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女讼师(穿书)》作者:四面欢歌 文案: 现代女律师曲昭雪穿进了一本甜宠言情小说,成了一个大理寺从七品小官的女儿, 在这本书里,她是女主娘家的表妹,一个处心积虑勾引男主的炮灰女配,最终因**/杀人被下了大狱,被正义男配判了死刑。 被万人厌的曲昭雪嗤笑一声:钓金龟婿有什么意思,哪有搞事业香! 自己被诬蔑杀人,她为自己洗尽冤屈! 邻居家解元自杀身亡,她偏不信邪力争揭示真相! 慕名而来的阿婆为儿子伸冤,她自然要竭尽全力讨回公道! 不过,怎么每次上公堂,都是那个正义男配审案? 正义男配是襄郡王顾沉渊,乃长安城中家世显赫又铁面无私的刑狱官, 曾在判词中称曲昭雪“嫉妒成性,面目可憎,罪有应得” 可突然京中一个女讼师横空出世,一纸诉状写尽不平,一张利口申尽冤屈, 公堂之上,顾沉渊眼见一身男子胡服的曲昭雪挑动着无比晶亮的双眸,樱唇微张,缓缓福身道:“讼师曲昭雪,见过王爷。” 顾沉渊:没人打我,可我的脸有点疼…… 【食用指南】 1、架空唐朝,有私设请勿考据,律法取材于《唐律疏议》 2、一般日更23:30,有事请假 3、1V1,双C,HE,男女主均非完美人设 内容标签: 悬疑推理 穿书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在言情小说里搞事业顺便恋爱 立意:邪不压正 第1章 昭雪 一 曲昭雪正盘腿坐在监牢之…… 曲昭雪正盘腿坐在监牢之中,定定地望着墙壁上的那一方通往自由的小窗,从烈日高照到夕阳西下,光亮一点一点消散,整个牢房逐渐黯淡下来,让人感觉更加憋闷得透不过气来。 正如她的生命,正一步一步走向消亡。 曲昭雪盯着那小窗直到最后一缕阳光落下,挑了挑纤长的柳眉,又抬了抬手臂,手腕上的锁链和镣铐发出了一阵声响。 只剩不到九个时辰了…… 整个牢里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老鼠和虫子的叫声,而且还有“吱嘎吱嘎”的啃东西声,在原本就空旷阴森的监牢里显得异常瘆人。 曲昭雪却混不在意。 她只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 她本是来自现代的人,国内top法学院校硕士毕业后,便投身律师事业,入行未满三年,在同辈仍在温饱线上挣扎时,便在省内刑辩界小有名气。 只是这日她刚出了法庭的门,走在路上拿着手机看着一本甜宠言情小说,脚下一滑栽倒在地,再醒来时自己便身在此狱之中。 原来她是穿到了她看的这本小说之中,成了书中与她同名的恶毒炮灰女配,因一桩投毒杀人案件被判绞刑,明日便是她的行刑日。 穿书这般神奇的事情不仅发生到了她的身上,而且她还穿到了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旁人穿书,虽然可能开局不好,但是也有努力进步摆脱命运的余地,能在余下的情节中发挥现代人的优势,一路将苏爽进行到底。 可她呢? 直接穿到角色的结局,在第二日慷慨赴死,好实现自己在原书中反派工具人的人生价值…… 曲昭雪整个人彻底沉浸在黑暗之中,轻笑了一声。 穿成一个即将下线的炮灰女配,她这运气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在原书中,女主名为江问蕊,其母江氏与曲昭雪的母亲乃是姐妹,嫁与商人江富兴为妻,本是家中富足,却因前朝之乱而家中遭劫,家主江富兴失踪,家财散尽,江氏无法,只能带着江问蕊姐弟二人与妾室秦姨娘母女二人前往姐姐家避难。 虽然曲昭雪父亲曲宜年只是个大理寺从七品小官,家中实在是不富裕,但夫妻二人也接纳了江氏一家,将她们安置在了旁边的宅子中,江氏与秦姨娘便靠着给人缝绣品和曲家的接济养活了三个孩子。 江问蕊自小便涨了一副好面孔,很讨人喜欢,旁人见之无一不称赞,还赢得了曲昭雪兄长曲绥元的芳心,相比之下曲昭雪自小便十分调皮,很不得人欢喜。 待到江问蕊长到十四岁时,其父江富兴回到了长安城。 不仅如此,还靠着出海贸易和十几年前的从龙之功,被圣人封为泰兴侯,至此,江家彻底复兴了,江问蕊也摇身一变成了泰兴侯府的嫡长女,这便拒绝了曲绥元的心意,曲绥元心灰意冷之下,中第之后自请外放为官。 而江问蕊趁机步入了长安的勋贵阶层,与良国公世子云修竹有一段缘分,还有诸多男二对她暗生情愫,最终她与本书男主云修竹修成正果,二人成婚后琴瑟和鸣,相守一生,子孙满堂。 而相比之下,在江问蕊发达之后,虽然与母亲和时常关照着曲昭雪,但曲昭雪却并未因此获得什么益处,反而在各种贵女的宴席之上充当江问蕊的陪衬,以衬托江问蕊那副才智高洁、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之姿。 在书里的描写中,曲昭雪与那些恶毒女配一样,绞尽脑汁想要抢走女主江问蕊的未婚夫婿云修竹,并且在江问蕊应良国公世子之妹云笙之邀,携她和其庶妹江问蓉前往杏园赴宴时,出于嫉妒之心,将□□下在茶壶之中,好杀死她姐妹二人,以图泰兴侯府与良国公府的这桩婚事。 谁知江问蕊竟没饮那茶,只江问蓉饮下,尚未到豆蔻年华的小娘子便这样香消玉殒了…… 书中写,曲昭雪被捕后高声喊冤,过了几日想出个借口,说自己是想要向江家姐妹下巴豆粉,让她们多上几趟恭房,她便能以有机会独自迎接良国公府的云笙,顺便寻到机会与前来送云笙的云修竹独处,但是京兆尹却从曲昭雪随身带着的荷包里搜到了未用完的□□,还在茶壶中和江家姐妹的茶水中中查到了□□的痕迹。 更要命的是,当曲昭雪提出自己曾在家门口的药铺里买过巴豆粉以证清白之后,京兆尹连夜探查,却发现曲昭雪也曾在那家药铺中买过□□。 如此顺利圆上了证据链,曲昭雪就这样被打成了犯下故杀之罪的恶毒女子。 看书时的曲昭雪对这个角色也有些嫌恶,恨不得她早日下线,为男女主的感情升华铺路,然而穿书过后得到原身记忆的曲昭雪深知。 她只是想要下一包巴豆粉而已…… 她被捕之后本以为父亲能救她出狱,却发现证据确凿,而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才承认自己只是想要下巴豆粉而已…… 可是在她面前,铁证如山,无人愿意相信,她不是那个下了□□的凶手,众人更愿意相信,她是京兆尹判词中那个“嫉妒成性,面目可憎,罪有应得”的恶女…… 曲昭雪的双眸在黑暗之中也毫不掩盖其光芒,虽然置身监牢之中,却脊背挺直,如同她每次身处法庭辩护人席一般成竹在胸。 她自然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性子。 既然事情不是她做的,谁也别想让她背这口黑锅。 她父亲毕竟是官身,哪怕官职不高,在长安官场之中,若是有了个被行刑的杀人犯女儿,只怕今后难以生存了…… 而且,她的性命,也要这样不明不白地丢掉,日后也难洗冤,只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曲昭雪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镣铐,听着这个清脆的声音,抿了抿唇。 如今她面临这般棘手的情形,唯一一个有能力救她出囹圄的人,就是判她绞刑的那个京兆尹,原书的正义男配了。 京兆尹,名为顾沉渊,原书中将他描述成一个包青天一般的绝世好刑狱官,虽然家世显赫,已有襄郡王的爵位在身,但是小说伊始便已经官拜三品京兆尹,进而入大理寺为大理寺卿,成为朝廷肱骨之臣,谁知正值盛年之时,却因发觉断错案而落得个自缢的结局。 书中写顾沉渊对每个案件都十分慎重,任京兆尹三年、大理寺卿三年无一错案,却在入刑部为官后,被发现自缢于府中,只留下了一封“枉断错案,愧对家父,以命相抵”的遗书。 至于为了何案而愧疚自尽,书中倒是没有言明,只写到男主云修竹前去参加他的丧礼时,听到其父云秉正与刑部尚书白汝文所言: “可怜顾家满门,均是正直之人,却如此苦命,父慎郡王冤死,母被害,子自尽。” 顾沉渊身为异姓王的身世在长安城中成谜,当时云修竹觉得奇怪,上前询问,二人却均捻须不言,将话题岔开了。 曲昭雪看书时并没有留意这个情节,只觉得天下有如此正直的刑狱官,实在是难得,只是不知是何案让他这般愧疚,又甘愿将生命献出。 现在看来,倒极有可能是此案,不过,若不是此案倒也无妨,她若是想要脱困,倒是能够利用一下…… 此时,一阵“哗啦啦”的摆弄锁链的声响传来,曲昭雪闻声转过头去,只微微抬了抬眸,只循着那突然出现的灯笼光亮,看到了一个身穿古装电视剧上那种狱卒衣裳的男子缓缓前来。 这人留着灰白山羊胡,约莫五十岁的年纪,懒洋洋地在曲昭雪牢房门前点上了烛台,又蹲下身子,道:“曲娘子,某来送些晚膳,你阿耶今日来看你了,只是王爷的命令是不准任何人探监,某便不能放他进来,不过放心便是,明日临刑前你还能见到他,跟他最后说几句话,再吃上几口壮行饭。” 曲昭雪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心中暗道,她的机会来了。 曲昭雪望着狱卒,微微颔首道:“多谢老丈费心了,只是儿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老丈助儿一臂之力?” 这狱卒看起来倒是极好说话,将饭菜递进来之后,便道:“小娘子但说无妨,凡老丈能做到的,定然相助。” 曲昭雪思索了片刻,缓缓站起身子,摆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镣铐,锤了锤自己有些发麻的双腿,定定地望着这狱卒,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烦请老丈帮我给王爷带句话,就说我方才小憩时,蒙王爷的父亲不嫌我罪人身份向我托梦,说知晓王爷一生会因办一件错案而自尽,托我帮他向王爷传几句话,故而斗胆,请王爷亲自前来相商。” 这狱卒呆住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牢房之外看守这个小娘子,知道她每日要么扯着嗓子喊冤,要么以泪洗面不言语,怎么突然这么冷静地跟他说什么托梦之事,还将王爷也扯了进来。 实在是蹊跷得紧。 狱卒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头,道:“小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曲昭雪知道,古代人对托梦一事深信不疑,听闻托梦一事,几乎都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而她虽然不确定顾沉渊是否相信托梦一说,但她坚信,既然提到了他的父亲,他便不会不出现…… 曲昭雪见狱卒一副犹疑不定的样子,抿唇微笑了一下,道:“自然是真的,老丈莫要忧心,只是向王爷传个话便是,若是王爷怪罪,大可将罪责全部推到我身上,这样可好?” 那狱卒拍了拍胸口,道:“好好好,这可不是小事,老丈我一定将话带到!” 曲昭雪笑着道谢,只是神色仍然疏离,待那衙役走后,曲昭雪在牢房中踱着步细细思索着,不一会儿,牢房大门口又想起了锁链的声音,和一阵匆忙却依然沉稳的脚步声。 这速度倒是比曲昭雪想象中快得多,她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走在落后一步的位置打着灯笼,旁边一个更高些的男子脚步匆匆,一身鸦青袍,一顶墨玉冠,柔暖的灯笼光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只能看清抿直的略显苍白的唇角,袍子上银线绣的雄鹰在火光下像是要突破衣裳展翅飞翔似的,只是囿于衣裳主人的威势而不敢轻举妄动。 曲昭雪眨了眨晶亮的双眸,目光被这男子腰间的玉带上悬挂的金鱼袋吸引了过去,她知道,她想见的那个顾沉渊来了…… 第2章 昭雪 二 顾沉渊在曲昭雪的牢房门…… 顾沉渊在曲昭雪的牢房门前站定,默了一瞬,将长袖向上一提,露出了一只手指骨节分明又白皙如葱段一般的大手,握上了身边护卫手中提的灯笼杆,往前凑了凑,只见唇角含笑却眉眼冷淡的曲昭雪定定地望着他,几乎不可见地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个福礼。 “多谢王爷屈尊前来,不胜感激。” 顾沉渊的脸也彻底暴露在灯笼光之下,只见他容貌俊美,贵气逼人,虽长着一双桃花眼,却不含一丝缱绻深情,反而深沉内敛,只是双眉紧紧蹙着,以一种探究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曲昭雪,脸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渍,胸腔微微起伏着,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另一只手攥拳置于玉带之前,拇指轻轻地揉搓着腰间的一块玉珏。 他今日黄昏时分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却听衙役来报,说是牢中明日要行刑的曲昭雪有要事禀告。 顾沉渊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曲昭雪的哭诉了,此时更是正被公务缠得焦头烂额,本不欲让衙役进来回禀,可转念一想,明日这小娘子便要行刑了,还是满足她的心愿,便让衙役进来回话了。 可他耐着性子听完衙役的回禀,面色越来越阴沉,只觉得心中一股火气“蹭”地一下窜了上来。 为了见他一面,她居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人倒是比之前有了长进,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他已故去的父亲开玩笑…… 顾沉渊“啪”地一下将手中的毛笔放下,起身一撩袍角,快步前往牢房。 这曲娘子,铁证如山的案子,濒临行刑还不安分,非要扯出这般是非来,他倒是要看看,这曲娘子还要耍什么花招! 顾沉渊紧紧地盯着曲昭雪,只见眼前的女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套在她身上的那身脏兮兮的宽大棉白囚服,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弱无力,只是与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十分不相匹配的是,她那淡漠又坚毅的眼神,看起来与之前那个娇气的她大相径庭。 顾沉渊微微蹙眉,竭力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提步往前走了走,凑到了栅栏前面,面色彻底沉了下去,呵斥道:“你可知本朝严惩厌魅之术,竟然也敢让人向本官传话,说些怪力乱神之语,不怕本官治你一个十恶之罪?” 在顾沉渊向曲昭雪凑近呵斥之时,周身的强势气息逼近,曲昭雪脊背的汗毛竖起,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衣襟,可顾沉渊身上一股淡淡的书墨香气若有若无地氤氲在曲昭雪的鼻间,又让她不自觉地略放松了些,微微垂下眸子,唇角含着笑意,道:“无根据的害人之术可称得上厌魅,可有根据的救人之法,我愿称之为能令人幡然醒悟的指引。” 顾沉渊双眸微眯,就像是从未见过曲昭雪一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轻笑了一声,道:“幡然醒悟?指引?看来曲娘子是真的认为,本官冤枉了你。” 曲昭雪有些不敢直视他,但只是微微颔首,道:“如今不只是我这样认为,只怕慎郡王也是这样认为的。” “放肆!” 顾沉渊怒斥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在空荡的牢房中像是平地惊雷一般,周身的气压登时低了下去。 曲昭雪下意识被这声怒斥激得抖了抖身子,只抬头望了他一眼,见他似是怒火彻底燃起的模样,竟如袍上的雄鹰一般露出了爪牙似的,眉毛也压得更低,双眸虽然冷漠,只是若隐若现地迸发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不愧是执掌京兆尹这么多年的刑狱官,就有这般重若千钧的震慑之力,这一手用来威慑犯人实在是再管用不过了…… 顾沉渊那只手紧紧地握住了玉珏,只默了一瞬,便继续高声逼问道:“你是从何处听闻慎郡王之名?又是从何处知晓慎郡王乃本官之父?” 曲昭雪虽然有些紧张,但也不是那般三言两语就被吓住之人,垂下头一副恭敬的模样,压住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一些,继续道:“自然是慎郡王托梦时,向我告知了身份,我才知晓的。” 顾沉渊闻言嗤笑了一声,挑了挑眉看向曲昭雪,道:“怪力乱神之语,本官岂是你能愚弄之人??” 曲昭雪皱了皱眉,装作有些畏惧地望了顾沉渊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梦中那人自称慎郡王,让我莫要将他与王爷的关系说出去,不然只怕会招致灾祸,末了给我看了他脖颈左侧的一条长长的刀疤,叮嘱我说,若是王爷不信,便将这伤疤告诉王爷,王爷自然就知道了。”话毕后便低垂着头不言语,微微缩了缩身子,看起来谦卑得很。 曲昭雪对古代这些爵位倒是无甚研究,但却知道,一般而言子承父爵,若是不降爵,封号应当是不变的,可是眼前的顾沉渊与父亲慎郡王同为郡王,却封号不同,显然是有些蹊跷在的。 而这蹊跷,在长安城中是鲜为人知的,如此一来,自己的托梦一说便更加可信了几分。 更何况,她还在原书中看过对于慎郡王外貌的一小段描写,其中便写过这块长长的刀疤。 这下,倒是不怕顾沉渊不信…… 曲昭雪话毕,却听顾沉渊半晌没有动静,她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京兆尹,却见他整个人呆立在那处,一双冷漠又刚毅的眼眸登时柔软了下来,与方才那个怒斥她的京兆尹判若两人,那只握着灯笼杆的纤长而有力的大手微微地有些抖动。 曲昭雪忽而有些尴尬,忍不住皱了皱鼻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之间戳破了这位京兆尹身上什么隐晦的秘密,只能低垂着头不言语,只当自己是一只小鹌鹑。 而顾沉渊则是闭了闭目,不住地深呼吸着,努力控制着双手不要抖动,却无济于事。 父亲走的太早了,又无画像留在世上,等他年纪足够大,能够挥墨丹青之时,他却发现,自己有些忘记父亲的样貌了,只有那脖颈左侧的疤痕深深印在脑中。 因为父亲曾经无数次地将他扛在背上,他一歪头与父亲说话,便能看到衣领掩盖下的那条伤疤。 那是父亲爵位的由来,也算是他爵位的由来…… 顾沉渊身边的护卫悄声唤了一声“王爷”,顺手接过那灯笼,顾沉渊这才如梦方醒,稳住了抖动的双手,飞快将双手藏在身后背起来,微微抬眸将眼眶中似有似无的热意逼回,眸光转而钉在曲昭雪身上。 难道世上真的有托梦,而且父亲真的向曲昭雪托梦了,只为了警示自己,此案办错了? 实在蹊跷…… 顾沉渊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盯了低垂着头十分恭敬的曲昭雪半晌,才沉下一口气,抿了抿唇道:“那曲娘子倒是说说,慎郡王给了你什么指引?” 曲昭雪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敛去眸中的情绪,缓缓道:“慎郡王先是安慰了我,说阴曹地府对待含冤而死之人十分怜惜,让我莫要担心死后受罪,只是……” 曲昭雪迟疑了一瞬,抬眸看了一眼正紧蹙双眉望着她的顾沉渊,叹了口气道:“慎郡王的原话是,‘只是担忧吾儿今生因错断此案而含恨赴死,难以善终,能否请你襄助吾儿查清真相,还你清白,亦救吾儿之命。’” 顾沉渊唇角抿直了,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却没有出声,等着曲昭雪再说下去,可曲昭雪却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曲昭雪觉得过犹不及,将话说到现在这个程度正合适。 而顾沉渊见她没有再说下去,沉默了半晌,竭力忍下心中的揪痛,微微仰头望了望牢房的顶,眨了眨双眸,才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道:“可还有旁的?” 曲昭雪见他语气缓和了下来,知道自己应当是全然将他说服了,但也不敢大意,轻轻地向前挪了挪步子,抬眸望着顾沉渊,道:“慎郡王说,若是被栽赃冤死之人命绝,世上多了一缕冤魂不说,而真正的凶手继续逍遥法外继续作案,只怕世上又要多几条被无辜夺走的生命,仍存活的世人若是再有心弥补,可就为时已晚了……” 顾沉渊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轻轻缠绕着,凤眸微眯,似是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曲昭雪决意先不打扰他,等到他轻叹了一口气,便知他应当是思考地差不多了,又道:“王爷,慎郡王既然托梦,我便有责任助王爷寻到证据,既证明自己的清白,又能帮助王爷避免灾祸。” 曲昭雪抬头认真看着顾沉渊,又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道:“我知王爷是断案无数又经验丰富的刑狱官,我也从未怀疑过王爷的断案水准,只是请王爷细想,以往王爷所断杀人之案,可曾有这般顺利过,犯人就在眼前,证据也唾手可得,这难道不够蹊跷吗?” 曲昭雪说这话时,整个人如山间溪流一般沉静典雅,话毕后,顿了顿,又垂下眸子,叹息了一声,道: “我从未犯过杀人之罪,所有人都不信我,王爷乃是父母官,也不愿意再想想旁的可能,信我一次吗?” 顾沉渊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地揉搓着手指,听罢曲昭雪这话身子一凛,眼神瞥向她那双晶亮又泛着泪光的双眸,不知为何耳边总浮现出那声音。 “阿耶从未犯谋大逆之罪,所有人都不信阿耶,你也要信阿耶啊……” 顾沉渊只愣了一瞬便回过神来,避开了曲昭雪如炬般的眸光,抿了抿唇道:“只是明日便要行刑,此事我已无力回天了。” 曲昭雪记得这本小说是架空唐朝的,那律法应当与唐代的差不多才是。 曲昭雪歪了歪头,迎上了顾沉渊低垂的目光,道:“明日不是还有一次复奏吗?” 死刑三复奏便是死刑案件上达圣听的制度,为了提醒皇帝谨记少杀慎杀而设立,更为了将死刑的决定权紧紧捏在圣人手中。 明日行刑前便是最后一奏,那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顾沉渊并没有立刻答复曲昭雪,只沉默了一瞬,留下了一句“待本官考虑考虑”,便要离去。 曲昭雪感觉自己应当是说服他了,但是还有些不太放心,上前几步,在顾沉渊背过身去往牢房门口走时,轻声道了一句:“多谢王爷。” 顾沉渊离去的脚步顿了顿,脊梁却仍然挺直,只缓缓回头望了曲昭雪一眼,敛去眸中的情绪,思忖了片刻,才出了牢房。 曲昭雪听着牢房大门关上的声音,缓缓坐了回去。 看顾沉渊临走时的表情,自己应当是成功说服他了。 只是凡是总有意外,她总要准备一个备用计划,恐怕只能依靠舆论来帮助自己了。 曲昭雪思索片刻,想跟看过的古装剧那样咬破手指取血,皱眉看着自己的大拇指,总觉得下不了口,便拿过装着馒头的瓷碗,在地上一摔,稳住微微颤抖的手,用碎瓷片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一个小口。 一阵疼痛袭来,曲昭雪忍不住撇了撇嘴,小脸微皱。 真没想到,她竟然有亲手给自己放血的一天。 第3章 昭雪 三 曲昭雪摇了摇头,皱眉沾…… 曲昭雪摇了摇头,皱眉沾着血迹在自己囚服上那个“囚”字中央,写了一个“冤”字,满意地点点头,将手指的伤口包好,想好好睡一觉歇息一下,却根本难以入眠,便仔细在原身的回忆中思索着…… 而顾沉渊出了牢房大门之后,紧紧地盯着那衙役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人进牢中见过曲娘子?” 那狱卒“哎哟”一声,慌忙行礼道:“王爷,卑职愿以性命担保,卑职绝没有放人进去过。” “那你可曾帮外面的人传话给曲娘子,或者送什么东西进去?” 顾沉渊沉着脸,逼视着那狱卒,狱卒被他的威势迫地不敢抬头,只道:“今日大理寺曲主簿倒是想要托卑职给曲娘子带送行饭,卑职婉拒了,只说让他明日行刑前再来,卑职只跟曲娘子说明日能见到她阿耶了,旁的一概没说,也一概没带东西进去给曲娘子过。” 顾沉渊默了半瞬,点了点头,让他去忙便是。 那狱卒应了好几声,顾沉渊没有再看他,只提步出了牢房,才发觉此时天已经大暗了。 今日明明是十五,可天上无月无星,打着灯笼都很难看清路。 顾沉渊皱了皱眉,双手背在身后,每一步都踏得那般艰难,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模样。 当他从曲昭雪身上搜到残余的□□之时,他便认定了曲昭雪是凶手。 这般直接的证据若还不能算得上是铁证,那他这么多年的京兆尹,怕是白做了…… 再加上曾买过□□的间接证据,以及他曾在宴上见过曲昭雪对云修竹那般痴迷的模样,更加坚信,她确有动机杀人,只是阴差阳错杀错了人罢了…… 不过头一次办人命案子这般顺利,他心里总是犯嘀咕,更何况曲昭雪整日声嘶力竭地喊冤,他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一心勾引云修竹,也不能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他便反反复复地查探了孙记药铺、云想楼和杏园,又去良国公府和泰兴侯府询问,直到两家人直接对他闭门谢客,他也没找出能证明曲昭雪不是犯人的证据来…… 既然如此,他只能尊重他所查探到的事实如实判决,他还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以存在自新情节为由,将斩刑换成了绞刑,好给她留一个全尸…… 毕竟,几乎每一个被逮捕的犯人总会为自己喊冤,刑狱之事,还是要讲求证据。 然而今日在狱中,见她一改往日那般拼死哭诉的模样,竟然那般沉着冷静地陈述,确实让他十分惊讶。 他本是绝不信托梦之类的怪力乱神之事,可是,她提到了父亲的封号,还有父亲的伤疤…… 顾沉渊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牢狱的方向。 慎郡王的名号,以及慎郡王与他的关系,如今在长安城中只怕只有几个年长之人知晓了,至于慎郡王的那处伤疤,那知晓的人就更少了…… 而曲昭雪这样年轻又远离政治旋涡的女子是如何知晓这些事情的,难道这世上真有托梦一说? 顾沉渊身后的护卫莫愚忍耐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问道:“王爷,这个曲娘子是不是有些问题?她怎会知道王爷父亲的真实身份?” 顾沉渊沉吟了半晌,道:“你之前去查她之时,可查到什么异常之处?” 莫愚思索片刻,将灯笼往前凑了凑,又斟酌着道:“正如卑职向王爷汇报的那样,曲娘子只是长安城中很普通的一个小娘子,其父乃大理寺主簿曲宜年,政绩平平无功无过,二十多年都没挪过地方了,只是出身那个曲家,却被逐出了家门,之后那曲家就倒了,曲主簿向来远离官场中心,应当是不知晓王爷父亲身份的,至于曲娘子的母亲,更是平平无奇的商户之女,过世得极早,断不可能知晓朝野秘闻。” 顾沉渊脚步一顿,又换了个方向往书房走去,一边听着莫愚说话,一边回忆着整个案卷,莫愚见顾沉渊并没有打断,又小心翼翼道:“王爷,您说这个曲娘子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还哭哭啼啼的,今日竟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还说些什么托梦之语,不会是被什么东西被俯身了吧,还是……” 顾沉渊停下脚步,瞥了莫愚一眼,莫愚登时噤声,立在那里慌忙颔首道:“是卑职胡言乱语了。” 顾沉渊蹙眉望着莫愚,轻轻吐出一口气,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让他平身,日后注意便是,又提步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不得不承认,不论是不是托梦,曲昭雪说得着实有理,而且既然她用托梦这种理由将自己的父亲搬了出来,只怕这个女子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暂缓绞刑,再查探一番倒是没有什么损失,而且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能再细细查探,她究竟还知道些什么,又与自己的父亲有无关系…… 莫愚不敢再贸然出声,老老实实地打着灯笼随着顾沉渊从京兆府西院监牢步入了前院。 顾沉渊自任京兆尹一职以来,公务缠身十分繁忙,便极少回那个空荡荡的王府居住了,因此几乎将整个王府搬来了京兆府中,王府中的护卫、奴婢等也都尽数迁来京兆府中。 京兆府后院中虽然设有卧房,但他更习惯于在前院的书房住着,夜里看案卷困倦了,便在书房屏风后的榻上歇歇。 顾沉渊喜竹与芭蕉,每日在书房中呆的时辰最多,便在书房外面东侧种了一片竹,西侧种了一片芭蕉,每日都由贴身奴婢亲自养护,尤其是芭蕉,本不适应长安城的气候,但在悉心照料之下,反而繁茂了起来。 如今夜已深了,前院之中只能听到细碎的鸟鸣,顾沉渊走到书房门口,屏退了莫愚,只留了门前的几个护卫和奴婢,步入了回廊之中,只见书房的院子里灯火通明的,贴身奴婢竹青早就大敞着书房的门候着顾沉渊了。 “王爷,您回来了。” 竹青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黑衫显得整个人十分挺拔,一头乌发疏在头顶更显活泼,一见顾沉渊回来了便小跑着打着灯笼上前,道:“奴婢估摸着王爷今夜宿在书房,便让他们先下去歇着了,又早早给王爷点好了灯,还给王爷弄了些消夜,若是夜里看公文累了,便用一些。” 顾沉渊静静地听着竹青在一旁喋喋不休,脸色无甚变化,路过芭蕉之前还望了一眼那棵躲在窗前的小芭蕉。 这株小芭蕉生长在那群健壮成长的芭蕉之外,虽然柔弱无依,但是仍在坚强长大,故而顾沉渊在它身上费的心思多些。 竹青很有眼色,见顾沉渊这般怜惜那棵小芭蕉,自然悉心照料,道:“王爷放心,白日的时候奴婢给这棵小可怜上了些肥,不怕其他芭蕉抢它的养分了,再养个几天估计就壮起来了。” 顾沉渊点了点头,整个人看起来些微放松了些,道:“辛苦。” 竹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脸色有些泛红,将顾沉渊引进书房之后恭恭敬敬地给他褪了外裳,又轻手轻脚地服侍他换上了一身青色直裰,道:“王爷是现在用消夜,还是看会公文再用?” 顾沉渊望了一眼那摆在桌上的糕点,并没有什么食欲,摇摇头道:“本王不饿,你用了便是。” 竹青一脸喜不自胜的模样,但在顾沉渊面前也竭力显得稳重些,乖巧地随着顾沉渊走到桌案前,将两盏烛火放在了桌案上。 顾沉渊一撩袍角便入了座,见自己的桌案仍是自己离去时的那副样子,就连自己最爱的竹叶青白瓷茶杯也摆在那里,只是换上了一盏新的竹叶茶,若有若无地散发出竹叶的清香来,唇角勾了勾,轻轻抿了一口,让竹叶的醇香盈满唇齿间,整个人放松了些,便从抽屉中取出了曲昭雪的案卷,翻开后看着竹青道:“你去外间歇着吧,若是有事本王会唤你。” 竹青恭敬地应下,临走前将那盘糕点放在了顾沉渊的桌角,才轻手轻脚地退下。 顾沉渊便坐在桌案前仔细研读着曲昭雪的案卷,转眼已经到了下半夜,竟然下起了雨来。 这雨来的很急,狂风骤雨席卷了窗外的芭蕉,窗户一下一下狂乱地拍打着横梁,坐在桌案之前的顾沉渊手臂支在桌上,一拳抵着自己的下巴,双目紧闭着,双眉紧皱着。 他在一个烈日晴天之下,身着绛紫官服,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行刑台之上,看着眼前那身穿囚服的苍白娇弱的女子。 是曲昭雪的脸…… 只是此时的她与以前那个只知哭哭啼啼的她,和夜里见到的那个强忍泪水冷静分析的她皆不一样。 只见她身子挺直,纤弱的脖颈挂在行刑架之上,神色漠然地听着周围观刑百姓的谩骂,双目红得厉害,却一眨不眨,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在他投下行刑令的那一刻,才缓缓转头看向坐在台上的他,露出了一个惨然的微笑…… 顾沉渊紧紧盯着她那张凄惨却美得张扬的脸,可猛然间那张脸却换成了父亲那张沧桑的脸,在跟他说: “阿渊,阿耶是被奸人构陷,你要信阿耶……” 一道惊雷闪过,顾沉渊猛然惊醒,坐在桌案前愣了半瞬。 他竟然在看案卷之时睡着了,还梦到了曲昭雪,和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 顾沉渊闭目,用手指捏了捏阵痛的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胸腔中狂跳不止。 顾沉渊也没想到与曲昭雪的一段话,竟然能让自己梦到多年未曾梦到的父亲,他记得上一次梦到父亲还是他决意进大理寺历练,投身刑狱事业之时,父亲给他托梦,只与他说了一句话。 “阿渊,要慎重啊……” 顾沉渊猛然睁开双目,盯着眼前曲昭雪的案卷,却见滴滴水渍飞来,打湿了案卷的一角。却听到自己的门外一阵响动。 顾沉渊如梦方醒,急忙前去关窗,却忽然瞥见窗前的那株小芭蕉被风雨拦腰折断,歪倒在一片芭蕉之外,再也站不起身了,在芭蕉群中显得异常扎眼。 顾沉渊皱起了眉,高声唤道:“竹青!” 几乎同时门外响起了动静,竹青叩响了门上前行礼,道:“王爷可有吩咐?” “那株芭蕉倒了……” 顾沉渊后半句尚未说完,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只见竹青撑着伞冒雨来到了那片芭蕉地之中,弯腰将那株芭蕉拾起,接着快步跑回了书房。 竹青身子板单薄,在伞下没淋到什么雨,一进门便快步上前将那芭蕉叶揩净了雨渍,呈到顾沉渊面前,道:“王爷,奴婢取回来了。” 顾沉渊看到这根夭折的芭蕉叶,蹙了蹙眉,想伸手将它拿起,却生生顿住,叹息了一声,道:“将它插到花瓶里先养着吧。” 竹青应了一声,顾沉渊立在那处,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竹青将那芭蕉叶仔仔细细地养到了一樽琉璃花瓶之中。 虽然此举无法将它彻底救活,但是能延续它一段生命…… 顾沉渊思及此,坐在桌案前开始奋笔疾书。 今日该怎么做,他好像已经有决断了。 …… 曲昭雪直到快日出之时才睡着,只是没眯一会儿,便被狱卒老丈唤醒了。 那狱卒老丈一脸欢喜,看着她道:“恭喜曲娘子,王爷下令,今日绞刑暂缓,让你出来收拾一下,随他前去查案。” 曲昭雪挑了挑眉。 看来她成功说服了顾沉渊,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机会。 曲昭雪抿唇笑了笑,双眸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虽然她并不是完全安然无恙了,但好歹也是踏出了第一步,日后能否成功为自己洗冤,便看自己的本事了。 曲昭雪又行礼谢过了狱卒老丈对她的照顾,便带着手上的镣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暗示自己的莫要紧张,一步一步坚定地迈出了牢房的大门。 曲昭雪的眼睛已经适应的昏暗的环境,重见天日之后反而有些不太适应,眯着双目伸手挡了挡阳光,却见到了眼前的一个身影。 那身影身穿绛紫色衣裳,头戴幞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虽然神情依然冷漠,但曲昭雪却从那张脸之中,读出了一些慈悲父母官的意味来…… 第4章 昭雪 四 顾沉渊立在那里,瘦削又…… 顾沉渊立在那里,瘦削又挺拔的身姿撑着绛紫官服,显得整个人贵气逼人,只是神色依然淡漠,见曲昭雪从牢房门中出来也并没有什么动作,只看着曲昭雪上衫“囚”字上的那个血色“冤”字拧了拧眉头,等到曲昭雪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谢,他面色才缓和了些,开口道:“不必谢了,你随着竹青去换身衣裳吧,在府中等着便是。” 在一旁立着的竹青上前行礼道:“奴婢竹青,曲娘子随奴婢来便是。” 曲昭雪被这个好听的少年音吸引了过去,只见这个少年干净单纯,只比她高一点点,但露着小虎牙微笑着望着她,伸臂向她引路,整个人平易近人又机灵。 曲昭雪突然很想揉一揉他的小脑袋,但还是忍住了,本来还想上前去问顾沉渊准备如何查案之事,谁知自己只往前挪了一步,顾沉渊便下意识身子后倾,又打量了一下她,皱了皱鼻子。 曲昭雪看了看自己身上那脏兮兮的囚服,上面还有血迹,登时明白过来。 自己在这京兆府大牢中呆了好几个月,身上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还沾染了那种腐朽的气息,她自己闻着都嫌弃自己,难怪顾沉渊这种养尊处优的少爷受不了,不过他能忍住这气味,亲自入牢听她诉冤,还在此时没有点破,也确实是尽职尽责而有教养了。 但为了早日洗冤,曲昭雪仍然坚持道:“王爷,待我沐浴过后,可是要一起出门查案?” 顾沉渊也知道自己的下意识反应有些伤人,掩饰般地咳了咳,道:“曲娘子如今乃是戴罪之身,实在是不宜与本官一同出门查案。” 曲昭雪抬眸看着顾沉渊,眨了眨晶亮的双眸。 她好不容易从牢中出来了,可顾沉渊让她呆在京兆府中,她还怎么查案…… 曲昭雪又福了福身,道:“我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慎郡王命我协助王爷查案,我便必须做到,否则他日真的成了冤魂,到了地下,我不知该如何向慎郡王交代,请王爷成全。” 曲昭雪这一行福礼,便没有起身,低垂着头让乌发遮盖了她的面容和身躯。 顾沉渊望着她默了半晌,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不住地摩挲着,轻轻叹息了一声,才缓缓道:“起身吧,等你沐浴完了,跟着竹青来寻本官。” 曲昭雪闻言,挤出了一脸笑意,谢过顾沉渊,便乖乖地随着竹青去换衣裳。 其实她也能理解顾沉渊不愿意让她跟着去查案的心态,无非就是怕她逃跑嘛…… 身为长安市长兼法院院长,在复奏中保下了一个死刑犯,却又将这死刑犯放跑了,只怕是要丢官夺爵的…… 不过逃跑嘛,她暂时不想,这长安城中戒备森严,不是她这种身娇体弱之人能成功逃得了的。 顾沉渊还真是看得起她…… 不过他还愿意让她沐浴一番,倒是善良得很。 曲昭雪忍不住在心里编排着顾沉渊,越看眼前的小竹青越感兴趣,虽然身后仍然跟着好几个凶神恶煞的看守她的护卫,但也阻挡不住曲昭雪想跟竹青搭讪刺探情报的心。 可是这个竹青人小鬼大,问什么都不正面回答,看起来倒是每个问题都答了,可是曲昭雪问了一圈下来,关于顾沉渊的身世、家庭、生平之类的什么都没问出来。 曲昭雪几乎要在心里翻白眼了。 果然主子机灵,奴婢也不会差…… 而竹青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微笑,将曲昭雪引进一间院子之后,便将手中拎的衣裳取出来,道:“曲娘子,王爷的意思是让您换上男装,行事便宜,这是奴婢从未穿过的新衣裳,还请曲娘子莫要嫌弃。” 曲昭雪接过那身黑衣裳,用手掌拂过,她虽然不懂这些衣料诸事,但是也能感觉得出来,应当不是凡品。 而且,是男子装束。 这太方便不过了! 曲昭雪抿唇笑了笑,恭敬地谢过,竹青唤来一个妇人,道:“王嬷嬷,烦请帮着这位曲娘子沐浴,可好?” 王嬷嬷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出来了,痛快地应下,便引着曲昭雪入了湢室。 这间湢室虽然并不华贵,但是十分干净整洁,浴桶中也已经热气腾腾了,经历过监牢的生活,曲昭雪倒是不挑地方了,只觉得哪里都比那昏暗潮湿又脏兮兮的牢房好,欣然褪下衣裳入了浴桶,待坐到浴桶之中,将整个身子埋进去之后,闭上双目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王嬷嬷看曲昭雪满足的样子,笑了笑道:“娘子在这里沐浴,有什么事唤奴婢便是,只是也紧着些时辰,莫让王爷等太久。” 曲昭雪欣然应下,一边飞快地洗着身子,一边趁机回忆着整个案情。 原是几人在泰兴侯府玩的时候,良国公府的嫡女云笙邀她几人前去杏园吃酥山,还说让兄长云修竹为她们几人作护卫游曲江池,原身这便想要寻到寻到机会撇开江问蕊姐妹,而云笙与那姐妹二人关系更好,定然会前去寻找,她便能伺机与云修竹表达情意。 案发当日,原身家位于东市西邻的宣阳坊,从坊中出来便便是东市,东市西边第一家便是孙记药铺,曲昭雪在这里买了巴豆粉,放到了自己那绣着莲花纹样的粉色荷包之中,正好江问蕊身边的婢女青锁前来寻她,她便带着自己的婢女上了泰兴侯府前来接自己的马车。而马车入了东市门之后,在云想楼停了一下,几人随着江问蕊进那铺子里取给云笙做的襦裙,顺便在里面逛了逛,又试了衣裳,买了几批好料子,这才又上了马车去了杏园。 等到了杏园之后,云笙尚未前来,几人在房中等着,曲昭雪寻到机会在茶壶中下了药,之后江问蓉输了棋,闷闷不乐地饮茶,而江问蕊则一口茶也没有饮,可怜那江问蓉饮了她那杯茶后便毒发了。 整个事情经过便是如此,栽赃方式倒是有不少可能,只是事情已经过去了月余,就算她能想到几种可能性又如何,物证人证实在难寻,她也很难翻案。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最为可疑,也是唯一有机会栽赃的三个地方,便是杏园、云想楼和孙记药铺,当时在她身边的江问蕊和她的婢女青锁、江问蓉的婢女锦绣,和自己的婢女落英,便是最有可能栽赃自己之人。 自己的婢女落英自小陪着自己长大,家中早已经无人了,栽赃自己的可能性倒是不大, 那剩下的便只是那三人了…… 思及此,这浴桶中再舒服,曲昭雪也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将身上的水渍揩净,又将自己的一头浓密的乌发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换了衣裳准备去寻顾沉渊。 然而刚出了湢室的门,便见竹青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道:“曲娘子稍等片刻,等王嬷嬷给曲娘子打扮一下,再去寻王爷。” 曲昭雪看着竹青手中的托盘上面的一堆黑漆漆的毛发,和站在一旁跃跃欲试的王嬷嬷,内心是拒绝的,可是见竹青旁边还站着几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的护卫,又觉得怂了。 算了,为了能出去查案,她忍了! 王嬷嬷让她坐在回廊边,在她身上忙活了几下,曲昭雪整张脸、脖子还有双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涂得黑了一层,下巴上被贴上了大胡子,眉心还被黏上了一个大痦子,竹青见状满意地笑笑,道:“这样好极了。” 身旁的几个护卫仍然绷着一张脸,可是曲昭雪明明看到几个人脸上的胡子在轻轻地发抖,身形也有些许晃动。 一定是在笑她! 曲昭雪倒不是那种在乎外表之人,只是觉得把自己弄丑了不要紧,若是丑得让旁人能认出来是她,那才真是尴尬…… 若是让旁人认不出来是她了,那她是不是就逃跑有望了? 这顾沉渊,是有后招对付她,还是脑子有点不太灵光? 曲昭雪试探地问竹青,道:“请问有没有铜镜能借来用用?” 竹青仍然笑得开朗,道:“曲娘子,莫让王爷等急了,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话毕,还未等曲昭雪反应过来,几个护卫便上前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接着,两副沉重的镣铐就铐在了她的双腕上,另两头则是锁在了曲昭雪身旁一左一右的两个护卫手腕上。 “曲娘子,这是王爷的意思,还请您担待着些吧。” 竹青仍然是笑眯眯的,只道了一句“走吧”,两个与曲昭雪铐在一起的护卫便提步上前,惹得身材娇小的曲昭雪踉跄了一下,险些撞到了身前的护卫。 这些护卫将她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她倒是想跑,只怕这些个护卫一人一刀便能将她剁成肉馅儿了…… 这个顾沉渊倒是真的鸡贼,怪不得放心将她放出去,原来是有后招等着她…… 曲昭雪跟着几人踉踉跄跄地到了府门口,便见顾沉渊正站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前,与两个身着绯红色官服的人讲话,身后还有一个小囚车,而顾沉渊早已褪下了官服,换上了一身玄青圆领袍,只是那显眼的金鱼袋仍然挂在腰间。 那两个官员的年纪较顾沉渊要大些,但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而顾沉渊虽然身板挺直,但是也微微颔首静静地聆听着,面上没有丝毫不耐,时不时地回答几句,让两个老臣面上熨帖无比。 顾沉渊身量高些,越过那两个老臣的肩头看到了被夹在护卫中间,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曲昭雪,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微微躬身一揖,向两个老臣道别,那两个老臣慌忙深深回了一礼,便步入了京兆府之中,路过曲昭雪和几个护卫时,还十分好奇地打量了好几眼。 竹青快步上前与顾沉渊说了几句话,顾沉渊微微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缰绳递给马夫,上前几步,在几个护卫的夹缝之中看向曲昭雪,略抬了抬下巴,道:“莫要乱看,莫要说话,学机灵些,可能做得到?” 曲昭雪如今脸黑如锅底,下巴也被大胡子给糊住了,只留两个晶亮是双眸眨啊眨的,她能看得出顾沉渊虽然绷着一张脸,但好像唇角的肌肉都在轻微地颤动着。 看来她这副模样是真的没法见人了…… 曲昭雪知道抗争无用,只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垂下头不言语,顾沉渊便转身一挥衣袖,身边的几个护卫便将曲昭雪架上了囚车,将她铐在了车上,而顾沉渊接过了自己的那头高头骏马,干脆利落地翻身上去,在曲昭雪的囚车之前行进着。 曲昭雪盘腿坐在囚车上,本以为会很不舒服,没想到臀下垫了厚厚的一层杂草,简直是她坐牢以来呆的最舒服的地方了…… 曲昭雪抿唇笑笑,这位京兆尹大人倒是挺心软…… 城中建筑低矮,一水儿的黄墙黑瓦排列整齐,而京兆府位于光德坊,无论是前往东市,还是前往杏园,都是很远的一段路程,像这般国际大都市,如今这个时辰,更是人来人往的,顾沉渊这样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囚车,无疑是十分惹眼。 此时曲昭雪倒是有些庆幸,自己被顾沉渊下令化妆成这个鬼样子了,谁能认得出她来…… 而此时那个看起来很凶恶的护卫莫愚每路过一个坊,都要大喊一声“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周围行人闻言,也都往边上避一避,看向曲昭雪的目光,也就没有那么肆无忌惮,反而有些畏惧之意。 这倒是顺了曲昭雪的意,看够了街景也觉得无甚趣味,便倚靠在囚车上眯了一会儿,等囚车停下后,缓缓睁开双目,便发觉众人已经停在杏园门口了。 而更要命的是,她好像看到了门前另一架马车前,那个小厮像是泰兴侯府的马夫。 第5章 昭雪 五 或许是做了这么几年律师…… 或许是做了这么几年律师所导致的职业习惯,曲昭雪立刻警觉了起来。 泰兴侯府的人来杏园了? 如今光天化日之下,杏园接待的多是女眷,江富兴倒是不太可能前来,而秦姨娘沉浸在丧女之痛中,只怕不太可能出门,更不会来这个让她女儿丧命的地方…… 那便只可能是江问蕊母女了。 此时,护卫的一声“下车了”,才让曲昭雪如梦方醒,由着两个护卫将又像方才那样铐住她,便想要去寻顾沉渊,却被身边的护卫拦住。 曲昭雪见顾沉渊正在门口与杏园的徐掌柜寒暄,才想起来顾沉渊方才对她“莫要说话,莫要乱看,学机灵些”的叮嘱,便乖巧地立在那里,只是双目悄悄抬起,环视着四周。 那徐掌柜是个约莫不惑之年的男子,蓄着山羊胡,看起来笑眯眯的,竭力拿捏着一副读书人做派,只与顾沉渊说了几句便欣然领他进了杏园,可是随着进去的曲昭雪和护卫们便被拦下了。 “王爷,这是?” 徐掌柜只微微蹙眉看向顾沉渊,但唇角仍是含着笑意,道:“鄙店中并非空闲,若是王爷带着罪犯进去查案,只怕是会惊扰了客人。” 顾沉渊转头看向徐掌柜,又望了一眼缩在护卫中间的曲昭雪,面色忽而变得有些凝重,叹息了一声,便示意徐掌柜借一步说话。 徐掌柜缓缓跟上去,只见顾沉渊又瞥了一眼曲昭雪,才拧了拧眉,道:“徐掌柜有所不知,这人犯在杏园偷了一位贵客的荷包,可他非长安城人士,根本认不得那位贵客是何人,本官便想着带他来此处认认,看他是在哪间房中偷的荷包,好找到被偷了荷包的那位贵客。” 徐掌柜瞪大了双目,道:“竟有这种事,徐某从未听园中贵客说过在鄙店中丢过荷包。” 顾沉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叹息了一声,道:“如今这盗贼越来越猖獗,下手往往神不知故不觉的,徐掌柜可要仔细着些,待本王将这人犯带进去之后,徐掌柜可莫要声张,也莫要离得过近,毕竟……”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将声音又压低了些,轻声道:“这人犯可沾过人命案子……” 曲昭雪看着两个人在那里窃窃私语着,顾沉渊一本正经地作忧愁状,而徐掌柜则看起来被吓得不轻,那副儒雅的读书人面容有些发白,还小心地望了自己一眼,便像看见了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似的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徐某知晓了,王爷请便,只是还请王爷看好这个人犯,莫要让他……” 徐掌柜还未说完,顾沉渊便摆摆手,缓缓直起身子,眉头舒展了些,道:“徐掌柜放心便是。” 徐掌柜仍然有些忧心的样子,但官差办案,他们也阻拦不得,只是在几个小伙计面前附耳几句,那几个小伙计吓得腿都软了,一个个推脱着给他们引路。 曲昭雪估摸着,应该是顾沉渊将她描述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才让这些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 这样也好,若是她以真面目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怕不到明日,什么难听的风言风语都在长安城上空飘扬了…… 还好这顾沉渊有几分小聪明…… 曲昭雪庆幸之余,入了杏园之后,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大胆地环视四周,只见杏园的主楼“吟杏楼”共三层高,一入大门便是中空的前厅,脚下铺着的是华贵的西域地毯,踩上去如同行走在云端,如同花纹繁复的巨蛇一般蔓延到前厅中央的楼梯,直通到第三层,二楼和三楼则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间一间的客房,看起来古朴典雅。 顾沉渊回过身来,走到曲昭雪身前,道:“你说你记不得偷的哪间客房客人的荷包了,本官如今带你来了,你便好生看看,进的是哪间客房?” 曲昭雪一愣,见顾沉渊冲她挑了挑眉,又眯了眯双眸,登时反应过来,便东看看西看看,拧着眉环视了好几遍,竭力将声音压低了,道:“这些客房长得都一个样,某不太确定,王爷可否提示一下?” 顾沉渊皱了皱眉,像是在竭力压制怒火一般深吸一口气,便跟徐掌柜道:“徐掌柜,五月初九那日上午巳初至午正的客人名单,烦请借本王一阅。” 五月初九……那便是本案发生的时间。 曲昭雪彻底明白过来,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言语,而徐掌柜则是一脸为难的模样,道:“王爷,那日来查泰兴侯府娘子的案子,王爷都阅过了……” “是啊……”顾沉渊双手背在身后,略挺了挺身子,腰间的金鱼袋随之晃了晃,继续道,“只是今日,这份名单不是给本官看的,而是让这位嫌犯看的。” 顾沉渊说这话时不卑不亢,望着徐掌柜的时候一脸柔和,说的也有理有据,让人拒绝不得,徐掌柜只能长叹一口气,差人将那记录簿取来,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顾沉渊。 顾沉渊一脸从容的模样,打开了记录簿,寻到了那一页,小声念道:“听雨阁泰兴侯府娘子三位,巳初至,诵竹阁温良侯府夫人一位、许国公府夫人一位,巳正至……” 顾沉渊虽然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却能让曲昭雪听得清清楚楚,曲昭雪一边听一边思索着。 这些府邸与泰兴侯府倒是无甚来往,而且并不耳熟,想来在书中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只有凶案发生之后,等京兆府的人都到门口了才姗姗来迟的良国公府云修竹兄妹二人,与泰兴侯府有些关联。 顾沉渊看完后便合上了记录簿,递给了徐掌柜,微微颔首道:“烦请徐掌柜差个小伙计随着本官带嫌犯前去这几个客房中辨认一下。” 徐掌柜只得恭敬应是,对着几个相互推脱的小伙计怒目而视,扯过一个小伙计的衣袖往前推了推,那小伙计才愁眉苦脸地跟了上去,领着一行人上了楼。 当日便是这样,曲昭雪主子和奴婢一行六人,是由徐掌柜亲自引到楼上的,那徐掌柜笑得如沐春风:“徐某知晓,几位泰兴侯府的娘子是良国公云娘子的贵客,云娘子早早便差人给徐某打过招呼,让徐某好生伺候着,切莫怠慢,这房间徐某都是备的最佳观景客房听雨阁呢……” 当时江问蕊既然在场,便理所当然地揽过了社交之事,露出了得体的笑容,道:“承蒙徐掌柜费心关照了,等见到云娘子之后,定然向云娘子告知徐掌柜的热心周全。”而曲昭雪和江问蓉俱是第一次前来,十分新奇,揽着手臂环顾四周,一边窃窃私语着。 当日那徐掌柜闻言笑得十分矜持,微微颔首,便恭恭敬敬地将几人引进了房中。 如今的曲昭雪以另一种面貌登临这里,随着顾沉渊的脚步走过了好几间客房,顾沉渊沉着脸问她对这间客房可有印象,曲昭雪均是环顾四周后,简短地答了“没有”,而那小伙计则出于对曲昭雪这种“凶犯”的恐惧,早就离得远远的,根本不曾进屋。 直到曲昭雪随着到了听雨阁门口,那小伙计连开门都战战兢兢的,将门锁打开之后便飞快地弹到一边,道:“几位贵客请。” 毕竟是死过人的屋子,这小伙计害怕倒也是情有可原。 曲昭雪叹息一声,就连她再临此地都觉得心里发堵,更何况这小伙计呢…… 曲昭雪入了听雨阁的门后,便知这徐掌柜所言非虚。 与之前那几间客房相比,这听雨阁大了一半左右,只是看起来灰扑扑的,像是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一行人也就没有再玄关处褪下鞋子,直接入了房间之中,正对着房门的便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矮桌,上面摆着一个白瓷茶壶和四个白瓷茶杯,与那日的一样。东西两侧各一扇屏风,东屏风是嫦娥奔月,内侧摆着棋盘,西屏风是精卫填海,内侧摆着床榻。 曲昭雪的记忆又被带到了案发那日。 那日几人被徐掌柜引进了房中之后,姐妹三人便跪坐在矮桌边说话。 江问蕊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望着曲昭雪,问道:“阿昭,今日你在云想楼试的那粉烟罗是真的好看,衬的你整个人都娇俏了许多,为何不买下呢?” 江问蓉年纪小,也在一旁附和,曲昭雪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在膝上都绞在了一起,低垂着头,咬了咬唇道:“我也不是太喜欢,就先不买了,家中倒是也不缺衣裳。” “是这样啊……”江问蕊瞪大了双眸,微微蹙着那双柳叶眉,手中缠着帕子,道,“其实我也看中了那料子,本以为你会买下,觉得与你同穿一样的衣裳总不太好,早知道你不打算买下,我便买了……” 曲昭雪闻言脸涨得通红,头垂得更低了,道:“表姐若是喜欢,买便是了,我本就不打算买的。” 曲昭雪越说声音越小,在江问蕊晶亮的双眸注视下几乎支撑不住,而江问蕊则很感兴趣地歪了歪头,细细地盯着曲昭雪,道:“之前与你一起去云想楼,你不论试了什么布料都不买,可是过段时间又能看到你穿着当日没买的布料做的衣裳,问你你便说自己后悔了才去买了,我怕你这次又是这样,便想问问你,怕与你撞了衣裳的,我实在是没有恶意。” 曲昭雪胡乱地应下,借口去看看茶水怎么还没来,向自己的婢女落英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便飞快地起身跑到了玄关处,趿了鞋子推开门,却正好撞见江问蕊的婢女青锁。 青锁正与那端着茶水的小姑娘说着什么,见曲昭雪出来了,笑着转过头道:“曲娘子怎么出来了,婢子想出来跟伙计说声,二娘子不喜绿茶,让小伙计送点红茶来的。” 曲昭雪揉了揉热意盈盈的眼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我觉得有些口渴,这才想出来看看茶水怎么还没来。” 那端着茶水的奴婢闻言,立刻低垂着头福身请罪道:“是婢子疏忽了,还请娘子恕罪。” 曲昭雪听这婢女的声音年纪应当很小,便道了声无妨,便深深吐出一口气,拉着落英的胳膊回了房中,见江家姐妹二人已经开始下棋了,便很快地松了口气。 云想楼的布料本就很贵,里面的绣娘和裁缝更是漫天要价,哪里比得上自己做的物美价廉。 曲昭雪耸了耸肩,想到自己今日还有任务,便跪坐在窗边注视着杏园的门口,生怕自己错过了良国公府的马车,还时不时地拍拍自己的荷包,生怕里面的巴豆粉不见了。 很快,几个奴婢都被棋局吸引过去了,曲昭雪见那屏风几乎能将她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的,便壮着胆子想要取出那巴豆粉,刚要打开茶壶下药,却听到江问蓉道:“锦绣,你去问问有没有糕点什么的,有些饿了。” 曲昭雪身子一凛,听锦绣应下了,便慌忙收了手,颤抖着手将巴豆粉收到了荷包之中,又乖乖端坐好,等锦绣端着糕点回来之后,也不太敢轻举妄动了。 此时杏园门口突然停下一辆马车,可是以曲昭雪的角度看不到车上下来的人是谁,可她仔细见锦绣与江问蕊的婢女青锁也在望着门口,只见二人在窃窃私语,曲昭雪只听到了几句极轻的“良国公府马车”之类的话,急忙起身要出门,并且不让落英跟着。 可她刚下了一半楼梯,却见到了是两个夫人携手进了门,顿时有些失望,返身往回走的时,却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 那姑娘比她个子还小些,整个人被撞倒在地上,还不住地道歉,曲昭雪认得出她便是那个来送茶水的婢女,虽然也被拽地踉跄一下,但看她这般瘦弱也不忍心,俯身将她扶了起来,那婢女对她千恩万谢的,整个人缩着身子眼泪汪汪的,看起来是被吓得狠了。 曲昭雪也并未苛责于她,只让她以后注意便是,待她回了房中之后,见姐妹二人似是下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几个婢女都被吸引去了目光,曲昭雪伺机快刀斩乱麻将药粉下到了茶壶中,等到棋局结束之后,江问蓉一甩棋子,噘着嘴赌气道:“与姐姐下棋,妹妹就从没赢过!” 江问蕊柔和地笑了笑,一边收拾棋盘一边道:“你年纪尚小,再练几年定能赢过我了。” 江问蓉似是被这话取悦了,欢快地笑了笑,道:“不行,妹妹还想与姐姐来一盘!”见江问蕊同意了,便看向锦绣道,“锦绣,倒杯茶来。” 锦绣欣然应下,到了桌边倒了杯茶,曲昭雪心如鼓擂,她也不知道这巴豆粉何时发作,十分紧张地盯着江问蓉,见江问蓉饮下之后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撸了撸衣袖准备继续下棋,谁知刚摆好棋子,却一脸难忍之色,用手捂住了胸口,接着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秽物全部染在了棋盘之上。 几个女子登时惊叫了起来,曲昭雪也愣住了,瞪大了双目缓缓起身,浑身抖个不停。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下的是巴豆粉啊! 曲昭雪下意识便去寻大夫,便往门口走去,可一步一步走得踉踉跄跄的,刚走到门口,却被江问蕊拦下了,道:“在场的人皆有嫌疑,不能离开。” “可是……这不是我做的,我想去寻个郎中,给阿蓉看一看……” 曲昭雪不管不顾地往门口冲去,却被青锁拦住了,和江问蕊主仆二人合力将她死死抱住,落英见自家娘子受了欺负,也急忙上前帮忙,正一片混乱之际,门突然推开了,只见徐掌柜正站在门口,一脸大惊失色的模样,高声大喊道:“快去请郎中!再去京兆府报案!” 登时外面一阵叫喊声,曲昭雪尚未延续自己的回忆,却被猛然拉到了现实中。 现实之中,曲昭雪被围在一群护卫之中,听到外面一阵阵高声的“啊啊啊”惊叫声,与回忆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第6章 昭雪 六 怎么回事?曲昭雪反…… 怎么回事? 曲昭雪自认为反应够快了,但顾沉渊本来是身处内室之中在棋盘旁边查探,听到门外前厅的尖叫声后,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到了门前。 曲昭雪倒是十分惊讶,没想到顾沉渊这副文人骨架,还这么敏捷…… 而顾沉渊面色凝重,立在栏杆旁往下看了看,见前厅西侧的楼梯上围了好些人,一声令下,莫愚和另几个护卫便紧随着他往那边移动,而曲昭雪也被带得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 此时徐掌柜立在一旁大喊着“快请郎中”,见顾沉渊来了,慌忙上前行礼道:“惊扰了王爷办案,实在是该死” 曲昭雪也想看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可是她个子矮,视线被周围几个护卫挡得严严实实的,只能拼命地踮起脚看上那么两眼。 只见顾沉渊紧蹙眉头,并没有出声,而莫愚冷着脸上前道:“京兆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这下周围的人才作鸟兽散,只见一个小娘子坐在楼梯上,被身边的两个婢女扶着,而身旁一个男子蹲在她身旁,轻声唤着她。 “阿蕊……” 曲昭雪听到这个声音,脊背登时挺直了。 这声音,怎么与云修竹这般像,而且还唤那娘子“阿蕊”。 回忆起方才发现门外的泰兴侯府马夫,曲昭雪这才确定,泰兴侯府来的人是江问蕊…… 此时郎中也来了,背着药箱急得满头大汗,上前只搭了一下脉,便道:“还是先将这位娘子送到客房之中平躺下,某才好诊治。” 受伤的是个小娘子,男子便不好相扶,只能由几个婢女将她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下走,曲昭雪这才看清江问蕊的面容。 她脸色苍白的很,额角还有血迹,与额间的梅花花钿模糊了界限,一双美目似泣非泣,泪珠就挂在眼角,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替她拭去,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只零零散散地垂下了几缕碎发,一身嫣红襦裙更是如火般艳丽招摇,美得惊心动魄。 曲昭雪对她这副模样倒是见怪不怪了,以前她借住在自己家隔壁的时候,手指不小心割伤了一点小口,只见了一丁点的血丝,她也坚持一脸委屈地敲自己家的家门,在兄长曲绥元给她开门之后,便露出这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向兄长借些药来包扎。 然后……每次都是兄长亲自给她包扎,还留她用饭,她就能与兄长长谈许久,直到入夜才回到隔壁。 不过看样子,这次她倒是伤得重些,那额头上的伤确实像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下所致。 江问蕊就这样倚靠在婢女青锁的肩头上缓慢地下了楼梯,另一边还有锦绣扶着她,而云修竹本想跟随着进去,却猛然间瞥见了顾沉渊,思来想去还是先跟顾沉渊见礼。 顾沉渊认出了云修竹,转头望了曲昭雪一眼,眉头微蹙,挪了挪步子,挡在了曲昭雪和云修竹之间,在云修竹道了一声“见过襄郡王”之后,微微颔首道:“云世子免礼。” 曲昭雪看着只觉得有些好笑。 只怕顾沉渊还当她对云修竹多有痴迷,怕她在此刻生事,才有此动作。 其实按照如今的曲昭雪的眼光看,这云修竹倒是长得很英俊,但总让她感觉没长大似的。 云修竹一身月白色圆领袍,整个人修长挺拔,只是有些过瘦了,一副书生相,一头乌发,脸色雪白,薄唇比寻常男子的都红些,脸盘也小,衬得整个人十分精致,绝对能称得上是容貌昳丽,整个人如同雪山之松一般清润高洁,只是此时的他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万分焦急。 “云世子莫急,此处发生了何事,还请云世子告知。” 顾沉渊一脸沉静地望着他,云修竹却并不冷静,急道:“今日云某未婚妻从楼梯上下来,谁知却不小心滑倒了,头磕到了栏杆上,定然是有人想要暗害云某未婚妻……” 云修竹声音清亮,曲昭雪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周围也有零星几个客人从楼上的栏杆上探头往下看,可把徐掌柜急得不行,急忙道:“云世子,徐某这个杏园里可断然不是那般藏污纳垢之地啊,说到底也是江娘子自己摔倒的,不过既然是在本店发生的事情,医药费出诊费自然是要本店包的……” 顾沉渊并没有理睬徐掌柜的话,反而自顾自地蹲下身子查探楼梯上江问蕊摔倒的那处,曲昭雪看不到地面,只能听着云修竹的动静。 云修竹转身看向徐掌柜,微微躬身,道:“是云某出言不逊了,只是近几日云某未婚妻遇到了好些危险之事,云某也是心中焦急,才有些口不择言,如今在杏园中也发生这种事情,云某实在觉得不似意外……” 曲昭雪微微蹙了蹙眉。 江问蕊作为本书女主,遇到的危险那可多了,从本书开头的邻居家女娃到本书结尾的妯娌和婆婆,都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都想要暗害她。 江问蕊都漂亮地解决了这些事情,并且抱到了本书最大的金大腿,男主云修竹,让她一路苏爽到结尾。 只是今日这一出,书中倒是从未提起过…… 难道是自己今日没死,而改变了原书的发展走向? 曲昭雪继续默默观察着,只见徐掌柜急得直跺脚,全然将自己装出来的那副读书人做派抛在了脑后,刚要说什么,却见顾沉渊望着栏杆上的那座烛台,问道:“徐掌柜这楼梯的地板是每日都擦吗?” 徐掌柜揩了揩额上的汗渍,道:“自然是每日都擦的。”又高声喊道,“橘红呢,快将橘红叫来!” 此时,一个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娇小的小娘子跑上楼梯,因喘得厉害,故而整个人身子起伏极大,但仍然强忍着行礼道:“见过各位爷。” “橘红,你来说,这地板是何时擦的?” 徐掌柜语气有些凶狠,那橘红个子小小的,一下便跪在了地上,整个人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抬头望了徐掌柜一眼,便飞快地垂下头,身子不住地抖着,颤着声音道:“回掌柜的话,是约莫子正时分,等贵客们都离去了,婢子才擦了楼梯的地板。” 橘红脸上满是泪珠,时不时地抽搭几声,而顾沉渊附耳与莫愚讲了几句,待那莫愚领命走了,则盯着跪在地上的橘红,沉声道:“橘红,你将头抬起来,看着本官。” 橘红身子猛地一颤,双手在膝上绞在一起,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顾沉渊,整个人瑟缩了一下,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恐惧。 顾沉渊立在那里望着她,语气也并不严厉,道:“你告诉本官,你夜里擦这片楼梯之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橘红立刻慌张地摇了摇头,整个人仍然紧绷着,而顾沉渊则看向徐掌柜道:“徐掌柜,那这栏杆上的烛台是燃一整夜吗?” 曲昭雪远远地看向那栏杆上放置的烛台,虽然没有看到地板上的情形,但几乎立刻便明白了顾沉渊的意思,抿唇笑了笑,并不言语,而徐掌柜则陪笑道:“这长安城物价节节攀升,徐某这小园子烛火也快燃不起了,哪里撑得住燃一夜呢,自然是每夜子末时分,由守夜的小伙计灭灯。” 此时一个小伙计也站出来道:“奴婢每夜都记得灭灯的,绝没有哪一夜忘记了。” 顾沉渊手指点了点那烛台,又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揩了揩自己的手指,见莫愚回来向他行礼点了点头,顾沉渊便微微颔首,只是面色并无半点缓和,仍然十分冷峻,一边盯着跪在地上的橘红,冷嗤了一声,道:“来人,将疑犯橘红押回京兆府。” 橘红登时瘫坐在地上,而徐掌柜则大惊失色,慌忙上前道:“王爷这是何意啊?这橘红年纪尚小,在鄙店做活也没出过什么岔子,怎么就要将她押入大牢啊?” 云修竹十分惊讶地看向顾沉渊,而顾沉渊捋了捋衣袖,不疾不徐道:“江娘子会滑倒,乃是这地板之上的蜡油所致,方才本官的护卫去查探过,江娘子鞋底有残存的蜡油印记,而蜡油如何产生,便是这栏杆上烛台滴落而下的,橘红身为负责洒扫楼梯的杂役,没能将蜡油擦净,最低也是个过失杀之罪,是否是故杀还要本官进一步查探。” 几个护卫便上前去想要将橘红拉起来带走,而橘红则拼命地躲闪着,嘴里大喊着“不是婢子,不是婢子!”,接着爬到了顾沉渊眼前,伸手去扯他的袍角,道:“确实不是婢子,今夜打烊之后婢子实在是累得紧,蕊黄姐姐心疼婢子,便提出帮婢子洒扫,这片楼梯便是蕊黄姐姐帮婢子擦的。” 众人又传出了一阵惊呼,而顾沉渊倒像是毫不意外似的,只轻飘飘地望了徐掌柜一眼,徐掌柜立刻会意,差小伙计去寻蕊黄,可那小伙计不一会儿便跑着回来了,一脸惊恐道:“不好了,蕊黄不见了!” 第7章 昭雪 七 曲昭雪抬眸望向那慌慌张…… 曲昭雪抬眸望向那慌慌张张的小伙计,倒是毫不意外。 其实这种作案手法并不稀奇,只是今日行凶之人运气不好罢了,若是没遇上京兆尹亲自在此,只怕便当做意外处理,赔钱了事了。 那栏杆上烛台滴落到地上的蜡油,离栏杆极近,正巧在楼梯的边角处,江问蕊怎会走那种地方。 除非是有人刻意引导…… 所以……难道这一切都是针对泰兴侯府的行动,目的真的是与之前的曲昭雪一样,要拆散这对恩爱鸳鸯? 可是这个蕊黄是怎么知道事情败露,能这么迅速地逃跑的呢? 曲昭雪迫不及待地想要与顾沉渊说几句话,而顾沉渊只远远地望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立刻下令道:“众人听令,第一,派人搜查整个杏园,尤其是蕊黄的屋子,每个细节都不要放过,第二,派人去各个城门口把控,发现出城的女子立即拦下……” 跟着顾沉渊前来的护卫几乎立刻领命动了起来,而顾沉渊转头望向徐掌柜,道,“蕊黄可还有家人,或者是别的宅子?” 徐掌柜惊得双目圆睁,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这蕊黄是个孤儿,约莫两年前徐某从人牙子手中将她买下时,她才约莫十岁的年纪,自此整日都呆在杏园之中,没什么宅子,也没什么家人了。” 顾沉渊双目微眯,审视着徐掌柜,道:“烦请徐掌柜备些笔墨,向本官描述一下蕊黄的模样。” 徐掌柜急忙差人去准备笔墨了,而周围的人一散,只剩下了与曲昭雪铐在一起的那两个护卫依然忠于职守,曲昭雪登时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下。 曲昭雪本能有些紧张,可想起自己如今已经易容成一个黑脸大胡子罪犯了,便挺直了胸膛,无所畏惧地迎上了众人的目光,那云修竹目光落到她身上,皱了皱眉,略带嫌恶地望了她一眼,便上前向顾沉渊行礼道:“王爷可还记得,几个月前,江家二娘子被杀之案,凶手曲昭雪经王爷之手,被判了绞刑?” 顾沉渊挑了挑眉,并没有看向曲昭雪,反而温和地望着云修竹,道:“自然是记得。” 云修竹眉头拧得极紧,道:“云某记得,当时曲昭雪供认,本想暗害云某未婚妻子,只是不小心才让江二娘子受了无妄之灾,既如此,曲昭雪与蕊黄均是针对云某未婚妻子而来,此事只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王爷是否要在那曲昭雪行刑之前再讯问一下,看这其中是否有更大的阴谋?” 看来这云修竹对曲昭雪的偏见和误解真不是一般的深…… 曲昭雪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云修竹确实形貌极好,有玉树临风的仙人之姿,虽家世显赫能走门荫的路子,但却毅然选择寒窗苦读参加科举,且不负众望勇夺今科状元,只待九月初一大婚过后,便参与吏部释褐试,应当能直入六部为官。 无论官场之路如何,他都是未来的良国公,而且有爵位在身,他的官场之路也不会太坎坷。 这样一看,确实是做夫婿的极好人选。 可是缘分本身就很玄妙,曲昭雪与他差了点运气,便再也难以挽回了,从此以后,良国公世子夫人便是泰兴侯府嫡长女,而曲昭雪就成为了一个很难说清的误会……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并没有言语,而云修竹仍然在那里喋喋不休的,无非就是讲这几个月来江问蕊遭遇了多少暗戳戳的绊子,曲昭雪认真地听着,也觉得十分蹊跷。 顾沉渊默默地听着,十分好脾气地没有打断,等徐掌柜那边一切准备停当,顾沉渊便下了楼,在桌案面前准备作画,此时云修竹便适时地闭了嘴,行礼退下后便去看望受伤的江问蕊了,而顾沉渊便在徐掌柜诸人的叙述下开始作画。 曲昭雪也随着铐着她的两个护卫来到了桌案前,看着顾沉渊右手执着一根细细的毛笔,在徐掌柜的叙述下,仔细地在纸上勾勒。 曲昭雪不得不承认,挥墨丹青的顾沉渊也是极有魅力的,看他侧脸鼻梁高挺,整个人显现出一丝不苟的精致模样,轻蹙的眉头更是不减风华,虽然俯身作画,但是脊背挺得很直。 没想到如今做官都要多才多艺了…… 看着在顾沉渊笔下渐渐成型的女子,一张圆脸梳着两个小圆髻,眼睛水汪汪的,整个人在纸上活灵活现的,曲昭雪在心中暗自叹顾沉渊的画技,定定地望着画像,可画像上的脸渐渐与回忆里的一个人重合了起来,不禁惊地张了张嘴,轻轻地发出了“啊”地一声。 这个女子,好像与案发那日她遇到的前来送茶水的女子,和在前厅相撞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所幸曲昭雪这一声“啊”的声音极小,几乎没有人听到,顾沉渊闻声转过头去看向她,眉头登时拧起,像是在警告她莫要出声,曲昭雪只觉得胸腔中心脏再剧烈地跳动着,也不好再说话,便疯狂地向顾沉渊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曲昭雪一看顾沉渊那有些不耐的脸色,便知他定是以为自己又要耍什么花招,但顾沉渊深深呼出一口气,将画像差人临摹几份,下令送至金吾卫,全城盘查,又看向徐掌柜道:“徐掌柜,此处有些乱,不如寻个屋子将本官手中的人犯先带进去关押着。” 徐掌柜急忙应下,差人将曲昭雪几人引进了一楼的柴房之中,顾沉渊紧随其后进了柴房,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他比曲昭雪高出半个多头,整个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情似有不耐,只冲她点了点头。 曲昭雪紧皱双眉,思忖了片刻,将此事和盘托出,顾沉渊越听面色越凝重,紧蹙着双眉看向曲昭雪,道:“此事为何你早先不说?” 曲昭雪愣了愣,登时语塞了。 原身当时被吓怕了,一心觉得是孙记药铺给她拿错了药,一个规规矩矩的闺阁女子,哪里能想得到会有陌生人暗害她,更加没法将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顾沉渊一甩衣袖,将双手背在身后,在柴房中踱着步,神色十分凝重,一步一步踩在粗劣的地板之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一声一声就像是重重地打在了曲昭雪的心脏之上似的。 曲昭雪没法跟他解释如今曲昭雪的躯壳之中已经换了一个人这种荒唐的事情,只能仔细斟酌着道:“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今日见到王爷画的画像才有了些许印象,此案……” 曲昭雪刚要继续说些自己的分析,此时房门却突然被敲响,只见莫愚来报:“禀王爷,蕊黄的房中大多数东西都在,看样子是只带走了值钱的东西,只是卑职在痰盂里发现了两包药粉,已请郎中看过,一包是□□,一包是巴豆粉。” 顾沉渊一顿,便伸手接过那两个小包裹,而曲昭雪也愣住了,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去,却忘了身边两个护卫正铐着她,险些摔倒。 顾沉渊见状便向那两个护卫摆摆手,那两个护卫才带着曲昭雪上前来,顾沉渊便将那包巴豆粉递到曲昭雪手中,另一只手摩挲着手心中的那个纸包裹,周身的气压立刻低了下去,沉着脸望向莫愚。 莫愚深知顾沉渊的性子,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小心道:“卑职已问过那日负责搜查蕊黄房间的两名护卫,他二人均言,当日确实是仔仔细细地搜过了,也确实没有发现这两包药粉。” 莫愚说完,微微抬眸观察了一下顾沉渊的表情,又慌忙低下头,只见顾沉渊冷着脸望着莫愚,道:“将这二人罚俸半年,不必来请罪了,再将整个杏园搜一遍。” 莫愚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便领命退下,顾沉渊则将那药包打开,只见里面只有零星几点□□粉夹在折痕之中,一看便知是用完剩下的。 顾沉渊眸光闪了闪,神色复杂地望向曲昭雪,只见曲昭雪垂着头认真地观察着手中的药包,眉头微微拧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顾沉渊抿了抿唇,心中逐渐生出了几分怪异之感。 虽然如今无法辨别这两包药粉是蕊黄何时放在屋中的,也不知道他手下的护卫在案发当日是否因玩忽职守而没搜查出来,更不知道这两包药粉与江问蓉被杀案有无干系,可他总觉得是有些亏欠了曲昭雪什么似的。 而曲昭雪手中虽然拿着那包裹着巴豆粉的纸,可是她也无从辨别是不是她买的那一包,不过这已经是可以作为证据了,如此便产生了合理怀疑,那就是,极有可能是蕊黄趁着与她相撞的时机,将□□粉和巴豆粉调换了,兵不血刃便假她之手下毒。 可此事处处透着怪异之感,实在是蹊跷得很…… 但是往好的一面看,她倒不再是唯一可能的杀人凶犯了…… 曲昭雪本想抬头寻顾沉渊的踪影,好与他说几句话,一抬头却见顾沉渊正定定地望着她,神色有些奇怪,曲昭雪也顾不得那么多,恭恭敬敬地将那药包送上,望着顾沉渊,挺直了身子,整个人看起来不卑不亢,微微抿唇笑着,道:“王爷,如今我下毒杀人的嫌疑可算是小了些吗?” 顾沉渊将那两包药粉均收了起来,望了曲昭雪一眼,又垂眸敛去了眸中的情绪。 如今又出现了一位疑似畏罪潜逃的疑犯,曲昭雪的嫌疑自然会小些。 只是单凭这两包药粉,就想证明曲昭雪的清白,若是在别的刑狱官手中,可能可以,在他手中,只怕是略牵强了些…… 顾沉渊蹙了蹙眉,面色更凝重了些,并未回答曲昭雪,只差人将徐掌柜唤来,曲昭雪见顾沉渊这副模样,以为他是自尊心作祟,忍不住腹诽了他几句。 得了,估计今夜,顾沉渊还得给她安排到那臭烘烘的牢里过夜。 曲昭雪叹了口气,如今一切都与她的记忆对上了,可是她心里却十分不踏实,总觉得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些。 正如她被栽赃的那次一样,证据就这样十分轻易地送到眼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倒让她心生疑窦…… 案发当日已经是约莫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她只记得那日与蕊黄相撞之后,蕊黄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还下意识地扯了她的衣裳,而她也被拽地往前踉跄了几步,险些扑到了蕊黄身上。 若是按照当时的情景来看,蕊黄想要调换她荷包里的巴豆粉,倒也并不是不可能…… 可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是,蕊黄是如何知晓她荷包中有巴豆粉的? 只怕,疑犯不止消失的蕊黄一人…… 第8章 昭雪 八 曲昭雪正思索之际,见徐…… 曲昭雪正思索之际,见徐掌柜敲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一身褐色粗布衣衫,面相凶神恶煞的,但是面见顾沉渊时,脸色却有几分恐惧和忌惮,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整个人反差十足,倒让曲昭雪觉得十分有趣。 那男子跟着徐掌柜行了礼,在身后看起来十分谦卑,只见徐掌柜道:“王爷,这便是本店的总厨。” “刘三见过王爷。”这男子弓着身子往前挪了几步,顾沉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道:“刘三,本官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若是胆敢欺瞒本官,便是伪证之罪,你可知晓?” 那刘三身子抖了抖,慌忙应下,顾沉渊见状便将双手重新背在身后,道:“本官记得五月初九杏园发生命案之时,本官曾经问过你,关于厨房中是否生鼠,又是否用过□□之事,当时你的回答是,曾经有过,也用过□□,不过自今年年后便没在厨房之中见过硕鼠的身影,故而没再用过□□,厨房中也没有残余□□了,本官记得可准?” 这刘三十分惊讶,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讶然道:“王爷好记性,正是如此。” 曲昭雪也倍感惊奇,没想到这顾沉渊记性这般好,而且当日案发之后并没有因为在曲昭雪身上发现疑似作案工具的□□便断定她是凶手,反而将杏园全部给查了一遍。 这倒确实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刑狱官。 顾沉渊脸上无甚表情,并未因此产生什么情绪波动,继续道:“自五月初九之后,店中可还生过硕鼠,可还有□□。” 刘三慌忙摇头,道:“没再生过,也不曾用过□□。” 顾沉渊转头看向徐掌柜,那徐掌柜也急忙附和,证实了刘三的说法。 “那这巴豆粉你可识的?” 顾沉渊又将那包巴豆粉递给刘三,刘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好生看了看,道:“厨房之中从未有过此物,刘某也从没用过此物,实在是无法识的。” 徐掌柜也帮腔道:“王爷,鄙店做的是正经生意,怎么能在厨房这种地方放巴豆粉呢……就算是在鄙店之中搜出巴豆粉,想必也是有伙计那方面有些困难,才买来巴豆粉用用,依徐某拙见,这应当也属正常吧……” 顾沉渊瞥了徐掌柜一眼,徐掌柜立刻噤声,赔笑了几声,此时传来消息说郎中已经给江问蕊诊治完了,而且江问蕊也转醒,徐掌柜急忙拉着刘三行礼告辞,前去给郎中结出诊费,而顾沉渊目光一凛,便提步上前走去,刚要走出房门,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曲昭雪。 曲昭雪自然是想去的,却见顾沉渊走到一半回头看她,神情十分怪异,身边的护卫也没有动身的意思,也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让去就不让去吧,回头怜悯地看她一眼是个什么意思? 曲昭雪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他,只见顾沉渊蹙眉思索片刻,又上前几步看向曲昭雪道:“你确定要去?” 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不去? 曲昭雪见顾沉渊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像是在认真地征求自己的意见,虽然觉得奇怪,也正色如实回答道:“还请王爷让我随同前去,我只当自己是个哑巴,绝不随意说话给王爷添乱。” 顾沉渊面色并未缓和,只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神情自然不似说谎,才道了一句“你在内室外面候着吧”,便摆了摆手,示意看守着曲昭雪的护卫跟上,一行人才出了柴房的门,随着伙计的引路,来到了江问蕊歇息的房门之前。 顾沉渊理了理衣衫,并未直接进去,而是伸手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锦绣,见是顾沉渊,慌忙行礼通报了一声,并将他引进了内室,而曲昭雪只能在屏风外的玄关处候着,好在能听到里面的动静,曲昭雪也觉得不错。 毕竟,江问蕊对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她这副模样,别人认不出她,很难保证江问蕊认不出她…… 而且,只怕是进去之后还要围观大型秀恩爱虐狗现场,她可没有这样的癖好…… 果不其然,顾沉渊刚走进内室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江问蕊嘤嘤的哭声,那声音形如柳叶拂风,细小又轻柔,曲昭雪却能清清楚楚地听清每一个字。 “王爷,我听云世子说,是洒扫的婢女没能将地板上的蜡油擦净,才让我滑了这一跤,可是我也性命无碍,那婢女年纪小,定然也不是故意的,不如王爷就从轻发落可好?” 曲昭雪听着江问蕊这无比娇柔的说话语气和声音,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子,此时那云修竹又道:“阿蕊,你就是太过心软,那婢女自知做了错事,不前来向你请罪就罢了,还畏罪潜逃,可见心性极坏,说不定还是故意犯下此案,想要谋害你呢,你还替她说话作甚?” 云修竹的语气三分责怪,三分焦急,四分柔情满怀,曲昭雪禁不住赞叹这两人实在是绝配! 难怪原书作者拿她二人做男女主,就原身那大大咧咧的直爽性子,就算得到了这份姻缘,只怕与云修竹也长久不了。 曲昭雪静静地听着,只听到云修竹接着安慰道:“还有当初,你那个恶毒的表妹本想害死你,结果害死了二娘子,你也替她说话,可是后来又怎么样呢,你那表妹还不是被判了死刑……” 这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了? 曲昭雪实在是觉得好笑,看来这云修竹对自己的恶意还真不是一般的大,一心认定自己是个谋人性命的恶毒女子,殊不知他能活到现在究竟是拜谁所赐…… “阿蕊就是太过善良单纯,又识人不清,以后可要仔细着些,等你我成婚之后,你便不必忧心这些了,万事都有我在……” 曲昭雪真是庆幸自己没进内室,又在心里为顾沉渊默哀了一瞬,只听得这位京兆尹沉稳又平淡的嗓音很不适时地在内室中响起: “凡长安城之命案,只要京兆府职责之内,定然查明真相,江娘子不必忧心,本官来此,是望江娘子叙述一下,今日案发时的经过,越详细越好。” 曲昭雪听着顾沉渊这公事公办的语气就想笑,干巴巴的就罢了,还一点都不合时宜。 曲昭雪抿了抿唇,竭力让自己的面色看起来正常一些,听到里面的抽泣声像是小了些,而江问蕊哽咽了一声,道:“今日下楼时,世子走在前面引路,我的婢女青锁扶着我的胳膊跟在后面,锦绣便跟在青锁旁边,就这样往楼下走,谁知我感到脚下一滑,便往前倒去,多亏世子在我身前扶了我一下,我没有栽倒在地,只有头磕到了栏杆上,然后便感觉到了一阵头晕目眩,然后就有些神志不清了……” 江问蕊越说声音越小,还掺杂着轻微的颤动,接着便是云修竹温柔的安慰声,和江问蕊有些发闷的抽噎声,曲昭雪在外面听着,只觉得浑身尴尬,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大概也能想象得到,云修竹将江问蕊抱在怀中安慰的样子。 里面的顾沉渊默了一瞬,才继续道:“也就是说江娘子右手边紧靠着栏杆,左手边是婢女青锁扶着,青锁的左手边是锦绣,本官理解的可对?” “正是。” “那当时楼梯之上出了你们,可还有旁人?” “并没有。” 曲昭雪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个站位,青锁作为与江问蕊自小一起相伴长大的贴身婢女,扶着她下楼梯再正常不过,锦绣原本是江问蓉的婢女,如今江问蓉已死,被分去伺候江问蕊,自然也很正常,只是比不得青锁与江问蕊那般亲密罢了。 然而顾沉渊沉默了半晌,又问道:“本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江娘子解惑。” 只听江问蕊轻轻抽搭了一下,道:“王爷请讲。” “这寻常人走路,尤其是下楼之时,若是足下打滑,一般都是身子后倾跌倒,本官冒昧问一句,江娘子当时是何姿势,为何会身子向前跌去?” 曲昭雪闻言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硬生生掐着自己的大腿让自己憋住笑。 这顾沉渊倒真是心思细腻,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过顾沉渊虽然心细,但是这次却是抓错了重点。 别人不知晓江问蕊,她却是知晓的。 在江问蕊尚未一跃成为泰兴侯府嫡长女的时候,走路时自然是不甚注意,只怎么舒服怎么来,可是这长安城中贵女可是不一样的,她们讲究的是脚尖轻点、莲步轻移的步伐,一步实现阶级跨越的江问蕊为了尽快融入贵女圈子,便竭力练习这种走姿,可是毕竟不是自小练习到大的,自然是不太熟练,今日与云修竹同行,她更要拿捏好自己的步伐,下楼时脚尖轻轻点地本来就有些不稳,若是再加上足下的蜡油,若是能稳住不摔倒,那才真真是身手敏捷过人…… 果不其然,内室中静了许久,曲昭雪再一次感谢顾沉渊的英明决定,让自己不用进到内室,面对面地替江问蕊尴尬到脸酸。 她光想想就觉得窒息,江问蕊那般珍惜颜面之人,又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该怎么解释…… 果然,这点小挫折难不倒江问蕊,只听换了一个女子声音道:“都是婢子的错,娘子走路习惯脚尖点地,本身就步子小,脚步轻,婢子没有扶好,才让娘子摔倒了……” 曲昭雪能辨认得出,这是青锁的声音。 江问蕊还是一贯的路数,只是这个时候让青锁跳出来承认,曲昭雪倒觉得是一个昏招。 曲昭雪看过原书,知晓书中作者给江问蕊安排的人设便是一个嗲精,以成熟的演技和白莲的做派而著名,甚至连原身都辨别不出,可是顾沉渊不了解江问蕊啊。 只怕顾沉渊在心里要怀疑这主仆二人了…… 曲昭雪觉得顾沉渊应当已经问得差不多了,正做好了离去的准备,谁知云修竹又道:“王爷,云某斗胆问一句,这案子不是已经找出真凶了吗?缘何要再讯问云某未婚妻?” 只听顾沉渊十分冷静,沉声道:“真正想要江娘子性命之人,只怕不是蕊黄……” 曲昭雪暗自挑了挑眉,抿唇会心一笑。 第9章 昭雪 九 曲昭雪不得不承认,虽然…… 曲昭雪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对顾沉渊有诸多意见,但如今,她对他的办案能力是绝对认可的。 尽管他将自己判了死刑,可是她扪心自问,她在看书时根据书中给出的信息,也确实认为真凶是曲昭雪,当自己穿到原主身上,获得了原主的记忆,才知晓曲昭雪喊冤所说的那些均是实话。 想必,顾沉渊说蕊黄不是真正想杀江问蕊之人,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蕊黄没有动机。 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为何会在杏园蛰伏待机这么久,还盯上了一个与自己并无半分关系的侯府娘子,明显有悖于常理。 而另一个原因,便是江问蕊摔倒的位置。 地上蜡油的位置离楼梯上的栏杆极近,寻常人下楼梯,脚步根本不会踏及那样的边角地方,更何况这楼梯栏杆上被烛台包围着,并没有能扶手的余地,根据江问蕊的陈述,当时楼梯上除了他们外,又没有旁人,她又怎么会正好走到蜡油的位置上。 要么是故意为之,要么是有人引导…… 曲昭雪不好下结论,此案与江问蓉被杀案太过相似,所有的证据都在面前摆着,都指向了某个人,上一个案子指向的凶手是自己,这一个案子指向的凶手是蕊黄。 曲昭雪在屏风之外静静思索着,而内室则是一片安静,一时之间都没有人出声,过了一瞬,才听得云修竹道:“王爷,这是何意?” 只听顾沉渊轻笑了一声,道:“只是本官的猜测而已,一切还要等金吾卫寻到蕊黄之后,再做定夺。” 内室中又是一片沉寂,曲昭雪听到一阵纸张揉搓的声音,又听得顾沉渊道:“还请江娘子好生看看,可认得此人?” 内室里有静了一瞬,江问蕊才道:“不认得。” 这声音娇弱无力,听得曲昭雪身上又一阵鸡皮疙瘩,顾沉渊却并没有放过她的打算,道:“还有最后一事,想必本官有责任知会泰兴侯府,五月初九那日,江家二娘子江问蓉被杀一案,今日面圣复奏死刑之时,圣人已下令重审,具体结果,等重审过后,本官自会告知。” “什么?”云修竹和江问蕊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 顾沉渊并没有说些什么,却听得云修竹继续道:“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王爷若是真的免了她的死罪,将她放了出来,那她妒性大发,再暗害阿蕊可怎么办,云某与未婚妻婚事在即,云某怕她会……” “云世子,曲娘子究竟有没有犯下故杀之罪,是由律法而定,而非云世子来定,望云世子在本案尘埃落定之前莫要散布不实消息,增加京兆府办案难度。” 顾沉渊用他那一贯公事公办的语气说的这话可称得上是严厉了,曲昭雪忍不住抿唇笑笑。 云修竹此人倒是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恋爱脑了一点罢了,更何况他因原身的接近而二人双双承受过一些不好的言论,而对原身厌恶至极,更加相信原身是那种因嫉妒之心而做出不理智之事的人。 “所以本官须得再好生问问,江娘子和两个婢女,都是当时案件的目击者,可还能想到什么线索?” “这样一来,表妹若能洗清冤屈,便再好不过了,只是我所知道的事情,已经在当时接受询问时全部告知王爷了,实在是想不到什么线索了。” 江问蕊的声音依然柔美,另两个婢女也急忙附和,曲昭雪倒是并不意外,神色依然淡然。 毕竟,如果她推断没错,里面有一人应当是陷害她的真凶…… 正当她神游天外之际,里面响起了云修竹的温声软语,似是在安慰江问蕊,而顾沉渊不知什么时候从内室中出来了,面上十分冷漠凌厉,只是…… 脸颊很红…… 曲昭雪定睛好生看了看,只见顾沉渊金蹙着眉头,面色不虞,只是从脖子上渐渐爬上了一层红晕,直接蔓延到了脸颊…… 这是……害羞了?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唇角不听使唤地上翘了,憋笑有些困难,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可怜顾沉渊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好官,查案也要围观秀恩爱现场,实在是令人敬佩,又觉得心酸。 。"你笑甚?。" 顾沉渊面色不善地垂眸望向曲昭雪,那眉头拧得都要打结了,曲昭雪偷笑被抓包,急忙硬生生扯下不听话的嘴角,用力抿住唇,抬头看着顾沉渊,眨了眨双眸,道:“出现了另一个疑犯,有些欣喜罢了。” 顾沉渊闻言扭过脸去,避开了曲昭雪的目光,喃喃道:“差得远呢……”,便蹙着眉出了房门。 而曲昭雪看着顾沉渊的背影有些发呆。 她总觉得顾沉渊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似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能由着护卫将她带走。 不一会儿江问蕊便由云修竹送回了泰兴侯府,而顾沉渊则将杏园一封,寻了一间客房,挨个询问店内的伙计和奴婢,曲昭雪就跪坐在旁边呆了一下午,整个小腿麻地就像是千万只蚂蚁啃噬似的,而且这顾沉渊工作起来真是不要命,午膳都忘了用,她也只能跟着在后面饿肚子,徐掌柜来送过一次糕点,曲昭雪本十分兴奋,可被顾沉渊一句“不能收受财物”给挡了回去…… 曲昭雪整个人彻底颓了,只能多用点茶水,饿的连茶叶片儿都想吃…… 这一忙大半日便过去了,金吾卫在城中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蕊黄的踪迹,她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只留下了两包药粉,便在长安城中销声匿迹了。 而曲昭雪此时已经随着众人回到了京兆府中,路上顾沉渊善心大发,自掏腰包给每个人买了两个胡饼,曲昭雪兴奋地两眼放光,所幸她这副形象也没人认得出,便毫无顾忌地啃着胡饼,从没觉得世上有如此之美味,回府之后又沐浴了一番,重新将脸洗净,又用了一大份水盆羊肉,好不容易恢复了体力,才由着王嬷嬷引路,去了顾沉渊的书房。 曲昭雪一边走一边看着这京兆府,觉得与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她本觉得这种官府衙门应当十分威严肃穆,可没想到这般典雅又有韵味,墙边几乎都被曲昭雪叫不上名儿的绿植覆盖了,且昂扬蓬勃地向上生长着,已经比墙面高得多了。 而且这京兆府中弯弯绕绕的,曲昭雪本就不太认得清路,几圈下来,已经全然混淆了方向。 然而等到曲昭雪随着王嬷嬷到了顾沉渊的书房时,才是见识到了勋贵之家的力量。 整个书房几乎占了一整个院子,院子中央是一大片空地,铺设着形色各异却又极有规律的石子儿,院子的四个角间隔种着绿竹和芭蕉,恰到好处地起到了点缀的作用,院子四周的回廊虽然看起来简洁古朴,可是那雕梁画栋的做工和纹样可着实称得上精品。 曲昭雪看这素雅的院子,连株花也没有,只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在忙着,根本没闻见一丁点的脂粉香,也确实像是顾沉渊这样的人会住的院子。 少年竹青先上来与她见礼,将她引进了房中,曲昭雪才真正惊叹,这才是有钱有势的长安子弟的住处。 入了书房的门便是外间玄关,打扫得一尘不染,竹青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曲昭雪脱了鞋子,才将她引进了内室。 内室之中铺着光亮如新的木地板,踩上去虽然有响声但是闷闷的,并不吵闹,曲昭雪绕过正对着门口的一扇芭蕉琉璃屏风后,才见到了桌案后的顾沉渊。 只见他整个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桌案之后,脊背像高山一般挺直,桌案上只有面前正在看着的案卷和一本书,左手边一盏茶,右手边一方墨,正提笔疾书着,身后等天花板高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排放着案卷,每一摞六个案卷,都被摆放成了等边三角形,远看十分壮观。 这人,就是一强迫症晚期患者嘛…… 第10章 昭雪 十 顾沉渊发觉曲昭雪来了之…… 顾沉渊发觉曲昭雪来了之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双目仍然紧盯着眼前的案卷,手指轻巧地勾着笔,只道了一声“坐吧。” 此时竹青已经十分贴心地送上了一个坐榻,又摆上了一个小方桌放在身旁,也给曲昭雪上了一杯茶。 曲昭雪看着眼前这个坐榻,抿了抿唇,实在是不想坐上去。 古人这种跪坐的姿势,简直是要了她这种最喜欢“瘫坐”的人的命了。 今天已经在杏园中这样坐了一下午了,起身的时候还是两个护卫将她搀起来的,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竟然又要坐下。 曲昭雪望了一眼跪坐得稳稳当当的顾沉渊,抿了抿唇,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道:“我还是站着回话吧。” 顾沉渊闻言停下笔,抬眸看了看她,微微蹙眉,又低头看着案卷,道:“不必拘礼,想盘腿也可。” 曲昭雪如蒙大赦,忙道了一句“多谢王爷”,接着便向一屁股瘫在地上,可是想到自己面对顾沉渊这般讲究的人,又顿了顿身子,将动作放缓,慢慢地盘坐在了坐榻上。 顾沉渊此时将笔放下,右手托住衣袖,左手轻柔地端起了那茶杯,在没有发出叮叮当当的瓷器碰撞声的前提下,将茶送到唇边,薄唇轻启,只抿了一小口,便将茶杯放回了原处。 曲昭雪简直要看呆了,这优雅,这矜贵,是她这种头次进真正的长安城权贵居所的人所不能想象的。 顾沉渊倒是无甚表情,只将手中的案卷收好,递给了竹青,又看向曲昭雪,问道:“曲娘子今日随着本官办案,可有什么线索或想法?”接着顿了顿,又道:“今日之案和五月初九之案均可。” 曲昭雪轻轻咳了咳,将思绪拉回来,道:“王爷,依我之见,本案与五月初九江问蓉被杀一案,凶手是同一人,或者说,是同一批人。” 顾沉渊抬了抬眸,像是对曲昭雪能得出这般结论十分惊讶似的,几乎不可见地勾了勾唇,缓缓道:“继续。” 曲昭雪停顿了片刻,挺了挺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直些,继续道:“王爷有没有觉得,此案与江问蓉被杀一案,有些相似之处?” 顾沉渊没有出声,只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曲昭雪便道:“如今先假定我并非江问蓉被杀案之凶手,那么凶手暗害江问蓉,王爷以为,动机为何?” 顾沉渊默了默,蹙着眉道:“你是想说江二娘子一个未至豆蔻之年的女子,旁人取掉她的性命,根本无从得益,本官理解的可对?” 曲昭雪抿唇一笑,道:“正是,所以依我之见,只怕凶手的目标,还是我那表姐江问蕊,为的就是打破泰兴侯府与良国公府的联姻,不然两个正当年的未嫁姑娘,哪里来的仇敌会一心想要致其死地呢?泰兴侯府近年来在长安城中冒头极快,江侯爷以商户之身封爵便罢了,如今又即将成为良国公的亲家,难保有些心怀记恨之徒,想要从中作梗,以打压泰兴侯府的势力。再说蕊黄一个年轻奴婢,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怎会与泰兴侯府结下仇怨,非要致江家姐妹于死地呢?故而从动机上讲,两个案件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人,或者说同一批人,而且蕊黄不可能是造意之主犯。” “另外便是蕊黄之消失,其将巴豆粉和残余的□□粉留在房中没有带走,若说是粗心大意,我不能相信一个凶犯会大意至此,若是我做了案,只怕第一时间便销毁这些作案工具,岂能容它留到官府前来,因此,依我之见,要么蕊黄是替人背了黑锅,要么是真正首犯的弃车保帅之举。” “至于行凶手法,对于我受冤之案,确实有可能是蕊黄在我与她相撞之时将我荷包之中的巴豆粉换成□□粉,可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她是如何知晓我准备在那日往茶壶之中下巴豆粉的呢?若是她真想要江家姐妹的性命,根本不需要假我之手下毒,她作为上茶的婢女,直接在茶壶之中下毒,再将那残余的□□粉往曲江池中一扔便是,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何必要再经我之手,栽赃于我呢?” “因此我是更倾向于蕊黄在听旁人指令行事,而为何蕊黄不直接下毒,我倒是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 曲昭雪这段话说完,觉得口干舌燥的,想要饮一口茶,手伸到一半却顿住了,想了想还是双手将茶杯端起来,虽然也发出了些细小的声音,但在内室之中倒也并不刺耳。 刚刚沐浴完确实很渴,曲昭雪饮了一大口茶,入口便是一股竹叶的清香萦绕在唇齿之间,让人顿感清新,如同置身于漫无边际的竹林之中,从所有的缠身的世俗中脱离,有种马上要羽化登仙之感。 而在曲昭雪分析之时,顾沉渊眉头微蹙,静静地听着,右手的食指时不时轻点桌角,却并未发出声音干扰曲昭雪的思绪,待曲昭雪说完又饮了口茶后,才抬眸定定地望着她,缓缓道:“本官倒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解释。” 曲昭雪眨了眨双眸,神色登时认真起来,将自己从这杯茶之中抽离出来,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道:“什么解释?” 顾沉渊仔细看着曲昭雪,缓缓道:“比如说,凶手其实目标是曲娘子你?” 曲昭雪愣住了。 倒不是她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是她觉得,曲昭雪虽然不太讨人喜欢,但是也没有与人结过仇怨,而且她一个在长安官场查无此人的小官之女,又有谁会跟她结下仇怨,非要置她于死地? “确实有这种可能,只是可能性微乎其微罢了,江家二姐妹未与人结过仇怨,我自然也是没有的……”曲昭雪微微蹙眉,又斟酌着道,“家父和家兄不是什么勋贵,更没有实权,我若是没了性命,只让这个世上多了家父和家兄两个伤心人罢了,旁人也无法获利。” 曲昭雪说这话确实是倾注了真情实感的,她的父亲和兄长着实待她极好,书中写曲昭雪过世后,父亲曲宜年很快便病逝了,兄长曲绥元从江南道赶回来奔丧,直接辞官离开了长安城。 从此长安城中的宣阳坊再无一户姓曲的人家…… 顾沉渊双臂支在桌案之上,双手交叠在身前,看着曲昭雪微微蹙眉,竭力掩盖住心绪,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静如常的模样,轻声道:“你撒谎了。” 曲昭雪抬眸紧紧盯着顾沉渊,又避开了他的目光,道:“我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你说到无人与你结过仇怨的时候,蹙了一下眉。”顾沉渊面色看起来柔和了些,缓缓道,“是谁与你有矛盾?可是江娘子?” 曲昭雪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突然产生了一种撒谎被抓包的感觉。 她自穿书过来之后,在顾沉渊眼中一直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此时被逼问之下,难□□露出一些真情实感,便一不留神被发觉了…… 他倒是极为敏锐…… 其实她也算不得撒谎,在她眼中,她与江问蕊的矛盾,实在是当不起“仇怨”二字,更不至于让江问蕊不惜牺牲与自己关系亲密又对自己毫无威胁的软弱庶妹的性命,来加害自己罢了。 而这种事情,她也不好与顾沉渊明言,毕竟在顾沉渊心中,她还是那个对云修竹情根深种又爱而不得的痴情娘子,只怕顾沉渊仍会认为自己是在扯谎。 因为细算起来,江问蕊与云修竹的婚事,本有可能是她的…… 第11章 昭雪 十一 书中写,江问蕊及笄之…… 书中写,江问蕊及笄之后,江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她去大慈恩寺求姻缘,顺便捎上了曲昭雪。江问蕊在寺中求签,解签的僧人说,江问蕊与红宝石相克,此生应当远离红宝石的首饰和器物。 正巧当时江问蕊耳上戴了一对红宝石耳坠,便将那耳坠埋在了后山。 谁知过了约莫半个月,江问蕊在街上偶遇了云修竹,翩翩公子拿出了那一对耳坠,向江问蕊表达了爱慕之情,江问蕊一见英俊倜傥的云修竹也对他芳心暗许,只是仍然十分矜持,总对云修竹若即若离的,然后便是一大段云修竹与江问蕊的甜宠情节,二人终于心意相通,就到了两家议亲的时候。 云修竹随母亲良国公夫人去泰兴侯府求亲之时,曲昭雪也在场,一下便对英俊潇洒又家世显赫的云修竹芳心暗许,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可云修竹对江问蕊情根深种,根本不屑于理睬曲昭雪。 当时两家定下婚事之后,便广邀长安城中勋贵曲良国公府做客,曲昭雪随着泰兴侯府众人前往,想要给云修竹送上自己亲手绣的帕子,向他表明了爱意,却被云修竹厌恶地丢掉,而这一幕正好被云修竹的许多勋贵好友看到。 顾沉渊也在其列。 原书中描写是,那些个勋贵公子哥看见二人之后,均出言起哄,而顾沉渊只是冷冷地望了曲昭雪一眼,便岔开话题带走了众人,曲昭雪也逃走了。 至此,曲昭雪在长安城勋贵中算是彻底“扬名”了,然后又凭借毒杀江问蓉被判绞刑的经历再“火”了一把…… 只是旁人不知道,只当曲昭雪是那般恬不知耻的女子,可如今取得了原身记忆的曲昭雪是知道内情的。 那是因为当日在大慈恩寺,还发生了旁的事情。 那日在大慈恩寺,曲昭雪提议将红宝石卖了之后换钱捐出去,却被江问蕊回绝,坚持埋在了大慈恩寺后山,称此处灵气四溢,对自己定然有益处,待曲昭雪向江问蕊百般确认,得知她不打算将耳坠取回之后,便以上恭房为借口,悄悄回去将那耳坠取了出来藏在自己的腰带之中,准备回家之后找个地方卖了钱,再随父亲捐给那些贫穷百姓,谁知回来的路上,却在林中发现了一个受伤的男子。 那男子面色苍白,相貌英俊,一身华贵衣袍看起来便知价值不菲,只是手臂一片血肉模糊,躺在草丛之中流了许多血。 曲昭雪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逃跑,可是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模样,又于心不忍,便寻了些草药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了伤口,等听到有人寻来,才匆匆离去了。 谁知等她回到家中,却发现那红宝石耳坠消失了,便猜测是自己拿手帕给那男子包扎时不小心掉了出来,便只能放弃。 可她没想到,她又见到了那个男子,那个男子名为云修竹,成为了江问蕊的未婚夫婿,原来是云修竹当日是在大慈恩寺后山被狼咬伤了,侥幸之下被一个貌美女子所救治,却无从知晓其身份,所幸在身边发现了一对那女子遗落的红宝石耳坠,又从自己的胞妹云笙处得知,这对耳坠乃是江问蕊之物,还查知当日泰兴侯府的确去过大慈恩寺,便认定江问蕊是其救命恩人,才发生了之后的事情…… 原身得知此事时,本能之下觉得又惊又怕,她倒并不是想取代江问蕊的位置,只是害怕自己拿走江问蕊耳坠之事败露。 而江问蕊一开始当做云修竹是偶然之下捡到耳坠的,但是曲昭雪清楚地记得,书中有情节写到,云修竹提到在大慈恩寺后山被她救助之事,还拿出了当时的那个包扎的手帕。 江问蕊认下了那条手帕…… 就这样,曲昭雪的手帕在江问蕊面前露了相…… 而曲昭雪以为江问蕊并不知道是她救治云修竹的事实,便绞尽脑汁地找机会寻云修竹,想旁敲侧击地探听他当初可看到自己的相貌,伺机打探那条手帕的下落,可云修竹却误会她对他有非分之想,说了些十分难听的话,又很巧合地被那些勋贵子弟撞见,将她一顿嘲讽。 至于送帕子的行为,更是误会…… 而江问蓉被杀那日在杏园,她本想在茶壶中下巴豆粉,便是想要单独再试探云修竹一次…… 原身也确实想为自己寻一个好夫婿,但是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江问蕊的未婚夫婿…… 曲昭雪又伸手去拿了那茶杯,饮了一口,让竹叶的清香盈满唇齿,好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她与江问蕊的这些恩怨,还真不好跟顾沉渊言明,虽说案犯当日江问蕊与青锁与她有过身体接触,而且青锁与蕊黄也有过接触,确实也有栽赃她的可能性,但是,她若真是因为怕她并非云修竹救命恩人之事暴露而除掉自己,法子多的是,实在不必用杀掉自己庶妹栽赃自己的方式。 曲昭雪轻咳两声,才缓缓道:“王爷慧眼如炬,只是表姐与我的矛盾只是女子间不足为道的小心思罢了,更何况表姐她动机不足,应不是她。”接着,便将她方才在心里的那段分析说与顾沉渊听。 顾沉渊静静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见曲昭雪这副坚决回避的模样,也尊重她的意思,道:“所以,曲娘子是更加怀疑江二娘子身边的婢女锦绣,本官理解的可对?” 曲昭雪微微有些惊讶,抬眸望向他,但神色仍然镇定自若,轻柔地眨了眨双目。 她确实是认为锦绣更有可能。 就说五月初九之案,若将巴豆粉调包之人真是蕊黄,那么她一定要知晓曲昭雪荷包之中有巴豆粉,才具备调包的条件,当日有可能知道自己要下巴豆粉之人,有前去孙记药铺寻自己的青锁,和在自己尝试下毒之时前去拿糕点的锦绣;而有机会与蕊黄接触的也是这两个人,而青锁只是在门口说了几句话,锦绣却是下楼拿糕点去了许久,而且更有可能清晰地看到曲昭雪下毒未遂的场景,嫌疑更大些。 至于今日之事,直接扶着江问蕊下楼的青锁固然更有可能引导江问蕊的路线,可是她的另一边身侧是锦绣,三人之行,锦绣才是那个真正掌控下楼路线之人,在西边并无其他客人行走的情形下,锦绣往东边栏杆处靠近,青锁就必然随之挤压江问蕊的行走空间。 更重要的是,青锁乃是家生子,身世清白,又与江家人风雨同舟这么多年,不大可能作案,而锦绣是江家起复之后,从人牙子手中买下的,来历相对不可控,更有可能作案罢了。 思及此,曲昭雪却并无半分兴奋之感。 如今有其他证据的出现,指向另一名嫌犯蕊黄有与他人共同犯案的可能,由此本案出现了合理怀疑。 可是她没有证据证明从她荷包中搜到的□□粉,确实是蕊黄与其同案犯调包所致,以彻底圆上证据链。 毕竟这个年代,可没什么合理怀疑之说啊…… 顾沉渊回望着曲昭雪,面色沉静如水,将双臂缓缓放在膝上,轻声道:“曲娘子的怀疑自有道理,只是如今并无佐证,本官很难仅凭猜测而改判。” 接着,顾沉渊沉了沉肩膀,从桌旁的竹筐之中取出来一个荷包放在桌上,两指抵住那荷包,往曲昭雪面前推了推,却并未松手,双眸紧紧地盯着曲昭雪,道:“此荷包于案发当日在曲娘子身上搜出,当时便让曲娘子辨认过,确是是曲娘子之物,这便是本官据以给曲娘子定案的实证。” 顾沉渊眨了眨双眸,缓缓放开手指,继续道:“因此若是曲娘子想要翻案,必得想法子推翻这个证据,否则,本官绝不徇私改判。” 曲昭雪望着那个荷包蹙了蹙眉,缓缓伸手将那荷包拿起,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荷包是粉色的,上面绣着莲花纹样,当日她为了下毒方便,在荷包中只留下那包药粉,打开后里面只有搓成一团的纸,缓缓展开便见白色粉末。 这荷包是是一手好女红的婢女落英按照她的描述给她绣制的,这其中包裹□□的纸也十分普通,根本辨认不出什么名堂。 曲昭雪摩挲着荷包丝滑的布料,将那荷包缓缓放下,道:“敢问王爷,可能确定当日蕊黄并未将这荷包中的巴豆粉调换成□□吗?” 曲昭雪目光灼灼,毫不退让地迎接上顾沉渊的双目,而顾沉渊则捋了捋衣袖,抬眸回望着曲昭雪,道:“那曲娘子可能确定,当日蕊黄确实将荷包中的巴豆粉调换成□□了吗?” “虽不能确定,但却有怀疑,宁纵囚,不可错杀。” “可若纵了真凶,公道何在?正义何在?律法何在?” 二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紧紧地盯着对方,曲昭雪的手指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手心都沁出了汗渍,却不愿意退让,依然迎着他的目光撞上去。 此时,书房门前一阵急乱的敲门声,只听莫愚在门外高声道:“禀王爷,寻到蕊黄的踪迹了。” 第12章 昭雪 十二 曲昭雪是第一次在夜里…… 曲昭雪是第一次在夜里出坊。 由于这本书架空唐朝,因此延续了唐朝的夜禁制度,曲昭雪扮成随侍的模样,随着顾沉渊的马车出了京兆府,街上只剩下月色茫茫,根本看不到行人的影子,只是路过几个坊的时候,听到里面热热闹闹的,烛火光也忽明忽暗,看起来像要通宵达旦。 方才莫愚来报,说是在崇仁坊中的一家邸舍中发现了蕊黄,只是这年轻娘子却成为了一具尸体,还留下了一封自白书…… 行进过程中,整个马车上气氛凝重,待曲昭雪随着顾沉渊下车之后,谨记今夜她随侍的身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垂着头立着,这家刘记邸舍位于崇仁坊西第一家,离坊门极近,如今已入夜了,家家户户虽都燃了灯,但也是一片寂静,只好些身穿铠甲的士兵与京兆府护卫一道站在门口。 顾沉渊自听闻发现了蕊黄的尸体之后,眉头一直紧紧拧着,随着邸舍掌柜上楼之时,脚步踏在楼梯上明显有些沉重和杂乱,曲昭雪跟在后面,也觉得思绪纷乱,只是仍然竭力使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 此事实在是太过蹊跷…… 刘掌柜一边引着众人前往蕊黄所住的在楼梯拐角处的丙号房,一边道:“王爷,这客人是今日约莫午时来鄙店住下的,进了房中便没出来过,直到金吾卫拿着画像来搜人,鄙人看着那画像,觉得很像这位娘子,便引着金吾卫上来敲门,谁知里面没人应,鄙人用钥匙开了门,谁知道却发现人死了……” 顾沉渊一语不发地听着,沉着脸来到了丙号房的门前,只见房门大开着,里面尚有护卫在守着,只见一个身穿黑色胡服的瘦小身躯倒在地上,脸上布满了青黑色的小疮,嘴巴被封住了(1),而身边另一个身穿灰色圆领袍男子,身上裹着粗麻布制成的像是围裙一般的袍子,口鼻同样被粗麻布掩住,正在那尸体旁边查探。 屋子里发出的刺鼻气味险些让曲昭雪吐出来,她虽然在现代是做刑事律师的,可也从未亲临案发现场过,骤然面对这样的局面,还让她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咳了几声。 而顾沉渊只微微蹙了蹙眉,便坚定地踏入房中,那灰袍男子见状直起身子,恭敬行礼道了一声“王爷”,便俯下身子,将那尸体唇上的纸掀开,又小心翼翼地拿着夹子深入尸体的喉中,捏出了一根细小的银针,又将那根银针放入了桌上的一个碗中(2),看了半晌,才道:“禀王爷,是□□中毒无疑,应当死了有两个时辰了。” 曲昭雪一步一步挪到顾沉渊身后,悄悄露头看向那尸体,只见那蕊黄苍白的脸上如今已经布满了青黑色的小疮,眼球也半睁着往外凸(3),很艰难地辨认出确实是画像上那个年轻可爱的小娘子。 只是如今已经失了性命,面目全非了…… 那灰袍男子将外面的衣裳和口鼻上的麻布褪下,露出了清秀的面容,在桌前指了指那杯茶水,道:“荀某只在茶杯中验出了□□的痕迹,茶壶中并无。” 顾沉渊上前几步,望了一下那桌上简陋的素色瓷碗,道:“辛苦荀仵作了。” 那男子看起来很有教养,抿唇微笑着行礼退下,离去时还好奇地望了曲昭雪一眼,只是曲昭雪全神贯注地望着尸体和屋中的情形,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到这名仵作。 顾沉渊俯下身子并没有立刻查看尸体,反而看向那尸体倚靠的桌上,道:“刘掌柜,这房间有人动过吗?” 刘掌柜一听慌忙迎上去,躬身道:“没有没有,金吾卫接管之前绝无人动过这里,这几日鄙店生意不好,一天就来了这么一个客人,无人上过楼。” 曲昭雪觉得顾沉渊神色有异,缓缓走上前去,却见那桌上摆着一张张,一角被烛台压着。 那纸上用鲜红的笔迹写着“为报父仇,连夺两命,功德圆满,死而无憾”。 曲昭雪险些以为自己的眼花了,俯下身子好生看了看,这繁体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也能辨认出来,确实是这十六个字无疑。 这算是留下自白书后畏罪自尽吗…… 曲昭雪刚想查看一下蕊黄的手指,顾沉渊却快她一步,脊背挺直,单膝蹲下身子握住蕊黄的手指看了看,曲昭雪清晰地看见,蕊黄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再加上方才邸舍掌柜所说的,今日没人上楼来过的证词…… 顾沉渊伸手想在蕊黄的尸身上翻找一下,却蹙了蹙眉顿住了,转头看了曲昭雪一眼,见她一副迫不及待想要搜查的样子,便直起身子让了出来,道:“你来搜吧。” 曲昭雪也狐疑地瞥了顾沉渊一眼,他那略有些发红的耳根从曲昭雪眼前飘过,曲昭雪顿时了然,轻叹了口气,便蹲下身子在蕊黄的身上搜查着,而顾沉渊也在一旁紧紧地盯着曲昭雪。 果不其然,曲昭雪在蕊黄胡服的腰带中发现了一个小药包,与她遗留在杏园房中的一模一样,打开来看,发现是白色粉末。 曲昭雪抬头看向顾沉渊,顾沉渊面色沉得更厉害了,接过后便差人将仵作唤进来。 那位荀仵作脚步匆匆的进来后,便在桌上验那包药粉,而曲昭雪则继续在蕊黄的衣裳里翻找,在衣领中找到了一份公文。 曲昭雪不太认得这是什么,只认得出像是公章的一个东西,上面好像写的是“邓盼巧”的名字,便递给了顾沉渊。 顾沉渊抿唇接过,飞快地扫过一眼,面色阴沉得更厉害了,看着曲昭雪询问的眼神,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而将莫愚唤来,道:“去万年县衙,将签发此过所的里正唤到此处听令。” 原来是过所,进出长安城必须持有的一种公验…… 可是为何是邓盼巧的名字? 按说蕊黄是奴身,卖身契直接捏在主子的手中,可是蕊黄却犹正式户籍,还能拿到里正出的过所,实在是匪夷所思…… 曲昭雪摇了摇头,又好生搜了搜,没再找出什么来,顾沉渊见她搜完了,便仔仔细细地搜查了整个屋子,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发现了包袱,也只在里面找到了银钱和首饰,并没有别的不同寻常之物。 此时那里正风风火火前来了,进了屋子还在摆弄腰带和幞头,神色还十分恍惚,不住地大喘着,将人中处的小胡子都吹地一抖一抖的,一看便知是从被窝里拽出来的。 那里正站在顾沉渊面前,有些惶恐地恭敬行礼,道:“万年县里正冯成业,见过襄郡王。” 顾沉渊颔首示意他起身,道:“方才冯里正想必已经看过那张过所了,可认得此女?” 顾沉渊闪了闪身子,让冯里正能看到躺在那处的蕊黄,那里正骇得身子一颤,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缓缓挪着步子上前去,看了看那张有些面目全非的脸,道:“今日鄙人见过此女,约莫巳初的时候来的,看起来很着急的模样,说要出长安城,鄙人查了她的户籍,见没问题便给她签发了过所。” 顾沉渊静静地听着,瞥了蕊黄一眼,又看向冯里正道:“她的户籍,可带来了?” “带来了。”那冯里正慌忙呈给顾沉渊看,顾沉渊接过去后,望了曲昭雪一眼,便轻声读道:“户主邓樊 年四十一岁 江记商铺故于海上商船,妻刘氏已故,女邓盼巧年十三右脖有红痣。” 曲昭雪闻言,便重新蹲下身子掀开了那女尸右颈处的衣领,一个小小的红痣隐藏在因□□而生成的青黑色疮口之间。 曲昭雪眨了眨双目,看向顾沉渊,抿了抿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13章 昭雪 十三 如今蕊黄写下了承认杀…… 如今蕊黄写下了承认杀人的自白书,虽然身上带着离开长安城的过所,可是却在这座小小邸舍中自尽了。 还确认了她的真实身份,原来她并非奴籍,而是有良民户籍的父母双亡的长安城万年县人氏。 曲昭雪虽然算是摆脱了嫌疑,可是全然没有一种彻底放松的感觉。 反而觉得心慌…… 因为自从今日在杏园江问蕊摔倒之后开始,有关案件的一切走向都太过顺利了,他们不仅立刻破获了江问蕊摔倒案,而且由此牵扯出了江问蓉被毒害案,还顺藤摸瓜地寻到了另一位嫌疑人,正当案件陷入僵局之时,这名嫌疑人不仅被找到,而且,还写下了自白书,认下了两桩与其相关的谋杀案,然后自尽…… 至于父仇之事,曲昭雪倒是知道这个江记商铺,乃是泰兴侯江富兴曾经的产业,想必是随同泰兴侯江富兴于海上闯荡,却不知为何未能回乡,才让这位邓娘子心生怨恨。 可是这一切简直太过顺理成章了,简直是有人将一切都预设了,好让他们跟随着这个思路推断下去,将邓盼巧定为真凶,好将她放过。 曲昭雪自认在长安城中除了家人之外,没人会这般费心费力挽救她的性命,而她的父兄若是真有这般手段,在书中早就行动了,也不会放任她魂断刑场…… 而且,按照自己的推断,邓盼巧根本不是唯一的凶犯,其与锦绣合谋的概率很大,锦绣一个侯府婢女,便有这般能力,让邓盼巧为了维护她扛下所有的罪责,还甘愿自尽而亡? 不仅如此,其实仔细想来,今日在杏园的那一出也十分诡异,若她是真凶,若是不在杏园做出谋杀江问蕊的举动,再将巴豆粉和□□看似意外地留下,其实他们未必能将嫌犯锁定为蕊黄…… 此举简直就是在故意逼着顾沉渊接受蕊黄是真凶的事实,好洗脱自己的冤屈…… 曲昭雪脑中灵光一闪,看向顾沉渊,只见他眉头紧蹙,一语不发地盯着那本户籍册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但眼神略有些飘忽,曲昭雪便知其正在思考。 “冯里正,这江记商铺在何处?” 顾沉渊沉默了许久才出声,吓得冯里正身子一抖,急忙道:“禀王爷,这江记商铺便是如今的泰兴楼,乃是泰兴侯府的产业,泰兴侯府江侯爷当年出海之时将商铺众人均带上船了,十年后回归长安之时不剩多少人了,待江侯爷封侯之后这些人便在泰兴楼当差了。”说着还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怜这户籍之上的邓樊,运道差了些,没赶上大富大贵,” 果然如此,曲昭雪轻笑了一声。 连动机都安排得清楚明白…… 顾沉渊闻言蹙着眉头将户籍簿递还给冯里正,待冯里正躬身接过,只见在桌旁的荀仵作突然站起身子,手持已经变黑的细银针,道:“王爷,此物是□□无疑。” 曲昭雪这才看清他的面容,发现这个青年约莫二十岁的年纪,长相十分清秀,眉细如柳叶,双眸狭长,鼻梁很窄却高挺,根本不似她印象中的仵作形象…… 荀仵作发觉曲昭雪似是在打量他,回报以微笑又微微颔首,曲昭雪怕被发现,慌忙颔首就势将头低下,却感受到顾沉渊周身的气压低得可怕。 就像是风雨欲来之时的平静一般…… 曲昭雪蹙了蹙眉,决定应当将自己的分析尽数告诉他,好让他有个防备,便在他身边略清了清嗓子。 顾沉渊只动了动双眸看向她,曲昭雪抬头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自己有话要说,而顾沉渊默了默,便将冯里正和荀仵作打发下去。 那冯里正如获大赦般地飞快离去,而荀仵作则是恭敬行了礼,又抿唇向曲昭雪笑笑,做足了礼数才离去。 如此,房中只剩下京兆府的护卫了,顾沉渊便看向曲昭雪,并未出声,只抬了抬眉,示意她快说便是。 曲昭雪思索片刻,往门外望了一眼,见房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便道:“王爷,此事只怕有蹊跷,我越来越觉得,此案与栽赃我的手法如出一辙,而之所以我还活着,蕊黄已故去,是因为蕊黄知晓真凶是谁,才丢了了性命。” 顾沉渊垂下双目,眸子暗了暗,道:“本官倒想相信是杀人灭口,可是那掌柜说自邓娘子住进来之后,便无人上楼来过,窗户也没有被撬开或翻越的痕迹,邓娘子中的毒还能在其身上寻到,更何况还留下了自白书,本官如何能断定是他杀呢?” 曲昭雪挪了挪步子,让自己能够直视着顾沉渊的双目,继续道:“王爷,无论此案是自杀还是他杀,都无法掩盖蕊黄想要保护真正首犯的意图,我想提醒王爷的是,真凶此举可能还有旁的目的。” 顾沉渊目光一凛,双目缓缓移向曲昭雪的眼睛,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紧紧地盯着她看,轻笑了一声,道:“自然是有旁的目的,比如,将江二娘子被杀一案栽给邓娘子,曲娘子便可全身而退了……” 曲昭雪心里一惊,心中暗道这顾沉渊实在是心思深沉,连这个时候都还怀疑她,非要想方设法诈她,急忙正色解释道:“王爷,自五月初九那日以来我便被关在牢中,就算今日终于重见天日,也从未离开王爷和护卫的视线,哪里有时间来筹备这一切呢?再者说,若是我真有这般本领,早就用此计脱罪了,何必等到马上行刑之时才设计扭转命运?” 顾沉渊闻言神色稍缓,渐渐挺直了身子,道:“只是不失为一种可能罢了,本官用人不疑,自然不会怀疑曲娘子,至于旁的目的,真凶若真是存了暗害本官之意,大可放马过来。” 曲昭雪见顾沉渊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放心了,道:“那明日我可否以真实面目出现,与王爷一同继续查案?” 顾沉渊双手背在身后,不住地摩挲着手指,双目移向另一边,细细思索片刻,又转头看向曲昭雪,问道:“曲娘子不怕名声受损?” 曲昭雪不经意间撞进顾沉渊的眼神中,也读懂了顾沉渊的意思。 一个年轻却被认定为有罪的女子不仅脱罪,还跟随着位高权重的刑狱官查案,实在是够让人浮想联翩的,只怕也会被真凶拿来做文章…… 曲昭雪很感激顾沉渊能关照她的名声,但是,这对于她而言,没有为自己沉冤昭雪重要……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多谢王爷肯为我考虑,只是既然真凶已经将把柄递了过来,王爷若是不把握住,只怕浪费了真凶的一片苦心,只要结果是好的,我也根本不在乎那些虚名。” 顾沉渊缓缓地“唔”了一声,并未直言同意,只是望着眼前蕊□□体,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曲昭雪深知今夜自己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便挪了几步上前,低垂着头让自己看起来恭敬些,轻声道:“王爷,此坊与我家极近,我能不能回家看望一下家父?我定快去快回,绝不耽搁!” 顾沉渊转头看了看她,又很快地转头过去,道:“今夜莫要回了,随本官回京兆府歇着。” 曲昭雪闻言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想必以顾沉渊谨慎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自己回家。 谁知却听得顾沉渊继续道:“明日一早再回吧,要堂堂正正地出府,让长安城所有人都知道,本官放你出了京兆府的大门。” 曲昭雪惊得瞪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却见他神面色如常,表现得就像是方才他问了一句“晚膳用什么一样”,十分淡然,缓缓道:“只是暂时的罢了,若是寻不到旁的证据,只怕曲娘子还得回京兆府中等待行刑……” 第14章 昭雪 十四 曲昭雪瞪大了双目看向…… 曲娘子蹙了蹙眉,道:“可是如今蕊黄写下了自白书,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清白?” 顾沉渊冷嗤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自白书看了看,道:“这东西极易伪造,而且所言不清不楚,很难断定她取的是谁的性命,更难断定真假,而曲娘子身上的证据可是板上钉钉的,自然是曲娘子嫌疑更大些。” 话毕,顾沉渊放下那自白书,转头定定地望着曲昭雪,眸中充满了怀疑与试探。 曲昭雪能感觉得出来,虽然顾沉渊一定程度上采纳了自己的意见,但是他仍然没有完全信任她,对她仍多有防备,可是竟然愿意将她放出京兆府。 要知道,在长安城百姓的眼中,板上钉钉的罪犯从京兆府中走出,那就意味着无罪了…… 他虽然仍然怀疑自己,但是曲昭雪相信,这份怀疑已经渐渐减轻了,而且他也确实认为此案确有蹊跷,愿意思考旁的可能。 曲昭雪定定地看着顾沉渊,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继续在房中查探,便知自己分析不错,便试探道:“王爷此举,是想要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看来顾沉渊也认为,抛开对自己的怀疑,如果蕊黄是真凶之一,其留下不清不楚的证据后留下自白书自尽,是弃车保帅之举,为的便是保全造意之首犯,让此人继续隐藏在黑暗之中,并且洗脱曲昭雪的嫌疑。 想必顾沉渊是认为,既然真凶这么想让他将自己放掉,那么不防遂了真凶之愿,一方面好将计就计,看真凶洗脱曲昭雪的嫌疑为何,另一方面并不直接宣告此案告破,反而在长安城中继续查探搜捕,只怕那真凶才会因害怕自己暴露而有所行动,那才是他们抓住真凶的机会。 其实与其等着对方出招,不如使点计策将对方逼出来…… 曲昭雪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上前道:“王爷,我有一计,王爷可愿意听听看?” 顾沉渊本在查看窗户的身子一顿,缓缓直起腰杆,转头望向她,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惊讶似的,认真地望着曲昭雪,道:“你说便是。” 曲昭雪深深呼出一口气,道:“王爷既然决定将计就计,不如再来个引蛇出洞,若是明日将我放出之后,那真凶见王爷继续满城搜捕真凶,谨慎起见不敢轻举妄动了,那可如何是好?依我之见,不如主动出击,就像她逼我们那般,让她认为自己马上要暴露,逼得她不得不出手保命。” 其实若是放到现代,这种钓鱼执法的手段可要不得。 可是谁让她穿书了呢…… 曲昭雪见顾沉渊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便缓缓挪了几步,来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才轻轻凑近了些,又微微踮起脚,想要凑到他的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却不经意地被顾沉渊身上的那种书墨香味扑满了鼻尖。 曲昭雪觉得有些惊讶,他今日只伏案工作了一会儿,竟然就染上了书墨味,在这种凶案现场也能闻得这般清晰…… 正当她怔愣之际,却发觉顾沉渊猛然往后退了一小步,她下意识抬头,却见他正蹙眉望着自己。 曲昭雪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逾矩了,便微微颔首,并没有再靠近他,待顾沉渊遣退了房中的护卫,才悄声说着自己的计策。 而顾沉渊也觉得有些别扭,在曲昭雪靠近他时,他下意识地便远离了一些,觉得周身发了些汗,突然紧绷了起来,差点以为曲昭雪又要对自己使些什么手段,待曲昭雪远离自己后才知晓她的意图,觉得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便屏退了房中护卫,蹙眉认真地听着曲昭雪的计策。。 曲昭雪说完后便放下脚跟,站在顾沉渊面前仰着头看向他,道:“如何?” 顾沉渊好不容易从方才的混乱思绪中抽离出来,脑海中细细思索曲昭雪的计策,默了半晌才道:“对诱饵来说,只怕是有些危险……” 曲昭雪不愿意放弃,仍坚持道:“自然要安排足够的护卫,或者,我来替也可。” 顾沉渊看着曲昭雪眼神坚定的模样,倒是有些奇怪了。 现在的曲昭雪和以前的那个她,简直是天差地别,若不是她一直被关在牢中,他险些要怀疑,以前的她和现在的她是两个人了…… 好像自从她声称父亲给她托梦时,她就变了…… 难道真是托梦所致? 顾沉渊轻笑了一声,道:“曲娘子可真让本官刮目相看,前些日子还一味在本官面前哭诉,没成想如今不仅成了办案高手,还成了用计高手,难道这也是慎郡王托梦所致?” 曲昭雪身子登时绷紧,没有方才那般放松了,看顾沉渊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目光中饱含着浓浓的怀疑与审视之意,便知这个问题她是回避不过去了,便斟酌着道:“王爷天资聪颖,许多事情自然是一点就透,可我资质愚钝,很多事情都要好几个月才能想得明白,这几个月在牢中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将案件来龙去脉思考清楚,在王爷眼中,便如同突然开窍了一般。” “是吗……” 顾沉渊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如水般沉静,可在曲昭雪耳中却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她身为一个女犯,他作为一个刑狱官,他确实是待自己很好,大发善心让自己沐浴,又将自己易容成面目凶恶的犯人让旁人不敢靠近,还愿意听取自己的意见,甚至决定担着责任放自己回家…… 这些事情,作为一个刑狱官,他不必做,可是他都做了。 但是曲昭雪深知,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奇怪的情感,只是因为顾沉渊作为上位者,又作为勋贵后代,那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不由自主散发出来的气质和下意识的行事方式。 在他心里,对自己仍然是不信任和利用居多,甚至是有一丝嫌恶的…… 曲昭雪没期望顾沉渊对她改观,只期待这件事过后她与顾沉渊离得远远的就好…… 顾沉渊挑了挑眉,虽然并不信她,可是她说的法子确实值得一试,于此案而言,确实是最为有效的法子了。 只是,他须得好生看着她…… 思及此,顾沉渊将护卫唤来,下令将尸体带回京兆府,转头看曲昭雪仍在认真思索着,便提步上前,道:“此法可以一试,先回府中歇息吧,明日再议。” 曲昭雪见顾沉渊同意了自己的计策,恭敬地颔首应是,随着顾沉渊出了邸舍的门,那掌柜大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将他们送出门,却被顾沉渊禁止靠近那间房的禁令弄垮了脸。 “此地乃是案发现场,掌柜须得禁止任何人进入,何时解禁,本官会差人来通知的。” 刘掌柜再不情愿也只能应下,哭丧着脸还要强打精神将一行人送出,顾沉渊刚要卖出邸舍大门,却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顾沉渊下意识拦在了曲昭雪的身前,曲昭雪一时间没刹住步子,险些撞上了顾沉渊的后背,急忙稳住身子,等意识到自己处于什么境地时,才躬着身子,扮演着小厮的角色。 只听此人声音拖着浓浓的长腔,道: “大名鼎鼎的襄郡王深夜不在京兆府中审案子,怎么有空在别坊中闲逛啊?” 第15章 昭雪 十五 这个声音对曲昭雪而言…… 这个声音对曲昭雪而言有些陌生,声音音调扯得极高,整个人感觉油腔滑调的,不正经的很,过了好久,才又轻轻地说了一句“见过襄郡王”。 他虽然人在向顾沉渊见礼,但却不见恭敬,像是带着一股浓浓的讽刺,根本没将顾沉渊放在眼里似的。 顾沉渊身量比他高些,抬了抬眉,挺直了身子微微昂起下巴看向这位殷参军,不急不恼,语气平缓得很,道: “殷参军免礼,这坊中出现了人命案子,属京兆府管辖之内,尽管是深夜,本官职责所在,也须得前来勘察,倒是殷参军,身为今夜当值的金吾卫兵曹参军事,坊中出现人命案子,竟然毫不知情,倒让本官大开眼界。” 说起殷参军,曲昭雪倒是有印象了。 当朝太子妃的母家姓殷,其父殷忠因从龙之功,被封勇国公,兼领金吾卫上将军一职,这位态度轻慢的殷参军,想必就是勇国公府的世子殷尚学了。 书中描写,此人武艺高强却恃才傲物,在金吾卫之中领了个参军之职,凭借着父亲的荫蔽并不尽忠职守,另一方面,又垂涎江问蕊的美貌,还曾与云修竹发生过冲突…… 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曲昭雪悄悄抬头看向他,却因夜色浓重的原因看得不甚清晰,只能看得清他身形魁梧,而且好似有若有若无的酒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左手紧紧地握着挂在腰间的那把刀的刀柄。 殷尚学挑了挑眉,微微歪头看向顾沉渊的身后,曲昭雪看殷尚学像是要发现她正在看他了似的,急忙垂下头,只留了一个发髻顶。 顾沉渊轻轻地挪了挪步子,挡住了殷尚学并不友好的眼神,而殷尚学则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干笑了两声,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王爷办案了。” 顾沉渊并未出声,只微微颔首,那殷尚学离去前还悄悄望了顾沉渊的身后一眼,顾沉渊眉头紧紧皱着,待他带领一队金吾卫彻底从坊门中离去后,才回头看向曲昭雪,道:“以后若是见到他躲远些,若是他提起今夜之事,死不承认便是。” 曲昭雪在他这番话中品出了一丝语重心长的感觉,也深知这殷尚学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便轻声应是,接着便随着京兆府众人回了京兆府。 顾沉渊派人给她在后院收拾出了一间空房,环境倒是雅致干净,比她住了几个月的牢房强太多了,只是周围有不少护卫严防死守着,应该是生怕她逃跑了。 曲昭雪倒是没觉得心里不舒服,偌大的屋中只她一人,赤着双脚哒哒地踩在地上,飞奔向自己的床榻,紧紧地裹着松软的被子,却很嫌弃那坚硬的枕头,便将枕头搬下来,取了另一床被子堆成一团枕在脑后,只觉得通体舒畅,身子登时软了下来。 今日实在是跌宕起伏又峰回路转的一日,她本以为穿过来的第一日在牢中度过就够匪夷所思了,没成想第二日更加惊心动魄,就算她心理素质较常人而言要好些,也经不住这一日大起大落的。 所幸,经过了这一日,顾沉渊不仅愿意暂时性地放她回家,还同意了她的计策,决定主动出击,将真正的凶手引蛇出洞。 这样一来,证物就显得尤为关键了。 她须得找到那关键的一环,才能证明自己荷包中的巴豆粉被换掉了,才能真正板上钉钉地确认真凶,让她认罪伏法…… 曲昭雪今日实在是太过疲累,这床榻和被子又太过舒适,脑子里正想着案子便睡着了,第二日还是被王嬷嬷给唤醒的。 曲昭雪感觉有人在唤她的名字,缓缓睁开双目,便见到了王嬷嬷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手中捧着衣裳,道:“曲娘子起身吧,该回家了。” 曲昭雪揉了揉眼睛,只见窗外细碎的日光零零散散地渗了进来,照着王嬷嬷的脸金灿灿的,忍不住勾了勾唇,道:“我这便起身,有劳嬷嬷了。” 王嬷嬷笑着应下,将衣裳放在她身边,又端着铜盆放在她身边的小桌上,道:“起身之后再洗把脸吧,洗完后将水泼在外面的水渠中即可。” 曲昭雪点头谢过,将被子掀开,手指触及衣裳的布料觉得丝滑异常,转头一看,却发现是一身暗红色胡服。 她印象当中,这是她自己的衣裳…… 她家中的衣裳竟然到了京兆府,那么就意味着,肯定是家中有人来了…… 曲昭雪一愣,便慌忙将衣裳穿上,又随意地绾了头发,便风风火火地跑出房门,只见竹青正笑着站在房门口,忙道:“竹青,我……我阿耶他是不是来了?” 曲昭雪心里激动地怦怦跳,可能是原身的情绪在指引着她,眼眶险些涌现出了热意,而竹青仍然是一脸笑意,道:“王爷一早就差人请曲娘子家人来接娘子回家,如今正在府门口候着娘子呢……” 曲昭雪飞一般地掠过台阶,像一只灵巧的小鸟一样,霎时间忘却了查案的压力与烦恼,却记不得出府门的路,便求助似的看向竹青,竹青笑着引着她快步走在前面,而曲昭雪的身后仍然跟着好些京兆府护卫,曲昭雪归心似箭,恨不得快些见到自己的父亲,随着竹青穿过一道道门,终于来到了京兆府的大门,就在门前见到了她的父亲。 曲昭雪记忆中的曲宜年身量很高,尽管年过不惑,也十分英俊儒雅,浓眉大眼,头发乌黑,脸上根本不见皱纹,只在下巴上蓄了些胡,才显出了些年纪。 可是今日见到的曲宜年,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也冒出了些银丝,穿着绿色官服的他脊背也略有些佝偻,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似的,看见曲昭雪出来之后,先是一愣,便快步走上前来,只是脚步略有些颤颤巍巍的,脚下踉跄了几步,唤了一声“阿昭”…… 不知为何,曲昭雪见到沧桑了许多的父亲,在原身的情绪支配下,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也跑上前去托住了父亲的双臂,哽咽着唤了一声“阿耶”,忍不住将头抵在曲宜年的肩膀之上,哭出声来。 曲宜年眼眶通红,笨拙地拍着女儿的后背,颤着声音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身边跟着的是曲昭雪的婢女落英,年纪与曲昭雪差不多,身量却高壮一些,看起来十分憨厚可靠,也走上前来眼泪汪汪地看着曲昭雪,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大声道:“是奴婢没有照顾好娘子,让娘子受苦了。” 曲昭雪泪眼婆娑着伸手抚摸着落英的头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又被落英几掌大力地拍了拍肩膀,连哭声都有些断断续续的。 此时正值一早开坊的时辰,京兆府附近围了好些人,都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而曲昭雪将原身心中的情绪发泄了些,又被落英几掌把泪水拍了回去,理智渐渐回笼,缓缓直起身子,便见到了眼前那些人并不友好的眼神。 顾沉渊在长安城中的威信是极高的,更很少将关进牢中的案犯放出来,因此百姓更倾向于认为曲昭雪是用了什么不好的手段,才让自己逃出生天。 “我听说,这位可是那个下毒害自己表妹的娘子,被判了绞刑呢!” “可她怎么好端端的出来了?” “定然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曲昭雪无意理睬这些声音,她知道,此时自己应当像顾沉渊说的那样,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便直了直身子,搀扶起曲宜年,想要离去,却听一个十分耳熟的、拖着长腔的声音道:“这位娘子好生眼熟啊……” 第16章 昭雪 十六 曲昭雪听到这个油腻的…… 曲昭雪听到这个油腻的声音,觉得后背汗毛登时竖起来,艰难地忍住了自己想要一激灵的生理反应,回头看向他。 又遇到了殷尚学。 今日艳阳高照,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倒是个颇为英俊的男子,只是眼尾和眉毛俱挑得极高,悠闲地扯着唇角,居高临下地望着曲昭雪。 曲昭雪谨记自己昨夜并未见过他,也从未与他有过接触,应当与他保持着一种陌生的状态,正当她准备再退后几步,却被曲宜年上前一步拦在了身后。 曲昭雪抬头看了看自己父亲略显单薄的后背,心中泛起了一阵有些酸涩的甜蜜。 她现在也有人护着了…… 只见曲宜年挺直了身子,又清了清嗓子,手臂维持着保护身后曲昭雪的姿势,道:“某乃大理寺主簿曲宜年,殷参军今日竟不当值,来此处有何贵干?” 殷尚学听到曲宜年自报家门之后,在脑中盘算了半天,知晓自己比曲宜年低了半个品级,才扯了扯嘴角,只微微欠身,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曲主簿,曲主簿整日在大理寺日理万机,怎么屈尊来京兆府公干了?” 曲昭雪蹙了蹙眉。 这语气实在是欠揍得很…… 曲宜年闻言轻笑了一声,道:“比不得殷参军,整日里就像是曲某家中养的老猫吃醉了酒,满大街喊着捉鼠似的,当可称得上是日理万机。” 这话就是明着内涵殷参军酗酒又爱寻衅了,曲昭雪想起宅子里那只慵懒的大橘,再代入到这殷尚学身上,就觉得很好笑…… 殷尚学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嗤笑了一声,道:“殷某为了长安城付出的心血,没成想在曲主簿眼中就如那老猫捉鼠一般。” 曲宜年并未搭话,只道:“时辰不早了,曲某先行告辞,殷参军自便。”便想拉着曲昭雪的胳膊离去,却被殷尚学那握着长刀的胳膊拦住了去路。 “且慢……”殷尚学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曲昭雪,眯起了双眸,道,“昨夜殷某巡查之时,发觉有人深夜出坊在街上游荡,与这位小娘子身形极为相似,想请这位小娘子随殷某前去金吾卫营中说明情况。” 曲昭雪心脏猛跳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心神,先一步上前行礼道:“见过殷参军,昨夜我并未出坊,也有证人可证明,殷参军应当是认错人了。” 殷尚学闻言冷笑了一声,手指揉搓着刀柄,道:“本官眼神绝不会出错,昨夜长安城中似有盗贼混入,还请曲娘子配合一下才好洗清嫌疑……” 曲昭雪不知他目的为何,只知道自己决不能随他走,便道:“既然昨夜长安城中有盗贼混入,那便属于京兆府的管辖了。我看殷参军这身衣裳与京兆府的不一样,殷参军竟也是隶属京兆府的官员吗?” 殷尚学眯了眯双目,一脸不善地看向曲昭雪,道:“殷某想起来了,这便是那个因投毒杀人案被判绞刑的曲娘子吧,怎么如今竟然还活着,难不成是用了什么女子的手段,让咱们长安城铁面无私的顾府尹都被蒙蔽了?” 这就是在编排曲昭雪的清誉了。 有些百姓发出了惊叹,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对着曲昭雪指指点点的,而曲宜年则气得面色通红,上前一步,指着殷尚学大声道:“殷……殷参军莫要血口喷人!” 殷尚学挑了挑眉,冷笑了一声,道:“这是被殷某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曲宜年气得身子手指着殷尚学,浑身直打哆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曲昭雪深知父亲读书人的习性已经深入骨髓了,确实是很难骂出口,自己虽然对这些流言蜚语不甚在意,但是牵扯到自己的冤屈,又涉及到父亲的脸面,她就不得不反抗了。 曲昭雪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便上前两步,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殷尚学的目光,道:“我本含冤入狱身陷囹圄,谁知峰回路转,圣人竟然于行刑之前下令重审本案,襄郡王才谨遵圣命重审此案。” 殷尚学面对这样的解释,只扯了扯嘴角,道:“未必吧,襄郡王乃是长安城中闻名的铁面无私的刑狱官,怎会突然变得这般眼盲心瞎了?” 好些围观百姓不住地点头应是,他们心目中的美好刑狱官,怎容曲昭雪这般罪犯染指…… “殷参军可慎言!”曲昭雪瞪大了双目,拉着父亲往后退了几步,离殷尚学远了些,道,“襄郡王是奉了圣命才重审此案又洗清我的冤屈,殷参军说襄郡王眼盲心瞎,岂不是变着法儿辱骂圣人,这指斥乘舆,可是大不敬的十恶之罪啊!” 曲昭雪一脸认真地望着殷尚学,紧蹙着双眉,看似是为了他的命运而忧心忡忡,实则心里笑得十分灿烂。 不就是大庭广众之下污蔑人吗,就跟谁不会似的! 曲宜年则是一脸惊讶地望着曲昭雪。 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思维敏捷了? 殷尚学眯起了双目,眼神中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舔了舔唇,道:“曲娘子还真是伶牙俐齿,不知道等到了金吾卫营中,可还有这般口齿……” 殷尚学话毕,便冷嗤了一声,抬起了手臂,身后跟着的金吾卫皆上前几步严阵以待。 而曲昭雪此时握住了殷尚学的把柄,倒是毫不畏惧了,便道:“听殷参军的意思,倒像是想用金吾卫营取代京兆府来断案疏狱,难怪殷参军方才对圣人出言不逊,原来是因对金吾卫与京兆府的分权不满,才心怀怨恨啊,这话要是传给了圣人……” 曲昭雪装作环视四周的模样,接着便垂下头不言语,围观百姓闻言,都一脸惊恐,生怕因为自己知道了什么秘闻而被这位金吾卫小阎王给盯上,慌乱地匆匆散去,怕被牵连着。 而殷尚学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一脸不善地望着曲昭雪,又看了看列队在京兆府门前的护卫,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说完全不惧怕是不可能的,知道自己今日在此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了,便冷嗤了一声,道:“我们回营!”便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去了,临行前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曲昭雪一番,就像是要将她的面容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中似的。 殷尚学刚离去,顾沉渊便从京兆府门口出来了,身后还跟着杏园的徐掌柜和橘红,二人均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顾沉渊今日穿了官服,一出府门便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曲昭雪父女,只望了一眼便转过头去,又仔细叮嘱了徐掌柜和橘红一番,徐掌柜还强打着精神应对着,橘红看起来已经快要崩溃了似的,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小鸟一般颤抖着。 曲宜年感觉女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正打算盘问她几句,却见顾沉渊出现了,怕自己此时出声询问被顾沉渊听到什么,忙扶正了头顶的幞头,又掸了掸衣衫,向着顾沉渊走去。 顾沉渊则待徐掌柜和橘红坐上马车离去后,便向曲昭雪父女二人走来,可还是曲宜年率先来到了他面前,行礼道:“下官见过襄郡王。” 按品级,父亲曲宜年确实在顾沉渊之下,曲昭雪只得跟着自己的父亲蹲身行了福礼,可是双目紧紧地盯着顾沉渊,向他眨了眨眼睛,用口型问他“已经安排好了吗”。 顾沉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便伸出右臂扶住了曲宜年的胳膊,道:“曲主簿免礼。” 曲宜年虽然人在行礼,可对自家女儿与顾沉渊的小眼神交流都尽收眼底,被顾沉渊扶起之后,狐疑地望了曲昭雪一眼。 曲昭雪察觉父亲在看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与顾沉渊的交流有些太过显眼了,总有种上学时与同桌搞小动作被老师发现的尴尬感,急忙收回眼神,微微垂头,乖巧地立在那里。 而顾沉渊也有些尴尬,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是无意中与她对视了,轻飘飘地别过眼神不看她,可落在曲宜年眼中却觉得十分刻意。 曲宜年顿时对他的印象不太好了…… 顾沉渊算是长安官场中最年轻有为又品行端正的后生了,几年前在大理寺历练时就十分谦逊有礼,对他们这些资历深却官职低的官员敬重有加,故而曲宜年对他十分欣赏,因女儿含冤入狱这事,曾经想方设法寻他说情,可是却被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礼数周全地挡了回来,曲宜年在心中虽然对他这番不通情理有些怨怼,可也不得不承认,顾沉渊做的半分错处也没有。 今晨他正准备出门上衙,却见京兆府中来人,说已经洗清了女儿的冤屈,请家中派人去送件便于出行的衣裳接女儿回家,他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正准备好生感谢一下顾沉渊,却发现顾沉渊竟然和自己的女儿眉来眼去的…… 这让他如何能忍得…… 虽然长安城中有诸多于女儿不利的传言,可是他的女儿他知道,女儿在此事上就像一张白纸一般,绝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女子,若是真是因与顾沉渊有了什么私情才得以放出来,定然是顾沉渊招惹在先。 枉他还对顾沉渊印象不错…… 各种想法都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止都止不住,曲宜年神色没有方才那般愉悦了,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迎上了顾沉渊的目光,又生硬地作了一揖,道:“多谢王爷为小女洗冤,只是下官以为,为人处世当自爱自重,矜持内秀。”曲宜年一边说着,一边握着曲昭雪的胳膊,道,“既然小女已经洗清了冤屈,那下官便将她带回家好生休养,进一步修身修德。” 曲宜年这话看似是在客气,可却是绵里藏针,双目一直凌厉地望着顾沉渊,就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顾沉渊听了曲宜年这话,也觉得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并未得罪过他啊…… 上次曲宜年前来向自己求情之事,他婉言拒绝了不假,但是曲宜年当时也对他表示理解,并未对他表现出什么恶意。 怎么今日恶意这么大…… 而这曲宜年虽然官职比他低,可在官场之上确实是老前辈了,他也不能倚仗着身份贵重而不懂晚辈之礼,只得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眼神瞄过曲昭雪,示意她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氛围。 曲昭雪看父亲从对顾沉渊从一脸客气欣赏到暗含杀气腾腾的变化,大概能明白是因为什么了…… 估计父亲看到她二人略有些熟稔的眼神交流,以为她能成功出狱,是与顾沉渊发生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曲昭雪觉得自己尴尬到脸有些酸,特别是父亲拉住自己胳膊的时候,她还不能反抗,更可怕的是,顾沉渊觉得很难应对这样尴尬的局面,竟然用眼神告诉她,让她想法子解决。 