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面首被各路攻强制爱了》作者:baicaitang 文案: 万人迷直男美貌受x各种黑心攻 太子将军皇帝不等 过程np 结局1v1 (狗血万人迷修罗场火葬场) 第一章 温姝原名叫温殊。 温殊的父亲在户部任四品官职。 后卷进兴平十年声名昭著的尚书付宁的贪墨巨额税款一案中。 付家将罪责全部推于温殊的父亲温行远。 此时温行远方知,付宁一手将他从扬州刺史提拔至京城户部高位为的就是这一天。 陛下大发雷霆,朝廷严查户部。 户部官员人人自危。 温行远京城并无根基,四处求告无门。 听闻隆裕长公主得陛下青眼,便有心搭上晋国最尊贵的女人。 打听方知隆裕长公主好养男宠面首之流。 遂在家中妻妾的煽动下将家中十五岁的庶子拱手送进长公主府。 温殊是温行远的风流遗祸,母亲是曾经扬州艳帜高张的风尘名妓珠娘。 扬州显贵至今谈起珠娘,无一不面露红颜薄命的惋惜之意。 珠娘当年心系玉树临风的扬州刺史温行远,却不知自己识人不清。 温行远替珠娘赎身后只将她置作外室,一夜春宵后不闻不问。 珠娘生温殊时候难产,外宅的人甚至请不到像样的大夫。 孩子出生后取字为殊,是非同寻常之意。 不久便心神耗尽,这个可怜的女人到死都没有踏进温家的大门一步。 温行远直到外宅的下人抱着嗷嗷待哺的温殊回了温家,才知温家又多一庶子。 温殊在温家不受宠爱,自幼年起看尽温家人的脸色。 他寒窗苦读,笔耕不缀,也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生出枝桠,自己做自己的倚傍。 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手足亲人会将他待价而沽。 隆裕长公主二十来岁的年纪,殷红的丹蔻抬起温殊的下巴笑一声。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不如叫温姝。” 姝,取姝色艳丽之意。 无论温姝愿意与否,此后长公主的身边便多了一名叫做温姝的面首。 兴平十年冬,付宁贪墨一案宣旨判决。 付家满门抄斩,户部相关党羽皆革职流放,独温行远被贬回原籍,任扬州刺史。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温家在京城的时光仿若南柯一梦,梦醒时满枕余温。 温家百余口人在扬州过起了用温姝换来的太平日子。 若说是断尾求生,温姝远不够分量做温家的尾。 如果温家没有出事,如果温行远没有将温姝送进长公主府一一 温姝会参加兴平十年的会试。 也许会落榜,但总有一天会高中。 往后有一天或者能让早亡的珠娘母凭子贵,牌位供进温家的门。 温殊在被送进长公主府的那天死去。 活着的是长公主府的面首温姝。 兴平十一年春。 温姝十六岁。 十六岁的温姝在长公主的府邸被太子纠缠。 温姝此前从未见过太子。 那日温姝被长公主泼透一身热茶。 长公主脾气并不好,许多时候责罚来的毫无缘由。 温姝身边无人伺候,回去的路上正撞见一群少年笑闹从庭外走来。 为首的少年同温姝年纪相仿,双目如点漆,面容似白玉,身着锦绣锻衣,腰系罗纹流苏。晋国男子流行散发,少年披散黑发,脚踩玄色木屐,袍摆上绣盛开的扶桑花。 扶桑花是晋国的国花 温姝不禁多瞧了两眼。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将晋国的国花穿在身上。 “七哥。” 有人唤为首的少年一声。 “有个丫头一直瞧着您。” 温姝这才明白他们口中的丫头说的是他。 祁睿慢条斯理的行过去,勾唇笑道,“你这么瞧着做甚?” 温姝跪了下来。 “见过太子殿下。” 祁睿心道,是有几分眼色。 他的目光落在脚边匍匐跪地的人身上,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姿态。 “殿下的人认错了,温姝是男子。” 声如淬玉,掷地有声。 一众少年均看向温姝。 祁睿笑了声,“孤不信,你脱了瞧瞧。” 祁睿就像一个真正的登徒子。 温姝哪里能想到一句解释的话会引来这样的糟践,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便想走。 却被祁睿踩住袍摆。 第二章 与祁睿同行一众无一不是家世显赫的主。 方才喊祁睿七哥的少年乃德亲王世子祁康。 德亲王与今上及隆裕长公主皆为太后所出,爵位世袭罔替,身份贵不可言。 皇室私库一应由德亲王打理,凡有出行必车马轩昂,仪仗威武。 德亲王府深受上恩,恭谨慎行,落在史官笔中难得一段君臣和睦的佳话。 其余诸人有国舅易云川嫡子易钊,次子易欢,及镇北将军陈昭幼弟陈司礼,新提任户部尚书之子顾绪,均为太子一党,个个是跺脚便动荡京师的人物。 前几日祁康闹市纵马,马蹄踏伤幼童。 德亲王早年丧妻,并未续弦,祁康既唤隆裕长公主一声皇姑,遂由隆裕长公主代行母职教养。 祁康横行京师,唯独对隆裕长公主避如蛇蝎。 隆裕长公主唤他前来听训,遂搬来太子爷便以为万无一失,一路笑闹。 还未入正厅请安,便见温姝。 祁康盯着被祁睿踩住衣摆的温姝啧啧道,“真是一张祸水脸。” 一众少年笑起。 祁睿盯着温姝道,“不肯脱?” 温姝冷声,“听闻太子殿下师从大儒,枉读圣贤书!” 太子太傅乃当今大儒林贤。 天下的读书人谁不想一朝高中拜入大儒门下听诲。 祁睿面无恼色,拂袖道,“所谓圣贤罢了。” 到现在,但凡有眼珠子的,都知温姝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虽生一副女人都比不得的好颜色,但若是仔细瞧去便见神情无女人的娇柔,眉眼磊落且端方,声音清亮而不软腻,隐约有几分读书人不容攀折的意态。 即便知温姝是男子,祁睿却仍旧刻意刁难。 祁睿笑道,“孤说你是女人,你就是女人。” 太子爷发了话,颇有史书上指鹿为马的风范,诸少年皆笑。 “殿下说是女子,自然是女子。” 说话之人是易欢。 温姝手指攥紧衣袖道,“人非牲畜,即便是男子,如何能在外人面前裸呈?” 易欢冷笑,“原来在你眼里,我等皆是牲畜?” 温姝直言,“太子爷指鹿为马,指男为女,可堪史官一记?” 祁睿笑了。 本以为是朵菟丝花,谁知还带着刺。 锦珠是隆裕长公主的贴身女婢,颇受长公主的厚待。 长公主府当做副小姐养着,面首男宠之流对锦珠礼遇有加。 此时锦珠提繁复的裙摆疾步走来,躬身礼道,“长公主已在正堂,还未见过诸位爷的影子,差遣婢子出来看看,‘又被府中哪个丫头勾走了魂。’” 锦珠学长公主的语态惟妙惟肖,诸人均笑。 锦珠的父亲是镇北将军麾下的悍将,祁睿等人均与锦珠相熟。 祁睿道,“皇姑若知道,定砍了你这颗漂亮的脑袋。” 锦珠笑,“殿下多虑了。” 祁睿看了温姝一眼,“他是谁?” 锦珠惊疑不定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温姝,“温家温姝,长公主身边的人。来府中已有四月余。” 在场的少年便均明了温姝的身份。 祁睿并不意外,这样的容貌能出现在长公主府,若说与他的皇姑没什么才是暴殄天物。 长公主府中当做礼物送出的面首不知凡几,实不值一提也。 温家温姝。 倒是有趣。 “可是去年贬谪扬州的温家?” 温家虽人微言轻,但牵扯进的是户部高官的大案,市井皆有耳闻,更惶论生在权贵门第的在场诸人。 锦珠道,“正是。各位爷,莫让长公主久等了。” 祁睿一众携锦珠离开的时候,锦珠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跪在草丛中垂着头的温姝。 已走很远,温姝还在那处跪着,不曾起来。 太子爷不肯让他起来,他便不能起。 第三章 祁康本以为搬来太子爷,此番应当无事。 孰料连累太子一并受斥。 “当街纵马伤及无辜,殿下身为太子,不庇子民,反佑亲族,岂是明君之相?今日殿下与世子同往之事长公主府不会外传,若有下次,必当启禀陛下,陛下眼中揉不得沙子,殿下往后当管束好自己。” 祁睿笑道,“谢皇姑教诲。” 长公主叹,“世子纵马伤人,所幸未出大事,回德亲王府闭门思过二十日。德亲王想必无异议。” 祁康唯唯诺诺,不敢分毫反驳。 隆裕长公主对阶下五人道,“既与太子同进同出,当知道自己代表的家族与东宫的脸面,东宫出格,该勤勉劝诫,不可为虎作伥。想拉太子爷下去的眼睛,这暗中不知有多少双。” 阶下一众少年拱手称是。 “我乏了。” 隆裕抚额,柳眉蹙起。 她是个美貌的女人,却似乎在张扬的皮相下藏着沉重的心事,脾气捉摸不定,锦珠尚且不能全然揣度。 祁睿行经庭外,见温姝仍旧笔挺跪立。 正是春日,骄阳似火,微风和薫,温姝霜白面颊上淌下晶莹的湿汗,浸润青色的罗裳。 祁睿目光微闪,对祁康易钊等人道,“孤还与皇姑有些事情未商權。” 祁康颓道,“七哥且忙,莫忘替我与皇姑求情,少关几日则是几日。” 易钊等人行礼道,“臣等先行离去。” “滚吧。” 祁睿摆手。 骄阳滚烫,一阙玄色映入温姝眼中,衣摆盛开洁白的扶桑花。 锦珠未将温姝被太子爷罚跪一事同长公主多言。 温姝将被浇一身热茶,若又传出招惹太子,长公主的手段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担待不起。 后经过庭外,见温姝不在,便以为太子爷免去跪罚。 却不知温姝被祁睿捂住嘴拉扯进长公主府庭外茂林处幽寂无人的侧厢,伸手落锁。 斑驳绿竹投下暗影,鸟声呜咽哀鸣。 祁睿少年习武,一双手能将弓拉成满月。 温姝被他布满薄茧的手禁锢在雕花木榻上,满头乌发散落在绣着春花的绫罗软枕。 祁睿笑道,“跟着皇姑有什么好的?驸马爷回来了,有的你苦头吃。” “跟了孤,往后要什么都给你。” 祁睿说话的时候,嗓音中藏着无边风月。 就像是出身普通权贵家庭的贵公子在对着他床榻上不听话的情人温柔耳语。 第四章 温姝惨白的唇被啃咬的有了颜色。 太子整个人覆上来的时候,遮盖住窗柩缝隙中透进来的几缕昏淡的日光。 书案前的牡丹花正迎着日光明艳地盛开,挡住一幕。 温姝有倾慕的女子。 少年人的喜欢就像是热烈的美酒,悄无声息的把人放在心上,颓自品尝酸甜滋味。 墙角花影下用手中小扇追扑玉色蝴蝶的娉婷少女,回头嫣然一笑,素色衣裙在风中翻飞,娇怯唤他一声沐之哥哥。 如果他没有被送进长公主府,或许他们有机会定亲。 温姝纤薄的胸膛起伏不定,一双手胡乱地抓,在锦被中握住玉簪,手中的玉簪朝着祁睿刺过去。 祁睿一时不查,被他在胳臂上划了一道狭长的血口子,猩红的血顺着撕裂的衣袖淌落,染红玄色的袍摆上洁白的扶桑花。 祁睿猛地将温姝掀翻在地。 “下次若还是这般不识相,温家在扬州的逍遥日子只怕也到头了。” 温姝脸色霜白,两排牙齿紧紧咬住唇,五指握紧手中带血的玉簪。 祁睿夺下温姝手中的玉簪扔在角落,一只手交叠禁锢住温姝的两条腕子,温姝双腿踢蹬在他怀中挣扎。 太子修竹一样的手指使力,半寸宽的暗青色罗纹衣带被撕下。 祁睿将衣带扔在了温姝脸上,勾唇道,“不想被治一个刺杀的罪名,好好替孤绑好伤口。” 温姝的手指细长白皙,暗青色的衣带在他手中翻飞,几缕垂下来的乌发透着清淡的茶花香气,漆黑的长睫掩盖住眼中的神情。 睿的吻落了空,也不恼怒,勾唇笑道,“来日方长。” 祁睿离开后,温姝颤抖着重新捡起被扔在角落的玉簪,却看到玉簪摔断成两截。 第五章 白日的荒唐被掩映在暮色下。 明月高悬于天际。 府中灯花更迭亮起,连绵如跳跃的星火。 雕花案几上置产自江南的杏仁甜糕。 甜糕堆叠在翡翠玉碟中,透出胭脂一样的香气。 隆裕长公主倚在美人塌上,墨发散做数缕,锦珠伴在一侧为她梳发,发中添了几缕白丝,锦珠欲藏起,隆裕在镜中瞧见,笑叹道,“我还不到三十,却觉得自己老了。” 锦珠摇头道,“殿下不老。” 隆裕问道,“温姝进府中多长时日了?” 锦珠道,“已四月余。” 隆裕道,“召他过来。” 锦珠握着檀木梳子的手微微一抖,“殿下这是……”要从未侍寝过的温姝来伺候。 隆裕没有回答,白皙的指拈雕花案几上的一块甜糕进口中,贝齿噙住暗红的嫩肉嚼碎,皱眉啐在一旁的玉盘中,“甜糕放的时间太久,味道便不好了。” 温姝发上的玉簪变成玉冠,暗青罗裳换作月白锦袍,霜雪玉面,风姿端凝,踩着窗柩外隐透的月光走近,端整地跪下白玉阶下,昏灯映照下露着乌发后一截白皙的颈,让隆裕想起官窑中烧出的精美瓷器。 “陛下赏了西域的贡酒,此酒名醉春,你尝一尝是什么味道。”隆裕的声音温和柔软,远非白日泼一身热茶浇烫在温姝身上时候的模样。温姝接过了锦珠端来的玉盘上置放的酒樽,荡人心神的酒香盈满鼻尖。对上锦珠担忧的神色,闭目一饮而尽。 烈酒灼喉,一路从咽喉渗进四肢百脉。白玉阶上的隆裕从美人塌上起来,掀开琳琅作响的珠翠玉帘,从阶上走下来,薄纱的裙摆拖在绣着仙鹤的毯上,涂些丹蔻的手指抬起温姝的下巴问道,“是什么味道啊?” 温姝勉强想掩盖自己的失态,低声道,“回禀殿下,是烈酒的味道。” 隆裕涂着丹蔻的手指晃动金樽,笑道,“再尝尝。” 醉春是西域有名的烈酒,习武之人尚且招架不住,更惶论温姝这样身子骨弱的读书人。 隆裕笑一声,在他耳边喃喃道,“还没有尝出来什么味道吗?”温姝却恍惚似从醉意中回神,跌跌撞撞地将隆裕推拒开。隆裕脸色冷下来,她盯着温姝一字一句道,“温姝,若是这一次拒绝了,往后在公主府你知道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温姝手脚都是软的,像一沁水,眼中倔强又可怜。 隆裕看了锦珠一眼,淡淡道,“将人送回去吧。”锦珠将温姝搀扶起来,温姝靠进了锦珠的怀中,发丝上透着淡淡的茶香。 隆裕看了眼案几上的杏仁甜糕,吩咐宫人道,“这甜糕本宫不喜,往后也别摆上台面了。” 昏灯映照隆裕雍容的衣饰,精致的衣带沿着针脚严密的绣线勾勒出矜贵的软红。 温姝在入长公主府的第四个月失了宠。 第六章 锦珠扶温姝出正殿。 有宫人上前道,“可需将公子交给奴才。” 锦珠看了眼温姝,温姝全身被烈酒灼红,艰难靠着锦珠,走路的双腿在打着颤,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衣袖,锦珠摇头道,“我带他回絮云斋。” 絮云斋伺候着温姝的丫头翠微见主子从威邈轩的宫驾中由锦珠扶着下来,疾步行去,与锦珠一同将温姝扶入内室卧榻中,内室珠帘晃动,倒映重叠灯火。 锦珠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温姝滚烫灼热的皮肤,滚烫的温度似乎从纤细指腹传进心尖,人虽未醉,却已熏然。 锦珠在床畔猛地站了起来。 翠微端着将熬好的醒酒汤药过来,对锦珠道,“奴婢在此替公子谢过锦珠姐姐。” 锦珠神色已与平日在长公主面前别无二致,“这絮云斋的日子,今后怕是不好过了。” 翠微脸色煞白,“公子被殿下厌弃了?” 锦珠叹息,再未多言。 威邈轩的宫驾离开后,温姝昏昏沉沉,高热不退,神思糊涂,唇齿开合,翠微仔细分辨,是孱弱带着哭腔的一声“娘亲。” 翠微伸手抚平温姝蹙起的眉头,猜他也许是梦到了温家的往事。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比翠微尚小。 翠微一勺一勺将醒酒汤哺进温姝滚烫的唇舌中,头埋在床侧,一宿未眠。 失去隆裕青睐的温姝在长公主府中成为无根浮蕊。 五月初一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乃举国相庆的盛事。 隆裕入宫贺宴,出宫时带回一位宫廷乐师。 太后寿诞,百官相贺,年近不惑的天子高距华宴,有一年轻乐师抚焦尾琴,奏一曲《玉枕辞》。 其音如山泉出幽谷,似白露泣香兰。 其人如皎洁皓月,抱琴长身玉立。 隆裕长公主乃爱琴之人,一曲毕后道,“天下琴师千万,只此一人可引为知音。” 遂向陛下讨要,陛下允。 乐师名顾翊,字风扬,出身寒鄙,奏一手好音名动天下,后入长公主府中,袅袅仙音便笼入高墙内,人皆哀叹之。 絮云轩中能听闻隔壁阆苑阁传来的仙音。 温姝问翠微,“此音是谁所奏?” 翠微答,“殿下带回的乐师,风扬公子。” 珠娘早死,长大后的温姝却能从扬州关于珠娘的种种风月流言中知,珠娘擅琴擅舞,当年扬州不知多少男人为她神魂颠倒。 温姝的容貌九分肖母,在温家不得喜爱,温夫人每见温姝便道,“像那个女人一样,生了一张勾引男人的狐媚脸。”温姝几位姨娘生的也高他一头,自幼起受尽嫡兄庶姐的冷眼欺辱,温家唯一对他好的便是当年将温姝从外宅抱回温家的兰姨。 兰姨闺名兰玉,还在扬州倚栏卖笑的时候就伺候着珠娘,后来珠娘难产去世,兰玉抱着温姝同温家外宅的下人回温家,从此与温姝名为主仆,情同母子,成为温姝对温家唯一的牵挂之人。 温姝刻苦学书,不过是为了有一日能让珠娘的牌位名正言顺进温家的门,让兰姨跟着他过好日子。 温姝被送进长公主府的那一天,兰姨在温行远面前跪断双腿,磕的头破血流。 若为男宠之流,这一生都不能入仕。 温行远一手将自己不受宠爱的庶子脊骨折断。 阆苑阁中仙音骤停,温姝如梦初醒。 翠微道,“风扬公子的琴音妙极,人也定是神仙般的人物。” 温姝道,“或许罢。” 第七章 自顾翊入长公主府后,府中原受宠爱的几位公子数日不受召寝,阆苑阁中珍宝玉器赏赐如流水。温姝在长公主府中除了翠微几乎无一可信之人,又过十数日,陛下得闲摆驾入长公主府叙旧,东宫随行。 絮云斋的院落有棵银杏树,银杏树下有青石台,青石台上点一盏昏灯。夜风吹拂,灯花明灭。温姝听远处喧嚷人声,手中捧一卷书。偶有银杏花叶散在墨发间,清瘦的剪影落在朱红的墙上。有人的脚步声靠近,玄色的披风落在他肩头,温姝道,“不是让你早些歇下……”话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了玄色披风上盛开的扶桑花上,一张玉面登时煞白,身后的人就着披风将他裹缠进热炭一样的怀中,祁睿嗅着鼻尖处清淡的茶香,在他耳边低语,“你以为孤是谁?你身边那个丫头?”他将脸色惨白的温姝抵在树下,将温姝垂落的几缕乌发别至耳后,“太子殿下!” 祁睿手指落在他唇上重重一按,指腹沾猩红的血。“别人也这么叫。” 絮云斋院中空无一人,宫人在后宅此时均已歇下。 祁睿扫了眼扑跌青阶上的陈旧书卷,见是本儒家典籍,笑道,“看这些迂腐之言有何用处?” “前些日子,有个女人吊死在了温家的门前,温家息事宁人,密不发丧,听说,那个女人伺候过扬州的名妓珠娘。” 温姝全身猛地颤抖起来,他惶惑地盯着祁睿,似乎难以理解祁睿话中的含义。 祁睿道,“在这京中要想站稳脚跟,需找一座山倚傍。” 直到祁睿离开,温姝裹着他的披风软在银杏树下,花叶簌簌落在眉发,眼中血红,手指在袖间紧紧蜷起。 兰姨吊死在了温家的大门前。 他不在温家的这段日子,温家究竟出了什么事,逼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自尽? 墙角花阴处传来喵呜一声。 温姝回头看去,见不远处的廊下立着一位谪仙般的公子,怀中抱一只漆黑的猫,不知在此已有多久。 第八章 明月高悬,风声浮动。 银杏树簌簌作响,墙角的海棠花蕊零落尘泥中。 “若长公主知道她的人与太子爷偷情,脸色不会好看。” 怀抱黑猫的公子玉冠簪起长发,青衫磊落,眉目似画师点缀,腰间系宫绦流苏,素色的袍摆有青云纹路缀在边沿,身上带着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温姝狼狈到极致,跌跌撞撞站直了身子,“阁下是什么人?” 这年轻公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怀中的黑猫的背上抚了抚道,“顾翊。” 原来是他。 温姝惶急无措地解释道,“方才的事,并不如公子眼看到的那般……” 顾翊道,“我来寻我的猫。” 温姝难堪开口道,“公子可否将此事替温姝瞒下,日后若有所差遣,温姝必定在所不辞。” 顾翊清冷的眼中已生几分鄙薄之色。 那目光如有实质,温姝如芒刺在背,扎穿血肉。 顾翊抱着黑猫走到温姝面前,目光落在温姝肩头的披风上。 “你与太子这般招摇,便是我不说,长公主也迟早会知情。” 温姝衣襟凌乱,伸手解下太子披在他身上的披风,拿衣袖挡住了玄色披风上的扶桑花。 “多谢……” 顾翊不看他一眼,“你不值我多生事端。” 温姝长袖中的手指蜷缩起来。 顾翊抱着怀中的猫,“这长公主府中,眼睛多着呢。” 温姝微微一颤。 风声沙沙将落在银杏树下的书卷翻了页。 顾翊见扉页“治世论”三字摇头道,“你这等人拜读大儒著书,也不怕辱没大儒声名。” 温姝咬牙道,“我竟不知公子是如此武断之人。” 顾翊淡淡道,“我信我的眼睛。” 温姝掩于袖下的指缝中已透出殷红的血色。 “有时眼见未必为实。” 顾翊蹙眉,不欲与温姝多作争辩。 温姝道,“真相未明,公子何以出言羞辱?” 顾翊道,“这般牙尖嘴利,难怪讨长公主嫌弃。” 他走近温姝,怀中的黑猫喵呜一声跃下。 顾翊伸手抬起温姝的脸,少年的面颊莹白柔软,生一层玉晕,姿容如桃李,月下明艳有光。 温姝伸手推拒的时候,顾翊已经松了手。 顾翊笑道,“可惜了一身好皮相。絮云斋形同冷宫,想必你已替自己寻好出路,只不知道沦为男人胯下的玩物,是否比在女人面前卑躬屈膝更来的出息些?” 世道艰难,谁不想干干净净地活着? 十六岁的温姝亲人背离,沦为人宠,昔日梦想与追逐皆化幻影,人生圈进高墙中,像新树尚未长成,便开始腐烂,腐烂的味道吸引虫蚁鸟兽蜂拥而至,等着将他蚕食蛀空。 温姝盯着顾翊一字一句道,“公子慢走不送。” 顾翊被下逐客令,冷淡勾唇对黑猫道,“走了,该回家了。” 黑猫跟在顾翊身后,四肢慵懒无声地落在草叶间,冰冷的竖瞳像极了他的主人。 一人一猫于月下隐没踪迹。 温姝手攥成拳,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 总有一天他会挣脱樊笼,做回以前的温殊。 他要替枉死的兰姨报仇。 他要让母亲的牌位光明正大进温家的门。 温姝将怀中的披风扔进炭盆中,手中执起青石台上的烛火。 灯花点进漆黑的眼中,红蜡倾倒在玄色的披风上,燎烧成红色的烈焰。 洁白的扶桑花被火舌卷起,化为一捧青色的灰。 第九章 温姝收到了来自扬州老家的信。 信使带信每半月出入一次长公主府中,翠微瞧见有温姝的署名便带了回来。 温姝在跃动的灯花中抬起了眼。 翠微不知道从温家来的信中写了什么,只见温姝拆信后一字一句卒读,眼中一片血雾,后来苍白的手颤抖着将信裹进怀中,人踉踉跄跄地去了院落,院落中的银杏树簌簌落花,屋檐下有蛛网横生。温姝的手脚冰冷,声音嘶哑的像是破旧的风箱,“府中可有纸钱?” 翠微犹疑道,“若非国丧,长公主府中不允许……” 温姝垂着头低声笑了起来,银杏的花叶落满双肩。 温姝手中的信是兰玉吊死之前的一封绝笔,托付扬州老家经商的远亲务必带与温姝。 信中道尽她在温姝离开后所受到的屈辱,信末有墨迹被珠泪晕染而开的八字,“位卑命薄,饮恨而终。” 兰玉跟着珠娘的时候还是个十来岁的丫头。 二十多年过去,珠娘的尸体早已腐烂进了棺材,兰玉守着温姝终身未嫁,死的时候三十二岁,正是女子一生中最美貌的年纪。 当年能被卖进烟雨楼的雏妓,无一不韵致楚楚,清嘉妩媚。兰玉若非被当时已是头牌的珠娘揽进绣阁中做了粗使丫头,免不了辗转欢场,倚楼卖笑的命运。 温姝被送进长公主府中,险些要了兰玉的命。 她在温家的院落中磕的头破血流,随着温家被贬谪扬州后终日郁郁,神思恍惚,近乎疯癫。 温行远对兰玉早已觊觎多时,以送她去见温姝为由哄骗着她去了扬州达官显贵的销魂窝。珠娘当年在扬州艳名远播,不少造访过珠娘香闺的官员还记得当年珠娘身边轻舒玉腕,按弦而歌的丫头。一切与珠娘相关的事物都在他们眼中染上一层旖旎暧昧的色彩。 兰玉被扬州包括温行远在内的达官显贵折辱一夜,第二日遍体鳞伤地睁开眼睛,身上已无一块完整的皮肉。她敛衣起身,跌撞从烟雨楼又一次离开,她像是清醒,眼瞳却已枯涸。咿咿呀呀哼唱着当年珠娘教给她唱的江南小调,两日后一条白绫吊死在温家的正门前。 因涉事众多扬州官员,温家为息事宁人,将兰玉的尸首挫骨扬灰,毁尸灭迹,且以之作要胁,一时被贬谪的温家在扬州风声水起。 这世道与其说是对女子的不公,不如说是对地位卑下者的践踏。 “位卑命薄,饮恨而终。” 温姝喃喃咀嚼着这八字,从此这八字成为他一生所背负的巨大阴影。 阆苑阁的琴音透窗传来,音色清晰,曲调婉转,时而潺潺流水,时而皑皑白雪,像从天上来的仙乐。 温姝的面前没有美酒,没有香花,只有一封满纸血泪的信。 灯花点进漆黑的眼中,风声倒灌进咽喉,温姝低低咳嗽了几声。 温姝对着案几重重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莹白的前额沁出漆红的血珠。 第十章 兴平十一年六月,扬州遭水患。 大雨连下十日歇,数条河道决堤,扬州以南沿途皆灾民,百里尽浮尸。朝廷去年拨付扬州数百万两雪花银新修的堤坝,却在滔天的水患前不堪一击。 京中派钦差去查修缮筑坝的账一无所获。 扬州是商贾往来的重要通渠,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同气连枝,扬州官场早已腐烂到了根。皇帝近日有心大动扬州官场,却没有一个由头。 隆裕出宫回府,看了锦珠一眼道,“陛下今日又提到了扬州。” 锦珠替她卸下沉重的宫饰,垂眸道,“扬州官场复杂之极,行事滴水不漏,派去的钦差大人很难抓到把柄。” 隆裕蹙眉,锦珠替她按肩。 隆裕闭上眼睛,心知扬州官场若不清理,晚了将会变成朝廷的心病。 这时候,什么人能及时递过来一把刀? 温姝盯着窗外绵密的细雨,对翠微道,“该去见殿下一面了。” 温姝在威邈轩外沉静地立着。 “锦珠,什么人在外面候着?” 锦珠看了眼外头道,“是温公子。” 隆裕蹙眉,神情有些不耐,前些日子装的那般清高,今儿又上赶着来,真当她隆裕是什么人? “打发回去。” 锦珠停下了按着隆裕肩膀的手,撑着伞出去道,“殿下让公子回去。” 温姝笑了一声,他对锦珠道,“锦珠姐姐,劳烦您回禀殿下,温姝来给殿下递刀了。” 隆裕居高临下打量着阶下跪着的少年。 昏灯映着绣仙鹤的毯,女人红色的丹蔻剥开了栗子。 “锦珠说,你来递刀?” 温姝道,“殿下英明。” 隆裕觉得阶下的少年有趣极了。 她盯着温姝一字一句道,“我竟是忘记了,你出生在扬州。” 温姝头磕了下去。 “殿下若不嫌弃,听奴才讲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从扬州有一座叫烟雨楼的妓馆说起。 故事中有两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妄图在秦楼楚馆中得到嫖客垂怜,最终落了个难产而亡的下场,到死都没有脱了贱籍。 第二个女人被扬州的达官显贵奸淫折磨,用白绫吊死在罪魁祸首的门前。 “温姝愿去堂前击登闻鼓,告御状。” 隆裕挑眉,“状告何人?” 温姝一字一句道,“状告扬州官场,奸淫良妇,草菅人命!” 隆裕直到这时才正视起阶下的少年。 “你如何知道陛下在为扬州官场烦恼?” “扬州去年兴修堤坝,今年便倒,定是有人贪墨,今上是圣明君主,眼中揉不得沙子,必定派钦差大人彻查扬州,奴才生于扬州长于扬州,心知此地官官相护地方势力树大根深,远非钦差大人所能撼动,陛下如今只需要一个彻查扬州官场的由头,温姝有幸。” 隆裕笑了,“你可知道在敲登闻鼓之前你要经过什么?” “经过铺满尖钉的砧板。” 有的人活活痛死在上面。 “你不怕?” 温姝摇头,“温姝若是怕了,百姓会怀疑是假的。” 隆裕笑了声,“你要什么赏赐?” 温姝一个头磕在地上,“温姝能否做回原来的温殊?” 隆裕盯着阶下的少年,一个好字溢在口中,却未说出来。 “只是暂时让你做回温殊。” 温殊错愕抬眼,见隆裕笑道,“落在本宫府中的鸟,可以出去放风,却没有不回来的道理。” “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温姝正欲告退,听到身后的隆裕懒散道,“本宫觉得,你的故事还有第三个人。” 温姝脚步一滞道,“殿下多心了。” 他故事里的第三个人,一步一步朝着万劫不复去了。 隆裕盯着温姝的背影笑了起来。 这块被她丢掉的甜糕,忽然有了些味道。 第十一章 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早朝将散,高官三三两两行出,路门外的钟声连响九下。 林奉儒任职登闻鼓院司谏三年,年纪轻轻正是平步青云的时候,头一次听到钟声连响九下。 他回头看向巍峨高城,阳光莹莹在手中捧着的玉笏上流转。 “想必圣上也听到了。” 副司谏躬身答,“一般有冤申诉者,敲登闻鼓两声,间或停顿,声又起。若连响九下,必是牵动社稷的大事。” 林奉儒眯起一双眼瞳。“走,咱们过去瞧瞧这敲钟人。” 二人言语间已行至路门外。 见一未及弱冠的少年于登闻鼓前笔直伫立。 鼓声未停,鼓点未歇,声嘶力竭喊道,“草民温殊,状告扬州官场数十官员,奸淫良妇,杀人性命,罪无可恕,盼陛下垂怜!” 林奉儒挑眉,“温家温殊?” 副司谏答曰,“扬州温家,曾任职户部。” 林奉儒手中的玉笏端正捧着,脚下步伐忽然骤停,“这温殊,是否入了长公主府?” 副司谏神情轻暧地笑,“回大人的话,确实有传言,长公主见其容貌姝艳,赐字姝,对于男子而言实在是羞辱到了极致。” 林奉儒摇头,“长公主实是荒唐。” 副司谏惶恐道,“隔墙有耳啊大人。” 林奉儒叹息出声。 直到那鼓下的少年回头,林奉儒才真正知道长公主赐姝字时候的心境。 也许并非出于羞辱之意,而是除此一字,再无他言可形容。 林奉儒注意到,在太子爷下朝经过路门的时候,鼓声矮下来,却倔强地并未停歇。 祁睿经过温姝的时候,身边跟着易钊顾绪二人。 易钊年纪较长已入朝职,易欢祁康陈司礼等人年纪尚小,并没有入朝资格。 易钊盯着温姝笑一声,“长公主府中的男宠,原也能出来抛头露面?” 易钊生一张俊俏的脸,为人轻浮,手段狠辣,在禁卫军中任职,死在他手中的人命不计其数。 顾绪在与易钊同营,听言笑道“状告扬州数十官员?闻所未闻。” 祁睿心中徒生不悦,面上难以窥见。 祁睿与温姝擦肩而过的时候,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的选择?” 宁愿踩过十尺砧板,也不肯随了他的心意。 温姝没有说话。 祁睿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最近朝堂因扬州官员吵的惊天动地,温姝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递刀子,存的什么心? 想借此摆脱倚傍他人的命运? 祁睿阴测测的声音在温姝背后响起,“温姝啊温姝,你机关算尽,小心招惹来大的祸患。” 温姝面无表情,“谢过太子殿下提醒。” 祁睿拂袖而去。 林奉儒行至温姝面前,看着眼前少年清瘦之态道:“可能熬过酷刑?” 温姝看向林奉儒道,“大人是……” 林奉儒道,“登闻鼓院司谏。” 副司谏道,“凡于路门敲登闻鼓之案,均由司谏大人主审。” 温姝跪下,“请司谏大人作主!” 林奉儒伸手将温姝扶起,手中触到一片温凉滑腻的玉脂肌肤,眼风落在少年低垂的脖颈处一截与黑发交相辉映的莹莹白光处,竟一时间未曾挪开,以咳嗽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随本官来吧。” 副司谏伸手,林奉儒先行。 温姝垂眸跟在林奉儒身后,副司谏眼中落一阙飞花袍摆,鼻尖隐约的茶香清透可闻,心中叹温姝容貌正如精致的玉冠上光华流转的明珠一般。 第十二章 砧钉铺十尺有余,钉有半指长,底部凹凸不平,钉尖处坚硬有倒刺。 登闻鼓院设立二十余年,本意是为苍生谋福祉,殿前砧钉却沾染成千上万求告无门的百姓血泪。达官显贵高卧明堂,堂下蝼蚁贱薄如纸。 纤瘦的影子投掷在砧板上被切割的支离破碎。 温姝在四方衙内注视下脱下了暗底青靴,阳光似火,道路滚烫。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雪白罗袜的脚踩在布满嶙峋碎石的地面,仿佛要热化血肉的温度让少年的脚尖蜷缩了起来,宽松的袜塌下来,裸露出一截柔软细致的皮肤。 林奉儒面露不忍之色,手中的玉笏仍旧端正地捧着。副司谏叹息,“可惜这一身皮肉,今日过后不知会如何。” 林奉儒登闻鼓院有三年,见多申冤者在砧钉上满地打滚的惨状,被抬下来的个个血肉模糊,温姝是他见过的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林奉儒抬手示意,副司谏遂朗声念温姝的状词后道,“若有半句虚言,登闻鼓院报大理寺,以构陷之罪判决,严重者加以斩刑。” 温姝跪下道,“温姝所言无半句虚假。” 副司谏看了眼林奉儒,得到许可后道,“开始吧。”他的话不是对着温姝,而是对着不远处正铺陈纸案的青袍编修。 登闻鼓院凡有入内者,皆由编修记录在案,详尽至身长体貌,所为事由,所至时辰,事无巨细载录成册,收于鸣冤录中,登闻鼓院设立二十多年,已有成千上万卷。 青袍编修看一眼瘦弱的少年,浓墨落笔书,“兴平十一年六月十七午时一刻,扬州温姝至登闻鼓院状告扬州官场数十官员,年十五六,貌姝妍,传言与隆裕长公主有近。” 温姝穿着罗袜的脚踩在钉板上,雪白的袜瞬间被殷红的血迹湿透,腥气倒冲入鼻腔,温姝额头上沁出冰冷的汗珠。 阳光愈烈,在少年霜白面颊上洒落昏淡的光影,有鸟鸣声与钟楼的鼓声交叠,人群三三两两看着,有人唏嘘叹息,有人不怀好意。 世人吸食他人噩梦为生津津乐道,遂看不见自己脚下痛苦扭曲的影子。 双脚被寸寸剜碎,剥皮拆骨更甚的痛楚让他昏昏欲坠,脚心的皮肉一路被尖锐的钉尖刺开,走了还不到一半便倒下去,遂再无人能窥那张霜白玉面上的痛楚之色。 只隐约见少年的全身在痉挛收缩,猩红的血自生锈的砧钉下蜿蜒淌动,直到血迹一滴滴干涸,像团团凝固的红蜡。 林奉儒看着那少年在钉板上伏作一团的虚影,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捧着玉笏的手心已汗湿一片。 此时的温姝距离登闻鼓院飞檐翘角下红漆木所制的正大光明匾额还有五尺之距。 那张匾额下的青花雕纹鼎上有几柱即将燃尽的香。 副司谏叹息道,“只怕是走不完了。” 林奉儒咬牙道,“时辰还未到。” 副司谏摇头,“这少年年纪太小,此时上去还能救下命来,若真等时辰到了,只怕……” 林奉儒看了眼身后袅袅升腾的香雾,又看了眼十尺砧钉上的少年,终于道,“将人放下……” 他话音未落,便看到砧钉上的少年动了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衣衫破碎,血肉模糊,腿还在颤抖,却没有跪下去。不知道为何,林奉儒长长吐了一口气。 温姝没有回头路。 往前一步能拼死一博,往后一步必粉身碎骨。 第十三章 这十尺路漫长的像有个人踩着刀刃走过的一生。 温姝赤着双脚倒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下时,最后一柱香灰燃尽。 林奉儒向他走来,只看到眼前的少年倒在地上,蜷缩作鲜血淋漓的一团。 牙齿咬住唇瓣,手紧攥住年轻官员的红袍,于是绣着金线莽纹的袍摆沾染上带着腥气的血,仰着头一字一句道,“请大人开堂御审!” 林奉儒心中微叹,温行远是何人他再清楚不过,与原户部尚书乃一丘之貉,被从扬州提携至京中也不过两年便牵扯进大案,被高官利用尚不自知,与原户部尚书有牵扯之人皆下场凄惨,唯独温家一门得以保全,温姝又在这等节骨眼入长公主府,若非为谋生路攀附新的树,即是被那温行远迫害。 如今看温姝行状,不似趋炎附势之流,且有胆行谋策,知道眼下陛下意图清理扬州官场,借机既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又能复仇,可谓一石二鸟。 只是他一介面首,在陛下面前展露头角,图谋如何? 林奉儒面色惋惜,伸手将温姝搀扶起来,“可还能走路?” 温姝走了两步,却倒在了林奉儒怀中,林奉儒呼吸一窒,眼见墨黑的发如垂柳般散落在自己的双肩,清淡的茶香浸润鼻尖。 林奉儒揽住少年纤细腰肢的手便被撩拨的灼烫,对身后的副司谏道,“将人先行安置院内,并差人通报长公主府。” 今日上折,若不出意外,明日便该御审。 登闻鼓院的使者至长公主府,长公主府贴身女婢锦珠作接待,传长公主话,“殿下嘱咐过,若温姝在登闻鼓院有任何差池,便不要怪长公主府寻登闻鼓院的麻烦。” 使者拱手答,“臣等不敢。” 锦珠道,“各位请回罢。” 待登闻鼓院的人离开,锦珠绕过廊后屏风,美人榻上的女人云鬓披散,金步摇委落白玉阶梯上。 殿内灯火重重,衬托的这位晋国尊贵的公主殿下一身肤色如柔腻羊脂。 大红的罗纹正裙绣着精致繁复的丝线,隆裕手指从雕花案几上拈起甜糕,糕点入口中齿颊留香,有斜插花鬓的侍女在美人塌后打着小扇。“情形怎样?” 锦珠垂首答,“血肉模糊,连路都走不动了,方才登闻鼓院的人说,需等御审结束才能将人送回。” 隆裕道,“凡有状告者入登闻鼓院则无御审不得出,此乃惯例。” 锦珠忧虑道,“殿下,可需寻大夫去?” 隆裕从美人榻上起身,发丝垂落两侧,涂满红色丹蔻的手指抬起来锦珠的下巴,“锦珠,你跟我时日长久,知道我的性子,本宫的东西,容不得旁人关心。” 这是隆裕第一次在锦珠面前自称本宫,锦珠双腿一软,重重跪在玉砖上磕头,“殿下饶命!锦珠多言了!” 隆裕手指从锦珠身上离开,晃动金樽中的美酒饮了一口,金樽染上双唇胭脂的红色。 “本宫乏了,伺候歇下吧。” 锦珠小心翼翼爬了起来,“殿下不去风扬公子那处?” 隆裕笑了声,“今日没有心情。” 女人的眼睛盯着案前的甜糕,轻舔红唇。 可怜的甜糕伤痕累累,却无人抚慰伤口。 这叫做温姝的少年,实在有趣极了。 “殿下不过来,差遣奴才来知会公子一声。” 顾翊奏乐的手猛地一颤,阆苑阁中仙音骤停。 盘卧在他膝上的矜贵黑猫喵呜一声睁开暗色的竖瞳一跃而下。 今日絮云斋的温姝往路门去了。 顾翊的指尖被尖锐的琴弦划破,有猩红的血珠浓稠滚落。 深宫之中灯火通明,来自登闻鼓院的一封奏折堆叠于天子案前。 宫女子成列躬身,高簪云鬓,青衣皓腕,举着御扇立在明黄的书案后侧,窗外风声响动,珠帘琳琅作响,瓷器玉瓶上插着蓬勃展开的鲜花。 案前铺陈御笔宣纸,天子执笔,一滴浓墨坠在纸上晕染开,御笔在奏折上将温家温姝四字重重圈了起来。 第十四章 温家温殊状告扬州官员一案乃兴平十一年天子御审第一案。 身着花莽云袍的大监手捧明旨于金銮殿前阶下陈辞。 百官分列两侧,天子高距庙堂。 隐绰的珠帘遮覆住内里的光景,只隐约看到一角明黄的衣摆上绣着五爪金龙。 身后有云鬓花颜的宫女子轻轻打着扇。 祁睿立在殿下,一敛张狂的本色,恭矩有礼,龙章凤姿。 林奉儒立于右侧居末,温殊的案子由他手中接下,遂比旁人多上心几分。 左侧皆是六部高官,大儒林贤立于六部高官之前。顾绪易钊之人居于行末。 大监收旨道,“宣温家温殊觐见。” 堂上堂下数十双眼睛看过来,只见白玉阶上一约莫十五六的少年显露模样。 正是长身子的年纪,身量因抽长而显得纤瘦,如垂柳般的乌发束起,一张女子似的面皮,眼瞳却并无女子的妩媚娇怯之感。 唇瓣因为伤口过重而失去血色,昨日染透鲜血的衣裳已被换下,月白的长袍上绣着暗色的纹路,被登闻鼓院的衙差扶入正殿。 温殊的出身不够高,也不够低,所以尚能在长公主府中得一夕安寝。 很多人都想起了温殊与长公主那一层的暧昧关系。 易钊低声道,“可惜被太子殿下捷足先登了。” 顾绪看了易钊一眼,并未说话,手捧着玉笏,看起来恭敬有礼,全然不似往日流连花丛般浪荡。 易钊邪笑一声,只觉得顾绪与他那做尚书的父亲一样惯会装模作样。 温姝端正跪下,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珠帘后的天子道,“堂下之人可是温殊?” 温殊答,“正是。” 天子的声音低淳有力,像是武人的声音。 他们这位陛下少年登基,擅权术,精谋略,眼中揉不得沙子。 温姝伸手将状纸与兰姨的绝笔信高举过头顶,“请陛下圣裁。” 宫监接过温姝手中的绢纸敛目盯着脚尖疾步行至蟒袍大监处,大监接过,入帘呈天子御览。 天子看完状纸与信道,“听说温行远是你生父,你所状告之人,可包含自己的生父?” 祁睿蹙眉,大晋遵孝,状告生父实乃大不敬之罪。 阶下的温姝跪伏在地上,几缕乌发垂落遮覆住白皙的脖颈。 从殿上看去,只能看到雪白的脸色与蝴蝶般漆黑颤动的长睫,眼中有少年人未曾被磨灭的光莹莹流转。 温姝细白的手指蜷作一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父不慈,如何能怪子不孝?温行远多行不义,温殊耻于与之为伍!草民熟读儒书,奉孔孟之道,如今做下状告生父之举,实在羞愧之至。” 天子道,“你不必羞愧。这扬州一众官员,朕必下旨意详查,若有牵涉此案中人,必定严办。” 温姝道,“谢过陛下!” 御审温姝,明眼之人皆能看得出来,陛下这是接过这温姝递过来的刀子了。 这刀尖对着的是扬州众官员,是以陛下在与六部官员及辅政老臣协商思虑后定下旨意“凡有牵涉,严查不怠”,并命吏部数位高官携带密旨南下,差德亲王与之同行,德亲王与吏部众官员跪下受旨。 这样的阵仗如何能是为一位卑命薄的女子,分明是意图此行拿下扬州官场。 蟒袍大监立于殿下道,“诸案既定,可有异议?” 百官跪地直呼天子英明,无人有异议。 路门外的登闻鼓声响九声,御审结束。 百官将散的时候,珠帘后传来天子的声音,“温殊留下。” 祁睿猛地回头看了金銮殿上一眼,易钊顾绪等人均露诧异之色。 林奉儒目光落在温姝的背影上,只看到那截细瘦笔直的背脊恍惚似从未弯折过。 第十五章 蟒袍大监手中端着拂尘。 打扇的宫女子低垂眼帘。 鲜花在殿内的窗柩处怒放,金樽中有美酒的香气。 温姝跪在金銮殿下,背脊挺的笔直。 上方传来天子的声音。 “这状纸出自你手?” 温姝答,“正是出自草民之手。” 温姝写的一手好字,开阔有致,锋芒暗藏,颇有颜柳风骨。 状纸中言辞恳切写明兰玉受难一事,字里行间可窥修养文笔。 天子道,“字写的不错,却稍显稚嫩。” 温姝脸色微红,俯首道,“草民受教。” 阶上的天子似乎心情极好,许是扬州官场一事有了着落,言谈中有几分和气。 而这位陛下无论是在传闻中亦或将来在史书上的记载,留下的名声皆与和气二字南辕北辙。 “要什么赏赐?” 温姝闭目,他等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草民恳请陛下开恩,允臣参加明年科考。” 珠帘后看不清眉眼的天子朗声笑道,“好一个温家温姝。” 温姝知道他的心思瞒不过阅人无数的陛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道,“陛下,草民除此已无他路可走。” “你算计扬州官场一事既想报仇雪恨,又想为自己谋出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温姝听陛下的声音并无恼怒与怪罪的神色,大着胆子道,“温姝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如今大仇得报还妄图其他,确实贪心。” 金銮殿上传来皇帝的声音,“昌巳,历朝历代,可有面首入仕的先例?” 手拿着拂尘的大监拱手道,“回禀陛下,并无先例。凡为人面首者,即便后来从良,亦再无入仕的可能。” 皇帝的声音并不像生气,反而带着几分兴致,似乎是想看温姝的反应。 “温姝,你可听到了?” 温姝跪地道:“陛下,扬州水患至今未除,温姝有一计可献。” 金銮殿上的天子挑眉道,“你且说来。” 温姝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到底是十六岁的少年,在雷霆天威之下有几分紧张与敬畏,声音却清脆而明亮。 “臣生于当地,知道当地水道与别地相比曲折泥泞,修缮沟渠分流洪水的古法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与物力,是以至今未得疏解,依草民愚见不如引临郡清水入扬州冲散泥沙,再缩小河道,水患当止。” 金銮殿上的天子道,“扬州治理水患的官员竟连一个少年都不如,当真是养了一群饭桶。” 温姝一个头磕在地上,犹豫道,“陛下,草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 天子道,“但说无妨。” 温姝道,“扬州治灾的大人也许未必知这法子,若是知这法子而不用......” “若是知道这法子不用,则是欺上瞒下,延长治水的时日,从朝廷这里吞更多治灾的银子进自己的腰包。为一己私利置生民不顾。而朝廷派去的督察并未上报,则是被扬州官员买通,沆瀣一气。” 温姝听到皇帝顺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正是他心中所想,暗叹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可替你开这个先例。” 温姝手指蜷起,睫毛微微一颤,“谢过陛下。” 皇帝遂道,“若将来有机会入仕,可入东宫。” 温姝心神俱震,明白皇帝的意思,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 “机会朕给了你,但看你能否把握了。” 温姝俯首,一截脖颈白的晃眼,句句发自肺腑道,“谢陛下隆恩!” “无事退下吧。” 阶下的少年退下后,珠帘中的天子放下了手中的金杯,“这酒没什么味道。” 宫女子垂首端着金杯下玉阶。 殿下的大监眉眼和蔼温润,两鬓花白。 “陛下将这孩子放在工部,工部主水利。” 皇帝的眼光落在新替换的玉盏,盯着其中的纹路道,“这孩子的状纸写的很有意思,关于扬州的事看的通透,朕起了惜才之心,若是能高中,将来放在工部,若不能高中,便也没什么可惜的了。” 昌巳了然。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熬过酷刑,可见心性坚韧,观其行事胆识谋略皆上等,可堪大用。然心气太高,眼界狭窄,稍嫌莽撞,入工部开阔眼界也好,否则这辈子眼里只看的到温家那本烂账。” 昌巳躬身道:“陛下所言极是。” 珠帘后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晃动杯中的酒水一口饮尽。 第十六章 温姝出殿后方得喘息,要跃出胸腔的心脏终于平复。 天威太盛,他如何不惧,只不过硬着头皮强装镇定,拼着一死也要为兰姨复仇,才扛着走过这一遭。 如今大事既定,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松懈下来,全身的伤口便都开始叫嚣着疼痛,这疼痛抽丝剥茧,绵绵密密,此起彼伏,纵然心性坚韧如温姝,仍然有些承受不住,走路渐渐蹒跚。 快至宫门口时候,身后传来人声。 “温公子止步。” 温姝回头一瞧,正是林奉儒。 年轻的登闻鼓院官员身着大红官袍,袍摆有五爪莽纹,手捧朝笏,在一片莹莹日光下长身玉立。 温姝勉力拱手道,“草民见过林大人。” 林奉儒制止了他的行礼。 “你昨日的伤口还未痊愈,不必如此。” 温姝脸色霜白,牙齿咬住殷红的唇瓣,“谢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事?” 林奉儒道“你身上有伤,我让林府的轿子送你回去。人既然从我登闻鼓院入宫,也将由我登闻鼓院平安送回去。” 温姝方才在殿中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走路两腿酸软,全身上下犹如被车轮碾碎,伤口处更是一抽一抽的疼,他自己恍然不知,林奉儒在他身后瞧的清楚,温姝的衣背上已经有红色的血浸透而出,是以喊住了他。 温姝虽不是被娇贵养大,却也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磨难,遂未多作推辞,“草民谢过林大人。” 林奉儒见他气息沉稳,眉宇疏朗开阔,虽生一副女子都比不得的好颜色,却并无寻常男宠矫揉造作之姿,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进退有度,谦恭有礼。 又念及他一十六岁的少年能熬过如此酷刑,设下这一场局,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眼中已有欣赏之意。而压在那欣赏之意后的还有什么,旁人便无从得知。 温姝上了林府的软轿,林奉儒在轿前嘱托轿夫务必将人平安送回长公主府中,自己并未上轿,直到那软轿渐行渐远,背着手的年轻官员脑海中划过了一截少年低垂下头时候裸露在衣领下的白皙脖颈,心神一荡。 鼻尖似乎嗅到少年发间清淡的茶香,喃喃念出一句古词,“倾国倾城,铅华不御。” 素日瞧不起迂腐文人的酸诗,如今才知道确实有人即便是用最华丽的辞藻堆砌,也难形容之万一。 而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太子的鸾驾停了不知有多长时间。 祁睿神色阴霾地看着温姝上了林府的软轿,身侧的顾绪道,“这林家的小子向来自诩清高,倒是对温姝另眼相待的紧。” 易钊低声笑道,“看这神色,可不只是另眼相待。” 祁睿猛地盯着易钊与顾绪道,“滚。” 易钊与顾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出一身冷汗,躬身从马车上下去。 太子是君,他们是臣。 太子心情愉悦的时候与他们称兄道弟,问罪的时候则谈君臣失仪。这一点身在世家大族的易钊与顾绪二人尤为清楚,如今果真大意了。 顾绪盯着易钊道,“太子爷真瞧上温姝了?” 易钊舔了舔唇,“这样的男人,别说太子,我都想尝一尝味道。” 顾绪笑了声,“不知道陛下今日留着温姝在殿内说了什么?” 易钊摇头“陛下的事,咱们还是别妄自揣度,小心隔墙有耳。” 东宫的人都知道太子爷今日从宫中回来动了真怒。 不知宫中遇到什么事招惹的心中不快,连身边的爱婢都因为不具名的原因被拖去杖责,一时间东宫上下人心惶惶,众宫侍夜不安寝。 温姝被林府的软轿送回公主府中。 人下了轿子,眼前一黑,若非为首的轿夫手快拉了一把,险些栽倒在青色的石阶上。 正撞见外出采买的翠微回来,翠微伸手接过他,代温姝谢过轿夫,说了一些场面话,将温姝小心翼翼扶回了絮云斋。 温姝倒在榻上,疼的浑身发抖,翠微只看到他肩背上已经一片血红,急的直落泪,温姝反而苍白着脸笑着擦拭干净翠微的眼泪,“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翠微甩开他的手,泪眼婆娑道,“不是说登闻鼓院的人会给公子治伤上药吗,怎么还是这样!” 温姝安慰道,“不怪登闻鼓院,昨日确实上了药,但伤的实在太重,不是一两天能治的好。我是男人,受点小伤不碍事。” 翠微掀开了温姝的衣裳,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间落下来。 温姝叫这是小伤? 此时外头传来宫侍的声音,“长公主殿下到一一” 长公主这个时候来絮云斋做什么? 温姝低咳两声,示意翠微扶他起来接驾。 第十七章 隆裕身边跟着锦珠。 威邈轩的宫驾第一次途径絮云斋停下,而不是像往常一般往阆苑阁去。 隆裕是个美艳的女人,十指涂着精致的丹蔻,绣着牡丹的裙摆带着袅娜的香气,这香气如春花初绽,盈入鼻腔中,勾的人心神荡迭。 被冷落数月的絮云斋迎来了尊贵的主人,宫侍瑟瑟发抖地跪下迎接,生怕被殿下责怪伺候不周。 隆裕蹙眉打量,只肖一看便知这絮云斋的宫侍皆是捧高踩低的主,这些日子只怕温姝没少受这些人的苦头。 “这人还没说不要,怎么地方就成了冷宫?” 宫侍瑟瑟发抖,“殿下饶命!” 隆裕看着自己手上鲜红的丹蔻,轻轻笑了声。 “絮云斋管事的拖出去杖毙,拖远些,别让本宫听见声音。” 锦珠对隆裕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人群中押解出一名女子,在撕心裂肺的哭求声中将人带远,诸多宫侍们面如土色。 温姝在内室强撑着跪下来,却听到外头的响动声,问身边的翠微道,“外头怎么了?” 翠微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心里有您呢。” 温姝微微一滞,苦笑道,“你莫寻我开心。” 他二人言谈间隆裕已从外殿行入内室。 温姝眼见一角艳丽的飞花裙摆,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隆裕一双美目落在玉砖上伏地的少年身上。 但见他衣裳并不齐整,宽松的玄衣下掩盖着许多道被砧钉割破的血口子,每一道皆深可见骨,稍一靠近便能嗅到浓重的腥气。 脸色青白的如同死人,只有披散下来的发还是漆黑的,仿佛全身的精气皆被乌云般的发吸干净。 隆裕没有让温姝起来。 她抬起温姝的下巴道,“你是否向陛下提过赏赐?” 温姝咬牙道,“是。” 隆裕挑眉,“什么赏赐?” 温姝道,“温姝想参加明年的科考,陛下应承了。” 隆裕倒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应下来。 “温姝,你去登闻鼓院之前,本宫说过什么?” 温姝伏地道,“殿下说,只是让我暂时做回温殊。” 隆裕慢悠悠道,“而你却想着飞出这长公主府中。” 温姝闭目,“殿下仁爱,从未薄待过温姝,只是温姝到底是个男人,不愿意将这一生困在公主府中。” 隆裕忽而叹息,“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长公主府,是否会将出龙潭又入虎穴?” 温姝一个头磕下去,“无论如何,温姝永远不忘长公主大恩。” 隆裕笑了声,“既然陛下发了话,你便去考吧。这一年本宫不会来打扰你,若能高中,长公主府必不是你的阻碍。” 温姝猛地抬眼看向隆裕,只见长公主一张玉白面颊在月下生辉,眼尾扬起,美目流光。 “若不能高中,你便死了心,这辈子锁在隆裕的府中。” 隆裕的手松开了温姝的面颊。 温姝没有注意到长公主这一次用的自称。 她的声音慵懒而妩媚,像是女人对着自己的情郎。 温姝与长公主之间却全然不是这样的情形。 温姝感激道,“谢殿下厚待。” “这一身的伤口本宫看着碍眼,一会有太医院的人过来。” 温姝道,“若有一日高中,温姝必报长公主殿下的恩情。” 隆裕看了温姝一眼,笑道,“你倒是对自己有信心。” 温姝苦笑,“毕竟曾经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日。” 这破釜沉舟的一日。 “起来吧。跪了一地,本宫头疼。” 翠微扶着温姝起来,隆裕靠近温姝,涂着丹蔻的手指在温姝的唇瓣上刮蹭,身上的香气便扑入温姝的鼻尖。 温姝听到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在他的耳畔道,“没了颜色,就不好看了。” 温姝猛地后退一步,脸颊涨红,颇有些手足无措,“殿下……” 隆裕笑一声。 这具年轻又新鲜的皮囊里头藏着的东西,可比外头能看到的有趣多了。 “锦珠,本宫乏了。” 锦珠忙道,“摆驾威邈轩。” 这一次锦珠虽心生担忧,到底没有敢在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多看温姝一眼。 威邈轩的鸾驾离开絮云斋。 温姝一直到看不到凤驾的影子,这才重新站了起来。 当夜宫中的太医出入长公主府。 凌晨的时候,絮云斋才静下来。 温姝身上的伤口被重新上了药,他披着玄色外氅,立在案前没有分毫睡意,点上昏灯执笔写下了一封寄往扬州的信。 信末书道,“待温姝高中之日,若承蒙不弃,必来小姐府中提亲。” 落款是笔锋挺秀的三个字。 温沐之。 第十八章 温姝在扬州的时候有喜欢的女子。 那女子是扬州首富桑敏的女儿桑柔。 温行远娶了不下六位夫人。 嫡长温循大温姝两岁,嫡女温喆年不过十二。 庶女温苑已经出嫁京中的贵族为妾,听闻过的并不好,在世家大族中说不上什么话,便不得温行远青睐,其它五位姑娘还未曾出阁,年纪最小的四岁。 温家次子温讳温霖与温姝年纪相仿。 平日里温姝多受温循温讳温霖这三人的欺凌。 温行远从扬州调任京城的前一年,扬州曾办过一场盛大的马术赛。 扬州的达官显贵均至赛场,三三两两的姑娘们在场外偷看心仪的郎君谁能拔得头筹。 这三人在马术赛上给温姝的马下了药,到温姝上场的时候马匹受惊载着温姝冲出赛场外,冲撞了赛场边缘经过的桑家二姑娘。 温姝从马上摔下来抱着桑二姑娘从马蹄上滚了一圈,才免去了二人被马蹄踏碎的命运。 桑二姑娘受了伤,温姝伤的却比桑二姑娘还重。 温家庶子骑射不精险些出了人命的事沸沸扬扬的人尽皆知。 最终拔得头筹的是桑府的大公子桑英。 温姝在家中因此被落了面子的温行远一番怒骂,罚他跪在祠堂悔过。 兰玉跪下阻止,被温行远一并软禁。 温姝整条胳臂被赛场嶙峋的碎石划伤,伤口冒着血珠,温行远视而不见。 温姝被罚跪的时候三个异母的兄弟锁住祠堂的门,踩碾着温姝受伤的左手辱骂他是没娘养的孩子。 “一个贱人生的儿子却要在温家锦衣玉食地养着,简直浪费粮食。” “他娘亲当年都不知道和多少父亲的同僚睡过。” “可惜他不是个女人,不能继承母亲的衣钵。” 三个孩子将另外一个比他们瘦弱的孩子在家中的祠堂殴打欺辱,临走前锁上了祠堂的门。 温姝被困在祠堂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上的殴伤青紫可怖,一道道血口子已经凝固,全身又冷又饿又疼。 第四日奄奄一息才被来清理祠堂的管家发现带出祠堂。 而温行远俨然忘记了他命温姝跪祠堂一事,不等温姝解释,冷眼将温姝推搡上了马车,命温姝前去桑家给桑二姑娘道歉。 温姝人刚进了桑家的大门便倒下来。 桑敏为人宅心仁厚,将温姝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这少年身上皆是青紫殴伤,心知这孩子在温家定受了非人的折磨,又查到温姝当时的马被下了药,一眼便看穿了温家这群小孩子的把戏。 桑柔如今也已清醒,便不打算追究温姝。 而温家意图把温姝推出来了结此事,桑敏虽看不起温行远的行为,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温行远毕竟是官。 温姝在桑家养了十五日的伤。 桑家的二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虽被温姝的马冲撞却并不记恨。 如果不是温姝将桑柔护在身下,桑柔早已死在马蹄下。 桑柔从父亲处知道温姝的遭遇,对温姝关怀备至。 在桑家的半个月成为温姝十几年的人生中屈指可数值得怀念的日子。 桑家的大公子桑英箭术奇佳,与温姝颇为投缘,又因温姝对桑柔的救命之恩格外另眼相待,温姝视桑英为兄长。 到温姝伤好的时候,桑柔开始叫他沐之哥哥。 温姝回温家之后,他们开始书信往来。 情窦初开的两个孩子之间朦胧的暧昧只隔着一层轻纱。 第二年温行远调职回京的时候,温姝去桑家见桑柔辞行。 桑柔赌气,不肯出来见他。 温姝还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桑柔追了出来。 见他没了踪影,气闷地骂了声呆子。 温家出事之前,就职京官的温行远发现京城是个银子当流水出的富贵地,他要想保住如今的地位,没有金银这等黄白之物成不了事,而京中的贵女高攀不得,于是觊觎桑家的钱财,有意与扬州首富桑家结亲。 桑老爷说桑家的女儿不做妾。 而温姝的三个兄弟皆已有婚约。 如果桑家要嫁的女儿是二姑娘一一 如果温家要娶的人是庶子温姝。 谁知紧接着温家便牵扯进户部的大案中,温姝被送进长公主府。 扬州桑府门外分开的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也许是永别。 于是明年的科举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过了十多个日子,温姝在长公主府收到了扬州的小姐寄来的回信。 “静候佳音。” 温姝手指握着信纸,几欲忘记呼吸。 他是长公主的面首,没有资格娶她。 若不是呢? 若他也能衣锦还乡,是否承蒙她多看一眼? 长公主来过絮云斋后,再未有宫人苛待。 锦珠曾问过长公主,“若温姝有一日当真高中,殿下会放人吗?” 隆裕笑道,“他有那一日全是用自己的命博来的,为何不放?只是这人心就像风筝,不管飞的多远,线轴还是要拿在手上的。” 风筝出去闯一闯,才知道外头不比府中风平浪静。 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他若能扛的住恶浪,在血河中闯出一番名堂,隆裕会亲自剪断手中线轴。 但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十九章 兴平十一年八月。 扬州官场连根动荡,因其波及官员之广而被史称扬州第一案。 朝廷派去的钦差以草菅人命为由将涉案众官抓捕,涉及大小官职共四十三人,将这四十三人严格核查往来账目,发现了许多笔大额交易,沿着蛛丝马迹查下去,查出了数十惊天大案。 呈到御前天子雷霆震怒,凡涉案官员皆严惩不贷,一时间扬州的大牢住满达官显贵,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朝廷下派数十专员接管空职,扬州本地官员盘根错节的势力在之后的几个月内被分解殆尽。 这一次没有长公主庇护,温行远押解京城入狱,温家一门几百口人被流放远疆。 温姝因揭发有功,圣上明旨特赦。 扬州官场换了天下,水患很快得以治理,一时间当地百姓无不念及圣恩。 也有人骂温殊不孝,为一个薄命的女人将生父告上金銮殿。 温姝全当做没有听到。 心知自己日后在扬州与温家的亲族面前注定抬不起头。 那又如何? 大仇得报,伤过兰玉的人都得到了报应。 温姝将自己这些年零碎攒下的全部积蓄信托于扬州的桑英,桑英重新买下了温家在扬州的老宅,去了趟珠娘曾经住过的外室,将珠娘的牌位端端正正置放在温姝曾经饱受欺辱的祠堂中。 温姝母亲的牌位终于光明正大入了温家的门。 这一日温姝在絮云斋的银杏树下翻着书卷,银杏叶从发间落在地上,凉风习习扑面,偶听到“喵呜”的一声,一只黑猫从红墙上轻盈跃在花影中,尖锐的牙齿微微张开,似乎在寻觅猎物。 翠微将灯点在青色的石台上,又从食龛中往地上扔了一块骨头。 “这是隔壁阆苑阁风扬公子的猫,风扬公子喜欢的紧。” 温姝道,“我知道。” 翠微疑惑道,“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温姝面色沉下来,翠微便不敢再多问。 黑猫尖利的牙齿撕碎坚硬的骨头,吃饱餍足后舌尖舔了舔身上光亮的毛发。 今日没有在阆苑阁中听到琴音,想必过一会它的主人便会来此。 香灰燃尽的时候,温姝收起了手中的书卷。 月色隐没于云海中。 温姝揉了揉额头站起了身子,欲回房歇息,角落里团做一团的黑猫闻声耳尖微动,跟在温姝的身后,像是一团漆黑的墨。 温姝放下书半蹲下身子,黑猫便伏上了他的膝盖。 温姝揉了揉黑猫的毛发,将它揽进怀中,戳了戳它尖尖的耳朵。 而这时候,温姝怀中的黑猫却开始不安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利爪划伤了温姝的胳臂,温姝吃疼松了手,黑猫落在地上在原地徘徊,肌肉抽搐,不过片刻的时间,已经开始呼吸困难,口吐白沫。 温姝刚想喊了翠微来看,忽然想起来翠微扔给黑猫的一块骨头。 脸色大变。 本来应是给他端过来的。 那食龛中的食物有毒。 应当不是长公主府内的人,长公主府中的人没有必要杀一个并不得宠的面首,那便是府外的人,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地绕过公主府的重重关隘才将这带着毒药的食物送到他身边? 温姝手脚冰凉。 是扬州官场穷途末路的人。 温姝阻碍了他们飞黄腾达的美梦,让他们一朝沦为阶下之囚。 温姝走到黑猫身边,这时可怜的猫已经断了气。 温姝将黑猫抱了起来,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它怎么了?” 问话之人一身青衫,玉冠簪发,正是顾翊。 他来寻他的猫。 温姝抚了抚怀中的黑猫冰冷的尸体,“对不住,是我连累了它。” 顾翊的眼神阴霾至极,“把它给我。” 温姝将猫尸递到了顾翊怀中,顾翊呼吸有些不稳,冷笑道,“温公子出了大风头,金銮殿上状告生父的时候可有没有想过日后会遭人报复?” 温姝手指蜷进袖中,不与顾翊争执。 顾翊的猫无疑因他而死。 “是我对不起公子,日后公子若是有什么事,温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滚开。” 顾翊的声音冷厉之至,打断了温姝的话。 他将黑猫抱在怀中,看也不看温姝一眼。 顾翊离开后,温姝唤翠微来将此事告知,翠微面色雪白。 “那公子以后……” “凡事小心些。” 翠微咬牙道,“要同长公主说一声。” 温姝苦笑,“今日殿下已经歇下,等明日长公主知道顾翊的猫死在了絮云斋,定然瞒不住的。” 第二十章 正如温姝所料,到了第二日长公主去了一趟阆苑阁,从顾翊处得知黑猫已死。 询问原委勃然大怒。 长公主府中被外人来去自如下了毒药,这一次杀的人是温姝,下一次要杀的人是别人甚至是长公主,是否也会如此容易? 一夕之间长公主府增派数百卫队轮值看守。长公主府的动静瞒不住宫中,陛下亲自拨了一批金甲,自此长公主府如铁桶一般无刀剑可入。 这是长公主府的案子,京兆尹尽职尽责,在第十日的时候找到了下毒的元凶。 正与之前所料不差。 扬州四十三名被牵连的官员按照罪责轻重判决,有十名官员被满门抄斩,钦差不只在这十名官员家中搜出了满室明珠,还搜出了已去的荣亲王相关画作。荣亲王乃先帝庶妃所出,因生反心起兵祸乱,五年前被陛下亲自斩杀于剑下。另外十八名官员及其家眷被终身幽禁,刺杀温姝之人不会出自满门抄斩或者满门幽禁的大族中。 也不可能出自轻罪者。 有十一名官员被贬谪或降职。若只是被贬谪,没有人会冒着杀头的风险在长公主府兴风作浪。 于是便只剩下四户被判流放边疆的人家。 除了温家之外,便只剩下常,李,舒三家。 常家的主母因体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常夫人死后常家的三子常雁摔落山崖,下落不明。 这常雁幼年师从大名鼎鼎的江湖人学艺,据说一身功夫深不可测。 官府一路查下去从蛛丝马迹中得知常雁坠崖后侥幸未死,往京中而去。 常雁入京之后先是与公主府中卸聘的旧厨结识,摸清公主府的地形,又打听到温姝所住之地,借着一身武艺如入无人之境深夜在长公主府投毒,若非那只黑猫,当夜温姝便已一命呜呼。 京兆尹用常家人的性命作胁,这才将常雁抓捕归案。 温姝遇刺的消息传入东宫,祁睿冷笑一声,“都是他自找的。” 到底派人查探一番内情,得到了温姝无恙,常雁已被关押的消息。 此一遭也算是尘埃落定。 翠微问过温姝,为何不疑心温家人。 温姝盯着跃动的烛火道,“温家人没有这样的胆子。” 温姝往后要走的路越发艰难。 扬州像常雁这样将他刻在心尖上恨的人太多。 若是离开长公主府中,这群人藏匿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常雁之事只是一个开始。 而他必须离开长公主府。 他宁愿死在男人的战场,也不愿意死在女人的床榻。 温姝知道因为黑猫之事顾翊记恨上了自己。 他往阆苑阁行共五次,次次被拒之门外。 翠微自责道,“若非我给那只猫喂食,公子也不用如今低声下气地赔礼。” 温姝摇头宽慰,“与你无关。” 第六次之后,温姝再未曾去过阆苑阁。 或许顾翊并不愿意见他。 黑猫死后,阆苑阁中再未传来仙音。 第二十一章 九月的时候,从北方边关传来喜讯。 屡次侵扰边境的夷狄被镇北军重伤元气,镇北将军陈昭班师回朝,陛下亲自设宴庆祝前线大捷。 陈家一门与京城别个世家不同,是唯一一个武将世家。 陈家的先祖是陪着先帝打下江山的名将,至今雕像伫立于太祖庙前守奉香火。 与中原晋国北方接壤的夷狄有柔然匈奴不等,柔然势弱,匈奴有雄主,自晋建国两百多年来边境大小战乱不断,若非有一支战无不胜的陈家军,这天下未必是如今的升平盛世。 陈家的男人多马革裹尸于战场,先帝亲赐陈家军为镇北军,并赐下陈家长子陈昭与如今隆裕长公主的婚事,封陈家世袭罔替的一等勋爵。 而陈昭对长公主的私行分外不齿,虽有着驸马的名头,却在陈老将军病故后承接军队前往边关,十年守着苦寒之地,而这些密事皆不为外人道也。 幼子陈司礼常年依仗家中权势惹是生非,只要不出了人命,即便是陛下也不会治他的罪责。 镇北将军陈昭回来了。 长公主府的驸马爷回来了。 只这陈昭风尘仆仆入宴觐见过圣上之后便回了陈家,没有踏入长公主府半步的意思。 长公主也没有派人去请,在府中与顾翊颠鸾倒凤。 外头的种种并未影响到潜心温习的温姝。 温姝读书悟性极高,写的一手好文章,即便是极为瞧他不起的温行远当初也承认过他的天分。温行远被押送京中的牢狱,也许要在大理寺度过一生,温姝没有去看过一次。或许他的父亲如今在牢狱中忏悔,或许他的父亲如今在牢狱中恨他恨的咬牙切齿,都与他无关。 十月份的时候,太子被陛下编入镇北军的军营中历练。太子入了军营,连着太子一党如易钊易欢顾绪陈司礼之流便很少出入长公主府,难得见了一次祁康,也是因为胡作非为挨了长公主的训斥,没有心思为难于他。 温姝难得有一段舒心无人打扰的日子。 兴平十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温姝写信于扬州桑府的小姐。 “京城大雪,小姐可安?” 温姝收到的回信中是娟秀的一行簪花小楷。 “安好勿念。” 他们之间其实也只有这两次书信往来。 温姝如珠似宝地藏在匣中,深夜的沉梦中他掀开了新娘的红盖头,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 后来的温姝回想起来他在长公主府中的一段日子,终于知道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兴平十二年的科举如期而至,与此同时,京兆尹处焦头烂额。 常雁逃了。 第二十二章 常雁在常父狱中悬梁自尽之后遁逃。 常雁是高手,若非顾虑亲人,当初也不会束手就擒。 如今常母死去,常父自尽,牢狱再网罗不住他。 常雁的海捕文书下发诸城,却没有一人见过他。 消息传入温姝耳内,他却已无暇顾及。 命运的车轮汲汲营营将他推至悬崖峭壁,若不能直上青云,便只能摔的粉身碎骨。 四月初二,距离科举还有五日的时候,温姝于威邈轩得长公主召见。 依大晋律法,科举每四年一次,各地参试考生提前五日于官府报到后领取写有自己名字的号牌以作日后入场的凭证,而由于参考人员众多,考场附近的客栈与民舍每年这个时候水涨船高,千金难租,听闻上一届的科考连附近的佛寺都挤满求考的书生。 考场向来设立在京城远郊。 温姝若从长公主府中出发乘坐马车少说也需一整日的路程,颠簸耗神不说,也浪费读书的时间。隆裕等温姝拿到号牌后召见他也正为此事。 “漱玉馆是个雅致地,锦珠昨日已替你下订,你今日带着号牌便可以住过去。” 若说考试院附近的客栈与民舍千金难租,这漱玉馆则更是有价无市。 漱玉馆是当今太子太傅,两朝帝师的林大儒当年科举所住的旧地,如今被漱玉馆的老板重新整装,内里风光秀丽,藏书过万,距离考试院不过方寸距离,俨然被众考生挤破门槛,非达官显贵所不能进也。 温姝跪在青色的玉阶下,真心实意磕头。 到底不过十六七岁。 从未有人待他好,倘若有人待他好一分,便要千锤万凿在心头。 温姝胸憶间有千言万语,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隆裕盯着阶下的少年,少年一身玉色长袍,容貌纤美俊秀,若不注意看确实像美貌的女子,但若是仔细瞧着就会知道,女子又何来这般的胆识与丘壑。 隆裕红色的唇瓣扬起,涂着丹蔻的手指端起剔透的茶盏缓慢饮一口,声音如珠似玉,“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了。” 温姝终于抬头对长公主道,“草民谢过殿下。” 隆裕漆黑的眼瞳盯着他道,“本宫不是施恩,自己选择的路,到时候不要哭着回来求本宫。” 温姝笑了,他本便生的极好,这一笑如同云淡风轻夜中高悬天际的莹润明月,纵然是见惯美色的长公主也不禁微微怔忡。隆裕听到阶下的少年清亮的嗓音,“不知道为何,温姝现在不畏惧长公主殿下了。” 隆裕放下茶盏,锦珠伸手接过。 “你倒是会说话。” 温姝站了起来,对隆裕端正再行一大礼,句句发自肺腑。 “承蒙长公主庇护,温姝永世不忘。” 隆裕摆手,“退下吧。” 温姝退下,隆裕盯着温姝离去的背影,淡淡对锦珠道,“他即便回不来,絮云斋也给他留着吧。” 锦珠垂眸道,“遵命,殿下。” 温姝带着翠微一起住进了漱玉馆。 温姝得陛下特例被允准参与科举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骂他无心无肺,有人骂他卖父求荣。 温姝在漱玉馆出身显贵的众考生中并不合群,而在这群考生中与温姝最不对盘的人则是易欢与陈司礼。 易欢有大统领的兄长与国舅爷的父亲,身份虽比不过祁康这亲王世子尊贵,却也是京城一流权贵门户中养出来的公子。 年纪尚小已有几分高门子弟走马章台的模样。 陈司礼则更无需多言,生性顽劣不堪,最喜仗势欺人。 这二人若非为家中所迫参加科考捞个进士的功名为家族做点缀,倒是更愿意在芙蓉帐中软枕罗香。 第二十三章 易欢与陈司礼在漱玉馆见到温姝的时候正隔一道雕花朱窗。 温姝手捧一卷书借月色温习功课。 正是四月份的天气,温姝身披外氅,神情专注,细长的手指将书翻至下页。 月光在如玉面颊莹润流转,远看下去似清贵的画中人。 一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却将人从画中堕下,直堕入人间烟火中。 案前放着啃旧的蒸饼。 易欢手中折扇敲敲窗柩,“不肯跟着太子哥哥,倒是来漱玉馆啃蒸饼?” 易欢相貌生的端凝漂亮。 面上带着笑意,嘴上带着勾子。 温姝平心静气地看着他,“易公子,温姝不觉得啃蒸饼有什么丢脸。” 易欢啧啧道,“穷鬼出身,果真带着一身寒酸气,爬男人的床,勾男人的魂倒是有几分本事。” 温姝盯着易欢冷笑,“我今日不与你们多言,咱们考场上见真章。” 陈司礼嚣张道,“你这样的出身,即便高中又能如何?我们陈家依旧一根指头便能将你粉碎。” 温姝闭目,“二位慢走不送。” 易欢笑着打开手中的折扇。 陈司礼心中只觉得这温姝生性冷硬不解风情,实是浪费一身皮相。 这二人讨了个无趣悻悻离去,却没有看到身后的温姝手在袖中已握成拳,书页已皱作一团。 大晋的王孙贵族若都是这样的德行,这样的王朝哪里还有未来。 幸好还有陛下以及陈昭将军这样的人。 温姝忍下心中愤懑之情,伸手细细抚平书页,书页中的黑白文字映入眼帘。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窗柩外的栏杆一侧,红色的芍药花正绽开。 凤止楼是京城最大的销魂窝。 凤止楼不但有美貌的女人,还有美貌的男人。 来往于此的人上至天潢贵胄,下至三教九流。 这一日凤止楼来了两位少年公子,前者生的矜贵秀气,面带笑容,后者高大英武,一身匪气。 正是易欢与陈司礼二人。 这二人揽着招呼的姑娘往楼上的雅阁行去,显然已是此地的常客。 楼上的雅阁中易钊祁康顾绪几人皆在,说是要替太子爷接风洗尘。 祁睿军营历练数月,将被调出,昨日已与陛下述职完毕。 朱红门外端正守着的男人正是太子身边近侍章北。 此时章北一身布衣,拱手向他二人行礼。 陈司礼遂小声问道,“太子爷心情如何?” 章北回道,“回二位小爷,昨日与陛下述职,陛下并不满意。” 易欢与陈司礼互看一眼,推开了身边衣衫不整的姑娘,收住放浪形骸的模样。 他二人推开朱门入内。 但见雅阁之中居于正中首位的祁睿俊美的容貌褪去少年的青涩,乍一看确实有军武之人的模样。 腰间一柄凛凛的刀锋,军靴踩在地面比寻常人沉稳。 易钊饮一盏酒道,“陛下对您是爱之深责之切。” 祁睿转动扳指,看不出别的神色。 祁康遂跟着道,“太子哥哥勿与陛下置气,小心被芳庭宫的捡了便宜。” 原是祁睿军营历练,陈昭将太子军中近况在太子离营一日详书一封上呈天听。 末添一句,“太子生性阴鸷,劣根难除,长此已久恐难当家国之重任。” 当今天子年近不惑,膝下三子二女。 祁睿既是嫡子又是长子,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得到一干以林大儒为首的正统派大臣扶持。 陈昭正是其中之一。 祁睿在军中屡次违反军令,与众士兵格格不入。 劣迹斑斑被陈昭看在眼中,这才有了这样的话。 皇帝重视起来,趁太子述职时狠狠斥责一番。 芳庭宫的陈妃继与太子年纪相仿的二皇子祁宁之后前年又诞下三皇子祁清。 据说陛下为这二子起字取“盛世清宁”之意。 人人都知道若真有一日陛下决定东宫易主,即便是一干太子党的老臣长跪端门,都难以让之回转心意。 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祁睿却与陈昭不和,无异于自毁长城。 陈司礼道,“殿下何必与我兄长……” 祁睿看了陈司礼一眼,盯着手中摇曳的酒水道,“太子落魄至此,芳庭宫的那位,想必按捺不住了。” 陈司礼恍然大悟,“殿下是故意违反军令,激怒我兄长?” 易钊沉声道,“殿下接下来想如何做?” 祁睿勾唇,玄色的衣摆上绣着精致的花。 “我做下的事情在父皇眼中不到易储的地步,而在旁人眼中却够了。这便足够引薛家上套。” 薛家隐忍多年,如今太子受厌,长年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与野心必定显露锋芒。 到时候皇帝也会为陈家暗处渗透的势力而吃惊。 等到朝野上下除了辅政大臣之外都是易储的声音,皇帝就会知道陈家酿成了什么后果。 那个时候就是芳庭宫的末日。 在场诸人一点即透,易钊道,“殿下此举将自己置身险地。” 祁睿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此时易欢听闻朝堂密事,才知道自己这一众人从未看懂过祁睿。“不知殿下到时候如何能知道陛下心意?” 祁睿道,“今年的科举监考本设立为陈家人,若是父皇对陈家人起了打压的心,必定不会任由陈家人继续做监考,近水楼台在新科士子中招揽势力。到时候看父皇是否撤了陈家的监官,便可知父皇的心意。” 易欢疑惑道,“殿下如何知道您做的事在陛下眼中不到易储地步?” 祁睿笑了。 昏灯下的暗芒点进少年太子的眼珠。 “父皇的底线是权柄,我这个太子除了不成器,却没有动到父皇的权柄,也没有表露野心。” 一个胸有大志正当壮年的帝王,到底是希望自己的太子平庸无能,还是锋芒四射? 祁睿已有辅政老臣与陈昭的支持,若自己再一举一动皆是明君之相,当真不会刺到皇帝的眼? 易后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看透了自己丈夫的本质,在深宫前朝的阴谋算计中周旋保护自己的儿子,为他披上了一层顽劣外衣。 也许祁睿与陈昭不和,陛下反而放了心。 祁睿贵为太子。 也不过是戏台子上的戏子。 这戏做的多了,不知还能否分的清戏中戏外? 易钊道,“连太子都没有表露出的野心,陈家人表露出来,可真是找死。” 祁睿摆手,“既然到了凤止楼,便不谈这些。” 易欢与陈司礼将他二人在漱玉馆遇到温姝一事道于祁睿,祁睿在军营中历练数月,如今将被调出军营,回宫与陛下述职完毕,便与易钊祁康顾绪等人混迹在京城最大的销魂窝中,周身皆是妖童媛女,俊美的容貌褪去少年的青涩,乍一看确实有军武之人的模样,腰间一柄凛凛的刀锋,军靴踩在地面也比寻常人沉稳干练。 易钊饮一盏酒道,“温姝这样的人,殿下不收拾,早晚也是要被别人收拾的。” 祁康陈司礼早已酩酊大醉。 祁睿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瞳中闪动暗芒。 易欢尚还清醒,他并不清楚祁睿在想些什么。 祁睿是君,在场的人皆是臣。 这是易钊教给他的,他深以为然。 到送走祁睿与祁康的时候,顾绪忽然叫住了易欢与陈司礼,二人正疑惑,却见顾绪对易钊道,“你先回去,我与这两个小的有些话说。” 易钊盯着顾绪道,“别兴风作浪。” 顾绪眯起了眼睛,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同朝堂上谨慎躬行的模样极为不同。 易钊摆手离开。 “我托你们办件事。” 陈司礼笑了,“什么事?兄长们办不了,还能落在我们头上。” 顾绪饮一口酒道,“想办法别让温姝参加科举。” 陈司礼与易欢愕然道,“为何?” 顾绪摇头,并未说明原因。 此事说来话长。 顾家在长公主府中安插一枚棋子,这枚棋子是顾绪同父异母的兄弟顾翊,只此顾绪小了一个月。 顾翊是户部尚书顾昌的私生子。 顾翊的母亲连外室都不如,小户人家的女儿未婚先孕,被指着鼻尖骂丢人现眼。 顾翊的母亲是被醉酒的顾昌奸辱。 生下顾翊后将孩子扔在了顾家的门前自尽而亡。 与顾翊一同被扔在顾家大门外的还有一只黑色的奶猫。 顾昌将孩子抱进了顾家,却没有给他任何一个名分,至今没有人知道顾翊与顾家的干系。顾昌将他养成了顾家的一枚暗棋。 顾翊是顾家见不得光的影子。 顾绪才是顾家的天之骄子。 顾翊在顾昌的安排下成为宫中的乐师,顺理成章入长公主府中,便成了顾家在长公主府的一条后路。 将来若是有个万一,长公主是在陛下面前能说的上话的人。 温家珠玉在前,有长公主周旋,温家一门当初才得以保全,顾家没有女儿送入宫中,送一个儿子入长公主府中,将来有个万一顾家也不会太难看。 官场的人喜欢未雨绸缪。 或者说亏心事做多了,迷信报应。 这也是顾翊讨厌温姝的原因。 顾昌就是因为温家的事,才动了这样的心思。 顾绪心知他这弟弟被安排进长公主府与温家多少有些关系。 顾绪与顾翊感情不深,但是他们同在顾家这条船上。 顾绪还记得他见顾翊的时候,顾翊声音有些奇异的兴致。 “温姝不是想考试,我便让他考不成。到时候那张脸哭起来,一定很有趣。他害死了我的猫,我便让他考不成试。” 顾绪问道,“你当真是因为这些事想报复?” 顾翊笑了,清冷的脸上现出无人能理解的神情。 “我只是嫉妒他。” 顾绪摇头,“我为何要帮你?” 顾翊道,“因为我是顾家人。温姝若只是一介男宠,周旋于子与长公主之间引起太子与长公主不和,顾家应当在可能发生之前杀了温姝才是,若温姝高中有了官身,要处理朝廷命官便难了。如今东宫并未牢固,长公主的态度尤其重要,长公主与太子不和,东宫有个万一,顾家焉有完卵?更何况一一温姝高中,长公主的心便不在我这里,我在长公主面前说不上话一一兄长,这是你乐于见到的吗?” 顾绪看着顾翊眼神复杂。 论心机谋略,他确实不如顾翊。 可惜他顾绪的母亲是正房嫡出,顾翊的母亲一一 什么都不是。 顾绪并未告知易欢与陈司礼缘由,他淡淡一笑,“你们看不惯温姝,为何要替他说话?” 陈司礼握紧拳头,醉醺醺道,“谁替他说话,科举时候保证他进不了考试院半步!” 易欢挑眉看向顾绪,“你把我们当刀子,不过,谁让我也看那温姝有些招眼睛呢?” 顾绪拍手笑起。 第二十四章 四月初七,宜考宜婚。 科举是四年一度的盛事。 各地进京赶考的考生手中持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号牌喧喧嚷嚷进入考试院,在考试院门前有专门的差官验明正身。中原晋国满朝朱紫,以文治国,天下的读书人无一不以金榜题名为荣。 再有一个时辰,考场便禁止出入。 这一天于温姝与平日无异。 他临窗读书受了些风寒。 翠微出门替温姝买药未归。 温姝宿在舍内,欲收拾包裹出门的时候易欢与陈司礼二人将他拦在了门槛处,易欢秀气的面皮上折着笑意,“温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温姝咬牙,“与你有什么关系?” 陈司礼一拍手中附庸风雅的扇子,“怎么没有关系?温公子不是说要与我们考场上见真章?” 温姝冷笑,“二位怕了?” 易欢盯着温姝的眼珠发亮,似乎觉得他十分有意思。 “怕倒是不怕,但是你往后若是做了官,还与太子与长公主纠缠不清,要除去你就麻烦些。” 陈司礼性子暴躁,并没有易欢的耐心,“与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易欢面容在笑,眼中却是冷的。 “温姝,今日你别想走出这道门了。” 温姝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这二人的意思,他转身想逃,却哪里是易欢与陈司礼的对手,几番缠斗下来被易欢掐着脖子扼在床榻。 温姝红着眼睛拼命挣扎,易欢竟一时压制不住,陈司礼上前拆了温姝腰间的缎带将温姝双手双脚捆了起来,易欢这才从温姝身上起来。 “你们放了我!” 陈司礼便将他的脸正了过来,嘻嘻笑道,“生的这样好看,何必与太子与长公主卷在一起?跟着爷不好?” 易欢踢了陈司礼一脚,“还考不考试了?” 陈司礼似乎这才想起来他接下来的三天都要在考试院中度过,心中颇为遗憾。 温姝浑身颤抖,两耳嗡嗡作响,良久才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我做错了什么?” 易欢拍了拍温姝的面颊道,“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温姝双目血红,手背青色的筋脉跳动。 “放我出去!” 易欢道,“长公主为你挑的屋舍是清僻之地。漱玉馆的考生出行也不会经过这里,店小二三个时辰来一趟,而他才刚走半个时辰。即便有人发现了你,要取下这锁也得半个时辰。” 易欢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浮现绝望之色,轻声道,“温姝,你生的这样的相貌,即便高中,又以为自己能逃过命运?” 温姝垂着眼睛,声音已经嘶哑,他这样硬的骨头,竟也开始向他向来不屑的人求饶。 “求你们,放了我好不好?让我去考试。” 这是他用命在陛下面前换来的出路。 别人有下一个四年。 他没有。 温姝全部的希望都押在这一次的考试中,远在江南的桑柔还在等着他高中。 易欢的回答是用帕子堵住了他的嘴,将他甩在床榻上。 门窗被从外锁起,挡住光线,眼前漆黑一团。 温姝在黑暗中蜷起了手脚,四肢百脉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像是回到了被温家的人关在祠堂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哭喊,仿佛要在沉默的黑夜中溺毙。 陈司礼锁好了门,看了眼易欢道,“他不会疯了吧?” 易欢迟疑道,“就一次考试,不至于吧。” 人与人的悲欢因为权势地位的不同而并不相通。 两个少年往考试院而去。 温姝听到外头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心脏沉了下来。 沉进了不见天日的底下。 脑海中浮现桑柔白皙柔软的脸。 他使尽全力从床榻上翻滚下来,用脚蹬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帕子带着甜腻的香气几乎塞进了他的咽喉。 温姝喉间阵阵作呕。 茶盏落在地上碎裂,温姝用茶盏一下一下地切割勒住手腕的缎带。 这缎带的料子太好,他怎么都切割不断。 碎裂的瓷器上渐渐沾染上了温姝手腕上的血。 温姝咬着唇瓣,额头上沁出了大滴的冷汗。 心涸如死。 怎么就割不断呢? 案前新添的香已经就要燃尽。 第二十五章 捆缚着温姝的缎带被割裂。 温姝顾不得血迹斑斑的手腕,拼命敲击着门,门剧烈地晃动,却没有人声。 这个时辰漱玉馆中的考生们已经大多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正是外出替温姝买药的翠微。 翠微停在门前,敲打被从外紧锁的门,“公子!您在里面吗?” 室内传来温姝嘶哑的声音,“翠微,快去找最近的锁匠。” 漱玉馆四下无人,翠微从漱玉馆跑出直奔最近的锁匠处而去。 翠微焦急的模样正被不远处马车内的一双眼睛瞧了正着。 东宫的马车。 祁康犹疑道,“温家那小子的贴身宫女这会往锁匠铺跑做什么?” 祁睿道,“停车。” 侍卫勒停了马车。 陛下撤了薛家人监考的旨意决定亲自做监考。 于是今年高中的士子皆是天子门生。 祁睿身为太子理应去考试院露面,故从此路经过。 东宫驾后还跟着易府禁卫。 翠微被东宫的人掣肘住手脚捆缚于驾前,见马车的帘帷被太子爷掀开。 晋国的太子爷生一副好相貌,双目若点漆,面容似白玉,黑色的发丝高束起,玄色袍摆上盛开洁白的扶桑花,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剔透扳指,在阳光下生着温霭的晕光。 祁睿问道,“温姝发生了何事?” 翠微六神无主,此时也不知太子爷是敌是友,咬牙答,“回禀太子爷,无事。” 祁康在马车内一侧闻言嗤笑,“无事你往锁匠铺跑什么?” 祁睿淡淡道,“温姝被锁进了房间?什么人锁的?” 翠微咬住下唇,惶惶然不知如何开口。 温姝惧黑,此时一人留在没有光线的室内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而她若是此时将消息透露于太子爷,对温姝究竟是福是祸? 祁睿显然失去耐心,等不及她内心挣扎。 祁睿拍了拍手,尾随其后身着银甲的易钊于马背上一跃而下,发出兵戈之音。 祁睿道, “让这丫头带路,把里头的锁匠也押上,咱们进去看看。” 祁康俊朗五官与他的表兄祁睿全然不似。 他身份贵重,又得太子青睐,人人见了他马首是瞻,便养出了一身的顽劣性子。 而相比易欢陈司礼,祁康心中的弯弯绕绕便少很多。 这世上除了长公主与陛下,也没几个人让他真正从心里惧怕,此时面皮上带着几分看戏的神色跟着祁睿,手中折扇吊儿郎当地敲。 易钊至此时已知昨日顾绪留下易欢陈司礼二人的用意。 他早已警告过顾绪别兴风作浪。 最后还是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易钊或多或少能猜测到顾绪对付温姝的原因,但他不能容忍顾绪将易家的人当刀子使。 几人一前一后往漱玉馆行去。 锁匠战战兢兢地开着锁。 温姝蜷缩在门前,恍然听到人声,借着熹微的光线窥到数道影子,耳边还能听得锁匠开锁的声音,猛地使力砸动木门用嘶哑的声音喊翠微的名字,“翠微!” 温姝没有得到翠微的回答。 而是听到如同魔魇一般的声音,“温姝,你可真是出息了。” 第二十六章 门被从外向内打开的时候,明亮的光线刺伤了眼。 温姝下意识地拿手挡起。 耳边却又一次听到了落锁声。 温姝看清楚了来人的面目,手指微颤,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便想往外逃,却被祁睿钳制住了胳臂扯进怀中。 翠微被禁卫制住,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你们想做什么?” 易钊将食指放在翠微战栗不已的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别吵着太子爷。” 禁卫捂住翠微的嘴。 祁康看着锁匠被带出,低声对易钊道,“七哥不会在此耽搁太久吧?” 易钊眼中带着邪气,“那可不一定。” 室内的祁睿笑,“落到孤手中,还想逃?” 祁睿的力道很大,几乎捏碎温姝的肩膀。 “真是可怜。” 祁睿步步紧逼。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温姝。” “温姝,你这样的人,去考什么试?哄的孤开心了,要什么不给你?” 很少有少年能生这样一双艳气的眼,平日并不殊显,只有靠他极近的时候才能窥到一二。 祁睿心中一跳。 “你今天从了我,便放你去考试。没有我的命令,外头的禁卫凭你的本事如何冲出去?” 温姝眼中渐泛起绝望之色。 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祁睿笑了声,慢条斯理地说,“温姝,你自己选。” 折断自己的脊梁跪一时。 还是在暗无天日的世道中跪一世? 他的手腕还在淌着血。 猩红的血浸湿了束缚腕子的腰带。 习武的少年手指冰冷,带着薄薄的粗茧,让温姝想到吐着信子的毒蛇。这条毒蛇披着矜贵的人皮,嗅着血腥味而来,沿着温姝僵硬的四肢缠缚,露出狰狞的底色。 温姝仿佛要被勒毙了呼吸。 向上顽强生长的枝桠骤然折断,森白枝干裸露在太子的掌中。 第二十七章 温姝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时刻。 祁睿笑了,低声道,“你听,外头的考生开始进场了。” 温姝眼瞳猛地睁大,,“一会儿你还有没有力气去考试?” 他生来是这皇城顶级的权贵。 天下人于他眼中不过蝼蚁,遑论一个小小的温姝。 书案上的牡丹鲜研盛开。 温姝依稀还记得就在昨日他还在此处奋笔疾书。 被温家笼覆于头顶的影子散去。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少年人的梦想与爱情在丛丛荆棘中正温柔缓慢地酝酿。 陛下赋予他厚望,他如何能不感念君王恩德。 温姝知道陛下在等他高中。 桑柔寄过来的书信被珍而重之地存放在箱柜中。 温姝知道桑柔在等他迎亲。 于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口也像被抠挖出了赤红色的洞。 他走过尖锐刺骨的砧钉,全身的骨头一块块疼的要碎裂。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生机。 他想活的像个人,偏偏有人要他活成地狱的鬼。 门外候着的易钊听到里头短促的哀声,心中猛地一跳。 像被野猫的爪子轻轻挠了下。 祁康忍不住轻轻地用手指在窗户戳开一条缝。 什么都看不见。 祁康遗憾地叹息。 他走到已经泪流满面的翠微面前道,“你们家公子还去的了考场吗?” 翠微俏丽的面容惨白如雪。 若不是她引来了太子,温姝哪里会遭到这样的罪。 长公主府中人情稀薄,翠微向来小心谨慎不敢踏错一步,直到跟了温姝,温姝只是一个半大孩子,待她如亲姐,如何能忍心看着被践踏进尘泥? 她的嘴被侍卫捂住,双腕被禁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声地流泪。 她在替温姝流着温姝已无法流出的泪。 祁康啧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对易钊道,“太子哥哥这次过了。” 易钊眯起了眼睛。 到后来已经听不到温姝的声音。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到底还是被晋国的太子爷拖入深渊。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祁睿穿好了衣裳,“你若是现在还有力气爬出这扇门,孤就让你去考试。” 温姝踉踉跄跄地从榻上翻滚下来,小心翼翼地抚平了外衫上的每一寸褶皱,努力使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个人,而不是一只鬼。 他歪斜摔在了青色的砖上又一次爬起,爬起后又一次摔倒。 漂亮的眉睫间终于泛起凄绝的意味。 祁睿走近温姝,心中一柔。 他想伸手将温姝抱回床榻,却被温姝躲开。 对上温姝怨毒的神情。 祁睿眉头蹙起,心中不悦。 却看见温姝又一次颤巍巍站起。 折断了的花枝,却似乎总是想硬起来自己的骨头越出高墙。 高墙终成壁垒。 第二十八章 祁睿面色阴沉地看着竭尽全力逃离自己身边的温姝,“温姝,走出这扇门,日后你便与东宫为敌。” 温姝没有看祁睿一眼。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活的像一个人。 他要高中。 桑柔还在等他。 他艰难的人生才刚刚有了起色,诸多的理想未曾实现。 绝不能就这样毁在祁睿的手中。 祁睿看着温姝狼狈的模样笑起来,“真是可怜。” 已经深陷入了泥潭,怎么还想着往出爬? 温姝垂着头没有说话,颤抖着手推开了木制的门。 祁睿并未阻拦。 他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君王。 莫说一个微不足道的温姝,只要他想要,天下的美人尽在东宫。 祁睿心中隐约有预感。 若是不让温姝去考试,就是在逼死他。 祁睿暂时还不想让温姝死。 毕竟生这样一张脸,死了倒是可惜。 守在门外的祁康易钊等人听闻动静回头看去,但见一穿着齐整外衫的少年失魂落魄地迎风而立,暗沉日光洒落霜白面颊,唇瓣被自己咬的血迹斑斑。他像经历一场人尽皆知的噩梦,噩梦将生机嚼碎吐出一把嶙峋碎骨,身后的昏阳惨烈如血。 温姝目光没有落在门外被禁锢的翠微身上,掩覆于衣袖之下的手指蜷缩起来,指尖几欲扎穿血肉。 翠微看着他无声地流泪。 温姝用沙哑的声音对易钊道,“放过她,她是长公主府的人。” 易钊上下打量温姝,心中觉得温姝有趣之极。 明明已经自身难保。 易钊示意禁卫松开翠微。 他们本来也并不想对翠微真正做什么。 翠微扑跌到温姝面前,除了流泪什么都说不出。 温姝雪白的前额上沁出细碎的汗珠,汗珠浸湿了漆黑的发。 从嗓子缝中冒出的声音虚弱无力,“你扶着我,我有些走不动路了。” 翠微伸手将温姝扶住,温姝双腿一软便险些栽倒。 翠微感受到攥住自己衣袖的少年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身后的目光或同情或下流,如同芒刺压迫于背脊。 “去考场。” 翠微泣道,“公子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 温姝甚至没有同祁康与易钊行礼。 祁康扇子敲了敲手心,“这样怎么走?等我吩咐两个人送你过去。” 世子爷难得发一回善心,翠微冷声道,“不劳烦世子爷费心。” 祁康道,“这长公主府的丫头气性都这么大?” 易钊笑道,“锦珠脾气可比这丫头大很多。” 祁康撇嘴,没有应话。 祁睿从里间出来的时候翠微已经扶着温姝走远。 祁康叹道,“我看这温姝也有几分才学,要不……” 要不去找别人糟蹋。 实在是可怜。 祁康话还未说完,祁睿便冷笑道,“孤还就和他过不去了。” 易钊此时插话道,“殿下还是快行吧,已经耽搁不久,莫让考试院那边等急,给陛下参一折子。” 祁睿重新上了马车,却又问道,“可派人跟着他?” 别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易钊笑道,“也不是女人,谈什么寻死觅活?” 祁睿面色渐沉,易钊低眉顺眼道,“我这便派人跟着。” 第二十九章 温姝在考试开始的最后一刻入考试院。 兴平十一年的科考天子亲任监官,太子作陪,声势浩大晋朝自立国始前所未有。祁睿与易钊祁康等人居于行首,天子高坐明堂,左右宫人打扇,大监昌巳躬身而立,林贤与众位考试院的大人低眉顺目分列两侧,青衣编修于案下一一作注。 明堂之上传来天子的声音,“科考利在天下人,诸位臣下需谨记选贤举能,而非任人唯亲。” 众考试院的官员诺诺称是。 祁睿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已知他的父皇已对薛家人生了疑心。 若没有生了疑心,今日来此作陪的便是二皇子祁宁,来此监考的便是二皇子的母舅薛城。薛家人被权势迷了眼睛,急迫想扳倒他这太子无意中却触碰到了皇帝的逆磷。这监考的位置换了谁薛家人都有微辞,皇帝釜底抽薪亲自前来将这批势力囊括入怀,此举定打了薛家措手不及。 太子之位的争夺实则是易家与薛家的争夺,即便祁睿如今占了上风,然而伴君如伴虎,有这样一位强大且正值盛年的父亲,日后祁睿仍免不了如履薄冰,小心谨慎。 既要荒唐,又不能荒唐太过。 易钊低声道,“殿下,您说对了,陛下确实对薛家生了疑。” 祁睿似笑非笑。 “种子已经种下,且等薛家与祁宁的末日。” 易钊又道,“今日温姝之事……” 祁睿道,“考场与温姝有结怨且胆大包天的人只有易欢与陈司礼二人。” 易钊小心道,“凤止楼那日殿下离开后我见顾绪曾与易欢陈司礼密谈。” 顾绪在把他易家人当刀子,就别怪他易钊不讲义气。 祁睿眯起了眼睛,“顾绪?” 祁睿遂想明白了关节。 他如今太子之位并不十分稳固,顾家倚傍与他,少不了替他筹谋,倘若因为温姝失去了长公主这一巨大助力岂非得不偿失。 顾家的心思祁睿明白,顾家僭越,失去身为臣下的本分。解决温姝的方式有很多,顾家偏选择了最不入流的一种,想要毁了温姝的仕途之后再要了温姝的命。 顾绪与易钊同在禁卫军中任职,今日另派他事未来护驾,祁睿的火气发不出去,面色不虞之至。 易钊勾起了唇瓣。 祁康立在一侧,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论。 祁康对朝政不感兴趣,此时虽人立在正堂上端一副德亲王世子的威仪,神魂却早已飞至温姝身上,也不知他七哥这样的手段,温姝能不能吃的消,此时是否已经进入考场,手抖的还能不能答卷? 考试院的钟声连响三声。 兴平十一年的科考正式开始。 一柱香过去。 两柱香过去。 温姝冷汗岑岑,握笔的手颤抖的不像话。 一团又一团被汗浸湿的绢纸蜷缩在角落带着废弃的纸墨香气。上下两排牙齿咬住唇瓣,眼前昏花似有碎雪纷飞,瞧不清楚考卷上的题字。 珠娘死了,兰玉死了,温行远被温姝亲手送进了牢狱。 温姝为此受尽千夫所指,结下仇家无数。 若没有长公主府庇护温姝早已被生吞活剥。 可他不会在长公主府困一辈子,他要自己做自己的倚仗。 他的过去就像是一本烂账。 他不想自己的将来也变成一本烂账。 桑柔还在江南等他。 记忆中少女温柔明媚的笑脸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温姝在考试院中度过了难挨的三日。 陛下虽然挂了监考的名,然政务繁忙,每日不过来两个时辰。 其余时辰便交代于考试院的大人与林贤林大儒。 因天威太盛,又有林大儒坐镇,此次无一考官胆敢徇私舞弊,难得成就一场公正的考试。 祁睿只有在皇帝入考试院的时候会跟随过来,天子眼皮子地下,他虽忧心温姝,到底不好表现出迫切之意。其余人等均在首日露过一面之后便不曾再来。 考试院有专供的膳食,考生之间为一道道高墙阻隔,考官来回照看,若见有携夹带者考官有权勒令考生终身不得入仕。温姝案前数张绢纸铺满文字,开页工整,书尾潦草,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第三十章 第三日午时,考试院的钟声重新敲响。 兴平十一年的会试正式落下帷幕。 翠微雇好马车等候于考试院外,三三两两举子或眉飞色舞或面目沮丧而出。 翠微等足半柱香才见熙熙攘攘的正门现一道影子,在暖日的骤光下单薄如纸。翠微心中一疼快步上前,温姝远远瞧见翠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待翠微行至身畔便一头栽进翠微的怀中。 翠微手指一碰温姝的额头,俨然生三日的高热 翠微与车夫将温姝置进马车,吩咐车夫往医馆行去。 易欢与陈司礼相携而出,正撞见翠微扶着温姝上马车的一幕,二人相互对视一头雾水。 陈司礼奇道,“这温姝是怎么出来的?” 易欢盯着往漱玉馆去的马车道,“或许是被太子爷瞧见。” 否则谁敢放他二人铁心想处置的人? 陈司礼道,“殿下也一定猜到是我们做的。” 易欢挑眉,“易钊在殿下身边,必定会将顾绪捅出去,你我受顾绪挑唆,又有陈家和易家做后盾,无非被殿下训斥一番,顾绪才是主谋,殿下日后怕是会敲打顾家。” 陈司礼眉头纠结一团,“我是怕殿下把这事捅给兄长。” 陈司礼横行京师,最怕的人便是镇北将军陈昭。陈昭常年征战威名在外,最不喜仗势欺人的货色,陈司礼所为传到陈昭耳中绝无好果子吃。 易欢大笑,“也就陈将军能治你。” 陈司礼摆手,“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如易欢所料,温姝一事他二人只是受祁睿训戒,而祁睿确实因此敲打顾家,顾昌将顾绪禁足半月,打的皮开肉绽才消太子爷的气。顾昌对顾绪失望之极,顾绪处处被顾翊玩弄于掌心尚不自知,将来有什么资格承袭顾家。 这一切正中顾翊下怀。 顾翊此举除了构害温姝还分化顾昌与顾绪的父子之情,顾昌与顾绪关系越坏,顾家暗处的实权越有可能落入顾翊的手中。 顾翊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太子祁睿会插手此事,以至于温姝最后还是去了考场。 顾翊在阆苑阁的高楼上拂开衣袍,袍摆铺开在绣着仙鹤的长毯上。案前的香炉烟云缭绕,形貌正如画中仙人。 乐师细长手指拨动琴弦,天府之音从指尖流淌而出。直到顾翊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空空荡荡的絮云斋上仙乐骤停。 顾翊回想起他在絮云斋树下撞见温姝与太子偷情一幕,心道看来他低估温姝在太子心中位置。 谪仙般的乐师唇齿间翻覆温姝的名字,如同在对着情人呢喃耳语。 “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在这朝堂向上爬?” 一只蝴蝶落弦上。 色彩斑斓的蝴蝶飞向高空,便要避开四处追捕的罗网。 身侧的近侍胆战心惊地看着顾翊用那双弹琴的手残忍撕毁蝴蝶的翅膀,毫无怜悯之心地看着仅剩躯干的幼虫在琴案上艰难蠕动。 顾翊在阴暗的角落活的像蝼蚁,便不能允许与他身世相仿的温姝活的像太阳。 第三十一章 祁康经此一事心中放不下温姝,造访漱玉馆的时候被告知温姝伤寒,翠微搬去一名曰善居堂的医馆照料,心中思量等温姝伤好再去医馆看人,遂打道回府。 祁睿将陈司礼目无法纪私囚考生之事告知陈昭,陈司礼险被打断腿。而那受到牵累的考生陈昭打听得知正是前些日子因扬州官场案闹的满城风雨的温姝,温姝乃长公主府的面首,陈昭思量再三并不想与长公主府中人有何瓜葛,遂并未携带陈司礼上门致歉。 长公主府派锦珠来医馆问询,翠微遵温姝的嘱托并未透露漱玉馆发生的事。 温姝如今势单力薄,身为长公主府的面首却与太子有瓜葛只会被拿出来祭刀,易欢与陈司礼所为即便长公主知道实情,陈司礼是驸马爷的幼弟,易欢是国舅爷的嫡子,温姝只是一介无父无母的男宠。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二人也是吃透了他不敢声张才如此欺辱。 太子爷又何尝不是? 温姝心间悲恸,猛地咳嗽出声。 翠微寸步不离守在善居堂照看温姝已有五个日夜。刚入善居堂的时候温姝像一具滚烫的尸体,纵然医馆老翁见惯达官显贵的污遭事迹,处理温姝遍体的伤口时候仍旧忍不住地骂道“丧尽天良。” 温姝鬼门关走了遭才险保性命,只是身体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已动根基,往后怕是少不了汤药扶持,翠微伏在榻前低声啜泣。 温姝手指擦拭干净翠微脸上的泪珠。总有一日他要把这些伤他害他,将他推向无底深渊的人剥皮拆骨。 温姝在善居堂养病直到放榜之日。 温姝的名字在众士子最末。 他没有资格参加殿试,也无缘得见天子。 殿试三甲的名单送到御前。 大监昌巳手执拂尘垂首端立御案一侧,只能看到天子绣着金龙的一阙衣摆。“上次那击登闻鼓的少年可有高中?” 昌巳躬身答,“名次居末。” 昌巳遂听天子笑叹道,“竟然是朕看走了眼。” 若温姝参与会试未入三甲,也便没什么可惜。 而此时殿外有侍卫回禀,“陛下,登闻鼓院林奉儒请见。” 昌巳敛目盯着脚尖,耳闻朱笔置案。 昌巳遂道,“陛下有旨,宣一一” 着一身大红官袍的林奉儒奉旨入内,于青玉阶下跪拜道,“臣参见陛下。” 林奉儒听阶上的陛下道,“林卿有何要事?” 林奉儒将公事娓娓道来,原是登闻鼓院近年人员缺失,林奉儒意图借科考良机来宫中请示是否能拨几名新科士子入院。林奉儒得到陛下的允准后仍旧未动,大监昌巳便问道,“林大人还有何要事?” 林奉儒与陛下隔一段距离不敢抬头,看不清楚陛下的神色,对大监昌巳答,“臣还有一事。”林奉儒从衣袖中取出的数页绢纸正是温姝会试考卷。 原来林奉儒的父亲林贤身兼监考阅卷数职,温姝答卷正由他所改,林贤见此卷开篇风骨凛然,字迹娟秀笔挺,于政事见解独到,于大局针砭时弊,在众多答卷中可谓出类拔萃,遂认真看了下去。 林贤是天下士林的标杆,温姝通读林贤著书,许多政见与之不谋而合,林贤喜好温姝的学识与文采,心中认定此乃状元之才。 然而阅到后篇,但见字迹潦草,不知所云,甚至最后一笔都未曾写完,换作别的阅卷官温姝入仕无望,而林贤却起惜才之心,破格将温姝以最后一名的成绩入榜,甚至将这封考卷带回家中仔细观读,正被林奉儒所见。 林奉儒读过前半篇文章后道,“若父亲难以裁断,我明日正要为公务面圣,可顺手将此文呈于圣前,由陛下定夺。” 林贤道,“可。” 这才有林奉儒入宫一幕。 第三十二章 林奉儒将手中温姝的试卷高举堂上道,“父亲手中有一难题无法决断,今日托我入宫由陛下圣裁。” 耳边听到天子的声音,“昌巳呈来看看。” 林贤曾为帝师,后为太傅,同晋国皇室关系亲密,因年迈早已被今上免去朝拜,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位当世大儒举棋不定? 大监昌巳近前两步从林奉儒手中取得考卷,恭敬递于御案。 宫女子打着小扇,香炉中的烟雾袅袅升腾,龙涎香的味道蔓延在正殿中。 林奉儒恭恭敬敬跪下,视线落在膝下绣着扶桑花的毯。 不知过了多久林奉儒听天子道,“朕想看前三甲的文章。” 皇帝但凡有吩咐,臣下无一不能从。 前三甲的文卷很快被从考试院送到御前,待天子揉着眉心放下手中考卷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林奉儒双膝发麻发木,额上沁出汗珠。 前三甲的文卷被扔在了御案上。 昌巳心头猛地一跳,听天子道,“所谓三甲,尤不如一面首。” 林奉儒道,“回禀陛下,此文半成,家父犹豫未决。” 皇帝盯着案前的半成之作道,“你将此卷交还温姝,让他写完再做定夺。” 林奉儒一个头嗑下去,额上因久跪沁出的汗珠滚落眼睛里。 天子遂笑了,“林卿先退下罢。” 林奉儒领旨退下。 大监昌巳道,“陛下有心抬举温姝,是他的福分。” 天子转动手上的扳指,明黄的袍摆上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这考卷前半段倒是深得朕心。” 大监昌巳答,“温姝考完试后入医馆至今未出,想必突生了急病。或许是滚过砧钉后落下的病根。” 天子摇头。 这温姝是心性坚毅之人,既能撑过砧钉,又如何撑不过急症? 只怕另有它因。 而温姝身上究竟发生何事皇帝并不准备去查。 皇帝喜欢看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本次春闱录进士百余名,依照惯例殿试的名单将出自前三甲。 晋国唯一破格以第四名的成绩入殿试名单的人是林贤。当年晋太宗皇帝慧眼识贤,林大儒少年英才声名在外,众臣虽然颇有微辞,然流传到日后也成了一段君臣佳话。 温姝位次居末,翠微从他脸上却看不出伤心。 温姝像是死过了一回,没日没夜地做着噩梦,额头夜夜烫的如同炭炉中灼烧的火焰,直到林奉儒扣开了医馆的门。 林奉儒眉眼端正俊美,依稀有当年父亲林贤的风采。 林贤天命之年得子,也曾数次对林奉儒感慨道,邕宁风华正茂,乃父已经垂垂老矣。 林奉儒取字邕宁。 林奉儒手中握着温姝的试卷,仿佛触碰到那日温姝于登闻鼓院离开时候的体温。 医馆的老翁喋喋不休道,“您说的可是会试结束的时候住进来的那位公子,实在是可怜。” 到底如何可怜老翁没有细说,林奉儒与大监昌巳一般以为温姝因登闻鼓院滚过砧钉才留下了病根。 林奉儒在老翁的指引下行至医馆一处厢房,老翁退下,林奉儒掌心沁出汗珠。 出来开门的是温姝身边的丫头,“您是一一” 林奉儒道,“登闻鼓院,林奉儒。” 翠微匆忙行礼。 里头传来温姝带着浓重病气的声音,“请林大人进来。” 第三十三章 林奉儒跟随翠微往内室去。 内室珠帘垂落,炉中点着药香,温姝倚靠榻上,膝上盖着厚重的绒毯,绒毯上方放着一卷将打开的书,正是林贤所著之典籍。 凌乱的发丝散落双肩,眉头因病痛蹙起,一呼一吸间消瘦的胸膛微弱起伏,雪白的亵衣规整地穿在身上,明灯下投出一道干瘪的轮廓。 林奉儒性情清正,见温姝如今情状不免暗中不平。 温姝当初为这次会试所付出的代价没有人比林奉儒更加清楚。而这一切在王孙贵族面前不过沦为笑谈。