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长睡不醒 作者:一件禾衣 文案: “我请求你的原谅。” “你做了什么?” “我……我不敢说。” 该隐的模样又乖又怂,亚伯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好奇心就是冒险的开端,和罪人搭话本身就是冒险。 乖怂忠犬攻X纯洁天使受 零回忆,快穿流,在各个世界抽丝剥茧地寻找自己遗忘的秘密~ —— 该隐:“我错了,对不起,原谅我。”(道歉三连) 亚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忘记了。”(无辜三连) —— 作者觉得这是篇剧情文,但人名已经剧透了90%的剧情【叹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亚伯,该隐 ┃ 配角:赛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忘光一切,重新开始! 第1章 迷途的羔羊 亚伯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向何处去,只记得自己行经空旷的泥土甬道,穿过石门,一路走进这个灰蒙蒙的圆形石窟。 噢,路上还捡了一个箱子。 亚伯掂掂怀里锈迹斑斑的小金属箱,手上染上一片斑驳的铜绿。 他喜欢箱子顶部的正十字花纹。 石壁上的烛台光线幽微,照亮的最远处是石窟中央那座金字塔般的建筑。 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亚伯抱着箱子登上顶端的平台,却发现了更加怪异的事物。 平台中央是一座青灰色的石质棺材,后面还有一块更高也更小的方形土墩。两侧的蜡烛光线晦暗,兀自燃烧,还有一些怪异的小物件——一撮灰土,几根木条。 灰石,灰土,灰棺材。 整个空间在漫长的时光中褪尽了颜色。 亚伯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这里似乎还算安全。 他又转过身去,从高处俯视着这巨大的石窟。 半圆的空旷洞窟空空如也。一路走来,他没见到半点浮尘、半根杂草,仿佛整个洞穴自修筑完成后就凝固在了时光的罅隙里。 也许只有在尚不可见的黑暗之中还有其他出路。 “砰”的撞击声在身后响起。 亚伯猛地转身,吓得双手发飘,怀里的箱子顿时摔在地上,朝着身后的棺材翻了几翻,轻轻磕在棺板边。 ……棺盖打开了。 亚伯屏住呼吸,却想不透缘由,一时间全身僵硬,连后退的力气也没有。 原本盖合严密的棺板从侧边斜着砸倒在地。暗青色的棺材边缘伸出一只白得刺眼的手,瘦削得像裹着皮的白骨,紧抓边沿,筋骨毕露。 本该长眠棺中的人缓慢地坐起身来。 银灰色的缎面睡袍随着“长眠者“的动作微微晃动,柔顺地垂落在身侧,衣料上的花纹光泽黯淡。 短发灿金,皮肤苍白,瞳孔赤红。 他是褪色的石窟中唯一的色彩。 但此情此景之下,那俊美的五官也显得诡异了起来。 他们沉默地对视良久,还是对方先有了动作——他攀着棺材的边缘,从里面站起身来。 亚伯看着他自在的模样,镇定心神,开口询问:“我名亚伯,是途径此地的迷途者,你——您是此地的主人吗?” 对方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阴影之间,亚伯没看见对方攥紧棺椁的边缘,关节发白,指尖颤抖。 可那人立刻将失魂落魄的模样掩藏起来,再转过脸时,语气已经十分镇定了:“我乃该隐,与你一样,是此地的来客。”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脱水般的干涩,是久睡之人的正常状态。 亚伯被对方近乎审视的锐利目光盯得后背发毛,轻轻咳了一声:“您、您也是……” “你从哪里来?”该隐问。 亚伯被他问倒了——除了名字,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看到对方迷惑地摇头,该隐只好换了个话题:“我……” 他的话只来得及起个开头,立刻被心口的剧痛截断了声音。 亚伯看见他表情突变,向前踏了半步,关切道:“您怎么了?” 这一回,该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心脏里的剧痛简直像一把刀在里面翻搅。 他按住左胸膛,感受到皮下的脏器以一种怪异的频率颤抖、跃动。 未知的力量向他警告——有些事情不可言说。 该隐闭上眼睛,在幽暗处遮住皱起的眉头。 “这是哪里?”该隐连咳了几声,声音终于清亮起来。 空空的平台上没有其他衣服可换,他就那么披着睡袍跨出了棺材。缎面的睡袍并不厚重,腰间的衣带也没系好,在这样大幅度的动作下,根本遮不住他的身躯。 亚伯扭开脸:“我并不清楚。外面原本是没有尽头的隧道,我一路前行,最后到了这里。” 他诚恳地指向自己的来路。 该隐盯着他思索了一会儿,系着腰带走到平台边缘,看向亚伯所指的方向。 “没有门。”该隐告诉他。 “没有?”亚伯望过去,“太黑了。” “不,”该隐盯着漆黑的远处,语气很笃定,“没有门。” 远处只有一片黑暗,亚伯并不清楚该隐的结论从何而来。 该隐去了另一侧,低头凝视着彼方的黑暗空间。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亚伯在他身后问。 “我来——”该隐的话怪异地中断片刻,才继续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我也不知道。” 亚伯以为他只是因为睡得太久没有缓过神来,因此没有追问,只顾着去拾刚刚滚在棺材旁的铜箱。 该隐在前面轻咳了一声。 黑暗中的灯烛随着他的声音蓦地一亮,暴露出一扇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门。 亚伯站直了身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赞叹还是该质疑——这么巧吗? 远处的石墙上嵌着一扇门,通体青灰,门上镶着一块纯白色的正十字。 正十字。 亚伯低头看看怀里的箱子:“我觉得我们应该去那里。” “怎么说?”该隐回过头来。 “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亚伯敲敲着怀里的箱子,“它们的花纹都是一样的。” “好啊,”该隐微微点头,“去看看。” 但他没动弹——好像也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亚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瞥见了对方恹恹的模样。 没睡醒吗? 那我来带路吧。 他步伐轻快地下了平台,可没走几步,被该隐拉住了手腕。 “亚——亚伯,”该隐的语调又开始颤抖,“别带箱子。” “这个?”亚伯举起怀里的铜箱,“不重。” “别带。”该隐摇摇头,血红色的瞳孔盯着亚伯的眼睛,表情有些恳切——乃至哀求。 亚伯对铜箱没什么执念,便依言返回平台,想把铜箱送到土墩上。 但是—— “我不会逃跑,该隐。”亚伯咳了一声,“你——你可以松手的。” 亚伯的手腕还在该隐手里,力度有些重,皮肤也许已经被他握出红印来了。 该隐如梦初醒地松了手,可看见亚伯离开,呼吸又急促起来。 “现在可以了吗?”亚伯摊开空空的双手。 “可以了,”该隐稳了稳呼吸,向他伸出手,“来。” 太体贴了,朋友。 亚伯惊奇地握住对方的手:“你这么怕一个人?” 他像牵小孩似的牵着该隐来到门前,主动上前拉开门环。 白色十字泛起水纹般的涟漪。 门后是一片金丝玫瑰花帘,从门顶垂落而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后面的空间。 亚伯撩开花帘,探头向里张望。 “有什么?”该隐在身后问。 “什么都没有。”亚伯的声音有些困惑,“一片黑。” 该隐这才来到亚伯身旁,跟着他一起观察。 真的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 不对。 “那是什么?”该隐微微眯起了眼睛。 “有东西吗?”亚伯闻言,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近乎空茫的黑暗。 被对方这么一说,他似乎确实是看见了什么。 太模糊了——黑暗中的阴影该怎样辨认? 亚伯倾身,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 变故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双黑色的手从黑暗中猛地扑出,一把扼住亚伯的脖子,在两人的视网膜上短暂地留下一片残影,便倏地缩回黑暗。 谁都没看清那手从哪里来。 亚伯被一股大力卡住喉咙,踉踉跄跄地向前栽倒,瞬间消失在黑暗里,不见了踪影。 “亚伯!”该隐上前一扑,却捞了个空。 玫瑰花帘被他们搅得一阵摇晃,花帘落下时,每一朵娇艳柔软的玫瑰都沉重得像石头,狠狠砸在该隐的肩上,将他推入黑暗之中。 石门的门轴终于达到张力极限,开始缓缓闭合。 大厅里的烛光暗淡下来。棺盖平稳地上移,悄无声息地回到棺体上方,与四面凹槽契合得严严实实。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 ——唯有平台上多出的铜箱诉说着细微的变化。 作者有话要说:上线啦! 一定会更完的~ 第2章 黑暗城池 眼前一片漆黑。 耳畔是完全的寂静。 跌倒数次、划伤多处之后,亚伯终于明白了。 这是一片废墟。 他碰到过只剩下小半截的墙垛,粗糙地混着干沙与泥土;也摔进过干涸的泉池,所幸池底铺着平整的瓷砖;枯死的花丛变成薄脆尖锐的利刃,皮肤轻轻一蹭就会刮出伤痕。破砖碎瓦被他踩得窸窣作响,在一片死寂中显得热闹,又有点怪异,就像……就像有人在应和他一样。 亚伯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开始喘不过气来了。 他试着把注意力从眼前的漆黑移开,去思考、去回忆。 其实没什么好回忆的。 他没有记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条黑暗逼仄的甬道、青灰的石棺,还有睡在石棺里的怪人。 该隐。 死者不可复活,这是生命的铁律,所以即使身处棺材里,该隐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者。 也许他把棺材当作了栖身之所?又或者他也是无意间被困在那里的,就像自己被困在甬道里一样? 不知道该隐现在在哪里——希望没有和自己一起摔进来。 他又漫无目的地摸索了很久,漆黑的远方终于有了变化,多出一片模糊的黄色亮光。 亮光? 但同时传来了一声尖叫。 “别这样!”年轻的女子尖叫着,声音里带着无助的哭腔,“别这样!” 亚伯加快脚步,匆匆向着亮光处赶去。 四周的景物借助墙壁上的灯盏,逃离了黑暗的魔爪,自在地显露出自己的身形。 这是一道弯弯曲曲的小巷,两侧都是泥黄色的土墙,脚下是同色的粗糙土地。亚伯匆匆拐出小巷,无意间回头一瞥,却发现身后的黑暗消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道死路。 但他没时间详细去看了——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的景象。 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后方抵着一个年轻女子压住墙壁,抓着女子的手腕高举过头顶,不顾对方奋力反抗,在对方颈间上下磨蹭。 “别这样!”女子还在哭叫,喊得嗓子都有些嘶哑了。 他们都背对亚伯,他只需要举起手里用来防身的砖头,对准歹徒的脑袋—— “砰”的一声。 我不会把他打死了吧。 亚伯看着歹徒的高大身躯渐渐滑落在地,突然担心起来,连忙上前检查对方的体征。 那年轻女子还背对墙壁,双手撑着墙才勉强站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亚伯先半跪在歹徒的胸口按了一会儿,发觉还有心跳,这才抬头,出声提醒对方:“小姐,您安全了。” 年轻女子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抑制着自己的抽噎,慢慢地转过头来。 亚伯还半跪在歹徒身旁,因此从下而上看见她的模样,心里一惊。 这是个面容美艳的女子,但刚刚被歹徒压制时脸颊紧贴土墙,挣扎间才在墙上摩擦出了这样……皮肉破裂、青红相间的大片伤痕。 那年轻女子泪眼朦胧,因为极度的恐惧、绝望,卑微地低头看过来,先看见地上的歹徒,又看见歹徒身旁的碎砖,终于抬起头来,抖着嘴唇望向亚伯的眼睛。 “您安全了。”亚伯尽可能柔和地又重复了一遍,“快报警,或者去找您的——”家人吧。 那女子看着亚伯,踉跄着向侧边退了几步,捂着脸逃走了。 大概……太紧张了吧。 巷子回归平静。 亚伯抬脚碰了碰地上的恶徒,确认他完全没有反应,这才顺着墙上烛灯的指引,沿着曲折的道路离开小巷。 空空的泥墙有了房门,墙角开始显露绿色的草根,墙上的烛灯也多了不少。直到耳畔萦绕着人们的交谈声、动物的叫嚷声,亚伯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喧闹气息。 旅店大门口,店员热情地对他招呼:“住店吗,客人?” 亚伯没有推脱,跟着店员踏入大厅。 他确实有点累了。 旅店老板打量亚伯:“外来人?” “肯定不是城里的人。”一旁的侍者抢答道,向老板使了个眼色。 亚伯看见了他们的小动作,觉得那种眼神有些诡异——甚至可以说不怀好意。 是错觉吗? “现在只有后院的单人房间了,”老板咳了一声,“一晚五个铜币,先交订金。” 于是亚伯没时间留意他们的眼神了。 ……货币。 真是个陌生的概念。 亚伯硬着头发往口袋里摸索——也不知道能摸出什么,却被口袋里的坚实触感惊到了。 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冰凉的金属片,放在桌面上,轻轻撤去手掌。 于是旅店老板也被他惊到了。 “住十晚刚好一个银币。”老板盯着桌上金银混杂的钱币,再抬头时,眼神热切起来,“我们还可以给你多送一晚,期间全天包餐饮——如果还有其他需求,我们一定满足。” “行。”亚伯豪气地点点头,“替我定十晚。” 他口袋里的硬币还多着呢。 老板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钱币,伸出手指划走一块,唤来侍者领着亚伯去后院。 路上,亚伯向侍者打听这里的情况:“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这里。”侍者的回答非常抽象,但说到第二个“这里”时,他的语调发生了轻微的变化,像在陈述一个地名。 “这里?”亚伯不解地重复道。 “正是,这里。”侍者像是在肯定人人皆知的事情,“你是外来人,不了解是正常的,可以在城里多走走,好好感受。” “你们这里可以找人吗?”亚伯问,“我可能还有一个同伴在这里。” “我们是旅店,没法找人。”侍者摇头,“但你可以去中心广场的管理楼,也许有人能帮到你。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上大主。大主人脉广,肯定能找到你想要的人。” “大主?是最高的统治者吗?” “对。不过遇见他的机会很小很小,还是找管理楼的工作人员比较靠谱一点。”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亚伯的房间。 “房门钥匙,先生。”侍者将钥匙交给他,“有问题可以拉铃。祝你生活愉快。” 他送亚伯进屋,替他合上了房门。 亚伯环顾屋内。 直觉告诉他,旅馆似乎不该这么简陋破败——朽烂的家具摆设就不说了,他走进浴室,没找到浴缸,却发现了一个木头澡盆,想要热水还得自己取水壶来烧。 水壶在屋外的火堆上咕嘟咕嘟地烧,亚伯留在屋里整理自己的思路。 他出现在泥土隧道,进入石窟,遇到该隐,又掉入黑暗,闯入陌生的城市——唯一的变数就是该隐。 该隐显然也是“迷途者”——那么,他从哪里来?有没有过去的记忆? 还是要先回到石窟、找到该隐。 自己在石门前被黑色的手拖进来,那么该隐应该已经有所防范了。 希望对方没遇到什么意外。 那么,一切都简单起来了——体验式旅游,不是太轻松了吗? 水壶在外面呜呜作响。 亚伯拎来一桶桶热水,兑得浴室里热气蒸腾,这才心情愉快地冲了个澡,倒进床铺里。 但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周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细微的低语声。 噪音偶尔有也就算了,可总在耳边环绕,真让人心情烦躁。 有的时候他想起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疲倦一阵阵涌上心头,又把他牢牢按进床铺里,不得脱身。 难受。他皱着眉心想。 我睡了太久了,该起床了。 亚伯倦怠地睁开眼睛。 漆黑的天空里有着不规则的横纹。 亚伯仰面盯着上方,发觉嘴里紧塞着布团,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立刻意识到,上方根本不是天空,而是盖得严严实实的木板。板条之间衔接得并紧密,外面的微光能隐约落进来。 左右都是木板,牢牢地封实。他横躺其中,顶端的木板几乎贴到鼻子,左右则紧压身侧,完全没有多余的空间伸展,就像——就像躺在棺材里一样。 亚伯的呼吸急促起来。 怎么回事?他不是在旅店吗?怎么一眨眼又换了地方? 我还在“这里”吗? 木头棺材还在移动,颠簸得非常严重,把他晃得头晕脑胀,一阵阵难受。 因为无法发力,他只能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在木板上轻轻敲击——有人吗? 外面的颠簸没有停。 亚伯的敲击又用了点力——我被困住了! 可他始终没等到外面的回应。 布团把他的下颌撑开,撑得他脸颊酸胀。 棺材一路沉默地摇晃着,也不知道要把他运到哪里去。 睁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亚伯终于闭上眼睛,不愿去看眼前极度压迫的狭小空间。 他没留意到从木板缝隙里飘进来的一阵轻烟。 那阵烟移动得非常轻盈,很快将整个木棺笼罩起来。在烟云的作用下,亚伯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弛,表情也平静下来。 第3章 血红色的试炼场 亚伯又是被尖叫声惊醒的。 那声音太过凄厉,吓得他猛地睁眼,混乱的梦境还在残留在脑海里,拽着他的灵魂向下坠落。 他先看见的是一双圆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睑松弛、眼球膨胀,瞳孔已经完全涣散。细密的血色遍布眼白。 亚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但他很快发觉,自己离那对死气沉沉的眼睛太近了——几乎是咫尺之遥。 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他竟然与一具死尸面对面躺了这么久! 亚伯手脚并用地将身上的尸体推开,才从棺材里爬起来。 粗糙的木屑从他指间簌簌掉落。 扯出口中的布团,确认身体没有遭受什么伤害,亚伯这才打量四周,只见周围一片片枯萎的林木,树上地上到处是残破的肢体和已经干涸的血色。 这可怕的景象让他抽了一口冷气。 我又到哪儿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 “快跑——”旁边传来一阵悲恸的□□声。 亚伯连忙转头,发现一旁尚有一丝气息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一个人”并不准确,因为那人的整个身躯仅剩上半部分,腰部以下完全截断,伤口处坑坑洼洼,像被蛮力硬生生撕开似的,汩汩冒着血。 “好痛——快跑啊!”那人哀哀地啜泣着,“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这是怎么了?什么……” “试炼要开始了!”那人大声哭嚎起来,创面的血涌得更快了,“向里面跑啊——!”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人从悬挂着肢体的林间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见到亚伯,他们吃了一惊,挥手高喊:“快走!试炼要开始了!” 亚伯茫然地跟上其他人,向前方奔去,被树上垂悬的断臂撞到前额,僵硬干枯,宛如树皮,也不知道挂了多少年月。 因为挡了他们的去路,他不得不压住颤抖的手,将眼前的手臂往旁边推开。树下,风干的头颅死不瞑目,谴责似的盯着他的动作。 身后响起一阵吸吮般的声音,似乎有人在那片诡异的林子里畅饮未干的血液。 亚伯慌忙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片浓雾似的黑暗从后面袭来,将原本的丛林和断肢惨状完全遮蔽。 吸吮声就是从黑暗里传出来的。 “别回头!”其他人边跑边告诫,“后面就是黑暗,很快会追上来!” “这是为什么?”这种突如其来的紧迫感实在让亚伯摸不着头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极乐的试炼场,外来人!”一旁的一个年轻人抽空对着他大喊道,“回城里才能活!” “别问那么多了,”另一个较为年长的人劝道,“先活下来再说吧!” 他们一行四人磕磕绊绊地穿过挂满肢体的密林,路上也遇到过其他奔逃者,每个人都是面色惊惧,不乏有人带着满身伤痕摔倒在地,惊惶的惨叫声在后面戛然而止。 亚伯原本还想停下拉一把那些摔倒的人,却被旁边的同伴又拉又扯地强行拽走了。 “你救不了他们!”其他人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先跑吧!” 树丛越来越稀疏,但悬挂的残肢断臂越来越多,把他们的路挡得严严实实。身后象征死亡的黑暗不断逼近,一行人完全不敢松懈,拨开枝干交错的密林,挥开垂落的手臂和腿骨,向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微光奔去。 可他们的速度还是慢了下来。 “就在前面!”年长者跑在最前面,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一堵土黄的墙壁,“翻过了墙就能甩开黑暗!” 他们踏着粗糙凌乱的地面冲到墙壁前,却发现下方完全没有可供攀援的借力点。众人只能分成两队,先送人上到墙顶,再接应下面的人。 协助亚伯的是一路上同他聊了不少的那个年轻人。不过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对方的动作很急躁,由着亚伯踏上他的肩膀,直起身子把他送上墙顶,因为动作过快,两人都晃了又晃,险些摔倒在地。 攀上墙头后,亚伯连忙翻过身,伸手去握同伴的手腕。 那一瞬间,他无意中抬眼,顿时觉得毛骨悚然——那片黑暗已经近在眼前了,吞噬天地般地将他们刚刚走过的路掩盖得严严实实。 “快!”亚伯连声催促道,“快上来!” 年轻人借助亚伯的拉力猛地翻上墙顶,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但他们旁边的那一组人显然没有这么幸运。那边,年长者才刚刚把另一个同伴送上墙头,还没来得及看见墙上的同伴转身,黑暗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身后。 “啊——” 亚伯的那口气还没喘过劲来,就见那领队者带着惊怒的表情向后仰倒,直直地栽进黑暗里。事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都来不及伸手援助。 亚伯的心脏骤停了一瞬间。 一阵骨骼压碎般的碾压声之后,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墙外只剩下一片死寂,一片浓墨似的漆黑。 墙上现在还有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连完整地呼吸都是一种奢侈。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黑暗,好半天,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亚伯身旁的年轻人探出头去想再看看,却被亚伯拦住了。 “看不到的,别摔下去了。”亚伯劝他。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年轻人的声音还在颤抖。 另一边的那个青年人一路上都沉默着。此刻,见到协助自己脱身的同伴消失在墙下,他低下头盯着黑暗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亚伯问,“向着里面继续走?” “对。”年轻人咳了一声,将发抖的声音控制住,“我们现在在城外,要向城里跑,往管理楼去,那里就是试炼场的终点。” “做个自我介绍吧,各位,总要有人记得我们存在过。”一直沉默的那个青年人转过脸来,“我是克鲁尔,这里的居民。” “帕瑟,居民。” “亚伯,”亚伯顿了一下,“外来人。” 克鲁尔的视线落在亚伯身上,面上浮现了一丝怪异的微笑。 留意到他的表情,亚伯后颈猛地窜上一阵凉意。 但克鲁尔的那种诡异表情很快就消失了:“过墙之后,黑暗就不是问题了。只要躲过猎狗的追捕,就能安全进入城里。” 亚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克鲁尔,却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怪异感觉。 怎么回事? 他们在墙上暂时休息了一会儿,低声讨论着之后的前进方向和注意事项,还是一阵尖锐的哨响把他们从讨论里拉了回来。 “谁在吹哨子?”帕瑟向声源处眺望,却看不见什么东西。 “狗要出来了。”克鲁尔道。 另外两个人被他吓得不轻:“那还是快上路吧,别在这里呆着了。” 三人依次从墙上跃下,落在坚实的地面上。 亚伯留意到一个细节——克鲁尔落地时的动作非常敏捷,与刚刚翻墙时笨拙的攀爬动作完全不符。 他在心里暗暗皱眉。 翻过了墙,脚下还是层层林木,但没有了断臂残肢,就不再显得那么压抑了 他们又奔了一段时间,但没遇上什么猎狗,一时间情绪稳定,先后放缓了脚步。 亚伯回头眺望眺望,只看见漆黑的天幕和成片形态怪异的树干。 “你们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我一觉醒来就在这里了,简直像噩梦一样。” “噩梦?”旁边的克鲁尔笑了一声,“极乐的试炼场比噩梦还要残酷。” 帕瑟则摇着头:“你的运气算好的,在那些人开始推进之前就醒了——那些没醒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 “那些人是什么人?” “是贵族。”说到这个,帕瑟咬牙切齿道,“不把我们当人看的——贵族。” 城中由上而下分成三个等级,依次是大主、贵族和普通居民。大主据传常年在管理楼里活动,鲜少露面,因此主要的阶层只有贵族和居民。贵族占据主要的人力、物力资源,话语权高,因此在城中为所欲为,在极乐这种特殊场合下,甚至有资格肆意凌虐普通居民,将他们当作猎物运输、捕杀。 亚伯听着两个同伴一来一往地介绍情况,心里不住地发凉:“秩序这么不合理,怎么没人反抗?” “没有刀枪武器,怎么反抗?”帕瑟将面前的树枝推开,“而且软骨头那么多,整天想着讨好上级,哪还有心思反抗——这些人也不想想,敌对者都死光了以后,贵族要从哪里找猎物!” 克鲁尔的语气没有帕瑟那么嘲讽,只是询问亚伯:“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之前明明住在旅店,”亚伯愤愤道,“一觉醒来却在这种试炼场里。” “那些开店的,全和贵族同流合污,”帕瑟呸了一口,“肯定拿你卖了不少钱!” 钱。 亚伯如梦初醒地摸摸衣服口袋,发现原本鼓鼓囊囊的口袋早就空空如也。 那个店老板还偷了自己的钱?! 他的思绪被远处传来的吠叫声打断了——那声音就像是成群的犬类在围攻猎物。 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子尖叫后,一切归于平静。 “肯定是被追上了——”帕瑟咬着牙,“恐怕离得也不远了,声音才这么大。” “继续跑吧。”克鲁尔催促道,“先躲开再说。” 可他们没跑多远,便与一小群恶犬迎面撞上,慌乱之中,队伍顿时散开,亚伯也和其他人跑散了。 一只红眼睛的巨犬在他身后紧追不放,最后险些咬着他的小腿。 真的就差一点——亚伯的皮肤都感受到了恶犬鼻尖的热气。 他在最后一刻折向路旁的老树。 树干底部比较光滑,他爬上去的时候手脚并用,动作虽然狼狈不堪,好歹上来了。 红眼恶犬绕着树转了几圈,发觉咬不到树干上的人,不甘心地咆哮了一声,翻身去追其他人。 亚伯望见那巨犬奔开,身形消失在远处,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就是这一口气打破了全身的微妙平衡,他在最后一刻没抓住树干,从枝头重重地摔在地面。 亚伯疼得直抽冷气。 他左右转头,在一片怪异的死寂中思索。前方就是“庇护所”的方向,但他心里仍然存疑——能把人丢到这种极度恐怖的环境里,还布下种种机关障碍,他根本就不指望那里的管理者会好心地留下一处“庇护所”。 “试炼”? 跑进庇护所的人说不定才会倒大霉。 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无论庇护所可不可信,至少他要先进城。有人的地方才可能有援助,因此,向着城里的方向总归是没错的。 迈出的每一步都会牵动腰上的撞伤。 亚伯咬牙压下阵阵的酸楚痛感,步履艰难地踏上前进的路途。 第4章 两个帮手 两侧的树木越来越低,视野开始变得清晰——但血腥味也越来越浓了。 亚伯揉了揉鼻子,被那股呛人的腥气激得有些反胃。 前面是不是有过一场屠杀? 怎么血的味道这么浓烈? 他微微倾身,拨开眼前密集的枝条。 一片反光的猩红刺得亚伯眼睛一眯,这才敢慢慢睁开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景象。 他看着面前的血色河流,全身都僵硬了。 宽阔的血河,粘稠的河水,起伏间偶尔露出半截手臂或拦腰截断的身躯,还有血肉消融的森森白骨,描绘出死亡与绝望的真实景象。 亚伯觉得膝盖发软。 他慌忙扶住面前的树木,稳住身形。 一阵吠叫声从远处传来。一个人影慌乱地冲出丛林,在血河前跌跌撞撞地停住了脚步,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但因为身后穷追不舍的巨犬,那人不敢继续犹豫,猛扑进血河,顿时沾了满身滑腻粘稠的血液。 说来也怪,那些巨犬到了河边就不再追击,只是对着河面狂怒地吼叫。 我要渡过这条血河吗? 亚伯想想都觉得恶心。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林木摇动声。 亚伯猛地回头,却被人抓住了肩膀。 “巧了。”克鲁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亚伯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却仍不敢大意:“你怎么是一个人?帕瑟呢?” “我们刚刚遇上了一群狗……”提到另一个同伴,克鲁尔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没躲过去。” 闻言,亚伯心里一惊:“他?” “……是的。”克鲁尔的沉痛语气证实了他的猜测。 又一条生命逝去 亚伯觉得那种恶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克鲁尔先开口了:“我们要进城。” “进城后才会相对安全。” “是这样,穿过城市进入中心的庇护所。” “你真觉得庇护所是终点吗?”亚伯突然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 “如果这是试炼,抵达庇护所岂不才是开始?” “去庇护所不仅是进入这里时的指示,更是之前存活下来的试炼者的经验。” 亚伯眨眨眼:“你的意思是……” “至少去了庇护所还有一条生路,但去了其他地方的人,从此就杳无音信了。” 亚伯终于被他说服,转过身望向那条血腥的长河,喃喃道:“可这样的河怎么过?” 先前那个猛扑下河的人渡到一半,就消失在河中央。他们说话的这会儿,河面一片宁静,透露着不详的死亡气息。 “我来看看。”克鲁尔在他的身后道。 亚伯本以为他要上前来与自己并肩观望,可克鲁尔依旧站在他身后,只是隔着他的肩膀伸出手,拨开树枝。 他的身体几乎贴上了亚伯的后背。 “你……” “别出声。”克鲁尔的声音突然压低。 站在亚伯和克鲁尔的角度,在河的对岸,已经隐隐能看见高高的城墙了。 “我们尽快过河,否则有猎犬追过来就不好了。”克鲁尔在亚伯的耳边低语。 带有体温的气息在耳边盘旋,亚伯一时间汗毛倒竖。他尽力撇开生理上的不适,捕捉对方话里的意思:“但我们不能直接渡河,前面有人在河中央消失了。” “河面也许有东西能帮我们。”克鲁尔盯着河面,语气流露出一丝毫无缘由的肯定。 克鲁尔带着亚伯沿河走了一阵。一路上,亚伯只看见了可憎的血河和堡垒似的城墙,倒是克鲁尔仔细凝望着对岸,眼神在两岸间来回移动。 “我们现在在做什么?”亚伯在后面追问。 “等一等,等一等。”克鲁尔嘴里宽慰着,继续向远处走,“——到了!” “到哪里?”亚伯没发现前后有什么不同。 “冰块,亚伯。”克鲁尔指着河面上起伏的波涛,“看见了吗?” 亚伯端详着,表情惊异起来。 真的有冰块。 河岸两侧的低地里打着矮桩,套着绳子,一节节地串起厚厚的浮冰。每一片浮冰都宽大如筏,随着河面微微起伏,竟然没在这种闷热的环境下融化。 克鲁尔走在前面,亚伯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冰块,涉过血河。 