这个时候他对自己使眼色,在父亲眼中,岂不就坐实了二人有猫腻之事…… 简直是火上浇油…… 第17章 昭雪 十七 在这种关键时刻,曲昭…… 在这种关键时刻,曲昭雪急中生智,一脸忧心地望着顾沉渊,道:“王爷,您眼睛从昨日起就这样,若是还不舒服的话,最好是请个郎中来瞧瞧?” 一旁的竹青也十分机灵,急忙上前道:“王爷,您近几日夜里点灯看公文看得太晚了,实在是伤眼,奴婢提醒您好几次,您总不在意,这回旁人都瞧出来您眼睛不舒服了,您还是仔细着些,夜里早些歇息为好。” 顾沉渊闻言眨了眨双目,充满困惑的明亮双眸从曲昭雪移向了竹青,在竹青抬眸向他使了眼色之后,虽然疑惑未解,仍端着点了点头,道:“请郎中倒是不必,本官日后会注意的。” 顾沉渊蹙了蹙眉,不知道这二人是打了什么哑谜,而且自曲昭雪说他眼睛不舒服之后,他好像确实觉得有些视物不清,紧皱着双眉用了地眨了几下眼睛。 曲宜年见状便信了几分,忙恭敬地行了一揖,道:“是下官逾矩了,望王爷莫怪,好生养病为上。” 顾沉渊听了之后更觉得困惑,眉头拧得更紧了,曲昭雪怕事情往更尴尬的方向发展下去,便看向父亲,道:“时辰不早了,阿耶快些上衙去吧。” 曲宜年蹙眉望向曲昭雪,道:“那你呢?” 曲昭雪有些纠结是否要实话实说,却被顾沉渊揽过话头,只见他一板一眼道:“为了擒住五月初九江二娘子被杀一案的真凶,今日曲娘子须得与京兆府一同办案,曲主簿放心,曲娘子与京兆府同行,人身安危自是不必担忧,若是顺利的话,今夜曲娘子便能回家歇息了。” 曲宜年自是不愿让女儿随着一帮男子前去办案的,可是顾沉渊说得有理有据,无论如何,他也没有立场干扰京兆府办案。 只是顾沉渊方才的表现,实在是让他放心不下…… 曲宜年蹙眉思索片刻,向顾沉渊颔首行礼道:“下官斗胆,请王爷准许下官随同一起查案。” 曲昭雪身子一凛,转头看向曲宜年。 她知道父亲是爱女情深才想跟着保护自己,可是她确实不想让曲宜年随同,一方面是不想让他搅入这趟浑水之中,另一方面是,看他这副紧张的模样,她怕是难有机会与顾沉渊私下交流案情了,连一些眼神的暗示都会被曲宜年盯得死死的。 那她方才的借口岂不是露馅了…… 曲昭雪看顾沉渊皱了皱眉,像是要跟她使眼色似的,急忙在他使眼色之前上前扶着曲宜年的胳膊,小声劝道:“阿耶,这只怕是不太合适,您想,您在大理寺任职,若是让您大理寺的那位上司知道您在随同京兆府查案,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虽说大理寺与京兆府在京中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但是二者的关系倒是有些微妙。 大理寺卿名为白汝文,顾沉渊十几岁在大理寺历练时,就随着他办案,二人倒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只是大理寺一位名为崔博兴的少卿对顾沉渊颇有嫉恨与不满…… 此人又是个心胸狭窄的性子,若是让他知晓父亲推掉了今日工作而去随同京兆尹查案,只怕是…… 曲宜年倒是并不看重自己这份可有可无的官职,只是一家人都靠着俸禄吃饭,若是他丢了官,一家人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可他也不能放心将女儿一个人留在此处…… 曲宜年思忖片刻,便道:“那阿耶便走了,只是落英定要陪你一起去,这样可好?” 落英本在神游天外,但听到曲宜年唤了她的名字,急忙上前几步,睁着圆圆的双眸看着曲宜年,曲宜年又悄声吩咐了她好些,落英一一应下,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辱命,曲宜年这才放心了些,拍了拍曲昭雪的肩膀,叹了声气,便向顾沉渊行过礼告别了。 曲昭雪回身望着父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从街拐角消失,才稍微松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顾沉渊,却见顾沉渊站在她身后,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只是看起来心情不好。 曲昭雪很想将方才尴尬的那一幕翻篇,便上前几步道:“王爷若是准备好了,那是否可以启程前去泰兴侯府了?” 顾沉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曲昭雪,惹得曲昭雪还不住回想自己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谁知他默了半晌,却道:“曲娘子会骑马吗?” 曲昭雪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支吾了一声,才道“不会”,顾沉渊并未说什么,只吩咐护卫牵来马车,道:“曲娘子请吧。”便自己干脆利落地抬脚上了马车。 曲昭雪不知道他这是不是邀自己一起乘马车的意思,扭头便见竹青正立在一旁,在马车旁放了脚凳,又向她伸出胳膊,示意她快些上马车,她这才会意,道了一声谢,刚要扶着竹青的胳膊,却发现落英更快一步,将自己的小臂搭在了竹青的小臂之上。 落英向竹青挑了挑眉,竹青也不急不恼,笑着退下了,曲昭雪瞪大了眼睛看着落英,却见落英冲她得意地笑了笑。 曲昭雪无奈之下扶着落英的手臂上了马车,谁知落英也紧跟在自己的身后也上来了…… 马车内倒是很大,顾沉渊坐在中央,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曲昭雪和落英坐在一边,竹青坐在另一边服侍着顾沉渊,落英更是一动不动防贼一般盯着顾沉渊,曲昭雪都替顾沉渊感到尴尬…… 想必是父亲离去前对落英的那番悄悄嘱托起了作用…… 不过顾沉渊倒是脾气和修养极好,没有一怒之下将落英赶下马车…… 马车开始行进起来了,曲昭雪本以为这尴尬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谁知顾沉渊在落英的目光下终于体会到了十足的不适感,微微蹙了蹙眉,望着曲昭雪道:“曲娘子,你可知,令尊可是对本官有什么成见?” 曲昭雪实在没想到顾沉渊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挺直了脊背,看着顾沉渊微蹙的眉头下略带困惑的眸光,仔细斟酌了片刻,道:“家父应当是对王爷没什么意见,他方才那番话应当是对我爱之深责之切,并不是针对王爷的。” “是吗……”顾沉渊手指摩挲着杯壁,经过对于曲昭雪而言如凌迟般的半晌之后,又道,“那曲娘子为何要说本官眼睛不好之事?曲娘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曲昭雪看向顾沉渊,只见他眉头紧蹙,盯着曲昭雪的眼神中满是怀疑,顿时感觉小腹上一股烦躁之火。 她那不是为他们两个解围的权宜之计吗…… 曲昭雪知道自己若是一直找旁的借口,只怕这个顾沉渊会审犯人似的一直追问下去,决定彻底将脸面放下,面对着顾沉渊微微一笑,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方才我与王爷二人用眼神交流时,只怕是被我阿耶误会了,无奈之下我只得胡诌了个借口,还请王爷莫怪。” 没想到顾沉渊闻言看起来更困惑了,道:“曲主簿为何会误会?” 曲昭雪顿时觉得十分无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只能竭力绷住自己唇角的笑意看着顾沉渊,顾沉渊愣了一瞬便懂了,轻轻地咳了几声,掩饰般地用了一口茶,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可是茶杯与杯托的碰撞声出卖了他。 顾沉渊坐在那里又侧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有些泛红的耳根登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一时间马车内都无人出声,曲昭雪秉持着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观念坐在那里装鹌鹑,过了好久,顾沉渊才缓缓道,“今晨徐掌柜带着橘红来京兆府,辨认了尸体,确认了邓盼巧确实是蕊黄,徐掌柜并不知道她是否认字,也从未见过她读书写字,因此,不能确定自白书上的是邓娘子的笔迹。” 曲昭雪大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一来,突破口只能在泰兴侯府了,如果能够顺利引得真凶现身,那便再好不过了。” 顾沉渊手指轻点桌面,双腿轻轻交叠着,伸手撩开了窗帘,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过了半晌,才回头看向曲昭雪道:“本官倒是要提醒曲娘子一句,就算真凶现身,若无铁证,此人又坚决不认,本官也只能据实证判决。” 曲昭雪倒是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如今实在是想不到突破口,而且在古代这疑罪从无的观念尚未普及,就算最终认定她罪名有疑,那也并不能认定无罪,只能收赎,她家中并不富裕,就算能砸锅卖铁凑出收赎的钱,她能逃过死罪,却要一辈子背上杀人犯的名声…… 她要洗清冤屈,定要让自己获得绝对清白,而不是给人留下话柄,让自己、让家人蒙羞…… 顾沉渊看着曲昭雪的眼神从悄然黯淡到重新燃起光芒,眸光一闪,望着她晶亮的双眸默了许久,在她发觉了什么转头后,才飞快地移开目光,将注意力放在握在手心的那白瓷茶杯上,轻轻地摇晃着其中的茶水,不再言语了。 不一会儿马车便缓缓停下,竹青先说了声“奴婢下车看看”,便干脆利落地撩开马车帘跳下马车,却被曲昭雪透过马车帘的缝隙看到了一点外面的情景。 外面停放了好些箱子,上面像是缠着华丽的红绸缎。 曲昭雪忽而想起来,按照原书中的情节,原身被行刑后的第二日,便是良国公府向泰兴侯府纳征的日子…… 所以现在良国公府的人定然也在侯府中了? 这是什么冤家路窄…… 第18章 昭雪 十八 良国公云夫人可不是个…… 良国公云夫人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曲昭雪倒是没跟她打过什么交道,但是在书中,云夫人可是以恶婆婆姿态出现的角色。 而且原书中云夫人还评价曲昭雪不知廉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 曲昭雪转头看向顾沉渊,又乖乖坐了回去。 想来有顾沉渊在,云夫人也不会放肆,若是他们真的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她也不会忍着就是了…… 顾沉渊只望了曲昭雪一眼,便仍坐在那里耐心地等着,而竹青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上了马车后并未坐下,弓着身子上前几步,面色不似方才那般愉快,道:“王爷,泰兴侯府的人说,今日良国公府纳征,只怕是不太适合问些凶案之事,而且估计也匀不出人伺候王爷。” 顾沉渊挑了挑眉看着竹青,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泰兴侯府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定然没有竹青转述的这般客气,将茶杯重重地往小桌上一放,道:“那便与泰兴侯府人说一声,既然现在不方便,那本官便在此处候着,等府中得空了,烦请他们来通报一声。” 竹青得令又退了出去,曲昭雪转头看向顾沉渊,见他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面色如常,好像方才的事情并未干扰到他的心绪似的,心中不禁赞叹。 可真是沉得住气,有教养的同时又懂得适时地利用自己的官威…… 就是某些方面的情商有些低…… 曲昭雪面上不敢表露出来,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平静的样子,却在不经意间捕捉到顾沉渊像是在观察她。 曲昭雪想偷偷看他的脸色,好判断一下他是什么意思,脸扭到一半却想到落英正在自己身边监视着,只得作罢。 落英虽然是自己的婢女,但是更唯父亲马首是瞻,与其说是伺候自己,不如说是保护和监视自己,一身大力又忠心耿耿,对于父亲而言用来陪伴自己再合适不过了。 顾沉渊仿佛也察觉了马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被落英防贼似的盯得浑身不自在,可他自恃身份,不屑于对一个婢女厉言呵斥,蹙了蹙眉,道:“曲娘子过会可要下车进泰兴侯府?” 曲昭雪闻言,疑惑地转头看向顾沉渊,道:“自然是要的。” 顾沉渊思来想去,还是避开了她的目光,手指触及杯壁,缓缓道:“曲娘子现在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曲昭雪愣住了。 她为何会后悔? 难道是顾沉渊怕她接受不了“心爱”的男子将与旁的女子成婚的刺激,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曲昭雪微微蹙眉,心想是时候将此事说个清楚了,便道:“我自是不会后悔,我心中从未有过云世子,他与我表姐修成秦晋之好,我也并无异议,王爷放心便是,我不会做出什么逾矩之事。” 顾沉渊却并未再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品茶,可是曲昭雪看他的神情,却知他是不信。 曲昭雪深知,她在旁人眼中的形象一时半会很难扭转过来,顾沉渊能够愿意带她前来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事情总要慢慢来…… 而竹青过了好久才回来,却并未上马车,只撩开车帘,微笑着道:“王爷,泰兴侯在门口候着,等您进府呢。” 曲昭雪不禁感叹,顾沉渊这一发威确实有用,而顾沉渊只微微颔首,便快速起身下了马车,曲昭雪随着沉默地跟在后面,没注意到竹青身处的手臂,直接干脆利落地跳下了马车,袍角翻起,扬起了一地的沙土,走在前面的顾沉渊忍不住拧眉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鼻子。 曲昭雪有些尴尬地摆弄了一下衣袍,装作无事人一般跟随在后面,掠过了好几十抬喜庆的聘礼走了好长的路,才来到了泰兴侯府的门口。 泰兴侯府位于兴道坊,就在长安城中轴线朱雀门大街上,紧邻着朱雀门,以泰兴侯江富兴的商户之身封侯又赐了紧邻皇城的府邸,可谓是无上的荣耀,江家一跃成为长安新贵,又家财丰厚,也难怪良国公府愿意将江问蕊娶进门,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泰兴侯府门口立着好些衣着喜庆的奴婢,都在招呼着将聘礼一箱箱地往府门里抬,这么看来泰兴侯府失了一个女儿的性命,倒是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云修竹与江问蕊的婚事照常进行,府内外又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模样,那个十二岁便香消玉殒的女儿就像从未在江家存在过般,就这样消失了…… 曲昭雪在顾沉渊身后立着并未抬头,突然很想探望一下秦姨娘。 秦姨娘只怕是这府中唯一一个会为女儿之死痛断肝肠之人了…… 此时,泰兴侯江富兴本人就立在府门口的那围着红绸缎的石狮子旁,不住地用帕子揩着脸上的汗渍,还时不时不耐烦地催促着身边的奴婢们几句。 江富兴整个人看起来与他的名字半分不相符,全无财势两全侯爷般的富贵模样,虽然衣裳华贵,但身材很干瘦,微微有些佝偻,华贵的圆领袍披在身上也全然撑不起来,玉带斜斜地挂在腰上,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协调,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灵活地转来转去,看到顾沉渊前正向他走来,急忙摆出了一副笑容迎了上来。 “见过襄郡王,今日鄙府有大喜事,突闻王爷大驾光临,难免照顾不周有所怠慢,江某在此向侯爷赔罪,还请王爷担待。” 江富兴说这话时,虽然人笑得眼尾要几层褶子,但是言语中却含蓄地责怪了一下顾沉渊不请自来,没挑对时候就罢了,还用官威压着他硬要进来做客,还问些晦气之事…… 顾沉渊听完江富兴的话,脸上仍然挂着疏离又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手指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金鱼袋,道:“京兆府办案从不分时辰,本官也是职责所在,不过看贵府一片祥和喜庆,本官倒是觉得,如今只有京兆府才会忧心故去的江二娘子了,也难怪本官生了个劳碌命,比不得江侯爷会享富贵清闲。” 曲昭雪勾了勾唇,仍然静默着不言语。 顾沉渊这话实在是算不得客气,江富兴被噎了噎,望了一眼顾沉渊腰间的金鱼袋,赔笑着道:“这故去的阿蓉可是江某的亲女儿,江某是痛在心里啊,只是这与良国公世子的婚期早就已经商量好了,良国公府那边催得紧,江某也是没有办法,只能如此啊。” 顾沉渊知他在搪塞自己,也不欲与他过多扯皮,只道:“还请江侯爷将江娘子和府中婢女青锁与锦绣请来,本官有几件关于案子之事想要亲自问问。” 江富兴身子一顿,一脸为难地看向顾沉渊,支吾道:“这……方才江某也同王爷讲明了,今日良国公府向鄙府纳征,小女只怕是不得空前来啊……” 顾沉渊像是早就料到江富兴会这般说了似的,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道:“不急,烦请江侯爷帮本官在贵府中寻一间屋子上一壶茶,多久本官也等得。” 江富兴的表情登时崩在了脸上,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只得招呼了一个奴婢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才赶他快去,接着恢复了一脸笑意,伸臂引领着顾沉渊进府。 曲昭雪已经进过很多次泰兴侯府了,这府邸原是前朝最得圣心的信国公府邸,大气磅礴又肃穆雅致,在勋贵遍地的长安城汇中算是独领风骚,但当今圣人登基后,信国公便因谋大逆之罪而被处置,府邸便这样空置下来,直到江富兴荣耀归来,圣人为彰显宠信,便将此府赐与泰兴侯。 曲昭雪双脚踏在她叫不上名字的石板地上,望着回廊上荡气回肠的雕画,穿过眼花缭乱的一道道拱门和楼阁,才被江富兴引进了偏院里的正厅,接着几个婢女手捧茶壶和茶杯奉了上来,曲昭雪、竹青和落英三人立在一旁不言语,江富兴坐在左首之位,双目掠过几人,在曲昭雪脸上停留了半瞬,又缓缓移开,开始向顾沉渊介绍奉上的茶。 江富兴只见过曲昭雪一面,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故而认不出曲昭雪也在情理之中,曲昭雪自是不会主动表明身份。 而顾沉渊并未表现出对茶的兴趣,问道:“此行本官有公务在身,想问问江侯爷,可知晓一位名为邓樊之人?” 江富兴的神色登时一紧,不复方才那笑意盈盈的模样,支支吾吾道:“这……江某是认得一位邓樊,他乃是江某曾经铺子里的伙计,随着江某出海却不幸病逝了。” 顾沉渊双眸微眯,道:“病逝?” 江富兴拿起桌上的茶杯饮了一口,双手揉搓了一下衣裳,看起来有些紧张,道:“确实是,已经病逝多年了,这与此案有何干系?” 顾沉渊抬了抬眉,并未答话,曲昭雪看江富兴这副模样,便知他在扯谎,而邓樊死因的蹊跷又让蕊黄对江家人下手动机更充足了些…… 此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只见两位衣着华丽的贵夫人正款款走来,一位身材干瘦、神色看起来小心翼翼的便是江夫人,另一位富态自若的便是云夫人,身后跟着一身绯红衣裙、双颊之红堪比衣裳的江问蓉,以及一身暗红锦袍,头戴黑玉冠的芝兰玉树的云修竹。 这母子二人也来了…… 她这姨母若是不趁机借良国公府的势力来威慑一下顾沉渊,顺便给自己壮胆,她反而会觉得奇怪。 曲昭雪正纠结着要不要抬头主动行礼,却听到江问蕊那柔媚的声音很惊讶地唤道:“表妹……” 第19章 昭雪 十九 屋内霎时间静了一瞬,…… 屋内霎时间静了一瞬,正打算向顾沉渊行礼的众人动作都顿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曲昭雪。 曲昭雪叹了口气。 该来的还是来了…… 曲昭雪轻挪步子上前,屈膝行了福礼,便直起了身子,但仍然低垂着头,道:“见过云夫人、云世子,见过姨母和表姐。” 曲昭雪话音落下,屋内的静默保持了一瞬,江夫人惊得睁大了双目,手指着曲昭雪,高声道:“她这个杀人凶犯为何在我泰兴侯府中?” 江夫人又看了看江富兴,江富兴也是摸不着头脑,他只当曲昭雪是顾沉渊的随侍,哪里能想到这是害死他那几乎没见过面的外甥女…… 江夫人衣着华贵,几年的养尊处优也没能改变她如江富兴一般干瘦的体格,整个人像是龟缩在五彩斑斓的壳子中似的,声音又很尖利,全然没有侯府夫人的模样了。 曲昭雪倒是早就预料到了姨母对她的态度,刚要出声解释,便见江夫人求助似的望了云夫人一眼,云夫人几不可见地撇撇嘴,安抚似的拍了拍江夫人的手背,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接过了婢女呈上来的一杯茶,俨然将这泰兴侯府当做自己的府邸似的,摆出了一副主人的姿态,昂着头道:“今日乃是我良国公府纳征之日,襄郡王带着杀人凶犯不请自来,只怕是不太合适,襄郡王若是不给个说法,可莫要怪我们良国公府告到御前去……” 云夫人说这话时神色平缓,但看向顾沉渊的眼神十分不客气,语气也严厉得很,提到曲昭雪之时,还瞥了她几眼,就像是看着蝼蚁一般…… 曲昭雪毫不畏惧地仰头迎上了云夫人的眼神,挺直了腰板,十分从容道:“云夫人有所不知,二娘子被杀一案,圣人已经下令重审,如今有新线索能证明我并非真凶,这才马不停蹄往泰兴侯府来查案,以尊圣人之令,还阿蓉一个公道。” 屋中众人除了江问蕊与云修竹以外,皆十分惊讶,狐疑地蹙眉看向了顾沉渊。 此时顾沉渊举起了茶杯抿了一口,身旁的竹青会意,上前几步,又笑着补充道:“正是如此,今晨王爷入宫面圣,已经获得了圣人的首肯,因此算不得是不请自来,若是云夫人有什么异议,还请进宫面圣陈情,莫要为难我们王爷……” 云夫人闻言神色松了松,缓缓放下茶杯,眼珠在不停地转着,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顾沉渊见状,缓缓起身将双手背在身后,道:“京兆府办案,请江娘子、婢女青锁和锦绣留下,其余不相干之人,还请回避。” 躲在后面的江问蕊身子一抖,忽略了江夫人转头看向她的关切的目光,反而用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含羞带怯地望向云修竹,又飞快地垂下头,紧紧抓住了母亲的小臂。 云修竹见状,心里难受得紧,忙上前几步行了一礼,刚道了一声“王爷”,却听云夫人“砰”地一下将茶杯放在桌上,道:“儿啊,你陪母亲去看看,聘礼搬完了没有。” 江问蕊母女二人俱是一愣,云修竹则一脸错愕之情,看向云夫人,道:“母亲,怎的此时……” 云夫人不管他说什么,径自站起了身子,将手臂伸向云修竹,身边的婢女很有眼色的没有上前扶着,云修竹蹙了蹙眉,回头不舍地望了一眼娇弱无力的江问蕊,云夫人又重重地咳了一声,身子微微一颤,云修竹见状,才狠下心来别过头去,应了一声“母亲小心”,便扶住了云夫人的手臂。 江富兴见状,眼珠一转,便飞快起身,向顾沉渊行礼告退,拉了一把仍在安慰江问蕊的江夫人,道:“快些跟上亲家母啊……” 江夫人一脸焦急的模样,看着女儿死死拽着自己胳膊的模样,不欲离开,江富兴则有些粗暴地扯过她的胳膊,又看着江问蕊道:“女儿,放心吧,将事情说清楚,京兆府众人定不会为难你……”接着生硬地将江夫人拉走了,去追赶着云夫人母子的脚步。 一时间,屋内除了京兆府众人外,只剩下了江问蕊主仆三人,江问蕊见自己的靠山都离去了,只得怯生生地抬起头,向顾沉渊行了一礼,道;“见过王爷。” 顾沉渊并未应声,江问蕊手指都紧张地搅到了一起,小心地望了曲昭雪一眼,曲昭雪觉得她费心费力装成这副模样有点好笑,冲她挑了挑眉。 没想到收获了江问蕊一个白眼。 曲昭雪将几欲爆发的笑声转化成了几声轻咳。 江问蕊骨子里还是一点没变,无论如何在她面前也绝不落下风…… 江问蕊见曲昭雪在憋笑,更加不想理她,贝齿轻咬下唇,怯生生地抬头望了一眼顾沉渊。 顾沉渊瞥了一眼江问蕊的表情,紧蹙着双眉飞快地移开了目光,慢慢跪坐下来,道:“都不必拘礼了,坐下说话即可。” 江问蕊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面色一僵,仍强忍着道了声谢,娇娇柔柔地扶着青锁的手臂跪坐在桌前,曲昭雪津津有味地品味完江问蕊的表演,便大大咧咧地往榻上盘腿一坐,双手扶着膝盖,瞥了一眼立在江问蕊身旁面色如常的锦绣,便移开目光看向顾沉渊,等着他开口。 顾沉渊放在腿上的双手手指攥紧了官服,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个娘子,似是在闭目忍受着什么,过了好半晌,才睁开双目,又用了一口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招呼了一下竹青,竹青便上前展开了一幅画像,让三人都能看得清楚,并道:“还请诸位好生看看,可在杏园见过这位娘子?” 曲昭雪只瞥了一眼便知这画像上的女子是杏园的橘红,轻巧地勾了勾唇,便看向那主仆三人,这主仆三人皆是一脸疑惑,摇头说不认得。 顾沉渊闻言,示意竹青将画像收起来,又道:“不瞒各位,如今京兆府发现了疑似杀害江二娘子的真凶,名为邓盼巧,乃是杏园的洒扫婢女,还请诸位好生想想,可与此人有过过节?” 三人俱是一头雾水的模样,曲昭雪不禁赞叹真凶这演技超群,而顾沉渊像是对这结果毫不意外似的,直了直身子,道:“既然诸位均称不认得这二人,那便有请几位明日往京兆府走一趟。” 江问蕊闻言,登时急了,高声道:“为何要我们去京兆府,我们又不是凶犯……” 江问蕊话毕,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太过粗犷了,便收敛了些,恢复了自己方才那副娇柔的模样,垂着头不言语,顾沉渊眉头又拧紧了,耐着性子道:“方才画像上的那位橘红,声称见过有人前去寻真凶邓娘子,能认出此人的身影及样貌,明日让诸位前去,是想让橘红见见诸位,好排除诸位的嫌疑。” 江问蕊瞪大了双眸,双手握住了桌沿,一不留神拍的桌子震天响,大声道:“王爷这是将我们当做了凶犯不成!” 屋内静了一瞬,曲昭雪简直要乐出声了,江问蕊这是真急了啊,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凶手呢…… 反观锦绣在一旁,只惊讶地微启唇,这差距一下就显现出来了…… 不过曲昭雪倒是也能理解,江问蕊爱脸面胜过一切,怎么能忍受自己被当做嫌疑人入京兆府大门呢,若是被她那些长安贵女姐妹们知晓了,还不知道怎么背地里编排她…… 顾沉渊眉头拧得更紧了,身子往后退了退,轻咳一声恰到好处地掩饰了自己的真实情绪,板着脸道:“江娘子若是定要这样认为,那本官也无话可说。” 江问蕊瞪大了双眸,双手紧紧地抠着桌沿,过了半晌,又抽噎了几声,顾沉渊的耐心彻底告罄,起身之后冷着脸道:“明日巳时,本官若是在京兆府见不到江娘子和两位婢女,便请金吾卫前来带人,请诸位好自为之。” 顾沉渊话毕,并未看几人的表情,便快步走出房门,曲昭雪不欲停留,刚想跟上,却被江问蕊拉住了衣袖。 江问蕊一脸不忿地望向她,道:“凶手本是你,是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栽赃我!我可曾得罪与你,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曲昭雪还没来得及挣脱,落英便出手将曲昭雪的胳膊从她手中解救了出来,曲昭雪懒得与她废话,看着她那种因浓重妆容而有些扭曲的脸,只道:“重审此案是圣人下的令,将我从牢中放出更是经过了圣人首肯,你有何不满,大可直接让侯爷带你进宫面圣,不必与我过多纠缠!” 江问蕊的面色有些僵硬,曲昭雪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掠过锦绣时好像感觉到锦绣在盯着她看,她转过头去,却见锦绣已经俯下身子去服侍江问蕊了。 曲昭雪见江问蕊瘫倒在地的模样,又补充道:“我倒是相信表姐做不出杀人之事,可是旁的事情,表姐当真做不出吗?” “人在做,天在看,可莫要忘了……” 曲昭雪望着江问蕊错愕的神情,又瞥了一眼锦绣微微发抖的背影,才快步走向房门。 穿书之后,曲昭雪才知江问蕊为了荣华坚决地甩掉兄长,又冒认了云修竹救命恩人之事,确实很难再与以前的原身一般与江问蕊打交道了…… 曲昭雪摇摇头叹息了一声,刚走出屋门,站在玄关处,却被一个人给冲撞了一下。 那是一个女子,紧紧地抱着她不撒手,一身白衣裳,发髻有些凌乱,一头乌发掺了几根银丝,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女儿,女儿”…… 曲昭雪被吓了一跳,低头看向她,却发现此人的眉眼越来越熟悉。 像是秦姨娘…… 第20章 昭雪 二十 秦姨娘比以前瘦了很多…… 秦姨娘比以前瘦了很多,力气却丝毫不减,落英竟然难以将她从曲昭雪身上剥离开。 曲昭雪伸手阻止了落英,由着秦姨娘紧紧地抱着她,秦姨娘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哽咽着道:“阿蓉,你终于回来看阿娘了……” 曲昭雪张了张唇,竟没能说出话来…… 其实在原身的记忆中,秦姨娘一直待她很好。 秦姨娘本是绣娘出身,江家家道中落之后便随着江夫人在曲家的宅子安家,在绣坊中找了个缝绣品的活计,江家妇孺的吃穿嚼用几乎都来源于此,日子过得这般清苦,她每日从绣坊中回家,总会在街市上买些零嘴分给孩子们,仍不忘敲响曲家的大门,送给曲昭雪兄妹二人一份,还会在闲下来的时候温柔地教她刺绣…… 相比她真正的姨母江夫人,秦姨娘更像是她的亲姨母…… 曲昭雪静静地立在那里让她抱着,待秦姨娘抱够了,抬起头来看着曲昭雪,伸手摸着她的脸,眼含着热泪,喃喃道:“阿蓉瘦了……” 曲昭雪看清秦姨娘的脸的那刻,心中酸涩的很。 秦姨娘真的苍老了许多…… 一双乌黑晶亮的双眸原本炯炯有神,此时却黯淡如老妪,眼角爬满了细纹,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眼底还一片黛青,早已不复从前的神采,泪水一滴滴溢出眼眶。 曲昭雪有些不忍看了…… 曲昭雪怎么努力也说不出那句“我是阿昭,不是阿蓉”的话,只见秦姨娘擦净了眼泪,拉着她的手道;“他们都说阿蓉过世了,他们都是胡说的,阿蓉不是又回来了吗……” 秦姨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曲昭雪说话,自顾自地拉着扯着她的手离去,一边道:“阿蓉的东西阿娘都给你收起来了,阿娘带你去看。” 秦姨娘攥着曲昭雪手腕的手掌硬得像铜铁一般,曲昭雪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着她走,让她心里有些慰藉也好,说不定还能寻到些线索,谁知刚走了几步,却被一块冰冷的铁器将她的另一只手腕抵在了墙壁之上。 曲昭雪感觉手腕擦在墙壁上痛了一瞬,便听到身后有人道:“去哪里?” 曲昭雪回头一望,便见顾沉渊沉着一张脸,眉头紧紧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执一柄匕首的刀鞘,将曲昭雪的手腕压在墙上,看起来像是没用多少力道似的,却让曲昭雪整个人动弹不得。 曲昭雪明白了,他这是以为自己要逃跑…… 在一旁的落英见状,登时摆好了想要与顾沉渊决一死战的架势,曲昭雪急忙拦住了落英,又向顾沉渊解释道:“这位是秦姨娘,江二娘子的生身母亲,她应当是把我当做死去的女儿了,要带我去看什么东西……” 顾沉渊闻言歪头看了看前面的秦姨娘,那秦姨娘发现拽不动曲昭雪了,回过头盯着曲昭雪,目光移到了她那被顾沉渊抵在墙上的手腕,扁了扁嘴,气冲冲地走上前来,一边掰着顾沉渊的手一边道:“你是谁啊,放开我女儿!” 秦姨娘的指尖触及顾沉渊时,他便飞快地移开了左手,曲昭雪的手腕甫一重获自由便被秦姨娘握在手心里揉搓着,道:“女儿疼不疼啊,阿娘给你吹吹……” 曲昭雪抬头看向顾沉渊,见他神色稍缓了些,伸出藏在身后的右臂,将右手中握着的匕首与刀鞘合上,俯身将那柄匕首藏在了身上,在曲昭雪还没看清他将匕首藏在哪里的时候便直起了身子,像寻常那样仰起了头,向曲昭雪微微颔首道:“冒犯了……” 曲昭雪心中猛然一跳。 顾沉渊果然从未真正信任过她,竟然还在身上藏着匕首,若是她今日一个不小心,会不会连命都没了…… 秦姨娘好生吹了吹曲昭雪的手腕,便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去,曲昭雪回头看顾沉渊主仆二人也跟上了,并未出言阻止。 让顾沉渊跟着也好,免得他疑心病发作,以为自己是耍什么手段…… 曲昭雪转头时见顾沉渊本来正盯着她,在二人快要四目相对之时又移开了目光,他那微微有些泛红的耳根又出现在了曲昭雪眼前…… 曲昭雪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实在是搞不懂这个人,她被制服住了都没脸红,他脸红个什么劲儿…… 秦姨娘拉着曲昭雪走出了正厅,悄悄从角门进了另一个院子,曲昭雪认得出来,这便是秦姨娘和江问蓉住的院子,院子不大,但是却种了好大两棵杏树,上面扎着秋千。 秦姨娘见曲昭雪的目光落在了秋千之上,偷笑了几声,道:“阿娘先带你进屋,过会儿再出来玩秋千。” 曲昭雪还未答话,便被秦姨娘拉进了屋子里,这屋里虽然扑满了紫檀香的气味,却没有家中有往生之人的气氛,床榻上围着江问蓉最爱的烟粉床帘,内室里仍然是那座花团锦簇的琉璃屏风,一座铜镜立在妆台之上,妆台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首饰,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闺房。 曲昭雪和落英二人随着进了屋子,可顾沉渊只停留在了门口的玄关处望着几人,秦姨娘欢喜地将曲昭雪摁在妆台前坐着,不满地皱皱眉,道:“要阿娘与你说多少遍,荷包要随身带着,莫要懒散嫌重让婢女替你收着。” 秦姨娘一边嘟囔着一边俯身拉开了妆台的抽屉,这抽屉里摆满了颜色花样各异的荷包,曲昭雪乖乖地跪坐在那里由着秦姨娘从抽屉里拿出荷包一个一个给她试,别在了她的腰带上。 曲昭雪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蹙眉,道:“姨……”又蹙了蹙眉,直接道,“荷包只有这些吗?” 秦姨娘瞪大了双目看向她,道:“你是不是也发现少了一个?”秦姨娘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朵旁,用屋中众人都能听得清晰的气声道,“阿娘亲自带你去云想楼挑的一个粉色的绣着莲花纹样的荷包,阿娘本来好生给你收着的,结果被锦绣那个贼给偷走了……” 锦绣? 秦姨娘还在念叨着:“那个锦绣从阿娘这里顺走了好些你的首饰,阿娘跟夫人说了,夫人还不以为意,说阿娘疯了,哼,阿娘才没疯……” 曲昭雪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又小心问道:“您可记得,锦绣是何时偷走这个荷包的?” 秦姨娘不满地撇撇嘴,在妆台上一把钗环中挑挑拣拣的,道:“好几个月之前了吧,当时夫人下令将你的衣裳全都烧了,阿娘拼死保下了这些荷包,结果被锦绣偷走了一个……” 曲昭雪整个人豁然开朗,望了顾沉渊一眼,见他也正在沉思着,便转头看向落英,对她附耳几句,落英先是皱了皱眉,接着眼神亮了起来,一骨碌爬了起来往门口走去,顾沉渊见状向竹青使了个眼色,竹青便领命随着落英出去了…… 秦姨娘没在意别的,只专心将各种钗环插在曲昭雪头上,一边念叨着“阿蓉真美”,曲昭雪坐着没动,继续道:“那如今锦绣在府里当什么差事?” 秦姨娘兴致勃勃地在妆台上摆弄着,一边道:“分给阿蕊做贴身婢女了。” “那她没来看过你吗?” “来看过,但我都把她轰出去了!”秦姨娘板着脸冷嗤了一声,道,“偷东西的贼我一点都瞧不上眼,还满嘴谎话,真不是个好东西!” 曲昭雪蹙了蹙眉,又道:“她说过什么谎话?” 可是秦姨娘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了,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一边捋平了她的眉心,一边执笔在她额上画花钿,画笔不小心蹭到了曲昭雪的面颊,秦姨娘咯咯笑着,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伸出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蹭来蹭去。 曲昭雪一惊,下意识地阻挡着秦姨娘,秦姨娘还以为曲昭雪是在同她玩耍似的,手执画笔想继续往她脸上添点色彩,曲昭雪阻拦不得,忽然一阵风掠过,顾沉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口来到了二人面前,衣袖在曲昭雪面前一闪而过,扑在了秦姨娘的口鼻处,接着秦姨娘身子一软便向后瘫去,曲昭雪刚想拦一下,却见顾沉渊另一只手将一块软垫放在了秦姨娘的身后,将她整个人与坚硬的妆台隔开。 曲昭雪转头望向顾沉渊,见他就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直起身子,又理了理衣衫,居高临下地望着歪坐着的曲昭雪,道:“她应当是精神状况很不好,将她扶到床榻上歇歇吧。” 曲昭雪看着面色似是比方才红润了些的秦姨娘,沉默着扶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带起来,无奈自己实在是力气不够,只得看向立在那里事不关己的顾沉渊,无奈道:“王爷,烦请您搭把手?” 顾沉渊皱了皱眉,飞快地将双手背在身后,道:“男女有别,本官扶不太合适……” 曲昭雪觉得挺好笑的。 人是他弄晕的,让自己出力就罢了,让他帮个忙也迂腐古板得可笑…… 曲昭雪看着他,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可我一个人弄不动,总不能让她躺在此处……” 顾沉渊薄唇轻抿,并不言语,曲昭雪感觉耐心快要告罄了,道:“王爷,男女有别是不假,可是人也要敢作敢当吧。” 顾沉渊看起来像是有些疑惑的模样,望着曲昭雪道:“可本官是为了帮你……” 曲昭雪一愣,眨了眨双眸…… 原来是为了帮她,可这帮人的法子真够清新脱俗的…… 曲昭雪也不想再多费口舌,反正不能让秦姨娘歇在这里,便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想要将秦姨娘扶起来,可走不了两步便脚下一软,突然曲昭雪感觉到手臂一轻,只见顾沉渊双手握住了他方才塞在秦姨娘身后的软垫,稳稳地托住了她的上身,蹙着眉头抬了抬下巴,示意曲昭雪托起秦姨娘的小腿。 曲昭雪看顾沉渊双手紧紧地抓着软垫,坚决不碰到秦姨娘的身子,突然为他这般守身如玉的精神给感动了…… 洁癖到这种境界的男子可不多见,实在是值得广大男性学习。 有了顾沉渊的帮助,曲昭雪感觉轻松了许多,二人刚要绕过屏风,却听到门突然开了,一个婆子嘟囔着:“又跑哪里去了,累死我算了。” 二人身子一顿,只见那婆子发现了正站在屏风前抬着秦姨娘的他们,双眸圆睁,高声惊叫着:“杀人啦!” 第21章 昭雪 二一 几乎是一瞬间,顾沉渊…… 几乎是一瞬间,顾沉渊将秦姨娘往曲昭雪身上一推,道了一声“有劳了”,便飞快地向那婆子奔去,手中还握着那软垫,直接捂住了那婆子的嘴巴,将她抵在了墙上。 曲昭雪没想到顾沉渊这样的文人骨架竟然有这般敏捷的身手,后背抵住了墙角,让秦姨娘靠在自己身上,看那婆子惊恐地睁大了双眸,顾沉渊冷着脸道:“本官将你放开,你不得再喊。” 那婆子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双腿不住的打战,艰难地点了点头,顾沉渊才一点点地将她放开。 那婆子在顾沉渊的眼神威逼下倒是没有再喊,惊恐地使劲往墙角缩,嘴巴开开合合,根本说不出话来,曲昭雪见状急中生智,让秦姨娘倚靠着墙壁缓缓放在了地上,上前几步道:“你可是负责照料秦姨娘的奴婢?” 那婆子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又转头看了一眼顾沉渊,双目掠过了他的一身官服和金鱼袋,小心地应了一声“是”。 “方才秦姨娘身子不适晕倒了,我与这位官爷正好在外面碰上,才好心将她送了回来,你这个贴身奴婢擅离职守,我若将此事告知你主家,你可知你会是什么下场?” 曲昭雪面色柔和,但语气却十分严厉,那婆子连忙摆手道:“这位贵人,求您莫要将此事告知侯爷夫人,婢子方才急着上恭房,这才离开了会,没成想让她冲撞了贵人。” 顾沉渊冷嗤一声,厉声道:“那还不快些将你主子扶到床榻上歇着?” 那婆子应了好几声,急急忙忙向秦姨娘躺的那处奔去,脚下还踉跄了几步,先探了探秦姨娘的鼻息,猛地松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顾沉渊,发觉顾沉渊仍在冷冷地盯着她,便手忙脚乱地将秦姨娘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架着她入了内室,过了半晌才走了出来,揩了揩额上的汗渍,双手摆弄着衣带,看起来紧张得很,曲昭雪则道:“自贵府二娘子走后,秦姨娘便一直是这样吗?” 那婆子没想到曲昭雪会突然这样发问,迟疑了一瞬,道:“是这样,不过时好时坏的,有时候就在屋子里发呆,有的时候就满府寻二娘子,还经常将旁人当做二娘子。” 曲昭雪闻言沉默了。 秦姨娘就这么一个独女,虽然身在侯府吃穿不愁,但到底是为妾之人,实在是可怜得很…… 那婆子看起来有些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的,曲昭雪知她意思,便道:“你放心,只要你将今日遇见我二人之事守口如瓶,我们便将你擅离职守之事保密,不然你知晓后果……” 那婆子又望了一眼顾沉渊的冷脸,看起来被吓狠了,急忙赌咒发誓绝不泄露出去半个字,曲昭雪便随着顾沉渊出了房门,便见竹青和落英二人正好归来。 落英看着曲昭雪期盼的眼神,只点了点头,又欲多说,却听到外面似有寻人的声音,四人急忙上了秦姨娘带他们走的那条小道,又绕回了那座院子里。 几人没看到江问蕊的踪影,只听到江富兴似是站在门外,正语气不善地说道:“让你陪着云夫人说些好话,怎么让人走了呢!” 另一个人的声音应当是江夫人,听起来像是刚哭过似的,哽咽着道:“侯爷还看不出来吗!那云夫人就是个势利眼,本与我们在一条战线上,结果一听那京兆尹是奉了圣命来的就不愿维护我们了,阿蕊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岂不是要受好些苦了!” “你说什么胡话呢!那可是良国公府,阿蕊嫁进去那是我江家祖坟冒青烟了!”江富兴的语气中暗含威胁之意,道,“良国公府虽然是长安城中一顶一的勋贵人家,可是也是在圣人手底下讨生活的,哪里敢对圣命有异议!若是良国公府真因此事触怒圣颜,我泰兴侯府也得跟着完蛋!到时候你就开心了?” 江富兴本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越说声音越高,而江夫人则陪着小心道:“狗富,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了多少次莫要唤我乳名了!”江富兴压低了声音,听起来似是在咬牙切齿的,道,“明日你亲自陪着阿蕊去京兆府,向圣人表明我们泰兴侯府配合的态度,免得襄郡王在圣人面前颠倒黑白。” 听到这里,曲昭雪下意识望了顾沉渊一眼,顾沉渊面色如常,只挑了挑眉,便轻咳了几声,只听外面静了一瞬,江富兴步入院子,脸上惊讶了一瞬,便赔笑着上前,就像刚才他从未说过襄郡王的坏话似的,不住地寒暄,语气诚恳地留顾沉渊在府中用午膳,被顾沉渊笑着拒绝了。 江富兴面色有些僵硬,转头看向一旁的曲昭雪,面上的不虞都要藏不住了,曲昭雪仍然是面对着他一脸柔和笑意的模样,江富兴只能又赔笑了两声,像是送瘟神似的欢喜地亲自送他们出了府门。 一上马车之后,竹青便从衣裳中拿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顾沉渊,这荷包与当日在曲昭雪身上搜到的荷包一模一样,俱是粉色莲花纹样,顾沉渊沉着脸接过了荷包,仔细地搜了搜却没发现什么,便将荷包递给了一旁的曲昭雪。 曲昭雪简单的看了一眼,又闻了闻,并没有闻到皂角的香气,便递给了落英,道:“你来辨认一下。” 落英认真地看了看这荷包的针法,迟疑着道:“这针法倒是与婢子绣的时候所用的针法一致,布料也是寻常绸缎,不过这布料和针法在长安城中也并不稀奇,一般绣娘都会用,别的婢子就说不好了……” 曲昭雪接过荷包打开瞧了瞧,里面空无一物,也并无当初她手抖洒掉的药粉,一时间好像案情又走入了死胡同。 曲昭雪紧紧握着荷包,看向顾沉渊道:“王爷,等回京兆府后,可否将当日搜到的荷包借我一阅?” 顾沉渊并未出声,只点了点头,曲昭雪闻言认真地道了谢,顾沉渊看着曲昭雪脸颊上被秦姨娘的画笔蹭上的颜色和额间的花钿,倒给她的容颜增色不少,细细地望了许久才挪开双目,从桌上拿起了一个闲置的茶杯,倒了一杯茶递给了落英,道:“给你主子擦擦脸吧。” 落英闻言好生看了一眼曲昭雪,便见她左颊上蹭上的一抹绯红,急忙接过茶杯用帕子沾着茶水给她擦拭脸颊,顾沉渊默默地看着,待拭净了之后才挪开目光…… 谁知这一路上竟然出现了金吾卫追赶盗贼之事,众人在路上被堵了两个时辰,待回到京兆府中已经是下晌了,众人在京兆府中简单用了些膳食,便入了顾沉渊的书房。 曲昭雪仔仔细细地比对着两个荷包,可除了今日搜到的这个有些陈旧以外,并无别的不同。 顾沉渊在桌案前执笔写了好久的公文,待终于结束之后放下笔,便见曲昭雪皱着小眉头,和落英二人在窃窃私语的模样,看着眼前的公文,迟疑了一下,道:“看了这么久,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曲昭雪抬眸看了看顾沉渊,思忖片刻道:“云想楼曾经卖过这么一款粉色莲花荷包,便是在锦绣房中搜出来的,属于江问蓉所有的,而我也有一个粉色莲花荷包一直带在身上,便是当日在我身上搜出来的那个。” 顾沉渊蹙了蹙眉,道:“此事本官已经知晓,可是你二人有同样的出自云想楼的荷包,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是没什么稀奇的。”曲昭雪手中揉搓着那个旧一些的荷包,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垂眸道,“只是我的那个荷包并不是在云想楼买的,而是落英给我缝的……” 云想楼的衣裳荷包是长安城中最好的,定价也极昂贵,算得上是长安第一大奢侈品集团,原身喜欢得很,却因囊中羞涩很难买得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跟着江家姐妹去云想楼之时,便和落英一起记住了喜欢的衣裳纹样,回家之后再让绣工了得的落英照原样做出来。 其实说到底,就是做高仿自用…… 曲昭雪知道这样的行为确实不好,虽然这个年代没什么知识产权之说,但也决定以后绝不顶着原身的身份做这样的事情,不过确实能理解原身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儿,有点攀比心也是正常的,看着以前的小伙伴吃穿用度都远远高于自己,又不想被她们看不起,便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好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外表光鲜,不被她们看不起…… 可是问题就在于,落英的绣工实在是太好了,简直就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以前秦姨娘呆的那家绣坊给落英开出高价也没能打动她,难怪曲昭雪穿了这么长时间的高仿没被发现,可是谁能想到绣工太好了竟然也成为了阻拦曲昭雪洗冤的障碍呢…… 顾沉渊眉头拧紧了,看着眼前的两个荷包,显然是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不买成品而选择费心费力自己做,不过也不予置喙,一边缓缓地品茶,而过了半晌,感觉到有一道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抬眸一看,便见曲昭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向他。 顾沉渊重重地放下茶杯,道:“说吧。” 曲昭雪抿唇笑笑,微微拧了一下身子,睁大了双眸望着顾沉渊,有些迟疑道:“王爷,我们能不能将两个荷包剪开看看?” 第22章 昭雪 二二 顾沉渊闻言皱了皱眉,…… 顾沉渊闻言皱了皱眉,望着曲昭雪沉默了许久。 曲昭雪也知晓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合适,毕竟是证物,若是直接剪掉,便存在篡改的可能,其证据效力就存在疑问了…… 不过既然在外观上辨不出真假,那只能剪开看看里面的乾坤,落英的绣工虽然能模仿得了外观,但是内里只怕是很难做到一模一样…… 曲昭雪见顾沉渊犹豫不定的模样,仍不愿意放弃,继续道:“王爷亲自在这里看着,可以再寻几个见证人,等查验完了落英会再将它缝成原样的。” 顾沉渊仍是一副怀疑的神情望着曲昭雪,曲昭雪思忖片刻,便起身来到了顾沉渊的桌案前,道:“可以借用王爷的纸笔吗?” 顾沉渊欣然同意,往后退了一下,曲昭雪便执笔回忆起现代的证据保全笔录的写法,照葫芦画瓢地在纸上开始依次写下见证人、执行人、执行事由及理由陈述、以及执行结果,又预留出了众人签字画押的空白。 还好原身是个会识文断字之人,不然让她用毛笔写繁体字还真是困难,曲昭雪写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顾沉渊道:“这样写如何?” 顾沉渊抿唇接过,看了半晌神情慢慢缓和,抬眸望了曲昭雪一眼,将那公文放下,将竹青唤了进来,道:“去请两位少尹前来。” 竹青一愣,掩饰住了眸中的惊讶之意,领命去了,曲昭雪便知顾沉渊是采纳了自己的法子,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落英身边,继续研究两个荷包,余光瞥见顾沉渊起身,打开他身侧的柜门,在里面翻找出了一本册子,蹙眉看了许久,又手持这本册子跪坐在了桌案旁,执笔又开始写字了,还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曲昭雪二人。 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两位少尹随着竹青缓缓入内,没想到率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两个妙龄女子,正坐在方桌前对着两个荷包窃窃私语。 两位少尹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表现,毕竟他们可从未见过顾沉渊在京兆府中豢养女眷…… 竹青适时地轻咳了两声,两位少尹才如梦方醒,入了内室向顾沉渊行礼,顾沉渊此时也站了起来,向二人颔首回礼,道:“这个时辰将二位请来,顾某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还请二位多多担待。” 两位少尹皆道“不敢”,二人看起来都比顾沉渊年长,皆蓄了胡,有一位头发中还掺杂了银丝,但是面对着顾沉渊都是毕恭毕敬的。 曲昭雪想起来了,昨日前去杏园查案之前,在京兆府门口同顾沉渊说话的两人,原来是京兆府少尹吗…… 这可是顾沉渊的直属下级,顾沉渊竟然年纪轻轻的就管理比自己年长资历又老的下属,还真是不凡…… 顾沉渊将两位少尹引到了曲昭雪二人桌前,道:“杜少尹、莫少尹,这位便是之前杏园江二娘子被杀案的嫌疑人曲昭雪,只是如今经圣人首肯,已经被暂缓行刑了,经过顾某的查探,发现有另一人存在杀人嫌疑,又寻到了证物荷包一枚,今日请两位少尹前来,是想做个见证,当场开拆荷包以辨认证物。” 两位少尹仍是一脸疑惑,顾沉渊耐着性子又将方才与曲昭雪的推断告知了两位少尹,两位少尹这才明白了顾沉渊的意思,其中那位杜少尹道:“下官倒是明白了王爷之意,只是这京兆府向来无此章程,若是这般行为,是否不合律法?” 顾沉渊闻言后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拿起了方才取出的那本书册,递给了杜少尹,道:“顾某奉圣人之命起草,如今已基本收尾,其中便记载了各式公文,之前京兆府中已结案有些曾用到其中的公文式,经刑部及圣人批阅后并无问题,二位少尹放心,只是让二位见证,在拆开证物之时并未做手脚,以备查而已。” 两位少尹彻底没了顾虑,随着跪坐在一旁仔细看着二人的动作,竹青执笔记录下整个过程,落英执剪将两个荷包沿着缝线拆开,两个荷包底部的内衬外皆散落出来不少白色粉末,曲昭雪手执帕子将粉末分别收集了起来,顾沉渊示意二人停下,出了房门差人将仵作请来,又进了书房,看曲昭雪举起了一只荷包,透过从窗户中斜射进来的阳光仔细看了看,指着内衬上的一个绣样递给了顾沉渊看。 顾沉渊手指摩挲着那块绣样,抬眸望了曲昭雪一眼,只见曲昭雪唇角含笑,眉眼暗含光亮,轻声道:“抓到她了……” 第二日拂晓时分,承天门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各鼓楼跟随着将鼓敲得震天响,将整座长安城惊醒,逐渐苏醒过来。 光德坊坊门大开,往常第一个从坊门中出来的总是京兆府的襄郡王,一身绛紫官服,或乘马车,或骑高马,可今日坊门前却十分安静,只有往坊内慈悲寺进香的零零散散的香客经过,直到过了辰时,才有一驾马车缓缓驶入坊内,停在了京兆府大门口。 马车上挂着木制的铭牌,上面写着“大理寺”三个字。 马车上有一身穿绛紫官服的男子一步踏在脚凳之上,昂起头看了看京兆府的匾额,又扑了扑衣裳,才扶着随侍的手臂下了马车。 这男子身材高挑,有些过瘦了,虽是一头银丝又蓄着长胡,可肤色白皙又面色红润,搭在随侍小臂上的手光滑细腻,不不见纹路,倒像是女人手似的。 他唇角含着笑意,但是眉头却微微蹙紧,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着从京兆府中出来的同样一身绛紫官服的顾沉渊,唇角笑意渐深,上前几步率先行礼道;“见过襄郡王。” 顾沉渊看起来脸色略显疲惫,眼底一片黛青,一看便知昨夜并未歇息好,但是步伐仍然稳健,扶住了此人行礼的手臂,道:“白正卿不必拘礼,按官职应当是顾某给白正卿行礼才是。” 顾沉渊将他扶起之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白正卿一早来此,可是有何公干?” 大理寺卿白汝文没再坚持,捋着胡须受了这一礼后,笑着道:“怎么?没有公干,白某便不能来看王爷了?” 白汝文口气俨然十分熟稔,顾沉渊眯着双眸笑着伸臂将他引进府中,一边道:“白正卿来看望顾某,顾某自是十分欣喜,按理说应当是顾某时常去探望您才是,被您抢先了顾某还觉得过意不去呢……” 白汝文笑着道:“白某知晓王爷这京兆府杂务甚多,比起大理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我皆食君禄,自然要一切公务为上,往来的这些虚礼,不讲究也罢……” 顾沉渊笑意不减,继续与白汝文寒暄着,而白汝文跟随在身后,不住地打量着京兆府,快走到顾沉渊的书房时,在回廊处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似是女子…… 白汝文眉头一蹙,歪头仔细看了看,却再没看到什么了,被顾沉渊一唤,又晃过神来继续应对着,随之进了书房,在方桌前坐下品茶。 顾沉渊坐在了他的对面,亲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白正卿尝尝这竹叶茶,味道可醇厚清爽?” 白汝文笑着将茶杯端起,手还略微有些颤抖,不过很快便稳住了,轻抿了一口,仔细地回味了一下,赞许地点了点头,赞了两声“好茶”,又将茶杯放下,微微蹙眉,一脸关怀地望着顾沉渊,道:“王爷昨夜可是没歇息好?” 顾沉渊执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抖,便放下了茶壶,叹息了一声,道:“昨夜为了一桩案子一夜未眠,今晨才仪容不整,让白正卿见笑了。” 白汝文急忙摆手,道:“都知道京兆府不是个好差事,偏偏让你领了来,前日面圣时听王爷说起了那杏园的案子,白某还为你捏了一把汗呢,谁知道又有案子让你寝食难安的……” 顾沉渊手指蜷了一下,抬眸望向白汝文,双眸一眯,又微微弯起了眉眼,道:“不瞒白正卿,昨夜顾某正是因此案而难眠,又查出了新的凶手,顾某心里实在是憋屈的很。” 白汝文眼皮一跳,往前凑了凑道:“这么说来,前日王爷面圣时所言皆被证实了,那曲昭雪果真不是凶手?” 顾沉渊并未出声,只点了点头。 白汝文紧蹙着眉头,捋了捋须,又道:“按说此事属京兆府管辖,白某不该置喙,不过王爷还是要当心莫着了奸人的道,定要办成铁案才好啊!” 顾沉渊手指摩挲着杯壁,默了一瞬,刚想出声,却听见了敲门声,只见满头大汗的莫愚出现在了门前,道:“王爷,人落网了。” 顾沉渊猛然站起身来,勾唇一笑,道:“那就好,准备升堂。” 莫愚领命退下,白汝文此时也站起身来,顾沉渊微微颔首,道:“实在是不巧,如今真凶落网,顾某不得不前去升堂审问,不得空招待白正卿了。” 白汝文摆摆手,又将双手背在身后,道:“无妨的,还是公务重要,白某这便打道回府。” 顾沉渊蹙了蹙眉,又拦住了他,道:“若是白正卿公务不忙,可否堂上一观,顾某才疏学浅,又是首次碰上这样的案子,怕是会出差错啊……” 白汝文先是推辞,可架不住顾沉渊再三请求,只得应下,随着顾沉渊出了书房,一路上都在听顾沉渊说着此案案情,越听神色越凝重,顾沉渊瞥了一眼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勾了勾唇,又继续说了下去。 上了堂之后,便见一个妙龄女子正跪在堂下,外面已经围了好些人,都在饶有兴趣地观望着,白汝文坐在右侧,而顾沉渊坐在上首,正了正幞头和衣衫,一拍惊堂木,道:“堂下跪着的,可是泰兴侯府婢女锦绣?” 锦绣缓缓地抬起头来,一脸惊恐的模样,眼泪扑簌落下,颤着声音道:“正是婢子,可是婢子不知犯了何罪,还请官爷明察啊……” 顾沉渊尚未出声,便见京兆府门口正有动静,定睛一看,便是泰兴侯府江夫人与江问蕊按时到了,可她们没想过京兆府中竟然围了这么多人,一时间有些害怕,却被几个护卫引领着直接上了堂。 顾沉渊望着她们二人,只道:“辛苦了,可在一旁坐着歇息片刻。” 江问蕊慌乱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锦绣,被江夫人扯着在左侧坐下,神色拘谨又紧张得很,求助似的望了一眼江夫人,江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挺了挺身子,壮着胆子看着顾沉渊,道:“不知王爷将我女儿唤来,又押了我泰兴侯府中的奴婢,是所为何事?” “此事只怕是要问问这位锦绣了。”顾沉渊冷嗤一声,道,“锦绣,本府定你一个故杀之罪,你可有辩解?” “婢子冤枉啊!”锦绣一下扑倒在地狠狠地叩了一个头,而顾沉渊并不放过她,厉声道,“冤枉?你今日假借上香之名在寺中行杀人之事,被本府中护卫亲自拿下,本官还接到告诉,说你与杏园洒扫奴婢蕊黄合谋毒杀泰兴侯府江二娘子,还谋杀江大娘子,这些罪名,可够你砍上三个脑袋了!” 众人皆是一阵惊呼,在外窃窃私语起来,而江家母女则是瞪大了双眸,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盯着锦绣。 杏园杀人江二娘子被杀一案,那凶手不是已经认罪伏法了吗?为何又出来一个嫌犯? 锦绣接着叫屈,道:“婢子今日是奉了主家娘子之名前去慈悲寺上香,可是不曾行过杀人之事啊!什么杏园婢女蕊黄,婢子更是不认得啊!请王爷明察……” 顾沉渊冷着脸,又一拍惊堂木,道:“本官为了证人橘红的安危,将她藏身于慈悲寺中,而慈悲寺僧人作证,今晨你曾潜入慈悲寺后厨将□□下到了为橘红备的斋菜中,人证物证俱在,可要本官将僧人传唤于堂上来,当场与你对峙?” 围观众人闻言皆十分惊讶,不住地热烈讨论着。 “这……这小娘子杀人都杀到佛寺去了,真是不怕报应啊!” “就是啊,还是奴籍,这下只怕是性命不保了……” 锦绣闻言却并未告屈,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了,抬眸望向顾沉渊,眼神平静如水一般,道:“那敢问王爷,说我杀死江二娘子,可有证据?” 众人闻言皆安静了下来,屏息以待望着顾沉渊,整个公堂之上落针可闻,此时一个女子声音传出,高声道:“我有证据!” 响彻公堂…… 第23章 昭雪 二三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 众人皆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胡服的女子从回廊处迈着坚实的步子正往公堂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身穿胡服的婢女,二人在堂下并未跪, 只屈膝行了福礼,道:“曲昭雪见过王爷。” 自杏园命案以来, 曲昭雪的名字算是随着那一份被判绞刑的公告响彻长安城了, 长安城人皆知这是一位因妒生恨、心狠手辣的女子。 可她竟然成为自由之身站在这里, 还自称有证据…… 白汝文看到曲昭雪上前的那一刻,双眸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手指捏紧了桌角, 目不转睛地望着曲昭雪,眯起了双目。 顾沉渊转头望了一眼白汝文,又一拍惊堂木,高声道:“曲昭雪,你今日上堂所为何事?” 曲昭雪又深深行了福礼,看向顾沉渊的眼神坚定有力,道:“此女将江二娘子被杀案栽赃于我之身,今日我在此,誓为自己洗清冤屈, 并揭露此女之罪行,还江二娘子一个公道。” 顾沉渊闻言挺直了身子, 抿唇笑着看向白汝文,白汝文却依然紧盯着曲昭雪, 顾沉渊见状, 手指轻点桌案,才道:“既如此,便开始吧, 若是你所言无据,本官可要治你一个诬告之罪,你可明白?” 曲昭雪仰起头看着顾沉渊的双目,缓缓开口道:“若诬告不实,我自愿承担责任。” 曲昭雪心里明白,她大可不必如此,但她定要这样做。 她要让众人看到她的才能,才能真正在这个时代立足…… 江夫人母女瞪大了双眸看向她,曲昭雪感受到了她们并不算友好的目光,直接毫不畏惧地看了回去,唇角一勾,又转过头望着锦绣,道:“锦绣,你若是现在将犯案事实如实交代,说不定王爷还能看在你身世可怜的份上,给你留一个全尸呢。” 锦绣望了她一眼,表情漠然,轻声道:“我没什么可说的,那个蕊黄我不认得,江二娘子的死也与我无关。” 曲昭雪微微一笑,道:“当日我在孙记药铺买了巴豆粉,准备到杏园之后下到茶壶之中,可是在杏园,我独自下楼之时,是杏园的婢女蕊黄装作被我撞倒的样子,才成功偷龙转凤,将我荷包中只会让人肠胃不适的巴豆粉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夺人性命的□□粉。” “那曲娘子应该去寻蕊黄,而不是来找我的麻烦。”锦绣瞥了一眼曲昭雪,而曲昭雪也不急不恼,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是蕊黄将手伸进我的荷包之中将巴豆粉取出,又将□□粉放进去,才完成了这偷梁换柱之计,可我忘了,这其中还有更加便捷的可能,那就是,蕊黄将我的荷包调换了。” 曲昭雪顿了顿看向锦绣,锦绣右眉一挑,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道:“此事与我并无干系,我全然不知晓。” “是啊,与你有什么干系呢?”曲昭雪看似轻松地勾了勾唇角,看向她的眼神骤然凌厉了起来,道,“蕊黄她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杏园婢女,怎么可能知晓我荷包之中有另有旁药,而且打算当日下到茶壶之中,以实现借刀杀人之计呢?”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锦绣,轻声道:“自然是因为,有人知晓了我当日的打算,便跟她通风报信了。” 锦绣手指抓了一下衣裳,并未抬头,而曲昭雪则绕到她身前,道:“你可记得,当日在房中,你曾出过房门去取糕点,正好撞上我要下药的那一刻?” “只有你有与蕊黄密谋充足的时间……” 锦绣闻言抬眸轻轻地笑了,道:“曲娘子说的都是猜测,可算不得铁证。我并未看到曲娘子下药,我又根本不认识蕊黄,又怎会与她密谋呢?” 曲昭雪好像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微微勾唇一笑,又道:“那可否请你解释一下,被蕊黄换走的我的荷包,为何在你房中找到了?” 锦绣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望着曲昭雪,眯了眯双眸,见曲昭雪不慌不忙地从落英手中拿来了一个粉色莲花纹样的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身子又骤然松了下来,道:“曲娘子随意拿了一个荷包说是在我房中找到的,只怕是难以服众吧……” “巧了……”曲昭雪笑意渐深,将荷包递给她,道,“昨日前去泰兴侯府之时,正巧在你房中搜到了这个荷包,京兆府不仅记录下了整个过程,还有三名见证人的签字画押,你可要亲自查看一番?” 一旁的莫愚冷着脸将那张记录往锦绣面前一摆,锦绣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仔细看了看手中的荷包,又道:“这荷包乃是云想楼所卖,长安城中不仅曲娘子一个人能买得到,已故的江二娘子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我房中的这个荷包便是江二娘子留下的遗物,而不是曲娘子的。” 曲昭雪轻轻点了点头,道;“倒是有理有据,可是你为何要从江二娘子的母亲秦姨娘手中将这荷包偷走呢?” 锦绣眉心一跳,沉下一口气,道:“曲娘子有所不知,秦姨娘如今神志不太清醒,她说的话,只怕是算不得数。”话毕又思索片刻,补充道,“不信,您可以问问夫人和娘子。” 曲昭雪转而看向江夫人母女,江夫人与女儿对视了一眼,才蹙眉斟酌着道:“是有些不太好,府上一直给她着郎中吃着药,也不见效。” “那可奇了,为何你一个婢女手中会有主子的荷包呢?”曲昭雪转头望向锦绣,一脸惊奇的模样,小声道,“难不成是偷来的?” “自然不是!”锦绣立刻否认,挺直了身子,理直气壮道,“二娘子没有随身携带荷包的习惯,每次出门都是由我替她收着荷包,而当日去杏园,她便让我替她带着这荷包,结果二娘子当日殒命,这荷包便一直收在我身边,我伺候二娘子这么多年,她就这么突然的走了,我也想留个念想,便自作主张留下了这荷包。” 锦绣说到最后还有些哽咽,围在外面的人群都开始窃窃私语,曲昭雪不去理会,继续道:“那也就是说,案发当日从泰兴侯府出门那一刻起,到案发后,甚至当日回府后,这荷包一直在你身上,未曾离过你身?” “正是。” “你说这荷包是从云想楼买来的,那自荷包买来后,可有缝补或修改过?” “自是没有,二娘子的衣裳荷包都由我保管,若是缝补或修改过我不可能不知。” 曲昭雪轻轻地笑了,转头看向顾沉渊,行礼道:“王爷,请求宣证人云想楼掌柜玲娘子上堂。” 顾沉渊思索片刻,瞥向一旁的白汝文,见他手指摩挲着杯壁,双眸根本没离开曲昭雪,默了一瞬,又一拍惊堂木,道:“带证人玲娘子上堂。” 锦绣身子登时紧绷了起来,伴随着一个年约三十的衣着华丽的女子款款步入公堂之上,柔柔地一声“见过王爷”,锦绣则是眯着双目紧紧地盯着她瞧,双手不住地搓弄着衣裳。 玲娘子一身禾绿襦裙,虽身在公堂之上,但神色倨傲,看起来便不太好相与,向顾沉渊行礼时态度虽然恭敬,可是神情十分冷漠,雪白的脸颊上眉心点着花团锦簇的花钿,两腮染得很红,唇珠也画的很小,根本看不清具体的五官,与唐朝古画上的女子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活泼灵动罢了。 曲昭雪上前几步,将荷包递给了玲娘子,道:“烦请玲娘子帮忙掌掌眼,这荷包可是贵店所卖?” 玲娘子接过荷包,先是无奈地望了曲昭雪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整个荷包好生看了看,道:“这布料和纹样倒与鄙店曾卖过的一款粉莲荷包一模一样。” 围观众人闻言,皆在谈论此事,几乎都在说曲昭雪故弄玄虚云云,跪在地上的锦绣也骤然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向曲昭雪,刚想开口,却见那玲娘子手持荷包往公堂之外走去,周围又渐渐安静下来,看着玲娘子蹙着双眉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众人皆屏息以待,玲娘子轻巧的脚步声就像是砸在众人心尖上似的,只见玲娘子举起荷包,将荷包对着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阳光望了片刻,又收回目光,快步走回公堂中央,道:“虽然仿制手段高明,不过很遗憾,不是鄙店所卖之物。” “此事属商业机密,请恕我不能告知。”玲娘子眼神坚毅,望着顾沉渊道,“我可以私下告知王爷以及这位疑犯,可写在卷宗之中,但是还请保密,为我云想楼留份生计。” 公堂之外就像是炸锅了一般,对于云想楼的秘密皆十分好奇,只见顾沉渊闻言从上首的位置上缓缓走下来,在锦绣面前弯下身子,而玲娘子也蹲下了,悄声道:“我云想楼所卖出的每一件衣裳、每一只荷包,都会在外观上看不到的内衬缝上祥云绣样,是用金丝线绣制的,且花样复杂,乃是我家传手艺,旁人模仿不得,也恕我不能详细明言,而这个荷包的内衬中并无这种绣样,王爷若想验证,可以映着阳光看,也可将荷包剪开,鄙店中所卖所有货物,王爷均可进行检查,便知我所言为真。” 顾沉渊接过了荷包,起身后如同玲娘子那般像模像样地走到门口借着阳光仔细看了看,抿着唇一步一步回到了公堂之上,从桌案下拿出了另一只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荷包,递给了玲娘子,又道:“劳烦玲娘子再查验一下,这枚荷包可是云想楼所卖?” 玲娘子双手接过荷包,如法炮制地查验了一番,道;“此荷包是鄙店所卖之物,错不了。” 曲昭雪闻言笑了笑,谢过了玲娘子,请玲娘子下去歇息,而顾沉渊则将两个荷包放在了桌案之上,缓缓走回上首的位置坐下,看向曲昭雪,道:“曲娘子可以继续了。” 曲昭雪饶有兴趣地看着跪在地上眼神涣散的锦绣,继续道:“实不相瞒,我是有一只外观上一模一样的荷包,可是那只荷包是我的婢女落英照着云想楼所卖荷包的样子亲手给我缝制的,虽然做工精良,但是在云想楼掌柜的眼中,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赝品。” “而如你所言,江二娘子的这枚荷包自从云想楼买来之后便未缝补或修改过,一直由你收着的,可是为何突然变成了赝品呢?” “而且案发当日在我身上搜到的原本应当是赝品的荷包,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不折不扣的正品。” “这其中奥妙,还请锦绣为我解惑啊……” 锦绣闻言身子一颤,垂着头不言语,汗渍流得更多了,曲昭雪却不打算放过她,俯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齐,死死地盯着她,继续厉声道:“你若不知,那便我来告诉你,你当日与蕊黄密谋调换了我的荷包,让我替你们下了□□药粉,害死了江二娘子,而我身上搜出的有□□粉残留的荷包便是你当日收着的江二娘子的荷包,你房中收着的那只荷包,才是我的荷包!” “你们将我当做杀人的刀,又栽赃于我,可没想到云想楼所卖荷包中另有乾坤,才让你们的罪行彻底暴露!” 曲昭雪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一时间公堂之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围观之人无人出声,堂上之人无人言语,只有曲昭雪方才几乎镇翻公堂的余声还回荡在公堂之上。 锦绣仍跪在那里垂着头,可是不知为何,身子却并不颤抖了,只见她挺直了腰板,缓缓抬头,双目看向仍然紧盯着她的曲昭雪,扑哧一声笑了,轻声道:“曲娘子啊,你可真是糊涂……” “你买不起云想楼的东西便罢了,可你也不能偷我家二娘子的荷包啊……” 第24章 昭雪 二四 锦绣此言一出,一片哗…… 锦绣此言一出, 一片哗然,围观之人的议论声密密麻麻的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简直如方才的曲昭雪一般要将公堂掀翻似的。 “竟然是曲昭雪偷偷换了死者的荷包, 杀了死者之后,还用这荷包作为证据, 要栽赃给死者的婢女吗?” “真是心狠手辣, 其心可诛啊……” 白汝文手指渐渐放松了, 抿了一口茶,看着曲昭雪的目光没有那般放肆了,顾沉渊也注意到了, 只是并未出声,手指轻点桌案,微微蹙眉望着堂下。 而江夫人闻言,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慢慢地站起身子,指着曲昭雪道:“你竟还做出偷盗这般事情来,我那苦命的姐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 江夫人手臂轻轻地颤抖着,呜咽了一声猛地落到了凳子上,手持帕子捂着嘴哭着, 江问蕊在一旁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阿娘, 您莫急莫气,想必此中定有什么误会, 阿昭表妹定然不是故意的……” 江问蕊望了曲昭雪一眼, 便飞快地移开目光,不住地顺着江夫人的后背,而曲昭雪并未理睬这些, 一直与锦绣对视着,缓缓直起身子,凌厉的眼神不变,唇角却泛起了一丝微笑。 锦绣张扬的神情僵了一瞬,此时便听顾沉渊拍了一声惊堂木,喝道:“肃静!” 众人登时安静了下来,曲昭雪目光没有发生丝毫的偏移,继续盯着锦绣道:“你这是状告我偷了二娘子的荷包?” 锦绣直视着她,仔细斟酌了片刻,此时她也学的聪明些了,方才她一直在被曲昭雪细细引导着,曲昭雪先不暴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而是循循善诱,从她可能找的借口出发,将她辩解的出路堵死,最后致命一击,而让她哑口无言,只能咬牙认下。 谁知峰回路转,她倒是还有辩解的余地,不仅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又将曲昭雪打压成了小偷小摸之人…… 可是锦绣不敢再跟着她的思路被引导下去了,只道:“自然没有状告那么严重,只是陈述一种可能性罢了。” “也对,我确实有可能用一个赝品荷包将二娘子的真品荷包调换过来,可我是什么时候调换的呢?” 曲昭雪冲她眨了眨双眸,锦绣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扯着唇角笑了笑,道:“这样的事情我如何知晓?” “这可奇了……”曲昭雪忍不住蹙眉,道,“方才你不是说,出门的时候二娘子的荷包都是你收着的,回府之后也几乎都是你在保管着,你怎么会不知晓呢?” “我……”锦绣一愣,慌乱地不住眨眼睛,道,“我根本不通盗贼手段,再加上这荷包外观上并无差距,我怎能知道什么时候被换的呢?” 曲昭雪沉默着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那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案发当日,其实并不是蕊黄将荷包调换的,而是锦绣你在你我二人靠近的时候使出了这么一出偷龙转凤的手段,将我的荷包换到了你的手中,而我们一直都冤枉蕊黄了……” 锦绣扯着唇角笑了笑,道:“怎么可能呢,当日我与曲娘子根本没有靠近过,哪里来的机会换荷包……” 众人的谈论声又渐渐大了起来,无非都是在批判曲昭雪故弄玄虚,作困兽之斗云云,江夫人母女也听得认真了许多,看向曲昭雪的眼神十分耐人寻味…… 曲昭雪忍不住唇角上扬,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大家看个有趣的事情。”话毕,上前几步一把将桌案上的小刀举起来,三两下便将两个荷包底下的走线刮断了,登时两个荷包内衬中散落了零星几点白色粉末,倒在了顾沉渊的桌案一角。 曲昭雪看着锦绣,道:“你可以再上前几步,好生瞧瞧,从你房里的荷包中散落出来的,是什么粉末?” 锦绣从曲昭雪划破荷包底部的时候,就早已不复方才那般巧言令色拼命辩解的模样了,一脸漠然地望着那桌角上的两簇药粉,曲昭雪见状便道:“既然你不记得,那是否要请仵作来再验呢?” “不必验了。”锦绣冷静地开口道,“是巴豆粉。” 曲昭雪挑了挑眉,眼神似刀一般望着锦绣,道:“当日在杏园,我荷包中的巴豆粉尚未被调换成□□之时,我不小心手抖将药粉洒在了荷包之中,如今在你房中搜出了我的荷包,其内衬中还有我当日洒下的巴豆粉,可你方才又说当日你我根本没接触过,直指我在案发当日之前便将两个荷包调换了。” “若是如你所言,两个荷包早就调换了,为何我案发当日才散落的巴豆粉会出现在案发前就被调换的荷包之中呢?” 锦绣抬眸望向曲昭雪,突然在她那晶亮的双眸中看到了如恶狼般要将她撕碎一般的精光。 曲昭雪这般质问掷地有声又有理有据,很难让人不信服,众人闻言皆屏息以待,而锦绣眨眨眼,浑身的气力慢慢卸了下来,轻声道:“难道不可能是你在将荷包调换之前,就将巴豆粉洒在荷包中的吗?” 曲昭雪突然笑了。 到最后关头她还是这般嘴硬,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曲昭雪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自然是因为在孙记药铺乃至全长安城药铺的记录中,我只有五月初九那日一早买过巴豆粉,旁的时间,我不可能将巴豆粉散落在荷包中。” 锦绣闻言还想再说,曲昭雪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继续道:“还想找什么理由?江二娘子当日肠胃不适让你带着巴豆粉?需要我将泰兴侯府的厨子和郎中请来,还是再行查探长安城中各大药铺购买巴豆粉的记录?” 锦绣身子一抖,渐渐瘫软了,眼神涣散又无神,根本不愿注视着曲昭雪,可曲昭雪仍然紧紧注视着她,道:“五月初九那日,你与锦绣密谋调换了我的荷包,借我之手给江家两位娘子下毒,以夺她二人性命,你可还有借口?” 锦绣默了一瞬,先是轻轻笑了一声,又吃吃地笑了好几声,身子不住地抖着,漠然地望着堂上的顾沉渊,轻声道:“没有了。” 堂上先是静了一瞬,接着又是一阵惊呼,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起来,白汝文手肘支在桌上,手指轻点额角,仔细地望着曲昭雪,神色凝重,江夫人则是一脸惊讶地望着锦绣,像是从未想到过这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锦绣,竟然能做出杀人这般事情来,又看了看曲昭雪,与江问蕊面面相觑。 倒是从未看出来,曲昭雪有这般本事…… 曲昭雪却并未放过她,继续道:“那你与蕊黄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密谋的?” 锦绣彻底瘫在地上,跪坐在了青石地板上,道:“我与蕊黄年幼时在同一个人牙子手中被卖,这才相识,后来辗转重逢,便与她密谋。” 曲昭雪蹙眉望着她,十分不解道:“为何要杀掉二娘子?她是个好孩子,对你也没半分恶意。” 锦绣仍然面色冷漠,道:“她是很好,可她却有个铁石心肠的生身母亲,一年前我在一个人牙子手中寻到了我的亲弟弟,求秦姨娘借我点钱为我弟弟赎身,可她拒绝了……” 锦绣冷嗤了一声,又道:“一贯钱就能换我弟弟的命啊,可她没有,只守着自己的那一方小院过日子,也不愿意向夫人争取一下,结果我弟弟不知被卖往何处,我与他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我恨她,杀了她的女儿我才能泄愤……” 曲昭雪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便下狠手杀掉了阿蓉,那个活泼可爱又善良无辜的小娘子…… 可是秦姨娘昨日也曾说过,锦绣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曲昭雪又问道:“那你为何要谋杀你面前的这位江娘子?” 锦绣一愣,转头望了一眼江问蕊,看江问蕊母女二人一脸惊恐又巴不得与她彻底划清界限的模样,冷笑了一声,道:“她虽然也很讨厌,但我没想过杀她,蕊黄的目标是江家二姐妹,而我只想杀二娘子为我弟弟报仇罢了。” “你不想杀她?”曲昭雪眯起了双目,道,“前日在杏园之时,不是你引导着她走向那片蜡油地板上,才让她脚下一滑摔倒了吗?” 锦绣抬了抬眉,看起来有些困惑的样子,曲昭雪望向江问蕊和站在她身后的青锁,道:“当日可是锦绣站在最外面,中间是青锁,青锁的右手边紧靠着栏杆的是表姐?” 江问蕊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是”,又道:“可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二人下行的路线是被锦绣引导着的,你二人从未发觉过吗?” 曲昭雪眉头紧蹙,青锁迟疑了一瞬,道:“好像是……”话没说完,江问蕊便轻咳一声,道,“无根无据之事,还是不要妄加揣测。” 青锁登时又垂下头不言语了,锦绣闻言十分冷漠地说道:“是我做的我已经认了,不是我做的,任凭你如何编排,我也不能认下。” 顾沉渊看着锦绣那副神情,仔细思忖片刻,对坐在一旁的书吏道:“可记完了?” 那书吏头发花白,眼神涣散,满头都是汗渍,应了几声,迅速写下了最后几笔,便将一沓纸递给了一旁的莫愚,莫愚令护卫将京兆府大门关上,又看着锦绣之后,便差人将她押到大牢之中。 顾沉渊从堂上上首的位置上下来,走到了江夫人面前,微微颔首道:“多谢江夫人的配合,此案真相便是如此,杀害贵府二娘子的乃是真名为邓盼巧的杏园婢女蕊黄与贵府婢女锦绣,而前日在杏园妄图让江娘子摔倒之人也是邓盼巧,据本官查探,邓盼巧之父邓樊因随同泰兴侯爷出海而莫名过世,邓盼巧心怀怨恨,便寻仇寻到了泰兴侯的子女身上。” 江夫人缓缓起身,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手帕捂着胸口轻拍着,不住地点头,江问蕊似是对顾沉渊有阴影了似的,在一旁垂着头不言语,顾沉渊回头望了正在签字画押的曲昭雪一眼,又转过头,缓缓道:“江夫人的亲外甥女并非凶手,她是清白的。” 江夫人愣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艰难地笑了笑,道:“我早就说嘛,家姐的女儿定然不会做出杀人这样的事情来的……”江夫人又望了江问蕊一眼,这才道,“请王爷见谅,我身子实在不适,现在可能离开了?” 顾沉渊目光一闪,后撤一步,颔首道:“请吧。” 江夫人母女二人皆是大松了一口气,有些慌乱地行礼告退了,临走时连个眼神都没给曲昭雪,而待曲昭雪签字画押完后,余光瞥见方才一直坐在一旁的绛紫官服胡子大叔似是一直在看她,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上前与顾沉渊说话去了。 他二人寒暄了几句,曲昭雪见他二人相互行礼,那胡子大叔便双手背在身后悠然离去了。 曲昭雪仔细在原身的记忆中搜索,却没记起这个胡子大叔究竟是谁…… 一时间,堂上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而曲昭雪虽然重获自由之身,可她现在不想离开。 毕竟还有许多谜团尚未解开…… 曲昭雪上前几步,抿唇笑着,向顾沉渊行了一礼,道:“今日多谢王爷了。” 顾沉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又移开了目光,道:“本官一言一行皆合律法,曲娘子不必谢我。” 曲昭雪略有些尴尬,他这般直白地将自己的谢意挡了回去,她可怎么开口呢…… “本官倒是看不出来,曲娘子竟有这般口才和反应,难道也是慎郡王托梦给曲娘子的?” 顾沉渊眼神中布满了浓浓的怀疑,曲昭雪只得糊弄过去,道:“家父也在大理寺任职这么多年了,耳濡目染的我也会了不少,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 “说吧……” 顾沉渊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耐烦了,曲昭雪怕他反悔,急忙道:“我能不能再见锦绣一面……” “不可,你如今自由了,可以直接回家了……” 顾沉渊说完这话,便提步想要离去,莫愚也上前拦住了曲昭雪想要追赶的步子,曲昭雪踮着脚一跳一跳的,想要越过莫愚高山一般的肩膀看到顾沉渊的背影,高声道:“可是案子根本没结束啊!蕊黄为何要挑在前日我们一起去杏园之时动手暴露自己,为何要突然自尽,她将我的荷包调换之后又为何不直接毁尸灭迹,反而让锦绣留在手中,而且那蕊黄怎么就能找到橘红的藏身地点的,此案很明显没有那么简单啊!” 顾沉渊闻言脚步一顿,缓缓回头望向她,目光看起来冷漠却暗藏光芒,道:“你只需要知晓,你自由了就好,旁的与你无关了。” “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日后记得遵守律法,莫要做些下毒害人之类的事,离京兆府衙门远些,莫要再踏足此地了……” 顾沉渊话毕又蹙了蹙眉,又转过头去一挥手,莫愚领命便差人将二人挡了出去,曲昭雪再唤他,他也不再理睬,曲昭雪和落英二人在众人刀剑的威逼下只能步步退后,直到被逼到了京兆府的大门口,接着,那京兆府的大门便在二人面前合上了,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顾沉渊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猛然回头望了一眼,道:“安排人跟上了?” 莫愚只颔首,顾沉渊轻眨了下双眸,连头也没回,便直接快步去了牢中。 顾沉渊再度踏足这里时,只觉得世事无常,短短三两日,就已经换了一副光景。 他与一个死刑犯完成了一场奇迹般的洗冤,让一个女子恢复自由,又将另一个女子关进牢中…… 而眼前这位女子锦绣坐在曲昭雪曾呆过的牢房中,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通往自由的小窗,沉默着不言语,就连顾沉渊走进牢中,也只是颤了一下身子而已。 顾沉渊一时间也并未出声,只沉默地望着她,一时间牢中静的可怕,只有老鼠和虫蚁的叫声,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阴森森的。 还是锦绣先沉不住气,并未回头,只问了一句“我会死吗?” “会。” 顾沉渊的声音低哑,在牢中却异常清晰可闻。 “那我就放心了……”锦绣咯咯地笑了,却听顾沉渊声音再度在她身后响起。 “是指使你们的人,让你们去死的吗?” 锦绣却突然笑不出了,猛然回头望向他,双目似是射出火焰一般…… 第25章 昭雪 二五 顾沉渊看着锦绣的神情…… 顾沉渊看着锦绣的神情, 突然笑了,道:“果然是有人指使啊……” 锦绣闻言神色渐渐松弛下来,又缓缓转过头去背对着顾沉渊, 道:“无人指使,是王爷过虑了。” “是吗?”顾沉渊又冷笑了一声, 道, “那怎么偏偏这么巧, 圣人刚下令重审此案,本官一去杏园,真凶便送上门来了, 本官刚开始查这名真凶,真凶就自尽了,还自认了所有罪行?” “就这么怕本官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吗?” 锦绣仍然没有回头,只道:“前日的案子确实与我无关,恕我无法向王爷解惑。” 顾沉渊像是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似的,继续道:“既然你拒不承认,本官便问你几个与你有关的,比如说,你为何要一直留着曲娘子的荷包, 要知道那可是唯一能证明你与江二娘子被杀案有关的物证,你竟然就这般放心大胆地留下自己的屋中?” 锦绣身子抖动了一下, 过了半晌,才抬起手臂揩了揩额头和下巴, 道:“我也是个爱美的女子, 能有这么好看的荷包,我也想要留下戴在身上啊……” “那既然已经有有了曲昭雪这个疑犯了,为何你还要蕊黄自爆身份, 将嫌疑重新引回她身上呢?” “此事并不是我的主意,我不知晓。” 顾沉渊闻言低低地笑了,又道:“我为了让你莫怀疑今日是为了给你下套,特意将橘红换了个地方藏,好打消你的疑虑,而你一个泰兴侯府的小小婢女,竟然真的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找到她了,这是如何做到的?” 顾沉渊正等待着锦绣的回答,却见她身子突然开始晃动不止,一下扑到了,一口吐了出来,顾沉渊急忙唤人来打开牢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去,大喊着“快叫郎中”,莫愚将锦绣的身子翻转过来,却见她双目圆睁,人已经毫无生气了。 莫愚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道:“已经没气了。” 顾沉渊的心登时凉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攥拳,死死地盯着眼前已经变成尸体的锦绣。 他的推断定然没错,这其中定然有一个幕后黑手在操纵着一切…… 而且,既有能力及时知晓圣人下令重审此案,又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长安城中找到一个平凡的婢女,又与自己有些过节,甚至有可能与曲昭雪有些恩怨。 只怕此人的身份绝不是常人。 …… 白汝文从京兆府大门出来之后,跟随侍说了句“回大理寺”,便飞快上了马车,给自己斟了好几杯茶,饮尽后手指搭在小桌上,紧紧地抠着桌沿。 马车行进了许久,终于到了皇城朱雀门口,金吾卫正在这里挨个盘查着,一位看起来年长些的一身锃亮盔甲的男子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望见了那架马车之上挂了大理寺的木牌,目光一凛,便下了城墙。 迎面而来的是殷尚学,唤了他一声父亲,却在他冷厉的眼神中,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恭恭敬敬地改口道:“见过上将军。” 勇国公殷忠仍然是冷着脸点点头,只是眉眼像是柔和了些,道:“白正卿到了,你随我来。” 殷忠的声音十分嘶哑,像是曾经受过伤一般,殷尚学待自己的父亲还是十分恭敬的,听闻白汝文到了,眼神一亮,急忙跟随着自己的父亲上前去。 金吾卫仍然在排查着前面的马车、纵马人和行人,殷家父子掠过了一架架车马,来到了白汝文的马车前面,白汝文撩开了窗帘看向二人,只勾唇笑笑,道:“白某见过国公爷,不能下车行礼,还请国公爷恕罪。” 殷忠蹙着眉摆摆手,道:“不必讲究这些虚礼,白正卿可见到此人了?” 白汝文定定地望着殷忠,抵着窗帘的手指微微蜷曲,并未出声,只点了点头。 殷忠眯起了双目,往白汝文的耳边凑了凑,悄声问道:“如何?” 白汝文仍是没有出声,只点了点头,只是眉头压得极低,神色比方才更为凝重了…… 殷尚学闻言扶着殷忠的胳膊,道:“父亲,儿子就说,是真的很像啊!而且白正卿曾见过那人的真容,更加错不了了!” 殷忠瞪了殷尚学一眼,殷尚学便登时噤声不言语了,殷忠又转头看向白汝文,轻声道:“明日殷某给白正卿下帖子,明晚来府中一聚可好?” 白汝文轻轻眨了眨双眸,恭敬地颔首,便一把放下了窗帘,缓缓向朱雀门驶去,而殷尚学见白汝文的马车走远了,才小心问道:“父亲打算怎么办?” “你先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莫要来管你老子的事情!” 殷忠语气不善,狠狠地训斥了殷尚学一顿,让他再不敢出声,自己则是目送着白汝文马车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 曲昭雪这厢被顾沉渊赶出了京兆府后,憋了一肚子气,又觉得无可奈何,只能与落英一道先回宣阳坊的家中,再徐徐图之。 曲昭雪深感此案疑团众多,单说这蕊黄故意在圣人下令重审此案的当日暴露自己又自尽,就十分不合理,更别提锦绣将证明自己是凶手的唯一证据留在身边这种昏招了…… 这些疑点,她不相信顾沉渊没想到,只是看样子,顾沉渊是决意不让她再掺和到此案之中了…… 曲昭雪觉得要么是顾沉渊对她尚有怀疑,不愿与她交底,要么是此案背后的疑团或者说背后的势力,顾沉渊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而这个对象,不是曲昭雪这样的平民百姓能惹得起的。 最让她觉得好气又好笑的是,顾沉渊还告诫她做遵纪守法好公民,别下毒别惹事?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决心先将这些放在一边,她对自己今日的表现十分满意,算是发挥出了她做律师时五成的功力,如今也在长安城中算是小试牛刀了,以后她就在这个时代做一名讼师,为人洗清冤屈也很好啊。 曲昭雪心里有了盘算,与落英回到了宣阳坊,刚来到家门口,便被一声低沉的“喵呜”给震惊了。 一只胖到像个肉球般的橘猫正丧着脸立在她的家门口,就像是百兽之王一般慵懒地瘫在地上,却一脸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口,一看到曲昭雪和落英二人,拧了拧身子,缓缓地将沉重的头颅放在了地上,又在地上蹭来蹭去地想要打滚,却因为身躯过于肥胖只扭动了几下。 “肥橘……”曲昭雪俯下身子摸了摸它肚皮上的软毛,肥橘呜噜两声表示自己的不满,又狠狠地在曲昭雪手上蹭来蹭去。 曲昭雪家养的这只橘猫其实原先名叫小橘,十分娇小可爱,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伙食实在太好,体型就控制不住了,曲昭雪索性给它改了名字叫肥橘。 只是它不太喜欢这个名字罢了。 曲昭雪一边逗弄着肥橘,一边环视着她家这个小而温馨的宅子,突然感觉四肢充盈着暖流,让她倍感满足。 西边则是连起来的庖厨和阍室,平时都是淮叔在这里忙活着,虽然朴实得很,但是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曲昭雪估摸着时辰,父亲应当是不在家,正想进庖厨找淮叔,却见正厅的门突然开了,愁眉苦脸的父亲与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从门口出来了。 曲昭雪一愣,却见父亲突然慌了神,快步上前挡在了她的身前,而那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则是面色不善,直勾勾地盯着曲昭雪,冷笑了几声,道:“曲老爷还跟我们哭诉,说是没钱还账,家中这不是还有个小娘子可以抵债吗……” 曲宜年死死地挡在曲昭雪面前,看向二人的眼神十分凌厉,道:“闫掌柜说笑了,曲某不是已经将这宅子抵给你了吗?如今还不到时限,还请闫掌柜信守契约。” 那位闫掌柜一身绸缎衣裳,看起来富贵得很,在这深秋时分也手摇折扇,轻笑了一声,道:“那就好,三个月之后,闫某再登门,到时候这位小娘子……” 闫掌柜并未说下去,只用折扇捂着嘴轻轻笑了几声,便带着人出了门。 曲宜年在他出门之后慌乱地将门掩上,不住地喘着,回过头来看着曲昭雪,曲昭雪上前几步握住了曲宜年的胳膊,满眼都是关切之情,道:“阿耶,怎么回事?” 曲昭雪满脑子都是现代看的那些高利贷如何催债的新闻,觉得后脊梁骨发凉,曲宜年回握住她的手臂,扯着唇角笑了笑,道:“没什么事情,阿昭回来的倒是好快,阿耶都没准备好去接你,你累的话先回去歇歇吧。” 父亲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歇息的了,曲昭雪固执地摇摇头,直接问道:“阿耶借了多少钱?” 曲昭雪紧张地心扑通扑通跳,曲宜年却将脸别到一边去不看她,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好生歇息吧,阿耶上衙已经晚了。” “阿耶……”曲昭雪挽住了曲宜年的胳膊,道,“您告诉我,我可以出去做些活计帮忙还的。” “胡闹!”曲宜年训斥了曲昭雪一声,可曲昭雪能看得出来,他满眼是心疼之意,只见曲宜年闭了闭目,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阿耶真的要上衙了,有什么事情,等阿耶回来再说好吗?” 曲宜年就这样离去了,曲昭雪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孤零零地从巷子口走到了大街上,又转头看向一脸无辜的落英,问道:“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落英果断地摇头,曲昭雪眯起眼睛看着她,落英实在是遭不住她这个眼神,大喊道:“淮叔!淮叔!” 一个有些跛脚的男子从庖厨中推门出来,看到曲昭雪之后,道:“小娘子回来啦!” 曲昭雪笑着上前应了一声。 昨夜她趁着夜色在京兆府查案的掩护下回来了一趟,早就与父亲和淮叔将事情说明白了。 自曲昭雪记事起,淮叔就在她家中住着,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脚有些跛,被火烧了半边脸,嗓子也哑了,但是待曲昭雪如同亲女儿一般疼爱。 淮叔伸出衣袖揩了揩眼角,道:“你先歇歇,我这便给你做些吃食啊!” 曲昭雪却是不愿,直接跟着他进了庖厨,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好不容易让淮叔打开了话匣子,说出了父亲借钱的真相。 “小娘子入狱以后,老爷是急得不行,想要疏通关系救小娘子出来,可是小娘子你也知道,咱家里确实是不富裕,无奈之下老爷只能去钱庄借贷,这不到期了,咱没得钱,就是这么个事儿。” 曲昭雪这才恍然,父亲一生正直清廉,如今竟然为救出自己违背原则做出了这样的事情,马上就要将这座宅子搭进去了。 曲昭雪觉得双眼发酸,强忍着心里的难受,又试探道:“那总共是多少钱?” “老奴也记不得了。”淮叔一边切菜一边道,“不过这些事情与小娘子无关,老爷说了,正在托人给小娘子说人家,小娘子就在家乖乖等着嫁个如意郎君,到夫家享福就好啦!”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 曲昭雪心里盘算着,若是她做讼师的话,应当能赚到不少钱吧,等到三个月后,说不定还能还上呢。 若是借的多了,实在不行就先还一部分,求钱庄的人宽限一段日子。 曲昭雪心里发愁的很,怎么这困难源源不断地向她们家砸来,她们家是犯了什么太岁不成……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曲宜年一直到了深夜才回来,一语不发地回了房中,看样子像是饮了些酒,曲昭雪不放心便待在他身边陪着他,顺便在他房中翻找借贷的契约字据,却一无所获。 曲昭雪看着床榻上满脸通红,眉头紧皱,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的老父亲,突然有种想要潸然泪下的冲动。 在现代的她与父母关系单薄,从未体会过父母对她倾尽一切的爱,如今她穿到了书里,没想到能收获这么让她感动的一份父爱。 她绝对要誓死捍卫这个家…… 夜已经深了,外面惊雷密布,狂风骤雨,实在是支撑不住的曲昭雪确认门窗关严后,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传来,外面像是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浪潮般,将曲昭雪弄醒了。 曲昭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艰难地爬起来将门打开,只见落英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外,捂住唇道:“小娘子,京兆府的人又带兵来了!” 第26章 寒窗 一 曲昭雪本来还迷迷糊糊的…… 曲昭雪本来还迷迷糊糊的, 听到京兆府又来人了,登时醒了过来…… 难道是又抓她回去坐牢? 曲昭雪顾不得许多了,回头望了一眼仍在沉睡的父亲, 将散乱的鬓发重新绾了个发髻,理了一下一身简朴却整洁的布裙, 嘱咐落英好生在这里看着父亲, 便快步出了后院, 直达门口,便见巷子外围着好些百姓,巷子里站满了京兆府的护卫, 将本就狭窄的巷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西边那一家门前站的护卫更多,门口还站着一个身穿暗绿官服的男子,正捧着纸笔不住地记录着。 西边的宅院也是属于曲家的,曲宜年将他租住给了一对从苏州昆山来的夫妻,丈夫名为焦桐疏,约莫二十岁的年纪,是解元身份,与曲昭雪那在昆山为县令的兄长曲绥元是君子之交, 带着妻子来长安城中参考进士科的科举,便租住在曲家, 却运道不好而名落孙山,不愿回乡, 只在长安城中为人写诗作画、为孩童启蒙谋生, 以期来年再战。 曲昭雪见此事应当与她无关,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对唐律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晰, 但是也知道,在长安城中能让京兆府直接管辖的案子,只怕都是牵扯到流刑和死刑的案子…… 而且,曲昭雪能听到,墙那边似是有女子的哭声。 焦家应该是出了大事…… 淮叔从庖厨中出来,见曲昭雪正在门口踮着脚往焦家看去,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道:“小娘子,可不敢乱看啊!” 曲昭雪被他扯回来,吓了一跳,伸手拍了拍胸口,小声道;“淮叔,一大清早的焦解元家出什么事了?” 淮叔跛着脚将曲昭雪拉到墙角,小声道;“焦解元死啦……” 曲昭雪抬了抬眉,倒是觉得很惊讶…… 焦解元此人虽然说脾气刚直,但也为人和善,不像是会与人结怨的人,怎么会没命了。 怎料淮叔接着叹了口气,一脸悲戚的模样,道:“今儿一早,老奴刚想出去买些菜来,谁知道却听见焦家娘子在那里大叫,老奴怕出了什么事情,急忙去敲门,那焦家娘子来开门的时候一见老奴整个人都瘫软了,老奴急忙将她扶起来啊,她一边哭一边指着她家里的阍室,呜咽地说不清楚,还推着老奴进她家里,老奴以为是她家遇上了什么盗贼,这便从庖厨进去拿了把菜刀进了阍室,谁知道……” 淮叔又叹息了一声,小声道:“谁知道就见焦解元整个人被绳子吊在那房梁之上,自尽了……” 曲昭雪更惊讶了。 虽说焦解元落榜这事对他打击确实很大,可是他与妻子感情和睦,对自己的才学也颇为自信,常常嚷嚷着来年再来的人,怎么会突然自尽呢…… “可怜焦家娘子年纪轻轻的守了寡……”淮叔拍了拍曲昭雪的肩膀,道,“老奴琢磨着,咱能帮就帮帮吧,等老爷醒了老奴再跟老爷说说,老爷也是个菩萨心肠,定然不会将他们赶走……” 曲昭雪心思还在隔壁,又探头出去,只见一具尸体从隔壁的宅门中抬了出来,上面盖着白麻布,曲昭雪只能看到尸体的头顶,和握拳的左手,在她面前一闪而过,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绯红官服的男子,被护卫簇拥着离开了焦家,而焦家娘子一边抹着眼泪跟在后面,不住地唤着“官爷!青天!” 那绯红官服男子转过身来,曲昭雪立刻认出了他,那便是杜少尹,只见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胡子都跟着颤动了一下,眉目间似有不耐,道:“本官说了,死者是自尽,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焦家娘子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珠,一双晶亮的双眸满是凄楚之色,睫毛微微颤动着,道:“我家夫君怎么会自尽呢,求求官爷再查查可好?” 焦家娘子的声音都哭哑了,杜少尹也于心不忍,只摆了摆手,并未说什么,便离去了,焦家娘子还想追赶,却脚下一软,直直地栽了下去。 曲昭雪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她,又喊了淮叔一声,淮叔急忙上前扶住焦家娘子,与曲昭雪一道将她扶到家中正厅旁的榻上歇歇,曲昭雪给她倒了杯水,喂她饮了下去,她这才悠悠转醒,可是整个人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虚弱得很。 淮叔“哎哟”一声,道:“老奴去拿些吃的吧。”便离去了,曲昭雪在一旁关切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又给她倒了杯水,道:“再用些吧……” 焦家娘子摇了摇头,看起来一脸痛苦之色,散乱的鬓发垂落下来,被汗水粘在脸上,不住地喃喃道:“他不会抛下我的,他不会自尽的,他不会的……” 曲昭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抚摸着她的额头道:“焦家娘子,节哀顺变啊,焦解元走了,你可要好好活着,他才能心安。” 焦家娘子一把握住了曲昭雪的手,道:“曲娘子,我了解他,他绝不会自尽,定然是被人害了,求你能不能帮帮我……” 曲昭雪将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道:“放心便是,我定然会帮你的……” “不是那种帮我……”焦家娘子艰难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为自己洗脱了杀人罪的冤屈,想请你能不能帮帮我,无论用什么手段,查出来是谁暗害他性命的,可好?” 曲昭雪一愣,下意识便想推辞。 在现代,她是个刑辩律师,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罪轻和无罪的认定而奔走,何时做过这种定刑案、抓凶手之事…… 焦家娘子伸手从她的荷包中拿出了一串铜钱,往曲昭雪怀里塞,道:“求你了,曲娘子,今日那位官爷,只看了我夫君的尸体便说是自尽,我怎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求你哪怕去查一查,若他真是自尽,我也无话可说……” 焦家娘子尚未说完便开始咳嗽,曲昭雪看她这副样子,心里难受的紧,不住地给她顺着气,将那串铜钱还给她,道;“钱你先收着,等淮叔回来了,我先去阍室看一眼,等我回来再说可好?” 焦家娘子不住地点头,曲昭雪又喂给她一杯水,待淮叔端着一碗面来了,曲昭雪便寻了个借口出了正厅,轻手轻脚地拐进了庖厨。 庖厨倒是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焦家娘子是个爱干净的人,将简陋的庖厨收拾的一尘不染,灶台下堆着满满的柴火,想必是昨夜大雨的缘故,地上潮湿未褪,从庖厨门口通往阍室与庖厨连接门的路上尤为明显,曲昭雪摇了摇头,直接从连接门处撩开门帘入了阍室。 刚入了阍室,曲昭雪便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心脏沉到了谷底,整个人有些脱力,感觉就像是有人攫住了自己的喉咙似的,呼吸不太畅通。 曲昭雪闭了闭目,沉下一口气,慢慢挪到了窗边,将窗户和门都打开,让外面的光亮缓缓地渗透进来,才缓缓透过气来…… 阍室的西南角摆放着一张炕,北边放着一排大立柜,中央摆着方桌和几个圆凳,也都是极简单的物什,只是地上异常潮湿。 曲昭雪想到几乎每年淮叔都要修缮一下自家宅子阍室的屋顶,说是漏雨极严重,想必是宅子年久失修,昨夜的大雨一下,又漏水了吧…… 曲昭雪摸了一把中央的方桌,发现方桌凹下去的一小块地方铺了一层薄薄的水渍,连桌上烛台上的水渍都形成了一个小水汪,方桌中央摆着一个茶壶和两只茶杯,曲昭雪手指抵住茶壶,已经没有余温了,端起茶壶走到门外,映着阳光掀开壶盖,却见里面水是满的,而且闻起来茶叶也很新鲜,没有奇怪的味道。 曲昭雪皱了皱眉,转身回了阍室中,将茶壶放了回去,便看向歪倒的那个圆凳,顺着圆凳的底部抬头看向屋顶的横梁。 曲昭雪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圆凳扶了起来,只见圆凳表面干干净净的,蹙了蹙眉,又站上了圆凳,挺直了身体,向上伸直胳膊,那横梁正好抵在自己的手腕处,死者焦解元比她高上半个头,若是自尽的话,高度倒是够了。 曲昭雪又踮了踮脚想要看看横梁上的情况,却发现自己太矮看不到,便跳了下来,将方桌挪到了横梁正下方,踩着圆凳站了上去,仔细地查验房梁上的痕迹,却发现房梁上只有水渍洇湿的痕迹,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上吊自尽会有的摩擦痕迹。 曲昭雪下意识觉得,这里实在是太干净了,确实不像是自尽现场…… 可是现在她见不到尸体,也见不到上吊所用的绳子或布匹,实在是不好判断。 曲昭雪沉默着从方桌上爬下来,看向旁边的炕,发现那炕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的,只是好几团水迹十分明显,还时不时地有水从房顶滴下来,沾湿被褥。 实在是不对劲儿…… 焦家只有夫妻二人,平日里总是一同住在后院里,焦解元平日里写诗作画,和教孩童读书也都是在正厅,这间阍室很少用,焦解元最后的生命时光竟然会在这里度过。 不过说不定是焦解元不想给旁人留下阴影,便在这样一个不常踏足的屋子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未可知…… 曲昭雪一边思忖着一边走出阍室,在阳光下站了好久,才感觉沉重的心情恢复了些,却突然听到宅门外面一阵脚步声,此时一个灰色衣衫书生打扮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身上还背着一个小箱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看到曲昭雪之后明显惊了一下,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宅门,一脸疑惑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只将一只脚踏进了宅门中,试探道:“这位娘子,请问这里是发生命案了吗?” 曲昭雪转过头来看向他,突然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这男子身材清瘦,脸色白净、眉清目秀,双眸灵动晶亮,像是女子的眼睛似的,正一脸恭敬小心地望着曲昭雪,看到曲昭雪的脸后,迟疑了一瞬,接着便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某名为荀彦宁,娘子可还记得荀某?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荀某? 曲昭雪仔细地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了。 在蕊黄的死亡现场,正是这名姓荀的仵作给蕊黄验的尸…… 曲昭雪虽然跟他不熟,但还是竭力摆出了一副社交标准微笑,道:“有些印象,请问荀仵作来此所为何事?” 荀彦宁微微颔首,道;“这京兆府派人来通知荀某,说是宣阳坊中发生命案,让荀某来验尸,可是……”荀彦宁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笑了笑道,“可能是荀某找错地方了,打扰娘子了。” 曲昭雪急忙叫住他,道:“荀仵作并未找错地方,正是此处发生了命案,只是尸体已经送到京兆府中了,荀仵作不如直接去京兆府。” 荀彦宁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板板正正地作了一揖,道:“多谢娘子告知,荀某公务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曲昭雪见他要走,突然灵机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形成,脱口而出便叫住了他…… 第27章 寒窗 二 荀彦宁闻言停下脚步,转…… 荀彦宁闻言停下脚步, 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曲昭雪在心中仔细斟酌了半天,道:“荀仵作留步,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荀仵作助我?” 荀彦宁抿唇一笑, 道:“娘子但说无妨。” 曲昭雪鼓足了勇气, 上前几步定定地望着他, 道:“能否将我带进京兆府,见一下今日死在此处的尸体?” 曲昭雪实在是看不得身边之人有冤情。 焦家夫妻人都很好,虽然都不富裕, 但是在这里住了这好几个月从未拖欠过房租,焦家娘子一双做糕点的巧手,经常给她送些,对曲昭雪而言,虽然她不管此事也没什么,但是她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儿。 她总觉得她是有点使命在身上的…… 去京兆府走一遭查探一下尸体,无论结果如何,就当让焦家娘子心安了…… 而荀彦宁现在才是真的惊讶,细细地打量着曲昭雪, 唇角轻轻地勾着,曲昭雪以为他是不愿, 垂下头道:“我知这个请求有些太过强人所难……” “不会的……”荀彦宁摇了摇头,道, “上次验尸时, 荀某就觉得娘子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能与娘子同行,说不定荀某还能学到些东西。” 曲昭雪闻言心里熨帖得很, 冲他腼腆一笑,道:“荀仵作太过客气了,我还打算向荀仵作讨教呢,请荀仵作稍候片刻,我换件衣裳便来。” 荀仵作颔首在门口候着,曲昭雪快步回到了自己家中,火速进了自己的屋子,从箱笼中找出了一件胡服换上,在妆台上随意寻了一根木簪绾起发丝,便悄悄推开了父亲的房间,向落英使了个眼色,落英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曲昭雪附耳道:“我帮焦家娘子给她娘家兄长递个消息,很快便回来。” 落英睁大了双目,轻声道:“还是我去吧。” 曲昭雪摇摇头,踮着脚望了一眼屋内的父亲,道:“焦家娘子请我帮忙交代些事情,我去就好。” 落英立刻会意,点了点头,曲昭雪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快步往门外走去,还好在门外并未见到淮叔的踪影,她向荀彦宁笑笑,便随他离去了。 荀彦宁递给她一块白麻布,道:“曲娘子可以将这个戴在脸上,委屈一下,装作荀某的助手,好便于行事。” 曲昭雪勾着唇角,道:“不委屈的,还是荀仵作想得周到,多谢了。” 荀彦宁恭敬地双手抵上,曲昭雪也双手接过,先将脸围上,与荀彦宁一道出了坊,期间曲昭雪总觉得荀彦宁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在她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又装作无事的模样移开了目光。 曲昭雪倒是不太在意,毕竟荀彦宁的表情并无恶意,而她二人路过了一个个朝食摊,让曲昭雪忍不住咽起了口水。 一个老伯站在锅炉前吆喝着“卖胡饼咯”,把曲昭雪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朝食…… 曲昭雪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便停下脚步买了两个,并递给了荀彦宁一个,荀彦宁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曲昭雪则道:“请荀仵作帮忙,总要请荀仵作吃个朝食,这世上没有请人饿着肚子做事的道理。” 荀彦宁闻言笑了笑,便没有跟她客气,道谢后接过,而曲昭雪手握着烤得金灿灿的胡饼,香味立马往鼻子里扑去,饼上面油汪汪的还缀着星星点点的芝麻,曲昭雪的肚子又忍不住“咕噜”叫了一声。 曲昭雪将胡饼掰成小块从麻布下塞到嘴里,入口那一瞬间感觉自己都被填满了似的,不一会儿,整张胡饼便被她吃了进去,二人也不知不觉到了京兆府门口。 守门的护卫看到了荀仵作,并未拦他,只问了一句曲昭雪的身份,荀彦宁笑着解释后,护卫便放二人进去了。 曲昭雪还紧张地小心肝怦怦跳,但也是垂着头不言语,竭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正常,所幸护卫并未怀疑,顾沉渊和他身边那几个熟脸也没出现,不然她可真是要尴尬而亡了…… 曲昭雪随着荀彦宁迈入了京兆府的大门,并未踏入正厅,便直接往西边走去,穿过一个小偏门,便见一个六人看守的比曲昭雪家还简朴的小院子,荀彦宁刚推开门,曲昭雪便闻见了一股十分难闻的味道。 她突然有些后悔刚吃了胡饼了…… 这种气味,就像是来自地狱一般,腐朽陈旧,像是要攫取掉人所有的精气一般,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毛,后背一阵阵凉气往骨头里钻。 曲昭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原来这便是京兆府的停尸房…… 屋内整齐地摆放着六个木台,只摆放着三具尸体,都盖上了白布遮着,曲昭雪壮着胆子掀开了离门最近的那具尸体上的白布,便见焦桐疏那张本来眉清目秀的脸,已经有些认不出了。 曲昭雪先是摸了摸他凌乱而微湿的发丝,头顶的发簪堪堪绾住了发髻,只见他两眼闭合,嘴唇发黑,看起来紧紧咬着牙关,满脸痛苦之色,再往下看,在他的脖子喉结的上方有一道紫红色的血荫勒痕,一直连到耳后。 曲昭雪蹙了蹙眉,想要看得更清晰些,便见荀仵作燃了一盏灯摆在尸身旁边,将阴森的屋子照得更亮堂了些,曲昭雪也能看清焦桐疏的脖子。(1) 紧贴着那道紫红色勒痕下方,有一道白色不易察觉的白色索痕……(2) 荀彦宁简单查验了一番,便道:“看起来确实是自缢无疑了。” “我看倒是未必……”曲昭雪摇摇头,手指着那道白痕,道,“这道白痕,荀仵作是如何解释?” 荀仵作将烛台凑近尸体好生看了看,却发觉自己离曲昭雪有些太近了,急忙又远离了些,掩饰般地咳了咳,道:“想必是死后绳索的位置发生了一定的位置移动所致。” “人已经死了,绳索为何会发生位置移动?”曲昭雪拿起了焦桐疏身边的那根末尾打结的绳索,道,“如果是在他死后,有人移动过死者的位置,也未可知。” 曲昭雪知道这个年代的法医学检验也不是很发达,她自己也是个半吊子,只能依照她在现代做律师的经验来判断,这绳子也只是普通的麻绳,倒是很粗,曲昭雪在自己的胳膊上比量了一下,按照焦桐疏的身高和案发阍室的高度,焦解元倒是能自己将绳子挂上去。 荀彦宁对曲昭雪的话半信半疑的,思忖了片刻,便道:“那荀某再进行全身检验吧,看是否有旁的疑点。” 曲昭雪微微颔首,往后退了几步,看着荀彦宁将尸体上的白布扯下来放在一旁,只穿了白里衣的尸体就展现在曲昭雪眼前,脚下还蹬着一双普通的黑靴。 曲昭雪皱了皱眉,却并未出声,看着荀仵作将尸体身上穿的衣裳褪下后,研磨过后,便在一旁记录着尸体的身体特征,曲昭雪也并不避讳,先是摸了摸死者潮湿的里衣和靴子,才从头到脚将尸体仔仔细细地查探了一遍,发现尸体的双膝和大脚趾上有淤青的痕迹。 曲昭雪将烛火靠近几块淤青,一边看着一边道:“劳烦荀仵作看看,这淤青是何时弄的?”话毕便将烛火放在那处,又去看尸体的手,焦桐疏的指甲缝隙里似有麻绳的碎屑,手指和手掌皆有磨损的痕迹,应当是窒息挣扎的时候抓了绕在颈部的绳索所致。 曲昭雪刚想说让荀彦宁协助她,二人将尸体翻过来,却见荀彦宁手执笔立在那处,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惊讶地望着她。 曲昭雪一看他的表情,登时明白过来,想必是她面对男尸时太过豪放,才让荀彦宁这般惊讶…… 曲昭雪感觉到脸有点热,一时尴尬地不知该怎么反应,她好像又忘了自己是古人了,就对着男子尸体这么直白地盯着看。 还好荀彦宁轻咳了两声,道:“对不住,方才想起件事情才有些失态,荀某这便来看。”这才解了曲昭雪的尴尬,让曲昭雪大松了一口气,而荀彦宁说着便走到了尸体的腿部,仔仔细细地查验了一番,道,“就荀某的判断,应当是生前碰撞所致,不是人为用手足或棍棒击打,距死亡之时具体多久倒是不太好判断,应当是极近,一个时辰之内吧。” 荀彦宁说完便走回去又执笔将方才的发现写完,又看了看尸体的手,便艰难地将尸体翻了过来,曲昭雪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豪放”一些,就乖乖立在那里没帮忙,待荀彦宁将尸体的背部露出来后,曲昭雪彻底惊了。 尸体的背上蝴蝶谷和后臀的位置,竟然有与膝盖上几乎一致的磕伤的淤青…… 荀彦宁秀气的眉头也拧紧了,仔细地查探了片刻,道:“与膝盖上淤青的成因和形成时间应当一致。”一边又记录下来,一边道,“荀某倒是从未见过上吊而死的尸体上会有这般伤痕。” “会不会是他脖颈被勒紧了奋力挣扎之时,碰到了坚硬之物所致?”曲昭雪又拿起他的里衣看了半天,却并没有看到什么磕碰的痕迹,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荀彦宁一边飞快地记录着一边道:“可能性极大,若说是寻常磕碰,荀某还真想不出,怎样能磕碰成这副模样。” 这倒是奇了…… 曲昭雪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此案不寻常的点实在是太多了,如今她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死者是被人杀死的,而非自尽。 只是,她还是不知道是何手法,须得回案发现场再好生查探一番。 曲昭雪将手中死者的衣裳放下,由荀彦宁给死者重新穿衣后,道:“劳烦曲娘子再在此呆段时间可好?荀某尚有一具尸体未查验。” 曲昭雪抿唇笑着点点头,让他请便,荀彦宁便拎着箱子来到了另一具尸体旁,将白布扯下,曲昭雪看到那尸体的脸,整个人一个激灵。 竟然是锦绣的尸体…… 曲昭雪急忙上前去问道:“请问荀仵作,这尸体是何时发现的,这名女子又是何时过世的?” 荀彦宁停下了动作,抬头看看向她,道:“是昨日王爷派人来通知我的,只是昨日我并不在长安城中,便今日才来,听说这名女子是个犯人,在牢中服毒自尽了,荀某查验完确属服毒后,便可以呈报案件了。” 锦绣竟然在牢中自尽了…… 曲昭雪闻言眉头蹙紧了,想到在邸舍服毒自尽的蕊黄,感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总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看着死相如同蕊黄一般扭曲可怖的锦绣,心彻底坠入了谷底。 看来此案虽然已结,但绝非那么简单…… 她正陷入沉思之际,却听到门外一阵响动,只听得一声声“见过王爷”传来,她整个人呆住了。 王爷?顾沉渊? “荀仵作可来了?” 这声音低沉冷漠又坚定有力,确实是顾沉渊无疑,曲昭雪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怎么能这么倒霉…… 要是让他发现自己偷溜进来,那还了得? 曲昭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竭力保持镇定,冷静地环视四周,走上前去打开了几个柜子,却发现里面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是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曲昭雪整个人心如鼓擂,大脑却仍然飞速运转着,灵机一动便轻手轻脚又快速地移到了里面的一架木台旁,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躺下,向荀彦宁使了个眼色。 荀彦宁慌乱地挠头,在原地打转,与曲昭雪眼神交汇后登时会意,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来白布一展,直接将她整个人盖住。 曲昭雪的视线登时被剥夺了,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感觉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地屏息以待。 此时,只听得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第28章 寒窗 三 顾沉渊迈着坚实有力的步…… 顾沉渊迈着坚实有力的步子缓缓走入停尸房, 双目所见便是立在那处揩着额头上汗渍的荀彦宁,和四具躺在那里毫无生气的尸体。 可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空气中除了腐朽的尸首气味,好像还有一点胡饼香气, 和一种很熟悉却说不上来的气味…… 顾沉渊眯了眯双目,将双手背在身后看着荀彦宁, 荀彦宁这才反应过来, 用布巾擦了一下双手, 才上前行礼道:“见过王爷。” 顾沉渊微微颔首,让他起身,又狐疑地环视了四周, 道:“荀仵作辛苦,可验完了?” 荀彦宁深深吐出一口气,垂着头道;“刚验完一具,王爷交代的正在验呢……” 顾沉渊闻言微微蹙眉,道:“今日又有新命案?” “回王爷,正是。”荀彦宁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快步走上前道,“今晨在宣阳坊一座民宅中发生了命案,死者是上吊而亡, 杜少尹让荀某来验尸。” 顾沉渊背在身后的双手登时收紧,双目一眯, 一边快步往屋内走去,一边厉声问道:“是哪一具尸体?男子还是女子?” 曲昭雪听到顾沉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咬牙坚持着不能动,可是毕竟是躺在死人躺过的验尸台上,饶是她心脏在强大, 也不是绝对能做到心无芥蒂的。 幸好此时荀彦宁见顾沉渊往曲昭雪躺的地方走去,急忙道:“王爷,在这边,是个男子。” 曲昭雪听到顾沉渊的脚步似是一顿,又渐行渐远,刚想松一口气,可想到自己如今身上盖着布,若是一动怕是露馅了,只能强忍着艰难地轻轻呼吸,一边祈祷着顾沉渊快些离去。 而顾沉渊走到离门最近的那具尸体前,看着荀彦宁掀起了一角,见到了焦桐疏的脸,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道:“无事了,此案验状直接给杜少尹送去便可。” 荀彦宁小心应是,又来到锦绣的尸体旁,道:“王爷,经荀某查验,此尸体的死因与王爷所言基本相符,约莫昨日上午过世,身上没有明显外伤,毫无疑问是中了□□之毒而死。” 又是□□? 曲昭雪心里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又飞快地稳住了,在脑海中仔细地思索着…… 而顾沉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将目光从锦绣的尸身上移开,又转身缓慢地一步一步往屋内走去,一时间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曲昭雪一双晶亮的眼睛睁得极大,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双耳中充斥顾沉渊沉重的脚步声,于她而言像是凌迟一般…… 曲昭雪透过盖在身上的白麻布,只能看到顾沉渊的身形似是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像是用衣袖掠过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麻酥酥的,那股夹杂着竹叶的书墨香气的清新味道幽幽地钻到了她的鼻中。 她曾经挺喜欢这股味道的,可是如今只觉得这味道催命得很,她如今已退无可退,只能破罐破摔,脑中盘算着,决定闭上眼睛就当做一场乌龙事件算了。 谁知顾沉渊并未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布,转而从她身边离开了,曲昭雪只听得顾沉渊的声音在挺远的地方响起,道:“本官有事先行,辛苦荀仵作忙完后将这具女尸的验状送到本官书房。” 曲昭雪听着荀彦宁应下,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曲昭雪谨慎得很,仍不太敢动,过了半晌才听荀彦宁轻声道:“王爷已经离去了……” 曲昭雪登时松了口气,把盖在身上的白布一掀,直直地坐了起来,火速翻身下来,一刻钟都不愿意多在这台上多躺,荀仵作叹了口气,道:“委屈娘子了。” “不不不,荀仵作千万莫要这样说。”曲昭雪急忙道,“荀仵作愿意伸出援手助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荀彦宁笑着道:“曲娘子不必如此客气,京兆府的饭碗荀某还是端得牢牢的,况且娘子又没做什么坏事,王爷不太会因为这般小事便降罪于荀某,或降罪于娘子的。” 曲昭雪对荀彦宁的说法表示怀疑,顾沉渊刚刚警告过她,她便跑到京兆府中,就算她确实没做坏事,以她在顾沉渊心目中的形象,只怕顾沉渊也会怀疑她是不是来做坏事的。 曲昭雪又想起顾沉渊将她从京兆府赶出去,还教导她要遵纪守法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声气…… 荀彦宁看着曲昭雪这般稚嫩如小郎君一般的脸庞露出这般表情,就像是故作老成的孩童一般,忍不住偷笑了一声,又竭力绷住,道:“还请曲娘子将此处收拾一下,待荀某写完验状,我们便速速离去。” 曲昭雪欣然同意,在一旁将她方才盖过的布板正叠好,又放回原处,不一会儿荀彦宁便忙完了,将两张验状吹干后收起来,道:“荀某在门口看着曲娘子走出京兆府门,再进去送验状,辛苦曲娘子在外面稍候片刻。” 曲昭雪一边围上下半脸,一边点了点头,可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发毛,在他出门之前,想了想又将他拦住,道:“荀仵作,若是有人问起今日之事,实在瞒不住的话,就说是我想要学习仵作行当,才随你前来的,可好?” 荀彦宁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虽不知她此言何意,但见她眉头微蹙,一脸认真的模样,便点了点头,道:“那便委屈曲娘子了。” 随后二人才出了门,阳光直射下来,曲昭雪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心尖,蔓延到了四肢,方才的阴森和惊吓顿时一扫而空,她感觉步伐也轻快了些,在门口与荀彦宁告别,待她一只脚刚迈出了京兆府的大门,自由正在眼前之际,一个高大的身躯就那样挡在了她的身前,阻挡了她的自由之路…… 曲昭雪鼻尖又钻进了熟悉的书墨香与竹叶香交织的气味,心登时沉到了谷底,眼前的男子身上一片绛紫,占满了她整个视线,让她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曲昭雪只听得一声冷笑从自己的头顶飘过,让她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她竭力让自己的面色如常,抬起头来看向顾沉渊,只见他眉头压得极低,脸色十分沉重,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怒火似的,正一脸不善地望着她。 “本官以为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曲娘子了,没想到才分别一日,这就又见面了。”顾沉渊冷嗤了一声,道,“看来曲娘子是很怀念在京兆府中的生活,想要在牢中多住几日?” 曲昭雪固执地没有摘下面具,但也乖乖行了福礼,道:“见过王爷,我是有要事在身,才来京兆府中的。” “要事?”顾沉渊眯起了双目,道,“在京兆府的停尸房中扮尸体,这便是曲娘子的要事?” 他果然发现了…… 曲昭雪垂下头闭了闭目,一边庆幸自己方才与荀彦宁对好了说法,便道:“今晨宣阳坊中发现的尸体,便是租住在我家隔壁的焦解元,京兆府杜少尹定为自尽,荀仵作前来验尸,我想向他学习仵作之术,便作为他的助手和学徒与他一同前来,查验死者是否为自尽。” 顾沉渊闻言,似是被气笑了似的,又向曲昭雪逼近了一步,语气之中暗含威胁,道:“看来昨日本官所言,曲娘子不仅半句都没有放在心上,还学会了撒谎欺瞒本官。” 曲昭雪整个人被他的气息笼罩着,不由自主地被他逼地后退一步,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道:“我知王爷是苦口婆心劝说于我,只是我身为一个同样忍受过冤情之人,怎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再度含冤呢?我并未扯谎,还请王爷明察。” 她确实是作为荀彦宁的学徒身份来的,与他一道查验了尸体,并未做坏事,算不得欺瞒顾沉渊。 顾沉渊神色似有松动,可依然冷着脸道:“那你在停尸房之时,大大方方地见本官不好吗?为何要扮做尸体?” 曲昭雪一脸谦卑的模样,轻轻咳了咳,垂下头道:“王爷也知道我如今名声不好,若是此事传出去,岂非于我和荀仵作名声皆有碍?” 这确实也是实话,虽然她洗脱了杀人罪名,可是在男女关系上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顾沉渊显然会意,挑了挑眉,并没有再逼迫她,反而往后退了一步,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京兆府办案自有章程,绝不会放纵犯案之人,更不会冤枉无辜之人,既你知道女子名声珍贵,便可不必亲自来看,回家等消息即可。” 曲昭雪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不就是差点冤枉我了吗…… 虽然她的荷包是赝品之事只有她与落英二人知道,除非那顾沉渊有先知之力才能知晓这样的线索,确实也很难苛责于他。 但毕竟在书中,她就因此殒命了…… 曲昭雪面上不显,抬头望向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露出了些许笑意,却并没有打算离去,道:“多谢王爷高抬贵手,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顾沉渊蹙了蹙眉,将双手往身后一背,环视了一下四周,道:“长话短说。” “锦绣之事……” 曲昭雪还没说完,顾沉渊便袖子一挥,道:“此事与你无关,曲娘子请吧……”话毕,便提步往京兆府门口走去,身边的莫愚冷着脸拦住了曲昭雪,眼神冷漠,示意她快些离去。 曲昭雪又憋了一肚子气,心里已经将顾沉渊又骂了好几遍了,无奈之下只能退后几步,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等了许久,才见荀彦宁出来 荀彦宁揩了揩额角的汗渍,上前与她躲在一旁,道:“方才王爷来问荀某关于娘子之事,幸好娘子与我事先对好了说辞,否则只怕是难以说清了。” 曲昭雪这才全然放松下来,下定决心以后还是躲着点顾沉渊为好,又笑着诚心邀请荀彦宁回家用午膳,却被荀彦宁婉拒了。 曲昭雪见状也不再挽留,将遮盖容貌的麻布递还给他,便自行往家中赶,谁知经过朱雀门大街时,却又碰到了金吾卫。 为首的仍是那个殷忠,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队人马,在大街上飞驰而过,倒是并没有注意到曲昭雪,往皇城方向奔去,似是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我刚从光禄坊回来,听说是六部着火了。” 曲昭雪耳朵一动,悄悄地靠近身旁的几个百姓,听着他们的交谈声。 “这话可不敢乱说啊……” “谁乱说了!不信就算了!金吾卫肯定是去救火抓犯人了!” 一群百姓说到这里像是又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散去了,曲昭雪蹙了蹙眉,往皇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也没在意这些,先是去了趟东市,给焦家娘子在长安城中开铺子的二哥家报了个丧信,好生安慰了片刻,才回了家。 刚入了她家所在的小巷门口,便见一匹俊美的白马和一辆华贵的马车正停留在巷子门口,身后还跟了许多的奴仆,彻底挡住了曲昭雪回家的路。 曲昭雪走了好远的路,腿脚已经累得不行了,强压着心中的烦躁从边上绕进了巷子,刚走到家门口,却见家门大开着,有衣着华贵,与此处格格不入的一对男女俯身逗弄懒洋洋的肥橘,还一边打情骂俏着,将此处当做自己家了一样。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表情管理已经几近失败了,深深吐出一口气便一步迈进去想要教育一下这两个家伙,谁知一进门转头便见两人的身形,好像十分眼熟的模样,待二人转过头来看向她,曲昭雪彻底呆住了。 竟然是云修竹和江问蕊…… 第29章 寒窗 四 曲昭雪从没想过二人会一…… 曲昭雪从没想过二人会一起来到她家中…… 只见云修竹一身藏蓝圆领袍, 玉带将腰身勾勒得形容极好,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而身旁的江问蕊一身碧蓝襦裙, 脸上素淡得很,只涂了浅浅的口脂, 将清浅灵动的五官显露出来, 一副清纯美佳人的模样。 相比于曲昭雪的惊讶, 江问蕊则显得淡定地多,就像是二人从未发生过什么恩怨似的,一只玉手柔柔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鬓, 手指状若无意地掠过头顶的海棠金簪,上前几步握住了曲昭雪的手,道:“表妹去哪里了,让我好等。” 曲昭雪睁大了双眸看着她,确实是能屈能伸又演技超群,忍不住在心里给她鼓起了掌。 一旁的云修竹不耐地蹙了蹙眉,扑了扑衣袖,沉着脸道:“你们曲家的待客之道,便是让客人在院子里等上这么久吗?” 曲昭雪看他这副用鼻孔看人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就跟谁求着他来了似的,因此也没什么好脸色, 冷笑了一声道:“来我曲家的客人都是提前呈上拜帖的,而且主人不在都会在门外稍候或隔日再来, 可你们二人的拜帖何在啊?不请自来还直入人家院子, 这就是懂礼数吗?” 云修竹登时吃瘪,而江问蕊见状,急忙上前握紧了曲昭雪手, 柔声道:“表妹,你误会世子之意了,大家马上就是一家人了,哪里需要分的那么清楚。” 可云修竹对曲昭雪的厌恶显然到了极点,并没有打算给江问蕊这个面子,一甩衣袖,道:“若不是看在阿蕊的面子上,云某可不会踏足你们曲家呢,再者说,是你家的婢女将我二人引进来的,可不是我二人不懂礼数。” 云修竹对曲昭雪着实不喜,想起曲昭雪曾经在他面前那副唯唯诺诺、支支吾吾、脸色通红的模样,他就从心底厌恶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更遑论被曲昭雪这样的女子喜欢上,让他在那些勋贵好友面前可是丢了好大的脸面。 听闻她因妒忌而毒害人命,他对曲昭雪厌恶更甚,虽然如今证明了曲昭雪并非杀人凶犯,但他也很难对曲昭雪改观。 而曲昭雪根本不在意他,直接毫不畏惧地看回去,却听见了落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婢子领他们进来的。”落英一边啃着黄瓜一边从庖厨中走出来,道,“小娘子,这实在是怪不得婢子,婢子请他们上座用茶,可江娘子非说要在这里看肥橘,婢子才去做午膳了。” 曲昭雪看向江问蕊,挑了挑眉,而江问蕊面不改色,仍道:“好几年不见肥橘了,很想它,就想在这里看看它。”说着便俯下身子想要摸摸肥橘的下巴,结果肥橘“呜噜”了一声,瞥了她一眼,起身一扭一扭地去墙角下趴下睡觉去了。 曲昭雪看肥橘这般不给江问蕊面子,险些笑出声来,决定过会好好犒劳一下它,而江问蕊面露尴尬之色,回头看着云修竹道:“世子,我与表妹去屋里说几句话了。” 云修竹看向江问蕊时倒是温柔了些,抿唇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临走时还用力地偷偷蹭了蹭自己的鞋底,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曲昭雪冷笑了一声,并不打算让江问蕊进自己房间,便将她引到了正厅,身后还跟着青锁,落英上了一壶茶放在了方桌前,曲昭雪伸手请江问蕊坐在右首的位子,江问蕊欣然落座,却蹙了蹙眉,轻声道:“如今我来你家,你都不请我去你屋子里说说话了吗?” 曲昭雪给她斟茶的手一顿,抬眸看着她那副似喜似怒的神情,勾了勾唇,便将茶壶重重放下,道:“云世子就在家门口等着,若是我带表姐去后院说话,云世子岂非又要多等许久,我这可是为了表姐与云世子着想,让你们早些相见啊。” 江问蕊闻言脸有些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将身子坐直了些,轻轻柔柔地端起茶杯,又用衣袖掩住,用了口茶,将茶杯放下时却蹙了蹙眉,那茶杯壁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唇印,茶水却像是根本没少似的。 曲昭雪实在是有些失去耐心了,便道:“表姐不如有话直说,莫让云世子在外等太久。” 江问蕊用手帕揩了揩唇角,道:“我后日一早要成亲了。” 曲昭雪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倒是毫无波澜,仔细回忆了一下书中的情节,九月十五,好像确实是她二人的大婚之日。 那日十里红妆行过长安城的十二条大街,几乎全城都在期待着这一场盛大的婚事,云修竹在当日对江问蕊的百般体贴,长安城中的女儿家更是传颂着“嫁人当嫁云世子”,被那日的华丽贵气迷了双眼。 而这与她有什么关系?江问蕊总不可能无聊到来一趟只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吧…… 江问蕊收起帕子,温柔地笑着,轻轻抚上曲昭雪放在桌上的手,道:“我是想请表妹为我送嫁。” 曲昭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记得小说里,给江问蕊送嫁的都是一些与她如今的身份地位相称的勋贵女子,现在就因为她没死成,江问蕊便要找她? 曲昭雪知道,以江问蕊这种性子,绝不可能只找她一人送嫁,必然会再请隆盛侯府、平南侯府的那几个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小姑娘,小姑娘们定会如以前一样对她这副寒酸样子指指点点,然后江问蕊再出现充当好人,说些类似于“表妹家中境况不好,你们莫要这样说她……”之类的话。 而且如今是她刚洗脱杀人冤屈的节骨眼上,只怕依她们那副八卦性子,定没有那么简单…… 她虽然不怕她们,但这也不代表她就要付出她宝贵的时间,去做这些无聊的事情…… 她本就跟她们不是一路人,她还有焦解元的案子谜团未解,还有家中欠债尚未还清,哪里有时间陪她们玩这些幼稚的宅斗游戏? 曲昭雪抿唇笑了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后日我不得空,今日便送上为表姐准备的新婚贺礼吧,待表姐成亲那日,恕我不能当面致贺了……”说着便唤落英让她将那对翠玉镯拿来。 而江问蕊脸色似是僵了一瞬,又道:“表妹有何要紧之事,竟然能比我的婚事重要吗?” 曲昭雪笑意渐深,眉眼看起来异常地柔和,轻声道:“是呢,实在是对不住表姐了。” 江问蕊看起来十分委屈的模样,曲昭雪也不打算就这样打住,直接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道:“表姐喜得良缘,我自是祝福的,也请表姐放心,我对云世子没有半点想法,以后为了避嫌,便少登门拜访表姐了,表姐若是再来我家,也实在不必让云世子跟随……” “阿昭,你误会我了,今日我本是要去大慈恩寺拜佛祈求婚后生活平顺的,顺道来此处,可是云世子他坚持要与我一起,我这才……” 曲昭雪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了,手指摩挲着杯壁,道:“我明白了,只是男女有别,日后还是仔细些好,表姐觉得呢?”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她,江问蕊见她既不生气也不嫉妒,也颇觉无趣,待落英将用手帕包裹着的一对玉镯取来,曲昭雪并没有沾手,只道:“请表姐收下吧。” 落英将玉镯递给了青锁,连手帕也送了出去,那青锁就像是手捧着烫手山芋似的不知所措,江问蕊见状便柔柔地起身,瞥了一眼那对白帕上的玉镯,用手帕蹭了蹭眼睛,道:“既然是阿昭的一片心意,那我便收下了,等阿昭嫁人的时候,定给阿昭置办些好的送嫁礼。” 曲昭雪装作没听懂江问蕊的言外之意,抿唇笑笑便起身了,亲自将她主仆二人送到门外,此时云修竹正百无聊赖地立在门口,一见江问蕊出来了,急忙迎了上来,手捧着她的双臂,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尤其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久,发觉江问蕊的眼睛有些发红,便登时对着曲昭雪怒目而视。 曲昭雪压根不愿意理睬这对准夫妻的表演,微微一福说了句“慢走不送”,便与落英退回院子合力把门关上了,二人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待外面的人都离去了,曲昭雪才将落英煮的面送去给焦家娘子一份。 这个时辰曲宜年上值,淮叔去帮焦家娘子跑腿,跟焦桐疏所指导的学生家送信并退束脩,让他们莫要再去家中上课了,曲昭雪将面送到了焦家,却发现焦家娘子正躺在榻上神志不清,脸烧得通红,吓了一跳,急忙先用凉水浸湿了布给她降温,让落英前去请郎中诊病,一来二去再诊治完,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曲昭雪回家给父亲请了安,一同用了晚膳,便端了碗粥与落英一道去了焦家,二人决定今夜在此陪她一夜,落英正在想法子给焦家娘子灌下粥去好用药,而曲昭雪便趁机在宅子里四处转悠,看是否能发觉什么线索。 曲昭雪先来到了正厅,有七张简朴的桌案错落有致地摆着,有几张桌腿还断了,用书籍垫在下面,看起来也颤颤巍巍的,其中东侧一张桌案的蒲团摆在外侧,一看便知是焦桐疏寻常用的桌案,身后还有几个柜子,曲昭雪随意地翻了翻,便见一摞摞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张,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曲昭雪蹙了蹙眉,将烛台凑近了些,那一张张纸上是或稚嫩或成熟的字迹,抄写的是《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书籍,还有自作的一些诗句文章。 曲昭雪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个小人儿坐在这里摇头晃脑背课文,又皱着小眉头默写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抿唇微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纸张放了回去,又关上了柜门,起身往屏风那头走去。 屏风那头只有一个床榻,曲昭雪并没有找到什么稀奇之物,微微蹙起了眉头,仔细思索着。 看来这正厅并不方便待客,更不适宜自尽,所以焦桐疏才选择了阍室吗…… 曲昭雪总觉得有些牵强,无奈地叹了口气,便从正厅中出去来到了前院,此时落英正好赶来,一边揩着脸上的汗渍一边道:“小娘子,焦家娘子醒了,婢子这便去煎药,要不小娘子去陪陪她可好?” 曲昭雪闻言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转身回到了内室之中,便见焦家娘子正竭力想要坐起身来。 曲昭雪急忙上前去扶住她,在她背后竖了个厚垫子,才让她倚靠着坐了起来,焦家娘子紧紧握着曲昭雪的手,泪水不住地流,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 “若是没有你们,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多谢,真的多谢。” 曲昭雪摇摇头,拍着她的肩膀,道:“都会过去的,莫怕啊……” 焦家娘子用力地点头,往曲昭雪身边凑近了些,道:“曲娘子,你已经帮了我许多了,等我身子有力气些了,便去京兆府击鼓鸣冤,曲娘子不必为我再费心了。” “不过,请你一定要收下这些钱……”焦家娘子边说边在床榻边上的箱笼里翻找,而曲昭雪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极不是滋味,正在考虑是否要将自己的判断如实告知她,却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只见落英悄悄地露了个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曲昭雪蹙了蹙眉,道:“有何事,进来说吧。” 落英这才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扭捏着上前,支支吾吾道:“婢子正想要生火煎药,结果在灶台下面的柴火堆里找到了个玩意儿,看起来好像特别值钱……” 焦家娘子闻言也怔住了,与曲昭雪对视一眼,看向落英道:“什么值钱玩意儿?” 落英将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伸了出来,放在了她二人眼前,只见落英的手心里是一方团成团的素白手帕,曲昭雪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掀开,便见一颗半个鸡蛋大小的珠子,在屋内明亮的烛火光下闪烁着十分微弱的光芒…… 第30章 寒窗 五 曲昭雪伸出手指碰了碰这…… 曲昭雪伸出手指碰了碰这颗珠子, 感觉十分滑嫩且触手生凉,转头看向焦家娘子,谁知焦家娘子也一头雾水的样子, 急忙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家的东西,我从没见过此物。” 曲昭雪捧着帕子接过那颗珠子, 仔细看了看, 只见上面莹润光泽, 散发着十分微弱的珠光,在黑夜中并不十分亮眼,用手帕包裹住便看不见光亮了。 看起来倒像是个价值不菲的奇物, 可这么一颗明珠,为何会掩埋在灶台底下的柴火堆里呢…… 曲昭雪手捧着这颗珠子离焦家娘子近了些,道:“焦家娘子,你再好生瞧瞧,当真没见过吗?” 焦家娘子接过了那珠子,好生看了看,看起来十分笃定的样子,果断地摇了摇头,道:“我娘家虽然经商, 可也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而夫君是穷苦人家出身, 身边绝不可能藏着这样的珠子,此外, 我与夫君的手帕都是由我在帕角绣了莲花纹样的, 故而这方素帕也不是我家之物。” 曲昭雪看着这颗珠子沉默了,拧着眉头思索了半天,道:“娘子上次在庖厨生火是何时?并未注意到这颗珠子吗?” 焦家娘子仔细思索片刻, 道:“昨日的朝食是我最后一次用庖厨的灶台生火,当时灶台之中的柴火并不算多,我直接便燃了柴,并未发现有什么珠子和帕子,而我夫君从未下过庖厨,在这之后他应当也没再用过灶台。” 那这珠子和手帕就是今晨之后才出现在灶台之下的吗? 曲昭雪蹙了蹙眉,又道:“劳烦焦家娘子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可好?” 焦家娘子并未迟疑,直接开始了回忆,道:“昨日一早我便做了朝食,我夫妻二人用过之后,孩子们便来了,只念了一上午的书,尚未到午时,我便与夫君去了我娘家兄长家做客,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夫君他坚持要走,让我在那里住上一夜,他便独自归来,今日一早刚开坊门,我便往家中赶,一入家门才发现,夫君已经没气了……” 焦家娘子说这话时,眼眶又红了,微微有些哽咽,曲昭雪握住了她的手安慰了片刻,又道:“娘子与焦解元是如何决定昨日要去娘子兄长家中的?焦解元又是为何坚持要自己回来?” 焦家娘子稳了稳心神,道:“是前日入夜时分夫君自己提出来的,说我好久没见过兄长一家了,是时候去看看了,这才去的,至于为何他又自己回来……” 焦家娘子拧了拧眉头,叹息了一声,道:“我就是觉得此处实在不对劲,才怀疑他并非自尽而是被杀,他昨日一直心不在焉的,一入黄昏时分便急着要走,我以为他面对我兄长时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便要随他一起回来,他说我许久未见兄长一家了,让我留下,我拗不过他,再加上我那小侄儿很缠着我,我便留在了兄长家中。” 曲昭雪脑中灵光一闪,问道:“焦解元与娘子兄长有矛盾?” “以前是有些的,是因我的缘故。”焦家娘子迟疑了一瞬,道,“我父母在昆山做些小生意,而夫君家中比较贫寒,我与夫君相相识之后便两情相悦,而我父母和两个兄长起初并不同意我嫁他,尤其是我这位入了长安城做生意的二兄长,之前实在是不喜我夫君,还是在夫君中了秀才之后,家中才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可是夫君与我这位兄长之间一直有些疙瘩,不过如今已经好了许多。” 曲昭雪微微蹙起了眉,不过感觉这位兄长倒是动机不足,而焦家娘子似乎看出曲昭雪在想些什么了似的,急忙道:“曲娘子,我二兄长昨夜坊门关了之后便一直待在家中,我昨夜忧心夫君一直没怎么睡着,兄长家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的。” “我并未怀疑他,你放心便是。”曲昭雪急忙解释,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道,“焦解元的尸体在阍室被发现,而阍室内有一壶新茶和干净的茶杯,我是怀疑,焦解元昨夜可能是在阍室等待什么人,这个人焦解元应该认识或者相熟,但是却没那么信任,而且二人应该是要商议什么要事,如此看来不会是娘子的兄长,还请娘子仔细回忆一下,焦解元在长安城认识的人中,有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 焦家娘子闻言有些吃惊,轻轻眨了眨双眸,道:“在长安城中,夫君应当不认识什么人啊……除了与他同科参考的,应当就没有旁人了,只是与我夫君同科之人,自夫君落榜后,应当也都与我夫君断了联系,已经不来往了。” 曲昭雪眉头拧得更紧了,将焦家娘子手中的珠子接了过来,好生瞧了瞧,可她对这种宝石玉器一窍不通,实在是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她又将帕子翻过来一瞧,却见那帕子一角像是绣了个奇怪的东西。 曲昭雪将帕子拿近了,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个“玲”字,而且这丝线好像有些不寻常…… 曲昭雪起身凑近了那烛台,将那帕子映着烛光一看,只见那绣字用的丝线在火光的映衬下,似是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怎么了,曲娘子……”焦家娘子看着曲昭雪立在那里,俯身扑在烛光之上,看起来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心惊。 只见曲昭雪缓缓回过头来,认真地望着焦家娘子,道:“娘子可知道云想楼?” 焦家娘子看到曲昭雪这认真的神情,微微有些错愕,望了立在一旁的落英一眼,才道:“听说过,但未曾进去过。” 曲昭雪手指摩挲过那个“玲”字,抿了抿唇,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抬眸望向焦家娘子,挣扎了片刻,才轻声道;“那娘子可认得云想楼的玲娘子?” 