下既已要了兄长清白,日后定要好好对待……” “噗!” 云城一口水喷在了他脸上。 容斯非甚是无语地抹去了满脸的水,咂摸半晌,“殿下也不必如此心虚……” 云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看着他,“容斯非,你是不是欠打。这该是熟读圣贤书的容家公子该说的话么?” “殿下恕罪。”容斯非从善如流,俯首谢罪,末了又道:“不过孔子曾道‘食色性也’,您也不必羞涩。” 话还未落,一个茶盏便又向他兜头而来。 容斯非躲闪及时。 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声脆裂之音。 思文的外衫已湿透了,他长叹一声,“殿下,您……” 正待诉苦几句,却猛地闭了嘴。 屋中其余三人的脸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灯火摇晃,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阵嘈杂之声却忽地将这静谧打破,由远及近,停在了客栈的门前。 脚步声沉重,声音粗犷,应俱是强壮男子。 宋清肃的眉微不可见地轻蹙了一下,他极快地从腰间抽出长剑,抵在门后,口型示意道:“暴民。” 云城眉心蹙起深深的沟痕,自怀中掏出匕首紧紧握住。 容斯非迅速地将屋中烛灯吹灭。 屋中霎时便陷入一片漆黑,几缕澄澈的月光从上方小窗中投射而进,泠泠如水。 人声同脚步之声愈发地近了,停在客栈门前,片刻后,咚咚地敲起了们。 力气大得很,门板似都快被锤开了。 “开门!” 客栈的老头半晌没有动静。 敲门的声音更大了,“李老头!开门!” 云城犹豫了片刻,轻轻上前一步,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之时,被宋清肃一把握住。 “殿下三思。”他皱眉轻声道。 云城是怕的,掌心俱都被汗濡湿,她低低喘了口气,悄声道:“这客栈中就那一位老人,怕是要出事。” 月色中,她长睫微颤,一双眸子清澈透亮。 宋清肃握着她的手腕,心中一瞬竟似莲叶田田,雨落荷塘。 他松了力气,“暴民也是百姓,不会贸然对老人动手,再等等。” 云城不说话了。 “来了。”楼下传来老头苍老沙哑的声音。 鞋底摩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谁啊?” “住店的。” 那老头似是极为害怕,声音都有些颤抖,隔着紧闭着的门沉默半响,才道:“店里住满了,换一家吧。” 这话太假了。 整个郡里几乎都没了人,这番光景,又有谁会来广陵这倒霉地方,不要小命了么? 宋清肃直觉不好,把云城护在身后,手中长剑寒光森森。 少顷,出乎意料的,门外人声渐渐低了下去,脚步纷杂,而后便再没了声响。 走了? 云城愣住,这便走了? 楼下老头似是印证她的话一般,长吁了一口气,拖着鞋底走回屋里去了。 楼上的屋里,几人面面相觑。 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善解人意的……暴民。 他们俱是松了一口气。 手中长剑入鞘,宋清肃转过身,无奈地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容斯非,“容公子,现下已安全了,不必惊惶。” 云城复又点上了烛火。 暖色的光腾然而起,容斯非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紧拽的宋清肃的衣摆,正色道:“在下并不害怕,孔夫子曾言,‘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云城靠在桌边,冷嗤一声,“容公子,下次说这话前先瞧瞧自己的腿。” 却原来掩在长衫下的腿不住地颤抖,连带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思文毫不留情面道:“五公子,您怎么半分没像了我家相爷?” “虽同父,不同母,”容斯非恼羞成怒,驳斥道:“如何能一样?”言必,又看向云城,怒目而视,“殿下与我兄长将要成亲,怎可盯着在下的腿看?” “我就瞟了一眼。”云城无语。 “那也不可。” “你是他幼弟。”云城无奈辩解道。 容斯非不依不饶,“那又如何?” 云城掀起眼皮,凉凉地瞅了他一眼,“容斯非,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上前一步拉开房门,给本宫滚回你屋里去!” 一连住了几日,每夜必有壮汉前来撞门,稀奇的是竟都被客栈老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打发走了,云城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缘由了:广陵郡民风淳朴,连暴民都如此行事温和。 某一日风和日丽,暖风微醺。 云城被一阵叩门声惊醒。 “进。”她翻了个身。 “殿下!”思文急急地跑进屋,见她仍在榻上躺着,登时一个转身用袖子掩住双目。 “相爷派人带来了户部的消息。” 闻言,云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坐起身,“户部的粮到了?” 待她披上外衫,思文才皱眉道:“果如您与相爷所料,户部粮食运送至天目山半途中被劫。” “运送粮食的人呢?” “俱被劫走。”思文叹了一声,“来人数目众多,身手矫健,押粮护卫不胜防备,大败。” “押粮军队是京中卫队,身手上佳。”云城道:“区区几个郡守和地方将军竟敢如此张狂,连皇命都不放在眼中!” “递消息给城外金吾卫,明日辰时,分兵为二,一队抄了郡守府,另一队去郡外一里之地的一户农庄,被劫走的粮食和人俱在那里。” “人手不够。”思文不赞同道:“广陵郡守城兵士便有上千,如若勾结一处,拼死抵抗,金吾卫挡不住。” “按我吩咐去做便是。”云城淡声而笑,“自有办法。” 思文颇不信任地瞧了她一眼,应了。 “殿下。”他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您怎知被劫的粮食在农庄?” 云城微微一顿。 窗外明艳的日光照在侧脸之上,她弯了红唇,笑得狡黠灵动,“自是因为本宫……神机妙算。” —— 隔着天目山,景州郡的上方仍是阴雨沉沉。 景州存粮富庶,现已开仓放粮,安置流民,唐彦之率军守在城中,一切秩序井然,并未引起任何骚动。 在府里被关禁闭的官员们也无甚异动。 已到了五月中,景州处于南北交界,又在山脚下,气候闷热,湿气甚重。院中开得正艳的芍药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唐彦之从屋中出来,看见院中负手而立之人,顿了一下,快步走上前去。 “五王爷。”他行了一礼,“暑气潮热,院中久立于身体不佳,还请回房吧。” 云池眸光淡淡,指尖轻轻碰上面前娇艳的花瓣,露珠悄然滑落。 “是长公主吩咐的?” 唐彦之道:“殿下也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南边流匪猖獗,金吾卫数量有限,若护着您和殿下二人难免会出了差错。” 云池却问道:“户部的粮到了?” “下臣不知。”唐彦之一愣,“此事由容相与殿下二人相商。” “是么?”云池垂眸细细抹去花瓣上的水汽,漫不经心道:“城儿与容相果真是一对璧人,唐将军觉得呢?” “殿下与容相自是极为登对。”唐彦之颔首回道,眉心却微微地蹙起。 —— 隔壁郡守府。 副将唤住那将要进门的小厮,“站住!干什么的?” 来人一身粗布衣衫,唯唯诺诺地低垂下头,将手中托盘举上头顶,“回大人,小的来送饭。” 副将上前将碗碟俱检查了一遍,这才放行,“进去吧。” “多谢大人。” 小厮低头哈腰地千恩万谢,端起托盘进了府里。 往日热闹的郡守府已变得空空荡荡,小厮弯着腰径直进入书房中。屋内没有燃灯,昏昏沉沉,吴克坐在桌案之前,隐约的天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吴大人。”小厮轻唤一声,将托盘放在桌上,“该用饭了。” 吴克没有说话,起身将墙壁上所挂的富春山居图取下,露出一块微凹下去的槽,他用力一按,下方便弹出一个木盒。 里面规规整整地放着一份锦绣封皮的奏折。 吴克将它取了出来,交给小厮,“奏疏已写好,其他人署名即可。” 小厮恭敬接过,俯身道:“此番事不成,梁皇追究,大人们便没有了退路,公子问,您可有何遗憾?” “我这条命是公子的,公子筹谋十余年,我能为公子大业助一份力心中已极为满足,没有遗憾。”吴克淡声道:“只是死后还请公子照顾好我妻儿。” “大人放心。”小厮跪倒在地上,左臂高举,放下贴于右肩,行了一个与大梁朝截然不同的俯首礼,“公子会记着您的功劳。” 第35章 毒酒 殿下,这毒可不在菜里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厮端着托盘从府里出来,规规矩矩地走到副将身前,将托盘递给他。 “你倒是熟练。”副将笑了一声。 碗碟中的食物已俱被吃完,副将细细查看一番,又弯下身子仰头去看托盘底部,空无一物。 他直起身子看着小厮道:“看你面熟。” “这几日都是小的来送饭。”小厮低眉顺眼地回道。 “其他人的也是你送?”副将问道:“不换人么?” “这事麻烦,又没有多少银子可赚,”小厮陪着笑脸,“小的自小是个没主见的,有活干就行,不挑,因此都是小的来送。” 副将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辛苦了,忙去吧。” 小厮笑着应了。 两个时辰后,天色渐晚。 雨声滴答,街上人烟稀少,小厮步履不停,极快地转过街角停在一处民屋前,谨慎地左右张望一眼,这才推门进去。 屋中点着一盏油灯。 桌旁坐着一个人,戴着兜帽。 小厮将托盘上的碗碟取下,用力一推。 托盘中竟出现一个夹层,他取出其中的奏折,交给桌旁这人,“夜里守卫懈怠,你子时出城,快马加鞭,明日晌午便能到。” ——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一阵后闷雷声声,雨点劈里啪啦地便落了下来。 容清坐在窗前,没由来地心中一悸。 黑云滚滚,像极了那年大雪纷飞,寒冬之中的一声巨雷。 他蹙眉看着哗哗而下的雨水,手中的笔轻晃,墨滴啪嗒一声落于纸上,洇出好大一块墨迹。 纸上是一红衣女子,巧笑倩兮,眉眼生动。 滴落的墨迹是鲜红的,落于画上女子的胸口之处,宛若汩汩而出的鲜血。 容清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窗外蓦地一声惊雷响彻云霄,在眼前炸开一朵银白色的花。 他猛地站起身,“来人,备马车!” 容清拿了大氅急急向屋外走去,阿明迎头便撞了进来,神色急切,“大人!不好了。” “何事?”他的脸色有些白。 “吴克联合景州官员上书,状告云城长公主不遵法度,越过刑部肆意处置官员,更兼不守礼数,擅自关押五王爷。” “他们贪下的财产本官尚未报给陛下,他们倒是先倒打一耙。”容清眸中清清泠泠地泛着冷意,“奏疏呢?” “被杜大人先压住了。” 容清应了声,眉眼浅淡,“先压着吧,不必理会。” “这如何能行?”阿明急了,“一时可以,若一直压着,陛下得知定会恼火。” “大人,马车备好了。”下人来报。 “嗯。”容清颔首,“你去把奏疏拿回府邸,若陛下恼怒,本官来承担即可。” “您也承担不起啊!”阿明叹了一口气,“宰辅最忌讳善用职权压下奏疏,您……” 话还没说完,却见容清已走入潇潇雨幕。 “哎!大人!您上哪去?” 风啸雨打,嘈杂声中,一道清雅温润的声音传来,“广陵。” 阿明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相爷坐上马车疾疾而去,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 坏了。 压奏疏一事本就不妥,这没有陛下手谕擅自前往殿下封地,又是一项罪名。 大人一向冷静自持,今日这是怎么了? 阿明呆楞着站在屋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 正当酉时。 薄暮冥冥,朝霞艳如血。 广陵安静而空荡。 长街一侧西侧的气派的郡守府前,两头雕工细致的石狮子不怒自威,思文走上前去叩门。 “何人?” “云城。” 里面静默了一瞬,将门打开一道小缝,露出一只眼睛,“胡说什么呢?”他看了一眼眼前几人,“就你们?” 一块玉佩顶在了他眼前。 通体莹润,透过艳色的晚霞,一个镂空的“云”字熠熠生辉。 “不认识本宫了?”云城走上前,摘下帏帽。 “殿……殿下……” 半刻钟后,郡守府内跪了一地。 “行了,宋大人先起来吧。”云城坐在屋内,放下茶盏,“让他们也下去。” “是。”宋文斌慢吞吞地站起身,抬手让他们下去,这才坐到下首行了一礼,“殿下怎么只身前来?” “本宫让你坐下了?”她轻轻晃动着杯中清茶,“宋大人好大的官威。” 宋文斌神色微僵,挣扎着站起身,“是下官放肆了。” “的确放肆。”云城抬眼看他,“不过宋大人将本宫这封地管理得太好,也是情有可原。” 这郡中剩下的人不过十之二三,着实称不上一个好字。 宋文斌跪倒在地上,眼珠一转竟是已滚下泪来,呜呜咽咽哀嚎道:“殿下这可错怪微臣了,天降大旱,库里没粮,臣也没办法啊……臣日日夜夜静心祷告,只求老天怜悯降下雨来,奈何天不随人愿啊!” 苦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若不是她知道实情,怕都被感动了。 云城笑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丰满圆润的肚子,和满脸的横肉,“郡中急缺粮食,宋大人又如此心诚,只是……怎么本宫瞧着,你半点没瘦呢?” 宋文斌一噎,哽咽道:“微臣有些病,这一身的肉是少不了了,殿下莫要再取笑了。” 云城点点头,笑,“宋大人这病稀奇,改日去京城,让太医好好给你瞧瞧。” “多谢殿下。”宋文斌抬眼看向她身边的宋清肃,“这位是……” “容家五公子。” 宋文斌忙不迭点头,不疑有他,“人中龙凤,久仰大名。” “那这位……”他目光落在容斯非手持的剑上,“是您的暗卫?” 云城颇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你这是查本宫?” “殿下说的哪里话。”宋文斌慌忙俯首,“只是担忧殿下安危,确认一下是否有暗卫随身侍卫,也好叫微臣安排。” “宋大人这府里的守兵如此之多,怎会出问题呢?”云城抬眸,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多虑了。” 顿了顿,又对容斯非道:“你先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用进来。” 他躬了躬身子,“是。” 日影西移,将影子拉得越来越长。 还有一个时辰。 云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吩咐道:“先摆膳吧,宋大人,你同本宫一起用。” 宋文斌一怔,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应了。 不过半刻钟,菜已上齐了。 一碟清炒茭白,一份杏仁豆腐,还有一只极小的蟹。 “殿下,这时候艰难,只剩这些了,您多担待。”宋文斌端起侍女拿来的酒壶,为她斟了一杯酒,“这是臣藏了十年的桃花酿,今日为殿下助兴。” 酒水清澈,香气袭人,确是好酒。 他又为坐在一旁的宋清肃倒了一杯,“容公子请。” 宋清肃颔首微微一笑。 云城淡淡扫过桌上的菜,心中嗤笑,连招数都是一样的。 她夹起一块茭白,正待要吃,却被思文拦住了,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银针,细细地将桌上的菜都试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殿下,无毒。” 云城应了一声,将菜放在嘴中。 宋文斌看了他们一眼,眸中神色不明,他的目光落在思文身上,“这是德公公?瞧着面熟?” 云城一顿,笑了一声,“嗯。” 思文的脸瞬间便垮下来了。 “小德子,天有些凉了,去给本宫拿件披风来。”云城淡声吩咐道。 思文心领神会,恭敬地退了下去。 “殿下觉得这菜可还好?”宋文斌试探地问道。 “虽清淡,但胜在鲜嫩。” “容公子觉得?” “甚好。” “那便好。”宋文斌似是松了一口气,举起酒盏道:“这第一杯,臣敬殿下和容公子。” 云城面不改色地一口饮下,宋清肃亦如此。 宋文斌复又倒酒,“第二杯,敬陛下。” 云城与宋清肃饮下。 “这第三杯,”宋文斌顿了一下,“敬皇天后土。” 云城端酒的手微顿,指尖轻轻一颤,与宋清肃眼神交汇。 宋文斌放下杯盏,看着二人面前空了的酒盏,眼中掠过得意之色,“殿下觉得这酒如何?” 灯影憧憧,她双颊泛上些许微红,眼神渐渐恍惚起来,“不……错……”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觉得脑袋昏沉,便用手撑住脑袋,可尚未撑了一会,便趴倒在桌上。 宋文斌扭头看向宋清肃,也是如此。 “殿下?” “容公子?” 他轻轻晃动着二人,他们却并未有任何反应。 宋文斌低低地笑起来,站起身提起酒壶,得意道:“殿下,你还是棋差一招,这毒可不在菜里面啊。” 第36章 相逢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不过您死前能喝到臣珍藏多年的桃花酿,也不算亏。”宋文斌掀开酒壶瞧了瞧里面剩下的酒,叹了一声,“可惜了。” “倒也不算可惜。”背后忽然极轻的一道声音响起,锋利的刀刃抵上了他的咽喉,“宋大人自己喝了便是。” 宋文斌蓦地僵直身子,瞪大了眼。 本该断气的容家五公子,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后,眸色漆黑,眉目凛然,哪还有半分文弱书生之态? 他心中惊惧,“你……” 宋清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难道是药出了差错? 这人既无事,那…… 宋文斌猛地看向旁边的云城。 屋中响起一声极轻极低的喟叹,“让宋大人失望了,本宫——安然无恙。” 昏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云城从桌上直起身,眼神清明,因喝了酒的缘故,双颊透着浅淡的粉红之色,与绯色的外裙相映成辉,魅色中平添几分娇憨之态。 宋清肃垂了眸,掌心用力,可怜宋文斌肥厚的肩膀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手印。 他嗷地大叫一声,眼中飙出泪花。 云城葱削般的细指轻挑起酒壶,打开盖深吸了一口气,“好酒。”她又故意叹一声,“只是一半放了离魂草,确实可惜了。” “不如……”云城亲自倒了一杯,送到宋文斌嘴边,“宋大人亲自喝了?好酒难得,可别浪费了。” 宋文斌冷汗连连,一身肥肉不住地颤抖。 云城眉尖一挑,语气蓦地冷了下来,“宋文斌,本宫虽不大懂得那些阴谋诡计,但到底从小在宫中长大,区区鸳鸯壶,会不识得吗?” “当真是蠢到家了!” 鸳鸯壶,一半无毒,一半有毒。 方才第三杯酒,宋文斌给他二人所倒的,便是毒酒。 他二人心知肚明却不说破,装作喝下,实则俱是倒在了袖口之上。 月明星移,夜空澄澈。 已近辰时了。 “清肃。”云城放下酒壶,冷声道:“带他出去。” 宋文斌蓦地一颤。 他勉力用余光看向宋清肃,“你不是容家的人?你究竟是谁?” “自然是本宫的暗卫。”云城笑了,“连人都分不清,怎么敢动手呢?” 她转动着手中锋利的小刀,啪地一声敲打在他的脸上,眉尖一挑,“嗯?” 片刻后,云城与宋清肃二人挟持着宋文斌走出屋子,周围一圈的侍卫手执长剑,却俱是不敢上前。 “宋文斌,你倒是能耐的很,敢对本宫动手了。过上几日你是不是打算就地起兵直上京城,反了陛下?”云城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四周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思文!容斯非!” 魔音穿耳,宋文斌欲哭无泪。 “来了,来了!”思文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容斯非从屋前的花丛中爬出来,淡然地弹去身上的泥污,“在此处。” 他二人细胳膊细腿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早在开始时云城便找借口把他二人赶出来了,令他们自去寻找避身之所,躲开守卫,以保安危。 宋清肃声音冷似寒冰,“让他们都退下,再准备一辆马车。” 宋文斌一哆嗦,小如豆的一双眼眨了眨,对守卫道:“照他说的办。” 不过片刻,车马俱已备好。 几人上了马车,向城门处疾驰而去,郡守府里的侍卫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月已升至正空,辰时到了。 远方马蹄声阵阵。 金吾卫已至城墙之下。 “让开。”宋清肃手中刀刃紧紧贴在他粗壮的脖子上,眼睑半开,尾端锋利如刀,冷冷地扫过围上前来的一众守卫。 宋文斌腿肚子直打颤,食指动了动。 围上前来的一群人中,一人穿着青色铁甲,头戴铁盔,看装扮,是个六品的武将,他微微一顿,退后几步,夜色浓郁,将他的脸隐在黑暗中。 见他后退,其余的士兵便也都向后退了几步,给他们让出了一片空地。 他们此刻在广陵城楼之下,几丈高的城墙挡着光线,伸手不见五指。 云城思踌了一阵,轻轻扯了一把宋清肃的衣袖,“去城楼上。”她轻声道。 宋清肃颔首,一面挟持着宋文斌,一面护着其余三人,登上城楼。 那个六品的武将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云城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立即又将头低了下去。 久旱无雨,夏夜里的广陵宛若塞北的荒漠,空气中都揉了细碎的沙砾,膈得人喉咙干疼。 天边一轮明月高挂,澄澈的月光挥洒而下,落于金吾卫身上闪着莹光的战甲。 广陵守卫足有千人,她带来的金吾卫不足八百,大半派了出去,剩下的,充其量也不超过三百。 纵是金吾卫再身手利落,如若宋文斌真打算派人下手,这区区几百人对上成百上千的守卫,也不过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 何况这郡中本已是民不聊生,若再起干戈,横生动乱,她可真就无颜再去面对朝臣和百姓了。 因此她才想了这么一个不费一兵一卒的法子。 她冷眼扫过身后蠢蠢欲动的一干士兵,将手伸进宋文斌的衣内,掏出一串古铜色的钥匙。 “去开城门。”云城将其一把扔给那个武将,“别想着耍花样。”她一把掏出随身携带着的匕首,锐利的寒光闪过,宋文斌的脸上便已多出一道血痕,疼得他吱哇乱叫。 “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若过了,城门还未开……”她顿了一下,用刀尖挑起宋文斌五层的下巴,“他也不用活了。” “是。”那武将接过,垂眸看了宋文斌一眼,头垂得更低,恭恭敬敬地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这声音粗噶难听,口音也微微的怪异。 云城皱眉,看着这人背影,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哪里的人?” “南阳。”那人步履不停,径直向城楼下走去。 云城直觉不对,同宋清肃迅速对视一眼。 她上前一步,旋身转至宋文斌身侧,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与此同时,宋清肃撤身上前一步,长剑出鞘,直抵上那人的咽喉。 “本宫记得南阳地处淮水沿岸,口音软糯娇柔。” 宋文斌却突然挣扎起来,二人力气悬殊,云城废了老大劲才将他压回去,“你是何人?” 这武将低头沉默着,不答话。 云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清肃,杀了吧。” 寒光掠起之时,那人却猛地抬头,一双阴沉的双目似丛林中潜藏的恶狼,幽幽地闪着莹光,鼻梁之上一道刀疤显著。 长剑刺进胸膛之时,他弯指成哨,放在唇边,一道悠长奇谲的哨音响起,持续了不到片刻却已戛然而止,沉重的躯体轰然倒塌在城楼之上。 围聚在一旁的的兵士脸色大变,发出一阵骚动,手中的长矛指着他二人,蠢蠢欲动,只是顾虑着宋文斌,因此尚未有所动作。 宋清肃面无表情地将染了血的长剑拔出。 云城挟着宋文斌立于城墙边上,风渐起,掠起她飘飞的衣角。 宋文斌稀疏的眉毛轻轻抖动了一下,眸光落于倒在地上的那人身上,几不可闻地微叹一声。 云城皱眉,却忽闻远方似有隐隐闷雷之声传来。 与此同时,身侧的容斯非忽然道了一句,“殿下,这是马蹄之声。” “马蹄?”云城一愣,看向思文,“派去农场的金吾卫是五百么?” “是,”思文回道,“农场驻兵不少,金吾卫此时不可能脱身。” 宋文斌却忽地低低地笑了起来,全身的肥肉都在抖动。 云城猛地用力,刀刃在他脖上又刮出一道血痕,“别耍花样!” 话音刚落,地面微震,连带着城楼也轻轻颤了起来。 远方山脉连绵,一队人马自百里外疾驰而来,与此同时,宋文斌一扫方才的唯唯诺诺,卯足了劲,凛然大吼道,“搭弓!” 云城心中一寒,迅速将手中刀刃向后撤。 可已经晚了。 宋文斌直直地向匕首撞去,刀尖入肉的一声钝响,云城怔然地看着那喉处喷薄而出的殷红血色,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尚带着体温。她的手瞬时不受控制般的发起抖来。 “殿下。”宋清肃一把将她拉至身边,躲开宋文斌直倒下的的肥硕身躯。 云城看向地面上的人,满脸横肉的脸上一抹笑十分诡异,虽已气绝,两眼却仍然大睁着,空洞而苍凉。 仍是夏日的晚风,霎时便有些冷了。 “殿下?”宋清肃轻声唤道:“可还好?” 云城长吁了一口气,闭了闭眼,“清肃,麻烦了。” 几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宋文斌已死,他们身在城楼之上,孤立无援。 那队人马逼近城下,铁甲长矛,直指向城下金吾卫。泠泠的月光衬着利刃的寒光,将云城的眼晃得生疼。 “这是哪里来的兵?”思文大声吼道,他与容斯非被蜂拥而上的守卫围住,手中长矛乱摆,不成章法。 云城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 这队兵马想必是宋文斌提前安排好的,她想起方才那武将的诡异的一声呼哨,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城墙之上垛口处,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而落。 厮杀声不绝于耳。 她眼睁睁地看着城下金吾卫坠落于马中箭而亡。 身侧二十几个守卫围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二人,长剑倒映寒光。 刀光剑影,纷乱如麻。 手中的匕首刺下再拔出,手腕已僵。 厮杀声似是渐渐小了。 若不是……金吾卫已俱被灭? 思文和容斯非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她心中猛地一沉。 不过微一分神,侧面一柄长剑刺来未能及时察觉,在臂上划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随即她便被宋清肃拉至身边,将那人手中剑一剑挑落。 “殿下。”他长剑撑地,一身青衣血迹斑斑,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已有二十余处。虽重伤,气势不弱分毫,深黑的眸中寒意乍现,冷冷凝视着眼前诸人,哑声道:“属下护您走。” 身后有一人悄悄逼近,云城蓦地转身,拾起地上散落的长剑砍去,血液飞溅,绯色的衣袍之上早已看不出原来色样,取而代之的是朱红的血色。 “走去哪?”她面不改色地抽回剑,“能走得了么?” 空气中飘荡着俱是粘腻的血腥之气,混杂着铁的生冷。 汗已打湿了鬓发,喉中似有干铁灼烧。 正空的一轮明月硕大圆润,光辉莹润,她淡淡地扫过,想起那人多年如一的月白色衣衫。 眸中带了些软意。 “他会来的。”她握紧手中的剑,斩钉截铁道:“容清会来的。” 一如从前每每她遇到危难之时,容清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救她于困顿之中。 这次也不会例外。 月上高楼,晚风渐起,吹散了白日里的燥热。 宋清肃迎风而立,衣襟猎猎,“千里之外,殿下如何能知?” “直觉。”云城唇角掠起一抹笑,“我信他。” “既如此,”宋清肃挥剑打飞坠落的箭矢,“属下也信容相。” 因为你信他,所以,我同你一样。 刀剑碰撞之声沉闷顿挫,不过半刻钟,时间却如水滴石穿般漫长难耐,手中的长剑重若千钧,却还是本能地挥舞着,抵挡着砍来的长矛和被打飞掉落方向的箭矢。 迎面之人长矛重重击打在她的手背之上,手腕一麻,手中之剑铿然掉落。 “殿下!”隔着三人之距,宋清肃蓦然拔高了声音,眸中惊惧。 云城豁然回头,却只见头顶上利剑落下。她条件反射地急用手握住,用了极大的气力,剑尖堪堪停在距她不足一寸之处。 那人狰狞着眉目,狞笑着用力。 利刃划开皮肉,十指连心,云城倒吸一口凉气,皱紧了眉,紧咬下唇,勉力支撑着。 血液一滴一滴落于地面,摊开一大片血迹。 宋清肃心急如焚,奈何被十几人团团围住,不得脱身。 云城能感到剑刃划过掌骨,泠泠月光下,她面色苍白,发丝散乱,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手已脱力,剑尖逐渐朝她逼近,咫尺之距。 蓦然当空一阵刺响,一支箭矢横空而来,正中这人的胸膛,长剑叮当一声坠落于地面。 云城一怔,猛地回头。 远处奇谲雄伟的天目山之下,一片浓重的黑色蔓延而来,极快地向广陵而来,城墙重重地震颤起来,青砖墙瓦上,灰尘扑簌簌而下。 守卫也俱是一愣,不由得顿住向那处看去。 森森的寒意与压迫扑面而来,携带着低低的轻吼之声,宛若远古上神发出的阵阵低吟。 马蹄声惊天动地滚滚而来。 云城微眯双目,依稀可见当先一人剑眉俊朗,手持弯弓,座下白色骏马意气风发。 唐彦之? 她愣住,他怎么来了? 唐彦之所率军队足有几万人之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微抬起手,重重压下,箭矢纷扬而落,局面瞬时便被扭转。 为避免伤及己身,云城一把扯起宋清肃掩于城墙之下。 大军兵临城下。 云城背靠着墙壁,向着城楼之下大喊一声:“唐彦之,这是哪来的军队?” “您心上人带过来的!”唐彦之哈哈大笑一声,回身砍倒身侧的一干守卫。 云城闻言一怔。 从垛中探出脑袋。 只见大军之中,那人白衣若雪,座下骏骑通体乌黑。刀剑翻飞,光影杂乱,他眉目浅淡,泠泠似染了薄霜,隔着刀矢箭雨,向她看来。 一如多年之前,她宿醉于宫中桃花树下。 醒来之时,白衣公子淡淡地向她看来,花落如雨。 恍若隔世。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第37章 三合一 他们的丞相,在遍地箭矢刀剑中…… 箭矢破空而来,划碎了溶溶的月色。 云城怔怔地望向他浅色的眸中,撑了许久的气力在这一瞬间便消散殆尽了。 刀影纷飞中,她的眼眶微红,却仍是缓缓地冲着那马上之人,弯了下唇角。 容清带来的大军肃杀冷厉,行动迅速,兼之唐彦之武艺高超,几可以一敌百,不过片刻的功夫,广陵叛军俱已被伏诛。 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之气,连这一轮圆月都染上了一层隐约的血色。 容清平静地看了一眼地上垂死挣扎之人,冷声吩咐,“留活口。” 他翻身下马,月白色的披风在夜色中掠起一道光影。 长史欲派人跟随,唐彦之将人拦下。 “容相怎可独身前往?” 唐彦之脸上笑意散去,长久地看着那人去往城楼的背影,末了,淡声道:“他有分寸。” 城楼之上风声猎猎,云城轻扶着城墙站起身。 十步开外,容清静静而立,一袭宽袍广袖,如同江南墨色中走出的翩翩公子,寥寥几笔,风华万千。 她的首饰早已在打斗中掉落,长发纠结着血块,沾染了一层灰尘,混着汗液贴在粘腻的颈后。 当着是狼狈极了,云城心想。 她轻轻叹了一声,一步一步走向他。 夜深露重,她衣衫轻薄,又兼在混乱中被撕扯割裂,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 云城微微瑟缩了一下。 熟悉的杜若香气一瞬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在怀,覆盖了那浓厚的,让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云城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那双一如往常的,平静如海深不可测的浅褐色眸中。 容清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解下披风披在她的身上。 她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忽然便滚滚滑落,砸在地面上。云城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腰,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哑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他的怀抱温暖熨帖,她深埋于中,如倦鸟归林,鱼落入海。 众将士在城楼下仰目,他们知长公主殿下心仪容相,便也只是心中喟叹,只道妾有情,郎无意。 下一瞬,月色之下,容清掌心托起怀中人的后脑,在她惶惑的目光中,深深地吻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时有夜枭划过天际,翅膀打碎这一片静谧。 云城轻轻地闭上了眼,眼睫微颤,泪珠尤挂。 大军鸦雀无声,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的宰相,在遍地的尸首,散落的箭矢刀剑中,吻了长公主。 —— 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洒进屋中。 还是那间客栈,只是屋中的桌上多了一盏香炉,青烟袅袅升起,飘荡在空中。 放的是檀香,助眠安神。 云城睁开双目,险些叫这外面的日头晃花了眼。 眼前金星直冒,她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云城眨眨眼,只觉得喉咙干疼,她微微转头,想起身去拿桌上的杯子,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浅褐色的眸子,云城僵住。 纤长的眼睫轻颤,眼睑开合,他睁开双目,眸中尚带着几分疲倦,“城儿。”容清轻唤了一声,声音有几分喑哑,“你醒了。” 云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这才注意到,他二人不仅躺在一张榻上,甚而容清外衫已褪,只着一件单衣,她……睡在容清怀中。 “怎……怎么回事?”她呆楞着缓缓低头看向自己已换过的衣裙,“你为何在我床上?” “我衣裳呢?谁换的?” 容清起身将她扶起靠在榻上,端了一杯水放在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着。 窗外的日光照在他的侧脸,显得苍白。 他神色浅淡,反问了一句,“不记得了?” 云城:…… 她只依稀记得那夜见到他之后,强撑了许久的精神蓦然松懈,随后便不省人事了。 云城眨巴着眼,想起那个湿漉漉的吻,头皮发麻。 莫不是自己昏厥后还不老实,色胆包了天,将人给……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极为诡异,耳根处飘上一抹微红,眼神不住地往他身上乱瞟。 “那个……”她清咳一声,正色道:“你到底是个男子,这种事情,思来想去也是我的损失更大,你不会还想着让我负责吧?” 云城目光十分诚恳。 容清闻言一怔,抬头看着她,随即便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喂了她一口水。 “喂!你……”云城眉心一皱,只得先喝下。 却见他蓦然靠近,未及她有何反应,便复又吻上了她的唇,不同于那夜的温软轻触,而是纵情恣肆,舌尖轻挑开紧闭的牙关,用了力气,将那含着尚未咽下的水渡走。 云城登时便瞪大了眼,却见那双眸中带着情意,不觉心中微颤,不知何时环上他脖颈的手又紧了些。 容清缓缓退开,看着她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风姿高华,超然绝俗,接着,喉结上下滑动,水被咽下。 云城的脸霎时便红成了猪肝色。 “你!你……”她瞪着容清,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容清泰然自若地低笑一声,“你我更亲密之事都做过了,还害羞么?” “更……更亲密之事……”云城结结巴巴道:“我……真的……” “自然。”容清认真地看着她。 愣了片刻,云城狐疑道:“不对,我怎么半分没感觉到疼呢?” 容清眼中笑意俨然,“你是我放在心上之人,如何会舍得让你疼?” 云城的脸又红了。 容清侧坐在榻边,窗外的天光笼罩于他身周,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眸中笑意渐深,夹带着些许戏谑。 直到终是不能自已,低低地笑起来。 云城这才觉出几分不对味来,恼怒地瞪他,咬牙切齿,“容清!你给我说清楚!” 他这才止住笑意,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说笑而已。衣裳是夕颜帮你换的,你晕倒后一直拽着我的衣袖,不能脱身,这才将就了一晚。” 云城猛地松了一口气。 “城儿。”容清抚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轻轻一笑,“莫要心急,洞房花烛夜之时,你想如何,便如何。” “谁心急!”云城躺下又缩回被衾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心急的是你才对。” “我自然急切。”容清垂眸笑着道,神情温和,“那城儿何时愿意嫁于我,了却了我这一桩心事?” 云城顿了顿,把被衾拉高了些,挡住扬起的唇角,可仍是说着,“你想得美。” 容清眸光落于她被纱布层层裹住的手上,眸色微暗,许久未曾说话。 少顷,他起身,“你再歇一会,我去处理些事情。” 正待要转身离去,手腕却被人拉住。 云城抬眸看向他眼底浓重的乌青和灿烈的日光下苍白的脸色,蹙眉道:“我睡了几日?” “两日。” 两日? 云城一惊,便要掀开被子下床,“农场那边还不知道如何了。思文和你五弟呢?清肃呢?我……” 她神情有些急躁。 容清转过身,无奈地轻抱住她,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你宽心,农场那便一切顺利。之前被关押的人救出来了,粮食也拿回来了,现已发放给百姓,暴动已然平息不少。思文和斯非受了伤,不过不打紧,都在隔壁。” 他顿了一下,看向云城,“宋清肃伤势有些重,不过尚未危及性命。只是金吾卫损失有些重……” “还剩多少?”云城问道。 “不足五百。” “已是极好了,”云城默了片刻,勉强笑了一声,“那样的情形之下,能活着已然不易。” 她神色低落,“是我太过大意了,没做好万全的准备。” “此事有蹊跷。”容清皱眉,“从前南下治旱,根源在于南郡官员互相勾结,贪婪无度。而你此番前来所遇种种,已不是从前发生之事所能解释……” 容清低叹一声,“不过还好,你能及时发觉不对给我去信,否则,”他眸色深黑,“真的是来不及了。” 自宋清肃同她提起广陵官员似有意图对城外她所乘坐马车动手之时,她便发觉此事有异,派人快马加鞭地将信送去,询问此事该当如何。幸而半路遇上从京城赶来停留于景州郡歇脚的容清,这才能及时赶到。 “是我的错。”云城拧着眉道:“小看宋文斌了,本已派金吾卫将大半兵力牵制,没想到他竟不知又从何处搞来了一支军队。” “那些人呢?”她问道:“可还有活口?” “尚在刑讯,想必一两日左右便有结果。” 云城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快马奔袭千里跋涉而来,又不停歇地照顾我两日,”她扯了一下容清的衣袖,放缓声音,“事情既已都差不多了,你也先歇歇吧。”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流淌在她的倾泻而下的发上,显出淡淡的金色,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几道狰狞的伤口尚未开始愈合,在白皙莹润的肌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目。 容清心口微疼,要拒绝的话忽然便说不出口了。 浅淡的檀香萦绕在身侧,困意一瞬席卷而来。 他抬手抚上云城微凉的双颊,拇指的里侧轻轻蹭着,“好,依你。”容清轻声应道。 —— 已到了五月末,京师的雨仍旧缠缠绵绵下个没完。 乾宁殿中,皇帝端坐于窗前,案上放着奏疏,他却蹙眉盯着窗外的一袭雨帘,长久地出神。 苏东风敏锐地觉察到皇帝此刻心情不佳,便轻手轻脚地换上一杯热茶,安静地退至一旁, “容清私自离京,擅用大军,甚而暗中压下官员奏疏。”皇帝脸色阴沉,转眸看向候在殿下的陆歆,“此事你如何看?” 殿内燃着数根灯烛,将大殿之上照得灯火通明。 陆歆着正红色官服,闻言,合掌而拜,答道:“南郡变动,户部钱粮被劫,容相忧心长公主殿下一时未能禀明也情有可原。微臣以为,此事事出有因,容相虽有错,但还望陛下从轻处罚。” 皇帝目光沉沉,半晌未曾说话,殿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陆歆,朕记得你同容清是同一年进士及第,均是才华斐然,私下里的交情据说也是极好。” 陆歆一顿,恭敬回道:“容相大才,为臣所不能及。微臣心中仰慕,好在容相性情温和,为人谦恭,并未曾轻视于臣。” 皇帝应了一声,端起茶盏轻轻地吹着,清澈的茶汤之上飘着碧绿的茶叶。 “不日戎族来朝,你同礼部接手此事,安排得如何了?” “回陛下,尚在准备之中。” “抓紧些,莫要失了礼数。”皇帝淡声道:“先下去吧。” 陆歆应了一声,合掌而退。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得知南郡变乱的消息之时,陛下心中焦虑,容相擅用大军,虽未上报于朝廷,但已得了你的默许。”皇后轻轻笑着,从殿后内室中而出,“这怎么又不高兴了?” 朝中内侍众多,暗中监视着官员的一举一动,因此容清甫一离京,皇帝便得知了消息,但因心中挂念云城,因此并未派人阻止,反倒是暗中默许,容清这才能带兵顺利抵至广陵。 只是除此以外…… 他将桌上奏折递给她。 “云城在景州直接派兵抄了大小官员的家,将其软禁于府,置大梁律法于不顾暂且不提,甚而将五弟……”他顿了一下,脸上显出些恼色,“也关押于景州城之中,自己独身一人去了南郡!”皇帝一掌拍在桌上,“当真是胡作非为!” “这容清也陪着胡闹,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他直接给压了四五日,直到今天才呈了上来。”皇帝重重地道:“看来是朕给他的宽恕太多,才让他如此放肆!” “假以时日,这大梁还不让他都夺了去!” 皇后轻叹一声,放下奏折走至他身后,轻轻揉着肩,低声劝道:“陛下莫要着急,城儿虽平日里爱胡来,却一向分得清主次。景州……”她微微蹙眉,“想必是有些问题的,再等等,许是这一阵事务繁多,待过上几天有了空闲,她自会上书禀明。” “至于容相为何帮着她,”皇后缓缓一笑,眉目温婉,“陛下还猜不出吗?” “容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陛下莫要逞一时之气,而伤了忠臣的心才是。” 方才那本也是气话,皇帝喝了口热茶,勉强轻哼一声。 片刻后,却有些不是滋味,他转眸看向皇后,蹙眉,“你如此维护着容家,莫不是心中还念着你那位旧情郎?” 皇后气恼,柳眉倒竖,手下微一用力,皇帝便轻声喊起来,连连告饶,“轻些!轻些!” 她却仍不解气,气骂道:“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还天天念着,当真是小肚鸡肠!” 皇帝自知失言惹恼了佳人,也不敢说话,默默地受着,哼了两句。 皇后恨恨地掐了一把,过后又觉得心疼,放轻了手劲,轻轻给他揉着。 屋外雨声淅沥,皇后低垂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轻轻地笑出声来。半晌,她宛声道:“陛下,如今城儿同容相也算是情投意合,你若心中不放心,等他二人回京,就赐婚吧。” —— 夜幕深沉,屋内燃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容清慢慢睁开眼,微一转眸看向身边之人安静的睡颜,竟不知今夕何夕。自重生以来,夜夜梦回从前之事,从未有一日睡得安稳,今日在她身侧,却是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月色从窗中透进,倾泻于他的脸上,柔和安谧。 屋中门窗紧闭,有些燥热,云城睡得不老实,一脚便将被子踹到了下面。 容清眸中现出几分笑意,重又将被子给她盖回身上,掖好被角。 还没有喝一盏茶的功夫,她却是又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把被子掀开来。 睡时她穿得轻薄,只一件单衣,此刻被汗微微濡湿,紧贴在身上,月光澄澈,一道弯起的弧线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容清呼吸一滞。 半晌他移开眼,将她的手交叠放在小腹处,免得压住伤口。 冰凉的指尖触碰之时,云城正浑身燥热,不觉便向身边的人靠过去,容清自小体寒,因此一年四季浑身都是泛着冷气的。 不过片刻,云城便已手脚并用地攀在了他身上。 夜色沉静,屋内安静得只听得到呼吸之声。 容清隐忍着低喘了口气,心中无端地升起一股燥热,却又不舍得将人拉下去。 温香软玉在怀,他修长的手缓缓下移,放在她轻软的腰肢之上,正欲循着本能向更深处探去,云城发出了一声嘤咛,在他胸膛之上蹭了蹭,“热。”她嘟哝着。 容清的手一僵,认命地叹了一声,将人小心地从身上拉下复放回一旁,眸中尚有几分狼狈之色。 额边的发被汗液浸湿,贴在面上。 容清坐在榻边,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月光溶溶,繁星高挂。 屋中白衣高华的男子轻轻俯身,珍之重之地轻吻在安睡女子的额上,眸中情意深重。 昏黄幽暗的烛光明灭,将二人的剪影映于墙壁之上,缠绵,而温暖。 “云城,别再逼我了。”他无奈地低叹一声,“我不是柳下惠。” 心爱之人在侧,焉能坐怀不乱。 半刻钟后,容清披着外衫走出房门。 他轻轻敲开客栈老板的门,“劳烦,去烧些热水来。” 旁边的一扇门此时却开了,唐彦之眸中尚有几分睡意,轻靠在门框上,嗤笑了一声,嘲讽道:“这位公子,姑娘身体尚未大好,未免也太过心急。” 容清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神色自若,“哦?我急什么?” “你这几日夜夜同……姑娘宿在一处,干了些什么谁人不知?”唐彦之低笑一声,凑近了些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耳语道:“千年的铁树也开了花,只是陛下若知晓此事,会不会气得一刀宰了你?” 容清也低低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心中污浊自是看世事都污浊,我同你不一样。” “看你最近心情不错,可是云川公主给你回信了?” 唐彦之神色一僵,恨恨地盯着容清,磨牙道:“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只是提醒一句。“容清微笑,“何必恼羞成怒?” 老头端了一盆热水来,容清接过微一颔首,“多谢您。” 待这老人复又回到屋里去,唐彦之戏谑的神情散去,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弱光线,依稀可见他严肃的目光。 他压低了声音,“你带北军过来,可有陛下的手谕?” 容清道:“并无。” “那你前来殿下封地,可同陛下提过?” “未曾。” 唐彦之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怎敢如此任性妄为!” 此时,长史突然跑来,夜色沉静,鞋底踩在木阶之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走至二人身边,警惕地向四周查看一番,这才压低声音道:“大人,陆侍郎来信,您所做之事陛下已然知晓,且心情不佳,侍郎让属下转告您……”他顿了顿,觑了一眼容清的脸色,“他说,让您好自为之。” 唐彦之脸色大变,容清却是神情依旧。 “知道了。”他道:“你下去吧。” “你当如何?”唐彦之眉心紧皱,“你虽得陛下信任,可如此行事也太过狂妄,贬谪流放都是轻的。” “时间紧急,来不及。”容清淡声道:“南郡事情理完,自会回去请罪,你不必操心。” 闻言,唐彦之怒笑,“好,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容清微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本官记得曾给你去过一封信,嘱咐你无论如何不得离开殿下半步。你倒是将我的话忘到耳边去了。” 唐彦之的气焰瞬时便被浇灭了,理屈地一缩脖子,“这是殿下的吩咐,我能如何?”他不服气地道:“你怎么不去说她呢?” “舍不得。”容清笑得云淡风轻,修长的手指探入他怀中,一翻,拿出一只白玉手镯,“吩咐你的事情既没办好,东西便物归原主吧。” “哎!”唐彦之急了,忙上前去夺,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容清将其放入内怀之中,忙道:“我这马上就要入京了,这是要送给二殿下的,你现下拿走了,我怎么办?” 他看着容清丝毫不为所动,欲哭无泪道:“你我好歹是自小长大的情意,你如今已抱得了美人归,忍心看着兄弟为情所伤么?” 盆里的水晾了些时候,已是温热的,用来擦身最是适宜。他端起铜盆,施施然从他面前走过,“与我何干?” 人已走了,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若是闲得睡不着,就去军中看着那些俘虏,省得出了差错。” 门轻轻地一声响,人已进去了。唐彦之看着那屋亮起昏黄的烛火,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噎在喉中。他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遇上这对不讲道理的人。 他怒瞪了半晌,骂道:“你让去老子便去?你以为你是谁,小时候还不是跟在老子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他恨恨地回了屋。 已是四更天了,浅淡的青白色渗透出天际,快天亮了。 半刻钟后,房门一声巨响,唐彦之悲愤地将门甩上,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向大军驻扎之处而去。 客栈简陋,关门的一声将其余屋子的门都震得晃了晃。 容清蹙眉,这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执着布巾一点点擦拭着她被汗濡湿的额和手腕,又重新换了药。 纤细柔嫩的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狰狞丑陋。容清低垂着眸,心口又是一阵钝痛,他的脸色瞬时苍白得如同雪色。 给她清理完伤口,容清取过纸笔,坐在一旁的桌案处落笔如游龙。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将折子合上,打开房门唤来长史,“呈给陛下。” 长史接过,应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屋内安睡着的人,“大人,您和殿下……” “怎么?”容清抬眸,一向温和的面容此刻清凌凌得泛着冷意,“还有何事?” 长史哆嗦了一下,“没……属下只是觉得您和殿下辛苦,应当多休息几日,军中之事自有属下和唐将军料理。” 容清没有答话,神色不明地看了一眼长史,将房门阖上。 门外,长史颤颤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已到了五更天,天已大亮。 榻上的人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皱着,时不时地微微一颤。方擦拭过的额上竟是又起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眼角忽然滚滚地落下泪来,神色极为慌乱。 容清眉心紧锁。 “容清!”她蓦然叫了一声,睁开眼怔怔地瞧着榻边垂下的白色轻纱,眸光怅然。 她本能地伸手去探身边之人,却只触到冰凉的榻。 云城怔住,猛地坐起身向四周看去。 “怎么?”容清快步走来坐在榻边,冰凉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可是梦魇着了?” 云城看着他,没有说话。 容清蹙起眉,正待要问,云城却直起身子一语不发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她甚少这般。 容清竟也难得地愣了一下。 晨曦透过窗棂,朝阳初升,倾泻于他的肩头,浴在阳光中,眉眼俱都染上了柔和的情意。 他轻轻拥住了她。 这是一个极轻极慢长的拥抱,容清有一瞬的恍惚,他突然觉得,若是今后的日子,能这样长长久久地伴着她,也是桩幸事。将那朝政之事,天下民生,都抛之脑后,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陪在她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驸马,过一对普通夫妻的日子。 这念头在脑中晃过,也只是一瞬而已。 容清苦笑一声,他既生为容家长子,又坐在了这个位置之上,便注定不能如寻常人一般。 云城的下颌靠在他的肩上,灿阳融融,如落冰窟的身子回暖,半晌,她看着阳光照射下空气中飘荡的浮沉,哑着声道:“容清,我杀人了。” “我看到死在我剑下的人血流如注,来向我索命,我很害怕……”她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从前父皇与母后将她护得太好,之后虽是被皇叔软禁,也还未到撕破脸皮不顾一切拿刀砍人的地步。 唯一的一次便是殿前自刎,但这与拿刀杀人终究不同。 她闭了闭眼,却是一片血色。 容清沉默半晌,双手扶住她的肩头,坐直。 云城脸色苍白,又十分憔悴。 他喟叹一声,轻轻地吻在她眼睑之上,一触即收。 她睁开眼,尚有几分茫然。 下一刻,便见他神色认真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虽杀了人,却是因为我没有将你护好。所以……”他轻轻一笑,“若是神灵追究,便将这罪孽都记在我的名下,让他们来寻我便是。” “你不必怕,这一辈子,我定会紧紧握住你的手。” 清润的声音似春雨潺潺流淌过干涸的土地,润物无声,荒芜的原野之上,开出了花。 云城眼睫轻轻一颤,抬起眼看向他的眸中,低声道:“容清,我很庆幸。” 庆幸——我遇到你。 这是老天的恩赐。 —— 木梯被踩得嘎吱作响,唐彦之神情焦急,大踏步走上客栈二楼,敲响了云城的房门。 “进。”里面响起了容清的声音。 唐彦之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容清正坐在榻边给云城喂粥,他淡淡扫了他一眼,“刑讯结果出来了?” “你倒真是料事如神。”他坐在一旁的凳上,眸光掠过云城被纱布层层包裹着的手,“你猜如何?” 容清懒得理他。 唐彦之也不觉得尴尬,自答自话,“是西疆戎族的人。” “戎族?”容清看着云城吃下最后一口,蹙眉看向他,“戎族的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大梁腹地?” 唐彦之耸肩,“宋文斌勾结戎族,这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如何进来的……”他脸色不大好,“可就要问问边郡的官员了。” 边境…… 容清眸色微深。 “把此事告诉刑部,让他们带人去将边境十三郡官员尽数押回京城。”容清冷声道。 “尽数?”唐彦之一愣,“你这未免太过大动干戈,况且若将这十三郡官员带回,边境之事谁来管理?” “我自会派人。”容清看了一眼云城,“这些人有问题,恰好趁着这个机会一查到底。” “行吧。”唐彦之点点头,“殿下好生休息,有容相在您不必忧心。” “景州郡中情况如何?”云城问道。 “副将留在城中看守一众官员,缴获财物已派人送往京城。殿下离去后臣安顿百姓与流民,现已一切恢复如常。” “好。”云城颔首,“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唐彦之垂首退下。 “容清,南边大旱,现才解决广陵一郡,剩下的……” 容清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话道:“大军既已到了,索性便一网打尽,也省了诸多麻烦事。其余南郡官员和一众勾结的武将俱已被俘,郡中粮食也都发放给百姓。现正清肃流民,事情一完,你便同我回京城。” 云城微怔,应了一声。 “我本来还想不明白为何南郡官员竟会铤而走险,原来如此。”她笑了一声,“宋文斌是戎族的人,其余郡中的官员是受了他的蛊惑才会冒如此大得风险,只是不知许了他们什么好处。” “天大的好处也只能去牢中享受了。”容清浅淡道。 “他们倒是和景州郡中的官员极像,疯了一样地屯钱屯粮,真是贪到了极点……”说着,云城一顿,豁然抬起眸,“容清,吴克怕是也不大对劲。” 她急着要起身,“吴克俸禄不低,纵使再贪,也不至于拿命来赌。这其中定有蹊跷……” 话音尚未落下,门被一把推开,思文脸色尚且有些白,“殿下,运往京城缴获的那批钱财,被山匪劫走了。” 云城与容清对视一眼,均都蹙紧了眉。 尚未来得及说话,长史疾疾掠进,附在容清耳边低语几句。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云城,神色不明,“吴克自尽。” 屋中一时鸦雀无声。 “山匪。”云城轻轻地重复了一句,看向容清,“唐彦之的兵威名远扬,什么样的山匪会往刀尖上撞。” “戎族渗入南边的人不少,北方情形尚不知如何。”容清起身,神色微肃,“不宜再久留,即日启程回京城。” —— 三日后,大军休整完毕。 这一日乌云重重,空气中弥散着微微的水汽。 长街巷口有人在煮粥布施,后面排着长队,衣衫褴褛的流民容颜枯槁,安静等候着。 空荡的郡中此刻才终于有了些人气。 云城吩咐人将几袋粮食搬进客栈中。 “老人家,这些时日多谢你照顾。”云城向着老头微微笑着,“这些东西还请您收下。” 老头跪在地上,三拜九叩,“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长公主殿下和相爷前来,若有地方冲撞了,还请您恕罪。” 容清虚虚扶了一把,“不必多礼,不知者无罪。”他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老人家收下吧。” “这怎可使得!”老头惶惑着推拒。 云城看着容清笑了一下,也道:“收下吧,本宫该走了,日后拿着改善生活。” 老头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云城先一步坐上了马车,容清立于客栈中,片刻后才浅声对这老头道:“老人家,你的儿子是暴民之首。” 老头猛地一颤,又跪在地上,神情惶恐,“大……大人……” “同他说一声,从了朝廷的招安,”容清负手而立,“否则,我也保不住他的性命。” 老头瞪大眼瞧着他,身子微颤。 云城上了马车,许久未等到容清,不禁心中奇怪,探出头唤了一声,“容清!” “来了。”容清眼中掠上一抹笑意,抬步向她走去。月白色的衣襟掠过,纤尘不染。 老头抖着跪趴在地上,迟迟未敢抬头。 容清淡笑着走向她,却未上马,反倒是自登上了她的马车。 “喂!”云城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你干什么?” “微臣有些疲累,不知可否借殿下的马车一用?”容清笑意清润。 这马车不大,坐一人尚且宽敞,坐进二人却是稍显逼仄。云城不得不紧紧靠在容清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容相觉得合适么?”云城挑眉轻哼了一声,用脚轻轻踹他,“下去。” “这几日该见的,不该见的,他们瞧的还少么?”容清微微一笑,揽住她,轻声低哄了一句,“乖些,别闹。” 低哑的声音响在耳侧,温热的鼻息扑在颈项之上。 云城十分不争气地又红了脸,身子俱已软了。 “没想到容相竟还会用美色惑人。”云城低哼了一声,勉强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待要转头将人赶下去,却瞧见了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和略显苍白的面容,心一下便软了。 她顿了顿,吩咐道:“走吧。” 车轮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之上辘辘滚过,身后上万大军铁甲长矛立于马上,紧紧跟随。 远方的天际隐隐传来滚滚雷声,头顶之上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已能觉出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要下雨了。 这连续几个月的大旱,该结束了。 大军缓缓前进,途中未曾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铁靴踏于地面之声,肃杀凝重。 蜿蜒山麓之下,那马车中忽然传来一声带笑的话,“微臣的美色能入了殿下的眼,是臣的荣幸。” 这声音如一泓山间清泉,清润低哑,听得人心里微微一动。 众将士脚步一顿,俱是面红耳赤。 唐彦之高坐于白色骏骑之上,侧耳细听了一阵,冲着身旁的宋清肃嗤笑一声,“这容清似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愈发地不要脸了。” 远山连绵,苍翠如黛。宋清肃一身青衣磊落,他轻轻一笑,却是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容相很好。” 思文听到了,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登时便接话道:“我家相爷自是极好的。” 容斯非深沉地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一丘之貉。 唐彦之瞟了他们几人一眼,十分无语。 越往北走,这雨汽越重,行至天目山脚下之时,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山中蔓起一层薄雾,眼前似蒙了轻纱,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风移雨落,沙沙作响,众人一直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算稍稍放下。 第38章 悬崖 别怕,我在 五月末的时节,天目山郁郁苍苍,一片浓郁的翠色,山路崎岖,又兼之小雨淅沥,起了一层厚重的白雾,云雾缭绕,将前路遮掩得模糊不清。 大军前行速度放缓。 容清以手撑头,微阖双目,眉间尚有几分倦色。墨发如瀑倾泻,未曾束起,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露出一段流畅的下颌线。 马车小窗中透出的些微昏暗光线中,云城安静地瞧着他。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容清眼睫微颤,睁开了双目。浅褐色的眸子平静无波如幽幽一口古井,却又分明挟了三分笑意,直直地望向她。 云城蓦地移开目光,飘忽落至一旁的小几之上,“怎么醒了,时辰还早。” “城儿。”容清轻叹一声,拢住她的双手,“从半个时辰前你便盯着我瞧,叫我如何能够睡着?” “少自作多情了,”云城笑了一声,“谁闲着没事会去看你?” 容清看着她微一挑眉,“殿下既如此不愿瞧着微臣,那臣便不在这里碍眼了……”说着,作势便要起身。 “哎!”云城一急,慌忙拉住他的手,“外面正下雨,你干什么去!” 说着抬起眸,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眸子,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笑骂一声,“你这人,真是……愈发没脸没皮了。” 容清顺势坐回她身旁,唇角微弯,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些。 云城瞟了他一眼,未曾有所动作,任由他握着。 “你自昨日起心情便一直不是太好。”云城转眸看向车外缭绕的 雾气,“在想什么?” “戎族。”容清的眉间也冷淡了几分,“此番不论南郡大旱动乱,亦或景州官员,均可看出戎族插手的影子。我在想……他们的手究竟伸得有多长,又或者,他们这一盘棋,已布了多久了。” “上一世,是我疏忽了。” 他眉目萧索,似落了雨,“那场大战败落,十三郡反叛,想必同戎 族也脱不开干系。” 十三郡反叛? 云城闻言一愣,接着便想起他曾说所说的那场大败,原来竟是如此。那是戎族与大梁几十年暗潮涌动,争锋相对后的一仗,败落后想必大梁已是再也无力回天,兼之皇帝无道,奸佞当道,被灭国是迟早的事。 她知他一生将家国放于心口,这事怕是永远不能释怀。 云城眸色微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她回握住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这不怪你。” 容清看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天目山于南北交界,地势复杂,山势奇谲险峻,翻过了山头,绕道景州,便是沃野千里,到京城也不过是三日左右的路程。 雨势渐渐地大了,冲刷在山路之上,险些将人滑倒。 山高云低,大军在白茫茫的一片中穿行,似走在云端。 “彦之。”容清掀起车帘,嘱咐道:“告诉将士们注意安危,莫要滑倒。” 唐彦之回头却见马车内相携的二人,无语朝天翻了个白眼,打马从他身边走过,冷嘲了一句,“容相倒是愈发地娇气了。” 容清淡笑一声,“不比唐将军皮糙肉厚。” 他二人声音低,说了些什么云城一个字也未听清。 “你们在说什么?”云城看着唐彦之行至前方,这才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容清好整以暇地放下车帘,朝她云淡风轻一笑,“唐将军说,他最喜雨天乘马骑行。” 云城愣住,看着唐彦之身披蓑衣高坐于马上而去,叹了一声,“竟有此事?你这位发小倒是与寻常之人不同。”末了,她甚为贴心地附和了一句,“既是如此,待我回宫后,定为他挑选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毕竟此一行,他出力颇多。” “这倒是不必。”容清微凉的指尖挑起她耳边的一捋发,拨至脑后,“他最喜爱劣马。” “怎么可能?”云城诧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哪有人会喜欢劣马。” “他便是如此。”容清淡声反驳,“我看着他长大,怎会不知他的喜好。” 云城顿了一下,竟也被他唬过去了,点点头,“既如此,便罢了。” 只是她忘了,容清是要比唐彦之小上三岁的。 前方,唐彦之狠狠打了个喷嚏。 容斯非老气横秋地看他一眼,“唐将军身子骨弱,该添衣了。” “没错。”思文应声道。 唐彦之一口老血梗在喉中。 树木茂密,层峦叠嶂高耸入云端,山顶之处,湖绿色的披风被山风掠起,隐于密丛之中。 “主。”一个人影极快地闪过,附在女子耳边低语:“到了。” 她拢紧披风,微探身向山下看去,大片冷青色的铁甲晃出刺目的寒光。 一双美目光华流转,眼尾深沟出一道惑人的弧线。 饱满的红唇微启,声音冰冷,“动手。” 已行至半山腰,天目山最为陡峭之处。 云城坐在马车中昏昏欲睡,容清看了她半晌,实在忍不住了,将人搂进了怀里,“靠着睡罢。” 云城懒得动,便依言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又睡过去了。 愈往上,气温愈低。 马车内也时有冷风掠进。 容清皱了下眉,轻轻挪动了下身子,挡住风口。 外面雨打树叶之声愈来愈大,似是没有半分停歇之意。隐约之中,有东西破空而来。 容清眉目一凛,立即将云城的头按下。 下一瞬,闪着寒光的箭矢“叮”地一声没入壁上,堪堪停在云城头顶上方不足两寸之处。 容清的眸冷似寒冰。 云城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箭矢,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她掀开车帘。 山腰处埋伏着一群人,此刻乱箭如雨而下,大军防备不及,一时便有些慌乱,可到底是军纪严明的北军,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已恢复如常。 唐彦之眉目冷肃,怒喝道:“保护殿下!” 大军将马车团团围住,铁盾挡住飞落的箭矢。容清自混乱中抬起眸,眼光如刀,直直地看向山顶之处的那一抹翠色。 他站在马车外,以身护着马车内的云城,目光冷寒如一口深井,“彦之,东北方向。” 闻言,唐彦之即刻拉弓如满月,直指山顶。 箭矢携千钧之力直射向山顶之处。 绿衣女子的瞳孔蓦地放大,她慌忙抬起弯刀来挡,两下相撞,这箭看着轻巧,却足足将她这把寒铁所制宝刀打至一边,箭头直没入肩胛。 血迹瞬时便将衣衫浸湿。 她闷哼一声,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 “主!”一边的人忙上前将她扶住。 “这二人倒是个人物。”她额头上冒出一层层的冷汗,美眸中闪过一丝不甘,恨恨道:“撤!” 她走得急,险些从这湿滑的山路上滑落下去。 “等等。”她用手捂着不断渗血的伤口,打量了一番四周。 山路狭窄,山壁高耸,石壁上时有碎石滚下,跌入万丈的深渊。 大梁的军队此时正在半山腰略向下处,最为险峻之地。 她脸上浮出一抹笑,对身边人耳语几句。 一箭射出,正中那人。 唐彦之蹙眉放下大弓,向四周上方扫视一圈,那些埋伏的人竟是已然消失不见。 山中瞬时便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雨落风过,树叶沙沙作响。 缭绕的云气环绕于身侧,雾又渐渐变大了,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 此时他们已快至半山腰处。 “下山!快!”容清看着从山间滚落的小石块,若有所思,蓦地脸色瞬变,急声吩咐道。 话音方落,一阵轻微的震颤便从脚下传来,几块不大不小的碎石从上方滚落,掉入山底。 众将士们猛然醒悟过来,迅速向山下快步而去。 “城儿,下马车。”容清道。 云城在里面却是半晌未动。 “城儿?”容清皱眉,心中升起浓重的不安,一把将车帘掀起,却见她的小腹之处鲜血直流,一支箭头被扔在一边。 此时,巨石源源不断地从山坡之上滑落,军中有人被砸中,惨叫着跌入谷底。 云城脸色惨白,却还是勉力看着他,嘴唇轻颤,“你快走,别管我。” 巨石从身边滚落,将马车震得微微一晃,向后滑了几寸。 她的伤势过重,急需止血。 容清身子微微一晃,没有一丝犹豫,竟是又俯身上了马车。顾不那些礼数,他将云城衣服掀开,露出狰狞的一道伤口。 又一块巨石滚落,马车向下滑动了几寸。 “有些疼,你忍忍。”容清神色不变,从自己衣上扯下一段布条,极快地给她包扎好伤口。 手势是稳的,只是薄唇已是没有了血色。 云城脸色苍白地靠在座上,已说不出一句话来。 容清打横将人抱起,正待要跳下马车,却听得到细微的一声脆响,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 原来马车不知何时已滑到了悬崖边之上。 而前方,一块滚落的巨石正朝他们而来。 进退两难。 容清怔了怔,自嘲一笑,眉目间落了潇潇的细雨。 他凄怆一笑,将云城紧抱在怀里。 下一瞬,巨石落下,马车狠狠一颤,跌落下山谷。 天旋地转之时,容清淡淡一笑,轻吻在她的脸侧,“不怕,我在。” 第39章 瞒不住了 生死未卜 大军得了容清的吩咐走在前侧,巨石滚滚而下,众人均是狼狈不堪,自顾不暇。正当混乱之间,猛听得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落之声,唐彦之心中直觉不对,豁然回头,却发觉容清同云城并未在,转眸之时便瞧见方才的马车前方,一块巨石正向其滚去。 他目眦欲裂,顾不得多想,搭弓向那巨石射去,长箭射中,将其撞得偏离了些许。那马车尚在山道之旁摇摇欲坠,不过眨眼的功夫,却已承受不住跌落下山谷。 唐彦之大脑一片空白。 “殿下!” 只听得宋清肃蓦地低吼一声,便向那处奔去,唐彦之这才反应过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眼眸通红,骂道:“你不要命了!” 宋清肃默不作声,只死死地盯着马车坠落之处,身子猛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 将士们都停住了脚步,长史同副将将容斯非和思文压住。 巨石仍在不停地滚落,堪堪砸在他们的脚边,还有不少砸进了大军之中,几名将士被砸中,发出一阵惨叫。 宋清肃顿住,又向那坠落之处久久地盯了半晌,闭了闭眼,毅然转过身,声音微颤,“此处丛林茂密,马车从半山处坠落经树木抵挡速度会放缓,若不出意外,殿下与大人性命无虞。” “这里太过危险,不宜久留。”宋清肃狠狠地闭了闭眼,沉声道:“唐将军,大军应尽快撤离,待下山之后再去谷底处搜寻。” 如若再耽误下去,后果恐比现下更要严重。 唐彦之心知他说的有理,手紧握成拳,眸中血丝遍布,向那山下望了一眼,狠下心哑声道:“先撤。” —— “你们把朕当傻子哄么!”大殿之上,皇帝猛地将手中奏疏掷于地上,“哪里来的山匪竟胆大妄为到会去攻击军队和皇家马车?他们疯了?” 皇帝脸色灰败,一夜之间似是苍老了十余岁,他颓然扶住额,重重叹了口气。 众朝臣心中此刻也是心急如焚,容相不知怎的竟悄无声息带着大军去了广陵,他们本忧虑陛下会因此而降罪于容清。南道上的武将却忽然快马呈上了信函,容相与长公主在回程途中于天目山处突遇山匪袭击,跌落山崖,此刻生死未卜。 朝野震惊。 容相是大梁朝的顶梁柱,长公主为日后继承大统第一人选,若这二人都出了事,怕是要乱。 “萧浼从。”皇帝哑声道:“你带着金吾卫亲去搜寻长公主和容相的下落,生要见人……”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悲痛之色,“死要见尸。” “臣遵命。” “杜嵩,你派人去查。”皇帝脸色暗沉,“那批人绝不是山匪,查到后严加审问。” “是。” “告诉附近武官调派人马都给朕去寻,越快越好。”皇帝挺拔的脊梁微弯,他站起身,声音低了下去,“此事压下去,不得透露风声,尤其是要瞒住皇后。”他缓缓看了一眼众朝臣,“可听懂了?” “微臣遵旨。” “陛下。戎族不日将要前来觐见,臣以为,此事还是莫要让他们知晓为好。”陆歆唤住皇帝,躬身一礼。 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你去安排吧。” “下朝。” —— 这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多月,却是丝毫不见要停的意思。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天色阴暗,殿内光线熹微。 皇后愣了一下,缓步走进殿中,却见空荡荡的大殿之上,皇帝独身一人坐于桌案之前,正看着窗外的雨帘出神。 她缓步走上前去,将手中的莲子羹放在桌上,柔声问道:“怎么了,今日下朝后便一直出神,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有点多罢了。”皇帝回过神,掩饰地笑了一下,倾身拉住她微凉的手,“天气凉了,怎么不多披一件衣服。” 皇后平日里温婉端庄,此刻却穿着一件浅蓝色襦裙,长发轻挽,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娇俏。 她将桌上的莲子羹递给皇帝,轻轻地笑着,“今日我去荷塘中采了些莲子,正是新鲜,你尝尝。” 皇帝垂眸应了声,羹汤入口顺滑,清新甘甜,“滋味很好,你的手艺是宫里的御厨也比不上的。” 他将碗放下,执起皇后的手,叹了声,“卿茵,以后这等粗事交给宫女下人去做便可,何用得着事事亲力亲为?” 皇帝看着她手背上被花枝划出的血痕,叹了声,“苏东风,去取凝胶来。” “不碍事的。”皇后轻嗔了一句,“过几日便好了。” 皇帝没应声,接过凝胶仔细地为她涂着。 殿内自她进来之时便燃起了烛火,灯影温暖,眼前之人神情温和,认真地执着她的手背。 皇后低笑了一声,轻声道:“这时节的莲子最是新鲜味美,去年秋存下的桂花也还在,过几日城儿回来正好可以给她做桂花红糖莲子冻,她自小最喜吃那个。” 她脸上神情愉悦。 皇帝的手猛地一颤。 皇后并未注意到,微垂了眸,“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还是第一回 离开这么长时间。” —— 御花园的小路上,雨点从浅色的油纸伞上滑下,跌落在地上,溅湿了粉色的绣花鞋。 “晋宁,母后在乾宁殿吗?”云川神情愉悦,轻笑着问。 “是,殿下要去吗?” “听说母后今日去摘了莲子,想必这时候定是熬了莲子羹给父皇送去了,我去讨一口吃的。”云川眉眼弯弯,接过油纸伞跑进了雨中,徒留下晋宁焦急的喊声,“殿下,您慢点,别摔着。” —— 皇后侧身坐在龙椅上,看着皇帝将盏中羹汤饮尽。 她将碗接过,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眉心,“陛下不要太累了,今日早些回来休息。” 皇帝点点头,温暖的大掌拍了拍她的手,“去吧。” “那臣妾在房里等着。”皇后道:“陛下何时回来,臣妾何时睡。” 皇帝含笑应了。 烛火幽幽,皇帝看着轻轻晃动着的殿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眸色暗沉,半晌,他用手捂住脸。 “陛下,您莫要太过忧伤。”苏东风叹了一口气,劝道:“长公主和容相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是朕太过心急了。”皇帝放下手,眼中隐有泪光,“是朕的错,朕不该……”空荡的殿中徒留一阵沉重地叹息。 “陛下不必自责,立储在即,您也是为了长公主好。”苏东风小心地劝道:“萧大人已带着金吾卫去寻了,沿途武将也去了,不日就会有消息,您如此悲伤难过若是叫娘娘瞧见起了疑心,该如何是好。” 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应了声。 雨却是越下越大了,云川站在乾宁殿门前,神色不明,她来到乾宁殿之前时,母后已回了永和宫,正待要走,却听着了父皇和苏东风的谈话。 她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皇姐和容相出了什么事?为何她竟半点风声都未听到。 天色昏沉,云川立于风雨之中,久久未动。 远方玉阶之上,一抹青色身影手持月白色的油纸伞自雨幕中而来,眉眼清润,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陆大人!”云川瞧见慌忙跑上前去,低低喘着气,“我皇姐何时回来,几日前便说在路上了,这几日为何却没了消息?” 陆歆平视着前方,“长公主殿下路上遇事耽搁了,会推迟些时日回京。” “那容相呢?”云川道:“容相不是去寻我皇姐了?他呢?” “容相是外臣,公主不应过度关心此事。”陆歆神色浅淡,微微欠身,“微臣尚有事同陛下商议,先告退了。” “陆大人!”云川心中焦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我皇姐是不是出事了?” 瑟瑟寒风起,雨丝倾斜,打湿了她的肩侧。 陆歆眸光微动,落至紧拽着他衣袖的手上,细白娇嫩,因着太过用力,露出淡青的筋脉。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伞微微一偏,挡住风雨,“公主过虑了,长公主一切安好。” “雨夜风大,殿下早些回寝宫。”陆歆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侧身而过,径直向殿内走去。 云川眉头紧蹙,看着陆歆进了殿,苏东风退了出来。 “二殿下?”苏东风看到她惊了一惊,“您怎么在此处?皇后早已回宫去了,您……” “苏公公。”云川打断了他,笑着道:“本宫觉得冷得很,麻烦您去我寝宫中取一件披风来。” 苏东风愣了一下,“那您去偏殿处等等,老奴去给您取。” “好。”云川含笑应了。 约莫过了半刻钟,云川从偏殿中走出,轻手轻脚地走至乾宁殿门前,侧耳贴在门上。 父皇和陆歆在商议事情,声音不大,听不清楚。 她皱了皱眉,侧目环顾一圈,走至窗边。 “陛下,微臣以为此番袭击殿下与容相的山匪,极有可能是戎族之人假扮。” 袭击? 她心中一紧,却听得父皇紧接着道:“朕也有此怀疑,近些年来戎族是越发地不安分了。” “过几日戎族朝觐,你切不可大意。” “是。” 殿中静了一瞬,片刻后,父皇低叹一声,“可有他们的消息了?” “还没有,山高谷深,马车跌落下去极难搜寻,仍是生死未卜……” 云川脑中嗡地一声,恍遭雷击。 马车跌落,生死未卜…… 手中的油纸伞从手中滑落,跌落至地面,溅起一片雨水。 第40章 失身 我是个混蛋 晋宁正蹲坐在寝殿门口剥莲蓬,旁边一个铜盆中,满满的俱是脆生生散发着清香的莲子。 雨越下越大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将晚。平日里这个时候殿下早便回来了,今日怎的还不见个人影?晋宁心中犯嘀咕,随即便又想到殿下走的时候时辰已不早了,想必是同陛下娘娘在一处用晚膳了。于是她便又安心地剥起莲子。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她将最后一颗莲子扔在了铜盆里,站起身刚要伸个懒腰却发觉殿前御花园的一处小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人。 晋宁愣了一下,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 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慌忙拿起一旁的伞和衣裳冲进了雨幕中。 “殿下!”晋宁焦急地将伞撑在她头上,声音带了哭腔,“您怎么这副样子就回来了?苏公公不是给您送衣裳去了么?” 云川手中握着伞,却并未撑开,就这样淋着雨一路从乾宁殿走回寝宫,衣裳俱已湿透了。 她嘴唇发着青紫色,轻轻颤抖着,直到晋宁将外衫披在她身上,身上回暖,云川才似回过了神。 她眸光转向晋宁,嘴唇嗫嚅了一下,才要说些什么,又忽地顿住,沉默了片刻,只是握住侍女的手,低声说了句,“回寝宫吧。” 晋宁只当她贪玩没个分寸,心中又急又气,也没多想,只管拉着她回了殿中。 屋中燃上了烧得旺盛的火盆,云川沐浴后默不作声地窝在了榻上,安静地盯着面前暖色的火光,神色黯淡。 “殿下不舒服么?”晋宁把姜汤递给她,“喝了暖暖身子,可不要染了寒症。” 云川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半晌,她盯着碗中浅褐色的汤药,却是怔怔地落下泪来。 “殿下?”晋宁心中担忧,“您今日是怎么了?陛下训斥您了?” 云川张了张嘴,对上她的目光之时却又垂下眸,只低低啜泣着,半晌,哑着声音道:“晋宁,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晋宁叹了口气,摸了摸她柔顺披散的发,“那奴婢去给殿下到小厨房做碗鱼片粥,一会儿喝了暖暖身子,早些休息。” 云川红着眼眶应了声。 夜色已深,窗外的雨仍旧是下个没完,她窝在床榻上,抱着手中的暖炉发呆。 父皇和朝臣们将皇姐出事的消息压下,定有自己的考量,她心中难过极了,想同一个人说说话,却又不敢同任何一个人说。 人多嘴杂,万一这消息被人传到母后的耳朵里,还不知要如何是好。 她望着窗外深黑的夜幕,想到生死未卜的皇姐,眼眶又是一红,滚下泪来。 半个时辰后,晋宁端着热粥推开房门。却见火盆安静地燃着,案上放着一只空碗,而榻上早已没了人影。 她眉头紧蹙,放下碗快步走至榻边,上面留着一张字条:我去找戚殷了,一会儿就回来,记得留门。 盆中的银碳噼啪一声响,火光晃动,晋宁看着这字条,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妹妹同姐姐府里的侍夫不清不楚,这算什么事呢? 可又劝不动,也不敢同谁说,若是叫陛下皇后或是长公主知晓了,怕是要打断殿下的腿。 可又能怎么办呢?只得先瞒着,慢慢劝,慢慢哄。 这可真是鬼迷了心窍了。 —— 亥时已过,夜幕渐深,屋中的烛火也熄了。 琉璃阁外的守卫看了一眼漆黑的屋子,相对着打了个哈欠。雨夜安静,人也懈怠了,愈发困得要命。 “走吧,就一个文弱公子能出什么事呢。” “万一德公公来查岗……” “查什么啊,这天气,德公公在自己屋里睡得正香呢!” “也是……” 谈话声渐小,守卫自回了屋里睡觉。 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树叶之上,有人昏昏欲睡,也有人辗转难安。 屋顶的瓦片轻轻响了两声,一片漆黑中,戚殷从床上坐起,眉梢挂上了些许柔和的笑意。 他下地打开房门,屋外的冷风呼呼地刮进屋中,将榻上挂着的白色轻纱吹得飘荡起来。 云川举着油纸伞轻巧地从屋顶上跳下,却不防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愣了一下,抬起眸却撞入一双含笑的眼。 雨丝随风倾斜,打湿了戚殷的肩头。 他只着了一件单衣,此刻紧紧抱着她,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云川勉强笑了笑,将伞撑在他肩上,推了推他,“快进去吧。” 戚殷抱着她走进房中,用脚踢上房门,把人放在榻上,这才腾出手将榻边的烛燃上。 他看着云川轻轻笑了一声,调笑了一句,“怎么,这才几日不见便想我了么?”戚殷从柜中取了一件黑色单衣,也不避着她,径自脱下衣服换上。 肌肤白皙,劲瘦有力。 云川的耳根微红,偏过头去看跳跃的烛芯,低声道:“只是想同你呆一会。” 戚殷微微一顿,觉出她语气不对,眉心微蹙。 他转身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平视着她,“怎么了?心情不好?” 云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垂眸盯着地面,半晌,泪珠滚落,砸在地面上。 屋中响起她低低的抽噎之声。 戚殷难得地有些无措,看着她肩头耸动,只觉心口微疼。一双流盼生辉的目中满是无奈,他喟叹一声,直起身将人搂在了怀中,似是哄初生婴儿般轻轻抚摸拍打着她的头,低声哄着。 云川的哭声却愈来愈大,泪水将他的胸前的一片衣襟打湿,显出深黑之色。 幽暗的烛火微微晃动着,在墙壁上打出一道相携的剪影。 过了许久,云川才止住哭泣,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 “出事了?”戚殷垂下眸,问道。 云川只是摇头,并未答话。 “不想说就不说。”戚殷抬起手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水,摸了摸她的脸,“怎么这么爱哭?嗯?”他的声音低哑,看着她笑,“眼睛都红了,像只小兔子。” 云川瘪了瘪嘴,轻嗤了一声,“我才不是兔子。” 她刚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睫轻颤,委屈极了,看着格外让人心疼,也让人,想欺负。 戚殷看着她,有些心猿意马,“那就是小花猫,今日的妆都哭花了。” “少胡说了。”云川让他这么一搅和,心情好了点,“我沐浴后才来的,没上妆。” “那是我说错了。”戚殷眼中含笑,“川儿是世间最美的姑娘。” 云川轻轻拍打着他,嗔怒道:“胡诌,你又在哄我了。大梁女子那样多,你都见过么,还有西疆的戎族,听说美丽的女子也是很多。竟会睁着眼说瞎话。” “是真的。”戚殷握紧她微凉的手,放在胸口之上,“在我心里,不论大梁还是戎族,没有比你更美的姑娘。” 戚殷一向不善言谈,今日却甜言蜜语地说了这么多,云川知道,他是有意哄她。 她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道:“戚殷,我好难过,也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室静谧之中,戚殷眸色不明,半晌,他抬起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拍了拍,“人这一生,总会遇到不好的事情,但总会有过去的那一天。你自小于蜜罐中长大,不懂得艰难疾苦,不过无妨……”他的唇贴在她耳边,“所有的不幸,我会替你挡住。” “所以……”他撑着云川的肩退开几寸,“若是真有什么事,同我说,我帮你解决。” 云川安静地盯着他,半晌,踮起脚尖轻轻贴上他的唇,一触即收。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娇嫩的侧颜,一双杏眸湿漉漉地似浸了春雨,身上散发着刚沐浴后清甜的香气。 似有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上头顶。 戚殷身体僵住,垂眸看着她,声音喑哑,“云川,你别撩拨我。” 云川愣了一下,“我没有,我……” 浅粉色的唇一张一合,戚殷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倾身覆上前去便吻住了她,攻城略地,不同于往常的轻浅温和,激烈,而疯狂。 云川低低喘着气,挣扎着抬起头,看着他与寻常不同的殷红眼尾,心中担忧,“你怎么了?” 戚殷却似没有听到她说话,将人拦腰横抱起放在了榻上。 云川惊骇地看着他将衣物解开,露出大片如玉的胸膛,下一瞬,他翻身覆在她之上。 修长温暖的指尖灵巧地一挑一落,衣衫散开,只余下浅色的肚兜。 “别……”云川身子酸软,却尚保持着清醒,推拒着他不断深入的手,“不行……” 戚殷低低喘着气,将跑到榻边的娇人拖拽回来,如墨的黑发散落在身侧,一向冷白如玉的脸泛上一抹殷红。 轻巧缠绵的吻落于她的额上,渐渐向下,停留至小巧莹润的耳垂之处,他声音低哑,“云川,我想要你。” 云川微微愣住,看着身上之人泛着水意的眸,身子忽地便软了。夜色渐浓,衣衫散落至榻下,细微的水声响起,云川猛地颤了一下,认命地闭上了眼。 一夜翻来覆去,不得安眠,直到寅时天色微亮,方才沉沉睡去。 辰时,天已大亮,戚殷眼睫微颤,缓缓睁开眸。 云川枕在他的胸膛之上,安静地睡着,眉尖几分疲倦之态,榻上被衾横斜,床下衣衫散乱,一室暧昧之色。 戚殷愣了一下,清醒过来,眸光落至云川身上,缓缓皱起了眉。 昨晚……他为何竟似是失控了一般…… 他眸中闪过懊悔之色,怎能如此草率,不该的…… 窗外雨声潺潺,戚殷怔怔地看着身上的云川,半晌,又落至身旁被褥上落下的一抹殷红,眼睫猛地颤了一下。 屋外响起了几声鸟叫。 戚殷缓缓将云川搂抱起,安放在床榻之上,从地上拾起衣物穿戴好。他垂眸将被衾盖在她身上,又将散乱的发拨至一边,肩颈上露出大片刺目的红印。 戚殷看了半晌,俯身,轻轻一吻落在云川的额头之上。 —— 守卫尚没有起来。 戚殷撑着伞走至院中树下,淡声道:“柏文,可有何事?” “公子,阿尔丹殿下前日派人伏击了容清和大梁长公主,现已在前往京城的路上。陆歆带着礼部的人已去迎接。” “你说什么?”戚殷怔住,想起昨日云川来他房中之时泪水涟涟的模样,身子猛地一颤。 “放肆!”他眼中寒光掠过,“本宫不是说过暂时不要动长公主!” “公子恕罪。”柏文俯身跪在了地上。 戚殷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他闭了闭眼,“加派人马,去寻云城。务必找到。” “公子?”柏文诧异地抬头看他。 “听不懂话?”他声音冷似寒铁,“去告诉阿尔丹,她若是再擅作主张便休怪本宫无情。” “是。”柏文神色不明地正待离去,却被戚殷唤住,“等等,你去屋后树下看看本宫喝的药膳中的药渣。” 柏文很快便回来了。 “公子,”柏文顿了一下,低声回道:“是淫羊藿。” “淫羊藿……”戚殷淡淡重复了一声,身周却似堕入寒窟,他忽地极轻地笑了一声,“皇兄既如此挂念着,本宫这个做弟弟的怎能失了礼数。” “柏文,吩咐人在皇兄的膳食中放上此物。” 柏文低着头应声,“公子,该放多少?” 戚殷看向屋子,目光悠远,淡声道:“每日每餐,放足十两,何时精尽人亡,何时停止。” 言必,他转身撑着伞回了屋子。 柏文看着他的背影,狠狠地打了个颤。 屋中云川正安睡着,眉头轻皱,嘴里轻声嘟囔着什么。 戚殷放轻步子走到她身边,只听得她低低唤着的正是云城的姓名。 向来流光溢彩的美眸瞬时暗淡无光。 屋外雨声不停,屋内静得却只余呼吸之声。 他看了云川半晌,走到桌案之前,拔出一柄精巧的刀刃,狠狠划进手臂,瞬时,血流如注。 戚殷久久地看着榻上的云川,末了,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自嘲一声:“真是个混蛋。” 第41章 谷底 一声惊叫响彻云霄 “回京路上切要小心。” 城外细雨泠泠,小道上的灰尘混杂着雨水,凝结成粘腻的泥土,沾在踏过的鞋履之上。 军队正押着一辆辆囚车向北方行去。 副将转身向眼前之人抱拳行了军礼,“萧大人,几日前所缴财物被抢已是末将失职之罪,此番若再出了乱子这项上人头便保不住了。” 他苦笑一声,“末将自请随军护卫,北上京城,以戴罪立功。” 萧浼从铁甲傍身,眸光如鹰般锐利,“不必,另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副将愣了一下,俯身称是。 城西一座精致院落中,雨打花瓣,纷扬落于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之上,别有一番凄清之美。 “这花本开得正艳,突然一场大雨。”花圃旁一青衣男子俯身将残花一一拾起,眉尖满是惋惜,喟叹一声,“可惜了。” “花期已过,凋零自然而然。”