亚伯稳住身形,打量着脚下近乎透明的冰面,暗自称奇:“怎么会有这一条路?” 难道是为了方便渡河? 可那些人怎么会这么仁慈? “我以前在城里听说过,大概是幸存者流传下来的说法。”克鲁尔注意到他迷惑的表情,解释道,“别在这里站太久,那些狗随时都有可能过来。” 亚伯回过神来:“我知道了。” 冰块分布得也很密集,彼此间距刚好容人大步踏过。他们轻而易举地踩着冰块过了血河,在对岸停下脚步之时,全身仅有脚腕染上了血污。 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克鲁尔出于好心,落地后回头来接亚伯,却由于判断失误,一脚踩中了浮冰。 亚伯被浮冰晃得东倒西歪,向前扑倒,被克鲁尔敏捷地抓住。 “等等,腰……”亚伯抽了口冷气,表情有些痛苦。 克鲁尔连忙扶他站起:“你伤到了?” “……之前摔了一下。”亚伯咬着牙,忍下后背传来的剧烈痛楚。 “让我看看——”克鲁尔想要掀起亚伯后腰的衬衫。 亚伯敏锐地察觉这一动作的不妥之处,反手挡了一下:“我没事,克鲁尔。我们先进城。” 他们穿过城门,并没有守卫阻拦——这时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整个城市门窗紧闭,街道无人,仿佛所有人都在防御怪物的入侵。 亚伯分明能瞥见二楼窗帘后的影子,却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匆匆躲开,并不愿意与他对视。 这些居民,就这样看着其他人——甚至是像克鲁尔这样的本地居民——负伤前行,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他闭着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气,腰上的痛感更加清晰了。 “你还好吗?”克鲁尔的脚步慢下来,主动跟在亚伯身边,“需不需要先休息?” “不必。”亚伯摆手,不过因为这个动作又扯到了腰上的肌肉,脸色顿时有点扭曲。 “穿过这条街,再过两个街区就是管理楼的广场,到了那里就有人接应了。” “怎么不回自己家呢?”亚伯有些不解,“自己家才安全吧?“ “一路上都有人盯着,谁敢回家。而且,这个时候你去敲门,不会有人来开门的。”克鲁尔摇头,“只能去管理楼——只能我们自己撑过去。” 亚伯有点想骂人。 进入城墙后,他们沿着纵横交错的小巷,向中间走。小巷由土黄的泥墙堆砌而成,分列着住家,一路的房屋大都简朴;但越往中心地区,装饰就愈发奢华。所有道路最终汇聚在城市中心的大型圆形广场,又指向镶金涂银的管理楼,在灯烛的映射下显得尤为奢华。 灯烛? 亚伯终于留意到头顶上漆黑的天幕。 他竟然没发现,一路上的光源都来自路边的烛光和某些发光矿物,甚至在刚才的丛林里也是如此。 “怎么天还是黑的?”亚伯迷惑地问,“我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 “天除了黑色,还有其他颜色吗?”克鲁尔奇怪地反问,“现在大概是下灯之后了。” 亚伯没听懂他的话。 什么叫“天除了黑色,还有其他颜色”? “对了,你是外来者。”克鲁尔终于想起当初自我介绍时亚伯的那句话。 “是的,我对这里……还不够了解。”亚伯点点头。 “我们只分上灯、下灯两个时间段。“克鲁尔本来还想详细说,但瞥了一眼同伴的腰,又摇了摇头,“算了,不重要,以后有机会慢慢说给你听。你看,前面就是管理楼。” 亚伯抬头望去。 他们确实已经到了。 面前是一座偌大的广场,中央花坛围绕喷泉铺开一圈,花色各异,种类繁杂,尤以米白的石楠花数量最多。各色繁花汇集在一处,花香混杂,四散开来,浓郁的香气呛得亚伯直皱鼻子。 喷泉中央立着一个手持沙漏的女神像,被其他高举乐器的女神像团团簇拥。不知是不是沙漏底部的细沙量达到定值,石像顿时奏起手中的乐器,悠扬的乐声回荡在广场上。 这是一个极其祥和、宁静的广场,刚才的血河,烈犬,断臂残肢仿佛都是一场怪梦。 喷泉对面转过来一个人影,看样子是一个士兵。 那士兵远远地命令道:“都给我过来!” 亚伯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们俩向着那士兵走过去。 “跟我走。”那士兵上下打量着眼前两个逃出了试炼的人,“你们俩,也太干净了吧?” 他的语气很是失望。 士兵走在前面,手里撑着□□,嘴里还在念叨:“别以为过了第一关就万事大吉了,真正的试炼还在后面……” 亚伯闭上眼睛,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对着士兵的后腰一脚踹了过去。 士兵猛扑在地,痛得惊叫一声:“你活腻了!?” 远处的巡逻者听见了动静,纷纷向这里赶来。 “亚伯——”克鲁尔拽住同伴,被对方胳膊一横,挡了回去。 “你觉得没意思,怎么不自己去?!”亚伯吼得比他还大声,“怎么不代那些想活下来的人去死?” 他又想起了帕瑟,想起了那个不知名的年长者,还有一路上的残肢断臂与鲜血。 “你们这些懦夫,只会躲在别人的羽翼下趾高气昂!” 他太过激动,也太过虚弱,没怎么挣扎就被人轻易地压住肩膀,按倒在地。 跪倒的瞬间,膝盖上传来的剧烈痛感让亚伯眼前一黑。 隐约间,他听见有人在呼唤支援,又有人在破口大骂,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昏倒之前,亚伯在心里暗骂——这到底是个什么扯淡的地方啊。 白斑。 光点。 亚伯眯了眯眼睛。 他的后腰和膝盖都隐隐作痛。坚硬的十字刑架紧贴身后,悬挂的高度非常巧妙,只能让他的脚尖勉强触地。为了维持平衡,他的全身肌肉始终维持在极其费力的紧绷状态。 这里似乎是一间囚室,面积很大,却并没有其他人。正对面是一排木头栏杆,能通过缝隙看见外面漆黑的走道。 亚伯咳了一声,嗓子里一片干涩。 他试着张口说话,可发出来的单音节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简直像在砂纸上磨过一样,粗哑艰涩,异常刺耳。 想喝水。 亚伯垂下头,嗓子里涌上一阵冒火般的灼热感。 远处传来了一阵木门开合的吱呀响声,接着,交谈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但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人。 外面的人在不远处停住,客套了好一阵子。 “这么早赶来这种地方,真是辛苦您了,阁下。”有人这么恭敬地致谢。 “哪里,都是合议员的职责所在。”对方语气平淡地谦让着,“现在一切进展都还好吧?” “托您的福,一切顺利,只是试炼场里又有人袭击守卫,才被关进来,也不知道后面会怎么处理。” “试炼场来的?” “正是,阁下。您瞧,就是那间。” 外面的脚步声近了。 亚伯微微抬起头。 外面两人在门口停住,其中一人偏过头,从栏杆间望进来。 亚伯所在的囚室不算明亮,一支快燃尽的蜡烛就是所有光源。此刻,蜡烛在他侧前方的桌子上燃烧,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外面的人都迎着光,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红宝石? 亚伯无力地眨眨眼睛,视线渐渐聚焦,终于看清楚了——不是红宝石,是一对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眸子,被烛光映得异常显眼。 对方微微后退了一步,然后整张脸也显露在烛光中。 “……该隐。” 亚伯微微张嘴,无力地呼唤了一声,但自己都不确定声音有没有从喉咙里发出来。 一阵哭喊声从远处传来。 与此同时,外面的人转过头去,轻声交谈了几句。 “屋里关的是谁?” 另外一人翻着手中的文件,纸张翻动时哗哗地响了动着。 “应该是外来者,身份还不确定。” “把他调出来。”该隐吩咐道。 “啊?”对方有些吃惊地接话,“阁下,他冲撞了士兵……” “你们报送维莱恩阁下了吗?” “暂时还没有……” “能从试炼场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人。我想,维莱恩阁下也不希望平白无故少一个胜者。这一次试炼场出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吧?” “可是……”旁边的人还在犹豫。 “把门打开。”该隐命令道。 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此刻不容置疑地下令,更加令人敬畏。 外面安静了片刻。 亚伯只听见那人语气发飘地应了一声:“我明白了,阁下。” 铁质钥匙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门开了。 外面有守卫走近,低声问了几句。 因为半悬空的站姿,亚伯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他要撑不住了。 大概过去了一辈子的时间,他终于察觉两侧的手臂从刑架上落下。 没了刑架,他站都站不住,整个身子向前倾倒,直直地栽向地面—— 栽进一个怀抱。 亚伯侧着头,伏在对方的肩上,全身虚脱,呼吸困难。 “亚伯?”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脸颊。 水。 休息。 亚伯疲惫地合上眼睛,没有多余的力气回话。 他的思绪又开始涣散,向着无尽的黑暗不断滑落,不断沉沦。 他赶到囚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 他怒喝出声:“里面的人呢?” “什么人,阁下?”守卫匆匆跑过来,向囚室探头望去,“这里最近没有关人。” “你再说一遍?!” “最近……没有关人。”守卫被他吓得发颤,哆哆嗦嗦地回话,“我不敢骗您!” “我亲眼看着他送到这里了!” “阁下,真的没有人来过——”守卫被对方的阴沉脸色吓得站正了身子,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神色很为难。 “给我把一路上的守卫都找过来,我一个个问!没有送来,难道见鬼了不成!” “我立刻去,阁下!”守卫顾不得行礼,转身跑向前方的集合处。 他看着守卫离开,良久才转过头来,抬手攥住囚室的栏杆,老旧的木屑钻进指甲缝中,却浑然不觉。 他的眼睛黏在空空的十字刑架上。 那矫健的躯体,虚弱的面容,灿金的短发,坚定的神色…… 他的心又开始隐隐骚动。 他在囚室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残存在空气中的年轻气息。 是谁,胆敢偷走他的囚徒!? 第5章 怎么离开? 该隐看着亚伯的满身瘀伤划痕,眉头就没抚平过。 试炼场他只是听说过,都能想象其中的危险,而亚伯竟然亲自在其中走了一遭,能活着出来已经算得上侥幸。 亚伯。 他在心里念着对方的名字。 亚伯。 他握着对方的手腕,摩挲着对方的掌心。 亚伯的身上到处都是擦伤。此刻,大部分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凝固,可还有重伤处尚未愈合,缓缓地渗着血。 该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片片血丝,还是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把他唤回了神。 他不舍地放下亚伯的手,但依旧坐在床边,没有动弹。 有人轻轻推开屋门。 “阁下。医生到了。” “好。”该隐点点头,“动作轻一点,别打扰到他。” 表皮伤口看似严重,实际上都是轻伤,只要多加养护就能恢复;但是—— 医师看着病人腰间大片青紫的淤血,表情有些严肃:“阁下,淤血处要尽快冰敷,越早处理对身体越好。”。 “要喊醒他?”该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是的,阁下。” “现在就叫醒?能不能让他再休息一会?” “抱歉,阁下。短暂的睡眠只会延长这种痛苦。唤醒病人尽快处理伤口是长期来看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但——” “快,”床铺里传来一阵虚弱的低语,“冰敷。” 床边两人齐齐望过去。 “腰疼,”亚伯的声音还是很沙哑,“有没有水?” “有,”该隐听见对方干涩的声音,如梦初醒,“我去给你倒。” 他匆匆出了屋。 “我先为您冰敷,再来处理身上的伤口,”医师叮嘱他,“请务必不要乱动。” “请您轻一点,腰上现在不碰都疼……”亚伯将脸埋进枕头里,听见了医师翻动医疗包的声音,片跨后,皮肤感受到了冰块的凉意,“哎哟!” “隔布冰敷不会太刺激,半盏灯后就能取下来了。”医师宽慰他。 该隐回来的时候,医师正在为亚伯的擦伤处上药。 药膏碰到伤口,难免激起痛感,疼得亚伯微微抽着冷气,整个人闷在被子里,只有断续的喘息声隐约传出。 “好了,阁下。”医师终于收手,一面收拾自己的药箱,一面叮嘱,“外伤不严重,很快就能恢复。但病人现在需要静养,一定要减少对腰部的刺激。” “好。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现在腰上隔布冰敷,半盏灯后就能取下来。“ “我来吧。“ “好。“医师点点头。 “多谢你。“亚伯低声道。 “您客气了。” 医师安静地出了屋。 该隐端着水杯走到床边。 亚伯的衣服已经掩回,薄薄的冰袋压在外面。血痕和淤青从衬衫边缘露出一丝痕迹,在蜜色皮肤的映衬下十分刺目。 闷在被子里的人侧了侧脑袋,露出半张脸来:“该隐?” “先喝水。”该隐在床边半跪下来,让他们的视线在同一平面上。 他将水杯递给病患。 亚伯顺从地接过水杯抿了一口:“那种试炼是怎么回事?” “现在就想听?”该隐问,“你可以先休息一段时间,等伤好了再听细节。” “我不想休息。”亚伯摇摇头。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满目的血色。那些在黑暗里破碎的肢体、在巨犬口中滴落的血液、在河里漂浮的身躯,每一幕都让他呼吸困难——人们本不该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 他的手指有些发抖。 该隐显然察觉到了对方的愤慨。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 亚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抬眼,眼神显得有些疲倦。 “试炼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极乐。”该隐告诉他,“这是贵族举办的一种奢侈庆典,受到全城的追捧。试炼场顶着极乐的名号,已经成了贵族打压异己、折磨敌人的手段。”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这里”就是一座完全封闭的城市。封闭的城池要求绝对的稳定,而外来者的出现象征意外,因此被视作威胁,一旦被周围的人发现,会被直接汇报至治安队。 亚伯到来的时机十分不巧,正遇上极乐的试炼。期间,所有外来者与贵族的敌对者都会被送入外围的危险区,经由重重阻碍,留下身体素质较为强壮的优胜者,进入极乐会场。 亚伯等了一会儿,可没等到该隐之后的话,不由得出声询问:“进入会场,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该隐的语气显得有些无辜。 “但我被送到地下去了……这可不太寻常。” “你之前都做什么了?” “我……”亚伯想了想,“我骂他们懦夫,躲在贵族身后为非作歹。” 该隐笑出声来:“按他们的手段,只把你关起来真不算重。” 亚伯叹气,换了个话题:“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和你一样,在门口跌进黑暗,最后找到了通往城里的路。” “可怎么会是维……维利……” “维里亚特。” “……家族里的人?” “我不知道。似乎这里本来就有一个‘该隐’,但是已经失踪了。我被这个家族的人认出,顶替了原先那人的身份。” “‘认出’是什么意思?” “长相。”该隐指指自己,“我和维里亚特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亚伯迟钝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诡异之处:“你顶替了原先的那个人,没有让人发现什么异样吗?” 该隐耸肩:“这里的人只关心自己。” “那你到这里有多久了?” “有一段时间了。” “但你应该比我后进入黑暗……” “可能我出来得比较早。” 亚伯撇了撇嘴。 “你不必着急,先好好养伤,然后我们再找离开的路。”该隐宽慰道。 “好。”亚伯点点头,眼睛慢慢合上了。 “要吃饭吗?” 亚伯停顿了一会儿:“……不用。” 该隐有些迷惑:“你已经躺了半天了……不饿吗?”而且也不知道之前在刑架上挂了多久。 “暂时不饿。”亚伯微微摇头。 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从甬道到洞穴,再到这里,一路上都没有吃过东西,却并不感觉饥饿。 这是怎么回事? “医师说了,你最好继续休息一段时间。” “不,该隐。你这是小题大做。我已经趴了三天,太难受了……” “可是……”该隐连忙伸手,却没拦住。 亚伯在床上翻了个身,动作灵活地从另一侧坐起身来,看见该隐的紧张模样,有些好笑:“一点撞伤而已……我没那么虚弱。” 该隐终于点点头:“没问题就好。”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有一点线索,但是我不太确定。”该隐这么回答他,“需要的资料都在书房,我们现在过去?” “行,去看看吧。” “首先要确定我们的目标。”亚伯在纸上画出一条线,依次做了几个标记,“我从泥土甬道里向前走,在石窟里遇到你,现在又到了这个城市。那么,我们的目标是回石窟,还是另有方向?” “回石窟。”该隐的语气很肯定。 “有什么依据吗?” “我在石窟里的时候,一直有人……” 亚伯歪过头——有人? 熟悉的撕裂感打断了该隐的话。 ——不可言说。 他抬手按住胸口,尽可能镇静地抚慰自己崩裂的心脏。 我不会说了! 别这样告诫我! “我不知道。”该隐最终摇摇头,“只是有这样的直觉。” “那你从哪里来,还记得吗?”亚伯问,“为什么会到这里?” “我——”心脏快要炸开了。 该隐屏住呼吸:“我……都不记得了。” 亚伯打量对方的怪异神情:“你还好吗?” “没事,”该隐摆手,“没事。” 他竭力平复呼吸,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文件上来:“城里的人认为,‘这里’是唯一的世界,外围除了黑暗,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一个大囚笼?”亚伯问,“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讨论原因其实没有必要,但我很欣赏你的好奇心。”该隐顿了一下,“人总有好奇心。” 亚伯沉默一阵,思索对方的话:“城里的居民也有好奇心。” “没错,好奇心必然存在,居民不可能对外界毫无兴趣。”该隐点点头,“但是这种行为非常危险。” “危险在哪里?” “危险来自城内。”该隐告诉他,“我现在的身份是审判所的合议员,目前为止处理过两个案子,都和出城有关,一个计划出城被发现,直接定了死罪;另一个酒后说了醉话,被人举报送进了监狱。” “怎么这么严苛?”亚伯张大了嘴,“他们还没走成呢。” “统治者的意思就是通杀勿论,只要有离开的想法就会受到惩罚。” “也就是说,黑暗本身其实没有危险……”亚伯说着,突然想起了试炼场里的可怖黑暗,“不对,试炼场的黑暗可以致人于死地……” “两种黑暗可能并不一样,”该隐道,“我们走过的黑暗直通城内的小巷——你也是这样进来的,对吧?但试炼场外的黑暗被城墙阻拦在外,危害性极大。” “如果能从来路返回就好了。”亚伯叹了口气。 该隐只是耸肩:“几乎不可能。” “那么我们要从城里找到离开的路径,而且不能和城里的人提到这件事。” “没错,”该隐走到书桌旁,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有一点很有意思——你看看市政设施的总览。” “什么?”亚伯对他的要求很不解,但还是接过手来,大致浏览了一遍。 片刻后,亚伯抬起头来:“没有公园,没有剧院……怎么图书馆也没有?” “对,这里没有文化设施,”该隐肯定了他的发现,“但设施建设也只是表象。整个城市没有史书,没有对以往的记载,没有口口相传的任何故事或传说。” “这怎么可能,”亚伯惊讶得直摇头,“这里……没有过去?” “至少在文字上,我没找到任何过去的存在证明。” “那这里的人呢?”亚伯又问,“人总不会都不记得吧?他们的先辈都干过什么,这个城市怎么建立起来的?” “有一种说法——因为过去的一场灾难,大多数人死伤惨重,幸存的人们记忆不全,表达不畅,新一代在空白中长大。” “也没有什么过去的证据留下来吗?” 该隐摊手,“一切都毁坏的很彻底。” “那他们现在的语言呢?俗语?或者思想?还有,生产技术呢?” “一切发展过程都是空白,没有人记得,没有东西记载。” 怪异至极!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整个城市都对计划外的事件怀有严重的畏惧心理。”该隐道,“不过越是这样压制,出城的念头反而会越强烈。” “可有这样严苛的法令在先,我们能找到想出城的人吗?”亚伯问,“他们会愿意和我们交谈吗?” “这类案子的当事者会比较可靠。” 亚伯恍然点头:“直接去问那些已经定罪的人。” “是的,定罪说明确实有问题。” “而且你还是合议员……” 该隐微微颔首。 “倒是可行。”亚伯点点头,“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问问?” “你想一起去吗?”该隐瞧了一眼对方的腰。 “我的身体没有问题。”亚伯看清了他的眼神,强调道,“只要不给你增加负担……” “出去走走也好。” 亚伯顿了一下,想起一个问题:“我从囚室里逃出来的,岂不是相当于犯人?能随便出门吗?” 该隐微微笑了:“不必担心,他们不会记得你的。” “嗯?”亚伯奇道,“不记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该隐含糊道,“总之,你在囚室的事情,当作不存在就好,也不会有其他人记得的。” 亚伯以为他动用了家族特权,所以也没有追问。只是“其他人”这词让他又想起了最后一段路上的同伴。 克鲁尔。 不知道他被关进囚室,还是继续后面的试炼了。 如果有机会,能救还是该救一把。虽然他的举动有时现得怪异,但本质似乎并不坏。 第6章 审讯者 如果去问出城的事情,当然不能走正常的流程——私下问才能问到不一样的信息。 该隐带着亚伯走的就是为了单独提审设置的特殊路线。 酒馆后厨连接着污水横流的后巷。走进小巷,绕过几个圈子,巷子尽头就是另一个酒馆的后厨。如此反复,他们避开大路,沿着鲜有人迹的小路走过了数个街区,从关押大厅的废门进入内部,直达秘密的提审厅——一个久被废弃的单独关押室。 犯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你们这种大人物,俺是最看不起的。”见到有人来,满身软肉的秃顶男性终于舍得花一点力气把自己从椅子里撑起来,“吃干饭,你们……他妈的!走狗!还有那帮叛徒!” 他越说越来气。 该隐听着他发泄了一通,这才开口:“说完了?那就到我说了。” “问个屁,俺啥也不会说的。”男人往空空的天花板上瞅,往漆黑的墙角瞅,往银闪闪的手铐上瞅,就是不看对面的审讯者。 该隐把手上的资料在面前摊开:“普罗,说说吧。你因为什么被抓进来了?” “看俺档案,写的清楚呢,比俺知道的都多。”普罗低头擦自己的大拇指。 “我们想听你说一说。” 两方沉默片刻,一时间没有人开口,最后,还是普罗气哼哼地张嘴了:“俺是个好人。” “好在哪里?” “俺没偷没抢。” “那你怎么进来了?” “总有人闲的呗,把俺抓起来,好去拿赏钱。”普罗提到这词,气得攥紧拳头往大腿上一砸,“俺就值两个银币——就、就那几个钱?” “他们怎么就抓到你了?” “俺就是喝多了,和人偷摸着聊了几句,他们也要抓——” “聊什么了?”该隐问。 男人闭了嘴。 “普罗,你聊什么了?” “随便聊聊。” “聊什么了?是不是出城?” 这词让普罗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急忙磕磕巴巴地反驳:“出啥城……啊。” “你们聊的具体是什么?怎么出城?为什么要出城?制定计划?” “啥计划……没有计划。”普罗往后缩了一下,“你们又想骗我,好给我胡……胡记几笔是不是?” 这个猜想让他有底气似的挺了挺腰:“老子不上当。” “你知不知道有其他人和你一起被抓进来了?”该隐问。 普罗的腰又塌下去了。他犹豫地打量着对面的审讯者:“俺……俺没有同伙……” “你可以在这里好好想想。”该隐说,“我们先去问其他人,如果他比你先开了口,奖励就是他的。” “什么奖励?”该隐的这话让普罗微微往前倾身。 “你答了,自然就知道了。” 该隐站起身出了门。 亚伯将面前的资料收拢起来,起身时盯着普罗看了一眼,也出去了。 那平淡无波的眼神莫名让普罗有些心惊。 “奖励……”他嘟囔着。 房间里只剩他自己了。 他们到了门外,走远几步,同时停住了脚步。 “你诈他。”亚伯轻声问。 “不然他不会开口的。”该隐点头。 亚伯明白这个道理。双方素不相识,地位悬殊,又涉及这样的敏感话题,如果不使点手段,对方绝不会轻易开口。 他们靠着墙等了一会。 远处传来几声嘶吼,然后是大声的笑骂。但因为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层层房间,只能听见模模糊糊的声响。 这间秘密提审厅的位置十分偏僻,从主走廊要转五六个弯才能到,周围堆满了废弃的桌椅和满是尘土的清洁工具。为了尽量低调,他们进来时还吹熄了近处的壁灯,只有远处的走廊出口有一盏小小的油灯闪着昏暗的光。 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 但该隐能清晰地看见亚伯的模样。 他微微低着头,卷曲的短发分落在脸颊两侧,眼眸低垂,湖蓝的瞳孔敛进薄薄的眼睑,像一尊雕刻精细的雕像凝固在黑暗中。也许是因为这几日的休养,原本深陷的眼窝已经不再憔悴,衬着高鼻梁,高颧骨,整个脸部线条分明。 但他一直皱着眉,似乎并不赞成对普罗施加这样的压力。 该隐不愿看见对方皱眉。 他忍了又忍,还是抬手,轻轻揉了揉亚伯的眉心。 亚伯有些诧异地抬头看过来,眉间的褶皱短暂地消失了一阵。 该隐满意地点点头,却没有解释。 房间里的普罗终于耐不住了,发出一声呼喊。 亚伯抬眼看向对面模糊的人影,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该隐把他拽住,在原地又耐心地等了一会。 “还有人没有了?”普罗喊了起来,“俺要回去了!把俺送回去!” “怎么急着回去了?”这一回坐下后,亚伯率先开口了。 “俺就是想回去了。”普罗看见有人回来,语气里也没那么紧张了,理直气壮地答道。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再向我们补充一点细节。如果你的细节有价值……”亚伯装模作样地翻着记录簿。 普罗瞪大了眼睛:“你们在胡说……” “你尽可以试一试,看看最后是谁获得了好处——你,还是你的同伴。” 普罗握住了拳头。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 “俺说了要出城。”普罗最终开口,声音有点抖,语气却很坚定,“没有计划怎么走,就是想出去。无非就是往黑暗里走,该死的死,该活的活,就图个新奇。” “为什么突然有这想法?”亚伯问。 “在酒馆里听人说起外来人,就想着去看看。” “不担心家里人?” “她们过好她们的就行,我自己出去看看,又不影响她们。” “你知道为什么不……”不能谈论这事吗? 该隐在桌子下按住了亚伯的手腕,止住了他的提问:“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 “俺不该想着要出去。”普罗的语调低了下去,“俺知道有这个命令,但是当时了解的不多,而且太好奇了。” “你知不知道先前有这种想法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俺没谈的那么深!”普罗猛地抬头,“俺就和人家聊了一点,谈谈看法,都还没真正走!你们……不能这么……” 他哆嗦着嘴,说不出话了。 “你们最后订的计划是什么?” “俺没有计划……”普罗犹豫地转开眼睛。 “我不希望再听见这种废话。” 该隐猛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把对面的囚犯吓得一抖。 普罗瑟缩了一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铐。 “我们不是为了为难你,”亚伯清了清嗓子,试着缓解紧张的气氛,“配合能换取早日释放,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俺……”普罗咬着后牙,终于狠狠点头,“俺真的没有计划,但是俺知道,有的酒馆里会有人和人家谈起这事。” “哪家酒馆?” “这可不清楚……”普罗的声音弱了下去,“俺也是在碰运气,去了不少酒吧,不过运气不好,先给关进来了。” “选酒馆的时候有什么标准?” “没什么标准……”普罗挠了挠手背,“但是最后那一家,我觉得我本来有机会的。” “第九街区的那家?”该隐翻到了之前的供述记录,“怎么说?” “我听人说那边有人想出去,就去看了看,但没来得及详细问。” 他也不清楚细节。 这样的小人物,刚有想法就碰运气选酒馆,还被人捅破,了解的肯定不多。 该隐与亚伯对视了一眼,转回目光盯住普罗:“有关出城的一切问题,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俺知道的真的不多。”普罗的声音真的无辜起来,“俺要是真的那么神通广大,还能被几个小年轻玩儿似的绑进来吗?” 第7章 我没醉 “酒馆应该是突破点。”亚伯如是总结道。 “酒馆里什么人都有,有想出城的人我倒不觉得奇怪。”该隐道,“可城里的酒馆那么多,真找起来非常麻烦。” “很多吗?”亚伯问。 他来的一路上没留意过店铺的分布。 “城里最发达的产业就是酒馆。定期还有同酒日,几乎强迫居民去酒馆消费,鼓励买醉。” 提到这事,该隐也皱眉,“这里对酒馆的扶持也算得上怪异。” “那我们可以从城里的各类酒馆入手,看一看那里有没有人知道有关出城的信息。”亚伯这么计划道,“不然就从普罗去的酒馆开始。他去的地方消费不会太高,人群也相对复杂,对不对?” “其实,我不建议先从那种小酒馆开始找。”该隐提醒他,“档次比较高,甚至有入场限制的酒馆比较适合你。” “怎么了?” “普通酒馆的氛围……”该隐犹豫了下,似乎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如果极乐的试炼场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小酒馆你恐怕也不会喜欢。” “小酒馆怎么还和极乐有关系了?”亚伯迷惑起来,“那么奢华吗?” “不,不是奢华,只是氛围……”该隐顿了一顿,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去体验一次就知道了。” “你去过啦?”亚伯挑挑眉。 该隐被他噎了一下,扯开话题:“那我们就从普罗最后去的那家看看吧。” “好。”亚伯点点头,“你想想,人多嘴杂,也方便我们打探消息;在人数少、限制多的酒馆,如果只能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中获取信息,不一定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酒馆正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浓重酒气闷出了发酵的酸涩味,混杂着嘈杂的叫闹声,着实称不上愉悦。 亚伯退了半步,但猛地停住,暗自咬牙——可不能在门口逃走! “你还行吗?”该隐转头问,“我其实可以一个人来的,而且你也不能喝酒。” “体验体验。”亚伯喘了口气,“我就看看。” 酒吧的吧台上方悬着一派蜡烛,侧边舞台上也点着蓝色的灯盏,除此之外,再无光线,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昏暗,幢幢人影模糊成一团,难辨虚实。 因为视觉受限,亚伯走得趔趔趄趄,所幸被该隐托住,一路领到吧台前。 身材粗壮的店员从吧台另一端热情地迎上来:“两位……新人啊?” 两个“新人”彼此对视一眼,含糊地应下。 “本店的规矩,”店员将面前的烛台推到一旁,“新人一人一杯酒,这一杯我们请——” 他从吧台后面的冰桶里抽出一支玻璃酒瓶,没管客人什么反应,先给他们满满倒上了两杯酒。 亚伯眨眨眼睛:“这是什么酒?” 店员短促地笑了一声:“烈酒月露,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敢一口喝完满杯。” 该隐晃了晃酒杯,一饮而尽,放下空酒杯,又要拿亚伯的那杯。 店员抬手挡了一下,哑着嗓子嘿嘿笑起来:“来酒馆还替人喝,哪说得过去啊?” 亚伯看见该隐神色如常,心头涌上挑战欲:“不能代喝就……不能代嘛。我来。” 店员对他竖起了拇指。 “等等,”该隐抬手把他拉住,表情有些不赞同,“你身体不好。” 店员眼珠一转,向亚伯举起酒杯:“敢不敢试试?” “怎么不敢?”亚伯接过酒杯略微掂了掂。 杯身不大,里面的酒水不算多,而且该隐喝的时候也没什么异样,能有什么问题啊? 反正身上都是小伤。 他这么想着,仰颈就是一口。 酒液入喉的瞬间,辛辣感像烈火烧穿了皮肤,从口腔一路蔓延到胃里,烧得亚伯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他已经停不下来了。 空杯拍回桌上的时候,亚伯的手有点抖。 “有前途,年轻人。”店员吹了一声口哨。 该隐拽着亚伯走入酒馆内部的散客区。 