焦家娘子蹙着眉,十分果断地摇头,可看着曲昭雪的神情,总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只见曲昭雪手指紧紧地攥着那方手帕,闭了闭目,内心似是十分纠结,又用力地抿了抿唇,才道:“那焦解元可认得她?” 焦家娘子看着曲昭雪眨了眨眼睛,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曲昭雪见状急忙上前揽住她的肩膀,道:“先莫要想这些了,再睡会吧。” “不会的……”焦家娘子用手攥紧曲昭雪的衣袖,道,“他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 “我知道……”曲昭雪将她缓缓地摁到枕上躺下,道,“这手帕的主人也不一定是我说的那位娘子,明日我便去问问看,放心好了。”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曲昭雪摇摇头,道:“你好生养病,明日还得设灵堂呢,你兄长说是明日过来帮你,而且若是有人来吊唁,家中没人岂不是十分失礼?” 焦家娘子本认真地望着曲昭雪,听她说了这话后双目如同渐渐失焦了似的,抓着曲昭雪胳膊的手也缓缓脱了力,重重地落下,曲昭雪沉默着将她的被角掖了掖,道:“放心,明日等我回来,无论如何,不会让焦解元枉死的……” 焦家娘子看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曲昭雪有些后悔,不该这般直白地问她,要是自己婉转点,或者压根不提这事儿,直接去问玲娘子,不知道有多好…… 待焦家娘子睡着之后,落英带着曲昭雪去庖厨中的灶台底下查看,除了柴火堆有些潮湿以外,并没有别的异样,曲昭雪失望而归,只能静待明日。 …… 这日一早,焦家娘子身子好了许多,虽然看起来仍然是无精打采的,但是站得很稳也不再咳嗽了,曲昭雪、落英和淮叔便一直在焦家帮忙搭设灵堂,待曲宜年去上衙之后,曲昭雪和落英便寻了个借口出了门,前去东市的云想楼了。 这个时辰的东市,很多商户尚未营业,看起来有些萧条,要么大门紧闭着,要么虽然大敞着门,但小伙计哈欠连天地在门前洒扫,看到曲昭雪和落英二人,都惊讶于这么早就有人来东市了,急忙摆正姿态,生怕客人因自家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而跑去别家了。 曲昭雪和落英没有耽搁,直奔云想楼而去,云想楼门口的小伙计看起来倒是挺有精神的,正站在梯子上打扫门前高高挂起的五颜六色绸布上的灰尘,看曲昭雪和落英二人在门口驻足,急忙向铺子里喊道:“有客人来咯!” 此时铺子里两三个十余岁的小娘子哒哒地跑了出来,一个个俏皮灵动,穿着同样的淡鹅黄的襦裙,娘子长娘子短地喊着,亲切地扶着曲昭雪和落英二人的胳膊将她二人迎了进去。 落英尚且有些不适应,而曲昭雪对这幅场景熟悉得很,云想楼的招牌响亮的原因,不只在于好的产品,更在于良好的客户体验,能在云想楼消费得起的娘子,都是非富即贵,万分享受着那种被人捧着的感觉,扶着曲昭雪的这个小姑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道:“娘子这身胡服好生精致,美丽有余还透着一股难得的飒气,也就娘子这般好相貌才能衬得起,婢子可真是羡慕得很。” 其余几个小姑娘也在附和,饶是曲昭雪这种在现代逛过实体商场,见识过金牌销售之神秘力量的人,也架不住这般密集输出的彩虹屁,脸有些泛红,好不容易寻了个间隙,小声道:“我是来找你们掌柜玲娘子的,请问她在吗?” 屋内登时静了一瞬,一个小娘子歪了歪头,道:“请问娘子找我们掌柜何事?” 曲昭雪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你说我姓曲,玲娘子应当就知道了。” 几个小娘子却并不觉得尴尬,立马分工合作,一个上楼请玲娘子,另两个将她二人引到座位上坐下,又上了一壶茶,并没有因为她们并非客人而有所怠慢。 过了半晌,那个小娘子才下楼,引着曲昭雪主仆二人上了楼,顺着走廊走到最里面的那间屋子,推门而入,便见玲娘子正气定神闲地烹茶,见了她二人之后,招招手让她们快些进来,道:“来坐吧。” 那个引路的小娘子退下了,曲昭雪也没有客气,落座后直接道:“玲娘子,实在是对不住,这么早便来叨扰……” 玲娘子此时并未上那夸张的妆容,露出了原本秀丽的五官,一头青丝也松散地绾着,摆弄茶具的动作十分优雅,尾指轻轻翘着,将两杯茶摆在了曲昭雪面前,道:“尝尝吧,我亲手烹的雪山翠松茶。” 曲昭雪颔首道谢,看她用最疏离的神情,说着最亲切的话语,突然觉得问不出口了…… 上次她寻到此处,说明了关于荷包的情由,言明为自己洗冤屈,玲娘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对于她自制赝品之事也并未苛责,只让她日后莫要再行此事了,在公堂之上理智冷静又不卑不亢,那时曲昭雪便对她印象极好。 可是如今在一个有妇之夫家的灶台底下发现了她的手帕,曲昭雪不愿意往龌龊的一面去想,更不愿意相信玲娘子这般性子之人会做出那种事情,只能期待将原委问清楚之后,才能还原案件真相。 思及此,曲昭雪便鼓起勇气,一边从怀中拿出了那个手帕,一边道:“玲娘子,我今日来此,还是有一物想要请你辨认。” 接着,曲昭雪并未将手帕递给她,只露出了那个“玲”字,道:“这帕子,你可认得?” 玲娘子双目瞥向那手帕,身子一凛,握着茶壶的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第31章 寒窗 六 曲昭雪见状急忙伸手扶住…… 曲昭雪见状急忙伸手扶住了玲娘子的手腕, 落英眼疾手快地跟上,将那茶壶接过来,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玲娘子双目定定地望着曲昭雪手中的帕子,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 将自己的手腕轻轻地从曲昭雪手中抽了出来, 手指颤颤巍巍地捏起茶杯, 将那少得可怜的茶水一饮而尽,那副神情,就像方才入喉的是一杯苦酒…… 曲昭雪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下, 感觉自己的情商好像又不够用了,直接问焦家娘子,把人问哭了,直接问玲娘子,把人问呆了…… 曲昭雪更加确信这手帕确属玲娘子之物,只是不知为何,玲娘子的反应这般大…… “将帕子拿来我看一眼可好?” 玲娘子突然出声,曲昭雪长舒了一口气,将手帕递给了她, 心里祈祷着玲娘子说出些有用的线索来,只见玲娘子又恢复了她那副漠然的样子, 手指缓缓地婆娑着那个“玲”字,眼神却十分冰冷, 轻笑了一声, 道:“如果我说,这并非我之物,曲娘子是不是不信?” 曲昭雪看着玲娘子的眼神, 落寞孤寂中却隐含着一丝丝不易捕捉的温热光芒似的,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默了一瞬,道:“你说的,我自然信,只是官府不一定信罢了……” 玲娘子猛然转过头来看向她,道:“曲娘子这是何意?”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道:“不瞒玲娘子说,此物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既然是玲娘子之物,我只怕……” 玲娘子闻言,缓缓挺直了脊背,将手帕交还给曲昭雪,用手掌“啪”地一下一拍桌案,冷冷道:“我就知道,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曲昭雪蹙了蹙眉,心里好像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决定此时先不出声,悄悄地将手帕收了回去,玲娘子也渐渐冷静了下来,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我一时被迷惑而犯下的错罢了。” 玲娘子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缓缓道;“你可知道长安城中有个名叫万花楼之地?” 曲昭雪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瞬。 万花楼这个名字,她可太熟悉了…… 泰兴侯江富兴在十五年前失踪,正是在战乱之中散尽家财匡扶大业,并带领江家商铺众人出海闯荡一番事业,后光荣归来长安城,带回来无数的海外珍宝,还就此一并开通了同海外之贸易路线,由此被圣人封为泰兴侯不算,还在长安城中开了一家名为万花楼的铺子,专卖些海外稀罕玩意儿,供长安城勋贵猎奇赏玩,说是日进斗金也不算夸张。 曲昭雪猛然想起来那颗会发光的珠子,登时感觉浑身汗毛竖起,点了点头,便屏息以待,等玲娘子继续说下去。 “那你应当知道,万花楼背后的真正老板乃是长安新贵泰兴侯,而泰兴侯之嫡女许配给了良国公世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明日还是后日便是出嫁之日了。” 曲昭雪记起来昨日江问蕊来她家中请她送嫁之事,抿唇笑笑,表示自己知晓,而玲娘子伸手举起茶杯,望着上面泛起的茶沫,道:“我云想楼中有长安城最好的布料和最好的绣娘,泰兴侯府早在年初便寻到了我这里,豪掷千金请我云想楼为江娘子做一身嫁衣,我毫不犹豫地接下,之后每日万花楼中都会差人送来上好的珍珠、翡翠还有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宝石玉器供我挑选,按照我的意思打磨镶嵌过后,缝制在嫁衣上。” “这么一来二去,我便认识了万花楼的那个管事,名为柯遇。” 玲娘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涣散,似是十分柔和,却又从明亮渐渐走向黯淡,她将那茶杯轻轻地递到唇边抿了一下,继续道;“那柯遇嘴很甜又会来事,长得仪表堂堂,看起来与旁的生意人不一样,倒像是个卖力气的,不止一次地向我示好,可我拒绝了,直到有一次遇上了前来无理取闹纠缠的客人,是他帮我摆平了,我才……” 玲娘子自嘲般地笑了笑,道:“你能理解吗?孤身一人打拼着,终于感觉自己终于幸运一次了……” 曲昭雪感觉有种灵魂被击中的感觉,现代的她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好像正像如今的玲娘子一般。 只是她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一个人罢了…… 玲娘子察觉到了曲昭雪的情绪中悄然渗透出的落寞,心里也柔软了几分,继续道:“这手帕便是当时我绣了之后送他的,算是定情信物吧。”话毕又将茶杯重重地放下,道,“我也有一条,只是后来我与他彻底决裂之后,我便将那方手帕烧了,想要问他要回这方帕子,他却不愿意给我了……” 曲昭雪被这接二连三的线索和事实震惊了,心沉到了谷底。 玲娘子的心情她太能理解不过了,这种苦楚她也能感同身受,若如玲娘子所言,这手帕一直在那柯遇的身上,极有可能是这个名为柯遇之人将手帕留在了案发现场。 更让她震惊的是,这其中竟然还与泰兴侯府有干系…… 曲昭雪想继续深究下去,可是又不愿意再去揭玲娘子的伤疤,玲娘子仿佛洞察她心似的,并没有再续茶,反而从箱笼之中取出来一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道:“我记得好像是端午那日,我与他相约一起用晚膳,谁知我等了他许久也不见人,直到夜里闭市之后,他赶在子时以前姗姗来迟,而且,左臂被狼咬了一口。” 曲昭雪更加震惊了。 夜里坊门关了之后,街道上巡查甚严,遇到行人都会关押起来问询,可这柯遇竟然能在受伤的情形下躲避金吾卫的搜查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东市…… “我问他怎么伤的,他死活不说,我只能给他包扎,可从那日起,我便经常发现他身上带伤,我实在忍不了了,逼问于他,他才与我说了实话。” 玲娘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用力地闭上了双目,似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眼睛,道:“他说他在为人卖命,做了些违反律法的勾当,我求他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可他不愿,宁愿与我决裂,也不愿意收手……” “然后就是现在这样,我与他一刀两断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也没再来找过我……” 玲娘子话毕,将方才给自己斟的酒一饮而尽,默了一瞬,才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曲昭雪手指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搅动着,抬眸看向玲娘子,小心道:“我可以问吗?” 她知道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逼玲娘子回忆一段她并不愿回忆的往事,平心而论,曲昭雪实在不愿问这样的事情,可若是不问,只怕事实真相难寻,一个不巧,玲娘子也会被牵扯进来…… 而玲娘子看起来面色平静如水,轻声道:“你问便是……” 曲昭雪深呼吸了一口,才缓缓道;“你可曾见过一个约莫半个鸡蛋大小的珠子,夜里能发光的那种?” 玲娘子的睫毛如同蝴蝶之翼一般,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眸,道:“我并未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 曲昭雪看着玲娘子这般伤心又强忍着的模样,心里实在酸楚,忍不住道:“对不住,我不该……” “此事与你无关,是他罪有应得。”玲娘子飞快地移开目光,双目望向窗外,轻声道,“我劝过他,可他不以为然,犯了律法,便要受惩,没什么好对不住我的。” “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如今他身在何处,我并不知晓。” 玲娘子又举起酒壶,却被曲昭雪握住了手腕,只见曲昭雪眨了眨双眼,道:“你这么好,总会有人再出现在你身边的……” 玲娘子转头看向她,轻柔地抿唇一笑,顺着曲昭雪的力道,将酒壶放在桌上,道:“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曲昭雪对她回以笑容,渐渐收回手,玲娘子勾了勾唇,可眼神依然冷漠,轻声道:“你还是快些离去吧,我怕你去晚了,他就要逃了……” 曲昭雪闻言一愣,便欣然向她道过谢后起身,敛去了眸中的情绪,正要离去之时,却听玲娘子又轻声道:“他曾经说过,让我嫁给他,我当时玩笑说……非要他寻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来,让我绣在我的嫁衣上……” 曲昭雪缓缓回头看向玲娘子,只见玲娘子又望向窗外,沉默着不发一语,曲昭雪蹙了蹙眉,手指紧紧地捏着门框,轻巧地出了房门。 …… 曲昭雪心中不胜唏嘘,一出了云想楼的大门便开始快步往家中赶。 玲娘子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着实让她欣赏又心疼,可是她没心思思考这些,这个案子已经不是她一个人能独自查探下去的了。 既然牵扯到了万花楼的人,她便不能出面,或者说,她出面也没用…… 原身以前极喜欢逛万花楼,那楼中的掌柜、管事、伙计与她都认识了个七七八八,就连那个柯遇,她也是见过一两面的。 她记得柯遇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看起来挺有威慑力,平日里管着库房,不怎么出现在铺子里,曲昭雪也判断不出他的善恶…… 曲昭雪怕自己贸然出现在万花楼,什么都打听不出来不说,若是再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 毕竟如果当日在案发现场出现的真的是柯遇,那他身上可还揣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珠子,这颗珠子的来历,可真就不好说了…… 而且那万花楼在西市,京兆府在西市东边的光德坊,以她的速度,不如先报官,从京兆府中前往万花楼,说不定以官兵的速度能更快些。 而是否报官她说了不算,只得让焦家娘子来拿主意…… 所幸东市离宣阳坊极近,曲昭雪一入巷子便给了落英些铜钱,让她去雇一辆牛车来,落英得令便去,曲昭雪则开始跑,跑到了焦家门口停下,踏着洒落了满地的纸钱入了正厅,只见焦家娘子正双目无神地跪在灵堂之上,身边是她的兄长陪着她,而焦家娘子一见她出现了,急忙站起身向她走来。 曲昭雪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先开口道:“我知晓真情了,我便长话短说。”接着便将她在玲娘子处探听到的线索简略地告知了焦家娘子,焦家娘子先是一喜,可听到了案发现场似有旁人有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哗哗地落下,二话不说便哽咽着道:“要报官,我们这便去,绝不能让他跑了!” 焦家娘子抹净了泪水,反身回去告知了自己的兄长,只见其兄长随着她上前,对曲娘子再三道谢,曲昭雪忙道“不必”,便拽着焦家娘子的小臂往外跑,在巷子口便见落英已经赶来了牛车向她们招手,曲昭雪一个大跨步越上了牛车,又扶起了焦家娘子的手臂将她带上来,落英一甩鞭子,牛车才开始快速行进…… 光德坊中,一个一身孝服素白衣裳的女子跪于京兆府大门之外,另一个一身胡服的女子手持鼓槌,“咚咚”地敲响了大门外的那面大鼓…… 第32章 寒窗 七 京兆府的书房中,顾沉渊…… 京兆府的书房中, 顾沉渊正跪坐在桌案前,仔细阅读着眼前的卷宗,眉头微微蹙起, 时不时提笔写上几个字。 此时门突然敲响了,只见竹青轻手轻脚地缓缓步入, 双手恭敬地摆放在膝盖上, 立在了顾沉渊身旁, 悄声道:“王爷,府门外有人击鼓……” 顾沉渊双眸并未抬起,脸上一丝变化也无, 手中在奋笔疾书着,道:“杜少尹不是在吗?” “是,守门护卫先去寻了杜少尹,可杜少尹说是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难受得很,请郎中来瞧了……” 顾沉渊抬眸看向竹青,见竹青一脸揶揄笑意,明白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边放下笔起身,道:“是什么人击鼓啊?” 竹青上前替顾沉渊更衣, 一边道:“昨日宣阳坊中发生的,杜少尹前去查验, 说是自尽的那个案子, 死者的妻子来击鼓,说是寻到了旁的证据,能证明有故杀嫌疑。” 顾沉渊眉头登时蹙紧, 道:“来了几个人?” “这……奴婢就不知了……”竹青给顾沉渊系上了衣带,道,“可要奴婢去问问?” “不必了……”顾沉渊自己理了理衣袖,俯身拿起桌上他方才正看着的那个案卷,上面赫然写着“宣阳坊焦桐疏自缢”几个大字,迟疑了片刻,便手捧着案卷往外走去。 …… 曲昭雪扶着焦家娘子,被京兆府的护卫引到公堂之上,她感觉到焦家娘子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转头看向她苍白的脸,又用了些力气将她托住,紧紧抓着她的手,给她些力量。 焦家娘子感激地对她笑了笑,道:“无事的,我能撑住……” 曲昭雪蹙了蹙眉,对她回以微笑,记忆中浮现了那日一早在巷子中看到的杜少尹,总觉得看起来很昏庸…… 不过昏庸倒也不是什么可怕之事,她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生说服他,想必也不是件难事…… 就连顾沉渊那么难搞定的人他都搞定了,还怕旁人? 这个时辰已经是艳阳高照了,街上鲜有闲人,更没有什么人关注此案,护卫索性便关上了京兆府的大门,正当此时,有护卫喊道:“京兆尹到……” 京兆尹? 曲昭雪心里一惊,转头一看,便见一身绛紫官服的顾沉渊缓缓走到堂上落座,还是那副阴沉着脸的模样。 曲昭雪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客气,心情却有些垮,毕竟这几日她这运气着实是令人糟心…… 而顾沉渊看到曲昭雪之时,身子一顿,微微挑了挑眉,又看向曲昭雪扶着的一身素服的焦家娘子,却并未说什么,只一拍惊堂木,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焦家娘子闻言身子一颤,眼眶登时红了,不由自主地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颤着声音道:“京兆尹在上,我为我夫君焦桐疏喊冤。” “起来说话便是……”顾沉渊看起来面色稍缓向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便搬了一个圆凳过来,曲昭雪急忙将焦家娘子扶了起来,让她稳稳当当地坐下,却发现那护卫只搬来了一个圆凳,没有她坐的地方了…… 曲昭雪抬眸看向顾沉渊,见顾沉渊坐在堂上脊背挺直,与她目光交错之时抬了抬右眉。 曲昭雪大概读懂了他眼神的意思,估计就是,人家是失了丈夫的柔弱寡妻,而她就是个只会钻营取巧的心机女子,在公堂之上有什么脸面要凳子坐…… 曲昭雪虽然对他这般行为看不上眼,面上仍然对他回报以微笑,而顾沉渊在曲昭雪的眼神下也飞快地移开目光,缓缓开口道:“焦家娘子,有话你慢慢说,莫急。” 焦家娘子张了张嘴,觉得实在是无从说起,转过头求助似的望了一眼曲昭雪,曲昭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还是我来说吧……” “苦主是你还是她?” 顾沉渊望向曲昭雪的眼神毫不客气,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曲昭雪回望着顾沉渊,虽腹诽着他,可脸上却笑意更深,道:“苦主自然是她,由我来替苦主向王爷讲明事情原委……” “苦主既然是她,那便让她来说。” 顾沉渊语气和眼神一样冰冷,曲昭雪毫不怀疑,若不是他教养使然,定然会直白地再加上一句“你闭嘴”,可曲昭雪也不愿示弱,道:“我若做她的讼师,也不能说吗?” 顾沉渊抬眸看向曲昭雪,看起来倒像是有些惊讶,公堂之内登时静了一瞬,焦家娘子有些紧张地扯了扯曲昭雪的衣袖,曲昭雪转头望向她,示意她莫要害怕,直视着顾沉渊,轻巧地冲他抬了抬右眉,又行了个福礼,道:“请王爷成全。” 顾沉渊目光移向紧紧攥着曲昭雪衣袖的焦家娘子,虽然坐在那里,但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蹙了蹙眉,便道:“说便是。” 曲昭雪闻言,便直起身子,直视着顾沉渊的双目,道:“昨日一早在宣阳坊中发现的尸体名为焦桐疏,乃是江南西道苏州昆山人氏,解元身份,于去岁十一月来到长安城中,昨日前来查探的是京兆府中的杜少尹,称经过查验之后,确认死者为自缢身亡。” “可是这两日,我们苦主也在尽力寻找线索与证据,总结了三处疑点,基本可以推翻自缢而亡的观点,确认焦解元乃是被人杀死的,而非自尽。” “哦?”顾沉渊的声音响起,虽然低沉,但是在堂上却十分清晰,更有一种乌云逼近的压迫感,只见他信手翻过一页案卷,继续道,“那劳烦曲讼师说一说,这三处疑点分别是什么?” 曲昭雪深深呼出一口气,沉下心思,继续道:“第一个疑点,是我们寻到了证据,能证明屋中确有第三人出现……”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从荷包之中取出来了那个珠子和手帕,小心翼翼地呈上顾沉渊的桌案,道:“这二物是与案发现场一墙之隔并有内门相连的庖厨中,灶台之下的柴火堆之中发现的,并不属于焦家人之物,定然是第三人遗留的。而经过探查,我初步探听到,此物有极大可能是由万花楼一个名为柯遇的管事所有,还请王爷差人将柯遇带到京兆府中作证,以查明案情。” 顾沉渊接过这颗珠子好生看了看,道:“这珠子倒确实像万花楼会有之物,只是你为何确定,是一个名为柯遇之人所有呢?” 曲昭雪迟疑了片刻,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几个护卫,道:“事关女儿名节,能否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顾沉渊刚要拿起那手帕瞧瞧,听到曲昭雪这话眉头拧起,一脸不解又震惊的神情望着她,看起来像是对曲昭雪很失望似的。 曲昭雪对他这这副神情有些摸不着头脑,狐疑地望着他,眨了眨双目,顾沉渊才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待护卫都鱼贯而出,才看向曲昭雪,叹息了一声,眉目间满是不耐,道:“快说。” 曲昭雪深知时间宝贵,不与他废话许多,省略了玲娘子和柯遇的那段情史的细节,只简略地带过,顾沉渊听罢面色渐缓,看到那手帕上的“玲”字之后,彻底松了一口气,看起来面色稍缓。道;“可是这也不能确定,柯遇曾与案发当日出现在案发现场,更不能确定,柯遇便是杀人凶犯。” 曲昭雪被他这反应弄得更加迷惑了,怎么这变脸之术这般出神入化,可她实在顾不得许多,继续道: “王爷,依焦家娘子所言,她最后一次用那灶台便是前一日做朝食之事,那时并未见过这珠子和帕子,之后当日的两餐,焦家夫妻二人均未在家中用,便没有再开火用灶台。”曲昭雪听起来言辞诚恳,看起来表情恳切,“既然如此,这二物有极大可能是与此案有关系之人在案发之时遗留下来的,这珠子价值不菲,就算与此案无关,平白无故出现在案发现场,也确实值得一查啊。” 顾沉渊闻言,微眯了眯双目,将护卫唤了进来,对莫愚道;“带几个人去万花楼,带着这颗珠子,请一位名为柯遇的管事前来作证。” 莫愚闻言接过珠子应是,便领命出了公堂,护卫们又立在一旁守着,而顾沉渊则继续道:“你方才说有三处疑点,还有两处呢?” 曲昭雪深深呼出一口气,沉下心思,继续道:“第二处疑点在于,案发现场是一个并不常用的房间,而当日还在现场的方桌上发现了一壶新茶和两只茶杯,便知死者应当是正在等什么人来做客,另外,死者被发现时只穿了里衣,里衣很潮湿,靴子上尚有水迹,前一夜还下了大雨,便知死者死前定然出了屋子,说不定正是前去迎接他要见面之人,故而案发当夜,宅子里可能并非只有死者一人。” “更何况还在案发现场发现了手帕和珠子,想必案发当夜出现之人,十有八九便是柯遇,只是为何在灶台之中发现,我却是并未想好。” 曲昭雪抬头望了一眼顾沉渊,见他紧蹙着眉头盯着桌案上的笔架,似是在认真聆听并沉思着,便继续道:“第三处疑点在于死者的尸体,既然是自缢而亡,死者的脖颈上有一道紫红色的勒痕,交与耳后,确实不假,可是紧挨着这道紫红勒痕,还有一道发白的勒痕,有极大的可能是,凶手在别处将死者勒死,又将他悬挂于案发现场,才会导致有一道致死的勒痕,和一道悬挂的勒痕。” 焦家娘子听到这里,手攥得更紧了,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哀伤的抽噎声,曲昭雪低头看向她,抚了抚她的肩膀,刚要继续,却见顾沉渊举起一只手,衣袍顺着如玉一般光滑无暇的肌肤轻轻滑落,堪堪露出了坚实有力的小臂,在曲昭雪眼前快速划过。 曲昭雪虽然对顾沉渊颇有些偏见,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小臂生得很好看,一时有些恍惚,多看了好几眼…… 顾沉渊微微一愣,轻咳了一声,飞快地拢下衣袖遮住了自己的小臂,又挺直了脊背,就像方才什么都未发生过似的,道:“曲娘子说了这么半天,怀疑和猜测占多数,只怕要证明死者并非自缢而亡,是困难了一些……” 曲昭雪也颇觉尴尬,移开目光之前,似是瞥见了顾沉渊泛红的耳廓,还觉得十分有趣。 没想到他这样古板冷静的人,还会害羞…… 可听他怀疑自己的判断,觉得并不是很服气,这尸体上的勒痕绝对算得上是有力证据,刚要辩驳,便见顾沉渊在案卷之中取出来一张纸,放在了桌案之上,轻轻点了几下,道:“本官这里有份实证,倒想请曲娘子看看……” 顾沉渊的神情看起来比方才凝重的多,抬了抬下巴,示意曲昭雪好生看看那张纸,曲昭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几步,拿起了那张纸一读,只觉得霎时间一壶冷水从她的头顶倾倒下来,凉透了她的四肢,直到手指尖和足尖,都是冰冷的。 只见那张纸上赫然两个大字“遗书”,后面署上了“焦桐疏”的大名…… 第33章 寒窗 八 曲昭雪这一阵手脚冰凉和…… 曲昭雪这一阵手脚冰凉和头脑空白持续了好久, 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顾沉渊,道:“遗书是可以伪造的。” 顾沉渊面上无甚表情,继续道:“本官方才已经差人去尚书省, 将焦解元科举时所做的文章诗句取来,比对一二便知结果。” 曲昭雪一听便放下心来, 觉得此法再公允不过, 而且她记得焦家仍有焦桐疏亲笔书写的许多文章和诗句, 想要验证总之不是难事。 曲昭雪再低头看向这封遗书,上面写着“寒窗十年,无人问津, 不及勋贵之身,终得一朝落榜,痛乎!悲乎!怒乎!”,看起来像是焦桐疏因落榜之事愤愤不平,最终因难以纾解这份痛苦与不平而选择了自尽。 可是,这其中“不及勋贵之身”几个字,倒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 焦家娘子在一旁看着,眼圈一红,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一边摇头一边轻声道:“不会的……不可能,绝不可能……” 焦家娘子一把抢过那张遗书, 仔仔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 却也顾不得擦掉,直接站起身往前几步,看向顾沉渊, 道:“王爷,我夫君确实科举落第不假,可是他并非意志消沉,已决定再战多次,绝不可能自尽啊,请王爷明察……” 焦家娘子又扑通一声跪下,那双膝落在地上的声音让曲昭雪心肝为之一颤,曲昭雪急忙俯身环住了她的双肩,道:“焦家娘子,这些尚无定论,你先莫要心急。” 顾沉渊难得并没有与曲昭雪作对,只道:“焦家娘子先莫要悲观,在尚未定案之前,一切都尚有转圜的余地。” 焦家娘子顺着曲昭雪的力道站起身坐下,倚靠在曲昭雪的身上揩着眼泪,一边用手指摩挲着焦桐疏的绝笔信,痛苦地闭上了双目,时不时地从唇齿间溢出几声呜咽。 一时间公堂之上静得只能听见焦家娘子的抽噎声,而顾沉渊像是对这般情形见怪不怪了似的,以沉默应对着,还在不住地翻看着案卷。 顾沉渊一看案卷,倒觉得十分惊心。 这杜少尹呈递上来的案卷,竟然简略到这般程度,只描述了尸体的相关情况,对于案发现场的情况尤其是曲昭雪方才说的几个颇有些道理的疑点,并没有写明,甚至连验状也没有收录。 而杜少尹以前对待案件虽然不说是心细如发、细节必究,但也能称得上是兢兢业业且极少出错,案卷几乎不会如此简略…… 顾沉渊眉头紧蹙着,正当他犹豫要不要差人去看看杜少尹身子好些了没,便见大门一开,莫愚领着人马快步上前,身后还跟着两名衣着华贵的男子。 莫愚上前刚要行礼回禀,却见身后的其中一个男子长长地作了一揖,高声道:“襄郡王在上,在下万花楼掌柜汪海,在此代万花楼、代泰兴侯谢过王爷,多谢王爷找回了失落的宝珠……” 汪海话毕,便扑通一声跪下,一副五体投地的模样,这一跪比焦家娘子那跪还要脆生,可曲昭雪却没有那种心颤的感觉…… 虽然她早有预感,柯遇并不会在万花楼中乖乖等着他们去逮,但她并不确定的是,万花楼在此案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真实的受害者,还是以受害者之名行肮脏龌龊之事…… 曲昭雪决定先不出声,让顾沉渊出面套话,观望片刻再说,果不其然,顾沉渊微微蹙了蹙眉,对这汪海夸张却略显笨拙的反应有些不喜,清了清嗓子,道:“汪掌柜莫要急着谢本官,先将有关这珠子的事实告知本官可好?” 汪海看起来一脸福相,虽然从眼角的褶皱来看,年纪应当是不小了,但是却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虎头虎脑的,听顾沉渊这样说,唇角的笑意险些抑制不住,应下后拍了拍袍子起身后,拱手道:“王爷容禀,这话说回来,还是鄙店识人不清所致,鄙店以前有个库房管事,正是这个柯遇,这年轻人看起来挺勤劳踏实的,谁能想到,汪某放心大胆地让他管理库房,他竟能做出这种偷盗之事呢,盗走了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汪掌柜的意思是,这个柯遇监守自盗,偷了这颗珠子?” “不仅是这颗珠子啊……”汪海又叹息了一声,看起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这小子知道偷铜钱不便携,便偷了鄙店里的一些飞钱,那加起来得有个一二十贯呢!”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案,道:“此事发生于何时?” 汪海不假思索道:“就是前几天的事儿,约莫有四五日了吧。” 顾沉渊抬了抬眉,又道“那这柯遇如今身在何处?” “跑啦!早就跑啦!”汪海一拍大腿,道,“那日要收市之前,汪某去了趟库房,谁知没见着他,问遍了所有伙计都说没见着,我这才着急了,一盘点库房和账房,才知道这小子盗走了夜明珠,还偷了好些飞钱。” 顾沉渊身子微微前倾,仔仔细细地盯着汪海,道:“既然贵店丢了珠子又丢了飞钱,为何不报官?” 汪海闻言迟疑了一瞬,面上有些发红,又行了一揖,赔笑着道:“这不是觉得,京兆府日理万机的,王爷也是整日里忙着忧国忧民的大事,鄙店这小铺面丢了个小珠子的事儿,哪里好意思劳动您大驾啊……” “偷盗可是大罪,何来小事?”顾沉渊眉头蹙得更紧,一副狐疑的神情,高声道,“再者说。汪掌柜方才还说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如今又说是颗小珠子,到底哪句真哪句假,本官倒有些分辨不清了。” 曲昭雪有点想笑,但脸上竭力绷住了表情。 汪海显然就这么一客气,自我贬低之余再给顾沉渊带个高帽,一般人可能就顺着客套客套,再高明些的就夸回去,也就顾沉渊这种性子的人听不懂,更不买账了…… 汪海讪讪地笑了笑,转头往边上望了一眼,只见与他一道前来的另一个男子微微一笑,走上前来行礼道:“我们掌柜的不善言辞,请王爷莫怪,但也请王爷细想,这世上不论谁家东西丢了自然着急,可为何着急呢?自然是不知道何人将东西盗走,因此便要求助于县衙,求助于京兆府,以期公门之人找出盗贼,可是如今万花楼中丢了宝珠和飞钱,掌柜知晓盗贼是何人,便只报了金吾卫,想着由金吾卫追捕盗贼,等这柯遇落网了,再送京兆府审案定罪即可。” “自然我们身为长安百姓,着实应当在案发之后尽快报京兆府,但是我们掌柜的也不通律法,以为只报金吾卫便可以了,还望王爷看在这万花楼也是受害者的份上,不知者便莫怪了。” 曲昭雪闻言不禁侧目,只见说话的这男子一头乌发,由玉冠绾于头顶,一身青绿锦袍,虽然气度逼人,却面容平凡,只那山羊胡看起来还有些特点,只是与曲昭雪个头差不多也极瘦,整张脸放在人堆里更是根本不显眼,难怪曲昭雪方才都没注意到他。 而他这番话说的实在极有水准,既通情理,又通律法,倒像是个老狐狸一般的人物…… 曲昭雪并未出声,只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勾唇笑了笑,但眉眼间仍然冷厉,手指不住地点着桌案,道:“请问阁下是?” 那男子微微欠身,唇角也如顾沉渊一般含着几不可见的笑意,道:“在下姓罗。”便噤声不语了。 这算什么自我介绍?京兆尹让他自报家门,他只说自己姓什么…… 曲昭雪扭头看向他,只见这姓罗的男子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回望着他,笑意深深地凝在唇角,微微地一颔首,便昂起下巴转过头去。 曲昭雪对他的感觉很不好…… 曲昭雪能感觉出来,虽然顾沉渊对她也并不赞赏,甚至颇有些偏见,但是哪怕这种偏见再严重,顾沉渊也会用良好教养将他包裹住以掩盖尖锐的棱角,故而曲昭雪能感受到这种偏见,却并不觉得伤人,但是这位姓罗的男子不一样,感觉他对自己的的态度十分割裂,像是用面上的礼貌与教养拼命掩盖骨子里的轻慢与蔑视,却掩盖失败,不经意间流露出了那种厌恶的态度…… 此人定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曲昭雪这样想着,便见顾沉渊沉默着望着罗姓男子,轻点桌面的手指节奏颇有些紊乱,但顾沉渊很快便稳住了,继续道:“真是久仰大名了。” 罗姓男子笑称不敢当,可曲昭雪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却并未想起来一个姓罗的男子…… 难道自己没如书中一般受死刑,竟然改变了这么多事吗…… 顾沉渊将双手均放在桌案之上,道;“也就是说,你们已经将本案报金吾卫知晓了,可金吾卫并未寻到柯遇,本官理解的可对?” “正是……”罗姓男子看起来恭敬有礼,只是面露遗憾之色,继续道,“这几日金吾卫根据汪掌柜提供的画像进行了多次全城搜捕,也在城门口和开出飞钱的柜坊排布人手查控,却并无结果。” 曲昭雪仔细想来,前几日好像确实有几次偶遇金吾卫全城搜捕盗贼之事,看来从那时起,偷盗夜明珠和飞钱之事就已经案发了…… 此时门外又有响动,只见几个满头大汗的护卫快步上前行礼,为首的那人道:“王爷,卑职持王爷手信,前往尚书省礼部借焦桐疏科举卷,却被礼部官员告知,昨日六部的库房大火,很不巧,今年科举学子于考场上所做之文章诗句,都被烧光了……” 曲昭雪闻言愣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昨日从京兆府回家看到金吾卫的人往皇城奔去之时,听到的百姓闲谈竟然是真的,而且,正好烧掉了考卷…… 这也太过巧合了…… 第34章 寒窗 九 曲昭雪扭头看向身旁两个…… 曲昭雪扭头看向身旁两个万花楼之人, 只见二人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移开了目光,立在那里不言语了。 曲昭雪感觉这二人之间的氛围着实有些奇怪,可这迅速的一瞥也看不出什么来, 而这礼部库房被烧,就算是有人蓄意为之, 为的又是什么…… 难道就为了烧毁有焦桐疏字迹的遗书吗? 曲昭雪当即上前几步, 道:“王爷, 死者家中尚有其亲笔书写的诗句文章,可以取来与遗书进行字迹比对。” 顾沉渊手指急促地点着桌面,仔细思索了许久, 才道:“既如此,本官差人随你们回家去,尽量多取来一些,也好对比。” 曲昭雪心中一喜,当即行了福礼,道:“多谢王爷。” 顾沉渊缓缓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又道:“汪掌柜二人留下,将失窃案原委如实告知, 本官再差人做个笔录。” 万花楼二人欣然应下,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 曲昭雪和焦家娘子则跟着莫愚和几个护卫出了京兆府的大门,曲昭雪临行前还望了顾沉渊一眼, 却见顾沉渊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从公堂之上离去了。 曲昭雪强压下心中的疑惑,缓缓走出了京兆府的大门,立在牛车一旁的落英看二人身边跟着京兆府的人, 还吓了一跳,待曲昭雪说明缘由之后才放下心来,就这样一路回了宣阳坊的家中,曲昭雪在路上时想要向莫愚探听些关于那罗姓男子之事,谁知莫愚比顾沉渊还过分,直接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根本不回答…… 曲昭雪属实觉得无奈,待焦家娘子将焦桐疏的好几摞笔墨字迹给了莫愚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将莫愚众人送走了。 焦家娘子的嫂嫂如今也在家中,握着焦家娘子的手哭个不停,而焦家娘子的兄长则十分有礼地请教了曲昭雪案情的具体情况,得知了遗书的存在,更是长叹不已。 焦家娘子的兄长名为何永寿,在西市开了个卖糕点的铺子,为人十分和善,对待曲昭雪也十分客气,更是拿出了一贯钱往曲昭雪手里塞,曲昭雪坚决地推拒,何永寿却摆摆手道:“请曲娘子务必收下,我们何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但也是知恩图报的人家,绝没有让恩人白白相帮之理,曲娘子若是不收,我们日后也绝不敢再劳烦曲娘子了……” 曲昭雪掂了掂手里的沉甸甸的一贯钱,又看向何永寿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谢过,将一贯钱递给了落英让她回家收起来,落英则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紧紧抱着钱小心翼翼地出了门,没想到正好迎面撞上了一个大和尚。 那大和尚与她见过的出家人都不太一样,看起来胖墩墩的,一脸喜气,全然没有寻常出家人的超然物外之感,反而像是红尘之中热爱喝酒吃肉的大肚汉子,被落英撞到之后,飞快地后退一步,看起来倒是十分灵活的样子,又顺带着扶了落英一把,快速收回手,道:“阿弥陀佛,贫僧失礼了。” 曲昭雪显然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上前走了几步看去,只见那一身缁衣的大和尚一撩袍角入了宅门,先是盯着庖厨和阍室的方向看了许久,才缓缓走上前来。 何永寿看到他左手拿着一刀纸钱,右肩背着包袱,意识到他可能是来吊唁的,急忙上前行礼,却被那大和尚一把扶住,道:“贫僧并非凡尘中人,只是来送故人一程,施主不必行礼。” 何永寿的体型偏胖些,仍然坚持要行礼,却被这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大和尚硬生生地掰直了身子,何永寿怔愣了片刻,忙道:“还未请教师父的法号?” “贫僧法号元坤,现于大慈恩寺中为僧,昔日焦解元前来大慈恩寺上香之时,曾与贫僧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突闻焦解元过世之噩耗,特来吊唁。” 何永寿闻言,便拱手行礼并自报家门,引着元坤师父入了灵堂,曲昭雪随之进去,只见焦家娘子见到了元坤师父,明显惊讶了一瞬,忙上前来行礼,道:“元坤师父竟也来了。” 元坤师父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故人离去,贫僧自要来相送,不过贫僧几日前刚与焦解元见过面,相约过几日再相聚,没想到再见竟是在他的灵堂之上。” 焦家娘子揩了揩泪水,道:“难得师父还想着夫君。” “贫僧早已出家,极少与红尘中人打交道,可与焦解元几番谈文论诗,贫僧窥见焦解元心中丘壑,早已视其为贫僧至交好友。”元坤师父叹息了一声,惋惜地垂下双眸,道,“还请娘子请节哀,贫僧此行会为焦解元念经超度,让他忘却凡尘往事,早登极乐世界。” 焦家娘子哽咽着道:“那就多谢元坤师父了……” 元坤师父又行一礼,便就地盘坐着,将带来的纸钱烧掉,又打开自己的包袱,取出了几本经书和一个木鱼,闭上双目在那里敲敲打打,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曲昭雪听罢,才知这元坤师父似是与焦桐疏关系匪浅,刚想问问焦家娘子关于这僧人之事,却见焦家娘子与其兄嫂,皆立在那里双手合十,与这元坤师父一同为亡灵祈祷,思索片刻便一同立在一旁双手合十,却并未闭上双目,仔细地望着那僧人。 一时间,灵堂之中只剩下敲击木鱼清脆的声响和元坤师父低声吟诵经书的声音,可曲昭雪总觉得心里有些发毛,回头望向院子里被风卷起狂乱纷飞的纸钱,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如今虽然出现了疑犯,可是作案手法根本没有被破解,那珠子和手帕的主人都让曲昭雪意想不到,二者又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被发现,皆指向了同一个人,而这人已经消失了好几日,如今生死未卜。 曲昭雪真的忧心,这疑犯会如蕊黄一般,寻到了也是个尸体,或者像锦绣那样,就算寻到了活生生的人,也保不住性命…… 而且若做实他杀,那凶手遗留下那封遗书,难道就只是为了误导官府认定此案是自杀? 可他为何要写”不及勋贵之身“之类的话,简直就像是故意引导看过遗书之人浮想联翩…… 还有那碰巧被烧的试卷,和这个一进门就盯着庖厨和阍室看的元坤师父…… 曲昭雪并未出声,只在脑中仔细回想这个案件,过了许久,曲昭雪双腿都有些发麻了,元坤师父才停了敲打木鱼的动作,将一干物什收拾停当,缓缓起身,又行礼道:“娘子,贫僧已经为焦解元超度了,只是……” 焦家娘子闻言一惊,说话声音俨然带了哭腔,道:“元坤师父有话不妨直说……” 元坤师父叹息了一声,垂下双目敛去了眸中的情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那贫僧便直言了,焦解元有冤屈未解,心愿未了,不愿超生入轮回……” 焦家娘子一听险些落下泪来,强忍着泪意,道:“杀死他的人官府已经在追捕了,很快便要落入法网了,到时候他可能安息?” 元坤师父沉默了片刻,闭上双目,嘴里又开始念叨,过了半晌,道:“依贫僧所见,应当不是此事……” “不是此事?”焦家娘子用衣袖揩了揩眼泪,手指激动地绞在了一起,道,“那他还受了什么冤屈,还有什么心愿,还请师父明示,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满足他。” 何家娘子心疼地握住了焦家娘子的手,叹息了一声,而曲昭雪则是越看越觉得元坤师父可疑,大慈恩寺乃是国寺之一,寺中僧人从来不会宣扬这种怪力乱神之语,就算是点破凡尘中事,也不会说得这般明确,只会说些因果轮回、劝做善事之类的。 可眼前的这位元坤师父则沉思片刻,继续道:”焦解元的遗书,娘子可看过?” 曲昭雪微微蹙眉,对元坤师父怀疑更甚,而焦家娘子并未注意,直接承认了,并且将遗书的内容复述了一遍,元坤师父听罢,叹息了一声,道:“应当是此缘故了,想必是焦解元落榜事有蹊跷,才难以瞑目。” 曲昭雪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抱起了双臂仔细看着元坤师父的神情。 焦家娘子愣住了,支支吾吾道:“可我……我不知道……” 元坤师父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实不相瞒,五日前焦解元曾前往大慈恩寺与贫僧品茶论诗,当时他与贫僧说,对科考之时所做的文章诗句甚是满意,不说点个三甲,但也不至于落榜,对如今这个结果,他怀疑是有人舞弊。” 焦家娘子和何家夫妻皆是一声惊呼,元坤师父又叹了口气道:“贫僧当时还觉得不信,只宽慰了焦解元几句,谁知焦解元说他手中握有证据,正准备要将此事捅破……” 元坤师父蹙了蹙眉,迟疑了片刻,才轻声继续道:“最终上达天听……” 一时间灵堂之中均无人出声,元坤师父又闭目默念了几句经文,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何永寿先反应过来,上前几步,神色十分急切,道:“敢问师父,可知我妹夫所说之事的原委,或者知晓这证据在何处吗?” 元坤师父遗憾地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在身前,道:“贫僧已经将所知全部告知,其余的实在不敢妄言。” 何永寿看起来有些气馁,焦家娘子却双膝一软,险些歪倒在地,被何家娘子扶住,元坤师父表示了歉意后便想要离去,曲昭雪见状,自告奋勇地想要相送,何永寿便谢过曲昭雪,和妻子一起将焦家娘子扶进了后院。 曲昭雪上前几步伸臂引着元坤师父往门口走,一边悄悄观察着元坤师父的神色,一边道:“元坤师父辛苦,可要留下用些饭菜?” 元坤师父面上无甚表情,摇摇头谢绝了,到门口之后便行礼谢过了曲昭雪,谁知脚下险些踩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只听得“喵”的一声,一只肥橘猫从眼前窜过,跑到曲昭雪的脚边蹭来蹭去。 元坤师父垂下头看向肥橘,只见肥橘身子突然僵住了,抬头愣愣地看着元坤师父,突然耸起身子叫了一声,尾巴也竖了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到了曲昭雪家门口之后,一下扑进了家门中,消失在了巷子里…… 曲昭雪不禁蹙眉,她知道肥橘的性子,从来不会对陌生人这般戒备和恐惧,又转头看向元坤师父,见他一副淡然的模样,揩了揩衣袖,向曲昭雪道别,刚要离去,曲昭雪下定决心问道:“敢问元坤师父,如何知晓焦解元留下了遗书?” 元坤师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看向曲昭雪,和善的圆脸突然变得冷峻了些,看起来十分难以捉摸。 曲昭雪毫不畏惧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只见他又行一礼,恭敬道:“出家人自然有出家人的法子。” “请施主留步……” 第35章 寒窗 十 曲昭雪立在门外看着元坤…… 曲昭雪立在门外看着元坤师父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子口。 她能肯定的是, 元坤师父身上定有秘密,只是她尚未破解出来罢了…… 此时邻居刘家娘子从宅门中急急忙忙出来,道:“曲娘子, 方才是不是大慈恩寺的元坤师父来过了?” 曲昭雪不知她是何意思,只点头应是, 道:“怎么了?” 刘家娘子一拍大腿, 道:“我这小叔子的岳家有门丧事, 听闻元坤师父超度做法很有名气,这便托我帮忙打听一下。” 曲昭雪倒是有些不明白,道:“为何让娘子帮忙关照?” “咱们邻巷的朱家老太太, 前几日不是没了吗,就请了大慈恩寺的僧人诵经超度了,那大阵仗我可是从来未见过。”刘家娘子撇撇嘴,道,“我这小叔子岳家不怎么富裕,想请我打听打听要给多少香火钱,别到时候闹得面子上难看啊。” 曲昭雪蹙了蹙眉,仔细回想了一下,道:“朱家老太太过世的事, 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牢里关着嘛!”刘家嫂子快人快语,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 颇觉得不好意思,道, “对不住曲娘子啊, 我没那个意思,具体哪天走的我实在是记不清了,请你见谅啊。” 曲昭雪倒是并不在意这些, 摇了摇头道了声“无事”,又见那刘家娘子小心上前几步,在她耳边悄悄问道:“方才元坤大师给焦解元诵经做法,你们给了多少香火钱?” 曲昭雪愣住了,眨了眨眼道:“这还需要香火钱啊?” 刘家娘子一脸震惊,道:“这不是废话,你们没给啊?” 曲昭雪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刘家娘子撇撇嘴,道:“你们也真是……那朱家大爷,请元坤师父和他的弟子在府中整整诵经做法三日,可是给了这个数!” 刘家娘子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一边咋舌一边道:“昨日做法结束之后,朱家大爷亲自将他们送回了大慈恩寺,还捐了好些钱,说是给大慈恩寺中的一尊佛像重塑了金身呢……” 曲昭雪礼貌地笑着,脑海中却一直在想着案情,刘家娘子见曲昭雪不接茬,也颇觉无趣,道:“不是我多嘴,只是你们还是给大慈恩寺捐些香火钱的好,为的是焦解元的功德。” 刘家娘子话毕便摇了摇头,自顾自地回去关上了宅门,而曲昭雪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据刘家娘子所言,案发当夜,元坤师父应当是在宣阳坊中的,具备来焦家的条件,难道元坤师父真的与此案有关? 可他又有什么动机呢?那珠子和帕子又怎么解释呢? 曲昭雪深深地叹息一口气,将宅门关上,回到了灵堂之上,便见焦家娘子正在西边的床榻上歇息,何家娘子坐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焦家娘子一见曲昭雪来了,急忙向她伸出手来,道:“曲娘子,你说元坤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曲昭雪在一旁坐下,思忖了片刻,道:“焦解元要举报科场舞弊之事,娘子当真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吗?” 焦家娘子摇摇头,道:“我确实不知,他极少与我谈论这些事情,放榜当时发现自己落第了,也只是消沉了一日,便又恢复如初了,之后……”焦家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蹙了蹙眉,道,“之后除了在家中授课和做文章,倒是经常出门,说是与元坤师父品茶论诗。” 又是元坤师父? “当时焦解元与元坤师父是如何相识的,娘子可知晓?”曲昭雪认真地望着焦家娘子问道。 焦家娘子蹙眉仔细回忆了片刻,道:“当时我与夫君初入长安城不久,在他科考之前前去大慈恩寺上香,当时正值初春,夫君赋诗一首赞叹寺中的桃花林,元坤师父正巧经过,续上了整首诗,二人便这样一见如故,从那以后,夫君便经常去寻他作诗论茶。” 曲昭雪抿了抿唇,又道:“那关于元坤师父的底细,娘子可知晓?” 焦家娘子遗憾地摇摇头,道:“我与他只见过一两面,实在是算不得熟悉。” 曲昭雪闻言有些失望,如今的案情虽然已经寻到了疑犯,可是曲昭雪总感觉,她们好像只发掘了此案的冰山一角,平静的海面之下却暗潮涌动。 何永寿此时道:“我看这元坤师父所言不似作假,若是妹夫真因科举舞弊之事不仅丢了功名,还失了性命,那我们便应当为妹夫伸冤,不如将家中好生搜搜,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元坤师父所说的证据呢?” 焦家娘子一听便来了精神,一边掀开被子准备起身,一边道:“我这便准备去找。” 曲昭雪也觉得如今若是能找到元坤师父所说的证据,说不定能成为本案的突破口,如此三个女子便在后院之中翻箱倒柜,何永寿在灵堂当中守着,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转眼便到了黄昏时分,为了不再破坏犯罪现场,何家娘子便去了隔壁曲昭雪家中帮着淮叔烧火做饭,待饭菜端来之后,在后院刚将君子兰从盆中连根拔起的曲昭雪已然累的腰酸背痛,走到了前厅,见已经翻完前厅的焦家娘子正失魂落魄地坐在灵堂之中。 可见是情况不太乐观…… 用过了晚膳之后,已经快到坊门关闭的时辰了,何家夫妇惦记着托付给邻居的儿子,便先回了家中,曲昭雪照例回家向父亲请安后又陪着父亲说了会话,才又与落英回到隔壁陪着焦家娘子,谁知一入焦家娘子的房间,便见她仍然在到处翻找,将已经翻过两遍的内室又重新翻过。 曲昭雪和落英二人一语不发,便陪着她一起翻找,直到焦家娘子筋疲力尽地睡下了,才停下了动作,二人一起去了灵堂守着。 然而此时却下起了雨。 这夜的雨比起案发那日并不算大,只淅淅沥沥地扑在窗上,曲昭雪静静地听着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思绪却飘得很远。 就案发现场的情形来看,案发当夜焦桐疏应当是在等人,元坤师父案发当夜就在宣阳坊中,那身上携带着珠子和手帕的柯遇也不知为何出现在案发现场过,还将珠子和手帕遗留在了灶台中…… 曲昭雪看落英也困得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起身推门而出,并没有打伞,快步穿过了前院,推开了阍室的门。 一股将要发霉似的味道扑面而来,曲昭雪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没想到在长安城这样的北方,已经入秋了还能这般潮湿难耐…… 曲昭雪强忍着这股难闻的味道,在阍室内点燃烛台,看到阍室之中还有几个箱笼,便上前开始翻找,却只在里面找到了些发霉的被褥和破旧的衣物。 曲昭雪难掩失望之情,静静地立在那处听了好久外面渐渐舒缓的雨声,才缓缓步入庖厨之中,又在一众锅碗瓢盆当中搜查了好久,也是一无所获,曲昭雪不愿就此放弃,后退两步想要再在灶台之上翻找一下,却感觉脚下一湿。 曲昭雪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脚下踩到了一滩水渍,而且那水渍是从灶台底下汩汩流出的,水流不算急,但是面积却很大。 曲昭雪眉头一蹙,感觉事有蹊跷,跑到阍室从箱笼中取出来一条旧被单披在身上,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到庖厨,手里紧紧握着烛台,趴在地上从灶台底下往里塞柴火的洞口爬了进去。 灶台里面十分潮湿,零散摆放着的柴火都有些受潮了,更离谱的是,曲昭雪扒开柴火露出了地面,发现灶台底下的地面也潮得厉害,简直就像是被大水漫灌了似的,更让曲昭雪吃惊的是,这灶台之中空间比她想象中大得多,塞上两个人绝对不成问题…… 曲昭雪在灶台底下艰难地举起了灶台照亮了每个角落,只见在灶突底部似是有雨水滴落下来,汇聚成一条涓涓细流,不仅浸湿了地面,而且一直延伸到了灶台之外…… 曲昭雪用力往前蠕动了几下,让自己离那灶突更近些,却发现这灶突也宽得离谱,直通房顶…… 曲昭雪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将烛台放在了正对灶突的地面之上,快速地从灶台底下爬了出来,摸着黑又给自己燃了一只烛台,快步跑出了庖厨,一边护着烛台一边将门口的伞取来,又在前院当中架起了梯子,搭在了庖厨的屋顶之上,将伞留下了下面又熄了烛台,爬上了梯子。 所幸此时雨下得小了许多,曲昭雪的心脏在胸腔之中剧烈地跳动着,却竭力压抑着自己激动又紧张的心情,在黑夜之中依靠着自己的感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直到摸到了屋顶的瓦片,她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又爬了一步便翻身上了房顶,坐在房顶之上又燃起了蜡烛,踩着脚下的瓦片,缓缓来到了灶突之前。 这灶突上面修了一个挡雨的盖子,四面镂空好排烟,可是如今却歪歪斜斜的,正好露出了一角,让雨水倾泻进去,然而曲昭雪将烛台凑近之后却发现,这灶突上似是断裂了一截。 曲昭雪小心地用手碰了碰,那灶突颤动了一下,曲昭雪心里一惊,壮着胆子用力一推,那灶突便毫不费力地顺势倒下。 原来这灶突上的挡雨盖早就断裂了,应当是有人发现了此事,又胡乱地盖了上去,却盖得极歪,又没有修补断裂处,才导致继续漏雨…… 曲昭雪俯下身子通过灶突低头看去,她方才放在灶台底下的烛台仍然亮着,此时倏忽一闪,彻底熄灭掉了…… 曲昭雪感觉到身子一阵战栗,整个人如足下生根一般定在那处,胸腔之中的心脏似是跳动得更加疯狂了。 当夜发生了何事,她好像已经知晓了…… 第36章 寒窗 十一 良国公府内,云修竹正…… 良国公府内, 云修竹正立在后院的正厅之中,恭恭敬敬地看着坐在上首的父母。 良国公云秉正年纪并不算大,可是头发已经花白了, 眼神看起来慵懒的很,放松地倚靠着, 不住地捋着胡须, 道:“儿啊, 明日成婚诸事,可都安排好了?” 云修竹刚要回话,却被良国公夫人抢过话头, 道:“都安排好了,老爷放心便是。” 云修竹见母亲已经为自己说话,只得垂下头不言语,而良国公闻言蹙了蹙眉,也并没有看云夫人,直接道:“为父已经给吏部的左侍郎通了信,户部空出来一个从八品主事的缺儿,让你顶上,六日后你去上任即可。” 云修竹又要行礼回话, 却听云夫人又道:“才从八品啊,咱们修竹可是今科状元, 不能再高些品级吗?” “无知妇人!”良国公看起来耐心告罄了,立刻直起身子, 蹙着眉道, “能在长安城中做官就是极好的了,太子爷尚且进六部历练,今科状元就想一步登天, 直接去做侍郎尚书了?” “妾身不是那个意思……”云夫人看起来倒是并不尴尬,反而有些忧心地望了自己儿子一眼,道,“妾身是觉得修竹为人良善,没什么心眼儿,又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怕他再有个什么闪失……” 良国公冷嗤一声,道:“还不是让你给惯成这副模样了?你如今倒还真有脸说……” 云修竹蹙了蹙眉,想要说几句话,却被良国公的眼神给逼退了,只见良国公一挥衣袖,道:“罢了罢了,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不说也罢,先回去歇着吧。” 良国公话毕便起身往后院走,云夫人起身想要拦他,道:“明日要迎亲,老爷今夜宿在……” 良国公并未听自己的老妻说些什么,径直往后院的西边方向去了,云夫人见状脸登时垮了下来,等他走后暗自啐了一口,道:“一把年纪了,又去找那狐狸精,真是不嫌丢人!” 云修竹在一旁听着颇觉尴尬,云夫人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后,笑了笑道:“这些都与你无关,你只要把夫妻间的小日子过好,再官场上做出一番事业来,娘就觉得心里满足了。” 云修竹对母亲还是十分恭敬的,急忙颔首应是,宽慰道:“母亲不仅是国公夫人,还是状元母亲,在长安城中可是有史以来头一份,儿子以后娶了夫人,定与夫人一道孝敬您,以后您就等着享福就好。” 云夫人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携了他的手一边往后院走,一边道:“你那个未来媳妇,娘瞧着不错,等她进门之后怀了身孕,娘给你寻摸两个身段好模样好的通房,等你在做到五品官儿的时候,娘再张罗着给你纳两房妾室,你觉得这样可好?” 云修竹闻言脸登时红了,小声道:“母亲,儿子不要什么通房和妾室,儿子知道您为儿子好,不过以后还是莫要再提此事了,尤其是莫要在阿蕊面前提起……” 云夫人的脸又垮了下来,将自己的儿子好生打量了一番,只见他满心满眼都是即将成婚的喜气,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才勉强恢复了笑意,道:“此事日后再说,你先回去歇着吧。” 云修竹这才行礼告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闭上双目,耳边响起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脑海中满是江问蕊娇羞美丽的模样,根本难以入眠,便起身燃了烛火,打开桌案上的抽屉,取出了一条手帕。 云修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手中摩挲着手帕一角绣着的窗花纹样,脑中回想起江问蕊将手帕绑在他受伤处的那种触感,和那沁人心脾的馨香…… 他更睡不着了,只得拿出书卷来捧读,却几乎都在愣神…… 雨渐渐停了,清晨的第一缕微光也从窗前洒下,晨鼓声声响起,云修竹一夜未眠,却并不觉得困倦,反而精神百倍,已然迫不及待要将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善良又美丽的娘子娶进家门了…… 霎时间,整个良国公府就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了似的,为的是府中世子大婚之事而奔波,这一忙就忙了近三个时辰,当云修竹骑着高头骏马从良国公府走出来时,众人皆叹好一位如意郎君。 只见云修竹一身青袍,头戴黑缨冠,将整个人衬得面白如玉、长身玉立,脸上洋溢着丝毫不加掩饰与克制的傲气,如同日出东方时发出第一声的羽毛鲜亮的雄鸡一般,仰起高傲的头颅睥睨众生…… 若按照婚俗,一般是下午近黄昏时分才开始迎亲,但良国公夫妇信佛,执意让儿子自午时开始出府,到大慈恩寺上香拜上三拜再去迎亲,云修竹身后跟着迎亲队伍,随之前往了大慈恩寺…… 这日,曲昭雪携落英搭了何家运货的牛车赶来了大慈恩寺,却没想到在门外竟然碰上了穿着花花绿绿的迎亲队伍。 曲昭雪又好生看了看门口的匾额,见上面赫然写着“大慈恩寺”四个大字,才放下心来,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拉着落英下了牛车,再三谢过赶车人,顾不得那么多便快步赶入了寺中。 曲昭雪就在离门口最近的殿中求了一签,向解签的小和尚言明,自己想要找元坤师父解签,那小和尚欣然应下,将曲昭雪引到了紧邻后山的一座小屋,请她在外面稍等片刻。 然而,曲昭雪和落英二人立在这座颇为简陋的小屋之外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曲昭雪看着后山之景,又回想起那一日她救了云修竹的情景,蹙了蹙眉将这段情景拼命赶出脑海之中,而落英等得不耐烦了想要直接推门而入,谁知刚一推门,却见门口一只凶狠的动物,看起来又像狗又像狼的,冲着落英就是一阵狂吠。 二人皆被吓了一跳,落英知晓曲昭雪怕狗,慌乱地将门掩上,此时却听到屋内有了动静,只见门突然又开了。 开门的是元坤师父,只见元坤师父看到曲昭雪二人并不算太惊讶的样子,只微微挑了挑眉,便将大门敞开,另一人突然出现了曲昭雪的视线之内。 竟然是云修竹…… 云修竹本身是满面红光又一脸笑意的模样,看到曲昭雪出现时,脸却突然垮了下来,道:“元坤师父,请问此女为何在此?” 还未等元坤师父回答,云修竹的视线又落到了曲昭雪手中握着的签子,冷笑了一声,道:“佛祖只聆听心地良善之人的祈求,你这样的女子只怕是不够格吧……” 曲昭雪打量了一眼云修竹的穿着,便知他这是准备去迎亲了,就这么大喜的日子,他还非得刺自己几句,真是烦人的很。 曲昭雪也没跟他客气,直接道:“云世子自诩心地良善,受佛祖庇佑,为何前些日子还在此地后山被狼咬伤?可见佛祖也没庇佑云世子,云世子又有何资格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呢?” 元坤师父闻言有些惊讶地望向曲昭雪,而云修竹脸登时被憋得通红,一甩衣袖怒道:“本世子乃是君子,自是不屑于与你这般女子一般见识……” “明明是云世子现在这里对我出言不逊,理亏了又说不与我一般见识,原来这就是君子气概,我可真是长了见识。” 曲昭雪冲云修竹挑了挑眉,便不言语了,云修竹气得“你你你”了许久,还是元坤师父出来打圆场,道:“世子还是快些动身吧,若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云修竹闻言便顺势下了台阶,向元坤师父行了一揖,道:“多谢元坤师父解惑了。” 元坤笑道:“不必谢,良国公府天生命格贵重,定能一生顺遂平安,贫僧只是道出了天意罢了。” 云修竹与元坤相互见礼后,瞥了一眼曲昭雪,冷嗤一声才离去,曲昭雪也懒得理他,只向元坤行礼道:“见过元坤师父,昨日我们在焦解元的宅子中见过,元坤师父可还记得?” “贫僧记得,还请曲娘子进屋一叙可好?” 元坤师父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模样,曲昭雪一愣,他便闪身进了小院,为曲昭雪留下了门,曲昭雪蹙了蹙眉,脑中不住盘算着,壮着胆子与落英进去了,便见有三四条似狼似狗的大野兽在冲着她二人狂吠,吓得曲昭雪急忙往落英身后躲。 曲昭雪本就有些怕狗,更何况是这种看起来凶猛的不明犬科动物,实在是吠的她心肝都要飞出来了,使劲地攥着落英的肩膀往后撤,此时却见那元坤吹了声哨,几只凶猛的狼狗登时如小奶猫般温顺地往地上一趴,也不乱叫了。 “对不住,让曲娘子受惊了。” 元坤依然一脸笑眯眯的模样,曲昭雪这才稳住发软的双腿,支撑着自己站稳了,扶着落英的胳膊,瞥了几眼那几只大狼狗,脑海中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跟随着小心翼翼地入了内室。 元坤这座小屋十分简陋,屋内什么装饰也无,只有一床榻、一方桌和一箱笼,家具看起来也破旧不堪,方桌腿也有些颤颤巍巍的,曲昭雪跪坐下之后还险些将方桌给碰倒了,还是元坤师父又寻了两本书垫上了桌腿才好。 元坤给曲昭雪斟了杯茶,一边道:“曲娘子请讲吧。” 曲昭雪却并未直接切入正题,只道:“元坤师父如何知晓我姓曲呢?” 元坤本在将茶杯往曲昭雪面前推了推,听她这般问动作突然一顿,微微笑了笑,道:“贫僧记得,曲娘子与泰兴侯府的两位江娘子关系极好,曾经前来大慈恩寺求过签吧。” 曲昭雪眨了眨双目,身子有些紧绷,只道:“那是曾经了。” “是啊,是曾经的事了……”元坤看起来很随和地笑了笑,道,“云世子也时常来大慈恩寺,虽然在这里险些丢了性命,可是也收获了爱情。” 曲昭雪看着元坤的笑容,却觉得有些瘆人,本要伸手去取那茶杯,闻言又放下手,继续道:“云世子与江娘子乃天赐良缘,如今修成正果,自然令人欣慰。” “曲娘子心态倒是极好,可曲娘子有没有想过,若你在救了云世子之后留在那处并没有离去,说不定今日与云世子成婚的,就是曲娘子了。” 元坤看起来仍然是一脸笑意,本以为曲昭雪会大惊失色,没想到曲昭雪却冷静地勾唇笑了笑,望着他道:“我本就无意成为世子夫人,故而并不觉得失望,然而元坤师父有没有想过,若师父多指挥两只狼狗去咬云世子,说不定他就活不到成婚的这日了。” 元坤一愣,神色明显慌乱了些,抬眸看向一脸笑意的曲昭雪,又渐渐冷静下来,道:“曲娘子,没有证据之事还是莫要乱说了。” “是啊……”曲昭雪笑意渐深,定定地望着他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你我都莫要乱说了。” 从昨日肥橘见到元坤时吓成了那副模样之时,曲昭雪便起了疑心,今日在此见到那几只似狼似狗的动物那般听元坤的话,曲昭雪疑心更重,方才元坤试探她之时,她便随口说了出来,没想到元坤的反应会那样大。 这一诈,竟还诈出来了…… 不过云修竹的性命与她无关,她并不在乎,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证据更难寻,她也不愿意趟这趟浑水,而元坤确实是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曲昭雪的意思,笑了笑,道:“既如此,曲娘子有话便直说吧,贫僧定当知无不言。” 曲昭雪敛去了眸中的笑意,只有唇角仍然微微勾着,缓缓道:“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来此想要讨要焦解元曾留在此处的诗句文章罢了。” 元坤默了一瞬,曲昭雪能看出他脑中在飞快地思索着,也就没有再打扰他,只见他缓缓起身,从柜子当中翻找了一阵,拿出了一厚摞纸张摆在了曲昭雪面前,道:“都在此处了。” 曲昭雪只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纸张,并没有伸手去拿,只道:“多谢元坤师父理解,只是我还有疑问,还请元坤师父解答。” 元坤又缓缓盘腿坐下,并没有出声,只点了点头。 曲昭雪坐直了身子,将脸上所有的笑意收起,仔仔细细地盯着元坤,道:“案发那夜,元坤师父在焦家究竟看到了什么?” 第37章 寒窗 十二 元坤闻言抬眸看向她,…… 元坤闻言抬眸看向她, 无奈地轻声笑了,道:“曲娘子真是洞察力过人……”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他,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道:“我相信人不是元坤师父所杀,可是当夜焦解元在家中所等之人, 是不是元坤师父?” 曲昭雪目光真诚又凌厉, 元坤在她的眼神下愣了片刻, 沉默着点了点头。 曲昭雪只觉得心又往下沉了沉,又道:“那遗书可是元坤师父留下的?” 元坤却并未回答,只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曲昭雪眨了眨双眸, 轻声道:“不过是猜测罢了,我推断出了焦解元不可能自尽,那遗书定然是旁人留在现场的,当夜出现在现场的只有元坤师父和另一个留下马脚之人,那人我虽不知他身份,可当我推断出他的作案动机和手法之后,却觉得他应当不具备伪造遗书的条件,反观元坤师父经常与焦解元论诗,极有可能保存着他的笔墨……” 曲昭雪在那一摞纸当中翻找半天, 找到一张写了个“乎”字的,摩挲了一下, 道:“看这‘乎’字上,还有临摹时留下的墨迹呢……” 元坤闻言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抬眸看向她, 眼神中满是赞赏之情,道:“曲娘子真是冰雪聪明,贫僧真是没有找错人……” 曲昭雪蹙了蹙眉, 将那张纸放下,道:“我就说元坤师父昨日在焦家时,就露出百般破绽,简直就像是在暗示我们你知晓内情一样,原来是故意要指引我前来……” 元坤并未出声,只点了点头,而曲昭雪心里则对他这样的行为有些许不满。 他既然知晓内情,又与焦解元称得上是朋友,就算不想直接入公门提供线索,便是昨日与他们直说了又如何,非要这般拐弯抹角的。 他这般行为,曲昭雪总有种被人当枪使的异样之感…… “这件事是贫僧的不是,在此向曲娘子赔礼,贫僧如此行为,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还请曲娘子海涵。”元坤蹙紧了眉头,微微颔首,道,“几日前宣阳坊中朱家老太太过世后,贫僧便携弟子们前去诵经三日,正巧碰到了前来吊唁的焦解元夫妇,焦解元那时私下告知了贫僧关于科场舞弊之事,与我相约见面详谈,贫僧便将日子定在了诵经的最后一夜。” 元坤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当夜夜深之后,贫僧便从朱家离开,冒着大雨前往了焦家,贫僧见大门紧闭着,敲了许久也不见开门,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便翻墙而入,谁知一入了阍室,便见到了焦解元的尸体,正悬挂在房梁之上。” 元坤叹息了一声,道:“贫僧知晓,他既与我相约今夜见面详谈舞弊之事,揭露科场舞弊之心又坚如磐石,绝不可能在此紧要关头自尽,便怀疑是有人将他杀死以掩盖此事,只可惜贫僧去的太晚,没见到凶手的样子,思来想去便留下了暗含舞弊之事的遗书一封,以期待能引起公门之人重视,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元坤话毕便不再言语,遗憾地垂眸摇了摇头,可曲昭雪心中却疑窦顿生,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元坤师父既然决定和盘托出,为何还要扯谎呢?” 元坤抬眸看向曲昭雪,缓缓直起身子,神色登时变得冷峻起来,手指在桌案底下纠缠着衣角,道:“曲娘子何出此言?” “很简单……”曲昭雪将桌案上的那一沓纸尽数收起来递给了身边的落英,继续道,“第一,元坤师父将伪造焦解元笔迹的遗书留在案发现场时可曾想过,若是没有这封遗书,说不定一开始官府就会将此案当做故杀来办,而不会再费这般周折。” 元坤闻言紧蹙着双眉,道:“贫僧当时只见到尸体,也觉得像是自尽,可见那些公门之人尸位素餐居多,看到这般尸体大多定自缢了事,故而贫僧留下了这般遗书,还能多引起些重视,不然科场舞弊之事可就真的石沉大海了。” 元坤又叹息了一声,道:“也怪贫僧当时有些慌神了,实在是思虑不周。” 曲昭雪随之叹息了一声,看起来一副被说服的模样,道:“元坤师父说的也有道理,只是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元坤师父说自己到了案发现场之时,焦解元就已经是尸体了,我倒是相信,不过,元坤师父是随身携带着有焦解元字迹的遗书吗?为何当即能拿出此封遗书留在案发现场?” 元坤迟疑了片刻,才道:“贫僧曾去过焦解元家,知晓他平日里都在正厅教授孩童,便从那里取了笔墨,当场写了遗书。” 曲昭雪蹙了蹙眉,又疑惑道:“那为何被元坤师父临摹的笔迹在元坤师父此处,而非在焦家的宅子中?” “是贫僧怕露出马脚,特意揣在身上带回来的……” 曲昭雪闻言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道,“我自是相信元坤师父所言,可是那官府不一定相信啊,若是元坤师父真的存了为焦解元了却心愿之意,又想要从此事当中全身而退,总要再向我提供些线索吧……” 元坤闻言微微颔首,示意她直说便是,曲昭雪见状便挺直了身子,仔细地望着他,看起来目光万分真诚,认真道:“元坤师父所说的能证明科场舞弊的证据,是什么?” 元坤师父蹙了蹙眉,道:“只是焦解元向我提了一句,具体是何证据,贫僧确实不知晓。” “可是焦解元一介穷书生,没名声更没权势,哪里能弄得来科场舞弊的证据呢?” 曲昭雪将手臂支在桌案上,定定地望着元坤,元坤也面不改色,道:“贫僧并非红尘中人,更难取得证据了。” “可元坤师父是国寺中人,不仅能进皇城,甚至也进过太极宫和大明宫,这可比焦解元更有可能寻到证据啊……” 元坤抬眸看向曲昭雪,目光落到了她那晶亮有神的双眸之上,顿了片刻,光滑又略平坦的脖颈滚动了一下,轻声道:“贫僧言尽于此,曲娘子……” “元坤师父言尽了,不如听我说说?”曲昭雪打断了元坤尚未说完的话,缓缓站起身子,开始在屋中踱步,道,“元坤师父与良国公府有些恩怨,在良国公世子放榜前来大慈恩寺祈求金榜题名之时,将他引到后山放狼,谁知运气差了些,只将他咬伤了,放榜之后他竟高中状元,一时间风光无两。” 曲昭雪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那几只狼狗,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如今已经沉沉睡去,看起来倒是挺乖巧可爱的,不由得勾了勾唇,缓缓开口道:“此时元坤师父想到他曾经结识的那位文采斐然,有状元之才的焦解元,竟然落榜了,元坤师父便告诉他,不必沮丧不必心急,元坤师父这里有证据,能证明此次科举存在舞弊现象,若是有证据坐实舞弊的事实,此次科举成绩便做不得数了。” 曲昭雪缓缓回头望向元坤的背影,只见他宽大的身子挺得直直的,宛如一座高山般静立,看起来并未被曲昭雪所言影响,曲昭雪叹息了一声,道:“可是证据那里是那么好寻的呢,谁能想到元坤师父好人做到底,竟然真的为焦解元寻来了证据。” “焦解元的心境如何,我自是无法确定,只能揣测,若我是他,发现一个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僧人,竟然能拿得出事关六部这般机密的证据,感激之余心中难免犯了嘀咕,免不了对元坤师父的身份和立场产生怀疑与戒备之心,因此在元坤师父提出要前去家中商议此事时,并未拒绝,便让自己的妻子去妻舅家避一避,自己留在前院并不常用的阍室当中等候元坤师父。” 曲昭雪又缓缓走到元坤面前,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望着他,道:“或许是因为元坤师父在与焦解元的接触当中,察觉到了焦解元似是对自己的信任不复以往,也或许是因为元坤师父发觉了有别的势力想要取了焦解元的性命,便按照焦解元的笔迹伪造好了一封遗书,才能让他的死也为你所利用,同时又竭力劝说焦解元快些捅破此事,谁知元坤师父没来得及与焦解元见面详谈,却有人捷足先登,杀掉了焦解元。” 元坤师父闻言眉目轻颤了几下,垂下了眼眸望着自己的袍角,双手则在桌案下摩挲着衣袍,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坐下,又轻声道:“元坤师父一看,事已至此,若是就此离去,或者再搬动尸体,只怕官府真将此案当做故杀之案来办,会查到自己身上,不如就将事先备好的遗书放在案发现场,营造出一种焦解元因郁郁不得志而自尽的效果。” “至于科场舞弊之事便好办了,元坤师父就如昨日那般前去吊唁,在焦家娘子面前那么一提,爱夫如命的焦家娘子不忍自己的夫君受此屈辱,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揭露此事,到时候在家中翻找出那份证据,直接状告,既能达到元坤师父的目的,元坤师父还不必出面,岂非一举两得之妙事?” 曲昭雪话毕,屋内登时安静了下来,连外面的风声和林叶敲打声都几乎传不到里面,元坤抬眸看向曲昭雪,神色漠然的很,可是下巴却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一时间屋内没人出声,过了许久,元坤师父才咧开嘴大笑起来,接着开始一边鼓掌一边道:“曲娘子真是讲故事一把好手,真叫贫僧大开眼界!” 曲昭雪抿唇笑了笑,道:“要我说,若是真的让官府知晓元坤师父当夜曾出现在案发现场,定然是不由分说就会将元坤师父定为疑犯之一,不过…… 曲昭雪眼珠一转,勾了勾唇,望着元坤轻声道:“官府如今最缺的便是证据,元坤师父只要告诉我,这证据究竟是何物,可能会藏在何处,我和焦家娘子便替师父隐瞒写遗书之事,帮师父省去这一切的麻烦,可好?” 元坤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挑了挑眉望着曲昭雪,那副神情隐含着说不出的揶揄,就像是在看着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似的,与之前他展露出的面目截然不同,只见他身子往前一凑,在曲昭雪的耳边,道:“证据自然是科考的卷子,曲娘子看到就明白了。” 曲昭雪侧目望向他,也冲他挑了挑眉,道:“科考卷子?是谁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焦解元的。”元坤看起来十分得意,手指轻捻衣袖,轻笑了一声,道,“焦解元是个极好的人,就是太容易轻信旁人了,实在可惜……不过贫僧可从未暗害过他,可是一直对他倾囊相助呢,谁让他太过耀眼,挡了旁人的路呢……” 曲昭雪听罢,却沉默着并未出声,身子紧绷着,双手手指纠缠着衣袍,定定地望着他这副动作和神情,目光看起来十分漠然。 元坤见状,忽而敛去了脸上的笑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撤了撤,环视了一下四周,狐疑地望向曲昭雪,又转而向窗外望去,呢喃道:“狼儿们怎么没动静了……” 曲昭雪身子陡然一松,此时门突然推开了,只见一身绛紫官袍的人影闪身进来,整个人如同乌云压阵一般气势逼人,迈着一步步坚定有力的步伐踏入了屋中,冷漠地望着眼前的元坤,轻声道:“元坤师父,京兆府有请……” 第38章 寒窗 十三 元坤在见到顾沉渊的那…… 元坤在见到顾沉渊的那一瞬间, 登时愣住了,转头望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曲昭雪,才知晓自己中计了…… 元坤将脸上得意的神情收了收, 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些,道:“不知道京兆府……” “该听的和不该听的, 本官都听到了。” 顾沉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元坤, 神色十分冷漠, 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严厉了些,道:“是元坤师父自己走,还是本官差人请元坤师父走?” 元坤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一手拽了拽胸前挂着的大佛珠,却见顾沉渊身子一闪,登时来到他面前,俯身擒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曲昭雪一惊,以为要发生什么武力冲突,急忙起身往后退了退,只见顾沉渊冷着脸厉声问道:“要做什么?” 元坤眨了眨眼睛,干笑了几声, 道:“生平第一次下狱,不过是想念几句经, 求佛祖保佑罢了。” 顾沉渊扭头望了曲昭雪一眼,缓缓直起身子, 却并未松开元坤的手腕, 高声唤了句“进来搜身”,便见几个护卫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不由分说便架起元坤。 顾沉渊这才挺直身子, 示意护卫们直接开搜,又看向曲昭雪,道:“曲娘子,借一步说话吧。” 曲昭雪看着元坤被架住之后一脸错愕的神情,觉得有些滑稽好笑,听顾沉渊唤她,她才随着出了屋门,便见那几只狼狗已经睡得死沉死沉的,被几个护卫抱进笼子带走了。 顾沉渊一边唤来莫愚,将事情都好生交代给他。 曲昭雪一脸赞赏地望着顾沉渊,此人脾性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办事效率却是极高,最关键的是人掌着实权,这才是曲昭雪没有的东西。 昨夜她思考通了案情之后,这日一早便迫不及待地敲响了京兆府的大门,将自己的一通推理说与顾沉渊听,又与顾沉渊定下计策,将元坤师父的实话诈出来…… 曲昭雪清楚地知道,若是此事牵扯到科场舞弊,连顾沉渊这个京兆尹也无权过问,只怕是要上报大理寺或刑部,甚至上达天听,直至三司会审了。 更何况是她们这种平民百姓呢…… 曲昭雪向顾沉渊行了个福礼,道:“多谢王爷慷慨相助,劳烦王爷多费些心思,若是能将元坤师父的同伙也问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能从皇城的六部当中将科举试卷盗出,这股势力必然不容小觑,只怕是六部中定然有元坤的同伙…… 顾沉渊闻言微微蹙眉,道:“曲娘子不必向本官道谢,只是这元坤虽然看起来不甚聪慧,但极有可能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人物,对于他是否能和盘托出,本官也不抱太大希望,不过本官会尽力就是。” 曲昭雪抿唇笑笑,向顾沉渊使了个眼色,道:“我明白,这便回去帮着搜查,还请王爷莫忘了按计划行事。” 顾沉渊微微颔首,曲昭雪便反身随着莫愚走了,谁知又听顾沉渊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曲昭雪回头疑惑地看向他,只见顾沉渊眉目略舒展了些,上前几步站定,微微低头看着曲昭雪,道:“曲娘子是真的打算做讼师?” 在他靠近的那刻,曲昭雪鼻间又萦绕着那股熟悉的竹叶夹杂着书墨香气的味道,怔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些微,仰起头看向他。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顾沉渊眉目好像比她想象中的要柔和得多了…… 曲昭雪轻轻咳了咳,微微颔首,应了声“是”。 曲昭雪并未看顾沉渊的神情,只觉得顾沉渊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做讼师可是极辛苦的,而且曲娘子身为女子,怕是……” 顾沉渊顿了顿,微微蹙眉,语气逐渐放缓了些,道:“会遭受些非议,曲娘子可要想好了……” 曲昭雪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顾沉渊,确实奇怪他今日为何对自己态度柔和了这么多,还与自己说了这么多话。 要知道,以前的顾沉渊可是整日里板着脸惜字如金的人…… 曲昭雪总有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感觉,扯着唇角笑了笑,垂下头道:“自然是想好了,反正我这名声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顾沉渊闻言眉头一皱,盯着曲昭雪乌黑柔顺的发顶,感觉喉咙略有些发涩,过了半晌才道:“那当初,确实是曲娘子出手相救云世子的吗?” 曲昭雪不知为何突然心头一颤,想必那便是原身的情绪了,可她对顾沉渊突如其来的关切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只道:“如今云世子认为是江娘子救的,那就是江娘子救的,还请王爷莫要再提起此事,徒增烦恼了。” 顾沉渊闻言,忽而觉得自己如此言语有些不太合适,便匆忙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道:“曲娘子放心便是,本官自不会去说些无谓之语。” 曲昭雪才突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行了福礼退下,而顾沉渊微微颔首,道了声”慢走”。 曲昭雪压抑住心头的怪异之感,急忙退下了,随着莫愚快步往外走,虽然她没做错什么,但总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顾沉渊今日着实反常得很…… 而顾沉渊望着莫愚和一众高大护卫中间那个单薄娇小的身影,总觉得心里发紧,忍不住伸手抻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看向身旁的竹青,道:“本官方才是否太过失礼了?” 竹青身子登时一紧,颇有些机械地扭头看向顾沉渊,斟酌了片刻,才露出了笑容,道:“王爷自是克己守礼的,曲娘子可能有些不习惯罢了,王爷也不必想太多。” “是吗……”顾沉渊蹙了蹙眉,听到身后有动静,转头一看,便见几个护卫架着元坤从屋中出来,其中一人上前将大小两串佛珠呈上来,道:“王爷,这佛珠之中发现了药粉,还在屋后发现了地窖,在里面有大量火油。” 顾沉渊看向那护卫手心里的两颗从中间切断的佛珠,里面暗藏着的白色粉末,脸登时沉了下去,目光冷厉地望向元坤,道:“这是何物?” 元坤看起来眼神涣散、满脸笑意,嘴里还念叨着佛经,就是不接顾沉渊的茬儿,顾沉渊见状冷嗤一声,道:“将证物封存,一并带回京兆府。” …… 曲昭雪这边有了京兆府护卫的护送,成功坐上了马车,速度就快了不少,刚要入宣阳坊大门时,便见东市门口那位杜少尹正高声让人回避,身后跟着一大队护卫,还有一个身材曼妙的带着幕蓠的女子,缓缓地上了马车。 “东市怎么回事?为什么京兆府来这里逮人啊?” “说是从一个铺子里带了个娘子出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呢!” 曲昭雪微微抬眸,抿唇笑了笑,并没有仔细听着周围百姓的议论,便回到了宣阳坊的家中时,便见焦家娘子与她哥嫂三人立在门口焦急地盼着,一见曲昭雪回来了,便着急地迎上来问情况如何。 曲昭雪简略地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便将护卫们引了进来,众人立刻行动了起来,护卫们身材高大便着重搜查那些房梁等高处或搬放重物,曲昭雪她们妇孺便搜查屋中各处,将所有的箱笼和柜子里东西全部都取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查验,甚至将被褥也全部拆开,搜寻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没有结果。 众人不免有些挫败,这宅子并不大,几张纸还能藏到哪里去,曲昭雪翻完了内室的几个大箱笼,累的腰酸背痛,看着焦家娘子眼神涣散地立在后院之中,问道:“给孩童们上课的正厅可搜完了?” 焦家娘子一脸哀愁地点了点头,道:“这里本就东西不多,都是些孩子们练习用的笔墨纸砚,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搜的。” 曲昭雪蹙了蹙眉,缓缓步入正厅,见京兆府众人正在前院之中搜查房顶和房梁,回头看向正厅当中的几张桌案和柜子,忽然想起那日她看到的孩子们抄写的诗词文章…… 焦家娘子此时也跟了上来,看曲昭雪愣在那处,不由得有些紧张,问道:“曲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曲昭雪并未答话,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那几个柜子前,将里面的好几摞纸搬了出来,道:“焦家娘子,这些纸可搜过了?” 焦家娘子蹙了蹙眉,上前跪坐下来,翻看了一下上面的几张,道:“我看了几张,都是些在这里研习的孩童的笔墨。” 曲昭雪粗略估算了一下,这几摞约莫有七八百张,下定决心便将捆扎的绳子剪开,开始一张张地翻看。 其实对于藏东西的人而言,藏在哪里都是不放心的,而对于找东西的人而言,藏在哪里都有可能,根本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只有相对安全的地方。 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一个是隐秘到藏物人自认为不会被发觉的地方,另一个就是藏木于林…… 对于要找的纸张而言,将纸张藏在纸张里,相对而言是再安全不过了…… 曲昭雪一张张翻找,一张张阅读,只见那一张张纸上有些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字迹颇为工整,在一首首颇像打油诗的句子里抒发着或稚嫩或豪气的志向,还有抄写的满满当当的千字文、诗经和大学。 都是一个个孩童寒窗苦读十几年所付出的心血,蕴藏着他们满怀期待的梦想…… 然而一场科场舞弊,就能够折断寒门子弟的翅膀,不知道焦解元看着这些孩童艰苦求学的样子,可曾想到过曾经的自己…… 曲昭雪深深呼出一口气,翻看了几百张孩童的笔迹,终于找到了一张看起来像是成人字迹的纸张…… 这张纸上的笔迹看起来刚正遒劲,曲昭雪瞧着与焦解元的遗书上字迹无二,再看最左侧的署名,写的是“江南西道焦桐疏”,最关键的是,在这名字上还盖着红印,曲昭雪也认不太出,只能依稀看到“礼部”二字…… 曲昭雪心里一颤,这难道就是元坤师父所说的证据? 曲昭雪并没有就此停止,继续一张张翻找着,又翻过几十张之后,终于又看到了一张上面盖着同样红印的纸张,虽然纸上的内容与焦桐疏那篇文章一模一样,可是笔迹却全然不同。 这篇文的笔迹瘦长潇洒,看起来颇有些诡谲之意,曲昭雪眉心一皱,只觉得心跳地险些要跃出胸腔似的,再看向最左侧的署名,整个人浑身的汗毛登时立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署名上写的是“京畿道云修竹”。 第39章 寒窗 十四 ……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长安城中百姓皆往家中奔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路过京兆府的人都忍不住驻足看一眼立在门口的那人。 那人一身藏青粗布麻衣, 十分破旧,还打着些补丁, 头发凌乱不堪, 胡茬满面, 就像是在街边乞讨的乞儿似的,只是身材高大,脊背挺得很直…… 京兆府的护卫皆严阵以待, 只见此人将包袱往地上一扔,双手缓缓举起,高声道:“某名为柯遇,宣阳坊中那人时某杀的,某前来自首……” 然而他面上看起来疲惫得很,黄昏时分明明天气凉爽,他的整个额头却是汗津津的,看起来异常紧张…… 此时坊外突然传来一阵喜庆的礼乐声,将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良国公府迎亲了”,原本聚集在京兆府门外指指点点的人登时往坊门外拥去。 据说良国公府迎亲队伍奢华万分, 比那皇家迎亲也差不到哪里去。 也难怪,谁让当今皇后姓云, 又生养了文武双全的人中龙凤三皇子呢, 良国公府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圣人与皇后的亲外甥成亲,排场自然要做足…… 柯遇扭头看去, 目光略有些涣散,只是脚下微微挪了一下步子,手指蜷曲了一下,便有些怯懦地收回脚,沉默着垂下了头。 不一会儿那奏乐声便渐行渐远,围观的百姓从坊门归来,手里捧着封红乐得眉开眼笑,无非都在夸赞着良国公府大手笔,世子成亲一路撒钱这般豪爽,只是有些人与他们格格不入,脸上表情凝重,直直地向京兆府而来。 他能认得出来,其中有些人穿了京兆府护卫的盔甲,而另几个明显是百姓模样的人,两个女子穿着纯黑的男子胡服,另外三人穿的是素白衣衫,就像是家中有丧事似的。 柯遇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见那一身孝服的女子眼眶蓄满了泪水,伸出手臂就像要握住他的脖颈索命似的,直直地向他冲了过来,口中大喊着“你还我夫君命来!” 柯遇没有躲开,直接顺势倒下,闭上了双目。 要是能直接死了就好了…… 谁知这娘子竟然被身边的那个身穿胡服的女子拦下了…… 柯遇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他若是就势死了,不用面对这一切了,那该有多好…… 此时几个护卫直接将他架了起来,三步两步将他带上了京兆府的台阶上,柯遇艰难地抬起头,只见眼前一个身穿绛紫官服、容貌不俗的男子,正如同看蝼蚁一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来自首?” 柯遇抿了抿唇,双手在身侧攥紧了拳头,道:“宣阳坊中那人是我杀的,不是东市云想楼的掌柜,将她放了吧。” 顾沉渊只抬了抬眉并没有答话,望了一眼哭成一团的苦主一家,还有在那里轻声安慰的曲昭雪主仆,将他们一并唤进了京兆府中,并差人前去万花楼送信,请万花楼掌柜前来。 顾沉渊为官这么多年,也是头一次在这个时辰开堂审案,他还记得在牢中服毒自尽的锦绣,他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周围百姓也从未见过这个时辰有开堂的,也觉得新奇,都围在外围想要瞧一瞧,看着他们长安城的父母官顾沉渊往堂上一坐,看起来万分威风的模样,他们就觉得心安。 而那人犯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上,看起来就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似的,艰难地直起身子又道:“这位官爷,还请将无辜之人先放了,我做的事情我都会如实承认,一人承担。” 顾沉渊并不理睬他,待众人在堂上站定之后,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宣阳坊中焦桐疏解元被杀一案今日开审,堂下众人,报上名来!” 顾沉渊的眼神先看向柯遇,只见柯遇眨了眨双目,面上神情毫无波动,道:“罪人姓柯名遇,于宣阳坊中将人误杀。” 待柯遇报完姓名,焦家娘子才冷静下来,用衣袖揩净了面颊上的泪水,抬头用那种异常坚毅的眼神看向顾沉渊,道:“苦主焦何氏,乃死者焦桐疏之妻,请王爷莫要放纵凶犯,为我枉死的夫君报仇。” 何家夫妻将自己的身份如实告知之后,顾沉渊的眼神看向立在一旁的曲昭雪,只见她一身黑色胡服将小脸衬得更加白净小巧,看起来年纪不大,眼神却比苦主的还要坚毅,微微福身一拜,用堂上堂外众人皆能听得清楚的声音,高声道:“我乃苦主焦陈氏的讼师曲昭雪,请王爷秉公执法,为民洗冤。” 京兆府门外围观的百姓闻言,皆惊叹了一声,接着便开始窃窃私语着。 长安城中讼师本就屈指可数,而且还是长安城中的第一个女讼师,更何况这个女讼师还曾经因杀人案入过狱…… 事已至此,曲昭雪已经无所畏惧了,这个讼师,她算是做定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 在这个时代,想要不依附于婚姻,便只能用这种法子…… 顾沉渊看起来颇为忧心地望了曲昭雪一眼,轻轻叹息了一声,一拍惊堂木,便看向柯遇,道:“嫌犯柯遇,本官命你将你的犯罪事实和盘托出,不得有所欺瞒。” 柯遇抬眸看向顾沉渊,跪在地上的身子挺直了些,双眸中看起来有些湿润,声音略发颤,道:“我若是将实情全部告知官爷,官爷能否将不相干的人放了?” 顾沉渊知道他说的是谁,瞥了一眼看起来神色如常的曲昭雪,又道:“那是自然,你放心便是。” 柯遇闻言叹息了一声,闭了闭目,缓缓开口道:“我原是万花楼的一名掌管库房的管事,因对万花楼中的一颗夜明珠起了贪念,一时鬼迷心窍,将夜明珠并一些飞钱盗走,想要去柜坊兑出银钱来,谁知万花楼立马发现了我盗窃的事实,金吾卫满城巡查我,我便困在了城中不得脱身。” “我原是躲在人多眼杂的东市之中,谁知三日前金吾卫在东市闭市之前前往东市巡查,我不得以只能潜逃到宣阳坊中,到了夜里下起了雨,我饿得不行,想要用夜色和雨声作为掩护,潜入宅子里偷些吃食。谁知我在潜入庖厨之后,正巧碰上了一个男子,我为了灭口便勒死了他,并将他扛到了一旁的阍室当中,将他悬挂于房梁之上,装作他自尽的模样,然后我便离去了。” “事实经过正是如此,与旁人无关,还请官爷明察。” 柯遇脏兮兮又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依曲昭雪所见,就是普通百姓的耿直模样,根本不像是心狠手辣的贼盗凶犯,而顾沉渊沉默了片刻,从桌上拿起了一颗珠子,道:“你说的可是这个夜明珠?” 柯遇并未出声,只点了点头,在顾沉渊拿起那方手帕时,眼神倏忽亮了一瞬,目光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那这方手帕呢?” 柯遇双手微微攥拳又松开,就像是在努力抓着什么东西,可那东西又从指缝间溜走似的,只叹息了一声,道:“是我的。” 顾沉渊将那手帕放下,示意书吏快些记录,又看向曲昭雪,道:“曲娘子,可有疑问或补充?” 曲昭雪闻言,上前几步行礼道:“禀王爷,确有疑问,想要请柯遇解惑。” 顾沉渊应了一声,便捧起了茶杯,曲昭雪见状,便转头看向跪在那里的柯遇,道:“柯郎君,依你所言,你是案发当夜因死者焦解元发现了你的存在,而临时起意犯罪的,是也不是?” 柯遇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并未出声。 曲昭雪抿了抿唇,又道:“那还请柯郎君,详细叙述一下,你是在何处,用何种手法将焦解元杀死的。” 柯遇唇角抿紧了,挪动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垂下双眸,道:“我到了庖厨,正巧与他碰面,与他打斗了几下,便随手抓起来一根绳子,就这样……勒死了他。” 柯遇一边说着在胸前比划了一个绳索绕颈又在身后勒紧的动作,只是头仍然低垂着不敢看旁人,道:“之后将他挂在了阍室的横梁之上,便离去了。” “就在庖厨之中?”曲昭雪微微蹙了蹙眉。 “正是。” “你与他如何打斗的?” “他举着柴火向我扑来,我躲闪之后将他手中的木棍夺下,他又向我挥拳,我制服了他,在他身后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庖厨之中为何随手便能寻到绳索?” “我怎知为何?那是死者的宅子,又不是我的宅子。” “当时死者穿的什么衣裳?” “只穿了棉白里衣。” 柯遇垂着头,对曲昭雪一连串的问题对答如流,像是根本没有思索过一般,曲昭雪也不急不恼,上前几步走到他的眼前,道:“那你告诉我,为何你的夜明珠和手帕,会藏在在灶台底下?” 柯遇闻言手指猛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衫,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手指才缓缓松开,声音小了许多,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记不清了,有可能是与焦解元搏斗之时,不小心从身上甩出去的吧。” “搏斗?”曲昭雪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道,“看来柯郎君和我,对于搏斗两个字的理解不太一样,依照柯郎君方才的叙述,你轻松化解了焦解元两次攻击,便将他勒死,我怎么看,这剧烈程度也不至于将你护若珍宝的珠子和帕子甩得那么远吧。” 柯遇蹙了蹙眉,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抬起头大声道:“我方才说了,情况紧急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曲昭雪的声音比他还要严厉高亢,双目死死地盯着他,道,“我看是你不是记不清了,而是谎话连篇,明明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蓄意谋杀焦解元并做成了自杀现场,你还不承认?” 柯遇看起来像是突然被点燃了怒火似的,整个人如同野兽一般,怒道:“我什么都交代了,我是当场起意将人误杀的,根本不是蓄意谋杀,你这妇人是听不懂人话吗?” 曲昭雪闻言冷嗤了一声,同样对他怒目而视,高声道:“你最好放尊重些,我既然如此指控你,自然有我的证据,你只需要好生回答问题,无需在此胡乱置喙。” “好啊!”柯遇冷笑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妇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很简单……”曲昭雪看起来一胸有成竹的模样,仰起头道,“第一,我在房顶,发现有人将灶突上的挡雨盖破坏了,又在断裂处发现了绳索的摩擦痕迹,又在灶台之中发现了你的手帕和珠子,这你如何解释?” 柯遇闻言气势稍弱了些,可依然嘴硬道:“什么如何解释?我不知晓……” “你不知晓?”曲昭雪眯起了双目,定定地望着他,道,“明明就是你在庖厨的屋顶之上,于雨夜将灶突上的挡雨盖破坏,引着死者上屋顶修缮,趁其不备之时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又将他推入灶突之中。死者在灶突之中奋力挣扎,慌乱之中抓走了你的珠子和帕子,又在后背、膝盖、足尖均留下了碰撞的伤痕,待终于没了气息之后,便顺着整个灶突被你抛了下去,跌在了灶台底下的柴火堆里,所以你的珠子和帕子才在灶台之中被发现了,你还不认?” “这……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你不能因为那珠子和帕子在灶台底下被发现了,就这般推测!” 柯遇有些语无伦次了,而曲昭雪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道:“那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何当夜准备在阍室会客的死者,会穿着一身里衣等待着招待客人?” 柯遇身子一顿,还未开口,曲昭雪便继续道:“自然是因为,他穿着外裳从灶突中跌落在灶台底下的柴火堆里,蹭了满身的烟灰,而你怕被人发现他并非自尽,便将他的外裳脱下来销毁,因此就只剩下一身里衣了啊……” 此时公堂之上安静得很,焦家娘子竭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柯遇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抬眸看向曲昭雪,扯了扯唇角,道:“那外裳呢?你有何证据证明外裳蹭上了烟灰?” 曲昭雪缓缓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外裳自然是被你销毁了,只是还有个证据,你怎么也抵赖不得,若依你所言,是站在死者身后,亲手将死者勒死后悬挂于房梁之上,那么致死的勒痕定然是相交于颈后,可事实上,尸体上紫红的勒痕相交于左右耳后,是典型的吊死伤痕。” “公堂之上书吏所记录的,是你红口白牙说出的话,难道此时你想翻供吗?” 柯遇看起来脸部又扭曲了几分,恶狠狠地望着曲昭雪,道:“我已经承认是我杀的人了,你还想如何!判刑吧!杀死我吧!一切就都结束了!用的什么手法又有什么分别!” “自然有分别!”曲昭雪俯下身子平视着他,目光坚定有力,道,“若是用我方才所言的法子杀人,定然是事先备好了绳索,又破坏了挡雨盖并踩好了点儿而预谋杀人,而你与焦解元平日里根本没有交集,怎么会事先预谋杀他?所以,如果不说是临时起意,以你的智慧,你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官府盘问的杀人动机……” 柯遇闻言手指又蜷曲了起来,紧紧地抓着衣摆,额头上汗津津的,忍耐到了极致才忍不住如野兽般呜咽了一声。 曲昭雪缓缓凑近他,轻声道:“我知道,虽然人是你杀的,可那人用你心爱之人的性命威胁了你,叫你用这种法子杀人,你害怕如实说出一切,他会对玲娘子不利,才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你相信我,京兆府抓住玲娘子,并非是因那帕子怀疑她杀人,而是怕有人会用她的性命威胁于你,才将她保护了起来,你如实说出一切,京兆府定然会为你做主……” 柯遇闻言抬眸,眼神亮了一瞬,双手在身侧攥拳,抿着唇仔细思索着,刚要准备开口,却听得府门外有人高声道:“是我们万花楼那家贼柯遇落网了吗?” 第40章 寒窗 十五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门…… 众人闻声回头, 只见门口围观百姓中自动闪出来了一片空地,众护卫将两名男子围在中间,往公堂之中走来。 是万花楼掌柜汪海, 和那罗姓男子赶来了。 柯遇听到这声音之后,身子抖了抖, 也没敢回头, 将刚刚要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彻底噤声了。 曲昭雪闭了闭目,起身往边上站了站,暗自腹诽了几句……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 怎么就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 汪海一边谄媚地笑着,上前行礼道:“万花楼掌柜汪海,见过王爷。” 身旁的那个罗姓男子脸上仍然挂着得体又疏离的笑容,微微欠身,道:“讼师罗岱英,见过王爷。” 曲昭雪闻言,不禁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这个名为罗岱英的男子。 原来他竟是个讼师吗…… 顾沉渊见他二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略蹙了蹙眉,挺直了身子, 道:“二位免礼,今日这位柯遇前来自首, 本官便当场升堂,以查清案情, 汪掌柜身为夜明珠失窃案的苦主, 本官便通知汪掌柜到场。” 汪海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刚要出声,却听身边的罗岱英轻轻咳了咳, 汪海疑惑地扭头看向他,忽而会意,尴尬地笑了笑便不言语了,只见罗岱英微笑着上前几步,道:“王爷,既然宝珠已经找回来了,那我们万花楼也就不再追究此事了……” 顾沉渊手指轻点桌案,微微抬了抬眉,道:“罗讼师的意思是,万花楼汪掌柜不再以苦主身份控告了?” “是啊……”罗岱英的笑容十分温和,扭头望了汪海一眼,道,“汪掌柜的意思是,万事以和为贵,柯遇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该给一个悔过的机会啊……” 曲昭雪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赞叹一声,真是收买人心的一把好手。 当曲昭雪想通了整个案情之后,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万花楼的汪掌柜,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如今他在公堂之上这般维护柯遇,显然是想要将柯遇的心拉拢到他们这一侧,让他莫要反水,咬死杀死焦解元的案子,是他自己所为。 而顾沉渊显然也明白了这意思,道:“罗讼师既然精通律法,想必也知晓,就算苦主不追究,本官身为京兆尹,也须得依律法对其施以刑罚。” 罗岱英则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罗某自然是知晓,不过虽然律法无情,但是人却有温度,刑狱官可比这律法要重要得多……” 曲昭雪心里一惊。 这人竟然还敢教顾沉渊做事,还真是挺胆大的,不知道有什么背景…… 顾沉渊闻言也不急不恼,勾起了唇角,道:“罗讼师言之有理,本官确实也有放他一马的心思,只是他还犯了件杀人案,本官就是想法外开恩,也确实做不到啊……” “杀人案?”汪海一脸惊讶的样子,扭头看向跪在那里的柯遇,用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又痛心疾首地哀叹一声,道,“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罗岱英又扭头望了汪海一眼,曲昭雪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看到汪海一脸吃瘪的模样,如鹌鹑似的缩回脑袋不言语了。 这倒让曲昭雪十分惊讶了,这二位关系整个颠倒了似的,看起来这讼师像是大爷,这位客户却成了乖乖听话的小弟,根本没有一丁点甲方爸爸的尊严…… 确实是奇妙的很…… 而且,这汪海看起来并不算聪明,根本不像是个日进斗金的大铺面掌柜,脑子绝对不如这位罗讼师活络。 罗岱英又转向顾沉渊,叹息了一声,又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罗某便不宜置喙了,此案既然与万花楼无关了,那罗某便与汪掌柜先行告辞了。”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案,双目紧紧地盯着罗岱英。 这罗岱英虽然看起来对他十分尊敬有礼,实则每一句话都在明里暗里地冒犯他,先是为着收买人心的目的教他人情重于律法,现在又擅作主张地想要离去。 顾沉渊倒是听说过这个罗岱英,他为好几个勋贵脱罪之后,在长安城的勋贵之中彻底打响了名号,来找他做讼师的人非富即贵。 而顾沉渊身为京兆府还是第一次与他在公堂之上见面,可见这罗岱英平日里接触的都是些大理寺管辖之案,涉案之人身份高贵,由不得京兆府管辖…… 罗岱英刚给汪海使眼色要离开,却被顾沉渊叫住了。 “罗讼师请留步,本官还需询问一下苦主和疑犯,还请二位稍等片刻。” 罗岱英略有些惊讶地转过头来,见顾沉渊虽唇角含着笑意,但眉目之间似有凌厉之色,略一思索,才不情不愿地恭敬应是,顾沉渊便看向跪在那处的柯遇,道:“柯遇,你可有要询问之事?” 柯遇低垂着头,脖颈处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双手紧紧地纠缠着衣袍,罗岱英微微挪了挪脚步,让自己那华贵的靴子跃到了柯遇的眼前。 柯遇身子猛地一颤,轻轻眨了眨双眸,身子猛然松懈下来,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高坐在公堂之上的顾沉渊,道:“没有了……” 曲昭雪闻言闭了闭目,双拳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她能理解柯遇的痛苦与顾虑,她不能强求每个人都做出同她一样的选择,她只能选择尊重。 但这并不代表,她会选择什么都不做,而放弃针对作恶之人…… 故而在顾沉渊转向她询问时,曲昭雪仰起了头,高声道:“我有疑惑未解,想请万花楼汪掌柜解答。” 汪海突然被点名,愣了一瞬,而顾沉渊见状身子往后一仰,道:“问吧。”显然是不打算干预的意思。 罗岱英皱了皱眉,知道这确实符合律法,只能转过头来笑着应对,曲昭雪对他回以微笑,道:“我是想请问一下,这夜明珠和飞钱当真是柯遇盗走的吗?” “这还有假?”汪海看起来急了,高声道,“丢了夜明珠,汪某还要被训斥,这汪某还能没事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汪掌柜莫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曲昭雪看起来十分亲和,眉目间温柔得很,继续道,“我是在想,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柯遇是事先预谋杀人,而柯遇与这死者焦解元平日里无仇无怨的,我是实在想不到他的杀人动机,便只能推测,他是受人指使而杀人的,若真是如此,这夜明珠和飞钱很可能就不是他偷盗的赃物,而是收买他为其杀人的幕后指使者付给他的赏钱。” 汪海蹙眉琢磨了一下去曲昭雪这番话,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之后,登时怒道:“你这是何意!”话毕又上前几步伸手指着曲昭雪道,“你是在指控汪某教他杀人的吗?你有何证据!莫要在此血口喷人!” 曲昭雪急忙后退几步,看起来十分无辜地摆摆手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并不是指控,前几日机缘巧合之下,正巧与金吾卫打过交道,当日上午将画像交给金吾卫后,当夜便寻到了人的踪迹,我就觉得奇怪,既然好几日前夜明珠与飞钱丢失之时,汪掌柜就请金吾卫帮忙找寻了,怎的过了这么多日还没消息……” “更何况,每次寻人寻物,金吾卫第一个巡查的就是人多眼杂的东市和西市,然后是邸舍,方才柯遇说,他一直躲在东市,我就觉得奇怪,怎的盗窃案过了五六日,一直到了凶杀案案发那日,金吾卫才想起来去东市瞧瞧呢?” 曲昭雪紧紧地盯着汪海,汪海一时语塞,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罗岱英,罗岱英神色十分不耐,但也无可奈何,只得道:“金吾卫如何行事,自然不是罗某这般平民百姓能知晓的,王爷若想要核实,大可请金吾卫之人前来作证,若是想要指控汪掌柜指使柯遇杀人,还是要有实证才行啊……” 曲昭雪闻言抿唇笑了笑,微微颔首,道:“自然是需要实证,所以依汪掌柜与罗讼师的意思是,这焦解元被杀一案,与万花楼毫无干系了?” 汪海冷嗤一声,道:“自然是没关系,汪某行得正坐得直,绝不做那种指使人杀人之事,你这妇人若是没证据,别在这里乱说!” 曲昭雪听罢,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扭头看向顾沉渊,道:“苦主斗胆请求王爷,将另一名涉案人员带至公堂之上,此人不仅有动机杀害死者焦解元,而且还涉嫌在今春的科考之中舞弊,以获取了状元之位。” “此人乃是良国公世子,云修竹……” 此言一出,公堂之上先是静了一瞬,接着便一片哗然,围观的百姓皆惊呼出声,在外惊讶地窃窃私语着。 “云世子,那可是当朝状元,又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怎么可能舞弊,还涉嫌杀人呢!” “就是啊!这女讼师可真会信口开河,为了赚个名声真是脸皮都不要了!” 汪海十分震惊,伸手指着曲昭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忍不住又用手肘碰了碰罗岱英,而罗岱英则像是才突然注意到曲昭雪似的,仔细地盯着她看着,眉目之间似有凌厉之色。 顾沉渊看起来面上无甚表情,只蹙了蹙眉一拍惊堂木,堂下登时肃静了,便道:“你有何证据,直接呈上来便是。” 曲昭雪微微颔首,取出来两张纸,展开并抚平后上前几步放在了顾沉渊的桌案之上,顾沉渊认真地看了半晌,神色登时凝重了起来,急忙唤来莫愚,道:“马上前往良国公府,请良国公世子云修竹前来作证。” 莫愚闻言却并没有立刻动身,略有些为难地说道:“王爷,只怕是今夜不太方便。” “为何不便?”顾沉渊眉头拧得更紧,抬头看向莫愚,只见莫愚一张脸皱了皱,才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小声答道:“您忘了吗,今日云世子成婚,如今良国公府中,正在办婚宴呢……” 顾沉渊手指轻点桌案,好生回忆了一下,才记起来那封被自己随手压在公文之下的请柬…… 顾沉渊突然觉得有些头痛了,忍不住将手肘放在桌案上,伸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 云修竹可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他顾沉渊再受圣人信任,若是不管不顾地就这么前去良国公府拿人,还搅扰了人家的婚宴,实在是有些不太合适。 若是最终证明云修竹是冤枉的,皇家的颜面往哪里搁…… 顾沉渊正纠结之际,只见那汪海脸鼓鼓的,气冲冲地上前几步指着曲昭雪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指认我们东家泰兴侯府的姑爷!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品种的丑八怪!不就是你喜欢我们姑爷,我们姑爷却不待见你吗,你便这么急不可耐地想要搞臭我们姑爷的名声,真是不要脸面!” 在外围观的百姓皆频频点头应是,他们可还记得前几日在这里审断的杏园杀人案,这个曲昭雪可是一开始就被定为因妒杀人的凶犯了…… 曲昭雪闻言也并不觉得气愤,反而感觉好笑,转头看向他,理直气壮道:“你们姑爷也就你们泰兴侯府将他当个宝,他是否有罪、犯了什么罪,自然要律法来裁断,不是我一人之言能断定的!我只是提出怀疑并举出证据,具体还需京兆尹来裁断。” 汪海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冷笑了一声,道:“真是稀罕,你有什么证据啊!这柯遇杀人的事实那是板上钉钉的,他自己都承认了,你在这里推测了半天,人家嫌犯都不认,那有个屁用啊!” 曲昭雪冷眼望向他,眉目十分凌厉,厉声道:“汪掌柜这就不懂了,实证向来是重于口供,柯遇的口供与各项证据对不上,他自称临时起意杀人,可各种证据均显示他是预谋杀人,如今动机不明,汪掌柜总不能要求京兆尹就这样只凭口供办个葫芦案吧!” “你!你个妇人就是脑子不活络!”汪海一边撸着衣袖一边指着曲昭雪道,“预谋杀人和临时起意杀人那不都一样吗,反正都是柯遇从那屋顶的灶突把人……” 汪海刚要继续说下去,便见罗岱英神色一紧,三步并两步上前拉住了汪海的胳膊,厉声道:“胡言乱语!还轮得到你教王爷如何办案吗!” 汪海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见罗岱英神色如此紧张,看向他的眼神满是警告之意,这才将要说的话咽下去,沉默了下来,而曲昭雪却心中一阵狂喜,冷笑了一声,道:“把人从屋顶的灶突中怎么了?汪掌柜怎么不接着说了?” 汪海紧紧地抿着唇不答话,罗岱英飞快地眨眼,脑中应当是在不住地思索着,而曲昭雪则抿唇笑笑,继续道:“汪掌柜怎么知道,死者的死因与那屋顶的灶突有关的呢?” 顾沉渊闻言神色一松,微微勾了勾唇,看向莫愚道:“你拿着本官的印信,去良国公府带人,顺便将云世子的丈人泰兴侯爷一并带来。” 接着,顾沉渊扭头看向了立在公堂之下愈见紧张的汪海,目光中隐含着警告与愤怒之意,厉声道:“让他老人家看看,他万花楼中养的人,干了什么好事!” 第41章 寒窗 十六 待莫愚应声带人离开了…… 待莫愚应声带人离开了京兆府, 汪海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多有不妥,不由得膝盖一曲,慌里慌张地跪倒在地, 道:“汪某不知王爷何意啊,汪某冤枉啊。” 顾沉渊冷笑一声, 道:“凶手的作案手法方才才由曲娘子在公堂之上解密, 汪掌柜并不在场, 又是如何知晓的?” 汪海整个人愣住了,身子不住地颤抖着,结结巴巴道:“汪某, 只是信口开河,就那么一说……” “就那么一说……”顾沉渊又冷嗤了一声,道,“京兆府与苦主这么多日以来仔细查探才推理出来的作案手法,汪掌柜信口开河便能猜得这般准,不做刑狱官可真是可惜了吧……” 汪海整个人看起来都要哭了,求助似的看向立在那里不言语的罗岱英,可罗岱英并未给他一个眼神,只垂着头立在那里, 不知在想些什么…… 汪海此话一出,只怕是很难全身而退了, 可他见罗岱英并不决定出言救他,仍然继续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看到同他一起跪在身旁, 看起来心如死灰的柯遇,急忙推了他几下,道:“柯遇啊, 掌柜平日里待你不薄,你替掌柜的说几句话啊!这件事是不是和掌柜的无关啊?” 柯遇身子一抖,机械地扭头看向他,好像是对于他也跪在此处有些困惑似的,但也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道:“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请王爷明察!” 汪海听柯遇仍然这般买他面子,高兴地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跪着膝行几步上前,满脸喜色地看向顾沉渊,道:“王爷,您听,真正的杀人凶手都这般说了,汪某确实是无辜的啊!” 顾沉渊对汪海的话恍若未闻,曲昭雪不禁为汪海的智力感到忧心,他如此这般催促柯遇解释,柯遇也是个直肠子,这样岂不是更令人怀疑,而汪海这样的人,竟然能在万花楼掌柜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可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难不成是她那姨夫泰兴侯怕选个太能干的掌柜会分他的权,才故意点了个脑子不聪明的,如看家狗一般替他看着铺子? 汪海再催促柯遇说几句为他解释,柯遇也是个傻人有傻福的,一直在机械地重复那几句,虽然他可能是真心实意要为汪海隐瞒,但是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其实曲昭雪本来也不太确定柯遇是受了旁人指使而杀死了焦解元,直到她发现了那两张科考试卷,她才确定,此事十有八九与泰兴侯府与良国公府有关,他们得知焦解元正在运作着揭露科举舞弊之事,便想要杀人灭口,说不定烧毁礼部库房以毁灭证据之事,也是他们干的。 而且联想到玲娘子所说的,柯遇还曾经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曲昭雪就觉得不寒而栗。 万花楼中的大部分伙计都是与泰兴侯一同从海上归来之人,身上有些功夫不说,也是过了命的交情,只怕是都被泰兴侯府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之事…… 而这些事情,没有苦主,证据难寻,只能将柯遇与这汪海逮住,再由顾沉渊慢慢讯问,事实真相才能浮出水面来。 顾沉渊实在被这汪海弄烦了,厉声道:“汪掌柜,本官已经与你说得很明白了,你与其在此喊冤,倒不如好生想想,怎么解释你方才那句信口开河来得重要。” “本官想来不赞成用刑,可你若实在嘴硬,本官别无办法,只能大刑伺候了……” 顾沉渊无奈地摇摇头,接过一旁的护卫递来的案卷,继续仔细比对着,而汪海则是整个人呆住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此时,许久没有出声的罗岱英突然轻咳几声,道:“汪掌柜,您当初找上罗某帮忙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汪海一愣,道:“你这是何意?” 罗岱英摇摇头,看起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此事已经很难就此了结了,泰兴侯对你恩重如山,犹如你的再生父母一般,不仅关照你,还关照你的家人,你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事情,去伤他的心呢?” 汪海大张着唇,看起来一脸错愕和不解,思索了许久,看着罗岱英眯起双目略带警告的目光,忍不住呜咽出声,扑倒在地痛哭流涕。 罗岱英见状,突然好心地上前几步,搀着他的腋下,将他扶了起来,顾沉渊一看不好,便示意护卫上前将二人分开。 两个护卫登时上前,颇为粗暴地推开了罗岱英的身子,又将汪海拖了起来,罗岱英则高举着双手以示清白。 然而曲昭雪却清晰地看到,罗岱英背对着顾沉渊,将脸扭向汪海耳边,在众人的视线死角处,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想必这就是威胁了…… 他竟敢在公堂之上明晃晃地做这样的事情,可真是胆大包天…… 然而京兆府众人并未看到,此事就十分玄妙了。 汪海整个人如同溺水一般拼命地呼吸着,顾沉渊一边差人去请位郎中来瞧瞧,一边时不时地盯着罗岱英的动作。 曲昭雪知道,他也觉得此人可疑了。 …… 良国公府中,新郎官云修竹正举着酒盅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可他眼神清明,满面红光,他酒量不错,自是不会登时醉倒,而两府亲家也笑意盈盈地接受着众宾客的恭贺,整个良国公府的正堂之中觥筹交错,黄昏时分便燃了满室的烛台与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然而此时,一个奴婢突然悄无声息地闯了进来,看起来满头大汗的焦急模样,快步奔上前来,向良国公云秉正行了好几次礼,压低了声音道:“国公爷,京兆府来人了,说是请世子和泰兴侯爷走一趟!” 云秉正看起来有些醉了,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一听这话冷笑了一声,道:”吾儿今日成婚,怎能前去京兆府!” 正端着酒盅经过的云修竹听到父亲似是提到了自己,脚下换了步子上前,悄悄地听着。 “来的是襄郡王的贴身护卫莫愚,说是咱们世子涉嫌了凶杀案和科场舞弊案,要请世子去问话呢……” 那奴婢战战兢兢地说完了整段话,生怕被主子迁怒,而良国公闻言脸登时垮了下来,拉住了身旁泰兴侯的胳膊,冷着脸道:“跟我来!” 云修竹没听清那奴婢的话,只听到了“科场”“凶杀”几个人,觉得有些奇怪,急忙上前去问,可良国公看到他之后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陪着客人,为父与你岳父有几句话要说。” 云修竹向来听从父亲之言,可见父亲神色凝重,此事又与自己有关,免不了觉得好奇,看宾客都饮酒甚欢,便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在屏风后面静静听着。 “亲家公,有什么事儿……不能等到明日再说吗……” 江富兴打了个酒嗝,咳了好几声,屏风内登时传来了云秉正极力压抑着的愤怒声音,道:“京兆府的人来了,要带我儿和亲家公去问话,为的是宣阳坊中死的那人和科场舞弊之事,云某将事情托付给了亲家公,亲家公便是这么解决的?” 屏风内登时静了一瞬,云修竹整个人一惊。 竟然是京兆府的人来寻他问话,为的还是凶杀案和什么科场舞弊? “这……这怎么可能呢?亲家公啊,江某都办好了的事,怎么可能出差错呢?” 江富兴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着,云秉正咬牙切齿道:“我怎么知道!那京兆府的找上门来了!死人的事情倒是有个替罪羊,可若是科场舞弊之事闹大了,那我儿的功名,我良国公府的名声,岂不是都毁了!” “可……这这该如何是好!今日可是成婚宴,总不能在这种时候去京兆府露脸!” “如今京兆府可是正在升堂,若是拒不出现,只怕是会留人话柄!”云秉正声音放轻了些,道,“云某琢磨着,既然京兆府请了我儿与亲家公前去,不如由亲家公一人去将事情解释清楚,然后……” “不可不可……”江富兴看起来酒彻底醒了,急忙一边摆着手一边道,“此事与修竹无关,与我也无关啊,又不是我科场舞弊了,我去解释怎么能行!” “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云秉正脸登时涨得通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怒道,“你先去拖延时间,我好寻到机会进宫……” 云秉正话未说完,便听到屏风外有个声音道:“世子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云秉正暗叫不好,飞快地从屏风内出来,只见云修竹那身新郎官的青袍从侧门一闪而过,身后还有两个奴婢在那里招手唤他。 云秉正感觉心中一股火气蹭蹭地往外冒,竭力压抑着怒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世子爷给追回来!” 江富兴看起来也害怕了,身子一边颤抖着一边道:“这……这可怎么办!” “急什么!你快些追上他,与他一道前去京兆府拖延时间!”云秉正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理着衣衫一边道,“云某这便进宫面圣,求圣人做主。” 江富兴根本无法拒绝,哭丧着脸让下人备轿,而方才云修竹听到父亲与岳父谈论了什么科场舞弊之事,感觉一阵气血上涌,方才饮了那么多酒,好像终于感受到了一阵阵被点燃的怒火。 他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怎么也不屑于去做那舞弊之事,他的状元之位来的问心无愧,绝不能准许他人染指清白…… 若是他就此做个缩头乌龟,传出去了岂不是人人说他心虚,仍说他是个勋贵之家出身的酒囊饭袋? 他不能总是让父亲替他掩盖,他要让旁人知晓,他云修竹也是个顶天立地之人。 将事情说清楚不就好了,他还能快些赶回来,不会耽误他的洞房花烛夜…… 云修竹翻身纵马出了良国公府,便见一众京兆府护卫坐在马上看着他,云修竹扬起了头,高声道:“我便是云修竹,前面带路!” 莫愚见状,恭敬道:“见过世子,只是还需泰兴侯同行,还请稍等片刻。” “无需岳父前来,我一人便可将事情说得清楚!”云修竹眼眸晶亮,看起来傲气冲天,一拍马屁股便纵马前行,莫愚一看不好,便留了几个人在这里,带着其余的人纵马跟上,便见云修竹冲出了房门,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公堂之上众人仍然在等候着,汪海整个人就像是有些疯魔了似的,身子时不时地颤抖几下,紧紧地盯着周围的人,就像是众人都想要暗害他似的。 顾沉渊看他这状况也觉得头疼,谁能想到他就这般不经吓,这下连作证也成问题…… 曲昭雪知晓这种利益关联如铜墙铁壁一般不好攻克,像汪海这种听命办事的小虾米,只怕是很难全身而退了…… 罗岱英找了好几次借口想要脱身,却被顾沉渊驳了回去,甚至连郎中也请来候在公堂之上,就是防止这些人再用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而没过一会,只听得府门外一阵响动。 云修竹竟然来了…… 曲昭雪倒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还能舍得下自己的婚宴和新婚妻子,只见他如白日一般身穿青袍,整个人华贵雍容又玉树临风,与公堂这样的地方看起来格格不入。 而他进公堂之后环视一圈,看到了立在一旁的曲昭雪,眯起双目冷嗤一声,道:“我说呢,为什么偏偏要将云某从婚宴之上唤来问话,原来是有人在此捣鬼。” 曲昭雪知晓他意有所指,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他并不友善的目光,还未出声,便听得顾沉渊道:“云世子莫怪,是本官自作主张请世子来说明些情况的。” 云修竹瞥了曲昭雪一眼,上前几步行礼道:“见过襄郡王,敢问襄郡王寻我前来所为何事?还是快些处理的好,云某家中还有要事。” “这是自然,本官请云世子前来是有案情牵涉到了云世子。”顾沉渊看起来脸上无甚表情,继续道,“还请云世子看看,可认得跪在地上的这二人?” 云修竹俯身好生看了看二人,蹙了蹙眉,便起身道:“这位云某见过几次,应当是万花楼的掌柜,但是名字云某忘记了,另一位不曾见过。” 顾沉渊点了点头,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思索了片刻,才道:“那云世子可曾听说过,一个名为焦桐疏之人?” 云修竹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仔细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并无印象。” 顾沉渊手指轻轻揉搓了几下,斟酌了片刻,道:“这位姓焦的郎君是江南西道的解元,与云世子参加的是同科科考,但是没能取得功名,又被人杀死,如今焦解元的家人认定云世子科场舞弊得到了状元之位,又有动机杀死焦解元,才将云世子请来问些事情的。” “真是荒唐!”云修竹冷笑了一声,道,“云某的功名来的坦坦荡荡,何谈什么舞弊!” 云修竹转头望着曲昭雪,冷笑了一声,眉目之间满是愤怒之意,道:“是不是这个女子说的,她这般蛇蝎心肠的女子,你们也能信她的话?” 曲昭雪蹙了蹙眉,见云修竹这般反应有些不对劲儿。 没有被戳穿的慌乱,只有被污蔑的愤怒…… 曲昭雪思索片刻,便挺直了脊背,高声道:“云世子不必在此辱骂于我,云世子想要证明清白,自有法子!可当堂将科考时所做的文章背出来,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了?” 云修竹冷嗤一声,将双手甩在身后背起,开始高声背着自己的文章,顾沉渊看着桌案上那两张试卷,面色愈来愈凝重…… 曲昭雪听着云修竹用坚定有力的声音胸有成竹地将自己在考场之上所作的文章如实背了出来,却全然没有喜悦之情,只感受到了满腹的悲凉…… 如焦桐疏这般没有根基、没有权势又没有钱财的寒门子弟,本想依靠着寒窗苦读所得来的真才实学拼一把以实现鲤鱼跃龙门,却在看到了些曙光之后,又被人生生地被扼杀了这份希望。 待云修竹背完了之后,只感觉浑身大汗淋漓,满腹之中有着说不出的畅快,如他这般文采、这般学问,那状元之位,就应当是他的! 然而顾沉渊听罢,缓缓地将手中的案卷放下,叹息了一声,道:“来人,将云世子扣下!” 云修竹彻底懵了,看着围上来的护卫,后退了几步抗拒着他们,道:“为何要扣下云某!” “云世子……”顾沉渊抬眸看向云修竹,紧紧地蹙着眉头,道,“你方才背诵的文章与你科考试卷上的文章无半分相似之处。 “如此看来,你确实是舞弊了……” 第42章 寒窗 十七 云修竹闻言,就像是被…… 云修竹闻言, 就像是被人当头一棒砸在脸上似的,如足下生根一般定定地站在那里,任由护卫将他押住。 在公堂之外围观的百姓皆惊呼不已。 “这良国公府的世子竟然还科场舞弊呢?真是不可思议!” “就是, 我可听说这云世子可是为了证明自己有本事,特意拒绝了良国公为他安排的门荫官位, 非要自己参加科考的。” “当初看他考了个状元, 我还觉得他跟别的勋贵公子哥不一样呢, 没想到那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人家没本事好歹乖乖等着爷娘给喂饭,再看看咱这位, 舞弊考出来的状元,占了被人的位置,还有脸吹呢!” 云修竹听着百姓的议论声,浑身颤抖不已,高声道:“绝不可能!我没有舞弊!我要看看那试卷,那试卷定然是假的!” 顾沉渊叹息了一声,将试卷递给了莫愚,道:“本官方才差人去取了你的笔迹比对了一下,确实是一致的, 而且那上面还盖着礼部的印,你自己看看吧。” 护卫并没有将云修竹放开, 莫愚手持试卷在云修竹面前展开,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云修竹仔细地盯着看, 这瘦长的字体确实是自己的没错, 可是却写了一篇完全陌生的文章…… 云修竹愤恨地嚎叫了一声,道:“这一定是诬陷,一定是的, 是她!是她诬陷本世子!” 云修竹扭头看向曲昭雪,双目之中就想要喷出怒火似的,曲昭雪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分冷漠地说道:“云世子过奖了,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能模仿得了你的笔迹,还能仿制出礼部的印……” 云修竹脸部颇为扭曲,整个人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似的低垂着头,顾沉渊收回两张试卷仔细地入了卷宗,只听得门外又有一阵响动,只见一个穿着似花孔雀一般的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快步步入了公堂之上,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 是泰兴侯来了…… 泰兴侯苍白的脸上还残存着些许红晕,一看便是饮过酒,他步入公堂之上,见自己的好女婿被护卫押住了,心里一惊,急忙行礼道:“见过襄郡王,不知襄郡王将江某的女婿扣在此处,是何意啊?” 顾沉渊见状勾了勾唇,道:“侯爷了来得正好,请看看跪在地上的这二人,侯爷可识得?” 江富兴心中暗道不好,小步挪上前去,看了一下两人的脸,心彻底沉了下来,又看向立在一旁并未出声却神色凝重的罗岱英,便知事情很不乐观。 罗岱英仍然没有出声,只叹息了一声垂下头,轻轻地摇了摇…… 江富兴深深吐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着只要他撑到良国公进宫就好了,便道:“江某认得,这位是汪海,江某万花楼的掌柜,另一位是柯遇,万花楼库房的管事,不知二人是犯了什么罪?” 汪海闻言身子一抖,眼神涣散地望着身前泰兴侯的袍角,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顾沉渊微微蹙眉,盯着他道:“侯爷不知道他二人所犯罪行?这可是替侯爷管理万花楼的人……” 江富兴闻言,露出一副困惑的神情,笑了笑道:“他二人确实是在万花楼中做事不假,都是陪着江某从海上大风大浪过来的,江某给予他们足够的信任,让他们放开手脚经营,也帮着照拂二人的家人,可是他二人是否犯下罪行,江某实在是无从得知啊……” 汪海本欲出声,听完江富兴这番话,又将话生生咽下去,垂下头面露痛苦之色,而柯遇则是没什么表情,俨然一副已经认命了的模样。 “是吗?那本官也不拐弯抹角了,直说了吧。”顾沉渊身子挺直了些,继续道,“云世子涉嫌科场舞弊,将旁人所作文章誊抄到自己的试卷上,以谋取了状元之位,而文章原作者落第之后,被人谋杀于宣阳坊中,直接凶手是这名叫柯遇之人,然而万花楼掌柜汪海有指使其行凶之嫌疑,本官进一步推出,抄袭了死者文章的云世子有杀人动机,又与万花楼的实际掌权人,也就是泰兴侯爷你本人是翁婿关系,本官为查清案情,便请二位前来说明案情。“ 顾沉渊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道:“如今案情已经明朗了许多,云世子舞弊的事实证据确凿,只需进一步查明其中牵涉的其他官员即可,另外还需获取汪海与柯遇二人的口供,以查明究竟何人指使,两个案子就能结了。” 江富兴感觉心彻底沉到了谷底,愣了许久才又行礼,高声道:“王爷明察啊,江某从未指使过这二人,云世子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啊……” 顾沉渊沉着地放下茶杯,勾了勾唇角,道:“侯爷可以作出辩解,本官也会继续讯问嫌犯以获取口供,这二者并不冲突。” 江富兴登时吃瘪,只见云修竹神色恍惚,一边摇头,嘴里一边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只听得外面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堪入耳,而顾沉渊正吩咐书吏将笔录整理好让诸方画押,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拖延下去了…… 他引以为傲的女婿和亲家,可不能就这么倒台啊! 焦家娘子一直静静地听着,待看到书吏拿着笔录让众人签字画押之时,终于忍不住喜极而泣,何家夫妇皆在一旁安慰她,曲昭雪看着三人的面孔,却觉得高兴不起来。 此事有些太过顺利了…… 良国公府根基深厚,身份又特殊,只怕不会这么轻易地垮掉…… 圣人亲外甥的状元之位是舞弊来的,还涉嫌杀人,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皇家丑闻…… 曲昭雪蹙眉思索着,只听得门口突然又是一阵响动,百姓皆自动地散开,只见一群身穿绯红衣袍的男子井然有序地款款步入京兆府的公堂之中,江富兴见状彻底松了一口气,而顾沉渊则是眯起了双目,顿了顿身子,才缓缓从其座位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 曲昭雪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因这些红衣男子面白无须、唇红齿白,看起来长身玉立又步态优雅,为首的那人还手持一柄拂尘,笑容竟然比女子还要温婉。 只怕是宫里来的内侍…… 那为首的男子柔柔地笑了,一甩浮尘,道:“奴婢见过襄郡王、泰兴侯和云世子,没想到都这般时辰了,襄郡王还这般点灯熬油地审断案子,若是让陛下知道了,定会心疼了。” 此人的声音捏得细细的,曲昭雪更加笃定他是个内侍,而顾沉渊见状也回礼道:“孙公公哪里的话,既食君禄,便忠君之事,谈不上什么辛苦,倒是孙公公深夜出宫来此,才是真正的辛苦,让陛下心疼得很。” “哎哟,襄郡王还是这么熨帖。”孙公公捂着唇笑了笑,道,“陛下也不光心疼襄郡王,还心疼他那今日新婚的外甥呢,怎的婚宴办得好好的,就被襄郡王叫走了呢?” 顾沉渊微微蹙眉,道:“是这样……” “哎哎哎!”孙公公摆了摆手,道,“王爷可莫要给奴婢解释,陛下请王爷、侯爷和云世子进宫叙话呢,不如进宫再说?” 顾沉渊闻言深深吐出一口气,颔首应是,回头望了曲昭雪一眼,二人眼神交汇,曲昭雪便知道,此事只怕又要多生事端了…… 若是圣人当真介入,只怕案情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顾沉渊将莫愚唤来,将众人都安排在京兆府中过夜,又遣散了正在围观的百姓,随着前来传旨的内侍出了京兆府的大门,往宫城的方向前行。 …… 皇城大明宫中的含元殿内,虽然灯火通明的,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从门口拾阶而上,便能看到金色的帷幔在殿中央,顺着四敞大开的窗户灌进来的微风漂浮着,将巨大的床榻罩在里面,只能隐隐约约看得出来,这里面有个明黄色的人影,歪斜地倚靠着,时不时地将手伸出帷幔,去取那桌上已经剥好的葡萄。 而那在床边,有个身穿绯红衣袍、头发半白的内侍,正跪坐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给那葡萄剥着皮。 而台阶下老远处,有个看起来老态龙钟的身影跪在那处,低垂着头,身子不由自主地耸动着。 这便是良国公云秉正。 过了好久,才听到帷幔中突然道:“这葡萄味道极好,赏给皇后和老三些。” 这声音听起来颇为苍老慵懒,却十分坚韧有力,那跪坐在一旁的内侍闻言急忙应是,唤来几个小内侍吩咐下去,而在帷幔之中的圣人则继续道:“云爱卿的意思是,襄郡王在修竹婚宴的今夜,不由分说差人去云爱卿府里,要将修竹捉拿归案,说是他涉及了一个凶杀案和舞弊案?” “正是啊,陛下!”云秉正的头紧紧地扣在地上,道,“修竹是陛下您看着长大的,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陛下可要为修竹做主啊!” 圣人低低地笑了几声,那声音隔着帷幔穿到云秉正的耳朵里,却让云秉正浑身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襄郡王确实是行事欠妥,不过云爱卿也要体谅些,这朝野上下就跟那戏台似的,有人唱红脸,也总要有人唱白脸啊。” “臣何尝不知陛下的难处,又何尝不知襄郡王确是按照律法行事,可是……”云秉正叹息了一声,道,“修竹是您的亲外甥啊,还在他婚宴这日,这颜面可往哪里搁啊!” 帷幔中央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圣人像是换了个姿势似的,只听得其语气严厉了些,道:“朕不是宣他来了吗,颜面如今是已经丢了些了,朕给他兜一兜,总还能兜住些。” “臣代修竹,谢过陛下厚爱。” 云秉正又俯身叩头,过了许久,只听得圣人的声音似又慵懒了些,道:“云爱卿,你可对朕说了实话?” “自然是实话!”云秉正抬起头来,又上前膝行了几寸,道,“陛下细想,这么多年来,臣何时骗过您啊,臣待您的忠心日月可鉴,臣待您的忠心……” “行了行了!”圣人的语气颇为不耐,从帷幔中伸出手来摆了摆,道,“给云爱卿递些葡萄尝尝。” 那内侍笑着应下,刚要将葡萄递过去,却听到殿外有内侍的声音道:“陛下,孙公公带着襄郡王、泰兴侯和云世子前来,正在殿外候着。” 跪坐在那处的内侍悄悄将头往帷幔处靠了靠,只见帷幔掀开了一下,那内侍便微微颔首,高声道:“宣!” 接着,大殿的门便打开了,孙公公与一众内侍引领着三人走进了大殿之中,三人皆跪地行礼,待跪坐在帷幔旁的公公说了句“免礼”后,便一道起身了。 此时,帷幔之中伸出了一只手,那手背上看起来十分粗糙,而手心则布满了老茧,原本跪坐在那处的内侍急忙扶住了圣人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而一旁的几个内侍则井然有序地将帷幔撩起,圣人才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一个曾经有着魁梧身材的帝王…… 他面容偏黑,肩膀宽阔,虽然头发中夹杂着几根银丝,但整个人精气神仍然很好,不似寻常知天命年纪的老人,只蓄了短胡,也让他的年纪看起来没有实际的大…… 只见圣人眯了眯双目,叹息了一声,道:“沉渊啊,你说让朕说你什么好,为了审案没日没夜的熬,身子骨不要了?” 圣人说这话时就像是寻常百姓家的长者一般,语重心长又不失威严,顾沉渊缓缓吐出一口气,颔首道:“事发突然,臣实在是迫不得已,无奈之下才惊扰了良国公府的婚宴,臣也觉得此行不妥,请陛下降罪!” 顾沉渊说着便撩起袍角跪下,圣人却蹙了蹙眉,道:“哎,这是做什么,朕并无责怪之意,莫要动不动就跪。” 那头发半白的内侍见状,急忙冲着那几个小内侍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将襄郡王扶起来!” 小内侍闻言,急忙前来扶他,顾沉渊便就势起身了,道:“请陛下容臣将案情如实禀告。” 圣人点了点头,示意他快些说,顾沉渊便简短地将案情如实说明,圣人愈听神色愈凝重,双目紧紧地盯着良国公父子,待顾沉渊话毕,将手旁的茶杯往地上一推,看起来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高声道:“这便是你们父子做的好事吗!” 第43章 寒窗 十八 云秉正在听顾沉渊向圣…… 云秉正在听顾沉渊向圣人陈情之时, 神色便愈来愈凝重,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渍,小心翼翼地转头, 恶狠狠地看向江富兴,江富兴一脸恐惧的模样, 看起来在竭力掩饰着自己身子的抖动, 而云修竹 则是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 云秉正闭了闭目, 突然觉得一阵懊悔。 他就不该相信江富兴,当初他是不想脏了良国公府的手,才将灭口之事交给江富兴来办, 谁知事情办成了这副模样…… 谁能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解元和僧人,竟然神通广大到这般地步,能在他们将库房中的试卷烧毁之前,便将试卷偷了出来呢…… 就这样让顾沉渊寻到了把柄,真是失策! 此事已经闹成这样,很难收场了,他们良国公府和泰兴侯府的命运,就在圣人一念之间了…… 待圣人怒叱了他们父子俩之后,云秉正咬了咬牙便扑通一声跪地, 大喊道:“陛下,是臣爱子心切, 一时糊涂才犯下这等舞弊之事,臣认下, 是臣让人模仿了修竹的字迹, 抄袭了这位焦解元的文章,买通了主考官员不假,可是修竹自始至终并不知情, 而且这杀人之事,臣从未做过,实在是不能认罪!” 云修竹在一旁并未跪下,只直直地立在那处,看起来眼神涣散,神色萎靡,云秉正见状咬着牙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拽地跪倒在地,圣人见状眯了眯双目,眼神转向江富兴,轻声道:“泰兴侯呢?” 江富兴这才如梦方醒,同样跪倒在地,眼珠一转,道:“陛下,杀人之案虽然是万花楼中人所为,可是臣也是被偷了夜明珠与飞钱的受害者啊,与杀人案着实无关,请陛下明察。” 圣人闻言闭了闭目,手指摩挲着腕上的佛珠,过了良久,才道:“沉渊啊,今日审案之时,可有百姓围观?” 顾沉渊脸上无甚表情,微微颔首道:“有不少,约莫上百人吧,估计明日一早,这消息就能传遍长安城了。” 圣人闻言,拨弄佛珠的声音更响更急了些,默了一瞬,才道:“那万花楼的二人,可咬出了幕后指使者?” “禀陛下,尚未,但再给臣一段时间,臣定能让二人吐口。” 顾沉渊实事求是地回话,可是心中却有种并不太好的预感。 他今日进宫本还十分忐忑,生怕圣人会维护着这几人,谁知圣人好像并没有此意。 可愈是这样,他愈是觉得不安…… 大殿之中突然静了下来,偌大的殿中只有圣人拨弄佛珠的声响,过了许久,圣人才道:“王丛啊,去宣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进宫见朕!” 王丛便是头发半白的那个颇受圣人信任的老内侍,应下后去向小内侍做吩咐。 而顾沉渊则暗道不好。 此案好像真的快要脱离自己的控制了…… 顾沉渊急忙上前行礼,刚要出声,却听圣人抢先道:“沉渊啊,此案既然牵涉到了国公府和侯府,若是朕没记错,就须得由大理寺审理了,朕记得可对?” “陛下好记性,只是……” 可顾沉渊话尚未说完,便听得圣人又道:“既然如此,那此案便由白爱卿接手吧,京兆府中公务甚繁,沉渊还是莫要太过辛苦了,快些回去歇着吧。” 圣人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却隐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威严,话毕后便整个人倚靠在大迎枕上,开始闭目养神。 顾沉渊是个聪明人,登时便明白了圣人的意思,双拳在身侧渐渐攥紧,只听得圣人又道:“不该是他的也不会是他的,做错了事也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沉渊放心地回去歇着吧。” 圣人说这话时仍闭着双目,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顾沉渊蹙了蹙眉,应声退下,转身欲走前看着身边跪着的三人,皆是低垂着头不言语的模样,看云秉正身子稍稍松懈了些,便知是松了口气了…… 顾沉渊缓缓走出大殿,心里却沉重得很,不断斟酌着圣人方才的那番话…… 看来,依圣人的意思,已经暴露且无法掩盖之事,索性就追究下去,尚未暴露又暂无证据之事,便轻轻放下,给皇家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顾沉渊叹息了一口气,缓缓走出宫城又上了马,往京兆府走去。 …… 曲昭雪呆在京兆府的客房之中感觉坐立难安。 原书中和原身的记忆中,很少提到圣人这个人物,如今的她只知晓这位圣人并不是光明正大地登上至尊之位的,其余的则是一概不知。 他会不会护犊子,会护到什么程度,曲昭雪还真的不好说…… 若是哪个官员徇私枉法,曲昭雪倒还有法子,若是至尊之位上这人决意徇私,那在这个年代,她这浑身的本事也没处施展啊…… 更何况汪海与柯遇二人咬死了不吐口,只有猜测和怀疑,如何能给这泰兴侯和良国公定罪呢,就算是他二人决定站起来反抗,只怕也极有可能会被倒打一耙…… 曲昭雪感觉头疼得很,此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响动,便快步跑出去在院门口悄悄地看,只见是一队人马前来将汪海和柯遇二人带走了,京兆府众护卫只能在一旁看着。 曲昭雪暗道不好…… 曲昭雪仔细回忆着律法,一旦确认此案涉及勋贵,京兆府便无权管辖了,只能移交大理寺…… 大理寺卿好像是那个白汝文,她在公堂之上为自己洗冤那次,好像还看到了他在旁听…… 曲昭雪深深地叹了口气,反身便见焦家娘子立在那里望着她,神情似悲似喜,脸上还残留着些泪痕。 曲昭雪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去歇息吗?” “我睡不着……”焦家娘子唇角泛起了一丝苦笑,道,“我知道他为了这个功名吃了多少苦,我公公早逝,婆婆一个人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衣裳度日,将夫君拉扯大,省吃俭用地为夫君省束脩,好不容易夫君与我成婚,又中了解元,婆婆却因早年劳累过度而落下了病根,过世了。” 焦家娘子双眸中泛起了泪光,曲昭雪感觉喉咙发紧,焦家娘子见状急忙揩了揩眼泪,道:“我说这些作甚,平白让人伤心,如今夫君之死已经真相大白,虽然状元之位回不来了,但是那顶替他成为状元之人定然会被夺取功名,我便觉得可以了。” “他没有辜负自己,更没有辜负家人,他是个勇敢的人,我永远为他骄傲。”焦家娘子的声音哽咽了,继续道,“国公爷侯爷,还有圣人,于我们而言,那都是如星辰月亮般遥不可及之人,更是翻云覆雨就能掌控我们性命之人,我可以一直追下去,可是,我还有兄长嫂嫂,还有未长大的侄子侄女,老家还有年事已高的父母,他们都是好人,更是无辜之人,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想连累他们。”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曲娘子?” 焦家娘子看起来很平静,可泪珠一滴滴从眼角滑落,曲昭雪蹙了蹙眉,伸手揉了揉她的肩膀,道:“我明白,我也尊重你的决定,一切等到宫中传出消息来再说,你先回去歇着可好?” 