身旁蓦地冒出一道冷硬的声音,“待明年此时,便又会艳压群芳,也没什么可惜的。” 泛白的指尖抚过被数人踩踏□□而过的残花,云池轻轻笑了一声,直起身子看向来人,“萧大人果真不懂得怜香惜玉。” “萧某一介武夫,坏了王爷的兴致。”萧浼从歉意地躬身一礼,“御花园中牡丹花开得正艳,王爷若喜欢,不如早些回宫。” 云池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被人精心抚育长大的,终究少了些野趣。”他攀住斜横在面前的一根枝杈,看向远方沉沉的云,“萧大人随侍陛下,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陛下旨意。”萧浼从俯身跪于地上,“着末将派人护送王爷即刻回京。” 院外,早已有一辆皇家马车和一队金吾卫等候。 云池淡淡地收回目光,“既是陛下的旨意,便即刻启程吧。” “是。”萧浼从微一颔首,吩咐副将,“务必将王爷安全送回京城,万不可再出差错。否则再有十条命也不够还。” “末将遵命。” 雨声潺潺,出了城,愈向北走雨势便渐渐地小了,轻飘飘地落于空中,没了声息。 马车轱辘滚过蜿蜒的小路,轻轻晃动着。 少顷,车窗被敲响。 云池拉开车帘,看向车外佝偻着背的老奴,“如何了?” “回王爷,长公主和容相被歹人追杀,于半途中坠下了山崖,生死未可知。” “竟是这样。”他喃喃着低语,神色有些许地怅然,“怪不得萧浼从会出现在此处,本王的皇兄此刻怕是心痛难忍了。” “你带上府兵去寻寻……”顿了顿,他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叹了口气,无力道:“算了。” 云池细想了一阵,却又发觉不对,“容清岂能空手而来?定是带了军的。区区歹人如何能伏击大军,且将这二人至于险境之中……”他愣了一下,看向老奴眼角泛起的皱纹,“丹儿做的?” 老奴这才嘿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云池,“丹公主不日便到。” 云池眉心紧蹙,神情尚有几分犹疑,待接过字条之时,眼中却泛上柔情,眉眼间尽数只剩下温和的笑意。 —— 天目山间云雾依旧缭绕,山谷底处,一辆马车早已四散开来,跌成了几块破碎的木板。 几米之外的一处厚草甸之上,两人紧相依偎。 谷底溪水潺潺,水清木秀,竟是难得的一处僻静幽深之所在。青草野花之中,一只刚出生不久的梅花鹿轻蹦跳着跑向草甸之上,歪着头打量着眼前这奇怪的东西。 半晌,它垂下头,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 微弱的气息扑在脸上,轻轻痒痒的,容清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同这只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的梅花鹿对视许久。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小鹿又一歪头,撒欢地跑走了。 容清淡淡地看了它一眼,打量着周围的情景。 马车跌落后果如宋清肃所料,被密密麻麻的丛林枝桠抵挡缓冲了一阵,这才摔至谷底。 又幸而他们运气好,正巧落在了身下这片厚草地之上,才侥幸捡了一条命。 云城躺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安静地没有一丝响动。 容清神色一紧,指尖颤抖地搭在颈脉上之时,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下坠之时他以身护住了大半冲击,只是她本就身负重伤,又经过这一番颠簸,损耗极大,气息实是微弱了些。 他垂眸看向云城腹部,伤口撕裂,大片的鲜血又洇了出来。 他微微撤开身子,将云城放在草地之上,才要起身,却又猛地摔落,俯身向地。 原来坠落之时两条腿骨俱已摔折。 容清衣上沾了许多草屑,向来风华绝代之人此刻已是狼狈不堪。他苦笑了一声,撑着地坐起,细细摩挲着折裂的腿骨。 雨已停了,薄雾散去,显出天边淡金色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地面之上。 容清两手交握,一声清脆的骨头相撞之声,竟硬生生地将断裂的腿骨接好。他眉目浅淡,并未有痛苦之色,只是额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挣扎着起身,用一木枝作棍,踉跄着走向溪边,脱下身上尚且完好的一件单衣,放入水中浸湿。 云城腹部的伤势极重,箭伤狰狞,触目惊心。 容清眸中闪过一丝悲痛之色,指尖微颤,将她衣服解开,细细擦拭干净洇出的血迹,才又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缠在伤口之上,暂且充当止血之用。 云城昏迷着,不省人事。 谷底风景秀美,微风轻抚过面颊,只是百里荒无人烟。 容清面色愈加苍白了几分,唇淡得几乎没了血色。云城重伤,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中苦笑一声,低低地咳嗽出几口殷红的血,眸光悲切。 四肢百骸如同针锥般刺痛。 容清静静地看了云城许久,半晌,轻轻一笑,俯身轻吻在她的唇上,蹭上了些许血迹,显出几分独特的瑰丽之色。 罢了,前世你留下我一人苦苦挣扎,今生,若能同你一道渡过忘川河,喝下孟婆汤,轮回转世,来生再做一队小夫妻,也是一桩幸事。 他唇边勾起一抹笑。 风移影动,浅浅的一层金粉色落于青草尖上,轻轻摇晃,扑面而来的微风也带着暖意。 “啊——” 忽地一声惊叫打碎了这一片安宁。 容清眸色微沉,直起身子向不远处望去。 几十步以外的一处草垛之上,一位正及豆蔻的娇俏少女用手掩面,浅绿色的裙摆轻晃,耳根却已是通红。 那只小鹿站在她身侧,仍旧歪着头看他。 容清裸着上半身,肌肤白皙,层理分明,宽阔的肩下勾勒出一道精致的锁骨,顺着线条,裤腰处显出劲瘦有力的腰身。 方才换药裹伤之时,上身衣物已尽数都撕成了布条。 这小姑娘仍在不停地尖叫,刺耳的声音响彻于山谷之中,久久回荡不去,震得脑仁发疼。 容清向来平淡温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破碎的痕迹。 第42章 奇遇 内子凶悍,又爱吃醋,姑娘见谅…… 浅金色的日光从密密的丛林之上透过,洒落于青草地之上,照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那头小鹿也被她这尖叫声吓得一惊,撒腿向后山之处跑去,一阵便没了踪影。 “姑娘。”容清唤了一声。 这丫头却仍是在叫喊。 容清垂眸看了一眼安静躺在草甸上面色苍白的云城,心中难得有了几分焦躁,“这位姑娘,请问……” “听云,不得无礼。”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忽地传来,小姑娘一愣,猛地闭上了嘴。 一位身着粗布青衫的老人家拄着杖从一处小丘上缓慢行来,须发皆白,脊背却是挺得笔直,眉目慈祥悲悯。 已是晌午,日正当空,白皙的肌肤笼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温暖干净。 听云一脸难言地看了他一眼,又猛地用手捂住双眼,一瘪嘴,跑到了老人身边,“祖父,他他他他们……” 她的脸涨得通红,支吾了半晌才蹦出几个字,“光天化日之下,不知羞耻!” “你!”她似是气不过,用手指着他,一双美目圆睁,“禽兽不如!” 容清微微一愣,心中疑惑。 云城发丝散乱,面色苍白地躺在草地之上,因着伤势过重,担忧碰裂伤口,方才擦拭过后他只将外衫轻盖在她的身上。 他略一转眸,又看向自己未着衣物的上身,心中瞬间了然。 容清付之一笑,并未在意,将她身上盖着的外衫向上拉了拉。以手撑地,挣扎着起身,脚步踉跄地拄着木枝走至老人身前,颔首示意,“老人家,我与内子不慎跌落悬崖,可否请您收留几晚,大恩日后必报。” 老人虽苍老,眸光仍旧锐利。 他打量着身前的年轻人,虽已至困窘境地,却仍是高华无双,这般风致,世所罕见。 “举手之劳罢了。”老人摆了摆手,皱眉道:“你可是从京城中来?” “是。京中商户,路过天目山遇到歹徒袭击,这才不慎落崖,夫人中箭,受伤过重,不知老人家可否知道止血之方,还请告诉在下,我自去采了来。” 老人看了一眼他的双腿,捋着胡须笑了两声,“你双腿已折,又如何能上山采药,自随我来吧。” 说着,他倒背过手,慢吞吞地从小丘后推出一辆板车,与听云合力将云城抬至车上。 容清跟在他们身后,走得辛苦。 老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听云,去扶着那位公子。” 听他二人方才交谈,听云才知晓是错怪了容清。 她微红着双颊,磨蹭着走到他身边,眸光飘忽,抬眼望天不敢瞧他,犹豫地伸出一根指头,却不知该放在何处,“公子,我扶着你走。” 容清看了她一眼,温言道:“内人凶悍,又爱吃醋。还请姑娘见谅。” —— 天目山西侧谷底的一处密林中,一队金吾卫穿梭其中,青柏株株高耸入云,掩住了日光,谷底阴暗潮湿,蔓着一层轻纱般的雾。 “可有踪迹?” “回将军,并无。” 幽林深深,唐彦之眉头紧锁,沉沉地叹了口气,一双眼中尽是殷红的血丝。 宋清肃亦是憔悴不少。 自那日容清与云城跌落山崖,他们率大军紧急撤离,待袭击的歹人散去,巨石滚落声停歇,便赶忙带人去谷中搜寻。谁承想,这么些时日过去,竟是半分踪迹都寻到。 众人心中都提着一口气。 “已经是第五日了。”思文沉声道:“若相爷尚有意识,定会想办法通知,这谷底都寻遍了,却甚么也没找到。” 唐彦之心中猛地一沉。 前方萧浼从带着手下人而来。 “萧大人!”他急声唤道:“可寻着什么了么?” 萧浼从眼眸锋利如刀,缓缓地从面前诸人神色各异的脸上划过,犹疑地摇了摇头。 又是如此! 唐彦之颓然地蹲坐在土地之上,恨声道:“都怪我,怎么就没先护着他二人先走!”他两手抱住头,“上对不起陛下,又辜负了容伯父的嘱托……” 他看了一眼默默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容斯非,嘴唇嗫嚅了一下,“我……” “当时情况紧急,将军不必自责。”宋清肃宽慰了他一句,看向萧浼从,“萧大人方才从回来之时脸色便不大好看,是出了什么事么?” “我只是在想……”萧浼从沉默了片刻,抬眸看向诸人,“这谷底密林丛丛,野兽遍布。若是殿下与容相落至谷底后一直昏迷微醒……” 他的话没有说完,众人却心知肚明。 此种可能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潜意识里都在抗拒着它的存在,现下被萧浼从摆到明面上说出,却是再也不能避之而不及了。 幽深寂静的林中,偶传来几声婉转莺啼。 众人心中俱都升起了一种无端的恐惧。若果真如此,该怎么办? 一时相顾无言。 —— 天高云轻,听云端着个托盘,嘴里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一处木屋之前。 身边跟着的小鹿极有眼力见地替她将院前的栅栏撞开一道缝。 听云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眯眯道:“乖。” 她进了院子,轻手轻脚地敲了敲房门。 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打开。 “听云姑娘,”容清神色柔和,微微颔首,“来送药?” 听云点点头,将手中托盘递给他,“同往常一样,一日换三次药,每日用温水擦身两遍。”她踮起脚尖向里看了看,“夫人还未醒吗?” “姑娘进来吧。”他侧过身让听云进了屋子,自己端着托盘坐至床边,神色微暗,“未曾醒过。” 床上的女子容貌清秀俏丽,脸色苍白,仍是安静地躺着。 听云凑到云城身前掀开衣襟仔细瞧了瞧伤口,咕哝了一句,“奇怪,这伤口分明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怎么……” 她顿了顿,又安慰道:“我祖父就是个赤脚大夫,平日里最多只能给自己治个风寒脑热,此番是赶鸭子上架了。这草药镇痛止血,没什么大错,也没有什么奇效,公子再耐心等等,许是夫人累了,想多睡会,过上几日就醒了。” 闻言,容清微微一愣,接着复又垂下眸,捣着手中草药,神色浅淡,“无妨,无论多久,我都会等。” 听云觉得自己属实不会说话,这来一趟,又让人家想起了伤心事,不由得也是一叹,调转了话头,“我瞧着公子的腿是好得差不多了,现下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么?” “并无。”容清笑笑,“姑娘替我对顾伯道一声谢。” 听云应了一声。 朝霞烂漫,宿露浸润,晨曦的光透过窗棂照在这二人身上,相得益彰。 听云心中又是一叹。 “对了!”她猛地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 她从随身挂着的一只布包中取出两个棕青色的果子,“这是今日我去山上采来的释迦果,甘甜醇美,极为珍贵。你们从京城中来的定没吃过,给你送来尝尝鲜。” 听云将东西递给他,笑着道:“今日午膳还是我做了送来。”她歪着头看着云城,“今日就喝老母鸡汤吧,给夫人补补身子。” 容清眸中带了些笑意,“多谢姑娘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听云摆了摆手,“我自小与祖父二人相依为命,整个谷中就我们祖孙二人,成天闷得慌,你们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她走到门前之时,忽地又停住。 听云眉尖微微一蹙,轻声劝道:“公子挂念夫人,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身体总会吃不消,何况你身上的伤也还未大好。” 容清应了。 出了屋子,听云想了一想,眼珠一转,又轻手轻脚地趴到窗边,踮起脚尖往里一瞧。 果不其然,容清仍坐在榻边,目不转睛地守着榻上的人。 白说了一通。 听云无奈地叹了一声,翻下窗子,蹑手蹑脚地跑出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鹿跑过来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臂。 听云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它。 “没想到这位公子竟对夫人如此情深,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忽地又想起第一眼见到容清之时,因着他二人衣衫不整的缘故,还将他错认成了禽兽不如之人,不由得笑出了声。 自然而然地,听云便又想起了容清赤裸着上半身的模样,脸轰的一声便烧着了一般,红得如同当空灿艳的旭日。 容清娴熟地给榻上的人换了伤药,又擦了身子。 云城脸色仍旧泛白,不过比起前几日来,已好些了。容清坐在榻边,握住她的手。 广陵的那一刀虽幸而未划及手掌筋脉,但刀伤可怖,之后连日颠簸劳累,她自己又不上心,因此这掌心留下了极深的一道疤。 容清垂眸看着,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伤疤。 微风渐起,将窗子轻轻吹开了一道小缝,带着暖意的夏风舒舒服服地吹在脸上,惬意得很。 容清倾身向前,将吹散的一缕发从她的脸上拨至一旁。 轻轻浅浅的体香幽幽地充盈至鼻端,容清微微一顿,顺势俯身,轻轻吻在了她苍白的唇上。 似春雨抚过野火将息的荒原,寒冬凛冽中升起的第一抹暖阳。 轻似鸦羽,又重若千钧。 没有任何旖旎的情思,只是一个满含珍重,心生怜意的吻,干净,而温暖。 窗外一缕暖阳照进,笼罩在二人身上。 云城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第43章 两心相知 我不愿意做一只金丝雀 唇上传来细微的湿意。 云城睁开眼,目光迷蒙,却望进一双浅色的瞳中,平静温和,少顷,这片风平浪静的海面泛起了波澜。 容清直起身,离开她的唇,定定地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渐渐漾出,微凉的手抚上她的双颊,声音微哑,“你终于醒了。” 云城脑子里一团浆糊,还没搞清楚状况。 她转了转眸,看向这屋中陌生的摆设,目光又落回容清身上,“这是哪?” “我们跌下山崖,幸得这里一户人家相救。”他起身去桌边倒水,“这是他们一处空置的屋子。” 云城被他扶着靠在榻上,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水。微风拂面,青草浓郁的气息被吹进屋中,清凉沁人。 “伤口可还疼?” “不太疼。”云城轻轻哼了一声,她掀开被衾拉起衣襟瞧了瞧,伤口处理得干净,正在愈合。 她窝回被中,极乖巧地冲他眨了眨眼,“应该快好了。” 容清有些恍惚,上一世她日日缠着自己时,便是这副乖顺可人的样子,自重生一回,许是她心中有气,每每见他脸色都不太好,像今日一般还是头一遭。 声音不禁便软了下来,“城儿怎的如此不知羞,在男子面前随意掀衣么?” 他轻轻抚着云城的发顶。 云城昏迷初醒,说话时仍有气无力,几分虚弱。 她惬意地半眯上眼,轻哼一声,“这么些时日换药擦身,该看的不该看的你瞧见的还少么,有何羞涩的?” “况且……” 况且,纵使气话说了不少,小脾气也闹个不停,但她这一辈子,连人带心,总归都是他的,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容清眼中笑意渐深,“况且什么?” 云城闭上眼,头侧至一旁,不再说话。 容清浅浅地笑了一声,给她将被衾拉高,也不再说话,靠坐在她身侧,眼睛半阖。 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他的双颊已消瘦了一圈,颧骨微微突出,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唇边生起了青色的胡茬。 云城偷偷睁开眼瞧他,觉得心疼。 “睡不着?”容清睁开眼,淡淡地瞧着她。 她叹了一声,“怎么几日过去,你没有往日俊俏了?” “选驸马才要看相貌,殿下这是对微臣有意?”容清笑意清润,“若殿下有此意,微臣不胜荣幸。” 云城轻嗤一声,“容相整日里同那待嫁的小媳妇一般,等着郎君来求娶。” “是啊,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半分不能少。” 他眉尖的倦意极重,却仍是陪着她说话,云城顿了顿,去拉他的手,“你别陪着我了,已经没事了。” “你才刚醒,身子正弱,身边不能没人。”容清回握住她的手,“你睡吧,我靠着眯一会便可。” 云城不说话了。 容清这人一向说一不二,没有商量余地。 半晌,她轻轻扯了扯他的手。 “怎么了?” 云城看着他,眨眨眼。 容清轻笑一声,“怎么愈发爱撒娇了。”说着,他纵容地弯下身子,倾身在她脸侧,“想说什么?” 屋外的暖阳照在他流畅无暇的侧脸,勾勒出一道醉人的弧线。 云城弯起眼角,双臂忽地环上他的颈项,将他拉向自己眼前。 容清身子一晃,险些压在她的伤口之上,他以手撑住床榻,支住身子,眸中有了些微的恼意,“胡闹什么?若是压裂伤口,不知又要受多少罪……” 下一瞬,云城仰起头,樱唇贴在他的唇瓣之上。 容清猛地怔住。 丝丝缕缕的清甜渗入牙关,丁香小舌生涩地、试探着,轻轻触碰着他的唇。 片刻后,她放开手臂,苍白的双颊终于泛上些血色,眼神却躲闪着不敢看他。 容清怔怔地看着她,半晌,低低地笑出声来,低沉清雅,眼中情意温软缠绵。 云城愈发窘迫。 方才的恼意早已消散殆尽,容清俯在她耳侧,“城儿,你可知,这一日我等了多久?” 他眸色渐深,未及她应声便又覆身吻上去。 却顾及着她的伤势,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触碰着,双唇相贴,情意缠绵。 “公子!今日这鸡汤可是杀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门忽地被撞开,听云兴致冲冲地提着鸡汤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云城被吓了一跳,豁然睁开双眸。 “嘶——”听云愕然地瞧着眼前亲吻着的二人,猛地用手捂住双眸,“对不住,对不住!”她慌里慌张地将瓦罐搁在桌上,“你们继续,继续……”遂红着脸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 门板“咯吱,咯吱”地轻声叫唤着。 云城瑟缩了一下,“那位……” 容清却是不依,又贴上了她的唇。 风过无声,吹起了二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 容清极有耐心地轻吻着。 两柱香的时辰后,云城推了推他,侧开脸,气喘着道:“你倒是精力旺盛。” 容清埋在她的颈项,低低笑了一声,摸了摸她漾着水意的红唇,“怎么了?” “不乐意,还是不舒服?” 云城的脸轰地一声便烧着了,怒瞪着他,却不知此刻她双颊泛着微红,媚眼如丝,眼含秋水,软绵绵的让人心生怜意。 “我饿了。”半晌,她蹦出几个字。 容清笑了,起身去给她拿桌上的鸡汤。 云城眸光在他微有些踉跄的双腿上一顿。 “容清,”她唤道:“你的腿……怎么了?” “骨折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他云淡风轻地浅声道,将鸡汤从瓦罐中倒在碗里。 汤色澄清,上漂浮着翠色的小葱去腻。 浓厚醇香,飘香四溢。 容清将汤勺递到她的唇边,却见她面色严肃,秀眉蹙起。 “怎么?”容清微有些诧异。 “容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双腿骨折,如若恢复不好,便会落下病根,不能恢复如常,阴天下雨会剧痛难忍,若是严重,今后行走只能一瘸一拐。纵是这样,也无妨么?” “我是臣子,又非以色事人者,双腿纵使瘸了,也只是不大好看,并不会影响什么。”容清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大事。” 云城叹了一声,半靠在榻上,正色道:“我知你心中担忧我的伤势,但我亦如此,你若一心看顾着我而忽视了自己,我又如何能够心安?” “为何要自己吓自己。”容清无奈地将一勺鸡汤送至她嘴边,“真的不严重,顾伯已替我接过骨。” 云城喝下鸡汤,咂咂嘴,皱眉看着他,“我说的不全是这个。” “容清,这么些年,我太了解你了。你表面上温和清雅,待人有礼,内里却是个比谁都执拗的性子,非要将所有的事都扛在自己身上,死死顶着,也不对人说一句。” 她撇撇嘴,“我希望日后所有的事,我能同你分担,而不是你一人将所有事都自己扛着。更不要你为了我而付出太多太多。” 云城屈起指弯,碰了碰他的腿。 “你挂念着我,我亦是如此。我不想只做一个被你护得完好无缺的金丝雀,所有的风雨,我愿意伴着你一同渡过。” 她抿着唇,“你可明白了?” 窗外鸟声啼转,风过叶响。容清看着她,目光深深。 他何德何能,前生今世,能遇上这样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子。 半晌,他弯起唇角,抬手蹭去她唇边的些许汤渍,轻声道:“我晓得了。” 看她似是欲言又止,容清顿了顿,问道:“还想说什么?我都应你。” 云城神色有些微妙,片刻后,她咂咂嘴,回味着,“这汤的滋味甚好。” 容清忍俊不禁,笑了,“你若喜欢,往后我日日熬好给你送去。” 云城应了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中却想,日日送来,岂不麻烦? 她在容清的注视下平静地喝着鸡汤,心中却思踌着,待回了京,该同父皇请旨赐婚了。 仲夏山风微凉,真是舒服极了。 —— 京城中表面上仍是一派祥和,只是朝中每日愁云惨淡。 已经过了多日,派出去的军队仍是未搜寻到半分容相和长公主的踪迹。 眼见陛下一日日消瘦下去,皇后的疑心也越来越重,时常唤了大臣去问话,朝臣们各各心惊胆战,生怕一不留神就说出了什么。 这厢事情尚未解决,戎族觐见的事情也迫在眉睫了。 陆歆上前行礼道:“陛下,礼部同户部已将外族朝觐一事安排妥当,只待五月二十五日在城外迎接。” 还有十日。 皇帝坐在宝座上,应了声。 “陛下。”杜嵩上前一步道:“从景州城中押回的官员刑部已作审理,所丢失财物确为一干人贪污所得,吴克自缢应是畏罪之故。” “那批劫走财物的人呢?” “尚未查明身份。” “去查。”皇帝皱眉,沉声道:“还有南郡小股守军叛乱一事,再好好查查。这其中定有些不对劲。” “是。” “陛下。”朝中一人站出道:“容相私自扣押官员上表奏折,又无虎符擅自率北军前往广陵,虽是当时情况紧急,但着实不妥。” “还请陛下从严处置。” 朝中一片寂静。 半晌,皇帝沉沉地叹了一声,“此事,待他回来后再议吧。” 皇帝眉宇间倦意浓重,“退朝吧。” 众朝臣依言散去。 皇帝心中烦忧,自去御花园散心。 花香满径,曲径通幽,一方假山之处,身穿浅粉色襦裙的少女正坐在池塘边发呆,两腿轻轻晃着。 “川儿。” “父皇。”云川一愣,向他跑来,心情似有些低落。 皇帝温暖的大掌摸了摸她的头,“川儿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想皇姐了。”她抽了抽鼻子,低声道。 微风拂过,花落如雨,皇帝一时有些愣怔,随即心中一阵发酸,他眼眶有些红,拍了拍她,“走吧,同父皇一道去你你皇姐府里看看。” 第44章 对不住 我欠你的 皇辇停在了长公主府前。 小德子躬身在门前迎接,眉眼恭顺,“参见陛下,二殿下。” 皇帝从轿上下来,环顾一圈跪在府门前迎接的诸人,目光停留在后方的戚殷身上,缓缓皱起了眉,“你是何人?” “在下戚殷——殿下侍夫,见过陛下。”戚殷一身红衣猎艳,立于烈阳之下,惑人心魄。 “大胆!”小德子斥道:“未经陛下允许怎可起身答话!”他又朝皇帝讨好地笑了笑,“陛下,戚公子不懂礼数,您勿怪罪。” “无妨。”皇帝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轻叹一声,“的确是好相貌。”也难怪竟能将云城的心从容清身上分了去。 “瞧着你有些眼熟。”皇帝忽道:“你来过皇宫?” “之前经五王爷的举荐给您同娘娘,”他顿了一下,“还有二殿下弹过一回琴。” 他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身上掠过。 云川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错开了眼,低头瞧着地面,再不敢抬头。 “是你。”皇帝恍然,温和了些,“朕记得你琴弹得不错,云城这丫头有福了。” “陛下谬赞。”戚殷退至一旁,淡淡一笑。 小德子随着皇帝进了府,眉飞色舞十分谄媚道:“陛下怎的突然来了,奴才也没个准备……” “有何准备的?”皇帝看了他一眼,哼道:“城儿不在,朕来看看你将这府中看管得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小德子十分不谦逊道:“奴才日日尽心竭力,生怕怠慢了些许,惹得殿下回来生气……” 小德子自小同云城一道长大,别的没学会,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学了个十成十,二人日日在他面前插科打诨,搞得皇宫中一片鸡飞狗跳。 皇帝一看见他就头疼。 云川默默地跟在人群之后,慢慢腾腾地走着,脚尖一点一点踢着小道上的石子。 皇帝一行人已进了主屋。 —— “川儿。” 云川一惊,蓦地向后退了几步,眸中晃过一丝惊惶,手不自觉地抚上旁边的一株槐树。 戚殷心中一滞。 那晚遭了皇兄的设计,意乱情迷不能把持。她因云城之事而心中难过不已,他却……况且云城一事也同他脱不开干系…… 戚殷看着眼前的人儿,眼眸微暗,比这更无耻过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却是头一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你……”云川看着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晚的种种,不禁涨红了脸,“你怎可如此唤本公主名讳!” 戚殷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幽幽。 风移影动,日光将他二人的影子拉长,渐渐交叠在一处。 “我对不起你。” 微风拂过,带来一声深深的喟叹。 云川愣住,指尖深嵌进枝干中,半晌,她扭身跑进了屋中。 —— “这狗倒是通人性。”皇帝坐在云城最爱的美人榻上,眸色温和,手中拿着一个线团逗弄着大黄狗,“你养的?” “是奴才亲手喂大的。”小德子十分不要脸道:“平日里给殿下解闷。” 皇帝轻嗤了一声,脸上多日的愁云与阴沉此刻总算散开些许,“可有名字?唤做什么?” 小德子僵住,半晌,才呐呐地哼了一句,“荣轻。” “什么?” “荣轻。殿下取的。”小德子大声回了一句,“荣光的荣,轻巧的轻。” 皇帝看着眼前这只尾巴摇成花的狗,神情一时有些怪异。 云川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屋中诸人脸上也是异彩纷呈。 这黄狗却丝毫不觉有何不对,仍是十分狗腿地凑在皇帝身边嗅来嗅去,还将前腿搭在了皇帝身上。 一阵诡异的寂静。 少顷,皇帝拍了拍它的头,笑了声,“她倒是会取名字。”下一瞬,他眸色微暗,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道。 云川清楚,父皇是又想到皇姐了。 他站起身,在空荡的屋中慢慢地踱着步,忽地顿住脚步,目光停留在床上枕边的一物上。 月白底色,红梅点缀,是前些年送给容清又被退回的香囊,她怎么还留着吗?皇帝的神情微有些诧然。 他执起这物,发觉原本只有半株的红梅已绣完了,枝干遒劲,风骨卓然。后又添上的梅花绣工精致,一针一线看来是极用心思的。 皇帝看着这香囊,有些出神。 “陛下。”金吾卫来报,“五王爷已抵京城,片刻后将至宫中。” 皇帝恍过神,应了声。 “走吧。”他叹了一声,将香囊复又放回她枕边,向屋外走去,却在将出之时停住了脚步。 屋中桌案之上,放着一卷《兵法》,一卷《国策》,他上前一步,打开来,上面竟密密麻麻地俱是批注。 皇帝微微一怔,又是一叹。 “川儿,父皇回宫去见你五皇叔,你在这里多呆一阵,好好看看这两本书,也好好瞧瞧你皇姐是如何读的。” “是,父皇。”云川不知在想些什么,竟难得地没有闹脾气,乖巧地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府,小德子带着下人去送。 屋中只剩了她一个,云川随手翻了翻两卷书,觉得无聊,索性蹲坐在榻边去逗弄那条大黄狗。 “哎!站住!”云城急急地跑出屋去追,却不防门槛太高,下裙太长,被绊倒在地。 脸要着地的一瞬,却忽地被人一把揽住,托起腰站直了身子,云川尚未晃过神来,便被轻轻一搂,拉至院中那棵巨大的槐树背后。 满怀的桃花香气扑面而来,是她最喜欢的气息,下一瞬,微凉的唇瓣便吻住了她。 云川瞪大了眼,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妖媚的容颜。 隐有脚步声传来,小德子在院中屋里走来走去,轻声嘀咕着:“二殿下跑去哪了?” “德公公,您见着戚公子了么?”有人跑来问道。 “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回屋里去了……” 近在咫尺。 云川大气不敢出一声,掌心渗出冷汗来,她用力地推了推身前之人。 戚殷仍是紧搂着她低吻着,鼻息交错,温柔缱绻。 脚步声渐渐远去。 只剩了鸟声啼鸣,花香袭人。 云川轻轻闭上了眼,眼睫微颤。 似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戚殷缓缓放开她,垂眸看着怀中双颊泛着粉红色的人,侧头在她耳边哑声道:“我很想你。” 那日醒来之后,云川瞧着他便开始一个劲地掉眼泪,他心中愧疚,手足无措地又是低哄道歉,又是收拾穿衣,却仍是无济于事。后来她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宫,再未来过。 “对不起。”戚殷轻轻抱着她,“都是我的错,我是个混蛋。” 怀里传来一阵呜咽之声,他微微一怔,肆意的一双凤眸中些许慌乱,“对不起,对不起,我……” “我不是怪你。”云川哽咽着低声道,“我怨我自己。” “皇姐生死……”她顿了顿,“你那晚……的时候,我心里却是愉悦的。” “我怎么能这样。”云川握紧拳垂着头,“皇姐对我那么好,我却在这个时候同你……云雨之欢……” 她有些语无伦次,眼泪复又扑簌簌落下。 戚殷愕然地瞧着她,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本以为云川是怨他,却不承想…… 他眸中闪过一丝不忍,沉默地将她拥进怀中,低低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对不起你。” “我欠你的,以后都还给你。” —— “臣弟参见皇兄。”云池缓步走进殿中,俯身行礼。 天色将晚,昏暗的光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 皇帝走下御座,将人扶起,叹了一声,“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云池颔首,神色温和,“萧将军派来护送的人行事得力。” “城儿此行太过胡闹,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皇帝道:“她一向无法无天惯了,此行回来,定要好好责罚一番,要她亲自去同你赔罪。” 云池淡笑着摆了摆手,“城儿年纪尚小,又一心想着自己做出些成绩,也是情有可原,我自不会同她计较,皇兄也莫要气了。” 他又笑了笑,“听说城儿这番做得不错,景州贪官污吏俱除不说,南郡的大旱和叛乱也处理得妥当。” “还是有做储君的潜质的。” “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皇帝哼了一声,“若不是容清去给她收拾那烂摊子,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云池抚着袖口,眉目微深,“皇兄,听说容相此番擅带大军去往封地,又滥用职权扣押官员奏疏。”他欠了欠身子,“这话虽不妥当,但臣弟仍是要说。一个外臣,虽是国之栋梁,但种种行迹难免有恃才傲物之嫌,从前的相祸不知皇兄可还记得?” 殿中燃上了烛,灯火通明,云池淡淡地笑着,如同一块尚未开采的璞玉,温润端方。 皇帝看了他一眼,眸中一抹异色闪过,却道:“容相带大军是奉了朕的口谕,朝臣不知,你莫要多虑了。” “原是如此。”云池点头,似是极平常地抬眸看向皇帝,笑问道:“事情均都处理完了,城儿和容相怎的还未回京,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未曾。”皇帝沉声打断他,眉宇间威严毕现,“是有事情耽搁了。” “啊,这样啊。”云池点点头,“这样臣弟就放心了。过上几日戎族觐见,按理该由宰辅和长公主亲自迎接,以示礼节,若是出了差错,可就麻烦了。” 他淡笑着看向皇帝,意味深长,“容相和城儿可得按时回来啊。” “自然。”皇帝面色平静,回道。 第45章 眼瞎了 你这话却是冤了我 天目山底山谷狭长,绵延数十里,又兼之为夏季,雨水充沛,树林茂盛,遮天蔽日,仅有几缕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照射而下,在细软的沙土之上投射出几点圆形的光斑。 然而幽暗深邃的谷中却是别有洞天,穿过西侧两株大榕树之间隐蔽的小道,草甸连绵不绝,小丘起伏,野花烂漫,灿烈的阳光普照而下,真真是个世外桃源。 思文蹲在一株大树底部看了许久,半晌,长吁一口气,直起身子,对着眼巴巴望着他的几人挥了挥手,“行了,回去吧,他们没什么大事。” “回去?”唐彦之叫了一句,“为何?” 他们在这谷底心急如焚地搜寻了十几日,好不容易今日摸到此处,看到跌碎的马车残骸,心中惊喜,想着他们二人也许便在此处,便赶忙要带人过来,却被思文拦住了。 思文叹了口气,指了指树干底部,“相爷在那里做了标记,要我们十日后再来。” “十日后?”唐彦之愣了一下,“他要干什么?” 思文摊手道:“这我如何能知,只是相爷既做了此标记,便说明他与殿下二人并无大碍。相爷的心思我猜不透,但照做便是了。”他将几人挨个又推回了树洞,原路返回,“十日后的此时,我们再来接他们回去便可。” “万一……”宋清肃眉心微蹙。 “没什么好担心的。”思文叹了一口气,“这标记只相爷一人可做,你不信我,还不信相爷么?他又怎会做对殿下不利之事?” 宋清肃顿了顿,又回头向那光亮之处看去,沉默不语。 几人复又返回了阴暗的山谷之处,恰巧碰着萧浼从率军前来,铁甲冷胄泛着寒光,“可寻着些什么了?” 唐彦之正待要答,却被思文打断,“未曾,此处我们几人俱已寻过,无任何踪迹,还请萧大人带兵去东边再瞧瞧吧。” 萧浼从不疑有他,带着金吾卫去了东边。 待人走后,唐彦之看了他一眼。 思文笑嘻嘻道:“将军莫怪,只是相爷如此吩咐了,总该照做才是。” 唐彦之提了几天的心这回总算放进了肚子里,他轻嗤一声,神色和缓,“你倒是向着你家相爷。” —— 云城休养了四五日后,腹部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但顾伯叮嘱仍要卧床静养,于是便只能继续百无聊赖地窝在榻上。 时辰尚早,她却已睡不着了。 容清靠在她身旁,手里执着一卷书。 浅浅的日光倾泻而下,落于他的眼角眉梢,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辉,温和而闲适。 云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这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何时才能出门透透气?” 容清翻着书页,淡淡看了她一眼,“三日以后。” “你前天便是这么说的。”云城叹气,“何必如此草木皆兵,我又不是捏成的泥娃娃,哪儿那么娇贵?” 她想了想,有几分骄傲道:“从前云池将我软禁在府里时,简衣陋食,粗活累活自己干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受了伤,养个一两天开始结痂时也就差不多了……” 容清眸光微沉,凉凉地朝她看过来。 云城一怔,呐呐地闭上了嘴。 “容公子?”门被轻轻推开一道小缝,“可醒了么?” 他二人俱向她看来。 听云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屋将手中托盘放在桌案上,笑着道:“今天早膳熬了红枣银耳羹,益气补血,对夫人养伤极为有利。” 那头小鹿也跟了来,凑在了云城身边,亲昵地用脑袋蹭她,云城心中愉悦,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它的脑袋,“多谢听云姑娘,我与我……”她看了一眼容清,不情不愿地道:“夫君,在此处叨扰了。” 眼前的女子长发半散,发间只一根简单的木制桃花簪,一双美目流盼生辉,秋水盈盈。虽穿着她的粗布荆钗,身上的贵气却油然而生。 “夫人客气了。”听云看了她一眼,忙低下了头。她从托盘上端下一个瓦罐,递给容清,“公子,这是我祖父嘱咐送来的,每日两次涂抹于接骨之处,可帮助恢复。” “多谢。”容清接过,淡淡一笑。 听云脸有些红,下一瞬却是条件反射般去看云城,见她望过来便身子一抖,忙不迭地一溜烟带着她的鹿跑出去了。 云城满头雾水。 “我生得很吓人?”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抑或是看起来凶悍?为何这听云姑娘一见到我便跟见了妖怪似的落荒而逃?” 内子凶悍,且爱吃醋。 自是这句话起了作用。 容清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自去托盘上取了食物端至她面前,“小姑娘的心思,我如何能知?” “小姑娘?”云城眉尖一挑,哼了一声,“是小,今年也不过十六岁,比我这二十二岁老太婆年轻多了。” “你说是么?容相?” “殿下风华正茂。”容清舀了一勺羹喂至她唇边,“臣一向觉得殿下这样的年岁才是最好。” “油嘴滑舌。”云城撇撇嘴,“容相风姿卓然,可是大梁朝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我瞧着听云姑娘似是对你也有意,正好救命之恩,不若容相便以身相许,成全一桩佳话,也省得老夫人和容大人日日念叨着。” 容清一勺一勺地喂着,极有耐心。 “我自己来便可。”云城探身去拿他手中的碗,“又不是手断了,喝汤也要人来喂。” 容清低低笑了一声,由得她去。 风和日丽,难得的好时候。 “城儿吃醋了?” “唤殿下。”云城正色道,“你我不过君臣,并无太多干系,我只是顺嘴关心一下臣子,你莫要想太多。” 容清看着她笑了一声,“无甚干系么?”他眉眼笑意渐深,微微探身向前,看着她的眸道:“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殿下这是不打算负责了?” 琉璃色的眸子近在咫尺,根根纤长的眼睫微颤。 含在嘴里的汤尚未咽下,云城一惊,呛着了,咳得满脸通红。 容清叹了一声,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无奈道:“你这是吃的什么飞醋。我心仪何人,你还不清楚么?” 过了半晌,云城缓过劲来,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颤颤巍巍地指着他控诉,“容清,你可真是愈发不要脸了,我何时亲,何时摸了?” “可叹我从前竟十分不开眼地觉着你公子如玉,风度翩翩,没想到竟是个风流浪荡子。”云城长叹,“当真是眼瞎了。” “城儿这话却是冤了我。”容清含笑道,“我只对——你一人风流罢了。” “至于……”他眸光在她殷红的唇上流连片刻,“你若不愿承认,也无妨,总归你我二人有了肌肤之亲,我来负责也是一样的。” 云城已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凉凉地瞟了他一眼,端起碗一口气将汤羹喝了个干净。 “懒得和你废话。”她一记白眼飞过,“你我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早该回去了,你日日在此处拖着,当我看不出来么?” “这谷底虽大,到底十几日过去了,唐彦之一帮人是吃干饭的?到现在还没寻来。” “说吧。”云城将碗搁在桌上,看了他一眼,“你又琢磨什么呢?” 容清唇角微深,“到底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倒了一杯水,起身站至窗前,淡淡道:“有些事想同顾伯商量,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我已给思文留了记号,到时他们自会派人来接。” “顾伯?”云城皱眉,“他究竟是何人?” 容清微一挑眉,“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傻。”云城嗤了一声,“且不说这满屋的兵书国策,便是说话做事之态,何处似一个乡野隐居的老人?” 她顿了顿,“慈祥儒雅,行止有礼,绝非常人。” “城儿聪慧。”他微微一笑,“只是顾伯身份我尚不能同你说,待一切尘埃落定,时机成熟之时,你自会知晓。” “装神弄鬼。”云城看了他半晌,哼道:“我倒要看看你又要搞什么花样!” 容清但笑不语。 时至中天,日影高移,屋中亮堂堂的,耀眼夺目。 容清垂眸浅酌着手中的清水,那姿态,倒像是在品尝什么千年的佳酿。 金艳的日光将他的侧脸照得有些苍白轻透。 “城儿。”他神色浅淡,轻声道:“此南郡之行,你觉得如何?” 屋中一时极静,少顷,她却轻笑一声,答非所问,“我记得你从前时常同父皇谏言要变革官僚体系,却都未得到首肯,群臣也无一赞同。我那时不明白,你既早已位极人臣,又为何还要冒着被父皇斥责的风险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云城顿了一顿,看向他,“我现在明白了。” 她白皙的指尖轻轻绕动着倾泻而下的一丝长发,目光悠远,“曾经我觉得父皇是明君,仁慈宽厚,百姓定是安居乐业。”她叹了一声,“是我坐井观天了。” “陛下的确算是明君。”容清立于窗前,沐在日光之下,长身玉立,眉眼清润,“只是宽厚有余,魄力不足。” “官僚弊病长存几十年,非一时之积。百姓深陷其苦。”容清道:“仁慈只能守成,而大梁更需要能够破,且立的君主。” 他淡淡一笑,走近她身前,敛了眼眉,垂眸看着她,“城儿,我且问你,这大梁的皇位你可愿坐?不是为了同云池争斗,而是——发自真心。” “这皇位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容清摊开掌心,伸至她面前,“我信你,只看你愿不愿。” 云城一时有些恍惚,脑中忽地晃过前生今世沿途所看之景,战火纷飞,流民遍地,然而官官相护,尸位素餐。 她看着眼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沉默半晌,却问,“山腰之上袭击之徒不是山匪,是戎族的人吧?” 容清微微一愣,随即道:“应是如此。” 夏日干热,这山风却清凉,携着花草芬芳扑面而来。 云城轻轻一笑,将手放进他微有些冰凉的掌心,抬眸看进他的眼中,“我愿意。” 第46章 进京 五王爷急什么? “驾——”一阵尘土飞扬,马蹄腾空而起,落于城郊的官道之上,惊起栖息的鸟儿。 当先一人红衣猎艳,窄袖锦边,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和修长的双腿,长发高束,腰间挂一精巧弯弓。流盼美目的尾处一点红痣风情万种。 她身后的随行护卫队俱是此种窄衣打扮,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强壮。 京城外,大梁金吾卫早已等候于此。 “阿尔丹公主一路远来辛苦。”云川微微一笑,上前颔首致意。 她今日着烟霞色曳地留仙裙,上罩月白色广袖纱衣,上以暗金线织就千叶海棠与栖枝金凤,刺绣之处点缀温润淡雅的深海郦珠。臂上挽着葳蕤丈许长的烟罗紫轻绡,被微风吹拂而起,飘飘欲飞宛若玲珑仙子。 “吁——”阿尔丹利落地翻身下马,高束起的长发在半空掠起一道弧线,媚而不失英气。她单手贴肩,俯身行礼,“阿尔丹见过殿下。” 她微微侧身,转向一旁,“见过五王爷。” 云池立于一旁,一向意态闲散宽袍广袖的他今日却着了深黑色劲衣,上以暗金线绣出五爪巨蟒,盘亘于银线织就的几朵浮云之上,腰间玉带横系,愈发显得身姿挺拔,气度尊贵。 他上前一步,一手托住了阿尔丹将要下拜的姿态,目光落于眼前之人的面上,眸色深深。阿尔丹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 半晌,云池淡声道了一句,“公主远来为客,不必多礼。” 云川疑惑地瞧了他一眼。 “王与大殿下在路途中有事耽搁了。”阿尔丹歉意地笑笑,“约莫尚要五日方能抵京,还请见谅。” “无妨。”云川嘴角噙着笑意,装得端庄矜持,“前日汗王已修书一封呈与父皇,公主便先至行宫休憩几日,待五日后大汗入京,再一同朝觐不迟。” “多谢殿下。”阿尔丹微微一笑,一双凤目顾盼流转,流艳生辉,便是连云川也看得一呆。 云川装模作样地轻轻咳嗽一声,正色吩咐道:“好生护送公主回行宫,不得怠慢!” “是。”候在一旁的金吾卫副统领应了一声,走上前躬身道:“公主请。” 阿尔丹颔首,复又翻身跨上马背,腰身弯折至一个惊人的弧度,柔韧而纤细。经过他二人身边之时,她居高临下地淡淡瞟了他二人一眼,眼中浮上些许隐晦的笑意。 云池目光停落于她的腰身之上,二人眸光在半空中交汇,片刻后,他不着痕迹地抬起手臂,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在唇边一蹭。 阿尔丹怔愣了一下,随即便有些恼怒地移开了目光,低声催促着座下的马匹前行。 不过云川却并未曾注意到二人暗中的小动作。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城中而行,云川驻足于远处,看着一抹红衣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这才疑惑地看向云池,“皇叔,看你同阿尔丹公主甚为熟捻,可是有何交情?” 云池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几面之缘罢了。” 云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戎族每五年来大梁朝觐一次,也许从前这阿尔丹公主也曾来过,也因此同皇叔见过几面。 云川只当是她从前贪玩,从未曾注意过而已。 “川儿。”云池收回目光,看向她淡声问道:“这迎接之事本该由长公主同宰辅来操持方不失礼数,他二人却到了如今还没半点消息。她常给你写信,可曾说了何时才能抵京?” 云川一愣,犹豫地咬着下唇。 五皇叔得父皇信任,从小又对她们姐妹二人极好,都是一家人,这事同他说应也无妨。 云池眸色浅淡地朝她看过来。 云川刚要如实回答,话到了嘴边却拐了个弯,含混不清道:“她没有说,不过也应该快了。”她顿了顿,又道:“皇叔同皇姐一同去的南郡,这事皇叔该是清楚的,怎么问我呢?” 她眉眼弯弯,“皇叔这可是难为我了。” “是啊。”云池看着她天真纯稚的笑脸,片刻后笑了一声,“是我糊涂了,果真是年纪大了。” “皇叔还未娶妻,怎能算作年纪大呢!”云川嘻嘻笑着,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这是——风华正茂。” 云池看了她许久未曾说话,目光深深,直到前方戎族护卫的人马已渐渐远去,进了城池,他才低笑一声,“走吧。” 云川应了声,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马蹄声踢踏着踏在地面之上,嗒嗒作响,脖上挂着的铃铛轻轻摇晃着。 她低垂着头,脸上的笑意却愈来愈淡。 —— 行宫位于皇城东侧,恢弘气派,威严尊贵。阿尔丹住进此处后,所有守卫随侍便都换上了跟随而来的戎族之人。 暮色将倾,丝竹声声,行宫门外却点着几盏大红的灯笼,似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一人一马从远处长街上行来。 守卫的戎族士兵似是识得这人,恭敬地上前牵过缰绳,将人引至府中。 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隐约的光照在来人的脸上。 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腰间一枚墨色玉佩因着步幅过快而晃动着。 府中下人均是恭敬地低头行礼。 他极迫切地大步上前,一把打开正屋紧闭的房门。 夏夜晚风掠进,掀起遮挡于眼前的白色轻纱。 美人榻上,阿尔丹早已换上了一袭湖绿色曳地长裙,香肩半露,侍女在一旁剥好了葡萄,递至她的唇边。 红唇微张,果肉莹润。 闻得响动,她略一抬眸看向来人,唇边勾起一抹笑,挥了挥手示意侍女下去。 侍女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将房门阖上。 葡萄多汁,淡紫色的汁水顺着唇边流下些许。 “五王爷。”她一双美目勾人,“你怎的如此心急,便不怕人瞧见了去?” 云池盯着她,眸色深深,惊涛骇浪一瞬又复归于平静。 他低低笑了一声,向前走来,手指微动,腰带落下,衣衫散开落至地面,身上只剩了一件单衣,露出白皙健硕的胸膛。 阿尔丹轻啧一声,指尖轻点着他的肌肤,“大梁的男人都是如此苍白孱弱,不抵我戎部男儿强壮……” 她的话尚未来的得及说完,便蓦地被云池覆在了身下,轻纱摇落,未说出口的话到嘴边凝结成低吟喘息,轻轻重重,乱了一室月色。 情到深处,不能自抑。足足两个时辰,翻云覆雨不得止歇,从夕阳漫天直到月上三杆方才算完。 云池轻轻吻着她的唇角,舔舐着残留的葡萄汁液,埋在她颈侧,哑声道:“可想我了?” 白皙的藕臂缠在他的颈项之上,阿尔丹偏转过头,双颊粉红,眸色却是冰冷的。 大掌轻轻抚上她的腹部,云池眼中柔情满溢,有几分惋惜,“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何时才愿嫁给我,给我生个孩子?” “不是说好了。”阿尔丹喘息了一声,额间渗出薄汗,“待你登上皇位,我就嫁。” 云池苦涩地低笑一声,垂下眸半晌未曾说话,“云城那事是你动的手。” “嗯。”阿尔丹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忍心了,这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皇兄把云城和容清遇难的消息压下去了。”他轻声叹道,用手擦拭着她额上的汗,“你若想借此事扰乱朝局,便尽快将这消息放出来,我身份不便,这事却是没办法帮你了。” 阿尔丹微微一愣,皱眉看向身上的人。 月色溶溶倾泻而下,云池轻吻在她的眼皮之上,珍之重之。 阿尔丹猛地一颤,用力将他推开,看向一边,眸中情潮尽褪,冷声道:“我的那个心腹呢?去把他给我叫来。” “胡闹什么?”他蹙眉道:“已亥时三刻了,我此时去长公主府把他带来?” “什么长公主府?”她不悦道:“不是在你府上?” “他此时是云城的侍夫,在她府上。”云池眉心渐深,“怎么,这事你不知道?” “侍夫?”阿尔丹脸色顿沉,眸色如寒冰凌厉。 —— 月明星稀,碧空如洗,云川盘腿坐于乾宁殿的屋顶之上,旁边放着一柄酒壶。 她望着澄澈夜空,沉沉地叹了口气。 今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了呢?而且竟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皇叔扯了谎。 云川想不明白,心中烦忧,灌了一大口酒顺势仰躺在屋顶之上。 “陆大人,您来了。”是苏东风的声音。 她顿了一下,悄悄从屋顶瓦片之中探出头去。 “陛下在殿里等您许久了。”苏东风提着灯笼给他引路,“快请。” 陆歆? 大半夜的,他入宫做什么? 云川愣了愣,难不成是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想到此出,她一个激灵,皇姐莫不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皇姐一向好福气,怎么会! 她使劲甩了甩脑袋,想要将这荒谬的念头赶出去。 底下细细簌簌的说话声传来,顿了半晌,云川悄悄将屋顶之上的瓦砾揭开。 一抹昏黄的灯光中,陆歆弯身行礼,“恭贺陛下。” 皇帝眉头紧拧着,叹道:“何喜之有?戎族阿尔丹已到,过几日汗王便至,容清和云城又迟迟没有下落,到时该当如何尚未可知。” “陛下莫急。”陆歆道:“容相亲信从天目山递消息来,已寻到了长公主与容相,二人并无大碍,几日后便可抵京。” “果真?”皇帝猛地起身,神色怔然。 陆歆含笑道:“是,陛下可安心了。” 半晌,皇帝才似回过神来,“好,好……”他低声喃喃着,眼角湿润。 皇姐……没事? 云川呆呆地坐在屋顶之上,许久之后,直到底下传来声响,陆歆打开殿门离开之时,她才缓过神来,死死地捂住嘴,泪珠却从眼角一串一串地滚落。 “陆大人慢走。”苏东风给他举着灯笼。 陆歆应了声。 月光澄澈空明,他立于月下,微微转身,抬眸看向乾宁殿屋顶之处。 “大人?”苏东风唤了一声,也看向屋顶,“您瞧什么呢?”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陆歆眉目浅淡,眼中一闪而过几分清浅的笑意。“没什么。”他回过眸,“走吧。” —— 守卫俱已熟睡,琉璃阁中寂静无声。 庭中一株花树之下,一人静静而立。 “公子。”柏文悄无声息地行至身侧,“派去的人回话,长公主无碍。” “知道了。”晚风拂过,花落于肩头,戚殷应了声,便没有再说话。远方天幕深黑,几颗星子点缀于上,忽明忽暗。 第47章 烟火之气 这事,你只能同我一道 天高云淡,山高水清,山谷中溪涧潺潺,静谧安宁。 “容公子!夫人!”听云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吐掉了嘴里含着的狗尾巴草,向前方的一处山坡上跑去。 今日的阳光甚好,却不热烈,暖融融地轻抚着面颊。 容清轻握着云城的手,拉着她慢慢向前走着,“可以么?”他低声问道:“伤口可还疼?” “不疼。”云城拉长声音,无奈地道:“早同你说过许多次了,早已好的差不多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她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倒是你,能行吗?” “无妨。”迎着日光,容清浅浅地笑道,如洇开墨的山水,浸了盈盈的水光。 “夫人!”听云跑至他们身前,气喘道:“你和公子怎么出来了?” “在屋中闷了这些时日,出来透透气。”云城道,说着,抬手拂去听云发上沾染的草屑。 容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本比那小姑娘大不了多少的年岁,行为举止却颇似年长者。他唇角微微弯起。 听云皱眉纠结了半晌,才勉强应了,“只是夫人定要注意些,切不可大意。” “好。” 巳时已过,日头渐渐变盛了。 从山丘上的小屋处慢慢腾腾地走至此处,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容清抬起袖轻轻给她擦拭着,神色温柔专注。 这容公子虽穿着祖父的粗布衣衫,却仍旧安闲自在,风姿高华,他夫人虽也是粗布荆钗,到底贵气难掩。 听云安安静静地看着二人,心中羡慕。 “姑娘。”容清看向她,问道:“你祖父现下可在屋里?” “在的。”听云缓过神来,双颊又有些泛红,她垂下眸不敢看容清,“这个时辰,祖父是在屋里读书。” 云城淡淡地看着她,眼中笑意不减。 “好。”容清颔首,转眸看向云城,温言道:“我去同顾伯说些话,你自去转转,别太劳累了。” “你去吧。”云城笑着回望他。 待容清身影远去,听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咂咂嘴正要说话,却不妨回眸撞上了云城一双带着笑意的眼。 “夫人。”她有些无措,眼神躲闪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城笑了笑,自席地而坐。 她拍拍身边的草地,听云一怔,便也挨着她坐下了。 “觉得他怎么样?”云城微抬下颌,指向他离去的背影,笑着问。 听云犹豫地看了她一眼,才道:“我从未见过容公子那样的人,风姿无双,且为人宽和。” “夫人,你同容公子感情那样好。”她眼中带着几分向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我真羡慕。” 身旁几寸高的青草被风吹倒,软软地趴在土地之上,散发着清香。 几只蝴蝶翩跹落于她的膝上,云城唇边含着几分笑意,“你同我妹妹极像。” “天真纯稚,率性而为。”她想起从前云川与戚殷之事,眸色怅然。 “年纪小的时候总是因为一面之缘动了心便决意此生非他不可,却不知所遇并非自己的良人。”云城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句。 听云微微一愣,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青草,神色微暗。 —— 不远处小丘上的一座木屋中,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 “对,将那油倒进去。”顾伯坐在屋中的躺椅之上,轻轻晃动着,翘着胡子吩咐道。 灶台前,容清向来整洁干净的衣衫之上染了些许灰尘,面色狼狈。 他将案板上切好的菜拨入锅中,油点四溅,发出一阵噼啪之声,骨节分明的指握着铁锈的锅铲,不住地翻搅着,一股浓烟从中冒出,呛得他清咳几声。 “小子!这顿饭你若是叫我吃的舒心,我便应了你。”顾伯得意地抖了抖眉毛,“若是不行,你便带着那位赶紧回你的京城去,少在我这儿碍眼。” 说到这儿,他嗤笑了一声,撇嘴道:“还夫人……人家同意了么?” “迟早之事。”容清皱眉看着锅中的蔫了的菜,神色有些茫然。 “还是同小时候一个死样子。”顾伯掀了掀眼皮,瞟他一眼,“那会你刚从娘胎里出来我便瞧出你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性子。” 满屋浓烟,顾伯皱了皱眉,看着他手足无措之态忍不住了,“你就不能将窗户打开,非要这烟熏死我这老头么?” 容清顿了顿,依言打开窗子。 窗外清朗的风透进,吹散了满屋烟气。 顾伯眉色稍缓,好奇道:“你从前见我的时候也不过是在襁褓中的一个小娃娃,那日是怎么识得我的?” “家父从前曾提过一句。”容清从水盆中捞出洗净的菜,淡声道:“原本并未认出,只是所居屋中书籍甚多,晚辈闲来无事随意翻了翻,正巧看到家父所写之书,上有您的题字罢了。” “心眼倒多。”顾伯愣了一下,嘀咕了一句。 老旧的木屋中,阳光倾泻而下,投射出一道温暖的弧线,竹制的摇椅轻轻晃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父母还好么?”顾伯手里摇着蒲扇,问了一句。 “一切安好。”容清眉眼淡了几分。 顾伯长叹一声,眼中多了些许怅然,“你也别怪他们,毕竟……” “容清。” 他适时地闭上了嘴,两眼一闭,缩回椅子上。 云城走进屋,讶异地看了容清一眼,又转眸看向摇椅之上的顾伯,只见他的蒲扇盖在脸上,双眼阖着,睡得昏沉。 她放轻了脚步,凑在他耳边,“这是在干什么?” “心血来潮。”容清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无奈低笑一声,他回眸看向云城。 白皙的肌肤泛着些许粉红之色,眸含水光,发间桃花木簪斜斜插着,竟生出一番灵动妩媚。 “听云呢?” 云城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她去采花了。怎么?还怕我欺负了她不成……” 她的话方说至一半,却忽被容清一把揽在怀里,俯身吻了上去,云城瞪大了眼眸。 灶台上的粥咕噜咕噜地滚着,冒着热腾腾的白汽,鱼汤在火上煨着,满屋馨香。 容清轻蹭着她的唇,漫不经心地,满含情意地,慢慢地,一点一点深入递进。 门边的躺椅忽地咯吱响了一声。 云城吓得一惊,忙一把推开了容清,去瞧顾伯。躺椅上的老人蒲扇掩面,睡得安静。 “你能不能别随时随地……”云城惊魂未定地警告他,余光瞟了瞟顾伯,“还有人在呢!” 容清安静地看着她笑,没作声。 云城心软了,看了看他满身狼狈之态,“是顾伯叫你做的吧。”她挽起袖子,“我帮你。” “不用。”容清拉住了她,“我一人便可,你去回屋歇着。” 看她安然不动之态,他低笑一声,“去吧,同顾伯商议之事还未说完。不过做饭而已,不是难事。” “那行……”云城顿了半晌,看了看他的腿,勉强道:“你注意些。” 温暖的日光洒在她的身上,满屋米香四溢,容清一时便有些恍惚。 云城转身正待要走,却被他拉住了手腕。 微有些凉的指尖轻轻向下,攥住了她的指。 她疑惑地回眸看了他一眼。 容清看着她,少顷,轻笑一声,似万千桃花刹那间灼灼盛开,美得惊人心魄,“城儿,你戴上这只簪子极美,”他顿了顿,眉眼温软,“我很高兴。” 心似平静湖水一瞬被搅动得翻天覆地,云城忽地便有些窘迫起来,她挣开他的手,落荒而逃般地出了屋子。 容清回过眸,揭开灶上闷着的鱼汤,淡淡瞥了躺椅上的人一眼,“顾伯,起来吧,人都走了,还装什么。” 屋中响起一声极长的喟叹,顾伯坐起身子,神色难言地啧了一声,“你便不能注意些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你让我这老头子的脸往何处搁?” “顾伯宽恕则个。”容清神色泰然地将鱼汤盛入碗中,给他端去,“但您偷看的时候可半分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 顾伯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 乳白色的鱼塘之上几点小葱点缀,顾伯吸溜了一口,眯着眼咂嘴道:“还不错。” “那晚辈托您的事?”容清轻掸着衣袖,出声问道。 “这个么……”不过片刻一碗鱼汤便见了底,顾伯抹了抹嘴,眼珠一转,“我还得考虑考虑。” “明日你们便该走了吧?”他抖着眉毛笑道:“临走之时,我自会给你答复。” “还望顾伯说话算数。”容清起身,自去灶台之上呈了饭食放在托盘之上。 “怎么?”顾伯愣了一下,“不一道吃么?” “她来回跑什么?”容清答得理所应当,“我给她端去便是了,也省得您看见什么不该瞧的又堵心叹气。” 他施施然地出了屋,“您同听云吃吧。” 顾伯甚是无言地瞧了他半晌,末了,摇头无奈一笑,“这小子……” —— 云城回屋后从架上随意抽了本书,握在手中一页没翻开便困意袭来,靠在软榻上打着瞌睡。 容清进了屋她也没能察觉。 他笑了一声,将饭食放在桌案之上。 她斜靠在榻上,睡得不甚舒坦。容清走上前去,将人抱起轻放在床上。 云城半掀起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怔了怔,嘟囔道:“回来了?” “嗯。”容清应了,“怎么开着窗便睡了。” “看了会书。” 容清轻笑,将一旁的被衾盖在她身上,“怕是一个字都没看便睡了。” “胡说什么?”云城不满地抬起手臂,将握在手中的书卷在他面前扬了扬,“我已看了大半。” “看的什么?”容清将书从她手中抽出,翻开一页,“我瞧瞧。” “唤作……”云城皱着眉,迷迷糊糊地想着,“ ‘胜蓬莱’。” 容清随手翻开书卷,神色却忽地一怔,随即便古怪起来,他眸光微暗,看向云城,“你知道这书是什么吗?” “自然知道。”云城胡说八道,“我看过许多。” 她想着这名字同从前看的那些介绍奇怪精巧之物的书极像,便信口说道:“我一直想亲自试试,看那书上说的极有意思。” “亲自试试?”容清看着她,轻声道:“同谁?” “你这话问的着实古怪。”云城疑惑地瞧他一眼,“同谁都可,只是最好要心思灵巧,身体康健的人相随才有意思。” 她说着,才发现容清似是神色不悦,不禁一愣,“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容清眸色深深,看着她道:“这事,你只能同我一道。” 第48章 吃醋 你别…… “为何?”云城轻嗤一声,上下打量着他,“你这身子骨看着便没什么气力。”她转了转眼珠,自顾自道:“倒是清肃还不错,若是他能同我一道,想必也是轻松快活的。” “宋清肃?”容清低声重复了一句,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她,“你想同他一道?” “嗯。”云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复又窝回了被中,半阖着眼随口应了一句。 容清握着书卷的手蓦地捏紧,透出苍白的青色。垂下的眼睫细细密密地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窗外日光透进,倾泻于榻上,淡淡的金辉笼罩在被衾之上,勾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云城随意应付了几句,昏昏沉沉地正待再度沉睡之时,耳边传来轻轻的酥麻之感。 她皱了皱眉,侧开脖颈。 他却是锲而不舍地再度覆身过来,音色沙哑,耳廓之处若有若无的湿润触感传来。 云城不耐烦地睁开眼,转头却见这人竟不知何时已躺在了她的身侧,一手轻搂,姿态暧昧缱绻。 他吻在她的耳侧,一轻一重。 “大白天的你干什么?”云城被他吓得清醒了大半,怒瞪着他,“滚回你榻上去!” “先前起得太早,现下也有些困了。”他哑声道。 “去你榻上睡去!”云城轻推了他一把,“跟我在这儿挤什么?” 他们这些时日在一个屋里住着,容清平日里虽总爱占她些小便宜,但到底恪守礼仪,因此每晚均是分榻而卧。 “那软榻又硬又窄。”容清怀里抱着佳人,也有些心猿意马起来,轻叹一声,“我这几日总觉得腿疼,不知是不是因为休憩不好的缘故。” 云城脸色一僵,立即神色紧张的去摸他的腿,“怎么回事?不是说已好得差不多了?”她慌乱地摸着他的小腿,“是这处么?” 容清手肘半撑着身子,如瀑的黑发倾泻,他低低叹了一声,“不是,再向上些。” “这处?”云城又向上移了几寸。 容清眼眸落在膝盖上素白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微蹙着眉头,“不是,再向上些。” “还得往上,再上些……” 半炷香后,云城的手已放至他的大腿根处。 她神色难言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飞一般绯红着双颊缩回了手,唾了一声,“无赖!” 容清眼中闪着细碎的笑意,发丝倾散,衬着白皙面容,别有一番瑰丽之色。 日光温暖干燥,这屋中也是热烘烘的。 腰间之处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云城额间青筋直跳,半晌,着实忍无可忍,“动手动脚干甚么呢!” 容清一直搂在她腰间的手倒是半分不得闲,趁她并未在意之时已挑开了衣带。 夏日本就衣衫单薄,外衫滑落,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和圆润的肩头。云城慌忙缩回了被中。 “我本不想如此心急,但城儿既如此虚心好学,又迫切地想同人一道体味其间之趣。”容清靠过来,执起手中的书卷朝她晃晃,清润地笑了一声,“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什么意思? 云城愣了愣,心中忽地升起不祥的预感。她猛地起身,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翻开。 俱是纠缠在一处的图画,千姿百态,惹人咂舌。 “这这这……”云城瞠目结舌,烫了手一般慌忙将这书扔至一边,面色已红成了初升的日头。 她看着一寸寸逼近的容清,见他眼眸暗沉,更是欲哭无泪。“你别……”云城心中一颤,瑟缩着向后退去,“我信口胡说的,这书我一页也未看!” 清清浅浅的气息扑在她的面上,云城看着近在咫尺之人,后背抵在床边,猛地闭上了眼。 她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恐怕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身子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容清看着她,眼眸中漾着温柔的笑意。 半晌,他微微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轻似鸦羽。 云城困惑地睁开眸,望着他。 容清却只是淡淡一笑,将落下的外衫披在她身上,站起身道:“用膳吧。” 她先是一怔,随后便如临大赦般长纾了一口气,磨蹭着下了榻挪至桌边。 云城小口地喝着鱼汤,眼神却不住地往那扔在地上的书上乱瞟,轻声嘀咕了一句,“顾伯为老不尊。” 容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将那书捡起,拍打了一番竟是妥帖地放入了怀中。 “你这是干什么?” “我瞧着城儿对这书似是兴趣浓厚,便不如带回京去,左右你我早晚用得上。”容清温言道:“到时你中意哪种,我们便试试。” 云城一时无言。 “同你讨个人。”容清看着她喝汤,忽地道了一句。 “谁?” “宋清肃。” 云城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他从前便是你的得力部下,我把他讨了来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她神色有些许怅惘,“本想找个合适机会同父皇举荐……”她低声一笑,“此番看来是用不着了。” “他才智谋略都在上乘。”容清神色温软,“骁骑将军的位置已空悬多时,我已等他许久了。” 云城点点头,“回去我同他说一声便是。” 正待要低头喝汤,她却忽地想起什么,眉眼一弯,笑得狡黠灵动,“清肃在我这里这么些时日也没见你说什么,今日怎的着急要讨了去?” “莫不是……吃醋了?” 她眼中漾着水光,得意之态似一只偷了腥的猫。 容清顿了顿,平静地将碗中剃好刺的鱼肉放入她的勺中,淡声道:“没有的事。” 见他窘迫,云城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碗中鱼汤香醇,鱼肉细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已见了底。云城满足地舔了下唇,咂咂舌,“想不到你竟还有这等手艺。”她轻叹一声,“可惜明日便要动身回去了,以后怕是喝不到了。” 云城的眼睛在他身上乱瞟,意有所指。 容清心领神会,笑道:“你若喜欢,以后日日给你做便是。” —— 时至日暮,夜色将倾,晚霞将天色染得一片殷红。 屋中尚未燃灯,略有些昏沉。戚殷负手立于窗前,周身散发着瑟瑟的寒意。 院中传来两声沉闷的钝响,随即脚步声渐近,房门轻轻被打开了。 戚殷并未回头。 “参见殿下。”身后之人俯身行礼,一阵浓郁的香气顺着晚风荡进屋中,他不适地皱了下眉,想起云川身上浅淡的桃花香气,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转过身,垂眸看着眼前的人,“起身吧。” “阿完颜和阿答骨现下到何处了?”戚殷竟是直呼戎族汗王和大皇子的名讳,丝毫不曾避讳,眼底尽是厌弃之意。 “并州。”阿尔丹道:“还有三日的路程。”她看了看戚殷,犹豫着道:“是因为阿答骨中了淫毒,日日同下人纠缠,不得罢休。” 听到此处,戚殷眸中才浮出一丝笑意,可随即便消散不见。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面色冷淡:“你不该来,若是被人瞧到,多年心血便会功亏一篑。” “我自然清楚。”阿尔丹美艳的眉目间忽地浮上些许怒气,“可你进云城府中作侍夫为何不事先同我说一句?还是昨日晚间云池说……我才知晓。”她脸上显出几分不自然,可随即便被怒气取代,“云城是个见了美色便动不了腿的性子,你进她府中,岂不是还要给她暖床侍寝!” 她声音拔高了些许,一双凤目蓦地凌厉起来,“前几日你送信传话,竟要我不得对云城动手!”阿尔丹直视着他,“你莫不是日久生情了?” “没有的事。”戚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时候未到而已。” “云城是大梁第一继承人,梁皇死,她死,云池才能顺利继位,这大梁才能为我们所掌控,王位才能到你的手中!”她冷笑一声,“此番截杀本该顺利,若不是你最后派人将部下召回,此刻回来的早已是他们的尸首。” 阿尔丹眸色泛冷,“不是因为被女人蒙蔽了心,还能为什么?” 戚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眸光落至天边如血的夕阳上。 屋中一时静得可怕,一阵无声的压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半晌,阿尔丹放软了声音,半撒着娇搂住了他的臂膀,“表哥!我陪你一起筹谋了那么多年,一颗心都在你的身上,你可不能做对我不好的事情。” 戚殷面色泛上寒意。 他将人一把推开,冷淡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为兄妹,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表哥?”阿尔丹怔怔地看着他,与他极像的那弯眼角泛上殷红之色。 “你既已允身给云池,便不该再说出这样的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瞧着他对你也是极好,倒不如应了他。省得枉费这一桩心意。” “你是嫌我已失身了?”她的一双美目中蓦地泛上水光,声音轻颤,“我都是因为你才……” 阿尔丹轻声地哽咽着,眸光委屈地看着眼前不动如山之人,“你说过要娶我的。” “是么?”半晌,戚殷微掀起眼皮,径直掠过她向桌案走去,“不记得了。” 第49章 返程 如若有缘,便会再相见 安宁平和的谷底之中,一树麻雀忽地被惊起,掠向空中。 青青草地之上,几万士兵着铁甲铠胄肃静而立,日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线。 木屋之前,几人静静地候着,身侧停着一辆檀木而制的马车,上雕金色云纹,尊贵威严。 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似能听到风掠过野花,蝴蝶扑扇翅膀而去。 听云站在一旁,不安地瞧着这群人,手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祖父,”她悄声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顾伯拄杖立于一旁,身子些许佝偻,雪白的发须被风扬至半空,复又落下。他看着眼前之景,眸色怅然,末了,抚了抚胡子,叹了一声,“是接他们回去的人。” “京中富户竟也有如此大的派头!”听云咂舌,瞪大了眼睛。 闻言,顾伯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那木屋紧阖着的门终被打开。 清晨方至,霞光万道,耀目却不刺眼,温暖和煦倾洒于身侧。容清拉开房门,迈步而出。 一身雪白色直襟长袍,袖口及领口之处用银线绣着流云纹滚边,腰间系五指宽的靛青色锦腰带,一块古朴深黑色令牌垂挂在腰侧。 清妙高峙,超然绝俗。 行止有度,缓步行来之时便如一副渐打开来的江南水墨图,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浅浅几笔勾勒,却氤氲开奇绝的山水,无边的清润。 他停住脚步,淡淡地看过静候着的人群,却是又回转过身,向木屋之处恭敬俯身,“请殿下挪步。” 门屋之处,云城迎着朝霞而出。 环佩之声轻响,她着一袭烟霞色曳地梅花百水裙,盛放的白梅从裙摆延伸至腰际,镶金玉带拉紧,勾勒出窈窕的腰身。外罩一件月白色氅衣,淡薄如轻雾浮动。 不同于以往不施粉黛之色,她今日化了桃花妆,眉心一点浅粉色含苞待放,端庄尊贵却不失俏丽灵动。 唐彦之与萧浼从率先跪于地面,俯身行礼,“臣等参见殿下,殿下金安。” 身后士兵喊声震天,惊飞了栖息的鸟儿花鹿。 “平身吧。”云城眸光淡淡扫过眼前之人,温言道。 “殿……殿下?”听云蓦地睁大了眼,红唇微张,怔愣地瞧着眼前的一幕,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 这大梁朝中有这等气派,且能被人称作为殿下的,只有那一位了。 她呆呆地转眸看向顾伯,“祖父,夫人她……是长公主殿下?” 然而并未等到顾伯答话,耳边一阵环佩之声轻响,清淡的香气萦绕于鼻端。 云城已至他们面前。 她眼中含笑,以手贴额微微俯身,向二人躬身一礼,“云城谢过二位救命之恩。” 听云被她此番吓了一跳,正待要伸手去扶,又忽地瞧见她发间振翅欲飞的金凤,神色呐呐地缩回了手,低垂着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城瞧着她淡淡一笑,从指上褪下一枚玉戒,拉过听云素白的手给她戴在食指之上,“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便上京城同本宫说,只要不逾越礼法,都会应你。” 小姑娘垂着眸,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云城轻笑一声,转向顾伯,“多谢这些时日的照顾,给您添麻烦了。” “殿下折煞我这老头子了。”顾伯身穿粗糙布衣,却是气度非凡,不卑不亢地轻轻颔首,“不嫌弃敝舍简陋便好。” “怎么会。”云城轻笑着,正待要说些什么,却被立于一旁的萧浼从打断,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殿下,戎族汗王不日将至,还请速速上路。” 云城眸色一凝,随即便恢复如常,应了一声。 容清走上前来,轻握住她的腕,“你先上马车,我同顾伯尚有话要说。” “好。”云城看了他一眼,向顾伯听云微微一笑,随即便在夕颜的搀扶下向马车处走去。 “那件事我应了。”顾伯见人已走远,道了一句,“你答应我的莫要忘了。” 听云站在一侧,两只手轻轻地搅着衣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清收回目光,浅笑一声,“顾伯真是难为我了。她爱吃醋,您又不是不知。” “怎么?”顾伯眉毛倒竖两眼一瞪,“你这臭小子是想反悔了?” 容清看着他但笑不语。 半晌,顾伯长叹一声,“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总得给她寻个靠山,也好让她日后有个依靠。” “祖父?”听云听到这话,蹙眉抬起头,不悦地唤了一声。 顾伯拍了拍她的头,呵呵笑了两声。 “好。”半晌,容清道,眸色浅淡,“我应您。” “好!”顾伯抚掌而笑,“君子一言。” 容清眸中浮上些许笑意,“驷马难追。” 一袭白衣渐远,云城探出身来,低声询问了几句,只见容清眸色温软,眼带笑意,片刻后,那清丽女子伸出白皙的手,他似是怔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笑开,抬手握住,俯身上了马车。 听云瞧着那两厢依偎的身影,又落于交握的手上,眸色微暗。 尘埃扬起,日光和煦,车轮和马蹄激荡起的一阵灰尘弥散在半空之中,将面前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 “祖父。”听云出神地看着人马远去之处,低声问道:“夫人既是长公主殿下,那……容公子可是容相?” “是他。”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听云攥着衣角的手蓦地握紧,白皙的手背上因着用力过度,泛出浅淡的青色。 “此一别,想必日后不会再相见了。”她神色落寞,低垂着眼。 微风拂过,吹散了弥漫的尘灰,人马军队早已远去不见踪影,山谷复又归于安宁平和,方才的一幕似是一场梦境。 顾伯笑了两声,拄着杖弓着身子转身向那山坡上走去,“如若有缘,便会再相见。” 第50章 朝觐 儿臣来迟,拜见父皇母后!…… 八月十四日薄暮时分,戎族汗王与大皇子抵京。 休憩一晚,翌日恰是中秋,戎部诸人入宫觐见,大梁皇于宫中设宴,百官同聚,共庆佳节。 当晚,未央宫灯火通明,丝竹声声,欢声笑语不断。 “拜见大梁皇。”汗王立于殿中微微俯身,深鼻高目,眼眸如鹰隼阴翳,“愿大梁万年长盛,国泰民安。” 在他身后,阿尔丹与阿答骨跪地行礼。 “汗王远道而来辛苦,不必多礼。”皇帝盛装朝服,面目慈祥立于上首,轻抬手示意他起身,“听说半途大皇子染病方才耽搁,如今可大好了?” “途中不甚染了暑气。”阿答骨躬身回道:“现已痊愈。” 细眼长眉,面色苍白,虽着一身艳红色锦衣,却并无半分喜气,反倒是眼底泛出青黑,脚步虚浮。 陆歆坐于下首第二列,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 “中原夏日天气燥热,与西疆不同。”皇后轻轻一笑,举起酒杯,“大皇子还是要多注意些,容后太医会去行宫再替皇子诊治一番,莫要留下病根才是。“ “谢娘娘。” 皇帝抬手示意,随即便有内侍前来引他三人落座,席位设在御座下首第一列之处。 “今日是大梁中秋佳节。”皇帝笑道:“汗王来的正是时候,过几日京中会有游园集会,极为热闹,到时可去一观。” 汗王举酒杯同皇帝遥遥相敬,颔首一笑。 月至中空,深黑夜幕之上星子点缀,月光流泻,澄澈如华练。 宫女着淡色襦裙上殿,素手中托着玉盘,里面盛着精致菜肴。宫中伶人着舞裙上殿,姿态窈窕,丝竹琵琶声声,朝臣们遥相对饮。 汗王手中执着酒杯,抵在唇边,一双鹰眸盯着殿中令人眼花缭乱之景,面色微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答骨坐得端正,眸光却又黏在了一旁倒酒的宫女身上,只觉一阵□□从下腾然而起,烧得他眼眸通红。 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怒火,不过是全了那混帐的心愿,他这个三皇弟竟下如此狠手! 他抬眸看向坐于上首盛装的云川,只见她面若三月桃花,一双眸中水光盈盈,娇俏灵动,将这殿中都照得亮了一亮。下腹不由得又是一紧。 阿答骨神色顿沉,紧盯着云川。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倒是便宜那个混帐了。不过……瞧他那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怎么,是动心了,宝贝得竟都不敢碰么? 云川正托着腮看歌舞,忽觉一道炙热目光传来。她回眸看去,只见那戎族大皇子正紧盯着她,眸光阴郁,不禁怔了怔,碍着礼数,便微微一颔首。 那大皇子似是一愣,随即唇边勾起一抹笑,端起酒杯朝她一敬,随即一饮而尽。 陆歆执着银箸的手一顿,眸光顿暗。 阿尔丹蹙起眉,疑惑地看了一眼阿答骨,嗤笑一声低声道:“怎么,又看上人家大梁二公主了?” “人家不过刚及笄不久的年岁,你还是积点德吧。” “我哪敢啊。”他轻浮地笑了一声,“这小美人早就心有所属,且还是位我惹不起的角色。说起来……这位也是你极为相熟之人。”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阿尔丹美目瞬间便有了几分凌厉,她皱眉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舞女衣裙蹁跹,佳酿沁人,如此美景好时节,众朝臣的眉目之间却都似有隐隐忧色,强颜欢笑而已。 “陛下。”阿尔丹笑了一声,站起身道:“从前听人说起过,中原的中秋节意为团圆相聚,今日一看……”她美眸缓缓扫过殿中诸人,对上云池安宁如深湖一般的眸子,笑了笑,“果真如此。” “只是……”她蓦地一转话头,“我瞧着今日似是少了两位极重要之人!” 众人心中俱是一凛,笑意顿散。 “大梁长公主和容相怎的不在此处?”阿尔丹轻飘飘一句话落地,脸上笑意俨然。 皇帝眉心微皱,正待要开口。 “几月前长公主与容相前往南郡,现下正在返程途中。”皇后淡淡开口,眉眼似笼上了一层薄雾,“难为公主记挂着。” 皇帝愣了一下。 “按从前礼节,我戎族觐见,当由长公主和宰辅亲自迎接。”阿尔丹却道:“今年怎的就不一样了呢?” 她顿了顿,轻声道:“难不成是大梁朝瞧不上我小小戎部,立了个下马威?”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俱是一凝。 殿中舞乐之声犹自响着,却只剩了阿答骨悠闲地靠坐在席位上观赏。 半晌,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殿中瞬时便陷入了一阵寂静之中。 “公主误会了。”皇帝沉声道:“南方正是阴雨时节,路途不便,他们确实耽搁了,并无不敬之意。” 阿尔丹一身湖绿色外裙盈盈立于殿中,笑意俨然,却仍是不依不饶之态。 汗王坐于一旁,低垂着眸,不发一言。 戎族臣服于大梁已数十载,近几年西疆之地却频频异动,自戎族三皇子掌军之后,势力愈发强盛,也是愈发地不安分起来。 若换作十几年前,定是大军出征直抵西疆,但近些年来大梁朝的国力确实一日一日地不如从前,若是擅自开动战争,定是民不聊生,损失惨重,便只能硬生生地咽下了这一口气。 朝中之人只知长公主与容清遇难,生死不明,因此现下俱是心中忐忑。 “确实如此。”陆歆起身,淡声开口道:“大梁与戎族交好数十年,绝不会有任何轻视之意,还望公主莫要妄加揣测,影响了两国邦交。” 阿尔丹轻笑了一声,从席位之上离身,腰肢轻摆裙摆微晃,走到距他不到五步之处,轻歪着头妩媚一笑:“陆大人,我本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若真是路上耽搁倒也罢了,只是……” 她顿了顿,眸光缓缓扫过诸人,“来的路上听到人说,长公主和容相在天目山之处跌落悬崖,至今生死未明。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假的倒罢了。”她声音蓦地拔高,神色冷厉,“如若是真的……我戎族直率坦诚,从不与假惺惺的人交朋友!这两国邦交我看也该到头了!” 众人面色俱是一变。 那汗王坐于一旁,专心致志地品着杯中佳酿,面色无波澜。 皇帝与皇后相视一眼,眉心紧蹙。 “你胡说什么!”云川早已忍无可忍,站起身道:“你听信谣言在大殿之上如此质问,这便是你戎族的礼节?” 她发上的珠钗微微晃动着,因着气恼,面上已泛上一层薄红。 “倒不是有意为之。”阿尔丹眉尖一挑,讶然地看着这位小公主,美目流转,“只是此事重大,如若是假的,还请二殿下拿出证据,也好叫我们安心。” “我……”云川咬紧了唇。 云城与容清虽已脱险,确在返程途中,但这又何来的证据? 此事为机密,总不能拿着君臣之间的密令去给外族之人瞧。 她有些不知所措,惶惶然抬眸求救般地看向殿中长身玉立的陆歆。 两人眼眸相撞,陆歆微微一怔。 阿尔丹瞧着她无措之态,觉得好笑,“殿下既没有证据,又急慌慌 地起身反驳做什么呢?如今这副模样,倒像是我平白欺负了你似的。” “你!”云川被她气得双眼一红,掩在袖中双掌紧握成拳。 “公主。”陆歆出声道,刚要说些什么,殿门之处却忽地传来一熟悉之声。 “阿尔丹公主真是好威风啊!” 烛火辉煌,宫门之处传来一阵环佩轻响之声。 来人盛装锦服,顶上九凤冠折射着莹润光辉,艳红色宫装上金线勾勒出翱翔振翅的金色羽凤,端庄尊贵,气度凛然。 身侧一袭白衣似水,眉目如画,风姿高华。 云城进入大殿,缓步走到阿尔丹面前,涂过口脂的红唇微微一弯,语气冰冷:“多年不见,阿尔丹公主便是如此思念故人的?” “你要证据。”她冷笑一声,上妆后的容貌张扬而肆意,“本宫如今便在此处,你可相信了?” 除去早已知情的几人之外,众朝臣目瞪口呆地瞧着云城同容清二人相携进入殿中,一时都张大了嘴。 这怎么无声无息便回来了? 他二人没事? 惊吓之余,众人看着他们,七上八下的心却是都落回了肚中。 这位长公主,果真是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们复又坐回席位之上,唇边俱都泛出些笑意。 阿尔丹看着眼前的人,眸色顿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云城,忽地想起前几日戚殷那一番话,心中的嫉妒便如初生的藤蔓,丝丝密密缠绕而上。 半晌,她恢复如常,淡笑一声,“长公主既已回来了,那确是我无礼了。” 阿尔丹微微一俯身,“殿下恕罪。” 云城淡淡扫她一眼,“平身吧。” 阿尔丹起身之时,眸光扫过静立于一旁的容清,忽地哂笑道:“殿下这是终于得偿所愿了?” 语气讥讽,俱是轻慢。 “戎族觐见多见,还从未见过三皇子。”容清云淡风轻地开口,“听说公主与三皇子自小有婚约。从西疆来中原一路远行,三皇子为何从未相随?” “你!”阿尔丹美目泛上恼色,却是不自觉地向云池之处看去,却见他眸色深深,面容沉静,她即刻便转开了目光。 容清将二人动作尽收眼底,心下疑惑,却是不动声色。 “丹儿。”沉默多时的汗王终于开口,声音粗噶,唤了一声,“不得无礼。” 阿尔丹顿了一下,退回席位。 “陛下,长公主殿下。”他起身向上首微微一颔首,“丹儿年纪尚小,出口无状,还请莫要怪罪。” “自然不会。”皇帝眉眼和缓,淡声道。 “汗王恕罪。”云城面向他俯身一礼,“路上泥泞难行,因此耽搁了迎接之事,这确是本宫与容相失职之故,还请宽恕,莫要因此事而坏了两国邦交。” 汗王随意地笑了笑,“不妨事,殿下平安回来便好。” 云城颔首,这才复走向大殿之中。 长长的裙裾拖曳在殿上,显出挺直的腰身。 她抬起眸,看向坐于上首的大梁帝后,眼眶微红,半晌,跪地揖首,清亮的声音回荡于殿中,“儿臣来迟,拜见父皇母后!” 第51章 中秋之夜 城儿,你可算回来了 自云城离京至今,不过短短几月的功夫,皇帝的两鬓竟已苍苍,现垂老之态。 他垂眸看着殿中之人,眼角的皱纹一瞬加深,眼眶微湿。半晌,他抿了抿嘴,勉强平静地道了一声,“回来就好。” “落座吧。” 云城应声,提裙走至皇后身侧,长长的裙摆拖出一道逶迤的弧线,她看着座下百官,眼眸中泛出些笑意。 “苏东风。”皇帝看向立于殿中之人,眸中神色不明,“给容卿设座。” 他微一抬手,方才已退下的舞女伶人俱又重新上殿,袅袅婷婷,丝竹之声又起。 紧张的气氛瞬时被这乐声冲淡不少。 “陛下,”陆歆起身微微一笑道:“今日大好的日子,又恰逢长公主回朝,微臣斗胆,给众臣讨个奖赏。” 闻言,皇帝脸色温和下来,笑道:“陆爱卿说得有理。”他微一沉吟,“那便从后日游园集会开始之时,休沐三天。诸位在自己府中好好陪伴家人,不必上朝。” “谢陛下。”众臣面上一时都浮现出喜色,齐声拜谢。 弦乐声声,衣裙翩跹,殿内千盏烛火长明,温暖而喜庆。 皇帝眼中也浮现出笑意,他转眸回望皇后一眼,桌案下两人的手紧紧相握,面色欣慰。 这宴席直至亥时君臣尽欢方才散去,月至中空。星子漫天,月光洒于院中,澄澈如练,众人相携而去,微微的酒气弥漫于夜色之中,便是未喝酒之人也被这香气熏得微醉。 皇帝皇后不胜酒力,早早退席。 只二位公主伴着众臣同乐。 待朝中人已退尽,容清方起身告退。上首那人不知何时下了殿来,脚步微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珠钗轻轻晃动着,明暗的灯火下,她双眸微有些迷蒙。 “醉了?”容清无奈低笑一声,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少喝些。” “我尚要去永和宫中。”云城攥着他的腕,有些不舍地叮嘱他道:“你回去早些睡,朝中之事不急在这一时。” “怎么年岁越大反倒是愈同小姑娘一般。”容清抬起手在她眼下轻轻一蹭,笑道,“越发地粘人了。” “这么多天你都未好好休息过。”云城执拗地盯着他,低声道:“别让我担心。” 云川早已没眼看了,悄悄溜走。 殿中空阔,只余了他们二人,燃着的烛芯时常传来哔啵声响。 “好。”容清深深地看着她,眸色微深,半晌,也低声道:“我晓得了。” 时已入秋,晚风渐凉,无人的殿外显出几分空旷寂寥。 送走容清后,云城搂紧了身上的外衫,正待要往永和宫中去时,却恍然瞧见殿侧一个熟悉人影立于月下。 “皇叔怎的还没走?”她走上前,淡声问道。 云池负手立于一百年桂树之下,馥郁的花香弥散在空气之中,也是醉人得很了。 “今日的月色难得一见。”他抬眸看着天边圆月,顾左右而言他,“良辰美景,有情人成眷属,”云池笑着看了她一眼,“该恭喜城儿了。” “没想到皇叔还有个爱听人墙角的喜好。”云城淡声开口,“那就先谢过皇叔了。” 她这番话夹棍带枪,他倒也不生气,面色依旧如常。 “只是纵然有了容相,城儿也莫要忘了府中那位,知道你喜欢那样的,皇叔可是废了好大力气才将人弄来。”云池长叹一声,“可别辜负了皇叔的一番心意。” “你到底是皇族中人,不可能如寻常人家一般一夫一妻到老,不过容相向来宽宏大度,想必也是不会太在意你纳侍夫这件事。”他看着她,云淡风轻道。 云城的脸色瞬时一僵,笑意凝固在唇边。 半晌,她轻笑一声,“皇叔错了。容相并非宽宏大度,而是——事事以我为先。” “是么?”云池笑着开口,“那便好。我本还担心他会因侍夫一事同你闹别扭。没有便是最好的了。” “自然不会。”云城面色不豫。 “从前你心心念念容相而不可得,”云池望着夜风吹落的许许花瓣,神色有几分惆怅,长叹一声,“如今总算没有枉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他看着她道:“日后也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安稳稳地同你心的上人好好过日子,莫要再像如今这般胡闹了。” “皇叔为何觉得我是在胡闹?”