亚伯心想,该隐之前肯定来过——肯定来过,说不定已经习惯了这种考验,不然不会这样步伐平稳、神色安然,除了身上有些发热,找不出其他异样来。 ……可该隐身上热不热,我怎么会知道呢? 亚伯思索了一会儿,终于低头发现了原因——他还扶着该隐的胳膊。 他急于证明自己,推开同伴的胳膊站直了身子。 “怎么了?”该隐被他推开,有些不解。 “我能站得稳。”亚伯回答他。 可他一张口,只有一连串的气音。 舞台上的节目表演已经开始了,周围的欢呼声和掌声都太嘈杂,该隐根本听不到亚伯那近乎耳语的气息声,只好低头靠近亚伯的脑袋:“你说什么?” “我——说——”亚伯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他生气地在手边的空位里坐下,转头看见该隐还居高临下地站着,将他一把扯倒在座位里。 该隐没弄懂亚伯生气的原因,只好委屈地揉揉胳膊。 特朗克感觉自己的肚子都要撑破了。 为了能比别人多喝一点,他空着肚子来到酒吧。一杯杯的烈酒直往下灌,灌得他五脏六腑在肚腹里熊熊燃烧。 可是他不能停。 这是堵上了尊严和荣誉的拼酒大赛。他一路打败了那么多人,怎么能在最后一刻放弃! 为了这次的最终比赛,他在家练了将近两个星期,几乎到了看到酒就想吐的地步。 可他还得喝。 酒馆老板和他说得清清楚楚—— “赢得了这场比赛,会有来自管理楼的特别奖赏,获得的奖励绝对远超你的付出。” 光是管理楼的背景就已经让特朗克心动不已了。如果有机会攀上管理楼的人,他的生活就算有了保障,女儿们未来也就有出路了——嫁给管理楼的人总比嫁给街边的小贩要好。 他一边这么鼓励自己,一边又抄起面前的酒杯,三两口灌下,丢了杯子就去抓下一杯。 周围人在为他欢呼。 对面的那人拿酒杯的速度慢下来了——他已经喝得有些反胃了,特朗克看得出来。 他向着对手露出了一个张狂的笑容。 就一个字,喝! 舞台下爆出一阵激动的喊声。 胜负已定,掌声如雷。 赢家是一个胖子。因为肚里过多的酒水,他的整个身子显得更加肥硕臃肿,人们都盯着他,看着他颤巍巍地举起手。 全场安静下来。 胖子在身处全场中央,巨大的烛台在他身后闪烁着光芒,将他整个人映成了一个发光的影子。 影子捂着胸口顺气,其余人则耐心地等他开口。 终于,胖子将手从胸口放下,举起手边的酒杯:“各位……” 大家都等着他继续。 “喝!”胖子吼出这一个字,将酒杯高高举起,向着台下一泼,然后就软倒在舞台上,站不起来了。 只有两个酒馆侍者上台去搀扶喝得不省人事的赢家,台下的人们都急于躲避从天而降的酒液,笑骂声和欢呼声混杂在一起,间杂着感叹和嘲笑,整个酒馆又陷入一片混乱。 亚伯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也挡住了让他不适的这一幕。 台下的人们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还在讨论刚才的比赛。 “特朗克这么拼的倒出乎我的意料。” “也不知道是不是店主和他说了什么好处。” “再有好处能这么拼?我猜还是和人家打了什么赌,一旦输了那就赔不过来了。” “那倒是有可能。” …… 耳边的声音一片嘈杂。 亚伯脑子发懵,仰头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到这里的目的。 我是来打探消息的。 他用力甩甩头,却把脑袋甩得更晕了。 “你在干什么?”该隐在一旁问。 “我……”亚伯留意到他们面前空空的桌面,终于发觉不对劲,“我们怎么没有掩护?” “掩护?”该隐顺着他的手指望向桌面,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我们应该点两杯酒。” “点。”亚伯颔首,“怎么点?” “叫人吧。”该隐的声音也有点不确定,“该叫人的。” 路过的女性侍者听见他们的对话,托着酒盘来到他们面前,热情地笑道:“要叫人来伺候两位吗?我们的价格可是……” 亚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暧昧含义,连忙摆手:“我们只要点……点酒。” 侍女看着他们一副昏头昏脑的样子,咯咯笑出声:“两位刚刚在吧台上喝的是哪一种?” 酒桌前两人对视了一眼,看起来都在努力回忆。 亚伯的反应速度最终还是比该隐快了一点,高声嚷嚷道:“月露!” 侍女眨眨眼,撇嘴默念了一句“又折腾人”。 “折腾?”该隐耳朵尖,捕捉到这个怪异的词,“他是故意的?” “新人来到酒馆,当然要用我们最好的酒招待。” 侍女连忙为守门者开脱,“而且我猜……二位也很满意?” 她的目光在两个面容俊秀、各具特色的青年身上来回打量,见他们的表情松弛下来,便微微笑了:“两位要点什么酒?” “有什么酒?”亚伯问。 “既然两位是新人,我推荐随意尝尝店里的招牌,不如就来两份随机。” 亚伯不等该隐反应,立刻接了口:“要了!” “请稍等。”侍女微微欠身,转了方向。 该隐转过头看向亚伯:“你不能喝酒。” “我能。”亚伯一捶桌面,“你这样说我,我可要生气了!” 第8章 卑劣的挑衅 暗红色的酒液在阴暗的光线下闪着沉郁的光泽,紧附杯壁,质感浓稠,宛如血液。 亚伯直直地盯着该隐手里的酒杯:“你……那是什么酒?” “应该是蔓红果。”该隐心满意足地晃动酒杯,“城里的特产。” 酒杯倾倒,酒水入喉,多余的液体粘在唇角,像啜饮鲜血后留下的痕迹。 亚伯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突然觉得口渴起来。 他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们现在在等什么?”该隐问。 亚伯被酒精刺激得嗓子疼,呼呼地喘着气:“什么?” “我们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喝醉了?”亚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我们当然在喝酒。” “为什么……喝酒?” “管那么多干什么?”亚伯抓起酒桶,给自己重新满上一杯,“喝!” 酒馆里愈发热闹起来了。舞台上一堆人群魔乱舞,一旁的乐池里传出震耳欲聋的爆破音效声。 该隐的位置看不见乐池,便从座位里起身,探头往外面望:“那边在干什么?” 可他刚一起身,就一头栽倒在亚伯怀里,脑袋磕到对方的胸口,撞得他们同时闷哼一声。 “——真对不起。”该隐趴在他胸前嘟囔。 “你先——起来。”亚伯被他压得喘不上气,连连推他的胳膊。 这回,该隐攀着椅背,稳稳地起了身,左右张望着:“是不是在唱歌?” “如果你觉得那也算得上唱歌。”亚伯被远处刺耳的摩擦音吵得头疼,语气也没那么温和了。 该隐转身摸到酒桌上的杯子,嘴里含含糊糊地评价道:“没我好听。” “你会唱歌?” “那当然。” 亚伯感兴趣地抬起脸:“来一首?” “来一首?” “来一首!”亚伯给他鼓掌。 该隐一口饮尽了杯中血一样粘稠的酒液,重重栽在坐椅里,终于清了清喉咙。 “上至红海,下至深渊; 千年万载,阴影之间。 繁盛起落,虚空爆裂; 行者往来,无人停歇。 土地染血,恶鬼攫人; 一时异见,万世沉沦。 忏悔有路,天堂无门; 阳光烈狱,向死而生。” 该隐醉得不轻,但似乎对这歌很熟悉,唱词完全没有断续。他的声音低沉而舒缓,歌词也工整优美,可单调的吟唱和毫无起伏的音节竟然让亚伯在热闹的酒馆里出了一身冷汗,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听起来,”亚伯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很有故事啊!” “故事?”该隐偏了偏头,“确实有故事。” “什么故事?” “唔……也许有人知道……” “知道什么?” “就是那个……”该隐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思索,“只有……土地、麦子,没人……” 亚伯只听懂了几个含糊不清的词。 该隐弓着腰趴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真的喝醉了,但醉也醉得不安稳,嘴唇轻抿,眉间微皱,表情忧心忡忡。 “该隐。”亚伯伸手戳戳他的脸颊。 喝醉的同伴张大嘴巴,嗷呜一口,险些咬着他的手背。 亚伯吓得连忙缩回手,不敢再逗他了——怎么像小狗一样,还咬人的。 “什么时候你们这样的人也敢招摇过市了。” 隔壁桌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 亚伯转过头望去。 昏暗的光线里,他只能看见旁边那桌隐隐绰绰的身影。 注意到亚伯的目光,却没等到回答,对方又开口了,这回讽刺的意思更加明显:“看什么?一个卖唱的没法满足你?” 那人身旁的女伴嘻嘻笑出了声, “你们说话注意一点。”亚伯生硬地警告道。 “注意什么?”那人故作惊讶,“注意我旁边坐了两个卿卿我我的男——人?该你们注意才对。” “别人的生活与你无关。”亚伯喝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我就这么干涉了,你又能怎么样?”那人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夸张的笑声,“真是恶心。” 亚伯攥紧了手,不过最后还是把那阵怒意压了下去。 克制。 “为什么克制?”该隐小声问。 亚伯转过头,看见该隐趴在桌上侧脸望过来,半掀的眼帘下露出血红色的瞳孔。 “我们不能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那也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怎么教训?” 该隐惊奇地眨眨眼睛:“你不反对?” “人总该为自己的无礼付出代价。”亚伯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旁边那桌还在挑衅:“怎么,心虚了?你们这种人,活着就是耻辱,还当着我们的面恶心人,这不是活该吗……” 亚伯绷紧了胳膊。 该隐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该隐说要给他们一些小小的“惩罚”,不过亚伯总觉得他的语气很不简单。 算了。 亚伯付了酒钱,离开酒馆,并不打算干涉。 无故嘲讽他人的失礼者确实需要一点教训。 他坐在路边没等多久,就等到了该隐。 “怎么坐在地上?”该隐挨着他并肩坐下。 这种情景其实一点也不突兀。此时的街道上,不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显然是酒喝多了,无法控制身体平衡。相比之下,能想起来原地坐倒反而证明脑子还算清醒。 “刚才我看见有人撞墙上了。”亚伯捂着阵阵跳痛的脑袋,“里面怎么样?” “处理过了。”该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你这话……像杀手一样。”亚伯竖起大拇指,“有点帅气!” 该隐轻声笑了:“你——你喜欢就好。” 他们俩在路边又坐了一会儿,走最后还是亚伯先撑着地面起身,低头擦拭掌心里的尘土:“走吧,回去了。” 该隐应下,扶着自己的双腿想站起来。 可按着腿哪能站得起来? 亚伯看着他神志不清的模样,伸手拽了他一把:“你这么不能喝酒?” 该隐左右看看:“你说谁?” “当然说你,该隐。注意脚下——” 医师看见该隐被亚伯搀着,跌跌撞撞地进屋,有些吃惊:“阁下这是……?” “喝醉了。”亚伯简洁地告诉对方,“麻烦您替他准备醒酒汤……” “我明白。”医师点着头。 “……还未请教您的名字?” “我叫赛特,阁下。”医师颇为有礼地颔首道。 “好的,赛特。”亚伯点点头,“多谢您了。” 他问自己的名字仿佛就是单纯为了道谢。 赛特有些惊奇地瞧了亚伯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该隐知道自己倒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不是侍从。 侍从不会送他进卧室,不会拉窗帘,更不会碰他的额头替他量体温。 这里的侍从还没那么周到。 该隐困难地眨眨眼睛。 桌边的人影刚刚吹熄了烛灯,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好好休息。”有人叮嘱他。 该隐想张嘴说些什么,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又是那种心脏崩裂般的剧痛。 有一种力量……禁止他开口。 他陷在床铺里无声地喘息着。 亚伯没有留意到他的异样,尽可能轻地合上了房门。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压在心口的无形重量蓦然消失。 该隐怔怔地凝视天花板,良久,抬肘挡住脸颊,呜咽起来。 第二天,亚伯看见该隐桌上的画像,有些哭笑不得。 这幅画的标题是“自画像”,可上面这个举着武器、青面獠牙的怪物他实在看不出原型。 “你画的吗?”亚伯将画从桌上拿起来,仔细打量,“画的这是什么意思?” 该隐眼神迷茫地打量着画纸:“我不知道。” 那幅奇怪的“自画像”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他们没有过多留意,将重点转移到昨天的酒馆里。 结论很清楚—— 没有收获任何有用的信息。 亚伯仰着脸回忆,可满脑子都是昨天那种近乎放纵的连杯畅饮,心虚地为自己开脱:“在试炼场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该隐没戳穿他:“注意安全的同时,放松一点也好。” “可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还想体验吗?”该隐问 亚伯刚想点头,又想起了昨晚无礼的邻桌,顿时皱起眉头——那些人确实让人生气。 该隐注意到对方略显不爽的表情,体贴道:“要不然换一家,那家的客人似乎不是很靠谱。”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总想着找别人的茬,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出城不出城呢?” 他们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晚上又顺着人潮去酒吧寻找线索。 路上有一件小事值得一提。 亚伯听见路人谈论着昨晚一家酒馆里的血腥冲突。据说有人在冲突中重伤,女伴则因为受了什么刺激变得疯疯癫癫,最后被人送去了医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 “喝酒也有风险啊。”亚伯感叹。 “他们要是能管好自己,也不会招致这样的结局。”该隐不甚在意地应道。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每天轮换着走访了不同的酒馆。 不过除了该隐桌上每晚多出来的画儿,其他的收获实在是有限。 亚伯将新多出来的那一幅与之前的一叠画纸放到一起,一张张翻看起来。 还是连环画呢,亚伯心想。 两个孩子在田野间奔跑玩闹,然后是一张涂成全黑的画纸。田野变成高楼大厦,两个孩子只剩下了一个,显得有些孤独。 而第一晚那副青面獠牙的自画像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该隐靠在椅背上,仰头揉捏鼻梁:“你看到什么了?” “梦游画画——还是连环画,你挺厉害的。” 该隐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亚伯放下手中的画纸:“觉不觉得整晚坐着喝酒没什么效果?” “还是有收获的。第一晚喝酒胜出的那人去极乐了吗?” “真假和因果一概不知,也没有用啊。”亚伯认真地回答他,“而且极乐和我们出城暂时没什么关系,我认为重点不应当放在极乐上面。” 该隐懊丧地垂下头:“那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确实有一点疑问。”亚伯从床边起身,“有没有地图?” “书房里有。” “走,我们去那里说。” 第9章 家族成员的权力 依照亚伯的要求,该隐在桌上铺开了“这里”的地图。地图上,整座城市呈圆形分布,管理楼所在之处是地图中心,四周被贵族喝居民的住所簇拥,最终被城墙阻断,再往外就是城外的试炼场和大片黑暗。 “政务类、生活类、休闲娱乐类的地方都有了。”亚伯的指尖从内向外划开,“抛开文化设施不算,你看还少了什么地方?” “少了什么?”该隐重复道。 “城里到处都是土黄色,”亚伯望向该隐,“你看见植物了吗?” “……没留意过。” “我换个说法,”亚伯停顿一下,“农田在哪里?” 该隐明白了。 他低头浏览地图,只在城西处发现了一小片田地,但显然不够城里这么大的酒水消耗。 “全城地图有桌面那么大,作物面积却只有半个手掌这么大。”亚伯抬手做对比,“这种普通的城市,生活方式这么原始,生产效率这么底下,怎么保证物资供应?” “你觉得呢?” “表面上看,现有的供应不可能满足需求……难道有什么隐藏的物资来源?”亚伯说着,自己也皱起眉头,“可这种东西有什么好藏的?” “也许这就是维持城市秩序的奥秘。”该隐道,“普通人接触不到秘密的物资来源,所以只能仰仗大主和贵族的施舍。掌握了物资,就掌握了生存的要点。” “维里亚特家族内部有相关信息吗?” “我可以之后去问问。” “直接去问会不会有点刻意?”亚伯来到一旁的书柜边,目光在书架上浏览,“这里有没有涉及城西农田的事务?” “我来查一查。” 没过多久,该隐从其中一排书架上抽出一个厚厚的册子,在书桌上摊开,指尖压着目录名列一行行划下去。 “找到了。维里亚特的后勤总供应商是城西的威尔家。” “我们能不能直接去问?” “找个开餐馆之类的理由去问问。”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闻言,该隐打量着对方:“当然可以,但你需要换个造型。” “换个造型?” 亚伯负手在该隐面前站定。 “不对,不对。”该隐绕着他转了几圈,这么评论道。 “我看着挺好的。”亚伯低头瞧着自己的服装——白色收袖衬衫外罩束腰,配上棕色的紧身长裤和黑色的圆头短靴,满身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就是个普通随从。 “向您致敬,阁下。”他说着,有模有样地对着该隐屈身行礼。 “把束腰摘掉吧。”该隐最终发觉了问题所在。 因为那条束腰,亚伯整个人身姿挺拔,仪态出众,一点也不像个普通随从。 亚伯自己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依言拆下腰带。 “这回可以了。”该隐点点头,“我们直接去威尔家问问情况。” 此时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土墙上的灯盏微微亮着光。 城里的马车寥寥,只有特殊场合才有贵族乘坐。一般情况下,不论平民、贵族都是步行出门。 该隐和亚伯自然没有冒险。他们耐心地等到晚上,趁着街上路人最多的时候,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宽阔的大街,向西走去。 隔着很远就能看见维里亚特的旗帜飘扬在农场后面的空地上空。 “就是前面了,再过这个山坡。”该隐指着远处那面旗帜,向同伴介绍道。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奇怪。他们一路走来,路两边的各家都用高高的木板将自己与外界隔开。如果只是从路上经过,只能看见封得严严实实的木板,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他们在威尔家的高大木板前停住了脚步。 门边守着一个老人家,见到他们的到来,主动上前询问他们的身份。 “该隐.维里亚特,”该隐指指自己肩上的族徽,“前来考察威尔家的供应状况。” 族徽证明了一切。 “欢迎两位贵客。”对方的态度立刻恭敬起来。 木板被缓缓拉开,其中的景象终于出现。 木板之后是一条直通后方楼房的小路。路两侧,田地纵横交错。田边矗立着七杆高高的灯架,灯架上燃烧着粗大的蜡烛。蜡烛周围一圈是一层透明的灯罩,有放大光芒的作用,只需这七盏灯,竟能将偌大的田地照得一片通透。田里叶片密布,皆匍匐在地面上,将深黄的土层完全遮掩,只剩下令人愉悦的一片翠绿。 面对这自然的色泽,亚伯顿时感觉自己有些走不动路。 城里的满目土黄和漆黑的天幕一直给人以强烈的压抑感。如今突然见到自然的真实模样,别说亚伯,连向来对此感触不深的该隐都觉得精神一振。 走向楼房的路上问问情况是惯例,该隐在出发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因而老练地开了口:“现在的种植情况怎么样?大致有哪些作物,数量如何?” 守门人对答如流:“威尔家主要种植的是香草、土芹、黄葱和长柄叶,都是比较常见的植物,总数一般,大致能供应维里亚特家族的需求。” “现在能保证家族的正常供货吧?” “这是当然的。”守门人点头,“家族的供应一定是我们的第一要务,哪怕现在收成有所下降,我们也会尽可能保证原料供应。” “收成有所下降?”亚伯问。 “这是正常的现象,阁下。”守门人连忙保证道,“每过一段时间,收成会有所下降,不过也会渐渐提高,回到正常水平。” “这么大的土地附近还有多少?” “这我就不清楚了,阁下。各家之间互不相通,这是大主的要求。” 该隐和亚伯对视了一眼,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如果新开餐馆,现有的资源还能保证供应吗?”该隐问。 “那要看餐馆的需求,阁下。不过城里现在的消耗总量稳定,其实我们不建议开办新的餐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楼房前。 “我们去里面再看看。” “两位慢走。”守门人又一次行礼,恭敬地送他们远去。 “日安,福特。”该隐向着主人微微点头。 “日安,维里亚特阁下。”威尔家的当家者谦逊地欠身,“两位今天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家族有计划在不久后新开一家餐馆,我们提前来看一看这里的材料供应。”该隐的语气很客套。 “这个要求可有些不确定。”福特为难地解释道,“目前的产量能基本满足家族需求,但富余量不多。如果餐馆需求大,也许就要向大主请求协调了。” “大主?”亚伯想起一路听来的传闻,“能直接联系大主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福特解释道,“城西各家的作物和家畜大概能维持原先的供应水平,但新的餐馆意味着需要新的资源,所以得派人请求大主分配,因为多余的原料都是从大主那里分发出来的。” “大主会分发?”该隐问,“那你们的收成占城里供应几成?” “五成左右。”福特答道,“我们向大主提出预定申请,就能获得补充。” “所以餐馆的供应量其实并不由你们决定。” “是这样的,阁下。” “能与其他农户联系,互相调动吗?”该隐问,“就不麻烦大主了。” 他要确认一个事情。 “这可不行。大主不允许农户间私下交流,一切互通都要通过向管理者提交申请才能进行,这个过程比较麻烦,而且耗时长,恐怕操作起来不那么容易。”福特摇头,“您瞧,我连邻居家里田地有多大、都种了些什么都不清楚。” 又是大主的命令。 他确实在限制各农户之间互相交流信息。 “有没有以往的申请记录?”该隐问,“我想提前看一看流程。” “申请流程我可以代您询问,但以往的详细记录我们手上没有,也不允许保存。”福特在前面带路,一面走一面说。 “有点奇怪啊。”该隐道。 福特笑笑:“这也是为了管理方便。” 亚伯感兴趣地追问:“你们这样参与申请,前后大概多长时间了?” “这……”福特犹豫了一下,“这可记不清了,整个威尔家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该隐跟着福特进了书房,详细询问可能用到的“餐馆数据”,亚伯则在走廊的窗边眺望着远处的田地。 只有威尔家这样规模较大的农场才会在田边点灯,大部分地方只在自家的楼边挂着一盏小灯。从他的位置望过去,放眼皆是一片漆黑,几不可见的微弱光芒在视线边缘幽微地闪烁。 压抑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亚伯微微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试图将这种怪异的感受从胸膛里赶出去。 第10章 运输车的去向 回到该隐的房子之后,他们将手上的线索一一整理出来,不过餐馆的数据十分纷杂,亚伯越看越头疼:“大主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能不能从他那里下手,直接询问城里的情况?哪怕不问出城的事情,问问物资来源也好啊。” 该隐将手中的纸页卷成一束,无意识地敲击掌心,思虑半响,终于答道:“不太可行。” “为什么?” “大主的真身几乎不为人所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长相;他的权位也不经推举更迭。尽管如此,城里没有人质疑他的存在,只是将他视为一个‘贯彻始终的管理者’。传言中,他长住于管理楼顶楼,几乎与整个城市彼此隔绝。” “这么神秘?”亚伯无奈,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上的分析上。 “福特告诉我,向管理楼提出申请的周期并不确定,因为家族资源消耗量难以预计。”该隐回忆道,“但是申请之后还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取得资源,所以为了防止供应链断裂,他们会额外申请一部分资源,哪怕自己亏损也无所谓。我看他们的预计,时间大概就是之后……” 他说着,摇了摇头:“当时看得太潦草,具体内容没有看清。” “这些信息足够了。”亚伯飞快地记下该隐的总结,“如果我们守着威尔家的运输车,跟着他们的运送线路就能找到资源的来源。” “理论上是这样的。”该隐点头,“可威尔家的运输车是什么样子?” “双轮的木头车,侧边用黑色刻着威尔的名号和维里亚特家族的族徽。”亚伯向同伴描述,这是当时他在窗边向外眺望时注意到的细节,“我记得上一次见到这种运输车还是从酒馆回来的路上,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运输车体积大,为了不影响正常出行,这类车上街的时间有限制。”该隐肯定了他的发现,“我们要尽快确定好时间,才能跟得上运输车……最近几天又要昼夜颠倒了。” “早就习惯了。”亚伯不甚在意道,“而且这里哪有昼夜之分,还不都是一样的天色。” 剩余的几天里,他们详细查询了对运输车的规定,记录了威尔家运输车的出行日程,甚至预估了前往资源申请点的时间和路线。 一切就绪,只待运输车按时出发。 凯瑞在威尔家当运送车夫已经当了很多年,算得上经验丰富了。 可他今天一出门就觉得浑身难受,后背发痒,简直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一样。 可是这里哪有什么野兽? 从威尔家出发,先到集市送出了最后剩余的一点货物,他又拉着车匆匆赶往管理楼。 已经是下下灯的时候了。 运输车上现在没有货物,重量算得上轻盈,车轮擦在泥土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动声。凯瑞就伴着这唯一的响动赶往管理楼。 管理楼其实是一片建筑群,五栋大楼均匀地排列出五边形的中庭,最前方两栋大楼组成的尖端直指中央广场;最后面则是拱状的后门,横穿大楼,直通中庭。他一路上遇到了酒鬼、守夜者,什么人都有,这不,前方还有一个在中庭四处游荡的清洁工。 他望向前方的清洁工,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心里顿时暗骂了一句——看什么看,管理楼的清洁工就比车夫高级到哪里去吗?! 亚伯与车夫对视了一眼,看见对方猛地扭开头,心里嘀咕是不是自己露出了破绽。 难道清洁工不能清理中庭? 他心里没底,只能把自己的帽檐压得更低,转身躲进楼梯间的阴暗处。 身上这套工作服是该隐给他弄来的——该隐早就在管理楼物色了一个爱偷懒的清洁工,请他在酒馆里喝了一晚,对方便痛快地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由亚伯代替这名清洁工在管理楼打扫一天。 免费喝酒,带薪旷工,多合算!清洁工高高兴兴地递交工作服,也懒得过问他们的目的。 核对身份的总管也不甚上心,看见亚伯身穿制服,连脸都没看清,挥手就让他上岗了。 亚伯便套着清洁工的宽大衣服,在管理楼里光明正大地转了半天,终于等来了威尔家的车夫。 骨碌碌的车轮声渐行渐近。 他没敢伸头去看,在楼梯间里装模作样地扫地。 不知道该隐到哪里了。 该隐已经登上了侧方管理楼的合议员办公室。 此时将近凌晨,屋里却还有一个人,脸上盖着书打呼噜。 那人被该隐的动静惊醒,揉揉眼睛,脑袋还不清醒:“你也被老婆赶出来了?” 该隐瞧了他一眼,径直来到书架前,一边翻找一边询问:“你知道塔弗那个案子的证词在哪里吗?” 塔弗案在合议庭已经拖了很久了。塔弗本人属于城中第一大家族甘斯特,先前因为言行不当被逐出家族,后来又犯了事。鉴于族长对塔弗含糊不清的态度,全体合议员人人自危,都避开这个棘手的案子。 这个刁钻的问题成功将那名合议员问退了。 他重新将书盖上脑袋,连连摆手:“可别问我,我不清楚。” 又坐了一会儿,似乎害怕该隐再问什么,那合议员收拾收拾东西:“我不打扰你,你慢慢看啊。”说完,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屋里只剩下该隐一人。 他甚是满意地来到窗边,俯视着中庭的后门。 车轮声越来越近,但运送车被上方的大楼遮住,暂时还看不见。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到了车夫的身影,身后却没有车。 他的运输车呢? 亚伯听见了轻微的交谈声,似乎是守卫在盘查对方的身份,接着,就看见了车夫的身影,但车不见了。 他眼见着车夫从拱门出来,进入中庭旁边的等候室,关了门。 中庭空旷下来。 他屏气凝神,没察觉有动静,便大胆地踏出楼梯间,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大楼——那是该隐的合议员办公室。 该隐手掌前切,示意前方可以通行,亚伯便握着扫把向后门处走去。 所谓的后门挖空了这栋大楼的底部中段,门两侧的黯淡烛光在走廊里形成一片阴影。 守卫和车就消失在这条短短的走廊里。 一片漆黑中,亚伯提着扫帚来回摸索着。 地面很平整,踏上去感觉非常厚实,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墙上也没有什么怪异的凸起或凹陷,机关也许有,不过似乎没那么显眼。 亚伯的指尖拂过粗糙的土质墙壁。 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尖锐而短促,像木头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摩擦。 亚伯匆匆退出,躲入刚才藏身的楼梯间。 该隐已经从楼上下来了。见到亚伯退回,他低声问:“怎么样?” “有声音。”亚伯只来得及解释这一句,连忙推着他躲进一旁的杂物间。 他们隔着门缝向外观察。 “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找到机关,地面下面也没有空洞感。如果有暗道,上面的土层一定堆得很厚实。”亚伯悄声解释,“主要是没有灯,一片黑,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闻言,该隐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能清晰地看见远处走廊里的粗糙墙面和地上的一道细缝,而那道缝隙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宽。 亚伯发觉该隐出神的模样,也转过头去。 可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该隐在看什么呢? 缝隙向左边不断延伸,简直像地面的土层被从底端横向推走了一样。 终于,土层被完全推开,从地下缓缓升上三个影子——两个守卫,一架满载的运送车。 守卫打了个口哨,车夫从等候室应声而出,推着车匆匆离开,与守卫没有任何交流。他的表情虽然平静,离去时的动作却显得有些慌张。 守卫一直在原地目送对方离开,直到车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这才转身回了走廊里。 他们与整块平台缓缓沉入地下。紧接着,地面向右推回,直到与墙壁完全契合。 一声低低的机关卡死声。 “你看见了?”亚伯低声问。 于是该隐向他简单地描述了一番刚才的场景。 “左右移动……”亚伯觉得这事越来越奇怪了,“从地下送出来的各种物资?” “地下好像确实是有点问题。”该隐敲敲自己的脑门,“我之前应该听说过,地下……” 亚伯由着他苦思冥想,自己也在琢磨—— 地下有这么多丰厚的物资,为什么藏起来呢?是为了维护物资垄断的地位,还是有其他什么更具体的作用? 该隐在回去的一路上都仰着头回忆,可惜最后还是没有想起来。 “不急于这一时。”这回终于轮到亚伯开导对方,“有印象就是好事,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 他们回到该隐的房子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可客厅里灯火通明,显然有客人在等他们。 沙发里坐着一个身材极度瘦削的男人,面色苍白,表情阴郁。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过来,眼神在该隐与亚伯之间逡巡。 虽然在看见客厅灯光的时候就有所准备,但看清来人的时候,该隐还是愣了一下:“……艾迪斯阁下。” “该隐,你的生活很滋润嘛。”对方说话时的腔调很特殊,像捏着嗓子模仿女性的声线,质感柔和而沙哑,“滋润得我都有点嫉妒了。” 