他们轻描淡写地毁灭温姝的希望,谋图将这十六岁的少年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奉儒叹息,“我今日不单是来看你,还带了圣命。” 温姝犹豫抬眼,漆黑双瞳中倒映林奉儒的面容。 林奉儒心中一跳,听到温姝沙哑的声音,“什么圣命?” 林奉儒遂将手中考卷递给温姝道,“三甲名单已送殿前但未公布,陛下让你写完自己的文章。”温姝惊愕接过林奉儒手中递来的绢纸喃喃道,“当真是陛下的意思?”林奉儒神情复杂地看着温姝道,“正是陛下之意。” 至于陛下此举究竟是惜才还是有别的什么,林奉儒不得而知。 温姝是何等澄明之人,素闻登闻鼓院的小林大人是林大儒嫡子,而林大儒身兼此次科考的阅卷官,此番想必承情林家,遂与林奉儒道,“温姝谢陛下隆恩,谢林大儒抬举。” 林奉儒笑言,“你受陛下青眼,陛下才肯给你机会。” 温姝回想起金銮殿上的帝王,脑海中却只有一截明黄的袍摆。 他从未想过被逼迫到绝路的时候伸手拉住他的人会是金銮殿上的天下之主。 温姝不过一未及弱冠的少年,何德何能受此大恩? 病榻上的少年怀着虔诚的感激对来看望他的登闻鼓院司谏大人道,“温姝必不负重望。” 一旁的翠微喜道,“公子总算熬出头了。” 林奉儒鼻尖窜入淡淡的墨香。 温姝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隐约窥见青色的脉络,从笔端流淌出来漆黑的墨汁在绢纸的空白处汇聚成端正秀丽的字体。 明亮的灯火点进少年的眼中,眼尾扬起漂亮的弧度,像两瓣凉薄的桃花。 林奉儒瞧那双眼睛瞧的出神,想到了旧时候流传的说法,这种眼型生在女子身上难遇良缘,生在男子身上命运多舛。 眼前的少年生于官家却被家族摒弃送为人宠,一腔抱负不得施展,好不容易自己挣了一条活路又被人践踏成死路。所幸阅卷官是他的父亲才不至于金玉蒙尘。 温姝是林奉儒见过最美貌的少年,也是林奉儒见过最可怜的少年。明明置身于颠簸骇浪之中,眼中却始终有不肯熄灭的光。这光将成为他的救赎,也将置他死地。 案前香灰燃尽的时候,林奉儒听到温姝的声音,“大人,请将此卷交还殿前。” 林奉儒伸手接过满纸墨香,二人指尖相触。 年轻的司谏大人妄图用平静冷肃的面容掩盖住皮肉下灼热沸腾的血液与焦躁荡迭的心脏,而他所作的一切努力终将在深人静的春梦中崩溃瓦解,显露出欲望的本来面目。 温姝对此毫无所知。 他在送走林奉儒之后忐忑不安地等待宫中传来的结果。 第三十四章 在深宫中与林奉儒隔一道帘帷看不清面貌的君王放下手中考卷。跪在阶下的林奉儒听到陛下的吩咐,“你不是同朕为你登闻鼓院要人,这温姝朕便先放在你登闻鼓院调教些日子。” 林奉儒跪地谢恩。 林奉儒退下后大监昌巳道,“陛下为何不直接让他入工部?” 天子盯着案前墨迹将干的试卷,“温姝虽有状元之才,到底考试失利,朕不能寒天下士子的心,人先放进登闻鼓院,若能做出些成绩,朕再将他提入工部,也算殊途同归。” 昌巳心中了然。 当年太宗皇帝提携林贤与今日陛下提携温姝情况并不相同。 林贤少年时候便才名大噪,温姝却是一介面首。 林贤位列榜四,温姝位列榜末。 于今上而言目前的温姝还并不值得他为之与朝臣大动干戈。入登闻鼓院对于温姝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以他榜末的名次哪里能留在京城。 兴平十一年的殿试名单出来的比往年略迟,不出所料前三甲正是会试的前三名。 朝廷对数百名进士分派,新科状元被提入户部,榜前三十名留任京中,剩余众士子将要发往北方偏僻郡县,路程遥遥前路漫漫,归京再无望也。 依照本朝律例,在分派各地郡县士子中若有能缴纳巨额税银的人便可破格留在京城。此举是为考中进士的京城权贵子弟留下的一条后路,陛下虽早已不喜此条例,然而更改太宗皇帝制定的律法牵涉甚广,又兼此法至今并未酿成大祸,遂才留存到现在。 从离开长公主府的一刻温姝便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温姝已没有脸面再回去寻求长公主的帮助。更何况一一他去求了,长公主又是否会帮助他? 善居堂位于市井街头,温姝卧病榻上常听得窗外男女嬉闹与鸟语蝉鸣之景,翠微见他神色如常才渐放下了心,这一日见他已能下榻,方才扶着他小心翼翼道,“公子要不去外头逛逛?”温姝面色霜白,披头散发,只有一对漆黑的眼珠子还能转动,声音低哑道,“出去看看也好。” 或许往后再也回不来了。 这繁华似锦的京城已无他的容身之地。 今年士子发往北部郡县,这北部郡县距离京城已有万里,距离扬州更是天涯海角,他与桑柔一一 大抵也没有出路了。 所以陛下命林奉儒走这一遭到底为何? 温姝想不明白。 他还有诸多的理想与报负,害他的人还未曾得到报应。 易欢与陈司礼虽然落榜却仍旧得意洋洋倚红偎翠,太子爷高居庙堂接受万人朝拜。 温姝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便看不到灰墙上的镜中自己痛苦与憎恨的神情。 翠微扶着温姝跨出了医馆的门,刺目的阳光垂坠在屋檐翘角下。远处鞭炮齐鸣,吹锣打鼓,似乎有天大的喜事要从那巷口而来,两旁街道挂满红幡。温姝犹疑问道,“有何喜事?”翠微此时才想起来,今日是新科状元游街的日子,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道,“公子,这外头风大,咱们回去罢?” 翠微话音未落,便有两旁的人群道,“这何家世代经商,后来家道中落,谁能想到还能出一个状元郎,真是不容易。” “这何家小子生一副好相貌,也不知道将来便宜哪家女儿?” 人群琐碎的议论声传入温姝的耳中,温姝看到了翠微担忧的眼神笑了,“无妨。” 第三十五章 那俊美的状元郎骑着五花马从长街巷弄中走出来,眉梢眼角皆是笑意,举手投足皆是风度,大红的衣裳与大红的花在风中狂肆飞扬,途经温姝的时候马蹄踏出了一身尘灰。 温姝的目光落在那满面春风的状元郎身上落地生根。 寒窗苦读十年书,一朝金榜题名时。 天下文人士子数十年所求为的也不过这一日,谁能不羡慕?这新科状元郎与一身狼狈的温姝此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翠微心中酸楚,“公子,别看了。实在不行,咱们回去求求长公主罢?” 温姝始终没有挪动双目。 他像是看着自己的另一个人生在眼前一寸寸流逝,终于荒芜成一片沙漠。温姝边咳嗽边道,“终究是我命途不济。” “谁道你命运不济?” 温姝回头看去,便见影绰市井中年轻的司谏大人身着一袭官袍端正而立。 “温姝,留京的税银林家替你缴纳,你若能留在京城,明日便可接到陛下发入登闻鼓院的恩旨。日后若是做出些成绩,陛下若有心让你入工部,也不是不可能。” 温姝只看到林奉儒的嘴在动,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的脑海中嗡嗡作响,仿佛朽坏的愚木。 直到看见了身侧翠微喜极而泣的一张脸。 “公子,陛下有恩旨。” 连翠微都明白过来,这是陛下的意思,否则林家为何要替温姝缴纳这巨额的税银? 温姝手握紧成拳,脑海中闪过桑柔的笑脸。 虽不能高中状元,然若有功名傍身,非发往苦寒之地,他是否可以去扬州桑家门前兑现给桑柔的承诺? 陛下和林家施予他的援手恩同再造。 温姝一个头磕了下去。 兴平十一年六月,长公主府面首温姝入登闻鼓院,引朝野轩然大波,却无人敢在今上面前置喙一辞。温姝留京的巨额税银由林府缴纳,诸官员遂将他视为林贤一党。 消息传入东宫,祁睿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易欢与陈司礼只是遗憾没能看到温姝狼狈的情状,顾绪因此事受了太子的警告与父亲的杖责气焰被扑灭不少,却已在心中与温姝结下了仇。 顾绪面上生的一副君子模样,只有熟悉的人知道此人狡诈阴狠。易钊心中觉得温姝有趣,而他亦知道分寸,温姝如今是太子惦记的人,他自然不能因此与太子生事,而往后若太子不惦记了,他倒是也不拒绝动手尝尝新鲜。 反而是祁康不知分寸,后来打听到了温姝入登闻鼓院的消息,自此德亲王世子便成了登闻鼓院的常客。 长公主府中始终缄默。 长公主在锦珠面前遗憾道,“皇帝到底还是用了温姝。” 锦珠替隆裕揉捏肩膀,“殿下不希望温姝得陛下青睐?” 隆裕红艳的唇勾起,慵懒答道,“温姝因旧伤发作而耽搁了考试,以至于名列榜末,若没有陛下插手温姝会走投无路,求到本宫这里。可惜陛下让林家拉了他一把,到底让他与长公主府无缘。” 锦珠低声道,“若没有陛下帮他,温姝真的求到了您这里,您会替他缴纳留京的税银吗?” 隆裕细白的手指拈过案前的甜糕,眯眼笑了,“不会。” 温姝若是求过来,隆裕会给温姝两个选择,留在京城做她府中的男宠,或者被发往北方郡县为官。温姝想必明白这一点,便没有求过来。 锦珠低声道,“也不知往后他会如何。” 隆裕叹息,往后便是男人们朝堂上杀人不见血的战场。 隆裕虽有心护着温姝,而温姝志不在此。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躲在女人的芙蓉帐中荒度余生。 隆裕百无聊赖道,“去趟阆苑阁罢。” 顾翊自然知道温姝入登闻鼓院的消息。 他到底没能毁掉温姝。 长公主过来的时候顾翊正在抚琴,隆裕抬起了顾翊的面颊道,“你可有心留在我府中?” 顾翊垂首恭敬道,“是草民的荣幸。” 隆裕笑了,她抬起顾翊的下巴道,“顾风扬,你嫉妒温姝吗?” 顾翊闭目,手指攥紧,声音破碎道,“并不。” 隆裕心中觉得无趣之极。 她摇头道,“本宫还是喜欢说实话的人。” 后来长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风扬公子失去了宠爱。 第三十六章 兴平十一年七月,温姝正式就职登闻鼓院佐官。登闻鼓院新设佐官共十二名,皆是林奉儒在殿前索要而来的名列前矛的进士。因他与长公主府不能为人道的关系时常被众人诟病,温姝有了官舍,时常挑灯夜读,翠微不能与他同住,遂被送回长公主府中。 登闻鼓院副司谏陈鸣曾在林奉儒面前感慨,谁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一日能与曾敲击登闻鼓的孱弱少年共事。林奉儒忆及那道纤薄瘦长的影子。温姝平日颇受林奉儒照顾,视林奉儒为兄为长,迎面见时总是恭敬的一声“林司谏。”平日旁人这般叫并不能惊动林奉儒心中波澜,唯独温姝清脆地开口便能将他的心肺滚作一团热炭。为人清正的司谏大人并没有对温姝表露出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只是相比旁人对温姝更加关照些。 温姝在登闻鼓院的日子倒还算清净,只是德亲王世子常来并非好事。 祁康是皇家金玉窝中养出来的贵公子,言行虽刁钻跋扈,性子倒相比于太子一党其他几人单纯,这一日祁康带着西域进贡的珍鸟来讨温姝欢喜,此鸟生七彩羽翼,有五色异瞳,鸣声如出谷黄鹂,展翅如雨后霓虹。温姝已有心与他划清界线,客客气气地地拒绝道,“登闻鼓院的庙小,只怕容不下这大佛。”祁康竟也听不出来讽刺,全然当他是夸赞沾沾自喜点头道,“西域进贡皇室的珍品来你们这小庙可不得蓬荜生辉了。”温姝对牛弹琴无果,不欲与他多言。祁康两步追上温姝道,“若有一日七哥对你松了口,有你哭的时候。” 温姝宽袖下的手指攥成了拳。 祁睿就像是压迫他的一座巨大山脉,他要如何才能跨过去? 温姝眉眼弯了起来,“我倒是希望有这一天。” 祁康将手中的鸟笼递给恭候的小厮福宁手中,掐着温姝的下巴道,“温姝,你这样的以为自己能在朝堂上站直了身子做个人?” 温姝幽幽道,“世子爷,登闻鼓院是小庙,德亲王府是浅水,本无交集,何须强聚?” 德亲王府的世子爷离开登闻鼓院的时候神色本便不虞,小厮福宁提着鸟笼犹豫道,“世子爷,方才那佐官,是在骂您呢。”世子爷不解地看过来,福宁叹气解释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世子爷一下炸开。这温姝生一张含沙射影的利嘴,不知道在床榻上被人顶弄的满面潮红是否也能嚣张的起来?“等七哥不要他了一一本世子早晚有一天把他办了!”福宁眼看自家祖宗咬牙切齿兼暴跳如雷,静等下文,果然听到了世子爷指着鸟笼吩咐道,“把这鸟煮了!爷下午要吃红烧鸟肉!” 福宁心道,此焚琴煮鹤之举也只有这祖宗能干出来。 之后祁康便负气再未去过登闻鼓院。 温姝乐见其成,此后无人打扰,一心扑在公事上。 由于扬州处置了大批官员,这大批官员失势倒下后许多身背陈年旧冤的百姓从扬州大肆涌入京城,登闻鼓是朝廷于民间的耳目,奏叠成沓,冤声不断,林奉儒一人疲于应对,便将诸事托于十二佐官,十二佐官每隔五日需入宫呈禀民情,轮到温姝入宫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入宫前林奉儒笑言,“可有紧张?”温姝摇头。 陛下救他于水火,他心中只有敬畏和感激。 温姝跟着引路的宫人往御书房而去,温姝怀中抱着奏叠,眼睛盯着脚尖。宫中鲜花开败,枯黄的草叶在脚下被碾碎发出断裂的哀声。 温姝从面首到佐官用了两个月的时间。 这起起伏伏的两个月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天子的御书房案前燃着香雾,左右的宫女子打着小扇,珠帘从两侧挂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晌午时分殿内静谧无声,偶尔能听闻窗柩外呼号的风声。温姝恭敬跪候天子的到来,暖室中的炭火蒸起他额头上的汗珠,汗珠滚落在了绣着扶桑花的长毯上。 温姝不知自己维持这样的姿态多长时间,直到听见脚步声。温姝猛地抬头,此刻终于看清来人的面目。 晋国的君主气度威仪且容貌俊美,玄色的外氅上绣着金色的龙,这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转动自己手中翡翠绿的扳指,似乎猛虎都能在翻覆的手中被轻描淡写变成宠物。 第三十七章 温姝躬身行礼,“登闻鼓院佐官温姝参见陛下。” 皇帝示意平身,“有何奏述?” 温姝便将登闻鼓院近期事宜一一尽奏,听皇帝叹息,“扬州这一批官员处置的不冤。” 温姝心道,的确不冤,这一批官员倒下,扬州的百姓才敢入京告御状,不见天日的罪证才会纷至沓来。 皇帝看着跪在毯上的温姝。 他的面容像毯上的扶桑一样白,腰身像林间的修竹一样挺。墨绿色的官袍穿在身上并不显市侩之气,反而如清风似明月,连官袍上的金蟒都穿的比其他官员漂亮几分。十六岁的年纪,单纯执拗不经世事,旁人一眼便能看个通透。 皇帝心生逗弄之意。 “既已呈上奏折,为何还不下去?” 于是看到那张霜白玉面泅出女人胭脂一样的红色。 温姝惶急道,“臣还有一事想借机谢过陛下!” 皇帝挑眉,“何事?” 温姝握紧了汗湿的手,“多谢陛下提携,没有陛下与林家就没有现在的温姝。” 皇帝摆手,“温姝,往后别让朕对你失望。” 温姝一个头磕在地上,“臣绝不负圣恩。” 温姝退下后,晋国的天子目光落在温姝方才跪过的毯上,毯上洁白的扶桑花正在悄无声息地盛开。 昌巳手中捧着香炉止步御前,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在书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昌巳,朕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昌巳小心翼翼答,“陛下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筹谋天下了。” 先帝多子,夺嫡之路艰险重重,退一步便身首异处。昌巳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今陛下是旷世的明主却不是仁厚之君。当年五爷祁凛州的名讳到今日已无人敢称。 温姝从正殿中出来,遇到来面圣的太子爷。 温姝心知,眼见到了八月,想必祁睿是为秋狩而来。 中原历年秋狩皆交付东宫。 而温姝没有想到太子爷再次见他,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附在耳边说了一句让他遍体生寒的话。 “听闻扬州桑家的女儿貌美,孤有意聘她为良妾。” 温姝有了官身,祁睿自然不能如面首一般对待。顾绪忧虑温姝入了仕途不好控制反生事端,所以妄图断了温姝的仕途,于祁睿而言他早做好了打算。这世上是人皆有软肋,温姝的软肋不在温家,在桑家。 他捏住温姝的七寸,又怎会怕他掀出风浪? 温姝攥住祁睿的衣袖,用破碎的嗓音开口道,“太子爷,您高抬贵手。” “温姝,传话的人此刻想必已到扬州,你不乐意一一”太子暧昧的气息喷薄在温姝的耳畔,手几乎揽住了温姝被腰带细细勒住的一截腰,“拿自己换。” 温姝猛地推开了祁睿。 祁睿朗声笑了起来,一双眼眸黑如点漆。 温姝握紧手中的玉笏,玉笏平整的边沿扎进肉中。 祁睿不知何时离开,温姝耳边却仿佛还有木屐踩踏地面的声音。 正殿外穿着墨绿色官袍的少年麻木不仁地摊开掌心,目光落在掌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上,鼻尖嗅到铁锈一样的腥气。 第三十八章 东宫失德,普天之下能压住太子爷的只有陛下。温姝神思不属,全身像被抽干骨髓,一路回到自己的官舍后祁睿带给他的压力方才稍散些许。漱玉馆的噩梦夜夜纠缠,原来他从未走出来。 马上就要到八月初的秋狩。 秋狩若能拔得头筹,便有机会要陛下一个恩典。到时便能求得陛下的一旨赐婚。 温姝在案前打开了昨日从扬州来的书信。 他忙至现在才有机会打开。 此书由桑英亲笔所书,“东宫欲聘桑柔为妾,信使尚在,该如何回复?” 温姝回复一字,“拖。” 拖到秋狩,陛下赐婚的恩旨下来,即便是祁睿也没有办法对桑柔下手。 正如温姝所揣度,祁睿当日入宫确实为秋狩而来。秋狩的位置定在凤栖山。 凤栖山位于直隶清河,山顶有香火鼎盛的慈恩寺与太宗皇帝始建的行宫,周围有茂林深瀑。常有野兽出没,可礼佛,亦适渔猎。 秋狩乃朝野大事,礼部户部纷纷下场操办,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五这一日,天子的銮驾在前,镇北将军陈昭随护,德亲王与国舅爷的车马在后,诸皇亲贵戚于两旁跟行,之后是各部尚书与众位大臣即家眷以及浩浩荡荡数万宫中禁卫。 长公主不喜打打杀杀的场合,太子与林大儒留京监国,德亲王世子祁康据说因忤逆德亲王而被关在了府中,温姝难得松了一口气。 然而东宫未至,位列禁卫的易钊顾绪,曾经将他反锁漱玉斋的陈司礼与易欢却尽在其列。 温姝心知此行必不太平,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单收拾行囊身着常服跟在登闻鼓院众人中,耳听两侧车马辘轳,人声嘈杂,一时颇为新鲜。在温姝就要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林奉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路徐行,天明方至凤栖山,登闻鼓院众人被安置于凤栖山行宫南苑。 山中明月朗照,行宫灯火荼靡。 南苑室内长久无人居住透出难闻的气息。温姝遂往外行至一侧幽泉透气,此幽泉名曰涧奚,传言是太宗皇帝御赐。浅水潺潺十里,若是夏日深夜可见鱼石。 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来人正是顾绪。 顾绪坑害温姝犹不自觉,见温姝一人往涧奚泉边行去竟也跟了上来,温姝尚且不知道易欢与陈司礼将他囚困于漱玉馆中乃顾绪挑唆,顾绪生的一副君子相貌,惯常会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平日跟在祁睿身后不言不语,比不上易欢舌灿莲花,比不上易钊阴狠毒辣,也比不上陈司礼胡作非为,比不上祁康身份贵重,然而古话说的好,咬人的狗不叫。 顾绪是自作聪明咬人的狗,顾翊便是还没有暴露出真面目的蛇。 如今顾绪在幽泉边堵住温姝道,“真没想到你还能再爬起来。” 温姝是聪明人。 他从顾绪口中已知自己被囚漱玉馆中有顾绪一分子,而顾绪此举的原因亦不难猜度。 又听顾绪道,“我那谪仙般的兄弟你是否还将他当做好人?若非那风扬公子,你以为我为何会生了动你的心思?” 温姝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毒蛇缠缚住手脚。 他想到了因为自己而死掉的黑猫,顾翊如此算计自己,全然是为了当初那只黑猫不成? “你害我至此,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温姝冷笑,“你有今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多行不义?若非你中了顾翊的挑拨对我心生歹心,顾尚书会将你这嫡子弃置不顾而倚重于他顾翊?你分明是构害不成恼羞成怒迁恨于我,难怪这辈子都赢不了顾翊。” 顾翊的身世顾绪已说至此处温姝便不难猜测来龙去脉。 若是嫡子如何舍得送去长公主府?顾翊心中不平妄图借机一举两得,温姝想不到那顾翊经历与他如此相似竟然也能下此毒手,人心果真莫测。 顾绪盯着温姝鲜花一样的面容道,“温佐官,明日赛场有的是你苦头吃。” 温姝被那退后一步道,“顾侍卫慢走不送。” 顾绪走后温姝全无旁的心思,远远看到易欢陈司礼往此处行来,心道今日运气欠佳。 那陈司礼将温姝看的清楚,几步过来上下打量道,“真没想到都这样了你还能咸鱼翻身。” 陈司礼出身武将世家,性格不如易欢弯弯绕绕,张嘴便戳人心肺,温姝转身想走,陈司礼却不饶他伸手扯住手腕,易欢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笑意吟吟地看着闹剧。 陈司礼手指攥住温姝的脖颈,鼻尖嗅到温姝身上的茶香,“一个大男人长的像个女人,身上还带着香气,这不就等着旁人当女人一样吗?” 温姝面上泛起屈辱之色。 易欢走近温姝,伸手将他一推,一时不察往后一仰,失去重心摔进泉中,飞溅出冰冷的水花。 第三十九章 青衫薄透,漆黑的发湿柳般贴合额际肩侧,涧奚泉清澈见石,约莫过膝,远不到溺毙人的地步,却因处于山中而冰寒刺骨,此刻正月黑夜冷,有料峭山风拂动枯枝,温姝仿佛坠入寒潭之中。 推温姝下水的陈司礼神情颇为复杂,易欢弯着杏眼道,“啧啧,着了凉明日可怎么上赛场?” 水中的温姝握紧了拳,神情淡漠道,“明日与诸位见分晓。” 易欢嗤笑一声,再不理会温姝离开,陈司礼跟在易欢后头,一时间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温姝,见那少年在水中悄无声息地蜷缩起来,漆黑的长发飘荡在泉水中如同与鱼石暧昧纠缠的水草,漂亮的眼睛像两瓣被秋水浸润的桃花。 易欢摇头对陈司礼道,“一撞见这温姝就不想让他好过,可真是邪门了。” 陈司礼跟在易欢身后前行,脑海中却在回忆方才的惊鸿一瞥。 温姝从冰冷的泉水中爬上了岸,像一只水鬼。 明日的赛场有这群败家子,温姝心知自己不会好过,可他别无他法。 林奉儒并未想到温姝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情形,在自己舍中隔着轩窗隐约瞧见,想出去询问情况,竟莫名生出种擅闯女子香闺的错乱感,正是这样的错乱感让他止住步伐,直到温姝房间的灯骤灭,才怅然若失地阖上轩窗。 温姝夜间发烧,额头上滚烫一片,直到第二日方才稍有缓解,强撑着一张雪白面颊参加秋狩,林奉儒心生关切询问,温姝摇头称自己昨日不小心落水受凉。林奉儒见他不欲多言,遂不再多问。 皇室秋狩拔得头筹者,且看谁手中的猎物居多,猎物并不限制获得的方式。 天朗气清,风停云淡,行宫外的茂林人声嘈杂,朝中的权贵们搭起了一唱一和的戏台子,天子高距野外华宴之上,君臣推杯换盏,歌女和弦,妓子舞乐,俨然一副盛世升平之景。 参加秋狩者或武将或文官,皆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足有一百余名。一百多位年轻人身着骑射服,脚蹬金马鞍,只等林奉儒手中令枪一响便如离弦的箭般奔入林中。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出来。 林奉儒深得陛下器重,是为发令官。 易钊勒住了马,回头看了温姝一眼,金灿灿的阳光下少年身姿如玉,面容温暖。 易欢凑到易钊耳边道,“兄长看哪里呢?” 易钊挑眉,“你觉得呢?” 易欢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 陈司礼与顾绪在他二人身后顺着易钊的目光看去,陈司礼心尖一颤,顾绪却面露狠戾之色。 温姝登闻鼓院的同僚也有参加,与温姝谦让几句便不再多言。 温姝心知这些人眼中瞧不起他。 这一路走来温姝听惯了风言风语,无非拿他卖父求荣与卖身为宠说事,仕林清高,自觉温姝不配与他们同朝为官。 温姝今日要拔得头筹。 他要为自己心爱的姑娘拼命一回。 而这时候的温姝尚且不知令枪一响,开弓便无回头箭,茂林深山中的十二个时辰将是他此生最为难熬的十二个时辰。 第四十章 温姝没有朋友。 他没有人结伴。 晴朗的天气不知何时阴森下来,乌云遮覆太阳。温姝的马背上驼着一路打下来不多的猎物。有兔子,还有野猫。随着浓重的腥气一并蹿入鼻尖的还有清香的泥土气息。 要下雨了。 温姝及目望去,见茂林的尽头有一座可供栖息的破旧寺庙,遂打马饥肠辘辘而去。颓败的寺庙神龛倾塌,佛像歪斜,温姝却跪在布满尘埃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地行礼。 温姝在寺庙中点起了篝火。 天际惊雷炸裂,大雨瓢泼而下。 冷风倒灌紧掩的破旧窗扉,温姝打了个寒颤。火光映着温姝脏污的面容,隐约可见肩处纵深的血口。 温姝骑射并不十分突出,他抓捕猎物用的是巧劲和陷阱,近身的时候便难免被活物挠伤。温姝做面首的时候没有办法娶桑柔,他为了摆脱面首的身份去参加科举却遭遇小人陷害,好再今上一手扶携才能有入朝为官的一天。就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左右命运的时候高高在上的太子却妄图用桑柔的婚事将他重新踩回泥潭。 温姝从不认命。 即便命运在生死簿上白纸黑字写的一清二楚他也要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温姝命苦,他一路走到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头破血流争来的。 山雨疾来,骤风狂舞,温姝撕裂了袍摆为自己包扎伤口。 “受伤了?” 温姝耳尖一动,拢住半敞的衣襟神情戒备地回头,他看到了顾绪。 顾绪此人欢场浪荡惯了,在外头却装的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除了出身心计谋算皆不如困在长公主府中的顾翊,否则也不会被顾翊算计与自己的生父渐生嫌隙,失去手中赖以挥霍的资本。只有与顾绪打过交道的世家子弟才会知道顾家公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正如温姝所言,顾翊如今在长公主府中顾绪动不得,只有一个他谋害不得的温姝如今流落旧庙可供迁怒。 温姝知道来者不善,他不是顾绪的对手,抿唇退后一步,顾绪笑一声往前走一步道,“怎么这么怕我?” 温姝的腰间除了弓箭还有一柄刀。 温姝的手握紧了刀。 四下无人,顾绪不再装作风度翩翩的模样,面容渐趋狰狞,温姝眉头蹙紧,咬牙道,“顾绪,你疯了不成?” 顾绪手落在温姝的腰间卸下刀具,刀身落地发出悲鸣。 顾绪在温姝身上栽了跟头,又沉诱于温姝的皮囊,“你说明日众人见新入朝的温佐官的尸体,是否会作他想?” 温姝闭目,浓黑的睫毛轻轻颤抖。 温姝在挣扎中肩上的伤口被撕裂,顾绪便用手指搅进伤口,痛的温姝眼前一片白光,冷汗岑岑蜷缩作一团。 第四十一章 顾绪喜欢美人。 尤其喜欢快要断气的美人。 温姝却与别个不同,即便是抽筋断骨似乎也不能折断眼中的血性。 温姝眼中几欲崩溅血花。 趁顾绪不备猛地一脚踹到了顾绪的命根子,就在这片刻的时间温姝费力挣开了束缚手腕的衣带,却被顾绪拽着头发重新拉回。 温姝胡乱地抓到了方才被顾绪卸下的刀具,瘦白的五指猛地并拢将刀具抓牢掩藏在宽大的袖中。 顾绪扬手将温姝掀翻在地。天际惊雷滚动,庙外雨声瓢泼,倾塌的神龛面色悲悯地放纵人间的污浊。 温姝难堪地咬紧了牙关,握紧手中的刀具狠狠朝着顾绪的背刺进去。 顾绪眼瞳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温姝。 温姝的手在抖,却没有影响他将手中锋利的刀从背面狠狠贯穿了顾绪的肩。顾绪掐住温姝的脖颈五指开始收拢,面容扭曲道,“温姝!” 温姝一脚踹开了顾绪狼狈地爬了起来,明亮的闪电照亮了温姝惨败如雪的面容,也照亮了顾绪倒在草席中的身躯。 温姝安静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脸上都是从顾绪伤口中喷溅而出的血。 顾绪此时被剧烈贯穿的痛楚钉死在地面动弹不得,背上插着一柄鲜血淋漓的刀。他嗓子很疼,他想呼救,巨大的雷雨声却阻隔了他发出的声音。 顾绪不想死。 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死的如此狼狈不堪。 他是顾家的嫡子,虽一时失势却总有办法扭转乾坤,如今他若是出事,岂不便宜了他那阴险的异母兄弟? 顾绪盯着温姝的目光怨毒而不甘。 他还年轻一一怎么能死在这么一个东西手中? 温姝步步后退,仓皇带着一身浓烈的血腥味从破庙中逃离。 顾绪是顾家的嫡子,顾绪若是死了顾家必定不能善了,温姝的前途与命运都将毁于一旦。 温姝在巨大的雨幕中疾行,雨水落满他的双肩。 温姝的手握紧了刀,仿佛这柄刀就是他的命。 他离旧庙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狼狈泥泞的脚印。 而就在此时的旧庙中跃入一道漆黑的影子。 破庙中顾绪的惨叫声被密集的雨点淹没。 顾绪被一剑封喉。 猩红的血迹融进渗透破庙的雨水中。 漆黑的影子目光落在温姝行过的泥泞脚印上,用舌尖轻轻舔舐剑尖的红色。 第四十二章 在那道漆黑的影子离去后,旧庙外有二人推开颓败的藩门入内。 正是易欢与陈司礼。 他二人于林中狩猎颇丰,恰逢天降大雨无处可避,见前方有篝火微弱的光遂纵马前来避雨,孰料在旧庙外的树下看了一出大戏。 易欢与陈司礼来的时候正见温姝跌跌撞撞逃开,手中握的刀还在淌血。 正欲进去看看情况却又闻凛冽剑声,遂又掩藏身形屏息凝神,听到内里传来惨叫声。 尽管隔着惊雷与骤雨,他二人依然听清楚发出惨叫的人是顾绪。 在那声惨叫后不久, 一道漆黑的影子身轻如雁消失在雨帘中。 易欢与陈司礼直到那道身影全然消失才进去旧庙中查探情况。 陈司礼跟在易欢身后,手握住刀柄。 旧庙中入眼所及是被篝火照亮的草席与血迹斑斑的地面,草席旁侧俯卧一人正是顾绪。易欢与陈司礼对视一眼,陈司礼上前掀开了顾绪,见顾绪衣衫不整,脖颈上有一道剑伤,背上有一道刀伤,脸色青白,衣衫凌乱,正是似行床事的模样,手中还攥着一截被撕裂的衣摆,死去不足半个时辰。 陈司礼啧啧道,“没想到顾绪死的如此难堪。” 易欢观察顾绪身上的刀口,刀口是从背部受力插入,由此可见因掉以轻心才被偷袭。 易欢眯起了眼睛。 顾绪好美色。 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顾绪一路跟着温姝寻仇而来,又对温姝生不轨之心却被温姝反制,温姝伤人仓皇逃走,却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趁机置顾绪于死地且栽赃给温姝? 这有心人还是绝顶的高手,若非他与顾绪屏息凝神,又因天降大雨掩盖了身形,恐怕早已被杀人灭口。 这高手到底是与顾绪有仇,或者与温姝有仇? 易欢回头看着陈司礼,一张漂亮的脸兴致盎然,“顾绪死了,仵作会来验尸,两道伤口时间如此相近,很容易被误以为一人所做,如果你我不做人证,谁会知道顾绪脖颈上那道致命的伤怎么来的?温姝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到时候只会变成顾家报复的活靶子。” 陈司礼惊讶看着易欢,“你想做什么?” 易欢露出干净漂亮的笑容,“温姝的软肋落在你我二人手中了。” 陈司礼明白了易欢的意思。 温姝若想洗清自己的冤屈,只能来求他与易欢做人证。 易欢与陈司礼二人与顾绪同样不喜温姝与太子亲近,担忧会因温姝而导致长公主与太子生出隔阂,所以当初才会同意顾绪阻止温姝参考。而如今他们捏住温姝的软肋,岂不是能在温姝身上予取予夺? 莫说让温姝远离太子,即使更加过分的要求温姝为了前途也必然无所不应。 这样一来活着的温姝倒比死了的温姝多些用处。 陈司礼笑道,“你们易家的人生一张菩萨脸,却一颗蛇蝎心。” 易欢站起来摇头,“你们陈家的人刀下亡魂又还少?” 陈司礼没有回答。 他二人冒雨上了马,也不理会已经死去的顾绪,出了旧庙沿着泥泞的脚印往前方行去,这些脚印纷乱繁杂,像极了它的主人此刻惶急无措的心思。 密林中有倾盆大雨,长长的山路九曲十八弯。 易欢与陈司礼在距离旧庙数里的乱坟岗中的一座荒亭中找到温姝。 乱坟岗中白骨森森,毒蛇遍丛,十里一荒亭,百里皆死尸。 温姝手中握着他扎进顾绪肩背的刀,刀上还沾着血。 十六岁的温姝不比二十六岁的温姝。 他再聪明决断,也止不住恐惧不安,仓皇之下忘记毁尸灭迹,也忘记掩藏自己的行踪,这才被易欢与陈司礼二人追将上来。 易欢顺着荒亭向上走了两步,陈司礼跟在易欢身后。 温姝还没有发现他身后有了动静,全身湿透地蜷缩成一团,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漆黑的发间淌落在荒亭废弃的砖瓦,无神的桃花眼死死盯着泥泞脚尖。 金冠上熠熠生辉的明珠,也似乎要在乱坟死墓中黯然枯竭了。 第四十三章 易欢从小跟着太子爷,知道太子爷看着温姝的时候与别个不同。 易欢知道温姝不能留,却还是忍不住留着糟践。 有一句话陈司礼说对了,易家的人生一张菩萨面,一肚子蛇蝎肠。 无论是易欢还是易钊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从温姝跪在长公主府中被他瞧见的一刻易欢心中的憎厌便蠢蠢欲动。 如今从太子爷榻上下来的人被迫到角落里了。 易欢一步步靠近温姝,回过头的温姝面如白纸,只有眼眶是红的。 易欢阴柔的面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 “温佐官怎么这般狼狈?发生了什么?“ 温姝咬牙没有说话,易欢踩住了温姝袍摆道,”不知温佐官是否知道你扎在顾绪背上的刀伤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你离开后的一道剑伤?“ 温姝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易欢勾唇道,”当时的情形只有我与陈司礼瞧见了,若没有我二人替你作证,温佐官的前途也就到头了。” 温姝缓缓站了起来与易欢平视,泛白的五指攥紧了手中的刀。 惊雷骤雨飞溅入亭中,乱坟中的孤魂野鬼似乎要醒来。 陈司礼盯着温姝惨白的面颊心脏砰砰的跳,似乎只要温姝点头便会发生什么难以言述的事情。 温姝发稍的水迹还未干涸,一双漂亮的眼睛像两瓣湿润的桃花。 他的背后是雨幕和枯坟,他的前方是野兽和豺狼。 他终于向前方跨了一步,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易欢眯起了眼睛,“你若是一一什么事情都好说。” 温姝手中的刀猛地指向易欢,易欢面不改色。 温姝手中的刀被陈司礼卸了下来,连着手腕一起。 他本就淋了雨,又在与顾绪的争斗中受了伤,勉力走到荒亭已是极致,又遭双腕被折的刺骨疼痛,几乎是一瞬间软下了身子,像被抽干了骨头,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 落地的刀还沾着顾绪的血。 这是一座荒亭。 荒亭外是千里孤坟。 荒亭内有披着人皮的恶鬼。 温姝浑身发抖,眼角几欲沁出红蜡似的泪。 桑柔一一 温姝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他像是一具以不体面的方式死去多时的尸体,夜色未至已经被熬干了血泪。 他生来是无根浮萍,习惯一个人舔舐伤口。 而这一次伤口太多,终于顾不来了。 雨渐渐淹没万物。 原来属于桑柔的温姝被踩进了尘泥。 夜色沉沉压下来。 此时若是有人路过,必能看到荒亭中有影绰的人影。 有一截绣着桑花的帕子从温姝怀中坠下来被卷入泥泞的荒土中。 洁白的桑花布满泥垢。 他还不能死。 这世上若有公道,所有伤他害他之人必将得到报应。 若没有公道,他自己就是公道。 惊雷滚动,乌云蔽日,夜色就要来临,恶欲从不止息。 而此刻的天子高距华宴推杯换盏,大贺朝臣,还不知道这个孩子需经历怎样的千疮百孔才能来到他的身边。 世人都爱好看的皮囊。 也热衷于毁掉它。 第四十四章 不知过了多久,陈司礼将自己的外氅披在了温姝的身上。 易欢嗤笑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陈司礼瞪了易欢一眼,将昏迷的温姝抵靠在石壁上。 陈司礼下阶将自己马背的猎物皆放到了温姝的马背。 易欢还在说风凉话,“头筹也不想要了?” 陈司礼别扭道,“我不过是看他可怜。” 易欢阴柔的脸上露出难以名状的神情。 骤雨与惊雷停歇。 荒亭中已不见易欢与陈司礼的影子。 棕色的马在亭外阶下拴起,背上驮着许多猎物。 荒亭中的藤蔓垂到了泥土中,还在淌落雨水。 亭内的少年清醒过来,一只细瘦的手攥住了藤蔓。 温姝行至他的棕马前,见棕马背上多了许多猎物。 猎物身上插着陌生的羽箭。 温姝拔出羽箭,箭尖刻着陈字。 温姝扶着石壁呕吐起来。 像是要连肠胃一起呕出口腔。 他从雨夜的地狱中爬出来,一刀一刀经历剐肉之刑。 他努力站直让自己看起来体面,还没有察觉自己的额头一片滚烫,眼前是重重叠叠的虚影。 因为这张脸他被当成了倚门卖笑的妓女。 他的马背上驮着嫖资。 而这嫖资却成了他菲薄可怜的唯一希望。 那朵来自扬州的桑花茕茕盛开在腐败的心脏,于是这颗心脏才不至于四分五裂。 天光乍亮,这漫长的十二个时辰终有尽头。 尽头的荣膺总与耻辱相伴而生。 第四十五章 易钊手中打了不少猎物。 如果不出意外,这次的头筹胜券在握。 昨夜天降骤雨,易钊在茂林中迷失方向,许久才从山坳中行出。 此时易钊距离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已经三三两两能看到前方的同僚。 身后传来了马蹄的声音。 易钊回头看去,见一匹棕色的马驮着猎物,一黑发少年伏在猎物身上,肩上披着陈司礼的外氅。 棕马识途,能走到此地并非缘自它主人的意志。 它的主人已经昏迷不知多久。 易钊拦下了棕马将马背上的人翻了过来,露出一张白津津的面颊。 果然是温姝。 易钊挑眉,温姝为何会身上披着陈司礼的外衣昏迷不醒出现在此处? 易钊将温姝从棕马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易钊将温姝禁锢在自己的怀中,温姝的棕马一路跟着易钊的红马竟也不离不弃。 易钊鼻尖嗅到了一些味道。 他是男人,知道这味道代表了什么。 陈司礼干的? 易钊蹙眉。 易欢与陈司礼向来一丘之貉,焦不离孟,温姝的事里头易欢又参与了几分? 易欢与陈司礼动了太子的人。 易钊慢不经心地想着。 究竟是什么能让易欢与陈司礼有恃无恐敢动太子的人? 除非温姝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易欢与陈司礼的手中,他们笃定温姝不敢将他二人的行事透露他人。 易钊深沉地看着温姝,心道,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中? 易欢与陈司礼到底还是胡闹了。 易钊揽住温姝的腰,温姝细瘦的腰肢不堪一握,泥泞的黑发披散在易钊的肩侧,易钊思及在漱玉馆时候耳闻到的旖旎风光,不觉有些心猿意马。 易钊的目光落在温姝外氅的缝隙中,不难看到内里的情状。 也不知道被折腾了多久。 易钊鼻尖嗅着温姝发间的香气,手指隔着缰绳勾缠在温姝的腰间,仿佛入手便触碰到了凉滑的皮肉。 温姝始终靠着易钊的肩膀没有清醒。 人生着高热,易钊抱着他像是抱着一块炭炉。 而在走到密林出口的时候,易钊看到了凌乱不堪的脚印。 青天白日,有狩猎的士子在密林深处的旧庙中发现了当朝尚书之子顾绪的尸体,遂踉踉跄跄出来报信,密林出口此刻已有不少文官武将出来,人人乱了分寸。 林奉儒是发令官,这场狩猎也将于他手中收尾。 雨停之后便带着十二位记录官在出口处等候,清点猎物与计算人数。 忽闻顾绪已死,快马派人通报行宫中的陛下与顾尚书,决定亲自前往旧庙一探究竟。 易钊打马行来,对林奉儒道,“林大人不妨拿着我的令牌多调些禁卫随身防护。” 林奉儒接过令牌正欲拱手道谢,抬首却见易钊怀中的温姝一时间失去声音。 温姝在易钊的怀中闭着眼睛,垂柳般的发丝披散,黑色的袍摆绣着赤红的卷纹,于马背垂坠下来。 易钊森沉俊美的面上泛起不悦之色,“林大人在看什么?” 林奉儒咬牙道,“不知道温佐官……” 易钊挑眉道,“林大人僭越了。” 林奉儒闭目,此时请来的仵作已经到场,林奉儒分身乏术已无暇顾及温姝,匆匆往密林旧庙中赶去。 易钊盯着怀中的温姝,抬眼看向林中旧庙所在的方向。 到底是什么情况,跟着林奉儒去的禁卫很快便有回音。 第四十九章 顾绪已死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便没有人还在意拔得头筹后的奖励。 顾尚书闻此噩耗倒地不起,顾家上下一片悲戚。 陛下为给顾尚书一个交代,交代林奉儒彻查此事。 这本是大理寺的事,而陛下信不过别人。 从林奉儒处送回行宫的消息到底还是将温姝牵扯了进去。 茂林秋狩戒备森严,除非有绝顶的高手混入禁卫,否则嫌疑人就在这一百多名文武将官之中。 根据旧庙中打斗的痕迹来看,显然有一方处于任人宰割的弱势地位。 那就是文官了。 顾绪的尸体攥着一段破碎的衣摆,那是登闻鼓院的料子。 有温姝登闻鼓院的同僚撞见顾绪曾尾随温姝至涧奚泉,二人言谈不和。 顾绪身上两道伤口一道令他失血过多,一道直接致命。 种种迹象都指向温姝,林奉儒思及易钊怀中温姝狼狈的身形心中不忍,到最后还是在几翻天人交战后将初步调查的结果呈禀天听。 而跟在林奉儒身边的禁卫也很快传信于易钊。 温姝已在易钊处昏迷半日有余,滴水未进,寸米未食,大夫来来去去地铺陈换药,温姝一身的伤却始终不见好转。 易钊端详着温姝蹙眉的模样,心中道,这便是你落在易欢与陈司礼手中的把柄? 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易钊手指轻轻叩击床沿,鼻尖嗅着药香,终于吩咐身侧的亲信道,“将二公子叫来。” 易欢入易钊的寝室一眼便看到了温姝,一张阴柔的脸上露出森森的冷意。 “兄长将登闻鼓院的人带来做什么?” 易钊盯着易欢一字一句答,“他很快便不是登闻鼓院的人了,他将成为杀死顾绪的阶下囚。” 易欢摊手,“兄长将阶下囚放在自己的榻上岂不是更加奇怪?” 易钊淡淡道,“为什么要动太子爷的人?” 易欢冷笑,“太子爷不会知道。” 易钊站了起来,“太子爷为什么不会知道?” 易欢心知瞒不过易钊,索性和盘托出,“告诉哥哥也无妨,顾绪死在了一个高手手中,若没有我与陈司礼作证温姝这一次必死无疑。这是一场交易。” 易钊想到了一个人。 顾绪的弟弟顾翊。 顾翊是这世上最恨顾绪,在顾绪死后得利最大的人。 是否这暗中的推手就是顾翊? 秋狩戒备森严,即便是绝顶高手想要混迹其中伺机杀死尚书之子,若没有内部的人铺陈安排亦难如登天。顾翊的父亲是顾尚书,顾翊自己又身在长公主府,若真要安排妥当一切似乎也不无可能。 这些话他没有与易欢说。 易钊在心中权衡一番利弊终于道,“我今日便当没有听到你说的这番话,现在温姝还在太子爷心尖上,不可有什么闪失,你与陈司礼所为绝不能让太子爷知道。” 易欢道,“好。” 他不怕温姝违约将苟且告知太子,温姝若是敢拖他二人下水,依太子爷的性子温姝自己也不会好过。 易钊看着自己胆大妄为的弟弟有些头疼。 易欢笑嘻嘻道,“想必温姝很快要被缉拿审问了,我倒是想看他跪着求我的模样。” 易钊问道,“为何如此针对?” “哥哥没有毫无缘由就看不惯的人吗?”易欢神情甚至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天真,“我是易家的人,为什么要忍?” 第四十六章 温姝被从易钊处带走了。 易钊没有阻止。 行宫中平日有审讯专用的囚室,用来关押秋狩春猎时候的刺客,如今关押的却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温姝昏昏沉沉中清醒,发现自己置身牢狱,还未定案,温姝未着囚衣,未负重枷,案前跳跃的烛火被铁窗透入的风摇动,流下漆红的眼泪。 温姝额上的高热已退,全然不知这是在易钊处的功劳。 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带着铁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温姝于幽暗的灯火中抬起了脸。 进来的人正是顾绪的父亲,当朝户部尚书顾卫云。顾卫云的身后跟着林奉儒。 顾卫云还未曾当了几年户部尚书,儿子便死了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可谓一夜白头。能爬到现在的位置顾卫云显然有几分本事,他竭力控制住掐死温姝的冲动,示意林奉儒道,“本官坐着旁听,林大人可以开始问案了。” 林奉儒看了一眼温姝道 ,“入林中前一晚有人说你遇到了顾绪,并与之相谈不和。” 温姝冷笑,“顾侍卫对我早有不满,寻个由头便来羞辱,我能有什么办法?” 顾卫云一拍椅背站了起来,“所以你便生了歹心要杀了我儿?” 温姝眉眼弯弯笑了起来,“顾尚书要不要回去给你的儿子烧点纸问问他做了什么?强辱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顾卫云气息不匀,“竖子敢尔?” 林奉儒听到“强辱朝廷命官”几字,心中却回忆起温姝那日在易钊的马背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顾尚书是来旁听还是来主审?若是来主审,下官便立刻向陛下回了这差事。” 林奉儒平日温文儒雅鲜少动怒,如今扔了一个软钉子给当朝尚书。若是旁人顾卫云并不忌惮,林奉儒虽然官职低于他,然而林太傅此人不容小觑,更何况陛下令登闻鼓院的人抢了刑部的差事,无非是认为刑部尚书与顾卫云亲近,到时候会多生事端。 也许还有考验林奉儒的意思。 若他能将此案水落石出,提拔至刑部便水到渠成。 不看僧面看佛面,顾卫云不敢驳了皇帝的意思。 顾卫云沉着青色的脸,“林大人说的哪里话,自然是你来主审。” 林奉儒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看向温姝道,“顾绪的手中攥着登闻鼓院的人所穿特制的料子。你且将当日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我,若有冤情我必上达天听。” 这话说的巧妙,落在顾卫云耳中便是顾绪的冤情,落在温姝耳中便是温姝的冤情。 温姝脸色微白,耳畔似乎响起了那日的惊雷和大雨。 他一刀扎进了顾绪的背脊后踉跄逃离。 后来一一 就遇到了易欢与陈司礼。 以为自己逃出升天,却坠入更大的罗网。 昏暗的烛光映着温姝苍白的面容。 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来自精神的凌迟。 第四十七章 林奉儒耐心地等着温姝的回答,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庆幸自己的身份,因为这样的身份他才能在温姝满目疮痍的时候伸出手来,而不是推他下地狱。 空荡荡的囚牢中回响着少年沙哑的声音,青衣的修注记录着从温姝口中所言每一个字,心中却暗叹士林腐朽,纨绔当道。 温姝将所有的事皆和盘托出,最后他道,“我用刀扎进了顾绪的背脊逃跑,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奉儒握紧了拳头。 这顾绪好大的胆子! 他压抑住暴虐的心火,对温姝柔声道,“你可知道顾绪身上有两道伤,真正致命的是脖颈上的剑伤。” 温姝摇头,“我未曾佩剑。” 林奉儒道,“你离开后去了哪里?可有物证或者人证能证明你当时离开后便再未回去?” 脖颈上的剑伤晚于刀伤半柱香的时间,若温姝并未折返便有了不在场的证据。 温姝闭目,终于艰难吐出五个字,“易欢,陈司礼。” 易欢与陈司礼深夜被传。 易欢自从进来,一双杏眼便扎在了温姝身上。 陈司礼怔怔看着温姝,见他瘦了不少竟有些心疼。 林奉儒问道,“你离开后遇到了易欢与陈司礼?” 易欢的杏眼便盯紧了温姝。 温姝知道易欢的意思,自己若是将易欢与陈司礼所为实情告知林奉儒,这二人只怕不会替自己作不在场的证明。 温姝盯着林奉儒后方的易欢与陈司礼,一字一句都沁着血,“我离开后遇到了两位公子,两位公子见我形容狼狈,脱了自己的外衫给我,一路同行相伴。” 温姝到现在都披着陈司礼的外衫。 易欢闻温姝所言这才弯唇道,“当日我与陈司礼经过旧庙,本想入内避雨,先是看到温佐官逃离的背影,然后过了不久听到了里头顾绪的惨叫声这才入内,便见顾绪背上的刀伤已近干涸,脖颈上还有一道新鲜的剑伤,乃绝顶高手所为,我二人四处追寻凶手无果,却在一座荒亭遇到了温佐官,后来一一” 易欢盯着温姝舔唇,看着温姝攥紧了雪白的手指,心情甚好地笑了一声,“就如温佐官所言了。” 林奉儒看向陈司礼,陈司礼点头,“正是如此。” 旁听的顾尚书冷笑,“枉费我儿与你二人交好,死到临头竟连收尸都不肯!” 陈司礼厉声道,“顾尚书,若我替顾绪收尸,只怕真正你的儿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顾卫云神情凄惨,“我儿命苦!只不知那后来人一一” 林奉儒看了眼顾卫云,低声道,“顾大人,如今我虽没有证据,却有极大的直觉,很有可能是您顾家的家事了。” 顾卫云先是一怔,旋即似乎想起来什么,颤抖着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囚室。 这世上最难的便是为人父母,却看子女自相残杀。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句家事盖下来人人都知道什么意思。 只是朝廷目前还没有证据,林奉儒已经说的十分委婉。 长公主府中。 一谪仙模样的青年在抱琴弹奏,对面立着一小厮。 这小厮身形高大,散漫不羁,在青年的琴上随手一划,仙乐骤断。他虽身着仆服,看起来比顾翊本人更像世家子弟。 “我杀了顾绪,栽赃给温姝,你不怕东窗事发?” 顾翊笑了,“别说如今有温姝这只替罪羊,就算东窗事发,顾家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再死一个顾家就要亡了,顾卫云只能咬碎牙齿保下我。更何况这不是还有你?” 小厮打扮的高大男子冷笑,“你当真认为我落在了朝廷手中不会将你供出?” 顾翊道,“有朝一日当真出了事,你将我供出就没有人救你的妹妹了。” 小厮打扮的男子正是常雁。 第四十八章 扬州常家与京城顾家远在常家还未因温姝倒台之前便有纠葛。 常家是顾家放在扬州敛财的工具。 后来常家出事,常父狱中为保全顾家而自尽,常家主母也死在流放的路上。 常家家破人亡,只余一年仅十一岁的幼女流放边关沦为苦役。 若非常雁有一身好武艺早也死于坠崖。 而这一切全是由于温姝。 常雁一开始能混迹长公主府中投毒也是源于顾翊的帮助。 顾翊需要一个能替他铲除异己的高手,常雁需要顾翊来帮他报仇雪恨。 常雁是江湖人士,行踪不定,身法诡谲,要联系他只能用江湖人的方式。 顾翊通过隐蔽的脉络第二次联系到常雁,是为了杀死顾绪。 而常雁同意了以身犯险则是因为常雁与顾翊一样恨着顾家人,也恨着温姝。 所以常雁杀了顾绪并栽赃温姝。 他要让顾家人与他一样尝到切肤之疼。 顾翊在边关有认识的人脉。 若常雁得手顾翊便允诺将常雁唯一的妹妹从远疆偷梁换柱,寻一个好人家金尊玉贵地娇养。于常雁而言他大可将常蓉从苦寒之地劫回,然而常蓉跟着他此后将一生见不得光。常雁左右已是官府通缉的嫌犯,身上的案子不怕再多一桩。 常蓉的事已经在铺排,要救常蓉顾翊便不能出事。 顾翊惯常会拿捏人的软肋。 他将常雁攥进手心,纵然他不会翻云覆雨的功夫,却能让高手心甘情愿替自己卖命。 顾翊贪图顾家的权势,憎恨顾家的无情,最好这顾家的权势归他所有,顾家的人全部死绝。 常雁走后,顾翊端着谪仙一般的容姿重新拨动琴弦,脑海中回忆起温姝的脸,琴声不复婉转温柔。 一只鸿雁临窗落下。 鸿雁爪上绑缚着顾翊安插在顾家的眼线所书暗帛。 顾翊打开看完,面色波澜不惊。 顾卫云已对顾翊生疑心。 良久,顾翊站直身子踏过了脚边鸿雁七零八落的尸体。 ****************************** 温姝在囚牢中并未多受嗟磨。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明天是什么。 夜幕低垂,长久处于黑暗的人便会忘记太阳的光。 温姝身上的伤口时好时坏,到后来甚至感觉不到疼。 滔天的恨意与卑微的妥协像无痕的枷锁束缚他的皮肉,直到勒出凄惨的红。 温姝只有十六岁,他不长的人生中未曾得到父母疼爱,未曾得到一人真心相待,背负着千夫所指的骂名亲手断送了家族的荣膺,此后亲人变成了仇人,养育他的扬州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家。兰姨惨死后他便如一只孤鸟,因一身鲜亮的羽毛而屡屡遭遇刀光剑影,后来落在尘土中由人践踏侮辱,他在荒亭中嘶哑地哭叫,回答他的只有狰狞的雨声与愈加粗暴的侵袭。 他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上天却总是在他尚存希望的时候给他致命的一击。 好人得不到好报,恶人总是高高在上。 温姝的脸色比铁窗外的月色更白。 双目渐红,胸膛起伏,最后生生呕吐出了一口血。 他盯着自己袖口上浓稠的颜色无声地笑起来。 温姝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第四十九章 林奉儒提着酒来的时候,更鼓响了第三遍。 林奉儒的影子包裹住温姝低垂的眉眼。 顾绪的案子已有着落,当日易欢与陈司礼作证之后温姝的嫌疑已经排除。 林奉儒心中猜测或许是顾家人内斗所为,然而苦无证据,遂当面提醒顾尚书并且暗地派人盯上顾翊。 有一句话叫灯下黑。 顾尚书纵然是个还算有些能耐的人,遭遇到自己身上也难免一叶障目。 林奉儒便做了那个拿开最后一片叶子的人。 派出的探子回报,顾翊近日与一高手来往甚密。 朝廷的人观其身法派系称有五成的可能是在长公主府中下毒并遁逃的常雁。 林奉儒想起常家与顾家曾经的纠葛,顾翊与常雁很有可能相识,这五成的可能便上升到七成,另外的三成在探子送上了与顾翊往来高手的画像之后终于补全。 林奉儒将顾翊或与通缉犯常雁勾结的消息上禀天听,皇帝反而笑了起来。 他给了林奉儒四个字,顺水推舟。 林奉儒想了好久才明白这四字的含义。 顾绪已死,顾家不能再失去另外一个儿子。 顾尚书一定会想办法保住顾翊。 保住顾翊便会推常雁出来做这个替死鬼。 顾翊与顾家的想法在这件事上必然一致。 顾翊有办法让常雁对他言听计从,自然也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将自己摘的干净。 兴许这一切都在顾翊的意料之中,他杀人的同时也给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此人心机过于深沉,实非好相与之辈。 顾卫云被他的庶子牵着鼻子走。 苦主都不肯追究顾翊,皇帝与林奉儒又何必枉做小人? 到时只能顺水推舟,将这案子当糊涂账一笔揭过。 林奉儒心念电转,知道此局已解。 而行宫中的陛下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却早已将这朝野百官的言行一眼看穿。 林奉儒想明白了陛下的心思,便带好酒来与温姝庆祝。 他对温姝笑道,“明日你可以离开这里,只是往后顾尚书怕是要迁怒于你,顾家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温姝干裂的唇瓣开合,“多谢林大人帮我。” 林奉儒一眼便看到了他衣袖上的血。 温姝顺着林奉儒的目光看去摇头道,“无碍。” 林奉儒叹息,“无故侮辱朝廷命官在我朝是重罪,顾绪本就是罪人,即便他真死在你手中我也会想办法保住你的性命。” 能保住性命,却保不住仕途。 此时的林奉儒还不知道,仕途对温姝而言更重于性命。 他二人相熟全因林奉儒多次相助。 林奉儒对温姝有知遇之恩,如今又有救命之恩,温姝心中感激之至,话到临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奉儒拂去尘埃,将酒置放案几。 “猜我今日带了什么酒?” 温姝罕见笑了,“上好的女儿红。” 他替林奉儒斟酒,一张素净面颊在昏灯下如同白玉般发着光。 “林大人,今日我陪你一醉方休。” 人生际遇奇妙,主审官和他的囚犯共饮一坛酒。这满朝衣冠楚楚的文武唯一没有丢掉良心的一个就是林奉儒。同室为官,林奉儒不免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温姝喝的醉了,手指在杯侧蜷缩起来,连指腹都泛着红。 第五十章 温姝一杯一杯饮酒,酒水中倒映着玉一般的面颊。 年轻的司谏大人在他的眼中变成了重影,余一片鲜艳的官袍。 林奉儒觉得自己也跟着醉了。 此刻终于明白词人笔书艳句时候的心境。 “我本来不喜欢喝酒。“ “为什么?” “喝了酒会醉,一辈子也不想醒来。” 温姝喝了很多酒,终于还是醉了。 林奉儒小心翼翼将温姝抱回草席,指尖触碰温姝的面颊,触感冰凉一片。 林奉儒克制住自己的冲动,神情淡漠地收回手指,整理好衣袍便又是外人眼中目下无尘的司谏大人了。 第二日,朝廷通报顾绪一案。 朝廷的文书宣称顾绪死在先前在长公主府投毒的在逃案犯常雁的手中。 顾家并未有异议。 官府重新缉捕,常雁于两个月落网后,顾家这一场轰动朝野的大案至此终结。 常雁被捕的那一日,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踏上回京的马车。 取而代之的是在边关矿山中另外一具瘦小的尸体。 此皆后话。 秋狩到了收尾的时候,温姝从牢狱中被放出来。 行宫举办一场盛宴,明日便要打道回京。 顾尚书称病未至,陛下体恤允准。 温姝端坐宴末,一身红色的官袍映的容颜如画。 关于他与顾绪的苟且早已传遍行宫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人人在背后风言风语。 他们说温姝自己不检点,生一副狐媚样子才勾引的顾绪。 也有说顾绪要与温姝分道扬镳,温姝不肯遂下了杀手。 无论哪一种说法温姝的名声都与清白无关。 除了林奉儒似乎并没有人关心他在密林中遭遇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他在牢狱中受到的屈辱。 他是长公主的男宠,又与尚书之子有勾缠,甚至惹出惊天命案,人人暗中视他为祸水,当面见他又想起那些传闻,惊艳于温姝的容姿,便往下流的地方想去,盯着温姝的神情晦涩不明。 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 却不只有头有脸,还有脐下三寸的命根子。 顾绪的死卷着活着的温姝堕进了地狱。 林奉儒位于温姝上侧却不敢多看温姝半分,生怕再给温姝招惹是非。 易欢与陈司礼距温姝较远,眼神却扎在温姝身上。 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帷帐,皇帝的手指轻轻转动扳指。 昌巳立在皇帝背后躬身道,“陛下可还记得这次秋狩是哪位拔了头筹?” 皇帝不置可否。 昌巳笑了,“温佐官看起来文弱,倒没想到能在一众文官武将中脱颖而出。” 皇帝遂放下杯中的酒水道,“那便看看他想要什么赏赐。” 昌巳拍了拍手,座下歌舞骤停,女子放荡的水袖带着幽香还落在某一位大人的掌心。 “陛下有旨,因为顾家公子的事耽搁了秋狩的行程,由林大人公布诸位比试的排名。” 座下的林奉儒站了起来,“臣遵旨。” 令人惊讶的是,出自武将世家的陈司礼最后一名。 而第一名竟是温姝。 陈司礼看着温姝,希望温姝能回头看他一眼。 而令他失望的是温姝始终没有回头。 即便后来他死在了温姝手中,温姝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白玉阶上传来天子的声音,“温姝,你想要什么?” 温姝跪了下来。 声名狼藉的少年当着满朝勋贵侯爵的面一个头磕下去,“陛下,下臣想求一道赐婚。” 第五十一章 位居上首的天子问,“赐谁的婚?” 温姝回道,“扬州首富之女桑柔。” 陈司礼握紧拳头。 他助温姝拔得头筹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意为他人作嫁。 陈司礼问一旁的易欢。 “陛下会允吗?” 易欢摇头,“不知。” 陈昭看到陈司礼充血的眼睛,心知待回了陈家少不得盘问陈司礼一番。 易钊转动杯中的酒水一口饮尽,仿佛殿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与他无关。 祁凛州目光落在阶下跪着的少年身上。 温姝今日着一身月牙白对襟长袍,安静匍跪在莹润的玉砖之上,漆黑的长发披散在纤瘦的背脊,像一只撞进罗网的小兽,坦露着柔软的腹部,将自己全部的希望小心翼翼寄托于猎人的枪上。 祁凛州漫不经心地对身后的昌巳道,“你说朕允还是不允?” 昌巳答,“前些日子太子爷派人去扬州欲纳首富桑家的女儿为妾,桑家还没有确切的回复。” 若非与东宫抢人,又何必闹到御前? 祁凛州摇头,“既然桑家未有回复,这婚事朕赐了也无妨。” 太子沉迷女色到底不是好事。 昌巳笑,“我以为陛下不会允。” 祁凛州转动着玉扳指道,“为何?” 昌巳心知自己要说逾距的话,“陛下免老奴死罪?” 祁凛州摆手。 昌巳才道,“奴才以为陛下对温佐官当有几分喜爱。” 祁凛州冷淡的目光落在案前的杯盏上,杯上纂刻着五爪金龙。 “若真入了朕的眼,成婚与否又有什么干系?” 昌巳心中这才明白过来,是他想岔了。 他们这位陛下当年是祁五爷的时候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主。 更何况此时的温姝还远远没有入了这位君王的眼中。 温姝不知自己跪了多久,阶上传来大监的声音。 “温佐官请起,陛下允了。” 温姝似乎没有听清楚,仰起一张霜白面颊迟疑道,“大监说什么?” 昌巳叹息,用对着孩子一般包容的语气道,“温佐官,陛下允了你与桑家的婚事了。” 此言一出,堂下众臣神色不一,议论纷纷。 温姝一介末等小官,何德何能得天子赐婚?陛下上一次也是为这温姝才破了例。众臣越往下想便越是心惊。 陈司礼的眼神几乎要在温姝身上扎出一个血洞。 易欢咬牙压下了心中阴毒的念头。 林奉儒手中杯盏不停,不知不觉竟已然饮醉。 温姝方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心头重重敲响,打散了终夜的绮梦。 温姝是为了桑家的女儿才拔得头筹的。 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林奉儒终于知道自己该收起痴妄的心思了。 昌巳心知堂下的水已被一语搅浑。 祁凛州面上不见波澜,从容举杯道,“温佐官拔得头筹,诸卿是想让朕言而无信?” 阶下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再敢多言。 乐声扬起,舞女的水袖带着糜艳的香。 行宫这一场盛宴在酒色中落下帷幕,只有温姝一人得偿所愿。 第五十二章 陛下的一旨赐婚让陈司礼堕落成烟花柳巷的常客。 相比陈司礼易欢反而收敛许多。 乱坟中荒唐一夜在易欢心中落地生根,随着时间的流逝恶欲日渐枝繁叶茂,易欢不得不将之连根砍断。 无论是易欢亦或陈司礼都清楚地明白,他们被温姝反将一军,陛下的赐婚成温姝最强大的靠山,他们若是再动温姝就是与陛下作对。 顾绪的案子已经尘埃落定,他们威胁不住温姝了。 陈昭在宴中见陈司礼对温姝态度奇怪,心中疑窦丛生,多次询问都被陈司礼一语搪塞,只能警告陈司礼不可再给陈家多惹是非,陈司礼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当一回事。 皇帝赐婚温姝与一商户女的消息传到了东宫。 祁睿摔了一地珍品玉瓷,东宫上下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太子爷的霉头。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祁康也在。 他被禁了足又放出来,活像脱缰的野马,在东宫却被陛下赐婚的消息勒住了脖子。 “怎么忽然被赐婚了?” 祁睿目光阴霾,“他在做梦。” 温姝此时于祁康是个赏心悦目的玩意,如今这玩意被人夺走,心中虽觉遗憾却没有起争夺之心,低声叹道,“看来七哥注定与温姝无缘。” 他与温姝同样无缘。 就在祁康以为祁睿也会放手的时候却听祁睿喃喃道,“且让孤送他一份大礼,看他这亲能不能成?” 祁康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与祁睿相交已久,深知他这太子哥哥不是好相与的人,也不知要在温姝身上用到什么雷霆手段。 祁康不敢游说祁睿,只能命德亲王府的人悄悄盯着温姝。 祁康生怕祁睿一时冲动破坏温姝的婚事引陛下不悦,也生怕温姝再遭祁睿毒手。 连几日见温姝没出什么事这才放下了戒心。 京城暗流涌动, 长公主府中歌舞升平。 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在皇城根上搭了一台戏。 戏名救风尘。 台上浓妆艳抹的戏子唱的声泪俱下,句句摧人心肝,“挑来捡去千百回,寻不着夫妻比翼齐双飞。” 隆裕面无表情地对锦珠道,“这温姝走了,本宫怎么感觉什么地方都不得劲呢?” 锦珠替隆裕披上了厚重的狐衾,“听闻温姝要大婚了,与长公主府的缘分只怕要断了。” 隆裕盯着自己涂满丹蔻的指尖,“倒也未必。” 那个孩子就想一块众人环伺下的甜糕。 谁都想分一杯羹。 陛下一道赐婚的圣旨下来的确能阻挡很多人。 而只要有一个人不肯放手,温姝便没有好日子过。 这个人是谁呢? 隆裕低声笑了,她转而问锦珠,“民间的夫妻是什么样的?” 锦珠道,“民间的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虽贫贱却自在。” 隆裕没有再说话。 锦珠却从隆裕眼中看到了向往之色,再一恍神便被冷漠取而代之。 锦珠知道长公主的不易。 人见她豢养面首,人见她地位尊崇,却不见她夫妻离心,不见她形单影只。 这么多年好容易才有了一个勉强入眼的温姝,却终于还是逃开了这高墙大院。 别人能逃,长公主不能逃。 与前院热闹不同的是形同冷宫的阆苑阁。 长公主已许久未至,谪仙一样的风扬公子失了宠爱也不过沦为草芥。 顾翊问身侧伺候的丫鬟,“前院在唱什么戏?” 丫鬟答,“救风尘。” 丫鬟耳边筝声断了。 她见风扬公子习惯性地拨了些吃食在地上,似乎还在等着自己养的宠物循着香味从墙头越下来。 曾经风扬公子身边有一只形影不离的黑猫。 后来那只猫死了。 第五十三章 东宫派往桑家等着桑家回复的人撤了。 赐婚的圣旨接踵而至。 赐婚的是那卖父求荣的温姝。 温姝如今得了圣眷,当地的人只敢背地里嚼舌根。 婚事定在了十月初七,是桑老爷请大师算过的好日子。 十月份的时候扬州风光正好,两岸杏花如云。 京城来的迎亲队伍走了整整两个月终于上了桑家的门。 喜乐声如流水,重重叠叠一日未断。 桑柔披上了红色的嫁衣,嫁衣上绣着金色的凤凰。 少女精致的发间缀满了珠玉,穿着绫罗衣裳的喜娘为她点上胭脂。 珠帘声响起,有人推门而入。 正是桑家大公子桑英。 桑英是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在扬州还没有几个青年才俊能与他比肩。 “这么快要嫁人了。” 桑柔羞涩笑了。 桑柔心有所属是桑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东宫的人来的时候若非桑老爷与桑英极力斡旋,只怕桑柔真的要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中了。 太子殿下从未见过桑柔,也不知道这分心思从何而来。 桑家上下喜气洋洋,红色的灯笼高高起。 桑英背着自己的妹妹在满目喜庆的红中上了花轿,只盼她日后平安幸福。 桑柔要嫁的人是温姝,没有道理不幸福。 骑在马背上的青年随着迎亲的队伍一道踏上归程,将一纸手书绑缚于信鸽的爪下,信鸽展翅往京城的方向飞去。 信中书“不日将至”四字。 陛下赐婚的时候也赐了宅邸。 算作温姝在行宫受无妄之灾的补偿。 温姝在京城等来了桑英的传信,于是他知道桑柔正在来他身边的路上。 温姝深夜披衣坐起,借着案前的灯火反反复复地看着桑英的字迹。 冰冷的雨夜仿佛离他远去,眼前只剩下桑柔温暖的笑脸。 亲人,朋友,尊严,名声,温姝什么都没了。 他只剩下桑柔了。 桑柔回京的前一天,温姝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桑柔穿着大红的嫁衣,含情脉脉地掀开花轿看着他。 温姝向花轿走去,手中拿着如意。 满室的宾客都来贺喜。 就在温姝靠近桑柔的时候,桑柔被一剑穿透心脏。 剑刃上沁着殷红的血,殷红的血落重重砸在温姝的脚尖。 温姝抱着桑柔缓缓跪下来,心脏几欲崩裂。 梦中的场景变了,满座的宾客变成了牛鬼蛇神,抬着花轿的人变成了黑白无常。 桑柔大红嫁衣上绣着的凤凰变成漆黑的恶龙。 温姝像置身于恶浪滔天的地狱,祁睿与易欢陈司礼的面目狰狞回闪,仿佛要将他拆骨扒皮。 温姝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惊醒,声嘶力竭地不断喊着翠微的名字,似乎连皮囊下的筋骨都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翠微披衣连忙奔来,将瑟瑟发抖的温姝揽入怀中,温姝攥着翠微冰凉的衣摆渐渐平稳了气息。 此刻天边正有一轮明月就要落下,晨光已经熹微。 新娘正披着她的红嫁衣,迎亲返程的队伍刚刚入了城门。 沿路的喜乐声引来早起的人群注目,不知这又是哪一对佳偶要终成眷属。 街边卖馄饨的母亲背着自己四岁的女儿煮着沸水,被锅中蒸腾的热气熏潮了脸。 ”娘,我看见新娘子在哭。“ ”因为她远离了自己的家。“ “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 “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 温姝不是桑柔的如意郎君。 第五十四章 十月初七是温姝和桑柔成亲的日子。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一个京城微末小官的婚事本不足挂齿,偏偏又有陛下的赐婚。 于是来了许多与温姝同辈的世家子弟。 他们瞧不起温姝,却还是来了。 温姝本不想请,这却是礼数。 温姝成亲的前几日去过一趟大理寺。 温行远这一辈子都踏不出大理寺的门了。 他瘦的如同枯柴,睁一双凹陷的眼睛在漆黑的囚牢中看着自己最不疼爱的庶子一步步地走近。 “父亲,我要成婚了,是桑家的女儿。” 温行远喉结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温姝打断了他,“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父亲。” 从他被送到长公主府中的时候温姝与温家的关系就一刀两断了。 温行远眼中却并没有羞愧,他从来不为自己的过错而感到痛苦,反而以此为荣。 二十年前的珠娘不过是一个花魁,早就一双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过。他能接纳温姝已经不易。 温行远认为长公主府是对温姝最好的归宿,没有将温姝送到位高权重的男人手中已经是手下留情,他甚至觉得温府庇佑兰玉,理应收取报酬,兰玉自尽而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而温姝不知好歹害温家至此,温家的子嗣离散远疆,温姝不忠不义不孝,实乃人神共愤之。 温姝对温行远的恨意随着温行远的贪婪与自负日渐增长,而随之一同增长的还有对温行远的了解。他知道温行远想像从前一样辱骂自己,而现在的温姝已经不是在温府中任由温行远大骂的孩子了。 “你的温家现在有官身的只有我,也只有我将来或许有办法救你出来。” 温姝盯着温行远浑浊的眼睛道,”而我一一永远也不会救你出来。“ 温行远用他嘶哑的声音对温姝大骂道,”孽障!” 温姝并没有理会温行远的辱骂。 这些话他听了许多,往后也不会再听到了。 温姝的婚礼没有父母,没有高堂。 只有桑英从扬州带来的兰玉和珠娘的牌位。 易家没有人来,陈家也没有人来。 不用看到易欢与陈司礼,温姝乐意之至。 长公主没有亲自来,她派锦珠送上了贺礼。 数十箱南海珍珠放在庭院中,若打开箱盖必定熠熠生辉。 而在这数十箱明珠前立着几名公主府的侍女,为首的人正是锦珠。 温姝跪下来对锦珠道,“请锦珠姐姐转告长公主殿下,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殿下有需,温姝在所不辞。” 锦珠赶忙扶起温姝道,“我一定如实相告。” 锦珠好奇过温姝心仪的女子,而如今见了一身红色的温姝反而不好奇新娘的容貌了。 若他此后能一生平安顺遂,即便娶妻生子又有什么关系? 锦珠欲走的时候,温姝忽然道,“锦珠姐姐能否把翠微的身契留给我?” 锦珠笑道,”殿下早有吩咐。“ 锦珠将翠微的身契从怀中拿出交给温姝手中,”此后你是烧是续,全由你自己。“ 翠微跟在温姝身边,终于泪流满脸。 锦珠走后,温姝将身契留给了翠微,”翠微姐姐日后自己保管,往后再没有人能禁锢你了。“ 翠微心中暗自道,公子这样好的人,命却不好,只希望往后能得上天多多眷顾一些。 林奉儒与长公主府的人几乎同时而来。 来的时候正撞见温姝将身契交给翠微一幕。 温姝今日着一身胭脂色的红,发冠高高竖起,腰间配着翡翠色的玉。 一双桃花一样的眼睛被红色衬的潋滟生光,正是面如冠玉,唇似丹朱的模样。 林奉儒不敢再多看一眼。 温姝见他道,”下官见过林司谏。“ 林奉儒叹息,”恭贺温佐官大喜。“ 林奉儒看着温姝的目光中夹杂着温姝所不明白的东西。 温姝前方引路道,”林大人前院就坐。” 林奉儒走在温姝的后方,止不住瞧着温姝细长的身形,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看到漆黑的发和一段雪白的脖颈。 年轻的司谏大人心中翻涌的情绪一概不为外人所知,最终倾泄入了一杯又一杯的陈年佳酿中。 前院中报礼的下人在一片嘈杂中道,”东宫贺礼至。“ 此时正是辰时,新娘的花轿距离温家的大门还有一道巷口。 太子:搞事情搞事情 温姝:(五十米大刀) 众攻:搞事情搞事情(鼓掌) 陛下:(坐山观虎斗中) 林司谏:我的下属不懂我的心(苦涩) 桑柔:哦,原来我是白月光 第五十五章 谁都没有想到太子爷会亲自来。 太子爷着一身玄色长袍,袍摆绣着雪白的扶桑花,漆黑的眼瞳沉沉盯着一身大红衣裳的温姝。 这身红色刺的祁睿眼睛生疼。 近侍章北捧着东宫的贺礼站的笔直。 跟着来的还有祁康。 翠微替温姝收了礼。 祁睿靠近温姝,温姝后退一步,却被祁睿揽住了腰。 温姝脸色微变,生怕四周的众人看到太子爷逾距的举动。 祁睿如同将调戏过良家妇女的浪荡子,唇上带着笑收回了手。 祁康在祁睿面前不敢放肆地盯着温姝,只看着一角红色的外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而只有温姝自己知道,他二人方才近到呼吸相闻的时候祁睿说了什么。 “孤这份贺礼,温佐官不要忘了给新娘子瞧瞧。” 温姝手脚冰凉,终于知道祁睿不会善罢甘休。 他以为有了陛下赐婚的旨意便没有人再敢轻举妄动,没有想到祁睿有这样大的胆子。 或许对付他根本不需要胆子。 温姝声音嘶哑的像破铜,“太子爷与世子请就坐。” 祁睿神情阴翳地看着温姝。 反而是祁康朝温姝笑笑,温姝神魂不属并未给他回应。 祁康暗生恼色,遂也跟着离开没有回头。 祁康追上去问祁睿,“七哥,你这贺礼装的是什么?” 祁睿脚步一顿,打了个迷。 “好东西。” 能让温姝夜不安枕的好东西。 祁睿一心想让温姝臣服,却从未对温姝怀柔过。 有日东升,天光明媚,婚宴的人声渐渐鼎沸了。 而新郎依旧立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温姝甚至不知道祁睿什么时候离开。 直到翠微用发颤的声音提醒道,“公子,太子爷已入宴中主座了。” 温姝盯着翠微捧在怀中的贡匣,仿佛匣中就要扑出来生着利齿的野兽。 温姝声音冷漠道,“翠微,打开。” 翠微犹豫道,“公子,要不等到……” 她话音未落便被温姝打断,“翠微!打开!” 这还是温姝第一次对翠微用命令的语气。 谁知道这匣子中放的是什么东西? 女子纤细的手指咔嚓一声拧开了匣子的开关,却惊呼一声,匣子重重砸在青砖。 温姝目光发直瞧着一地狼藉,眼中翻涌血气。 落在地上的是一幅又一幅图画。 春宫图的主角是温姝。 温姝半蹲下了身子,他的眼瞳是冷的,他的手指是僵的。 他执拗地一张一张将画中的自己撕成碎片。 怎么这么多? 怎么撕不完? 他要杀了他。 他要杀了这个不知羞耻的温姝。 温姝知道自己生病了。 桑柔是他的药。 他的药还没有来,人人在扒他的伤口,剜他的心脏,想要将他打成阴沟四蹿的老鼠。 翠微扑上来抱住温姝,声音带着哭腔,“公子!” 温姝恍若未闻,耳边只剩下画纸一张张碎裂的声音。 温姝在翠微痛楚的眼神中抬起头,“火呢?” 翠微在角落寻来一盏还不曾熄灭的夜灯。 灯龛被掀开,温姝将手中跳跃的蜡烛扔进碎裂的画纸中央。 画中的温姝被狰狞的火舌卷起赤裸的肉体,发出刺耳的烧焦声。 最后沦为灰烬,死无葬身之地。 消失了。 他见不得光的一切消失了。 温姝手心沁着薄薄的汗珠,不住地颤抖,整个人如虚脱一般软在青砖上。 而此时喜乐声渐渐近了。 迎亲的队伍载着新娘的花轿上了温家新宅的门。 新娘绣着牡丹的鞋尖将跨过火盆。 第五十六章 易欢与陈司礼没有去。 但他们都知道太子和祁康去了。 易欢在船舫上揽着美貌的花魁,听着靡荡的小曲。 陈司礼喝的酩酊大醉。 易欢最瞧不起陈司礼的模样,他心中有自己的盘算。 太子和祁康去了,这温姝的婚事到底能不能成就是个未知数了。 出身京城名门的易二公子手指扣着酒杯,将花魁推搡到一侧,眼神中有几分厌烦,“真是无趣。” 易欢漂亮的眼珠子落在温宅的方向,神情晦暗不明。 花魁用求救的目光落在陈司礼身上,凡是混迹欢场的人都知道易二公子漂亮的皮囊底下包裹着一条毒蛇。 陈家的小公子虽然性子恶劣,惯常胡来,却头脑简单是个好哄骗的,而这一次她显然打错了算盘。 陈司礼一脚踹开了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让她滚。 易欢淡淡道,“你在这里喝酒有什么用,人家还不照样拜堂?” 陈司礼暴躁地砸了手中的酒盏,“易欢!” 易欢冷笑,“你猜那位去做什么了?” 陈司礼盯着地上飞溅的碎瓷,“总不能是去抢亲。” 圣上赐婚,祁睿疯了才会这么做。 陈司礼一想到自己讨好温姝的猎物被讨成了婚事,心中便又怄又气,恨不能将温姝亲手抓回来折磨,然而有陛下的赐婚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温姝何止是求了一道赐婚,他是给自己求了一道护身符。 易欢摇头,“当然不是抢亲。” 花魁他们口中听到只言片语,心中猜测或许是心上人成了亲,这才发泄在她身上。而又是怎么样的女子能同时得这两位阎王的青睐? 也不知是福是祸。 无论如何总好过她们这样风尘卖笑,由人践踏。 花魁听到易欢道,“叫两个小倌上来吧。” 花魁怯生生地退下。 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向来喜欢在游舫上做乐。 而只有花魁知道,因为游舫在湖心,正好处理尸体。 温姝牵起了新娘手中的红绸。 新娘旁边是她的兄长,她的兄长手中捧着两尊牌位。 翠微从桑英的手中接过牌位供于高堂。 高堂上燃着两柱香。 桑老爷带着他的夫人风尘仆仆专程往京城而来。 这是一场喜宴,除了新娘一家没有人面上带着喜色。 太子爷一来,满座的人面上都惊疑不定。 或许是东宫起了收揽登闻鼓院的心思? 又或许是陛下那边欲提拔温姝,太子爷这才屈尊前来。 诸多官员猜测着窥视着,却无人知道不堪入目的真相。 推杯换盏之间喜宴已经过半,祁康替祁睿挡了好些的酒扶着墙壁吐的一塌糊涂。 官员们拉着他的衣袖打听着德亲王的喜好,恭迎奉承的话张口就来,祁康酒气翻涌,面颊潮红一片。 他是德亲王世子,身份贵重,向来只有旁人阿谀奉承的份,只有温姝从来不给他好脸色。 祁康来这里本意是想盯着祁睿免的犯下大错,却被温姝的冷脸气到,将自己喝的大醉险些忘记初衷。 待回过神的时候祁睿早已离席不见,留着近侍章北板着一张脸应付众多官员。 祁康揪着章北的衣领激怒道,“七哥呢?”章北仍旧木一张脸道,“奴才怎么会知道殿下的行踪?” 祁康气急,环顾四周却只能看到满目鲜亮的红。 第五十七章 一对新人在刺耳的喜乐声中对着牌位叩拜。 两尊牌位旁挂着大红的灯笼。 天色渐暗,灯笼中的烛火亮了起来。 新娘被搀扶着入了后堂的新房,新房中布着莲子和酒。 桑柔脸是红的,心脏是热的,紧张地抓了一把莲子攥进手心。 桑柔是桑家的姑娘,从来没有吃过苦头。 第一次见到温姝是在马术赛上,温姝的马被温家人下了药,马匹受惊冲撞了桑柔,桑柔被温姝揽入怀中,那是她第一次靠近几个哥哥以外的异性,鼻尖尚能嗅到青草的香。 后来温姝带着一身的伤痕来桑家道歉,桑柔怜悯于温姝的身世与他走的近了些,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情窦初开,隔着一层还未捅开的窗纸被似有若无的暧昧甜蜜地折磨。温家出了事,温姝走了,桑柔没有见到那呆子最后一面。 她没什么主见,自幼胆怯怕生,唯一自己做主的就是拒了东宫的人,在桑家等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温姝。 温姝到底兑现了承诺。 桑柔听到有人吱呀一声推开了贴着大红喜字的门。 她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桑柔掀开了红盖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俊美的容颜。 来人穿的矜贵,玄黑的袍摆上绣着洁白的扶桑花,点漆似的双目含着兴味上下打量,最终落到少女鼓起来的胸脯道,“不过如此。” 软弱可欺,不值一提。 来人扫落了桌案上的莲子和酒,修长的手指抬起桑柔的面颊道,“你知道我是谁?” 桑柔惶恐地退缩,她不知道这贵公子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进来。 祁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像是在与桑柔闲话家常。 “东宫的人在你府中提亲,为何要拒绝?” 桑柔汗津津地跪了下来,她知道眼前的贵公子是什么人了。 尽管抖的像筛糠,少女还是咬住牙关道,”见过太子爷,民女......已经心有所属.......还望太子爷高抬贵手......“ 祁睿看着这小门小户出身的少女在他脚下匍匐,饶有兴致地道,”你知道温姝在京城是怎么个名声?“ 桑柔不敢说话。 祁睿笑了,”他被他的亲爹送进了长公主府中做了面首,他是长公主的人,你就为了这么个人拒绝我?“ 桑柔嘶哑道,”你胡说。“ 祁睿用红色的绸带将桑柔的腕子绑了起来。 红色的绸带在方才另一头还牵着温姝,桑柔心中忽然生了种竭嘶底里的冒犯感,她开始挣扎,却被祁睿如法炮制勒住了口舌。 祁睿整理了她散乱的发,在她耳边喃喃道,”乖孩子,一会好好看着,可不要闭上眼睛。“ 床侧有一道屏风,屏风上画着青色的竹子。 没有人能看出来屏风后扔了一个人。 祁睿一杯一杯地品着新娘的喜酒,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面无表情。 祁睿生来就是太子。 他头上却有一个正值盛年且英明神武的皇帝。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祁睿为保储君之位伪作纨绔终日与易欢陈司礼之流厮混,即便身在风月场上心中却清明无比。朝廷各方势力尔虞我诈,稍一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他若是倒了,连着倒下的便不止一个易家。 温姝却与旁人不同。 往常是逢场作戏,与温姝从一开始便是祁睿骨子里的劣根性在作怪。 想要皇位,抢过来就是自己的。 人也是一样。 第五十八章 温姝有些醉了。 他陪着桑家二老敬酒,又被桑英揽着肩膀灌,桑英大着嗓门说如果你待桑柔不好我定不让你好过,温姝点头应是安抚他。 曾经年幼的相处温姝知道桑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待安顿好了桑家二老,温姝又与失意的林奉儒多喝了几杯。 尽管他不知道林奉儒为何失意。 林奉儒是正人君子,又是温姝的顶头上司,喝醉的时候给温姝透了口风。 也许过一段日子林奉儒就要高升刑部,这一次顾家的案子得以解决便是陛下给林奉儒的一次机会,林奉儒身后有林太傅,登闻鼓院不会久呆。 温姝祝他高升的时候林奉儒苦笑一声,闷头痛饮,似有未尽之言。 温姝推开了新房的门,以为能看到大红衣裳的桑柔。 他在梦中见过好几回,一朝近乡情怯,推门的手都有些抖。 ”桑......” 温姝把最后一个字嚼碎了吞咽进喉咙。 他没有看到桑柔,他看到了端着酒杯的祁睿,漆黑的眼睛和漆黑的发,玄色的衣袍上雪白的花就要破土而出。 温姝猛地扑了上去揪着祁睿的领子,“桑柔呢?” 祁睿神情冰冷地盯着温姝捏着他领子的手,“你是个什么东西?” 温姝再问,”桑柔呢?“ 回答他的是祁睿沉沉的笑声。祁睿用只有温姝能听到的声音道,“想知道桑柔在哪里,要听话。“ 温姝闭了闭眼睛,”你要怎么样?“ 祁睿回头看了眼屏风上画着的青竹,轻轻道,“你身为长公主的面首入朝为官已经犯了大忌,又与顾绪不清不楚惹出人命,竟然还有胆子向陛下求一纸婚书?” 温姝目龇欲裂。 “祁睿!” 祁睿叹息着摇头,”你哪里能配的上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 ”你闭嘴!“ 祁睿闭嘴了。 他就像是吸食温姝的痛苦为生的怪物,一步步靠近温姝。 温姝身上带着酒气,双目血红,青筋暴起。 屋子里的喜烛还在燃烧,温姝一动不动的像具尸体。 他从小在父亲鞭打兄长欺凌的时候学会了忍痛,于是真正痛的时候便不知道怎么发出声音。他们喜欢这具皮囊,却不喜欢这具皮囊里头藏着一身不屈的骨头。 温姝依然死死瞪着祁睿。 他的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沁出红蜡似的泪,刻骨的恨意困囿其中疯狂叫嚣。 祁睿爱极了他这副发了狠却没有还手之力的模样。 ”这世上没有公平,除非有一天你将我这太子踩在脚下。“ 谁能将太子踩在脚下。 祁睿手上用力折断温姝一只脚腕的骨头。 温姝雪白的手指攥着床沿上的纱。 祁睿用只有温姝能听到的声音道,“下次再想跑,就真的砍断你的腿。” 第五十九章 温姝还不知道自己喝的酒中有一味药。 药性沿着酒液淌入四肢百脉,终于在重重酝酿之下发作。 “祁睿!你做了什么?” 温姝摇头想要保持清明,烈火却沸腾燃烧。 杀了祁睿。 杀了陈司礼。 杀了易欢。 杀了所有害他的人。 鸾凤红烛燃了一半。 祁睿眼看着温姝理智全失,攀附自己。 屏风后的桑柔一开始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听到温姝进来,与太子发生了争执。 桑柔生怕太子因为自己的事对温姝心怀报复,她被勒住口舌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在刺耳的喜乐声中桑柔听的隐隐约约。 太子说温姝配不上自己。 后来喜乐声停了。 桑柔终于听清楚了屏风内的声音,一双漂亮的眼中显出痛苦而震惊的神色。 桑柔蓬乱着发往前滚了一圈,终于撞倒屏风。 屏风上的青色竹子也倒在漆红的砖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桑柔手指抓着红色的绸带尖叫出声。 而桑柔的尖叫声似乎唤醒了温姝的一部分理智。 他用牙齿咬住了舌尖,直到剧烈的疼痛刺激到了神经才从溺毙的潮水中挣脱。 祁睿从温姝身上慢条斯理地起来,整理自己的衣冠,好像披上人皮就能掩盖兽性。 温姝声音异常嘶哑,“桑柔……” 桑柔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尖利的指尖扎破皮肉,珠钗凤冠坠了满地。 温姝狼狈地从塌上摔下去爬至桑柔的身边,颤抖着手替桑柔解开捆缚双手的绸带。 桑柔是桑家娇养的花,比名贵的瓷器还要脆弱。 这是他们自从分别后的第一次见面,也将是最后一次。 桑柔受挣脱了束缚却到了刺激,尖利的指甲在温姝腕子上划出冒着血珠的红痕。 “哥哥,我要去找哥哥……” “你滚开!我不要见你!你不是温姝!” “温姝没有你这么下贱!” 桑柔语无伦次地哭喊,手脚刚刚得了自由便推温姝一把踉踉跄跄披头散发逃开。 温姝被桑柔推的摔倒,猛地咳嗽出声。 桑柔脱口而出的一句“温姝没有你这么下贱”将他钉死在原地,五脏六腑被和着血揉碎,伸出的手久久不曾收回。 祁睿走到温姝身边的时候,一身狼藉的温姝呕出了一口血,之后人事不知。 祁睿心知温姝与体内的药性相抗早已是强弩之末,难免会伤到肺腑,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也不知今晚是谁的洞房花烛夜。 第六十章 这一场婚事沦为京城的笑柄。 娶进门的新娘子刚入洞房便当满座宾客的面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跑出来,看起来可怜又仓皇。 新郎吐了血,还是太子爷当夜唤了太医。 求来的赐婚闹成这样,温姝哪里还在陛下面前抬起头来。 所幸陛下日理万机怎会顾及这等微末之事。 有人说是顾家的报复,也有人说或许是长公主心有不甘,却很少有人知道当夜太子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外头的揣测传入长公主府中,隆裕只是笑了声。 易欢与陈司礼猜测到是祁睿的手笔,安静地闭紧嘴巴。 祁康当日找遍温家都没有找到祁睿才想起了新房,直往新房去就看到桑柔踉跄逃出来,身后的大红灯笼尚贴着醒目的双喜。 桑家与温姝翻了脸。 温姝还在病塌上,大红的喜服衬的腰肢纤细,面颊雪白。桑家二老来寻温姝,桑老爷一巴掌甩到温姝的脸上。 桑英问温姝发生了什么,温姝无法启齿。 若是将太子说出来,桑家人的命都不知能否保住。 桑英失望地叹气,“你写一封休书,往后桑家与你再无瓜葛。陛下那里你自己去交代。” 翠微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温姝。 她的公子单薄的像纸片,眼中残留烈火后的余灰。 温姝勉力站起来。 柔软的笔尖落在纸上晕染开一滴浓黑的墨汁,就此与一段年少的往事作别。 “桑家女温柔贤淑,是我之过无法与之共度余生,盼日后重梳婵鬓,好自珍重。从前与我之心,付与他人即可。” 温姝的神情看不出痛苦和悲伤。 他在字里行间窥视到自己悲惨的过去。 曾经贪恋桑家的温暖,爱惜桑柔的善良,如今与桑家反目成仇,再度孑然一身。 或许曾经的温沐之能配的上桑柔,如今的温姝却配不上。 温沐之没有温姝下贱。 温姝跪在桑老爷面前将休书举起。 “请您……照顾好桑柔。” 素来和善的桑老爷没有看温姝一眼。 桑家人带着神志恍惚的桑柔回了扬州。 温姝在他的洞房花烛夜失去了桑柔,也失去了他曾经迫切想融入的家。 他被拽进深渊,这一次尽头却没有光明了。 温姝亲自去皇帝的御书房外请罪。 正是十月的天气,漆红的墙外伸出干枯的树枝。一少年身着青色的官袍端正跪立已有整整五个时辰,袍摆为风卷动,肩发上坠满零落的花瓣和草。 最后一盏宫灯亮起的时候,大监昌巳推门而出,手中的拂尘在月色下覆一层银白的光晕。 “温佐官请回吧,若当真事出有因,陛下不会在意,天底下怨偶这般多,陛下的本意也是成人之美,若勉强结合度日反倒是违背了陛下的初衷。” 温姝单薄的影子投掷在红墙上,像已经落地生根。 “陛下还没有回来吗?” 昌巳摇头,“陛下在乾殿与众位大人议事,想必需要很久。” 温姝一个头磕下去,“劳烦公公替我转告陛下,一切皆温姝之过错。” 昌巳笑应,目送那少年起身离去后回到御书房内。 明黄的案后天子正在逗弄笼中鹦鹉。 鹦鹉扑动着五彩斑斓的翅膀,两只细爪上锁着银色的链子。 “他走了?” 昌巳点头,“禀陛下,温佐官已经离开了。” 祁凛州一边给笼中的鹦鹉喂食一边道,“人可不像鸟,给点吃食就会扑腾到你怀中。” 昌巳笑了,“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守株待兔中) 温姝:??? 太子:????? 第六十一章 十一月的时候天降了一场大雪,温姝收到从扬州传来桑柔的死讯。 桑英信末上书“恩断义绝”四个字。 桑柔是自尽的。 清醒过来的桑柔认为是自己拖累了温姝才把他变成京城的笑柄。 她甚至认为太子是因为对自己求而不得才会如此伤害温姝。 而她因为这样的事辱骂温姝,说他下贱。 扬州的流言蜚语尘嚣日上。 将入了门便拿着休书的女人日后哪里还有人家敢要,能看上温姝这种卖父求荣的人,桑柔又能是什么好姑娘?有人说桑柔未嫁前已非完璧之身,有人说桑柔得了癔症疯疯癫癫,一个清白女子的一生皆毁于人言。 顾家也做了这些传闻的散播者之一。 他们试图用桑柔的名声连累温姝。 桑柔没有经过大的风浪,顺遂人生中的第一个坎便迈不过去。 她在一个无人的深夜中吞了金子。 桑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 这个十几岁的女孩死在不堪入目的流言下且死前饱受痛苦自责的折磨。 温姝大病初愈,祁睿下的药伤害了他身体的根基,此时又闻噩耗,眼中无血无泪。 桑柔下葬的那一日温姝病骨支离跪在冰冷的雪水中,朝着扬州的方向任由滔天的风雪将他覆没。 温姝感受着四肢渐渐冰冷僵硬,睫毛和发上铺满银白。 他从未得到过温暖,竟在如云的碎雪中寻到了归巢。 他的眼睛在流血,心脏在流泪。 桑柔一个人走上了黄泉路,也不知道是否会害怕地下的恶煞和阎罗。 是他害死了桑柔。 他知道自己生的病是心病。 温姝眼瞳渐渐涣散,身子渐渐热的发烫。 朦胧中看到了桑柔提着一角红色的裙摆朝着自己笑靥如花。 桑柔朝着温姝伸出手。 温姝握住了她冰冷的指尖,跟上了那双绣着牡丹花的鞋尖。 两边还有面目狰狞的小鬼抬着花轿嘻嘻地笑。 温姝问道,“我们去哪儿?” 桑柔玉白的脸上泛着柔软的笑,“我们去成亲。” 温姝一滴眼泪滴落在桑柔的手腕上,“好。” 乌云掩住月,昏灯照亮路。 高墙上的积雪塌陷,压弯角落里不堪重负的梅花腰肢。 翠微发现温姝的时候,温姝已在雪中埋了三个时辰。 与冰水融在一起,与落梅融在一起,他紧紧闭着眼睛,睫毛上落满风霜,像一尊天亮就会融化的雪雕。 桑柔的棺椁在扬州入土的时候,温姝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当时温家数十位大夫进进出出,温家的地龙烧的像热炭,翠微揽着温姝在怀中几乎一夜熬干了眼泪。 翠微见温姝受过苦,也见他遭过罪,却从未见他心如死灰。 到天亮的时候大夫们才三三两两散去。 病榻上的温姝睁开了眼睛。 他一只脚将从坟墓里回来,漆黑的眼珠子还不会转,全身冷的像冰块。 翠微满脸都是泪嘶声力竭道,“公子!咱们的仇不报了吗?” 温姝身子一滞,终于浑浑噩噩中想起来。 他不是孑然一身。 他还有血仇未报。 温姝疲倦地靠着翠微,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扬州这个地方,温姝失去了珠娘,失去了兰玉,最后失去了桑柔。 这三个死去的女人终于一起彻底摧毁了曾经的温姝。 桑柔:原来我是主角黑化路上的一块砖。 陈将军:什么时候能给我个正脸? 温姝:你还是别出来了(ಥ_ಥ) 第六十二章 温姝大病一场后出一趟门,回来的时候怀中抱着一个牌位。 翠微盯着牌位上的“温殊”二字胆战心惊。 温姝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牌位与珠娘兰玉的牌位摆放在了一起。 从那之后温姝就像变了一个人。 翠微眼睁睁地看着仇恨的种子将本该良善的少年变的面目全非而无能为力。 翠微不知道温姝为了报仇能做出什么事。 她唯一能帮到温姝的就是在祠堂中祈求兰玉和珠娘的庇佑。 祠堂上的牌位却不过死物罢了。 温姝整日宿在登闻鼓院,渐渐变得沉默少言,冷淡阴沉。 他在等一个机会。 而这个机会在年末的雪灾中终于被握进了手心。 北方降了一场数年未有的大雪,大雪压断数道桥梁,各地闹出百余条人命,万民血书上诉至登闻鼓院,登闻鼓声彻夜不不绝。 此时林奉儒任职刑部高位,副司谏已经扶正,温姝位于十二佐官之首。能被大雪压断的桥梁显然是在修建的过程被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最终查到了易家在北方吉州任职的门生齐惠的头上。 齐惠的夫人是易家旁系的女儿。 每年北方各地频繁出暴雪事故,只有今年难以平息,或许涉及储位之争。芳庭宫的人暗中出手煽动了百姓,妄图动摇易家的势力,此事牵涉太广,有如烫手山芋,登闻鼓院无人敢冒着得罪东宫以及易家的风险领这封万民血书,温姝领了。 温姝领了这案子便落在了他手中。 温姝铁了心咬住易家与吉州的联系,以免易家将全部的罪责都推诿到齐惠的头上。 芳庭宫的人似乎看出温姝与易家的积怨,暗中传递不少能将易家钉死的铁证。 芳庭宫与二皇子祁宁多年饱受太子一脉及易家的打压,温姝用了芳庭宫的证据,便被默认站在二皇子这条船上。 满朝文武中举足轻重的势力有陈薛林易四家。 薛家一脉上有芳庭宫薛贵妃,下有二皇子与三皇子,薛贵妃的兄长任尚书令总理六部。 易家一脉上有皇后,下有太子,易国舅任职御史台,长子易钊任职禁卫军。 陈家手握晋国三分之二的兵权,林家乃天下士林之楷模。 陈林两家支持的是正统,站的是陛下。 长公主与陈昭到底是对挂名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其余各世家门阀无不是这四家的走狗亦或独善其身之流。 而温姝在这样的环境下选择了芳庭宫。 他与太子一脉水火不容,只能为自己在朝堂上寻一个靠山。 祁睿本意想逼温姝顺从,却没有想到将温姝迫入二皇子祁宁的阵营。 温姝等着易家的人来上门找他,等来的人是易钊。 易钊的拜帖送进了温家,约他明日午时南街茶楼见。 翠微忧心忡忡,温姝将信烧成了灰烬。 烛火映着温姝玉一般的面颊,窗前的梅花映雪能嗅到浓烈的香。 第六十三章 第二日温姝如约而至。 茶楼中珠帘琳琅,人声沸沸。温姝一身月白的长袍掀开朱红的帷帐入内。 “温佐官来了?”易钊言笑晏晏,身边未带闲杂人等,只有两个美人在侧和弦抚琴。 温姝盘膝而坐,易钊竟亲自为他斟茶。 温姝并未受易钊的殷勤。 “易统领有何事且开门见山。” 易钊笑了,“温佐官,识时务者为俊杰。” 温姝面上不动分毫,“万民请命,陛下必然要杀鸡儆猴。” 易钊叹息,“只是让温佐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温姝盯着易钊道,“铁证如山,如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易钊呵斥道,“区区登闻鼓院小官,易家有办法让你从这个位子上下来。” 温姝冷道,“只怕芳庭宫不会让易家如愿。” 易钊神色冷了下来。 温姝站了起来,“易统领的茶水有些凉了。” 易钊盯着温姝道,“你是因为报复易家才上了芳庭宫的船?” 易钊想到祁睿与易欢对温姝所做所为。 温姝眼中泛起几分血腥之色,到底未在易钊面前显露出什么来。 “我今日来只是奉劝你一句话,万民请命在前,芳庭宫借机作梗在后,易家要想将罪行全部推在门生齐惠身上已不可行,眼下唯有一条路可走。” 易钊挑眉,“温佐官但说无妨。” 温姝笑了,“断尾求生罢了。” 易钊似乎已知温姝之意,“断的尾是谁?” 温姝道,“听闻易家的二公子向来纨绔,说不定这事是二公子与齐惠私相约定,与易家无关呢?” 易钊没有接话,而他内心也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温姝道,“该说的话温姝已经带到,易统领,下官先行告退。” 易钊盯着温姝的背影,手中似乎还残留那日马背上温姝在他怀中留下的热度。 温姝变了,哪里变了他说不上来。 而温姝所言无错,芳庭宫想借万民血书拉易家拖入漩涡,易家疏忽轻敌才陷入如今两难之地。 泼天的民愤下总要有一个人被推出去以正典型。 这枚弃子只有易欢最为合适。 如果接手审理的人不是温姝,或许易欢不用成为弃子。 易钊也可以杀了温姝重新扶持新的人手接下此案,而东宫处态度不明且容易惊扰陛下,芳庭宫又势必阻拦,万一不成便又多一把柄落入薛贵妃手中。 断尾求生是最干净利落快速解决此事的方法。 拖延太久,民愤发酵,到时候陛下有心回护只怕也不成了。 到了那个地步问罪的便不只易欢一个。 易钊不是好人,当日在秋狩中救了温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如今温姝却成了易家的一块挡路石。 易钊饮下方才为温姝斟的茶水,眼瞳森沉一片。 而从茶楼离开的温姝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温姝与芳庭宫合作目的不是为了拖垮易家,而是为了报复易欢。 易家没有那么容易倒。 芳庭宫最后只折了易家的一个易欢。 易家将与齐惠勾结的罪名全部推到了易家二公子的头上,易后拖着太子在陛下宫外跪了一整夜陛下才松了口同意保住易家只治易欢的罪。芳庭宫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们给陛下递了一把处置易家的刀被陛下轻轻放下了。 当真是为了太子和易后吗? 没有人能猜测到皇帝的心思。 易欢被收押,齐惠当日被问斩,齐家亲眷判以流放之刑。 第六十四章 在圣旨出来的当天,温姝去死牢中见到了易欢。 此时的易欢形容狼狈,漂亮的面孔落满草灰,远非当日欺辱温姝时候盛气凌人的模样。 温姝上下打量着易欢,“你也有今天?” 易欢站了起来,眼瞳扎在温姝的身上一字一句道,“温姝,你记住,再嚣张也不过是曾经被我压在身下的一个婊子。” 温姝眨了眨眼睛,两瓣桃花一样的眼睛在昏灯下流转着动人的颜色,“你被一个婊子害到如今的境地,岂不是连婊子都不如?” 易欢气急败坏,“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不要脸?” 温姝早已一无所有,脸面要来何用? 温姝没有接易欢的话,而是另起了话头。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你要是想活,我这里有一计。” 易欢冷笑,“你有那么好心?” 温姝勾唇,“我当然没有那么好心,我只是想让你再拖一个人下水罢了。易家自然会救你,可易家和陈家在陛下面前孰轻孰重你不会不知道。多一方助力岂不是更好。” 易欢终于明白温姝的意思。 他仔细瞧着温姝画一般的容貌垂睫笑道,“温姝,既然做了婊子,就不要妄想当个人了。” 温姝的背影一颤,却始终没有回头看易欢一眼。 易欢在死牢中招认了种种罪行,甚至连与陈司礼当年一同犯下的案子也供了出来。 易欢将陈家拖下水,陈司礼被批捕。 而易欢吐露的案子只是他与陈司礼所做所为的冰山一角。 陈家人生怕易欢在牢中再出惊天之言,彻底将陈司礼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只能被迫与易家人一道奔走。最终两家人合力在太后处求了一道大赦天下的懿旨,这道懿旨在年底太后的六十寿宴上由宫侍宣读,陈易二人才得以死里逃生。 若非陈家一门忠烈,又有兵权在手,只怕这道懿旨易家人在太后面前磕破了头也求不来。而依据大晋律法,凡因大赦天下免于死罪者活罪难逃,贵族贬为庶民,庶民贬为贱籍,充军发谴终身不得返乡。 翠微直到事后才惊觉这一切都是温姝的计划。 芳庭宫递了易家的把柄给陛下,陛下在易家出事后究竟会选择顺势灭了易家亦或是留着易家无人能揣度。 温姝要的就是易家最后为了自保将易欢推出去,易欢饱受亲人背弃之苦,牢狱风霜之灾,看着仇人踩着自己爬上去,岂不是生不如死?而易欢生性凉薄自私,为自保终将陈司礼也拖入泥沼。充军发遣对易欢与陈司礼这种扎进皇城根的公子哥而言想必比死更难。 温姝若还想对付这二人便要比他们在易家和陈家的庇护下容易许多了。 至此尘埃落定,民愤悉平。 在年底的宫宴上,曾经骑着五花马让温姝望其项背的状元郎何非举杯过来,温姝遥遥与之相敬,也算释然当初的不甘。 当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将变得无所畏惧。 若这世道杀不死他,他便从血泊中爬起来杀了这世道。 宫宴上的天子并未饮酒,大监昌巳道,“陛下为什么要保住易家?” 天子懒散道,“易家揽的钱财还不够多,朕何必浪费力气去抄家。” 还有一个原因皇帝并未明说。 祁睿此前与陈昭不和引芳庭宫按捺不住煽动易储之言已经将自己的势力暴露于人前,祁凛州已生打压薛家之心,是以夺了薛家的监考之权,断其收揽进士门生之念,而薛家仍旧不安分再次妄动易家,险些搅和了祁凛州用易家敛财的筹谋。连东宫都没有表露出来的功利心薛家如此着急便表露出来反让祁凛州心生不悦。若真无易家制衡只怕薛家很快便会发展成燎原的野火。 这薛易两家背后是中宫和芳庭宫,中宫与芳庭宫背后是储位之争,但凡有所拿捏制衡必得慎之又慎。 祁睿装傻充愣,祁宁机关谋尽,二人皆以为算无遗策,却不知贵为皇子,也不过是台上蹩脚的戏子唱了一出一出笑料。他们争的你死我活,在皇帝的心中两家皆不可留。 昌巳跟着祁凛州日久,心中已揣度到一二,便转移了话题道,“陛下为何同意太后大赦天下的请求?” 祁凛州叹息,“陈司礼是陈老将军的儿子,无论如何朕要保下来。” 昌巳了然,见皇帝的目光落在座下的温姝身上遂道,“温大人相貌生的好,即便是在一众王公贵族中都出类拔萃。” 祁凛州笑了,“你这个老东西也有为色所迷的一天。” 昌巳奉承道,“是陛下眼光好。“ 祁凛州挑眉,”你话里有话。“ 昌巳躬身笑了,“您觉得有话便是有话了。” 祁凛州瞧着座下的温姝,无意识地转动着手心的扳指。 作者:小易啊,人贱自有天收。 易欢:??? 小温:不,人贱自有我收。三章收拾一对贱人。 作者:??? 陈司礼:一对是什么鬼啦 总算进入主题了! 第六十五章 年宴上温姝喝了许多酒。 他喝醉了。 回来的时候头埋进翠微的怀中说,“翠微,我不是婊子。” 温姝自己不知道说了什么,他陷入了昏沉迭梦中,梦中珠娘和兰玉都活着,桑柔在遥远的江南等着他。 翠微揽着温姝不断地落泪。 她低声道,“公子睡吧,那些人都是无法其他方式来伤害你了,才来逞口舌之利。” 熬不过布满荆棘的绝境,就得不到烈火烹油的荣膺。 兴平十二年初,温姝任职工部侍郎。 温姝任职工部侍郎的当天,易欢与陈司礼北上充军。 易欢心中不甘。 他口口声声说温姝是婊子只是为了羞辱他。 易欢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像温姝这样的人。 孱弱的像兔子,狠起来却能一口咬断猛兽的喉咙。 易欢自愿承担易家的所有罪行,然而作为一枚弃子仍旧不免心存怨恨。 最恨的人就是温姝。 温姝揭开了易二公子眼中家庭和睦的假象,让他真正看清楚人性趋利避害的本能。 易欢手中的铁链晃动着,看起来依然是京城锦绣堆中养出来的公子哥,没有人敢逼着易家的人换上囚服。充军只是缓兵之计,易欢总有一天会回来。 陈司礼也会。 陈司礼出身武将世家,常年被陈昭摔打惯了,并不比易欢金贵。在听到了温姝任职工部侍郎的消息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也不知道又爬了谁的床。” 易欢扬眉,“你动心了?” 陈司礼面色发红,“你胡说什么?” 易欢叼起狗尾巴草,手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北方边境大漠如烟,冰河如瀑,野草蔓延生长,人迹稀少罕见,时有劫匪与兵祸,乃不毛之地也。 而此时一行充军队伍从京城一路向北,犯下罪孽的人们终身不能返回家乡,只有脚印留了下来。 祁睿知道易欢陈司礼二人被发配充军。 他身为储君却被芳庭宫如此算计险些连累了母家,遂与易家一同在朝堂上施压,双方明争暗斗,硝烟四起,温姝受到波及,参奏的折子一本又一本。 他同时得罪了易家,陈家与顾家。 芳庭宫自顾不暇,长公主鞭长莫及,温姝走投无路。 正如祁睿所言,这世界本就不公平。 他要如何才能将祁睿踩在脚下? 陛下是九州之主,上了陛下这条船何惧易家顾家和陈家? 可他要靠什么才能得到陛下的庇护? 他还没有报复顾家和祁睿。 易欢和陈司礼还没有死。 他不能出事。 兴平十二年五月初,北方去年因雪灾而塌陷的桥梁由工部重新起草图案负责修缮,可载数吨重,温姝因之而得到了天子的赏识与同僚的诋毁。 随着北方桥梁的新修,温姝入宫的时候多了起来。 陛下很忙,温姝去的时候大多数将公事与大监昌巳交代清楚,之后留下奏折便退了下去。 这一次却同往日不同。 温姝照旧想与大监交代时候,大监笑道,“温大人请随我入内,陛下此时正在。” 温姝便跟在大监身后,随着大监绕过漆红梁柱,掀开精致珠帘,在青玉阶梯下俯身跪下。 大监道,“陛下,温大人来了。” 温姝听到阶梯上的陛下低哑的嗓音。 “温卿起来。” 温姝手中捧着奏折往前膝行几步,“请陛下过目。” 祁凛州仔细瞧着跪在阶下的少年。 他知道温姝如今处境堪忧,不但声名狼藉,且同时得罪了易家,顾家和陈家。 普天之下除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已没有人保的住他。 祁凛州从长阶上下来,打扇的美貌宫女知情知趣地闭上正殿厚重的门扉。 温姝发现陛下俊美的面容与太子确有几分相似,气度风仪却远非祁睿所比拟。 祁凛州伸手接过了温姝高举的奏折,目光凝视着几行赏心悦目的字。 他向来看的起温姝写的字。 祁凛州合上了折子。 “温卿可还有事?” 温姝攥紧了手指,终于将自己的话说了出来。 “温姝想求陛下庇护。” 祁凛州微微挑眉,”能得到朕庇护的人除了朕的子嗣就是朕的女人。“ 温姝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在此之前皇帝在他的心中便如仰止的高山。 温姝想他应该庆幸他身上还能有皇帝瞧的上眼的地方,否则他拿什么同太子一脉争斗? 对面的人是屡次帮过他的陛下,总好过别的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过去的数年充斥着痛苦的回忆,以至于到如今他跪在这世上最位高权重的男人脚下祈求垂怜的时候全无脸面和尊严。 桑柔的死如同一柄高悬于心脏的利刃,温姝终日被碾碎在血红的深渊。 温姝回答道,”陛下想从温姝身上得到什么都可以。“ 祁凛州转动着手中的扳指,心知这头求告无门的小兽,被逼到他怀里了。 翡翠色的玉扳指闪动着柔软的光。 “你觉得朕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颤抖地闭上了眼睛,攥紧了祁凛州的那截衣摆便没有松开过。 此时月色正明,林间清风拂照,宫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温姝仰起脸在祁凛州的面颊上落下了一个如同点水一般的亲吻。 皇帝久久没有动作,温姝忍住难堪,浑身层层叠叠沁着冷汗。 看着自己的猎物就要落荒而逃,祁凛州挑起眉。 “你这是承认想做朕的人了?” 温姝神情有些窘迫,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祁凛州笑了,”那朕给你一个机会。“ 温姝终于领略到了几分传言中陛下的恶劣性子。 祁凛州先抛出了钩子,却让鱼儿承认自己愿意上钩。 鱼儿终于上了钩。 第六十六章 温姝战战兢兢地抬起了脸。 皇帝是这天下的主人,人人妄图从他的脚边得到恩惠。 温姝也不例外。 俊美威仪的天子端详着少年青白的脸,就像在打量着自己拆吃入腹中的猎物。 温姝这样的人即便是清正的官袍穿在身上,也能撩拨的神明动了凡心。 “过来伺候。” 天子如同对着他后宫的女人在说话,显得随意而慵懒。 温姝闭了闭眼睛。 选择了走这条路,已经没有回头的资本。 温姝心中凄凉,手脚僵冷。 他沉默地从冰冷的地砖上躬身爬起来,细白的手指落在皇帝的衣带上。 帝王的服饰繁复且贵重,下手轻了不能解开,下手重了又生怕扯断腰带的明珠。 温姝轻轻蹙起了眉头,将明珠翻在了两侧。 昌巳守在御书房的门外,耳边听到了里头少年发出了短暂的惊呼声,似是忽然被拦腰抱起。 昌巳低垂着眉睫,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早有预料。 身着花蟒的大监手执拂尘守在御书房外,一守便是一整晚。 明月高悬于天际,更鼓声响起。 宫中起居录中记,兴平十二年五月初十子时,工部侍郎留宿御阁。 温姝从龙榻上睁开了眼睛,枕畔冰凉一片。 大监昌巳行过来,身后的宫侍手中捧着换洗的衣物。 “陛下已上早朝,特意让奴才嘱咐温侍郎回府多加休息,无需担忧点卯之事。” 温姝软着腿攥纱帐勉强立了起来,宫侍将新衣披在了他的双肩。 昨夜的颠鸾倒凤皇帝身边伺候的几个皆心中有数,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青衣的宫侍欲将他搀扶更衣,却被温姝拒绝。 来的人都走了,于是只剩下了温姝。 他哆哆嗦嗦地穿好了新衣。 权势的好处就在于或许陛下只是随意的吩咐,下头的人却需要费尽心思。 温姝身上的新衣所用布料乃贡品,衣上多缀流珠与白玉,窄袖两侧印曲水纹路的花团,暗青的底色淡如水墨,远看如置身锦绣丛中。温姝层层叠叠地穿好,看到镜中的自己两眼空空,如同被华美的衣饰撑起来的傀儡。 他早已配不上一身官袍。 御书房的正门被从内向外推开,温姝上了回府的软轿。 宫中的软轿与别府不同,不说极尽奢靡,却也十分精细,即便是长公主府中公主的鸾驾也略逊一二。 软轿吱呀吱呀作响,抬着温姝走东门而出,昨夜的一切荒唐仿佛就此远去,沉沦为不见天日的秘密。 宫中的软轿停了下来。 温姝下了软轿。 宫中的软轿走了,翠微出来打开了温宅的门。 温姝一日一夜未归,翠微心中着急,此时骤开了大门便见她的公子在寥寥天光下惨薄如纸,着一身华美的衣饰,神情狼狈疲倦的像将从囚牢中逃脱的鸟雀。 温姝握着翠微的手想说什么,却似乎被割断了喉咙,失去倾诉的勇气。 翠微目光落在温姝纤细脖颈上还未消退的痕迹上,目光渐渐惊疑不定。 温姝叹息,“我想沐浴。” 温姝告假两日。 两日后却再一次收到了易钊的拜帖。 这一次易钊邀他去的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翠微见温姝披衣盯着来帖久久不言,不禁问道,“公子去吗?” 温姝冷笑起来,“为何不去?我一小小工部侍郎,如何拒绝的了易统领的邀约?” 有易欢的事在前,易钊必定没安好心。 且去看看这易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深夜的时候一派胡天胡地之景象,权贵人家消遣手段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得到。 易钊一杯一杯地给自己倒酒,与他一行皆是禁卫军中的将官,能留在禁卫军中家世无不显赫。 军人们个个年轻气盛,怀中搂着软玉温香说着荤话,舍间香气撩绕,勾的人心猿意马。 凝碧是一个妓女。 她在易钊身边坐着,这群军爷是凤止楼的常客。 若换作往日早已被上下其手,今日却与往日不同。 这群军爷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他们在等什么人? 此时舍间的门被从外向内推开,进来一名青袍的少年。 这少年年岁不大,黑发端正束起,眼如潋滟桃花,肤如羊脂美玉,唇似鲜红丹朱,衬的一身朴素青袍都风流旖丽起来,不知是哪家大户里才能精致养出这般人物,让伺候过无数达官显贵的凝碧一时看痴了眼睛,在听到易钊道“温大人别来无恙”的时候凝碧才终于明白,这位小公子原来是位小官爷。 这两人似乎有些积怨,凝碧见这小官爷淡淡回礼,撩袍盘膝而坐,声如淬玉,“不知易统领有何要事?” 易钊盯着手中的酒水笑了声,“我嫡亲的弟弟折在了温侍郎手中,温侍郎还敢单刀赴会,实是有些胆色。” 军人们出言嘲讽。 “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温侍郎是靠陪女人睡觉得来的官身?” “温大人得罪了顾家和易家乃至陈家,长公主殿下只怕有心无力。” 凝碧从风言风语中得知这看起来清风朗月的小官爷竟也是宵小之辈,美目中流露出惋惜的神色。 “今儿跪下来从咱们哥几个裤裆下钻过去,爷考虑日后给你留个全尸。” 易钊盯着温姝一字一句地说,两侧的军人们搂着妓子哄堂大笑起来。 凝碧回头看了那小官爷一眼,见他一张漂亮的脸面无表情。 “易统领,同朝为官这是一分薄面也不顾了?” 易钊起身,他身量很高,走到盘膝而坐的温姝身旁便覆盖住了温姝的身形,凝碧的方向只能看到小官爷一角青色的袍摆。 第六十七章 易钊的手掐住了温姝的下巴。 氤氲的香雾中少年浓艳的五官变得清淡柔软,颤抖的长睫让他看起来凉薄脆弱。 易钊生的与易欢相似,身上的气息却远比易欢冷鸷狠毒。 “面子也是要看人给的。” 易钊拍了拍手,便见一个垂着头的丫头被两名军人压制着扔在了地砖上。 “温侍郎如今高升,只是不知道还认不认温家的人?” 温姝眉头蹙起,盯着地砖上的少女命令道,“抬起头来。” 地砖上的鹅黄嫩衫的少女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温姝一时无言。 温行远被判终身囚禁,温家满门流放,温行远入狱前散尽妾室,妾室与其庶出子女并未受到牵连。这是温姝认为温行远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一件事。温姝后来打听过他庶出的两位兄弟与几位姐妹的下落,温讳温霖从官家子弟沦为平头百姓,再无倚仗作恶,其余未出阁的女子有的嫁了人,有的跟着母家,不算奢华,勉强也可度日。 温姝与温家人的感情淡漠之极,能出去打听这些人的下落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 温姝捅了他们的富贵窝,温家的每一个想必都恨不得拆他的骨扒他的皮。 而他们毫无办法。 温家倒下后真正遭了罪的是正房夫人与嫡出一子一女。 温喆和温循。 妾可以放,妻不能休,荣辱共担之,即便是温行远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温喆与温循在温夫人的教养下对温姝极为仇视,温循糟贱温姝的时候温喆在一旁拍手称快,跟着她的兄长骂温姝贱人,或许那时候的温喆尚还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 易家人手眼通天,竟将流放的温喆带了回来。 易钊笑道,“这小丫头在边境受尽寒苦,我见她可怜才将人带了回来,温大人一一你要不要她?” 温姝淡淡道,“易大人当知我与温家早已一刀两断,温家人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易钊笑着拍手,“真不要?有人要她的。” 温姝的手握紧了杯盏。 少女漆黑的发凌乱交叠,忽然撕心裂肺开口喊了声,“哥哥救我!” 温姝心头猛地一跳,气息有些不稳。 凝碧从戏子变成了看戏的人,她阅人无数,知道眼前这位小官爷已经被那声哭喊动摇了本心。 凝碧叹息,易统领这场鸿门宴,只怕抓的就是这位小官爷。 果然没过了多久,在少女身上落下了越来越多的手的时候,那位小官爷白着脸道,“人我收了,你放开她。” 易钊却道,“方才我说什么了?温侍郎从裤裆底下爬过去,咱们日后就留着你一条全尸。” 凝碧担忧地看向那位小官爷,却听他声音软了下来,“易统领,换一个。” 而那易统领似乎也被难得软下来的声音蛊惑,他目光落在凝碧身上示意,回头对少年笑,“那这花楼的酒,温侍郎得多喝些。” 凝碧端着酒靠近俊俏的小官爷,攀着小官爷的肩膀吐气如兰。 温姝没有推开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易钊对凝碧道,“倒酒。” 易钊看着温姝一杯杯地饮酒,两边面颊被酒气晕染上潮湿的红。 第六十八章 女人脸上涂着胭脂,发上带着香气。 温姝扣住了怀中的女人,舌尖接过了女人哺来的酒。 易钊喉结动了动,将缠缚在少年身上的水蛇撕了下来。 凝碧听到了这群军爷为首的俊美军官低哑的嗓音,“退下吧。” 凝碧胆战心惊地裹好衣裙,离开时候的最后一眼看到高大的军官将那小官爷桎梏着双腕压下,漆黑的铠甲衬着雪白的肤色,就像黑夜在吞噬光。 那高大的军官摘了发冠,发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柔软的发四散在绣着金线的绒毯上。 易钊目光却落在温姝腰间静止不动了。 这把纤细的腰肢被半寸宽的腰带系着,腰带的两侧印着青色的花,花上缀着两排熠熠生辉的珍珠。 那不是普通的珍珠,易钊一眼眼便认出了那是后宫中的贡珠。 只有后宫中的贡珠才会有这样琳琅满目的色泽。 易钊也只在易后处见过一次。 “易统领,你敢动陛下的人?” 易钊听到身下的温姝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 易钊背脊一凉,神魂归位,猛地推开了温姝。 温姝整了整衣襟,眼中醉意不见半分。 易钊盯着温姝的腰带,心中数念一闪而过。 陛下将后宫的贡珠送给朝官。 “易统领,你说我哪日将你所作所为告知陛下如何?易统领若是不想让这事传进陛下的耳中,最好近些日子断了替易欢报仇的念头。” 这才是温姝今日来的目的。 他知易钊对他心存歹心,以自己为鱼饵引易钊上钩,从而以此要胁易钊莫在轻举妄动,然而没有料到易钊竟扣下了温喆。 “还有这个丫头,我带走了。” 易钊才知自己一时色心着了温姝的道,咬牙切齿道,“温姝,你这是当真不要脸了。” 温姝叹息,“要脸的人命短。” 珠娘如此,兰玉如此,桑柔如此,一生活在别人给的脸面里。 易钊的眼睛里藏着勾子,“你不怕我告诉太子爷?” 温姝笑了声,“易钊,你以为太子爷还能威胁的住我?” 易钊眉眼中情欲未褪,神情越发狠戾。 “温侍郎,你日后好自为之,切勿为人抓了把柄。帝王的恩宠来的快去的也快,我看你到时候怎么玩火自焚。” 温姝敛目,姿容端正之极。 “多谢易统领提醒。” 旁观者不知二人言语,只猜度着或许交谈不善。 “下官告退。” 温姝对易钊拱手行礼,易钊冷冷盯着温姝离开的背影,攥刀的手青筋暴起。 有人恋恋不舍道,“就这么放人走了?” 易钊没有回答。 翠微发现温姝从凤止楼带回了一个丫头。 温姝将事情的始末简单道与翠微,翠微忙道,“我知道公子心疼妹妹,只是将这温喆带回来是否过于妇人之仁?” 温姝听到心疼妹妹四个字的时候蓦然笑了,“翠微,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翠微攥住温姝的衣袖,“公子可以寻一个地方将她安置,万万不可放在府中多生枝节。” 温姝叹息,“那易钊以为我对温家人尚有余情却是他疏漏了,温家人如今于我同陌生人无异。” 翠微急道,“那为何还要留下温喆?” 温姝道,“易钊想在温家安插自己的人,就让他安插进来,盯紧这一个就够了,省的日后再折腾。” 翠微明白了温姝的意思。 也许有时候还能利用这丫头向易家透露些错误的信息,反将易家一军。 若是将人放在外头反而盯不住,不知道要整出些什么事来。 翠微道,“那不如将这丫头放在哪个院子里做粗活……” 温姝摇头,“好吃好喝供着。” 供给易家人看。 翠微叹息,公子善待温喆,重重算计之下当真没有几分恻隐之心吗? 过了一段日子,易钊收到了温喆的回禀。 温喆被带回了温家,温姝待她尚好。 易钊遂放下了心。 第六十九章 易家暂且安稳,顾家和陈家参奏温姝的折子一本又一本地上达天听,却皆如石沉大海,按下不表,久而久之陈顾两家心中自有揣测,又见易家已经偃旗息鼓,想必是知道了什么风声,于是参告温姝的折子从有到无不过半月的时间。 扬州有一句老话叫背靠大树好乘凉,温姝侥幸在动荡中保住了官位。 易钊将当日的事告知太子,祁睿的神情冰冷的可怖。 而他对于温姝却没有一点办法。 以前温姝在长公主府中的时候祁睿尚且有所顾忌,更何况如今。 温姝铁了心上芳庭宫的船妄图扳倒他这太子,而他不会让温姝如愿。 六月份的时候,蜀中病死了一位藩王。 温姝只是听在耳中,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是个每天都在死人的世道。 而在那位藩王死后不久,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二皇子祁宁。 这是温姝第一次见这位传闻中为人宽仁的二皇子。 祁宁相貌清秀,喜穿长衫,看起来像个书生,身子也不太好,刮来一阵风就要咳几声,他来的时候正是深夜,黑色的斗篷与夜融在一起。 温姝听二皇子道明来意,方知芳庭宫的打算。 历来党争逃不开栽赃陷害之流。 此事要从陛下夺嫡的时候说起。 先帝共七子,先太子排行首,蜀中王排行二,老四幼年夭折,当今陛下排行五,德亲王排行六,还有一位最小的隆庆王排行七。 传闻当年夺嫡之时陛下亲手杀了自己的三位兄弟并逼疯蜀中王迫使先帝拱手让出皇位。 至于传国玉玺不知下落温姝还是第一次听说。 从祁宁的口中温姝得知了一些秘辛。 原来先帝被幽禁前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是当时还清醒的蜀山王。 陛下这么多年留着蜀中王不过是为了从他口中问出国玺的下落。 而这蜀中王竟与芳庭宫的薛妃曾有过旧情。 这段时日蜀中王病重,在病中恢复了神志,薛妃暗中遣使者探望,蜀中王将玉玺下落告知薛妃,意在薛妃以此玉玺为后路,必要之时可献出此玺保住性命。 这玉玺这么多年竟是被蜀山王埋在了芳庭宫中的一株梨树下。 薛妃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她不准备用这玉玺自保,而是妄图用这玉玺扳倒太子。 书生模样的二皇子慢慢道,“我听闻温大人与太子有旧,可有办法将这国玺置入东宫?” 温姝眼瞳一闪,几乎一瞬间猜测到了后续。 若一切顺利,太子就摊上大事了。 芳庭宫会告发东宫私藏玉玺,而蜀山王已死,没有人会将这玉玺的来源想到芳庭宫的头上。 祁睿身为太子私藏玉玺,存的是什么心昭然若揭。 太子如果被废,等待的就是易家的末日。 能一举除掉东宫和易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温姝对祁宁笑了声,“二皇子好算计。” 祁宁靠近温姝,仔细打量温姝艳如桃李的脸。 “若我能做了太子,必不会像太子一般对你。” 温姝推开了祁宁,“二皇子就这么肯定我会如你所愿?” 祁宁摇头,“于你而言,谁做这太子都比祁睿强。” 温姝攥紧了手指。 书房外此时有一道瘦小的影子一晃而过。 祁宁细长的眼睛盯着窗扉喃喃道,“温大人府中有老鼠,还是尽快处理了吧。” 温姝沉着脸道,“恭送二皇子。” 祁宁离开后,温姝直接去了温喆住的小院。 第七十章 温喆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 她的母亲和兄长在北方受苦。 回来的她带着对温姝的憎恨而心甘情愿被易家利用。 她是官家小姐,会读书会写字,传递信息之于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她写好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房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温喆抬起头,看到她的庶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身后映着泠泠一片月。 温喆手指一抖,手中的笔坠在檀木桌案上,一滴浓墨晕染开。 温姝穿着青色的袍子,肩上披着外氅,发间落着夏夜簌簌的花。 温喆心脏扑通通跳动,温姝修长的手指落在白色的纸上,盯着其上漆黑的字半晌。 “温姝欲与二皇子以玉玺一事发难于太子。” 温姝手指抬起温喆的下巴,“你就这么恨我?” 温喆咬牙,“我恨不得你去死。” 她对温姝的恨意源自母亲日复一日的教导,源自温家朱门酒肉臭的生活覆没,源自高门大户对珠娘之类欢场卖笑的妓女之鄙夷。 而温家有许多个温喆。 温姝与温家的割裂从珠娘十月怀胎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温姝淡淡笑了,“我也恨不得温家人都去死。” 温姝提起了灯龛,白色的纸在猩红的火光中飞灰湮灭。 火星烫到了温姝的手,温姝却并不觉得疼。 他的心脏早就冷的如同三尺寒冰。 温喆眼中泛着泪花,嘶声力竭道,“温姝,你会遭报应的!哥哥们说的没错,下贱胚子只配呆在你那个下贱娘的肚子里被闷死!” 温姝猛地收拢了掐着温喆的手,“你再说一遍?” 温喆艰难地在温姝的手中呼吸,猫眼中映着火光,火光翻涌成黑色的浪。 “温姝!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 连哥哥都不叫了。 恍惚间温喆的眉眼与温喆的母亲重叠,六岁的温姝蜷缩在温夫人的脚下被拿着鞭子抽的遍体鳞伤,细弱的手指攥着温夫人的袍摆哭喊,“我娘不是贱人!” 那时候的温夫人面目狰狞,“你娘已经遭了报应!她这辈子也别想进温家的门!” 温姝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孩童。 他血缘上的至亲在他的伤口上不断撒盐,他疼的发抖,夜夜噩梦连连,只有兰玉会哭着替他擦干净眼泪。 后来那个孤立无援的孩童长大了。 他挣脱了温家的网,却陷入了更大的网中。 温喆见温姝面目森寒如地狱修罗,心中发怯却不想表现出来。 温姝落在温喆脖颈间的手猛地收紧,像是要将她捏碎的力道。 温喆做错了一件事,她可以肆意辱骂温姝,却不能肆意辱骂温姝的娘。 温姝收回了手。 温喆猛地摔倒在了地上咳嗽出声。 温姝拍了拍自己的手淡淡道,“我本来想着这件事结束,明年暗中找个好人家嫁了,如今看来你还是适合在北方陪着你母亲和兄长受苦。” 温喆惶急地抬头,像是没有听明白温姝的话。 温姝竟然有这般好心? 如果可以,她也想寻个京城的富贵公子嫁了,再也不用回北方边关吃苦受罪,也不用和易家有所牵扯。易家人只是利用她,她比谁都清楚。 温姝如今的地位要是想做他能做到的。 她太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了。 温喆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温姝叹息,“我的好妹妹,不是哥哥不想做人,是你不让哥哥做人。” 温喆看着她的庶兄离开,不断擦着眼泪,“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我没有错……” 温姝命人伪造温喆的字迹书与易家,易家放下了戒心,回信让继续盯着。 温姝收到回信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太子爷,要变天了。” 第七十一章 祁宁将玉玺留在了温姝的手中。 温姝握着能置太子于死地的筹码。 国玺失踪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难怪陛下瞒的密不透风。 芳庭宫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由于与蜀中王一段旧情而由此占尽先机。 传闻十多年前的夺嫡之夜宫中的每一块砖瓦都砌上了鲜红的血,今上逼杀了他三位文成武就的兄弟,每一位死之前都曾经苦苦哀求过。 数万铁甲兵戈落地,山呼万岁。 他在温姝面前太过和蔼,以至温姝忘记了晋国的陛下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 祁宁留下的哪里是国玺,分明是那一场宫变中所有人沉甸甸的血和泪。 死去的三位皇爷,被逼疯的蜀中王,无辜枉死的数百名宫侍一一 当年的陛下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将一个刚毅勇武的男人逼成一个跪着喝马尿的疯子? 而这过去血淋淋发生的一切到如今已无人再提。 历史在为胜利者背书,人人都是墙头趋利避害的草。 天下苍生不过是这个还不满四十岁的男人手中棋子,文武百官是他实现勃勃野心的工具,小小一个温姝在陛下运筹帷幄,尸骨如山的人生中又能占据多大的份量?不过是用肉体换来一时的平安,小心恭敬地伺候着罢了。 温姝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不论是私下与皇帝的纠葛,或是明日对东宫的谋划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的人生已经糟践的不成样子,若这废弃的人生还能抓住最后一丝复仇的希望则在所不惜。 温姝去东宫之前翠微为他更衣,大红色的对襟云团绣着金色的线,金线隐没至脚尖。 温姝蹙眉,“没有素淡些的吗?” 翠微笑了,“公子这样穿好看。 “ 温姝无奈地瞪了翠微一眼,罢了,便当宠她一回。 “前些日子派人打听桑家的消息,桑家如何了?” 自从桑柔死后,温姝便很少问起桑家了。 翠微叹息,”与公子所料不差,桑家大公子今年进京武考两次都没有中,传闻是得罪了太子。“ 温姝淡淡地想,瞧他现在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 连桑英都要利用。 他需要一个去东宫的理由,替桑英求情这个理由似乎还不错。 这还是温姝第一次去东宫。 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人坐享荣华富贵,将来眼看就要坐上龙椅,这让他怎么能忍? 温姝咽下了喉间的血沫,铁锈般的气息烧灼翻涌。 隔着隐隐绰绰的珠帘,日光洒落下来。 祁睿盯着温姝的背影,这还是他自从温姝大婚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女人死了。 被扬州城的流言杀死了。 祁睿盯着温姝鲜红衣冠上的花团,心中想的是将这具雪白的皮囊从花团中剥离出来予取予夺。长公主府中跪在蔷薇丛下的少年长成了他心头让人欲火焚烧的一根刺。 蔷薇哪里有眼前的温姝一半姝色? 他的父亲又喜欢温姝的什么?是这张漂亮的脸还是销魂的身段? 祁睿当了太子许多年,他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演戏,在宫人面前演戏,在百姓面前演戏,恶劣又狰狞的性子在温姝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温姝是皇帝的人,除非等到以后皇帝不要了,或者皇帝死了,他自己当上皇帝。 否则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触碰温姝。 第七十二章 东宫的宫侍早已被遣散,年画下的神龛缭绕着香雾。 祁睿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年画下的温姝转过了身,明艳的眉眼比身后年画上的女人还要多情。 “太子爷,我来是求你放过桑英。” 祁睿靠近温姝嗅着他肩窝沾染的香气,“你如今有了陛下,何必来求我?” 眼前的人睫毛微微一颤,“陛下的恩宠于我而言是水月镜花,如何做的数?” 祁睿抬起了温姝的下巴,“你对易钊可不是这么说的。” 温姝跪了下来,他很少去欢场,也没有勾引男人的手段,只是垂着眉眼摆出任君采喆的姿态,正红色的衣裳上花团刺目如血。 “我不过是为了自保,易钊当日想对我......若不是我提到了陛下,哪里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祁睿知道温姝心中恨极了他。 如今这般委曲求全也不过是为了桑家人。 那桑英是个什么身份,配他多看一眼。 不过是一些自以为会看眼色的官员了解到东宫与桑家不善刻意为难罢了。 如今温姝求了过来,他倒是不介意成全。 只是少不得要给些好处。 毕竟过此良机往后这个人碰也碰不得了。 祁睿上前将这一团红裳抱起,漆黑的发颤巍巍落在扶桑花上。 温姝失神的眼瞳盯着帐顶的一角,祁睿衣摆上的扶桑花在余光中盛开。 这是晋国的国花。 为什么会穿在这样自私虚伪,满腹心计的人身上? 白纱皲裂。 大婚之夜满目赤红近在眼前。 温姝没有办法割断眼前这个人的脖子。 “我将来要做堂堂正正的官,给娘报仇。” 当年在扬州的温姝对桑柔说。 桑柔眨了眨眼睛。 ”那你要好好读书。“ ”我如果当了官,能不能回来......” 小姑娘在桃花树下抬起脸,簌簌的花瓣落在裙摆上,声音如蚊蚋一般,“回来什么?” 回来娶你。 温姝没有把这四个字说出来。 他红着脸局促道,“回来给你带京城最好的锦缎做衣裳。” 后来温姝买了京城最好的锦缎替桑柔织了一身大红衣裳,上面绣着金凤凰,新娘子过门的时候会穿。 谁知那不是红嫁衣,是催命符。 桑柔死了。 死在一个冰冷夜里,棺椁入了土,魂魄升了天,亡年才十六。 活着的温姝没有做堂堂正正的官,他变成了这世上最位高权重的男人床笫间的玩物。 当年谁能预料到以后诸般疾苦。 “殿下,世子爷来了。” 宫侍敲了声门,祁睿拍了拍温姝的脸,“要不要让祁康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温姝的眼神颇为嘲讽。 祁睿对外头道,“让他等着。” 外头遂没有了动静。 第七十三章 蜀中王过世,虽说是外封的藩王到底是龙子皇孙,死后也当落叶归根。 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扶灵已经过了潼州,不日至京。 接风洗尘一事交代给了德亲王,德亲王将此事交代给了祁康。 祁康与蜀中王那两位世子幼时便不和,不想接这差事遂来求祁睿替他想想办法,人在厅外候着,却因为来回禀的宫侍的话神思不属。 “殿下身边有贵客,世子爷稍候。” 祁康百无聊赖地用扇柄敲着手心。 能让太子爷将他扔在一边,只怕这贵客不是贵客,是娇客罢。 祁康一直等了半柱香的时辰才见了祁睿的影子。 祁康开门见山道,“七哥,我不想去接蜀中王的两位世子……” 祁睿打断了他,“你若是不想去,自己去找皇叔。” 德亲王让祁康去接无非想锻炼锻炼他,说不定还有长公主的意思,而眼下除了祁康也没有更合适的人,即便是祁睿也不好插手那二位的决定。 祁康的脸垮了下来。 祁睿心间计挂着温姝草草打发了祁康,回到卧塌后却发现空无一人。 祁康本想蹲着大门看是什么国色天香勾了祁睿的魂,却并未见到女人,只看到温姝从里头踉踉跄跄地出来,衣摆上的朱花绯艳。 祁康心尖徒生的怒气无论如何也遏制不住,连带语气都尖酸刻薄,“这不是前段日子刚凉了婚事的温侍郎?” 温姝抬目与祁康对视半晌,最终两排漆黑的睫毛落了下来,“下官见过祁世子。” 祁康那日亲眼见新娘子跌跌撞撞跑出来,没几日回了扬州便寻了短见。 他知道是祁睿从中作梗,本以为温姝与祁睿将势同水火,却万万没有料到温姝竟又于祁睿滚在了一起,出言嘲讽道,“那死去的新娘是否知道自己的丈夫与仇人又一次同榻而眠?” 祁康生来就是亲王府的世子,虽没什么心机却并不良善。 与其说他在为一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抱打不平,倒不如说是为了掩盖自己野火一般沸腾的嫉妒之心。 他的脾气没有办法对着祁睿,便烧在了温姝的身上。 枉费自己在温姝大婚当日还心中记挂。祁康心中虽极尽贬低温姝,对上那张面颊到底没有办法将怒气悉数倾泻而出。 温姝仿佛没有听到祁康口中的诛心之言,“下官如何与世子爷有什么关系?” 祁康手中折扇指着温姝,口不择言道,“本世子……本世子这是怕你这个祸水带坏七哥!” 温姝未多看祁睿一眼,“既然如此便盯好太子爷,让他再莫寻下官的麻烦了。” 祁康盯着温姝离开的背影,一脚踹飞了地上的石子。 那石子飞了起来,温姝头上一痛,身形微晃,后来再度挺直了背脊,一如幼年面对温家兄弟欺辱时候般沉默且隐忍。 祁康没有看到背对他的少年宽大袖中的手攥成了拳,也没有等到背对他的少年回头,气急败坏地一拳头砸在了太子府门前的朱红梁木上。 他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道那石子砸在头上疼不疼。 温姝头上的伤不重。 一块石子的伤害对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人而言惊不起半分涟漪。 翠微在他回府后替他包了厚厚的一层纱。 温姝头上的血似乎沁到了眼睛里,又从眼睛中淌成鲜红的泪。 温姝活了十七年,生而为人的十七年却磕的头破血流。 于是在温姝十七岁的时候他决定当一只鬼。 他在写着“温殊”二字的牌位前点上了香,白色的蜡烛闪烁着幽幽的光。 第七十五章 温姝离开后祁睿吩咐了下去不再为难桑英。 祁睿还不知道丢失多年的国玺此刻安静地置放在东宫正厅最为醒目的神龛中。 没几日薛家秘密在皇帝面前告发太子私藏玉玺一事。 “太子私藏玉玺多年不肯上交,老臣闻到风声才知这么多年国玺竟不在陛下手中!东宫这是存了什么心!” 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刑部的人彻查。 这案子便交到了刚刚升职的林奉儒手中。 太子府被禁卫军封住的那一天是兴平十二年的七月初三。 禁卫军去东宫之前,禁卫军的统领易钊已经被控制。 事出突然,东宫同易家没有任何准备。 没有人知道这群如狼似虎的兵在太子府中寻找什么东西。 这座历经数朝的宫殿几乎被一夜之间翻了个底朝天。 天色暗沉,火把整齐地亮起来,东宫被铁甲围的水泄不通,正门前的石狮缄默驻立。 温姝站在林奉儒的身后,漆黑的眼瞳映着火光。 林奉儒负手而立,眉目清俊,神情端肃,红色的衣袂猎猎作响。 刑部尚书就要告老还乡,或许再过几个月眼前的青年就要成为晋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尚书大人,继他的父亲之后再度成为天下士林的楷模。 “东宫这一次若真的搜出来什么东西,只怕在劫难逃了。” 温姝垂目笑了,妄作不知,“什么东西呢?” 林奉儒摇头,“有些事不知道可以保命。” 他还以为温姝是从前模样,却不知人不但会死,还会面目全非。 温姝追问他,“林大人希望东宫在劫难逃吗?” 林奉儒定定回头。 少年玄衣黑发,比他稍矮一头,身上不知何处沾来七月的桂香,两瓣桃花般的眼睛殷殷看过来,像年画里勾魂夺魄的妖怪。 林奉儒心脏微跳,声音柔了几分,“外头都传言桑姑娘发了癔症才伤极婚事,是太子爷救了你,而我不相信。东宫如此荒唐,怎配当一国之君?” 温姝收回了目光。 冰冷的风卷起少年的发梢,玄黑的衣袍仿佛与夜融在一起。 温姝想像着祁睿此时狼狈的的表情心中涌动酣畅淋漓的快意。 他和桑柔的婚事没有成,桑柔曾经好歹唤过他一声哥哥。 温姝双眼落在京城去往扬州的方向,好像看到了少女巧笑嫣然的脸。 柔柔,哥哥替你报仇了。 林奉儒震惊地看过来,温姝从他棕黑色的眼中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你为什么哭?” 温姝茫然道,“我不知道。” “东宫或许就要易主,你应该笑。” “林大人所言极是。” 可东宫没有易主。 禁卫军在东宫什么都没有找到。 黎明将至的时候禁卫军从东宫撤出,温姝红着眼圈揪着林奉儒的衣领不可置信道,“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怎么能什么都没有? 他费尽心思受尽屈辱而筹谋的所有怎么会是一场空? 少年细长的五指就要揉碎林奉儒的衣领,林奉儒看着温姝眼中痛苦挣扎的希冀寸寸破灭,制住温姝的手腕道,“温姝,冷静!” 握住温姝手腕的时候,林奉儒忍不住为他细瘦不堪一握的这把骨头而心生怜惜。 温姝没有办法冷静,数念汹涌而至,将他溺毙于深冷的潮水中。 他推开林奉儒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林奉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天未降雨也未放晴,乌云涌动压城而来。 林奉儒目光落在温姝的身上,已数不清第几次看着他的背影。 一年前少年脚下踩着砧钉为亲人鸣冤。 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脚下的砧钉却似乎从未远离过。 芸芸众生各自有各自的命途。 有人走在宽敞明亮的官道上,有人走在布满风雪的悬崖上。 有人是天上月,有人是地上霜。 温姝背负太多,与林奉儒从来不是一路人。 既不是一路人,他又为何管不住自己的双腿追随而来? 或许是怕孤身一人被悬崖上的风雪覆没,死的时候无人知他名姓,也无人为他立墓做碑。 林奉儒看着温姝跌撞前行,看着温姝踉跄摔倒,然后在狼狈的少年面前弯了腰。 就像天上的明月捡起地上的霜花。 皎皎君子落尘泥。 第七十六章 “或许没有那么糟。” 林奉儒将自己身上的外氅披在温姝身上,替他理了理凌乱的发。 未来的尚书大人似乎并不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看着温姝的眼神恍似深情。 温姝心中冷笑。 林奉儒什么都不知道。 林奉儒不知道他为了今日付出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与东宫注定不死不休的局面。 人们都说林家的嫡公子是清风朗月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为色所迷之辈。枉他素来尊之为长者。 温姝推开了林奉儒,出言讥笑道,“怎么,林大人也喜欢这副皮相?” 林奉儒叹息,“是,也不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美貌若喧宾夺主便显得多余。 他只是心痛于温姝因美貌而招来的祸患。 温姝没有回头看林奉儒一眼。 林奉儒在温姝身后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温姝脚步顿了顿,到底没有回话。 林奉儒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手笔,还会用这样笃定的语气说这番话吗? 他会唾弃和失望,并且视自己如蛇蝎猛兽。 从来没有人真正能站在他身边。 站在他身边的都死了。 温姝在温家等着朝廷的动静。 果然没过几日风向变了。 到处都在传言二皇子栽赃太子,多亏东宫机敏才躲过一劫,芳庭宫的末日来临了。蜀中王两位世子扶灵回京的那天二皇子祁宁因诬陷之罪被查没家产,发守皇陵,芳庭宫薛妃打入冷宫,薛妃的兄长被革职查办,总理六部的尚书令一职空缺下来,由林太傅兼任。 看似不起硝烟实则惊心动魄的储位之争最终以一方落败落下帷幕。 薛妃所出三皇子祁清年纪尚幼,并未受到诛连。 没了祁宁这个对手,祁睿以为自己的太子之位再无人能撼动。 祁清一介黄口小儿,母家覆灭,不足为虑。 东宫一派以为芳庭宫因屡次锋芒毕露而遭陛下厌弃方被赶尽杀绝,是以行事越发低调,原被扣押的禁卫军统领易钊官复原职。 祁宁在狱中将温姝招供出来,温姝没有等来下狱的镣铐,而是等来了宫中的宣诏。 温姝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温喆还关在温家,是什么人透露了消息? 今日这一道宣诏,他是否还能从宫中活着回来? 温姝手中握着圣旨,将翠微唤到了身边。 若他无法活着回来,总要将翠微安排个好地方能让她衣食无忧地过一生。 至于他自己,做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了必死的决心。 翠微看着温姝替自己备好的银票忽然抱着温姝的腿跪了下来,“公子,我对不起您!” 温姝不可置信地看着翠微,脑子仿佛生了铁锈,“翠微,你在说什么?” 翠微哭泣道,“是我将您与二皇子的谋划告知长公主的!” 温姝神色木然地听着翠微在他脚下一字一句吐露真相,“我是长公主殿下的婢女啊,长公主殿下命我盯着您的一言一行,我以为长公主殿下那般喜欢您,并不会对您不利……” 温姝雪白着脸似乎在喃喃自语,“可我已经将你的身契要了回来。” 翠微眼中挂着清泪,“翠微的亲人还在长公主府中当差啊。” 长公主为什么要破坏他的谋划? 长公主要保住易家和东宫。 她是为了所谓正统还是有别的原因? 温姝没有想到有一天他防范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亲妹妹,眼看雪耻近在眼前,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却被绊倒了。 而真正拿着最后一柄刀捅向自己的竟然是一直陪在身边的翠微。 虽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也必定有远近亲疏之分。 温姝何德何能可与翠微的亲人相比较? 就像温喆向着温循,温行远向着他的嫡子,温姝永远是被放弃的一个。 正厅中安静的温姝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被穿透的声音。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团团的血雾中翠微梨花带雨的面容渐渐模糊。 温姝将原本为翠微准备好的银票与京郊的宅邸扔在了她怀中,指着正门神情疲倦道,“滚一一滚出这里!” 翠微攥着温姝的袍摆不撒手,温姝猛地一脚踹开她拔高了声音道,“滚!我这辈子也不想看到你!” 第七十七章 翠微摊开怀中的银票和地契终于哭的不能自抑。 她知道公子是真正当自己是亲姐姐了。 扔在她怀中的是公子这为官一年半载全部的积蓄,他到这一步仍旧在想着安排翠微的后路,而翠微却背叛了他。 翠微闭上了眼睛,连磕三个响头,“公子,你我主仆缘尽,翠微日后吃斋念佛为公子祈福!” 而她的主子这一次却再没有挽留她。 翠微离开后空空荡荡的温家忽然让温姝遍体生寒。 此后再没有一个少女程门立雪候他归家了。 温姝入了宫。 尽管翠微的话几乎摧毁了他。 大监昌巳手中的拂尘在风中晃动,“温侍郎,陛下候你多时了。” 温姝垂目入帘后,听到案前的陛下叹息声,“朕今日就是来解答你的疑惑。” 温姝咬牙跪了下来,“请陛下告知。” 祁凛州挑眉,“外人都以为芳庭宫与薛家是毁在高调行事上,却不知朕的谋划。芳庭宫与薛家,东宫与易家,朕一个都不会留。” 温姝震惊抬头。 祁凛州继续道,“朕今年三十六岁,朝廷需要一个太子,而祁睿并非朕亲手教养长大,性情肖似母家且无明君之相,祁宁心机深沉手段歹毒,也不是好人选,朕还年轻,将三皇子亲自带于身边教养,何愁不出一个明君?” 温姝手心沁出了冷汗。 “朕这么多年没有对蜀中王下手不过是顾忌着国玺。朕的人日日夜夜盯着蜀中王府,又如何不知他将死之际把国玺托付给了薛妃?可惜他错看薛妃,薛妃宁愿把玉玺拿出来为自己的儿子夺取太子之位也不愿意用来自保,朕才有了纵横谋划的余地。那玉玺如朕所料被薛妃用来陷害东宫,而朕早有除掉芳庭宫与薛家之心,正可借机发难,并收回国玺。” 温姝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知道陛下为何要对芳庭宫与薛家动手了。 未来的皇帝若是母族昌盛,则容易后宫干政,外戚擅权。 只他还有一事不明,陛下不预留东宫与易家,又为何百般纵容之? 祁凛州似乎看出了温姝的疑问,他淡淡道,“易家是朕用来揽财的工具,而祁睿不过是一个挡箭牌罢了。” 温姝纵然熟读史书,也不免为帝王心术而感到不寒而栗。 国库早已虚乏,若是加重赋税早晚会引起民愤,陛下任由易家掌管财政大权,搜刮民脂民膏不过是为了将民愤集中于易家而非皇室,等时候到了将易家查抄,反而还能博一个美名。 陛下为了保证真正的储君之安全,将祁睿放在漩涡的中心抵挡明枪暗箭,这挡箭牌没有用了就废了他。 真真是算无遗策。 祁凛州知道温姝是一点即透的人。 温姝从陛下的口中已知道他不能再动祁睿破坏陛下的大计了。 然而到底心有不甘。 祁凛州知道他不甘心什么,遂笑了声,“若是你想,朕明日便能问罪顾家,替你出出气。” 温姝心道,陛下这又是给他挖了一个坑。 他自己想斩断太子的党羽,非要用自己做借口,生怕这祸水的名头在自己头上坐的不够实。 而温姝从不在意名声。若不能动祁睿,能动顾家替桑柔报一半的仇也好。 温姝垂眸道,“多谢陛下。” 祁凛州手放在了温姝的头颅上,粗糙的厚茧隔着发丝磨的温姝耳根发烫。 “乖孩子,靠近一点。” 温姝便离他又近了些。 祁凛州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少年道,“隆裕将你与芳庭宫勾结栽赃陷害太子的消息送进宫中,并向朕讨要你,朕已答应将你赏赐给她。朕有一个条件。” 温姝头埋在祁凛州的膝处,由着皇帝的手落在他的腰上,“陛下请讲。” “公主府中有一个秘密,她对你多有喜爱,朕想你去探个究竟。若能查探的明白,朕日后恢复你的官身。” (hhhhh大家猜公主府的秘密是什么) 第七十八章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天际有惊雷滚动。 温姝在心中一个个地划过自己的仇人。 顾家煽动了扬州流言蜚语,如今有皇帝的保证嚣张不到几时。 陈司礼和易欢流落充军,也算报此大仇。 他的仇人只剩下一个祁睿。 皇帝不让动,他没有本事动。 温姝与祁宁所做的一切在皇帝眼中就像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皇帝今日言下之意即除非有一天山河易主,三皇子登基,否则他奈何不了祁睿。 冬日的冷风卷起玄色的长袍,温姝手脚冰冷如尸体。 桑柔死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天气。 翠微背叛了他。 长公主站在陛下的一边。 温姝来到人间十七年,拼尽全力一无所有。 四处是惊雷骤雨,温姝的发稍湿透了,水迹淌进了眼睛,像乌沉沉的泪。 他在朦胧的雨幕中能看到过去的自己鲜血淋漓从砧钉中狼狈走来,狰狞质问,“这就是你踩着砧钉用命博得的未来吗?” 少年在雨帘中一步步行走,像被断了翅膀的孤雁没有发出哀声。 他的心中也下起了大雨,大雨熄灭了熹微的火种。 温姝走了很久,直到雨停青阶,雾绕楼台,远处的寺庙梵音渐起,庙中佛像虽宝相庄严庇护世人,却也害怕大雨断送他的香火。 温家的下人得到了风声四散而逃,空荡荡的只剩下了祠堂中的三尊牌位和一个被捆住的温喆。 温姝立在温家的大门前,这一年的官场生涯被困囿其中,一把锁便锁住了惊心动魄的种种。 温姝推开了门,他狼狈的像一个乞丐,眼中却困藏着一条蛰伏已久的蛇。 这世上谁会相信,毒蛇也有眼泪? 珠娘生他的时候尚未告知他人世诸多疾苦,若早知如此,当初他应该不会愿意出生。 昏黄的铜镜中倒映着温姝面目全非的脸。 温姝手指落在镜中的自己冰冷的面颊上,嗤笑出声。 似在笑轻信他人的自己,又似在笑着可怜可憎的世道。 兴平十二年八月,温姝因参与构害太子一案将被剥夺了官身,贬入公主府为奴。 御赐的宅第被收回,府中仆人散尽。 温姝将温喆送到了在京城富贵人家府中为妾的长姐温苑的身边,也算是对温喆仁至义尽。 易家安插温喆本意为盯着温姝一举一动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心思被温姝识破温喆成了废棋,可即便温姝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除了温喆竟还有一个翠微,这才导致了他满盘皆输。 索幸皇帝陛下留着他还有些用处,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 长公主府中的秘密一一 不知道是什么? 温姝漆黑的眼中已看不出少年人白纸般的心思。 倒是更像被浓墨浸透了,从里到外散着蛊惑人心的墨香。 外头疯传是长公主求了情温姝才能保住性命。 这世上还有人两度折腰为人面首,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此与被供上神坛的林奉儒相比,温姝彻底成为士林中为人不耻的存在。 他二人便是正负两极,云泥之别。 至于温姝手中握着的一道暗旨,除了温姝本人并没有任何人知道。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实则随着蜀中王两位世子入京而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七十九章 长公主府中,锦珠在旁为隆裕揽发。 隆裕的发保养的漆黑乌亮,眼波流转间尽是矜贵之气。 她的手指落在甜糕上浅尝一口,宫侍端着糕盘躬身退下。绣着仙鹤的毯上跪立一青衣少女,肤色白皙,杏眼含泪,正是被温姝赶出宅邸的翠微。 “殿下!翠微今日来府中只是为公子求情。” 隆裕站了起来,宽大的冕服下雪白的亵衣若隐若现,长发高盘起,鬓边的钗环如同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她走到翠微身边抬起少女的下巴,“求情?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求情?” 翠微泣道,“公子受尽苦楚,如今再次回长公主府中必定会受人非议折辱,翠微求公主善待公子!” 隆裕涂着红色丹蔻的指甲几乎划破了少女的面颊,“你还是不懂,他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会护着,你既然已背叛他,又何必再做无用之功,以为他会感激不成?长公主府养你数年,倒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了?” 翠微一头磕在地上,“殿下的恩情翠微已还尽,如今欠公子良多,实在无法安心远去,只能来跪求公主。” 隆裕神情冷淡下来,“你不过是为了求自己内心的安宁罢了。温姝要走了你的身契,你早已不是我的奴仆,今日便放你离去,终身不可再回京城。” 翠微的亲人都在公主府中做事,她即便心向温姝也不敢违背长公主的命令。如今自觉无言面对温姝,手中温姝留给她的银票地契便如烫手的山芋。 少女头上磕的青青紫紫,垂泪离开公主府中,此后一别多年,再度与温姝相见时候已经物是人非。 翠微离开后,隆裕瞧着她的背影叹息,“他回府了?” 锦珠知道隆裕指的人是谁,“还在絮云斋。” 隆裕瞧着絮云斋的方向看过去,那曾经逃离公主府的风筝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风雨,再度坠入自己的手心。 锦珠垂睫道,“殿下将公子与二皇子所谋之事捅出去,只怕公子会怨憎于您。” 隆裕面颊露出些许怅惘来,“他本不该掺进储位之争。” 储位之争的凶险隆裕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清楚。 她死去的三位皇兄就是最好的写照。 锦珠叹息,“殿下与蜀中王相交多年,到底还是没有料到他为了一个薛妃竟然在将死之际轻而易举交代出国玺。如今蜀中王已死,国玺落入陛下的手中,陛下再无掣肘,只怕蜀中王府太平不起来了。” 隆裕看了锦珠一眼,“本宫确实高估了蜀中王的寿命,也低估了蜀中王对薛妃的深情。” 而蜀中王低估的是薛妃的野心。 薛妃手握国玺如此巨大的诱惑如何会如蜀中王所愿只是用来自保? 连隆裕都能想到这个愚蠢的女人定会用此争夺太子之位,而蜀中王被情障迷眼,当局者迷。生生把国玺送到了陛下的手中,没了国玺就是把蜀中王府放在炭火上烤了。 而蜀中王府若是保不住,自己掩盖多年的秘密也要暴露于人前。 有些筹谋已久的事情需要尽快进行了。 隆裕道,“明日让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来见本宫吧。” 锦珠点头应是。 她跟着隆裕太久,知道公主准备与蜀中王府的两位世子商议什么。 蜀中有精兵众万,平日散落乡野。 那是先帝留下的兵。 先帝调兵的诏牌在公主手中,这是最后一张底牌长公主本不欲动用,如今形势逼人,不动则危如累卵,粉身碎骨。 当年那一场宫变死了多少人,害的多少人不人不鬼的活着,而罪魁祸首高居庙堂,皇权在握,是否有失公道? 锦珠道,“殿下无论做什么,锦珠都跟着殿下。” 隆裕笑了声,“你是个好姑娘,不过现在,跟着本宫去趟絮云斋吧。外头风言风语,只怕没什么好话入他的耳中。” 第八十章 温姝在絮云斋中等了很久,才听到了外头喧嚷的人声。 凤驾停在絮云斋的门前,晋国美艳的公主殿下下了轿撵,即便在深夜仍旧施着脂粉。 隆裕的目光落在床榻间衣衫不整的少年身上,依稀回忆起他刚被送到公主府中的模样。 他的名字是她给的。 就理应是她的人。 隆裕摆手让锦珠等随行退下,珠帘晃动,人声尽去,絮云斋便只剩下她二人。 隆裕盯着温姝的面颊笑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似惋似叹,却无讥讽之意。 温姝垂下眉睫,手攥紧了纱帐,微微躬身道,“温姝候着殿下多时了。” 隆裕靠近温姝,身上迭荡的香气将温姝包裹了起来,像罗织一张细密又柔软的网。 他门都在网中央。 ”你想知道什么?“ 温姝睫毛一抖,”想知道殿下什么时候知道我与祁宁的谋划,想知道殿下为了保住太子将祁宁告发的时候可有对温姝动过恻隐之心?“ 床榻上的少年穿着第一次见时候青色的罗裳,雪白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此时的情状看起来更像是达官显贵家的玩物,细弱的胸膛微微起伏,勾的人想用利爪撕碎,在脖颈上系上镣铐,永不出生天。 隆裕手落在温姝的发上,神情柔软的像在看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 宫中什么时候少过鲜血和屠杀? 隆裕知道玉玺已经入了祁宁手中时候晚了,祁宁已将玉玺交给温姝并且意图栽赃陷害太子。 国玺既已保不住了,长公主府便必然要在两位皇子中择一保住。 她选择了太子。 祁凛州为人极度自负,三十六岁的帝王认为自己的几个兄弟死的死疯的疯,没有一个能威胁到他,于是他提防的对象便成了自己的儿子们。祁睿知道伪作纨绔,祁宁光芒正盛,这两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自以为算计了一切,却不知道自己一言一行都落在了他们父亲的利眼中,可惜这两位谁都没想到,认为自己尚算年轻的祁凛州打的是培养祁清的主意。 这一切都是基于隆裕对祁凛州极为了解的前提之下所作的揣度。 她的皇兄若是属意三皇子,必要去其母族,祁睿若是留作挡箭牌之用,莫说是陷害,即便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一时半会没有人动的了。 既然如此她顺水推舟将消息送进宫中一来为皇帝处做个人情,二来也有借口保住温姝。 三来一一 借着她皇兄的心意,等到芳庭宫与易家都被皇帝亲手除去,势单力薄的三皇子登基,对她与蜀中王两位世子所筹谋的大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到时候她掩藏多年的秘密也该昭著天下了。 ”本宫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将你与祁宁所谋告知宫中,这就是本宫的恻隐之心。“ 即便真的成功陷害太子,温姝与祁宁坏了陛下的筹谋,又如何认为自己有好果子吃? 温姝想起了皇帝在宫中对他说的话,自然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位殿下面前还能说什么。 他的仕途由公主府始,于公主府终,命运牵引着他一次次来到晋国最尊贵的女人面前,迫使他总是以匍匐的姿态出现在她华丽的裙角下。 ”倘若你不背叛本宫,往后你就是公主府唯一的男主人。“ 隆裕对着匍匐在她裙角边的猎物如此说。 隆裕最恨背叛者。 她的一生中遭遇过许多人的背叛,这些背叛者中活着的只剩下一个人。 隆裕像毒蛇一般蛰伏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咬碎那背叛者的喉咙。 古人说的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到最后,谁知道自己是螳螂还是黄雀。 第八十一章 温姝这次入长公主府中,身上带着皇帝下的暗旨。 他已知道自己一脚踏入了漩涡中抽身不能。 长公主府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温姝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蜀中王两位世子进京以来长公主与之来往甚密,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温姝重新成为了长公主的面首,待遇一如从前,旁人的风言风语他已百毒不侵。 祁睿身为太子被栽赃陷害,所幸这一次有陛下保驾护航才得以保全,心中对祁宁与温姝恨到了极致,祁宁被发守皇陵生不如死,薛妃被打入冷宫,祁睿心中仍旧憋着火气,悄悄命人在狱中给了薛家人难堪,不日薛妃兄长横尸牢狱,曾风光无两的薛家就此没落。 唯独一个温姝,从皇帝的手中再度辗转回到了长公主府中,他干了掀翻天的大事,倒是在长公主府中过的逍遥自在。 若等他登基,温姝再度落进了他的手中一一 祁睿年轻英俊的面颊上泛起狰狞之色。 祁康知道他的七哥对温姝已经到了几乎魔障的地步。 连祁康都有些佩服温姝,祁睿这么多年玩弄诡计顺风顺水,竟当真一时差点栽在了一个色字上。听闻当初易钊往温家送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是温姝的亲妹妹,温姝竟也不为所动,反而给了易家假的消息,若非他自己身边的丫头翠微出了问题,祁睿这一遭当真难逃。 连易钊都在温姝身上栽了跟头,谈起温姝的时候除了咬牙切齿, 似乎也多了些别的什么。 温姝与陛下暧昧不清的传言经温姝在凤止楼一事于陈易两家家传开,是以即便温姝如今落魄至长公主府中,也没有什么人来寻他的麻烦,一者尽数被隆裕挡却,二者都在观望情形。 直到顾家忽然在温姝入长公主府不久后被抄,满门沦为庶民,便无人再敢妄动温姝。 当初参奏温姝最厉害的折子,皆出自顾家。 一个门阀的没落意味着另一门户的冉冉升起。 户部尚书一职再度空缺,刑部尚书任期已到,林奉儒此后一人兼两部尚书,父亲如今还替了薛家的尚书令一职,六部俨然是林家天下,林家有今日,全然是陛下提携之故,朝野上下诸云,林家,陛下耳目也。 顾翊自然也听闻了温姝回来的消息。 他没有想到自己处心积虑除掉温姝的时候没有得手,反而是温姝自己上了祁宁这艘沉没的船只,最后又落进公主府中。 顾翊知道顾家没了。 或许是因为陛下与温姝特殊的关系,是以顾家撞在了枪口上尤不自知,还不断地往上递着问罪温姝的折子。 当然陛下早就有了动顾家的心思而借着温姝的事情发作也不无可能。 顾翊的黑猫死了。 顾绪也死了。 顾家没了。 顾翊一边弹琴一边笑的像个疯子。他争权夺利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顾家不得超生,而今顾家没了,他摆脱了身为棋子的命运,竟也不觉得开心。 他将这一切算在了温姝的头上。 既然回来了一一 还想活着走出这深宅大院吗? 琴声骤停,顾翊的谪仙一般的面上露出修罗般的笑意。 温姝并不愚蠢,顾绪的死分明是顾翊一手策划反而被常雁背了锅。 顾翊才是最大的得利者。 他甚至妄图栽赃给温姝,可惜被陈司礼和易欢坏了事。 而若不是顾翊一一温姝或许不用经历那噩梦般的雨夜。 温姝与顾翊无话可说,早些因为黑猫的死而产生的愧疚早已如烟雾消散了。 絮云斋离阆苑阁很近,温姝偶能听闻琴声,却从不见隆裕经过阆苑阁,心知顾翊已经失宠。 这一日长公主府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人群奔走相告,原来是驸马爷这么多年第一次踏足长公主府。 温姝这才想起来,长公主殿下与陈司礼的兄长陈昭,是对名义上的夫妻。 他徒然生了一种小妾被大房就要捉奸的错乱感,倒是自己先荒唐地笑了起来,身边伺候着的小宫侍被这一笑迷了眼睛,仿佛看到年画里逃出来的精怪。 ”听说过段日子是陈老将军的十周年忌日,陛下想要大肆操办,到时候需要驸马爷与公主一同出席,否则平日里驸马爷从来不会踏足公主府。“ 温姝听着宫侍所言,心中想着能避则避,却不料还是着了顾翊的道。 陈昭似与长公主不欢而散,闷头饮多了酒,拔刀砍了许多东西闹着要走。 陈昭在沙场是刀口舔血的将军,后宅中的女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凶煞之物,纷纷吓得或四散而逃或痛苦绵啼,锦珠战战兢兢地替陈昭引路出府,后又因替长公主煎药担心误了时辰遂将引路的任务交代给了另外的一名侍女,而这侍女被顾翊买通,仗着陈昭不识长公主府中的路直接将人引到了絮云斋。 彼时温姝才将将入睡,便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丫鬟婆子跪了一地战战兢兢,陈昭醉醺醺一刀劈开了内拴的木门。 陈昭生的高大,又是边陲回来的军人,与京城富贵风流的公子哥有天壤之别,人站在温姝面前像一座山,粗重的酒气在温姝上方翻涌,这是个比陈司礼还要俊美上十分的男人,威胁力却比陈司礼强数倍不止。 温姝揽住了自己的衣领勉力撑直了背脊道,”将军深夜来此必定是着了什么人的道,还是早些离开罢。“ 陈昭喝的很醉。 他方才已与隆裕因诸事不合吵过一次,如今瞧着温姝仔细辨认才看出了形状。 正是那个害的陈司礼充军的罪魁祸首。 本来还混沌的脑筋看到温姝的霎那明白了过来。 伸手扼住了温姝的咽喉,陈昭素来战场上的凶煞之名广为人知,温姝却是第一次当面领教,嘶声道,“驸马爷自重,这是长公主府,不是你将军府!“ 陈昭冷笑一声,”长公主府又如何?“ 这长公主府里里外外从主子到奴才没有一个他看的顺眼的。 陈昭虽是战场杀伐出来的人却从不莽撞,是个讲道理的人。 只是今日心中憋着火,又喝醉了酒,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暴露了出来就有些一发不可收拾。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你长公主府的人将我引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你在公主府待不下去,得,今儿就做回好事成全人家。“ 温姝几乎气笑了,难为他醉的前脚找不着后脚还能反应过来是着了人家的道。 噔噔噔!将军上线!! 将军和公主没有感情戏 下章修罗场预警~ 姝:我被包养我的富婆抓到和她老公上床怎么办? 公主:???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富婆? 将军:擦,谁是她老公 第八十二章 喝醉的陈昭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温姝在他掌心里低喊了声疼,他便松开了手,晋国士子文弱至此实在无用。 “将军,你弟弟做过的事,你也要再做一遍吗?” 温姝笑了起来。 尽管坠落到了污泥中,却还是高高昂着头颅,陈昭显然因为温姝的话清醒了几分。 他的手又想掐上他的脖颈。 温姝靠近陈昭,感受到这年轻将军有几分僵硬的身体笑意深了几分。 “您这样做,与陈司礼有什么分别?” 陈昭显然清醒了些,猛地从塌上起来,将温姝推倒在了一侧。 温姝心中连连冷笑。 这些权贵人物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得不到的总是想要,送上门的反而觉得下贱。 他收敛起了放荡的神色,再也没有多看陈昭一眼。 “长公主殿下到一一” 隔着一道门,温姝听到了外头小侍惶急的喊声。 话音还未落下,便见隆裕掀帘而入,身后跟着自责的锦珠和一众寻找驸马爷都要翻了天的宫人。 锦珠没想到因自己一时疏忽引起如此弥天大罪,此事若是放在陛下的后宫中便是淫乱宫闱的丑事,少不得要杖毙装满一条河的人。 这驸马爷往哪里走不好,偏生走到了殿下最近的心尖上。 锦珠即便久见风月,到底忍不住红了面颊。 众人进来的时候温姝与驸马爷虽然没有缠在一起,然一看二人衣衫不整的模样都说不清楚方才做了什么,,纵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锦珠仍旧倒抽了口凉气。 隆裕面无表情。 她不说话,便没有人敢说话。 事情闹到如今众目睽睽的地步,陈昭清醒了许多。 他眼角的余光落在温姝身上,到底叹息一声对长公主行礼道,“此时我之过错,这位小公子全然无妄之灾。” 隆裕笑了声,“陈司云,你这许多年不登门登门就动我公主府的人,传出去只怕不太好吧 陈昭皱眉,颇有些不耐烦道,“你公主府的蛀虫是否该清理了? 若非被人设计,他又何至于此? 隆裕冷笑,“即便有蛀虫,将军不愿意,还有人能强了将军不成? 隆裕的质问字字在理,陈昭占了下风。 陈昭心知自己醉酒误事也是原因之一,倒无颜反驳,挑眉看向隆裕道,“殿下待如何?老将军忌日之前,不要让本宫再见到你。 陈昭心道当真以为自己想来不成? 索性临走前靠近隆裕低声道,“公主养在府中的尤物滋味确实不一般。” 他话说的暖昧,虽然什么都没有做,却足够让隆裕误会。 若是隆裕有心早晚能发现他说的是假话,若是隆裕无心因此而误会,他倒是有些可怜温姝。 第八十三章 驸马爷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公主府便闹得不欢而散。 众人得命退下,絮云斋一时死寂非常。 珠帘晃动,烛影微弱,轩室内只剩下隆裕与温姝二人,隆裕目光沉沉盯着温姝道,“你没有什么可说的?” 温姝手指微颤,终于伏身道,“殿下觉得我应该说什么?” 隆裕挑眉,“你勾引本宫的驸马,不应该解释一下?” 温姝笑了起来,“温姝的名字是殿下起的,要勾引一一也是勾引殿下。” 隆裕没有多说话,她走近温姝亲了亲少年的唇瓣,旖丽的裙摆上带着幽寂的香。 温姝颤抖地闭了闭眼睛,心知公主已将他方才主动揽住陈昭的一幕看在了眼中。 这种脆弱又倔强的生物,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隆裕叹息一声,不在折磨他,声音如珠落玉盘。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既然再一次回来了,便看好自己的身子,若被什么别的人占了便宜,你以为陛下能救的了你?” 温姝心脏直跳。 长公主一一 到底有什么底气说这样大不敬的言语,敢与陛下抗衡? 温姝伏跪在地上,身子还是软的,一身倔强的骨头都撑不起来。 不知道跪了多久。 月色隐入弥夜中,碎沉的云翻涌成海。 公主的裙摆消失在眼前。 温姝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而害他的罪魁祸首顾翊,此刻尚还来不及清算。 公主未必不知是顾翊包藏的祸心,却仍旧留着顾翊,大约是气他主动勾引陈昭,故意留着他恶心自己。 几经周折,温姝在夜半的时候发起了高烧,身子热的像炭火,神志昏昏沉沉。 翠微已经被他赶走。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已经死去。 不过是一次病痛,以前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意识被漆黑覆盖的时候,似乎有谁走到他身边,身上带着熟悉的香气,吻上他的唇瓣渡入药汤,苦涩的药化入唇齿中,温姝蹙着眉咳嗽,一瓣甜糕被那人的舌尖顶入口腔,于是苦涩尽退,甜滋滋的味道蔓延齿颊。 温姝攥住了来人的衣袖,乖觉得像个孩子,无意识地哀求对方“不要走。” 那人走了吗? 温姝不知道。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父母疼爱,兄姐友善,梦里有个叫桑柔的姑娘,还有一个叫翠微的小婢。 梦比甜糕甜。 第八十四章 顾翊的算计再一次失败了。 长公主在絮云斋留夜的消息传到阆苑阁时候,顾翊修剪花枝的手被剪刀戳破,猩红的血沿着玫瑰色的花瓣流淌入泥土中。 他本想安排一出捉奸的戏码坑害温姝,谁知那温姝手段了得,长公主竟也没有计较。 顾翊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暴露。 若是没有则更好。 若是暴露,长公主不去计较温姝,也没有来计较顾翊。 公主从来不是宽容的人,留着顾翊或许还是在与温姝置气。 若是公主的气过了,顾翊的末日也许就要来临。 顾翊掐断了花枝。 他与温姝的命运如此相似,凭什么温姝即便落魄至此仍旧能得到贵人的青睐,而自己却要在阆苑阁中腐烂发臭。 顾家没了,他所背负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终有一天他要将所有的人踩在脚下。 顾翊已经很少弹琴了。 因为听琴的人不会再来。 顾翊害了温姝不止一次,温姝知道顾翊再也不能留了。 而公主眼下与他置气,并不准备处置顾翊。 所幸温姝高烧将退,即便公主置气于他,也很难真正摆出难看的脸色。温姝在府中仔细揣摩着隆裕的喜好,不显山不露水地讨着长公主的欢心,公主府中已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来新人。 温姝因这一段日子对长公主熟悉了不少,公主好吃甜食,喜欢听戏。 每有戏班子入公主府唱戏的时候便总能看到公主身后恭敬立一美貌少年,手中端着甜糕,背脊挺的笔直,他看着台上的戏,却更像戏中的人。 这一日班子来唱新出的戏。 新戏讲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替枉死的兄长翻案未果被当权者逼死在大火中的故事。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隆裕在下听,晃动的红幕如烈火将戏子包裹,鲜艳的一团戏服在台上蜷缩了起来。梆子声响,锣鼓声歇,公主站了起来,神情疲惫之极,“这出戏以后不要再排了。” 戏班子的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何处得罪了公主,到底还是被打发离开。 以往来的时候赚的盆满钵满,今次走的时候两手空空。 温姝小心跟在长公主的身后,垂着睫毛盯着公主裙摆上一朵又一朵的牡丹花。 隆裕忽然笑了,“温姝,你有妹妹吗?” 温姝想到了温喆,神情冷漠下来,“温姝的妹妹不提也罢。” 温家的人个个都像吸血的鬼。 温姝不知道公主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公主并没有什么妹妹。 隆裕的话题突然转到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上,“本宫当日审问过引路的宫侍,确实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想办法让本宫消气,本宫就处置了那人。” 温姝讶然,“殿下还没有消气?” 隆裕眨了眨眼睛,“过几日便是本宫的生辰,你若是能送上讨我欢喜的礼物,我便替你处置了他。” 公主见惯了奇珍异宝,温姝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公主的生辰在重阳。 那一日长公主府中来了许多贵人。歌舞白日升平,宫灯彻夜点起,流水的宴一席又一席。 陛下,德亲王,太子,德亲王世子,易家的人,林家的人以及诸二品以上的官家女眷皆有人来。只有驸马爷未至。 温姝如今声名狼藉,往日与他相处的同僚皆等着看他的笑话。 如果不是陛下偏宠长公主,温姝所为哪里能保住性命。 如今没了官身,又沦为公主的奴隶,与公主的其余面首一同跪在两侧服侍着,脚踝处裸着雪白的袜和雪白的肤。身着艳服,在一众面首之中明亮如皓月,让人泠泠不敢指摘。细白的手中端着宝石蓝的酒杯,心无旁骛地为公主斟酒。 诸多官员常见他时候穿着官袍,如今换下了官袍,胭脂红的华裳穿在身上,暗色的丝线勾勒出细瘦的腰肢,金色的梅花在腰肢上盛开,一双双落井下石的眼睛看过来,仿佛将那道纤瘦的影子扎出来破洞。 易家的人知道一些内情,自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祁睿盯着温姝的眼神仿佛要活活将人生吞,直到祁康提醒了他这才收敛住了神色。 祁睿这辈子都不曾在谁身上栽过跟头。 温姝所作所为之于他是背叛,尽管温姝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林奉儒看着此刻艳色逼人的温姝,脑海中想起的却是那日几近癫狂的狼狈少年。 他看着这个孩子经历一切走到这一步,终于自己毁灭了自己。 那不是温姝,那只是一具精致的傀儡,一具不会流泪的皮囊。 是什么还在支撑着让他以这副模样苟且偷生地活着? 用一张哭泣的脸挽着甜蜜的笑意来讨取别人的欢心。 心脏处传来微微的钝痛,世俗的枷锁再也无法束缚住他日夜的念想。 林奉儒饮着华宴上的美酒,入口苦涩而无味。 他想救他。 却不知道如何救,怎么救。 祁凛州将下座的情形收入眼中,隆裕的位置在他左侧下首位,眼角的余光能看到那孩子红色的袍摆。 昌巳立在身后道,“陛下,看起来公主待温侍郎不错。” 祁凛州摇头,”昌巳慎言,他现在已经不是侍郎了。“ 只是一个比面首更不堪的奴隶。 昌巳垂眸道,”是,奴才失言了。“ 祁凛州目光落在隆裕身上,距离宫变已经十几年了一一 他的皇妹当真对当夜的情形一无所知吗? 隆裕似乎感应到了上首的视线,抬眸对她的皇兄举起了酒杯。 祁凛州笑了声。 第八十五章 众人向公主献礼后,宴席已过一半,诸官员正是酒酣耳热之际,一身玄衣的太子殿下忽然道,”不知姑姑身边的这位是什么身份?孤瞧着有些面熟。“ 隆裕没有说话,却是易钊接口道,“殿下,这是因犯了大罪贬入府中的奴隶。” 这二人说着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每一句都将温姝的痛苦血淋淋地剥陈于众目睽睽之下。 祁睿笑道,“原来不过是一个奴隶,也不知有什么可供取乐的才艺。” 易钊挑眉,“即便是奴隶也是公主殿下的人,需得公主殿下同意。” 祁康心中觉得这二人过了,踢了一脚易钊,易钊坐姿没有任何变化。 祁睿看向隆裕道,“姑姑今日生辰,不如让身边的人献舞一番?孤看这奴隶容貌比女子尤甚,不如跳一曲惊鸿舞如何?” 不过一个奴隶一一 长公主没有必要为了维护他与自己的亲侄子生了不快。 祁睿在逼着温姝穿女子的衣裳,跳女子的舞蹈,认清自己如今不男不女沦为奴隶的身份。 温姝的手指扎进血肉里,眼前团团一片红。 年幼的时候温讳温霖他们曾经辱骂过的话犹在眼前。 ”你生的和你那婊子娘一个模样,怎么不穿女人的衣裳?“ 八岁的温姝挣扎不过,几个兄长便过来扒他的衣裳,拿着妹妹的衣裙往他身上套,踩在他的脸上拿着镜子给他照。 ”你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还想和别人一样上学堂?” 温行远人模人样地从衙门回来,温姝以为有了希望,刚想喊一声父亲,然而温行远看到自己的儿子们欺负那个妓女生的儿子也不阻止,只是烦躁地说了句,”别折腾出了人命。“ 温姝求救的声音便缩回了喉咙。 温行远是这世上最恶毒的父亲。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为他伸出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温姝的手。 那只手上有红色的丹蔻。 温姝听到长公主殿下的声音,”这个奴隶昨儿犯了错,被打了四十杖,想来是跳不动舞了,不如本宫让身边的琴师为诸位奏一曲,也讨个喜庆?“ 跪在公主身畔另一侧的顾翊神色骤然阴冷起来。 公主不肯让温姝受到折辱,倒是将他推了出去? 祁康闻言拍手忙道,”甚好!甚好!“ 看到祁睿越发难看的脸色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林奉儒淡淡道,”早听闻公主府中有一乐师擅长音律,当年琼林宴上技惊四座,不如借此机会聆听一番。“ 首座的陛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扳指道,”今日已看过舞,朕有些腻了。“ 昌巳叹息,陛下还是心软,不忍见那孩子受此折辱。 若陛下不发话,长公主未必能护住温姝,毕竟温姝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因为谋陷太子才沦落至此。 祁睿闷头一口饮尽了酒,”父皇所言极是。“ 父皇到底还是护了他床上的玩意。 嫉妒如同烈焰一般几乎烧尽祁睿的神志。 顾翊抱着琴行礼后,十指落在琴弦上。 他弹了一辈子的琴,做了一辈子的玩物,到头来被自己喜爱且衷心的人送到众目之下折辱。 为了一个温姝。 温姝有什么好? 仙音骤起,顾翊弹着琴,五指流着红色的血,惨白着一张脸。 今日他所受到的每一分屈辱,他日必要百倍偿还。 温姝此刻才仿佛从旧梦中惊醒,几乎分不清今昔何夕。 长公主握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温姝想,原来还是有人向他伸出手的。 可惜这份温暖来的太迟。 ”倘若你不背叛本宫,往后你就是公主府唯一的男主人。“ 当日隆裕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温姝似能察觉到,隆裕比任何人都憎恨背叛者。 温姝回握住了隆裕的手,忽觉遍体薄凉。 乐声骤停,谪仙般的琴师抱起了自己的琴,每一根琴弦上都有红色的血。 他披着仙人的皮,内里藏着一只恶毒的鬼,走到公主身边温顺地跪了下来。 隆裕笑了声,”你做的很好,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琴师抱着琴,红着眼睛,”公主厌倦我了吗?“ 隆裕蹙起精致的眉,”你先下去罢。“ 顾翊离开的时候,听到隆裕对温姝道,“他今日替了你一遭,若你还是容不下他,你想对他如何本宫不会再管。” 温姝反问,“公主殿下满意温姝的礼物吗?” 隆裕笑答,”还不错。“ 顾翊不知道温姝送给公主的礼物是什么,他对温姝恨入骨髓。 温姝送给隆裕的生辰礼是一串佛珠。 兰玉说那是温姝的娘在庙里求来亲手戴在襁褓中的温姝身上的。 温姝带了许多年,如今他将佛珠送给了隆裕。 隆裕什么都不缺。 温姝用珠娘的佛珠算计隆裕的心,却不知道是否会把自己的心也算进去。 这佛珠跟着他十几年都没有庇佑他。 或许换个命好的主子也许会不同。 佛珠戴在了隆裕雪白的腕子上。 温姝知道,这是隆裕生辰礼中唯一她亲自碰过的东西。 此时的温姝还不知道,隆裕不是命好的人。 第八十六章 宴席散后,廊外沿途的明灯一盏盏暗下来。 长公主殿下送陛下至府门外的御驾,众多官员跪送陛下后纷纷离去,公主府的侍卫在打赏今日来贺诞的舞姬与乐手,温姝迎面撞上匆匆行来的祁康,躲闪不及被祁康抓住了胳臂。 祁康力气很大,温姝挣扎不能,蹙眉看着祁康。 德亲王府的世子爷着一身紫袍,脚上踩着鹿皮短靴,剑眉英挺,容貌俊朗,比往常吊儿郎当的模样好了不少,盯着温姝昏灯下的眉眼耳根微红。 莫怪七哥想让温姝穿女子的衣裳,这模样不是女子当真可惜。 祁康一个失神被挣脱开来,两手空空,指尖还残留着温姝袖间清淡的衣料香气。 温姝后退一步,“见过世子爷。” “温姝,你得罪了太子哥哥,往后日子不好过,如果可以……” 祁康一咬牙,“来我德亲王府,我去寻姑姑将你要过来。姑姑向来疼我。” 温姝靠近祁康,与他呼吸相闻,弧线漂亮的唇瓣吐出诛心之言, “祁世子还是管好自己的事罢。” 祁康手握成了拳头,他没有想到温姝这般不识好歹。 易欢与陈司礼充军一事祁康并不怪罪温姝,若不是易家自己有把柄在身,怎么会被外人揪住不放,温姝陷害太子祁康亦觉得情有可原,旁人不清楚祁睿对温姝做的事,祁康清楚,若是换成自己,将仇人大卸八块的心思都有。 而他生来天潢贵胄,又有几个敢如此对待他? 他自认为已能体谅温姝的苦楚,然而每一次在温姝面前都被横眉冷对。 即便被如此冷待依旧克制不住去担忧温姝的处境。 祁康心中烦躁,说的话十分难听,“本世子的事自己管的了,你这一堆的旧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清,用你的身体吗?” 祁康话说完后又觉过分,然而自恃身份拉不下脸道歉,遂闭紧了嘴巴,神色阴沉地看着温姝。 温姝却弯着唇笑起来,墙角斑驳的花影落在他的衣袍上,被将升的明月照亮了。“睡不到世子爷头上。” 祁康面色铁青,这时候的祁康没有看到温姝袖中攥紧的手指几乎扎穿皮肉,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掩盖自己内心涌出的仓惶和无措,“你这样的贱人,给本世子提鞋都不配!” 祁康几乎是踉踉跄跄地逃开的,身后的温姝像披着美人皮的妖怪,就要伸出红色的枝蔓将他密不透风地网罗。 温姝冷眼瞧着祁康离开,明月洒落他的双肩,神情窥视不见悲喜。 这些言语不是出自祁康,也将出自别人的口舌。 他还没有见祁睿受到报应。 至少要比祁睿活的久。 至于在这之前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又有什么干系? 林奉儒不知何时站在了温姝的身后,同他一起瞧着祁康离开的背影叹息道,“温姝,你变了。” 温姝笑了,“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林奉儒目光落在温姝身上,“变得比以前更加悲惨。” 温姝疑惑,“难道我以前还不够悲惨?” 林奉儒忍不住想伸手触碰他漆黑的发顶,到底没有做这样逾距的举动。 “不要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温姝不禁冷笑,两眼空空荡荡,“没有人在意的。” 林奉儒张了张嘴,那句我在意到底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 温姝漆黑的发被风拂乱,有几缕划过林奉儒的面颊。 像初春柔嫩的柳枝,不经意地撩拨脚下本就泛着涟漪的清湖。 林奉儒的心也跟着乱了。 作者:康康,嘴贱心软追不到媳妇滴 祁康:??(吐血) 第八十七章 温姝目送林府马车离开。 林奉儒与他早已不是同路之人。 长公主的生辰宴上蜀中王两位世子也受邀前来,如今天色已晚,二位世子的马车却迟迟不曾离去。 温姝心中疑窦丛生,无意见两道身影往威邈轩的方向去,正是那蜀中王的两位世子。 为首的一位是蜀中王嫡长子祁冽,略居其后的是嫡次子祁然。 先帝在时疼爱蜀中王,亲赐蜀中王府一门双爵,故封两位世子。 温姝心中已有计较。 此时远远见锦珠脚步匆匆带着几名侍女端着宴后玲琅满目的金玉酒器行来,温姝上前一步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便与锦珠撞在了一处。 锦绣惊呼一声捧住怀中器物,正欲张口呵斥,抬头一见是温姝不由得便软下了声音,“公子也是,这般不小心。” 温姝伸手拉起锦珠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酒器道,“锦珠姐姐的衣裳湿透了,一身酒气不好见人,此事因我而起,不如我代锦珠姐姐将酒器送去吧,锦珠姐姐正好在絮云斋换件衣裳。” 锦珠的手还在温姝的掌心,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少年身体的温度,锦珠如被烫到一般指尖蜷缩起来,头顶高她半个头的少年笑了声,嗓音十分喑哑,“是温姝逾距了。” 锦珠粉颊泛红,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是长公主身边当副小姐养着的丫鬟,平日见惯公主身边的美色,在温姝身边仍旧觉得细风拂面,似是而非的温柔如同经夜的瘦雨,撩拨的少女心中泛起绵软的春水。 锦珠低声道,“那便谢过公子了。” 温姝稳稳端着酒器,听到锦珠对身后的宫侍道,“你们先走吧。” 温姝笑道,“如果锦珠姐姐不嫌弃,絮云斋的丫头穿的衣裳姐姐刚好可换洗一番。” 有这样一副皮囊,若是存心骗起人来,鲜少有不上当受骗的。 待锦珠走后,温姝端着酒器往威邈轩去。 他心知今日公主见两位世子的事锦珠也未必知道,否则不会如此轻易便让他代送。 威邈轩的守卫见温姝手中的酒器正是今日宴中所用之物,又听温姝提起锦珠,心知此人近些日子颇为受宠,便放了人进去。 安置酒器的暗窖距离主厅不远,温姝端着酒器,遇到下人便笑着说替锦珠送些东西,威邈轩太大,不小心迷了路。 温姝一路在威邈轩遇到的侍者不多,更印证了他最初的想法,只怕多半是被谴退。 远远行至主厅,见门口有侍卫看守,夜色浓黑,几名侍卫背对温姝并未回头,温姝掩住身形小心往主厅的另一侧行去。 轩窗紧闭,飒飒的风声掩盖住了温姝越走越近的步伐,温姝停在一步之遥静止不动了。 绢窗上映着几道人影,温姝不敢轻举妄动,细耳听了下去。 “属下参见殿下。” 这是两位世子的声音。 “二位请起。蜀中王已逝,国玺又至陛下手中,不知二位往后欲何去何从。” 这是长公主的声音。 “属下唯殿下马首是瞻。先帝留给我父亲的数万私兵均任由殿下调遣。” 数万私兵! 温姝心中骇然,先帝何以留着如此多的私兵给蜀中王? “本宫原本的计划是等陛下铲除祁宁与太子,芳庭宫与易家,三皇子登基后正是朝廷权力最为分散之际,正可借机行事,只是如今蜀中王突然殒命,若再不提前行动,蜀中王府无玉玺傍身必遭祸事,到时牵累到本宫的身份,长公主府必定也难以保全。” 借机行事,行的什么事? 长公主的身份?长公主是何身份? “父王糊涂,疯癫数年一朝清醒竟不图谋保住王府,竟想着用国玺来保住宫中的薛妃母子,全然将王府与殿下弃之不顾,这么多年若非殿下从中斡旋,蜀中王府又如何能有一日安宁。” “你父王至情至性,将玉玺交给薛妃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深爱的薛妃竟会用之来争权夺利,这才将公主府与蜀中王府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依我看薛妃当年说那祁宁是我父王的种一一只怕也是用来哄骗我父王对她死心塌地的。” “祁然!闭嘴,在殿下面前说这些脏污事不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殿下您觉得要如何?” “本宫命昌巳将宫中的剂量加大些罢,只盼着他在这之前不要这么快来寻蜀中王府的麻烦,过些日子,本宫想想办法将陈家拉拢过来吧,” 薛妃诱骗蜀中王祁宁是蜀中王的孩子? 二皇子的生父究竟是谁? 宫中大监昌巳是公主的人,而深受陛下信任的大监昌巳为何听命于公主府? 长公主口中所谓加大的剂量一一 温姝浑身冷汗迭出,转瞬间想明白了关节。 公主的原定计划是在宫中给陛下下慢性之毒,陛下或许能活六年,八年,十年,待陛下清除易薛二家后将三皇子立为储君,三皇子登基朝政混乱之际长公主府正可出来主持大局,挟天子以令诸侯则明正言顺。 而如今蜀中王病死,国玺落入陛下的手中,长公主要保住蜀中王府只能命宫中的昌巳加大剂量,提前计划,计划若是提前,陛下能否活过两年还是未知数,陛下若是在这段日子里收拾了易家和太子自然好,若是不能一一公主只能拉拢与易家匹敌的陈家来对抗。 长公主深谋远虑,已经在为自己落下的子铺排后路。 长公主这天衣无缝的秘谋或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几位皇子争来夺去不过是陛下眼中的笑料,而陛下看似将全局握在掌中,也不知道背后有黄雀。 这京中当真处处刀光血影。 温姝的手掌沁出了汗珠。 “二位世子先行退下罢,避开人出府。” “恭送殿下。” 又过良久,似乎长公主已从正门离开。 祁冽和祁然站了起来,祁冽多年习武,此刻忽听紧闭的轩窗外似有杂声,耳尖微动,凌厉的剑锋扎穿窗柩,“什么人!” 轩窗外树影婆娑,明月如盘,哪里有人的影子。 祁然遂道,“或许是野猫,殿下已谴退了下人。” 兄弟二人离开后,拐角蜷缩成一团的温姝汗湿重衫。 温姝小心避开众人,重新回到暗窖中放下锦珠的酒器,却发现暗窖中的门被锁死。 宫人以为窖中无人,遂照例封门。 暗窖密不透风。 黑暗如潮水翻涌上来。 第八十八章 温姝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耳边只有风从门的缝隙中倒灌进来的声音。 他仿佛回到了被他的兄长们重新关在祠堂中的时候,但这一次显然与前事不同。 他不能发出动静,也不能被人发现。 惊天的密谋被他发现,若他是公主必然会杀了身边不听话的玩意。 温姝的手里空空如也,甚至没有防身用的物事。 他在漫漫的长夜中等待生机的到来又或者是死亡的到来,冰冷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 蜘蛛上下攀爬沿着墙角织出了一张弥天大网,厚重的灰尘呛入口鼻。 温姝连呼吸声都是轻微的。 黑暗中没有人看到他苍白的脸,也没有人看到鲜红的唇瓣在失去颜色。 温姝知道自己不能清醒地被发现,他打开了暗窖中的酒坛,一坛又一坛地给自己灌酒。 今日有守卫知道他进了威邈轩,他得给自己留在威邈轩找一个理由。 梅酒在空气中倾泄出甜软的香。 温姝的身上带着浓重的梅子味道。 暗窖中不见天日,絮云斋此刻却已经翻了天。 自从白日锦珠姑娘在絮云斋换了衣裳后离开便没人见过温姝,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传出去谁都背负不起这样的罪责,也没有敢上报,一个心思活泛的丫头猜测着是否锦珠知道温姝的去向,然而天色太晚又不好去威邈轩叨扰,只能等黎明公主府的侍女们都开始忙碌的时候才悄摸着来寻锦珠。 锦珠闻言面不改色地笑了声道,“人我知道在哪里,回去告诉絮云斋的人别外传,连累了主子也害了自己。” 絮云斋的人巴不得人有了下落,他们又怎敢外传? 打发走了絮云斋的人,锦珠这才开始思量温姝到底在什么地方。 隆裕会见两位世子为了掩人耳目连锦珠都没有告知,锦珠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她想着白日里自己让温姝往暗窖中送酒器,莫不是此刻还在暗窖,可是暗窖落锁的时辰一般在深夜,温姝若是被锁在暗窖中只有逗留到深夜才有可能。 锦珠放下手中的活计,寻来了掌锁的宫人,宫人告知确实在深夜落的锁。 锦珠询问清楚便悄往暗窖的方向去了。 暗窖的门被打开,一片寂静中传来了锁链晃动的声音,此时此刻在温姝的耳中这锁链声若不是来救命,便是来夺命。 来的人是谁? 温姝伸出衣袖挡住了门缝中透进来的晨曦,在朦胧的光线中看到了鹅黄的裙摆,那是个月牙眼的女子,手中还提着一盏灯。 长长的影子投掷在窖口,像是乘着祥云而来的仙子。 温姝攥紧的手指忽然放松了。 是来救命的人。 锦珠打开暗窖的门时候,呼吸停顿了几分。 她看到了少年一身素淡的衣裳上落满灰烬与尘泥,桃花般的面容因为酒气泛着潮湿的红,梅子的香味扑入鼻腔,像被光网罗不得超生的艳鬼。 而她是捕住这只艳鬼的人。 锦珠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狂烈跳动起来。 而她的神情却窥不见分毫。 “公子怎么在这里?威邈轩人多嘴杂,公子还是快快离去罢。” 温姝手攀附在锦珠的胳臂上勉力站了起来。 “我来了这里之后见此地有扬州来的梅酒,母亲生前最喜此酒,触景生情便多喝了几杯,正欲离开的时候却天色已晚,被宫人落了锁。” 温姝有一句没有说谎。 珠娘当年是风靡扬州的名妓,许多人知道她喜欢梅酒。 只是她到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等到自己亲手埋在地下的梅酒被挖出来。 锦珠不疑有它,眼中为他年幼丧母泛上了怜惜之意,她将温姝扶了起来,温姝喝多了酒,没有力气,软软靠在锦珠身上,呼吸跌跌撞撞地与锦珠交缠在一起,“锦珠姐姐,我有些头晕。” 锦珠叹息,“喝了这么多酒,难怪要疼。” 温姝酒喝的多了,甚至出现了幻觉。 眼前的锦珠似乎变成了曾经的珠娘,他的头在锦珠肩膀蹭了蹭,两滴泪从漆黑的眼中重重落下来,睫毛湿透了,衣裳湿透了,天地也湿透了。 “娘......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他似乎清醒着,又似乎糊涂了。 他从小便极羡慕纵马驰骋的几个兄长,看他们张扬肆意,看他们香花美酒,而自己只能在角落里承受侮辱打骂。 他遭遇的这一切不公只是因为他有一个下贱的娘。 他被格格不入的圈子排挤抹杀和毫无缘由地憎恨。 可他爱珠娘,比任何人都爱。 他曾经感谢过珠娘给了他生命,而在浓酒的作用下还是忍不住痛苦地质问。 为什么他还活着? 若生来注定饱受苦难,为何要活着? 他早已被隔绝在阳世之外。 锦珠不知道温姝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柔软的手落在温姝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一切都过去了。” 锦珠将温姝安置回了絮云斋后回到了威邈轩,正到了该伺候公主梳洗的时候。 隆裕的长发散落在肩侧,镜中倒映着一张风华无双的美人脸。 锦珠替隆裕补着脂粉,忽听隆裕道,“昨儿叫了两位世子过来商量一些事情,因为掩人耳目便没有告诉你,昨儿应该没有外人进出罢?” 锦珠心头一跳,想到了温姝。 而又私心信了温姝的说辞,温姝若一直留在暗窖中,倒也无妨。 若是将温姝留在威邈轩的事情告知公主,只怕连自己也要受到牵累。 锦珠答,“没有。” 而那几个知道温姝出入的侍卫,也被锦珠一一打点过了。 絮云斋的人并不知道温姝昨日去了哪里,倒也无需过多在意,公主应当不会发现。 隆裕看着镜中涂脂抹粉的脸,红色的丹蔻忽然扎穿了掌心,殷殷的红淌了满手。 锦珠惊呼一声,“殿下!” 隆裕忽然砸了镜子,她看着地上碎裂成一半半的昏黄铜镜,里面倒映着无数个浓妆艳抹的自己。 隆裕无声地笑了起来,眼中似乎有泪,却没有落下来砸在绣着牡丹花的裙摆上。 她的眼比牡丹红,比血红。 第八十九章 温姝深陷在沉冷的梦中,从白日到黑夜一直没有醒转的迹象。 他的脸上流露着痛苦的神情。 梅酒的香气萦绕在他的周身。 明月落进窗柩,寂静的深夜中有脚步声传来。 一双细长的手落在温姝的脖颈上,红色的丹蔻像带血的镣铐轻轻收拢。 温姝猛地咳嗽出声,在冰冷的触感中睁开了浑浑噩噩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隆裕漆黑的发披散着,漆黑的眼看不见光,红色的袍摆上牡丹花鲜亮地盛开,雪白的袜套在木屐中,美艳的面庞带着奇特的神情。 温姝的声音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公主殿下?” 隆裕叹息道,“原来你知道我是公主。” 温姝道,“殿下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情?” 隆裕笑,“昨夜你去了什么地方?” 温姝闭目,“我替锦珠姐姐送酒器,在暗窖中喝多了酒,醒来的时候已经被锁在了里面,白日才自己想办法出来。” 隆裕摇头,“温姝,你还在对我撒谎。“ 温姝道,”我没有撒谎。“ 隆裕抓着温姝的手,“你这么喜欢打探别人的秘密一一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温姝的力气竟还没有隆裕大。 他的手被按在了隆裕的胸膛上,错愕睁大了眼睛。 隆裕凝视着她手心的少年,缓缓说,“温姝,你猜猜我是谁?” 温姝手指颤抖,心间翻涌起了惊涛骇浪,比当日偶闻公主谋逆之事尤甚。 先帝有七子一女。 若眼前的长公主不是长公主,那他能是谁? 温姝心念电转,几乎一瞬清醒了大半。 隆裕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温姝,就像在看着她的掌中之物。 温姝垂下睫毛,终于用自己干涸的嗓音道,“温姝参见隆庆王。” 披着隆裕的壳子活了十二年的隆庆终于在这一刻撕下了自己的假面。 他的笑声有些讥讽和尖刻,神情却酣畅淋漓。 “整整十二年,隆裕也死了整整十二年了。” 温姝想起了曾经一些关于隆庆王的记载。 晋仁帝第七子,深受仁帝宠爱,封隆庆王。 自幼起貌如好女,常与双胞隆裕公主无人分辨。 晋国男子亦崇尚阴柔之美,喜穿艳服,着风流色,曾有轶闻,隆庆王十四岁的时候被胡人当街作男扮女装的小姐调戏,那胡人被隆庆王一刀斩杀于马下分尸,从此再无人敢以隆庆王的美貌论事。 隆庆王是先帝手把手教出来的,从骑射到书法,从用兵之道到驭权之术,他就像是先帝精心雕琢养育的珍宝,先帝对之给予的厚望已远远超过了先太子。 隆庆王只是没有一个嫡长子的名分,否则那懦弱无能的先太子又算什么。 十四五岁的隆庆王已经知道礼贤下士,为国为民,行事当机立断,为人光明磊落,在朝廷与民间声望空前绝后。 当年的京城有隆庆王出现的地方就有无数慕名而来的追随者,他们有男有女,有人千里迢迢,有人就近远观,也不过只是为了瞻仰一眼少年鲜亮的风姿。 隆庆王京中声名正盛的时候,温姝不过是几岁小童,而纵然是几岁的小童,也经坊间童谣对之有过向往与想象。 正是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存在,在十二年前的宫变中却与自己的两位兄长一并殒命。 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史书不敢记,民间不敢说,也许千秋之后自有公论,如今毕竟不是千秋。 一夜之间血洗红墙,改天换日,新的天子坐上了龙椅,曾经那光芒四射的少年便只能埋进了漆黑的土里,化成一堆腐朽的骨头,人们想起的时候悼念回忆一番便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 宣门宫变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十二年前的隆庆王不过十五岁,正是身量未曾长成,雌雄莫辨的时候,如果当时他与隆裕长公主互换身份才侥幸从宫变中活下来一一 那如今埋在皇陵中长眠的隆庆,实为隆裕公主。 第九十章 温姝想起来当日公主问自己是否有妹妹。 这世上有温喆这样恨不得杀死哥哥的妹妹,也有隆裕这样替兄长赴死的妹妹。 整整十二年,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死了,他穿上了女子的衣裙,化着女子的脂粉,轻衣小袖,妖冶妇饰,广纳男宠以掩盖身份,甚至也许日日吃着压制身体的苦药,活的不人不鬼,不男不女蛰伏在公主府中筹谋着自己的复仇大计。 隆庆做了十五年的男人后做了十二年的女人。 十二年的时间,谁的人生还有第二个十二年? 温姝以为自己遭遇的一切已经足够悲惨,而隆庆的遭遇却比他更甚。 他从神坛上跌落,披着一层壳苟且偷生。 他的哥哥杀了他的兄长和妹妹,或许还有他的父亲。 宣门之变那一夜死去的都是他的亲人。 他们不过都是不得上天庇佑的可怜人,留在地狱中无人救赎,只能自己长出尖利的爪牙。 第九十一章 温姝攥紧了的手指。 原来这才是长公主府中真正的秘密。 而陛下让他来,究竟是有所察觉,亦或只是单纯的怀疑公主有谋逆之心? 温姝没有想到,曾经他与隆庆王的云泥之别却在他们各自归附各自的命途之后重新有了交集,竟有眼下此番境遇。 隆庆王不再是隆庆王。 温姝也不再是温姝了。 他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声音,“王爷节哀顺变。” 隆庆漆黑的发披散着,眼像胭脂一样红。 “你对着我这张脸,竟也能叫出来王爷。” 温姝叹息,“殿下可否告知温姝宣门之变的真相,也让温姝死也做个明白鬼。” 隆庆看着温姝,思绪回到了多年前。 晋仁帝有七子,嫡长子乃正宫所出,是为太子,性子懦弱无能。 二皇子乃端妃所出,封蜀中王。蜀中王本有大才,可惜是个情种,当时与薛家的女儿私相授受,后来薛家的女儿却被指给了五皇子,自此一蹶不振。 三皇子一身旧病,是嫡出次子。 老四年幼夭折。 五皇子六皇子以及双胞的七皇子与七公主乃静妃所出,静妃与端妃同时入宫,乃亲生的姐妹,静妃更加得宠一些,隆庆自小便与端妃所出的二皇子亲近,端妃视静妃所出如己出。 晋仁帝在隆庆日渐显露锋芒的时候已经生了废立太子之心。 祁凛州当时已经猜度到了陛下属意于谁,自负的五皇子不能接受自己输给了胞弟,晋国的江山是他跟着陈昭的父亲陈老将军征战才能保住太平,遂与陈老将军商议趁先帝病重,后宫女眷去香山祈福之时传递假旨召回在外的各位王爷以及先太子。 诸位王爷一进宫门宫门便落了锁,他们还不知道这场鸿门宴将是自己的催命符。 十五岁的隆庆还没有对自己同胞兄长生出来戒心。 他带着伪装做小厮的隆裕进宫看望父皇,却在父皇的御书房外窥到惊人的一幕。 祁凛州一刀捅进三皇子的身体,病弱的三皇子还来不及挣扎便已身亡。高大的军人踩着三皇子的尸体走到太子身边道,“哥哥,非我无情,实是这大晋的江山交给你手中,祖辈的基业就完了。” 先太子面目狰狞呵斥道,“祁凛州,你不要以为本宫不知,陛下为何病重?那都是你下的毒!你从十年前就开始下了!” 祁凛州并没有否认,“成王败寇,可惜没有人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 先太子被刀尖穿胸而过,血淋淋地死了。 而祁凛州身边站着的是六皇子。 是六皇子处理的先太子与三皇子的尸体。 第九十二章 隆庆面无表情地捂住隆裕的嘴,拖着隆裕离开。 却撞见急匆匆小道赶来的蜀中王。 蜀中王道,“老五谋逆,老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父皇病重,我将从父皇寝宫中出来,父皇如今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亲自将国玺与密旨交到我手中让我一定要保你平安,隆庆,父皇这是将江山交到了你手里啊!” 隆庆双目血红,却并未被冲昏头脑,“国玺不能带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三人一道将国玺就近埋在了芳庭宫后院的梨树下,隆庆手中握着暗旨走宫中的密道逃出宫外。 祁凛州当时还不知道国玺丢失,宣门之变后他通过血腥的镇压与清洗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皇帝,并在静妃回宫后敬静妃为孝仁皇太后,由陈老将军一手宣布伪诏号令群臣,群臣半信半疑然而国不可无主,事已成定局,又兼祁五确实有几分本事,便纷纷倒戈。除静妃外先帝其余后妃包括皇后皆数殉葬,一时间后宫哀嚎满耳。后来祁凛州遍寻不到国玺这才想到了那两条漏网之鱼身上。 祁凛州不知道隆裕也掺和进了这场宫变。 隆裕当日未得宣召只能假扮做小厮跟着隆庆,却看到自己的五哥杀人刀刀见血,自己的六哥在收敛尸体。 先太子口中声声道出先帝病重真相,蜀中王手中有国玺和暗旨。 隆裕决意用自己的命来保护隆庆周全。 隆裕隆庆与蜀中王逃亡路上本该按照一开始的谋划兵分三路,蜀中王西去蜀中,隆裕回京,因为并没有人知道隆裕入宫的消息,隆庆往金陵去。 第九十三章 隆庆以炭覆面,与乞丐为伍,天潢贵胄以剩菜剩饭持以裹腹,战战兢兢十五日终于被发现行踪,谁知隆裕根本未回京中,而是一路悄无声息地跟着隆庆,眼看隆庆危难之际现身,用药使隆庆丧失五感后穿上了哥哥的衣服。 那一年隆裕十五岁,下个月是她的生辰。 小姑娘背着昏迷的哥哥放上了从潼关去往金陵的摆渡船,然后回到他们躲藏的农舍中,在追兵来的时候烧了一把通天血红的大火,于一众追兵的眼中寸寸化成了灰。 隆庆在金陵的船上醒来。 流民遍野,浊浪滔天,何处是他乡? 一路辗转回到了京城,彼时隆裕日久未归,隆裕身边的丫头锦珠一直替隆裕瞒着众人。 锦珠将隆庆当做隆裕,隆庆将事情和盘托出。 锦珠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主子死的冤枉,求王爷替主子报仇。” 他的哥哥们杀了他,他的母亲背叛他,他的妹妹因他而死,疼爱他的姨母被一道旨意殉葬。 他的亲人们在皇权下倾轧碾压,你死我活,而他却在十五岁的时候才看清楚了真相。 隆庆血铺了满眼。 此后世上再无隆庆,晋国多了一个好养男宠的长公主。 而蜀中王那侧在追捕众摔下了悬崖,虽然保住性命人却伤了脑袋。 知道国玺的人隆庆死去,只有蜀中王清楚,为了知道国玺的去向,祁凛州没有对蜀中王再下毒手,而是放这个疯子回了在蜀中的封地。 静妃做了太后,她知道自己这个太后的位置身上有自己小儿子的血,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外的两个。 在静妃处死去的隆庆已成了弃子。 祁凛州封隆裕为长公主,封六皇子为德亲王。 祁凛州登基后异族悉平,边境安生,不怪陈老将军会选择站在他那一边。 陈老将军要的是征战外夷的雄主,并非前呼后拥的明君,而祁凛州入了他的眼。 这是男人们杀戮的世界,陈家择雄主而栖,方可保武将一门世代不息。 第九十四章 祁五登基后因对死去的隆庆心中有愧,对隆裕疼爱有加,隆庆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皇妹,与皇帝虚以委蛇,并暗中与蜀中两位世子多有联系,若没有国玺他祁五永远得位不正,无法辟开市井间关于他夺嫡的流言。可惜最后薛妃这个蠢货用此争夺太子之位。 隆庆知道皇兄属意的是年幼的三子祁清。 可惜隆庆不会让他如愿。 皇帝身边的大监昌巳是隆庆的人。 昌巳本是先帝身边的老人,这么多年一直隐忍伪装并在皇帝的膳食中下当初祁凛州给先帝下的慢性剧毒,若加大药剂,只怕祁五一两年之内就会一命呜呼。 隆庆与陈昭的婚事是隆庆为自己留的后路。 陈老将军既然当初跟着祁五,必然站的是祁五。 而若是自己的身份曝光,陈昭是自己的驸马他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即便皇帝短时间不追究,也免不了与陈家生了隔阂,这隔阂能坚持几年不让陈家垮塌呢? 陈家对皇帝的多疑性格比隆庆更加了解,陈老将军在的时候还不好说,如今可是人走茶凉,旧情还有多少? 到时候陈家只能被迫站在隆庆的船上。 祁五只知国玺不知密旨,且有了陈家的支持,这世道就要翻天了。 于隆庆而言一切皆可利用,所有人都是他盘上的棋,包括他自己。 蜀中有不少奇药,有一种名为白苓的药材服下之后能更声易音,只是这药要长期饮用,一日不服则原声毕露。 隆庆饮这伤身的白苓十二年,宽大袖裙下的身形如女子般纤瘦,没有人去扒他的衣裳,又有谁知道他是谁。 与府中男宠翻云覆雨的女子,实则都是熄灯后穿着公主服饰的锦珠。侍寝之时点起的迷香足够让这些男宠们分辨不清。 或许连锦珠自己都不知道她跟过多少男人,但她心甘情愿。 隆庆日日瞧着镜子中的自己,恨不得砸碎镜子里的人。 他伪装做了十二年女子,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女子妩媚起来是什么模样。 亲生母亲就在宫中咫尺之遥他不能去质问一句,亲妹妹的坟墓就在皇陵中他没办法为她更名立姓。 他一人困死在了筹谋算计之中,与仇恨为伍,食梦魇而生。 这张面具戴的太久了,一个人太过孤单,迫不及待地想拉着谁一同观赏自己光鲜亮丽的皮下丑陋的模样。 而这个在他眼中已经是将死之人的少年却在听完自己的故事后没有露出鄙薄的憎厌。 他说,“隆庆王当年的声名,温姝仰慕久矣。” 隆庆死了十二年。 没有想到十二年后还有人在他面前说一句“仰慕久矣。” 隆庆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像个美貌的疯子。 第九十五章 明月粼粼。 温姝的脸比月亮更白,他对面的隆庆像一幅雍容的画。 梅子酒的香气散尽了。 “温姝,那么多人糟践你,你可有想过报复?” 隆庆的声音带着蛊惑。 温姝抬起了落满月色的脸。 “殿下身边死了那么多人,您可有想过报复?” 隆庆叹息一声,“我喜欢杀人,听人的惨叫。你跟着皇帝,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报仇?” 温姝反问道,“殿下谋逆,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下人?” 隆庆便又笑了。 “温姝,是我小看你了。” “殿下要杀了我吗?” “不,我要把你绑起来,让你没有办法逃跑,也没有办法传信,必要的话我会割了你的舌头,打断你的腿。” 温姝盯着他衣裙上鲜亮的牡丹,“那殿下杀了我岂不是更加省事?” 隆庆却摇了摇头,“我喜欢你的皮囊,欣赏你的胆魄,怎么舍得杀了你?” 第九十六章 温姝叹息。 隆庆笑了,“你为何不跟着我?日后若是事成,祁睿不会有好下场。” 温姝道,“我跟着陛下祁睿也不会有好下场。” 隆庆道,“可是跟着我祁睿会死的更早。这所谓的盛世不过是用蝼蚁的命铺杀出来的血路,你效忠的君王不过是个见色起意的昏聩男人,你到底为什么在犹豫?所谓忠君之道,温姝,你莫忘了一件事,本王才是正统。你忠的是君王还是百姓,效的是规矩还是皇权?” 隆庆所谋是牵动国本的大事,不论以前如何现在坐上皇位的都是祁凛州。 今上的本事温姝清楚,到时候鹿死谁手未可知。 隆庆若是赢了倒还好,若是败了温姝也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这趟浑水一一 他到底淌得淌不得? 所谓百姓,所谓君王,所谓规矩,所谓皇权,不过都是争名夺利的幌子。 曾经的温姝看不破,如今的温姝只忠于自己。 而若是不应,眼下只怕就要死在隆庆的手中。 这消息要不要想尽办法送入宫中,温姝也还没有决定。 或许他对那位曾名满京华的隆庆王,始终存留一分恻隐之心。 温姝垂睫道,“殿下让我考虑几日再回复可好。” 隆庆捏紧了温姝的面颊道,“那便好好考虑,若是考虑不清楚,就不要下榻了。” 在隆庆就要离开的时候,温姝忽然道,“殿下的本名是什么?” 隆庆缓慢道出了一个多年未曾启齿的名字,“祁凤霄。“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先帝当年为他的七皇子取凤霄二字,为他的七公主取琼玉二字,大约是盼这两个孩子日后永远生在温柔富贵乡中,不识人间疾苦。 可惜最后先帝去了,玉树琼枝坍塌,凤阁龙楼不复。 今日温姝问起,隆庆才想起来他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祁凤霄的一生戛然而止在一片通天的血海中,他回来报仇,也回来杀人。 第九十七章 自那日隆庆离开后,絮云斋被封住,宫侍悉数被遣散。 消息传到了阆苑阁。 没有人知道温姝做了什么才惹怒了长公主。 顾翊抚摸着怀中新养的白猫低声道,“走吧,咱们去看看他。” 顾翊买通了看守的护卫,在温姝被锁起来的第二个夜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絮云斋。 顾翊绕过屏风,看清了梅花画屏后的情形。 温姝双腕被细软的红带缠绕一圈又一圈,红带系在檀木上,稍一挣动便会勒进血肉里。 顾翊怀中的白猫喵呜一声从他的怀中跳了下来。 温姝疲倦地睁开了眼睛,见是顾翊,微微侧过了头。 顾翊冷笑,“怎么,不想见我?” 温姝声音嘶哑,却并不露怯,“公主已经答应将你交给我处置,顾翊,你以为自己还能如此嚣张?” 第九十八章 顾翊叹息,“不论往后如何,今日在砧板上由人鱼肉的总归是你。” 顾翊骨节分明的手指攥住温姝的发逼迫他将脸面向自己,温姝却闭上了眼睛,“多看你一眼都嫌脏。” 顾翊细长的眉挑起,“你和我,究竟谁比谁干净?” 温姝猛地攥住了手指。 顾翊笑了,“我派常雁去杀顾绪,本想将顾绪的死栽赃到你头上,谁知易欢与陈司礼竟然包庇你,那两个色中恶鬼,若不是被你的身体取悦,又怎么会舍不得你?” 秋狩已经过去一年,始作俑者业已得到了报应。 温姝的身体被易钊带了出来,灵魂却始终没有走出过那个雨夜。 从那时候开始,他开始惧怕雨水落在地面的声音。 就像雨落在地上就会有那两个人的脚步传来,将他一寸寸碾碎。 顾翊的脚步声渐渐与噩梦中的脚步声重叠,温姝面色煞白,像只穷途末路的雀。 光鲜亮丽的羽毛扑落,只剩下光秃丑陋的内里无处遁形。若是可能,顾翊这两个字已经被他嚼烂进咽喉生吞活剥。 顾翊好整以暇地观赏着眼前的美人图。 香炉上升腾的雾气在空气中扩散,像人间的炊烟。 温姝唾了一口,唾液在顾翊凝脂般的脸上晕开,顾翊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唇,“也不知道你这身子脏了,公主还愿不愿意看你一眼。” 顾翊谪仙般的面容顿生张扬的邪气。 