闻言,云城淡笑一声,抬眸望向他深邃的眼底,二人相视而立,沉默半晌。 末了,她转开眸,“皇叔自小对我百依百顺,可现下我竟有些分不清皇叔的心意了。”云城眉目浅淡,“还是同儿时一般吗?” 秋夜寒风捡起,簌簌地将地上的落叶卷起,吹至一边,卷成一团漩涡。 “城儿在瞎想些什么?”半晌,云池笑着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皇叔看着你长大,自是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疼爱。” 白皙光滑的额上瞬时便出现了一个红印,不过片刻却又已褪去。 云城勾起唇角,眼底却是一片寒凉,她微微颔首,俯身一礼,“城儿尚要去母后宫中,便先退下了。” 艳红如血的裙摆扫过青石铺就的地面,晚风掠起的几朵桂花飘落之上。她顿住脚步,忽地低声道了一句,“我记得皇叔今年已是三十又三的年岁,府中却还是空无一人。” 云池的面色微微一僵。 “婚姻是大事,这样下去总归不是个办法,皇叔还是多在自己身上下些功夫,早日娶个王妃回来,再给王府里添个后嗣才是。” 她放轻声音,“毕竟,自己亲生的总归是不同的。” 云池背向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颀长,不知是眼花缭乱之故,亦或风移影动,那影子似是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颤。 云城垂眸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即便向永和宫之处走去,裙摆拖曳在地,扫过落叶,发出一片沙沙之声。 夜幕深沉,圆月缀于穹顶之上,更显空茫寂寥。 —— 行宫中的灯早已熄了,只是东边阿尔丹公主的卧房中仍有亮光,榻边昏黄的烛火投射在窗上,映出纤细的人影。 屋内传来低低的轻喘,榻边的床帐竟是也未曾放下。 云池宽大的手掌握着身下人轻软的腰肢,眼眸泛红。 阿尔丹面色潮红,发丝俱已被汗浸湿,贴在面上。榻边的桌案的素白瓷瓶中插着一株艳色海棠,似是窗未关紧,一缕清风而过,花枝轻轻地颤抖着,飘落下几瓣零星的花瓣。 云池眸色暗沉,额上汗珠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 似是终抵不住这般,榻边轻纱兀自摇落,几不可见地微微晃动着。 半刻钟后,阿尔丹在他怀里睁开双目,挣扎着起身,却被云池一手搂过。 “要干什么去?”他望进那一双美眸。 “喝药。”勾起的眼尾魅人心魄,眸底却并无半分动情之态。 握在她腰上的手蓦地收紧,云池紧紧地盯着她半晌,哑声道:“丹儿,你迟迟不愿跟我,究竟是想要皇位?还是,你仍想着你那个三表哥?” 涂了丹蔻的指甲刺进手掌之中,传来一阵刺痛。 少顷,阿尔丹抬起双眸,笑得媚态横生,“自然是因为想要皇位,我和你的孩子,从出生便该坐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之上。”她俯身轻轻吻在他的唇上,抵在他的耳边,“你何时坐上了皇位,我戎族便与大梁永结为好,我嫁与你,给你生个太子。” 云池静静地听着,半晌,复又将人搂进在怀中,他盯着榻边跳跃的一抹烛光,眸色暗沉。 “你若想,我给你便是。” —— 永和宫中,皇帝同皇后满脸无言地看着趴在云城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凄凄惨惨的云川。 “皇姐……”她抱着云城的手臂,抬起通红的眼眸抽抽嗒嗒地看着她哭,“你……你总算回来了……” 本来许久未见,云城心中甚是思念,经她这么一闹,那些个感伤的情绪早已是烟消云散了。 她僵直着身子任由云川边哭边摇晃,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她实在忍无可忍,提着衣领将人拉开,一脸嫌弃地丢给云川一块手帕,“将你的鼻涕擦擦,莫要都蹭到了我衣裳之上。” “皇姐!”云川瞪着通红的眼,软软地看了她一眼,泪花又泛出眼眶,“我……我还以为你……” “川儿。”皇帝突然清咳一声,打断她的话。 险些便说漏了嘴,云川恍然醒悟,立即闭上了嘴。 皇后狐疑地瞧了他三人一眼,秀眉微蹙,“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立即反驳,义正言辞道:“这么多年我有何事瞒过你,莫要一个人疑神疑鬼了。” “果真?”皇后将信将疑地又看向云川,“你方才要说什么,你以为你皇姐怎么了?” “什么?”云川装傻,“我没说过这话啊。” “母后。”云城心知肚明,也笑着帮腔,“确实没什么事,您莫要忧心了。” “行了。”皇帝心中担忧她二人又说出什么话来捅了篓子,便一本正色道:“天色已不早了,你二人且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好。”云城笑了笑,拉起云川,“儿臣先告退了。” 待她二人走至门口之时,却又被皇帝唤住,她微微侧身,看向皇帝,“父皇还有何事?” 晦暗不明的烛火之下,皇帝的面容愈发慈祥。 片刻后,他道:“城儿,此去南郡,你做得不错。” 似是一手拨开眼前重重云雾复见澄澈月夜,云城轻轻一笑,没再说什么,同云川一同退下。 月色深寂,泠泠月光而下,秋风瑟瑟。 云城脱下外衫披在云川单薄的肩上,“天气冷了,明日记得多穿些。” “皇姐今日还要回府么?”云川殷殷地望着她,“天色已不早了,不若就在宫里住下吧,”她声音低了下去,神色有几分沮丧,“你好久都没有同我住在一处了。” 眼前的姑娘亭亭玉立,夜风掀起她耳边的碎发,露出纤长的一段脖颈。云城垂眸看着她,低低轻笑一声,眸色温和,“还有些事没办完,你若是想同我说说话,明日下朝后来我府上便可。” “来去自由,又没谁捆着你的腿。”云城看着她笑道:“是你自己发懒,一步也懒得动。” 云川缩了缩脖子,轻声应了。 夜深露重,空中起了一层薄雾飘荡在面前。 云城看着她,眼眸微深,半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叹道:“云川,该长大了。” 直至云城离去,云川仍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想着云城方才所说的话,眸中有几分困惑。 “公主。”晋宁走上前来唤道:“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 “嗯。”云川眨眨眼,应了声。 “对了,险些忘了这件事。”她拍了拍脑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塞在晋宁手上,神色殷切,“你去找个可信的人,把这个送到戚殷手上。” “公主。”晋宁神色为难,“这……若是被人发现了……” “不会的。”她笑了笑,低声道:“就从我去的那个方向走,不会有人发现的。” “好晋宁。”云川轻轻摇着她的手臂,“今天中秋,他一个人多可怜啊,我又不能去陪他,你就替我送一趟吧。你若是不肯的话……”她顿了顿,神色委屈,“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这如何能行!”晋宁神色蓦地严肃起来,“上次您夜不归宿已是大忌,万不可再胡闹了!” 闻言,云川的耳根泛上一抹薄红,低垂下眼睫。 —— 车轱辘滚在青石板上,响彻于空荡的长街之上,格外引人注目。 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前,云城自下了马车。 “殿下可算回来了!”小德子提着灯笼引她进府,脸上笑意谄媚,“等您许久了。” “我走的这些时日,你将府中管得如何,没出什么乱子吧?”云城瞥了他一眼,快步走进府中。 已至子时,府中寂静无声,早已是漆黑一片,只余了通往房中的一条小路两旁点着灯照明。 “自然没有。”小德子小心地给她照着脚下的路,“殿下早些休息吧,这些事明日再操心也不迟。” 他推开房门,屋内榻边幽幽地燃着一盏烛灯,昏暗看不清摆设。 云城脚步微顿,垂眸看了一眼小德子,他却将腰弯得更低。 她唇边勾起一抹笑,“你下去吧。” 房门在身后阖上,屋中半明半昧,一时什么都看不清了。云城闭了闭眼,笑了一声,“出来吧,还藏着干甚么呢?” 话音刚落,一阵馥郁清香从四处席卷而来,一人从身后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声音清润。 “城儿,你可算回来了。” 第52章 低语 我不求事事如意,只求常相伴…… 夜深人静,光线晦暗不明。 一身白衣的男子轻轻拥着怀中佳人,低声轻语,跳跃的烛光将二人剪影映在墙壁之上,亲昵缠绵。 “手怎么这么凉?”容清吻在她的脸侧,一触一收,轻轻痒痒的,“外衫呢,怎么没穿。” 云城面色有几分疲惫,倦怠地微闭着双眸靠在他胸膛之上,任由他将自己的双手握住,“好暖。”她贪恋地向他怀中更深去瑟缩着,握紧了他修长的手,“不是叫你早些休息,怎么又过来了?” “同你在谷底之时夜夜相对,现下却要独守空房了。”容清低低一笑,“想你得紧,睡不着。” “愈发地油嘴滑舌。”云城低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容清垂眸看了她一眼,“困了?” “嗯。” “去镜前坐会。”他低声哄着,将人拉至桌前坐下,“给你将发钗解了。” “容相玲珑心肠,连此等事情都会做了?”云城半睁着眼,看着镜中神色专注的男子,柔柔一笑。 他修长的指尖在发间轻绕,将凤冠珠钗解下,满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 头上的重负一瞬减轻,云城如释重负地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她眸光掠过一旁含笑的人,脚尖轻轻一点站起身来,伸展开手臂,“容相若不介意,可否帮本宫宽衣?” 宽大的艳色宫装曳地,她伸展手臂,金线织就的凤熠熠生辉。 容清眼眸微弯,“臣的荣幸。” 白皙的指尖触上紧收的腰封,一圈一圈解开来,宫装褪下,只留了一件轻便的烟霞色里衣,长发倾散,她索性踢掉了鞋,跑去榻边躺倒在榻上,舒服地喟叹一声。 容清将衣服搭在屏风之上,无奈地看了一眼趴在榻上之人,“城儿,妆还未卸。” “晓得了。”她半撑起脑袋,看着他在窗边的铜盆里浸湿了帕子,便起身赤脚走过去。 妆容卸下,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清透动人,长睫轻颤,樱唇如颗。 容清眸光微顿,随即移开眼,将手中的帕子扔进盆中。 “好了?”云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那……”话才说了一句,便被他一掌搂过,提着她的腰肢站于他的鞋面之上。 随即,微凉的薄唇紧贴上来,他的掌心泛着热,贴于她的后腰之上,用了气力,渐渐深入。 气息交错,姿态亲昵。 半晌,容清方才放开她,高挺的鼻梁轻轻碰着她的小巧的鼻尖,语气低哑,神色温柔,“这是酬劳。” 云城双臂紧抱着他劲瘦的腰身,眼眸如丝,低低轻喘着,“臣子如何能向君主索问酬劳?容相愈发张狂了。” 容清抱着她低低地笑出声,胸膛之处传来一阵阵震颤之感。 蓦地,他将人打横抱起。 “干……干甚么?”云城瞪大了眼,急道:“你胡闹甚么?腿还没好就这样,你……” 平日里看着张牙舞爪,卸下了珠钗窝在怀里,却如同一只乖巧的奶猫,身子骨纤细。 他掌着柔软的腰肢,心不在焉地想着:这几日得给她好好补补了。 容清将人放在床榻上,扯过被衾细细盖好,“天色不早了,早些休息。” 云城责难的话被他一口气堵在了喉中。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夜色漆黑如幕,容清坐在榻边,修长的指尖轻抚着她的发丝,他望着昏暗的烛火,淡淡一笑,音色清浅。 “从十六岁至三十一岁,每年中秋,你都会在半夜潜入我府中在我屋里放上一株桂花。” “你三十二岁那年,是桂花唯一缺席的年岁。” 云城眸色淡了几分,指尖攥紧了被衾,“那年你出征。” “本以为只是一年的时光。”他转眸看向她,眉目间泛上几分萧索,“没想到却是永别。” “不过无妨。”容清弯了下唇角,“从此以后,岁岁年年,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俯下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我不求事事如意,只愿长久相守,朝朝暮暮与你共赏婵娟。” —— 翌日上早朝之时,长公主殿下是同容相一道来的。 朝臣满脸正色目不斜视地从他二人身边经过,转了个弯目光相撞,却俱是八卦戏谑之色。 小德子蹲在马车前,对他们此种行为嗤之以鼻。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同来上朝算什么?他瞅了一眼相携往乾宁殿中去的那二人一眼,心道,今早上这二人还是从一间房里出来的呢! 上殿后,陆歆站于一侧,眸光落至他二人身上,微微一怔,随即便淡淡一笑,移开目光。 昨夜二人同榻而眠,容清抱着她睡了一夜,温香软玉在怀,早是该娶妻生子的年岁,难免心起旖旎之想,却只是压抑着,整晚未曾入睡。 云城莫名地看着他微有些苍白的脸色,朝上首皇帝悄悄看一眼,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宽大袖袍的掩映下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容清面色疲惫,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 唐彦之此番随他二人一同回朝,此刻正立于殿中,神色肃穆,微一垂眸却瞧见眼前二人竟如此这般,俊朗的眉目一瞬便扭曲了。 他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静立的陆歆,压低声音道:“这二人在朝中一直如此么?” “并非。”陆歆目不斜视,“只是唐将军运气不大好,次次都能碰上罢了。” 唐彦之低嗤一声,“待我俘获二殿下的心……” “唐将军。”陆歆忽地打断话头,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 唐彦之愣了一下,满脸莫名。 “陛下唤你。”陆歆淡淡一笑,风轻云淡地转过身去。 唐彦之猛地抬头,这才发觉殿中人声寂寂,上首皇帝正向他看来,不由得心中一紧,慌忙上前跪倒在地,“微臣在。” 皇帝略有些不悦地轻哼一声,继续道:“此番镇压叛兵,安顿流民,唐彦之功劳甚大,着封三品南境将军,即日起带兵镇守南方。” “谢陛下。”他垂首应道。 “萧浼从。” “臣在。” 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掌管金吾卫有功,办事迅捷,赏黄金千两。” “谢陛下。”萧浼从沉声道。 皇帝虽只字未曾提萧浼从所做何事,但众人心中却俱是心知肚明。 “吴克畏罪自缢,但死罪不可免。”皇帝眉心紧蹙,“贬为庶人,族人流放极西之地,家产抄没。景州一干涉案官员革职抄家,同贬为庶人。” “是。”杜嵩回道:“缴获景州官员所贪押往京城中的一批金银财宝在路途中丢失,虽已派大批人马去寻,但仍是未果,微臣请示陛下,可否还要继续找下去?” “找。”皇帝眼角皱纹变深,“大梁境内,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杜卿,吩咐下去,边境郡城加强防范,严加搜查。” 杜嵩应声称是,退回文官列中。 “陛下。”李尚书上前道:“此番处置官员数目众多,广陵,景州,伯阳等郡中位置空缺,不知该由何人填补。” 皇帝唯一沉吟,道:“今年科考进士及第者逾百人,尚在吏部考核之中。” 他顿了顿,“陆歆,你从中选上一二十人,择日写了名单递上来。”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微微一怔。 陆歆眸中一抹异色掠过,随即垂首应道:“微臣遵命。” 官员推举一事向来为容清所管,陛下此番竟交由陆歆来办此事。他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看来这次容相果真是触怒了陛下。 云城心下疑惑,微微蹙起了眉。 容清静静而立,眸色温和,神色安然。 “陛下。”云池忽从下首站出,笑意俨然道:“此番长公主与容相前去南边平定叛乱,又顺利解决处理旱灾一事,可谓功劳甚大。”他微微弯身,两手相合贴额道:“臣请赏赐长公主与容相。” 皇帝眸色微暗,沉沉地看了他片刻,道:“容卿身为一国宰辅,云城身为大梁长公主,此本是分内之事。”他摆了摆手,“赏赐一事不必再提。” “退朝吧。”皇帝眸光落于容清身上,“容卿,你留下。” “是。” 云城怔住,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 诸位朝臣三三两两地退出乾宁殿。容清轻笑了一声,侧身拍了拍她的手,“回去吧,我无事。” 云城担忧地看了一眼坐于上首面色微沉的皇帝,不好多说什么,沉默片刻,看着他的眸轻声道:“我等你回来。” 皇帝目光落在腻歪的二人身上,额上青筋跳了跳。 待云城一步三回头地终出了殿,他才不悦地冷哼一声,“容清,你倒真是好本事,朕的这个女儿怎么又一心一意地挂在了你身上!” 容清轻笑了一声,“殿下情意深重,臣不敢辜负。” “不敢辜负?”皇帝眉尖一挑,“从前那些年你又是在干甚么?” 晨曦灿若明霞,挥洒进殿中,映照着大理石地面,泛着莹莹光点,皇帝站起身,慢慢地向殿下走去,身上五爪金龙的皇袍凌厉迫人。 他负手立于朝霞之下,虽已显出些苍老之态,仍是威严尊贵,气势凛然。 “容清,你可知罪?” 第53章 君臣之谊 微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殿中随侍早已被苏东风唤了下去,空荡荡的大殿之上,一道日光斜照在地面之上。 静得只余呼吸之声。 “臣知罪。”容清撩起袍脚,双膝落地。他的冠发高束,露出脸侧一道白璧无瑕的流畅弧线。 “错在何处?”皇帝负手而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其一,滥用权扣押官员奏章。” “其二,擅自调动北军前往南郡,未曾同陛下事先禀明。” 容清跪在地上的身姿仍旧是笔直的,泠泠如一道青松,“臣无可辩驳,任凭陛下处置。” 皇帝眸光浮沉,微垂眸看向他,“你既心里清楚,便该知道这样做的下场。” 大梁一朝,宰辅权利虽大,但若犯错,处罚也甚重,容清在位三年,从未出过差错,这还是头一遭。 滥用权力压下奏疏,按例当降级。 没有允准擅动军队,是为不忠,按律当贬。 “臣自知后果,但凭陛下责罚。”容清淡声道,面色如常,似是对这责罚并不放在心上。 皇帝垂眸盯了他半晌,末了,一甩衣袖,在殿中踱步,慢悠悠道:“罚两年俸禄,抄经书三卷,五日后送至梵净山,为朕祈福。”他眸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哼了一声,“起来吧。” 容清眼底有些许愕然。 上一世皇帝信他用他,虽是君臣和睦,成就了一段美谈,但到底君心难测,他一生谨慎小心,从未敢差池半步。 这一世胆大肆意妄为一回,却不承想皇帝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向皇帝深深一揖,“微臣谢过陛下。” 皇帝转身坐回宝座上,看了他一眼,话虽未说尽,但这君臣之谊,相知相遇之情,俱是心中一片清明。 “你之前拒婚时所说的那位女子。”皇帝忽地调转了话头,“是云城?” “是。”容清微微俯身,“臣先前勘不破自己心中魔障,有意疏远长公主殿下,直到最近才看清楚自己的心。”说起此事,他面色柔和,“心之所向,从未有变,我与她年岁已不小了,不想再平白蹉跎下去。” “嗯。”皇帝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这半月在府中好好反省抄经,不用来上朝了。” “是。”容清颔首退下,待至大殿门前时却又回转过身来。朱红大门气势凛然,红日初升,金光璀璨。 光线刺目,他披着一身霞光看不清神色,淡声道:“陛下,经审问,叛军乃是戎族中人。” “大梁境中无端出现大量戎族兵士,且边郡守将从未知晓,必是有内鬼接应。” 他微微侧身,看着上首的皇帝,“陛下觉着,这人会是谁呢?” 皇帝握在宝座扶手之上的手蓦地收紧。 霞光万道,初秋的日光温暖而又生机勃勃,叫人的心底也无端生出了一股欢欣。 君臣遥遥想看,许久未曾说话。 —— “殿下。”小德子见云城一人从宫中而出,心下疑惑,问道:“容相呢?” “父皇留他有事商议。”她心中觉得不安,心不在焉地答道,手搭在宋清肃腕上上了马车。 “那现下是要在此处等着?”小德子跳上马车道。 “不必了。”云城眸光深深,唯一沉吟,轻叹道:“先回府吧,父皇若知晓怕是会气恼。” 小德子应声,将马车缰绳握在手中,车轮辘辘滚过青石铺就的长宁街。日头温暖灿烈,百姓们已起身劳作,长街两旁的商铺中贩卖着吃食,门前的大笼屉中冒出缕缕热腾腾的白汽。 “清肃。”云城忽地出声唤道。 “殿下。”宋清肃坐在马车前的踏板之上,闻言,掀起车帘,“可有何事?” 眉目英挺,却又温和。 云城顿了顿,道:“你觉得容清这人如何?” “辞彩华溢,风度无双。”沉默了一瞬,他答道,“是属下敬佩叹服之人。” 一模一样的话。 云城看着他,忽然便有些恍惚,仿佛还是当年宫前相遇,兴起间偶然一问,一身青衫的将军肃穆而答。 他魂在战场,与那人一般,心念天下。她一直知晓的。 “既如此……”云城笑了笑,“你便去杜大人之处一趟,为你安排个官职,往后就跟着他吧。” “殿下?”宋清肃神情愕然,闪过一丝不解,“属下并无此意……” “我明白。”云城打断他,声音微沉,不容置喙,“你才华谋略不输将帅,不应当在我这处蹉跎时光” “此番出行,诸事缘由你心中当是清楚的。”云城放轻声音,“家国不宁之时,没有人能苟且安生。我也一样。” 宋清肃沉默半晌,缓缓垂下眸。 马车压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轻轻颠簸着,他扶紧了车辕,指节微微蜷起。 “那护卫殿下之事……” “我自会去向父皇在调一武功高强之人来。”云城道:“你不必忧心。” 宋清肃张了张嘴,看着她清澈的瞳仁,眸色闪过一丝挣扎,却在抬眸落至她发间斜斜插着格格不入的一只木钗上顿了顿,目光下移,腰封之处,坠着一枚莹润玉佩。 日光下彻,映出一个镂空的“容”字。 眸色忽地便暗了下去。 少顷,他移开眼眸,望着路两旁嘈杂的人群,自嘲一笑,淡声应道:“好。” 云城勉强弯了弯唇。 之后却是俱都沉默下去,一路无话,小德子不明就里,赶着马车心中嘟哝着。 马车稳稳地停在府前。 宋清肃先一步而下,向她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掌,云城正待要将手搭在他腕上,夕颜忽地从府里匆匆跑出来,神色慌张,“殿下,方才阿尔丹公主的人来将戚公子带走了,说是汗王心情烦闷,听说戚公子琴艺一绝,便请他到行宫中一坐。” 她瘪瘪嘴,“毕竟是外族之事,奴婢不好派人拦着,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本宫的府宅,竟也敢随意闯入?”云城笑了下,只是脸色愈来愈沉,“这戎族当真是胆大妄为!” “走了几时了?” “两个时辰了。”夕颜回道,“您在宫里,消息递不进去。” 云城颔首,索性复又坐回马车,声音冰冷,“清肃,派人来跟着。”顿了顿,又吩咐道:“小德子,去行宫。” —— 行宫正殿外,阿尔丹秀眉微蹙,带着几人把守在门外,眸中隐有忧色,不时地向屋中看去。 屋中,汗王坐在椅上,掌中盘弄着两个泛着光的核桃。 半晌,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屋中站立之人,“这么长时间未见,连规矩都忘了?” 日光从窗中照射进来,斜斜一道光,似是刀割,将这屋中分成半明半暗两个部分。 戚殷立于一片阴影之中,低眉敛目。 闻言,他身子微微一颤,随即面无表情地跪倒在地,上身触地,行了大礼,“儿臣拜见父王。” 汗王神情阴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盘弄着手中的核桃,没有作声。 戚殷伏跪在地,未敢起身。 门被轻轻打开,一侍女端着一个木托盘静悄悄地走上前来,放置于汗王面前,小声道:“王,该用早膳了。” “嗯。”汗王将核桃收入怀中,一手将侍女搂过置于大腿之上,粗噶地笑了几声,大手揉捏着她的腰肢,“你伺候本王。” 侍女一惊,随即便羞红了脸,端起碗柔柔地笑了一声,“王,轻些。” 打情骂俏之声不绝于耳,戚殷俯身看着泛光的地面,眸中尽是厌恶之色。 一个时辰后,汗王用完早膳,放开了侍女。 侍女满脸通红地端着盘子离开,双腿尚有些颤抖,行过戚殷身边之时,她的眸光不着痕迹地从他单薄的背上掠过,随即便出了殿。 “你起来吧。”汗王端起茶盏,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戚殷。 戚殷站起身。 初秋的大理石地面寒意透骨又坚硬无比,膝盖之处传来一阵刺痛,他微一踉跄,复又站直身子,面色不变。 “将近半年的功夫避于你宫里,宫人也拦着不让别人进。”汗王看着他,眸色狠厉,“本王以为你死了,”又倏忽诡异地一笑,“原来是到大梁了。” “还想着那个约定呢?”他道:“不过本汗随口一提罢了。” “大梁不是快好啃的骨头,就你宫里的那些兵,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汗王嘲讽地笑了一声,“更何况,纵使你果真将大梁握在了掌心,族中长老松了口,本汗也不会允准你这个血统不正的东西即位。” 戚殷微微欠身,却是绽出一抹笑,红衣烈焰如一朵罂粟艳丽,“不试试,如何能知晓?” 汗王大怒,一掌拍在桌上,茶杯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戚殷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汗王怒瞪他半晌,忽地也是一笑,“随你,只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将自己搭在大梁。我们戎族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容貌俊秀,像极了她,一阵恍惚,心中却又浮上一阵更为激烈的怒火。 汗王深深喘了口粗气,直指向门,“滚出去!” 阴影之下,戚殷脸色沉沉,听得此话,他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阿答骨那毒,是你下的吧?不要太嚣张了,否则你母亲在天牢中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汗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戚殷身子蓦地一顿,袖中手掌紧握成拳,眸中一抹狠厉之色闪过。 第54章 针锋相对 城儿,别乱晃 紧闭的房门传来一声轻响,戚殷从中走出。 阿尔丹紧缩的眉目瞬时舒展开来,她挥了挥手,示意守卫都下去,随即便快步同他走至侧屋的一处僻静之地。 “王说了什么?” “左不过是那几句。”戚殷冷笑一声,眸色寒凉。 阿尔丹却深蹙起眉,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欲言又止。 戚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族中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你别乱想。”阿尔丹本能地反驳道,却在触及他幽深的瞳孔之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犹豫了一瞬,呐呐地开口,“族里传来消息,大夫人在地牢中又被施以鞭刑。” 眼前之人的眸色瞬时泛上一片血红。 半晌,手边的茶杯被狠狠掷出,砸得粉碎。 “混账!” 阿尔丹眉心一颤,道:“王的脾气一日比一日狠厉,照此番情景,待你拿下大梁,收服族中长老之时大夫人早已撑不住了。” “筹谋多年,你如今在犹豫什么?”阿尔丹倾身上前,双手拢住他握紧的拳,“难不成做了云城的侍夫,你还真对她有感情了?” “别忘了你来大梁的目的是什么。”她仰头看着他,气息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唇上,“别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戚殷垂眸,微眯了下眼,“你威胁我。” “我怎么敢?”阿尔丹轻笑一声,“我只是提醒你,云城,梁皇,这二人早一日除去,这大梁便能早一日握在你手心。汗位,救你的母亲,这不是你十几年来梦寐以求之事么?” 侧屋的窗掩着,晦暗不明。灯影憧憧中一抹窈窕身姿柔弱无骨地攀在男人身上。 “表哥。”她凑在他耳边,似情人般低喃细语,“别忘了,我母亲是戎族大长老,手里握着半数军队。” 阿尔丹低低地轻笑一声,媚态尽显,“你离不开我,也不能离开我。” 戚殷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眸冷冷地看着她,却并未像往常一般对她退避三舍,而是任由她攀着自己。 阿尔丹心中暗喜,直直地看了回去。 半晌,戚殷错开目光,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却瞬时又被铺天盖地的寒意覆盖,“动手吧。”他淡声道。 “好。”阿尔丹娇笑一声,凑上前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戎族贵族女子身上浓烈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戚殷身子猛地一颤,脸色顿沉,却又在下一瞬消退殆尽,恢复如常。 阿尔丹垂下眸,勾起一丝得意的笑。 院落里隐隐有嘈杂人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不悦地走向门处,问道:“怎么那么吵?” “公主,云城长公主带着人来了。”守卫在门外低声回道。 闻言,她向戚殷看去,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 “殿下。”客房之中,行宫守卫恭敬地俯身回道:“王同公主正在听曲,还请稍候片刻。” “你可通传了?”云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涂了丹蔻的指尖不耐烦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守卫应了一声。 云城冷笑一声,侧身同立于一旁的宋清肃似闲话道:“看来汗王和公主对本宫这位侍夫倒是满意的很,沉醉琴声竟连礼节都忘了,等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人来迎接本宫。” “不过无妨。”她往椅背上一靠,眸光淡淡地掠过眼前的守卫,“毕竟远来是客,本宫不会计较这区区小事。” 区区几句,便显出大梁朝的宽宏大气,反倒是衬托出戎族无礼了。 守卫不敢答话,腰弯得更深。 云城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端起茶盏,轻轻地将漂浮在表面的几片细小茶叶吹走,笑了一声,“这茶瞧着不怎么好,想来戎族远在西疆,上等茶叶也难得。此番离开之时,本宫便赠予公主几斤上等的翠尖毛峰。” “长公主殿下真是大方!”一道低哑柔美之声传来,阿尔丹着一袭抹胸湖绿长裙,露出白皙的一片肌肤。 “这翠尖毛峰一两便要千金,长公主相赠便是以斤作数,真是让我等艳羡不已。” 衣裙翩跹,她微一颔首,坐于云城身侧。 戚殷跟随其后,一身红衣猎艳,立于堂下,“见过殿下。”他神色恭顺,向她俯身行礼。 阿尔丹美眸中闪过一道嫉色。 “大梁虽算不上有多富庶,这点东西还是能拿的出手的。”云城神色淡淡,不想同她多说,站起身道:“曲听完了么?若完了,本宫便带人走了。” “戚公子琴声一绝。”阿尔丹唇角一弯,眸光在戚殷身上留恋半晌,“殿下真是好福气。”她阴阳怪气地道:“不过您也太过宝贝他了些,不过几个时辰罢了,殿下便急急来寻,还带了这么些金吾卫。” “怎么。”云城轻笑一声,“瞧公主这样子是也瞧上了本宫的侍夫?若是公主当真喜欢,本宫便转赠与你,只是已用过的人,你莫要嫌弃。” 阿尔丹眸色顿沉,勉强牵了牵嘴角:“岂敢。只是想到容相与殿下不日好事将成,本以为均是一心一意之人,却没想到殿下竟还有个如此宠爱的侍夫。不知容相是何心情?” 气氛一时冷到了极致。 “那是本宫的私事。”云城淡笑,向屋外走去,烟霞色的对襟长裙曳地,映着屋外日光,泛着耀目的光。她行过回廊,走至院中,这才看向阿尔丹,“公主有这等功夫,不若好好想想你那位三皇子殿下。” “不叨扰了,告辞。”她唇角含着笑意,微微颔首。 长裙拖曳过地面,金吾卫开道,云城走在其中,戚殷低眉敛目地随在最后。 阿尔丹眸中冷意乍现。 “阿尔丹公主。”待要走上马车之时,云城侧过眸,淡淡瞥了她一眼,“未经允准,擅自从本宫府里将人带走可不大恰当。” “纵使大梁今不抵往昔。”她踏上马车,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若真是硬碰硬,你戎族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公主谨言慎行。”她深深看了一眼阿尔丹,待戚殷也俯身上了马车后,将车帘放下。一行人绝尘而去。 阿尔丹立于院中,一双美眸逐渐阴狠起来。 “公主。”一旁的侍女看了一眼离去的人,悄悄道:“那位戚公子奴婢瞧着怎么有些像三皇子殿下?” 戎族三皇子,身世成谜,为族中长老和汗王不喜,常年居于深宫,甚少有人识得过他的真面目。 这侍女陪在她身边已逾十年,却仍是不晓得他们之间的秘密。 阿尔丹转眸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向一旁的守卫道:“把她拖下去,处死。” 风起叶落,卷起一阵漩涡。 —— “殿下,在下便先回屋了。”戚殷朝她俯身一礼道。 自她回来后,瞧着这人倒是老实不少。 云城应了声。 待戚殷走后,她方才下了马车,经过隔壁小院时脚步微顿。 “阿明。”她挥了挥手。 “殿下!”阿明瞧见她,也兴奋地挥了挥手。 云城走过去,问道:“你家相爷回来了么?” “回来了。”阿明神秘兮兮地凑上前道:“只是看着心情不大好,您去瞧瞧吧。” 正中下怀。 云城整了整衣襟,正色道:“那本宫便去看看。” 仲秋时节,京中的树木大多已泛了黄,他这院中却种满了青松与竹,仍是绿意盎然。 正对着的屋中,窗子半开,那人一袭白衣坐在窗下的桌案处,正执笔写着什么。 眉心处隐隐有几分忧色。 云城向来便见不得他皱眉,每每如此,心就揪得疼。 她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悄悄从后门处绕进屋中。屋里飘散着淡淡的檀香。 云城踮着脚走至他身后,伸出双臂轻轻捂住他的眼。 “城儿。”容清手中笔微微一顿,无奈地低笑一声。 “你怎么没有半分被吓到的样子。”云城放开手,丧气地跨下了脸,“没劲。” 容清放下笔,揽住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你身上味道我太过熟悉。”他眉眼温柔,“比如夏日里,你喜熏桃花香,秋日里,熏得便是竹香。” 容清握住她的手,道:“今日你身上除去竹香,还有隐约的香料之气。”他抬眸,“是去见阿尔丹公主了?” “狗鼻子。”云城耸耸肩,应了声,她双手揽上他的脖颈,歪着头笑,她随手翻了翻置于桌案上的一沓纸,“怎么抄上佛经了?” “闲来无事。”容清笑着抬眸,温言道。 云城轻哼了一声,“是父皇让你抄的吧?”她皱眉,“如今刚回朝,事情繁多,又怎会闲下来?你干什么了?我瞧着父皇早朝时候对你神色不大好。” 她眸子紧紧地盯着容清。 容清微微笑着看向她。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云城气恼,凶巴巴地倾身佯掐住他的脖子,“说不说!”她坐在他的大腿之上,身子不稳,微微晃动着。 她勉力扭着身子,维持稳定。 容清本是淡淡地笑着,神色却忽地一凝,声音喑哑,“城儿,别乱晃。”他的掌心微微收紧,拢着她的腰肢。 云城一怔,随即便感觉到身下异物触肤之感,顿时僵住了身子。 第55章 何至于此 你是说……云池 一缕日光从枝杈中疏漏而下,斜斜映在她的脸侧,白皙的肌肤几乎是在刹那间便染上了一层粉红色。 放在腰上的掌心灼热,云城搂在他颈后的手臂紧了紧,心中虽羞郝,却更是惊奇。 两世的时光已逾五十年,容清向来是清心寡欲的淡漠性子,却没想到…… 乌黑的眸子带着促狭之色,轻笑着看向他。 容清浅色的眸中泛上了缕缕红丝,呼吸微微粗重了起来。欲望稍退之时,抬眼却又对上她那一双汪汪的秋水眸,一向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竟即刻便溃不成军。 虽已入秋,衣衫却仍旧轻便。隔着几层轻纱,身下滚烫的热意复又传来,甚至比方才更为热烈。 头一回遇到这般情状。 容清耳根一抹红晕泛起,他有些狼狈地移开眸子,飘忽着落至桌案上的一沓纸上。 风从窗中溜进,掀起了放在一旁的厚厚经书,翻动书页之声哗哗响起。 眼前俱是经文禅句,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她轻软的身躯和触手滑腻之感。 他有些崩溃地轻闭上眼,低叹一声。 佛祖恕罪。 白玉似的肌肤上泛着胭脂的殷红,眼见他愈发尴尬狼狈,云城终是忍不住了,趴在他的颈窝低低地笑出了声。 “容相生于佛堂长于佛堂,一向清心寡欲……”她攀着他的颈,在他耳侧低语:“怎还会如此呢。” 云城有心胡闹,凑在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精致的耳廓瞬间便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 “城儿。”容清钳着她腰的手微微用力,仍旧侧着脸不愿看她,声音却沙哑得可怕,“别胡闹。” 她弯了弯唇,侧过眸,看着他脸侧弧线流畅,鼻梁挺拔,不由得心中微动,贴在他的薄唇之上。 湿润的触感传来,容清身子猛地一颤。 隔着柔软的衣衫,云城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处愈发勃热,脸上也泛起几抹粉红之色。 容清终是回过头,眼底一片猩红,泛起惊涛骇浪,深深地看着她,“你再这样……” “如何?”难得看他吃瘪,云城笑眯眯地又在他脸侧轻落下一吻,故意坐于他腿上晃了晃,“你待如何?” 容清额间青筋跳了一跳。 他低喘着气,手臂微一用力,将人带着压进了怀,沙哑道:“殿下,您可要当心些。” 容清的吻落于她的额上,“您这后半生的欢愉可都系于此处。”他眼尾略红,温润如玉的人此刻竟是有些妖魅之色,让人瞧得心中一颤,“殿下若十分心急,那不若先……试试?” 云城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啐了声:“愈发地不要脸!” “想试啊……”她眼眸一转,忽地用力撑着他肩处挣开腰上的手,跑至了榻边站定,得意洋洋地嗤道:“做梦去吧。” “方才的话还没问完。”云城倚在榻边,挑衅地眨眼,“你若如实回答,方才那话……”她清咳了一声,脸上显出几分不自然,“我可考虑一下。” 本也没打算瞒她,不过是逗她一二罢了。 “好。”容清笑,“我告诉你。” “两月前我将要动身去广陵之时,景州那批被你扣押的官员不知用了何种方法递了联名奏折上来,先发制人,弹劾你不顾大梁律法擅自处置官员,我暗中将那奏折扣下了。此为一。” “其二,”容清微微一顿,“当日你被戎族军队围困之时情况太过紧急,我临时调动北军,未曾取得陛下允准。” “其三,我前去广陵,并未向陛下禀明。” 他一手扶着桌面,看着她慢条斯理道,神色泰然。 “你调动北军没和父皇说?”云城不由得站直了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其余之事倒还算小,这一件,若被有心人利用,便是给你安个谋逆之罪都不为过!” “好在陛下圣明。”容清站起身,走至她身边,轻轻拉过她的手握住,“只罚我在府中反省半月,抄经书三卷。” “不必忧心。”他笑着,“没事了。” 窗外日光透进,照在她的脸上,显出几分苍白之色,她的眸子忽地便黯淡了些许,“也是我没用,活了两辈子,连这一件事都办不好,还连累了你。” “说的什么傻话。”容清抬起手,将她耳边因方才胡闹一同而落下的一缕发捋至耳后,“谁也没想到戎族的人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那里。怎么能怪你?” “景州贪污案,以广陵郡为首的官员私藏粮食一事。这其中若细细看来,随处可见戎族之影。”容清轻声道。 “城儿。”他抬眸看她,神色浅淡,“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上一世我战败之因?” “十三郡守临阵叛乱。”云城脱口而出,可随即她便愣住,缓缓蹙起了眉,“你是想说,那十三郡守恐怕早已归顺戎族?” 容清颔首,“前世他们隐藏太深,我未能察觉。如今你我二人重生,有些事情未雨绸缪,也许因此逼急了一些人,下手才失了稳妥。” 风吹窗动,轻轻摇晃着发出吱呀声响。 “你是说……云池?”云城默然片刻,眸光略深,“若是他,也就说得通了。” 戎族虽时常来大梁朝觐,但两国关系却算不上多好。令人奇怪得是,云池登基那日,据说戎族也是新汗登位,却亲派了使者阿尔丹公主前来祝贺,从那之后两国关系极佳。 只是三年后却不知为何,戎族突然率兵攻打大梁,而云池颓废奢靡,不务朝政,大梁连连败退。而容清正是此时率军出征。 看来那时是他们的关系出了问题。 “可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云城身上一阵一阵的凉意泛过,她轻轻打了个寒战,“只是因为想要得到皇位,便叛国?” 她垂下眸,轻声道:“可那时我一心都在你身上,父皇早已嘱意于他,又何至于此。” “你清楚,他未必知晓。”容清缓声道:“人若是真心想要得到什么东西之时,便会患得患失,必要做好万无一失的打算。” 云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些戎族士兵估摸着就是那十三郡守放进来的。”云城抬眸看着他,“你迟迟没有动手,想必是没有查到他们勾结的确切证据。” “但那些人可留不得了。”她叹了一声,“父皇纵是信你,但做这事总归是不便。” “你拟一份名单,明日上朝,我向父皇请示,将那批人换下来。” 她眉目间忧色重重,容清看了她半晌,忽将人拦腰抱起。 云城一惊,攀上他的脖颈,“你干什么?” “方才说好的。”容清笑意轻浅,“话问完了,是否该给我些奖赏?”说着,将人放置于床榻之上。 “你怎的还想着这事?”云城无奈地笑了一声,眼中忧色微散。 轻纱床帐摇落,榻内昏昏沉沉,看不清眉目,容清一手轻散开她头上发簪,如瀑青丝散落于床面。他覆身上来,眼眸微暗,吻住了身下之人。 气息交错迷乱,云城轻轻喘息着,眼眸如丝。 她身上的香气一瞬将他包裹在怀,本是想逗她一笑,莫要太过忧心惊惶,却在触及的那一瞬,退散的情潮复又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抚在她背上手轻轻下滑,轻挑开了衣襟,外衫散落,露出白皙滑腻的大片胴体。 云城眼睫轻颤,二人肌肤相贴之时,她被那滚热如铁之物一惊,半眯着双眸轻笑一声,“这么些时候了,容相怎的还是如此?” “禁欲多年,”容清压抑着情欲,低笑了一声,“心爱之人在怀,又如何还能忍得下去?” 第56章 赏识 这权势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方能安…… “是么?”云城轻喘了口气,脚尖轻抵着他,“可我瞧着却不像。” “你这可是冤了我。”容清轻笑,低头在她下颌轻轻一吻,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侧,“我身旁何人,府中奴仆几人,你不清楚?” 她青丝披散在床榻之上,眼含秋水,别有一番惑人之态,他心神微微一荡。 确是禁欲过度了。 众人皆知云城长公主肖想容相多年而不可得,却不知,他亦是心中挂念多年割舍不下。 如今终能相知相伴,佳人在前,便忍不住时常想同她亲密。却又不想让她平白受了委屈,只待大婚之日洞房花烛夜,因此迟迟不肯走至那最后一步。 他平复着气息,直起身复又慢慢地将衣衫给她穿好。 经了这许多次,云城也猜到他心中到底如何作想,便任由他摆布着轻哼一声,“容清,你也只会嘴上逞强罢了。” “时候未到。”容清微垂着眸,修长的指尖轻绕,系紧她腰上的带子,“不急于这一时。” 云城半撑起身子,闲闲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我自是不急,瞧着你却似忍不了了……”她对上容清抬起的浅色平静双眸,却忍不住低笑出声,微垂着头肩膀不住地耸动着。 容清眸中有些许的不自在,偏过头自将散开的衣襟拢好。 似是觉出他的尴尬,云城笑了半晌,强忍着调转话头,“我已同清肃说过,现下应当已至老师之处了。” 她掀起床帐,起身下榻,面色犹带着些许潮红。时至正午,日头高挂,暖阳斜逸照得她肤色通透。 云城转眸却瞧见容清单衣披在身上,露出一抹精致流畅的锁骨线,耳根不由得一红,撇开眼去。 “清肃之事我早已安排妥当。”容清走至她身边,将落下的外衫披在她身上,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云城笑道:“本就是你的人,我不过借用了几月,现下也该还给你了。” 容清应了声,看着她散落的长发有些发愁,琢磨半晌索性挽了个极简单的半髻,以钗固定。 云城从铜镜中看了眼半挽半簪的发,又瞥了眼他蹙起的眉,笑了笑,没作声。 —— “殿下?”阿明正坐在院里的石座上斗蛐蛐,见她出来慌忙站起身,“您这便要走了么?” 云城应了声,抬眸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去给你家相爷准备午膳,我先回府了。” “哎!”阿明应声,弯身恭送着她走出府去。 容斯非恰从隔壁屋中出来,瞧瞧远去的人,又看看轻晃的窗户,摇头晃脑地吟了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阿明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再一转眸,却见窗下相爷静静坐着,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心中不由得感叹,殿下果真是神了。 “殿下。”小德子随着云城进了公主府,边走边道:“您这发髻怎么散了?哎!您这衣服怎的也皱皱巴巴的!”他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您这去一趟隔壁,就跟打了一架似的……” 小德子嗓门一向大,这一句,府里百十来道目光齐刷刷向她看来。 “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云城恨恨剜了他一眼,“府中的账务可都算完了?在这儿跟我闲扯?” 小德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 “殿下。”夕颜从门处向她跑来,身后跟着一高大男子,“容相派来的人。” 云城一愣,看向来人。 一身黑衣,面无表情,怀抱一把长刀。 她打量了此人片刻,道:“瞧着你有些面熟。” “回殿下。”这人躬身道:“在下太古,相爷贴身暗卫,奉命前来护卫殿下。” “是你。”云城恍然颔首,“他身边就你一个暗卫,派你来做什么?回去吧,容后我自会再选一名金吾卫。” “是。”太古倒是干脆,应了声便转身离去。 这人,倒是有个性。 云城看了他一眼,轻笑了声,转眸对着小德子道:“你何时也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听我的话,我也省心不少。” 小德子撇撇嘴,心中很是不屑。 一张冷冰块脸,谁会喜欢? —— 尚书府中,杜嵩执着一柄小壶正给院中花台上的一盆墨菊浇水,半眯着眼,躬身弯腰,生怕壶柄不小心碰着了花瓣。 水流汩汩渗进土壤之中,墨色的花瓣在光下迎风舒展。 “这墨菊是殿下三月前殿下送您的那盆。”宋清肃立于一旁,淡淡地笑着,“没想到竟都开花了。” 壶里的水浇了一半,杜嵩直起身子锤了锤肩,“这花金贵得很,一盆可抵千金。老夫不敢怠慢,日日好生伺候着。”他说着笑了一声,“和那丫头一样折磨人。” 宋清肃见状,走上前提起壶慢慢地将水浇在盆中,低垂着眸神情专注。 杜嵩捋着胡须打量了他一番,忽地一笑。 “这事不用你。”他拍拍宋清肃的肩,“官印和文书本官都已放在书房中的桌案上了,你自去取了来吧。”说着,拿过小壶,悠然自得地走至一边,去浇一盆不甚名贵却开得旺盛的□□。 宋清肃沉默片刻,抬步向主屋处走去。 片刻后,他手捧虎符文书站定在杜嵩面前,眸中满是困惑之色,“杜大人,这文书可是写错了?” “这等大事,本官怎会弄错。”杜嵩垂头侍弄着花草,笑了两声,“都是按照容相容相吩咐来办,没有问题。” “在下不过一小小金吾卫,何德何能胜任骁骑将军之位。”宋清肃皱眉,“且这……四品武将任命,当有陛下允准,这……” 杜嵩浇过了水,将壶放在一旁,直起身道:“他早已同陛下处讨得了口谕,你安心去军营便是。”他顿了顿,胡须被风微微吹起,“至于其中缘由,不过是因为赏识二字。” 他深深地看了宋清肃片刻,眸中锐光一隐而现,可随即便又恢复如常,站在面前的,仍是往常那个慈祥的老人家。 杜嵩转过身,复又俯身去侍弄他的那些花草,眼角扬起,嘴里轻轻哼着小调,欢快而愉悦。 秋风掠过飞扬入鬓的眉,淌过高挺的鼻根,宋清肃默然立了半晌,双手于前相合,俯身行了一个深深的礼。 “末将谢过杜大人,容相知遇之恩。”他眸色微肃,铿锵道,片刻后,转身离去。 秋日天高云淡,枫叶转红,院里的菊花争奇斗艳一盆盆开得正盛,澄澈的天空之下,日光温暖却不灼人。杜嵩拾了跟木棍,松动着花盆中的泥土。 “真是好运气,是也不是?”他半眯了眼,冲着宝贝似的花笑了一声。 风声渐起,扫过地上的落叶,一阵沙沙之响传来,屋外,隐隐有骏马嘶鸣之声渐行渐远。 卷曲的金黄色花瓣在风中轻轻晃了晃。 —— 王府。 “王爷,阿尔丹公主说有要事询问于您。”侍从道:“现下正在门外候着。” 云池正斜靠在美人榻上独自下棋,闻言微微一怔,手中执着的白子一时没拿稳,掉落在棋盘上,搅乱了已成势的棋局。 “快请。”他顾不得在意这未下完的棋局,正了神色道。 侍从很快便下去了,云池正襟危坐,手掌心竟微微渗出了一层薄汗,心中竟无端地有几分紧张。 片刻后,阿尔丹进了屋。 湖绿色的刺绣宫装飘进,她长发高挽,露出纤长的脖颈,美眸流转,顾盼生辉。映着日光,眼尾之处点点晶莹的光闪烁。 她今日特地上了妆打扮而来。 意识到这一点,云池心中一喜,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见过五王爷。”阿尔丹微一躬身,“此番来是有游园会之事想同王爷请教一二。” “公主请坐。”云池装着肃穆之态,微一抬手。 侍女上前给二人端上了茶盏,茶香弥漫,云池略一沉吟,吩咐道:“你们都先下去。” 屋中下人行礼,安静地退了出去。 云池这才按捺不住地起身走至她身前,眼中喜色再也压抑不住,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她身前,“你还是头一回亲自到我这里来,已快到午时了,你想吃些什么,我吩咐人去……” “我有正事同你说。”阿尔丹轻抿了一口茶,抬眸看向他,神色淡淡,“那件事情你加紧去做,我不想等了。” 云池的眸光一瞬便暗了下来,他垂眸盯着她半晌,“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然还能为何?”阿尔丹嗤笑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这是加倍的药量,我废了老大功夫才弄来,西疆特有秘药,你不必担心会有人察觉。” 云池眸光落于那纸包之上,沉默了一瞬,“为何忽然这么急?” “你五年前便承诺过我。”阿尔丹冷哼一声,“我这大好的青春耗在你身上,你一日一日地拖下去,还要我等到何时?” 见他眸光微暗,似有犹豫之态,她淡笑了一声,眉尖挑起,“你不愿了?” 云池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忽地怒上心头,起身绕开她便向门口走去,“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日后……” 方踏出几步,却又猛地被人拉着手腕一把扯进怀中。云池手在她腰侧收紧,紧紧地吻住了她。 另一只手向下轻掰开她的手指,将那纸包拿过。 他微垂着眸,放开她,“我说过,你要的都会给你。只是你别忘了,我登基之日,便是你嫁与我之时。” 阿尔丹撇过脸,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轻轻应了一声。 人走后,云池站在院中望着天边出神。 老奴走至他身边,哑声道:“主子,您真要应了阿尔丹公主?”他顿了顿,“皇帝一家对您倒是真心实意,实在没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他看着云池挺拔的背影,叹了一声,“有句话,老奴想说许久了。”老奴犹豫了一下,“您将一颗心都掏给了公主,可……她却并不像一心一意对待您的样子。” “本王清楚。”云池收回目光,眸光悠悠,“她心里有别人。” “但那又如何?”他笑了一下,“她想要权势,想要大梁,所以只能依附于本王。利用也好,欺骗也罢,总归,她离不开我。” 云池看向老奴,“况且……这权势,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方能安心。” 老奴垂下头,应声称是。 第57章 上奏 有一事,倒是奇怪得很 仲秋一过,这天气便一日渐似一日地冷下来了。宫中枯黄的枫叶悠悠飘落,被风卷起,落至乾宁殿前空阔的玉阶之上,发出一阵阵沙沙声响。宫人急急地拿着扫帚去将其清理干净。 “调换边境十三郡守?” 一道宽和却透着威严的声音从殿中传出,回荡在殿前的上空,余音未绝。 皇帝将手中奏折放下,微蹙了眉,“兹事体大,边境郡守在位十余年未出过差错,突然调换不合情理。” “父皇。”云城上前一步跪下,头上发钗轻晃,先前儿臣至广陵郡之时,突遇军队偷袭,经审问确定是戎族之人。戎族进入大梁唯西边要道,此番入境,十三郡守均无法脱了干系。” “西疆为大梁门户之地,位置重要。依儿臣之见,这十三郡守均当悉数调换为朝中年轻有为的将帅,以除后顾之忧。”她沉声道。 “殿下所言极是。”杜嵩上前一步,附和道。 陆歆微微一笑,亦是踏上前来,“臣附议。” “臣也认为如此。”唐彦之大步上前道。 皇帝脸色微沉,看着手中奏折,上面所提官员皆为容清、杜嵩这二人的门生。年少有为,战功显著。 “你们说的不无道理。”皇帝眼眸微淡,“但十三郡守久驻边关,军民同心,此刻换人并非一朝一夕就可办成之事。” 他站起身扫了跪在地上的几人一眼,“朕尚要考虑考虑,此事容后再议。” “父皇……”云城不甘心地抬起头,却见皇帝眉目不悦,顿时闭上了嘴,俯下身去。 云池站在皇座下首一侧,面色浅淡,并无波动,她微微皱眉,心中疑惑。 下朝后,云城走出殿外。 时近深秋,刮来的风已有些冷了,她伸手拢紧了身上的外衫。眼眸一转,瞥到从殿中踏出的云池。 “皇叔。”她唤了一声,快步走到他身前微微一礼。 云池应了声,眸光平静,看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云城轻轻一笑,问道:“父皇不愿换守将,皇叔觉着十三郡的守将可该换么?” 云池却似是并不在意此事,敷衍地道了声,“本王如何认为并不重要,如若陛下觉着该换,自然会下命。”他看向人已渐少的大殿,似是有些不耐烦,“你也莫要操心此事了,陛下自有定夺。” 他竟是毫不在意么? 云城看了他半晌,又问道:“那皇叔觉着,那批戎族之人是从何处进入大梁?” “这本王如何能知?”云池淡笑了一声,随即眸色一凝,看着她露出个古怪的笑,“城儿该不会认为是本王将戎族的人放进来的?” “这你大可放心。”云池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家国大事,本王还没那么糊涂!” 云城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未说话,末了,轻笑一声,俯身一礼,“皇叔说笑了,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时辰不早了。”她笑着退开,“皇叔尽早回府,今儿天气冷,莫要感了风寒。” 云池眸光淡淡地掠过她,应了声。 人影渐远,云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地蹙起了眉,瞧他这样子,倒似是果真不知十三郡守与戎族有勾结。 是她猜错了?亦或是戎族与云池只存了相互利用的心思,并未交心? 她琢磨了半晌,也未曾理出头绪,无奈地摇摇头低叹一声,向殿外走去。 绕过回廊,玉阶之下左侧有一座高达三人高的石狮,玉石雕成,上镶些许黄金,气派尊贵。 走至此处,却忽地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容相今日竟没来上朝。” “还上什么朝啊!听说是被陛下处罚在府中禁闭半月。” “是啊,陛下大怒,容相这回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啊?”一人压低了声,“那容相今后岂不是要失去圣宠了……” “我觉着是……” 石狮掩住了她的身影,云城静静地立于之后,听着这番猜忌嘻弄之语,缓缓拧起眉。 片刻后,她抬步绕过石狮。 下朝后群臣早已散尽,却没想到在此处还有三四人未曾离去,正畏畏缩缩地躲在后面绕成一圈低语。 一袭靛青色衣角掠过。 其中一人余光一瞟,却是大惊失色,其余几人见他如此情状,心中怪异,也向身后看来,却俱是都怔住了。 云城站在他们面前,淡淡地看着几人,“几位大人朝事可都处理完毕了?” 她缓缓地扫过诸人,“看来是没有。既如此……又为何在此处闲话?” “为人臣者,不猜忌,不诋毁,坦荡,忠贞。”云城抬起眸,眸光锐利,语气蓦地严厉,“你们是都忘了个干净!” 这几人腿一抖,俱是跪倒在地,慌乱道:“微臣该死,不该在背后嚼舌根!殿下恕罪!” “自去吏部领罚。”她淡声道。 几人忙不迭应声,相携爬起,颤颤巍巍地向吏部刑司处而去。 云城看了他们一眼,眸色微沉,转身离去。 这几人回头见云城已然不在,方才松了一口气,“长公主殿下如今同以往是大不一样了。” “可不是。”一人抬起袖子擦擦额上的冷汗,“从南边回来后便是如此了。”他想了想,道:“倒颇有容相的风范了……” 清晨浓重的雾气散去,朝霞明艳,眼前愈发清晰明澈,远处昭宁寺的十二下撞钟声隐隐传来。 秋分已过,寒露已至。 —— 用过早膳,容清如以往一般坐在窗下抄经。 晌午日头愈盛,暖洋洋地照在桌案之上,身上便微微地发起热来。他放下笔,起身推开面前的窗子。 秋日的风挟着清朗之气荡过,掠起他的一捋鬓发。 风中却忽地传来一声清亮的口哨。 他顿了顿,转眸向那处望去。 相连的那墙壁之上,云城着一袭浅色长裙,背靠枝干粗壮的杨树,屈腿而坐。 见他看来,她迎着日光懒洋洋地半眯起眼,“容相,今日起得有些晚了。” 和煦的暖阳倾泻而下,她慵懒地直起身子,似一只酣睡方起的怠懒小猫,一下一下,轻轻抓挠着心肝。 眉眼间一瞬便泛上柔意,容清轻笑了一声,“殿下怎的总与寻常之人不同?” 云城打了个哈欠,胡乱晃动着手里的一根枯枝,百无聊赖道:“本宫一向便是如此,容相可有何意见?” 容清低笑了两声,没说话。 似是被他们吵着了,隔壁房间的窗子猛地被打开来,容斯非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才要抱怨,定睛一瞧这二人,神情一下便诡异起来,啪地一声又将窗关上了。 用力之大,将容清屋子的门也震得晃了一晃。 云城甚是无语。 “还站在那处做什么?”她抬手唤道,神情有一瞬僵硬,“本宫脚麻了。” 窗前的落叶被风吹下,细细簌簌地飘落于身侧,容清身子半探出窗外,终于禁不住地低笑出声。 云城咬牙。 片刻后人到了墙下,笑声却仍未止歇。 他眸中带着笑,张开手臂,“下来吧。” “你行么?”云城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清瘦的身子,顿了顿,下一瞬却纵身向下跳去。 容清将人抱了个满怀,眼角微弯,“微臣行不行,殿下亲自试试不就清楚了。” “身板还挺结实。”云城舒了一口气,跳下地来,抱怨道:“若是清肃在,也不用这般麻烦。” 闻言,容清抬眸,掠过墙另一侧搭着的长梯,若有所思。 “我来是有事同你说。”云城叹了口气,顺势坐在一旁的石座上,“我今日同父皇说了更换将领一事,但有一事奇怪得很。” 她低垂着眸想了想,拉过容清的手,触手却是冰凉刺骨。 云城微微一怔,抬眸看他,“怎么这么凉?” “许是天气凉的缘故。”容清不着痕迹地避过她拉来的手,坐至她身前,“你方才说什么奇怪?” 云城被他打断,便也忘了正在说之事,重新讲起方才所说。 “若是云池同戎族有所勾结,两方合作,云池对他们所作之事应是极为清楚才对。”她顿了顿,皱起眉,“可我试探多次,云池的反应,倒像是对十三郡守是戎族的人一事并不知情。” “会不会……”她眸带疑惑,“是我们猜错了?亦或是……十三郡守并未被戎族收服,只是前世戎族大军压境之时,他们迫于无奈,方才反叛?” “当时众人皆以为大梁败局已定。”容清淡声道:“但我命令已下,所有谋划将领皆是知晓。防守多时,正是反攻的大好时机,若顺利,可将戎族一举击败。” 他眸色渐沉,“那十三郡守又何来无可奈何迫不得已之事要在此时反叛?” 云城看了他一眼,心中微疼。 “那……”她看着他的眸,皱起眉,“为何……” “城儿。”容清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戎族只是利用云池。”他淡声道:“他们从未想过待云池登位后以获安宁,他们要的是将大梁版图收归于麾下。” “云池精明得很。”云城道,“这其中缘由他定是清楚,可为何他要应了这桩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戎族允诺了他什么……” 风起叶动,沙沙作响。 二人目光沉沉,沉默片刻。 忽地,思文匆匆跑来,低声回道:“相爷,殿下,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重病。” 云城面色忽变,豁然起身。 第58章 病重 我爱你 “怎会如此?”云城手紧紧压着石桌,指尖泛白,“从下朝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为何竟会突然病重?” “奴才也不大清楚。”思文躬身回道:“据传话的公公说陛下自昨日起便不大舒服,今日上朝也是强撑着。” 云城微微一愣,回想起早朝之时皇帝面色似有几分暗沉,心中更是慌乱,她转眸看向容清,“我进宫一趟。” “别急。”容清拢住她的手,温声道:“太医都在宫中候着,不会有大事。” 云城勉强应了声,着人吩咐小德子准备马车,匆匆向府外走去。 秋风掠过,容清轻轻蹙起眉。 —— 裙摆拖曳过地面,云城神色匆匆地往永和宫方向疾步而行。 “苏公公。”她急声唤住苏东风,神情焦急,“父皇如何了?” 苏东风微微一顿,腰弯得极低,“医正已瞧过,只是感了风寒发热,并无大碍。” 云城神色猛地一松,这才缓下脚步,低喘了口气,踏进殿中。 殿中重重帷幕拉着,门前放置着一座千里江山图的大幅屏风,将殿中遮得密不透风,昏沉压抑得很。 眼前恍然间一黑,片刻后方才适应。 她绕过屏风,慢慢走进殿内。宽大的榻上,皇帝躺在厚厚的被衾之中,皇后坐于一旁,搅动着碗中的汤药。 榻边,一盏昏黄烛火幽微。 “母后。”云城走上前去,轻唤了一声,“父皇怎么样了?” 皇后仅着单衣,温婉的美目中俱是忧虑之色,叹了一声,“这几日天气转凉,寒气入体感了风寒,现下高热不退,正睡着。” 皇帝双眸紧闭着,面容呈暗青之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黑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云城垂眸看着皇帝,执了绢帕上前为他擦拭着。 皇帝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云城,半晌,叹了一声,“你来了。” “嗯。”云城应道,将绢帕放在一边,“父皇现下觉得如何了?” “好多了,只是身子没什么力气。”皇帝声音有些喑哑,“明日的游园会你去操办,谨记一点,切莫同戎族之人再起争端。” “好,儿臣记下了。”云城温声道:“父皇不必操心,安心养病。若有何不懂的,我去问老师和容相便是。” 皇帝低低地应了一声,面上显出几分疲惫,脸转向了里侧,“你退下吧。” “母后在此处照料您许久,儿臣想多呆一阵照顾您。”云城低垂下眸,有几分不解。 “你明日的事情也不少,回去准备妥当。这里有我便可。”皇后笑了一下,“回去吧。” 云城沉默片刻,犹豫地应了,“儿臣告退。” 殿门在身后紧阖上,清朗的秋风吹过抚在脸上,一扫殿中沉闷压抑的气息。 她皱紧了眉,“苏公公,照顾好父皇,有任何事情定要派人前去同本宫说明。” “是。”苏东风弯了弯身子,“您放心回去吧。” 云城颔首,这才向宫外走去。行至御花园一处小路之时,远处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一人,一头撞在了她身上。 来人被撞得后退几步,抬起头来,却是云川。 “皇姐!”她跑得气喘吁吁,急急拉住她问道:“父皇如何了?” “不要紧,只是风寒。” “那就好。”云川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我本还奇怪,昨日夜间父皇母后还同我一道吃酒品蟹,怎么一早起来便病重了。” “真是吓死人了。”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昨晚? 品蟹吃酒? 云城的神色一瞬便有些怪异。 瞧父皇的神态应是大病了几日之象,怎么?染了风寒还能吃蟹这类大寒之物么? 不过转瞬间,她便已想明因果,不由得嗤笑一声。 她这父皇,真是年岁愈大,愈同小孩子一般。 “风寒为真,病重是假。”云城神色放松下来,同云川道:“我想着,大约是昨晚夜凉,又兼之父皇一时嘴馋多吃了几只蟹,这才导致凉气入体。” “那如此说来,父皇又是在装病了?”云川撇撇嘴,十分不满道:“亏我火急火燎地一路赶过来,既无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怠懒地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 “别急着走。”云城拉住她,“明日游园集会父皇以病推脱不去,大体事宜我来操持便可。”她顿了顿,“但晚间的烟火宴非你我一同在场不可,再不能找借口不去了。” 云川张了张嘴,神色有几分不情愿。却也心知这事确是再推辞不得,只得满腹牢骚地应了。 “皇姐。”她眸光微动,问道:“明日之时,各位大臣都会去吧?” “嗯。大臣,皇族及府中亲眷都会在场,你注意些,莫要出了差错。”云城淡声道。 云川的眸子中一瞬划过一抹光亮,却又瞬时遮掩过去。 云城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直待离去之时方开口道:“我瞧着你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事想同我说说么?” “是有件事。”云川愣住,犹豫半晌方才呐呐地张嘴,“不过不是要紧的,”她轻咬着下唇,“待过段时日,我再同皇姐说明。” 云川一向没心没肺,如今又是十几岁风华正茂的好年岁,何来的忧愁之事?她半眯起眼,半晌,轻笑道:“你把握好分寸便是。” —— 永和宫中,方才大病不起脸色不佳的皇帝长长叹了一声,从榻上坐起,将身上厚重的被衾掀开,“真热。”他用袖子揩了把汗,“装病也不是件容易事。” 皇后低笑一声,从一旁取来外衫披在他身上,“不过是一场游园会,何至于称病避过?” “阿完颜那个样子朕看了就心头火起,只想索性派兵去,两国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也好过现下这般僵着。”皇帝郁卒道:“想到明日还要同他把酒言欢,朕就头疼得要命。” “何况城儿年岁不小了。”皇帝拿过桌案上的药碗,一饮而尽,“该让她学着处理政事了。” 皇后笑了笑,没接话,只温温柔柔地看了他一眼,“病虽不重,风寒仍未好,去被里躺着。” “热得很……”眼眸一转,瞥见皇后笑意吟吟的一双眼,皇帝心中一凛,满腹牢骚地依言又躺回榻上。 门窗紧闭着,烛火幽幽轻燃,殿中一丝流动的风也没有,叫人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二人轻声低语,却并不觉有何不适。 —— 云城从宫中回来,脚步已比去时松快了许多,她下了马车,径直推开隔壁府的院门。 秋风萧瑟之中,容清静坐于石凳之上,仍是在原处等着她。 “好冷。”云城跺跺脚,小跑着撞入他的怀,“这天是一日比一日冷了。” “快立冬了。”容清眉眼温和,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抬手摸了摸深埋在胸膛之处的人的头,“陛下应是没有大碍。” 云城低低笑了一声,依恋地搂着他的颈,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无事,父皇只是贪吃感了风寒,故意诓我操持明日的游园会。” “他不想去,我便想去么?”她不满地道:“一瞧见阿尔丹那张恼人的脸,我就恨不能将她狠狠揍上一顿。” “孩子气。”容清微垂着头,看着她道,“万勿意气用事。” “知道了。”云城拉长声音。 天气寒凉,二人立于院中暖阳之下,却是谁都不愿进到屋里去。 秋日的光灿烂而明媚,洋洋洒洒得如一副泼墨画卷,披散在二人身上,愈发显得云城肤色白皙,一点樱唇殷红。 容清缓缓垂下眸,微凉苍白的唇轻轻贴在她的唇瓣之上,云城眼睫微颤,闭上了眼。 风声萧索,卷起了身旁的落叶,一阵哗哗声响。 二人相拥安静地亲吻。 半晌,容清放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冰凉的触感激得她轻轻一颤,蹙起秀眉。 “云城。”他深深地看着她,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有句话一直没同你讲过。” “什么?”云城笑着抬起眸,玩笑道:“是家中有位自小订了亲的女子?还是哪日见到一位美娇娘……” “我爱你。” 容清轻轻笑着,冰凉的手抚过她的眉,声音轻得似一片鸿羽,飘在她的耳畔,低声重复道:“我爱你。” 云城的话头戛然而止,纤长的睫猛地一颤,片刻后,她抬起眸,满目怔然。 容清慢慢地用指腹蹭过她的脸侧,眼中笑意愈深。 爱她许久,从前世相见的第一面至今,一日比一日渐深。 但这话他并未说出口。 他看着云城,极轻极慢地笑了一下,“明日人多嘈杂,切要注意自己的安危。” 云城眸光飘忽,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低应了一声。 少顷,她踮起脚尖,轻轻在他脸侧落下一吻,眉眼弯弯,悄声道:“相连的那面墙太费事了,着人打通了吧。” 话音落,人已如翩飞的蝶飘向府门之处。 容清看着,轻笑了一声。 待人走后,他漾着笑意的眸色渐沉,唤道:“太古。” “属下在。” “明日游园会,你暗中跟随保护长公主,不得有差池。” “是。”太古黑衣一闪而过,领命而去。 “思文。” “相爷。” “派人盯着十三郡守。”容清眸色暗沉,“有任何异动,斩立决。” 思文犹豫了一瞬,却还是应声称是。 将近午时,日头在头顶高挂,温度渐渐升高。 容清却仍是面色苍白如雪,静静在院中站立着,忽地胸口之处传来一阵钝痛,翻天覆地般在心口处搅动,犹若刀绞。 他闷哼一声,跌坐在一旁的石凳之上,额上冷汗密密而下。 第59章 筹备 作为一个男子,你如何看待她?…… 容清的手微微颤动着,艰难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取出一粒深棕色药丸,指尖微颤地送进嘴中。 一阵浓烈的苦涩弥散开来。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心口之处的钝痛才稍稍缓解。他低喘了一口气,疲惫地闭上双眼,脸色苍白不似人色,两鬓俱已被冷汗浸湿,愈发显得如墨似画。 “兄长?”房门之处传来一声轻响,容斯非拿着一张纸走出来,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说着他脸色一变,“是不是心疾又犯了?” 容清自出生起便有心疾,每至天气转凉,便时常病发,其时剧痛难忍,如万蚁噬心。只珍贵无比的冷冰丸方可抑制。 只是这药极难制作,非得要白露那一天辰时的露水五滴,冬至那一日大雪申时的梅花露十滴,除夕那一年枝头初生的绿芽一支,混合极北之地雪山顶上的融水一泓才能制成此药,珍贵无比。 这事容家秘而不宣,外人一律不知晓,包括云城。 心疾不可大动肝火,情绪激烈,也因此容清自小便养成了个温和冷淡的性子,众人只道容相君子端方,却不知也是另有因缘。 调养了十几年,本已无甚大碍,左不过是发病时有些许疼痛,并不会危机性命。但上一世征战西疆那年,积劳成疾,寒气入体,心疾竟严重更甚以往,以至不治之势。 这一世重生,此番疼痛倒极像那年冬天病重之时的感觉。 他皱了皱眉,心中有几分不安。 疼痛稍缓,容清直起身子,勉力装作往常一般,道:“无妨,不必忧虑。” 容斯非盯了他半晌,看他此时神色如常,松了口气,将手中的信递给他,“家中传来消息,父亲身子不好,母亲也病倒了,唤你回去。” 容清的眸光停在最后一行字上:病重,速归。 从前的这个时候,父母身体康健,如今却怎会病重?他微微蹙眉,沉默良久。 半晌,他道:“你准备一下,午后启程。” —— 正午时分,秋阳明艳烂漫,澄澈如水的碧空之上,白云悠悠。 宫前树叶落了满满一地,踏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在寂静的宫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容相,您来了。”苏东风拢着袖子正在门外候着,见他来了微微一怔,随即脸上便挂上笑意,殷切地迎上前来。 “苏公公。”容清淡淡地应声,看向紧闭着的宫门,“陛下可歇息了?” “刚用了午膳,尚未。”苏东风笑着为他推开宫门,“您来的正是时候。” 殿中竟仍旧同云城离开之时一般,黑压压地,密不透风。 扑面而来一股沉闷压抑之气。 容清眉尖蹙起,踏进殿中。 皇帝本靠在榻上喝茶,见有人进来忙不迭地将杯子搁在案上,复又躺回被中,仍是一副重病之态。 容清笑了笑,上前俯身礼道:“陛下,风寒可好些了?” 皇帝半眯着眼哼哼了一声。 “微臣来是想同陛下告假。”他道:“家中传来消息,父母重病,微臣需得返回金陵一趟。” 顿了顿,容清眼中浮上些许笑意,“这时节蟹膏肥美,微臣此去定给陛下多带几只回来。” 闻言,皇帝愣了愣,余光瞥向他,见其眸中带些戏谑之色,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也不装了,坐起身道:“你瞧出来了?” 容清含笑道:“非是微臣,只是长公主殿下一向聪慧。” 装病之事被大臣当面揭发,皇帝的老脸一时有些挂不住,尴尬地清咳一声,“经文誊抄完了?” 容清颔首,“家中来信,不得不归,但因仍在禁闭之中,不敢擅自离府,特来奏请陛下。” “你常年未归乡,该回去看看。”皇帝摆摆手,“去吧。” “谢陛下。”容清抬眸看向皇帝,“还有一事,明日游园会人多杂乱,虽有公主府护卫随行,但臣心中仍是不安,请陛下增派一千金吾卫保护殿下。” 皇帝看了他半晌,哼了一声,“容卿,不过一场游园集会罢了,你也太过紧张。” 幽幽地烛火映在皇帝脸上,眼下浮出些许暗青之色,他沉默良久,道:“云城早晚要继承大统,这些事日后她总得一人面对,你莫要太惯着她了。” “陛下?”听清皇帝的话后,容清猛然一怔,抬眸看向他。 “你们的那些心思,真当朕瞧不出来?”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朕本就有心传位于她,只顾虑她从前一心玩闹,不理政事,如今翻天覆地大变了样,又有你在身旁辅佐,朕也可放心了。” 他顿了顿,看向容清,忽地问道:“你觉着云城如何?” “殿下天资聪颖,心怀大梁,会是位合格的储君。”容清垂首回道。 “朕不是问这个。”皇帝笑了一声,“撇去她长公主的身份地位,作为一个男子,你如何看待她?” 殿内充斥着浓重的药味,熏得人脑袋昏昏沉沉的。 容清看向坐于榻上眸光锐利的皇帝,半晌,轻轻一笑,如暖阳春日里万千灼灼桃花竞相绽放,将这屋中都照得亮堂几分。 “于微臣而言,是想与之共度一生之人。”容清眼角柔和了些许,“仅此而已。” 皇帝似对他这回答极为满意,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容清微一俯身,正待要离去,却又被皇帝唤住。他眉心轻轻皱着,“朕记得你容家有祖训,不得娶皇族女子为妻。” “微臣不是恪守礼法之人。”容清眸色淡了,“祖宗之法若不通人情,废了便是。” “你口气倒大。”皇帝叹道,目光怅然,“你父亲那个古板性子,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让他废祖宗之命,不亚于一刀砍了。” “难。”皇帝又叹了一声,摆摆手,“走吧,早去早回。” 容清垂首,行礼后依言退下。 殿门在身后慢慢阖上,容清回眸看了眼昏暗压抑的大殿,眉心蹙起,默立良久。 “相爷,您瞧什么呢?”思文迎上来道:“五少爷说只待您便可启程了。” “思文。”容清沉声道:“你亲自去查查陛下所喝的药,暗中行事,莫要人发觉。” 思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躬身应了。 风渐渐大了,掠起他的袍脚,发出猎猎之声。 —— 游园会要从白日将落的戌时持续整个夜晚。 云城出屋时已是日暮,艳红如血的一抹残阳在天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将她的脸侧映照得通红。 屋前花园中,戚殷站在落叶簌簌而下的一棵树下,静静而立,红衣若血,倒同这夕阳相得益彰。 “他在那儿站着做什么?”这人实在太过碍眼,云城轻皱了眉问道。 “戚公子近日时常在府中的各处站着发呆。”夕颜回道:“不知是为了什么。殿下可要奴婢前去说说?” “又搞什么幺蛾子。”云城咕哝了一句,“他爱站便让他站着,不必管。” “小德子。”她出府上了马车,“入宫。” 虽还未到时辰,长街上的人已许多了,街侧百姓早已将摊位早早摆好,琳琅满目,只待戌时。 人声鼎沸,热闹得很。 小德子架着马车穿过密集的人群,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对她道:“殿下,今早容相派人来传话,他家中有事,需得回金陵一趟,要您小心行事,不可呈一时意气之争。” “他走了?”云城的注意力却在这前面的几字,满脸懊恼,“怎么也没人来唤我?” “容相昨日下午便走了。”街上行人嘈杂,小德子不得不拔高了声音,“见您忙着,他便未进府,只嘱咐了这一句。” 马车已进了宫,在平整的青石街上疾驰而过。 云城望着从眼前一晃而过的朱红色墙壁,有些失望地低声自语:“纵是再忙,同他说句话告别的功夫也有的。” —— 宫中侍从们行色匆匆,正各自忙着,云城也闲不下来。 “杜大人,地方官员进京,城中拥塞,住处暂定你吏部。”她将一沓名册交给杜嵩,“不可缺漏。” “陆大人,阖宫上下的开销预算还要多留出一万两,以防不备。”云城将批好的奏折交给陆歆。 她坐在乾宁殿后屋,执笔批复着各级官员递交上来的奏疏,忙得团团转。 六部俱已安排妥当,案前的人才散了些。 云城握着笔琢磨片刻,唤道:“萧大人。” “臣在。” “你带着一队禁卫军驻守在京城中四处要害之处。”她眉心深蹙,“再安排些身手好的,着百姓服饰混入人群,以防不测。” “是。” “护卫各大臣亲眷的守卫都到齐了么?”云城抬眸问道。 “安排好了。”萧浼从应声。 夕阳西下,暮色将倾,事情俱都安排妥当后,她才放下手中朱笔,疲惫地叹了口气。 萧浼从轻轻击掌,铁甲铠胄声响起,一队肃杀冷厉的金吾卫出现在殿外。 云城愣了愣,“你把金吾卫调来做什么?” “陛下忧心殿下安危,特派一千金吾卫随行,以护您平安。” 小德子却不乐意了,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奴才却听说这金吾卫是容相临走前特意进宫向陛下为您讨来的。” 屋外夜色将至,天际青灰之色渐向黛蓝流转,照应在凛凛铠胄之上,让人心生寒意。 云城眉眼泛上些许柔和,笑了一下,“不过一个游园会,何至于这么紧张。” 第60章 比试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夜色将倾,宫外昭宁寺传来五声悠长的钟响,余音袅袅,响彻于京城上空。钟声刚落,宫外便瞬时响起一阵欢腾之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缕缕丝竹之声起,宫女手持美酒,裙摆如水般轻晃,荡进了大殿之中,俊俏的面容之上笑意盈盈。 未央宫中墙壁上镶嵌颗颗圆润透亮的夜明珠,折射着殿周一圈灯烛,光影辉煌。 今日一早,下属各郡县四品以上官员均已从各地赶来,众朝臣欢聚一堂,共度盛会。 云城同云川坐在上首,身侧的皇位之上却是空无一人。 “陛下近日抱恙,不宜面见诸位。”云城笑意款款,站起身道,发间的九凤钗熠熠生辉。她转身示意下人将东西呈上来。 候在一旁的随侍手捧宝剑走上高台,云城手握剑鞘,将其拔出。 三尺青锋寒光凛凛,众人俱都被这煞气一惊,本能后退几步。 她上下打量着剑,朗声笑道:“此为御赐尚方宝剑。往年今日,宴会之上女眷弹琴起舞,男子吟诗作对,胜者皆有奖赏。今年也不例外。” “此剑为前朝一铸剑名士所作,后流转至先祖手中,随之开疆扩土,征战四方。”云城淡声道,转身将剑插回鞘中,铿然一声响,“陛下以此作为今年的彩头,才德俱佳之人,方可获此剑。” 众人哗然相看一眼,目光不约而同俱都停留在这剑上,银质剑鞘,柄上镶通透玉石,静静躺于托盘之上,流转着泠泠光辉,肃杀冷气。 不必多说,是把好剑。 阿尔丹眸光一亮,随即却又不着痕迹地掩去,轻嗤一声,“可我却瞧着并不值多少钱。”她嘲讽道:“还不比我府中的‘皓鸢’。” “殿下别是随便拿了一柄来糊弄我等寻个开心吧。”她笑意盈盈地道了一句,一双美目光华流转,魅人心魄。JSG 从来京至今,阿尔丹多次出言不逊,唐彦之早已看她不顺眼,此言一出更是忍不住了,当下便起身厉声道:“此剑确为我大梁先祖打天下所用,后一直藏于国库之中。在下武将世家出身,曾见过一面,所言非虚。公主慎言。” “你是谁?”阿尔丹坐在席位之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叫甚名谁,官至几品?” “在下唐彦之,四品骁骑将军。”他沉声回道。 “不过一区区四品官罢了。”阿尔丹浑不在意地耸肩,笑得肆意,“世人都道大梁重礼,从前来倒不觉着什么,此番才看出,原来也是以讹传讹罢了。你一四品武官,竟敢对本公主如此疾言厉色。”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令人咂舌。” 巧舌如簧,颠倒黑白。 “你……”唐彦之气上心头,当下便要迈开大步向她而去。身侧的杜嵩及时将人拉住,起身道:“唐将军一向心直口快,公主远来是客,身份尊贵,莫要同他计较。” “杜大人这话说的有理。”阿尔丹轻笑,赞同道:“既然如唐将军所说这把剑如此珍贵,我们戎族又是你大梁上宾,那何不将此剑转赠于我,以示两国之好?” 众臣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怎么?大梁物产丰饶,难道竟舍不得吗?”她微挑眉,半开玩笑道,眸光看向上首。 云城一直默然不语地瞧着他们争执,到了此时险些要笑出了声。 不过为了把剑,这等无耻之话也说得出口,这戎族当真是……恬不知耻。 “丹儿,不得无礼。”汗王淡淡一笑,将手中酒盏放下,装模做样地呵斥一声。 阿尔丹微微垂了眸,低声应了一句。 “此剑年岁已久,自是比不上公主的‘皓鸢’举世闻名。”云城靠在位上,淡声道:“至于赠剑……”她微微一笑,“比试后获胜者可得,此为多年旧俗,陛下拿了这柄剑出来做彩头也是为了让群臣尽兴而归。公主此前也曾随使团来访,当是知道这习俗。” “公主一向善解人意,为人亲和,自是不会果真做出此等无礼之事。想必是开个玩笑罢了。”曳地的朱红色宫装端庄大气,她站起身,微弯殷红的唇,遥遥向阿尔丹处举起酒杯。 阿尔丹微微一怔,随即暗下眼眸,也起身淡笑一声,“殿下所说极是。” 二人目光交汇,暗藏锋机,却都俱是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方才剑拔弩张之态顷刻间消散不少,丝竹钟鼓之声阵阵,大臣女眷轻声低语之声响起。 云城放下酒杯,看着阿尔丹挑眉一笑,“既然挑起了这个话头,不若公主先露上一手,且看我大梁何人能接?” “听说戎族之人能歌善舞,尤以公主为佳,三年前阖宫宴上一曲‘蝶恋花’惊动天下,可惜相距甚远,无缘一见。”陆歆起身淡淡一笑,向她俯身一礼,“不知今日能否有此荣幸。” 闻言,阿尔丹面上泛出几分恼火,正待要拒绝,一抬眸却撞进了云池看过来的幽深不见底的一双眸子,心中竟不知为何微微一颤。 她犹豫半晌,索性应了,“只是这乐师技艺拙劣,着实不堪。” 阿尔丹淡声道:“听说殿下侍夫一手琴艺动天下,让他来给本公主伴乐。” 云川本神色恹恹地坐在一旁,闻言,眸光亮了亮。 “好。”云城笑了一声,吩咐小德子,“派人去接。”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人便来了。 殿门洞开,深秋的潇潇冷风吹进,一身猎猎红衣被这北风掠起,黑发半束,余下的发丝飞扬在空中,戚殷怀抱古琴缓步走进殿中。 肌肤如雪,眸色漆黑,容颜比女子更为艳丽。 “戚殷见过长公主殿下。”他上前一步,微微弯腰颔首。 云城没同他计较未行跪拜礼一事,应了声,“你给阿尔丹公主伴乐,准备一下。” 戚殷微微一愣,看向阿尔丹,却见她已换好藕荷色的水袖舞衣,鬓发高挽,朝他淡淡一笑。 他不着痕迹地轻皱了下眉,垂首走至一旁坐下,古琴横架于双腿之上,指尖轻动,一串琴音如珠似玉滚滚落地。 阿尔丹立于殿中,随音而动。 琴音浑厚宛转,若高岭上融化的淙淙雪水,铃铃铛铛,悠扬轻慢,细细听来又有几分高不可攀的清冷之意。殿中女子裙摆翩跹,水袖缭绕,光影纷飞,果真若一只起舞的蝶,飘飘若飞。 她脚步微动,移至戚殷身侧,指尖轻掠过他的颈侧,如与盛放的花缠绵之态,一红一绿,不显媚俗,倒是格外相配。 琴音停歇,阿尔丹腰身向后弯折,再起身时随着最后一声音落,她缓缓侧身转头,唇中竟不知何时含了一株红梅。 媚眼如丝,花不抵人娇。 云川静静地看着,眸色微暗,不愿再看,垂眸盯着杯中轻晃的酒水。 阿尔丹目光挑衅地看向云城,却见她竟似毫不在意,不禁心中疑惑。转眸看向戚殷之时,他的目光正从殿上首收回,面含警告地冷冷看她一眼。 阿尔丹面色微怔。 大殿之中安静片刻,众人俱都被这舞技琴音折服,久不能忘怀。 “果真名不虚传。”云城缓缓看向下座诸人,“各位夫人,可有何人能与公主一比?” 女眷不作声。 “既如此,那这剑便……” “殿下。”云池起身向她一礼,“公主这舞虽好,但好剑凌厉,当配以武,本王以为,还当比试武技。” “五王爷。”阿尔丹冷笑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公主这舞配不上你大梁的剑吗?” 她方跳完舞,额上渗出薄汗,脸颊微红,别有一番惑人之态。 云池心神一荡,别过脸道:“公主误会了,只是戎族本就善舞,这比试为免有失公允。不若由汗王再派一武士与本王比试,若胜,此剑便归于公主。” “比剑?”阿尔丹嗤笑一声,从座上复又起身,懒洋洋道:“整个戎族本公主最擅剑,我同你比。” 云池微微一顿,轻笑着从下人手上单手拿过剑,又将右手背至身后,走到她对面,俯身一礼,“公主请。” 两剑相撞,铿然一声响。 光影翻飞,二人竟就这样在殿中动起了手。 “殿下。”小德子瞧了一眼殿中的二人,“他们这样不管不顾地打起来算什么?” “怕什么?”云城好整以暇地坐着,“殿中有金吾卫,他们二人有分寸,能出什么事?” “皇姐。”云川低低唤了她一声,皱眉道:“方才已说比试获胜便将剑赐给她,现下怎么又来一场,这不是出尔反尔么?” 云城恨铁不成钢地瞧她一眼,“你傻么?先祖宝剑,若真要赐给戎族,大梁还有脸面吗?况且……”她看着殿中二人,轻哼一声,“她都没说什么,你抱什么不平?” “只允许他戎族无赖,我大梁便不行么?” 此也确为朝中大臣心中所想,故见他二人动手,也并无人阻拦。 云池手执长剑侧身掠过,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她轻软的腰肢上抚过,阿尔丹身子猛地一颤,手中剑险些要落在地上。 她恼恨地瞪了他一眼,执剑又向他刺来。 云池淡淡一笑,剑花纷飞,微一用力,阿尔丹手中剑被他挑飞,直直地飞向一旁大皇子的座边,“噔”的一声钉入地面,阿答骨腿脚一软,瘫倒在座上。 剑锋抵在阿尔丹颈侧,殿中一片寂静。 半晌,云池轻轻一笑,将剑收回,颔首致歉,“冒犯了。” 阿尔丹看着他冷笑一声,转身将剑一把扔给侍从,向席座走去,“本公主输了。” 第61章 返家 混账!跪下! 这位烦人的公主此番竟是没有再胡搅蛮缠。 众朝臣绷紧的脸瞬间一松,长吁一口气,看向云池的神色也不由得更为温和礼重。 云池抬起眸,远远地望她一眼,轻声一笑,手腕一翻将剑交给随侍。 “既然皇叔胜了。”云城站起身,淡淡笑道:“那便依照先前所说,将这剑赐给五皇叔。”她看向下首,“众位可有何异议?” “臣无异议。”朝臣回道。 阿尔丹撇开眸,自拿起一旁的酒盏,没作声。 “好。”云城颔首,从侍从手中拿过宝剑,缓步向殿中走去。曳地的长裙轻轻平扫过地面,发间珠钗轻晃,同手中所捧宝剑相映成辉。 “皇叔。”云城弯起眼角,双手捧起宝剑,“这剑若在旁人手里也不过普通的一把剑,但因缘际会,如今到了你手中。” “既身为云家后人,便当时时谨记先祖教诲,忠君爱国,皇叔以为如何?” 云池静静站立,二人目光交汇,半晌,他笑了一声,眼角处已有些许皱纹,却仍是长身玉立,“殿下说的是。” 他接过宝剑,俯身一礼。 云城自也回了一礼。 众朝臣相视一看,眼中笑意渐深。 已近巳时,宫外烟火阵阵,升腾至空中,将这深黑的夜幕照得如同白昼,火树银花,不夜天。 昭宁寺十声钟响的余音袅袅,传至宫中。 “殿下,上城墙的时辰到了。”小德子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云城颔首,转向众人,莹莹的烛光在她眼底照出一片火光,她淡声道:“去城楼。” 宫城外围的城墙之下,大批百姓早已在此处等候,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双眼渴盼地看向城楼上。 一列金吾卫身着淡金色铠甲开道,立于两旁。 云城同众臣跟随其后。 “来了!来了!”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陛下万岁!” 然而等了许久,却并未瞧见皇帝身影,反倒是那位臭名昭著的长公主殿下站上了城楼,旁边那位……百姓们眯起眼睛瞧,心中琢磨,好像是那位小公主殿下。 欢呼的人群忽地便安静下来了。 寒风掠过脸颊,云城迎风而立,她上前一步,看向城下百姓,唇角弯起,“陛下今日身体不适,但并无大碍,所以由本宫和二公主来放这烟花。” 百姓们面面相觑,眼巴巴地瞧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云城自也知晓自己在他们心中形象,并不在意,笑道:“从今日晚间,直至后日,没有宵禁。” 小德子紧随其后,向宫城下的百姓高声喊道:“长公主体恤百姓,这三日特在昭宁寺布施,家中困难之人均可去居住用饭,且可领二十贯铜钱。” “真……真的?”底下有人大胆,吼着问了一句,“家中若是好几口呢?” “都可。”云城笑道:“只要家中困难,都可前去。” “长公主千岁!”百姓中忽地爆发出一阵大喝,众人奔走欢呼,本来安静的氛围瞬时又热闹起来了。 杜嵩几人眼中浮现出些许暖意。 云池站在她身后,神色淡淡,同阿尔丹对视一眼。 云城同云川执着火把,一同举至抬上来的烟花之处,将其点燃,火星四溅,引线扑哧哧地迅速缩短。 云池缓缓抬起手,底下人群中的刺客眸光一厉,手摸向了藏在袖中的袖箭。 引线燃尽,烟火腾然升起,在空中炸响,迸溅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火花,夜空之上,绚烂的金色牡丹转瞬即逝。 瞬时又热闹起来。 紧接着,其余烟火俱都一个接一个地升至空中,爆裂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云池眸色微深,手缓缓向下压去,底下人袖箭已至手中。 几个熟悉的人影忽地一闪而过。 他怔了怔,犹豫半晌,将手又放下了。 阿尔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眸色不悦,云池皱起眉心。 “二殿下。”斑驳的色彩和嘈杂声中,唐彦之走至云川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镯子,局促不安地递给她,“这是我从金陵来时特意给你带的,上好的暖玉,你……”一个大男人,耳根却微微地红了,他撇开眼,“你收下吧。” 云川正看着烟火,冷不防被他唤住,看向他手中玉镯,微微一愣,“唐将军送本宫东西做什么。”她心情看着不大好,眼角耷拉着,随意地看了一眼,又推回去,“这镯子看着贵重,将军还是留给日后的夫人吧。” “我……”唐彦之涨红了脸,看了她半晌,却甚也没有说出来,悻悻地走回朝臣列中。 云川漫不经心地瞧着烟火,余光却不住地望向站在最后面被所有人忽视的戚殷。 他怀抱着琴,随意地站着,风采却卓然。 云川看了他许久,戚殷却未曾转过眸来瞧她一眼,她心中更是难过。 “陆大人?”李尚书正同陆歆说话,见他目光直直,不由得疑惑问道:“您看什么呢?” 月夜光华之下,浅粉色的宫装女子轻轻靠着宫墙,眸色怅然。 “没什么。”陆歆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道了一句。 “时辰不早了。”云城同众人一道观赏了一阵烟火,眉心有几分困倦,“本宫先回府了。”她看向诸人,“你们尽兴。” 众朝臣见她满目倦意,不好再拦,俯身恭送她而去。 云城离去后,诸人便四散而去,各去玩乐。 云川正待要跟着回去,冷不丁被阿答骨挡住了去路,他双手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笑道:“二殿下。” 因中了戚殷的药的缘故,阿骨打沉迷女色,日渐消瘦,身子也愈发孱弱,面色苍白,言谈举止间尽是轻浮。 云川心中不喜,却也不好表露,忍耐着道:“大皇子有何事?” “今日灯火辉煌,京城中热闹得很。”他微微欠身,“想请二殿下同我一道去京中逛逛。” “游园盛会每年俱会举办一次,于本宫而言并不稀奇。”云川淡声道,“皇子不若请朝臣陪你一同前往,本宫今日也甚是疲乏,就先行一步回宫了。” 说着,她微微颔首,就要越过他离去。 “殿下。”阿骨打却是不依不饶,又回身挡住她,“今日一见,我对公主容颜惊为天人。我戎族行握手礼,以示对女子倾慕,不知可否有此荣幸?” 他眸色晦暗不明,唇角挑着一抹笑,意味不明。 云川只想尽早脱身,勉力压下心中不适,应了。 阿骨打微微弯身,竟是忽地执起了她的手,云城一惊,正要抽离,他却更紧地将她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你……”云川眼中浮出恼怒之色,他身子弯得更低,倾身向前,竟将嘴唇贴在了她的手背之上,长久停留。 “混账!”云川又羞又恼,骂道:“放开!” 阿骨打依言放开她的手,看着她轻轻一笑,低声道了一句:“公主,不急,来日方长。” 闻言,云川身子狠狠一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向城楼之下跑去,行至十步开外时,她却撞上了一人。 是戚殷。 他眸色淡淡,看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徒留云川一人在原地怔然。 她眼角微红,尚噙着泪。 他方才都是看见了的,却并未有任何反应,就那样任凭阿答骨羞辱她。意识到这一点,云川心若死灰。 城楼之上的人都离开了,只留了云池与阿尔丹二人。 夜空之上的烟火仍旧是丝毫没有停歇之意。 云池转过眸,解下披风,轻轻披在阿尔丹单薄的衣衫之上,“今日金吾卫在,不便动手。” 阿尔丹并未搭理他。 云池也不生气,温温和和地笑着看她,“那把剑我已派人送到你府上了。” “你这是干甚么?”阿尔丹瞥了他一眼,“你赢来的,给我算怎么一回事?” 一朵盛大的烟花蓦然在耳边炸裂开来,云池擒着她的下颌,深深吻了上去。 末了,他微微侧头,在她耳边哑声道:“我都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 —— 北国寒风萧瑟,南境天气也已转凉。 金陵城已连着下了一月的小雨,整日阴雨连绵,不见日光,又兼之天气转寒,正是湿寒透骨,磨人得很。 容清执着一把竹骨青布伞,踏过小巷回廊,停留在一处高门大院门前。 思文上前叩响了门。 不消片刻,仆从便开了门,“大公子?”他见了来人,惊讶地道了一句,又赶忙道:“您快进来。” 容清颔首,随他进了府。 一草一木未曾变化,从他上一世八岁离家,到如今,连一张桌子的位置都未曾变动。 容清收了伞,进入书房。 房中四周放了十几个火盆,里面点着金丝银碳,烧出的火盆暖意融融,将这屋中都变得温暖舒适。 连日赶路染上的寒气似也被这热气蒸发而走。 容清抬起眸,看向首座上正襟危坐的一位白胡老人,笑了笑,问道:“父亲,你身体可好些了?” 容老大人须发尽白,面目严肃不苟言笑,他此时正坐着,一瞬不眨地盯着容清。 “家里来信说你们病重。”容清走到一个火盆旁边,烤着冰冷的手,“我心中奇怪,便来看看。” “不到一日的功夫,你们的病便好了?”他低低笑着,问了一句。 容老大人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声音沙哑地吐出几个字:“混账!跪下!” 第62章 质问 您亦是如此,又为何要对我苦苦相…… “父亲!”站在一旁的容斯非急急唤道,上前一步意欲阻拦。 “这里没你的事。”容老大人直视着前方,“出去。” “父亲,兄长一路劳苦,身子又不好,您消消气。”他执意跪倒在地,微仰头看着容老大人,蹙眉道:“兄长政务缠身,收到家中信千里奔袭而回,您为何一来便要如此?” “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学到的便是目无尊长?”容老大人面色不豫,“回你屋里去,莫要让我再说一遍。” “父亲……”他犹自不死心,仍是要劝。 “斯非。”容清打断他,转眸淡淡一笑,“无妨,回去吧。” 容斯非愣了愣,抬头望向他平和安宁,平静得无一丝波澜的眸底,犹豫半晌,起身退了出去。 门在身后阖上。 容清复又看向上首神色端严的老人,轻撩袍脚,默不作声地双膝跪地。 “五月那场大旱你还记得?”容老大人不看他,低声咳嗽着道了一句。 “记得。” “南郡距金陵不远。”他单手拄杖,从桌上端过茶盏润了润喉,“我收到消息时也已四月下旬了。可我听说,你早在四月初便暗中从陆侍郎处调粮,同时送信给彦之。” “我说的可对?” 容清顿了顿,应了一声。 “如此说来,早在旱灾发生的前半个月,你便已预料到此事,并派人做了准备。”容老大人面色顿沉,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搁,“但你迟迟没有上报陛下早做预防,反而一直等到灾民四起,已成无可遏止之态,陛下派长公主前去后,方才有所动作。” “先前你母亲同我说你歆慕长公主殿下,那你所做的这些事可是为了给她积攒政绩,攫取陛下信任?” 深秋的地面湿冷透骨,窗外虽隐隐透进几分光线,但仍旧满身俱被寒气笼罩着。 容清静静地跪着,垂下眼睑,默认了。 “容家对长子祖训有二。”容老大人看着他,脸色晦暗不明,“可还记得?说来听听。” “入朝为官,当一心为民为国,不可参与党争。”容清停顿半晌,声音微微低了下去,“其二,不可与皇室女子结亲。” “你记得清楚。“容老大人颔首,却是满目失望之色,“那你现在做得又是些什么?”他手握着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枉费家族多年的心血!” 闻言,容清却好笑地弯了下唇,抬眸道:“父亲所说的家族多年心血我倒是半分也未曾记得。”他眸色淡了,“我只记得八岁那年被带上佛堂,从此跟随般若大师读书,直到十九岁登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容老大人拄着杖站起身,疾言厉色,“般若大梁闻名,若无容家背景,他岂愿收你为徒悉心教导?” “我不想同你说这些!”容老大人恨恨一甩袖,偏转过头,“两条祖训你俱已触犯,自去祠堂领罚。” 仍旧如此。 容清半跪着,半明半昧的阴影之中他腰背笔直,平白有一分嶙峋之感。 他眼底浮上一丝讥讽。 “我读书之时,师父同我说过一句话。”容清闭了闭眼,淡声道:“若日后身登高位,当心存百姓。然,如形势危急之时,两厢为难,当舍小取大。” “既身在此位,便不可能独善其身。”他站起身,膝盖处一阵刺痛,“陛下有立储之意,治灾是难得的时机。日后天下百姓与此番灾民相比,我选前者。” “依你此言,倒是这储君之位非长公主不可了?”容老大人似是听得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只会纵情玩闹的跋扈公主,怎可担起皇位?我瞧着你是被她蒙了心,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了。” “日后自有分晓。”容清也不恼,淡淡一笑,“至于那第二条祖训,我记着父亲年轻时,同康宁郡主——当今皇后情投意合,已至谈婚论嫁之地。” “您亦是如此,又为何要对我苦苦相逼?” “放肆!”容老大人大怒,手杖在地面重重地敲响,猛烈地咳嗽着,一手指着门外,“滚出去!” 容清眸光深深,在他盛怒之下从容俯身行了一礼,向门外走去。 “相爷!”思文同阿明慌慌张张向他而来,“这冰天雪地的,老大人为何又要动家法?” “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在院里转来转去,急得团团转。 容清抬眸望向立于一旁神色担忧的容斯非,缓缓苦涩一笑,轻声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头一遭。” —— 三日的游园会已近尾声,今日是最后一天,按照往常,今夜末当是最为热闹之日,甚可与除夕之夜相比。 云城这几日没什么兴致出门,阿尔丹倒是派人来请了多次,估摸着也没安什么好心,她均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方过酉时,天色微暗。 书房内燃着幽幽烛火,陆歆将手中奏折合上,宽慰道:“殿下莫要忧心,游园会过后一日,戎族便该返程了。” 云城郁郁地叹了一口气,“这帮戎狄,没有一日不给本宫找事。”她烦躁地灌了一大杯凉茶,回眸看看窗外已晦暗的天色,道:“陆大人一下午都在此处替本宫分忧,辛苦了,今日便留下在府中用晚膳。” 陆歆也不推脱,温和应道:“多谢殿下。” 云城颔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吩咐下人自去准备,这才看向自晌午起便坐在床边发呆的云川,唤道:“坐了一天了,想什么呢?” “没什么。”云川撅着嘴神色恹恹,“只是觉得无聊。” “府外热闹得很,你不去,非要在书房陪我二人议事,现下又嫌无聊。”云城无奈叹了一声,“你这几日奇怪得很,怎么无精打采的。” 云川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自走出书房去了主屋用饭。 陆歆眸光微凝,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轻轻一笑,“秋日寂寥,二殿下许是……有心事了。” 云城沉默了一瞬,随即如往常般笑了一声,“走吧。” 三人安静地用膳,不过才一柱香的功夫,云城刚刚喝了碗清粥,小德子便来了,一脸苦相:“殿下,那位又来了。” 云城有些头大,“就说我已睡了。” 小德子应声而去,然而不到半刻便又匆匆忙忙返回,气喘吁吁地尚未说出话,身后便传来一声软媚的笑。 阿尔丹笑意妍妍地走进,道:“殿下这不是正在用膳吗,怎么竟同我说是已睡了呢?”她亲亲密密地上前坐在她身侧,“后日我们便要返回西疆,殿下这是不给我们面子?” “公主说笑了。”云城眉心跳了跳,专心致志地看着桌上的菜。 “陆大人和二殿下也在。”阿尔丹眸色流转,仍笑着道:“那也真是巧了,省得我一位一位去请。” “殿下,今晚游园会最热闹一天,特来请你一同去观赏游玩。” “本宫年年都去,总归是那几个花样,早已腻味了。”云城敷衍地笑,“公主还是自去游玩,本宫派几位得手的下人去伴着你如何?” 阿尔丹笑了笑,向身后微微侧身,“大殿下,你觉着如何?” 阿骨打负手而立,眸色晦暗,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云川,闻言,淫邪地一笑,“若无两位殿下相伴,却是少了许多乐趣。” “所言非虚。”阿尔丹轻一击掌,看向云城,眼眸半眯,“我差人来请已不下五次,若是此番本公主亲自来都不能劳动殿下大驾,那就……怨不得我瞎想了。” “比如……殿下是否瞧不上我戎族,才这么不给面子。”她笑意盈盈地看向云城。 云川微一皱眉,将碗重重一搁,登时便要发作。掩映在桌下的双腿之上,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按,她一怔,蹙眉看向一旁的陆歆,却只瞧他神色泰然,安然地喝粥。 她不明所以,但思虑半晌,仍是忍下了。 云城泰然自若地用罢饭,执起绢帕轻轻拭了嘴角,半晌,抬眸轻笑一声,“公主多虑了,本宫相陪便是。” 阿尔丹得逞地一笑,站起身微弯了腰,“殿下请。”而后又看向云川,“二殿下不若也一同前去?” 云川不大瞧得上阿尔丹,撇撇嘴,“去便去。”随即疾走几步行至云城身侧。 云城回眸看着立于身后弯身行礼的陆歆,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思踌片刻,道:“陆侍郎也一同去吧。” 陆歆微一愣怔,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身边那娇俏的人,眸色深深,少顷,唇角轻弯,“臣遵命。” 一行人离开,府中复归一片静谧,半晌,戚殷从主屋后的一株百年桃树后走出,宽衣博带,望着府门之处,长久站定。 第63章 被掳 路上躺着的是半根被人踩得细碎的…… 长宁街人声鼎沸,呼喊吆喝笑闹之声不绝于耳,云城不想平白扰了百姓们的兴致,便只带了二十金吾卫随行护卫。 她穿了一件妃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月白大氅,虽是容颜秀丽,但这身打扮行走于达官贵人来往的长街上,却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因此并未有什么人注意到。 正合心意,云城暗喜。 阿骨打走在她们几人身侧,吊儿郎当,神色轻浮,一双浑浊的眼黏在了来往路过的娇美女子身上。 他衣饰华丽,随从又众多,女子们面色不豫,却怕惹来什么麻烦不敢发火,只得恨恨地给了一记眼刀,随即快步走过,荡起的裙摆似朵花般绽开。 云城收回目光,想起了件事。 上一世也是戎族前来朝觐,不同在于那年是父皇接见,后派一礼部大臣随行。后来听说,戎族大皇子在游园会最后一夜竟仗势欺人,平白污了好些百姓家的清白女儿,闹得沸沸扬扬。 但又总不能因此而两国开战,最后也只是发散了些钱财息事宁人罢了。 鞭炮声声,深黑的夜幕上空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倒映在她眼底,闪着半明半昧的光。 云城招了招手,唤来金吾卫副统领,在嘈杂的人声中低声嘱咐道:“你多带几人去跟着阿骨打,别让他闹出岔子。” “殿下。”他犹豫了一下,“您所带护卫本就不多,万一出事,属下赶来不及。” 阿尔丹正站在一处摊位前,见她半晌未跟上,不禁转头来看。 “十人足够了。”云城低声迅速道了一句,“快去吧。” 此话方落,阿尔丹却已快步向她走来,竟是亲亲密密地挽住了她的臂膀,眉眼在明晃晃的灯笼下美艳动人。 “殿下怎么不来看,是觉得无聊?”她笑意盈盈地看向副统领,“这是说什么呢?” “没什么。”云城扯扯嘴角,“不若去前面看看。” “我也是此意。”阿尔丹眯起双眼,涂着丹蔻的指尖指向前方十步开外人群聚集之处,“那里似有杂耍,我们去瞧瞧。”说着,未等云城应允,便急急地拉了她前去,挤到了人群之中。 “保护好殿下。”副统领叮嘱了一句,便带着几人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在街上随意晃荡的阿骨打身后。 “殿下!”阿尔丹此刻倒是热情得很,一把握住她的手将人推到了人群之前,笑意盈盈道:“这里瞧得清楚。” 云城不悦地蹙起眉,不着痕迹地挣开了她的手。 阿尔丹没在意,弯了弯眼角,专心致志地瞧杂耍,还不时随着一块凑热闹的百姓欢呼击掌,难得有几分娇憨之态。 杂耍的人正演着喷火,手起手落间,一阵阵火苗从嘴处喷薄而出,气势腾腾,惹得周围人一片叫好,铜钱丁零当啷地落在了地面上。 云城被人群推搡着撞到一人,抬眸正要道歉,人却愣住了。 青衣温润,腰间一枚墨色玉佩。 “皇叔?”云城蹙眉,“你怎么也在此处?” “怎么,只许城儿一人出来玩吗?”云池弯了下眼角,细密的褶皱显出,开玩笑道:“皇叔也出来凑凑热闹。” 云城抿抿嘴,没说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周遭人群熙攘,她险些又被撞倒,却及时被云池扶住了。他身姿挺拔,将人群隔开,握着她的腕将人带至最前方,笑道:“前面看得清楚些。” “五王爷!”阿尔丹转眸发现不见了云城,便也着急地拨开人群跑至最前方,“竟能在此处偶遇王爷,当真是巧了。” 她脸颊微红,一双桃花眸噙着水意,波光粼粼。 云池放开握着云城的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颔首道:“阿尔丹公主。” 眸色浅淡,有礼却生疏。 云城立于一旁看着她二人,眉心微蹙。随即抬起眸在人群中环顾一眼,只见随行金吾卫均都在不远处,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 云川心不在焉地跟了一路,此刻被人群挡在了外围,只能瞧得见若有若无从中冒出升至半空的火花,不由得叹了口气。 陆歆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侧。 “殿下觉得无聊?”他走上前,递给她一串刚买来的冰糖葫芦,淡声道:“不若微臣陪您去别处走走。” 云川有些压抑地瞧了他一眼。 幢幢光影之中,他微垂了眸,握着木棍的指尖微微缩紧。 半晌,云川方才接过,不可置信地道了一句,“陆大人竟会买这种东西,若是让其他大臣瞧见了,可要惊掉下巴了。” 陆歆松了口气,眸光看向远处,“恰好路过,觉得不错便买了。” “可真是巧了。”云川心情稍稍好了些,笑眯眯地咬下一口,“陆大人不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了,只是皇姐跟着,她不许我总吃,还是多亏了你。” 她唇边沾了糖渍,淡淡的金色。 陆歆转眸看着她,忽而展颜一笑,恰若芝兰玉树。 “殿下喜欢便好。”他轻咳了声,“那边有卖些小玩意的,可要去瞧瞧?” 陆歆向来温和恭谨,同她见面的几次也是谦和有度,还从未像今日一般笑过。 云川微微一愣,顺着他目光瞧去,那里确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也就应了。 —— “你们这些人烦不烦!”阿骨打推搡着穿过人群,“还要跟到本皇子何时?” 金吾卫很快便跟了上来,副统领微微拱手,“末将谨遵长公主殿下之命保护您的安危。” 方才经过醉月楼之时,阿骨打瞧见里面美人如云,一时便起了淫心,想要进去玩一晚,好好快活一阵,却又碍于金吾卫跟着不便进去,便想尽了各种法子四下里转悠。 奈何这金吾卫似是赶不走的蝗虫,总也甩不掉,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却是发作不得。 “殿下。”跟在身旁的随侍看他面色阴沉,思索了一阵,附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阿骨打怔然半晌,随后便露出了个古怪的笑,没再说什么。 半刻钟后,阿骨打拐了个弯,进了留仙居。 金吾卫等人要跟着前去,却被随侍拦住了,“皇子进去如厕,你们跟着做什么?自是该我跟着去。” 的确是于礼不合,副统领思索一番,便道:“还请快些,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奉旨办事的。” “大人放心。”随侍贼眉鼠眼地笑了笑,“半柱香的时辰便回。” 他倒是说话算话,不到半刻钟,便随着阿骨打从留仙居出来了,副统领心中松了一口气。 阿骨打没理他们,自顾自地微垂着头走至前方,随侍亦是如此,小步快跑着跟上前去。 副统领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只当他心中不豫,并未多想。 离开留仙居大约一炷香后,副统领忽地顿住脚步,猛地抬起头。 “大人,怎么了?”一名金吾卫问道。 “这人不对。”他眸光锐利,“阿骨打怎会如此安分?”说着,疾步上前,一把将人撂倒在地。 那人抬起头,竟是随侍。 跟在一旁的随侍也哆哆嗦嗦地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是留仙居的小厮。 “坏了。”副统领恨声道,“阿骨打跑了。” 阿骨打同随侍换了衣服后便从留仙居后门溜了出去,绕了个弯又进了醉月楼。 奈何他这身衣服实在寒酸,醉月楼里多的是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哥,没人愿意搭理他,都把他当作是打杂的小厮呼来喝去。 阿骨打仰天长叹,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竟是忘了带钱,实在失策。 “哎!那小厮,过来!”红娘站在楼梯之下,仰着脸唤他。 阿骨打思索了一阵,下去了。 红娘把一个小瓷瓶交给他,低声吩咐道:“你去将这东西给楼上雅间的弦思姑娘送去,李公子快来了,让她好好准备准备。” 这瓷瓶小巧玲珑,又做得精致,阿骨打皱眉瞧了半晌,“这是什么?” “哟!你这小厮!”红娘捂着嘴轻笑了两声,“自然是好东西。”她推了推他,“快去,人快来了,告诉弦思好好把握机会,老娘可是废了老大劲才把人请来,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阿骨打应了声,上楼扣了扣雅间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声较软的女声。 阿骨打推开门,只见屋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烛灯,床幔散开,弦思坐在铜镜之前,穿一袭淡粉色纱衣,玉肌若隐若现。 屋子里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香。 他走进屋,瞧着听云,淫心又起。 “东西拿来了吗?”弦思转眸看他一眼,问道。 “这是什么?”阿骨打从怀里掏出瓷瓶,躲过她伸来的手,“你说我便给你。” “你这小厮!好生无礼。”她有些气恼,面上泛起一抹薄红,“青楼里的东西,还能是什么?”弦思伸手去抢。 屋里的香气愈发浓郁了,阿骨打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燥热。 他转身一闪,弦思身子一斜,坐立不稳,险些要向地面栽去,阿骨打一把将人抱住,笑得淫邪,“既然是好东西,不若同我一道享受。” “你!”弦思面色通红,奋力挣扎着,闹出不小的动静。 却忽地响起一阵叩门之声,传来一道清雅男声,“弦思姑娘可在吗?” 没有人回答。 李公子默然半晌,又轻叩了几下,仍是没有人回答,正待要转身离去之时,忽听得屋里传来桌椅被撞倒之声,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求你。”弦思眸中含着泪,推拒着阿骨打,“别……” 脚步声愈近,李公子的手放在门上,才要推门而进,楼下却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哎!你们干什么?”红娘目瞪口呆地瞧着一伙人挨个闯进屋中,拉出了一对对男女。 “金吾卫,奉命前来寻人。”副统领走上前,铠甲森冷,亮出一方令牌。 楼上颠鸾倒凤,鱼水交融,正是酣畅之时,旁边屋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之声。 阿骨打猛地顿住,细细听了一阵,面上浮现出几分恼色,狠狠唾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翻身下来。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瞧了身上女子一眼,套好衣服,迅速从窗中跳了出去。 门被撞开了。 李公子犹自在门前拦着,“大人,这屋里没有别人,只有弦思姑娘一人,你们这样不合礼法。” 副统领皱眉将人拨至一边,大步走进屋中。 一股浓郁的气息传来,屋子里一片狼藉却并没有人,正前方的窗子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发出咯吱声响。 身后的金吾卫上前搜寻,其中一个一把将散下的厚重床幔拉开,却猛地后退一步,神色难言,犹豫片刻,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李公子。 李公子微微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双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走至床边。 弦思身上满是青红之印,几近赤裸着躺在床上,双目木然,呆呆地望着他。半晌,空洞的眼中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副统领不忍地移开眼,冷声吩咐,“走了不久,快去追。” —— “陆大人。”云川站在长街一侧指着对面的那处摊位,“我瞧着那个面具不错,你去替我买一个吧。” 陆歆顿了一下,道:“殿下,随行并未有护卫,不若一同前去。” 云川看着拥挤的人群,叹了口气,“人太多了,我在这儿等着,绝不乱跑。” 看她坚持,陆歆犹豫了一下,应道:“好,臣去去就回。” 云川笑着应了。 阿骨打仓皇中逃到街上,却是一阵比一阵燥热起来,定是方才未纾解完的原因,他心中暗骂金吾卫,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长街之上。 光影明灭,人群熙攘,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随之便阴森地笑了几声,一个胆大的念头冒了出来。 云川在街边等着陆歆,忽地被人轻拍了下肩。 她回过头,还没看清人脸,一掌便劈向了颈侧,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阿骨打笑了一声,坦然地将人接在怀里,极为亲密地将她抱起,对着周围人道:“夫人身子娇弱。” 随即便大摇大摆地将人掳去了。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陆歆拿着一副面具回来,却不见了云川人影。 地上躺着半根被过路之人踩得稀碎的冰糖葫芦。 行人如织,向来温润谦和的陆侍郎站在人群之中,眸中翻起一阵惊涛骇浪,眉心拧起,面色沉沉如黑云压城,握着猫儿面具的手蓦地收紧,青筋突起。 第64章 惊魂未定 一群干啥啥不行捅了一堆篓子…… 不知这一帮卖艺人是从何处而来,京城中的杂耍数不胜数,像他们这般技艺高超又会讨人趣的,还是头一回见。 此处聚集之人愈来愈多,长宁街宽可并行八辆马车,此刻竟已只剩了可堪一人通过之处。站在外围的百姓伸长脖子惦着脚尖去瞧,卯足了劲往里钻。 金吾卫被人群冲散了。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忽地一道三尺高的橙黄色火焰腾空而起,蜿蜒出一条游龙之状,照出众人喜笑颜开的眉眼。 云城几人站在最前侧。 她被这火焰照得浑身暖意融融,眸中也不禁带了些笑意。云城微微转眸,看向站在左侧的云池与阿尔丹,这二人之间相隔足有一丈之远,各自瞧着热闹,一句他话也未曾说过。 云城眉心轻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 “再来一个!”人群之中忽地爆发出一阵呼喝之声。她被这击掌高喊之声吓得一惊,侧目看向这杂耍之人。 却见他讨巧地鞠了个躬,手中燃着的火把在空中转了一圈放至唇边,却是正冲着她眯眼一笑。 云城一怔,随即也微弯了下唇。 明晃晃的火焰蓦地腾然而起,竟是比前几次都要猛烈炙热,直直地向着人群之中而来,他们这方首当其冲。 百姓惊慌地发出一阵惊喊,推搡着向后退去。云城堪堪避过向她而来的一簇火苗,亦是向身后跌撞着走了几步。慌乱之中,她余光微侧,身边的云池竟是护着阿尔丹。 这一分神,又是一簇火苗向她窜来。云城步履仓促地向后退着,眉心紧皱,这杂耍之人若是要讨欢呼,也太过了些。 人群外围之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见火焰气势腾腾,便当作是同前几次一般,仍是锲而不舍地往前挤着看。两厢碰撞,竟是再动弹不得。 火焰退去,那杂耍人喜笑颜开地向他们弯身鞠躬,摇着手中火把。背后拥挤的人潮前后涌动着,忽地,有人猛地撞过来,云城站立不稳,竟是被这些人推至了杂耍人的中央。 这人似也是一愣。 随后便反应极快地俏皮地眨了下眼,手中火把一起一扬,一阵火苗复起,竟是将她包围在里侧,外面的人已瞧她不见。 “城儿!” “殿下!” 混杂着百姓的一阵高过一阵的高喊之声,隐隐约约听得到云池和金吾卫有些焦急的呼喊之声。 云城此刻虽已是极为不悦,但不过是个想多赚些钱的市井小民,没必要同他一般见识。便蹙紧了眉等着身周的火焰散去。 明晃晃的火光照在这杂耍之人长期劳作黑黢黢的脸上,他腼腆地冲她笑了笑,下一瞬,却是从怀中掏出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以迅雷之速猛地向她刺来。 不过咫尺之距。 云城蓦地瞪大了眼眸。 —— 祠堂内的牌位之前,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灯。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歇,已下了整整三日了。金陵这地方,一到冬日里便是连绵不息的阴雨,湿气深重,寒意透骨。 这屋里亦是冰冷如寒窟,竟连一个火盆都没有。 容清跪在蒲团之上,双目紧闭着,面色惨白,双唇早已没了血色。蓦地,心口处传来一阵刺痛之感,他闷哼一声,挺直的腰背一弯,身子颤抖着。 他缓缓睁开眸,漆黑如点墨的瞳仁盯着轻晃的烛芯,蹙起眉。 莫不是云城那处出了什么岔子? 容清心中猛烈地不安起来。 不,不会。他低喘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临行前已做好了准备,且这游园会从前也并未出过什么差错。 云城聪慧,金吾卫又在身侧,不会有大问题。 心口之处的刺痛却愈来愈重,他面色已苍白得没有人色,额上细密汗珠滚滚而下,身子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紧闭着的祠堂房门此刻终是被人打开。 吱呀一声轻响,一人提着明晃晃的灯笼从门外急切地走近他的身旁,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容清勉力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浅衣素衫,容貌娇媚。 “容公子!”她一双明眸水意盈盈,焦急地想要将他扶起。 听云? 怎么是她? 容清一怔,随即又垂眸低低自嘲一笑。 还以为……她来了。 下一瞬,身子竟是连一丝气力都没有了,双膝一软摔倒在蒲团之上,已是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 灯影重重,听云茫然地半抱着身前的男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 匕首锋利,寒光凛凛向她刺来,云城一惊,弯身避过。 这人眼中突显狠意,一击不成复又抬高手臂一个箭步冲来便刺,身遭火焰微散,刀刃的冰冷寒意已近颈侧。 云城眸色一凝,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握紧。 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飞镖叮地一声穿过层层烈火,将这匕首击飞,没入一旁的地面之上。 这人一惊,犹不死心,翻手成爪竟向她抓来。得一丝喘息之机,云城翻身卧地滚过,避开火焰逃到人群之中。 下一瞬,金吾卫终是从层层人群之中挣扎而出,上前一步将刺客制服,长剑出鞘,摁倒在地。 周围人群被这场景吓得目瞪口呆,四散奔逃。 “殿下。”金吾卫俯首跪地请罪,“救驾不及,属下该死!” 云城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站直身子冷冷瞟了一眼犹在挣扎的刺客,“带回去严加审问。”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令牌交给他,“去宫中再调一千金吾卫,封城搜索同伙,严加看管。” “是。” 人被押下去后,云池才走上前来,眸色忧虑道:“城儿,你怎么样?” “无碍。”云城顿了一下,抬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只是皇叔方才离我如此之近,为何也不来救我?” “殿下。”阿尔丹腰肢轻摆着走来,低声细语,“五王爷是为了救我,莫要怪他了。” “公主贵客,皇叔这么做也是应当的。”云城懒得再同他二人说话,转过眸看向没入地面的一枚飞镖,半晌,复又抬眸看向穿过夜色而来的方向。 飞檐直上云霄,隐没于夜色之中。 她思索了片刻,而后淡淡一笑。 “殿下,今夜这城中已是不安全,还是早日回府为好。”金吾卫低声劝道。 “嗯。”云城慢条斯理地将方才被割裂的手腕衣衫撕下,转身应道,走了几步后,忽地抬眸环顾一圈,皱起眉道:“云川呢?” “陆大人陪着二殿下到别处去了。”其中一人回道。 云城笑了笑,正待要说话,目光从身边的金吾卫身上掠过,眉心紧蹙,“没派人去跟着保护她?” 金吾卫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低声回道:“随行之人不多,副统领已带了一半人走,您身边不能没人。” “属下想着既然陆大人跟着,就……” “胡闹!”云城语气一厉,下一瞬,却见不远之处陆歆步履匆匆向此处而来,待近了,一撩袍角竟是双膝跪于地面,他眉目暗沉,衣衫也不似以往整洁。 “殿下。”他顿了顿,哑声道:“二殿下失踪,臣失职。” 云城还没来得及说话,副统领带着人行色匆匆返回,附于她耳边低声道:“殿下……属下无能,跟丢了大皇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心中泛起惊涛骇浪,竟觉风雨欲来。 “马上去调禁军暗中搜寻云川下落,秘密行事,不要为人所知。” “殿下。”副统领不赞同道:“二殿下一向爱玩,说不定此番正在何处游玩。” “若真出了事该当如何?”云城柳眉倒竖,厉声道:“按本宫说得去办!” 副统领噤声,垂首应是。 方才还拥挤热闹的长街之上此刻已是空无一人,犹剩了大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晃。 凄冷寂寥,风雨欲来。 —— 公主府琉璃阁,戚殷静立于窗前,眸子一如深不可测的湖底,波澜不惊。屋中漆黑一片,一盏灯也未曾点上。 一阵香料之气随着寒凉的秋风而来。 “事情办好了?” “没有。”阿尔丹恨恨地唾了一声,“那云城身边不知还藏着什么高手,竟没查出来,白费了这大好时机!” 窗外月光凄清寒凉,戚殷仰目看着,弯了下唇角,“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便是。” “那药……给了云池了?” “给了。”阿尔丹应了声,“只是他还迟迟没有动手。” “快些吧。”他似喟似叹,转眸看着她,意有所指,“同从前一样,你知道该怎么做。” 阿尔丹眸色忽暗,沉默着不说话。泠泠月光而下,照出她眼角的转瞬即逝的一抹晶莹之色。 半晌,她转过眸,轻声道:“听云城下属来报,那云川似是失踪了。”说着,她轻声嘀咕了句,“真是怪了,那阿骨打好像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上哪里去了。” 闻言,戚殷深深皱起眉。 少顷,他似是想到什么,豁然回眸看向阿尔丹,“给阿骨打下的销魂草还在用吗?” 阿尔丹不明所以,“我一直吩咐人给他用着,这不是你安排的?” 戚殷身子猛地僵住。 第65章 千钧一发 我放过她,谁放过我?…… 漆黑如墨的夜空之上,绚烂的烟花接连不断地绽开,赤橙黄绿,五彩斑斓。一明一灭,转瞬即逝的光停留的刹那,照映出匍匐于夜色中的京城。 士兵手持长矛站在暗青色的城墙之上,看着城楼下聚集的百姓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干什么啊?”一位毛头小伙子不满道:“赶了三日的路,就想今晚进城卖点东西赚钱,为啥又不让进了?” “就是嘛!真是好没道理!” “这不是耍我们呢嘛!” …… 一阵附和之声响起。士兵瞧着城楼下情绪愈发激烈的百姓,心中着急,喊道:“这是上面吩咐下来的,我们也是听命办事。” 萧瑟的冷风刮过,众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也急道:“那我们千里迢迢来了,你们又不让进城,该怎么办?” “这……”几位士兵相看一眼,都没了主意。 “开门!”底下的百姓不满喊道:“让我们进去!” 守城的士兵有些慌了神,这帮百姓,不能打骂,上面的命令也不得违反,这可该如何是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吁——”,一位身着金甲的男子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城楼。 面色刚毅,眉心紧皱。 “副统领!”士兵慌忙行礼。 他径直走到城楼边上,望着下面的百姓,朗声道:“大伙莫急,实是今日时辰已晚,几位大人担心京城中出了乱子,这才下令关城门,还请谅解。” “往年游园会都没这档子事,怎么偏偏今年不准了?”仍旧有人不满道:“大人,我们倒也愿意理解,可这一晚的损失该如何算?” “长公主殿下命我等带大伙先去城外驿站暂住,等明日户部的官员自会前去将你们所带之物尽数买去,绝不亏待。” 城下的窃窃私语之声渐小。他转身吩咐士兵,“带几个人领他们先去驿站。” “是。”士兵领命而去。 前方城外萧条冷寂,身后的京城之中,欢声笑语犹在。 一个士兵犹豫着看着他道:“大人,为何……” “不该问的别问。”副统领眉目冷硬,打断他,“守好城门,不准任何人进出。” 披风在夜空中掠起一道弧线,士兵垂下头目送他离去。 —— 云城眸色匆匆地返回府中。 “夕颜。”她唤道:“云川可曾回来过?” 夕颜迎向他,微微一愣,看向她身后,“未曾,二殿下不是同您一道出去的?” “也没有托人带回来什么消息?”她眉心紧蹙,又问道。 “没有。” “殿下!”小德子急匆匆地进来,躬身回道:“奴才去宫里看了一圈,二殿下未曾回到宫中。” “殿下。”派出去的金吾卫也随着进来,“长宁街附近属下已派人搜寻过一遍,未曾发现二殿下踪迹。” 府外挂着的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斑驳的光影在眼前旋转晃动着。 府中一时陷入了寂静之中。 半晌,云城开口,“陆歆呢?” “仍在带人寻找。” 她的眸色一瞬变得极淡,红唇轻抿着,“去同萧浼从说,再派一队禁卫军来,以保护城中安定之名暗中搜寻,不要打草惊蛇。”说着,她向府外走去,径直踏上马车。 “殿下,您上哪去?”夕颜急急问道。 “进宫,”云城闭了闭眼,“面圣。” —— 行宫后的一处低矮茅屋中,燃着一盏幽暗烛灯。 这里平时是守门人在住,前些天犯了事被赶走后就空了下来。 破旧的门屋猛地被人撞开,朔风呼呼刮进,烛芯晃动着,险些被吹灭。 阿骨打一脚将门踹上,将身上扛着的女子扔在床上。方才回来的途中,云川略显厚重的外衫被他扔在了路过的树林中,此刻正昏死着蜷缩在木板床上,衣衫单薄,面上泛着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可算被我弄到手了。”他细长的眼尾泛着红,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云川。不知为何,小腹处竟又涌上了一股燥热,横冲直撞地突破了最后一丝理智。 阿骨打一把将身上的衣衫褪下,走到床边,试探着去解她的长裙。形制复杂,半刻钟后,他恼羞成怒,索性用了力,一把将她的衣衫撕扯开来。 昏黄的灯下,女子白皙的肌肤如玉,长发披散,散着甜腻的少女清香。 屋中低低地传来一声狞笑,阿骨打等不及地俯身上去。 戎族之人特有的猛烈香气袭来,云川被阿骨打压着,眉心微蹙,双目虽紧闭着,唇边仍是难耐地发出一声嘤咛之声,转脸避过了他贴上来的唇。 阿骨打一愣,看着昏迷着的云川心头又涌上一股恼火。手下用力,衣衫俱已碎裂。 正待再度俯身上去,破旧的木门猛地被人踢开,撞在墙壁之上,颤抖晃动着。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来坏他的好事。 阿骨打不悦地皱眉看去。 门扉之处,那人墨发高束,一身黑色夜行衣勾勒出纤长的腰腿,眸色寒冽。 “你……”阿骨打一颤,“你来干什么!” 戚殷将门阖上,掐着阿骨打的脖子将人扔在冷硬的地面之上,含情的眸中俱是冰寒之色。他冷冷的看了一眼光着趴在地面上的阿骨打,厌恶地撇开眼去。 他转过眸,看向床上的云川。 她身上衣物几近碎裂,面色潮红,长发掩住了大半的脸。白皙颈侧深深浅浅地俱是青红之色。 戚殷的手忽地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不过是个大梁的公主,本皇子睡一下又怎么了?”阿骨打愤恨地瞧着他,“你有什么毛病?” 戚殷弯下身子,拨开她的长发。冰凉的手指触在面上,她紧闭着双眼,轻轻瑟缩了一下。他一下便怔住了,沉默半响,解开身上的墨色大氅,细致地将人包裹好,珍重地抱在怀里。 轻飘飘的,柔弱无骨。 胸膛之上的热量传来,云川轻轻低哼一声,往他怀里更深处缩去。 戚殷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你碰她了?”他眸底殷红,宛若阿鼻地狱中来的恶鬼,狠狠地盯着地上的人。 阿骨打抖了一下,仍是嘴硬道:“本皇子就是碰了,又怎样?” 腰间长剑一瞬拔出,泠泠的寒光掠过,剑锋贴在了他的颈侧。戚殷掀了下眼皮,冷声道:“最后问你一遍,碰,还是没碰?” “你……”阿骨打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敢对我动手?” 话音未落,剑锋微转,一道血痕划出。 “我为何不敢碰你。”戚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个废物罢了,我杀了又能怎样?” “王不会放过你的!”瞧他不似玩笑,阿骨打这才慌了。 “你还真以为我怕那老东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戚殷轻笑出声,唇边噙着笑意,一抹眼尾上挑。 “我没碰她!”阿骨打慌忙道,双膝跪在地面上给他磕着头,“阿西,没碰她,你放过我,我们好歹是兄弟……” “算你走运。”戚殷淡笑一声,垂眸盯着他,“若真……”他闭了闭眼,“我会让你知晓,什么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过……”他收回长剑,“看你态度诚恳,我会给你个痛快。” “阿西!”阿骨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你为何……” “我最恨的,”戚殷眸光从他身上冷淡地掠过,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寒凉,“便是‘阿西’这个名字。” 萧瑟的冷风忽地将门撞开,发出咯吱的声响,将他的话吹散在深秋的寂寥之中。 “你不该动我心尖上的人,所以,你这条命也不用留着了。” —— 宫城外的一条小巷之中,停着一辆马车。 幽深晦暗,没有一丝光亮。 小巷尽头,一高大男子背向墙而立,面色白皙,紧紧搂着怀中的人,似是抱着稀世的珍宝。 云川的脸上热得发烫,瑟缩在宽大的黑氅中,娇小可人,忍不住让人疼惜。 戚殷垂眸静静地看着她,半晌,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小巷口急匆匆的走进一人,走至身前时,她摘下头上的兜帽,是晋宁。 她看着戚殷怀里的云川,慌了神,“这是怎么回事?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戚殷淡淡颔首,“同殿下在街上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太医查过,没什么大事。” 晋宁松了口气,随后却又觉出不对劲,疑惑地看了眼他,“既如此,为何长公主不亲自将人送进宫中,反倒在这小巷中让你一不相干之人唤我来?” “这在下不清楚。”戚殷顿了顿,笑道:“殿下的心思,在下如何能知晓?” 晋宁警惕地瞧着他。 半晌,才招手唤人上来,要将云川抱上马车。 戚殷看了侍卫片刻,避过他伸来的手,自弯腰将云川抱上了马车。车内燃着火盆,暖意融融,他垂眸看了她半晌,才要放下手将人安置在座上,却不防被她一把扯住了衣襟。 “戚殷……别走。”她昏昏沉沉地睡着,露出一截藕似的臂,无意识地唤着。 戚殷蓦地顿住。 “戚公子。”晋宁看不过去,将云川的手使劲拉开,放回大氅中,看着他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公主是极为喜欢你的。” “但自从你们那晚……”晋宁顿了一下,继续道:“公主便再也没开怀笑过。” “喜欢归喜欢,但你做出了此等出格之事,日后受苦的也只有我家公主。” 戚殷垂眸看着云川,没有说话。 “公主年纪小,不懂事。但你不清楚吗?你是长公主殿下的侍夫,一辈子都是,这不会改变,从开始的那一日便注定你们二人不会有好结果。” 晋宁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日后公主会有一个疼她的好郎君,戚公子,你放过她吧。” 马车中的火盆烧得旺盛,火苗明灭,映在他的眼眸之中。 “我放过她,”戚殷低低地笑了一声,“谁放过我?” 他垂下眸,唇角掠起一抹苦笑,“日后我不会再见她,照顾好她。” 戚殷转身走下马车,眸光依依不舍地从那人身上掠过,北风呼呼,刮在脸上却是生疼,“若是她问起……”他笑了一下,“让她忘了吧,我对不起她。” 第66章 回来就好 您难道不是同戚公子?…… 马蹄踏在宫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车轮辘辘地滚过地面。 “站住。”守卫上前拦下马车,“车内何人?” “连我也不认得了?”素白的手掀开车帘,露出熟悉的一张面容。 “晋宁姑姑。”守卫愣了一下,弯身行了一礼,“例行检查,姑姑见谅。” 晋宁秀气的眉头皱起,“里面是二殿下,此刻正睡着,不便惊扰。这检查就不必了。”说着,放下车帘,催促着御车人前行。 守卫犹豫了片刻,错身让开。 马车长驱直入,向宫内而去。 通往乾宁殿前的官道上,冷风卷起落叶,掀起裙角。云城步履匆匆地向前方而去,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殿下。”小德子急匆匆地小跑着跟上前去,低声道:“方才宫门处守卫来报,晋宁带着二殿下回来了。” 云城脚步猛地一顿,“回来了?确定没看错?” “确定无疑。”小德子回道:“守卫确实瞧见二殿下在马车中,现在应该是已回了殿中了。” 云城没有答话,静立于悠长晦暗的官道之上,手中一盏灯笼被吹得微微晃动,卷起的残叶落于眉间。 “回来就好。”似过了许久,她扯了下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容,轻声道,“我去看看她。” —— 永和宫中弥漫着浅淡的汤药味,云池皱了皱眉,放缓脚步,走进殿中。 殿中置着数个火盆,里面燃着银炭,屋里暖意融融,如同春日。 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寝衣,正盘腿坐在榻上下棋。听见脚步声,他抬起眸,看了云池一眼,“来了。” “嗯。”云池应声,走上前来自如地坐在他对侧,看着棋盘,“怎么不见娘娘?” “下人熬药。”皇帝笑了一下,执白子落于棋盘上,“她不放心,非要亲自盯着。” “皇兄和娘娘情深意重。”云池弯了弯唇。 “你年纪不小了,这么拖着也不是事。”皇帝手肘托着下巴,“也该娶亲了。寻常人家在你这个年岁,孩子都会满地跑了。” 云池眸色淡了,垂下眸从一旁的玉盒中取出一枚墨色黑子,“再说吧。” “每回都是如此。”皇帝哼了一声,凉凉地瞟了他一眼,半晌,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今晚上出事了?” “什么都瞒不过皇兄。”云池坦然一笑,实话实说,“今晚在街上时,有人行刺城儿。” 皇帝颔首,“可有大碍?” “不要紧。”云池一笑,“皇兄放心,只是些皮外伤。现下已派人封锁全城,捉拿同党。” 烛光将皇帝的影子照应在墙壁之上,拉得颀长。 他抬眸看向云池,眼角皱纹细密,“你觉得是什么人?” “这不好说。”云池微蹙起眉,“城儿此番外出遮掩了身份,因此刺客冲着何人而来尚不能确定。” “精心筹谋也可,无意误伤亦说得通。只待审问的结果如何了。” “朕倒觉得这像戎族人的手笔。”皇帝笑了笑,落下一子,“愈发嚣张了。” “他们最近在城中可还安分?”皇帝抬眸问道。 云池应声,“没有大动作。撑过这几日待他们回去便是。”顿了顿,他又道:“皇兄此番将这游园会一事交由城儿,是有意锻炼她?” “是,也不是。”皇帝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最近确实觉得身子不大爽利,总觉得没什么精神,索性便交由她去做了。”慈祥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苦笑,“老了。” “正值壮年,怎有老这一说。”云池低垂着眸,看着指尖上的一枚黑子,淡声道。 “两个女儿都到嫁人的年岁了。”皇帝低低地笑了一声。 近几日他苍老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场风寒的缘故,虽精神看着尚可,但两鬓已然有了零星白发,眼角之处的细纹也愈发得多了。 云池眼睫轻轻一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移开,指尖不自知地摩挲着手中棋子,“臣弟为您寻来的那帖药要按时吃着,待过几日事情少些,我便再去那位老医师处一趟,给皇兄求一味强身健体的药方。” “你有心了。”皇帝眼中带着笑意,“只是那位神医究竟姓甚名谁,果真不愿来京城么?” “世外高人都有些怪癖。”云池面色平静,“臣弟也是云游之时偶然相遇,皇兄就莫要再问了。” “既如此,便罢了。”皇帝无奈地叹了一声。 执在指尖的黝黑棋子落在棋盘之上,转瞬之间便扭转了黑白二方的局势。 “将。”云池眼中带了些笑意,看着棋盘,轻声道。 —— 屋中安静地燃着炭火,云川的双颊通红发烫,是有些发高热的迹象了。 晋宁担忧地叹了一口气,给她把裹在外面的大氅褪下,却见她里面尽是只剩了一件小衣,颈侧有深浅不一的痕迹。她猛地怔住,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怒火,这戚殷看着人模人样,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真不知公主是怎么了,竟眼瞎瞧上了他! 晋宁窝了一肚子气,强忍着放轻手脚,将云川安置在榻上,拉过被衾给她盖好,自取了绢帕擦拭着她微红的脸。 湿热的帕子触在面上,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 “晋……宁?” 云川缓缓睁开眸,神色迷离,看着周遭的摆设,困惑地低声喃喃,“我怎么回来了。”她秀美的眉心蹙起,“我记得……在街上等陆大人买面具回来……” 晋宁微微一怔,正要说话,却听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思一转,顾不得许多,便赶忙先将扔在地上的那件黑色大氅塞进了柜中。 “川儿如何了?”一道沉静的女声传来,云城放轻脚步,踏进屋中,眸光落在榻上的人身上。 “公主……受了风,回来有些不舒服,便先睡下了。”晋宁犹豫了一下,没有实话实说。 云城走至榻边,拨开沾湿贴在额上的发,轻轻一笑,“晚间确实穿得有些少了,是我疏忽了。” 她用手背贴了贴她的脸,仍在发烫,“太医可看过了吗?” “没什么大事。”云川勉强笑了一下,“皇姐去忙吧,别为了我费心了。” “现下你是最要紧的。”云城坐于一旁,抬起眸,“怎么回来时都不晓得知会我一声,害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险些将这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去寻你。” 顿了顿,她又道:“就算不同我说,总该和陆歆说一声,你二人同行,你却一声不吭地不见了。你可知把陆歆急成什么样子?” 闻言,云川怔住,眸色困惑地望向云城,半晌,方转过眸,唇边溢出一丝苦笑,“皇姐说得是,此事是我做得不对。” “我也不是有意想着训斥你。只是……”云城叹了一声,“你年岁不小了,不可再像以往那般任性了。” 她站起身,“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好好休息。”将转身之时,云城忽又转眸看向她,斟酌了片刻,问道:“今晚你可曾见过戎族大皇子?” “阿骨打?”云川猛地怔住,思绪回笼,忽地想起站在长街上回眸的那一刹那,那张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脸。她心下疑惑,皱了皱眉, “在长街上见过一面。”后面的事,不知出何缘由,她不想说。 云城颔首,看向晋宁,“好好照顾她。” “殿下。”候在门外的小德子迎上来,“二殿下如何了?” “尚可,有些着凉。”云城随他向外走去,秋风扫落叶,落于她的脚边,“陆歆人呢?” “还在长宁街上带人搜寻。” “派人告诉他,回来吧,人找到了。”云城想起陆歆彼时的神情,叹了口气。 “那派出去的人可要先召回?” “不必。”云城沉吟片刻,“让他们继续找阿骨打的下落,找到后立即来知会我。”她停住脚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心里有块大石头悬着。” “二殿下都找着了,还能有什么大事?”小德子笑道:“殿下您是紧张太过,都有些杞人忧天了。等过几日容相回来了,一切便都好了。” 闻言,云城的眉目缓和,眸中漾起几分笑意,“你倒是会说话。”末了,又低声自语,“这都许多日了,怎么还不回来?” 小德子捂着嘴笑,“不过才三日啊我的殿下,容相家中有事,总归要待上十几日方能回来。您若是实在想,不若等这几日事情完了,便去金陵看看。” “嗯。”云城抬眸看向空中一轮清冷圆月,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那枚莹润的玉佩,轻轻地笑了。 —— 云城早已走了许久,云川仍旧愣怔地窝在被中。 半晌,她忽地想起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光着脚跑着铜镜前面。镜中女子容貌姣好,只是颈侧隐有浅红色的印记。 她历过□□,知道那是什么。 云川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后退几步,脑中却俱是昏迷前隐约听见的最厌恶那人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她身子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木然地看向晋宁,“谁送我回来的?” “是戚公子。”晋宁回道,随即皱起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戚公子说是长公主吩咐,可瞧长公主模样,似是完全不知此事?” “他……“云川闭了闭眼,有些难堪道:“我回来时,便是如此?” “奴婢去时,戚公子是用大氅裹住抱着您的,瞧着心情不太好,脸色阴沉得可怕。”晋宁道,随即猛一抬眸,“殿下,难道不是您同戚公子……” 她的神色也惊惶起来,“这究竟……” “晋宁。”云川低垂着头,跌坐在地面之上,泪水却一串一串地从脸侧划过,“备水,我要沐浴。” —— 昨夜云城忙了一晚,直至天色微熹方才有了些空闲沉沉睡去。 小憩了尚没有两个时辰,天色大亮,朝阳初升,温暖的霞光照进窗中,映在她和衣而卧的疲倦睡颜之上。 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之声。 夕颜满心恼火,不情不愿地走出门。 “姑娘,烦请通传一声,有要事禀报长公主殿下。”副统领面色焦急,忙碌一夜的下颌上已有青色的胡茬。 “殿下方才睡下。”夕颜不满道:“有什么事不能再等等?” “姑娘……” “夕颜。”身后一道女声传来,云城不知何时已走出了屋,面色疲惫,她看向副统领,“怎么了?” “殿下。”副统领深揖一礼,“下面的人来报,在东郊树林里发现了戎族大皇子的……”他顿了顿,“尸首。” 第67章 阿答骨之死 本宫以礼敬汗王,聊表歉意…… 行宫东侧的主屋正中,静静躺着一副通体漆黑的檀木棺材,汗王与阿尔丹立于一旁,刑部和吏部的尚书也俱来了。 云城看着棺材中的人,眉心紧蹙。 自昨晚金吾卫来报跟丢了阿骨打,她便一直心中不安,生怕这人又捅了什么篓子出来。却没成想,今日一早,下面的人竟在东郊树林寻着了。只是发现之时,早已死了多时了。 大梁向来守卫严密,近日却频频出乱,两场刺杀究竟是何人所指使,这些人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到京城中来的? 她本以为与戎族定脱不了干系,但若真是他们,今日这阿骨打之死又是为何? 云城眸光掠过站在身边面色冷凝的云池。难道是他? 可昨晚刺杀一事尚说得通,暗杀阿骨打又是为何?两国起争端,难不成他想要一个战火连天的大梁? 她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重生一回,许多事情却并没有清晰坦荡起来,反倒是眼前迷雾重重,愈发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殿下。”一名仵作跑来道:“大皇子是被一剑毙命。”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棺材中的尸体,看了一眼云城,低下头去。 “一剑毙命。”汗王冷笑两声,“你大梁这待客之道可真让本汗消受不起!” “汗王。”杜嵩深揖道:“未派人保护好大皇子大梁确有责任,但昨夜场面混乱,长公主殿下安排金吾卫随行被大皇子甩脱亦是事实。”他深弯下腰,“还请您先冷静……” 话音未落,汗王猛地一脚踹飞了身侧的一把椅子,堪堪贴着云城飞过,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冷静什么?”他双目阴狠,嘶哑道:“我戎族皇子不明不白死在你大梁,你现在和本汗推脱责任?” 他抬起手臂指着棺中之人,指尖微颤,“这是本汗自小带大最为疼爱之子,说没便没了……你们说,该当如何!” 杜嵩一怔,看着棺中双目紧闭了无生气的阿骨打没了话音。这戎族一向不服大梁,如今得了这么个时机,定不会善罢甘休。 云城叹了一声,双手贴合,端端正正地向汗王一礼。 “本宫敬天下,敬君父,如今以礼敬汗王,以表我大梁歉意。”她正色道:“您放心,本宫亲自查案,定会给您个交代,绝不会让大皇子平白殒命。” 云城淡淡地看着他,“您看如何?” 大梁长公主既已屈尊行礼,再不依不饶倒显得他们无礼。汗王略一思索,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眸色冰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伸出三个指头,“给你们三日查出凶手,否则休怪我戎族无礼!” 说罢,一掀衣摆,怒气冲冲而去。 阿尔丹盯着棺材中的人若有所思,忽地被汗王这阵势一惊,不由得冷嗤一声,也随之而去,云池紧跟在后前去送客。 屋中静了下来,云城走上前,打量着阿骨打脖颈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眸色微深。 “你方才还想说什么?”她眸光一瞟,落在那名仵作身上。 那仵作慌忙上前来,低声回道:“殿下,方才验尸之时,在大皇子体内发现了欲毒。” “欲毒?”云城一愣,“那是什么东西?” “混合离魂草等多种药物,长期服用可令男子气弱体虚,直至最后精尽人亡。”杜嵩接话道:“你可否看出这药他服用多久?” “这小的看不出来。”仵作道:“不过方才验尸之时有太医指点,说这药服用之期已逾三月之久。” 云城蹙眉细细瞧着阿答骨,面色苍白眼底青黑,一瞧便知是纵欲过度之样,“瞧他这样子,纵是没有这一剑,也活不了多久了。”她淡声道。 “本宫知道了。”她挥了挥手,“下去吧。” 仵作依言退下。 “老师觉得此事如何?”她看向杜嵩,问道。 杜嵩抚着胡须,眉心紧皱,“不好说,但依老夫看,不是普通暗杀,欲毒和这一剑也许是同一人所做。” “会是谁呢?”云城眸色沉沉,抬眸看着他,“看着不像大梁人所作之事。” “或许是……”杜嵩沉吟片刻,道:“戎族内部的人下手?” 连日操劳,云城的面色有些苍白,她扯了扯嘴角,“我觉得也是。” —— 离开行宫,阿尔丹悄无声息潜进了琉璃阁。戚殷靠在那张躺椅之上,望着窗外一明如洗的碧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入冬了,午后的暖阳倾洒于身,便生出了几分怠懒。 “阿骨打之死,是你做的?”清清冷冷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阿尔丹走上前来,坐于他身侧。 戚殷也不遮掩,坦然承认,“是我。” “你这事做得太荒唐!”她眸色一变,急道:“你杀了阿骨打,汗王怎会想不到?他一向宠爱阿骨打,若是气急,定不会善罢甘休!” 戚殷微微侧目,冷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阿尔丹被他这清凌凌的目光一瞧,方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冲,唇嗫嚅了一下,不作声了。 “不会善罢甘休又如何?”戚殷勾起唇角,嘲弄地笑了一声,“既已做到了这地步,还怕翻脸么?留着那废物这么长时间,如今时机正好,顺手便解决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随意的似杀死一只无关紧要的飞鸟,阿尔丹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这时候阿完颜正焦头烂额吧。”他晃着摇椅,轻声道:“不妨再给他添些堵。” “族中的大军臣服于无能君主这么久,该换人了。” “可族中长老如何会同意?”阿尔丹蹙眉,“纵使有我母亲把控朝局,你总该有可服众的政绩。” “你便说……大梁,快到手了。”戚殷淡声道。 “不亚于天方夜谭。”阿尔丹摇摇头,“他们如何会信?” 戚殷轻笑了一声,琉璃色的瞳仁在光下折射出缤纷的光辉,“你只要让他们知晓便可。” “至于信与不信。”他弯了下眼角,“不久后便可见分晓。” 他终于打算动手了? 阿尔丹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悄声退了出去。她站在院中,任由北风吹起她的长发,心中却觉得奇怪。戚殷向来做事稳妥,此番冒失激进难不成……是为了什么人? 想起昨晚他一瞬而过暴怒的神色,她眸色微暗。 —— 戎族大皇子之死这事当然是瞒不住的,不过几个时辰,朝中大臣俱已知晓,皇帝急召众人上朝商议。 此时方过午时,忙了一早上才用过午膳,便被一道急召唤进了宫,此刻脑袋昏昏沉沉,大臣们仍是叽叽喳喳争论不停,云城觉得她的脑中住进了百十来只麻雀。 “臣以为此事责任俱在长公主,既知昨夜场面混乱,为何不多派些人保护!” “李大人说得不错,外族皇子死在我大梁,如若处理不好,便会大起兵戈,到那时该如何是好?” “是啊……” “为何不多派兵护卫啊!” “这紧要关头,出了这档子事……哎!” “诸位大人。”云池从列中走出,压下这一片争议之声,温声道:“长公主年纪尚小,头一回接触此等事宜,出了岔子也是情有可原,还请莫要苛责了。” 这一声下去,众臣的议论之声更大了。 云城暗暗磨了磨牙,忍无可忍。念着前世的几分情谊给他们留着面子,倒是她心肠太软了。 “为人臣子食君俸禄,当为君分忧。”她冷冷地看过众人,眉心紧皱,不悦道:“事情既已发生,你们在此处指责埋怨,可提出了什么能施行的建议?” “容相不在,你们这帮人真是一个可用的都没有!倒不知朝廷养了你们做什么用!” “殿下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众臣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说不过她便看向上首的皇帝,“陛下,您来评评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没理他们,径自看向云城,“此事你以为该如何?” “回陛下。”云城上前跪倒在地,朗声道:“儿臣以为,首要派兵增援西疆边境,严防戎族异动,趁虚而入。其次,派金吾卫与大理寺共同查案,阿骨打那晚甩脱守卫跑去了何处,从中定能找寻到线索。” “若是查不到呢?又该如何?”朝中有人传来一声嗤弄。 云城顿了顿,看向上首的皇帝,垂下眸没有说话。 “你们以为如何?”皇帝抬眸看向下首最前方几人。 杜嵩等人弯身道:“暂且没有更好的办法,长公主所言有几分道理,纵使查不到,也只能先以此应付着戎族。” 皇帝捏了捏眉心,“那就先按此来办。” “退朝吧。” 朝中诸人皆散,云城留在了最后。 “你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皇帝莫名其妙地瞅了她一眼。 云城顿了半晌,指尖提起裙摆,双膝落在地面之上,“儿臣愧对父皇信任,将事情……办砸了。”她垂眸盯着光滑地,倒映着日光的大理石地面,声音低了下去。 皇帝一愣,随即笑了两声,走至她身前将人扶起,“朕还当你怎么了,原是为着这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帝逗着她,“头一回这么正经。” “你不必自责,这事……”他眼角微弯,“原也怪不得你,守卫也派了,该做的都做了,谁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 云城站起身,半晌,低声埋怨了句,“父皇,你好好的装什么病,现下让我捅了个大篓子出来。”她抬眸看着皇帝,“您现在心里定是极后悔的。” “城儿。”皇帝眼角的皱纹愈深,面目慈祥,“这次的事,其实你办得不错,虽然出了岔子,但你方才在殿上的一番话……”他轻笑一声,“朕很满意,有个大梁长公主的样子。” 云城微怔,勉强笑了下,“父皇不必安慰我,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也有数。”她讪讪道:“且方才都是虚张声势,若是查不到凶手,我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转身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声音有些许苍老,“你觉得戎族纠缠不休,只是为了查出凶手给阿答骨一个公道?” 闻言,云城蹙起眉。 “大梁与戎族的关系僵持了这么多年。”皇帝转眸看着她,意味深长道:“若是能借此机会有所改变,也是极好的。” 大殿之上空阔冷清,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萦绕在殿中,盘旋不去。 云城静静地站着,看着地面之上折射出的晦暗光影,许久未开口。半晌,她豁然抬眸,眼中有了些许光亮,“您是说……不破不立?” 第68章 伤春悲秋 殿下被气疯了 皇帝笑了一声,轻轻拍在她的肩头,“放手去做吧,你是大梁的长公主,是朕同你母亲从小宠爱长大,寄予厚望的女儿。你该有执掌天下的气魄。” “你记着。”他深邃的眼满含慈祥,“女子从来不比男子差。” 云城的身子猛地一颤,她抬起眸,看向皇帝。 父女目光交汇,心头瞬间涌上一股酸涩,她偏过头,掩去泛红的眼眶,低声应了。 “若得了空,便来宫里坐坐,你母亲许久未见过你了。”他叹了口气,笑着道。 “好。”云城颔首,看向皇帝这几日苍老不少的面容,心中担忧,“这几日天寒,父皇多注意身子。” “晓得了。”皇帝道:“你去吧,这事……”他顿了顿,“不太好办,多上点心。” 云城躬身退下。 初冬已至,萧瑟的北风一日渐似一日刺骨,打在脸上,冻得人瑟瑟发抖,云城拢紧了身上的大氅,接过小德子递来的手炉,匆匆离去之时,转眸却瞧见了殿外立于树下之人。 她愣了一下。 “陆侍郎。”云城唤了一声,“怎么还未回府,在这儿吹什么冷风?” 陆歆身上的衣衫有些单薄,他回头看向云城,行了一礼,“尚有句话要同殿下讲。” “你说。” “这汗王生性冷漠,子嗣众多,但这大皇子确为他最宠爱之子,此番平白殒命于大梁,定不会善罢甘休。” “确实。”云城双手拢紧了手炉,叹了一声,“戎族早已不愿臣服于大梁,现下可是寻了个好由头。” 陆歆轻轻一笑,淡声道:“殿下不必太过忧虑。戎族内部并不安分,大皇子与三皇子阿西争权夺势,如今阿答骨身死,那三皇子又岂会安然不动。“ “依臣之见,不如索性再添一把柴,戎族焦头烂额之时焉能还有心思为难大梁。” “你说的有理。”云城沉吟片刻,“只是若要如此便会兵戈相向,如今大梁国势不比从前,战火一起百姓便要遭灾。” “此事本宫再好好想想。” 陆歆静静站着,脸色苍白,眼底下尚有青黑之色,看着是许久未曾休息好了,面色十分憔悴。 又是为了云川的事。 云城看他一眼,顿了顿,道:“难为你劳心牵挂着,川儿现下正在宫中,你不若去瞧瞧她,陪着说说话。” 陆歆垂着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半抬起眸,“外臣不得入内,臣不敢逾礼,污了二殿下清誉。” “平日里你去本宫府上议事时怎不见你说这些话,如今倒讲起这些虚礼了。”云城忍俊不禁,笑了声,“不妨事,若是有人误会,本宫替你作证便是。” 寒风掠过,干枯的枝杈沙沙响着,间或掉下几片残存的败叶枯枝,飘飘悠悠地落在身侧。 陆歆眸光浅淡,极轻地道了声:“多谢殿下。” —— 今日风大,碧空澄澈如洗,空无一物。日光灿烂温暖,直直地从窗斜照进殿中,溢了满身。 窗下放着一张躺椅,云川窝在上面,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怀里抱着一只白猫,同样的慵懒可人。 “公主。”晋宁快步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一句:“陆大人来了。” 身后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云川长睫微微一颤,睁开眼眸,看向站在不远处之人。 屋里炭火烧得旺盛,温暖如夏日,她却缩在毯中,似是极为畏寒。 陆歆微微皱了下眉。 “陆大人。”云川困惑地看向他,“您来是有何事?” “没什么。”陆歆神色一紧,停顿了半晌,方道:“昨晚是微臣疏忽,不该擅自领着殿下闲逛。” “这怎么能怪大人。”云川抱起了怀中的白猫,看着他笑,“好看么?我从母后那里刚讨来的。” 小猫娇软,趴在她怀里叫个不停。 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陆歆的眉目柔和得似盛了江南的烟雨,温和含情。 “同殿下一样。”他淡声笑了笑。 云川撇撇嘴,“大人这夸奖听着让人怪不舒坦。” “微臣不会说话,殿下见谅。”陆歆歉意地笑笑。 “随口说笑罢了,大人怎还当真了?”云川无可奈何地低头看向怀中的猫,逗弄着道:“你说,是不是啊。” “殿下。”陆歆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方道:“昨晚……” 云川的笑意一瞬便敛去了,眸中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哀伤。 不过一刹那的微变。 陆歆顿了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道:“昨晚您一言不发地回了宫,长公主殿下急坏了。”他轻叹一声,“往后,可不能如此了。” 云川松了一口气,抬眸弯起眼角,“我知道了,昨晚……是太放肆了。” 陆歆颔首,两人四目相对,竟不知再该说些什么。 屋中的炭火愈来愈旺,身上竟也泛上了一股燥热。他耳根微微有些红,避开了云川的目光。 “微臣来的路上想起殿下昨夜所说……”他轻咳一声,面上有几分不正常的薄红,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竟攥着一支冰糖葫芦。 上面裹着的糖浆已有些融化了。 云川讶异地瞧着他,半晌,方才接过,“多谢陆大人。” “无妨。” 活了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事,陆歆有些窘迫,眸光飘忽,不自然地落在旁边小几未完工的香囊之上。 浅粉色的丝绸底面,藕荷色线绣,上面是一对未完工的鸳鸯。 陆歆神色一怔。 “大人还有事?”云川等了片刻,不见他说话,疑惑道,“我有些困了,想去睡会。” 陆歆收回目光,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云川,“微臣告退。”他低声说着退了出去。 强撑了许久的笑意崩塌碎裂,云川沉沉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糖葫芦交给晋宁,自己复又躺回椅上,望着窗外日光神色迷茫。 她拿起小几上的香囊,半晌,又是惶惶然落下泪来。云川细细摩挲着,哑声道:“晋宁,他还是不肯吗?” “公主。”晋宁叹了一声,眸色疼惜,“算了吧。” 屋中传来一阵阵的抽泣之声。 —— 两日过去,还真就让那个乌鸦嘴的大臣说准了,仍旧是什么都未查到。 金吾卫和禁卫军一拨又一拨地被派出去,大理寺也去了一趟又一趟,却是任何蛛丝马迹都未曾找到。 云城心情不大好。 数九寒天,她没什么形象地蹲坐在府中屋前的回廊上,看着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树发呆。 夕颜看不过去了,兜头扔下一件大氅,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云城的脸被冷风吹得红彤彤如同两个猴屁股,又被裹成了个圆滚滚的粽子,着实没有半分公主该有的样子。 小德子不忍直视地抽抽嘴角。 “殿下!”副统领急匆匆地进来,看见她这副模样愣住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弯下腰悄声道:“汗王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 “嗯。”云城应了声,没什么反应。 “哎?这……”副统领满脸无措地向周围看了一圈。小德子及时上前将他拉至一边,低声咬耳朵,“砸了便砸了又不是缺这点钱,再添置上便是。” “德公公说得是。”副统领应道,又看向云城悄声问道:“殿下这是……” 小德子偷偷瞅了一眼,跟他咬耳朵,“郁闷着呢,赶紧走吧,别撞在老虎屁股上。” 副统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脚下生烟,溜了。 片刻后,吏部侍郎来了,“殿下呢?” 小德子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团圆滚滚抬眼望天的“不明物体”,“搁那儿蹲着呢!” 吏部侍郎惊悚地移步过去,弯下身子跪倒在地,“殿下,那阿尔丹公主这几日借着监督查案的由头,日日来吏部肆意翻看卷宗,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云城眸子转了转,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吏部侍郎看向小德子,后者同他使了个眼色,他犹豫半晌,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云城悲哀地看着天上南归的大雁,很合时宜地伤春悲秋地叹了一声,“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殿下!殿下!”跑进来一个小吏,哭得涕泗横流一把跪倒在她身前,“那汗王日日打骂行宫中服侍的大梁人……” “殿下!”话刚说了一半,刑部一名小吏屁滚尿流地跑进府中一把抱住她的腿,“那汗王又来大闹刑部,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云城眼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二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发疼。 “殿下!”门外忽地又响起一阵鬼哭狼嚎,小德子见怪不怪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自那大皇子死后,戎族的人便没个消停,公主府前是日日门庭若市。 “又怎么了?”云城淡声道:“是汗王又发脾气了,还是阿尔丹公主又去寻你们麻烦了?” “都……都不是。”小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跪了一院子的人,缩了缩脖子,“是杜大人在大理寺,请您去一趟。” “那你嚎什么?”小德子忍无可忍,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 小侍卫眼中瞬间飙出泪花,他双手抱头,十分委屈道:“属下头一回来公主府,在门口瞧见大伙都是嚎着进来,还以为是什么心照不宣的旧俗……” 众人一时无语。 两坨脸蛋通红的云城抱着手炉在寒风中看了他半晌,神情愈发变得怪异,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位祖宗可算是正常了,看她终于笑了,大伙这才松了口气。 云城慢腾腾地站起身,吸着鼻子跺了下酸麻的脚,“小德子,备车,我去趟大理寺。” 第69章 苏醒 城儿,是你么? 马车轻轻颠簸着,云城抱着手炉靠在一旁的车板之上,身子也随着车微微晃动。她面色憔悴,疲惫地闭着双眼,嘟哝了句:“老师要我去大理寺做什么?一趟接着一趟去了,还不是什么都查不到。” 云城郁闷地叹了口气。 她的脸被热气熏得微红,夕颜笑着把她的大氅往下拉了拉,“前几日事情那样多的时候也没见殿下抱怨。”她促狭地看着云城,“您啊……是想容相了。” 云城的眉毛轻轻一抖,半睁开眼,不自然地轻轻哼了一声,“胡说什么。” “殿下害羞什么。”夕颜笑了一声,“您二人的事这大梁谁人不知?现下出了这档子事,您一个人扛着也是疲累,不若给容相去封信,叫他早日回来帮帮您。” 云城垂下眸,看向坠在腰间的玉佩。 “他许久未曾归家,容家既叫他回去,定是有急事。”云城神色柔和地淡笑一声,“京城中的事,我自己来便可,不用再给他添堵了。” “您倒是对容相极好。”夕颜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蹄声踢踢踏踏地踩在青石板上,车子却是慢慢地停住了。 车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云城撩开车帘,大理寺前围了一圈人,将这路都堵了大半,少顷,只听得大理寺前的惊闻鼓被敲响了,震耳欲聋,将她惊了一惊。 这是怎么了?她微蹙起眉,思索片刻走下马车。 侍卫开道,她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大理寺前。 一位公子站在大理寺门前,手中正拿着鼓槌。年岁不大,眉眼生得极好,气度矜贵,有几分清润佳公子之态。 这人瞧着有几分面熟。 云城站在一群看热闹的百姓之前,侧目瞟了一眼,敛眉思索着。 这公子却将那鼓槌一扔,径自上前一步,向着紧闭的大理寺门朗声道:“草民状告戎族大皇子,不顾礼法,肆意妄为!” “请大人从严处置!” “请大人从严处置,还一个清白!” “请大人从严处置!”一声高过一声,围着的人群中又传出了一阵窃窃私语。云城淡淡地环顾一圈,微微蹙起眉。 紧闭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吏哭丧着脸走到这人身前,弯腰塌背地冲他行了个礼,“李公子,您饶了小的们吧,这事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 “杜大人不是在此处么?”他淡声道:“我要见杜大人。” “这位公子。”一道清丽女声传来,“你是何人?” “参见殿下。”见云城来了,小吏忙弯身行礼。 “不知您在此。”这人闻声回眸,看着她歉意一笑,“草民姓李名若斐,见过殿下,若叨扰了,还请见谅。” “李公子……”云城淡淡地看着他,“李尚书家的公子?” “是。”李若斐一笑,“正是家父。” “听他的意思,你已是来了许多回了?”云城下颌向小吏处微微一抬。 “可不。”小吏瘪着嘴嘟囔了句,“自大前日起,日日都来。” 李若斐垂下眸。 “你也不用埋怨,状告戎族皇室这事太大,他们不敢接也是正常。”云城看向他道:“是为了什么事,你同他私下有怨?” 周遭的百姓早在方才她说话时便已被金吾卫疏散而去,此刻路上经过三三两两的人,间或好奇地看他们一眼。 “不是为我。”他看向不远处的醉月楼,有一瞬的失神,“是为了弦思姑娘。” 云城的眉心拧起。 弦思是醉月楼的头牌,据副统领所说,那晚阿答骨同弦思共度春宵后从醉月楼逃走便再没了踪影。 这李若斐怎么又同她扯上了关系? 她抬步向大理寺中迈去,回眸看向他道:“李公子,进来说话。” —— 北方入了冬,南边也愈发冷了,金陵又在江边,这湿冷之气一阵阵地直钻入骨,又疼又痒,直叫人抓心挠肝。 “醒了吗?”候在院子里的思文焦急地拉住从侧屋中出来的下人,等来的却始终是摇头低叹。 思文和阿明心急如焚,却不得进去,只能望着紧闭的房门徒劳兴叹。 屋中灯火通明,床榻上容清双目紧闭,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衾,脸色清透苍白得如同一张易碎的纸。 已昏迷了许多日了。大夫说是自小顽疾,又兼之失血久跪,此番才会如此严重。 听云执着绢帕给他拭面,不经意触及皮肤,她怔怔地看着他发起了呆。任谁也不会想到,清贵高雅的容相家中,竟是如此严苛甚而毫无温情可言。 想起祖父同她说的话,听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明晃晃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之上,平添了几分温和儒雅。寂静的屋里响起一阵轻轻低语。 醒了?听云看着他微张合的唇,心中一喜,“公子,你说什么?” 容清俊朗的眉峰轻皱起,又重复了一句什么,紧接着却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听云想了想,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唇边。 干涸的唇角湿润了些许,他的眉心稍缓。眼睫微颤,眼前现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公子?”听云愣怔地看着容清蓦然握住她的腕,耳根泛上一抹薄红,手中的杯盏猛地一颤,水倾洒在被上。 “城儿。”应是极为难受的缘故,他眉心皱着,却仍是勉力露出个笑,哑声温柔道:“是你么?” 听云心里一瞬便似堵了一大块石头,难受得很。 “公子。”她道:“我是听云啊,听云,你还记得吗?” 眼前之景渐渐清晰起来,他神色稍顿,看向眼前的人,握在她腕上的手猛地松开,垂落至榻边。方才尚有些迷茫的神色一瞬便清明起来。 “听云姑娘?”他面色尚有几分苍白,淡淡地看着她,“你为何会在此处?” “三日前便来了金陵。”听云勉强笑了下,起身将杯子放回桌案上,低眉敛目道:“那日公子昏倒,老夫人便让我来照看着您。” 这偌大的容府,下人便再寻不出一个了?非要听云来照看? 几乎是在一瞬间,容清便想明白了因果,眸中闪过一丝嘲讽。 “你远来为客,又是尚在闺中的女儿,怎可做这种事。”他淡声道:“你先回屋休息,替我将思文唤来便是。” “好。”听云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扔下手中的绢帕匆匆便要离开。 “听云。”容清低低咳嗽几声,轻声道了一句,“方才唐突,姑娘莫怪。” 听云一顿,随即扬起脸笑了笑,“公子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您是将我错认成了夫人。”她顿了顿,又道:“夫人……长公主殿下可还好么?” 容清的眸子一瞬便似荡过了细雨,淋淋沥沥地溢满柔情,“她在京中,你若想见,隔日派人将你送去便是。” 听云淡淡一笑,落荒而逃似的跑出房门。 “相爷!”思文疾步进来,带来一阵湿润的冷意,“您现下觉得如何?” “好多了。”容清看了他一眼,“京中可是出事了?” “是。”思文沉默了片刻,低叹一声,“太古来消息,殿下在游园会最后一晚遭遇刺杀。不过好在并无大碍。” “除此外,还出了件大事。”他看向容清,“戎族大皇子殒命。” 夜幕深沉,烛泪熔落在铜台之上,泛着幽幽的荧光。容清眸色微肃,“阿答骨?” “是。” “怎么死的?” 思文摇了摇头,“一剑毙命,死在东郊树林里。长公主殿下正在查,但看这情势,怕是查不到什么。且戎族皇室得了理,在朝中愈发肆意张狂。” “嗯。”容清应了声,闭了闭眼,面无血色泛着不正常的白,“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相爷,您身子撑不住。”思文不同意,“且老大人和老夫人好不容易将您诓了回来,怎会如此轻易将您放走。” “朝中出事,我在这儿待着干什么?”他低叹一声,“他二人虽迂腐死板,涉及国事总是清醒的。” 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一道斑驳光影,屋外冷风潇潇。 “此番回来受了一番罚,已是心灰意冷。”容清惨淡一笑,“若再不走,这条命还不知能否留住。” 第70章 回京 若再不回去,他在京中可真就要焦…… 窗外泠泠的细雨夹杂着飘雪,寒气袭人。 “这便要走了?”容老大人苍老遒劲,青筋微突的双手拄着杖,低声咳嗽着坐在上首。 “你此番回来已受了一番罚,想必也想清楚了。”老夫人坐于一旁,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两鬓斑白,“且不说有违家训,纵是长公主殿下千好万好,你首先是臣子,才是殿下的夫君。这日后利益相关,婚后又岂会如意?” “还是听从家中安排,定不会委屈了你。” 阴天,雾霭沉沉,天色昏暗。 容清一身月白锦衣勾勒出劲瘦的腰身,静立于屋中,目光幽深晦暗。少顷,他轻轻笑了一声,“若孩儿执意要她,又当如何?” “你怎的如此执迷不悟!”老夫人气恼,眉心紧拧,恨声道:“你若是真要娶她,这容家你以后便再不要回来了,你也不再是我容家的人!” “夫人……”容老大人皱起眉,不悦地打断她,“大可不必如此。” “那你说该当如何?”似是被戳着了痛处,老夫人看着他,声音蓦地拔高,变得尖利起来。 “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老夫人看着容清,冷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得你肆意妄为!” 容老大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母亲,纵然家训有规,但容家近百年来也不是未曾有过同皇族女子结亲之人。”容清面色不变,淡声道:“您如此抵触抗拒,是还放不下父亲与当朝皇后的那一桩旧事。” “容清。”容老大人蹙眉制止,“不得胡言。” “这是个多事之秋。”容清看向窗外,淡声道:“京中事务繁多,我接到你们患病的消息便推了手头的事情急急赶来,本想着多年未归,尽一份孝心。” 他回眸低笑了一声,“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如此这般。” “你们想方设法将我唤来是要逼迫我放手。”容清淡淡地看向上首二人,“可我想不明白,几月前遇难命悬一线之时,父亲母亲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担忧牵挂?” 光线昏暗,容氏夫妇面色一滞。 容清的眸光有几分悲悯,“我自小离家,思来想去除却生恩也再未有何值得报答之事。倒是这么些年,容家给予的冷漠日日折磨于我。” 直至……有爱不敢言,心存畏惧惶恐,终与相爱之人生离死别。 他眸色暗淡下去。 “这容家,离了又如何?”容清无所谓地淡笑一声,“母亲若想,父亲若愿意。”他伸出手,随即便有下人将家谱递上。 “便将我除名即可。”容清握着族谱展于二老面前,“倒落得个潇洒自在,无拘无束。” “你!”容老夫人握着椅背的手颤抖着,“逆子!” 容老大人盯着面前的族谱,面色灰败。 “父亲母亲还犹豫什么呢?”容清缓缓将极长的卷轴卷起,慢慢道:“左右我的出生便是你们的噩梦,如今这样,不是皆大欢喜之事?” 他将卷轴放在桌上,微微一笑,“我也有句话:云城是我此生唯一心心相印愿与之共度余生之人,放弃,绝无可能。” “所以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 “京中事务紧急。”容清指尖轻点那族谱,“孩儿便先走了,何时您们想明白了,便在那上面添一笔,此后便也省得劳心劳力。” “还有一事。”他顿了顿,道:“听云是父亲故人之女,受他所托前来金陵小住,还请您好好照顾,莫要将人家也牵连进来。”容清眸色深深,“否则,日后还有何脸面见故人?” 窗外的天愈发阴沉,屋中的光愈来愈暗淡。 “孩儿告退。”容清工工整整地敛袖向他们躬身一礼,随即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白色的大氅在晦暗的天光下即刻便消失了踪影。 屋中服侍的下人们战战兢兢,一语未敢发。 “逆子!”半晌,老夫人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至地面,怒目看向容老大人,“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们父子,都是一个德性!” 言罢,拄杖蹒跚离去。 容老大人没有生气,他看着老夫人离去时艰难的步伐,又看向屋外一袭潇潇雨帘,许久,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 朦胧的薄雾之中,一只小船逆流而上。 因着天气寒凉之故,江上起了一层雾,浓稠细密地遮拦在眼前,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之色,什么也瞧不清。只依稀听得到桨摇橹动的哗哗水声。 思文朝手上哈了口气,弯身钻进了船篷之中。 里面虽燃了炭火,但也是极冷的。 容清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火盆之旁,阖眼靠在壁上,脸色苍白如纸,眉心却仍是微皱着的。 思文叹了口气,将船舱的帘子细细拉好,上前坐在一旁往火盆中添了些炭,搓了搓手道:“今年冬天可真是冷,再过一阵到了冬至,许是会有一场大雪。” 火星四溅,橙黄色的火焰映照在容清脸侧,增添了些许俗世的暖意。他长睫轻颤,睁开眸子看着跳跃的火焰,没说话。 确实是冷极了,他记得这一年冬天有一场大雪,足以与天启五年那次相比。 天启五年……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在舌尖徘徊,每一声都是血泪。容清眸色稍暗。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太古可曾说殿下都做了些什么?” 思文点点头,“殿下派兵增援西疆,严防死守,以免戎族突袭。此外便是在京中派大理寺与刑部共同查案,先稳住汗王一众人。” 容清颔首,淡淡地盯着火盆,道:“虽稳妥,但并无效用。” “戎族内部不太平得很,汗王远在千里之外,他那些皇子怎会乖乖地坐等,尤以那位三皇子为甚。”容清轻声一笑,伸出手放在火盆之上,窜起的火苗将身上烤得暖意融融。 “给宋承意去一封信,让他们着大月氏部族的服饰,率五万人马绕道祁连山前往戎族后方,直袭大本营。” “可大梁与戎族几十年没刀剑相向,便是着外族服饰,戎族那帮人也总会瞧出来的。”思文皱眉道。 他又往盆中添了些炭,“您若是这么做了,戎族日后追究又该如何?况且您还未同陛下禀报。” “待回去自会说。”容清垂眸看着火焰旺盛的火盆,“戎族皇室争权夺利,混乱不堪。”他淡淡一笑,“那不妨再添一把火,他们自顾不暇之时,又何来闲暇精力同大梁较劲。” “您说得有理。”思文皱眉思索半晌,笑着应了。 小船在平滑如绸的水面上静静划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涟漪。 舱中,火盆中的炭火发出哔啵的炸裂之声。 “思文,吩咐船家行快些,”容清道:“午后风向转北,一路顺流而下,若是幸运,明日晌午便可到京城。” “可您刚受了家法,又久跪大病未愈,如此,身子可是撑不住。”思文蹙眉不应。 “无妨。”容清眸光一时有些失神,片刻,他笑了一下,“再不快些回去,她在京中,可真的是焦头烂额了。” 第71章 下套 青楼女子本就以此为生,殿下何须…… 长公主府,云城拥着大氅靠在榻上。 醉月楼的红娘坐在一旁的椅上,神色恭谨,又有些手足无措。 “你将此事细细说来便是。”云城淡声道,“不必慌张。” “是。”红娘低低应了,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悲伤的神色,“李公子所言句句非虚。弦思虽然是楼里面的头牌,但却是清妓,只是唱曲弹琴。” “您也清楚,我们醉月楼虽是风月之地,但绝不强迫女子卖身,从与不从,都是由得姑娘们的意愿。”她叹了口气,“弦思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却饱读诗书,是个心气高的。前些时日同李公子相见,二人两情相悦。只是李尚书家规矩严,不让娶烟花之地的女子,奴家心急,便想了个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想着若成了,便皆大欢喜。” “可谁知……”她眸色暗了下去,“让那戎族的人钻了空子。”红娘恨恨啐了一声。 竟是如此。那晚金吾卫倒是来同她说过这一桩事,那时想着不过是风月之地的女子罢了,原也没什么可在意的,没想到还有这一番渊源。 屋里燃着香,袅袅的烟从桌上的炉中升起,飘散至半空,又散开成一片薄烟。 云城下巴轻轻蹭着大氅上轻软的白色狐毛,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端起小几上的羹汤润了润喉,红枣的香气瞬间弥漫在齿间,“弦思现在如何了?” 红娘愣了一下,随即又叹气,斟酌半晌道了一句,“不太好。” 云城点点头,沉默片刻将碗搁在桌上,披着狐裘站起身,“走吧。” 红娘微怔,“殿下这是……” 云城拢拢微乱的鬓发,“去瞧瞧弦思。” 京城中出了这么大一桩事,兼之阿答骨曾来过醉月楼,此地便成了大理寺着重监察之所,几十名禁卫军面无表情地执剑守在楼外。路过的百姓偷偷瞧上一眼,噤若寒蝉,摇摇头便又走开了。 往日车水马龙的销金窟此刻冷清寂寥得很,楼里的人更是少极了,古铜色的地板泛着冷冷的莹光,照出行过的人影。 红娘那句“不太好”是说得委婉了。云城站在二层雅间的窗外,借着一道未关紧的缝隙瞧了半晌,心中轻叹一声。 不过几日的功夫,往日里娇软的一个美人竟是生生瘦脱了相,独坐在铜镜前发呆,眸光呆滞,颧骨微突,了无生意。 云城收回目光,看向红娘,“你这里的姑娘赎身费有多少?” “寻常的是一千两,若是弦思这样的得一万两。”红娘欠身答道。 “本宫给你五万。”云城眉心蹙着,淡声道:“只是弦思暂且在这儿住着,赎身之事也不要同她说,一切如常。” “可听明白了?” 红娘心里本不大愿意,但弦思现在这个模样也不能接待客人,且长公主殿下又出手大方……她琢磨了片刻,脸上堆出个笑,“明白了,一切听您的。” 云城颔首,又向雅间中瞧了一眼,“将人照顾好,别出了岔子。” “是。” 出了醉月楼,云城脚步顿住,唤过小德子,低声道:“你去给李若斐带句话,明日申时来一趟大理寺。”她皱了下眉,“告诉他,前几日在大理寺门前是如何做的,明日便如何去做。” “您这是为何?”小德子疑惑问道:“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这不是又给自己找罪受么?” 云城唇角一弯,让他附耳过来,一阵低语。小德子恍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殿下高明。” —— 琉璃阁位于公主府极西侧,外观虽算得上精致秀丽,但里面布置倒是有些简陋了。 尤其是这处常年未住过人,墙缝窗边总有冷风掠进。若是夏日倒也就罢了,还算得上舒爽,可这一至冬日,数九寒天,可真就是难熬了。 戚殷身上盖着一件陈旧的黑色大氅,靠在躺椅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件大氅寻着了?”阿尔丹推门进来,讶异地道了一句,“前些日子还以为你弄丢了。” 戚殷没说话。 这件大氅那晚救下云川后披在了她身上,第二日她却已派人送来了,说天寒地冻,望他珍重,她一直在等他。 道不相同,注定不能长相厮守,苦苦执着最后只能害人害己。 