他的言语中透出一股暧昧的感觉,亚伯不禁皱起眉头。 该隐向前一步,将亚伯半挡在身后:“阁下什么意思?” “大主不喜欢如此。我希望在大主发觉之前,你能自己收敛一下,别让家族为难。”艾迪斯的目光落到亚伯身上,“也别让自己为难。” 亚伯刚想开口反驳他的看法,被该隐背手一挡。 他希望自己保持沉默。 亚伯有些不解,但还是收了声。 艾迪斯显然留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轻笑了一声,从沙发里站起身,举起指间血红色的信封:“我来这里是为了通知你,该隐.维里亚特,你已被家族选为本次极乐的参与者。” “我?”该隐皱眉。 他只是说话,并没有上前取信。 艾迪斯不满地睨了亚伯一眼,催促对方过来。 亚伯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没被该隐拦住,便上前接过血红色的封壳,不动声色地回到该隐身旁。 “这是通知,不是征求。”艾迪斯向着门口走去,经过门口的那一刻,转头瞥了一眼客厅里的主人,“做好心理准备,该隐。极乐会场有风险,不要给家族蒙羞。” 该隐脸色一变,语气也生硬起来:“什么风险?” 可艾迪斯避而不谈:“具体事宜会有人与你再行沟通。”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外面的仆人恭恭敬敬地迎着他出门。 “那是谁?”亚伯问。 “艾迪斯.维里亚特,家族长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找到我们这里……”该隐收回视线,“信里写了什么?” 亚伯已经拆开了信封,抽出黑色的邀请函,快速浏览一番,喃喃道:“巧了,该隐。” “怎么?”该隐回过神来,去看对方手中的纸张。 亚伯翻开装饰精美的邀请函,指尖点着底端的地点:“极乐会场——管理楼下。” 管理楼的地面以下。 第11章 信息不全 家族为该隐安排了一场极乐的信息通告,地点在一个颇为雅致的酒馆里。 亚伯已经不觉得意外了——整座城市里除了酒馆,根本没有其他上得了场面的会面地点。 酒馆里的灯光是怪异的幽蓝色,不知是不是因为烛芯上涂了什么特殊物质。侧边舞台上,有人随着悠扬的乐声翩翩起舞。偶尔有低语声在酒馆里回荡,但大部分情况下,整个酒馆还是相对安静的。 这里就是该隐所说的有身份限制的酒馆——环境确实比普通酒馆清静一些。 告知者还没到场,该隐和亚伯在酒桌边低声讨论着各自的看法—— “物资供应来自地下,极乐的会场就在地下,也许那些不知来源的物资直接供应给了极乐。” “资源一定异常富足,才会有多余的资源向城市里供应。” “但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刚刚查到地下,邀请就送来了?会不会是陷阱?” “无论是不是,都得去看看。” “极乐……”亚伯念着这个名字,心底莫名涌上一股憎恶的感觉。 无论这庆典的名字有多华丽,也掩盖不了灭绝人性的残酷本质。 “有人过来了。”该隐瞥了一眼入口,提醒道。 “是家族里的人?”亚伯压低了声音。 “应该是的。”该隐向着来人招手示意。 酒馆门口的来人已经从阴影间显出了身形,莫名有些眼熟。 “……赛特?”亚伯先于对方开口打招呼道。 对方显然也有些惊奇,向着桌前的两人应道:“该隐阁下,亚伯阁下。” 赛特自从给亚伯处理过伤口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此时突然作为维里亚特家族的发言人与他们联络,着实让人有些吃惊。 “我以为你只是一名医师。”该隐打量着对方,“看来是我之前考虑不周。” “您过誉了,该隐阁下,”赛特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提升发生变化,“能为维里亚特家族服务是我的荣幸,受族长提拔成为家族的一员更是值得我铭记的荣耀。” 他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让亚伯觉得挺奇妙。 在这里,无论是极乐的试炼场,小酒馆,还是街道上,除了该隐,他从没见第二个人如此礼节周到。 “其实我也比较意外,毕竟这一次家族只收到了一封邀请函,按惯例应该只有一名成员能够进入会场。”赛特望了一眼亚伯。 “我只是希望我的同伴了解得更细致一些。” 赛特并不介意:“也好,只是希望两位不要将消息外传。神秘感毕竟是新鲜感的基础,您说对不对?” 一番客套之后,赛特正式开始向他们介绍极乐。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赛特的基调定得不高,不知道是谦虚还是事实,“能参与极乐的大部分都是贵族,偶尔有平民,得经过重重选拔才有资格登上外围的表演舞台。不过舞台、会场等等都在地下,不经邀请,不可能找到进场通道。” 他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同酒日,想必两位有所耳闻?” 该隐点头道:“是的,限制出行、强迫饮酒的日子。” 赛特微微一笑:“阁下总结得很到位。同酒日就是为了将平民限定在特定区域,从而有机会带领受邀的客人前往会场,而具体的会面地点,应该会在邀请函上注明。 “再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毕竟我也没有真正参与过。所谓的沟通,不过是浅薄的提示。真正的会场里,还需要您随机应变。” “所谓的风险,具体是什么?”亚伯问。 “风险我确实听说过一些。”赛特颔首道,“就我所知,这是为了增强不确定性,从而增强参与的乐趣。您可以想想,连前期的试炼都如此残酷,会场里的正式节目想必会更加骇人听闻。” 亚伯有些毛骨悚然。 该隐也不适地拧起眉:“你的意思是,现在没有方法规避风险?” “您可以这么说。” “受到邀请函一定要去吗?”亚伯突发奇想道,“如果不去会怎么样?毕竟这是凶吉莫测的冒险啊。” “家族内部会率先惩罚。”赛特告诉他,“受邀者是家族的代表,就是家族的勇气和颜面,如果不去,相当于直接承认了整个家族的软弱与逃避……这种严重后果我们谁也承担不了。” 亚伯撇了撇嘴。 “有没有人提到过,为什么是我?”该隐追问道。 赛特摇摇头:“这恐怕要问您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让家族不太满意,比如近期的某些异常举动……” 该隐心里顿时警醒起来。 自己顶替了“该隐.维里亚特”的存在是无可争议的事实……难道维里亚特家族发觉了什么异常? 该隐和赛特低声交流,亚伯因为无法进入极乐会场,就没太认真听,欣赏起舞台上的节目来。 舞台上的乐声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舞者在乐声中急速旋转,宽大的裙摆漾出轻盈的波浪。 亚伯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舞者转动。 最后一个跨步结束,舞者提着宽大的裙摆,向着下方的观众欠身致意。烛光落在她的脸颊和手臂,为她镀上了一层轻盈的色泽,阴影之间,脸颊上的细碎纹路几乎难以察觉。 但亚伯看清了。他还看清了那名舞者的面容,不由得愣住了。 那个女子…… 赛特正说着,突然被其他人的唤声打断了。 桌前三人一齐望向面前的来客。 向他们打招呼的年轻女子身段优雅,五官秀美,虽然脸上有着擦花般的古怪伤痕,但伤口颜色浅淡,倒像图腾似的点缀在光洁的皮肤上,竟然有种独特的美感。 “阁下,我没想过我们还会见面。”那女子的声音难掩激动。 该隐不认识她,便先瞥了一眼赛特,却发觉对方也是一脸迷惑。 他没想到亚伯接了对方的话:“你是巷子里的那位……” “对,阁下。”那女子脸颊通红地点点头,“您……常来这里吗?” “不,这是我和朋友第一次来。”亚伯指指身旁的该隐和赛特。 那年轻女子转头打量着他身旁的该隐和赛特,最后微微点头:“欢迎两位。” “你是哪位?”该隐问,“怎么和亚伯认识的?” “我们之前——” “我们之前在城里里有过一面之缘。阁下帮了我很大的忙,只是当时太急,没来得及向您道谢,也忘了请教您的姓名。”黛丝及时打断亚伯的话,但立刻主动向他伸出手,以示友好,“我是舞者黛丝。” “亚伯。”亚伯彬彬有礼地握住她的手,又介绍自己的同伴,“这两位是该隐和赛特,都是我的朋友。” “……该隐?”黛丝眨眨眼睛,“维里亚特家族的该隐?” “正是。”该隐点点头,“有幸相识,女士。你是这里的舞者?” “是的。”黛丝有些骄傲地颔首——不是所有舞者都有资格登上这个舞台。 “甘斯特家族的人?” 黛丝的表情僵了一下,但立刻回过神来,自然地微笑道:“是的,阁下。” 但亚伯迷惑地瞧了一眼黛丝。 当时在小巷里,她那副孱弱的样子可不像一个贵族小姐。 “我刚刚加入甘斯特家族,但依旧选择在舞台上追求自己的梦想。希望阁下喜欢刚才的舞蹈。”黛丝目光柔媚地瞧了一眼亚伯。 “你现在一切还好吧?”亚伯关切道。 “一切都好,劳您费心。”黛丝点点头,“希望您有空常来,我会经常在这里表——” “黛西?”一个宽大的手掌压住黛丝的肩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黛丝身后探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阁下?”黛丝表情一变,抬手拉住肩上的手,语气也紧张起来,“我刚刚从后台出来……” “你的朋友?”那个男人抬手挽住黛丝的胳膊,望向亚伯一行人。 “维莱恩阁下!” “维莱恩……阁下。” 赛特和该隐同时出声,从座位里站起身来。 亚伯跟着他们一同起身,但看见对方面容的时候,顿时僵住了—— 这不是那天在巷子里逼迫黛丝的歹徒吗? 维莱恩阁下? “维里亚特的客人可不常来我的酒馆。”维莱恩看见眼前举止恭敬的一行人,满意地点点头,“欢迎你们常来。” 他揽着黛丝的肩膀就走。 亚伯想上前拦他,但又顿住了动作。 他看见黛丝亲昵地吻了吻维莱恩的肩膀,一点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等黛丝和那人走远了,亚伯连忙转头询问身边的同伴:“那是谁?什么维莱恩阁下?” “维莱恩.甘斯特,城中第一大家族的族长。”该隐解释道。 倒是赛特有些好奇:“亚伯阁下,您不认识维莱恩阁下吗?” 他还不知道我是个外来人! 我此时的身份还是该隐的随从! 亚伯心里一震,极快地反应过来:“维莱恩阁下哪是我们寻常能见到的。” “你和那个女人又是怎么认识的?”该隐问。 亚伯有些为难。小巷里的意外毕竟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而且黛丝和那个维莱恩之间似乎根本没有隔阂,他并不愿意详谈,只是含糊道:“我之前在巷子里遇到过她,随手帮了她一个小忙。” 赛特了然地点头:“甘斯特家族内部也乱,您还是小心为上。” “内部也乱?”亚伯问,“什么意思?” 赛特犹豫地看了该隐一眼。 该隐微微笑了笑,替赛特开了口:“她说自己刚刚加入甘斯特家族,显然不是受益于血缘关系。再看维莱恩带着她走时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完全把她当成所有物,你猜他们之间是关系?” 亚伯微微蹙眉。 黛丝之前反抗得那么激烈,现在在维莱恩面前又这么乖顺,前后的变化实在无法理解。 “总之,一切小心,还是少和甘斯特扯上关系。” 其实,赛特根本不是维里亚特家族的核心成员,因此关于极乐的可靠消息不多,道听途说的内容倒是一大堆,都不太可信。他们聊着聊着,正经的信息通告就成了酒馆里的官方活动——喝。 从酒馆出来的时候,三人都喝得脚步踉跄、东倒西歪。 赛特与他们的住所并不在一处,因此在路口就要与他们告别。 挥别的时候,他重重拍着亚伯的肩膀,身体有些晃动:“我、我好像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是吗?”亚伯扶住他的胳膊,“你说。” 赛特仰头想了想,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记住亚伯,死亡也是一种馈赠。” 亚伯一愣:“……什么?” 但赛特已经后退,挥手同他们告别了:“再见,各位,有缘再见!” 该隐点头示意,接着顺手搭上了亚伯的肩膀:“走吧。” “等一下,我……”亚伯想要解释,可一张口,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刚刚说——” “嗯?” “嗯?”亚伯也有点茫然。 赛特刚刚说什么了? 馈赠? 该隐轻笑起来:“回去吧,亚伯,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呢。” 他的手臂没有收回来,就那么搭在亚伯的肩上。不过大概是因为喝晕了头,亚伯并没有什么反应,任由他支撑身体,步调不一地向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从这章开始减少回车键的使用!呜呜呜呜有点难,电脑码字和手机排版不一样啊(;′⌒`) 第12章 另一边 大厅里偶有仆人来往,都默契地避过大厅中央那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面不改色地从一旁绕道。 维莱恩一甩手中的马鞭,鞭梢砸在黛丝脸旁,离脆弱的脸蛋只有一点点距离:“说,你和该隐到底是什么关系!” 乱发挡住了黛丝的脸颊,也遮住了颧骨上青紫的伤痕。 “我们没有关系,阁下。”黛丝气若游丝地回答他,“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真难得,”维莱恩屈身捏住黛丝的下巴,“第一次见面就聊得这么愉快。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给我甩脸色呢。” “阁下,是我错了,我不该无礼,不该冒犯您。我对不起您……”黛丝呜呜地哭起来,秀美的五官皱成一团。 和她脸上的疤痕一样恶心。 维莱恩冷冷地想。 还有那个该死的该隐,明知黛丝是他甘斯特的人,还敢在他的地盘勾勾搭搭,真是够胆! 大门口传来一声重重的叹声:“哭什么哭,听得我心烦。” 黛丝适时地收了声,将啜泣闷在嗓子里。 维莱恩睨了来人一眼,甩下手里的马鞭:“你怎么来了,克鲁尔?” “一群废物,”克鲁尔.甘斯特懒洋洋地踱步进入大厅,“找个人都找不到,害我白跑一趟。” “找什么人?”维莱恩已经完全忘了。 “从地牢里跑出去的那个。” “还没找到?” “没呢。” “能有多好,值得你惦记到现在。”维莱恩嗤笑道。 “那这人又有多好,值得你惦记到现在。”克鲁尔瞥一眼地上的女子,“上上次给你甩脸色,上次反抗你,这次又犯什么错了?” “来,告诉他,”维莱恩用脚尖抬起女子的下巴,“你又干什么了?” “我、我……”黛丝低微地呜咽着,哆哆嗦嗦地回答,“我和酒馆里的客人聊了一阵子。”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多小心眼一样。”维莱恩用脚背重重一踢黛丝的脸颊,“是这么回事吗?” “算了,我懒得听你这些废话。”克鲁尔啧了一声,“光罚她一顿可不行,另一边的人也要提点提点。” “那是维里亚特家的人。” “他们现在这么嚣张?”克鲁尔讶异地挑起眉毛,“敢惹你?” “怎么,”维莱恩看见对方的表情,笑了,“你还想替我报仇吗?” “可以啊,”克鲁尔直点头,“试炼场回来之后我就无聊死了。” “你无聊死了怎么还有闲心折磨手下的人?这才几天,拖出来几个尸体了?” “已经腻了,最近不会再这样玩了。”克鲁尔连忙转移话题,“反正极乐也邀请了维里亚特,你要想折腾人,直接给他发邀请函嘛。” “这次给维里亚特发的邀请函最后到谁手上了?” “去查查。”克鲁尔挥手就要去书房。 “我跟你一起。” 维莱恩抬脚跟上。 黛丝身上几乎□□,与冰凉的地面接触太久,奄奄一息。维莱恩懒得看她,大步离开,倒是克鲁尔经过她身旁时,伸出脚尖轻碰她的手臂:“别在这里碍眼,去找医生上药。” 书房里,维莱恩翻动最近的极乐名单记录,看着看着,冷笑一声:“这次的人居然就是该隐。” “巧了。”克鲁尔抬起眼皮,“你打算怎么办?” “原来他就是艾迪斯和我提过的那个,要趁这次极乐好好敲打的代表。” “怎么了?” “看来他们家族里也有人对他不满意,想给他一个警告。” “还警告什么?弄死算了,省得浪费时间。” “艾迪斯可没让我们把他清理掉。”维莱恩顿了一下,“但极乐的意外事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克鲁尔懒懒地坐倒在椅子里,没有接话。 “你怎么这么闲?”维莱恩一脚踢在对方的椅子腿上,“有这时间去给我探探底。” “你生气就生气,折腾我干什么?上次让我去酒吧卖酒,现在又给你跑腿——” “你去不去?” 克鲁尔骂了一声:“探什么底?” “该隐的底。” “我还得找我的人。” “整天嘴上说着找人,”维莱恩又踢了一脚椅子,“我也没看见你出去找。” “别踢了。”克鲁尔拖着椅子退远了点,“打探消息这种事留给下人做,有意思再叫我。” “去问问外面那个,看她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地上那个?” “告诉她,她现在是甘斯特家族的人。想维护维里亚特,我明天就把她打包送到维里亚特的大门口去!” 黛丝后悔了。 她真切地后悔了。 她故作矜持地推拒了维莱恩的邀请,三番两次当着他的面甩脸色,终于惹怒了维莱恩,在靠近城墙的偏僻小巷被堵个正着。因为亚伯的帮助,她匆忙脱身,可脱身之后又能去哪里?城里就这么大,她的脸已经毁了,得罪了维莱恩那样只手遮天的人物,她除了自带鞭子去甘斯特的门口请求宽恕,又能怎样? 她一直安慰自己,维莱恩有权有势,她以后的生活就有保障了。只是偶尔在独处时,她还会想起当初在巷子里那个俊秀的青年,想起他湖蓝色的温柔眼眸、彬彬有礼的态度、仗义相助的气势—— 所以在舞台上重新看到他时,她被狂喜冲昏了头脑。 以自己引以为傲的舞姿作为见面礼,是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似乎能证明她还是先前那个纯洁、高傲的舞者。 可维莱恩居然撞见了! 她哪里知道维莱恩今天会来?后台的舞女那么多,谁也没提醒她,还和她打招呼,夸她今样好看! 那群表里不一的贱人! 可最让她失望的是亚伯的反应。 他眼睁睁地看着维莱恩把自己带走了,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怎么能这么冷血? 他嫌自己脏吗? 维莱恩的鞭打、同行的陷害、侍从暗地里的贬低她都能一笑而过,只有亚伯让她伤透了心。 黛丝想到这一点就全身发颤。 亚伯! 你辜负了我的信任! “您不能乱动。”医师阻拦她的动作。 门口传来一声咳嗽。 “你认不认识该隐?”克鲁尔探身进来。 “阁下,”黛丝咬紧了嘴唇,尽可能定下心神,“我真的和该隐阁下不熟。” “那你怎么惹恼族长的?” “我和他身边的朋友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散场后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身边的朋友?” “是的,阁下。” “他们关系很近吗?” 黛丝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下意识地点点头:“也许,阁下。” “叫什么名字?” “叫亚伯。” 克鲁尔的表情当即变了:“亚伯?” 黛丝看见他的表情,顿时有些发怯:“……是的,阁下。” “城里的人?哪家的?” “以前没见过,阁下,他似乎是外来人。” 第13章 危 极乐如期而至。 该隐没做什么准备,按照赛特的指示换上礼服、带上邀请函就出发了。 不过他这次去还肩负着寻找出城道路的任务。 亚伯衷心希望他能找到一点线索。 可该隐刚走,黛丝居然找上门来,递了见面的礼贴。周围侍从看见甘斯特的族徽,不敢怠慢,将黛丝迎进门来。 “亚伯阁下。”黛丝微微一笑。 她今天穿得异常保守,宽大的袍子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但亚伯还是能看出她脸上的淤青。 ……那是伤痕吗? “黛丝小姐。”亚伯礼貌地和她打招呼,“您请坐。” “不,阁下,”黛丝摇头婉拒,“今天我避开该隐阁下来找您,就是为了我们的谈话不受家族身份的影响。” 亚伯打量着对方的神情,迷惑地接道:“那您想谈什么呢?” “我们出去说好吗?”黛丝邀请道,“今天可是同酒日,哪里能留在家里?” “可我今天不……”亚伯想找理由推辞,却被黛丝的眼神盯得失了声。 她的模样有种怪异的决然。 “我请求您,陪我去酒吧聊一聊。”黛丝的语气柔和而坚定,“这件事非常重要。” 他该怎么推辞? 亚伯叹了口气:“好吧,小姐。您想去哪里?” 酒馆一如既往地喧闹。 亚伯手里端着酒杯,却不饮酒,在掌中一圈圈转动:“您想聊什么,小姐?” “我想向您道谢,阁下。”黛丝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推回吧台,示意店员给她满上。 亚伯有些错愕:“小姐——” “带我走吧,阁下!”黛丝突然抓住亚伯的手,“您看得出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吧?我原先是全城最优秀的舞者,现在却在甘斯特变成了一个花脸的摆设,连登一次台都是奢侈!” 她激动得嘴唇哆嗦。 亚伯被她攥得手背疼,只能语气柔和地劝她:“慢一点,小姐,不要这么激动。” “您是我唯一的希望了,阁下。”黛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但消失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您救了我一次,就不能再救我第二次吗?” “可您现在是甘斯特家族的人,小姐。我能否冒昧问一下,您是怎么加入他们的?” 黛丝的眼泪涌了出来:“你一定要提起那些悲惨的过去吗?” “上一次我帮了您,因为您在反抗。可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亚伯的表情依然柔和,“您在酒馆里不是和甘斯特的人很亲近吗?”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亚伯?!”黛丝双眼红肿,竭力压下颤抖的声音,“我被迫和他们亲近还不是你害的?!当初是你打倒维莱恩,是你逼着我向维莱恩请罪,现在你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 亚伯没明白她的逻辑,只是被她喊得耳膜疼:“我没有逼你请罪,那不是我——” “告诉我,亚伯,你愿不愿意带我走?”黛丝恳切地盯着亚伯,“我不喜欢甘斯特,不喜欢维莱恩,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你的家人呢?” “他们收了二十个金币,哪里还愿意管我!”黛丝的手攥得亚伯骨头作痛,“你一定得带我走。你帮了我一次,就能帮我第二次!甘斯特家族没有那么恐怖,只要你愿意出声反对,有维里亚特的名号在,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小姐,你喝醉了。” “叫我黛丝!”黛丝拔高声音,“叫我黛丝!” “黛丝小姐。” 黛丝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俊逸的男人。 他曾经给了自己希望,此刻却坚定地回绝了她唯一的要求……唯一的要求! “你真的不帮我吗?”她的声音低微起来。 “我愿意帮助他人,但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现在我自己都依附于维里亚特,又怎能替他们做决定?”亚伯劝慰道,“很抱歉,小姐,现在不行。” 黛丝叹出一口带着酒精味的热气:“你帮不了我。” “我现在帮不了你,小姐。因为我自己的去留还说不清楚。” “你帮不了我?”黛丝捂脸啜泣起来,“你帮不了我,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我救你,是因为我希望你远离其他人的伤害。”亚伯甩甩发痛的手腕,“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一直保护你,小姐。你得坚强一点。” “都是你的错。”黛丝呜咽着指责道,“都是你的错!” 亚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黛丝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镇定下来:“其实我已经猜到你的回答了,亚伯。” “非常抱歉。” “不,”黛丝摇着头,“我们回去吧。” “还能走吗?”亚伯瞧了一眼酒吧门口。 他担心在同酒日到处乱走,被街上巡逻的护卫队拦下来。 “不用担心,他们不敢拦我,也不敢拦你。”黛丝擦了擦眼泪,“走吧,该回去了。” 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人们都在酒馆里寻欢作乐,零星的几个人也都是往酒馆去的。 “这条路通往该隐阁下的家,对不对?”黛丝痴痴地望着远处的路,“可亚伯,你能保证他一直这样关心你、爱护你吗?” 亚伯觉得有些怪异:“他不是我的主人,小姐。何况,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是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黛丝轻声重复道。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亚伯。”黛丝摇头,向后退了两步,“今晚你做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选择,对我很有启发。” “什么选择?” “你选择了该隐和他的维里亚特。”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语气。 亚伯等着她继续说。 “我也会记住你这句话的。”黛丝喃喃道。 “什么话?” 黛丝抬起头,突然厉声喊道:“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她的表情变了——变得狰狞、可怖,原本秀丽的五官拧成一团,像一团发皱的华贵布料,眉眼里迸射出的令人憎恶的恨意。 亚伯吃了一惊,:“你——” 他不自觉地向后退半步,撞上了一个人 “你藏得真好,亚伯。”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亚伯猛地转过头,但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就被一掌击中脖颈,无力地向前栽倒。 “成功了,克鲁尔阁下。”黛丝急促地喘息着,声音还有点发颤。 “回去等着,”克鲁尔满意地点点头,“准备领赏吧。” 他的奴隶安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乍一看没有什么变化。 克鲁尔抬手在亚伯的嘴唇上用力抚弄、揉捏。 昏迷中的青年被他的动作打扰,微微侧开脑袋,躲避他的侵扰。 克鲁尔很满意。 至少他还没有学会无意识地迎合别人。 虽然这么说,克鲁尔还是在意地挽起亚伯的袖口。 手腕没有淤青,没有吻痕——不知道是该隐的□□不到位,还是他还没来得及染指。 该走了。 克鲁尔将亚伯的衣服整理好,想唤随从带人回自己的房子,可还没张口,心里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药在哪里?” “这里,阁下。”后面的随从递上药瓶。 克鲁尔拆开药瓶,向亚伯口中倒了一点药水,将人拖起来:“帮我搬人,去中心会场。” 既然该隐敢从他手里抢人,没有什么比当着他的面把人摧毁更快意的事情了。 “现在就走,”克鲁尔又重复道,“还来得及。” 该隐点了一杯冰水,在酒馆里坐着等待。 同酒日的禁令终于生效了。 街道上,士兵开始驱赶人群进入室内,原本嘈杂的街道渐渐空寂下来。 该隐又坐了一会,等到街道上彻底清空了,这才抽出邀请函放进胸口的口袋里,从酒馆里踏出来。 士兵看见他胸前血红色的邀请函,恭敬地行礼,任由他穿过街道,向着指定的位置走过去。 他的目的地是一家卖银饰的店铺。 店铺里没有点灯,无光的环境下,一切都显得昏暗不清。但该隐凭借良好的视力看见角落里三三两两地聚着人,私语声在空气里微微飘荡。 门口的士兵对着刚来的一名女子低声说了什么,接着默默退开。 那女子环顾周围,低声开口:“各位,请与我来。” 她领着众人从银铺后门进入小小的后院,在密道旁站定,目送众人潜入地下,走向那邪恶、可鄙的会场。 一条血色长河在地下缓缓流淌。 但河里的血液并不新鲜,隐隐弥漫着陈腐的气息。 他能闻得出来。 该隐挑剔地挥了挥眼前的空气。 他们这一队人从横跨血河的桥上依次走过,却在桥的另一端被拦住了。 守桥的壮汉在桥口喝道:“献上你们的贡品!” 他这种毫不客气的语气让该隐有些奇怪—— 来客都是各家族的人,一个守桥者怎么敢如此不逊? 而且邀请函上也没有写明要带什么贡品。 其余人纷纷拿出自己早就备在怀里的东西——无非是金银玉石,珠宝首饰,在黑暗的地下显得有些黯淡。 该隐只需要瞥上一眼就能猜到那些“贡品”的意义有多重大——这些几乎是一个普通居民的全部身家。 不过对于贵族而言,这些只不过是一次随手的赏赐。 桥上的人依次奉上礼物,这才有资格接受壮汉手中涂抹额头的膏油,通过桥门,前往下一个地点。 壮汉看着该隐空空的双手,目光顿时凶狠起来:“你的贡品呢?” “会给你的。”该隐回答道。 他的拳头打上壮汉脸颊的时候,对方都没反应过来。 壮汉被他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得飞出去,翻着跟头栽进血河之中。 “不!不!”壮汉惊恐地吼叫着,在血河里困难地挣扎,“拉我上去!” 该隐充耳不闻地倾身,将落在地上的膏油盒子捡起来。 膏油散发出一股厚重粘腻的腥味。该隐皱皱眉,随手把盒子丢开。 那壮汉还在河里,没能脱身。 该隐最后瞥了他一眼,独自进门,顺带将门死死地合上了。 眼前出现了数个小小的鲜血喷泉。 喷泉中央的装饰物不是石刻的雕塑,而是真正的女人,各自侧卧在喷泉中央的平台上,双目微合,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绯红的薄纱,接受着血水的洗礼,故而满身都染着鲜红。 在这里,血液的陈腐味似乎比之前的血河淡了一些,显得新鲜了不少。 但这种新鲜的感觉却独立于陈腐感之外。 该隐经过她们身边时,迷惑地扭头打量着这些奇怪的女人。 他离她们越近,越能察觉出新鲜与陈腐互不融合的气息。 直到靠近喷泉看清了女人们的身体,该隐终于发现了异样。 她们的脖颈、手腕、腰腹、脚腕上都围绕着一圈红线。他一开始还以为那是血水流经皮肤时残存的痕迹,可其实并不是这样。 那是伤口。 汩汩冒血的伤口。 “好香。”有人说。 “什么这么香?”有人问。 有的人已经开始四散开来,到处寻找着香味的来源。 可是该隐什么也没闻到。整个厅堂里弥漫的不过是血液的味道罢了。 他的同伴像被蛊惑似的四处乱转,终于,有人惊喜地开口:“是她们!” 有一个人恰巧就在喷泉边。闻言,他握住女人们的手腕,粗略观察了一番,然后将那断了一半的软塌塌的手掌往后一掀,低头大口啜饮着手腕中溢出的血液,甚至含住森白的腕骨,含糊地舔舐着。 喷泉中央的女人们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动作像个示范。不少人连忙趴到喷泉边,抢着去抓女人们断裂的手腕、脚腕、腰肢甚至脖颈,捉到手来便低头用力吸吮着。 最后,整个厅堂只剩下一片急促的吞咽声。 该隐还算理智,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群人发疯,心里的疑虑却没有散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群贵族,不说如何守礼,怎么能这样不顾颜面地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 哪里出了问题? 他又想起艾迪斯的冷淡态度,还有赛特那些暗示自己身份的话。 难道这是一个陷阱? 血色的喷泉边,趴着吸血的人渐渐不再动弹了。 该隐环顾四周,没见其他活人。 下一个房间的门就在不远处。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直接回去就功亏一篑了。 这么想着,他迈开步伐,向着门走过去。 第14章 缠斗 接连穿过了几扇门,所见所闻皆是暴力与血液的混合体。 该隐愈发心生警惕。 这里一点也不像贵族喜爱参与的聚会——连最基本的干净卫生都做不到! 最后一个房间里的人该隐认识,正是第一晚在酒馆舞台上拼酒的胖子。那胖子沉在酒池里,全身因为长久的浸润白到发光,隐隐能看见皮肤里面的酒液,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该隐猜测他之前在酒馆里拼酒就是为了进入极乐。 可惜变成了路上的一个装饰品。 他这么想着,推开了眼前花纹繁复的石门。 终于,眼前的场景正常起来了。 这里应该就是主会场。中央是一座平顶金字塔,四面的台阶直通顶端。侍者在门边垂手等候,看见木门打开,便从身旁的挂架上取下黑色的袍子和白色的面具递交给陆续入场的客人。不多时,整个会场里的人们全部变成了一块块缀着白色的黑云,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 但该隐的注意力完全被顶端天花板上的光柱吸引过去了。 虽然光柱前有幕布遮挡,但只要留心,还是能看见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的各类食材。侍者在光柱下接住食材,装进小车推入侧面的小门,大概是去后台。 该隐一路紧绷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点。 来对了。 这道光柱就是整个城市异常丰富的物质的重要来源。 这个聚会,应该就是从这里脱身的关键。 人们在会场里彼此交谈,细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会场之中。 “想必各位已经经历重重考验。” 