月色逐渐隐没云海中。 锦珠抬头看着窗畔的月,她在听闻絮云斋被封住的时候终于猜度到了一些事。 温姝知道了长公主府的秘密,温姝利用她。 锦珠并没有被利用后的愤怒,而是觉得无力。 当时的情形温姝只是为了自保,若换成自己想来会同温姝做同样的选择。 隆庆并未惩罚锦珠。 锦珠知道这是殿下念着旧情。 她跟了隆庆许多年,几乎与公主府所有面首都有鱼水之欢,温姝于她而言却与别个不同。锦珠担心温姝,便趁着夜色往絮云斋去了一趟。 絮云斋看守的护卫打着盹,院子里空空荡荡,一只白猫越上屋檐往阆苑阁去。 锦珠心跳如擂鼓。 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又像是发生了什么。 空气安静而诡谲。 锦珠一步步往温姝下榻的地方去了,一声破碎隐忍的呜咽划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顾翊不会得手) 第九十九章 锦珠手指颤抖地掀开晃动的珠帘,珠帘琳琅发出玉碎之音。 顾翊从塌上被锦珠下来,却用舌头舔了舔唇道,“锦珠姑娘?” 锦珠用棉被将温姝裹了起来,一巴掌扇回了顾翊的脸。 顾翊软在地上大笑,“锦珠姑娘莫不是也瞧上他了?” 锦珠冷声道,“风杨公子是不想活了?就不怕我告诉长公主?” 顾翊神情竟有些惨然,“即便没有这桩事,公主不也准备将我交给温姝随意发落?如今就算你告诉公主,我的结局又能好到什么地步?” 锦珠摇头,“风杨公子的琴声光风霁月,却不料为人如此狭隘龌龊。” 顾翊狼狈地爬起来站直了身子,勉强使自己看起来像个人。 锦珠直到顾翊离开都没有看他一眼。 细细看温姝红肿的面颊用冰块敷着,过了一会消了肿才放下心,“我这便禀告殿下,那顾翊留不得了。” 温姝声音嘶哑道,“锦珠,麻烦你转告殿下,我考虑好了。” 锦珠笑了,“好。” “还有一件事,顾翊要由我亲自处置。” “他真是这么说的?” 锦珠垂睫道,“他说,陛下护着太子自己复仇无望,倒不如破釜沉舟。” 隆庆挑起了长眉,“我早就知道,温姝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锦珠为他挽起长发,“您如此相信他?” 隆庆叹息,“不是我信他,是他的仇恨趋使他迟早要走上这一条路。” 锦珠端来了浸泡白苓的药汤,隆庆微不可察地皱眉,“这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锦珠笑着哄他,“快了快了,殿下嫌弃药苦,锦珠多放些糖。” 隆庆闷头一口饮尽,又嘱咐道,“那顾翊便扔给他处置罢,是死是活由他心意。” 胆大包天动了他的人,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一个小小的男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成? 锦珠道,“好。” 说起来自殿下开始服药后,锦珠已多年未听闻殿下的原音。 当年的隆庆王是何等的风姿。 隆庆并没有注意到锦珠在想什么,他吩咐道,“摆驾絮云斋。” 那个孩子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 温姝手上的红带被隆庆亲手解开。 隆庆骨节分明的手指碰了碰温姝落着指印的面颊,神情已经不虞。 他轻轻对温姝说,“去报仇吧,没有人能阻止你。” 顾翊被关押在长公主府的水牢中。 他的胳膊被铁链高高吊起,下半身浸泡在污臭的水中,水中有看不见的生物吱吱呀呀啃咬他的脚趾。 天上的谪仙把自己活成了阴沟的鼠辈。 这水牢中看不见光,顾翊只有仰起头才能在纵深处窥到一角烛火。 借着烛火微弱的光芒,他看到了水中自己扭曲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轻忽的脚步声。 并非习武之人。 铁门上的锁链哗啦一声被打开,顾翊眯着眼睛,在乍现的光亮中看到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来人点起了灯,于是顾翊看清楚了他靡艳的面容。 温姝今日着一身月白色的对襟长袍,衣袖处被金色的丝线缝缀出红嫩的花蕊,花蕊下有流云图纹细密交叠,看起来如同大户人家养出来的金贵体面的公子,哪里像个奴隶。一双桃花般的眼瞳映着灯,竟生出了几丝令人胆战心惊的妖气。 “风杨公子,今日我来寻你清算咱们之间的账。” 温姝身后跟着锦珠,锦珠细软的手心捧着的玉盘上却放着极为阴狠的刑具。 第一百章 温姝的手指从每一样刑具中穿过,弯着腰低声问,“你要从哪一样开始用?” 顾翊面孔泛白,神情惊怒,“温姝,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温姝笑了起来,猩红的眼睛盯着顾翊,“你可给过我一个痛快?我一直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你,要被这样赶尽杀绝?” 顾翊眼瞳变得阴暗狠毒,“你是个什么东西?” 温姝掐着顾翊的下巴凉声道,“是来索你性命的东西。” 温姝松开了顾翊,挑一柄弯细的刀,刀背倒映温姝冷冰冰的脸。“听说这刀常用来剖人的血肉,有时候肉和皮粘在一起,就一点点把肉和皮剔下来分开,受刑的人不会死,只会痛苦的嚎叫,直到一张活生生的皮剥下来,人还血淋淋地活着。风扬公子这身皮扒下来不知道里头藏着什么?” 他的手攥着刑具猛地用力,顾翊惨叫一声,胳臂往下猛地划开一道血口子。 温姝随手将弯刀扔在了地上。 顾翊几乎疼的满地打滚,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咬住了自己牙齿才没有痛呼出声。 温姝看着自己脚尖处痉挛颤抖的顾翊,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温姝看着顾翊鲜血淋漓的手,嗓音温柔地说,“风扬公子这双手能弹不少曲子,不如把这双手废了,往后或许能靠着身体取悦别的权贵。” 顾翊盯着温姝的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温姝神情淡淡,从翠微的手中接过烙的通红的铁钳,一根一根地钳断了顾翊的十根手指。 十指连心。 顾翊十指耷下来,变成了漆黑的焦色。剧烈的痛楚仿佛让顾翊失去了知觉,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咳嗽出声,像一只被断了手的野狗又被困于无法挣脱的囹圄。 顾翊的面颊上落下来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顾翊想从那双手中挣脱,却被那双手死死禁锢住脖颈。 “顾翊,你们欠着我的账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你且看着罢。” 顾翊在温姝手中呼吸困难却仍旧艰难地说,“无论将来你站到什么位置,都掩盖不了你曾经是个婊子的事实!谁知道长公主的男宠却是个被人穿旧的破鞋?” 温姝双眼血红,却还是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他对顾翊道,“你不过是在逼迫我杀了你。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 在顾翊阴毒的目光中温姝唤来了看守吩咐道,“断了此人的命根子,将人扔出长公主自生自灭罢.” 温姝在顾翊被拉走前忽然问了句,“顾翊,你可知道自己错了?” 顾翊猛地弹起了身子,“温姝!你这个贱人!” 温姝散漫盯着自己手中沾着顾翊血的刑具道,“怎么还不把人的嘴堵上?” 顾翊被带走后半晌,隔壁的囚室中传来他的惨叫。 温姝弯下了腰,重新提起了地上他来时点的灯。 他受尽种种折磨,从没有一人对他道过歉。 无论是温行远还是温家的众人,亦或是后来的祁睿易欢与陈司礼,他们高高在上对温姝为所欲为,却从来没有从内心觉得自己有所过错。 就像扬州的官员不觉得自己奸辱兰玉有错一样。 在这些王孙贵胄的眼中底层的性命卑贱如纸。 连顾翊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顾翊身世与他极为相似,他们本可以站在一起,顾翊却选择了妒忌和构害,以为温姝消失后就能在上层人的眼中有一席之地,殊不知不过都是玩物罢了。 顾翊站错了自己的位置。 温姝比顾翊清醒太多。 隆庆王若不是又这一番坎坷离奇的身世,又能与下层的百姓共情到几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是这世道的常态。 锦珠看温姝盯着手中的刑具不语便提醒道,“公子,该回去了。” 温姝微微一怔,吹灭了点亮黑寂的灯。 “是啊,该回去了。” 忽明忽暗的影子消失了,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远。 第一百零一章 顾翊被公主府的两名仆役架着出了府,扔在了板车上。 二人趁着夜色赶车,准备将人随意丢弃在京城郊外的桥洞下。 顾翊此刻下身都是血腥气,脸色惨白如鬼,斗大的汗珠一滴滴滚落进肮脏的里衣。 他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中藏着滔天的怨憎。 板车颠簸,顾翊就像一具同板车上的昏黄稻草融为一体的尸身。 “听说这人以前还颇为得宠,如今废了手又断了根,以后还有什么活路?” “咱们殿下偏宠那温姝,他要做什么不行?” “说起来这长得好就是占便宜,一个大男人屈身女人之下就有数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换做谁都愿意。” “听说这温姝不止与女子,与男人都有些不清不楚。” “这世道可真是乱,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他二人正赶着板车,月明江上,烛火正通明,从青石路上缓缓行来一辆八人马车,檀木镶金,窗前挂着珠帘随着马蹄声而琳琅晃动,一见这车内的主人必定权贵之极。板车上的顾翊恰在此时被颠了下来,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惊吓到了贵人的马,所幸赶车的侍卫机灵及时收住了蹄,顾翊才免去死在马蹄下的命运。 赶车的人正是太子近卫章北。 东宫的马车东宫的人。 “外头出了什么事?” 章北回复道,“殿下,有人冲撞了马车。” 祁睿掀帘,目光淡淡落在了早已恐惧地蜷缩成一团跪下来的两名仆役身上,最后才注意到了如同尸体一般的顾翊身上。 顾翊当年在宴席上一曲惊人才被长公主带回府中,一时间京城有许多风月传闻,祁睿也在宴席,自然见过顾翊,如今见这人如此狼狈,漆黑的眼瞳中闪过几分兴致来,本在应酬中有的醉意也不见了,“这人犯了什么事?” 两名仆役跪着交代清楚缘由,祁睿挑眉,“你是说,这男宠的手是温姝挑断的?” 两名仆役点头。 第一百零二章 祁睿笑了声,野猫长了爪子,想变成狼。 “章北,把人带回东宫。” 章北犹疑道,“殿下,就这样把人带回去,长公主那边?” 祁睿看向那两名仆役,面如冠玉,神情却如修罗一般,“你二人知道回去后该怎么说?” 两名仆役战战兢兢,“奴才回去禀告,已确实将人扔到了山林中。至于别的奴才们一概不知。” 祁睿道,“章北。” 章北朝着二人扔了银子,“跟着我们的马车,将人安置到东宫后就离开,若是有什么风声传出去一一” 二人忙不迭点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顾翊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太子殿下,您留着我还能做什么?” 祁睿看着顾翊狼狈的模样,眼中邪气横生,“你的用处可大了去。” 顾翊被重新放上了板车,散乱着漆黑粘腻的头发,痛苦地干呕出声,全身痉挛颤抖,像瘦皮包裹着的一具骨架。 珠帘放了下来,玄黑衣裳上的扶桑花一闪而过,马车吱呀,黑夜沉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一百零三章 温姝并没有给顾翊刻意留着生路,他想让顾翊拖着一具残废的身体一个人在孤独与痛苦中被缓慢折磨而死去。 温姝自从应下隆庆之后日子好过了许多,却也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由。 絮云斋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安静的只能听到温姝自己的呼吸声。 他被禁足,被监视,像活在巨大的牢笼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掐着他的脖颈。 锦珠被放在了他的身边日日伺候着,就像是隆庆的一双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经卷进了腥风血雨之中,稍一不慎将面临万丈深渊。 长公主府如铜墙铁壁一般禁锢住了温姝,也禁锢住了一场颠覆天下的巨大阴谋。 隆庆后来在絮云斋的时候温姝观察他,终于知道为何大晋数百年来只有这一位公主能在民间与官场都有极大的声望。 隆庆虽然穿着女人的衣裙,嗓音也是柔软的女声,眼中不属于女子的野心与傲气却撑着这具身体让它看起来耀目如天上的太阳。 隆庆在温姝面前撕下了面具,掩藏了十几年的面目终于有朝一日暴露在了人前,隆庆带着几分病态的心思将絮云斋当作了一个他可以放松下来的地方,絮云斋的墙越修越高,阻隔住了所有人窥探的目光,日子过的久了,公主府的人几乎忘记了原来絮云斋还有一个叫做温姝的面首。 温姝被隆庆圈养在了巨大的井中,仰头能看到越来越狭窄的天。 天是灰暗的,一片轻忽的云就能覆盖住。 第一百零四章 隆庆偶尔会在絮云斋中小憩,褪下艳丽的衣裙,属于男子的身躯便清晰可辨,肩膀甚至比温姝还略微宽一些,雪白的亵衣半敞着,影子投掷在墙壁上,饮着最烈的酒,眼中却没有醉意,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喝的没了便让温姝续上,漆黑的发披散在肩膀上,隐约可见当年隆庆王身上的影子。 可怜贵胄之身却不人不鬼,一身傲骨皆被攀折。 温姝对隆庆很容易生出同病相连的情绪来,这样的情绪也是他始终无法真正憎恨隆庆的原因。 隆庆想与他做同路人,却不信任他。 眼下被迫答应隆庆不过是权宜之计,而他到底是否真正想与隆庆做同路人呢? 温姝低声叹息。 絮云斋坐井观天的日子如流水般涓涓而过。 隆庆会给温姝带来漂亮的玩物,也会给温姝带来明亮的衣裳。 隆庆将顾翊的白猫送给了温姝。 白猫并不认主,即便到了温姝的身边也只会亲昵地舔着温姝的手心,偶尔还会甩着尾巴在温姝的身边转圈。 温姝知道隆庆病了。 隆庆的病是心病。 这病从隆裕死在火海中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让他疯疯癫癫,让他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让他痛苦地在黑暗中活了十多年。 他救不了隆庆,隆庆也救不了他。 两个无法相互救赎的人依靠在一起要如何行路才能不被这世道吞没? 这一日温姝将将起来,便听锦珠说,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杖毙了四名宫人。 温姝询问缘由,锦珠叹息道,“殿下丢了他很重要的物品。” 丢失的是一个檀香木做的盒子,盒子里放着的是隆裕的骨灰。 第一百零五章 那是隆庆当年深夜悄悄前往潼关在烧成灰烬的地方一寸寸挖的鲜血淋漓才拿回来的东西。 兴许那只是一把石灰。 而锦珠从来不敢说。 隆裕的骨灰没了,隆庆的命没了。 隆庆仿佛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在废墟中孤立无援的孩子,而如今的他手中有了权力,可以用杀人来泄愤。 长公主府闹的人仰马翻,终于在废旧的木架后找到了盒子。 原来是宫人善忘,疏忽职守的原因。 他们都以为那个盒子里装着的是隆庆王的遗物,所以公主才如此爱重。 真相如何只有隆庆自己知道。 他的盒子回来了,他的命也就回来了。 他深夜闯进了絮云斋,身上带着酒气,眼中却没有醉意。 因为怕泄露身份,早已练就了一身千杯不醉的本事。 窗外月色正明,狭窄的天被一片轻忽的云覆盖,温姝听到隆庆说,“陪我再喝几杯罢。” 絮云斋的院子里点着一盏盏灯,明月的光辉倾泄下来。 落在隆庆的发上,落在眉眼上。 桃花酒的味道扑入鼻腔。 “温姝,你恨我吗?” “不恨。” “你恨翠微吗?” “恨。” “为何?” “翠微于我的意义不同。” 隆庆沉默。 温姝摇头,“还是希望她过的好一些。” 隆庆笑了,一语道破真相,“你早已经不恨翠微了。” 温姝没有接话。 隆庆一口闷头饮尽,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她的骨灰没了,我以为我又死了一次。” 温姝知道隆庆口中的她是谁。“斯人已去,殿下节哀。” 隆庆眼中掀起一片滔天血海,“温姝,这话你能说服的了自己?” 温姝闭上了眼睛。桑柔,兰玉和珠娘的面容一闪而过,终于神情狼狈起来。 隆庆摇头,“我从未想过隆裕有一天会因我而死。” 温姝喃喃道,“我也从未想过桑柔有一天会因我而死。” 他们都失去了自己握在手里的光,背着外人窥不到的黑暗被仇恨驱使前行,不知前路是风雪亦或朝露。 温姝跟着饮了一口酒,“殿下这么多年一个人走过来,个中艰难只有自己清楚。” 第一百零六章 隆庆哈哈大笑,“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走过来,遇到你的时候才想到,我也可以找一个能陪我一起下地狱的人。” 他嗓音温柔,眼中含情,说着阴森的字词,却像在念着动人的情诗。 温姝却奇异地理解了隆庆的意思。 隆庆并不想握住光,只想堕进更深的黑暗中。 而他想找个人同路。 世人无一不向阳而生,隆庆却背道而行,温姝又何尝不是? “你肯陪我下地狱吗?” “好。” 隆庆似乎没有听清楚,他回头看着温姝,见树影婆娑下的少年已经渐渐褪去了青涩的影子,又重复了一遍,“好。” 隆庆笑了声。 “温姝一一” “殿下?” “地狱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岂不是无趣?” “殿下.......” “等地狱都满了,咱们就去人间走一趟可好?” “去人间做什么?” “给花农摘花,替牧民养草,还有......给死人上坟。” 温姝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活着似乎也没有那般痛苦了。 给花农摘花,替牧民养草,给死人上坟。 这不只是隆庆的盼头,也成了他自己的盼头。 等一切尘埃落定,在死去的人坟前上一柱香告诉他们,大仇已报,可以安息了。 那一晚温姝和隆庆喝了很晚的酒,隐约听到隆庆低声说,“叫我凤霄。” 于是温姝喃喃念了凤霄两个字,听到那人温柔应了一声,像春风化进了碎雨中。 仰头是漆红的罗帐,一个柔软的吻落下来。 后来祁凤霄一个人下了地狱。 第一百零七章 是否将公主府的情报告知皇室温姝一直在犹豫。 他跟在隆庆身边以求自保,有小心翼翼的算计也有一时片刻的赤诚,真真假假或许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直到隆庆问他,“你肯陪我下地狱吗?” 温姝心中有个声音带着蛊惑,,答应他吧。 这个世道太脏了。 你一个人不累吗? 陛下活着,你这辈子都动不了祁睿。 你不想感受仇人跪在你脚下的滋味? 天道不仁,就把这天道搅的永无宁日。 或许是酒意太过醉人,又或许是夜色太过深沉,温姝听到自己答应了隆庆。 答应了两遍。 真正下定了决心,倒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温姝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不归路。 他这个陛下安插进来的探子被策反了。 他算计隆庆的的同时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或许连温姝自己都没有发觉,事情早在隆庆于生辰宴上为他说话之时便已成定局。 能将母亲的遗物送给隆庆,又怎么会在重重阴谋之下没有半分真心。 障目的云雾在他应下隆庆的时候烟消云散。 这趟浑水趟便趟了,就算失败后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又如何? 跟着陛下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无非也是个被世人指着鼻子唾骂的佞幸。左右逃不了这样的名声,倒不如坐实了。 等到地狱都满了,就跟着他去人间。 兴平十二年的十一月。 继蜀中王的尸体入土后陈老将军十周年忌日接踵而至。 隆庆出府前见了温姝一回。 “今日是陈老将军忌日,我不得不去。” 第一百零八章 温姝知道隆庆不想去。陈老将军在隆庆眼中曾经是值得尊敬的长者,后来是协助当今陛下谋逆的反贼,若非政见不同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曾敬他是晋国的英雄。” 温姝问了隆庆一个问题,“陈老将军当初为何会……” 隆庆叹息,“武将不需要明君,需要枭主。” 于是隆庆成为被舍弃的一方。 “我并不怨责陈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不过今日一一我要将他的儿子拉进来。” 温姝猛地明白过来隆庆想做什么。 隆庆这是要借着这次机会同陈昭摊牌了。 到时候陈昭不得不踏上隆庆的船。 否则隆庆身份暴露,以陛下的多疑陈家岂能独善其身? 陈老将军能随着今上谋逆,他陈司云未必不会。说到底是刀口舔血的将军而不是死读圣贤书的书生。 从这桩婚盟结下的时候,陈家便已是隆庆的掌中之物。 “希望殿下行事顺利。” 而就在隆庆出府的这一日温姝被人从絮云斋劫了出来。 在长公主府中仍旧来去自如,大内的高手才能做到。 温姝双眼被蒙住,手腕被捆绑,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挣扎不能,求救无门,渐渐便神志昏沉,堕入长久的黑暗。 而在此刻的陈家,陈昭一脸铁青地被隆庆捏死在了手心。 京城最大酒楼的雅间被包了下来。 雅间外有数名黑衣近卫。 窗户洞开,习习凉风灌入屋舍,凋零的花蕊扑进香案,一名布衣男子自斟自饮,在候着寝塌昏沉的人醒来。 第一百零九章 温姝睁开了眼睛,头痛欲裂。 一双手扶起了他,朦胧的视线渐渐恢复,眼前人的面容清晰起来。 温姝瞳孔微缩,心跳如鼓,跪下就要行礼,却被带着薄茧的手有力按住了肩膀。 温姝的脸色像雪一样白,“不知是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祁凛州挥手示意无妨。 他今日着一身青旧布衣,气势内敛,眉宇轩昂,像是寻常英武的将官,又比草莽将军多几分威仪贵态。 温姝心中惊疑不定,今日本是陈老将军忌日,陛下应在陈家,却又为何将他劫出至此,隆庆与陈家不知可有谈妥?陛下是否已生疑心?又或许只猜其一不知其二? 祁凛州淡淡道,“今日陈老将军忌日,朕只露了一面便离开了陈家,借这出宫的机会顺便来看看你。” 温姝不过一过河卒子,何德何能得陛下费劲周折来看他? 这酒楼明面只有门口不出十名近卫,暗中观察异动伏杀者不知几何,繁盛表象背后处处危机四伏。 温姝回道,“陛下即便只是露一面,对陈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 祁凛州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他曾经想过倚靠陛下,然而陛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东宫不是他能动的人。 他曾感激过陛下给他一个前程,后来在隆庆的口中得知曾经的祁五比传闻更加面目可憎的过去,又如何敢奢望手刃亲兄弟的陛下能对他容有半分真心? 不过是尔虞我诈之下的重重利用罢了。 皇帝许他官身,若不能报仇,要这官身有何用?那日从宫中出来得知报仇无望后心涸如死,谁知还有后来的峰回路转? 耳中却听祁凛州又道,“公主府可有异动?” 该来的总会来,温姝闭了闭眼睛,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前几日殿下见过两位蜀中王世子,似乎是叙了些旧,到底谈了什么温姝不知。”他这话半真半假,最难分辨。 祁凛州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结,而是继续问道,“可有提到过一些旧事?” 温姝心脏猛地沉下来。 所谓旧事一一 他抬眸看了眼皇帝,见皇帝神色波澜不惊,小心翼翼道,“殿下对曾经只字不提,只知对隆庆王的遗物颇为珍重。” 祁凛州当年屠杀皇子虽在民间有所流言然而并无实证,这些散播流言的人后来都死了,民间渐将传言当做宫闱野史,毒害生父篡改遗诏等颠覆朝纲的所行所为更是鲜为人知。时日长久满朝都是皇帝亲手提携之人,又有谁敢再替先太子等引起今上不快。将来留在史书上的不过是祁凛州党羽所谓“先帝病重留诏传位于五皇子,先太子愤而自尽,三皇子病死,隆庆王与蜀中王遭遇劫匪一死一疯”的遮羞布罢了,任谁敢相信几位皇子在一年之内接连出事不过是巧合? 陛下宠爱隆庆所扮演的隆裕必然也是出自一些歉愧之心,因一母同胞,即便隆裕猜测到了一些真相也没有办法与他和德亲王彻底决裂。诸事已成大局,若隆裕安安稳稳祁凛州不介意继续偏宠他这个皇妹。 既然将自己费尽心思安插进了公主府中,便是认为晋国的长公主不安分了。 陛下应当不知道隆庆与隆裕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但或许得了风声,对公主府谋逆一事已有警觉,但究竟知情到何种地步温姝并不清楚。这个男人位高权重,所经阴谋阳谋不知凡几,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是一颗决断的杀心,没有人能落在他手中还讨到好处。 温姝心念电转,在床榻上伏跪不敢多言。 祁凛州手落在了温姝柔软的脖颈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少年两排惊翅般的睫羽和漆黑的瞳孔。 于是五指收缩起来。 “乖孩子,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今日所言若是有半句假话,扬州的桑家满门即刻人头落地。” 第一百一十章 温姝脖颈微缩,每一根汗毛都在皇帝布满薄茧的掌心下战栗。 温姝抬起头在皇帝黑沉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雪白的面颊和卑微的身形。 皇帝的背后是画着梅花的屏风,屏风后似乎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白色的拂尘在屏风的边沿露出一角,温姝心中骇然。 陛下出宫必带大监昌巳,今日却刻意让昌巳避开自己这是为何? 陛下言语间似乎知道公主府意欲何为,陛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昌巳! 温姝终于明白过来。 昌巳是隆庆的人,但或许前不久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反水,将公主府所谋悉数告知陛下,这才有了陛下让自己去公主府做耳目这一出,如果昌巳反水,隆庆未必能等到陛下命陨,反而会引火烧身。 陛下若已经知道公主府所谋,温姝再瞒下去只会白白连累桑家。 所幸昌巳还不知道隆裕实为隆庆,陛下也不知道他的皇妹实为皇弟,一切还不到死路。 温姝心念电转,小心翼翼趴伏在皇帝的膝头,漆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有几缕落在了皇帝的手心被轻轻把玩。 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惧意,“温姝当真对公主府中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后来遇到蜀中王的两位世子听其言行似有反心,,想着等有了证据再呈给陛下,故而方才思虑再三并没有提起此事,还请陛下恕罪。” 祁凛州爱极了温姝在他身边卑微的模样。 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只能跪守在他的膝头取暖。兹事体大温姝空口无凭不敢随意污蔑。 “若有一日公主府伏诛一一”祁凛州笑了,“你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温姝乖觉地用脸颊在皇帝的宽袖间蹭了蹭,“跟着陛下,温姝什么都不在乎。” 皇帝的宽袖覆盖下来,笼盖住了温姝的半张脸,温姝被皇帝从膝处揽在了怀中。 内里响起的声音,立在屏风后低垂睫毛的昌巳什么都看不到。 大监手中的拂尘微微浮动,仿佛能在这一片旖旎中掀起滔天血浪。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祁凛州是个冰冷的人,连他的怀抱都像一堵冰冷的墙。 温姝就要冻毙于风雪中的时候,皇帝噙住一口酒顺着温姝的唇舌渡过去,祁凛州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这是一种名为断肠的毒,每三月发作一次,解药在宫中。上一个不听话的人已经肠穿肚烂而死。” 怀中的少年全身猛烈一颤,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了起来“陛下若是想见温姝,又何须想这么血腥的法子?” 祁凛州仔细瞧着怀中少年漆黑的眼珠子,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发,“乖孩子,时辰不早了,你该在隆裕回府之前回去了。” 温姝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 酒楼雅舍两侧的乐声随着夜色将至越发生动起来。 少年轻薄的衣衫被大红的灯笼映作浓酒一般的血红,纸醉金迷的巷弄中有出来揽客的妓女,也有衣冠整齐的嫖客,白日的风雅被黑夜的靡荡翻覆,有女人伸出白嫩的手牵住了少年的衣角,软着嗓音道,“小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却被少年艳红的唇角与不整的衣冠惊到,美目中流淌出同情的意味。 原来都是风月场的人。 温姝从一个妓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怜悯。 他仿佛被那怜悯的神情刺穿,猛地推开了妓女。 他和一个风月场的女人有了共情。 带着刺的少年神情惊惶,踉踉跄跄地逃开,只余下了一盏又一盏的大红灯笼。 祁凛州在窗前看着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仿佛那红色的灯笼里装着他的江山。 昌巳跟在身后,看着那少年的影子像一缕游荡的轻烟消失在了视线中。 “陛下,该回宫了。” 祁凛州却转而问道,“昌巳,当初你给朕下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昌巳抬起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回陛下,奴才只是一个奴才,这龙椅上无论换了谁做主人都会尽心尽力地伺候。” 祁凛州竟面无恼怒之色,淡淡道,“你看着朕长大,朕十分信赖你。“ 昌巳叹息,“本来朝廷斗争与奴才实在没什么关系,只是老奴的母亲被长公主殿下捏在手心,迫于无奈才如此行事,后来老奴无意得知母亲身死,而公主府中将此事瞒的密不透风,暗中抛尸山林。思索良久决定在陛下面前坦白,留一条性命将功折罪。“ 祁凛州挑眉,“你是如何得知自己母亲不治身亡?” 昌巳摇头,“公主府的人将老母亲的尸体扔在了山林中,那守山人恰与奴才同乡,见到母亲的尸体后通知了奴才,奴才赶过去悄悄找了仵作验尸,死了已经有一个月了。陛下放心,您身中的毒一则量小,二则服用时间还不够,若是日后好生调养当无大碍,昌巳行事总是为自己留着条后路的。” 祁凛州眼中映着阁楼下喧嚣的红色灯笼,“昌巳,你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对弈乃一大乐事也。” 昌巳谦卑地笑了,“奴才不过是混口饭吃。” 祁凛州道,“朕把这个孩子放进长公主府中,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昌巳道,“他会听话的。他不想死,也不想桑家人死。”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祁凛州没有说话。 这个叫温姝的孩子不适合做密探这样的生计。 有这样一副相貌,谁狠的下心来给他种下断肠之毒?即便心冷如祁凛州这般,也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更适合被圈养在榻上做金贵的玩物,或者赏心悦目地站在朝堂之上清清白白地活着。 祁凛州对外头的侍卫吩咐道,“将人送回去吧,省的他从正门入打草惊蛇。” 将温姝带来的侍卫领命而去。 昌巳猜测的没有错。 温姝不想死。 他比谁都想活着。 在他的仇人没有死之前他没有资格死。 他刚刚找到了同路人。 “地狱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岂不无趣?” “等地狱都满了,咱们就去人间一趟。” “去人间做什么?” “给花农摘花,替牧民养草,给死人上坟。” 温姝忽然笑了起来。 他就不该有盼头。 没有希望哪里来的失望? 他的眼睛是红的,他的嘴唇是红的,断肠之毒还未发作,却仿佛已经断了肠。 雪一簇簇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发和肩膀上,化成了水消融。 一名侍卫如影子一般突现于他身后抱拳,“得罪了。” 温姝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公主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絮云斋,也不知道隆庆什么时候来的。 温姝慢慢抬起头看着隆庆的脸。 隆庆碰了碰他冰冷的脸,“你怎么了?” 他还不知道温姝出过府,也不知道温姝悄无声息地被大内高手又送了回来。 温姝咳嗽两声道,“外头下了雪,许久没有见雪,便在后院中多看了一会。“ 隆庆笑了,“雪是个好东西。” 能掩盖一切的肮脏污秽和不堪。 “隆裕也喜欢雪,她死了十来年,也不知道在地底下有没有长成大姑娘。或许这会早已经投胎了。“ 温姝道,“能死的人都是幸运的人。” 隆庆道,“谁说不是呢。” 死的人变成了骨头,活着的人还要日日忍受锥心之痛。 温姝蜷缩在隆庆的怀中道,“殿下真正的声音是什么模样?“ 隆庆神色颇有些不自在道,“就是正常的声音。” 温姝道,“殿下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隆庆答,“报仇,杀人,种地。” 温姝道,“殿下不想当皇帝?” 隆庆看着自己女子一般的手腕低声道,“想,又不想。” 温姝问,“为什么?” 隆庆笑了,“想是因为不甘心,不想是因为我若做了皇帝,必让这个国家永无宁日。” 温姝道,“当了皇帝也能种地。” 隆庆便笑了,眼中映着窗外的新雪。 他才二十多岁,却仿佛用这二十年过完了生离死别的一辈子。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结束了,谁又知道一段人生的结束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 隆庆亲了亲温姝的脸。 “那我当了皇帝再去种地。” 第一百一十三章 “殿下与驸马爷谈论的如何了?” 隆庆答,“陈家能有什么选择?” 温姝心中却如同明镜。 陈家的确别无选择,然而陛下既知长公主府的筹谋,又如何不会考虑到隆庆必定会拉拢拥兵自重的陈家,而隆庆拉拢陈昭的筹码是一纸婚事,若陛下此时派昌巳去陈家下一道赦免的暗旨,陈家又如何会同隆庆站在一处?只怕最后假意应下,只等着到时候反了隆庆,使之腹背受敌。 隆庆如今真正倚靠的只有先帝留给他的兵马和蜀中的势力,以及一道先帝留下的密旨。 陛下已经知情,隆庆已经丧失先机。丧失先机后的隆庆究竟有几分胜算只怕唯有老天爷知道了。 若隆庆失败,陛下正有机会收回先帝分散蜀中的精兵,灭了蜀中王一脉以绝后患。隆庆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在这杀机四伏的京中四面楚歌了。 昌巳,陈昭,甚至是温姝,隆庆想拉拢到身边的人都已经成为陛下手里的棋子,等着他自投罗网。 并非隆庆思虑不周,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温姝要做的不再是帮助隆庆复仇,而是得想个办法在隆庆失败之后怎么保下他的命来。 这些话温姝没有对隆庆吐露一字。 他注定要背叛隆庆,过多的解释显得多余。 今日他若是向隆庆吐露半字,隆庆必生戒备,有所动作,宫中一但察觉,朝廷还未迎来腥风血雨,他会先肠穿肚烂而死,扬州桑家满门人头落地。白白赔上众人的性命却未必能保住隆庆。到时候隆庆即便不反,皇帝也会逼着他反,隆庆手中蜀中的兵马才是皇帝的战利品。 他活着,占据这样的身份,或许还能在即将掀起的滔天血浪中想办法留着隆庆的一条命。 在皇帝眼中隆庆是女子,女子的身份如今便是隆庆事迹败露后的保命符。 一个女人即便谋反也做不了皇帝,则无须斩草除根。 或许在陛下的眼中长公主府谋逆是想扶持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择一登基,比起长公主府,陛下最想斩草除根的是蜀中王的两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温姝没有想到断肠会这么快发作。 在他回到长公主府的第三日,隆庆刚刚离开,他便已经控制不住额头上沁出的冷汗,猛地跌坐在椅子上。 肠穿肚烂是什么滋味? 无数的针尖刺穿血肉之躯,他的眼睛疼的不能视物,双手疼的打不开解药的瓶盖,仿佛一具腐朽的木头上爬满虫蚁,咬住牙齿仍旧不能阻止疯狂蔓延的毒素。 瓶盖终于被打开。 温姝颤抖着手吞咽了解药扶着床榻喘息。 这是祁凛州给他的唯一一颗解药。 到下一个三月之期若没有解药,这剥皮拆骨之痛便要再来一遍。 上一次出府未被人察觉是因为隆庆带着锦珠去了陈家,再度出府他要想什么办法? “公子!” 锦珠惊呼一声,手中的果盘落了一地过来将温姝扶起。 温姝额头上还沁着薄薄的冷汗,他面色如常地站直了身子。 “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妨,想是老毛病犯了,头晕眼花摔了一跤。” 锦珠知道温姝身子不好,摇了摇头将温姝搀回了塌上,“公子也是,身子不好便乖乖休息,莫要想着乱跑了。” 温姝轻轻点头。 三个月不过弹指一挥,絮云斋的雪越来越大,比去年尤甚。 地龙烧的正旺,轩窗外银妆素裹。 温姝手中捧着暖炉,苍白的面容因暖炉的热气熏出红色。 隆庆日渐忙碌起来,忙着他的筹谋与复仇。 温姝心中隐约有所预感,隆庆不会等太久了。 隆庆来的时候在深夜,温姝靠在他怀里,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去看看大夫。 隆庆回答他,“带着锦珠一起去。” 温姝低声说好,隆庆身上有些酒气,似乎是因为醉了便格外好说话。 “殿下,不能收手吗?” 隆庆笑了起来,带着讥讽的意味。 “我若就此收手,死去的人如何瞑目?忠诚良善的人坟头的草都有半人高,欺世盗名的人依旧高高在上,温姝,你让我怎么能甘心?” 或许他会赢,或许他会死,但是他再也不愿意这样不男不女地活着了。 他厌倦了做人,也厌倦了做鬼。 温姝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隆庆的想法。 香销被冷,月浅灯深,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既然什么都留不住,索性什么都不要了。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谁又来为隆庆痛苦的十二年作赔? 他想温暖隆庆,而自己都一身沉冰。 隆庆将温姝压在身下的时候温姝没有挣扎。 隆庆却只是亲了亲他的脸。 青年的发丝一缕一缕散开在温姝的肩头,温姝嗅到了他身上脂粉的香气。 谁能想到曾经被高高捧在天上的隆庆王如今活成了隆裕的影子,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摘下面具。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温姝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盼头了。 他蜷缩在隆庆身边,像倦鸟蜷缩在它的巢穴中,渐渐沉沉闭上了眼睛,睡梦中的十指紧紧攥着隆庆衣摆上的鲜花。 弯月暗淡,落叶狂舞,一夜间青山倏忽白头。 雪簌簌落着,风哗哗作响,暖室内的熏香似有若无,敲窗的风雨全然不敢惊动。上苍有意慰藉人间疾苦,风云骤起之前总有一两日的平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次日温姝以问病为由出了公主府的大门,大夫被温姝买通,声称温姝的病症棘手需在药房调理半日,锦珠不疑有他,约定申时后来接人。 温姝离开药房后便换了身衣裳往宫中而去,他手中有出入宫廷的令牌,自然没有人敢拦住他。 避过人多的地方走了小道,正遇到手执拂尘的大监。 “见过大监。” 昌巳笑了,”咱家候公子多时了,今日陛下正好得空,奴才带公子顺道见过陛下。“ 温姝心知长公主府外遍布陛下的耳目,知他出府一事不足为奇。 大监将手中的瓷瓶递到温姝的手中,“公子,这肠穿肚烂的滋味如何?” 温姝垂睫道,”雷霆雨露皆君恩,大监如此说话不怕传到陛下耳中?” 昌巳笑着摇头,”温公子比起初见变了不少。“ 温姝面色寡淡,”这世上哪里有人一成不变?” 昌巳为温姝引路,心中有些惋惜。 温姝还不知道,断肠哪里有什么解药。 断肠本身既是毒药又是自己的解药。 服下所谓解药的同时便又中了新的毒,本是宫中研制出来用于控制死士的恶毒法子,他这一生都离不开断肠了。 温姝安静跟在昌巳身后,入眼所及朱红的墙与瓦把宫里宫外割裂作两个世界。 少年在御书房中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祁凛州看着下头的温姝,三月不见,这孩子似乎清瘦了不少。 ”平身。“ 温姝却没有起来,雪在他的衣领下泅开,砸在白玉砖上溅成水花。 他的眉眼潮湿,衣发潮湿,外头的雪像浸透到骨子里,单薄苍白,清瘦貌美。 祁凛州放下了案前的美酒,也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今日除了来求药,还有何事?” 温姝膝行过去,一个头接一个磕在了地上,前额渐渐炸开血花。 祁凛州示意昌巳将人搀起,温姝却不肯,他跪着挪到祁凛州的腿侧,几缕乌黑的发凋零到了祁凛州明黄的袍子上。 祁凛州摆手,低垂眉眼的宫人便跟在昌巳身后退了下去。 厚重的檀木门闭上,红色的灯笼在雪景中点起。 “陛下,温姝日夜都在做梦。” “梦到何事?” “梦到陛下事成之后任由温姝肠穿肚烂而死,温姝死后变成了鬼,看着自己的尸体被人糟蹋。” “梦境往往是反的。” “可我无法安心。” 祁凛州摸了摸温姝的头发,“要如何才肯安心?” 温姝绝望地抬头,”陛下不能给温姝真正的解药吗?温姝不会背叛陛下。“ 祁凛州神色有些动容,却还是安抚他道,”朕不会让你死的。“ 温姝在祁凛州脚下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之极,”陛下要如何让温姝相信您怜惜温姝的这条性命?“ 祁凛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罢了罢了,朕给你一块免死金牌,你总该相信了。“ 温姝眼睛眨了眨,似乎还泛着泪花,”温姝不想要什么免死金牌,只想要真正的解药。“ 祁凛州叹息,“这断肠只要你安分些,不会对你的身体有什么伤害,等后再说。” 温姝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陛下从来不信我。” 祁凛州道,“不是不信你,朕从来不信任何人。” 晋国掌管中原九州的万物之主在温姝面前说,他从来不信任何人。 既然从来不信任何人,为何还要要求别人信他? “我怕被陛下像弃子一样丢下。” 祁凛州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像在看着新鲜的玩意,“那要看你这身子是否还得朕的喜欢。” 温姝用臣服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还喜欢?” 祁凛州笑了。 这个孩子还是被一味断肠吓破了胆。 祁凛州生了逗弄之心,“朕喜欢你的脸,如今满脸的血看久了倒有些倒胃口。” 温姝反应过来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局促不安的模样取悦了祁凛州。强者总是怜惜弱者,虽然敌不过狩猎的本能,偶尔也会有大发慈悲的时候。 许多年没有人能让他开心过了。 一块金色的令牌落在温姝的脚下。 温姝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捡起来,“陛下这是何意?” 祁凛州这才慢慢道,“拿着吧,送你的礼物。” 温姝方才若是直接捡起来,此刻早已身首异处。 温姝露出错愕的神情,“陛下当真要把如此贵重的东西赏给温姝?” 祁凛州道,“君王无戏言。” 温姝泪盈于睫,“谢过陛下厚爱。” “退下吧,朕有些乏了。” 温姝行礼退下,被掩人耳目的软轿送出宫,额头上的伤口在昌巳处已经得到处理,用了宫中的新药几乎好的只剩下了一道浅浅的疤。 昌巳送温姝上的轿。 “温公子,陛下是没有心的人。” 温姝回头看向昌巳一眼,不知这位大监在向自己提醒着什么。 他掀帘入内,回头对大监微微一笑,“谢过大监。” 昌巳立在风雪中看着软轿消弥不彰,面目凉薄,神色冷淡。 宫中有心的人都死了。 忽然见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漂亮孩子,陛下怎会不动心。 连他都忍不住心生恻隐,出言提醒。 这场弥天大局已经铺陈到最后,只等着请君入瓮了。 温姝出宫后往药舍去,在药舍不久才便等来了锦珠。锦珠手里抱着大氅搭在温姝的肩膀上,搀扶着他上了马车,从马车中能听到外头雪花压断树枝的声音。 “锦珠,雪越来越大了。” “可不是,天寒地冻,公子小心顾着自己的身子。” 温姝掀开车窗上的珠帘,目光落在雪上,心知寒冬就要来临,而他手中的免死金牌,将是这场死局中的变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陈昭带兵巡逻已有半日。 自他回京之后便接了巡京的差使,成天夜半方归。 他是在战场杀过人的将军,不是京中锦绣堆中养出来的公子爷,将手下的京兵折腾的叫苦不迭。 陈昭对长公主府的不满由来已久,他于长公主无心,却被长公主从圣上处求来的一道旨意捆缚住手脚,又在父亲的忌日被长公主威胁,心中正是愤懑之至,正见前方一顶漆金的马车吱呀行来,看马车前挂的灯笼上书公主府的字样便存了为难之心,打马上前率一众兵拦住了去路。 冰凉的剑柄掀开帘幕,露出来一张苍白的面颊。 陈昭猜测是公主府中哪一位男宠,倒不曾想过截住的是温姝。 当日醉酒的荒唐一并涌入脑海,竟一时间不知应该为难或者放行。 温姝漆黑的眼珠子落在冰凉的剑柄上笑了声,“陈将军杀敌的剑用在为难我一个男宠身上,未免太过贬低自己。” 陈昭收回了剑。 青年身上的甲胄在夜色中凛凛生辉,刚毅的眉眼与陈司礼有五分肖似,却无疑比陈司礼更加冷漠危险。 “你认为我在为难你?” “深更夜半将军率兵围住长公主府的人,只怕传出去也不太好听。我与陈家结怨在前,这般想难道不应该?” 陈昭冷笑,“你如今不过是个奴才,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温姝摇头,“即便打狗也要看主人。” 陈昭知道温姝说的结怨在前指的是陈司礼。 易钊将易欢与陈司礼对温姝所为悉数告知陈昭,诚然在陈司礼的事上是他愚蠢的弟弟自食恶果,陈昭并不会包庇于陈司礼,然而温姝之前下手势必要置陈司礼于死地却不是陈昭所能容忍的,后来还是太后的一道大赦天下的懿旨救了那两个混小子的性命,如今陈司礼也算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陈昭冷笑,看了温姝身边的锦珠一眼,附耳用只有温姝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主人是谁?陛下还是公主?” 温姝瞳孔骤缩,终于知道他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 陈昭果然变成了陛下的暗棋,假意受隆庆胁迫。 否则怎么会知道自己与皇宫的联系? 温姝心生悲凉之意。 所有人都看着隆庆往死局中钻,却没有人拉他一把。 他与隆庆之间似乎命中注定有所纠缠。 以他十五岁被送进公主府中,被隆庆赐名始。 隆庆数次帮助他,解他的奴契,让他参与科考,他真心感激。 后来受到隆庆安插在他身边的翠微背叛,大计付之东流,在隆庆的解释下对此事心中释然。他受陛下之命入公主府后再度与之纠缠在一起,隆庆从他身上压住消息,他从隆庆身上得到报仇的允诺。而就是在这样的关系下对隆庆的际遇心生同情,隆庆未暴露身份之前对他的好又浮上心头,渐渐算计之中参杂半数真心。 这世上不缺陪你一起活的人,却没有肯陪你一起死的人。 在隆庆问出一起下地狱的这种话时,许是孤单太久,温姝受到了蛊惑。 每当他想为自己的命运挣一挣的时候便被打回了原形。 他身中断肠,陛下手中捏着桑家人的命,隆庆密谋的大计早已被昌巳和盘托出,再度陷入如今被动的局面,除了想办法保住隆庆的命什么也做不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他的挣扎像个笑话,隆庆的筹谋也变成了笑话。有朝一日隆庆知道真相,不知是否会陷入更加深刻的绝望? 他以为遇到了同路人,其实不过是短暂相交,最后还是要各归本位。 隆庆的结局在陛下的手中,他的结局呢? 赢的只有金銮殿上的陛下。 人生苦短,长恨不歇,朝来寒雨晚来风,几时是尽头? 温姝惨烈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世道还是在笑人心,漆黑的眼似讥似讽。 “与将军有什么关系?” 陈昭笑了声,“与我是没有什么干系。” 年轻的将领勒住了缰绳让出了路,做出了请的手势,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了尽头,才笑叹道,“真是个倔脾气。” 锦珠不知道陈昭与温姝说了什么。 温姝搪塞她,“不过是提起一些以前的事罢了。” 锦珠知道温姝曾经饱受欺辱,便不再追问他的伤心事。 第一百一十六章 蜀中的两位世子秘密出入长公主府日渐频繁,也许蜀中的势力及先帝留下的精兵早已在无人知道的时候渗透进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宫中传出了皇帝病重的消息,虽然极力压制,到底还是有消息泄露出来。 皇帝还没来得及如隆庆所愿收拾了易家和太子便病倒了,所幸隆庆在这之前已经拉拢住了陈昭,一切筹算原本万无一失。 昌巳在宫中给皇帝的药加大了剂量,皇帝也就在这段日子的事。 若皇帝收拾了易家与太子,隆庆便等三皇子登基后再动手,无须动用陈昭。 若没有便只能提前动手,需要倚靠陈昭的势力抗衡易家的刀兵。 皇帝一病,京中乱作一团,有人叫嚣太子监国,有人妄图入宫探视,均被大监挡了下来。 东宫安静的没有任何动作,众臣惶惶,人心已散。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隆庆进了絮云斋的院子。 肩膀上披着雪,雪光照亮他的面容。 温姝立在屋檐下,从隆庆的面容上看到了许久不曾见到的光。 温姝知道这光很快就要消失。 隆庆拂落肩上的厚雪,“就在这几日了。” 温姝眨了眨眼睛,“殿下要保重自己。” 隆庆笑了,“自然有旁人拼杀。” 他走上台阶,行至温姝身侧,温姝替他揽紧了身上玄色的外氅,他们看起来像一对璧人,以至于坠落人间的雪裹携着风声流连忘返。 隆庆冰冷的眉眼柔和下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我的命运如此相似却又不似。” 温姝回忆中只有隆庆红色的丹蔻细细拆分了他的衣裳。 “我放了你一次,后来你自己回来了。” 他放走了手中的风筝,风筝自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伤痕累累,被滔天的风浪掀翻。 于是他捡起了风筝,重新为他系上了线轴。 温姝叹息,“我的名字还是殿下给的。” 隆庆立在风雪中,“我从不后悔给你赐了名,或许你并不想要。但如果这一次失败了,就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隆庆在温姝面前自称为我。 “我送殿下的佛珠殿下还带着?” 隆庆道,“一直带着。” “殿下的性子与人前的模样远远不同。” “哪一个是真正的我?” “人有千面,哪一个不是殿下?” “你总知道说什么让我开心。” “所以殿下是开心的吗?” “大仇得报,纵然身死亦无悔也。” “若不能报?” “即便不能报,逃出苦海炼狱也不枉一遭。” “无论是胜是败,我希望殿下能活着回来给死去的人上一柱香。” 隆庆的眼中映着白茫茫的雪,“于我而言只有两条路,赢或者死。” 青陵凋柏,磊涧落石,盛衰各有天命,世事总是无常,他这一生曾经贵为皇子,曾经流离鄙贱,做过男子也做过女子,正是心似飞鸿踏雪,身落柳陌花丛,苟且十二年盼来熹微曙光,怎能不似扑火飞蛾。 已苟且十二年,不会再苟且下一个十二年。 没有第三条路。 温姝心头一颤,他的手中握着隆庆的第三条路,可隆庆兴许是不愿的。 他攥住了隆庆宽大的衣袖,衣袖上的鲜花灼灼盛开。 日暮苍山,百草枯折,吹雪更似飞花,落梅冻谢满地。 温姝的心脏冷似沉冰,雪落在了他的眉睫像泪一样融化。 “若我死了,你便带着那道密旨投靠皇帝罢,锦珠知道密旨在哪里,替我照顾好她,不用替我收尸。” 隆庆的声音带着轻松和解脱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在说着死,而是在说着生。 隆庆在安排他的后事,温姝成为他身边唯一可听之人。 “若殿下活着呢?” “若没有死,必然是胜了,正可将祁凛州所作所为昭告天下。” “然后呢?” “杀了祁睿,完成你我之间的交易。” “杀了祁睿之后呢?” 隆庆笑叹,“看他祁凛州如今做皇帝倒也无趣之极。若有一日我也觉得无趣了,就回乡下去。” “祁凤霄,活着回来。” 隆庆却没有回应他。 大雪忽已晚,杨柳渐凋零,盛世血腥的大幕就要拉开,江楼的歌女穿着单薄的衣裳还在吟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兴平十三年,晋国爆发了继宣门之变后的又一次宫变。 一个寻常的日子,京城的百姓在家中包着饺子,厚重的大雪封住城外的河。日色这么旧了,明月从江心升起,炊烟在客舍被风骤散。四处鸡鸣狗吠之声,殊不知风暴就要卷动湖海,烈雨就要暗了村庄。 埋伏数日的蜀中精兵卸下了伪装伏击宫门,守卫皆战死,死前眼睁睁看着通天箭雨从天而降,宫门烧成了一片血海。从血海中蜀中的精兵杀了进来,有人点起了烽火,这还是自宣门之变以来皇宫中第一次点起急号。宫中的禁卫与蜀中的兵马撕杀在一处,蜀中王的两位世子在猎猎的火中扬起旗帜。 先帝留下的万众死士与蜀中的精兵强将从两路攻城,于城内汇成了一柄直刺向金銮殿的利剑,酒肉京兵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祁凛州在禁宫中不断地收到战报。 “报一一午门失守。” “报一一东门失守。” “报一一宣门失守。” 传闻病重的祁凛州漆黑的眼睛在灯下发亮,他没有想到蜀中的精锐如此势不可挡,接连攻陷数道城门。既然如此,陈昭这步棋子也该动一动了。 陈家军半数镇守边关,半数留在京城。 既然蜀中的兵马都攻了进来,正可来个瓮中捉鳖。 祁冽和祁然见陈昭率陈家军从西门入,以为是来助阵,却没有想到陈昭身着银甲,一枪挑了蜀中兵士的人头,二人心知受骗,互相对视一眼便与陈昭的兵马撕杀做了一团。 皇城变作一片杀海,皇帝的妃嫔惶惶不可终日,刀戈之音近在耳边,哭喊声与厮杀声混迹一处。御宁殿的太后捧着佛经不断敲击着木鱼,两行眼泪滑落眼角,三皇子祁宁在奶妈的怀中撕心裂肺地哭喊。 死亡的刀兵屠戮众生,不为谁曾良善便停下步伐。 皇帝在他的御书房中面不改色批着奏折。 祁睿半夜才收到了宫中出事的音信。 父皇病重,哪一方势力如此势如破竹? 此时的东宫外已被反兵团团围起。 祁康昨日夜宿东宫,也被困此,他自幼长于富贵窝从未遇到眼下的情形,手颤抖的穿不好衣裳,“七哥,怎么办一一” 祁睿冷笑,“等着。” 祁康瞠目,“这怎么能等?” 祁睿闭上眼睛,“只怕眼下京城中其他有私兵的宅邸均是如此。” 祁康震惊。 祁睿道,“他们困不住易家,易家掌管宫中禁卫,手中又有晋国最大的私兵营,若此时突围入宫救驾也还来得及。” 祁睿不是傻子,这个时候宫中的皇帝若是出了事,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这个太子。 他虽然想当皇帝,却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祁睿所料不差,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控制京城各方府邸的是薛家的残余势力。 二皇子也参与了进来。 芳庭宫薛妃被废,薛家一门式微,薛家残部也被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收揽于麾下死灰重燃。 守陵的二皇子祁宁到底还是不甘心,哪怕他自己不能做皇帝,也要掀翻主宰他生死的父皇。 这是一场比宣门之变还要血腥凶狠的战争。 发生在皇宫的战争。 发落边疆充军的易欢与陈司礼还远不知道京城变故,他们与晋国国土上的所有寻常百姓一样,天亮之后才知阴翳。 陈昭与祁冽刀兵于马上击在一处,二人身上皆带数道刀伤,“是你想当皇帝,还是公主要当?” 祁冽冷声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束手就擒兴许能保住一命。” “我蜀中王府若不反才保不住命。” 到处都是马蹄声,刀戈声,撕杀声,哭喊声。 反兵离金銮殿越来越近。 他们就要汇集在晋国权柄的中央。 满地乌泱泱的人头和深红色的血。 就在此时,易家万众私兵营帜在一片血红中扬了起来。 杀声震天。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台上的戏子浓妆艳抹地在唱着戏。 隆庆依然穿着女装,在屋舍内手指敲击膝盖。 若是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杀入金銮殿,便到了他入宫的时候。 若是没有杀入金銮殿一一 那就是失败了。 女子装扮的隆庆像一名真正的公主,身着富贵繁丽的衣裳,男人们见了总想将全天下的牡丹捧到脚下。 隆庆咬了一块甜糕,甜糕今日不甜了。 他看了眼温姝,“是这戏不好听,还是人不好看?” 温姝苦笑,“温姝看不进去人,也听不进去戏。” 隆庆笑了声,“你来替我梳发。” 温姝站了起来,接过隆庆一缕一缕散开的头发拿檀木梳子一梳到底。 隆庆瞧着鸾镜中的自己问道,“你看我是男是女?” 温姝边梳边道,“眼睛惯常会骗人。” 隆庆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着镜中的温姝,“这就是命。” “殿下信命?” “信,也不信。” 温姝叹息。 隆庆却忽然说,“你把这花枝对镜插在我的发上罢。” 晋国仕女喜用花枝修缮以簪发,花枝上残留的花与花香远盛于寻常饰物。 案前的花簪上盛开凛冬的红梅。 温姝将花枝簪在了隆庆的发上,隆庆看着鸾镜中的温姝神情柔软。 直到许久以后温姝才知道当时他错过了什么。 台上的戏子水袖轻扬起,露出一张涂满脂粉的脸。 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 祁冽与祁然没有杀入金銮殿。 他们和自己的副将已经尽力了,但终究胜不过调兵而来的敌人。 他们其实离金銮殿只有一步之遥。 祁然已经战死,蜀中的旗帜倒在他身上,被鲜红的血浸透,陈昭带伤剑指祁冽,二人均已伤痕累累。 “束手就擒可以保你一命……” 祁冽回头透过弟弟看到了数众蜀中精兵的尸体。 他把他们从蜀中带来,却没有办法把他们从蜀中带回去。 祁冽摸了摸祁然的头,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蜀中王府就要垮塌,而他要保住隆庆。 只有保住了隆庆,他日才有大仇得报的一天。 “此事皆我蜀中所为,与他人无关。” 陈昭的剑很快,祁冽的刀却更快。 他一刀穿透了自己的心脏,就像对着敌人般毫不留情面。 易钊在旁冷笑,“倒是是个男人。” 红色的烟花从夜空中炸开。 远在公主府的隆庆似有所感,抬头看着绚丽的烟花,心脏抽搐成了一团。 这是一个有月有雪的夜,隆庆遣散了台上的戏子。 公主府的宫人宫中自会收回重新发落,公主府中的众多男宠昨日已经被他悄无声息地送走,偌大的府中高楼林立,却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隆庆的身边站着锦珠和温姝。 他饮着地窖中酿出来的梅子酒,一口接着一口。 温姝握住隆庆的手,入手的五指冰凉如雪。 隆庆叹息道,“锦珠,带着温姝去找密旨罢,走密道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温姝站在隆庆身后,这个曾经说要与他一起下地狱的人准备一个人下地狱了。他心中顿生大梦十年的悲凉之感,烽烟既起,谁能全身而退? “祁凤霄!” 隆庆眯着眼睛笑了,“本王还没死呢,不用叫的那么大声。” 这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 不是垂髫少年两鬓白,不是七十甲子未高中,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苟且偷生十二年,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他在笑,仿佛从未如此释然过。 他终于可以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自称本王,做回曾经那个众星拱月的隆庆王。 他就要死了。 温姝嗓子疼的说不出话,好像断肠的毒又发作了一遍。 “将来好好娶个女人过日子,能离开这朝堂就不要再卷进来。” “你说过的话都是假的吗?” 隆庆眨了眨眼睛,“本王想了想,若是死了,日后还得有个人来上香。” “我不会来给你上香,也不会给你收尸。” 隆庆摊开了手,“那便死了做个潦倒鬼。” 锦珠泪流满面。 温姝一跺脚,咬牙道,“你便自顾自做你的潦倒鬼去!” 隆庆看着温姝牵着锦珠离开,红色的衣袖舒展开,眼中风云散尽,疲惫慵懒的神态显露出来。牡丹还在他的袖裙上盛开,轻轻哼起了曲。 “花开花落不长久……” 既然花开花落不长久,倒不如一开始就凋零。 大雪纷飞,也便见不到到什么花。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公主府有一条无人知晓的密道。 密道两侧点着昏暗的灯,如森森的鬼火。 锦珠带着温姝打开了密道中的暗格。 尘封多年不见天日的先帝遗旨此刻安静置放在温姝手中。看似薄薄一页,几行生锈字迹,多少人为之拼杀流血,不得善终。 “锦珠姐姐,你出府后先寻一处客栈安置,日后若是有什么风声再寻我过来。” 锦珠攥住了温姝的手,“公子你呢?” 温姝笑了笑没有说话,安置好锦珠,他从密道的入口处出来。 中斋上元,家家户户灯火明盛,只长公主府内院夜雪未霁,乔木弥野,风声卷动衣摆,寒鸦枝头飞起,昔日花团锦簇的长公主府如今成为一座凄凉的空城,红梅已萧疏,泗水还萦纡,天下之大,不容一个活着的祁凤霄。 温姝看他一人自斟自饮,风雪满头。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隆庆喃喃念道,“朝京人怎么还不绝?” 酒杯摔落在地上,滚烫的梅子酒融化了冰冷的雪。 温姝红了眼眶,走到他身边捡起来金玉杯,拿自己的衣袖一一拂尽。 “殿下向来雅致,最是不能见金玉蒙污。” 隆庆回头看着温姝,掐住了他的下巴,神情有些温柔,“你还回来干什么?” 回来陪你一起下地狱。 此时昏灯渐明,残雪如云,府外响动重兵之音,温姝尚还未来得及作答,陈家军包抄将他二人围起。风雪照亮士兵染血的刀脊,重枷套上了隆庆的手腕。 陈昭从正门处来,“若非温公子,我们如何知道起事的时间?” 陈昭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亮了。 熹微的晨光打在了隆庆的脸上,隆庆的面颊被光晕覆盖,温姝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陈昭此话带着挑拨离间的嫌疑。 温姝给皇宫透露起事的时间与真正起事的时间是错开的,可即便时间错误,宫中日日戒备结局也是一样。 陈昭道,“二皇子及旧部的势力均已伏诛,二皇子如今关押大理寺,想必活不了多久了,蜀中王的两位世子战死,蜀中精兵未投降者皆横死,投降者充编入我陈家军。只是不知什么人能将这两股不同的势力联合在一起?想来想去只有长公主您。” 隆庆冷淡道,“你不怕受我牵连,想必是陛下给了你保证。” 陈昭点头,“当日公主离去后陛下便派人来传话于我,并赐我陈家一道恩旨,无论何事绝不牵连陈家。陛下对殿下的行踪了如指掌,败局早已注定。若陛下没有那一道旨意,我当真便着了公主殿下的道,带着陈家万劫不复了。” 隆庆道,“想必除了你与温姝,我身边还有一人背叛,可是昌巳?” 陈昭笑了,“殿下实在聪明。” 隆庆叹息,“重重奸细请君入瓮,本宫若是不入岂不是对不起这些算计?” 话音落下眼中的杀气似乎也跟着落下。 他瞧着温姝问道,“昌巳是个墙头草,陈昭本就不情不愿,你为什么背叛我?” 当着陈昭的面,温姝不敢说出别的话来,只是麻木道,“我要保住桑家人的命。”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桑家人在你眼里重于本宫,的确并不出乎意料,既已完成任务,你还回来干什么?可是要等着陈将军带你入宫面圣讨赏?” 温姝面容惨烈,手指颤抖,却在陈昭的注目下什么都说不出来。 隆庆叹息,“我本担忧你无路可去这才替你筹谋,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 他们都知道隆庆所说的筹谋指的是什么。 他把密旨给了温姝,希望温姝能借之保住性命,谁知不过正如了人家的愿。 隆庆不再看温姝一眼,眼中柔情皆不见。 温姝听到铁链哗啦哗啦地响动,知道隆庆被带去幽禁。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温姝用只有隆庆能听到的声音说,“殿下,先帝传位密旨我不会同任何人说。” 隆庆笑着摇头,“没意思,实在没意思。” 从前在他凉薄的眼中温姝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今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眼中已再无一个叫温沐之的人。 孑然一身的祁凤霄带着重枷向他的归路行去了,知音难觅,所求难得,十年大梦付之一炬,空余一身薄恨载身,生无人知,死亦无人知。 大红的牡丹花消失在了余光中,白茫茫的天地被照亮。 温姝的心脏崩裂了。 从他遇到隆庆开始至今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闪过,温姝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才会看到波折连绵的幻景。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不如就叫温姝。” “等地狱都满了,就去人间一趟。” “你看我是男是女?” “这就是命。” 这就是命。 他站的笔直,仿佛就要落地生根。 陈昭笑看着温姝,“温侍郎,恭喜官复原职。” 温姝惨白着面容,仿佛陈昭所言与“温姝,恭喜你下地狱”无异。 第一百二十章 兴平十二年二月,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宫变以一方落败落下帷幕,史称蜀中之乱。蜀中王二子俱死,朝廷的人去蜀中查抄时候蜀中王府家眷已不知所踪。同时参与宫变的二皇子与旧部暗中被处以极刑,隆裕长公主被牵连而出幽禁于公主府中。 祁宁死去的时候身边只有侩子手为他送行,死的时候不满二十岁。他的母亲不贞,囚锁冷宫,舅父被祁睿逼死,重重盘算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夺得权柄扬眉吐气,与祁睿暗中争来夺去许多年,最终落到如此境地,实在可悲可叹可怜之极。 处置了祁宁,祁凛州还在思量关于隆裕的事,官复原职的温姝跪在外头的大雪中。 昌巳叹息,“雪地冰寒,温侍郎跪的久了只怕落下病根。” 祁凛州头也不抬地批着手中的折子,“他连起事的时间都能弄错,若不是朕留了心眼调回来的兵马多留两日,今日还指不定谁坐在这里,让他跪一会又怎么了?” 昌巳笑了,“倒也怪不得温侍郎,正如温侍郎所言,隆裕长公主对他也未必全信,给了假的消息让他误以为真也极有可能。” 祁凛州放下朱笔,“隆裕也是如此说?” 昌巳垂睫,“正是。” 祁凛州叹息,“口供倒是对上了。争来夺去几十年,实在是累的很。” 昌巳替皇帝捏着肩膀,“陛下要如何处置公主殿下?” 祁凛州道,“她一个女人,即便赢了也做不了皇帝,无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若不斩草除根怕以后还闹出事来。” 此时有宫人来传,“陛下,太后娘娘忽生疾症!” 祁凛州微微一愣,扔下手中朱笔快步往太后宫中而去。 明氏睁着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姐姐和死去的侄子及儿子。 她为了祁凛州舍弃过了他们一次,这一次不能再为了祁凛州舍弃她的女儿了。 二皇子祁宁也死了。 当初宣门之变她什么都不知道,回宫的时候她的隆庆已经没了,她当做自己的儿子疼爱的蜀中王疯了。 她憎恨无奈,后来知道了真相,可她能怎么办?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她不能再失去活着的儿子了。 如今这乱局重启,蜀中王的两个儿子都死了,那是她姐姐唯一的两个孙子。 她自己的孙子死了一个,女儿也快要保不住了。蜀中精锐杀进宫中那一夜这个可怜的女人白发疯长,念了一夜的经,如今唯一能做的竟是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祁凛州。 “我的隆庆已经死了,你还要杀了我的隆裕吗?我的四个孩子,如今只有两个能活着吗?” 明氏贵为太后早已见惯皇室倾轧,然而来来去去都是她的亲人,哪一个动一下她都疼的像掉块肉。 刻意不见隆裕,冷落皇帝,吃斋念佛这么多年,难道还是无法摆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宿命? “如果非要让一个人死,就让我去死换我女儿的命。” 祁凛州到底还是在女人声嘶力竭的质问中低了头,“朕不杀她。” 明氏粗重地喘息,逼着祁凛州立誓,“你若是动了他,必死在自己的亲人手中,承受我这么多年承受的一切!” 祁凛州冰冷着眉眼,终于还是在病弱的母亲面前立下了誓言。 “我若是再动自己的骨肉至亲,必定死在亲人手中。” 明氏凄惨地笑,一边笑一边落泪,“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祁凛州想当皇帝,也做了很多年的皇帝。 祁宁不是他的儿子,隆裕却是他的亲妹妹,幼年的时候也曾经背在肩上听她稚语唤过声五哥。 以为自己的良心早已经没了,却在这个生养他的女人面前终于软了下来。 “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告退了。” 这么多年,祁凛州第一次称呼明氏为母亲。 明氏的病是心病,太医治不了,只有祁凛州能治。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开,回忆起那小侍郎来参见她时候的情形。 那孩子姓温,避过了宫中所有人的耳目给自己进言,“臣知道娘娘是公主的生母,必不忍心见公主就此命丧,而如今能救公主的只有您了!” 明氏还是第一次见到同她的隆裕一般美貌的孩子,连话语都软了下来。 明氏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那孩子跪了下来,“装病。” 明氏问道,”你害了隆裕,又为何来救她?“ 那孩子说,”害她情非得已,救她情之所至。“ 明氏又问,”听说你做过她的面首?“ 温姝道,“虽非心甘情愿,到底不忍见她尸骨无存。” 明氏叹息,“少年意气。” 少年时候痴缠情爱,九死无悔,老了也不知是否悔不当初。 她这一生见惯了风浪,亦见惯了死人,世上的人中恐怕只有她见到自己亲人的尸体最多,哪里有什么闲工夫谈论情爱,能活着在这个位置上已是万幸。 温姝一个头磕了下去,落下两行清泪。”娘娘谬赞。” 时至今日,哪里还有什么意气,哪里还是什么少年。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氏欣然应允,结果成效颇丰。 祁凛州从太后的宫中离开,昌巳紧紧跟着,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做奴才的最擅长察言观色,此刻若是回去御书房见到温姝还在外头跪着,只怕没有好果子吃,便斟酌问道,“听说梅妃娘娘处新出了曲子,正等着陛下赏鉴呢。” 皇帝似乎有了心思,刚准备转身便有莽撞的宫侍撞上来,战战兢兢跪地请罪。 看其衣着是冷宫侍奉的,祁凛州不耐烦道,“何事?” 那冷宫侍者道,“陛下,薛妃娘娘自杀了!” 祁凛州蹙起了眉头,今日这是怎么了。 昌巳心惊肉跳,良久才听陛下问道,“人怎么样了?” 神情凄惶的侍者泣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祁凛州冷笑,“摆驾。” 冷宫中的薛妃曾经是薛家的掌上明珠。 祁凛州对女色并不十分贪恋,年少时娶易家的女儿是为得到易家的支持,娶薛家的女儿亦是如此。薛家的女儿与蜀中王有旧情他很早就知道,这并不是他厌弃薛妃的理由。 薛妃身边有祁凛州的耳目。 人们都说祁宁越来越像他的父皇,在祁凛州看来祁宁分明越来越像蜀中王。 蜀中王手中握着国玺,而他的手中握着蜀中王的儿子。 世事如此奇妙。 蜀中王知道祁宁是他的儿子,所以将死之际才用国玺想护着薛妃和祁宁。 祁凛州养大了一个没有自己血脉的皇子,也得到了回报,他终于找回了国玺。 祁宁也留不得了。 这次与公主府合谋祁宁也参与了进来,于是祁凛州顺理成章地杀了祁宁。 薛妃还有一个儿子。 三皇子祁清是祁凛州真正的血脉。 祁凛州这么多年第一次踏足冷宫。 冷宫中蛛网成墙,旧漆剥落,宫侍三三两两无一人敢靠近。 薛妃已经形容惨淡,似将死之人,手腕上留着一道血口,药石无医。 “你的哥哥被祁睿在狱中逼死,你的儿子因为造反被朕杀死,如今轮到你了?” 薛氏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祁宁的事?” 如果不是知道祁宁的身世,怎么舍得杀了他? 祁凛州抬起了眼眸,“很早。” 薛氏惨笑了起来,“原来陛下养着祁宁是为了国玺。” 祁凛州抬起了薛氏的脸,翡翠绿的扳指衬着薛氏的脸如同鬼怪。 “如果祁宁死心塌地看守皇陵,朕会留着他一命,不是朕的血脉还妄图争夺这个位子,可真是愚蠢。” 薛氏哭叹,“我当初嫁给陛下的时候怀了蜀中王的孩子,一个女人能怎么办?后来想让祁宁争夺皇位,确实利欲熏心,那又如何?我就是想让祁宁登基,乱了这朝纲!” 到后来她谁都不爱,只有权柄握在手里才有真实的温度,什么皇帝什么蜀中王。 祁凛州摇头,“疯子。” 薛氏冷笑,“陛下杀了蜀中王的三个儿子!祁冽,祁然,祁宁。陛下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祁凛州推开了薛氏,“夫妻一场,朕来看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只记得祁宁是你的儿子,还记得三皇子祁清也是你的儿子?” 薛氏大口大口地喘息,已经强弩之末。 祁凛州冷笑,“还是因为祁清是同朕所出,便不把他当儿子看了?” 薛妃满脸都是泪,“我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祁清的脸!” 祁凛州觉得自己同这个女人已经无话可说。 他疲倦地蹙起眉心,“既然要自杀,就死的干净些。” “祁凛州,我诅咒你日后必定死在至亲手中!” 祁凛州离开的脚步一颤。 身后传来冷宫宫侍慌张的声音,“陛下!薛妃娘娘去了!” 祁凛州头也不回,“一把火烧了。” 昌巳低垂着头跟在皇帝身后,心知今日的陛下不能再招惹。 行至御书房的门外,前方的皇帝停下了步伐。 昌巳抬眸一看,见殿外的温姝已经跪成了一个雪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温姝在大雪中长跪,风雪落满他的双肩。 到底还是失败了。 当日起事他刻意传错了消息就是想保全隆庆,却没有想到皇帝新调的兵将在京城多留了几日,隆庆大败而归,他迫不得已只能向皇帝解释道隆庆未必全信他,给了他错误的消息,如今还在这里罚跪而不是上了断头台,可见陛下已经对他打消了疑心。他生怕免死金牌救不了隆庆,又在太后处施了一把力,或许能把隆庆保下来。 昏昏沉沉的时候看到明黄的一截袍摆,温姝抱住了祁凛州的腿。 “陛下原谅我了吗?” 雪人扑到了他的脚边,睫毛一眨,融化的雪好似满目的泪。 君王用自己翻云覆雨的手拂去了少年肩侧的碎雪,捏住了他冰冷的下巴端详。 “怎么这样可怜?是朕让你跪在这里的吗?” 温姝摇头,“是臣做错了事,自愿跪在这里请罪。” 皇帝笑了,松开了掐着温姝下巴的手。 “你不为隆裕求情?” 温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希望臣为公主求情?” 祁凛州眯起了眼睛,“隆裕不该杀?” 温姝小心翼翼道,“温姝斗胆猜测陛下的心思,若是猜错了还请陛下恕罪。” 祁凛州挑眉,“你且道来。” 温姝反问,“陛下无杀公主之心,温姝为何要替公主求情?” 祁凛州笑了,“满朝文武都说朕要杀她,你又为何如此笃定。” 温姝手指蜷进衣袖中,“二皇子已不明不白死去,民间流言蜚语四起,这样的节骨眼上陛下不宜再光明正大地处决长公主,更何况长公主虽与蜀中两位世子勾结,到底不过是从犯,公主殿下是女子不能称帝,她活着对社稷无碍,陛下宽宏大量,又怎会与一女流之辈计较?长公主殿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太后又该如何?依臣所见,陛下如今只是缺少一个能放过长公主的契机。” 身着长衫的少年于白茫茫的雪地中将免死金牌高高托起,“如果陛下不嫌弃,温姝愿意做这个契机。” 昌巳心中暗自惊叹于温姝缜密的心思。 若有人拿着免死金牌为长公主求情,陛下便有了一个放人的借口。 祁凛州一字一句道,“太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 温姝在祁凛州的腿弯处蹭了蹭,喃喃道,“陛下说过要保住我的命,即便是没了这块免死金牌,温姝又怎么会活不长?” 他说的有理有据,祁凛州竟是笑了。 “朕开心了,就让她活。” 高大的天子弯腰将雪地里的少年抱起来,周围的宫人只来得及听到一声惊呼,醒过神来的时候只看到万盏明灯亮起,簌簌雪花满地。 第一百二十三(有虐) 温姝被兜头扔上龙榻,一时间分辨不清楚君王的喜怒,不敢挣扎亦不敢流泪。 昌巳守在外头伺候着。 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他此刻的痛苦和绝望,他捂住了脸,眼角沁出了恍惚鲜红的泪。 温姝的眼睛盯着晃动的烛火,咬住了自己的牙齿,齿上带着斑驳血迹。 昏昏沉沉间他想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前。 七岁的温姝跌跪在雪地里,一个叫兰玉的女人将他抱在了怀中,心疼地揉着小孩儿的膝盖。 温姝以为温家人才是他的噩梦,原来不是。 他活着本身就是一场噩梦。 昌巳在外头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少年痛苦至极的一声喘息。 大监鼻尖嗅到了随风从窗柩间溢出来的浓重腥气。 天将黎明,暴雪未停。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昌巳听到里头皇帝的低声吩咐,“端些水进来。” 昌巳端着水推开寝榻的门。 绕过满目珠帘画屏,昌巳屏住呼吸。 端着水绕了过去,将毛巾递到了皇帝的手中,皇帝用毛巾覆盖在早已昏沉的少年额头上,声音有些沙哑,“他似乎发烧了。” 昌巳道,“需要去叫太医吗?” 皇帝道,“叫太医入宫。” 张太医是在深更夜半的时候被从床榻上起来的,他收到命令便战战兢兢地跟着入了宫,皇帝寝宫榻上的人让他心惊肉跳,不是这几日那名声极大的温侍郎又是谁?当日宫变大多数大臣都在家中酣睡,宫中几乎被血洗,而到了第二日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平稳安定下来。最终出位的竟然是一个曾经被众人瞧不起的小小侍郎。 张太医勉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手腕搭上温姝胳臂,见脉象纷杂,不免受惊跪下,“陛下,温侍郎身受重创,本身底子又薄,似又郁结于心,微臣只能尽力而为。” 皇帝淡淡道,“你且尽力而为。” 折腾整整两日,温姝才勉强醒转过来。 他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仿佛从一个噩梦走入下一个噩梦,面无表情地由着被拔了舌头的宫人喂着苦药。昌巳立在一边叹息,“温大人,圣上如今对你有心,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莫要再给自己招惹不快。” 温姝从喉咙处发出嘶哑的笑声,“我怎么敢?” 他一口一口饮尽苦药,连带着咽下铁锈般的血沫。没有人看到衣袖后掩盖的五指已蜷缩成一团。 温姝自从醒来后面对祁凛州的时候进退有礼,祁凛州知道自己这一次过了,珍奇异宝流水一样往寝宫里搬,温姝接受了赏赐,没有一样动过。 他的身体伤了根本,恢复的很慢,直到在宫中住到第六日的时候才渐渐能下地走路,祁凛州下朝的时候就看到温姝立在窗柩边盯着凋零的花瓣,看起来病的似一团倏忽不见的轻烟。 “陛下,温姝身子大好,能否出宫了?长久以男子之身留在宫中恐怕会为您招惹是非。” 祁凛州见他执意如此,倒也没有为难。 “且好好养着身子,过几日若有空职了,将你提上来。” 不怪人人争权夺利,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可以成为实现报负的傀儡,也可以成为赠予玩物的赏赐。 温姝欣然接受这份赏赐,跪下来行礼,却被皇帝揽住腰身扶了起来。红色的官服皱了,温姝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憎厌地蹙起眉头,嗓音却小意柔软,“谢过陛下了。” 皇帝揉了揉他的发顶,随意安排道,“一会让昌巳安排你出宫吧。” 宫轿不出宫门的规矩自古便有,大监将温姝送至东门便与温姝作别,温姝谢过大监,昌巳看着他一身红色官袍踩进了白茫茫的雪地再也没有回头。 寒霜覆柳,衰草连天,一夜骤雪锁朱门。 林奉儒本替父入宫看望病重的太后,却在宫门口远远瞧见温姝。 直到宫变之后林奉儒才知道温姝经历了什么。 他总是在惊涛骇浪里,旁人远远观看,妄图近前就要粉身碎骨。 温姝出来的方向是皇帝的寝宫,林奉儒心中生了几分疼惜之意,却看到东宫的车驾先一步挡住了温姝。 太子殿下阴鸷的眉眼落在红色官袍的侍郎身上,“姑姑对你那么好,你也有本事背叛她,可真是条养不熟的蛇。” 温姝没有精力与祁睿纠缠,也便没有说话。 反而是祁康拉住了祁睿,“七哥,咱们入宫是去看太后娘娘的,别在其他事上浪费心思。” 温姝看起来太过苍白清瘦,祁康竟开始担忧他是否会被太子的冷语刺穿成两半。 祁睿手指敲击窗沿,淡淡笑了,“温姝,今日就先放过你。” 温姝眼神冰冷,“恭送殿下。” 林奉儒瞧着温姝的背影,终于放弃了追上前去搭话的心思。 温姝看起来似乎不舒服,就让他早些回去休息罢。 温姝没有回家,他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家。 只有皇帝赐的一座新的宅子,里面有一众不认识的仆人,还有堂前摆不下的牌位。 第一百二十五章 温姝撑着伞行至长公主府的正门前,红伞上簌簌落满白花。 这几日皇帝已经下了圣旨,念及隆裕并非主谋留其一条性命,幽禁于公主府中永世不得出。 公主府中如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了。 男宠被遣散,仆役被发落,门上贴着厚重的封条,封条上落满尘埃。 公主府中的密道温姝还记得路,隆庆若是真想逃离未必不能,就怕他没有想逃离的心。 温姝循着密道入了公主府中,到处都是老死的杨树和凋零的花,蛛网在墙角上下攀沿,野草于石缝中蔓延生根,过去忙碌的宫女子,敬业的打更人皆已成为幻景,他见过公主府最繁盛的日子,亦将见证它最没落的时刻。 女人变成了男人,宫殿变成了囚笼,一出出物是人非的戏码唱罢了,戏台子上的人还在撕心裂肺,台下的看客们已经两两散去。看戏的人总比唱戏的人情薄。 温姝在威邈轩内终于见到了隆庆。 到底还是让他走上了这第三条生不如死的路。 屋檐的翘角堆积成雪,偶尔有野稚和乌鸦飞来飞去,他看隆庆穿着女子的衣裳,戴着女子的首饰,衣裙上有团团鲜亮的牡丹。 细长的五指落在白玉箫上,清越婉转的箫音从他的指缝间溢出,隆庆王擅音律,讲诉离别的一曲江城子竟也奏出了浪客雅兴,潇洒逸态,也许这才是隆庆真正所向往的带着江湖气息的人生。 隆庆在看雪,而温姝在看着隆庆。 韶华不为少年留,曾经那意气风发,载誉天下的隆庆王在祁凤霄身上还剩下多少影子? 正如他所留给自己的一般,只剩一个名字了。 温姝举着红色的伞,伞上的鸳鸯渐渐被覆没,新雪簇簇落在绣着金线的鞋尖,往前一步就像断崖深渊。 温姝不敢靠近他。 隆庆想以隆庆王的名义死去,却最终以隆裕公主的名义活了下来。 他在想什么? 他是否会恨我? 温姝这样想着,没有发出声音。 他就这样看着隆庆,雪花落在他的发上和肩上。 隆庆没有发现有个人藏在干枯的杨树后,举着一把红色的伞在看他。 那把红色的伞时间过的久了落满了白色的雪,看起来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此时风雪如晦,星辰寥落,寻常人家围炉夜话,达官显贵醉生梦死,有人立风露,有人苦良霄,曾经触手可及,如今相隔银汉,杯盏不足饮,花下闻箫音,不过一句天意弄人,事与愿违罢了。 温姝笑了声,心绪因箫声而更加悲切。 后来风雪渐盛,隆庆行至枯萎的杨树下时,只见到了一柄漆红的纸伞在碎雪中发出被撕裂的低鸣。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温姝像是中了魔障。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日似乎只有去看隆庆一眼才能安心。 于是他每日的深夜都从密道进入,看隆庆在做什么。 隆庆有时候在布满枯藤的长椅上睡觉,有时候在看漫漫飞扬的新雪,有时候一个人在自斟自饮,也有时候院子里空空如也。 从深夜到白日,从白日到深夜,不知往返了多少回,红墙上的白雪消融了,廊外的桃花枝跨进来,簌簌的花瓣迎着风舞动。第一缕晨光落下来便是他离开的时候,回去的路上身上总是挂满了露珠或者花叶。 生活似乎有了新的盼头。 每日看着隆庆怎么样活着,他似乎也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样的感情来的很奇怪,却如此顺理成章地汹涌澎湃。 与对桑柔的感情不同。 似乎有了更加深刻的羁绊。 后来有一日温姝途经酒肆,听到一说书人在讲着故事。 “传闻百年前一位王爷得到一只鸾鸟,鸾鸟不鸣不飞,后听人称“鸟见到同类会叫,以镜照之即可。”熟料鸾鸟见镜中的自己以为见到死去的同伴,悲鸣赴死。” 堂下众人唏嘘不已。 温姝停下了步伐。 又听那说书人吟了一首古人的诗,“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可悲可叹啊。” 温姝终于知道自己当日错过了什么。 女子对着鸾镜让男子为她用花枝挽发已是一种极为直白的暗示。 他在问他,你是否知道我的情意? 此情无人知。 不男不女的隆庆,不人不鬼的温姝,颠覆天下的重重阴谋,鸾镜将碎,花枝将谢,哪里还能有以后。 温姝心脏彷佛被揉碎了。 自从桑柔死后,他许久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 隆庆的喜爱,曾经用这样迂回的方式表达过。 他已不清楚自己是男是女,于是用了女子的鸾镜,用了女子的花簪来作隐晦的定情。 当时的温姝没有懂。 现在他懂了,却就此错过了。 或许隆庆当时将他当作唯一懂他的人,而温姝到底还是一手将他推向了他绝不愿意走的第三条路。 如今的温姝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隆庆? 他二人之间的羁绊从温姝被送入长公主中便已经开始了。 他回到了原点,隆庆一个人去了地狱。 祁凤霄。 温姝喃喃念着这三个字,终于落下泪来。 陈昭乃好酒之人,他是这家窄小酒肆的常客,比起王公贵族们经常出没的凤止楼,他更加喜欢市井间的烟火气。他是北方战场的将官,即便身着布衣周身凛冽的杀气仍旧让他看起来与旁人格格不入,挺直的背脊和腰间的兵器无一不彰显着身份,店小二轻车熟路地将人迎了进来,“照旧三两梅子?” 陈昭点头,店小二笑逐颜开,“好嘞!您稍等。” 此时正是深夜,雪倚寒窗,月明江上,码头做工谋生的人群三两散去,酒肆中寂寥少人,偶能听闻隔壁桌大口吞面的声音。 陈昭将腰间的剑横梗在案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他在思考着一些关于公主府的事。诚然长公主与他摊牌必然是算定他不敢拿整个陈家去冒险,而显然隆裕赢了,如今圣上不知道隆裕的真实身份,只是以为隆裕拿自己谋反一事要挟陈家,此事现在已经回旋,只是隆裕真实身份是否要告知陛下陈昭拿不定主意。 若是告知陛下,即便陈家能和陛下解释的通也免不了再生波澜,帝王心思谁能猜的透?若不告知到时候东窗事发又免不了秋后算账。 于陈家而言显然将这事掩盖下来更好,知道隆裕真实身份的人寥寥无几,只要隆裕安生呆在府邸,谁会到处宣扬?该死的人都死了。即便日后出了事,陈家也可咬死一概不知。 陈昭便回想到了当年冠盖满京的隆庆王。 陈昭比隆庆年长,宣门之变的时候已二十余岁,陈父与今上谋篡国位一事当时陈家上下无人知情,在外人的眼中算是中立,陈昭与几位皇子都有交情,陈昭甚至生过辅佐隆庆之心。 谁知后来风云突变,陈家脚踩着几位皇子的血在这步步惊心的争夺中得了泼天荣膺,于陈昭而言隆庆再好也不敌陈家,事已至此便只能接受发生的一切,而陈家只不过是当时宫变之后众臣的一个缩影罢了。 已成定局,若不奉新君,又该如何? 后来陈父病逝,陈昭接手陈家军后自请带着军队驻守边关,于他而言塞外风沙虽大,却总是好过京中处处杀人不见血。 陈昭知道父亲的选择都是为了陈家,然而想到那惨死的几位皇子不免心存内疚之心,是以隆裕在他面前坦露身份时候陈昭错愕惋惜之极。 曾经的隆庆王竟然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陈昭不肯帮助公主府是因为他知道怎么对陈家最好,公主府的计划已经暴露,陛下已经给了他赦免的旨意,若还一意孤行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只是到最后仍旧保留了一分恻隐之心。 若是将隆庆的身份捅出去,隆庆便当真活不成了。 陈昭饮了两口店小二端来的梅子酒,只觉入口苦涩不已,心绪纷繁杂乱,酒肆的说书先生白日就已经下了场,隔壁桌大口吃面的客人也已离开,店家快要打烊。 昏黄的帘幕被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掀开,陈昭只看到了一个扶着墙壁呕吐的背影。 店小二推了推他,“爷,要关门了。” 那酒鬼却似乎没有听懂,低声说,“再来二两梅酒。” 陈昭心道这声音似乎颇为熟悉,大步过去一瞧,竟有些愣住。炙手可热的温侍郎似乎过的并不舒心,也来此处纵酒消愁。 陈昭多问了店小二两句,店小二答,“这位公子听一出书,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已经喝了整日的酒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陈昭向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将温姝覆盖住,温姝抬起了脸,昏灯下的面颊淬一层霜白。 他扯了扯自己的袍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踩住自己袍摆的是什么人。 温姝费力扶着墙站起来,手中的两坛梅子酒将开了封,浓厚的香气四溢。 陈昭挡在了温姝前面,“你不认识我了?” 温姝并没有兴致同任何人搭话,是不是认识的人又有何不同。 自顾自又倚墙饮了一杯。浓酒入口,也烧沸了心脏,胃里翻江倒海,眼角沁出了生理性的泪珠。 陈昭挑眉,“人还没死,你这模样倒是像人已经死了。” 事已至此,祁凤霄与死何异? 温姝从喉咙处发出悲怆至极的笑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陈昭叹息,“你从未过问过我对隆裕真正身份的看法,是否已经料定我会为他一瞒到底?” 温姝抬起头看着陈昭漆黑的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蓦然笑了,“是又如何?” 陈昭盯着温姝道,“你还算是有几分本事。可惜......” 可惜生了这样一副注定惹人非议的相貌。 陈家军的人都知道陈昭看人甚高,能得他一句还算有些本事已是极大的嘉赏。 温姝并不在意陈昭对他的评价如何,左右不出佞幸之名。 “夜色深了,温姝先行告退。” 温姝对陈昭拱手行礼,却险些踉跄绊倒,陈昭伸手扶了把,恍若一袭暖玉萦入怀中。年轻的将军心脏猛地一窒,鼻尖嗅到簇簇酒香。 身体先于理智将温姝稳稳托住,埋入他胸膛中的温姝抬起莹白面颊,漆黑的眼中荆棘丛生。 陈昭被温姝眼中的刺扎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温姝垂着头笑,眼角似乎有泪,像荆棘丛中沁出来的血。 “你……”陈昭喉结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后半句话。眼前的人仿佛耗尽了半辈子的生机。温姝没有说话,他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出酒肆,寂静深夜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灯照亮留在积雪上的脚印。 陈昭握紧腰间的剑,看着月光沉沉压满他的双肩,随着月光一起压下来的还有风和雪。 温姝喝了许多酒,他踏着夜色循密道重新入了长公主府中,恍惚不知眼前是梦是幻,耳边有呼啸的北风,眼前却恍然桃花肆野。温姝在树下停了下来,前方一阙红衣翻飞,裙摆上艳丽的牡丹盛开在冬雪中。 隆庆似乎看见了他,视线却掠过了他。 温姝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他走到隆庆身边五指攥住隆庆衣摆上的花。 隆庆瞧着温姝,知道温姝喝醉了。 “我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也不会招惹你。” 温姝歪着头,不能理解隆庆话中的意思。 “大监曾经来问我,我是否在起事的时候对你有所隐瞒,我回答是,那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你无心害我。” 隆庆道,“温姝,这么多年我没有遇到过比你更傻的傻子。” 温姝揽住隆庆的腰,听到隆庆轻轻在他耳边说,“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没有看到隆庆眼中的杀气,也没有看到隆庆针尖一般的笑容。 温姝醒来的时候睡在冰冷的石板街。 恍惚好似做了一场美好的梦境,梦醒的时候却忘记发生什么。 温姝从腰上解下酒壶,碎发挡住了面容,看起来落拓的像乞丐,谁又能猜到这个年轻人会是近些时日皇帝身边当红的温侍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郁结的情绪需要发泄,痛苦的人生总要有所了结。 即便温姝再不愿意,兴平十二年的春天还是来了。 中原的桃花开了,晋国的长公主薨逝了。 自古皇室多戕伐,宫中血腥的死亡并没有让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过多震惊,反而是谋逆的公主保住了性命更加引人注目,这注定要被载入史书的一页终于随着长公主的薨逝而被淹没于厚重的尘埃中。没有人想到这蛰伏多年曾与大权一步之遥的女子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事已至此除了长公主殿下本人,再没有一人清楚她到底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自己要做女皇。 听说长公主府遇到了刺客,或许是皇帝派的人,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来人一刀致命。 后来野狗嗅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钻洞进去,将尸体啃的早已分辨不清楚模样。 长公主府中只关着公主一个人,又在那一具腐烂尸体身上发现了公主的首饰与衣服,仵作验过声称年纪也与公主相仿,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能。 皇宫中的皇帝收到了消息,心中不知该怅惘还是难过。 刺客不是他派的,是皇后自作主张。 既然有人替他做了这个主,他便也不必背负这样的骂名,在太后处也好有个交代。 那忠心耿耿的死士拔剑自刎,祁凛州好生安置了他的家室。 祁凛州自然不能拿皇后祭天,他处置了易家交出的替死鬼即所谓的主谋以此昭告天下,甚至不计前嫌地准备替公主办一场盛大的丧仪。 温姝在工部闭门数晚,熬的两眼凄红,奉旨著一本工部水利实录,外头的消息全然不入耳中,直到有一日他正在官舍中,窗户洞开,清风过眼,杏花从枝头沉甸甸地坠入窗柩,同僚身着青碧官袍三三两两从窗前经过。 “长公主的葬礼不知道定到了什么时候?” “想必要看陛下的心情。” 温姝脑海中的一根弦崩断了,耳边反复有几个字在打转。 长公主,葬礼。 官舍的门吱呀一声推开,铺陈的日光洒落在温姝身上,他抬手挡了挡,听到自己就要干涸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几名新进的小吏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想必温大人近日修攥不问窗外事,长公主府的那位殿下薨逝了,是突然遇到刺客,玉体都不全了。” 温姝头疼欲裂,几乎没有站稳,他半披着外衫赤着脚到了长公主府外,只见曾贴着封条的正门大开,仵作刚从内出来,撞到了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裳道,“哪里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的人......” 那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冲进了院内便看到了一具漆红的棺木停灵正中,许是仵作将将验过还未来得及封棺,里面穿着鲜红衣裳的尸体被野狗啃的几乎只剩下骨头与烂肉,腥臭的味道扑入鼻腔,生前体面又矜贵的隆庆王死后也不知是否能看到自己如今丑陋腐败的模样。 温姝眨了眨眼睛,摸到自己脸颊冰凉一片。 他比任何人都确定下了杀手的人是陛下。 即便不是陛下,也是陛下身边的人。 没有人会对一个失去势力的公主赶尽杀绝。 隆庆死了。 他是人人唾骂的反贼,却将以晋国长公主的身份下葬,皇室准备将公主残缺的尸身埋入皇陵,而那可怜的二皇子连皇陵都入不了,人们疯传二皇子非陛下亲子才落到这样的下场,却也仅止于流言。 隆庆曾经说不必替他收敛尸身。 温姝在隆庆停尸的不远处看到一柄红色的纸伞,纸伞上有一对戏水的鸳鸯。 隆庆曾经说,或许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往后成为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一语成谶。 温姝回忆着隆庆对他说过的话。 “往后你的名字就叫温姝。” 初时以为是屈辱,谁知道往后会成为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温姝生理性地发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的魂魄还在,视线却一片血红,耳畔听不到声音,鼻尖嗅不到气味,嗓子仿佛被腥臭的气味粘到了一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桑柔死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雪天。 那时候温姝把自己淹没在了如云的碎雪中,这一次春暖花开,再没有冰冷的雪水刺激到他的五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世上有的人一生悲惨,所筹所谋皆不可得,所珍所爱悉数失去,死人的血泪沉沉压在双肩,于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凭着一腔恨意活成傀儡,只等着往后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在死去的人坟头上柱香。 可若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这香怎么上的完? 到后来连同路的人都没有了,这具傀儡也便变成真正的傀儡了。 隆庆下葬的那一日宫中去了很多人。 太后已形销骨立,皇帝在侧陪同,众官员立在下侧,绵绵的阴云不绝。晋国的长公主死法如此不体面,即便厚葬也掩盖不了棺椁下的悲哀。 法场有僧侣在吟诵梵经,妄图超度一个一心想拉满天神佛陪葬的人。 温姝神情平静地看着和尚点起香雾,看着棺椁被宫人抬起,听着太监用尖刻又悠长的嗓音喊,“恭迎隆裕长公主入陵一一” 棺椁入了土,变成一座坟。 皇家的墓地再大,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一座坟。 祁睿看到了脸色雪白的温姝,他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为难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身边带着的瘦弱小监是曾经户部顾家的二公子顾翊。 祁睿淡淡道,“姑姑死了。” 是他的母后动的手。 皇室的亲眷向来喜欢自相残杀,祁睿见怪不怪。祁宁死了,还有什么人会来抢走他的东宫之位? 顾翊盯着满地的纸钱,低低应了一声。 他跟在东宫伺候着祁睿,早已被世事磨碎了骨头,男人的根被温姝毁了,阴戾的神情冲散了面目中的清俊之气,使得他与其他卑躬屈膝的太监也没什么不同。他恨的咬牙切齿,却碍于祁睿的威势不敢多言半句。 顾翊想起来自己初见隆裕的时候,满城华宴之上红衣的女子美貌动人,仿佛被金玉砌起的一尊菩萨,凡人跪拜仰望,不敢对那出尘的美貌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天下琴师千万,只此一人可引为知音。” 公主惯常会说假话。 顾翊却信了。 如今他还活着,她却死了。 死了也好,安静睡在墓地里便不会看别人。 他要剜了温姝的眼珠,将他一寸寸剁碎了也不能偿还他如今的锥心之痛。 祁康乖顺地站在德亲王的位置后,神情有些悲痛,似乎一夜之间德亲王府的小世子长大了,尽管他还不明白自己的亲人们为何要自相残杀,却似乎从中看到了身在皇室中人必须背负的宿命。 德亲王搀扶着太后,假惺惺地落了两滴眼泪。 皇帝上了两柱香。 比起隆庆所想,他如今的死法也算体面,封号未夺,他到死都是晋国的长公主。 陈昭与易钊带着亲兵护卫在旁。 易钊啧啧叹道,“没有想到长公主最后落个如此下场。” 陈昭笑了,“难道不是你易家的手笔?” 易钊挑眉,“不过是成全陛下的心意罢了,陛下不忍,易家没有什么不忍心。真是不好意思,连累你要做鳏夫。” 陈昭摇头,“这京城不是人呆的地方,等隆裕下葬,我便回边关。” 易钊挑眉,“夫妻一场,将军不舍了?” 陈昭没有说话。 不是不舍,是兔死狐悲。 “我至今不明白长公主为何要反。” 陈昭摇头,“不知道有不知道的好处。” 第一百三十章 林奉儒看了温姝一眼,见他面色不好,却不能给予过度的关心。 他似乎总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他。 看他风光无两,看他潦倒落魄。 人这一辈子争来夺去什么都留不住,到头来落个泥土销骨的下场,活着的人白发疯长,也不能真的下去陪一具尸体。 隆裕的死亡让忽生的悲怆覆盖住了每一个有良知的人。 满座皆白,人人哀啼,然而悼亡结束后却没有人愿意在坟前陪他一辈子。 最先走的是达官显贵们。 官员们走了,便轮到了诵经的僧侣。 诵经的僧侣也走了,最后剩下打扫的宫人。 宫人们也走了,天色渐渐漆黑,绵绵的雨打湿满地黄色的纸钱。 后来就只剩下了温姝一个人。 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点上了纸钱,看着纸钱烧成红色的火焰后被淅淅沥沥的雨熄灭,就像在看着自己的心火一寸寸熬干。 他终究不忍心让他做个潦倒鬼。 黄泉路上总算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子,也不知是否会勾了哪家女鬼的魂魄。 冷雨落在山岗,微风波澜不惊。 温姝在隆庆的陵墓前盘膝坐了下来,一杯一杯洒在阶梯上。 “我来你的坟前上香了。” 温姝一边说一边又烧了几叠纸钱,明知道雨会扑灭火,却还是执着地烧着,微弱的火光点进温姝乌沉沉的眼中,温姝咳嗽了两声继续与对面的石碑闲谈,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墓碑,是活着的隆庆。 “死的人一个接一个,祁凤霄,这香我什么时候能上完?” 他的嗓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因长久不曾开口显得沙哑难听,有深重的痛苦透过话语中的每一个字传递出来,却没有人倾听。 有些时候人宁愿做一个死人,也不愿意做那个活着上香的人。 后来风雨渐盛,温姝颤抖的手再也点不起来地上的纸钱了。 他像是从水中被捞出来一遍,冷雨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裳。 “我一个人也可以报仇。我会杀了所有害过我的人,只是害你的人又是谁?是陛下吗?” 没有人回答他。 “你对我有情?是男人对女人,还是男人对男人?男人对男人也能生情谊?” 温姝从来不信男子能对男子生什么情谊。 他一路走来,所经诸事皆噩梦,所遇之人皆恶鬼,易欢陈司礼陛下之流哪一个又对他有半分情谊。 “可我知道的太晚啦。” 温姝对着坟墓说。 而你死的太早了。 温姝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这是他从隆庆尸体上找到的。 隆庆是个命苦的人,珠娘的佛珠没有庇佑温姝,也没有庇佑隆庆。 “祁凤霄,我才活了十八年,我感觉自己老了。” 他还年轻,却自觉心境不似少年鲜衣怒马,倒似老叟两鬓斑驳。 “如果有一天我报了大仇,就回来你身边一躺,下辈子兴许能跟着你一起投胎种地。” 温姝呵呵笑了声,喝了一口酒。 梅子酒的香气蔓延开来。 来生父母和爱,兄弟友好,妻子美貌敦厚,儿孙环绕膝下,莫要出生皇家了。 雨淋湿了墓碑。 温姝抚过隆裕二字没有再说话。 生不能做自己,死不能做自己,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不过如此。 