他眸色稍暗,苦笑一声,抬眼看向阿尔丹,“族中如何?” “十长老中有大部分已被说服,交出兵权,只是有三位大部落长老仍是不愿,甚而以死相逼。”阿尔丹美目中划过一丝冷凝,“他们手中的军队最多,占十之三四。” 戚殷颔首,片刻后道:“我们的人有多少?” “二十万。” “那老东西手下还有三十五万。”厚重的大氅压在身上,戚殷没什么表情,少顷,他忽然轻笑一声,因体寒而苍白的面上一点唇色殷红,他弯起唇角,没所谓地随意道了一句,“天冷了,母亲身体弱,在那鬼地方那么多年也该呆够了。” 幽深的眸子直直地看向窗外天地萧条之景,他淡声道:“动手吧。” 屋内忽地就陷入了一阵寂静,不知怎的,阿尔丹心中猛地激起一阵雀跃之意,“果真?” 戚殷应了。 “好!”她一拍掌,“我这就去吩咐人准备。” “对了。”阿尔丹回转身,“那梁皇呢,可要来一剂猛药?云城又如何,干脆一道解决,也省得再麻烦。” 戚殷修长的手抚上大氅,半晌,轻声道:“循序渐进,梁皇的药慢慢加,不必一击致命。”顿了顿,他垂下眸,“算是是个好皇帝,留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我们三皇子什么时候也有恻隐之心了?”阿尔丹冷笑一声,“这大半年未见,我可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了。” “你最近也是愈发放肆了。”戚殷抬眸,笑意盈盈地看了她一眼。直待阿尔丹复又恭谨垂眸,他面色渐沉,冷声道,“云城这边暂时先别动,我在大梁还须呆一阵子,是个好的庇护之所,时候到了,我自会派人。” “是。”阿尔丹应道。 “公子。”柏文身上尚带着寒气,匆匆进屋垂首道:“族里来消息,南边大月氏族偷袭。” “哦?”戚殷忽然来了兴致,“多少人?” “五万左右。”柏文顿了顿,“只是战士回报,这大月氏人疑似大梁人假扮。” “是么?”戚殷沉默片刻,忽地笑出声,神色愉悦,“当真是上天助我!倒要好好谢谢这位容相了。” 朔风四起,窗边钻进的一股寒风扬起他的鬓发,复又缓缓落下。 —— 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才申时刚过,已是薄暮冥冥,天色将晚,远方一道靛青色细痕,半弯的月悬于空中。 下人提着一个灯笼引着人走进大理寺。 “长公主,深夜唤本汗前来是凶手已查着了?”汗王大步走进屋中,一袭潇潇冷意扑面而来。他双眸深邃,眉峰锐利,看起来极为不悦。 “汗王。”云城笑盈盈地迎上去,俯身一福,“路上寒凉,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她态度摆得谦和,汗王眉心一皱,接过茶坐下,冷哼一声。 云城在一旁坐下,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其实也并未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同您商量一下……” 不远处忽地响起震耳欲聋的一阵鼓声,打断了她的话。 云城顿了一下,柳眉倒竖,佯装怒道:“外面是什么人?赶紧给本宫赶出去!” “殿下,是李尚书的公子。”侍候的小吏回道。 “任他是谁家公子也不能如此肆意妄为!”云城装似无意地回眸看了一眼汗王,却正与他探究的目光相遇。她愣了一下,随即转头轻声低斥小吏,“让他回去,别再来了。” 小吏躬身正要去,汗王放下了手中杯盏,“等等。” “长公主,听这鼓声似有急事,本汗也无甚大事,便听听热闹。”汗王漫不经心地道。 “这……”云城犹豫着,面有难色。 汗王看向她,“是什么机密之事,本汗不可在场?” “您说笑了。”云城勉强笑了一下,沉默片刻,这才不情不愿地道:“去将人带进来。”只是回眸之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片刻后,李若斐被带进屋里。 云城面色不豫,看了他一眼,“你有何事,细细说来听。” “参见殿下。”李若斐直挺挺撩起袍角,双膝跪落于地,“草民伸冤。” “三日前,有一歹人闯入醉月楼,侵犯了弦思姑娘,毁她清白。草民请您从严处置。” “哦?”云城眨了眨眼,故意道:“你可知那歹人是谁?” “知道。”李若斐深深揖了一礼,看向汗王,“弦思姑娘亲口所说,是戎族大皇子。” 此话一落,便如珠玉落入水面,在空荡寂静的屋中溅起了一圈涟漪。 汗王的神色一瞬有些微妙。 半晌,云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有这事?大皇子为我大梁贵客,如今虽出了些事,你也不能如此平白污人名声,还是莫要胡说,快快回去,省得汗王生气。” “殿下莫急。”李若斐抬眸沉声道:“草民有人证,当日醉月楼红娘和一众小厮均在,还有……”他顿了一下,“大皇子在弦思房中留下的些东西。您大可派人前去查验。” “既如此,那便去查查,若是叫本宫查出你有一句作假,便是李尚书也保不了你。”她招手唤道:“来人,去把人带上来。” 桌案处传来一声轻响,汗王面色无波,指尖不急不缓地敲击在桌面上,“青楼女子本就以此为生,这种事再正常不过,殿下又何须废这等功夫?” 第72章 归来 窗外朔风四起,他们在屋内相拥…… “汗王此言差矣。”李若斐淡声说着,看向门处。 门口处,人被带了上来。 一袭素色衣裙袅袅娜娜,美人面色憔悴,容颜苍白。李若斐抬眸看去,她却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着跪在一旁。 红娘跟在后面。 “你是弦思?”云城问道。 “是。”弦思轻声道,“见过殿下。” 云城颔首,刻意将声音放得温和,“李公子说戎族大皇子污你清白一事可是句句属实?” 弦思的神色一瞬惨淡,她身子微微一晃,垂下了眸,“李公子说得均是事实。那晚歹人闯入,看着容貌陌生,没想到后来京城中张贴了告示,这才知晓是戎族的大皇子……” 阿答骨死后,云城曾派人在京城中张贴告示,寻找一切线索痕迹。 说到一半,弦思瘦削的肩头便开始轻轻耸动,便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云城眉心拧起,才要开口,跟着弦思一道进来的红娘却开始抽抽嗒嗒地哭起来,“殿下,我们弦思本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又是楼里的头牌,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清白?”云城故意拔高了声音,“难道弦思姑娘不是你楼里的歌妓?” “殿下有所不知。”红娘执绢帕委屈地垂头拭泪,“弦思是民女的远方侄女,因着家中遭灾,这才前来京城投奔。” “弦思同民女在楼里住着,平日里弹琴唱歌,她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旁人不知我二人关系,久而久之,便成了头牌。” 红娘用绢帕掩着面,眼眸一转,不胜凄楚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给云城递了过去,“您瞧,这是弦思的身份证明,她从未卖身,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女儿。” 云城蹙眉接过,装模做样地看了一遍,递给汗王,笑道:“您瞧着如何?” 如一柄小刀般开合的锋利眼角勾起一道深痕,汗王眸光在那张旧纸上盖着的红色印章处掠过,眉心拧起,“这是大梁的事,长公主不必过问本汗。” 云城一愣,随即眼中笑意愈深,颔首应声。 “殿下,还有一事。”红娘眼神活泛,及时地又补充道:“李公子同弦思情投意合,早有将姑娘纳入房中的打算,甚而连婚书都拟好了。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您看……” “果真如此?”云城沉声问道。 “是。”李若斐沉默了一瞬,抬眸看向弦思,淡淡一笑,“确实如此。” 听闻此言,本垂着头的弦思豁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瞧着李若斐,目光相碰,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了衣襟,她强装镇定地回过头,眼中却一瞬泛上了泪花。 “殿下。”方才派出去的小吏匆匆回来,手中拿着几样东西,“确如李公子所说,在弦思屋中寻到了大皇子的东西。” 是一件未来得及穿上的亵裤,和一枚套于拇指的扳指。 汗王的脸色渐沉。 “看来李公子所言不虚。”云城凝眉道:“此事本宫定会秉公查办。” “右侍郎。”她唤道:“侵犯良家女子按律该当如何?” “回殿下。”候在一旁的右侍郎上前一步,正色道:“按大梁律法,若只是言语放浪挑逗,当投于大牢关押半年,打二十大板。但若是按李公子所说,这便有扰乱秩序之罪,按律当斩,赐毒酒。” “荒谬!”汗王怒极反笑,冷冷地看着他,“我戎族皇室身份尊贵,怎可同一般犯了错的贱民相提并论?况我戎族之人,同你大梁律法又有何干?” 右侍郎是个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上前一步一本正色道:“汗王莫急,下臣只是实话实说,并无针对之意。” 他想了想,又十分正经道:“且下臣记得,陛下刚登基之时曾同前一任汗王立过盟约,戎族之人若在大梁疆域,便要遵循大梁律法,一视同仁。” “放肆!”汗王掀桌而起,怒道:“我儿无辜殒命一事尚未查清,你们倒来问罪,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长公主。”他冷冷看向云城,“不过一个贱民女子,而非皇室公主贵女,你定要如此咄咄相逼,既如此,那就莫要怪本汗翻脸!” 云城静静地坐在椅上看着他大发雷霆。 片刻后,柔和尽褪,眼角眉梢泛上冰霜之意,她缓缓站起身,冷眸看向汗王。 “大梁一朝,天子与庶民同罪,戎族既在我大梁土地,又有先前盟约钳制,便当按律处置。” 云城尚未说话,门处忽传来一道清润之音,似一阵春雨簌簌而落,浅润无声又携着寒冬方去的一丝冷意。 众人俱都抬目望去。 屋外是沉沉夜色,北风萧索,他站在门边,迎着憧憧烛光,一身白衣若雪,眉目温和。 云城怔愣着看着他,握紧的手指尖深嵌进皮肉,有一丝微微的刺痛。半晌,她偏过脸,看着那燃烧的烛影,轻轻地笑了。 “容相?”汗王亦是一怔,随即冷声道:“听说容相家人急病,怎么回来了。” “劳汗王挂念,已好了。”容清走上前俯身一揖,“国事为大,自不能耽搁了。” “近日所发生之事本官已有所耳闻。”他看着汗王,“大皇子殒命是我大梁有差池,但如长公主所说,他也并不无辜,不若各自后退一步,此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汗王眉尖一挑,随即哈哈大笑,冷嘲道:“容相怕不是一路赶来染了病,头脑发热,才会说出此等愚蠢之语?” 容清没有应声,微微淡笑着看他。 “王!”戎族一名随从忽地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大理寺,神色焦急,“出事了!” 汗王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能出什么事?何至于如此慌张?” “这……”随侍抬眸环顾了一圈屋中站着的满满当当的人,低声附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 汗王的面色愈发阴沉,冷似寒冰,颇有风雨欲来之态。 半晌,他看着容清冷笑一声,“容相好手段!” “谬赞。”容清颔首低笑。 汗王窝了一肚子火,他面色沉沉地扫了屋中众人一眼,恼恨拂袖而去。 云城满目茫然,“这怎么走了?” “许是族中有变,无暇顾及这方。”容清回眸看着她,温声道。 云城一瞬便反应过来,“你派人去动手脚了?” 容清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握紧,笑道:“承意带兵去的,使了些小技俩。” 大庭广众之下,云城被他牵着,双颊微红。 “李若斐。”容清看向一旁跪着的三人,“从前你因李尚书的阻挠而迟迟不愿表明心迹,如今可想通了?”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弦思,“长公主已将一切为你打点好,也替这姑娘赎了身。只是她已失身,你可还愿意?” 屋里忽地便陷入了一阵寂静。 云城看着弦思,垂下眸低叹一声,容清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半晌,李若斐笑了一声,“自是愿意。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又非只这一具身躯,且此事非她所愿,又有什么何干?” 他站起身,走到弦思身边,微微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眸带温软笑意,“弦思,我心慕你已久,你可还愿意跟我?” 弦思愕然地瞧着眼前白皙修长的手,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大颗的泪珠砸在地面上。 李若斐叹了一声,“虽不能娶你做正妻,但我此生唯你一人,定不再娶,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我……定会好好对你。” “弦思。”云城淡声开口,“得一有情人不易,你莫要错过了。” “我……”弦思泪水涟涟地咬紧下唇,犹豫许久,终是狠心一闭眼,将手放在他掌心。 李若斐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喜,将人拉起。 “一生能遇心爱之人不易。”容清对李若斐道:“好好抓住,莫要做负心人。” “草民谨记。”李若斐应声,同弦思跪于他二人身前谢恩。 一事了结,也终有个圆满结局,众人散去,云城神色松缓,低低地笑了一声。 屋中寂寂,一袭幽光明暗变换。 容清垂眸看着她,许久,眼中星光点点浮上笑意,他冰凉的手抚上她的侧脸,“可算见到你了。” 凉意刺骨,云城却并无丝毫瑟缩。 “你终于回来了。”她笑着对他道,眸中是不尽的绵绵情思。 容清轻轻一带,将人拥进怀中。 昏黄烛光下,倒映出二人相拥的剪影,温暖而亲密。而那相别多日,道不尽的离别相思,压于心底的委屈疲惫,都在这一个拥抱中诉诸于彼此。 夜幕深沉,朔风四起。 窗外点点白色飘忽而落,转而愈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而落,如千万棵梨花一夜尽开,雪色花瓣飘飞若雨。 容清轻搂着她,抬眸看向窗外,许久,浅声道:“城儿,下雪了。” “是啊。”云城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嗅着久违的沁香,弯了眼角,“是初雪。” 窗外风雪如晦,北风啸啸。 他们在屋里相拥,浅声低语。 第73章 生气 容清,你们早就见过面 翌日上朝,汗王忽然请辞,只推说是族中有要务处理便匆匆离去,临行之时却留下了阿尔丹公主。 一众朝臣虽是莫名其妙,但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是落了地。汗王已走,徒留个王族公主在此处,又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来,过几日寻个由头搪塞过去,这桩棘手事也算是解决了。 下朝后众人神采飞扬,喜上眉梢,均觉得是天佑大梁,走了大运。 云城看了眼窃窃私语商量着要去酒楼庆祝一番的大臣,施施然掠过,同容清相携离去。 一顶明黄色伞盖从殿侧一角转出,皇帝淡淡地看着他二人离去方向,长久未说话。 “城儿如今同容清的感情愈发好了。”片刻后,他眼中浮上笑意,轻声道了一句。 “可不是。”苏东风应和,遂又叹了一声,“殿下这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想了一阵,又笑着补充道:“好在容相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寒风凛冽,细碎的雪花拍打在脸侧,激起一层细小的颤栗。 “是啊。”皇帝望着面前白茫茫雪色,亦是叹了一声,“是个可托付的人。”自游园会前染了风寒后,他的脸色便一直不是很好,此刻眼底稍显乌青,比往日苍老不少。 “走吧。” 靴子踏在厚厚的积雪之上,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大雪过后的天澄澈湛蓝如一方玉石,暖阳四泻而下,照于红墙黛瓦之上,被残存的雪迹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 “要回去了?”容清站在马车前,笑着看向云城道。 “你这话说得古怪。”云城脚步一顿,站在公主府大门前回望他,“不回去要在这大冷天同你在外面闲话不成?” 容清笑着摇头,走上前执起她的手道:“这回去金陵,给你带了些小玩意,走吧,去瞧瞧。”说着,将人带进了隔壁府中。 桌上的一方匣子中放着厚厚一摞话本。 云城翻着话本,心情愉悦,“你此去金陵事情想必不少,竟还有空替我寻画册。”她回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容大人和老夫人身体可还好么?” 她顿了一下,思索片刻,“我是不是该亲自去探望一回?” “不必。” “为何?”云城愣了一下,“是因为我身份的缘故?” 容清不知该如何说了。他垂下眸,沉默半晌,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淡笑着安慰道:“他们二人一向最重身份,大梁长公主亲自前去,他们如何能允。” “等过一阵子。”容清抬手拂去她耳边散落的一缕鬓发,眸光怜惜,“待天气暖了,他们会来京城见你。” “果真?”云城的眸子亮了一亮。 “果真。”容清笑着从匣中拿出一本画册放在她手中,“这些事情你不必忧心,我都会打点好。” “所以城儿。”容清弯身将人拥进怀中,附在她耳边低语,“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嫁给我。” “谁要嫁你。”云城耳根红了,却还死鸭子嘴硬。 容清低笑一声,“你不愿嫁,那我入赘亦可。”他眸光淡淡地看着她,神色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怎么叫受累。”云城笑着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况且不过这几日罢了。若这都算累,你每日朝堂政务堆积如山,可又要如何?” “这不同。”容清拉过她的手,“我知你不喜朝堂政事,平生心愿不过是入市井烟火做一普通百姓可以肆意游玩。” “再等等。”他眸色微深,“等这些事都做完了,山川河湖,市里街巷,我都陪着你。”言罢,容清撩起她的衣袖,白皙的臂膊之上尚且留着一道浅浅的印痕。 是那晚刺杀未遂留下的。 他眸色一沉,哑声道:“疼么?” “不疼,皮肉小伤罢了。”云城忙放下衣袖,“那晚太古赶来及时,那人还并未做什么。” 她神色有些慌张,似是生怕他瞧见担心。 容清勉强笑了一下,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 “相爷。”思文忽地急匆匆进来,看了眼云城,神色有些许怪异,他呐呐道:“听云姑娘来了。” 容清眸光微凝。 “听云?”云城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天寒地冻的,她怎么来了。”说着,便匆匆跑出门去迎接。 “相爷,这……”思文神色犹疑,“殿下万一生气……” “无妨,左右也没什么。”容清眸色清浅,从一旁的屏风上取过云城的外氅,跟了上去。 “您倒是心宽。”思文看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长公主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今年雨水大,连雪也是极大的。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今早雪停,天地苍茫一片,白雪皑皑。 听云穿着件浅粉色袄裙,轻巧地从马车上跳下,一双杏目水光粼粼,惊讶地瞧着雪景。她生于南方长于南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听云!”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她微微一愣,向那处看去,云城只着了一件素色长锦衣,匆匆向她而来。 “殿下。”她心情一时也十分雀跃,朝云城兴奋地挥挥手。 云城走到她身边,因着步履极快而面色有些泛红,“只你一人来么?” 听云颔首,“祖父腿脚不便,便只我一人来了。” “送你的信物怎的不用?”云城抬眸看了一眼停在外面的马车,嗔怪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路远来,总是不大安全,若是有侍卫护送,便放心不少了。”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听云,“怎么突然来了?是家中有事要办?” 身上忽地传来一阵暖意,容清走来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云城弯了弯眼角。 “啊……”听得此问,听云却是欲言又止,眸光飘忽着竟落至云城身后站着的那人上,却是瞬间又移开了,“没有,只是在谷里有些无聊,便想着来京城玩玩。” “若有唐突,还请殿下见谅。”她歪着脑袋,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云城没觉得有什么异样。毕竟是救命恩人,在谷里相处多时彼此照应,如今已是将近大半年未见。忽见故人,她心中自是欢喜。 “为何不先去我府里要来他这处?”云城玩笑一句,“是看不上我的公主府?” 听云却似是当了真,急急摆手,“我并无此意,只是想着殿下身份尊贵,所以不敢贸然来叨扰。” 云城诧异地瞧了她一眼,安抚地拍着她的肩道:“我开玩笑的,怎么还当真了。身份你不必过分在意,我也没那么多规矩,原先在谷底是如何,现下便还是如何。” “小德子。”云城喊道。 “哎!”小德子立刻从府外马车处跑了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送听云姑娘去府中,”她顿了顿,笑道:“便将我院旁的那处芙蓉阁整顿出来给姑娘住。” “那是除了您那处最好的院子了。”小德子笑道:“听云姑娘好福气。” 云城又想了想,“告诉夕颜,让她打点好下面伺候的人,莫要慢待了姑娘,若有谁不听让我知道了,定要重罚!” “是。”小德子躬身弯腰,冲着听云一抬手,“您请。” 听云犹犹豫豫地看了容清一眼,却见他面色淡然,并不打算理会此事,便只得心中轻叹一声,朝云城微一福身,跟着走了。 “你觉得这样如何?”云城眼角带着笑意,问道。 “你觉得怎样好便怎样做。”容清将人拉了回来,垂眸给她将大氅的系带系好,“她来自有下人去迎,你急什么,连衣裳都未穿好。” 他神色有几分不悦,“这等天气,非要染了风寒才算?” “我只是一时心急。”云城眨眨眼,看着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凑上前去轻轻在他唇边一吻,“不是故意的。” 大雪过后的天极为明媚,日光温暖。积雪压弯了竹枝,半晌,一滴雪水顺着枝干滑落,滴落在脚边,无声无息。 容清修长的指尖上尚绕着大氅的黑色带子,他神色微顿,随即面色如常地将带子系好。 “好了?那我走……” 话方说出一半,容清却一把将人扯了回来,而后在云城愕然的目光中,弯唇一笑,深深地吻了上去。 暖阳落于身周,他缓慢深入,细细摸索着探进,直至气息微乱,面色泛红。 院里没有下人,风过竹梢,积雪扑簌簌而落,沙沙一阵声响。 “老大人和老夫人搞的什么鬼?”院门外传来阿明不悦的一声嘀咕。 许是觉得这大冷天的他们早已进了屋,便同思文二人愈发肆无忌惮了,嗓门也愈发地大。 “谁说不是呢!在容府时相爷病倒不让我们进去伺候,反而叫那听云姑娘去。” 思文刻意地压低了些声音,“虽说是相爷昏迷着,但男未婚女未嫁,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要贴身照看,怎么合适?” 这二人的大嗓门在寂静的院中格外清晰。云城长睫微颤,慢慢睁开眼,轻喘了一口气,手上用力,将容清推开了。 她看着容清。 容清苦笑一声,垂眸不语。 “可别说,这事若是叫长公主殿下知道了,那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要我说,老夫人和大人就是想要听云做儿媳。故人之女,又是个好拿捏的性子,在他们眼里最合适不过了。” “我觉得也是。相爷都说了那么一番重话,他们却还不死心,硬是将这姑娘又送了来,唉……” 寒凉的风拍打在面上,云城闭了闭眼,面色却是一寸寸沉了下来。 她抬眸看向身前静立着的人,勾唇嘲讽一笑,“病重,贴身照看?” “我本还奇怪,听云为何会无缘无故来京城,原来竟是寻你的。” “容清。”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喊他,“你们早就见过面。” 第74章 冷战 好你个容清 北风卷起几片细碎的雪花拍打在脸上,泛着冰冰凉凉的寒意,容清看着她,眼睫颤了一下。 “城儿。”他上前一步轻握住她的腕,温声道:“你听我说……” “说什么?”云城猛地退开,抬眸看着他冷笑一声,“听云是你父亲故人之女你为何从来也未曾与我提起过?你此番回家,又为何会受罚,听云照顾你,你二人私下里早已见过面又为何不同我说?” 悬于半空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容清缓缓将手放下。 她闭了闭眼,偏过脸看着耀目的雪色,“容大人和老夫人既特意派人将听云送来,想必是为了让你二人增进感情。”云城顿了顿,唇边泛出一抹苦笑,“是我多管闲事了。” 言罢,转身匆匆离去。 “城儿!”容清蹙起眉心急声唤道。 云城却一步未停,素色的大氅拂过雪地,荡起一片迷蒙的白雾。厚厚的积雪上徒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人已走远。 “哎?”坐在门口的阿明见她面色不善疾步而出,莫名问道:“殿下?您才待了一阵便要走了么?” “是啊。这几日相爷可是十分思念您。”思文附和。 云城脚步一顿,回眸瞥了他二人一眼,语气不太好,“是么?我却是没瞧出来。” 听罢此言,二人俱是面面相觑。 阿明从府门前绕回院内,却见容清神色淡淡,静立于枯树之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他又是一愣,同思文对视一眼。 “相爷。”思文上前道:“您是同殿下闹别扭了?殿下她一向脾气不好,您多迁就着点……” 容清转眸看向他二人,眸光幽幽如一口深井。 思文背后发毛,立即闭了嘴,呐呐着试探道:“相……相爷,您……” 看了他二人片刻,容清转过眸瞧向面前斜逸出的一枝竹条,淡声道:“你二人,自去抄十遍佛陀经,若有一字之差,便重新来过。” 他们瞬间苦了脸,瞧着容清的脸色却不敢问,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了。 佛陀经共十卷,一卷五万五千五百字,抄完岂不是要了命! 两人欲哭无泪。 寒风掠过,微掀起容清素白的一片衣角,他拧起眉,低声咳嗽起来,却是一声比一声重,直至苍白的面上浮现出稍许微红。 “相爷!”思文神色一紧,伸手扶住他,“您怎么了?” 说话时哈出的气凝结成一团一团的白雾。 容清伸手扶住面前的一株枯树,低声喘息着,眉头紧锁,许久,方才哑声道了一句:“去请太医院院正。” —— 云城心里窝着火,越想越觉得气恼。她冷着脸向屋中走去,忽听得一阵嘈杂之声,抬眼望去,原是下人们在拾掇隔壁的芙蓉阁。她眉心一拧,对着跟在身边的夕颜道:“你去同小德子说一声,容相受家中所托照顾听云姑娘。”她顿了顿,神色沮丧,“这芙蓉阁不必收拾了,带她去隔壁住着吧。” 夕颜怔愣着瞧着她丧气的侧脸,“殿下?您这是……” 话音未落,云城已自进了屋。 夕颜茫然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半晌,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芙蓉阁处下人来来往往,小德子指挥着他们收拾,正热闹得紧,听云站在一旁笑嘻嘻地打量着漂亮的阁楼,眼中满是欣喜。 “夕颜!”小德子招了招手,得意地让她看,“你瞧,怎么样?” 夕颜没搭理他,勉强对着听云笑了笑,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片刻后,小德子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殿下真这么说的?” 夕颜叹了口气。 “这是又折腾什么呢?”小德子嘀咕一句,瞟了一眼玩得开心的听云,斟酌半晌,上前道:“姑娘,殿下吩咐奴才将您送去容相府上。” 闻言,听云扭过头,神色惶然,“为何?”她顿了顿,“是殿下不愿意我住在府中了吗?” “殿下说容相受家中所托照顾您,方才是一时欣喜,才忘了此事。”小德子躬躬身,“您便跟奴才走吧。” 不知为何,听云的脸色一瞬便有些古怪,她沉默半晌,低声应了。 —— 屋里燃着香,弥漫着清幽的檀木气息。 角落之处摆着多个火盆,暖意融融,如同春日。 院正给容清把着脉,眉心紧锁,片刻后,他放下手。 “您觉着本官这身子现下如何?”容清的脸色比方才好了不少,已有了血色。 “还是您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之故。”院正摇了摇头,叹口气,“近日有加重之势,老夫却瞧不出为何。” 他沉默了片刻,“您那药还剩几粒?” “两粒。” 院正提笔写了一副药方,屋中寂寂,只余得火盆燃烧时的哔啵之声,“今年天寒,梅花未必能开,如若不能,这药便无法制作。” “这两粒药丸非万不得已之时莫用。”他将药方递给容清,“您先服着这副药以稳定病情,切记。”院正的神情微肃,“修身养性,莫要过分劳心劳神。” “好。”容清颔首,示意思文拿上药方,少顷,他道:“还是那句话,此事还望您守口如瓶。” “相爷放心。”院正收拾好医箱,朝他躬身一礼,“微臣明白利害。” “辛苦了,雪天路滑,您慢走。”容清唤来阿明,“送院正回府。” 片刻后,思文将熬好的汤药给他端来,容清方用罢,阿明匆匆回来,神色不明,“相爷……”他顿了顿,“长公主殿下……” “她如何了?”容清抬眸,“出什么事了?” “她……”阿明嘴角抽了抽,“她将听云姑娘给您送来了,带话说……让您好好照顾。” 屋中三人一时俱是无话。 半晌,容清低低笑了一声,“将姑娘送去丞相府,派人好生照看着。” “丞相府?”阿明一愣,随即笑道:“是。” 容清垂眸思索了一阵,站起身披上大氅向屋外而去。 “相爷?您去哪?”思文匆匆跟上前去。 “你莫跟着。”容清头也未回,“回你屋里去抄经。” 时值正午,头顶的日光强烈明媚却不炙热,照射着铺满地面的残雪,映出耀目的光辉。 思文愣愣地呆立在原地,欲哭无泪。您这是来真的? 容清径直去了长公主府门前,叩响了大门。 没一人应声。 他复又敲响,清脆的扣击声回荡在空阔的长街之上。 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道缝,一个小侍卫偷偷瞧了他一眼,还未等到他开口,便轰然一声又将大门紧闭上。 一向受人尊敬前呼后拥的容相,今日终是尝到了闭门羹的滋味。 他无奈地低笑一声,看着厚重的深黑色门扉,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相爷,属下带着您从墙上翻过去如何?”太古出现在他身后,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忍着笑道。 两府相连的围墙云城本是打算拆了的,后来因着游园会接连不断的事便耽搁了。如今看来……已是没指望了。 “不必。”容清垂眸一笑,“她此刻正在气头上,我便是去了,她也听不进我说的话。” “相爷。”太古道:“替换的十三郡守现下已俱回到京中,该如何处置?” “毕竟没有实质性证据。”容清沉吟道:“送到刑部,让刑部尚书先慢慢审着,不必上刑,先暂时关起来。” 他看向太古,“清肃那边如何?” “戎族内部混乱,宋将军率军奇袭,打入内部,俘虏了十余位将领,大获全胜。”太古回道:“只是这几日忽地冒出来一股军队,将戎族内部混乱之态荡清,又兼之作战勇猛,人数众多,宋将军所带人不多,便撤回了营地。” “是么?”容清若有所思,少顷,忽地笑了一声,“这戎族内何时出了这样一位人物。” “相爷。”太古神色犹疑道:“还有一事,现已过去多日,但汗王并未回到戎族。” “汗王子嗣众多,对汗位盯得紧。”容清淡声道:“他怕是回不去了。” 相爷的意思是……他抬眸看向容清,心底惊诧,随即又更低地垂下头去。 看来,这戎族要改头换面了。 “那位三皇子可查到什么消息了?” “尚未。” 日光刺目,他偏过头神色淡淡,浅色的眸中似盛了辽阔天地,“继续去查,这人必不简单。” “是。” —— “殿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听云姑娘送去隔壁了。”夕颜走到她身边,轻声道。 靠在榻上假寐的云城半睁开眼,没什么表情,“他可说什么了?” “未曾,只让阿明把姑娘带进府中了。” 闻言,云城眉尖一挑,拔高了声音,“他真把人带进府里了?”话说出口,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轻咳了一声又靠回榻上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你先下去吧。” 夕颜应声退下。 门被轻轻阖上之时,云城脸垮下来了。她恼恨地坐起身子,低低骂了一句:“好你个容清,人给你送去你还真接进去了!” 她恨恨地踢了一脚放在一旁的软凳,用力过大却又将自己的脚磕着了。云城疼得呲牙咧嘴,转头望向窗外连着隔壁府的院墙,默默地在心里给他又记上了一笔账。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因着这事,云城更加不快,一白日坐卧不安,直到夜间却也是心中气愤辗转难眠,直至天蒙蒙亮时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一早,云城窝着一肚子火气去上朝了。 冬日里天亮得晚,才是卯时,天色一片漆黑。云城眼底挂着两团乌青,晃晃悠悠地从府中出来,却被这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浑身一凛。 她缩了缩脖子,搂紧了身上的狐毛大氅。 府前一辆马车静静地候着,马匹不住地打着喷嚏,两团白气喷洒在冷空中。 车的一边,容清白衣白裘,手中提着一个灯笼。瑟瑟寒风中,他淡笑着看向她,昏黄的光笼罩在身侧,温暖而让人安心。 云城愣了一下,随即便翻了个白眼,大剌剌地迈步而过,走向自己的马车。 经过这人身边之时,却是冷不防地被蓦然握住了手腕。 第75章 容清吃醋 开门,别让本官说第二次…… 腕上一片冰凉的触感,云城眉心微蹙,斜目一瞟,这才发觉他面色微白,唇无血色。 她眸色软了些许,关心的话本能地便要脱口而出,跑到齿间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容相这是干什么?”云城看了眼握在腕上的手,扯出个极其真诚的笑,“还是多注意些为好,万一这被有心人瞧了去,再传到了老夫人和容大人的耳朵里,岂不是忤逆尊长的罪过?” “城儿,你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愿。”容清看着她,眸光温和,声音有几分沙哑。 他这是生病了?云城心里一紧,可随即又移开眼去,漫不经心地道:“容相握着本宫的腕可握够了?冷得慌。” 数九寒冬,确实是冷极了。 容清闻言一怔,面上浮现出几分懊恼的神色,缓缓松开了她的腕。云城冷哼一声,寒风瑟瑟,她浑身一抖,赶忙将手缩回了袖中,蓦地怀中一沉,她惊了一下,忙抬手抱住。 是容清递过来的手炉,暖意融融,寒意瞬间便散去了不少。 灯笼在冷风中晃动着,微光照在漆黑之中,影影绰绰。 他抬手拂去她被风吹散的发,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什么。 云城本想十分爽快豪放地将手炉一把扔回给他,奈何这天实在是冷,这手炉也实在是暖。她轻咳了一声,搂紧手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马车处。 夜幕之中,马车上的铃铛悠悠响起,回彻在空荡的街上。 街头尽处,容清神色无奈,半晌,也回到自己马车上,轻声叹了一句,“走吧。” 一整个早朝,云城的眼睛便同长到头顶上似的,正眼也没瞧过身旁的容清一回。 便是连朝中大臣们,都看出了他二人十分不对劲。 下朝后,云城当先一步冲出了殿,其余大臣大眼瞪小眼,最后都将目光投到了容清身上。容清却是好性子,面对众人好奇看热闹的百十来道目光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施施然飘出了殿。 云城虽早出了殿,但不知为何竟磨磨蹭蹭着还在殿前宫门处晃悠。眸光时不时向身后瞟一眼,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十足十的掩耳盗铃。 容清眼角微弯,迈步向她而去。 云城背对着他,耳朵却早已竖起来了。 “相爷!”阿明忽地唤了一声,生生截住了容清向前的步伐,他贼眉鼠眼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云城,压低了声音,“听云姑娘有事找您,说是有关老夫人的。” “容后再谈。”容清皱了皱眉,“你同她说不急于这一时。” “哎!相爷!”见他要走,阿明急急将人拦住了,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容清微愣,“她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阿明举起四根手指发誓。 沉默片刻,容清的眸光在眼前那人纤瘦的背影上留恋许久,方才叹了一声,“走吧。” 今日一早那手炉其实已让云城消了大半的气,她刻意走得如此慢便是想等着容清跟上前来,若是他再好好解释几句,说不定……她心一软便原谅了。 可谁知磨磨蹭蹭地等了许久,却被人唤走了。 云城不知道阿明说了些什么,只依稀听得了“听云”二字,本快要消散的火气一瞬间便又拱上了心口。 这事,没完了! —— 自容清搬到公主府隔壁,这偌大的丞相府便空出来了,如今只住了听云一人,空荡得有些冷清。 听云坐在窗前托着腮,看向外面光秃秃的一片竹林,悠悠叹了口气。 “听云姑娘。”门处一道清润之声传来。 她回眸望去,容清眉目浅淡温和,正弯身走进屋中。 “容公子!”听云神色一喜,脱口唤道,却又觉得不妥,呐呐地又改道:“相爷。” “无妨。”容清笑了笑,坐于桌边,“你习惯怎样唤便还同从前一般便可。”他顿了顿,“姑娘托人给本官所带之话可是句句皆真?” 听云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依照祖父的话寻到了容府,大人和老夫人都对我极好。后来公子回去受罚昏倒后,便不知为何非要我前去照看,我不好反驳,便应了。” “但公子离去后,老夫人却又派人将我送来了京城,说是让我见见世面。”听云神色沮丧,“我当时以为真的只是这样,直到来了京城,殿下和您因为我而闹别扭才觉得不对劲。” “公子,我从未想过要听从老夫人的话嫁入容府,更不会同殿下争抢什么。”听云垂头丧气地低叹一声,“我在这里徒给你们添麻烦,所以我想还是回谷底去。” “祖父在那儿,我待着也自在。”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容清神色淡淡,半晌,轻笑了一声,“老夫人的一举一动和所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回谷一事……”他看向听云,温言道:“你祖父托我照顾你,给你找一处好归宿,冬日里行路不便,就且先在此处安心住着,得了空便出去走走看看,若是有了心仪之人,我自会替你做媒。” 闻言,听云迅速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又立即低下头去,耳根泛红。 “那……长公主误会了怎么办?”她嗫嚅着道。 “她心思向来纯净透彻,岂会看不透区区此事。”容清苦笑了一声,“她不是气你,是在怨我。” —— 一个时辰后,容清回了府。 隔壁长公主府竟难得地响起了丝竹琴声,他迈步走上台阶的动作微微一顿。今日怎有这般闲情雅致,竟还听起曲来了?放在往常,她最是见不得这些东西。 似是要印证他的话一般,下一瞬,隔壁一阵欢声笑语传来,听起来有三四个人。 轻笑的女声是云城,其余的……或低或高的谈话歌声,却是男声。 几人相处甚为愉悦。 容清听了一阵,眸子微有些暗沉。 思索了片刻,他转身走到了隔壁府门前,叩响了大门。 半晌没人来应声。此处声音愈发清晰了,男女的调笑戏谑之声直入耳低,他心里竟难得地有了几分焦躁。 容清复又叩响了门。 半柱香后,门口的侍卫方才姗姗来迟,不情不愿地探出了个头,嘟囔着:“谁啊……”待看清眼前之人,猛地愣住了,竟是本能地朝身后院中望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他,神色惊惶。 透过大门的缝隙,依稀可见院中有三名伶人,生得一副好相貌,此刻正围绕在云城身侧,姿态亲昵。 从未动过气的容清此刻脸色却已沉沉,眸带凉意。 “相……相爷。”侍卫慌张地将门关小了些,只留下一道可供对话的口子,“殿下吩咐不让您进来。” 话音刚落,里面传出一道清亮的女声,似嗔带怒地娇笑一声,“哎,你手劲轻些。” 瑟瑟的寒风一瞬凝在半空中,侍卫长大了嘴,看着向来温和如玉喜怒不形于色的容相面色一寸寸沉了下来,腿不住地轻轻颤抖。 朔风四起,如刀般割在脸侧。容清面色无波,眸光平静地落于他身上,“开门,别让本官说第二次。” 第76章 气急 将人拉出去,各打十板…… 身周的风似是蓦然间停歇,冰冷刺骨一点点磨着肌肤骨节,侍卫的腿不由自主地剧烈抖动起来,如那旁边一株早已掉光叶子的古槐,枝枝丫丫在风中簌簌。 “相……相爷。”他从门缝中探着半个脑袋,讨好地笑了一声,“您别为难小的,小的也是听命办事。” 从来不苛待下人,温和如春风的容清现下眸中却无一丝一毫的情绪,冷冷地,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侍卫瞬间便觉得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扒着门边的手便没了力气,本能地将门大开,垂头丧气地退至一边,“您请。” 容清抬腿迈步而进。 今日阳光正好,和煦温暖地晒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开阔的院中,云城披着雪白的狐裘半倚在躺椅上,轻轻晃动着,双眼微阖,长发倾散,如瀑的发间只挽了一只素色银钗。 却不是以往的那支木簪。 容清的神色有些落寞。 她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容色姝丽,敛着眉眼轻轻地给她捏着肩。另一名男子坐于前方,正垂目弹琴。 还有一位……容清的眸色暗沉,手背上露出青筋。 这一位与云城一同靠在躺椅上,二人挨得急近,几乎双颊相贴,他的手放在云城的腰侧,笑得妩媚,正同她轻声低语什么。云城神色如常,不时发出几声淡笑。 真是……荒唐! “你们都出去。”容清淡淡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冷声道,打破了这安然的氛围。 他们俱是一愣,琴声戛然而止。 云城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拍拍身边那人的手,“无妨,不用理他,你们待着。” “是,殿下。”这人得寸进尺,猖狂地看了他一眼,放在她腰间的手故意向上滑动了几寸。 容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一股邪火登时便冲破了心口。 “太古。” “相爷。”太古应声而至。 “把这几人扔出去,各打十板。”容清吩咐道。 “以何罪名?” 容清停顿了一瞬,抬眸直直地看向云城,少顷,道:“没有罪名,本官瞧他们不顺眼。” 闻言,云城似是愣了一下,半抬起眸子冷笑一声。 太古的动作极其利索,不过片刻,这些人已俱被带到了府外,院中只余下他们二人。 云城神色不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半晌,不情不愿地从躺椅上坐起身,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屋。 “那都是些什么人?”容清走到她身前,神色淡淡地问道。 “我从醉月楼处问红娘寻来的,怎么样,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云城扬脸向他一笑,“听说伺候人的本事也不错,我打算今晚便试试。” “哦?是吗?”容清面上的温和被她一点点敲碎击垮,“只是挨了板子怕是不行了。殿下瞧着微臣如何?” “你?”云城嗤笑一声,眉尖微挑,嘲讽道:“算了吧,容相府中正值青春少艾的姑娘正等着,本宫可不干这种事。”她顿了顿,没什么所谓地笑了一声,“无妨,大不了过一会儿再让红娘送几个过来,都是一样的。” 容清额间青筋跳了跳,忍无可忍。 “城儿,你纵是心里有气,也不该故意做……”他眉心拧起,沉默了片刻,“做这种事。” “本宫做了又如何?”云城似是听得了什么莫大的笑话,蓦地转过身来,纤细的指尖顶上他的胸膛,迫得他向后退了一步,“本宫纵使是后宅有百十来个侍夫容相也管不了,况且……”她抬头凑至他面前,看进他浅色的瞳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她从未有过如此咄咄逼人之态,容清狼狈地低垂下眸,避开她的目光,“你听我说……” 云城却并未留给他解释的机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回了屋,门铿然一声在他面前砸上了。 风起叶落,一派萧条之景。 容清独自立于院中,静立良久,眉尖是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屋里,炭火烧得旺盛,云城却还是披着她那件大氅,静静地站在窗前,直至额间起了一层薄汗。 “殿下,容相他同听云姑娘指尖奴婢瞧着是清白得很,况且那些事也并非出自容相本意,您何苦这么折磨彼此?”夕颜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说开了不就好了?” 云城淡淡地看着窗外那一缕白色身影,唇边溢出一抹苦笑,“他那性子我再清楚不过,听云一事不过是我生气的一个幌子。” 她垂下眸,双唇开合,低语一声,“我气的是他遇到的事从来不与我说……”话说了一半,却又打住沉默下去,半晌,云城复又抬眸,窗外那人已然离去。 她自嘲一笑,“我气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云城低叹了口气,解开大氅交给夕颜,“再晾几日,他好好想清楚,想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容清出了公主府,回到隔壁。 “相爷。”太古来回话,“那几个小倌已按照您的吩咐打了一顿,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 “嗯。”容清坐在椅上,手里拿着副奏折,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古瞧了一眼,却发觉这奏折竟是拿倒了,不由得心中啧啧称奇。 半晌,容清回过神,淡声吩咐道:“你告诉红娘,若是再敢将人送到公主府上,她这醉月楼也就不用开了。” 头一回见相爷如此动怒。 太古心中咂舌,垂首应了。 —— 王府中,云池看着桌上阿尔丹派人方才送来的一方绢帕,沉默良久,半晌,他将帕子打开,层层包裹中是一包粉末,同先前一般的药量。 窗外几只麻雀扑棱棱地落在枝上,发出几声喧闹的啼鸣。 他皱了皱眉,少顷,他将药包放入怀中收好,起身向屋外走去。 “备车。” “您这是要去哪?”老奴恭敬弯身。 “宫里。” —— 皇帝正在永和宫中同皇后闲话。 下人端上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气味刺鼻,入口却有一股腥臭之气。皇帝皱了下眉,厌恶地瞧了一眼,却仍是端过一饮而尽。 皇后递给他一枚蜜饯果子。 “云池这药也实在是难喝。”皇帝忍着恶心漱口,面有菜色。 “不过确实强身健体,太医不是也说此药有用。”皇后笑着宽慰,“良药苦口,陛下忍忍。” 皇帝将蜜饯放进口中,悻悻道:“也没觉得与从前有甚不同。” “可臣妾却觉着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皇后左右瞧他一眼,眉眼弯弯,“方才说到哪了?”她偏头想了想,“要给城儿赐婚?” “嗯。”皇帝应了一声,脸色不太好,“都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成日里胡闹也不是个事,该找人管管了。” “也是。”皇后眉眼温润,“她同容相如今正是如胶似漆,我瞧着便抓紧些给他二人赐婚,礼部这几日多干些活,便正好赶在春节之时大婚,也是喜上加喜了。” 皇帝颔首。 “皇兄。”云池未及通报便进了屋,向他二人躬身一礼,笑声爽朗,“这是同皇嫂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你来得正好。”皇帝并未生气,反倒是笑着示意他坐下,“正说云城的婚事,听听你的意见。” “是吗。”云池淡笑一声,“同容相?定在何时?” “这几日吧。”皇帝道:“在春节前把婚成了。” “这桩婚事自是再合适不过。”云池笑道:“不过皇兄也太过着急了,赐婚、纳采、问名、纳吉……这三书六礼一样不可缺,这短短两个月怎能筹备完全?” “别人家嫁姑娘都心中戚戚,您这番倒像是急着将城儿嫁出去。”他打趣道。 “可不是。”皇帝叹了一声,“早些嫁了,也早了了朕这一桩心事。”少顷,他的眸光却又落在了云池身上,“还有你,老大不小了,纵是不成亲,也该府中有几个侍妾。” “是。”云池从善如流,“听皇兄的。” 皇帝知晓他也只是嘴上说得好听,容后定不会做,便也懒得再管。 他看着云池半晌,调转了话头,“这几日大雪,蜀地也遭了灾,那帮官员总爱疏忽职守,这几日趁着天气尚好,你便先回封地吧。” 闻言,云池心中一凛。 “那臣弟何日回京?”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皇帝随手端起茶盏,“再说吧,等明年雪化,路上好走了再回来不迟。” 这是有立储的心思了。 确定了云城,开始防着他了?云池心中嗤笑一声,神色却恭谨,沉声应了。 “对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药方递给皇帝,“这是臣弟近日向那位高人再次讨来的,臣弟先试过一回了,确实药效显著。” “多亏了你了。”皇帝面上浮现出几丝笑意,接过药方搁在桌上,叹了一声,“这身子骨是愈发不行了。” 他眼底仍旧是青黑之色蔓延,面色浮肿。 云池垂首退下。 “苏东风。”皇帝唤道。 “陛下。” “把这药方拿给太医院的人瞧瞧,若无问题,便按这方子抓药。”皇帝神色淡淡。 “是。” 云池脚步匆匆地出了永和宫,绕过御花园至一处僻静之所,周遭寂寥无声。 他弯指成哨放至唇边,吹出一阵古怪的呼哨。 “王爷。”身旁的灌木丛中细细簌簌一阵响,从中钻出一个小太监。 云池从怀中掏出药包递给他。 “还是按从前的量?”小太监谨慎地瞧着四周,低声问道。 “不。”云池眉心拧起,“两倍。” 第77章 当朝拒婚 本宫的夫婿当是这世间最好的…… 烛火幽幽,时辰已不早了,窗外风声萧索,皇帝仍在乾宁殿中批阅奏折。 厚重的殿门被人打开,吱呀一声轻响,一人缓步走进。 容清一袭白衣若院中积雪,敛袖而拜,“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应了一声,搁下朱笔,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家中的事可处理完了?朕听人说是容大人和夫人病重才急着唤你回去。” “并无大碍。”容清颔首,“劳陛下挂念着。” 君臣二人寒暄几句,却再无话可讲,皇帝复又低下头去,貌似神情专注地瞧着案上的奏折。 大殿之上一时极静。 容清安静地站着,也不并急。 过了半晌,皇帝终是按捺不住了,抬眸盯着他道:“你此番回去……可说服了你父母二人?”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过容清却听懂了。 “多年的纠葛心结,怎能如此轻易放下。”容清淡声道:“他们不同意也是意料之内。” 多年的心结……闻言,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叹了一声,勉强扯出个笑,“也是,是朕心急了。” “不过也无妨。”皇帝却似是很快便安慰好了自己,面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慈祥淡然,“城儿嫁的是你,又不是嫁给他们。有祝福自然极好,便是缺了他二人的也没有所谓,朕会给她连城的嫁妆,风风光光出嫁。” 陛下这是终于打算赐婚了? 容清微微一愣,随即面上少见地浮上欣喜之色,他郑重躬身回道:“微臣若有幸迎娶殿下,定倾尽一生珍重呵护。” “只是你那家中祖训实在是恼人厌。”皇帝笑着抱怨一句:“纵使朕赐婚他们并不能以此说事,但心中抱怨也总归还是让人难受。” “从前族中亦有过先例,臣叔祖——福迦朝的礼部尚书,便迎娶了昌德郡主。”容清眸色微凝,轻声说道。 皇帝笑了两声,“朕也听说过此事,不过那时你叔祖是自逐出家门,怎么,你也打算效仿他不成?那估计是不成的,别说容家,大梁几百年也难出你这么一个才俊,他们岂会容你胡闹。” 夜色愈深了,清凌凌的月光从窗外洒进一线莹光,投射在微有些暗沉的大殿之上。 容清默了一瞬,想起了离家前的举动,不禁心中戚戚。 “再给臣些时间。”他垂下眸,轻叹一声,“此事定会妥善处理好,定不会因此让殿下烦忧。” 皇帝从奏折中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笑了一声,“朕自是信你,否则也不会愿意将女儿嫁于你。” 他默了一瞬,眸光探究地在容清身上打量着,“朕觉着你近日的变化似是极大,从前虽端得一副温和持重之态,满心满眼却只有朝政国事。如今……”皇帝的眼角泛出笑意,“倒多了不少人情味,怎么,被拉下神坛了?” 闻言,容清愣了一下,随即,唇边又溢出一抹浅笑,“陛下说笑了。”他顿了顿,脑中却不自觉地闪过那人的倩影,软了眸子,“一直都是红尘中人,只是……从来未曾察觉。” “还好。”他抬眸笑着,“不算太晚。” 皇帝应了一声,叹道:“也怨不得你。”他有些出神地盯着手上的朱笔,轻叹一声,“是你父母……”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可二人均是心知肚明。 不外乎是因为从前的那一桩旧事,容家夫妇心怀芥蒂,尤以老夫人为甚,将一腔怨气都洒在了方才出生的容清身上,日日训导呵斥,几可算得上刻薄,方才养成了那冷心冷情的性子。 想到那件事,皇帝的眸子暗了暗。 殿中长明的烛灯不知被从何处钻进的风吹得晃了一晃,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皇帝回过神,掩饰地笑了一下,“既如此,你便先回府吧,赐婚的旨意不日便到。” “臣叩谢陛下。”容清敛袖俯身,竟是行了揖首大礼,“日后定不负所诺。” 烛光映在眼底,皇帝的眸中浮现出笑意,“下去吧。” 容清走后,皇帝在殿中又静坐了一阵,这才吩咐苏东风研磨,朱笔上书,明黄为底,这赐婚的旨意终是成了。 苏东风侧目看了一眼,笑道:“殿下若知晓了,定会十分欣喜,多年夙愿终成,可喜可贺。” “还有一桩让她高兴的事。”皇帝眉目温和,淡笑了一声,“去取诏书来。” 苏东风愣住,“您说的可是……” 皇帝颔首。 苏东风心中一凛,不敢再耽搁,急急去将那诏书取来,打开里面竟早已写好,只留了一处人名只待填补完全。 皇帝细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执笔在上写下了云城的姓名。 “陛下。”苏东风悄声道:“您正是大好年华,这事着什么急呢?不再看看了?” “什么大好年华。”皇帝嗤了一声,斜睨了他一眼,“你莫要仗着朕的宠信便成日里胡说八道,说些好听话来讨朕的欢心。” “天气冷了,这精神头也愈发倦怠了。”皇帝叹了一声,笼罩在烛光中的身影有些许颓丧,“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都年过半百的的人了……立储一事,朝臣们是想说不敢说,朕也清楚。” 闻言,苏东风垂下眸去,心中泛上一股酸涩。 皇帝苦笑一声,没有再说,他将诏书递给苏东风,“放回原处,妥善保管,若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是。”苏东风神色一凛,恭谨地接过,“老奴遵旨。” 暗夜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靛青色的天幕却沉沉地压着一层厚厚的云层雾霭,迷蒙看不清远方。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微冷的湿润气息,又要下雪了。 —— 这雪终究还是没能下下来,酝酿了一晚,只有云雾是愈来愈厚了。天气阴沉,便格外令人困倦。又兼冬日里的早上仍旧是黑蒙蒙一片,行于长路之上,却似处于夜中,这困意更是愈发浓郁了。 朝臣裹着大氅,拥着暖呼呼的手炉哈欠连天地来上早朝。 皇帝体恤下臣,这大殿中的炭火也生得格外旺盛,大臣们的困意已成势不可挡之势,铺天盖地涌来。 众人昏昏沉沉地站在殿中,呆滞地看着上首皇帝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今冬大雪连绵,尤以蜀地为重。”皇帝沉声道:“那处道路艰险,隔绝人烟,官员自成一派,若无人管束恐疏忽职守。云池,你择日回蜀地,安抚百姓,抚恤灾民,切要安然度过这一寒冬。” “臣遵旨。”云池眸色微暗,垂首应道。 此言一出,眼皮都睁不开的大臣们忽然清醒了一瞬。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若看到实处,不就是陛下将五王爷又赶回了蜀地了?半年前陛下将五王爷留在京城中时他们还暗自揣测陛下是否有立五王爷为储之心,现下……这是又变卦了? 众臣各自在下首递着眼色。陛下这意思,岂不是要立长公主殿下为储君? 他们悄悄地看向云城。 云城听得此话,眸底闪过一丝惊异,漫不经心地向云池处瞧了一眼,却见他也正向她看来,二人目光相碰,各怀心思。 云城弯了下唇,随即又收回目光,半眯起眼抱着手炉养神。 容清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劲地瞅着她笑。莫名其妙,云城无语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仍是将他当空气一般掠过。 容清却好脾气地笑笑,在她腰间轻轻一扶,“殿下别睡着了,省得着凉。” 你管我?云城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依然我行我素。 众人也只清醒了一瞬,一瞬而已。这立储之事,该说的早就说了,陛下爱立谁立谁,他们还能管得了不成? 五王爷是不错,不过瞧着长公主殿下近几个月的作为,倒也称得上储君一位。 想通了,他们便又开始昏昏欲睡,打着哈欠瞧着上首皇帝连连点头。 一个时辰后,总算到了下朝的时辰。 皇帝抬眸缓缓扫视了下首众人一眼,沉声道:“还有一项要事朕要宣布。”他看向云城,“长公主早已到成婚年岁,朕不愿她远嫁,便一直蹉跎着。” 他顿了顿,“今冬大雪漫天,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皇帝看向一旁,唤了一句,“苏东风。” “奴才在。” 苏东风走上前来,向殿中诸人缓缓看了一眼,这才打开手中明黄色的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云城,朕与皇后之女,聪敏机警,钟灵毓秀,正值适婚之龄,故择佳婿与之成婚。当朝丞相,容家长子——容清,人品贵重,风姿卓绝,且尚未由婚配。特命二人结亲,以成佳话,望二人婚后如鱼似水,美满安乐。” 赐……赐婚? 众人打架的眼皮被苏公公尖利的嗓子喊醒了,俱是迷茫地看向那二人。 “臣领旨谢恩。”容清淡然浅笑,眉宇间都似笼罩了一层江南的氤氲水汽,柔情款款地看了一眼云城。 皇帝满意地颔首,复又看向云城,“城儿,你意下如何?” 这还用说,自该是忙不迭应声,喜上眉梢。众人心中想着,长公主肖想容相这许多年,终是得偿所愿了。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集于云城身上。 云城半晌未说话。 容清淡淡地看着她,许久后才觉出有些不对,眉心轻皱起,正要将她拉住,云城却已淡笑一声迈步而前。 “从前便说过。本宫的夫婿当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云城抬起眸看着容清,神色淡淡,“可容相的相貌还不比本宫府里的侍夫。” 第78章 幸灾乐祸 醉月楼的伶人都爱擦粉,容相…… 此话一落,众人呆若木鸡,大殿之上一片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可清楚听到。 容清眉心微动,唇角的笑意慢慢散去,眸中的光也消散殆尽。他站在一尺之外,眉峰敛起,淡淡地看向云城。 云城不看他,抱着手炉泰然自若。 这二人是又搞什么名堂?皇帝的嘴角一抽,看着下首云城洋洋得意的神情,忍着下去抽她一顿的冲动。 “前几日你可不是如此说的。”半晌,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苏东风拿着圣旨先退下,“你果真要为了你那个侍夫拒婚?” 云城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只是不发一言。 他又看向容清,却见他低垂着眼帘深深看着云城,欲言又止。 皇帝顿时心知肚明,冷哼一声,道:“此事不是儿戏,莫要任性妄为。朕给你半月的时日再好好考虑考虑,若到那时你还是不愿,朕便将这旨意收回。” “还有容卿,你也好好想想。”他的眸光掠过容清,语气有几分不悦。 容清颔首应声。 一对冤家! 皇帝心中哼了一声,站起身道:“退朝吧。” 待皇帝离去,一众朝臣瞪大了的眼珠子这才收了回去,咂摸几下,俱是意犹未尽地看向了相对而立的那二人。 沉沉的睡意瞬间便烟消云散,个个都精神百倍地笼着手炉伸长脖子瞧戏看。 妙啊!云城长公主心仪容相多年,终能修成正果之时竟当庭拒婚,理由是:嫌弃容相长相不佳! 众臣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暗自琢磨,这桩大事,明日里在茶楼酒馆大肆宣讲一番,定能引来大批观众。几个文臣也早就摸着胡须思量,今晚便添油加醋写一本小传,连夜刊印出来,到时定能赚一大笔银子。 诸人相看一眼,心领神会,不由得嘿笑出声。 云城自是知晓这帮人心中如何作想,懒得理会,更不愿同容清说话,随即便也转身离去,迎着百十来道灼灼目光,大摇大摆地出了殿。 于是这目光俱都转到了容清身上。 向来温和淡然的容相此刻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眸光幽幽,薄唇轻抿成直线,看向殿门之处。 看来……容相被殿下气得不轻。难得看到相爷吃瘪,众人心中不知为何竟俱有了幸灾乐祸之感。 “容相。”云池迈步至他面前,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声,“看来城儿对你的心思早已不复从前,现下感觉如何?”他眸带笑意,语气凉凉道。 容清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温和一笑,“王爷说笑,殿下的心思微臣向来知晓,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误会,她闹脾气罢了,您不必忧心。” “哦?误会?”闻言,云池故作讶异地挑了下眉,又微微探身向前,状似压低声音道:“可本王听说容相府中可是住进了一位貌美的姑娘,不知城儿可是因为此事生气?” 这声不大不小,即刻便被竖着耳朵的朝臣们听了去。 容相?府中?姑娘? 众人傻了,都道容相清心寡欲,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之人? “王爷慎言。”容清的眸色微沉,冷了声道:“是家父故人之女,前来京城投奔,暂住于府中。” “哦。”云池显然不信,拉长了声音,笑道:“原来如此。” 容清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他微蹙起眉,“钦天监言今晚有大雪,将持续整整三日,届时定是积雪封道。王爷不若即刻启程以免耽搁陛下所言之事。” 闻言,云池的脸色顿沉。 容清温雅而笑,行止有礼,“微臣派军士随行护卫,定将王爷安全送回蜀中。” 云池眸中似有滔天巨浪翻涌,半晌,他冷哼一声,“那还要多谢容相了!” “臣的职责。”容清回道。 云池气急,只是当着诸人之面不好发作,于是恨恨拂袖而去。 容清眼中的笑意散去。 他回转过身子,淡淡地抬眸看向诸人瞧热闹的神情,环顾一圈,这才开口,“还都待在这儿干什么,还想接着议事?” 话音方落,众人刷地收回目光,不过片刻便已作鸟兽散,顷刻间,大殿之上便空空荡荡了。 只有一人未走。 陆歆笼着大氅,眼中难得有了欣然的笑意。他走至容清身侧,轻笑一声,眸中满是戏谑之色,“看来容相想要抱得美人归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临到年关,各郡财税上报,陆大人竟还有这等闲心操心本官的事。”容清瞥了他一眼,凉凉道。 “确实忙得很。”陆歆叹了一声,复又轻声道:“只是容相难得有今日吃瘪之时,便是推了大小的事务,也定是要来瞧瞧热闹的。” 他故意上下打量了容清一眼,末了,忍俊不禁,“容相这等好样貌竟也有被长公主嫌弃的一日,下官瞧着,也同那乐师差不了多少。”陆歆顿了顿,又添油加醋地道了一句,“听说醉月楼出来的伶人均喜擦粉,不若……容相也去试试?” 容清温和的神色绷不住了,他转眼看向陆歆,眸光冷淡。 陆歆终是再忍不住,抚掌大笑。 现今,这一个个的是都来瞧他的笑话了。 云城倒是愈发能耐了,竟用那侍夫作幌当庭拒婚。 天色渐亮,滚滚云层向下压来,容清望着殿外雾霭,在陆歆的大笑声中怒极反笑。 —— “今日下朝怎么这样早?”皇后上前接过皇帝递来的大氅,轻轻拍打着,笑道:“赐婚的旨意可宣了?” 提起这事皇帝就头疼。他蹙起眉,叹了一声,“云城给拒了。” “拒了?”皇后愣住,“为何?她这是又搞什么?” 皇帝接过苏东风递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喟叹一声,“朕瞧着……他们二人似是闹什么矛盾了。估摸着不是寻常小事,否则云城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说这话。” 他沉吟了片刻,叹了一声,“也好,朕本还担心云城那样子成婚后会被容清拿捏得死死的,她现下搞了这么一出……”皇帝道:“敲打敲打他也好,城儿毕竟是大梁的长公主,与寻常女子不同。” “他们二人的事,私下里自会处理好。”皇后笑道,“不必担忧。” 她顿了顿,拧起眉心,“只是城儿那府中的侍夫……容相也未曾说什么吗?” “这朕不清楚。”皇帝将茶盏放在一边,“只是瞧着容清不像是对此事耿耿于怀……”他默了一瞬,随即释然道:“朕是懒得管他们俩了,自己的事,他们自己能处理好,你也不必操心了。” “嗯。”皇后坐在桌前,手中剥着干果,有些出神。 “近日怎么不见川儿来?”这殿中太过寂静,皇帝这才恍然想起云川已好久未来了,“她最近忙什么呢?” “臣妾方才去瞧她了。”皇后笑道:“去的时候见她正在那儿读书。” “读书?”皇帝愣住,“你没瞧错?” “这怎会错?”皇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读的是《志怪传》。” 文人们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小册子。皇帝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能读书已是极好了,也不求她能读经史策论。” “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让她读那些可真是难为了。”皇后笑了一声,从侍女手上接过汤药,递给他。 深褐色的汤药飘散着热气,一股浓郁刺鼻之气传来。皇帝皱了下眉,端过一饮而尽。 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他的眉心拧成川字,拾了一枚蜜饯放进口中,这才道:“过了年关,川儿也十七岁了,早些定一门婚事,省得到时候步她皇姐后尘。” “也是。”皇后叹了一声,“她年纪尚小未通情事,还未有心仪之人。陛下觉着谁合适?” “陆歆吧。”皇帝拿起绢帕拭着嘴角,“也是个人才,仪表堂堂性情温和,至今尚未娶妻。” “陆大人是不错。”皇后垂眸思索着,“只是年纪有些大了,他今年同容相一般的年岁吧?” 皇帝看向苏东风。 “是。”苏东风躬身回道,“陆大人今年二十有五了。” “大八岁……”皇帝笑了一声,“不过年纪长些懂得疼人,你择日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说。” “好。”皇后应声。 —— 天色愈发地阴沉下来,风声怒号,呼呼地从窗边掠过,只听得屋外枯枝簌簌,依稀几声寒鸦哀叫。 当真是萧条极了。 屋内燃着数个火盆,温暖如春。云城窝在榻上,仅着了一件单衣,身上盖着虎皮软毯,长发倾散,怀中抱着手炉,正瞧着火盆中跳跃的火星出神。 夕颜在屋里点上了香,是她冬日里惯用的竹香。 “夕颜。”云城唤了她一声,“换上檀香吧。” 檀香是容相一向用的,夕颜愣了一下,苦笑一声,从柜中取了香换上。 “您这又是何苦。”她道:“心里既想着容相,今日早朝又为何要拒了这门婚事,纵是心中有气,也不该这样闹脾气。” “我自是生气,但还没到那地步。”云城笑了一声,“又不是傻了,平白无故地搞那一出。” “那您……”夕颜不解地看向她。 “今日父皇安排云池回京,我便知晓他已确定我为储君。”她淡声道:“若是为储君,日后执掌大梁,便该有威势气度。” “我从前一心想着容清,朝臣俱是知晓。如今赐婚,他们定当以为我满心欢喜,定会欣然接受,可若是如此,往后朝堂之上他们便会轻看我一眼,事事以容清所言为先。” “我这么做,一面是给自己立威。”她垂下眸,“一面,也是想告诉他以后有事莫再要瞒我。” “原来如此!”夕颜恍然,“那您让小德子派人添油加醋地在百姓中散布今日的事也是如此了?” “嗯。”云城应了一声,倚在靠枕上闭上眼,轻叹一声,“我得让世人知晓,从前往事都是过去了,往后,容清之于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驸马,并无何特殊之处。” “可并不是这样的。”夕颜道:“您心中只有容相一人,同戚公子从未做过逾越法度之事。” “日后,我首先是这王朝的君主,才是他的妻子。”她烦闷地道:“总归是不能与寻常人一样的。” 她神色有些疲倦,惫懒地半眯着眼。 夕颜轻声道:“殿下,床已铺好了,您去睡吧。” “过会儿吧。”云城窝在毯中不想挪窝,“你先下去吧。” “是。” 屋中寂寂,温暖的火盆安静燃烧着,云城昏昏欲睡。 正待迷迷糊糊睡过去之时,门被轻轻推开了,吱呀一声轻响,将她猛地从昏沉中惊醒。 第79章 此心安处 此处便是吾乡了 寒风顺着开了的门荡进屋中,冲散了一室的暖意。 云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将毯子向上拉了拉,目瞪口呆地瞧着推门而进之人,“大门关着,你怎么进来的?” 容清反手关上门,随手解下外氅搭在屏风之上,言简意赅,“翻墙。” 这回轮到云城说不出话了。 她怔怔地瞧着他如进己屋,闲适淡然地走上前来坐在身边,不可置信道:“你翻墙进来的?” 容清低低应了一声。 “真是……”云城顿了半晌,嗤笑出声,“奇了。” “容相竟也爱做那梁上小人之事吗?”她淡淡道。 “你这话说得不对。”容清浅色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她眼中,“你我有名有分,怎能一概而论。” “别忘了,这婚事我还尚未答应。”云城冷声提醒道:“大晚上的,你来干什么?” “我来……”容清低声重复了一遍,却忽地轻笑一声,“我来问你一句话。” “说。”云城只想快些打发他走。 “你可否……”他低垂下眸,纤长的睫盖在眼上,打下一片斑驳的阴影,“将府中的侍夫遣散?” “你这话问得着实好笑。”云城挑眉看着他,“就一个戚殷,何来遣散一说,更何况他是因何进府,这其中缘由你不知晓?” “自然知道。”容清抬眸道:“你将他留下是因着不想同云池撕破脸,可如今云池于你已毫无威胁,这人也该送走了。” 他说得自是有道理。云城将戚殷放在府中便再未管过,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人。 是该送走了,省得又同云川牵连上。 心中虽是这么想着,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地反驳,“你让我送走我便要听?”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故意道:“这人若送走了,日后晚间该由谁来服侍,难不成让你来么?” 容清抬眸深深地看着她,里面似盛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云城眉心微蹙,推开毯子起身想要将人赶走,却冷不丁被这人长臂一揽跌坐在怀中。她一惊,慌忙以手撑在他胸膛之上,错开他看来的目光。 “既然殿下不愿将他送走。”容清揽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倾身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微臣,便自愿如府,为殿下——宽衣解带,常伴左右。” 他手指微动,单衣的带子散落在地面之上,轻薄的小衣散开。 “你……”云城不是不经事的小姑娘,她看得懂他眼底的情意。 容清今晚却似性格大变,他紧紧箍住怀中的人令她动弹不得,神色淡淡地低垂着眸将她衣衫解开,音色喑哑,“城儿,你我之间,还有笔帐未算。” 冰凉的指尖触过肌肤,云城猛地一颤,豁然抬眸,“你倒要跟我算账了?该是我同你……”话音尚未落下,竟却被他一把打横抱起,疾走几步压倒在床榻之上 ,双手将人圈住,竟是再动弹不得。 他倾身上前,贴上了她的唇,馥郁的杜若气息一瞬萦绕在鼻息身周,这寒冬腊月,竟似一瞬入了春。 云城蓦然睁大了眼,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之人,呼吸急促。 檀香悠悠,浅色的床帐飘然而落。 里间,人影纠缠相抵。 临至最后一步,二人终坦诚相见。昏黄明暗的烛火轻轻晃动着,隔着光影,浅色的眸中情浓似水。 他俯身下去,贴在她耳根之处低语,“城儿,行吗?” 云城半躺在厚厚的被衾之中,长发散乱,面色泛红,额间渗出薄汗。直到此时,她却犹是记着那事,勉强半睁开眼,看向身上那人白璧无瑕般的肌肤,轻喘着道:“我尚未原谅你。” 墨般的发倾洒在榻上,容清向来苍白的面竟也泛上了几丝粉红,唇色是琉璃般的瑰艳,眼角微红,眸底俱是压抑着的情欲。 云城一瞬便被他晃了心神。 他这副样子,日后二人若有了矛盾,又如何还能狠下心来。 云城偏过脸去,薄汗打湿了眼眶,她微睁着双目,隐隐约约瞧到轻纱浮动,榻边一支烛静静地燃着,烛光轻晃,摇曳生姿。 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可害羞矜持的。 于是遂低笑了一声,转眸看着他,水般的眸中映着光影闪过流光,云城抬起藕臂,环上了身上人的脖颈。 容清低低地笑出声来,音色瑰艳华丽若层层铺开的浓墨。 他掌心灼热握着她的纤腰,微微一提,向自己迎合而来,“你想怎么罚,想知道什么……” 床榻边烛光摇曳,点点烛泪淋漓而下。 檀香清幽萦绕鼻端身侧,只是却失了那冷清之意。 容清闭了闭眼,眸中缱绻缠绵之色愈深,“我都告诉你。” 靛青色的夜幕之中,一轮明月皎洁,搭弓向月,是一弯拉满的弧线。 圆月当空,泠泠月光倾泻而下如一匹光华绸缎,照向那城外郊野的一方密林。 层峦叠嶂,幽林深邃。 前生今世逾五十载,他终是突破了这重重屏障,归还那一处温暖安宁之所在。 这便是吾乡了。 容清弯起唇,轻轻拂去她被汗打湿的发,怜惜地落下一吻。 一室旖旎春色,而这酝酿了一整日的雪也终是飘落下来。 窗外狂风大作,大雪纷飞,屋内灯影绰绰,轻纱软帐中,耳鬓厮磨,交颈而卧。 云城在他怀里安然入眠。 —— 一瞬却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光阴瞬息万变,竟又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京城丞相府的院中桃花开得正盛。 隔着重重花瓣,依稀可见半开的窗前,一人白衣若雪,眉目如画。只是神色清冷,正执笔写字。 “容清。”一道女声传来,“这句话讲的是什么意思?” 正值桃李年华的公主笑意盈盈转身回眸,手中执着一卷书册。她容貌姝丽,眉尖眼角俱是矜贵之气。这样的女子,本该是一身正红长裙,魅惑四方,只是现下却不施粉黛,只着了一件同那桌前男子一般的月白软衣。 容清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眸道:“殿下,微臣已说过许多次,您这样擅自到臣府中不合规矩。” “你这个人怎么讲死理呢!”云城撇撇嘴,笑得婉转,抬步轻巧地坐至他对面,“我在宫里读书,恰好遇到不懂之处便来问问你。” “喏!”她将书推至他面前,纤长的指尖在上面轻点着,“这句话,是何意呀?” 春日里的暖阳从窗外斜照进来,笼罩在这女子身周,少女身上清甜的花香幽幽袭来,和煦的光在她侧脸打下一道平和的阴影。 她纤长的睫低垂微颤着,一开一合,似飞舞的蝶。 泛黄的旧纸上,莹润透明的指甲轻点在上,与墨痕相映成趣。 这样的佳人,如何能不心动。 容清一瞬恍惚,不过片刻却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淡然,“殿下,您向来不喜读书。” 云城噎了一下。 可随即她又抬起眸,甚是不服气地看着他,狡辩道:“本公主虽从前不爱读书,但这几日便喜欢上了。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容清你又为何总用老眼光瞧我?” “既是这样,杜大人听了想必极为高兴。”容清颔首道:“殿下不若去问杜大人,他是您名正言顺的老师,微臣不好越俎代庖。” “这有什么关系!”云城急眼,见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心底里的小火苗是再也压不住了,“容清,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 “殿下宽恕。”容清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云城实在无法,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再抬起脸时,已换了一副神情,“容清……”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纤细的手悄悄攥紧他的衣袖扯动着,一双杏眸湿漉漉地含着委屈,“你教教我。” 她在此处从来没有个长公主该有的样子,倒总像个小姑娘,爱撒娇,爱耍赖皮。 不知是跟什么人学来的这般招数,现下这般模样,当真是惹人爱怜。 容清平静如水的眸中掀起了一丝涟漪。 窗外传来几声布谷鸟婉转啼鸣,轻轻地,猫儿般地骚挠着心口。 半晌,他转过眸,面无表情地拿过她手上的书。 云城心中雀跃,喜笑颜开。 早春的风轻暖微凉,不着痕迹地掠过二人的鬓发,直至纠结在一处,又悄无声息地散开。 “国之要义,在乎于民,在乎于君。君当爱民如子,体察民情……”容清的声音低柔轻缓,响在耳侧。 一炷香后,声音戛然而止,案上的竹香袅袅燃尽。 他放下书卷,看向趴在桌案上睡得正香的云城,许久,向来冷淡漠然的眸中泛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相爷!”思文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宋将军……” 眼前女子正安眠,身侧男子温柔浅笑。他蓦地怔住,闭上了嘴,目瞪口呆地瞧着容清嘴角的笑意。 容清微蹙起眉瞧向他,唇边笑意已散。 “宋将军将要回西疆戍边,前来向殿下辞行。”思文压低了声音,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道。 大梁朝风头正盛的将军——宋清肃,据说若非云城执意拒绝,陛下早已为他二人赐婚。 又据说,这宋将军对长公主一往情深,他二人私交极好。 风起花落,容清淡淡地看向云城的侧颜,半晌,浅声道:“你去说,长公主不在此处,且祝他一路顺利。” 思文神色讶异,应声退去。 桌上趴着的云城咂摸了几下嘴,春日午后,正是酣眠的好时候。 第80章 [最新] 前尘往事 你早就对我动心 额上传来隐约的湿意,好似一阵急急春雨落下,挟着草木清香,润人心肺。斜斜的雨丝被风掠至面前,轻轻荡过双颊,冰冰凉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云城轻蹙起眉,长睫微颤,半睁开眼眸。 入目却是容清轮廓秀致的下颌线,他的唇从她额上离开,含笑的眸清清浅浅地看着她,“醒了。” 她脑中记忆尚且停留在梦中那日读书的场景,骤然转醒,眼中俱是茫然。 “怎么不说话。”容清半搂着她,指尖轻轻捋去散开在面上的发,“不舒服?” 云城还没缓过神来,疑惑地转过眸去,却见他仅披单衣,因半抬起身子看她露出大片如玉的胸膛,而里面,竟是未着一物。 思绪回神,云城蓦然反应过来。 天色已然不早了,依稀能听到鸟声啼鸣,只是雪还未停,天色泛着微微的浅红,窗外仍旧是大雪纷飞。 床帐垂着,宽大的榻上衣物被衾散乱成一处,一室旖旎。 榻边的烛仍未燃尽。 昨晚翻云覆雨,颠来倒去,直到半夜容清方才放过她,任由着昏昏沉沉睡去。 云城的耳根后知后觉地发起烫来。 她抬起手臂想将人推至一边,却发觉早已是酸软无力不得动弹,不由得恨恨瞪了他一眼,“容清,你这又算什么?” 昨夜其实只想同她说说话,可许是因为这天气太寒,这屋里又太暖;也或许是这几日云城对他的刺激终是起了效用。触及到她的那一瞬间,脑中竟是没了任何理智,只一心追寻着本能步步深入。 容清自知理亏,声音软了下来,“是我不好,不该心急。”他弯了眼角笑,“你若是心里有气,昨日里你受的,改日都让你补回来。” “这怎么补!”云城怒道,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味,于是愤愤然地闭上了嘴。 容清低声笑着,微有些凉意的手探进被中拢住她的腰身,轻轻按压揉捏着,“还疼么?” “你觉着呢?”云城嗤了一声,语气不善。 不是说笑,此刻她便同被人拆散的木块,浑身都泛着酸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下次我轻些。”容清眸中有歉意。 云城不想理他。 屋中寂寂,容清低垂着眸,半晌,哑声道:“城儿,你想要在朝中立威,我懂。只是何苦非要用拒婚这个法子。” “倒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容相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云城趴在榻上,哼了一句。 他的掌心温暖不似往日泛凉,手劲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舒服极了。云城半眯起眼,低声哼哼了一句。 “我为何用这个法子你不清楚?”她说着,侧过眸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可想明白了?可有话想同我说?” 窗外的雪愈下愈大,纷纷扬扬遮天盖地,瞧不清外面一丝一毫的情形,只依稀听得到呼啸而过的猎猎风声。天色也是阴沉沉的,纵是白日,瞧着却像是日暮。 屋内炭火盆安静地燃烧着,轻纱帐垂下,将他二人与外面一切隔绝开来。 放在她腰上的手轻轻顿住,容清眼睫猛地一颤,半晌,低垂下眸,“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我不知你……”他眸中闪过一丝困惑,看着她,“能否接受。” “你说便是。”云城面色坦然,抬起眸子看着他。 容清眸光微深,转眸怅然地看向堆在一旁的锦被,少顷,喟叹一声,“我父母同陛下皇后是旧识。” “自然。”云城觉得莫名其妙,“父皇与容大人老夫人早已相识多年,这谁人不知?” 屋中浸润了一夜的檀木香愈发浓郁醇厚,丝丝缕缕萦绕鼻尖难以散去。 “不是你以为那样。”容清轻笑了一下,眸中有几分讥讽,“皇后娘娘登后位之前是前朝的郡主,同我父亲青梅竹马,他二人感情很好。” “我母后?”云城神色一瞬便怪异起来,转身看向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容清有些难堪,偏转眸子避开她瞧来的目光,颔首道:“想必你也知道容家子女不得与皇室结亲这一规矩,他二人的事自然是不成了。” “我祖父后来逼迫着父亲娶了李家那位特立独行的嫡女——那位女将军。”容清勉强笑了一下,看向她,“就是我母亲。” “母亲虽不愿舍弃战场军队,但为了我父亲她妥协了。” “容老夫人……”云城顿了半晌,方道:“一早就喜欢老大人?” “嗯。”容清应声,将她掉落在半腰上的被衾拉高盖好,这才道:“后来她怀有身孕,所有人都高兴,除了我父亲。”他苦笑一声,“他还想着娘娘。” “可……”云城愣了愣,欲言又止。 “可那时皇后娘娘早已嫁给了陛下,且伉俪情深。”他淡声接话,“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还念念不忘。这之后,他心有不甘,便一声不吭地来了京城想亲眼瞧瞧她。” “但母亲不知道,她以为我父亲出事了,收到下人的消息就急急赶来了京城,恰好,看到的正是我父亲同皇后相谈的场面。其实不过寒暄几句,但母亲有孕后性格大变,多疑且尖利刻薄,她心中惊怒交加,竟致滑胎。” “此后她心灰意冷意意欲与父亲合离,只是在最后的那几日,却突然发现有了我。”容清神色无波,似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之事,“理所当然,她对我十分不喜,又兼之多年浸润后宅受尽父亲冷遇性格变得古怪,自我出生后便掌控欲极强地意图左右我的一切。” “你是公主,又兼之家中有祖训,所以这门婚事她定会百般阻挠。”容清看着她道:“我此番回去是因为此,受罚也是因为此。这事任谁听了也不会心中愉悦,我不想你烦忧。” 他垂眸低笑了一声,“我只想让你安安稳稳地嫁给我,因此总觉得,这些烦人的事不必同你讲。” “却不知……”容清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动,半环住她,苦涩一笑,“你会为此生气。” 尘封已久的旧事似老旧宫殿中一具将要腐朽的木柜,轻轻打开,扬尘呛得人不住地咳嗽。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不堪回首的一件件往事。 这事的确是出乎她的意料,云城半晌未说话,面上尚有几分不可置信的余韵。 “那为何……”云城皱了皱眉,声音有些沙哑,“从未有人提起过。” “陈年往事,都过去了。”容清垂眸一笑,“陛下娘娘情谊深厚,我父母也早已退居金陵城中,此生再难有交集。” 她怔怔地垂眸看着枕上刺绣而成的花枝,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容清亦是沉默等待着。 半晌,云城轻叹一声,侧过身子,握住了他方从自己腰间放下的手。她轻轻地握着,扬起水一般的眸子看着他。 容清知道她想说什么,遂温声宽慰她道:“我自八岁之时便被送至梵净山上拜般若大师为师,此后在佛堂中安心读书,甚少归家,倒也过得清闲自在。” 他淡淡一笑,“前生我苦苦执着于亲情血缘,便事事都听从于他二人,从未有所辩驳抵抗。”容清垂眸笑了一声,反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想通了,也就没有那许多顾虑踌躇。” 听他如此说道,云城便又想起了昨晚那个似真非真的梦,沉默片刻问道:“二十四岁那年的春天,有一日我在你房里央你给我读书,后来便睡着了,你可记得?” “自然。”容清颔首。 “那日我记得宋清肃出征,本该要与我辞行,可后来等了一日他却是已早早出发。”云城抬眸看着他笑,“后来我问过他,他只说皇命急迫。” “现在想想……宋清肃一向有言必应,纵使真的皇命急迫,又怎会一言不发便匆匆离去?”云城指尖轻轻骚挠了一下他的掌心,“容清,我在你书房里昏昏欲睡的时候,你可是同他说了什么?” 闻言,容清的面色一瞬僵住,微微有些尴尬之色,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眸,“多年前的事,记不清了。” “是么?”云城眼睛轻眨着,唇边掠起一丝狡黠,轻轻探入他的衣襟指尖用力,“不记得了?” “城儿。”容清呼吸一紧,眸色瞬时便暗沉下来,他低喘着气,对上她盈盈的一双目,半晌,终是溃不成军,“是我让思文同他说你不在。” “他知道你在我府里,又听我这样说,应是明白了我什么意思。”他音色沙哑,眸底有几分红,勉强道:“城儿,先放开。” 云城却并未依他,微倾身向前,眼眸带笑如弯起的月牙,“这么说,你早就对我动心了?” 容清白皙的面上泛起薄红,他不说话。 云城轻哼一声,手下用力。他薄薄的唇中瞬时溢出一丝低吟,容清额上渗出淋漓的汗,他闭了闭眼,无奈承认,“是,我……早动了心。” “迟迟不愿是因为你家中的缘故?”云城眸色淡了,松开手坐回榻上。 容清骤然松了一口气,可被她撩拨起的火迟迟不灭,他沉声应了。 “怪不得。”云城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我还当你真的是圣人转世,没有七情六欲。” “那顾伯又是怎么回事?”她看着容清隐忍的神情,淡淡地转过眸去权当并未瞧见。 “父亲有一至交,曾听他提起过姓名,但未曾见过。在木屋中时偶然瞧见了一卷书上写有他的名字,这才知晓。”容清语速有些急促,“那时我瞧你似是吃醋,便不好再同你说此事。” “你哪只眼瞧出我吃醋了?”云城被说中心事,不由得恼羞成怒。 容清倾身向前,轻轻吻在她耳侧,低声轻笑,也不戳穿,“听云来是受了顾伯嘱托,给她找一户好人家定门亲事。” 湿漉漉的吻一轻一重,云城呼吸有些不稳,“定什么亲事,你瞧不出来那姑娘喜欢你?你不若将她纳进府中算了。” 这话,酸溜溜的。 容清险些要笑出声,他倾身向前将人吻住,放轻语调似低语呢喃,“又开始了?” 云城面色绯红,轻哼出声。 方才被她挑起的火愈盛,容清眸色暗沉,手抚住她的腰肢,“那日那伶人可是碰你此处了?” 闻言,云城半睁开眼角,一抹红意潋滟,轻笑着道:“吃醋的,是你吧。” “是。”容清深深看着她的眸,笑了,“我吃醋了。” “所以……”他指尖挑逗着身下的人,直至她再耐受不住低吟出声,“以后莫要再这样了。” 云城低低喘着,眸色潋滟。 情正浓时,房门忽地被敲响。 太古冷肃的声音响起:“相爷,有要事禀报。” 第81章 满面春风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二人俱是一顿,半晌,容清苦笑一声,垂眸平复着呼吸。 云城忍俊不禁,偏过头轻笑出声。 半柱香后,容清方才坐起身,拉过被衾将她盖好,沉声道了一句,“进来。” 太古垂首进了屋,却瞧见主屋里轻纱帐中隐有依偎的两个人影,旁侧地面上衣物散乱,不禁微微一怔,忙更深地低下头去。 这……相爷终究是如愿以偿了?他眼眶一热,险些喜极而泣。 容清披上外衫,拉开纱帐的一角,眸色浅淡地看向他,“怎么了?” 这一声唤将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太古正色道:“相爷,下面的人来报,那三皇子并未呆在戎部。” 闻言,容清眉心深深蹙起。 “不在戎部?”云城按捺不住从帐中探出头来,“确定吗?也许只是不在府里他们瞧错了。” 她只着了一件小衣,扯着纱帐挡住颈部以下,却殊不知这床帐实是轻透得很,隐隐绰绰露出她凹凸有致的曲线。 太古慌忙垂下头去。 容清眸色一暗,拾起一旁的外衫兜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又复把床帐拉好。 “回殿下,不会有错。”太古沉声道:“三皇子以感染风疾为名长久居于府中,实则人并未在戎部。” 他顿了一下,抬眸看向容清,“据可靠消息,三皇子应是乔装打扮隐姓埋名来了大梁。” 容清的眉心深深蹙起。 这戎族三皇子实在是神秘得很,据说是汗王最爱夫人所生之子,只是从六岁时便感染了风疾不能见风,长久居于府中甚少见人,因此极少有人知晓这三皇子身量几何,又是生得什么模样。 只是听人传言,美得雌雄莫辨。 “戎族内情况如何?”容清淡声问道。 “汗王尚未返回,戎部内军队俱已被三皇子所控,现下手中有实权的只剩了那位大长老。” “大长老?”云城眉心也拧起,看向容清,“是阿尔丹公主的母亲。” “嗯。”容清思索着,淡淡应了一声。 屋中一瞬便沉寂下来,云城沉声道:“大长老同三皇子有勾结,那阿尔丹……” “阿尔丹留在大梁除去汗王的嘱咐必定还有其他原因。”容清接话道,二人眸光相碰,俱是看出了凝重之色。 片刻后,容清吩咐道:“派人跟紧阿尔丹,若是她去见了可疑之人,不必回报,就地捉拿。”顿了一下,他声音微冷,“不论生死。” “是。”太古垂首退下。 出了这档子事,二人也再没了心思耳鬓厮磨,云城低垂着眸,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帐,扯出一大片褶皱。 少顷,她起身去拿衣服。 “干什么去?”容清长臂一拦,将她拉了回来坐在半靠在榻上。 “别闹。”云城轻斥了一声,“这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得亲自去派人盯着才放心。” “你昨日受累了,不宜再操劳。”容清掌心按住她,将被子重新给她盖好,“我去便是,正好将积压了一日的奏折处理了。” 云城被他按倒在榻上窝在被中,看着他从一旁拾起衣物,怔愣着道:“你昨日没有处理公务?” 天大的奇闻,勤勤恳恳宵衣旰食的容相竟也会有一日落下公务未处理。 “昨日心头缠缠绕绕地静不下心来,本想着来同你说说话晚些回去处理便是。”他浅笑道:“谁知……城儿实在是磨人。” 云城脸一红,想起昨晚半梦半醒间容清好似是要起身,自己却拉着他说什么也不让走,最后竟是又颠鸾倒凤了一回。 她呐呐地拉起半拉被子,挡住了脸。 容清笑了笑,拉开床帐下榻,抚开她散落的发,轻声道:“听云没在我府里,她在丞相府中住着,你若是心中觉得不适,便还是让她搬回你这里来。”