塔顶,主持人低下头面向众人,刻意压着嗓子说话,语调中透露着怪异的做作感。他的脸上戴着遮住全脸的面具。面具嘴部的花纹一直延伸到脸颊两侧,使得他五官比例古怪,配上不合身的宽大罩袍,整个人透着邪气。 但那正是符合全场气氛的模样。 会场里,到处都是像他一样身披宽大厚重袍子的人。他们脸上戴着花纹各异的面具,乍一看似乎是一群妖魔鬼怪的聚会。 该隐也披着袍子,戴着面具,隐没在人群中。 他环顾四周,可周围所有人的面容都浸在帽檐阴影中,完全辨别不出其他人的身份。 “不自量力的人已经在路上获得了惩罚,能够来到这里的,才是真正值得‘极乐’的客人。”主持人介绍道,“我们信奉放纵和自由,可无限的自由只会让人厌倦,我想这一点,在场各位比我明白得多。” 这话激起了场内一阵颇有深意的笑声。 “克制是追求欲望的良方,希望大家记得这一点。” 此刻,整个会场里只有主持人所在的平台上点着一支粗蜡烛,其余的整个空间都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融入黑暗,才有资格享受黑暗。诸位,欢迎来到极乐会场。” 平台上端的会场顶端,幽蓝的光芒倾泻而下。整个平台顿时笼罩进一片诡秘的色彩之中。 光芒并不是完全的透彻,从中源源不断地落下细碎的小物件。 “来自黑暗以外的馈赠——摧毁虚无之神的赏赐!”主持人伸手接住一捧细碎的金粉,向着下方的人群随手甩去。 整个祭台顿时被一片金光闪闪的粉末笼罩。 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 金银珠宝从蓝色光柱中坠落,却在离开光柱的那一刻变形、扭曲,融化成薄薄的片状,从台阶上一级级流淌开来,最终凝固成型。整个平台因此披金挂银,华美异常。 八个侧门里分别走出一名侍者,手捧烛台,次第从对面的门里入场,橙黄的烛光像星光一样散落进人群里。 侍者们在来客身边沉默地穿行。 该隐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在干什么?”他悄声问身旁的人。 “在选今晚的祭品。”旁边人答道,“祈祷他们从你身边离开吧,那是死亡的象征。” 该隐转回头,看着远处的持灯者渐行渐近,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最终,有八个人被手持烛灯的侍者领着,登上了中央平台。其中,七名侍者从平台上退下,只留下了一名侍者、八个被选中者,还有顶端的主持人。 唯一的侍者围绕八个被选者缓缓踱步。 该隐敏锐地发觉了怪异之处——侍者怎么有资格作为“选择者”参与这类活动? 但其他人似乎没有置疑。全场一片寂静,都在等待侍者的选择。 终于,侍者在其中一人的身后停下步伐,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其余的人依次领下了平台。 平台上只有主持、侍者和受选者三人。 侍者先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克鲁尔.甘斯特。 该隐认识他。 甘斯特家族里行事乖张的次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说他的近况了,不知道又会在极乐里搞什么鬼。 克鲁尔紧贴那被选中者的身体,摸索着他的脸颊、后脑。两人的动作太近,几乎到了暧昧的程度。 面具从对方的脸颊上滑落。 该隐的绝佳视力让他第一时间看清了那头亚麻色的鬈发和那对湖蓝的眼眸。 迷茫的眼神,发颤的肩膀。 无辜的羔羊。 他的心跳骤停了一瞬间。 亚伯? 怎么会是亚伯?! “看一看,我们今晚的贵客。” 终于,主持人开了口。 这一回,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暴露出了原本的声线。 维莱恩.甘斯特。该隐辩认出了那个声音。 克鲁尔发话了,声音里的兴奋感根本藏不住:“我要向你们隆重介绍我的新奴隶。” “——新奴隶!”四面的围观者跟着他的声音重复,重叠的声音如同审判,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逃脱城市的律法与限制,背叛我,也背叛荣耀的家族。” “——不可饶恕!” “谁帮了他?谁违抗我?”克鲁尔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他有没有活着离开低贱的居民通道?有没有资格接受我的惩罚?” “——谁帮了他?” 该隐已经挤到了平台下方。 亚伯的状态似乎很不好,双目失神,身体也在微微打颤。 该隐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意。 你们竟敢伤害亚伯! 那一瞬间同时发生了很多变故。 该隐三两步跨上台阶,却被早有准备的克鲁尔挡住了去路。 克鲁尔站在高处,手中刀刃泛着骇人的寒光,向他扑来。 该隐没有武器,倾身避开刀锋,向台阶上直奔而去。 平台上是亚伯与维莱恩。 维莱恩看见该隐冲上前来,立刻拽住亚伯的衣袍,拉着他往平台上方退去。 但亚伯早就蓄了力,不顾发麻的身体,一拳击中维莱恩的脸颊。 黛丝的请求他没法满足,但这个图谋不轨的歹徒势必要得到惩罚! 维莱恩被他击中,火上心头,张手过来就要抓他的脖颈。 亚伯弯腰躲开,向着台阶下逃去。 平台上一片混乱。 下方的观众并不慌张,各自向旁边退去,留出中央的表演舞台——这种佯攻的戏码以前也出现过,更何况,真刀真枪地见了血才有意思呢。 因为迷药的作用,亚伯的脑袋仍然昏沉,之前鼓足力气反抗,现在渐渐开始力不从心,被身体强壮的维莱恩振臂抓住了袍子。 袍子领口被拽得猛地一收,紧紧勒住亚伯的脖颈,几乎陷入皮肉之中。 该隐已经摆脱了克鲁尔,冲上平台,险险接住向后仰倒的同伴。 那一瞬间,亚伯的痛苦表情吓得该隐心跳一滞。 他攥住亚伯的后袍用力一扯,将整块后袍撕开,终于将亚伯从维莱恩的限制下解救出来。 可是克鲁尔又到了。 “你真够放肆的,维里亚特。”克鲁尔握着短刀冷笑道,“从我的手下抢人,你也不看看现在整座城市里是谁做主!” 该隐几乎脱口而出一句“不可能”。 所有人的记忆明明都被他清理了! 为什么他还知道亚伯?! “我先与亚伯认识,也是我把他从试炼场里带出来的!”克鲁尔吼道,“把他交出来,我还能留你一条全尸!” 试炼场? 该隐心里一惊。 “你这个骗子……”亚伯全身虚脱,只能扶着该隐的肩膀,但还能厉喝出声,“你说你是城里的居民!” 克鲁尔笑了:“我确实是。这里哪一个人不是居民?” “你还与这样的罪犯合作!” 亚伯的声音因为迷药和外伤已经有些沙哑了。 “什么罪犯?”克鲁尔一愣。 “他,在巷口,”亚伯抬起手,轻蔑地指向维莱恩,“你别装作不知情。” 维莱恩的脸色一寒:“是你!” 该隐顿觉被动——亚伯为什么和这两兄弟都认识?! “克鲁尔。”维莱恩在后面喝道,“这个人不能留。” “急什么?我还没玩过呢。”克鲁尔盯着亚伯的脸颊,露骨的眼神几乎顺着他的衣领钻进皮肤里。 该隐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你是不是已经试过了?”克鲁尔举刀指向该隐的脸颊,“我知道你以前喜欢玩女人,没想到现在换了口味。他的叫声有没有女人好听?用起来是不是比女人更舒服?” 该隐眼底泛起血红:“闭嘴!”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资格让我闭嘴?!”克鲁尔举刀砍下来。 该隐拉着亚伯翻身躲开了对方的进攻,速度快到在空气中留下了残影。 维莱恩在众人的后方,纵观全局,顿时发觉了该隐的破绽。他的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向亚伯猛扑过去。 只要让亚伯陷入危险,就能控制住该隐。 果不其然,察觉到维莱恩的动作,该隐急忙转身,将亚伯拽到身后,将维莱恩一脚踹开。 他成功了。 维莱恩被他用尽全力的一击踢中膝盖,向后仰倒,从台阶上摔下。 但因为维莱恩与克鲁尔两人所处位置一前一后,此刻,因为全力解决维莱恩,该隐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克鲁尔的刀刃攻击之下。 ——心脏绝不是攻击重点。 脖颈才是。 克鲁尔因为过度激动嘴唇直颤,双眼瞪得滚圆。 亚伯瞥见他的眼睛,心中警铃大作,满脑子都是在试炼场里,栽倒在他身上的那具尸体。 他拼尽全力起身,重重扑倒在该隐的肩上。 刀锋一闪。 浓烈的血气弥漫开来。 该隐转头,眼底泼上一片血色。 他甚至来不及抬手把血液擦干。 冰凉的刀刃割破空气,又一次劈头砍下。 该隐不再顾忌自己的安全,一把攥住克鲁尔的手腕,强行夺下对方手里的短刀,不顾满手的鲜血,反手一刀扎进克鲁尔的前胸。 四周传来阵阵的叫好声——观众在为该隐庆祝。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克鲁尔终于从平台上滚下,该隐这才得空去看亚伯。 这一看,他的心都凉了。 横呈的刀痕像豁嘴般向外大翻,原本白净的脖颈上被血液糊成一团,鲜红的皮肉汩汩冒血。 他紧紧地按住亚伯的伤口,试图减缓血液的流速—— 可是没有用。 断面太深太广,他根本压不住。 该隐的手颤抖起来。 他控制不住。 亚伯艰难地喘息着,可每呼吸一下,血水像小小的喷泉般从脖颈上射出,溅得到处都是。 他的表情满是痛苦,整个人虚弱得只剩下了气声。 他在说话——好像在说话,该隐没法确定。因为脖颈断裂,亚伯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该隐听出了哭腔。 他也要哭了。 他又一次看见亚伯在怀里垂死,而他自己无能为力。 一声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人群、克鲁尔、维莱恩,平台、光芒,全都消失了。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只有怀里的温热液体真实地存在。 该隐摸索着对方的伤口:“亚伯,亚伯?” 没有人回答他。 一片漆黑中,他看见亚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半空,可瞳孔完全没了神采。 该隐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了。 他俯身,将耳朵贴在对方的胸口。 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哪怕最最微弱的一声心跳。 第15章 可鄙的异变 该隐坐了很久。 怀里,亚伯的身体慢慢变冷,可他喉间的干涩感越来越重。 血液冷却后,回荡着甘美的气息。 恍惚间,该隐出现了某种幻觉,似乎他只需要尝上一口,就能忘却他所经历的一切痛苦。 他眼神空空地低着头,视线聚焦,良久后才意识到,面前是他自己的手指。 沾血的手指。 血液的芳香在鼻尖萦绕不绝。 他听见亚伯低声劝他:尝一口吧。 这不是亚伯会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呢?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知道。 你错了,经由血液我们才能成为一体。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带给你的能使你愉悦,我留下的能让你铭记,我感受的能令你一同感受。 我们为什么要成为一体? 我们曾被分离,我们本该成为一体。 该隐抬起手指时,脑中残存的理智还因极度的羞耻企图阻止他的行为。 但一尝到血液的味道,所有的抗拒感都消失了。 漂浮,充溢,轻盈。 痛苦褪尽,喜悦涌来。 温热的液体中流淌着极度的欢愉、极度的宁静。 他吸吮着亚伯断裂的脖颈,像狼撕咬着钟情的猎物。 可餍足过后却是难以填平的欲望沟壑。 他过去怎样发誓要保护自己唯一的兄弟、唯一的同伴,如今就怎样把神圣的誓言一一打破。 极其邪恶,极其可鄙。 该隐将头深深埋进怀里,无声地呜咽起来。 他不想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单凭想象他也知道自己满口鲜血的样子有多怪异, 他吸血,以别人的痛苦为自己的欢乐之源。 这样的怪物怎么有资格乞求原谅? 又一阵金属撞击声,这一回砸在他的心口。 剧烈的钝痛让他有一瞬间身体僵硬。 温热的血液卡在嗓子里。 该隐狼狈地呛咳出声,血液洒了一地。 下一刻,他怀中的亚伯消失了。 血液消失了。 连这个孤独的世界都消失了。 无尽的黑暗。 死寂。 该隐揉着自己的眼睛。 眼眶肿痛,泪水冰凉。 他跪在地上,摸索着周围的环境,感觉到手掌下粗糙的泥土和起伏不平的路面。 仿佛回到了之前他摸索了很久的、无光的废墟之中。 他艰难地撑着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虚弱地踏出一步。 第三次金属撞击狠狠砸在他的后脑上。 该隐已经没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被击中了。 剧痛之下,眼前一片模糊。 周围的黑暗被橙色的光圈渐渐驱散开来,耳边也响起了低语。 该隐痛苦地捂住脸颊,良久后才敢睁开眼睛。 绕墙一周的烛光是暗淡的橙黄色,使得原本就昏暗的酒馆里更是一片朦胧。女性的歌声从中央舞台上传来,沙哑的嗓音里带着莫名的缠绵意味。 该隐听不清她的歌词,却能感觉到其中的靡靡之意。 头疼欲裂。 亚伯。 眼前的桌面上已经堆满了空酒杯。沉重的身体表明这副躯体脱离了他的意识掌控。 穿着暴露的女性调酒师对着他媚笑,厚厚的唇瓣逆着发光的桌面显出艳红水润的光泽。 重来了。 该隐扶着沉重的脑袋。 一切重来了。 上一次他就是从这个酒馆里醒来的。 他跌跌撞撞地向着酒吧大门走去。 亚伯。 他瞥见酒吧里的侍者与客人彼此调笑,甚至有人在自己的座位里就将衣服脱得干干净净;他听见角落里的粘腻水声和急促的呼吸声;闻见空气中隐隐发酸的酒精味和怪异的香味。 有人一直守在酒馆门口。见到他出来,对方恭敬地出声:“该隐阁下,明天还有两项合议案件等您审理,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他们穿过曲折狭小的巷子,绕过遍地污渍的后门,向着该隐的房子走过去。 亚伯不敢喘息。 疼。 他记得之前自己的脖颈被刀横截,高高地溅出鲜血,每一次呼吸都是莫大的折磨。 但是……但是现在似乎什么事都没有。 他试探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皮肤平滑,没有伤口,一切正常。 确认身体无恙之后,亚伯终于回过神来, 他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熟悉的黑暗。 亚伯扶着地面摇摇晃晃地起身迈开步子,差点被地上的破砖烂瓦绊个跟头。 是最初的那片废墟。 首先要从黑暗处走出去,去城里,去找该隐。 这一次他没在黑暗中耽误太久,就找到了上次的那个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不对,巷口并没有什么事故。 亚伯松了口气。 如果维莱恩还在伤害黛丝,凭他现在的状态,还真不一定能将他制服。 穿过小巷,走上主街,经过那家熟悉的黑店时,亚伯完全不听侍者的招呼,直接绕了过去。其实他是真的想把店老板打一顿。 但他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找到该隐要紧。 幸好他记路记得还算熟,此刻虽然没有该隐领路,找到了一条熟悉的路,也就能找到该隐的房子了。 终于,熟悉的建筑遥遥在望。 亚伯疲倦地叹了口气。 身后走过来一个人,望见亚伯一身浮尘的狼狈相,友善地问候道:“阁下,您还好吧?” 亚伯抬起头来,看见了熟悉的人:“赛特。” “您认识我?”赛特的表情有些惊奇。 亚伯眨眨眼睛——一切确实重来了。 “是的,该隐阁下和我提起过您。” “您也是去找该隐阁下的吗?”赛特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我与您同行吧,就在前面了。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说来话长。现在还是先找到该隐,让我喘口气。” “这是真的。”赛特扶住亚伯,“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他们简直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 赛特看着该隐失态地上前抱住亚伯,眉间折起。 “亚伯,”该隐的声音罕见地颤抖起来,“亚伯。” “我没事。”亚伯劝慰同伴,“一切都好。” “幸好没事,”该隐的声音还有点抖,“幸好没事。” 他们又低声说了什么,该隐目送亚伯上了楼,终于转头,重新回到赛特身旁。 赛特已经取出了记录册:“阁下现在的状况还好吗?有改善吗?” “还是不行,没有变化。” 赛特沮丧起来,顺手翻了翻之前的记录。 该隐.维里亚特,自从半个月前开始出现进食无效的症状。 “进食无效”,这词连赛特自己都不敢相信,却真切地发生在了该隐身上。 再多的食物都无法满足进食的渴望,有益成分也无法被身体吸收。赛特每一次来,都会注意到该隐明显的消瘦与憔悴。 “有没有什么偏好?自己对进食的需求?”赛特问。 该隐偏过头想了想:“我记得这里有蔓红果。” 赛特愣了一下:“确实有……” “我要蔓红果。” “您确定吗?”赛特确认道,“它的味道并不寻常。” “我可以试试。”该隐这么说。 既然他这么发话了,赛特也不好再劝——这种情况下,该隐愿意吃东西都已经很不错了。 “我会与后勤人员联系,主要向您供应蔓红果……希望对您的状况有所缓解帮助。” 该隐含糊地应了一声:“也许会吧。” 赛特看出他心情急躁,只当他为自己的身体状况焦虑,又交待了其他的注意事项,这才离开。 该隐将医师送出门,独自在客厅站了一会儿。 他揉了揉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动人的香气。 是亚伯身上的味道。 哪怕隔着一层楼,他都能感受到对方皮肤下散发出来的气息。 清冽、无暇、甘美的气息,仅是气息就能勾起他真实的进食欲望。 一定是他饮过血的缘故。 而且更可怕的是,食物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再多的食物也填不满空空的肚腹。 最难受的一次,他大口地吃,吃到胃里塞不下半口食物,可还是饿。 这是一切重来后他发现的唯一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 他一直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 他尝试过城里他能找到的所有可食的东西,最后他发现,只有热的、浓稠的、铁锈味的液体能短暂地减弱腹中的饥火。 蔓红果。 那是他上一个时间里在酒馆偶然尝过的特殊饮料。 赛特答应替他多留意。 但该隐自己心里清楚,果实的汁液只是替代品。 他需要的不仅是替代品,更是真实的、流动的、新鲜的……血液。 他觉得自己愈发肮脏。 亚伯觉得最近的该隐有点怪。 又是一日的午餐时间,亚伯下楼的时候,餐桌上的餐点和餐具已经摆好了。他来到餐桌前,注意到该隐面前仅有的一杯红色果汁,有些不解。 “你就喝这么一点?”他问,“不吃点东西?” 该隐原本在出神,听见对方的声音,他回过神来,眼神终于落在面前的杯子上。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显得非常不自然。 “……不用了。”该隐微微摇头,将杯子揽到手里,举杯一饮而尽。 看见对方快得不正常的动作,亚伯一愣:“你没事吧?” 他发现该隐的脸颊苍白得吓人。 “我没事。” “医师来看过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亚伯说着,伸手想探探对方的脸颊。 出乎亚伯的意料,该隐好像非常抗拒他的接近,匆匆从椅子里起身,逃一样地回了楼上的房间。 亚伯拿起自己的餐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该隐在躲他? 宽大的餐桌上只有亚伯一个人,显得十分冷清。 他独自吃了几口,还是放下餐具,向门外的侍者挥了挥手:“您好,我有些问题。” 因为该隐之前的吩咐,侍者们对这位新到的客人伺十分殷勤。此刻听见亚伯的问话,门口的侍者恭恭敬敬地上前来:“阁下,您请问。” “该隐怎么了?” “该隐阁下最近身体略有不适,还曾因为身体原因请过医师。” “医师?”亚伯严肃地追问,“他怎么了?” “具体问题我们不太清楚,不过该隐阁下最近一直在饮用蔓红果所制的果汁。” “蔓红果?”亚伯重复一遍,觉得有点耳熟。 他好像听该隐说过。 侍者端起餐桌上的果盘,指着其中几颗樱桃般的果子:“就是这种。” 亚伯拿起一颗果子尝了尝。 浓浓的血锈味顿时充斥了他的口腔。 他的眉毛死死地拧了起来。 碍于礼节,亚伯并没有把果子吐出来,苦着脸把这枚味道可怕的水果咽了下去。 “蔓红果的味道确实比较独特。”侍者在一旁欠身致意。 亚伯喝了一大口水才把嘴里的味道冲淡了一点:“他一直在吃这个?” 以这种鲜血味的东西为食? 上个时间里该隐还一切正常呢。 怎么他受到袭击,反而是该隐出现了变化? 还是在他受到袭击之后,该隐还遇到了什么新情况? 第16章 狭路相逢 书房里的气氛十分古怪。 该隐貌似认真地看着手中合议庭的事项,却久久没有翻页。 他在走神。 亚伯注意到了这一点,低着头用桌上的纸张横折竖折,折出了一架纸飞机,向着该隐的位置飞过去。 该隐被纸飞机戳了脑门,揉着额头望过来,眼神中透出迷惑。 “在想什么呢?”亚伯问。 “我在想上一次……”该隐的话一出口,渐渐有了思绪,“你为什么会被克鲁尔找到?” “我被黛丝骗了。”亚伯提到这事,神色顿时有些黯然,“她让我带她走,保证她的平安。我当时没同意,她就向克鲁尔泄露了我的行踪。” 其实他美化了黛丝的行为。 她显然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亚伯同意带她走,她就能离开甘斯特的桎梏;如果不同意,她也能把他卖给克鲁尔,换来其他奖赏。 “你和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克鲁尔是我试炼场里遇到的,维莱恩是刚进城里的时候遇上的。”亚伯不再隐瞒,将涉及黛丝的那次意外全盘托出,“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想我。” “毫无感恩之情,”该隐向后一仰,叹了口气,“这里的人根本就不可信。” “都过去了。”亚伯清清嗓子,“极乐会场里有没有和外界联系的地方?” “确实有。”该隐肯定道,“就在平台上方,会有光芒落下来,其中有来自外界的物资,一开始是食品物资,后面就变成了金银珠宝。但我没看见启动过程。” “我们已经避开了和他们的正面冲突,所以,只要等他们启动光源就好了。即使不能近距离接触,了解一下也好。” “我向家族申请了两个名额,如果顺利的话可以直接进入会场,一起去看看。” “好。等等他们的消息吧。” 但等待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 尤其是上级向下级答复的过程中,他们不能催、不能问,就更显得煎熬了。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在家里呆了几天。 眼见该隐的面色日渐苍白,亚伯也越发担心起来。 当天晚上,该隐的晚餐照旧是将一杯蔓红果汁,喝完了就往沙发上躲,也不知道在躲些什么。 亚伯放下手中的餐叉,转头呼唤该隐:“我们晚上去外面走一走吧。” 该隐抬头看过来:“邀请函很快就到了。” “这么晚了,哪里还有人送什么消息过来?”亚伯向沙发走过去,“你也不能总是这么闷在家里” 该隐看着他越靠越近,身体紧绷起来。 他怕我? 亚伯语气温柔地向他保证:“我不会伤害你,该隐。” 他能看得出来,该隐这段时间根本休息不好,脸颊消瘦,面色发白,充血的眼眶几乎与赤红的瞳孔融为一体,整个人在烛光的映衬下宛如恶鬼。 可经过了这些日子的协助与扶持,他知道真实的该隐有多可靠。 “我不想去。”该隐低声拒绝道。 亚伯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纠结。 “走吧。”他用力把该隐从沙发里拉起来,拖着对方往门外走去,“去街上散散心,比在屋里闷着好。” 这里确实十分压抑。除了管理楼前的广场,整个城市没有第二处能散步的地方。 不过一提管理楼,难免和极乐联系起来,而在极乐的记忆实在太过惨烈,他们俩谁也不打算去那儿。 最终,他们还是挑了一家酒馆坐下了。 毕竟酒馆是这里最发达的产业。 他们这次选的酒馆格局有些怪异,进门就是走廊,偶尔在角落有散座,可走廊一直在向里曲曲折折地延伸,他们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走到大厅。 “这是怎么回事?”亚伯转过第七个弯,终于不耐烦了,“没有尽头?” “有人过来了……”该隐突然出声。 亚伯已经习惯了同伴在暗处异常敏锐的五感,十分信任地退到他身后,让出路来——走道实在太窄,如果他们仍然并肩走,就把路堵上了。 有三个人。 该隐感觉到了。 其中一个还有点熟悉。 “我把他放在这里,就是为了历练,你们得替我好好看管。” “明白。” “能用就用,别让人闲着惹出什么乱子。” “这是一定的,阁下。” 远处的声音散开。两个人往更远的地方走了,另一个人向着该隐和亚伯的方向走过来。 “两位是新客?”对方热情地打招呼道,“乐池里现在有表演,从二楼的角度看效果才最好,两位要不要试一试?” 亚伯回头看了一眼情绪低沉的该隐。 他这模样确实不太适合在散座里和其他人一起相处。 “楼上会安静一点吧?”亚伯问。 “那是当然的。”老板连连点头,“楼上的服务也比楼下周到很多。” “去楼上吧。”亚伯这么开口道。 重来一次,他的口袋里依旧鼓鼓囊囊。 大厅深藏于重叠走廊里,楼梯又要绕过好几个弯,绕到最后,亚伯已经晕了头:“我怕等一会我们自己走不出去。” 老板在前面领路,闻言笑道:“新客刚来的时候确实容易迷路,出门的时候会有侍者为两位带路。” 他们要的房间像个剧院的高级房间里有个圆形阳台,正对酒吧大厅。站在阳台上打量着楼下的环境,就像看剧院似的。 楼下的小型乐队正演奏一首激昂振奋的乐曲,与他们之前听过的靡靡之音完全不同。 “这家酒馆环境还是不错的。”亚伯挺满意,“该隐,你觉得呢?” 该隐还坐在屋里的椅子上,有点迟钝地抬起头来:“嗯?” “你还没开始喝就醉了。”亚伯笑了起来,“我去拿酒单,你在这儿等一等。” 他拉开门出去了。 该隐目送他出门,半晌后,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 他有一点后悔了。 不该和亚伯一起出来的。 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激起让他难耐的饥饿感。 他饮血为生,而亚伯的存在就像一个完全敞开的移动血库,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让人迷醉的气息。 尤其是这个房间还不算大,只有两个座位、一张桌子、一个阳台和一个小小的洗手间。 该隐拖着步子走进洗手间,在水池边满满地接了一池水,以手盛水,将冰凉的液体泼在脸上。 似乎镇静了一点。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时候还没到深夜,直接上楼的人并不多,所以整条走廊里空空荡荡,墙壁上的烛光也有些黯淡。 前面走来一个身着侍者服的人影,亚伯连忙开口喊了一声:“阁下!” 前面的身影从前方渐渐近了。 “阁下,麻烦您拿一份酒单……”亚伯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招呼道。 侍者的面容一开始隐没在暗淡的烛光里,后来才慢慢显露出来。 亚伯的表情僵住了。 克鲁尔。 他又开始觉得脖颈隐隐作痛。 他发怔似的看着对方走近——越来越近,近到超出了正常交往的距离,却一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亚伯被他逼得后退几步,直到撞上身后的走廊墙壁,才猛然反应过来。 克鲁尔盯着亚伯的眼睛:“您叫我?” “……是的。”亚伯用手肘将对方稍稍隔开了一点,“麻烦您替我拿一下酒单。” “酒单?”侍者的眼神落到亚伯空空的手上,又移回他的脸颊上,“我替你拿?” 这是侍者的义务,可他的话语却带着疑问,亚伯一时间不确定起来。 “阁下,”他绷紧了脊背,“我以为这是您的义务。” 迎着墙上的烛光,他几乎能看见对方眼里在隐隐发光。 “我们是不是见过?”克鲁尔低声问。 不可能的!一切重来了! “应该是您记错了,我们并没有见过。”亚伯断然否认道,“您能离得远一点吗?” 克鲁尔打量着他紧绷的表情,露出一个怪异的笑:“何必这么拘谨,阁下?酒馆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模样。” “如果您尽不到一个侍者的职责,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亚伯压低声音,推开对方迫近的身体,“我的同伴还在等我,麻烦您让一让——” 但他的肩膀被压住了。 “共度一夜的同伴?” 克鲁尔的问题很露骨,“能有我好吗?” “与你无关。”亚伯冷着脸把他的手掰开,“离我远点。” “你的眼睛真漂亮。”克鲁尔并没有听亚伯的话,反而逼得更近,细致地打量着他的瞳孔,“真是一对灵气十足——” 亚伯一拳击上对方的腹部。 克鲁尔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打击。 “你给我的痛感,我会加倍地还给你。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侍者弯着眼睛,眼底流露出一丝令人心寒的邪念。 但是下一秒,他们被不远处的开门声吸引了。 一截苍白的手指抓住门框。接着,从门后露出一个脑袋。 该隐微微歪着头,金色的碎发落在额前,血红的瞳孔从发丝的阴影里显露出来。本该是眼白的部分此刻布满血丝,双瞳通红,宛如恶鬼。 走廊里一片寂静。 亚伯以肘击开无礼的侍者,上前想要接住同伴摇摇欲坠的身体。 可该隐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微微侧首,唇瓣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触,就向着那侍者走了过去。 亚伯一时间有些愣神,不太能确定对方刚才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刚才……在干什么? “克鲁尔。”该隐喃喃道。 “阁下知道我的名字?”克鲁尔看着对面走过来的金发青年,眯起了眼睛。 “克鲁尔。”该隐背对着亚伯,面朝克鲁尔,露出了一个可怖的笑容,“克鲁尔。” 克鲁尔看着对方的怪异表情,敏锐地察觉到了背后蕴含的巨大危险,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你——” 他的话被打断了。 侍者被一拳打中下颌,侧着身子重重栽进地板里。 地面顿时出现崩裂的痕迹。 亚伯几乎听见了脖颈扭断的声音。 该隐一想起亚伯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就觉得心脏紧缩,呼吸不畅。 他曾发誓要保护的亚伯在他面前被人杀死。 被克鲁尔杀死。 克鲁尔。 该隐一想到这个人就觉得全身发抖。 走廊里他们两人紧靠的姿势就让他觉得不对劲。 再看清克鲁尔的模样时,该隐的整个脑袋都炸开了。 没有了武器,对方的自身力量并不算强悍,在这种绝对武力的压制下更显得脆弱,栽进地面半晌才□□出声。 “该隐,你别激动!”亚伯被侍者的声音惊醒,连忙上前按住该隐几欲出手的第二拳——他的体温烫得惊人。 该隐僵了一下,先低头看手,再抬头看人,充血的瞳孔里泛着薄薄的泪光。 “我们先回去休息。”亚伯低声劝他。 该隐没有接话,傻傻地看着亚伯, 一定是发烧了,可别烧坏脑子。 亚伯忧虑地拉着他往回走,可没走几步,被该隐用力一拽,当即向后仰倒,重重栽进对方怀里。 他的肩膀被该隐环住,脖颈被扣,彻底没了动弹的余地。 该隐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将他圈在了怀里。 “该隐。”亚伯感觉自己贴上了一个小火炉,“你……” “我没事。”红眼的恶鬼打断了他的问话,悄声重复道,“我没事。” “真没事?” “没有。” 该隐的钳制没有松动,亚伯只好顺着他的动作,艰难地仰头,接受这种奇怪的拥抱。 他没看见该隐的目光在他的脖颈间游移。 他没看见该隐向后扯着嘴角,微笑般地露出了雪白的尖锐獠牙。 他没看见该隐张开了嘴,贴近他的皮肤。 他只感觉到该隐埋头在他脖颈边,微硬的发尖戳着他的下巴和颈窝。 克鲁尔的视线一片模糊。 可他还是看见了面前那两人的诡异姿势。 拥抱?亲吻?为什么在脖颈?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忍着剧痛,克鲁尔努力睁眼打量着。 他极为倾心的那对泉水般的透亮瞳孔,像蒙了一层雾气似的空洞失神,接着,眼皮垂下,身体失衡,他整个人像睡着了似的,倒在另一人的身上。 他眼见着攻击者将自己的猎物接在怀里,往他们的屋子里去了。 那是我的猎物—— 克鲁尔□□出声。 下颌的剧痛几乎让他发狂了。 第17章 进场许可 置身云端。 轻盈的步伐,漂浮的身体,满目纯白的颜色。 与云层融合,与阳光融合,化作没有实体的分散状态。 他是从杯里漫出的水,体验着膨胀与满溢的感觉。 温热的阳光填满虚空,所欲所求融为一体。 可万物皆有尽时。 阳光被更厚重的云层遮挡,冰凉的空气穿透他的所在。 他开始凝结,开始沉重,从至高的天穹坠落——无限坠落。 亚伯疲倦地喘息着,全身皮肤像冰一样散发寒气。 他试着指挥自己僵硬的四肢,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身,但过度用力的动作惊动了身边的人。 “你还好吗?”该隐半跪在亚伯的床前,紧张地问。 床? 亚伯转动僵硬的脖颈,四周打量,终于辨认出自己的所在。 他居然在该隐的房间里。 亚伯捂住有些发酸的脖子:“我……怎么了?” “昨晚我们在酒吧的走廊上遇上了意外。” 