无言的沉默覆盖在一人一碑上,大雨已经滂沱。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墓前站了起来。 步伐不稳像是喝醉了,又似乎从未如此清醒过。 沿路青山湿透,人间雨满,可怜杯酒不消愁,知君情意甚晚矣。 第一百三十一章 林府的马车经过大道,深夜寂静无人,雨声哗啦作响,车夫卖命地赶车,没有人料到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雨,林奉儒从宫中刚与皇帝商议完长公主谥号一事,颇觉身心疲倦,就在此时前方赶车的车夫说了句,“啧啧,这样的雨天竟也有人出来。” 林奉儒掀开车帘向外一瞧,见有一道单薄的人影半倒在了地上,远远看着像一团衣裳。 ”大人,这雨天路滑,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林奉儒瞧着那道人影,眉头慢慢蹙起,“你仔细看这人穿的是今日的丧服。” 今日丧服有黑有白,温姝着黑色在深夜中并不明晰,若不是细心的人不会发现。 “莫说是同僚,即便不是同僚又怎能见死不救?” 林奉儒撑着伞下了轿,泥泞的雨点溅污朱红的官袍,身后车夫惊呼一声跟着跳下马车尾随在后。 林奉儒捡起了那团单薄的衣裳。 衣裳里面原来还裹着一个人。 像是已经死去,却偏偏还留着口傀儡一样的气。 林奉儒颤抖着手指剥开温姝两颊的发,捧住了仿佛要断掉的纤细脖颈。 年轻的官员听到自己胸腔下传来砰砰的心跳声,快的像是能从喉咙里一跃而出,压抑许久的情感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在春日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里,他捡到了自己这一生的求而不得。 姓温名姝,字沐之。 林奉儒抓住了温姝的手,“温姝,醒醒。” 发着低烧的温姝眉头蹙起,似乎坠入了沉甸甸的噩梦中,唇瓣微微一动,林奉儒没有听清楚他的梦呓。 温姝只说了三个字,祁凤霄。 林奉儒将温姝抱了起来,“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家。” 如果温姝此刻清醒一定会笑话小林大人的天真。 这世上他已孑然一身,哪里来的家。 温姝埋在他的怀里,昏昏沉沉地唤了声殿下,于是林奉儒知道他原来在为公主伤心。 自古情深不寿,深情的人都死了,薄情的人还在薄情。 上一次见他这般落魄还是在宫门外的大雨中。 温姝全身冷的像冰块,林奉儒在马车内抱着温姝,让车夫冒雨下了马车去附近的药舍寻了姜汤过来,那药舍的老板见大雨倾盆本不预备营业,奈何对方给的银子太多,这世上似乎还没有黄白之物办不了的事。 几碗姜汤入口,怀中人冰冷的手脚才缓和过来,低烧未退,人暂时清醒了过来。 林奉儒见人清醒了过来,这才放下了心。 外头风雨冥晦,车内温暖如春。 怀中的少年烧的没有力气,抽干了骨头似的倚靠在林奉儒的肩上,疲倦地抬起眼皮。 “我这是在哪里?” 林奉儒叹息,“你晕倒在路边,我将你捡回了马车。” 温姝耳边还能听到外头瓢泼的雨声。 林奉儒问出了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你在为公主伤心吗?” 温姝咬牙,“我没有。” 可你的眼睛在流泪。 林奉儒转移了话题,“你要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林家的马车护着温姝,沿路经过公主府的时候雨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大。 温姝忽然说要下车看看,林奉儒撑着伞跟在身后,白色的灯笼高高悬起,一看就知这府邸的主人已经去世。 “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回,却再没有第三回 。” 林奉儒笑了,“你的家在温家。” 温姝想了很久,终于茫然道,“我的家都是牌位,是否还算家?” 林奉儒的心脏被一寸寸揉碎了。 他靠近温姝,挡住了身后的风和雨,“我带你回我家吧,这里环境不好,睡久了会生病。” 温姝仰头,“你家?” 林奉儒笑了,“我家没有牌位,你可以一觉睡到天明。” 温姝跟着林奉儒回了家。 林奉儒位至刑部尚书,有自己的官邸。 温姝被他放在了榻上,眼角还在发着红,林奉儒替他掖好了被角,吹熄了灯。 温姝做了一个梦。 梦中赤水翻涌,浊浪滔天,隆庆身着红衣赤脚在鬼道上飘飘荡荡,他伸手只来得及抓住一缕飘飞的衣带。 温姝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汗湿重衫。 林奉儒推门而入,这是他的官邸,进来不需要敲门。此时正有月有风,他的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汤和药。 温姝低声道,“多谢林尚书。” 林奉儒叹息,“你昨日似乎休憩的不好。” 温姝苦笑一声没有多言。 林奉儒希望温姝会同他说什么,而温姝什么都没有说。他总是在他狼狈的时候遇到并给予些许温柔,却并不能闯入他坚不可摧的心房。 林奉儒看着温姝饮尽了汤水,终于道,“斯人已逝,节哀顺便。” 温姝眨了眨眼睛,“是我害他至此,又怎需节哀,尚书大人说笑了。” 林奉儒轻轻摇头,“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后同朝为官,需要林家帮衬的尽管开口。你……”无需与我见外六个字却哽在了喉口。 温姝淡淡笑了,“多谢林大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温姝活的像一缕游魂。 隆庆死的第十五天,他似乎终于从悲恸中走了出来。 他不再喝酒,不再去公主府,他在工部入职,每日点卯上朝,与政敌唇枪舌剑,与同僚把酒言欢,更深沉的痛苦被掩盖在了言笑晏晏之下,长公主府已经没了,长公主的面首也便不存在了,他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这些往事并没有被尘封,只是游走在众官员的茶余饭后沦为笑谈。 官场的人都会唱戏。 带着脂粉把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戏码唱到了极致。 温姝看的久了,自己也学会了唱戏。 他的心早就在很久以前被活生生挖走了,如今又来悲痛个什么? 温姝照旧每每得空便去皇陵,他去的多了,看守皇陵的守卫都认得他,人们一边笑话温姝如今作着深情给谁看,一边又笑脸唤一声温侍郎,消息传进了宫中,皇帝也只是摆手道,“随他去吧。” 似乎与隆庆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隆庆活着,他去的地方是公主府。 隆庆死了,他去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坟。 隆庆吹的曲子他学会了,却吹不出潇洒风流的江湖气。 他撑着红色的伞立在雨中,就像曾经撑着红色的伞立在雪中。 这一日温姝下了朝,他在晃动的软轿中疲倦闭上眼睛,市井中鼎沸的人声并没有让他沾染半分生气,暖日怠惰地洒在轿帘下,轿中的人却恍若置身阴间。 不知行了多久,前方传来了响动,软轿停了下来。温姝蹙眉,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虽说温姝尚还年轻,却已几经淬炼,外人面前言谈已隐有威严,又是今上眼中的红人,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旁人不敢怠慢,连忙回道,“有一女子拦轿,怕惊扰贵人。” 温姝掀开了帘,便见前方一素衣女子模样狼狈落在护卫手中,面颊脏污头发蓬乱,俨然正是当日别后遍寻不到的锦珠。 锦珠抬眼落下两滴泪来,冲散面颊的污迹露出本便雪白的皮肤。 温姝心头一颤,旁人只见这少年得志的侍郎大人与乞丐般的女子无言对视,恍似一别前世今生。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隔着的是隆庆沉甸甸的一条命。 锦珠跟着温姝回了温家。 温姝沉默地遣退下人,听锦珠道明她这些时日所经所历。原来锦珠当日离开便在附近客栈中等到公主被幽禁的消息,本想那几日回来却不料家中母亲摔伤了腿,便回去照料两日母亲,谁知刚一回来便听闻公主发丧的消息,遂直往温姝处找来,锦珠攥住了温姝的衣袖,“殿下当真……” 温姝心脏一痛,闭目答:“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手腕上有我系的佛珠。” 锦珠满脸都是泪,慢慢冷静下来,“殿下是男子身,出事后仵作必定验尸,定然瞒不住,到现在仍旧没有动静,是否这里面有文章?” 温姝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 锦珠口中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混沌的大脑却无法将其中的含义仔细分解,以至于他的神情罕见呈现出呆滞的状态,到后来艰难从中挑拣出一个关键信息,隆庆有可能没有死的时候似哭似笑,喃喃念叨着两句,“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当夜温姝让锦珠见了那名验尸的仵作。 验尸的仵作京城人氏,官拜太医署,锦珠以公主府旧人的身份拜见,一见此人便泪珠滚滚而落,“我乃公主府旧人,忽闻噩耗这才前来询问您一声,公主走之前可还体面?那尸体当真确定是公主?万一不是我家主子呢?” 仵作已经年迈,他怜悯地看着锦珠,“姑娘节哀,长公主去前并不体面,被一刀割断了脖颈,玉体被野狗啃的面目全非,年纪性别服饰都对的上,又怎么会不是你家主子呢?兹事体大,出了差错是杀头的大罪过。姑娘别砸我的饭碗了。“ 锦珠心中大喜,面上却带悲怆之意,”多谢老先生,还望今日我来见您一事切莫外传。” 仵作笑一声,“姑娘且放心,我们这一行的规矩老头子还是知道的。” 温姝在府中候着,眼睛盯着烛火,看着鲜红的烛泪化成灼烫的蜡水,他的心脏也似乎在油锅中不断煎熬,直到锦珠回了府中附耳道,”是女尸。” 温姝收住颤抖的手指,重重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沁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兴平十三年六月,官员内部调整,温姝以工部侍郎之身兼登闻鼓院司谏,手中真正有了实权。他是从登闻鼓院走出来的人,如今再度回来便站上林奉儒当初的位置,人们都看出来陛下对他的器重。自古以来美貌总与流言相伴生,若温姝相貌丑陋,也便没有什么流言,偏偏生的面若桃李,便自然有人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蜚短流长从来不绝。 温姝外头的官声不好,即便做了好事,天下人也并不感激,因为他并不干净的出身,因为他早年卖父求荣的过去,在扬州尤为最。自入仕途起便扣上了长公主府面首的帽子,这帽子即便长公主府已经消亡,加诸于身的枷锁也不会就此消失。 当年与他一道高中的前三甲如今各走各的路,有人外放有人高升,只有温姝一人能在皇帝面前说的上几句话,外放的羡慕,高升的嫉妒,又有传闻说温姝近些日子似乎得了太后的青眼,时常招入内宫中面见,这小小的侍郎如今已然在陛下的提携下举足轻重,无人再敢随意侮辱了。 关于太后对温姝的善意外人传闻不断,却只有温姝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 尽管隆裕如今已死,太后显然感念于他当日献计救下了隆裕,虽然没有保住性命,但到底保住了大晋公主身后的体面。 太后喜欢问他隆裕在公主府中的事。 这个女儿她许多年不闻不问就是生怕日后再处出了感情,他们往后厮杀起来她再度受撕心裂肺之疼,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即便她不问世事整日吃斋念佛,还是没有避过这一遭,以至于隆裕殒命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自私,再想弥补的时候已经晚了。 温姝一一作答,他说隆裕喜欢甜糕,隆裕喜欢红色的丹蔻,隆裕喜欢漂亮的男人。 他说的这些都是隆庆而不是隆裕。 太后想必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女儿早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她的儿子。 “隆裕生前必定十分喜欢你,往后陛下若是有什么不对,你尽管同老身说,老身替你撑腰。” 温姝跪谢过太后。 他从太后宫中出来,忽生回想起这位太后的母族。 太后是当年战功赫赫的杀神明崇衍的女儿。 传闻当年高祖皇帝于微末起义才有大晋最初的国土,高祖皇帝手中的虎狼之师在登基后记在明家名下,是为明家军,传经几代在明崇衍手中达到鼎盛。陈家与明家历代交好,陈老将军陈克也早年是明崇衍的门生,与明崇衍的儿子明择武共学骑射,明崇衍死前担忧拥兵太重引来新君忌惮,将这支虎狼之师一分为二,一半便是后来的陈家军,被先帝赐名镇北军驻守北境,匈奴柔然闻之色变。另一半继承明家军的征号在明择武的手中。 明择武与陈克也政见相悖,两支军心渐行渐远。 当年明家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先帝,嫡女封端妃,嫡次女封静妃。 端妃生了一子封蜀中王,静妃生四子,正可谓一门荣华,高戚满座。后来宣门之变,端妃殉葬,蜀中王疯了,静妃的小儿子隆庆死了,祁凛州反的太突然,趁明择武率明家军精锐南下平匪之时猛虎出闸,与陈克也一道控制了皇宫,明择武回来的时候他的妹妹与外甥们已经一个接一个死去。 明择武在所有的争斗中即便努力使自己保持中立,却始终没有想到最后自己的亲人会自相残杀到如此地步,此后明择武与祁凛州和陈克也彻底决裂,却到底碍于静妃的恳求以及江山大局并没有做出祸乱朝纲的事,不久便传出了明择武郁郁而终的消息,明择武死后祁凛州本想借明择武的名义将明家军收编,却被明崇衍身边的副将谢重婉言拒绝,数十万士兵解甲归田就此淹没于芸芸人海之中。随之一并消失的还有明家军符。 岁月已久,明家军恍惚已经成为一个传说,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当年的明家军如何势如破竹,令外敌闻风丧胆。 温姝思索着明家军与隆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隐约有所预感。 隆庆大约不会回去种地了。 他心中放着重重心事,回到府中的时候已近天黑,正欲休憩之时窗柩边忽然传来轻响,温姝猛地披衣坐起到窗前细看,却并未见到人影,心道或许是他从顾翊手中抱来的白猫从墙上跳下来闹出的动静,便回到榻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室内幽香弥漫,榻上的少年俨然已经陷入沉睡的时候,半开的窗柩被人撑开,一道黑色的影子跃墙而入,长发高束,黑巾蒙面,身量十分劲瘦,约莫七尺有余,落脚似驾轻烟,能看出来有一身好功夫,来人吹熄了案前的红烛走到榻前,修长的手掀开了缀满珠玉的床帐。 第一百三十四章 温姝沉沉闭着双目,在睡梦中蜷缩着单薄的身子,青色的外裳叠置在枕边,像他的人一样一丝不苟。 来人的影子覆盖了上去,像一片阴翳的云。 温姝的梦中下起了大雨。 雨变成了雪,雪冻结成了冰。十八年所经所历终于在梦中汇聚为无垠的寒冬。 温姝的额头渐渐沁出了冷汗。 来人擦拭干净了他额头的汗珠,声音很低,却能听出来是低沉的男声,“瘦了不少。”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这个孩子过得像苦修的僧侣。 跃窗而入的青年轻轻放下帘帐,在温姝的寝塌外翻找了起来。他找了很久,室内点的香气足够让温姝沉睡不醒。 翻找了半个时辰,青年无功而返,盯着塌上的温姝细目端详,似乎想到了什么,掀开锦被,衣带里露出了明黄的一角。 青年伸手一扯,明黄的软缎便落进了手心,还带着少年贴身的温度和气息。陈旧软缎密密麻麻的篆文下是红色的先帝玺印。 青年将诏书收入袖中,手指在那殷红的唇瓣上轻轻一碰,就像盖了一个章。 “他们欠你的,我替你讨回来。” 他最后还是松开了怀中的人,骨节分明的五指慢慢替温姝重新系住了他的亵衣。 青年翻出了窗柩,除了晃动的枝桠与簌簌落下的花瓣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来过。 听说温府进了刺客,丢了东西。 丢了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后来遍寻不到也就不了了之,也有些朝臣猥琐笑言“不知是否进了采花贼。”便有人跟着道,“那温大人生的如花似玉,也不知道这采花贼是男是女,丢的许是温大人的贞洁。” 正是朝会之际,众人红口白牙言语调笑,哪里有半分尊重之意,反倒是有几个正直的说了几句好话,却被排挤在了外头,而当故事的主角一身红袍出现在了眼前,却纷纷闭上了嘴巴,和气的仿佛与温姝似亲人手足。 第一百三十五章 温姝哪里不知道这些人口中的非议,丢了先帝遗诏一事他本已自责万分,后来冷静回想却是心跳如擂鼓。 当夜府中的迷香派人查过,并非寻常迷香。寻常迷香容易伤人身体,当夜府中用的迷香却是难得一味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奇香,用后有助眠的功效却不伤根本。有谁知道温姝身上带着先帝的遗诏?有谁肯为了温姝用这不伤根本的迷香? 也许是隆庆。 隆庆拿回诏书,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温姝全然无暇理会同僚背后的舌根,他心中因为隆庆未死而放下了大石。 让温姝没有想到的是温府进了贼人一事竟传到了陛下耳中,甚至朝会之后还来关心问询。 温姝跪在御书房的阶下向皇帝解释道,“丢了些财物。” 祁凛州便笑了,“爱卿无事便可。” 温姝与祁凛州接触不少,如今已少了初出茅庐时候的孺慕敬仰之心,更多憎厌与畏惧,心中知道他们晋国的君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中见的是天下,又如何看的见蝼蚁一样的温姝。 蝼蚁一样的温姝跪在天子的脚下,面颊被男人粗砺的掌心轻轻抬起。 “靠过来,无须离朕这样远。” 温姝如他所意靠在了皇帝的膝头,眉目柔顺,暗藏针骨。 “陛下,昨日那毒药刚刚发作了一遍,您怜惜着些。” 皇帝罕见他惧怕的模样,心情很好的放过了他。 “罢了,就饶了你这一次,出去吧。” 温姝盯着青砖上的倒影缓慢闭上了眼睛。 皇帝回头对昌巳道,“宣太子见。” 太子已经在御书房外候一段时候了,应当是为了公事。 温姝揽紧了衣裳站起来,对上大监波澜不惊的眼光。 温姝出来的时候,祁睿正在外头候着。 他二人除了长公主的葬仪中远远见过一眼已经很少有过交集。 温姝如今是东宫的眼中钉,太子见了扎在他心上的钉子能有什么好脸色。 方才御书房内的动静祁睿在外头也听了个真切,温姝向来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如今他的囊中之物勾搭上了自己位高权重的父亲,明晃晃地带着一身痕迹在他眼前耀武扬威,嫉妒心化成了张口便伤人的利剑,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太子勾唇讥笑,“怎么这样可怜,是我父皇不比我要好伺候些?” 翻涌的恨意被温姝掩覆了下去。 他垂着眉睫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四下没有宫人,祁睿眼中吞吐着毒蛇一样的信子,“温大人不过是个新鲜的玩意,你以为父皇会留着你多久?狐假虎威的日子过得久了,还得小心老虎不在的时候。” 温姝挑眉,“殿下是在诅咒自己的父亲?”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祁睿施施然道,“温姝,你最好不要被孤逮住什么把柄,否则一一”年轻俊美的太子殿下俯首在他的猎物耳边道,“做的什么官?” 祁睿走了很久,温姝始终站的笔直。 他早就不得超生了,再被作践又有什么干系? 祁睿被宣入宫中,心知是为了八月礼佛祭祖做准备。近些年来南方水灾不断,北方逢冬必有暴雪,钦天监直言,真龙祈福,天灾将解。 他的父皇这是要再次将监国的大权放在自己的手中了。 他的兄弟死了,他的姑姑死了,连蜀中王那两个图谋不轨的儿子也死了。 祁清如今不过才几岁,又没有母族庇佑能成什么气候? 虽然如此,也不得不防。 皇帝前脚一旦离宫,后脚东宫便为芳庭宫的那黄口小儿铺下弥天大网了。 祁睿跪在了自己生父的脚下接过了国玺。 “朕离宫数日,照旧例太子监国,切莫再让朕失望了。“ 祁睿一个头磕在地上,恭恭敬敬答是。 兴平十三年八月,皇帝离宫,钟鼓齐鸣,队伍浩浩荡荡往皇觉寺而去,镇北将军陈昭,禁卫军统领易钊随行,文官三品以上随行近半,各部尚书留京携同太子理政,温姝在偌大的队伍中渺小如沧海一粟。 沿路有时候会与陈昭打个照面,陈昭全然将他忽视,易钊倒是肯凑上来冷嘲热讽,温姝如今言语通透,全然不被他挑到错处,寻了个没劲,也便很少滋事。 皇觉寺乃京中鼎盛的寺庙,庙顶铺满琉璃,庙外种满菩提。远望去如同坐落于半山腰的天宫,袅袅入云端,似升腾的仙雾,仙雾打湿楼台,楼台因常年跪拜与祭祀而凹凸不平,巨大的佛像下行人如织,现今已是八月份,又由于帝王亲驾,管控森严便看不到往昔这人群纷至的京中第一盛景。 到达皇觉寺的这一日天色正明,风声飒飒,菩提树下立数名僧侣,为首一人年纪约莫六七十岁,身披袈裟,双手合十恭敬垂首,此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住持宽大衣袍下胳臂上红花图样。 圣驾已至,秋日当空,中原的君主亲临寺庙中为天下苍生祈福,沸扬甚广传为美谈。 寺庙正殿有僧侣的诵经声,住持陪在皇帝身侧,众官员携同跪在正殿的佛像下,一跪便是数个时辰。 温姝跪在人群中,膝下是草做的蒲团。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腕上的佛珠,梵音入耳中却不能入心。 珠娘一生信佛,佛祖却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他将珠娘的佛珠带了许多年,佛祖却让他身边的人接连死去。 他将佛珠送给了隆庆,也没有庇佑隆庆改天换日。 佛祖若生双目,可能看到人间的滔天血海,佛祖若生双耳,可能听的到人间的哀叫哭嚎?佛祖让人活的贱薄如纸,与其在这苦难中随波跌宕,倒不如杀红了眼睛来的痛快。 温姝闭上了猩红的眼,覆盖住顿生的凶煞。 没有人知道,温家的祠堂里除了放着珠娘兰玉和温姝自己的牌位之外,还列了另外一排。 上一排是亲人。 下一排是仇人。 他要杀的人太多了,可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本钱。 隆庆还活着,却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出现,丧失了长公主府庇佑的温姝若没有皇帝护着只怕转眼间就要被分杀殆尽。 他要从皇帝的手中得到更多,而在皇帝的眼中他不过是个玩物。 温姝静静听着梵音。 寺庙十二点整的钟敲响了。 和宫中的丧钟发出同样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七章 没有人想到在皇觉寺中陛下会遭遇刺客。 众人休憩在皇觉寺的第三日深夜,先是官员的住地起火,之后是所有的禁卫和士兵饮了寺庙中的井水开始腹泻昏迷。 到最后皇觉寺外到处都是狼嚎之音,真正能护着皇帝的只有皇帝身边的近卫不过三百余人。而皇觉寺所谓的千名僧人一夜间变成了千余名武功高强的刺客,从火海中冲将进来见人就杀,一时间人群狼群撕杀混战一团。 四处都是浊血和尸体。 易钊与陈昭二人历经宫变,却还是第一次除了与人纠缠,还要林中凶悍的野狼搏斗,不免力不从心。被诛杀的反賊口中高喊光复前朝的口号,手臂印有红花以此验明正身,事到如今任谁都明白了眼下发生了什么。 前朝皇室后人在高祖皇帝在位时候便成立过一个神秘印有红花图案的组织,训狼为兵,以人为刀,后来人们称之为红花教。 红花教以反晋为目的,初时收录会众达数万名,后败于明家军之手溃散,会众诛杀殆尽,后来历经几代帝王,红花教虽时有探头,却始终未形成一开始的大气候,到如今兴平年间更如死灰一般杳无声息。 却没想到死灰也有复燃的一天,这些红花教残余会众销声匿迹之下竟铺张一场更大更久的阴谋,他们多年苦心经营躲藏在天子眼皮底下,以僧侣的身份作伪装,暗中不断吸收会众,兴许还与多年被晋欺压的草原部落相勾结,将这皇觉寺一步步变成他们的根据地。 上到住持下到倒夜香的车夫,无一不拥护前朝。这么多年竟是瞒的滴水不漏,并将这皇觉寺发展成为京城最大的寺庙,只等着皇帝慕名而来自投罗网。 所谓灯下黑即是如此。 祁凛州杀人无数登基帝位,泰山崩于顶也惯常面不改色。 他冷眼看着野狼咬断士兵的喉咙,人像蝼蚁一样渺小,冲天的火海与刀兵越来越近。 他身边伺候的人除了昌巳有人跑了,有人死了。 昌巳虽然是个墙头草,却知道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而这世上许多人没有这样的头脑,趋利避害已经成为本能。 祁凛州这一生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高高在上翻云覆雨多年,早已遗忘了当年在战场上也有过丧家之犬的时刻。 对手蓄谋几代,甚至连隆裕宫变的时候都没有任何异动,可见计划之周密,行事之小心,即便是祁凛州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这么多年后栽了跟头。昌巳满脸血污道,“陛下,咱们要怎么办啊!” 祁凛州从墙上取下了挂着的刀,淡淡道,“这刀多年不用,只怕已经生锈了,朕倒要看看这所谓的红花教到底有什么本事。” 易钊从血海中厮杀进来,在外头道,“陛下,陈将军在前方还能抵挡一阵,您快些离开此处!” 祁凛州握住了刀,“你与朕率众杀出去有几成可能?” 易钊闭了闭眼,“不到四成。” 温姝在这一片末日一般的乱象中从死去的僧人尸体上剥下了刺客的衣物匆匆忙忙穿上,经小路绕到皇帝所在之处,因为身着衣饰反而被易钊当做刺客一刀劈了下来,锃亮的刀就要劈开脖颈的时候,易钊听刀下人道,“易统领要将我砍死不成?” 易钊刀身一顿,看向温姝的神情竟有些复杂。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时候回来的竟是温姝。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祁凛州沉沉看着温姝,“你回来做什么?” 温姝道,“左右温姝身中断肠,离了陛下也活不出三个月,倒不如回来陪陛下一起。” 祁凛州笑了,“你向来会说话。” 温姝低声道,“温姝有一计可解眼下之围。” 祁凛州道,“你说来听听。” 温姝一字一句道,“声东击西。” 祁凛州一瞬间明白了温姝的意思,温姝跪了下来,“温姝愿意做引开追兵的棋子,陛下身边没有人比温姝更加合适。武将要保护陛下的安危,眼下的情形能少折一个是一个,寻常宫人远不如温姝机敏,有的甚至连马都不会骑。” 易钊不是没有想过温姝的法子,却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如今温姝送上门来倒是解了眼下困境。 祁凛州瞧着温姝,神情复杂难明,“你要知道这一去未必能活。” 在漫天的杀声和血海中,少年在男人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虔诚的亲吻。 大晋杀伐决断的君王下意识地用手揽住了他怀中臣子纤细的腰肢。 昌巳神色震惊,缄默不敢言。 易钊握紧了手中染血的剑,嫉妒的情感像毒蛇一样从胸臆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祁凛州按住温姝的发,粗粝的五指在温姝脖颈处收紧。 温姝闭上了眼睛,却听到他的君王在耳畔道,“活着回来,朕想办法解了你身上的毒。” 温姝笑了,“臣会活着回来。” 他当然会活着回来。 温姝穿着皇帝繁重的服饰,身边跟着昌巳。 刺客认识昌巳,也认识龙袍。只要前方陈昭一旦守不住,他们二人都得死。 昌巳摇头,“你这又是何苦?” 温姝盯着昌巳,“我所求与大监所求相同。” 昌巳道,“我求荣华富贵。” 温姝道,“我求大仇得报。” 昌巳笑了,“如此怎么会相同?” 温姝的声音在夜火与风中带着奇异的平和,“因为都在求陛下的心。” 大监便呵呵一笑,“险求富贵罢了。” 温姝答,“火中取栗罢了。” 昌巳此人亦正亦邪,为人如深水,即便隆庆和皇帝都看不透他,温姝当然不认为自己能看透。 “奴才为您梳陛下的发髻。” 后殿中空无一人。 “陛下可会平安?” “有陈将军,陛下必定无恙。” 温姝看着镜子中身着龙袍的自己,穿着龙袍也不像皇帝,倒是像个涂脂抹粉的戏子,这戏子如今要登台唱戏了,这场戏的看客中会死很多人。 陈昭用剑又砍死了扑上来的和尚。 他在前方死战,还不知后方的易钊什么情形,此时夜色漆黑,远远有一骑行来,明黄的衣角在风声中翩飞。 陈昭以为那是陛下。 就在他回头的时候反兵也回过了头。 他们都看到了那一角衣摆。 不知道谁喊了声,“狗皇帝要逃了!” “他身后的人穿着太监的衣服!” 杀声徒然震天。 陈昭咬牙率众抵挡,却敌不过对方人多。 温姝一拍马背,回头看了眼昌巳,“大监无须跟我同路,他们的目标是我,大监往陈将军处寻求庇护或自顾逃生即可。” 刀剑无眼,昌巳身着太监服饰已成众矢之的,逃生反而不易,跌跌撞撞扑倒在陈昭面前,陈昭掐着昌巳的脖子道,“陛下呢!你就这么丢下陛下逃了?” 大监苦笑一声,“那是温侍郎!” 陈昭猛地看向大监,时隔很多年昌巳都无法遗忘当时陈昭的眼神。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或许丢下的人是陛下陈昭都不会露出这般神情。 陈昭盯着昌巳,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昌巳劈成两段,“你们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引开追兵?” 昌巳叹息,“救的人是陛下!陈将军慎言。更何况我看温侍郎未必手无缚鸡之力。” 陈昭一时语塞,温姝那副柔弱堪怜的模样总让他下意识地认为是笼中娇贵的鸟,原来是他看错了眼。 再娇贵也是男子,不该束以高阁。 陈昭咬牙又击杀了一人,他还要拖住眼前的追兵,至少在确认陛下安全之前不能轻举妄动,而温姝又能在这群暴动的匪徒手中讨的什么好?况且这些人手中还有凶残的狼群,若是被抓后发现身份,到时候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陈昭自问对男女之事已经看淡,在温姝的身上却总是栽了跟头,兴许这温姝的模样从头到脚都是按着他喜欢的样子生的,这才把人勾的三魂丢了一魄。 这是一场血战。 死了很多士兵,死了很多僧侣,死了很多匹狼。 陈昭带着三百余人苦苦支撑,他派去京中报信的人最快天亮才能赶来,他要带着这为数不多的三百余人熬过地狱般的几个时辰。 这一夜的皇觉寺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都带着将死之人的血,或许过一段日子来一场大雨就能将活人留下的气息冲刷殆尽,时隔许多年后人们回想起来也不过叹息一声罢了。 太阳带着血色从皇觉寺的上空升起。 随着每一寸的光洒落在屋檐峭角上,黑夜时候的惨况得见天日,陈昭拼尽全力也没有阻拦住往温姝逃离方向而去的追兵,身边的将士们也所剩无几,那群中了药的士兵们此刻才从昏沉中迷迷糊糊地醒来,全然不知昨夜发生的事。 陈昭还不想死,他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 陈司礼还没有回来,陈家还没有后。 明亮的刀光晃入眼中,远处甲衣一重叠一重,马蹄声震天而来,正是来自京城的援兵。 反贼已分兵大半往温姝逃离的方向去了,剩余的陈昭已经尽力抵挡,援兵已至,反贼生怯,却被包抄围起。 陈昭精疲力尽,对前来的副将道,“快去寻找陛下。” 副将点头领命,却听陈昭又加一句,“还有温侍郎。” 温姝骑在马上,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身后是嘈杂的追兵,密枝划过面颊,割出一道道血口。 马蹄不能停下来。 行至转弯处的时候温姝用刀刺了马背,猛地从上翻身下来滚落进了一旁的草丛,受了惊的马撒开了四蹄,等追兵寻来的时候只能循着马蹄印找人。 温姝待追兵远走之后将额头的发散下来,脱下了皇帝的外袍,露出里头雪白宽大的亵衣,面颊被抹上了污迹,没有抹上污迹的地方却依然雪白。若是此刻有旁人看到了,定然会以为是在外头遭了轻薄的女子。 温姝处理好了一切便从林中出来,瞧见林下有河,便在河岸边松软的泥土上踩了几脚,便往反贼相反的方向行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再度传来了马蹄声,温姝猛地顿住了脚,一柄剑横陈在了脖颈上,再深一寸便能刺穿皮肉。 第一百四十章 此时正是凌晨,马蹄在山路上被碎叶淹没,马背上的刺客便看到刀下的人转过脸来。眼前的人面颊苍白脏污仍旧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刺客眼睛一亮,手中的剑便轻佻地落在温姝的下巴上,目光上下打量,“姑娘怎么深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外,又是这副打扮?” 旁边的人眼光落在温姝并不齐整的亵衣上笑了起来,“想必是遇到了恶人。“ ”可有见一男子从此处路过?“ 温姝心知夜色未明,这群人将他当作了女子便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份,怯生生地摇头,装作被吓坏了的模样。 “看来是个哑巴。” 男人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豺狼一般的欲望。 深夜密林中遇到衣衫不整似乎刚刚被人轻薄过的美貌女子,任谁都会浮想联翩。 这群反贼们还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他们记得自己正要做的事情。 一路追击那皇帝行到半路才发现着了道,男人们活劈了马返途行来,没有找到那狡诈的皇帝,却逮着了一个美娇娘。 长鞭缠到了温姝的腰上,温姝没有来得及惊呼便被连人捞上了马,为首的刺客粗重的呼吸喷薄在了耳畔,”好好跟着爷,等事了了带你回去暖床。“ 他身边的人便笑道,”二爷把人独吞了可不好。“ 温姝没有想到会演变到如今这一步。 远远看过去天色将明, 也不知道能否等到朝廷的援兵。 温姝跟着这群人久了,摸清楚了这些暴徒以这二爷为首,他们肆无忌惮地在他耳边谈论着皇觉寺的事情,似乎认为一个哑女即便知道了些秘密也无法将之说出去。 ”这狗皇帝也不知道逃到了什么地方?“ ”若狗皇帝不死死的便是我们了。“ ”这狗皇帝能跑到什么地方?“ ”林下有条河,兴许游到对岸了。“ ”往河边找找。“ 温姝心中松了口气,他刻意在林下的河边留下的脚印终于派上用途。 温姝像货物一般被头朝下置在马背上,颠簸的几欲呕吐。他们在河边发现了温姝留下的脚印,便绕着往对岸行去了。 那二爷笑了声,”既然是个哑巴,也没什么说不得,你也知道我们做什么营生,若是乖乖伺候着还能留着命,若是不能也就是尸首两分的事。“ 一众刺客牵着他们的俘虏四处寻找目标,却不知道目标就在身边。 第一百四十一章 葛贵在山脚下开一间茶馆。 深夜发生在山上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附近的山民只看到冲天的烈焰以为起了山火。 第二日山上便戒了严。 百姓以为陛下在山上祈福,故而需要戒严。 葛贵的茶馆天不亮就开了。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 这一天天明的时候茶馆里来了两位神秘的客人,这二人身上带着刀兵,出手十分阔绰,在茶馆内休憩不到一刻便离开。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若非靠近皇觉寺,这一家人都怕要喝了西北风去。 葛贵的妻子近些日子带了儿子女儿回乡下探亲,这茶馆便由葛贵一人打理。 又过了不到一柱香,葛贵听到了外头有嘶鸣的马声与嘈杂的人声。 茶馆中再次来了访客。 这一次来了很多人,穿着打扮似是匪徒,个个带着斗笠,斗笠下有轻纱遮覆面容。 一行约莫八九十人。 前面的头领腰间缠着两指粗细的长鞭,身形在京中罕见的高大,人坐下投掷下山岳一样的阴影,“当啷”一声长剑置在刚刚清洗干净的案几上,案几上的杯盘跟着颤了颤,发出相互碰撞的清脆声音。 头领的身边用粗绳捆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葛贵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为首的头领于是笑了,“这人是爷捡来的,再看掏了你的眼睛。” 葛贵连忙垂睫,专心给众人倒茶。 二爷的真名叫冯武。 这冯武因为有胡人的血统从幼年起便被乡邻欺辱,后来母亲被地方官府冤死,被皇觉寺收留,也就跟着做了反贼的营生。 皇觉寺个个都是剃了光头的假和尚,平日欺世盗名,背地男盗女娼,手中人命数不胜数,可谓穷凶极恶之徒。 冯武朝葛贵挑眉,“给她也倒上一杯。” 葛贵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小娘子,见小娘子面颊脏污,唇瓣干裂,想必没少在这帮人手中受折磨,心中已生几分同情,说话的声音都跟着软下来,似怕惊着了可怜的少女,“姑娘接着。” 那小娘子掀起眼皮,盯着葛贵手中的茶水半晌,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到底还是伸手准备接过,那粗野的汉子却率先抢过了少女手中的茶水按着那段纤细脖颈将茶水强制灌入口鼻,小娘子呛咳出声,茶水打湿了衣襟, 葛贵将眼下的情形看了个八九不离十,心知这是群刀口舔血的人。 他默默退了下去,余光中看到那美貌的少女被高大的男人按在了膝头,神情惊慌痛苦,而那首领格外享受从自己猎物身上传递来的恐惧,渐渐放松了警惕。 葛贵看了眼颓圮的墙上挂了许久的老黄历。 上书今日不宜开张,易有血光之灾。 葛贵撕下了纸页将之投掷入炭火中,看着血光之灾四个字被疯狂舞动的火舌燎烧吞噬。 第一百四十二章 此时风声簌簌,落英舞动,间或马声嘶鸣,枯树在晨起的朝阳中投掷下鲜活的影子,长夜已寂,万物明朗。 葛贵在布满蛛网的墙下拉着风箱,风箱呼啦啦地响动,火焰越发旺盛。 那高大的首领茶酒饮毕忽而问道,“今日可见有三十来岁的男子从此地经过?” 葛贵肩头一颤摇头道,“今日开门的晚,您这是第一拨客人。” 不知为何葛贵下意识隐瞒头客的行踪。 眼前这帮人不好相与,说不定是来寻仇,人多为别人考量,将来才会有福报。 “山上现在什么情形?” 葛贵谨慎道,“听说山上起了山火,皇觉寺附近全部戒严了。” 冯武与同伴互相对视一眼,心中已知若非来了援兵,山上弱兵残将有何能力戒严?只怕皇觉寺不保,留在山上的人都已落入朝廷的手中,朝廷的人下一步便是来捕获他们这批漏网之鱼。 当下皇帝不知踪迹,他们自己先泥菩萨过江,眼见复仇无望,为首的几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意思,紧接着便回头看向这家茶馆的店主。 这店主会透露他们的行踪吗?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冯武握紧了手中的刀,心中已生杀意。 葛贵还不知这血光之灾由自己一句话引起。 明亮的剑光在眼前倏忽一闪,这老实巴交的汉子还没有想明白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便软倒在了地面,手指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颈,此时他的脖颈上已经被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刀口,源源不断的血从刀口处沁出来,很快湿透了衣衫,葛贵痛苦地在血泊中挣扎,死前睁着眼珠子,走马观花地想起了自己回了娘家探亲的妻子和孩子。 温姝亲眼看着这个热心的农夫死在冰冷的屠刀下,被投入了后院的井中。 刺客们清理干净了前院的血迹,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冯武始终没有松开禁锢温姝双腕的手,“你应该庆幸你是一个哑巴。” 他吹了一声口哨,院外拴着的马挣脱枷锁直奔而来。 这群人从这一刻开始变成了真正的亡命之徒,而温姝知道自己落在了这群亡命之徒的手中。 冯武一行欲北上去。 经过几日的奔逃温姝从这冯二爷与旁人的谈论中知道了不少事。 皇觉寺的住持慧吾大师就是红花教的主人,也是真正的前朝皇室的后人,皇觉寺这一盘棋全出自慧吾大师之手。 慧吾大师以寺庙的等级统领红花教教众,并各处收留类似于冯武这种对朝廷不满的教众,甚至有许多朝廷通缉多年的江洋大盗,用这些人来不断壮大自己的队伍,借着普度众生的地方藏污纳垢,有人剃了发,也有像冯武这种在寺庙中表面充当伙夫实则身手不凡之人。 红花教若是支离破碎,慧吾必定保不住命。 红花教原来的计划是杀了皇帝,趁天下大乱的时候分一杯羹,然而没有想到陈昭当真有本事能在重重包围之下将消息传回京城,援兵倏忽而至,皇觉寺的慧吾正做着他的春秋大梦,想必已经被朝廷的兵马重重围起。百密终有一疏,一疏注定败局。 皇觉寺如今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以冯武为首的这群人便成了无根之木。 朝廷撒下了弥天大网追捕这群漏网之鱼,四处都见海捕文书和冯武的画像,渐渐北上的路越走越偏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易钊并无大碍。 当日他带着陛下拼杀出一条血路逃离,途经皇觉寺山脚一茶馆休憩。 易钊准备杀人灭口却被皇帝阻止。 陛下称这茶馆的主人虽是乡野村夫,却人品贵重,不会透露他们的行踪,无须滥杀无辜。 而后来葛贵的行为也应证了猜测。 他二人再度回到了皇觉寺的时候援兵已至,陈昭伤痕累累,饮水中毒的兵士渐渐缓和过来。 皇觉寺的反贼被全部拿下,那住持吞金自尽,死前众目睽睽大喊前朝皇帝的名号,死后手腕处的红花鲜艳如火。 易钊知道这一次陛下定然动了真怒。 红花教教众几乎被一网打尽,只有冯武一行成为漏网之鱼被四处通缉,在事发第六日后朝廷终于对外公布,皇帝在皇觉寺遇刺的消息由此传遍大江南北,百姓无一不义愤填膺,白白供奉了反贼数年香火,实在得不偿失。 皇觉寺已经被反贼自己放了一把火,于是陛下亲自下令将抓捕的僧侣与皇觉寺一起焚成灰烬。 据说皇觉寺被烧了整整四日,大火冲天,烈焰狂舞,滔天的血火中金佛落泪,菩提倾倒,四处都是僧侣的哭嚎,数以千计被俘的红花教众与倒塌的房梁一起化为一堆堆焦炭,后世人称这令人色变的一夜为“屠佛夜。”此后皇觉寺的遗址寸草不生,百年之后此地多了一个名字,人称鬼哭寺。只因每年这个时候,就能听到死去和尚们痛苦的哭泣声。 这是皇帝给天下反贼看的手段。 谁反了他谁就是这样的下场。 皇觉寺一场祸事不止累及士兵,还牵连众臣。跟着皇帝来到皇觉寺的臣子伤亡不少,将来回了京城朝廷将一一抚恤,而空余职位将提拔上新的人,死去的人白白死去。 温姝始终没有下落。 于易钊而言温姝有这样的胆魄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当夜正是烽火连天,温姝冲入滔天血海中单骑引开追兵,而易钊心中也有自私的念头。 他不想折手下一兵一卒,便由着温姝去折自己。 易钊从来不是好人,他对温姝自初见在长公主府中惊鸿一瞥便已有心思,可惜温姝不是他能动的了的人,后来温姝甚至害了易欢。 易钊心中叹息,若温姝能过此劫,过往种种便一笔勾销。 熟悉易钊的人都知道,易钊此人心肠歹毒,睚眦必报且极为护短,能让他起一笔勾销这样念头的人还寥寥无几。 皇帝下了严令,“温侍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时候,众人方才回过味来,只怕这温侍郎这一次若能生还,便远不止升官加爵如此简单了。 易钊目观众人百相,心中冷笑,面上不彰。 而十天过去了,却始终没有找到人。 直到京中传来三皇子病重的消息,皇帝才迫不得已鸣锣收鼓,辗转回京。 易钊身为禁卫军统领,保护陛下是他的职责。 临行前看着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的皇觉寺,似乎看到了当日温姝险些死在自己刀下仍旧笑着说“易统领要将我砍死不成”的模样。 易钊勒住了马蹄心中道,如此相貌,死了倒是可惜。 人们说美人怀是英雄冢。 年纪轻轻的禁卫军统领此刻似有若无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轻轻笑了声,一夹马肚追上了前方的队伍。 彼时暖日穿透云层落在金甲上,四周秋风正起,农舍鸡鸣不已,猎猎锦旗昂扬,天子将要归朝。 天子归朝是盛事。 朝野上下风闻皇觉寺一劫,各方耳目齐动,直到天子归朝,人心渐稳。 祁凛州回宫之后便发现三皇子病重了,所幸救了回来,但是已经落下了终身的眼疾。 这天底下还没有一个瞎子能当皇帝的。 祁凛州对宫中的三皇子漠不关心。 真正的三皇子早已在他母亲生下他的时候便被祁凛州寄养在了北方皇帝乳母的家中,连死去的薛妃都不知情。 这就是他大儿子的伎俩。 祁凛州看着奶娘怀中瞎了眼睛的孩子,回头对昌巳第一次吐露了些话来。 “朕杀了自己的兄长,或许这就是报应,朕的子嗣也在自相残杀。” 昌巳不敢多言,祁凛州冷笑了起来,“朕还没死呢。” 昌巳叹息,“陛下,温侍郎还有消息?” 祁凛州垂眼道,“再找几个月,若是找不到,就不用找了。” 昌巳知道,再过几个月,即便温侍郎人没有死在反贼手中,也将死在断肠剧毒下,到时候再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祁凛州道,“或许朕也老了。” 昌巳看着大晋君王俊美威仪的容貌没有说话。 祁凛州笑叹,“身边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玩意,兴许还不错。” 昌巳便道,“温侍郎有您天威庇佑必定安然无恙,日后前途无量啊。” 祁睿此时还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均落入皇帝的耳目中。 他筹谋几年一朝终于将挡路石皆清除在两旁正是春风得意,却没有想到传来了温姝出事的消息。 东宫也暗中派了不少人去寻。 祁康是个坐不住的,一听出了事便要跟着军队去,被徳亲王禁足在家。 林奉儒心中关切,却面上不好表露,暗中查探一无所获。 陈昭被留在皇觉寺率兵没日没夜地找。 “将军,您要不休息一会?已经找了整整十五天了。” 陈昭身边的副将说。 陈昭闭了闭眼,他经过皇觉寺的一场仗已经伤痕累累,此刻任在恪尽职守寻找那批漏网之鱼的去向,早前从皇觉寺山脚下的茶馆后院发现了一具被断喉的男尸,推测是茶馆的主人,他命人将茶馆主人好生安葬,并在屋内置放金银,这世上向来好人得不到福报,陛下下了命令厚待茶馆主人的妻儿,想必此时那茶馆主人的妻儿已经入京享福,只是用丈夫的性命换来的荣华富贵,至亲之人又是何等心思? 他们从这茶馆中的蛛丝马迹推测出这帮人应当是从北方去。 温姝是个聪明人,在各处的墙壁上都刻了朝廷的暗号。 陈昭身边的副将低声叹息,不知道的以为这些权贵们在抓捕逃犯,知道内情的都知道朝廷丢了一个侍郎。 到底让这些权贵如此挂心的是反贼还是那温侍郎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陈昭的面容在火把中沉冷似冰,“无论是温侍郎亦或是反贼,必须要有下落,这是陛下的命令。” 究竟是陛下的命令,还是您自己心中所想? 副将没有说话。 他跟随陈昭日久,还从未见过向来用兵如神,运筹帷幄的将军如今这般模样。 温姝于陈昭而言算什么? 第一次见到温姝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烂泥了。 纨绔公子践踏他,达官显贵瞧不起他,甚至陈昭的亲弟弟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陈昭对温姝时常因为陈司礼所为而感到歉愧,这歉愧随着温姝的自甘堕落而日渐消弭,转化为让他恐惧的欲望。陈昭自诩正人君子,没有京城的公子哥一身弯弯绕绕的毛病,温姝出事逼着他不得不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温姝在他心中埋了一粒恶种,这粒种子在这段时间生根发芽,长出了粗壮的枝干。 心高气傲的武将终于肯承认他有些欣赏温姝。 这个从烂泥里头拔节而出的孩子眼中的野心并没有被痛苦淹没。 这一遭若是能挺过去,往后的路便能走顺了。 而温姝到底能否挺过这一关没有人知道。 北方是陈昭的地盘,陈昭却越来越急,时日越久,温姝的性命便越不能得到保障,事已至此,竟一切全然只看天命。 朔方城是中原与北境的一道关隘。 从朔方往北虽还是大晋的国土,却接壤广袤无垠的草原,风土民俗截然不同,官府势力不及当地牧民豪绅,若真让这群亡命之徒出了朔方城再想寻到就难了。 冯武一行一路挟持温姝来到朔方城,人困马乏落身一间名为水榭楼的客舍中,远远看着朔方城外秋草枯黄,总算看到了希望,欲此地停歇一夜出城。众人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几分缓和,便有人张嘴拿温姝打趣,温姝垂着眉睫不说话。 冯武见他宽袍大袖衬托下越发纤细,眼下就要出城,心防松懈,又多饮了酒,遂一拍桌案直接将温姝连人扛了起来,满座的男人们嘻嘻笑笑看着。 此时水榭楼的食客虽然不少,却没人敢在这群人头上动土。 冯武一行伪作镖师,众人只以为是镖师在教训自己的房内人,眼看那镖师扛着清瘦的小娘子往上房去了。冯武一行人的隔壁一桌坐着两个头戴斗笠,身着黑裳的年轻人,虽然看不清楚相貌,手里头的兵器却是一等一的好。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其中略微高一些的年轻人懒散地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道,“真是无趣,要我是这镖师怎么舍得让小娘子在外头抛头露面。” 另一个年轻人便挑眉,“你这是开始怜香惜玉了?” “远看这小娘子身形甚好,虽没有见到脸,却也猜到定是个美人,可怜美人落到了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手中。” “长的好看的女人,心毒着呢。” “长的好看的男人也一样。” 他们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忽然间便都闷头不说话了。 此二人正是易欢与陈司礼。 易欢与陈司礼被发往北境充军,军营中吃不饱穿不暖受到苛待是常事,易陈两家似乎打定主意让这两个纨绔公子在前线打磨出个人样,是以他二人寄去的家书有如石沉海底,两个纨绔公子军营训练不过一两载已经伤痕累累直呼救命,北境有风沙有太阳,有戈壁有大漠,经常从一个驻地长途跋涉到下一个驻地,与山匪搏斗,与流民争执数不胜数,二人无一不想念京城富贵窝中的香花美人,于是在几日前趁着守备松懈的时候终于当了逃兵,盘算着逃回京中就不相信家族还能放着他二人不管。 一路逃至朔方城,在水榭楼中遇到了这群邪门的镖师。 易欢看了陈司礼一眼,“这群人不是镖师。” 陈司礼奇道,“不是镖师还能是什么?” 易欢摇头,“因为他们的镖车空空如也,所以留在地上的车辙印迹远不如真正的镖车来的重。但真正让我猜测他们的身份就不清楚了。” 陈司礼心知易欢有个走镖的舅舅,对这里头的门道比自己清楚,默认了易欢的话,却还是想不明白。 “要不去探探虚实?” 易欢瞪了陈司礼一眼,“你我现在自己都是逃兵,何须多管闲事?” 陈司礼撇嘴。 倒不是他多管闲事,只是看那小娘子可怜的模样,竟无端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出卖他的人。 皇帝遇刺的消息他们二人沿路已听说过,听闻皇帝身边有个侍郎下落不明。 也不知道那个人如今是什么情形?生这样一副相貌,落在一群极恶之人的手中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吃。 易欢似乎看透了陈司礼在想什么,冷冷笑起,一口饮尽杯中酒。 “你不要忘记将你我害到如今地步的究竟是谁。” 他们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长公主谋逆被诛,紧接着皇帝遇刺,倒真是一出出大戏。 陈司礼一时无言。 他与易欢不同,虽恨温姝不留情面心思缜密的谋害,却也知道是自己年少无知犯下了大错。 军中一番历练于陈司礼而言并非全然无所触动。 他平日高高在上不见人间疾苦,便以为人间没有疾苦。 如今亲历一番见到边境百姓饱经战乱,早已不是昔日纨绔公子的心境。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陈司礼直到出了朱门,自己成为了路边的冻骨才有了贴身的体会。 温姝一开始就应该在烂泥里吗? 不是。 是他和易欢乃至太子一步步将他踩进了烂泥,然后憎恨他不够洁身自爱。 陈司礼呼吸重了起来。 也跟着一杯杯饮起了酒。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楼上忽然传来了小二的惊呼声。 陈司礼与易欢互相对视一眼,便见端着茶水的店小二踉踉跄跄从上奔下来,口中喊着,“不得了,死了人了!” 陈司礼下意识往身后这群镖师看过去,出事的地方正是方才那高大镖师入住的房间。 那群镖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数人纷纷站了起来,皆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明亮的刀器出鞘,惊动其余散客,三三两两放下筷子便往外逃离这是非之地,一时间水榭楼乱作一团。 易欢压下帽檐,回头对陈司礼道,“咱们也该离开了。” 不知为何,陈司礼心中总有些不安,似乎这转身一走便错过极为重要的东西,而在易欢的催促下陈司礼不得不加快了步伐。 易欢与陈司礼刚刚离开,水榭楼便被冯武的人围了起来。 上房中冯武已死,下身被剪刀绞的鲜血淋漓,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道,胸膛横插着自己的兵器,连脑袋都被人削了下来,在青石灰的地板上汨汨淌血。冯武在这群手下的心目中颇具威严,怎料死的如此凄惨,色字头上一把刀,这群反贼看着上房大敞的窗户心知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已跳窗遁逃。 冯武的手下中有一军师名叫王粲,冯武已死群龙无首,王粲便成为了这群人新的首领,众人问王粲的意思,王粲盯着那洞开的雕花轩窗咬牙道,“我等身份并不明朗,不宜明面大动干戈,暗地里先抓到那女人杀了,省的她报官,杀了人直接出城。” 王粲从腰间掏出刀剜掉了冯武手臂上的红花刺青,并划花了他的脸。 冯武此刻的尸首已经不堪入目,再过不到两日就会慢慢腐烂,为虫蚁所食。 王粲一双利眼环顾四周,落在那紧紧闭合的衣柜上忽然神情发狠,拿染血的刀戳了几个窟窿,木制的衣柜发出吱呀吱呀的破碎声响。 王粲见柜中无人,舔了舔刀身上的血迹。 他带着手下并没有大闹水榭楼,而是顺着窗户打开的方向去追杀那女子去了。 而此时的上房中方才被王粲捅了数个窟窿的木制衣柜的柜门被一双细弱苍白的手从里向外推开,柜门落在地上重重砸的七零八落。 方才太过惊险,温姝险被王粲捅入柜中的利刀扎穿。 最惊险的时候刀锋距离他的眼球只有半寸。 所幸这衣柜颇深,温姝才侥幸保住了这条命。 他从满地的狼藉中站了起来,汗水湿透重衫,捂着唇咳嗽了几声,慢慢往阁楼下走去。 红花教的人此时已经离开,掌柜的报了官,当地的官兵马上就会来这里围的水泄不通,而那冯武红花被剜, 面容被毁,除了温姝没有别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温姝出了水榭楼,从垃圾堆中捡了一件破烂衣服披挂在身上,又用灰土在脸上抹了把,他身上还有一把从上房中偷来的剪子,正是用这把剪子扎的冯武绝了子孙根。 如今温姝用这把剪刀剪断自己的头发,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乞丐。 头发被那群男人们碰过,脏了。 温姝淡淡地看着地上的头发, 就像看着自己的尸体一样。 上房中发生的一切十分简单。 冯武小看了温姝,以为温姝只是一个诚惶诚恐的女子。 他将温姝压在了自己的身下想一逞兽欲,一时不察被温姝手中的剪刀狠狠扎在了下身,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痛苦的惨叫,便被温姝用衣带绑缚住手脚并捂住了口鼻。 温姝拿着冯武的刀从他的胸膛慢慢往下剐去,冯武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想必那时候在冯武的眼中温姝像极了一只吃人的艳鬼。 这只吃人的艳鬼攀附上了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想与自己春风一度,却毫不留情地结束了他的寿命。 温姝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第一个险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是顾绪。 他从杀人的手段中获得了某种快感,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自己的怀中一寸寸断了呼吸,将他的胸膛和他作恶的下身一点点剐碎,难以言喻的欢畅游走四肢百脉,若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会把这个男人一刀刀剁成碎块。 温姝杀人的过程十分小心。 血没有一滴溅落到自己的衣袍上。 他身上只有一粒断肠的解药,现在还没有到自己毒发的时间。 温姝永远都记得昌巳说过,只有断肠能解断肠。 换言之,断肠对于已经中毒的人来说是解药,对于没有中毒的人而言是剧毒。 他将断肠早在几日前便趁着这群人不注意融化在了酒水中,温姝一个个盯着这群人,只有冯武当日身体不舒服并没有喝。 这群亡命之徒即便逃出了中原,再过不到几个月都将肠穿肚烂而死。 温姝一直在等一个杀死冯武的契机,他等到了这个契机。 而下一个他要等的,是官府的人。 等官府的人来到了水榭楼,他便得到了保护,不至于死在这群疯狂报复的反贼手中。 朝廷派来寻找他的人想必也快到了。 所以他不能离水榭楼太远。 此时有光洒在温姝柔软的面颊上,他伸手挡住,于是那光从指缝中溢了进来。 温姝眨了眨眼睛,露出来一个空茫茫的笑。 此时身后有了响动,温姝回头看过去,但见两道人影背着光,其中一人错愕道,“温姝,竟然是你?” 于是温姝知道,这条恶鬼一样的路他停不下来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说话的人是陈司礼。 他们本应该避开是非沿路往京城的方向去,陈司礼心中越觉不对,联想到这段日子逃亡的反贼,于是提醒易欢后原途返回,却没想到看见水榭楼正门外的温姝。 温姝此刻的模样若非陈司礼刻意留心又怎么会一眼看出来。 易欢盯着温姝一身狼狈的模样轻声笑了,“有意思,可真是有意思。” 温姝站了起来。 他在这两个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面前站的笔直。 他走到易欢面前,与易欢一般高低。 “二位不好好在边境赎罪,在这朔方城做什么?” 易欢上下打量温姝,弯起了一双淬毒的杏眼,“我一开始不明白这群人的身份,直到看见你全明白了。落在这群人手中,可不比京城太子爷的手段要舒服。” 陈司礼闻言神情突然紧张,盯着温姝冰冷的面容半晌吐出来几个字,“你……你没事吧?” 问完之后便觉得自己实在没用,看温姝的模样怎么像无事。 果然听温姝凉凉道,“托二位洪福,还没死呢。” 易欢眯着眼睛,“若是前头没看错,那群人把你当成了女子,确实以温侍郎的容貌不做女子可惜了,以色侍人的滋味如何啊?” 温姝靠近易欢一字一句道,“你们做了逃兵,就不怕我告诉官府?” 易欢冷笑,“你如今这副模样,落在我与陈司礼手中以为自己还讨的了好?”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易欢没有想到在朔方竟然能遇到传闻被红花教的人掳走的温姝,他伸手掐住温姝的脖颈将人抵靠在树上,只要他五指合拢,这纤细的脖颈就会断成两截。 温姝咳嗽了两声。 他不是习武之人,自然非易欢与陈司礼的对手,若是这二人执意要控制他温姝毫无办法。 陈司礼大惊,“易欢,你在做什么?” 易欢歪着头,“在替你我报仇啊。” 陈司礼厉声道,“易欢!松开!你不要忘记了温姝如今是什么身份,若真死在你手中陛下追究起来易家能保的住你?” 什么身份?皇帝身边救驾有功的男宠? 易欢呵呵笑了起来。 温姝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你们受不了军营的罪,想回京城是不是?可惜回了京城就是逃兵,易家和陈家当真能保的住你们?陛下即便想保你们,也需要一个由头众臣才能心服,你若是不杀我,我给你指条明路。” 易欢挑眉,“你有这么好心?” 温姝冷笑,“死在你手中非我所愿。” 易欢淡淡道,“说来听听。” 眼看易欢杀意渐消,温姝难受地咳嗽两声。 陈司礼推开易欢,“你松开他!” 易欢猛地松手,温姝靠着树干喘息,“想必你们知道掳走我的是什么人,他们往东南方向走了,若是你二人能将这些人抓捕归案,岂不是大功一件,到时候提着反贼的头颅回京将功补过,陛下执意赦免你们,谁敢说半个反对?” 易欢心中一动,神情却越发狠戾,“温姝,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与陈司礼势单力薄怎么会是那群人的对手?你这是存心兵不血刃就想取了我二人的性命。” 温姝冷笑,“易二公子,你们可以不去。我只是将我知道的说出来。只是这反贼现在追还能追的上,若是再耽搁些时候,送上门的功劳就飞了。” “你……” 易欢闭了闭眼睛。 这是阳谋。 温姝的态度清楚明白,他就是想让易欢与陈司礼死在这群反贼的手中。 而易欢能抗拒这样大的诱惑吗? 不知道则已,若是知道了这群反贼的去向,他真的能忍的住吗? 富贵险中求罢了。 说不定一一就能将这盘棋重新赢回来,此后不用躲躲藏藏,光明正大回到以前风光无两的生活。 易家的人本质上都是疯狂的赌徒,温姝看透了易欢的本质。 易欢看了陈司礼一眼,陈司礼显然有所心动。 “若是有后援,你我应当没什么问题。” 易欢淡淡道,“若是有后援,这功劳就是当地官府的了。” 温姝在一旁笑,“二位这样畏首畏尾,谈何成大事?” 陈司礼受不得激将,跟着道“我必不会让你如意,你等着我二人风光回来。” 温姝神情懒散,看都没有看这两个人一眼。 易欢将温姝捆了起来,陈司礼就在一旁看着,终于没有再出手阻止。 水榭楼后不到半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宅,易欢堵住温姝的嘴将他捆缚起来道,“这院子只有我与陈司礼知道,若是我与陈司礼不能活着回来,温姝,我要你陪着我们一起死。” 若这二人不能活着回来,温姝也将因为无水无食困死在这一隅废宅中。 临行前,陈司礼半蹲下了身子抚了抚温姝凌乱的发,温姝厌恶地偏头。 陈司礼低声叹息。年少的时候做错了事,谁也没有告诉他将来要用命去还。 而他甘之如饴。 第一百四十八章 王粲一行要出城。 他们要出城不能走大道。 出城的小道也有许多条,最终他们选择了走护城河。 护城河与城内其他河流不同,虽称为河,确是险峻的江。 天色灰暗不明,似有雨的征兆。 护城河上有一条铁索桥,桥的尽头即北境,平时人迹罕至,却是最近的一条路。 他们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中途的马忽然上吐下泻,又重新换了一批。 眼看到了护城河,潺潺流水尽入眼中,吊桥横贯两岸,飞鸟盘旋鸣叫,水浪湿润的气息扑入鼻腔。 桥下有一摆渡老翁,摆渡船约莫容纳十余人,老翁摸着白胡子笑吟吟道,“各位好汉欲往哪里去?” 王粲冷笑,“自然往对岸去。” 老翁笑道,“上头的桥已经有了百年历史,怕是承受不住您这么多人的重量,不如上我这渡船,让老叟多赚几两银子。” 王粲眯起了眼睛,手中刀锋亮起,“要银子还是要命?” 老翁战战兢兢道,“要命。” 王粲与身后众人商议,最终王粲带十几名得力干将上了相对安全的渡船,其余众人从上方的吊桥缓慢行过。 老翁头上带着布满灰尘的斗笠,便摇桨边道,“这河道邪门的很,也只有老叟敢在这样的是非之地摆渡。” 王粲握住了手中的刀柄,“为何?” 老翁话锋一转,“若不这样说,这生意岂不都让同行得了?” 王粲闭上了眼睛。 长途跋涉他们一行大多数人已经困倦不已,却还要必须保持清明,在这样相对安全的环境中也不屑于与老翁多言。 这上了渡船的十几人是这群反贼的核心人物。 若这十几人有什么意外,上头过桥的近百人就会变成无头苍蝇。 这条护城河十分宽。 若想渡到对岸少说需小半个时辰。 渐渐下起了小雨,老翁抹了一把脸,“这河上最怕下雨。” 王粲冷声道,“走快些。” 老翁道,“我尽力。” 谁都没有想到这雨越下越大。 毕竟北方连年不雨,皇帝亲自去皇觉寺祈求都没有什么作用。 朔方城相对而言没有北境暴旱,却也没有南方多雨。当地百年未有灾害天气,由此当地官员掉以轻心,并没有高建堤坝,导致这护城河的河道越发狭窄湍急,若真遇到雷雨天气极易引发洪涝。 不一会雨渐倾盆,狭窄的河道很快开始涨水,渡船在风雨中颠簸。 老翁一边摇着桨一边看着头顶还在冒雨过桥的人群,看着这群人一点点走上了桥的中央,老旧的木板似乎支撑不住,发出痛苦的哀鸣。 等到这群人走到桥正中央的时候,老翁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抱着木桨一跃入湍急的水流中,在老翁越船之时打开了船中的进水阀门,于是渡船在风暴中渐渐被淹没。 船上大乱,王粲大惊,心知自己着了道,然而这艘船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识水性,有也大部分都是半吊子,这样的天气只有水性极好之人才能逃出生天。 那老翁一看便是水性极好的主。 在最后一口河水倒灌入咽喉的时候,王粲的眼睛不甘心地看到在头顶的上方,有一个年轻人举起刀砍断了桥上生锈的铁锁。 这群反贼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会栽在距离出城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眼看着桥上的反贼和下饺子一样一个个落入了暴涨的水流中,陈司礼终于松了口气。 这是他与易欢的计划。 若真如温姝所言这群反贼往东南方向去了,必是着急出城,出城必然不会走大道,若不走大道便只能走护城河上已受百年风吹日晒的铁锁桥。陈司礼与易欢二人快马加鞭追上王粲等人,并在他们马的草料中做了手脚,这才比王粲一行先行至这护城河,劫持渡船老翁,赶走渡船老翁后二人决定兵分两路,易欢乔装打扮做渡船翁将王粲等人哄至渡船,过桥的人由陈司礼负责从对岸斩断绳索,他们只有二人,将对方人员分散更加有利于各个击破。 让陈司礼与易欢没有想到的是今日的天气帮了大忙。 朔方城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雨。 讽刺的是皇帝在皇觉寺的祈雨这时候起了作用。 这样的天气大大降低了这群反贼落江之后的生存几率,也省的易欢与陈司礼还要与侥幸活下来的几人拼杀。 易欢水性极好,在这样的暴雨天气中任旧一鼓作气游到了对岸,陈司礼将易欢拖上了岸,在暴雨中看着猛涨的河道抽了一口气。 这场大雨没有停止的趋势,不止要亡了反贼,恐怕还要亡了他和易欢。 反贼有几个同易欢一样侥幸逃上岸的皆被陈司礼一刀砍杀,兴许还有被冲到其他地方的,陈司礼此刻已经无暇顾及。 “怎么办?” 易欢咳嗽两声吐出腹腔中滑腻的水,“跑。” 随着易欢刚刚说出一个跑字,暴涨的水已经溢出低矮的坝,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压下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耳畔是哗哗的水声。 仿佛胸腔和腹腔都布满了液体。 呼吸困难,四肢渐渐使不上力气。 陈司礼和易欢被湍急的水流冲散了。 脱离堤坝的河水像头肆无忌惮挣脱樊笼的野兽,开始淹没山林和田地,与其 陈司礼睁不开眼睛。 他像一具尸体在水中跌宕起伏,过往在这一瞬间走马观花似地闪过。 说来奇怪,他濒死前想到的不是父亲,不是兄长,是温姝。 温姝像盖在他骨髓上彰显自己无能的一枚烙印。 陈司礼第一次见到温姝的时候,温姝跪在公主府的蔷薇丛下,耀目的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发上,声如淬玉,目似顽石,“殿下的人认错了,温姝是男子。” 春日的一片碎云,落在一群蠢蠢欲动的少年掌心了。 “孤不信,你脱了瞧瞧。” 直到太子爷掀开了雪白的里裳一角,少年们心中的恶欲像烧红的铁,妄图将这一瓣碎云烫的七零八落。 陈司礼是个名副其实的纨绔。 但他到底出身将门,再坏也坏不过身处权力中央的易家人。 他不是长子,陈家的一切自有父亲兄长担待,朝廷的勾心斗角分毫不会波及到他的身上,即便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在寻常人一生都难以抵达的终点。 他跟着太子走马章台,怀中搂过涂脂抹粉的女子,也见识过长袖善舞的男妓,却没有一个人如同温姝一般让他在之后的日子里魂牵梦萦,神思颠倒。 男人总是喜欢带刺的东西,大约刺的流了血才能记得长久些。如果一直得不到,这份虚妄的感情便会成为执念。 陈司礼也不例外,他身边顺从的人太多,若有人不顺从,反而落个青眼相待。 直到在秋狩的那个雨夜里,他和易欢一起将温姝踩在了自己的脚底下。那时候温姝的手里一直攥着雪白的帕子,上面绣着桑花。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陈司礼将帕子捡了回去。 后来温姝就变了。 那个跪在蔷薇花丛敢与当朝太子起争执的温姝死了。 陈司礼直到后来在边境充军的时候才渐渐意识到他当初做的是什么事。 但他并不后悔。 或许是因为充军的日子迫使他成长,人成长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容易生出同理心。 易欢没有。 易欢是易家的人,陈司礼生长在陈家这样一个正常的环境中,易欢不是。易家的后宅每日都在唱戏,死的都是看戏的人。能在易家活下来的人早就百毒不侵,哪里来的什么同理心。 易欢说要逃离的时候,陈司礼答应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想回去见见温姝。 见了温姝做什么? 他还没有想过。 于是他回来了,他也见到了温姝。 温姝却想让他死。 他想活着回去。 温姝还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得活着回去给他打开那扇门,让光透进来。 洪水倒灌入了口鼻。 久违的窒息感充斥全身。 他的手中紧紧抓着一条绣着桑花的丝帕,就像几年前他也曾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如果他不幸遇难,许多年后京城的人谈起他来会说,那个一无所有的纨绔死了。 死在了一场滔天的洪水中。 第一百五十章 温姝被绑在暗无天日的旧宅中。 他睁着眼睛,耳边能听到沙沙的风声和雨声。 本来在冯武死的时候游戏就结束了,偏又迎面遇到易欢与陈司礼。 温姝心中生了一个计划。 冯武等人欺他是个哑巴一应路线当着温姝的面经常谈论,若将一行人欲走水路出城的消息透露给易欢与陈司礼,这二人必定想法子阻止,他们能想到的办法温姝也能想到,无非就是断了那道险峻的吊桥。 而有一件事这两个人不知道。 温姝在工部呆了几年,工部主水利,这一行需观天象,需懂营造,涉及科目杂学繁多,温姝在工部跟着的大师又曾在钦天监任职,是以学了些观象断云的皮毛,近些日子朔方城天气炽热湿潮,时常觉得呼吸困难,夜间常现龙尾状的云,或许暴雨将至。 而由于北方常年大旱,温姝尚不能断定这暴雨是否会如约而至,唯一能确定的是,以他过去对朔方城抗洪设施的了解,一旦天降暴雨,护城河狭窄的河道将使水位将上升极快,由于当地官员懈怠渎职,堤坝低矮杂草丛生,甚至有生锈的地方,一旦洪水越过堤坝,便将酿成大祸。 若没有暴雨易欢与陈司礼或许能虎口逃生。 若这暴雨天降,莫说那群反贼,即便是易欢与陈司礼,他们在离护城河最近的地方,又怎么能逃出生天? 这一切都是天意。 温姝躺在布满杂草的地面,听着外头风雨交加,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像一个疯子。 不是有考虑过朔方城的百姓。 然而他并不能确定暴雨是否会来,也深刻的知道即便他提前告知当地官府,以当地官府不作为的态度来看也很难有所行动,说不定会将他所言当成一个笑话。 温姝知道自己变了。 他变的难以感受别人的痛苦,成为一具装满仇恨的干尸。 他在等着被京城寻找他的人发现。 这一路上无论是落在冯武手中还是落在易欢手中他都留着自己的暗迹。 他不需要等那两个人回来救他。 这时候想必朝廷来寻他的人与当地官府的人在水榭楼前汇合了。 朝廷派来寻他的人是谁? 或许是陈昭。 陈昭一定不知道,他一直在寻找的人设计杀了他的弟弟。 易欢与陈司礼还不知道这群人中了断肠的毒,就算将来论功行赏,他们也不过是做了无用功,从头到尾都被温姝算计在手心。 温姝的手中沾了许多人的血。 他想,他不仅变成了干尸,也变成了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交加的废宅外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温姝闭着眼睛,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人打开了废宅的门,风雨倒灌入室内,阴沉的天似城外肆虐的洪水。 第一百五十一章 正如温姝所料,陈昭与当地官兵在水榭楼前遇到。 这时候的雨已经下的很大。 当地官府调查冯武被毁去面容的尸体一无所获,而陈昭沿着温姝的暗迹来到了水榭楼。 陈昭亮出了身份,并与当地官府交换情报,陈昭寻温姝而来,水榭楼的食客又纷纷说镖师携带一个漂亮的女奴,温姝被认成女子是常有的事,出事的这群镖师是这群亡命之徒的可能性极大。 当地官府决定协助这位京城来的将军,知府亲自出面,决心找到丢失的侍郎大人,并将这群反贼逮捕归案。 陈昭一行沿着温姝留下的记号冒雨寻到废宅的时候,废宅中漆门大敞,里头狼藉一片却空无一人。 陈昭正心下焦躁不安,却听到有人向知府急报,“护城河决堤了!” 陈昭猛地回头看向知府,知府冷笑,“才下了多长时间就决堤了!怎么可能!” 陈昭不喜知府颐气指使的语气,沉声道,“仔细说来。” 知府敬畏不语,那报信的下人便娓娓道来。 陈昭越听眉头越皱。 “沿岸可有人家?” “并无,都是田地林木。” “若不控制多久能淹没城中?” “要看这雨势。” “现在前头有多少人?” “附近的村民都背着沙袋扑上去阻止了,但是很难,所以才报了官,听说还捞到了不少黑衣尸体。” 陈昭心知,这许多黑衣尸体必然是那群红花教的漏网之鱼。 而温姝去了哪里? 陈昭此刻已再顾不得,突发灾害,先救了百姓要紧。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洪灾打破了一方小城的安谧,附近村庄的百姓和当地官兵都去了,连陈昭带着的京卫也跟着一起,这瓢泼大雨却没有分毫停止的趋势。 大雨足下两日夜才停。 雨停的时候城内一片狼藉,所幸陈昭指挥得当,极大降低了伤亡人数,陈昭一封奏折将朔方洪灾上报天听,朝廷罢免当地知府,朔方暂由陈昭军事接管。 温姝是在洪水退后第二日被陈昭的人找到的。 找到温姝的地方在离护城河最远的一处亭子。 随之一起被找到的还有陈司礼的尸体。 温姝身上的白衣鲜红,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动,洪水退后潮湿的空气中裹携着淡淡腥气。 陈昭从未想到再次见到自己的弟弟竟然是这般场面。 他控制着杀人的冲动询问温姝。 温姝神情不悲不喜,“你弟弟做了逃兵,他逃到了朔方,遇到的时候我刚刚从贼人手中逃走,他二人将我绑在了这座废弃的宅子,他与易欢立功心切去追杀歹徒,后来在城外遇到洪水,他们被洪水冲走,谁知陈司礼大难不死,竟又回来找我带我离开废宅。” “后来呢?” “后来陈司礼就死了。” 陈昭神情痛苦,“怎么死的?” 温姝仿佛陷入了某种让他困惑不解的回忆中。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陈司礼打开了囚困温姝的那扇门。 他在水中浮浮沉沉,在滔天的风浪中抓到了一块木板,他想活下来。 至少要活着去打开锁住温姝的那扇门。 礁石划破了他的膝盖,猩红的血飘荡在水中,远远还能看到几具浮尸。 有无辜百姓的尸体,也有红花会的教众。 大雨冲刷着他的身体,他就要坚持不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有人在喊,“那里漂着一个人!” 附近下游的渔民救了他,陈司礼对村民道,“上游决堤了,快跑!” 渔民本是趁这样的天气想出来打捞些珍稀的鱼,见陈司礼是从上游被冲下来的便信了他的说辞。 没过了多久,上游泄的洪水便蔓延到了下游。 官府那时候还在抓捕红花会的教众,对护城河的灾情全然不知,等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陈司礼在雨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雨水从他的眉眼淌下来,落到了脚尖。 越往城内风雨越小,然而陈司礼知道,再过不久城内也将血海滔天。 他脚步越发急切起来,握住刀的手在颤颤发抖。 无水无食的温姝被关了几日,也不知道是否活着。 他终于推开了那扇心心念念的门,看到温姝狼狈地蜷缩成一团,浑身湿透的像一件单薄的衣裳。 陈司礼将温姝抱了起来,却没有给温姝松绑,他说,“温姝,我来带你走。” 温姝却并不想跟陈司礼走,他没有想到陈司礼竟能从这样的洪水中活下来,甚至还有体力回来找他。 温姝索性下巴放在了陈司礼的肩头,水鬼一样垂下了海藻一样的发。 在这个深沉的雨夜里,陈司礼终于将他一辈子的求而不得稳稳托在了背上。 “你为什么没死?” “因为我要回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 “但我想救。” 温姝的袍摆在陈司礼的胳臂处晃荡,白的像照亮黑夜的光。 陈司礼冰冷的心脏温暖了起来,像负着自己的太阳。 明明他之前对温姝不好,这份喜爱也不知从何而来,或许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落地生根了,只是他发现的太晚了。 常年纵溺于欲望,后来把爱错当成了欲,一步错步步错。 易欢曾经问他你是否动心,当时的他只会辱骂温姝爬上了谁的床,借恶毒的诋毁来证明自己对温姝的不喜,自欺欺人地以为由此便能控制住自己的心。 人心若如此好控制,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痴男怨女。 军营让他成长了起来,许多他曾经在陈家的庇佑下看不到的苦难显露于眼前,陈司礼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时候才发现他与温姝相遇在了最错误的时间。 彼时温姝还是一块璞玉,他却是一块顽石。 如今顽石受到点化,璞玉却已经蒙尘。 他这辈子没有几个对不起的人,温姝算是一个。 但是他并不后悔。 如果没有这样的一遭,他如何能与温姝相遇? 即便带给他的都是痛苦,也不想做一个陌路人。 “你恨我吗?” 陈司礼这样问温姝。 温姝笑着在他耳边轻轻说,“我恨死你了。” 陈司礼笑了笑,背脊笔直始终没有让温姝感到难受。 “我们去哪里?” “去离护城河最远的地方。” 温姝头埋在陈司礼的肩膀上,“你似乎与以前不同了。” 陈司礼苦笑,“过去是我不知人间疾苦,我从未奢求你原谅我。” 温姝奇道,“你竟然想过我会原谅你?” 陈司礼没有接话。 温姝每说一个字,仿佛都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你的腿怎么了?” “身上有暗礁刮出来的伤。” 血已经染红路边的水洼。 “疼吗?” “很疼。” “可你还能走路。” “因为我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把我当做牛马。” 温姝笑了,懒洋洋道,“我可没有本事将陈家的少爷当做牛马。” “陈家的少爷这辈子只给一个人当牛做马。”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温姝笑了起来,瞧着陈司礼问道,“你不去找易欢?易欢还活着吗?” 陈司礼答,“或许活着,或许死了,我不知道。” 温姝又问,“你不憎恨我两次害你?” 陈司礼叹息,“是我糟践你在先。” 如果有人这样对自己,他一定要将那人抄家灭族。 温姝没有陈家的权势,也没有易家的尊贵,只能在烂泥里头给自己谋求出路。 陈司礼一开始不懂,直到后来他自己到了烂泥里头。 “你不关心易欢?” “我更关心你。” 温姝眯着眼睛,“祸害遗千年。” 好人却往往不长命。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迎面撞见了一行人,那是王粲的部下,侥幸逃生的红花会教众。 陈司礼脸色青白一片,将温姝紧紧护在了身后。 这四人均是从洪水中侥幸逃生的,此刻见了陈司礼与温姝杀意上头,“好啊,原来你与这小娘子是一伙的。” 新仇兼旧恨迎来的是刀光剑影。 陈司礼一个人已经顾不住温姝。 温姝冷冷地看着前方的男人为他博命,心中却在想着,人们都喜欢这皮囊。 如果没有这皮囊,还会有人这样站在他身前吗? 没有。 陈司礼连杀三人,第四人体力不支,扬起一把白粉从上到下洒了陈司礼满身,趁陈司礼不注意的时候逃遁。 陈司礼捂住脸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 温姝走到陈司礼面前蹲了下来,“怎么了?” 陈司礼此时沾染粉末的地方已经鲜血淋漓。 “化尸粉。” 温姝听过这样的粉末。 是江湖中人的下作伎俩,化尸粉化在尸体身上尸体会融成一滩水,若化在活人身上则痛不欲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溃烂发臭,最后长满肉眼可见的恶蛆,恶蛆在表皮移动产卵,每每一动便是钻心的疼,沾了化尸粉的活人大部分选择了自尽,他们受不了自己变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有人没有自尽,活到了四五十岁,死的时候全身都是蠕动的黑蛆。 而陈司礼方才若是躲开,沾染化尸粉的人就成了温姝。 温姝半蹲下了身子,手落在了陈司礼鲜血淋漓的脸上,“没得救了?” 陈司礼捂住了脸,“不要看我。” 他始终是个喜爱漂亮皮囊的年轻人,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温姝看着陈司礼痛苦的神色,低声叹息,“你想活还是想死?” 陈司礼盯着温姝,从温姝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狰狞的神情和全身针眼一样的伤口,这些伤口在将来的日子里会成倍扩大,生出黑色蠕动的蛆,最后这些蛆会将这个人慢慢吞噬,让他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此生都将活成人人喊打的怪物。 陈司礼是陈家的男人,虽然不成气候,却始终有陈家男人身上的骄傲。 即便不能顶天立地,也不可活成阴暗的鼠辈。 他的过去光鲜亮丽,即便没有父亲兄长的报负,将来若无意外也将顺遂平安。 陈司礼委屈地想,温姝怎么能如此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希望我活还是死?” 温姝笑了,“我希望你活着。” 活的生不如死。 陈司礼咳嗽两声,青黑的眼眶几乎凹起。 “那我不能让你如愿了。” 他将刀放进了温姝的手中,“温姝,杀了我。杀了我你就能报仇了。” 温姝半歪着头似乎在考虑。 “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你会为我伤心流泪吗?” 温姝摇头,“我为什么会伤心?” 陈司礼苦笑,“罢了,始终是我对不起你。” “我能亲你吗?” “不能。” “也不能抱你?” “不能。” “可我就要死了。” “那你就去死。” 陈司礼的眼中像有了泪,但他是陈家的男人,只能流血。 温姝最终还是把刀落在了陈司礼的脖颈上。 陈司礼闭上了眼睛。 他耳边听到了凌厉的刀声,感受到了刀没入胸膛的痛苦,红色的血源源不断从他的口中涌出来。这些日子几度濒死,真正迎接死亡的时候陈司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大雾,耳畔分不清是梦是幻的风,心脏碎裂成了两半,他停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手想碰触温姝的姿势。 他做了很多错事,在死前不祈求原谅,只祈求能多看这个人一眼。 下辈子如果有一具好看的皮囊,他一定会好好对待他。 他对温姝的喜欢来的太迟,也不深刻,却像魔障和梦魇一样捆缚着他直到离开人世。 那个一无所有的纨绔死了,死在这场滔天的洪水中。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长满恶蛆,面容依旧挺拔漂亮,下辈子应该会如愿有一具好看的皮囊。 温姝始终不懂陈司礼。 不懂他当初毫无缘由的伤害,也不懂如今突如其来的神情。 陈司礼为什么要替他挡住化尸粉? 又为什么执意要死在自己手中? 温姝看着陈司礼死在自己的脚下。 大雨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面颊上,让他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落泪。 可他的心脏冰冷似铁,没有任何因为陈司礼的死亡而动容的迹象。 温姝阖上了陈司礼的眼睛。 既已恩仇两销,来生但愿陌路。 此时风雨正盛,天色灰暗,温姝从陈司礼的尸体旁站了起来,正看到远处官府嘈杂的人群寻了过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陈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司礼中了化尸粉,并死在了温姝的手中。 陈昭知道陈司礼的想法,若是他自己中了这样阴毒的招数,只怕也不想辱没家门。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血淋淋的模样将他抱在了怀中。 陈司礼死的时候也不知可有一刻想到过他这个兄长? 陈昭到底是个铁血的男人。 他放下陈司礼的尸体交代下人置办棺木后又开始修整遭灾的朔方城。温姝出身工部,正能做他的左右手,陈昭除了将断肠给温姝留下的时候说了一句伴君如伴虎,其他时候二人之间空气凝结冰点,温姝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 又过了几日,易欢在一处民宅中被找到。 救他的是一对善良的夫妻。 听说人被洪水冲上岸,救出来的时候伤了脑子。陈昭去接他的时候扯着陈昭的袖子叫叔叔。 易欢自从被接回来之后便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无意撞见了温姝就喜欢叫姐姐,温姝抬起易欢的下巴,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然而只看到了一派天真。 温姝眨了眨眼睛,“真是命大啊。” 易欢被他的脸色吓到,却又扯着他的袍子不放手,莫名黏他的很。 温姝冷漠地推开了易欢。 易家娇生惯养的二公子变成个傻子,也不知道易家人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洪水退去,温姝协助当地拟定新政防治洪涝,陈昭修书京城声称红花会教众被一网打尽,并将易欢与陈司礼二人逃兵一事压下,伪造一份军营文书,陈司礼与易欢北境巡逻时候遇到流寇,一死一伤,他亲自前往北境将二人接至朔方。 消息传回京城引起轩然大波,易国舅和易皇后因易欢如今已疯,声泪俱下地哀求陛下允这个孩子回京休养,最终皇帝无奈,又念及易欢如今的情形便允了易欢回京,只是有了充军这一遭,往后无论为官亦或封爵都断了前程,只能做易家养着的累赘。 朔方城一场洪水后北境干旱的各地开始频繁下雨,干裂的土地得到了滋养,便有人说这是陛下端了皇觉寺这伙假僧的结果,兴许正是因为这么多年的香火上错了地方,惹怒了真正的神仙才会降下天灾。如今拨乱反正,上苍仁慈,天气日渐平和。 兴平十三年冬,朝廷新任命的京官上任,陈昭与温姝一行终于踏上回京的路。 一并回京的有陈司礼的棺椁和一个傻子易欢。 这时候的易欢显然已经忘记前尘往事,成日与孩童为伍,玩的满身泥巴。 沿路跋涉,陈昭始终未与温姝公事以外多言半句。 兴许他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温姝,却又忍不住想着温姝如何将陈司礼一刀毙命。 这样的撕裂感让他无力在应付自己对温姝剪不清理还乱的感情。 还是快要到了京城的时候,天降鹅毛大雪,温姝撑着伞走到陈昭身边问,“入京后陈将军何去何从?” 陈昭看了温姝一眼,雪花已落满他的肩膀。 陈昭笑了声,“回北境,杀人。” 将军手里拿着刀,就合该用来杀人。 温姝叹息,“用杀人来换太平?” 陈昭淡淡道,“若不杀人何来太平?” 他过去守着北境,将来也会守着北境,直到化成昆仑山下的一堆枯骨,陈家人只要继续留在京城的富贵窝,他用命的拼杀才有意义。 这或许是文官与武将永远无法共鸣的情感。 温姝问他,“若有一天天下大乱,将军站在哪一方?” 陈昭沉思良久答,“陛下的那一方。” “现在的陛下还是将来的太子?” “谁坐在那里谁就是陛下。” “将军不怕功高震主?” “所以我不能在京城久留。何况明家军已一分为二,陈家军还远远没有颠覆天下的实力,陛下会看清楚的。” “将军有选择,而我从来没有选择。” 温姝忽然说。 陈昭看大雪落在了他的眉睫,心中一动,半抬起手似乎要做什么,终于还是收了回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连绵的远山下是巍峨的皇城,皇城被厚雪覆盖。 陈昭道,“前方就是京城了。” 温姝回头看了眼,见身后一路随行的京兵早已困乏,易欢在车驾中拍着手嬉笑,像极天真无邪的孩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家,也不知道因为自己在京城掀起的风浪。 陈昭注意到温姝看向易欢的目光冰冷而薄情,不由叹息道,”他本是天之骄子,沦落至此也算是生不如死的报应了。你路途所为我不会与任何人说。“ 温姝心中冷笑不已。 他这一路有许多的机会杀了那个傻子,可惜都被陈昭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以至于易欢竟然能活着回来。 如果可能,他倒是宁愿兰姨疯了傻了,桑柔疯了傻了。 至少还活着。 被留下的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 ”那多谢将军了。“ 温姝冷淡道。 陈昭还想多言,见温姝已经没有谈下去的打算,便也不再说话。 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又回到了冰点,刀口舔血的屠夫和杀人不眨眼的妖怪,究竟谁比谁更加高尚? 温姝从洞开的城门看进去,仿佛见到了当年他跪在登闻鼓院时的情形。 他走过砧板,受过酷刑,被人踩在泥里糟蹋,于滚烫的油锅中煎熬活着,那时候在那群达官显贵的眼中他是个什么东西? 温姝闭上眼睛,碎雪在滚烫的面颊融化。 城门处立着一顶软轿,轿旁立着身着花莽袍的昌巳。 大监在风雪中弯下了腰,”温侍郎,陛下有请。“ 温姝笑,”有劳公公了。“ 这位闻名朝野的大监第一次在温姝面前躬身恭敬道,”大人这次回来,咱家也指望着您提携呢。“ 这当然是客套话,温姝眉眼弯了起来,”大监说笑。“ ”温大人请。“ ”大监请。“ 陈昭站的笔直,身后是滔天的风雪,前方是赤红的宫墙。 陈昭一路护送着温姝回来,并亲手将他完璧归赵。 他上了自己的战马, 与那道宫门渐行渐远,于是纠缠在一起的几行脚印也在风雪中渐渐覆没了。 陈昭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悬崖上,这一回头就勒不住马。 屠夫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温姝上了软轿,被温暖的轿子吱呀吱呀抬入了宫中,带着一身寒气跪在了皇帝的龙案下,鼻尖嗅着纸醉金迷的香气,额头闷出了燥热的汗珠。 数九寒冬的天气,宫女低垂云鬓依旧在轻轻打着扇,地龙烧的正旺盛。 皇帝的最后一本奏折终于批完。 他走到温姝身边,声音低沉喑哑,“抬起头让朕瞧瞧。“ 温姝抬起了脸,皇帝仔细端详,终于道,”瘦了不少。“ 温姝一个头磕在地上,”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皇帝笑了,”朕喜欢本分的孩子。“ 祁凛州将这个听话的孩子揽在膝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发。 “你想要什么?” 温姝闷声道,”不想被人瞧不起。“ 祁凛州笑,”这个简单。” 温姝攥着祁凛州的袍摆,“想一直留在陛下身边。” “朕允了。” 温姝得寸进尺,“想要解药。” 长公主府已经连根拔起,这断肠再种在温姝身上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于是皇帝道,“断肠虽然没有解药,却有几味药材能缓解毒性,朕让昌巳将药方给你,往后也不必每三月来一趟了。” 今日的陛下似乎格外好说话。 温姝心中想。 祁凛州没有碰温姝。皇觉寺遇袭一身黑袍慨然赴死的温姝犹在眼前,他决定对温姝好一些。 祁凛州明知如此,却还是将这祸害放在了身边。 或许他真的年纪大了,孤家寡人太久,身边缺少一个知冷知热的玩意伺候着。 他没有问温姝这一路发生了什么,种种不易都被陈昭写进了奏折密报。 这个孩子不止有一幅好看的皮囊,曾经也有一颗慧心,只是这颗慧心如今变成了杀心,凭着这颗杀心从恶鬼环伺中逃出生天,甚至反将一军。 有些事情能瞒的住陈昭,瞒不过祁凛州。 易欢与陈司礼出现在朔方护城河附近,真的与温姝没有分毫关系? 有勇气有谋略有手段,如今也有了眼界,没有困死在温家那本烂账里。 温姝总能给他惊喜,让他觉得自己养了一个有趣的玩意。 “这是朕最近新养的鸟。” 祁凛州拍了拍手,宫女子提着金色的笼子上前。 温姝看过去,只见笼中养着一只五彩翅膀的鸟,看起来像是从西域来的异种,两只细细的爪上拴着链子,扑腾的时候羽毛落了满地,像一道被圈养在笼子里的彩虹。 温姝眨了眨眼睛,“真漂亮。” 祁凛州笑了,”它原来是北方上贡的一只鹰,因为不听话,朕命人磨碎了它的爪牙,染红了它的翅膀,将它关在笼子里,于是它变成了一只取乐的鸟。“ 他把一只鹰活生生磨成了一只雀。 温姝垂着睫毛,声音越来越软,“陛下身边不听话的合该就是这样的下场。” 祁凛州笑了,“朕最近喜欢它的紧,你替朕养着罢。” 温姝提着金灿灿的鸟笼告退。 他盯着笼子里的四不像心中道,陛下啊陛下,您妄图把鹰变成了雀,却忘记折断它的翅膀。 送他出宫的仍旧是大监昌巳。 昌巳看见温姝手中的鸟似乎也不意外,“近些日子陛下喜欢这鸟喜欢的紧。温侍郎好福气。“ 温姝淡淡一笑,”大监客气。“ 昌巳将药方递给了温姝道,“这药方上的药材能缓解毒性,但需常年服用,不过这些药材并非珍贵之物,寻常药堂都可采买,往后温大人便无需受制于人。但此方切不可流传出去。” 温姝点头,“若我常年服用,能将这断肠的毒性缓解到几何?” 昌巳道,“发作时没有解药不至于送命,也不至于太过痛苦。” 温姝笑了,“足矣。” 昌巳多言道,“您还是断肠下头唯一一个用到这方子的人。” 其他人都死了。 温姝眨了眨眼睛,“是陛下抬爱。” 温姝与大监告别,重新回了温家。 第二日便收到了流水一般的赏赐。 第一百五十五章 温姝这一次回京明眼的人都看到,他以身救驾,并杀了红花会教众,帮助修缮当地水利,泼天的荣膺就要落在他手里了,一时间温家的门槛险些被踏破。 祁睿身在东宫,由于祁清已经瞎了眼,他自以为皇位已是囊中之物,又听闻温姝活着回来的消息更是春风得意,心中想着的是早晚要坐上龙椅,而他坐上龙椅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温姝从父皇的龙榻上拽下来。 祁康显然没有他那么多心思,听闻温姝无事默默放下了心,几次想去温家探望,又见那处如今俨然被踏破门槛,屡屡败兴而归。顾翊被养在东宫,行事越发阴狠毒辣,祁睿倚重他,祁康却见不惯此人的手段,经常避开,久而久之祁康往东宫也去的少了。 易欢忽然出事,易家人见到傻了的易欢心中都不是滋味,越发将这本账记在了温姝身上,然而温姝这次回京深受陛下器重,地位竟已不是易家人能动摇的了,陈昭后来远去北境,正如他所愿一般再度远离了朝堂的勾心斗角。 曾经这一圈京城的太子党羽,顾绪与陈司礼死了,易欢傻了,祁康因为顾翊与东宫渐不走动,真正还死心塌地跟着祁睿的只有一个易钊。 易钊他对温姝的心思始终没有淡,反而随着时间与日俱增,如今因为易欢的事对温姝又多了一份深入骨髓的恨,平日朝堂见了温姝惯会口蜜腹剑,而温姝已经不用再像往常一般受他的欺辱。 兴平十四年,原工部尚书告老还乡,工部事宜一应由温姝代理。 同年桑柔的兄长桑英考中武状元入朝为官。 兴平十五年冬,晋国迎来了继林奉儒之后又一位年轻的尚书。 兴平十六年初,林太傅借病辞去身兼尚书令一职,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最后落到了他的儿子林奉儒手中。林奉儒成为了晋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令,总领六部,温姝再次成为了他的下属。 同年年底牢狱中的温行远病亡。 听说临死前喊着温姝的名字,还口口声声骂着温姝是个丧门星。 温行远死后没有人收尸,听说扔在了乱葬岗。 温姝便忽然想知道温家人的近况,查探一番才知道,他的几个姐妹有的随着夫家南下,有的还在京城,只是与温姝又有旧怨,不肯来找温姝提携,那个当初害过温姝的小丫头温喆被姐姐早早就嫁出去作人妇,还成了妾。那几个被流放到北疆的兄弟温讳在劳作过程中意外被砸死,温循断了腿,只剩下温霖一个四肢健全。 曾经温家也算是扬州红极一时的门第了。 王孙公子落进烂泥里头,竟争不过烂泥里打滚的蚯蚓。 温姝简直笑出了声,真真是报应不爽。 这作孽的一大家子到如今七零八落,能撑起门楣的没有一个。 他笑着笑着落下眼泪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年温姝还见过翠微一次。 他南下跟着皇帝出游,偶然在一间农舍中遇到。 彼时翠微已经成亲生子,看着他仍旧含泪叫了声公子。 温姝手落在翠微的头上轻轻揉了揉,留下了一块玉佩,并告诉翠微,若她的孩子将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京城找他。过往种种皆如浮云散尽。 翠微感激涕零。 温姝的身份越来越贵重,很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当年他曾经为人面首的往事,连公主府都没了,他这个面首却活的风光无垠。 温姝在等。 等祁凤霄回来。 在祁凤霄回来之前,他会尽力站到最高的地方。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兴平十七年初,皇帝为分散六部实权决定仿效前朝增设中书门下。 中书负传责,门下负谏责。 以往传、谏、监、管皆在六部,此举动了六部独揽大权的根基,六部人人自危。 林奉儒虽行相职却压不住六部官员,最终皇帝积威占了上风,新政勉强推行。 由尚书令管辖的六部和新增两省虽是上下级之分,然而由于并无实权导致两省长官成了官场昂贵的无用的装饰,并没有多少人愿意为这样的空职承受六部和世家的刀光剑影。 在第二任中书长官就任之时不明缘由死亡后,祁凛州终于坐不住了。 祁凛州算得上深谋远虑,分散六部的权力是为了防止腐败,腐败是祸国殃民的根基,六部几代以来走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到了权力的巅峰,他先前拔除付家和顾家两任户部尚书也有杀鸡儆猴的想法。各世家在六部安插的人手,谋夺的权力数不胜数,皇帝早有心思,却困于世家门阀的干涉寸步难行,这样的问题若是当下悬而不决,只怕日后积重难返。 于是他选择了在这样的时候推行新政。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接连任长官皆死于非命,查起来竟毫无线索。 发生的一切越发坚固了皇帝的决心。 温姝主动请缨,皇帝沉默良久,最终允了下来。 兴平十七年五月,朝廷下发了一道圣旨。 此后温姝一人身兼两省长官,位同相职却并无实权。 只有温姝自己知道,若非此时的两省危如累卵,旁人见了躲之唯恐不及,这样的官职永远不会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温姝不是怕死的人,他早已经习惯从死路中走出一条生路。 到时候若能保住性命,从六部分割出来两省应得的权力,他的位置将比如今的林奉儒更甚。 众人都在等着温姝成为死在高位上的第三任长官,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 后世史书记,兴平十七年掀开的一场著名吏治改革,仿效前朝增设中书门下两省,一个名叫温姝的青年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中显露头角,可谓平步青云。 他用四年的时间将六部一半的权力收割归于自己名下两省,腥风血雨的几年中死在他手中的人数不胜数,甚至多了一个玉面阎王的称呼。可想而知背后让众多世家门阀不寒而栗的手段。 他是皇帝手里杀人的刀。 兴平二十年的时候,中书门下尚书三省权力持平。 身为两省长官的温姝地位水涨船高,已经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味。 而正因这样的雷霆手段导致他树敌无数。 陈昭远在北境,心知京城风云跌宕,嘱咐陈家人保持中立。 这时候再回想起温姝来,心中只觉世事变化无常,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竟能成为如今翻云覆雨的两省长官? 兴平二十年三月,德亲王因突发寒疾故去。 祁康继承爵位,成为新的亲王。 这个曾经单纯的少年渐渐学会了勾心斗角,权衡利弊,套上了一身功名利禄的枷锁,活成了他父亲的样子。 年轻的亲王大人只有每每见到温姝的时候,眉眼才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意。当时年少不识情滋味,如今年纪渐长回头才发觉原来当年竟是抱着一腔赤诚的欢喜,可惜物是人非,无人再能回头。 林奉儒并不介意这几年中温姝不断盘剥六部的权力。 他的父亲任职尚书令的时候就已经认定当下局势陛下定会分散六部权力,是以暗中嘱咐若有一日陛下要动六部,便由着陛下动。若六部要动陛下安插的人,也由着六部动。 这是极圆滑世故的做法。 再忠于陛下,也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温姝之前两位长官的死亡林奉儒尚能做到袖手旁观,然而直到温姝上了那个位置,林奉儒便没有办法冷眼相看,忘记父亲的叮嘱,暗中多次替温姝保驾护航。 遇到温姝的事,他的原则总是退让的没有底线。 易家乃各世家之首,六部安插的势力盘根错节。 无论祁睿和易钊都有自己的私心,温姝与之前的二人不同,到底没有对温姝下死手。 温姝才在这场血淋淋的权力争夺中侥幸留着一条性命。 祁睿和易钊显然小看了温姝,他们以为就算留着温姝一条命温姝也闹不出来什么名堂,这些人都没有想到温姝会有这样的胆魄和本事,以至于后来权力分割成功后东宫和易家陷入了相当被动的局面。 恼羞成怒的易家人开始四处散播当年的旧闻,又有被阉割过后的六部其余世家推波助澜,没过多久这位两省长官过往的香艳情史便遍布市井。 曾经是公主府的面首,又为攀附权贵六亲不认状告生父,成亲当日与人苟且逼疯新娘,之后背叛公主才有了现在的地位,杀人如麻,手段狠毒。民间传言中的温姝成为一个容貌十分艳丽,擅长蛊惑人心,负心薄情,十恶不赦的男人。 更有传闻说这男生女相的大人是陛下龙榻上的入幕之宾,观他平步青云的速度,许多人都信这样的流言。 兴平二十一年,温姝恶名天下皆知。 他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敌人越来越多。 温宅变成了温府,温府变成了相府,温家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牌位也依然是那几尊牌位,多了他从公主府抱回来的一只白猫和皇帝赐下来的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鹰。 这时候的温姝二十六岁。 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并站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祁凤宵却仿佛真正的死去。 以至于温姝回忆起来都以为过往一切皆幻象,十年长梦如一场大风刮过,恍然不知今是何夕。 活着的人都老了。 少年变成了青年,青年将迈向老年,鲜活的过往与不为人知的爱恨埋葬于岁月的洗礼中,酒徒萧索,意兴阑珊,终不似当时。唯有那晋国长公主无人悼念的墓碑崭新如故,刻于其上的字迹冰冷地讲述着死人的一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兴平二十一年。 上元节。 红色的灯笼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街头茶馆的说书人一拍醒木,“这温大人别看年纪轻轻,手段倒是一等一的狠毒,听说活人落在他手里得剥一层皮。前段时日听闻那温大人的妹婿上门求官,被温府的人乱棍打了出来,出来的时候那是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 “实在是丧尽天良。” “扬州这一方水土怎么会养出来这等鼠辈?” “温大人对自家人都这样的态度,更遑论别的什么人。” 那说书人便卖了个关子,“别说,这朝野上下还真有一人得这温大人青眼。” 众人惊奇,“什么人?” 说书人一捻胡须,“正是前几年得了武状元入京为官的桑英桑大人。桑大人是新进一辈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这京城哪家权贵的女儿不惦记。温府如今什么地位,对桑府数次递了拜帖,均吃了闭门羹。” 便有人插话道,“听说桑大人的妹妹差点便嫁给这温大人了。” 说书人折扇一打,扇面清明风月四个字缓缓撑开,此情此景倒是颇为讽刺。“这桑家的女儿当年在扬州同温大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惜是个短命的,新婚之夜听说撞见新郎与人苟且,一时受了刺激,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真是可怜。” “你莫不是爬人家床底下了,知道的这么清楚。” 说书人笑了笑。 他倒是没有爬到人床底下,反而是有贵人将这些事写了个清楚明白,并奉上百两银子,借他口舌一用。 “且不说这些,我这讲的都是些风闻野史,诸位要是当了真那便是笑话。” “你这分明是怕人找你算账。”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岂能冤杀良民?更何况杀的了我一人,又如何能杀的了十里八乡的百人?杀的了百人,又如何能杀的了千人?” 这话倒是没错,民言只能疏不能堵,堵的住一人,堵不住千万人。 更何况说书人自认为有贵人做后台,没什么可怕的。 人群中有人说,“这温大人至今未娶,可与那桑家女有关?” 便有人接话,“兴许桑家女无关,与那新婚夜揽着的小娘子有关罢。” “兴许那不是什么小娘子,是个男相公。” “我看那温大人对桑家公子这般厚待,指不定是看中那桑大人相貌英武,年轻气盛的好模样。难怪桑大人躲着不敢见。”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豁的出去的。” 这话意有所指,众人皆笑出了声。 这说书人还在洋洋洒洒,角落里的一名青年握紧了手中的剑。 