焦家娘子点点头,由着曲昭雪将她送回房中,而曲昭雪丝毫睡意也无,在院中坐着望着星空,过了良久,才听到外面的动静,只见一身官服的顾沉渊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顾沉渊仍是那一身绛紫官服,手中持着一盏灯笼,在黑夜之中微微泛着光亮,将他的半边脸脸映衬得极白,却有一半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他的情绪。 曲昭雪心往下一沉,急忙起身行礼,还未开口,便听得顾沉渊轻声道:“本官尽力了,但圣人的意思是,此案应当由大理寺管辖。” 曲昭雪眉心一跳,抬眸看向顾沉渊的脸,只见他满脸疲惫之色,目光中满含着无奈,道:“圣人的意思,本官不能违抗,但是,汪海和柯遇定能定罪,云世子的状元之位也定然被夺,长安城的官场日后再也容不下他了。” “这是本官能以性命保证的……”顾沉渊在黑夜之中的叹息几不可闻,只能看到衣袍悄悄起伏了一下。 “我知道了……”曲昭雪自嘲般地笑了笑,道,“这世上还有谁能越过圣人去呢?” “良国公与泰兴侯,于圣人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曲昭雪略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何顾沉渊会与她说这些,而顾沉渊也显然意识到了有些不妥,略蹙了蹙眉,又移开了目光,道,“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望你见谅……” 曲昭雪却很感兴趣,想让他继续说下去,谁知顾沉渊立刻转移了话题,道:“本官已经差人将玲娘子送回了云想楼,也差人暗中保护着,等天一亮,便差人将你们送回宣阳坊中。” “你放心便是,此案长安城中诸多人已经知晓了,大理寺白正卿为人也颇为正直,该定的罪自会定的。” 顾沉渊话毕便又叹息了一声,盯着曲昭雪的头顶望了一会儿,便道;“你好生休息吧。” 曲昭雪见顾沉渊转身欲走,又将他叫住了。 曲昭雪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总觉得顾沉渊像是比自己更加难受似的。 他身在官场,只怕比自己有更多的身不由己,而他还能坚持这般赤子之心,属实难得。 曲昭雪向他深深地行了个福礼,道:“多谢王爷。” 顾沉渊的身子似是顿了顿,脚步却并未停留,举着那灯笼,步履不停地从院中走了出去,好像只留下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 顾沉渊从院中离去,便前往京兆府牢中,其在牢房外,看似悠闲地望着牢房中那个一身缁衣的圆润男子,只是手指紧握着茶杯,看起来倒像是略有些紧张。 他的另一只手中放着一个木盒,其中摆放着两颗断裂的佛珠和一些白色药粉…… 而牢房中的僧人静静地盘腿打坐,看起来面容平静,双手在胸前合十,嘴里默念着佛经,此时却突然显现出些超然物外之感。 顾沉渊深夜来此,已经在这里陪他静坐了许久,牢房之外都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可这僧人却一语不发,固执得很,只是摆出一副超然物外的神色…… 过了许久,寂静的牢房中突然传来了“咕噜”一声,顾沉渊抬了抬眉,见元坤的肚子滚动了一下,便知他应当是饿了,忍不住轻笑出声。 元坤此时终于停下了念经,轻轻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又道:“可否请王爷给贫僧些吃食?” “元坤师父终于不装了?”顾沉渊抬了抬眉,一边吩咐人去拿些吃的,一边道,“本官还以为元坤师父是仙人,每日饮些露水即可,不必食五谷杂粮呢。” “王爷说笑了。”元坤仍然面不改色,刚想要继续念经,却听顾沉渊道,“这佛珠里的□□,元坤师父是从何处寻来的?” 元坤扭头望了一眼那木盒,却并未言语,又重新在胸前合掌,开始念念有词了。 “看来元坤师父不想谈论□□,那不如跟本官说说,一个在掖庭为奴的名为月娘的女子吧。” 顾沉渊话毕,元坤身子剧烈地一颤,扭头看向顾沉渊,猛然扑到了栅栏前,双眸中满是惊恐,道:“此事与她无关,你莫要伤害她!” 顾沉渊的眼神忽而变得凌厉了起来,双腿交叠在一起,但语气依然平静如初,道:“本官查实,你出家之前俗姓赵,长安人氏,家中有个妹妹名为月娘,如今在掖廷为奴,可是真的?” “可是你妹妹在宫中做奴婢,为何你却出家了呢?这倒让本官有些不解了,难道说,她便是你在宫中的暗线?那证据便是她偷出来的?” “不是,不是她!”元坤看起来彻底慌了,依靠着栅栏向外拼命伸臂想要触碰到顾沉渊,却只是徒劳,忍不住像狼一般呜咽几声,道,“王爷,求您了,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顾沉渊闻言起身,飞快地来到他面前蹲下,一手拎起他的衣领,道:“是谁在用月娘的性命威胁你为他做事?还为你备好火油以放火脱身,你只要将实情如实告知本官,本官保你妹妹不死!” 元坤看起来痛苦万分,在顾沉渊的钳制下却毫无还手之力,眼角滑下了两滴泪水,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威胁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趁着入宫祈福的时机潜入六部将证据偷了出来,没有旁人帮我。” 顾沉渊闻言一松胳膊,那元坤便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只见顾沉渊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本官向来很少用刑,本官再给你一个半日的时间,若你还是什么都不说,本官只能大刑伺候了……” 元坤不住地摇头,似受伤的野兽一般呜咽着,顾沉渊丝毫不为所动,如同看蝼蚁一般盯着元坤,道:“本官给过你机会了,你可要好自为之……” 第44章 寒窗 十九 第二日,曲昭雪与焦家…… 第二日, 曲昭雪与焦家娘子几人回宣阳坊中之时,在每条街道上都能听到关于昨夜案情的议论声,都在说良国公府世子云修竹科场舞弊, 抢走了江南西道焦桐疏解元的状元之事。 而且大理寺的效率也极高,当日下午便将公告张贴满了大街小巷, 曲昭雪携着焦家娘子前去看了, 果然如顾沉渊所料, 礼部尚书被降职,主考官被夺职,云修竹的状元之位也被夺, 焦解元被杀之事由汪海与柯遇一力承担,被判了斩刑,却在狱中自尽了…… 事情算是就这样尘埃落定了,焦家娘子也执意从曲昭雪家隔壁搬走,何家夫妻又给了曲昭雪一贯钱,曲昭雪觉得受之有愧,并不愿意收下,焦家娘子却硬塞到了落英手中,对曲昭雪道:“曲娘子, 能有如今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是满意了, 若是没有你,不可能让取我夫君性命又夺我夫君功名之人伏法, 请你务必收下。” 曲昭雪见焦家娘子执意如此, 也只好收下,在巷子口目送牛车走远了,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中。 曲昭雪手里握着那贯钱, 心中十分复杂。 此案不是满盘皆输,倒让她心中十分安慰,但是良国公府与泰兴侯府,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顾沉渊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倒让她心里有了些底。 这世上绝无什么不可替代,圣人之所以放过良国公和泰兴侯,绝非因为他不知道此案与他二人有关,相反,他心里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 之所以放过他们,只是觉得他们的罪行比不上他们曾经的功劳,也动摇不了他帝王的地位罢了…… 她一个小小的讼师能做什么呢? 只能慢慢蛰伏等待机会,最终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 良国公府中,云修竹躺在床榻之上,满脸烧得通红,双目紧闭在不住地呓语着,梳着妇人发髻的江问蕊正跪坐在一旁,不断地用布巾给他擦拭着。 而云夫人正在房中不住地踱步,一边揩着眼泪,时不时地心疼地跑过来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又生气地瞪江问蕊一眼,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嫁进我们家来当日,修竹便出了这档子事,真是晦气!” 江问蕊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反驳,一边流着泪一边给云修竹擦拭着,还不住地唤着他的名字,却听到他在梦中不住地呢喃着: “我没有舞弊,我就是状元……” 江问蕊只觉得心如刀割,怎么也想不到,她这般谋算来的婚姻,还尚未开始,便成了这副模样。 她要成为全长安城的笑柄了…… 还有这撕破了脸皮,对她各种不满的婆母…… 江问蕊吸了吸鼻子,却听到云夫人又怒道:“你怎么还有脸哭!都是你的错!看国公爷回来之后,我们便商量着将你休了算了!” “母亲……” 江问蕊错愕地回头望向她,满脸泪痕尚未拭净,挂在她那苍白的脸上倒是显得我见犹怜的,可云夫人一看便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三步两步冲上前来,一边道:“你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旁人看到还以为我们良国公府出了什么丧事呢!看着你这张脸我就觉得晦气!” 云夫人说着,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布巾,道:“你滚出去,我来!” 江问蕊不敢违抗婆母的命令,急忙柔柔地挪开,谁知一要起身,却一阵眩晕,昏倒在地…… 云夫人见状气的咬牙,急忙唤人前来,吼道:“快来人将她拖出去!别在这里寻晦气!” 一众奴婢大气不敢出,急忙上前将江问蕊扶起来,一边在她耳边唤着“世子夫人醒醒”,连拖带架地将她带了出去,只剩下云夫人在屋中,看着病重的儿子,不住地唉声叹气。 此时泰兴侯府之中,泰兴侯江夫人正立在正厅门外不住地踱步,一副满头大汗地焦急模样,看到自己儿子从内院中出来往府门外走,急忙招手让他过来。 江问菩是泰兴侯家中独子,与江问蕊是双生子,肤色很白,面容极好,一身翠绿圆领锦袍,看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的。 整张脸就像是女子一般俊秀…… 江夫人看着他却觉得高兴不起来,拉住他的手,道:“儿啊,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问菩恭敬地应道:“与友人相约,前去赴宴。” 江夫人闻言,看起来一副为难的模样,道:“你今日出门了吗?” 江问菩微微蹙眉,开门见山道:“母亲是想问我,是否知晓云世子科场舞弊,被夺去状元之事?” “哪里是云世子,如今已经是你姐夫了……”江夫人嗔怪地望了他一眼,道,“要不今日还是莫要出门了?” “母亲,这种品行之人,儿子可不认他是姐夫。”江问菩将自己的手从母亲手中抽出来,面上十分冷漠,道,“儿子这便出门了,母亲早些歇息。”话毕便唤来几个小厮,出了府门纵马离去了。 江夫人懊恼地跺了跺脚,叹息了一声,接着踮起脚往紧闭着大门的正厅里看,想看出些什么来。 而此时正厅里面,正坐着良国公、勇国公殷忠父子与泰兴侯四人。 屋内并无奴婢随侍,泰兴侯虽然坐在上首,但是眼神一直往其余几人身上瞟,看起来有些紧张,良国公正来回踱步,勇国公殷忠气定神闲地用着茶,其子殷尚学则是时刻关注着父亲的脸色。 “云某早就说,这个柯遇留不得,殷兄怎的没寻到他要了他命呢?” 云秉正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万分惋惜的模样,而殷忠捋了捋胡须,登时放下了茶杯,只听茶杯触碰桌面“砰”地一声,又道:“云兄的意思……是在责怪殷某了?” 云秉正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只听得殷忠板着脸又道:“云兄与江兄前来寻我想要让殷某相助,殷某先是将罗讼师引荐给了你们,又听从你们的安排在满城造势抓捕贼盗,在凶案发生之后依照你们给殷某的画像让金吾卫全城搜捕柯遇,殷某自问都做到了,云兄是还有什么不满?” “是啊云叔,您不知道,为了这事,这几日侄儿都没睡个囫囵觉。”殷尚学在一旁瞧了瞧父亲的眼色,便随声附和道,“可这柯遇狡猾的很,侄儿确实没寻到,这也不能怪侄儿啊……” 云秉正看起来有些气愤,江富兴见状急忙上前扯住云秉正的衣袖,赔笑道:“大家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剑拔弩张的呢……江某知晓,殷兄与贤侄定然是尽力了,只是这世上就没有万无一失之事,出现这样的结局,是大家都不愿意看见的……” “殷某不是江侯爷的贤侄,江侯爷莫要唤错了……”殷尚学看起来并不买账,似是很看不起江富兴似的,江富兴登时吃瘪,睁大了双目转而看向殷忠。 而殷忠也并未训斥儿子,道,“江侯爷不必在此做和事佬,听起来云兄就是在埋怨殷某父子二人,云兄若是不想要东窗事发,最好在圣人面前小心着说话……” 殷忠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江富兴,冷笑了一声,道:“别被人带到了沟里……” 江富兴一连被这父子二人无缘无故地内涵了一顿,心里确实不爽,可也只能眼看着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正厅,只在心中案子啐了一句,云秉正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望着二人的背影,在二人消失在门口之后,才闭了闭目,恶狠狠地道:“这两个无赖!” “亲家公……”江富兴压下心中的不满,思索片刻才上前来,道,“如今还有什么能做的?” “还能怎么做?圣人已经出面将指使杀人之事掩盖下来了,就这么着了,但是圣人心里也不会对我们全无芥蒂,近日你我仔细着言行便是了。”云秉正看起来呼吸有些困难,道,“那个姓罗的讼师呢?记得好生感谢人家一下。”” “亲家公放心,给了不少呢。“江富兴应道,云秉正看起来才放心了些,叹息了一声,才告辞了。 待江富兴将云秉正送出府门之后,江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道:“侯爷,咱们阿蕊不会因此受牵连吧……” 江富兴脸登时冷了下来,望了她一眼,十分不耐烦道:“她如今已经是云家的人了,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这是问的什么话……” 江夫人闻言眼眶登时红了,道:”早知道就不让她嫁过去了!如今他们虽然拜了天地,但估计是礼尚未成,不如将阿蕊接回来……“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江富兴火气登时窜起,指着江夫人怒道,“女婿刚出了事,她就急着回来,你这是怕咱们泰兴侯府名声还不够差是吗!非要再落得个落井下石的名声吗?” 江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江富兴实在烦了,一挥衣袖道:“哭哭哭就知道哭,等回门的时候再说吧!” 江富兴一挥衣袖离去了,只剩下江夫人仍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 此时已经入夜了,坊门关闭,各坊中都比白日要安静了些,也昏暗了些,各家各户用了晚膳过后,便极少出门了,家门口只燃一两盏灯笼,将巷子照亮,能看得清路即可。 然而只有一坊例外。 那便是平康坊。 平康坊中的三个曲,可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之地,从事风月生意的馆子能一直热闹到天明。 这其中,又属落梅娘子家的生意最为火爆。 落梅娘子家的妓院,有三间铺面那么大,在平康坊这种临近皇城之地,盖了小三层,里面装饰华丽,粉红的彩绸从天花板倾泻而下,飘荡在楼梯中央的大落台之上,而每夜的落台上都有小娘子弹琴唱曲儿,前来买欢的客人由着那些红粉佳人们陪伴着,或围在走廊之中,或藏在包厢之中,听着曲儿,饮着酒儿,左拥右抱着好不快活,有些豪爽的客人一把从荷包之中取出铜钱往楼下唱曲儿娘子台上一撒,铜钱落在华贵的波斯毯上,根本听不见一点响儿。 殷尚学便是这里的常客,平日里最喜欢的办事东边角上的那个房间,身旁陪着他的是他每次来都会宠幸的美若天成、魅惑入骨的媚棠,旁边两个侍酒奴婢,长相也极美…… 殷尚学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唇角含着媚棠递过来的酒杯,坏心眼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媚棠那晶莹剔透的手指,又一把揽过媚棠裸露着的肩膀,在她的颈窝处香了几下。 媚棠挑着她的狐狸眼,娇声道:“今日郎君怎的这般心急,不再听会子曲儿了?” 殷尚学勾唇一笑,慵懒地抬眸看了看大落台上的女子,只见其中一个弹琵琶的小娘子长相尤为精致,小家碧玉的脸和单薄玲珑的身板,一身青衣看起来便十分出尘。 媚棠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扑哧一笑,道:“郎君,她可不行,她不卖身的……” 殷尚学转过头来悄声在她耳边道:“你们这里还有不卖身的娘子呢?” 媚棠被他的气息扑在耳边,惹得浑身酥软,忍不住抖了抖身子,声音更加娇俏了,道:“自然是有的,人家可清高的很呢,不似奴这般仰慕郎君……” 殷尚学挑了挑眉,又扭头看向那看起来如雪般冰清玉洁的娘子,舔了舔唇,道:“媚棠这般聪慧,不如帮着想个法子?” “奴这般蠢笨,能想郎君什么法子?”媚棠眼睁睁看着殷尚学手指夹着一块小金条塞到了她那被襦裙裹住一半的酥xiong里,一阵冰凉之感惹得她身子战栗了一下,才轻chuan着道:“那奴便试试,郎君在此稍候片刻吧……” 殷尚学这才松开手臂,看着媚棠扭着身子款款出了房门,便一把揽过身边斟酒的娘子,又与她开始调笑。 媚棠出了房门之后,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暗暗地啐了一声,望着大落台上那个单薄的青色身影,蹙了蹙眉,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才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媚棠小心翼翼地穿过围在栏杆边上高声叫好的人群,却不经意地在楼梯处碰到了一人。 她急忙道歉,却见那人竟是个极为年轻又面容俊秀的郎君,看起来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翠绿圆领锦袍,一脸痴迷地望着台上正准备谢幕的娘子们,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媚棠碰了一下…… 媚棠看到他的脸,惊了一下,便飞快地移开目光,又望了一眼台上的青衣姑娘,只见她正腼腆地笑着,时不时往这边瞧上一眼,一脸娇羞的模样。 媚棠看二人这般眉目传情的模样,又反身望了一眼殷尚学的房间,心中暗自骂了一句。 真是造孽! …… 这夜顾沉渊冷着脸站在牢里,看着牢房之中已经气绝身亡的元坤,周身如同被寒冰笼罩着似的,让人不敢逼近。 那狱卒跪在地上,浑身战栗着,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听得顾沉渊缓缓道:“解释一下……” 狱卒身子猛然一颤,声音发着抖,将头埋得更低了,道:“卑职本是给他栓得牢牢的,让他无法自尽,可是今日卑职前来送饭,他将碗打碎了,卑职一时失察,没看住他,让他用这碎片抹了脖子……” 眼前的元坤歪倒在地上,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块碎瓷片,脖颈上一片血肉模糊,身旁因用晚膳是被狱卒取下来的重枷。 整个人已经没有半点生气了…… 顾沉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从之前的蕊黄与锦绣,到如今的元坤,怎么都是这样的结局…… 顾沉渊攥紧了双拳,道:“明日自领十杖,将牢中的所有碗全部换成木制的,可听明白了?” 狱卒揩了揩额头的汗渍,急忙应是,顾沉渊摆摆手,差人将尸体抬出去,请仵作前来验尸,自己一步步走出了牢房,却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有些站不稳了。 从昨夜开始他便在忙碌着,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又熬到今夜,实在是太过疲累了…… 而且还没有个结果。 顾沉渊本是悄无声息地瞒下了元坤之事,准备将元坤审出个名堂来,再将元坤移交大理寺…… 结果他自尽了,所有的线索又都断掉了…… 顾沉渊突然觉得身心俱疲,一阵阵头痛袭来,险些让他站立不稳,他抬头望了一眼月色,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正准备回书房去小憩一会儿再处理公文,却见有护卫突然火急火燎地跑来。 顾沉渊蹙了蹙眉,见护卫一脸焦急的模样,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这护卫行礼道:“禀王爷,平康坊有人报案,说是落梅娘子家的妓院出事了……” 第45章 云泥 一 顾沉渊感觉太阳穴一阵狂…… 顾沉渊感觉太阳穴一阵狂跳, 脑子里嗡嗡地响。 怎么如今案子这般多,果然是多事之秋吗? 顾沉渊耐着性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只蹙着眉道:“万年县衙是做什么的?这种小事让他们去处理……” “王爷……”这护卫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就是万年县衙来的人, 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说是见血了的案子……” 顾沉渊一听, 感觉一阵气血上涌,闭了闭目才艰难地睁开双眼,叹息道:“走吧……” 这案子真是没完没了, 确实是让人头疼。 可当他到了平康坊落梅娘子家之后,才发现这案子可不止是让人头疼这么简单…… 他简直想要当场辞官…… 案发现场是平康坊二楼的一个厢房,外面为了好些嫖客和妓子,万年县衙的人已经将现场控制的差不多了,县令名为周吉,约莫四十岁的年纪,苦着脸立在一旁,见顾沉渊到了,就像是看到菩萨亲临一般, 快步迎了上去,感动地都有些哽咽了, 道:“王爷,您可来了……” 顾沉渊感觉额角又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让他免礼, 看着眼前案发现场的情形,心登时沉到了谷底。 地板上和桌案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个身上裹着被褥的年轻娘子倒在墙下, 一片青紫还渗出了血迹,肩膀裸露着,便知内里应当是没穿衣裳,而一旁跪着一个黑衣男子,年纪很小,看起来应当是谁家府邸中的家仆,被万年县衙之人看管着,而他身后立着一个半裸着上身的男子,露出了遒劲的肌肉,唇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正看向顾沉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勇国公世子,金吾卫参军殷尚学…… 眼见此情此景,顾沉渊心中已经有了数,看向身旁的周县令,道:“怎么回事,说说吧。” 周吉瞥了一眼殷尚学,见他眼神不善,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小心道:“回王爷的话,下官收到报案,说是平康坊中发生命案,来到之后听闻,说是这位卖艺的妓子撞墙自尽,然后……” 周吉蹙了蹙眉,将头压得更低,道:“泰兴侯府的公子江问菩,被殷世子的家仆打伤了,如今正在隔壁请郎中救治。” “泰兴侯府?”顾沉渊感觉胃里一阵翻腾,闭了闭目,道,“报信了吗?” “报了的,王爷放心。” 周吉在一旁小心答话,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顾沉渊安排人将那个女子的尸体遮盖起来等待着仵作的到来,接着便紧紧地盯着殷尚学看,冷笑了一声,道:“当真是被殷世子的家仆打伤的吗?本官看起来倒是不像……” 殷尚学闻言,勾了勾唇角,踢了一下他那跪地家仆的屁股,道:“襄郡王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了还是聋了?” 那家仆身子猛地一颤,咬了咬牙俯下身子道:“禀襄郡王,是奴婢看他抡起花瓶要砸世子爷,奴婢便上前维护世子,不小心将他打伤了……” 殷尚学闻言满意地点点头,道:“襄郡王您瞧,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顾沉渊没理睬这主仆二人,回头看了看围观的众人,道:“掌柜何在?” 此时,一个身穿绯红襦裙的女子扭动着腰肢,轻轻柔柔地上前来,行了福礼,道:“奴是这里的老鸨,名为落梅。” 顾沉渊只感觉一阵浓烈的花粉香气扑鼻而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只见这女子年约四十,脸上的脂粉十分厚重,根本看不清五官,身上的肌肤赛雪,襦裙的领口压得极低。 顾沉渊蹙了蹙眉,将目光集中在她的额头上的花钿,道:“发生了何事,你可知情?” 落梅娘子支支吾吾地回头望了一眼立在那里垂着头盯着手指看的媚棠,又瞥了一眼在一旁眯着双目看向她的殷尚学,浑身打了个哆嗦,道:“奴来的时候,就见到这副景象,别的没看到……” 顾沉渊闻言一股火气窜了上来,只听得门外似是传来了一阵哭天抢地的响动,走出房门一看,便见泰兴侯江夫人昏倒在了门口,泰兴侯则在一旁不住地唉声叹气,跟来的家仆手忙脚乱地将受伤的江问菩抬了出去,泰兴侯看到了顾沉渊后,急忙上前来行礼,道:“王爷,请王爷一定要替犬子做主啊……” 顾沉渊的目光穿越人群,依稀看到江问菩的腰身和下身似是血迹斑斑的模样,感觉心下一凉,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扶起了泰兴侯,道:“侯爷放心,本官定会惩处真凶,给侯爷一个交代的。” 泰兴侯看起来苍老了许多,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用衣袖抹了抹眼泪,只听得屋内似是传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顾沉渊回眸一看,便见殷尚学懒散地倚靠在大迎枕上,左手持着一只酒杯,望向顾沉渊的目光之中隐含着挑衅。 顾沉渊转头望向周吉,道:“死者可还有家人?可通知到了?” 周吉急忙上前道:“死者有个亲妹妹,下官已经差人去通知了。” 顾沉渊点了点头,吩咐道:“除了泰兴侯府众人外,将所有人留在此处不能离去,本官要挨个审问!” 周吉应下便去部署,而殷尚学则是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既然如此,殷某便先行告辞了……” 顾沉渊并没有理睬他,只转头看向莫愚,道:“将殷参军与其家仆带走,下京兆府狱!” 殷尚学闻言眯起了双目,看着跑上前来将他二人团团围住的京兆府护卫,冷着脸看着顾沉渊,道:“王爷这是何意?” 顾沉渊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他的目光,目光很漠然,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金鱼袋,道:“本官办案,殷参军是有什么不满吗?” 殷尚学目光移向了他腰间的金鱼袋,这才收敛了些,扯着唇角笑了笑,由着几个护卫将他带了出去,临行前还冲媚棠挑了挑眉。 媚棠紧张地抿了抿唇,往落梅娘子身后躲了躲,避开了殷尚学的目光,惹得殷尚学一阵大笑,大跨步出了房门。 顾沉渊冷着脸望着缩在一旁的落梅娘子与媚棠,缓缓走上前去,道:“落梅娘子,请寻个房间,向本官陈述一下案情可好?” 落梅娘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应下,回头警告般望了一眼媚棠,便一边赔笑着一边引着顾沉渊出了房间,只剩下媚棠在房间里愁眉苦脸的,看着被掩盖住的尸体,忍不住叹息了好几声。 …… 这日曲昭雪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她在床榻上懒了许久才起。 这几日她体力与脑力消耗太大,太过疲累了,穿着一身粗布衣裙起身,打着哈欠去了前院,便见淮叔正在院子里择菜,看她起身了,便笑眯眯道:“娘子起来了,老爷已经去衙上了,老奴去给你下碗面吃。” 淮叔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曲昭雪笑眯眯地应下,便接过了淮叔手中的菜,一边择着一边逗弄懒洋洋晒着太阳的肥橘。 不知道是不是曲昭雪的错觉,总有种肥橘又胖了的感觉,打滚的时候那动作笨拙的,曲昭雪都不忍心看。 而淮叔很快便弄好了面,端来让曲昭雪就在院子里用,曲昭雪闻着这面的香气,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充盈了,立刻开吃,胃里登时暖洋洋的。 淮叔看着曲昭雪一脸满足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一边继续择菜一边道:“娘子在外做讼师的事情,只怕是瞒不了多久了。” 曲昭雪怔愣了一瞬,急忙咽下一大口面汤,道:“淮叔怎么知道的?” 淮叔无奈地摇摇头,望了曲昭雪一眼,道:“娘子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昨日那般高调,可曾想过,老爷可是在大理寺为官,只怕是不久就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外做讼师了……” 曲昭雪也知道瞒不了多久,也没打算一直瞒下去,只道:“可我只能在家瞒着他,在外如何能瞒着?阿耶早晚会知道的,到时候还请淮叔帮我说几句好话啊……” 淮叔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的那把菜放下,认真地望着曲昭雪,那张被烧伤的脸却满含着关切之情,道:“做讼师与嫁个如意郎君比起来,哪个更好?” 曲昭雪知道淮叔的意思,放下手中的筷子,回望着淮叔,道:“淮叔,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如意郎君,远的不说,就说那良国公世子,本来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如意郎君,一夜之间就从人人赞颂的少年状元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哪里还算得上是什么如意郎君啊?” “做讼师没什么不好啊,起码能有钱财……”曲昭雪往淮叔耳边凑了凑,道,“您想想,阿耶在外还有欠债,无论如何,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将整个家保住,如今我这里已经靠着做讼师攒了两贯钱了呢,相信不日就能还清债务了!” “两贯钱?”淮叔闻言瞪大了双目,道,“怎么这么多?” 曲昭雪点了点头,道:“是焦家娘子娘家兄长的钱,焦家娘子硬塞给我的,坚持要我收下。” 淮叔闻言沉默了,看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望着曲昭雪好像隐含着一丝担忧,曲昭雪刚要出言安慰,便见大门口突然有人出现。 一个身穿鹅黄襦裙的女子,头上戴着幕蓠,看起来身形姣好,身后还跟着一个眼眶通红的婢女。 曲昭雪见状蹙了蹙眉,压下心中的紧张,便起身道:“请问这位娘子找哪位?” 这女子猛然间撩开幕蓠,幕蓠当中是一张熟悉的脸。 竟然是玲娘子…… 曲昭雪眉心一跳,急忙上前几步,道:“玲娘子,出什么事了?” 玲娘子紧蹙着双眉叹息了一声,拉着身后的婢女步入院中,又将门掩上,道:“这般唐突上门,实在对不住了。”一边说着又回头望了身后的婢女一眼,道,“你自己来说吧……” 曲昭雪认得出这个婢女,是她上次去云想楼问玲娘子关于柯遇之事时,将她引进去的婢女之一,只见她双眼红得吓人,眼眶中还有泪水打转,突然一下哭出声,屈膝想要跪倒在地,喊道: “求曲娘子救救婢子的姐姐……” 第46章 云泥 二 曲昭雪见状急忙伸手将她…… 曲昭雪见状急忙伸手将她扶起, 道:“你有什么事情慢慢说,莫要行此大礼……” 玲娘子蹙了蹙眉,环视了一下四周, 对曲昭雪悄声道:“此事能不能进去再说?” 曲昭雪点点头,望了一眼淮叔, 淮叔会意便将门栓紧, 而曲昭雪则领着二人去了正厅落座, 由淮叔送上了两杯茶,曲昭雪才道:“你有何事情,大胆地说便是。” 那小婢女吸了吸鼻子, 稳住了心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婢子名为青苗,亲姐姐名为青荷,平日里是在平康坊落梅娘子家弹琴唱曲的,可是昨夜……” 青苗忍不住呜咽了几声,磕磕绊绊道:“昨夜婢子没有回家,在云想楼歇着,谁知官府的人来了, 说姐姐过世了,让婢子去认尸, 婢子去落梅娘子家看了,官府的人说姐姐她是撞墙自尽的, 而且……” 青苗说不下去了, 开始呜呜大哭,用手帕不住地揩着眼泪,玲娘子见状望了一眼立在那里的淮叔, 淮叔登时明白了,悄悄退了出去,玲娘子才上前几步凑到曲昭雪的身边,在她耳边悄声道:“尸体我看了,青荷衣不蔽体的,身上还有些伤痕,看起来……” 玲娘子紧蹙着双眉,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据说当时围观之人众多,京兆府已经将人都带走问话了,初步判定此案与勇国公世子殷尚学与其家仆马三有关,如今京兆府正在查探此案,不知是何结果……” 曲昭雪忆起自己与殷尚学的那几次见面,实在是算不得愉快,而且他那副目中无人又高高在上的模样,确实是惹人厌烦…… 而且玲娘子所言其实十分隐晦了,以殷尚学此人的势力,只怕此案尚有隐情…… 玲娘子抿了抿唇,似是在心中斟酌了良久,才道:“此案还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我听闻曲娘子与泰兴侯府关系有些不凡?” 玲娘子仔细观察着曲昭雪的脸,好像是怕她不快,曲昭雪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泰兴侯府,也并不避讳,只往前凑了凑,悄声道:“只是有些亲戚关系而已,不过此事与泰兴侯府有何干系?” 玲娘子望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青苗,缓缓道:“泰兴侯府家的公子江问菩,在现场被打伤了,看起来伤势并不乐观。” 曲昭雪闻言心中一惊。 竟然是阿菩表兄? 这倒让她十分惊讶,就她对江问菩的了解而言,他不像是那种会逛青楼之人,为何会在那种地方被人打伤? 曲昭雪竭力压下心中的惊异,道:“玲娘子可知道些内情?” 玲娘子摇了摇头,望了一眼青苗,青苗吸了吸鼻子,道:“婢子只知晓,那位姓江的郎君,似是很喜欢姐姐,时常去给她捧场,也送了她好些首饰,旁的一概不知。” 曲昭雪觉得更惊讶了,登时脑补出一段两男相争一女,女子不堪受辱撞墙自尽的戏码,急忙将这种奇怪的念头赶出脑海,道:“那京兆府可有什么说法?” 玲娘子握住了她的手,道:“这正是我们前来的意思,如今案情相关之事我们知晓甚少,想请曲娘子帮忙将案情调查清楚……” 曲昭雪并未立刻应下,反而是思忖了片刻,才道:“此案是由京兆府的哪位官员审理?可有什么结论了?” “是襄郡王审案,并未有结论,不过昨夜在落梅娘子家审了一夜,才刚将无辜的宾客与妓子放了出来,至于殷世子那边,尚未有结果。” 玲娘子看起来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曲昭雪蹙了蹙眉,道:“既然是襄郡王审案,又尚未有结论,不如……等案件审出个所以然来再说?” “他们都是当官的,怎么会为姐姐的案子费心!”青苗在一旁抽噎道,“姐姐怎么可能自愿撞墙自尽呢!定然是有人杀死了她,或者是有人逼她自尽!” 曲昭雪正想告诉她,既然案子到了顾沉渊手中便可放心些,他必不会徇私枉法,可玲娘子却叹息了一声,道:“我知晓襄郡王是个好官,可是曲娘子,你可还记得那个案子?” 玲娘子眸光微闪,轻声道:“柯遇他做错了事情,确实是罪有应得,可是其他人,就全然无辜吗?” 曲昭雪明白了玲娘子的意思。 此案也涉及勋贵,一位勋贵是被害人的角色,另一位则处在嫌疑人的位置上,而且这两位勋贵早早便浮出了水面,甚至有一个已经被关在牢里了…… 无论殷世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其实变相切断了他在外毁尸灭迹的机会,毕竟他可是案件的亲历者…… 曲昭雪思忖片刻,道:“玲娘子的意思是,让我前去京兆府探听些消息,再想些应对之法?” 玲娘子抿唇笑了笑,道:“不仅如此,青苗作为苦主,想请你做她的讼师。”话毕后又从荷包之中取出了一贯钱放在桌上,道:“这便是定金,请你务必收下,你若是不收我也有法子让你收下。” 曲昭雪心里一颤,抬眸看向玲娘子,突然觉得十分感动。 一种被人认可的感动…… 焦家娘子当初找她帮忙的时候,并没有说让她做讼师之类的话,是她在公堂之上为了应付而随口说出来的,如今玲娘子找上门来点明要她做讼师,确实是对她付诸了十分难得的信任。 好像她在这个时代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了,她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谋生了…… 既然玲娘子选择相信她,她也绝不能辜负这般信任…… 此时玲娘子又转头看向青苗道,“你放心便是,钱我先借你,你好生在铺子里做活,慢慢还便是。” 青苗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屈膝跪下道:“掌柜和曲娘子对婢子的大恩大德,婢子永生难忘,日后定当做牛做马……” 玲娘子起身将她扶起来,道:“你并非卖身给我,不必行此大礼。”待青苗起身之后,曲昭雪又安慰了她几句,便起身将她们送出了院子,准备前去京兆府碰碰运气。 …… 泰兴侯府的烛火与灯笼燃了整整一夜。 入夜之后直到子时,从未夜不归宿过的江家公子尚未归府,府中侯夫人就急得不行,因着坊门已关了,便只能在坊中到处寻找,也不知为何,坊外街道上的金吾卫不知去了何处,就像是集体消失了似的,泰兴侯府就是想外出寻人也没法子。 一直等到快三更天,坊外开始闹腾起来,突然来了好些县衙的人敲开了泰兴侯府的大门报信,泰兴侯夫妻二人登时前去平康坊将儿子带了回来。 二人从没想过,儿子竟然会伤得这般重…… 江问菩脸上的一块块鼻青脸肿便不提了,右手手腕骨折还不算,更惊悚的是,他整个人身子如婴孩般蜷曲着颤抖个不停,双腿紧紧地叠在一起,将左手压在里面,满头虚汗,嘴唇泛白,脸色蜡黄,看起来虚弱无比,就像是濒死之人一般,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江夫人从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眼泪便没有停下来过,哭成了个泪人,请来郎中给儿子救治,也坚决不在房门外,只在屋内的屏风之外来回踱步,听着屏风内时不时传来的江问菩的惨叫声,有好几次险些晕厥过去…… 江富兴则是早就去了府中的佛堂拜佛,从佛堂中翻箱倒柜找出了已经落了好几层灰尘的佛经,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胡念一通,香炉之上插了十好几根香,看起来恨不得将一整年的香火俸出来似的。 此时佛堂外响起了敲门声,江富兴愤怒地将手中捧着的佛经往香案上一拍,怒道:“谁啊!” 外面似是静了一瞬,过了半晌,才听到有个声音,颤颤巍巍地小声道:“侯爷,郎中诊治完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江富兴身子一顿,盯着桌案上的香炉看了许久,手指有些颤抖,紧紧地攥着衣袍,才起身板板正正地理了理衣袍,缓缓走出了佛堂的大门,却觉得步子有千斤重,几乎抬不起来。 夜里在房中的那人,他见到了那人,是殷尚学…… 那可是勇国公世子,他就算想要为儿子讨回公道,可是勇国公府岂是他能开罪的起的…… 曾经的他也深受帝王信任,可是焦解元此案案发,又闹到了圣人面前,圣人就算是不再追究他的责任,可是也并不能说明圣人对他的信任并未被削减半分。 与他想必,勇国公更受圣人信任,而且如今的太子妃可是勇国公的嫡长女,就算他如今是皇后娘家的姻亲,也毕竟隔着一层,他若将此事闹到圣人那里去,自己只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 可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可是他唯一的亲儿子啊…… 江富兴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江问菩院中,便听得房门中传来江夫人的一阵哭声,道:“求求郎中,你可要救救我儿啊,他还年轻啊!” 屋中郎中声音低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听江夫人哭声更甚,仿佛有雷霆万钧之势,此事门突然打开了,只见一个男子背着药箱,一脸悲戚的模样走了出来,看到江富兴正立在院中央,愣了半晌,才行礼道:“侯爷,某已经尽力了……” 江富兴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立在那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的独子,才这般年轻,难道就这样没了? 江富兴怔愣地望着眼前的郎中,只见郎中紧蹙着双眉,又叹息了一声,道:“令郎的手腕倒是好治愈,某开些内服外用的药,三四个月便能将养好,只是……” 郎中看起来十分为难,不知该如何启齿似的,迟疑了许久,才小心道:“只是他下身伤得极重,日后夫妻生活与子嗣只怕是难了……” 第47章 云泥 三 江富兴听到郎中所言,整…… 江富兴听到郎中所言, 整个人登时呆住了,不知道是喜是悲。 喜的是他好歹是保住了性命,悲的是他的独子竟然无法传宗接代了…… 那他费心费力拼来了这么个爵位, 又有何用处! 江富兴只觉得周身如坠冰窟,双足如生根一般定定地立在那里, 实在是没有勇气迈进那间屋子, 江夫人见到了他, 疯了一般地跑上前来拽着他的袍角,对他呼唤着“报仇”“不能放过那人”之类的字眼,他好像也全然听不见了似的。 他刚享受了几年这样神仙般的好日子, 怎的就要从指缝间溜走了呢…… …… 顾沉渊感觉自己近日来进京兆府牢的次数实在是比常日多了太多。 好像自从他听到了曲昭雪从狱中的传话,鬼使神差地踏入京兆府牢开始,他三天两头便要来这里一趟,还在这里见证了两场自杀案…… 现在这牢中还关着勇国公世子。 顾沉渊本就在落梅娘子家审了一夜,只觉得头昏脑涨,思及此又觉得头更疼了,可人是他带回来的,仍要硬着头皮上…… 顾沉渊在京兆府牢门口踱步思忖了许久,才缓缓步入牢中, 狱卒急忙迎了上来,道:“见过王爷, 已按王爷的吩咐将二人分别关押了,绝无串供可能, 王爷放心便是。” 顾沉渊点点头, 在牢门口布置了些京兆府的护卫看护着,率先去了勇国公家仆马三的牢房之中,马三被关的牢房中有几个斗讼与贼盗犯在隔壁关押着, 顾沉渊直奔马三牢房而去,远远便见马三倚靠在墙壁上,外面的日光从小窗中倾泻而下,打在了他的身上,却丝毫没有温暖之意。 马三个子颇矮,但是身材很健壮有力,且皮肤黝黑,手臂上还有几条疤痕,看起来应当是鞭伤,而他听到顾沉渊的脚步声后,整个人也十分淡然,只缓缓转过头来,眨了眨双目,待看清了灯笼光亮映衬下的顾沉渊的脸后,又将头转向一旁,就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 顾沉渊对他这副神情并不觉得奇怪,他做了这么多年刑狱官,自是见过不少为他人担了罪名之人,而眼前的这个马三,神情让他十分熟悉…… 虽然他在落梅娘子家审了一夜,但是得到的有用情报并没有多少,若想要有所突破,便要用非常手法…… 顾沉渊默了默,在脑中盘算好后,便开门见山道:“马三,本官已经将事实经过了解清楚了,你是无罪的,为何要认罪?” 马三闻言,抬眸看向顾沉渊,神情看起来颇为困惑,缓缓道:“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顾沉渊蹙了蹙眉,语气听起来严厉了些,道:“本官所言还不够清晰吗?本官对众在场证人进行了询问,方才还在殷世子那处与他确认了案情,依据他们证词,你与本案并无干系。” “本官这般说,你可听懂了?” 顾沉渊话毕,便示意狱卒上前,道:“将牢房门打开,放人。” 狱卒看起来十分惊讶,迟疑着不敢上前,顾沉渊见状蹙了蹙眉,厉声道:“愣着作甚,快些开锁!” 马三也愣住了,眼睁睁看着狱卒给他将牢房门打开,又给他开身上带着的镣铐,待自己身上镣铐尽除,他脑子里还是懵的…… 京兆府众人皆站在牢房门口,闪身为他腾出了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马三迟疑着上前,刚踏出了两步,便猛然缩回脚,道:“世子爷呢?” “殷世子在旁的牢房……”顾沉渊一甩衣袖,做出一副准备离去的模样,道,“你走你的,莫要管他。” 马三看起来更加困惑了,方方正正的脸盘变得有些扭曲,又问道:“那世子爷不与我一道离去吗?” 顾沉渊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道:“你是你,殷世子是殷世子,如今已经证实你与此案无关了,才将你放走,殷世子与此案有关,自然是不能从牢中离开,本官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马三闻言才彻底明白过来,急忙一边摆手一边摇头,还不住地顺着墙壁往后退步,道:“此案就是我做的,与殷世子无关,要走也是殷世子走,我不能走!” “殷世子亲口与本官说,他殴击了江郎君,这还能有假?”顾沉渊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看了马三一眼,道,“你在这里逞英雄也无济于事了。” 马三急地跺脚,眼眶登时红了,往前几步抓着栏杆,道:“王爷,事实不是如此,此案确实是我一人所为,与殷世子无关啊!” “那你倒是告诉本官,你究竟是如何犯案的!”顾沉渊看起来气急了,砰地一声将牢房门关上,眉头压得极低,蹙眉望着马三,道,“本官总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就此认定案子,你与殷世子若是再不老实,便一同在牢中呆上个十年八载的!” 马三闻言喉咙滚动了一下,看起来确实老实了些,轻声道:“世子爷去落梅娘子家办些事情,我便在门口守着,泰兴侯府的江郎君突然过来了,不由分说便闯入了房门,还要对世子爷动手,我身为世子爷的奴婢,怎能眼睁睁对此袖手旁观,便上前对他出手了。“ 马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是仔细回忆了片刻,蹙着眉头道:“我似是出手有些重,结果他便躺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然后有人闯了进来报了官,之后的事情,王爷也都知晓了……” 顾沉渊挺直了身子,将双手背在身后,道:“你是如何殴打江郎君的?打了多少次?打了身上的那些地方,比划给本官瞧瞧,。” 马三垂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冲进屋子之后见江郎君正要对世子挥拳,我便上前去揪住了江郎君的衣领,往他脸上来了两拳,他被击倒在地,谁知他却并没有放弃,仍爬起来挥拳而来,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直接给掰折了,然后用膝盖往他的kua下一顶,他便彻底倒地起不来了。” 马三一边说一边演示了左手揪住衣领,右手挥了两拳的动作,又伸出右手对着空气一握一提,再提起右膝用力往上顶去,才停下动作,道:“就是如此……” 顾沉渊望着马三的动作,沉默了良久,才道:“那倒在现场的女尸又是什么情况?” “那个娘子是落梅娘子家的妓子,去伺候世子爷的,我将江郎君打倒在地之后,江郎君登时便昏倒了,那个女子见状大哭一场,便撞墙自尽了……” 马三说这话的时候倒是看起来十分诚恳可信,顾沉渊看着他的神情,微微挑了挑眉,道:“这经过除了你们四人以外,可还有旁人看到了?” “不曾有旁人看到。”马三边说边摇了摇头,道,“是泰兴侯府跟在江郎君身边的奴婢闯了进来,才发现了此事。” “是吗?”顾沉渊冷嗤了一声,道,“可本官听到的似乎不是如此,你可知欺瞒父母官,是个什么罪过?” 马三急忙摇头,保证自己绝没有欺瞒顾沉渊,顾沉渊这才缓缓示意狱卒将马三和牢房重新锁好,道:“本官即刻前去核实你的说法,若是与事实有出入,你可仔细着些你的皮肉!” 狱卒将马三锁的严严实实,让他紧靠着墙根根本动弹不得,马三只能认命地点点头,看起来十分颓丧,顾沉渊未再发一语,便提步走出了这个牢房,转而去了隔壁的女牢。 曲昭雪曾经呆过的那个。 女牢之中很少有犯人,自从曲昭雪被释放,锦绣在牢中自尽之后,便没再收容女犯了,此牢用来关押殷尚学,以防止二人串供,便是极好的选择。 而来到了殷尚学所呆的牢房后,却见殷尚学与马三处于截然不同的状态。 殷尚学整个人如同没骨头似的倚靠在墙上,看起来似是刚睡醒,阳光从小窗中倾泻而下,他整个人的脸却隐藏在墙角的阴影之中,顾沉渊只能看到他那穿着紫金贵靴的脚暴露在光亮之下。 殷尚学见顾沉渊过来了,轻嗤了一声,道:“襄郡王终于想起,要将殷某放出去了?” 顾沉渊向来知晓他的无礼,也不欲与他多做计较,道:“本官知晓殷参军渴望自由,只是要让殷参军失望了,短期内殷参军只怕是出不去了……” 殷尚学的脸从阴影当中露了出来,他虽坐在地上,比站立着的顾沉渊矮上一大截,可是神情倨傲,仿佛他才是上位者似的,蹙着眉道:“殷某并非此案凶手,为何不能出去?” 顾沉渊看到殷尚学的神情,勾了勾唇,道:“本官刚从你家仆马三那里过来,据他指认,你便是殴杀江问菩之人,你既犯下此等罪过,本官为何不能将你拘在牢中?” 殷尚学闻言面色登时沉了下来,缓缓起身走上前来,一步一步显得那般沉重,一直来到牢房门前,定定地望着顾沉渊,道:“是马三亲口说的?” 殷尚学的声音无比阴冷,似是毒蛇在吐着信子,顾沉渊昂了昂下巴,道:“自然是他所言,说你将江问菩打伤后,又让他替你顶罪,若他不说,本官又从何知晓呢?” 顾沉渊虽然语气不善,但是神情十分真诚可信,殷尚学眉头拧得更紧了,咬牙切齿道:“你有证据吗?便在这里胡言乱语!” 顾沉渊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殷参军,你也太小看本官的本事了吧,不仅是马三的证词,本官手里有的,可比你想象得多的多……” 殷尚学狐疑地望着顾沉渊,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咬牙,嘴里还不住念叨着,顾沉渊见状忍不住勾了勾唇,道:“本官已经将马三释放了,只有你留在此处,若是继续负隅顽抗拒不交代,便只能等着本官的裁决了。” “殷参军好生考虑考虑便知,虽然殷参军与太子妃是亲姐弟,太子妃若是知晓此事,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可是殷参军就忍心看太子妃为了自己犯下罪行的弟弟豁出去颜面,求到太子爷和圣人面前去吗?” 顾沉渊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泰兴侯在长安城中虽然根基不深,可人家也是良国公府的亲家,与皇后娘娘沾亲带故的,太子妃在东宫中的处境,只怕是愈发艰难啊……” 殷尚学听到顾沉渊提到太子妃,眉目登时柔和了些,可顾沉渊这番话又听得他浑身汗毛顿起。 他当时只想着用自己的身份与权势脱罪,怎么就把姐姐这茬忘了呢…… 姐姐尚无子嗣,在东宫之中处境十分艰难,云皇后也对她不喜,他只图一时爽快这般放肆,却没考虑到会给姐姐带来多少麻烦…… 顾沉渊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道:“世人皆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圣人与皇后娘娘也不例外,主动自白与被动归案,在圣人心目中是什么差别,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殷尚学胸腔当中在猛烈跳动着,仔细思忖着顾沉渊的话。 顾沉渊既然这般说,又放走了马三,想必他手中已然握有证据能证明他的罪行,他继续负隅顽抗意义也不大,而且还会让姐姐和勇国公府处于风口浪尖当中。 若是他就此自白,说不定圣人还能因此对他多有宽宥…… 殷尚学紧蹙着双眉,在牢房当中来回踱步,看起来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整个人焦急又无奈,顾沉渊立在那里看起来轻松自如,默默地等着他开口,正当殷尚学迟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牢房外面一阵响动。 顾沉渊眉心一跳,扭头往外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怒目圆睁,持着一柄长刀风风火火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弱的文人,脸上挂着冷漠又疏离的微笑…… 那为首的手持长刀的男子看着顾沉渊,无视身后阻拦的京兆府护卫,上前几步将长刀对准了顾沉渊,大吼道:“姓顾的小儿,竟敢将我勇国公府世子扣在此处!正是胆大包天!” 第48章 云泥 四 顾沉渊一看,便见勇国公…… 顾沉渊一看, 便见勇国公殷忠正持刀对着自己,声音嘶哑难耐,那副眼神就像看着仇敌一般, 对顾沉渊的不满及愤怒明明白白地表现在了脸上。 顾沉渊先是沉默了一瞬,歪头看了看他的身后, 便见罗岱英正立在那处, 一副得体的微笑, 看起来彬彬有礼的模样,顾沉渊便登时明白了过来…… 文武一起上,还真像是殷忠这种老狐狸的风格…… 顾沉渊思忖片刻, 便轻轻笑了笑,道:“许久不见,国公爷别来无恙啊……” “你少在这儿跟我放屁!”殷忠说这话时极为用力,唇角的胡子都剧烈地颤了颤,手中的长刀舞得灵巧,在顾沉渊的脖颈前两寸处一划,冷嗤了一声,道,“你这小儿心肠太黑, 身为刑狱官,竟然这般滥用职权, 将我儿禁锢于你京兆府牢,看殷某不向圣人参你一本!” 顾沉渊眼见殷忠手中的长刀划过自己的脖颈, 双目眨也没眨, 身子也没有移动半分,只道:“令郎涉嫌犯下刑案,本官便将他带回京兆府审讯, 有何不对?国公爷就算是告到圣人那里去,本官也会照实禀告圣人。” 殷忠气的咬牙,道:“我儿怎会涉嫌刑案!还不是你从中作梗!”话毕便再一次挥刀,顾沉渊眯了眯双目,直接伸臂直接抓住了殷忠握着刀柄的手腕,双手交叉,直接制服了他的双腕,又一用力便使他的双臂交叉而无法发力。 殷忠一愣,抬眸便见顾沉渊的脸直直地跃到了自己的眼前,正目光不善地看着他道:“此处是在京兆府牢,本官与国公爷品级相同,还轮不到国公爷来此教训本官,此事闹到圣人那里去,本官可是占着理呢!” 殷忠与顾沉渊双目相对,目光如同猎食的豹子一般,正与顾沉渊那冷漠的眼神较量着,却发现自己好像尝不到什么甜头。 眼前这个年轻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失了父母,在宫中因害怕而哭闹不休的天真孩童了…… 而且殷忠发现,他对抗不了顾沉渊的力量了…… 殷忠身子有些发抖,被顾沉渊敏锐地察觉了,忽而将他向后一推,才撤了力道,惹得殷忠一连后退了三步。 罗岱英见状急忙上前拦了一下殷忠,对着他附耳说了几句,便来到了顾沉渊的面前,恭敬地笑着行礼,道:“讼师罗某见过王爷,国公爷护子心切,方才太过着急了些,才出言不逊,王爷大人大量,还请莫要计较了……” 顾沉渊冷着脸望着罗岱英,虽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可是罗岱英这副谄媚的神情,顾沉渊确实是有打上去的冲动…… 只见罗岱英轻咳了咳,道:“王爷,您说世子爷犯了案子,敢问是何案子,可否给罗某这个世子爷的讼师说说?” 殷尚学在原地怔愣了许久,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如今的情形似的,急忙上前用手扒着栏杆,大喊道:“父亲,罗讼师,我……” “你给老子把嘴闭上,不该说的话别说!”殷忠扭头看向儿子,蹙着眉训斥了一声,殷尚学登时噤声,老老实实地垂着头立在那里。 顾沉渊知道罗岱英自然是没打什么好算盘,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殷参军犯了什么案子,他自己自然知晓,还需本官向你告知吗?罗讼师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罗岱英闻言不急不恼,微微一笑,道:“是这个理儿不假,可是殷参军作为金吾卫兵曹参军事,可是京官的身份,根据律法,此案是应由大理寺审理,王爷此举好像不太合规矩……” 顾沉渊早知道他会用这个理由,轻轻地笑了笑,道:“本官这可是为了殷参军着想,此案一旦移交大理寺,只怕在全长安城眼中,殷参军就是个板上钉钉地犯了刑案之人,就算最终裁断其无罪,流言蜚语也很难消除,殷参军可是在金吾卫中办事的,日后可还怎么在长安民众当中树立威信?” 顾沉渊停顿了片刻,见罗岱英蹙了蹙眉,似是陷入了沉思,便乘胜追击道:“反之,若是在京兆府当中审案,殷尚学身为朝廷命官却没被押进过大理寺,长安城中反而不会认为殷参军是犯案之人,这对殷参军的未来而言无疑是件好事……” 罗岱英迟疑着看向顾沉渊,脸上那客气的笑容微微有些垮,道:“可是这与律法……” 顾沉渊一甩衣袖,将双手背在身后,轻蹙双眉,道:“律法所言之意,长安城有司官员犯案,由大理寺审断,罗讼师既这般主张将此案移交大理寺,难道是已经确定了,犯案之人的确是殷参军无疑?” 罗岱英登时吃瘪,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神情有些尴尬,道:“罗某并非此意……” “那罗讼师与国公爷便请回吧。”顾沉渊十分沉着地伸臂做出了“请”的手势,道:“待殷参军将其知晓的一切告知本官之后,确系无辜之人,本官自会将他放出京兆府牢。” 殷忠闻言又一阵火气上涌,握刀的手不仅有些发抖,看上去就像迫不及待要上前给顾沉渊一刀似的,却被罗岱英阻止并使了个眼色。 罗岱英对殷忠点了点头,示意他莫急,便转头看向乖巧地呆在牢中的殷尚学,道:“世子爷,您在此处好生休息,莫忘了您身有旧疾,别让自己累着,也别动怒,国公爷和罗某会想法子救您出去的……” 殷尚学听到这话神色微动,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罗岱英,见罗岱英不仅唇角挂着温和的笑容,而且眸中似有什么在闪烁,思索片刻便神情一松,登时扑到了牢房门口,用手抓着栏杆大喊道:“父亲,您救救儿子,别让儿子呆在这个地方,儿子受不了!儿子……” 殷尚学越说越激动,看起来脸憋得通红,喊到最后身子一抽,竟然直直地倒在地上,接着便开始浑身抽搐,两眼向上翻白,整个人在地上扭动着,看起来痛苦无比。 顾沉渊眉头一紧,便知他打的什么算盘,殷忠见状大喊一声“我儿”,便扑了上去,喊道:“顾沉渊,快些将牢房门打开,将我儿放出来!” 顾沉渊知道殷尚学是装的,眉头越压越低,他倒是打算看看,这殷尚学能装上多久,便气定神闲地立在那边,冷着脸看着。 殷忠见状怒极,伸手便抓向那狱卒腰间的钥匙,顾沉渊眼疾手快地出手挡住,那殷忠再伸另一臂,也被顾沉渊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殷忠怒吼一声,道:“顾沉渊!我殷忠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你何苦一直与我殷忠过不去!我儿性命要紧,快些救人!” 顾沉渊不答,死死地盯着殷忠,手中的力道没有半分减轻,二人之间又是一阵剑拔弩张,在默默地较着劲。 殷忠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曾经也是征战沙场的猛将,而顾沉渊看似一副文人骨架,却力道很劲,狠狠地将殷忠压制住了,二人就如那荒原中角力的猛兽一般,在这昏暗的牢房当中却平白生出一股捕猎的气息。 在牢中的殷尚学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身子拱成了一座桥似的,看起来似是有些脱力,紧咬着牙关,紧闭着双眼,脸上汗渍密布,甚至连身上的衣衫也浸湿了。 而罗岱英在一旁揩了揩汗渍,不住地往牢房大门处看去,又担忧地望着牢房里的殷尚学,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傻子,装早了! 罗岱英心里默默祈祷着,双手垂在身子两侧捏紧了,手指蜷曲得厉害,浑身的汗毛登起,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牢房门外一阵脚步声,只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道:“沉渊!沉渊你可在?” 这男子声音十分温润,虽然听起来焦急,却十分有礼,如山间清泉一般汩汩流出,穿过了牢中,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罗岱英听着这个声音,浑身登时松懈下来,转过头看向门口,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锦袍,身量瘦长的男子从牢中的阴影处快步奔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京兆府的护卫,和弯着腰行进着的一群红衣男子。 这群红衣男子面白无须,看起来似是内侍。 而这男子翻飞的袍角上,还绣着金色蟒爪…… 罗岱英闭了闭目,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将浑身的担子都卸下了,缓缓跪地行礼,道:“叩见太子殿下。” 第49章 云泥 五 一更 罗岱英虽然已经跪地行礼, 但太子并未注意到他,从他身边快步经过,站在自己的老丈人与好友中间, 握着他二人的双臂,道:“莫要打了, 给孤一个面子, 可好?” 太子名为李怀, 乃是圣人所生第三子,为云皇后直出独子,如今已经二十有七了, 但是面容却异常俊秀,如同刚及冠的男子一般,说话时语气轻缓,眼神中迸发出异样的神采,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让整张脸看起来祥和许多。 顾沉渊轻眨双目,缓缓松了力道,殷忠也未再出手,二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向太子行礼, 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轻蹙双眉,伸臂让他们免礼, 又道:“沉渊,孤听闻殷世子被你带到京兆府牢中了, 他是犯了什么罪?” 顾沉渊抬眸看了一眼殷忠和隐藏在阴影当中的罗岱英,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本官尚未查实案情……” 太子轻叹一声,道:“那你这不由分说便动手抓人, 可是有些过分了……”接着便走到牢房前,见殷尚学躺在牢中一动不动,姿势甚为扭曲,急道,“这……尚学这是什么情况?” 殷忠见状急忙上前行礼,一脸悲痛地道:“殿下您知道的,尚学他身有旧疾,方才人一着急便犯了病,下官想要让襄郡王将牢房门打开救救他,可襄郡王却要见死不救啊……” “下官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是秀容唯一的亲弟弟……”殷忠看起来眼睛有些湿润了,太子见状也于心不忍,看向顾沉渊,道:“沉渊,看在孤的面子上,将孤的妻弟放出牢中可好?”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看向太子,太子深深叹了口气,道:“孤给作保,他就在勇国公府中好生呆着,只要京兆府传唤,必定到场,这样沉渊能给孤一个面子吗?” 顾沉渊看着太子真诚的眼神,缓缓道:“那他逃了,又将如何?” 太子一挥手臂,道:“若他逃了,孤便亲自逮他回来面圣,孤与他同罪,这样可好?” 顾沉渊抿唇笑了笑,道:“殿下您是储君,既由您作保,下官便放心了”接着便向狱卒使了个眼色,道,“放人吧!” 顾沉渊的双眸一直定定地望着太子,太子听到“储君”那几个字,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根本不敢直视顾沉渊如火如炬的双眸…… 直到顾沉渊将他们送出京兆府的大门,太子临行前回头望向顾沉渊,见他一副冷漠的神情,又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沉渊莫怪孤,那是孤的妻弟……” “下官知道……”顾沉渊抬眸看向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道,“下官仍是那一句话,殿下您是储君,您自有一套识人之法,下官从不敢置喙。” 太子闻言沉默了良久,轻轻地笑了笑,道:“孤明白了,多谢沉渊提醒……” 顾沉渊微微颔首,却并没有言语,太子紧抿着双唇,使劲儿拍了拍顾沉渊的肩膀,道了一声“保重”,便反身走下了京兆府的那几级台阶,去到了殷忠的身旁,顾沉渊冷眼望着他们见礼说着客套话的情景,唇角抽动了一下,并没有继续立在原地,便又缓缓走入了京兆府的大门。 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转头却并未看到顾沉渊的神情,免不了有些落寞,向勇国公告辞后,又嘱咐他好生看护殷尚学养伤,便率先上了前面那辆马车,缓缓往宫门方向行进了。 此时勇国公府的马车也缓缓行进了,罗岱英悄悄撩开窗帘,见京兆府的大门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将帘子放下,轻声道:“可以了……” 躺在一边的殷尚学登时翻身起来,不住地拍着胸脯,还揉了揉自己的腰,道:“太子殿下要是再晚来一会儿,我可就真撑不住了……” “你还有脸说!”殷忠冷笑了一声,道,“这么大的人了,犯了事儿还是让你老子给你擦屁股。” 殷尚学在父亲的训斥下才收敛了些动作,可是仍然十分担忧,道:“是姐姐在殿下面前为我求的情吗?” “不然还能是谁!”殷忠饮了一大口茶,将茶杯重重地落下,道,“金吾卫将消息递来之后,为父便去寻罗讼师,罗讼师才去平康坊中给你出了主意,今日一早便来京兆府探探情况,劝顾沉渊将你放出来,另一边将消息递给你告诉你姐姐,让她去告诉太子殿下,这才将你救了出来……” “那一经此事,姐姐会不会在宫中处境更难过了?” 殷尚学此时面上的担忧不似作假,殷忠则是拾起杯子往他身上一扔,道:“你知道啊!知道还在外面惹事!” 殷尚学不敢闪身躲避,硬生生地忍受着瓷杯击打胸膛的痛感,殷忠气地哼了一声,道:“你说你惹谁不好,非要去招惹泰兴侯府,那可是良国公府的亲家,良国公府你知道是谁?那是皇后娘娘的母家,皇后娘娘是你姐姐的婆母!你可明白?” “儿子就是看不惯泰兴侯那副恶心模样,明明是小人得志,却平白装出一副勋贵模样与我们平起平坐,还是断不了骨子里的奴性……”殷尚学撇撇嘴,道,“儿子早就想给他们个教训了,再加上那日饮酒多了些,才……” 殷尚学有些不敢看殷忠的神情,殷忠瞪了他一眼,道:“你以后收敛些,老大不小的人了,莫要再做这些没脑子的事情!” 殷尚学急忙点头应下,颇为忧心地道:“可是今日顾沉渊说,马三已经招认了是殷某指使他顶罪,还说已经将马三放出来了,殷某怕……” 罗岱英勾了勾唇,道:“据罗某对襄郡王的了解,他应当是使了个计策诈殷世子的口供呢,依他的性子,若是真的拿到了马三的口供,今日就算太子殿下亲临,也不会放世子离开的。” 殷尚学有些吃惊,回想了一下顾沉渊那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愤愤地敲了一下车壁,道:“没想到他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这般坑害于殷某,让殷某险些着了他的道!” 罗岱英摇了摇头,看着殷尚学叹了口气。 也多亏了他有个勇国公世子的名头罩着,不然就他的才智,只怕是很难安身立命…… 但罗岱英面上不显,仍客气地微笑着,而殷忠看起来神色颇冷,双目紧紧地盯着殷尚学,又道:“你跟为父说,你在平康坊里究竟做了什么?” 殷尚学神色微动,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双手交握着绞动了一下手指,尴尬地笑笑,道:“还能做什么,就是跟坊里的一个妓子睡了,然后把那江问菩打了一顿……” “那妓子叫什么名字?江问菩伤势有多重?” 殷忠步步逼问,殷尚学险些招架不住,垂下头道:“那妓子好像是叫青莲还是青荷的,至于江问菩的伤势……儿子实在不太清楚了……” “那可有旁人看到?” 殷尚学摇摇头,道:“确实没有……” 殷忠狠狠地瞪了殷尚学一眼,又扭头看向罗岱英,道:“罗讼师,你看之后我们该如何做?” 殷忠虽然颇为豪放,可是语气十分恭敬,是真正地在请教罗岱英。 罗岱英也没有客气,只微微颔首,便道:“罗某拙见,平康坊中落梅娘子家本就是妓院,世子既然与里面的女子有了亲热,襄郡王昨夜又在妓院里大加盘问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且此事尚不构罪,倒是不必再遮掩,至于泰兴侯府的公子被打伤一事,就依罗某当日出的主意,江问菩闯进房中要殴击世子,马三见状为了保护世子才对江问菩出手,此乃上上之策。“ 罗岱英恭恭敬敬地笑着接过殷忠递来的茶水,接着道:“这样一来,不仅是世子能从此案当中全身而退,而且马三是为了护主而对良民出手,还能减轻些罪责,另一方面则在于,江郎君的证言了……” 罗岱英抿了一口茶,看向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的殷忠,细细斟酌片刻,道:“江郎君作为被害之人,他能不能醒来,醒来之后是否能作证,又会在堂上作何证言,这便是此案的关键……” 殷忠手指轻轻点着桌案,思忖了良久,才看向殷尚学道:“一会回到府中之后,你好生回去养伤,这几日在房中不得出门……” 殷尚学不敢违抗父命,只应了声是,又道:“那父亲您去何处?” 殷忠闭了闭目,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去泰兴侯府瞧瞧……” …… 曲昭雪这厢刚将玲娘子和青苗送走,正换了身衣裳准备去京兆府,刚推开大门便见一男子手持一张纸立在门口,仔仔细细地盯着曲昭雪家的宅子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身后还有一辆简陋的推车,上面坐着一个人,头上戴着黑色的幕蓠…… 曲昭雪一下便认出了眼前的这人。 竟然是那个名为荀彦宁的仵作…… 荀彦宁也认出了她,向她笑了笑微微颔首,道:“方才荀某刚来此,便觉得此地眼熟,原来是曲娘子家的宅子啊……”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荀仵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啊?” 荀彦宁温言笑着挥了挥手中的那张纸,道:“在牙人处看到了这里有宅子在出租,价格十分公道,便决定搬来住的。” 荀彦宁说着便指了指旁边的宅子,道:“就是这间,比旁的宅子都要便宜一半。” 曲昭雪扭头看了看旁边焦家曾经住过的宅子,已经被淮叔又打扫干净将招租消息递给牙人了,怕有人忌讳是凶宅,便将价钱压得很低。 还真的有人来租,而且这人是老熟人,还是个仵作…… 荀彦宁倒是十分高兴的模样,看起来毫不介意这是个凶宅,反而为自己能够找到这般便宜的宅子沾沾自喜,扭头看向那坐在推车上的男子,道:“阿耶,咱们到地方了……” 那个被他成为“阿耶”的男子身子一顿,缓缓将头扭向曲昭雪的方向,伸手抬起了幕蓠的一角,露出了一只眼睛,定定地望着曲昭雪。 曲昭雪与那只眼睛目光相对,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人露出的这只眼睛十分浑浊,半边脸上似有些烧伤的痕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那人宽大的衣袍下掩盖不住骨瘦如柴的身子,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 曲昭雪总觉得,这荀彦宁的父亲,好像是认识自己…… 第50章 云泥 六 二更和三更 淮叔与落英在宅子里收拾, 荀彦宁正一趟一趟往宅子里搬箱笼,而他父亲仍然坐在那推车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曲昭雪看。 曲昭雪实在是很难忍受这种目光, 忍不住问道:“阿翁,您可认得我?” 荀父闻言身子一抖, 又好生打量了一下曲昭雪, 缓缓道:“敢问小娘子可是姓曲?” 他声音颇为嘶哑, 听起来有气无力的,说完后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很期待曲昭雪的回答, 曲昭雪觉得没什么好瞒的,毕竟是要成为街坊邻居的,看他这老翁行动不便,虽然面容可怖,但也不似坏人,便道:“我是姓曲。” 荀父眨了眨眼,又道:“令尊可是曲宜年?” 这倒让曲昭雪十分惊讶了…… 这老翁竟然知晓父亲的名讳…… 曲昭雪微微蹙眉,道:“您是如何知晓的?” 荀父却并未回答曲昭雪的问题,反而身子一松, 喃喃道:“那就难怪了……” 曲昭雪觉得摸不着头脑,还想再问, 却见荀父突然将幕蓠放下,整个人倚靠在墙上, 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此时荀彦宁也搬好了箱笼,深深吐出一口气,上前将父亲背起来步入了宅子当中, 曲昭雪急忙跟上帮忙,待荀彦宁终于将父亲安置在床榻之上后,才松了一口气。 荀彦宁此时满头大汗,拿出手帕开始擦汗,曲昭雪见机给他递了杯茶,荀彦宁笑着谢过,曲昭雪便趁机道:“荀仵作,令尊可是身子有些不适?” 荀彦宁点点头,看起来倒也并不避讳,道:“家父早年间在大火中捡了条性命,留下了病根。”接着又蹙了蹙眉,道,“曲娘子,你们会不会介意?” 曲昭雪急忙摆手,道:“不介意的,我们没那么多讲究,荀仵作在此好生住着便是。” 曲昭雪想起淮叔也曾经被大火烧了脸,但也没有荀彦宁父亲这般可怖,思忖片刻,又道:“那令尊是何事受的此伤?” “约莫十四五年前吧……”荀彦宁苦笑了一声,道,“那时荀某年纪尚轻,记不太清楚了。” 曲昭雪点点头,想必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等父亲回来之后再问问,便道:“若是荀仵作有何需要,直接来隔壁寻我或淮叔、落英即可。” 荀彦宁急忙行礼谢过,曲昭雪微微颔首,刚要转身离去,却想起荀彦宁可是京兆府的仵作。 说不定昨夜案发也是他到现场勘验尸体的,估计会知晓些内情。 曲昭雪又转过身子来,看向荀彦宁,微微行了福礼,道:“荀仵作,可否借一步说话?” 荀彦宁望了一眼床榻上的父亲,点头应下,便随着她出了屋子,一直走到了前厅的门口,曲昭雪才道:“昨夜平康坊中有家妓院出了人命案子,荀仵作可知晓?” 荀彦宁微微有些惊讶,轻眨双眸,道:“荀某自然是知晓的,昨夜是荀某前去勘察的尸体,倒是曲娘子,消息竟然这般灵通……”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今日有人前来请我帮忙,我这才知晓的,既然遇到了荀仵作,便想问问,荀仵作是否方便将尸检结果告知我呢?” 曲昭雪怕荀彦宁有顾虑,便道:“荀仵作放心即可,我绝不会将结果往外说,只想受人所托,想要判断一下真凶究竟是何人……” 荀彦宁回头望了一眼父亲所在的那个屋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过了良久才道:“荀某倒不是怀疑曲娘子,只是此案涉及长安城中的几个勋贵之家,荀某怕曲娘子知晓的太多,可能会有些危险……” 曲昭雪刚想说自己不怕危险,却听荀彦宁微笑着继续道:“既然曲娘子确实想知道,那荀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死者是落梅娘子家的一个妓子,被发现之时浑身赤luo,脖颈上有被男子手掌掐过的痕迹,但是致命伤在左额角上,据荀某判断,是撞击了现场桌案一角而造成的,荀某也在桌角上发现了血迹……” 荀彦宁看起来好像有些尴尬,脸颊有些泛红,迟疑了片刻,才斟酌着道:“死者身上有欢好的痕迹,但是除了脖颈之外并无其他外力伤,可以确系自尽无疑。” 曲昭雪神色并无波动,只微微蹙眉,道:“确定死者是妓子吗?” 荀彦宁有些惊讶,嘴唇微张,道:“那落梅娘子家是妓院,在妓院之中的女子,可不就是妓子吗?” 乍一听这逻辑倒也没什么不妥,可按照妹妹青苗的说法,她姐姐青荷,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看来此事确有误会…… 曲昭雪思忖片刻,转而问道:“我听闻泰兴侯府的公子江问菩也在现场,而且还受了伤?” 荀彦宁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在郎中未到之时,荀某给江郎君简单看了一下伤势,脸上有打击伤,右手手腕被外力折断,还有……” 曲昭雪正一边听一边思索着,却见荀彦宁突然止住了话头,曲昭雪抬眸看向他,只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抿着唇颇为尴尬的模样。 曲昭雪疑惑地望着他,荀彦宁与她眼神交汇,便飞快移开目光,轻轻咳了几声,才道:“那处受到了外力击打,荀某并未仔细查看,但估计日后与子嗣无缘了。” 曲昭雪一惊,她确实没想到江问菩的伤势竟然严重到这般地步。 这殷尚学下手也太狠了些…… 曲昭雪仔细思忖片刻,感觉此案突破口应当是有了,便道:“那为江郎君治伤的郎中,荀仵作可认得?” 荀彦宁笑着道:“自然是认得的,他正巧住在此坊当中,若是曲娘子想知道细节,荀某可以替曲娘子前去问问。” 荀彦宁的笑容让曲昭雪如沐春风,他愿意为自己前去探听消息,也让曲昭雪觉得惊喜又感动,曲昭雪眼神一亮,急忙行礼道:“那便多谢荀仵作了……” 荀彦宁摆摆手道:“曲娘子以这般价钱将宅子租给荀某,荀某已是感恩戴德了,举手之劳而已,曲娘子不必挂怀。” 荀彦宁一边说着,便一边引着曲昭雪出门,前去那郎中的医馆里做客了。 那郎中姓钱,看起来很好脾气,对于荀彦宁的来访也十分高兴,只问了问曲昭雪的身份,待荀彦宁说是自己新收的学徒,钱郎中也就笑笑,便拿出了好茶招待他,曲昭雪在一旁耐着性子听着二人谈论了老半天她听不懂的医理,直谈的钱郎中畅快大笑,将荀彦宁一顿猛夸,道:“荀仵作真是好学识,上次教钱某的那两招,真是让钱某受益匪浅啊,荀仵作真的不打算来钱某的医馆当中做个郎中吗?” 荀彦宁笑着摇摇头,道:“家父不准,荀某早已消了这个念头了……” 钱郎中摇摇头一边斟茶,连连道了好几声可惜,曲昭雪悄悄瞥向荀彦宁,见他眼眸之中似有一闪而过的落寞与惋惜,似是察觉到了曲昭雪的目光,猛然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曲昭雪登时有种被抓包的感觉,客气地笑笑便移开目光,荀彦宁也不恼,只微微抿唇,便终于进入了正题,问起了江问菩的伤势。 在曲昭雪意料之外的是,钱郎中竟然这般不避讳,可能是真的将荀彦宁当做了自己人,立刻打开了话匣子,道:“荀仵作昨夜在现场想必也看过他的伤势了,这泰兴侯府的江郎君也是真的悲惨,年纪轻轻的便不能人道了……” 荀彦宁微微蹙眉,小心问道:“是真的不能了吗?” “那还有假!那受伤之处是在江郎君的右侧,整个就……” 钱郎中伸手做出了一个狠狠一抓的动作,浑身又猛然一抖,仿佛对这种疼痛感同身受了似的,脸部有些扭曲。 而曲昭雪想象了一下,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撕裂般的疼痛,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在原书女主的印象当中,江问菩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自小便一身爬树的本领,江问蕊喜静,他带不出去,便时不时带着曲昭雪出去疯玩,直到黄昏时分才归家。 如今这般痛苦,实在是他不必忍受的…… 曲昭雪是真的觉得有些心疼。 钱郎中则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道:“荀仵作你可得将嘴巴捂严实咯,莫要将此事宣扬出去,不然你这也给江郎君检查过伤势,到时候也逃不掉……” 荀彦宁点点头道:“荀某心里有数,倒是钱兄可要小心些……” 钱郎中摆摆手,道了声“无妨”,便继续与荀彦宁谈论了一会儿医理,待有病人前来问诊,便将他们二人送出。 曲昭雪此时心中已经有了盘算,望了一眼天色,便好生与荀彦宁道过谢,前往了京兆府。 …… 殷忠被引进泰兴侯府之时,心里还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让他对着泰兴侯低三下四,他自认做不到,可若泰兴侯固执地非要将此事闹大,他还能不低头吗? 着实难办…… 殷忠深深地叹了口气,随着泰兴侯府中家仆的引领,迈进了正厅,便见泰兴侯正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捂着胸口,看起来痛苦万分的模样。 殷忠薄唇抿紧了,缓缓沉下一口气,摆出了一副万分担忧的神情,快步上前道:“江侯爷,可要仔细着身子啊……” 江富兴睁开双目,见是殷忠来了,扭过脸去不言语,殷忠叹息了一声,道:“也怪殷某治家不严,让家中仆从对令郎犯下这等罪过,殷某这便替这贱仆,向江侯爷赔个不是!” 殷忠说着,便咬着牙艰难地弯下腰行了一个长揖,动作看起来十分僵硬扭曲,而泰兴侯听他这般说,微微一愣,便转头道:“国公爷说什么?什么家仆?” 殷忠直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看起来神情颇为疑惑,缓缓道:“将令郎打伤的凶手是殷某勇国公府的家仆马三,江侯爷还不知道此事吗?” 江富兴彻底愣住了,直直地望着殷忠,殷忠这才拍了拍额头,道:“都怪殷某,未能及时前来,将事情解释清楚……” 江富兴冷眼望着殷忠,身子在不住地发抖,虽然很想对殷忠爆发怒火,但他毕竟在身份上矮殷忠一截,殷忠人又生得高大,江富兴确实有些发怵。 可让他江家无后的愤怒占了上风,江富兴冷嗤了一声,道:“凶手是家仆马三?可为何那殷世子也进了京兆府?” “只怕是有些误会了……”殷忠看起来面容平和,道,“犬子在现场被发现,京兆尹为了将案情了解得更加清楚,所以才一并带进了京兆府中,今日太子殿下进了一趟京兆府,犬子便随着出来了……” 太子殿下? 江富兴眼珠转了转,难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要保下殷尚学? 圣人年事已高,身子每况愈下,而太子殿下正值壮年,殷家又是太子妃的母家…… 既然在太子的干涉下,殷尚学已经放了出来,那么圣人是否知晓了此案,将殷尚学放出难道是圣人的意思? 襄郡王在长安城中那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若人从他手中放了出来,那岂不是…… 江富兴感觉浑身汗毛顿起,忽而有些不太确定,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殷忠似是看出来江富兴的犹疑了,接着叹息了一声,道:“殷某家中出了这么个东西,实在是羞愧得紧,今日前来向江侯爷致歉,并奉上名贵药材,盼望令郎早日痊愈,日后江侯爷若是有用得着殷某或者需要金吾卫帮忙的地方,大可开口,殷某万死莫辞,殷某与太子妃均感念江侯爷大义……” 殷忠话毕,又向江富兴微微颔首致意,江富兴听到此处,彻底没了顾虑,松了一口气,道:“国公爷太过客气了,请坐吧。” 此时江富兴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向勇国公府倾斜了…… 对他而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损失也不能挽回了,那便只能设法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至于此事,真凶是否是殷尚学尚未知晓,若他执意要与勇国公作对,那就是与太子作对,若是最终判定此案与殷尚学无关,那他岂不是彻底将这几尊大佛得罪了…… 最关键的是,圣人对此案的态度尚不明朗,他如今的一切荣华都来自于圣人的宠信。 上次圣人虽然保了他与良国公府,可是这次牵扯到勇国公府,那可就不一定了…… 他不能冒这个险。 再者说,如今儿子还未转醒,等儿子转醒便知晓真相了,如果真是殷尚学所为,自己手中也就握有一个对付勇国公府的筹码了…… 对他而言,并不是件赔本的买卖…… 至于儿子,好生养着便是了,他再张罗着纳两房妾室,倒是不愁没有人替他传宗接代…… 思及此,江富兴缓缓吐出一口气,道:“此案既是国公爷的家仆所为,那也不是国公爷能控制之事,国公爷实在不必自责,相信京兆府的襄郡王定然能查明案情,将真凶绳之以法的。” 殷忠闻言,明白江富兴是买了自己的这个人情,放下了一半心来,缓缓坐在一旁,蹙着眉道:“那令郎的伤势如何了?可需要殷某请太子妃寻几个太医来瞧瞧?” 江富兴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道:“多谢国公爷好意,不过江某已经请了郎中,郎中说并无大碍,就不劳国公爷费心了……” 殷忠摆摆手道:“那宫中的医术最差的太医也比长安城中医馆的郎中要高明的多,还是请太医来瞧瞧放心些。” 江富兴急得额头上有些冒汗了,深知儿子不能人道之事绝不能被旁人知晓,便道:“国公爷,请太医就真的不必了,犬子身子一向强健……” 江富兴一边说着,便见殷忠起身后走到门口,开始唤自己的随从,江富兴急得一跺脚,便走上前去想要阻拦殷忠,谁知门突然开了,殷忠的随从正立在门口,一副满头大汗的模样。 江富兴感觉自己的胸腔有那么一瞬停止跳动了,以为勇国公已经将太医请来了,大脑一片空白,双腿险些支持不住就要歪倒,谁知那随从一脸焦急的模样,道:“国公爷,府里有些不好,请您快些回府……” 殷忠见随从这副神情,深知事情重大,将差遣他前去请太医的话咽下,双拳在身侧攥紧,愤恨地暗自啐了一口,闭了闭目,才转身向江富兴告辞。 江富兴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将殷忠送走之后,便仔细琢磨着,该如何将儿子的伤势掩盖过去。 …… 勇国公府位于长安城中的光禄坊,是朱雀门大街上距离皇城最近的坊之一,这府邸便占了整个坊的八分之一,宏大又气派。 可这勇国公府中西北角,却有一间并不起眼的小佛堂,里面住着的,是尚未剃度却已信佛多年的勇国公夫人宋氏。 宋氏已经四十几岁了,虽然皮肤白皙,但是眼角已经爬满了细密的皱纹,但是满脸凄苦之相,身上穿着缁衣,一头青丝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正闭目对着香案上的佛像,左手盘着一串佛珠,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的。 在她身后跪着殷尚学…… 殷尚学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子,在她面前十分乖巧如家犬,低垂着头,喃喃道:“阿娘,儿子知错了……” 宋氏不答,仍在那里盘着佛珠念经,殷尚学悄悄膝行上前,扯了扯宋氏的衣角,道:“阿娘,您若是生气,便打我骂我吧……” 宋氏忽而转过头来,紧握着手里的佛珠,一挥手臂便要落下,却生生顿住,眼眶中蓄满了热泪,又叹了口气,落在殷尚学后背的拳头轻了许多…… 宋氏忍不住开始抽噎,道:“你去那种地方鬼混就罢了,还将人打伤了,阿娘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就跟你父亲学坏了!” 宋氏一下一下地捶打着殷尚学,殷尚学也不敢反抗,受着这轻飘飘的力道,辩解着:“阿娘,您听儿子解释,不是儿子动手的,是马三他……” “你还说谎!”宋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着牙道,“你怎么就随了你父亲!你怎么就随了他!” 宋氏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这两句,直到打累了才放下手臂,身子脱了力道,直直地坐了下来,神色看起来十分凄楚。 殷尚学不忍,又膝行着上前,摇了摇宋氏的袍角,道:“阿娘,您放心好了,此事寻不到儿子头上了,儿子今后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您让儿子往东,儿子绝不往西……” 宋氏眼眶中蓄着的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不住地轻声重复着“太晚了”,而殷尚学则握住了宋氏的手,道:“阿娘,此事一出,父亲一直在为儿子奔走,您就看在这份上,与父亲和好,然后……” “绝不可能!”宋氏猛然甩开了殷尚学的手,道,“什么样的恶人,会陷害自己的岳家!你父亲就是这种恶人!你外祖一家便是被他陷害的,儿啊,你要让阿娘说多少遍……” 殷尚学在宋氏用手帕揩眼泪的时候,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这话他听过无数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父亲虽然严厉了些,但也绝非无情之人,看这次他这般用心地救自己便能知晓…… 殷尚学放下手臂乖巧地跪在那里,等着母亲的训话,自小他便学会了两头讨好,对他而言,将母亲哄好也不费什么功夫。 宋氏似是又陷入了回忆之中,一边抽噎着一边道:“我阿耶,我阿兄阿弟,还有我那个三岁会背千字文的侄儿,都失了性命,还有我那勤劳善良的阿嫂和乖巧伶俐的侄女,也早已不知被卖到何处了……” 殷尚学并不喜欢外祖家的人,总觉得他们一副老学究做派,总是让他读这本书,学那门学问,无聊的很,可是母亲犯病时总喜欢念叨他们,他只能在这里听着…… 宋氏似是念叨累了,这才伸手抚摸了一下殷尚学的脸颊,道:“儿啊,你以后要乖,要听话,莫要再出去惹是生非了,不能爬墙爬树,不能舞刀弄枪,你可记得了?” 殷尚学知道,母亲应当是又有些犯糊涂了,笑嘻嘻地哄着母亲去内室休息着,待母亲乖乖地往床榻上闭了眼睛,殷尚学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准备去自己的院子里好生躲起来装病。 谁知刚出了母亲的院子,便见几个家仆一脸焦急地围了上来,为首那人是勇国公府的管家盛叔,急忙拉过殷尚学的胳膊,道:“世子爷,您快些躲起来。” 殷尚学那句“怎么了”还没问出来,便见盛叔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接着道:“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来拿世子爷了……” 第51章 云泥 七 殷尚学一惊,不知道为何…… 殷尚学一惊, 不知道为何自己刚从京兆府走出来,那京兆府的人又来捉拿自己了。 而且还有大理寺的人…… 那岂不是意味着,他的罪行暴露了? 殷尚学下意识就想将自己的刀取出来跟他们拼了, 可是突然想到他如今是带病之人,怎么能拿起刀剑跟人拼杀呢? 而且……大理寺真的行动了, 是不是意味着, 圣人知晓了? 那他可真是躲无可躲了…… 殷尚学脑中一团乱, 根本不知如何是好,盛叔急道:“世子,他们已经往您院子里去了, 罗讼师正在拖住他们,您还是回夫人院子里躲躲吧……” 殷尚学这才如梦方醒,急忙转身往回走,却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只见大理寺官兵看到了他的身影,正快步向他这里走来。 他好像是逃不掉了…… 为首的男子身材高挑又纤瘦,看起来年纪颇大了,但是双目仍然有神,身穿一身绛紫官袍, 颇有威严地唤了一声:“来人,将殷世子拿下!” 大理寺众人听令应是, 上前将殷尚学拿住,殷尚学望着眼前的这位大理寺卿, 目光移向他腰间的金鱼袋, 迟疑了片刻,还是不太敢反抗,便没有出手, 只在被制服之后,喊道:“白正卿这是何意?” 白汝文并没有出声,反而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静待了片刻,便见顾沉渊从前院赶来,身后还跟着神色焦急的罗岱英。 “既如此,本官便在此解释一番。”顾沉渊上前向白汝文颔首后,高声道,“本官查探到新线索,可证明殷世子极有可能是本案凶手,为公正起见,本官便请来大理寺卿与本官共同审理此案,这样总不至于违背律法,也不会对殷世子的名声产生不好之影响。” 顾沉渊看向殷尚学的神情冷漠,转头又望了罗岱英一眼,冷笑了一声,道:“本官这次带了郎中一同前来,准备贴身照料殷世子,若是身子还有不适,便请郎中直接在京兆府中诊治,不必回府再徒增麻烦了。” 顾沉渊的声音冰冷又不带一丝情感,身后跟着的郎中微微弯腰立在那处,十分恭敬,罗岱英见状双拳用力在身侧握紧,道:“襄郡王,罗某看此事还是等国公爷……”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直接扭头看向他,打断道:“国公爷与本官相比,谁的品级高些?” 罗岱英有些尴尬,拱手行礼道:“应当是差不太多的……” “那国公爷与本官相比,谁是执掌长安罪案的刑狱官?” 罗岱英抿了抿唇,目光中颇有些不甘,道:“自然是王爷,可是……” “那本官便不必听勇国公发号施令!”顾沉渊一挥衣袖,看向白汝文,微微颔首道:“既如此,白正卿,不如我们便移步京兆府开堂?” 白汝文恭恭敬敬地笑着,道:“全凭王爷安排……” 顾沉渊对白汝文还是十分客气礼貌的,伸臂请他先行,二人相让了一会,走出了勇国公府的大门,罗岱英愤恨地跺了跺脚,向殷尚学使了个眼色,让他规矩着些,接着便咬着牙吩咐道:“快些去催催国公爷,请他直接移步京兆府!” 盛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急忙挑了几个机灵的家仆出府,而罗岱英则上了马车,跟随着大理寺与京兆府的人,往京兆府中行进。 …… 京兆府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人,都在等着今日临时公告的平康坊杀人案开堂,公堂之中有个身穿胡服的女子立在那里,微微有些发愣,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的。 正是曲昭雪。 今日她想明白此案突破口之后,便前来京兆府寻顾沉渊,确定此案确系殷尚学所为后,便由顾沉渊前去大理寺劝说白汝文与他一并前去勇国公府拿人,之后再一并审案。 所幸顾沉渊没费多少力气便说服了白汝文,这让曲昭雪很是欣慰。 从圣人将之前的舞弊案与杀人案交由白汝文处理,白汝文也交出了一个令圣人满意的答复,便能看得出来,白汝文比顾沉渊通些人情,更能通晓圣意。 不过这次没有圣人的干预,由顾沉渊主审,想必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曲昭雪正想着,便听见大门外一阵响动。 他们来了。 曲昭雪闪身避开,垂着头立在那里,便见顾沉渊、白汝文依次进入公堂,护卫押着殷尚学紧随其后,最后进来的是罗岱英。 曲昭雪见到罗岱英,微微蹙了蹙眉。 她倒是从没想过会在这里与他再次相见,不过罗岱英这种专为长安城中勋贵处理官司的讼师,在这里相遇,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罗岱英显然也注意到了曲昭雪,看向她的神情颇为玩味,虽然看起来客气疏离,但是却隐含着一股浓浓的嘲讽与鄙夷。 曲昭雪能感觉到他对自己释放出的并不是善意,但也不在乎。 自古以来同行是冤家,更何况是这个年代,这样的男子对女性同行有些偏见,也见怪不怪了。 在现代都有,更何况是古代…… 顾沉渊与白汝文一同坐在堂上,相互谦让了一会,才最终决定由顾沉渊主审,只见顾沉渊一拍惊堂木,大喊了一声肃静,外面熙攘的人群便即刻静了下来,顾沉渊顿了顿,便道:“带嫌犯马三上堂!” 此时马三被带上了公堂,跪在了殷尚学前面,而殷尚学仍然是立着,站在罗岱英的旁边,虽然看起来神色如常,甚至还颇有些傲气在身,但是双手手指绞在一起,并没有给马三一个眼神,马三也跪在那里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 顾沉渊见状清了清嗓子,道:“鉴于本案情况特殊,便不必再报上姓名了,由书吏将每个人身份记录在册,便直接开堂。”话毕,便又拍惊堂木,道,“嫌犯马三,你……” “请王爷稍候片刻……” 顾沉渊话没说完,便被罗岱英打断了,只见罗岱英面上仍然维持着那副笑容,道:“王爷,罗某有一事不明。” 顾沉渊眉头蹙得更紧,只道了一个字“讲”,罗岱英便微微颔首,伸手指向曲昭雪,道:“王爷,敢问这位娘子是何身份,又为何在此?” 曲昭雪抬眸看向罗岱英,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经用眼神交锋过一次了,曲昭雪倒是不急不恼,道:“罗讼师似是忘了,本案尚有另一名苦主,便是在现场失了性命的那个娘子,我曲昭雪便是代表她的家人而来,与罗讼师一样,也是一名讼师。” 罗岱英闻言,低低地笑了,对曲昭雪挑了挑眉,道;“原来是为个妓子做讼师的啊,这么看来,罗某与曲娘子可是大不一样……” 曲昭雪听得出他言语当中的挑衅,勾了勾唇,道:“确实不太一样,俗话说的是狗眼看人低,我向来是怀有一颗一视同仁之心,从不轻视任何人,就是不知道罗讼师看人用的是什么眼睛了……” 罗岱英眯起了双目,双拳在身侧攥紧,看向曲昭雪的眼神十分阴冷,曲昭雪则是对他扬了扬下巴,便转头看向顾沉渊。 白汝文此时轻轻咳了咳,道:“公堂之上,应当肃静,不得恶语相向!” 白汝文声音颇为严厉,曲昭雪与罗岱英皆颔首应是,但均对对方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白汝文则是一直不经意地瞥向曲昭雪,像是被她这张脸吸引住了似的,总忍不住暗戳戳地看过去,看起来心思并不在案子上面。 而顾沉渊深深地沉下一口气,一拍惊堂木,道:“嫌犯马三,你在牢中供认,说你随同主子勇国公世子殷尚学前去平康坊落梅娘子家,守在房间外面,却见泰兴侯府江郎君冲进了房中,要对殷尚学挥拳相向,你护主心切便上前殴打江郎君,却因出手太重,将人打成重伤。” “如今你对自己的供词,可还有更改?” 马三机械地摇摇头,眼神十分涣散,轻声道:“事实便是如此,我没有更改。”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道:“那你便将护卫当做江郎君,当堂演示一下,是如何殴打江郎君的?” 马三迟疑了片刻,缓缓抬眸,见一个京兆府护卫正立在他眼前,便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起身,用左手揪住护卫的脖领子,右手挥拳两下又握住了护卫的右手一提起,接着伸出右膝一顶,便道:“就是如此……” 顾沉渊轻轻点头,又道:“那你可会写字?” 马三不知他为何这般问,颇为疑惑,但还是点点头,道:“会的。” “那便直接画押……”顾沉渊一边说着,一边让书吏给他递过笔,马三下意识地望了殷尚学与罗岱英,见他二人没有明确的反对之意,才缓缓用右手接过笔,提笔写了几个字。 罗岱英感觉自己的耐心有些消耗殆尽了,道:“王爷,既然马三的供词已经十分清晰了,此案确与世子无关,那么世子还有什么留在此处的必要呢?” 顾沉渊不理睬他,只看着殷尚学道:“殷世子,你的供词也是这般吗?” 殷尚学有些迟疑,扭头看了看罗岱英,见罗岱英对他点了点头,才道:“正是,分毫不差。” “那你在案发当夜可曾与当时在现场之中死亡的女子青荷有过鱼水之欢?” 殷尚学又望了一眼罗岱英,才毫不避讳地应下了。 顾沉渊面色阴沉了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从牙缝中溢出似的,道:“死者青荷是自愿的,还是被你胁迫的?” 殷尚学闻言扯了扯唇角,漫不经心道:“一个妓子,哪里还能被恩客胁迫,肯定是自愿的,不然出来做什么生意……” 此时堂下发出了几声并不友好的窸窣笑声,曲昭雪实在是看不惯这些男子这副模样,可为了大局,她只能拼命忍着,才没发作出来。 顾沉渊的眉头压得更低,看起来也像是在拼命忍受着,道;“那为何在死者脖颈上发现了被掐的痕迹?” 殷尚学被问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看起来有些遮遮掩掩的,罗岱英见状便轻轻地笑了笑,道:“王爷这般洁身自好,可能是不太了解,既然是妓子,房中之事,自然是会玩点特殊的花样,才能勾得住客人……” 罗岱英一边说着,还一边扭头挑衅般地望了一眼曲昭雪,曲昭雪感觉浑身一阵恶寒,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 这种颠倒是非黑白,还侮辱女子的恶臭男,竟然也能做讼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曲昭雪冷着脸转过头,只见顾沉渊神色更加冰冷,只问殷尚学,道:“是这样吗?” 殷尚学尴尬地笑笑,才点了点头应是,顾沉渊也懒得废话,直接吩咐书吏让殷尚学签字画押,殷尚学用左手接过了书吏递过来的笔,在上面写了几笔。 曲昭雪神色微动,微微勾了勾唇,道:“殷世子是左撇子吗?” 从曲昭雪那日夜里在蕊黄自尽的邸舍外见到殷尚学的那刻起,她便注意到了他那握着刀柄的左手。 当得知江问菩的伤痕都在身子的右侧,她立刻便想到了这点,便立刻前去京兆府核实马三是否是左撇子。 顾沉渊告诉她,应当不是,曲昭雪心里这才有了数…… 此时殷尚学扭头看向她,紧蹙着双眉,颇为不耐道:“是又如何?” 曲昭雪脸上笑意渐深,向公堂之上的两位刑狱官行礼,道:“王爷,白正卿,敢问验状之上,可曾写过江郎君脸上与手腕上的伤痕,是在哪一侧?” 白汝文见曲昭雪看向自己,急忙收回目光,装出一副神色自然的模样,伸手去取身旁的案卷,翻了几下,道:“脸上的伤是在右侧颧骨与额角处,右手手腕折断,还有……” 白汝文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没有了,都是在右侧……” 曲昭雪缓缓走向马三身边,目光看向马三的右臂,道:“方才马三演示的,是用自己的右手,袭击护卫的左脸和左手,如此说来,江郎君受伤的应该是左侧,为何验状之上写的是右侧呢?” 罗岱英登时明白了曲昭雪的意思,双目一眯,用一种十分危险的眼神看向曲昭雪,曲昭雪冷笑了一声,道:“因为殴伤江郎君的就是左撇子的殷世子,右撇子的马三是为殷世子顶了罪啊……” 此言一出,公堂之外的人一片哗然,殷尚学整个人愣在那里,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罗岱英,罗岱英神色阴鸷,冷着脸望着曲昭雪。 没想到他竟一步一步走入了陷阱之中。 白汝文手指紧紧捏着桌角,望着那案卷上的每一个字,确实正如曲昭雪说的那样,依马三演示的那般,是不可能让伤者右侧受伤的,唯一的可能便是,真凶是左撇子的殷尚学。 这就有些麻烦了…… 待顾沉渊又一拍惊堂木,堂下又安静了下来,顾沉渊扭头望向白汝文,道:“白正卿看看,案卷在此,由马三和殷世子当庭画押的口供也在此,此案是否确实应当移交大理寺了?” 白汝文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微微颔首道:“确实如此,那不如此刻便将嫌犯移交至大理寺狱?” 顾沉渊抿唇笑笑,道:“殷世子自是应当入大理寺狱关押,只是马三是奴籍,按律应当由京兆府关押才是。”接着又看向堂下的殷尚学,用颇为玩味的语气道,“还得时刻备好贴身郎中,以防殷世子病发……” 白汝文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应了一声,便缓缓起身,便吩咐大理寺护卫将人带走。 殷尚学愣在那处,看着上前想要捉拿他的大理寺护卫,愤怒地咬着牙看向曲昭雪,摆出了一副要拘捕的架势,险些就要冲上去扼住曲昭雪的喉咙,却被几个护卫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 殷尚学如猛兽一般想要冲向曲昭雪,嘴里还辱骂着她,曲昭雪只冷冷地望着他,就像看什么脏东西一般,罗岱英见状握住了殷尚学的胳膊,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才让殷尚学冷静下来。 殷尚学嘴唇有些发抖,看着罗岱英,眼神之中满是愤恨不平,咬着牙道:“罗讼师,想法子救我,告诉父亲……” 罗岱英紧蹙着双眉,望了一眼在堂上与顾沉渊交接案卷的白汝文,拍了拍殷尚学的肩膀,沉默地点了点头。 …… 曲昭雪是最后一个离开京兆府的人,落英正在大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了,急忙向她招手。 曲昭雪顿时感觉一阵轻松,快步走上前去,准备跟她说今夜自己的安排,谁知一个人影却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此人正是罗岱英…… 罗岱英面上挂着笑容,这假笑扭曲的很,让曲昭雪感觉十分恶心,落英见状上前挡在了曲昭雪的身前,对着他怒目而视。 罗岱英往后退了一步,但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曲昭雪,忽而笑出了声。 曲昭雪拧眉看着他,拉着落英也往后退了退,生怕被他染脏了似的,而罗岱英则冷嗤一声,道:“你以为你赢了吗?” 曲昭雪感觉心里一阵烦躁,刚想开口,却听他继续道:“长安城中,没有讼师能赢得了罗某,十几年以来,罗某就是唯一的讼师,未来的十几年,罗某也一定会是唯一的讼师,曲娘子可明白?” 曲昭雪勾了勾唇,轻笑了一声,道,“未来的十几年,就算长安城中只有唯一的讼师,那个人也一定不会是你……” 罗岱英闻言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边笑边道:“那罗某可就拭目以待了,看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娘子怎么成为长安城唯一的讼师?” 曲昭雪冷着脸望着他,只见罗岱英突然止住了笑声,扯了扯唇角,目光渐渐变得阴鸷,厉声道:“罗某等着,看你能不能活到那一日……” 罗岱英撂下这句话,便离去了,曲昭雪却并没有觉得害怕或生气,反而十分好笑。 这人实在是幼稚得很,在公堂之上受挫之后,还非要在堂下放狠话找回场子。 确实有种无能狂怒的感觉,实在是不足以让她为虑…… 曲昭雪根本没当回事,摇了摇头便带着落英离开了,而罗岱英一路向东,直到出了坊门,拐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中,便见两辆马车停放在巷子中。 罗岱英理了理衣衫,将方才扭曲的表情收了起来,换上了那副客气疏离的微笑,缓缓上前去,马车边上的小厮见状,便给他撩开了马车帘。 只见马车里正坐着白汝文,正手持茶杯望着他。 罗岱英笑意渐深,缓缓行了一揖,道:“白正卿,聊聊可好?” 第52章 云泥 八 白汝文微微颔首,看起来…… 白汝文微微颔首, 看起来神色如常,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前来,而在此静待他了似的。 罗岱英上了马车, 弯着腰头顶也能触碰到马车顶,但还是坚持着作了一揖, 道:“让白正卿在此等了许久, 是罗某的不是, 还请白正卿见谅。” 白汝文手里握着茶杯,双目也紧紧盯着茶水,缓缓道:“坐吧, 有话便说。” 罗岱英抿唇笑笑,在一旁只坐了一半,身子挺得很直,道:“殷世子如今是在白正卿手上了,罗某斗胆问一句,白正卿准备如何处断此案呢?” 白汝文握着茶杯的手微顿,抬眸看向他,道:“本官自然是按照律法来处断……”接着往罗岱英身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 “此案是襄郡王经手的,你莫要想些不切实际之事。” 罗岱英急忙摆手, 笑着道:“白正卿是真误会罗某了,罗某只是想请您就按照律法处断即可, 反正只是将人殴伤了, 也不是什么重罪,只让世子在牢中舒服些就好,说不定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还会去看看这位娘家弟弟呢……” 白汝文闻言眸光一闪,手指不断地摩挲着杯壁,应当是在思索着什么。 罗岱英见状会心一笑,便又往前凑了凑道:“罗某那里有勇国公交代的几个上好的前朝古董,还有些名家真迹,罗某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给白正卿带来了,还请您莫要嫌弃……” 白汝文闻言眉头一皱,道:“你这是做什么?” 罗岱英脸上笑意渐深,道:“知道您喜欢这个,可不得投其所好吗……” 白汝文紧紧拧着眉头,手指轻轻点着桌案,缓缓道:“以后可莫要再送这些东西,本官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罗岱英满意地笑了笑,可看起来就像是嘴角一撇似的,眸光中一闪而过一丝不屑,但很快便掩饰住了,道:“白正卿公务繁忙,罗某便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罗岱英见白汝文沉沉地应了一声,便笑着下了马车,往身后的那一辆马车走去,与那车夫交代道:“跟着前面的马车走,将东西卸下了再驾车回去向国公爷复命。” 那车夫瘦的如猴一般,一脸的精明像,并未出声只微微颔首,便驾车随着前面那辆马车离去,罗岱英眼见这两辆马车驶出了巷子口,长舒了一口气,反身从另一个巷子口离去了。 趴在房顶之上的莫愚悄悄探头,环视了一番空空如也的巷子,这才纵身跃下房梁,吩咐藏在别处的手下继续跟上,而自己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 “当真如此?”顾沉渊紧蹙着双眉,从堆积了满桌案的公文当中抬起了头,道,“罗岱英从白正卿马车上下来之后,令自己的马车跟着白正卿离开了?” 莫愚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道:“卑职眼睁睁瞧见的,千真万确……” 顾沉渊“啪”地一下撂下笔,眉心拧成了结,手指支着额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没说什么,看起来颇为无奈。 莫愚迟疑了片刻,道:“王爷,卑职自作主张,安排人跟上了……” 顾沉渊默了半晌,才缓缓抬眸看向莫愚,道:“那便查查吧,记得保密……” 莫愚应下后,便告退了,只剩下顾沉渊盯着桌案上被自己扔下的那支笔出神,过了良久,才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将竹青唤了进来,吩咐他替自己更衣。 …… 而曲昭雪这厢飞快地回了家,又乔装打扮一番,赶在曲宜年回家之前跑出了门。 曲昭雪和落英二人都扮成了男子装束,为了逼真些,还在脸上粘了胡须,往衣服里塞了个枕头,看起来腰腹颇圆,再加上穿着兄长留下的圆领袍,便能掩盖一下。 曲昭雪在街上走着倒是神色自若,可是落英反而觉得哪里都不舒服,扭扭捏捏地扯着曲昭雪的衣角,道:“娘子,这案子不都结了吗?咱怎么还出来啊?而且这马上入夜了,若是老爷知晓了可怎么办……” 曲昭雪一边拍了拍荷包里的一串铜钱和玉器,道:“我与淮叔说,咱们去焦家娘子家做客的,今夜就不回去了,父亲不会说什么的……” 落英看了看二人这打扮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努着嘴道:“可是婢子还是觉得这样太奇怪了,咱们出去查案,何必要快入夜的时候出来,还非要打扮成男子模样?” 曲昭雪只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是不是觉得殷世子被大理寺带走了,此案就结了?” 落英眨了眨眼,道:“难道不是吗?” 曲昭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虽然阿菩表兄受伤极重,可是泰兴侯为了面子,也绝不会将他所受的那处伤公之于众,所以就算是按律法判刑,只需在牢里呆上个两三年,更何况那殷世子可是太子妃的亲弟弟,按律法可以减免刑罚,到最后肯定是用赎刑赔点钱财就了事了……” 落英蹙了蹙眉,道:“那这样岂不是太便宜殷世子了!” “是啊,所以我这不带你出来查案了……”曲昭雪目光忽而变得冷厉起来,道,“罗讼师定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也就放任他们将殷世子带走了,只要殷世子一天是勋贵,我们就一天不能用殴伤阿菩表兄之案动他分毫。” “那这可怎么办!”落英有些着急,道,“咱们忙了这么久,岂不是白忙活了!” 曲昭雪勾了勾唇,道:“可这罗讼师也有弱点,太过自负的人总是这样,他既不知道阿菩表兄受伤之处,这就代表,他定然没看过案卷,或者说,就算是看过,也没有注意到这点……” “这就好办了。”曲昭雪轻笑了一声,道,“咱们知道的比他多,就能赢过他……” 落英紧皱着眉头,随着曲昭雪往前走,步入了另一坊之中,曲昭雪仰头看了看,便在这座楼前停下了脚步,落英一瞧,险些叫出了声。 门前漂浮着七彩的绸缎,燃了五彩的灯笼,还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正立在门口笑嘻嘻的,挥着手绢向他们抛媚眼…… 落英呆住了。 没想到她家娘子竟然带她来妓院了…… 曲昭雪提步便想往里进,落英急忙扯着她的衣角,面部都有些扭曲了,将她拉到一边,道:“娘子,您就是要带婢子来妓院啊?” 曲昭雪点了点头,道:“自然……” “这……这不太合适吧……”落英说话都结巴了,小心翼翼地瞧着过往的行人,道,“您可是良家娘子,来这种地方像什么样子,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可不得打断您的腿!” “所以啊,落英,为了我的小命,你就别跟阿耶讲!”曲昭雪给受到惊吓的落英顺顺毛,道,“我可是收了玲娘子的钱了,若是此案调查不出个所以然,这钱可就得还回去了,阿耶欠的账就还不了,咱的宅子就要被放贷的没收了,咱们一家人就要露宿街头了,你可明白?” “婢子明白……”落英小脸扭曲着,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曲昭雪拉着落英的手臂便往里面冲,一边道,“再晚了我想点的妓子就要被人挑走了!” 落英听到这话突然感觉紧张了…… 娘子还有想点的妓子呢? 落英突然不敢说话了,随着曲昭雪一步一步僵硬地挪进了妓院里面,有好几个小娘子扑了上来,脂粉香气让落英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曲昭雪看起来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直接看向年纪最大的,站在柜台处的那位,道:“烦请妈妈,带某去瞧瞧媚棠娘子……” 落梅娘子看着眼前这个俊俏的小郎君,斜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曲昭雪急忙伸手探向荷包,将荷包中的铜钱碰得叮叮当当响,掏了半天才取出一只上好的玉镯,交到了落梅娘子的手中。 落梅娘子盯着曲昭雪身上的荷包,眼睛都直了,手捧着玉镯欢喜地笑个不停,道:“知道了,您跟奴来便是。” 曲昭雪微微颔首谢过,便跟着落梅娘子上了楼,虽然昨夜这里曾发生过案件,但是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的生意,依然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有几个客人聚集在楼上望着落台上吹拉弹唱的小娘子们,时不时地吹个口哨或撒一把铜钱。 曲昭雪敏锐地察觉到,落台上空了一个位置,但仍然不动声色,道:“妈妈,请问这几位娘子可接客?” 落梅娘子顺着曲昭雪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道:“这有点可惜了,她们只卖艺不卖身的,郎君再看看可还有旁的喜欢的娘子?” 曲昭雪看起来颇有些失望,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那是真的很可惜了……”接着,她的手臂似是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腰间的荷包,发出了铜钱碰撞的叮当声响,落梅娘子耳朵动了动,眼珠一转,又笑着道:“不过,若是郎君着实喜欢,奴也可以替郎君劝一劝,就是不知道郎君是看上哪一位了?” 曲昭雪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这样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开门做生意的,谁会跟铜钱过不去……”落梅娘子不以为意地扭扭腰,身子轻轻蹭了一下曲昭雪,道,“奴这里的花样可多的是呢,就看郎君喜欢谁,奴就帮帮郎君……” 曲昭雪身子一僵,觉得自己脸皮还是不够厚,也怕这落梅娘子使出什么手段,让这些弹琴唱曲的娘子们有什么危险,便只笑了笑,并未应下。 二人边走边说,便来到了一间房门口,落梅娘子轻轻将门推开,便见一个娇媚女子正坐在房中央泡茶。 这女子媚骨天成,容貌惊艳,直勾勾地望着曲昭雪,轻柔地笑了笑。 “媚棠,客人来了,可要好生伺候着……”落梅娘子吩咐了一句,待媚棠颔首应下,缓缓起身拉住曲昭雪的胳膊,落梅娘子才满意地笑笑,将房门掩上了。 一时间,与外面的嘈杂想必,屋中显得十分安静,媚棠的视线在曲昭雪与落英二人身上扫过,盯着曲昭雪的脸瞧了许久,才道:“可要奴再叫几位姐妹来一同服侍二位郎君吗?” 曲昭雪微笑着摇摇头,道:“先不必了,某与同伴今夜只想安静地品茶论琴。” 媚棠神色微动,眼底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勾了勾唇角,便请她二人入座,接着优雅地跪坐下来,开始烹茶。 媚棠望着那茶壶下的小小火苗,过了良久,在曲昭雪还未出声之时,便开口道:“郎君与奴认识的一个人,长得极像……” 曲昭雪心里一惊,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角,但面上不显,看起来倒是饶有兴趣,道:“是吗?不知是何人与某长得相像,说不定某还认得呢。” 媚棠摇摇头,睫毛轻颤,道:“郎君铁定没见过,她是个女子,而且过世得很早,她过世之时,郎君可能只是个奶娃娃呢……” 突然,曲昭雪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看着媚棠举手投足间优雅到让人赏心悦目的动作,总觉得她不似凡人。 媚棠与她方才在门口见过的那些青楼女子都不一样,对待客人这般冷漠疏离,难道这样就能讨得殷尚学的欢心吗,让他次次来此都找她寻欢作乐? 媚棠将茶壶取了下来,道:“奴从未见过郎君,为何郎君便点奴的名字?” 曲昭雪仔细斟酌片刻,道:“听友人提起过,便想来一睹芳容。” 媚棠轻轻地笑了一声,却并未刨根问底,继续道:“郎君一看就不似寻常客人,有何目的,不妨与奴直说。” 曲昭雪微微蹙眉,便听媚棠又道:“还是说,奴应当用娘子来称呼郎君?” 落英一脸惊恐地看向曲昭雪,而曲昭雪则是面色如常,手指轻轻搓弄着袍角,缓缓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媚棠挑了挑眉,眼波流转间,缓缓开口道:“娘子与奴讲话,只盯着奴的眼睛看,与郎君们可不一样……” 接着,媚棠用手整了整齐胸的襦裙,曲昭雪登时明白过来,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正打算开口,却听见门外一阵十分明显的脚步声。 媚棠眉头一皱,飞快地转头望去,看起来颇为紧张,立刻将外面罩着的衣衫脱掉,露出了雪白的肩背和手臂,接着便猛然起身,两手拉住曲昭雪和落英的手臂,往屏风后的床榻上一躺,然后将曲昭雪二人蒙在被子里,自己头与肩臂露在外面,隔着被子轻声道:“有人来了,安静些……” 闷在被子里的曲昭雪倒是还十分镇定,只是心跳得厉害,可落英却吓坏了,手舞足蹈地想要出去,被子被顶的一动一动的,此时一阵开门声响起,只听得落梅娘子的声音传来。 “襄郡王,奴跟您说了,媚棠正接客呢,实在是没空……” 襄郡王? 曲昭雪暗道不好,便想要出来解释清楚,谁知脑袋刚从被子里露出来,顾沉渊那张冷脸便正好出现在她眼前。 与她四目相对…… 第53章 云泥 九 曲昭雪感觉自己全身都绷…… 曲昭雪感觉自己全身都绷紧了, 尴尬地从头皮一直麻到脚趾,脸上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入夜之后,带着婢女女扮男装来妓院, 跟一个妓子一起,三个人裹在被窝里动来动去的, 热的满头是汗, 妓子半露香肩…… 感觉这下她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不过, 为什么襄郡王会来这里? 是来查案的,还是来寻乐子的? 曲昭雪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光明磊落了,她的确是来查案的, 反而是顾沉渊,看起来倒是矜持有礼的,没想到竟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逛青楼呢…… 思及此,曲昭雪挺直了脊背,看了一眼立在那里的落梅娘子,决定还是不表明身份,先观望一下。 而顾沉渊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他看到在被子里似是有什么东西蠕动了半天, 又有一人冒出头来之后,目光寒凉到了极点…… 媚棠瞧瞧顾沉渊, 又望望曲昭雪,抿唇笑了笑, 便一把取过外裳, 松松垮垮地罩在自己身上,盖住了自己的玉肩和雪臂,上前行礼道:“见过襄郡王, 奴如今尚有客人,襄郡王若是不介意,奴可以将三位一起伺候着,若是介意的话,待奴伺候完这二位郎君,再来伺候王爷,可好?” 曲昭雪品了品媚棠这话,感觉很不对劲儿,听起来自己就像是个色心大发的嫖客一样…… 而顾沉渊闻言,脸黑如锅底,拧着眉道:“本官不是寻乐来的,是有关案情之事,找你问话。” 顾沉渊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可又硬生生憋住了,扭头看向落梅娘子,道:“烦请回避一下,本官有事单独询问媚棠。” 落梅娘子轻巧地勾着唇笑了笑,挥舞着手绢往顾沉渊身上一甩,道:“王爷有什么要紧事,不能让奴也听听吗?奴好歹也是这里的鸨母……” 顾沉渊脸色已经黑的让人不忍直视了,闪身避开落梅娘子的手绢,强压着自己的怒火,咬着牙道:“落梅娘子是想让本官再带京兆府护卫来一趟吗?” 落梅娘子这才收敛了些,尴尬地笑笑,道:“奴这就走,不给王爷添堵,王爷慢慢问……” 待落梅娘子退下后将门关好了,顾沉渊便转而看向曲昭雪,拼命忍了忍,才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冷着脸道:“解释一下吧。” “解释?”曲昭雪一愣,道,“我有何好解释的?” 顾沉渊冷笑了一声,道:“如今已经入夜,坊门已闭,你一个女子,打扮成这副模样来这种地方,你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自然是来查案的……”曲昭雪蹙了蹙眉,道,“我今日不都与王爷说了吗,那死者的妹妹请我帮她调查死者的死因和案情的真相。” “反倒是王爷,说是公务繁忙,每日处理公文到半夜,还不是来此处消遣了……“ 曲昭雪说完这话也心里一惊。 她什么时候敢在顾沉渊面前怎么放肆了,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顾沉渊闻言一愣,声音渐渐柔和了些,道:“本官方才不是也解释了吗……有案情要询问媚棠,这才来此的,以前除了公务必要,本官从未来过此种地方消遣过。” 媚棠此时已经坐下泡茶了,在一旁轻轻道:“奴六七岁的时候来到这里,到现在为止,确实从未见过襄郡王来妓院消遣过呢……” 媚棠一边说着,冲曲昭雪眨了眨眼睛,道:“娘子放心……” 曲昭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总感觉媚棠是误会了什么,正想着如何解释,便见顾沉渊皱着一张脸,道:“坐下说吧。” 曲昭雪见顾沉渊坐在了离媚棠最远的桌案对面,便坐在了媚棠的旁边,顾沉渊见状眉头蹙得更紧了,手指握紧了茶杯,过了良久才缓缓松开,道:“媚棠娘子,本官来此是为了死者青荷,你对她可了解?” 媚棠冲泡茶叶的手一顿,微微抿唇,道:“王爷所说的,是哪种了解?” 顾沉渊皱了皱鼻子,手指轻轻点着桌案,似是有些艰难地问了出口,道:“她可卖身?” 媚棠手指蜷曲了一下,缓缓将茶壶放下,抬眸看向顾沉渊,过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道:“有区别吗?” 曲昭雪记起方才落梅娘子引她进来时,她无意中提起那几个卖艺不卖身的娘子时落梅娘子的反应,感觉只要自己说出中意哪一位,落梅娘子便能想法子将娘子劝过来向她“卖身”…… 曲昭雪感觉浑身一凉,不等顾沉渊开口,便道:“自然是有区别的,若她并不卖身,当夜便极有可能是被迫与那殷尚学亲热,又不堪受辱而自尽,那殷尚学便是板上钉钉的犯罪。” “那又如何?”媚棠看向曲昭雪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了起来,冷笑了一声,道,“他犯了罪,然后呢?上交几贯铜钱,挨上几十杖,或者关上一两年,他就能大摇大摆地重获自由,作为勇国公世子,娶上几房娇妻美妾,未来袭爵长命百岁,奴能奈他何?娘子能奈他何?” “或者王爷呢?”媚棠扭头看向顾沉渊,蹙着眉道,“您虽也位高权重,可您能让他去见阎王吗?” 曲昭雪轻轻眨了眨双眸,手指紧紧攥着衣袍,转头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曲昭雪也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只见他眉心一压,缓缓道:“只要证据确凿,本官便能送他去见阎王……” 顾沉渊眼神坚毅,只望了一眼媚棠,便转而看向曲昭雪,敛去了眸中的情绪,只冲她点了点头。 曲昭雪顿时感觉到了力量充盈了全身,看着媚棠,沉下一口气,道:“他会不会去见阎王我不能预料,我只知晓,若是我与襄郡王什么都不做,他便永远不会有被绳之以法的那一日……” 媚棠神色微动,但很快又苦笑了一声,道:“曲娘子,无论是奴,还是青荷,与他之间犹如云泥之别,你与襄郡王,待此事结束之后,尚可全身而退,可是奴不能……” “无论是在夜里的床榻上,还是在青天白日之下,他都有千百种花样折腾奴,奴如何躲得过去?” 媚棠唇角一勾,露出了一个颇为凄惨的笑容,道:“奴倒不是不能将真相告诉王爷与曲娘子,只是,奴绝不会上堂作证指认殷世子的,奴总得学会自保,给自己留条后路……” 顾沉渊神色微动,道:“本官用纸笔记录下来,可好?” “请便吧……”媚棠又取来一件厚些的外裳罩在身子上,从桌案之下取来了笔墨纸砚,放在了顾沉渊眼前,道,“但奴不会画押,还请王爷见谅。” 顾沉渊与曲昭雪相视一下,便点点头,执笔点了些墨,道:“请说吧……” 媚棠深深地沉下一口气,道:“青荷曾经是官家女儿,谁知家道中落,家中长辈皆故去了,她又别无所长,只能沦为琴女,在此谋生,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爱慕她的江郎君,眼见着这日子就要熬出头了,谁知昨夜,殷世子正在房中取乐,正好瞧上了在那里弹琵琶的青荷……” 媚棠紧蹙着眉头,道:“妈妈吩咐过,若是有客人问起卖艺不卖身的娘子,定要照实回答,若是遇上那些有钱有势拒绝不得的客人,便要去向她汇报,奴不敢拒绝殷世子,便只能去告诉妈妈,妈妈说知道了,让奴先莫要回房了,先去厢房里休息一下。” “当时奴便听了妈妈的话,可呆在厢房里却觉得心神不宁,便悄悄跑了出来,站在奴房门口,刚想要推门进去,却听到里面似是吵闹声……” “哎哟青荷,你这傻孩子,你可知道面前这位郎君是何人吗?这可是勇国公府的殷世子,跟了他,你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用这般辛苦啊!” 落梅娘子的声音很大,苦口婆心地劝着,眼前的那个男子没骨头似的倚靠在大迎枕上,嘴里含着一颗葡萄,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立在那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身子抖似筛糠,豆大的泪珠扑簌落下,支支吾吾道:“不,妈妈,我来的时候您答应过我的,我不必卖身,只弹弹琴唱唱曲儿就好的……” “青荷啊,此一时彼一时了,你想想,你光靠弹琴唱曲才挣几个钱?你家里也没长辈,你的嫁妆攒了几件了?你妹妹的嫁妆可有着落?脑子得活泛些,才能把日子越过越红火……” “不不不……我不……我不……”青荷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的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落梅娘子好心地扶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不愿意就不愿意,妈妈不逼你……” 青荷这才缓缓止了哭声,可是一不小心呛到了,不住地咳着,而殷尚学自始至终一直没有出声,只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盯着眼前的小娘子,听到她的咳声,便慵懒地对着桌案抬了抬下巴,落梅娘子顺着看去,便见桌案上的一只茶壶。 落梅娘子会意,从桌案上的茶壶当中斟了一杯茶,塞进青荷的手心里,道:“用点茶,放轻松啊……” 青荷轻声道了谢,手里轻轻握着那茶杯,将里面的茶一饮而尽,噙着泪道了一声“多谢”。 落梅娘子点点头,又对殷尚学行了个福礼,看起来神色颇为遗憾,道:“世子您瞧,这位娘子是良籍,她既不愿,奴也不能强逼她不是……” 殷尚学勾了勾唇,也并未出声,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快些离去。 落梅娘子应了一声,便拉着青荷想往外走,谁知突然感觉胳膊一重,只见青荷整个人栽倒在了她的身上。 落梅娘子一惊,急忙扶住她的身子,谁知此时殷尚学突然变得灵活了起来,飞快地起身将青荷整个人托住,轻笑了一声,道:“多谢妈妈了……” 落梅娘子“啊”地叫了一声,道:“世子,您这是做什么!” “出去,没殷某的吩咐不得进来……” 殷尚学的声音冰冷,将青荷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屏风后面,落梅娘子整个人吓呆了,待里面传出些不明不白的声音之后,才僵硬地挪着步子出了门。 一开门便与同样一脸惊讶的媚棠撞上了…… 正坐在桌案前的媚棠盯着烧着茶壶的炉火,轻轻眨了眨双眸,道:“妈妈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以前妈妈虽也会劝良籍娘子卖身,可不行也就罢了,从未遇到如殷世子这般强硬的。“ 媚棠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接着道:“奴与妈妈二人都吓坏了,去了厢房当中商量对策,决定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谁知刚出了厢房便听到了一阵响动,发觉是从殷世子的厢房传来的,急忙跑过去看,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晓了……” 炉火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一时间房中静得落针可闻,曲昭雪看着眼前的茶杯当中平静到能映出她脸庞的茶水,胸中却似激起了千层浪。 果然青荷是被逼迫的…… 想必是青荷醒来发现此事,被心爱的男子撞见不算,阿菩表兄还被打成了那样,一时万念俱灰,便自尽了…… 曲昭雪双拳在身侧捏紧…… 殷尚学此人不可原谅! 曲昭雪紧蹙着双眉,道:“那殷尚学的家仆马三是何时出现的?江郎君又是如何知晓青荷当时在殷尚学床榻之上的?” 媚棠紧闭着双目,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奴去的太晚了些,实在是不知……”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了点桌案,道:“那茶壶呢?娘子可知在哪里可寻?” 媚棠迟疑了一瞬,无奈地摇摇头,道:“就算寻到了茶壶又如何?又不能定他死罪……” “在娘子这里,是也不是?” 顾沉渊神色凝重,定定地望着媚棠,媚棠与他对视了片刻,却忽而移开目光,贝齿轻启,轻轻地说了一声“是”…… 曲昭雪感觉顾沉渊身边的气压登时低了下来,只见顾沉渊眉头压低,似是在强压着怒火,道:“私藏证物,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媚棠身子抖了抖,声音有些发颤,道:“奴若不将茶壶拿走,被他销毁了可如何是好!那奴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被绳之以法的那日!” 顾沉渊眉心拧得更紧了些,声音冷漠得很,道:“交出来,本官不想再带官兵前搜查!” 媚棠的眼泪溢满了眼眶,固执地摇了摇头,道:“奴将它藏到了一个极隐秘之地,王爷若不能保证他死,奴不能交……” 顾沉渊紧抿着唇,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曲昭雪阻止了。 曲昭雪神色十分认真,仔细地望着媚棠,道:“你方才说,青荷原本是官家女儿?因家道中落,长辈皆故,才沦落至此的?” 媚棠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曲昭雪记得原书中,曾经从男主云修竹口中,提过殷尚学从秦楼楚馆当中纳了个小妾回家,似是姓周的,而且还给殷尚学生了个儿子,只是那儿子先天不足,得了个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疾…… 曲昭雪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只是须得好生验证一番…… 曲昭雪心如鼓擂,但面上竭力稳住,道:“那你可记得,青荷原姓是什么?” 只见媚棠略一思忖,便道:“是姓周,奴记得很清楚……“ 曲昭雪略一思忖,道:“媚棠娘子,我想到了一种可能,能给他定罪,并且能光明正大送他上断头台,但如今须得验证一番,我只求你能信任我,信任王爷,将这茶壶交给王爷,王爷会以移交证物疏忽的理由将茶壶检验好再送到大理寺中,不会提及你半个字……” “你看这样,可能信任我们?” 顾沉渊闻言扭头望了她一眼,曲昭雪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大局为重,顾沉渊紧抿着唇转而看向媚棠,点了点头,冷冰冰道:“本官保证,不会提及媚棠娘子。” 媚棠看起来好像是放心了些,握着茶杯的手轻轻晃动,过了半晌,才应了声好,起身前往屏风之后,一阵响动过后,便见她手持一个盒子缓缓走了出来,放在了桌案之上。 顾沉渊打开盒子,只见一个上好的紫砂壶和一只茶杯正静静地立在里面,打开茶壶盖,还能看到残留的茶叶渣和一点点茶水。 顾沉渊和曲昭雪同时长舒了一口气。 “殷世子此人从不用这里的器物,总觉得不干净,这茶壶与茶杯是他自己带来的,为了与这里的茶具区分开,这茶具底下,还刻了个‘殷’字。” 顾沉渊抬起茶壶和茶杯看了看,果然在茶壶底下看到了那个“殷”字…… 媚棠轻叹了一口气,默了良久,又咯咯地笑了,眼波流转,就像是登时换了个人似的,抬眸道:“三位可还在此留宿?要奴伺候着吗?” 曲昭雪一愣,道:“什么?” “若是在此留宿,得给奴一贯钱,若是不在此留宿,半贯钱即可,不过就得现在离开,奴还能再接一波客人呢……” 媚棠勾了勾唇,抬手轻轻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曲昭雪觉得有些心酸,扭头看向顾沉渊,眨了眨双眸。 顾沉渊双臂捧着装着茶具的盒子,紧蹙着双眉,道:“什么意思……” “媚棠娘子的意思是,让王爷将今夜的账给结了……” 曲昭雪立在那处,打定主意扮演好穷光蛋的角色,毕竟跟勋贵阶级在一起,总不能剥夺了他展现自我的机会。 顾沉渊盯着曲昭雪望了片刻,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似冷非冷的笑声,抱着盒子就大步往外走,唤道:“竹青,拿半贯钱来,给里面的这位娘子……” 顾沉渊一把推开大门,只见竹青往里面探头探脑的,尴尬地挠挠头,那只停在半空中的脚无处安放,直到顾沉渊又道:“愣着作甚!”竹青才连连应了好几声,颇有些慌乱地从怀中拿出了半贯钱往桌案上一拍,连头也没敢抬起,便随着自己的主子出去了…… 曲昭雪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向媚棠道了谢,便急忙随在竹青的身后出了门。 她还要求顾沉渊帮忙呢…… 早知道刚刚就她来出钱了…… 曲昭雪暗道不好,快步随着顾沉渊下了楼,顾沉渊知晓她跟在身后,也不回头瞧她,只闷头往前走,却见一堆人正挤在门厅处,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这是谁啊,在这里发酒疯!” “这你都不认识,这不是良国公世子吗!” “就是那位偷别人文章的假状元!” 曲昭雪一惊,只见人群在顾沉渊的逼视下渐渐散开,一个身穿青衣、头发散乱的男子左手持着一个酒盅,右手搂着一个娘子,正摇摇晃晃地在正厅里打圈,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那张本来俊秀非凡,如今却胡子拉碴的脸, 不正是云修竹吗…… 第54章 云泥 十 曲昭雪看着眼前这个判若…… 曲昭雪看着眼前这个判若两人的云修竹, 有些愣住了。 她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傲气十足、长安城中风光无两又前途锦绣的良国公世子,如今竟然沦落到在秦楼楚馆里买醉…… 曲昭雪突然觉得不胜唏嘘…… 待顾沉渊辨认出他是云修竹后,脸色冷了下来, 回头望了一眼曲昭雪,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却又转回头去, 吩咐竹青道:“将人带着吧……” 竹青恭敬应下, 上前几步扶住了不小心栽倒在地的云修竹,原本他抱着的那个娘子也起身了,嫌弃地揩了揩自己方才被他揽过的肩膀, 啐了一声“恶心”。 竹青看起来年轻又瘦弱,没成想力气极大,将云修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落梅娘子见状眼珠一转,上前几步道:“王爷这是要将云世子送回府?” 顾沉渊转头看向她,面色阴沉的可怕,只道:“本官要带走个人,还需要与掌柜汇报吗?” “奴不是那个意思……”落梅娘子捂着唇笑了笑,道, “只是这云世子特地吩咐奴,说是帮他瞒着家里人, 若是就这样送他回府,岂不是……” 落梅娘子看着顾沉渊阴沉的眼神, 突然觉得后背一凉, 不敢言语了,只赔笑了两声,道:“您请便……” 顾沉渊没再给落梅娘子一个眼神, 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曲昭雪也急忙拉着落英跟在后面,将里面议论纷纷的客人与妓子们甩在了身后。 曲昭雪跑出了大门,便见竹青已经将云修竹扛进了马车里,顾沉渊正迈上马车,准备离开。 曲昭雪立刻跑到马车前,刚想要说话,便见顾沉渊回过头来望着她,道:“曲娘子可要回家?” 曲昭雪摇了摇头,顾沉渊却紧蹙着双眉,道:“如今已经入夜了,在外面着实有些危险,还是回家的好。” 曲昭雪沉下一口气,道:“我能否前去京兆府,查验一下长安城的户籍?我想寻找一下,能证明青荷曾经身份的证据……” 顾沉渊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疑了片刻,道:“曲娘子若是不介意本官要先送一下云世子,便上来吧……” 曲昭雪倒是并不介意与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同行,更何况顾沉渊还在一旁,她也算是安全,便应下后撩起了袍角,用双手抓着马车壁,抬高了腿想要爬上去。 此时一只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托住了她的右臂,曲昭雪感觉自己只微微用了些力,便立在了马车之上。 顾沉渊没说什么,飞快地收回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撩开车帘便进去了。 曲昭雪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他扶着自己上马车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好心,而且是在他被自己要求着破了财之后…… 她记得上次跟在他身后上马车,是竹青要去扶她的,今日却变成他自己来扶了…… 而且顾沉渊扶完就转身离去了,颇有种深藏功与名的感觉。 曲昭雪也不敢问,更没空细想,钻进马车当中便乖巧坐在一旁。而顾沉渊将自己上首的位置让给了烂醉如泥的云修竹,自己坐在了另一边,与曲昭雪对着脸,可是二人相顾无言,直到马车开始行进之后,也没人开口。 落英本也想进来,谁知被竹青硬拉着坐在马车外面了,狭窄的马车当中坐着顾沉渊和曲昭雪二人,还有一个倚靠在大迎枕上不省人事的醉鬼…… 如今夜色已深了,天上无月,只有点点星光倾泻在坊外空旷的街道上,时不时有巡逻金吾卫的脚步声,一看是京兆府的马车便又避开,曲昭雪倒觉得没有方才那般尴尬了…… 曲昭雪看向顾沉渊,只见他的脸隐藏在昏暗的烛火光下看的不太真切,但是能看得到,他虽然身子端坐得很直,双臂抱在胸前,但似是闭上了双目,眼底的一片黛青倒是十分显眼。 想必是许久没有好生休息过了…… 人与人之间天壤之别,就连勋贵与勋贵的差别也是这般明显…… 有遭遇挫折一蹶不振日夜买醉的,有滥用权势心狠手毒逼良为娼的,自然就有克己守礼兢兢业业公平正直的…… 顾沉渊能在污泥之中独善其身,着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曲昭雪抿唇笑笑,也觉得浑身疲惫得很,缓缓闭上双目,谁知刚过了不到半刻,便听到了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 曲昭雪睁开双目,便见云修竹好像是醒过来了,但是神志并不太清醒,艰难地爬了起来,眨了眨双目,轻声道:“我这是在哪里?” 顾沉渊此时也睁开眼睛,紧蹙着双眉起身,将他摁回大迎枕上,道:“送你回家。” 云修竹脸颊红扑扑的,伸手抓着顾沉渊的衣襟,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回家,你是谁啊,能不能送我去喝酒?” 顾沉渊皱了皱鼻子,强忍着酒味,道:“再睡会吧……” 云修竹摇了摇头,一遍一遍地说着“不要”,顾沉渊无法,只能不上不下地弯着腰立在那里,由着他揪着自己的衣襟。 “他们为何要跟我过不去!我本就有状元之才,何必去用旁人的文章!” 云修竹身子抖了抖,呜咽了一声,道:“还有她,她只是喜欢我的身份而已,并不喜欢我这个人……当初我怎么瞎了眼与她成亲了呢……” 曲昭雪睫毛轻颤,缓缓抬眸看向云修竹,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就是江问蕊谋夺来的姻缘…… 原书当中曲昭雪早早过世,没能与焦家娘子相识,焦桐疏的案子便无人深究,云修竹科场舞弊之事,也就没有被揭露。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而曲昭雪如今也深深知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 若当初云修竹知晓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女子是自己而非江问蕊,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身处江问蕊如今的处境,面对一个一蹶不振的丈夫,一份毫无希望的婚姻…… 此时云修竹似是有些脱了力,又软软地瘫倒在了大迎枕之上,顾沉渊将他的手缓缓从自己的衣襟上松开,理平了衣襟上的褶皱,缓缓坐了回去,略一抬眸,便见曲昭雪正望着云修竹出神。 顾沉渊微微蹙眉,神色似有不悦,道:“你看他作甚?” 曲昭雪听到顾沉渊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微微转头,略微有些惊讶。 她没想到顾沉渊会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有些唏嘘罢了……”曲昭雪轻眨双眸,缓缓道,“还好他没将救命恩人认成我,否则,如今在府中独守空房的人,就是我了……” 顾沉渊闻言,眸中似有一丝光芒浮动,默了一瞬,手指在身侧蜷曲了一下,才缓缓道:“好人定有好报,曲娘子此生一定会有份好姻缘的……” 曲昭雪微微惊讶了一瞬,总觉得顾沉渊今日反常得很,她可从未想过顾沉渊能说出这般安慰人的话,语气竟然还这般温柔。 今日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在这个时代,她能有一份好姻缘吗? 曲昭雪其实并不抱希望,于她而言是绝不能接受丈夫逛青楼,更不能接受丈夫纳妾的…… 而这个时代,于男子而言纳妾买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曲昭雪抿唇笑笑,却同时摇了摇头,垂下了双眸,轻声道:“那就借王爷吉言了。” 顾沉渊神色有些僵硬,谈到这个话题颇觉尴尬,还好如今马车已经到了泰兴侯府门口,竹青进了马车将云修竹扶起送下了马车,顾沉渊略一思忖,便跟了下去。 曲昭雪仍坐在马车当中,听着泰兴侯府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便是呜咽着的女子声音。 “夫君,夫君这是怎么了?” 曲昭雪抬臂想要将窗帘拉开个缝隙,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却生生顿住了手臂,又缓缓放下帘子。 如今这个时候,她还是莫要冒险露面的好…… 只听得顾沉渊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道:“今夜本官前去平康坊的青楼当中查案,正巧碰上酒醉的云世子,便将他送了回来。” 江问蕊似是呜咽了一声,道:“那他是不是……在跟那些妓子……” “本官未曾细究,尚有公务在身,便先告辞了。” 顾沉渊说完这句便反身离去,只剩下江问蕊立在那里,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咬着牙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世子送进去!” 曲昭雪听着马车外江问蕊颇为崩溃的吼声,垂着眸静静等待着顾沉渊。 她不会去同情江问蕊,但也不会幸灾乐祸,江问蕊若是真有勇气,如此困局倒也不是不能开解。 就看她自己如何选择了…… 待顾沉渊上了马车后,马车又开始行进了,二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一时间狭窄的马车里沉默在悄悄蔓延。 还是曲昭雪突然想到什么,问道:“这位大理寺卿白汝文,王爷可了解?” 顾沉渊双拳在身侧微微攥紧,眉头一皱,默了一瞬,才道:“应当算是……颇为了解吧。” “若我真的能送殷尚学上断头台,白正卿可会枉法?” 曲昭雪抬眸望着顾沉渊,眼神中满是无奈,却又隐含着一丝希冀。 顾沉渊回望着曲昭雪,不知不觉便沉浸在了她那晶亮的眼眸中。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种坚定又柔和的眼神了,虽如羽毛般轻柔,却似有千钧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席卷而来。 顾沉渊忽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伸手松了松衣襟,眉目稍微柔和了些,轻轻笑了笑,道:“有我在场,他不会的。” 曲昭雪一愣,眨了眨双目,道:“王爷的意思是,等开堂那日也会在场吗?” 顾沉渊长长地应了一声,身子略微有些紧绷,瘦长的手指摩挲了半晌,才缓缓道:“既然你有顾虑,那我若在场,想必你也能安心些吧……” 曲昭雪感觉心跳的厉害,手指紧紧地捏着身下的软垫,略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道:“其实王爷公务繁忙,倒也不必……” “上次是我的疏忽,让他们将此事捅到了圣人面前……”顾沉渊打断了曲昭雪,面色微微有些发冷,但是看向曲昭雪的眉眼依然柔和,道,“这次案子虽不是我主审,但我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的。” 曲昭雪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对顾沉渊的意思捉摸不透。 她一开始认定,顾沉渊是出于刑狱官的责任感,才这般关注此案,可是今夜听顾沉渊与她说话的语气,与看着她的神情。 她又觉得不确定了,反而觉得颇为尴尬,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此时马车突然停下了,正紧绷着身子的曲昭雪不小心被闪了一下,脑袋登时往马车门的位置歪去,却没有触碰到坚硬的马车壁。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只听得“咚”的一声,她的右额角撞上了一块颇为柔软却很有弹性的东西,曲昭雪一惊,便见顾沉渊站起了身,但半弯着腰望着她,离她仍有段距离,但那姿势就像将她半环在怀中似的,左手掌正抵在她方才撞向马车壁的位置。 曲昭雪不经意地撞进了顾沉渊的眼神中,见他微微蹙着双眉,目光中却隐含着担忧,轻声问道:“可碰疼了?” 曲昭雪有些紧张,身子绷得更厉害了,悄悄往后挪了挪,垂着眸道:“没有,多谢王爷……” 顾沉渊这才放下手,似是觉得自己有些侵略性太强了,急忙离她远了些,蹙着眉道了声“失礼了”,便飞速下了马车,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曲昭雪感觉胸腔剧烈地跳动着,好不容易平稳了呼吸,才觉得失礼的好像是自己。 顾沉渊好心帮自己,结果自己还对他那般疏离,是不是太过伤人了…… 曲昭雪也坐不下去了,撩开马车帘出了马车,便见落英正站在马车旁瞧着她,向她伸出了手,要扶她下马车。 而顾沉渊已经站在了京兆府大门口,正往这边瞧着,待曲昭雪看过去后,便飞快移开目光,颇有些紧张地吩咐护卫将大门打开。 曲昭雪心道不好,他不会是讨厌自己了吧…… 曲昭雪感觉战战兢兢的,下了马车后快步跟了上去,顾沉渊人高腿长,始终快自己两三步,她根本追不上,只能跟在后面,直到顾沉渊在一间房前停下,吩咐护卫将门锁打开,便跨步走了进去。 曲昭雪本想进去跟他解释一下,可看到房中的情形,却着实被惊到了…… 这里跟现代的档案室差不多,一本本册子被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头,更重要的是,上面也并无灰尘,便知经常有人来打扫。 这里与现代档案室比也落后不到哪里去,顶多是没有数据化管理罢了…… “周姓要往后些,曲娘子随本官前来吧……” 顾沉渊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握着一本书卷,微微转头看向曲昭雪,向她颔首,便反身向里面走去。 曲昭雪只迟疑了一瞬便跟上,二人一前一后,步伐一快一慢,在空旷的屋子里脚步声异常明显,顾沉渊有意放慢步子,让曲昭雪缓缓跟上。 曲昭雪抬头看着顾沉渊宽阔高耸的后背,迟疑了一瞬,便鼓起勇气道:“方才在马车上,是我有些失礼了,多谢王爷相助……” 顾沉渊只身子顿了顿,却步履未停,默了默便道:“无妨的。” 一时间二人无话,曲昭雪抿了抿唇,又蹙眉道:“王爷可受伤了?” 顾沉渊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低头看向她,那眼神在幽暗的烛火中,能看得出似有什么情绪在暗自翻涌着。 “并未,放心吧……” 顾沉渊唇角似是勾了勾,便继续前行,只是有意落后些,与曲昭雪并排着,直到走到倒数第三个柜子边上,才停下了脚步,微微踮起脚来,将几卷册子捧了下来,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道:“这是一部分,都是曾任过官的周姓户籍,至于青荷的户籍,本官也从万年县衙取来了,只是里面记载十分简略。” 顾沉渊将原本就我握在他手中的那卷册子摆在了曲昭雪的眼前,翻开其中一页,道:“只写了姐妹二人的姓名与生辰,父母不详。” 曲昭雪借着灯笼光,能看得出姐妹二人为周青荷与周青苗,分别是十八岁与十六岁…… 曲昭雪轻叹了一口气,翻开了第一本册子,开始挨个仔细查探。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每一本册子都是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各看一遍,生怕会有遗漏,一直过了三更天,曲昭雪才在一本册子里找到了疑似是青荷姐妹二人祖父的人物。 前任户部尚书周致远。 十五年前被罢官,连同全家族之人被流放岭南道,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流放路上。 至于被罢官的原因,户籍上却没有写明,只写了卒于何年何月何日。 而家中最小的两个孙女,当年分别是三岁和一岁,是周致远次子的女儿,名为青荷和青苗,却生死不明,生辰也是一致的。 而另一个更让曲昭雪感觉后脊发凉的记载是,周致远长女周兰薇,于二十年前嫁与左千牛卫大将军殷忠…… 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曲昭雪抬眸看向顾沉渊,道:“我发现了,此人应当是青荷姐妹二人的祖父。” 正埋首书卷的顾沉渊闻言登时起身绕到曲昭雪身后,微微俯下身子,看着曲昭雪的手指指向那个周致远的名字。 曲昭雪正说着自己的想法,却觉得身后静的可怕,登时回头看向顾沉渊,却见平日里冷静持重的他,望着册子上的那个名字,竟然满脸讶然。 甚至,有些惊惧…… 第55章 云泥 十一 此时门外狂风骤起,将…… 此时门外狂风骤起, 将窗户击地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骤雨袭来,豆大的雨滴疯狂地敲打着墙面和窗沿, 就像是硬要穿进这小小的户籍室中似的。 曲昭雪一愣,定定地望着他, 道:“怎么了王爷?” 曲昭雪从未见过顾沉渊这般神情。 曲昭雪突然感觉后心一凉, 着实没想到, 这个名字竟能让他这般失控, 顾沉渊似是意识到自己略有些失态了,蹙着双眉在一旁坐下, 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并未立刻回答,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过了良久,才道:“我知晓他……” 曲昭雪看着顾沉渊这副神情,下意识觉得应当不只是“知晓”这么简单,定然还有些隐情。 