亚伯深深地喘息一口,迟钝的脑袋终于开始运转。 克鲁尔,不逊的话语,该隐的怒意,单方面的打压。 “……是,我想起来了。” 该隐打量着他的神情,良久,终于确定他没发现什么异常。 亚伯在床上愣了一会儿,这才撑着床沿摇摇晃晃地起身。 他的脖颈后,两个暗红的血痕还有些显眼。 “你、你还好吗?”该隐犹疑地问。 “我没事。”亚伯呼出一口气,“没事——倒是你,昨晚是怎么了?” 他想起该隐异常的瞳孔和无法自控般的暴怒。 “他伤害过你——”该隐的声音顿了一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控制不住。” 亚伯心里一酸:“那是以前的事情了,该隐。别用过去困住自己。” “我会调整的……” “之前在书房里,我们还说要避开正面冲突呢。”亚伯逗他。 该隐眨眨眼睛,良久,叹了口气:“除非之后我都见不到他。” 几天之后,该隐的极乐申请终于有了答复。 这次来的人不是赛特,而是家族里单独派来的信使埃维。 “阁下,我听闻您有新的消息。”该隐咳了一声,首先开口。 “正是。这一次极乐确实给了家族几个名额。”埃维将手边血红色的信封拿到该隐面前。 “我可以带人进吗?” “当然要带人。”埃维的话出乎该隐的意料,“而且,只有我们这样的贵族才能带人……你要带什么人?” “是我认识的一个人,之前在酒馆里参加过选拔,不过最后失败了。”该隐把之前特朗克灌酒的事情巧妙地改换了一个说法。 这样听起来就更真实了。 埃维果然没有怀疑,语气轻蔑道:“那样选出来的人不过是进场路上的摆件罢了,没选上倒是好事。但是你记住,带进去的人一定要可靠,别在路上就被里面的景象吓跑了,那样丢的可是家族的颜面。” 该隐应下。 埃维见他不追问,满肚子准备的信息没处说,只好翘起腿,自己主动介绍:“知道的人越多,筛选的难度就越大。一路上通往中央大厅的路,既要有血腥,又要有美感,还要最后能让血汇入血河,这种要求很难满足的嘛。” 该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这是谁的要求?” “还能是谁,当然是甘斯特家族!他们才是极乐的主持者。”埃维摇着头,“别看维里亚特家族和甘斯特表面上平起平坐,实际上因为极乐,甘斯特现在颇得那些贵族的推崇。” 该隐看着对方尚有些稚气的外貌,想到他的言论与看待周围人的心态,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行了,时间和地点都在邀请函里,你们到时候直接去就行。”埃维从自己的座位里站起身,这就要出去了。 临走前,埃维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族:“你真的想去极乐?” “以前就听说过,一直想进去见识见识。” “无论如何,把你的同伴带好了。”埃维叮嘱道,“注意安全。” 该隐一时不确定他话里的意思,不过还是点头应允:“我明白。” 亚伯还在楼上休息,楼下的侍者也被遣散开了,现在,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 该隐终于能自在地倒进沙发里。 距离他和亚伯去那家迷宫似的酒馆已经有两三天了,可那种饱腹的感觉仍旧没有消失。 特别是饿了好几个月之后,这种满足感更让人有种久违的畅快。 有几次他差点没能控制得住,险些从亚伯的脖颈咬下一块肉来。 可是在那种近乎狂暴的破坏欲得到满足后,他又感受到了另一种渐渐滋生的情绪。 负罪感。 不但是因为伤害了亚伯,导致他神志不清乃至失血昏迷;更是因为他的内心里还在冷静地做着自我评判—— 他对血液的怪异渴望确实大大缓解,却是以同伴受伤为代价换来的。 这种餍足实在是让人恶心。 邀请函就摆在面前的茶几上,薄薄的红色信封鲜艳得刺目。 他将信封拆开,瞥见上面的时间安排,就随手把它们丢到桌子上去了。 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该隐再也不想动弹一下。 不能回想那一刻。 他在心里一遍遍叮嘱自己。 可思绪简直就像理智的另一面,所思与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该隐闭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口腔中又有了那种牙齿刺穿皮肉、鲜血涌入口中的充盈感。 这一回的极乐来得比上次要快,时间就是今晚。 亚伯穿着礼服,在镜子前走了一圈。 “我总觉得很怪。”他最终说,“极乐根本不是一个普通聚会。” “放心,这才是正常装束。”该隐整整自己的领结,“短刀带好了吗?” “我不太会用。”亚伯忧心地摸了摸腰侧薄薄的匕首。 “没关系,总比赤手空拳要好。”该隐确认腰上的固定带束好,这才将外套底边翻回去,抚平衣角的皱褶。 “我们今天是怎么计划的?” “尽量接近祭台顶端的光,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要搞清楚光芒里出现物资的原因。” “好。”亚伯点点头,“外面是不是开始清场了?” 他们所在的屋子并看不见街上的风景,所以该隐只是猜测道:“应该是吧,同酒日一到,都该往酒馆里走了。” 亚伯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该隐看着他的紧张模样,有些好笑:“别紧张,我们这次是正式受邀的客人。” 亚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极乐会场的心理阴影却隐隐难消。 他不仅觉得喉咙发痛,鼻尖更是萦绕起了刺鼻的血味。 该隐留意到他的异常,在书架上翻找了一会儿,拿到一个极小的玻璃瓶。 亚伯接住对方抛过来的小瓶子,迷惑地摇晃了一下:“这是什么?” “打开闻闻。”该隐扬了扬下巴。 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刺鼻的冰凉气息。 亚伯被这味道刺激得一个激灵,所有不适全被压下去了。 他揉揉鼻子:“效果很好啊。” “是赛特之前送来的提神药水。”该隐解释道,“你把这个带在身上吧。” 亚伯随手把小瓶子揣进口袋里,好在瓶子确实极小,而且形状扁平,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准备好了?” “没问题。”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了门。 此时已经是深夜。因为同酒日的缘故,街上已经没有人走动,恐怕都在酒馆里买醉。路上只有士兵撑着□□守在每一条街的街口,将醉醺醺的酒鬼们赶回巷子里。唯有见到胸前立着鲜红邀请函的极乐客人,他们才会恭敬地行礼。 这一次的聚集地点不再是银铺,而是管理楼前的中央广场。女神石雕群还伫立在广场正中央,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亚伯记得自己就是在这里被士兵打倒、关押起来的。 这种不适的回忆让他皱了皱眉。 渐渐有人来了,全部是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都有,但能明显看出一对之中的身份高低。地位高的那类人镇静地与其他同级别的人友好地致敬,地位低的则跟在后面一言不发,也不会得到他人的注意。 终于,领队者出现了。 那人身着绣有甘斯特家族族徽的制服,站到广场中央的女神石雕群前,向着各位沉默地鞠躬致敬。 外围的人们将他围成一圈。也许是由于身份差距悬殊,其他人并没有回应,但大部分人已经把注意力集中过来了。 领队者转过身,向着面前的女神石雕呼唤道:“客人已到——” 亚伯抬起头来,望向神像。 这是他第一次来管理楼时看过的石雕。那时他还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艺术装饰品。 可是现在看来,这看似普通的石雕里还大有玄机。 随着领队者的呼唤,石雕拨弄手中的乐器,悦耳的音乐从弦管上源源流出。 一曲奏毕,所有人次第登上巨石。 女神石雕和其所在的整个花坛带着一众乘客,向地下沉降而去。 第18章 两边风景 下面的空间似乎和地面上没什么两样,都是漆黑一片,厚重的泥土地粗糙不已…… 不是泥土地。 亚伯在原地踏了两步,确认了质感——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 他们通过一个升降平台进入地下世界,此刻身处一个非常宽阔的圆形房间里,远处有不同的门,门板上饰以不同兽首,镶金嵌银,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华贵。 下面已经有另一名领队者在等候了。 人群按身份分成了两队——亚伯和该隐就这么不巧地被分开了。 该隐还想说什么,被亚伯拦了一下:“低调,该隐。” “但是……” 该隐所在的队伍已经开始向着后方的门走过去了。 “注意安全。” 该隐的表情非常不认同,但最终还是严肃地点点头:“你也是。有的场景会很血腥,你……要小心。” “我会的。”亚伯早就听该隐形容过了里面的情形,心里做好了充分准备。 他们就此告别。 穿过一扇门,又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只是比之前的小了一点。 亚伯所在的一队伍被分了几个小队,有一些人被已经等候良久的领队者引向其他门,又有一些人从其他的门里和他们会合。整个队伍越走,里面的人越复杂,到最后,亚伯也搞不清他们的身份了。不过,大体上应该都是贵族的随从者,他在心里这么猜测。 前面领队的人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着身后的十几个人吩咐道:“等一会进入里面的时候,请务必都跟着里面的引导员走。” 得到了众人略有兴奋的肯定回答,他微微点头,打开了房门。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亚伯窒息了。 缓缓流动的血河发出粘稠的起伏声。 似乎就是之前极乐试炼场里的那条血河。 亚伯没想到这条河居然能流到这里——得杀了多少人才会形成这么漫长的一条血河啊! 但周围人除了激动,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感。 他们排着队登上血河边的木船。船夫手握长杆,在粘稠的血水中有规律地撑着小船。其余人则在船上兴奋地讨论着即将见到的节目。 “我听说过,”有人迫不及待地向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消息,“会场里面有祭坛,通过献祭能摧毁虚无的神明。这个献祭已经流传了很久了。” “说不定所谓的神明早就被摧毁过了,根本不需要什么祭品。”旁边有人这样猜测,其余人则大笑起来。 “为什么要摧毁?”船的角落里传来询问声。 “为什么不摧毁?”其他人因为这个问题纷纷开口嘲笑起来,“如果我们有能力让神都愤怒,那不是对我们的能力最大的证明吗?” “让别人不悦,就是你们的喜悦?” 船上寂静了一阵。 有人低声抱怨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来极乐是为了让你这样攻击我们的吗?” 又有人小声质疑起角落里那人的身份。 亚伯却没再接话。 表面的颓唐与内里的堕落真实地出现,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揉了揉鼻尖。 提神药物的气息残留在指尖,极寒的味道让他镇定了一点。 船向着遥远的光亮处渐行渐近。 终于,在一架从土墙上延伸出的木板拼接的小小码头边,小船停住了。门就在墙壁上,只要登上码头,走上几步就能进门。 但船与码头间过宽的距离显然没法让他们一步跨过去。 “请下船,诸位。”撑船人开口。 “这间距这么大,我们怎么走?”有人问。 “趟着水走。”撑船人的声音没有变化,“踏进这条河,染上河里的血,才是极乐的真正客人。” 闻言,一众人都来到船边跃跃欲试。 有个年轻的男子率先踏出一步,噗通一声落入河里。 河水不深,堪堪到他的胸口。他身上的制服被血水完全浸透,满脸满身都是暗红的血液。 亚伯看着那人的模样,不禁拧起眉毛。 河里,年轻人以手捧血,往上直扑,接着步伐蹒跚地攀上码头。站在码头上,他回身向同伴们挥手,表情癫狂了不少。 其余的人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也激动起来,纷纷跃入河里,任由满身浸透诡异的血色,再向着码头爬过去。 船上只剩下了亚伯一人。 他似乎已经被那些疯狂的人忽视了。 撑船人盯着亚伯,命令道:“下河。” “一定要从这儿走?”亚伯的眼神里显出抗拒。 他觉得不对劲。 无论怎么,他们都是那些贵族一起带进来的,怎么能这样满身血色地进入会场?该隐也没提到过会场里有这样的人。 “不过这河,你可进不了会场。” “没有其他路了吗?” “我只负责送你们到这里。” “用一下杆子总可以了吧?”亚伯紧紧抿着嘴,从舷边拾起船杆。 船杆顶端有一部分砂面,亚伯拿得太急,手心顿时被磨擦出一片血丝。但他没在意,用力将血液擦去。 船杆一撑,小船向着码头又靠了一点。 撑船人没阻拦他,任由他缩小了船与岸边的距离。 亚伯顺利地从船首跃上码头。 “你很明智,小伙子。”撑船人嗓音沙哑地笑了。 亚伯回过头,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 撑船人却没再回头,顾自撑着船杆远去了。 码头上因为他们的到来沾染了一片浓重的血气。满身血色的人们兴奋地沿着脚下的木板往墙上的门走去。 亚伯步伐沉重地落在最后面。 过了码头之后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的地板却是光可鉴人的冰面。 那些士兵身上的粘腻血色是一种极大的负担,尤其在穿过了血河边的门后,更显出不便。 门后是一条小道,地面平滑光洁,宛如冰面。他们的鞋底都沾着一层血浆,因此在路面上连连打滑,只有亚伯因为没有下河而步伐较稳,还算得上行动自如。 变故就在那时发生。 天花板崩裂四散,从中降下了巨大的金属叶片。带锯齿的叶缘由慢到快,高速旋转起来。 亚伯的头脑还算清醒,在天花板上发出异动的时候就连退几步躲到墙边,勉强逃出了叶片的攻击范围。 但其他人就没有他这么幸运了。 因为脚下湿滑,很多人根本躲不开,走在前面的慌乱之中只顾着抓住后面的人,一长串的人被拖进叶片的攻击范围,在空中乱撞,最开始时还能看见完整的身影,渐渐地只能看见残缺的躯体。叶片旋转时气压太过强大,亚伯一时间有些呼吸不畅。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变成碎块、变成碎末,终于失去了人的模样,消失在眼前。 他的脚边有一节断指和一片不规则的肉。 他的脸上粘着温热的鲜血。 亚伯颤抖地伸出手,擦了擦脸颊。 那种湿滑的触感让他喉咙里一阵阵发紧。 但他克制住了。 叶片运作良久,终于停住。彼时,整个屋子里除了亚伯和破碎的血肉,再没有其他东西。 他脚步发软地挪到对面的门前,打开了门。 远远的是那条血河,和上个时间里似乎没有什么两样。该隐极目远眺,所见不过是河上的几叶小船。船上显然有乘客,却又不少人在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往血河里跳,溅得满头满脸都是粘腻的血色。 有人出声询问:“这种满身血污的人也会和我们进入同一个会场吗?” “不会的,这一点各位尽可放心。”为首的领队者声音柔和地解释道,“那种缺乏耐心与美感的人会在通往会场的路上被淘汰掉。” 过了血河,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景。 对该隐来说确实是很陌生。 该隐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一座深坑。坑体实在太过巨大,从旁边经过的人们根本就移不开视线。 深坑四边都有透明的隔罩,将坑内与坑外完全隔开。行经的人们在外面谈笑风生,其中的景象却令人悚然。 坑底翻涌着各种各样的虫蛇,偶尔会将已经残破的肢体从底部翻滚上来,显得极为血腥反胃。顶端倒吊着一排血肉模糊的躯体。一个士兵站在深坑一侧延伸出来的平台上,不紧不慢地将倒吊的绳子一圈一圈地放开。随着他的动作,那倒吊的人离坑底越来越近,不由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所幸士兵并没有打算真的让他们陷入虫坑,又一圈一圈地把人转了上去。 “这是对想要离开这里的人的惩罚。”领路的女子语气淡然道。 即使是面对应邀而来的客人,她也毫不掩饰近乎威胁的语气。 客人们倒不显得反感。他们出身显赫,在这里享有尊崇与上层的优渥条件,哪里会想着出城?大部分人只把这一幕当作一项猎奇的表演项目,看得津津有味,并不往自己身上联想。 但该隐实在有些反胃。 看着倒吊者上下移动,有人又问:“这是在干什么?” “现在只是极乐开场前的彩排,宴会结束后,真正的表演才会开场。”女子解释道,“总要多给自己留下一点期待嘛。” 人群中传来了会心的笑声。 第19章 缠斗2 一路上邪恶离奇的景象不必再多提,亚伯终于捱到了所谓“主会场”的入口。 从侍者手中接过白色面具和灰色长袍,他的模样便与周围的人们没有太大的区别。 亚伯的脚步略显虚浮,心里也在发愁。全场都是一模一样的装扮,他要怎么和该隐会和? 不,还是有区别的。全场人员所着的长袍颜色分作黑灰两色。亚伯左右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隐约意识到——黑色是贵族,灰色是随从? 各个入口陆续有人走进,会场里很快有了人气。 “奴仆。”有人牵住了他的长袍后领,“你的主人在哪里?” 亚伯被他拽得嗓子一紧,心里隐怒,反身挥开对方的手,并不接话。 “你没有主人?”对方只是左右看了看,得出了这个结论,目光又落回亚伯的脸上——或者说,面具上,“与我结伴。” “您太失礼了。”亚伯退后了几步。 “此刻的失礼是为了保住以后的性命。”对方笑了一声,拽着他的手腕就要往一旁人少的地方退开。 亚伯皱着眉想把他挥开,不过动作没有另一个人快—— 该隐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攥住了那人的手腕:“此刻的失礼能让你此刻丢了性命。阁下,你怎么选?” 对方被该隐攥得抽了一口冷气,连忙抽回手,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终于悻悻地点点头:“向您致歉。” 他转身走开,似乎去找其他落单的随从者了。 该隐收回了眼神,低头打量着亚伯的状态:“你还好吧?” “我没事……”亚伯还有点没回过神,“为什么一定要找随从?” “极乐里的一个环节需要贵族与随从共同参与,我也是刚刚知道。” 亚伯长出了一口气,转回正题,向着中央祭台的顶端望过去:“我记得上一次极乐里,那道光是从天花板上来的。” “你当时看到光了?”该隐惊讶,“你当时是什么情况?” “克鲁尔当时把我带到下面,又领着我上祭台,我在外面的房间里看到了顶端留下来的光,不过只看到了一小会。” “外面的房间?” “对,等候室之类的,还有那个罪犯。”亚伯咬了咬牙。 “维莱恩?”该隐问。 亚伯只是哼了一声以示不屑,接着仰头打量着顶上的黄土层。 可此刻,不知是因为没有开场还是什么原因,墙顶上不过是一层粗糙不平的黄土层,没有任何缝隙或光源。 “也许还需要进行什么仪式才能开启。”亚伯喃喃道。 不过该隐没望向天花板,而是打量着对面的几扇门。 哪里是等候室?这一次,克鲁尔会不会还在等候室里? 亚伯仔细望了很久,不过没看出什么端倪,揉揉眼睛收回了目光:“该隐……该隐?” 他的身后已经空了。 亚伯连忙转过头四处找寻该隐的位置。 但放眼望去,全部是一一模一样的长袍和面具。 糟了。 他暗暗心惊。 该隐跑到哪里去了? 该隐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附近的门,看清了其中一扇门里的模样。 那里面灯光柔和,设施齐全,装饰精美,绝不是一路上走过来的血腥场景。 里面的那个人—— 他向着那扇门走过去,屏息静听。 门里隐约传来低声的笑骂。 两个男性。 该隐环顾四周,立刻打定了主意。 他用力敲了敲门。 整个会场里都是谈笑声,除了近处的人投来一瞥,又很快转过头去,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动作。 有人探出头来,不悦地打量着会场里的人群,可除了一片黑袍和面具,什么也没发现。 该隐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看清了。 凶手。 克鲁尔。 他快步上前,借着房门尚未闭合的空当,抬脚卡住门缝,接着闪身而入,迅速反手合上门。 第二次,还是该隐先拍了亚伯的肩膀。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亚伯很是好奇。 该隐揉着鼻子,含糊地回答:“就这么找到的……” “这里的人都穿得一模一样,光看模样很难辨认……你刚刚去哪里了?” “去处理了一点小问题。”提到这事,该隐的表情很是轻快。 亚伯有些迷惑,不太明白极乐里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小问题。 不过他没怎么纠结,与该隐退到角落,安静地等着极乐的开场。 一切流程都与上个时间里没有两样。 光芒倾泻,珠宝掉落,接着是各色餐点,向着餐厅里的主桌滑落。 亚伯看光芒看得专心,该隐倒有点走神。 秉持不伤及无辜的念头,他还是对另一个人手下留情了。 希望没有什么隐患。 虽然最后那一拳也不算轻。 已经到了侍者捧灯选人的环节,八个捧着烛灯的侍者在人群中往来穿梭。 该隐下意识地拽住了亚伯的手腕。 “应该没事。”亚伯安慰道。 该隐只是摇头,并不退让。 其中有一个侍者,向着他们的方向走近了。 那侍者的面上带着一个怪异的微笑面具,脚步渐缓,最终在该隐和亚伯身旁停住了。 两人同时心里一突。 “阁下,请。”侍者面对该隐,恭敬地鞠躬。 八个被选中的人跟着侍者踏上祭台顶端。 亚伯有些焦虑地看着该隐登顶,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挤向前排。 光芒就是从祭台顶端落下的。人们浸在一片幽蓝的光芒中,显得身形虚幻,格外遥远。 主持者依旧是维莱恩,戴的也是那个怪异的长嘴面具。他围绕着祭台上的人缓缓踱着步。 八个人呢,几率没那么大。 亚伯宽慰自己。 下一秒,他就看见维莱恩在该隐面前停住了脚步。 维莱恩伸手摘下该隐的面具。 那俊美的五官暴露出来的时候,祭台下传来一阵阵感叹声。 头顶上的穹顶还在隐隐发光,蓝色的幽光将该隐的脸色照得有些阴郁。 “今日的祭品出现了,各位,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青年人。”维莱恩惊叹道,“你叫什么名字?” “该隐.维里亚特。”该隐已经在宽袍的遮掩下背起手,摸到了腰边的匕首。 “竟然是维里亚特家的人。”维莱恩愈发惊异地开口,“这是维里亚特家族的荣幸啊。” 祭台下传来细语声。 “你应该知道站到此处意味着什么吧?”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极乐。”该隐冷淡道。 也许是因为预见了该隐的答复,维莱恩并没有失态,继续问:“你的同伴在哪里?” 该隐皱起眉,并不想回答。 维莱恩只好转向祭台下 :“让我们瞧一瞧,全场谁是落单者?” 不必多言。 有同伴的人们纷纷退开,只留下亚伯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维莱恩兴致盎然地向着亚伯伸出手:“各位,有请维里亚特家族成员的同伴!” 亚伯别无他法,只好登上祭台。 “新到的客人有权知悉自己的命运。”维莱恩转过头,望向下方的人群,“他的命运是什么?” “奶与蜜,虫与蛇!” 人群欢呼起来,声浪阵阵,几乎充斥了整个会场。 “你将浑身裹满蜂蜜,浸过牛奶,在万虫坑接受洗礼。等到厨师一声令下,割心礼完成,你的心将成为今天餐点最新鲜、最亮眼的点缀,这就是极乐的开场表演。” 他对面的两人镇定得出乎意料。 维莱恩笑了笑。 他的重磅炸弹还没使出来呢。 “现在,你们还有一个选择。”维莱恩的眼神在两人之前来回转动,“你既然有自己的同伴,就有资格让他顶替你以身献祭。” 这话一出,该隐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就是极乐的规则。”维莱恩拔高了声音,“贵族,就是比其他生命高贵的族类,这是我们赋予你的权利。多一个选择,多一次生命。一切取决于你,该隐,你是否愿意真正成为贵族中的一份子?” “愿意!” “当然愿意!” 底下的人群激动地呐喊道。 亚伯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有些发凉。 这种生死抉择居然被维莱恩这样轻易地说出口——他凭什么?! 该隐前向走了一步,顿时挡住了亚伯的身形。 维莱恩看出了他的意图,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该隐……” “凶手!” 突然有人尖叫道。 所有人一齐望过去。 “凶手!” 会场旁边的门已经被人撞开。 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冲进会场,因为过度用力猛扑在地上,只能抬手指向祭台上的该隐:“凶手,你杀了克鲁尔——” 维莱恩猛地转过头。 迎接他的是一柄短刀。 寒光一闪,在空中划出一道沁凉的弧线。 维莱恩显然没想到该隐身上备着这样的武器,惊骇之下,连连后退几步,接着一脚踏空,从高高的祭台上滚了好几格,这才狼狈地停住。 该隐没给他反击的机会,反手接住回旋而来的短刀,三两步追上去。 只差一点就能击中了。 刀柄擦过了维莱恩的脖子,却被他翻身躲开。 该隐立刻跟了过去。 下方的人群无法确定这是一出节目还是一场意外,一时间没有人轻举妄动。 祭台上只留下了亚伯一人。 这一回低调行事是不可能的了。 他这么想着,向头顶的光芒伸出手去。 但刚刚还在下方的男人居然执着地冲了上来,想要阻拦他的动作。 亚伯被他束缚住动作,又担心错过逃离的良机,心头发慌,混着怒意,一拳挥了过去。 维莱恩确实反应机敏。眼见该隐的刀刃劈下,他抬脚横踢中该隐的胳膊,将身上的黑袍猛地抖开,将该隐罩得严严实实。 该隐只被他拦了短短一瞬,便翻身避开,挥刀刺破对方的黑袍。但就是那一瞬间,维莱恩的余光已经瞥见了祭台上亚伯的动作。 其实他看见的不是亚伯的动作,而是对面男人的动作——他的身体像一具尸体、一个无力的人偶,软塌塌地从台阶上翻滚下来。 维莱恩怒喝一声,一脚将面前碍事的身体蹬开,向着亚伯冲了过去。 但该隐的动作比他更快,对准对方的肩膀挥刀砍下。 那一刀成功阻断了维莱恩上前的冲劲。但该隐完全没打算就此停手,趁着维莱恩因痛变色,抬手又是一刀,这回从他的胸前深深刺入。 刀刃卡在肋骨之间,一时难以拽出,该隐便不再与他纠缠,一脚踢中他的小腹,将人踹下了祭台。 下方传来窃窃私语。有人开始离场,不知是不是去求助。 要抓紧时间。 该隐反身向着祭台奔去,只看见亚伯迎着顶端的光芒踮起脚,堪堪碰到穹顶的顶端。 “怎么样?” “有东西。”亚伯肯定道。 他的手摸索到了一处粗糙的泥土横板,横板深处是一个圆筒状的东西。 亚伯蹙眉向上探身过去,终于将圆筒抓进手中。 一副卷轴。 两人急匆匆地将卷轴打开 卷轴上面是由一道横线隔开的两幅画。两幅画的意象完全相同,是一对翅膀和一对獠牙,寥寥数笔,却极为传神,可上面的景象却让他们有些不寒而栗。 画轴上半部分里,金色的翅膀张开、血红的獠牙崩裂;下半部分则完全颠倒,雪白的獠牙依旧完好,翅膀则在最下方零落、变形。 “没有其他的东西了?”该隐将卷轴翻过来,只见背面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亚伯一时间还有些不明白。 但是该隐的手有些抖。獠牙明显代表的就是他自己,那么翅膀大概就是亚伯—— 生与死的区别明明白白地昭示在其中。 他们对视了片刻,彼此的脸上都染着血污,显得有些可怖。 “说不定上面还有什么东西我还没拿到?”亚伯没看懂该隐的眼神,还想再去探索那光源。可蓝色的光芒却在他们分神的时候完全消失了,他再怎么摸索,也只有一片粗糙的黄色泥墙,再没有其他缝隙。 该隐还在原地,卷轴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我知道了。”他小声说。 “什么?”亚伯转头看过来。 “这里就是终点了。” 第20章 新鲜血肉 亚伯还没想透该隐的话,突然被一道刺目的寒光吸引了。 那是一柄细长的餐刀。也许是因为用力克制,那刀飞旋的弧度并不高,堪堪到该隐的脖颈,因此只在亚伯的眼中掠过一片近乎虚幻的影子。 是维莱恩! 平台下的维莱恩用尽力气,对准了该隐甩出了刀,从后方倾斜着飞旋过来。 一声闷哼。 这回亚伯看清了——他是从该隐的胸口看见的。 细长的刀尖从皮肉中微微凸显出来,显得极其怪异、极其多余,光是看着都让人觉得肋下生疼。 “该隐?!”亚伯变了脸色。 该隐皱着眉,好像想说什么,可张嘴只有一口殷红的血。 他的喘息非常急促,却在尽力平复不正常的呼吸节奏——每一次气息的吞吐都是一口鲜血。 “该隐,该隐!”祭台下传来一阵混着咳嗽的断续喝声:“凶手应得的惩罚——绝不会缺席!” 但亚伯心底只有一阵愤慨——这话应该送给你自己! 远处的高喝声中断了,但亚伯顾不上。他想把该隐翻过去,让他伸展身体,降低血流速度。可略一摇动,餐刀就随之摇晃,激起一阵痛苦的□□。 亚伯急得手直哆嗦。 该隐抿紧了嘴唇,把滚烫的血咽回嗓子,可齿间还是溢出了几丝猩红的血迹。 “还行吗?”亚伯跪在同伴身旁,扶着他立起身子,脑中却一片混乱,“我叫医生!” 他转头向下方的人群大声求助,可下面的人像木头似的呆呆地看着他,半点动作也没有。 ——他们不愿意帮忙? 他们当然不愿意帮忙! 还有谁可靠? 赛特在哪里?会场离地面还有多远?街上……街上还有人吗? 每想到一点,亚伯的心就凉一点。 该隐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看见胸口渗出的血液,抬手要拔皮下的凶器,被亚伯拦住了:“不行,该隐!” 强行拔出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出血,他撑不住! “没关系,还会重来,”该隐虚弱地解释道,“像上次一样……” “万一没有呢!”亚伯激动得吼出声,眼眶酸痛,“怎么能这样赌?” 该隐的额头抵着亚伯的胸口,呼吸渐渐急促,胸腔却因过度压抑而起伏不断。 “疼。”他小声说。 亚伯只顾得上抚摸着他的前额,努力安抚道:“没事,没事。” 怀中人的气息开始平静了:“刀……要拿出来……” “会拿出来的,该隐,别想……” “拿出来……” “会的。别提刀,该隐,想想其他的……” “我……”该隐似乎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只是疲惫地眨眼。 他叹息了一声。 亚伯僵住了。 “该隐?”他不敢低头,盯着前方的虚空,悄声问,“该隐?” 寂静。 “该隐。” 死寂。 亚伯哽咽起来。 他颤抖着手,沿着该隐的背脊摸到刀柄。在鲜血的浸润下,刀柄上手感滑腻,只残存着一丝热量。 他犹豫良久,终于微微咬牙,就要将刀拽出来—— 那一瞬间,吞没整个世界的无尽黑暗再次席卷而来。 他飞升到天空以上。 他看见电闪雷鸣,云层崩裂,密集的雷暴响彻漆黑天幕;他看见地动山摇,城池陷落,四下的尘烟遮蔽万物;他看见人们哭天喊地,惶惶奔走,却找不到一处容身之所。 僵化的四肢敌不过自然的暴怒,停滞的大脑证明自身一无是处。渎神的话语、无知的乐观、可鄙的欲求,全部在天地倒错般的巨大灾难中分崩离析。 一切黯淡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复又明亮。 一座灯火明亮的城池出现在下方。 里面的人们泡着酒馆,寻欢作乐,碌碌无为,所知所欲,尽是污言秽语、盲目自信。恶念横生,未加节制,新一轮折磨在静默中又一次开启。 这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存在就是为了毁灭,新生就是为了死亡。 亚伯闭上眼睛,所见是一片黑暗;复又睁开眼睛,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虚弱地跪倒在地上。 隔着衣裤,潮湿的泥土冰冷刺骨。 灯亮了。 一盏油灯。 他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泥土隧道里。两侧的隧道内壁表面极不平整,前方的路被一排排生锈的油灯照亮。 亚伯仰头看着这熟悉的景象,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循环的怪梦之中。 他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先是拖着步子走,接着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 一路上,他低着头寻找那个小小的青铜箱子,可地面没有任何凸起。 灯光黯淡,方向一拐。亚伯不再犹豫,来到兀然出现的门边,掌心一盖,打开石门。 圆形穹顶下,深灰色的巨大石窟似乎没有变化。嵌在石壁上的烛台还雀跃着暗淡烛光,金字塔般的祭台在石窟中央默然矗立,像一座不变的道标指引着方向。 亚伯匆匆登上祭台,直到看见那青灰色石棺的时候,才暂时放下心来。 石质的棺材板非常沉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棺盖推出了一条缝。 棺材后的方形祭坛上点着一支蜡烛,暖色的烛光从缝隙中溜进棺材里,照亮了浮光的缎面长袍。 该隐躬身侧躺在弧形的棺体中,缎面的睡袍压出了深深的褶皱。 一切都是因为由后方刺入的短刀。 后背的血色将睡袍浸透,已经风干成了黑色,连血腥味都已经从极度狭窄的馆盖缝隙中散得干干净净。 亚伯实在难以想象该隐在这儿躺了多久。 “该隐,”亚伯低声呼唤对方的名字,“该隐。” 他紧张地凝视着眼前怪异又悲惨的同伴,不敢错过任何一个轻微的动静。 唤声惊扰了棺中人的梦境。该隐睫毛微颤,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红宝石般的瞳孔在烛光的映衬下贵气十足。 他还活着。 亚伯脱力似的扶住棺沿,半晌说不出话来。 “刀,”该隐的声音沙哑,其中蕴含着莫大的痛楚,“好疼。” “这里没有医生,该隐,”但亚伯很担心拔出以后的处理,“现在就取会不会严重出血?” 该隐抓住亚伯的手,引导对方握住冰凉的刀柄:“帮帮我。” 他的声音混杂着痛苦和哀求。 亚伯被他看得心悸,无奈地抓紧刀柄。 这把刀就是维莱恩刺入该隐背后的那把,锋利的锯齿着实让人心有余悸。 刀刃离开皮肉时有一种粘腻的牵连感。亚伯屏住呼吸,尽可能平稳地将那锐利的凶器从该隐的后背里抽出。 可痛苦终究无可避免。 刀身完全□□的时候,该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接着,隔着睡衣上的刀痕,亚伯留意到,那外翻的伤口开始长出粉色的新肉。 ——开始愈合了? 这种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让亚伯有些惊奇。 该隐蜷在棺材里,无力地喘息着。 为了给该隐留出起身的空间,亚伯向一旁退开,手中的刀也顺手放到了棺材后的祭台上。 该隐歇了好一阵子,直到胸口的伤口完全愈合,才扶着石棺的边缘跨出身来。 环顾四周,入目的是一片熟悉的灰色石壁。 “我们逃出来了。” “但还没从这个石窟里出去,”亚伯点点头。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该隐站到祭台边缘,凝视着下方的漆黑空间:“下面该往哪里走?” “还有其他门吗?”亚伯问。 闻言,该隐转头望向一片黑暗处,眉间的褶皱非常明显:“那里……” “怎么了?” “那里应该有光……” 随着该隐呓语般的声音,那片黑暗之中亮起一线烛光。 确实有一扇门——新的门。 他们休息了很久,终于重新振作,顺着祭台的台阶走下石窟地面。 经过先前那扇严严实实的的白色石门时,亚伯的脚步顿了顿,心里突然有所顿悟。 “我好像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了。” 该隐没有开口,只是瞧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我后来看见整个城市被摧毁,然后一切恢复原样,确实是没有过去,没有历史。”亚伯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再联想居民的行为,我猜那是一处被诅咒的红海城市。” “红海?”该隐重复了一遍这样的奇怪表述。 “人间。”亚伯换了一种说法。 该隐微微点头。 称人间为红海,说明亚伯身处人间之外;代表身份是一对翅膀,说明亚伯很有可能是个……天使? 有可能吗? 一个失忆的天使? 亚伯完全没想到该隐在推断自己的来历,还在认真分析:“人间因自然之力被摧毁的城市不少,但像这样本身就极其腐朽堕落的城市和居民,一遍遍经历死亡的折磨,不得脱身,一定是犯了大罪。” “最近这些年似乎没有这样的惩戒。”该隐道。 “是的。天堂对红海的干预越来越少,这种惩戒只发生在早期。” “早期被摧毁的罪恶之城……” 该隐沉思片刻,心里有了答案,“蛾摩拉。” “我猜也是。”亚伯点着头,“这里也许只是留存在时空罅隙的一片幻影,而那座真正的恶城,一切的源头,恐怕现在还在远地接受永恒的拷问和折磨。” 白色石门边多出来的是一扇小巧的红木门。那门的颜色红得很沉稳,有一种奇异的镇静感。 他们在这扇新出现的门前停住了脚步。 “要进去吗?”该隐问。 “可以先打开看一眼。”亚伯伸手比划了一点点。 得到该隐的应许,亚伯伸手握住门把手,拉开了一道缝。 一道柔和的白光散佚出来。 该隐被光芒刺得眼底一痛,连忙转开视线。 亚伯却发出了一声惊叹。 “有什么?”该隐问。 “塔。”亚伯回答道。 巨大的塔尖,由泛着光泽的半透明的砖石堆砌而成,每一块砖石上都细致地刻着华丽优美的文字,又或是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的形象。浓重的云烟在塔身四周漂浮,将下方的景象遮盖得严严实实。 空旷、至高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日光直射,落在塔尖上,折射出奇幻的七彩光芒。 该隐扭着脸避开塔内光芒的刺激,语气却很肯定:“要从这儿跳下去。” 亚伯倒是难得犹豫起来:“还是等一等,要好好想想……” “怎么了?” “去过之前的‘这里’对从这个石窟离开好像没有任何帮助。”亚伯语气犹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再往下跳一次?” 该隐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平台顶端的祭坛,这才回过头来:“门有轻微的变化。也许还需要再多累积一点这种小的变化,才能引发更明显的变动。” “会吗?” “你喜欢这座塔。”该隐说。 他的语气没有疑问 亚伯揉了揉鼻子:“……还好。” 这座水晶似的白塔让他有一种亲近的冲动。 但是…… “没有但是。”该隐读心似的摇头,“走吧,看看下面是什么样子。” 有了该隐的这番话,亚伯终于点头。 他们来到门边,低头凝视下方的厚重云层,看得愈久,愈发感受到其中的神秘吸引力。 终于,云层四散,露出清朗的地面风光。 他们眼中的风景不断放大,愈发清晰,终于被逼向地面的坠落感完全淹没。 第21章 好心的老人 亚伯仰面望着高远的天穹,刚开始还有点高兴,觉得眼前的景象很亲切、很熟悉,似乎自己已经回到他所属的地方了。 可他很快清醒过来,想起那座白色的水晶塔,想起无限坠落的恐怖感,还想起了后来那片白茫茫的雾气。 他又与该隐失去了联系。 那么,现在该要先找到该隐,然后一起找寻出路。 ——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躺在草地里,鼻尖满是青草的香气。温暖的阳光像暖洋洋的光幔披覆全身,整个世界显得安宁而美好。 一时间,亚伯竟然有些陶醉了。 但他的陶醉没能持续太久。 天色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乌云密布,他都没注意到这些乌云是怎么出现的。 天地瞬间暗了下来,空气里凝固着风雨欲来的低压。 亚伯起身环顾,发现了远处依稀可见的村落。 他向村落奔去。 村落很小,零零散散只有十几户人家。亚伯刚刚敲开这户人家的门,他的身后,倾盆大雨就裹挟着狂风扑来。 看见来人浑身湿透的模样,名叫维罗的老房主十分热情地将亚伯迎进门来,给不走运的客人送来了干毛巾和热茶。 “你要等过了这阵雨才能走了。”维罗建议道,“我遇到过不少像你这样的旅者。” “像我这样的旅者?”亚伯怀着希望追问道,“最近有其他旅者吗?” “最近可没有其他人。”维罗摇头,“我的意思是,每隔上几年,就会有迷路的旅者来到此地——你还有其他的同伴吗?” “正是。”亚伯觉得“同伴”这个词还算恰当,“我们在外面失散了。” “失散了。”维罗叹了一口气,“如果对这里有过充足的了解倒也算了,只是你们贸然进入,也许会遇到危险啊。” “危险?”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和好奇,显出孩子气的可爱,将老人家逗乐了:“此地是白夜之城的远郊村落。我们受贝里殿下的庇护,在此生活,并向过此地的落难旅者施以援手。 “白夜之城不分昼夜,只分晴雨,雨天会出现许多可怕的致命现象,只有在室内躲藏起来,才能避开这些危险。” 亚伯望了一眼窗外如注的暴雨——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一切景象尚且还算正常。 维罗说着,领他去了另一扇窗户:“白夜之城没有出口,唯一的离开方式是通过那座城内的高塔,抵达新的境界——你看,那里就是白塔。如果你还有其他同伴,他也一定会去那座塔。你只要进城,就能找到他。” 亚伯顺着老人的手指望过去。遥远地平线上,一座高耸入云的白色光柱格外醒目。衬着乌云笼罩的阴天,塔的颜色略显暗淡,但仍是阴沉天幕上的明亮点缀。 那个应该就是他们在石窟里看到的水晶塔。 维罗还在介绍:“白塔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登的。你要先找到城主,请求他的协助。 “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进入城里的时候,一定要留意那些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异常者。有的旅者就是因为异常者,才没能成功离开此地。”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云端翻滚的炸雷声几乎撕破天空,连小屋的窗户都被雨声敲得响作一片。天气之恶劣,实在是出乎意料。 亚伯的印象中从没有过这样猛烈的狂风暴雨,着实有些吃惊:“这种雨会下多久?” “时间不会很长的。”老人家劝慰道,“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准备进城。” “多谢您了。”亚伯感动于老人的友善。 维罗也微微地笑了:“这就是我们在此的责任啊。” 亚伯借住的屋子虽小,却非常整洁,睡床、衣柜、书桌、座椅应有尽有。简朴的木头家具散发出让人安心的酸涩气息,正是时光打磨后留下的古旧印记。桌上的蜡烛安静地燃烧,融融烛光中蕴藏着清晰可知的暖意。 蜡烛后有一个小小的正十字形,以木制托台支撑,在这样的烛光里显得异常小巧、精致。 亚伯不太确定那是宗教祭台还是普通的装饰,不过还是来到十字形前,闭目合掌,虔诚地祷告着。 不论神明名号为何,愿您保佑我们寻得庇护,平安离开此地。 亚伯垂着眼睛,思绪在一片宁静之中渐渐沉淀。 老人独坐在门口,手边的油灯在防风罩里稳定地散发着亮光。 他其实不太愿意在这里等待——如果不是贝里殿下的要求,他才不会守在这里等着那些让他不舒服的异常者。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步履不稳的身影。 维罗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跌跌撞撞地走近。 那是一个面容俊美的青年人,眼眸赤红,皮肤苍白,瘦削的面颊上带着一块块灼伤的血痕。 那烧焦般的伤痕已说明了一切。 异常者。 维罗心里涌起一阵剧烈的恶意,但最终因对方的伤痕渐渐平复下来——他心里的快意压过了恶意。 “我不会收留你。”他没等对方开口,果断地下了逐客令,“整个村庄都不会。” 金色的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上,显得这青年人十分憔悴。只是他阴沉的眼神着实让老人感受到了一丝畏惧。 不,雨天的来访者如果不经过同意,绝不可能进入屋内——没什么好怕的。 “离我们远点,”维罗将手边的黑色袍子丢进雨中,“别站在门口!” 青年的手微微攥成了拳头,但开口的语气还是很克制:“为什么?” “为什么?”维罗轻蔑地嗤了一声,“异常者不值得同情。” 老人这就要把门合上了。 可那异常者居然伸出手来,推住半合的屋门。 几乎同时,他的手猛地一缩,像是碰到了什么灼热的东西。 恐怕是个新的异常者,维罗冷冷地想。他还不知道人们的庇护房屋不可触碰。 青年捂着自己烫伤的手指,低声问:“你今天还遇到过其他路人吗?” “与你无关。” 老人不想和他多说,把门尽可能安静地合上了。 希望没吵到屋里的客人。 维罗背过身,靠在房门上,微微抬头,就看见了书架最上端摆着的画像。 那幅画已经十分老旧了,原本鲜艳的色彩已经黯淡,四个角也微微翻卷着,泛着薄薄的黄色。 那是他与妻子合影。 那么善良的女子,却死在了异常者的手下。 这村庄的每一户人家都有这样类似的伤心往事。 那异常者不可能在这个村庄得到庇护,他只能往白夜之城赶去。 希望城主能将新的异常者尽快处理掉。 屋外的该隐在雨中站了许久。 他确实感知到了亚伯的存在,可是天气实在太恶劣,那种纯净的气息瞬间消失在狂风之中。 他找不到亚伯了。 最后,该隐还是屈服了,附身拾起地上团成一团的黑色袍子。 亚麻的质地很硬、很扎皮肤。由于沾上了雨水,袍子握在手中,冰凉刺骨。 他又犹豫了很久,才抖落布料上的雨珠,披在了自己身上。 寒意席卷全身。 但寒冷总比炙热好。 他轻轻擦拭着脸颊上的伤口——那是阳光触碰留下的痕迹。 满手的血痕在雨水中稀释成一片殷红。该隐犹豫了很久,终于背手蹭了蹭鼻尖。 鲜血的味道让他有些迷醉。 但没有谁会喜欢畅饮自己的血液。 伤痕在黑袍的遮蔽下藏进黑暗,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飞速愈合。 该隐迈开了步子,向着远处白色高塔的方向走去。 那是天地间唯一可见的一处标志,应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既然走不进雨天的房子,那就一路前行,等雨停吧。 亚伯会在哪里? 他应该不会被阳光伤害。 他那么亲切,和谁都能谈到一块去。这里的人,只要还是个正常人——都会收留他的。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汇合,离开,一切照旧。 不过该隐还在思索着另外的问题: 什么是异常者? 和自己一样,以血为生的人? 第22章 奇异的规定 亚伯在柔软的床铺里好好地休息了一夜。 直到雨停,天色重新显露出白色的日光,他决定告别善良的老人,尽快出发,去寻找不知身在何处的同伴。 老人在他走时还在为他担心:“你一定要小心异常者,就是那些披着袍子,不敢见太阳的人。他们可能对你造成伤害,年轻人,真的是难以弥补的伤害。” 亚伯看的很开:“老人家,你不必担心,也许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强大呢。” “年轻人总是这么乐观。”老人嘟囔着,“也好,也好。” 于是亚伯告别善意的屋主,独自踏上了前往白夜之城的路。 阳光给了他无限的希望。 进城的路在亚伯看来不算太远。 他所见的沿途村落规模越来越大,四周的店铺商家也愈发显得繁华了。大的店铺,门前铺着平整的砖瓦,外围装饰得十分气派;小一点的,卖小吃、杂货、旧书的,在路边架上一个小桌子就算开张了,把道路两侧挤得满满当当。马车来往,游人穿行,诗人的吟诵声与歌手的歌声交织,一派和乐融融。 亚伯很喜欢这种悠然、闲散的氛围。他轻快地走着,很享受这种惬意的赶路。 ——不过街角处血腥的宰割场景把他惊住了。 屠夫的砍刀由上而下直直地劈来,被倒挂在树上的肥猪顿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鲜血从剖开的肚腹中淋淋洒下,其中的脏腑也因四肢挣扎扭动而愈发清晰可见。在经历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折磨后,它的气息弱了下去,只剩两颗眼睛瞪得滚圆。 这是它命定的死亡,但这种残酷的方式还是让亚伯有些不忍。 他转开了头。 就是那一转眼,亚伯注意到了不远处树下畏畏缩缩地躲藏的黑色身影。 仿佛感知到他的目光,那身影抬头望了过来。 他的脸严严实实地藏在宽大的帽檐下,唯有一对眼睛,不知怎的,居然能在帽檐的阴影下闪着光芒,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恶意。 亚伯皱起眉头。 “滚开!”一个石块伴着厉喝声掷向黑影。 树下的影子仓皇地逃开了。 “不能长久地注视异常者,”来人这样告诫,“不然你可能就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多谢你!”亚伯看着面前的少年从一旁的树上利索地落在地上,紧致的皮外套完全没影响到他的动作,“你刚才说……什么目标?” “被盯上之后,死得很惨的那种目标。”少年打量着他的外貌衣着,“你是误入此地的旅者吧?” 亚伯眨眨眼睛,因为所有人都能看穿他的身份而略感郁闷:“是的。” “你刚才与异常者接触了,”少年提醒他,“这种行为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我建议你尽快进城,找城主登塔,离开这里。” “谢谢你的提醒。” “我过一段时间也会进城,希望那时候你还平安无事。”对方鼓励道,“你的旅途已经不远了,祝你好运。” “阁下,能否请问你的姓名?”亚伯对他的善意提醒很是感谢。 “我名赛特。”少年潇洒地挥挥手,往远处去了。 赛特? 熟悉的名字让亚伯很上心。 不过那轻快的步伐、活力满满的身姿,和蛾摩拉里稳重可靠的医生赛特并不一样。 亚伯转过身,顺着对方最后指向的方向看了一眼——白夜之城的城墙已遥遥在望。 城门的守卫不知怎么做到的,一眼就认出了亚伯的身份,挥手喊了声“跟我走”,领着他从城门的另一侧走进了一条走道。 “为什么大家能一眼看出来我是新到这里的人?”亚伯好奇地问。 “因为只有新人才会独自出发。”守卫这么回答道,“白夜之城的第一条戒律,不可独自上路。任何原住民都不会打破这条戒律。” “这是什么缘由?” “那些欺软怕硬的异常者只敢对独自一人的旅者下手。”提及异常者,守卫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希望你没在外围遇上什么麻烦,不然在之后的生活里可能会有危险。” 亚伯眨眨眼睛:“我明白了。” 他们在曲折的走道里走了很久。最终,在经过一段长长的斜向上的道路之后,一扇雕花的双开铁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前面就是会客厅,你能在那里见到城主。”守卫告诉他,“所有的新人都要见过城主,才能在城里自由通行。” 亚伯把这个理解为颁发通行证的必要流程。 至于为什么由一城之主亲自负责……可能是因为这个城市太过和乐、太过闲适了吧。 会客厅比亚伯想象的还要气派。 两侧巨大的落地窗与头顶透明的玻璃拱墙将屋子照得一片通透。会客厅后侧是砖红色的墙体,一副长方形的画作从正中划下,均匀地分作左黑右白两个部分,端正地挂在墙面正中心其色泽和质感和整个屋里的古朴风格不太契合,故而亚伯瞧了好几眼才转开视线。 “远道而来的旅者,还未请教你的姓名与来历?” 长方形的办公桌后,城主转过身来。 出乎亚伯的意料,那是一张几乎没有任何特色的面庞。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他的眼睛一闭上,就能把这位城主的面容忘得一干二净——太奇怪了。 亚伯一面端详着对方,一面答道:“我名亚伯,是误入此地的旅者。” 城主并没有感受到异样,走上前来与他握手:“首先,我要代表全城的居民向你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每一位旅者的抵达,都是白夜城与外界交流的绝好机会。” “阁下言过了。”亚伯谦逊地回应道,“一路上我所遇的居民都为我展示了白夜之城的友好与善意。” “此地大体而言确实是友好的。”城主的微笑渐渐收敛,“只是与外界的交流也会带来负面影响,也许你已经在来此的路上遇到了。” “是异常者吗?” “正是。”城主回身指向墙上那幅画作,“世间光暗总会平衡。白夜城没有黑夜,却会具化出黑夜般的异常者,每每趁着雨天出现,扰乱城里城外的正常生活。” 看他的手势,似乎墙上那副黑白画就象征了光与暗的对立与均衡。 “你是光的化身吗?”城主询问道。 “什么?”亚伯迷惑地问。 “你至少不是夜的化身。”城主的语气变得肯定起来。 “您这句话倒是很对……”亚伯含糊地应道。 “我们由衷欢迎并感谢你的到来,而有一件事,大多数居民并不知晓,但需要你清楚——”城主这么解释道,“你的到来为白夜城添了一份光的力量,但相应的,也是在原本势力平衡的天平上多了一块砝码。” 亚伯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我为自己带来的不便深感歉意。” 城主因他的话微微笑了:“我们并不责怪你,因为来到此地也许并不是你的本意。既然结果已经发生了,再追究原因也没有什么意义。 “作为此城的主人,我只希望得到你的承诺,协助我们恢复光与暗原先的均衡。那时,你可以登上塔,返回你出发的地方。” 城主领着他来到了一侧的落地窗边。 远处依稀可见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水晶塔。此时,阳光正盛,高塔映衬着湛蓝的天穹,受阳光照射,通体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似乎正是吸引他们落入这里的那座。 “光的力量越过暗的力量时,塔门就能打开——” 突然有人敲门。 守卫者匆匆走入,在城主耳边低声汇报了几句。 城主沉思片刻,命令道:“向这位旅者再重复一遍。” “阁下。”守卫转向亚伯,端正地行了个礼,“接到汇报,西区四巷发现异常者袭击事件。” 城主注视着亚伯:“我们希望得到你的协助。” “我也希望能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亚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能做些什么?” “要麻烦你随格塔去现场看看情况了,也许在那里你能感知到异常者的信息。” 守卫队长格塔对着亚伯又一次行礼:“请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才发现小天使的营养液,但是我在后台居然找不到详情【躺 感谢观看,感谢认可!! 超高兴的呜呜呜 第23章 可怜的女孩 这里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巷,路面铺着平整的浅黄色地砖,靠墙的缝隙里还零星长着杂草。只是因为地段偏远,整条巷子在非常远的地方才有岔路,一路上没有任何住户。 就在此刻,日光的照耀下,小巷里光线明亮,虽然算不上风景宜人,但也不足以让路人质疑安全问题。 但是空气中萦绕的那种铁锈味太刺鼻了。 亚伯揉了揉鼻子。 “伤者已经被转移到医馆去了。”留守在现场的守卫队队员解释道,“袭击发生在雨夜,少有留存下来的原始痕迹,目前我们只能根据伤者倒地的姿势和受伤情况判断,她进入这条岔路后发现天色已变,本打算立刻离开,但是在离岔路口不远的地方被拦了下来。” 队员引着他们来到小巷的一侧出口:“就在这里,伤者向异常者投掷了随身携带的物件,并换方向逃跑,但在巷子中段被抓住,受到袭击。” 地上有伤者倒地后的轮廓线,但那姿势显然是靠墙滑落,坐倒在地。 “值得关注的是,异常者没有下杀手,这是非常罕见的。”队员补充道。 格塔也向亚伯解释道:“异常者从来不会考虑被袭击者的身体状况,因此有很多被袭击者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失血?”亚伯愣了一下,“异常者对他们做了什么?” “异常者以饮用居民血液为生。”格塔也因为亚伯的问题反应过来,更加详细地介绍道,“——这是最令人痛恨的一点。异常者完全不受道德的约束,不考虑他人的安危,所以是城中最为危险的存在。” 血液的味道。 亚伯终于反应过来。 按理说,他不该忘记鲜血的可怕味道。他才见证了该隐因失血过多死在他的面前,自己更是了一次断喉的死法。 亚伯咳了一声,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场景中。 风带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血味。 他跟着风走了一段路,一直走到巷子的另一个出口。 血腥味终于在巷口的开阔地带失去了痕迹。 亚伯顿住脚步,揉了揉鼻子。 格塔显然留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举动,安慰道:“阁下不必急于这一时。以往的旅者都是这样,最开始时能感受到线索,却很容易断开。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的。” 这番话让亚伯宽慰了不少:“有前人的经验就好。” “我们去探访伤者吧,也许她能为我们提供一点线索。”格塔这样建议道。 他们在医馆里见到了被袭击者。 那是一个面容娇美的少女,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地躺在病床里,乍一看似乎只是普通的生病,只有看久了才能发现她双目微微圆睁,眼神空洞,眼中似乎映不出任何景象。 亚伯伸手在她的面前挥了挥,没有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下雨前喝了点酒,被发现时躺在巷子的末端,”一旁的护士向格塔汇报道,“但没有摔伤的痕迹,应该是先失去知觉,再由其他人扶着放倒在地上的。” “听起来还算得上……体贴?”亚伯对护士的用词很感兴趣。 “怪就怪在这里——异常者发动了袭击,却没有下杀手。”格塔皱眉,“少有在异常者手里活下来的先例。” “梅里亚,我的梅里亚。”妇人坐在少女的身旁,握着她无力的手掌,低低地抽噎着,“你怎么这么傻,竟敢一个人走这样的小巷。” “这位是她的母亲。”护士轻声向两个来访者解释,“那条巷子平时虽然偏僻,但在阳光下还算安全,只是昨天突然变天,才出现了这种意外。” 格塔向护士递了一个眼色。 接到指令的护士上前,搀扶着正在擦泪的可怜妇人出了门。 另一名护士则将少女的脑袋微微向左侧转开——在她白嫩的脖颈处,两个颜色暗沉的血洞格外扎眼。 “这是异常者的唯一特征吗?”亚伯问,“以血液为生?” “不是唯一特征,只是最可耻、最具破坏力的特征之一”格塔答道,“辨认他们身份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出现在雨天的人;另一种是身披黑色外套,意图将自己隐蔽起来的人。” “如果脱了外套会怎么样?”亚伯好奇道。 “脱下外套就会被阳光晒伤,严重的会被烧成灰烬。所以只要雨天留在室内,就能有效避开与异常者的接触。”格塔告诉亚伯,“这也是给我们的一种鼓舞。” 她知道小巷不是特别安全,周围人都这么说。但她完全没有料到明丽的天空会突然阴云密布,大雨瞬间倾泻而下了。因为抄近道,她走的这条小巷周围没有任何住家,故而在危险到来的时候,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身披黑袍的影子挡在她的身前,声音像变了调的留声机:“你很美。你应当为这样的容貌感到骄傲。” 对方的影子几乎把她整个地笼罩在阴影里。 她吓得流出了眼泪:“你别杀我,别杀我……” “我不杀人。”对方安抚道,“我只是需要你的一点东西。” “从没有人活下来……”她的眼泪流的更凶了。 “我不想杀你,”影子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只是不确定你能不能活下来。” 她拼命反抗,但一切都是徒劳。她被猛地拽进陌生人的怀里,完全栽进了他的斗篷中。 一张……扭曲的、狰狞的、怪异的脸。 “啊!”梅里亚尖叫着,双手在胸前胡乱拍打着,“走开!走开!” 亚伯被少女突如其来的尖叫吓了一跳。 医生和护士听见异动,纷纷冲进病房,对少女进行安抚处理。 “这是正常现象吗?”亚伯问。 “这是第一例从异常者手中存活下来的例子。”格塔摇着头,“她现在的所有行为都难说正常,因为我们没有先例能够对比。” 少女的撕心裂肺地惊叫,门外的妇人抽噎着哭泣。一时间,整个病房溢满了悲伤。 “两位先在外面等一等吧。”护士请他们出了病房。 格塔站在走廊上,表情非常苦涩:“这些异常者,总干这种丧心病狂的恶事。” 鉴于少女此刻状态极其不稳定,他们问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最后,格塔还是决定先找地方,将亚伯安顿下来。 白夜之城里有一块区域专门安置误入此地的访客。因为近期并没有什么人经过,所以整片区域显得有些空荡荡,所幸房屋里的布置还算干净整洁,生活物品也应有尽有。 “您可以在城里先走一走,看一看。城里比外面安全一点,如果突然下雨,您随便找一户人家敲门就好,他们会接纳您的。”格塔叮嘱道,“我得先回去向城主汇报情况。如果您有什么发现,可以向路边的守卫报告,也可以去警戒队找我。” 他向着亚伯屈身致意,匆匆返回自己的岗位去了。 只剩下亚伯一个人了。 他看着面前冷寂萧条的访客街道,想了半晌,还是打算去繁华的地方转一转。 之前在蛾摩拉的环境实在太过压抑,现在难得来到这样一片阳光普照的地方,实在让他陶醉。 不过亚伯也没想到,他在城里一转就是好几天。 白夜之城除了平静就是平静。平静意味着和乐,对外来的旅人而言却是灾难。他到的这几天来,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新奇的事情,让早已学会忍耐寂寞的亚伯都有些无聊了。 终于,等了好几天之后,在他的小房子里,亚伯接到了守卫的汇报——少女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可以正常交谈了。 病房里的窗帘质地厚重,严严实实地隔开了外界的明媚阳光。 阴暗的房间里,少女缩在座位上,身上披着厚厚的衣服,脖颈间还围着披巾,大半张脸都埋在披巾里,只余一双大大的眼睛,紧张地打量屋里的环境。 “你们确定她还好吗?”格塔在门外低声问护士。 “她清醒之后就是这个模样了。”护士解释道,“可能因为受到意外攻击,内心产生了强烈的自我保护倾向,所以警惕心很重。” “我们的问话会对她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亚伯问。 “不会的。”护士肯定地摇头,“虽然紧张,她却和我们主动谈起过那次意外,情绪总体还算稳定。我们认为,她能承受得了这样的回忆。” “好的,我们去试一试。”格塔点点头,打开屋门,和亚伯一前一后走进屋里,“梅里亚,我是格塔队长,你还记得我吗?” 门口传来呼唤声,但少女没有动弹,只是将眼珠转过来,目光落在了面前的访客身上。 “梅里亚,我们将负责你的安全。”格塔道。 梅里亚的眼睛微微眯起,开了口:“安全?” 她的音调飘得高高的。 “是的——会保证你的安全。”格塔安慰道,“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伤害。” “对,伤害。你被伤害了,你还记得吗?” “我……”梅里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记得。” “我们希望能尽快找出伤害你的那个罪人,梅里亚,我们希望能帮到你——” “我明白了。”梅里亚打断了格塔的话,“我该说什么?” 她的态度很配合,但亚伯捕捉到了一种淡淡的不耐烦。 她在反感什么? “你看到罪人的模样了吗?”格塔问。 “黑色的袍子。”梅里亚的声音低低的,“我没有看见他的脸,他把脸挡住了。” “整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你还记得吗?” “……下雨了。”梅里亚偏过头,望向窗外,像是陷入了回忆,“他把我的路挡住了,我摔倒了,他……” 少女的声音突然卡住了。 她颤着手,想摸一摸自己脖颈上的伤口,可留意到格塔和亚伯,手又缩了回去。 格塔体贴地接下了她没有说完的话:“他攻击你了,是不是?” “是的。”梅里亚僵硬地点点头。 “但是他没有——彻底地伤害你,梅里亚。”格塔谨慎地选择自己的措辞,“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梅里亚小声回答,“我晕过去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亚伯和格塔对视了一眼。 “你还能记得什么相关的线索吗?颜色?气味?声音?动作?” 梅里亚低着头,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了:“金色。” “金色?”格塔问。 “金色……发光。可能是衣服,眼睛,装饰品,我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梅里亚的眼神飘忽,“像做梦一样。” “很好,你帮到我们了。”格塔鼓励道。 他们又陪着梅里亚聊了一会儿,但没再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护士轻轻敲门,示意会面时长到了。他们向可怜的女孩告别,出了病房。 “金色……”格塔还在琢磨。 “金色的皮肤或衣服应该不太可能吧?”亚伯猜测道,“既然异常者不能接触阳光,怎么会自己整天带着这种亮闪闪的颜色?” “金色的皮肤我还真的没有见到过。”格塔直摇头,“城外的聚居处一片漆黑,哪里看得到他们的肤色?” “聚居处?”亚伯问,“异常者的聚居处?” “对,但只有在城楼上能看到——我已经让城楼守卫多留意,希望之后有结果。” 聚居处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些危险,亚伯不由得有些担忧。 但他更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亚伯,”格塔打断了他的思绪,“最近如果有聚居处的线索,得麻烦你和我一起看看。” “啊,好的。”亚伯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可是……我真的能发现什么线索吗?” 这几天的生活显然让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些怀疑了。 他只是一普通人,毫无侦察经验——连记忆也没有,真的能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出什么异常者凶手吗?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光与暗的力量彼此对立、彼此影响,你找到那个新增的异常者是肯定的事情,一切只是时间问题。”格塔安慰道,“毕竟在你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实践过了。” “那就好——能帮到你们是最好的。” “我还是回去再安排一下。如果确定的话,过几天我们就去聚居处看看情况。”格塔告诉亚伯。 “好的,那我等你的消息。”亚伯点头应下。 第24章 单独谈话 送走了格塔,亚伯独自踏上归程,可犹豫片刻,他步伐一转,向着医院去了。 其实他还有一件事没和格塔提。 梅里亚所说的金色让他想起了该隐的一头金发。 他当然相信该隐——不随便伤害他人是一个人的基本品格。可是一想到该隐在蛾摩拉时体现出的对蔓红果的偏好,以及他偶尔表现出的怪异举止,亚伯就忍不住担心。 