观其形貌英武俊美,于众人间鹤立鸡群,几缕发丝散落在漆黑的眉眼中,堪堪挡住其中的杀气。 若不是旁边的小厮盯着,这口出秽言的说书人早已劈成两半。 有见识的人能看出来,此人穿的皂靴专为朝中二品武官定制,偏偏撞到了一帮不长眼的人,造谣造到了当事人跟前。 小厮从来没有见过自家公子这么冷的模样。 除了小姐死去的那一年。 “公子如今有官身,不可随意大开杀戒。” 桑英冷笑,“放的什么狗屁!” 这时候天色渐晚,达官显贵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这条处处都是销金窝的巷子酒香正浓,人声正沸。 有耳尖的人听到了刀兵之音,却很快被丝竹乐声覆盖。 直到刀兵近在眼前的时候人们才后悔没有早些离开。 黑衣甲胄的兵将茶馆围了起来,如果人们仔细看过去会瞧清楚这些人的臂章上绣着一个温字。 那是温府的私兵。 漆黑的甲胄分列两旁,一个年轻人从甲胄之后走了出来。 他的面容白的像纸,腰肢细的像柳,唇瓣红的像涂了女人的胭脂,因为太过美貌整个人似被矜贵衣着撑起来的精致人偶,在场的男人们几乎都看呆了眼,他们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好颜色,头一次见了竟觉得不似真人。 年轻人走到说书人身边,冰凉的手指落在说书人的脖颈处,说书人鼻尖能嗅到对方身上清淡的茶香,眼睛能看到尽在咫尺的丝制衣袍上鲜亮的图案。 年轻人笑了声,“你们仗着人多我不敢?有一个人说我杀一个,有一千个人说我杀一千个,易家给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话音落下,这出奇美貌的年轻人从身侧侍卫的腰间拔出了刀。 一道明亮的刀光闪过,那说书人已经血溅五步之内,死的时候尚圆睁着眼睛。 当啷一声,杀人的刀被他闲散地扔在脚下,刀旁是那说书人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盯着众人摇头道,“世上的人最喜欢看戏,可这唱戏的人变成自己,怎么就不喜欢了?” 事已至此,哪里还有人猜不到他的身份。 众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磕头,“温大人饶命!” 温姝淡淡道,“这戏看完了,怎么还不滚?” 于是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偌大的茶馆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老板和店小二战战兢兢地跪着,安静的能听到后院传来的小孩的哭声。 温姝抬眼看过去,还有角落里的一桌客人没走。 那桌客人背对着他的方向,他看不清楚对方的容貌。 温姝倒是有些佩服此人的胆识了。 当然他今日来只是为了杀几个人给易家看,省的易家人肆无忌惮地踩在他头上,既已经大功告成,也不必留在这肮脏的地方了。 “把这死人拔了舌头,扔到乱葬岗吧。” 温姝吩咐道。 这时候那桌一直不曾动过的客人为首的那位忽然站了起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温姝身后响起,”温大人闹市杀人,人死了还要拔他的舌头,好歹毒的心思啊。” 说话的人是桑英,他身边的小厮桑叶心中腹诽,公子刚才听到那人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时候不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怎的人真的死了,他又开始替死人出头,温大人已非昨日可语,那皇亲国戚见了也是平起平坐的份,公子又何苦屡屡和他硬碰硬。 温姝挑眉,转过身上下打量桑英,“市井妖言惑众,抹黑朝廷命官,这样的罪名本官还无法越过刑部直接办了?” 桑英说不过他,气愤地一甩袖子,“温大人好大的官威。” 温姝盯着桑英忽然笑了,“桑英,这么多年若非我暗中提携,你以为自己能有今天?我从未在你面前摆过架子,你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桑英气急,“温沐之!” 温姝冷笑,“请叫我温大人。” 桑英手握成了拳头,开始口不择言,“你可别忘了你欠着桑家人一条命。” 温姝盯着桑英,“我在尽力补偿。” 桑英冷笑,“再怎么补偿桑柔也回不来了。” 温姝盯着桑英,声音终于软下来,”桑英,这么多年了,我们真的回不到过去了?“ 桑英似乎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中。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桑柔还活着,温姝一身是伤出现在桑家,说是来赔罪。 后来温姝就住在桑家养伤。 桑英年纪大,习惯照顾两个小的,他们总是打闹成一片。 后来两个小的生了情愫,桑英也从来没有反对过,即便后来温姝入了京,成了公主府的面首,桑英也向来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温家灭门,温姝娘亲的牌位当时也是桑英从温家拿出来的。 桑英不是耳根子软的人,尽管那时候温姝已经在扬州声名狼藉,桑家人到底还是同意将桑柔嫁给温姝。 而桑家人毫无条件的信赖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大婚之夜一个疯了的新娘。 桑柔回了扬州后整日疯疯癫癫,语不成句,后来承受不住流言蜚语,竟然走了条绝路。 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桑英喉咙干涩,终于问了出来,“我只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真如那说书人所言?” 他既不信流言,便只想听温姝亲口承认。 而温姝又有什么脸当着桑柔的兄长的面承认他与太子的苟且之事?更何况桑柔未必当真死于自杀。东宫杀人的手段还少吗?若是桑英知道真相,以桑英的冲动只怕当下就要寻衅太子,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无论如何,桑柔殒命都是他招来的祸事。 最后温姝只能说,“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桑英见他依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心中越发失望,恶狠狠道,“温大人,下官既然能入朝为官则无需任何人庇护提携,如今市井中已有这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你我日后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桑英是温姝曾经真正视为兄长的人,只是到了如今竟也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温姝神情似惘似叹,终于道,“二老还好吗?” 桑英瞪他,“不用你关心,他们好的很。” 温姝心中放下了大石,转身吩咐道,“回府吧。”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疲惫,近看眼底有乌青,过去那个温姝在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温大人身上已经瞧不到一分一毫的影子了。 桑英颓丧地坐下来,一杯一杯地饮酒。 桑叶无措地站在他身边,“公子,温家人都走了。” 连尸体都抬走了。 桑英手中的剑猛地拍到了桌上发出当啷的声响,“走就走了你这么大声是怕我听不见?” 桑叶被他一吼缩了缩脖子心道,这不是你一副人家走了死去活来的表情吗。 这话桑叶当然不敢说出来。 茶馆的老板慢吞吞地过来,“这位爷,今日只怕营业不成,要打烊了。” 桑英猛地站了起来,手中还提着酒。 他身上的酒气很浓,神情却清明,“今日之事你若外传半句,我必要了你的性命。” 老板忙不迭道,“奴才什么都没听到!” 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听到,跪在地上的时候已经吓得三魂出窍,生怕这阎王爷将他送到大狱,两耳嗡嗡作响,哪里顾及其他,他身旁的店小二显然情况比他更加严重,就差没兜裆尿一裤子。 主仆二人出了茶馆,走出巷弄,此时已经深夜,灯火明朗,花影摇曳,婉转的乐音从远处的舫上传来,除了鼻尖还漂着淡淡血腥,已全然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桑英喃喃道,“桑柔,我今日又见着他了。” 当年的温沐之已经面目全非了。 胃里翻江倒海,桑英扶着墙想吐,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陛下有旨,今日不朝。” 大监昌巳在金銮殿下用自己尖细的嗓音对众臣宣布。 众臣议论纷纷。 “陛下许久未曾不朝,莫非龙体有恙?” “非也,大人可见那左一的位置也是空的?” “昨夜宫中急召了太医,也不知给哪位娘娘看病,说不定……” “大人不要命了?” “世风日下啊。” 渐渐议论的声音便低了下来。 林奉儒笔直立在右一的位置,手中捧着玉笏没有向左看一眼,若有人仔细瞧,便能看到位高权重的尚书令痛惜的目光。 “诸位散了吧。” 说话的人正是祁睿。 当朝的储君都发了话,众臣三三两两出了大殿,桑英回头看了眼金銮殿,只觉得金銮殿如同一只吞人的恶鬼,早晚要将里里外外的人吞的骨头都不剩。 他习惯性地想握住手里的剑柄,却握住了空气。 上朝不能带利器。 林奉儒走到了他身边。 桑英对林奉儒观感不错,拱手称了一声大人。 林奉儒叹息,“他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你莫再苛责他了。” 他们都知道口中的他是谁。 桑英冷笑,“别人的命是命,我妹妹的命也是命。” 林奉儒道,“桑姑娘一事又岂能全怪到他头上?事情的真相还要慢慢调查,不可心急。” 桑英道,“我入朝为官本便是为了调查真相。” 林奉儒道,“既然如此又何苦与他针锋相对?” 桑英不言。 桑柔死了,他见不得他好。 恨不得将温姝拉了给桑柔陪葬,到底下不了手。 林奉儒看着桑英,“朝堂之上风起云涌,勿站在任何一方,否则都会成为他人刀刃。我言尽于此。” 桑英肃重拱手,“多谢。” 风扬起了林奉儒的衣摆,紫色的官服猎猎作响,像空中一片阴翳的云。 凤止楼今日有贵客。 贵客包下了一整层。 靡靡乐声响动,似珠玉落满地。 首位坐着一名眼神阴戾的青年,袖口绣着洁白的扶桑花。 他身边有个美貌的男子为他捧着酒樽。 男子五官清艳,皮肤白细,青年却没有看一眼。 侧下左右各坐两位,年纪与首位的青年相差无几,一人看起来身量高大,武将打扮,一人倒像权贵人家风花雪月的子弟。 那武将身边还跟着个漂亮的傻子。 傻子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嘻嘻笑着将鲜嫩的橘子放在武将的口中。 祁睿淡淡看着下头的易欢,“傻了这么多年,没有大夫治的好?” 易钊摸了摸易欢的头,易欢眯着眼睛蜷了起来,像只餍足的猫。 “他现在这样挺好的。” 祁睿知道易家的烂账。 他这位舅舅的后宅就是个生吞人性的鬼窟。没有一个女人是省油的灯,不知道因为争权夺利死了多少人。易夫人生下易欢后就死了,到现在连下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没过了多久易家的女主人就换成了一个得宠的小妾,这新任的易夫人生了个女儿后也病死了。 后来才知道被另一个小妾下了慢性的毒药。 他舅舅杀了这个下毒的小妾,又从外头带回了一个女人,后来这个女人也不明不白地死了。 易钊和易欢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无论变成什么样祁睿都不觉得奇怪。 疯了傻了,无忧无虑,确实挺好的。 祁睿接过顾翊递过来的酒,又饮了一口。 顾翊伺候着他也有年月了。 祁睿把他当狗,顾翊倒也乐的当。 祁睿目光落在了祁康身上,“这几年很少见你来东宫走动了,若不是孤下了旨意,只怕你来都不会来。” 祁康拱手,“只是不想见七哥身边的这条狗。” 顾翊手一抖,很快垂下了眼帘。 祁睿笑了,“一条狗而已,你不想见,孤以后不带他出门了。” 祁康弯着眼睛,“谢七哥。” 他们从年少时候厮混到现在,也已经物是人非了。 中间隔了一层,于是也不似曾经亲密无间。 这是任何人力和物力都无法扭转的。 祁睿叹息,旋即似想到了什么,“温姝杀了你找来的人,父皇倒是也没有处置他。” 易钊看了眼祁睿神情复杂,“陛下今日未朝。” 在场的人都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 祁睿神情阴冷,猛地摔了杯盏。 “他倒是会讨好父皇,也不知道给父皇灌了什么汤。” 明明是他最先瞧上的人。 祁睿目光落在顾翊身上,忽然笑了声,“你们不都是从长公主府出来的?你看看人家现在风光无两,而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顾翊手指一颤,咬唇道,“奴才哪里比的上温大人?” 祁睿抬起他的下巴端详,“要不把你送进宫,给他添添堵?” 顾翊没有拒绝的权利。 易钊道,“殿下,三皇子早已双目失明,您已经是唯一的储君,只是我们确实还需要在陛下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祁睿拍了拍顾翊的脸,像在拍一条狗。 “就你了。” 第一百六十章 这也许是顾翊一生中最屈辱的时刻。 他跟在祁睿身边像一条狗,跪了太久已经站不起来。 顾翊低眉顺眼的应了声,周围都是或不屑或嘲讽的目光。 祁康喝的有些醉,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最先告退,祁睿派了人送他。 后来易钊带着易欢也回了易家。祁睿一个人留在了风止楼叫了个小倌,门外章北守着,里头顾翊跟那小倌伺候着。 太子爷的性子日渐暴虐,顾翊眼看着那小倌伤痕累累地被玩的断了气,太子爷连片衣角都没乱。 祁睿从来没有碰过顾翊。 以前谪仙般的琴师他尚不放在眼中,更遑论如今。 顾翊淡淡地想,或许他在太子爷心中连这被玩死的小倌都不如。 他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给温姝添堵。 祁睿掐着顾翊的下巴道,“入了宫就好好表现。” 顾翊点头,“是。” 太子爷便跨过小倌的尸体,整理自己的仪表后推门而出。没有人知道晋国的太子爷在这藏污纳垢的地方做了些什么,只有伶人还在弹奏着彻夜不息的乐声。 皇帝报复温姝不听话对易家动手,折腾了他很久,也没有去早朝。 温姝在宫里烧了一夜,不知窗外诸事。 太医这几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全无第一次时候的惊愕。 温姝与陛下的事几乎已经是高层官员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民间虽有传言,到底也只是传言而已。 等他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四五日。 此时有一个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温姝抬眼看过去,见是名青袍太监便没有过多在意,将自己的重心依靠在了青袍太监略显孱弱的肩膀上。 那青袍太监熟练地将外裳披在了温姝身上,温姝咳嗽两声问道,“陛下呢?” 这太监嗓音沙哑道,“陛下去上朝了。” 温姝点头,多看了这太监一眼,“以前陛下身边没见过你。” 青袍太监眼睛弯了弯,“奴才是最近从别的宫里调过来的,大人想来不曾见过。” 温姝整个人都靠在了青袍太监身上,青袍太监谨慎扶着,“大人要喝茶吗?” “不用了,替我备轿,出宫。” 青袍太监为难道,“昌巳大人吩咐过,陛下未回来的时候不能让您出宫。” 温姝一脚将那青袍太监踹倒,他没什么力气,踹的自然不疼,那青袍太监又爬过来,“大人饶命。” 温姝低低喘息,竟在帝王的寝宫中发起了脾气,“本官如今想出宫都出不得了?” 他身体不适,又看这青袍太监无端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越发烦躁。然而观这太监面容,见其面色蜡黄,生一双细长凤眼,下巴有一颗漆黑的痣,是从未见过的长相,心中的疑心稍淡,躁意却更甚。众多宫侍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只那青袍太监抱着温姝的腿不断地喊大人饶命,温姝却只觉得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一脚踹开了纠缠的太监,甩了他一巴掌,“滚开!” “温大人好大的官威,在朕的寝宫教训朕的人?” 温姝脸色一白,正见不远处一道明黄的身影,其后跟着众多打扇的宫人,皇帝下朝回来了。 温姝咬唇没有说话。 皇帝拦腰将他抱了起来扔回了榻上,“伤口没好,想往哪跑?” 温姝气息不匀,“陛下,臣在府邸还有要务……” 皇帝笑了声,“什么要务?这么多年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伺候的朕舒心就是你的要务。” 众多宫侍只听到那温大人惊呼一声便被皇帝拽回了榻上,等他们再抬起头的时候,温大人长袍下的脚踝已经多了一条细细的链子一路延伸到了帐下。 “身子养好了再给他摘下来。” 皇帝随手将钥匙扔在了跪着的一排宫侍处,刚好落在青袍太监跪着的膝盖旁。 青袍太监将钥匙拿在了手中,恭恭敬敬道,“遵旨。” 他心中不无鄙薄地想着,太子爷捧在心上念念不忘的人,在他父亲的眼里也不过是只金丝笼里的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温姝脚上的链子直到第八天的时候才被取下来。 手里握着那枚钥匙的青袍太监一直伺候在身边。这青袍太监名字叫宁古。平平无奇的一张脸,看人的时候像阴沟里的老鼠,温姝生理性地厌憎这个人,却说不上来缘由。 皇帝想拔了他的刺,一只没有刺的刺猬手里握着权柄他才觉得安心。 深夜的时候皇帝推门而入,谴退了宫人,便开始又一轮的折磨。 温姝双眼盯着帐顶,眼中没有悲欢。 即便他如今一人之下,依然要被最上头的人踩在泥里践踏。 在这一刻曾经金銮殿上帮助过他的陛下已经彻底淡去了影子。 而祁凛州也没有意识到他在这个时候失去了什么。 他彻底失去了一少曾经被他提携过的少年赤诚的孺慕和敬畏。 第八日的时候,温姝昏昏沉沉醒了过来。 宁古目光微微闪烁,“大人,奴才伺候您穿衣。” 温姝被他扶了起来,重重叠叠地穿着衣裳,今日送过来的不是朝服,是便装,皇帝喜欢他穿红衣,于是宫中送来的满目皆红,宝石腰带一扣,勒出宽大袖袍下细细的腰肢。 温姝对与他贴身接触过的宁古几乎没有任何的好脸色,若宁古不是皇帝身边伺候,早已被他拖出去喂了野狗,活活被利齿撕裂。 而温姝不知道的是,这段日子宫中发生的一切都被事无巨细的一纸送进了东宫。 祁睿看着上头的字迹,在“陛下夜夜宠幸”六个字上停留半晌,张嘴骂了声,终于将信烧了个干净。 温姝坐着宫中的软轿,眼看到了温府,却半道被惊了轿子。 温姝撩开了车帘,见宫人不好意思道,“大人,是易家二公子摔倒了。” 温姝慢悠悠地下了轿子,走到惊了马车的易欢面前。 这还是易欢出事以来温姝第一次仔细打量易欢。 易家二公子傻了这么多年,被养的比以前还要白净,睁着双漂亮的杏眼满身泥土斯斯艾艾地叫了声姐姐。 温姝耳尖一动,歪着头问,“你叫本官什么?” 易欢委屈地从泥土里爬起来,看起来不谙世事的模样,“姐姐不记得我了?” 温姝皱着眉,“滚开。” 易欢攥着衣摆口齿不清,“在洪水的那个地方,我们一起。“ 他想表达的是在当年那场洪水退后,他们一路回到京城。 他第一眼就喜欢这个姐姐,可惜这个姐姐并不喜欢他,回来之后又过了很久都没有见到。 易欢如今断了弦的脑袋里没有了时间观念,只知道很久很久,却不知道很久是多久。 他扑上来脏兮兮地踩着温姝的袍子,“姐姐不要走,我很有钱。” 他如今是青年模样,却两手捧着铜板像孩子献宝一样献到温姝面前,艰难组织话语,“姐姐跟我回家,我有钱。” 爹说用钱可以买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他攒了很久,想把惊鸿一瞥的姐姐买回家。 温姝心中冷笑,这傻子变傻了都知道用钱收买人。 “滚开。“ 温姝正准备上轿,易欢却紧紧搂住温姝的腰,“姐姐!” 他悄悄溜出府中玩耍,不小心惊了轿,轿中下来的人却是他许久没有见到的姐姐,怎么回就这样放他走。 温姝回头看了易欢一眼,忽然淡淡笑了,“叫哥哥,我带你回家。” 易欢咬着牙齿,犹豫道,”哥哥?“ 温姝上了轿,“你要跟着来吗?” 易欢犹豫了会,还是跟着上了轿。 温姝上下打量这个傻子,发现是真的傻透了,兴致全无,歪着头枕在了靠垫上。 那傻子小心翼翼道,“哥哥可以枕我的腿。” 温姝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他全身疲惫的很,软轿吱呀吱呀的晃,竟不小心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枕在傻子膝盖上,傻子漂亮的脸憨憨朝着他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温姝没有理会这个傻子。 他回了温家,傻子在后面亦步亦趋。 锦珠见到了易欢整个人都错愕不已,“公子,这是……” 温姝淡淡道,“带个傻子回来玩几天。” 锦珠叹息,“公子该喝药了。” 温姝点头,“知道了。” 锦珠退下去煎药。 温姝的身体不好,断肠对他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这些事情傻子是一概不知的,他四处张望道,“哥哥家真大。” 温姝懒散地靠着美人榻上下打量局促不安的易欢,眯着眼睛道,“去给我倒杯茶。” 易欢笨手笨脚地倒茶,手背险些被烫伤。 温姝从他手中接过茶啜饮了一口,忽然将茶水泼到了易欢身上,“太烫了。” 易欢被滚烫的茶水烫伤了皮肤,他这些年在易家娇生惯养,皮肤细嫩的紧,猛地弹跳了起来满脸都是泪,“哥哥,疼。” 温姝好笑地瞧着他,神情却带着厌憎。 “这样就疼了,易公子可真是娇贵。” 易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但是很快又欢欢喜喜地靠过来,头埋在温姝的膝盖处,“哥哥揉一揉就不疼了。” 温姝手落在易欢漆黑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心中却在畅快地笑。 这种大仇得报的感觉太过快意,以至于他眼角都要沁出来泪花。 人生太过凄苦无常,在仇人身上找乐子也是一条疏解的渠道。 易欢被留在了温家。 温姝指使他倒茶砍柴煎药,看他被煤火烧的黑黝黝的脸颊一脚踹过去,他没有力气,踹起来不疼,傻了的易欢竟也把这当做了示好,抱着他的腿用脸颊蹭了蹭。 没过了几日国舅府中的易二公子在温家便常与小厮之流为伍,穿的破破烂烂,上下透风,手脚冻出了像干旱的土地一样皲裂的伤口。 温姝折磨起人的时候从来没有手软,外头受了气回家会抽那个傻子鞭子,傻子挨了打疼的要命还凄凄惨惨地靠过来要哥哥给他呼呼。 易欢被拐到温家第四日晚上,温姝白日刚赏完易欢一顿鞭子,晚上睡的香甜,迷迷糊糊地觉得帐篷被撩开,似乎有人靠近他,温姝下意识地握紧枕头旁的刀坐起来就要劈下去。 他仇家太多,枕头旁随时随地都放着刀。 然后就看到了易家的傻子脏兮兮的一张脸,“哥哥难受。” 温姝仿佛回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里,脸色铁青地拿刀背狠狠敲晕了傻子,让下人将傻子拖下去冲了个冷水澡。 等易欢清醒,温姝眯着眼睛对他笑,“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直接把易欢带到了祠堂,指着上面的牌位一脚把易欢踹跪下。 “桑柔死了,是你的主子害的。” “温姝死了,是你们一起害的。” 易欢被他冰冷的神色吓得泪眼婆娑,攥着他的袍子道,“哥哥一一” 温姝掐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你还有些利用价值,就在这先跪着吧。” 祠堂幽黑,烛火忽明忽灭,一缕月光照亮了易欢惨白的脸。 温姝走的时候听到了易欢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小孩子怕黑,怕蟑螂,怕老鼠。 温姝小时候被他的兄弟们关在祠堂,被放出来的时候指甲都在门上挠出了血洞。 自己疼过才知道怎么让别人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易欢被关在了温家的祠堂。 温姝恨不得易欢死在祠堂里陪葬。 没过了多久,易家的人匆匆上了拜帖。 来的人是易钊。 青年身着戎装,铠甲漆黑,面色比手中刀剑更冷,立在温姝面前却迟迟不跪。 温姝不急不徐地坐在主位饮茶,他身后的屏风上画着落梅,神情像落梅下的雪一样冷漠,。 易钊站在下方开门见山,“我弟弟呢?” 温姝晃动手中的茶盏,看着茶叶如小蛇一样在水中蜿蜒,漫不经心道,“令弟一个傻子,为什么来温家找人。” 易钊神情不耐,“温姝,适可而止。” 温姝冷笑,“在市井间四处散播谣言的人是谁?易家人不收手,反而让我适可而止,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易钊深深道,“你想怎么样?” 他们当初折辱温姝的时候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这个人踩在脚底下,当真世事无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温姝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易钊上下打量,易钊生的比易欢要英俊一些,易欢的长相对于男人来说太过漂亮,却又不是温姝这般具有攻击性的美貌。 这兄弟两个人相貌有几分相似,连眼神中的阴狠都如出一辙。 温姝看着易钊就想到了没有变傻的易欢。 他觉得恶心,对着这张脸有点想吐。 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对易钊道,“很简单,易家日后少搞这些背地里的把戏,否则我让易皇后这皇后的位子都坐不住。“ 易钊猛地揪住了温姝的衣领, 他身形高大,覆盖过来的时候像一座山,挡住了照亮温姝面容的太阳。”温姝,你把陛下想成什么人。“ 温姝笑,“陛下如今喜欢我,比易后还喜欢。易统领,叫我大人,再叫名字,小心治你的罪。” 易钊伸手抚平了温姝的衣领,”温大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可千万不要翻了。” 温姝挑眉,”当然。“ 易钊闭了闭眼,“把易欢交出来,什么话都好说。” 温姝盯着易钊笑,“易大人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说不定明天令弟就自己回来了。“ 易钊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温姝!” 温姝没有多看他一眼。 易钊神情愤恨,却因受制于人而不敢有分毫差错。 温姝等了很久,终于见易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温姝弯着眼睛,盯着手中的茶水出神,“磕的不够响。” 易钊又咚咚磕了两声。 易钊的额上带着血,血沿着睫毛滑下来浸湿了眼睛。眼睛一眨,红而粘稠的液体淌在了青色的地砖上。 温姝看着他头破血流的模样,忽然奇怪地问道,“为了你的弟弟你什么都愿意做?” 易钊答,“他是我弟弟。” 温姝想,他还是羡慕易欢有这样的哥哥的。 他身边已经没有愿意为自己头破血流的人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这实在是一件可悲的事。 温姝走到易钊面前抬起青年的下巴,他们近到咫尺相闻。 “如果我要你陪我呢?” 易钊瞳孔蓦然放大。 他盯着眼前一张美人面,曾经被压抑的心思就这么从樊笼中破匣而出,他呼吸粗重了几分,到底没有让温姝看出来,“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温姝眯着眼睛,“字面上的意思。” 易钊咬了咬牙,“温大人就不怕陛下……” 温姝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易钊下意识地去牵住眼前那缕艳丽的袍子。最终一切结束在温姝似讥似讽的笑声中,“易统领都过了这么久,你竟还想着这些龌龊的事。可惜本官如今看不上你,易公子一身的美人香,怕不是有什么花柳病。” 一盆凉水浇透了沸腾的血。 易钊满眼羞恨,抬头盯着温姝的神情似乎能将他剥皮拆骨。 温姝弯着眼睛,“没意思。易统领回去吧,只要易家遵守承诺,过两天我会将令弟完璧归赵。锦珠,送客。” 易钊站了起来,眼中带着刀锋。“温大人好自为之。” 锦珠走到易钊面前伸手道,“易统领请。” 易钊出了门后回头看着朱门上挂“温府”二字良久,终于拂袖离开。易家的大公子还从来没有在谁手上吃过这么大的亏,以至于顶着头破血流的一张脸回到易家的时候易家人乱了阵脚,易钊也不请人医治,将自己锁在房间,所有前来打扰的下人皆被杖责,有人回忆起来自家公子当时的脸色,简直要比修罗还要恐怖。 此皆后话,温姝待易钊走后,终于善心大发道,“咱们去祠堂看看那傻子吧。” 这时忽有下人来报,“大人,祠堂走水了!” 温姝回头看了锦珠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祠堂的火烧的旺盛,所幸发现的早没有酿成祸事,易欢那个傻子在哭嚎的时候不断扒着门,甚至不小心掀翻了烛台,烛火烧透了窗帘,从窗帘处蔓延开来,眨眼便浓烟密布。下人灭了火后从祠堂中把昏迷的易欢抬出,此事不宜声张,找了亲信来。最终这伤痕累累的傻子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性命,下肢却被火舌燎烧的没有完肤。娇娇嫩嫩的小公子从此多了两条疤腿。 傻子醒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 似凶戾的恶狼,又似淬毒的罂粟。 “易二公子醒了!” 下人这样喊。 温姝来的时候,傻子依然是那个傻子,靠着温姝的肩膀喊哥哥。 温姝摸了摸他的头笑,“你这么喜欢我?” 他的手落在易欢的脖颈上收缩,傻子泪眼婆娑,“哥哥疼!” 温姝笑笑收回了手。 “你哥哥来找你了,你要回去吗?” 易欢猛地摇头,“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温姝笑,“这可是你不回去,不是本官不放你回去。” 过了没两日,易家收到了易欢那个傻子歪歪扭扭的信,“我不回家。” 易家人上门来接,温姝没有阻拦,易欢却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威胁,最终易家的人无功而返,还是易国舅亲自来了一趟,与温姝商议此事,才定下一月为期,易欢如今只听温姝的话,只要温姝愿意哄,他总是肯回家的。 易欢像人质一样留在了温家。 事情并没有闹到金銮殿,也没有闹到易后处。 陛下向着温姝,易后只会觉得易欢丢脸。 “你哥哥下个月要来接你了。” 温姝把玩着傻子的头发。 傻子抱着温姝的腰,“我不想回去。” “你乖一些,以后还能来温家。” 傻子委屈的直哭。 傻子依旧留在温家每日被温姝奴役,伤还没有好便被赶去做杂活。 渐渐地市井间一些流言没了。 温姝知道这是易家因之妥协了,一个月后这傻子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傻子依旧哭哭啼啼,温姝看着这个傻子只觉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陈司礼还算磊落,易家人却个个都是阴沟的鼠辈。 温姝还没有发现,深夜的时候他的床边多了一道漆黑的影子,轻轻碰触他的面颊,像在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情人,当这只手落在他脖颈上的时候,又像在对待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易欢真正清醒是在温家的祠堂大火后。 浑浑噩噩的他想起了过去发生的一切。 他想起来当年那场滔天的洪水,也想起来自己随着江流跌宕的恐惧,他的脑袋重重砸在了礁石上,留下红色的血迹被风雨冲刷。 后来他变成了一个傻子,而陈司礼死了。 他傻了许多年,忽然间清醒过来前尘往事像潮水涌动入海,脆弱不堪的神经被冲击的发疼,他捂住了自己猩红的眸子,直到手再度放下来的时候,汹涌的情绪已经退潮,手掌心却湿了一片。 温姝这两个字被他一笔一划刻在了心脏上,从此成为他一生的宿敌。 这个他杀不死的男人如今位居高位,靠着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得来的富贵耀武扬威,甚至把他踩在脚下。 易家人来接他的时候他不肯回到易家。 当初即便是被发配充军的时候他也想过依靠易家的权势早晚有一天会回来,而在他付出行动的时候却被温姝再度横插一脚,险些葬送了性命,易家曾经高高在上的二爷再度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傻子,有人叹息有人同情,有人羞辱有人嘲讽,易欢变成了易家一道不光彩的伤口。 这一切都是温姝的过错。 易欢在温姝的床前轻轻坐下来,凝视着他睡梦中的面容。 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时间从未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这里人人都以为他是个傻子,没有人对他心存戒备。 易欢的眼睛像毒蛇的钩子,如实质缠在温姝的脖颈上,睡梦中的温姝不安地蹙起了眉头。 易欢不敢闹出来太大的动静,待天亮温姝醒来的时候只看到了身边有些发皱的床单。 温姝近些日子总觉得身子疲乏,沾枕即眠。 他以为是服用药剂的缘故。 他心情不好,白日里越发使唤易欢的紧,这傻子斯斯艾艾地跟前跟后,由着他把热烫的茶水泼在脸上。这一日温姝上轿入朝的时候,易欢依旧和尾巴一样跟在身后,就看到温姝脚步一顿,忽然道,”傻子,你过来。“ 易欢连忙跑过去,听到温姝冷漠地吩咐,“傻子,把腰弯下来。” 易欢不解地抬头,看到温姝笑了声,“弯下来,我要上轿。” 易欢垂着头,没有人看到这个傻子眼中的腥气越来越重。 他到底弯下了腰,像狗一样跪在了温姝的面前躬起了背。 易欢感觉到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背脊上,接着另外一只脚也踩了上来。 踩在他背上的分量却轻飘飘的,也不觉得重。 隔着鞋底和他身上的衣服布料,易欢甚至魔怔似的能感觉到那只足尖柔软的温度。 当年秋狩时候的那个雨夜,他的手曾经握住这只脚踝将雪白的皮肤揉捏出乌云般的青黑色,耳畔彼时还有温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易欢舔了舔唇,垂下了睫毛。 易欢抬起脸,露出一个痴傻的笑容。 待那顶轿子吱呀吱呀地走远后徒然收敛住了神色,手抚摸着后背被温姝踩过的地方,面容古井无波。 这个世上除了易欢自己,没有人知道曾经的易欢回来了。 他蛰伏在自己的仇人身边怀着肮脏的心思在暗中窥探觊觎,像一条掩盖了斑斓色彩的毒蛇。 而这条毒蛇的背上被烙上了一个奴印。 温姝吩咐下去,自然有下人忙不迭地替他办到。 这个傻子成了废棋,也不受易家重视,收了委屈估计也不会倾诉,更何况温姝如今的地位非比寻常,温家的奴才们下起手来绝不手软。 易欢被人们押到了温家的暗牢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被按住手脚如同待宰的羔羊,烧红的烙铁刻着奴隶的字样,还没有沾到肉便能看到滚烫的热气和听到嘶啦嘶啦的声音。 易欢扭头却被扇了一巴掌,半边面高高肿起来,那烙铁直直烫在了光滑的背脊上,易欢发出了痛苦的嚎叫声,五指在冰冷的砖上抠出了血,耳边听到了一句感叹声,”这易家二公子当年也是风云一时的人物啊。” 易欢赤红着眸子,痛的几乎晕厥,被人盖了一块破布,抬到了柴房里,由着伤口溃烂发脓,像一具腐烂腥臭无人问津的尸体。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走马章台的快活日子,梦到了满楼红袖招的风流场景,唯独没有梦到温姝。 温姝把他的生活变成了一场噩梦。 他已经迫不及待把温姝拖进他的噩梦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温姝对于易欢的愤恨与痛苦并不放在心上。 是易欢咎由自取,若没有当初那一遭,他今日又怎么会这般对待易欢。 易欢养了三五日的伤,便又像狗一样被拎出来奴役。 温姝身体越来越劳累,近些日子总是十分困顿。 到了晚上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而他的房间一到夜半的时候便有人进来。 即便用了些手段,易欢依旧不敢过多地做些什么,他怕温姝醒来。 每晚他只是盯着温姝的脸悄无声息地窥视。 今夜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而就在他手重新落在温姝的脸上时候,脖颈上忽然横梗了一柄剑。 易欢被那片冰冷激的不能动弹,只能看到墙壁上一道高大瘦削的影子。 “你在做什么?” 是他从未听过的男声。 易欢站了起来回头,见对面立着一黑衣蒙面之人,肩宽腰细,轮廓清晰,手中的兵器亦是上等,瞧着那双漆黑布面下的眼睛却又似乎哪里见到过。 易欢想不出来。 “你猜我在做什么?阁下这梁上君子倒是做的爽快。” 黑衣青年冷笑一声,“易家的傻子原来没傻,可真是苍天无眼。” 易欢神色猛地阴霾一片,”你是何人?“ 黑衣青年摇头,“你还不配知道我是什么人。” 明亮的剑鞘重重落下,易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砸倒在地,昏昏沉沉的黑夜覆盖上来的时候易欢最后一眼看到那黑衣青年碾碎了他偷换上来的香。 黑衣青年走到床帐边,他的脚下是一个晕倒的男人,还有一地碾碎的青灰。 迷迭香这种东西他太熟悉了。 以前他来过一次,用的就是这种香。 但他用的是改良过后的香,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毒害,而这易家的小子显然是从青楼搜罗来的下三滥的玩意,用此香助眠时日久了会全身乏力困顿,更为严重者会神志不清。 若非他深夜来访,这易家的小子离开温家的一刻就是温姝疯掉的时候。 温姝恨毒了易欢。 只想把易欢留在身边欺辱,却没有想到依旧着了这易家公子的道。 黑衣青年神情冷淡,一脚踢开了角落的易欢行在温姝的身边把住他的手腕,察觉到毒还未入肺腑,眉头便舒展开来。 温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 锦珠那丫头到底干什么吃的? 黑衣青年掀开了帘帐,便更加真切的瞧清楚榻上温姝沉睡的侧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 黑衣青年神情惘叹,昨日种种如烟云似薄雾,恍惚于眼前袅袅升腾。 青年离开的时候,在温姝的床头放下了一把红色绣着鸳鸯的伞。 国舅府的门前大清早围满了百姓。 人们三三两两路过,发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歪歪斜斜倒在青灰色的石阶上,实在是见不得人。 仔细一瞧这昏睡男人的脸,可不就是国舅府中的那个傻子。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直到国舅府的大门打开的时候,管家的耳边听到了人群窃窃私语。 “这国舅府的傻子是去妓院了吗?傻子也知道嫖娼?” “傻子会的东西多了。” “啧啧,活得还不如一个傻子。“ 管家这才看到了易欢,大惊失色地脱下自己的衣袍披在易欢的身上,这时候的易欢已经有了醒来的征兆,而这个时候醒来只会给他带来更加深重的羞辱。 易欢这一生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拼命掩盖自己的身体,围观人群的指指点点每一个字都让他羞愤欲死。 没过了多久易家的人出来驱赶了众人,将他们的傻子少爷带回了家。 后来这出轶闻不胫而走,易欢沦为了京城的笑柄,人们谈论起他来不再说易家那个傻子,而是说嫖娼的那个傻子。 易家的朱门高高竖起,却挡不住流言蜚语。 易欢想不起来那黑衣青年的面容,只记得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中透着剑一般的寒芒。 易家人发现易欢因祸得福欢天喜地,虽然记恨温姝却拿温姝没有办法。 他们以为将易欢扔到易家门前是温姝的指示,那便意味着黑衣青年很有可能将易欢清醒的事情告诉温姝,温姝若是不痛快告诉了陛下,陛下生性多疑,若是以为易欢故意装疯卖傻才免去充军之罪,只怕会落个欺君的名头,是以易欢虽然清醒,却在易家灵活的安排下依旧暂时要当个傻子,甚至不敢去找那将易欢迫害至此的罪魁祸首。 这便是亏心事做多的报应。 易欢越来越沉默了。 或许这个时候他宁愿做一个真正的疯子了。 温姝对这一切茫然不知,只第二日醒来后看到一把红色的纸伞放在床头,他打开了伞,看到两只戏水的鸳鸯。 祁凤霄回来了。 他离开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温姝。 回来后见的第一个人还是温姝。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兴平二十一年七月的时候,民间忽有流言四起。 当年的隆庆王受今上迫害而亡,更有人称隆庆王才是天命所归。 这些流言随着一道天雷将隆庆王的坟墓劈成两半之后愈演愈烈。 有人说隆庆王的陵墓被劈开后发现隆庆王的棺木上发现镌刻的黄龙,也有人说棺木被劈开后有人听到了龙啸,后来甚至有守陵的卫兵说看到了真龙,渐渐传闻没了真章,任谁都能添油加醋一笔,甚至市井间已隐约有“若非陛下得位不正,天下不会数年大旱。”这样的说法。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七月份死了很多人,却没有阻止流言蔓延到中原每一个角落。 这背后必然有一股看不到的势力操纵,不是前朝势力,前朝势力已经被瓦解殆尽,也不是与祁凛州争夺皇位的对手,因为他的对手都死了。 是什么人? 没有人知道。 对方在暗处不知何时培植出了一股渗透到中原上下每一个角落的势力,这些流言才会如此难以阻止。 祁凛州深谋远虑却低估了对手铺陈的网,他杀人不但没有阻止流言反而让自己背负了暴虐不仁的名声。 稳做皇位这么多年,上一次棋逢对手还是在隆裕宫变的时候。 祁凛州被一张暗中筹谋近十年的网网了措手不及。 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传出去祁凛州不知道,本就多疑的君王开始肆意屠杀身边的亲信,这样的做法势必会引来大范围的反弹,但祁凛州并不在意。 每个人都有人性的弱点。 祁凛州的弱点就是刚愎自用。 诚然他是一位颇有手段的君王,早年弑兄夺位,杀人如麻,到如今开疆辟土,政绩昭然,但褪去了种种光环之后仍旧是一个人。 在明知道自己继续滥杀下去就是中了敌人计谋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疑心。 对方掐住了他的弱点,定是了解他极深。 是谁? 祁凛州偶尔甚至会以为是死去的隆庆回来复仇。 他这一生不信鬼神,不敬鬼神,若非生来忤逆,也不会犯下杀兄逼父之事。 祁凛州握着滔天的权势在手中,一点点将前人设立的规矩敲碎了,定下了他自己的规矩,这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容不得背叛,于是他身边很多人跟着遭了殃。 温姝也遭了殃。 但祁凛州对他相比其他人倒是稍显宽容。 朝廷上下乌烟瘴气,怨声载起,皇帝在附在他耳边问,“这些穷苦百姓朕让他们衣食丰足,他们却反过来咬朕一口,所谓天命?什么才是天命?” 温姝柔顺地在他身下揽住了皇帝的腰,“陛下就是天命。” 祁凛州笑了声,“朕这一生都在逆天改命。” 温姝知道祁凛州不会被区区流言打压。 这位晋国的君王一生见惯了风浪,眼下的波折只不过是他人生中微末的一缕。 他半辈子打下的基业还没有那么容易垮塌。 很多年后温姝回忆起来,原来这流言的肆虐不过是之后种种的开始。 而那时候的温姝身处在风暴的中心,他悄无声息地爬到了现在的位置,祁凛州又怎么会以为他会甘心当一条狗?或许这就是温姝的容貌带来的迷惑性。 谁这一生不是在逆天改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宁古是顾翊化名的太监。 他被太子易容送进宫中,模样仿了一个旧宫宫人,时刻监督着动向。 年轻的太子渐渐变得像一口幽深的井,连顾翊都瞧不出啦在想些什么。 顾翊对温姝的恨意中夹杂着变态的舒畅感。 他们身世如此相似,最终却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顾翊扶着温姝,细声细气道,“还是照老样子用软轿送大人出宫?” 温姝垂着眉睫,没有多看这个自称宁古的太监一眼。 顾翊没了根,连声音都与旧日不同,身形轮廓都带着谄媚卑贱,哪里能得见曾经引满场掌声雷动的琴师风采。 温姝当然不会将宁古与顾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或许在他的心中顾翊早已化身为乱葬岗腐朽的一堆骨头了。 他对着昏黄的铜镜修整好自己的衣冠,自虐似地几乎将手指掐出了血。 顾翊神思飘荡的有些远了,等他回过神来,就看到温大人已经波澜不惊地站在他面前,“备轿。” 顾翊弯着眼睛,“遵命。” 这个时候温姝是站不起来的,他需要有个人扶。 顾翊默默地想。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温姝在轿子里昏昏欲睡,回了府中昏昏欲睡,后来又发了几日烧。 锦珠渐渐知道他每次入宫都会发生什么事,但她除了掉眼泪没有任何办法。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最终止于易后的一场阴谋。 易家不敢明着对付温姝,只能暗中行一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龌龊事。 顾翊又是东宫的人。 在太后寿诞的宫宴上,每个人都生了一双看戏的眼睛。 易家大公子盯着首位上的温姝一杯一杯地喝酒,易二公子装疯卖傻逗弄太后开心,祁世子变成了亲王,侍奉在太后的身侧却控制不住自己往下瞧去的目光,太子位置在温姝对面,遥遥举杯,神情阴鸷。林奉儒与温姝同在首位,这位尚书令却连身边的人都不敢多看一眼。皇帝与太后在上席其乐融融,众臣子推杯换盏好不自在,这时候倒是没有人提起外头尘嚣日上的流言来败坏君王的兴致了。 温姝被敬了许多酒。 他喝的有些醉。 皇帝便命宁古带着温姝下去稍做休息,如今有关温姝的事皇帝全然交给了宁古,昌巳便分出了心神整顿其他的内务。 温姝被宁古扶进了一间布满香气的房屋。 他头晕脑涨,身下却发烫发热,宁古却转身离开了,温姝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床榻上,却碰触到了一具温热的女体。 第一百六十九章 温姝的手蓦然一滞,便知道自己中了套。 有问题的就是那宁古。 他用自己已经不太清醒的思维缓慢地推理着事情的经过,那宁古存了这样的心思,想必不是皇帝的人,不是皇帝是谁的人?朝野上下想害他的人太多了,有这个手段能在皇帝身边安插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易家?东宫? 今日宴上的酒极烈,又为何比往日多了这么多人敬酒? 温姝平日小心谨慎,却难免有大意的时候,竟然栽进了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局。 床上的女人似乎同样中了药,翻滚着身子褪下了衣裙。 温姝瞧清楚了女人的脸,正是皇帝近些日子宠爱的一位小贵人。 这是想要一箭双雕。 温姝大脑已经有些混沌,女人带水的杏眼勾缠到身上,烫湿每一寸皮肤。 温姝推开了女人往门外走去,却发现门被带上了。 这门设计的巧妙,一旦从外闭合,里面便会自动锁起来,外面的人进入的时候却分毫不受到阻碍。 小贵人是前些日子送进宫里供皇帝赏乐的一个玩意,皇帝赐了明月二字,从此便成了宫墙里的月贵人。即便明月已经神志不清,她依然能看清楚眼前这位紫色官袍的大人冠玉般的面容和松柏似的身形,这时候的明月还不知道,她和早死的桑柔有几分相似。 或许这才是易后盯上明月的原因。 长得不过三四分相似,但那份不谙世事的纯真和温软将这三四分的相似扩大到了七八分。 温姝瞧她的脸久了,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桑柔?” 他的神志已经开始被欲望裹挟,捧着明月的脸恍然不知自己叫错了名字。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沉,很重。 还有其他悉悉索索的声音。 似乎被围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外头的宫人跪了一地。 第一百七十章 皇帝的脚边是那个叫做宁古的太监说,”陛下,席间温大人说出来散散心,奴才看着温大人进了这里,却许久没见到人出来,您恰好问到温大人就带您过来,奴才也不知道为什么月贵人的宫人会在这里守着啊。” 那在这太监口中月贵人的宫人确实守着,如今被侍卫制服瑟瑟发抖。 她们并不无辜,不过是皇后安插在明月身边的眼线,在需要的时候变成棋子。 是她们诱明月来此休息,甚至骗饮了催情之药。 这时候谁都没有看清楚皇帝的神情,也没有人敢抬头。 屋内的香气和呻吟无一不彰显着发生了什么,皇帝的贵人和大臣睡到了一起,而这大臣显然又与陛下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知是否算后院起火。 昌巳掌管内务许多年都很少发生过这样荒诞的事情。 他垂着睫毛跟在皇帝身后,心中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他的直觉很准,但一时间还想不到更深的地方。 昌巳将门闭了起来。 如果这门照旧大敞开,今儿来此的侍卫宫人只怕没有一个能活着出了殿。 祁凛州提着明月的头发将她捆起来扔在了地上没有看一眼。 看起来还未来得及真正发生什么。 祁凛州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姝,听到了他嘴里在说什么。 他附耳过去,清晰地听到两个字。 桑柔。 祁凛州视线落在了明月的脸上,确实和早死的桑家女有些相似。 那桑家女险些成了温姝的新娘,是当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的温姝亲自跪在御前求来的婚事。 祁凛州脑海中回想起来他的发妻说过的话。 “陛下如今倚靠温大人自然不错,但陛下不想考验温大人的忠心吗?温大人是男子,陛下困着他不让他娶妻生子,温大人内心当真没有半分怨憎吗?新进来的明贵人,我瞧着温大人曾经多看过几眼还觉得奇怪,倒是没想到听说与那早死的桑家女有几分相似呢。” 皇后状似无意的几句话却踩到了祁凛州的底线上。 以至于皇后暗中做的种种他不是不知,反而刻意放任的意思。 区区一个小贵人,便在皇帝的眼里成了试金石。 如今这试金石没用了,自然就可以抛弃了。 祁凛州当真没想到温姝是这样一个长情的人。昌巳战战兢兢地进去,听到皇帝指着那小贵人道,“将人泼醒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清醒过来的小贵人蜷缩起来,这个可怜的姑娘到现在都没有人敢为她遮掩一下上半身。 “他叫你什么?” 明月哭着道,“陛下,他称妾桑柔。” 皇帝笑了,“想活吗?” 明月急忙点头。 皇帝眯了眯眼睛,“你的命绑在他身上了,他若是醒来替你求情,朕一定杀了你。” 明月颤抖地问,“若不呢?” 皇帝手指敲了敲桌沿,“那朕便看心情。” 而明月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温姝仿佛灵魂游荡在了体外,他在梦里见到了桑柔。 他抱住了桑柔的腰,亲吻她的脸,桑柔没有羞涩地拒绝 他被泼醒对上了一张酷似桑柔的小脸。 祁凛州忽然感受到了身下的温姝痛苦的挣扎。 他禁锢住了温姝的胳臂问他,“还喜欢桑家的那个?“ 这个人这么几年的言听计从,温柔小意原来都是装出来的。 心里放着一个始终活着的死人。 祁凛州一时间竟还道不明白自己的心境。 人年纪大了,总是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他身边的人似乎总是对他别有二心。 就像祁宁的母亲与蜀中王私通,却仍旧带着蜀中王的儿子养在他身边。 就像他的发妻带着匡扶易家的目的亲近畏惧他。 就像他的儿子们互相厮杀,最终剩下一个他并不满意的祁睿。 真正的储君被他养在宫外,多年不得见。 孤家寡人。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还算称意的温姝,原来也不过如此。 于祁凛州而言温姝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曾经冷眼旁观,看着这个孩子从一身泥泞中站起来光鲜亮丽地走到人前,他喜欢有骨头的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 温姝有一把好看的骨头。 祁凛州亲了亲温姝哭泣的脸,掀起床上的被单兜头往明月的方向罩了过去,明月蜷缩在巨大的阴影下,像一只瑟瑟发抖的茧。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明月出身不好,是个没见识的姑娘。 昌巳守在外头,回头看了一眼宁古,见这个青袍小监低眉顺目的模样,却短短不多时便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也算是个有手腕的人。 宁古似乎察觉到了昌巳的视线,仰头微微一笑,“大监,怎么了?” 昌巳闭着眼睛,慢悠悠听着里头的响动说,“这人啊,不知见好就收,狐狸尾巴一露出来,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了。” 宁古弯着眼睛,“大监说笑了,人怎么会是狐狸。” 昌巳没有再同他多言,仰头看着巍峨皇城,眼中风云涌动。 顾翊披着宁古的皮,藏着一颗恶鬼一样的心。 他毒蛇一样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脚尖,看起来卑微而恭敬,就像在东宫的每时每刻。 如今温姝的地位轻易撼动不了,除非皇帝厌弃了他。 易家四处散布的谣言被温姝击溃,便开始动起了挑拨离间的脑筋,此事若成,易家真正动起了温姝时候皇帝想必不会再插手,此事若不成,陛下也当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易后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真正瞒过皇帝的利眼。祁睿对母亲的阴谋乐见其成,这才联系了顾翊。 顾翊想着,或许皇帝已经知道了他是太子的人,将计就计将他留在身边。 这就是皇家的父子。 他学着昌巳闭上了眼睛,等着第二日温姝的末日来临。 温姝在后半夜的时候真正清醒了过来。 他的嗓子疼的不像话,开口像破旧的铜锣。皇帝穿戴齐整,靠在榻上看着昌巳临时送过来的折子,月贵人早已被宫人拖了下去容后处置。 昏暗的烛火打在君王俊美的侧脸上,温姝依稀能看到这个男人的几缕白发。 伟岸的君王也有老去的时候。 他身子疼的发抖,皇帝将他往怀里紧了紧,声音低沉暗哑,“醒了?” 温姝靠在皇帝的怀里,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连痛苦的神情都不敢往外流露。 皇帝将他的下巴掐住仔细端详,忽然问,“你猜月贵人怎么样了?” 温姝攥住皇帝的衣袖,“全由陛下做主。” 温姝对皇帝太过了解,若不求情还好,一但求情只怕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皇帝脸上的阴霾褪去些许。 “朕给你个机会解释。” 加害者宽宏大量地对受害者说,给你个机会解释。 温姝张了张嘴,终于将始末全部道出,他心中猜测或许皇帝早已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却借着这阴谋来窥探自己,然而神志不清的自己暴露了对桑柔的旧情,这才招来了灾祸。若真是如此即便他将事情的始末全部道出又有什么用? 但皇帝问了,他还是要说。 他落进了圈套,得想办法从套子里钻出去。 温姝握住了皇帝的手,声音软了下来,“陛下,温姝确实忘不了桑柔。” 但是他紧接着又说,“可那只是一个死人。陛下九五至尊,对自己如此不自信吗?” 皇帝手掌像抚摸猫狗一样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一双眼瞳冷的像冰。 “挣扎的这么厉害,也是为了她?” 温姝眼底露出了几分真实的恐惧,“陛下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温姝害怕。以前在后宫中只见过月贵人一次,见她容貌与桑柔相似多看了一眼,却全无不轨之心啊。” “你眼下说的话又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字字都是真心,温姝可以发誓。” 皇帝笑了,开玩笑似地说,“发个誓来听听。” 温姝闭了闭眼睛,“温姝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谎言,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抚了抚他的发,床榻左侧还放着易家参奏温姝的折子。 罢了,就这么半真半假地让他活下去吧。 这么个可心的东西,真的没了上哪再找一个? “几百年前史书上有个叫做赵嫣的佞臣,传闻生的一副祸水相貌,险些颠覆朝纲。朕看你也不惶多让。” 当然这只是调情的话,祁凛州若当真以为温姝有颠覆朝纲的能力,早已将人掐死在了床笫。 而此时的祁凛州还不知道,他必将为自己的自负而付出代价。 温姝熟读史书,自然知道祁凛州口中的人是谁。 他被皇帝禁锢在怀里,心中却道,他或许未必是佞臣,而我必然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月贵人被逐出了宫,温姝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却没有分毫动摇,看似一场杀头的大罪就这么悄悄揭过了,易家人恨的咬牙切齿,到底再没有打草惊蛇。 于温姝而言皇帝的龙榻成了他噩梦的来源。 顾翊之所以能在皇帝面前得到青睐,全因为他在东宫的时候便伺候着祁睿的女人,或许皇帝猜到了他是东宫送来的人,将计就计的同时派他来折辱温姝也算是给温姝甚至是太子一个教训了。 顾翊陷害温姝失败了,皇帝却没有追究他,无非是想继续利用他。 月贵人那边的宫人倒是死了个透彻。 温姝如今自身难保,日后回想起来必然会猜测到他的身上,可温姝没有证据。顾翊行事向来小心谨慎,早已找好了替死鬼。 没有证据的温姝撞到有心保下他的陛下面前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这一日顾翊正在折磨温姝,忽然有个人扯着顾翊的脖子将他狠狠贯在了地上,一脚将人踢了几尺开外。 来人正是太子祁睿。 祁睿入宫是来候着皇帝商议朝事,皇帝有急事离开,命他在寝宫外殿等候,这一等便等到天色已晚。祁睿候在外殿却心神不属。他知道温姝就在内殿,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易家与温姝几度交锋皆落了下乘,月贵人的事也得了他的首肯,却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将这件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祁睿当初在长公主府欺凌温姝的时候从未想过那个跪在蔷薇花丛下的少年会有同他分庭抗礼的一天。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纠葛已久,注定是要不死不休了。到最后皇帝派人传了消息,说今日在御书房宿了,让太子爷早些回去休息。 祁睿的心思活泛起来。 皇帝寝宫的内殿惯常只有一个顾翊伺候着,而此时外殿正是侍卫宫人换班的时候,难得有一个掩人耳目的时机,祁睿便站起来往寝宫内殿去了。 谁知一进去就看到顾翊顶着一张平庸的人脸,手里拿着一条血淋淋的鞭子。 温姝早晚是他手里的雀,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教训了? 顾翊这个欺上瞒下的狗东西! 顾翊没有料到太子敢擅闯皇帝的寝宫,他倒在一侧,手指被太子爷的脚一根根踩的几乎断裂。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对他?” 顾翊咳嗽出声,断断续续地呼吸,像破败的风箱,“殿下饶命!” 祁睿一脚将人踢开,再看床榻上温姝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 “太子爷,陛下就要来了,你最好出去。” 祁睿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瞧着角落里的顾翊,半弯着腰抬起顾翊的下巴,“你既然是父皇身边伺候的宫人,恪尽本分就好,若是起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这宫里头沉塘的无头尸体不比活人少。” 年少的太子爷如今长大了,虽然依旧顶着不成气候的名声,内心的想法却更加诡谲难测,唯独未变的是对落在他手心里的东西近乎偏执的欲望。 顾翊垂下眉睫应了声是。 他的手指几乎断了,他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太子的脚下寸寸断裂的声音。 人的命运真是千奇百怪,少年时候在公主府衣食无忧,哪里想过今日在太子府中做了条不得不听话的狗? 他沉默着看着祁睿离开,在祁睿离开后行到了温姝的身边,他们的命运如此相似而又不似。 他们从同路人走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顾翊唇瓣微微勾起,露出一个难看又恶毒的笑。 而在御书房里,将散了众臣的皇帝揉了揉眉心,回头问昌巳,“寝宫什么情形?” 昌巳小心翼翼答,“太子到底年轻,虽然躲开了宫人,却没有避开暗卫。” 祁凛州冷笑,“他做了什么?” 昌巳解释道,“太子爷进倒是进去了,暗卫也没有看的分明,似乎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与里头的温大人说了两句,后来冷着脸出来了。” 祁凛州手指敲了敲奏折,“这谣言闹得满城风雨,隆庆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翻天。” 昌巳低眉顺目,“死人怎么争的过活人?” 祁凛州叹息,“里里外外,没有一个省心的。” 他站起来将折子扔到了美人榻上,“走吧,回寝宫。” 昌巳跟在后头,“太子爷那边……” 祁凛州目光暗沉,“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朕如何指望他登基大宝。” 昌巳躬身跟在皇帝的后头,眼看着沿路灯笼高高亮起,皇帝入了寝宫,寝宫厚重的门重重闭上,将里头的荒诞不经的世界与外头隔开,没多久传来了细碎的呜咽声。 大监瞧着漆黑天幕上的月亮,月亮升起的时候总是伴随着乌云。 第一百七十四章 温姝已经数不清自己在宫中多少个日夜了,以至于当昌巳解开束缚他双腕的带子时他罕见怔了半晌。 昌巳听到榻上的青年嘶哑着声音问,“这是多少天了?” 昌巳躬身道,“第六日。” 原来从发生月贵人的事以来不过过了六天,为何他却觉得像过了六年? 温姝离开的时候看到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他的目光落在那宁古的身上,心中冷淡无波。 一条狗在主人的命令下咬了你,你是回咬狗一口还是记住狗的主人? 顾翊跪在地上,他分明与温姝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却从来没有入他的眼中。 除了皇帝权势能逼他低头,再没有任何人能让他露出痛苦的神情。 温姝当然不会在意一条狗。 他坐着软轿出了宫,回到温府的时候锦珠迎了上来,这个可怜的丫头几乎以为温姝在宫中遭遇不测,直到看到这座府邸的主人平安回来,这才含着眼泪将温姝扶进了正厅,她不敢想象温姝在宫中发生了什么,偌大的正厅只能听到锦珠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锦珠替他倒了一杯热水。 温姝伸手去接,却看到锦珠错愕的神情。 顺着锦珠的视线看过去,他看到了自己颤抖的几乎停不下来的手。 他的手抖成这样,而他自己竟然毫无所觉。 温姝猛地咳嗽两声,锦珠在一旁落了两行清泪,“公子,如果觉得难受就哭两声吧。” 发泄出来总是好的,这么多年她看着温姝怎么走过来,从未见他落过一滴泪,总以为他一身铜墙铁骨了。 温姝眨了眨眼睛,“锦珠,我想喝酒了。” 于是锦珠陪着他喝酒,喝了很多很多酒。 喝醉的温姝头埋在了锦珠的膝盖上,锦珠终于看到了他颤抖的肩膀。 她膝盖上的布料湿透了。 锦珠一下一下抚顺了他的发,嗅着他身上的酒气将他揽入怀中。 湿透她膝盖的哪里是什么酒。 她知道温姝处在一个黑暗阴森的囚笼里。 皇帝拿着那个笼子的钥匙。 谁能从皇帝的手里抢回来钥匙呢? 人人都以为温姝的敌人是易家以及易家一党,却没有人知道对于温姝而言真正的敌人是太子乃至陛下,或者是这个王朝。 自从温姝出宫后,月贵人的事无人提起,知情者大部分被灭了口,易家人参奏温姝的折子被皇帝悉数驳了回去,温姝的位置越来越稳,外头的流言也越来越多。而比起来隆庆王死于陛下之手的流言,皇帝与大臣之间的风月之事似乎小巫见大巫了。 在重阳节的这一天,温家新招了一批杂役。 其中有一人十分出众。 此人自称从外地逃难而来,父母皆亡,无兄弟姐妹,身长八尺,眉心有一道半寸的疤,面容英朗,体格健硕,走路落在地上没有声音。 温家的人给他重新起了名字,称他为温七。 这时候还没有人想到这个年轻人与大名鼎鼎的明家军有关,也没有人想到他与那早死的隆庆王之间有过联系。 他出现在温家的时机太巧,甚至没有人怀疑过他的来历。 温姝还不知道当年隆裕之死的最后一块拼图送上了门来,在他的眼中温七与别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而温七却时常在温姝看不到的地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一百七十五章 温七原来的名字不叫温七。 他叫谢卓。 他是当年明择武身边副将谢重的儿子。 而在晋国西南一隅,许多当年的明家军隐居在此,甚至与当地苗族的人通婚,建立了苗汉通婚的数十万人城寨,寨中德高望重的长老许多是当年明家军解甲归田的老将军,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众多,距离中原又远,苗寨中巫蛊之术闻名遐迩,当地官员并不经常管视这些偏远的寨子,于是也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份。 而那可号令明家军的兵符从他父亲手中传到了谢卓的手中。 如果说今日的明家军是一盘散沙,隐居在苗寨中的老将军们带着这块兵符振臂一呼,隐藏于人海中各地的明家军都要揭竿而起。 谢卓与众多明家军后人一样隐于市井,本不欲陷入朝廷纷争,直到一个年轻人带着先帝的传位密旨出现在苗寨中。 这个年轻人就是祁凤霄。 苗寨中的将军们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隆庆王以隆裕的身份活了十五年,不久前死去的隆裕长公主不过是一个替身。真正的隆庆王从困着他数年的宫墙中假死一路策马来到了西南。 有长老问祁凤霄如何得知他们隐居在此。 祁凤霄的回答是他很早以前就听明择武提到过,若有一日明家军遭遇不测,希望明家军隐于市井,西南方向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的话明择武只告诉过祁凤霄。 祁凤霄顶替了隆裕的身份并暗中在西南调查多年,早已知道这群老将军身处何地。 也有人问祁凤霄,当时以隆裕的身份谋逆的时候为何没有想到借助明家军的势力? 祁凤霄坦荡地反问,“如果当时我来投奔你们,你们会帮助我吗?” 几位老将军面面相觑。 因为当时的祁凤霄没有证据,没有明择武死在祁凛州手中的证据。 而这一次祁凤霄来投奔西南,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明择武死在祁凛州手中的证据。 那是在公主府谋逆的前夜,属下来报声称找到了当初为明择武看病的大夫,这大夫本来被杀人灭口,后来侥幸活了下来才被祁凤霄找到,从此人口中知道明择武并非病死而是被害死,太后全然被蒙在鼓中。 几位老将军见过了那位大夫,个个心中掀起了滔天骇浪。 倘若二十万明家军揭竿而起,祁凛州的江山还能安稳几天? 当时的谢卓还不知道祁凤霄的到来会给他们安逸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变。 在谢卓看来,祁凤霄心思缜密之至,他设计了一出连环计。 若是第一环赢了便不会有第二环,若是第一环败了,这败了的第一环便成为引出第二环的诱饵。 明家军中有人与蜀中王有交情,如果蜀中王的两个儿子都死在了祁凛州手中,这些人会坐着看戏,还是替蜀中王的两个儿子报仇呢?虽然明家军是虎狼之师,然而陈家镇北军也不是吃素的,真正打起来,到底谁会占便宜? 传位密旨,明择武的死因,蜀中王死去的两个儿子,这三个条件单独发生的时候并不够将明家军拖下水,而当三个条件同时发生,明家军便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为了考验祁凤霄的为人,谢卓的父亲与祁凤霄定下了十年之盟。 这十年之内若非必要祁凤霄留在苗寨不得外出一步。 一来明家军行事谨慎,若没有合适的时机绝对不会行动,在他们行动之前祁凤霄若是暴露了身份必然会导致全军覆没。 二来祁凤霄的身体已经被数年服用药物毁的七七八八,苗寨中人擅行蛊术,其中有一种蛊能让人重生经脉,只是调养起来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还有一个只有谢重父子知道的原因,即是用这十年的时间观察祁凤霄的为人,看此人究竟是否值得明家军誓死效命。 他们选择的是决定中原走向的君王,而不是一个一心复仇的侩子手。 谢重给祁凤霄的第一个考验就是让祁凤霄娶苗寨美貌的女子,看他是否会为美色所动摇。 祁凤霄拒绝了。 第二个考验是让祁凤霄在苗寨中做十年杂役。 尝尽百姓的苦,将来才不会高高在上指点江山。 祁凤霄答应了。 最后一个考验是让祁凤霄回到京城,在天下大乱之前救出太后,看他是否对自己的生母还有怨憎之心。 若他连自己的生母都不顾惜,如何去仁爱天下百姓。 祁凤霄答应了。 这一次谢卓跟着祁凤霄一同回到京城,遍布市井的流言就是谢卓的杰作。 他隐瞒身份留在温家,也是因为这位温大人如今的地位不同凡响,留着兴许能探听到一些朝廷的动向。 对于谢卓而言,温府对他最大的吸引力不是别人,正是温姝。 温姝是祁凤霄回到中原后去见的第一个人。 见到温姝的时候,谢卓才明白过来。 不是祁凤霄不为美色所动,而是他见过了天下的绝色。 第一百七十六章 如今已经是祁凤霄在苗寨中做杂役的第九年。 过完十月份就会迎来冬至。 第十个年头也很快了。 除夕夜之前,祁凤霄凭借他自己的本事真的能将太后从宫中救出吗? 谢卓相信,还未来临的兴平二十二年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年。 他在苗寨中长大,对中原森严的等级并不十分了解,跟着温姝的时候时常逾距,但并没有引起过多重视,凡武功高强者大多有些不受礼教拘束的豪气。 谢卓凭借跟着父亲学来的本事成为温姝身边的贴身护卫。 祁凤霄在筹谋他的计划,不知道在京城的什么地方,谢卓便乐的守着温姝,每日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即便他在温家人眼中功夫已经是一等一的好,他的功夫依旧被温家人严重低估。 谢卓的父亲谢重当初和明择武几乎齐名,他是谢重老来得子,又有天赋,自然精心教养,不肯出分毫差错。放眼中原能与他比肩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谢卓有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他即便出入宫墙也很难被守卫发现,更遑论在温府。 他来温家的时候就听说这温家的主子身子不好,但是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他不知道。 温姝这个人谢卓对他起先带着偏见,市井中的流言也听了些,知道此人倚势弄权,杀人如麻,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好官,至于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能堪当重任,民间各有各的说法,其中自然少不了一些桃色艳闻。 谢卓见到温姝的容貌时候心中就想着,倒也不能全怪那皇帝老儿了。 他夜半闲来无聊,翻身做起了梁上君子,借着隐隐绰绰的帘幕看到那晋国颇有名气的两省长官靠在美人塌上,叫锦珠的丫头半跪着一口一口地喂着苦药,“自从月贵人出事,公子出宫后身子便每况愈下,陛下依然不知道疼惜您......” 谢卓是个男人,他敏锐地从这些话中分辨出一层暧昧不明的含义,大抵便猜度出了些一知半解的真相。 他的目光遥遥落在那塌上的病人苍白瘦削的手腕上,尚能看到长久不愈的乌青。 谢卓心中想着, 若能让他握住美玉般的双腕,必定会温柔小意,珍之爱之,怎么舍得让美玉蒙尘,白璧微瑕? 便听下头的病人用他沙哑的声音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所有人。” 说话的人分明还带着病气,声音却阴鸷的让人联想到吐着信子的蛇。 那叫锦珠的丫头问,“若是杀不了呢?” 谢卓听到了他的回答, ”该杀的人必须杀,该死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谢卓在心里笑了声。 或许这位温大人也是明家军可以争取的人。 但是祁凤霄呢?他会愿意将这位温大人牵扯进来吗? 他曾经无意闯入过温家的祠堂,那祠堂上摆着许多个牌位。 这个叫温姝的漂亮男人身上所背负的只怕远远比旁人想象的多。 谢卓盯着那主仆二人看了半晌,悄无声息地离开梁上。 黑暗中的温府像一座坟墓。 谢卓转动着手中的夜箫,跃上了枝头。 他穿着劲瘦的黑衣,仿佛就要融进月色中似的。 清越婉转的箫声从他的指缝中透出来,就像死寂的坟墓中透出来的一缕光。 温姝倚靠在床头,怔怔地问,“何处开的箫声?” 锦珠起身瞧了一眼,关上了窗户道,“是那新来不久的护卫。” “温七?” 锦珠点头。 温姝喜听乐声,上一个让他听在耳内觉得惊艳的还是那顾翊的琴声,可惜顾翊的为人远远不如他的琴音。 这温七又是什么样的为人? 温姝闭上了眼睛,在箫声的抚慰中难得一宿好眠,那柄绣着鸳鸯的纸伞依然放在距离床榻最近的地方。 冬至之前迎来了一场大雪。 瑞雪照拂众生。 落在高高的城墙,也落在低矮的屋檐,落在达官显贵的软轿上,也落在穷苦百姓的衣帽里。 死去的人也得到了瑞雪的馈赠。 皇陵的守卫拂去肩头的雪,远远见一驾马车踏过积雪行来,沿路踩下深深的脚印。 细目一瞧,那是温府的马车。 守卫低着头行礼,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 马车上下来的青年身上的衣服层层叠叠,厚重氅衣压迫在肩上,有一张阴霾而美貌的面孔。他穿着精致的缎鞋,身子似乎不是很好,被身边的人扶着,落在雪地里的脚印都浅的没什么力气。 温大人每年都来皇陵祭拜。 关于这些达官显贵的风月往事守卫显然听说了不少,听说温大人曾经是公主府的面首。 面首这个词似乎十分难听。 然而与那张脸交叠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又成了赞誉的美词。 守卫直到温家的人消失在视线中,才从那片刻的失神中醒来。 谢卓跟在温姝身后,温姝被锦珠搀扶着,他在这孱弱的主仆二人面前仿佛一座高大的山岳。 他腰间的刀已经随时准备出鞘。 尽管这是四处遍布守卫的皇陵,他依然需要为温姝的安全负责。 他看到温姝在隆裕公主的坟墓前如一尊雕像般静立,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温姝手里的酒洒在了碑前,热酒烫化了潮湿的雪。 第一百七十七章 皇陵是气派的地方。 每一张棺椁都用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可以保护棺椁的主人百年不朽。 但只有祁凤霄知道,自己的墓碑下是一具无名女尸。 他靠在自己墓碑前的枝干上,常青树的叶子在凛冬中隐匿了他的身形。 他看到他的墓碑前站着几个熟悉的人,前方那个青年弯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墓碑,就像在触碰他冰冷的脸。 温姝背叛了他。 温姝这个人当初一身都是把柄,随便被别人捏住什么都能将他困在怀里,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祁凤宵并不憎恨他。 他连生死都不在意,这些眨眼成灰的爱恨又算什么? 这世上没有突如其来的爱恨,如果有,那必定铺陈算计和阴谋。 为了逼迫明家军站在他身边,连蜀中王的两个儿子都被他变成棋子。 温姝的背叛也在他意料之中或者算计之中。 他铺陈了如此大的布局,也不过为了有朝一日能夺回自己的一切。 而时日长久,真情假意自己都分不清楚。 唯一让祁凤霄没有预料到的是温姝虽然背叛了他,却又为了他去向皇帝求了一块免死金牌,以至于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平白无故被囚禁起来耽搁了不少时间。 时隔多年他又回来了。 回到这座淹没他一生的囚笼。 祁凤霄是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的人,他的前半生葬入坟墓,后半生朝不保夕,他的人生像一场噩梦,或许这噩梦中有些微的光亮,却不足矣照亮整个鲜活的世界。 他的梦里总是白茫茫的雪,就像现在一样。 雪让他的刀生锈了,让他的眼睛也生锈了。 他在树干上饮了一口酒,用自己生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下方的人影,听到他们在说话。 “雪大了,咱们该回去了。”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殿下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会过的好。”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 “梦到他怎么了?” “梦到尸体,还有火。” “梦是反的。” 温姝于是笑了声,是啊,梦是反的。 他盯着这个人的墓碑,立在雪中,飞扬的大雪落在睫毛上,落在漆黑的发上,让他看起来有些单薄伶仃。 像一张纸片,就要跟着大雪走了,化为人世间的微末尘埃。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顶绣着鸳鸯的红伞已经不堪重负的时候,温姝终于说,“咱们走吧。” 锦珠搀扶着温姝往不远处的软轿行去,而走在后头的谢卓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与祁凤霄遥遥对视,看到了他的口型。 凤止楼。 窗外有雪,室内有鲜花。 谢卓一杯一杯地饮酒,耳边有冬至的靡靡之音。 他身上有苗疆人的血统,身形高于寻常汉人,轮廓更加深邃明朗,乍一看去仿佛塞外的野马入了羊群中。 不多时有人推门而入,裹携着外头的寒风吹散了融融的暖意。 来人身量颇高,身形劲瘦,黑色的兜帽落下来,露出一张清隽俊美的脸,晶莹剔透的雪化成了水落在眉睫上。 “祁凤霄,别来无恙。”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祁凤霄,别来无恙。” 谢卓开口道。 祁凤霄的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酒上沉默不语。 “找我来做什么?” 谢卓又问。 祁凤霄在谢卓身边坐了下来。 “关于带母后出宫的事,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谢卓一身轻功独步天下,即便是祁凤霄也比不得。 谢卓笑了声,“好。” 谢卓仰头又喝了口酒,“真不知道这权柄有什么好争抢的?” 祁凤霄神情冷的像窗外的冰雪,“权柄这种东西,你不去抢,便有人杀了你来抢。” “我喜欢美人,美酒。” 比起龌龊的政客和嗜血的将军,谢卓更像一个江湖浪客。 “你的父亲是谢重就注定你要卷进来,就像我的父亲是先帝,而我注定不能独善其身。” “明家军卷进来是注定的吗?是你祁凤霄步步为营的计谋,如果你当初以隆裕公主的身份谋逆成功,这江山你坐不稳,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对吗?” “人给自己留着后路有错吗?” “当然没有错,只是可怜至今被蒙在鼓中的人。” “蒙在鼓中的人早晚会知道,你以为我怕?” “你祁凤霄都快赶上越王十年卧薪尝胆了,有什么好怕的?” 祁凤霄没有说话。 谢卓已经有些醉了,他看着墙角盛开的鲜花,知道这花是假的。 就像祁凤霄这个人,在他眼里像一朵假花。 戴面具戴的太久,以至于摘了面具仍旧窥不到里头的颜色,而真花会凋谢,假花永远常青。 “祁凤霄,你究竟有几张面孔?这些面孔哪一张又是真的?” 谢重考验祁凤霄的人性,却不知道人性早已被祁凤霄玩弄于股掌中。 几张面孔? 赞誉天下的隆庆王是他,早已入土的隆裕公主是他。 沾满鲜血的人是他,在温姝面前温柔小意的人也是他。 真真假假谁能知道? 等了很久,谢卓听到了祁凤霄的回答,“我分不清了。” 于是谢卓露出无所谓的神情,“就这样活下去吧,也没什么不好。” 祁凤霄看着墙角的花,角落里的花朝着他扯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他闭了闭眼睛,遮掩住了凶煞之意。 “圣人不仁,驱百姓为蝼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了圣人,改天换日,方正道也。” 谢卓笑了,“读书人惯常虚伪,我只在意壶中的酒是否足够多,身边的美人是否足够美。” 而这时候他看到了祁凤霄针尖般的视线,“酒已经够多,身边的美人是否足够美?” 谢卓眨了眨眼睛,“乃天下绝色也。” 打更人从雪中过,正已四更。 祁凤霄站了起来,谢卓笑了声,“你看外头的人,都是你口中的蝼蚁与刍狗,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下也只有你自己清楚。明家军在你眼中也不过是蝼蚁与刍狗吗?” 这世上有谁见过祁凤霄真正的样子? 没有人,包括那在公主墓前落泪的美貌男子。 或许连当初那被世人捧在庙堂之上的隆庆王都是假的。 “今日你的话有些多。” “也许我醉了。” “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祁凤霄用了很多年才将权柄就要拴在自己的腰带,也许只有到做了天下的主人,这些蝼蚁和刍狗才会看到自己主人真正的模样。 漆黑的刀柄就要从坟墓中现世,而世人一无所觉。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兴平二十一年的冬天,太后被从禁卫森严的宫中劫走。 这个时候满朝文武还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太后被劫走,宫里翻了天,而很快朝廷就顾不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了,从很久以前就消失在人前的明家军副将谢重发出了檄文,上书今上“恣行凶忒,残贤害善,弑兄囚父杀人如麻在前,毒害亲舅矫诏夺位在后,亲族无一不受其害。”文中称“世人皆为其伪善所蒙蔽也”。 此文正如激起千层浪的石,无论在民间亦或官场都引起轩然大波,纵然有些传闻早有,却没有证据,而今这檄文竟详细罗列今上种种罪行,连那先帝遗诏都有了拓印本流传于市井中,各地隐匿于野的明家军惊闻明择武的死因义愤填膺,中原晋国祖业百年,终于面临前所未有的动荡。 明择武此人曾经的威望不亚于先帝,不仅军人乱了,连百姓也乱了。 谁都没有想到明择武竟然死在今上的手中。 也有人认为今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到底开出了一个太平盛世,于皇室有过,于百姓却无大害,千秋功过自有史书定论,然而有人反驳陛下如今年纪大了,不如曾经年轻时候兢兢业业,由着温姝这样该在床榻上赏玩的佞臣把持朝纲,早已引起了公愤。 在朝堂之上也很快分成了三派,一派以太子和易家为首提议血腥镇压,并在之后罢了温姝以平民愤,一派以温姝为首提议退步谈和,还有一派以林奉儒为首态度保持中立。 而在檄文发出一个月后,明家军已经攻下了西南边境两座城池,逼迫皇帝出面就此事给一个交代。 明家军要什么交代? 让皇帝下罪己诏的声音一时间响彻大江南北,朝廷采取了血腥镇压的方式,一时间各地哀嚎遍野,这也让祁凛州的声誉越发无法挽回,反而让明家军更加肆无忌惮。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陈昭的镇北军也有一半调至西南平叛,本来还能去更多,却被北方边境本已不成气候的胡人突如其来的袭击绊住了手脚。 陈昭猜测或许是谢重给胡人许了什么好处。 西南方向是明家军的老巢,谢重调兵遣将不在话下,且苗寨中巫毒奇药甚多,处于易守难攻的状态,折了西南当地官府不少兵力后重重挺进,直到攻占了第五座城池,这第五座城池是西南边境的一道屏障,一旦被攻下来,就像西南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整个西南陷落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事。 这一仗抵抗的艰难,当地驻军近乎被全剿,驰援的镇北军损失一半,而明家军伤亡甚至不足计数,这当然不只归功于明家军的将士士气如虹,还要归功于谢重运兵如神。 即便损失西南大半疆土,朝廷依然没有想过谈和。 或者说祁凛州从未想过谈和。 他是个极端自负的人,且从来不肯正视自己踩着亲人尸体踏上皇位的过去,这一切从他登基以来绝口不提可窥见端倪。而有一天这个叫谢重的人将他的一切不堪置放在朗朗乾坤之下逼迫他承认,这是他绝不可能做到的事。 直到现在祁凛州都认为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即便这场胜利或许将是用他子民的尸体换取得来。 尽管西南的战火已经如火如荼地烧起,京城的达官贵人依旧纸醉金迷。 战争意味着流离失所,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从不怨恨引起战争的人,因为引起战争的人往往用天命将自己神圣地表彰起来,于是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百姓只能怪罪天命。 现实往往比被装饰过的历史更加荒诞。 第一百八十章 而皇帝即便下了罪己诏他们会退兵吗?不会。 他们会得寸进尺,在手中有了更多的筹码后逼迫皇帝退位。如今民间的舆论已经渐渐偏向了明家军。 这是对于朝廷而言最大的威胁。 而温姝在这个时候猜到了一切。 这是隆庆的手笔。 他隐藏在暗中唱了这一出锣鼓喧天的戏,如今就要到了第十年,这场大戏就要高潮。 人人都是戏子。 这世上哪有什么突如其来的深情? 隆庆故意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谋逆的计划,就在等着他将消息传出去。 或许隆庆根本不在乎。 如果他不把消息传出去,隆庆会赢。 如果他传出去,隆庆还是会赢,而且会赢的更加彻底。 以隆裕的身份谋逆即便成功,时日长久靠着先帝留下的私兵也无法真正笼络人心。 他需要一支天命之师。 所以隆庆当时或许连先帝留下的数万私兵都没有用上一半。 而当时的情形即便温姝不传出去消息,皇帝知道也是早晚的事。 蜀中王的两个儿子白白在隆庆的设计下送了命。 这两个人的死不过是隆庆对明家军的投路石。 事已至此温姝竟还能安静地想着,什么鸾镜花枝,不过是让他越陷越深的骗局。 因为隆庆显然还要用他。 戏唱的多了,你知道哪出戏是真,哪出戏是假? 祁凤霄从以女人的姿态出现在温姝面前的时候就在帮助他,即便在利用他也给予了他最大的尊重。 这是祁凤霄与其他人唯一不同的地方。 正是因为如此温姝尽管知道了一切也无法憎恨祁凤霄。 他们是两个冰冷的人,即便活下来都已经拼尽全力,要怎么温暖对方? 不断地用尖刺靠近,扎的对方遍体鳞伤,觉得心疼了,掉了眼泪,就以为这是真心。 曾经偶然靠在一起,原来不过是互相汲取对方身上的黑暗为食。 当年祁凤霄的死温姝自责悲痛,直到知道祁凤霄未死的时候才走了出来。 这么多年他每年都去祭奠祁凤霄不过是为了掩盖皇帝的耳目。 他要在祁凤霄回来前坐到最高的位置,然后联合祁凤霄的力量复仇。 多么公平。 他们不过都是在互相利用。 温姝瞧着案几前的鸾镜,鸾镜前有一束花枝。 凛冽的冬日,所有的鲜花都是假的,就像镜子里那个假笑着的人影。 他们在公主府中的约定如今看来成了场双方各怀鬼胎的笑话。 他这样的人到现在还活的光鲜亮丽本身就是个笑话。 温姝对着镜子,像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像是对着祁凤霄说,“也罢,我便最后再做一次你的同路人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长路总有尽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谢卓在温姝面前表明身份的时候,温姝并没有表露出任何足矣引人揣度的神情。 或许他猜到了,或许没有。 谢卓喜欢美人,温姝是他见过的人里最美的。 他对美人向来和颜悦色,只是他今日来做的却不是和颜悦色的事。 苗疆有一种蛊叫夫妻蛊,此蛊一旦入体则踪迹全无,行如鬼魅。它只能在人体的高热环境中活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之后蛊死毒发。 之所以称之为夫妻蛊,是因为中蛊者若在蛊虫还活着的时候与人行夫妻之事,蛊虫的毒素便会从一方的身体引渡入另一方的身体,缓慢将另一方吸髓夺命。而最开始的中蛊者虽能保住性命,却难免受到残余毒素的波及。 此蛊下作阴毒,在苗疆寻常是女子用来惩治不贞的丈夫所用。女子若是用自己的身体做了引子,残余在血液中的毒素将在眉心凝成一道红色的血痣。 在苗疆若是遇到眉心有血痣的女子,那她一定有一个不贞的丈夫,用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来将自己的丈夫与自己绑作生死不离的连理枝。 温姝凝视着谢卓手的罐子,罐子里有一只蠕动的幼虫。 若不是靠的极近,几乎看不清楚它狰狞的模样。 “这就是你入我温家最重要的原因?” “是。”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祁凤霄的意思?” “重要吗?” 温姝挑眉笑了“也不重要。” 只要能报仇,他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的机会,他怎么会这样放弃? 中蛊的过程有些漫长。 温姝半靠在谢卓的肩膀上,漆黑的发落了满怀,谢卓嗅着他发上淡淡的香气问,“大人用什么洗的发。” 温姝歪着头笑,“茶叶水。” 他有偏头痛的毛病。 谢卓叹息,“大人当真想好了?” 温姝道,“报仇的机会近在眼前,没有什么后悔的。” 寻常的毒药怎么能近的了皇帝的身? 凌厉的刀锋割裂了手腕,温姝盯着鲜红的血问他,“虫子进去的时候会疼吗?” 谢卓看着温姝,没有再骗他,“会疼,很疼。” 能让谢卓说很疼是什么滋味? 仿佛血肉都被搅烂,被用尖尖的牙齿咬碎。 温姝疼的身子蜷缩了起来,谢卓将自己的胳膊放在了他的口中,于是手腕上留下了重重的两排牙印。 蛊虫沿着血液入了身体,起初还能看到在皮肤青色的脉络下凹凸不平地游走,后来它向着更加深处的地方去了,每走一步都像是刀割一样的疼。 谢卓守着他,用白色的布擦拭干净他额上的汗珠。 “大人何苦来哉?” 温姝在他的怀里孱弱地喘息,像一只血淋淋的茧。 “能让那些人死在我手上,我开心还来不及。” 于是谢卓弯了弯眼睛,“你看着柔弱,性子却很倔。” “温七,你叫什么名字?” “谢卓,字敏行。” “谢重的什么人?” “家父谢重。” “卓尔不凡,敏于言行,老将军对你寄予厚望。” “还疼吗?” “疼。” 谢卓一圈一圈地为他包扎伤口。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温姝沉沉带着病痛入眠后,谢卓沿路往幽暗的小径中去,小径中有一人影,似乎等候多时。朦胧的灯火下能看到那个人腰间鲜红的刀柄。 那是一柄即将杀人无数的刀。 他身手极好,却被那人一拳砸了过来。 两人赤手缠斗在一起,谁都没有出剑却剑气森然,小径两旁的枝干纷纷四落枯叶,泥土与碎雪在脚印旁爆炸开来。 半个时辰后,并未斗出分晓的两人最终以谢卓摊手让步作为结束。 谢卓退后,听到祁凤霄咬牙切齿的声音,“一开始的计划并没有让蛊种在温姝身上。” 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他没有打算用到温姝身上。 昏寂的黑夜中祁凤霄的面容苍白似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祁凤霄与谢卓一般高,两人视线几乎平视。 谢卓与他目光接触,不甚在意地解释,“蛊入人体十二个时辰后就会死,你觉得谁有这个本事能勾的住皇帝?有谁比温姝更恨皇帝?祁凤霄,我明家军人的命也是命,此事需要万无一失才可,你消息倒是快。” 祁凤霄眯着眼睛,“谢卓,下次不容你自作主张。” 谢卓笑了,“祁凤霄,等你当上皇帝再来命令我罢。” 现在的祁凤霄在他眼中还没有命令的资格。 谢卓生性狷狂散漫,说这样的话似乎也理所应当,祁凤霄竟也没有反驳。 谢卓继续道,“要得到什么总要失去什么,我以为你早已经明白,还是说牵扯到温大人的事你便什么都不明白了。” 他来自苗寨,在西南长大,所经所历与祁凤霄截然不同,如果没有祁凤霄步步为营,他和他的父亲不会被牵扯其中,而既然被牵扯进来,便要为自己的兄弟和长辈们考量,这是人之常情,连祁凤霄都不能说什么。 祁凤霄终于无话可说,到最后只问出了一句“种蛊的时候,他疼吗?” 谢卓不能从那双漆黑的眼瞳中看出来任何类似于后悔或者接近于人的情绪。 谢卓笑,“抓着我的手,咬的胳膊都快断了。” 他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布满牙印的胳膊,像个十分嚣张的孩子。 他比祁凤霄小,却从来都叫祁凤霄名字。 祁凤霄冷淡道,“离开温家吧。” 谢卓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好。” 暴雪将至,利刃将断,世上已经没有人能扭转这场惊天变局。 谢卓看着祁凤霄离开,翻身上了屋檐。 掀开的瓦下还能看到温姝蹙眉不安的脸。 他就要走了,而他不清楚自己内心涌动而出的百感交杂代表着什么。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祁凤霄为了报仇,温姝也是为了报仇。 这两个被仇恨填满人生的人能给予对方的关照寥寥可怜。 而这世上鲜花常在,美酒常有,待功成事了,做一江湖浪人,斩尽人间不平之事,也不失为归宿。 但他无法平静的心脏告诉自己,这颗心被拴上了线。 线的尽头在他将要离开的人手中。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埋怨自己见色起意,悄悄掩盖住了透风的一片瓦,直到再也瞧不见那张令人心笙摇曳的脸。 谢卓拿出自己的箫,悦耳的箫音从指缝中倾泄,像洒下来笼罩万物的月光。 再见了,温姝。 黑夜早已来临,谢卓身上的白衣却在月下泛白。 他吹的曲子是苗疆的别曲,本是潇洒肆意,长绵广阔的曲子,却因为主人的心境而变的晦涩复杂,婉转难言。 箫音伴随入眠,温姝的梦中出现了江湖日月,山川河海,于是那剥皮食骨的痛苦散了,身子轻飘飘的像朵浮动的云。 第二日,温家没了一个叫做温七的男人。 账房先生说温七来到账房取走了他应得的报酬后才离开。 温姝愣了半晌,只说了一句,“随他去吧。” 此后没过了多久,明家军中多了一个叫做谢卓的白衣小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温姝入了宫。 他又一次将自己送进了皇帝的怀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 没有人能想到皇帝身边的玩宠用自己作为利器,即将穿透他们皇帝的心脏。 晋国的皇帝如今焦头烂额,西南一隅没有保住,中原门户洞开,北境陈昭又被胡人纠缠脱不开身,整个晋国的边疆乱成了一锅粥,而人声鼎沸传闻不绝,也不知这滔天的大火什么时候会烧到王城。 祁凛州做了多年的皇帝,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危机。 而这危机早已在明家军销声匿迹时候就已经被埋下伏笔。 这暗中有人下了一盘高妙的棋,如果不是隆裕已经死了,他甚至会怀疑这是隆裕的手笔。 而温姝知道祁凛州的本事和手段。 如果不是隆庆一直躲在暗处出其不意,明刀明枪地来未必是祁凛州的对手。 祁凛州败就败在他从来没有想过隆庆还活着,活着用一双阴霾的眼睛在幕后搅动风云。 温姝抱住了皇帝的腰,“陛下,真的要罢了温姝的官?” 皇帝笑了,“起码过了这个风头。” 温姝问皇帝,“我做错了什么?” 皇帝说,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唯一做错的是用这张脸,位置坐的太高了。 不能服人,只能承受流言。 “没关系。” 温姝将头埋入皇帝的怀里。 他有些喜欢这个妖精了。 他在皇帝的床上是个玩物。 但很快就要结束这痛苦的人生了。 祁凛州也在瞧着他。 罢了,这半辈子下来留在身边的也就这么一个玩物。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这孤冷的高位上总得有个人陪着他,百年之后也需要一个人陪他去死。 祁凛州亲了亲温姝的唇。 而君王做出决定的时候,并没有问过他身边人的意见。 因为他是君王,无须征得他人的同意。 从他将这个可怜的孩子揽入怀中起,就从未问过他的意见。 凛冬已至,刀剑破开雪花就要纷至沓来。 君王在他的温柔富贵乡里,将看着自己一手缔造的盛世缓慢崩塌。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温姝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身边。 他就像以前曾经做过的无数次一样翻身坐了起来,穿上自己的朝服,被那个叫做宁古的太监搀扶着上了轿,他坐在轿中闭着眼睛,软轿吱呀吱呀地晃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晃出来。 如果人的心脏能剖开赏玩,温姝相信他的心脏一定是黑色的。 这一天东门的侍卫照旧看着那辆鲜红的宫轿从当值处经过。 红色的轿子停在了温家这座坟墓前,走下来一只有影子的鬼。 “吱呀一一” 厚重的门被打开,像是棺材盖透出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锦珠,也许是温家唯一鲜活的人。 温姝淡淡地看着锦珠。他看到她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珠子,能透过玉一般的肌肤看到女子跳动的青筋,她如此鲜亮明媚,仿佛不应该在这死气沉沉的棺材中存在似的。红色的灯笼在黎明的时候照亮温姝苍白的脸,锦珠听到温姝说,“滚吧。” 锦珠仿佛没有听清楚,她睁大眼睛瞧着温姝,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出现眼前这一幕。 温姝看着锦珠,“你的主子不是我,我们都知道他没死,滚去找他吧。” 锦珠抓着温姝的衣袖,“出了什么事?我不走!” 温姝后退一步,他弯了弯唇瓣,像条毒蛇似的,“我不想要你了,需要理由吗?” 锦珠拼命摇头,声音嘶哑,“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商量,您不能一个人决定所有。” 温姝捏着锦珠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笑了,他笑起来总是好看的,无论是恶毒的笑还是痛苦的笑。 “锦珠,你喜欢我?” 锦珠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她对温姝的心思一直都有,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被挑明,她已经不是豆蔻少女,被温姝这样直视却始终有些羞涩,正不知道如何接话却听温姝道,“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女人,她已经死了,你只是个下贱的丫头,比不上她一角衣裳。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想,我为什么要把祁凤霄的人留在身边?他利用我,而你也帮着他一起瞒骗我,我没有杀了你已经是善待,你还要我如何?” 锦珠是祁凤霄身边的人,祁凤霄当初出事,她多少能对祁凤霄之后的所作所为揣度到一二,然而她选择没有透露任何口风,怕的就是这一天。 她一边在心中为温姝尖锐的言语而刺痛,一边又因东窗事发而自责,到最后泪眼婆娑地问,“公子要如何?” “我不想见到你。” 温姝话音重重落下,锦珠抓着温姝的胳臂也松了下来。 阴沉的天下起了小雪,小雪落在温姝的肩膀上,眉发上。 锦珠跪了下来,在地上一个个地磕着响头。 “是锦珠错了!” 温姝没有回头。 锦珠被允许收拾了些细软和首饰,还有她的身契和这么多年的工钱,温姝很早以前赏了她一个宅子,如今她离开了温家也不至于无家可归,只是相伴一起近十年的时间,如果没有半分妄想全然不可能,她以为自己即便不能做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也能伺候着它的男主人到祁凤霄回来。如今才明白过来十年的陪伴比不过那个人心里早已死去的朱砂痣。 或许真的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这近十年的纠缠让她几乎忘记了隆庆,甚至忘记了隆裕。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而今日温姝打醒了她。 祁凤霄回来了,她要回到祁凤霄身边了。 锦珠擦了一把眼泪,或许这就是她和温姝之间的缘分走到了尽头。 她背着自己的包袱离开了温家,在为自己失去一切而缅怀,却不知道她是被一只恶鬼放了生。 在锦珠离开后,温家棺材一样严丝合缝的门终于重新闭上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偌大的建筑在雪中显得漆黑而寂寥,就像阁楼上一道目送女人离开的人影。 温姝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猫。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顾翊养过的猫,这只猫在他手上被养了许多年,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大限将至。 如果人的生命像猫一样短暂,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他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猫儿失去光泽的毛发。 白猫喵呜一声,仿佛在他怀中向着人世告别。 温姝就这样抱着这只老猫走到了自家的祠堂,看着满堂牌位仔细回顾着自己卑微的人生。 他出生在一个妓女的肚子里,被他的父亲接回了家中。 他的父亲恨他侮了名声,他的兄弟姐妹们欺他辱他。 后来因为这样一张脸被送入了宫中,成为了人人不耻的面首。 他这个面首不满足于命运的安排,最终在皇帝的手里得到了官身。 他心爱的女人却因为目睹他与太子的奸情疯在了他们的新婚之夜。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就在崩坏。 他为了获得更大的权势爬上了皇帝的床,利用皇帝给他的权力设计谋害太子以及他的其他仇人,到最后却被抓住了把柄贬入长公主府中,卷入更大的风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将祁睿当做一个挡箭牌,并不打算对祁睿太早动手,这是温姝当初选择站在祁凤霄身边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而他当初站在祁凤霄身边的时候曾经以为祁凤霄会是那个懂他的人,祁凤霄显然不懂。 他们太过相似,都渴望着有一缕光从深渊中把自己救出来。 他们救不了对方。 互相利用,互相试探,这重重的算计背后即便有几分真心又如何能拨云见日? 时隔近十年,他用命换来了皇帝施舍而来的权势,他的仇人一个个死去,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他的名声一日坏过一日,他的官职一日高过一日,而最后他又一次选择了利用祁凤霄的力量复仇。 因为在这个时候,连皇帝都成了他的仇人。 他这一生起过了高楼,宴罢了宾客,人人都在问这高楼什么时候塌,等着来分一杯羹饭,来食一捧血肉,将高高在上的主人踩进泥土里,彰显自己愚昧的伪善。 如今活着的仇人所剩无多,活着的陪伴也只有一只老猫。 而这只猫也要死了。 温姝抚摸着老猫的脖颈,死去的人和离开的人太多,他竟一时间不知该回忆哪一个。 珠娘?兰玉?还是桑柔? 又或者是背叛他的翠微,刚刚被他赶出家门的锦珠? 或者是那个一心恨他害他的温喆或者是他那几个死的死伤的伤的兄弟? 从他踩上登闻鼓院的砧钉开始,温姝的人生似乎注定崎岖不平。 后来他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恶人,再也找不回来曾经那个在桑家吟诗读句的温沐之。 温姝笑了笑,好像自己也和怀中的猫一起老去了一样。 第二天,温姝怀中的猫死了。 这只猫幸福地老死,而它的主人不会有这样的运气。 温姝把这只猫也埋进了祠堂,于是他在这个世上有些在意的东西便几乎都在这祠堂里了。 似乎是为了方便一把火烧掉了似的。 这或许是一个世人眼里的恶毒之人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兴平二十一年的雪像战火一般绵延到了兴平二十二年。 兴平二十二年年初,皇帝病倒的消息传了出去。 听说病的很重,却依然坚持理政,许多人认为这是明家军散布的谣言,和之前公主府谋逆前夕传出来的流言一样。 然而这一次是真的。 谎言说了九十九次,第一百次的真话却没有人相信了。 皇帝已经有几日没没有上朝了。 众臣在殿外等候,温姝一身绛紫色官袍在众多朱红中格外扎眼。 林奉儒在人群中向他看过来,温姝似有感应,回头看了眼,林奉儒向他点头,这是要与他面谈的意思,温姝应了下来。 朝罢,温姝着便装在茶馆中见到了林奉儒。 林奉儒穿一身长衫,他看起来更像个书生。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温姝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没有忘记当初那个脚下踩着砧钉从鲜血中走出来的少年。 温姝朝着他笑了,“林大人有什么事?” 林奉儒道,“陛下忽然病了,你怎么看?“ 温姝舒展眉头,”我能怎么看?