他顿了顿,轻哄道:“毕竟是顾伯的亲口嘱托,又有救命的恩情在,我不好亏待了。” “我那是心里有气,故意诓你。”云城眸子轻轻一转,笑道:“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若真以为你二人有什么也不会将她送到你府上。” 她想了想,道:“不必了,先让她在你那儿住着,得空了我会去瞧瞧她。不过这姑娘确实对你有意,说亲的事情先缓缓,我担心弄巧成拙。” “好。”容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笑得宠溺,“都听你的。” 容清起身从屏风之上取下外衫,方才披上要系腰带,却被云城唤住,他走回床榻边,看着她笑,“怎么了,舍不得我走?” 云城没理会他的调笑,自半跪起身子将人向她这边拉了过来,不出一声地拉开拽下外衫,复又拉开里衣。 白皙光滑的脊背之上是斑驳的鞭痕,触目惊心。 云城默默看了片刻,安静地将衣物重新给他穿戴好,手势轻柔。 容清看不得她难过,将人半搂在身前靠在胸膛上,音色低哑缠绵,“这么心急,怎么,还想再来一次?” 云城没有作声。 容清无奈了,抱着人轻哄,“这家法从小大受了不知多少次了,不碍事的,别担心,早已好得差不多了。” 云城眼睫垂着,半晌,轻声道:“疼吗?” “不疼。”容清眉目温软,摸摸她的发,“你再这样,我可真就走不了了。” “少贫嘴。”云城勉强笑了一笑,跪直身子搂上他的颈,轻声在他耳边道:“早些回来,别太累了。” “好好休息,养好精神。”容清浅浅地笑着,垂首吻住了她唇,许久后方才分开。 他不舍地抚了抚她的脸侧,眸中笑意愈深,附在耳边低哑道:“我晚上来陪你。” 他语气暧昧,缱绻悱恻。 云城微红了脸,将人推开,啐了一声,“没个正形,快走吧。” 容清看着她,低笑出声。 —— 这雪下了整整一日一夜,直至翌日清晨上朝之时,梨花般的雪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 厚重的云层压在头顶,天地间一片晦暗之色。 风雪萧瑟,官道上积雪足有半寸之高,只是这早朝还是要上。呼啸的风声中,各位大人马车上的铜铃之声远远地传来,待近了,从漫天风雪中依稀可瞧见隐隐绰绰的灯笼里透出的光线。 诸位大臣们缩着脖子披着厚厚的外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之中,半晌,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容清静静地执伞立于雪中,眉目温润,唇边有一丝浅浅的笑。 众人相视一看,容相被长公主当朝拒婚按理当是气愤恼怒才对,今日怎的满面春风? 细细琢磨一阵,他们俱是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被长公主给气傻了。 “相爷。”五步之外的一人轻声唤了一句,容清转眸看去,心情甚是愉悦地同他道了一句:“陆大人。” 陆歆愣了片刻,走至他身前,莫名其妙地打量半晌,方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容清眉眼带笑,神清气爽地看了他一眼,没答话,只是专注地看向前方漫天风雪中悠长的官道,望眼欲穿。 陆歆挑了下眉,觉得他魔怔了。 片刻后,官道上远远行来一辆马车,待近了,方才瞧出是长公主府的车。 陆歆微一侧目,却发觉身边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再抬眼望去,只见容清早已撑起伞向云城而去。 他一时语塞。 “城儿,慢些。”容清握着云城的腕小心地将人牵下马车,向殿门处慢慢走着,“脸色怎么这么差?” 云城裹在厚厚大氅中,全身上下几乎只留了一双眼睛,只是眼下有青黑之色。 闻言,她恨恨地瞪了一眼容清,扶着腰低声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昨晚也不知是谁颠来倒去地不让我睡!” 容清默了片刻,诚恳地看着她,“我本不想如此。” “你不想?”云城斜睨了他一眼,扶着他腕的手狠狠掐了他一把,“我瞧着你想得很!”骂完犹不解气,嘟囔了一句,“也不怕哪天精尽人亡。” 已近戌时,天色仍旧昏沉着,行走于夜路中,看不清身旁人的神色。 前方是等候上朝的诸位大臣,不过几十步之遥。 容清指尖微动,轻轻摩挲着她腕内,不动声色地用只能他二人听到的声音低语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若最后真能如此,我倒是也甘之如饴。” 云城十分无语。 “相爷,殿下。”经过陆歆身边时,他垂首行礼,片刻后,又附在容清耳边低声道:“殿下早已对你无意,又何苦还如此殷勤?” 容清转眸看着他,忽地缓缓轻笑一声。 容清一笑,准没好事。陆歆头皮一麻,直觉不对。 “殿下若不愿与本官成婚也无妨,我自愿入府做一名侍夫,只要能与殿下长相厮守相伴左右,我甘之如饴。”容清刻意拔高了声音。 清润明朗的声音回彻在空旷寂寥的大殿之前,伴随着呼呼的风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是什么意思?都说长公主对容相一往情深,可现下怎么反过来了?众臣面面相觑,难不成,容相之于长公主并非如此重要? 听得此话,云城抬眸,却正巧碰上他投来的刻意的、深情款款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抽了抽嘴角,着实忍无可忍向前大步走去。 容清紧跟上去。 陆歆怔然地瞧着二人相携而去,半晌,唇边泛出一抹笑意,原来这对狐狸打的是这么个算盘,亏他还费心为他二人担忧许久。 大雪纷飞,那二人两厢依偎走进殿内,如墨似画,美得不似凡人。 她的身形和长公主的有些像,陆歆瞧着,一时有些恍惚。 半晌,复又自嘲低笑一声,陆歆,你想什么呢? 第82章 汗王被袭 是那位三皇子吗? 天气愈发深寒,这大雪也丝毫没有要停歇之意,风呼呼地从窗边掠过,发出低低的怒号之声。 大殿内的两侧燃着两排灯烛,墙壁之上深嵌着颗颗莹润的夜明珠,倒映着烛光相映成趣,将这大殿照得灯火通明。 但不知是冬日里众人精神疲倦还是昨晚未睡好的缘故,诸朝臣瞧着都没什么精神,眼皮耷拉着,神色恹恹。 皇帝面色也不大好,手扶着龙椅,不时地发出几声压抑的低咳。 这几日父皇的身子瞧着是愈发不好了。 云城皱紧眉心,眸光担忧地看向坐在上首脊背微有些佝偻的皇帝。 “陛下!”守宫城的武将携着一身风雪疾步进殿跪在当中,泠泠的铠甲泛着寒光,“罗阳郡守上报,戎部汗王在郡内启田山遭遇伏击身亡!” “啊?这……”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不多时,殿中便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朝臣面上满是忧色。 “稍安勿躁。”容清淡淡地环顾一圈,这嘈杂之声瞬时便低了下来。他面色沉静,看向这名武将,“可知是何人所为?” “回容相。”此人垂首回道:“罗阳郡守说是悍匪。” 无稽之谈!戎部汗王骁勇善战,随行几百护卫俱是百里挑一的勇猛将士,又是怎样的悍匪才能刺杀汗王? 众臣都心知肚明,这事,怕是戎族内部的争斗,只是却扯上了大梁,这便不好收场了。 容清颔首。他心中清楚却也不说破,只上前一步敛袖揖道:“陛下,此事发生于大梁同戎族边境之处,戎族定会以此为由寻衅滋事。臣以为首当增调兵力以助宋将军守好边境。” “容相说得极是。”陆歆亦上前道,赤红色的官服熠熠生辉,“依微臣之见,还当派使者前去同戎族交涉,表明悍匪出没只属意外。除此外携带布匹粮食以示安抚之心。” “西疆苦寒,戎族冬日缺衣少粮,若是以此安抚戎族想必会应允。”容清看了他一眼,眸光赞同。 皇帝面色沉沉地靠在龙椅上,眸光微有些浑浊,整个人俱都散发着老迈之态,腐朽之气。 上首忽地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众人心中一惊俱抬眸望去,却见皇帝面色通红,腰身微弯,不停地咳着。半晌,向苏东风捧来的痰盂中吐了一口浑浊的痰。 容清眉心拧起。 许久后皇帝方才纾解不少,长吁一口气,面色灰败。他站起身扶着苏东风意欲回殿,低声咳着道:“便按你二人说得去做,记得安抚好阿尔丹公主,别让她生出什么乱子。” 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回了后殿。 少顷,苏东风从后殿绕出,蓬松的浮尘一甩,尖利的嗓音回荡在殿中,“退朝——” 大殿上鸦雀无声。 皇帝向来勤勉,自登基以来日日临朝亲政从未有一日懈怠,数十年来,这还是头一回提早退朝。 陛下的身子,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了。 又赶上了这么一个多事之冬,不大不小的事一件件接踵而来,实是让人心焦,不过——好在还有容相和长公主坐镇。 众人摇头叹息,同时眸中又有一丝庆幸。 他们不发一言地安静离开。 风声萧索,漫天的雪花飘扬而下,殿前并无一人,空荡而寂寥,偶有积在树干枝杈上的雪扑簌簌落下,发出几声响动。 云城同容清相携走出乾宁殿。 冷冽的风瞬时便将她的兜帽吹了开来,长发飘散。 容清侧身挡住风口,垂眸将兜帽重新给她戴好,又伸出手捋开挡在面上的发。 云城踮起脚尖给他把大氅的绳系紧。 “这么凉。”容清拉住她的手,随即眉心微微一蹙,将自己的手炉也放进了她怀中,“抱好了。” “容清。”云城安静地看着他,“是那位三皇子吗?” 他淡淡笑了一下,目光旷远,没正面回答,“那位三皇子……是个厉害人物。” 云城叹了一声,看向绵延几十米如今已被积雪覆盖的雕龙玉阶,神色茫然,“本来只是想着不让云池即位便好,如今他是不足为惧了,可事情却是愈发地扑朔迷离了。” “容清。”迎着风雪,她转过眸,“我死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雪簌簌落下,静而无声。 许久,低低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十三军叛乱,我大败而归,云池将我处死。”容清回过头,眸色怜惜,“只是这样罢了,再之后,我就不晓得了。” 云城低低地应了一声,微垂下眸子。 “城儿。”容清转身将人轻搂进怀中,他低垂下头,浅褐色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她的眼中,“世事无常,不要为了没有发生之事常常忧虑,做好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他笑得清润,如江南三月氤氲的春雨雾气迷蒙。 容清冰凉的唇轻贴在她的额上,半晌,分开,“总不会比上一世要差,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云城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听着胸腔中发出的沉闷共鸣,浅浅应了一声。 “走吧。”容清放开她,“该回去了。” “我还想再去瞧瞧父皇。”云城皱起眉,“今日早朝看他身子愈发不好了,我心中担忧。” “好。”容清抚了抚她的脸,“我在府里等你。” —— 宫中也是萧条安静的,一路从御花园小道上过来,冷清得很,偶或遇到几个宫人,也是行色匆匆,步履急切。 苏东风正在永和宫外守着,天气寒冷,正冻得跺脚。 “苏公公!”云城唤了一声。 “殿下。”苏东风上前行了一礼,“这大冷天的,殿下怎么不赶紧回府?” 云城勉强笑了笑,“今日看父皇有些不适,便想着来瞧瞧。”她探头瞧向紧闭的殿门,“父皇睡了?” “睡了。”苏东风叹了一声,“这几日天气冷寒,陛下是有些受不住,现下吃了药,刚躺下。” “殿下不若去偏殿等等?”他问道。 “既已睡下了,就不用了。”云城方说完,便见殿门打开,院正提着医箱从里面蹒跚走出。 “院正。” “微臣参见殿下。” 云城颔首,虚虚抬手示意他起身,“父皇的身子如何?” “回殿下,并无大碍。”院正回道:“只是年纪大了,朝政之事繁重又思虑过多导致,多休息便好。” “好。”云城沉默片刻,低叹了一口气,叮嘱道:“用药仔细些,父皇的病要多上些心。” “纵是殿下不说臣也明白。”院正躬下身子回道。 “辛苦了。”云城颔首,“先回去吧。” “是。” 天早已大亮了,却仍旧阴沉,雪没有转小却是愈来愈大了。 她忽地想起上一世父皇去世时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那是阳朔五十八年,父皇也是如此这般身子日渐消瘦,太医说是忧虑成疾。 后来一日雪停,父皇去御花园的湖边散心,却不防被冰雪滑倒,头碰上了一旁的尖利巨石。就此昏迷不醒三日,终究是没能救过来。 “殿下?殿下!” 云城缓过神来,看向苏东风。 “大冷天的,在雪地里站着干什么呢?”苏东风笑道:“您快回去吧,待陛下醒了我唤您。” 云城转过眸,轻应了声,可随即心中无端地便生发出了一种恐慌,如夏日雨后疯长的藤蔓,止也止不住了。 “苏公公。”她急声唤道,目光恳切,“这么冷的天,切莫让父皇去湖边闲逛。” 苏东风被她这没头没尾又态度奇特的一句话怔住,随即笑了笑,应道:“这么冷的天,去湖边做什么呢?” “殿下放心去吧,老奴晓得了。” 忽地一阵大风刮过,卷起无数的飞雪,飘荡在眼前,一片迷蒙空茫之景。 离开永和宫,想着许久未见云川,便去了她的宫中。 主屋内,皇后正同云川低声说着什么,云川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一只白猫,神色恹恹。 “陆大人博学多才,是同容相同一年的榜眼,为人又谦和端正,京城中想嫁他的人数不胜数,可他却是守身如玉,从未娶妻有妾。”皇后劝道:“这样的人,有何不好?” “纵是他千好万好,我也不喜欢。”云川低声咕哝了一句。 “你从未了解过陆大人便如此武断地说不喜欢未免太过草率。”门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母女二人抬目望去,原是云城。 云城接下披风递给晋宁,笑意盈盈地走进屋中,看着云川轻笑一声,“为何不喜陆大人?” 云川移开眸子,却忽然来了脾气,冷着声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方坐在皇后身侧的云城愣了愣,随即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皇姐去给你寻寻?” “我……”云川犹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下去,“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云城和皇后相看一眼,扑哧笑出了声,“我还当你有什么独特要求,却原来是这样。” “陆大人还不够好看吗?”云城打趣道:“翩翩君子,其人如玉,比起容清也毫不逊色。” “那不一样。”云川嘟囔了一句,“那不一样。” 她顿了顿,唇边泛上笑意,“我喜欢眼睛好看的,最好要是桃花眼,潋滟夺人。外表要俊美的,不是陆大人那样清润,要能魅惑人心那种相貌……” 云川犹在低低说着,神色柔和浅淡。 云城的眸色却是一寸寸沉了下来。 第83章 惴惴不安 我总觉得云川有事瞒着我…… 云川窝在榻上,怀里抱着白猫,眼角俱是柔和的笑意,垂眸轻轻地说着,半晌,却恍然发觉屋里没了声音,惶惶然抬起眸疑惑地瞧向她二人。 皇后倒没什么异样,只是云城的脸色不大好看。 “你有……”云城闭了闭眼,平息着涌上来的一股怒火,“心上人了?” 屋里清甜的桃花香袅袅燃着,云城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片刻后,她抬起眸看着云城,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没有啊,皇姐怎么会这么想?” 云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见她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淡声道:“没什么,随便问问。”少顷,她神色严厉起来,道:“既没有合心的,便先别忙着拒绝,父皇母后是为你着想,你且考虑考虑。” 云川低垂下眸,看着榻前角落处放着的火盆,没有作声。 —— 靛青色的衣角荡过积雪,拖曳出一道划痕。 “殿下。”夕颜迎了上来,将她引入府中,“容相在房里等您许久了。” “知道了。”云城脚步未停,径直走过小巷,“你先下去吧。” “是。” 穿过幽静的花径,云城远远地望见主屋外的廊檐下,白衣墨发之人静静而立,微抬目看向远方绵绵不绝的大雪,神色怅然。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 “城儿。”容清听得脚步声回转过眸,看着她轻轻一笑,“回来了。”他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拢进大氅中,“怎么瞧着你神色不太好。” 云城皱了皱眉,轻靠过去低叹一声,“觉得云川有些不对劲。” “二公主出什么事了?” “总觉得她……”云城琢磨半晌,却又说不出来,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只是总觉得她和戚殷又会发生点什么,心里不踏实。” 她苦笑了一下,“许是这小祖宗上辈子闹得太凶,我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云城心中气不顺,狠狠叹了一口气,“她就没一天能让我省心!” “二殿下还小。”容清摸了摸她的发,眸色宠溺,“陛下娘娘又宠爱,任性些也是正常的。” 云城长吁了一口气,神色郁郁地斜睨他一眼,“过了年节便十七了,都能嫁人了,还小?你也惯着?” “十七也不大。”容清眸中笑意深了,垂眸轻轻在她唇上一啄,轻声道:“你这个年岁时最爱跟在我身后跑,爱穿浅粉色的裙,当真是……”他的气息深深浅浅地触碰在脸颊,激起了一层细小的战栗,“美极了。” 天气寒凉,二人的肤色均是苍白微泛着青。一抹红晕却是倏然从脖颈蔓延到了耳朵根,云城有些羞郝地偏过脸,躲过他复又吻来的唇,一本正经地轻咳一声。 容清笑了笑,吻上她冰凉的额头,一触即收。 “当初将戚殷收进府里是不想同云池早早撕破脸,如今父皇既已安排他回蜀,便再无威胁。”云城低笑一声,推了推他的胸膛,抬眸看着他,“我想将戚殷打发了。” “是早该打发了。”容清直起身子,眸中笑意愈深,“放这么个人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顿了顿,他又道:“先前你同他故意气我那些事可都记得清楚。” “小肚鸡肠。”闻言,云城心虚地嘀咕了一声。 容清低笑一声,摩挲着她纤长的指,“打算怎么处置?” “叫人打一顿拉到隔壁郡了事,同别人说染病暴毙便是了。”云城想了想,叹了口气,“这东西混账事虽做得不少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总不好平白要了性命。” “你不是嗜杀之人,心思一向纯良。”容清颔首,“多给些钱打发了,永不可回京便是,如此,他与二殿下也不会再相遇。” “嗯。”云城应了一声,招手唤道:“小德子。” “哎,殿下。” “你去……带几个人打戚殷三十大板,然后叫辆马车拉走,越远越好。”云城吩咐道:“办事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了,之后对外人说是暴毙而亡即可。” “啊?”小德子一脸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疑惑地瞧向容清,满头雾水。 “你瞧他做什么?”云城笑骂,“按我说的做便是……” “相爷,殿下!”思文冒着风雪急匆匆跑来,打断了她的话。青色的衣襟已俱被打湿,呈现出暗色。 “出了件事。”他喘着粗气,说话时喷出一大团白雾在半空之中,顷刻间又散尽,思文的神色有些纠结。 “说。”容清淡声道。 思文犹豫了片刻,“大雪封路,五王爷马车回不了蜀中,现又返回了京城。” “走不了了?”云城神色顿沉,抬眼看了看天色,“瞧这样子大雪许是还要下几日,待雪化最快也要十日了。”她转身看着容清,“他这是还要在京中待上半月。” 风雪愈大,纷纷扬扬的雪花被风卷起吹进回廊之中,飘落在他的发梢眉尖,片刻后又融消成水,湿漉漉地一片水意。 “天不遂人愿。”半晌,容清低叹一声,侧目望向苍茫的雪景,“只能先安心等着了。” 本以为柳暗花明之事,兜来绕去竟又返回到半途。 搁谁身上这心情也不大愉悦。 方才说的要打发戚殷的事这会子也忘到脑后去了,小德子手足无措地侍立在一旁,暗自琢磨,这事,到底是办,还是不办? “殿下!”这番事宜尚未理出头绪,礼部的官员来了,是个糟老头子,啰嗦又正经,一肚子之乎者也。 他颤颤巍巍地苦着脸奔进殿中,还未说什么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雪中,“殿下啊,阿尔丹公主在行宫中大闹闹着要回戎族,非说是大梁害死了汗王和大皇子。这这这……您看这该如何是好啊?” 云城烦不胜烦,低斥道:“你一部尚书,这等小事还要本宫告诉你么?从牢里提个死囚出来应付说这是凶手便完事,你跑到这里嚎什么?” 礼部尚书吓得嗓子一噎,不敢说话了,俯首在地唯唯称是。 “她若想走。”云城示意他起身回去,“便给她派一队人马,”她冷笑一声,嗤道:“本宫倒要看看这大雪天她能走到哪去!” 这老头得了命,方才点头哈腰地退下。 又是一桩糟心事。 下人尽数退下,院中又只余了他二人。 “她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云城拧起眉,戾气不减,“若不是顾碍着两国脸面,我巴不得将她早些赶走,省得整日里尽在这儿整幺蛾子。” “又说气话。”容清轻拍着她的背,“派人打发了便是,不用气恼,她留着还有些用处。” “若不是如此……”云城恨恨地磨着牙,“定要好好收拾她一顿。” “傻话。”容清笑了笑,勾着她的鼻尖低声道。 二人静静相拥着,院中的积雪愈来愈厚,几近一寸之高。 “你的人还跟着她?”云城叹了口气,问道。 “嗯。”容清低应,手放在她的脑后,眸光却落于远处白茫茫的一片旷远,“一直暗中跟着,阿尔丹着急回去,想必这几日就会和那位联系。” “但愿能查出些什么。”云城闭了闭眼,神色不豫。 沉默片刻,她哑着声道:“父皇如今身子不太好,我总是想起上从前父皇去的模样。”她低垂下眸,侧头埋在他的胸膛中,半晌,闷闷地道了一句:“容清,我怕得很。” 容清抚着她发的手微微一顿,少顷,低声道:“那是阳朔五十八年的事了,还有五年。”他沉吟片刻,“你若实在担忧,待过几日雪化了,我去山上请师父下来给陛下瞧瞧如何?” 般若大师不仅是当世得道的大师,更是精通医术,除非相熟之人相求,不会轻易下山,纵使是皇帝也奈何不得。 云城神色一喜,轻快地应了一声。 第84章 原来是她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宫城旁的行宫外,静静候着十几个金吾卫,淡金色的鳞甲倒映着雪色,泠泠闪着寒光。 他们被关在这大门外已有多时了。 副统领坐在门口的大石狮子前,嘴里含着根枯了的野草,吊儿郎当地翘着腿,神色玩味,而跟着的那十几个人也俱是面色古怪,似是憋着笑。 这大雪方才停歇,头顶的阴云却仍是沉沉地压着,叫人喘不上气来,长街上行人寥落,只余呼啸风声呜呜地从耳边掠过。 一片寂寥。 忽地,行宫之中响起了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紧接着便是连绵不绝的重物坠地声响,嘈杂之中还间或夹杂着一道女声。 得,又开始了。 副统领噗地一声吐掉了嘴里含着的狗尾巴草,装模做样地叹了一声,“几千两的银子又没了,这不是造孽呢么!” 金吾卫嘴角抽搐,想笑不敢笑。 门忽地被撞开,一大片浓艳的绿色从眼前掠过。 “哟!”副统领慌忙站起身,冲着来人行了一礼,嬉皮笑脸道:“这批瓷器公主您砸得可还满意,若是不趁手属下再去重新购置一批,包您满意!” “你!”阿尔丹怒目而视,只恨不能亲手将这些人杀了干净! 本打算趁着大梁焦头烂额之际在此处搅个浑水,无暇抽身之时便可随戚殷一道回西疆,一举两得。谁想这云城往日里脾气大得很,此番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说什么应什么,不仅派了送她回戎部的军队,甚而还提了个死囚来堵她的嘴,这计划便不上不下地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了。 最可恨的是她还派了这么一帮子人侍卫守在门前,走到哪便跟到哪,让她寻戚殷不能。 当真是……可恶! “公主您为何不说话?”副统领贴心道:“您若还想回戎部,尽管走便是,军队就在府外候着。” 阿尔丹眉心青筋跳了跳,她强忍着火气,冷冷地看了一眼装腔作势的侍卫,“大雪封路,你催着本公主上路是何居心!” “哎……这……”副统领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公主您闹着要回戎部,怎么能是属下催促呢……” 阿尔丹懒得和他打太极,将他拨至一边,径直向自己的马走去。 “您这是干什么去?”副统领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属下派人陪您。” “滚开!”阿尔丹眼皮也不想掀一下,“本公主去哪还要同你汇报?” “您说的这是哪里话。”身长九尺的汉子如山般屹立在面前,岿然不动,“属下也是奉殿下的命令,担忧您——忧虑过甚、无法释怀。”他笑得谦恭,最后那八个字却是说得重。 戎族大皇子离世,汗王途中遇难,她身为公主该是悲伤难过不能自已的。 阿尔丹眸色泛冷,半晌,放下手中扬起的马鞭,恨恨地甩在雪中,荡起一片迷雾,再抬眼时,只听得门重重一声响,她已回了行宫中。 副统领漾着笑的脸瞬时沉了下来。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嗤道:“都是千年的狐狸,装什么聊斋。想趁乱浑水摸鱼?”副统领眸色嘲讽,“若是比无赖蛮横,还真没人能敌得过我们大梁的那位祖宗!” 公主府中,云城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这侍卫着实难缠! 阿尔丹窝着一肚子火回了屋中,地面上碎裂的瓷器碎片早已被人清理干净,换上了一批颜色更为艳丽的彩瓷,瞧着便价值不菲。 五彩缤纷险些晃花了她的眼,阿尔丹皱了皱眉,却恍惚看到多年看不惯的那位长公主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红意潋滟,张扬肆意道:“我们大梁有的是钱,你尽管砸。” “晦气!”阿尔丹晃了晃脑袋,将这恼人的念头甩了出去,端起身侧桌案上的一杯凉茶灌了下去,心情方才舒缓些许。 一个小内侍垂头走了进来,身量不高,骨骼纤细。 他端着托盘走上前来给她沏茶。 “他说什么了?何时启程回去?”阿尔丹接过他递来的茶盏,轻声问了一句。 “公子说族中既已把控,便不差这么一两日。”小内侍手脚灵活,浅色的茶汤汩汩地从壶嘴流泻于杯中,“他说再等三四日,还有些事尚未处理。” 阿尔丹的手微微一顿,“他可有说是何事?” “未曾。”小内侍轻声道:“奴才没敢问。” 杯中茶水袅袅的热气蒸腾在面上,泛着微微的水汽湿意,她眼睫轻轻一颤,垂眸看着看着杯中茶汤,半晌未说话。 许久,她低声自语道:“能有什么事比这件还要重要……”少顷,阿尔丹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茶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碰撞之声,“你去将柏文叫来,让他小心避过云城的那些耳目。” “是。”内侍轻声应道。 略顿了顿,阿尔丹那双漂亮的、和戚殷有几分相似的眸子轻轻抬起,眼尾一开一合,若一只飞舞的蝶。 她沉吟片刻,吩咐了一句,“这事,别让他知道。” 内侍怔住,随即又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去,低声应是。 —— 大雪方停,一辆马车停在了公主府外。 “公主,慢些。”晋宁先下了车,小心地扶着里面的人。 浅粉色的大氅拖曳过积雪,打湿了衣角,云川搭着她的腕下了马车。寒风萧瑟,她缩在兜帽中,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不过才短短几日,比起从前已瘦了一大圈,一双眸子水汪汪地嵌在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平白生出几分楚楚动人之态。 云川拉了晋宁急急地向府内走去。 “皇姐!” 人尚未到,声却已传来。 “这大冷天的为何非要我来吃酒,改日不成吗……”云川不满地抱怨着,掀开门帘,暖和的热气扑面而来,待看清了屋中之人,她愣了愣,埋怨的话卡在了一半,生出几分尴尬。 这屋中,怎么还有外人在? “来了。”云城放下怀中抱着的手炉,笑着起身,亲手将她的大氅解下,拉着她坐到桌边,“冬日天寒,今日大雪方停,三人围炉小酌一杯最是快活。” “容清忙于公事,恰好碰着了陆大人便将他一道唤来了。”云城将手炉放进她怀中,“暖暖身子。” 云川犹未缓过心神,呆楞着瞧着坐在桌旁之人。 “二殿下。”陆歆回眸看向她,微微颔首,清浅而笑。 不过这一阵,云川便反应过来了,定是母后皇姐不死心,还想让她同陆歆再多相处一阵,想着如此感情便能深厚,不多时她也可应了这门婚事。 想明白这事,她的眸色淡了些许。 屋中暖意融融,不一会儿身上便发了些汗,云川抱着手炉,如坐针毡。半晌,她抬起眸,斟酌着开口,“皇姐,我有些累了,想回屋去歇歇,就不陪着你们了。” 云城自是知晓她心中想些什么,没留面子当直便戳穿了,“听说这几日你在宫中日日卧床酣睡,怎么今日才出来一会儿便困倦了?” “你自前些时候病了一阵,好转后性子却是愈发古怪,日日躲在屋里不肯见人。”云城神色淡淡,抬眸瞧了她一眼,“且先在坐会儿吃盏酒,若一会儿实在是困,在我这里歇下便是。” 若换作平常,云川定要不依不饶地同云城发一通脾气耍个小性子,但今日有朝臣在侧,皇姐又是长公主,她不好再拂了面子。 下人已将温酒小菜端上了桌,馥雅的清香充盈于鼻端。 云川恼恨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歆,不情不愿地应了。 —— “他有什么事耽搁了,一直拖到现在不走还要等至何时?”阿尔丹不悦地盯着面前眉目冷肃的暗卫,沉声问道。 “属下不知。”柏文垂首回道,“公子的心思岂是属下可以胡乱猜测。” 阿尔丹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表兄因为其它的事耽误大计。”她顿了顿,将手中的杯盏放在桌上,蓦然厉声道:“他留下所为何事?你们到底有何事瞒着我!给本公主从实说来,若有欺瞒,你在戎部老家的夫人孩子也就再也别见了!” 柏文身子一颤,却仍是倔强地垂着头不肯开口。 “你觉得本公主奈何不了你?”阿尔丹指尖轻轻敲击在檀木桌面之上,上挑的眼角平添几分妖冶之色,“表哥是信你,我也确实没有办法动你。” 她忽地一笑,抬眸直直地看向他,红唇轻启,“可你别忘了,族内六大部现下都在我母亲手里,你的家人俱在我的手心,只要我不高兴了……他们,也别想活。” “啊,对了。”阿尔丹神色忽然轻快起来,她抿了抿唇,道:“纵使表哥知道了生气也无妨,他离不开我,以后我们也终归是要结亲的,不过死了几个下人罢了,顶多呵斥我几句也就算了,可你呢,柏文……”她故意轻叹一声,“人死了,可就再活不了了。” 柏文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阿尔丹愉悦地撩了下眼角,并不心急。 半晌,柏文忽地跪下,双肩微有些颤抖,“您想知道什么,属下都告诉您,只求您放过我的家人。” “这就对了。”阿尔丹眼角弯起,唇边掠起一抹笑。 窗外寒意彻骨,屋内却温暖如春,窗纸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水珠,一串一串地滑落至窗棂之上。 一片蒸腾的雾气之中,只听得低语之声不断。 许久,屋里方才安静下来。 阿尔丹面无表情地看着柏文,涂了蔻丹红的尖利指甲深深嵌进了木制桌面之中,“你说的可是真的?” “句句是真。” “亏我还以为是云城,原来……”顿了半晌,她眸中淬出几分阴毒之色,“竟是她。” “是我疏忽了。” 第85章 上钩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阴云滚滚,铺天盖地般沉沉压在头顶之上,仿佛伸手可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是冰雪微溶时散发着的冷湿气息,卯足了劲往人五脏六腑里钻。 萧瑟寂寥的长街之上单一匹马慢慢独行,之上是红衣一点,潋滟如火。 阿尔丹今日竟换上了红装,手握长鞭,美艳的眼角眉梢却俱挂上了冰霜,脸色比这天还要阴沉。 副统领带着几个金吾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头儿,这公主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一名年纪尚小些的不满地嘟囔抱怨了一句,“成日里没个消停。” “谁知道。”副统领冷哼了一声,“瞧她那张脸拉得比驴脸都要长,也不知是谁又惹着了。”他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嗤道:“且看看她要干什么。” 雪厚厚地在地面之上积了一层,马蹄踏在上面,悄无声息。 一刻钟左右,竟是到了大理寺府门前。 暗红色劲装的衣襟在半空掠过,阿尔丹翻身下马,径直向大理寺中走去。 “公主。”守门的小厮迎了上来,“杜大人不在,您有何事还请等小人先通报一声。” 手中长鞭却是半点未留情面地砸在面前的地上,溅起一阵雪雾。小厮被她这番举动一惊,还未等回过神来人却是已闯了进去。 “哎!这……”小厮震惊地看着她的背影,片刻又无可奈何地瞧向跟上来的副统领,“您看……” “无妨。”副统领看着阿尔丹扬长而去的背影,眸色沉沉,“你去做你的事。” 大理寺府中的官员忽见她闯入俱是来拦,却都被那一根长鞭拦在了几寸之外,不得上前。府中侍卫将她半包围在内,却担忧若一时不慎将人伤着了,他们的这颗脑袋是无论如何也担待不起的,因此也迟疑着未敢上前。 阿尔丹如入无人之地,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偏房外。 阿答骨的尸首暂且存放在此处。 她脚步微微一顿,转眸看向跟上来的副统领,“本公主吊唁兄长,你也要跟着?” “公主见谅。”副统领面有歉意,微微躬身道:“只是殿下担忧公主安危,故命我等常常伴您身侧随行保护。” “不过是这么一间小屋子,还能从地缝中蹦出来个杀手?”阿尔丹嗤笑了一声,慢慢转身,一字一句轻声道:“本公主倒觉得,名为保护,实则是监视。” “你说呢?”她瞧着他,一双惑人心魄的眸子俱是森冷寒意,蓦然厉声道:“我戎族大皇子无故殒命于此,汗王亦是无端遭遇刺杀身亡!焉知不是你大梁的手笔!” “如今是等不及要对本公主下手了?” 她声音尖利穿透力极强,大理寺中人俱是听得一清二楚,面色不禁都沉了。 “公主慎言。”副统领一直以礼相待,此刻却也冷声道:“两国邦交大事,您怎可随意胡言!” 他神色严肃,沉声道:“戎族遭此大难我大梁从上到下无一不扼腕叹息,殿下担忧您的安危,特命在下随侍,竟没想到遭您如此恶意揣测!” “少废话!”阿尔丹忽地上前一步,从他腰间抽出长剑,凛凛寒光闪现,剑尖竟抵在了副统领的喉间,“带上你的人,滚回去!” 她冷冷地环顾一圈围站在身侧的金吾卫,“本公主要祭奠皇兄,若有谁敢跟来,休怪我剑下无人!” 其余金吾卫相顾无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副统领垂眸盯着颈间的剑锋,只觉冰凉寒意似可透骨,他闭了闭眼,半晌,重重一叹,“都退下吧。” 长剑叮地一声陷落于积雪之中,只留下一半的青铜色剑柄留在外面。 阿尔丹面无表情地扔掉了剑,转身进了偏房。 房门重重地阖上,将房檐上的积雪震下了些许。 “头儿!”金吾卫围了上来,神色有些焦急,“这该如何是好,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万一……” “急什么!”一直低垂着头的副统领此刻抬起头来,纠结的神色却是一荡而空,他看着紧闭的房门,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半晌,附在旁边一人的耳侧低声道:”鱼上钩了,去告诉太古,让他派人好生跟紧了。” 进了屋,阿尔丹背靠在门板之上,方才剑拔弩张的神色此时才松快了些许,她长吁了一口气,可算把那群人应付过去了。 “公主。”柏文从屋顶上翻身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他面前,“此处有后门,无人看守。” “好。”阿尔丹顿了顿,忽地笑了一声,神色讥讽,“他们定是想不到我会从后门溜走,一群蠢货!” —— 这厢三人在暖阁中吃酒,屋里炭火烧得旺,酒也是陈年的梨花白,清香甜润,最该是轻松快活的时候。 可他二人却俱是垂眸浅酌,一句话也未曾有,云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云川的肩,笑道:“本宫突然想起还有些朝事要同容相商议。”她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他想必已忙完了,本宫便先走了。” “皇姐!”见她要走,云川急急起身唤道,看那架势也要随着一同离开。 “你留下。”云城转身将她按在软榻上,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抬眸看向陆歆时却又是一副笑意盈盈之态,“左右你二人也没什么事,便在此处多呆一阵,可别辜负了这陈年佳酿。” 陆歆起身淡笑着回礼。 云川憋了一肚子怨气,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母后给的这桩差事可真是难办。”云城从屋里出来,搓着手低声同夕颜抱怨,“两个闷葫芦此刻凑在一块,险些要把我憋死了。” 夕颜抿唇轻轻一笑,塞给她一个暖炉。 “殿下。”才走出没有几步,小德子便急匆匆赶来,神色凝重。 “怎么了?”云城心中忽地不安起来。 “阿尔丹刻意避开守卫绕道而行,此刻太古他们已经跟着了。”小德子压低声音道:“容相也已调派军队,只等她与那人碰面。” 天渐渐地沉了,风似是一瞬便大了起来。 寒风掠起她的鬓发,飞扬在空中。 “终于露出马脚了。”云城拧起眉,低叹一声,嘱咐道:“定要跟紧了,小心行事,莫要再生差错。” “是。” 阴沉沉的天却也能依稀看出暮色将倾,夜风席卷而来,扬起细碎的雪花飘落在她的发间,倏忽间又消融殆尽,丝毫不见踪迹。 天快黑了。 —— 屋内墙角处的炭火安静地燃烧着,衬着渐渐晦暗下来的天色,显得温暖而让人安心。 上好的银丝炭没有烟,只不时地发出几声轻响,这声本可忽略不计,只是在静得连呼吸之声都可听闻的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了。 云川以腕拄着脑袋,眼皮半耷拉着,神色恹恹地小口抿着杯中的清酒。 陆歆坐在她身旁,垂眸浅酌,一袭淡青色的长袍映着淡雅眉目,真真是叫人心神一荡。 大梁民间有言:容贵陆雅,当真是对极了。 虽比不得容清高华仙人之姿,却是株淡雅毓秀的人间青竹,好风致,好样貌,亦是才华斐然。 他静静坐着,一派泰然平和之态,只是放于膝上的手却不着痕迹地攥紧了衣。 二人相顾无言,长久沉默着。 半晌,云川心底里窜上一股烦躁,她抬眸看了一眼陆歆,想起母后皇姐撮合他二人的话,竟觉得此人是哪哪都不顺眼,与戚殷比是差远了。 遂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自己生起了闷气。 陆歆自是知晓的,他弯唇淡淡一笑,起身执壶给她斟酒,“冬日天寒,这梨花白性温,不会醉人,公主略多喝一杯也无妨。” 云川掀了下眼皮,懒懒地应了声,却并未碰那杯刚斟好的酒,反倒是自去重斟了一杯。 陆歆的手微微一顿,没说什么,放下了酒壶。 “微臣瞧着公主近日的心情像是不大好。”他温声道:“若是有什么事令公主烦心,不若同微臣诉说一二,臣自会全力相帮。” 闻言,她拉着的脸提起了些许,云川转眸看向他,眼珠微微一转,换上一张笑脸,“倒有件事想问问大人。” “知无不言。”陆歆轻应。 “陆大人同容相一般年岁,今已二十有五,寻常男子在你这时候早已娶妻生子,偏就大人还独身一人,竟连个侍妾通房丫头也没有。”云川笑意盈盈地看向他,“大人的父母也不心急吗?” 她的眸子极亮,这暮色中似闪着光。 陆歆默了一瞬,浅声道:“微臣父母早在前年便已双双过世。” 云川愣住,面上现出几分歉意,“抱歉,我……不知……” “无妨。”陆歆眸色温和,他轻声道:“公主当时年纪小,这等糟心事自是记不得的。” 云川点点头,理所当然地顺着他给的这个台阶下来了。顿了顿,她拐了个弯,试探着道:“我知陆大人日日操劳国事,可自己终身大事总该上些心。” 她怀了一肚子鬼心思,眸色狡黠地微微倾身,“容相虽也是如此,但如今也要同皇姐成婚了。那你呢,陆大人,你可曾有心仪之人?” 她喜熏桃香,又喝了酒,混杂着花香酒香愈发惑人,一双弯似月牙的眸子似浸了水,盈盈地望过来。 这梨花白不醉人,可陆歆却觉着,他已有些醉了。 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半晌,陆歆轻轻抬眸,浅浅笑着道:“有的。” 第86章 暗夜沉沉 晋宁,帮帮我,最后一次…… “果真?”云川神色一喜,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是谁能得陆大人青眼相看,不若同我说说,我也好给大人牵个线。” 她眸中蓦地有了光,几乎便要喜上眉梢。 他有心仪之人,她便这么高兴? 陆歆移开眸子,淡淡笑了一声,岔开话题,“怎敢劳烦公主费心,此事……”他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不必麻烦,微臣自来便可。” “倒是公主。”他转眸淡淡而笑,“对此事如此上心,可是也有了心仪的人?”陆歆打趣道:“微臣听说陛下有意给公主选驸马了。” “我?”话题忽然转到了她身上,云川一怔,随即撇开眼去。墙角处的炭盆中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她看着那隐隐的光,心情忽地便沉到了谷底,“胡说什么,我……”她垂下眸,低声答道:“我没有。” 看她此般,陆歆的眸色微暗,神思一晃,手中的酒盏不觉倾倒,汩汩的酒液洒出不少。 经他这么一说,这心事却是又被勾出来了。 云川出神地望着那处炭盆,却想着,自那日过后,戚殷却是再不肯见她了,纵使是她传话,偷偷跑去,他都避之不见。 不比从前,皇姐如今已回到了公主府,她不敢闹大,只得暗中给戚殷传话,却总是杳无音信,他从未有甚话托人带来。 晋宁说是她识人不清,戚殷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可她不死心,总觉得另有隐情。 那些日子的朝夕与共情投意合,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 “公主?”夕颜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给这屋里点上了灯,“唤您好几声也不应,在想什么呢?” “嗯?”云川回过神来,方觉出自己失态,掩饰地笑了一声,转过身道:“没什么。” 屋里瞬时便亮了起来,昏黄的烛火照在她的侧脸,轻轻晃动着。 “多谢。”陆歆颔首浅笑,接过夕颜方温好的酒。 “公主。”夕颜将酒盏递给云川,她轻轻应了,接过。温热的杯盏握在掌心中,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她眼睫微微一颤,抬眸道:“夕颜,皇姐何时回来?” “殿下……”夕颜一顿,想起云城嘱咐她的话,便笑道:“殿下同容相商议要事,估摸着,还得好一会儿呢!” 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公主和大人且再坐坐,一会儿便在府中用膳吧,左右现下天已黑了,回去又没什么事,不如多聊一阵。”夕颜走至门边,想起些什么,又道:“待事情处理完了,殿下同容相会一道过来。” “殿下可曾吩咐有何事需在下去做?”陆歆问道。 “没有。”夕颜轻笑着看了云川一眼,“您就陪着二公主坐着聊会天便可。” 便是再迟钝,也知晓他们这是何意了。 陆歆微微一怔,随即淡笑一声,颔首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夕颜笑了笑,出去了。 “陆大人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地谢什么?”云川看了他一眼,懒懒地笑了一声。 陆歆含笑不语。 天色已黑,朔风又起,外面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既是有要事商议,总得要一两个时辰方可。 云川瞧着窗外,计上心来。 “陆大人且先坐着。”她轻咳了声,站起身道:“喝了这么些酒有些晕,我去皇姐的小厨房瞧瞧做了什么好吃的。” “天黑夜寒。”陆歆跟着起身,好看的眉心微蹙,“让下人拿来便可,何故自己前去。”他顿了顿,又道:“如若公主实在想去,微臣陪您。” “不必不必。”云川却是忙不迭摆手,说话间人已到了门边,“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你切莫跟来。” 屋外寒风瑟瑟,当真是冷极了。 许是云城刻意给他二人制造机会,这屋外竟是连个下人都没有,此番倒是正合她意。 “公主。”晋宁提着灯笼迎上来,“您怎么出来了?” “我要去找戚殷。”迎着大风,云川侧过脸,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声道。 “您这是又发什么疯!”晋宁蓦地瞪大了眼,忙左右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这才悄声道:“长公主尚在府中,陆大人也在房里,您平白无故消失这么长时间,若被人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无妨。”云川拧起眉,“我从小路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且皇姐理事一刻半时回不来,陆歆……”她回眸看了一眼屋中暖融融的光,叹了一声,“他纵使是知晓了,这皇族的事,想必他也不好多嘴。” “晋宁。”她拉过侍女的手,眸色祈求,“帮帮我,我只想见他一次,若错过了这一回,还不定要等到何时。”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刮得人脸颊生疼,晋宁沉默片刻,重重叹了一声,“好,最后一次。” 偏殿旁花园的小道中幽长寂静,因素日里并无人走,故也未曾挂上盏灯笼。 黑黢黢的道上,只偶有被风吹动映在地面上的树影轻轻晃动着。 忽地,两道隐约纤细的影从中快速掠过。 暖阁中,酒香弥漫,陆歆立于窗前,昏黄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打在窗纸之上,修长挺拔,温和淡雅。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一片深黑,眉心拧起。 —— 夕颜出了屋子径直去到隔壁府中。 桌案上的竹香袅袅地燃着,许是容相体寒的缘故,这屋里的炭火烧得比公主府中旺得多,方一踏进,身上竟是起了一层薄汗,可纵是如此,容清半靠在榻上执着书卷,身上仍是盖着厚厚的雪白狐裘,面色也是苍白的。 云城只穿着一件烟霞色纱衣窝在他身边嗑瓜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夕颜,“他二人干什么呢?” 夕颜笑了笑,上前回话,“各自坐着喝酒呢。” “没说些什么?”闻言,云城眉尖一挑,拔高了声音。 “许是说了几句。”夕颜笑道:“只是进去之时他二人是未发一言的。” “得,我还是白费功夫。”云城幽幽长叹一声,极其郁闷地将手中握着的一把瓜子扔回果盘中,郁郁道:“云川也不是个死气沉沉的性子,陆歆在朝堂上向来以能言巧辨著称,到了这时候二人反倒都哑巴了!” “那殿下可要过去?”夕颜笑意盈盈地问道。 “再等等吧。”云城叹了一声,偏过身子将脸埋在容清的胸膛上,不想说话了。 容清低低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示意夕颜先下去。 “上一世的时候陆歆对云川可是世人皆知的一往情深,只是可惜她非要跟了那戚殷。”云城闷声道:“此番想着撮合他二人,却没想到陆歆竟连话都不愿多说了。” 容清抚了抚她的发,眸中笑意温润,他伸手将大氅拉开给她盖上,又顺势将人紧搂在怀中。 “正是因为用情深,所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轻薄了。”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她的背,低低哑哑的声音响在耳侧,“这事你不用太过操心,各人自有因缘。” 云城烦躁地叹了一声,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应了声,“我只是想着陆歆此人算是个如意郎君,他们二人若能在一处,云川也定是幸福的……” 她皱了皱眉,躲过他放在腰身上乱动的手,轻斥了一声,“别闹,痒得很。” 容清轻轻笑着,眸色宠溺。 “罢了,我也不管了。”云城下颌支在他的肩上,心中不豫,“由他们吧。” 容清放在她腰上的手仍是没个消停,云城美眸一瞪,赌气似地在他腰间亦是轻掐了一把,触及肌肤,方觉出不对,她蓦然抬眸看向容清,拧起眉道:“你最近怎么愈发瘦了,这腰上还有二两肉吗?” 容清忍俊不禁,好看的眉眼弯起,“城儿这话倒像是在称斤卖肉。”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况且,我这腰好不好,城儿……该是最清楚的。” “去!”云城面上泛红,轻打了他一下,“少贫嘴。” “阿尔丹那边你不去跟着?跟我在这儿腻歪。”她抬眸问道:“小心耽误了事。” “天色不早了。”容清看了一眼窗外,眸色浅淡,“该做什么他们自己知晓,你我只管等着消息便好。” —— 这厢冰天雪地,太古带着人跟在阿尔丹身后,却是从城外绕回城内,又从行宫中三进三出,现下,又是到了城外。 郊外稀疏的几棵树之中,跟着的暗卫俱都趴在厚厚的雪地之上,不发一言,死死盯着几百米外那一袭红衣。 他们似是又要往城中去。 “估计这阿尔丹已知晓我们跟着她。”太古蹙起眉,“不能再这么转下去了。” “你。”他看向身旁一人,“带上五十人去跟着他们,若是他们耍手段就装作被甩脱即可。” “是。” 跟来的不过六十余人,这一下就去了大半。 太古和剩下的寥寥几人远远地从另一方向跟着阿尔丹。 又绕了一大圈后,阿尔丹那一行人回到了城外。 “公主,人已甩脱。”柏文低声同阿尔丹道。 朔风裹挟着碎雪拍打在她的脸上,阿尔丹眸色冰冷,长久在冰天雪地中行走鼻音已有几分重,她哑着声道:“想必是容清和云城的人。” 沉默了一瞬,她继续道:“他们已有所怀疑,这大梁再待无益,该尽快撤离。通知城中所有暗桩和驻守城外便衣军队随时待命,以护卫我们离开。” “公主这是……今晚便要动身?”柏文愣了一下。 “嗯。”阿尔丹的眉睫上已染了冰霜,她沉吟片刻,招手将柏文唤来,同他低语几句。 “公主。”柏文神色微肃,“公子并不允准这样做。” “本公主叫你去便去。”阿尔丹眉目冰冷,“家国大事容不得心软半分,他狠不下心,我帮他。”她闭了闭眼,“你尽管去做,出了事,我担着。” 第87章 殒命 这是云池的玉佩,众人都识得的…… 大雪封路,道路上荒无人烟,便是连宫城之中,人都是少得可怜,陛下娘娘体恤,下令不必在宫前侍候着,只捡了平常手脚利索的几个在殿中随侍,其余人各自回屋先歇着。 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寂静无声。御花园中挨着宫墙的一处小道旁,此刻却站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这是苏东风一手带大的徒弟——小欢子,现下正跟着在御前当值,因心思活泛会说话的缘故,甚得梁皇喜爱。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周遭无人,便轻轻敲击了砖墙几下。 声音清脆,引得旁边一株枯木上停着的乌鸦歪着脑袋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片刻后,墙的另一侧亦响起了一阵有规律的敲击之声。 小欢子神色一喜,用手指在墙上摸索半天,小心地从中抽出一块砖,觑着眼朝那边看去,也是一个小太监,长眉细眼。 那小太监也不多说,径自从怀中取了一包东西塞给小欢子,“这是最后一次了。” “如此甚好!”小欢子喜上眉梢,“此番一了,先前所应允的事……” “王爷一向说话算话。”小太监眸光微闪,视线落向他身后一株干枯将死的灌丛之上,神色有些怪异。 不过小欢子犹自正高兴着,并未注意到这神情之变。 “不过……今日这药怎么比往常多了一倍?”他低头翻了翻怀里的药包,神色疑惑。 “换药了。”小太监神色泰然,细声细气的音在寒风中一下一下地刮着人的耳膜,“王爷心软,此番的药只会让人精神萎靡几日,虽看着量多,实则对人损害极小。” “原来如此。”小欢子松了口气,将药包妥帖地放回怀中,眉尖似一瞬有几分释然。 “时辰到了。”小太监谨慎地四处张望一番,拾起砖块复又将墙面堵上,“快去快回。” “哎,好。”小欢子应了声,却并没有动,反倒是看着这墙面怔怔地发了会呆。 陛下虽待他不错,师父也愿提携,可在这宫中当差卑躬屈膝,何时才能出人头地。王爷想同长公主争储君的位置,算盘既打到了陛下头上,他就帮上一把,事成之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至于良心能不能过得去……王爷给陛下喝的药还真能是剧毒不成?总归是兄弟,怎么可能下这样的狠手? 这不,果然不出他所料!小欢子得意地掂了掂怀里的药包,一时间颇有喜上眉梢之意,仿佛这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此刻已堆积在了眼前。 萧萧冷风掠过,将他吹得清醒了些。 “小欢子?”一道清脆的女声唤了他一句,接着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这侍女走到了他身后,“大冷天的,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 “嗯?什么?”小欢子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容貌姣好,气度沉稳,是跟在皇后身边的姑姑,他神色微敛,竟并未像从前那般恭敬地问一声好。 “我说你在这儿杵着干什么?”女子笑了一声,转眸看向旁边的这堵墙,“我瞧你在这儿看了半天,怎么,是这墙里面有金子不成?” “嗯。”小欢子唇边勾起一抹笑,垂下头莫名其妙地道了一句,“许是有吧。” “你这孩子。”女子忍俊不禁,“做起白日梦来了。” 天色渐晚,慢慢地起了一层薄霜,沾在了小欢子的衣领之上。她上前一步给他轻轻拍了拍,“哪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事,别瞎想了,陛下还等你的药呢,快去吧。” 小欢子眸色不明,没再说什么,微微欠身后便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这孩子今天真是奇怪。”女子看着他的背影嘟囔了一句,随后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亦是脚步匆匆地向小厨房走去。 陛下这几日病情反复,娘娘在身边守着,眼看着比前几日要憔悴不少,得做些滋补的好好养养身子才是。 天色愈晚,薄雾弥漫,将这夜色笼上了一层轻纱,连那天边的弯月竟也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了。 数九寒天,树影婆娑,这景致是越发地萧条了。 —— 布靴踩在厚厚的雪地之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小欢子端着汤药匆匆忙忙地向永和宫走去,却同正从宫里出来的苏东风撞了个正着。 “师父。”小欢子低低唤了一句。 苏东风向身后看看,这才转头压低声音厉声训斥道:“混账东西,让你煎药怎么要这些时候,越发地不上心!” “今……今天的柴火不好,火半天没有升起来。”小欢子临时扯了个谎,头更低地垂下去。 苏东风眉心紧蹙,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他低下来的黑漆漆的脑袋后又咽了回去,少顷,他叹了一声,侧开身子,“快进去吧,陛下还等着呢。” “是。”小欢子低低应了一声,低眉敛目乖顺地回道。 火盆烧得旺盛,又沿着边壁点了几十根蜡烛,因此这屋里灯火通明,浅黄色的光轻轻晃动着,让人心生暖意。 “陛下。”小欢子额上渗出些汗珠,将药碗轻手轻脚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吃药了。” 梁皇正半靠在软榻上同皇后下棋,面色尚可,只是这疲态和老迈是一日日地显出来了。 “先搁着吧。”他执着一枚黑子应了一声。 “陛下。”皇后秀美的眉微微一蹙,“趁热喝。” “下完这一局。”皇帝随口应付一句,瞥了眼尚冒着热气的汤药皱了皱眉,“不急。” “今日这棋已下了一个时辰了。”皇后眉色不悦,“陛下若是如此,今后就不必再下了。本是个消遣玩意儿,何苦如此上心劳神。” “哎——”皇帝抬眼瞧见对面的人儿面容不豫,这才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的棋子,“喝便是了,生什么气?” 说着,端过药碗一饮而尽,笑道:“这总行了吧?” 皇后的神色舒缓了些许,轻轻哼了一声。 “朕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就是个寒症反反复复,年纪大了身体不同往日也是正常,你何至于日日牵挂担心?”皇帝笑了笑,闻言宽慰道。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皇后浅声道,秀致的眉眼在烛光中温和柔软,“积病成疾亦是如此。虽只是寒症,陛下若不上心,迟早有一日会成大病……” 小欢子悄悄抬眸看了一眼相对而坐的二人,心底里难得竟有了几分愧疚,他端着空药碗,无声无言地悄悄退了出去。 夜幕已至,天色完全地黑下来了。 苏东风却仍在宫门外站着,手执一柄古铜色手柄灯笼,另一手的浮尘上已沾上了密密的一层寒霜。 “师父?”小欢子微愣,“您怎的还在此处?” 苏东风看了他一眼,直待小欢子将屋门完全阖上,这才道:“陛下还在和娘娘下棋?” “嗯。”他应道:“瞧着陛下的精神头与寻常并无二致。” 闻言,苏东风的眸色愈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是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目光复又落在小欢子身上,“今日去煎药的路上,是不是又去别的地方玩耍了?” 小欢子恭顺的笑瞬时便僵在了脸上。 “我一手把你拉扯大,说没说谎还能看不出来?也太小瞧你师父了。”苏东风哼了一声,转眸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眼底浮上些许忧色。 “你脑子活泛,人也机敏,只是总爱投机取巧,这是大忌。”略有些苍老的声音顺着寒风送进小欢子的耳中,他垂着头,眼睫轻轻一颤。 苏东风转过头看着宫前白茫茫的雪地,道:“你要记着,这天下之事没有捷径,若想要什么,还是要凭着自己的努力脚踏实地才来的放心。”他顿了顿,道:“可记住了?” 晦暗的光摇摆不定,斜照在小欢子的侧脸之上,他垂着眸,看不清神色,“徒儿记下了。” “嗯,去吧。”苏东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今晚天冷,你不必当值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师父……”小欢子蓦地抬起头,神色犹疑。 “去吧。”苏东风笑了笑,“师父这把老骨头扛得住,你年纪还小,多睡会,长身体,” 小欢子身子微微一颤,张口欲说些什么,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低声应了,微有些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 夜色浓郁得似一团化不开的墨,偶有乌鸦的叫声回荡在空阔的御花园之中,显得更为冷寂萧条。 那墙壁下有一道黑影,远远看去同树影合在一处,辨别不清。 “你怎的进来了?”小欢子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压低声道:“不怕人发现么?” 小太监细长的眼在夜色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他低低笑了声,“怕什么,这大晚上的没人能发现。” “事办成了么?”他转头问道。 “我看着陛下喝下的,一滴不剩。”小欢子道,眉宇间有几分烦躁,“以后这事别找我了。” “不会有以后了。”小太监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似有几分讥讽,让人心底一凉。 小欢子有些不舒坦,皱了皱眉道:“事情都办好了,说好的东西呢?” “急什么。”小太监眸光一闪,“该是你的总是你的,能跑了不成?”说着,从怀里掏出厚厚的十几张银票。 小欢子眼眸一亮。 然而这银票将要递到手上之时,却忽地四散开来飘落在地上。 “哎呀!”小欢子急惶惶地弯身去捡,“你怎么冒冒失失的,连个东西都拿不稳!” 寒霜一层一层地铺天盖地涌上来,这天地间仿若笼上了厚厚的纱,是甚也看不清了。 小太监没说话。 小欢子弯着身子在一片漆黑之中摩挲着散落开来的银票,低声埋怨着,“你倒是来帮个忙,在那儿站着干什么!” “抱歉,没拿稳。”小太监轻声道了一句,似喟似叹,映在一旁墙壁上的影忽地现出一柄尖刃。 他向前踏了两步,雪地上枯枝的碎裂声响彻于夜色中。 小欢子丝毫未觉。 “我帮你找。”小太监在小欢子身旁微微弯下身子,身后紧握着的刀柄霎时间刺出,重重地插入他的颈侧。 血喷涌而出,甚至没来得及嗫嚅出一个字,小欢子便倒在了一旁的雪地之上。双目紧闭,颈上的血汩汩而出,浸透了两尺高的积雪。 小太监垂眸看了他片刻,末了,低笑一声,弯身捡起剩下的几张银票塞进他的手中,“都是你的,急什么呢?” 霜雪的冷湿气息将这血腥味包裹在怀,顷刻间便吞噬湮灭。 小太监半蹲在小欢子身旁,垂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挂在腰带之上。 “终于完成了。”他低声喃喃着,神色释然,“总归是……不负公主。” 话了,竟是脑袋一歪,不再动弹了。 寂寥的夜色之中,一趟一跪的两道黑影映在砖墙之上,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半个时辰后,薄雾散去,澄澈冷清的月光倾洒而下,隐隐约约地照出那两张惨青的脸,还有一枚莹润云纹型玉佩。 这是云池的玉佩,众人都识得的。 第88章 暴雪前夜 戚殷,我只当这颗心,是为了…… 长公主府西南角的小厨房中,柴火劈里啪啦地烧着,灶台上正咕嘟咕嘟地煨着一罐鸡汤,热气腾腾的,香气四溢。 橘红色的火光将这小屋里映出几分温暖之色,厨娘坐在火前的小凳上昏昏欲睡地打盹。 木门忽地被推开了,灌进来一阵冷风,吹得厨娘一个哆嗦,瞬间清醒过来。她眨巴了下眼,扭头看向来人,忙不迭地站起身唤了一声:“陆大人。” 陆歆微微颔首,将门关上,环顾一圈方道:“二殿下已经走了?” “二殿下?”厨娘愣住,“二殿下未曾来过,大人许是听岔了。” “不曾来过?”陆歆拢衣襟的手顿住,片刻后,好看的眉拧起,“那她……”他抬眸,却正好同厨娘好奇的目光对上。 “没什么。”陆歆淡淡一笑,“应是我听岔了。”他略顿了一顿,复又将大氅系好,对厨娘道:“叨扰了。”言罢,微一颔首,便推开木门走进漆黑的夜色中去。 手中的灯笼被寒风吹得左摇右晃,本就不甚亮堂的光更是晦暗几分。陆歆走出几步,停在了院里一株五人合抱粗的槐树下,少顷,他转过身向西边的院子匆匆走去。 靛青色的大氅扫过雪地,溅起一层细碎的雪花。 —— 东边暖阁中,云城懒懒散散地趴在容清的胸膛之上,半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时辰不早了,若是困了,就去睡会。”容清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神色温柔,“别强撑着。” “倒不是很困。”云城环住他的腰身,百无聊赖道:“实是有些无趣。” “都这么些时候了。”她叹了一声,半撑起身子看着身侧的人,“还是没消息吗?” “莫急。”容清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太古办事稳妥,不会出差错,若有消息自会来报。”他看了眼窗外天色,道:“天色晚了,二殿下同陆歆再呆在一处怕是不合适,不去看看?” “嘁!”云城凉凉笑了一声,“照这情形,他二人纵使是相对而坐一晚所说之话怕也出不了十句,能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唤道:“夕颜。” “殿下。”夕颜从外屋进来,“有何事吩咐?” “给他二人上晚膳吧,坐了两个时辰又喝了那么些酒,做些清淡热乎的汤。待他们用完了派人送回去便是。” “殿下不过去了?”夕颜问道。 “嗯。”云城从榻上下来披上衣服,“不去了,想起来还有件事未办。” “是。”夕颜依言退下。 “这是要去哪?”容清走至身侧帮她把衣带系好。 “早些时候说要把戚殷送走,这不又被那些事情耽搁了。”云城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大氅,“我过去看看,早些将此事解决了,省得日日不得安心。” “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容清浅声道:“你一直派人看守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虽说如此,但我这心底里总是不踏实。”云城说道,抬眸却见容清亦是披上了外衣,愣了一下,“你做什么去?” “我同你一道前去,天黑路远,我不放心。”容清从桌上取了个小手炉放进她怀中,“走吧。” “若是过一阵子下面的人来报,你又不在,岂不是要耽误事?” “无妨。”容清弯了眼眸,将她大氅的兜帽拉起,“他们能找到我,且虎符已给了太古,若有急情,自会调兵,不必忧心挂怀。” —— 往日把守严密的西府阁院落前今日却是空无一人,从东边的屋子一路过来提心吊胆,不过好在都是有惊无险,还算得上是顺利。 晋宁留在院门前把风,云川步履匆匆地走进院中。 琉璃阁主屋中透出隐隐的昏黄色亮光,米黄色的窗纸上映出那人流畅精致的侧脸弧线。 云川顿住脚步,只觉得心跳竟比平常快了许多。 他们……许久未见了。 瑟瑟寒风从脸面上吹过,刮得耳根生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踏上台阶,正待要敲门却发现这木门竟是开了条缝。 云川微微一怔,轻轻将门推开。 不是往日里她所熟悉喜欢的清甜桃花香,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扑面而来,猛烈而刺鼻。云川皱了皱眉,恍惚想起早先几次见到戚殷之时,他身上也是这样的味道。 戚殷坐在案前,冠发高束,以白玉环固定。他着一身黑衣,上以暗金色丝线绣五爪金龙,腰间坠一枚古朴墨色玉佩,更显身材挺拔,眉目如画。 与从前那副懒散魅惑截然不同,似是换了一个人,从内而外俱是尊贵清冷之气。 他抬起眸向她看来。 云川看着他微微张大了嘴,半晌方才缓过神来,轻轻走到他身前,道:“你今日怎么传成这副模样了,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她垂眸看着他衣上的金龙,“虽好看,但不可乱穿。”云川抬起头看着戚殷,“这金龙只有君王才可用,你若是穿着这身出去,怕是会被抓起来砍头。” 云川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眸底却有几分忧伤,她上前环住他的脖颈,“还是换了吧,我更喜欢你从前那样。” 戚殷任由她半抱着,眸色深深。 “是么?”半晌,他错开眸,淡淡地道了一句,“只是从前那红衣,是我最为厌恶之色。” 云川的手猛地一颤。 “前些日子你被阿答骨掳去之事可还记得?”他忽地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他没做什么,你大可放心。” 云川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呆呆地点了下头,呐呐道:“我晓得,是你救了我。” “你先前派人来找我以及写的那些信想必都是为了此事。”戚殷淡淡道:“如今你心结既已解开,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手上微一用力,云川便被挣脱开来,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戚殷却一眼也未曾看过来,“你写的那些信和送的东西我都未曾打开过,都在榻边的小匣子里,现下物归原主。”他站起身,修长的指点了点桌案上的古琴,“在下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这一把破琴,平白得了殿下的情意心中不安,便将这琴赠与殿下做个回礼。” “此后……”他微微一顿,声音冷了下去,“你我行同陌路,愿公主觅得良人,一生幸福安乐。” 言罢,他推门离开,木门在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咯吱作响。 “戚殷!” 还没出院门,云川却忽地跑上前来挡住了他的去路,秀美紧蹙,“你今日是特意等我?” 戚殷眼眸微冷,负手而立。 “你等我便是要说这些?”云川似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的笑话,唇角笑意蔓延,眸中却俱是悲凉之色,“从前你说的话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生相伴,此生挚爱!”云川蓦地上前一步,抬眸紧紧盯着他,“你就是怎么履行诺言的?” 夜色愈发浓郁起来了,寒霜渐起,晚风也越来越大。 眼前人以往清澈的眸中此刻俱是血丝,眼尾通红似血。 似是一块重石猛地压在心口,戚殷有些狼狈地错开眸,看向身侧那株枯树,一字一句冷声道:“公主这话说得好笑。” “我是长公主从青楼捡来的一个伶人,本就是朝三暮四只会甜言蜜语之辈,公主年少轻狂信错了人,怎么还倒要怪我了?”他转过头看着云川,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刻意轻佻地在她耳边轻吹了一口气,“况且……公主同在下一道的时候不也是快活舒服得很?我这样的床上功夫,寻常人可没有福气消受,难道不是吗?我的公主。” “你……”云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色通红,“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我……”片刻羞恼后心底里却是涌上了一股腾腾的火气,她眉心拧起,也冷笑了一声,“你不过就是个伶人,本公主若想要你,囚禁在宫中便是,那还容得着你这样说话?放肆!” “确实如此。”戚殷收回方才的笑意,冷声道:“到时便让全天下的人好好瞧瞧,大梁的二公主,是如何小小年纪便不顾廉耻,私自同她皇姐的侍夫日日颠鸾倒凤!” 每一个字都似针扎般刺在胸口之上,击碎了她这么久以来日日担忧辗转反侧的心。 云川怔怔地看着他,眸子里一瞬便涌上了泪水。 戚殷仍旧是笑着的,背在身后的手却几不可觉地微微颤抖着。 蒙在外面的一层伪饰的布就这样被揭开堂而皇之地将里面的丑陋暴露在面前。 二人长久沉默着。 半晌,云川闭了闭眼,颤抖地抬起手狠狠甩了面前之人一个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引人注目。 “戚殷,我这颗心,只当是喂了狗!” 这声响着实是有些大了,生生止住了正从琉璃阁旁小道上经过的陆歆。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纵是如此,那一墙之隔的男女交谈之声仍是清晰入耳。 他活了二十余年,走南往北天下大小事尽都见过,不过这一句,前因后果便已想了个明白,登时如遭雷击般立在原地,面色苍白。 月光清冷疏疏而下,风移影动,将他手中的灯笼竟吹灭了。 陆歆垂下眸,慢慢地复又返回到阁楼后的竹林中,挺直的脊梁在幽冷的光下一时竟有些佝偻。许久,他狠狠地一拳砸在身旁的青竹之上,细细簌簌的叶子沙沙地落下。清润的男子面上竟有颓然之色。 “陆歆?”忽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一道女声在寂静的竹林中响起,“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89章 真相大白 还有……二殿下 这厢云川立于院中,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心底寒凉。 方才着急去追戚殷,她的大氅落在屋中,此刻只穿着一件月色锦袍,面色苍白,唇色亦是泛着黑青,因着才哭过,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眼中尚有泪,却倔强地憋了回去,硬是将这眼眶四周都忍出了大片的红点。 着实狼狈。 戚殷没有看她,眸光落于她身后辽远的夜空,冷淡道:“公主若能这样想当真是再好不过,日后莫要再缠着在下。” 听得此话,云川紧紧咬住了下唇,正待要开口,那屋后却忽地传来几下清脆的击掌声。 她抬眸看去,竟是那戎族的阿尔丹! 她怎么会在此处? 戚殷冷冷地看了阿尔丹一眼,眸色微深,飞扬入鬓的眉深深蹙起。 “真是精彩得很啊!”阿尔丹一边拍着手一边从屋后绕出向他二人走来,“姊妹共侍一夫,当真是佳话啊佳话!” 她妖媚的眼尾一挑,眼风掠过一旁的戚殷,心里冷冷哼了一声,却不敢发作,只得对着云川撒气。 阿尔丹媚笑着凑近云川,高挺的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脸,“二殿下这是打算效仿娥皇女英了?只是不知这事……云城知道吗?” “你不过一戎族公主,谁给你的脸面直呼我大梁长公主名讳?”云川闭了闭眼,面上神情尽数收敛,冷冷淡淡地看着阿尔丹。 “哟!”阿尔丹气急反笑,“二殿下脾气倒不小。那我就把这一女共侍二夫的消息放出去,让这大梁的百姓好好瞧瞧,他们爱戴的公主是个什么德行!” “你敢!”云川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听得她如此说早已慌了,“你便是说了,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是吗?”阿尔丹娇笑着吹了吹殷红的指甲,不知可否地轻耸了下肩看向戚殷,“公子,你说呢?” 戚殷没有理会她。 “我也当真是傻,还以为你同云城有什么关系。”阿尔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眸光嘲讽,“原来是她。” “你就是为了这么个没脑子的小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改变计划?”她仰起头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她哪里好,年轻?美貌?还是身子干净?你们二人是不是已经行过房事了!” 这女人……莫不是疯了? 云川愣怔地看着她诡异的神色,又看这二人一举一动间都透露着熟捻,心中疑惑更甚,“你们……认识?”她心底没由来地涌上一股不安,皱紧眉头轻声问道:“戚殷,你……到底是什么人?” “岂止是认识呢!”阿尔丹却忽地低低笑开,刻意往戚殷怀中一靠,微抬起下颌,“我可是他……” “够了!”一直默然不语的戚殷冷冷开口止住了她的话,“时辰到了,该走了。” “这会子急什么呢,我都安排好了。”阿尔丹抬眸看着云川睁大的眼眸轻轻一笑,“这话总得说完啊,二公主,你说是不是?”说着冲她一眨眼,冷不防地回身吻在了戚殷的唇上。 他眉目间尽是冰冷,眼底是翻涌深黑的滚滚浪涛,似要将她吞噬殆尽。阿尔丹有些害怕,却仍是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更深地吻了上去。 戚殷方要嫌恶地将人拉开,却在触及远处投来的那一道震惊的目光之时改了主意,索性搂住了阿尔丹。 片刻后,二人分开,阿尔丹娇媚地低喘着气靠在戚殷怀中,看着云川轻笑:“我可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晴天霹雳! 云川身子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石凳之上,眸光涣散。 她虽不大懂朝政,但也知晓阿尔丹同戎族三皇子有婚约,也知道她深爱她的那位表哥。 可阿尔丹她方才说……戚殷……同她有婚约?那……那他…… 云川怔怔地看着戚殷黑衣上刺目的五爪金龙,灵台猛然间一片清明。 当真是蠢到家了! 她抬眸直直地看向戚殷的眼底,声音有些颤抖,“你是……戎族三皇子。” 不只是皇子。 戎族汗王和大皇子殒命,此刻,他已是戎族汗王。 暗夜疾风骤起,将她发间的玉钗吹落,叮铛一声跌落在地面之上,碎成了三截。 四目相对,云川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握紧。 琉璃阁上的砖瓦间趴着密密麻麻的暗卫。 一人低声道:“那这戚公子竟是三皇子了?这算是个什么事,闹了半天,要找的人就在跟前日日守着?” “头儿。”他转头低声问道:“这二殿下怎么还同他有牵扯?我们现在怎么办?下去将人抓了?” “唉!”太古看着房下情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神色纠结,这都是些什么事呢!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令牌,交给属下,“拿上虎符先去京畿大营调兵。” “是。”那人悄无声息地从房檐上消失了。 太古想了想又同左边的人道:“赶紧去回容相和殿下,让他们速速来此。” “头儿,那咱们干什么?” “干什么?”太古探头看了眼下面的情势,“等着。” —— 风掠过竹林,簌簌作响。 头顶清疏的月光倾泻而下,隐约可见男子微有些苍白的面容。 “谁?”一向淡然若青竹的潇潇君子此刻却失了风度,猛地回身一把紧紧扼住搭在肩上的腕。 “陆歆你抽什么疯!快放开本宫!”云城一时吃痛,不悦地冷哼出声。紧接着,她身旁那白衣若雪之人伸手过来,不见用力,只轻轻一搭,登时便将陆歆腕上的力卸下。 “殿下?”待看清了眼前人,陆歆方回过神来,颓然地将手放下,“臣一时不察,多有唐突,还请殿下恕罪。” 他这一握的力气属实不小,白皙的手腕上已被捏出了红印。 容清轻轻地给她揉着。 云城瞟了他一眼,“你不在暖阁中好好待着,到这里瞎跑什么?” “没什么。”陆歆不着痕迹地轻轻吐出一口气,“听说长公主府夜景极美,往日没有机会,便趁着今日来看看。殿下勿怪。” “扯什么犊子?”云城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眼,又环顾四周一圈,“我这府中萧条得连棵绿树都没有了,哪里来的极美?” “城儿。”她这话着实粗俗,容清无奈地低唤她一声。 云城清了清嗓子,将剩下要骂人的话憋了回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陆歆道:“云川呢?” 陆歆神色一僵,随即面色如常地欠身回道:“二公主去更衣了。” 手腕的酸痛稍稍缓解些许,云城将手缩回大氅中,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朽木不可雕也,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行了。”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大冷天的快回去吧,夕颜已给你二人准备了回去的马车。” “殿下这是要去哪?”陆歆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一旁的容清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去琉璃阁有些事。”云城说着又向旁侧迈了一步欲往前走,这陆歆却又是后退一步将她挡住了。 云城眉尖一挑,站定抬眸看他,眉宇间已有不豫之色。 “殿下。”陆歆深深一揖,浅声道:“臣尚有朝政之事要同您商议,可否移步正殿?” “有什么事在此处说便是。”云城淡淡看了他一眼,心中疑虑更甚。 “只是外面天寒地冻。”陆歆道:“臣担忧殿下因此染了病。” “既然如此,那便去琉璃阁商议。”云城转过眸,略弯起唇角,“不过半刻钟的路程。” “这……”陆歆却微一蹙眉,“戚公子毕竟……还是不大方便。” “是么?”云城慢条斯理地道:“陆歆,究竟是他不方便,还是你不方便。”她缓缓抬眸,“嗯?” “殿下说笑。”陆歆垂眸答道:“臣只是担忧……” “陆侍郎。”容清清凌凌的眸光掠过他,淡淡开口,“这数九寒天,为何头上竟会有汗珠?” 陆歆的身形猛地僵住,然不过片刻便笑着掩饰道:“臣自小体热,虽是寒冬,却也觉得热得慌……” “陆歆。”云城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你当本宫是傻子不成?”她眸色瞬时变冷,厉声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冷夜寒霜,身旁的竹叶之上凝了一层厚厚的冰,片刻,“吧嗒”一声掉落在积雪之上。 陆歆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显露出青白色的筋脉。朔风扬起容清的大氅,他看着眼前这位好友,微微蹙起了眉。 “相爷。”一名暗卫忽地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侧,看打扮,是派出去跟踪阿尔丹的那批人。 “何事?” 暗卫悄悄看了云城一眼,思索片刻,附在容清耳边低语几句。 “怎么了?”云城瞧他神色有变,心中猛地一跳,出声问道:“可是将那人找出来了?” 容清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悲悯,半晌,轻轻应了一声。 “是谁?” “戚殷。”苍白的唇瓣一开一合,吐出两个字。 “谁?”云城愣住,睁大了眼,急惶惶地上前拽住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城儿。”容清重重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暗卫来报,现下阿尔丹就在琉璃阁中,还有……”他闭了闭眼,不忍再说。 心中惶然生出不祥的预感,云城怔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还有……谁?” 呼啸的风声刮过脸颊,云城却已不觉得疼。 夜色愈深,一袭轻纱般的雾从天际缓缓席卷而来。 容清低沉悦耳的音似从远方传来,却如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开,“二殿下。” 云城的面色瞬时便苍白如纸。 第90章 冬至 去你娘的缘分! 人与人的因缘当真是奇妙,如若是老天注定,便纵使再来个三生三世,也是躲不过去的。 有些事情,总会重蹈覆辙。 然而此时此刻,云城瞧着琉璃阁院中的那三人,只觉得气血上涌,恨不得一把揪住那贼老天的衣领大吼一声:“去你娘的缘分!” 寒鸦啼鸣,枯树簌簌作响,这庭院中静得可听闻呼吸之声。夜风猛然间从身前掠过,吹得她眯起双目。 云城面色已然呈铁青之色,掩在宽袖中的素手紧握着,指甲嵌进皮肉之中,十指连心,传来一阵刺痛。但她却恍若未觉,冷冷地盯着戚殷,眸光若刀刃。 容清轻叹一声,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握入掌心。馥郁的杜若香萦绕在身侧,稍稍平息了她翻涌的心潮。 云城缓缓吐出一口气,面色松动些许。她微侧过眸,哑声道:“我只恨一时心软,没要了他的狗命。” 朔风将话吹散在夜色中,诸人听闻,眸色皆是一动。 一口浊气弥散在薄雾之中,云城抬眸看向寒风中微颤的云川,冷冷道了一句:“我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 闻言,云川更低地垂下了头,泪意犹存的眼中顷刻间又涌上了泪水,一颗一颗砸在地面之上。 “你倒是还有脸哭!”云城冷嗤一声,不愿再同她讲话。 “长公主也不要难为二殿下了。”戚殷抬步走上前,微微一笑,一双凤目潋滟,“本王姿容绝佳,二殿下又岂能抵挡。”说着,身子微转,一把搂住云川的腰将人揽进怀中,“跟了我,她也不算吃亏。” “你!”云川大惊失色,奋力挣扎着却甩不脱他箍在腰间的手,抬眼怒目而视却对上了一双幽深遂远的眸子,没有调笑意味,里面尽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微微一怔,撇开了眼。 云城却忽地低笑一声,冷冷地看向戚殷,“倒是忘了本宫此处还有位贵客。” “三皇子殿下。”涂了口脂的唇勾起,“这么些时日,本宫这琉璃阁住得可还舒心?” “甚好。”戚殷微一颔首。 “既如此,殿下不若再住些时日,待到春暖花开之时,本宫派大军亲送您回朝。” “多谢长公主美意。”戚殷钳着云川,淡淡一笑,“只是家中尚有急事不便叨扰,这便要走了。” “至于送行一事……”他看向怀中的云川,“二殿下代劳便可。” 这是要将她挟持作人质! “戚殷!”云川猛地抬头,“你混帐!” “三殿下当我大梁是戎族后门不成,来去自如?”云城冷笑一声,看向容清。容清心领神会,手往下一按,埋伏于此处的暗卫便俱都现身,齐刷刷从屋顶而下,将戚殷与阿尔丹围困于其中。 “云城。”阿尔丹看着周围这些人,美眸一厉,“我们无意与你交缠。” “我自也无意难为殿下。”云城微微一笑,双手抱于胸前,“不过是想请三殿下多住些时日,也不必要大动干戈。” “你说,是么?”她侧过眸,淡淡地看向戚殷。 “只怕是不能如长公主所愿。”戚殷轻哼一声,指间忽地现出一把锋利小刀抵在云川喉处,钳着人向前走去,音色冰冷,“让开!” “殿下!”陆歆疾呼出声,登时便要向前,却被云城一把拽回。 周围暗卫面面相觑,迟疑片刻退开几步。 云城眉心拧起,看了太古一眼。太古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离去。 身后那人胸膛上的热量透过外衣源源不断地传到云川身上,将她冰冷的身体温出了暖意,可她却觉得从未如此冷过。 她抬起眸缓缓看向隔着层层暗卫的云城,心中一紧,而后眸光掠过搭在脖颈上的刀,苦笑一声,轻声道:“戚殷,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是。”戚殷沉默了一瞬,钳着她向大门外走去,步履极快,那些暗卫亦在身后亦步亦趋。簌簌的风掠过他的鬓发,“我只是有所图谋。” “从前那些……你说的话。”云川低低喘了一口气,看着公主府大门外围着的层层大军,“都是唬人的。” 眼前情势紧急,阿尔丹瞧着门外已至的军队,心中焦急,不由得怒斥一句,“闭嘴!” 云川侧眸看了她一眼,不做声了。 “城内暗桩可都通知了?”戚殷冷声道。 “通知了。”阿尔丹答道:“此刻应是在路上,快到了。” 他们还有内应? 听闻此言,云川暗暗心惊。 “戚殷,你当真以为还能跑得掉?”云城诸人紧跟而来,站在半丈之外,侍从举着的火把层层燃着,照着她赤红色的裙裳,更似血色。身旁那人面色苍白,拢在厚厚的大氅之间,神色温和,只是眸光却是冷的。 戚殷心中低笑一声。 十几年谋划,等的便是这一刻,如何不能全身而退? 他屈指成哨放于唇边,吹出一道悠长的调子,同时,阿尔丹从怀中掏出一物点燃,火光四溅直升上空,绽出一朵持久不灭的烟花。 随即,暗卫脚边蓦地炸开朵朵烟雾,迷糊了视线,依稀间只能听到骏马嘶鸣之声。 再抬眼之时,三人两马已于长安街上渐行渐远。 “关城门!”云城冷声吩咐道:“京畿大营的军队分为三路,堵上路口。” “是。” 月明星稀,积雪已然浸透了鞋袜,她的眉目间尽是霜意,“这京城固若金汤,我倒要瞧瞧,他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告诉太古,把云川给我安全带回来,若她有什么闪失,本宫定饶不了他!” —— “表哥,云城已把路口都堵上了。”阿尔丹勒住缰绳,回头道:“这该如何是好。” “不急。”戚殷略勾起唇角,“再等半柱香,人就该到了。” 夜色愈发浓郁,寒气翻涌而上,怀里的人抖得厉害。戚殷半搂着她,解开身上的大氅细细裹在云川身上。 云川侧过头看着一旁的店铺,身子纤弱,被包裹在大氅中,显得尤为可怜。 “别碰我,脏。”她轻声道了一句。 戚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便恢复如常,仔细地将带子系好。半空上雾气弥漫,竟是又落下了细碎的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他的侧脸之上,顷刻间消散殆尽。 万籁俱寂之中,忽有万马奔驰之声从远方而来,地面传来颤动之意。 “坏了!”阿尔丹蓦地脸色大变,“莫不是云城的人追来了?” “不。”戚殷望着长街尽头那愈来愈近的泠泠铁甲,眸色深深,淡声道:“我们的人。” “什么?”阿尔丹错愕地看着他。 不过眨眼功夫,那队装备精良的人马已至眼前,朔风掠过甲胄,扑面而来森冷的寒意。当先一人翻身下马,跪倒在地,“见过公子。”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街上,云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人鼻梁上一道醒目的刀疤,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 “殿下!” “说。” “戚殷一行人已至城门之处,我们的人拦不住他们。”暗卫铠甲上沾着血,垂首回道。 “开什么玩笑?”云城厉声道:“你们几千人拿不下这几百暗卫?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先别生气。”容清拍了拍她的肩,上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暗卫犹豫了一下,声音渐低,“大内禁卫军统领,萧大人……反了。” 抱着的手炉颓然掉落在积雪之上,云城面色怔然着向后倒退一步,细碎的雪花飘落在发上,覆了薄薄的一层。 “增调兵力去城门,死守。”容清沉声吩咐道,“安排车马,本官同殿下亲去城门处。” “是。” 月色被稀疏的云遮住,天色愈发阴沉起来。暗青色的城墙庞然一如巨兽,静静伫立在平原之上,厚重的城门之处,两方对阵,剑拔弩张。 “把城门打开。”戚殷看着面前太古身后的一众兵士,斜飞入鬓的眉如墨色浓重,“你不是本王的对手。” 太古握紧了手中的剑,抬眼示意,城楼之上的士兵齐刷刷地举起弓箭。 戚殷却将云川推至了前方,冷声道:“你们二殿下的命此刻就在本王手中,做事前还是好好斟酌思量一番。” 太古眼一斜,下面的人心领神会,即刻悄声同一旁的守卫低语几句。不消片刻,东南方的城楼岗哨之上举起了一把弓箭,正对戚殷后心。 戚殷眼也未抬,只随口道了一句,“后面的那个弓箭还是放下为好,毕竟……”锋利的刀刃凑近了云川脖颈一寸,“虽也不知道究竟是那箭快,还是本王的刀更快。” 太古眉心紧蹙,握紧了拳。 萧浼从执剑策马走至前方,他所带虽只有百余人,却个个装备精良,杀伐果断,如若真动起手来,不定谁输谁赢。 云川轻轻喘了口气,眸光垂落在刀刃之上,悄悄拽紧了衣襟。 戚殷的人少,皇姐的军队本胜券在握,却因为有她这个钳制处处束手束脚,这是最后一个关卡,若是再不能将人拦住,以后怕是难了。 如此想着,她猛地一闭眼向刀刃撞去,锐利的刀锋划破细嫩的肌肤,干冷的空中弥漫出一股血腥之气。戚殷一惊,猛地将刀向后撤去。与此同时,云川手中一直握着的碎裂的半根簪子狠狠插入马背之上。 座下骏马受惊,嘶鸣一声腾空直立起来,两人俱被掀下马去。云川被重重地砸在两人之外的一处沙堆之上,许久未曾爬起来。戚殷没有防备被掀落于一侧砸在地面之上,闷哼一声。 “公子!”萧浼从大惊,转身去扶。 一人一马却从身后疾驰而来,急急捞起云川安放于马背之上便脱身而出,不过顷刻之间,众人皆未反应过来。 阿尔丹眼眸一厉,起身便要去追,却被戚殷按住了手腕。 下一瞬,大地微颤,远处铁骑执刀枪剑戟而来,所过之处,雪尘飞扬,方才那人策马跟在当中的马车之间。 戚殷深深地看了一眼被安放在马上面色惨白的女子,哑声道:“不要恋战,走!” 百余精壮士兵拼尽全力之战非寻常兵士所能抵挡,待大军抵至城楼之下,戚殷一行人已冲出城门向西边急急而去,形容略有些狼狈。 城楼之上灯火通明,将离去之所照得清晰。 晚风掠起容清月白色的大氅,他执起一旁的弓箭,拉弓如月,朔风猎猎。 云川脸色一白,挣扎着要起身。 云城按住了她的肩。 箭离弦急去,直向远方,正中那黑衣之人的后心。 云川身子不由自主地猛烈颤抖起来,从喉间发出几声哽咽。云城淡淡看她一眼,招手吩咐道:“扶二殿下回去,好生照看。” 她半眯起眼睛看向远方,只见戚殷已从马上栽落下来。云城淡淡一笑,“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 容清没有作声,将弓箭递给身旁的随侍,却忽地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容清!”云城赶忙扶住他,神色焦急,“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不妨事。”容清轻轻喘着拍了拍她的手,勉强笑了一声,“许是受凉了。” “嗯。”云城低低应了一声,“戚殷中了你一箭,非死即残,不必挂心了。我们回去吧。” 长长的官道之上士兵立于两侧,铠甲铁胄泛着寒光,手中举着火把,将这夜色照得明亮。 那细碎的雪花愈来愈大,竟成鹅毛大雪飘落于肩头。 容清靠坐于马车之中,微凉的手碰了碰她的侧脸,眸光温软,“冬至了。” “嗯。”云城看着他苍白的面色眼眶有些发酸,垂下眸低声道:“今日还没吃饺子,回去我给你做一碗。” 她轻笑一声,“从前专门为你学的,可你却不肯让我给你做一回。” 长夜将明,容清弯了弯唇角,眸色怜惜,“好。” 车轮滚过厚实的积雪,悄无声息。 “殿下!”一道惊慌失措的人声忽地打破了这宁静,“大内永和宫传来消息,陛下病重!” 第91章 大雪纷飞 我不能乱 永和宫门前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众人都跨着脸,人群中有低低的抽泣之声。 云城的脚步一顿,在大雪中站定,缓缓扫视一圈,冷言道:“哭什么?陛下还没殡天!”