而且是顾沉渊不愿意触碰的回忆…… 顾沉渊眉头蹙得更紧了,拿过那本册子仔细看了看,道:“我已差人去寻荀仵作了, 待他验出结果,便能定他之罪了……” 曲昭雪盯着顾沉渊落寞的双眸, 忍不住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道:“那王爷你还好吗?” 顾沉渊感觉被她轻轻扶住的手臂被火灼了一下, 转头看向曲昭雪, 看她神色满含担忧,眉目柔和了些,轻轻笑了笑, 道:“无妨的,只是他与亡父有些交集而已,与本案没什么干系……” 曲昭雪见他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也不愿逼他,便缓缓放下手,目光又被那本册子上的记载吸引了过去,用手指着被罢官的记录,道:“那王爷可知,十五年前周致远为何被罢官?” 可顾沉渊的神色没有半分放松,只抿了抿唇,道:“此事也与本案没什么干系……” 曲昭雪本能地感觉不对劲,顾沉渊这般反应实在是太过反常。 若是他并不知道,他定会据实已告,而他这般岔开话题,便证明他知晓周致远被罢官的原因。 只是他不愿提起罢了…… 曲昭雪紧蹙着双眉,道:“可是……” “已经是陈年往事了,我知晓的也并不清楚,但我能确定的是,确实与此案并无干系……”顾沉渊认真地望着曲昭雪,道,“等此案结束之后,若是有空,我再跟你讲吧。” 曲昭雪知道从顾沉渊这里是撕不开口子了,便点了点头,想着寻个机会问问父亲,说不定能知晓些事情,便岔开话题,道:“这个殷忠在二十年前尚且没有国公爵位吗?” 顾沉渊见曲昭雪没有再问,似是长舒了一口气,道:“是,殷忠是行伍出身,后来才被调入长安任千牛卫大将军。” “那为何如今封了这般高的爵位?”曲昭雪微微蹙眉,转头看向顾沉渊,道,“若未立下大功大功,这国公的爵位可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得来的……” 顾沉渊默了一瞬,轻轻坐在曲昭雪的身旁,轻声道:“我与你说了,你可切记,莫要外传。” 顾沉渊看向曲昭雪的目光中隐含着从未有过的郑重,曲昭雪见状便知兹事体大,点了点头,道:“我记得了,王爷请说。” 顾沉渊叹息了一声,道:“当今圣人并非名正言顺继位大统的太子,此事你可知晓?” 曲昭雪记得原书中有提起过一次,思忖片刻,便道:“只是略有耳闻。” “当今圣人是先三皇子,先太子继位后,先三皇子便遵照先皇遗旨,被封为易王,前往河北道定居,五年之后,易王以宦官乱政为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攻进了长安城中,由此继位,成为了如今的圣人。” 顾沉渊眉头皱了皱,道:“而当初因从龙之功备受圣人宠信的有五个人,分别是为圣人起兵疏财提供军需粮草的泰兴侯江富兴,时任左相率文官投诚的良国公云秉正,在宫中劫持了先皇的内侍王丛,和在圣人兵临长安城下时与圣人里应外合夺城的勇国公殷忠……” 说到这里,顾沉渊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臂绷直了,双拳渐渐攥紧,道:“还有一人,便是时任河北道节度使,随同圣人起兵的早已故去的家父……” 曲昭雪一惊,睁大了双目看向他。 原来竟有这般隐情吗…… 顾沉渊的父亲既有从龙之功,又被封郡王,可为何会含冤而死呢…… 顾沉渊苦笑了一声,道:“所以也难怪圣人会对他们这般袒护,不过若是事情闹大了,圣人也绝不放纵,你放心便是。” 顾沉渊的眼神忽而变得坚毅,往曲昭雪耳边轻轻凑了凑,道:“等将殷尚学绳之以法之后,在圣人面前的事,交给我便是了。” “我定然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虽然顾沉渊的脸离曲昭雪尚有段距离,但这段话却让曲昭雪耳朵一阵酥软,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忍不住抬眸看向顾沉渊的脸。 能遇到这般刑狱官,着实是她之幸。 是长安之幸。 …… 大明宫的含元殿内,一阵疾风袭来,将大门忽而轰开,吹拂着殿中央的帷幔,那随风扑来的雨滴险些打湿了如鬼魂般飘荡的帷幔…… “不要!不要来找朕!” 圣人陡然在睡梦中被惊醒,满头汗渍大声呼喊着,睁开双目之后便见眼前飘荡着的帷幔,在风雨声中似是在呜咽一般,齐刷刷地向他奔来! “王丛!王丛!” 圣人浑身颤抖着,嘴里大喊着,身子往后退着,拼命地将那床明黄龙被往身上盖,此时只听得王丛那沙哑又高昂的声音夹杂着怒火,大喊道:“你们这些小东西,是皮又痒痒了,还是脑袋不想要了!守夜这般不认真!惊到陛下了可如何是好!” 一群年轻的小内侍都跪在大殿门外战战兢兢地告罪,立在他们面前的是头发半白的王丛,只听得他又高声道:“明日自己去掖庭领上二十板子!”便头也不回地返身回到殿中,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弓着身子缓缓来到了床榻前,撩开了已经平静下来的帷幔,悄悄伸头进去,轻声道:“陛下,奴婢来了。” “底下人伺候的不尽心,奴婢已经责罚他们了,让陛下受惊了,奴婢明日便随着他们这些小东西们一起去挨板子……” 王丛说这话时虽然是自责惶恐的语气,可是神色却如同哄孩童一般温柔,圣人此时应该是从噩梦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伸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冷笑了一声,道:“把你老东西给打得病了,谁来伺候朕!你倒是会躲懒!” 王丛闻言一脸笑嘻嘻的模样,高声应下,道:“陛下就是借奴婢两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躲懒啊……” 圣人长长地呼吸了两口,看起来一副痛苦的模样,王丛见状则拿着帕子上前给他揩汗,还不住地拍着圣人的后背顺着气。 圣人此时看起来好受些了,但仍然颇为疲惫,艰难地抬起苍老的眼皮,转而看向王丛,道:“王丛,朕又梦见他了……” 王丛动作一顿,微微抬了抬眼皮,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语气如常,道:“陛下是梦见谁了?” 圣人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轻轻眨了眨眼睛,并未回答王丛的问题,道:“他说朕不是个合格的君主,他们也在,都在指责朕……” “他们说正在阴曹地府,就等着朕闭眼呢……” 王丛闻言,抚摸圣人后背的动作变得轻柔了许多,道:“陛下放心,他们在阴曹地府,那就已经是死得透透的,死人怎能奈何得了陛下……” “可朕有一日会死……” 圣人看起来有些许慌乱,但是理智渐渐回笼,让他逐渐又端起了一个帝王的架子,目光沉沉地望向王丛。 王丛抿唇笑笑,道:“陛下放心,陛下是真龙天子,定能长命百岁,就算是真有那么一日也不会下到阴曹地府呢,若是那阎王爷瞎了眼,定要陛下去……” “还有奴婢呢,奴婢陪着陛下一起,陛下放心吧……” 圣人扭头望着他,又冷笑了一声,道:“你个老东西!就知道哄朕!还不快将朕的丹药取来!” 王丛有些迟疑,道:“陛下,还吃呢?” “少废话!快给朕取来!”圣人挺直了身子,将衣袖往上耸了耸,道,“朕还得再活个二十年!” 王丛这才应下,缓缓从床榻中退了出来,前去箱笼之中取出来一个木盒,摆在了圣人的面前,圣人取出一颗黑黢黢的丹药,直接放进了嘴里,看着王丛,道:“如今长安城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王丛迟疑了片刻,扯了扯嘴角,道:“奴婢只知道平康坊中似是发生了件案子,具体的就不知晓了……” 圣人点了点头,道:“那无妨,你替朕好生盯着便是!”说着便翻身下了床榻,道,“给朕磨墨,朕要再写上一幅字!” 王丛手里捧着木盒,恭恭敬敬地应下,跟在圣人的后面,燃了一方烛台,缓缓地跟在圣人身后,往桌案的方向去了。 …… 第二日一早,大理寺卿白汝文正乘着马车,刚到大理寺门口,便见京兆府的人马已经在大理寺门前了。 白汝文心里一惊,理好自己身上的官服,便下了马车,只见一身官服的顾沉渊正立在大理寺门前,手中捧着一只木盒,正瞧着大理寺门口的那尊石狮子,待白汝文上前来之后,才转过头来行礼。 白汝文急忙回礼,道:“这么早的时辰,襄郡王来此可有什么公干?” 顾沉渊眼底的黛青似是明显了些,但是眸光之中神采奕奕,勾了勾唇,道:“自然是有公干的,可否进去详谈?” 白汝文颔首应下,深深吐出一口气,伸臂将他引了进去,一边吩咐小厮去上茶,待将顾沉渊引到书房之后,顾沉渊便开门见山道:“白正卿,本官来此是有证物要移交。” 顾沉渊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木盒往桌案上一放下,将盖子打开,道:“这是在落梅娘子案发之处寻到的茶具,是殷世子所有的,昨日移交证物时有些疏忽,今日本官便亲自来送。” 白汝文看着这茶壶,心里一松,道:“王爷太客气了,直接差人来吩咐一声,白某命人去取来便是,不必跑这一趟的。” 顾沉渊笑着摇摇头,道:“除此之外,本官也是想问问,这案子审的什么情况了?” 白汝文闻言迟疑了片刻,才抿唇笑了笑,道:“王爷放心,一切顺利。” 顾沉渊往前凑了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此案兹事体大,若是勇国公想使什么手段,白正卿可得仔细着些,莫要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啊……” 白汝文有些紧张地绷紧了身子,有些僵硬地转过了头,尴尬地笑笑应下,刚想要将话题岔开,便听门外有人道: “白正卿,大门外有人击鼓鸣冤了!” 第56章 云泥 十二 白汝文一惊,急忙将书…… 白汝文一惊, 急忙将书房门打开,道:“是何人?” “是……是死在平康坊里的那个妓子的妹妹,身边还有个女子陪着她……” 白汝文感觉脊背一凉, 不知不觉间额头便沁出了汗渍,转身看向顾沉渊, 笑了笑道:“王爷, 白某这公务缠身……” 白汝文尚未说完, 顾沉渊便将他打断了,道:“平康坊的妓子,那便是殷世子之案了, 正巧顾某今日无事,若是白正卿不介意的话,可否让顾某在公堂之上旁听?” 白汝文这下感觉浑身发凉,笑容显得颇有些尴尬,迟疑着道:“这……这样合规矩吗……” “白正卿莫忘了,前些日子江家二女江问蓉于杏园当中被杀一案,顾某审案之时,白正卿也是在京兆府的公堂之上旁听了的,今日顾某在大理寺中旁听, 怎么就不合规矩了呢?” 顾沉渊脸上笑意渐深,双手背在身后, 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白汝文见状身子一凛, 想起那次自己受勇国公父子所托前去京兆府之事, 生怕被顾沉渊看出什么端倪,便道:“王爷想旁听,那自是白某的荣幸, 王爷请吧。” 顾沉渊满意地微微颔首,与白汝文客气了片刻,便出了书房的大门,白汝文唤来小厮在耳边吩咐片刻,便引着顾沉渊去到了公堂之上。 大理寺的公堂与京兆府的布置差不多,只是开堂总涉及勋贵之事,并不常开大门让百姓观堂,白汝文与顾沉渊一入公堂,便见三个女子正立在公堂之上。 一个女子一身孝服,看起来年纪颇轻,神色凄楚,眼眶红得厉害,便知是刚刚哭过,身旁一个女子,一身暗青胡服,发丝在头顶绾起,看起来神色漠然,但是高昂着头颅,双目正紧紧盯着他。 正是曲昭雪。 白汝文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没来由地觉得紧张,却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与死人的脸相像又有什么稀奇的,左右她已经死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白汝文深深地沉下一口气,缓缓坐到公堂上首的桌案面前,与在下方落座的顾沉渊颔首笑了笑,便正了正衣冠,一拍惊堂木,下巴上的胡须微微颤动了一下,道:“堂下何人,因何事击鼓!” 一身素服的青苗登时哭了出来,跪下道:“民女名为周青苗,姐姐周青荷是平康坊青楼落梅娘子家的一名琴女,可她却于平康坊中被……被……” 青苗抽抽搭搭的,身子还不住地抖着,似是十分纠结,艰难地咬着牙道:“被歹人□□,又撞墙自尽而亡,请白正卿为民女和姐姐做主啊!” 青苗话毕,便登时叩拜在地,额头触地发出了“咚”的一声,惹得曲昭雪心头一颤。 今日坊门一开,曲昭雪便前往云想楼中,将查探的所有结果告知了青苗,青苗得知之后大哭了一场,当即表示一定要前去为姐姐伸冤。 “姐姐青荷是民女唯一的亲人了……”青苗缓缓抬起头来,一双朦胧模糊的泪眼中,看不清堂上刑狱官的神色,只道,“而那歹人正是勇国公世子殷尚学,民女求路无门,只能来大理寺告官,求白正卿严惩恶人,还姐姐一个清白!” 白汝文长舒了一口气,本还有些紧绷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些,道:“你先起来说话吧。” 曲昭雪见状扶起了青苗,待青苗揩净了眼泪,心神稳定了些,白汝文才道:“周娘子,本官知晓你爱姐心切,可是据本官所知,这青荷乃是落梅娘子家的妓子,既然是妓子,与恩客欢好,又何来□□之说呢?” 青苗一愣,急忙摇头道:“不是的,姐姐她是良籍,不是妓子的……” 白汝文笑了笑,看起来像是撇了撇嘴,道:“在青楼的,怎么可能……” “白正卿,周青苗所言不错,死去的周青荷确实是良籍……”曲昭雪看着白汝文温和地笑着,上前呈上了一份户籍,道,“这是在万年县衙调出的户籍,请白正卿过目。” 白汝文看着曲昭雪放在桌案上的那一本摊开的册子,转头望了一眼正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顾沉渊,登时明白过来了。 敢情顾沉渊这是来给她们撑腰来了…… 这万年县衙的户籍,想必也是顾沉渊调取出来的…… 白汝文小心翼翼地拿过那本册子,仔细看了看,便知这周青荷的确是良籍,那么殷尚学与她行亲热之事,只怕就真的涉罪了…… 而且之前在京兆府开堂之时,是殷尚学亲口承认了当夜确与周青荷欢好过,如今想要掩盖也无法了…… 白汝文手指轻轻点着桌案,另一只手捋了捋胡须,过了良久,才道:“既如此,便请殷世子前来对峙吧。” …… 大理寺牢中,有一间牢房与其他阴森潮湿又诡异的牢房差异甚大,显得格格不入。 里面常年燃着温暖的烛火,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床榻温暖舒适,只见殷尚学没骨头似的坐在床榻上,背后倚靠着大迎枕,正提着一壶酒,正在小酌着。 殷尚学虽然穿了一身囚服,但头发梳得光亮整齐,神情看起来怡然自得,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似是在哼着小曲儿。 牢房门外站着罗岱英,只见他一身青色锦袍,不住地看着头上的汗渍,气喘吁吁道:“世子可还好?” “好啊!好得很呢!”殷尚学连眼睛都没睁开,道,“罗讼师今日怎么来的怎么急,可是有要事?” 罗岱英稳住心神,道:“方才罗某正在来的路上,白正卿便差人来报信,说是死的那个妓子的妹妹来大理寺击鼓鸣冤了,让罗某想好应对之策。” 殷尚学闻言猛然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他,道:“她来作甚?要告本世子?” 罗岱英看起来神色有些凝重,点了点头,却见殷尚学满脸不屑,冷嗤了一声,道:“她来告本世子作甚!本世子愿意与她姐姐欢好,她姐姐可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了,还有脸来告,让白正卿把她打发了不就行了……” 这话说的难听得很,连罗岱英也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世子慎言,只怕是打发不了了,襄郡王如今正在大理寺中,要与白正卿一同上堂。” 殷尚学一愣,这才急忙起身,道:“他……他怎会来?” “不好说,若是今日要世子上堂,世子回话要小心着些。” 罗岱英眉头紧蹙着,殷尚学也觉得紧张了,伸手扶着栏杆,道:“这可怎么回话啊,罗讼师,我这……” 殷尚学支支吾吾的,出了满脑门的汗,罗岱英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世子莫怕,若是问到不想回答或者无法回答的问题,由罗某替世子回答,若是硬要世子回答,世子说记不得了,或是不知晓便是。” “那……能不能让父亲去找姐姐商量一下,请太子殿下……” 罗岱英往前凑了凑,放低了声音,道:“世子放心,国公爷已经去了,世子顶过这一阵即可……” 殷尚学看起来这才微微有些宽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时牢房大门开了,只见狱卒前来行了个礼,一边拿出钥匙打开牢房门,一边道:“殷世子,白正卿请您上堂一趟,您随着某前去即可。” 罗岱英与殷尚学对视一眼,对他微微颔首,坚定地点了点头,殷尚学紧张地长叹一口气,这才伸出手由着狱卒给他上了镣铐,缓缓走出了牢房门。 …… 东宫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从大门中一进去,便见低矮却十分巍峨的建筑排列得整齐又气派,从正殿走入,穿过层层回廊与宫殿,便到了寝殿之中。 两排身穿鹅黄并淡绿襦裙的婢女从寝殿大门中鱼贯而入,手中捧着铜盆、痰盂、糕点等诸物,步入寝殿之后往东边越过屏风,便见一个身穿绯红衣裙的女子正跪坐在妆台前,由着三四个婢女七手八脚地给她上妆梳头,自己则手捧着一封信件读着,眉头皱得极紧…… 此时门外又有一个嬷嬷跑来,上前行了一礼,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如今正在会客呢,听说是京兆府来的人?” “京兆府!” 太子妃转过头来,惊讶地看向这嬷嬷。 太子妃约莫二十岁的年纪,妆容浓重地看不太清晰五官了,眉心的花钿也只画了一半,黏在眉心的珍珠也摇摇欲坠的。 太子妃眉头一蹙,珍珠彻底掉了下来,她也混不在意,道:“这……这如何是好,不会是那襄郡王又使什么计策要害我弟弟!” 那嬷嬷闻言脸色一垮,冷着脸厉声将小婢女们打发了下去,太子妃收敛了些,待婢女们又鱼贯而出,才轻声道:“父亲方才派人递来的这信里说,襄郡王今日一早便到了大理寺,那死掉的妓子的妹妹又去击鼓鸣冤要开堂,襄郡王又差人来东宫找太子,这……这明显不对……” 嬷嬷迟疑了片刻,才上前几步,轻声道:“老奴知晓,来的是襄郡王的心腹,那个贴身护卫,不过也不一定是为了世子之事前来的,东宫与京兆府有些往来想必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太子妃贝齿轻咬着下唇,眉头蹙得更紧了,摇了摇头,道:“嬷嬷有所不知,这襄郡王性子极怪,自殿下被封太子之后,便极少与东宫往来了,殿下有些还会提起此事,襄郡王与他疏远了很多。” “这么早的时辰,这么巧合的时间点,襄郡王差人来寻殿下,显然不是偶然……” 太子妃又看了看手中的那封信,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便起身吩咐替她穿好外裳,道:“本宫去瞧瞧殿下……” 而东宫太子书房之中,莫愚正立在恭敬地立在太子的桌案前,微微垂头避着太子的目光,道:“简而言之,王爷的意思就是,请殿下莫要插手此事。” “殷世子这次在劫难逃,若殿下不想给圣人留下一个亲近外戚、徇私徇情的印象,就莫要再去做些担保求情之类的事情了……” 太子俊秀的脸上神色颇有些尴尬,冷笑了一声,道:“好个顾沉渊,如今都敢这般教训孤了!” 莫愚急忙颔首道:“殿下息怒,王爷绝无此意,只是担忧殿下……” 太子冷嗤了一声,缓缓站起身,道:“他说得倒是轻巧,无论是太子妃还是岳父,求到孤面前,孤还能无动于衷吗!顾沉渊他当这世上谁人都与他一般独来独往的……” 莫愚缓缓抬起头,脸上仍然无甚表情,轻轻眨了眨双眸,道:“王爷上次去大明宫之时,听皇后娘娘提起,说许久未见殿下了,对殿下想念的紧。” “殿下是否每日都去给娘娘请安?” “孤也想在母后面前尽孝心,可是孤这身上的胆子不轻,每日也是公务……” 太子本紧蹙着眉头在屋中踱步,说到一半脚步一停,缓缓转头望向莫愚,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眼神望着莫愚,忍不住笑出声,道:“这个顾沉渊,真是狡猾得很……” 莫愚只当太子是在夸赞自家主子,立在那里仍然面无表情,太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理了理衣衫,打开书房的门吩咐人备轿进大明宫,又对候在门外的小内侍作了一番吩咐,接着便转头看向莫愚,道:“回去跟顾沉渊说,孤知晓了,让他放心去办事吧……” 莫愚见太子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颔首应下,随着太子走出了东宫,眼睁睁看着太子坐着轿子往大明宫的方向走去了,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宫。 而太子妃跑到书房之后,便听到了太子已经出门的消息。 太子妃一愣,险些站立不稳,急道:“殿下去哪里了,他可说过何时回来?” 小内侍一脸无辜地摇摇头,道:“奴婢只知道殿下是进宫了,不知道何时回来……” 太子妃愤愤地跺了跺脚,双拳在身侧握紧,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嬷嬷回了屋,吩咐婢女们进屋给她梳妆。 就这么等下去不知要等到何时,不如自己直接进宫找他,就不怕他再找借口躲着自己了。 …… 此时大理寺公堂之上,殷尚学戴着镣铐被带了上来,身后还跟着罗岱英。 曲昭雪见状抬了抬眸,但并不觉得稀奇…… 这种关键时候,这讼师怎么能不在呢…… 罗岱英一进公堂便注意到了曲昭雪,眉眼登时压低了,但是唇角勾着一丝颇为鄙夷的笑容,向她挑了挑眉。 曲昭雪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互不相让,一时间都无人移开目光。 白汝文似是感受到了这公堂之上莫名的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有些不太自然地抿了一口茶,反观顾沉渊虽然坐在堂下,但一副气定神闲,手捧着茶杯轻轻地拨弄着茶叶,饶有兴趣地望着堂上的情形。 白汝文轻轻咳了咳,这才一拍惊堂木,道:“殷世子,本官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事要询问,望你如实回答。” 殷尚学在顾沉渊面前才稍微收敛了些,只点了点头,白汝文见状便深深沉下一口气,道:“当日在京兆府开堂之时,殷世子可曾亲口承认过,案发当夜曾与一名为青荷的妓子有过欢好,这名女子便是在案发现场发现的自尽女尸,本官所言可对?” 殷尚学迟疑了片刻,缓缓转头望了一眼罗岱英,罗岱英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殷尚学才道:“确实如此。” 白汝文装作没看到二人之间隐秘的小动作,蹙了蹙眉,道:“可是如今本官经过查探,搜查到了这名为青荷的女子的户籍,上面显示她乃是良籍而非贱籍,故而并非妓子……” 白汝文顿了顿,望了一眼罗岱英,又道:“你可有什么要辩驳的吗!” 殷尚学紧张地望了一眼罗岱英,而罗岱英则眼睛一眯,转头冲曲昭雪挑了挑眉。 他就知道,这曲昭雪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想方设法赢过自己。 可他也不是那种坐以待毙之人…… 第57章 云泥 十三 罗岱英唇角一勾,恭恭…… 罗岱英唇角一勾, 恭恭敬敬地向白汝文作了一揖,道:“白正卿,罗某确有替殷世子发表的辩驳。” 白汝文这才看起来放松些, 微微颔首道:“你说便是。” “是否构成□□之罪,并不取决于女子的身份, 而取决于女子对于亲热之事的态度, 若是女子主动或者同意了此事, 那又何来□□之说呢?名为青荷的此女确为良籍不假,可她在青楼这种地方弹琴卖唱,很明显就是以自己的行告知了前往落梅娘子家的恩客, 她可以卖身。” “这青荷若自己不说,谁能知晓她是不是卖身的妓子,殷世子在青楼见到她,便以为她是妓子,与她欢好了,两厢情愿的事,殷世子何罪之有啊?” 罗岱英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道:“罗某知晓,这位周娘子是爱姐心切, 可是事实就摆在这里,罗某就算想要颠倒黑白, 也是无能为力……” 曲昭雪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倒真是谦虚得很…… 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绝对是无人能比…… 青苗一听急了, 剧烈地摇着头道:“不是的, 姐姐绝不可能卖身的,她……她有心上人的,怎么会……” 曲昭雪一听不好, 急忙拉住她,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莫要再说了。 青苗立刻意识到了,急忙噤声,看起来紧张得很,而罗岱英则是低低地笑了几声,一副颇为不屑的神情,道:“有心上人了还做这种生意,罗某还真是为她的心上人感到遗憾呢……” 殷尚学闻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看起来颇为得意,挺直了身子望着堂上的白汝文。 顾沉渊一听这话忍不住蹙眉,道:“公堂之上也能这般嬉闹吗?殷世子不懂,罗讼师难道还不懂?” 罗岱英小声咳了咳,轻轻俯身致歉,殷尚学也不情不愿地弯了弯身子,而曲昭雪也并不气馁,继续道;“请问殷世子,在落梅娘子家消遣时,是否用的是自己从府中带去的茶具?” 殷尚学看起来有些紧张了,迟疑了片刻,望了一眼罗岱英,见他没什么反应,才试探道:“是如此……” 曲昭雪眼神看向摆放在桌案一角的那个木盒,恭敬上前将它打开,道:“请殷世子看看,是否是这一套?” 殷尚学凑上前去,拿起那茶壶和茶杯看了看,便点头应是。 “那当夜殷世子可用过这茶水,又是否让死者周青荷饮过?”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殷尚学,而殷尚学的神色明显有些慌乱,这次也不敢再看罗岱英的神色,只道:“那夜本世子饮多了酒,才泡了些茶用来解酒的,那周青荷怎么能有资格用本世子的东西……” 曲昭雪勾了勾唇,将茶壶盖打开,道:“这里面还有当夜残留的茶叶呢,殷世子瞧瞧,是这种茶叶吗?” 殷尚学只望了一眼,只点了点头,也不去看曲昭雪,只垂着头沉默着,而曲昭雪缓缓将茶壶盖放下,看向堂上的白汝文,道:“白正卿,可否请仵作荀彦宁上堂作证?” 白汝文蹙了蹙眉,从手边的案卷当中翻找了一下,道:“这案卷当中已经有验状了,曲娘子是忘记了验状的内容吗?可需再看一眼?” 曲昭雪摇了摇头,道:“并不是,我想请荀仵作说明的,是验状上没有的内容,还请白正卿允准。” 白汝文盯着曲昭雪的脸看了许久,才缓缓望向在一旁并不言语的顾沉渊,深深地沉下一口气,高声道:“带荀仵作……” 罗岱英不知道曲昭雪此举为何,见曲昭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觉得心里发毛,转头看向殷尚学。 殷尚学一听到请仵作上堂,顿时有些慌乱,与罗岱英四目相对时,颇觉心虚地垂下了头。 罗岱英见状,便知晓这殷尚学定然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心中暗道不好,仔细思索着曲昭雪会怎么出招,自己又该怎么应对。 此时荀仵作缓缓走上公堂,恭敬地向白汝文和顾沉渊行礼,道:“昨夜荀某对死者周青荷的尸体进行了剖验,在其胃里发现了一小片茶叶……” 荀彦宁一边说一边看向曲昭雪,曲昭雪便从怀中拿出了一方手帕,上前几步放在了桌案之上,缓缓展开后,便见那小片茶叶静静地躺在雪白的手帕中央。 “这片茶叶,与殷世子茶壶中残留的茶叶片是同种。” 曲昭雪话说得十分简短,缓缓退后几步便垂着头不言语了,白汝文微微欠身瞧了瞧,果真是一样的茶叶片…… “殷世子方才说死者当夜并未喝过这茶,却在死者的胃里发现了同样的茶叶片,实在是稀奇得很。” 曲昭雪转头看了看罗岱英,而罗岱英则不以为然道:“这茶叶又不是什么稀罕物,难道整个长安城中只有殷世子才有这茶?” 曲昭雪抿唇笑了笑,回头望了荀彦宁一眼,荀彦宁又微微躬身,道:“荀某还在这茶水之中查验到了一种蒙汗药,里面带有一丝茉莉花的香气,如果荀某没有记错的话,金吾卫当中有这种用茶制成的蒙汗药,用以迷惑敌人的。” 荀彦宁停顿了片刻,便道:“若是荀某判断无误,这茶壶中的茶叶便是金吾卫的这种蒙汗药,与荀某在死者体内发现的一样。” 此时殷尚学的神色已经很难看了,罗岱英暗自攥紧双拳,曲昭雪见状,又道:“白正卿,我的婢女弄了几只兔子来,正立在公堂门外的,若想要验证这堂上的两份茶叶是否是金吾卫所制蒙汗药,可以用在死者胃里发现的茶叶与殷世子茶壶之中的茶叶泡上,让兔子饮下,再看看兔子的反应,就知道这茶叶的效果了……” “至于这茶叶是否属于金吾卫所制,这检验起来就十分容易了,我便不在此班门弄斧了……” 曲昭雪说这话时不卑不亢,望着白汝文得体地笑着,白汝文轻轻咳了咳,道:“依本官看,这用兔子试验就没……” “这倒是个新奇法子……”顾沉渊突然放下茶杯,打断了白汝文的话,道,“白正卿,本官还从未看过用兔子试药的呢,您曾经见过?” “白某……白某也未见过……” 白汝文有些尴尬,迟疑了半晌,望了不知所措的殷尚学一眼,便道:“那就……瞧一瞧吧。” 曲昭雪应下,便与荀彦宁开始忙活起来,她去公堂之外寻落英将野兔带进来,而荀彦宁则准备泡茶,待曲昭雪和落英一人抱着一只小白兔走上了公堂,荀彦宁也已经泡好了茶,将两个茶碗放下了地上。 曲昭雪怕两只小兔不吃,特地拿来两根鲜嫩的草叶放到了茶碗之中,那两只小兔将沾着茶叶水的草叶吃掉后,没过多久便昏倒在地了…… 白汝文见状身子往座椅上一瘫,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睁睁看着荀彦宁弄了点药物在那小兔子嘴边点了点,小兔子们便又转醒了。 “这是用来提神醒脑的,与蒙汗药对症的。”荀彦宁抱着两只小野兔起身,走到了桌案前,一边取出一封信件,一边道,“白正卿,方才荀某所言已经写成验状,请您过目。” 白汝文盯着桌案上的那封信看了良久,才缓缓拆开,浏览了一遍。 此时曲昭雪缓缓上前行礼,目光坚定毅然,道:“白正卿,殷世子不仅殴打泰兴侯府江问菩,而且将良籍女子迷晕后对其行□□之事,此案真相已昭然若揭,还请白正卿明察。” 白汝文抿了抿唇,便看向殷尚学与罗岱英,道:“殷世子与罗讼师呢,还有何辩驳?” 殷尚学本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着头,听到白汝文这般说,才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个救星,急忙转头用一种求助似的目光看向罗岱英。 罗岱英此时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这殷尚学当初可没跟他说这段睡良籍女子的事情…… 曲昭雪这厮将所有证据都摆出来了,这让他如何辩驳! 殷尚学见罗岱英不说话,有些急了,用力握住了罗岱英的胳膊,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道:“罗讼师,拿人钱财可要□□的,你莫忘了,你收了我们勇国公府多少好处!” 罗岱英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轻声道:“殷世子不与罗某说实话,就是大罗神仙来此也救不了世子!如今襄郡王在此紧盯着,又证据确凿,世子根本无从辩驳,只能认下……“ 殷尚学一听让他认罪又急了,刚要说话,罗岱英又生生摁住他的肩膀,轻声道:“世子稍安勿躁,这两项均非重罪,而且世子身为皇太子妃之亲弟,可减等处刑,白正卿再关照些,殷世子根本不用真的服刑便可重获自由。“ “怎么算……这都是笔划算的买卖啊……” 罗岱英神色认真,可殷尚学却十分不甘心,嘴唇都快要咬破了,道:“那父亲呢?父亲不是去寻太子殿下了吗!” 罗岱英蹙了蹙眉,知道这么久还无动静,想必是请来太子殿下的希望渺茫了,却并未立刻回答。 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自然是看到了二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却十分有默契地并未点破。 白汝文在公堂之上只觉得坐立难安,不知道二人在密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不要打断二人,直到顾沉渊看二人商量得差不多了,才缓缓放下茶杯,道:“殷世子与罗讼师可商量好了?” “前几日本官进宫时,皇后娘娘还提起过,说是甚是想念太子殿下,今日殿下早早便进了宫,估计还要在大明宫里住上几日呢……” 顾沉渊冷嗤了一声,惹得殷尚学身子一凛,目光与罗岱英的交汇,咬了咬牙,才道:“是殷某用了有蒙汗药的茶叶泡茶让她饮下,又与她欢好的,只是殷某……” 殷尚学深深地沉下一口气,道:“殷某确实不知她不是妓子,犯下这种过错也是无心之失。” 曲昭雪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也亏得他有脸说出“无心之失”这几个字…… 待殷尚学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白汝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既怕他反悔,又怕曲昭雪与顾沉渊再说出什么线索,拿起惊堂木便要拍下,却听得曲昭雪又道:“请白正卿慢些……” 白汝文一愣,便见曲昭雪又行礼道:“此案尚未结束,我还有线索未呈上……” 白汝文手里拿着惊堂木不上不下的,转头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缓缓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看向白汝文。 白汝文紧紧握着惊堂木,柔柔地将它放下,艰难地抿了抿唇,看向曲昭雪,道:“曲娘子还有什么线索,请说吧。” 曲昭雪望了顾沉渊一眼,便道;“敢问白正卿,是否要按我朝律法,根据殷世子那皇太子妃亲弟,属于可得‘请’之减刑之勋贵,对殷世子减一等处刑,再定以赎刑,(1)可是如此?” 白汝文嘴唇抿得更紧了,缓缓道:“曲娘子,无论本官如何处刑,定然都是按照律法,无论是竖‘请’还是‘赎’刑,都是我朝律法之规定,曲娘子倒也不必教本官……” 曲昭雪唇角勾了勾,又缓缓行了一礼,道:“白正卿误会了,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对于殷世子是否能按照勋贵减刑之法获得优免有些意见罢了。”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顾沉渊,道:“襄郡王在京兆府的户籍库中发现了些有关于本案死者周青荷身份的证据,发现死者之祖父乃是前户部尚书周致远。” 白汝文听到这个名字后明显一惊,身子往后一仰,紧蹙着双眉望着曲昭雪二人,道:“当真?” 顾沉渊吩咐竹青将户籍册子呈上来,一边翻到了那一页放在了白汝文面前,道:“白正卿看看,便知所言非虚了。” 白汝文一看,眼神都变了,立在一旁的罗岱英看起来也神情呆滞,只有殷尚学尚未明白发生了何事,道:“殷某外祖已经故去多年,此事与他何干?” 曲昭雪轻轻笑了笑,转头看向他,道:“死者是世子外祖的亲孙女,与世子乃是姑表亲兄妹,世子对她下此毒手,可是触犯了’十恶‘重罪。” “十恶重罪,不仅不能适用减免刑罚的优待,而且……” 曲昭雪笑意渐深,眉眼冷厉了许多,贝齿轻启,轻声道:“世子只怕是要去见阎王了……“ 第58章 云泥 十四 所谓“十恶”,便是最…… 所谓“十恶”, 便是最重的十种罪行,若犯此罪行着,即使有勋贵身份, 也不得获得减免优待。 而殷尚学所犯,奸淫其姑表亲妹的罪行, 便是“十恶”之中的“内乱”, 不仅无法减免, 估计在这种用了强制手段,又导致受害者自尽的情况下,还能定个绞刑…… 殷尚学看着曲昭雪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情, 彻底慌了,急忙抓住了罗岱英的手臂,道:“罗讼师,怎会如此?你不是说殷某无需坐牢的吗……” 罗岱英一脸愤恨地望着曲昭雪,眼神中似是要喷出怒火一般。 这曲昭雪先隐藏自己的真正想要呈上的证据,让他误以为,她只是想以奸淫之罪指认殷尚学,待列出种种证据圆上了证据链,让殷尚学不得不认下之后, 再将死者的真实身份揭露出来,好压得殷尚学无法翻身…… 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罗岱英双手垂在身侧, 手指捏得咯咯作响,面对殷尚学焦急的质问也沉默不语, 看向曲昭雪的目光十分不善, 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似的。 顾沉渊注意到了罗岱英的神情,紧紧蹙着眉往前走了几步,挡在了罗岱英与曲昭雪之间, 道:“白正卿,此案既已水落石出,不如便将殷世子收押,待定案之后再对其罪行做具体定夺?” 白汝文本还愣在那里,听顾沉渊这般说才如梦方醒,点了点头,便一拍惊堂木,差人将殷尚学带进牢房中。 殷尚学怎会乖乖听从,身子抖了抖,一边骂着“毒妇”,一边向曲昭雪冲过去,曲昭雪一惊,下意识往后闪避,没想到那殷尚学却被眼疾手快的顾沉渊一把抓住了胳膊。 “殷世子慎重些,如今已经身犯重罪了,可莫要罪上加罪……” 顾沉渊神色破冷,漠然的神色定定地望着殷尚学,让殷尚学脊背登时一阵寒凉,整个人立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大理寺护卫前来将他带走时,还神色怔愣着。 根本不知该向谁求助了。 而白汝文与罗岱英对视片刻,脸色都难看得很。 收了这么些财物,却把事情办砸了。 只怕勇国公不会放过他们了。 …… 七日后皇城的大殿中,白汝文手中战战兢兢地捧着案卷,声音洪亮却发着颤,读完了判词,将整张脸藏在了宽大的官袍衣袖当中,不敢看龙椅上的圣人。 圣人看起来似是比以前疲惫了些,紧闭着双目,紧锁着眉头,缓缓道:“完了?” 白汝文身子一颤,便道:“启禀陛下,臣念完了。” 白汝文右侧立着面无表情的顾沉渊,左侧是勇国公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只喊道;“陛下,请陛下开恩啊!” 圣人缓缓睁开双目,身子往前倾了倾,转头看向身旁立着的王丛,道:“朕年纪大了,没听清楚,白正卿方才说,此案的受害者是周致远的孙女?” 王丛弓着身子,轻轻地应了一声,道:“正是,可怜的小姑娘,花儿一般的年纪,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随着王从的一声叹息,勇国公似是看到了些希望,抬头满怀希冀地看向圣人,刚要出声,便见龙椅上飞来了一个茶杯,摔在了他的身边…… “他殷尚学好大的胆子!” 圣人的怒火登时没来由地被点燃,搭在龙头扶手上的那只干枯的手抖得厉害,道:“殷忠,你还好意思让朕开恩!” 殷忠一愣,战战兢兢地垂下头去,不知道圣人这股脾气是从何而来。 明明之前泰兴侯府与良国公府勾结犯案时,圣人还多有袒护的,怎么一到自己就成了这副模样。 顾沉渊也有些惊讶,他本来准备好了说辞让圣人在听完复奏之后能应下对于殷尚学的死刑,没想到圣人竟然发下这通怒火。 难道真是因为死者是周家的孙女? 顾沉渊心往下一沉,不禁在想,人年纪大了,是不是真的会心软许多…… 还会悔过…… 顾沉渊缓缓抬眸看向龙椅之上的圣人,只见他深深地沉下一口气,挥了挥手,道:“绞了吧,明日行刑前不必来烦朕了,勇国公殷忠闭门思过三个月,金吾卫暂由千牛卫接手吧……” 顾沉渊长舒了一口气,而勇国公则登时瘫坐在地上,直呼“陛下开恩”,白汝文身子抖了抖,根本不敢看向殷忠,将手伸向衣袖当中,迟疑了片刻,又取出了一本奏折。 圣人根本不欲理睬殷忠,王丛见状便高呼护卫进殿,将殷忠带了出去,待殷忠终于被拖出了大殿,白汝文才敢直接跪在上,高呼道:“陛下,臣还有要事上奏!” 圣人倚在龙椅之上,手指轻轻捏着眉心,道:“说吧。” 白汝文将方才取出来的那份奏折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头顶,身子微微有些发抖,高声道:“臣年事已高,家中老父病重,特此辞官,请陛下允准……”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转头看向他。 看来他是真的怕了,既怕勇国公会与他破罐破摔,又怕自己受贿之事被揭露,索性先行辞官回家。 等回老家之后,这天高皇帝远的,报个假丧也无人知晓…… 圣人闻言猛然睁开双目,冷冷地望着他,轻声道:“好啊,你若是想要辞官,那朕便准了,你那大理寺卿的位子,就让沉渊来做吧……” 顾沉渊微微抬眸看向圣人,轻轻眨了眨双目,压下心里的惊讶,缓缓跪地,道:“陛下,臣才疏学浅,恐难当重任……” “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 圣人看起来神色似有些不耐,话毕后便看向王丛,道:“传令拟旨吧,朕有些乏了,再去歇歇……” 王丛轻声应下,先扶起圣人,喊了声“陛下起驾”,便往内殿当中走去,只留顾沉渊与白汝文二人在大殿之中跪安…… 而圣人坐在内殿当中的床榻之上,由着王丛给他褪下鞋子,看起来神色仍然十分凝重,默了一瞬,道:“王丛,你让皇后赏些东西给周致远还活着的那个孙女吧……” 王丛动作一顿,便将鞋子放在一旁,仍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圣人,轻声道:“老奴知晓了,陛下安心歇会吧。” 圣人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疲惫,似是比前几日又苍老了些,缓缓躺下后,眼皮沉沉地垂下,将被子在身上裹紧,喃喃道:“那就好……” “希望这一觉,他们别再来找朕了。” …… 今日一片好气象,长安城中一派万人空巷之景,几乎所有人都挤到了刑场,要围观勇国公世子的绞刑…… 长安城中,已经十五年没有处死过勋贵了…… 殷尚学身穿脏兮兮的囚服,神色木然地立在绞刑架下,脸颊上看起来湿湿的,缓缓抬眸看向行刑官顾沉渊,只见他一身绛紫官服耀眼的很,在太阳底下泛起的光芒险些刺瞎了他的双目。 他当真要死了吗…… 父亲没来陪他,母亲也没有出现,他竟要孤零零赴死了吗…… 就因为他睡的那个娘子,阴差阳错竟是她的表妹…… 顾沉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缓缓站起身子,手执行刑令往底下一头,高声道了句“行刑”,只见刽子手便将他绑缚起来,头被蒙住,脚下一空,整个人颤颤巍巍的挣扎了半晌。 便一动不动了…… 百姓中发出了一声声欢呼,曲昭雪立在了一个荫蔽的巷子里望着这一切,只觉得胸腔之中狂跳不止。 她果真做到了吗…… 现代的她读古代律法时,总觉得“内乱”这一条刑律荒唐得很,世人皆平等,竟然还有这般不同…… 可是如今,她却要多谢这条刑律的存在,才能让真正有罪之人免了特权,最终将他绳之以法。 曲昭雪不禁觉得唏嘘不已…… 曲昭雪微微转头,便见另一个巷口当中立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那男子右臂拄着拐杖,脸上淤青未消,正望着行刑台上殷尚学的尸体,似是落下了两行热泪。 那人正是江问菩…… 曲昭雪抿了抿唇,心中纠结了半晌,才决定还是不上前寒暄了,谁知江问菩却注意到了她,那双晶亮的双眸轻轻眨了眨,唇角勾勒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向她郑重地颔首致谢。 曲昭雪愣了个神的功夫,他便由着小厮搀扶着离去了…… 曲昭雪想了想还是决定尊重他,并未追上去询问,拍了拍身边的青苗的肩膀,冲她笑了笑。 听青苗说,昨日宫中皇后的内侍突然前往云想楼,赏了青苗一座宅子和好些珠宝银钱,并对她好生安慰了一番,让她以后再遇到困难便去求助,让青苗觉得受宠若惊。 曲昭雪愈来愈觉得当年周致远被罢官又死在流放路上之事并不简单,才能让圣人并未直接准了殷尚学的绞刑,皇后娘娘又差人赏赐青苗并予以安慰。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这几日父亲正在为了她做讼师之事生她的气呢,她还没来得及问父亲十五年前之事…… 此时曲昭雪突然感觉有道目光正投向自己,循着这目光望去,正好看到了立在行刑台上的顾沉渊。 曲昭雪身子一凛,总觉得他越来越不对了…… 尤其是对自己的态度…… 曲昭雪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便想逃跑,跟青苗说了一声便带着落英想要离去,没想到刚走到巷子口,便见媚棠正没骨头似的倚靠在墙边,正定定地望着她。 此案结束之后,曲昭雪还曾经去寻过媚棠,想将案件的结果告诉她,还有疑问要问她,谁知落梅娘子却说,媚棠在外治病呢,谁人也不知她在何处…… 今日她竟主动出现在她面前了……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媚棠还是那般魅惑的笑容,如狐狸似的眼睛勾着她,曲昭雪轻轻笑了笑,道:“听落梅娘子说你病了,我还颇为担忧,如今看你这般状态,我便知道我是白担心了……” 媚棠扑哧一笑,拉着她的胳膊,道:“找个地方聊聊吧……”也不等她拒绝,便拉着她走到了一家茶馆,吩咐店小二找了一间厢房,进去之后上了二楼,在一间听别致的房中落座。 曲昭雪看着媚棠娴熟的泡茶动作,道;“所以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这么几日才好?” “我哪里有什么病,不过是用来骗你们的罢了……”媚棠颇为不以为然,道,“不然你们肯定来烦我,要我去作证,我才没那么傻呢。” 曲昭雪注意到这时她自称不再用“奴”了,便试探道;“你是以后不再做这行了?” 媚棠闻言抬眸看向她,狡黠地挑了挑眉,道:“这你都看出来了?”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挺好的,为你高兴,不过你竟能够脱了奴籍?” 媚棠并未言语,将茶叶分成三撮继续冲泡,将茶杯往她们二人面前推了推,道了一声“请用”,接着便自己先饮了一杯。 而曲昭雪闻着这一小杯茶香四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便举起茶杯饮了一口,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茶”,落英饮下后也是赞不绝口。 媚棠笑笑,又坐了一小壶水,而曲昭雪看着她的动作,缓缓眯起了双目,往前凑了凑,终于问出了萦绕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在她耳边轻声道:“在你背后的那人,是谁?” 媚棠动作一顿,缓缓放下茶壶,抬头定定地望着曲昭雪,道:“你这是何意?” “你说,为何案发当夜在落梅娘子处的江问菩,会知晓青荷正与殷尚学在一起的呢?”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她,在她眼眸之中看到了一丝慌乱,并未放过她,道:“这人指使你挑起二人矛盾,又让你设法推动案件进展,如今还为你脱了贱籍,究竟是谁?” 媚棠紧绷的身子松了松,轻巧地勾了勾唇,道:“曲娘子,你着实聪明,只是有的时候想得太多,反而就不那么聪明了……” 曲昭雪双目紧紧盯着她,道:“如今我是恭敬地问你,若是你执意不说,我便只好报官,与刑狱官好生说说此事了。” 媚棠笑了,笑了好几声,道:“你瞧你这眼底的乌青,就是想得太多才会这样,都不如以前美了……”接着用她那衣袖在她们面前一甩,曲昭雪登时感觉一阵眩晕,与身边的落英一同倒在了地上,谁知那媚棠竟然飞速到了她身旁,托住了她的脖颈,将她的头缓缓放在地上,在她耳边悄声道: “你太累了,是该好生休息休息了……” 第59章 云泥 十五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昭…… 不知道过了多久, 曲昭雪才悠悠转醒,只见茶馆里的掌柜和几个小伙计都一脸担忧的望着她,见她醒了, 小声道:“娘子,你可觉得哪里有不舒服?” 曲昭雪一愣, 刚想要爬起来, 便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闭目调整了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目,只见眼前只有同样晕晕乎乎的落英,而媚棠早已消失了踪影。 曲昭雪心中暗道不好, 看向那个掌柜,道:“请问掌柜,与我一道进来的那个娘子去哪里了?” 那掌柜摇摇头,道:“没见到她出门,倒是娘子,是否需要某请个郎中来瞧瞧身子?” 曲昭雪转头一看,只见窗户大开着,窗帘顺风飘得十分放肆,曲昭雪急忙起身走过去, 趴在窗子上瞧了瞧,只见外面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巷, 窗下放置着好几大坛酒。 就算以曲昭雪的身量,很轻易地便能顺着爬下去离开…… 同时, 曲昭雪还眼尖地发现在桌案上的茶具边, 还放着一把铜钱。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媚棠,只怕是逃跑了…… 曲昭雪无奈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拿起那几枚铜钱瞧了瞧, 便放下后道:“这便是今日的茶钱了,多谢掌柜款待……”在那掌柜和小伙计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拉着落英的胳膊下了楼。 落英还有些头晕,一边被曲昭雪扯着往前走,一边道:“娘子,那个媚棠呢?” “把咱们迷晕了,然后逃跑了。” 曲昭雪言简意赅,便不言语了,而落英则是一愣,便气愤地说着媚棠的不是。 而曲昭雪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在脑中仔细思索着。 她遇到的这几个案子,总有几个涉案之人最终死亡或消失,让她感觉并不寻常,以前有锦绣和元坤,如今还有媚棠…… 曲昭雪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这其中的关联,却在坊门口发现了一伙京兆府的护卫。 只见这些护卫正忙着清理现场,将一具尸体围在中间,待曲昭雪看清了那具尸体的脸,着实一惊,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竟是罗岱英……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罗讼师吗……怎么回事?” “这你都不知道,他不是输官司了吗,那勇国公府的世子死在他手上了,没人再去找他做讼师了,他又滥赌,没几日就把家底赔了个精光……” “我瞧着今日他是饮多了酒,又被人追着要赌债,结果跑到门楼上,不小心摔下来了……” 曲昭雪望着这几个指指点点交谈着的百姓,若有所思地望着罗岱英的尸体,只觉得不胜唏嘘。 说不定是勇国公找人干的,也未可知呢…… 不如等顾沉渊这位京兆尹前来查案时,向他打听些消息。 此时只见一个身穿绛紫衣袍的男子从马车上下来,上前来看了一眼,便摆了摆手道:“带回府里吧……” 曲昭雪仔细瞧了瞧,这男子竟然是之前那个杜少尹,如今他竟然穿上绛紫官服了,难道是升任京兆府正尹了? 那顾沉渊呢,是升官了还是被贬谪了? 曲昭雪急忙摇了摇头。 她怎么经常想到这个人,他与她着实没什么关系,她只要做好自己的讼师就好,反正他那么大个王爷,怎会不声不响地出事,自己又何必去替他杞人忧天呢…… 曲昭雪将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便拉着落英离去了。 若是有缘,自会再次相见,何必给自己徒增烦恼呢,实在没意思得很。 而此时正在皇后宫殿中请安的顾沉渊忍不住连打三个喷嚏,险些将手中手中茶杯中的茶水洒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身子不适?” 云皇后正坐在上首的位子,一脸忧心地望着顾沉渊,道:“本官看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急忙将茶杯放下,拿出手帕揩了揩鼻子,摇了摇头道:“多谢娘娘的好意,还是不必了,臣身子强健,想必是深秋时节有些敏感,并无大碍。” 云皇后虽然也有五十岁了,但是看起来十分年轻,面色极白,脸上腮红打得极重,给她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雍容的艳色,却看起来恰到好处。 云皇后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本宫看,你就是身边缺个知冷知热的人,等你娶了妻,哪里还会这么不爱惜自己……” 顾沉渊突然感到头痛了。 虽然皇后娘娘无时无刻都在催他成亲,但他从未如今日这般感到如此烦躁…… “多谢娘娘好意,臣暂时还没有成亲的想法。” 顾沉渊语气和神态无一不恭敬,云皇后也拿他无法,道:“你是本宫一手带大的,本宫也是为了你好,你比太子也小不了几岁,如今本宫的庶孙都满地跑了,你再瞧瞧你,连婚都没成,像你这般嘴不甜的郎君,现在不上上心,等你再拖上几年,长安城中的好娘子可都不愿要你这般年长的郎君了……” 顾沉渊:…… “母后,儿瞧着,您就莫要管他,让他孤独终老算了……”太子在一旁笑得一脸揶揄,道,“等他老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儿就带着自己活蹦乱跳的孙子孙女去看望他,到时候他就知道母后的一片苦心了……” 顾沉渊:…… 云皇后瞧着太子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轻轻笑了笑,道:“还有太子,准备在本宫这里躲上多久啊?” 太子脸色一僵,支支吾吾道:“母后,您也知晓,殷尚学被行刑这事,儿没帮太子妃,太子妃她……” “本宫当初就不赞成你娶她,这回出事了,倒知道拿你母后做靶子了,平日里也不见你来给本宫请安,你这亲儿子,来的还不如沉渊多……” 云皇后看起来一脸失望,太子一看急了,道:“母后您别生气,以后儿一定比沉渊来得多,再带着您的小庶孙来看您,您看这样可好?” 一提到孙子,云皇后看起来面色才好些,道:“太子最好是说到做到,还有记得,以后若是身边人再求些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情,要会拒绝!你可知晓?” 太子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包括舅舅?” 云皇后眯起了双目,坚定地望着他的双目,道:“包括你舅舅!” “你如今是太子,是皇储……”云皇后压低了些声音,道,“前些日子你舅舅因为修竹之事来求本宫,本宫都避而不见了,该拒绝时便要拒绝,你可明白?” 太子乖乖应下,顾沉渊此时转头望了太子一眼,轻轻勾了勾唇,眼神又看向云皇后,只见云皇后向他点了点头,道:“本宫有些乏了,先去歇歇,你们退下吧……” 太子和顾沉渊起身行礼退下,太子主动提出将顾沉渊送出大明宫去,顾沉渊也并未拒绝,二人便这样一路走着,身边只围着太子的内侍。 “沉渊,依孤所见,母后方才说的事情,你确实是应当考虑一下了……” 顾沉渊眉心一跳,耐着性子道:“何事?” “自然是你娶妻之事了……”太子一脸笑意,道,“沉渊觉得,孤的表妹如何,就是云家那个小娘子?” 顾沉渊闻言摇了摇头,苦笑着道:“看来方才皇后娘娘所言,太子是半点也没听进去……” “你这是何意?说你的婚事呢,与孤有何干系?” 太子一脸不悦,顾沉渊也不着急,缓缓道:“太子请想,云家是外戚,无论是皇后娘娘赐婚,还是下官主动提出要迎娶云家娘子,圣人会如何想?” 太子紧蹙着双眉,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会怀疑母后与孤想要利用婚事拉拢你?” 顾沉渊叹息了一声,只道:“是这个意思不假……”多余的话,却是一句也不再说了。 “可这与你不娶亲有何干系?”太子并未被顾沉渊绕进去,道,“长安城中的贵女又不仅云娘子一个,你挑上一个不就解决了,哪里还有这么多事……” 二人一道步行到了大明宫门口,顾沉渊故意回避了太子的问题,直接恭敬地反身行礼告辞,步履不停走出了大明宫外,并未理睬太子在身后的呼唤。 娶亲吗?他说不准…… 他从未想过娶亲,他总觉得自己是个不祥之人,与他最亲近之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很怕会将自己的厄运带给她人…… 不知为何,此时顾沉渊脑海中总浮现出曲昭雪那副穿着胡服,在堂上妙语连珠的模样,感觉她浑身都在发光。 顾沉渊摇摇头,将这种奇怪的念头从脑海中赶出去。 他这样的人,是只适合孤独到老的…… 顾沉渊感觉浑身疲乏,但如今他刚接手大理寺,还有那么多案卷未看,他也不敢休息,便赶回了大理寺中准备继续处理公务,却正巧在大理寺门口碰上了白汝文。 白汝文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也疲惫了许多,正有气无力地立在大理寺门口,吩咐身边的奴仆从大理寺中搬了几大箱笼出来,看到顾沉渊后,身子一顿,便急忙上前行礼。 “白某见过王爷……” 顾沉渊毫不迟疑地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道:“白正卿免礼。” 白汝文眼眸一颤,无奈地笑了笑,道:“白某如今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了,王爷无需如此称呼白某了……” 顾沉渊微微蹙眉,双手仍然扶着白汝文的胳膊,过了良久,才缓缓道:“您可怪我?” 白汝文闻言抬眸看向顾沉渊,嘴唇轻抿,道:“王爷何处此言?” “若不是我执意要查清此案真相,让殷尚学伏法,您也不会辞官……” 顾沉渊说这话时,神色仍然十分淡漠,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情绪,白汝文却登时警惕了起来,默了一瞬,才道:“王爷公正无私,不畏强权,这才是好的刑狱官之所为,与白某辞官并无干系。” 顾沉渊睫毛轻颤,敛去了眸中的情绪,缓缓放下扶着白汝文胳膊的双手,压低了声音,道:“罗岱英今日突发意外身亡了,您收了勇国公那么多财物,还是小心些,快些离开长安城才好……” 白汝文一惊,讶然地望着顾沉渊,半晌没说出话来。 顾沉渊眉头压得极低,往前凑了凑,道:“您为家父平反,这份恩情顾某记在心里,您收了勇国公财物这事顾某也会烂在肚子里,就当还了您这份恩情了。” 顾沉渊说完便缓缓直起身子,看起来满脸疲惫,眼神冷漠得可怕。 他曾将白汝文当做授业恩师一般敬重,立志要成为如他一般为人平反的刑狱官。 可从未想过,他万分敬重的大理寺卿竟然是这般人物。 从曲昭雪那案子时,因为当时向圣人复奏之时,白汝文也在场,而且复奏之后当日,蕊黄便在杏园当中暗杀江问蕊,顾沉渊曾怀疑过此事是白汝文通风报信,才能让真凶迅速做出反应,只是并无证据。 如今看来,虽然不知白汝文在此之中扮演着何种角色,但是他一定并不清白,只是因为他曾于自己有恩,又主动辞官,顾沉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了。 只要他并未做过更过分的事…… 顾沉渊闭了闭目,深深沉下一口气,道;“不送了白正卿,保重……” 顾沉渊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进了大理寺,大理寺的那扇巍峨漆黑的大门在他二人之间缓缓合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白汝文尚未从震惊的情绪当中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已经步入大理寺之中的顾沉渊,眼睁睁看着这扇大门在他眼前轰然关闭…… 他奋斗了十余年的地方,就这样被他拱手让给他人了,没有遗留给他一个眼神…… 而顾沉渊并未回头看他,径直步入自己的书房之中,由着竹青给他换了家常的衣裳,便在桌案前处理白汝文遗留下来的公务,过了良久,翻开了一本案卷,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笔。 此时莫愚轻轻敲门,进来行礼道:“王爷,追查到了……” 顾沉渊并未抬头,仍仔细读着案卷,只道了声“说吧”,莫愚便往前几步跪坐下来,凑近了轻声道:“当日罗岱英给白正卿的那些财物,并没有进白正卿的家门,而是在长安城中绕了许多圈,最终进了靖安坊当中的闫记当铺。” “闫记当铺?”顾沉渊闻言眉头轻皱,猛然抬头看向莫愚,“本官记得白正卿的夫人,是姓闫……” 莫愚点了点头,轻声道:“正是,闫家当铺旁边便是闫记钱庄,两家都是白正卿夫人娘家的产业不假。” 顾沉渊眉头皱得更紧,将笔缓缓放下仔细思索着,而莫愚并未说完,继续道:“卑职差人在那里蹲守了两日,这当铺和钱庄每日客人极多,有些搬着财物进去,拿着铜钱出来,有些是拿着铜钱进去,搬着财物出来,到了第二日黄昏时分,闫记当铺赶在坊门关闭之前运出去一大车铜钱,赶在柜坊关门之前换出了飞钱,由闫记的掌柜亲自带人出了长安城门,快马加鞭地趁着夜色赶路。” “最终去了哪里?” 顾沉渊手指微微蜷曲,紧紧盯着莫愚,只见莫愚抿了抿唇,道:“去了渭南县,兄弟们还在蹲守着,卑职看到他们将飞钱兑出来之后,便先回来报信。” 莫愚看着顾沉渊一脸若有所思的凝重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可还要继续查?” 顾沉渊沉默不语,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案卷,只见上面写着“渭南姜东晏杀弟案”,还有白汝文亲自写的处以斩刑的判词。 更重要的是,这案子是复核时被刑部打回来的,只见那案卷当中夹杂着一张字迹十分扭曲的血书,上面“闫阙”“大理寺卿”“县令”“勾结”几个字赫然在目。 让顾沉渊脊背一凉…… 第60章 铜臭 一 曲昭雪与落英二人回到家…… 曲昭雪与落英二人回到家中已进黄昏时分了, 只见曲宜年已经褪下一身官服,立在巷子口静静地等待着二人了…… 而且,从脸上的神情看, 心情不怎么好…… 曲昭雪决定扮演好会撒娇的乖女儿形象,刚看到曲宜年便快步上前揽住了他的胳膊, 轻轻唤了一声“阿耶”。 曲宜年脸上的神情似有松动, 但仍然板着一张脸, 并没有看着曲昭雪,反而是转向落英,缓缓道:“你跟着娘子去哪里了?” 落英身子一凛, 僵硬地扭头看向曲昭雪,紧紧抿着双唇,迟疑了片刻,便道:“今日有行刑的,婢子跟着娘子去看热闹了。” 曲宜年闻言叹息了一声,便转身往宅子门口走去,一边叹息了一声,道:“阿昭啊,你整日里到处奔波, 去做讼师,以后哪个正经人家的郎君敢娶你啊……” 曲昭雪急忙跟上, 揽住了曲宜年的胳膊,道:“阿耶, 您觉得, 我就算不做讼师,会有正经人家的郎君敢娶我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怎么没有!”曲宜年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沉着脸道, “你阿耶我虽不说是什么大官,可至少也是官身,还有你兄长虽然现在是县令,但是年纪尚轻,那可是前途无量,阿耶也不求你嫁入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要能保你这辈子衣食无忧就好。” “阿耶,您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只是我是被判过死刑的人,全长安城的人几乎都知晓我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就算是娶了我,估计也不会真心待我,既然如此,那我不如就一直待在家里,等着阿耶和兄长养我……” 曲昭雪冲着曲宜年笑容灿烂,曲宜年摇摇头,指着她的额头点了点,只听曲昭雪又道:“阿耶您放心,我做讼师也赚了些铜钱了,等咱们把宅子赎回来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等我真成了名满长安的大讼师,咱就有花不完的铜钱了,到时候再招一个上门女婿,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啊……”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古代,她都没有什么结婚的欲望,总觉得顺其自然便好,能有一份好姻缘她自然是欢喜的,但若是遇不到,她也不会强求…… 特别是在古代,能遇到真心人的概率实在是太低,瞧瞧殷尚学,瞧瞧云修竹,再瞧瞧顾沉渊…… 曲昭雪身子一凛,为什么自己又想到了顾沉渊? 不过顾沉渊好像比那两位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自己怎么拿那两位与他相提并论了…… 曲宜年并未察觉到曲昭雪的思绪,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叹息着道:“若真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便好了。” 此时三人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只见隔壁家大门突然开了,走出了一个身穿灰布衣的男子,手中捧着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了脏水,他的衣袖在胳膊上挽起了好几道,露出了纤瘦白皙却遒劲有力的小臂。 正是荀彦宁。 荀彦宁急忙将手中的木盆放下,恭敬行了一揖,道:“见过曲主簿,见过曲娘子……” 曲昭雪回礼过后,却见自己的父亲正定定地望着荀彦宁,竟然还满意地点了点头。 曲昭雪一愣,脑海中浮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说父亲看中了荀彦宁当女婿? 曲昭雪冲着荀彦宁笑笑,急忙拉着父亲的手臂拐进了宅子里,又将大门关上,而曲宜年见状则是一脸不满,道:“你急着拉我进来作甚……” “阿耶,我饿得很,咱们还是先用晚膳吧。” 曲昭雪岔开话题,誓要让父亲打消这个念头,一边扶着父亲往屋里走,一边道:“阿耶,您可见过咱们隔壁荀仵作的父亲?” 曲宜年闻言一脸惊讶,道:“他还有个父亲呢?我怎从未见过……” 曲昭雪点了点头,轻声道:“他们搬来那日我见过,荀仵作父亲身子不太好,而且……”曲昭雪蹙了蹙眉,将声音压低了些,“他看起来好像是认识我,知道我姓曲,还问我父亲是否名为曲宜年……” “什么?” 曲宜年一惊,脸上的神色是曲昭雪从未见过的慌张,一把扶住了曲昭雪的肩膀,道:“他长的什么模样?” 曲昭雪身子一凛,面对着父亲,紧蹙着双眉,道:“他的脸被烧伤了,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曲宜年握着曲昭雪肩膀的手指渐渐收紧,忽而转身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又顿住了脚步,如足下生根般定在原处默了许久,才转过身来,掩饰般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大事,指不定是认错了呢……” 曲昭雪觉得父亲这副神情绝不简单,定然有所隐瞒,可是父亲的口风想来极严…… 曲昭雪思索片刻,刚要出声,便见淮叔从庖厨之中端了两盘菜出来,高声喊着“用膳咯”,便只能将话咽进肚子里。 一家人用了晚膳过后,曲昭雪还想要跟父亲再谈一会,却听淮叔说父亲刚用完膳后便出了门。 曲昭雪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劲,思索了许久才去敲了荀家的大门,谁知家中也没没人,一直到了快子时,在自己屋子里的曲昭雪才听到了父亲回来的声音。 曲昭雪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房中,将自己隐藏在正厅之外,只见父亲正与淮叔二人交谈着什么。 “不可能啊老爷,世上绝不可能有旁人再知晓此事,会不会是弄错了?” 淮叔声音本就嘶哑,此时又压得极低,在黑夜当中听起来有些可怖,让曲昭雪浑身一凉…… “我方才与那荀仵作在酒馆中聊了一会,他应当是不知道什么,就是不知道他父亲……”曲宜年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的,叹息了一声,道,“我记得当年那太医是姓徐啊,而且一把年纪了还未成婚生子。” “确实如此,老爷不必忧心,此事交给老奴即可,老奴去查。” “辛苦了,我也……” “老爷,莫要说这样的话,老奴将您与娘子的命看得比老奴的命重得多,当年若不是您,老奴哪能苟活到今日,眼睁睁看着娘子长大成人呢……” 淮叔嗓音虽然依旧嘶哑,但是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只听得曲宜年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啊,她如今没有成婚生子的心思,不能让你早一日替她照顾娃娃……” 淮叔低低地笑了,道:“娘子志存高远,要老奴说,这长安城中的郎君哪个都比不上娘子,就像……” 曲昭雪愣愣地听着,淮叔却似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噤声了,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股悲伤寂寥的情绪,过了良久,曲宜年才轻声道:“由着她去吧,时候不早了,歇息着吧。” 只听淮叔应了一声,接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曲昭雪急忙将自己隐藏在墙角的一片阴影之中,眼睁睁看着曲宜年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走入了他的房中。 曲昭雪却迟迟没有回房,一个人立在角落处,静静地思索着方才自己听到的话。 难道说,原主的真实身份并不寻常? 曲昭雪深深叹了口气,仔细回忆着她看过的书中情节,却没有记起相关之处,夜里泛起了凉风,惹得她身子抖了抖,怕着凉生病,便回了房中,躺在床榻上也忍不住继续思考,迷迷糊糊的一直到了天刚蒙蒙亮之时才睡着。 然而她感觉自己才刚睡着,便听到落英的声音在身旁唤她,便缓缓睁开双目。 只见落英一脸焦急地望着她,道:“娘子,门外有人找……” 曲昭雪还有点不太清醒,眼神颇有些迷离,缓缓道:“谁啊?” “是个阿婆,慕名而来请娘子做讼师的……” 曲昭雪一愣,听到是生意来了,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简单梳洗打扮了一下,便快步到了前厅之中,只见却有一个阿婆坐在一旁,看起来十分紧张又焦急万分。 这个阿婆看起来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沟壑纵生,微微有些佝偻,便知年纪不轻了,但是身上的衣裳虽然样式朴素,但是料子舒适华贵,实在不似寻常的老太太…… 曲昭雪迟疑了片刻,便上前去道:“这位阿婆,我便是曲昭雪,你寻我何事?” 这位阿婆猛然转头看向曲昭雪,顿时两行热泪缓缓从眼眶中落下,缓缓站起身子,登时扑倒在地上,大呼道: “曲讼师,求求你,救救我儿!” …… 顾沉渊这是第一次走进大理寺牢。 就他来看,这里与京兆府牢并没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潮湿昏暗,还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腐朽气息。 然而这里的狱卒却与京兆府的大不一样。 京兆府的狱卒在顾沉渊治下纪律严明,而这里的狱卒,一个个如同没骨头似的瘫软在牢房外面,还弥漫着一股酒肉气息,一个个虽然长相并不凶神恶煞,但是见顾沉渊来了,挺着油腻的肚子,一脸谄媚地围了上来,那为首都姓吴的狱卒头上前笑得唇角都快咧到了耳根,道:“这么早,王爷前来有何要事?” “本官要去讯问人犯姜东晏,烦请带路吧……” 顾沉渊神色十分冷漠,并未多给那狱卒一个眼神,那狱卒则有些迟疑,过了半晌也不动弹,顾沉渊感觉一阵烦躁,神色看起来更冷了,道:“怎么了,这大理寺狱中的人犯本官见不得?” 那吴狱卒闻言急忙道:“卑职绝无此意,这便带王爷去……” 身旁的小狱卒很有眼色地递上了钥匙,顾沉渊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本案卷,随着吴狱卒的引路,一步一步缓缓走进大理寺牢的深处,只见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之中,端坐着一个男子。 他虽身穿着干净得有些不寻常的囚服,但脊背挺得很直,双目紧紧盯着墙面上那扇透着些许光亮的小窗,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 顾沉渊停下脚步,缓缓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曲昭雪。 当时深夜之中,他匆匆赶往京兆府大牢,曲昭雪也如此人一般,挺直了脊背,定定地望着那扇小窗…… 顾沉渊思绪渐渐回笼,却见此人坐在那处并无反应,便轻轻咳了咳,道:“你可是姜东晏?” 这被称作姜东晏的男子身子一顿,默了良久,连身子也没有转过来,只道:“是我……” 顾沉渊并不觉得气恼,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些,道:“本官是新任大理寺卿,名为顾沉渊,你若有冤情,可以直诉于本官。” 过了良久,那姜东晏缓缓转头望了顾沉渊一眼,顾沉渊见到他的脸庞反而一惊。 他这张脸,实在是太干净了…… 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虽然脸上有些尚未消散的淤青,但是皮肤细嫩,眉目俊秀,一看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只有下巴处微微泛起些青黑的胡茬。 姜东晏神色没有任何波动,只缓缓转过头去,道:“顾正卿说我犯了何罪,我便犯了何罪,不必再来问了,该杀该刮直接判便是了……” 顾沉渊还未说话,吴狱卒便指着姜东晏,高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跟襄郡王这么说话,老子看你是皮又痒了!”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看着吴狱卒,道:“什么皮又痒了?你是狱卒,不是街上的地痞恶霸!” 吴狱卒一脸赔笑,道:“王爷您有所不知,这人不老实,认罪了又翻了好几次供,不吓唬他,他哪能……。" 吴狱卒在顾沉渊冷厉的眼神威逼下败下阵来,垂着头不再言语了,而顾沉渊则看着姜东晏,思忖了片刻,道:“你的死刑案子被刑部打回来了,原因是令堂进长安城了,而且给刑部递了一份陈冤书。” 顾沉渊话毕,就紧紧盯着姜东晏,果然,见他身子一抖,急忙转头看向顾沉渊,想要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没想到却身子一歪又栽倒在地。 可姜东晏并不服输,直接双手在前,拖着自己的双腿缓缓向前匍匐着,艰难地来到了牢房边上,隔着栅栏抬头看向顾沉渊,道:“这位官爷,您说我娘来为我陈冤了?” 顾沉渊眯起双目看着他的腿,并未回答他,只道:“你的腿怎么了?” 可姜东晏似是并未听到,仍固执地一遍一遍重复道:“我阿娘呢?” 顾沉渊叹了口气,从案卷之中取出两张纸,在他面前展开,道:“这是令堂交给刑部的血书,写明了你的冤情。” 姜东晏眯起了双目,就着牢房之中昏暗的灯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眼眶却渐渐湿润了,待读完后猛然哭出声,道:“阿娘怎么这么傻啊……” 顾沉渊将那封血书收起,道:“令堂血书中所言,有多少为真,多少为假,你应当清楚的很,你告诉本官,本官才能帮你。” 谁知姜东晏却摇了摇头,咬牙切齿道:“什么事情都是我干的,什么我都认下,只要你们放过我娘,我只在她来牢中看我之时说过一次案情,那是因为我想要逃脱罪责而任意编造的,并非事实真相,真相究竟如何,这位官爷大可去翻我的口供,便知我所言非虚了……” 顾沉渊越来越觉得此事有蹊跷,又展开那封血书读了一遍,此时那吴狱卒在一旁道:“王爷,您是不知道,这人滑头得很,每次白正卿来审案之时,他就乖乖认罪,那旁的官员尤其是刑部的刑狱官来的时候,他又是另一番叫屈的说辞,此人的话实在是不能信啊……” 顾沉渊瞥了吴狱卒一眼,冷嗤了一声,道:“既然还有旁的刑狱官前来讯问过,为何这案卷之中并无记载,只有一份口供呢?” “这……”吴狱卒登时愣住,赔笑着道,“这卑职就不清楚了,您若是有疑问,可以去问问白正卿,此案是他经手的。” 顾沉渊不理睬他,缓缓蹲下身子与姜东晏平视着,道:“如今白正卿已经辞官,成了一介白衣,与你并无不同,而本官坐在白正卿的位置上,你放心将冤情告诉本官,若确实为真,本官不会坐视不理。” 顾沉渊仔细看着姜东晏,见他的眼眸中有光芒似是亮了一瞬,却突然熄灭,又恢复了他那副落寞冷淡的神情,道:“我没有冤情,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只要你别伤害我娘……” 姜东晏看起来比方才萎靡得多,扭过身子缓缓往后蠕动着,那修长的双腿一点都用不上力,嘴里还不住念叨着“阿娘”,顾沉渊盯着他的双腿,双目微眯,厉声道:“将牢房门打开。” 吴狱卒身子一抖,十分紧张地望向顾沉渊,支支吾吾地推脱,顾沉渊向莫愚使了个眼色,莫愚便上前握住了吴狱卒的手腕一扭,轻轻松松地将钥匙夺了过来,十分麻利地开了锁,只见顾沉渊三步两步便迈进了牢房门之中,俯下身子一把握住了姜东晏的脚腕。 只听得姜东晏“啊”地大叫一声,顾沉渊手中的力道卸了半分,莫愚一把拉开姜东晏的裤腿,只见姜东晏的两条腿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都结满了可怖的深色痂痕。 看起来像是鞭伤和棍伤留下的痕迹…… 顾沉渊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只觉得胸腔中有一股怒火上涌,险些要喷薄而出。 他虽然也曾给犯人用过刑,但从未下过这般狠手,而且也都及时给犯人请了郎中医治,不像姜东晏腿上的这些伤痕,一看便是拖了许久才医治而留下的痕迹…… 而且这囚服这般干净,一看便知是新换的,就是为了应付新来的大理寺卿吧…… 顾沉渊转头看向吴狱卒,那吴狱卒吓得面如土色,登时跪倒在地,道:“王爷饶命啊,卑职都是听从白正卿之命行事的,他说往东卑职不敢往西啊,王爷……” 吴狱卒的头磕得砰砰作响,顾沉渊面色阴沉如水,似是在竭力压抑着胸腔的怒火,厉声道:“你也知晓,如今白正卿已不再是大理寺卿,你若是还想要在本官手底下讨生活,便把你所知晓的全部说出来,不然的话……” “本官便将施加在姜东晏身上的刑罚,都给你来一遍,再治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吴狱卒一听吓得又磕了几个头,道:“王爷饶命,卑职这便说,这个姜东晏从渭南县刚送进来的时候,便一直喊冤,白正卿便前来审他,一开始就跟您似的,让他放心说出冤情,定然会为他做主,当这姜东晏将冤情和盘托出之后,便吩咐卑职们给他上刑,直到他改口为止……” 顾沉渊蹙了蹙眉,威胁着道:“还有呢?” 吴狱卒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小声道:“后来,白正卿找了姜东晏没见过的生面孔假扮刑部的官员前来讯问,如法炮制,引诱他说出冤情,待姜东晏真的说出冤情之后,又吩咐卑职们给他上刑,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 吴狱卒的声音越来越小,根本不敢抬头看向顾沉渊,道:“直到他再不敢说,才放过他了……” 顾沉渊面色阴沉得可怕,吴狱卒的身子抖似筛糠,只见顾沉渊厉声道:“将这狱卒关起来,再让王府的护卫接受大理寺狱。” 莫愚领命,吩咐人将这吴狱卒拉下去,吴狱卒在一旁哇哇乱叫不愿乖乖受罚,顾沉渊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只看向趴在那处并未言语的姜东晏,道:“你放心,对你用刑的人如今都无法再对你造成威胁了,你放心大胆地将冤情告诉本官,本官定会为你做主……” 姜东晏也不看顾沉渊,双目紧紧地盯着地面,看起来似是有些神志不清了,顾沉渊紧蹙着双眉,缓缓抬起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姜东晏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急忙往边上靠了靠,顾沉渊俯下身子,凑近了些,道:“是不是如令堂在信中所说,是掌柜闫阙派遣杀手去到你与弟弟在渭南县下榻的邸舍,杀死了你弟弟?” 姜东晏睫毛轻颤,苍白的唇不住地蠕动着,顾沉渊耐心地等待了良久,却见姜东晏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猛然摇了摇头,又往边上躲了躲。 避开了顾沉渊放在他肩上那宽厚有力的手掌。 顾沉渊见状,叹息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出了牢房门,看着莫愚道:“把门锁上之后,去打听一下,这姜东晏的母亲住在何方……” 莫愚一愣,道:“王爷,您打听这个作甚?” 顾沉渊回头看向没有挪动过分毫的姜东晏,摇了摇头,道:“本官没法让他说实话,只能让他母亲来试试了。” …… 曲昭雪正在家中的正厅听着那姜阿婆的陈情,只见那姜阿婆哭得眼眶通红,道:“老身那两个做茶商的儿子姜东晏与姜西晏,去渭南县卖茶,谁知晓把那长安城闫记钱庄的掌柜闫阙给得罪了,他便派了杀手要杀我儿,老身那小儿西晏惨遭毒手,大儿东晏被他们污蔑杀了亲弟弟,被送往大理寺受审……” 姜阿婆叹息了一声,继续道:“本以为会成功洗冤,谁知那闫阙是大理寺卿白汝文的小舅子,我儿东晏屈打成招,无奈之下老身只能前去刑部递状子,如今老天有眼,刑部将案子发回给了大理寺,老身听闻曲讼师有一身为民洗冤的好本事,特慕名前来,求曲讼师救救我儿……” 姜阿婆说完之后又要跪下,被曲昭雪眼疾手快地扶起,曲昭雪听她这段话大概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是这其中牵扯到的各方关系复杂,她一时之间还很难理得清楚。 不过这个闫阙掌柜,又是开钱庄的,却让她感觉莫名的熟悉。 曲昭雪思索了片刻,登时回忆起来了。 父亲借贷的那个钱庄掌柜,好像就是姓闫,还来过家中催债呢…… 曲昭雪仔细思索片刻,便道:“阿婆,您方才所说的这些,可有证据能证明?” “有!有!有!” 姜阿婆连说三个“有”字,急忙转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却发现自己的身后空空如也。 姜阿婆一愣,才一拍脑门,道:“老婆子年纪大了就是记性差,那证据放在那包袱里,老身出门的时候忘了带了……” 曲昭雪不免觉得有些失望,道:“您住的地方离这里可远,不知道您方便回家拿一趟吗?” “老身住得极近,方便得很。”姜阿婆十分着急,像是就怕曲昭雪反悔似的,一边起身一边道,“烦请您稍等片刻,老身去去便来。” 曲昭雪欣然应下,将她送走后,只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大门便又被敲响了,这次是曲昭雪亲自去开的门,开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比姜阿婆高大得多的身影。 这男子一身墨绿圆领锦袍,头戴墨玉冠,虽然看起来神色凝重,唇角却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竟然是顾沉渊。 更离奇的是,她身后跟的不是莫愚或者竹青。 而是去而复返的姜阿婆…… 第61章 铜臭 二 这二人竟然同时在她家门…… 这二人竟然同时在她家门口出现, 确实让曲昭雪始料未及。 姜阿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在身后小声道;“曲讼师,您莫怪我, 这位官爷自称大理寺卿,说是调查我儿案子的, 听闻老身请了您做讼师, 便想跟来看看。” “老身想着他官位这么高, 应当能助我儿一臂之力,便请他跟来了……” 大理寺卿? 他不是京兆尹吗,何时成了大理寺卿了? 顾沉渊抿唇笑笑, 道:“曲讼师,可否请我进去再说?” 曲昭雪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主人了,急忙侧身将他引进来,一边吩咐落英上茶,而顾沉渊迈进前院之后,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间院子,目光从墙角的石榴树略过,又到了缠绕着藤蔓的古朴水井,再到那十分慵懒地倚靠在自己窝中的肥橘。 肥橘应当是睡得正香被吵醒了, 抬头斜着眼望了一眼顾沉渊,不满地咕噜了一声, 便懒洋洋地起身躲到石榴树后继续睡了。 顾沉渊被一只猫嫌弃了,面色有些许尴尬, 但是却对这只老猫生不出什么厌恶之心。 或许是因为, 他是曲昭雪家中养的吧…… 顾沉渊一步步踏着并不规整甚至有些硌脚的青石板走进了正厅,打量着正厅中简单又古朴的陈设,直到落英上了茶来, 才缓缓落座,转而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曲昭雪。 曲昭雪此时只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裳,是暗红的粗布裙,这种廉价的布料却没给她减色半分,反而将她的脸衬托的更加白皙红润,只是她眼底的一抹黛青十分明显。 是昨夜没休息好吗…… “不知道王爷爱用什么茶,家中只有父亲常喝的茉莉花茶,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曲昭雪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只看了顾沉渊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而顾沉渊摆手道:“无妨的,本官用什么茶都可以,倒是曲娘子,昨夜睡得不好吗?” 曲昭雪一愣,望着他眨了眨双目,见他盯着自己的眼底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尴尬地笑了笑,道:“是有些,让王爷见笑了……” 顾沉渊眉头一蹙,手指突然攥紧了茶杯,语气有些焦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这样也很好,我只是有些担……” 顾沉渊那句“担心你”还没说出口,才意识到姜阿婆尚在一旁,此时说这些明显有些不太合适,便放弃了,忍不住在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自己的笨嘴,装作没有注意到曲昭雪疑惑的神情,强行转移了话题,道:“本官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姜东晏的案子。” 曲昭雪一听聊到了工作问题,神色也严肃起来,仔细听着顾沉渊将案情叙述案情。 “此案发生于长安城下属渭南县,死者姜西晏为嫌犯姜东晏一母同胞的亲弟,二人是剑南道人士,茶商,一直将剑南道所产的茶叶售卖给渭南县所开的闫记茶庄,该茶庄的掌柜是长安城中闫记钱庄与闫记当铺的掌柜闫阙,此人乃是大理寺卿白汝文的妻弟。” 顾沉渊试探性地抿了一口茶,顿时感觉一阵花香溢满了唇齿间,方才笼罩在心间的浊气也消散了些,缓缓道:“两个月前,姜氏二兄弟前往渭南县后,由于茶叶价钱原因与闫阙发生了争执,据说是吵得极凶,据邸舍伙计的证词所言,当夜姜氏兄弟在邸舍房中大吵大闹,还有瓷器碎裂的声音,伙计曾经去敲门示警,不过一敲门后里面就没了动静,伙计也就没再搭理,谁知第二日伙计再次敲门,发现房中姜西晏惨死,而姜东晏昏倒在地,急忙报了官。“ “根据勘验笔录可知,现场一片狼藉,有打斗过的痕迹,瓷器碎了一地,姜家兄弟相对着倒下,死者身上除了在右胸口被匕首刺中的致命伤外,还有一些被匕首划伤的痕迹,同样,姜东晏身上虽然没有致命伤,但是身上也有匕首划痕,同时脑后还有一大块红肿,看起来应当是撞在墙上所致,所以才会晕倒在地。” 顾沉渊对前来续茶的落英点头致谢,又看向曲昭雪道:“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曲昭雪点点头,道:“所以当地的县令按规制将案件上报到大理寺之后,此案便由白正卿主审了,并且审理过后将此案定为了兄弟之间因产生争执而相互斗殴致死的案件,并依律法将嫌犯姜东晏定为了斗杀亲兄弟的‘不睦’犯,并处以斩刑,但是在刑部复核之时,刑部主审因姜阿婆的一篇血书,将案子打回重审了?“ 顾沉渊一脸赞赏地对着曲昭雪笑了笑,道:“虽然我不知刑部主审为何将案件发回,但是曲娘子所言与事实基本吻合。” 曲昭雪冲他点点头,又望向姜阿婆,道:“阿婆,您方才回去拿的证据,可带来了?” 姜阿婆急忙从身后背着的包袱中拿出了一把匕首,道:“曲讼师请看这把匕首,当年亡夫为两个儿子一人打了一把匕首,在刀柄上刻上了二人‘东’和‘西’二字,可是这次他二人出门,这大儿东晏将自己的匕首落在了家中,他如何能用匕首刺死自己的弟弟啊……” 曲昭雪拿起这把匕首瞧了瞧,果真在刀柄上看到了一个“东”字,可是只这一份证据,也很难说明什么…… 曲昭雪秀眉微蹙,轻轻地抿了抿唇,看起来似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过了良久,才放下那匕首,示意姜阿婆收好,道:“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姜阿婆认为儿子有冤情,我倒是能理解,可是王爷又是根据什么证据来认定,姜东晏有可能并非凶手呢?” 曲昭雪当时听到姜阿婆的叙述之后,便用一种十分中立的眼光来看待整个案件,姜阿婆所说的儿子被冤、闫阙与白汝文相勾结等事,都是她的一面之词,并无证据来佐证,所以曲昭雪便想问姜阿婆能否拿出证据来,免得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单看这匕首,又很难有定论…… 如今连顾沉渊都上门这么说了,她定要问清楚才行。 只见顾沉渊脸色一沉,眉眼明显不如方才那般柔和了,缓缓开口道:“我方才去牢中瞧过了,应当是被严刑逼供了,而且是许多次……” 接着,顾沉渊沉下一口气,将方才在狱中的见闻如实告知了曲昭雪,曲昭雪愈听愈觉得惊讶与气愤,简直不相信一个刑狱官竟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之事…… “如今的问题就在于,他不愿意配合我说出实情,只怕是他觉得……” 顾沉渊无奈地叹息一声,道:“觉得此番又是什么计策吧,害怕如果说了实话,又会遭刑,索性就噤声等着行刑了。” 这是曲昭雪来到古代以来,第一次听闻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案子,而且还是使的这般骇人听闻的法子。 但是案情真相究竟为何,如今却仍然尚不明朗…… 姜阿婆听闻顾沉渊这番话却早已泪流满面了,一边抽泣着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道:“老婆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小儿子走了,大儿子也受了这般苦楚,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条命,老身以后可还怎么活啊……” 曲昭雪心里难受,急忙给姜阿婆拍了拍后背,道:“阿婆放心吧,左右如今白汝文已经恢复了白衣的身份,也无法再利用权势干涉此案,若姜郎君真是冤枉的,为他洗刷冤屈也不算特别困难的事情。” 姜阿婆看起来仍然十分忧心,顾沉渊望了她一眼,轻声叹了口气,道:“阿婆若是想要查清事实真相,如今姜东晏的供述对此案至关重要,但是他原先的真实供述被隐藏,现在又因并不信任本官而三缄其口,本官今日来此便想请阿婆去大理寺狱一趟,能否请他向我们据实已告,不然本官与曲讼师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 顾沉渊一边说着,还一边望了曲昭雪一眼,曲昭雪仔细思忖片刻,也劝道;“阿婆,这位襄郡王乃是新任大理寺卿,与那白正卿可不一样,是不可多得的好刑狱官,您若是不信,可以在长安城中打听打听,这位王爷在城中定然是人人称颂的。” 这种夸奖顾沉渊听过无数遍,但听曲昭雪这般夸他,却有种从未有过的熨帖之感,登时挺直了身板,微微点头笑着。 曲昭雪看到这种神情在顾沉渊脸上出现,感觉怪异得很,总觉得像是被老师表扬了的小学生,在暗恋的同桌面前那副不想被人察觉的暗戳戳的得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曲昭雪将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仍保持着一副乖巧的神情与姿势坐在那里,而姜阿婆则是吸了吸鼻子,道:“老身早年丧夫,独自一人将这二子长大成人,如今靠着收茶贩茶,不说大富大贵富甲一方,但也衣食无忧,本以为老身能享些清福了,没成想这一子丧命,一子被冤,若是二子皆命丧黄泉,老身活着也无甚趣味,既如此,无论王爷与曲讼师要老身做什么,只要能查明真相,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老身也在所不惜。” 而后,姜阿婆目光又变得严厉了起来,道:“若最后查明,当真是老身那逆子害死了他的亲弟弟,无论王爷如何裁判,老身绝无怨言,若真是有人害死我儿又诬陷我儿,就算朝廷不管,老身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将那恶人拉进阎王殿中,讨个公道!” 姜阿婆目光如炬,似是有汹涌之力要喷薄而出,顾沉渊看起来神色微动,微微颔首,道;“阿婆高义,本官佩服,若阿婆无事,可否现在随本官走一趟?” 姜阿婆闻言登时应下,腿脚十分麻利地起身,而曲昭雪也随之起身道:“还请等我片刻,我去换身衣裳,随你们一起去……” 顾沉渊颔首应下,便与姜阿婆一道出了宅门,曲昭雪回房换了一身胡服,又给外出买菜的淮叔留了字条,便带着落英出了宅门,谁知一到巷子里,却见顾沉渊冷着脸立在那里,看起来面色不善。 方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曲昭雪转头一看,便见背着木箱的荀彦宁一脸疑惑地立在自家门口,挠了挠头,看着顾沉渊。 这二人是什么情况? 曲昭雪想不明白,以前看他们俩关系还挺好的,怎么现在感觉这么尴尬呢…… “你们二人何时成了邻居?” 顾沉渊目光转向曲昭雪,曲昭雪也说不出他这番神情是什么意思,只能乖巧地答道:“之前这里不是发生过命案吗,就是焦解元的案子,他的妻子回娘家住着了,这里就空置了,家中长辈将宅子重新出租之后,荀仵作是新来的租客。” 曲昭雪尽量让自己的叙述听起来客观中立一些,省略了中间价格低廉只有荀仵作愿意租住等等细节,顾沉渊并未说什么,只应下了一声,便一甩衣袖,反身走出了巷子口。 曲昭雪看了一眼荀彦宁,冲他摆了摆手,便拉着落英一道跟上了顾沉渊的步伐,与姜阿婆上了后面的那辆马车。 不得不说,这顾沉渊确实是越来越奇怪了,简直与以前的他判若两人,而曲昭雪感觉以自己的才智,实在很难参透其中的奥秘,便倚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她实在是太困了。 …… 长安城明德门口,正停放着三辆马车,四周还围着十来个奴仆,而离这车队约莫十余尺的地方,立着两个男子。 其中一人衣着华贵,一身墨绿锦缎圆领袍,上面绣着祥云的纹样,看起来十分精致,看起来膀大腰圆的,只是在这深秋已经偏寒的时节,也手持折扇摇来摇去,而且一脸的富贵精明像,唇角轻巧地勾着,看起来颇为得意。 而另一人则是头发半白,神色看起来颇为疲惫,一身布衣,但身板挺直,正看着眼前比自己高上一头的健壮男子,道:“让你莫要来送,你偏不听,如今不是个前来送我的好时机……” “姐夫,你说你跟我客气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不就见外了吗!” 这锦袍男子正是闫阙,而这布衣男子便是白汝文。 白汝文轻轻抿唇,语重心长道:“虽说那案子已经结了,但也还是小心些好,莫要给人留下话柄,再生事端。” “那姓姜的不是已经在牢里关着了吗……”闫阙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又有些担忧地望向他,道,“姐夫,您可跟我说过,那刑部的复核官您可是都打点好了,不会再有变数吧……” 白汝文闻言摆摆手,道:“不会有变数的,你安心便是。” 闫阙点点头,道:“姐夫,您就去渭南安心呆着便是,在渭南到处都是咱们的人,有一点风吹草动咱们都能发现,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是勇国公势力再大,到了渭南他也得没辙,到时候等时机成熟了,您再来一手金蝉脱壳,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闫阙说着说着便开始轻摇纸扇念诗,白汝文抿唇颇为嫌弃地望了他一眼,将他的扇子打到一边,道:“这个天气还用纸扇,我看你又在犯蠢!” “姐夫,我看那话本子里的白面书生都喜欢拿着这么个扇子,既显得人有精神,又显得人肚子里有墨水。”闫阙这扇子扇得更起劲了,一脸得意之相,道,“我没念过多少书,这不是想过把瘾吗,看看有没有哪家小娘子对我倾心……” 白汝文一甩衣袖,将双手背在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转身向马车那处走去,上了马车之后,车队缓缓行进,与长安城渐行渐远,只留下闫阙这波人立在明德门门口,眺望着原处,直到那马车消失在尽头。 …… 曲昭雪众人来到大理寺狱之后,未免再吓到姜东晏,便只有曲昭雪同姜阿婆进了牢房,而姜阿婆一看到自己牢房之中的儿子,眼泪便扑簌落下,高声呼喊着“儿啊”,便一下扑倒在地,扶着栏杆一遍一遍地唤着姜东晏。 姜东晏一听到这个声音,身子一抖,猛然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过了良久,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眼泪无声地一滴滴落下,沾湿了他的整张脸庞。 只见他艰难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前匍匐着,忘记了受刑双腿的剧痛,直到双手抓住了栏杆,与自己娘亲的双手交握,眼中的热泪扑簌落下,喊道:“阿娘……” 姜东晏声音嘶哑,曲昭雪看着眼前的姜东晏的目光与神情,只觉得心被猛然揪了起来。 母子二人隔着栏杆抱在一起哭了许久,姜阿婆才放开儿子,拿出手帕一下一下揩着儿子的眼泪,道:“儿啊,你受苦了,阿娘来救你了,你莫怕啊……” 姜东晏痛苦地摇摇头,道:“阿娘,你莫要再管此事了,还是回家去吧,家中尚有田宅银钱,能够阿娘活上几十年了,若有来生,儿再给娘当牛做马报答娘的养育之恩……” 姜阿婆将帕子收起来,用手指轻轻地给姜东晏揩着眼泪,道:“阿娘这次请了讼师来了,你将真相都告诉她,她会替你做主的。” 姜东晏转而看向曲昭雪,目光之中充满了怀疑,道:“阿娘,她究竟是不是真的讼师,阿娘是不是被人骗了?” “当然是真的了,儿你不知道,她可是成功将一个勋贵之子的状元之位夺了下来,还揭露了勋贵的恶行,将那勋贵送上断头台了呢!” 姜阿婆眼神之中闪烁着光亮,道:“儿,娘知道你受苦了,但娘只求你信娘这么一次,将事情都说出来,你兄弟二人若是都走了,娘又有何苟活的意义啊!” 姜东晏仍在迟疑着,用一种十分不信任的眼神看向曲昭雪,姜阿婆见儿子仍然满怀警惕之心,叹息了一声,道:“娘已经想好了,等你真的行刑了,娘给你收尸之后,便吊死在你坟前……” “不要啊娘!”姜东晏急道,“娘若是真的这般,那儿子真是万死莫辞了。” 姜阿婆也不再劝他,只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住地抚摸着姜东晏的脸颊和头发,姜东晏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痛苦地闭了闭目,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道:“我说,我这便说,为了阿娘,我也会想法子坚持活下去……” 姜阿婆眼底又燃起了希望,欢喜地应了好几声,看向曲昭雪,只见曲昭雪抿唇微笑着点点头,定定地望着姜东晏,只见姜东晏深深地沉下一口气,开始了自己的回忆。 “我们兄弟二人是茶商,常年将剑南道所产的茶叶卖往长安,其中最大的收茶商便是闫阙,两个月前我们兄弟二人像往常一样,前往渭南县送茶,谁知闫阙却提出,要以往常一半的价格收茶,而且日后彻底中断买卖往来。” “我们兄弟二人自然是不愿,弟弟脾气火爆,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那闫阙气愤地差人将我们赶了出去,夜里我与弟弟正在邸舍之中商量对策,没想到此时一个蒙面男子突然从窗户中跳了出来,手持匕首对我们二人展开攻击,我二人便与其开始搏斗,怎奈我兄弟二人这三脚猫的功夫,实在是很难将他降服,我弟弟他一时不备,被他一刀正中胸口,倒了下去……” 姜东晏说到这里,眼眶红得更厉害了,用衣袖用力地揩了揩双目,继续道:“我见此情景,便抄起一个瓷花瓶砸向那杀手的脑袋,那杀手轰然倒地,我拾起弟弟遗留在地上的匕首用力地插到了那杀手的身上,谁知那杀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我推了出去,我当即后脑撞到了墙上,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官府的人也在,不由分说将我带走,我向他们说明真实情况,谁知那县令说,现场只发现了我与弟弟,并无第三人的踪影,县令也并未追查,直接将我送到了大理寺之中……” 姜东晏身子抖了抖,看起来是在压抑着满腔怒火,叹息了一声,道:“再后来的事情,便是他们严刑逼供于我,让我不得不认下,想来不日便要行刑了。” 曲昭雪听罢,仔细思索片刻,道:“三个问题,还请姜郎君解惑。” 姜东晏点点头,示意她问便是。 “第一,那闫阙有无提过,为何要压低茶叶价格,日后与你们断绝买卖往来?” 姜东晏摇了摇头,道:“此事我并不知晓,不过我倒是听向我供茶的茶农提起过,剑南道这些年来粮田锐减,茶田骤增,而且这些新增的茶田所产的茶,皆被一家茶商垄断,茶叶多了价格便压低了,想必是闫阙与这新的茶商有了往来吧……” “新的茶商是何人,你可知晓?” 姜东晏还是摇头,道:“我只知晓这新茶商并非剑南道人氏,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曲昭雪眉头微蹙,思考了良久,才道:“第二个问题,这个杀手你可知晓他的身份,或者可曾在何处见过吗?” 姜东晏十分果断地摇摇头,道:“他蒙着面,我看不清他的脸,对他也毫无印象,只知道身材高大,胖的一无所知。” 曲昭雪抿了抿唇,又道:“第三个问题,据你方才所说,你是弄伤了那杀手,那你是伤了他何处,伤势究竟有多重?” 姜东晏仔细回忆了片刻,道:“他的后脑应当是被瓷器砸伤了,在我俯下身子落下匕首的同时,他将我推了出去,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匕首是插在了他的胸口之上,大的伤痕应当就这两处了。” 曲昭雪在心里盘算了片刻,又道:“旁的不寻常之处,可还有印象?” 姜东晏又叹息了一声,道:“曲讼师,并非我不愿配合,我知晓的的确有限,连自己为何会招惹到闫阙都不知道,确实很难说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这可让曲昭雪犯了难,从牢房之中出来的时候,都还觉得云里雾里。 这杀手身份未知,而且生死未卜,连是不是闫阙派去的都不好说,哪里有头绪给他洗冤呢…… 但是曲昭雪却几乎能肯定,姜东晏的确不像是个会杀弟之人。 曲昭雪在现代做律师之时,见过许多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从未见过向他这般温和的,就算是那种装作一副温和模样的凶犯,眼神中却总透露出一股似有似无的凶恶或阴鸷。 很少有他这般纯净的…… 曲昭雪只留下姜阿婆在牢中陪着儿子说说话,自己走出了牢房,只见顾沉渊并未走远,正站在牢房边上,将他们方才所言一字不落地都听了进去。 “曲娘子有何看法?” 顾沉渊看起来神色凝重,眉目却十分柔和,曲昭雪却很难觉得轻松,总觉得心头沉重的很,道:“依我之见,只留在长安城中,只怕是很难将此案查清了……” 顾沉渊眉头微蹙,道:“你的意思是?” 曲昭雪紧抿着双唇,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决心,深深沉下一口气,道:“为今之计,只有去一趟渭南县,此案才有水落石出的可能了。” 顾沉渊闻言眉头却蹙得更紧了,看起来十分不赞同,道:“渭南县虽然也属京兆府管辖,但路程也颇为遥远,你身为女子,出远门着实有些不便。” 曲昭雪只当顾沉渊在阻止自己,急忙道:“放心便是,我身子强健,身边婢女落英也会些功夫,实在不行去武行雇……” 顾沉渊看起来却并未在听她说话,仔细思忖片刻,手指在身后绕来绕去,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曲昭雪,道: “还是本官陪你一起去为好,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第62章 铜臭 三 曲昭雪顿时满腹疑惑………… 曲昭雪顿时满腹疑惑…… 顾沉渊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本就打算去一趟渭南查探此案, 还是因为自己说要去渭南而陪着自己前去? 一定是前者! 曲昭雪打定主意,让自己脸上挂上一抹笑容,颇为机械地转过头看向顾沉渊, 道:“王爷公务繁忙,若是前去渭南, 是否会耽搁京中事宜?” 曲昭雪自认笑容得体, 态度端正, 望着顾沉渊,而顾沉渊回望着她,看起来面色柔和如水, 道:“查明本案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何来耽搁之说……” 顾沉渊看到曲昭雪竟然会关心自己,心中觉得熨帖无比,为了案子郁结于心的忧愁登时消散了些,待时辰差不多了,便将姜阿婆带了出来,吩咐人将曲昭雪几人送回去。 待曲昭雪回到家中,将事情原委告诉淮叔之后,便与落英开始着手收拾行李, 而淮叔则是一脸不赞成的样子,道:“娘子, 这番可是要出长安城,是不是不太安全?” “放心吧, 淮叔, 此番有大理寺中人保驾护航,定然没问题。” 曲昭雪拍拍淮叔的肩膀,示意他宽心, 而淮叔则叹了口气,道:“娘子还是想想,等老爷回来之后,如何说服他吧。” 曲昭雪登时笑不出来了…… 说服父亲确实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曲昭雪一边在庖厨门口与淮叔说,请他帮忙做些干粮带着,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而且是隔壁大门门锁的响声,便急忙跑出去看。 果然,是荀彦宁回来了…… 荀彦宁还是那副朴素的打扮,身后的木箱边边角角都磕碰得不像样子,正转头惊讶的看着曲昭雪,一看是她,又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钥匙,道:“曲娘子是有事要找荀某吗?” 曲昭雪有些迟疑,环视了一下巷子,上前几步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巷子里可有不少话多好事的邻居,她可不想多生事端。 荀彦宁点点头,将门锁打开后,伸臂请曲昭雪进门,一进门曲昭雪便问到了一阵阵米面香气,只见荀彦宁一愣,急忙将门一关,又把背着的木箱子往边上一放,便冲进了庖厨,叮叮当当地忙活了半天,才托着自己的腰出来,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有些尴尬地笑笑,道:“荀某临走时,家中还蒸着干粮,一时忘记了,让曲娘子见笑了。” 曲昭雪还停留在对荀彦宁会做饭之事的震惊之中,急忙摆手道了声“无妨”,又好奇道:“看不出荀仵作还有一双巧手,会做这些吃食,不像我笨手笨脚的,从来不会做这些……” 荀彦宁拾起自己方才背着的木箱,引着曲昭雪入了正厅,一边笑着道:“曲娘子才智过人,只是志向不在庖厨之中罢了,莫要妄自菲薄,反倒是荀某家中尚有病重老父需要照料,须得会些才是长久的生存之道。” 曲昭雪顿时觉得自己说这话不太合适了,在正厅的桌案前坐下后反而有些扭捏,看着荀彦宁忙着泡茶的身影,道:“对不住了荀仵作,我不是故意……” “无妨的曲娘子。”荀彦宁那张俊秀的脸上笑意盈盈,捧着茶壶坐在一旁倒茶,道,“曲娘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曲昭雪看着荀彦宁倒茶的动作,道了声谢,又道,“敢问荀仵作,这京兆府各县若是发生人命案子有了尸体,都是荀仵作去检验吗?” “正是,为免尸体与证物长途运输发生变数,都是荀某同京兆府或大理寺的刑狱官前去当地检验的,而且这京兆府辖地仵作本就少之又少,不是荀某自夸,这在公门之册的仵作只有荀某一人。” 荀彦宁神色自然,说起此话时也无半分自得意满之态,曲昭雪对他好感顿生,又道:“那渭南县有一起案子,约莫两个月前发生的,是兄长杀死亲弟的案子,荀仵作可有印象?” 荀彦宁微微蹙眉,仔细思忖片刻,才道:“曲娘子,荀某不记得近一年内去过渭南县,也并未检验过渭南县的尸体,曲娘子是不是记忆有误?” 曲昭雪一愣,紧蹙着眉头道:“不可能,确实是渭南县,而且是两个月前发生之事,死者姓姜,嫌犯是他的亲兄长。” 荀彦宁果断地摇头,道:“荀某记得很清楚,近一年内没去过渭南县。” 这就奇了…… 曲昭雪眉头拧得更紧了,手指摩挲着茶杯壁,思索了良久。 荀彦宁既然是京兆府唯一在册的仵作,那京兆府辖区所发生的的凡需仵作检验的案子,都必须由他出具验状,而据顾沉渊所言,这案卷之中是有验状的,荀彦宁却声称自己从未检过这一具尸体。 确实是很蹊跷…… 曲昭雪抬眸看了荀彦宁一眼,下定决心,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荀仵作考虑一下?” 荀彦宁笑了,微微启唇露出了白净的牙齿,但只是那么一瞬,便正色道:“曲娘子好像每次来寻我,都是有不情之请……” 曲昭雪闻言登时有些尴尬,手指摩挲着衣裳,道:“好像确实如此,是我考虑欠周了,既如此,我便先行离去了,打扰荀仵作了。” 曲昭雪确实觉得自己打扰荀彦宁良多,再麻烦他不好,正准备起身,却被荀彦宁伸臂拦住。 “荀某开个玩笑,曲娘子莫要当真,曲娘子有请求,直说便是,荀某若能帮得上忙,定然倾囊相助。” 荀彦宁眼神真诚地望着曲昭雪,拦住曲昭雪的手臂也没有碰到她,曲昭雪见状便重新坐了下来,道:“那我便说了,若是荀仵作觉得为难,大可直接拒绝我便是。” 荀彦宁笑着应是,见曲昭雪重新坐下,便收回手臂在一旁认真听着,曲昭雪便将渭南县命案之事简单告知了荀彦宁,道:“此案原委大致如此,我须得亲自去一趟渭南县,同王爷一起,但是既然此案尸体没有经过荀仵作之手检验,其中想必也有蹊跷,故而想请荀仵作与我一同前往渭南县,就是不知道荀仵作是否方便?” “我知道,令尊身子不适,按说我不应当提出这样的要求,荀仵作就算是拒绝我,我也……” 荀彦宁举起右手打断了曲昭雪的话,道:“家父虽然身子不好,但是也没有到行动不便的地步,有手有脚能养得活自己,故而我并不担心家父,而且此案荀某并未接手,案卷之中却有了验状,那荀某必得好生查探一番,以防有心人是打着荀某的旗号招摇撞骗,那不仅对于荀某的名声有害,可能还会让荀某蒙受不白之冤。” 曲昭雪抬眸望向他,道:“荀仵作的意思是,愿意与我同去了?” 荀彦宁点点头,抿唇笑笑,道:“是明日启程?” 曲昭雪道了一声“正是”,荀彦宁便道:“那明日一早,荀某便在家门口恭候了。” 曲昭雪十分惊喜,道:“那是否需要淮叔这几日好生照看一下令尊?” 荀彦宁摇摇头,道:“不必了,荀某家中干粮饭菜充足,够家父吃上许久的了,而且家父也不是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之辈,也会做上几个饭菜的。” 曲昭雪闻言,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对着荀彦宁千恩万谢,荀彦宁始终温和地笑着,将她送出了家门之后,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些,快步反身回了屋子里,只见原本只有一个桌案的正厅之中,自己的父亲正坐着轮椅,面色凝重地望着他。 荀彦宁看起来面色也颇为忧虑,缓缓走进内室之中,道:“父亲都听到了?” 荀父闭了闭目,看起来似是在隐忍着什么,道:“听到了,你有何看法?” “放心吧阿耶,身份应当是没有暴露,就算是真的暴露了,儿子会想法子处理了。” 荀彦宁看起来神色颇为淡漠,对着自己的父亲微微颔首,荀父则叹息一声,道:“那此事便交给你了,曲娘子若是请你帮忙,你便好生帮帮她吧……” 荀彦宁恭敬行礼,道:“儿子记住了,这几日父亲好生照顾自己,等儿子回来。” 荀父点了点头,便叹息着扭转身下的轮椅,缓缓离开了正厅,只留下荀彦宁立在门廊处,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与自己一墙之隔的那棵石榴树,眼神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 ……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曲宜年归家了。 曲昭雪早就等在巷子口翘首以盼,终于见到了曲宜年的身影,急忙上前去扶住他,十分狗腿地嘘寒问暖,而曲宜年面对女儿反常的举动,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反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曲昭雪觉得有些紧张,随着父亲进入家门后,父亲却没有先用膳,反而将曲昭雪叫到后院,好生盘问了她一番。 曲宜年在后院当中来回踱步,眉头紧蹙着,时不时地看一眼曲昭雪,不住地叹气,终于忍不住了,才道:“阿昭,你与襄郡王究竟是何关系?” 曲昭雪心里一惊。 父亲这就知道了吗? 曲昭雪决定先装傻试探一番,道:“阿耶何出此言啊?” 曲宜年叹息了一声,双手往身后一背,看向曲昭雪,道:“今日襄郡王来找到阿耶,说是明日要与你一起去渭南县查案,可有此事?” 曲昭雪彻底愣住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顾沉渊竟然会主动跟父亲讲此事,急忙道:“那襄郡王可还说了旁的?” “无非就是让阿耶放心,说你跟着他,他会尽全力护你周全,查完案之后会将你完完整整地送回来,之类的话。” 曲宜年眉头紧紧拧着,脑海中回忆起顾沉渊同他说起这段时,总有种求亲时女婿请岳父将女儿交付给他的感觉,心里总觉得难受…… 此前襄郡王为女儿洗刷冤屈时,他倒是也怀疑过襄郡王是不是对女儿有非分之想,可是这之后襄郡王并无逾矩行为,此时又提出要与女儿一同前去渭南,他这心里难免犯嘀咕。 曲昭雪见父亲态度有所松动,道:“阿耶,此事其实是女儿先提出来的……”接着,便将今日所听闻的这所案件告诉了曲宜年,但是省略了闫阙与白汝文的那段猜测,接着便道,“女儿觉得,要想查清此案,必得亲自去渭南县一趟,而襄郡王身为此案的主审官,也要亲自去一趟,既然如此,不如路上搭个伴,免得您担心女儿了。” “更何况,今日女儿还去问过荀仵作有关此案之事了,荀仵作说,要同女儿一起去查验尸体,这下您总能放心了吧……” 曲昭雪对着父亲昂了昂下巴,没想到父亲一听荀彦宁也跟着一道去,竟然一脸喜色,道:“当真如此,那阿耶便放心了……” 曲昭雪:? 怎么提到荀彦宁,父亲就怎么放心了呢? 明明他与襄郡王都是男子,怎么父亲就这么信任荀彦宁,而对顾沉渊有所戒备…… 难道说父亲真的与荀家父子有些渊源? 曲昭雪决定趁热打铁,急忙抱着父亲的手臂,道:“阿耶,那为何您这般信任荀仵作啊?” 曲宜年笑了笑,又轻柔地拍了拍曲昭雪的手背,道:“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便去求助荀仵作,他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你放心便是。” 曲昭雪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曲宜年转移了话题,拉着曲昭雪去前院中用膳,曲昭雪用膳时几次想要插话问此事,父亲却一直在和淮叔说个不停。 曲昭雪回忆起自己与荀彦宁相处的点点滴滴,确实荀彦宁对自己迁就居多,而且从未拒绝过自己的请求。 仔细想来,确实是有些蹊跷了…… 父亲这里没有突破,曲昭雪便试着去找淮叔,谁知平日里都睡得极晚的淮叔,今夜房门却早早关上了,曲昭雪无法,只能带着满腹的疑问回了自己房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曲昭雪便醒了,与落英用过早膳便备好了行李等候在家中,父亲还嘱咐了自己好几句,忍不住红了眼眶。 曲昭雪安慰了父亲好久,再三保证会好生照顾自己,曲宜年看起来脸色才好些。 此时大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想必是顾沉渊已经来了…… 曲宜年见状,便理好衣袍,亲自前去将大门打开,谁知门前竟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正面色不善地望着宅子里的情形。 为首的那个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把折扇,满脸堆着阴鸷的笑意,笑了几声,道:“曲主簿,这么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曲宜年一惊,警惕地往屋外望了一眼,却见这两个男子推搡了曲宜年一下,便迈入了大门之内。 淮叔和曲昭雪急忙上前扶住了曲宜年,看着那为首的男子打开折扇,直勾勾地盯着一身男装的曲昭雪,道:“哎哟,曲主簿的娇媚女儿怎么变成小郎君了?” 曲昭雪眼见此人,便知他是那个借贷的闫掌柜,而且十有八九就是与本案有关的闫阙,也没给他好脸色,道:“此事与闫掌柜并无干系,倒是闫掌柜,还钱的日子尚未到,怎么就来了呢?” 闫阙将折扇“啪”地一合,脸上的笑意渐深,道:“这不是正好路过,来瞧瞧闫某的未来的宅子有没有磕着碰着了,再瞧瞧曲主簿可还好生活着?别气地两腿一蹬上了西天,闫某可找谁要钱去啊……” 这话一出,曲家众人皆是十分气愤,淮叔手中握紧了大扫把,眼神凌厉地望着闫阙,那扫把在他手中轻巧地一挥舞,便扑在了闫阙身前,掀起了满地的灰尘,惹得闫阙不由得后退几步。 曲昭雪眼疾手快地与落英二人上前,一把将闫阙二人推出门外,接着便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还没等门外二人反应过来,曲昭雪便高声道:“你们二人若是再不走,我们便要报官,请京兆府的官爷们来做主,看私闯百姓民宅是个什么罪过!” “实在不行便请新的大理寺卿来瞧瞧,这长安城中竟还有这般仗势欺人之商户,好生查查他背后是什么背景,非得将你们一锅端了才好!” 闫阙本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吩咐手下砸门,听到曲昭雪这句话,动作却生生顿住,双拳在身侧攥紧,冷冷地盯着眼前紧闭的大门。 若是他姐夫尚在大理寺任职,他又何必对一个小小主簿家畏手畏脚…… 闫阙咬牙切齿地喊道:“还有一个月,老子要见到你们还的铜子儿,不然的话,就把宅子收拾好,老子亲自来收!” 话毕,闫阙在门口啐了一声,便带着人离去了,刚出了巷子口,便一直骂骂咧咧的,谁知一不留神,差点撞上了马车。 闫阙刚要开骂,谁知一抬头,却见这马车虽然与寻常马车并无不同,可是驾车之人却是熟脸。 他见过几次,是大理寺的马夫无疑…… 闫阙登时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骂人话收了回去,乖乖地退到一旁,瞧着那马车停放在了自己方才出来的巷子口。 马车一共是两辆,从前面那辆马车中,出来了一位衣着华贵的贵公子,只见他下了马车后,便入了那巷子里面。 闫阙心里犯了嘀咕,他从未在大理寺中见过这般身份尊贵又年轻俊秀的官员啊…… 闫阙突然想起来,新任大理寺卿襄郡王好像便是这般人物,难道说,此人便是襄郡王顾沉渊? 可他为何,会屈尊前来这小巷呢? 第63章 铜臭 四 顾沉渊步入小巷之中,立…… 顾沉渊步入小巷之中, 立在曲昭雪家门口,好生理了理衣衫,深深沉下一口气, 才伸手敲了敲门,便飞快放下手臂, 静待里面的动静。 谁知隔壁大门突然开了, 只见荀彦宁一手拿着一把菜刀, 一手拎着一个扫把,正一脸严肃地严阵以待,厉声道:“是何人在此闹事!”谁知却看到了顾沉渊。 荀彦宁一愣, 急忙想要行礼,却发现自己双手都被占满了,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便双手藏在身后,只鞠躬道;“见过襄郡王,荀某失礼了。” 顾沉渊眉头登时拧起,道:“何时如此慌张?” 荀彦宁迟疑了片刻,便道:“方才有人去曲娘子家闹事,荀某便出来瞧瞧, 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顾沉渊目光一凛,又伸手想要敲门, 却见曲家大门开了一个小缝,只见一张被烧伤的脸露出了半个, 接着大门便打开了, 只听得那人道:“老爷,不是他……” 此时曲宜年出现了,理了理衣衫恭敬行礼, 道:“见过襄郡王。” 顾沉渊微微颔首,便见在曲宜年身后立着的曲昭雪正屈膝向自己行了福礼。 今日她一身男子装束,与她假扮男子闯青楼那日极像,反而有种别样的韵味。 顾沉渊突然觉得喉咙发痒,轻轻咳了咳,道:“本官听闻方才有人在家门口闹事,可需要本官帮忙的?” “多谢王爷好意,不过是几个无赖罢了,无妨的。” 曲宜年语气恭敬,转而看向曲昭雪,道:“你此番与王爷前去,要牢记自己的身份,莫要给王爷添麻烦,快去快回,莫要耽搁!” 曲宜年虽然语气严厉,但是眉目之间满是慈爱与不舍,曲昭雪乖巧点头,安抚道:“阿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顾沉渊看着曲昭雪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悄声在莫愚耳边吩咐了几句,莫愚虽然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也应下后便前去吩咐,而顾沉渊与曲昭雪从家门口出来之后,转头却见荀彦宁仍然立在那处,只是手中的扫把和菜刀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包袱和他寻常背着的木箱子。 曲昭雪见到荀彦宁后,便道:“我们这便出发了,荀仵作随我们来便是了。” 荀彦宁笑着点点头,立在那里不言语,而顾沉渊却狐疑地看向荀彦宁,直到几人从巷子口出来,荀彦宁也跟在后面,顾沉渊才明白过来,荀彦宁这是要与他们一起去…… 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碍于曲宜年尚立在巷子口,顾沉渊不想当场发作,给他留一个不好的印象,只能眼睁睁看着曲昭雪与荀彦宁一道上了后面的马车。 更让他憋闷的是,曲宜年看着二人上了同一辆马车,竟然十分欣慰的样子,于面对自己时那种怀疑的态度截然不同…… 此时姜阿婆的马车也姗姗来迟,众人终于开始行动,而这一路上于顾沉渊而言更像是折磨。 顾沉渊习武之人,本就听力极好,然而此时他却希望自己双耳失聪,只因为尽管身处繁闹的街市,身后马车当中曲昭雪和荀彦宁二人相谈甚欢的声音总能传进他的双耳中,二人从美食烹饪聊到了验尸之术,甚至还有猫咪的晚年养老生活…… 他准备了两个马车,本来是想让曲昭雪在路上能好生休息,莫要太劳累,谁知道荀彦宁竟然跟来了,而他还没有立场不让他跟着,毕竟此案说不定还真需要一个仵作陪同。 可他这般深思熟虑,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顾沉渊实在觉得胸中烦闷郁结,急忙叫停了马车。 竹青撩开马车帘,悄悄露个头,便见顾沉渊那副冷着脸的模样,登时脊背一凉,小心问道:“王爷有何事吩咐?” 顾沉渊突然觉得叫停马车这个举动有点草率了,顿时有些后悔…… 但也绝不能让曲昭雪与荀彦宁二人在后面马车待下去了。 可是,他该找什么理由呢……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仔细思忖着,双目却紧紧盯着竹青,直到盯得竹青浑身汗毛立起,才道:“竹青,想个法子,莫要让曲娘子与荀仵作呆在一辆马车上了。” 竹青一愣,挠了挠头,看起来一脸疑惑,道:“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顾沉渊叹息了一声,道:“你想,曲娘子是女子,与荀仵作这般男子坐在一辆马车当中多有不便,更何况曲娘子也需要人好生看护着,荀仵作不通武艺,如何能保护得了曲娘子的安全?” 竹青晶亮的眼眸眨呀眨,过了良久,才明白了顾沉渊的意思,一脸笑嘻嘻的模样,道:“王爷,您就请好吧。”说着,便喜滋滋地退下。 而顾沉渊心中也有些得意之情,竹青想来机灵,定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将曲昭雪请来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 这里又没有外人,为何荀彦宁能与她同乘,他就不能? 顾沉渊理了理衣衫,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静静地等待着,接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可这脚步声略沉重,一点不像曲昭雪…… 顾沉渊心中暗道不好,只见那马车帘掀开一角,便见荀彦宁的头露了出来,一脸惊讶地望着顾沉渊,道:“王爷,您找荀某有何要事?” 顾沉渊脸上那似有似无的笑意绷不住了,只得与荀彦宁同乘,问了一句案子的事情,接着马车里的两个男人相对无言,充满了一股沉默的尴尬氛围…… 顾沉渊想要闭目眯一会,也觉得不合适,很明显荀彦宁也是,二人就这么睁着双目一语不发,此时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天降暴雨。 此番雨下得很急,也很大,连官道也淹了些,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曲昭雪所乘的马车竟然坏了。 那车轱辘陷入了泥地之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顾沉渊一听竹青来报,火速起身跳下马车,连雨伞也顾不上打,来到曲昭雪的马车前,俯下身子看着那车轮,问道:“怎么回事,何时能修好?” 那车夫一边查看这车轮一边道:“王爷,只怕是很难修好了,这里是个水坑,这车轱辘直接陷进去断在里面了,一时半会很难修好了。” 顾沉渊看着曲昭雪从马车当中露出头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怎么了?” “没事,马车坏了而已……”顾沉渊心中雀跃,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道,“去我的马车吧。” 曲昭雪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便手持着伞跳下马车,谁知正巧碰上顾沉渊上前去扶她,她那一跳溅起了污水和泥土,直接蹭到了顾沉渊的袍角之上。 曲昭雪一愣,急忙道歉,顾沉渊却道了声“无妨”,引着曲昭雪上前,来到了马车之前,顾沉渊先上去之后便托起了曲昭雪的手臂将她干脆利落地带了上来,曲昭雪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腾空,便立在了顾沉渊的身前,险些蹭到了他的胸膛。 曲昭雪骤然被顾沉渊身上那种熟悉又陌生的书墨香气包围,不由得有些脸红了,直到坐进马车之后,还觉得稍有些不自然…… 顾沉渊正拿出手帕准备清理自己方才被曲昭雪弄脏的袍角,曲昭雪见状便自告奋勇上前帮忙,拿出了自己的手帕。 毕竟是她弄脏的。 谁知二人的手指却在顾沉渊丝滑的锦袍上相碰,二人均飞快收回手,愣愣地望着对方。 脸同时红了…… 曲昭雪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尴尬过,手指酥麻得如同被小虫爬过一般,偷偷瞧顾沉渊一眼,却见顾沉渊脸扭到一旁去,白皙的脸上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颈…… 曲昭雪打定主意不说话,二人就在这种尴尬的氛围中艰难度过了良久,还是顾沉渊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今日在曲娘子家门口,听闻有人前去闹事,本官便擅作主张让莫愚留了几个王府护卫在周围护着,曲娘子莫要忧心。” 曲昭雪有些惊讶,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事,而且还这般贴心地安排了护卫,忙道:“多谢王爷厚爱了,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顾沉渊抑制住自己翘起的唇角,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道:“曲娘子与本官一起查清此案便好,不必提报答之事。” 曲昭雪抿唇笑笑,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将父亲借贷之事告知顾沉渊,毕竟如今顾沉渊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若是让他知晓父亲有这般经历,只怕是与父亲的官声有碍。 然而顾沉渊却没能再打开话匣子,二人就这样静静坐着闭目养神,终于挨到了黄昏时分,雨虽然小了些但仍然行进艰难,却听得莫愚来报,说是进渭南县城的路被泥石流堵住了,暂时进不了城了。 可这雨不知何时能停歇,他们总不能就这样露天宿营…… 顾沉渊看起来面色疲惫得很,耐着性子道:“附近可有村庄或城镇,能让我们避一下雨?” 莫愚闻言反身回去问了句什么,才又撩开马车帘,道:“附近有一个蓝若村,可以借住。” 顾沉渊点点头,道:“那便去那里寻一户人家,借住一晚吧。” 莫愚领命退下,马车又开始缓缓行进,直到进了村之后,在第一户有着大院子的人家门前停下,顾沉渊亲自下车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翁,满脸褶子,皮肤也颇为粗糙,拄着拐棍打着伞,好生打量了一番顾沉渊,道:“你们是何人,为甚来此?” 顾沉渊恭敬行了一礼,道:“老人家,我们是从万年县来的商人,要去渭南的,可是突遭大雨,入不了渭南了,只能在此借住一晚,不知老人家能否通融一下?” 顾沉渊一边说着,竹青在一旁掏出了半贯钱递了上去,那老翁接过铜钱,好生掂量了一下,才捋了捋胡须,探头瞧了一下外面的情景,才道:“那你们进来吧。” 顾沉渊急忙谢过老翁,接着便反身回去想要接曲昭雪下马车,谁知她已经立在马车之下瞧着他了,只是神色尚有些不自然。 顾沉渊尴尬地转过头去,直接入了屋门,随行的七八个护卫动作干脆利落,护着姜阿婆与荀彦宁也随之进去,待休整了一番,众人便拿出干粮,准备用些晚膳。 这家中院子虽然极大,但是地上雨水沾湿了黄土,看起来泥泞不堪,只有老翁夫妻二人,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孙子,却不见青壮劳力,三口人的晚膳只是一碗小米面饼,那小孩子瞧着他们手中的胡饼烧饼和白面馒头直咽口水,姜阿婆心善,忍不住红了眼眶,上前拿了一只肉馅的烧饼递给他,轻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道:“送你了孩子,吃吧。” 那孩子闻着烧饼的香味,紧紧抿着嘴唇,扭头看向自己的祖父母,那阿婆望着孩子的脸,叹了口气,道:“阿婆给你,你就拿着,记得说谢谢啊……” 那孩子立刻拿过了那烧饼,轻声说了句“谢谢”,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阿婆红着眼眶对姜阿婆道了声“多谢”,姜阿婆十分不忍,道:“你们这晚膳只吃这些吗?饿着孩子可怎么好?” 那阿婆摇了摇头,看起来一脸苦涩,道:“我们地里只能种小麦,种了之后除了交税之外,还要上交给头头一部分呢,留在自己家里的能保证每顿有的吃就不错了。” 曲昭雪闻言秀眉微蹙,却是十分不解。 这个时代确实是要用粮食交赋税,可是为何还要交给什么头头一部分呢? 思及此,曲昭雪便问道:“阿婆,您说的头头是什么人啊?” 那阿婆苦笑了一声,道:“还不就是那个闫……” “吃饭就吃饭,你说这些作甚!” 那老翁却突然黑了脸,对自己的老妻怒斥一声,阿婆便不说话了,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而曲昭雪听到了“闫”字,下意识与顾沉渊对视了一眼。 恰巧,顾沉渊也在看向她。 二人视线登时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信息。 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64章 铜臭 五 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了一…… 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了一眼, 便转而看向那老夫妻二人,道:“老人家,您说的这个姓闫的, 不是你们本村人吧?” 那阿婆一惊,道:“你怎知道的?” 老翁又冲她一瞪眼, 阿婆便登时噤声, 而老翁则叹息了一声, 看向顾沉渊,道:“你们是外地来的,莫要管这些, 歇一夜之后快些离去,莫要在此逗留了!” 顾沉渊与曲昭雪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均是心领神会,而曲昭雪则冲那阿婆笑了笑,道:“阿婆,你们家中有几人住着啊,我们这么多人会不会住不下?” 阿婆看起来神色忧愁,只伸出了三个手指头,道:“就我们祖孙三人, 有两间空屋,你们看着住吧, 还有一个能避雨的牛棚,你们就凑合一夜吧。” 曲昭雪眨了眨双目, 道:“孩子的父母呢, 没有跟你们一起住着吗?” 阿婆一愣,眼眶登时红了,而那阿翁则将碗筷往桌上一撂, 气得怒哼一声,道:“死了!早就死了!”接着便飞快地起身,双手往身后一背,往里屋去了。 阿婆瞧着自己老伴的这副模样,眼眶红得更厉害了,对曲昭雪她们道了一声“对不住”,接着便一手端起阿翁的饭碗,另一手拉着小孙儿,快步往里屋走去,边走边道:“老头子,你可不能气坏了身子,家里可还要靠你……” 接着,里屋便响起了一阵隐忍的呜咽声,曲昭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摇了摇头,曲昭雪便作罢,只待众人用完膳过后,便回了房中歇息。 曲昭雪、落英与姜阿婆女眷们一间屋子,顾沉渊自然是自己睡一间,莫愚与竹青在里面值夜,剩下的人只能在牛棚里凑合,曲昭雪于心不忍,热情地招呼荀彦宁去她们屋中的外堂凑合一夜,却见顾沉渊冷着脸逼着荀彦宁去与他同住。 曲昭雪看着顾沉渊那副神情,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而且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外堂与她们里屋还有一道房门呢,安全得很,出门在外何必那般讲究呢…… 荀彦宁在顾沉渊的眼神威逼下,只能在向曲昭雪致谢的同时,乖乖地去顾沉渊那屋里打地铺,而曲昭雪看着顾沉渊那副要吃人一般的脸色,便乖乖地掩上门歇着。 令她惊讶的是,这屋中陈设倒不似院中看起来那般清苦贫困。 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墙角堆放着好几个很大的箱笼,屋中陈设一应俱全,不仅如此,屋中还放置着两个博古架和一个女子用的妆台。 只是上面都空空如也了…… 曲昭雪觉得奇怪,上前去打开妆台的抽屉,竟在里面发现了口脂和画花钿的颜料,只是都干透了,再也不能用了…… 可这看起来颜色娇俏,一看便知是年轻女子用的物什,可如今家中并无年轻女子啊…… 曲昭雪双目看向角落当中的箱笼和衣柜,下定决心便上前去悄悄打开箱笼的盖子看了看,只见里面板板正正叠放着男子的衣物,都是寻常布衣,还有几条被褥,再打开衣柜,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清香的皂角味,却见这衣柜之中只有两身男子衣裳,边角处竟还有一件绣着鸳鸯的女子肚兜,只是被揉成了一团,而且还被扯烂了…… 曲昭雪越来越觉得蹊跷,眼见这外面大雨已停,觉得胸中憋闷得紧,便让落英先歇着,给自己留盏灯即可,便出了屋门,准备在院中走走,看是否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骤雨初歇,地上的泥泞却未消,尚有雨滴从屋顶缓缓滴落下来,发出滴答的声响,曲昭雪盯着自己小靴上沾染的黄泥,一步一步在院子里打圈,陷入了沉思。 她大概能拼凑出这家人的现状了。 老翁阿婆有一子,原先日子和美生活富足,儿子娶了媳妇后生下了小孙子,谁知不知是突遭什么变故,媳妇跑了,儿子也跑了,家中值钱的玩意儿都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了老夫妻二人与小孙子。 不过看起来,这儿子应当是跑了,却又没完全跑,家中他生活过的痕迹仍然存在不说,衣柜中也有他常穿的已洗净了的衣裳。 再看老翁与阿婆对儿子的态度,只怕是这儿子应该是不正干,慈母对他尚有期待,可严父却对他满是失望了…… 难道与阿婆说的那个姓闫的头头有关? 曲昭雪仍然往前走着,突然她低垂的眼眸当中出现了一双绣着金边的靴子,头顶还被一个坚硬的东西碰了一下。 曲昭雪感觉自己心跳骤停了一下,浑身一凉。缓缓抬起头,只见顾沉渊正低头看向她,紧蹙着双眉,一只手停留在半空中,拢住了她的头顶,道:“没碰疼吧……” 顾沉渊的手掌很大,将曲昭雪头顶的发髻夹在指缝之中,手掌护住了她方才被碰的地方,却没有完全碰到她,只虚虚地护在上面,道:“对不住,我应当提醒你一下的。” 顾沉渊其实早就立在此处了,但是看着曲昭雪一边低着头缓缓走着,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的模样,实在是觉得可爱得紧。 更关键的是,她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顾沉渊脑中设想了许多场景,双足就如生了根立在那处,再也不动了,直到曲昭雪撞到了自己,他下意识便护住了她的头,顿时感觉浑身从被她撞到的心口到四肢,全都酥软了…… 而且,还窜起了一股莫名的yu火,总觉得下腹有团火在烧…… 顾沉渊急忙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暗暗骂了自己几句。 曲昭雪倒没觉得有什么,揉了揉自己的头顶,道:“王爷,无妨的,只是夜已深了,王爷为何在此?” 顾沉渊轻轻咳了咳,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腰身,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道:“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曲娘子也是如此吗?” 曲昭雪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只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便将自己方才的见闻如数告知了顾沉渊。 顾沉渊沉默地听着,待曲昭雪说完后,道:“我所住的屋中,也是这般情景,有女子生活过的痕迹,但是应当是有男子时不时在此住过。” “那王爷是何想法?” 曲昭雪双眸轻眨,静静地望着他,而顾沉渊则是微微眯起双目,道:“我在房中,总能听到一些动静。” 曲昭雪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心如鼓擂,悄声问道:“什么动静?” 顾沉渊耳力一向过人,席地躺在床榻之上时,总能听到地下似有震动之声…… 顾沉渊抿了抿唇,上前将自己的耳朵贴紧墙面,闭目仔细听了良久,才睁开双目,缓缓道:“听起来,像是人的吵闹声……” 曲昭雪一愣,急忙走上前去,在顾沉渊方才用心聆听的地方,将自己的耳朵贴近了墙面,却什么也没听到。 可是顾沉渊这般习武之人的耳朵,应当是不会出错的。 在这样的深夜,有人的吵闹声,还在这种远离城镇的村庄之中,显然不太符合常理。 这就奇了…… 顾沉渊微微蹙眉,道:“依我之见,这村庄虽小,却有着诸多谜题,你先去睡吧,我去查探一番,明日与你说。” 顾沉渊刚要离去,曲昭雪却扯住了他的衣袖,道:“王爷,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顾沉渊闻言,回头看向她,道:“今日你舟车劳顿了一整日,还是快去歇着吧……” 曲昭雪却不想放弃这样的好机会,道:“王爷,我不累的,一个人去还是太过危险,两个人去还能相互照应着些。” 虽然曲昭雪扯着的是自己的衣袖,顾沉渊也感觉心中酥麻难耐,竟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顾沉渊望了一眼劳累了一整日而睡在牛棚中不省人事的护卫们,果断没去打开那年久失修的木门,直接小跑几步,干脆利落地跃上了墙,蹲在墙头之上俯下身子,向曲昭雪招招手,让她过来。 曲昭雪记起现代上高中的时候,封闭住校的那段日子,她们总会在下了晚自习之后,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攀过校园围墙,奔向代表自由的夜宵摊,去买上一大碗关东煮,或者是肉夹馍。 现在看着顾沉渊这般尊贵的王爷,竟然在夜里立在墙头上要带她出去,顿时生出一种比逃脱高中校园还要紧张的刺激感,有些激动地一步步走上前去,如乳燕投林一般向顾沉渊伸出双手。 霎时间,只见顾沉渊抓住她的双臂往下一捋,卡住了她的腋下往上一提,如抱婴孩一般毫不费力地将她拎了起来,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双足还未落到墙面上,顾沉渊的手臂便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肢,往下纵身一跃。 曲昭雪整个人撞进了顾沉渊的怀中,鼻息间全是顾沉渊身上好闻的书墨香气,双足却未落到实处,直到顾沉渊双足站定,才将她缓缓放了下来,接着便后退了几步,微微颔首道了句“失礼了”。 曲昭雪脸有些红,声如蚊蝇地道了句“无妨”,便见顾沉渊虽然脸色如寻常没什么分别,但是耳根却红得厉害。 顾沉渊双手虽然垂在身侧,但是手指忍不住飞舞起来,整个人欢欣雀跃,方才与曲昭雪柔软的身子触碰的那瞬间,他险些站立不稳而摔倒,所幸他飞快地稳住了身子,不然还真是丢人…… 顾沉渊手握拳在唇边咳了咳,想起他们还有正事,便又俯身贴近地面,好生听了听,道了句“这边”,便引着曲昭雪往村子深处走去。 村里的土路上没有燃灯,各家各户也没有燃烛火,曲昭雪只能看到顾沉渊的背影,旁的什么也看不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了许多泥坑,直到顾沉渊察觉到身后艰难行进的曲昭雪,思忖片刻,便用他那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曲昭雪的手腕,轻声道:“我能看得清,慢些随我走。” 顾沉渊深沉的声音入耳,曲昭雪悬着的一颗心登时放了下来,就由着顾沉渊牵着她的手腕,引着她一步步绕过蓄水的坑坑洼洼,二人本还离了好远的距离,结果走着走着,二人却愈靠愈近,双臂紧紧贴在了一起,顾沉渊俯身听着地上的动静时,曲昭雪也跟着听一听,直到走到了村尾,曲昭雪才抬起头道:“我好像听到些动静了……” 顾沉渊眯起了双目往远处看去,只见村尾紧贴着一排排房屋后面,坐落着一座破败的小庙。 顾沉渊登时警醒了起来,十分自然地将曲昭雪护在了身后,轻声道了句“跟紧了”,便从袖口处抽出了一把匕首握在手心中,缓缓往那座小庙走去。 他如今听得更清楚些了,那声音就是从小庙里传出来的…… 曲昭雪浑身都紧绷着,很自然地往顾沉渊的后背贴了贴,惹得顾沉渊身子也一紧,过了良久,才重新往前走着。 今夜无月,庙中无灯,曲昭雪夜视能力也极差,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自己似是踩到了庙中院子里的杂草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又往前走了几步,却一不留神一脚踢在了门槛之上,整个人往地上跌去。 而顾沉渊一门心思都在警醒四周环境上了,没注意到门槛,发现曲昭雪要摔倒,急忙拉了她一把,谁知二人就这样跌在了地上。 曲昭雪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目,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睁开双目却发现,自己正趴在顾沉渊的身上,脸也埋在顾沉渊的颈窝之中。 曲昭雪感觉自己今夜又经历了一次心脏骤停,急忙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还不住地轻声道歉,顾沉渊的动作却慢吞吞的,甚至是有些僵硬,一边说着“没事”,一边仍拉着曲昭雪的胳膊不撒手。 “王爷还好吗?有没有碰伤了?” 曲昭雪急忙轻轻拍打着顾沉渊的身子,虽然自己也看不清什么,但还是坚持给顾沉渊瞧瞧身子有没有受伤,顾沉渊则一脸笑意地望着她,轻声道着“无妨”,一边将她轻轻扶起来,手中仍然握着匕首警惕着四周。 不知道二人方才跌倒时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只听得殿中似有沉重的石头挪动声传来。 顾沉渊几乎是立刻便重新将曲昭雪护在了身后,将匕首放在身前,轻声道:“一定要紧紧跟着我……”便继续缓缓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曲昭雪敏锐地感觉到,似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光亮传来,殿中那尊威严的大佛,登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而顾沉渊正在引着她绕过那尊大佛,缓缓走向后面,只见殿中佛像后面的石墙上,竟然开了一个一人宽的缝隙,从那缝隙中透露出来些许光亮。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手腕登时被顾沉渊攥得牢牢的,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缝隙前,二人探头往里一看,登时一惊。 里面竟然是个密道。 而且更加令人吃惊的是,这密道下面连通的楼梯,直接通到一个灯火通明又嘈杂不休的场子。 竟是一个赌场…… 第65章 铜臭 六 曲昭雪只看到了一群人在…… 曲昭雪只看到了一群人在里面摇头晃脑摇筛盅的模样, 却被顾沉渊拉走了,直接拦腰将她抱住,纵身跳出了窗外。 曲昭雪刚想问他为何不再看一会, 便听到一阵阵脚步声袭来,自己被顾沉渊摁在怀中护着, 听着殿中似有几人在说话。 “这门怎么开了, 你没锁好?” “我明明锁的好好的, 估计是有耗子碰了机关吧……” “再好好搜搜,别被外人闯进来了!” 曲昭雪听着里面的动静,起码四个人的脚步声, 而且都十分沉重,应当都是膀大腰圆的男子。 “这里面哪有人影,胜哥你多虑了!我瞧着就是耗子……” “再找找看,小心驶得万年船!” 窗边似有火光掠过,顾沉渊又低了低身子,将曲昭雪的头又往下摁了摁,避开了火光照耀的位置。 曲昭雪的鼻尖轻触顾沉渊的肩膀,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股竹叶混着书墨的香气,曲昭雪还觉得奇怪, 怎的白日并未见他读书写字,身上仍残存着这股清香气味, 还这般明显…… 霎时间,二人头顶上的窗户被“砰”地一声打开了, 火把就这样伸了出来, 险些烧到了顾沉渊的头顶,顾沉渊双眼一眯,将曲昭雪护得更紧了些, 匕首放在了头顶上,既备好了逃跑的姿势,也做好了搏斗的的准备。 而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中沉默了一瞬,接着便听到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吱吱”叫声。 “胜哥您瞧,就说是耗子吧,等明日弄些□□来毒死它们就成啦……” 二人头顶上的窗户颤颤巍巍的,发出轻微的声响,曲昭雪紧张地心如鼓擂,不由自主地抓着顾沉渊的衣襟扯了扯。 顾沉渊垂眸看向她,只见曲昭雪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仰着头看向他,紧闭着双唇,双目瞪得老大,往他身后指了指,顾沉渊才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往后挪了挪,避开了窗户这危险的位置,而此时,殿中诸人也未在继续搜查,只听得那“胜哥”道了句“回去吧”,众人才离开。 殿中传来一阵石头挪动的声音,接着便归于寂静之中,半点光亮也没有了,此时曲昭雪十分清晰地听到那种人声鼎沸的吵闹声,仿佛就在自己脚下一般,让她的脚底有些发麻…… 然而正当她准备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还在顾沉渊的怀中,如同婴孩一般被他环抱着。 曲昭雪身子登时又一僵,愣了半晌,才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轻声提醒他道:“王爷,他们走了……” 曲昭雪感觉到顾沉渊的手臂似是一僵,才缓缓放开她,他那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道了一句“失礼了”。 而曲昭雪脸色发红,也不敢看他,只垂眸摇了摇头,一时有些出身,连顾沉渊将她搀起来也没有感觉到。 她很难说清楚,顾沉渊这番表现是何意思,仅仅是对她出于礼貌客气的照拂,还是另有别的意思…… 曲昭雪觉得,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最好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好,便将思绪拉回现实,道:“王爷,既然这庙里建了密室,还是在地下,定然需要通风口,既然我们难以从正门进入,不如便找到通风口,仔细瞧瞧里面是个什么情景?” 过了半晌,曲昭雪也没听到顾沉渊的回答,便抬起头望向他,只见他神色颇有些懊恼,与她眼神交汇的那刻才如梦方醒,道:“好,应当就是在这附近了。” 说着,顾沉渊便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些,将曲昭雪护在身后,瞧着后院的水井,一步步缓缓上前走去。 曲昭雪将奇怪的思绪都赶出脑海,全神贯注地跟在顾沉渊的身后,来到了水井旁边,却见这水井只修了半个井盖,另一边是露着的,顾沉渊往前探头瞧了瞧,便闪身往边上靠了靠,示意曲昭雪过来看。 曲昭雪上前低头一看,便见水井之下正是方才见到的那地下赌场,正对着一桌打叶子牌打得正火热的人…… 想必这便是通风口之一了。 打叶子牌这四人脸色通红,一看便知是饮了许多酒,身上却是一副常年劳作的布衣打扮,几个人一边打牌一边骂着对方,污言秽语实在是难以入耳。 忽然,一双大手捂住了曲昭雪的耳朵,曲昭雪转头一看,便见顾沉渊正捂着自己的耳朵,紧蹙着双眉盯着那几人。 曲昭雪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觉。 顾沉渊好像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曲昭雪没有躲开他,只静静地看着地下几人互相指着鼻子叫骂的场景,上家那人似是输急了眼,起身揪着下家那人的脖领,一拳挥到了他的脸上,场面顿时有些混乱了。 很快便来了几个衣着板正些的男子,似是赌场的小伙计,将二人强硬地分开,此时顾沉渊才将曲昭雪的耳朵解放开了,只听得为首的那个身穿圆领锦袍的男子吩咐道:“让他们去清醒清醒,记好账,一早再放出去!” 几人登时领命,将方才扭打的男子拎走了,叶子牌桌又来了两个人凑手,牌局才重新开始,就像方才的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赌徒们又激动地开始洗牌,贪婪的双眼发红得厉害,紧张地咽着口水,看着新加入的两个小伙计,就像是毒蛇吐着信子一般…… 谁知刚摸完牌,曲昭雪便听到顾沉渊在一旁道:“那新来的两个出千了……” 曲昭雪不会打叶子牌,也看不出来什么,只见打了没多久,其中一个小伙计果然胡牌了,其余几人均是唉声叹气地交了筹码,而顾沉渊则摇了摇头,道:“今夜他们只怕是要输惨了。” “王爷可要出手干预?” 曲昭雪转头看向顾沉渊,却见顾沉渊摇摇头,将她轻轻扶起来,道:“如今还不到时候。” “王爷的意思是,如今我们尚不知晓这个赌场于蓝若村和本案而言有何关联,贸然出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顾沉渊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顾沉渊缓缓将曲昭雪带出了庙里,曲昭雪却微微蹙眉,道:“王爷,他们总不能没日没夜地都在此处赌,我看不如我们在此蹲守上一夜,等明日一早看他们是否出来,若是出来的话,好跟着他们,瞧瞧他们究竟是何人,又从何而来。” 顾沉渊沉默不语,似是在思索些什么,曲昭雪继续劝道:“王爷,我怀疑这正是咱们投宿的那人家败落的原因,儿子染上了赌瘾,赔光了家产,媳妇也离他而去,然后……”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但我不能让你犯险。” 顾沉渊低头望着曲昭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把你送回去之后,我便带上几个人来蹲守,瞧瞧是什么情景。” 曲昭雪抬眸看向他,只见他虽面色如常,但是眉眼柔和,对她抿唇微笑,便握着她的手腕继续前行。 曲昭雪虽然胆大,但是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不会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来添乱。 更何况这赌场中人,定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若在场,只怕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可能会连累他们。 “此次带的人手不多,我也不会冒进犯险,更何况……” 顾沉渊抿了抿唇,在她耳边悄声道:“自从我们出了长安城后,便有人在跟着我们。” 曲昭雪一惊,瞪大了双目看向他,却见顾沉渊又安慰道:“放心,他们怕惊扰我们,离我们很远,也没有跟着我们进村。” “可……可这也很危险啊……”曲昭雪紧蹙着双眉,道,“若是他们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伏击我们,这可如何是好?” “放心,他们只有两个人,成不了大气候。”顾沉渊轻轻笑了笑,道,“咱们后面有尾巴跟着确实不假,可是尾巴的后面,还有尾巴呢……” 曲昭雪思忖片刻,便明白了顾沉渊的意思,不禁赞叹他未雨绸缪又心思缜密。 确实,以顾沉渊的性子,不太可能只带这些人出门,更何况身边还跟着几个妇孺…… 曲昭雪突然很享受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毕竟以前的她,总是为别人操心的那个,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猛然间她也觉得,这样其实极好。 