“ 林奉儒叹,”陛下病的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心存疑惑,又在试探温姝的口风。 温姝眨了眨眼睛,”陛下病的古怪,想必应该问问太医。“ 林奉儒深深地看着温姝,”希望如你所言,确实只需要问过太医即可。“ 温姝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林大人在怀疑什么?“ 林奉儒反问,”你觉得我在怀疑什么?” 温姝笑了,“林大人的怀疑没有任何证据。” 林奉儒道,“我现在开始怀疑,当初林家帮助你走上了这条路,是否间接毁了你。” 温姝神色冷淡,“这都是命。” 林奉儒握住了温姝的手,“温姝,我只是有几分直觉,认为陛下病了的事情并不简单,我希望和你没有关系.......” 温姝放下了茶杯。”如果有关系,林大人会怎么做?“ 林奉儒闭了闭眼睛,”真的有?“ 温姝冷笑,”只是假设。“ 林奉儒唇瓣颤抖,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道,“我早说过,只要是你的事,我必然帮扶到底。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温姝挑眉,“即便是让你行十恶不赦之事?” 林奉儒微微一顿,终于道,“若这十恶不赦之事是用来护住你的性命,我必万死以赴。” 这或许是温姝一生中听过最动人的情话,却在他的心中惊不起一丝波澜。 温姝奇道,”大人连林家的百年声誉都不要了?“ 林奉儒苦笑,其实从他对温姝动心的时候,便已经没有资格再做林家的人了。 温姝靠近林奉儒,林奉儒听到温姝疑惑的声音,”你也喜欢这张脸吗?” 林奉儒看着那张放大的脸,似乎被夺走了声音。 “生这张脸,不是你的错。” 温姝冷笑,“当然不是我的错。所以是你错了。” 如果美貌即是钻石,错不在拥有钻石的人,而在于见到钻石便想像狗一样叼走的人。 林奉儒无话可说,到底是他落了下乘。 他这一辈子还没有在谁面前如此狼狈过。 温姝弯了弯唇,“大人且附耳过来。” 温姝与林奉儒从茶楼中一前一后出来。 林奉儒这个人,在所有人眼中是目下无尘的君子,却偏生被色相扯入这茫茫然俗世搅动风云,温姝成了他一生看不破的魔障,只要在眼前经过,便总狠不下心。 若他告老还乡的父亲知他所做所为,必定亲自将他逐出家门。 林奉儒回想起许多年前一个雨声淅沥的夜里,他也是这样走到那在雨中倒在地上的少年面前,牵起了他的手。 像捡起了一瓣被撕碎的霜花。 做了太久的旁观者,到最后还是成了戏中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他们都未曾注意到,在这茶馆的雅舍中端坐着一位贵人,待他二人走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正是如今的小亲王祁康。 他历经变故,比过去沉稳了太多,眉目更像自己的父亲。 温姝与林奉儒的商议他并没有听的十分清楚,只是意外于能在这狭小的茶馆中见到当朝的尚书令和两省长官。 温姝现在的身份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每每回想起过去祁康都觉得十分荒诞。 他连太子的手段都不太喜欢,更遑论如今温姝的手段。 只是想到温姝会变成如今这般全然拜他们当初所赐,心中便如同刀尖钝绞似的。 他虽没有对温姝做什么,到底年少轻狂,见死不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当初那个美貌的少年曾经动过心。 动心的时候没有发现,反而用激烈的言辞掩盖自己的慌张,以至于后来发现自己动心的时候已经晚了。 温姝视他如洪水猛兽,当然今日的温姝已经不需要在恐惧他,他们之间的地位甚至已经持平,而祁康有一个好家世,他生来就是皇亲显贵,温姝有今日却全然自己用命换来的。 当年温姝被红花会劫匪劫走,他也曾经派人寻过,可惜无果。 许多人说这位小亲王命好,曾经寺庙的和尚也说过祁康生来便是一世富贵无忧无虑的命,多次宫变他没有受到一分波及便已经是奇事了。 他已不欲纠缠温姝,只要能在他看到的地方过的足够好。 如今山河将覆,祁康深知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哪里有什么赢家。 朝廷享受无上尊荣的小亲王站了起来,临走前问了句店小二,“方才那两位饮的是什么茶?” 店小二笑了,“是碧螺春。” 贵人眉眼弯弯,“给本王来一份,送去亲王府。“ 店小二大惊,似是想要行礼,被他阻止。 曾经的纨绔长大了,也终于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可惜永远失去了那个教会他这个道理的人。 而离开的温姝并没有直接回到温家。 他去了京城远郊的一座山,山路的中央有许多座石亭,若是在初夏的时候,满山都是红色弥野的凤凰花。 亭子里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在等着他。 这少年名唤云歧,是他前两年在集市中从马蹄下偶然救了的孩子,也是那时候他对这举止进退有礼,衣着却明显市井的孩子身世有所好奇,暗中查探到了一些事情。 云歧到底年少,父母皆是农户,那时候入京也才不久,面对温姝刻意的接近到底年纪尚小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反而由于温姝对他的好对温姝印象颇佳。 温姝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介京中商户,名字叫沐青。有时候也会约他见面,送他一些孩子们会喜欢的东西。 上一次他见云歧的时候送了一本兵书,云歧对兵书见解颇为深刻,若无与宫中相媲美的老师教导不可能有此见地。 温姝越发明确了自己的猜测。 而这一次云歧举着兵书在石亭里朝着他得意地晃手,“上一次你让我想的问题我想明白了。” 云歧虽然年少,身形却已远超同龄人,只有细长的胳膊细长的腿能证明这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黝黑的眼珠子在太阳下发着光,钻石一样夺目。 他太年轻了,以至于温姝看着他的时候有一种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 温姝走近问他,“想明白什么了?” 云歧笑,“用兵之道贵在一个诡字,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可以。若一些无畏的坚持让自己的百姓陷入战火,这不是真正的仁慈。” 这是上一次见面时候温姝留给他的问题。 温姝听了他的回答心中想,这个孩子心中有大义却绝不迂腐,倒是个好苗子。 可惜了。 温姝的手在云歧乱糟糟的发上揉了揉。 “你有和你的家中提起过我吗?” 云歧弯着眼睛,“不曾。” 他视沐青为友,当然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 温姝叹息,“你倒是个守诺的好孩子,可惜我骗了你。” 云歧眨了眨眼睛,“沐青?” 温姝笑了笑,一缕光落在他的眉睫上,于是那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些妖气。 “我叫温姝。” 云歧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想到他眼中光风霁月的沐青能和温姝这两个字画上等号似的。 黑暗覆上来的时候,云歧喃喃念了两句“所遇非人,我命休矣。” 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这妖臣也生的太祸国殃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兴平二十二年二月份,明家军从西南打到了京城最后的门户冀北。 冀北一破,京城危矣。 此时陈昭才终于收拾了不断来扰乱的胡人,回过头增援冀北。 然而还是晚了。 只要冀北再能撑住十天,就能等到北境的援兵。 然而冀北没有撑住。 明家军势如破竹,冀北的守将全程断粮断水,几乎要以马肉为生。其实实若不是内斗,冀北能撑过十天,朝廷的精兵强将几乎全派往了冀北。 然而原来冀北的守将不满自己被夺了权柄,暗中煽动了一部分将士造成了冀北内乱,军心不稳,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不思抗敌反而起了内讧,或许这就是人性,冀北守不住是必然,陈昭算好了一切,却没算好人性。 冀北城破,桑英被俘。 到现在已经没有了谈和的可能,陈家镇北军折道守冀北的邻城,与明家军殊死搏斗。 就在此时,隆庆王得未死的消息传出来,明家军士气大盛,又有人联想到了前段时间皇陵处的异象,纷纷说天命所归。 街头巷尾都在传着隆庆王死而复生的奇事,就好像他是天命的君王。 但凡见过隆庆王的明家军无一不被其折服,传闻隆庆王用兵如神,面如冠玉,与已故的隆裕公主极为相似,凡大军所过之地不伤百姓,一时间处处都是隆庆王的消息,却没有人知道隆庆王如何死而复生,这更加给隆庆王身上增加了一缕传奇色彩。 而与明家军相比,朝廷已然大乱。 皇帝的病一日重于一日,又失去了冀北这一重要天险,京城靠着已损失一半兵力的陈家军和禁卫军还能守的住吗? 这一日天气晴朗,雪水未化,温姝入宫面圣。 是宫中宣召。 他早已经被皇帝于重重压力下停了职位,却没有被罢免。 温姝入了宫,看到跪在皇帝身边瑟瑟发抖的太医的时候已经明白了一切。 经过数月病痛的折磨,曾经英明神武的皇帝一夕老了许多,他的手变成了干涩的树干,他的发像纵横的枝丫,他身上的乌青像死人的尸斑,年轻的气息在发病短短几日被剥离身体,他强撑着不肯倒下,是因为咽不下一口不甘心的气。 温姝跪了下来,皇帝掀翻了他的帽子。 帽子下露出温姝额头上的红痣。 皇帝一脚将温姝踹翻在了地上。 太医叹息,“陛下这病老小儿从未见过,若非今日遇到一巫医声称是苗疆恶蛊,只怕永远也难知道陛下这是中了蛊毒啊。巫医说若不知道何时中蛊,看看自己身边有没有人额头上出现红痣。老奴这才赶紧入宫告知,奴才有罪啊,一开始竟连是病是蛊都看不出来。” 温姝帽子歪斜,眉心一点赤红如血,映着他艳丽的容貌如同一副诡谲的画。 他披头散发地从青砖上爬了起来,似笑非笑地走到皇帝身边,指着太医道,“滚出去。” 太医在得到了皇帝的允许后战战兢兢地离开,外头有昌巳和顾翊在守着。 温姝在皇帝面前微微一笑,“陛下,我所做的可不止这些。” “冀北那个叛军,也是我安插了人去挑拨离间,这才导致了冀北内乱。” 温姝是朝廷的人,他当然知道陈昭什么时候去增援,只要错过了这段时间,一切回天乏术。 “而您藏在民间好生养护的三皇子还在我的手里,陛下要是杀了我,三皇子永远不会回来。” 这就是温姝带走云歧的原因。 他带走了云歧,并将云歧交给了林奉儒,谁能想到这个孩子如今在当朝尚书令手中? 祁凛州盯着温姝,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陛下为什么用这种不认识我的眼神看着我?您向来高高在上,什么时候关心过蝼蚁的喜怒?” 祁凛州靠在榻上,眼瞳黑沉,“朕待你不好?为何如此?” 温姝笑了,他笑出了眼泪。 “您待我太好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皇帝蹙眉,他还是不能理解温姝为何如此。 事情出来后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明白温姝背叛他的理由。 温姝走到皇帝的榻边,用一张漂亮的脸靠近皇帝。 “陛下,你是否将温姝当做一个人对待?” 他只是想做一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把他当狗? 高楼殿宇,朱瓦红墙,看似鲜花锦簇,实则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曾以为救他的人是陛下,没有想到他敬仰的陛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这么多年过去,当初跪在明堂下畅所欲言的那个温姝已经消失,或许他死了。 皇帝看他的眼神带着浓重的惊怒,就像看着一只撼动了大象的蝼蚁。 温姝身上穿着紫色的朝服,这是除了明黄以外中原晋国最为尊贵的颜色。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身后是冉冉而生的旭日,壮丽的颜色烧在阴私的宫闱中,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去年的雪。熹微的晨光落在他的肩膀上,也落在他的眉发上,他已不再是端谦的君子,而是邪恶的奸佞,眼中没有众生,只看得到草木。 “陛下,你没有发现你的枕边人早已面目全非?我有时恨我的相貌,可这与我的相貌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在日光下变成了奇异的沙哑,紫色的朝服在红日下仿佛猎猎烧了起来,往日清冷的面容也似乎被烧沸了。 “陛下,我想了很久要怎么复仇,我想杀了太子,可你不肯,你要留着他活到利用殆尽的那一天,我等不到那一天,只能先杀了你。” 他弯下腰,蜷缩在皇帝身边,一个个地数着他的仇人,神情却像个残忍而天真的孩子,“温行远死了,温家没了,顾绪死了,陈司礼死了,易欢没死,太子没死。” 温姝眨了眨眼睛,“陛下也还没死,不过快要死了。” “只要陛下死了,他们也都活不成了。” 祁凛州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初那个对他充满敬仰畏惧的少年,只要他肯纡尊降贵弯下腰,牵着他的手从泥沼中出来,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你死我活这一步的? “我这双手杀了很多人。” “像陛下一样,杀了很多人。” 温姝喃喃自语,疯癫笑起。 冀北死了很多无辜的将士,守着冀北的人是桑英,尽管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去保住了桑英的性命,桑英却永远不会原谅他。 或许这刻骨的仇恨与巨大的痛苦让他仅存的人性渐渐扭曲,生出了毁天灭地的怨气,又或许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有从不断的杀人中才能取得快感。 可他原来不是这样肮脏下作。 他做了这个国家的叛徒,亲手将自己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并且实至名归。 原来的他是什么模样,温姝早就记不清楚了,唯一记得的是在桑家时候,桑柔从她的头上摘了一朵花,放在了他的手心里。清风拂过,少女的面颊艳如桃李,他握着那瓣柔软的桑花,心脏就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感知到活着是一件如此令人动容的事。 后来,一顶鲜红的花轿抬进了温家的门,再也没有出来过。 他眨了眨眼睛,手指摸到了眼角的一滴泪。 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仇,为了杀人。 时间是这世上可怕的存在,记不住南飞的雁,也记不住死去的人,那三个女人的面容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留下的只有温姝亲自刻下的牌位,而只有这些东西才能恒古永恒。 温姝第一次发现了祁凤霄和他的不同。 他是永远活在过去的人,而祁凤霄不是。 他将头歪在皇帝的膝盖上,“陛下,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待我?” 这不是卑微的乞求,更像是困惑他许久的不解,时至今日终于问出来似的。 温姝平静地想,他变成了一个疯子也不能全然怪陛下。 就这样沉默地过了很久,温姝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 “因为你不配。” 祁凛州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不带有任何鄙夷或不屑。 祁凛州的手落在怀中青年的发上轻轻揉了揉,或许这是他对温姝最后的温柔。 第一百九十章 温姝闭上了眼睛。 他多年的困惑得到了解答,原来不是君王无情,而是他不配。 这么多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不知多少次气息奄奄,几年前皇帝兴致来了,在他的背上用烙铁印上了一个奴字,他听到了自己的皮肤被滚烫的烙铁烫焦后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直接在剧烈的痛楚之下昏死过去,如今疤痕尤在,他永远是皇帝手中的玩偶。 所以温姝从来不感激皇帝,他有今天的地位全是他自己数次死里逃生换来的,伴君如伴虎,本就是互相利用,无须这样挑明,但他到底不甘心。 他总是宁愿清醒地活着,不愿糊涂地度日,兰玉曾经笑言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尽苦头,一语成谶。 他想从皇帝口中听到答案,竟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可惜他这么多年竟无自知之明。 温姝有一瞬间仿佛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甚至用杀人,报仇来佐证一切,原来在上位者的眼里始终不值一文。 “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如今的温姝不值得被好好对待,过去的温姝呢? 皇帝闭了闭眼睛,似乎回忆起了曾经那个披着月光走入正殿的少年,时日长久,他已记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与多年后的温姝天壤之别。 “朕觉得你有趣,想过要好好栽培你。” 但从温姝蓄意勾引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他在皇帝的眼中变的下贱不堪,更遑论皇帝早已知道他与多人有染。 无论温姝是否自愿,后果已经发生。 虽然下贱,却依然喜欢,于是留到了现在。 但已不值得被好好对待了。 祁凛州忽然笑了,“温姝,你不知道,朕对自己床上的人,和对自己看重的臣子全然两个态度,你既想做朕床上的人,又想做朕的重臣,你在朕身边越是下贱,便越是彰显自己的野心,而朕这辈子最讨厌有野心的人,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但是朕自认为对你还算不错。” 一边厌恶这丑陋的性子,一边贪恋这柔软的身子,自始自终没有杀了他,已经是皇帝对温姝最大的仁慈。 温姝终于明白,原来当初他敬畏崇拜的那个陛下,是陛下在臣子面前摆出的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他能让任何人如沐春风。 而将他推进深渊的陛下,是他在自己的玩物面前摆出的另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他能让任何人进地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皇帝是否还有第三张脸? 温姝的脸色苍白,阳光笼罩着他,轻盈的像一团紫色的雾。 “可这是我的错吗?” 他喃喃自语,似乎在问自己,也似乎在问皇帝。 皇帝摇头,“温姝,朕一开始对你便寄予厚望,到底是你被这一身皮囊连累走入歧路,如今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温姝垂眸接受了加害者道貌岸然的指责,“陛下如此公正,史官日后定会给陛下留个好名声。” “你到底恨朕。” “陛下高高在上,怎么会体会凡人的喜怒?我啊,只是想报仇罢了。” “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将这天下拖入绵延的战火,实在是自私自利。你当年困到温家的烂账里,如今困在私仇里,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 “陛下,温姝不是好人,格局没有陛下那么大,眼里没有天下众生,只有自己身边活生生看到的人。” 天下众生一一 他认识哪一个? 早就变成了侩子手,也便无须假惺惺地披着人皮。 温姝笑了。 他觉得有些讽刺。 一个杀尽自己身边亲人的屠夫却说自己心中有天下苍生,天下苍生只怕也要瑟瑟发抖了。 “陛下,做了婊子的都不立牌坊,做了屠夫的又何必欺世盗名?” “胸无丘壑,难成大器。” 皇帝这样评价温姝。 温姝听着这八个字,弯着眉眼道,“多谢陛下夸赞。”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也不恨皇帝了。 他就要死了。 谢卓手里得来的蛊毒足够要了皇帝的命。 他笑着给皇帝说了最后一句话,“陛下,真正的三皇子在我手里,您真的要杀了我吗?” 皇帝似乎有些乏了,他没有再看温姝一眼,摆手道,“昌巳,将人带下去罢。” 昌巳推门而入,温姝被带了出去,温家上下被幽禁,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寝殿内终于又只剩下了一人。 已经不再年轻的君王扶着床榻咳嗽出声。 如果温姝没有爬上他的床,或许他会对温姝的美色动心,却绝不会主动将自己的臣子招揽为入幕之宾。或许这是温姝的另外一条路,而彼时的温姝若不成为他的入幕之宾,他自然不会庇佑温姝,也许温姝早已经死在了易家人层出不穷的手段里。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温姝救过他,这是温姝拥有如今一切的原因,而这一切在温姝给他下毒的时候已经抵消殆尽,他给温姝的一切是时候拿回来了。 他回忆起了自己辉煌血腥的过去,也回忆起了未曾登基时候在战场杀伐的快感,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妻子儿女,他们有的在地下长眠,有的活成行尸走肉,有的死而复生来夺这权柄,唱戏的戏子换了一拨又一拨,皇家的戏码却亘古不变。 龙榻上朱红的漆还未剥落,这天下就要换了主人。 猎鹰人老了,容易被鹰啄了眼睛。 阳光落在帝王的身上,仿佛死神在为他加冕。 祁凛州让昌巳扶着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老去的容貌。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了终点。 或许也死的太过轻易了些。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又或许死在刺客凶险的杀招中,却没想到要死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玩宠手里。 这微不足道的玩宠坏了他所有的大计。 这实在是一场莫大的讽刺。 这是他刚愎自用的报应,又或许温姝是他死去兄弟们化成的怨魂前来索命,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病榻上口口声声的诅咒,他将来必定死在至亲手中,而祁凤霄回来了。 他杀祁凤霄的时候倒是没有想过他们之间血脉相连,实为至亲。 从隆庆王未死的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他便已经猜度到了一切,只是如今为时已晚。 当年死的是隆裕。 他脑海中平静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于是也能解释为什么太后会被人劫走。劫走太后,祁凤霄再无掣肘。 这一切发生在这数个月里,他用一辈子治理的江山分崩离析。 守住一件东西需要许多年,弄坏他只需要几个月。 祁凛州心智过人,向来眼高于顶,竟从没有想过自己能被逼迫到如今这一步。 他闭了闭眼睛,想到了曾经被宫女用枕头捂死的帝王,也想到了史书上掉进河里淹死的帝王。历代的皇帝活着的时候大同小异,死的时候倒是五花八门。 祁凛州挺直了背脊,或许他一辈子没有弯腰,于是将死的时候也绝不示弱人前。 昌巳躬身道,“陛下,温大人那边……” 前方传来帝王邈远的声音,“拟旨罢。” “温家温氏,逆行不端,为平民怨,今剥去官身,禁大理寺,永世不出也。”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温家温氏,逆行不端,为平民怨,今剥去官身,禁大理寺,永世不出也。” 温姝沉默地接过了旨意。 温氏? 温姝的目光落在温氏这两个字上。 皇帝没有在圣旨上揭露自己病重的真相,他是个要脸面的人,不肯让自己被一玩宠算计手心的真相给后世蒙羞,但他仍然不肯放过温姝。 于是皇帝在自己的圣旨上用温氏这一词汇来形容他,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两省长官从此无名无号,如同女子般只有氏,这是一道写在圣旨上的羞辱,而这羞辱将流传百代。 若干年后的史官或许不会记得一个叫温姝的佞臣,但永远会记住一个被皇帝以最大的恶意称为温氏的佞臣。 人们会猜度,当时的皇帝为什么用这样的词汇形容他? 也许是因为他爬了皇帝的床。 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是个男人,行为举止却像个女子。 这样的男人担任了两省长官,也不过一时蛊惑了皇帝,你看看最后的下场,还是皇帝明察秋毫。 这一道圣旨,将温姝永远贬在了耻辱柱上。 即便祁凤霄赢了,也翻不了前任皇帝定下的案,这是从祖上下来的规矩,除非他另立新朝。 而祁凤霄若是另立新朝,他也将和温姝一起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男人玩弄另一个男人,那是是风流。 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那是下流。 男人委身于另一个男人,那是笑柄。 祁凛州一手将温姝变成了一个笑柄,一个流传千秋百代的笑柄。让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永远背负着这个笑柄活着,死后仍旧不能安生。 温姝握着明黄的圣旨,仿佛被揉碎了似的,终于一口血溅落在膝盖下的积雪中。 昌巳将温府中的情形回禀于病重的皇帝,皇帝的声音竟有些温柔,“他送给了朕一份大礼,朕也送他一份大礼。” 昌巳心道,您这大礼,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祁凛州笑了起来。 还没到最后一刻他仍是晋国的君王。 民间真正的三皇子在影卫的重重保护下依然被温姝劫走没了下落,是他小看了温姝。温姝想用云歧来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一招倒是高明。 皇帝闭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昌巳道,“告诉大理寺的人,不许易家和东宫的人接近温姝,并想尽一切办法从他口中问出三皇子的下落,必要时可以用极刑。” 云歧的存在绝不能暴露于东宫和易家眼前,否则他们会先动手杀了云歧。禁止东宫和易家的人靠近,不过是为了防止他们从温姝口中知道一些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 如今大理寺的人唯他马首是瞻,倒是可以值得信任。 事已至此,朝廷朝不保夕,祁睿仍然算计着皇位,祁凛州知道祁睿或许等不了多久,他早就决定按照自己原来的计划先下手为强,只是如今打仗还需要易家,易家不能按照原计划动,但废太子,立新君得提到明面上,所以他才在两年前将云歧从旧居中接到了京城,这才给了温姝可乘之机,导致两难的局面。 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手心的扳指上,风掠过了他枯黄的发稍。尽管他已经老去,不久后会死去,依然保有自己最后的尊崇和威严。 皇城中响起了大理寺的钟声。 昌巳躬身道,“陛下,想必何大人那处,已经要开始审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极度疲惫。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到死去的冤魂,他们从无数有孔的地方钻出来,血淋淋地前来索命。 他这一生不敬天地不敬鬼神,临了终于受到了报应。 皇帝摆了摆手,众多宫侍垂首退下,昌巳关上了门,正殿中只剩下了龙椅上那道影子。 大理寺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这是温姝又一次被剥夺了所有权力。 上一次他在长公主府中做了奴才,这一次他回到了自己父亲灭亡的地方,而他心中已经知道,自己出事的消息只怕此刻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他的仇人们将闻风而至一一这世上或许大半的人都视他为仇人,另外一半在拍手称快。 可惜这大理寺处处铜墙铁壁,皇帝为了云歧的下落还得想尽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温姝盯着眼前的一盏灯,身后的白墙就像他没有血色的脸。牢狱中都是哭嚎受刑的可怜人,而那大理寺的官员正襟危坐在他的对面,行剥皮拆骨之差事,面容却慈和如悲悯的菩萨。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何大人,许久不见。” 温姝笑了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大理寺俨然落在了曾经与温姝同期的状元郎何非身上。 温姝依然记得当年何家的状元郎骑着五花马游街时候,他只能在人群中远远观望,如果没有林奉儒的帮助,他又怎么会留在京城,如今想来时也命也,半点不由人。这许多年过去,当年一并登科及第的人有人卷入大案满门抄斩,有人身兼数职万人之上,这位何大人显然是平步青云的佼佼者。 何非目光落在温姝身上,似乎也回忆起了当年。 他们这些人都从寒门及第,他虽是状元,官职却始终不如温姝,他对温姝抱有和世人一般无二的偏见,即便曾经卑躬屈膝也不过表面恭敬,知道这海市蜃楼总有坍塌的一天。这一天来的很快,于是闻名朝野的两省长官落到他大理寺手中了。 何非长长叹息一一“温大人,陛下要的是真正的三皇子下落,你若是不肯说,难免受折磨,你我共事一场,我始终不肯对旧日的同僚用刑。” 温姝抬起脸直视何非,“何大人,我若说出了三皇子的下落,这才保不住命。” 何非摇头,“大理寺的手段,温大人只怕应付不来。” 温姝眼珠漆黑,昏黄的灯光落在里面仿佛被吞噬。 “何大人可以试试。” 何非缓慢道,“温大人,大理寺的日子还长着,咱们可以慢慢耗。” 温姝目光始终落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上,没有多看何非一眼。 何非甩袖离开,而温姝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安稳之夜。 铁窗外风声呼啸,如山岳倾塌入耳内,他发稍微微拂动,神情冰冷似雪。 到第五日的时候,何非照旧例询问,“他可有交代?” 大理寺的官差摇头。 何非焦头烂额,皇帝逼迫的紧,他若是不能从温姝嘴里问出事实,丢乌纱帽事小,丢命事大,何非手重重捶在了案前,“是你们没有好好用刑?” 官差为自己开解,“大人,许多年都没见过这么硬骨头的人,能用的手段也都用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怎么办?这人身子骨弱,用刑太重只怕当时连命都没了。” 何非闭了闭眼睛,“不,是人都有弱点。” 温姝的弱点是什么? 到了第八日的时候,何非将一个女子扔到了温姝面前。 赫然是许久未见的锦珠。 她被温姝连累至此,成为何非手中要胁温姝的利器。 何非所做的一切都经过了皇帝的允许。 温姝的十指血迹斑斑,一看便能知道经历了什么。 他用这样的手指扶起了泪水涟涟的锦珠,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抚摸,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血迹。 “我放你走了,怎么还被人找到了?” 锦珠哭着摇头,“我还是放心不下公子,又偷偷回来。” 却中了猎人捕猎的圈套。 就在何非以为温姝要将这可怜的女人揽入怀中的时候,温姝却将女人推到了地上笑了声,“何大人,你想用这个女人威胁我不成?” 灯火映着他冰冷的眉眼,仿佛地上的女人性命不值一提。 何非眯着眼睛,盯着温姝脚下的镣铐道,“大人若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女人被千人枕万人骑,还是把真相说出来罢。” 温姝歪着头,漆黑的眼珠子有些妖异,“何大人以为我会为了这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大计?” 何非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将锦珠围了起来,他仔细端详着温姝的脸色,只看到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心中冷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 若不是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必要将这一个弱女子拉进来。 “那温大人且看着罢一一”何非眨了眨眼,“锦珠姑娘,你做牛做马的主子,似乎也不把你当回事。” 温姝沉默且僵硬,没有半分动作。 这些守卫还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女子,有人撕拉一声扯开了锦珠胸前的衣物,露出杏色的肚兜,男人们猥亵的笑声如同针尖一般传入温姝的耳中,其中还夹杂着锦珠绝望的哭喊,有人开始悉悉索索地褪下自己的衣物,而其他人则衣冠楚楚地注视着这一场暴行的发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温姝猛地后退了一步。 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他的兰姨也是在这样的绝望中死去,如今还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锦珠受到同样的痛苦,藏在袖中的手指扎穿了血肉,猩红的血沿着囚服的边沿淌下来,而这痛苦仿佛永无止息。 温姝闭了闭眼睛,终于开口道,“放了她,杀了这些人,我告诉你真相。” 何非大喜,刚想下令放了锦珠,却听到他的手下惊慌的声音,“大人!这女人咬舌了!” 何非踹开了几个衣衫不整的守卫,看到横陈玉体的锦珠半歪着头,唇角有一丝血迹。 温姝从他们说“这个女人咬舌自尽”的时候就已经石化成了一尊雕像。 他红着眼睛快步上前,将外套披在了锦珠的身上,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底阴翳的没有一滴泪。 锦珠手慢慢抬起来,艰难地开口,“公子,是锦珠命不好……锦珠这一辈子,唯二的主人便是您和殿下。他们用锦珠威胁您,必然会坏了……您和殿下的大计……无须自责,锦珠是为了殿下而死……本便是残花败柳之身,也没什么贞洁可言。只要能替死去的公主报仇,锦珠即便不能活又何妨?” 锦珠回忆起了她在长公主府的日子,前尘往事恍然如梦,她的殿下即将成为天下的共主,而那曾让她一见倾心的少年如今身陷囹圄,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面,至少她来的时候还能带些他在府中常喜吃的甜糕。 她伤了舌头,说话断续,声如蚊蚋,大口大口的血从她的口中涌出来。 “公子,这辈子锦珠为了公主,为了殿下活着,下辈子想为自己活。” 温姝搂着锦珠,贴着她逐渐冰冷的脸,“你想怎么活?” “不用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将自己的第一次留给喜欢的人。” 温姝低低应了声,“一定会的。” 锦珠笑了声,慢慢喘息着,气息如游丝。 “公子,亲亲锦珠罢。” 温姝在锦珠的额头落下一个吻,锦珠手死死抓着温姝,眼中蓄满了泪,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男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他叫温沐之。 他除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还有一个叫做桑柔的心上人。 她喜欢他比桑柔晚,却比桑柔深。 她看着他走入歧路,看着他万劫不复,她救不了他,也救不了自己。 如今她先他而去,但愿殿下能照顾好她的公子。 她的公子太苦了。 她的家乡有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说,听闻死前吻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下辈子遇到的第一个人。 她抱着最后一个卑微的愿望,渐渐沉入了邈远的黑暗中。 她的手从温姝的怀中落了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她死的太过惨烈,死的时候还没有人真正爱过她。 她的公子正搂着她,搂的很紧。 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公主府中蔷薇花正盛开,阳光落在少女的裙摆上,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你就是温家送来的温姝啊?”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少女小声嘀咕,“要不是你是公主的人,我定向公主要你做郎君。” 做不成郎君,佛祖慈悲,求一个下辈子也很好。 第一百九十四章 没有人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何非喝退了众人,直到幽暗的囚室中只剩下了他和温姝两个活人。 曾经依靠美貌位及人臣的男人怀中轻轻拥着一具死去不久的女尸,她身上披着玄色的罩袍,黑发垂落到男人的肩膀,珠钗坠落到地面发出声音的时候,温姝才似乎有了反应,他将怀中的女人轻轻放了下来,最后一次揉了揉她的发,弯腰将坠落的发钗握在手心。 何非从眼前人古井无波的神情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好像汹涌的江流被掩盖于平静的表面之下。 “本官会好好葬了她。” 温姝挑眉,“葬了她?” 这个世界这么脏,不配沾染她分毫。 温姝脚上铐着铁链,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但他没有止住步伐。这个可怜的女孩尸体落在那些人手中,只怕死后都保不住清白。 温姝的手里端着煤油点起的灯,他一步步走到锦珠的身边,火光映出女人温软的轮廓,他的心脏没有一丝波澜,在何非错愕的注视下那煤灯落在了锦珠的身上,倾刻间火焰冲天而起,火光照亮了温姝惨白的面容。 别了,锦珠。 下辈子不要遇到我,也不要遇到祁凤霄,去做一个平凡家庭的掌上明珠。 火舌燎烧肉体的声音撕拉撕拉地响起,女人的尸体在红色的火中即将化成一捧青灰,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疯了!” 温姝笑了起来,“我没有疯。” 何非气急败坏,“温姝!你简直不可理喻!” 温姝仿佛没有看到不断从锦珠身上蔓延的火舌一般,惋惜道,“不知今日有没有东南风。”若有东南风,火乘风势,今夜大理寺烧死些什么人,也好陪着锦珠去地下做个伴。 何非被烟雾呛到,边咳嗽边喊,“来人!走水了!来人!走水了!” 温姝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浓郁的烟雾已经模糊了他的面容。 一阵风过去,锦珠身上燃起的火星溅落在了隔壁的稻草铺上,稻草铺也跟着燃了起来。 谢卓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温姝的时候,是这样的情形。 朝局风云跌宕,温姝又入牢狱,祁凤霄命他快马加鞭潜入京城将温姝救出,一路带着温姝南下与明家军会合,于是他来了。 他穿着狱卒的衣裳,正看到忙忙碌碌的人群,略一打听,说是哪里着了火,一看方向真是他的情报中关押温姝的地方。 谢卓心中猛地一跳,知出了事,连忙往温姝处寻过去,便正看到了那大理寺的官员何非号令众人在一片浓烟中灭火。 谢卓心中微微一动,道一声天赐良机。 又听身边几人道,“这关押那奸臣的地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着了火,大人也不能让他被烧死,连拖带拽地把那疯子拉出来,那疯子竟还不知感恩。” “能有什么办法?听说这位可是重要人物,也不能就这么死了。要真这么死了,咱们何大人的乌纱帽也到头了。” “转移到了什么地方?” “听说是到西边。” 谢卓来之前已经踩好了点,知道西边只有一处暂时安置点,如今这大部分的人都在东边灭火,他若是过去说不定能一举将温姝带出来。 于是谢卓便压低帽沿趁乱往西行去,他本事不轻,功夫卓绝,只怕只有当年的常雁尚能比肩,可惜常雁已经消失江湖已久,眼下守着温姝的人他倒不放在眼中。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成堆的守卫倒在了他的脚下,谢卓用力推开了门。 昏暗的灯火下,他看清楚了温姝的模样。 他受了不少折磨,身形越发纤瘦,抬头惊愕看过来的模样让谢卓心中微微一跳,连嗓子都干涩起来,“别来无恙。” 温姝认出了他。 谢卓叹息,“我来救你。” 温姝挑眉,“祁凤霄?” 谢卓点头,“是。” 温姝看着谢卓,神情有些恍惚, 他一直在扛着,就是在等这一天。 他知道祁凤霄会派人来救他,可还是忍不住在想,如果能来的再早点,就好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第二日,大理寺失火,重犯遗失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帝大发雷霆,何非被抄家关押,等待他的将是皇帝滔天的怒火。 大理寺暂由林奉儒代管,而那本应关押大理寺的重犯始终不见消息,皇帝还没有问到三皇子的下落,又失去温姝这一威胁祁凤霄的倚仗,急火攻心,病的更重。 此时的皇帝已经无心再和太子斗法,将太子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些亲信寻了个由头悉数贬出了宫,而这其中就有披着宁古这张人皮的顾翊。 顾翊回到了东宫,也不必带着假面,祁睿记恨他对温姝做的事情,杖责一百后打发去干了些重活,与杂使仆人无异。 顾翊虽在皇帝身边不少时间,皇帝对他有戒心,自然一概不知真假三皇子这出戏。 顾翊临出宫前遵照太子的吩咐给那瞎了眼的宫中假皇子下了猛药,想必不日便会传来暴毙的消息。祁睿至今都不觉得祁凤霄能赢,他要夺了皇位,杀了祁凤霄,找到温姝,让温姝做他的枕边人,若温姝不愿意做他的枕边人,就做他使唤的奴才。 而祁睿永远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打算是先下手为强,废太子,立新君。 他也不会知道,皇帝是因为他心心念念的新君彻底失去下落才呕心吐血,病情加重。此时的皇帝顾不得被太子谋害的那个假三皇子,张开了弥天大网想要知道温姝的下落。而就在这样复杂的形势下,温姝仿佛从人间蒸发。 祁睿在等着他的父亲暴毙。 太医悄悄说过,他的父亲熬不出今年了。 如果他的父亲能熬的过今年,他也会想办法让他熬不出去。 猛虎一朝病倒,豺狼虎豹将要接踵而至,全然忘了还有外敌虎视眈眈,只知道争夺眼下权力。 祁睿就像以吸食权力为生的恶兽,已经吸红了眼睛。 温姝如今出事,空虚的两省职位均由专人重新代替,他的仇人在找他,他的朝廷在通缉他,桑英知道了温姝出事的消息,在他看来那是温姝咎由自取,祁康派出去找的人无功而返。 而被整个中原晋国追捕的温姝,谢卓带着他躲躲藏藏二十日,竟连京城都没有出。 谢卓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大胡子,恶劣地给温姝穿上了女装,对外说是他不听话的妻子,他们躲在一个京城不远的村落里,这里的人纯朴好客,十分热情。 温姝穿着女装,挽着头发,没有人怀疑他的性别。 谢卓扒拉着身边的火堆,有些心猿意马。 温姝猜测谢卓当初让他给皇帝下药的意思无非就是引起宫中太子和皇帝的内乱,再者就是皇帝病重动摇军心,给祁凤霄一个洗白的借口,而不至于在史书上落一个弑兄的名声。 温姝在途中迷迷糊糊地大病了一场。 谢卓替他号了号脉象,知道温姝身体里的断肠和那蛊毒已经抵消殆尽。身体里的毒素本已全清,却在大理寺饱受折磨,谢卓不敢找来大夫,靠着自己半吊子的医术竟然也把人救了回来。 当地的居民都知道村子里新搬来一户人家,男主人生的高大英俊,只是看起来太过风流倜傥,女主人是个病秧子,不怎么出门,偶尔听到有人说,见过这家人的女主人,长得和天上的神仙似的,于是大家了然,难怪这男主人如此不好驾驭的性子竟也不看外头搔首弄姿的女人们一眼。 在温姝大病一场的这段时间里谢卓出门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个个都说“你家婆娘”长长短短,竟然让从来没有过家庭的谢卓荒谬地有了种真实的错觉。 他们在这个村子里一直过下去也不错。 只要温姝不跑,只要身份不暴露。 温姝病好后不怎么说话。 谢卓一个馒头砸过去,温姝手里捧着馒头,易钊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嫌弃。 谢卓忍不住笑了声,还是个娇生惯养的。 温姝也知道这个时候没什么能挑的,一口一口地咬着馒头,像小鸟啄食似的。 谢卓看着他的神情竟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谢卓和温姝躲在这座山中闭塞的村落里,耐心地等待着风头过去。 没有人想到朝廷的要犯在过了二十多日后依然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滞留。等到人们都放松京城的警戒,也便到了他带着温姝南下的时候。 白日里谢卓会跟着村子里的猎户上山去打猎,他们打猎的时候女人们便会留在家中,他们家的大门经常紧闭,这宅子也是谢卓临时倒手掩人耳目盘下来的,也许等他们离开的时候就要丢弃。 温姝一直穿着女人的裙裳,谢卓给他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衣服,对于温姝而言他穿什么都无所谓,对谢卓而言却能暗戳戳地饱了眼福。他大病初愈,手在地牢中险些被夹断,人又受了鞭打,要真正好起来也需一段日子静养,便不怎么出门。锦珠的死让他大受打击,深夜总是睁眼不寐,只要一闭上梦中便见魑魅魍魉,索命恶鬼。 他是一个不祥之人。 靠近他的人都会死。 而小孩子们不知道,他们无知无畏,推门好奇地进来,围着温姝好奇地看着这个外乡来的人,胆大的还扯了把他白色的衣袖。不多时候便引来更多的女人。 女人们将温姝围起来,她们终于有近距离见到这家外来的女主人的机会。 谢卓打猎回来就看见自己家一院子叽叽喳喳的女人和温姝一脸生无可恋的神情。 女人们不敢太靠近温姝,纷纷感慨着温姝的容貌,有人甚至在问他用什么东西保养,温姝两耳嗡嗡的,仿佛有两千只鸭子在叫,然后一开始闯祸的小孩儿尿了裤子,一屋子的女人开始大惊小怪,有个女人还在临走前在谢卓屁股上掐了一把。 等到世界清静下来的时候,温姝终于能透口气了。 在温姝的眼里这群女人是悲哀的,然而在悲哀的同时又充满了烟火气,她们在这个不幸的时代活的生机蓬勃,连温姝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都像被感染了。 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过这样放肆的时刻。 温姝不讨厌谢卓,甚至是感激的,然而谢卓这个人有些没有正形,有事没事都喜欢占便宜,嘴上和逗小姑娘似地逗弄温姝,这让温姝对他颇有微词,时间久了甚至没什么好脸色。 谢卓将自己刚刚打下的兔子扔到了脚下,准备生了火烤来吃。 谢卓也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哪里做过这种事,也就是在这段逃亡的日子里没有办法,这才开始学着生计,好在他足够聪明,也足够厉害。 温姝鼻尖嗅到了烤肉的香气,他看了谢卓一眼,谢卓也没有给他的打算,照旧扔了一个馒头给他。 温姝鼻尖嗅着烤肉的香气,忽然觉得手中的馒头不香了。 但他没有求人的习惯,只能偏着头尽量不看。他虽然偏头,可那香气却一直往鼻尖钻,温姝闭着眼睛,神情还是冷淡的模样,从谢卓的角度看过去,阳光落在他肩上,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 然后耳边就听到了神仙的肚子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温姝依然冷着脸,仿佛方才叫肚子的人不是他,实则内心已经羞恼到了天边。 谢卓哈哈大笑起来。 这还是他从逃亡以来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笑,他故意恶声恶气地说,“求我的话还能给你剩点。” 温姝猛地一个枕头砸在了谢卓的脸上,谢卓顺势抱着枕头躺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 温姝脸上有些挂不住,脸越来越冷,耳根越来越红。 “你简直有病。” 谢卓摇了摇头,”温大人,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 他对着温姝晃了晃烤肉道,“过来叫声哥哥,给你尝一根。” 他话语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配着不太正形的笑脸反而显得像讲了一个黄色的笑话。 温姝盯着谢卓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剜了,如果忽视他不断叫唤的肚子。 于是也便没了什么气势,落在谢卓眼里那张明艳的脸便多了鲜活生动的气息。 温姝是个极度要脸的人,而谢卓是个极度不要脸的人。 被这样嘲笑温姝到最后烤肉送到了嘴边都没有动一口,好像在维护他的尊严。谢卓爱极了他这样口是心非的模样,但一直不吃饭也不行,于是故意说他出门溜达一会,果然等到回来后剩下的烤肉不翼而飞。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谢卓没有再臊他,大刺刺地在夜里躺到温姝身边。 温姝往里退,他便往跟前靠,无赖似地。 “钱不够,只能买到这么破的房子,你还靠着我养,可别让我冻个好歹。” 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与日具增,温姝以前没有发现谢重英明一世儿子原来是这么个人。 谢卓抱着温姝的腰,厚重的呼吸声喷薄在他的耳边, 温姝推不开他,只能由着他,两个人远远看过去竟像夫妻一样纠缠在一起。 等温姝睡着了,谢卓悄悄睁开眼睛,头埋进温姝雪白的肩窝,鼻尖嗅着淡淡的发香,把人搂的更紧了。 这是祁凤霄的人,但他有些不太想还回去了。 第二天谢卓出门前又沾上了他的大胡子,手中拿着自己捕猎的工具,温姝已经醒来,怔怔看着他,谢卓笑了声,“今天想吃什么烤肉?我给你打回来。” 他的语气太过熟悉,仿佛他二人是成婚多年的夫妻。 温姝抿唇没有说话。 谢卓叹息,没有再多说什么,出门同村里的男人们往山上的森林里去了,而直到天际漆黑温姝都没有等到谢卓回来,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温姝沉默地看着外头高高升起的明月,压下了心底涌出的几分担忧。 外头路过几个抱着捣衣砧的女人,她们从河边刚刚清洗完家中的衣物,头发在夜风中微微湿透。 “听说村里的男人们在山上遇到狼群了。” “狼群?” “我也是听我们家那位说的,他机灵听到狼嚎声就跑了,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那不是要报官?” “报什么官?当官的才不管深山老林里的人命。” 渐渐那两名妇人远去,空气中夹杂着其中一人呜呜咽咽的泣音。 温姝关上了窗户,彻夜无眠。 天色将明的时候,温姝听到了一阵剧烈的拍门声,他披着衣服下了床,刚刚打开门便见几个身强体壮的猎户搀扶着谢卓,谢卓头半歪着靠在这几个猎户的肩膀上,胳臂上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赫然是被野狼的利爪所伤,大胡子下的面容雪白一片,沉沉闭着眼睛,竟像是已经断了气。 猎户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外乡人的娘子,虽惊艳于这女子的容貌,却见她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丈夫竟没有半分关心担忧之意,心中感叹果然长的漂亮的女人都没有心。 但他们还是将原委道出来,“我们在山上被狼群围攻,若不是你的丈夫身手不凡,我们这些人早死在恶狼的嘴下。”当时的情形十分危险,数十匹饿红了眼睛的狼围起人群,甚至聪明的头狼率先扑上来咬碎了猎人们捕猎的工具。 如果不是谢卓,往后这个村落恐怕要变成寡妇村了。 他们也看出来谢卓的身手绝非凡人可比拟,又见这谢卓的妻子如此美貌,已经对这二人来历有了些疑惑,但无论如何谢卓救了他们,他们绝不会做伤害这对夫妻的事。 他们将谢卓置放在了床榻上,七手八脚地给昏迷的谢卓处理伤口,温姝在他们的对比下反而像个局外人,被挤的远远站在了一边。 男人们等谢卓伤口稳定了,这才陆续离开,最后一个离开的猎户瞪了温姝一眼。 温姝觉得有些好笑,却笑不出来。 或许他真的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 他缓慢走到谢卓身边坐了下来。 谢卓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风流不羁,实则热忱正直,讲究义气。谁会为了一个村子里刚认识没几天的人们舍命? 温姝叹息,他到底是谢重的儿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天上的太阳。 谢卓醒来的时候,日光落满山岗,野草在屋檐下蓬勃生长,他困倦地睁开了眼睛,床侧守着一人,用胳臂支撑着头,紧紧闭着眼睛。一缕漆黑的发丝滑落,正落在了他微凉的掌心。谢卓心中一动,忍着身上的剧痛缓缓坐了起来。 他从身上掏出了一枚狼牙,用自己的软刀细细钻了孔,并在背面刻了小小的敏行二字,不仔细看没有人能看出来。轻轻一吹,拂去上头的灰尘,用黑色的衣线穿过去,就能带到脖子上。 传说中狼是世间最忠贞不二的动物,在苗疆每一个男子在成年的时候都会猎下一枚狼牙送给心爱的女子作为定情的信物,也有人会在狼牙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昨夜山中发生的一切机缘巧合,时也命也。 他的功夫本可以全身而退,却因为贪恋头狼的狼牙而险些丢了性命。 寻常的狼牙配不上他谢卓喜欢的人,所以他猎回了狼王的狼牙。 森白的屠杀工具在谢卓的手中变成了明亮的装饰,而温姝还没有醒来。 谢卓轻轻拂开了温姝肩侧的发,将那枚狼牙戴到了温姝的脖颈上。 漆黑的线在雪白的脖颈上绕了一个圈,仿佛能圈下这个人一辈子。 谢卓看着温姝的睡颜很久,很久,久到他又觉得困了,歪着头枕在温姝的膝处重新陷入了昏沉的梦里。 温姝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温暖的阳光落满他的双肩,窗外鸟声啼啾,万物鲜活可爱。 第一百九十八章 温姝醒来后注意到了狼牙,谢卓没有说,他便也没有问。 弯弯的狼牙坠在他脖颈间,像坠了一轮弯弯的月亮。 温姝不是习惯伺候人的,天底下能让他伺候着更衣的人恐怕只有当今陛下,谢卓伤了胳臂,便死皮赖脸地享用了几日殊荣,偶尔温姝不小心用了力气,便装作牵动了伤口叫唤,企图博几分可怜,好趁机握一握青葱玉腕。 温姝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每每都被骗过去,看着温姝虽然不言不语却为他忙前忙后的模样,谢卓的心软成了水,纵然知道眼前洗手作羹汤的美人也能杀人不眨眼,还是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谢卓伤了胳膊,于是做饭的人变成了温姝。 温姝纵然受了许多的苦,却很少做下等人的活计,所谓洗手作羹汤仅仅不过勉强能入口的地步,谢卓的伤病不能见大夫,好再村子里的男人们有些急救的土方。 温姝第一次煎药,在灶房烧了半天的柴火,一阵风吹过来烟灰满地跑。 谢卓在屋里喝着茶都被呛了一嘴黑。 跑出院子里一看,温大人如玉般洁白的面颊上有几抹黑色的污渍,发丝凌乱,面无表情,额头上还有亮晶晶的汗珠,垂落下来的几缕发还嘶嘶冒着灶房烧出来的火星,看起来好不狼狈。 谢卓见人没怎么伤着,便放心出来嘲笑,“温大人好本事,煎药没煎着,倒是把自己煎了。” 温姝站的笔直,仿佛被烧的不是自己的头发似的,狠狠瞪了谢卓一眼。 谢卓也知道自己过分,轻轻咳嗽了一声,“你莫生气,你煎的药在哪里,我喝了就是。” 温姝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卓,谢卓手里捧着被炸的漆黑的罐子,看着里头一坨乌漆麻黑的酱状物,尴尬地抬头看了温姝一眼,心中却道,这可比他苗疆的蛊虫难吃多了。 谢卓伤重不敢见医,村子里的猎户常年与野兽打交道,有许多治疗兽伤的土方,土方本便腥臭难吃,据说蚯蚓蛇胆不等,村里男人们凑出八副药引交代过来,正好一日两服,四日见效,这第一副便煎成了这般,到底倒了有些浪费,又见温姝在身边盯着他吃,头脑一热便想着交代便交代了,这会温姝给他的是毒药也便吃进肚里又有何妨。 谢卓闭着眼睛将那团漆黑的浆糊送进口中,仿佛吃进了许多七手八脚的虫子,忍着没有吐出来,过了许久才睁开了眼睛。温姝一旁盯着他吃完,忽然站起来退后了两步,“你好臭啊。” 谢卓头上蹭蹭地冒火,但凡是个正常人煎出来的能这么臭吗,也不知道是拜谁所赐。 但他火气不能发出来,只能闷着头不言不语自己消化。 温姝将手里的罐子扔在了地上,心中想着不就是煎药,从小到大他想学着做的事还没有学不会的,于是谢卓又接连受了四日荼毒,直到八副方子全部进了肚,整个人萎靡不振,叫苦不迭,险些交代在温大人的手里,谢卓这时候又开始庆幸这药方只有八副。什么是美人窝英雄冢,这几日他算是领略的淋漓尽致了。 温姝生的聪明,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他认真努力却又学不会的事,实属煎药做饭无疑。到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做这种活计也需要天赋,没有天赋的努力全是无用功。谢卓随手烤的兔肉都带着香味,他烤出来却总是奇形怪状,狰狞无比,本是随便做做,如今却吊起了他的好胜心,温姝不信邪,做了一盘又一盘,一盘更比一盘黑,谢卓晃着大脚丫子看着他做,啧啧跟前跟后地点评。 “盐放少了。” “火太大了。” “味太难闻了。” “咱要不然去外面下馆子?” 谢卓就像个烦人的讨厌鬼。 即便有谢卓这样自称大师的教导,温姝这个学生做出来的食物却始终不尽如意。 谢卓养伤手不能动弹的这几日邻居总是能看见那户外乡人院子里的火和烟此起彼伏。 有村里的男人们路过便指着那边说,“小谢家的婆娘又做饭了。” 另一个男人便笑道,“给那两口子送几顿饭过去,别小谢几日动弹不了,两口子活生生饿死了。” 邻居家新鲜的饭菜送过来的时候,谢卓差点感激涕零。 如此过了几日,谢卓的伤口渐好,胳膊渐渐能动弹了。 谢卓胳膊能动弹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做了一顿烤肉,一边吃一边想,这个人这么笨,没他可怎么活。 温姝在做饭和煎药这两件事上自负过了头,等谢卓伤好后便再也不做这些活计了,美名其曰“君子远庖厨。”谢卓挑眉靠过去,“你是君子我是什么?” 温姝冷笑,“你是流氓地痞。” 谢卓展颜一笑,“君子和流氓,天生一对。” 温姝对他的没皮没脸无言以对。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京城的风头过了没几日,谢卓决定带温姝从村子里出发南下。 谢卓准备下山看看情况,如果山下没什么异常,他们今夜就走。 等到与祁凤霄会合,他会亲自向他请罪。 他从山里出门的时候和温姝说让他收拾好财物,温姝立在门槛上目送他。 谢卓心里想着,他好像一个把城里好人家的姑娘拐带进深山老林的人贩子。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这一走,就把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丢了。 谢卓回来的时候,院门大敞,屋外有血和打斗的痕迹,他往进走了两步,心中猛跳,喊了声“温姝”却没有人应答,一脚踹开门进去,内里空空如也。谢卓感觉自己脚下踩了什么东西,正看到一枚断裂的黑线上系着的狼牙,狼牙坠在手心,就像手心里的月亮,这月亮上有血迹。 谢卓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很少有这样痛苦的时刻。 温姝不见了,于是他铺排好的一切消失了。 谢卓像一头困兽,直到邻居家目睹一切的人告诉他,来的人不像是官兵,个个都是高手。 不是朝廷的人马,温姝落在了什么人的手里? 他得罪的人太多,究竟是哪一路人马下的手,意欲为何? 谢卓点头道谢,用帽沿掩住了面容,步伐很快,快到没有人追上的地步。 而这座山上的村庄,自从那对外乡人夫妇离开后,便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这对外乡人是来逃难,也有人说因为妇人的天姿国色惹来祸端,他们从此之后再没有见过这二人。 温姝永远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天。 谢卓刚刚离开山里,村子里进来一队人马,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做着和官兵一样的事,却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个个都是高手,甚至还带着狼犬。 村子里与这群人交过手的猎户都没有讨到好处。温姝藏在了床下,本来就要逃出生天,谁知道那几只狼犬像是嗅到了气味,径直往温姝所在的地方走过来,尖利的牙齿撕咬到了他的袍摆。 为首的黑衣人劈开了木床,提着头发将人拽起来按在墙壁上,男人粗粝的手指拂开他凌乱的发丝,把脸露了出来,手下递过来画像,男人哑着声音笑,“果然没错。” 温姝被蒙住了眼睛,捆住了手脚,扔到了一辆马车上。 这群人太过聪明,没有在地面上留下任何能看出走向的痕迹,也没有给温姝这样的机会。 马车颠簸,似乎在走崎岖不平的山路。没过了多久,似乎走在了平整的大道上。 温姝什么都看不到,黑暗放大了五感。 他不禁想着,到底是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本事,在朝廷之前找到他?这个人一定恨他入骨,并对他比其他人都要了解,甚至为了找到他专门训练了一批熟悉他味道的犬,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可比朝廷多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姝被粗暴地从马车里扯了下来。 有个人扛着他走了很久,在一处地方停下脚步,将他狠狠扔了下来。 这些人不言不语,像在演一出无声的默戏。 温姝狠狠摔在了地上,伸手处抓到了一把稻草。 他依然蒙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了锁链被打开的声音,一个人厚重的脚步渐渐像他靠近。 温姝咬牙,跌跌撞撞从软稻上爬了起来。 第二百章 温姝没有爬起来。 他被人踩住了脚。 易钊弯着腰,居高临下。 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人生实在奇妙。 那时候温姝一身是伤地被驼在马上从密林中穿出来,被他捞在了怀中瑟瑟发抖。 那时候的易钊没有想到这个叫做温姝的少年会与他有今后的纠葛,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是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跳动的心脏,易钊虽然狠毒却头脑清明,他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权力。 他看着温姝得到一切,看着他失去一切。 这个过程长达数年。 易钊年岁渐长,早已不似当年一样冲动,发现温姝的行踪实属偶然,易父被人刺杀,没什么大碍,凶手逃窜入温姝附近所在的村落,易钊的人暗中找到了这个刺客,这刺客不过是易国舅以前为晋国征地留下的旧怨,如今以易钊手起刀落作为结果,就要离开的时候得知这村落里除了那刺客之外还新搬来了一对夫妻,易钊手下的人便留了一个心眼,给狼犬嗅了温姝的衣物,没想到发现了温姝。 整个朝廷为了找他发了疯,却没有想到他躲在天子脚下,近在咫尺地过着荆钗布裙的日子。 “温大人,当初你叫我跪下来求你的时候,是否想过会有今日?” 温姝抬头,目光与易钊直视。 “易钊,你以为我会怕?” 易钊忽然叹息,“我找到你本是机缘巧合,你自然不怕我,却不怕我将你送入宫中交给陛下吗?” 温姝冷笑,“你会吗?” 易钊深深盯着温姝许久,终于道,“当然会,不过不是现在。” 如今的温姝在他易家外宅的地牢里,这世上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温姝在什么地方。 他迟早要将温姝交给皇帝,然而不是现在。 至少要在他出够了气之后。 这时候的易钊还不知道皇帝急切想寻找到温姝的原因,温姝将他们真正的储君藏了起来。这样的惊天秘密即便是皇帝也不愿意让易家和东宫知道,如果易家和东宫知道,势必要铲除这位真正的皇子。所以皇帝一直以来宁愿让温姝死在外头,也不肯让温姝落在易家人手中。 温姝落在易家人手中,究竟能否保守住这个秘密? 一切都是未知数。 然而阴差阳错之下温姝还是落在易家人手里。 而只有温姝自己清楚地知道,无论他落在什么人的手中,真正三皇子的秘密他不能和任何人说。 说出三皇子下落的一天,便是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一天。 皇帝不容他,易家又怎么会容他? 如今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祁凤霄。 只要祁凤霄攻入京师,无论是易家还是东宫,甚至是皇帝都不再是威胁,他们自身难保,又怎么会顾及别人。 温姝对易钊道,“你待如何?” 易钊放下了自己腰间的剑,抬起了温姝的下巴。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跪在温姝脚下时候,温姝说让他陪他的神情。 这个男人已经从皎洁的明月堕落成血红的罂粟,他擅长利用自己的身体和美貌,而被勾引的人往往甘之如饴。 “想做什么?” 易钊笑了。 想把这个人踩在脚下。温姝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月亮透过铁做的窗子披在肩膀上,还是半跪地面的姿态。 第二百零一章 温姝的手里还抓着一缕枯黄的稻草。 而那一缕稻草也终于坠到空中,随风跌落。 易钊嗅着鼻尖的发香味,如同一匹凶煞的野兽,他的本能驱使他伸出猎爪将猎物撕的粉身碎骨。 茫茫黑夜中的剪影光怪陆离,映照得像鲜红的血水。 无端想起了长公主府中初夏的时候,红墙下一丛又一丛的蔷薇花灼灼盛开,花丛中跪着一个少年人,比蔷薇还要艳上三分。 那少年人后来身陷名利的漩涡中,如今已变的面目可憎,成为一只鬼。 这世上丑陋的人太多,他们见了光鲜亮丽的皮囊生出占有之心,希望揭开皮囊后是满肚和他们一般无二的虱子。 易钊被温姝咬住了脖颈,易钊被温姝传递而来的疯狂恨意所震惊。 他捂着流血的脖颈,看到温姝舔了舔唇瓣上的红色歪着坐了起来问他,“你怎么不去死?” 易钊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看向温姝的目光已没有半分温情。 易欢知道易钊出了门。 易钊出去抓捕刺杀父亲的凶手了。 听说易钊回来的时候神神秘秘地似乎带了什么人。 凶手已经死了,易钊还能带什么人? 易欢有些好奇。 于是他一路跟着易钊,看着易钊的马车停在了易家的外宅。 他跟着易钊进了外宅,兜兜转转竟跟丢了人。 易欢对外宅并不熟悉,但他是易家的人,知道易家宅子的构造,翻遍院子里每一寸土地之后都没有找到人,便猜度着或许易钊将人带到了暗牢中。 易家每一栋宅邸都有暗牢。 易欢走了暗道,一路没有见到任何下人的影子。 “兄长到底在搞什么?” 他喃喃自语,扶着石壁险些被拌倒。 暗道幽深,四处都是忽明忽灭的烛光,头顶上方透气的天井上有来自地面的月光披洒下来,飒飒的叶子随着风声卷起。,尽管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他听到一声低微的呻吟。 再细耳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安谧如幻。 易欢着了魔一般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 暗道很长,他走的很短。 他终于走到了尽头,看到一盏红色的灯。 灯坠在地上,映得暗道鲜红,月光鲜红。 第二百零二章 易欢未曾发出声音,易钊也未曾发现。 他看清了兄长怀中人的半边侧脸。 易欢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心脏要跳出胸腔。 竟然是温姝。 对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的易欢而言,他无法直视过去对仇人投怀送抱的自己,可惜他不能回到过去亲手掐死那个傻子。 温姝把他变成了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背后的烙印隐隐作痛,还在看不到的地方溃烂发浓。 易欢冷眼旁观,终于发出声音,“哥哥抓到了逃犯,怎么不上交给陛下?” 易钊回头看向易欢,难掩惊愕之色,“你怎么来了?” 易欢坦言,“好奇心害死猫。” 易钊摇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哪里是我该去的地方?”易欢笑了笑“哥哥,把这个人交给我吧。” 易钊定定瞧着易欢,“你未免太过执着了些。” 易欢眨了眨眼,“哥哥也想要他?” 易钊沉默。 “哥哥一开始见他就想要他了吧?只是一开始轮不到哥哥,如今他落到了哥哥手里,又怎么会讨的了好。” 易欢漂亮的眼睛泛起了水雾,“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唯一的这个哥哥也要和我抢吗?外头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傻子,哥哥也这么看我?” 易钊良久后终于道,“你想要他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恨?” 易欢弯着眼睛,“哥哥呢?” 易钊一时无言。 他目光落在易欢怀中的温姝身上,在自己的弟弟面前不得不去思考温姝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最让他觉得心惊的是,他竟然不敢去深思,仿佛那层以报复为名的遮羞布后掩藏的是让他这辈子都不能见光的东西。 易钊神情有些狼狈,易欢得寸进尺,“哥哥爱上他了?爱上这副皮囊了?” 易钊狠戾地盯着易欢,“闭嘴。” 易欢发出悠长的叹息声,“那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归迟早会将这个人交给陛下的,为什么不让你的弟弟报复他?” 易钊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整理干净衣袍,看起来依旧是威风凛凛的禁卫统领。 “易欢,人这段时间交给你,但切记不可让易家其他人知道,温姝迟早要交给陛下,陛下要的是活的。” 易欢微微一笑,“兄长慢走。” 易钊走的时候竟像逃一般。 易欢怀里抱着温姝,心中却想着,他比谁都了解易钊。 如果不是今日他戳中了哥哥的痛处,让哥哥生出了急于摆脱温姝的心,他又凭什么将人要回来? 温姝在他的怀中几乎昏迷。 而在东宫,祁睿收到了温姝落在易家的消息。 易钊做的滴水不漏,却因为易家与东宫太过同气连枝,终究没有瞒过太子的耳目。 祁睿这段时日总揽了朝政大事,虽无监国之名,却又监国之实,他在朝廷中很快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朝野上下对此有不少非议,而祁睿将这些非议用血腥镇压下去。 祁睿也没有想到温姝竟然躲在京城,还被易钊机缘巧合之下带了回去。 祁睿目前还在等着自己的父亲病死顺理成章地登基,在外人面前还演着父子情深的戏码,暂时不想惹的皇帝不快,温姝是自己的父亲一定要找的人,他当然要将温姝双手奉上,他短命的父亲活不了多久,温姝迟早是他的。反而是易钊偷偷摸摸将温姝带回去甚至没有和东宫通报,存的是什么心? 于是当天夜里,风头正盛的太子殿下轻装简从,夜访易家。 易家深夜一角的房间只有他们三个人。 易钊俯首,易欢装作疯疯癫癫的样子,当今的太子殿下看着自己的表兄慢条斯理地责问,易钊闭了闭眼睛,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私心。 祁睿险些气笑了。 温姝可真是个祸害。 他摆了摆手,“温姝在易家先留两个月,孤不方便在如今的节骨眼上将人带回去,但最多两个月,人要给父皇交上去。” 今上一世枭雄,如今虽已病重,到底不是好瞒骗的人。 祁睿虽也奇怪他的父亲病重不思江山社稷,为何只执着于找到温姝,但到底没有别的解释,便只能默认父亲年老昏聩。而志得意满的祁睿身上最像他父亲的便是极度的自负。 祁睿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将温姝留在易家,自己也能得空过来看一看。 “明日孤派些东宫嘴严的人过来看顾,你们二人没什么事便不要去了。” 祁睿还不知道易欢恢复了神智。 毕竟是欺君大罪,易家为不牵连太子,索性连祁睿也一并瞒了下来。 所以祁睿肆无忌惮地当着易欢的面和易钊谈论温姝的归处,却不知道易欢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易欢心知太子不比他的哥哥,如今是铁了心要横插一脚。 他亲密地晃着祁睿的胳膊,装作天真的模样说,“我喜欢那个姐姐,兄长不去了,能让我过去吗?没有人陪那个姐姐一定很寂寞。” 祁睿还当他是个傻子,被吵的头疼,又知道易欢确实很喜欢温姝,当初在温姝手里吃了那么大苦头还死活要留在温家。 “你想过去就过去,不要烦着他。” 易欢蹦了起来,“谢谢太子哥哥。” 祁睿摇头,将黏人的易欢从身上拂开。 祁睿离开后,易欢痴傻的神情便从脸上消失,易钊淡淡道,“殿下已经走了。若他非要横插一脚,你要怎么办?” 易欢歪着头,“太子殿下事务繁忙,一个月能过来一两回已经是极限,除非他不想要他的宝座了。” 所以这两个月里,温姝依然是他的。 易钊叹息,“易欢,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疯。” 易欢舔唇,眉毛浓密,眼珠漆黑,漂亮的长相阴冷可怖。 “听说装疯的时间太久,就会变成真正的疯子。” 第二百零三章 (虐)(最后一虐) 在易家的日子于温姝而言是噩梦。 最初的时候,易欢只是盯着他眉心多出来的红痣舔了舔唇,并没有做什么逾距的举动。 温家什么都没了。 满堂的牌位烧成灰,也不怕人作贱。 温姝本以为自己断肠的毒还没解透又中了新的毒只怕会病上加病,却没有想到身体竟然渐渐好了起来,大夫看过说身体里的毒素竟渐清干净,这时候温姝忽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或许是断肠的余毒与这蛊虫的余毒相互冲撞,竟然渐渐抵消。 原来是因祸得福。 他想起了谢卓。 谢卓精通蛊药,应该知道他身中断肠并未解的透彻,兴许这意外的收获对于谢卓来说早已预料到了。 但温姝根本笑不出来。 那个已经不傻了的傻子翻身入了低矮的屋檐说,“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温姝不想落到任何人的手里,但他挣扎无果。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祁睿得了闲暇过来揪着领子将易欢扔了出去,祁睿冷笑地说孙猴子永远逃不出五指山,你不是在宫里的时候傲气的很? 温姝恢复了部分神智一巴掌扇在了祁睿的脸上,“滚开!” “现在还不是被抛弃了?早就和你说父皇靠不住,到头来遭殃的还是你。” “啧啧,那道圣旨可真是彻底不想让你好好活了。” 温姝半睁着眼睛,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于是他告诉自己,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会报仇的。 再忍一忍吧。 再忍一忍。 祁凤霄会来,他也就解脱了。 祁睿来过之后,便再没有允许过易欢碰他。 尽管易欢恢复记忆的事情还没有暴露,祁睿已经不准备让易欢再触碰到温姝。 易家这个囚笼里没有人来救他,他恍恍惚惚地数着月亮和太阳过日子,仿佛被时光遗忘在了角落里。 温姝彻底被变成了一个奴隶。 其他的人没有胆子靠近这个院子。 后来祁睿渐渐忙了起来,也许是前线失利,终于让他无暇再来找温姝的麻烦。 到后来易欢也不怎么来了。 他开始害怕,他觉得自己对温姝似乎与别人不同,于是自欺欺人地也不再去见温姝,温姝在易家难得有了一段清净的日子。 易欢和易钊是兄弟。 他们很像。 每当察觉到自己就要陷入一个名为温姝的陷阱的时候便开始退缩,逃避。 易钊选择了逃避。 这数些日子易钊始终没有在外宅中出现。 而易欢却想了个清楚明白。 既然温姝是毒药,他已经食髓知味,反正这世道已经快要末日,倒不如及时行乐。 易家的外宅如今被东宫的人看守,然而东宫的人不知道易家到外宅有一条密道,本是作为高门大院的阴私,易欢却用此避开了东宫看守的人。 易欢还不知道太子早上百忙之中已经来过一回。 前线不断失利的消息让他暴躁无比,他将温姝高高吊起来,用鞭子抽,抽的痛入骨髓。那天晚上温姝格外虚弱,易欢也没有察觉,像狗一样舔他的耳朵说,“小爷认栽了,你要是消停点,往后好好对你。” 温姝没有说话,易欢便觉得他答应了,抱着温姝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才察觉到了不对劲,那时候的温姝已经冷的像一具尸体了。 大夫来折腾一夜,温姝才被救回来。 易欢泄气似地想着以后对他温柔点。 虽然以前发生的一切他仍然记仇。 温姝毁了他的一切。 而现在看来,温姝自己的一切也毁了。 他也没有那么恨温姝了。 剩下的几天易欢对温姝还算不错,他每日从外头采来鲜花放在案前,倒也没有惊动东宫的人。 温姝任旧不肯和他说话。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即便眼前放着鲜花,他也感受不到生命鲜活的气息,直到易欢告诉他,祁睿终于决定把温姝送入宫中的时候,温姝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群人如果知道皇帝找他是为了真正的三皇子,还会这样尽心尽力吗? 祁睿很早以前就买通了皇帝身边的耳目,由外头的官员对皇帝说,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温姝,一路入京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他说的合情合理,即便是多疑的皇帝也没有过多思考。 在送温姝入宫之前,易欢抱着温姝不肯撒手,仿佛身体里那个傻子在蠢蠢欲动,易钊叹息着推开了易欢,祁睿并没有出现,易钊奉祁睿的命令将温姝送入宫中。 第二百零四章 皇帝的病每况愈下,却还强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山河。 他看起来脸色不好,只是命易钊退下。 时隔仿佛一个世纪,这对君臣终于又见了面。 祁凛州看着温姝笑了,“你没有对外头说出来三皇子的事情?” 温姝叹息,“陛下,三皇子是我的保命符,无论是您或者太子,一旦说了便是杀人灭口之时,你以为我会这么愚蠢?” 祁凛州敲着膝盖,他如今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帝王的威严却半分不减。 “报一一” 祁凛州挥了挥手,外头的人进来,附耳说了什么,祁凛州笑出了声,“暗卫在宫外抓了一个小朋友,温姝,你猜猜是谁?” 温姝闭了闭眼睛,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这时候便看到暗卫将一个人五花大绑地扔了进来,暗卫粗暴摘下面巾,此人正是谢卓。 原来易家人这数日将温姝藏着密不透风,只有入宫的时候暴露了行踪,谢卓这些日子一直乔装打扮,此次也跟着入了宫。他在村子里打猎伤了胳膊至今没有痊愈,身手不比从前利落,竟然落在了暗卫的手里。 谢卓的容貌与谢重十分相似,祁凛州几乎一眼便看出来这个年轻人与谢重有些关系。 “温姝,你藏着三皇子是为了保命,朕保证你说出三皇子的下落绝不杀了你和这个小朋友。” 谢卓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知道眼下皇帝要用他来威胁温姝。 “如果您杀了这个人,三皇子的下落我至死都不会说。” 这是一场心理博弈,单看谁先败下阵来。 温姝如今要做的只是利用三皇子的下落来拖延时间,拖到祁凤霄的大军攻入京城,一切便回天乏术。 只要三皇子下落不明,祁凛州永远无人可立,祁凤霄便是顺理成章的新皇。 眼下情形对他们十分不利,连谢重的儿子也落在了皇帝手里。 温姝猛然睁大了眼睛。 皇帝本来的目的,是要从他口中问出三皇子的下落,如果此战赢了便立真正的三皇子为帝,如果此战输了便用他温姝的性命来逼迫祁凤霄攻入京城后拥立三皇子为帝!只要三皇子做了皇帝,一切便都还是照着祁凛州过去很早以前的计划发展,不过是祁凛州的死亡被提前而已。 三皇子登基,东宫与易家的势力势必被大权在握的祁凤霄除去。 祁凤霄会扣一个弑君的罪名将祁凛州的死推到太子的头上,然而只要他还不是皇帝,便肯定有人不信服他,由此双方必然会有一场血拼,而赢的必定是祁凤霄。 拔除东宫和易家的势力之后祁凤霄也将大受损伤,这便给了新君扶持自己势力的机会,到时候又是一场恶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倘若最后的结果是新君赢了,这一切除了祁凛州早死这一点脱离了祁凛州最早的计划,其他一切殊途同归! 易家一样会抄家,易家搜罗的财产一样会充归国库。 太子这个挡箭牌一样会被除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动手的人从祁凛州变成了祁凤霄。 祁凛州在祁凤霄不知不觉的时候,妄图将祁凤霄变成他的手中刀,盘上棋,这是祁凛州死前设的最后一个局。 而谢卓的落网让祁凛州的计划如虎添翼。 温姝一个人逼不动祁凤霄。 那谢卓呢? 谢重的儿子呢? 谢重的儿子便是明家军的中心。 祁凤霄命谢卓救出他并离开京城南下汇合,然而没有想到的是中途因缘巧合被易钊发现,而易钊等人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出于私心没有立即送温姝入宫,阴差阳错拖到了现在温姝才落到了皇帝手里,但是没有想到谢卓也跟着陷进来,反而又给皇帝增加了筹码。 如今的局势,反而连温姝都说不准了。 温姝唯一清楚的就是,为了不让皇帝得逞,三皇子的下落他必须守口如瓶。 就在众人还僵持的时候,外头又有人来报,“报一一” “何事如此慌张?” “禀告陛下,京城……守不住了!” 温姝猛地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撑到最后一刻了。 祁凛州看了眼温姝,“易钊,将这二人带下去。” 易钊推门而入,他心中沉重,知道京城城破,皇帝将亡,而易家也守不住百哦年世家最后的荣光。 第二百零五章 兴平二十二年最后的几个月,陈家军还是没有守住京城。 京城破了,打碎了一地达官显贵的盛世梦。 没有人想到京城这么容易就破了。 原因在于祁凤霄当初以隆裕的身份谋反时候并没有用到自己全部的私兵,他将这些私兵留下了一半潜伏在了京城做内应。 京城城破,明家军用刀枪将宫殿围了起来,当夜京中戒了严,百姓足不出户,心知又有哗变。 镇北军死了很多人,而可笑的是陈家镇北军与明家军本是同根生。 镇北军本就折了一半,而剩余的又有一半惊闻明择武的死讯与皇帝病重的消息。 他们士气凉了不少,真正能跟着陈昭往死里拼杀的人并不多,易钊尽管率着禁卫军死战,也没有敌过势如破竹的明家军。 那是七月里的一个白日。 隆庆王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穿着漆黑的铠甲,百姓们透窗看去,如看到天神降临。 天神的身后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仿佛还有金云盘旋,巨龙长吟。 很多年后那幅天降神明的场景依旧被众人津津乐道。 即便宫中已经变成了血色,百姓却没有被伤害分毫。 所有的大臣与他们的府邸都被控制,包括东宫和易家。 这密布十年的网一朝落下便将京城网的密不透风。 国将危亡,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温姝这样的蝼蚁小卒。 曾经饱受赞誉的隆庆王回到了他生活过的宫殿,身后跟着一众当年与明择武打过天下的将军。 他们至今宝刀未老。 明家军曾经祖训就是,父辈一日为明家军,子子孙孙皆是明家军。 子子孙孙无穷殆矣。 这是明择武的本事。 除了明择武,没有人有这样的向心力。 而这个时候的皇宫已经动乱了起来,宫人四散,哀嚎遍野,处处都是逃亡的人群。 皇宫里的祁凛州亲手吊死了自己的皇后。 这个可怜的女人几个月之前还在为后宫与家族的利益争夺,几个月后却变成了一具尸体,她的尸体流出来的血染湿了裙裳,看起来像一只没有声息的鬼。 皇帝吊死了自己的皇后,他的三皇子仍然不知所踪。 但他知道他的三皇子还活着,只是落在了温姝手里。 他执着于找回三皇子,但始终撬不开温姝的嘴。 他又有了新的打算。 温姝不说三皇子的下落,祁凤霄可不知道温姝没有说出来。 他命人在民间又找了一个与三皇子年岁相似的孩子送进了宫中。 这已经是他找的第二个假货了。 祁凛州端正地坐在龙椅上,他病的很重,已经抬不起来自己的腿。 那个来自民间的孩子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祁凛州。 而祁凛州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他的眉眼爬满了青黑的颜色,他的手指枯瘦如柴,虽然身着锦绣华裳,镶金腰带,却像一具枯瘦傀儡,一缕无根幽魂,依稀还能从中看出来当年驰骋沙场的风姿。 他看着自己年轻的弟弟手中带着刀兵走过来,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入了阴曹地府,明亮的刀光映着月亮,属于隆庆王的红帜已在京城各地像火种一般燃烧。 祁凤霄走到祁凛州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从地狱回来复仇的恶鬼,“兄长,凤霄回来了。” 祁凛州猛地咳嗽两声,地上见了血,仿佛被人踩住了他坟墓的边缘。 眼看大局已经无法挽回,祁凛州的内心仍旧极度不甘心。 他自己不好过,能让自己的仇人好过吗? 不可能。 祁凛州垂着睫毛,他从一个盛世的皇帝用一年的时间变成了亡国之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好像囚禁在龙椅上的一滩浓黑的血即将干涸,但他面上不见伤痛,向来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端坐在龙椅上看着自己的弟弟,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啊,凤霄。” 祁凤霄手中的刀锋亮起。 “我的弟弟布了十年的局收网了,真是天生做皇帝的料。” 祁凛州站了起来,身后巨大的王座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此时看起来如同索命的无常。 “兄长当初在这间殿里杀了其他兄弟,如今是否也算不得好死?” 祁凤霄眉眼森然。 祁凤霄手中提着一颗人头,他将人头扔掉了祁凛州的脚下,祁凛州看清楚了昌巳的脸。这墙头被草连根拔起了,祁凤霄抓到他的时候正收拾着包裹准备走小路逃亡,而祁凤霄显然没有给背叛过他的人逃亡的机会,一代帝王身边贴身的大监死在了地狱回来的索命恶鬼手中,死的时候没有来的及说出半句话,圆溜溜地睁着眼睛,仿佛一块豆腐被切成两半,喷射出猩红的血。 而宫墙背后死去的宫人太多了,昌巳的尸体从此也将和死在他手中的人一起永远埋葬在后山的湖泊中,若干年后只剩下了一具骨架。 第二百零六章 “这个老东西当初背叛我,杀了解解气。” “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墙头草罢了。” 祁凤霄看着祁凛州点头,“确实是墙头草。” 他接着又说,“祁睿屡次在你的药中下毒,你知道吗?” 祁凛州再次点头,“当然知道。” 他知道祁睿等不到那一天,所以许多药他都倒掉了。 到了后来,这毒药也不下了,想必是看清楚了必输的形势,没必要了。 他这一生许多人给他下过毒,而只有温姝一个人成功了。他试着对此做出解释,得出的结论是他确实在对待温姝的问题上有所松懈,以至于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步步为营这么多年,最后让他功亏一篑的竟是当初那个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少年。他听到室外有风声,眼前经年过往一闪而逝,最终定格在眼前祁凤霄冰冷的面容上时第一次发现他的这个兄弟原来比任何人都像他。 “你今日若是西去,我便送祁睿一顶谋逆杀人的帽子,他也不亏。” 祁凛州倒是无所谓,“随意。” “哥哥今日死了,我便对外声称哥哥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里,明家军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具尸体,我虽然与你有仇,到底是一母同胞,以旧帝之礼将你厚葬,又恰好看到了你写的罪己诏和传位诏书,便应天命登基,你说这个话本如何?” 祁凤霄当上皇帝,他自然不惧怕与东宫和易家的斗争。 因为没有第三个人来坐收鱼翁之利。 此时的祁凤霄尚还不知道有个真三皇子的事情。 祁凛州拍了拍手,“真教人挑不出错。只是不知道我那许久未见的玩宠温姝如何,现在不知是否活着?也不知道那谢重的儿子如何?” 祁凤霄猛地将祁凛州扔到了龙椅上,发出了骨骼错位的声音。他苍白的面容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比起过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王判若两人,以至于祁凤霄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落感。 晋国的陛下在他末日的龙座上叹息,“凤霄,不只是我,你也老了。” 祁凤霄在他的兄长两尺外的地方声音冷淡,“我必定要比你活的久。” 祁凛州挣扎着爬起来,“我们做个交易?你让我的小儿子登基怎么样?被祁睿害死的那个不是我的亲子,真正的孩子还活的很好,他碍不着你什么事,你一样是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如此一来我便放了温姝和谢重,将他完璧归赵。” “你应该知道朕当时给温姝下了一道旨意,这道旨意能将温姝永远钉死在耻辱柱上。你虽然赢了,也翻不了前任皇帝定下的案。只要你做这个皇帝一天,就不可能和温姝再有纠缠,朕给你提的可是一个两全其美,既能美人在怀,又能手握权柄的方案啊。至于朕身后你随意污蔑也罢,要如何对待祁睿,均与朕无关。” 他说了太多话,已经开始在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死神已经扼制住了咽喉,黑白无常就立在旁侧等着索他的命。 祁凤霄靠近祁凛州,他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从幽冥而来的火焰,刻薄的词语从嗓子里一字一句地吐出,“一个玩宠,你真的以为我在意?” 祁凛州混浊的眼睛看着他的兄弟,“听说他每年都去祭拜你,你竟然一点都不在意?” 祁凤霄咬牙,“兄长当真以为搬出自己床上的一个荡妇,我就会为了他心软由你拿捏?” “凤霄,年轻人还是担心祸从口出的道理。” “祁凛州,死到临头还多嘴多舌。” 祁凛州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帘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已感知到自己到了强弩之末,轻声说,“那谢重的儿子你也不在意?” 而这个时候,正殿的门被推开,带出巨大的杂音。一名身高八尺的将军从黑夜中出现,眉须皆白,面容爬满皱纹,一双眼睛却精光矍烁。老将军声如洪钟道,“我的儿子上了战场就没怕过死,明家军危亡系凤霄一身,若当真将这位置送给你的三皇子,日后不知道要死多少明家军。温姝那妖孽和我的儿子,你尽管杀了去。” 言语毕谢重直接一刀斩向那祁凛州从民间寻来的孩子,眨眼那无辜的孩子便命丧于此,身下泅了一滩褐色的血水,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 祁凛州没有想到谢重如此冷漠,他目光落在那民间来的孩子两分的尸首上终于放声大笑。 败局已定,他不是败给了别人,而是败给了人性。 他自己没有人性,却没有想到祁凤霄和谢重箭在弦上的时候比自己更没有人性。 虎毒尚且不食子。 筹谋许久一朝败落下来,祁凛州十分不甘心。 他决定在他死前夺走一样祁凤霄或许极为重视的东西。 祁凤霄一旦失去,这一辈子都将生不如死的东西。 他们祁家的男人都是情种。 温姝和谢卓就在那道帘幕后,或许已经听到了自己被放弃的消息。 如果祁凤霄同意交换,祁凛州会命令易钊将这二人带下去囚禁,他会亲自写下诏书让这个民间寻来的孩子登基,到时候回天乏术,真正的云歧在温姝那里已经没有了用处,自然会平安归来。 而祁凤霄和谢重都没有同意。 那他留着那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用了。 一但谈判失败,易钊会在后面勒死温姝和谢卓。 兴平二十二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京城的天空是红色的,一只灰色的雀飞了上来,被接连的羽箭射落下来。 百姓战战兢兢地闭门不出,宫中已然变了天。 冬雪和人血混迹在一起淹没了死人的身体,有奔逃的宫人在哭泣,他们的皇后都死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去的地方,终于冬雪变成了血雨,刀光剑影变成了如同大风过境般的狼藉。 木制的横梁塌陷变成了废墟,那大名鼎鼎镇北军的将军在无数将他围起来的明家军中跪了下来,被带着卷刃的刀枪穿透身体。没有人想要了他的命,而他见大势已去,为了保住陈家人不受牵连自尽而亡,那把杀敌无数的宝刀最后刺向了自己,鲜血淌成了一条小溪。 他的身体倒在地上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他维护一生的政权化为废墟。镇北将军陈昭死于这一场乱战中,他被大雪埋没的遗骨被宫人发现,面目端肃而冰冷,身上各处的刀疤都在彰显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玉器累成的发冠是陈家的男人最后的尊严。 这个骄傲,俊美且义气的男人完成了他对家族最后的责任,而他与隆裕公主的那段婚约就此随着他的死淹没于洪流之中。 陈昭死前回忆起了许多人。 有隆裕还有隆庆,还有他早死的弟弟陈司礼,甚至还有温姝。 他对温姝的恨意已经湮没不彰,但也没有过多深刻的喜欢。 更像是一个男人对于宠物的赏玩,又或者是对美色当前的本能反应。 征战沙场的男人本就不适合风花雪月,因为他们迟早会举起罪恶的屠刀。 他缓缓在大雪中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因为棋逢对手而死的酣畅淋漓,或许因为战争失败而并不甘心,又或许只是想着这一切是他杀孽过多的报应, 总之他死了。 死的时候身份是镇北军的将军,隆裕公主的丈夫。 他是旧王朝的牺牲品,是新王朝的祭祀品。 而因为他自戕的举动,陈家上下并未受到诛连,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王侯将相的戏码唱罢了,又要开始唱别的戏。 唱戏的人不绝,就总有听戏的人前来,即便是长长久久的冬日,也总有春雨绵绵的一天。 第二百零七章 这一场大戏中死的不止陈昭一人。 祁凛州也死了。 晋国的君王死的时候闭着眼睛,最后一刻想到了自己在母亲面前发的誓言。 他说过自己若是有半句虚假将死在自己至亲之人手中。 他枕边人下的毒拖垮了身体,他的弟弟用刀仁慈地割断了他的喉咙,断送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从城门处传来的丧钟灌满了他的耳膜,腐朽的身体还端正戴着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皇冠,终于皇冠从歪斜的头顶跌落在血泊之中,于寂静的正殿中发出巨大的声响,血水四溅开来,就像死亡在黑夜中激荡起的水花,于是一个时代结束了,新的君王将取而代之,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人类渺小如微尘,即便山呼万岁,也免不了死亡的宿命。 史书关于祁凛州的记载往往两极分化,有人说他得位不正,有人说他虚伪险恶,也有人说他最后死在太子手中是作孽太多的报应,但没有人否认他初登帝位时候的功绩。关于这位帝王的死因民也有很多种传闻,有一种传闻说他不是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中,而是死在了那个叫做温姝的佞臣手里。真相如何,除非死人做起来说话,已经没有人知道。 兴平二十二年十一月九日,晋国的皇宫满目狼藉,明家军的兵马势不可挡地踏平了京城。 隆庆王声称皇帝死在祁睿手中,且证据确凿,祁睿确实对自己的父亲下了药,他没有任何推脱的可能。太子带着自己的兵马和易家的势力开始进行疯狂的反扑,又是一场血战,直到兴平二十二年十二月初,连太子以及他身边的走狗都被抓了起来,他们被关押在冷宫中,或许隆庆王在想一个能让他们更加凄惨的死法才暂时保住了性命。随着东宫的败落易家也跟着成为了谋杀皇帝的从犯,高门大户一朝倾塌,狼狈如鼠窜,易国舅夫妻被关押大理寺,两个儿子一把火烧了易府,出逃在外,成了通缉犯。没过了多久,易家二老被砍头,尽管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易家的两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在附近出现过。 陈家军伤亡惨重,活下来的几乎都是亲近明择武的,便都被编入了明家军,陈昭死后陈家家这一京城显赫的家族也自此湮没不彰。祁凛州本来打算让祁睿做三皇子的挡箭牌,等他快死的时候废了祁睿再抄了易家留下的钱财给三皇子充盈国库,没想到他还没来及做这一切就死了,反而便宜了祁凤霄。 兴平二十二年十二月底,隆庆王登基,改号贞元,史称晋宁帝。纵观晋宁帝的前半生,以隆裕公主的身份活了十多年,后来卧薪尝胆苗疆又十年,先帝的罪己诏民间传出去,便都是死人造的孽。 这一场连绵近两年的战火终于暂时得到了平息。 能平静多久没有人知道。 多灾多难的中原大地永远不缺争斗和血腥。 隆庆王做了皇帝,因师出有名,大多数朝廷中人又都是墙头草,在林奉儒的周旋下没有再闹出什么事情,少数硬刺被血腥镇压,倒也安宁无事,被俘虏的以桑英为首之将领悉数被新君发落,贬为庶民,明家军的几位老首领并未受封,辞行回到苗疆,这宫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唯独一个德亲王府安稳如山,小亲王依旧是当年那个纨绔模样,只是面对新帝,始终不如过去亲昵了。 新君登基后下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是明旨,勒令全军务必活捉易家两兄弟。 第二道是暗旨,寻找一个声名狼藉的佞臣。 第三道也是暗旨,寻找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第二百零八章 没有人知道温姝在什么地方。 易钊知道。 东宫在与新帝的斗争中落败,太子被囚禁深宫之中,易家面临灭顶之灾。 易钊的家人被控制关押易钊控制着温姝和谢卓二人从宫中遁逃出来,只来得及救下易欢。新帝登基,左右是个朝廷钦犯,易欢已经不需要再装疯卖傻。易家上下斩首那一日这都没有出现过。易家除了易欢,易钊没什么好在乎的。那个罪孽的牢笼终于得到了报应,随着斩首消失的还有易家争斗不止的后宅。 易钊将温姝和谢卓关押在了曾经囚禁温姝的外宅中放了一把冲天的火,而后准备带着易欢南下逃亡朝廷的捕杀。 那天易家这一座不为人知的外宅变成了澎湃的火海,金色的烈焰吞噬万物,亭台楼阁化为一片废墟。 树变成了火树,花变成了火花。 就像已经坍塌的王朝似的,旧的亭台楼阁也随之一并坍塌了。 这漫天的大火仿佛没有尽头,蔓延所至悉数毁灭,温姝和谢卓两个人被用粗布麻绳死死捆缚在正厅的中央,火焰从四面八方喜汹涌而来,已经能感受到热烫的气息。 谢卓艰难地挪到温姝的身边,与他肩膀靠着肩膀,眼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们共同看着这一场夺命的热焰,仿佛在漆黑的天幕下看一场盛大的烟花。 后来浓烟已经覆盖了夜空,再看不到星星。 谢卓笑叹,“温姝,今日是除夕。” 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温姝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眸中依然没有分毫表情,“明年的除夕就是你我的忌日。” 星火落满谢卓的眉睫,将死之际依然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死亡对他而言是拥抱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脚边的碎雪静悄悄地融化,像一捧污浊的眼泪。 枯死的老树枝发出吱呀的响声。 红的梅花落下了,落在雪中,被烈火卷了起来。 “温姝,你后悔吗?” “什么?” “帮助祁凤霄,当日宫变时候你我都在殿后,祁凤霄对皇帝说了什么你我都听见了。” 温姝垂着眉睫,想起来过去在长公主府中无风无雨的日子。 从他踏出长公主府的那一日起便再无一天太平,而曾经与祁凤霄的约定也没有实现。 曾也意气风发少年时,而今满目山河满座空,人活一世,最怕的不过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若干年后祁凤霄给自己的亲人上坟时候,是否会为他的娘亲和兰姨多添一柱香。 谢卓听到温姝反问他,“谢重宁愿以你的性命换来祁凤霄的江山,你会怎么办?” 谢卓闭了闭眼睛,忽然明白过来温姝的想法。 明家军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若是让三皇子登基得势,过去跟随祁凤霄这些人哪里能有好下场,父亲的选择感情上觉得心冷,理性上可以理解。 温姝也是如此? 谢卓凝视着温姝,他苍白如纸的面容被火海镀上了一层金色,像疲惫很久终于得到休憩的旅人。 谢卓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的温沐之。 他虽未曾见过,却听祁凤霄说过。 当年那个温沐之能走砧钉告御状,也能为了娶到心爱的女子与权贵为敌,如今的温姝似乎是向权贵屈首了,却只有祁凤霄知道,这一身的脊梁从来没有弯过,打碎了他的膝盖,他还剩下腿,打断了腿,还有一双手掌,总有一日能爬到仇人的身边,而温姝所遭遇的,又何止是断腿断脚这么简单? 他似乎变成一个偏执的疯子,又似乎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而真正的温姝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谁知道呢? 这个人一辈子,只有将死的时候才能得到安宁。 温姝被烟雾呛咳出声,细瘦的五指在捆缚之下握的生紧,谢卓看着他叹了口气。 谢家的小爷这一生无拘无束,肆意妄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朝野上下闻名的奸人佞臣扯上关系,甚至落到与他一起死的地步,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内心竟生不出一分厌憎之心,满腹的柔情和怜惜几乎将他吞没。 “温姝,听人说死前不说真话,下辈子投胎会做个哑巴。” 第二百零九章 谢卓分明是在开玩笑,却见温姝认真看过来,“是真的吗?” 谢卓没有想到他信了,于是继续信口开河,“所以我问你什么,你要和我说真话。” 他这样重视下辈子,是因为这辈子已经无可期待了吗? 谢卓心中微微一痛,像被密密匝匝的针扎到了肺腑。 “你喜欢桑柔吗?” 温姝点了点头,“她就像我的妹妹。” “你喜欢祁凤霄吗?” 温姝点了点头,“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同路人。” “你喜欢我吗?” 温姝犹豫地看着谢卓,这一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谢卓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温姝就说,“我见你时候心中觉得欢喜,不见的时候却不想念,你死了亦不觉得伤心,因为此刻我也要死了。” 他懵懵懂懂地说着撩拨人心的情话,自己却毫无所觉。 若是谢卓手脚能动,此刻必然做西子捧心状,露出死皮赖脸泫然欲泣的神情耍宝逗温姝开心。 他见他时候还觉得欢喜便已经足够了。 谢卓想。 他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温姝这一辈子原来从未有人好好爱过他,所以他连什么是爱都不懂。 他与桑柔,不过是早年那一点单纯又执拗的情意,只是后来桑柔因他而死,就成了窗前的一缕白月光,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他与祁凤霄,不过是两个一身狼藉的人互相取暖,所以他生不出来爱,便也没有办法因爱生出恨。 谢卓压抑住了喉口的铁锈味道,他的心脏疼的不像话,第一次怨恨老天留给他的寿命不够长,让他能带着这个人远走高飞,看遍世上所有的风光。 他们遇见的太晚了,如果他更早些能遇到十几岁的温沐之,必不能让他卷入这样的惊天风浪。 “苗疆没有雪,但是有太阳,一年四季的太阳。如果将来有机会,还能带你去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 温姝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太阳,也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雪。