她的嘴唇紧紧抿着,有些许苍白,面色虽厉却显出浓重的疲态。 众人更低地垂下头去。 “都散了。”云城闭了闭眼,“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低低的应声响起,一阵衣襟擦过积雪的簌簌声后,众人俱都离开。 她垂头看着地面上残存的痕迹,眼睫轻轻颤抖了一下,而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走进屋中。 殿中灯火通明,一股浓重的汤药气味扑面而来。 “殿下。”苏东风躬身行礼。 云城眸光扫过榻前跪着的一众太医,没有作声。她微微抬眸,隔着忙碌的诸人看向床榻上躺着的那人。 皇帝双目紧闭着,面色泛着青黑之色。皇后坐在一旁喂药,可这药汤却都顺着唇角划下,无论如何是喂不进去了。 皇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尝试着,却终究于事无补。 “娘娘。”一旁的宫人看不下去了,轻轻拉着劝慰,“您……歇歇吧……” 皇后顿了一下,沉默地将药碗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失神地望着皇帝苍老的面容,半晌,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低低的抽泣之声回荡在大殿之内。 云城身子猛地一颤,随即便几乎是失神落魄般夺门而出。漫天的大雪飘扬而下,被北风吹至回廊之上,轻落于她的面颊。冰凉透骨。 “城儿。”容清亦跟着她出来了,他轻轻唤了一声,似喟似叹,并没有接着说什么,只是以同样冰凉的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痕。 “父皇病重,母后忧伤过度,云川又是那个样子。”她微微抬头,任由雪花落于面上,低低道:“云池居心不良,戎部虎视眈眈,朝政无人执掌。” “这个时候,我不能乱。”云城睁开双目,侧过头看向容清,眼中尽是悲伤,“我得撑下来。” “好。”容清缓缓握住她的手,“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 云城紧紧咬住下唇,直至泛出青白之色。 “苏公公。”她淡声唤道:“去把院正叫出来。” “是。” “殿下。”院正颤颤巍巍地走到她身前,俯身便要下跪。 “不必多礼。”云城皱了皱眉,“父皇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突然病重?” “唉……”院正默了一刻,方满面愁容道:“之前只是小小风寒,虽病情反复,不过是因着上了年纪的缘故。可今日晚间却不知为何持续高热昏迷不醒,臣摸陛下脉象已是极为虚弱,兼之眼底发青,印堂发黑,已是病入膏肓之态。” 他重重咳嗽了两声,“老臣已询问过陛下这几日饮食起居,并无异样之处,所以这病发之故……”院正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殿下恕罪,老臣无能,始终未能瞧出。” “无缘无故,没有征兆。”云城蹙起眉心,低低重复了一句,片刻后她抬眸看向容清,欲言又止。 “这当中定有蹊跷。”容清懂得她的意思,淡声道,眸中现出几分寒意。潇潇风雪坠落于肩,掠起他的鬓发。 “陛下现下如何?”他问道。 “不大好。”院正眉头拧成了个川字,“您也看到了,已喂不下药了。老臣同太医院合力,以参汤鹿茸尽力吊着,最多……”他沉默了一阵,低声道:“三日。” “什么……”身旁之人喃喃了一句,向后退了一步,猛地拽紧了他的衣袖。 风声萧索,雪愈来愈大,斜斜地刮进回廊之中,地面上也有了薄薄的一层。 三人俱都沉默了。 半晌,容清抬起双臂,敛袖深深一揖,“还请太医院诸位竭尽全力。” “相爷莫要如此。”院正连连摆手,“老臣职责所在。”他看了眼云城怔怔的神情,心中重重一叹。 看着院正回了殿,容清眸色转淡,微侧眸唤道:“思文。” “相爷。” “快马加鞭,前去梵净山请般若大师下山,为陛下诊治。”说着,他从腕上褪下一串檀木手串。 “是。”思文不敢耽搁,接了手串急急离去。 “容清。”云城撑着他的臂直起身子,望着殿外茫茫雪色,惨淡一笑,“今年的饺子怕是又不能兑现了。” “无妨。”容清静静看着她,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发理好,眸色怜惜,“来日方长。” 北风萧索,一片寂寥。 云城轻轻点了下头,悲色已掩于心底,“帮我将大臣们唤至乾宁殿,戎族的事情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好。” “苏公公。”她思索了一阵,“加派人手,将这永和宫给本宫围住,除去往日随侍身边熟悉之人,其余一律不准进入。” “是。” “还有这几日父皇的起居注。”云城抬眸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事无巨细,稍后都送至本宫府上。” 苏东风一愣,随即面色肃穆回道:“殿下放心。” “好,你……”正说着,却见永和宫侧屋出走出一人,长身玉立,冠发高束,腰间直坠一枚墨色玉佩。云城紧紧蹙起眉,看着那人走远,“云池来干什么?” “啊。”苏东风回道:“方才来看过陛下。” 直至云池走远,云城仍旧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眸色淡淡,若有所思。 “殿下?”苏东风疑惑地唤了一声,“可有什么不对?” “嗯?”云城回过神,眉心拧成了“川”字摇了摇头,“你先去吧。” —— 悠长的宫道上只有二人慢慢走着,大雪纷飞之中,映着殷红宫墙,身影渺小若大海之粟。 绣了青色云纹的锦鞋踏在雪地之上,踩出一串脚印。 “皇兄缘何突然病重至此?”云池皱起眉,略有些困惑道:“本王所下药量并不大,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许是陛下年纪大了。”一直跟着的老奴努力提了提身子,将青布伞抬高,眼角耷拉着,一边咳嗽一边道:“与您无关。” 云池顿了顿,忽地笑了,“倒极是时候。” 老奴低着头眨了眨眼,也咧着嘴笑了。 “丹儿呢?”他忽道:“这几日怎么也不见她。” “丹公主……”老奴正要答话,前方却急急跑来一个王府的小厮,神色惶急,“王爷,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 “两个时辰前阿尔丹公主同长公主大打出手,如今已率兵出了城,长公主殿下正派人全国搜捕。” “什么?”云池霍然停下脚步,“她二人好好的怎么回事?” “听……听说是……”小厮悄悄觑了他一眼,硬着头皮道:“同阿尔丹公主一同离开的是戎族三皇子,且……萧浼从,就是禁卫军统领,竟是戎族的人,也跟着反了。” “三皇子?”云池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身患重病在戎族待着,怎么又到了大梁……”他顿了顿,忽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蹙眉问道:“这三皇子难不成是一直潜藏在大梁?” “是。”小厮应声,“据说还同云川公主有些私情,因此长公主大怒。” “扮作何人?”云池眉尖一挑,心中只觉得有些事情呼之欲出。 “是……是长公主殿下府中的那位戚公子,戚殷。” 此话一出,云池竟是许久都没有说话。 小厮疑惑地抬头,却见他面色铁青,眸中怒色一如滔天巨浪滚滚而来。 “你说什么?”云池声音冰冷,缓缓地一字一句道:“再说一遍。” 小厮双腿一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冰雪之上。 第92章 浮出水面 发现了小欢子和王爷身边小影…… 大梁的这位五王爷一向温文尔雅,对待下人亦是宽和有度,因此从上至下提及他俱都是交口称赞。然而此时此刻,小厮跪倒在雪地之上,看着这位以好脾气著称的王爷,却不敢再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放得极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眼前人。 天气森寒,他不住地打着寒战,只觉得膝下的积雪冷到了骨子里。 漫天的飞雪轻飘飘地落在身侧。 冰冰凉凉的雪花擦过眼角,云池濒临暴怒的面容却在一瞬间慢慢松缓下来,顷刻间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万事不浮于面的神情。但这周身的气息已是冷到了极致。 小厮的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磕碰碰起来,更低地垂下头去。 “戚殷……三皇子。”云池眸色极淡,眼角眉梢俱是冰霜,他低低地轻喃出声,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宫道尽头那茫茫的雪色。 老奴默不作声地陪着,只是将这青布伞往云池那方又倾斜了些许。 鹅毛大雪纷扬而落,不多时,肩头便已积了厚厚的一层。 少顷,云池低低地笑出声来,且这声竟是愈来愈大,一阵阵地回荡在悠长的宫道上,扑簌簌惊落了一层薄雪。偶有几个宫人路过,神色惊惶地侧目看上一眼,便匆匆离开。小厮被这声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抬眸,这王爷——难不成是疯了? 老奴浑浊的眸子瞥向小厮,略动了动手指。小厮如临大赦,忙不迭地腾然站起身,悄没声地一瘸一拐退下了。 “她想要尊位,我给。她一直不想同我成亲,不妨事,我等,等到她愿意为止。”一朵小小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皮之上,云池的眼睑猛地一颤,缓缓闭了下眼,薄唇开合,“七年了。” 不知为何,他今日竟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袍,长身玉立的男子静立于风雪之中,面色唇色皆是苍白。除却头顶的一方青布伞,俨然已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只要她心里有我,便是再等十年又何妨?”他淡淡出声,“但我没想到……她会骗我……”许久后,云池转过头看向老奴,眸底渐渐溢出凉意和疯狂的狠厉,他一把拽下腰间坠了多年的墨玉,猛然一把将其掷出去,“她和那个狗杂碎竟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这么多年,我竟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云池声音蓦地冷厉起来,唇边勾起一丝诡谲的笑,“好!好得很……” 老奴沉默着,半晌方道:“王爷,那这皇位您……” “争。”云池冷冷开口,“待本王登上皇位,定要将他戎族之人千刀万剐。她不是喜欢她那个表哥?”他顿了顿,凉笑道:“本王要让她亲眼看着那狗东西被踩在脚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到那时,我看她还能跑到哪去!”云池冷嗤一声,思索了片刻道:“将皇帝病重的消息放出去,通知小影子,让他去告诉朝中人,明日早朝谏议立储。” “王爷,小影子尚未回府。” “送个信需要这么久?”闻言,云池眉心一蹙,骂道:“混账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看向老奴,“那你亲自去。” 走了没有两步,云池又顿住脚步,“云城那帮人定会极力反对……你安排人手,将杜嵩和陆歆二人先处理了。办事利落点,别留下痕迹。” “是。”老奴应了,却见他仍旧保持着回身的姿态,似是有些出神,不禁问道:“王爷,您还有何吩咐?” “就这些。”云池眉心微微一蹙,转身继续向前走,没有两步却又停下。老奴心中了然,却不点破。 沉默了片刻,云池开口道:“去给我将那玉佩拾回来。” 白雪掩映的宫墙角处,那枚墨色玉佩静静躺着,却已然碎成了两瓣。 想是方才掷出去时撞上了墙面。 这玉佩成色极好,又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墨色,纵然是能工巧匠也不能恢复如初了。 当真是可惜。 —— 同一众朝臣商议完事,已近五更,众人俱都散去,只杜嵩留在了最后。 乾宁殿中灯火幽幽。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小闹腾到大的学生,一夕之间竟似变了一人,心中不由得重重一叹。 “老师,您……”云城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缓缓地摇了下头,不禁一怔。而后,他走到身前,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只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云城刹那间红了眼眶。 眼前的光影倏忽便模糊起来。 许久后,云城抽了抽鼻子,勉强笑了声,“天色不早了,老师快回府去吧。” 杜嵩细细看了她半晌,犹自一笑,打着哈哈道:“可不,你个小兔崽子大半夜不让人安睡,非叫来议事,老夫这把老骨头怎么禁得起你这般折腾哟!” 他倒踱着步子,抚了抚长须,慢悠悠地晃至大门口,末了,回头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储君的事还用不着你操心。” 闻言,云城抬眸,定定地同他对视半晌,弯了弯唇角轻声道:“老师不必忧心,您从前所授,我时时牢记于心,不敢忘怀。” 杜嵩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点了点头。 “殿下,可要回府?”待诸人离开,小德子躬身进来问道。 “不必。”云城揉了揉眉心,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嘶哑道:“去永和宫。” 永和宫前人来人往,俱都是行色匆匆。此刻仍是夜晚,看众人神色,便知晓是一宿未睡了。 皇帝仍是昏迷不醒,院正在一旁忙碌着。 云城放缓步子,走到近前静静地看了一阵,转眸轻声问道:“母后呢?” “娘娘疲累不堪,方才险些晕倒。”苏东风叹了声,“被女使们劝下去休息一阵。” “嗯。”云城垂下眸,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蒙在影绰的烛光中,便显出几分忧色来。 院正将药端给苏东风,云城微微一抬眼,止住了他亲自接过,“本宫来吧。” 药量不多,不过小小一碗,却喂了小有大半个时辰。纵是如此,还是撒了一大半,喝下去的统共没有一匙。 云城盯着被汤药浸湿的帕子,沉默良久。 梁皇静静地躺在龙床之上,双眸紧闭,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床幔上金线绣成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铜铃似的眼珠黑白分明,云城仰着头同它对视许久,硬生生压下了泛起的泪意。 半晌,她将药碗轻轻搁在一旁的小几上。 “殿下。”下人从门外快步走进,悄声附在她耳边道:“容相同般若大师已至,现下候在外面。” 云城蓦地睁开了眼,“快请。” 来人素衣袈裟,面目慈祥,同容清一样,腕间戴着一串檀木手串。看样子年岁已不轻了,却又并无白须白发,一时猜不出有多少年岁。 “大师。”云城急急迎上前去,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深夜劳烦您前来,还请莫怪。” “无妨。”般若微微一笑,回了一礼,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可否容老衲先为陛下诊脉?” “自然。”云城忙侧过身,“您请。” 殿里侍候的人都被云城暂且唤了出去,只余下亲近之人随侍身边。厚厚的帐幔垂着,殿内无风,烛火轻燃,偶有细碎的哔啵声炸开,显得这殿里还有些人气。 云城眉心微微拧着,手不自觉地绞在一处。她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吊桶,却又近乡情怯似的欲言又止。 “师父,如何?”容清轻轻转了下腕上的手串,眉间亦是忧色浓重。 般若却迟迟没有应声。 唯一仅存的些许希望破灭,云城眸底的光亮一点点逝去,唯余下晦暗之色。 “您也没有办法了吗?”她颓然地低叹一声,面色惨淡。 “毒已深入骨髓,再难救治,已是无力回天。”般若叹了一声,收回手,“唯今尽老衲之力也只能给陛下多延续半月的性命,但也只能是勉强撑着罢了。只是……” “毒?”云城蓦然抬眸,“您说父皇被下了毒?” “是什么毒?” 容清与云城眸色一凝,同时开口问道。 “什么毒倒说不清。”般若顿了一下,看向他们二人,意有所指道:“老衲只知晓这毒是由西域而来,药性寒凉。长期服用寒气入骨,兼之陛下年老身子本就孱弱,方至如此情状。” 这一番话说完,屋内却陷入了一片寂静。 云城的脸色一寸寸冷了下来,握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颤,茶盏中的水倾洒出来,瞬时烫红了一大片肌肤。 “原来如此……”她抬眸看向容清,“戚殷隐姓埋名来我大梁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云城缓缓握紧了拳,“他若死了便罢,若还活着……” “殿下。”容清忽轻声道:“戚殷长久被软禁在公主府,出府机会甚少,更遑论亲自下毒。”他顿了顿,看着她,“只怕这大梁皇城中还有内应。” 他的眸光温缓平和,宛如一泓泉水将她心底里窜上来的那股不受控制的邪火压了下去。云城一怔,冷静了下来。 “你说的有理。”她双手无力地张开又握住,垂眸低声自语,“不能打草惊蛇。” 少顷,云城恳切地看向般若,“半月也好,几日也罢,能撑多久撑多久。劳烦您尽全力延续父皇的性命,需何药材,本宫便是掘地三尺也给您寻来。” “殿下。”般若眸光慈悲地看着她道:“纵使延续,也不过多吊命几日罢了。大限已至,何苦执意如此,不过都是些徒劳之功。” “您可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云城扯了下嘴角,“便只有一个时辰,本宫亦愿意。想必……母后和云川也是这么想的,总该……”她眸光黯淡下去,“好好道个别。” “世事无常,不是所有人相别之时都能有道别的机会。”般若道:“你活了两辈子,还是没能看清吗?” “大师……”云城蓦地抬眸,神色惊诧,随即又看向容清。 他轻轻颔首,安抚地向她浅笑。 “这药材倒没有多昂贵,只是……”般若略顿了顿,却看向容清。后者面色平静,敛袖一礼,“还请师父竭尽全力。” “你当真要如此?”般若沉沉叹了一声,末了起身沉声道:“罢了,老衲多说无益,只随你们的心吧。” 容清亲自送般若回山,云城坐在皇帝榻前,怔怔地有些出神。 “殿下。”夕颜轻唤一声,“您想什么呢?” “你有没有觉得……”云城犹豫着道:“大师的话有些奇怪,像是……”说到一半,却又没了音。 “像是什么?”夕颜问道。 “算了。”云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许是我想多了。” “苏公公。”她顿了一下,吩咐道:“你让小欢子去梵净山上走一趟,看看大师需要些什么药材,本宫好准备。” “殿下。”苏东风神色呐呐,“小欢子他……不知道跑去哪了……” “苏公公。”闻言,云城面色不大好看,“你也是在父皇跟前侍候的老人了,小欢子是自小跟着你的,怎么还能出这种事?” “哎。”苏公公赔着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等找着人了,老奴定好好责罚他,没有下次了。” “起来吧。”云城瞥开眼淡声道,“那就另派一人……” “殿下。”小德子忽地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面色凝重,“有下人在御花园的角落发现了小欢子……”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苏东风,“和五王爷身边小影子的尸体。” 第93章 动手 我晓得的 一夜北风萧瑟,这两具尸体已然面挂冰霜,隐隐泛着铁青。 僵直的尸首面上还带有死前那抹诡谲的笑,呼啸大风穿林而过,呜呜作响,许是风过大了,“扑通”一声竟将小欢子的尸体吹倒在地。略狰狞的口舌正冲着云城。 此刻天还未亮,这副情景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跟着的侍从俱都吞了口唾沫,默默向后退了几步。 云城背后也有些发凉,却仍是硬着头皮走上前,蹙眉匆匆扫了一眼这尸体,看向仵作,“怎么回事?” “回殿下,此为匕首穿喉致死,一刀毙命。”一旁候着的仵作看向小德子,“且行事之人应是这位,他手上尚存有血迹。”他又指着呈伏跪态的尸体道。 小德子身周的积雪已俱被染成了浅粉色,晕染开一大片,触目惊心。 她的眸光落在另一具尸体腰间的那枚玉佩上,云城半眯起眼,走上前也顾不得许多,执起察看。 这看着似是云池府中的图样。 她站起身接过小德子递来的绢帕细细擦拭着指尖,声音冰凉,“这是云池府上的?” “是五王爷身边跟着的小影子。”小德子悄声应道。 “难怪看着面熟。”云城点了点头,眸光微转,却看到了仵作手上拿着的一沓子银票,“这是……” “这银票本散落在小欢子身周,只是风太大,吹到了周边。仵作方才捡回来。”小德子解释道。 “小影子是如何死的?”云城问道。 “回殿下。”仵作拱了拱手,“服毒自尽。” 此言一出,在场诸位俱都皱紧了眉头。 这事前因后果现已清楚明了。小影子杀害了小欢子,而后惧怕责罚服毒自尽。那杀人的原因是什么,这一沓子银票又作何解释,并且……这毒药为何竟会随时装在身上? 疑点重重,十分蹊跷。 “殿下。”小德子悄悄探过身来,低声道:“奴才记得外府奴仆不能随意进出皇宫,这小影子是……” 云城盯着这两具尸体看了半晌。 “苏东风。”她缓缓抬眸看向老泪纵横的大内总管,头一次直呼其名,“小欢子家中可还有父母?情形如何?” “有。”苏东风连连点头,“他家中有一老母,腿脚不便,生活极为困苦清贫,因此他才被送入宫中做内侍。” “本宫记得去年夏天,永和宫中丢失过一个玉鼻烟壶。”云城淡声道:“你说是弄丢了,被陛下斥责。” “是有这回事。”苏东风垂下头,不敢看云城。 “那鼻烟壶是小欢子偷了去卖补贴家用,你帮他挡了罪。”云城笃定地看着他道:“是也不是?” “殿下。”苏东风老迈的身子佝偻着,“小欢子虽然有些贪婪,但本性不坏,也是事出有因,那事后奴才已经责罚过他,您……” “糊涂!”云城蓦然打断了他,厉声斥道:“他今晚上可有去父皇处当差?可有何异样之处,俱都细细说来。” “送过……一回药。”苏东风叹了口气,“来的路上磨蹭了好一会,为了这事奴才还骂了他两句。” “小德子。”云城面色凝重,“你去带人到御厨上把今晚熬药的药渣捡出来,快马加鞭送到般若大师处请他查验。” “是。”小德子急急领了人去了。 已近寅时,远方天际现出淡淡的苍青色,愈是显得那两具尸体面色惨白。 “给本宫把父皇的起居注拿来。” 没一会儿厚厚的一册便送到了手上,云城就着夕颜举起的一盏灯笼哗哗翻着书页。 愈看,面色愈青。 “从去年开始父皇每日午后喝的药膳是什么东西?”云城纤细的指尖点住一行字,眸色冷淡,“是太医院开的方子?” “是五王爷带来的方子。”听她如此问道,苏东风愣了愣,可到底是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人精,转瞬间便明白过来,“说是海外一高人所写,有强身健体之效,陛下喝了,也确有作用。” “这就对了。”云城冷笑一身,啪地一声将册子合上交给夕颜,“如今这状况,就是他说的强身健体?可笑。” “殿下,这方子太医院院正也瞧过,确实没有什么差错。”苏东风道。 “那方子可还留着?” “有。”苏东风忙道:“太医院署存着一份。” “夕颜,你去取了,交给小德子一并带上山去让大师瞧瞧。”云城侧眸示意。 晨曦微露,天际显出青白。 将明未明之时,最是寒冷。云城打了个寒战,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去派人给金吾卫传话,就说……” 她顿住,蹙起眉,似在犹豫。 “殿下?怎么?”下人问道。 “去云池府上……”云城眉心拧成了一道川字,却忽地又被人打断。 “殿下!”来人是一青布衣小厮,瞧着面生,急匆匆地跑到云城面前跪下,“陆大人让小的告诉您,不必再留情面,对方已经动手。” “来得正好。”云城猛地一拍掌,拔高了声音,“去和金吾卫说,全部出动,王府抓人!” 这是……要撕破脸皮了。 众人心知肚明,抬头看了眼晨曦,这天,终是要变了。 大氅掠过雪地,扫荡起一片细碎的雪尘,云城带着人离开,经过那两具尸体之时,淡淡地道了一句:“好生安葬了。” —— 梵净山的晨色与皇城不同,满山银装素裹,冰雪皑皑,浓重的云层压在头顶之上,有些甚至低低地便围绕在身侧,云雾缭绕,弥漫着冷湿的气味。 容清扶着般若坐定。 “其实不必亲自送老衲回来。”般若大师坐下,温了一壶茶,袅袅的热气升腾至半空之中,消散在屋中,“你心神不定。”他看向容清,“还挂念着殿下?” 容清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自拿了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浅浅酌着。 “陛下大势已去,便是留下几日性命也不过是昏睡状态,又有合益?”般若摇了摇头,“这非需你那药丸不可,还剩多少?” 容清执盏的手微微一顿,“一粒。” “想好了?”般若道:“这些年气候大变,你那药再难配成,若是再有一次病发,可当真是无力回天。” 容清颔首,浅浅笑了下,温润的面容隐在水汽中,似徐徐展开的江南风水,温和,淡然。 “注意些便是,她想要的,我都尽力满足。” “随你吧。”见他执意如此,般若叹了口气,搭上他的脉细细听了一阵,眉心却皱紧了,“底子越发虚了,切记不可劳累忧心过重,否则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 “好。”容清点了点头,神色淡淡。 “你别不当回事。”般若见他态度不甚好,心中气急,“你这娘胎里带出的病症极难医治。你二人能重头来过不容易,现下又是大乱的时候,你若有事,让殿下怎么办,可想过?” 小炉上的壶扑哧扑哧地响着,容清静静地看着,许久后方才弯了弯眼角,低声道:“我晓得的。” 第94章 新帝登位 昭宁五十三年的这个大雪天,…… 王府主屋,云池靠在美人榻上。穿戴齐整,冠发高束,单腿微曲搭在椅靠上,正细细摩挲着掌中碎了的玉珏,神色莫测。 “王爷。”老奴一瘸一拐地进来回道:“一切准备妥当,只待一个时辰后上朝了。” “嗯。”云池眸光一闪,神色无波,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将玉佩握拢在掌心,“宿卫军呢?” “一切到位。”老奴弯了弯身子,“把守在各朝臣大员府外,今日立储,舍您其谁。” “哼。”云池站起身轻掸着衣襟,曼笑一声:“不过云城毕竟是本王从小看着长大的,到时会看着往日的情面,留她一条生路。” 窗外的风雪愈大,萧萧瑟瑟,漫天飞舞。大雪之夜,将明未明之时,天色俱是浅红,似极了一抹残血。 掌心的玉佩边缘咯着皮肉,钝痛之感一阵阵地传来。 云池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那本宫倒真要好好谢谢皇叔的不杀之恩了。”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层层雪雾直入于耳。 云池蓦地顿住。 下一瞬,云城已推开房门,赤红色的大氅上沾了大片的雪花,却在一进到屋里消融成水。 她眉眼有冰霜之意,二人隔着炉火,遥遥相望。推门之时带进的一缕风掠过,炉中的火苗瞬时窜起了一丈高,明明灭灭地映在屋中人脸上。 “只是不知皇叔何处得来的自信。”云城唇角微微一弯,“又怎知本宫一定会输呢?” 云池眸光沉沉,片刻,忽地一笑,若无其事道:“城儿这话说得何意?”他慢慢踱了两步,“皇叔怎的一句都听不懂呢?” “是吗?”云城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笑,换了话题,“父皇身子不好,侄女特地请您入宫一叙。” “不久前方才看过。”云池面上显出几分忧伤,“只是要不了多久便到上朝的时辰了,不若容后再去。” “恐怕这事由不得王爷了。”门帘被掀起,一袭青色身影弯腰探身而进,冷冽的冰雪之气萦绕于身侧,来人直向云城敛袖行礼,“见过殿下。” 陆歆!云池的眸子一瞬间缩紧。 此时此刻他本应该被暗卫刺杀殒命于府中,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来人容貌清俊,衣着整齐,除却眼底有几分青黑之色外并看不出与以往不同之处。 从容淡泊,一如往昔。 怎么回事?云池猛地回眸看向老奴,却见后者亦是满目茫然,心里不禁一沉。 云城虚虚扶了陆歆一把,“辛苦了。” “来人!”话音将落,房门便被人砰地一声撞开,冷风兜头而进,吹得人一个激灵。王府院中,金吾卫面目森然。 “带皇叔进宫。”云城挥了挥手,神色淡淡。 王府诸卫早已被制服,云城此番来的毫无征兆,他手下的人都散落在京城王宫处,来不及赶回。 “王爷,请。”一队金吾卫摊手开路。 云池眼睫微微一颤,淡笑一声,旁若无人地抬眸看向云城,“城儿,云家一向是家人和睦。” “但兄友弟却不恭。”风雪潇潇,云城眸光冷淡,“本宫不是父皇,没有那样的好脾气。” 云池眸子猛地一沉。 “对了。”云城似是忽地想起什么,抬手捋了捋鬓发,抿嘴一笑,“皇城中的宿卫心怀异心,意图不轨,本宫已派人将其尽数剿灭,押入大牢。” “什么?”云池瞳孔蓦地放大,顷刻失声。 云城静立在廊下,手执着月白纸伞,红白交映,如墨似画。她弯了眼角,抬眸一笑,“皇叔走好。” 与此同时,尚书府书房。 杜嵩正坐在桌案前执卷默读,窗外的风似是一瞬间大了,将窗纸吹得哗哗作响。他抚了抚胡须,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盯着书上的小字道:“来都来了,还等什么呢?” 话音刚落,窗纸应声而破,一柄长剑直直向杜嵩破空而去,泠泠寒光耀目,撕裂了耳边的风声。 杜嵩眼皮都未掀一下,眼神往下一瞟,瞅见了书页上沾着的一大块瓜子仁,眉毛登时便竖起来了。 剑已至身侧,割下来了两缕鬓发。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把小刃忽地从门后扔出直向这剑而去,噔地一声,长剑被打偏,钉在了一旁的桌上。 一黑衣人凌空而下,指尖小刃翻飞,窗外那此刻躲闪不及一刀毙命,血横溅于窗纸上。 “大人,臣回府复命。”太古收回刀刃,躬身礼道。 杜嵩面色沉沉,盯着书半晌没说话。 “大人?”太古惶惑地唤了一声,“属下……” “他奶奶的这个小王八蛋,老夫的书让她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身前蓦地爆出一声大吼,杜嵩吹胡子瞪眼地将书往桌上一拍,“告诉你家殿下,下次若再是这样,等着老夫收拾她!” 太古嘴角抽了抽,“大人,天亮了,该上朝了。” —— 大雪隐隐有些要停的意思,一夜漫天风雪,掩在这积雪下的纷乱脚印早已被遮蔽,夜幕中发生的一切刀光剑影也早已烟消云散。没有人会知晓。 天色微白,诸位朝臣俱都在乾宁殿前候着,心思各异。 云池一党朝臣左顾右盼,瞧见陆歆和杜嵩的一刹那俱是愣住了,心中惊疑不定,相互对看一眼。 云城这一党的人倒是瞧着面色轻松,隐有喜意,却都是勉力忍着,装出一副家人被钳制的悲苦之状。 这……云池一党人心里没了主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苏东风尖利的嗓音传遍了整个宫城,“上朝——” 上首宝座之上没有人,只云城静立于台阶之上,缓缓地将之下众人慢慢扫视一圈。 “陛下有疾,近日上朝本宫代劳。” “可有何事要奏?” “殿下身为后宫女子于朝政一事一知半解,怎可担此大任。”一人站出手执笏板道:“臣以为,五王爷性情温和,政绩不菲,当担任此协理朝政之事。” “且——”这人蓦地拔高了声音,跪在大殿上脊梁挺直,“臣以为五王爷堪为储君之选!”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十几人稀稀拉拉地跪了下去。 其余知晓内情之人神色一喜,看向他们的目光不免得带了些同情。 烛光幽幽燃着,映在云城的眼底,她笑了笑,没回应此事,反倒是轻击两掌,“带上来。” 叮啷的镣铐声响起,众人回眸,却见云池被几个金吾卫推得踉跄,跌跌撞撞的走上大殿来。 云池一党大惊,随即便回过味来。他们的计划,尚未开始,便竟已败了! 俱是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云池。”云城抬眸,隔着遥遥众人看向那形容略发狼狈之人,“蓄意谋害陛下,意图谋反,虽是皇家之人,却不能宽容。现押入大牢,听候大理寺发落。” “证据呢?”下面忽有人道:“不能空口白牙!” “云池每月所提供给陛下药方是为西域秘制毒方,般若大师已瞧过,确实无疑。”容清淡淡出声,温凉的眸光一扫,底下众人呐呐,不敢再说话。 “带下去吧。”云城瞥过云池递来的嘲讽的目光,心里不由得一阵发赌,皱了下眉。 除却自己的一干亲信,诸人面上似都不大好看。 她这招先斩后奏来得确实出人意料。 “有什么想说的?”云城淡淡地看过诸人,“纵使有,也给本宫都憋在心里。” 云池一帮人敢怒不敢言,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退回人群之中。 云城站在高台之上,一身赤红长裙潋滟如火,眉间眼角俱是威严之态,“退朝吧。” 苏东风却没有动,反倒是上前一步,从袖中竟掏出一卷圣旨。 云城眸光一动。 “朕身体抱恙,无意于朝政。长公主云城,身份尊贵,稳重大气,又师从于刑部侍郎杜嵩,学识渊博,甚得朕心。现传位于此,望日后勤于朝政,体恤百姓,复我大梁盛世。” 苏东风顿了顿,看向云城,“钦此——” 云城眸光落在黄底红字的圣旨上,眼睫轻轻地颤着。许久,方才缓慢地伸出手,接过圣旨,俯身跪地,“儿臣定不负父皇嘱托。” 深红的长裙尾摆拖曳至三级台阶之下,一朵旺盛的牡丹以金线绣成,从底部直直延伸至腰封,勾勒出纤细的腰身。 墨般的发间九凤金钗轻晃,发出琳琅的脆响。 王权更替,一代人的落幕,一代人的成长,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刺目的金辉晃过眼前,容清微微仰着头看向高台宝座上的人,清润浅笑。 我终于,看着你坐到了那个位置。 他提起衣摆,弯身下跪,大礼端正肃穆,“臣容清,拜见陛下。” 丞相当先,帝师其次,户部侍郎紧随其后。 大势已去,众人心中沉沉一叹,跪地行礼,“臣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天,从威严的乾宁殿中传出,直直冲入云霄,传遍了皇城大街小巷。 屋顶枝杈上的雪簌簌落下,惊飞了栖息的鸟儿。 昭宁寺停了许久的钟声重又响起,十三下,雄浑悠长,余音不绝。 昭宁五十三年的这个大雪天,新帝,登位。 第95章 蹊跷 不是朕聪明,是你的盟友临走前把…… 这新帝即位的大事,便在这一道圣旨下确定了。户部的人觉得太过仓促草率,斟酌讨论登基大典一事,却被云城一句否决,只道是如今多事,朝局不稳,边关不宁,一切理应从简。 大典这事,便无限期地被推后了。 对于云城为帝,大部分朝臣心中其实都没个底。大梁朝传位虽不限男女,只凭才学,百年前那位政绩卓著的昭阳帝亦是女子,但这云城长公主……最近一段时日这变化虽然天翻地覆,有些上位者的气度胸襟了,奈何从前嚣张跋扈之态太过深入人心,众人心中都是端了碗水,颤颤巍巍地生怕有一日故态复萌。 但也无法了,剩下的只一位云川公主。 皇城底下无秘辛,她私会戎族三皇子之事暗地里早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不追究通敌之罪便罢了,传位?绝无可能! 不过好在容相和新帝终成眷属,若是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就这位相爷能说的上话了。 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了。众人摇摇头,退出了朝堂。 天色渐亮,从窗中透出一缕微光,淡淡的光柱斜照在云城的侧脸,她静静坐在皇座上,手中握着那一卷圣旨。 半晌,她抬起眸看向下首那人,轻道:“父皇这旨意是何时写的?” 容清薄唇微微动了一下,“一月前。” “你和老师早就知晓此事。”云城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太上皇命臣与杜大人、陆侍郎尽心辅佐。”容清颔首,“曾提前告知。” 清晨,窗外的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给这死气沉沉的宫里添了些生机。 许久,云城郁郁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慢慢走至宝座前的围栏边,看着他道:“云池的事你怎么看?” 她眸色清明,直直地看过来,居高临下。 容清安安静静地抬眸看着她,少顷一笑,敛袖礼道:“臣以为此事有些蹊跷。” “太上皇所中为西域奇毒,这种东西只有戎族皇族内部方能得到,显而易见,这毒由戚殷和阿尔丹提供,云池为内应。” “戚殷来大梁的目的之一。”云城蹙起眉道:“只是这毒既已不声不响地慢慢下了这许久,又为何忽然加大药量,小影子又为何要忽然自杀,留下这么大个把柄。” “陛下说的不错。”容清点了点头,“所以这最后一剂药并非云池所下,他不会蠢到自掘坟墓。” “你的意思是……”云城目光沉沉,“戎族的人临走时坑了他一把?那这……小影子是戚殷他们的人了?” “臣去查过小影子的身世。”容清开口道:“户籍名册,俱是伪造。” “小影子服侍云池少说也有五年之久。”云城握紧了围栏,“目前为止大梁内戎族暗桩查出多少?” “三十处。”容清目光微肃,“除却酒楼歌馆,勾栏瓦舍,民户、小吏、布庄,都有。” “他们这盘棋……最少也筹谋了十五年。”云城背后一阵阵地发凉,“那时戚殷尚不满十岁。” “这位,不是个好对付的。”容清眸色暗沉,遥遥地向她看来,“上一世,疏忽之处太多。” “好在今生还不算太晚。”云城皱紧眉头,“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将大梁中的暗桩拔除干净。” “还有。”她冷声道:“将唐彦之叫回来,容后朕会下旨意征兵十万,交由他亲自操练,以备不测。” 云城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木制的阑干,“给宋清肃修书一封,让他时刻警醒着。既已翻脸了,戎族早晚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好。”容清颔首。 “追出去的人还没有消息,沿途岗哨城池也并无情报递来。”云城道:“这戚殷生死未知,朕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加派人马去追,并全国搜捕,抓到不必上报,即刻诛杀。” “陛下放心。”容清应道,“臣亲自去办。” 不知是天气寒凉还是什么缘故,他的脸色过分白皙了,清透得恍若飘雪,眼底有淡淡的青色。 云城心里咯噔一声,放软了声音,“般若大师说……父皇什么时候能醒来?” “药已喂下,不过是这几日的事。”容清淡淡一笑,“只是最多能醒来三四次罢了,大多时候仍是昏睡,陛下……” “朕知道。”云城的眸子一下黯淡了,她低垂下眼,神色落寞。 容清抿了抿唇,袖中的手轻轻攥紧。 “你先去吧。”云城道:“最近朝上事情多了些,你……自己注意身子。” “陛下也是。”容清眸中浮上暖意,轻声道了一句,“微臣告退。” 不过一夜的功夫,竟已是天翻地覆,云城怔怔地靠在栏上,看着头顶斜上方那小窗中透出的微光,只觉得做梦一般。 “小德子。”许久,她回过神,淡声道:“去天牢。” —— 大梁天牢关押得俱是穷凶极恶之人,位于皇城背后龙脉的山底下,极冷阴湿之地。 云城踏进去时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云池的牢房在最里端,是个水牢,冬日里的护城河水引来,直没至胸口处,结了一层薄冰。 四端的铁链拴着手脚,他站在中央,披头散发,头低着。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 云城被吓了一跳。 不过半夜的功夫,往日那个温润的王爷竟已没了人样面色紫青,双目凹陷。 那一双眸子似浸了毒,幽幽朝她看来,“昭宁寺十三声钟响,你登位了?”说话时有嘶嘶的声响,几尽失声。 云城站在牢房前,冷冷地看着他。 “后悔吗?” “成王败寇罢了。”云池轻蔑地笑了一声,“只是本王属实没想到,你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竟能有这般谋略。” “不是我才智过人。”云城看着他,半晌,冷笑一声,“是你的盟友临走时捅了你一刀。” “什么……”云池愣了一下。 “今晚上致死的那一碗药是小影子收买了小欢子送过去的。事成之后,他杀了小欢子,自己吞药而亡。” “蹊跷的是……”云城淡淡笑了笑,“他的腰间,醒目地拴了一块玉佩,那上面是你王府的云纹。” “跟昭告全天下似的:先皇是五王爷派我下毒害死的。”云城蹲下身子,平视着他,眼角弯了弯,“朕又不是傻子,当然会首先收拾了你。” “戎族罪大恶极,不过倒是办了件好事,省了朕大力气。” 第96章 过河了 将军,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清清冷冷的声音回荡在空阔的牢房中,掺杂着汩汩的水流声和铁链晃动撞击在一起的脆响。 牢房顶上的冰柱稍稍融化,凝结成水珠,啪嗒一声滴落在云池的眼皮上,他猛地一闭眼。 “小……欢子?” 碎铁摩擦一般嘶哑难听的声响从喉中低低地发出,云池狠厉的眸子一瞬失神。少顷,铁链猛地发出哗哗的声响,“不可能!”他低喃着,怔怔地看着面前靛青色冰水中的模糊倒影,“她……纵使不爱我,也不会这般害我……” “什么?”云城没有听清,蹙紧眉头,“她是谁?” 云池却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是一味低低摇着头低道:“不会,不会,不可能……” “皇叔。”云城半蹲着看着他,嘲讽道:“事已至此,还在自欺欺人吗?” “只是朕奇怪得很,一向才智过人,心思机敏为朝臣所赞扬的五王爷,区区如此小心思,怎会看不出来,以至做下如此蠢事,当了别人的出头鸟?” 她长如羽翼的睫轻微翕动着,眸中映着一片波光,淡淡地看着他。 “那是本王的事情,与你无关。”云池抬起头来,面色虽已复平静,却是一片惨淡,“事已至此,要杀要罚,悉听尊便。” “朕自是对你的事没什么兴趣。”云城冷笑一声,将手搭在小德子腕上慢慢站起身,发间步摇轻晃的声音格外清脆,“皇叔也不必着急,大理寺判决的罪名马上便会下来,想着……应该是要杀头的。”云城看着他浅浅一笑,“到时,朕会亲自来送送皇叔。” 她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唇齿间俱是深沉的恨意。 眼前人赤红如血的长裙刺痛了他的眼,云池眸光蓦地一颤,看向别处冷嘲道:“本王的黄泉路上有皇兄相随,想必也不会太寂寞。” 云城脸色顿沉,袖中的手焉地握紧。直待尖利的长甲刺痛皮肉,她才稍稍松开手,不发一言地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天牢大门处透来的微光直直地照进甬道,云城站在明暗交错处,眯了眯眼,没有转身,淡淡道:“朕看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一叶障了目,不愿明白吧。” 外面细细簌簌地似又飘起了雪。 云城的脑中忽地闪过上一世他登位后极宠爱的那位丹美人。 亡国妖女,想她做什么?云城皱了皱眉,似有什么东西极快地从眼前掠过。丹美人…… 她怔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你一生未娶,守身如玉,心中想着的人可是阿尔丹?” 回答她的是一阵寂静。 云城心中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也觉得自己的问话着实有些天马行空了,正待要离去,身后却忽地传来铁链响动的声音,她迈出的脚步蓦地顿住。 竟果真如此?然而不过转瞬间,她便想明白了。那位贪慕权势,怪道云池从阳朔四十八年开始便明里暗里显出要夺位的意思。 仔细想想,那年——正是阿尔丹随戎部前汗王第一次来大梁。 云城默了默,嗤笑了一声。 “为了一个女人,通敌叛国,谋杀长兄族亲,最后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算来算去,被他们夫妻二人耍得团团转。”她淡声道:“父皇母后待你极好,也不知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愧疚?” 没有回答,想来是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陛下。”侍从上前道:“有紧急军报递上来了,是宋将军的。” “怎么?”云城看了他一眼。 “戎部大长老纠集五十万军队驻在边境,现同宋将军驻军之地不过一河之隔。” 闻言,云城眉心皱紧,看向小德子,“大梁驻边将士有多少?” “陛下。”小德子躬身回道:“连上周边郡的士兵,也不过……三十万。” 一众人边走边说,交谈的细碎话语飘到了云池的耳中。 天牢大门的锁复又落下,将悉数天光隔绝于外,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漫无目的地似要将他吞没。 大长老……阿尔丹的母亲。 大军镇边,要干什么?戚殷还没回去,着急了? “呵。”云池低低地冷笑一声,看着河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只觉得嘲讽,“本王这一生……不过就是个笑话罢了。” 云城接过侍从递来的军报,字字戳心。 祸不单行。今年冬雪大,封了路,大雪压仓,粮草亦是告急,且不说现下调兵赶来不及,便是这粮草,更是一大问题。 她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散在雪雾中,顷刻消散。 云城攥紧军报,仰目看着头顶的雪,雪光刺目,晃得她睁不开眼,却还勉力睁大双眸,直至眼眶泛红,盈满了一片湿意。 雪花飘落在面上,冰凉透骨。 一众侍从跟着,不敢说话。 许久后,一件雪白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云城眨了眨眼,回过头红着眼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眉目若画,一笔一落皆是极淡的,融于雪景中,却又让人挪不开眼。 “想你了,便来看看。”容清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而后缓缓下移稍稍抬高她的脖颈,吻在她的唇上。 鼻息交错,唇齿相依。 冰冷的湿气同浅淡的花香杂于一处。 半晌,云城偏过脸,错开眸子看着旁边的雪地,吸了吸鼻子道:“回乾宁殿吧。” 冬至一过,这天是越来越冷了。 雪又下大了,四处望去,皆是茫茫雪色,一眼望不到头,便如同这接踵而来的坏消息,何时才能有个尽头? —— 新任的大梁皇下了命令,全国严加搜捕,进出城的手续户籍查看也越来越严密。 西部边陲的陇由小镇城门前现下便排了一道长长的队,宋将军的人马正在挨个排查出城之人。 天寒地冻,百姓们冻得发抖,这说出口的话也不免带了些抱怨。 “这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呢?” “你连这都不知道?听说啊,是宫里进了位刺客却给逃跑了,现下正抓人呢!” 一个小年青嘴唇发着青紫之色,搂着胳膊哆嗦着回道:“前些天城里贴着的那张告示上画的就是这人。” “啊?”身后有一壮汉,身材高大,裹着厚厚的粗布棉衣,便连面上都围着厚厚的布纱,“那人长得还不错。” “可不是。”小年青笑了一句。 这二人嗓门大,众人排队无聊,不知不觉地被他们吸引过去,乐呵呵地听了个高兴。 这小年青虽是面色黝黑,身材矮小纤细了些,但说话是极有趣的,便连城门处的守卫们听了也咧嘴笑了两声。 “八卦什么呢!”轮到他二人,守卫不咸不淡地呵斥了一句,“擅自议论皇族之事,也不怕问罪!” “哎,军爷!”小年青极有眼色,低头哈腰地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顺手往守卫掌中塞了一锭碎银,“这不是天高皇帝远,除了您,谁还能知道呢?” 守卫闲闲瞥了他一眼,“你倒是会说话。” “这是你家兄弟?”他看了一眼小年青身后的壮汉,又瞟向他手中推着的平板车,“怎么还盖着?” “哎,是俺大哥。”小年青低眉顺眼地掀起平板车上盖着的半拉步,露出半张人脸,神色忽地就难过起来,“这是俺妹妹,前些日子饿死的,准备拉到郊荒地埋了的。” 露出的半张脸轮廓秀致,长发披散着,身上是粗布蓝衣,虽面色肌黄,但依稀能看得出美人的影子。 造孽啊! 守卫略略扫了一眼,将布盖上,心里有几分怜惜,朝他们挥挥手,“快走吧。” “多谢大人。”小年青堆了满脸的笑,回身招呼那壮汉,“大哥,走吧。” 平板车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在雪地上压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哎,对了。”守卫忽地将手搭在大汉肩上,手下触感结实健壮,守卫愣了愣,觉得有些奇怪。 他皱起了眉。 小年青神色一紧,慢慢握紧了拳。 “大人,还有何事?”壮汉回过头,看着他慢慢道了一句。 “哦,想提醒你们一句。”守卫回过神来,笑道:“这陇由城外不足百里便是戎部军队驻扎之地,你们埋完人,早些回来。” “好嘞!”大汉咧嘴一笑,点了点头。 一行人推着板车慢慢悠悠地向城门外走去,同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匹白色骏马。 飞驰电掣,扬起了一层雪雾。 “将军!” “嗯。”马上之人翻身下来,银白色的软甲映着雪色泛出泠泠寒光,清俊的眉眼因着常年边关风沙侵蚀磨砺得有了棱角,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 宋清肃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查,不必管他。 “怎么样?”他问道:“有什么可疑的人么?” “至今未曾发现。”戍卫长拱手回道。 “这是最后一道防线,切记要小心谨慎。”宋清肃淡声吩咐道:“不可大意。” “是。” 城门前的百姓安静地等候检查,宋清肃缓缓扫视了一圈,正待要进城,却发现有一个守卫神色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两道车辙发呆,不禁有些恼。 “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人家既会有饿死的,又会有身体格外强壮健硕的?”守卫皱了皱眉,“这家人,倒真有些奇怪。” “你觉得呢?”守卫说着回头,却见眼前站着的竟是大将军,猛地愣在原地,腿登时便软了,“大……大将军。” “说清楚,什么人家?”宋清肃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将守卫吓得一个哆嗦。 “回将军!”守卫忙垂首回道:“方才有一户人家,一个小年青,一个壮汉,说是兄弟,推着一个平板车,上面是他们饿死的小妹。要出城去葬了。” “小妹?”宋清肃的眸光落在那两道深深的车辙上,眸色却愈来愈深,“一个被饿死的女子,会有这样的重量?” 下一瞬,他翻身上马,“戍卫长,带上你们的兵,同本将军去追!” 一袭人马绝尘而去,扬起滚滚雪尘。 守卫怔怔地瞧着人马迅速离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完了……”他低喃一句,失神地跌坐在雪地上。 大约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候,不远处的半空中忽地升起一道烟花,轰然一声绽开,是一朵苍狼状的图案。 百姓们抬眸望去,面面相觑。 不过半刻钟后,副将军驾马疾驰而来,“宋将军呢?”他眉目冷肃,猛地一把拉住缰绳疾言厉色问道。 “出城去追人了。”守卫道。 “啧!”副将军面有忧色,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你驾一匹快马,赶紧去将将军寻回,越快越好!” “是!”守卫顿了一下,“将军,是出什么事了吗?” 西域雪山辽辽,凝成一道悠长的雪线。 漫天大雪飞舞着,立于高处,依稀能瞧见不远处褐色的一道暗块,纵是隔着宽阔的永定河,仍旧能感受到刀枪剑戟的冷瑟寒意。 副将军抬目望去,眸中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戎部的大军,过河了。” 第97章 弹尽粮绝 最近怕是要出事 阳朔三十五年刚过了冬至这日,沉寂了几十年的永定河边上重新燃起了战火。 戎部大长老坐镇,大军悍然过河。两军对峙,狼烟四起。两国之间的那一张契约自此便如同一纸空文,形同虚设。战士的嘶吼,刀枪剑戟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永定河边尸首横陈,烽火连天,边郡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早成了一座座空城。 五十万大军倾巢出动,戎部养精蓄锐多年,等的便是这一刻。 驻兵拼死抵抗,大半个月过去,三十几万的人只剩下了一半多,却还都勉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提刀上阵。 但众人心知肚明,撑不了多久了。 夜色浓重,雪混杂着泥土,早被染成了脏兮兮的深褐色。萧瑟的北风卷着湿冷的空气呼呼地从耳边刮过,生疼生疼的,似是被打了一耳光。 这边疆的冬天,比京城中还要冷得多。 铁锈味,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四周。抬目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只有不远的一处营帐中仍隐有亮光。 这是主帅的大帐。 灯盏里的羊油只剩了一个指节高,灯芯颤颤巍巍地忽明忽暗左摇右晃,映在人的脸上,平白便多了几分悲凉。 “将军,今日为何没用晚饭?”随着话音,帐帘掀开又落下,副将走了进来,将手中的一个纸包递给宋清肃。 地图前那人闻言,回身接过。 是两块白面饼子。 宋清肃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将饼子重新细致地包好放在桌上,淡声道:“我不饿,你拿去给将士们吃,别浪费了。”说着,又转过身去看那张一人多高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笔画出了大大小小的圈。 “将军,您这个主心骨若倒了,便是群龙无首。”副将叹了一声,劝道:“吃些吧,粮食再不够,您的口粮还是有的。” 宋清肃没搭理他,半晌,沉沉道了一句:“斥候还是没有消息?” 副将说不出来话了,摇了摇头。 猛烈的大风吹得营帐晃了一晃,两人都沉默了。 大雪封路,朝廷的兵和粮草都压在了半路,派去接应的人也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而他们,就快要弹尽粮绝了。 本来驻军的粮食该由朝廷,附近郡县两方共同提供,但这战火一起,百姓们是一点粮食都掏不出来了,饿殍遍野,更别提给他们筹粮了。 十几万人,如今只靠着三月前运来的那点东西勉强度日。 “这西边多山,一下大雪便常有雪崩,这么久的时间……”副将看了宋清肃一眼,“将军,我担心……” “你看这处。”宋清肃忽抬手在地图上一点,是戎部的大后方,东北方向。 “他们倾巢出动,内部必定空虚。大军开拔,粮草必定充盈。”宋清肃眸光落于那处,神色锐利,如出鞘的尖刃,“我打算率一队轻骑直抵他们老巢,烧了他们的粮。” “不可。”副将不赞同道:“纵是后方空虚,粮草重地也必然戒备森严。您若亲自前去出了意外……” “没了粮草,戎部大军无以为继,定要一段时日周转。”宋清肃打断道:“他们大军撤走,便有机会同不远处的月氏部族交换牲口粮食,还有一线生机。” 他叹了口气,凹陷的脸颊和眼眶显得人苍老了十岁,“总不能真被困死在这里。到那时,西边防守全线崩溃,失了这个天险,戎部率军长驱直入,朝内如何能守住。” “将军。”副将皱紧眉头,斟酌半晌,要劝的话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粗着声道:“我去选人。” “嗯。”宋清肃应了声,顺手将纸包扔在了副将怀中,神色淡淡,“拿回去。” “您……”副将看了看他不悦的神色,又叹了口气,出了帐子。 灯盏里的羊油又少了些,烛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帐面上,拉得老长。宋清肃走下台子,坐在低矮的小凳上,从一旁的火盆中挑了两个番薯出来,不大,像手指一般细长。 看着,也不大好吃。 宋清肃低垂着眸,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眸光落在了一旁偶尔溅出火花的火盆中。 昏暗的帐中,男人清俊的侧脸笼罩在火光中,依稀能瞧出已变得粗粝的皮肤。他盯着手中的番薯,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缓缓露出一个苦涩的笑,眸中已带了决绝,低语道:“我总得给你守住这大梁。” —— 自云城登位后,容清便搬回了丞相府。 已是寅时三刻,书房中仍透出光亮。思文端着一碗银耳羹过来,瞧了瞧彻夜未暗的屋子,沉沉叹了口气,推门进去了。 书案前那人的笔未曾停过,阿明在一旁侍候着研磨,见他进来如见救世主一般使劲努努嘴,示意他劝劝。 思文顿了一下,端着东西走上前,“相爷,歇歇吧,还有两个时辰便要上早朝了,您这样已经大半个月了,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将这密函交给陆侍郎。”容清放下笔道,眉宇间倦色浓重。 屋里的炭火放了十几个,他身上还披着最厚的大氅,这面色却是苍白清透如纸,从里到外都泛着寒气。 桌案边还有厚厚的一沓子信函。 外面飘着的雪仍是未停。 这大雪灾真来得是时候。容清回过眸,淡声问道:“陛下这几日如何?” “也为这雪灾的事闹心,还有边关战争的事。”阿明接话道:“乾宁殿里夜夜灯火通明。” 闻言,容清的眸子微微一颤,轻声咳嗽了两声。 “相爷。”阿明忍了这些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奴才怎么觉着自陛下登位后对您越来越淡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思文呵斥道:“如今一事接着一事,朝廷里焦头烂额,这样的时候,难不成陛下要同相爷日日如胶似漆吗!” 容清的眸子淡了些,一边咳嗽着一边道:“她心里有事……”他皱了皱眉,喝了口银耳羹勉强压下胸腔中蓦然涌上的疼痛。 “唐彦之带出去的人和粮草还没有消息?” 思文叹了口气,“没有。前些日子蜀中又遇到了大雪,也不知是不是恰巧让唐将军他们赶上了……估摸着宋将军他们的粮草和兵早已不够了,这若是再送不到……” 话说到一半,却见面前之人忽地面色惨白,双眉紧皱地斜靠在软榻上,心里不禁一跳。 “您怎么了?”他忙上前扶住。 “无妨。”心口似刀绞凌迟般一寸寸撕扯着神经,容清的手有些颤抖,却仍是缓缓说了一句,“不碍事,歇一会……就好。” 话音刚落,身子却猛地往前一倾,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 触目惊心的血迹留在地面上,容清勉强喘了口气,撑了这么多时的面容显出惨淡之色。 旁边的二人俱都愣住了。 堵在心口的血吐了出来,容清却觉得好了很多,自执了绢帕擦拭嘴角,低声接着道:“清肃有勇有谋,应该还可以撑一阵,待处理完手头的事,我便……” “相爷!”思文终于回过神来,急惶惶地打断了他,“您别说了,奴才这就给您去唤太医。” “回来。”容清低声叫住他,又低低地咳了两声方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们不必慌张。“ 沉吟一阵,他放轻声音,“边疆目前的情状,你去告诉朝臣一声,尽量先瞒着陛下。” 容清浅褐色的眸子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垂在大氅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容清缓缓吐出一口气。 沾了血迹的素白绢帕轻飘飘地落在一旁,似一朵浴雪寒梅,艳而不妖,冠绝群芳。 “最近,怕是要出事。” 第98章 驾崩 父皇为你骄傲 大雪天的午后,浓重的阴云萦绕在身侧,令人窒息的沉闷感扑面而来。 云城刚同杜嵩、陆歆等人议事完毕,现下正往永和宫的方向去。大雪纷飞,飘落如雨,她心里烦闷,拒了轿子,索性步行过去。 小德子小心地将伞撑在她的头顶上。 “宋清肃那边也不知如何了,这么久都没个消息传过来。”云城蹙起眉,轻叹一声,“朕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小德子默默低下头,这大雪天,来送军报的人想必都被耽搁在路上了。他温言安慰道:“您不必太过挂怀,定是一切顺利的,许是唐将军到达后太过繁忙,一时耽搁了也说不准。” 云城垂下眸,指尖缓缓梳理着腕上的毛皮套子,“那戚殷也真是命大,天罗地网布下竟都没困住,还是让他跑了。”她拧起眉,提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德子没敢接话。 漫天的飞雪落在身侧,赤红色的大氅上沾染了些许,似踏雪红梅。 “最近这天越发的冷了。”云城微抬目缓缓看了眼,“快到年关了……”她顿了顿,停住脚步,眼底有几分忧虑,“容清畏寒,这样的天他怕是受不住,小德子,你现在就去国库里将那件外族上供的狐狸皮子给他送过去。” “哎,是。”小德子应道。 “在吩咐人多备些炭火好生照料着。”云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那些人参鹿茸,都拿去。” 小德子跑得倒是快,转眼间已没了人影。 最近事情一件接着一桩,他那里事情也是不少,两人忙得团团转,除了上朝议事外,竟是许久没有再说些什么别的。 云城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摇摇头向永和宫走去,再等等吧。 永和宫中的烛只燃了十几盏,光线昏沉,一踏进殿便是死气沉沉的气息。太上皇安静地躺在榻上,云川坐在一旁看着他发呆,目光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城的眸光暗了些。 自服了般若大师的药后,父皇大约醒了两三次,每次时间不长,且俱是昏昏沉沉的。即使这样,与她们而言已是极好。 如今已过了将近半月,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云城的眼眶一时酸酸疼疼的有些发涨,她眨了眨眼,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父皇可曾醒过?” “皇姐,”云川被惊了一下,猛地站起,看清是她后又松了口气,缓缓坐回椅上,低声答着,“昨晚醒过一回,同我和母后说了几句便又睡过去了。”她长睫垂着,神情极为难过。 自那晚出了事,接着又知道父皇为戚殷所害后,她便一直恍恍惚惚,每日除了陪着父皇,便是自己一个人呆坐着。短短十日左右,人已瘦了一大圈。 “云川。”云城看着太上皇紧闭的双眼,沉沉叹了一口气,沉默许久,却终究没有说些什么,只道:“你先回去歇歇,我在这里便可。” “皇姐每日处理政事已是很累了,还是……” “云川。”云城打断道,轻轻抬起头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盯着她的眸子,放柔了声音,“回去睡个好觉。” “我……”云川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有些呆滞地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云城回过眸,看向榻上的太上皇,缓缓苦笑了一声。 这屋里的炭火烧得旺,她又连着好几日没睡个囫囵觉,如今这暖意袭来,她手肘撑在榻上,眼皮却是愈来愈沉,眼前跳跃的烛光逐渐变成了一团光晕。 侍从互相看了看,没人敢上前去叫醒这位新帝。只是俱都屏息凝神,生怕发出些响动将陛下惊着了。 —— 云川离开永和宫后便跟着晋宁晃晃悠悠地回了坤和宫,刚到宫门口,便又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青色身影。 “殿下。”他在潇潇风雪中回身看过来,笑意清浅,“今日回来得晚了。” “陆侍郎。”云川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径自越过他进了屋中。 更衣,拿起手炉,往窗前的那张躺椅上一坐,一趟便是好几个时辰,直至暮色降临。这是自她醒来后每日做的事情。 而陆歆每日也来陪她坐几个时辰,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从晌午一直坐到夜晚,再起身告别离去。 今日亦是如此。 —— 夜色已至,风声愈来愈大,在屋中听着也是令人心惊。云城趴在榻边,以手为枕,睡得正熟。 指尖忽传来一阵轻痒的触感,云城蹙了蹙眉,迷糊地半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略有些浑浊的,慈爱的眸子。 她一怔,随即猛地清醒过来,哑着嗓子唤了声,“父皇。” “怎么……睡在这里。”太上皇虚弱地弯了弯唇,“也不怕……着凉。” “我……我去唤母后和云川。”云城使劲眨了眨眼,便要起身。 “不必。”太上皇喘着气止住她,“同她们……该说的早就……说了。”他皱了皱眉头,看着她道:“跟你有些……话说。” 门窗紧闭的屋中不知从哪透出一丝风来,榻顶上的明黄色床幔轻轻晃动了一下。 云城的眸光一时有些恍惚,少顷,她挥了下手示意宫人都下去,而后缓缓坐在榻边,“我听着呢。”她笑了笑,眼底里亮光盈盈,“您慢慢说。” 太上皇浑浊的眼转动了一下,手指动了动,缓缓挪动着轻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传来,云城愣住,随即紧紧回握住,眼眶酸胀得发疼。她使劲眨了眨眼。 “你做得很好。”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他看着云城缓缓笑了一下,“往常总是……骂你,是怕一夸……你就要上天。” 云城扑哧笑出声,眼前一片水雾,什么都看不清楚,“父皇。”她半带撒娇地唤了一声,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哼。”太上皇笑她,“都当皇帝的人了,还……哭什么鼻子。”说着,他神色欣慰了些,“这几日半梦半醒……你母后都跟我说了……没看走眼……能当个好皇帝。” 他轻拍了下她的手,声音弱了下去,“以后做事……别太心软,狠一点……才能压住众臣,”太上皇勉力扭头看着她,“容清辅政,我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且愈来愈低,云城感觉到握着她的那双手渐渐下滑,惶惶道:“父皇,别说了,歇一会儿,我去叫太医。” “照顾好你……母亲和……妹妹,”抓着她的手忽地握紧,用了大力,他看向云城的目光有些涣散,唇角微弯了一下,轻叹一声,“城儿……你是……我和你母亲的……骄傲……” 话音落,握着她的手脱力,缓缓地滑下瘫落在榻上,云城怔然地看着榻上的人蓦然闭上的双眼,许久身子猛烈地颤抖起来。 “父皇……父皇,你醒醒,你醒醒……” 前世今生,算下来她和先皇父女几十年,唯一一次好好坐下听他说话没有反驳,竟已是生离死别。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 —— 暮色已深,云川默默地站起身,陆歆也跟着起来了。 “陆大人,要走了?”晋宁惯例问了句,“不用晚膳么?” “不了,不合规矩。”陆歆依旧是照常答一声,回眸看了云川一眼,便要离去。 一个小厮挟着满身的寒气跑了进来,堵住了陆歆的路。 “身上都是寒气,出去呆着。”晋宁皱眉赶人,“别让殿下染了风寒。” “大人,姑姑。”这小厮哭丧着脸,“出大事了。” “怎么?”陆歆温声安抚着,“你先进来,慢慢说。” 小厮喘了口气,看了他二人一眼,压低声音,“太上皇……驾崩了……” “什么!”二人失色,俱都怔在原地,少顷,窗外隐有雄浑的钟声透过重重飞雪传入众人的耳中。 下一瞬,云川赤着脚仅着一层月白单衣从内室跑出来,她猛地一把握住陆歆的小臂,唇色青白微微颤抖着,“出什么事了?” 陆歆的唇轻轻动了一下,瞥开了眼。 云川紧紧抿着唇,皱眉仔细听着钟声,“五下……十二,十三……” “十三!”她脸色瞬时惨白如纸。 十三声钟响,国丧之礼,君王死。 “是……父皇?”她呐呐地看着陆歆,轻声问道。陆歆静静地看着她神色中的企盼,半晌,垂下眸,点了下头。 握在臂上的手忽然脱落。云城失神落魄地站在原地,眸光僵直,低着头不说话。 “殿下。”晋宁心中担忧,轻轻晃动了下她的胳膊。 云川没有反应。 屋内火盆静静地燃着,窗外风声呼啸而过,昭宁寺的钟声的余韵还有隐隐的回响,一室安静。 晋宁和陆歆对视一眼,神色忧虑。 “殿下,您……” 他刚开口,身前的人却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陆歆一惊,忙迎上前去,好在将人搂在了怀里,没摔在地上。 拨开散落在面上的长发,露出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呼吸已变得极其微弱。 众人大惊失色。 “快叫太医!”陆歆失了风度,大声吼道。 第99章 安排 姑娘意下如何? 阳朔三十五年,冬月二十六日晚,大梁永和帝驾崩。 一时间,哭嚎不绝,万民同悲。 空旷的大殿前积雪已扫尽,众臣宫眷素衣素服伏跪在冰冷的地面之上,北风呼啸中偶有几声低低的啜泣。 “拜——”小德子拉长声喊道,手中长鞭落地,凄厉的声响响彻云霏。 云城跪在首位,穿着白色长锦袍,发间素色银簪,面色平静地深深拜倒,额头磕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伏了许久。 半晌,她手撑着地面,自己缓缓站起身。 飘飞的雪落在肩头,云城面色苍白,整个人一如冰雪雕砌而成。夕颜赶忙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将人扶好。 众人的素衣上都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云城缓缓看了一眼,淡声道:“都回去吧,心意尽到即可。如今国势艰难,丧仪礼葬,一切从简。” “是。”众人低低应了,相伴而去。 一阵杂乱的纷杂脚步声和抽噎哭泣后,重归于寂。云城垂下眸,走到太后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母后,天气太冷了,回去歇歇吧。” 许久,太后才从那木棺上挪开目光,抬眸微微笑了一下,“好。”似乎只是一夜之间,青丝竟已成白发,眼角多了细细的几道细纹。 云城勉强笑了笑。 云川沉默地搀扶着太后回宫,面色平静,一如往常。 云城在风雪中站了许久,直至她二人的背影再瞧不到,方才垂下眸,拉紧了衣裳带子,“回去吧。” “殿下。”夕颜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云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乾宁殿玉阶旁,那人素衣白裳,眉眼浅淡得似要融在这大雪中,眸光安宁平和,一如往昔那般,静静地看着她。 云城的心,没由来地一颤。 “怎么还不回去。”她走过去,缓缓笑着道,“在这风口上吹风很舒服么?” 容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大理寺下令处斩云池,明日行刑。” “嗯。”云城应了,似是随口闲话一般,“交由大理寺处置便可,不用特地来回复。” “对了。”她立在伞下,微抬起下颌看着他,“这几日处理父皇的事一直没来得及问,宋承意那边如何?军报迟迟未来,唐彦之也没有消传回来,朕担心……” “承意智勇双全,陛下知晓的。”容清慢慢开口道,苍白将至透明的面上一双琥珀眸子幽深如井,“这一时他总能撑下来。”顿了顿,他缓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轻飘飘的笑,“陛下放心,臣会帮您守住这山河。” 云城皱了皱眉,“你帮朕守什么,朕又不是事事都要依赖于人。这么多的事情,难不成都叫你一人背了么?那还要朕和那些朝臣干什么?” 容清笑了笑,低低咳嗽了一声。 “怎么还咳?”云城神色一紧,声音里带了细微的慌张,“送去的药和补品都吃了么?” 一双寒鸟从空中掠过,翅膀扑棱作响。 “吃了。”他温声道。 “你快回去。”云城吩咐思文道:“照顾好你家相爷,别让他每夜熬着看奏折。” “是。”思文眼眶一酸,忙低下头回道。 云城急急地催着他走,容清没有动。半晌,抬起手臂,冰凉的手掌贴在她的面上,“陛下。”他轻叹了一声,眸色怜惜,“若是不想笑,就不要勉强自己。” 云城神色一怔,许久,轻轻应了一声。 —— 牢房里暗无天日,没至胸口处的冰凉河水刺骨般的冷,身上的血液仿佛已经凝固了,可每每都要沉沉睡过去之时,脑子里总会猛地一激灵又醒过来。如此,便又是周而复始的一轮折磨。 云池看着已结了一层薄冰的河水,昏昏沉沉的想,他为什么还没有死,还在等些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牢房上的大锁铿地一声落了地,铁门吱呀乱叫一番,便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吃饭吧。”狱卒将手中的碗放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嘟嘟囔囔地哼了一声。 手腕上的铁索被打开,云池转了转手腕,接过碗,“今日怎么吃的这么好?” “最后一顿了,”狱卒看着他道:“快吃吧,吃完好上路。” 云池顿了顿,抬头笑道:“这位大哥,劳烦问您个事。” 纵是落到如此境地,他倒还保持着风度,待人接物仍是温文尔雅。狱卒呵了一声,“王爷,您可折煞奴才了,要问什么您问就是。” “你可听说了戎族那边近来有什么事么?” “戎族?”狱卒看向他的目光里有几分鄙夷,唾了一声道:“他们反了,现下宋将军正和他们打仗呢!” 不出所料,云池手微微一颤。 云池勾结敌军的事情他们俱都知晓,狱卒不屑地讥讽了一句,“那戚殷是新任汗王,不久前娶了他们那位大长老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他神色纠结。 “阿尔丹。”旁边有人提醒。 “对!”狱卒猛地一击掌,“就是这个人,我记得不久前还来过咱们大梁……” 狱卒说着说着便和身旁的人聊起了八卦,这眼神还时不时地往云池身上瞟过,意有所指。 云池抱着碗站在水中。 米饭上堆满了鸡鸭鱼肉,油光锃亮,若换了从前,这些饭菜他定是连瞧都不会瞧一眼,可到了今日,竟已成上好的饭菜。 云池神色平静,低低地笑了一声,将最上面的那块鸭肉塞进嘴里。油蹭在了唇角上,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细细地拭了嘴角。 那绢帕质地轻柔,一瞧便知是上好的材质,角落处绣了一朵海棠花,红得似火。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阿尔丹所赠,云池贴身保存了近十年,如今,竟是毫不怜惜地将其随手丢弃在一旁。 风声呼啸,呜呜地从缝隙中穿进,倒像是哭声。 “这风声凄凉,却是应景。”他自嘲道。 “什么风声啊。”狱卒白了他一眼,“这是宫人们的哭嚎声。” “哭声?”云池愣了一下,“是有谁……去世了?” “哟!”狱卒嗤笑道:“五王爷,您这会子装什么呢?那先皇,不是您亲自下手害死的么!” “皇兄……”云池的面上蓦然间失了神采,他怔怔地看着狱卒,“死了?” 少顷,那碗饭掉进了河水中,溅起了些许水花。 小德子得到消息匆匆满宫城里寻云城的时候,她正在原来的长公主府里发呆。 落雪潇潇,一派苍寂。 这里许久没有人住了,屋子里没有生炉子,冷飕飕的风一阵又一阵地刮过来。云城披着大氅坐在书房桌案前,手里握着一个木制的风车发呆。 “陛下,您想什么呢?”夕颜轻声问道。 “也没想什么。”云城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出神道:“只是觉得有些烦闷,随便出来看看。” 她的眸光落在手里的东西上,做工有些许粗糙,但颇有野趣,“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的?”云城神色茫然,略有些困惑。 “这是……”夕颜顿了顿,放低声音,“五王爷给您刻的。” 云城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起,这东西是那年去广陵郡时他刻来逗自己玩耍的。她垂下眸,看着手中的东西,陷入了沉默。 “陛下?”小德子探头进来见她们在此处,喘了口粗气道:“可算照着了,您在这儿干什么啊?” “怎么?”云城收起神色,平淡地抬眸,“有事?” “天牢的狱卒来报,五王爷在牢中自溺而亡。” 云城的眸子猛地一颤,手中的那木制小风车不知怎得没有拿稳,竟囫囵滚在了地上,摔成了两截。 许是时候久了,也就不耐用了。 “哎呀,怪可惜的。”小德子将东西捡起来,“回去找个匠人,估摸着是能黏好的。” “碎了便是碎了,永远回不到从前。”云城撇开眸望向窗外,“扔了吧。” “是。”小德子应了一声,悄悄地看了一眼桌案前的陛下。 窗外的天光略倾洒下些许在她消瘦的侧脸上,唇角是稍稍向上弯起的,可他却觉得陛下这个时候,是极难过的。 —— “想好了?真要这么做?”丞相府内,般若大师竟是难得地下了山,此刻的神色极其严肃。 “嗯。”容清靠坐在榻上,清淡的眉宇间尽是倦意,“师父,我还有多久?” “一两个月……至多。”般若狠狠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是非要如此,万一……” “只是万一。”容清抬眸轻轻地笑了下,“我不想给她希望后又失言,如果那样,倒不如一开始便不要留有余地。” 般若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们两世,竟都不能有个好结果。” “这一世已是极好,好歹能相守些时日。”容清淡笑着咳嗽了几声,“是我这身子不争气。” “你……”般若瞧了他半晌,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颓然地叹口气,眸中有几分不忍,“这段时日我去南海蓬莱岛一趟,若有缘见到旧友,便能捡回一条命。只是你万万要多撑些时日。” 容清颔首莞尔,“弟子尽力。” 听云被阿明引来书房时,恰巧遇到正出去的般若大师。她困惑地瞧了眼大师匆匆离去的步伐,“阿明,大师瞧着像有心事。” “唉,姑奶奶。”阿明一把将人扯了过来,“别瞧了,相爷等着你呢。” “相爷。”听云恭顺地行了一礼。 这是自她来到这里见到容清的第二回 ,比上次见……瘦削虚弱不少。她顿了顿,轻声道:“您忙于政事,也要注意些身子。” 容清拥着大氅朝她看过来,笑了笑,抬手示意,“听云姑娘坐。”他修长的指尖轻握着壶柄斟茶,“来了这么些时日,本官竟都疏忽到忘记问候一声。” “住得可还习惯?”他抬起眸,将刚倒好的茶递在她手上。 听云慌忙站起来去接,耳根有些红,“相爷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容清弯了弯唇,“有件事情想要同姑娘商量一下。” “您说。” “当初答应顾伯照顾你,却因为本官父母缘故让你两地奔波,又在这京城接连遇到这么多事,实在对不住。”容清浅酌了一口茶水,压下嗓中翻涌上来的咳意,“现下想征询姑娘意愿,是想寻户好人家说一门亲事,还是……回金陵去住?” 见听云不说话,容清继续道:“你是个清白姑娘,同本官住在一处终归不合适。金陵气候温润,住着也舒服。你若愿去,在那里本官还有一处地产,也足够衣食无忧地安然度过此生。且本官的弟弟亦住在那里,一切事情他自会照应。” “姑娘,意下如何?” “我……”听云低着头,双睫微微地颤抖着,放在膝上的两只手绞在一处,嗫嚅了半晌。 容清也不催促,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复。 正午太阳出来,屋檐上的雪融化了些许,顺着房檐叮叮当当地流下来,滴落在地面上。 嗒,嗒,嗒…… 听云悄悄抬头看了前方那人一眼,暖阳照进屋中,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清雅淡然。 她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 “相爷。”思文急匆匆地跑进来,打断了她的话,“老夫人和老大人来了。” 容清方举起茶杯的手顿在唇边。 第100章 发火 朕想嫁的人,没有人可以阻拦 听云愣住了,将要说出口的话在胸中转了个弯,又咽了回去。 这冰天雪地的时候,老夫人和老大人怎的突然来了?想起临行前老夫人叮嘱她的话,听云的眉心轻轻一蹙,斟酌着看向容清,“大人,不若……我先回去?” 清透娇俏的脸上此刻眉眼都皱成了一团,容清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淡声开口,“不必,他们也许久未见你了。” 说着,阿明已扶着两位老人从门口处进来。 “父亲,母亲。”容清站起身向他二人行了一礼,神色淡淡的,“匆忙赶来所为何事?” “祭拜先帝。”老大人叹道,“深情厚谊,总该亲自来一趟。” “深情厚谊……”容清轻轻重复了一句,笑了笑,“父亲所说甚是有理,若是先帝泉下有知,也定是欣慰的。” 听云局促地站起身,向他二人问候。 老夫人冷似寒霜的眉眼此刻却是消融了,和蔼地拉起她的手,“许久不见,清儿可细心照顾你了?” “啊?”听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羞郝地垂下眸,躲闪着老夫人看来的目光,“大人待我极好,”顿了顿,她回眸看了眼容清,又加了句,“陛下待我也是极好的。” 闻言,老夫人拉下了脸,冷哼一声。 都知道容家老夫人看不上原先的长公主殿下,只是没想到长公主成了陛下,竟还是不招老夫人的待见。听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看了一眼容清。 “国事繁重,丧仪一切从简。父亲母亲既要祭拜,便当下动身去宫中吧,明日便要出殡了。”容清泰然自若地走到门口唤来思文,“马车已备好。” 窗外稀薄的日光倾洒在他的侧脸,愈发显得苍白。 老夫人上下打量了片刻,只觉得比起几个月前,他又清减不少。直待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后,她才撩起一角车帘,不满地道了一句:“纵是国事繁忙,陛下也不该事事都交予你。到底是个小姑娘,先皇宠爱她,传了皇位,但若没了你,大梁还不知要成了什么样子!” “母亲慎言。”容清声音微沉,“先皇传位乃是因为陛下聪慧机敏,可堪大任。为人臣子未君主分忧乃是分内之事,您当真是糊涂了。” 苍白的面色衬着素白的衣,笼罩在正午日头耀目的光下,却似一团将要消融的冰雪。 他微微眯起双目,说出的话都带了凉意,“陛下近日心情不佳,待入了宫,还望母亲不要说不该说的话让她心烦。”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大人眉头一皱,厉声斥道。 “父亲。”容清恍若未听到这声斥责,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太后娘娘忧伤过度,身子也不大好,且先皇如今方驾崩,您去了,可莫要再像从前那般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 “你……”老大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旁边的老夫人眼风一扫,他便立即悻悻地移开目光,气弱地道了句:“走吧。” 北风卷起车帘,雪地上压出一道愈行愈远的车辙。 容清收回目光,拢紧了身上的大氅,转身时却发觉跟来的听云一直怔怔地瞧着他。 “想什么呢?” “大人。”听云回过神,轻轻笑了笑,“您对陛下真好。” 容清淡淡一笑,向屋中走去,“方才的事情考虑得如何?你若是不满意,本官便再替你寻个去处……” “不用了。”听云忽然拔高声音打断他,笑得眉眼弯弯,“我想好了,去金陵,就等老大人和老夫人一起吧,回程刚好可以照顾他们。” 日光下彻,眼前少女的眸中清澈如水。 少顷,容清缓缓地笑了一下,温声道:“多谢。” —— 房檐上挂满了白幔,随着冷风轻晃,入目皆是一片冷肃的白,平白生出几分怆然之感。 灵堂里点了两排白烛,幽幽地燃着,映出棺木莹润的光。 这棺木是小叶紫檀所制,一两便值千金,价值连城。此刻静静地停在灵堂中。 先皇灵柩,明日便要抬往皇陵。 “您慢些。”思文小心地搀着二人进来,将堂中的蒲团拿过来放在他们膝下,这才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 北风呼啸,天色已暗,容老大人手中的香有点点光亮。 他沉默地看了棺材半晌,同老夫人一道上前将香插在香炉中,伏跪在蒲团上,神色端肃地行了大礼。 纵是旧时恩怨纠葛难消,但到底君臣之谊,素日好友之情未曾湮灭。 十几年未见,再来时竟已是阴阳两隔。 身后紧闭的门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冷风窜进,吹得烛光轻晃。裙摆拖曳过地面的沙沙声传来,容老大人直起身子。 “难为老大人和老夫人千里迢迢赶来,辛苦了。”云城半弯下腰,便要去扶他二人,发上的九凤簪琳琅作响。 “老臣不敢。”容老大人连连摆手,自己扶着蒲团挣扎着站起身,而后深深行了一礼。 老夫人则神色淡淡地避开云城的手,搀着下人站起来。 云城没有意外,抬眸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神色坦然地放下手臂。 “大雪封路,是从水路而来?”云城笑问道:“本该亲自来迎你们二位,只是方才议事耽搁了些时辰,才拖到此时。” “陛下政务要紧,怎好为我们俩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大事。”容老大人拄着杖细细看了她半晌,笑道:“许久未见,陛下变化甚大。” 眼前女子眉宇间褪了稚气骄横,眸光锐利,气度端庄沉稳,行动举止,皆是上位者的风范。 他抚了抚胡须,眸中显出满意之色,“有你父皇当年的风范。” “您谬赞了。”云城一哂,“天色已晚,容清有事在身不能赶来,朕在偏殿设了晚膳。不若过去,边吃边聊。” 她笑的时候眉目舒展,眼眸清澈似水,颇有太后年轻时的风貌。老夫人眸光一沉。 “多谢陛下,只是我二人今晚便要赶回金陵,就不多叨扰了。”她语气生硬地拒绝道,“走之前,还想和陛下商议件事情。” “莫要无礼!”容老大人眉心微皱,轻声呵斥道。 云城却摆了摆手,制止了老大人,转而笑意盈盈地看着老夫人道:“您想同朕说什么?” “君臣有别,我子志在朝堂政事,如若果真同陛下成亲,倒时怕是会对他名声有损,对您亦有所不利。”老夫人清了清嗓子,“天下俊美男子何其之多,您又何苦执着于他一人,倒不如放手为好。如此,还能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您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云城也不恼,静静地听她说完尚还有礼地问了一句。 “没有了。”老夫人弯身向她行了一礼,“老身前来除去祭拜先帝,便是想同陛下说说此事,若有言行不当之处,还请陛下看在容家的份上,多多宽恕。” 云城点了点头,抱着手炉的指尖微动,面上的笑意淡了。 “朕念着你二位为容清父母,方才有一份尊重,至于容家……”她垂眸看着老夫人,勾起一抹笑,“老夫人,容家百家世族,根深蒂固,但这并不能成为你用来威胁朕的理由。” 她微微蹙起了眉,声音蓦地拔高,“不说一个容家,便是十个、百个,若是朕想处置,都不在话下!先帝宅心仁厚念着旧情,可朕没有那个好脾气!” “大梁人才济济,甘愿为国效劳之人数不胜数,区区一个容家之于朕又算得了什么?”云城语气微冷,神色已是极为不悦。 “陛下恕罪。”容老大人闻言一惊,慌忙请罪道:“内子出言无状,老臣替她向您请罪。” “老夫人。”云城轻挑起眉,慢慢道:“朕同容清情投意合,朕若想嫁,这天下便没有人可以阻拦。” “至于你们容家的家训。”她嗤笑一声,“在朕这里,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这些话,是最后一次。”云城冷声道:“若是再有下次,朕会治你个蔑视君颜之罪!” “城儿。”门口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打破了这灵堂里的凝重氛围,太后缓步进来,轻声道:“怎么了,发这么大火……” 待走近看清堂内二人面容,太后愣了一下,随即面上的笑意散去,淡淡地向他二人微一颔首,“容老大人和夫人来了。” 素衣素服,长发轻挽,岁月在她身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容老大人身子猛地一颤,便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臣……参见太后。” 太后疏离地点了下头,刻意避开了容老大人看来的目光,看向云城道:“天色晚了,哀家来唤你用晚膳。” “好。”云城神色柔和了些,挽住太后,淡声吩咐道:“小德子,派人将老大人和老夫人安全送回府。” “是。” “老夫人。”走了几步,云城稍稍回眸看向僵立着的容老夫人,声音微冷,“朕说的话,还望您莫要忘了。” 冬夜深寒,夜幕已至。 永和宫中亮着温暖的灯火,太后同云城方走进屋。 炭火熊熊地燃烧着,驱散了满身的寒意。云城靠在炉火边,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来是反对你和容清的?”太后开口问道。 云城顿了一下,垂下眸子,半晌,“嗯”了一声。随即又道:“不过他们反对归反对,又不能真的如何,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 她眨了眨眼,笑了一声,“总归和我过日子的是容清,又不是他们。” 闻言,太后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榻边的一方匣子出,从中取了东西出来。 “城儿。” “嗯?”云城应声回眸,却在看到太后手中明黄色的卷轴愣住了,她犹疑着抬眸。 “你父皇留给你的。”太后将圣旨递到她手上,“赐婚的旨意。” “先皇赐婚,总归可挡些闲话。”太后看着炭盆中条约的火花,轻轻开口,眸光中是化不开的浓哀。 云城没有打开圣旨细看,静静地看着太后的侧脸,心中却油然升起一种浓烈的不安,不由自主地,上一世的种种便闯入了脑海。 “母后。”她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您深爱父皇,但孩儿求您……不要撇下我们两人。” 她的眸子中含着水光,泪眼盈盈。 太后看着她,沉默了半晌。 窗外风雪呼啸,寒意穿堂而过。 —— 阳朔三十五年,冬月二十八日晚间,永和宫太后娘娘薨。 在睡梦中安静去的,无人知晓,也无缘由。 众人得知,唏嘘嗟叹半晌,只道是帝后情深似海。 二公主得知消息后哭得晕死过去,陛下听了后倒算是平静,只是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房中半日,不吃不喝,任谁来唤也不理会。 容相也不劝,就安静地在大门紧闭的殿外这样陪了半日。直到下午房门打开,陛下神色平静地道了句:“与先皇一同送入皇陵”后,便如常一般继续同大臣商议政事。 只是有心人发现,正值盛年的陛下和容相,鬓边竟都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腊月二十九日午后,陛下和云川公主亲自送两台灵柩入皇陵。 这日,大雪纷飞,漫山银装素裹,寒鸦哀鸣,煞是应景。 一路上,这两位不发一言,神色平静。 回了宫后,云城马不停蹄地召来群臣议事,云川独自一人慢慢走回了坤和殿。 榻前桌案上放着一把古琴,色泽莹润,制作精巧。 云川缓缓坐下,定定地盯着这把琴看了半晌。 “晋宁。” “殿下。”晋宁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云川神色淡淡地看向窗外飞雪,“将这东西拿去烧了,连灰都不要留下。” 第101章 除夕 容清,你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这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几日,直至近日方停。 “钦天监,依你看,这雪还会下么?”云城微蹙着眉问道。 “臣夜观天象,这应是最后一场雪了。” “那便好。”云城叹了一声,“若这雪再接着下,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陛下。”杜嵩站出回话道:“前日臣已安排各路郡县官员清扫官道,如若顺利,想必不日宋将军的人便会传消息回来。” 云城手肘撑在皇座椅靠上,轻轻颔首。 “陆侍郎。”她沉吟了一阵,问道:“国库如今还剩下多少?” “回陛下,情况不容乐观。”陆歆抬步而出,清隽的面容愈发显得瘦削,他眉宇间有几分倦意,“先帝后丧仪开销,军费支出,再加上大量赈灾款项拨下去,如今已快要见底了。” 听闻此言,诸朝臣的神情均都严肃起来。 “今年旱涝天灾多了点,开销是有些大。”云城点点头,缓缓朝众臣看上一眼,眸色清厉,“从上至下都节省些,熬过这个冬天开了春便可松口气。” “陆侍郎,户部财政支出你要把控好。”她看向陆歆。 “臣明白。” “陛下,国家艰难,为臣者自当分忧。”容清敛袖揖道,眸色微肃,“臣愿捐出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 众人一惊,暗中面面相觑。 丞相俸禄虽高,但满打满算也不过每月五百两,容相这是……把家底都掏空了啊! “臣捐五千两。” “臣亦是。” 陆歆和杜嵩二人也俱都站出表态。 这三位都发了话,底下诸人斟酌半晌,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磨磨蹭蹭挪出队列,象征性地捐出个几千两,以示忠心。 云城沉寂许久的眼底终于泛上些笑意,她微转眸,对上那一双含着浅淡笑意的褐色瞳仁,低下头,唇边弯起一抹弧度。 “待日后国库充裕,所捐钱财朕会一一还给各位。”云城缓缓站起身,发间的冠冕轻轻晃动,折射着烛光,她颔首轻声道:“多谢。” “臣等不敢。” 化雪的时候比大雪纷飞之时更要冷上几分,方是酉时刚过半刻,天色已是深黑。 