可是她也只能警醒…… 曲昭雪悄悄抬头看向顾沉渊宽阔的后背,便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垂下眸子看着自己的脚尖…… 毕竟她与顾沉渊之间,犹如云泥之别。 他们只能是同类人,却不可能是同路人。 …… 晨光微启,长安城中坊门将开,一匹骏马奔进了坊门之中,只见这一人一马在闫记钱庄门前停下,敲响了闫记钱庄的大门,过了良久,大门才开,那人飞快地奔了进去。 二楼之上,闫阙慵懒地倚靠在贵妃榻上,手中仍然握着那柄折扇,虽然打着哈欠,可是耳朵却警醒着,直到房门敲响,他才缓缓看向房门处。 只见一身穿黑衣的男子风尘仆仆而来,闫阙微微眯起双目,道:“阿和啊,回来得这般快吗……” 这阿和在他面前躬身恭敬道:“掌柜,那襄郡王众人一路向东,夜里在蓝若村投宿了。” 闫阙闻言眉头一皱,登时坐了起来,惊道:“蓝若村?” “正是……”阿和轻轻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渍,道,“昨儿大雨,我们眼睁睁看着他进村的,我快马加鞭回来报信,阿祥仍在那里盯着的。” 闫阙抿了抿唇,飞快地下了床榻,赤脚在地上踱步,看起来心焦不已,过了良久,才道:“警示阿胜了吗?” 阿和登时语塞,面露尴尬之色,道:“尚未……” 闫阙急得跺脚,道:“你们!真是榆木脑袋!若是蓝若村的事被襄郡王发现了,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阿和身子一抖,咬着牙道:“是我们的错,我这便快马加鞭赶回去报信!” “等等!”闫阙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了好几圈,才道,“你立刻赶回去,让阿胜警醒着些,但也别伤着人,毕竟是勋贵,我这便收拾行囊亲自去一趟!” 阿和一听大喜,急忙躬身行礼道:“掌柜亲自出马,定然没问题!” 闫阙烦躁地摆摆手让他下去,待阿和领命下去后,闫阙便唤来了婢女替他洗漱更衣,可神情却愈发凝重。 既有顾沉渊在,那他这趟渭南县,只怕不会顺利了…… 与此同时,蓝若村中担忧地一夜未眠的曲昭雪,也在借宿的院子里静待着顾沉渊的消息。 如今天刚蒙蒙亮,曲昭雪正静立在院墙下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听到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似是有几个人渐行渐近…… 第66章 铜臭 七 曲昭雪屏气凝神,立在墙…… 曲昭雪屏气凝神, 立在墙角下,脑中在飞快地思索着。 这脚步声杂乱无序又颇为沉重,应当不是顾沉渊一行人。 那会是谁呢…… 曲昭雪仔细思忖片刻, 将耳朵贴在墙面上,静静地听着, 只听得外面似有说话声。 “你这不到家了吗, 不进去看看?” “有啥好看的, 我一进家门,我那阿耶的棍子就抡上来了,我可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亲父子哪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回去低个头认个错不就行了,你瞧瞧我,嘴甜点回到家之后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不管那些,等我将钱都赚到手了,把地赎回来,我阿耶便……” 曲昭雪听着这几人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脸颊紧紧贴着墙面也听不到什么。 谁知此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曲昭雪身子一凛,感觉自己的心脏那一瞬又停止了跳动,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这家中的男主人老翁正目光不善地望着她,道:“你在这里偷偷摸摸的作甚?” 曲昭雪一看是他, 登时放松下来,笑了笑道:“听到外面有动静, 有些担心罢了……” 老翁冷着脸哼了一声, 道:“如今天也晴了,你们还是快些离去的好!” 曲昭雪急忙好脾气地应下,看着这老翁右肩扛着个她叫不上名字来的农具, 左手牵着头牛,正转身往门前走,曲昭雪思忖片刻,道:“老翁这是要去田里做活吗?” 老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当是应下了,道:“不去做活,我们吃甚!” 此时落英刚打着哈欠从屋中出来,曲昭雪见状,便将落英拉过来,向那老翁道:“老翁,您若是不介意,能不能带我们兄弟二人去田里瞅瞅?” 老翁一脸嫌恶地看向二人,道:“你们一看就是城里的公子哥,跟着老汉我去田里作甚?” 落英此时也一脸懵,不知为何刚起床就要被拉去田里了,曲昭雪则笑了笑,道:“正因为是城里来的,想跟您去长长见识,您放心,我们就在边上站着,绝对不打扰您……” 老翁冷嗤了一声,没应下,却也没拒绝,拉着那头老牛就打开了大门,曲昭雪拽着落英的胳膊,随着他出了大门。 如今雨虽早已停了,但黄土路上仍然泥泞得很,大清早的,村里的土路上也没什么人,曲昭雪二人一直随着老翁爬上了一个小山坡,来到了平原的田里,才见到了人影。 整个田被分成了四四方方的好几块,每一块田里都有一人一牛在劳作着,而且劳作的人,年纪都与这老翁一般大…… 曲昭雪不禁觉得奇怪。 这现代的村里剩下的老年人多,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在这古代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怎么村里也净剩下些老翁在田里做活? “阿翁,这每家的田都在什么地方,是当初你们村里自己分的吗?” 曲昭雪在一旁问这老翁,这老翁也并未藏着掖着,道:“以前是自己分的,如今不是了……” 曲昭雪仔细品了品这段话,又道:“那这每家每户的田,都是你们自己的吗?” 那老翁冷笑了一声,道:“早就不是了……” 曲昭雪眉头微蹙,觉得更加奇怪了。 按照律法,朝廷是会给每家分一块田地,称为永业田,就由这家人世世代代耕种,可以算作私有财产,只是限制买卖罢了。 为何这老翁所说情形,与她所了解的律法规定不同呢…… 难道是她记错了? “白三哥来了!” 曲昭雪一行人路过一个另一个老翁,这老翁笑着对他道,又转而打量着曲昭雪二人,道;“白三哥,这二人看起来是生面孔啊……” 原来她借宿这家老翁,竟姓白吗…… 而曲昭雪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这位白三翁摆了摆手道:“从城里来借宿的,非要跟我来田里瞅瞅,倒是老六你,今日怎么来的这般早!” 白老翁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来,那老六叹着气摇摇头道;“甭提了,我家那小王八羔子今日一早回来了,孩儿他娘宠得不行,我这打不得骂不得的,索性就出来避避!” 白老翁闻言,笑意登时僵在脸上,眯起了双目,道:“你家小儿今早回来了?” 老六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回来了,看那样就是一宿没睡,还酒气熏天的,你们家阿顺没回来?” 白老翁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了,曲昭雪听着二人的对话,大概能推断出,今日经过家门的那几人中,其中有一个估计就是这白三翁的儿子了,因为怕被父亲责骂而没进家门…… 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那是为国为民,这位儿子不入家门,只怕是…… 白老翁又往前走了几步,浑身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曲昭雪见状,以为他是怒火攻心,犯了什么病症,急忙拍了拍他,刚想问他身子是否有不适,却见他忽而转过身,咬牙切齿道:“这个逆子!”,骂了一句,便牵着牛飞快地往回走。 曲昭雪唤了几声,他却并未回头,曲昭雪只得拉着落英跟上,只见老翁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体力确实好,一口气跑回了家门口。 曲昭雪在后面跟着,跑得气都喘不匀了,这路途崎岖又泥泞丛生,简直比八百米的酷刑还要折磨,好不容易跑到了家门口,却正好碰见了顾沉渊。 曲昭雪长舒了一口气,捂着胸口拼命想要把气喘匀,刚想要跟顾沉渊说话,却见顾沉渊快步走上前来,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曲昭雪一愣,连正事都忘了,瞪大了双目看着他,却见他虽然面色阴沉,但是眼神热切,额角微跳,似是十分焦急的模样,见她不说话,又摇晃了她一下,道:“我一回来,房中只有两个阿婆,院子里也没有你的踪影,问了护卫也都不知,你是想要急死我?” “我……” 曲昭雪想要辩解一两句,可看到顾沉渊这般急切的神情,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喃喃地道了句“抱歉”,便垂下了头。 她今日一听到白老翁说要去地里干活,便想着随他一道前去,好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一时间确实没想那么多,只带着落英二人一同前去了…… 确实没有考虑到同伴的感受…… 顾沉渊见她这副模样,握住她肩膀的手登时卸了力道,连语气和态度都柔和下来了,道:“我方才是太过着急了,吓到你了吧,实在对不住……” 曲昭雪见他似是好些了,心情也轻松了起来,摇摇头道了句“无事”,扭头却见落英一步跨到了二人中间,一脸不满地望了一眼顾沉渊,又转过头看向曲昭雪,道:“娘子,弄疼你了没?” 曲昭雪急忙摆手,道:“落英,没事的,莫要太过紧张。” 落英却撇撇嘴,往曲昭雪耳边凑了凑,道:“娘子,婢子总觉得这个王爷是个好色之徒……” 落英虽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这话,可却一字不落地被顾沉渊听了去,曲昭雪看顾沉渊的脸色好像又难看了些,急忙拍了拍落英的肩膀,道:“胡说什么呢……” “婢子可没胡说,瞧他看娘子的眼神,那肯定是对娘子心生爱慕了……” 曲昭雪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直接把落英的嘴捂上了,向顾沉渊露出了略为僵硬的笑容,决定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道:“王爷,您可看到那老翁可回来了?” 顾沉渊望了一眼落英,神色看起来颇为惋惜似的,却轻轻勾了勾唇角,道:“看到了,怒气冲冲的进了屋子,正与那阿婆不知在吵些什么……” 曲昭雪见状松开了落英,告诫她莫要再乱说了,才示意顾沉渊与她到一旁,道:“王爷,这一夜可查探出什么结果了?” 顾沉渊望了一眼老翁所在的那屋里,轻声道:“可以说是收获颇丰……” 曲昭雪眼神亮了起来,只见顾沉渊道:“日光初升,这赌场中的赌客便出来了,一部分人直接出了村子,另一部分人则进了村子的各家各户,经过查探,发现这部分人,正是这村中的村民。” 曲昭雪微微蹙眉。 与她所料果然不差…… 顾沉渊顿了顿,继续道:“这些村中的赌客看起来不像是经常回来的,似是在外面做工,有些在家中并不受待见,只在家中短暂停留了一会,便一齐离开了村子,我已派人跟上了,有情况随时回来通报。” 曲昭雪点点头,便将方才自己的见闻一并说与顾沉渊听,只见顾沉渊面色愈发凝重,道:“听护卫来报,确实有几个人经过了这门前,想必就是你说的这老翁的儿子,不过这老翁姓白,倒真是有些太巧了……” “所以,白正卿,他是蓝若村人氏吗?”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摇了摇头道:“我只知晓他是渭南县人,是否是蓝若村,我还真拿不准。” 曲昭雪的眉头与顾沉渊一般紧锁着,道:“还有这村里家家户户的田地,怎的不属于他们自己?” “按律法,应当是属于的,不知怎的竟出了这般变数……” 顾沉渊眉头拧得更紧了,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交叠揉搓着,曲昭雪见他深陷沉思,便道:“王爷,你看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在此地再呆上一日?” 顾沉渊转头看向她,道:“你有何想法?” 曲昭雪紧抿着唇思忖了片刻,才道:“王爷试想,一般村庄里,这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接触赌场,可是这蓝若村不仅在村中开了赌场,更何况还将这赌场藏在庙宇的地下密室之中,是不是与常理不符?” 顾沉阿云轻轻点头,道:“确实蹊跷……” “不仅如此,这蓝若村也与旁的村不同,朝廷授予的永业田不在村民自己手中,反而村民还要向一个姓闫的头头交粮,是不是也十分不寻常?” 顾沉渊闻言眉心一跳,缓缓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村中诸家的赌瘾,与这田地权属的流失,只怕是有些关联……” 顾沉渊心中似乎也有了些思量,曲昭雪往顾沉渊耳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会不会是有人恶意让他们染上赌瘾,待他们无钱可还之时,让他们用田地抵债,所以这村中如同这位白老翁一般的家中,儿子滥赌,田地被占,家中尚欠着赌债,只能用每年的收成来还……” “至于那些滥赌的儿子们去了哪里,只有等王爷的人回来通报,才能知晓了。” 曲昭雪话毕,浑身登时一阵阵发冷,只见顾沉渊神色也寒如冰霜,转头看向刚被白阿翁训斥过,从屋中哭着跑出来的阿婆,缓缓道:“或许,我们现在就能知晓……” 第67章 铜臭 八 白阿婆看起来一脸泪痕,…… 白阿婆看起来一脸泪痕, 也没有避讳正立在院中的曲昭雪三人,快步跑向门口踮着脚,一脸期盼地东张西望。 想必是白阿翁将今日之事告诉她了, 她才期待着能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 曲昭雪思忖片刻,便上前轻轻拍了拍白阿婆的肩膀, 道:“阿婆, 您在找什么呢?” 白阿婆回头看向曲昭雪, 轻轻眨了眨双眸,道:“郎君啊,你今日一早, 可见过家门口来了什么人?” 曲昭雪做出一副仔细思索的样子,缓缓道:“好像是有几个人经过,只是没进家门罢了。” 白阿婆目光登时亮了起来,一把抓住曲昭雪的胳膊,道:“郎君,你可看清那几人的相貌?” 曲昭雪遗憾地摇摇头,道:“我只是隔着院墙听到他们说话罢了,并未看到他们的相貌。” 白阿婆眸中的光登时暗了下去,却又忽而一闪, 道:“那……那他们说了甚,你可听到了?” 曲昭雪点点头, 道:“这我听到了,似是有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为何经过家门, 却不回家瞧瞧, 那人说,回家怕被阿耶打骂,还说……等赚到钱将债还了, 再堂堂正正地回家!” 白阿婆闻言,眼眶红得更厉害了,眼泪登时流了下来,道:“我的儿啊,这个傻孩子……”就呜咽个不停。 曲昭雪与顾沉渊对视一眼,便扶着白阿婆到了廊下坐下,道:“那人既是阿婆的儿子,不如阿婆告诉我们,他在何处,我们离开的时候,还能替您带个信或带件厚衣裳。” 白阿婆眸光一闪,激动地握住了曲昭雪的手,道:“郎君,你说的可是真的?”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真的,昨夜下了那般大的雨,您好心收留我们,就当是我们的报答了。” 白阿婆那双苍老的眼睛,第一次焕发出了这样的神采,可又忽而黯淡了些,垂下了头,道:“可……可我们家中没人认得字,也没有什么纸笔……” 曲昭雪抬眸望了顾沉渊一眼,道:“阿婆,我这位兄长写得一手好字,身上也带了文房四宝,不如让她帮你写?” 白阿婆闻言,猛然抬头看向顾沉渊,见顾沉渊微微颔首,便笑着应了好几声,道:“等我,我去拿几件厚衣裳……”话毕,便一路小跑回了自己房中。 顾沉渊唤来竹青,让他去准备笔墨纸砚,接着便一撩袍角在曲昭雪对面坐下,对她勾了勾唇角,道:“你倒是机灵……” 曲昭雪却笑不出来,望着顾沉渊,喃喃道:“我总觉得有些负罪感……” “不必有负罪感,你又没有欺骗她。”顾沉渊轻轻拍了拍曲昭雪的肩膀,道,“此事快些水落石出,我们才能设法帮他们,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曲昭雪叹息着点了点头,待竹青将纸笔取来后,白阿婆也捧着两件衣裳从屋中出来了,那衣裳被竹青接过后,白阿婆便一脸喜色地立在一旁,看着曲昭雪在一旁给顾沉渊磨墨的样子,双手绞在一起,一脸紧张的模样。 “哎哟,我这都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好了……” 白阿婆又揩了揩眼角的泪水,看着顾沉渊执笔望着她,便斟酌着开口,道:“家中一切都好,照顾好自己,有空回家看看……“ 顾沉渊刚要提笔开始写,却听白阿婆又道:“不不不,还是不写这个了,就说,娘很想你,小满也很想你……” 顾沉渊这次没有提笔,只扭头看着白阿婆,静待着她斟酌好,可白阿婆一脸纠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终还是放弃了,垂着头道:“还是莫要写了,烦请二人给他带两身衣裳,我这就心满意足了。” 曲昭雪见状便点了点头,走到白阿婆面前揽住了她的肩膀,道:“您放心,我们一定给带到,只是不知,他姓甚名谁,我们又该去渭南县城的何处寻他?” 白阿婆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握着曲昭雪的手谢了又谢,道:“他名为白徽,你们到了渭南县城之后,去闫记茶庄找他就好。” 曲昭雪心猛然往下一沉,面上仍不动声色,只与顾沉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又看向白阿婆,道:“阿婆,我们也是第一次去渭南县城,不知这闫记茶庄该怎么走?” 白阿婆闻言,却犯了难,道:“说来惭愧,我这也从未去过渭南县城,不过这闫记茶庄可甚是有名,整个渭南县只有一家闫记茶庄,进城之后问问,想必都知晓的。” 曲昭雪笑着点点头,道:“我知晓了,您放心便是,我们定然将东西带到!” 白阿婆止不住地点头道谢,谁知此时白阿翁却从屋中出来,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的老妻,道:“你!你又跟这外人说什么了!” 白阿婆似是有些怕他,身子微微抖了抖,道:“我只是求这几位郎君,给儿子带件衣裳……” “你!你是要气死我!”白阿翁直接抄起旁边的扫把,上前几步就要往白阿婆身上抡去,曲昭雪见状,下意识地护在了白阿婆的身前,喊道:“阿翁,冷静些……” 可这白阿翁却没能冷静,一扫把就要挥到曲昭雪身上,落英见状急忙上前拦着,谁知顾沉阿云却抢先一步,反身将曲昭雪护住,而自己的后背迎上了那扫把的同时,伸臂挥了过去,只见那扫把拐了个弯,直接扑到了地上,而白阿翁却往前一个踉跄,多亏顾沉渊拉了他一把,他才没直接脸着地摔倒在地上。 曲昭雪一回头,便见顾沉渊那张寒如冰霜的脸,正冷冷地望着白阿翁,道:“有话不能好生说吗?为何非要动手!” 白阿翁被顾沉渊一挡,更气坏了,怒而指着顾沉渊,道:“这是家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的!”急着又使劲一抡那扫把,顾沉渊刚要挡住,却见这白阿翁身子一僵,竟然直直地倒地了…… 白阿婆“啊”地叫了一声,一边喊着“老头子”一边扑了过去,不住地摇晃着他,泪珠滚滚落下。 顾沉渊目光一凛,急忙让竹青叫来护卫将白阿翁抬进了房中,又将荀彦宁叫了过来,给白阿翁瞧瞧是怎么回事…… 荀彦宁在内室中诊治,曲昭雪立在门廊处悄声与姜阿婆说着案情,姜阿婆神色愈发凝重,咬着牙道:“这闫阙竟还与这档子事有关,此人可真是心黑……” 曲昭雪眉头紧蹙着,道:“此事也只是猜测,如今一切要等查探到闫记茶庄的真相再说。” 姜阿婆闭了闭目,艰难地点了点头,道:“一切就按曲讼师的意思来办,只要能查清真相,我没有意见。” 此时那老人家的小孙儿小满突然抹着眼泪从正厅里出来了,姜阿婆看着实在是于心不忍,便将他带去一边哄着,曲昭雪则看着立在那里面色沉重的顾沉渊,默了一瞬,便上前几步来到了他面前,道:“方才多谢你了……” 顾沉渊转头看向曲昭雪,眉头似是舒展了些,艰难地勾唇笑笑,道:“无事,总不能让你伤着……” 曲昭雪秀眉微蹙,思忖了片刻,看着这白阿翁的症状,应当是急症,估计很难快速痊愈,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道:“王爷,不如这样,你们留在此处观察着阿翁的病症,我与落英去一趟渭南县城,瞧瞧这闫记茶庄到底是什么名堂?” 顾沉渊目光一凛,嘴里喃喃地重复道:“你与落英二人?” “正是,再者正好也正大光明地去闫记茶庄,向白徽报信……” 曲昭雪神色真诚地望着顾沉渊,只见顾沉阿云略思忖片刻,便道:“县城一定是要去的,不过还是我与你一道去,让剩下的护卫与落英都留在此处照应着。” 曲昭雪一愣,下意识摇头道:“落英不会同意离开我的……” “姜阿婆身边不能离了人,落英是女子,照料着方便些,更何况她如今在屋中候着,不知道你我的打算。”顾沉渊往曲昭雪耳边凑了凑,轻声道,“我骑马带你走,速度比马车快多了。” 曲昭雪听到他凑在自己耳边悄声说“骑马带自己”,连带着气息扑向自己的耳朵,身子一抖,微微有些发麻,僵硬地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神色郑重,不似说笑,更加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了…… 她到古代来之后,还没尝试过骑马呢…… 想想古装剧上,那种纵马狂奔的快乐,还真是挺令人期待的…… 顾沉渊见曲昭雪没有再反对,将脸扭到一旁,微微勾了勾唇,只见房门突然打开,荀彦宁拧着眉出来了,道:“情况不太好,应当是中风。” 曲昭雪感觉心里一颤。 “荀某已经施针缓住了病情,过一个时辰之后还需再次施针,但尚需几味药材,可这阿婆说村子里没有,只能到渭南县城去抓……” 荀彦宁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纸递给了顾沉渊,道:“烦请王爷差人去抓药可好?” 顾沉渊一把接过那张纸,道:“本官亲自前去。”话毕,唤来竹青吩咐了些话,便很自然地握住了曲昭雪的手腕,道:“走吧,快去快回。” 荀彦宁见状,还未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便见曲昭雪很自然地随着顾沉渊往门口走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定地愣在了原处。 他何时见过王爷与女子这般亲密过…… 还有曲娘子,竟也默默接受了来自王爷的亲密…… 此时白阿婆忽而从屋中小跑着出来了,追上了二人,抽噎着道:“两位郎君,你们是要去渭南给我家老头子抓药吗?” 曲昭雪点点头,道:“正是,顺便去趟闫记茶庄报信,让令郎回家来照料父亲。” 白阿婆揩了揩眼角,掩去了自己的满脸泪痕,道:“二位郎君真是活菩萨,老婆子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们了。” 顾沉渊又望了一眼屋子的方向,低声道:“阿婆不必谢,我们赶时间,有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白阿婆点头,便见顾沉渊从牛棚牵过一匹马扯着缰绳带出了大门,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后,便又卡住了曲昭雪的腋窝将她一下便抱上了马,从后轻轻揽着她的腰身,一甩缰绳,这马便驮着二人飞驰而去。 只留下震惊的白阿婆和荀彦宁,眼睁睁地瞧着一身男装的曲昭雪,侧坐在另一个男子身前,纵马疾驰而去…… 曲昭雪只感觉风声在自己耳边呼啸而过,鼻息中除了顾沉渊身上好闻的书墨香气外,还有骤雨过后泥土的清新气味,顿感心旷神怡。 而她,也从未离顾沉渊这般近过,不由得脸又有些泛红…… 二人行到一片树林之中,只见黄叶四飘,一阵哗啦啦的纷乱响声过后,五六个人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二人面前。 曲昭雪有些紧张地攥紧了顾沉渊身前的衣衫,只见顾沉渊勒停了□□之马,道:“情况如何?” 这五六人上前行礼道了声“见过王爷”,曲昭雪才明白过来,这应当就是顾沉渊所说的,尾巴后面的尾巴了…… “一行人均是朝着渭南县城方向走去,几个兄弟已经跟上了,王爷放心。” 顾沉渊紧蹙着眉头,道:“你们莫要跟着本官,继续在蓝若村周围待命,如有异动,立刻来报!” 几人领命,便“嗖嗖嗖”几声又窜回了树上,曲昭雪尚未反应过来,顾沉渊又纵马开始前行,一边凑近她的耳边,道:“扶稳我的肩膀……” 曲昭雪脸红得发烫,身子僵硬得很,根本不好意思扶着他,只见顾沉渊伸手握上了曲昭雪的手腕,稳稳地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双腿一夹,马跑得更快了些,曲昭雪被一颠,双手下意识便攥紧了顾沉渊的肩膀,身子又贴近了他两寸。 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缝隙可言了…… 曲昭雪感觉脸红地要发烧了,根本不敢抬头看向顾沉渊,而顾沉渊的脸上,这才微微翘起了唇角…… 第68章 铜臭 九 二人纵马奔驰着,快到午…… 二人纵马奔驰着, 快到午时时,终于到了渭南县城门口,顾沉渊早早便了勒停了马匹, 自己下了马后,便将曲昭雪直接抱下马, 将提前准备好的通关文牒递给了曲昭雪, 示意她先收好。 曲昭雪脸色通红, 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害羞所致,顾沉渊也不戳破, 只觉得欣喜万分,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曲昭雪的手臂,带她缓缓通过城门。 城门的守备并不森严,只查了二人的通关文牒后,便没再多言,直接将二人放了进去,二人一进渭南县城,却发现这渭南县城似乎与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顾沉渊也已有两年未来过了, 这里确实是大变样,繁华程度直逼长安城, 这琳琅却有序的街道,就算是安置在长安城中, 也并无违和感。 甚至比长安城中那些偏南的坊, 看起来都要繁华…… 曲昭雪震惊之余,不由自主地向顾沉渊身边靠近了些,而顾沉渊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腕, 示意她莫要紧张,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目光一凛,便拉着曲昭雪直接挪到旁边的一条街道之上,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牵着马匹正立在那处,向顾沉渊颔首示意,在顾沉渊靠近他之后,才悄声道:“见过王爷……” 此人正是莫愚。 顾沉渊环视了一下四周,见街道上行人众多,确实是极好的掩护,便示意莫愚一道前行,仍旧是一手紧紧拉着曲昭雪的手腕,一手牵着马,看向莫愚,道:“情况如何?” “他们这些赌徒出了蓝若村之后,便乘了马车赶到了渭南县,直接进了一家名为闫记茶庄的地方,再也没出来过……” 莫愚声音压得极低,立在马匹的另一头,穿梭在人群之中,顾沉渊点点头,又道:“他们在闫记茶庄之中做些什么,可能查到?” 莫愚看起来神色凝重,道:“他们好像是闫记茶庄的伙计,给闫记茶庄做工的,有几个人跟着几辆装茶叶的车出了门,还有几个留在茶庄里面,不知道做什么的。” 顾沉渊沉默着思忖片刻,便从怀中拿出张纸来,道:“带路去闫记茶庄,再差人去抓这几味药,在闫记茶庄等着。” 莫愚应下后,便自然地接过了缰绳,一手牵着一匹马,人群中有一个看似路人的男子顺势接过了那张纸条,便又融入到了人群之中。 曲昭雪不禁赞叹,这襄郡王手底下的人,果然本事十分了得…… 曲昭雪默了一瞬,便在顾沉渊耳边悄声道:“王爷,我越来越觉得,我们的分析应当是正确的,这些人想必是因欠下赌债才不得已来此做工还债,由此一来,若这蓝若村的赌场当真是闫记茶庄所开,那这闫阙可真是既赚了铜钱,又赚了人力,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再加上还有蓝若村百姓的良田,不仅每年能有不少粮食收成,还有村民白白给他家做农活的长工,可真是精明得很……” 顾沉渊眉头拧得更紧了,道:“我总觉得,此事不会这么简单。” 曲昭雪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我也确实有这般感觉,卖茶本就是高利行业,闫家根本不缺钱,何必去贪图蓝若村村民的几分地呢……” 顾沉渊叹息了一声,道:“莫忘了,此行咱们还有查探姜家兄弟案子之职,姜家兄弟可是从外地来的茶商,只怕是其中也有什么利害,是我们并不知晓的……” 曲昭雪也想不通其中的厉害,一路上还在脑中盘算着这几日的见闻,却发现他们如今实在是所知甚少,很难将有限的信息串联到一起。 这条路一直快走到了尽头,三人才见到了闫记茶庄的大门。 在曲昭雪意料之外的是,这茶庄静谧又古朴,没有半分财大气粗的豪华之感,门前镇宅的石狮旁,竖着两颗青松,大门也紧闭着,根本不见人影。 在这朗朗白日,像是不营业一般,全然不似方才街上那一派繁华之景…… 顾沉渊理了理衣衫,示意莫愚在外面看着马匹,便与曲昭雪二人上前,敲响了茶庄的大门。 过了良久,茶庄的大门才开,只见两个年纪很轻的小伙计探出脑袋来,道:“二位贵客,请问来此何事?” 顾沉渊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应道:“买茶。” 两个小伙计面面相觑,迟疑了片刻,又小心问道:“请问,您是从何处来的,又是找哪位买茶啊?” 顾沉渊眉头一蹙,厉声道:“一个名为白徽之人告诉我,若是想要买茶,便来渭南县城的闫记茶庄寻他,你们这里挂着茶庄的匾额,难道不卖茶叶?” 两个小伙计身子一抖,见顾沉渊似是有些生气,急忙赔笑着道:“瞧您说的,哪里的话,我们开茶庄的,自然是卖茶叶的,您请进便是,小人替您去寻他来。” 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一眼,便随着其中一个小伙计进了茶庄,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摆着莲花池,回廊边上还立着松树,那小伙计并未将二人带进内院,只引着二人去了偏殿坐定,又差人去泡茶,过了好一会那茶叶才上来。 顾沉渊一抿,眉头登时皱起。 这茶的味道,简直是不堪入喉…… 曲昭雪察觉到了顾沉渊细微的表情,便知这茶叶味道实在一言难尽,机敏地将茶杯放下,不打算入口了。 那小伙计似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笑,道:“实在对不住,我们这里鲜有客人当场品茶的,几乎都是直接拿出去批量卖的,故而店里没什么好茶,让二位郎君见笑了。” 顾沉渊将茶杯“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道:“可你们是开茶庄的,不在铺子里备些好茶,若是有想要买茶的客人来品尝,你们就用这种茶来搪塞?” “哎哟郎君,您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儿,小人也不敢搪塞您,店里卖的茶,那都是从川渝买来的精品,鲜少有百姓买得起的,故而我们这里的茶叶,几乎都是直接将茶叶卖去长安城的达官贵人的,很少有像郎君这样的贵人突然屈尊来此,所以也就……” 小伙计又尴尬地笑笑,手指搓弄了一下衣带,顾沉渊冷笑了一声,道:“那还是怪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了!” 小伙计闻言一拍大腿,赌咒发誓自己绝无此意,解释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了白徽前来。 白徽一身粗布衣衫,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眼底的青黑都快要扯到唇角了,但仍然一脸笑意地上前,道:“是哪位贵客要买茶?” 顾沉渊仰起下巴来看向白徽,而此时这小伙计十分有眼色地退下了,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白徽看顾沉渊这气度,便知他不是凡人,笑嘻嘻地上前,道:“这位贵客,店里的茶都是这京兆府中鲜少能见到的好茶,您是喜欢什么款的,白某来给你推荐一下可好?” 此时白徽靠近了些,曲昭雪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忍不住皱了皱鼻子,而白徽也意识到自己身子上不好闻,尴尬地笑笑,离远了些,道:“对不住,昨夜贪杯饮得多了些,您请见谅。” 曲昭雪轻轻咳了咳,道:“不瞒你说,我们家郎君此番便是准备来采购大批茶叶的,早就听说了闫记茶庄的招牌,烦请你带我们在这茶庄中四处转转,我们也需考察一下你们茶庄。” 顾沉渊听到曲昭雪那般自然地说出“我们家郎君”几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熨帖与幸福充盈在心间,唇角也忍不住上翘。 白徽闻言,却面露难色,迟疑着似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绝,曲昭雪见状,便咬了咬牙,道:“若是合适的话,准备买上几十斤上百斤的带回去,至于价钱,一切都好说……” 白徽一听到他们要买这么些茶叶,还根本不在乎价钱面上一喜,道:“小人这便带二位贵客去瞧瞧!”弓着身子将二位引出了房门。 那小伙计此时正在门口候着,看三人出来了,吓了一跳,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白徽,白徽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那小伙计却拍了拍他,道:“你忘了闫掌柜说的什么了!” “人家就是来瞧瞧的,没事的!”话毕,便引着顾沉渊和曲昭雪进了内院。 让曲昭雪感觉奇怪的是,这茶庄内院,竟然与外院并无半分区别,都是一片死寂,根本听不到人声…… 曲昭雪不由自主地向顾沉渊靠近了些,顾沉渊捏了捏她的手腕,示意她莫要害怕,警觉地抬头瞧了瞧,扯了扯唇角,便问道:“你们的茶叶都是从何处运来的,多久能运来一次?” “是从川渝地区运来的,都是品相极好的,约莫两三个月运来一次吧。” “那你们是向哪家茶商进的货呢?” 白徽神色一僵,迟疑了片刻,道:“之前是有一个茶商的,似是姓姜,但是之后那姓姜的犯了点子事,掌柜便另寻渠道进货了,至于那渠道是什么,小人便不知情了。” 顾沉渊闻言,与曲昭雪交汇了一个眼神,曲昭雪眼珠一转,又道:“你若是不知晓的话,那你们掌柜可在,我们家郎君可与你们掌柜的直接谈。” “两位贵客,您可行行好!”白徽一听这话却急了,道,“如今我们掌柜的不在城里,而且,掌柜的若是知道我这般做生意,只怕是要给我一顿臭骂了,您买的多,我们给的价肯定就公道的很,更何况您从那茶商手中直接买茶,这茶税可是极高呢,还不如在我们这茶庄里买,都是上好的官茶。” 曲昭雪闻言点点头,道:“你说的确实也有些道理,不如还是带我们去瞧瞧这茶叶的品相,若是合适的话,还是尽早定下来的好。” 白徽自是喜不自胜,急忙应下,带着二人进了一个小院子,只见那茶叶铺满了这个院子,还有几个男子坐在地上筛选分类,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便继续垂下头做自己的事。 顾沉渊俯身拾起几片茶叶在手中揉搓了一下,又闻了闻,才轻轻扯了扯唇角,道:“确实品相不错,只是不知能否让我带几片回去,让在邸舍中歇息的家中老爷子尝尝,只要过得了他的关,你这茶,我便买定了。” 白徽欢喜地要哭出来了,想要紧握住顾沉渊的手,却觉得有些不太合适,尴尬地收回了手,曲昭雪趁势便道:“烦请随我们去一趟,若是合适的话,便直接交订金定下了。” 白徽兴奋地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急忙谢了又谢,才引着二人又回到门口,顾沉渊轻轻勾了勾唇,又握了握曲昭雪的手腕,示意她做得好,这门前的两个小伙计见三人正要往门外出,急忙拦住了白徽,道:“你这是去做什么?” “我就要熬出头了!”白徽眼眸晶亮,压低了声音凑到那小伙计耳旁道,“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贵客,你就等我抱着铜钱回来,把债都还清,好离开此处咯!” “当真!”那小伙计一脸惊讶,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你忘了掌柜的吩咐,不允许咱们出去的!” “无妨的,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我快去快回就是了!” 那小伙计还要再劝,白徽一扭头便见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便急忙上前去,迎着他二人出了大门。 莫愚见状牵着马上前,与顾沉渊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绕到了三人的身后,随着三人走上了大街。 白徽此时像是冷静了些,越想越不对劲,一脸狐疑地望向眼前这两个贵公子,迟疑了片刻,刚要开口,却见那牵马的男子突然凑上前来。 “尾巴甩掉了?” 顾沉渊冷着脸问道。 莫愚点了点头,顾沉渊扭头便见街边一条小巷,直接一只手揪着白徽的后颈将他扯进了巷子里。 白徽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被顾沉渊一把制服,直接顶到墙上,他刚要叫出声,却听顾沉渊道:“令尊生病了,令堂请你回去瞧瞧他。” 白徽这还没来得及求饶,乍一听到这话愣住了,只见顾沉渊又道:“跟踪你的人,我的护卫已经将他处理掉了,你放心回家瞧瞧便是。” “我阿耶病了……” 白徽瞪大了双眸,紧紧地攥着顾沉渊的衣袖,道:“壮士,我不能走,他们……他们会追去,会威胁我阿耶阿娘……” 顾沉渊紧紧蹙着眉一把甩掉了他的手臂,向莫愚使了个眼色,只见莫愚吹了声响哨,登时五六个人从房顶上跃下,将他们几人团团围在中央。 白徽直接吓傻了,愣愣地盯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的顾沉渊,只见顾沉渊微微俯下身子,冷酷地皱着眉,道:“你只要告诉我,那姓姜的茶商是怎么回事,我便让我的这些护卫随你回家,保你全家无事。” “可你若是不说……” “你家掌柜会知晓你不遵他命擅自出庄之事,你家中老父老母,可就危险了……” 第69章 铜臭 十 白徽张了张嘴,似是被顾…… 白徽张了张嘴, 似是被顾沉渊这话惊到了,过了良久,才苦着脸求道:“贵客, 您行行好,家中老父老母是无辜的, 此事实在与他们无关。” “那你便将知晓之事如实告知, 你家中为何沦落至此, 又是何人所致,还有那姓姜的茶商之事,若有半句虚言, 你便好生思量思量,你自己一条命死不足惜,家中老父老母,还有你那幼子,何苦替你受过!” 白徽叹息了一声,垂下了头,道:“我愿意说,能不能请贵客先将小人放开些……” 顾沉渊见状,看了一眼正控制住他的莫愚, 莫愚会意,便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谁知这白徽竟然还十分敏捷,不由分说撒腿便跑, 弯腰弓起身子, 如同一头牛一般,将头顶直直地往那墙面上撞去。 莫愚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后颈,动作却有些慢了, 只听得“砰”的一声,白徽的头顶便撞到了墙面之上,登时昏倒了。 众人一惊,还是顾沉渊率先反应过来,上前检查他的伤势,只在头顶看到一小块并不起眼的淤青,而且人仍然气息沉稳,脉搏有力,便知一定无事。 应当是莫愚方才拦了一下,还是起到些作用的…… 顾沉渊深深沉下一口气,缓缓站起身,道:“将他和抓来的药一并带回蓝若村,好生看着莫让他跑了,村里有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众人闻言,立刻行动起来,几个护卫窜上了屋顶,莫愚扛起了白徽,将他塞到了一个大麻袋之中,又放在了马上,向顾沉渊微微颔首,便一扯缰绳,拉着马匹一道往城门方向走去,而另外几个护卫也随着顾沉渊与曲昭雪一起,隐在了街道之中。 曲昭雪望着顾沉渊,道:“我们不随着一起回去吗?” 顾沉渊摇摇头,道:“此时不宜回去,如今当务之急,是弄清楚闫记茶庄之事,莫愚他们跟踪赌场中人至此,那赌场之中并无管事留在蓝若村,因此,这管事必定是在渭南县城中,而且极有可能,是在闫记茶庄之中。” “可王爷,你方才也看到了,这闫记茶庄里太过安静,我实在觉得蹊跷,而且像白徽这样的做活之人,出庄都要有人跟踪,可见这其中,确实有不同寻常之事……。” 顾沉渊目光渐渐凝重,道:“不仅是他出庄时有人跟踪就连在茶庄里面,也到处都是眼线。” 曲昭雪一惊,想到自己方才在茶庄之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着,后脊一凉,道:“那咱们这一遭,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有可能,若是白徽按时回去还好,可咱们既然将他带了出来,便不能冒险放他回去乱说话,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引蛇出洞……” “王爷的意思是……” 顾沉渊冷笑了一声,道:“这闫记茶庄既然在渭南县城中有这般势力,这一方父母官,可能清白吗?” 曲昭雪当即便明白了顾沉渊的意思,道:“那王爷是准备用真实身份登上县衙大门了?” 顾沉渊勾了勾唇,垂眸看向她,点了点头,道:“那就只能劳烦曲娘子,再扮演一番大理寺顾正卿的随侍了。” 曲昭雪眨了眨双眸盯着他看了良久,也冲他笑了笑,道:“我知道的,王爷放心便是。” 确实,自己如今一身男装,又比男子的身材矮小,倒真有几分像达官贵人身边的小随侍,而且方才在闫记茶庄,没等顾沉渊吩咐,她便自动带入了这角色…… 体验感竟然还挺好…… 曲昭雪垂下头,十分自然地接过了顾沉渊手中的缰绳,道:“王爷,我来。” 顾沉渊唇角又往上扬了扬,松开了缰绳,曲昭雪便往前几步,扯了扯那缰绳,谁知那马竟然瞥了她一眼,便立在原地不走了…… 曲昭雪一愣,便见顾沉渊悠闲地从她手中接过缰绳,手指还似有似无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皓腕,道:“它不认得你,自然不听你的话,等你跟它熟悉了就好了……”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手腕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眼前的这批枣红大马在顾沉渊的安抚下乖顺前行的样子,顿时生出了些想要将这匹马驯服的想法。 驯服家中的肥橘可没这么有挑战性…… 顾沉渊抿唇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铁牌递给她,道:“拿着用吧,记得回长安之后再还我。” 曲昭雪拿起那铁牌瞧了瞧,只见上面写了“大理寺”三个字,顿时一阵安全感涌入心头。 有了官府的牌子傍身,能顺畅不少呢…… 至于还给他的事情,等回到长安城之后再说也不急…… 曲昭雪美滋滋地将牌子收了起来,但面上仍然不显,只矜持着谢了一句,顾沉渊也不气恼,一脸柔和地望着她那拼命压抑着的笑脸,也觉得心情大好…… 二人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县衙门口,便见县衙门口正立着两个衙役,正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聊着,根本没注意到顾沉渊的到来。 顾沉渊看了曲昭雪,曲昭雪便清了清嗓子上前,道:“请问二位,县令可在?” 那两个衙役顿了顿,扭头看向她,其中一人颇为不屑地冷嗤了一声,道:“你是谁啊,一方县令,也是你想见便见的?” 曲昭雪被抢白了也没有气恼,脸上笑意更深了,昂首挺胸地从怀中拿出了那块大理寺的牌子,往他面前一亮,道:“大理寺办案,烦请配合一下。” 那两个衙役一愣,往前凑了凑,待看清了那牌子上的字后,皆神色大变,急忙恭敬行礼,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官爷是大理寺哪位官员,小人好去通报一声。” 曲昭雪将牌子十分宝贝地收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这位便是新任大理寺卿,封爵襄郡王。” 两个衙役神色更加吃惊了,一人一边行礼一边往衙门里跑着去报信,而另一人则引着他二人进门,一迈入衙门大门,便来了几个小衙役想要接过顾沉渊手中的马,顾沉渊却避开了,亲自将马栓到了马棚之中,道:“要上好的饲料!” 几个小马夫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也根本不敢直视他,乖乖去准备饲料了,而顾沉渊理了理衣袖,便随着那衙役与曲昭雪一道,入了正厅之中。 正厅看起来倒是十分普通平凡的模样,与一般的县衙并无分别,几个小衙役备了好茶放在桌上,顾沉渊倒是提了提衣袖,捧起来便抿了一口,勾着唇点了点头,道:“好茶。” 那衙役看起来放松了些,道:“王爷真是厉害,这可是川渝上好的茶,正衬王爷这样的贵人。” 顾沉渊此时虽然笑意渐深,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看起来有些怪异,那衙役也觉得不对劲,可又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低垂着头在那里不言语。 终于,后院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一身穿绿官袍的男子一边扶正头上的幞头,一边快步上前,见到顾沉渊之后,便急忙行礼,道:“下官渭南县令程启鸣,见过襄郡王。” 这个程县令看起来约莫而立之年,脸上面白无须,算是挺俊朗的男子,只是身材瘦小了些,只比曲昭雪高了两三寸。 “程县令免礼吧。”顾沉渊将茶杯放在桌上,道,“本官时间很紧,便不跟你兜圈子了,实不相瞒,本官今日,是为了姜东晏杀弟案来此,此案是程县令所经手的,程县令想必十分清楚吧。” 程启鸣十分惊讶地望向顾沉渊,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曲昭雪一看,便知他是准备好了一通寒暄客气的说辞,谁知顾沉渊这般单刀直入,倒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程启鸣支支吾吾了一瞬,便笑着道:“此案确是下官经手通报大理寺的,故而下官印象极深,不知王爷有何想要知晓的,下官定然知无不言。” 顾沉渊理了理衣袖,冲他挑了挑眉,伸出了三个手指头,道:“三件事,第一,将死者姜西晏的尸体备好,本官要验尸,第二,将第一批进到案发现场之人请来,本官有话要问,第三,带本官去案发现场瞧瞧,本官要重新勘验,不知这三项,程县令要多久才能备好啊?” 程启鸣张了张嘴,扭头瞧了瞧身旁的衙役,见他们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才尴尬地笑笑,道:“王爷,这案子已经结了,为何又要?” “大理寺办案,需要本官向程县令汇报吗?” 顾沉渊眉目凌厉,语气更具压迫性,让程启鸣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弓着身子行礼道:“下官绝无此意,只是此案是白正卿所审所定……” “白正卿已经辞官了,如今本官是大理寺卿。”顾沉渊轻轻眨了眨双目,紧紧地盯着他,道,“程县令是只认白正卿这个大理寺卿,而不认本官吗?” 程启鸣急得出了满脑门的汗,苦着一张脸道:“下官……下官真的绝无此意,只是此案已经结了,这尸体早已火化,犯罪现场早已清理干净了,当初第一个发现现场的邸舍伙计,也已经回了老家,下官纵有通天的本领,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请王爷见谅……” 程启鸣长长一揖,那头顶都快抵到地面了,顾沉渊也并未松口,道;“那就派人将那邸舍伙计请回来,本官可以在此等上两日。” 程启鸣闻言身子一抖,缓缓抬起头,道:“那邸舍伙计的老家离这里有些远……” “要几日,本官就等几日。” 顾沉渊说这话时语气异常冷漠,根本没给程启鸣一个眼神,那程启鸣也自知逃不过,应下后,才缓缓直起身子,强撑着笑脸,道:“这就快到晚膳时辰了,不如下官做东,请王爷……” 顾沉渊猛然站起来,一挥衣袖,道:“不必了,本官去案发现场所在的邸舍下榻,待程县令将证人请来后,再来寻本官吧。” 接着,顾沉渊递给曲昭雪一个眼神,曲昭雪便会意跟了上去,顺道在马棚将马牵来,二人一马就这样又出了衙门,扬长而去。 程启鸣根本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更没跟上他们的步伐,气得直跺脚,一边吩咐那衙役跟上,又吩咐道:“快!快去将闫胜叫来!” 那衙役得令后撒腿便跑,刚出了衙门大门便正巧装上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低声咒骂了一句,道:“冒冒失失的,不看路吗!” 那衙役不住道歉,一抬头便喜道:“闫二掌柜,您快请进。” 眼前这男子膀大腰圆又脸面青黑,冷嗤了一声便步入衙门,看到了程启鸣之后,便道:“老子听说,长安城里来了个大官?” 程启鸣“哼”了一声,一甩衣袖,道:“方才刚走,给本官来了个下马威,说要查那姜家兄弟的案子。”接着便将方才之事如实叙述了一遍,道,“你说,该怎么办!” 闫胜大骂了一句,道:“老子受到长安城的消息之后便来这里找你了,程县令,照我的意思,不就是两个人吗,管他什么大官,趁着今夜月黑风高,不如就……” 闫胜往前凑了凑,露出了他那口黄牙,抬头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道:“让他们有命来没命走!” 第70章 铜臭 十一 程启鸣大惊失色,急忙…… 程启鸣大惊失色, 急忙拍了拍他,道:“说什么胡话呢,你知道人家是什么人吗!人家是襄郡王, 整个长安城唯一的异姓王,可不是几个小茶商那般容易对付, 你把他弄死了, 长安城再来人查案你怎么办, 来几个杀几个吗!” 闫胜看起来颇为不以为然,撇撇嘴道:“也不是不行……” “你可消停点吧,如今白正卿已经不是大理寺卿的身份了, 你我最好是小心行事,莫要再捅娄子了!”程启鸣气得指了指他的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本官方才所言,你可明白了?” 闫胜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又道:“那这襄郡王是从何处来的,程县令可知晓?” “他悄无声息地就来了,本官如何知晓?” 程启鸣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屋中来回踱步, 闫胜则微微蹙眉,道:“我方才刚从北边回庄子里, 才收到了大掌柜的口信,说是襄郡王昨夜宿在了蓝若村, 他会不会查到什么了?” “昨夜渭南大雨, 今日一早官道才通,想必是昨夜正巧宿在村里了吧,那村里的赌场那般隐秘, 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也不可能发觉的。” 程启鸣手指用力捏了捏鼻梁,道:“你还是去将那证人找来,再对对证言,明日让他来县衙,本官好带他去见襄郡王。” 闫胜胡乱应下,打了个哈欠,便道:“那我这便告辞了,昨夜赶路一宿没睡,累得很。” 程启鸣摆摆手,像是巴不得快些将他请走似的,看他走了之后,便吩咐衙役前来,让他去好生看着邸舍的动静…… 而闫胜出了县衙大门之后,便见一个黑衣男子正立在门外,看到他之后便向他恭敬行礼。 闫胜轻咳了咳,道:“阿和,白老爷怎么说?” 阿和环视了一眼四周,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说了自己的来意,并报了闫大掌柜的名字,只是白家的门房说,白正卿身子不适,正在休养,不宜见客。” 闫胜抿了抿唇,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老狐狸……”,便一挥衣袖,道:“你我都以一夜未眠,先回去歇息一下再说吧。” 阿和点头应是,便与闫胜众人直往茶庄而去,谁知刚进了茶庄,便有伙计来报,将方才发生之事,一并告知了闫胜。 闫胜面色愈发凝重,望了一眼阿和,又看向那小伙计道:“带走他的两个男子,长得什么样子?” 那小伙计回忆了一下,缓缓道:“一个男子看起来挺贵气的,一身墨绿锦袍,身材高大面容俊秀,另一个身材瘦小得多,比他还要俊秀些,应当是那高大男子家中的奴仆。” 阿和眉头渐渐拧紧,叹息了一声,道:“是他不假。” 闫胜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狠狠地骂了一句,道:“不能等了,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不然怎么可能将那蓝若村之人带走,必须趁着今夜将他弄死!” 阿和大惊道:“不可啊二掌柜,大掌柜特意嘱咐我,说是莫要伤着他,以他那马车速度,明日便能到了!” “来不及了!”闫胜急得跺脚,道,“此一时彼一时了,若他当真从这白徽身上查出些什么,不管是咱们闫记,还是白正卿,咱们就等着进去吧……“ 阿和知道自己劝不动,可仍记着闫阙的叮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才道:“不如还是派人去蓝若村瞧瞧,再追查一下白徽的下落,视情况再定……“ 闫胜却并未回答他,直接一声哨响,只见这小小的茶庄之中,登时从四面八方涌现出了一帮伙计,上前听命…… 阿和一愣,看着闫胜那副恶狠狠的神情,便知自己难以说服他了。 …… 而顾沉渊与曲昭雪到了邸舍之后,便被告知这邸舍已经住满了。 “贵客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渭南县鲜有外地人来,邸舍中只有两间空房,已经有客人住进去了。”小伙计笑得脸都要僵了,道,“对面还有一家邸舍,价格也十分公道,贵客不妨去那里碰碰运气。” 曲昭雪立在顾沉渊身前,清了清嗓子,道:“可我们之前来此,这里明明是有三间空房的,为何如今只剩下两间了?” 小伙计脸色一僵,微微压低了声音,道:“您说的是天字号客房吗?” 曲昭雪眼珠一转,回头看了面无表情的顾沉渊一眼,却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被塞了一个荷包,仔细摸索了一下,能感受里面被铜钱塞得满满的,心中一喜,便点点头应下。 而那小伙计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往前凑了凑,轻声道:“两个月前客房里发生了命案,实在是不好住人,便空置下来了……”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那好,我们就住这间!”接着便从顾沉渊方才给他的荷包取出些钱来,“啪”得一声拍在了柜台上。 那小伙子吓了一跳,望了一眼那柜台上的铜钱,急忙笑嘻嘻地收下,道:“您二位跟我来便是……”接着,便点头哈腰地将二人引入了后院。 一般邸舍都会将住处修在楼上,倒鲜有安排在后院的,顾沉渊此时走在了曲昭雪的身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只见院子中央只有两棵松树立水井旁,中央有石桌和石凳,上面铺了一层明显的灰尘。 顾沉渊没说什么,便随着那小伙计走向一旁的房间,一推开门之后,却扑面而来一股檀香味道…… 而且,里面干净得有些离谱了…… 浅色木质地板擦得锃明瓦亮,一干家具也摆放得整齐有序,虽然没有古董字画的点缀,但却在每一处平面上都放了香炉,上面插着紫檀香…… 那小伙计似是看出来这二人眼神总是往那香炉上瞟,笑嘻嘻地跑去准备将几个香炉收起来,一边道:”二位贵客见谅,这屋中不是发生过命案吗,便用这紫檀香驱驱邪,小人这便给二位贵客收起来。” “不必收了,你去忙着吧。” 顾沉渊第一次开口与这小伙计说话,语气冷硬得很,这小伙计身子一抖,也不敢反驳,急忙唯唯诺诺地应下,便退了出去,一时间,屋中便只剩下了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 待小伙计将门关严实后,顾沉渊便看向曲昭雪,道:“分头搜查一番?” 曲昭雪点头应下,便与顾沉渊分别从内室与外厅开始搜查,连一个角落都没放过,过了良久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时辰,二人才将整个屋子搜完。 果然,一无所获…… 这屋中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 曲昭雪与顾沉渊面面相觑,跪坐在桌案前用着茶,好像都被这种沮丧的情绪笼罩住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了良久,顾沉渊才问道:“饿吗?” 曲昭雪刚想下意识摇头,肚子却不适时地叫了一声…… 曲昭雪有些尴尬地捂住肚子,不太敢抬头看顾沉渊,谁知过了良久还不见动静,一抬头便见顾沉渊憋得耳朵都红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顾沉渊抬了抬手,忍不住想要摸摸曲昭雪的头,却又怕她恼他而生生忍住了,敛去了脸上放肆的笑意,道:“带好荷包,咱们出去用些晚膳。” 顾沉渊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可曲昭雪还觉得自己方才被顾沉渊笑话了,有些气不过…… 她这一日吃得少,又一直在路上奔波,饿些也是应该的,肚子叫也不是她能控制的,为何要笑话她…… 顾沉渊看着她双腮微微鼓起,便知她可能是有些恼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思考了一瞬,便缓缓俯下身子,与她对视着,怀着歉意一笑,道:“是我错了,莫生气好不好?” 曲昭雪看着顾沉渊这副很明显的求和神情,不知为何却突然小性子上头,不那么想原谅他了…… 虽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并非真的介意,但她确实想看看,顾沉渊究竟会如何做,便将头往边上一扭。 顾沉渊一愣,映入眼帘的便是她那雪白又颀长的脖颈,让他登时眼花缭乱,忍不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僵硬地撇开目光,深呼吸了几口,才又转头看向她,轻声道:“我不放心将曲娘子一人留在这里,曲娘子赏个脸,陪我一起出去用膳可好?” 曲昭雪感受到顾沉渊的气息扑到了她的耳中,让她身子一酥,耳朵也红了,而顾沉渊看着曲昭雪渐渐变粉的耳朵,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一种想要含上去逗弄一番的冲动…… 顾沉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身子猛然直了起来,将那种孟浪的画面赶出自己的脑海。 曲昭雪看顾沉渊这副模样,也觉得奇怪,道:“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顾沉渊尴尬地扯了扯衣袖,一边说着“无事”,一边往后退了几步,谁知正好撞到了柜子,发出了“咚”的一声。 曲昭雪一惊,急忙起身上前,关心地捧着他的腰,在各个地方都按了按,道:“王爷,可撞伤了?” 顾沉渊不答,竟然十分自然地张开了双臂,由着曲昭雪在他腰间摆弄,曲昭雪见他不说话,便抬头看向他,一脸焦急的模样,却见他目光幽深,眸中闪烁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曲昭雪看向他的那一刻,竟就被他的目光深深吸引住…… 他双眸晶亮又深邃,如同暗夜之中的点点星辰,吸引着她去探寻,二人就这样对视着,顾沉渊柔和的目光,却渐渐燃起了火焰,张开的双臂忍不住渐渐环抱住了眼前的女子,又缓缓收紧。 而曲昭雪也没反抗,反而生出了一番享受之感,就如同今日在马上被他拥住时的那种满足与幸福一般…… 曲昭雪心中隐隐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总觉得顾沉渊对她也似有不同情愫似的,她却纠结着是否要回应…… 顾沉渊是个很好的男子,若在现代,她定然会毫不犹豫地与他尝试着共赴一场爱情。 可是,她如今在古代…… 她与顾沉渊身份之间的差异,是二人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不能回应,也不敢回应。 虽然,她是真的很想回应…… 顾沉渊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定定地望着曲昭雪,曲昭雪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光芒,是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满足与期待,渴望着她的回应。 顾沉渊头又低了低,鼻尖就快要与她鼻尖相触,曲昭雪只觉得心如鼓擂,艰难地喘不动气,身子僵硬得很,可是看着他的神情,她又实在舍不得将他推开。 此时顾沉渊却笑了。 只见顾沉渊颤抖着一只手抚向她的耳垂,轻轻柔柔地捏了捏,目光柔和得能滴出水来,薄唇轻启,轻声道: “抱抱,好吗?” 第71章 铜臭 十二 曲昭雪身子登时软了下…… 曲昭雪身子登时软了下来, 那双灵动的双眸定定地望着顾沉渊,竟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感觉顾沉渊又贴得离她近了些,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身子软得不像话, 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也没有力气回抱他, 只能立在原地, 等着顾沉渊下一步如何行动。 可是顾沉渊却同样定定地回望着他, 哪怕眼眸一片湿红,手指在她的腰间不由自主地攥紧,也等着她的回应…… 可曲昭雪张了张唇, 却很难发出声音。 她在现代虽然也经历过恋爱,可那段来自于青春的荷尔蒙不自主的涌动,早已经离她远去了,如今的她已经忘却情动是种什么感觉了…… 但是现在,有些感受却突然涌入她的脑海,蔓延到她的心底,再流动到她的四肢,驱使她慢慢地贴近了些顾沉渊,悄悄地抱住了他。 曲昭雪身子娇小, 比高大的顾沉渊矮上一头,又瘦上一大圈, 虽然顾沉渊没用多少力道,但是曲昭雪整个人却像被他罩在怀中似的, 鼻尖抵在顾沉渊的肩窝中, 贴着他身上的丝滑的锦袍,一阵好闻的书墨混着竹叶的清香便钻进鼻子,让曲昭雪顿时感觉安全感倍增…… 曲昭雪有些贪恋这种味道, 突然生出些想再抱一会的念头,可是却突然感觉到顾沉渊的身子似是一抖,她的理智登时回笼,急忙抽身想要往后退,谁知她的腰身却突然被紧紧搂住,整个人撞到了顾沉渊的身子上。 顾沉渊竟然将她紧紧抱住了…… 顾沉渊眸中红得更厉害了,牢牢地抱着曲昭雪不撒手,手掌缓缓地摩挲着曲昭雪的纤瘦的后背,她明明是一身布衣,顾沉渊却不知为何,感觉她的背比他身上穿的锦缎还要丝滑。 竟让他这般爱不释手,难以自拔…… 突然破天荒地从腹中生出些邪恶之火,在心头滋生,想直接将她抱起,倒在屏风后的床榻之上…… 顾沉渊的鼻子贴紧了她雪白的脖颈,颇为苍凉的嘴唇划过,登时一阵酥麻,让他想要狠狠地吸上一口…… 顾沉渊额头已经沁出汗渍了。 曲昭雪脑子也晕晕乎乎的,不想抗拒他,也根本抗拒不了,默默承受着,竟也觉得十分激动快活,双手在他腰间一动,也渐渐收紧了些…… 然而此时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犹如烟花登时在二人头顶炸开一般,二人意识登时回笼,身子一抖,便立刻分开,不知所措地互相望着,过了一瞬,才听到门外道:“二位贵客,鄙店送些晚膳来了。” 顾沉渊深深地呼出了好几口气,将身子里的那股火硬生生憋了回去,才道:“进来吧。” 曲昭雪立在那里垂着头,乖巧如鹌鹑一般,不敢看顾沉渊,也不敢看那进来送饭菜的小伙计,等到那小伙计离开之后,顾沉渊便望了一眼曲昭雪,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来到桌案前,取出另一个荷包,从其中取出一根银针,试了试每一道饭菜,才道:“没毒的,来用些吧。” 曲昭雪急忙点头应下,快步来到桌案前,在顾沉渊的对面端正跪坐下来,将筷子握在手心里,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毕竟方才实在是太过尴尬了。 她与顾沉渊的都差点没把持住…… 曲昭雪悄悄抬眸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紧蹙着双眉,似是一副十分懊悔的模样,也正在悄悄望向她,只是在她的眼神看过来的同时,又急忙挪开了目光,将注意力放在了桌案上的菜肴上,致力于填饱自己的肚子。 一阵阵尴尬席卷了曲昭雪,她也不善于处理这种尴尬的局面,只能乖巧地用膳,一时间屋中只有碗筷的碰撞声,而并无别的声音,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以对,都在不经意地瞥向对方,又在眼神即将对视的那一刻,十分默契地挪开了目光。 没过多久,这四盘菜四块饼竟然被两人吃的干干净净,曲昭雪为了回避这尴尬的局面,吃下了她饭量所不能承受的吃食,肚子里实在是涨得难受,想要去院子里走一走,谁知起身后刚要端起被席卷一空的饭盘往门口走去,却被顾沉渊拉住了手腕。 只听得顾沉渊蹙突然道:“你去哪里?” 顾沉渊的神色有一丝慌乱,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定定地望着她,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太过孟浪了,还是我出去吧,你在屋里好生休息。” 顾沉渊说着,便要端起桌案上的餐盘,转身欲走,曲昭雪登时明白过来,知道他以为自己是为了躲避他而出去,便又拉住了他的衣袖,道:“王爷,我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吃得太多了,想要出去走走罢了……” “并不是……并不是嫌恶或要躲避王爷的意思。” 顾沉渊身子陡然一松,缓缓转过身来,似是在仔细观察着曲昭雪的神情,道:“当真?” 曲昭雪点了点头,便垂下了双眸,贝齿轻启,轻声道:“当真的,王爷很好的。” 顾沉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角勾起,轻柔地拉起了她的手腕,道:“我晚膳用的也太多了,一起出去走走可好?” 曲昭雪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的那只手,轻轻点了点头,便随着顾沉渊出了房门,便见那小伙计正立在院中,看起来急得一头汗。 那小伙计一见二人出来了,急忙跑过来接过了餐盘,一脸笑意,道:“二位对鄙店的晚膳可满意?” 顾沉渊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并未做出评价,而那小伙计见状也颇觉无趣,便点了点头,刚要退下,却听顾沉渊又道:“你今日所说的在我们住的房中发生的命案,你可知情?” 那小伙计一愣,收回了刚要迈出去的脚,便往前凑了凑,道:“贵客打听这个作甚啊?” 顾沉渊看起来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道:“好奇,问问罢了。” 小伙计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才放心道:“贵客,实不相瞒,这里发生命案时,小人还没来在这里做工呢,只是听说,自从命案过后,这邸舍之中的伙计整个换了一遍呢。” 顾沉渊闻言,做出一副颇为惊讶的神情,道:“竟有此事?” “那可是不假,不过您放心,这些伙计都活得好好的呢,小人在这里做工的日子也不短了,没遇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只是我们掌柜的觉得将死过人的屋子给客人住不太好,才不对外营业呢,您就放心大胆住这儿,没事的。” 那小伙计说的信誓旦旦的,一脸确信,而顾沉渊则与曲昭雪对视一眼,又道:“那这邸舍中原来的伙计你可认得,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小伙计叹息了一声,又摇摇头,道:“可惜了,小人与他们确实不认得,这些事都是听街坊们说的。” 顾沉渊点点头,又道:“那如今这邸舍之中,亲历过案子又仍在此做工之人,还有吗?” 小伙计仍然是摇头,道:“那就只有我们掌柜了,旁人没有啦。” “那你们掌柜可在?” “不巧了贵客,掌柜去邻县收账去了,这两日凑巧不在。” 顾沉渊闻言,眉头登时蹙紧,唇角却抿着笑了笑,取出了几枚铜钱放在了小伙计手中持着的餐盘中,道:“辛苦你了,去忙吧。” 小伙计看着那几枚铜钱笑得眼睛都快没了,急忙点头哈腰地应下,便快步往前院走去,而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一眼,道:“你怎么看?” 曲昭雪在院中缓缓踱着步,缓缓思索了许久,才道:“不好说,这掌柜确有可能与本案有关,但是仅凭此来判断,只怕是有些草率了。” 顾沉渊点点头,道:“若是这程县令并不清白,倒也不排除这邸舍掌柜是听从县衙命令行事,或者说是小伙计看见过什么关键之事,而吓跑了,也未可知呢……” 曲昭雪摇摇头,道:“若是只有一个小伙计离开,那说是被吓跑了倒是极有可能,可是这邸舍之中做工之人都离开了,我倒觉得可能性不大,不过王爷,这白正卿是不是如今也在渭南县城?” 顾沉渊脚步一顿,缓缓看向曲昭雪,眼神中似有一丝落寞闪过,忽而敛去了眸中的情绪,过了良久,才点点头道:“确实在此不假,我也早已差人去盯着他的府邸了,如今看来应当是没有异动。”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房顶上一阵脚步声传来,顾沉渊十分警醒地抬头望去,挡在了曲昭雪的身前,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跳下房顶,来到顾沉渊面前行礼,道:“见过王爷。” 原来是顾沉渊的人…… 顾沉渊长舒了一口气,道:“免礼,可有情况?” 那人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今日有人来敲白府的大门了,但是白正卿以身子不适为由并未见他,卑职跟上去瞧了,发现那人回了渭南县衙,似是县衙的护卫。” 顾沉渊闻言轻轻眨了眨双眸,身子顿住了,眼神登时黯淡下去,过了良久,才让他继续回去看着,待他走后,缓缓转头看向曲昭雪。 曲昭雪说不清楚顾沉渊的神情,总觉得万分落寞与孤寂,一时间觉得无比难受,便上前抚了抚他的肩膀。 顾沉渊身子颤了颤,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摇了摇头道:“我无事。” 曲昭雪觉得他肯定不对劲,好像提到白汝文此人,本来铁面无私的他,反而会流露出些不同的情感…… 曲昭雪本不欲去揣测顾沉渊的心,可是此事却有些犹豫了。 他总不会生出些要包庇白汝文的想法吧…… 曲昭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见顾沉渊叹息了一声,道:“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顾沉渊十分绅士地将屏风内的床榻让给了曲昭雪,自己在屏风外简单铺了一块褥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屏风内侧的曲昭雪也难以入眠。 以前的她,从不会这般信任一个人,顾沉渊是第一个,能让她如此信任的外人,而且,又是一个与她的利益并不天然一致的男子…… 从他这般热切地要与自己一同前来渭南县,一路上对自己照拂有加,甚至还向她示好,用了些美男计? 曲昭雪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听着屏风外顾沉渊那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清醒了。 她是不是应当与顾沉渊保持些距离呢? 虽然他在身边,能给自己提供许多便利,但是,谁又能保证,他是真的站在自己这一边,想要查明真相,还是只是想要伺机保下真凶呢? 曲昭雪感觉脑子很乱,平时清晰理智的思路此时却突然搅得一团糟,让她理不出个头绪来,便翻身向内,沉沉地深呼吸了几口,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此时屏风外突然一阵响动,曲昭雪身子一抖,便急忙转过身来,却见顾沉渊的脸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曲昭雪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要张大嘴巴,顾沉渊神色却凝重的很,伸手捂住了她的唇,翻身上了她的床榻,凑近她的耳边,悄声道: “莫出声,外面有人……” 第72章 铜臭 十三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心跳……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瞬, 身子被顾沉渊牢牢地禁锢在身下,根本动弹不得,双眸在黑夜中一眨一眨的, 定定地望着顾沉渊,闪烁着惊讶又无措的光芒, 似是在问他, 该怎么办。 顾沉渊望着曲昭雪的眼神, 感觉喉头有些干涩,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身子离曲昭雪远了些, 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莫怕,有我在。” 接着,顾沉渊便将手挪开,松开了曲昭雪的唇,一把揽住曲昭雪的腰身,便纵身跳到了房梁之上。 曲昭雪尚未做好准备,自己便突然做到了房顶的横梁之上,双手还搭着顾沉渊的肩膀, 而顾沉渊冲她笑笑,在她耳边轻声道:“坐好了, 莫要出声。” 曲昭雪知道,自己不通武艺, 也不能贸然跑出房门, 只能相信顾沉渊,便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声道:“那王爷小心些……” 她这句话明显取悦了顾沉渊, 只见顾沉渊微微勾了勾唇,手掌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便纵身跳下房梁,在床榻之上飞快地将被子裹在了身上,一时间屋内什么声音也无了。 曲昭雪脸有些红。 那可是她方才盖过的被子,被子里还残存着她的余温…… 曲昭雪感觉腿脚有些发软,无力地倚靠在房梁之上紧紧地抱着柱子,疯狂脑补着顾沉渊闷在她盖过的被子里,会是什么神情与心态,一边又担忧着外面虎视眈眈的刺客,会不会突然破门而入…… 此时门外突然一阵响动,让她心里一颤,只听得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曲昭雪又将柱子抱得紧了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只见一个个头中等却身材健壮的男子,突然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一步一步地悄悄靠近床榻,一缕刀光闪过,曲昭雪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直地往床榻之上顾沉渊躺的位置插去。 曲昭雪一惊,刚想要出声,却见顾沉渊身上的被子掀起,一下便将那匕首裹住,那动作快地让曲昭雪根本看不清楚,便见那刺客被顾沉渊摁在了地上,从喉咙中溢出了一声沉闷的惨叫。 一时间又突然从窗户中跃进来两个男子,跑到了顾沉渊面前,从顾沉渊手中接过那刺客,将他狠狠地制服住。 顾沉渊紧蹙着双眉摆摆手,道:“弄到外面审审!” 那两个护卫听令,便如抬面袋一般将那刺客给拎出去了,而顾沉渊则燃起了蜡烛,抬头看向正坐在横梁之上的曲昭雪,向她伸出了双手,道:“无事了,下来吧。” 曲昭雪看着顾沉渊如无事人一般轻松制服了那刺客,本就十分惊叹于他的本事,而现在见他这般张开双臂示意自己直接跳到他怀中,不免觉得有些害羞……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顾沉渊的糖衣炮弹一颗颗砸向自己,反倒让她心里犯了嘀咕。 她不相信自己会这般幸运,毕竟幸运好像很少光顾她,无论是现代的她,还是在书中的这个她。 现代的她一心献给了工作,古代的她姻缘受阻又困于名声,而顾沉渊这样的男子,显然是她不敢肖想的人物…… 更何况她如今很难确定顾沉渊对她,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确有钟情…… 她实在冒不得这个险…… 曲昭雪只对他微微颔首道了一声谢过,便自己跨过横梁,顺着柱子滑了下来,抬眸看向顾沉渊,却见他眸中一闪而过一丝落寞,生硬地放下手臂,勉强勾了勾唇,道:“要不要一起出去审审?” 曲昭雪心里也颇觉难受,点了点头便随着他出了房门,出门便见那男子正跪在院中央,低垂着头,任那两个护卫如何恐吓或劝说,也紧闭着唇不言语。 顾沉渊缓缓走到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抬起头来。” 那人闻言,只身子抖了抖,脸上却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仍然低垂着头。 此时顾沉渊突然轻笑一声,道:“你可知本官是谁?” 那人缓缓将头扭到一边,却依然不答。 顾沉渊却并不气恼,只向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便上前抓住了那刺客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望着顾沉渊。 而顾沉渊便微微俯身凑向他,紧紧地盯着他的双目,道:“刺杀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你可知晓?” “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须废话!” 那人神色颇为不屑,在护卫的迫使下无法扭头,只能努力别开目光,让自己的眼神看向别处。 而曲昭雪听到他的声音,突然忆起,这声音,她似是在哪里听过…… 曲昭雪思忖了良久,突然灵光一闪,道:“你是蓝若村人氏?” 那人听到这话身子一抖,一脸惊讶地望向曲昭雪,嘴唇蠕动了几下,便紧紧抿了起来,不愿再言语。 曲昭雪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果然没记错。 早晨在蓝若村白家门口,听到的与白徽讲话的另一个声音,正是此人…… 曲昭雪凑到顾沉渊的耳边,将此事简略地说与他听,而那人虽然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神色却明显松动了许多,时不时地瞥向二人,似是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 而顾沉渊听罢后,便冷笑了一声,道:“既然是蓝若村的人,那便容易多了,直接送回去,挨家挨户问问,看看是谁家的。” 那人闻言,神色明显慌乱了许多,急忙道:“我不是蓝若村之人,你们认错了。” 而顾沉渊也不听他的,直接摆摆手,让两个护卫将人带走,两个护卫得令后便将他往后拖,可他根本不配合,艰难地对抗着身后两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一边喊道:“我不是蓝若村的人,莫要将我送去!” 此时邸舍之中好些人被吵醒了,那个小伙计披了件披风,揉着惺忪的睡眼上前来行礼道:“请问贵客,是发生了何事?” “你来得正好,正巧在房中发现了一个刺客,我正要将他送去见官的。” 顾沉渊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处,小伙计循着看过去,“哎哟”一声,道:“这事怎能劳烦贵客动手,交给小人就好。” 顾沉渊抿唇笑笑,道:“不必了,本官亲自动手即可。” 小伙计支棱着耳朵,一听这话便愣住了,支支吾吾道:“贵客……贵客是官?” 曲昭雪见状,适时地上前拿出那块大理寺牌,在小伙计面前晃了晃,道:“大理寺顾沉渊,特来此办案。” 小伙计不知道大理寺卿是什么官,但也听过大理寺的名号,登时吓得不轻,愣了半晌才跪地行礼,直呼“官爷”,顾沉渊则摆手让他免礼,道:“烦请小伙计替本官跑腿去趟县衙,请你们程县令过来。” “这好说,这好说的。” 小伙计缓缓起身,撒腿便跑出了客栈,而顾沉渊则示意两个护卫先将那刺客藏起来。 两个护卫领命后,便扯着这刺客攀上了房顶,而顾沉渊则下意识地攥住了曲昭雪的手腕,想要将她领进屋中。 可是曲昭雪却留在原地,微微挣了挣手腕。 顾沉渊感受到了曲昭雪的抗拒,回头看向她,只见曲昭雪抬眸看向他,轻轻抿了抿唇,小声道:“王爷,此处不太合适……” 顾沉渊微微蹙眉,手指轻轻点了点曲昭雪的手腕,却并未松开,只问道:“为何?” 曲昭雪一愣,张了张唇,迟疑着道:“我如今的身份是王爷的随侍,如此亲密,只怕是不太合适吧……” 顾沉渊深深沉下一口气,实在是有些不解。 今日明明一直挺好的,为何现在她便如此抗拒了…… 难道是自己太过操之过急了,让她生出了戒备之心? 思及此,顾沉渊便顺从地松开了她的手腕,将双手背在身后,便大跨步地走进了房中,曲昭雪只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思绪却飘得很远…… 她与顾沉渊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确实应当与他保持距离。 这段渭南县的经历,就当是一场梦好了…… 而这个突然闯入的蓝若村刺客,想必极有可能是这闫记茶庄所派之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打开这段秘密的钥匙。 还是将脑中关于情爱之事全部清空,等此案结束之后回到了长安,一切又重新回到了正轨,应当就好了…… 曲昭雪跪坐在顾沉渊身后,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用茶,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得很远,二人一时间都未言语,过了良久,那小伙计才气喘吁吁地出现,不一会儿,那程启鸣便出现了。 程启鸣显然也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强打着精神向顾沉渊见礼,道:“是下官的疏忽,未能派人前来保护,不知王爷可受伤了,还需下官请位郎中来瞧瞧?” 顾沉渊看起来心情也不甚好,那唇角勾着的笑意看起来颇为可怖,双目直直地盯着程启鸣,道:“还好本官和身边之人都警醒得很,先一步将那刺客制服了,并无人受伤,程县令可以放心了。” 程启鸣看起来神色颇为僵硬,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道:“那下官便放心了,不如请王爷移步县衙之中,下官好……” “这倒不必了,不知程县令带了多少人来?” 顾沉渊对程启鸣抬了抬下巴,程启鸣则顿了顿,才道:“约莫七八人吧。” “那就够了,烦请程县令带着这几人与本官走一趟吧。” 程启鸣闻言迟疑了一瞬,接着神色一喜,道:“王爷意思是,去县衙吗?” 顾沉渊脸上笑意渐深,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是去县衙,是去蓝若村。” 而此时程启鸣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 第73章 铜臭 十四 顾沉渊见程启鸣笑容这…… 顾沉渊见程启鸣笑容这般僵硬, 又半晌没有说话,便状若无意似的问道:“程县令怎么了,是本官说得不够明白?” 程启鸣张了张唇, 这才如梦方醒,挤出了一个笑容, 道:“下官明白王爷之意, 只是不明白查探王爷被刺杀之案, 为何要前去蓝若村,还请王爷解惑。” 顾沉渊抿唇笑了笑,道:“方才本官将那刺客抓住, 知晓他乃是蓝若村之人,而且在蓝若村之中极有可能还有他的同伙,天子脚下竟出了这般大事,这一趟蓝若村,本官是非去不可了。” 程启鸣明显吃了一惊,接着深深沉下一口气,待终于将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了,才道:“那还请王爷容本官回县衙一趟,待准备停当之后再启程可好?” 顾沉渊脸上笑意渐深, 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不可呢……” 程启鸣愣了愣, 嘴唇蠕动了一下,却见在顾沉渊身后的那个年轻俊秀的小随侍在一旁轻声道:“程县令, 王爷在长安城中尚有许多公务未处理, 时辰实在是耽搁不起,还是快去快回的好。” 程启鸣一脸为难之色,却又不知该如何劝阻, 只能老老实实跟着顾沉渊出了房门,却并未在邸舍门口见到自己带来的那些县衙护卫,只见到了几个他不认识的男子。 而且看他们对顾沉渊的恭敬程度,应当是大理寺的护卫…… 很明显,就是看住他,不让他离开的意思。 程启鸣更加慌乱了…… 他感觉顾沉渊应当是有所怀疑了,可是他却不能确定顾沉渊究竟知晓到哪一步了……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应当是一不留神,成了被开刀的那一个了…… 程启鸣在黑夜之中不知如何是好,也无法逃跑求助或者报信,只能老老实实在众护卫的监视之下骑上马,又被骑在马上的众护卫围在中央,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囚车缓缓驶来,中间坐着一个黑衣男子。 待看清了他的面容之后,程启鸣的心都凉了一半…… 而那刺客被牢牢地困在了囚车上,一个护卫驾着马,曲昭雪那护卫身边,看着自己身前的顾沉渊翻身上了马,又敛去了眸中的情绪。 顾沉渊回头望了曲昭雪一眼,看她乖巧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在驾车的护卫一旁,蹙着眉吩咐护卫与曲昭雪换个位置。 坐在马上立在顾沉渊身边的护卫一愣,望了曲昭雪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翻身下马来到曲昭雪面前,附耳与她说了几句。 曲昭雪一惊,便抬头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眉头似是舒展了些,示意曲昭雪去乘那匹马。 曲昭雪迟疑了片刻,便上前去轻声道:“王爷,我不会骑马。” “不必怕,我替你牵马……” 顾沉渊声音沉稳,看向曲昭雪的目光柔和,而曲昭雪却十分扭捏着不愿意上马,顾沉渊缓缓俯下身子,轻声道:“那刺客诡计多端,需护卫好生看着,你在那里只怕有些危险。” 曲昭雪闻言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一脸凶相的刺客,不得不承认顾沉渊说得有理,若是在路上发生什么,若她在一旁,只怕会碍手碍脚的,便只能听顾沉渊的话,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马匹旁边。 顾沉渊一手扯住马的缰绳,那马便乖乖立着不动了,而曲昭雪一脚踏上马镫,费力地想要攀上去,却身子有些不稳,险些跌了下去,所幸顾沉渊用那有力又温暖的大手托了一下她的腰身,让她坐在了马背之上。 曲昭雪身子颇为僵硬地扭动了一下,还好顾沉渊的手掌很快便离开了她的腰身,她才能自己调整了一下,又坐得稳当了些,只见顾沉渊手中握着两匹马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两匹马便并驾齐驱,往前跑去。 而身后跟着坐在囚车之上的刺客,和被护卫围在中间的程启鸣,程启鸣盯着顾沉渊与曲昭雪的后背看了许久,却因为护卫挡在身前而看不太清,便回头看向那刺客,又被身后的护卫挡住了视线。 整个一腹背受敌…… 城门的守卫看到大理寺的牌子也都十分恭敬地让开,根本没有给程启鸣传递消息的机会,程启鸣急得满头大汗,心里更加慌乱。 看来顾沉渊这一趟,绝对是有备而来,只怕自己是凶多吉少了…… 程启鸣坐在马上,不禁垂头丧气的,脑中在思索着对策,而顾沉渊则在前稳着曲昭雪身下的马,并没有言语。 曲昭雪思绪也很乱,并没有打算出声,可顾沉渊明显是有些心急了,道:“你可知我将程县令带到蓝若村,是意欲何为呢?” 曲昭雪微微歪头看向他,倒是有些惊讶他会这般问她,思索片刻,便道:“无论是白徽,还是这刺客,明显都是此案的知情人,可是又因有些顾虑,不愿意将真相据实已告,我斗胆揣测一番,王爷此番是想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打掉赌场,处置罪人的决心,才能让他们成为证人,甚至让整个蓝若村之人成为证人。” 顾沉渊唇角轻轻勾起,曲昭雪一看便知自己的回答应当正巧猜中他心中所想,也对自己的才智生出几分满意,不由得抿唇笑笑。 而此时顾沉渊正巧此时也扭头看向她,不由得有些痴了,竟然生出了几分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身边的想法,一时之间没忍住,竟脱口而出道:“回长安之后,你可愿意继续留在我身边?” 这句话明明白白地传进了曲昭雪的耳中,可曲昭雪却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道:“什么?” 顾沉渊说完这话便后悔了,自己这番话,好像是在让人家闺中女儿无名无分地跟在自己身边,简直就是登徒子行径。 顾沉渊抿了抿唇,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扯着唇角笑了笑,道:“我身边正巧缺一个得力的书吏,你可愿回长安城后,做我的书吏,工钱好商量的。” 可是这样也不太合适,毕竟男女有别,就算是为了公事同室相处也十分不妥。 可这已经是顾沉渊用尽毕生所学,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借口了…… 曲昭雪知道自己可能是会错意了,并未直接回绝他,只道:“王爷能否给我些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顾沉渊长舒了一口气,急忙应下了,可心里却在暗暗地告诫自己。 一定不能再冲动行事了,别将人吓跑了才好…… 一时间,二人再也没有言语,就这样沉默着来到了蓝若村的村口…… 此时程启鸣浑身已经卸了力气,认命地随着众人往前走,而顾沉渊众人路过白家时并未进去,径直路过后,便径直往那座小庙行进。 那座建了密室做赌场的小庙。 而程启鸣看着这路线,脸色愈发苍白,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竟然没坐稳,直直地栽倒下去,所幸身边的护卫眼疾手快,跳下马车将他扶住,没让他摔出个好歹来…… 程启鸣整个人紧闭着双目,看起来万分痛苦的模样,却没换来顾沉渊的半分同情,只听得顾沉渊道:“本官记得前面有口井,去打些水来,让程县令清醒清醒。” 程启鸣眉心一跳,过了良久,就感觉一阵冰冷的水浇到了他的头上,让他整个人一激灵,下意识便颤抖着身子登时转醒,入眼可见的便是顾沉渊那张看起来比井水还要冰冷的脸,可是唇角却勾着笑容,道: “程县令可还能站得起来,若是站不起来,本官这里护卫都身子强健有力,可以扛着程县令继续前行。” 程启鸣苦着一张脸道了句“无妨”,只能讪讪起身。 程启鸣听过顾沉渊的雷霆手段之名,更知道自己一方小小县令,若是拒不配合,只怕是性命难保,而且就算是能保住一条命,这辈子也就要在小小的渭南呆到死了…… 他不能一生受制于此,受制于这里的势力…… 程启鸣咬咬牙便重新上马,随着众人继续前行,当看到了那座小庙之时,浑身彻底凉了。 顾沉渊一定是知道了…… 而更要命的是,这庙门外还站着几个布衣,看到顾沉渊众人前来之后一惊,急忙往庙中的大殿跑去。 曲昭雪一惊,便知道他们应当是跑进去报信的,下意识便扯了扯顾沉渊的衣袖,刚唤了一声“王爷”,便见方才还寂静且空无一人的院中,突然出现了几个身穿黑色锦袍的男子。 好像正是大理寺的护卫…… 往大殿中跑的几个男子登时被摁在了地上,只见为首的护卫缓缓上前来向顾沉渊行礼,道:“见过王爷,今晚刚入夜时分,便有马车从长安城方向驶入了村中,直奔这庙中而来,卑职们便在此处蹲守,并无人出来。” 待曲昭雪看清了这人的脸,登时松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莫愚…… 顾沉渊满意地点点头,吩咐莫愚将那几人看管在墙角,便由着几个护卫开道,直接闯入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与那夜他与曲昭雪所见的景象并无二致,待护卫燃起了烛火,曲昭雪便蹲在门槛处仔细搜寻着。 她记得,她是在门槛处被绊了一下,才不小心触发了机关,打开了密室的…… 果不其然,在门槛的内侧,有一块松动的木块,曲昭雪壮着胆子上前伸手想要拨弄一下那木块,却被顾沉渊猛然抓住了手腕。 曲昭雪转头看向他,只见顾沉渊紧蹙着双眉,一脸紧张地望着她,缓缓俯下身子蹲在了她身边,轻声道:“还是我来。” 曲昭雪胸腔之中似有什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手臂便登时软了下来,整个人被顾沉渊挡在身后,眼睁睁瞧着顾沉渊将那木块从门槛内侧取了出来,只听得一阵沉重的石头挪动的声音,一束微弱的光芒从佛像后面的墙壁中渗进了大殿之中。 众人皆循着光亮望去,护卫们都取出了刀剑严阵以待,而那身后在囚车之中被五花大绑的刺客望着这道光,竟然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副渴望的神情…… 第74章 铜臭 十五 顾沉渊立刻吩咐护卫行…… 顾沉渊立刻吩咐护卫行动, 只见众护卫四散开来,看似混乱却十分有章法地分散在整座大殿之中,莫愚与另一个身材更加健壮的护卫首当其冲躲在了密室的石门之后, 程启鸣与那刺客的四周围了四个护卫,仍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此时, 顾沉渊却转头看向程启鸣, 道:“此地程县令可知晓?” 今夜天气寒凉, 程启鸣额头上却沁出了汗渍,紧绷着身子,僵硬地摇了摇头, 道:“下官不知……” 顾沉渊见状冷嗤一声,缓缓转过头去,道:“一方父母官,竟然是这般眼盲心瞎的吗……” 程启鸣简直要哭出来了,只听得那密室之内一阵脚步声袭来,还有人在窸窸窣窣地说话。 “这石门怎的又开了?难道又是耗子作怪!” “让你弄些耗子药来,你小子就是把老子说的话当耳旁风,如今还被掌柜抓个正着!” 那人的告饶声传来,接着脚步声愈来愈近, 顾沉渊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往曲昭雪身前站了站, 将匕首从袖中取出,便挥了挥手臂。 在石门前躲着的护卫登时闪出了身子, 将刚要走出石门的几人俘获, 在他们反抗之前就堵住了他们的嘴,又制服了他们的动作,将他们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 丢在了一旁。 几人一脸惊讶,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给丢在了一旁,急得呜呜地乱喊,却无济于事,待看到了藏在后面的程启鸣后,叫喊的声音更大了,而且神情急切得很…… 程启鸣低垂着头避开了他们的眼神,被一个护卫推搡着上前,缓缓步入了石门之中。 走在最前的是莫愚和另一个护卫,顾沉渊与曲昭雪紧随其后,顾沉渊的手臂仍然挡在曲昭雪身前,一脸戒备地下了楼梯,入眼可见便是一片宽敞的空地。 这片空地之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张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叶子牌和筛盅等一应赌场之物,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高大的柜台,上面排列着大小不一的酒坛,另一边则是一条狭窄的岔路…… 顾沉渊的眉头压得更低,神情更加阴冷,密室深处的说话声听得更加清晰,将曲昭雪又往身后护了护,便示意莫愚继续往那条岔路前行。 曲昭雪也颇为紧张,但跟着顾沉渊,她的心中却莫名的安定,手指不由得攥紧了顾沉渊的衣襟,而顾沉渊感受到了曲昭雪的触碰,登时精神一震,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腕。 正当此时,从岔路尽头突然出现了几人,为首那人手中执着一把折扇,看起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待看到尽头的顾沉渊众人时,神情一愣。 正当他愣神之际,顾沉渊与曲昭雪同时认出了他。 不是旁人,正是这闫阙…… 顾沉渊登时下令抓人,几个护卫跑上前去正准备将那闫阙制服,那闫阙登时往回路跑去,而闫阙身后又出现了几人,将大理寺护卫的来路堵住,死缠烂打地与他们较量武艺。饶是莫愚众人无疑高强,也很难立刻绕开这几个如狗皮膏药一般的人,去追那闫阙。 曲昭雪站在那处,感觉一阵凉风袭来,吹拂这她耳边的发丝,随着风的来处抬头看去,便见到了夜空中那一片月明星稀之景。 曲昭雪仔细回想那一夜在此的见闻,灵机一动,便扯了扯顾沉渊的衣袖,又伸手往天上指了指,道:“王爷,上面。” 如今他们站立的头顶之处,是这庙中院内的一口井,以做通风之用,而这偌大一个密室,定然不止这么一个通风口。 闫阙既然敢往后跑,那密道后面定然有旁的出口…… 顾沉渊微微蹙眉,便登时会意,踏上了一旁的桌子便将头顶的那半个井盖顶开,顺着那井道一跃而上,去外面搜寻别的通风口去了。 而曲昭雪只能在密室之中焦急地等待着,一会瞧瞧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程县令,一会再抬头望望有没有顾沉渊的消息。 恨不得生出双翅膀飞出去,与他一道去追凶。 若是能逮到闫阙,那此案想必便能有极大的进展,而若是让闫阙逃了,那案子只怕是又要陷入僵局了…… 曲昭雪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便来到那放着酒坛的柜台边,蹲在地上在柜子里翻找着,便找出了几个账本。 这账本上记录赌场开放的流水,每七日或十日开放一次,每月的流水约莫是三四贯钱,对于寻常百姓尤其是村民而言,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可是对于闫阙这样的,在长安城经营着钱庄的大掌柜而言,这些钱财那就只能称得上是九牛一毛了,根本不值一起。 换而言之,闫阙费心费力开这个赌场,相比于他的其他产业而言,并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只是为了控制这里的村民,以谋夺这里的田地? 可他将这里的田地都强占了去,又是为的什么呢…… 曲昭雪感觉自己仍然很难将这些事情都联系在一起,便摇了摇头,继续看账本,发现这账本上虽然每月有盈利,可是却在月末都会出现一笔支出,将这个月所有的盈利抹平,却未写名目…… 曲昭雪紧紧蹙着双眉,将几本账本拿到桌案旁仔细研读着,发现每个月都是如此,实在是觉得蹊跷得很。 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密室中大理寺的护卫将密室中的残留余党一网打尽,外面终于有了动静,曲昭雪只听得头顶有些动静,抬头一看,便见顾沉渊的身影又出现在那口井之上。 曲昭雪下意识露出了一脸笑意,却见顾沉渊冲她摆摆手,让她挪开些。 曲昭雪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乖乖听话挪了挪步子,却见一个人被团成团从上面被扔了下来,“咚”一声砸到了地上,发出了“哎哟”的惨叫。 曲昭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了地上捂住肚子不住惨叫着的闫阙的脸,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顾沉渊也从井中跳了下来,用脚尖碰了碰闫阙的膝盖,冷笑了一声,道:“本官只踹了你的膝盖,你捂着肚子作甚?” 闫阙颇觉自己无辜,但面对顾沉渊这般勋贵,他又实在是惹不起,便苦着脸道:“王爷方才将我直接丢了下来,摔到了肚子……” 顾沉渊闻言笑意凝固在了唇角,俯下身子看向他,道:“本官不记得何时见过你,你怎的知晓本官的身份?” 闫阙闻言一惊,迟疑了许久,才赔笑着道:“这长安城襄郡王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顾沉渊双目一眯,缓缓道:“难道不是你派人跟踪本官,才知晓本官身份的?” 闫阙更害怕了,急忙摆手道:“绝无此事啊王爷……” 顾沉渊懒得与他废话,直接扯着他的脖领往边上一挪,从井中又扔下来了一个人,只见那人苦着脸,也不顾身上的伤痛,一个劲儿地跪在那处磕头求顾沉渊开恩。 “闫掌柜好好瞧瞧,这不是你身边名为阿祥的伙计吗?与另一人一道跟了本官一路了,可真是辛苦得很呢……” 闫阙此时也冷静下来了,对顾沉渊讨好般的笑了笑,道:“这不是闫某瞧着王爷出行带的人太少了,又知晓王爷与闫某的亲姐夫交情甚笃,那姐夫的朋友自然就是闫某的朋友,闫某便斗胆请找了这二人保护王爷的安全。” 闫阙此时提起白汝文,无非是想借机攀攀关系,一般官员听到是熟人的亲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只是很不巧,闫阙遇到的是顾沉渊,而且,提起的是白汝文…… “闫掌柜的姐夫是何人?”顾沉渊脸上笑意渐深,道,“闫掌柜不妨说的明白些。” 闫阙一看事情有转机,便悄悄凑上前去道:“正是前任大理寺卿白汝文……” 曲昭雪在心里都要笑出声了,立在一旁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而顾沉渊则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轻轻将闫阙扶起,道:“既然是故人的妻弟,那此事便是误会一桩了,本官便例行公事问几个问题,还请闫掌柜配合一下,可好?” 闫阙一听这话顿时心花怒放,一脸笑意道了声“好说”,顾沉渊便同样笑着道:“这密室可是闫掌柜所开赌场?” 闫阙正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说出实情,便见顾沉渊一脸赞赏地环顾四周,道:“可真是个好地方,闫掌柜确有巧思。” 闫阙这才放下心来,挺直了胸膛,一脸得意道:“正是闫某所开的,不过就是玩法少了些,比不得长安城里那些个花样,若是王爷喜欢,等回了长安,闫某做东,请王爷玩个尽兴才好!” 顾沉渊勾了勾唇,继续问道:“那这赌场平日里都是谁来赌呢?” 闫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都是这周围村寨里的村民,也就几日来赌一次,小生意罢了。” “本官听闻这村中的田地并非村民所有,不知闫掌柜可知这其中的缘由?” 闫阙闻言,却突然警觉了起来,赔笑着道:“这事闫某就不清楚了,闫某只管在此开赌场,旁的是一概不知……” “是吗?”顾沉渊此时终于不装了,冷嗤了一声,厉声道,“可据本官所知,你在此抢占民田,让村民染上赌瘾,又为了让村民还债,又在此向他们收粮又逼迫他们做工还债,可有此事?” 闫阙一惊,虽然心里慌乱,面上却依然如常,“哎哟”一声,道:“不知是谁在王爷面前这般嚼舌根陷害闫某,闫某只是贪图小财,在这里开个赌场罢了,这也与律法并不相悖。” “至于这抢占民田之类的是,闫某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实在是没这般胆量。”闫阙一边说着一边恭恭敬敬行了一揖,道,“还请王爷明察,还闫某一个公道啊……” 第75章 铜臭 十六 顾沉渊闻言,低头笑了…… 顾沉渊闻言, 低头笑了。 他本就没指望闫阙会实话实说…… “既如此,那本官倒要好生查探一番,才能还闫掌柜一个公道了……” 闫阙听着顾沉渊并没有将此事放过的意思, 头脑中满是疑惑,正不断思索着应对之策, 却见顾沉渊突然招手将护卫唤来, 道:“将人都捆上, 带到庙外面示众。” 闫阙一愣,便见几个护卫手持绳子上前,准备将他五花大绑, 他见状急道:“王爷,闫某是犯了什么错,为何要这般待闫某……” 顾沉渊不答,上前几步来到了早已吓得冷汗直流的程启鸣面前,道:“程县令,你若是现在将事情都和盘托出,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闫阙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待发现了程启鸣的身影之后,才登时噤声, 显得更加紧张了,被几个护卫直接制服了, 在被带出去之前,又伸长了脖子望着程启鸣, 道:“程县令, 你可想好了……” 程启鸣闻言身子一抖,迟疑了半晌便抬起头来,看了看顾沉渊冷峻的神情, 便垂下头抿着唇,不再言语。 曲昭雪见状,手持着一本账册上前,在顾沉渊面前展开后,轻声道:“王爷您看,这账册之中显示每月的收益都被支出了,不知是被支出到何处了……” 曲昭雪虽然声音很轻,但是在密室之中众人皆清晰可闻,尤其是程启鸣,听到这话后身子一软,竟然险些瘫倒在地,所幸身边的护卫眼疾手快,才将他的身子托住了。 顾沉渊眯起了双目,翻看了一下这本账册,曲昭雪将那几本账册一并搬来,道:“王爷,其他的账册均是如此,想必是这赌场之中赚到的钱财,都没进闫阙的腰包……” “而这赌场,已经开了两年了,算起来至少得有个五十贯钱的盈利了,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这可是几十年的嚼用了,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顾沉渊眉头紧皱,缓缓抬眸看向程启鸣,道:“程县令,这蓝若村属渭南县管辖,既在你治下,这赌场想必也是县衙登记造册,依律征收赋税的吧……” 程启鸣身子已经站不住了,在顾沉渊的眼神威逼下冷汗直流,支支吾吾道:“下官……下官……”,却根本说不出什么来。 曲昭雪无奈地摇摇头。 就这胆量,就敢玩忽职守中饱私囊…… 顾沉渊一脸不屑的神情,将账册合上后递给了曲昭雪,道:“程县令不愿说就罢了,明日一早,大理寺陆少卿的人马想必就到渭南县衙了,到时候陆少卿会在县衙中好生搜查一番,顺便,再去程县令府邸瞧瞧,看看有没有来历不明的财物……” “本官记得,程县令家境贫寒,祖上三代无人经商,无人从仕,七品县令俸禄有限,想必家中也十分清贫……” 程启鸣闻言彻底瘫软了,终于决定缴械投降,一脸绝望地跪倒在地,道:“是下官财迷心窍,没按律登记造册征收赋税,便允准这赌场开张营业,还……” 顾沉渊闭了闭目,正静静地听着,却见程启鸣突然噤声,感觉整个人都要哭出来了似的,怎么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曲昭雪见状,便道:“这账册上每月赌场的支出,就是闫阙用来‘孝敬’程县令的吧。” 程启鸣点了点头,便绝望地垂下了头,道:“是下官该死,还请王爷开恩,看在下官主动交代的份上,从轻发落。” 顾沉渊蹙了蹙眉,缓缓俯下身子,盯着他的脸,道:“程县令若想要从轻发落,倒不是不行,不过程县令只交代这些,只怕是不够……” 程启鸣抬起头来,眨了眨双目,道:“王爷还想知道何事,只要下官知晓,定然知无不言!” 顾沉渊眸子一沉,看起来似是在压抑着怒火,道:“蓝若村的永业田,为何不是村民自己的?” 程启鸣闻言垂下双眸,叹息了一声,便道:“恕下官愚钝,此事下官实在不知晓。” “你身为父母官,这般大事竟然不知晓?” 程启鸣重重地磕了一头,道:“每年蓝若村赋税都与往年无异,且下官每年都会亲临蓝若村体察民情,实在是从未听说过此事,但下官确有失察之过,请王爷按律责罚。” 顾沉渊缓缓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程启鸣看了良久,才缓缓道:“起来吧……” 程启鸣似是长舒了一口气,便在护卫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曲昭雪抬头望了一眼,透过那井,便见天色已经透亮。 想必蓝若村村民皆已起身了…… 曲昭雪低低地唤了声“王爷”,又指了指天色,顾沉渊会意,便吩咐几个护卫将账本收好,一道出了密室,来到了这座小庙的门口。 果不其然,已经有好些准备前去劳作的村民停下脚步,又好奇又惧怕地望着被五花大绑跪立在小庙门前的闫阙…… 闫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望着眼前的这些村民,咬着牙冷笑着道:“都在这里挤着瞧做什么,今年的收成可好啊?”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便扛着农具绕着道离开了,闫阙又冷嗤一声,心里窝着的这股火终于发泄出来了一点…… 他今日简直是点儿背到了极点。 被顾沉渊盯上就罢了,本来紧赶慢赶在夜里赶到了蓝若村,正商量对策商量到了一半,却被顾沉渊直接带人闯进来了。 赌场被查就罢了,就连蓝若村的永业田之事,顾沉渊也知晓了些,而且程启鸣那个没用的东西也不知道供出来了多少。 自己如今正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局面…… 如今也只有姐夫能救自己了。 毕竟他们闫家将他拉出泥潭,又供他参考科举,他才能从一个穷小子一跃成为长安城三品大理寺卿,这份恩情,他用一辈子,都不够偿还的…… 若是他铁石心肠就是不救自己,那他也无法独善其身…… 闫阙勾唇笑笑,对于姐夫,他自然是十分有信心的,毕竟他们早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闫阙虽然将那几个村民吓走了,可是路过的村民却越来越多了,不仅是前去干农活的男子,还出现了好些妇孺,都在那里悄悄地指指点点,脸上都盖着布巾和布帽,将自己的面容围起来。 闫阙本就对这些村民的相貌印象不深,这样一来,更分不清谁是谁了,对于谁来看他的笑话,也就无法知晓了。 闫阙感觉胸中这股火又烧起来了,刚要开骂,却听到庙里有动静,只见顾沉渊迈着一双长腿,缓缓来到了庙门前,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乃本朝大理寺卿顾沉渊,前几日来到蓝若村走访,经初步盘查,这位被捆起来的闫阙掌柜有私设赌场并侵占蓝若村永业田之嫌。” 顾沉渊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都在窃窃私语着,曲昭雪见状上前取出了大理寺的牌子,向众人展示了一番,众人的双目都紧紧盯着那块牌子,却一脸疑惑的神情。 曲昭雪无奈地举着牌子,心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对于这些村民而言,抬头只知道个皇上,低头只晓得个县令,大理寺卿是个什么官,他们哪里知晓。 曲昭雪轻轻咳了咳,道:“大理寺卿是三品官,比渭南县的县令老爷大四个品级……” 众人这才知晓,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急忙跪下行礼,口中喊着“官爷”“青天”,而顾沉渊的眉眼看起来柔和了些,微微俯身道:“诸位请起吧,本官今日来此,是为了调查这两桩案子,若是诸位有冤情,大可直接告诉本官,本官定然为蓝若村诸位父老乡亲讨个公道。” 众人缓缓起身,仍然是面面相觑,只见一个十头发花白的长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上前来,道:“这位官爷,老身乃是这蓝若村的族长,便不得不多嘴问一句,官爷与两个月前从长安城来的大官,可是一伙的?” 顾沉渊闻言微微眯起双目,往这位族长面前凑近了些,道:“族长,两个月前从长安来的大官姓甚名谁,你可还记得?这长安城官员众多,本官得知晓他的姓名,才知道本官与他十分是同僚。” 族长闻言捋了捋胡须,仔细回忆了片刻,道:“老身只记得,他似是姓白,比官爷您年长,其余的就记不太清了……” “好像也是三品官。” “还说是什么寺里的人。” 众村民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顾沉渊的面色却阴沉了许多,转而与曲昭雪对视了一眼。 两个月前来此的人,必然是白汝文无疑了…… 曲昭雪想起牢里姜东晏的惨状,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沉渊竭力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温和地问道:“族长,本官与他并非同僚,族长有话大胆说便是。” 曲昭雪知道,若是白汝文用对付姜东晏的法子在这些村民身上重演一番,那要想让这些村民对官员再次建立信任,只怕是有些困难了。 曲昭雪微微蹙眉,便向后面的护卫摆摆手,请他将程启鸣带来,又让开一个位子,示意护卫将程启鸣推到前面来站着。 那护卫并未拒绝,直接押着程启鸣便上了前,众村民看到被如犯人一般被押送的县令老爷和掌柜闫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真的青天终于来了呗! 族长忍不住喜极而泣,向身后众人挥挥手,道:“快去说吧,都快些去!” 一时间,众村民都憋了一肚子话,都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着,想要诉说自家冤情,顾沉渊只得吩咐护卫在一旁维持秩序,让村民排好队,一个个的来。 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读出了颇为轻松的意味。 终于,算是撕开口子了…… 而渭南县城中的白府,在清晨时分,有人敲响了大门,急匆匆地入了内院,在正在遛鸟的白汝文面前行礼,揩了揩满头的汗渍,道:“老爷,大事不好了。” 白汝文一身灰白布衣,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但是神色还算温和,身子骨也颇为硬朗,不耐地蹙着眉,道:“何事慌张?” “老爷,闫掌柜差人来报,说是那大理寺卿顾沉渊,查到蓝若村的赌场了……” “什么!” 白汝文一惊,手中的鸟笼一声落地,笼中的鸟儿登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而他整个人出了一身的冷汗,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艰难地被扶着做到了回廊下。 顾沉渊,是当真不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了吗…… 第76章 铜臭 十七 白汝文这边收到了消息…… 白汝文这边收到了消息, 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将那鸟笼放到一边,便快步往府门方向走去。 他不能坐以待毙, 此事定要与他们商量一下才好。 谁知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外面一阵马蹄声响起, 只见门外的小厮悄悄来报:“老爷, 大理寺的人马今晨进城了, 说是往县衙方向去了。” 白汝文双腿有些软,倚靠着旁边的柱子,登时后背一阵冷汗袭来。 镇定, 他一定要镇定。 此事,须得好生想想,绝不能轻举妄动,落人话柄…… 然而顾沉渊这边可是忙得团团转。 一个又一个的村民进了庙中,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自家儿子是如何被闫阙开的赌场吸引了去,闫阙又是如何以收回赌债为由占了他们的永业田,逼迫他们用收成偿还赌债,还将那些欠了赌债之人带走做工,许久才回来一趟。 曲昭雪听罢这些大同小异的故事, 感觉心里堵得很,这闫阙仗着在渭南县手眼通天的权势, 还真敢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而更可恨的是,他的这般罪行, 按照律法也并非重罪, 就是打上几十杖或关上一两年的事儿。 赌场的产业本就没多少,充公了也无法动摇闫家的根基,待他受完刑之后, 想要东山再起,几乎不费什么精力……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公,有权有势之人会延续家族的荣光,代代相传,而这些贫苦百姓,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过日子,还要被这无良商人觊觎,受此无妄之灾…… 思及此,曲昭雪便扯了扯顾沉渊的衣袖,道:“王爷,这里有护卫们守着记录证词,不如我们回白老翁家一趟……” 曲昭雪悄悄望了跪在那处的闫阙,往顾沉渊耳边凑了凑,轻声道:“毕竟白徽还在家中呢。” 顾沉渊登时会意,点了点头便唤过莫愚做了些吩咐,与曲昭雪一道顺着那夜的路线走着。 今日阳光甚好,全然没有那夜阴暗深幽的氛围,而顾沉渊胸中却郁结难耐,沉默着不言语。 如今尚不知此事与白正卿关联有多么密切,若是他当真查出白正卿正是包庇渭南县这些罪行的罪魁祸首,他又当如何呢…… 可能闫阙罪行不重,但是白正卿身为官员,一旦涉及此案,那就是要从重处刑了。 曲昭雪知道顾沉渊心情不好,毕竟在他治下发生这般罪行,他心里定然不好受,便什么也没说,只壮着胆子捏了捏他的手腕。 顾沉渊以为她是有事与自己说,垂眸看向她,却撞进了一双明亮温柔又坚毅无比的眼神中,登时陷进去了…… 而曲昭雪回望着他,看他眼神炽热无比,也觉得胸腔中的那颗心跳得厉害,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只见一个纤瘦矮小的身影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曲昭雪的身子,开始呜呜地哭着。 曲昭雪一惊,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急忙拍着落英的后背,道:“落英,发生什么事了,你莫哭,慢慢说……” 落英抽抽搭搭地从曲昭雪肩上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一脸警惕地望了一眼顾沉渊,又哭道:“娘子,婢子好想你啊,你昨夜没回来,婢子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曲昭雪身子陡然一松,笑着抚摸着她的后背,道;“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莫要忧心了,以后去哪里都带着你,可好?” 落英这才破涕为笑,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顾沉渊,接着便垂下双眸,一边抽噎着一边道:“婢子就是担心娘子,怎么敢做娘子的主……” 曲昭雪知落英内心纯善,是真心担忧自己,轻声哄了哄她,而被当做坏人的顾沉渊立在一旁伸手摸了摸鼻尖,颇觉不知所措。 曲昭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对顾沉渊不好意思地笑笑,便看向落英,道:“这家中可有异动?” 落英渐渐止住了眼泪,道:“除了那日护卫将这家中的儿子送来之外,没来旁的外人,家中的老翁总算是能睁眼了,但是站立行走还有些困难。” 曲昭雪点点头,便携了落英的手进了院子一边问道:“这家中的儿子回来之后,可有什么异动?” 落英蹙眉思索片刻,道:“他是晕着被送回来的,醒了之后被这家的老翁痛骂了一顿,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对婢子和护卫们警惕性很高,总是躲着。” 曲昭雪与顾沉渊对视了一眼,一入了院子,便见姜阿婆正带着那小孙子在院子里用朝食,姜阿婆看到曲昭雪之后,急忙迎上来握住了曲昭雪的胳膊,一脸焦急地问道:“曲讼师可回来了,事情查得如何了?可有我儿案子的消息?” 曲昭雪安抚似的摸了摸姜阿婆的胳膊,道:“尚无令郎案子的消息,不过阿婆放心,很快应当就有了……” 姜阿婆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之情,却在曲昭雪说完后半句之后眼神登时亮了起来,曲昭雪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稍安勿躁,便与顾沉渊一道敲敲门,进了内室。 刚一推门而入,一阵浓烈的草药气味便扑鼻而来,曲昭雪与顾沉渊忍不住同时皱了皱眉,只见屏风后白阿婆与白徽皆在床榻前立着,望着荀彦宁诊脉,也没注意到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已经进来了。 荀彦宁紧蹙着双眉,搭在白阿翁手腕上的手指收紧,过了良久,才收回手,叹息了一声道:“再用上三日的药看看情况吧。” 白阿婆见他这般说,便知道自家老伴应当是没怎么好转,忍不住哭出声了,而立在一旁的白徽脸色苍白,虽然没哭出声,但是那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曲昭雪见状,便知这白徽应当不是那种为了赌而全然泯灭人性之人,好歹自己的爹娘还是爱护的。 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件好事…… 荀彦宁起身收起药箱后转身准备出门时,才看到了顾沉渊和曲昭雪二人,登时一惊,下意识便要行礼,却被顾沉渊拦住。 荀彦宁这才反应过来,目光定在了曲昭雪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确认曲昭雪身子无恙,这才道:“你们何时回来的?” 白阿婆母子二人这才发现他们,白阿婆倒是起来寒暄了几句,可白徽一看到顾沉渊的五官,脸色就更加苍白了,明显是被吓到了。 顾沉渊向白阿婆微微颔首,道:“今日一早刚到,为了请令郎回家,我用了些非常手段,还请阿婆见谅。” 白阿婆显然并不在意这个,摆摆手道:“是老婆子我要多谢郎君了,让我们全家团聚。” 顾沉渊唇角仍然微微勾着,道:“我有几句话想要与令郎说,能否让我与令郎借一步说话?” 白阿婆揩了揩眼角的泪珠,点了点头便回头去拉扯白徽的衣袖,道:“儿啊,这位郎君是好人,你随他去便是。” 白徽显然对这话持怀疑态度,可是又惧于顾沉渊的威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随着他出了房门,待入了偏房之后,白徽便换了一副神情,咬着牙道:“你们若是敢伤害我阿耶阿娘,我便与你们拼命!” 这话在顾沉渊面前一点威慑力也无,只见顾沉渊冷笑一声,道:“你用什么与我们拼命?你这赌徒的命若是没了,对你父母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呢……” 白徽神色一僵,像是被人扯掉了遮羞布一般,顿时一阵羞耻涌上心头,低垂着头不言语。 而顾沉渊显然也没打算为难他,反而垂眸道:“本官乃长安大理寺卿顾沉渊,来渭南县调查蓝若村永业田案与渭南县姜西晏被杀案,如今闫记茶庄的掌柜闫阙与渭南县令程启鸣已经被捆在了那赌场上面的寺庙外,蓝若村村民正在向我大理寺中人提供证言。” 白徽闻言十分惊讶,缓缓抬头看向顾沉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而顾沉渊则深深地沉下一口气,道:“一旦此案坐实,永业田重新授予各家各户,你们的赌债一笔勾销,你也无需再回闫记做工。” 顾沉渊很明显地看到白徽的神情亮了一下,便抿唇笑笑,乘胜追击道: “如今就差你的证言,这一切就能实现了……” 白徽十分激动,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换了一副恶狠狠的神情,道:“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有骗我?” 顾沉渊面对白徽的质疑,也不急不恼,只道:“你若不信,大可去那庙门外面瞧瞧,便知本官所言非虚了。” 白徽闻言迟疑着将房门打开,见顾沉渊并未拦他,便撒腿往小庙的方向跑去,顾沉渊急忙示意护卫跟上,只过了半晌,便见白徽又跑了回来,一脸气喘吁吁的模样,猛然将房门关上,一双锃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顾沉渊,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白徽所说大致与那些村民相同,约莫两年前,在这庙下面便开了一家赌场,这村里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青壮年劳力都愿意在夜里去小赌上两把,刚开始确实是赚了些铜钱,但是越往后输得越惨,当他们想要抽身时,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闫阙与其弟闫胜威逼他们将家中的永业田抵债,允许他们继续耕种,但要求他们每年上交一定量的粮食,剩余未偿还的赌债,便要求这些赌徒随他们去渭南县做工还债。 那护卫正在一旁奋笔疾书着,记录着他的证词,顾沉渊则在屋中踱步,一边听一边思索着,曲昭雪深知这赌场与永业田一事,已然是昭然若揭且让闫阙抵赖不得的,便转而开始问姜东晏之事。 “关于那姓姜的茶商之事,你知晓多少?” 提到姜东晏,白徽的神情似是有些迷茫,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只知道这二位姓姜的茶商是从西南来的,前几年茶庄里都是从他们手中收茶,可是今年却变了。” “闫掌柜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好茶叶,便撕毁了与姜茶商的合约,谁知姜茶商也不是好惹的,兄弟二人当即便来到了渭南县找闫掌柜理论,他们似是大吵了一架,闫掌柜将二人撵出茶庄之后,当夜便发生了命案……” “发生命案之后,三日之内便从长安城中来了大官审案,我听闻那姜茶商的家人还未来到,死者的尸体便被火化了。” 姜东晏叹息了一声,道:“我在茶庄之中人微言轻的,只知道这些了。” 尸体火化了? 曲昭雪登时愣住了。 尸体火化了,犯罪现场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案子还怎么查? 顾沉渊也是一副眉头紧皱的模样,脚步更加沉重了些,谁知此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只见姜阿婆正站在门口,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一脸激动道: “我儿他,尸体尚在……” 第77章 铜臭 十八 渭南县城东边的一片树…… 渭南县城东边的一片树林之中, 姜阿婆正在前面带路,引着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往前走。 深秋的林中一片阴冷之气,曲昭雪将双手缩在了衣袖之中, 时不时打个寒颤,可看向走在自己一旁的顾沉渊, 只穿了单薄的锦袍, 却全然没有感觉到寒冷, 甚至额头还出了一层薄汗。 姜阿婆走在前面,身边跟着两个护卫,她时不时往后瞧一眼, 道:“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荀彦宁背着他那药箱,与落英和众护卫随在身后,看起来面色如常,可是曲昭雪却觉得十分此事颇有些蹊跷。 姜阿婆一介布衣,又是年长的妇人,如何能从县衙中将死者尸体盗出,实在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而她问姜阿婆,姜阿婆眼神躲闪,也只说收买了县衙中负责火化尸体的护卫, 用街边死掉的乞丐尸体偷梁换柱了…… 可是曲昭雪却是不信。 曲昭雪看着顾沉渊凝重的神情,便知他也对此事存疑, 便凑上去悄声道:“王爷,您看此事, 会不会有诈?” 顾沉渊神色稍缓了些, 道:“莫怕,护卫都跟着呢,不会出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总觉得,这个姜阿婆太过……” 曲昭雪在脑中绞尽脑汁搜寻着对姜阿婆的形容,秀眉微蹙,道,“太过有备而来了……” “她知晓我是个讼师,请我前来查明案情,在与案件相关的物证、现场等等被破坏的差不多的情况下,又告诉我们她提前将尸体藏起来了。” 曲昭雪看起来有些迟疑,而顾沉渊眉心一跳,垂下双眸定定地望着她,道:“你直说便是。” 曲昭雪抿了抿唇,道:“王爷,若是家中有人过世,还是被害死的,家人既然有机会得到死者的尸体,按常理而言,一般想不到验尸这一层,而会先让尸体火化之后,再运回家乡入土为安,可是这姜阿婆,为何会将尸体保存在京兆府的辖地呢?” 顾沉渊仔细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说,姜阿婆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再查此案,将自己儿子的尸体从县衙中盗走再好生保存着?” 曲昭雪点了点头,将声音放低了些,道:“正是,我总觉得姜阿婆没有这么久简单,固然其子受冤可能为真,但是其中定然有我们不知晓的蹊跷。” 顾沉渊点点头,冲她勾唇笑笑,道:“我知晓了,有我在,放心便是。” 曲昭雪听到顾沉渊这般说,感觉一阵暖流流向四肢,顿时没那么寒冷了,顾沉渊此时也注意到了她似是有些害冷,便吩咐护卫取来了披风,刚想要给曲昭雪披上,却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太合适,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将那披风递给了曲昭雪,道:“林中冷,穿上吧。” 若是往常,曲昭雪一定会拒绝,但是今日,她心中却怦怦跳,迟疑着接过了这身披风,轻声道了声谢,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据曲昭雪观察,这一路上顾沉渊是没有穿披风的习惯的,可见这披风他并未穿过,可是却有他身上独特的那种书墨香气,这香气让她心中发暖,手脚却冰凉。 顾沉渊看曲昭雪将披风乖乖披在身上,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将头扭到一旁忍不住笑了笑,连牙齿都露了出来。 这一幕他却没让任何人看到。 王爷的威严还是要有的…… 众人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来到了一座道观之前,姜阿婆停下脚步,手一边抚摸着胸口,一边剧烈地喘着道:“就是这里了……” 曲昭雪抬头看向眼前这座建筑,着实一惊。 若是姜阿婆不说,她还真看不出这是个道观…… 道观隐藏在树林之中就罢了,门上的匾额不知去了哪里,道观门虽然大敞着,但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院中丛生的杂草,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打扫了…… 姜阿婆直接走进去后,抿了抿唇,手指纠结在一起,过了良久,才喊道:“哑叔,哑叔你可在?” 姜阿婆声音略有些沙哑,神色也有些不太自然,只见此时从大殿中走出一人,轻轻咳了咳,向姜阿婆招了招手。 “哑叔,老身带人来为我儿洗冤了,烦请你带他们进去可好?” 姜阿婆闪躲着哑叔的眼神,还未等他做出反应,便转头看向曲昭雪,道:“我儿来此做茶叶生意,与这里的道长结了个善缘,但这道观隐在林子里,香火也就不旺,道长便带着弟子云游四海去了,临走前将这道观送给我儿,我儿便用这道观做了个放茶叶的库房,有些茶叶喜寒,便在地底下造了个密室,正好用来存放我儿的尸体……” 姜阿婆一口气说完这些,揩了揩额角的汗渍和眼角渗出的泪珠,察觉到众人都没有挪步的,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哑叔。 谁知哑叔正盯着曲昭雪看。 哑叔面向看起来年轻的很,面白无须,但是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一双狐狸般的双眸,紧紧地盯着曲昭雪。 曲昭雪顿时感觉浑身不自在…… 顾沉渊也察觉到了哑叔略放肆的目光,眉头压得极低,一步跨到了曲昭雪身前,道:“哑叔,烦请您带路可好?” 哑叔这才收回目光,抬眸看向在自己眼前挺直了脊背的顾沉渊,唇角抽搐了一下,便弯下腰,一边转身入了道观之中。 顾沉渊望着他的神情与动作,眉心一跳,双拳在身侧攥紧后又松开,下意识便握住了曲昭雪的手腕,轻轻拉着她往大殿之中走去。 曲昭雪不通道教,看着这大殿之中真人像,也不知是供奉的是哪位高人,而那建在底下的密室,正在这真人像的后面。 哑叔燃了一个灯笼,又递给了顾沉渊一个烛台,顾沉渊的神色实在是不好看,这哑叔也混不在意,固执地将那烛台放在顾沉渊的身前,一点眼神也不躲闪,一个脚步也不挪开。 大有硬要他接下的架势…… 而顾沉渊这个犟脾气,自然也是不愿意让步,就与这哑叔二人直直地对视着,互不相让…… 曲昭雪蹙了蹙眉,想着要不自己伸手接过来算了,却见荀彦宁伸手接过了烛台,将药箱往自己身后背了背,道:“多谢哑叔,让某来吧。” 哑叔没有给荀彦宁一个眼神,便松了手,缓缓将目光从顾沉渊身上移开,还瞥了曲昭雪一眼,便握紧了灯笼,躬身进了石门之中。 曲昭雪感激地望了荀彦宁一眼,荀彦宁抿唇笑笑,便紧随哑叔身后走了进去,给后面的人照亮。 而曲昭雪一迈入这密室之中,便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虽然自己身上有披风的遮挡,但是也并不完全将这股寒凉之气阻挡在外。 落英也是如此,打了个寒战之后,便小跑着上前,紧紧地贴着曲昭雪的胳膊,曲昭雪知她也冷,便揽住了她的胳膊,将披风上的热意传给她些。 而顾沉渊虽然没有曲昭雪与落英二人这般明显,但也是身子一僵,眉头压得更低了些,看着眼前的景象,唇角登时抿直了。 这里面的构造是四四方方的,也不大,而且空荡荡的,什么也无,只在中央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具尸体。 姜阿婆红着眼眶上前去,望着这具尸体的脸,登时落下泪来,忍不住唤了一声“儿啊”,接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曲昭雪冷得有些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抱着落英的腰身取暖,顾沉渊眼见此情此景,也颇觉无力。 当着这么多人面,总不能抱着她…… 荀彦宁十分自觉地搓了搓手,上前去将药箱打开准备验尸,姜阿婆虽然不舍,但也只能揩了揩眼泪,实在是看不得这场景,便出了密室。 顾沉渊见状,便往曲昭雪身边凑了凑,看起来比之前威严些,语气也不复方才那般亲昵,道:“这里太冷,曲娘子还是出去呆会儿吧,本官在此处看着。” 曲昭雪瞥了一眼哑叔,有又感觉一阵恶寒。 方才哑叔应当是在看她,在她望向他的时候,他才挪开了目光。 曲昭雪深深沉下一口气,道:“我还是在此处候着吧,我能耐得住冷。” 顾沉渊眉头皱得更紧了,只觉得一颗心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着一般,便咬了咬牙挡在了哑叔和曲昭雪的目光之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曲昭雪的双手。 她的双手细嫩又柔软,他一只手便能握过来,虽然这双手冷得像冰,却让他的腹中燃起了一股火。 很难熄灭的那种…… 这可苦了顾沉渊,可他又怕曲昭雪觉得冷,只能继续握着好生给她取暖。 而曲昭雪也十分没骨气地没推开他,落英则一脸惊讶地瞧着二人交握的手,小嘴大张着转头看向曲昭雪。 曲昭雪一脸无奈地望向她,用口型跟她说了个“冷”字,落英便垂头丧气地不再言语了,不过看向顾沉渊额神情仍然是充满了敌意。 顾沉渊也颇觉无奈,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登徒子一般,强占良家妇女的便宜似的…… 此时荀彦宁也正在验尸,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荀彦宁便开口道:“身上很多伤痕,在后背、手肘和膝盖,有四五处磕碰的痕迹,在大臂、下腹和后背也有四五处利器的划痕,致命伤是在胸口,凶器应当是匕首无疑,不过看这匕首的刀刃长度,应当比寻常匕首长上不少……” 曲昭雪闻言眉头一凛,转而看向门外,又缓缓转过头来。 看来此案也并非全无线索…… 顾沉渊也想到了什么,便拍了拍曲昭雪的手,示意她莫急,便转身走向门口的护卫,附耳在那里交代着。 而没有顾沉渊的温暖,曲昭雪顿时感觉寒气顺着双手直入心门,难以控制地打了个寒战。 实在是太冷了。 一般的地窖虽然比较冷,但是也没有这般冷的。 这简直像是冰窖一样了…… 曲昭雪紧蹙着眉头环视四周,似乎在墙缝之中发现什么闪了一下,心头一紧,便揽着落英的腰身前行了几步,趴在那墙缝之中瞧了瞧,又伸手摸了摸。 结果竟触到了又滑又硬又凉的东西…… 曲昭雪一惊,便使劲往上贴了贴,墙面上的寒气直接渗透她的披风和衣裳,让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浑身的汗毛顿起。 落英也感受到了这份寒冷,苦着脸望着曲昭雪,而曲昭雪眉头紧紧皱着,轻轻地敲了敲墙面。 这墙面好像是空的…… 曲昭雪一愣,便想要转身唤顾沉渊来瞧瞧,谁知一扭头便见哑叔竟然来到了她的身后,一张脸凑上前来,离得她极近。 只见哑叔眯着双目,歪了歪头,细细地打量着她,嘴里似是还在默念着什么。 就像是曾经见过曲昭雪一般…… 第78章 铜臭 十九 曲昭雪在哑叔那奇怪的…… 曲昭雪在哑叔那奇怪的眼神下, 登时感觉一阵寒气侵体,让她头皮发麻,双腿发软。 落英似也察觉到了哑叔的眼神不善, 强忍着寒冷之意一步跨到了曲昭雪身前,道:“你……你退后些!” 哑叔根本不理睬落英, 反而继续歪着头饶有兴趣地望着曲昭雪。 曲昭雪此时已经镇定下来了, 伸手握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落英的肩膀, 将头往前伸了伸,定定地望着哑叔,道:“你可认得我?” 哑叔眸光一闪, 接着便摇了摇头,缓缓地退后两步,弯着身子一步步远离了曲昭雪一些。 曲昭雪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却疑窦密布。 哑叔定然不认识自己,可是,为何他却表现出一副认识自己的模样来呢…… 曲昭雪抿了抿唇,看着荀彦宁将尸体缝合的手法娴熟、神态认真,又转而走向顾沉渊,道:“王爷, 借一步说话。” 顾沉渊刚对那护卫吩咐完,护卫应声离去, 顾沉渊便点点头,随着曲昭雪来到了密室的门口, 只听曲昭雪道:“王爷, 当初那凶器可入了大理寺的案卷?” 顾沉渊点点头,道:“是入了的,与那姜阿婆手中那姜东晏的匕首一模一样, 只是刀柄上刻的是‘西’字。” 曲昭雪忆起姜阿婆将那所谓的“证据”,也就是姜东晏落在家中的匕首给她看时,所说的那番话。 兄弟二人一人一个同样的匕首,不同之处只是刀柄上的字罢了。 曲昭雪思忖片刻,便道:“王爷,那入案卷的凶器如今在何处?” “在我们随行的马车之中,我已经差人去查看了。” 顾沉渊说完这话,便见荀彦宁已经背着药箱过来了,手中还捧着一方帕子,道:“在死者的鼻咽中还发现了很少量的粉末,荀某需要查验一番才能确定这是何物。” 虽然荀彦宁尚未验出这是何物,但曲昭雪心中已经有了几番推测。 在鼻咽之处发现了粉末,想必是类似蒙汗药之类的能让人昏迷的药物吧…… 顾沉渊点点头,便与众人一道出了密室,曲昭雪顿时感觉温暖了太多,只见顾沉渊吩咐两个护卫将尸体运出来,便看向了哑叔。 哑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将石门关上之后,便将灯笼和烛台灭了,在一旁不知无声地嘀咕些什么,而姜阿婆则上前去与哑叔说了些什么。 顾沉渊的耳力很好,能清晰地听见姜阿婆说的是…… “可以交差了……” 姜阿婆一脸紧张又恭敬的神情,全然不似主人家会有的神态,而哑叔虽然弓着身子,但是在姜阿婆面前神情颇为倨傲,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曲昭雪看着眼前的场景,那种怪异之感愈演愈烈,抬眸看向顾沉渊,见顾沉渊也正望着那两人,便轻声道:“王爷,你也觉得他二人有些奇怪?” 顾沉渊点点头,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会差人留下来监视着,放心便是。” 曲昭雪神情稍缓,从道观离开的时候总觉得一道目光紧紧定在自己的后背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那哑叔正立在道观大门口,缓缓向她招手道别,脸上还露出了一丝笑意…… 然而那笑意渐渐凝固在唇角,露出了他的牙齿,显得阴恻恻的,倒让曲昭雪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地窖中似的。 让她通体生寒。 曲昭雪盯着自己的手指,回忆着方才触及墙体缝隙时的那种感觉,抬头看向身边的顾沉渊,将此事告诉了他,只是隐瞒了哑叔前来打扰她那一段。 可饶是如此,顾沉渊也眉头登时拧起,道:“你觉得那墙体之中会是何物?” 曲昭雪不能确定,只抿了抿唇,悄声道:“我总觉得像冰,可是……” “可是,虽然茶商之家不愁吃穿,可是其财力与人力也万万没有到能够打造一座冰密室的地步,你是想说这个?” 顾沉渊语气沉静,定定地望着曲昭雪,眉眼也十分柔和。 曲昭雪见顾沉渊通晓她意,便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据姜阿婆说,这道观以前是用来存放茶叶的,可是无论是大殿、院子还是那个地窖,根本没有适合放置茶叶的库房,而且更别说茶叶了,甚至连一丝茶叶味都没有闻到,我总觉得蹊跷。” 顾沉渊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下意识抚了抚曲昭雪的肩膀。 这个女子实在是太让他欣赏了…… 心细如发不说,还机敏睿智,确实是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那云修竹竟眼盲心瞎到这种程度,对她恶语相向…… 顾沉渊一愣,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云修竹这个人,又暗自庆幸当初云修竹并未发现曲昭雪才是他救命恩人一事。 不然云修竹娶了她,岂不是明珠蒙了尘,他又何来机会,与她一起来此查案呢? 顾沉渊感觉心里暖暖的,想到落英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便很识趣地放下手。 虽然落英是奴婢,但是曲昭雪与她感情很深,而且待回到长安城之后,只怕落英会将这路上发生之事如实告知曲昭雪的父亲。 而对于他而言,在曲主簿面前留下好印象还是很重要的…… 曲昭雪看顾沉渊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颇觉奇怪,又扭头瞧了瞧身边的落英,只见落英仍是面色不善地望着顾沉渊,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必是临行之前,父亲交代她什么了…… 众人来到了马车前,只见护卫手持一把匕首,恭敬地递上前来,道:“王爷,此案入卷的凶器在此。” 顾沉渊用手帕握住了那匕首递给了曲昭雪,曲昭雪接过好生瞧了瞧,这匕首上花纹繁复,似是镀了一层金,上面还镶嵌着赤红的宝石,看起来便知是富贵人家身上带的匕首。 更重要的是,这刀柄上确实有一个“西”字…… “这……这是我小儿的匕首……” 姜阿婆一脸惊讶地捂着唇,上前几步后又从怀中取出了另一把匕首,道:“这是我大儿落在家中的匕首,除了刀柄处的刻字外,是一模一样的,是老身的亡夫专门请人打造的,世上独此两个!” 曲昭雪对比着瞧了瞧,除了刀柄上的字不同以外,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同,接着便将手中的匕首递给了荀彦宁,道:“荀仵作,烦请你瞧瞧,尸体上的致命伤可是这匕首造成的?” 荀彦宁将匕首接过后,取出了软尺一量,眉头却登时蹙紧了…… 曲昭雪看他这神情,胸腔之中狂跳不止。 这是不是意味着,可能是有突破口了? 还是说,又横生了什么枝节…… 只见荀彦宁收起软尺,缓缓起身,将匕首递还给曲昭雪,道:“那尸体上的致命伤在胸口,是被人一刀直直插入进去,但是这匕首的长度和宽度根本不及那伤痕的深度和长度,因此荀某可以断定,这把匕首绝不是凶器。” 曲昭雪闻言一喜,双眸登时亮了起来,却又黯淡了下来,陷入了一片忧虑之中。 案卷中收录的匕首不是真凶器,这固然是一件好事,毕竟能推翻原证据,便离真相更进一步,且离为姜东晏洗冤更进一步。 但是,案发现场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再去哪里寻真正的凶器呢…… 曲昭雪与顾沉渊对视了一眼,轻声道:“王爷,要不要将阵地全部转移到渭南县衙?然后再……” 曲昭雪一顿,便抿了抿唇,道:“再审问一下渭南县中的涉案之人……” 顾沉渊闻言目光一凛,接着便垂下双眸,双手背在身后绞动着手指,过了良久,才敛去了眸中的情绪,换了一副凌厉的眉眼,扭头看向身旁的护卫,道:“蓝若村中留下五六人,将程县令、闫阙、白徽与在寺庙中抓获的一干人等带回渭南县衙。” 护卫应下后便翻身上马,纵马而去,而顾沉渊转身看向曲昭雪众人,缓缓道: “我们直奔渭南县城。” …… 闫记茶庄的门口,缓缓驶来一辆马车,那马车帘一撩开,便见一身灰白布衣的白汝文紧蹙着眉头,缓缓走下了马车。 一个上前服侍着,另一个则前去叩门,只见茶庄里一个伙计露头,一看是白汝文,便急忙点头哈腰地将他引了进去。 闫胜此时刚起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来到了正厅之中,便见白汝文并未如寻常一般坐下饮茶,反而在屋中焦急地踱着步,双手背在身后,一趟一趟地来回,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闫胜还记得派人去他府上时,他以身子不适拒了,便不屑地抽了抽唇角,上前懒懒地行了一礼,便直起身子,神色颇为不恭,道:“看来白正卿是身子已经大好了,不知是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白汝文脸色阴沉得可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新任大理寺卿查到蓝若村的赌场了。” 闫胜闻言一愣,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不必忧心,大哥送信回来了,说那襄郡王只是怀疑罢了,如今没有实证。” 闫胜虽然嘴上这般说,可是心里却犯了嘀咕。 他昨夜是派人去取顾沉渊性命了,可是到了现在还无消息…… 若是被顾沉渊发觉了,那他岂不是凶多吉少了…… 白汝文神情更严峻了,道:“你当我是说笑的?今日一早传来的消息,说是昨夜襄郡王前往蓝若村查封赌场,还将程县令和闫阙扣下了。” 闫胜一愣,惊得合不拢嘴,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可能……” “不仅如此,今晨大理寺的人进了县城,如今已经进了县衙了,估计很快便会来此处。” 闫胜彻底慌了,整个人六神无主。 家中生意都是大哥拿主意,他哪里面对过这种局面,急忙拉住了白汝文的衣袖,道:“白正卿,我是大哥的义弟,也算是您的弟弟了,求您救救我和大哥,救救我们闫家啊,咱们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啊!” 白汝文顿时感觉一阵烦躁,闭了闭目,道:“我已差人进县衙将他们拖住,你趁着这个空档,快些逃跑吧!” 闫胜却有些迟疑,道:“这……这是不是看起来太心虚了?” “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若是被抓了,可能挨得过那严刑逼供?” 白汝文看起来十分暴躁,而闫胜更是恐惧异常。 毕竟,他可派出刺客去刺杀襄郡王了。 虽然他手下的人,忠心倒是能保证,可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闫胜感觉双腿发软,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便急忙吩咐伙计去收拾细软,又看向白汝文,深深地沉下一口气。 他怎么忘了,这白汝文也并非清白啊…… 自己这么一去,那这些事情岂不是由着白汝文编排了? 闫胜眼珠一转,道:“白正卿,您留在这里也危险的很,不如您随我一起,对外就说出游可好?” 白汝文紧蹙着双眉,只觉得一阵怒气冲顶,刚要厉声拒绝,便听到大门突然被“砰”一下轰开的声音。 闫胜吓得一激灵,急忙望向门口,只见一身墨绿锦袍的顾沉渊领着身后十余人,快步走进正厅,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 “白正卿,闫二掌柜,二位这是要去哪儿啊?” 第79章 铜臭 二十 顾沉渊大踏步走入正厅…… 顾沉渊大踏步走入正厅之中, 唇角含着笑意,但是眉目凌厉的很,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二人, 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头看着他们, 静待着看他们会如何应对。 闫胜已经惊得说不出话了, 呆呆地立在那里, 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而白汝文只惊讶了一瞬,神情便恢复如常, 上前几步,恭恭敬敬行礼道:“白某见过襄郡王,襄郡王可能有所不知,这茶庄是白某妻弟的产业,白某来此,是想荀妻弟商量一下出游之事。” 顾沉渊身后跟的十几个护卫此时已经分散开来,去茶庄中各处搜查,闫胜见状急得后背登时冷汗直流。 他本以为顾沉渊只带了一人出行,派出的刺客能完成任务的, 还没来得及将茶庄中的一应货物和伙计安置好,谁知这襄郡王大难不死, 竟然就找上门来了…… 这下可就不好了…… 顾沉渊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抿唇笑笑, 道:“那可不巧了, 如今白正卿的妻弟闫阙因涉嫌刑案,在顾某手中。” 白汝文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道:“怎会如此呢?不知闫阙他是犯了何事, 王爷又为何差人搜查这小小茶庄呢?” 顾沉渊缓缓眨了眨双眸,轻声道:“侵占民田,私设赌场,或许还要加一条谋杀朝廷命官……” 闫胜身子一抖,暗叫不好。 难道顾沉渊,竟然审出来了吗…… 白汝文转头看向闫胜,见他这副神情,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不禁暗暗骂了一句“蠢货”,又恭敬行礼道:“白某妻弟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竟然犯下了这般罪行吗……不知王爷可有证据?” 白汝文深知自己不能直接袒护,更不能直接认下,便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才符合他曾经的刑狱官的身份。 一切用证据说话。 而这样的手段自然是瞒不过顾沉渊,只见顾沉渊微微眯着双目,道:“本官既然出手,自然手中握有证据,来请闫家二掌柜闫胜,前去县衙一趟。” “程县令与闫大掌柜,都在等着二掌柜呢,没想到竟然碰到了白正卿。” 顾沉渊的目光从闫胜飘向白汝文,而白汝文则尴尬笑笑,道:“是白某来的不巧,让王爷误会了……” 顾沉渊微微颔首,接着便闪身让了让,道:“白正卿若有要事在身,先行离去即可,等本官办完此案离开渭南县城之前,一定登门拜访。” 白汝文微微蹙眉,似是对顾沉渊的反应很惊讶。 他竟然没有怀疑自己,还要放自己走? 不过白汝文的疑心刚起便顿时消散,毕竟在此案之中,确实牵扯不到自己,他放自己走也是合情合理的。 更何况闫阙比谁都知道轻重,不会轻易将自己拉下水…… 毕竟闫家的二位高堂,还要靠他白汝文奉养呢…… 白汝文拿定了主意,便躬身行礼,道了一句“恭候王爷”,便从顾沉渊身边离去了。 顾沉渊回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噙着的笑意渐渐敛去,待目送了白汝文上了马车之后,顾沉渊便转头看向闫胜。 闫胜本以为白汝文会为他或者为闫阙开口求情的,谁知这人竟径直离去了,还真是迫不及待要撇清关系了…… 闫胜抿了抿唇,顿时感觉一阵怒火灼心,而此时后院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兵刃相接的打杀声,闫胜又生出了些希望来。 他们闫家倒真是没有白养那些赌徒,关键时候还真是知道忠心护主! 闫胜看此时顾沉渊身边只有一个年纪颇轻的小少年,舔了舔唇,攥紧了双拳,纠结着要不要出手,搏一个出路…… 可是大哥和程县令还被他扣在县衙之中呢,以他的力量,可没法将他们救出来,更何况,这茶庄之中虽然只有顾沉渊身边的十几个人,谁知道这城里还有没有更多…… 闫胜正犹疑不定之际,只听得后院的打杀声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阵阵哀嚎声,只见几个护卫忽然又出现在前院,一护卫手拎两人,押送着十几个人直接丢在了院中。 其中几个茶庄的伙计身上、脸上都挂了彩,正在院中哀嚎着。 而剩下的护卫则是抬着好几个贴了封条的箱子缓缓走出了茶庄的大门,只见顾沉渊看向闫胜,勾了勾唇,道:“二掌柜,有话县衙说可好?” 院中被扣押的伙计也都缓缓被押送出府,闫胜定睛一看,只见那挂彩的几人都是茶庄里最健壮又通些武艺之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也就歇了反抗的心思,乖乖地被上前的护卫押送着,走出了茶庄的大门。 只是他心中记住了白汝文,不由得一阵咬牙切齿。 若是见到大哥与程县令,须得与他们说,白汝文此人只怕是不能再信任了。 …… 而曲昭雪与顾沉渊到了渭南县城之后,便与他分头行动了。 顾沉渊亲自前去查抄闫记茶庄,而她则留在县衙之中,审问那个之前不愿吐口的刺客。 那刺客随着他们一起去了蓝若村,看到了程县令和闫阙倒台,和乡亲们争先恐后揭露他们恶行的一面。 曲昭雪特意吩咐护卫,一定要让那刺客亲眼见到程县令与闫阙下县衙狱的场面,又让刺客在偏房歇息,没将他下狱。而曲昭雪在偏房见到刺客时,明显感觉那刺客没有一开始那般警惕又狠厉了。 想必是亲眼见到了程县令与闫阙的倒台,态度有些松动也是正常。 那刺客静静地坐在角落处,双手被缚在身后,紧紧地盯着地面,只在曲昭雪说话时抬头看她一眼,再时不时瞅瞅坐在桌案旁执笔准备记录他供词的落英。 曲昭雪采用了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道,“你方才在蓝若村时,可听到了你的父母家人的声音?” 曲昭雪和顾沉渊商量着让刺客隐在佛像后面,听着前面每个村民出具的证词,他定能听到自己父母的声音。 果然,那刺客眼眶有些发红,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并未言语。 