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死后埋在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如此无人能找到他的尸首,也便无人来夺走他死后的尊严。 他这一生活在深不见底的仇恨中,如今仇人一个一个地得到报应,顾翊和太子不会有好下场,而易钊和易欢落到祁凤霄的手里必不能活,一切尘埃落定,所有死去的人都将得到安息,可他孤单单活着,也不见比死去的人过的开心。 他是个命苦的人,却从来不信命。 谢卓声音很低,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志在必得。 他说,“我就要死了,你能亲一下我吗?” 面颊上湿濡的触感让谢卓心中翻涌起了巨大的风浪,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平静了心情,回头看向温姝,见他依然面无表情,耳根却微微发红。 很久以前温姝便想过自己的死法。 他生在温家,为温家所背叛,后来入了长公主府,他背叛了长公主。 再后来,长公主变成了隆庆王,面首温姝变成了君王的榻上宠,看似风光的皮囊下装着一个早已满目疮痍的幽魂,这幽魂为复仇而生,也将因复仇而亡。 他长长久久地做着一个梦,梦中自己是一个布满风霜的老人,老人走过一具又一具的棺材,里面躺着被自己杀死的一个个人,遍地都是棺材,他找不到自己能躺进去的那一具,就这样疲惫地走着,走着,没有办法停下来,前路是未知的风雨和苦海。 而今日他的梦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看到了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材,正可以严丝合缝地躺进去,盖住棺材的盖,阳间的人便再也无法来打扰。 只是与他所想象不同,这具棺材可以容纳两个人。 他以为自己将一个人去死,没有想到死前身边还有个人肯对他许下虚假的希望。 他很感激。 “你说今日的火,有没有比隆裕公主死的那天大?” 谢卓目光落在逼近的火海中问。 “比那天更大。” 足够将他们两个人像隆裕一样烧成灰。 唯一不同的是隆裕葬入了皇陵,而他们将挫骨扬灰。死后的骨灰不分你我,在无人能分开。 一身狼狈的俊美青年眼眸中藏着温暖的情意,“春风送暖入屠苏,温姝,你又长了一岁。” 火星飞扬,楼台倾塌,飞舞的烈焰像极了除夕夜里盛大的烟花。 火海之外千家万户挂起了红灯笼,腊酒的香气飘入深巷,刺耳的爆竹声响遍街道,青石路上的积雪被穿着花棉袄的孩童踩下了一地的脚印,他们吓跑了一个叫年的怪兽,于是新的年来了,旧的人死了。 第二百一十章 黑腾腾的烟升起来,乌沉沉的云压下来。 烧焦的土地发出碎裂的声响,冲天的大火伴随滚烫的热浪,一团团的红仿佛有了生命,吞噬天地和万物。 一个青年在痛苦地挣扎,他的头发一寸寸燃烧,火舌烫到了脸,也烫到了裸露在外的胳臂和小腿,面容逐渐变的痛苦扭曲。 死在大火中的人太多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 祁凤霄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再一次无比庆幸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他始终心神不宁,方才的梦太过真实,为何好端端的会做温姝葬身火海的梦? 而此刻在新帝看不到的地方,易家外宅的大火还在焚烧。 易欢走了他时常出入的密道回到了这座被火海包围的宅邸。 他本已经和易钊离开京城,却在中途得知易钊将温姝丢弃在京城并放火烧死他的事情,与易钊大吵了一架。 易钊心冷,如今留着温姝威胁不了新帝反而容易暴露自己,倒不如随了先帝的愿望让温姝下去陪着他。 易钊始终记得先帝将这件事交代给他时候的神情。 “易钊,如果祁凤霄不答应,你就杀了温姝和谢卓。朕老了,温姝这个孩子实在喜欢的紧,就让他下来陪朕吧。” 一切正如先帝所料,到如今的地步易钊即便有心也留不得温姝。 却没有想到最后阻拦他杀了温姝的人是易欢。 易欢看着他的兄长不可置信地问,“哥哥要杀了他?我以为哥哥多少有一点喜欢他。” 易钊冷笑,“喜欢能有什么用?人只有活下来才能谈其他。” 易钊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易欢却是个疯子。 这个时候他脑海中那个消失已久的傻子又出来作祟了。 易欢红着眼睛,“怎么能让他就这样死了?他应该生不如死!” 易钊却仿佛看穿了自己弟弟心中的想法,叹息一声道,“咱们不能带着他,也不能让他活,否则咱们也活不了。” 易欢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推了易钊一把,翻身上了马背,易钊阻止他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往京城的方向快马疾行却没有追半步,而是一扬马鞭,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左右他已经尽力,若还是阻止不了易欢,也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这些人一个两个下饺子一样去赴死,而他只想活。 易钊是个恶劣的人,他不在乎易家每一个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 易欢亦是如此。 易家的后院勾心斗角,他们的母亲就死在了这样的阴暗争斗中,他与易欢从小相依为命,其他人之于他全然草木。 所以当他们的亲生父亲面临斩首时候先一步逃走的他和易欢并没有返回到布满天罗地网的刑场中送父亲最后一程。至于随着父亲一起斩首的那个女人便更加不值得。 易家满门破落,曾经的金银窝变成了丧命冢,于是过去的争斗也便显得滑稽可笑。 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不可笑? 他的姑姑被他的姑父亲手杀死了。 他的姑父也死了。 新的皇帝登基了。 改朝换代也就一个晚上的事。 他头脑不清醒的弟弟为了一个仇人回去送死。 而他竟然放了他的弟弟回去送死。 曾经的禁卫军统领如今沦为草芥,众叛亲离,他得留住自己的命,才能谈以后,倘若易欢不肯与他同路,他即便强留下易欢也徒惹怨恨。又或许他还有别的私心。 一切便交给天意。 易钊呵呵地笑,他的笑声像是破旧漏气的风箱。 而易欢回到易家的外宅。 在温姝来之前,这里不过是易家的一处房产,与别的房产没有任何不同,在温姝来了之后,这里便成了他的销魂窝和安乐冢,他在这里的无数个地方碰过温姝,四处都是他对温姝实施暴行的地方。 如今变成了一片火海,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易欢来的时候走了易家到外宅修起来的密道。 易家的主宅如今已被查封,四处都有守卫,在主宅的不远处的养马场有能进入易家的暗门,他就是从这暗门中进入才避开的守卫,又从主宅的卧室下了暗道,这才来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易家的主宅地下通道四通八达,每一处外宅都有通往主宅的暗路,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救了易家的人。 但易欢知道,这条密道如今能救温姝。 布满蛛网的通道被打开,这里是一处祠堂,易欢将进来便被呛人的烟雾灌入了嗓子,再往前走了两步,便有横梁塌下来,所幸温姝他们的位置距离祠堂不远,如果院中失火,四处塌陷难以逃脱,这祠堂附近便是最后才会烧过来的地方。 他在浓浓的火海中看到了蜷缩在一起的两个人,虽然昏沉不醒,一身狼狈,看起来却像是还有气,心脏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回到了胸腔。 易欢低垂着睫毛,咬牙踹了谢卓一脚。 谢卓吃了疼,迷迷糊糊地醒来,温姝身子比谢卓弱,始终没有醒。 谢卓咳嗽了几声,扶着墙站了起来,不远处又有房梁塌陷了。 易欢上前解开了两人身上的束缚,谢卓见是他不由得冷笑了声,“呦,这是谁啊?活见鬼了,易家的傻子不傻了?” 他张嘴就没好话,易欢反唇相讥,“你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有什么脸说我?” 谢卓想到自己也是被谢重抛弃的那一个,一时间脸色阴沉下来。 两个人都是爱逞口舌之利的人,一时间竟分不清伯仲,若非眼下大火逼近,只怕还能互相伤害几日。 谢卓弯腰将温姝背了起来,易欢在前面带路,“你好好跟着我走,能从祠堂的密道中出去。” 谢卓不知道为什么易欢会来救他们,如果不是易欢回来,他和温姝会死在这里,但此刻他也并不想向易欢道谢。 “你为什么救他?” 易欢恨恨咬牙,“我都没有报复够他,他怎么能死。” 谢卓没有说话,他已经强弩之末,背着温姝在背上其实到了极限。 易家外宅的密道通往易家主宅,曾经易欢被祁睿禁止接近外宅时候就通过这条密道前来偷香,如今反而成了救命的稻草。 易欢心中觉得讽刺,又觉得庆幸。 而此刻谢卓想的确是,易欢此时回来,或许他能通过密道逃出来当时不被守卫发现,然而再想出京城却难了,独木难支,易欢如今回来显然是与易家的残留势力分道扬镳,靠着他一个人如何重新混出京城?他所做的一切无异于自投罗网。 易欢自己不知道吗? 谢卓猜测。易欢应该是知道的。 但他还是回来了。 他回来救了他们是冒着自投罗网的风险。 易欢对温姝的所作所为如今就是为温姝送了命也是他活该,他后悔了吗? 或许他后悔了,才会回来。 又或许他没有后悔,但他还是回来了。 连他的父亲被砍头时候都没有回来,反而是温姝出事的时候回来了,即便如此依然口口声声要报复温姝。 这个世上谁会为了自己口中的仇人送命,滑天下之大稽。 温姝温顺地伏在谢卓的背脊上,头发一缕缕滑落下来。 他身子不好,脸色苍白,衣裳脏污不堪,只有一片亵衣是干净的。 易欢在前面走,没有回头看温姝一眼,仿佛一旦回头,便有什么他克制不住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而破土而出的这一切他没有办法承受。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温姝落到易欢手里时候他很开心。 在他终于将这个人揽入怀中之后,太子咄咄逼人,先帝虎视眈眈,比他更加强势的哥哥将人送入皇宫,一去便天翻地覆。易钊狼狈地带着温姝和谢卓从宫里出来,将这两个人锁在外宅中。 一夜之间宫里变了风向。 自从他恢复过去的记忆之后便总是回忆起来过去的少年时光。那时温姝跪在公主府的蔷薇花丛下,遇到他的一干少年的人生也全部因此改变。 顾绪,陈司礼死了,祁睿如今被囚禁在冷宫中,他和兄长变成了逃犯,到最后的人依然风光的没有想到是看起来最没有心机的祁康。 而如今的情形,他和易钊又能活到几时?即便带着易家的旧众躲躲藏藏得以苟全性命,也不过如蝼蚁一般偷生。 密道蜿蜒,他们走走停停,易欢一路走得很慢,就像往自己生命的尽头行去。 死一般的沉默在他们周身蔓延。 不知道过了多久,隧道的前方传来了光亮。 易欢盯着那团耀目无比的光,眼前的微尘在光线中变成细小的颗粒,就像死神降临之前留给虚弱的灵魂最后的幻觉。 他听到了自己干涩的声音,“这里就是出口,从这里出去是养马房,不会有人拦着你们,小心一些就不会被人发现。” 谢卓回头看了易欢一眼,“你呢?” 易欢冷笑,“关你什么事?” 谢卓见他油盐不进,眉毛一挑,“你爱死不死,自然不关我的事。” 谢卓是在易钊手里发现温姝的,易家两兄弟对温姝做的事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易欢无论什么下场都不该是他所关心的。 谢卓背起了温姝,稳稳地托着他的腰。 易欢在身后看着温姝,看着他散落在双肩枯槁一样的发丝,看着他垂落的一角衣袂,心脏忽然疼到仿佛被人活生生地剖走了一块,蚀骨的痛感让易欢的手握成了拳头,手心都跟着凿出猩红的血。变态占有的欲望和翻滚涌动的恨意不知从何时开始变了质,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会死,他就像一个被点燃的炸药桶。 谢卓勉力背着温姝出了密道,翻身一跃便如轻燕一般从墙上出去,声音很小,没有惊动任何人。 易欢一个人在漆黑的暗道中,看着那道明亮的光渐渐消失,就像消失在夜色中的一轮月亮。 密道往后是已经滔天的火海,他会被烧成灰烬。 密道往前是易家的主宅咫尺的距离,即便他能侥幸从此路逃脱,又如何从戒备森严的城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易欢闭了闭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 也罢。 是他咎由自取。 深邃的暗道中不见天光,过了不知多久,养马房的暗门再度被打开,过了没有多久又重新闭上了,就好像它经年累月一直都是如此。 过了很久之后,京城城门口的守卫,抓到了作仆人打扮的易家二公子,五花大绑秘密将人送去了宫中。 新帝发了疯,在宫中用了许多非人的手段折磨易家的二公子打听温姝的去向,易欢始终咬定温姝和谢卓被易钊烧死了。 而他之所以出现在京城是被内疚和心魔折磨,想回来去乱葬岗收拾父亲的遗骨。 关于易钊的下落易欢也是三缄其口。 无水无食饱受折磨的这些日子里,易欢脑海中偶尔浮现温姝的脸,接近死亡的时候回忆过去有一种诡异的清晰感。他疯过傻过,回想着温姝当年的模样,想着下辈子如果能重来,见到蔷薇花丛下跪着的温姝,他一定带着温柔的假面牵起来他的手,骗他回家予取予求,这样他就不用嫉妒那些拥有过温姝的男人们了。 又一盆盐水泼下来的时候,易欢费力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前是祁凤霄阴霾的一张脸孔,新帝登基,却不见分毫得意,反而比过去更加冷漠。 “没有想到新帝亲自来审问我,可真是荣幸。” 易欢舔了舔唇,成日的折辱已经让他不成人形,一张嘴却从不让人,祁凤霄眯了眯眼睛,将泼他水的桶扔到了地上,高大的影子覆盖住他,“温姝在哪?” 易欢呵呵地笑,“他死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祁凤霄额头的青筋一抽一抽,看起来似乎就要炸裂。 易欢看着新帝青黑色的眼圈笑了,“陛下自从登基,好久没有熟睡过了吧?你命令谢卓带回温姝,可没想到半路被哥哥截了胡,谢卓满京城找温姝的下落,而你除了使唤谢卓到处暗中寻找温姝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闭嘴!” 祁凤霄又一鞭子下去,易家二公子的背部立刻皮开肉绽。 易欢却好像并不觉得疼,他也没有闭嘴,一字一句都往祁凤霄的心脏上扎。 “你在京城那么多暗桩,温姝失踪了,你本来可以早些找到他,可你为了不引人注目而没有动用那些人,于是等谢卓找到温姝的时候,温姝已经被送进了皇宫,甚至被先帝用来威胁你,可惜你为了江山,白白葬送了温姝。” “闭嘴!” 祁凤霄又是两鞭,易欢的腿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他还是在笑,“温姝在易家的那段日子,就在着火的那间祠堂里,我和祁睿,甚至是哥哥,蒙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痛苦挣扎,可怜见的,他根本不知道将他干到欲仙欲死的人究竟是谁,竟还等着你去救他,你根本不会救他。” 祁凤霄扔下了手中的鞭子,气息不稳地几乎扑到了易欢的身上,他的眼睛像血一样红,看着易欢像看着血淋淋的一团撕咬下来的肉,“易欢!你再说一遍!” 易欢仰着头,一字一句又说了一遍,末了还又加一句,“陛下,你不相信,可以问问我至今关押在废宫中的太子哥哥,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你说,他长的这么个样子,怎么还敢妄想干干净净地站在这个肮脏的地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祁凤霄猛地倒退两步,易欢奄奄一息,却好像一字一句都带着针尖,受刑的也不知到底是谁。 阴暗的牢笼里火焰映着易欢漂亮得有些奇异的脸,“温姝死啦,他就算活着,也一辈子和你没有可能了。” 易欢的杏眼转了转,“更何况,那日先帝出事的时候,隆庆王说的每一句话,温姝都在后头听的一清二楚,你说他是荡妇,骂他人尽可夫,他都听见了,先帝安顿过我兄长,如果你不肯作交易,就杀了温姝和谢卓,我和哥哥一起做了这件事,他们因为你的野心死了。你现在去,兴许还能挖到一捧骨灰,跪着赎自己的罪,也不知道温姝是否会嫌弃你脏了他轮回的路。” 祁凤霄盯着易欢开开合合的嘴,终于道,“易欢,在朕剁了你的下半身之前,朕发现应该先撕烂你这张嘴。” 易欢哈哈大笑,“陛下,求之不得。” 他这一辈子生在高门富贵人家,却不是做了纨绔就是做了傻子,左右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死便死了。 他若是死了,他的哥哥定然会为他报仇。 易欢始终如此相信。 “易欢,温姝害你疯傻,又与易家作对,你何故如此费心隐瞒他的行踪?” 易欢面无表情,“我是他的仇人,我杀了他,又可以夺你所爱,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我为何不做?”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肩膀上,那里有温姝命人烙下的烙印,他轻轻碰了碰,神情竟有些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温柔。 易欢油盐不进,祁凤霄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当夜牢里的守卫始终记得,那个似乎疯傻的易家二少爷不知如何得罪了新帝,被新帝抽的像一团腐烂的软肉,根本看不出人形,那一夜囚牢中的惨叫声伴着抽打一声接着一声没有停过,满墙都是溅起来的血,那易家的二公子没吃过苦,那里是忍的住疼痛的主儿。听说,当夜新帝抽断了四根鞭子。 那鞭子直到第二天凌晨血迹才微微干涸。 而打开牢门处理伤口的大夫刚一推门,便捂着鼻子吐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人终有一死。 易欢死了。 他死前想的人全是温姝。 他不清楚这是不是爱,但他知道自己恨温姝恨的刻骨铭心。 恨他恨到不肯让他安宁赴死,甚至用自己的命来换。 温姝是他广袤人生中遇到的一朵漂亮的野花,在他将死的时候这朵野花大放异彩。 易家的二公子死前饱受了新帝的虐待,浑身上下都是鞭痕和淤青,十根手指悉数尽断了,两侧膝盖骨被剜,险些被做成了人彘,而唯一完好的嗓子却始终吐不出新帝爱听到的话,身上的伤口日复一日地被抠烂,发脓,再度用刀割开,他这一生都没有受到过如此大的苦楚,终于在有一日新帝再次审问之后断了气。 死的时候还很年轻,没有娶妻生女,没有什么心上人。 他不承认温姝是他的心上人。 到死都欺骗自己温姝是他要一同带进地狱的人。 可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仇人。 新帝审过他之后,仅剩下的双腿也被残忍地打断了,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而他唇瓣却始终带着笑意,和死去的皇帝一样嘲讽着毁了易家的祁凤霄,似乎在说,你看,你永远也得不到他。 新帝扔下鞭子,踉踉跄跄地逃开了。 易欢死的那天天上下着大雪,易钊似有所感,回头看着京城的方向落下了眼泪。 这个自私自利的男人这辈子都没有流过眼泪。 而祁凤霄始终没有得到温姝的下落。 他将易欢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折磨至死,易欢却始终一字一句告诉他,温姝死了。 先帝和易家人一起让他永远失去了温姝。 祁凤霄闭着眼睛,仿佛回到了长公主府中,温姝正在他的榻上与他沉沉安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适的时刻。 他终于做了皇帝,十几年的夙愿就此得偿,却没有想到自己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处找温姝的下落。他能坐稳这个皇位,林奉儒功不可没。 他问过林奉儒为何帮助他,林奉儒说是为了温姝。 他如此直言倒是令祁凤霄刮目相看了。 他派人日夜盯着林奉儒的府邸,却没有发现林奉儒有半点联系过温姝的迹象。 他从来没有想过温姝会死。 即便易欢口口声声说温姝死了,他也从来没有相信。 温姝的身边有谢卓,谢卓武功盖世,又怎么能让温姝这样屈辱地去死。 新帝身边靠得住的人都知道新君在找一个被钉上耻辱柱的男人,却没有人见过他,也有臣子不满,温姝已经被祁凛州钉在了耻辱柱上,祁凤霄又怎么能和他再有牵扯? 如果再有牵扯,只怕他要被口沫人言淹死,从此遗臭万年。 这是祁凛州对祁凤霄最恶毒的报复。 而温姝必然憎恨祁凤霄,在祁凛州看来,以温姝的性子说不定能一刀捅死祁凤霄。 如今祁凛州自己已经先死了,他是一个不差的皇帝,百姓在他的治理下曾经确实过的和平安乐,只是后来迷上了一个外人眼里的奸佞,一生毁灭在了刚愎自用之上,史书会对他的做法有所公论。 而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仍旧要饱受折磨。 祁凤霄开始一场又一场地做噩梦,总是能在梦里看到冲天的大火和温姝一双流泪的眼睛。 他从未没有觉得温姝是个荡妇。 他只是当时为了不被祁凛州要胁,可祁凛州这样狡猾,当时他辱骂温姝的话一定被温姝听到了。 如今做了皇帝,人人山呼万岁,他并不开心。因为自己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也明白了祁凛州的险恶用心,只要想继续做这个皇帝,就永远得不到温姝,甚至是温姝即便死了,他也没有办法给这个人一个名分。 祁凤霄在宫中死一般的寂静中几乎发了疯。 他明明做回了隆庆,却忽然觉得甚至不如长公主府的日子过的畅快。 曾经长公主府那个豢养面首,臭名昭著的女人死了,时至今日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唯独满腔复仇的恨意和对权势的渴望推动着这具躯壳一路走到了现在,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找回自己的人性。 可他找不到温姝了。 他将保护的好好的母亲重新接回了宫中,而他的母亲已经疯了。 他的母亲质问他为什么他还活着? 质问他隆裕去了哪里,质问他祁凛州去了哪里? 他面对自己已经记忆错乱的母亲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他的母亲只有在见到祁康的时候才会有所触动,而祁康每每入宫,甚至不敢在祁凤霄面前为太子多求一句情。 即便无法和温姝真正在一起,至少让他知道温姝的下落,知道他好好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座吃人的皇宫吃掉了他的童年时光,吃掉了他的青年时光,也将要吃掉他未来的每一刻。 祁凤霄觉得被扼住了咽喉,他每日像行尸走肉一样批改着各处而来的奏折,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得到那个人的消息,最终抱着遗憾和失望入眠,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过下去,尽管群臣建议他选妃,却始终没有遂了他们的愿望。他被后悔和痛苦的情绪包裹,面上却始终维持着帝王的威严。 他越来越像祁凛州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这个位置的可怕。 而祁凛州的第三个儿子到现在都没有下落,他交代给林奉儒去找。 寻找温姝的重任放在了祁康的身上。 他知道祁康必然不会伤害温姝。 剩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登基半年的时间已经比起往常老了许多,谢重远在苗疆曾经嘱咐过,如果他的儿子还活着,请将他送回来,如果他的儿子已经死了,请在中原寻找一处好山好水的地方将他埋葬。 而谢卓始终不知音信。 第二百一十五章 皇宫深处的一座废院荒无人烟,杂草丛生,间或几声鸟雀哀叫。 一个年轻的男人被囚禁在这里足有半年。 他每日以发霉的糠食为生,身边无人伺候,脚腕上铐着沉沉的锁链,深可见骨的疤痕盘梗在两条手臂上,长久的幽禁让他面容如同死人一般惨白,由于长久没有与人说话,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咕咕的声响。他身边跟着一名太监,这太监生着一张嚣张阴狠的面容,若细细看过去,会发现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显然是被人活生生打断的。 祁睿落到如今的地步,顾翊却顾不上拍手称快。 他被祁凤霄打断了一条腿,像一条狗一样。 顾翊恨祁睿,但他不能杀了祁睿,祁睿也不能杀了他,否则他们都会被长久的寂静逼疯。 直到有一天,当今的皇帝亲自打开了废院中已经生锈的锁,新的阳光透进来,照亮了腐朽腥臭的院落,新帝立在光影中,衣袖上的金龙张牙舞爪,吞云吐雾。 “你们还活着呢。” 这是新帝说的第一句话。 顾翊战战兢兢地跪下来。 新帝看着顾翊,就像看着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于是没有任何同情心地一脚踹了过去,顾翊脸贴在地面上,像被一脚踩进了棺材。 新帝身后的宫人都惊诧于旧太子还活着的事,面上却不露分毫,新帝的性情比他的前任更加难以捉摸。 祁凤霄在他的侄子面前弯下了腰,掐住他的下巴与之对视,在他的侄子漆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面目全非的倒影,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手,淡淡道,“祁睿,这里的日子过的可还开心?” 祁睿几乎扑上来想要掐死他。 祁凤霄后退两步,啧啧道,“曾经的太子怎么落魄到如今的模样?” 祁睿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如今一开口,声音又沙又哑,像一把破旧的铜锣被重新敲响,“没想到有一天赢的人是姑姑。” 他故意说了姑姑两个字,祁凤霄面上风云涌动他却恍若不觉,“可惜了,温姝那贱人始终没有找到,这天下的好事不能全都便宜了姑姑,是吧?” 祁凤霄的一双凤眼像盯着死人,“祁睿,你这张嘴,朕不喜欢。” 祁睿笑了起来,“姑姑不喜欢我身上的什么地方,尽管拿去就好,嗓子,眼睛,腿。听说温姝死了?不知道黄泉路上能不能等等我。” 祁凤霄咽了口血沫。 这些人一个个都知道拿温姝来捅他的心窝子。 隆庆王年少的时候尚武,使得一手好鞭,他照着当年的手感用昂贵的料子重新做了一条软鞭,却没有找回当年的自己,如今用这条鞭子一鞭又一鞭地抽在自己侄子的身上,边抽边说,“这条鞭子,半年前还带了一条人命,祁睿,你觉得你还能活?” 祁睿知道祁凤霄说的人是易欢。 他们这些人一个个去死,谈什么恩恩怨怨都没有意思,成王败寇都是如此,他自幼在多疑的父亲和功利的母亲教导下过的小心翼翼,为了让自己的父亲放心活的不敢越雷池一步,伪装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到最后害了自己的亲弟弟,给自己的生父下毒,争权夺利的最后竟然便宜了别人,他的父亲死了,死前亲手掐死了自己的母亲,于是所有的后宫争斗戛然而止在血腥的夜里,山河已覆,故国不在,旧人渐亡,陪着他的竟然是一个他当初根本不放在眼中的太监,他们之间互相憎恨却又不能杀死对方。 而他在刺耳的鞭子声中听到了祁凤霄吐出惊天的秘密,“你以为你伪装纨绔伪装的很成功?你的父亲早就发现你的心思,像看戏一样看你,根本没有想过把皇位传给你。” 祁睿双目血红,“不!我不信!” 祁凤霄哈哈大笑,“你的父亲借温姝曾经陷害你的机会除了祁宁,你失去了一个兄弟,而祁宁根本就是蜀中王和薛妃的孽种,后来你接着监国的机会伤了祁清的眼睛,最后更是对祁清痛下杀手,却不知道这个祁清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个玩意,他根本不是真正的三皇子。” 祁睿咬牙切齿,“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信!” 祁凤霄叹息,“真正的三皇子朕还在找,找到了自然会杀了他,但是祁睿,你认为你的父亲为什么这么做?” 祁睿脑海中电光火石,已经想到了父亲这样做的原因。 三皇子是真正的储君,所以放在了民间保护。 那他这个太子算什么?难道是一个用来吸引火力的幌子,位置竟然比那个假的祁清更加不堪!若注定是无用功,他这一辈子究竟争来夺去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两手空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他。 太子之位也是,温姝也是。 祁睿漆红的眼睛几乎要流出了血泪。 祁凤霄依然在说,“你猜对了,你和易家都是个幌子,易家被祁凛州用来揽财,等到新帝登基,易家的所有钱财都是新帝整顿江山的国库,你和易家都是祁凛州手里的棋子,每行一步都是在为真正的三皇子铺路,你们这么多年可笑浑然不知。你的父亲对你早有戒心,你对他下毒他根本没有吃,真正让你的父亲死去的是温姝给他下的毒,可惜在历史上,祁凛州却是死在你那碗被倒掉的食物中,太子爷,朕这是否算是物尽其用?祁睿,你这可怜的一生都是在为他人作嫁!” 此乃杀人诛心之举。祁睿终于情绪崩溃,他嘴上还在否认,心中却已经敞亮清楚。以他对祁凛州的了解,这个男人完全有可能做下这种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所作所为全部成了笑话,他自负聪明,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策划的一切在为他人做嫁衣,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都瞒不过别人的眼睛,这些人看他为皇位绞尽脑汁的时候,是否已经在心中笑他可悲?他自以为缜密的计划原来漏洞百出,祁睿骄傲一世,一辈子的骄傲却在祁凤霄的三言两语中溃不成军。 祁睿痛苦地捂住了头,脚上的锁链哗啦哗啦作响,口齿不清地咀嚼着祁凤霄这三个字,仿佛要用牙齿将这三个字挫骨扬灰。 祁凤霄怜悯地看着他,“所以,即便没有我,也还有一个三皇子,而对你来说,登基的人是我,你应该感激上天。” 如果登基的人是三皇子,那他祁睿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者。 祁睿呵呵地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铁锈的味道在唇齿间四处蔓延。 “为什么现在对我说这些?” 祁凤霄终于道,“朕本不想说。” 但是他被扎到心肝脾肺,又怎么会让始作俑者好过? 祁睿忽然开口,“祁凤霄,温姝在我手里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大婚之夜我强暴了他,逼疯了他的妻子,后来他又落在我手上,总是被折腾,也咬着牙一声不吭。我不觉得我对不起他。但我希望你永远找不到他。” 第二百一十六章 祁睿最后一句更像恶毒的诅咒。 他憎恨温姝,又从未真正得到过他。 某种意义来讲他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如此相似,祁睿的狠毒刻在了骨子里,祁凛州的狠毒却披上了一层伪善的皮。 祁凤霄安静地看着祁睿,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他执拗道,“我会找到他。” 这世上没有人希望他找到温姝。 祁睿笑了起来,“找到他之后呢?你什么都给不了他,甚至有一天他的存在若是被发现,可能还会被迫杀了他,你连个男宠的名分都给不了他。” 温姝活着,祁凛州断了他们的一切后路。 温姝死了,他们只能阴阳相隔。 最狠毒的报复莫过于此。 祁睿这一辈子争来夺去到最后两手空空,成日被幽禁于此,平日里不肯说话,一但张口说话却句句催人心肝。 祁凤霄双目血红,他在女人的脂粉漩涡中过了十数年,如今已经一手扭转乾坤,却丢失了自己曾经想要好好对待的人,坐在龙椅上执掌江山,脚下却踩着金黄稻草,眼前这一切恍若空中楼阁,什么时候又会一脚踩空从高处跌落?他死了,新的皇帝诞生了,他的坟墓又将埋在何方? 费尽心思得来的权势并不能让他安心,却换来了彻夜不能安眠,后宫里的红粉佳人他无心受用,他还年轻,周身却散发着暮年的腐朽味道,他在逐渐被吞噬,变成和祁凛州一般无二的人。 他想杀人。 杀了祁睿。 撕烂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但这样未免太便宜他。 他将旧日东宫的太子踩在脚下,就像踩着一只蝼蚁,“祁睿,朕永远不会放了你,你就在这里好好享受着自己荒芜的人生吧,而那个叫顾翊的家伙,朕会将他凌迟处死,就在你的面前,从此这座宫殿就真正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将在这里待一辈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祁睿的眼瞳死死盯着祁凤霄,看着他眼中报复得逞的快意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的痛苦不是来自于顾翊要死,而是来自于孤单。 顾翊被押在了院子里,他死前不甘心地想着,自己究竟有什么比不上温姝? 他的身体被一刀刀活生生地剜着,他看自己血肉剥离,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剧烈的痛苦让他两眼泛白,浑身抽搐,这剔骨之痛远非常人所能承受,更何况是一个被处了宫刑之后的太监,不远处有人在数着,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仅仅第四刀的时候顾翊已经开始发狂地惨叫,而等着他的还有三百多刀。 顾翊的一生悲惨至极,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竟也还不知道悔改,只是一味地与人比较,被仇恨填满胸中,没有人爱过他,所以他从来不懂什么是爱,有人恨他,他也便懂了什么是恨。但他对温姝除了恨之外显然还有别的东西,羡慕有之,嫉妒有之,虽然温姝已经活的足够痛苦,对于顾翊而言那却是他想过的人生。他就像一只可怜的蝼蚁,妄图在主人的脚边捡起来他落在地上的面包屑聊以裹腹。第一百刀落下来的时候,顾翊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他的下半身全然是血淋淋的白骨,整个人却还清醒。祁睿已经开始发呕,祁凤霄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座冰冷的雕像。 祁睿被揪着头发看完了行刑的过程。 到最后留在那里的,已经是一具白骨了。 三百多片血肉扔在了祁睿的脚边让他一一过目清算,若是少了一块,便也剔祁睿的一块肉。 祁睿一边数一边吐,到最后看到了那具白骨的脑袋一一这具尸体只有脑袋还完好无损,皮肉具在,顾翊死前最后的方向还在看着祁睿,或许他心中还在希望祁睿能看他一眼。 无论他如何恶毒,祁睿到底是救了他的人。 可这个人在对着他的尸体作呕。 祁睿到数完最后一片肉的时候已经就要发疯。 他竭斯底里地将肉片全部扔到了那具白骨的身边,扶着墙壁继续呕吐起来,双目血红的像鬼一样,哪里有曾经贵为太子的半分尊严。 祁凤霄施施然拍了拍衣袖,就好像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般,啧啧叹道,“以前我希望你死,现在我反而希望你好好活着了。” 祁睿似乎被血腥的味道刺激的有些失智,他蜷缩成一团,胃痉挛在一起,什么都吐不出来却还是想吐,满手都是被割下来的血肉滑腻的触感,全身溅满了红色腥臭的味道,像个血做成的人,一旁的顾翊脑袋往下全是白骨,死不瞑目地往他的方向看过来,似乎在狰狞嚎叫,“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 祁睿浑身一颤,战战兢兢不敢往那具血淋淋的白骨方向看一眼。 他知道此后这具白骨将如同附骨之蛆永生永世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他的父亲留给祁凤霄的噩梦祁凤霄悉数给他还了回来。 祁凤霄离开后,没过了多久,废宫中传来祁睿疯了的消息。 祁睿疯了,反而神智如同几岁的孩子,喃喃嘴里念着一个叫温姝的名字,在废宫中写了满墙壁的温姝。 他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温姝。 或许噩梦太长,只有念着这个名字才会觉得温暖,可他才是将这份温暖彻底毁灭的罪魁祸首。 祁凤霄闻言也只是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 身娇体贵的太子就这么垮了,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将自己的亲侄儿逼成了一个疯子。 他和祁凛州越来越像了。 祁凤霄去了一趟郊外,郊外有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 尽管新帝的吩咐让众人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陪着他去了,一行人到的时候刚过了除夕,冬雪一场又一场,也盖住了茕茕孑立的几座坟。这是几座衣冠冢,都是温姝的亲人,兰玉,珠娘,甚至是桑柔,后来还多了一个锦珠。 他们如今有墓有碑,有人纪念有人上香。 祁凤霄甚至给珠娘盖了一座庙宇。 他希望有朝一日这座庙宇香火鼎盛的时候,会传入温姝的耳朵,让他知道他从未忘记过他们曾经的约定,他会来给自己的母亲上香。 祁凤霄在锦珠的衣冠冢前喝了许多酒。 他说,锦珠,我来给你上香啦。 温姝什么都不要了,连他的亲人都不要了。 说好一起给死去的亲人上香,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祁凤霄仿佛回到了初见温姝的那个夜晚。 他还是不男不女的公主,而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他被自己的父亲灌满了春药,全身泛着热烫的红。 那时候的祁凤霄想着,真是一个倔强又漂亮的孩子。 他对漂亮的孩子总是手下留情。 后来温姝向他辞行,他也任由他去撞的头破血流。 头破血流的鸟再回来的时候才会好好听话。 这只鸟再回来的时候,却带着皇帝的密旨,成为了皇帝的耳目和走狗。 祁凤霄将计就计,利用了温姝。温姝再次进来长公主府的第一天他便已经明白温姝的来意,他防着温姝,小心地勾引他上自己的套,而当鱼真的咬住了他的饵,却又不免觉得他可怜。 那时候的祁凤霄并不确定温姝是否会背叛他,尽管温姝看起来已经是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他依然给自己留了明家军的后手。 温姝果真背叛了他。 祁凤霄并不埋怨温姝背叛他,甚至在他被囚禁在公主府的时候为了保护温姝在祁凛州派人问询的时候替他圆谎。 这个世上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所以温姝的背叛在他眼中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并不代表他毫无芥蒂,而这芥蒂直到后来谢卓告诉他温姝身中断肠。 祁凛州比任何人都明白断肠的作用,断肠是皇室的人控制手下的一种手段,也许这就是最后温姝不得不背叛他的原因,于是祁凤霄到这个时候真正放下了温姝的背叛。 谢卓书信告诉他他替温姝解了毒,断肠无药可解,他问谢卓如何解的,谢卓说他给温姝用了苗疆的蛊。蛊虫和断肠的毒在体内互相抵消了。 与其说抵消,倒不如说蛊虫在温姝的身体中游动的时候自动向着有毒素的方向去,就像饿了许久的虫子遇到食物,断肠的余毒在温姝的体内被蛊虫吃的七七八八,后来蛊虫到了祁凛州的体内,温姝身上的余毒自然被带走。 谢卓虽然利用了温姝,也算是做了好事。 他完全可以给温姝其他更加见血封喉的毒,却用了这样的方式。 谢卓的最后一封信是他将带着温姝从京城离开。 后来温姝和谢卓都没了踪迹。 再后来,他便一直不曾找到温姝。 他这一辈子骗了很多人,真真假假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是说和温姝一起下地狱的话,又或者是说一起活下来给亲人上坟,那一刻的心情都是真的。即便有参杂了算计,但不是没有真心。 他们之间的开始便是阴谋诡计,结束也结束在了阴谋诡计中。 祁凤霄始终不敢承认温姝死在了大火中。 就好像一但温姝死了,他的高楼庙宇就要崩塌。 他不得不承认温姝从一开始的一只想要圈养的鸟,变成了他的同路人,最后变成他活到现在的支撑。 他到这时候才明白,他以如此快的速度攻入皇宫,也不过是想从祁凛州的口中知道那个人是否平安。 可他明白的太晚了。 如果温姝还活着,此生能再见他一面,他想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算计地重新喜欢他一回。 只不知到时候的温姝是否能接受。 “锦珠,你说到时候,他会接受吗?” 锦珠的墓碑上雪花簌簌飞舞,似乎在作回应。 祁凤霄在锦珠的墓前哭的像个孩子。 雪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凉,就像人越来越冷的心。 他坐上了皇位,他一无所有。 后来又有一日,祁凤霄去往这片坟地的时候,在四座衣冠冢的旁边,看到又立起了一座新坟,新坟更像一个小小的山包,刚刚立起来,雪都没有覆盖完全。有一块木头刻的碑,上书温姝之墓四个字,祁凤霄心神剧震,那是谢卓的字,谢卓还活着,温姝必定也还活着。祁凤霄疾步往珠娘的庙宇而去,见庙前也有人上过了香。 他不知道是不是温姝,那一刻他身后的宫人看到他们的陛下盯着一柱还没有烧完的香落下眼泪。 这是谢卓在告诉他,无论温姝是否活着,温姝都已经死了。 佞臣温姝的坟就在这里,任由百姓唾骂憎恨。 活下来的温姝再也不愿意掺和朝廷纷争,与前生有所瓜葛。 或许是看他可怜,才肯立这一座坟墓给他一个念想。 他人看到这座坟意味着死亡,祁凤霄看到这座坟却意味着活着。 皇帝回到宫中拟一道圣旨,就此宣告了先帝时期的大臣温姝之死。他死在了易家的一场大火中,被焚烧的面目全非,坟墓就在京城郊外五里的地方,日后的史书也将这样记载,即便史官踏破铁鞋,也只能寻到一座孤孤单单的坟。 皇帝拟完圣旨后又修书给苗疆的谢重,他说有了谢卓的踪迹,谢卓还活着,但他不愿意回去。 谢重收信泪流满面说活着就好。 温姝的一生就此宣告终结。 他十六岁辗转进了公主府做了面首,后来做了皇帝的男宠,虽然有极高的地位,却依然是个玩物,后来皇帝遭遇宫变,温姝便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他被易家人挟持,放了一把火烧死,听说被烧成灰,什么都不剩。 还有一些野史传闻,这温姝因为容貌太盛,与当时的太子甚至易家人都有些关系,落在易家人手里的时候听说被用了不少手段,被当女人一样用了。人人知道他的尸体被烧成了灰,坟里什么都没有,于是也便没有人掘墓焚烧,他们偶尔会来奚落两句,也有仇人会来他的坟头踩上两脚,久而久之他的坟头都比别的坟头要低矮。 后世的人们谈起来百年前的往事唏嘘不已,可见有时候美貌实在不是好事。但温姝此人除了一身皮囊实在恶贯满盈,也便没什么可说。 而他们不知道,那个史书上如此悲惨的人,他的人生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才刚刚开始。 凤凰总需浴火才能重生。 第二百一十八章 祁凤霄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三皇子。 他派出去寻找温姝的祁康没有回来。 某一天林奉儒提出了辞官,祁凤霄问他为何,林奉儒笑着说,“我为大晋鞠躬尽瘁,大晋今日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也该为自己活一回。至于陛下命我去寻的那个孩子,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微臣愧对陛下的托付。” 祁凤霄允了。 林奉儒位高权重,交接后的新尚书令是一个年轻的状元。 这位年轻的状元对林奉儒颇为敬畏,他不知道林奉儒为何要走,于是便问,“大人如此年轻,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功名利禄如今于我如浮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他这一辈子一直遵守礼教,也曾娶过妻子,可惜妻子早已病逝,留下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这个孩子便是日后林家全部的希望。他享受过人人可望不可求的终点,也该回到自己的起点去找回年少丢失的那一瓣霜花。 林奉儒是个读书人,身上有读书人的雅致却没有读书人的迂腐,能从宫变的大风大浪中保住林家的荣华富贵,已经是极有手腕的人,他前半辈子为了林家活着,后半辈子也该为自己活着。 启程的那一天,他带着自己一个名字叫做云歧的养子一路往南而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他们大晋的小王爷祁康在南行的路上发现他的踪迹,并且一路跟着他,甚至将这件事书信与宫中的皇帝。 祁凤霄勃然大怒。 林奉儒的老家在北方,却偏偏往南行,存的什么心。 他在盛怒之后心跳却在加快。 或许一一 或许一一 他不敢想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只是传书于祁康,盯紧了林奉儒。 林奉儒还没有发现自己多了一条尾巴。 他们一路到了江南扬州的一个小镇,这里的小镇上人人淳朴善良,满城尽是桃花,所以小镇又名桃花镇。大晋国土之内的花种尽数从这小镇而来。 他们来的时候在新帝登基第二年一个百花盛开的春日。 这里两年前搬来了一户人家,主人的名字叫沐青。 温老板开了一家酒楼,酒楼日日客满。 但这叫做沐青的老板并没有几个人见过,反而是那个叫谢敏行的店小二广为人知。 他是小镇里最英俊的店小二。 酒楼平日也是靠着他,他虽然是个店小二却取代了老板的职位,将酒楼经营有道。 这一日谢卓刚刚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 天色微凉,满肩都是桃花,他甩了甩肩膀上的桃花,准备打烊的时候又来了人敲门,“今日天色已晚,不见客。” 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我乃故人,来见温沐之。” 谢卓打开了门,便见林奉儒站在室外,衣袍被飒飒的风声拂起。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少年。 少年长高了不少,蹦出来弯了弯眼睛,“我要见沐青。” 这少年正是云歧。 谢卓脸色不好,林奉儒某种意义上是他的情敌,温姝对这个人的信赖更甚于他,否则不会把云歧留在他身边。 “这里没有温沐之,也没有沐青。” 谢卓撇撇嘴。 林奉儒笑了,“我有他的书信,我说要带云歧来看看他,他同意了。” 谢卓终于将林奉儒放入了门。 林奉儒猜测看谢卓的神情似乎不像和温姝有什么实质进展的样子,因为谢卓实在是太紧张温姝了,若真的和温姝有什么,反而不会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心里有了底,便笑着说,“那就让我见见他。” 谢卓坐在一侧冷淡说,“他一会就来。” 然后开始擦拭手中的刀。 林奉儒是个书生,却也不怕武人,老神在在地坐下来,云歧在旁边焦心等待。 温姝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十分诡异的这一幕。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他不过出去打了两坛酒的功夫,竟来了客人。 待看清楚林奉儒身后的瘦高少年终于低声叹息,“云歧长高了。” 云歧撇嘴,“总是要比当初一言不发就绑架我的人要高。” 可见他还是对当初温姝所为耿耿于怀。 云歧身世离奇坎坷,自幼年起便被送入民间,对祁凛州和已故去的母亲感情尚不如民间养大他的那对夫妻深刻,他憎恨自己的父亲,明明可以将他养在身边,却偏偏将他放任自流,这个孩子自幼聪明绝顶,光明磊落,即便知道这是祁凛州对自己的保护,也瞧不起父亲阴险的手段,他宁愿光明正大地死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也不肯莫名其妙死于一场身份暴露后的刺杀,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他的母亲与父亲的弟弟偷情,甚至生了一个祁宁,而这几个人最终死在了父亲的手中,皇室的富丽之下暗藏着如此龌龊的丑事,而他就是这些丑事的牺牲品。祁凛州纵然知道云歧是自己的亲子,看到他也会想起来他的母亲,或许送他出宫也有这样的原因。 云歧在健康和善的家中长大,对自己真正畸形的家充满排斥感,对祁凛州也没有什么感情,这个人一生杀兄弑父害子,最终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他长到现在唯一亲近过的朋友就是沐青。 可沐青骗了他,在争权夺利的过程中利用他。 但沐青并没有伤害他的性命,而是将他送到了林奉儒的手中,时日长久,云歧对温姝的憎恨渐渐被消弭,听到他死在大火中的消息时候还是不免心脏抽疼,而这个时候林奉儒告诉他,温姝还活着。 于是他便跟着来了。 温姝想揉一揉他的脑袋,却发现已够不到这少年的头顶。 云歧口是心非,“你没死又不知道有什么人被祸害了。” 林奉儒拿折扇敲打他的脑袋,“出门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也不知道谁在知道温姝出事的时候痛哭流涕眼泪鼻涕一大把?” 云歧被揭了老底,脸涨的通红,有意无意地看向温姝,见他面带微笑,一身白衣胜雪,正如当年初见模样,垂睫扭头不语。 温姝总不能和一个孩子一般计较。 “怎么会想起来这里?” 林奉儒问。 温姝向他解释,“当年从易家逃出来后便一路南下,见此处风景宜人,便来此定居,后来回了京城一趟,见风声稳了下来,也便放了心。” 他咳嗽了两声,林奉儒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肩膀上,“身体还是老样子。” 温姝笑,“余毒虽解,到底伤了根本,大夫说日后要好好静养,也不知说的什么鬼话。” 他这时候又似乎有了当年的影子,林奉儒微微一滞,脑海中浮现那道在登闻鼓院赤脚踩过砧钉的少年。 缘分奇妙,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追随这那少年的步伐,直到抛弃一切。 林奉儒想抱一抱他。 到底在谢卓虎视眈眈的视线中没有动手。 “你这次来……” “我已经辞官。” 温姝蓦然睁大了眼睛。 他给林奉儒去信,无非是想接走云歧,却没有想到买一送一,买小送大。 林奉儒苦笑,“这么多年,我看似什么都有了,却什么都没有。我是林家光耀门楣的傀儡,想要的不敢要,不想要的偏偏要握紧,如今林家有了交代,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他这一辈子循规蹈矩,温姝是他唯一的出格之作。 他来到他身边,却不敢告诉他他是为他而来。 只是温姝这样聪明,又怎么会猜不到。 “林大人,温姝不值得,如今的沐青更加不值得,这桃花镇风光正好,林大人小住几日,便寻自己的将来去罢。” “你便是我的将来。” 他目光灼灼,情意悉堆眼角,温姝仿似见曾经那一身朱袍的司谏陪着他从一条血路走过来,向他伸出了手。 若不是温姝信任他,并笃定他会为了自己善待云歧,又怎么会把云歧交在他手里。 他善于观察和利用人心,林奉儒一向赤诚单薄。过去种种作为在今天的温姝看来不过是欺负老实人罢了。 温姝为自己过去招惹的情债有些头疼。 林奉儒不只是个老实人,还是个聪明的老实人。 三言两语怎么能打发走当今的尚书令。 前尚书令微微一笑,宽宏大量,“无妨,我在隔壁买了一处宅邸,日后你我便是邻居,都是从京城而来,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温姝这时候才发现清风朗月的林大人腹黑的一面。 谢卓终于没有忍住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放在桌上。 云歧啧啧叹道,“某些人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要钱没有,要房没有,还想讨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谢卓怎么想这厮形容的都是他自己。 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淡淡道,“某些人抛家弃子带着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就想登堂入室,滑天下之大稽。” 云歧怒,“你说谁呢?” 谢卓冷笑,“我说你了?” 林奉儒老神在在,仿佛没有听见。 温姝被他们吵的头疼,又不能朝着云歧发火,只能怒目对谢卓说,“你闭嘴。” 云歧得意地挑眉。 谢卓心中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将云歧拉出去蒙着头揍一顿而不被温姝发现。 农历说,今日不宜开张。 果真不宜开张。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谢卓愤怒地打开,见当朝的小王爷手里提着金色的鸟笼,一边逗着笼中的鸟一边进来,身后还有不少兵。 他穿的随和,看起来不像个王爷,倒像个寻花看柳的浪荡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来,满座的人中目光只看着温姝,就像这一幕已在梦中出现千百回。 他指着云歧啧啧道,“巧了,皇叔要找的人都在这儿了,本王可立大功劳了。” 谢卓将温姝挡在了身后,“你想做什么?” 祁康将鸟笼放下来,装作惊讶道,“你不是死了吗,这里哪有死人说话的份?” 这群人嘴一个比一个厉害,谢卓武功盖世,却在口舌方面吃了亏。 “林大人年纪轻轻告老还乡,我怎么记得林大人的家在北方?” “本官在南方也有产业。” “你既然辞官,缘何自称本官,见了本王竟不行礼,本王现在治你不敬皇室,欺君罔上,窝藏钦犯的罪名,你可有话说?” 第二百二十章 林奉儒被这一顶一顶帽子扣下来,恍惚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恶贯满盈。 云歧在旁边叫,“一个小破王爷拽什么?” 祁康不悦地皱眉,“闭嘴,按照伦理你得叫我一声哥哥,没大没小的像什么样子?” 祁康一个人靠着一张嘴大杀四方,硕果累累,以至于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气氛死寂之极。 “你怎么不说话?” 他对着温姝语气温柔,哪里有方才牙尖嘴利的模样。 温姝看了他一眼,“王爷不是说死人不能说话。” 祁康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连忙开始找补,“本王可没说过这种话,呸呸呸,你这不是好好活着呢。” 温姝笑了,“那谢卓也能说话了?” 祁康咬牙,“当然能。” 温姝看了林奉儒一眼,又对祁康道,“云歧是我窝藏的,与林大人无关,欺君罔上窝藏钦犯的罪名,小王爷要治便治我罢。将我二人捆起来,兴许入了宫陛下一开心,小王爷又能加封了。” 祁康被他说的面红耳赤,全然不见方才从容,慌慌张张地解释,“我不是想把你们绑回去的。我在路上遇到林大人,便一路跟着,这才找到了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小王爷既不是来绑人,便可以回去了。” 好不容易找到温姝,祁康怎么可能会走。 “本王见这桃花镇风景宜人,想多留几日。” 等皇帝来了,把温姝带回京城。 他才不做这个恶人。 温姝铁青着脸,“小王爷想留在什么地方自然无权干涉。” 祁康点点头,识相道,“我自然不会打扰你,但是你们也别想着再跑,谢卓纵然武功盖世,如今有你们拖累也走不了多远,本王带的兵会一直盯着你们。” “你……” 谢卓怒。 祁康叹息,“顺便也可以保护你们,我这不是怕你们再跑?” 天知道这两年为了找这两个人他受了多大的罪。 “至于现在,请诸位退下去,本王想和温姝单独聊两句。” 谢卓看向温姝,温姝示意他出去。 林奉儒和谢卓在门外看着天上的星星,云歧弯着腰逗草地里的蛐蛐。 “他们在里面能干嘛?” 谢卓问。 林奉儒双手一摊,“我无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知。” 云歧在旁边说了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祁康坐了下来。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这样仔细观察过温姝了。 “你恨祁凤霄吗?” 温姝摇头,“于我而言祁凤霄在皇位与我之间最后作出的选择完全在意料之中。否则他没有办法向陪着他出生入死的明家军知道。” 但他不应该当着祁凛州的面戳温姝的痛处,还被温姝听到。 如今温姝大仇得报,与祁凤霄也再无留恋,即便回去祁凤霄甚至也没有办法给他一官半职,温姝冷笑着问祁康,“回去继续做皇帝身边的玩物吗?” 他厌了倦了。 从祁凤霄选择皇位的时候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来得及给死去的亲人们重新立墓做碑,而这一切祁凤霄却帮他做了,也算没有违背当初的承诺。 他见证了皇室中人自相残杀的本相,也不肯在卷进风云,而唯一一个曾经说要与他一同去上香的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不过是个荡妇。 温姝猜测谢卓当初让他给皇帝下药的意思无非就是引起宫中太子和皇帝的内乱,再者就是皇帝病重动摇军心,给祁凤霄一个洗白的借口,而不至于在史书上落一个弑兄的名声,如今的祁凤霄什么都有了,又何必再来贪恋他? “我如今只是一个落败的佞臣,像一只落水狗一样,除了隐姓埋名之外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温姝这样说。 祁康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他回到过去的模样。 他们都老了。 “如果被发现了身份怎么办?” “如果身份被发现了,那便再换一个地方,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 祁康此时有些后悔将他发现温姝的事上报天听。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祁康总是容易做梦。 他会梦到少年的自己,还有那几个曾经在京城一道走马观花的纨绔,也会梦到蔷薇花从下跪着的温姝。 温姝总是在流泪,他身后是豺狼和恶鬼,前路是风雪和断崖。 梦里的祁康眼睁睁看着他被豺狼恶鬼撕裂成一片片血肉,而自己见死不救。 此后数年,他总是在问自己。 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大约是少年人残忍的劣根性,又或许他本便是不具共情的恶人。直到亲人互相残杀,自己的父亲去世,深刻感受到了锥心刺骨的疼,才渐渐学会了愧疚两个字。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留下一句,“若有一天你有所差遣,我必万死不辞。” 他自幼身份贵重,如今位及亲王,皇帝换了几任,德亲王府却始终屹立不倒,旁人能得小亲王一句万死不辞已经是莫大的荣光,而只有祁康自己知道,他自少时便亏欠了一个人,如今捧着一颗真心来还,那人若是不想要,他便还一辈子。 他们皇家的人一辈子都很短,兴许哪一天便不明不白上了黄泉路,死的时候连块墓碑都没有,若能在此之前为他做些什么,也算不枉此生。 然而温姝委婉而礼貌地谢绝。 他不要他的万死不辞。 案前杯盏已经凉透,桃花花瓣旋转落在轩窗,祁康盯着温姝离开的背影苦笑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得到救赎。 温姝开门的时候,正看到谢卓和林奉儒在拌嘴,云歧手里抓着一只蛐蛐。 “你们在干什么?” 三人竟是出奇一致,“看风景。” 温姝仰头,明月朗照,正与京城同一弯。 “云歧跟着我,你们都走吧。” 谢卓仿佛没有听清楚,“你连我都赶?” 林奉儒定定瞧着温姝,“陛下会来,你也要赶他走?” 他们都看到了祁康,祁康来了,祁凤霄怎会不来。 温姝看着月亮叹息,“我与他之间迟早会见最后一面。” 他不是好人,祁凤霄也不是好人,谁也救不了谁,到底为何又在泥里继续纠缠打滚? 祁凛州说温家是一本烂账。 他们的人生也不过都是一本烂账罢了。 谢卓开始装模作样,剧烈咳嗽起来,温姝看了他一眼,谢卓硬着头皮演下去,“救你出来的时候伤到现在都没好,可能没有办法长途跋涉。” 云歧翻了个白眼,终于明白这几年谢卓就是这样赖下来的。 温姝看向林奉儒,林奉儒笑,“我家财散尽在此买一居所,若离开这里则身无分文。” 温姝没有再说话,他一个人往酒肆去了,月下的影子清瘦淡泊。 三个男人和一个少年注视着他,小亲王手里提着鸟笼说,“你们逼他太紧。” 云歧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最好这三个人都滚。 谢卓握紧手中的兵器,林奉儒站的笔直。 他们暂时留下来,至少能保护他不会再被祁凤霄伤害。 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现在的祁凤霄还是原来的祁凤霄吗? 祁凤霄来到桃花镇的时候,桃花镇的桃花已经谢尽。 他只身一人下了马车,面容年轻却两鬓斑驳,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多看了两眼,两旁的侍卫已经就要动手,却被祁凤霄阻止,“不要在他的地方见血。” 他已许久没有嗅到宫外的空气,死气沉沉的皇宫日复一日地磨损他的寿命,人人山呼万岁,这世上却从来没有万岁。山岳千年不朽,人骨百年则腐,这几年他见过了各色各样的美人,有人眉眼像他,有人神态像他,也有人眉眼神态皆像他,但他们都不是他。 他走在长公主府荒凉的废墟中,总是能想起雪中撑着红伞的那道影子。 那把红伞在梦中曾立中霄。 他算计了一辈子,把自己的心算没了。 作为女人的隆裕似乎还在他的身体中活着,爱着,融化为祁凤霄骨血的一部分,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是个怪物。 后来他找到这世上另外的一只怪物。 他们合该要至死方休。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今日温老板家的酒楼未开门。 门上套着沉重的锁,人们议论纷纷。 “温老板不在也便罢了,这店小二也不在倒是稀奇。” “兴许瞧上了哪家的小娘子,锁了门去相看。” “说起来这温老板年纪也似乎不大,不知是否娶了亲。” “温老板或许生的十分丑陋,所以才见不得人。” “这你便不懂了,今晨还有外乡人来打听,询问有没有一家酒楼的老板姓温,马车里面的贵人更是比县太爷还要气派,像是京里长途跋涉来的,马车后跟的护卫足有几千人,我与那贵人打个照面,只觉满室蓬荜生辉,可惜年纪轻轻却两鬓斑白,不知是否生了什么疾病。” “若温老板与贵人是亲戚,容貌也不会差到哪里。” “散了吧,去隔壁家吃酒去。” 众人渐渐散了,酒楼一日的流水也便作罢。 桃花镇外有一条河,河畔修亭台楼阁,秋风飒飒,枯叶满地,众人口中的贵人便端坐在亭中,迎风赏景,身边的侍卫又为他续添一杯酒。 “这是你亲自酿的酒?” 温姝坐在祁凤霄对面,没有人能看出来他的表情。 “那几个人都去了哪里?今日我来的时候只看到你。” “谢卓带着云歧去打猎,林大人去替我打酒,小王爷去寻欢作乐。” 祁凤霄瞧着温姝,几年来始终惴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胸腔。 他做过无数次有关温姝的梦,却从来没有一次是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 大晋的天子如今在这个曾经的佞臣面前放下身段,开口解释道,“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陛下没有错,明家军数十万人的性命和温姝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人尽皆知。”温姝叹息,“当初我入长公主府中陛下虽处处算计,我亦知其中有真心。” 祁凤霄咬牙,“当日是我着了祁凛州的道,口不择言。” “陛下的确不该口不择言,如今温姝已经不再计较,陛下也放下罢。” 祁凤霄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温姝。 他们当年初见的时候,温姝被人下了药,昏昏沉沉地被人搀扶着,像一只被人折断脖颈的鹤,如今那截脖颈落在祁凤霄的眼中,却恨的他想折断,也喜欢的想要生吞活剥。 “从我来见你,你便一直唤我陛下。” “陛下的名讳岂是一介平民能称的。殿下,你我之间最好的结果便是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你还是怨我。” 温姝也站了起来,“温姝已经是一个钉在耻辱柱上的死人,如今活下来的人叫温沐青,您非要将死人的尸体重新曝晒在阳光下,让他被世人重新剥皮拆骨一回吗?” 他话说的重了,祁凤霄脸色白的像雪一般。 “您想要千古流放的名声,也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这一切都有了,留温姝在身边只是一个连累陛下的祸患。今日我跟随陛下隐姓埋名回去了,朝野上下总有见过这张脸的人,迟早会被人知道,到时候陛下如何自处?先帝机关算尽,为的就是陛下握不住江山的一天,而殿下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还要往进去跳吗?” 祁凤霄闷头将酒水一口饮尽。 “你我之间从殿下登基为帝的一刻便已经没有了结果,温姝侥幸保住一条命已经勉强,好不容易离开京城,一生都不想再踏足那是非之地。” “温姝,你活的太明白,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是好事。” 温姝苦笑,“殿下不也是因为活的太明白了。” 祁凤霄眉目怆然,正如温姝所说,他若没有活的如此明白,今日便还是长公主府的隆裕了。 他们都活的太明白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心中除了权衡利弊之外,若今日我只是祁凤霄,你可愿不论前尘是非,与我重新开始?” 温姝摇头。 祁凤霄的心跌落谷底。 “为何?” “算计中参杂的真心固然可贵,却只能感动一时,这一点真心不够过一辈子,到最后反而不如寻常夫妻。不如就此结束,以免将来做一对怨偶互相憎恨。” 他爱过桑柔,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他和祁凤霄之间谁是谁非早已理不清楚了。 祁凤霄呵呵地笑,烈酒入喉,烫的四肢百脉都仿佛烧起来。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和温姝之间,现实不允许,温姝不愿意,这最后的线便落到他手上,若他说断了,那便真的断了。 祁凤霄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隆庆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今后自己会娶个什么模样的姑娘,眉毛要挑,眼睛要有风情,腰肢要纤细,皮肤要白皙,他终其一生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女子,却遇到了这样一个少年。 原来是一见倾心。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世人容不下异类。 男人与女人之间尚且真心难得,更惶论男人与男人。 “听说前朝有一位皇帝力排众议立一位男后,被栽赃祸国殃民的帽子,皇帝的江山因他而亡,死的时候衣不蔽体。” 祁凤霄喃喃自语,“我不会让你如此……” 但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有些事情会不会发生不看自己,要看时局。 亭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天的雨。 温姝饮了一口酒,“陛下,今日全当温姝送您了。” 祁凤霄遥遥举杯,看着温姝一口饮尽,心中苦涩难言。 他这一生幼年时期饱受赞誉,少年时期遭遇大变,青年时期妖冶妇饰,人到中年终于登基大位,起起落落卧薪尝胆十年又十年,总算苦尽甘来,唯一的一个盼头却想留也留不住。 “温姝,人是否当真不可以贪心?” 温姝盯着杯中的酒水缓慢道,“我曾经很是贪心,想要名利,想要桑柔,最后桑柔死了,我几乎丢了半条命。后来想要报仇,也想要得到真心,可我既然变成了侩子手,又怎么敢奢望有人真心待我?到如今,我想要隐居于此,也想要得到清净,但总有人寻来和我一遍遍讲述前尘往事。世事向来如此,总有不圆满的地方。” 当朝陛下又哭又笑,一杯一杯地饮酒,希望能酩酊大醉一场。 他少有失态的时刻,只是在这里,在温姝的面前,他想到了过去那个隆庆而已。 过去的隆庆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招惹杀生之祸,后来做了女子,又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解脱,等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失去了活着的价值。 仿佛只有在温姝的身边他的心脏才能跳动,血液才能流淌。 风雨中有大雁南飞而去。 大雁去了总有回来的一天,人死了却不能复生。 温姝在他的梦里死去千百回,早已尝遍锥心泣血的痛苦。 如今只一回相见,便胜却梦中无数。 无论他对温姝是什么感情,到这样的地步又分什么伯仲。 但这些话他在温姝面前不能说,如果有一天他即将死去,就将这些话带进坟墓,无需为他增添不必要的负累。 他做了皇帝,就要担负天下的重担,爱重庇佑的子民,等到多年以后人人安居乐业,中原王朝盛世重现,前生的罪孽也便了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才能随心一回。 两侧的侍卫无人敢抬头。 他们若是抬头,便能看到皇帝任性到极致的神情,“这最后一日,你便归了我罢,谁都不能见你。” 温姝看着他斑驳的两鬓轻轻叹息,“好。” 雨后麦田金黄,水蔓秋堤,空气中泛着泥土的青香。 “我还从未问过你年少的时候。” “温家人对我并不好。” “他们如今怎样了?” “人各有命,有人死了,有人瘸了,有人风光无限。” “若当年我能早些在温家遇到你就好了。”祁凤霄发出绵长的叹息,若能回到过去,他必然走到温家的长廊下,将那饱受命运折磨的孩子带到自己的身边。 “殿下年轻时候是什么模样?” 祁凤霄苦笑,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记不太清楚了。” 温姝笑了,“那时我尚年幼,常常听人闲言,他们说隆庆王少年绝色,尽风流也。此后以殿下为楷模,也曾习过殿下的书法。” 一句闲言他记到了如今。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的更早,他尚不知温姝的时候,温姝已经知道他。 造化弄人罢了。 他们来到了闹市前,有小摊小贩在初雨过后四处吆喝,到处生机勃勃。 有一书生在案前题字买卖,祁凤霄行到案前看了温姝一眼,“这字不如我。” 温姝笑,“谁能比的过隆庆王的字?” 书生不服气,“请这位贵人来题。” 祁凤霄题笔摆出立书姿势,随口道,“你来替我研墨。” 温姝走到他身边垂睫研墨。 墨汁一滴一滴碾开,狼毫落下,起承转合,白纸黑字中现出温殊二字,始笔绵长大气,落笔敛芒收势,似一人澎湃温柔的情意到最后欲说还休。 温姝盯着那幅字,一时百感交集。 “一个男人生成这般模样,不如叫温姝。” 姝,取姝色艳丽之意。 “听说你的母亲为你取名殊,是取非同寻常之意,因我而失去的名字今日还给你。” 愿你今后山高水阔,柳暗花明。 温姝郑重伸手,接过了那幅尚未干涸的字。 祁凤霄把珠娘对他的祝福和爱重新还给了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书生看到字甘拜下风,拱手行礼问,“不知这位贵人师出哪位大家?” 祁凤霄叹了口气,“时日久远,已然不记得了。” 他应该感谢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曾经的隆庆是什么模样,温姝却始终记得。 书生躬身道,“先生可留一幅墨宝在此?” 祁凤霄摆手,“不值一提。” 书生似乎明悟,既是大家之徒,自然不好四处留下墨宝。 直到他二人离开的时候,书生还在行礼,“恭送先生。” “这书生赤诚可亲,倒是像极当年的你。” 温姝笑,“他比我幸运。” 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一回,他决然不会再入朝堂。 当年的温姝一心登临富贵,高中状元,却不知自己将要去的是怎样一个泥潭。起起伏伏二十余载,到最后两手空空,世人唾骂,也不知将来黄泉路上是否投个好胎。 祁凤霄不语。 皇权是横梗于京城的一个巨大怪物,靠近它的人无一逃过被吞噬的命运,温姝渺小如微末,若非一心要复仇的执念支撑,早已被滔天巨浪掀翻在地,永世不得超生。 京城没有人爱他。 或许有人爱他,也只是爱那具鲜美的皮囊。 温家人一手毁了他,他也一手毁了温家人。 易欢陈司礼害他,终究因他而死。 祁凛州毁了他,他也毁了祁凛州。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恶人总归不能嚣张一世。 “温姝,陪我吃碗面吧。” 温姝跟着祁凤霄去了一处面馆,他们坐下来。 旧日隆庆去过南方一趟,回来时对当地面馆赞不绝口,今日来了此处,便又起了曾经的心。温姝能看的出来他在尽力找回当年的自己,可那斑驳的两鬓与沧桑的眉眼无一不彰显着岁月所带来的痕迹,曾经那闹市引来众人数度回首的纵马少年,到底一去不回了。 一碗面食之无味,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他的舌尖太过苦涩,所以世上所有味道皆苦涩。 温姝没有动过碗筷。 他看着祁凤霄竟觉得眼前的男人十分可怜。 可他自己难道便不可怜了吗? 世事艰难,众生皆苦。 他的心脏有些疼,他不知道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当今陛下掉落碗里的一滴泪。 那滴眼泪悄无声息地融化入鲜艳的浓汤里,或许尝起来连面都会沾染咸涩味道。 温姝站了起来,他听到外面有人吆喝,似有买卖糕点的声音。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想,遵循着本能往熙熙攘攘的人群去了,回到面馆的时候手中提着一袋甜糕。 长公主府中隆裕最喜欢吃甜糕,只是过往有珍馐玉盘,今日只有油纸包裹,唯有像极桂花的香气一如过往。 祁凤霄接过甜糕,第一次觉得温姝或许喜欢过隆裕。 不远处搭建起了戏台,“今日这是什么戏?” 温姝抬眼透窗望过去,“讲的是一个妙龄少女替枉死的兄长翻案未果被当权者逼死在大火中的故事,从京城传来的。” “你是否觉得熟悉?” “许多年前,我在长公主府中陪殿下停过这一出戏,当时殿下十分生气,戏班子后来再不曾在京城唱过这出。如今这出戏重新改编,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正是应景。” “的确应景了。”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晃动的红幕如烈火将戏子包裹。梆子声响,锣鼓声歇,掌声如雷涌动,案前的面已经凉透多时。 戏中人大仇得报,戏外人如释重负。 祁凤霄看着温姝的眉眼和发鬓,心中想,可惜温姝不知道,隆裕之所以喜吃甜糕,是因为有个人像极了甜糕。 于是他便开口问了,“今日的甜糕,你是为了隆裕买的吗?” 温姝叹息,“喜欢吃甜糕的人是祁凤霄。” 无论隆裕或者隆庆,是男人或者女人,他们都只有一个叫做祁凤霄的名字。 于是他恍然笑了。 他们坐在那里已经听了一整日的戏,面馆就要打样,人群三三两两散开,店小二开始赶客。 这是温姝最后一次陪他听戏了。 这一日祁凤霄后来回想,连温姝腰间衣带的颜色都无比清晰。他恨不得将这一日过成一辈子,可一辈子太长,一日又太短,临上马车的时候温姝立在下方送他,身后是明亮的月光与坠落的花叶。 眼看花瓣落满他的双肩,祁凤霄到底没有伸手替他拂去。 年轻的侍卫们看到陛下进了马车,声音有些干涩,“走吧。” 连侍卫们都忍不住回头看向那道月光下始终缄默伫立的影子,陛下却始终没有回头。他们知道就是这个人让陛下千里跋涉而来,如今又千里跋涉而去,没有人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就像没有人敢称呼陛下的名讳。 马车走了许久,赶车的侍卫说,“陛下,那位公子还在原地。” 陛下沉默良久,尝了一口从小镇带回京城的甜糕。 他已尝不出世上的味道,只这甜糕齿颊留香。 温姝静静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一如当年他在长公主府中举着红伞凝望时候的模样。红伞已经破旧,故人已经远去,只他一人留在原地,看马蹄踏碎落花,天边浮云蔽月,海市蜃楼皆不见。 第二百二十五章 祁凤霄走了,祁康也跟着离开了。 祁康已在桃花镇逗留很久,他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只笼子里的鸟。到他如今这样的地位已经什么都看的很淡,只是在离开前问温姝一句,“你说他会回来吗?” 温姝叹息,“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但我知道你不会再来。” 祁康苦笑,“你到底看的通透。” 温姝的存在日日提醒他过去的罪孽,他没有脸再出现在温姝面前。他这些时日执着地留在温姝身边是想看到一些旧日的影子,也想得到温姝的原谅,但祁凤霄来过之后他才发现,温姝连祁凤霄都无法释怀,而他不过是温姝脚下的碎石,不足以拌住他的脚步,也不足够引他注目。 他这颗可有可无的石子应该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了。 这才是对温姝最大的尊重。 “你爱过祁凤霄吗?” 温姝没有回答。 “祁睿疯了,顾翊死了。死的时候被剥皮拆骨,这世上我还没有见过有人能死的这样惨,祁睿目睹了这一切,你猜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 温姝冷笑,“他在想下辈子也绝不会放过我。” 祁康叹气,“温姝,我比你了解七哥,他心里有你。” 温姝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样的福气送你你要不要?我敢保证,咱们的太子爷到最后一刻心里都没有半分悔恨。” 祁康看着温姝说,“我与他一同长大,打小他要的东西想尽办法也要得到,我这个哥哥身为太子,却在父亲的一味打击之下韬光养晦,伪作纨绔来迷惑世人的眼睛,先是借你的手除去祁宁,后来又将祁清弄瞎,最后甚至杀了祁清,对自己的生父下毒,若非先帝将云歧放到了民间,今日的皇位恐怕只能是他的。而你是他除了皇位之外唯一执着的一个人,但他疯魔太久了,早已不知道怎么才是真正对一个人好,他关着你伤害你折磨你,并认为这是在爱你。” “祁睿和先帝的性子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先帝擅长把控人心,祁睿只会将你越推越远。” 温姝淡淡道,“这个人我现在只是听到名字都觉得恶心。” 祁康不知道该说什么。 祁睿对温姝所做的一切人神共愤,他本没有立场替祁睿说话。 “顾翊死了,你开心吗?” 温姝想了想,终于道,“我养了很久他的猫,但是猫也死了。” 他的猫比他死的体面。 他的未尽之言祁康明白了过来,便笑道,“你莫要嫌陛下狠毒,他是在替你报仇。” “亲王殿下,谁的好话你都愿意说,却不知道你自己犯下罪过的时候,有没有人愿意替你说话?” 没有人。 祁康心里默默回答。 许多人说过他不像皇家的人,但他到底还是皇家的人。 即便祁家的人都死绝了,德亲王府的牌匾却永远不能倒下。 今日一过,他将远去千里,回到京城继续尔虞我诈的日子,或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温姝,也便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面目了。 “温姝,如果你不愿意,即使虚无缥缈的下辈子,我也不会打扰你。但我说过的话仍然算数,你若有所求,我必赴汤蹈火。” “温姝送王爷。” 祁康垂睫遮覆住眸中的情意,低喃了一声好。 这是祁康一生最后一次见到温姝。 此后多年,德亲王府的亲王始终未娶,有人问起他便笑着说,他有喜欢的姑娘。 语气温柔之至。 没有人知道他口中的姑娘不是姑娘,而是一个消失很久的少年。 温姝的身边便只剩下一个谢卓。 林奉儒带着云歧时不时的过来,倒也比往常热闹。 谢卓视林奉儒为大敌,有一日云歧却悄悄告诉他,“如果有可能,就让林大人做一辈子邻居吧。” 谢卓猛地看向云歧,云歧老成地叹口气,“只要在沐青身边,即便只是做个邻居也甘之如饴。” 守他一辈子,看他一辈子,若死在他前头,便寻一座坟住进去,若死在他后头,便年年去他坟前烧香祭拜。 “他什么都不要了,你永远不会明白林大人放弃了什么。” 云歧这样说。 他放弃了家族,放弃了功名,甚至放弃了林奉儒这个名字。 温姝是他此生唯一的离经叛道。 林奉儒是温姝人生路上的看客,看客看的久了,爱上了戏子,也便成了戏中人。 或许让他一辈子做个邻居,才是最大的惩罚。 谢卓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又何尝不是一直守着温姝? 人人都说爱他,又为何最终让他万劫不复? 苗疆的儿女正直热忱,敢爱敢恨,从他将温姝从火海中背出来的时候,温姝的命就是他的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 祁凤霄回宫后,去见了一次祁睿。 祁睿依然疯疯癫癫,他一身狼藉地蹲在墙角,身上蛛网成灰。 蓬头垢面,全身脏臭,哪里活的像个人。 祁凤霄看着他侄子佝偻蜷缩的背影,依稀看到了当年长公主府中前来讨吃食的一群少年人,为首的那一位双目如点漆,面容似白玉,身着锦绣锻衣,腰系罗纹流苏,袍摆上绣盛开的扶桑花。 到底心软了。 “温姝还活着。” 祁凤霄留下五个字后转身离开,此后一生都没有再打开过废宫的门。 而随着吱呀的响动声,黑暗中的废太子抬起头来凝视着墙壁上用石子刻上的温姝二字,眼底似有泪滑落下来。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宫里的人都知道,陛下这次回来心情不大好。 他去了一趟太庙。 这里供奉着祁家的祖祖辈辈,亦将供奉祁凤霄的后世子孙。 祁凛州死了,但他的鬼魂却久久不散。 “你赢了。” 祁凤霄对着自己兄长的牌位说。 阴冷的殿内有风声拂过,灯火照亮幢幢鬼影,皇帝的面容似死人一般惨白,耳边灌满死去的亲人们凄惨的哀声。他的哥哥们死了,他的妹妹死了,他的母亲疯疯癫癫,他的侄子如今被关押起来,也同母亲一样变成了一个疯子。而他为了得到这个位置,牺牲了蜀中王的两个儿子,牺牲了陈昭,也牺牲了温姝。登基两年的皇帝在太庙将自己的脸埋入手掌中,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沁出肮脏的血。 为他前半生定下悲惨基调的始作俑者如今心安理得地在太庙安享供奉,只要祁凤霄还需要这个名正言顺的皇位,便必须供奉着自己的仇人。 他在太庙中跪了一夜,会想起他还只是一名皇子时候的光鲜日子,也会想起隆裕死时候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后来历史重演,他在另外的一场大火中失去了温姝。而祁凛州就在这孤冷的高位中生活了数十年,直到死亡前的最后一刻。 原来活着不是地狱,皇宫才是地狱。 皇帝从太庙出来之后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便开始兢兢业业处理政务,只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一天,或许他才有资格去再见温姝一面。 晋王朝从建立之初便注定沾满祁家人的血泪,王朝不灭,血迹不干,若江山更名改姓,也不过是又一次的重蹈覆辙。 贞元二年,太后病逝。 贞元三年,旧宫中的废太子吞碳自尽。 后世史书对此记载不详,而只有当时给废太子运送餐饭的宫人知道,废太子死的时候留下了一封血书,委托宫人交于皇帝,希望皇帝将这封血书交给该交的人手中。 自从那日祁凤霄看过他之后,祁睿恢复了部分神智,他在日复一日的旧宫煎熬中早已生出死志,最终写一封绝笔,希望温姝能亲眼看到,否则死不瞑目。 祁凤霄打开那封沉甸甸的血书,看到“我一生争名夺利,最终一事无成,如今苟全性命却生不如死”的时候,已经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祁睿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对不起温姝,对不起桑柔,他说他心里有温姝,只是以前用错了方式,如今悔之已晚,信末添了一句,“若有来生,见君一面足矣。” 祁凤霄闭了闭眼睛,还是将血书寄了出去。 温姝收到了信,却没有打开,而是让云歧拿去烧毁了。 云歧问他,“京里的信你为什么不看?” 温姝叹息,“没什么可看的。” 云歧好奇打开书信,谢卓跟着他一字一句地瞄,啧啧道,“这是谁写的,血这么厚?” 云歧推了他一把,“看落款。” 谢卓猛地跳了起来,“那狗太子!” 云歧白了他一眼,“他已经死了,好歹也是我兄长,死者为大。” “这信决不能让温姝看到,下辈子还想见他呢,想的倒是美。” 两个人窝在一处,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血书被烧成了灰烬。 温姝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大一小神情惊人的同步,再一瞧信,已经烧的灰都不剩下。 云歧笑,“烧的是不是很干净?” 温姝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滚去找你家先生。” 林奉儒在乡下当起了老师,倒是像模像样,云歧也便跟着开玩笑似地叫一声先生。 打发走了云歧,谢卓死皮赖脸地缠上去。 温姝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动。 谢卓扑上去亲他的脸,温姝一个没有躲开被啃了个正着,怒气冲冲叫谢卓的名字,“谢敏行!” 谢卓弯了弯眼睛,“我在。” 温姝推了他一把,“你在做什么?” 谢卓叹息,“今日是我生辰,想提前讨个赏。” 温姝冷笑,“你的生辰明明前段时间刚刚过了。” 谢卓眉毛一挑,“你分明记得我的生辰,为何装作不记得?” 温姝无言以对。 谢卓又问,“你分明记得大火中对我说的每一个字,这几年为何只字不提,还处处妄想赶我走?” 浓月下青年眉目飞扬,正是初见时候的潇洒肆意的模样。 谢卓还太年轻,不明白有些话只有死的时候才会说,而若是活下来,一切便都是另外的结果。 温姝终于叹息道,“你留在这里,谢老将军怎么办?谢卓,苗疆总有适合你的姑娘。” 而他甚至不能留给谢卓全部的身心。 他的前半生过的荒冢遍地,已经没有力气如当年喜欢桑柔一般去喜欢什么人了。 “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温姝,人活着要向前看。你对桑柔有情,对祁凤霄有义,对林奉儒有敬,我都不在乎。” 谢卓想,冥冥中他从苗疆来到中原,或许就是为了将这个人揽入怀中。 他去温家守着他,给他下不伤性命的蛊,再后来温姝失踪,他像疯了一样满京城风餐露宿找人,最终险些与他一道葬身火海,这一切若只是因为祁凤霄的命令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只要给我靠近你的机会,不要再说赶我离开的话。” 谢卓这样的男人,只要他愿意温柔,没有人能逃脱他的蛊惑。 “往后你若是想留在这里,便一直在这里,若不想了,咱们便北上去大漠。这世上千万种风光,又何必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 温姝总觉得他这句话哪里不对,却一时没想明白。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深宫宫墙之内,被恶毒称为歪脖子树的陛下猛地打了个喷嚏。 第二百二十六章 桃花镇的桃花开了又谢。 温姝来到桃花镇第五年的时候有了桑英的消息。 当年天下大乱,桑英驻守城池被祁凤霄俘虏,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所有战俘皆被放逐乡野,桑英也不例外。那一场战争死了很多人,他身为一城守将眼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早已经死了争名夺利的心。 后来传来陈昭死去的消息,紧接着没过多久,祁凤霄登基了。 改朝换代不过一晚上的事,桑英被剥了官身的时候甚至松了一口气。 他回到了扬州,他的父母如今已经年迈,便由他接手了桑家的产业,桑家在战争中受到重创的产业如今在桑英五年的努力之下重新焕发生机,他偶尔也会想起来温姝,以为温姝对于他而言已经像是前世梦里的人,直到听到宫里传来温姝的死讯。 扬州城是温姝的老家。 温姝当年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扬州官场的人无一恨不能将他拆骨剥皮,如今温姝死了,生养他长大的家乡百姓无一不拍手称快,桑英亲眼看这世态炎凉,人心向背,一时间对温姝的恨意也消弭了几分。桑柔之事虽因他而出,到底非他所愿。这么多年看下来,他到底明白了当初的东宫太子对温姝存着的心思。东宫太子来他桑家提亲,哪里是看上了桑柔,分明是看上了温姝。至于后来的是是非非,在历经生死的桑英面前俨然不值一提。 桑家二老终究善良,他们听闻温姝死去的消息也并未像扬州其他人一般落井下石,而是去女儿墓前为女儿烧去她生前喜欢吃的点心。“那个年轻人也下来陪你了,我们想或许你会开心。”桑老爷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说,桑夫人红着眼圈,“这么多年过去了,倒也想明白了一些事,也不能全怪那个孩子,要是我把桑柔看的紧一些,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 桑英站在墓前,看自己的父母泣作一团。 人总是这般,活着的时候恨不能食其血肉,死了却觉得心中空空落落,仿佛这世上再没了这样一个人,便再没了仇恨的寄托之处。 桑英回忆着妹妹的音容笑貌,竟有些走神。 不知妹妹在黄泉路上是否有见到温姝? 他二人坎坷半生却始终未结连理,乃一大憾事,也不知道死了化成鬼,桑柔是否还在奈何桥边等他? 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若有天理便不会恶人当道。 天理尚且不存,又哪有什么神佛,既无神佛,又何来鬼魂,人死虚无正如油尽灯枯。 所以温姝死了,他便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桑英在扬州见了两回温家人。 温行远死在牢中后,温姝那几个被流放到北疆的兄弟温讳在劳作过程中意外被砸死,温循断了腿,只剩下温霖一个四肢健全,最终在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后带着断腿的弟弟从北疆回来,如今在码头靠搬运沙袋为生。他们过去对温姝的欺辱桑英如今想来竟还历历在目,见这兄弟二人如此凄惨,连一分恻隐之心也生不起来。 他遏制不住地想着,如果温姝这时候活着,看到他温家的兄弟如此下场会作何感想? 第二回 便是见到了那个在京城做富贵人家小妾的温姝长姐温苑。 当年温姝将温喆送到了温苑手里,温苑早早将温喆十几岁的年纪嫁给一个年纪很大的富商,温喆被折腾的半死不活,好不容易熬到富商死了,被温苑接回来,温苑又将容貌尤存的妹妹送给自己的丈夫,两姐妹共侍一夫,趁着夫家病重掏空了财产,等到丈夫一命呜呼,两姐妹带着休书风风光光回到了扬州经营生意,熟料遇到了码头做工的两个兄长,两兄长眼红至极,欲来瓜分财产,被温苑与当地官府勾结把两个哥哥送入牢中,牢中折磨人的手段,只怕很难活着回来。而温苑没有想到她的妹妹因为巨额的财产对自己的亲姐姐也起了杀心,利用姐姐和官府的关系害了两个哥哥之后又给姐姐下了毒,并伪装病重的假象,温苑死后,当年的温喆便一手打理家财,虽说财源蒸蒸日上,却迷恋上妓馆一个小倌,被小倌骗空了财产,后来过的疯疯癫癫,痴痴傻傻。 兴许哪一天在扬州见她沿街乞讨,也未必是假的。 至于温家其他嫁出去的女儿,便有人富贵有人落魄,总不如这几位唱的大戏精彩了。 温家当年在扬州如何风光,如今便有如何声名狼藉。 正是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物是人非。 桃花镇是个好地方,此地盛产花种与蚕丝,每年都有外来的商人满载而归,桑英今年是第一次来。 他骑在马上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帝王换了一代又一代,宫墙依旧鲜红,百姓依旧如故,大宅门里的争斗永不止息。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桑英看到远处的桃花林下行来两名男子。 一人高大英俊,一人清瘦俊逸。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人儒雅,一人跳脱。 “今年镇子里的百花娘娘听说要男扮女装,沐青去正好。一定比他们都好看。” 高大英俊的男子道,“温姝不能轻易露脸。” “真是可惜,不然换成林先生去报名也一定可以。” “云歧,近些日子书布置的少了。” “先生!我都多大了!还布置作业!” 那清瘦人影笑出了声,“若不布置作业,你家先生便该给你讨个媳妇儿。” “我有林先生就够了,要什么媳妇儿?是吧先生?” 被称作林先生的男子颇有些头疼,“你总不能就这样跟着我一辈子。” 云歧做了个鬼脸。 日光正盛,那几个人便如此热热闹闹地与桑英车队擦肩而过,那清瘦人影与他最近的时候不过四五尺。 桑英仿佛停止了呼吸。 直到那群人离开之后,桑英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他总是受不了外人中伤他。 无论从前亦或现在。 但那个人身边已经有了别人,不需要他再来护着了。 桑柔,你看到了吗,他没有死。 我很开心。 桑英勒住了马蹄,久久凝望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到底没有追上去。 温姝被一个小童叫停了步伐。 他疑惑地回头,小童追了上来道,“有一个叫桑英的人,让我带给你一张字条。” 温姝接过字条,见上面熟悉的笔迹。 “愿你余生平安,桑柔地下有知,应会瞑目。” 温姝往小童来的方向看去,那里空无一人,依稀回忆起方才经过的车队。 “他已经走啦。”小童笑嘻嘻地跑开。 于是温姝知道了桑英的意思。 他得到了桑家人的原谅,往后余生也无需背负孽债过活了。 桑英看见他,然后放了他。 此后这一生温姝再没有见过桑英一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大结局) 贞元十年的时候,百姓安居,四海升平。 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厚雪,晋宁帝遇刺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刺客图穷匕现,武功高强,晋宁帝躲闪不及,被一刀刺穿胸腔,刺客被乱刀砍死。有从先帝时期过来的老人认出来,这刺客正是当年兴盛一时的易家人。 他来替他的弟弟易欢报仇。 如今大仇得报,也便含笑九泉。 皇帝在寝宫中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没有子嗣,死前只留下一道遗诏,传位于先帝三子云歧,自此当年真假三皇子一事才得以大白于天下。 众臣从江南的一个小镇中接回了三皇子云歧。 他们惊讶地发现跟着云歧回来的还有早些年便已经辞官的林奉儒林大人。 温姝一开始并不知道祁凤霄死去的消息。 只是满城挂起白幡,街道两旁人人议论。 晋宁帝名声极好,在位十年兢兢业业,政通人和,后宫中没有一个女人,连皇后之位都始终空悬,人们长吁短叹,英雄总是短命,祸害却遗留千年。 祁凤霄死了。 死在了易钊的手里。 易钊也死了,被剁成了肉泥。 祁凤霄将皇位传给了云歧。 温姝从未想过,桃花镇一别,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祁凤霄。 所有人都很担忧他,而他看起来不受分毫影响,似乎死的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们都看我做什么?” 温姝笑了声。 他的面容洁白,衣裳洁白,看起来矜贵温文,岁月没有在他的面容过多留下痕迹。 他甚至开始安排事情,“云歧登基必定不能服人,需要有人带着他,你在朝中曾任尚书令,举足轻重,新晋的官员没有人敢质疑你的言论,这一次只怕要劳烦云歧的林先生了。” 林奉儒看着温姝叹息,“只要是你所期盼,我必如数完成。” 云歧根基不稳,身边没有人带,只怕早晚要天下大乱。 林奉儒的心中有温姝,也始终有天下人。 他到底是林家的人。 只这样一来,他便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守着温姝。 他做了他的邻居十年,守了他十年,原来这场缘分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林奉儒与温姝告别的时候,伸手轻轻拂开他肩膀两侧的雪花。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今日一别,往后只怕很难再相见。” “我会始终挂念你与云歧。” 林奉儒摇头,“我不需要你的挂念,只要你平安,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安之若素。” 林奉儒上马车的时候,温姝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是我耽搁了你。” 林奉儒回头看他,眼中情意厚重,“我甘之如饴。” 他在这里送走了祁凤霄,祁凤霄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他亦在这里将要送走林奉儒和云歧,他们离开也不会再回头。 风雪盛大,长路漫漫,眨眼已过半生。 云歧大了,他们老了。 林奉儒带着云歧踏上了回京的路。 他离开的时候没有想过回京,看起来世事到底难料。 马车上的云歧看着雪地里的温姝说,“你在担忧沐青?他有谢卓照看。” 林奉儒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想做皇帝?” “不想。” “为何还去做?” 云歧一笑,“不告诉你。” 若做了皇帝能将一个人留在身边,他便想做这个皇帝了。 祁凤霄出殡的那一天冰天雪地。 他身为隆裕的时候葬了自己一次,如今以隆庆的身份死去也算适得其所。 隆裕的葬礼时候尚有祁凛州与祁睿送行,如今亲人皆故,贵重的灵柩孤孤单单上路,只有满朝文武为他披麻戴孝,讣告中所谓天地同悲,也不过是高高挂起的四个字,天地无情,又怎会同悲。 说到底他便如天地间一只孤鸟,孤零零地来,且孤零零地去了。 那一天谢卓死死盯着温姝的动静。 桃花镇的故人来来往往,最终还是只剩下了他和温姝。 谢卓生怕温姝出什么事,他照常采买,照常做些杂活,从头到尾安静得不像话。 谢卓盯他盯的久了,竟恍惚有一种本应如此的错觉,温姝或许还在憎恨祁凤霄,祁凤霄是死是活兴许当真与他无关。 平静的日子有如一柱流水,温姝始终未对祁凤霄的死表露出来什么,谢卓担忧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在慢慢过去的时候,到底出了事。 那是那一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温姝站在冰凉的雪地里看着梅花,无意识地笑着说,“公主最喜欢看雪了。” 谢卓心脏猛地一跳,温姝脸色雪白。 从那一日过后,温姝再也没有出门看过雪。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塌,直到很久以后谢卓才明白崩塌的是平静的表象。 温姝的内心像一片翻涌的深海,海面上因为结了冰而风平浪静,于是没有人看到深海之下翻涌的巨大浪花,直到连冰层都阻挡不住滔天的巨浪并因之而裂开了一道缝隙的时候,风暴便将来临。 祁凤霄在温姝身上的烙印太深刻,即便他已经死了,痕迹却始终不能消除。 谢卓知道,祁凤霄的死让他永远住进了温姝的心里。 这世上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他深信温姝对他有情,或许眼下被淹没于巨浪之下,但总有雨过风晴的一天。 只要他要长长久久留在温姝身边,便无妨情爱浅薄。 温姝病了一场,病重的时候日日咳血,谢卓生怕他命不久矣,日日寸步不离,以至于自己胡子拉碴,不修边幅,那一段时间谢卓日后回想,若这世上有神仙有佛祖,他必定一一跪过去,甚至在梦中见到祁凤霄的鬼魂质问他,你有什么资格带走他? 他只是遇到温姝有些晚了。 谢卓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不止一次地想,他应该更早些遇到他。 再早一些就好了。 谢卓日日在温姝的耳边说着话,他什么话都说,说的最多的便是如果能更早一些来到京城,他们会以什么方式来重新相遇。 那时候没有祁凤霄,也没有明家军,只有他们两个人。 也不能有火。 温姝不能再受更多苦。 谢卓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又落下眼泪。 明明日还有好多日子,还有很多以后。 温姝看似绝情,却原来如此深情。 就在谢卓以为温姝就要随着祁凤霄殉了去的时候,温姝的病竟渐渐好了起来。 这让谢卓感受到了希望。 他因为祁凤霄已经死去而选择死,因为谢卓活着而选择生。 等温姝的病好了,已经到来年的春天。 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似乎关于祁凤霄的一切都跟着葬送入了鬼门关,往后的日子身体一天比一天健朗,眉宇一日比一日舒展。 某一日谢卓替他披上外氅的时候,温姝忽然问他“谢卓,你一直跟着我是否后悔过?” 谢卓弯了弯眼睛,“从未。” 温姝笑了,“我将死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所珍惜的人都死了。他们告诉我,要我珍惜眼前人。” “我是否是你的眼前人?” 温姝亲了亲他凑过来的脸。 这一年祁凤霄的棺椁葬入皇陵,云歧登基为帝,林奉儒走上了父亲的老路,成为新的帝王师,或许若干年后他们再相见,情分依然在,心境却已不同往昔。 每一个人都回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云歧在宫中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 那是他登基一年的时候,去了一趟祁凤霄给自己修建的地宫。 地宫的棺椁端正置放,竟是一座空棺。 云歧命人将地宫的入口彻底封住,从此便再无人知道真相。 他告诉林奉儒的时候,林奉儒猜测着,“或许易钊刺杀,祁凤霄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个担子交给你,然后出了宫。” 云歧惊讶,“他去找沐青了?” 林奉儒道,“或许吧。你为何替他隐瞒?你不憎恨他害了你的亲人?” 云歧摊手,“或许我确实继承了祁凛州的血脉,对皇家的人没什么感情。但我现在有一个想法,我想从史书上抹去温姝的一切。” 林奉儒看着云歧,久久道,“或许是个办法。” 从此史书上没有温姝这个人,虽然没有人记得他的好,但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坏,总好过若干年后还被人戳着脊梁骨。 “祁凤霄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他不舍得抹杀沐青的人生,而我舍得。” 皇宫派去报信的人并没有完成任务,他们去的时候酒楼已经被盘卖,温姝和谢卓不知去向。 林奉儒叹息,“终究要错过了吗?” 云歧目光灼灼,“只要有心,又怎么会错过?” 他在说别人,眼睛却瞧着林奉儒,如同烧着一团火。 林奉儒手中的书卷猛地坠在了地上。 桃花镇的十年恍惚如一场梦。 无论对林奉儒亦或是温姝。 北方大漠如雪,处处孤烟长河,雪山山脚下有成群结队的牛羊。 热情的牧民们接待了新来的访客,他们在这里长久留下来。这里有明媚的晚风和绵延十里的风光,也有归家的骆驼和翱翔天际的鹰。 这两位访客是汉人,他们住的时间久了,也学会了当地的语言,当地的牧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那略高大的男子笑着用当地的语言回道,“是夫妻。”牧民笑着说“阴山神祝福你们。” 这里的人们宽容博爱,热情洋溢,晚上会围着篝火舞蹈,美貌的少年少女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隔着山川喊话,他们的爱情奔放美好,在塞外的胡琴声中共结连理,与京城的一切截然不同。 今年春草正绿,羊群踏过青苔,水流过,折射出天边一团又一团的云。 附近的牧民见不远处来了一队骆驼。 他们这里时常有经商的汉人路过,真正留下来的只有两个人。 牧民赶着羊群过去,商队停了下来。 从商队上下来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 男子朝着商队的首领道,“多谢兄台相助。” 商队的首领来自江南,如果仔细打听,还能知道他们隶属于桑家。 商队的首领在江南一个小镇购完花种准备离开,因缘巧合之下遇到了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交谈得知这个男人来小镇寻找他失散多年的爱人,却得知他的爱人已经搬离了小镇,远去了大漠。 商队的首领心生恻隐之心,又见此人谈吐不凡,仪容俊美,有意结交,正逢桑家有商队北上,便主动请缨,也便顺带将这名男子捎了过来。 商队首领的目的地还在前方更深的地方,他回头问那男子,“你若是还想走,三天之后我还经此地,可将你带回中原。” 那男子摇头道,“谢过兄台,我已不准备回中原。” 商队首领便笑着道,“希望你们夫妻早日团聚。” 男子目送商队远去,这才转身留意到了当地的牧民。 “外乡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找人。” 牧民见他两鬓斑白,不觉笑道,“我们这里有土方子,可以治疗你的白发。你年纪大了,但看起来养尊处优,不像这么早便会长了白发的人。” “老先生真是一双利眼。” “你来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温姝,温暖的温,姝色艳丽的姝。” 老牧民笑了,“我们这里没有温姝。” 男子失望至极。 却听老牧民又道,“但有一个温殊,温暖的温,非同寻常的殊。” 一一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