今日是腊月三十,本该是欢庆热闹的日子,但因在国丧期间,礼节一切从简,宫里只稀疏地挂了几盏红灯笼。 但百姓们并未有诸多限制,夜幕方至,这鞭炮便劈里啪啦地响起来了。 云城静静地听着,而后绽出一抹浅笑,“自朕登位以来,诸事不断,诸位也是马不停蹄地忙碌,没能有一日歇息。” “国丧期间,就不留你们享宴了,都各自回家同家人一道过吧。”她手扶着高台旁的围栏,终日凝重冷肃的面上终有了一丝柔和,“散朝吧,明日大年初一,也都在家歇上一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喜气洋洋地道了声谢便相携离去。 “容相。”云城唤道:“你且留一留,朕有事同你说。” 闻言,尚还留在大殿上的朝臣加快了脚步,身后有狼追一般一溜烟地跑没了影,临走时还十分贴心地将大门给她二人关上。 云城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慢慢走下高台,看着他道:“消息现在传不过来,承意那边朕还是有些担心,若是粮草迟迟没有过去,可真是坏事了。” “陛下想如何做?”容清面色平静,一如往常道。 云城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调南边郡县的粮草和过去,绕道蓬莱,走水路,上岸后翻过一座雪山便是西域。你觉得如何?” “绕远了些,不过若真出了事,可以救急。”容清颔首,“陛下可以一试。” “好。”云城点了点头,“小德子,将朕的话吩咐下去,南边郡守尽快安排。” “是。” 众人都散去的大殿上空荡荡的,这宫中没有姬妾,侍候的人也算不上多,父皇母后一去,便更显得冷清。 窗外不远处的宫城外,火树银花,热闹非凡。窗内,一盏烛火幽幽。 她的侧脸笼在微弱的光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平添几分忧伤哀愁,容清安静地站在她身侧,慢慢垂下了眼眸。 “容清。”半晌,云城转过身来,抬头笑着望向他,“陪我过个年吧,这宫里,实在是太冷清了。” 容清的眸子猛地一颤,而后,他轻轻握住云城的手,“好。” —— 乾宁殿内室燃着熊熊的炭火,一室如春,桌上的瓷瓶中插了一枝红梅,开得正盛。 云城和容清相对坐在窗下。 烛火并不十分明亮,只略点了几盏。昏黄的烛光映在二人面上,倒是温馨。 “陛下,殿下说她身子不大舒服,就不过来了。”夕颜进来回话道。 云城沉默了半晌。 “殿下年纪小,突逢大变不能接受也是在意料之中。”夕颜瞧她心情似也低落,宽慰了一句,“且奴婢方才回来时,碰上了陆侍郎,正往坤和殿中去。陛下放心便是。” “陆歆有分寸。”容清提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不必担忧。” 云城应了一声,看着酒盏中模糊的倒影,勉强笑了笑。 容清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二人剪影被烛光拉得颀长,亲密无间,夕颜安静地退下了。 “过得真快,都一年了。”云城抬眸笑看着容清,眼底却有隐隐的泪光,“我本以为经过了从前的事,今生便能一切顺遂,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谁也没能留住。” 窗外鞭炮的声音顺着风传入耳中,一道漆黑寂静的宫墙外,百姓们点燃的礼炮照亮了整个夜幕。 “这第一杯。”她眸中带笑,“敬过去。” 清澈的酒液倾洒在地面上,云城复斟一杯,轻声道:“第二杯,敬死去的故人们。” “第三杯。”容清拿过酒盏,在她讶异的目光中给二人各斟一杯,他举起酒盏,缓声道:“敬来日,敬你我。” 云城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而后笑着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醇厚的酒水顺着喉咙留下,涌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 她站起身,面向窗子,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烟火。 蓦然间,一片烟花腾然而起,绽放于夜幕中,流光溢彩,光影纷飞,斑斓的色泽映在她的眼底。 云城惊诧地看着被这烟火点亮的宫城,红唇微张。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被人揽进了怀中。云城微微转眸看向这人,虽是笑着,眼角的泪珠却止不住地滚落,“你叫人放的?”她哑声道。 容清冰凉的指轻轻拂去她的泪水,眸色怜惜,“哭什么。” 面前烟火不灭,五彩缤纷。云城半垂下眸子,泪意却更多地涌上来,哭着哭着,她笑了,泪眼模糊地低声道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感慨老天垂怜,我还有你。” 容清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挣扎。 半晌,他轻叹了一声,低下头,附在她的耳边,浅色的眸中尽是她的倒影,“我爱你。” 窗外的烟花声震耳欲聋,耳边,她一生最爱之人哑声低语。 一瞬间,泪若泉涌。 云城缓缓攀上了他的脖颈,连说出的话都湿漉漉地带了潮气,“容清,”她眼眸半弯,声音有些颤抖,可眸子却执着地盯着他,清凌凌的如一汪泉水,“我想你了。” 陈年的梨花白下了肚,暖呼呼的炭火一熏,此刻便上了头。 春宵帐暖,一夜值千金。 床帐微摆,衣襟散乱一地,桌案上倒下的酒壶情乱之中被碰倒,汩汩地顺着流淌在地面上,摆好的小菜一口未动。 内室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龙床之上,抵死缠绵,颠鸾倒凤一夜未休。 肌肤摩擦,两人在此刻鱼水交融。汗珠凝结,从光滑的肌理上一串串滑落,云城搂紧身上的人,难耐地发出一阵阵低喘。 情到浓时,云城神思恍惚地紧闭起双眸。 容清微冷的身子此刻终于稍稍有了些热量,他怜惜地抚开她面上汗湿散乱的鬓发。 “对不起。”喑哑浸了情欲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云城茫然地睁开眸,“什么?” 容清却没有回答。 “别走了。”察觉到他要出来,云城搂紧他的脖颈,“就在里面吧。” “城儿。”容清忍耐着低喘了口气,眼尾增上一抹殷红,“避子汤对身子不好。” “不喝药。”云城抬起湿漉漉的眼,轻笑,“给我个孩子吧。” 容清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烟花爆鸣声彻夜未绝,将这夜幕照得如同白昼,而到了白昼降临,夜色渐退之时,闹腾了一夜的百姓们才算安静下来。 清晨朝露中,伴随着昭宁寺钟响,人们方陷入安睡。 云城疲倦地半靠在容清的怀中,昏昏欲睡。 容清抬眸看了眼窗外,笑了笑,眸色平静,“城儿,新年到了。”他俯首轻吻在她额上,“一切都会好的。”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碎了这难得的静谧。 “何事?”容清问道。 “边境军报。”门外的小太监低声道:“还请容相唤一声陛下。” 云城已起了身,她披上外衫,直起身道:“进来。” 细细簌簌一阵轻响,小太监垂着头躬身进来,眼睛不敢乱瞟。 云城拉开床帐,走下床,“怎么回事?” “今日一早传进来军报,宋将军亲率骁骑悍将深入敌军,烧了戎部的粮草截断他们的后路,但返程中遭遇伏击,现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为何要冒如此大险?”云城紧蹙起眉头,拿过军信细看,“唐彦之至今未到?” “定是因为粮草不够了。”她声音有些焦急,“清肃一向稳重,如今此番,定是军中已近弹尽粮绝。” 云城面上浮现出忧虑之色。 “陛下烦忧的可是朝中无人可派?”容清走到她身边,问道。 “没错。”云城抬眸看着他,“朝中武将不多,现在……确实是没什么可用……” “陛下此言差矣。”容清轻声道。 “是谁?” “近在眼前。”容清浅笑,上前走到她身前,跪地行礼,道:“臣自请带兵前往边疆,击退戎族,为陛下分忧。” 小太监瞠目结舌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容相和脸色愈来愈冷的陛下,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扑通”一声,也跪在了一旁。 云城淡淡地垂眸看着他毫无意外的平静神情,半晌,眸子一寸寸冷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宋清肃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故意联合朝臣瞒着朕?” “陛下恕罪。”容清浅声道。 “好,好得很。”云城怒极反笑,深吸了一口气,少顷,猛地回身,一把将巨大的屏风推倒在地。 木制的屏风碎裂发出轰然一声巨响,她怒骂道:“容清,你当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连朕都算计进去了!” 第102章 出征 朕信他 桌案上雕着腾龙云纹的青铜香炉袅袅地冒着烟,掺着昨夜残余的旖旎气味,实在是让人有些头晕脑胀了。 屋中安静得只剩了轻浅的呼吸声。 云城深吸了口气,抬眸看了眼那小太监,“出去。” 小太监得了赦令,马不停蹄一刻也没有耽误地滚了出去。房门轻轻阖上,她这才垂眸看向身前跪着的人,“起来。” 容清没有动。月白色的外衫散在地面上,脊梁挺直,只是却移开眸,不曾敢瞧她一眼。 跪着,便是君臣。 既为臣子,便当鞠躬尽瘁。既为君主,便该以天下为重。 他的提议,她不能不答应。 云城的眼皮跳了跳。世人皆说容相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可她知道,这人的骨子里却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性子。这话,他既说了,便不会再松口。 她垂下眸,这人白皙的脖颈上还残有几道被她划过的红痕。昨夜方才浓情蜜意欢好云雨,今晨,他便能如此逼迫自己。 云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的椅上,疲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容清眸子一颤,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角落里的炭盆燃了一夜已然熄灭,只剩了零星的几点火光。晨曦透过窗棂斜照在她身上,外面天色如水,是难得的晴天。 她抬目看去,刺目的暖阳晃得眼睛生疼,一瞬间便流出泪来。云城使劲眨了眨眼,眼眶通红。 房檐上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的一个小水坑中,窗外一株枯树上停留的几只寒鸦偶尔叫上几声。这些声音从未如此清晰过。 许久,云城转过头看着他道:“你现在的身子弱成这个样子,如何带兵出征?” “你知道我必定不会答应这样的要求,便想了这方法来逼我?”她搭在桌上的指尖微动,淡声道:“大梁武将虽不多,但若是要找总能找出几个,怎么还非你不可了么?” “陛下不会如此。”容清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眸中是清浅的笑意,“边疆不定,大梁无安,陛下心里比谁都清楚,又怎会随意派人前去?武将稀缺,臣是最适宜的人选。” 暖阳照在他的脸侧,眉目若画,澹然渊停。 不知怎的,云城便想起了上一世容清带兵走时的模样,那年的雪比如今还要大,他身上的铁甲银盔闪着泠泠寒光。容清站在城楼之前向匆匆赶来的她轻轻一笑,“天气冷,殿下回去吧,若有事待臣回来再说不迟。” 谁知,这一别竟成永恒。 时间流转,这一世,他还是要走。 她留不住父皇母后,到头来,也留不下他。 半晌,云城闭了闭眼,惨然一笑,扭转头看向窗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起来吧,我答应你。” 容清顿了一下,提起衣摆起身,却踉跄了一下。他眼睫轻颤着,心口处传来一阵疼痛。他知道她终会答应,然而这一刻,心如刀绞。 两辈子,都对不起她。 “我过去也不过是坐镇后方想些主意罢了,又不冲锋陷阵。”容清缓了下神色,轻攥住她的手,“放宽些心。” “容清。”云城低声道:“上一世那场败仗,你虽不说,我也知晓这事梗在心里许久了。你一直想纳戎部疆土进大梁,我也明白。”她攥着他的衣襟站起身,声音虽是平静的,可身子却微微颤抖着,“我应允是不想你有遗憾,但……” 话还没说完,她却已泣不成声。 容清心中大恸,轻扶起她的脖颈吻了上去。她的泪水涟涟,渗透进唇齿间,亦是苦涩的。 许久,云城将脸埋在他胸膛之上,低低的哽咽之声传来,“容清……你平安回来,别再像……从前那样……留我一个人。” 胸膛处的湿润触感传来,容清微抬起下颌。 澄澈明净的碧空太过耀目,灼了人的眼。这位执掌朝局多年的贤相,终是红了眼眶。 —— 阳朔三十六年,正月初一,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京城,边疆急报,大将军宋清肃重伤不醒。 两军相持,敌军虽暂时稍退,却是虎视眈眈。 一时间,众臣惊惶,推举武将的折子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堆在了陛下的桌案上。 陛下却未曾翻过一本。 正月初二早朝,陛下拿出先皇遗旨,昭告天下,与当朝丞相容清成亲,大婚礼仪诸事暂且推后。而后,下旨令容相为大将军,挂帅印,授虎符,带兵二十万北征。 钦天监择了吉日,正月初五出征,陛下亲自送行。 这一日,朔风猎猎,冰雪已化,是个难得的晴天。 城外,大军列阵,军旗被风扬在半空之中。几十万人神色肃穆,并无一人多话。 容清同云城并肩站在城楼之上。 靛青色的城墙绵延出一道匍匐的长线,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云城今日没带凤冠,如瀑的黑发间簪着的是那支桃花木簪。一袭烟霞色织锦长裙衬出如雪肤色,眉眼灵动。 大风卷起她的长发。 她笑了笑,抬手将他大氅的带子系紧,“边疆苦寒,看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容清垂眸笑了笑,拢住她的手,“大臣们都看着呢。” 身后,跟随着的一众朝臣心有灵犀一般扭头去看风景,一本正经面不改色。 “一车一车的药材补品接连不断。”他淡笑着抬手碰了碰她发间的簪子,眸光微动,“说不定待我回来还要胖上一二斤。” “那样最好。”云城勉强扯了扯嘴角,“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该补补。” 容清眸光软了下来,轻抚着她的发。 “你回来的时候,该是明春三月份了。”她仰起头,眼含笑意,“我和孩子在家里等你。” 前日,云城呕吐不止,召太医来看,才知是怀了身孕,算算日子,竟已有一个多月了。 闻言,容清沉默了片刻,微凉的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哑声道:“本该陪着你的。”他嘴角含着淡淡的笑,却让人觉得凄怆,“我总是对不住你。” 云城的鼻子猛地一酸,风吹过来,她睁大双眸试图让风卷走泪意,“这些都不紧要,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容清。”她轻轻地笑着,攥紧他的手,“你还欠我一个大婚,孩子的名字也还未取。”云城眼眶微微地红了,她抬起眸,“你答应我,不论怎样,都要回来。” 西南角的礼部官员吹响了号角,犀牛角制成的军号中发出浑厚的共鸣声,传到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时辰到了。 头顶的冬阳和煦,照得人身侧暖洋洋的。容清深深地看着她,迟迟没有说话,浅色的眸中含了千万情意,却无法言说。许久,他缓缓一笑,“我答应你。” “好。”泪意一瞬间奔涌而出,云城放开握着他的手,撇过脸,轻轻推了他一把,哑声道:“快走吧,别耽误了。” 春节一过,便入了春,寒冬虽过,春寒依旧料峭。 少顷,清凉湿润的吻落在她的额上,一触即收,似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心间。 待回眸时,人已远去。 城楼上的风格外大,云城立于上面,在号角声中,静静看着军队渐行渐远,当先那人的白色的大氅被风扬起,映在眼底。 “陛下。”不多时,小德子匆匆上了城楼,附在她耳边道:“确如您所料,般若大师不在梵净山,听说是半月前就离开去云游了。” 云城垂下了眸子,半晌,低声道:“知道了。” “院正。” “臣在。”院正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你同朕实话实说,容清的病……是否已无药可医?”她微仰着头,看着远方。 “陛下?”院正一惊,蓦然抬头。 “看你这样子,确实如此了。” “容相的病甚少人知晓,陛下是如何得知?”院正诧异道。 “他的事情,朕怎会不知。”云城轻声道,眼睫微颤。 “既如此。”院正叹了一声,“陛下为何不留下容相,又为何不将事情讲明?” “他若想走,朕留不住。况且……”她低低地笑了两声,眉眼弯弯,将手搭在城墙上,“他不说,便是有他的考量。” “他既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云城双手握拳,指甲嵌进皮肉,传来酸痛之感,她勉强展颜一笑,轻声道:“朕信他。” 第103章 求签 难恨易碎,孤影青灯 正月十五一过,眼见的便入了春,虽还有些残雪未消,但这天气是一日一日地暖起来了。 再过上几日,等雨水下来,便可准备春耕了。 忙乱了一个冬天,现今诸事大都解决,本该是松一口气的时候。和煦的春阳透过云层洒在殿前恢弘的玉阶之上,大臣们三三两两从殿中走出,却都是愁容满面。 方过卯时三刻,刚下早朝。 这早春的风尚有些料峭,李尚书搓了搓手,嘴里哈出一口白气,匆匆跨过剩下的几个台阶,唤住正要乘上马车的杜嵩:“杜大人留步。” “李大人。”杜嵩顿住脚步,回身笑问道:“怎么?” 李尚书犹豫了一下,凑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自容相去了边疆,已经连败三仗,今日早朝那边递来军报,说又丢了一座城池,这……陛下怎么毫无反应?” “容清能耐你还不知,什么时候别人能算计得了他。”杜嵩呵呵笑了两声,“别瞎操心。” “哎?”李尚书见他也不当回事便急了,一把扯住杜嵩的袖子,险些将年近古稀的老头子摔个踉跄,“我本来也只当是他诱敌深入的策略,可这都过去多久了,也不见带兵反击。我这不是怕万一……” “李大人。”杜嵩稳住身子叹了口气,捋捋胡须,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你是多少年的老臣了,怎么还和那些新上来臣子们一般毛躁沉不住气?” 说着拨下了李尚书拉着袖子的手,拍着他的肩道:“你有这闲工夫,不如赶紧想想你家那位女儿该怎么办吧!” 杜嵩笑得意味深长,“老夫的耳朵都快被她哭出茧子了——” 李尚书家的女儿,对容相一往情深,自从一年前被容相拒婚后便整日郁郁寡欢在家啼哭不止。如今容相已和陛下成婚,她却仍旧如此,甚至还扬言说不介意做容相的妾室。 陛下早朝时听说此事,甚是贴心地询问了李尚书的意思,不仅没有生气,甚而那脸上的笑容几乎可谓是和蔼可亲。可众臣瞧着,怎么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暗暗地为李尚书捏了一把汗。 “哎!你这怎么又说起我……”李尚书想起这件丢脸事,不由得气急。杜嵩却已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他转过头颓丧地跺了下脚,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身后那批今年春闱刚选上来的新秀忧心忡忡地围上前来,“尚书大人,那依您看接下来该如何?” “没听见杜大人说的话么?”李尚书哼了一声,垮着脸训道:“你们也是层层选拔上来的才俊,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回去给本官一人抄一份佛经,好好静静心!” “啊?这……”一群人面面相觑。 李尚书心情不大好,甩了甩袖子,“散了吧。”随着又转过头,低低嘟囔了一句,“皇上不急太监急,真是闲的。” —— 乾宁殿内室,软榻上铺了厚厚的狐皮,云城仅着一件绯色长裙,轻轻倚靠在上面,手肘支着额头,神色慵懒。 日光透过窗扉倾斜而下,她半眯着眼,昏昏欲睡。 自有了身孕后,她便愈发嗜睡。 “前日,容相晨起后与往常一样同宋将军议事,而后同唐将军说笑几句。早膳只用了一碗清粥,午膳同将士们饮了些酒后脸色便不大好了,晚膳……”小德子站在一旁,一张一张地给她念着从西疆传回的密报。 云城派了金吾卫副统领前去跟在身边,每日都会将容相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记录下来传回宫中,而每日的这个时辰,她都会听小德子念密信,雷打不动。 “他怎的又饮酒?”云城有些不悦地睁开眼打断,“自己身子是个什么样心里没数,非要叫我担心。” “陛下,奴才估摸着只是军中的酒太烈的缘故。”小德子嘴角抽了抽。 云城却恍若未闻,大手一挥,“派人去国库里将燕窝人参什么的都挑出来给他送过去。” “陛下……”小德子有些无语,“各地供上来的补品种类繁多,若是都运过去恐怕得装几大车,何况您如今怀了身孕,也得给自己留些。” “他身子不好,这种东西多吃点总没错。”云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废话忒多!” “夕颜,你去办,小德子是愈发婆婆妈妈了。” “是。”夕颜抿唇微微一笑。 “陛下,奴才这也是为您和小殿下考虑。”小德子瘪了瘪嘴,“这要是都送过去了,万一您要用……” “朕这身子好得很,你就是瞎操心。” “陛下说的是,且过几日便到缴税之时,这补品自会源源不断地供上来,德公公不必担忧。”一道清润的声音自殿外传进,来人迎着晨曦缓步走来。 “臣参见陛下。”陆歆俯身行礼道。 来人依旧是一袭青衫,在日光下笑得清浅,只是比起往日脸已瘦了一大圈。 “来了。”云城抬眸笑了一声,“坐吧。” “谢陛下。” “去年收成不好,冬灾又刚过去,今年春减轻些赋税吧。”她道:“好歹先让百姓们缓缓。” “是。”陆歆笑道,“臣已吩咐下去了,每家按人头缴税,免了土地和军税。” 他说完,静静打量了云城片刻,“陛下身子如何,如若不大舒服政事便交由杜大人和臣处理便可。” “哪有那么娇气,又不是娇宠出来的千金大小姐。”云城嗤笑了一声,“一点事都没有,你怎么也跟着他们凑热闹。” “陛下莫要掉以轻心,过些时日便该显怀了。”陆歆淡淡一笑,沉吟片刻道:“听说……陛下这几日晚间睡不好,是思念容相的缘故?” “臣来是想告诉陛下。他这人一向心思深,兵法读得烂熟于心,用兵神出鬼没,那戚殷未必是对手。”他温言道:“所以陛下大可不必烦心。” 云城没说话。 她抿了抿唇,垂下眸沉默半晌,末了当作无事般轻松地笑了一声,转开话题,“朕没什么事,倒是你——” 云城慢慢直起身子,轻笑,“听李大人说这段日子以来你都快要住在户部了?” “户部近日的事多,况且臣除了处理政务也没什么其他事可做。”陆歆随意地笑了笑,“朝局刚稳定下来,容相又不在,臣能多做些便多做些了。” 面前的男子容貌依旧清润,可脸却已瘦了一大圈,颧骨微突,显出几分憔悴。 云城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接过小德子递来的羹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陆歆也不说话,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许久,她放下碗,缓声道:“先皇从前时常微服出巡查探民情,朕本也想去,奈何却怀了身孕行动不便。不若你替朕去一趟江南,看看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 云川公主前些时日因心情不好去江南散心,至今未回。 陆歆神色一僵,猛地抬眸,却正巧看到上首那女子笑意盈盈地望过来,眸中尽是了然。 他松了口气,弯起唇角轻轻一笑,“臣领命。” —— 京城的柳树刚抽出新条,江南却已春意浓郁,一场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迷蒙的雾气萦绕在身侧。 金陵郡,普陀山。 寺庙掩映在丛丛绿意中,幽静安谧,一顶轿子停在了寺前。 “姑娘,奴婢陪您进去。”晋宁掀开轿帘道。 “不必了。”云川扶着她的腕走下轿子,一袭白衣素净,衣袖微微拉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来。 偶有路过的几位贵妇人,不由得驻足看过来。 皓腕凝霜雪,自当如是了。 她容貌是娇俏的,可此刻却是神色淡淡,不多话,也不笑,便生出几分清冷,旁人也只敢远观不敢上前搭话。 云川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寺庙,撑起青纸伞缓步走进雨中。 晋宁张了张嘴,却最终轻叹一声,唤来跟着的侍卫长,“吩咐下去,将这寺庙周围守好了。” “是。” 此刻是午后,又下着雨,寺中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只偶有鸟声清啼,雨声淅沥。 云川径直穿过法相庄严的大堂,走进后院。 院中只有两个僧人在扫地,大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刷刷的声响。 “施主。”一个有些苍老的僧人从房中走出来,手中执一串佛珠,身上的袈裟也已经十分老旧了,他双手合十微微一礼,笑得慈祥。 “大师。”云川也双手合十回了一礼,神色淡淡。 老僧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姑娘一人来么?” 闻言,云川皱了皱眉,随即又松展开眉头,点了点头。 “随贫僧进来吧。”老僧侧过身子,给她引路。 不大的一间房,里面只有一张床和几张桌椅,桌边开了一扇小窗,却紧闭着,显得屋里有些阴暗。桌上有一个香炉,里面点着檀香,气味十分浓郁,云川有些不适地轻声咳嗽了一下。 “门不必关了。”她淡声道,坐在椅上,“本宫的侍卫便在寺外候着。” 老僧神色不变,笑呵呵地坐在她对面,“老衲有眼无珠,竟是二殿下。”他拿出一个木筒,“您是想求签?” “本宫听说你们这里的签子很灵。”云川眸光微垂,轻声道:“便来试试。” “您想求什么呢?”老僧笑吟吟地问道。 “归处。”她目光落在那竹筒上。 “好。”老僧将香炉往桌边挪了挪,腾出一片空处。 浓厚的香气一瞬间将她包裹在其中,云川有些不安地看了眼门外,只有那两个小僧人,再无他人。 她稍稍退开些许,盯着老僧手上的木筒。 刷拉刷拉一阵轻响,一支签子啪地一声掉落在桌面上。云川眼睫一颤,咬住了下唇。 窗外的雨似是下得大了些,哗哗地打在枝叶上。 云川执起木签,赫然深红的大字刻在其上:“难恨易碎,孤影青灯。” “孤影青灯……”她的手猛地一颤,木签掉落在桌面上,云川只觉得眼前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云川撑着桌面站起身,却觉得身子更是晕得厉害,她勉强支住身体,抬眸看向老僧,声音微颤,“你们……” 话未说完,眼前却蓦然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瘫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老僧静静看了她半晌,唤道:“惠安,惠明。” “师父。”那两个小僧人扔了扫帚跑过来。 “将人易了容送到王庭去。”老僧脸上笑意散去,“从地道走,路上好生照顾着。” “知道了。” 雨打芭蕉,春风轻柔。 老僧长长的眉须垂下来,他伸手捻起桌上的那根木签,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轻叹一声,“孽缘。” 第104章 疯子 下次换这里,见效快 春寒料峭,一夜北风紧。帐外岩崖缝隙中的寒鸦又开始彻夜啼叫,衬着漆黑夜幕上的一轮清月,格外萧瑟。 永定河东岸,大梁军帐。 “戎族连占陇右、熹塞、额德三郡,士气大振,接下来必会乘胜追击。”容清坐在主位,指尖点在羊皮地图上的一座城池,“天阳,边境重郡,大梁的门户。如若打下这处,戎族便已胜了一半。” “可还退么?”唐彦之问道。 “不。”容清轻吐出一个字,眸光落在天阳郡旁的漆山,“这君请了如此长的时间,也该入瓮了。” “彦之。”他抬头对唐彦之道:“按照先前的安排,分兵两翼,侧军诱敌,先锋殿后,主军伏于山后,静待时机。” “相爷。”一旁的宋清肃出声道:“戚殷此人心思深沉,颇通兵法,又怎会猜不出如此简单的计策,我担心此战不会那么顺利。” “你说的不错。”容清淡笑了一声,“只是心思虽深,却狂妄自大。纵使明白前面是天罗地网,他仗着戎军的强悍也并不会放在心上。” “戚殷心高气傲,此战是能够打下大梁的唯一时机,他不会放过。”他缓声解释了几句,看向唐彦之,“火炮可到位了?” “刚运过来。” “好。”容清沉吟片刻,指尖微微一动,“你去准备,过了清明便动身。” “是。”唐彦之垂首称是,离开时却迎面碰上了金吾卫的副统领,他顿了一下,随即掀开帐帘出去了。 “相爷,陛下派人送了些东西过来,嘱咐您定要吃完。”副统领道:“东西已给您放在营帐后了。” 战事吃紧,容清的眉心始终不曾舒展过。 此时听了这话,眉眼却柔和下来,低矮的桌旁燃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在侧脸上打下些许阴影,他敛眉低声轻笑。 “上回送来的还没吃完,怎的又送了来。”容清浅浅地笑了声,抬眸道:“陛下可还好么?” “嘿!”副统领笑了一声,“陛下吃得好睡得香,肚子里的龙胎也安稳得很。陛下只嘱咐让您顾惜着身子,万不可操心劳累过度。” 闻言,容清眸子里的笑意却散了些,他淡淡地应了声,转了下腕上的檀木串珠,“下去吧。” 副统领拱了拱手,安静退下。直待走至帐外,满脸的笑意却消散殆尽,他仰头看着圆月,心中长叹一声。 陛下如今害喜得厉害,人已瘦了一大圈,却还强撑着上朝理政,实在是……算不上好啊。 月明星稀,薄雾冥冥,人影稀疏寥落。 容清缓缓靠在椅上,重重地咳了两声,眉宇间浮上几分疲倦,“清肃,还有事么?” 宋清肃坐在一旁,闻言,张了张嘴,神色却有几分犹疑。 “你身子可恢复了?”容清弯了弯唇,直起身子给自己倒了碗水,军中用具粗陋,他却也并不在意,就着破旧的陶碗润了下唇。 “本也没什么大事。”宋清肃垂眸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小臂,“小伤罢了,早已无碍。” “相爷,我……”他抬眸看着眼前面色憔悴的人,顿了一下,“听副统领说,之前送到京里的消息称卑职病重,可是当真?” “嗯,不错。” “可属下并不曾……”宋清肃皱起眉头。 “是本官派人将你们递来的消息修改了。”容清将海碗放在桌上,缓声道。 宋清肃显然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他豁然抬眸。 容清淡笑一声,“若不是如此,陛下怎肯放本官过来。只是这么些时日,她定早已想明白了,不然前些日子不会隔了一个月才将回信送来同本官置气。” 说起云城,他唇边总是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浅笑。 “相爷对属下虽有知遇之恩,陛下亦是情深意重。”宋清肃面色严肃下来,他叹了口气,“相爷,您为何要欺瞒陛下,您执意来边疆又是为何?” 夜色已深,容清半靠在椅上,面色苍白,神态疲惫。 冰雪早已消融,天气也渐暖了,他却愈来愈畏寒。身体里的血液仿佛要凝固一般,整个人如同从冰窟中捞出的一般,死气沉沉,似已到迟暮之年的老人。 蜡烛将要燃尽,恍惚的烛光在他眼底轻轻跳跃着,慢慢变得模糊,成了一片光晕。 容清咳了两声,低低道:“她刚登位,朝局本就不大稳,不过好在老臣俱在,也可帮扶一二。只是这戚殷野心勃勃,戎族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我得在离开之前帮她除去这心头大患。” “离开?”宋清肃紧蹙起眉心,“您要……上哪去?” 他顿了顿又道:“您来边疆后便没日没夜地同将领议事,但属下觉得……冬去春来,粮草充足,慢慢来未尝不可。” 容清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一声轻叹。 宋清肃面色凝重起来,他静静地看着面前与往日判若两人的容相,许久,方道:“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容清眼睫微颤,他垂下眸摩挲着指尖,唇边有一丝浅笑,只是这笑怎么看都有些惨淡的意味了。 “清肃。”他长叹一声,“你帮我个忙,只是……万不可对旁人说起。” 向来澹然的容相,此刻的声音竟是颤抖着的。 宋清肃愣住了。 —— 戎部王庭,歌舞升平。 汗王靠坐在软榻上,黑袍曳地,长发微散。他屈起小臂支在下颌处,露出一截白皙精巧的腕骨。那双魅惑人心的凤眼半眯着,眼尾一抹殷红深痕。 王今日的心情看起来不错。 舞女悄悄向上觑了一眼,随即便更加卖力地扭动起腰肢来。脚腕上的铃铛轻响,香气飘散开来。 是戎族女子特有的熏香。 戚殷皱了皱眉头。 随即,一个浓妆艳抹衣着华丽的女人闯了进来,她眉心紧拧着,冷声斥道:“一群上不得台面的狐媚子在这儿跳给谁看?滚下去!” 这位新娶的王后心狠手辣,善妒之名无人不知。舞女们偷瞟了眼上首那天神般的男子,却见他面色平静无波,双眸紧闭,不禁心中一阵失望,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乐声戛然而止,阿尔丹看向上首,冷厉的面色柔和下来。 “王。”她缓步上前,一袭浅粉色的裙子娇俏灵动,可配上那一张媚骨天成的脸,便显得不伦不类了,“今晚去妾那儿吧。” 柔弱无骨的手攀上他的臂膀,戚殷睁开眼,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她一眼,“阿尔丹,最近这些时日你是愈发放肆了。” 他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却让阿尔丹心里猛地颤了一下。 她略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从他身上离开后退了几步, “妾来是有件事情想问王。”她放柔了声音,“容清和宋清肃连连败退明显是在撒网,王为何还要往他们的套子里钻?” “成败在此一举,若不成便是倾灭之灾。”阿尔丹神色有些凝重,“王不可儿戏。” “本王做什么也轮得到你来指点了?”戚殷声音平得似深湖,“管好你的粮草,其他不该过问的就管好自己的嘴。” “啊对了。”戚殷忽地一笑,神色诡异,“恐怕王后还不知道吧,方才底下几个部落起哄闹事,刀剑无眼,不慎误伤了大长老。你若是这时候赶回去……”他瞧了眼外面的天色,神色惋惜,“怕是已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阿尔丹猛地僵住,“你说什么?” 戚殷微微笑着,却如一条毒蛇般阴毒狠辣,让人不寒而栗。 纵使阿尔丹陪伴他多年,知晓此人是个什么秉性,此刻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她一瞬间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双目赤红,“戚殷,我母亲千辛万苦将你捧上这王位,你就是这么对她的!” “王后此言差矣,这跟本王有什么相干。”戚殷缓缓站起身,“若是心中有气,便同那些小部落首领去撒,别再这里撒泼。” 他深黑的袍子拖曳在地面之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如云般翻滚,戚殷顿住脚步,回眸看着她一笑,“以后别穿粉色衣裳了,脏了本王的眼睛。” 话音落下,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阿尔丹愕然地呆愣在原地。 “王后!”下人匆匆跑来,面色惊恐地在她耳边低语:“王将……大长老的尸身挂在城楼之上,说是……反贼以示众人……” 阿尔丹的耳中一片嗡鸣之声,她目光一瞬间失神,跌坐在地上。 —— “王。”隔壁的一间小阁楼上,门外有侍卫严密把守着。 “开门。”戚殷淡声道,可眼底却是有着明显的笑意。 门上的锁落下,里面一片漆黑,竟是没有点灯。 他笑了笑,慢慢走进屋中,耳边有轻微的风声掠过,下一瞬,戚殷猛地回身,握住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刀。 锋利的刀刃划破皮肉,刺痛传来,他却恍若未觉,伸手一带将人拉进怀中,低哑的声音响起,“又来?真这么想让我死?” 柏文赶忙将灯点上,而后在戚殷冷厉的目光下悄然退出屋子。 昏黄的灯驱散了黑暗。 怀中的人容貌依旧娇俏,只是比起从前清减不少,眼中也俱是冷意,她冷冷淡淡地看着戚殷,如同看一块死物。 戚殷开怀地轻笑了一声,将那把小刀丢在一边,掌心早已被划破,鲜血淋漓,他却不当回事,打横将人抱起轻放在椅上坐好,眉眼中俱是缱绻温柔,“晚上一个人睡怕么?”顿了顿他怜惜地抚上她的侧脸,“瘦了这么多,定然是怕的,无妨,我陪着你……” 云川偏转过头,躲开他的手,“戚殷,你费尽心思把我带到这里,就是说这些废话的?” 她清凌凌的目光向他看来。 戚殷的手一顿,随即又毫不在意似的放下,看着她笑,“我若说……是我想你了,你信么?” 云川淡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眸色讥讽。 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你也不信。” 掌心流出的血浸透了她素色的纱裙,洇开一朵艳色的红梅,戚殷摊开掌心,低笑一声,“你每次用刀,伤的都是我这只右手,这手筋怕是已经断了。” 是再也不能弹琴了。 他低叹一声,“我留给你的那把琴……还在么?” 戚殷半蹲着仰目望着她,眸色中有几分期冀。 “烧了。”云川没有任何表情地道。 “啊……”他似是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又敛目轻笑一声,“没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烧了……就烧了吧。” 夜色深沉,他似要与这夜融为一体。 半晌,戚殷将那把小刀捡起,细细地用衣袍擦去上面的血迹,放进云川掌中,“拿好,千万别丢了。” 冰凉的刀柄握在手中,他修长冰冷的指尖包裹住她的手,笑得情意绵绵,“下次别捅手了,换这里,见效快。” 戚殷指了指胸膛。 云川的目光定定地在他胸膛之上停顿了片刻,而后漠然地移开,冷冷地道了一句,“疯子。” 戚殷却似听到了什么莫大的夸奖,笑得眉眼弯弯,这屋中烛光不抵他容貌半分。 第105章 大结局(一)·大胜 我爱你,对不起…… 绵绵的春雨落下,枯木逢春,即便是风沙弥漫的西北戈壁上也冒出了稀疏的几根绿草。 天阳郡守站在城楼之上,举目远眺,神色却不见轻松。 大战一触即发。 几十里外城郡与大漠戈壁沟通的道口处,两军对阵,黑压压的军列各自摆开,刀锋的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雨尚未停,头顶的乌云仍旧盘绕着,久久不散。 细细簌簌的雨丝打在刀背之上,又顺着刃凝结成水珠,滑落至尘埃中。 戚殷仍是一袭黑色长袍,姿态闲散,倒像是在自己的王庭中一般。 细雨浸湿了他的鬓发,贴在两颊。 他闲闲地拉着缰绳,半眯起眼看向对面一身甲胄之人,淡笑,“好久不见啊,宋侍卫。” 话音落,周围将领已发出几声嘲讽的低笑。 宋清肃恍若未闻,不为所动。 他身后的兵士亦是一言不发,神色肃然地紧握着长剑。 “本王向来不作恃强凌弱之事。”戚殷笑了一声,眸光扫过他身后寥寥的军队,“容清不是来了么?让他出来。” “本将为先锋。”宋清肃冷冷地道了一句,拔出长剑,“听闻戎部汗王雷厉风行,今日再见也不过如此。” 他锋利的眼风扫过对面的大军,沉声道:“与从前的戚公子并无二致。” 戎部大军忽然就噤了声。 戚殷最忌讳别人谈及这段往事。 他们看了一眼对面的宋清肃和大梁出战的不足一万兵士,默默叹了一声。 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风雨如晦,斜斜拂过面颊。 “宋将军既如此心急,本王自当应允。”半晌,戚殷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而后偏头对身边将领道:“你去。” “是。” 刀光剑影纷飞,生铁的锈气,溅出血液的腥气,混杂在雨中,冷冷地刺激着每一个感官。 宋清肃的几千人对上戎族骁勇善战的数万人,败势似乎是绝对的。 “退!”他高喊一声,随即剩余士兵极快地聚拢在他身边,退散的步伐凌乱,不消一阵便狼狈地退回了狭道。 戎将欲追,被戚殷喝了回来。 “王,他们既然落荒而逃,何不趁现在乘胜追击!”戎将喘着粗气道。 “蠢货。”戚殷薄唇轻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宋清肃可不是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不久前刚率轻骑一千直闯戎部大本营烧了他们的粮仓,怎么现在不过几万人便挡不住了? 阴雨天,雾霭盈动,悬浮在半空中。前方山道口显得愈发狭窄逼仄,遮掩在雾气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漆山,山高谷深。过去,便是中原天阳郡,大梁门户。 戚殷半抬起眼,目光沉沉。 “骑兵,跟本王走。”他轻声喝道:“进去后急速前进,万不可停留。” “柏文。”他又道:“里面必有埋伏,你带弓箭手殿后。” “是。” “王。”远方传来一声轻唤,戚殷蹙了下眉抬眸,“你来干什么?” “妾听说王今日要打下天阳郡,心中不放心,便来看看。”阿尔丹今日穿着骑装,一袭红装猎艳,“后方的粮草已准备好,您放心。” 她看了眼军中阵势,愣了下,“您这是要亲自带兵进去?” 戚殷座下的马轻声地打起了鼻息,他有些不耐烦。 阿尔丹抿了抿唇,低声催促着马上前道:“妾今日带了亲兵,就留在山门外等候,若是有何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说着,她垂下眸,轻轻拍了拍戚殷座下的骏马。 “走!”戚殷点了下头,拉紧缰绳,率兵疾驰而去。 尘埃飞扬,漫起一片硝烟的气息。 阿尔丹静静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许久,眼中现出一抹狠厉之色,她垂下手,一把银针无声地掉落在地上。 “守好山门。”她冷声道:“任何人不得进出。” “违令者,斩。” 树木抽枝,山中绿意盎然。 湿润的雾气萦绕于半山腰处,轻纱薄雾,迷蒙安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接连不断的戎族骑兵从谷底飞速掠过,枝桠疯长,打下一片阴影。 东北方向上的高地处,一队人马安静地伏在树丛中,宋清肃负手而立,垂眸静静地看着疾驰而过的戎军,眸光落在了当先那黑衣人身上。 戚殷座下的黑色骏马身形矫健,急速穿过谷底的灌木从,他眸色冰冷,握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 四周安静祥和,没有丝毫的异动。 谷口近在眼前,戚殷心中有点诧异,难不成……是他猜错了? 然而下一瞬,座下的马忽地一歪,向一旁栽倒下去,戚殷猛地一惊,掌心撑在地面上翻身将身边之人踹了下去,自己坐在马上。 黑马颓然倒地。 戚殷眉目冷凝,拉紧缰绳,“快!”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豁然拔剑将其打至一边,“柏文!放箭!” 骑兵身后跟随的弓箭手闻声拉弓,箭矢铺天盖地向东北方向的半山腰而去。 山腰上,宋清肃放下弓箭迅速退回了树丛中。 他侧目望了一眼向他们而来的箭矢,弯唇一笑,“走,去谷口!” 箭矢落下,却似打了个空,没有任何惨叫声传来,谷中依然静得可怕。 戚殷心中蓦地生出不详之感。 他喝停了马匹,看了眼前方黑乎乎的洞口,掉转马头,“情况不对,先撤出去!” “王!”柏文忽然惊叫,“着了!” “什么?”戚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蒙蒙细雨中,却见山头上竟有浓烟冒起。 “戚殷!别来无恙啊!”一声爽朗的大笑响彻在山谷中,西北方向的山腰处,唐彦之笑着走了出来,“放!” 话音方落,箭矢纷纷落下,周围的硝烟气息愈发浓烈。 □□! 戚殷瞳孔猛地一缩,一剑打掉飞来的箭矢,箭尾携着的□□落地,遇到方生的草木,瞬间即着。 “快走!”他急急地掉转马头,怒吼道。 可已经来不及了。 铺天盖地的箭矢破空而来,落在身侧,早已燃成一片,阻断了去路,也挡了归途。 漆山,瞬时便燃成了火海。 熊熊的火光映在眼底,唐彦之笑了笑,“撤!” 鸟兽惊惶,惨叫声接连不断,滔天的火海将这天都映成了瑰艳的橘红色。 守在谷外入口处的一众士兵见此情形不由得惊慌失措。 “王后,速速派兵救王出来吧!” “再等下去就晚了!” …… 浓烟弥散,火光重重,阿尔丹负手静静站在谷口之处,眸光复杂,半晌,她沉声道:“给我守好了。” “谁若妄动,严惩不贷!” 亲兵在谷口一字排开,拉出手中的长剑,寒光凛凛,面色冰冷。 其余兵士见此情形,怔然地后退一步。 —— 大胜得归,天阳郡大门洞开,一匹快马疾驰而进。 “宋将军。”郡守向他迎来,“如何?” “一切顺利。”宋清肃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属下,“看你神色焦急,出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郡守长吁了一口气,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下官担心战况,好在一切都在相爷的掌控中。” “相爷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宋清肃笑了笑,“陆侍郎来了?” “是。”郡守回道:“刚到,说是有急事。” “宋将军!”话音还没落,陆歆已急急赶来,面色凝重,“容清呢!本官有要事和他说。” 宋清肃上前拱手一礼,“陆侍郎。”他微垂下眸子顿了一顿,淡笑,“相爷操劳军事,身子不适。您有何事同我说即可。” 说着,看了一眼郡守,郡守即刻便识时务地退了下去。 雨丝风片,斜风细雨。 陆歆沉默了片刻,“二殿下被戎族挟持,此刻正在王庭。” “你说什么?”宋清肃眉心紧皱,“怎么没有一点风声?” “值此关键时候,陛下担忧扰乱军心,便压下了消息,只派人暗中搜寻。”陆歆快速道:“陛下口谕,不惜代价,务必要将二殿下寻回。” “什么时候的事?” “一月前,二殿下去江南散心,在金陵郡的一座寺庙内被挟。”陆歆声音一寸寸冷了下来,“是戚殷埋在大梁的最后一道暗桩。” “戚殷被困火海,能否生还尚未可知,戎族群龙无首……”宋清肃面色也凝重起来,“你且宽心,我去同相爷说一声。” “好。” 庭院中最里间的一处厢房,门窗紧闭。已是仲春了,屋内却燃着熊熊的炭火,恍若夏日。 “将军。”门口的侍卫行了一礼。 宋清肃淡淡应了声,推开房门,随即又赶忙闭上,似是生怕一丝风钻进房中。 房中美人榻上,厚实的狐裘铺了三四层,容清斜靠在榻上,手中执着一卷兵书。 “清肃,怎么样了?”他放下书,抬眸向宋清肃看来,只是声音微弱,面庞消瘦苍白。 容清勉力笑了笑。 “相爷。”宋清肃眼眶有些发酸,他垂眸掩下眸中情绪,快步上前道:“一切如您所料,唐将军和阿尔丹现下守在两处山口。” “相爷。”他顿了下,低声道:“陆侍郎来了,说二殿下被戎族虏获,现下正关押在王庭中。陛下口谕,无论如何将人救回。” “二殿下?”容清蹙了下眉,“怎么回事?” “说是金陵城中的寺庙是戎族暗桩。” “竟还漏了一处……”容清眸光微沉,轻声地咳嗽起来。心口处复又传来刺骨的疼痛,他眉心拧起,用帕子捂住唇。 许久,他轻喘了口气,将帕子放下,上面赫然是一块殷红的血迹,容清面色如常地拭了下嘴角,只是面色愈发透明苍白了。 “戚殷带走二殿下其实没什么大碍。”他轻叹了声,“不过她既心里担忧,早日将人接回来也好。” “清肃。”容清抬眸浅声道:“去将唐彦之唤回来吧,趁着他们困在山中,你同他带大军直接去戎族腹地,将其一举拿下。” “戎族内部……现在恐已空虚了。”他指节微动,看向窗外淅沥的雨点落下,细细簌簌地打湿了窗纸,洇开一大块印记。 窗外,一株桃花始盛开。 —— 夜色深沉,戎族王庭中安静无声。 忽地一阵嘈杂声传来,明亮的火把晃花了人的眼,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留守的士兵忙上前迎接。 走的时候几近倾巢出动,回来的却寥寥无几,且面色漆黑布满烟尘,皆受了重伤。 戚殷面色冰冷,一言不发,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血肉模糊。 “王,如今已成败势,不若用那女人做个交换的筹码也好为我们留有一袭生存之地。”部落首领踉踉跄跄地跟随在他身后道。 戚殷却蓦地停住了步伐。 他沉默了一瞬,而后抬起头。长发散开,被风吹起,露出一双猩红狠厉的眼,如□□而来的阿修罗,地狱的恶魔。 没有任何停顿的,手起刀落,部落长老人头落地。 “若再让本王听到这种话,杀无赦。”戚殷冷冷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漠然地扫过随自己死里逃生回来的诸人,将仍旧残有血迹的长剑扔在地上。 他径直走进王帐。 “备水,本王要沐浴。”戚殷淡淡地道,随手解开身上的外袍,随手丢在地上。火烧过的伤口早已和衣袍粘在一处,此刻被扯开,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 房中倒水的声音响起。 戚殷闭了闭眼,褪去衣物迈进木桶中。 温热的水没过胸膛,伤口处丝丝缕缕渗出残血,融在水中,将这满桶的水都染成了浅红色。 他低低地闷哼一声。 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可映在眼底,却是脑中挥之不去的那一片熊熊的烈火。 背后轻轻搭上了一只手。 “出去。”戚殷冷声道,“不需要服侍。” 那人却没什么眼色,微凉的手顿了一下,却仍旧执着布巾在他背上轻轻擦拭着。 戚殷心头火起,一把钳住她的腕,略一使力便将人拽到了身前。 木桶盛放不下两人,水哗哗地溢了出来。 幽幽烛火中,隔着水雾,那一双如清泉般的眸子盈盈地向他望来,只是比起从前多了丝丝哀怨清冷。 扼在她喉处的手蓦然就松下来了。 戚殷愣了一下,冰冷的神色豁然褪去,眸底泛上几丝欣喜,“你怎来了,我……”他垂目看了眼泛红的水和自己身上的丑陋的伤疤,忽地就生出几分难堪来,“我抱你出去,这水脏。” 云川的眸子微微一颤,她定定地看着戚殷身上血肉模糊的伤痕,放在水中的手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她抿了抿唇,“你这是怎么弄的?” 她声音依旧平静,眸光浅淡。 戚殷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和容清打仗,败了?”她半抬起眸子,问了一句。 “嗯。”戚殷眼睫微颤,轻笑,“被困在大山里,差点烧死。走的时厚带了五十万人马,回来不到二十万。” 云川察出些微不对,“阿尔丹呢?” “反了。”戚殷笑着,没什么所谓地道。 天道好轮回,风水轮流转。听到这里,云川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一句话。她弯了下唇,只觉得讽刺。 “心里舒服点了么?”戚殷笑得温柔,他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脸,“也算……为你报仇了。” 云川平淡地应了声,没接话。 浴水浸透了她的衣物,玲珑的曲线在水中若隐若现。朦胧的光下,愈发显得惑人。二人肌肤相贴,心中的欲火便翻涌上来。 戚殷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天气还凉,快出去吧,别感了风寒。”他刻意地转开眸,轻轻在她发上抚了一下。 “我……”他还想说些什么,云川却忽地凑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时间似都静止了。 戚殷豁然睁开眸,四目相对,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尾慢慢浮上了一抹猩红。 他僵直着身子,不敢妄动。 云川搂紧了他的脖颈,更深地吻了下去,唇齿相交,鱼水交融。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要是她在,他的自控忍耐就是个笑话。 戚殷双手微颤,轻抚上她的腰肢,衣衫散开之时,腰间的里衣内却似有什么硬物。他心中疑惑,正待要将那东西取出,却觉处手下的肌一瞬间绷紧了。 他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云川的眸底明显有几分慌张,却仍旧尽力保持着镇定。 戚殷垂下头,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心里一片冰寒,便连身子也禁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 他闭了下眼,苦笑一声,将她松开,而后在云川紧张的目光下轻吻在她额上。 云川稍稍松了口气,离开了他些许。 “川儿。”戚殷抬起眸,深深地看着她,眸底是缱绻的柔情,“我知道你恨我,但如果……我那样做是有苦衷的,你信么?” 云川冷笑了一声,偏过脸。 “是真的。”戚殷笑着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眸光有些失神,“你父皇的事……我本来最后是想放他一命的,是阿尔丹……” 面前的女子豁然回眸,清澈的眼底通红,满是血丝,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滑落。 心口一阵刺痛,他闭了嘴,苦笑一声,将那些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戚殷张了张口,垂下了头,“我对不住你……” 幽暗的室内,男子低哑的声音和女子低低的啜泣声混杂在一处。 戚殷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笑了声,将人揽进了怀中。 云川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却攀上了他的脊背,任由他施为。 灯影绰约,人影交错。 湿润的鼻息相互试探触碰着,衣衫散落情乱之时,木桶中的水轻轻晃动着。 最后的里衣散开之前,云川猛地闭了下眼,从腰间抽出那把小刀向他腹部刺去。 水声响起,幽微的烛光下,他睁开眼,握住了她的腕。 四目相对,云川的眸子一瞬间有些慌乱,她狠狠地推搡着他,哑着声道:“你放开我。” 戚殷看着她笑,有几分微凉。 他的手如鹰爪,牢牢钳制着她的腕,腹部之处,可清晰地感受到刀尖的锋寒。 王帐外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云川握着刀的手颤抖起来。 “拿稳,别掉了。”戚殷轻声开口,低低哑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温柔缱绻得似情人低语。 他的眸子黑得如同无边阴霾的夜空。 戚殷握着她的腕缓缓向上,“我说过,杀人的话,要朝这里下手。”他带着她的手,将刀尖推入胸膛,“这样,才能……一刀毙命。” “你……疯子。”云川挣扎着,想要将手放开,却终究抵抗不过他的力气,她眼睁睁地看着刀没入他的胸膛。 鲜红的血从胸口处涌出,霎时间将这浴桶染成了血色。 云川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愈发苍白的面颊,只觉得浑身冰凉。 刀哗地一声落入水中。 戚殷却还是轻笑着的,他靠在木桶边缘,唇角不断地溢出鲜血,身子渐渐往水中滑下。 他的眸光已有些涣散,轻轻握住云川的手,“这把刀,是我的信物,你拿着它,不会有人为难你……” 云川身子不住地颤抖着,眼眶通红。 戚殷贪婪地看着她,目光不移,眸色怜惜。 忽而,安静的夜色中蓦然传来马蹄嘶鸣和刀剑碰撞的声音,片刻后,戎族内部便慌乱起来。 戚殷微微一怔,而后垂下眸,惨淡一笑,“大梁的人,看来是我多虑了,你跟着……他们走……也好。” 云川死死地紧握着他的手,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滑落,“你别说了,我去叫军医,别说了……” “川儿。”半晌,戚殷抬起眸,眸光已有些涣散,却笑得温柔,嗓音沙哑道:“抱……抱我吧。” 他的眼尾红得如同胸口中涌出的血,云川狠狠咬着下唇,轻轻环住了戚殷的腰。 窗外夜色如水,却能看到闯入的大梁军队点燃的火把燃透了半边天,纷杂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的下颌靠在云川的肩上,缓缓地笑了,眼侧滑下了一滴泪。 “川儿……我爱你。” “还有,对……不起……” 耳侧的声音愈来愈低,握着她的手颓然地落入水中。 “戚殷。”云川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衣襟,不敢回头,“戚殷,戚殷……”一声接着一声轻唤。 可不会有人再回答。 一瞬间,泪如雨下。 戎族内部心不齐,大梁军队一进来,顷刻间便四分五裂,落荒而逃。败势已成定局。 陆歆带着人闯入王帐时,地上满是积水,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之气。 昏黄的烛光下,灯影斑驳。 戚殷靠在浴桶边,早已无生息。 他的心上人,大梁尊贵的二殿下,衣衫凌乱地站在血水中,微微地笑着向他看来,眼中却是盈满了泪,死气沉沉,再也没有了光彩。 陆歆手中的剑铿然一声掉落在地上。 —— 天方破晓,天色泛出鱼肚白,一夜雨急急,此时刚停。 宋清肃携着一身寒霜走进,“相爷,戎部已悉数剿灭。” 他顿了下,看了眼屋中坐着的另一人,“发现戚殷的时候他已死了。” 闻言,容清抬眸,眼底有几分诧异,“他不是从山里逃回去了?” “是。”宋清肃沉吟了片刻,“二殿下动的手。” 榻边的桌案旁,茶盏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容清眸光微沉,轻轻颔首,“你先出去吧。” “是。”宋清肃安静退下。 窗边,桃花已谢,长出了绿叶。 暮春了。 容清靠在榻上,淡淡地看向桌旁坐着的人,“陛下不可能忘记已经发生过的事。” “我知道。”阿尔丹站起身,看着方才被她砸在地上的瓷器碎片,神色有些茫然,“我没指望云城原谅我,也用不着。” “我搭上身家性命,与虎谋皮,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我自己做的事,不后悔。”她看向窗外,轻声道:“是我自己想要报仇,不是要帮你们。” 容清淡淡地笑了下。 “你先前应允的,可还作数?”阿尔丹回眸问道。 “你的亲兵会充入大梁军中,由宋清肃亲自带。”容清缓声道,“本官向来说到做到。” “那就好。”阿尔丹一笑,“就此别过。” “公主打算去哪?”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也不是非你大梁不可。”阿尔丹轻笑,推开了门。 暮春的暖风掠进屋中,扬起了他的鬓发。 “容清。”她忽地回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不是……活不长了?” 容清端着药碗的手一顿。 阿尔丹了然,“云城知道吗?” 不过片刻,他便已恢复如常,容清放下药碗,笑得温和有礼,“那与公主无关。” 阿尔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嗤一声离开。 “云池的墓设在京城旁的梵净山下。”容清看着她的背影,忽而浅声道:“乱臣贼子,不配入王陵。” 阿尔丹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随即,扬长而去。 晨风挟着雨后泥土青草和花香穿堂而过,湿润的,清新的,带着无限生机。 春天快要过去了。 容清望着远方山脉一道苍翠的绿意,浅浅一笑。 第106章 大结局(二)·离开 此一别,山高水长…… 四月末的时候,京城中阴雨绵绵。乌云沉沉,已在头顶压了半个多月,着实让人心烦意乱了。 五月初的一日,天方破晓,一匹快马便疾驰过了层层关隘,递来了一封从边疆传来的军报:戎部大败! 消沉了几个月的京城瞬时便沸腾起来,除却众臣,连百姓们都是喜气洋洋的。出门转悠一圈,小贩们的吆喝声也比往日大了一倍。 巧的是,接连下了多日的雨也终于停了,灿阳普照,沥干了湿润空气中的水汽,吹来的风都是温暖而燥热的。 夏天快要到了。 只是陛下却好似不大开心。 艳阳高照,窗扉中透出的光洒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辉。 云城穿着素色的广袖长裙,懒懒地靠在躺椅上,半眯着眼。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微微地凸起,看起来有些笨重。 寻常有孕女子此刻本该是日渐丰润的,她的脸颊却依旧瘦削。 “设置郡县,收复降军,这乱七八糟的事情下来,怎么也得到七月底了,路上又要耗不少时候,回来得九月了。”她轻抚着肚子,低低叹了一声。 “他最近怎么样?” “跟从前一样,不过是在房中读些兵书,和将领议事罢了。”小德子道:“相爷身子不好,事情都是吩咐给下面的人去做的。”他顿了顿,看着云城笑道:“您这话一天要问上三遍。” “陛下是想相爷了。”夕颜看着她的侧脸,轻声宽慰道,“您安下心好好养胎,太医虽是那样说,但奴婢觉着,尚未到走投无路之时。” “否则……临走时,相爷也不会那样应允您。” 容清的事情,只有她和身边的几个亲信之人知晓。 云城勉强弯了下唇,眼底却是浓重的忧色。 她派人在城中广贴告示,以安胎为名寻找名医,可这么些时日,来到宫中的诸人俱是平庸之辈。 云城望着窗外苍翠的绿意,眼睫微微轻颤着。 自他去边疆以来,频报迭传,她看着那些军报都心惊胆寒。有些战役,太过激进冒险。可容清原是最稳妥之人。 他当日执意要去边疆,除去上一世的缘由,又是不是因为……想故意避开自己? 她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肚子,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虽说一定会回来,可……般若大师若最后真的没有办法救他,该如何? 如若最后,他不在了……云城抚着肚子的手微颤,眼眶发涩,她又该……怎么办…… 鸟声婉转,微风轻拂着她的面。 小德子与夕颜对视一眼,俱是在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 “皇姐。” 有脚步声临近,她转过眸去,是云川。云城晃了下神,向来人看去,“怎么了?” 外面的阳太过刺目,云川一路走来,额上已渗出薄汗。 她淡淡地笑了笑,上前坐在云城身侧,“来看看你。” 云城看了眼她身上缟素一般的裙子和发间素色的银簪,心中又是一沉。 自云川从戎族回来,便性情大变。往日里最活泼开朗的小公主成了个木头般的性子,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整日里穿着的都是素服。 姐妹二人心里都心知肚明,但没人提起那件事。 云城刻意避开她的衣服,轻笑,“最近几日天气不错,你也别整日里窝在屋中,多出去转转。” “我今日来是想同皇姐说件事。”云川沉默了片刻,道。 “你说。” “我想去梵净山。” 云城松了口气,轻笑,“我还当是什么事。你想去就去吧,山上凉快,去避避暑游玩几日也是好的……” “皇姐。”云川轻声打断她,“我的意思是……不回来了。” “什么?”云城愣住。 云川抿了下唇,看着她笑,“佛堂清净,我在那里呆着心也静。也顺便……给父皇母后诵经祈福了。” 屋里忽然就静下来了,云城看着她,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还是放不下。 许久,云城垂下眸,轻轻握住云川的手,淡淡笑了一声,“川儿,你今年刚十八岁,往后还有大好的年华。为了……”她顿了一下,“不后悔么?” “皇姐。”云川笑着回握住她的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云城静静地看着她,半晌,长叹一声,“你愿意去,就去吧。你大了,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只是你记着,若有任何事,别自己撑着。”她抚开云川脸上的发丝,眸色怜惜,“皇姐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温热的风掠过面颊,云川的眼底难得地现出真正的笑意,“好。” —— 走的那一日,柳絮漫天,一如初见那日苍茫的大雪。 陆歆着一袭青色长衫,面容清润,唇角含笑。 “听陛下说,殿下要去梵净山上清修?”他浅声开口。 闻言,云川回眸,面上是温和有礼的笑,却又有几分疏离,她点了点头,“陆尚书,还未恭喜你高升。” 前不久杜嵩致士回家养老,陆歆顶替了他的位置,如今掌管刑、户两部,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 “殿下折煞微臣了。”陆歆微微颔首,背在身后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他眸光掠过马车后简单的行礼,挣扎半晌还是开口,“清修艰苦,殿下该多带些东西。” “不要紧,没那么娇贵。”云川随意地笑了笑,一身白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殿下!该走了。”晋宁收拾好东西,朝她唤了一声。 “本宫该走了。”云川向他微点了下头,“就此别过。”她顿了下,又道:“陛下如今身怀六甲,还望大人多多为她分忧。” “殿下放心。”陆歆笑道:“您放心去吧,臣自会打点好一切,不然容相回来也不会放过臣。” 云川应了声,转身欲上马车。 “殿下!”陆歆忽然唤道。 她侧过眸。 微风渐起,扬起二人的衣襟。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下,一切仿佛都无所遁形。 陆歆背在身后的手握了又放,来来回回几次。末了,他抬起眼,笑得清润温和,“山上不比宫中,夜里凉,殿下晚间记得加件衣裳。” “若是得了空,便回来瞧瞧,陛下她……一直牵挂着您。”他目光有些躲闪,只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泛红。 对面忽地响起一声轻笑,云川踏上马车,掀起车帘看着他道:“本宫知道了。”那眼中,有了温和的笑意。 “回去吧。” 话音落下,马车辘辘地向远方离去。 车内,云川看着晋宁道:“你拿的什么宝贝东西,抱了一路也不肯撒手?” 晋宁沉默了片刻,将包裹解开。 是一把古琴,色泽莹润,尾部如凤,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琴。 “这把琴,奴婢没有烧掉,怪可惜的。”晋宁轻声道,小心地看着她的冷淡的神色,“您若是生气,奴婢这就去将它扔了。” “不必了。”云川的眸光从琴上移开,面色平静,“你喜欢,便留着吧。” 她看向车窗外,皇城渐渐远离,那一抹青色的身影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外面,是一片苍然的翠色,山峦叠嶂,鸟雀轻啼。 此一别,山高水长,再见遥遥无期。 第107章 大结局(三)·生产 渭北春天树,江东…… 经此一役,大梁与戎族几十年的是非恩怨终是落下了帷幕,自此之后,西疆八百里广阔土地,尽归大梁版图。 硝烟散去,往事尽归于尘埃。 那些纠缠的爱恨,森森的白骨也随着春风夏雨湮灭于记忆中,甚少再被人提及。 戎族残部尽归于宋清肃所率边军麾下,边疆之地也设了都护府,统领一切事务,解决纠纷。 逃散的百姓返回了家乡,人声熙攘,烟火缭绕。 茫茫戈壁上生出了青草,绿洲繁茂,生机盎然。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甚至还要更好。 处理好琐碎的杂事,已经至夏末了。 不日便要回京述职。 乌云翻涌夹杂着沉闷的雷声,雨点劈里啪啦地落下,庭院中已积了不少的水。 有人踩着水花狼狈地跑到了房前回廊下。 “将军,容相便非要赶着明日启程么?”副统领颇有些懊恼地拿帕子擦拭着满脸的雨水,“我瞧着这雨还得下一阵。” “回程途中经过蜀中,那地方山多路滑,若是不凑巧地遇上了雨天,怕是要出事。”他顿了顿,“我觉着,还是再等一等。” 宋清肃穿着天青色长袍,手执一柄折扇,淡淡地望着回廊外密密的雨帘。雨点打落溅起的水花浸透了他衣襟下摆,他却不甚在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言,他回眸浅声道:“劝过了,没用。” “陛下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容相心中牵挂着放心不下才要急急赶回去。”宋清肃温言道:“路上注意些,问题不大。” 副统领仍然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宋清肃一笑,“你若觉得不妥,便自去同容相说说。” “我倒是想。”副统领闻言撇嘴道:“除了将军你,谁能进屋?容相又不出门,要怎么说?” 他转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心中腹诽,半晌,叹了一声,摆手道:“算了,我再去打点一下。”说着,复又踏进了雨中,消失在了庭院外。 宋清肃垂眸,眼中的笑意渐散。 当空一阵惊雷打下,堪堪停在面前。 他看了一眼容清紧闭的房门,转身走回了自己屋中。 天色微沉,屋里有些阴翳,也没有点灯。宋清肃推门走进,默不作声地坐在了桌旁。 “走了?” 榻边响起一道浅淡的声音,厚厚的被衾中,一人身披着雪白大氅,隔着帐帘向他看来。 “嗯。”宋清肃抿了抿唇,应道。 “她派金吾卫跟在我身边。这是个难啃的骨头,明日要想办法将他们困住。”白皙纤长的指微挑起帘子,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 宋清肃皱紧了眉头,半晌,哑声道:“您定要如此?陛下产期在即,若是她知道了,悲伤过度有性命之忧又当如何?” 窗外雨声淅沥,衬得这屋中极静。 半晌,容清轻声道:“所以,我恳求你,先将消息压下,待她生产完再说。” “这又有什么区别?”宋清肃猛地站起身,却仍尽力压低了声音,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上,“您分明可以陪在她身边!” 桌上的茶盏轻晃着,险些落下。 “然后呢?陪在她身边几日,在她刚生产完身子虚弱之时还要照顾我,最后再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许久,容清看着窗外阴沉的天,低低一笑,“清肃,这太残忍。” 窗外的一支海棠花被雨打湿,艳得灼人眼目。他看着,有些恍惚,仿佛是今生初见那日,她穿着绯色的衣裙,眉眼矜贵,冲着他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容清忽然就笑了起来。 半晌,他转过眸,眸子如深海一般沉静,“我最近已是昏迷多醒来的时辰少了,想着,时日也不多了。” “就这样吧。”他淡淡地笑着,心中微酸,“清肃,劳烦你帮我照顾好她。” “你是她的夫君,我照顾算什么?”宋清肃淡淡地道了一句,抬眸时却看见那一双温和的,满含恳求的眸子。 名满天下的容相什么时候有过这副神情? 谁又能想到运筹帷幄清贵高华的容相,此时却蜗居于一隅,勉强度日。 宋清肃不忍心再看,他偏过脸,撑着桌面的手收紧,半晌,轻飘飘地道了一句,“好。” 容清缓缓地笑了,神色有几分释然,“多谢。”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天光微弱。 风起,云不动。 —— 京城上空亦是阴云密布,雨虽还未下来,空气中却已有了湿润的水汽。闷,且湿热,有些喘不上气来。 皇宫中的诸人俱是满脸的凝重之色。 乾宁殿中的众臣坐立不安,踱来踱去,不时地发出一声长叹。 后宫永和殿内,灯火通明,侍女稳婆们神色焦急,不停地从小门处进进出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 内室中,云城躺在榻上,轻轻地喘着气。 太医院的太医俱都围在身侧,不停地忙碌着。 一年前的那次落崖她伤了元气,隐患埋下,直到生产之时方才显现出来。气弱体虚,极易产生血崩之症。 云城唇色有些发白,额上的发已俱被汗水浸湿贴在面上,紧闭着双眼。 “皇姐!”云川跪在一旁焦急地轻拍着她的面颊,“别睡!再用点力孩子就出来了!皇姐,别睡……” 院正给她灌下去了一碗参汤吊着。 “容清……”云城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几声轻唤,却依旧是半昏迷着。 “太医!”云川咬紧了唇,猛地回头看向院正,“怎么回事!” “陛下气血实在虚弱,老臣也只能暂且以党参吊着。”院正满目忧色,“孩子出来半个头,陛下若是不能自己再用一把力,恐怕……” 云川紧紧握住云城的手,她沉默了半晌,哑着声道:“若不能两全,保陛下。” “是。” “不……”云城的手指动了动,微微醒转过来。 “皇姐!”云川慌忙回身。 “保……孩子……”云城闭了下眼,紧蹙起眉,脸上已没了血色。 “别睡过去。”云川眼中的泪摇摇欲坠,她忍着泪意哑声附在她耳边轻道:“再用点力,孩子马上出来了。” 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云川抬目望去,竟是宋清肃。 他挥开阻拦的人,一身长衫夹杂着湿润的水汽,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步走进内室,跪坐在云城榻边。 云城抬了抬眼,“他……呢?” 一串冰冰凉凉的东西套在了她的腕上,是容清不离身的手串。 “相爷路上耽搁了,派臣快马加鞭赶来传信。”宋清肃眼中带着温润的笑意,抬手抚开她面上沾湿的发,“他说——孩子的名字已取好了。” 灯影重重中,光影模糊不清。 恍恍惚惚地抬起眼,面前的人竟同容清的侧脸重合。疼痛麻木了神经,她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何人。云城眨了眨眼,带着哭腔委屈地低唤了一声,“容清,你为什么才来?” 宋清肃身子猛地僵住。 半晌,他溢出一丝苦笑,像那人一般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城儿,我回来了。” 十指相交,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中滑落渗入枕中。 下身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云城看着床榻上明黄色的床帐,蓦然握紧了宋清肃的手。 乌云滚滚,外面一道闪电啪地打在窗前。 紧接着,一道惊雷响起,震耳欲聋。 乾宁殿中的诸臣险些被惊得跳了起来。酝酿了几天的大雨哗哗地落下,浓重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寂静的宫中,婴儿啼哭声传来。 小德子脚步匆匆地赶进乾宁殿中。 “德公公!”千里迢迢从老家赶回来的杜嵩一把拉住了他,神色慌张,“怎么样?” 小德子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龙凤胎,母子平安。” 吊了一晚上的气总算松了一口,众臣相互看看,长叹一声。 孩子被送到了偏殿由太医照看着,云城沉沉地昏睡在榻上。 “为何会昏过去?” “将军,陛下是体力耗尽,并无大碍了。” 宋清肃点了点头,万军面前眼都不眨一下的大将军,此刻额上竟已满是汗珠。 他垂眸静静地看了云城半晌,抽出了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屋子。 云川用布巾轻轻擦拭着云城的额头,半晌,看着她腕上那串深色的串珠,沉沉地叹了一声,眸中有几分忧色。 —— 生产完后云城在一帮子太医的唠叨下被迫在屋中休养了一个多月,朝臣们也联名上书让她好生休养,政事不必忧心。 云城险些老泪纵横,心认为这帮大臣总算懂得体谅她了。可没过多久,就觉出不对劲了。 她心里记挂着容清,问起下人们时却一律回话尚在路上,有事耽搁了,其余的一概不说。 云城心里恼火,又七上八下地放不下心来,总觉得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直到了九月中,她身子早已大好,忍无可忍地一脚踹开了房门,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进了乾宁殿。 大殿里,朝臣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无声。 云城抬起眸,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半晌,将手中奏折狠狠掷在地上,“朕问你们容清呢!都哑巴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将头更低地垂了下去。 似乎是过了许久,宋清肃低叹一声,走出行列,掀起官袍跪在大殿正中,“回京途中遇到大雨,途径蜀中时,突发山崩,容相……所乘马车被冲至悬崖之下。” 他以额贴地,哑声道:“尸骨无存。” “你说什么……”云城的面色一瞬惨白,她怔然地看着宋清肃,眸中瞬时失了神采。 她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殿中静得几可听闻呼吸之声,云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哑声道了一句:“退朝……”此话方落,人却从七八级高的台阶上栽倒了下来。 “陛下!” 云城昏迷了五日,高烧不退,直至第六日晨间方才醒转。 太医和侍从们围绕在她身侧,忙碌不停。 晨曦透过窗棂倾洒在屋中,她微微眯起了双目,眼睫轻颤,“都出去,朕无事。” 声音嘶哑,有沙沙的声响。 夕颜将众人赶出了屋子,倒了杯水放在她唇边,低声劝道:“陛下,先润润唇。” 云城偏过了头,“把宋清肃叫来。” 夕颜拿着杯子的手一顿,应了。 半柱香的功夫,宋清肃携着一身晨露走进,“陛下。”他轻唤一声,在云城尚未开口说话时先道:“顾伯来了。” 云城淡淡地盯着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道暖阳,没什么反应。 “是一年前您同容相跌下山崖时出手相救的那位老人。”宋清肃看着她,一字一句地缓声道:“顾是他妻子的姓,他原名苏贤,前朝大儒,封安阳侯,已隐居多年。” 云城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她静静地看着宋清肃。 宋清肃也不回避,任由她看着,目光不离。 许久之后,云城闭了下眼,转过头低笑一声,当中几分无奈几分苍凉,“竟那样早的时候便安排好了。” 腕上的那串珠子已被阳光照得温热,泛着莹润的浅光。 “他……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宋清肃垂下眸,看着膝前的一道光影,轻轻笑了,“若是男孩,便取‘渭’,若是女儿,便用‘暮’字。” 他的指节微微蜷起,“容相说,这二字取自一句诗……”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云城接着他的话浅声道,眉眼哀戚却又添了些许柔和。 “很好听。”她笑着道,泪水却打湿了被角。 第108章 终章·重逢 尾声 秋去冬来,春风化雨,四季流转变化。 再回眸,已是五年之后了。 如今正是初春,暖阳明艳桃花始盛,云城惬意地在庭院中扔了把躺椅,窝在上面打着瞌睡。 一旁的花丛中探出了两个小脑袋。 “母亲又在打瞌睡,大懒虫。”小姑娘杏眼俏皮地眨着,吐了吐舌头。一身浅粉色的襦裙显得她娇俏可爱,让人心怜。 “暮儿。”一旁的小男孩温和道:“不可如此说母亲。” “你们两个……偷偷摸摸干什么呢?”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清淡的声音,将云暮吓得往后一跳。 “叔父!”待看清了来人,云暮撒娇地又凑了上去抱住眼前人的大腿,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你又吓唬人。” 容渭有礼地向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这孩子,年岁不大,倒是和那人模样性子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宋清肃弯了下唇角,弯腰抱起云暮,“殿下,怎么同公主在草丛里卧着,要是陛下瞧见又要挨训了。” “是暮儿非要如此,我拗不过她。”容渭叹了口气,俊秀的脸上眉毛都皱成了一团,他有些纠结地道:“您可千万不要告诉母亲……” “不告诉我什么?”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两个小不点瞬时便僵住了。 云城不紧不慢地理着衣襟走来,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最后眸光落在云暮身上,眉尖一挑,“云暮,你的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浑身上下哪还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云暮的性子同她儿时如出一辙,此刻浑身汗毛一炸,顶着乱草一般的发梗直脖子顶嘴,“您为何每次只说我!哥哥也钻草丛了,为何不训他?” “暮儿!”清肃温言打断了她,声音却有些严厉,“不许同你母亲顶嘴。” “叔父!”云暮嘴一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顷刻便盛满了泪,委委屈屈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气哼哼地跑了。 容渭也赶忙跟了上去。 眼见着两个人影都跑回房里,宋清肃才淡淡一笑,“他们还小,陛下不必如此严厉。” “云暮就是个犟脾气,不管着点,长大就翻了天了。”云城弯了下唇,“顾伯走了?” “嗯。” 这些年,顾伯顶替了容清的位置,前朝大儒名臣不是虚名,短短几年的功夫,这大梁便比以往更上了一层楼。 她省下不少心。 如今朝局已稳,海晏河清,他年岁实在太大,许多事有心无力,便告老去了金陵郡与听云同住。 宋清肃随着她走进殿中,“南郡来报,近日南海诸岛上的部落频频闹事,甚而上岸骚扰临郡百姓,实在愈发猖狂了。” 自那场大战后,北边和西边的几个小国便都陆续归顺了大梁,只剩下南边海上的诸岛,但因路程太远,又不擅水战,这一块地方便成了难啃的硬骨头,迟迟未能解决。 开始时拿些钱财应付过去也算了事,近些年他们却愈来愈不满足,常常到岸边烧杀抢掠。 云城支着下颌,缓缓皱起了眉,“若要作战,胜算几何?” “说不好。”宋清肃沉吟了一阵,浅声道:“南海之处潮湿闷热,千里跋涉兼之水土不服,军队战斗力会大幅削弱。” “那些部落常年居于海上,造船技术发达,身手敏捷,若要对上……我们未必会占上风。” “但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她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好在刚入了春,并不算太燥热……你先调派军队启程前往南郡休整一番,让士兵们先适应一阵。” “好。”宋清肃颔首应道。 窗外几缕暖阳透过窗棂斜斜地倾洒在殿中,细密的浮尘在半空中胡乱飞舞着。 她的侧脸上有几点浅淡的光晕,发间的那一支木制桃花簪已有些陈旧了,却始终未曾取下过。 这些年她雷厉风行,处理朝事愈发沉稳面面俱到,举手投足间,处处是那人的影子。 有时候看着她,宋清肃总会恍惚的生出一种错觉。 那年他帮着容清瞒天过海,这件事却始终梗在心里不能忘怀。 有好多次,看着她愈发清减的面颊,宋清肃几乎便要忍不住将当年的事情全盘托出,然而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是咽下去了。 一别多年再无音信,他也不知晓容清是否还活着。 宋清肃微微垂下了眸,徒劳地张了下嘴,却又闭上了。 浅金色的光将这殿内照得暖意融融,将军常年征战沙场的锋利已俱被岁月磨平,沉淀为内敛的情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 都不再年轻了。 云城淡淡地打量着他,忽而一笑,故作轻松地道:“还不打算成亲么?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在独守空房。” “再说吧。”宋清肃随意地浅笑一声,依旧如往常那般答道:“强求不得。” “你啊——”云城含笑轻轻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宋清肃缓缓一笑,眸色却有些黯淡。 “陛下。”殿外的侍从回话道:“陆尚书来了。” 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让人难耐的尴尬气氛。 “让他进来。” “陛下,那臣先告退了。”宋清肃微一俯身。 “你去吧。”云城颔首。 殿门转角处,这二位当朝权臣迎面碰上,相同的青衫长袍,只是一个温和儒雅,另一个风度翩翩却又含了锋芒。 宋清肃抿唇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陆歆看着他略有些仓皇的背影,眸光微深,半晌,转身进殿。 “查到什么了?”待殿中的下人们都散去,云城方才开口问道,眉心微蹙,神色有些紧张。 “线人回报,在南海蓬莱岛上曾见过白衣男子,容貌和容清大都对得上。”陆歆顿了顿,抬眸看向上首的人,“是五年前的时候,战胜后的那个夏天。” 不偏不倚,时间刚刚好对上。 二人对视一眼,俱都沉默下来了。 云城握着阑干的手渐渐收紧。 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个惊才绝艳的前丞相似乎已消失在众人的脑海中。只有她和陆歆二人,从未相信过容清已死。 找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年过去,到如今,方才有了些蛛丝马迹。 云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握着阑干的指节有些发白。 半晌,她哑声道:“你继续派人暗中去蓬莱找,过些时候同南海诸岛有一场仗要打,朕……想办法过去。” “好。”许久,陆歆微微一笑,眼眶却有些发红。 日影渐移,殿内诸物映在地面上的阴影愈发颀长,云城静静地看着半明半昧的光晕,目光有些失神。 陆歆离去,殿内空无一人。 “母亲,暮儿同宋叔父出宫玩了。”忽而一道略微稚嫩的声音响起,容渭跑到她身前,拉起她的手,“您怎么了?” 云城眨了眨眼,回眸看着他轻笑,“没什么,你怎么不同她一道出去玩?” “先生布置的课业尚未完成。”小小年纪的容渭看着她发红的眼眶,皱起了眉,他上前抹了抹云城的眼角,“母亲,您是不是……又想父亲了?” 容渭年纪虽小,但同容清生得极像。清润澹然,风韵天成,眉宇间自带着高华清贵。 他抿嘴温温柔柔地一笑,低头摆弄着她手腕上那绳子已被磨损的串珠,“这珠子您从未摘下,叔父说……这是父亲留给您的。” “您虽然从不和我们说,但应该是很想父亲的吧。”容渭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您的枕头……经常是湿的。” 云城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她忍着泪轻抚了下他的发。 容渭乖巧地靠在她的怀里,斟酌了半晌,终是犹犹豫豫地问出了那个始终未敢说出的问题,“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云城的眼眶越来越红,她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未说话。 容渭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处,眸子里满含着期待。 半晌,云城轻轻地将他带进怀里,泪水夺眶而出,“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 —— 海面辽阔,沙鸥翔集。 浅蓝色的浪花扑打在沙滩上,挟带着细碎的沙子,没过脚面,片刻,又退回海中。 湿润的海风有些微腥,轻轻拍打在面颊之上。 烈阳刺目,倾洒在岛上,巨大的芭蕉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午后,格外静谧。 “来吃药。”一道稍显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容清回眸接过般若手中的药碗,轻轻一笑,“多谢师父。” “又想她了?”般若看着他有些落寞的神色一笑,坐在他身旁,“何苦来哉!” 容清眸色微淡,抬眸向极远的海面望去,海风将他的发猛地扬起,白衣若雪,清贵之气浑然天成。 休养了这么些时日,面色比从前好了不少,只是有些消瘦。 那年同宋清肃商议后用了假死这一方法逃离,本想找个安静地方静静等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师父找到了彻底医治他的方法。还有最后一阶段的疗程,是生是死,只看此时了。 这五年间他大都卧床,听着房外的海浪风声,脑中却俱是她。 五年了……孩子应该也大了,听说是龙凤胎。 他垂下眸,低低地笑了笑,指节微微蜷起。 “云城派了好几波人来寻,都被我挡回去了。”般若眯了眯眼,看着他道:“原先我本以为是你不想让她伤心,方才远远躲开,如今想来,却不是这样。” 他心思谨慎,若要有心瞒些什么,不会有人再能寻到蛛丝马迹。 但那尸骨无存的假死,太医刻意走漏的风声,和这么多年来有心放出的踪迹……般若哼笑一声,他这个徒弟,当真是狐狸转了世。 容清弯了下唇,轻捻起脚边细沙轻道:“世事无常,我便费尽心思演了这么一出戏。若能活,迟早会去见她。”顿了顿,他低声苦涩地笑,“若死,她会以为我还活着,总会好好地活下去。” 这么多年过去,他受尽病痛折磨,耳边鬓发已有几缕微白。 般若看了他一眼,沉沉叹了口气,“还有最后一次,为师会和师兄尽力,确保……你能活着。” 几只海鸥张开翅膀从他身前掠过,掀起几丝水花溅在身上,冰冰凉凉的。 “嗯。”容清应了一声,看着极远处那道浅淡的线,垂眸淡淡地浅笑一声,眸中尽是柔和安宁。 那是大梁的海岸线,他的全部,都在那里。 —— 暮春的时候,云城亲自到了南郡,本想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却发生了一件让众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 不久前,南海蓬莱岛上横空出现了一位白衣人,不过短短一月的功夫,便一统了南海诸岛,建国扶舟,自立为王。 岛上百姓将他奉为神明,言听计从。 听说这位国王长身玉立,风姿卓绝,只是从来带着一副银白色的飞鸟面具,无人识得他的真面目。 但纵是如此,仍旧俘获了一众女子的芳心。 几天前,这位国王修书至大梁,言明愿与大梁联姻,届时将会以扶舟整国作为聘礼纳入大梁版图。 看了这国书,大梁朝臣和将士们都傻了。 陛下果真是风姿不减,犹盛当年,这……连面都没见就要用一国作聘了? 众人心中咋舌,却为这扶舟国王唏嘘嗟叹了一番,可怜此人也算是当世豪杰,如今惹怒了陛下可是要完蛋了。 天下谁人不知,陛下对曾经的容相一往情深?还联姻?是嫌命太长了。 众臣摇摇头,自觉地去准备作战事宜了。 烈阳高照,云城静立于庭院中,海棠花开得正盛,娇艳夺目,将她的侧颜映得微红。 风起叶动,身旁有人走近。 “你觉得……会是他么?”她指尖攀上面前的海棠,眸光有些失神。浓烈的香气萦绕在身侧,将衣襟都沾染了花香。 “不好说。”陆歆负手而立,垂头低笑了声,“若是他,怎么会用这种故弄玄虚的方法……” 微风拂过,海棠花瓣扑簌簌地落下,飞花如雨,轻落在裙摆上。 “许是因为……他欠了朕些东西。”云城轻轻拽下一片花瓣,呢喃低语。 —— 五日后,出乎众人意料的,陛下竟应允了这扶舟国王的请求,甚而亲自至边郡迎接。 这一日阳光明艳得很,海浪轻涌,波光粼粼。 鹤洲郡城外,大梁军队列阵,威严肃穆。 海岸边,一抹如晚霞般赤红的背影静静而立。 她今日难得地上了妆,眉若远山舒展辽阔,眸光点水盈盈,盛了这世间最清澈的泉,额间的海棠花钿艳丽夺目。 柔和的海风吹起烟霞色的束腰长裙,发丝微散。 不远处,迎着日光,一艘白色巨船破浪而来。云城微微仰起头,眯起双目,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 身后,宋清肃微蹙起双眉,“陛下怎么会答应那扶舟国主,纵虽难打,也未必要以身相许。” “如今大梁何用受人胁迫?”陆歆迎着海风眯起双目,嘴角弯起一道明显的弧度,“你又怎知不是自愿呢?” 鸟声啼鸣中,宋清肃偏过头看他,“你是说……” 陆歆笑而不语。 船至岸边,悬梯放下,一众身着银白色飞鱼服的随从在两列排开,当中两人信步走出,一白衣,一银服,银服在前,白衣在后。 “陛下。”那银服男子走至她面前,单手贴胸俯身一礼,脸上面具倒映着日光,晃得夺目。 不是他的声音。 云城的心猛地一沉,她眼睫轻颤着,“你是扶舟国王?” 那银衣男子微微弯起薄唇,“不。”他侧身让出身后白衣若雪的男子,“这是我们的王。” 海风扬起众人的鬓发,浅浅淡淡的杜若香气萦绕在鼻端,云城不可抑制地猛烈颤抖起来。 海鸥张开翅膀从身旁掠过,发出清脆的啼鸣。 月白色的衣摆上银线织就了海浪,慢慢向她靠近,云城抬起头,刺目的日光让她有些发晕。 飞鸟状的面具外,露出了一道完美精巧的下颌线,天工造物,匠人所不能及。 银白色泠泠寒光的面具下,一双浅色眼眸含笑向她看来。 风似乎静止了。 许久,他缓缓摘下面具。 清贵高华,风采卓然,一如当年。 “城儿。”隔着一人之距,容清含笑看着她,轻声唤道。 云城忽然就笑起来,低低的,不可抑制的,轻笑起来。阳光刺眼夺目,她泪如雨下,冲花了秀美的妆容。 温暖的阳洒在身上,白皙的面上,容清眼尾渐渐泛红。 许久,他伸出放在背后的手,掌中一支海棠艳若朝霞瑰丽,芳香袭人。“聘书已递。”他笑得温柔,“这个,且当作纳礼,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温凉的海风吹过,一片花瓣悠悠而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