曲昭雪不慌不忙,乘胜追击道:“他们真的极有勇气,也极疼爱你,愿意站出来揭露他们的恶行,将你从他们的控制中解救出来……” “这样勇敢的事,真的令我佩服……” 那刺客抬了抬双眸,看向了曲昭雪,却在曲昭雪转头看向他时避开了她的眼神,只见曲昭雪缓缓走上前去,俯下身子紧紧盯着他,道:“你是叫白午,可对?” 护卫们已然核对完了户籍和村民的证词,确认了这名刺客的身份。 果然,白午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慌乱,眼皮微微颤动着。 曲昭雪眨了眨双眸,道:“那些让你染上赌瘾的人,和抢占你家田地的人,还有威逼你做事的人,已经被下了大狱了,你今日也看到了。” “这位为民做主的顾正卿,不仅是三品大理寺卿那么简单,更是朝中唯一一位异姓王,以他的权势,就算是程县令与闫家背靠那位姓白的老爷,也比不过王爷的官位与势力。” 白午身子颤了颤,终于抬眸,紧紧盯着曲昭雪的双目。 而曲昭雪宽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王爷说了,既然你并未伤到他,若你将你幕后主使之人供出,他会将你的处罚减轻,若你再提供其他有价值的线索,那么可能直接连刑罚也免了。” 白午闻言,惊得张开了嘴唇,还微微地颤抖着,只见曲昭雪冲他抿唇笑笑,道:“你还能回蓝若村,为你的年迈的父母养老送终。” “他们都在家中等着你呢……” 白午眼眶红了,眸中渐渐湿润,脸上纠结之色顿起,曲昭雪见状便静默了下来,只待他自己想清楚,此时县衙的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几个护卫将好几口大箱子抬到了院中。 不仅如此,还押回来好几个茶庄的小伙计,其中几个健壮的小伙计似还受了些伤。 最后进府的,便是顾沉渊了,在他身前,还有护卫押送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那男子看起来便是锦衣玉食之辈,与这些小伙计不同,只是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一副败兴的样子。 顾沉渊只往偏房这便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高声吩咐护卫将这些人尽数下狱,此时在偏房角落中坐着的白午也起身探出头来,悄悄望了一眼外面的情景。 正巧就见到了闫胜众人被押下去的一幕。 白午抿了抿唇,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头看向曲昭雪,轻声道:“就是他指使的,闫记茶庄的二掌柜闫胜。” 曲昭雪见自己的计策果然奏效,心中一阵欣喜,便俯下身来与他平视着,鼓励道:“很好,能否说得再清楚些?” 白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道:“二掌柜知晓我有一身好功夫,昨夜便将我叫去,给了我地点,让我去将那人和他的护卫都杀死。” “我并不知他让我杀的是何人,领命后便去了,之后的事情你们便知道了……” 白午说罢,便缓缓地低下头。 曲昭雪却觉得有些不对,道:“你以前经常替他做这种打杀之事吗?为何他让你杀人,你便这般顺从地去了?” 白午急忙摇头,道:“茶庄之中有会武的兄弟做过,可我从没做过,我总觉得这种事损阴德,要不是这段时间输得太狠了,我又想快些将债还清,不然也不会……” 白午越说越激动,说着便愤恨地垂下头,道:“我也觉得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接这杀人的活计,老老实实的就对了……” 曲昭雪此时却从他的证词中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便小心地试探道:“你说你们茶庄之中有人做过这种打杀之事,你可知道详情?” 白午迟疑了一瞬,抿了抿唇,便仔细斟酌着道:“倒是有几个,方才在院中那几个挂了彩的,都是练家子,曾做过这种事,不过他们一般都是去川渝之地办事的,我确实并不了解……” 去川渝之地? 曲昭雪微微蹙眉,刚想要问出口,便听白午又一边回忆一边道:“大概是两三个月前倒是有伙计在渭南县干过这种事,不过那伙计那夜出了茶庄的大门之后,便再未回来过……” 曲昭雪感觉自己心跳停了几拍,呼吸一滞,便又小心问道:“你可还记得究竟是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那伙计姓甚名谁,又是去杀的何人?” 白午紧蹙着双眉,仔细回忆了片刻,才道:“我记起来了,正巧是八月十日,那天白日的时候从川渝的茶商来到茶庄,听说还与掌柜的吵了一架,我为了赶回家过中秋,当夜便出发运送茶叶去长安城,正巧碰上了那个伙计了。” 曲昭雪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整个人屏气凝神地听着,只见白午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过了良久,才道:“我只记得大家都唤他叫牛哥,只因他力气大壮如牛,至于他姓甚名谁,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至于去杀的谁……”白午遗憾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道,“他那个人向来是独来独往的,没朋友也没家人,也不与我们混在一起,我与他不熟,也根本不会去问他,所以也就不知道了。” 虽然白午对于记不起这人的名字有些遗憾,但对于曲昭雪而言,已经足够好了。 或许,这就是此案的突破口了…… 第80章 铜臭 二一 牢狱之中总是阴暗潮湿…… 牢狱之中总是阴暗潮湿又逼仄肮脏的, 牢中的黑暗掩盖了所有的脏污,又揭露了所有的罪行。 然而渭南县衙的牢狱与大理寺和京兆府的相比,还是天差地别的。 整座监牢之中被窸窸窣窣的声音环绕着, 惹得人心烦意乱,深秋本就寒凉, 里面又阴森发潮, 锦衣玉食的闫家两位掌柜与程县令被关在同一个牢房之中, 都被冻得瑟瑟发抖,身旁还有一个心腹阿和,将牢房中所有的稻草给了三人, 却无济于事。 三人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闫胜暗暗啐了一口,道:“没先把他弄死,真是失策,早知道多派些人去了!” 程启鸣失神地摇了摇头,道:“你看襄郡王这副有备而来的样子,怎么可能只带这个随侍就进城,你将整个茶庄的人派来都无用,那些个护卫哪个不是身强体壮武艺高强的。” 闫胜不服,还想再辩, 便听得程启鸣又冷笑了一声,道:“你若是早就听我的, 莫要将事情做绝,说不定我们尚有一条生路呢……” 闫阙一直坐在一旁没出声, 只能听到他牙齿打战的声音, 而阿和则是一脸悲戚地看着闫阙,道:“大掌柜,是我的过失, 若是卑职机灵着点,在襄郡王进蓝若村之前就设法将他拦下,说不定就没这事了……” 阿和说着便垂下了头,不敢看闫阙的神情。 他虽然嘴上这般说,可心里却并未这般想。 他在发现襄郡王一行人入了蓝若村后,便立刻回长安城报信,请闫大掌柜拿主意。 这种做法虽然无功,但最起码是无过。 若是他贸然闯进去将襄郡王这种掌实权的勋贵拿下来,那才是后患无穷…… 阿和垂着头沉默着,见闫阙没反应,眼珠一转,便又抬头看向闫阙,道:“大掌柜,依我看,不如咱们想法子给白正卿传个信,他可是您的亲姐夫,又没法从这事中摘干净,定不会对您袖手旁观的……” 闫胜正因为被程启鸣一顿抢白,而气得火没地撒,听阿和这般说,愤恨地起身,上去就是一脚,道:“真是条糊涂虫!方才你二掌柜我在茶庄,还是白汝文眼睁睁看着我被带走,连声屁都没放,还设法给他带信……” 说到这里,闫胜又打了个寒战,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他自己早就溜之大吉了,哪里还会管我们的死活!” 阿和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脚,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闫胜,心里也憋闷得很。 二掌柜对他们下人总是这样毛躁又易怒,可是对大掌柜和白正卿,那可是十足十的恭敬有礼…… 阿和并未言语,便默默地退到一边,离闫胜远了一些,闫阙则抬头看向闫胜,道:“你所说当真?” “那还有假!那襄郡王看起来还对他彬彬有礼的呢,两人一看就有猫腻,说不定是准备要联手对付我们呢!” 闫胜先是吃了白汝文的闭门羹,又是在白汝文面前被襄郡王带走,此时已然完全不信任白汝文了,而闫阙却是半信半疑,道:“姐夫是个有智慧的人,说不定是他在与那襄郡王逢场作戏,好伺机救我们出去呢……” “大哥,您可别自欺欺人了!”闫胜一叹气一跺脚,又蹲下身子与闫阙视线平齐,道,“您不知道,襄郡王去县衙之后,我便差人去白府门口请他了,谁知他竟然说自己身子不适不见客,结果你猜怎么着,今日大理寺的人进城之后,他又屁颠屁颠跑到我们茶庄去了,还说要让我快些逃跑呢。” “我这一开始还觉得他是为我好,结果我这路上就琢磨,他必然是想让我离开此地,这闫记的事,还有蓝若村的事,那不就可他的劲儿编排了,到时候把屎盆子往我头上一扣,定我个畏罪潜逃,他不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闫胜看起来脸都气红了,一旁的程启鸣则十分不屑地望了他一眼,道:“原来你还不算太笨……” 这话又让闫胜气个半死,指着程启鸣的鼻子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骂我!若不是我们闫家,你哪来的家产,哪来的官位,忘恩负义的东西!” 程启鸣眉心一跳,神色似有些慌乱,闭了闭目,便道:“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咱们不还是一样困在这里出不去,就如同案上之肉,任他襄郡王宰割了……” 闫阙抬头望向那扇通向自由的小窗,过了良久,才道:“再等等看吧。” 等等看,姐夫回来救他的。 …… 顾沉渊正在后院清点着从茶庄和程县令府中查抄的一应物品,这茶庄之中倒是还好,只有些散碎铜钱和大额飞钱,还有几大箱茶叶,而这程县令府中,则是富得流油。 一大箱铜钱与好些古玩字画,都在程府的库房之中收着,顾沉渊差人清点了那些铜钱,正巧与蓝若村赌场之中每月支出的流水对应上。 可见这蓝若村赌场的盈利,尽数进了程启鸣的腰包了…… 顾沉渊神色难看得很,难以想象这一方父母官竟然这般贪,而且还是在自己治下。 他以前怎么就总是专心刑狱案子,而没想着多去各县走访呢…… 顾沉渊面色阴沉着,嘴唇绷得很紧,此时莫愚来报,道:“王爷,邸舍掌柜仍未归来,卑职已经问到了他去往何处,方才已经派人前去将他带回。” 顾沉渊看起来面色稍缓了些,点点头道:“辛苦,去歇息一会,就去牢中继续审讯吧。” 那茶庄之中的伙计,可有的审了…… 莫愚应声退下,顾沉渊叹息了一声,刚提步准备去狱中瞧瞧,便见曲昭雪正从前院走来。 曲昭雪看起来似是更瘦了些,神色也颇为憔悴,但是眸中却神采奕奕的,将手中的证词捧上去给了顾沉渊,道:“王爷,这是那名为白午的刺客的证词。” 顾沉渊眼神一亮,急忙接过来好生看了看,一边看眉头便缓缓皱紧,待看完后,便有些惊讶地看着曲昭雪,道:“如此看来,这个牛哥极有可能便是杀害姜西晏的真正凶手?” 曲昭雪点点头,刚要出声,便听到后院偏房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姜阿婆从里面跑了出来,喊道:“杀害我儿的凶手是何人?曲讼师,你可查出来了?” 曲昭雪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姜阿婆耳力这般好,姜阿婆好像也察觉到自己偷听别人说话不太合适,可牵扯到儿子的案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道:“对不住曲讼师,老身不是故意听的,只是……” 曲昭雪摇了摇头,道:“无妨的,如今只是怀疑而已,还并无证据,而且此人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死是活……” 姜阿婆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曲昭雪见状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放心阿婆,我会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无论如何都会给你个交代,可好?” 姜阿婆明显是十分信任曲昭雪,点了点头,让自己脸上的苦笑看起来不那么凄惨,又忽而被那些箱子吸引了过去。 那些箱子都大敞着,露出了里面的茶叶,姜阿婆快步上前,取了几片茶叶捧在手中看着,又仔细嗅了嗅,便道:“王爷,曲讼师,请问这茶叶是从何处寻来的?” 曲昭雪看了顾沉渊一眼,顾沉渊也没打算瞒她,道:“从闫记茶庄之中搜出来的。” 姜阿婆一惊,望着手中的茶叶,喃喃念着“闫记茶庄”几个字。 曲昭雪感觉不对,急忙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姜阿婆的肩膀,道:“阿婆,这茶叶可有什么不对劲?” 姜阿婆看了看这好五口大箱子,明显更惊讶了,道:“这茶叶……是我们剑南道产的。” 顾沉渊见状也走上前来,拿起几片茶叶闻了闻,道:“确实,剑南道盛产茶叶不假,而且这茶应当名为赤素茶,在长安城中也备受欢迎,只是价格高昂。” 姜阿婆摇了摇头,道:“王爷有所不知,价格高昂的原因,是其种植地仅限于我们剑南道绵州的赤素村,只有这村中田地的水土才能种出这样的茶叶,因而价格高昂,往往千金难求。” 曲昭雪闻言眉头一蹙,似是想到了什么,抬眸看着姜阿婆,听她继续道:“老身家中世代做茶商,也与赤素村的茶农打过交道,无奈倒卖这种茶叶赋税太高,我们家便不做这种茶叶的生意,但是老身清楚得很,这里有五口大箱子盛放的都是这种茶叶,已然顶上赤素村三年的茶叶产量了。” 姜阿婆将双手挨个伸入那几箱茶叶之中,将几箱茶叶都翻找了好几遍,道:“不仅如此,这五箱茶叶均是今年的新茶,老身敢打包票,赤素村一整年绝对产不了这么多的新茶。” 顾沉渊扭头看向她,道:“阿婆,你可确定?” 姜阿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老身与茶叶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曲昭雪与顾沉渊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的眼神中探寻到了一丝欣喜,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突然连通了。 此时有护卫突然来报,道:“王爷,不好了,县城门外有人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曲昭雪和顾沉渊齐刷刷看向那护卫,顾沉渊眉头登时拧紧,道:“何事,说清楚些!” 那护卫看起来也一头雾水的模样,道:“卑职也不甚清楚,看起来是两群流民争抢粮食的。” “而且,其中几人,还提到了闫记茶庄闫阙的名字,卑职不敢擅作主张,便来向王爷讨个主意……” 曲昭雪心中一颤,急忙扯了扯顾沉渊的衣袖,顾沉渊会意,便让那护卫带路,二人随在后面,出了县衙大门,往城门处去了。 …… 大明宫的含元殿之中,一缕明黄色的身影缓缓从床帐之内躺下,轻叹了一口气。 身旁头发花白的内侍王丛轻轻地给圣人褪下了鞋子,道:“陛下辛苦了,快乏乏吧。” 圣人看起来好像更加憔悴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朕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怎的上朝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这般疲乏呢……” 王丛眉眼仍然含着笑,道:“陛下,您昨夜歇息得太晚了,今日又早早起身,疲乏些也是正常的,莫要太担忧了。” 圣人平躺着身子,由着王丛给他盖上被子,又仔细思忖着,道:“这襄郡王和白正卿怎么不见了?” 王丛唇角一僵,接着便恢复如常,轻声道:“陛下,白正卿辞官回老家安享晚年了,至于襄郡王,领了陛下给的大理寺卿的差事,便因着一桩案子去了渭南。” 圣人闻言沉默了片刻,似是才刚想起来,便点了点头,道:“他倒是勤勉,刚上任就开始办案。” “还是陛下慧眼如炬,任人唯能,襄郡王这一身本事才有用武之地呢……” 圣人被这话哄得红光满面,看起来十分困倦了,仍强撑着眼皮,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来着,朕怎么一丝印象也无了?” 王丛的神色看起来要多恭敬有多恭敬,缓缓放下床帐,道:“说是不超过十日就能归来。” 圣人看起来似是十分满意,轻轻地点着头,喃喃道:“那朕就放心了……”接着,便头一歪,缓缓进入了梦乡。 王丛停留在原处候了半晌,拾起身旁的浮尘一撩,便大踏步走出了含元殿,懒洋洋地望着眼前的小内侍,道:“去打听打听,那边是什么情况了……” 小内侍弓着腰领命退下,王丛则是望着含元殿前的火热的日光,眸光中似有什么情绪在涌动着…… 第81章 铜臭 二二 曲昭雪跟随着顾沉渊的…… 曲昭雪跟随着顾沉渊的步伐, 缓缓走向渭南城门,周围已经围了好些百姓,对这两日来渭南县城的变故都十分好奇, 却又不敢妄议,只能看着城门外那些吵闹的人群, 七嘴八舌地说些什么。 待看到顾沉渊这样陌生的面孔前来的时候, 惊讶之余都在顾沉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下, 十分自觉地主动退开,而顾沉渊则与曲昭雪一道在城门处便驻足停留,看着眼前这些正在争吵的人。 东边这十几人虽然一身粗布衣裳, 但是看起来不像是流民,身后有五驾马车,被他们围得严严实实,不让他们靠近,而西边这些流民人数较多些,而且也有几个妇人,拼着气势在与他们吵闹,有些男子还围上去想要抢走几辆马车。 其中有一辆马车翻倒在地,上面好几麻袋的小麦和稻谷都抛洒在了地上, 与黄土地混杂在一起了。 “我们在村里左等又等,铜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你们就是不来,结果我们来找你们要粮食, 你们还用这种根本无法吃的敷衍我们!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与你们解释了多少遍, 前几日暴雨粮食在路上受潮了,不是我们故意的……” “那我们不管!拿不出能用的粮食,我们就告到你们县老爷那里, 若是县老爷不管,我们就告到京兆府那里,总之不会让你们好过!” 那为首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让那些护着马车的人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大理寺少卿孙知上前行礼,道:“王爷,方才下官在此,听这些要粮食的流民说,是闫阙许诺要给他们粮食的,只是并未说原因为何……” 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一眼,便点点头,道:“辛苦了,县衙之中还有些人尚未审问,你回去帮衬着些。” 孙知微微颔首,只瞥了曲昭雪一眼,便垂下眼眸离去了。 曲昭雪也注意到了孙知的目光,也并未在意,毕竟孙知与父亲关系极好,自己也听父亲说过,孙知是个性子很好又忠义的官员,与另一位少卿截然不同…… 顾沉渊显然也对孙知放心得很,并未在意什么,便上前几步走到了那两伙流民之间,道:“本官如今暂时接管了渭南县城一应事务,你们是因何事在此喧哗?” 为首的凶神恶煞那人转头见顾沉渊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像官老爷,便急忙上前行礼,道:“这位官爷,鄙人巫大,是从剑南道千里迢迢而来,只因这城中的一位姓闫的掌柜未按时将许给我们的粮食送到,导致我们村民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无奈之下,便来此想要讨个公道。” “谁知正巧在城门外见到为我们送粮食的这些人,他们却用些受潮了根本没法吃的粮食来糊弄我们,请您为我们做主啊,不然这个冬日,我们怕是很难过去了……” 顾沉渊看着巫大一脸忧愁之像,又听他说来自剑南道,便问道:“你说你来自剑南道何地?” 巫大不假思索地答道:“剑南道绵州赤素村……” 这倒让顾沉渊觉得很惊喜,毕竟他已经做好派孙知去一趟剑南道的准备了,既然人自己找上来了,那么倒是省了他们的事了…… 曲昭雪迟疑了片刻,便道:“既如此,我们渭南县城也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你们若真是从剑南道绵州而来,可有过所?” 曲昭雪总觉得这事太过巧合,必得好生验证一番才是。 巫大倒是没什么戒心,从裤腰带缝制的夹层里取出了过所,递给了曲昭雪,道:“我们一行十二人,过所都在此处。” 曲昭雪与顾沉渊一道将过所展开,看了一遍,确实是明明白白写了十二人的名字,还盖着绵州的官印。 过所应当真实无误,顾沉渊便吩咐护卫上前将过所誊抄一遍,吩咐他回长安城后前去京兆府向绵州城发加急通报,协查过所真实性。 待护卫领命离去,顾沉渊便一边吩咐护卫在旁记录,一边道:“巫大,你方才说,渭南县城的闫阙许你们村粮食,可有证据?” 那巫大闻言又从裤腰带的夹层中取出来一张纸递给他,道:“这就是他亲自立的字据,那还有假?” 二人又查验了这字据,只见这字据上写着“今冬闫阙欠赤素村粮食百石,于冬月前送至”。 巫大暗暗啐了一口,道:“虽然他将我们的地占去种茶叶了,可当初也许诺每年给我们粮食啊,田里又种着茶,今冬我们上哪里去找粮食啊……” 顾沉渊微微蹙眉,道:“你说闫阙占了你们的地?” 巫大迟疑了片刻,躲闪着眼神,道:“算是吧,我们村里不少人欠着债呢,没办法就把田卖给他了,可是他也说了不让我们白种,会让我们吃饱的,不然谁会把所有地都刨了种茶……” 欠债? 曲昭雪的眼神登时亮了。 难道这就是闫阙的目的? 为了避开高昂的茶税,直接将只能种出这种赤素茶的赤素村土地全部占来种茶,再通过卖赤素茶这种高价茶叶,以攫取更多的利益。 赤素村的田地都用来种茶,便没有粮食可用了,闫阙便又占了蓝若村村民的土地种粮,从中抽成运送到赤素村。 如今车上这些被雨淋后受潮的粮食,便是从蓝若村弄来的…… 一切就这样连在了一起…… 闫阙可真是一副好算计,抢占了两个村的田地,省去了茶商的这一步,既做了茶农,又稳稳地经营着茶庄。 这样一来,原本向闫阙供茶的姜东晏兄弟二人本兴致勃勃地来到渭南县城与闫阙谈生意,谁知却等来了闫阙毁约的消息…… 或者说…… 曲昭雪看向那为首的巫大,道:“这位老哥,你们与闫阙的交易可还有旁人知晓?比如,想要去你们村中收茶的茶商之类的人?” 巫大正思索之际,便听得一个妇人在身后喊道:“有的有的,你忘了吗,那姓姜的兄弟两个,来我们村里与我们谈价钱,那时候我们将此事告诉他们了!” 巫大一拍脑门,道:“确有此事,是姜东晏与姜西晏,也算是我们剑南道小有名气的茶商了,若是没有闫阙这事,说不定我们还真能与他做生意……” 这下顾沉渊也明白了,与曲昭雪对视一眼,便看向巫大,道:“此事本官已经了解了,你们先进城入邸舍歇息几日,本官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这下他们都兴奋得不行,一个个下跪吆喝着“青天”,便被护卫们扶起,引进了城里,至于那几个押送马车的小伙计,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言语,顾沉渊冷嗤了一声,道:“你们可是闫记茶庄之人?” 几个小伙计都不敢抬头看向顾沉渊,只点了点头,顾沉渊不由分说便吩咐护卫上前将他们拿下好生审问,便与曲昭雪一道进了城中。 路上,曲昭雪将自己的想法与顾沉渊说了,顾沉渊十分赞赏地望着她,道:“你有何计策?” 曲昭雪紧蹙着双眉,道:“那姜东晏何时能到?” “坐着囚车要慢些,估计今夜能到。” 曲昭雪思忖了一路,待到了县衙之后,只见孙知来报,道:“王爷,茶庄中的小伙计尚未用刑就招了,供词几乎都差不多,都是替茶庄运送茶叶、粮食之类的活计,只有一个人的证词有些不同……” 顾沉渊步履不停,与曲昭雪仍然一道往前走着,道:“说便是。” 孙知也赶上了顾沉渊的步子,道:“此人姓张,名为阿和,说他是闫家两个掌柜的心腹,在两名姓姜的茶商来到的那日正好在场。” 顾沉渊和曲昭雪同时停下了脚步,望着孙知蹙起了眉头。 孙知见状便知此事兹事体大,直接将供词递了过去。 而顾沉渊接过孙知手中的供词,与曲昭雪一同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便道:“他如今在何处?” 孙知微微颔首,伸出手臂往后一引,道:“在后院……” 顾沉渊将供词往递还给孙知,道说了声“前面带路”,便与曲昭雪一道往后院走去。 后院中此时已经成为了第二个县衙狱,每个屋子之中都有顾沉渊与孙知二人挑选的大理寺刑狱官与护卫在审问着茶庄伙计,孙知将二人引进了一间小偏屋,只见护卫仍然尽职尽责地立在那里,而那名为阿和的男子身子蜷缩成一团,双目紧紧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和看到顾沉渊与曲昭雪进来之后,便登时起身,眼神登时亮了起来,道:“见过王爷……” 顾沉渊原本面上无甚表情,待看到阿和的脸之后,微微蹙眉,道:“是你在路上一直跟着本官?” 阿和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认出来,面上有些尴尬,道:“确实是小人,不过是奉了闫大掌柜之命,实在是不敢违抗……” 顾沉渊轻轻笑了一声,望着他这副没骨气的样子,道:“你倒是忠心的很……” 阿和听到顾沉渊的嘲讽,看起来更尴尬了,垂下头不由自主地搅动着手指,道:“这世道艰难,小人也是走投无路,才在此做工,不想将自己这辈子丢在牢里,就想着能主动交代,还能少受些苦……” 顾沉渊知道他所求了,也愿意给他个机会,便道:“只要你将实话和盘托出,本官可以给你减些刑,可好?” 阿和一听急忙行礼,道:“王爷放心,小人必定如实相告,两个月前发生在邸舍的案子,正是闫大掌柜派人去做的。” 顾沉渊与曲昭雪对视一眼,便向阿和挑了挑眉,道:“说详细些……” 阿和吞咽了一下,便沉下一口气,缓缓道:“往年闫记都是从姜家二兄弟处收茶,然而从去年开始,闫大掌柜开始着手从绵州的一个村里弄来了新茶,便想跟姜茶商毁约,一直到了两个月前收茶的时候,双方矛盾爆发了……” “当日闫大掌柜提出终止合作,可是姜东晏兄弟二人以他抢占民田、偷逃茶税为由威胁他,要他继续履约,再与他们一道经营赤素茶,然后双方发生了争吵,不欢而散。” “当夜,闫阙派出了杀手,要杀手取了那兄弟二人的性命,然而那兄弟二人只死了一个,另一个被当成凶手抓了。” “更重要的是,闫大掌柜派出的杀手,从那夜离去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了……” 顾沉渊眉头一紧,紧紧地盯着他,道:“那杀手是谁,你可认得?” 阿和抿了抿唇,道:“那人是闫大掌柜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奴婢,身子健壮如牛还武艺高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叫做阿牛,大家都唤他牛哥,没听说有什么家人……” 顾沉渊双手背在身后,手指点了点,道:“那他那夜离去之后,是去了哪里?” 阿和摇摇头说不知,而许久没有开口的曲昭雪则道:“那他此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特殊之处?” 阿和有些不解,一脸疑惑地看着曲昭雪,曲昭雪则补充道:“就是能让人一眼能辨认出来的特点,比如说胎记、曾经有过骨折,或者是牙齿不好,类似的……” 曲昭雪琢磨着,一个无家可归的为奴之人,自那夜后再未出现过,想必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能侥幸寻到尸体,想必也腐烂到不好辨认的程度了,但是这短短两个月,人的牙齿和骨骼是不会有变化的。 “牛哥似是这里缺了个牙齿,是被人打掉的。”他一边说着,指了指自己嘴里右边门牙旁的第二颗牙齿,又思忖片刻,道,“还有他的右臂是断过一次的,也是不知出门为掌柜做什么事情,而被人打断的,还是我去请的郎中给接上的。” 那护卫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着,顾沉渊则一脸赞赏地望着曲昭雪,冲她点头笑笑。 曲昭雪脸登时有些发红,别过眼神不去看他,待阿和又在那供词上签字画押后,顾沉渊又吩咐护卫将他带回狱中。 阿和画完押之后,神色还有些复杂,目光顺着顾沉渊的袍角缓缓移向他的脸上,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道:“王爷,闫掌柜他们真的能被正法吗?” 顾沉渊知晓他是害怕被报复,便道:“你放心,等此案结案后,若没查出你有旁的罪行,本官会将你放出去的。” 阿和脸上一喜,对顾沉渊感激涕零地一直鞠躬,顾沉渊摆摆手,几个护卫便上前将他带了下去,一时间屋中只剩下曲昭雪与顾沉渊二人了。 曲昭雪手捧着证词又仔细研读了一遍,道:“如今虽然已经有了阿和的证词,能证明闫阙曾经派出过杀手阿牛刺杀姜家兄弟,可是阿牛下落不明,还是无法证明他确实到过现场,还杀死了姜西晏。” 顾沉渊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凝重的很,道:“此事的突破口只有那邸舍掌柜、闫阙和闫胜三人了,可是邸舍掌柜还没有消息,闫阙闫胜口风甚严,我也不敢贸然前去讯问他此案,怕他二人再有了防备。” “毕竟,我们没有证据,很难将他们一击击破。” 此时又有护卫风尘仆仆来报,说是寻到邸舍掌柜的踪迹了,估计夜里能将他带到。 曲昭雪一喜,便看向顾沉渊,道:“王爷,依我之见,闫阙兄弟二人如今仍不吐口,只怕是在等着白正卿相救呢。” “不如您给白正卿送个帖子,然后……” 曲昭雪在顾沉渊耳边悄声说了片刻,顾沉渊神色渐渐缓和了些,待曲昭雪说完了后,勾着唇角看着她,道:“那就依你说的办。” 第82章 铜臭 二三 这日一早,渭南县城天…… 这日一早, 渭南县城天已经大亮,一众护卫便押送着闫阙与闫胜二人前往县衙正厅后的内室之中,二人皆是一脸颓废疲惫的模样, 只短短一夜,看起来便如同苍老了十岁一般, 毫无生气地垂着头被带进了内室之中。 相比起来, 在内室之中的桌案前烹茶的顾沉渊则看起来精致得很, 在这狭小的内室之中,后背险些碰到身后的木门,却仍然直立着后背, 一身藏青圆领锦袍不带一丝褶皱,一顶玉冠将一头茂密的青丝梳得一丝不苟,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 只是眼底尚有些乌青…… 身旁的小随侍竹青正一丝不苟地在一旁烧水,神色恭敬,身子也坐得端直,与前几日的那个小随侍不太一样。 闫阙与闫胜二人见到顾沉渊之后,神色明显僵硬了些,闫胜略有些紧张,而闫阙却看起来高傲一些, 被护卫扔在顾沉渊身边后,也死死地盯着他瞧, 看他这副优雅的神情,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嫉妒…… 为什么有些人就是天生这般好命, 生来身份尊贵, 有爵位能继承,又有大官能做。 只有他,商户家的孩子, 又不是块读书的料,整日里与钱打交道浑身沾满了铜臭味,想要实现家族的飞黄腾达,改商户身份为官身,还要靠着家里养个好女婿…… 有了他那能干的姐夫,他的生意才好做了些,从渭南这样一个小县城到了长安这般大都市,他想要生儿育女,靠着姐夫的荫蔽让儿子弄个官来做,可是无奈子嗣艰难,他已经年近四十了,还是膝下无所出。 如今又正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所有的希望破灭了,他还是只能等着姐夫来救,若是没有姐夫,他什么都不是…… 顾沉渊似是看穿了闫阙心中所想,勾唇笑了笑,给他二人各斟了一杯茶,递到二人面前,道:“先用些吧。” 闫胜看着那茶吞咽了一下,刚伸出手去想要接过来,却在自家大哥的眼神威逼下收回了手。 顾沉渊轻声笑笑,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道:“放心,没毒。” “王爷到底想做什么,不妨直说。” 闫阙实在是没了耐心,不想看顾沉渊在这边表演他这些贵公子把戏,便生硬地打断了他。 顾沉渊倒是并不生气,道:“自然是因为案子,你可知道剑南道赤素村的村民,昨日围在城门口要找你,还跟你茶庄的伙计吵起来了,险些动手?” 闫阙眉头一蹙,手指登时捏紧了膝盖,却抿了抿唇,并未言语。 顾沉渊勾了勾唇,道:“赤素村的村民都是很好的人,本官没费什么力气,他们便什么都招了,所以啊,其实如今无论你认还是不认,你强占农田、偷逃茶税和私设赌场的罪名已经定了,本官随时可以一纸判决让你服刑。” “虽不至死吧,但是流放估计也得脱层皮了……” 此时闫阙神色有些松动,顾沉渊才在他眼中看出了些恐惧之意,而顾沉渊则一边摇头一边给自己斟了杯茶,道:“不过此事倒也并非全无转机,毕竟白正卿也算是本官的老师,与你又是这般亲密的关系,本官也不会太过严苛,你放心便是。” 顾沉渊抿唇笑笑,又将那茶水往二人面前推了推,道:“这事也是误会,本官也实在没想到此案与闫家有关,若是早知道……” 顾沉渊话还没说完,便听得有护卫来报,说是白汝文到了,正在县衙门口候着。 顾沉渊面上一惊,急忙起身理了理衣袍,向看守着他们的二人挥挥手,便快步绕过了屏风,走进前厅,又直达县衙大门。 闫阙与闫胜二人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 果然,姐夫不会不管他的…… 闫胜也高兴得很,昨日白正卿那般绝情,想必是怕大庭广众之下名声不好,才一语不发地离去的。 而顾沉渊走出了县衙正厅,果真便见到了白汝文一人孤零零地立在县衙门口,抬头看着渭南县衙的匾额,眉头紧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沉渊面色一沉,便换了一副得体的笑容迎了上去,道:“白正卿来的好早,快些请进。” 白汝文转头看向顾沉渊,看起来疲惫得很,但仍然保持着笑容,道:“见过王爷……” 顾沉渊抿唇笑着,将他迎进了正厅之中,并未亲手烹茶,反而是吩咐竹青去取了一壶茶来,伸臂请白汝文坐下后,自顾自地端坐在他的对面,道:“想不到白正卿已经辞官了,还这般勤勉,起得都这般早。” 白汝文面上笑得开怀,可是心里苦啊。 刚从闫记茶庄那是非之地逃出来,就又接到了顾沉渊的帖子,邀他今日来商量案情,他夜里能睡着才怪呢…… “年纪大了,很难睡熟,让王爷见笑了。” 顾沉渊笑着给白汝文斟了茶,又道:“既如此,本官便不拐弯抹角了,今日请白正卿来此,实在是想将这闫阙与闫胜之案的案情告知白正卿,请白正卿给拿个主意……” 白汝文心中警铃大作,急忙摇摇头道:“拿主意不敢说,此案白某也有所耳闻,白某那妻弟此番做的确实过分了些……” “倒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顾沉渊摆摆手,便将案情向白汝文如实相告了,只是隐去了派遣杀手前去杀害姜家兄弟一事。 白汝文愈听神色愈凝重,眉头紧紧蹙着,顾沉渊说完后便摇了摇头,道:“本官也查阅了律法,也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若是照实判决,不至于死刑,但也至少得判个流三千里,甚至是加役流也有可能,本官瞧着这闫家二位掌柜也是锦衣玉食之辈,怎能受得住流放到那苦寒之地并劳役之苦啊……” 屏风后的闫阙身子一抖,刚要出声,便被身后的护卫给捂住了嘴,而白汝文闻言则是胸腔狂跳不止。 白汝文太了解顾沉渊了,他从不是那种会徇私枉法之人。 可是今日他竟然公然暗示自己,可以考虑徇私…… 他是真心为着以往的情分而想要给自己个机会,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而考验自己…… 白汝文闭了闭目,脑中激烈地斗争了片刻,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顾沉渊此人,他的为官之道、他的断案信条,绝不可能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白汝文缓缓睁开双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王爷,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更遑论如今已经是一介布衣的白某,故而无论闫阙所犯何罪,还请王爷秉公判决,白某绝无二话。” 顾沉渊闻言举起了茶杯放在唇边,掩饰了自己微微勾起的唇角,抿了一口茶,道:“白正卿当真这般想吗?” 白汝文见顾沉渊这般问,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白某也曾是刑狱官,这点道理也是懂的。” 顾沉渊缓缓将茶杯放下,看起来笑意渐深,望了屏风那处一眼,便挑了挑眉。 白汝文看顾沉渊这副神情,心中暗道不好,此时却见闫阙突然从屏风内冲了出来,嘶吼着扑向了白汝文,吼道:“我们闫家将你从那蓝若村带出来,供你吃穿供你科举,没想到却养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 白汝文被闫阙扑倒在地,整个人愣住了,根本缓不过神来,而闫阙则瞪着猩红的双眼,看着顾沉渊,道:“就是这个白汝文,身为朝廷命官却知法犯法贪如蛇蝎,无论是私设赌场,还是强占民田、偷逃茶税,都是他的主意,而且得来的利润还与我闫家五五分!” 白汝文此时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想要上前去捂他的嘴,顾沉渊起身后冷冷地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只见闫胜突然也从屏风内冲了出来,对着白汝文怒目而视,上前一把将白汝文推开,闫阙一得自由便怒而指着白汝文道:“既然你不仁在先,就莫要怪我不义了!” 闫阙话毕,便看着顾沉渊,道:“襄郡王,想必您还不知晓吧,这位白正卿在任上可没少收受贿赂,那些求他办事之人送的古董字画,他可都派人送到我们闫记当铺之中,让我给他折成现钱,他才能在渭南建府开园,还有那买茶田、建赌场和上下疏通关系的钱,可都是从这贪墨来的东西之中出的。” “这就是你们朝中为官二十载的大理寺卿!你睁开眼好生看看吧!” 白汝文坐在地上,满头汗渍,一脸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闫阙,又转而看向一脸冷漠的顾沉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完了…… 而这正厅旁,紧靠着内室的偏房之中,一个身穿翠绿锦袍的男子正乖顺地坐在一旁听着,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落下,有些惊恐地望着眼前的曲昭雪。 曲昭雪此时仍然是男子打扮,正与他相对而坐,轻巧地勾着唇望着他,道:“想必你都听到了,如今闫阙与他背后的靠山不仅都倒了,而且还反目成仇了,谁还会在乎你有没有与我说过这么点小线索呢?” 曲昭雪昨日与顾沉渊定下的计策是,若想让闫阙将所有实情据实已告,必须得击碎他的所有幻想,再让他与白汝文反目成仇,才能让他彻底放下顾及,将白汝文咬出来。 而此时下帖子请白汝文来县衙套话,便是最好的法子。 虽然曲昭雪与白汝文没打过多少交道,但是也能看出来白汝文此人应当是十分虚伪,而且看中自己的官声,就算是顾沉渊给他机会,他估计也会囿于面子和对顾沉渊的顾及,而拒绝袒护闫阙。 可是闫阙在心心念念等着他救命呢…… 只要在白汝文再顾沉渊面前官腔一打,以闫阙和闫胜的性子,定然是不能饶过白汝文了…… 更重要的是,今日凌晨邸舍掌柜也被护卫押进了县衙之中,不如就将计就计,将邸舍掌柜的口供也拿下。 邸舍掌柜姓袁,昨夜被拎来的时候整个人简直吓傻了,今日一早见到一脸笑意的曲昭雪才缓过来些,接过护卫带来的胡饼一顿猛吃。 曲昭雪一开始问他关于案发当日之事,他支支吾吾不愿意说,曲昭雪一提到闫阙和闫胜的名字,他便骇得眼神飘忽、满头大汗。 曲昭雪便知,闫阙应当是恐吓了他,不然没道理人会吓成这样。 待袁掌柜听到这二人的罪行要判个流刑时,眼神登时亮了,看起来似是有些动摇,待听到外面的冲突声之后,他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 曲昭雪便适时提醒道:“若是再加上杀人,那就是死刑了,你这辈子便再也见不到他们二人了……” 袁掌柜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向曲昭雪,道:“您真的能保证那闫阙闫胜上断头台吗?” 曲昭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只要能找出那杀手的尸体,我便有十成的把握让他伏法!” 袁掌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起来像是认命了似的点了点头,道:“既如此,袁某也没什么好瞒的了,当夜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只是第二日一早,袁某一起身便见程县令与闫阙闫胜三人站在院子里。” “袁某上前询问,程县令便是是接到报案这房中发生了命案,此时袁某店里的两个小伙计,马三和马四兄弟二人便搬着一具尸体出来了,将尸体放在了门口的马车上,便向我辞行,说要不干了,回老家去。” 袁掌柜紧张地吞咽了一下,道:“当时是闫胜将他们送出去的,我当时虽然觉得奇怪,可也没敢多想,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谁知袁某那日出城去收账,正好打算进山弄些草药来,谁知因着天降大雨,便寻到了一个小庙处避雨,结果竟然在后山瞧见了两具尸体,已经没有人形了……” “可是……可是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袁某认得,正是……正是马三和马四兄弟二人,旁边还有他们当时放置尸体的马车架的残骸……” 袁掌柜越说声音抖得越厉害,道:“袁某便知道,那闫阙心狠手辣,定然是找人做的,为的便是杀人灭口……” 曲昭雪闻言微微蹙眉,道:“你还记得是在什么位置吗?” 身旁的护卫很有眼色地递上了舆图,袁掌柜挠了挠头,便指向了几处,道:“这一片人迹罕至,袁某记得应当是在这附近,而马三兄弟俩的老家是杜马村,官爷你们要不顺着这条路找找?” 曲昭雪见状急忙收起舆图揣在怀里,道:“劳烦袁掌柜随我们走一趟了。”说罢,也没等袁掌柜拒绝,便请护卫前去准备。 顾沉渊身边护卫十分迅捷,很快便备好了马匹,荀彦宁自然当仁不让背着药箱跟着前去,落英肩负着带曲昭雪骑马的重任,而莫愚则亲自带着袁掌柜上马,众人鱼贯从县衙门口而出,直奔向城门而去。 一出城之后,曲昭雪便将舆图递给了莫愚,莫愚一边看着舆图,一边听着袁掌柜的指挥,顺着官道七拐八拐便进了山中。 然而此时,却下起了雨…… 众人也顾不得打伞,只有落英将随身带着的披风盖到了马背上的主仆二人身上,可是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众人便在雨中纵马奔波,好不容易到了那座小庙后,见到了那两具尸体已经成了白骨。 荀彦宁顾不得大雨,翻身下马后查探了一番,道:“在这荒郊野外尸体腐烂得要快些,估计已经过世一两个月了……” 曲昭雪在落英的帮扶下下了马跑上前去,俯下身细细地瞧着,那一堆白骨倒是没有什么稀奇,只是白骨旁仍然有些细碎的布料,应当是二人生前穿的衣裳。 尸体的一旁,还一把锄头和一把长铲,想必就是二人用来埋藏尸体的…… 曲昭雪缓缓起身,手中接过了落英递来的伞,双目略过这一片深山,和杂草树木丛生的林子。 要找一具深埋的尸体,谈何容易。 曲昭雪深深沉下一口气,转过头用一种坚毅的眼神看向了莫愚,樱唇轻启,缓缓道: “搜吧。” 第83章 铜臭 二四 深秋的山雨…… 深秋的山雨愈下愈大, 如同万箭齐发一般,大有冲破乌云将密林彻底毁坏的架势,铺了满地的潮湿与泥泞。 曲昭雪立在原处, 手掌用力地握着伞柄,手指的骨节都有些发白, 定定地望着仍在查验尸体的荀彦宁, 落英在他身边打着伞, 另一个护卫在一旁记录验状。 这山林这么大,找一具两个月前便深埋于此的尸体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更何况如今天降大雨, 对于搜寻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可她也得找啊…… 想必这二人是带着尸体走上了回老家的路,路过这片人迹罕至的山林,便驾车进来,发现这小庙之后,便见马车停在此处,想将尸体掩藏得更隐蔽些,便搬着尸体深入山林。 谁知将尸体掩埋好后,回到此处正准备驾车离去,便被杀了…… 思及此, 曲昭雪蹲下身子,举起了那锄头和大铲看了半晌, 只见两者上面都牢牢地粘连着几粒泥土。 曲昭雪又瞧了瞧这身边的土地,她虽不是土质专家, 可用肉眼也能分辨她脚踩的这片地方的泥土, 却与这农具上的泥土并不一样。 质地的差别她看不太出来,只是颜色的差别还是有的,那农具上的泥土颜色要深得多, 且有些轻微发绿…… 曲昭雪灵机一动,便一手握着这锄头猛然起身,快步往树林的深处奔走。 落英见状,将手中给荀彦宁打的伞往护卫手中一塞,重新开了一把伞跟在了曲昭雪的身后,而曲昭雪一路寻觅,瞧瞧手中锄头上的泥土,再盯着这一路上的土地前行。 看着锄头上的泥土判断,想必这二人是将尸体埋在了近水之地,而这座小山东北高,西南低,以她如今的位置,须得往西走,才有机会寻到水源。 虽然如今是深秋,可这山林之中的草地十分密集,几乎没有人行的路,曲昭雪一步一步踩踏在草地上,衣摆掠过青草和泥地,靴上、衣摆上,早就沾湿了泥泞,在她这身暗红衣袍上,十分明显。 曲昭雪也混不在意,眼见跟着她前来的这些护卫都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林中转悠,她来不及顾及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条溪边,便顺着溪边石头的路径,一路上行。 这溪边石头上,果真长了许多青苔,连带着周围的土地,青苔也有些冒尖,再往外侧,土地上便是茂密丰美的草丛。 然而,有一处的水草,似是要矮上一大截…… 曲昭雪脚步一顿,手脚登时有些发麻,只觉得胸腔之中跳动得剧烈,一步步缓缓上前,俯身一看,只见那片低矮的水草周围,尚有一圈泥地,延续到了溪边的石头边上。 那片空地上的泥土,与曲昭雪手中锄头上的泥土,十分相似…… 曲昭雪紧紧地盯着这片地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缓缓站起身,双手攥得紧紧的,回头看向落英,揩了揩自己脸上的水渍,向她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眉头一松,轻声道: “我找到了。” …… 渭南县城之内也开始下雨了,只是没有郊外那般剧烈罢了,但是雨滴仍然有序地拍打着门窗,惹得人心烦意乱。 而在县衙中方才激烈冲突过的三人,已经冷静了下来。 闫阙和闫胜被带进了偏房之中,只有白汝文,仍正襟危坐,看起来一派超然物外之姿,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顾沉渊沉默着坐在白汝文的对面,左手边放着厚厚的案卷,有手边摆着茶杯,只是他心绪不宁,很难静下心来品茶,或者研读案卷。 他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骤然被闫阙和闫胜揭露全部真相,他的心还是忍不住震颤…… 顾沉渊抬眸看向白汝文,手指缓缓攥紧,发出了咯吱的声响,而白汝文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一般。 顾沉渊闭了闭目,他也不能理解,为何白汝文变成了这个模样。 记忆回到了那年盛夏,年幼的他缓缓抬头,看着高大如山一般的白汝文遮住了他眼前此言的日光,身穿着绛紫官袍,如同神祇一般,从含元殿之中走出来,一脸释然的笑意蹲下身子,仰头望着自己,将他打着补丁的衣衫理了理,问道:“紧张吗?” 那时的顾沉渊只有八岁,一张小脸黑黢黢的,可是双眸晶亮的很,一眨一眨地盯着白汝文看,看起来有些困惑,但仍然摇了摇头。 他好像并不明白那是何意…… 那时的白汝文笑意更深,夸了他一句“好孩子”,便直起了身子,握住了他的小手,结果他那短了一截的衣袖直接窜到了大臂上。 白汝文扭头望了一眼,却勾了勾唇角,道:“莫怕,问什么答什么就好……”便拉着他的手缓缓走入了那高大巍峨的宫殿。 而那宫殿之中,地上跪了好些人。 上面却坐了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一脸审视地望着他。 之后的事情,顾沉渊印象已经不深了,只记得那明黄色的人发了雷霆之怒,跪在地上一个个人被拖了下去,只有他和白汝文留在了那里。 帝王身边的内侍们,衣袍红得耀眼,脸庞白皙如玉。 那时他才知道,他的父亲果然是被冤的…… 而且,是身边这个带他进宫殿的大理寺卿白汝文查出来的…… 短短八年,年幼的顾沉渊经历大起大落,从遥远的河北道来到了华贵的长安城,成了尊贵的异姓王之子,却因父亲获罪而一朝被落入尘埃。 然后,他随着白汝文步入含元殿中,他又成了长安城中那不可仰望的天上星,因双亲皆逝,又是功勋后代,便入宫受帝后教养,太子也是他自小的好玩伴。 十六岁那年,他进了大理寺历练,白汝文是他的顶头上司…… 顾沉渊抬眸看向白汝文,叹息了一声,手执茶壶给他斟了一杯,道:“用些吧。” 白汝文缓缓睁开双目,看着眼前这个已长大成人且远强于他的顾沉渊,心里不胜唏嘘。 现在的顾沉渊,已然活成了他最想要成为的那个样子,身在官场却不见沉浮,满目腌臜事却从不深陷其中。 不像他,尽管脱了那身泥土味的皮,他也只是闫家为了改头换面而推上名利场的那个穷女婿…… 白汝文并未接过那茶杯,只定定地望着顾沉渊,道:“他说的,王爷准备全盘接受吗?” 顾沉渊面上无甚表情,但是手指却攥紧了衣襟,道:“既然他有所指控,本官便不能坐视不理,等本官搜了闫家的宅子与长安城的闫记钱庄与当铺,说不定一切都能水落石出了。” 顾沉渊手指微微一顿,又道:“还有白正卿的府邸,也会一并搜了……” 白汝文眉心一跳,缓缓挺直了身子,过了良久,才看向顾沉渊,吞咽了一下,似是经历了很久的思想斗争一般,艰难地开口道:“不能通融吗……”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什么荣华富贵,他已经不敢想了。 他不要流放到边疆,不要与闫家二兄弟一起劳役,他只想好好活着,能安度晚年…… 白汝文熟知顾沉渊的性子,实在没有把握说服顾沉渊,可他也得试试不是吗? 毕竟顾沉渊今日能得来的一切,全都仰仗于他…… 白汝文缓缓叹息一声,望向顾沉渊的眼神柔和得很,缓缓道:“王爷,你可记得,你八岁那年,白某见你的时候,你在街边与恶狗抢食,白某将你带进宫,告诉圣人,你父亲是被冤枉的,你又成了唯一的异姓王。” “白某只求一个安身之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白汝文身子缓缓前倾,离顾沉渊近了许多,轻声道,“王爷,你想要什么都行,只要白某给得起。” 顾沉渊手指紧紧地攥着桌案下自己的衣襟,咬紧了牙关,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白汝文,眼皮在轻轻地颤动着。 白汝文心里一喜,他这是要被自己说服了? 顾沉渊闭了闭目,长长地叹息一声,道:“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白正卿解惑。” 白汝文唇角翘起,急切地问道:“王爷但说无妨。” 顾沉渊缓缓睁开双目,轻声道:“白正卿,为官二十载,可为闫家枉法断过错案?” 白汝文一愣,紧紧地盯着顾沉渊,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却发现徒劳无功,便缓缓坐了回去,仔细思忖了片刻,才一脸坚定地望着顾沉渊,微微启唇道: “从未。” 外面的雨声似是更大了些,在这颇显凌乱的雨声中,顾沉渊突然笑了。 可这笑一丝愉悦也无,反而是无奈又苍凉。 白汝文看着顾沉渊的神情,突然感觉心里发毛,至此,好像事情已经全然往他期待的反方向发展着。 顾沉渊长长地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天,双眸一眨一眨的,正如当年在含元殿前的那个小男孩一般,轻声道:“我十六岁入大理寺,白正卿教我,身为刑狱官,可以愚钝,可以不通情理,唯有一颗公正爱人之心,永世不可变。” “家父含冤而死,又蒙白正卿高义,为他洗刷冤屈又对我言传身教,如今我虽身居高位,可也万般不敢懈怠,唯有时刻谨记公正爱人,才能跟随白正卿的脚步,前行至此。” 顾沉渊仰头许久,终于将眼眶中的热意逼退,缓缓低下头看着白汝文,道:“可是,我终于走上此道,白正卿为何,已不再坚持了呢?” 顾沉渊话说到这里,白汝文已经明白他意有所指,想起那在大理寺狱中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姜东晏,浑身发凉。 顾沉渊,一定是有所察觉了…… 白汝文彻底慌了。 他知道,与闫家的这些罪行,顾沉渊可能会原谅他,可是为闫家杀人而徇私栽赃无辜之人,是顾沉渊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毕竟,顾沉渊的父亲,就曾是这样的无辜之人…… 白汝文缓缓凑近顾沉渊,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胳膊,道:“王爷,你相信白某,白某当真没有枉法……” 顾沉渊闭了闭目,生硬地将白汝文的手从他的小臂上扯了下来,转头看着他的双目,道:“你当真坚持,姜东晏此案,你所判无错?” 顾沉渊目光如炬,白汝文却根本不敢回答,一时间支支吾吾的,不知是不是该承认。 此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鼓声…… 这阵鼓声伴着雨声,呈排山倒海之势而来,惹得白汝文身子一颤,扭头看向门外。 只见莫愚从县衙门外快步上前,碍于满身的雨水,并未步入内室,只在门外道:“王爷,县衙门外有人击鸣冤鼓。” 顾沉渊缓缓转头看向他,只见莫愚又道:“是两个月前渭南县城邸舍的姜西晏被杀一案,嫌犯与死者的母亲。” 顾沉渊面上波澜不惊,可是胸中已经如狂风中的浪涛般汹涌澎湃了,只问道:“所为何事?” “她状告闫阙与闫胜杀其二子,并栽赃给其长子,还有……” 莫愚抬头看了白汝文一眼,又恭敬地垂下头,道:“白汝文身为大理寺卿,贪赃枉法断错案!” 第84章 铜臭 二五 县衙的公堂比起京兆府…… 县衙的公堂比起京兆府和大理寺, 要小了许多,姜阿婆、曲昭雪与荀彦宁三人在堂上一站,几乎已经占了一半的空间。 更不用说门口的回廊下, 还摆放着三具尸体…… 顾沉渊一入公堂,便见曲昭雪冲他点了点头, 心里就有了数。 看来, 曲昭雪真的做到了…… 此时的顾沉渊说不出心里是喜是忧, 只能在唇角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容,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角落中回应了曲昭雪。 而跟在顾沉渊身后的,便是一众护卫押送的白汝文、程启鸣、闫阙与闫胜。 四人皆是低垂着头不言语, 而姜阿婆见到四人之后,双眸中喷射出怒火,紧紧地盯着他们,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了似的。 白汝文艰难地抬起头望了顾沉渊一眼,见他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便转头看向闫阙与闫胜。 谁知二人竟也正瞧着他,只是那眼神充满了怒意…… 此时的闫阙与闫胜转头对着白汝文怒目而视,他们曾经那般相信过他,全心全意襄助于他, 可当他们真正用到他的时候,他却做了缩头乌龟。 他不是大理寺卿吗, 连这么个无权无势的人犯都弄不死,还信誓旦旦地愚弄他们…… 白汝文看他二人的神情, 便知他们又误会了, 可是在公堂之上,他又不能明着解释,只能向他们使眼色。 谁知他二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不愿看他。 白汝文暗道不好…… 此时,只听顾沉渊一拍惊堂木,待堂下众人报上名来之后,白汝文的目光便聚焦到了已经换了一身女子装束的曲昭雪身上。 她一身暗红胡服,发鬓微微濡湿,脸上不施粉黛,但是白皙晶亮,唯一与她不太相称的,便是她脚上那双布满了泥泞雨水与淤泥的靴子。 不过看起来,她与那位长得是真的像极…… 若是圣人见到她,会如何呢? 白汝文如今已经对闫家二人不抱希望了,只能通过曲昭雪的说辞来伺机自救了。 曲昭雪向顾沉渊微微颔首,道:“两个月前于渭南县城邸舍发生的一桩命案,死者为姜西晏,剑南道绵州籍,渭南县衙按律将案件移交大理寺审判,经时任大理寺卿白汝文审断,凶手为死者之嫡亲兄长姜东晏,被判死刑,后交由刑部复核,因凶手与死者之母向刑部陈冤,刑部将此案驳回,由大理寺卿重审。” 曲昭雪顿了顿,又道:“我乃苦主姜东晏之母所请之讼师,如今已经查明姜东晏并非杀人凶手,手刃死者姜西晏的真凶已死,但是指使真凶杀害姜西晏之人尚存活于世,而且此人如今正在此公堂之上。”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立在一旁的闫阙,抬臂指向他,道:“正是此人,闫阙。” 姜阿婆饱含着怒火的眼神登时投射向了闫阙,顾沉渊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眸光缓缓转向闫阙,只见闫阙扭头望了白汝文一眼,便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这位讼师说闫某是真凶,可有证据?” 曲昭雪很自然地望了顾沉渊一眼,顾沉渊立刻会意,从案卷之中取出了证词,道:“这是闫记茶庄中伙计的证词,说听到你吩咐一个名为阿牛之人于你与姜家兄弟发生争执的当夜,去二人下榻的邸舍将二人杀死,你可否认?” 闫阙懒洋洋地望了一眼那证词,也没细看,便道:“那不过是当日发生争执之后,闫某一时生气所说的气话罢了,如何能当真?再说了,阿牛早已消失在渭南县城了,如今也已经死无对证,无论是什么证词,也算不得数。”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闫掌柜所言我听懂了,看样子确实是说过让阿牛去杀掉那姜家兄弟的话,不过……” “左右是有了伙计的证词,闫掌柜认不认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闫胜在一旁紧张地揩了揩额头的汗渍,闫阙则一脸不屑地不愿回应。 反正阿牛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除了尚存活于世的姜东晏,无人能知晓那阿牛才是真凶…… 曲昭雪上前一步,向顾沉渊又行一礼,将今日邸舍掌柜的说辞向顾沉渊复述了一遍,接着道:“今日我请邸舍袁掌柜带路,在渭南县城外找到了那两个搬运尸体的邸舍伙计的尸体,同时,也找到了他们当初埋藏的那具尸体。” “正是阿牛的尸体……” 闫阙三人闻言,脸色愈来愈难堪,尤其是闫阙,眼睁睁看着几个护卫将那三具尸体抬上来后,有些慌乱地指着那尸体,道:“你……你说这三具尸体是邸舍伙计和阿牛,有何证据!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随意弄了具尸体来糊弄我们!” 曲昭雪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坚定道:“发觉尸体的全程,王爷身边的护卫莫愚,以及京畿道登记在册的仵作荀彦宁均在场见证,自然不是随意弄了具尸体来糊弄。” 曲昭雪话毕,不再理会闫阙的眼神,便蹲下身子,指着那具尚未完全腐烂但已经辨认不出模样的尸体,道:“这具便是阿牛的尸体。” 闫阙看着这尸体,冷笑了一声,道:“这尸体已经烂成了这副模样,你说他是谁,他便是谁吗!” 曲昭雪仍不理睬他,只看向荀彦宁,道:“荀仵作,请吧。” 立在一旁的荀彦宁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取出了一份验状捧在手中,道:“经查该尸体年纪应当三十出头,口中右侧门牙旁的第二颗牙齿缺失,右臂曾经骨折过但如今已经痊愈,身上可见残余的磕碰伤与刀伤,后脑有一处钝器击打的痕迹,致命伤在胸口,是被匕首一类的利器插入所致。” 荀彦宁略一皱眉,便看向顾沉渊,道:“王爷,荀某可否再看一眼收录于案卷之中的凶器?” 顾沉渊示意身旁的护卫将匕首递给荀彦宁,荀彦宁接过之后用软尺一量,又放在尸体之上比划了一下,便将匕首递回,道:“王爷,荀某可以断定,正是这匕首导致了这尸体胸口上的致命伤。” 闫阙仍是一副不屑的神情,道:“这又能证明什么?” 曲昭雪微微一笑,便扬了扬头,道:“我记得,茶庄伙计的证词之中有言,阿牛的牙齿缺损,以及骨折过的右臂,正与这尸体情状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根据嫌犯姜东晏的证词,当夜他用瓷花瓶砸向了刺客的后脑,又捡起了死者的匕首刺向了刺客的胸口,也与这尸体上残留的伤痕痕迹并无差别。” 曲昭雪扭头看向脸上血色渐渐消失、眼神渐渐涣散的闫阙,目光漠然,缓缓道:“而且,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匕首,正巧与导致这尸体胸口致命伤的利器尺寸吻合。” “这不仅能证明,这具尸体正是你闫记茶庄的伙计阿牛,而且还能确定,在案发当夜,阿牛听从了你的闫阙的命令去过案发现场,还与姜家二兄弟进行过搏斗,最终嫌犯姜东晏出于自保,才动用匕首取了他的性命。” “敢问姜东晏面对一个杀死了自己弟弟的刺客,为了维护自己的性命,用匕首刺死了刺客,何罪之有!” 曲昭雪高昂着头颅看着闫阙,闫阙则低垂着头思索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闫胜则吓得有些腿软了,悄悄地扯着闫阙的衣袖,想要小声与他说些什么,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实在难以说出口…… 只过了一瞬,闫阙便猛然抬起头,目光不善地看向曲昭雪,冷冷地嗤了一声,道:“是闫某将阿牛派去的如何?这尸体就是阿牛又如何?你又如何证明,那死在邸舍的姜西晏,就是阿牛杀的呢?” “那姜东晏丧心病狂,杀死闫某派去磋商生意的阿牛不算,还对自己的亲弟弟动手,也不无可能啊!” 闫胜闻言腰杆一挺,一脸挑衅地望向曲昭雪,姜阿婆闻言则咬着牙指着闫阙,怒道:“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怎么可能!” 闫阙斜斜地勾着唇角,一副已经大获全胜的样子,道:“阿婆,依闫某的意思,你还是认命的好,让你那两个儿子在阴曹地府相遇,好早日投胎不是?” “你!” 姜阿婆显然怒极,恨得要上前去捶打他,却被曲昭雪拦住,冲她摇了摇头,又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莫要担忧。 曲昭雪安抚好了姜阿婆,便请莫愚上前,一边道:“在挖出阿牛的尸体之后,荀仵作验尸之时,在这阿牛的身上发现了一把匕首。” 闫阙闻言双眸一眯,紧紧地盯着曲昭雪从荀彦宁身旁的护卫手中接过那把匕首,能清楚地看到那匕首上还残存着些微的已经干涸的血渍。 闫阙心中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曲昭雪手捧那把匕首呈给了顾沉渊,道:“当日经荀仵作查验,死者姜西晏胸口上的致命伤比当做凶器入案卷的这把匕首要宽得多,也深得多。”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方才与阿牛尸体上的致命伤比对完的匕首,将两把匕首举起在空中,让众人都能看得清楚,道:“但是从阿牛身上找到的这把匕首与寻常匕首都要宽,也长许多,正巧与姜西晏尸体上的致命伤口宽度与深度一致,经荀仵作验证,正是同一把匕首。” “换而言之,当日正是阿牛用他身上的这把匕首刺死了死者姜西晏,姜东晏因粗心大意将自己的匕首落在了老家中,情急之下在用花瓶砸向阿牛之后,便拾起了弟弟的匕首自保,一刀插进了阿牛的胸口,阿牛是死了,但是姜东晏也因受伤与惊吓,昏倒在地。” 曲昭雪用一种极为冷漠的眼神淡淡地望向显现出些微慌乱之情的闫阙,道:“第二日,邸舍伙计马三与马四发现了尸体之后,因阿牛一夜未归忧心忡忡的闫掌柜便来到了邸舍,收买了邸舍之中的人,让马三马四将阿牛的尸体搬去城外埋了,用本就混乱的现场伪造成了兄弟相残的局面,在马三马四将尸体掩埋之后杀他二人灭口,进一步收买了程县令与白正卿,此案最终定案,上达刑部。” “所幸老天有眼,此案不仅失败,当日马三马四也因疏忽并未将阿牛的匕首销毁,反而直接将匕首与阿牛的尸体掩埋在了一起,这才让你们的罪行暴露。” 曲昭雪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学闫阙一般对他冷嗤了一声,道:“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此时的闫阙额头上渗出了好些汗渍,方才还那么巧言善辩之人,这回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曲昭雪便转而看向白汝文,道:“敢问白正卿,先前审查此案时,仵作是何人?” 白汝文冷冷地望着曲昭雪。 他知道,那验状之中只有两行字,连仵作的落款都无,正是他找人随意编上去的。 他与刑部尚书关系极好,本就此案与他打好了招呼,谁知中途杀出了一个姜阿婆,自己又不得不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急流勇退,这才让此案又横生枝节了…… 白汝文不答,也避开了顾沉渊灼灼的目光。 曲昭雪心下了然,便向顾沉渊微微颔首,行礼道:“王爷,此案真相已昭然若揭,闫阙因与姜家兄弟二人产生纠纷,而令其茶庄中伙计阿牛杀死二人,其罪当判死刑,而嫌犯姜东晏杀死阿牛之举是出于自保,属正当防卫,其行为并不当罪,却被渭南县令程启鸣与时任大理寺卿白汝文枉法裁断,蒙受不白之冤,对于程启鸣与白汝文二人,还请王爷依据律法严惩!” 顾沉渊望了一眼白汝文,看着他那张已初见风霜的脸,微微蹙了蹙眉,转而看着桌案上的那块惊堂木。 他手指摩挲着这块木头,从未感觉它这般沉重过。 顾沉渊又抬眸看向立在公堂之上趴在曲昭雪肩膀上喜极而泣的姜阿婆,目光突然与曲昭雪对上。 她的眼神那般澄澈明亮,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坚毅果敢,同样定定地回望着他,向他露出了一副蕴含鼓励的柔和笑容。 顾沉渊忽而下定决心,抬起惊堂木的手臂似是使出了千钧之力一般,重重地一拍,响彻公堂。 “姜东晏其母之诉求于律法相合,本官会依律判决……”顾沉渊停顿了片刻,便缓缓启唇道,“退堂!” …… 这日剩下的时间,大理寺众人都在忙碌着记录证词,完备证据,顾沉渊则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直到晚上才出来用了些膳。 曲昭雪这才得知,顾沉渊是写了一整日的判词。 曲昭雪又问了顾沉渊关于姜东晏的消息,顾沉渊却蹙眉,只说应当快要到了,并吩咐人前去循着路瞧瞧。 可是姜阿婆看起来却全然不担忧的样子,给了曲昭雪三贯钱,又对她好生感谢了一番。 曲昭雪见状也不再推辞,便让落英收好,顿时一阵困意袭来。 这几日她几乎没怎么睡觉,实在是困得紧了,便与顾沉渊说了一声,与落英一道先回房中睡下了。 顾沉渊看起来同样是疲惫得很,却很心疼没睡好觉的曲昭雪,急忙让她去歇着了,曲昭雪回到房中之后,褪下了衣衫倒头便睡,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悠悠转醒。 她是被一阵响声吵醒的。 曲昭雪缓缓睁开双眸,只见屋中虽然一片漆黑,但是却能看见一道道闪光。 是刀剑…… 曲昭雪登时警醒起来,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只听到落英的声音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曲昭雪心中暗道不好,她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也能依稀看见落英娇小的身影正在艰难地与一个高大男子打斗,一边喊着:“娘子快跑!快跑!” 曲昭雪根本不同武艺,可又不能就这样撂下落英独自逃跑,她不及思索,便摸索着去取桌案上的烛台,准备伺机偷袭那刺客,谁知只听得落英一阵短促的闷哼,伴随着“咚”的一声,便知落英应当是摔在了地上。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了一瞬,尚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阵劲风向她的肩头袭来,那人猛地一推她的右肩,她便重重摔倒在地。 后腰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曲昭雪顾不得疼,刚想要艰难地爬起身,一瞬冰冷的闪光在她的眼前划过,眼前那人的一双沧桑的眸子占据了她的双眼。 她还未来得及反抗,便感觉左肩处一阵剧痛袭来,疼得她全身都扭曲了起来,死死地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叫出来,可是如今的她,已然是目光涣散,视野不再清明。 在昏迷过去之前,她依稀能听到一声声叫喊,似是有个十分温柔的声音在唤着她的小字。 “阿昭……阿昭……” “醒醒” 第85章 铜臭 二六 曲昭雪也不知自己昏迷…… 曲昭雪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浑身酸痛难忍,左肩靠近胸口的位置更是疼得火烧火燎的,让她在并不清醒的时候也噩梦连连。 曲昭雪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似的, 却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 如同置身地狱, 根本不见天日。 所幸, 她耳畔似是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快要失去意识之时,轻轻地唤着她: “阿昭……” “活下去……” …… 含元殿上那明黄色的身影, 正抿着唇读着顾沉渊递呈的判词与案卷,面色愈发低沉,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发白,过了良久,便一甩胳膊,将案卷愤而甩到了地上,怒道:“这个白汝文!朕真是!朕真是看错他了!” 立在大殿之上的顾沉渊微微颔首,看起来疲惫沧桑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 面对圣人的雷霆之怒,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句“陛下息怒”, 便继续垂着头不言语。 看起来面色忧愁得很,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丛见状一撩手中拂尘, 将散落在地上的案卷拾了起来, 又整整齐齐堆放在圣人面前的桌案上,道:“陛下,这白正卿不知天高地厚, 胆敢枉顾圣人信任,犯下这等滔天之罪,自可按律惩戒,只是陛下莫要为此气坏了身子啊……” 王丛一边说着一边向圣人奉上了一杯茶,而顾沉渊的意识这才回笼,抬头看向大殿之上的圣人与王丛。 顾沉渊清楚得很,圣人绝不是因为白汝文枉法裁断发怒,而是因为,白汝文与其妻族勾结占田和偷税,动摇了王朝的根本利益。 圣人感觉受到了威胁,才会这般生气…… 顾沉渊扯了扯唇角,道:“陛下,臣在判词之中详述此案事实、证据与论断,最终判定闫阙绞刑,白汝文与闫胜流刑三千里,其余一干人等因受闫家的赌瘾控制,所犯罪行情有可原,便从轻处置,不知圣人有何决断?” 圣人一脸厌恶地看向那份判词,摆了摆手道:“就依你,立刻行刑吧,莫要再来报了!” 顾沉渊恭敬应下,刚要告退,却听圣人又道:“这个嫌犯姜东晏还请了讼师?” 顾沉渊眉心一跳,抬头看向圣人,只见圣人不知何时又捧起了方才被王丛拾起放在桌案上的案卷,眯着双目,缓缓道:“曲昭雪……” 顾沉渊感觉心中一阵钝痛,紧蹙了一下双眉,刚要回话,却听那王丛在一旁附和道:“奴婢也听过这讼师的名字,听闻在长安城里算是小有名气呢,而且……” “还是个女子呢。” 圣人那张愈发苍老的脸微微抽动了几分,便转头看向王丛,道:“姓曲?” 王丛脸上笑意渐深,道了声“正是”,便沉默了。 顾沉渊见状急忙行礼,一声“陛下”刚要出口,便见圣人的脸色似是阴沉了许多,往王丛身边靠了靠,道:“哪个曲啊?” 王丛往圣人的耳旁轻轻凑了凑,道:“大理寺曲宜年主簿的那个曲……” 顾沉渊心如鼓擂,闭了闭目定稳住了心神,道:“陛下,曲主簿并未参与此案,此女作为讼师在此案之中一言一行皆遵律法,并无逾矩,请陛下明察。” 圣人缓缓将后背靠向身后的大迎枕,闭目思索了良久。 曲宜年这个名字,很熟悉,可是他好像有些忘了,是在何处听过呢…… 王丛见状,唇角噙着笑意,又往圣人身旁凑了凑,道:“就是,信国公府的那个曲……” 圣人闻言猛然睁开双目,定定地望着王丛,双手紧紧攥着扶手上的龙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沉渊心里一颤,双拳在身侧攥紧,深深吐出一口气,才缓缓道:“陛下,此女在渭南县城之时被刺客行刺,如今尚在家中将养着,尚未清醒……” 圣人眉心一跳,听顾沉渊这般说,才缓缓松开了手指,一口气松懈了下去,自嘲般地扯了扯唇角,看向顾沉渊道:“朕知晓了,沉渊也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吧。” 话毕又微微蹙眉,道:“此案就这么办吧,不必再来回禀了!” 顾沉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行礼应是,缓缓退下,而圣人目送着顾沉渊的身影消失在了大殿门口,便喃喃道:“王丛,去请皇后来吧,说朕有要事相商。” 王丛应下后,便吩咐小内侍前去传旨,而圣人则怔怔地望着扶手上那金灿灿的龙头,手指一遍一遍描摹着那龙头的轮廓。 坐在这个位置上十余载了,对这个龙头,他却仍然是爱不释手,总想日夜抚摸,才能心满意足。 圣人轻轻叹息了一声。 信国公,曲家,离如今这太平盛世竟已经这般久远了。 久远到让他以为,那已经是前世之事了。 …… 当曲昭雪缓缓睁开双目的时候,入眼可见的便是落英的一张泪迹斑斑的脸。 落英见曲昭雪醒来之后,惊叫了一声便扑在曲昭雪身边呜呜地哭了。 “娘子……娘子你终于醒了,都是婢子不好,婢子没保护好你……” 落英说得断断续续的,曲昭雪想要抬起胳膊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一下,却扯着左肩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落英急忙将她的胳膊轻轻放下,又抹了一把眼泪出去叫人,曲昭雪瞧着屋中熟悉的陈设,这才发现,她正躺在自己的卧房之中。 原来她已经回家了…… 曲昭雪骤然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放松了下来,又看着门被推开,一脸悲戚又欢喜的父亲冲了进来,在她床榻边揩了揩发红的眼角,拍着她的手,笨拙地说着关心的话。 曲昭雪顿时感觉伤口没那么疼了。 待她能下地之后,一脸惬意地躺在院子里,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手边是淮叔炖的母鸡汤,还有落英在一旁烹茶,跟她说着她受伤之后的事情。 此时她才知道,她竟然昏迷了七日之久。 她受伤当夜,顾沉渊便派人前去追捕刺客,谁知那刺客却跳崖身亡了,而顾沉渊一张脸阴沉地没法看,日日夜夜陪在曲昭雪的病榻前,一边处理公务,一边照料她。 据落英说,她的伤势凶险得很,有一次荀仵作都说她可能快不行了,她却奇迹般的撑了下来。 “婢子还第一次见王爷这副模样,看起来对娘子十分担忧,又万分懊悔……” 落英经此事之后,对顾沉渊的恶意也没那么大了,笑着道:“娘子不知道,当时王爷看到娘子受伤的时候,整个人大惊失色,声音发抖不说,连动作都是抖的,娘子烧了整整两个日夜,王爷就不眠不休地看顾了娘子两个日夜,比婢子伺候的还好,一直到了娘子伤势稳定住了,他才下令回长安城,让娘子回家将养着,每日还会来问问娘子的境况。” 曲昭雪感觉脸上热得很…… 顾沉渊这般金贵的人,竟然也有衣不解带照料别人的时候? “娘子别不信,这都是婢子亲眼瞧见的,做不得假!” 落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娘子前几日根本吃不进药,都是王爷亲自喂的……” 曲昭雪听了这话更坐不住了,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现代看的那种偶像剧里男主给女主嘴对嘴喂药的场景。 难道顾沉渊也是那般给她喂的?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发干,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将奇怪的想法都赶出脑海中,端起碗饮了一大口鸡汤,掩盖了自己的无措。 落英对曲昭雪的尴尬恍若未闻,仍然自顾自地回忆着,待曲昭雪听到顾沉渊用手帕给她揩嘴角的药汁的时候,实在是尴尬地听不下去了,便把一个鸡汤中的鸡腿往落英嘴里一塞,才止住了她叭叭的小嘴。 然而此时,淮叔突然笑眯眯地来报,说是襄郡王来了。 曲昭雪正一脸怔愣,便见淮叔身后跟着一个一身绛紫官袍的男子,一脸柔和笑意地望着她。 淮叔适时地将落英拉走到了前院,曲昭雪则还未从震惊与尴尬之中缓过来,刚要从躺椅上站起来行礼,却被顾沉渊三步两步上前轻轻摁住了她的右肩,道:“坐着就好。” 顾沉渊很难说这几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方才在宫中走了那么一遭,觉得心惊不已,从宫中出来便迫不及待来瞧瞧她。 便见她已经醒了。 这就好…… 顾沉渊缓缓坐在了落英方才坐的那个小石墩上,定定地望着曲昭雪,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了些,道:“伤口可还疼得厉害?” 曲昭雪只直视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他瘦了好多,也疲惫了许多。 想来可能是这些日照看受伤的她累着了…… 曲昭雪伸手捂住了心口,只胡乱地摇了摇头,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道:“不疼了,这几日实在是多谢王爷关心了……” 她是很感动,可是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顾沉渊抿唇笑笑,望着眼前的曲昭雪,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怪异之感。 今日的曲昭雪难得没穿胡服,一身家常棉布衣裙,罩在身上略有些宽大,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和肩颈白得耀眼,一头乌发松散拢在脑后,说不出的慵懒与随意。 却让他感觉舒适异常,心里痒痒的。 只是嘴唇仍然苍白,一看便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仍然脆弱得很。 顾沉渊心一阵纠疼,放在鸡汤旁的手指动了动……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了,顾沉渊轻咳几声,便打破了沉默,道:“那刺客跳崖了,我差人去悬崖下搜寻,虽然寻到了尸体,但却已经面目全非,认不出面容了。” 曲昭雪眨了眨双眸,道:“我也实在不知我得罪了谁,竟然会这般想要我的性命……” 顾沉渊望着曲昭雪,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散落下来的发丝,轻声道:“我在这附近布控了好些人手,你放心便是,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曲昭雪身子一僵,也没推开他,只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道:“多谢王爷好意,只是实在不必……” 顾沉渊看着曲昭雪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忍不住翘起了唇角,缓缓站起身凑近了她,目光掠过她苍白的唇瓣,忍不住身处手指轻轻蹭了蹭,道:“你好生休息吧,我尚有公务在身,等明日再来看你。” 曲昭雪身子彻底酥软了,根本站不起身子送他,如同废人一般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顾沉渊挺拔的身子消失在了眼前。 曲昭雪手指掠过自己冰冷的嘴唇,感觉顾沉渊手指的余温尚残存在上面,又酥酥麻麻的,惹得她整张脸都发烫。 曲昭雪忽然拿不准自己的心意了。 身在长安城外时,她尚能突破理智回应一二,可是如今身在长安城内,面对顾沉渊的示好,她又能如何应对呢…… 曲昭雪手掌抚向了自己左肩的伤口,久久回不过神来…… 而顾沉渊回了大理寺之后,便去了停尸房,并让莫愚去请曲主簿前来说话。 顾沉渊看着眼前这具已面目全非的尸体,已经陷入了沉思,直到曲宜年前来行礼之时,才让他回过神来,便扶住了曲宜年的胳膊,道:“曲主簿免礼。” 曲宜年起身后面色复杂地望着顾沉渊。 自己女儿跟着顾沉渊出去这么些日子,虽然受了伤回来,但顾沉渊待她多好,他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在渭南县之事也都听落英说过。 曲宜年也实在无法对顾沉渊发怒。 顾沉渊与曲宜年就曲昭雪之事寒暄了几句,便直接切入了正题,道:“今日一早我进宫向圣人奏报渭南县之案,圣人注意到了曲娘子……” 曲宜年一惊,定定地望着他,道:“怎么回事?” 顾沉渊将今日在宫中发生诸事全部告知之后,曲宜年已然惊得满头是汗,无力地坐在了一旁,双手抖得厉害。 “圣人这……这是何意?难道是又要追究我曲家之责?” 顾沉渊微微蹙眉,道:“此事我正在查,曲主簿放心,若是有结果了定会告知,只是提醒曲主簿,近日来小心行事。” 曲宜年明白了顾沉渊的意思,便艰难地撑起身子站起,恭敬地颔首道了声“多谢王爷”。 顾沉渊沉默不语,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抿了抿唇,便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曲主簿客气了,有关曲娘子的事,我自当义不容辞,毕竟我当初向曲主簿信誓旦旦保证照顾好她,却食言了……” 曲宜年摇了摇头,忙道“不敢”,看起来脸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顾沉渊早有预感,便紧蹙着眉差护卫将他扶去歇息,自己仍然立在停尸房之中。 他也不想就这样唤起曲宜年并不愉快的回忆,可他不得不提醒他一番。 顾沉渊目光落到那具尸体上,心里只希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 转眼便已经到了冬月,曲昭雪已经是能跑能跳,能吃能睡的完全人了。 这日荀彦宁来给她把过脉之后,十分满意地下了她能自如活动的判决,曲昭雪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已经困在这宅子的一亩三分地整整半个月了,都没有出过门,身上实在是困乏的很。 姜阿婆已经与儿子一道来谢过了,并且回了剑南道,闫阙前几日在宫门外被绞死,闫胜与白汝文都已经在流放路上了。 一切好像都已经步入了正轨。 不过长安城中,却从来没有太平的一天。 这日曲昭雪被落英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如个粽子一般,才被淮叔准许出门瞧瞧。 曲昭雪倒是不太注重形象,不过裹了两层大氅,一层披风好像是有些过分了,她整个人就像只熊一般,还被肥橘嫌弃了。 肥橘高傲地在曲昭雪面前走过,根本不给她一个眼神,曲昭雪冷笑了一声,决定等她回来一定要克扣肥橘的晚膳,便准备出门 谁知她刚出了房门,便见一个裹得与她一般臃肿的女子正立在门口,身旁还立着好几个丫鬟婆子,把整个小巷都围住了。 曲昭雪一惊,被刺杀的阴影尚在,刚想要将门关上之后叫人,却听这女子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声音她还熟悉得很。 “阿昭表妹……” 曲昭雪那声“落英”刚喊出口,身子便顿住了,好生端详了一下门口的女子,这才认了出来。 这不是她那表姐江问蕊吗。 可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只见江问蕊手指捏向了身前的木门,微微仰了仰下巴,定定地望着曲昭雪,轻声道: “我想和离,你能帮我吗?” 第86章 劳燕 一 江问蕊说完之后过了好久…… 江问蕊说完之后过了好久, 曲昭雪都没回过神来。 她竟要与云修竹和离? 这二人前段日子不还恩爱甜蜜、你侬我侬的,俨然长安城中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怎的这就过了两个月, 就要和离了? 饶是曲昭雪也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之人,也很难应对这消息对自己产生的冲击。 比江问蕊要和离更离谱的是, 江问蕊竟然来找她帮忙了……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是人都站在自己家门口了, 也不会来找茬的, 她也没道理把人往外赶…… 曲昭雪摸了摸鼻子,向落英使眼色去准备茶点,便轻咳几声, 道:“还是先进来再说吧……” 江问蕊身子动了动,便轻轻抬起步子走了进去,环视了一下院中,突然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之情。 她也曾住着这样的房子,一住就是十几年,大清早便能听到曲昭雪家中的肥橘叫个没完,还能听到曲昭雪兄妹二人在院中打闹的声音,和江问菩迫不及待去拍曲昭雪家大门要与他们一道玩耍的声音,还有曲昭雪兄妹在外闯了祸, 曲姨丈在院中痛斥他二人,和淮叔在一旁求情的声音。 江问蕊抬头看了看那道墙, 恍然间好像看到了曲昭雪的兄长曲绥元立在墙头上向她招手的样子…… 江问蕊抿了抿唇,长叹了一口气, 缓缓随着曲昭雪走进了正厅。 正厅中已经烧上了炭盆, 比外面要温暖许多,曲昭雪让江问蕊随便坐便是,江问蕊便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 却依然身披两层大氅,不愿意将衣裳褪下。 曲昭雪已经将裹在身上的大氅与披风脱下了,看向仍然裹得严严实实的江问蕊,颇有些不解,扭头望向那两个炭盆,道:“这屋中暖和得很,还是将大氅脱了的好,免得出门之后受风着凉。” 江问蕊固执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就这样吧。” 曲昭雪见江问蕊这般执著,也就随她去了,落英此时已经端了茶点来摆在了桌案上,斟了两杯之后,便跪坐在曲昭雪的身旁,目光不善地望向江问蕊。 江问蕊伸出手握向那茶杯,摩挲着茶杯上的那个裂开的小豁口,轻轻抿了一口。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不是什么名贵茶叶,却入口清香,回味无穷…… 江问蕊将茶杯缓缓放下,思绪渐渐回笼,看着曲昭雪,重重地沉下一口气,似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此番来找你,便是想请你来做我的讼师,帮我与云修竹和离。” 曲昭雪记起勇国公世子的那桩案子,她曾经去案发现场落梅娘子家查案的时候,曾经在那里见到了烂醉如泥的云修竹。 难怪江问蕊想要与他和离…… 曲昭雪倒并不觉得幸灾乐祸,竭力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客观公正些,便道:“按律法,和离只需你们夫妻二人商量之后达成一致即可,是不必上官府的。” “你回去之后与云世子和离书一签,把聘书、庚帖、嫁妆、聘礼这些东西相互返还,就可以了。” 江问蕊闻言,看起来十分纠结的样子,手指纠缠在一起,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昭雪看江问蕊这副模样,便知事情没这么简单…… 难道是江问蕊想要和离,但是云修竹不同意? 在江问蕊身旁的婢女青锁红着眼睛忍不住呜咽了一声,道:“不是的曲娘子,是侯夫人她……她在国公府被国公夫人刺伤了……” 此时江问蕊横了青锁一眼,青锁便登时噤声,缓缓垂下头不言语。 曲昭雪一顿,在脑海中盘算着捋了捋这关系,才心下了然。 是她那姨母江夫人在江问蕊的婆家被江问蕊的婆婆刺伤了? 曲昭雪额角一跳,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若是不介意的话,还是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得好,我才能知道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理……” 江问蕊手指在膝上攥紧了衣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微微昂起下巴,道:“就是我与他吵架,婆母看不过去,让我在她跟前立规矩,还要一纸休书将我赶出国公府大门,我回娘家的时候跟母亲说了此事,母亲气不过便上门了,争执之时,婆母她就用剪刀刺伤了母亲……” 江问蕊咬着牙艰难地说完了这一段,仿佛在曲昭雪面前示弱,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酷刑一般,用帕子揩了揩脸上的汗渍,道:“虽然母亲性命无忧,但我无法与他再过下去,想与他分开,你有法子吗?” 曲昭雪闻言,唇角抽搐了一下。 果然,牵扯到家事纠纷就没什么利索的事。 她在现代虽然做了几年律师,但也只代理过一次离婚案件,就决定“金盆洗手”,从此离家事纠纷远远的。 原因无他,只是实在是太过麻烦,而且绝对是笔糊涂账,每次双方碰面就剑拔弩张,还会将她这种无辜的可怜律师拖入到水深火热之中,搞不好还会光荣负伤…… 曲昭雪迟疑了一瞬,便慢吞吞地回道:“这种情况下,其实不必和离,可以直接诉于京兆府,请求官府来判定你二人义绝。” “哪怕你夫君他不同意也无妨,既然姨母被你婆母刺伤了,就已经满足义绝的条件了。” 江问蕊嘴唇抿得更紧了些,整张脸上被厚重的衣裳闷得汗水一滴滴往下淌,道:“他是同意的,只是要休了我,可我不能被休……” 曲昭雪这才听明白江问蕊的意思。 她二人的婚姻是已经必然走到尽头了,如今产生争议的,就是怎样走到尽头的问题。 云家为了掩盖刺伤亲家的事实要休妻,但是江问蕊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愿意被休。 说到底,都是为了面子…… 曲昭雪感觉太阳穴一阵突突的疼,此时江问蕊终于忍不住了,将身上的大氅胡乱地脱下递给了青锁,有些急切地看向曲昭雪,道:“你方才说的那个义绝,是什么意思?若真按义绝判定,会有何后果?” 曲昭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江问蕊的衣裳,却十分惊讶。 自她飞上枝头成了侯府嫡女之后,可从来没再穿过这种粗糙料子制的衣裳。 江问蕊注意到了曲昭雪的目光,尴尬地咳了咳,双手护住了自己的上身,将脸扭到一旁,道:“出来的有些着急,就将家常衣裳穿出来了……” 曲昭雪也没戳破她的谎话,只挠了挠头,道:“义绝就是官府强制让你二人解除婚姻关系,不会有什么别的后果的,只是免不了上公门,闹得不大愉快罢了……” 江问蕊闻言陷入了沉思,而曲昭雪在心中盘算了片刻,便道:“可还有一事我需要知晓,你婆母要休你,是用的什么‘七出’(1)里的哪一条?” 江问蕊看着曲昭雪眨了眨双眸,过了良久,才垂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已经快要将衣裳抓破了的手指,缓缓道:“左右就是婆母要给我立规矩,我躲懒了几日,婆母对我不满,才要休我……” 江问蕊话毕,看曲昭雪还要问,此时耐心便已经告罄了,道:“你究竟能不能帮我?能不能给个准信?” 曲昭雪蹙了蹙眉,顿时感觉一阵烦躁,也没给她好脸色,道:“是你如今来寻我帮你,我不讲事情问明白了,如何帮你!” 青锁看曲昭雪脸色也不太好看,急忙小心着道:“曲娘子莫生气,夫人她也是太着急了,实在没有恶意的,求曲娘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夫人吧……” 情分? 曲昭雪还真没感受到,二人少时的那些情分,如今还剩下多少,便摇了摇头,道:“我是愿意帮忙的,只是不是出于情分,而是出于……” 曲昭雪伸出手在江问蕊面前捻了捻手指,道:“俗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旁人来请我做讼师付多少钱,我便向你收多少钱,你觉得可好?” 曲昭雪本以为江问蕊不会同意,谁知她闻言却一愣,接着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要多少?” 曲昭雪心下了然,这江问蕊虽然来请她帮忙,说到底还是有些拉不下脸,不想欠自己人情。 可是如今曲昭雪收她的钱,做的便是买卖,她也不会欠自己的人情。 当然,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曲昭雪也不稀罕这么个人情…… 曲昭雪伸出两根手指,道:“两贯钱,但有一个前提是,对于此案案情,你不得有欺骗或隐瞒于我的地方,若是有的话……” 曲昭雪抿唇笑笑,道:“要么加钱,要么我就不做了。” 曲昭雪太了解江问蕊这样的人了。 他们会竭力放大对方的缺点,隐瞒自己的错处,给自己打造一个凄惨无辜又单纯的人设,以期待获得同情。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江问蕊,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江问蕊贝齿轻轻咬了咬唇,便道:“青锁,拿一贯钱出来。” 青锁有些迟疑,但在江问蕊的眼神威逼之下还是取出了荷包,小心翼翼地数了一贯钱出来,放在了桌案之上。 曲昭雪倒也大方收下,便让落英去磨墨,洋洋洒洒地书写了一篇诉状,将诉状好生封好了之后,看向江问蕊,道:“你若是想好了,我便今日就去京兆府交上,若你还需要再想想……” “不必了。”江问蕊扯了扯唇角,十分干脆道,“今日去交上吧。” 曲昭雪点点头,便一边将江问蕊送出院,一边道:“在家中等消息便是,等到了升堂那日我会去告诉你,到时候还请姨母与当初看见你婆母刺伤姨母的证人,一道前去公堂。” 江问蕊已经走到门口了,步子一顿,缓缓转头看向曲昭雪,神色有些恍惚。 曲昭雪微微眯了眯双目,道:“姨母不知晓你要与你夫君分离之事?” “她会知晓的,你不必担心。”江问蕊扯了扯唇角,道,“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了,就由不得他们了,我才不想陪着他们粉饰太平。” 曲昭雪沉默了,立在门口瞧着她,只与她道了句“慢走”。 曲昭雪也明白,他们这样的勋贵,在面对这种问题上,总是将面子看的比天都大,至于将婚姻之事闹上公堂,那更是骇人听闻。 江问蕊想必是瞒着家里来的。 难道她那位姨母就算是被亲家刺伤了,还看不清这家人的面目? 曲昭雪实在想不透她这姨母的心思,却见江问蕊走出两步之后,又缓缓回头望了曲昭雪一眼,道:“多谢你帮忙,将伤害我弟弟之人绳之以法。” 曲昭雪这才明白,江问蕊为何会想到来找她帮忙,原来是因为阿菩表弟受伤,是她帮忙拿住了真凶勇国公世子,江问蕊这才对她产生了信任。 曲昭雪摇了摇头,只道了句“不谢”,江问蕊神色一僵,张了张唇,刚想说些什么,却紧蹙着双眉闭上了嘴巴,决绝地转身离去,消失在了巷口。 落英瞧着江问蕊的背影,十分不屑,道:“她这样的人,娘子为何还要帮她啊?” 曲昭雪怕了拍落英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道:“自然是为了这个,马上过年了,正是缺银钱的时候。” 落英不说话了,但还是很不服,看起来对江问蕊意见很大。 曲昭雪无奈地摇了摇头,与落英一道出门前去京兆府递了状子,便又回到府中等消息。 这京兆府中不牵扯人命的案子,一般都不是立刻审理的,都要等京兆府中的刑狱官看过状子之后,再将开堂的日子告知各方再公示出去,才能开堂。 曲昭雪便与落英去糕点铺和茶叶铺逛了逛,买了些新鲜的小玩意,才准备回家,谁知刚到了巷子口,便瞧见两队宫中内侍打扮的人,排列得整整齐齐,正往曲昭雪家中搬东西。 曲昭雪心中警铃大作,急忙小步跑了回去,只见家中那四四方方的狭窄小院里,已经摆满了好几口箱子,还有一个长身玉立、面白无须的貌美内侍正微笑着瞧着淮叔,待看到曲昭雪之后,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急忙道:“这位想必就是曲娘子了。” 曲昭雪还未答话,便见那内侍十分自来熟地搀住了自己的胳膊,道:“真是个标致的人儿,怪不得皇后娘娘这般惦念你。” 皇后娘娘?惦念她? 曲昭雪根本摸不着头脑,脸上竭力维持着尴尬的笑容,刚要说话,却见那内侍往她手中放了一本精致的小册子,笑眯眯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冬月十六是娘娘的千秋节,娘娘特地派奴婢出宫,请曲娘子入宫贺寿呢……” 曲昭雪闻言,脸上的笑容有些绷不住了。 入宫?贺寿? 皇后与她素昧平生,怎么就找上她了 第87章 劳燕 二 傍晚用过晚膳之后,曲昭…… 傍晚用过晚膳之后, 曲昭雪与父亲相对而坐,二人之间的桌案上还放着一册礼单,和一纸帖子。 曲昭雪双眉微蹙, 轻声道:“阿耶,您可知晓, 皇后娘娘她为何会赏赐于我, 还邀我入宫为她贺寿呢?” 今日那些宫中内侍走了之后, 曲昭雪便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书里的情节,和原身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原身曲昭雪, 与这个朝代的皇后,就从未有过交集。 可她穿越至此,也与皇后素未谋面,为何皇后会突然找上来,确实让她摸不着头脑。 因此,只能问父亲试试…… 然而父亲闻言,眉头皱得比她还要厉害,看起来颇为紧张,去取那礼单和帖子的手还有些发抖, 待看完那帖子之后,长舒了一口气, 道:“说不定是因为你协助破了渭南县一案,皇后为了彰显皇家恩惠, 才邀你入宫。” 可是曲昭雪看着父亲的神情, 却觉得这并非他真实想法…… 曲昭雪思忖片刻,便试探道:“那阿耶认为,我应当去吗?” 曲宜年看起来神色复杂得很, 盯着那个帖子过了良久,才缓缓道:“尚有时间,让为父想想……” 曲昭雪感觉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于她而言,这次进宫之邀,能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可是这是皇后之命,她若是不去,岂非拂了皇后娘娘的面子,那自己父亲尚在官场,是否会被迁怒? 曲昭雪感觉头疼得紧,回到房中休息的时候也忧思不止。 若是顾沉渊在就好了…… 曲昭雪身子一激灵,猛然把被子往上一提,将自己的头蒙得严严实实。 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刻想到顾沉渊? 曲昭雪感觉从心底泛上一股燥热,悄悄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了一双晶亮的眼眸和小巧的鼻尖。 顾沉渊自小在宫中长大,自然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闻,说不定就能打听出皇后让她入宫贺寿的原因…… 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曲昭雪长舒一口气,用力地闭上双目,竭力让自己艰难地睡去…… 而此时在想郡王府的书房中秉笔挑灯处理公务的顾沉渊,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在一旁伺候笔墨的竹青十分有眼色小跑过去将窗户关上,一边小声嘟囔着道:“已经入冬了,夜里还是凉。” 顾沉渊皱了皱鼻子,看着自己笔下那张被墨迹晕染地不能看了的纸,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那张纸一团,扔到了一旁,又重新提笔开始书写。 此时书房门突然敲响了,只见莫愚快步走了进来,在顾沉渊身边轻声道:“禀王爷,今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去了曲娘子家……” 顾沉渊闻言握笔的手微微一抖,一大团墨迹又晕染在了纸上,顾沉渊也毫不在意,飞快地将笔放下,蹙眉看向他,道:“所为何事?” “赏赐了些东西,还请曲娘子冬月十六那日,入宫为皇后娘娘贺寿。” 莫愚没有半句废话,说完后便立在一旁垂着头不言语了,顾沉渊则手指紧紧地攥着桌案一角,盯着纸上那一大团墨迹,仔细地思忖片刻,便看向莫愚,道:“准备准备,明日一早进宫。” 莫愚领命退下后,顾沉渊揉了揉眉心,再也看不下公文,便起身来到了窗前,远远地遥望着那片宫墙。 顾沉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摩挲着手指,渐渐攥紧了双拳。 襄郡王府,又是燃着烛火的一夜。 …… 第二日清晨,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京兆府的大门之外,只见一个身穿绛紫官袍的男子下了马车,一边用衣袖掩着自己的打哈欠的脸,一边快步走进京兆府的大门内。 此人便是曾经的杜少尹杜擎,而如今,已经替了顾沉渊的位置,成了京兆尹了。 杜擎一路走到书房,打了好几个哈欠,还伸手揩着眼角,在桌案旁坐定后,便懒洋洋地向自己的随侍伸出手,道:“可有新案?” 随侍阿远是个身材瘦小、眼神灵动的男子,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纸诉状,道:“杜府尹,只有一桩。” 杜擎闻言脸色颇为不耐,一边嘴里嘟囔道:“怎么还有案子……”,一边接过那状子,看了半晌,神色却愈来愈难看,抬头看向阿远,道:“昨日谁送来的?” 阿远挠了挠头,道:“是两个女子送来的,说是本案苦主的讼师。” 杜擎手持这份状子,心里倍感苦涩。 看来这升官还真不是什么好事,不论是良国公府还是泰兴侯府,那都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俗话说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虽然好歹是个三品官,但是面对勋贵,他还是矮上好几截。 阿远瞧着杜擎一脸忧愁的样子,道:“杜府尹您也莫忧心,这良国公府与泰兴侯府皆因之前的舞弊之事触犯天颜,早就没有以前那般得圣心了。” “你说的轻巧,那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再不得圣心,那也比本官这个圣人不一定记得名字的芝麻京官强得多!” 杜擎烦躁地摆摆手,示意阿远让他下去,但阿远却并未听令,在一旁小心着道:“杜府尹,此事并没有那般棘手,您想想,虽然状子是递上来了,但是京兆府也不一定非要板板正正写个判词出来啊……” 杜擎微微一顿,便转头看向阿远,道:“你的意思是?” “说到底,无论是小人这种平民百姓,还是国公爷侯爷这样的勋贵,活一辈子,不就活个面儿吗……” 阿远悄无声息地给杜擎斟了一杯茶,继续道,“想必无论是良国公府,还是泰兴侯府,都会给您这个面子,还会感谢您的。” 杜擎斜着眼瞧着阿远,轻轻笑了笑,道:“你小子就是机灵,那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阿远双眸一亮,急忙对着杜擎千恩万谢,而杜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本官信任你,莫要办砸了!” 阿远应了好几声,便急急忙忙地出了门,只留下杜擎在屋中,满意地抿了一口茶,闭上眼睛恣意地摇头晃脑,似是在幻想成为两府恩人的那一刻。 而此时顾沉渊正立在含元殿门口,瞧着太子与王丛一道从殿中出来。 王丛脸上笑意盈盈的,看那脸色似是比面对圣人还要欢喜似的,道:“太子殿下这份孝心,老奴定会带到陛下面前,只是殿下身子实在不适,太医说是让多歇几日,不宜多思,这才……” 太子理了理衣袖,眉目之间满是忧虑,道:“孤自是知晓,父皇身子不适,孤改日再来便是,只是不知父皇是什么病症,可要紧?” 王丛一听这话,眉头微蹙,叹息了一声,道:“还是头风的老毛病,太医说也没有好法子,只能多歇息。” 太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忍不住踮了踮脚,想要透过紧闭的殿门瞧见里面的情景,却发现是徒劳,只能向王丛微微颔首,道:“那就辛苦公公了,若是父皇身子好转,烦请公公遣人去东宫知会一声可好?” 王丛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恭恭敬敬地行礼应是,便恭送了太子,弓着身子的同时,似是不经意地抬头瞧了一眼顾沉渊。 那神情中,似是蕴含着些复杂的情绪。 顾沉渊只装作没看着,只向太子行礼,便随着太子前去皇后处请安。 “多亏了父皇身边尚有王公公这般贴心的人,孤才能放心些。”太子揉了揉眉心,道,“不然孤一边要盯着六部,还要忧心父皇的身子,还真是分身乏术。” 顾沉渊盯着自己踏在石子路上的脚步,缓缓道:“殿下对王公公倒是信任得很。” “这是自然,你忘了,孤幼时曾不慎掉入荷花池中,还是王公公救了孤一命,” 太子叹息了一声,扭头看向顾沉渊,道:“我忘了,你好像是与他有些过节……” “都是效忠圣人的,哪来的什么过节……”顾沉渊的衣袖无意拂过自己腰间的金鱼袋,便道,“殿下若是真想心里有个数,可要派人去太医院查查脉案?” 太子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你多虑了,父皇的头风都已经好些年了,沉渊你又不是不知晓。” 顾沉渊看起来神色却轻松,将双手重新背在身后,道:“那殿下便当臣胡言乱语吧。” 太子瞧着顾沉渊的神情,却蹙着眉陷入了沉思之中,脚步不由得加快,很快便到了皇后的寝殿之中。 云皇后在殿中的桌案旁紧蹙着双眉,手中拿着一个册子勾勾画画的,一边听着内侍的回禀。 “昨日帖子都已经发出去了,场子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娘娘手中的食单,等娘娘拟好之后,奴婢送到御膳房中即可。” 云皇后听到了脚步声,便抬头看去,见是太子与顾沉渊,神色一缓,待他二人行礼过后,便冲他二人招招手,道:“来的正巧,快来瞧瞧,这菜式还有什么可添减的?” 待二人落座之后,太子便接过菜单瞧了瞧,拧着眉道:“母后,这菜是不是素淡些了?” “这是按礼部规制拟的。”云皇后看起来神色柔和,抿唇笑笑,道,“小小生辰而已,又不是整寿,要那么奢靡作甚?” 太子闻言,便将食单放在了顾沉渊面前,道:“那让沉渊瞧瞧吧。” 顾沉渊只迟疑了一瞬,便接过了那食单瞟了一眼,道:“不知娘娘这次邀请入宫的,可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与府中未嫁娘子?” 云皇后点了点头,刚要应“是”,身旁的内侍却微微欠身,打断道:“娘娘您忘了,圣人请您给个无诰命也无爵位的娘子下了帖子?” “还姓曲呢。” 云皇后闻言抬了抬眉,看起来神色有些微妙,但很快便掩饰住了,轻抿唇笑着,道:“确有此事,不过只此一人。”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了点手中的食单,看起来神色如常,小指微微抖动了一下,道:“那不如将这道清切豆腐,换成芙蓉豆腐,更加精致些,旁的倒是没必要改了。” 云皇后接过食单瞧了一眼,赞赏地点了点头,便递给了身旁的内侍,道:“就这么办吧。” 内侍领命下去,太子则一脸好奇,道:“往年父皇从来插手母后的生辰宴,为何此次让母后请了个民女入宫呢?” 顾沉渊缓缓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看起来神色自若,但双目则是紧紧盯着云皇后,而云皇后脸上笑意渐深,道:“这本宫也不知情,左右只是加双碗筷之事,何必计较呢……” 云皇后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垂眸看向桌案上的茶杯,捧起了如顾沉渊一般饮了一口,而太子则蹙着眉道:“方才儿本想向就六部之事请教父皇的意思,谁知王公公说,父皇又病了,母后可知晓?” 云皇后缓缓放下茶杯,又恢复了那副威严又柔和的神情,道:“本宫知晓,昨夜也去瞧过,是头风犯了,太医说不太严重。” 太子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而云皇后看向太子的神情则有些意味深长,将声音放轻了些,道:“你父皇既然身子不适,年纪又颇长了,你须得好生替父皇分忧,你可明白?” 顾沉渊此时也放下了茶杯,扭头望向太子,太子则吞咽了一下,避开了二人灼热的目光,点点头应下,便举起了茶杯轻抿了一口。 只是那茶杯便被他握在手中,再也没有放下过。 而此时的泰兴侯府的后院之中,只听“啪”的一声,泰兴侯江富兴将茶杯猛然摔到了地上,手指着自己的女儿江问蕊,怒道: “你给我跪下!” 第88章 劳燕 三 江问蕊双眸通红,望了自…… 江问蕊双眸通红, 望了自己那躺在床榻之上泪流满面的母亲一眼,嘴唇紧紧抿起,便不情不愿地跪下, 只是身子仍然直直地立着,一副不愿意屈服的模样。 江富兴看起来气急了, 指着她的手指还不住地发抖, 道:“你倒是出息了, 竟敢自己去请讼师,向京兆府递状子,还要与姑爷义绝!你让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放!” 江夫人倚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 满脸痛苦之色,捂住自己腰腹疼痛的伤口,艰难地想要直起身子,道:“女儿啊,这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义绝呢……“ “好好的?”江问蕊忍不住回头看向江夫人,道,“阿娘,您瞧瞧您的伤, 这叫日子过得好好的?” 江夫人被噎了一下,叹了声气, 道:“阿娘当时是冲动了些,没控制好情绪, 不然也不会受伤, 不过,只要你与姑爷和和美美的,阿娘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江问蕊双眸有些泛红, 倔强地抿着唇,道:“我与云世子义绝之事,我心意已决,阿娘放心,日后自是不必再受委屈了。” 江富兴闻言冷笑了一声,道:“你可问过为父的意思了,自己就心意已决?我告诉你,你现在就给我回良国公府去,已嫁女总在娘家呆着像什么样子!” 话毕,江富兴便剜了一眼江夫人,道:“都是你怎么这么多事!她不懂事,你还这么纵着她……” 江夫人闻言惊讶地望了一眼江富兴,便一边呜咽着,一边不住地揩着眼角,道:“阿蕊你可不能冲动,你如今是世子夫人,那就是未来的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不说,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可你若是义绝归家,日后可要遭人耻笑了……” “阿娘陪你回去一趟好不好,若是亲家怪罪,阿娘去赔罪?” “阿娘好生休息吧。”江问蕊愤恨地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道,“女儿如今心如磐石,绝无转圜余地,此事父亲不必再劝,日后也不必再管了。” “你!”江富兴气急,在屋中转来转去,似是在找趁手的家伙,而江问蕊敛去了脸上所有的神情,木着一张脸,从盘发上取下来一支簪子,便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江夫人见状惊叫一声,十分慌乱地想要从床榻上下来,却被身边的嬷嬷拦住,伤口剧痛得忍不住,江富兴则瞪大了双眸看着江问蕊,手指着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问蕊脸上神情决绝,漠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若是拦着我,我便自尽于此,家中如今只我一个女儿,我若死了,便再无旁的女儿为你平步青云铺路了。” 江富兴突然被江问蕊戳破了这层面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结结巴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 江问蕊直接打断了江富兴的话,道:“若我与云世子义绝,揭露云家对母亲的罪行,长安城中诸人都会戳良国公府的脊梁骨,而对我泰兴侯府多加同情,可若我自尽死在娘家,长安城中的风言风语会更加猖獗,针对的只怕都是泰兴侯府了。” “父亲,您自己选吧……”江问蕊直直地盯着江富兴,道,“我身上不仅有簪子,还有毒药,你拦着我,我总能想到法子自尽,到时候,我便直接动手,绝不会再与你讨价还价了。” 江富兴看起来也冷静下来了,缓缓坐了下来,目光紧紧盯着江问蕊那根横亘在脖颈上的簪子,此时江问菩突然从门口闯入,看着这屋中的场景,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便看着江富兴,道:“父亲,儿子听闻阿姐要与云世子义绝?” 江富兴脸色难看得很,看了一眼曾经让他万分骄傲的儿子,便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江问菩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便恢复了神情,道:“父亲可曾听闻过圣人要削减国公爵位之事?” “你说什么?”江富兴扭头看向江问菩,道,“这怎么可能?” “昨日在国子监,听两个内侍说的。”江问菩话毕,便向自己的阿姐眨眨眼,又看向父亲,道,“父亲不如去打听一下?” 江富兴一拍桌案,便飞快地起身,嘴里嘟囔着“说得对”,看着屋中这母子三人,冷嗤了一声,便甩袖而去。 待江富兴离去后,江夫人忍不住哭出声来,道:“我这命苦的女儿啊……” 江问菩揉了揉眉心,道:“阿娘,那云世子绝非阿姐良配,义绝便是,阿姐值得更好的男子。” 江问蕊从地上起来,扶住了母亲的身子,道:“阿娘放心,这几日女儿在为义绝之后的日子准备着呢,咱们娘三个饿不死的。” 江夫人眨了眨眼睛,道:“你这是何意?” 江问蕊脸色漠然,看着江夫人,道:“父亲新纳了两个贵妾进门,我都知晓了。” 江夫人躲闪着江问蕊的眼神,嘴里支支吾吾的,而江问菩则冷嗤了一声,道:“父亲还在打听长安城中高门大户中已经和离的女子呢,总不可能是为我这个废人相看吧。” 江夫人一愣,望着自己的儿子面露痛苦之色,哭道:“他!他这个没良心的,这是在嫌弃我!嫌弃我们娘三个!” 江问蕊姐弟二人的眼神坚毅无比,围在江夫人身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 江问蕊眼神已然冷毅了许多,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这个婚事,她是离定了! …… 此时良国公府的后院之中,也是一阵鸡飞狗跳。 云修竹昨夜饮酒到了深夜,才朦朦胧胧睡下,今日一早,便感觉身子一冷,一阵叫喊声险些让他失聪。 “你看看你找的那个好媳妇!都敢上公堂告我们良国公府了!” 云修竹将埋在枕中的脸缓缓抬起,看着母亲正将自己的被子掀开,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云修竹那张原本俊秀的脸如今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十分沧桑颓废,面颊也凹陷了许多,只见他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接过随侍递来的外裳穿起,困顿得双眼仍然轻眯着,小声嘟囔道:“大清早的,不知母亲有何事?” 云夫人望着自己的儿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坐在了云修竹的身旁,板着一张脸,道:“儿啊,你那好媳妇将你诉到了京兆府了,要与你义绝。” 云修竹神色微顿,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眸中似是闪烁了一下,只轻轻点了点头,道:“那义绝便是。” 云夫人拍了拍胸口,似是放下心来,道:“你能想开就好,阿娘早就说这女子不能为妻,你就是不听非要娶,若是早听阿娘的话,不就没这出了吗……” 云修竹看起来神情漠然,仿佛一切都无法引起他的心绪波动了似的,只敛去了眸中的情绪,听着自己母亲的训话。 云夫人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挺直了腰板细数了江问蕊的各种罪行,将她那儿媳描述成了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怒道:“她这般不孝,还敢倒打一耙,与我们义绝,我才不会如她的愿,定要好生磋磨她一番才好!” 云夫人话毕还试探性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云修竹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被角,见母亲停住了,便慢吞吞地颔首道:“一切全凭母亲做主。” 云夫人十分高兴地应下,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急忙去吩咐奴婢给世子送上朝食来,却被云修竹拦住了。 “阿娘,我还不饿,只是好困,想再歇息一会。” 云修竹说话声音软绵绵的,让云夫人无比受用,云夫人便给他将被子盖上,关切地哄了几句,便带着丫鬟婆子们出了房门。 云修竹双眸盯着方才被母亲紧闭起来的房门,看不清他眸中是何情绪,过了良久,才缓缓翻了个身,从枕边摸出了一方手帕,手指还不住摩挲着帕子一角上的窗花纹样,过了良久,手中捏紧了那方帕子,毅然决然地将那帕子丢到了床榻边的炭盆之中。 再也没有瞧过它一眼。 …… 这日一早刚起身的曲昭雪推开了房门,便见淮叔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后院,道:“娘子,方才京兆府的人来过了。” 曲昭雪眉头一蹙,便上前道:“所为何事?” “说是明日一早辰中时分,请娘子前去京兆府,为的是良国公府世子与世子夫人的义绝案。” 这么早? “可还说了旁的?” 淮叔面上一副意味深长的笑意,微微颔首道:“说是京兆府会派人去两个府邸送信,请娘子明日按时到就好。” 曲昭雪眉头拧得更紧了,缓缓在院中的石墩上坐下,正在思索着。 落英则撇撇嘴,道:“京兆府这是何意,为何要这般嘱咐?” 曲昭雪轻笑了一声,道:“估计明日并不是开堂,而是将两家人都唤到京兆府,好生调解一番吧。” 这新的京兆尹还真是滑溜得如泥鳅一般,两边都不敢得罪,便想出这种折中的法子,估计说是去两府邸送信,只怕是还好生劝说一番,让两家人化干戈为玉帛,莫要将事情闹大…… 否则京兆府不敢判,两家人也丢面子。 曲昭雪叹了口气,突然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 曲昭雪还记得在现代时,她唯一做过的离婚案子,开庭当日被对方指着鼻子骂,还险些被打的过程。 落英倒是会些功夫,可是曲昭雪看了看落英的小身板,也有些迟疑了。 她是在认真考虑,为了她的人身安全,要不要花钱请个保镖,明日与她一道去京兆府…… 第89章 劳燕 四 曲昭雪此时忽然想起顾沉…… 曲昭雪此时忽然想起顾沉渊当日与自己所说的话。 他说会在自己身边安排人手, 保护自己的安全…… 曲昭雪小心地抬头瞧瞧周围,却没看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也没见到什么人影。 待淮叔前去买菜之后, 曲昭雪便来到了家门口,小心地在巷子里搜寻了半晌, 也没见到有护卫的身影。 曲昭雪定定地立在自己家门口, 看着周围没人经过, 便悄悄喊了一声“有人吗?” 谁知这一喊不要紧,登时有两个护卫从她看不见的房顶上窜到了她的面前,向她行礼道:“曲娘子有何吩咐?” 曲昭雪吓了一跳, 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但看眼前两人的样貌有些眼熟,略一思忖,便问道:“你们是襄郡王的人吗?” 两个护卫脸上的神色与平日里的顾沉渊相差无几,均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微微颔首应是。 曲昭雪环视了一下四周,便跨步进了屋门,向他二人招招手,道:“我有些事要与二位说, 能否借一步说话?”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并未随着曲昭雪进门, 只在门口道:“曲娘子吩咐便是。” 曲昭雪见状,只得又从屋门中出来, 抿了抿唇, 见四下无人,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来些铜钱递给二人,悄声道:“烦请二位明日辛苦一下, 能不能陪我去京兆府一趟?” 待两个护卫看清曲昭雪手中的铜钱后,急忙闪身躲避,道:“无论曲娘子去何处,我们兄弟二人都会跟随,曲娘子不必这般客气。” 曲昭雪倒是真心想要感谢他们,毕竟他们保护她的安全,她也不能让他们白白干活,便还要再劝,谁知那二人却如同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往后退了好几步,道:“曲娘子,王爷有令,我们不敢违抗,请曲娘子将钱收回去。” “不然,王爷会责罚……” 曲昭雪想着,这顾沉渊还真是治下有方,还想再劝这两个护卫几句,便见这两个护卫逃也似的又窜回了屋顶之上,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曲昭雪手中捧着铜钱,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买菜回来的淮叔唤她,她才回了房中,打消了再去送钱的念头。 可她就这么白白地接受顾沉渊的好意,总觉得难以心安。 既然这些护卫不收她的钱,那她不如把钱给顾沉渊好了,就当是从他那里请护卫了…… 曲昭雪总想直接去大理寺找顾沉渊,可是又没来由的有些胆怯。 她去了之后,跟他说什么好呢…… 曲昭雪这么一纠结就到了傍晚时分,往常早已到家的父亲今日竟然仍未归家,也没差人带信,曲昭雪便让淮叔去瞧瞧,谁知刚到了门口,便瞧见曲宜年回来了。 身旁竟然还跟着顾沉渊。 曲昭雪一愣,便见顾沉渊对她温和地笑了笑,道:“这个时辰前来打扰,多有不便了。” 曲宜年神色倒是自然了许多,吩咐淮叔去准备晚膳,便引着顾沉渊进了正厅。 顾沉渊今日一身淡青锦袍,身处夜色之中,整个人周身似是散发出了淡雅又圣洁的光芒,看着曲昭雪的神情也柔和得很,只是眉头微微蹙着,看起来略有些担忧。 曲昭雪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地一撞,便跟随上去,待父亲与顾沉渊二人坐定之后,她也十分懂事地跪坐在一旁,给二人都斟了一杯茶。 曲昭雪左手边的位置是顾沉渊,她的手臂离他有些近,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书墨气味,混着他衣衫上的些微凛冽的凉意,倒让她紧张得有些手脚发冰。 曲昭雪给顾沉渊斟过茶之后,便用手指贴紧茶杯壁,将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便见顾沉渊同样用手指扶住了茶杯,望着她轻声道谢。 只是他那手指状若无意地抚过了曲昭雪的手指,一阵酥麻之意从她的手指上缓缓蔓延到了心间。 曲昭雪忍不住震颤了一下。 顾沉渊轻轻勾着唇角,顺势取了茶杯抿了口茶,便道:“今日顾某来此,便是为了皇后娘娘千秋宴之事。” 曲昭雪本还有些惊讶,但想到顾沉渊在她家门口布控的人手,也就明白过来了,他能知道此事,着实并不奇怪。 曲宜年的神情看起来忧愁的很,道:“劳王爷费心了,下官为官多年也只是个从七品小官,宫中之事实在是不甚熟悉,才只能叨扰王爷。” 顾沉渊摇摇头道了句“无妨”,看着垂着头给他续茶的曲昭雪,正色道:“此次邀你进宫,是圣人的主意。” 曲昭雪猛然抬头看向顾沉渊,心里一颤,眉头紧紧蹙起。 她与皇后娘娘都素昧平生,本朝的圣人,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着的人,她又何来交集呢? 曲宜年则比曲昭雪还要着急,眸中还泛起些恐惧之色,道:“可这所为何事呢?”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面,道:“我今日入宫试探了一番皇后娘娘,她应当是不知晓的,而圣人如今头风发作缠绵病榻,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所以说真正想见我的人,是圣人,而等到皇后娘娘生辰宴那日,圣人可能因为身子尚未好全,而无法亲临,也就见不到我?” 曲昭雪紧蹙着双眉,道,“若是圣人一直缠绵病榻,那皇后娘娘的千秋宴,说不定就不会办了?” 顾沉渊摩挲了一下杯壁,眸中似有光亮在闪烁着,道:“此事不必忧心,千秋宴那日,圣人一定会痊愈的。” 曲昭雪一听顾沉渊这话,便知其中有些皇家秘闻不宜多说,也就不问了,顾沉渊扭头望了她一眼,向她露出了一个抚慰的笑容,道:“曲娘子莫怕,到时候也不必在乎什么宫中礼仪,看到衣着华贵的行福礼,看到宫人微微颔首,遇到回答不出的问题微笑即可,实在不行,装病也是使得的。” 曲昭雪闻言抿唇笑笑,自然是明白顾沉渊的意思,便颔首应是。 顾沉渊又将曲昭雪给他续的那杯茶饮尽,道:“那日来传令的内侍,你可还记得他的样貌?” 曲昭雪想起那个面容姣好的内侍,果断地点点头,顾沉渊眉头微微缓和了些,道:“他名为李禄,是个可以信赖之人,唤他禄公公即可,若曲娘子有事情自己处理不了,可以去寻他,他会帮你的。” 曲昭雪颔首谢过,曲宜年也看起来大松了一口气,道:“真是多谢王爷襄助了,如今天色不早了,还请王爷留下用些便饭。” 顾沉渊摇摇头便起身,推脱说自己尚有公务在身,便想要离去,曲昭雪父女二人均起身相送,待走到门口,便见一个街坊看到曲宜年后向他招手,硬要拉他过去说几句话,曲宜年迟疑地看向顾沉渊,顾沉渊便微笑着道:“曲主簿有事,忙去便是。” 曲宜年便随着那友人过去,只见顾沉渊眯起双目,看着曲宜年渐渐远离他们,便飞快地从怀中取出来一方精致的木盒递给了曲昭雪,往她耳边凑了凑,道:“当日我也会在场,你记得将这个戴上,若真有危险,会有我的人去相助的。” 曲昭雪看着顾沉渊已递到眼前的木盒,迟疑了一瞬,便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令人沉静的香气,只见一支雕着燕子的碧玉簪子静静地躺在里面。 曲昭雪惊讶地抬头看向顾沉渊,只见顾沉渊的神色温柔如水,静静地看着她,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回去再试戴吧,免得曲主簿看到,以为我是什么登徒子,要骗你的定情信物……” 顾沉渊说完这句后,脸也涨得有些红,曲昭雪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边将那木盒往顾沉渊手里塞,一边小声道:“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顾沉渊却避开了,道:“你若觉得心里不舒服,等从宫中回来之后还我便是。” 还未等曲昭雪再说什么,顾沉渊便飞快地上了马,冲曲昭雪笑了笑,在曲昭雪追上来还簪子之前便逃也似的离去了。 曲昭雪手里捧着这个木盒,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感觉一丝甜蜜溢出。 只是,上一个人情还没还,她如今却又欠了顾沉渊一个大人情了。 这日后可怎么还? …… 第二日一早,曲昭雪早早便来到了京兆府门前,身后不仅跟着落英,还跟着两个满脸胡子的男子。 曲昭雪今日一早见到他二人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昨日见到的那两个年轻小护卫,如今竟然乔装打扮成了这副模样。 二人确实是十分合格的保镖,在她们身后一言不发,跟着来到了京兆府门前。 而此时泰兴侯府的马车也缓缓驶来,在曲昭雪面前停下。 曲昭雪看着一身素色衣裳的江问蕊下车,随后便是江问菩,二人与丫鬟婆子一道将江夫人搀扶下来,让她坐在了轮椅上。 曲昭雪见状,想着毕竟是长辈,便上前向江夫人行礼道:“见过姨母。” 让她有些惊讶的是,江夫人对她也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厌恶了,只轻声应下,神情也是不咸不淡的。 江问菩倒是对曲昭雪十分热络地唤了“表姐”,道:“上次我于平康坊中受伤之事,多亏表姐聪慧抓住真凶,帮我报仇雪恨。” 江问菩看起来与以前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曲昭雪对他一直印象不错,便笑着道了声“不谢”,不经意间捕捉到了一旁江夫人的脸色。 待曲昭雪看向她的时候,江夫人便将目光移开了,曲昭雪总觉得她好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羞于启齿一样。 想必也是为了江问菩之事。 曲昭雪对这个姨母是没什么好感的,倒也不在意这些,总之讼师费已经有一半到手了,明明白白地做生意也挺好。 今日京兆府为了掩人耳目,十分贴心地将整条街以修缮为由封闭了起来,先将泰兴侯府众人引进了正厅,京兆尹杜擎十分热情地上前来,对着江夫人嘘寒问暖的。 江夫人本是一脸愁容,但看杜擎这般亲和懂事,让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杜府尹也是做父母的人,自然是知晓这天下父母心,我若不是为了女儿女婿能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也不至于去亲家劝和劝和,谁知道……” 江夫人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看起来虚弱得很,“哎哟”了一声,道:“都是一家人,亲家母就这么狠心地刺伤了我,我这辈子就没受过这样的苦啊。” “您说说,就算大街上的陌路人,拿着剪刀捅人,这官府也得为伤者主持公道,更何况是亲家不是?” 杜擎叹了声气,道:“谁说不是呢,江夫人您自是受了苦,下官这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不过下官身为公门之人,自然是为受苦受难之人主持公道的,绝不会放过一个罪犯,您放心便是。” 江夫人听到这话,心中熨帖得很,曲昭雪一直立在一旁冷眼瞧着没说话,看样子这江夫人心里还存着让女儿女婿修补关系的念头呢。 而这杜擎显然就是个软弱的墙头草,倒是与江夫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可曲昭雪见江问蕊眼神坚毅,神色冷漠,显然是不为所动,只见她看向杜擎,道:“杜府尹,我便是递上状子的江问蕊,良国公府世子夫人,还请杜府尹不必再劝和,良国公夫人此番刺伤家母,我与良国公世子的关系再无修补可能,还请杜府尹直接依律判决我二人义绝。” 江夫人和杜擎脸色俱是一僵,杜擎上前两步,刚要说什么,却听到正厅之外突然有个尖利的女子声音,高声道: “且慢!”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良国公云夫人正气势汹汹从院中前来,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身材健壮的府中奴仆。 曲昭雪脸色一僵,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两个护卫。 突然感觉,自己的决定,实在是太明智了…… 第90章 劳燕 五 曲昭雪扭头看向江问蕊,…… 曲昭雪扭头看向江问蕊, 只见她的双眸似是亮了一瞬,便很快又黯淡下来,冷冷地瞧着眼前气势汹汹闯入的良国公府众人。 曲昭雪这才注意到, 云夫人身后跟着的,除了她府中的奴仆外, 还有云修竹。 倒不是曲昭雪的眼神出了问题, 实在是这云修竹实在是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他竟然比以前胖了些, 原先劲瘦的身材能撑起浅色衣衫,将整个人衬得玉树临风、风华无限,而如今的他, 仍是一身华贵的月白锦袍,可是那隆起的腹部,却显露出几分油腻之气。 虽然他身材圆润了许多,可是整张脸却凹陷了下去,再无往日那种风采,双目黯淡无光,看起来对一切兴致缺缺。 长安城中曾经的天之骄子,竟然也有这样一天…… 杜擎看着良国公府来人了,眉头一蹙, 但仍然笑着迎了上去,只见云夫人带着众人快步进入了正厅之中, 那双凌厉的凤眸环视了屋中的众人,冷嗤了一声, 道:“我们良国公府刚准备休妻, 你们泰兴侯府便要义绝,你们还真是恶人先告状呢……” 杜擎行礼后便恭恭敬敬地引着云夫人与云修竹上前落座,一边赔笑着道:“下官是觉得, 好歹两府曾经结过通家之好,能坐下来好生商量一下,寻个好法子解决,总比对簿公堂的好。” 云夫人高傲地昂起下巴望了江问蕊母女一眼,便抚了抚自己的衣袖,道:“那杜府尹是个什么意思啊?” 杜擎扭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江夫人,向她使了个眼色,江夫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刚想要出声,却被江问蕊拦在了身后。 只见江问蕊上前几步,看着云夫人,同她一般昂起下巴,道:“云夫人,我要同云世子义绝,这个意思很明确,想必云夫人,能够听得懂。” 云夫人冷笑了一声,道;“真是个没规矩的,本夫人自是不愿要你这样的儿媳,不过义绝的说法,我们良国公府是不认的。” 曲昭雪见状,深深地沉下一口气,便上前来道:“云夫人,依本朝律法,你身为婆母,将岳母刺伤,便满足了义绝的成立要件,换言之,这夫妻双方家中的父母相殴杀,若被官府知晓,不必诉于官府,官府也应当认定夫妻二人义绝,云夫人既然也对自己的儿媳不满,那如今拦着二人义绝,我倒有些看不懂了。” 云夫人厌恶地瞥了曲昭雪一眼,道:“你是何人?” 曲昭雪一噎,想起云夫人似是在宴上见过她的,只是时间久了些,忘了也是有可能的。 曲昭雪微微颔首,便道:“我姓曲,是江娘子请来的讼师。” 云夫人盯着曲昭雪的面容看了许久,似是才想起来,瞧着曲昭雪,冷冷地笑了一声,道:“你就是倾慕我儿,还谋杀姐妹的那个曲娘子啊?” 云夫人一副心下了然的模样,撇撇嘴嫌弃地望着她,道:“怪不得扑上来了,是存了让我儿与江问蕊义绝之后,你好勾引我儿,再入我良国公府大门?” “真是不自量力……” 曲昭雪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抿唇笑笑,脸上全无尴尬之色,道:“云夫人想必是多虑了,长安城中如今谁人不知令郎文采斐然令圣人惊叹,我可是从不敢生出半点倾慕之情,至于谋杀姐妹之事,前京兆尹已为我洗清冤屈,并经过圣人裁断将真凶绳之以法,云夫人还是慎言的好,莫要传出去,让众人以为,云夫人是对圣人的裁决有所不满……” 云夫人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一拍桌案对着曲昭雪怒目而视。 曲昭雪夸云修竹文采斐然令圣人惊叹,还不是在拿科场舞弊之事羞辱他,再搬出圣人来警告她,偏生她还没得办法。 确实如今他们良国公府不比以前那般得圣心了,皇后娘娘也对他们避而不见,她如今只能咬了咬牙忍下了。 云夫人瞧了一眼身旁的云修竹,却见云修竹紧紧盯着眼前的表姐妹二人,心中更是一顿窝火。 而云修竹细细地打量着曲昭雪,似是在回忆曲昭雪是何人,只觉得她眼熟的很,名字也甚是熟悉,却根本想不起来。 曲昭雪转而看向杜擎,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杜府尹,此行良国公府带来了当日云夫人刺伤江夫人的目击证人,江夫人身为受害者,也可自行作证,您看,是不是开堂审理,将此案定下来?” 杜擎迟疑着望向云夫人,便见云夫人果断地摆摆手道:“不可!我们良国公府在江问蕊向官府起诉义绝之前,便已经将江问蕊休弃出门了,江问蕊既已是弃妇,便与我良国公府再无干系,怎能再于官府起诉义绝?” 江问蕊愤怒地攥紧拳头,便想要与云夫人理论,而曲昭雪则抢先一步道:“敢问云夫人,休书何在?” 云夫人看向身边那膀大腰圆的婆子,那婆子便板着脸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曲昭雪,仍站在原地没动,一脸警惕地看着二人。 曲昭雪将那封信展开读罢,便递给了江问蕊,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她可将这休书给你了?” 江问蕊飞快地看完这封休书,嘴唇紧紧抿着,云夫人在一旁看着,唇角噙着几分笑意,道:“你江问蕊善妒便罢了,还不事公婆,这般没规矩的儿媳,我们良国公府无福消受,自然是要休书一封,让你好生回去学学规矩!” 江问蕊气得满脸通红,也没注意曲昭雪在她耳旁说的话,将这封休书一攥,愤恨地扔在了地上,怒而指着云夫人道:“一派胡言乱语!我何曾善妒过,又何曾没侍奉过你!你为何要如此陷害于我!” 那立在她面前膀大腰圆的婆子见状,登时将她的手指打到一旁,江问菩见那婆子动手了,急忙来到了江问蕊的身边,用警告的眼神看着那婆子。 云夫人见江问蕊生气了,反而更来劲了,起身后冷眼看着她,道:“你整日怀疑我儿有旁的红颜知己,将我儿关在房中不让他出门,这还不善妒?我用膳时让你替我布菜,午歇时让你给我捶腿,你总是躲懒称病不去,这还不是不事公婆?” “我不让他出门,那是因为他总是去平康坊的妓院找乐子!成婚几个月以来,我只有那两三日未去侍奉你,是因为身上不爽利,也差人向你回禀了,你怎的能这般颠倒黑白!” 江问蕊揉了揉方才被打下来的手腕,也顾不得冲那婆子发火,只对着云夫人怒目而视,而云夫人闻言则是眯起双目,神色颇为危险,冷笑道:“我儿身为男子,去平康坊又何妨,这长安城中有几个达官贵人不去那里寻乐子的,你既承认拦着他,可不就是认下善妒之责吗?” “而且,我曾经是你的婆母,你就算身子再不舒服,也得好生站在我身边伺候着,哪有生病躲懒的份儿,又没给我们良国公府怀上个一儿半女,还好意思躲懒休息吗……” 江问蕊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忍不住又伸手指着云夫人,云夫人见状,脸上笑意渐深,道:“如今你自己说说,我们良国公府休弃你,是不是十分合情合理?还敢来官府要义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儿本就是与你逢场作戏,对你无半点情意,你若是知羞,再被我赶出府的时候就该知趣,还带着母亲来府里闹,果真是小破落户出身的,我只恨当时就不该瞎了眼,受了你们娘俩的蒙蔽,让你进我们家的门!” 江问蕊听着这样尖酸刻薄的挑拨之语,彻底忍不住往前冲,恨不得与云夫人同归于尽,曲昭雪暗叫不好,急忙伸手将江问蕊拦住,江问菩也及时出手,江问蕊才没有冲上前去。 谁知那婆子此时突然出手,一推江问蕊的肩膀,江问菩见状急忙伸手推那婆子,谁知却晚了一步,江问蕊重心不稳,连带着拽着她的曲昭雪也歪倒在地。 曲昭雪反应尚快些,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落英也及时扶住了她,可江问蕊却没那么幸运了,额角碰到了地上,正巧被地上的小石子划伤了一个小口,渗出了点点血迹。 江夫人“啊”地叫了一声,慌乱地推动者轮椅上前,而江问蕊的奴婢青锁唤了一声“夫人”,便眼泪汪汪地上前,想要拿出手帕给江问蕊擦擦,却手抖得不行,根本取不出来。 曲昭雪无奈地摇摇头,看江问蕊痛苦地手撑着地面,紧闭着双目,也觉得心里不忍,便取出了自己的手帕蹭了蹭江问蕊额角的伤口,将那碎石清除了出去。 谁知此时一直并未言语的云修竹却突然冲到了几人面前,一把将曲昭雪手中的帕子抢了过来,在手中紧紧握着,盯着那帕角上的绣样,目不转睛地瞧着。 曲昭雪下意识便往后挪了挪,避开了他,一边与江问菩一起将江问蕊搀扶起来,看了身旁严阵以待的护卫一眼,那护卫便冷着脸站在了曲昭雪身前,一把将云修竹手中的帕子夺了回来,恭恭敬敬地递还给了曲昭雪。 曲昭雪顿时感觉自己手里的帕子脏了,两根手指捏着那帕子一角,便递给了落英,小声道:“等回去之后烧了吧。” 落英同样是一脸嫌弃地接过帕子,可云修竹则魔怔了一般嘴里喃喃说着“帕子帕子”,往曲昭雪与落英身边冲去,却被横亘在中间的两个护卫硬生生拦住。 江问蕊此时眼神已经恢复清明,拍了拍母亲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看到云修竹对那帕子的执念心下觉得奇怪,可当见到那帕角之后,心陡然往下一沉。 那帕子一角,正是窗花的绣样…… 而这窗花的绣样,是曲昭雪的贴身之物上,都会绣的纹样…… 江问蕊紧张地攥紧了双拳,看着疯魔一般的云修竹,心里一阵阵苦涩蔓延。 所以他当真是因为,以为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才求娶她的吗…… 他对她的一直是感激之情,而并非如自己对他一般,满腔爱意,才能狠心抛下她流连秦楼楚馆,在她被婆母磋磨时听之任之。 如今,面对婆母的休弃,与她的义绝,他也毫无感觉,只对那帕子的主人施舍一个眼神…… 江问蕊怔怔地望向曲昭雪,见曲昭雪一副不屑又厌恶的眼神看向云修竹,心中一阵悲凉。 原来她珍爱如宝之物,却令曲昭雪这般不屑吗…… 云夫人看儿子这副模样,也有些害怕,急忙上前揽住儿子的肩膀,道:“修竹,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云修竹望着落英手中的那帕子,手指动了动,便转而看向那帕子的主人曲昭雪,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眼底泛着一些不可明说的情愫,轻声道:“那帕子……是你的吗?” 第91章 劳燕 六 可能云修竹自以为他那神…… 可能云修竹自以为他那神情万般深情, 可是曲昭雪看在眼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实在是让她恶心想吐。 曲昭雪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 书中的情节是, 云修竹在大慈恩寺后山受伤,被江问蕊所救, 在伤口上缠了一方手帕, 被云修竹当做二人的定情信物好生保管着。 可是对云修竹出手相救的是曲昭雪, 云修竹的伤口上缠着的自然就是曲昭雪的帕子。 而曲昭雪的贴身衣物,包括帕子,都有落英绣的窗花的纹样。 想必是云修竹看到了这手帕上的窗花纹样, 想起了他保管的那方帕子吧…… 云修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一脸嫌恶地看向了江问蕊,道:“你竟骗了我!” “救我性命之人不是你,你为何冒领身份!” 江问蕊紧抿着唇,打定主意不开口,云修竹冷嗤了一声,便看向曲昭雪,可是望着她的脸瞧了一会,便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了。 他昨夜饮了好些酒, 此时已然全部醒过来了。 面前这个替他的妻子来同他义绝的讼师,不仅与他的救命恩人有一模一样的手帕, 而且她还曾揭露了科场舞弊之事,让他身败名裂。 此人正是他曾经最嫌恶的那个曲昭雪……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旁敲侧击打听帕子的去向, 被他误认为心悦自己的一脸羞怯的小女子, 如今竟然也成长成了在长安城中能独当一面的讼师了。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怎的从前没注意过,她的容貌与气度, 较长安城的其他女子而言,更有一番别样的风华。 他仍然记得自己在大慈恩寺受伤的时候,剧痛让他昏迷,正在弥留之际,有个温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唤他,那条手帕与女子的手指绕过他的伤口时候的柔滑触感,让他精神大振,竟顽强地扛了过来。 他将江问蕊当做了那个女子娶回了家,如今才知道,他娶错了人。 而他真正想娶的那个女子,正一脸嫌恶地望着自己,如同看蝼蚁一般…… 云修竹感觉喉头涌上了一股腥甜,头脑中再也不复清明,一头直直地栽倒在地,一时间,只能听到母亲在他耳边撕心裂肺的呼唤。 正厅之中登时乱做一团,这场本以为调解的碰面也无疾而终,杜擎满额汗渍,一边去郎中一边去唤马车,好不容易将几尊大佛送走了,才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连饮了好几杯茶,才平复下自己的心情。 这叫什么事! 杜擎睨着身旁一脸谄媚的阿远,一拍桌案,道:“瞧你出的主意!如今闹成这副模样,你说该怎么收场!” 阿远也颇觉尴尬,急忙给杜擎续上茶,道:“小人从未做过刑狱官,没碰上过这种情况啊……” 杜擎气得要去打他的头,道:“那如今怎么办!要本官只能挑一个得罪,那本官只能得罪泰兴侯府了!可是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就能保证,那泰兴侯府日后不会爬到良国公府头上去!” 阿远连忙告饶,道:“杜府尹可使不得,这泰兴侯府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就今日那个姓曲的讼师,那也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听说皇后娘娘千秋宴,便宴请了她这么个从七品小官之女呢……” “就是她啊……”杜擎捋了捋须,无奈地锤了一下桌案,道,“那如今一个都不能得罪,本官该如何是好!” 阿远将茶杯往杜擎身边推了推,悄声道:“依小人之见,此事咱们要想全身而退,倒也不是没有好法子。” 杜擎微微眯了眯双目,示意他快说,而阿远则是轻轻咳了咳,道:“此时既然涉及勋贵,还牵扯到良国公夫人伤人之事,不如就以涉及勋贵杀伤人命为由,顺势将此案推给大理寺,请那位能惹得起这两府的异姓王来处理此案?” 杜擎闻言眼珠一转,唇角微微翘起,拍了拍阿远的肩膀,道:“本官真没看错你小子,果然是极机灵的!” 阿远得了一顿夸,也兴奋得不行,笑嘻嘻地开始给杜擎研墨,杜擎提笔便开始思忖如何措辞,将此案名正言顺推给大理寺。 …… 泰兴侯府的马车本是十分宽敞的,只是如今挤了五个人,倒显得有些局促拥挤了。 江问蕊姐弟二人伴在江夫人的身旁,曲昭雪与落英则是坐在了一旁,一时间马车中均无人出声。 江问蕊的脸红一块白一块,抬头望了一眼曲昭雪,见曲昭雪一脸冷漠地望着手中的那方帕子,江问蕊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时看到云修竹拿着她那耳坠来寻她之时,她自然是没多想便应下了。 谁知之后云修竹又拿出了那方帕子给她瞧。 她对曲昭雪那番了解,一看那窗花的绣样,怎能认不出那帕子是曲昭雪之物…… 可她就一时鬼迷心窍,便应下了…… 江问蕊贝齿轻咬嘴唇,手中的帕子紧缠着手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是欠曲昭雪一个道歉的,可是退一步想,若当初她没有冒领云修竹救命恩人的身份,如今嫁入良国公府的说不定就是曲昭雪了。 那曲昭雪若是与自己易地而处,自己如今要承受的一切,就要落在曲昭雪头上了。 江问蕊悄悄抬眸瞥了曲昭雪一眼。 可是曲昭雪呢,虽然一开始下狱险些丢了性命,名声尽失,可是如今的她,以讼师的身份扬名长安城,日子过得愈发风生水起。 再反观自己,本是平安顺遂的日子,如今却是一地鸡毛,她有再多苦楚,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真可谓是世事无常…… 江问蕊垂下眸子,往江夫人身上靠了靠,扯了扯江夫人的衣袖,耳根红得发紧。 江夫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拍了拍江问蕊的手背,叹息了一声,道:“阿昭,此事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怪,怪我便是。” 曲昭雪闻言抬起头看向江夫人。 她自是明白江夫人的意思,可她不想明白…… 曲昭雪扯了扯唇角,将手帕递给了落英,示意她收好,便看向江夫人,道:“姨母所言何意,我怎听不明白?” 江夫人有些讶然,微微蹙眉,道:“自然是因为云世子之事,当初是你救了云世子……” 曲昭雪摇了摇头,直接打断了江夫人,道:“姨母慎言,当初云世子在大慈恩寺被狼咬伤,性命垂危之际,是被表姐救了,与我无关。” “此事还是莫要再提的好。” 曲昭雪的神情看起来很郑重,江夫人迟疑了片刻,便道:“可事实……” “我方才所言就是事实。” 曲昭雪毫不相让,勾了勾唇角,继续道:“姨母这般说,是想再给良国公府一个把柄,好要挟你们泰兴侯府吗?” 曲昭雪才不管她们母女二人打的什么算盘,总之这个案子过后,她不想再与这两府打交道了。 赚了钱就开溜! 江夫人眉头蹙得更紧了,道:“我没有此意,只不过是想要将实情告诉你罢了……” 江问菩则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道:“阿昭表姐的意思是,若是将此事点破,可能良国公府会用此事在阿姐与云世子的义绝之案中作梗。” 曲昭雪总算觉得欣慰了,所幸江家出了个明白人,点了点头便道:“众人皆知,云世子与表姐的一段缘,是源于大慈恩寺的那场相救,若是云世子拿此事做文章,说表姐装作救命恩人挟恩相报,欺骗于云世子,那岂不是我们赶上门给他们送把柄?” “可我并无此意!”江问蕊脸涨得通红,道,“只不过当时觉得他是良配,我并未贪图他什么的……” 曲昭雪叹息了一声,心里一股烦躁,便拍了拍胸口,道:“良国公府的聘礼想必是价值不菲吧,若是良国公府说你蓄意谋夺聘礼,你该如何解释?” 此时江问蕊那原本苍白的脸色上,红得如熟透了的柿子一般,悔恨与羞耻在心中交织,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曲昭雪。 她满肚子的火气与怨气,可她只能对着自己发。 如今的局面是她一人贪念所造成的的,她怪不得任何人。 曲昭雪见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手指捏了捏眉心,道:“你放心便是,待我回家之后,便把这些帕子都销毁了,或者都送你,若他真拿此事做文章,我只要否认,便是死无对证之事。” 江问蕊闻言怔愣了一瞬,扭头看向曲昭雪,见她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心中苦涩更甚,热泪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她应该嫉妒曲昭雪,为何她总是能那么洒脱,做一些在她看来蠢笨无比之事,却那么幸运,总能在不经意之中,就获得了最好的东西。 可是,她看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却明媚更甚的曲讼师,却生不出半点的嫉妒之情。 此时马车已经停在了曲昭雪家门的小巷外,曲昭雪略一思忖片刻,并未下车,只看向江夫人,道:“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姨母可要进宫贺寿?” 江夫人迟疑了片刻,才道:“是收到了旨意,但是我这身子只怕是撑不住……” 落英此时已经跳下马车候着了,曲昭雪微微颔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边道了句“等我想想”,一边跳下了马车,随着落英一道走入了小巷之中。 江问蕊心里正纠结着,没注意到曲昭雪已经下马车了,等她鼓起勇气准备出声时,马车已经缓缓行进,曲昭雪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马车中。 江问蕊那声“对不起”,就梗在了喉中。 …… 等曲昭雪再受到此案的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一早了。 这次来家中送信的不再是京兆府的人了,而是大理寺的人。 那大理寺的护卫看起来脸熟的很,向曲昭雪恭恭敬敬行礼道:“此案已由京兆府上报至大理寺,王爷如今正在审查案卷,差卑职来通报曲讼师一声,若有事情,直接去大理寺即可。” 曲昭雪对此案转入大理寺审理毫不意外,只道:“那人呢,可抓了?” 那护卫摇头。 曲昭雪闻言微微蹙眉,道:“也没说何时开堂吗?” 那护卫轻轻摇头,唇角含着一抹笑意,道:“王爷没说,只说让曲讼师做好入宫准备即可,一切等从宫中回来之后再说。” 曲昭雪算了算日子,明日正是皇后千秋宴,便是她要进宫的日子。 曲昭雪灵机一动,待将那护卫送走之后,便唤来落英梳妆一番,准备直奔泰兴侯府而去。 明日于她而言,倒不失为个绝佳的好机会…… 第92章 劳燕 七 这日夜里,云皇后正坐在…… 这日夜里, 云皇后正坐在含元殿圣人的床榻旁,手持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碗,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褐色药汁, 正用玉勺缓慢地搅着,抿唇笑着瞧着眼前倚靠在大迎枕上的圣人, 轻声道:“陛下, 用些药吧。” 圣人看起来精神比以前好了些, 微笑着点了点头,一口含住了那勺药汁,被苦地蹙了蹙眉。 此时一只手伸了出来, 往圣人的嘴边递了一块话梅。 圣人笑着接过吃下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的习惯,还是王丛记得最准。” 跪在一旁的王丛抬起头,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又举起了一颗话梅,道:“伺候圣人是奴婢的本分,奴婢若是连这些小事都记不得,那这几十年是白伺候了。” 云皇后只有握着玉勺的那只手顿了顿, 便勾起了唇角,就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继续给圣人喂药,圣人吃上一口药, 便要吃一颗话梅, 压下那口中的苦涩之感。 待一碗药引进,云皇后将药碗递给身旁的内侍,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圣人躺下, 轻声道:“陛下早些睡下吧,明日妾身生辰,圣人不必前去,在殿中歇息即可。” 圣人看着云皇后,虽然唇角含着笑意,但是双眸中的神情却有些深不可测,轻轻拍了拍云皇后的手背,道:“皇后生辰,朕还是要去的。” 云皇后唇角笑意渐深,但是双目之中波澜不惊毫无笑意,给圣人盖上被子之后,便屈膝退下,没入了黑夜之中。 待那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圣人缓缓睁开双目,唤了一声“王丛”。 王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轻轻应了一声,道:“陛下有何事吩咐?” 圣人闭了闭目,道:“拿来吧……” 王丛双目轻轻眨了眨,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放在了圣人的枕边,打开后从中取出了一个药丸,缓缓塞进了圣人的嘴里。 圣人咽下那颗药丸,长长地呼吸了好几下,才伸出手探向那木盒,不经意间手指触及那木盒中丹药之下的手帕,身子震颤了一下。 圣人手指摩挲着那手帕一角上的窗花绣样,瞧了一眼,便往外推了推,将脸扭到一旁,道:“拿走吧……” 王丛应声将木盒收好,刚要离去,却听得圣人又唤了他一声。 “陛下,您还有何吩咐?” 王丛的神色看起来恭敬得很,圣人扭头看着他,似是自言自语道:“皇后是个很好的皇后吧……”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容颜气度不凡,更聪慧机敏,着实让奴婢佩服得紧呢。” 王丛一脸笑意,圣人盯着他那手中的木盒瞧了许久,直到双目有些干涩,才别过脸去,向他摆了摆手。 王丛从应声退下,圣人却睁大了双目瞧着帐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皇后,应当还是她那样的,才真真当得起一句母仪天下吧。 …… 这日,曲昭雪一大早就被落英从床榻上拽了起来,如同木偶一般被落英摆弄着洗脸梳头上妆,双目困得根本睁不开。 昨日在泰兴侯府商量了整整一日,实在是有些神思倦怠了…… 直到曲昭雪在寒风之中上了马车,才缓过神来。 她是真的要进宫了…… 曲昭雪双手紧紧交叠在腿上,饶是她两世为人,还从现代穿越至此,也忍不住紧张。 落英看起来比她更加紧张,曲宜年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大理寺门口停下车后,便道:“你进宫之后好生跟着指引宫人,莫要多说话,也莫要乱说话,可记住了?” 曲昭雪压下心中的紧张之感,点了点头,纵是曲宜年百般不放心,也只能放手让曲昭雪进宫去,便下了马车,看着马车缓缓向宫门处驶去。 曲昭雪从怀中取出了那个木盒,打开之后盯着里面静静躺着的那支簪子,在手中把玩了片刻,便簪在了发鬓上,替换了原本的那支素银簪子。 落英瞧着有些奇怪,刚要问出声,马车却已经停下了。 此时宫门口已经停放了好些马车了,淮叔立在马车旁撩开了帘子,躬身扶着曲昭雪的胳膊,将她引了下来,动作精致得一丝不苟,倒让曲昭雪感觉有些意外。 淮叔竟然这般懂得宫廷礼仪吗…… 曲昭雪没有太多时间思考,眼前一辆辆华贵的马车上,好些衣着华丽的娘子们款款而下,随着指引宫人步入了宫门之内。 曲昭雪也不能例外,一个年纪尚轻、模样可爱的圆脸宫人来到了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奴婢春杏,见过曲娘子,请随奴婢来。” 那宫人声音脆脆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不经意地往曲昭雪耳边凑了凑,轻声道:“皇后娘娘身边的禄公公差奴婢过来的。” 曲昭雪记起顾沉渊的嘱咐,便点头道了句“有劳”,便随之往宫门处行进,回头望了一眼淮叔,便见淮叔强行压下一脸的忧愁之色,向她招了招手。 曲昭雪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盯着前方的路。 她能感觉得到,父亲与淮叔定然有些事瞒着她,对于自己此次进宫,他二人比自己更加忧虑和紧张。 可是无奈之下,却不能让自己不去。 曲昭雪抿紧了嘴唇,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上前,扭头便见江夫人与江问蕊似是也在看向她。 三人对视一眼,江夫人看起来眼圈有些红肿,但仍然艰难地点了点头。 曲昭雪心中微定,长长地叹了口气。 昨日在泰兴侯府,她与江问蕊姐弟二人磨破了嘴皮,才说服了对良国公府尚且心存幻想的江夫人。 曲昭雪缓缓上前,目光掠过了第一辆马车上的木牌,只见上面写着“良国公府”,心中微定。 这番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光入宫这条路就走了许久,等到挨个宾客查验完之后,来到皇后寝殿,就已经快到午时了。 皇后的寝宫便是赫赫有名的大明宫,一入宫殿便见广阔整洁的正院,院中央是汉白玉的凤凰雕像,那凤凰昂起头作飞天姿态,看起来神气得很,四排绯衣宫人恭恭敬敬地立在两旁,为众女眷宾客隔出了一条前行的路,顺着红墙旁穿插徘徊的白玉回廊前行至正殿。 曲昭雪便立在队尾之处,与江家母女保持了些距离,却并没有隔着太远,时不时地悄悄交换一个眼神。 待步入大殿之中,曲昭雪便见到了那个整个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正坐在高处的皇后。 云皇后看起来十分年轻,面容姣好雍容,身姿慵懒中却不乏端庄,微微抬着下巴瞧着众人,只听得身旁的内侍一撩拂尘,高声道了声“跪!” 殿中诸女眷皆俯首跪地,齐声道:“恭贺皇后娘娘生辰。” 云皇后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双眸看起来淡漠得很,向身旁的内侍点了点头,那内侍便又高声道了声“起!” 云皇后微微眯起双目,在众女眷的头顶处扫视了一圈,便道:“李禄,安排入座吧。” 身旁的内侍李禄颔首应是,一声令下,女眷身旁的宫人们便引着众女眷来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很巧的是,曲昭雪正坐在江家母女身旁。 江夫人看起来紧张得很,时不时拿出手帕揩着额上的汗渍,桌案上的花样繁多的菜品也没动几口,曲昭雪倒是用了好些,尤其是那份芙蓉豆腐,实在是很对她的胃口。 身旁的宫人春杏瞧着那已经快要见底的芙蓉豆腐,轻巧地勾了勾唇,但什么也没说,只给曲昭雪布菜,时不时回上几句曲昭雪的话。 此时殿中已经歌舞升平,诸女眷已经按品级上前向皇后贺寿,待到了泰兴侯府的女眷之时,却听得李禄来报,说是太子殿下同襄郡王来向皇后贺寿了。 云皇后的眼神亮了一瞬,便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下,只点了点头,便见李禄宣二人进殿了。 此时殿中诸多女眷已然蠢蠢欲动了,都在悄声议论着。 东宫之中虽然有了太子妃,但是侧妃良娣之位仍然有些空缺。 更重要的是,那位襄郡王如今年过双十,府中不仅没有正妃,连个侍妾通房也没有,实在是长安城中独一无二的良配。 曲昭雪看着周围这些未婚娘子羞红了脸伸长了脖子瞧着殿门口的模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感觉心里有些不太得劲…… 这顾沉渊还真是挺招蜂引蝶的,虽然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但也挡不住长安城中的大姑娘芳心暗许。 曲昭雪手指缓缓摸向自己头上的那支碧玉簪子,摩挲了一下,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这时,太子与襄郡王缓缓步入殿中,议论声小了许多,但曲昭雪眼睁睁瞧着这殿中的一双双眼睛似是紧紧地黏在了顾沉渊身上。 顾沉渊步入大殿之中环视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小娘子们都是一副含羞带怯的神情,只有曲昭雪毫不闪躲地望着他,而顾沉渊的目光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便瞧见了她头上的那支簪子。 她今日一身水绿襦裙,与他送她的簪子很配…… 顾沉渊强忍着压下险些翘起的唇角,上前与太子一道向皇后行礼贺寿。 此时云皇后脸上的喜色看起来真实了许多,急忙让他二人落座在一旁。 曲昭雪瞧着太子坐在了一个按品着装衣衫华丽异常的女子身边,那女子似是对太子十分恭敬有充满爱意。 曲昭雪琢磨着,那想必就是太子妃了…… 而顾沉渊则坐在其余皇子的身旁,时不时抬头瞥一眼曲昭雪,曲昭雪忍不住脸有些红,便避开了目光。 “阿娘,你说襄郡王是不是在瞧我?” 曲昭雪一愣,便听到坐在她前面的女子正扯着自己母亲的胳膊,一脸娇羞地问道,而她身旁的母亲则吓得去捂她的嘴,道:“可不敢乱说,多吃点菜吧。” 那小娘子一脸不满地撅着唇,只能重新拾起筷子,而身旁的春杏在曲昭雪耳边轻声咳了咳,道:“那是忠良侯府的嫡女,曲娘子放心,王爷对她没意思。” 曲昭雪一愣,险些将筷子都吓掉了,扭头见春杏一脸无辜地盯着她瞧,只能尴尬地皱了皱鼻子,道:“小点声……” 春杏无奈地耸耸肩。 襄郡王是她的主子,当时李公公将陪伴曲昭雪的任务传达给她之后,她便认定,这位曲娘子十有八九就是他主子未来的王妃了。 她可从未见过主子对旁的女子这般上心过。 主子这棵铁树好不容易开了花,她身为得力下属,怎能不帮主子一把,莫要让未来王妃被招蜂引蝶的主子吓跑了呢…… 春杏远远地瞧见李禄似是在给她使了个眼色,便看向曲昭雪和江家母女道:“去贺寿吧。” 江夫人捏着帕子的手指一紧,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便深深地沉下一口气,由着青锁和江问蕊将她搀扶起来,缓缓向前走去。 曲昭雪起身后便跟在后面,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莫紧张”,来到了大殿中央后,便随着江家母女一道,跪在了二人的身后。 江夫人脸色发白,额头上的汗渍似是更密集了些,一手紧紧捂着腹部跪下,艰难地叩头道:“泰兴侯府女眷为皇后娘娘贺寿,祝皇后娘娘寿比南山,永驻……青春……” 江夫人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殿中女眷的视线皆集中了过来,坐在前排的良国公夫人眼神尤其凌厉。 云皇后只微微蹙眉,便换了一副关切的神情,道:“江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妾身……妾身……” 江夫人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云皇后,嘴唇白的吓人,云皇后眉头蹙得更紧了,云夫人见状心里暗道不好,刚想说些什么,却见江夫人直起身子之后,竟然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众人惊呼,殿中登时一片混乱,更让人恐惧的是,江夫人腹部似是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在她捂着腹部的苍白手指缝中十分显眼。 曲昭雪见状急忙膝行上前,扶住了江夫人的身子,与江问蕊对视了一眼,江问蕊便哭出声道:“阿娘!阿娘的伤势复发了!”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禄眼珠一转,便“啊”地惊叫一声,吩咐内侍道:“快去传太医!” 第93章 劳燕 八 一阵混乱过后,江夫人被…… 一阵混乱过后, 江夫人被安排到了偏殿的内室中躺下,待太医火急火燎地赶来诊治过后,便拎着药箱前去偏殿的正厅之中回话了。 云皇后草草接受了剩下几位女眷的贺寿后, 便匆匆赶来了偏殿,脸色虽然不算柔和, 但也并没有显现出怒火, 只见太医此时从内室中走出行礼, 道:“启禀娘娘,江夫人腹部有被利器刺伤的伤口,看样子应该有七八日了, 但是今日想必是有些劳累,伤口略开裂了些,但是也不打紧,娘娘放心便是。” 云皇后闻言眉头蹙得紧了些,道:“那有劳太医了。” 太医应下后便前去开方子煎药,江问蕊与曲昭雪也匆匆从内室中出来,在云皇后面前恭敬跪下,道:“母亲殿中失仪,搅扰了皇后娘娘的千秋宴, 真是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 妾身愿替母受过。” 云皇后坐在上首的位置,威严的双眸掠过二人, 道:“江夫人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报官了?” 江问蕊躲避着云皇后的眼神,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害怕, 云皇后双眉蹙得更紧了些,道:“李禄,去将襄郡王请过来。” “娘娘……”江问蕊有些着急,可也不知该说什么,便扭头看向曲昭雪,扯了扯她的衣袖。 云皇后愈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今日见已经成为良国公世子夫人的江问蕊竟随着母亲一起前来贺寿时,就觉得奇怪,本想问问的,这江夫人却突然倒地,倒让她问不出口了。 曲昭雪微微抬头,看向云皇后,道:“皇后娘娘,不是臣女与表姐有意欺瞒娘娘,只是此事与良国公府有关,当着娘娘的面,实在是难以启齿……” 云皇后看着低垂着头的曲昭雪,心中一动,眯起了双目,轻声道:“你是?” “臣女曲昭雪,家父是大理寺主簿曲宜年,泰兴侯府江夫人正是臣女的姨母。” 曲昭雪将头垂得更低了些,让自己显得更为恭敬,可却听得云皇后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对她说道:“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曲昭雪眉头一蹙,见身后的春杏并无动静,便将头缓缓抬起,看向了云皇后。 云皇后神色一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登时动容了许多,双手攥紧了衣衫,盯着曲昭雪的脸看了良久。 曲昭雪就这样与她直视着,心脏就像是要跃出胸腔一般剧烈跳动着,被这个王朝最有权势的女子注视着,她应当感到紧张与恐惧,可是云皇后的神情却让她并没有感觉到不适。 云皇后看起来似是面含悲戚与欣慰…… 曲昭雪思绪很乱,已经不止有一个人看见她后露出了这副神情了,曲昭雪困惑之余,也早已见怪不怪了,便轻轻低了低头,避开了云皇后的目光。 此时顾沉渊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太子,向皇后恭敬行礼,云皇后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神情,道:“沉渊,泰兴侯府江夫人七八日前被利器杀伤,此案可报于京兆府或大理寺了?” 顾沉渊微微抬眉,低头看了一眼跪地的众人,便微微颔首,道:“并未。” 江问蕊手指登时攥紧衣衫,蹙着眉望了一眼曲昭雪。 曲昭雪仍然不动声色,她相信顾沉渊不会坏了她的好事。 果然,在云皇后尚未出声之时,顾沉渊便接着道:“但是泰兴侯府有旁的案子,似是涉及到了江夫人受伤之事,此案如今已经转入大理寺了。” 云皇后看起来倒是很感兴趣,道:“是何案?” 顾沉渊低头看向江问蕊,道:“此事由世子夫人解释,再合适不过了。” 江问蕊手指渐渐松开,看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云皇后听顾沉渊这般说,便厉声道:“云世子夫人,你如今还不说吗?” 江问蕊定了定心神,便往前膝行几步到了云皇后的身前,道:“娘娘,不是妾身不说,实在是此事一出没脸见人……” 说着,江问蕊便磕磕绊绊地将江夫人受伤与自己诉义绝于京兆府的原委,原原本本告诉了皇后。 云皇后愈听神色愈凝重,太子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待江问蕊话毕后,太子便惊道:“舅母竟做出了杀伤江夫人这样的事情?” 江问蕊如今已是泪流满面了,曲昭雪见状便膝行至前,扶住了她的肩膀,道:“娘娘,实在不是臣女与表姐有意隐瞒,只是表姐如今已经是进退两难了,若是枉顾姨母的伤势,回良国公府继续做世子夫人,岂非枉为人子,若是一心留在泰兴侯府照料姨母伤势,而不回良国公府侍奉公婆与夫君,又是不守妇道,表姐权衡之下,唯有与云世子义绝,才能既全了身为人子之责,又不阻碍云世子再寻良缘……” 曲昭雪说这段话时,感觉心里一阵恶心,可为了让此案妥善了结,她又不得不用这个时代的观念来打动云皇后。 什么妇道,真是害人的东西! 她与江问蕊那些个人恩怨暂且放下不提,同为女性的立场,她巴不得江问蕊今日立刻与那云修竹离婚,好赶紧去追求新生活。 她也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着。 果然云皇后听罢,便沉默了,手指点着桌案,过了良久才道:“李禄,去请云夫人来。” 云皇后举起了茶杯抿了一口,看着立在那里的太子,仔细思忖了良久,待云夫人前来之后,见到这正厅中的情景,心里一惊,便有些慌张地上前行礼。 云皇后将茶杯放在桌案上,冷着脸道:“本宫听闻,江夫人身上的伤口,是出于云夫人之手,可有此事?” 江问蕊在一旁抽抽搭搭地哭着,曲昭雪耐心地给她揩着眼泪,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放心,而云夫人眼见此情此景,还有顾沉渊立在一旁,心中惊惧之极,她又怎么能抵赖得了。 上次修竹被污蔑舞弊之事,皇后都未插手,如今涉及自己,又是顾沉渊审案,皇后怎会帮她? 云夫人紧抿着唇,紧张地抖了抖身子,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便咬着牙道:“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云皇后闻言彻底明白了,面上微微抖动着,似是在艰难地压抑着什么,伸手扶住了李禄的胳膊,看着云夫人道:“你跟本宫来!” 云夫人不敢耽搁,便随在了云皇后的身后去了偏厅,临行前还用请求的目光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见状也对自己的舅母于心不忍,便随之进去了,顾沉渊微微抬眸望了太子一眼,不过也没再劝说,果不其然,太子刚进去就被李禄礼貌地赶了出来。 不一会儿,正厅中的众人便听到了偏厅内瓷器碎裂的声音。 曲昭雪心里一颤,抬眸看向顾沉渊,见顾沉渊对她勾了勾唇,便放下心来。 此事,多半是成了。 上次云修竹科场舞弊一案,云皇后并未出手相救,曲昭雪大概能看得出云皇后与良国公府之间关系颇为微妙,一旦出事,皇后未必会袒护良国公府。 其中原因,想必就是因为太子。 太子将来为帝王,绝不能依靠外戚,更不能掣肘于外戚…… 云皇后是决计不会当着太子的面徇私的…… 如今江夫人受伤之事已经公之于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更何况此案已经到了大理寺手中,有襄郡王来做这个恶人也好。 云夫人乃是勋贵之身,就算将江夫人杀伤了,也无需坐牢挨板子,只交上些铜钱便能了事,如今两家人再无结通家之好的可能,云皇后又何必阻拦呢? 更何况是云夫人动手在先,在皇后面前已经是理亏了,义绝之事,板上钉钉了。 果然,过了半晌,李禄公公便出来唤太子与顾沉渊进去,又让江问蕊与曲昭雪在此安稳呆着,等江夫人伤势稳定了之后,便送她们出宫。 顾沉渊只看了曲昭雪一眼,便与太子一道进了偏厅,李禄公公笑着上前向江问蕊行礼,道:“世子夫人放心便是,娘娘知道夫人受了委屈,会给夫人一个交代的。” 江问蕊一听这话,忍不住喜极而泣,急忙向李禄行礼道:“多谢禄公公……” 李禄闪身只受了她半个礼,便看向曲昭雪,道:“皇后娘娘有几句话,向单独同曲娘子说说,还请曲娘子随奴婢来……” 曲昭雪不敢拒绝,恭敬应是,便随着李禄公公出了偏殿,落英与春杏想要跟上,却被李禄公公坚决地拦住了。 “娘娘的意思是,只见曲娘子一人。” 曲昭雪回落英一个“放心”的眼神,便随着李禄公公走过了院子,入了西边一个更小些的偏殿之中。 “曲娘子稍候便是,娘娘那边处理完之后就来。” 曲昭雪微微颔首,李禄公公便退下了,不一会儿,一众宫人便上了些茶点,只是曲昭雪尚且有些警惕心,什么都没碰。 曲昭雪记起方才云皇后看清她的脸之后那副短暂的失态模样,愈发确定,云皇后寻她,是因她这副面容…… 说不定是让她想起了什么故人…… 曲昭雪摸了摸自己的脸,无奈之余尚有些兴奋。 或许她很快就能知晓,父亲与淮叔一同瞒着她的秘密为何了…… 此时又一个宫人敲敲门进来,低垂着头,手中捧着碟糕点,曲昭雪见状,便道:“此处已经有了,不必再上了。” 那宫人却恍若未闻,继续捧着糕点往前走,曲昭雪微微蹙眉,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只见那宫人来到曲昭雪面前,却并未将那碟糕点放下,反而缓缓抬起头看向她,冲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轻声道: “好久不见啊,曲娘子,可还记得奴?” 第94章 劳燕 九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这张熟…… 曲昭雪定定地望着这张熟悉的脸, 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女子一身绯衣宫人装束,肌肤莹白如玉,双颊红润, 一脸媚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曲昭雪, 好像要将她的魂勾走似的。 竟然是平康坊落梅娘子家那青楼里的媚棠…… 曲昭雪忆起, 当初她将自己诓骗到一家酒楼, 迷昏了自己,然后逃之夭夭,在长安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是如今, 她竟然又出现了,还出现在了整个长安城中戒备最为森严的皇宫中。 曲昭雪怔愣之际,媚棠将那碟糕点放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曲昭雪的脸,道:“看来是还记得奴,不枉奴与曲娘子相识一场。” 媚棠缓缓坐在桌案旁,没骨头似的倚靠在了大迎枕上,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斟了杯茶,道:“曲娘子, 坐下用些茶点吧,出宫之后, 可就吃不到这么好的了。” 曲昭雪一撩衣裳坐下,便定定地望着她, 道:“你究竟是何人?” 媚棠无辜地睁大了双目, 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抬眸看着她道:“这还看不出来吗?大明宫的宫人啊。” 曲昭雪挑了挑眉,道:“那平康坊落梅娘子家的媚棠是谁?” 媚棠眨了眨那双晶亮勾人的双目, 道:“也是我啊。” “你若想要诓骗我,也找些有说服力的理由吧。”曲昭雪不由得被她气笑了,道,“你若是妓子,又怎能入宫为婢?”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不信也没办法。” 媚棠看起来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茶杯往曲昭雪面前推了推,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道:“上好的碧螺春,用点?” 曲昭雪没接那茶杯,只道:“那你在宫中总不能也叫媚棠吧?” 媚棠抿着唇笑了笑,道:“自然不是,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你这般聪慧,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了呢……” “那你如今在我眼前露相,就不怕我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了?”曲昭雪看着她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现在喊人的话……” 媚棠本来伸手去取一块糕点,见她这般说,那葱段般的手指顿了顿,便继续捏了块糕点,道:“喊吧,反正这偏殿附近也没人。” 曲昭雪蹙了蹙眉,二话不说便冲到了门前,打开门瞧了瞧。 果然,空荡荡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曲昭雪的心凉了半截,仔细回忆着方才的点点滴滴。 是顾沉渊说李禄公公值得信任,总不可能是李禄公公诓骗她吧…… 此时,一双手从曲昭雪的身后伸了出来,将两扇门合得严严实实,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许久未见你了,想与你叙叙话罢了。” 曲昭雪转头看向她,脸色微冷,道:“你有何目的,直说便是。” 这个媚棠滑溜得如泥鳅一般,而且也不接她的话茬,让曲昭雪很难从她话中套取消息,还不如单刀直入。 媚棠轻轻拍了拍曲昭雪的肩膀,看起来笑得更甜了,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子,来这里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 “方才想必你也看见了,皇后娘娘见到你有些失态,还叫你单独来此叙话,想必你有满腹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媚棠挑了挑眉,看起来十分骄傲似的,往曲昭雪面前凑了凑,道:“巧了,你疑惑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曲昭雪双拳在身侧攥紧,脑中飞快判断着媚棠这话的真假。 媚棠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而云皇后与父亲均是自己的上一辈人,媚棠说她知晓内情,曲昭雪总觉得有些怀疑。 媚棠仿佛看穿了曲昭雪心中所想似的,手指顺着曲昭雪的肩膀慢慢滑到了曲昭雪的手腕,轻轻挽住了她的皓腕,道:“你若是想知道,随我来便是。” 曲昭雪如足下生根般立在那处,向她摇了摇头。 她还是不能信任她。 曲昭雪趁着媚棠不注意之际,便伸手拿起那碟点心,往媚棠脑后砸去,没想到媚棠反应更快,直接将另一只手中的糕点塞到了曲昭雪的嘴里,同时捏住了曲昭雪的另一只手腕。 那点心随着瓷碟,悄无声息地落在厚重的华贵地毯上,媚棠的双手制服着曲昭雪的双手,冲她扯了扯唇角,道:“若不是我念着旧情手下留情,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媚棠一边说一边将曲昭雪往内室里拖去,曲昭雪嘴里塞着糕点,双手被媚棠控制住根本挣脱不开,想要反抗却无从下手,只能跟着她上前。 看来这媚棠身上是有些功夫的…… “你放心,因着旧日恩情,我也绝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舍不得你被蒙蔽太久,让你知晓真相罢了。” 曲昭雪就这样被拖进了内室之中,没想到这内室竟然是这院子的正殿,里面烟雾缭绕、烛火长燃,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佛堂一般。 这殿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块蒲团,顺着那蒲团往上看去,便见一幅画像,从屋顶直直地垂下。 这画像上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眉眼都含着笑意,看起来端庄雍容,曲昭雪定定地望着她的脸,都忘了自己被媚棠控制住的事情,满脸惊讶之色。 这个女子,竟然与自己的脸长得那般相像。 几乎是一模一样。 曲昭雪望着那画像上的女子看了良久,只见那画像上的女子一身绣着金凤凰的红衣,头顶凤冠,登时心如鼓擂。 这个女子,竟然曾经是皇后吗…… 曲昭雪以前曾设想过自己应当是与一个人长得极像,可是确实没想到,这人竟然曾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媚棠此时已经放开了曲昭雪的手腕,也将她口中塞着的糕点取出,扭头看向那挂着的画像,道:“你与她,是不是长得极像?” 曲昭雪沉浸在这幅画中,看着画上的女子,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忍不住勾了勾唇,道:“确实是极像。” “是啊,亲母女都很少有这般像的呢……” 曲昭雪闻言,意识登时回笼,扭头看向媚棠,微微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媚棠此时正看着那画像出神,那般眉眼柔和,是曲昭雪在这张从风尘中摸爬滚打的女子脸上从未见过的。 “我入宫那年十岁,在含元殿当差,一不小心打碎了主子宫里的花瓶,被年长的宫人打了一顿,还被饿了两顿,是她救了我……” 媚棠勾起了唇角,拉着曲昭雪的手腕上前,一边取了三根香燃了,一边道:“就一只花瓶而已,无妨的,这是金疮药和绿豆糕,你回去用了吧,以后当差仔细些就好了。” 媚棠看着手中燃着火花的香,轻轻眨了眨眼睛,道:“她们都嫉妒我长得好看,没人与我交好,她是我不能高攀的主子,却是这宫中第一个向我施以善意的人。” 曲昭雪抬头看着那副画像,不知怎的,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个女子定然是个很好的人…… 曲昭雪接过了媚棠递来的香,道:“她是谁?” 媚棠微微启唇,声音有些干涩,道:“先皇后。” 曲昭雪手指一颤,一缕香灰落到了地上,跪地恭恭敬敬地叩头三下后,便将那香插进了香炉中,扭头看向媚棠,道:“先皇后与我是何关系?” 媚棠突然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看来曲主簿是什么都没同你说过。” 曲昭雪微微蹙眉,便听媚棠继续道:“先皇后姓曲。” “与你同姓。” 曲昭雪手指在身侧攥紧,连呼吸都放轻了,道:“同姓曲的人,多的是。” “可是长安城中姓曲的人家几乎没有,你长这么大,可曾听说过曲主簿有旁的兄弟姐妹?” 曲昭雪迟疑了。 确实没有…… 这十几年来,无论是原身的记忆中,还是书里的内容,曲家父子三人和主仆二人偏安宣阳坊的一隅之地,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活成了一座孤岛。 唯一的亲戚,就是泰兴侯府,还是母亲家的亲人,也与他们渐行渐远。 生活日复一日地过,十几年来波澜不惊,父亲从七品主簿从没挪过地方,兄长科考之后自请外放,直到她被污蔑杀人锒铛入狱,死水一般的生活才掀起了波澜。 媚棠看着曲昭雪的脸色,眼神逐渐变得坚毅了许多,缓缓走上前去,凑到了曲昭雪的耳旁,悄声道:“因为你们曲家的人,都被坐在龙椅上的那人杀了。” “包括画像上的她,先皇后,也是那人杀的。” “你不想报仇吗?” 媚棠声音就像是蛊虫一般悠悠攥紧了曲昭雪的耳中,曲昭雪闭了闭目,强压下心里的惊讶与愤怒,扭头看向媚棠,道:“既然你说,我曲家人都被他杀死了,那为何他要留着家父?” 曲昭雪此时意志尚且清醒,若真是株连灭门之案,那没道理留下父亲。 “因为早在灭门之前,曲主簿早就被逐出家门了,家谱上并无他的名字,他便不能算得上是曲家人了,自然就活了下来。” 曲昭雪对这件事情是有所了解的,但她所知晓的也仅限于父亲是没落的勋贵,对于媚棠所言,她仍然是半信半疑。 毕竟这世间很少有这般巧的事情。 “当年曲主簿不顾家主反对,要娶一个商户之女,便因不遵家主之名被逐出家族了,在京兆府有存档,你若是怀疑,自可以去查。“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曲主簿的能力,竟然在从七品的主簿位置上呆了二十年,比他平庸得多的官吏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你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 曲昭雪双拳在身侧握紧,顿感浑身寒毛顿起。 “你不想报仇吗?你本能父母双全,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可如今却落得给人做讼师谋生的下场,你不恨他吗?” 曲昭雪身子抖了抖,一直在告诫自己要镇定。 她可能确实与这画像上的女子有些亲戚关系,但是媚棠所言不一定全是真的。 她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但是她要找出媚棠的幕后主使。 曲昭雪闭了闭目,看向媚棠,看起来眼神十分坚定有力,道:“我若是想要报仇,要怎么做?” 媚棠脸上一喜,紧紧握着曲昭雪的手,刚要说话,却微微蹙眉,十分警觉道:“好像外面有动静。” 曲昭雪身子一凛,在心里斟酌了片刻,在什么都没看到和听到的情况下还是不能贸然出声,不然可能会打破媚棠的信任。 而媚棠悄悄往前走了两步,趴在门缝一看,登时大惊失色,扭头看向曲昭雪,道: “外面走水了……” 第95章 劳燕 十 曲昭雪闻言一愣,便急忙…… 曲昭雪闻言一愣, 便急忙上前两步,趴在门缝前往外看,心里登时一凉。 火已经烧到了玄关处, 可她们竟然没有发现…… 这殿中布满了烛火与香灰,蜡烛的燃烧声与味道掩盖了外面的明火, 搅扰了她的判断力。 曲昭雪紧蹙着双眉看着媚棠, 媚棠却一脸惊慌与无措, 向她摇了摇头,道:“你信我,不是我, 我绝无意杀你……” “我若是想要取你性命,在酒楼的时候就给你下毒药了,何必等到现在?” 曲昭雪此时没有心思去想媚棠所言的真假,冷着脸道:“莫要废话了,快些去找出口,不然我们都死在这里!” 曲昭雪话毕,便前去方才的偏殿里面,将床帘扯下来之后沾湿了茶水捂住口鼻,便去推了推偏殿的门。 偏殿的门, 不知何时已经被锁上了…… 窗户也一样,被锁的严严实实…… 曲昭雪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上次那想杀她的人就没得逞, 到了如今还不愿意放过她吗…… 曲昭雪拿着另一块沾湿了茶水的帕子去寻媚棠,却见媚棠并没有去寻找生路, 反而正站在凳子上, 忙着将那先皇后的画像取下来。 曲昭雪见状急忙上前将她扯了下来,厉声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想害死我们两个吗!” 媚棠小心翼翼地将画像卷起来收好,护在怀中, 轻声道:“她不能有事的,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曲昭雪一愣,便见媚棠拉着她的衣袖来到了壁橱旁边,只见媚棠将画像藏在了怀中,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壁橱往旁边一推。 曲昭雪登时一惊,只见那壁橱后面的墙壁上,正是一个半人高的大洞,那洞外应当也是一个壁橱。 媚棠伸脚往那里面的壁橱踹去,谁知踢了好几下,那壁橱竟然纹丝不动。 媚棠登时愣在那里了,狠狠地呸了一声,道:“该死的!他们是真想弄死我!” 曲昭雪见媚棠指望不上,把那沾湿了茶水的帕子往她手里一塞,便急忙跑到了窗前一瞧,那外面火势渐大,早已将整个宫殿围了起来。 她们是真出不去了…… 曲昭雪狠狠地咬了咬牙,便将方才的床帘整个扯了出来,将屋中能寻到的插花的花瓶、茶水全部寻来倒在了床帘上,接着便紧咬着牙关把媚棠拽了过来,又将那床帘往二人身上一披。 媚棠一脸惊恐地看向她,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冲出去尚有一线生机,总不能困在这里等死!” 可媚棠却有些迟疑道:“可是娘娘的画像……” 曲昭雪望了她一眼,叹息了一声,便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用床帘将二人护得严严实实,一脚踹开了屋门,一阵热浪袭来,曲昭雪与媚棠二人顶头往外冲,飞快地跃出了玄关,也没看清楚路,脚下一歪,便与媚棠二人摔倒在了殿门口的石阶上,一下下滚到了院子里…… 曲昭雪感觉自己着力的整条右腿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忍不住“嘶”的一声喊了出来,看向自己的腿,便见自己的裙摆烧了好些,露出了她的一双绣鞋,右小腿一片红得触目惊心的烧伤。 还好,命是保住了…… 曲昭雪看向媚棠,见媚棠虽然形容狼狈,但是应该是没受什么伤,此时正一脸关切地瞧着那画像,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声道:“还不去唤人来帮忙!” 媚棠这才扭头看向她,眼见她腿上的伤痕,惊呼出声,便急忙将画像好生收起,刚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唤人,便见一阵脚步声和“走水了”的叫喊声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众宫人提着水桶浩浩荡荡而来,忙着前去扑火,而曲昭雪一眼便瞧见了跟在云皇后身后的顾沉渊。 在曲昭雪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顾沉渊便早已来到了她的身边,脱下了身上的披风俯下身子,将她整个人罩在了披风里,双手颤抖着,将她紧紧地护在了怀中。 “除了腿,还伤到哪里了?” 顾沉渊的声音有些发抖,他的双手却比他的声音抖得更厉害。 曲昭雪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鼻息之间充满着顾沉渊身上那股熟悉又好闻的书墨混着竹叶的香气。 曲昭雪心里也觉得后怕,下意识地伸手攥紧了他的衣襟,轻声道:“没了……” 曲昭雪说完后,只觉得身子一轻,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被顾沉渊抱了起来,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娘娘,曲娘子的小腿受伤了,娘娘能否请位太医来诊治一番?” 顾沉渊的声音仍然有些发抖,再也不复寻常那种沉稳,云皇后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却并未说什么,吩咐身旁的宫人道:“将人安排进偏殿,再去请太医。” 宫人领命后,便红着脸引着顾沉渊前行,曲昭雪索性将脸紧紧埋起来,轻声道:“王爷,那个与我一道的宫人,是平康坊的妓子媚棠……” “知道了,你先安心养伤,别的事情都交给我。” 顾沉渊的声音十分坚定有力,还如同哄孩童一般安抚似的拍了拍曲昭雪的后背,待入了偏殿之后,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目光就没有离开过曲昭雪腿上的伤口,眉头蹙得极紧,坐在了床榻旁,握住了曲昭雪的脚腕,想要将她的小腿放在自己的腿上仔细瞧瞧。 谁知他的手一碰到曲昭雪的脚腕,曲昭雪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顾沉渊眉心一跳,那双拉弓握剑娴熟无比的双手,有千钧之力也不知如何去使,迟疑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查探了一下她的脚腕。 好像是脱臼了…… 顾沉渊面色阴沉如水,双手顿了顿,便看向曲昭雪,望着她有些苍白的小脸,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曲昭雪忍过了这阵疼痛,便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顾沉渊,谁知在她说完之后,那顾沉渊握着她脚腕的手登时一施力,她脚腕一疼,忍不住叫出了声。 顾沉渊将她整个人揽入了怀中,抚摸着她那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莫怕,已经归位了,等太医来了用些药,这烧伤就能好了……” 方才那一下,疼得曲昭雪连话都说不出,手指攥紧了顾沉渊的衣衫,艰难地点了点头,待太医前来诊治过后,开了些药膏,顾沉渊也不假他手,坐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右小腿,将那几种药膏挨个涂抹在了曲昭雪小腿上的烧伤处。 落英在一旁看着直抹眼泪,曲昭雪倒也没心思安慰她,实在是自己的小腿被顾沉渊温热的大手握着,让她有些心猿意马了。 这应当算是她与顾沉渊第一次这般亲密接触了…… 顾沉渊的手法很温柔,力道也适中,不一会儿她腿上那种火烧火炼的疼痛感便消了好些,反而变得酥麻得很,让她浑身发痒,登时有种如坐针毡之感。过了一会儿,云皇后差人来唤顾沉渊,顾沉渊便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曲昭雪的小腿,抚了抚曲昭雪的头顶,便出了偏殿的大门,来到了起火的院里。 回廊下,云皇后与李禄立在一旁,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媚棠,媚棠已然是满脸泪痕的模样,看着快步走来的顾沉渊,面色一僵,如同看到阎罗一般,急忙叩头道:“奴婢绝无伤害曲娘子的心思,奴婢曾受过曲皇后的恩惠,怎会伤害……” “你住口!” 云皇后平日里面色与语气都平和得很,此时却终于显现出些上位者的威严与怒火来,顾沉渊也是神色冷峻,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便吩咐道:“将她押进大理寺。” 身旁的护卫应声捂住媚棠的嘴,将她押了下去,而云皇后则向李禄公公使了个眼色,那李禄公公应声前去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云皇后与顾沉渊二人在这残殿的废墟外。 “她在宫中的名字叫明棠,正是负责此院的洒扫宫人。”云皇后叹息了一声,道,“是本宫一时疏忽,让人混了进来。” “也是臣失察之罪,竟让这样的人混入了娘娘身边。”顾沉渊微微颔首,道,“娘娘莫要忧心,一切尚还在掌握之中。” 云皇后缓缓转头看向他,道:“她是?” 顾沉渊缓缓抬头,盯着云皇后的脸,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云皇后眼眶登时红了,艰难地闭了闭目,用手捂住了心口,道:“可这该如何是好,若是让圣人知晓了,那曲家可还有命活?” 顾沉渊眸光一闪,轻声道:“臣虽怀疑,可并无实证。” “圣人,也永远不会得到实证。” 云皇后攥紧了方才从媚棠手中取来的画像,道:“圣人点名要见她,便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顾沉渊轻轻地笑了一声,道:“谁知晓呢,前些日子,圣人不是还赏赐了周致远尚书的孙女吗……” “或许是良心发现,也未可知呢。” 云皇后看起来似是冷笑了一声,刚要出声,便见李禄突然来报,道:“娘娘,含光殿那边来信了,说是圣人身子不太好,今日怕是来不了给娘娘庆生了……” 云皇后脸上并无什么失落之情,与平日的她相比并无半分分别,只微微颔首,待李禄下去之后,云皇后便看向顾沉渊,道:“你做的?” 顾沉渊不置可否,只搓了搓手指,道:“还请娘娘在宫中小心些,云世子夫妻二人的义绝之案,臣会依律决断,至于良国公府……” 提起自己的母家,云皇后脸上并没有什么动容之处,只冷着脸道:“只要给良国公府留下个根,本宫就算对得起母家了……” 顾沉渊并没有多说,只颔首应是,微微蹙眉扭头望了一眼曲昭雪所在的偏殿位置,忍不住挪了挪步子。 这般明显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云皇后的眼睛,只见她眯了眯双目,看着顾沉渊道:“担心她?” 云皇后本以为顾沉渊不会回答,却十分出乎意料地听到顾沉渊竟然“唔”地应了一声。 云皇后眯了眯双目,扭头看向他,十分难得地勾着唇角微笑了一下,道:“你与她,倒是给了本宫一个惊喜……” 顾沉渊那张冷脸上的冰霜似是融化了些,唇角渐渐勾起,道:“臣在准备着了。” “到时候,还请娘娘赏个体面。” 第96章 劳燕 十一 曲昭雪并未在偏殿中等…… 曲昭雪并未在偏殿中等多久, 便见门开了,只是进来的人,只有云皇后一人。 曲昭雪下意识便想要起身行礼, 便被云皇后拦住,道:“不必多礼, 歇着便是。” 云皇后眉目柔和, 脸色不似方才那般刻板, 在她身旁坐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道:“本宫今日招待不周, 让你受惊了。” 曲昭雪急忙摇头,看着云皇后的脸,总觉得自己在她心中,好像是与旁人有些不一样。 不过曲昭雪心里也颇觉困惑,若是那画像上与自己十分相像之人当真是先皇后曲氏,那应当算是自己的姑母了。 然而,她印象当中,眼前这位云皇后,正是当今圣人的原配皇后, 可那画像上的姑母也是皇后…… 难道是前朝皇后? 曲昭雪微微蹙眉,看着眼前的云皇后, 纠结了半晌,便下定决心, 道:“臣女心中有疑惑未解, 只是也颇觉惶恐,不知是不是应当打扰娘娘……” 云皇后只轻轻眨了眨双目,便启唇道:“你是想问曲皇后之事?” 曲昭雪手指微动, 便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她见到云皇后就倍感亲切,对她也并不设防。 可能是顾沉渊与云皇后相熟的缘故…… 云皇后瞧了瞧曲昭雪腿上的烧伤,眉头蹙得紧了些,叹息了一声,便道:“你若是真想知晓,还是去问令尊的好。” “你想知道的一切,曲主簿都是知晓的。” 曲昭雪轻眨双眸,看着云皇后那张光洁的脸上,与她那双沉静如水却阅尽千帆的双眸对视着,轻声道:“娘娘觉得,待臣女知晓了真相之后,心境还能与如今一样吗?” 云皇后定定地望着她,伸手抚上了曲昭雪的发丝,触及到了斜插在她发髻间的那根玉簪,轻轻地勾了勾唇,道:“沉渊可以算得上是在本宫膝下长大的,这是本宫第一次瞧见他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 曲昭雪轻蹙双眉,不知道云皇后此时提起此事,是意欲何为。 而云皇后缓缓放下手臂,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玉镯,握着曲昭雪的手腕套了上去,静静地望着她道:“你有一个好的父亲,日后也一定会有一个好的夫君。” “不必去担忧那些已经过去的人和事,珍惜眼前人与眼前事,将自己的日子过好,你的亲人会为你高兴的。” 曲昭雪从宫中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懵的。 她坐在华贵的马车中,手里摩挲着方才皇后给她的那个玉镯,脑中一遍一遍回想着云皇后那番话。 不必担忧过去的人和事,珍惜眼前人与眼前事…… 曲昭雪默念着这几句话,总觉得云皇后意有所指,可是她所知甚少,根本很难拨开眼前迷雾,将事实全部显现出来。 前信国公府,曲皇后,父亲,圣人和云皇后…… 还有她自己…… 曲昭雪长叹了一口气,此时马车突然停下,却听到了外面一阵嘈杂声。 曲昭雪撩开了窗帘一瞧,便见到了家门口那熟悉的巷子。 她已经到家了? 曲昭雪由着落英扶着她,艰难地挪到了马车口,待落英跳下马车后,她刚做好下马车的准备,落英却又上来了,一脸着急。 “娘子,那良国公府的云世子正在外面呢……” 云修竹?他来做甚? “正嚷嚷着说要见娘子一面,有话与娘子说……” 曲昭雪眉头登时蹙紧,根本不想与他再有过多牵扯,便与那驾马车的内侍道:“烦请公公将马车往另一个巷子赶,避一避吧。” 那内侍欣然应下,谁知云修竹远远地看到巷口的马车,眼神一亮,便跑了过来,刚准备跳上马车,又被一众内侍拦住了。 这些内侍都是宫廷近卫,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不是云修竹这种书生能抵挡得住的,那云修竹一边奋力向前挤,一边奋力喊道:“曲娘子!云某有话想与你说,请你听一听可好?” 此时已经临近黄昏,街边聚集了好些人,曲昭雪闭了闭目,未免云修竹大喊大叫唤来太多人,便请内侍将马车赶进了小巷里的岔道,她也并未下车,只撩开了窗帘,望着被内侍拦住的云修竹,道:“何事?” 云修竹知道拦着自己的人是皇后身边的内侍,也不敢造次,只竭力地往马车边上靠近,艰难地喘着,道:“云某只是想来问问曲娘子,当日在大慈恩寺后山,是曲娘子救了云某一命吗?” 曲昭雪闻言,转头望向云修竹,目光中没有半分不能明说的情感,反而是明澈透亮,只摇了摇头道了句“不是”,便移开了目光,将窗帘放下。 云修竹一愣,更加挣了命似的往前扑去,道:“可是你的帕子,我不可能认错!” 云修竹在家中闭门想了整整两日,才终于振作起来。 他与江问蕊的那些过往,就是一个错误,因江问蕊贪念过盛,也因他识人不清,才闹出了这般事情。 如今他的状元丢了,前途无望,虽空有勋贵之名,可在长安城中也无他落脚之地,如今连他这份天赐姻缘都是假的…… 自他成婚那日,他便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想来这一切的不幸,都源于他娶了一个错误的妻子…… 他若是当初娶了他真正的救命恩人曲昭雪,说不定老天爷便不会这般降责于他,一切都还能回到正轨…… 云修竹此时已经将曲昭雪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势必要挽回她的心。 而曲昭雪此时缓缓扯开了窗帘,冷冰冰地望着他,道:“什么帕子,我从未见过,云世子好自为之吧,莫要再说些无据之言了。” 云修竹仍不死心,道:“可是你以前,不是待云某有些情意吗?还拦下云某……” “住口!”曲昭雪怒斥了一声,道,“我从未对你生出什么情意过,日后也绝无可能,你请回吧,以后莫要再来找我了。” “若是你仍不悔改,那我们便只能京兆尹见了……” 曲昭雪这下彻底地将窗帘合上,再不看云修竹一眼,那内侍便赶着车往曲昭雪的家门口前行。 云修竹被曲昭雪劈头盖脸骂了一句后呆立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在自己眼前前行的马车,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厮大气不敢出。 云修竹口中不知在喃喃念着些什么,刚迈出一小步,便膝盖一弯,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一众小厮急忙围了上去。 屋顶上两个黑衣护卫头并着头瞧着,其中一人揉了揉手腕,道:“你看我这手法,正中膝盖弯,是不是进步神速?” 另一人冷笑了一声,道:“还不快些去跟王爷汇报!” 那人不屑地撇撇嘴,便不情愿地去了,一时间,原本还颇为热闹的巷子里,已然空无一人了。 …… 如今已经是入夜时分了,顾沉渊缓缓走出了含元殿,仰头望了一眼月明星稀的夜空,闭了闭目。 今日实在是疲惫得很,也不知曲昭雪回家后可休息了。 思及曲昭雪,顾沉渊勾了勾唇角,睁开双目刚要提步前行,便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登时身子绷紧…… “王爷,老奴送送您……” 顾沉渊转头,便见王丛那张略显苍老却笑意盈盈的脸。 顾沉渊抬了抬眉,并没有拒绝,只说了句“有劳”,便继续往宫门的方向前行。 而王丛落后顾沉渊两步的位置,恭恭敬敬地弓着身子,道:“王爷还真是辛劳,公务繁忙不说,却总能抽出点时间来瞧瞧圣人的身子,就连太子爷没王爷这般勤谨。” 顾沉渊脚步一顿,缓缓转头看向王丛,面无表情道:“王公公,慎言。” 王丛一愣,便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道:“瞧老奴这张笨嘴,说的这是什么话。” 顾沉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便继续往前走,可王丛却是喋喋不休的,道:“老奴听闻今日大明宫里走水了,还有位贺寿的娘子受伤了,确有其事?” “公公消息倒是灵通,不愧是掌管掖庭之人。” 顾沉渊笑了笑,便扭头看向他,道:“正巧,本官还有件事情,想问问公公。” 王丛看起来更恭敬了,道:“您说便是。” “大明宫有位名为明棠的宫人,王公公可有印象?” 王丛迟疑了片刻,看起来似是在仔细思索着,却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这宫中宫人众多,老奴也没法子将所有宫人的名字都牢牢记在脑子里呢。” 顾沉渊抿唇笑笑,道:“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就烦请王公公差人跑一趟掖庭,将这位明棠的宫人档案取来,她身为纵火疑犯,本官须得好生了解一番,才能审出个结果,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接着,顾沉渊便看向身旁的莫愚,道,“去随王公公走一趟。” 王丛一愣,一时没接住话,迟疑了一会,才道:“这已经入夜了,想必王爷也颇为疲乏,不如明日再……” “莫愚,还愣着作甚。” 顾沉渊语气颇为严厉,莫愚恭敬颔首,便一脸无奈地看向王丛,王丛这才道:“那请莫都尉随老奴来便是。” 谁知王丛刚要离去,却被顾沉渊拦住,道:“公公慢走,方才不是说,要送送本官的吗?” 王丛暗自咬了咬牙,便看向身后的小内侍,眯起了双目,道:“王会,领着莫都尉去掖庭,寻大明宫宫人明棠之档。” 身后的那个年轻的小内侍恭敬应是,抬眸望了王丛与顾沉渊一眼,便引着莫愚转了个弯,往掖庭方向走去。 而王丛跟着顾沉渊,脚步已不复方才那般轻松了,不论怎么问今日的走水之事,顾沉渊都不搭话茬,反而是问起了圣人的病,让王丛几乎招架不住。 待顾沉渊来到宫门前,上了马车离去了,王丛这才松了口气,揩了揩额上的汗渍,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暗自攥紧了双拳。 …… 而曲宜年在大理寺中听闻宫人报信,说是曲昭雪在宫中受伤已经回家了,吓得急忙赶回了家,看着女儿腿上的烧伤,只觉得心痛难忍,忍不住红了眼眶。 曲昭雪向曲宜年解释了好几遍是意外,曲宜年也觉得不放心,心中懊悔难耐,早知道拼着抗旨不遵,也不能让曲昭雪入宫。 待晚膳过后,曲昭雪便请父亲留在房中,待曲宜年在曲昭雪身旁坐下后,曲昭雪便开始说起今日宫中的见闻。 果然不出曲昭雪所料,待她说完媚棠的那番话后,曲宜年脸上的神情,是曲昭雪从未见过的。 惊讶,慌乱,甚至还有恐惧…… 曲昭雪稳下心神,将手腕上的玉镯退了下来,递到了曲宜年的面前,道:“皇后娘娘今日给我的,说我若有疑问,便来问父亲。” 曲宜年瞧着那只玉镯,伸手想要将那玉镯拿起来,手却颤抖个不停,忽而收回手,抬眸看向曲昭雪,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 “你想知道什么?” 第97章 陈冤 一 曲昭雪轻轻眨了眨双目,…… 曲昭雪轻轻眨了眨双目, 看着眼前颇具沧桑之感却依然俊朗的父亲,心里一酸,便扶上了父亲的手背, 道: “阿耶,我想知道一切……” “与我有关的, 与阿耶有关的, 还有与曲家有关的……” 曲宜年眼皮轻轻颤动着, 将手中的玉镯重新套上了曲昭雪的手腕,唇角似是泛起了一丝苦笑,道:“这些事, 阿耶本与你阿娘打定主意,要带到棺材里去的,既然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阿耶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曲宜年叹息了一声,闭了闭目,便开口道:“我们曲家的第一位家主是开国功勋,世代袭信国公爵位,永不降爵,虽然曾败落了几朝, 可是在前朝之时,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曲中杨为工部尚书之时, 为先帝解决了黄河岔道水患,重获重用, 而长姐……也就是你的姑母入宫成为了皇后。” “先帝与曲皇后恩爱和谐, 琴瑟和鸣,父亲在朝中也平安顺遂,而为父只是因为爱慕的女子是商户之女, 反抗了你祖父为为父安排的婚事,被逐出了家门。” 屋中的烛火颤动了一下,曲宜年的双眸似是也涌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轻声道:“为父当年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与你阿娘成婚之后,便当真与家里断绝了往来,中了科举后便入了大理寺做了主簿,谁知只过了一个月,便是十五年前腊月初一那一日,长安城发生了剧变。” “先帝宠信宦官王保,而先献王,先帝的亲弟弟,便于河北道称帝,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率河北道节度使军队一路向西南下,于冬月初一那一日攻入了长安城。” “而这位先献王,便是当今圣人。” 曲宜年话毕,便紧紧盯着曲昭雪,连着叹息了两声,道:“叛军与如今的勇国公殷忠率领的金吾卫里应外合,攻入皇城,先帝,曲皇后,还有年仅四岁的小太子,正死于那场宫变,据当今圣人所言,是死于宠信的宦官王保之手,而当时,良国公云秉正率群臣投诚,奉当今圣人为帝,而你的祖父,誓死不从,连带着整个信国公府被关在府邸之中。” “第二日,当今圣人前去太庙祭祖,将先帝、曲皇后与小太子的尸首葬于陵寝之中,谁知当日,太庙发生了爆炸,地宫竟然塌陷了。” 曲宜年身子猛然开始发抖,双手紧紧攥着衣衫,声音有些哽咽了,道:“父亲身为督造太庙的工部尚书,以谋大逆论罪,信国公府上上下下百余口人,一律按照家族族谱诛杀,而那时为父才知晓,父亲将为父从家谱里除了名。” “为父虽然姓曲,却因不是曲家人,而逃过了一劫……” 曲昭雪手指登时攥紧了身上的被子,眉头紧紧蹙着,喉咙有些哽住了, 竟然是这般缘由…… 如今的曲昭雪虽然从未与那些已逝的曲家人谋过面,可脑海中似是浮现出了那满地的血染红了夕阳,嘶哑又凌乱的哭喊震慑了长安城的天。 若不是当年父亲早已被逐出家门,那如今定然不会有曲昭雪的存在了。 曲昭雪记起自己的生辰,好似就是腊月初一…… 那时候仍是襁褓中的娃娃的自己,竟然见证了这样的惨案吗……她着实很难想象,父亲不得不为了保护妻子与一双儿女的性命,而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 那种痛苦,让曲昭雪的心一抽一抽地发疼。 曲昭雪伸臂揽住了父亲的肩膀,轻声道:“阿耶,都过去了,我们不是又活过了这十五年吗?祖父他们看着我们如今安然无恙,会高兴的……” 曲宜年仰着头眨了眨双目,将眼泪逼了回去,握着曲昭雪的手,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既知道了此事,便要将它烂在肚子里,记得了吗?” 曲昭雪目光一凛,轻声问道:“阿耶,那当年的太庙之事,当真是祖父之责吗?” 曲宜年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为父不知晓,更不敢去查证,若是当真将此案翻了出来,为父自己从不害怕,可是,为父还有你与你兄长,为父不能不为你们兄妹二人考虑。” “为父一条命死不足惜,若是不能将你与你兄长这唯一的香火延续下去,为父才是真的没脸去见父母了……” 当年太庙爆炸了,地宫还塌陷了,为何要追究督造地宫的工部尚书之责,却不查那导致地宫爆炸的火药来源呢…… 曲昭雪实在是觉得与常理不符,便问了出口,谁知曲宜年仍是摇头,道:“当年的案卷父亲无从查起,实在是不知原委。” 曲宜年看着曲昭雪若有所思的神情,突然急道:“你答应阿耶,莫要去碰此事。” “如今圣人说不定已经怀疑到你了,你此时若是太过冒尖,只怕会引来杀身之祸啊……” 曲宜年脸色苍白,紧紧地握着曲昭雪的双手,曲昭雪见父亲精神不稳,便急忙应下,道:“阿耶放心,女儿不会贸然行动的。” 要行动,也要做足了准备,有七八成把握之后再行动…… 原来不仅圣人,还有良国公、勇国公,都是共犯。 怪不得圣人会这般宠信他二人…… 曲昭雪看父亲仍然十分激动,深知此时不宜再问,便拍了拍父亲的后背,道:“阿耶,今夜不早了,快些休息吧。” 曲宜年一脸悲戚地抬头看着曲昭雪,抚摸着曲昭雪的肩膀,道:“阿耶只有你与你兄长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曲昭雪轻轻笑了笑,道:“放心吧阿耶,如今已是年底了,阿兄的家信说不定要到了,再过一个月阿兄也能回来过年了。” 曲宜年神色苦笑了一下,道:“你阿兄那里,为父是不担心的,只是阿昭你……” “这些日子你就乖乖在家中养伤,莫要出门了,记住了?” 曲昭雪看曲宜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也不忍他伤怀,便点头应下,催着他快些去歇息。 待曲宜年从屋中离去之后,曲昭雪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 看样子媚棠所言十之八九是真的,而这份家仇,曲昭雪觉得,自己不得不报…… 上次是在渭南县城,这次又是在皇宫内院,她的身边危机四伏,若她不主动出击,只怕早晚有一日会死于非命…… 说不定,就连当初污蔑自己,将自己弄进牢里险些处死刑的,也是这同一拨人。 曲昭雪看了看自己那被烧伤的小腿,祈祷自己快些痊愈。 她,怎能让这些要暗害她之人如愿。 …… 今夜的含元殿中,只燃了两根烛。 床榻之上倚靠着大迎枕的圣人,艰难地咳了几声,急切地从王丛手中将那药丸抢来吞下,又饮了一大口茶,那铁青的脸色才看起来好转一些。 圣人看起来呼吸十分不畅,扭头看向王丛,道:“方才襄郡王来过了?” 王丛恭敬颔首,道:“是来过了,瞧了瞧陛下。” 圣人看起来十分满意,点了点头,道:“看来朕当初留下他,真是对了。” 王丛脸上的笑有些晦暗不明,将那木盒塞进了袖子里,便道:“襄郡王自是忠心耿耿,今日皇后娘娘千秋宴,都亲自前去贺寿了呢……” 提及今日的千秋宴,圣人缓缓地板起脸,定定地望着王丛,道:“今日千秋宴,可有什么风声?” 王丛笑了笑,道:“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那含光殿走水了而已。” 圣人眉头一皱,微微眯起了双目,道:“哪里?” 王丛看似无意地提了句,道:“就是供了曲皇后画像的那一间……” 圣人身子一抖,看起来有些伤怀,又有些惊恐,道:“不会是……要来索朕的命了……” “陛下,您多虑了,陛下是真龙天子,阳气鼎盛,那邪魔外道怎能近身。”王丛安抚着圣人,往他耳边凑了凑,道,“依老奴之间,不如等您身子养好了,再把那姓曲的娘子唤进宫瞧瞧,若当真没什么问题,您也能安心了。” 王丛眸中似有什么在闪烁着,圣人手指蜷曲了一下,便叹息了一声,道:“你去替朕,再烧些纸钱吧……” 王丛恭敬应下,扶着圣人躺下又盖好了被子,轻声道:“您放心便是了。” 王丛定定地看着渐渐熟睡的圣人,唇角的笑意登时消失,缓步走出含元殿,向身旁一个身材颇为健硕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那内侍看起来神色阴鸷,恭敬地颔首应是,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第二日一早,曲昭雪刚刚起身,便觉得眼皮跳得厉害,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只当是这几日事情繁多忧思过甚,也不甚在意。 刚用完早膳,便听闻江问蕊来了,还带了好些谢礼。 曲昭雪自己房中见到了江问蕊,便见她脸色虽然苍白,但唇角含着笑意,比前几日看起来要容光焕发些。 江问蕊没多说什么,只将一个荷包放在了曲昭雪的身边,轻声道: “多谢……” 曲昭雪抿唇笑笑,便让落英将钱袋收起,道:“我既收了你的钱,便要将你的事情办好,不必多谢。” 江问蕊扭头看向妆台上的那只布老虎,活灵活现的,而且看起来有些陈旧,应当是有些年岁了。 这是曲昭雪八岁那年,她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江问蕊轻轻眨了眨眼睛,眸中似有什么在闪烁着,过了良久,才转头看向她,道:“你可曾怨过我?” 曲昭雪迟疑了一瞬,便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能曾经怨过吧,她也记不得了,如今再提此事,也没什么意义了,左右她也从未对云修竹生出什么感情来,更何况如今才发现,云修竹着实并非良配…… 而书中她二人能天长地久,想必就是因为,书中的曲昭雪早早便过世了,没有人揭露云修竹科场舞弊之事,他那真面目也就没能显现出来。 江问蕊看起来并未轻松许多,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若是怨我,我还能以如今的悲惨境况祈求你的原谅,让我心里好受些。” “可你不怨我,我总觉得欠了你什么似的。” 曲昭雪抿唇笑着摇摇头,道:“你方才那句‘多谢’,我接受了,这样一来,你我便两不相欠了,你觉得这样可好?” 江问蕊一边穿起斗篷,一边看着曲昭雪的那张日益俊美的脸庞,终于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好啊,你好生养伤吧,我们来日方长,尚能见面呢。” 曲昭雪向她微微颔首,在她出门前,还不忘说上一句“日后有案子再来找我”。 江问蕊那准备推开门的手一顿,迟疑着转过了头,定定地望着曲昭雪,终于忍不住,抿了抿唇,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在曲昭雪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坚决地推开门,与婢女一道走出了这间她曾无数次迈入,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迈出的闺房了。 那些年幼时的酸甜苦辣,也都随着那扇门,被关在了往昔。 曲昭雪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怔愣了良久,心里明白,这只怕是自己与江问蕊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江问蕊这般高傲的人,能向她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着实让她意外,估计江问蕊也觉得丢面子,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曲昭雪摇了摇头,将自己从思绪中拉出来,抚了抚自己狂跳的眼皮,重新捧起书卷读了起来。 这一日很快便过去,可是直到日薄西山,父亲还未回来。 曲昭雪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实在顶不住了,便请淮叔去大理寺走一趟问问。 谁知淮叔还未出门,便听到一阵敲门声,只见站在门口的荀彦宁满头大汗,剧烈地呼吸着,看着单腿艰难站立着的曲昭雪,道: “曲主簿,被下狱了……” 第98章 陈冤 二 今日近午时时分,一身绯…… 今日近午时时分, 一身绯红官袍的顾沉渊缓缓从大理寺狱走出,手里仍然捧着一本书卷,身旁立着的是莫愚和一众护卫。 “那掖庭里当真只有这些?” 顾沉渊熬了半个夜, 整个人疲惫得很,声音也微微有些沙哑, 将那书卷卷起, 一下一下地缓缓砸着手心。 莫愚微微颔首, 道:“当真,据内侍说,那媚棠也是刚进宫不久, 一进掖庭之后,便被安排进了大明宫做事。” 顾沉渊将手中的那本书卷递给了莫愚,道:“差人还回去吧,应当是没什么用处了。”待莫愚接下后,顾沉渊又从怀中取出了另一本书卷,道:“咱们的人,有没有说,这里面哪个人比较可疑?” 莫愚看着顾沉渊手中的书卷,迟疑了片刻, 道:“只说是十五年前能查实过世的宫人均在册,不过十五年前, 王爷您也知晓,可能有些宫人葬身火海, 尸骨无存或难以辨认, 也未可知……” 顾沉渊打开了那本书卷看了看,只见那含光殿于十五年前过世的宫人尤其多,占满了两整页, 含光殿掌事公公李怀,曲皇后贴身宫人春桃、春梨,还有约莫二十几人的名字。 顾沉渊手指揉了揉眉心。 那媚棠既然自称曾经在曲皇后身边做事,必定曾是含光殿的宫人,那自然在掖庭内档中有记载,可是含光殿的宫人,早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十五年前的含光殿,根本没有幸存者,而且就算是有,他也根本无从查起。 顾沉渊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的那本书卷重新收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大理寺的大门,双耳动了一下,双目微微一凛,便看着那护卫,道:“将人放了吧……” 那护卫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顿了顿才行礼应是,迟疑着看向莫愚。 顾沉渊只望了莫愚一眼,莫愚眉心一跳,缓缓抬头瞧了瞧,便面色沉重地看向那护卫,道:“快些放人,还听不明白吗!” 那护卫急忙应声去了,顾沉渊则并未回头,直接向书房走去。 这个媚棠当真是嘴硬得很,昨夜审了一整夜,什么也不肯吐露…… 顾沉渊想起昨日看到曲昭雪从火场中逃出来,那小腿被烧伤的模样,就觉得心一抽一抽得疼,忍不住对媚棠用了刑。 而现在来看,媚棠倒并不是一点用没有的…… 顾沉渊冷笑了一声,待回到书房之后,片刻不敢歇息,反而是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叠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案上。 竹青适时地捧上了茶水和糕点,顾沉渊连头也没抬,竹青便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而顾沉渊手指抚过桌案上的那一叠卷宗,目光幽深了许多。 那卷宗上写的是“信国公谋大逆”…… 顾沉渊手指轻点着桌案,盯着那案卷看了良久,才翻开了案卷读了起来,谁知刚看了没有一会儿,竹青便来报,说是曲宜年主簿求见。 顾沉渊握着案卷的手指一紧,猛然抬头看向竹青,紧蹙着双眉,便将案卷收起,示意竹青将人请进来,又起身理了理衣袍,先迎了出去。 曲宜年看起来神色有些忧虑,眼底那抹黛青十分明显,一看就是夜里并未歇息好的模样,顾沉渊眉头蹙得更紧,在曲宜年向他行礼之前率先扶住他,道:“曲主簿不必多礼,倒是昨日令爱进宫受惊了,是我之过,未能照看好令爱,让歹人有机可乘……” 曲宜年摇了摇头,道:“王爷折煞下官了,今日下官唐突来此,确实是有要事相商。” 竹青此时已经很有眼色地将门关上了,与几个护卫一起守在门外,顾沉渊引着曲宜年来到了桌案旁,习惯性地斟了杯茶,道:“曲主簿有话直说便是。” 曲宜年抿了抿唇,看向顾沉渊,道:“王爷乃是天子近臣,可知晓圣人突然借皇后娘娘之手要见小女,可是有旧案重提之意?” “今日圣人身子不好,并未听说有此意。”顾沉渊轻轻摇头。 曲宜年叹息了一声,道:“昨夜下官将十五年前之案的原委,告诉了小女。” 顾沉渊脸上并无惊讶之意,只手指捏紧了杯壁,轻声道:“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了吗?” 曲宜年一顿,便微微颔首道:“与王爷有关的,下官一概没说,王爷放心便是。” 顾沉渊看着曲宜年的反应,眼神有些晦暗不明,取出了一本书卷放在了曲宜年的眼前,道:“这是十五年前含光殿过世的宫人,曲主簿瞧瞧,可有眼熟的?” 曲宜年下意识便伸臂想要接过那书卷,可是手指还未触碰到书卷时,突然轻轻一颤,才恭敬接过,展开看了几页,双目眨了眨,便合上后,轻声道:“下官从未进过后宫,与这后宫中的宫人并不相熟,且早已被逐出家门,这些名字,下官着实没有什么印象。” 顾沉渊瞧着曲宜年低垂的双眸,接过了那书卷,放在手心里摩挲了片刻,道:“媚棠或者明棠这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曲宜年十分果断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十分清明,道了声“从未”。 顾沉渊并未说什么,只宽慰了曲宜年几句,待曲宜年离去后,便重新拿出那信国公府谋大逆之案的案卷,叹息了一声,重新看了起来。 谁知这一看便看到了下晌,顾沉渊突然被闯入的莫愚打断。 顾沉渊有些烦躁,抬眸看向他,却见一向沉稳的莫愚神色慌张,心下一沉,一丝慌乱漫上了心头。 “王爷,方才金吾卫押送着江南西道昆山县令曲绥元,入了长安城的大门,直奔皇城而来。” 昆山县令曲绥元,曲昭雪的兄长…… 顾沉渊猛然站起身,定定地望着莫愚,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王爷,没时间解释了,已经快到大理寺门口了,看样子是要押入咱们大理寺狱。”莫愚深深地呼吸了几下,道,“这次是勇国公亲自去了昆山将人带了回来。” 顾沉渊此时已经冷静了些,道:“罪名是什么?” 莫愚摇头,闪身给顾沉渊让道,道:“王爷,他们约莫已经到大理寺门口了……” 顾沉渊双手在身侧攥紧了拳,快步走出了书房,心里还在不住地盘算着。 圣人缠绵病榻是真,而且有自己的人看着,让圣人的病尚好不了那么快,应当不是圣人的意思。 可勇国公殷忠竟然瞒过他的耳目直下江南,直接将人带了回来。 想必正是他在渭南县办案时,无暇顾及长安诸事,才让殷忠钻了空子。 可是,这人犯既然送进了长安城,还要送进他大理寺,定然是大案要案了…… 在这种风口浪尖上,若是让圣人知晓,曲家的儿子犯下了大罪,岂不是火上浇油,连带着曲主簿与曲昭雪都有危险…… 思及此,顾沉渊在莫愚耳边吩咐了几句,便加快脚步,待到了大理寺大门口,便见殷忠正骑着高头大马睥睨着顾沉渊,道:“王爷,殷某来送人犯了。” 身后的囚车上,青年鬓发散乱、一身囚服,低垂着头不言语,虽然身上并无伤痕,可是面色蜡黄、身材瘦削,看样子便知这路上受了不少苦…… 殷忠下了马后,迈着坚实的步子上前,目光不善地看着顾沉渊,道:“殷某路过江南西道,便顺道将这犯下大不敬之罪的昆山县令曲绥元押解入长安城,思来想去,襄郡王深受圣人信任,此处又固若金汤,用来暂押犯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顾沉渊冷冷地望着他,道:“敢问这位曲县令,犯下的是哪一条大不敬之罪啊?” 殷忠高昂着下巴看着顾沉渊,摆了摆手,便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上前,恭敬行礼道:“王爷,小人是江南西道马夫,向长安城送信之前例行检查时,发现曲县令的一封家书里,竟然写了些对圣人不满之言,这不是板上钉钉的大不敬之罪吗……” 顾沉渊眯了眯双目,道:“书信在何处?” 殷忠忽然笑了,道:“王爷逾矩了吧,此案当由御史台审理,再禀明圣人,与王爷这大理寺卿可没什么牵扯,殷某只是借个王爷的地方,看守囚犯罢了,毕竟那御史台也没个牢房……” 还未等顾沉渊说什么,殷忠便吩咐道:“来人,将囚犯押进大理寺狱,再去大理寺主簿曲宜年擒住,一并下狱。” 顾沉渊眸光一闪,定定地望着殷忠,道:“此事与曲主簿何干?” “王爷有所不知,这书信之中,也有曲主簿的笔迹,那说的话,可比曲县令好听不到哪里去……” 那驿站马夫叹息了一声,抬眸便与顾沉渊的眼神交汇,登时一惊,身子被吓得一凛,扭头看向殷忠,殷忠则勾着唇,挑衅一般看向顾沉渊,道:“王爷若是不愿意借地方,或者是有包屁罪犯之意,大可明说,这长安城中不止大理寺有牢狱,那刑部和京兆府的大牢也是不错,殷某换个地方关人也是可以的。” “看样子,国公爷是有皇命在身了?”顾沉渊挑了挑眉,同样向他昂起了下巴。 殷忠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手令,在顾沉渊面前一展,道:“御史大夫手令,昆山县令曲绥元,大理寺主簿曲宜年,因涉大不敬罪一案,于长安城中关押待审。” 曲宜年父子正在下狱之时,金吾卫官兵大张旗鼓地入了宣阳坊之中,缓缓进入一条小巷之中,砸响了一家的大门。 谁知砸了半晌,那大门内也无人应答,为首的那人怒而将大门踹开,一众官兵鱼贯而入,谁知这小宅之中,竟然空无一人了。 为首的那人愤恨地啐了一句。 竟然来晚了一步,让她们给跑了。 为首那人又走出宅门,没好气地敲响了隔壁的大门,过了良久,大门才开,只见一个面上有烧伤痕迹的年长男子坐着轮椅打开了大门,冷冷地望着他们,道:“何事!” 趴在他腿上的一只肥胖的橘猫十分警惕地望着眼前的一众官兵,已然做好了拼命的架势。 为首那人没什么好脸色,目光从那张辨不出面目的脸掠向了那只肥橘猫,冷冰冰道:“隔壁人呢?” “老头子我腿脚不好,哪里知晓隔壁之事,你们若是怀疑,直接进来搜便是!” 老头没好气地答了句,便挪开了轮椅,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一众官兵进来搜查了半天也没寻到什么,只能悻悻走了出来。 “你们几个在这里看守着,其余人跟我走!” 为首那人咬了咬牙,环视着这个小巷,道:“掘地三尺,也要把曲家那罪人找出来!” 第99章 陈冤 三(补昨天) 皇城之中,御…… 皇城之中, 御史台之外,一抹绛紫的瘦长遒劲的身影正立在那里,迈着沉重有力的步子走进了御史台的大门。 “骆某正有要事想去寻王爷相商, 没想到王爷竟亲自来了……” 一个同是绛紫官袍的男子从门内迎了出来,这男子中等身材, 头发已经花白了, 胡须又长又密, 颇有几分美髯公的意思,恭恭敬敬地向顾沉渊行礼。 此人正是御史大夫骆易坤。 曲家父子之案正是由御史台主审,而这位骆大夫, 便是主审官…… “骆大夫客气了,顾某也是听闻长安城中有大案,将人犯押到我大理寺之中,才跑这么一趟的。” 骆易坤引着顾沉渊进了内室入座,斟过茶之后,便取出了一封密信递给了顾沉渊,道:“王爷瞧瞧这个。” 顾沉渊一顿,便接过了,一边拆着, 便听听骆易坤继续道:“这封信中所写的便是曲主簿与曲县令父子二人的通信往来,这其中正有指斥乘舆之言, 能称得上是大不敬之罪了。” 顾沉渊蹙着眉头,仔仔细细地将这封信研读了一番, 唇角抿起, 缓缓将这封信放下,道:“圣人可过目了?” “尚未……”骆易坤捋着胡须,道, “不过,说不定也快要知晓了。” 顾沉渊将信件重新封好,看着骆易坤,只听他又道:“方才王公公来过了,将那原信取了去,应当是呈给圣人了,说不定圣人看过信后,令三司推事(1)的旨意就下了。” 顾沉渊手指轻轻点着桌案,道:“这封信,可否让顾某取走?” “王爷取走便是,无妨。”骆易坤叹息一声,道,“只是听闻曲家仍有一女在逃,无辜女子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顾沉渊眸光晦暗,将信收起来之后,便起身行礼,道:“骆大夫,顾某尚有公务,先行一步去处理了,待圣人旨意传下后,顾某再前来商讨此案诸事。” 骆易坤欣然应下,将顾沉渊送到了御史台的大门口,待顾沉渊所乘马车缓缓行进消失在了巷口,才反身回去。 而在马车之中的顾沉渊看着莫愚,道:“怎么样了?” 莫愚摇了摇头,道:“护卫们没赶上,但是王爷莫急,守在曲娘子家门口的一个护卫来报,说是曲娘子带着家中奴仆逃走了。” 顾沉渊闻言,眉头登时拧起,道:“逃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护卫跟着的,若有消息,便来汇报。” 顾沉渊长叹了一口气,说不出如今自己心里是担忧还是庆幸,虽然曲昭雪暂时是逃过一劫,可是偌大的一个长安城,如今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顾沉渊手中紧紧捏着那封信件,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焦急。 这一关,实在是不好过。 …… 孙记药铺的一辆马车缓缓从东市与宣阳坊门之间的街道上缓缓向南驶去,那马车上摆放着四个大箱子,旁边坐着六个小伙计,其中两个身材娇小,用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与身旁的另一位脸上有着烧伤痕迹的长者交换了一个眼神。 曲昭雪将兜帽往脸上遮了遮,听着坊中似是在追捕逃犯的声音,一颗心仍然悬着,直到驶离了闹市区,才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她们在收到荀彦宁的消息之后,便收拾细软及时跑出来了…… 曲昭雪将手腕上的玉镯又往衣袖里塞了塞,在昭国坊门口停下,谢过了那孙记药铺的掌柜,便趴在了淮叔的背上,与一道下了马车,七拐八拐地入了坊中。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飞快地越过了好几个坊,终于到了东南角的青龙坊,由着淮叔领路,在一座颇为破落简陋的宅院前停下,敲响了大门。 “娘子放心,这家的主人姓李,是老奴的兄弟,与老爷也有深交,可以信任的。” 淮叔压低了声音,拍了拍曲昭雪的手腕,示意她莫要担心。 曲昭雪倒是相信淮叔的判断,警惕地环视四周,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今日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让她根本没有时间思索。 她先是在渭南县被刺伤,好不容易回了家,一道旨意唤她入了宫不算,还在宫中莫名其妙被烧伤,捡回一条命后,父亲和兄长却出事了…… 谋大逆…… 曲昭雪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罪名可比杀人之类来的严重得多,更何况父亲身份特殊,此案若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面,父亲和兄长作为前信国公的后代,那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而且,还会株连到自己、淮叔、落英…… 曲昭雪双手攥紧了拳,此时门打开了,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待看清了门外人的脸,大吃一惊,急忙将门敞开道:“进来再说。” 淮叔的腿脚也是不太便利,但强撑着进了院子,曲昭雪一把抓住落英递上来的拐杖下了地,杵在一旁看着那男子警惕地瞧了瞧四周,便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一边引着他们进去,道:“外面太冷了,还是先进屋吧。” 曲昭雪环视了一下这个小院,看着这干净却狭小的院中摆满了木匠用的家伙,心里已经有了点数,撑着拐杖进了屋子,便见屋中尚有一个妇人和一对约莫六七岁的儿女,正在一旁张罗着倒茶烧炭。 淮叔艰难地坐下,揩了揩额角的汗渍,道:“不必忙活了,我们只借地方躲躲休整一番,不会在此久留的。” “阿兄这是怎么回事?”那男子瞧瞧淮叔,又扭头看向将披风褪下的曲昭雪,眸中明显闪过一瞬的惊讶之色。 曲昭雪已经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眼光,想必此人也是见过先曲皇后的人,见到她才会这般惊讶,倒是对他唤淮叔的那声“阿兄”有些惊奇。 她竟不知,淮叔在这世上尚有亲人。 此时这家中的小女儿端着茶具上前,给曲昭雪和落英各捧上一杯茶,脆生生道:“娘子请用茶。” 曲昭雪看着这小姑娘苍白中略透着些菜色的小脸,顿时起了些怜惜之情,急忙伸手接过那茶杯,道了句“多谢”,目光落到那小姑娘的衣衫上,顿时感觉熟悉得很。 这好像是她小时候曾经穿过的布裙。 那小姑娘与她对视一眼,脸便有些发红,小声说了句“不客气”,便躲在了自己母亲的身后,而那荆钗布裙的妇人看着曲昭雪,神色十分激动,眼角发红,泪珠正挂在眼角,忍不住喃喃说了句“太像了”。 曲昭雪向她微微颔首,便听淮叔道:“曲老爷与小郎君被抓了,罪名是谋大逆,这才带着曲小娘子来避一避。” 那夫妻二人均是一脸惊惧之色,对视一眼,便目光灼灼地看着曲昭雪,而淮叔则看向曲昭雪,道:“这位是老奴的堂弟李惟,这是他的妻子,名唤梨娘的。” 曲昭雪急忙起身道:“多谢二位收留之恩,待入夜后我们便想法子离去,不会牵连二位……”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行礼,谁知那名为梨娘的妇人急忙上前,在她屈膝之前扶住了她的胳膊,道:“娘子客气了,这坊临近城门,安全的很,你们在此处呆着便是。” 梨娘将曲昭雪摁回座位上,又接过了儿子递来的糕点摆在了曲昭雪面前,道:“娘子用些吧,我这便去做些饭菜。”说着便领着一双儿女出了房门。 曲昭雪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下了,总觉得梨娘对自己有些太过热情了,压下心中强烈的疑惑之情,只听李惟又道:“娘子莫要担忧,李某先出门探探风声,等时机成熟了,自会想法子送你们出城。” 可曲昭雪却摇了摇头,道:“李叔想法子将淮叔与落英送出城即可,我不能出城。” 淮叔一惊,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娘子若是不走,老奴与落英没有独自出逃的道理。” 落英吓得紧紧抱着曲昭雪的胳膊,道:“娘子不走,婢子也不走……” 曲昭雪紧蹙着双眉,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意,可是那些官兵找的是我,与你们无关,我若是与你们一道,一个不慎被抓住,你们也会跟着受罪,可如果只有我一人被抓,他们自然不会再去寻你们的踪迹。” “若真是圣人之命,他是一定会斩草除根的。”李惟冷嗤了一声,一拳锤向桌案。 曲昭雪心里盘算着,觉得此处还是太过危险。 此处虽然远离皇城,但毕竟尚在长安城之中,官兵搜到此处,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而一旦搜到这里,必然会连累这家夫妇…… 曲昭雪正在脑中搜寻着其他适合躲藏之地,刚要说话,却见淮叔双目一眯,突然抓住了曲昭雪的胳膊,轻声道:“娘子,先莫要出声。” 曲昭雪心里一颤,看着淮叔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落英十分适时地拦在了曲昭雪的面前,将袖中的匕首抽了出来,正在严阵以待。 谁知此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第100章 陈冤 四(二更) 淮叔与李惟二人…… 淮叔与李惟二人在院中水井旁的杂草垛里, 抽出来两把钢刀,紧紧握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门口靠去。 梨娘此时已经将一双儿女好生藏到了箱笼之中, 又扶着曲昭雪躲在了屏风后面,透过窗缝看着院中的情形。 李惟将刀藏在了身后, 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道:“是谁啊?” 门外无人应答。 李惟眸光一闪, 举刀便做好了劈杀的准备,此时门突然开了,只见一个身上沾着些许血迹的女子惨叫一声, 便扑倒在地。 李惟与淮叔二人一愣,手中的刀便迟疑着没有落下,谁知门外尚有旁人冲了进来,举刀便砍向二人,院中登时陷入了混战之中。 曲昭雪紧张得心如鼓擂,看着淮叔拖着一双并不灵活的腿与歹人鏖战,心中十分不忍。 她知晓淮叔身上有些功夫在,可没想到他功夫这般好,三下两下便将放倒了两个歹人, 更是毫不留情地将二人一刀毙命,没有一丝犹豫。 李惟也是如此。 那倒在地上的女子在地上艰难匍匐着往屋里爬, 刚爬到门口,便被落英给截住了, 落英刚要对她下手, 曲昭雪看到那女子的脸,登时一惊,急忙唤住了落英, 道:“慢着!” 这女子,是媚棠啊…… 媚棠抬头看着曲昭雪,登时喜极而泣,道:“曲娘子,你果真在此。” 此时院中的兵刃相接声又大了些,曲昭雪一瞧,便见门外又来了一人,正是顾沉渊安排在她家门口的那两个小护卫其中的一个,登时眼神一亮。 他们有救了…… 然而曲昭雪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之感,看着媚棠,厉声道: “你将歹人引来,是何居心?” 媚棠慌乱地摇头,道:“这不是我的本意,大理寺将我放出来之后,我是想去找你的,可是却正巧碰上你蹭了药铺的车逃跑,我便跟了过来。” 媚棠咬了咬唇,道:“没想到,他们竟然差人跟踪我,才找到了这处……” 曲昭雪冷着脸道:“你所说的的‘他们’是谁?” 媚棠紧咬着牙关不肯说,落英气得抓着她的肩膀,怒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帮人三番四次要暗害娘子,你竟还助纣为虐,硬要娘子的性命!” 媚棠拼命想要将落英的双手从身上扯下来,有什么话想要脱口而出,却生生止住。 此时外面的声响已经停歇,只见一个护卫入了内室之中,道:“贼人已经被全歼,我们兄弟在此保护曲娘子,曲娘子放心便是。” 曲昭雪道了声谢,便脱口而出道:“那王爷呢?” 那护卫神色有些尴尬,道:“已经去送信了,只是尚无回音。” 曲昭雪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在护卫退下去处理尸体之后,便又垂眸看向媚棠,苦笑了一声,道:“你就这么想让我去死吗?” 媚棠一惊,急忙解释道:“我绝无此意,我……” “先是在宫中与歹人密谋纵火想要将我烧死,如今又引了歹人来,想要谋害我,还说没有此意?” 曲昭雪蹲下身子与媚棠平视着,道:“你说曲皇后于你有恩,我看是有仇才是吧……” “不是的,上次在宫中,我也是被他们摆了一道,我的本意是想劝你加入我们,谁知道他们竟然中途改变计划,纵火要将你烧死,至于这次……” 媚棠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被放了出来之后,一心只想找到你,没想到一时松懈,又被他们盯上了……” 曲昭雪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众护卫进了院中,与方才那个小护卫说着什么,还对着媚棠指点着。 曲昭雪心里有了数,想必顾沉渊将媚棠放出来,正是想要引出媚棠的幕后之人,便看向媚棠,手指着那院中之人,道:“你瞧瞧这院中的人,都是你背后的主子派来杀你的,就算这样,你还要为他们卖命吗?” 媚棠眸光闪烁着,道:“曲皇后于我有恩,他也于我有恩,我不能背叛曲皇后,更不能背叛他……” “春棠?” 媚棠听到这一声,身子登时战栗了一下,一脸惊恐地扭头看去,只见立在自己眼前的妇人同是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春梨姑姑……” 媚棠嘴唇蠕动着,惊得都不会眨眼了。 梨娘蹲下身子,眼中含着热泪,道:“你……你还活着?” 媚棠的眸中的泪水登时落下,忍不住扑到了梨娘的怀中嘤嘤地哭了,嘴里不住地喊着“姑姑”…… 曲昭雪被眼前的变故惊到了,往后撤了步子,只见梨娘将她猛然从怀中推出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狠心给了她一巴掌,道:“你怎能这般暗害曲娘子呢!她是娘娘的什么人,你难道不知晓吗!” “姑姑,我绝对没有暗害曲娘子的意思。”媚棠捂着脸也不敢反驳,哭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曲昭雪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很难形容自己心里的震惊。 她竟然曾是宫人,而且看样子,还算是个掌事宫女般的角色。 “我真的从未想过要害曲娘子,他们说的,让我劝说娘子加入我们,为曲皇后报仇的……” 媚棠眼角划过一滴清泪,紧紧握着梨娘的手,道:“姑姑,你一定要相信奴婢,你知道的……” 媚棠向梨娘哭泣诉说着自己的忠心,而曲昭雪则一边仔细思索着,一边扭头看向院中正在忙碌着处理尸体的身影,只见淮叔正蹲在地上看着满地的尸体尚未起身,握着刀柄的手微微有些发抖,轻轻地将几个尚未闭目的尸体眼睛缓缓合上…… 曲昭雪拄着拐杖向前走去,看着地上尸体的面容,只见这几个刺客肤色都十分白皙,而且脸上没有半点胡须的痕迹,且身材较寻常男子要瘦些…… 曲昭雪心中有了些猜测,轻声道:“淮叔,能不能瞧瞧,这些尸体是不是太监?” 淮叔抬头看向曲昭雪,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像是还未查验过,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似的,闭了闭目,便摸上了尸体的腿间,只一瞬,便艰难地点了点头,道:“是太监不错。” 曲昭雪轻轻眨了眨双眸,看来自己的猜测是不错了…… 媚棠是宫人无疑,可是一个宫人,能自如出宫为妓,又能回宫重新做活,想必她真正的主子,正是掌管宫人的内侍省中之人。 正如现在死在院中的内侍一般…… 曲昭雪缓缓回到了屋中,冷冷地看着媚棠,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的主子,是不是内侍省的人?” 媚棠身子一凛,猛然抬头看向曲昭雪,咬了咬牙,又狠狠地摇了摇头,道了声“不是”。 曲昭雪心里有了一番思量,看向梨娘,道:“还未请教这位姑姑,是何身份?” 梨娘揩了揩眼泪,起身后端正恭敬地行了个福礼,道:“奴婢前大明宫掌事宫女春梨,见过公主。” 曲昭雪眉心一皱,眯起了双目,疑惑道:“公主?” 梨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然捂住唇,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求助般的看向刚刚走入屋中的淮叔。 曲昭雪扭头看向淮叔,只见淮叔一脸悲戚之色,长叹了一口气,道:“春梨,家中可有适合长谈之地?” 曲昭雪脑子里有些木,手指紧紧抓着腕上的玉镯,随着淮叔和梨娘到了偏房之中,直到自己坐在淮叔对面,听淮叔亲口说出了那句“曲皇后便是娘子的亲生母亲”,那种不真实感仍萦绕着她…… 这怎么可能呢? 这么荒唐的事情,让她怎么能相信…… 淮叔看着神色怔愣的曲昭雪,又叹息了一声,道:“十五年前宫变那一日,恰逢皇后娘娘临盆,老奴正是大明宫的掌事公公,与春梨一道守护在娘娘身旁,娘娘产下了一个女婴,正是娘子。” 曲昭雪手指紧紧抓着衣衫,只觉得淮叔的话忽近忽远,在她脑中萦绕着,可她却什么都听不下去…… “官兵逼宫在即,娘娘伤了身子,自知时日无多也难以存活,便差大明宫侍卫长,正是老奴的亲弟弟李惟,让老奴与春梨带着娘子出宫谋一条生路,而娘娘则在大明宫中的含光殿中,烧了一把大火……” 淮叔说到动情之处,手指抚上了自己脸上被烧灼的伤痕,顺势揩了揩眼角的泪水,道:“虽然也有内侍省的宫人和侍卫阻拦,但我们还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成功从宫中逃了出来,可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信国公府也被围,我们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长安城中与街边乞丐混在一起,躲了整整两日,等到街道上的官兵都散去,才知道信国公府已经倒了,奴婢们没了法子,只能试着奔去宣阳坊,找到了曲家尚存的血脉,正是曲老爷……” 春梨忍不住呜咽出声,双眸中满是忧伤与惊惧,道:“娘子当时饿了整整两日,一开始还哭闹着,可是后来哭声渐弱,都快要没气了,奴婢吓得不行,好不容易找到了曲老爷,才知道曲老爷的夫人正值生产,可婴孩却不幸夭折,曲老爷和夫人便收留了娘子,将娘子当做自己的女儿,一直照料至今……” 淮叔闻言也不免动容,似是回忆起了十五年前那几日动荡如地狱般的日子,不住地揩着眼角的泪水。 春梨看着呆坐在那里的曲昭雪,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她腕上的那只手镯,轻声道:“娘子,曲皇后是您真正的母亲,先帝是您真正的父亲,您才是先帝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啊。” 第101章 陈冤 五 大理寺狱之中,顾沉渊正…… 大理寺狱之中, 顾沉渊正蹲身在牢房外,低垂着头,认真地看着牢中那读着信件的两父子。 曲绥元苍白的一张脸, 看过那封信后脸色变得惨白了许多,颤抖着双手, 将信递给了顾沉渊, 道:“这确实是家父与曲某在往来书信中的原话。” 顾沉渊看着曲绥元那张与曲昭雪并不太相像的脸, 默默接过了那封信,道:“你在昆山之时,此事是如何东窗事发的, 那勇国公又是如何前去抓捕你的?” 曲绥元双眸狭长,与曲昭雪那般灵动的小鹿眼不同,此时已经蒙上了些许灰暗,只见他叹息了一声,便道:“曲某收到父亲来信后,便向驿站发了回信,谁知第二日,勇国公便领兵出现,不由分说搜查了曲某的宅子和县衙, 搜出了那封信,紧接着便将曲某押解回长安, 半刻钟也没有耽误……” “说来也是曲某大意了,若是将那封信藏好, 或者干脆烧掉, 说不定便没有这事了……” 曲绥元一脸痛苦地闭着双目,而曲宜年则拍了拍曲绥元的肩膀,道;“还是怪为父, 虽是写信劝诫你谨言慎行,没想到自己却根本没做到,反而肆意出言,才落得如今这般结果。” 曲宜年的脸色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往前凑了凑,道:“王爷可知,小女她如何了?” 顾沉渊本正在将信收起来,闻言动作一顿,才道:“她已经逃走了,曲主簿放心,我会想法子的。” 曲家父子闻言,均是长舒了一口气,曲宜年叹息了一声,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向顾沉渊,道:“王爷,小女无辜,与此事着实没有干系,还请王爷看在同袍之义,和小女曾助王爷破获渭南县之案的份上,为她谋一份生路……” 话毕,曲宜年便起身一拜,却被顾沉渊扶住了胳膊。 顾沉渊目光坚定地看着曲宜年,轻声道:“曲主簿放心便是,曲娘子会活下来的。” 曲宜年感动不止,刚要再谢,却见护卫来报,说是宫中来人传旨意,请襄郡王入宫面圣。 顾沉渊闻言目光一凛,便与曲家父子告别,出了大理寺狱匆匆赶往皇城。 待到了含元殿门口,隔着殿门,都能听到里面一阵混乱之声。 “曲家!又是曲家!一个个的乱臣贼子!” 顾沉渊脚步一顿,微微抬眸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便在殿外立着侯了许久,才被引进了殿中,抬头一看,便见王丛、勇国公与骆大夫均在殿中立着,骆大夫一脸惊恐又忧心,时不时用衣袖揩着汗渍,勇国公则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只有王丛,仍然抿唇笑着。 顾沉渊稳住了心神,恭敬行礼,却被圣人打断了。 “沉渊免礼,朕听骆大夫所,你知晓曲宜年父子二人大不敬之案了。” 圣人看起来精神比前几日好多了,但是脾气却差了许多,那股子戾气直直地扑面而来。 顾沉渊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恭顺谦和,道:“臣知晓此案。” “那好!”圣人一拍桌案,猛然起身,脚下却踉跄了几步,身旁那个名为王会的年轻小内侍及时扶住了他,圣人便顺势撑着王会的胳膊,睨了一眼那躲躲闪闪的骆大夫,道,“朕要三司长官会审此案,便由沉渊你来主审,定要秉公审理,还要办成铁案,堵住天下人之口!” 顾沉渊缓缓抬头看向面部有些扭曲的圣人,缓缓启唇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王丛看着圣人剧烈起伏着的胸腔,急忙上前去,不动声色地将小内侍王会推到了一旁,接过了圣人的手臂,道:“陛下,可莫要为了这种乱臣贼子动怒,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啊……” 圣人望了王丛一眼,缓缓平复了些心情,定定地望着顾沉渊,道:“就后日,太极殿,朕要亲自监审,朕倒要看看,这十几年来,朕饶了他曲宜年一命,他还有何处对朕不满!” 圣人说完,便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王丛在一旁使劲给他顺气,身旁的小内侍王会很有眼色地递了杯茶水,圣人一边接过那茶水饮了一口,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剧咳,才强撑着让众人都退下。 顾沉渊一直冷眼瞧着,沉默着没有出声,恭恭敬敬地退下后,只与骆大夫商讨了些后日三司推事事宜。 骆大夫也是个没主意的,生怕此事处理不好,触了圣人的逆鳞,无论顾沉渊说什么,也只“好好好”地应着。 勇国公只望了一眼顾沉渊,便冷嗤一声,与手下大声吩咐着在长安城中抓捕女逃犯曲昭雪一事。 顾沉渊面上不显,可心里却是沉重万分,双拳在身侧攥紧了。 后日三司长官会审不算,圣人还要亲审,若是曲昭雪真的被勇国公抓到,在圣人面前露了相,那才真真是麻烦事。 …… 如今已经是夜里了,内室之中的曲昭雪在昏暗的烛火光下,定定地望着手中的那只玉镯。 梨娘说,这玉镯是曲皇后一直戴在腕上的贴身玉镯,后来被曲皇后送给了自己的闺中密友,当今的云皇后…… 如今云皇后又将镯子还给了她…… 曲昭雪心里乱糟糟的,很难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世,竟然是这样的。 她与曲皇后长得那般相像,不是因为她们是亲姑侄,而是因为她们是亲母女…… 这只玉镯已经在曲昭雪手中摩挲了许多遍了,上面似有一丝裂纹被修补过的痕迹,看来这镯子经历过的主人都对它十分爱惜,如今到了自己手上。 曲昭雪将镯子紧紧攥在手心里,闭目叹了口气。 若是十五年并没有发生了宫变之事,她如今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那座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皇城,就会是她的家,那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圣人与皇后,就是她的父母。 那皇城就会如同一座精致的鸟笼一般,将活泼的原身锁在里面,毫无自由可言…… 可若是那样的话,她的亲人都能活着,这个世上会多好些爱她的人,她也不必为了生计与未来烦忧…… 曲昭雪闭了闭目,竭力将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如今她的当务之急不是处理什么身世之谜,而是要在躲避追捕的同时,设法救父亲和兄长出来。 可是她如今人微言轻不说,露面仍有危险,也不知道父兄所涉何案,根本无从为父兄洗脱冤屈…… 曲昭雪缓缓睁开双目,望着紧闭的窗户,在萧瑟又略显狂乱的北风袭击下时不时哐哐作响,忍不住蹙了蹙眉。 若是能见顾沉渊一面就好了…… 此时门外突然生出些响动来,曲昭雪心中警铃大作,身子登时绷紧了,刚要做出反应,便见房门突然敞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几乎盖住了整个房门。 屋内的灯火影影绰绰,衬着男人的影子也飘摇不定,但曲昭雪在看清他脸的那刻,突然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定了下来。 顾沉渊来了…… 曲昭雪急忙起身,撑着拐杖想要上前去,却见顾沉渊飞快地将门关上,托住了曲昭雪的双臂,将她扶着坐了回去,道:“坐着就好,莫要起身。” 曲昭雪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了顾沉渊的双臂上,顺着顾沉渊的动作,让他的手臂扶住了自己的后背,脸颊蹭在了顾沉渊的怀中,感受到了他一路顶着北风风尘仆仆而来,身上沾染上的一股寒凉之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顾沉渊怀中是曲昭雪瘦削却绵软的身子,感受到了她的战栗,才知自己身上有些凉了,便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将大氅脱了下来放在了炭盆旁边,目光灼灼地望着曲昭雪一瞬,满是忧虑的脸上这才看起来松了口气,目光移到了曲昭雪的小腿上,伸手捉住了她的脚踝,道:“我瞧瞧伤口……” 顾沉渊衣裳上有些凉,但是双手却是温热的,曲昭雪脸有些红,不自在地往回缩了缩脚,却没抵得过顾沉渊那股巧劲,只能任由他将自己的衣裳与鞋袜撩起,仔细查看着她腿上的烧伤。 顾沉渊眉头舒展了些,将衣裳重新盖好,抬头看向曲昭雪,道:“好多了,但是还得好生养着。” 曲昭雪甫一自由,便将腿缩了回去,抬眸看向顾沉渊,道:“今日多谢王爷派人前来相助,只是我尚有一事,想要请求王爷……” 顾沉渊闻言面色有些发沉,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道:“今日我去了御史台,从骆大夫那里取来了这封书信。” 曲昭雪急忙接过来,展开后便开始认真地读,而顾沉渊眉头紧蹙,道:“正是曲主簿与曲县令这两封往来的书信,被认定为指斥乘舆的大不敬之罪。” 曲昭雪仔细读着那封信,果真在父亲写的信中读到了这样一段话:“十五年前,因帝之罪,使吾父冤,明珠蒙尘,实为大憾,今宜慎行,不能授人以柄”。 而兄长的回信中,写道:“父曰然,子从父命”。 所谓指斥乘舆,便是谈及政事,对上位者表达不满的一种罪行,而父亲这段话,很明显便是在议论圣人政绩得失,而兄长,对父亲进行了附和。 就这样被抓住了把柄…… 这罪名在现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可是这个时代,那便是顶天的罪名了。 曲昭雪暗自攥紧了双拳…… “原信件我还未看到,但是我已经进大理寺狱见过曲主簿与曲县令。” 曲昭雪猛然抬头看向顾沉渊,道:“王爷见过父亲与阿兄了,他们如何?” 顾沉渊面色依然沉重,道:“放心,在大理寺中不会吃苦头的,只是据他二人所言,他们确实是写过这两封信,想必那送入宫中给圣人过目的原信件,笔迹应当不会有错。” 曲昭雪又将那两封信好生读了一遍,手指攥紧了桌案,咬了咬牙,道:“圣人的意思是,此案该如何处置?” “后日,太极殿,三司推事。”顾沉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轻了些,道,“三司长官主审,圣人亲自监审。” 曲昭雪闻言垂下了头,忍不住鼻子一酸,紧掐着手心的指甲都险些陷进了肉里,顾沉渊见状眸光一闪,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想过了,我没有把握保住曲主簿与曲县令,但是尚有可能保住你。” 曲昭雪缓缓抬起头,眸中似有一片晶亮在闪烁,嘴唇有些颤抖,道:“大不敬,可是株连的大罪……” “我知道,但是祸不及出嫁女……” 顾沉渊看着曲昭雪困惑又难以置信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道, “我娶你,可好?” 第102章 陈冤 六 曲昭雪身子一颤,轻轻眨…… 曲昭雪身子一颤, 轻轻眨了眨双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沉渊眼神清明,定定地望着曲昭雪, 见她并没有立刻拒绝,整个人又受到了些鼓动, 捏了捏曲昭雪的绵软小手, 道:“我是认真的, 我想娶你……” 曲昭雪有些发懵,脑子一片空白。 顾沉渊他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他是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王爷,可她是个半只脚踏进牢狱大门的女子, 他却在这个关头要求娶自己。 曲昭雪脑子混乱的很,下意识便胡乱摇着头,一边退缩着一边道:“这不合适,长安城中贵女甚多,王爷大可慢慢挑个合心意的,不必……” “可长安城中,合我心意的女子只有你……”顾沉渊一把抓住了曲昭雪往后退缩的手腕,追寻着曲昭雪躲闪的双目,道, “旁的女子,没有比你更让我欢喜的。” 曲昭雪脸腾地一下红了, 心跳得厉害,那股子挣扎之意在顾沉渊沉稳柔和的声音中, 早已溃不成军, 被顾沉渊追逐着退后的脚步,一下下退到了墙角,只垂眸轻声道:“王爷不必为了救我, 做出这般牺牲的。” “对我而言,这不是什么牺牲,我是真心对你生出了爱慕之意。”顾沉渊见曲昭雪的抗拒之意少了些,便壮着胆子一把揽住了曲昭雪的腰身,低头凑近她的脸,道,“其实,近日来我是在准备向你提亲的,若是没有这档子事,说不定我请的媒人都准备上门了。” 曲昭雪一惊,猛然抬头看向顾沉渊,却被顾沉渊的目光灼得急忙低下了头,顾沉渊看得出曲昭雪态度的松动,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伸出手指抬起了曲昭雪那精致的下巴,定定地望着她,道:“我想娶你,是想要救你的,但也不只是为了救你,你明白吗?” 曲昭雪鼻尖一酸,眼眶登时红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顾沉渊为了她,竟能说出这样的提议,还向她彻彻底底表明了心意,决意与圣人公开为敌。 如今她是逃犯,是罪人之女,他非但没有避开,反而主动要求娶她,饶是曲昭雪这般独立惯了的女子,心里也早已溃不成军了…… 曲昭雪是真的有些想哭,眼角的热意险些将她的双目灼伤。 顾沉渊微微蹙眉,轻抬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道:“抱歉,我应该早些将提亲之事准备好的……” 曲昭雪摇摇头,双臂抵着顾沉渊的胸膛,缓缓抬头看向他,道:“可是父亲和兄长呢?他们只能上断头台了吗?” 顾沉渊手指一顿,双眸也染上了些绯红,哑声道:“我还在想法子。” 曲昭雪强忍着压下泪意,道:“王爷在长安城中,比那明珠还要有耀眼,自然有挑不完的好姻缘,能青睐于我,我心里自然是感动的。” “可若是父亲与兄长都被判了死罪,我断没有独活的道理。”曲昭雪抬头看向顾沉渊,心神微定,道,“几个月前我都能洗脱杀人罪名向死而生,如今为了父兄,我自会竭尽全力,挽救他们的性命。” 顾沉渊是很好,她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也对他生出了些爱慕之意,他能在这样旁人都避之不及的关头,主动挺身而出要娶她,若说她心里丝毫没有动容之意,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此时,绝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若她真的贪图性命舍了父兄,那才真是愧对父兄爱护与养育的白眼狼了。 顾沉渊怔愣了片刻,突然笑了。 这才是他爱慕的那个曲昭雪。 永远重情义,永远不服输,就算身处绝境,绝不会逃避现实,更绝不会轻言放弃。 若她不是这样的人,他又怎会不知不觉对她生出了爱慕之情呢…… 曲昭雪想着,今日顾沉渊都这般向她表明心意了,她若是没点回应,岂不是太伤他心了? 思及此,曲昭雪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踮起脚轻轻贴近了他的脸,用嘴唇在他的下巴上轻轻蹭了一下,刚要离开,却被顾沉渊的大掌抚上了后颈,一阵狂风骤雨袭来,曲昭雪被裹在他的怀中,只挣扎了几下,便失了声音。 顾沉渊将她di在了墙上,托住了她的月要身,将她锁在他的身子与墙角所搭建起来的狭小空间中,贪婪地噙着她的chun…… 二人正是动情之时,谁知突然“叮铃”一声响,让二人意识猛然回笼,顾沉渊立刻反应过来,将曲昭雪护在了身后,从袖中取出了匕首,警惕地看着房门。 却没有半个人影…… 曲昭雪拍了拍自己红如飞霞的脸庞,定睛一瞧,便见那玉镯在地上碎成两半了。 原来是方才顾沉渊口勿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桌案上的玉镯,才让这玉镯掉地了。 曲昭雪顿时感觉一阵心痛,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断成两半的玉镯,轻声道:“无事,是玉镯掉了。” 顾沉渊回头一看,便轻柔地伸手托着她的身子将她扶起,双眸还有些发红,轻咳了咳,道:“对不住,方才是我孟浪了。” 方才曲昭雪的主动,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如今冷静下来一想,自己方才确实与那登徒子没什么两样。 顾沉渊突然有些后悔了,方才凭着那早已浇灭了许久的一腔热血表明心意,是不是将曲昭雪吓到了,正想着该如何弥补一番,却见曲昭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玉镯瞧,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踉踉跄跄地坐在了桌案旁边,举着那碎成两半的镯子,凑到了烛火旁。 顾沉渊急忙凑过去,道:“怎么了?” 曲昭雪伸手取下头上的簪子,往那玉镯里一捅,玉镯里竟然有一卷纸张露出头来。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一惊,将那玉镯里的东西取出展开一看。 竟然是好几封上了年月的手书…… 灯芯爆了一次又一次,二人将那几封手书看了一遍又一遍,身处烧着炭盆温暖的屋内,竟然通体生寒。 这手书的内容,便是一人命另一人,在修建太庙陵寝时,将火药掺杂在沙浆与黏土之中,并于圣人亲临祭祀之时,将陵寝引爆…… 曲昭雪看完,忆起父亲曾与她说过的十五年前信国公所犯谋大逆之罪,登时手脚冰凉。 原来,陵寝的那场爆炸,竟是这样引发的吗…… 曲昭雪抬眸看向顾沉渊,刚要出声,却见顾沉渊看着那手书,脸色苍白得很,指甲都有些泛白了。 曲昭雪抚上了他的手背,轻声道:“王爷,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顾沉渊身子一凛,缓缓放下了那手书,转头看向她,轻声道:“十五年前之案,你知晓多少?” 曲昭雪略一迟疑,便将自己知晓的与他原原本本地说了,却见顾沉渊轻轻摇了摇头,道:“地宫塌陷一事,除了信国公以外,还有两个人参与。” 曲昭雪微微蹙眉,直起了身子,只见顾沉渊叹息一声,继续道:“其中一人,便是十五年前的工部侍郎,后升任工部尚书的周致远。” 曲昭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得很,略一思忖,便忆起平康坊之案当中,那被殷尚学侮辱又自尽的周家姑娘,便是周致远的孙女,后来委托自己做讼师的周家小妹,还因此事得了圣人封赏…… 可还有一人呢。 曲昭雪看向顾沉渊,却见顾沉渊的眼神变得落寞了许多,手指紧紧攥拳,轻声道:“另一任,便是故去的家父。” 顾沉渊垂下头,紧紧地咬着牙关,平静的双眸中隐含着星星点点的怒火,曲昭雪没想到会是这样,轻轻伸手抚上了他的肩膀。 顾沉渊的父亲,就是曾经长安城中的唯一一个异姓王,慎郡王顾永翰,那位陪同当今圣人攻下长安城之人。 而每次提到父亲,顾沉渊总会有些失态,这其中竟是这般隐情。 想来这慎郡王,便是因陵寝塌陷一事而获罪,可是为何顾沉渊如今,却承袭了父亲的郡王爵位呢? 顾沉渊感受到了曲昭雪绵软的身子靠了过来,扭头看向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抚了抚她的手背,道:“我无事,莫担心,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罢了。” 曲昭雪将脑袋贴近他,顾沉渊揉着她的手背,将他知晓的事情如实告知了她。 当今圣人还未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偏安河北道之时,慎郡王顾永翰,便是河北道节度使,领兵与圣人一道扫清直取长安城路上的障碍,等其领兵到了长安之后,发现皇城已经被勇国公所领的金吾卫取下,圣人成功继位,封顾永翰为慎郡王,并请其暂时守卫太庙陵寝。 然而在圣人前去太庙祭祖之时,发生了那场爆炸,地宫塌陷了…… 勇国公奉命查案,由工部侍郎周致远告发,在太庙之中本来用来建造陵寝的火药,正是由信国公府之人看守,是信国公因对圣人不满,便令手下之人将火药提供给了负有守卫陵寝之责的慎郡王,由信国公主谋,慎郡王实施了这场爆炸。 故而信国公府与慎郡王府,皆覆灭…… 而当时刚从河北道入长安城的顾沉渊,因还未入府而逃过一劫,却不得不在长安城中隐姓埋名,如乞丐一般活着。 直到白汝文的出现…… 白汝文升任大理寺卿,不知用什么手段查出,那陵寝被炸一事,竟然是任工部尚书的信国公与其下属工部侍郎周致远合谋所为,与慎郡王无关,这才为慎郡王平反,圣人却因不想承认自己之过错,沿袭了早已绝嗣的襄郡王,给顾沉渊封了爵。 曲昭雪听罢这段过往,却觉得其中诸多不合理之处,确实很难解释。 “我去翻过那案卷,其中并无物证,只有那周致远及其下属的口供,而这些曾做过口供之人,如今都已不在人世了。” 顾沉渊语气发冷,眉头压得极低,道:“想来此事在圣人面前过了明面的,再加上其中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也就无需证据,直接定罪了。” 曲昭雪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看着那封手书,思忖了片刻,想起了父亲与兄长的那些通信,登时灵光一现。 曲昭雪放在顾沉渊肩膀上的手指紧紧攥拳,定定地望着顾沉渊,轻声道:“我想到法子了。” 顾沉渊蹙眉看向她,只见她手指轻点着这封手书,又从他怀中取出了那信件,冷冷地轻勾唇角,道: “明日我便去大理寺自首,还请王爷替我安排牢房时,与父亲和兄长近一些……” 第103章 陈冤 七 清晨时,各坊门刚开,一…… 清晨时, 各坊门刚开,一辆马车悄悄驶入了宣阳坊中的小巷,在一间宅子前停下, 宅子里一位长者一手撑着拐杖,一臂被一个青年扶着, 颤颤巍巍地走到了马车前面。 马车帘撩起, 里面坐着的, 正是曲昭雪,落英与梨娘。 曲昭雪将兜帽扯下,露出了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 看着眼前的荀彦宁与其父亲,微微颔首。 赶车的两个男子,正是淮叔与李惟,二人见到荀父之后,皆是一脸恭敬的样子,轻声行礼道:“见过苍太医。” 荀父的眉眼动了动,握着拐杖的手指缩紧了,曲昭雪则快步跳下马车,扶住了荀父的另一侧胳膊, 道:“苍太医,您请。” 荀父扭头看向曲昭雪, 眉目中似有万千愁绪,双眸似是有些泛红, 道:“娘子长大了, 好啊,真好……” 曲昭雪有些哽咽,轻声道:“多谢您, 在那混乱的一日,竭尽全力救了她,也救了我,只是如今家中蒙难,只能委屈您出城呆上一段日子了,等家父与家兄洗清冤屈归来,就接您回来享福。” 荀父被众人扶着上了马车,听罢曲昭雪的这段话不禁动容,回头看着她,一脸担忧悲戚之色,道:“可皇权威严,律法无情,你……如何能做得到啊?” 曲昭雪抬头看着荀父,轻轻勾了勾唇角,道:“我有法子的,您放心便是。” “我以前还给自己洗脱过杀人冤屈呢,您可还记得?” 荀父看着曲昭雪那轻巧淡然的笑容,忍不住回想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入了皇城研习医术,受曲皇后赏识,终于成为太医丞,一时风光无限,却因那一场宫变,为了保存下先皇与曲皇后的血脉,逃出皇城重回白衣之身。 如今看到他所救治的小公主健康长大成人,也算是心愿得偿,善始善终了。 只是曲家命途多舛,竟又摊上这事,可叹他如今已是见不得光的人,再无可能出手相助了…… 荀父终是叹息一声,道了句“保重”,便艰难地入了马车之中。 曲昭雪扭头看向荀彦宁,向他恭敬颔首,荀彦宁伸手拍了拍曲昭雪的肩膀,道:“曲娘子,可有荀某能帮得上忙的?” 曲昭雪摇了摇头,道:“荀仵作已经帮了我良多,多谢了。” 荀彦宁抿唇笑笑,向曲昭雪颔首道了句“再会”,便步上了马车,马车开始行进,落英与淮叔含着泪向曲昭雪挥手道别。 曲昭雪轻轻招手,待他们所乘的马车消失在了巷口之后,曲昭雪便理了理衣衫,一步步走到了宣阳坊门口,看着眼前的莫愚与一众护卫,昂起了头颅,轻声道: “我,曲昭雪,大理寺主簿曲宜年之女,前来自首了。” …… 第二日正是冬月二十这日,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布满了阴云,将日光遮蔽得严严实实,虽是清早,长安城中却一片阴郁,冰冷的寒气刺骨,太极殿外的几个小内侍冻得浑身发抖。 “这天儿也太冷了,我这耳朵都快要冻掉了。” “忍忍吧,等扫完了这段,就能进殿里暖和一下了……” “我瞧着未必吧,今日不是圣人要亲临太极殿监审吗,只怕我们要一直在外面候着了。” “是吗,那等扫完这段,我再瞅个机会,回去加件衣裳吧。” 两个年轻小内侍抓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扫把,在殿外一边闲聊一边扫地,还时不时注意着周围路过的神色严峻的宫人,待看到圣人身边伺候的王会飘飘然而过,还瞥了他们两眼之后,登时噤声不敢说话了。 王会勾了勾唇,手指在衣袖当中摩挲了一番,领着一众小内侍快步走上了太极殿之中,便见殿中诸位官员早已就位了。 勇国公一身锃亮的铠甲,虽然头发花白,但整个人精气神十分高涨,像是只高傲的公鸡一般,手指时不时抓向本来别着佩刀的腰间,待小内侍将软垫送上,他才缓缓跪坐在了一旁。 正对着殿门的,是三个身穿绛紫官服的男子。 西边坐着的是御史大夫骆易坤,他一口一口的地嘬着茶水,看起来颇为紧张,东边的是刑部崔尚书,端坐在那处双手恭恭敬敬地交叠在身前,眼神有些迷离,似是有些神游天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一切离去了…… 只有中央的那个眉目俊朗的年轻男子,手指轻抚过桌案上的案卷,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还时不时同身边的同僚说上几句。 无论顾沉渊说什么,骆大夫和崔尚书均是胡乱点点头,什么都听顾沉渊的。 顾沉渊满意笑笑,在王会上前给他上茶之时,将攥紧拳头的手舒展开,接过了那杯茶。 “王爷最爱的茶,陛下特意吩咐奴婢备下的,王爷尝尝?” 王会那双狐狸眼闪烁着灵动的光芒,恭敬又狡黠地望了顾沉渊一眼,顾沉渊笑着颔首,并没说什么。 王会也并不生气,收了茶盘离去,只留下了勇国公一声颇为不屑的嗤笑。 顾沉渊只抬眸望了一眼勇国公,状若无意地向他挑了挑眉,便继续看着案卷,勇国公这一口气便憋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此时,一声“陛下驾到”,刺破了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大殿,众人急忙跪下行礼,将头压得极低,只听到袍角摩擦地板所发出的沙沙声,和时不时传来的沉重的咳嗽声。 顾沉渊垂着头扯了扯唇角。 看起来圣人的病,似是更重些了…… “众位爱卿,都起身吧。” 顾沉渊起身后,便见那垂帘后的明黄色身影,已经坐在了巍峨龙椅之上,身旁立着的是眉目柔和、神色自若的王丛。 而太子,正缓缓从穿过垂帘而来,待一群手忙脚乱的小内侍将桌案与软垫备好后,便坐在了中央三人的一旁。 顾沉渊没有说什么,只向莫愚点了点头,莫愚应声走出大殿,过了一瞬,便见一众护卫,押送着三个人犯入了大殿之中。 曲家父子二人,与曲昭雪,终于走到了大殿之中,向上首的众人恭敬叩头行礼。 曲昭雪的腿好多了,行走已经无碍了,只是下跪时仍然不太顺畅,顾沉渊眉头一蹙,放在膝上的手指蜷曲了一下,过了良久,帘后那沉重又沙哑的声音才传了出来。 “抬起头来回话!” 三人应声抬起头来,跪坐在那里,脊背仍然挺得很直,顾沉渊顿了顿,见圣人再没出声,便道:“曲主簿,曲县令,你们可知,你们为何被捕,又为何今日被押进太极殿受审?” 曲宜年深深沉下一口气,道:“听勇国公说过,是因下官与犬子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才因此入狱。” 顾沉渊从案卷之中取出一沓书信,递给了身旁的内侍,道:“那烦请曲主簿与曲县令瞧瞧,这几封书信,是不是二位的笔迹?” 在曲家父子忙着看笔迹之时,曲昭雪环视了一下殿中情形,视线在帘后若隐若现的王丛身影那处,停留了许久,才垂下双眸,敛去了眸中的情绪。 待曲宜年看罢,随手递给了身边的曲昭雪,便恭敬颔首道:“这些书信,正是下官与犬子通信往来的家书,是下官二人的笔迹不假。” 勇国公似是没想到曲宜年承认得这般干脆,有些惊讶地扭头看向他,见曲宜年话毕后便噤声不语了,看样子并不打算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忍不住唇角翘起,身子往后一仰,挑衅似的看向顾沉渊,道:“王爷您瞧,这罪臣竟自己认了。” 顾沉渊还未说什么,便听到帘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只听圣人咬着牙道:“你!竟敢大言不惭,说因朕的过错冤枉了信国公,你是在指责朕是昏君吗!” 曲宜年闻言面色上并无任何波动,只沉声道:“臣不敢。” “你不敢!你与你那父亲一样,都是大逆不道的硬骨头!朕若是再心慈手软不取你满门性命,那朕才真真是个昏君了!” 只听得帘后传来了一阵拍桌的声响,道了句“斩刑”,接着便被一阵咳嗽声淹没了,顾沉渊手指摩挲着手边的惊堂木,目光定定地望着手中紧握着那几封书信的曲昭雪。 曲昭雪也看到了他,轻巧地勾了勾唇,便抬眸盯着那垂帘,高声道:“陛下,家父与家兄有冤,还请陛下做主!” 曲昭雪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地叩头了一下,在大殿之中,竟如千钧之力一般,登时静了下来…… 勇国公眉头登时拧起,冷嗤了一声,道:“皇城大殿之上,怎容你一个女子放肆,这般铁证如山的案子,竟敢信口开河向圣人陈冤,看来这曲家,俱是一帮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曲昭雪并不理睬他,缓缓直起身子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垂帘。 垂帘后静默了许久,此时偌大的殿中静得落针可闻,过了良久,那帘内终于传出了声音。 “你便是曲宜年之女,曲昭雪吗?” 曲昭雪微微颔首,高声道:“正是臣女。” 帘后的明黄色身影似是有些发抖,发出了几声急促的喘息,惹得珠帘也慌乱地颤动了几下。 “你上前来,朕要好生看看你!” 第104章 陈冤 八 曲昭雪稳了稳心神,双手…… 曲昭雪稳了稳心神, 双手紧紧攥着拳,指甲快要陷进肉里,但紧咬着牙关, 看起来面上不显一丝紧张之色,缓缓起身上前了几步。 在投案之前曲昭雪就想好了, 与其对自己的相貌遮遮掩掩的, 倒不如直接摆在明面上来, 将事情说清楚,免得日后真的引发帝王疑心,再横生枝节…… 帘后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不算年迈却尽显沧桑的帝王嘶哑着声音,道:“再往前些。” 曲昭雪微微抬了抬下巴,又上前了几步,离眼前的珠帘只有几寸的距离,日光投射进来,在珠帘之间显现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将她的脸分离成了明明暗暗的好几段。 王丛脸色如常,扭头看向圣人,而圣人良久没有出声, 曲昭雪深深地呼吸了一声,微微颔首, 道:“陛下,家父与家兄有冤, 还请陛下恩准, 让臣女诉于陛下。” 曲昭雪并没有跪下,只行了个福礼,脊背也挺得很直, 那只原本碎裂的玉镯已经修复好了,完完本本地挂在她的皓腕上,与珠帘碰撞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顾沉渊双拳在身侧握紧,微微偏头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侧的小内侍李会,李会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臂弯上的拂尘,几不可见地颔首。 可顾沉渊并没有半分松懈,藏在桌案下的手悄悄伸向了衣袖之中,屏息凝神地望着立于帘前的曲昭雪。 曲宜年父子二人身子微微颤抖着,双手攥紧了衣衫,额头渗出了好些汗渍,目不转睛地盯着曲昭雪的背影。 昨日曲昭雪进了牢中,二人既惊讶又痛心,听罢曲昭雪的分析与计划后,只觉得太过冒险,并不想让曲昭雪随其前来。 “十五年前,我们既然活了下来,便不能轻易放弃生命,阿耶难道想要下半辈子苟且偷生吗?” 曲昭雪这句并不客气的质问,倒让曲宜年如醍醐灌顶一般。 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如就拼一把,可他仍然止不住担忧,圣人看到与长姐那般相像的曲昭雪,会作何反应…… 圣人的呼吸似是更急促了些,像是缓缓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只沉默了良久,才道:“说吧。” 王丛闻言眉头微蹙,缓缓扭头看向勇国公,那勇国公也眯起双目,一脸危险之色,而曲昭雪则昂起了头颅,挥了挥手中书信,道:“这几封往来书信确实是家父与家兄所书,可是在臣女这局外人读来,绝无指斥乘舆之意,还请陛下明察。” 一时间,殿中诸人都没有出声,只有王丛轻轻笑了一声,往圣人面前凑了凑,道:“陛下您瞧,这位曲娘子不仅长得像曲皇后,连这为人辩解的语气和神态,都与曲皇后一模一样。” 曲昭雪透过珠帘,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圣人的轮廓,却瞧不清他的神情,但见他良久不出声,便扭头看向勇国公,道:“敢问国公爷,可看过这几封书信?” 勇国公斜睨了曲昭雪一眼,道:“自然看过。” 曲昭雪捧起了书信,道:“不知勇国公以为,书信中的‘十五年前,因帝之罪,使吾父冤,明珠蒙尘,实为大憾’这几句话,是何意思?” 勇国公冷嗤一声,道:“这是罪臣曲宜年所书,其中真意,自应由曲宜年解释。” 曲昭雪轻轻眨了眨双目,道:“可是,是国公爷看了这信,认定家父犯下大不敬之罪名,自然应由国公爷解释,不然怎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呢?” 勇国公默了一瞬,手指摩挲着茶杯壁,过了良久,才道:“自然是在说,因陛下的过失,让其父信国公蒙受了冤屈,使明珠蒙尘,遗憾千古,而指责陛下并非明君。” 曲昭雪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三位绛紫官服的官员,轻声道:“骆大夫、崔尚书与顾正卿,也是这般认为的吗?” 骆大夫与崔尚书眼神躲闪,并不出声,顾沉渊则抬眸看向她,轻声道:“曲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曲昭雪顿了顿,便轻轻走上前去,隔着珠帘,道:“陛下,家父信中之意,并非对陛下出言指责或责怪,而是在惋惜,十五年前陛下受了奸人的蒙蔽,才降罪于信国公府,此处蒙尘的明珠,并非信国公,而是受了奸臣蒙蔽的圣人啊……” 曲昭雪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手心,长叹了一口气,道:“圣人乃是千古明君,怎奈奸人手段高明,挑拨于圣人与忠臣之间,家父眼见圣人受奸人挑唆蒙蔽,可是人微言轻,只能在信中与家兄抒怀一二,并告诫家兄,为官者定要谨言慎行,忠君爱国,这才有了‘明珠蒙尘,实为大撼’之说。” 曲昭雪抿紧了嘴唇,压下微微颤动的肩膀,高声道:“请陛下明察。” 王丛眉心一跳,轻轻眨了眨双目,便静静看向圣人,而勇国公则是拍案而起,脸色涨红着,道:“你在这里信口胡言些什么!真是胆大包天!” 曲昭雪看起来不卑不亢,扭过头望了勇国公一眼,高昂着头颅,道:“臣女只是陈述事实,十五年前之案子,是圣人被奸臣蒙蔽了,并未提过国公爷之名,为何国公爷这般激愤?” 勇国公一愣,像是突然冷静下来一般,略显尴尬地扯了扯唇角,道:“只是看不惯你这副信口开河的模样罢了。”话毕,眼珠一转,便上前几步道,“陛下,此女为了给父兄脱罪,什么话可都说的出来,您可莫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 圣人手指点着扶手上的龙头,道:“那你倒是说说,朕是被什么奸人给蒙蔽了?” 王丛看起来有些惊讶,弓着身子恭敬道了句“陛下”,却被圣人一伸胳膊挡住了,道:“让她说,朕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曲昭雪微微一顿,便伸手褪下了腕上的玉镯,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掰,那玉镯便顺着裂纹处碎成了两半。 曲昭雪双手有些发抖,攥了攥拳,才稳定住了手指,将那玉镯里的手书取了出来,珠帘后的王丛眼睁睁瞧着曲昭雪的动作,捏着拂尘的手指有些发白,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原本紧绷在唇角,此时也有些垮了。 曲昭雪双手在上,恭敬呈上了那几封手书,王丛身子一动,刚要上前去接过去,却见那小内侍王会抢先一步,毫无痕迹地取来了那几封手书,呈到了圣人的面前。 圣人手指有些发抖,接过几封手书仔细看着,只是看来看去,神色愈发古怪,似是愤怒,又似是隐含着困惑,下意识扭头望向王丛。 王丛让自己脸上的笑意看起来顺从些,也并未出声。 曲昭雪高声道:“这几封书信,便是十五年前,陵寝被炸一案主谋的往来书信,书信之中称,十五年前陵寝之所以爆炸,正是因为在工部手下建造陵寝的金吾卫,瞒过督造建陵的工部尚书信国公,将火药掺杂在沙浆与黏土之中,并于圣人亲临祭祀之时,将陵寝引爆。” 曲昭雪能感受到殿中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但却并不在意,只一顿,便继续道:“而若想知晓这手书的主人,大可用众位臣子的笔迹进行比对。” 顾沉渊不动声色地将一摞奏章推向身旁的骆大夫,骆大夫一惊,仿佛看到什么烫手山芋似的,便恭恭敬敬地呈给了太子殿下。 太子微微蹙眉,立刻做出了决定,便捧起一摞奏章走向珠帘之后,道:“父皇,请让儿臣来比对吧。” 圣人艰难地抬起双眸,身子有些发抖,双手登时脱了力,那几张书信散落下去,太子适时接住,只当圣人应允了,便捧回了桌案上,仔细比对起来。 圣人一直在咳,咳得双眼有些昏花了,想让太子住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丛给他用力拍背,却也无济于事。 “还愣着作甚,快些传太医啊!” 王会大喊了一声,几个小内侍才如梦方醒,急忙跑出大殿直奔太医署,圣人双目红得厉害,却咳得停不下来,双目红得如同滴血一般。 顾沉渊缓缓起身走到了太子身边,看了许久,手指轻点奏章角落上的几个字,轻声道:“殿下,臣瞧着,这字迹,倒是与这奏章上的字迹有些相像呢……” 太子双眸一眯,定定地望着奏章上的红笔朱批,与书信上的字好生对比了一番,顿时感觉四肢冰凉。 太子缓缓起身,扭头看向珠帘后,坐在至高无上位置上的主仆二人,手中的奏章应声坠落。 圣人忍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大口地喘息着,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踹向身旁的王丛,嘶哑着声音吼道:“你这刁奴!竟敢欺瞒于朕!” “来人啊!把这刁奴给朕拖出去!” 第105章 陈冤 九 圣人话毕,殿中登时静了…… 圣人话毕, 殿中登时静了一瞬,王丛才急急忙忙地跪下行礼,道:“老奴不知错在何处, 陛下开恩啊……” 圣人环视了一下立在四周的太子、群臣与内侍,用手帕揩了揩唇角的血迹, 指着王丛道:“朕这般信任你, 让你在朕身子抱恙之时替朕朱批, 没想到,你竟是这般狼子野心之辈……” 王丛跪在地上,汗登时下来了, 突然百口莫辩…… 曲昭雪不动声色地咬了咬唇,只与顾沉渊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拾起地上的奏章,有些困惑地抬头看向圣人,圣人十分无情地扭过头去,指着王丛,道:“太子,将这刁奴下狱,处死!” 王丛闻言一惊,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几步, 用力地磕了几个头,扑向圣人的脚边, 哀求道:“陛下救救老奴啊,陛下答应过的……” 圣人看起来脸色更加难看, 拼命地想要甩掉扑在腿上的王丛, 王丛却紧抓着不放,直起身子凑近圣人面前,用手指着曲昭雪高声道:“陛下莫要信她, 她可是先帝与曲皇后的余孽,您瞧,她跟曲皇后长的多像,她是替双亲报仇来了,陛下莫要让真正的奸人逃脱法网啊……” “当年,大明宫含光殿那一场大火,正是曲皇后故意放的,曲皇后就是为的掩盖住自己所生之子逃出宫中的痕迹,这个孩子,正是这曲昭雪。” 王丛一脸急切的模样,迫不及待想要让圣人相信他的说辞,却被一众侍卫上前拖走。 待王丛被拖走,殿中登时静得落针可闻,太子一脸惊异地望向曲昭雪,又扭头看向圣人。 曲昭雪是先帝之女,这也太过荒唐了…… 太子看向顾沉渊,却见顾沉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像是对这一切并不感到惊讶似的…… 太子只觉得更加困惑了。 只见圣人怔怔地瞧着王丛被拖了下去,像是如梦方醒一般,刚要出声拦下,却见小内侍王会急忙上前拍了拍圣人的后背,道:“陛下,您消消气,莫要再与这种刁奴置气。” 王会拍背的力道很足,虽然听不见什么声响,但是圣人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腔之中一阵浊气愈来愈激烈,艰难地呼吸着,心里却慌得很。 这一切,好像都正向着他无法控制的地方发展着,让他登时生出些无力感…… 十五年前信国公府的冤情,他捂了这么多年,竟然要重见天日了吗…… 可这事绝不能与他有关,他只能推到王丛身上,他是帝王,他不能有瑕疵。 若是太子与顾沉渊执意查下去,大不了他便用身份与权势压住他们,反正他也不止太子一个儿子,不止顾沉渊一个能臣…… 圣人想要出声,摆出自己帝王的威严来,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喉咙里只能发出恐怖的嘶哑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珠帘外那个与曾入他梦中多次的曲皇后样貌相似到极致的曲昭雪,一手捧着奏章,一手握着手书,看着勇国公,道:“国公爷这封奏章里的字迹,怎的与书信之中另一人字迹一致?” 圣人感觉喉中的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他曾经恨过他那样样比他优秀的先帝,他的嫡长皇兄,骑射功夫、治世文章,样样都不如他,可却娶了他心里爱慕的信国公府嫡长女,还封了太子之位…… 就因为先帝是嫡出,是长子。 可是他不甘心…… 所幸先帝一味宠信宦官打压能臣,他有了可乘之机,将入封地的时间压到了最迟,在长安城中打点好关系之后,他才不舍地去了河北道。 然而他的不臣之心,却与日疯涨,他便收服了河北道顾永翰,还有京城的勇国公与良国公,与皇城内侍省掌事太监的弟子王丛,里应外合,攻入了长安城。 那手书,自然也是他的笔迹,是他从河北道寄给了勇国公,请他帮忙在陵寝之中掺些火药…… 顾沉渊在一旁状若无意地接过了曲昭雪手中的奏章,道:“若是顾某没有记错,十五年前,勇国公便执掌金吾卫,而且这陵寝,也是工部督造,金吾卫亲建的,这手书上,奉命将火药埋于陵寝的墙体之中的,便是勇国公吧。” 勇国公自知无法抵赖,身子一颤,抬眸看向珠帘后的圣人,咬了咬牙,扑通一下跪下,竟也一语不发,只双目定定地望着珠帘…… 圣人身子绷得紧紧的,紧咬着牙关,感觉身子根本不听使唤,僵硬地一挺,直直地倒地。 可他双目睁得很大,透过珠帘底下的缝隙,却只能看到珠帘外众人的腿脚…… 王会悲戚地喊道:“太医呢!快去瞧瞧怎么还没来!” 太子一愣,急忙吩咐一众内侍上前扶住了圣人的身子,道:“快些将父皇扶回去歇着,待太医来了,孤请太医进去为父皇诊治。” 一众内侍手忙脚乱地将圣人扶着离开了大殿之中,太子手中紧握着奏章,眼神颇为坚定,望了一眼殿中的诸人,深深沉下一口气,道:“将勇国公收押,曲主簿家父子三人,放了吧。” 顾沉渊微微躬身行礼应是,吩咐护卫上前将勇国公带走,勇国公用怨毒的眼神扫过顾沉渊与曲昭雪,咬牙切齿地怒道:“你们!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曲昭雪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如同看着蝼蚁一般,又飞快移开目光,道:“国公爷犯下图谋毁坏陵寝的大不敬之罪,究竟是谁大逆不道?” 勇国公目光一凛,看着眼前的曲昭雪与顾沉渊,眼前浮现出的是临刑前的信国公与慎郡王,那副坚毅不屈的神情,与这二人如今的神情,竟神奇地重合了。 只是这二人立在一处,却颇有种傲视群雄之意…… “陛下未定老夫之罪,你们怎么敢抓老夫!”勇国公一边被护卫拖出大殿,口中高呼着,殿中诸人只冷冷地凝视着他,眼睁睁瞧着他消失在阶梯之下。 太子看着曲家三人,眉头轻蹙一瞬,便恭恭敬敬地颔首,正色道:“曲主簿,孤这便差人送诸位出皇城,请稍候片刻。” 曲宜年作了一揖,神色比太子恭敬地得多,轻声道:“殿下不必客气,臣一家走出皇城即可。” 太子却十分固执地唤来了轿辇,请顾沉渊好生送他们出宫,接着便顶着一张满腹心事的脸,去圣人面前侍疾了…… 骆大夫与崔尚书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向顾沉渊行礼后,便匆匆离去,一时间,殿门口只剩下了曲家三人与顾沉渊。 曲绥元扶住了父亲的胳膊,父子二人皆向着殿门外迈出了坚定的一步,曲昭雪随后一瘸一拐地想要迈过门槛,却感觉身侧一股温柔却强大的力道扶住了自己的胳膊,撑着自己迈过了太极殿那道高高的门槛。 如今天气已经不似一早那般阴云密布了,从层层叠叠的阴郁中,透出了些阳光,还颇为刺眼,在阴冷的冬日,让人生出了些暖意。 曲昭雪抬头看向身旁那个高大的身影,只见顾沉渊那沉重的脸上,如今也出现了些柔和的笑意。 曲昭雪感觉身子更暖了,扭头看向身旁父亲与兄长,在他们脸上也是一副轻松的神色,向她报以鼓励的微笑。 曲昭雪回以笑容,抬头看向已经破云而出的红日,眼眶中涌出了些热意。 好难,还好她做到了。 她们做到了…… …… 外面是一片阳光明媚之景,可大理寺狱中却依然是那副阴暗潮湿的光景。 王丛那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已经散落得不成样子,头顶的木冠歪斜着快要落下。 方才他一直叫嚣着要见顾沉渊。 可是现在,他叫喊得有些累了…… 王丛静坐了许久,头抵在冰冷坚硬的栏杆上,双目有些呆滞。 努力了一生,终于爬上了他倾慕已久的位置,却落得这个下场,让他如何能甘心。 他渴求着这个位置,圣人渴望着九五之尊的位置,向他抛出橄榄枝时,他毫不犹豫地应下…… 宫变那日,他敞开了太极宫的大门,迎进了叛军,他不仅亲手杀死了他的师父,备受先帝宠爱的掌事太监王保,还亲手杀死了先帝,栽赃到了师父的身上…… 思及此,王丛手有些发抖,回忆起那一日,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那双沾满鲜血的手…… 他成为了圣人手中看不见的刀,是圣人最为信任之人,可是,关键时刻,圣人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此时监牢的大门突然敞开,昏暗的牢房之中,只能听到一阵脚步声逼近,一步步都踏在他的心上,让他心如鼓擂,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灯笼的光亮顺着那道长长的回廊照射过来,他那迷离的视线之中,只能瞧见一男一女正缓步前来。 那男子紧紧搀扶着女子的手臂,仔细瞧,还能瞧见那女子一只脚不太敢用力,似是受了些伤…… 王丛眉心一跳,抬头看向在他身前,如山一般耸立的一对男女。 “顾某这大理寺狱,王公公呆着可觉得舒适?” 顾沉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同看着蝼蚁一般,身旁的曲昭雪同时睥睨着王丛。 王丛冷笑了一声,道:“王爷的地方,老奴怎敢说呆着不舒适呢?” 顾沉渊与曲昭雪二人出了皇城之后,先差人将父兄送回宣阳坊,便马不停蹄地来了大理寺。 曲昭雪笃定,王丛身上还有她想要知晓之事…… 第106章 陈冤 十 正文完结 曲昭雪轻眨双目, 道:“委屈公公再忍耐一段日子了,等到了上断头台的那一日,公公便不必在此受苦了……” 王丛闻言神色一凛, 脸上那虚假的笑意有些僵硬,缓缓站起身, 紧紧地盯着曲昭雪, 道:“你这样的前朝余孽, 有何资格审判老奴?” “圣人既已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便不会放任你还活在世上。” 王丛轻轻磨了磨后槽牙,凑近二人, 轻声道:“老奴比你们,更了解圣人。” 曲昭雪轻轻笑了笑,道:“我虽不能确定圣人是否会治我之罪,不过,王公公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被写成奏章,呈到太子殿下的桌案上。” 王丛眉头一蹙,接着便冷笑了一声,还未出声, 便听曲昭雪道:“媚棠是你的人吧?” 王丛一顿,抬眸看向曲昭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惊讶的目光中,似还隐藏着一丝怨毒。 曲昭雪对他的眼神并不觉得害怕, 只轻轻勾了勾唇, 道:“有能力将一个宫人送出宫为妓,又让宫人在长安城中悄无声息地消失,重新接纳进皇城为宫人, 想必只有内侍省的掌事公公,能做得到了吧?” 王丛垂下双眸,紧紧盯着脚边杂乱的稻草,眼珠轻转,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曲昭雪冷笑了一声,继续道:“媚棠对曲皇后心怀感恩,又是当年含元殿之事的幸存者,能将她救出给她新生之人,又让她心甘情愿为其卖命之人,只有十五年前凭借宫变成功掌握内侍省大权的王公公你啊……” “你利用了她对曲皇后的感恩之情,让她以为你一心为曲皇后报仇,她便心甘情愿为你卖命,伺机接近我,殊不知,从头到尾,想要我性命的,就是你。” 王丛抬眸看向曲昭雪,盯着她那张脸看了良久,突然笑了,笑得极为放肆,高声道:“曲娘子不免有些太看得起自己了,一个大理寺从七品小官的女儿,还不值得老奴耗费心力取你性命。” 曲昭雪并未出声,顾沉渊睥睨着王丛,道:“曲娘子因被冤毒杀泰兴侯府二娘子江问蓉之案中,顾某当日一早便进宫复奏,请圣人重审此案,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圣人与顾某,便只有前大理寺卿白汝文与王公公你了。” “而顾某出宫之后,顺路回了一趟京兆府,便直奔案发地杏园而去,可那时,杏园之中的共犯蕊黄,便已经收到了消息,消失了。” 王丛眸光一闪,手指摩挲着衣角,脑中飞快地盘算着,顾沉渊则继续道:“顾某当时也怀疑过白正卿,只是在查探过真凶锦绣与蕊黄的户籍之后,便歇了这个心思,因为顾某在长安城各县衙,只查到了蕊黄一个孤女的户籍,而锦绣却如人间蒸发一般,根本寻不到踪影。” “本来顾某已经将此事抛在脑后了,谁知那日莫愚从掖庭寻来宫人名册之后,才发现了些端倪。” 顾沉渊轻轻笑了笑,道:“顾某本还疑惑,为何这两个女子死心塌地为主子卖命呢,原来是家中有兄弟入宫做了内侍,有把柄握在王公公手上,才不得不听命于王公公啊。” “王公公,你可认下?” 王丛身子一抖,咬着牙道:“王爷所言,又无法作为实证,老奴有何可认的?” 曲昭雪看起来脸上无甚表情,这些事情顾沉渊那日已经与她如实说过了,她也觉得很耸人听闻。 原来从那时起,自己就被王丛盯上了…… 顾沉渊面对王丛狡猾的否认,不疾不徐道:“在渭南县时,曾有刺客刺杀曲娘子,虽然那刺客丢了性命,尸体也面目全非,但是也足以确认其身份了。” 王丛身侧的双拳登时攥紧,却依然沉默着不言语,顾沉渊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验状,道:“仵作验尸结果,这刺客后背佝偻,正是常年躬身弯腰行礼所致,据顾某所致,宫中许多年长内侍皆有这个毛病,就连王公公你,也不能免俗。” 王丛瞳孔一缩,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顾沉渊,顾沉渊则用看似轻松的语气继续道:“更重要的是,这刺客,比寻常男子少了些地方,无法生儿育女,正与宫中内侍一致。” 王丛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顾沉渊竟然能查探到这种程度,而曲昭雪又接着道:“你不仅利用媚棠,还利用了大慈恩寺的僧人元坤师父,你以他在宫中为宫人的妹妹月娘为人质,让他出宫为僧,为你办事。” “你令他设法取了良国公云世子的性命,可没想到云世子被我救下,就是在那时,元坤师父瞧见了我的长相,将此事告诉了你,你才决定要取了我的性命。” “谁知半道出了些差错,我无罪释放,没能死成,你便改换策略,设法引诱我揪出云世子舞弊之事,等你成功让良国公府失了圣心,又利用平康坊中蛰伏的媚棠,瓦解勇国公府的力量。” 曲昭雪声音愈发轻柔,却如毒蛇一般缠绕在了王丛耳畔,惹得王丛身子一颤一颤的,顾沉渊则接过话头,从怀中取出另一份验状,道:“元坤师父虽然自尽了,可是仵作验尸发现,他也是个无法生儿育女的内侍,王公公莫要告诉我,这些都是巧合?” 王丛闻言,紧紧磨了磨牙,道:“老奴与他们两府无冤无仇,何苦要与他们作对?” 顾沉渊一边将两张验状收起,一边道:“本官也曾经十分疑惑,不过也很容易想通,良国公府是云皇后的娘家,勇国公府是太子妃的娘家,两位国公爷都是身负从龙之功的朝中肱骨之臣,不仅深受当今圣上信任,等太子殿下继位,两府的荣华与权势,更是能继续延续,经久不衰。” “可是王公公呢,没有子嗣,唯一能抓在手里的,只有如今圣人的恩宠,等太子殿下继位,王公公还能剩下什么呢?” “他们都由子孙后代延续荣光,可是王公公没有后代,手中更没有实权,新帝继位后,王公公手中,什么都不剩下了,而圣人身子日渐衰弱,对两位国公宠信愈发深入,颇有临终托孤之意,只有真正打压这两府,太子殿下登上那个位置后,王公公才有机会成为新帝信任的权臣。” 顾沉渊轻轻勾了勾唇,道:“当然,这些也只是顾某的猜测,说不定,王公公只是嫉妒,同为从龙之功的两位国公,都能过上子孙满堂的生活,可自己只能孤独终老,才有此行为吧,也说不定呢……” 顾沉渊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了,曲昭雪斜睨了他一眼,便看向已经濒临崩溃的王丛,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一心取我性命呢?” 这才是让曲昭雪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王丛抬眸看向曲昭雪,整张脸上因怒气已经红得有些吓人了,只见他突然将手伸出栏杆,吼道:“你是前朝余孽,要取你性命有何不对!你本来就不该存活于世!” 十五年前,曲皇后临盆之际,在他为圣人手上沾满了鲜血之后,圣人竟要他去杀死那个生出来的婴孩。 他到了含元殿之后,只见到了漫天的大火,根本没见到那婴孩,甚至连曲皇后的影子也没见过…… 而他为了圣人的信任,便撒下谎言,说他已亲手取了那婴孩性命,他这般行动,只是为了全了他十五年前撒下的谎言罢了…… 就算他设法在宫中放火要取了曲昭雪性命,圣人不会对他生疑,反而会对那心里有鬼的曲家生疑…… 可是没想到,如今他为了保住性命,只得向圣人亲口道出曲昭雪的身份,可却救不了他了…… 顾沉渊在王丛伸出手臂的同时,便眼疾手快地护着曲昭雪后退两步避开了,蹙着眉吩咐看守前来制服他,便扶着曲昭雪走出了大理寺狱。 外面仍然是一片阳光明媚之景,曲昭雪的心情却依然沉重。 顾沉渊有些心疼地揽过曲昭雪的肩膀,道:“真凶已经伏法了,莫要忧心了。” 曲昭雪摇摇头,道:“我并不是忧心,只是觉得……” 曲昭雪一顿,无奈地扯了扯唇角。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确实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只是却有些无所适从…… 此时莫愚突然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顾沉渊眉头一蹙,看向莫愚道:“先将曲娘子送回家中,请太子殿下去书房稍候片刻。” 莫愚闻言,却没动,颇为为难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要见曲娘子。” 曲昭雪一愣,扭头望了一眼顾沉渊,见他神色颇为担忧,便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无事的,我见便是。” 顾沉渊不太情愿地应下,扶着曲昭雪到了书房门外,经过一众东宫侍卫,才随着曲昭雪一道进了房中,便见太子正坐在桌案旁,双目紧紧盯着眼前的那杯满满的茶,有些出神,待看到二人进屋之后,才急忙起身,双目紧紧黏在曲昭雪的身上,突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曲昭雪与顾沉渊一道行礼,太子却伸手想要扶住曲昭雪的胳膊,却又觉得不太合适,便僵硬地地收回手,只道:“免礼吧。” 太子颇有些尴尬,手在唇边握拳轻咳几声,道:“沉渊,孤来此,是与曲娘子有几句话想要单独说。” 顾沉渊本不大情愿离开,但见太子神色并无异样,反而对曲昭雪颇有些恭敬之意,才给曲昭雪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从书房中退了出去。 待顾沉渊离去后,太子请曲昭雪一道入座,纠结了半晌,茶水抿了好几口,却感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着父债子偿的观念,他总觉得,有愧于曲昭雪,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要矮上一截…… 毕竟她才是名正言顺的龙脉,而且本朝也有女皇帝的先例…… 曲昭雪早已看穿太子心中所想,只道:“殿下有话直说便是,父兄尚在家中等着臣女,臣女若是回去晚了,只怕父兄会担忧。” 太子又抿了一口茶,才下定决心,道:“孤想着,既然信国公受冤被夺爵,那这爵位重新授予曲主簿,自然是于法于礼皆合的,而曲娘子是先帝之女,应当是公主之身,那这公主之位,曲娘子……” 曲昭雪轻轻眨了眨双目,在太子说下去之前,轻声道:“太子可能是有些误会了,家父曲宜年,大理寺从七品主簿,臣女这般身份,如何当得起公主之位?” 太子有些怔愣,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圣人如今病得很重,几乎说不出话来,也无法行走,他理所应当监国,这一应诸事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曲娘子是金枝玉叶的身份,那为她恢复身份,也理所应当是他之职责。 可是曲娘子竟不愿…… 曲昭雪微微颔首,道:“臣女只愿在长安城中做一名自由自在的讼师,公主之位很好,也多谢太子正直大义,只是臣女志不在此,还请殿下三思。” 太子着实无法理解曲昭雪的想法,蹙着眉道:“可是讼师乃是三教九流之职,如何能与金枝玉叶的公主相比?” 曲昭雪轻轻勾了勾唇,道:“正所谓甲之□□,乙之蜜糖,臣女做讼师,可是乐意得很呢……” 曲昭雪也知晓太子心中想法,若是她不应下赏赐,只怕太子反而会觉得她挟恩相报,另有所图,便道;“不过殿下的赏赐,臣女不敢推诿,只是想着,若是殿下赏个能让臣女在长安城中做讼师能更加如鱼得水的恩典,臣女便满足了。” 太子轻轻眨了眨双目,似是思考了良久,才抿唇笑笑,颔首道:“曲娘子品行高洁,孤自愧弗如,朝廷欠信国公府和曲娘子的,孤定当奉还,曲娘子放心便是。” 太子话毕,便起身与曲昭雪告别,待太子离去后,顾沉渊上前看着曲昭雪,脸上无半点惊讶之色,像是已经知晓他们方才所谈的内容了,只抚了抚曲昭雪那在面颊旁边飞舞的发丝,轻声道:“回家吗?” 曲昭雪尚有些不真实感,只点点头应下,直到她坐上了回家的马车,也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可是双目仍然睁得大大的,无神地盯着马车一角。 她是先帝与先皇后之女,便是公主之身,可是她这样受父兄教养长大,又渴慕自由,不愿受拘束之人,着实不能进宫做公主…… 否则,她该如何面对父亲,面对兄长,面对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宣阳坊的家。 马车停下后,顾沉渊先跳下马车向她伸出双臂,将她抱了下来,曲昭雪的脚步一踏进宣阳坊中那熟悉的小宅子后,顿时感觉心被填满了。 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踏实感。 淮叔与落英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在庖厨之中,房顶升起了袅袅炊烟,肥橘在树下被吵醒了,看到曲昭雪之后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在她脚边蹭来蹭去,透过正厅的那大敞着的门,曲昭雪能看到父亲与兄长正在正厅之中微笑着瞧着她,向她飞快地走来,一脸关切之情。 曲昭雪突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上前几步扑进了父兄的怀中。 曲昭雪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泪眼,从父兄的肩膀上抬头,转身看向立在门口,如高山一般坚韧不拔的顾沉渊,正一脸柔和笑意地瞧着她。 夕阳的光亮洒向顾沉渊,他整个人如同沐浴着圣光一般,那么尊贵,那么挺拔,又那么圣洁。 曲昭雪望着他那沉静如水的眼眸,忍不住笑了。 所幸一切的苦难都结束了,如今这样亲人爱人在身边陪伴,平稳又温馨的生活,才是她真正的心中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