如果该隐被误认为异常者,那可就麻烦了。 他还是想向梅里亚再确认一下。 而且,梅里亚说话时的犹豫语气也有点可疑。 可亚伯在病房门口踯躅了。 他到了门口才想起来,自己贸然拜访也许会惊扰梅里亚的休息。 他环顾四周,没见有看护者,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轻轻敲门。 门内很快传来一道应声。 亚伯将房门打开了一道缝。 “梅里亚?”他轻声问候道。 少女此刻身穿一套常服,正站在窗边凝视外面的风景。她转过头来,打量着亚伯:“您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还想问问你……事件的细节。”亚伯犹豫了一下,“我与一名同伴走散了,也许就是你之前见到过的人。” “同伴?”梅里亚重复了一声,微微点头,“您继续说吧。” “……他是金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睛,显得比较瘦——对,红色眼睛确实不常见。我在想,你会不会之前刚好遇上了我的同伴。” “我记得不太清楚了,那一段记忆很模糊,而且——”梅里亚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如果我真的遇到过您的同伴,那是不是说,他与那些异常者彼此相识?毕竟只有我受到了攻击。” “啊,其实也有其他可能……”亚伯连忙澄清道,“也许我的同伴刚好看到您遇袭,然后出手相助,这才没让异常者继续伤害你……也有这种可能,是吗?” “是的。”少女点点头,“可是也太巧了,而且现在也没有证据。” “这是真的。”提到证据,亚伯也清醒了一点。 大雨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无论在场的有哪些人,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出来了。 少女盯着亚伯又看了一会儿,犹豫地开口问:“刚才格塔队长说……他会保护我?” “一定会的,梅里亚。”亚伯给她打气,“他会保护你免于异常者的侵害。你要相信城里的护卫队。” “那意味着,他能够打败……异常者?”梅里亚又问。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为了给少女信心,亚伯还是点头道:“那是自然。整个守卫队都是有能力保护我们的好人,不然这座城市也不会这么平和地存在这么多年,你说对不对?” 少女点着头,可是面上表情还有一丝疑虑。 这种疑虑是言语难以消除的,毕竟她曾经直面异常者的威胁。 亚伯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在祝福她早日走出这种阴影。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梅里亚,你早些休息。”亚伯起身告辞,准备走了。 “好的。”少女点着头,起身送他。 房门在亚伯的面前缓缓合上。 他走出几步,脑中还在回想着刚才与少女的对话。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他问自己,为什么有种异常的感觉? 梅里亚的房间门口还是空的,并没有看护者,不知道是安排问题还是她不愿和其他人一起相处。 亚伯走出医院,绕过街角,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他也不太清楚这么做的意义。 但他总觉得梅里亚没有把所见的事情完全说出来……是他多想了吗? 亚伯回头望了一眼医院大楼。 二楼有一个身影,半蹲在窗边,一副要向下跳的模样。 亚伯惊得睁大了眼睛。那个窗口的位置是—— “梅里亚!”他惊呼一声。 少女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飞身跃下,身形顿时消失在林木之间。 ——病房可在二楼啊! 亚伯连忙追了上去。 因为事发太过突然,他甚至都没想起来和医院或守卫队的人打一声招呼。 梅里亚跑的都是小路,一路上鲜有路人,房屋破败,也没见到守卫,亚伯根本找不到能求援的对象。 她在前面奔跑,他在后面直追,可两人的差距还是越来越大——直到被一堵高高的墙挡住了去路,梅里亚这才缓缓放慢了步伐。 亚伯感觉自己已经横穿了大半个城市,跑得他气喘吁吁。可梅里亚的神色毫无变化,气息平稳,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 “梅里亚,你去哪里?”亚伯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问。 他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和善而不具备攻击性。 “你们……根本就不是保护者!”梅里亚咬牙切齿地低喝,满脸都是恨意,和刚刚医院里那个腼腆温柔的女孩完全不像一个人。 亚伯不明白她的怨气从何而来:“你现在的身体还不好,快和我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梅里亚像某种爬行生物似的双手双脚紧贴墙壁,违背重力地攀上高处,接着头也不回地翻过墙头,向对面一跃而下。 “梅里亚!”亚伯高呼一声。 他的声音终于惊动了附近的守卫。 “你是什么人,在城墙边干什么?”墙头上远远走来一个守卫,低着头质问道。 “刚刚有一个女孩从下面翻上去,跳到对面了。”亚伯喊道,“麻烦你替我看一看,她去哪里了?” “女孩?”守卫狐疑地盯着亚伯打量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去,向着外面观望,“女孩……她去的是……哦,是聚居地啊!” 守卫的声音一扬,变得惊诧了:“刚刚那是异常者?” “她自己跑了?”接到通知的格塔吃惊地问,“还跑到异常者的聚居处了?” “是的,亚伯阁下看见了全程,您可以听一听他的说法。”守卫说着,将亚伯领进门来。 大致向格塔描述完了所见的情形,屋里一时间陷入沉默。 “你确定她是自己去的吗?没有其他人带着她?”格塔最终又确认道。 “……对,全程都是她主动的。”亚伯点头道,“我没发现有其他人的引导。” “这就怪了——她怎么会主动去找加害人呢?她难道不怕吗?” “有一点还是值得注意的。”亚伯提醒他,“在城墙边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她的语气好像对我们很不满。” “对,我想起来了。”格塔点着头,“她说我们不是保护者,这句话是想说什么?我们没有尽到守卫的职责?还是我们无意间伤害到她了?” 亚伯只是耸肩,显然对她莫名的愤怒也不太理解。 “之前从没有过在异常者的手下存活的案例……会不会是异常者对她施加了什么压力或者动力,让她自己跑到他们那儿去了?”格塔猜测道,“这样一来,对我们的怒气就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异常者还能隔空对其他人施加影响吗?”亚伯迷惑道。 “都只是猜测,毕竟以前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格塔苦恼地摆手,“现在一切都不好说。”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去聚居处问问吧。我们的动作要尽快了,不然梅里亚可能会受到生命威胁。”格塔向门外的守卫吩咐了几句。 “……好的,阁下,我明白了。”守卫领命而去。 “我总担心这次的异常者里会出现什么变故。”格塔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虽然梅里亚在他们手下活下来了,但她这样不受控制地跑回异常者的区域,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了。”亚伯劝慰道,“其余的事情都可以慢慢解决,唯有性命是最宝贵的。” “那么你呢,亚伯?”格塔转而问他,“你怎么突然又折回医院了?” “我对那个‘金色’的线索还是有些在意,又觉得梅里亚在隐瞒什么,所以想单独再去问一问,看看能不能问到新的内容。” “隐瞒……”格塔交叉双手,撑住了自己的前额。 “我其实也奇怪,医院里当时都没有人看护她。”亚伯问。 “这是梅里亚自己的要求。如果不是她的召唤,一般不会有护士前去打扰她。”格塔沉吟片刻,“她逃跑之前,这些都能视作正常的个人隐私空间要求,可是你看,她趁着没有人看护自己跑了,恐怕都是计划好的。” 他们在格塔的办公室里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城墙守卫的答复—— “聚居处现在的情况还算平稳,没有大的动乱,可以在城墙上远远观望。” “我们去一趟城边吧。”格塔带上自己的佩剑,“实在是辛苦你了,亚伯。” 城门上方是高高的瞭望塔。沿着梯子一路攀上去,就能抵达整座城市的最高点。 “看,那里就是聚居处。”格塔向亚伯指示道。 亚伯顺着守卫队长的动作望过去,只见远处山丘下簇拥着一堆棚屋,从外形上勉强还能看出方正的原样,但大部分破败得不成样子,像一堆被人丢弃的建筑玩具似的,藏在草坡的背阴面。 “他们不敢晒太阳,所以只能藏在黑暗中,那一片的环境确实恶劣。”格塔道。 “你们试过清理那片区域吗?”亚伯问,“一直留着,始终是个威胁。” 提到这一点,格塔也显得有心无力:“异常者的破坏欲非常重,力量强、速度快,除了雨天出动守卫队集体围堵,我们一般很难接触到这些人。而且因为担心强制清理那片区域引起暴力反抗,城里的态度还比较保守,现在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偶尔抓到一两个落单者。” 亚伯也微微叹气,理解了他的难处。 远远望过去,那处聚居处里鲜少有人进出,似乎在这阳光明媚的时刻都藏在屋里,不敢出来。 可突然间,从一处比较大的屋里走出不少异常者,都身披黑袍,脚步匆匆地向着其他棚屋散去。 “那边怎么了?”亚伯问,“怎么突然这么多异常者冒着阳光出来了?” “那里是整片聚居地里面积最大的一间屋子,我们推测是异常者举行会议的地方,议事大厅之类的……”格塔一面解释,一面伸着脖子仔细打量,“你说,金色会不会是指金色头发?” 亚伯的心猛地一跳:“金色头发?” “是的,异常者用牙齿伤害她的时候,他们的距离一定非常近。而且她伤在脖子前侧,异常者只能从上而下俯视她,这样一来,梅里亚能看见的只能是颈部以上。”格塔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衣服、皮肤都不可能,说不定就是金色头发。” 放眼望去,那片棚屋附近到处都是黑色的袍子,像一团团黑云似的从门口散开。为了躲避阳光,异常者都将宽大的帽子盖在头顶,从城楼上向下看,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发色。 看了良久,亚伯终于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这样远看可看不出什么啊。” 格塔沉吟片刻:“其实我们可以召集一队守卫前往交涉,再不济,能观察一番也是好的。” 亚伯转过头:“可行吗?” “可行是可行,就看他们配不配合。如果不配合,那就只能硬攻了。”格塔说这话时,语气显出了狠意,“保护城民是我们的责任,绝不能任由异常者在我们的城市里胡作非为。” 第25章 原则问题 该隐闭着眼睛坐在自己的椅子里。 他此刻在客厅里,身旁是一群饥饿得两眼发红的“同伴”。 同伴这称呼是首领分配下来的,可没得到该隐的认可。但此刻他不能接触阳光,只能在这处破旧的棚屋里暂避一段时间。 说来也巧,前几天他一路走到城门边,正赶上风雨最猛烈的时候。守城的士兵都已经躲进了瞭望的小屋里,雨水泼在玻璃窗上,将景物模糊成一片。他就是在那时翻跃城墙,进入城里的。 很可惜,城里的所有住家他都不能进。他不敢触碰灼人的房屋,偶尔有在门口看雨景的居民也不愿收留他。他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巷子口停住了。 他听见有人在哭叫。 然后他就看见有人在伤害无辜的路人。那擦拭脖颈、怀抱恋人似的动作,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时,该隐就意识到,这似乎就是之前村庄里那个老人提到的异常者了——以血为生的异常者。 那女孩绝望地盯着该隐的眼睛,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 她的脸颊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 于是该隐出手打断了那黑衣人的“进食”——这种无视其他人感受,只顾自己吸食的行为着实令人不齿。 正在畅饮的影子立刻转过身来,戒备地望过去。 他们同样披着深色长袍,目光审慎,相顾无言。 该隐不愿给自己惹麻烦,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想像当初蛾摩拉的地牢里那样,抹去其他人的记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失败。 “不要打扰同伴。”异常者龇着牙警告,没受到半点影响。 该隐一时间有些迷惑,怀疑自己状态不好,接下对方的话语,拖延时间:“你把她放开吧。” 对面那人一直盯着他,动作僵了一下。 该隐以为自己成功了。 但下一秒,那影子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可鄙的同情心。” 该隐正思索自己哪里出了错,只是嗤道:“贪婪者,你这是在抹黑自己。” 他没见过第二个和他一样的罪人。 他吸血,是赎罪的代价,是上位者的诅咒,是后世一切罪犯的“象征”。 人世间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以血为生的人类。 “抹黑”这个词终于让影子发觉不对劲:“你还未意识到你自己的身份。” “我没有身份。”该隐抬脚欲走,被影子唤住了。 “每一个初到此地的异常者都这么说。”影子怪笑着,“因为你没看见你的家庭。” 他将少女向对方的方向一推——“新人总是饥饿的,是不是?” 少女脖颈处的伤痕还未愈合,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空气中充斥着血液的芬芳。 微咸的血液里带着隐约的果酸,恐怕不久前才喝了酒。 该隐闻出来了。 但他成功地将喉间那种进食的渴望压下去了。 他后退几步,才没让少女撞到自己。无辜的女孩已经浑身瘫软,该隐只能先将她扶到墙边,由她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呼吸节奏。 影子看着对方的这一系列动作,始终没有开口,直到该隐又抬头看过来,这才语气平平地命令:“跟我走,新人,我们能给你一个栖身之所。” 于是该隐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 但他明白,自己这种拒绝进食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要么是屈服于非理智的欲望,要么被他周围的“同伴”孤立。 他舔了舔唇角,隐隐干裂的嘴唇有些粗糙。 就在那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有人问。 “有人跑过来了!”外面的人喊道,“是城里的居民!她自己跑过来了!” 该隐睁开了眼睛。 “去看看吧,高贵的家伙。”一旁有人讽刺他,“这么多天不吃不喝,你装给谁看?这里又没有护卫队的人。” 棚屋里很快散的干干净净。 该隐也从自己的椅子里站起身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站立不稳,可立刻控制住了身体。 不过是几天没有进食,该隐自我说服道——和蛾摩拉里数近一月的断食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一众异常者围在外圈,探究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 此刻他们都聚集在最大的大厅里——说是大厅,不过是一处较为整洁的大棚屋罢了。首领坐在中央的椅子上,少女独自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外围是好奇的异常者。 该隐走到的时候,询问显然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 “……这就是你的要求?”首领确认道。 少女沉默地点头。 周围的异常者们一片哗然。 “里面怎么了?”该隐问身旁的人。 “她主动前来投奔我们!”其他异常者纷纷转过头来,语气里既有迷惑也有激动,“也太奇怪了!” “以前的食物都是直接死在进食过程中的。”有人摇着头,“这次是首领大发慈心留了她一命,本来是风险很大的事情,可是谁知道,她居然自己主动跑过来了!” 首领在自己的座位里定定地打量着少女。在他的注视下,那女孩的脸颊上渐渐染上了一片红晕,模样竟然显得有些娇羞。 少女并不肯说明自己投奔此处的原因,因此首领不太理解这背后的原因。他只是凭着本能留意到这少女似乎对异常者的态度有了什么变化。 实在是有趣。 他从自己的座位里站起来,故意放慢了步伐,踱步到少女的面前,留意到这奇怪的女孩微微开始颤抖,却不像是恐惧—— 她在激动什么? “都守在这干什么?”首领斥道,“到外面放风去。” 下面的异常者有些不甘愿地应了声,纷纷向外散开。 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这是你的愿望。”首领最后一次确认道。 少女微微咬唇,并不说话,但也没有退缩的样子。 首领不再故作耐心,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怀里。 他的动作非常粗鲁,可少女没有任何抗拒的反应,只是身体微微发僵,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 细嫩的脖颈就在眼前,他仿佛能听见血液的汩汩流动声。首领低下头,舔舐着她的脖颈,冰凉的嘴唇在柔软的肌肤上摩擦。 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两枚惨白的獠牙从外翻的嘴唇下露出,急切地扎进脆弱的皮肤。 一瞬间的刺痛之后,梅里亚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眼前的世界化作一片虚幻的浮光,脑中的一切烦恼与痛苦尽数洗清。漂浮般的空灵感填满了灵魂,身体与思维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分离感。流水般的灵魂挣脱沉重的躯体,向着终极的愉悦伸展、升腾。 就是这种……轻盈的、曼妙的、宛如登天般的感觉—— 多日以来的空虚终于被渴求的满足感填补。少女压抑不住自己喜悦的□□,软倒在对方的怀抱里。 屋里传出了淡淡的血味。 “首领倒是满足了,可我们还饿着呢。”有人不满地抱怨,“有没有人关注一下我们的需求?” “你想得倒是美,说不定是那女孩爱上首领了,心甘情愿给他当食物呢。”旁边的人笑骂道,“你要是在进食的时候给人家留一命,说不定人家也会爱上你的。” “爱上我有什么用?先吃饱才是真的……” 该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微微咳了几声,将对血液的渴望强行压了下去。 首领的进食没持续太久,因为少女的身体确实太过虚弱。 这一回,他没像以往那样,将食物一次性食用得干干净净。在少女晕厥之后,他的动作放缓,最终收回了獠牙。 首领盯着怀里瘫软的少女,指尖抚过她的前额,鼻梁,嘴唇,下颌,直到在脖颈边的伤口处停了动作。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进食也许不需要那么“彻底”。 如果所有的食物都会像这个女孩一样主动提供自己的血液,那么就像豢养家畜似的,他们也会有稳定的食物来源,就不必再冒着巨大的风险前往白夜之城里寻找食物了。 以往,对下一餐的不确定使得所有人都不愿放弃到手的食物,只顾得上吃饱这一顿,根本考虑不到留人一命。 如果这女孩的经历可以复制…… 首领抬起头来。 他想起前几天才来到聚居地的那个金发同伴。 每一个新人来到这里后都需要经过试炼,要带着自己的猎物回来,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后才能在聚居处获得一席之地。 这一次的试炼,干脆就让那个新人做第一次尝试吧。 “我拒绝。”该隐的回应出乎意料地干脆。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东西,新人?” 首领笑了一声,讽刺道,“你以为你凭什么留在这样的庇护地?还不是我们给了你遮挡阳光的屋顶?你选择不进食,可以,但留在此地也要付出代价,聚居地的规则绝不能打破。” 该隐不想和他兜圈子了:“告诉我,如果我拒绝了试炼会有什么后果?” “从聚居地离开。这里不养闲人。”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该隐终于拿起自己的黑袍:“见谅。” “你……”首领十分吃惊,“你真敢直接向外面走?” 该隐并不说话,显然是不想理他。 “好,你有本事。”首领气极,在他的身后冷笑,“去接受白夜之城的考验吧,新人。我当初看上的是你出手时的力量,只可惜,你的勇气配不上这种力量。” 他们最后的对话声音很大,在门外的其他人恐怕也都听见了。 该隐走出棚屋的时候,众人簇拥在门口,眼神既有不解,又有嘲笑。 “一个异常者充什么好人,饿死了还不是自己的?”有人在一旁暗笑。 该隐不想和他们争论。 人类不过是一个个可以移动的血囊,这一点他承认,可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总归是不一样的。 不同流合污是他证明自我的方式。 这种令人厌恶的吸血习惯显然不是他自己选择的。他不喜欢吸血,不喜欢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拒绝像野兽一样生存是他唯一能坚持的事情。 更何况,血和血还是有所不同的。 质量很重要。 亚伯。 这个名字让该隐的嗓子里冒了火似的一阵阵发干。 他抖了抖自己的黑袍,将太阳的热量拍散了一点。 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风声。 该隐动作迅捷地避开了来人的攻击,伸手钳制住了对方的手腕。 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被该隐狠狠捏住后,那青年人喝道:“放手!你还想攻击我们这些保护你的人吗?” 该隐依言松开了手,只是目光还显得狠戾。 首领在屋里命令道:“让他走,去看看白夜之城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青年不甘不愿地收回了自己攻击的动作,只是嘴里还在骂:“叛徒!虚伪!你辜负首领的信任,有什么颜面留在这里!” 该隐沉默地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异常者们看着那个怪异的同伴向着外围越走越远,各自心里多出了一份莫名的悚然感,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他的悲惨下场。 “他能去哪里?”有人问。 “管他去哪里,反正是活不下去的。” 第26章 阳光炼狱 天穹高远,没有一丝云彩。此时的阳光几乎媲美正午时刻,直射在高高的水晶白塔上,折射出璀璨的七彩光芒,使之成为了天地间最为绚丽夺目的存在。 该隐低下头,视线间却还残存着那道刺目的白色影子。 他揉了揉眼睛,眼底因强光的刺激隐隐作痛。 行走在阳光下,如同行走在烈焰地狱之间。黑色的袍子非常吸热,让他满身灼烫般地痛苦,连呼吸之间也像含了一团火焰似的炙烤着喉咙。 该隐扶着路边一棵粗壮的树,停住了脚步。 但碰到树干的那一瞬间,他猛地缩回了手。 指尖燎起的水泡让该隐愤恨地咬了咬牙。 仿佛出了那处异常者的聚居地,整个世界都不欢迎他了一样。 凭什么? 他简直想狠狠捶打树干,折断每一根枝桠,只为发泄自己的不满。可最后,他还是把那种暴怒的欲望压了回去。 ——不能那么暴躁。 该隐在大树的阴影里坐了一会儿,思索着现在的处境。 他虽然与异常者有几分相像,但在原则问题上,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这里的原住民也不会接纳他,唯一可信的只有亚伯。 亚伯。 他低着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在哪儿呢? 远处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该隐不想抬头。 他的黑袍昭示了身份,所以不会有普通居民主动来招惹他;其他的异常者因为首领的命令,也不会来找他的麻烦,所以此刻不会有人打扰他,他不必抬头——也懒得抬头。 可那脚步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该隐暗暗皱眉,却还是没有动弹。 “异常者。”远处是一个清亮的男声,听起来年纪不大,“异常者!” 他的声音几乎直达该隐脑内,让他很不舒服。 该隐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一身皮质套装的少年。 少年看清了面前黑袍者的模样,脸上露出笑意:“该隐。”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该隐心底顿生戒备:“你是什么人?” 少年眨眨眼,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我是什么人可无所谓,我更想说说你。” “说什么?” “说你如何为了赎罪,行经蛾摩拉,来到白夜之城……” 少年轻轻咳了一声:“我知道你没接受新人的考验,所以从聚居处离开了——你会因为你的正确言行获得回报。” “你是谁?”该隐又一次开口,这回声音低了一点,显出了重视。 “我是谁并不重要。”少年神色诡秘,“我怀着善意前来与你联系,该隐。你受的苦太多了,不仅是在白夜之城,更是在石窟、在石窟以外的天地。” 该隐沉默良久,又开了口:“你在安排我的生命?” “不,我可没有这种力量……你的人生只能你自己选择。”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和我联系?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盯着该隐看了一会,看得他有些莫名。 下一秒,少年向着他一拳挥了过来。 该隐闪身避过,却没有急着还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感激我的,该隐。”少年朗声道,“来和我一战!” 他的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让该隐如坠云里雾里:“你——” 该隐的话没说完,少年的又一拳已经到了。 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招式异常狠辣,一点也不像一个普通的少年。 他也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他知道蛾摩拉,知道他和亚伯的事情,简直像一个无形的眼睛,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在监视我。 该隐心底无名火起,格挡开少年的进攻,对准对方的心窝一脚踹过去。 一来一往,招招重击。 “该隐,你的心脏和脑袋还有没有疼过?”少年的拳头擦着该隐的颧骨飞过去,“现在是不是感觉通体舒畅,轻松多了?可你想想,你配吗?罪人,你配吗?” 因为说话,少年的动作有些迟缓,露出了一处破绽。 该隐反身格开他的拳头,可就在他将欲进攻的那一刻,一阵剧烈的撕裂感在脑中炸裂开来。 他的动作顿时乱了。 “开始了,开始了!”少年连退几步,在不远处背手站定,“该隐,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从现在起,你要回到往日的惩罚中了。” 惩罚?上位者的惩罚?! 可我正在赎罪! 该隐想问,想怒吼,想尖叫,但他说不出话来。 脑中的传来的剧痛像锤子从头顶狠狠砸下,被人掰开、揉碎了又猛灌回去。 他一时站立不稳,跪倒在地,痛得手指深深嵌入地面。 “我知道你在蛾摩拉都干了什么。”少年看着对方痛得无力抬头的模样,语气很是愉快,“你汲取他人的血液,不思悔改,一切岂不是罪有应得!” 他步伐敏捷地来到该隐身边,一把扯去了该隐的黑袍。 火一样的阳光覆盖该隐的脸颊与胳膊,脆弱的皮肉顿时泛起烧焦的灰黑色。 “你——!”该隐猛地翻手,简直想攥住对方的手腕、掐碎他的骨头。 可他的动作落空了。 少年的反应远比一个受疼痛折磨的病患要敏捷。 “你伤害不了我。” 该隐转而挣扎着要去拿回自己的袍子,可少年后退了几步,将袍子远远地甩开。 “还给我!”该隐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怒吼出声,“还我!” 脑中的剧痛被怒吼声刺激得愈发锐利。 连草叶上都镀着一层火焰般的灼热感。 深陷火海,不得解脱。 该隐艰难地喘息着。 空气里带着焦糊的味道。 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你不再有任意催眠他人的能力,不再有汲取血液、获取能量的资格,”少年的声音近乎审判,“你会用灵魂的理性压制□□的渴望,还是变成一个追逐原始的卑劣野兽?” “滚!” “别忘了你来到这里的本意。”少年看着附身跪倒在地的该隐,语气冷静地重复一句话,“也别忘了你在蛾摩拉又犯了什么罪。” 该隐几乎要咒骂出声了。 到处是火焰,像真实的地狱笼罩全身。伴着脑中一阵阵崩裂般的疼痛,该隐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暖洋洋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一种振奋人心的清爽感。 少年抻个懒腰,这才拖着该隐来到树下,抬头评判树枝的粗壮程度,几经拉扯,终于选中了一节枝干。他抽出身后早已备好的麻绳,挂上树干,牵着麻绳的两端穿过该隐的臂下,在前胸绕了几圈,然后猛地一拽麻绳,将该隐的身体拽进半空中。多余的绳子则绕在树干上,打好绳结。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终于,少年后退几步,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走向远处。 在明媚的阳光里、在湛蓝的天空下,树上悬挂着一个身影,一面被太阳晒得皮肉绽裂,一面在强大的愈合力下修复重生,沉沦在阳光与自愈的血腥拉扯中,宛如囚于永恒的烈焰牢笼。 格塔调动了一队守卫,和亚伯一同前往聚居处。在聚居处不远的地方,他们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住了。 格塔高声道:“我们代表白夜之城,前来讨回你们扣留的人质!——主事者在哪儿?” 聚居地前渐渐聚集起了异常者。 异常者中走出一个身披黑袍的身影,乍一看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是主事者。”那影子开口承认道。 “交还白夜之城的城民,”格塔喝道,“否则你们就要招致整座城市的反击!” 黑影微微抬头,从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一个微笑:“你们说错了,不是交还,是劝返。” 这个词让格塔和一众人面面相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少女如今还在沉睡,毕竟她为了我,穿过了半个城市。”黑影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不要惊扰她的梦境。” 他那种故作体贴的腔调让格塔怒骂出声:“你是在引诱无辜的人走上歧途!将白夜之城的居民交出来,这话我绝不再说第二遍!” 守卫们也随之发出怒吼声,以壮声势。 可异常者们毫不退让,纷纷站得紧密起来,显出战意。 场面顿时有些僵持。 这种对峙持续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亚伯站到中间来:“各位,各位。”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这个陌生人的面前。 “梅里亚带伤进入聚居处,这是我们都承认的,就算为了她的安全,你至少让我们看她一眼,确认她现在状态正常。” 他的这话其实有些退让的意思,这让格塔皱起眉。不过考虑到梅里亚的安全问题。守卫队长还是没有作声——至少要先看见少女,确认她的安危。从这一点来说,亚伯没有做错。 “我说了,她现在正在睡觉休息,”首领却毫不领情,“无论有什么事情,等她醒了再说。” “你能确认她现在没有生命危险?” “无论我能不能,你们都拿我没办法。” 首领的话十分张狂,让亚伯气得睁大眼睛。 “你这个卑劣的家伙……”后面有守卫按捺不住,大声骂道。 可他们的骂声只持续了片刻,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我好好的。”梅里亚出现在首领的身后,脸色苍白道。 “你怎么出来了?” “快过来!” 这两声分别出自首领和格塔。 “我没事。”梅里亚先回答了首领,这才转过头来向格塔答道,“我没事,我愿意留在这里,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是被胁迫的!”格塔喊道。 “不,我是自愿的。”梅里亚的声音发颤。 首领面向白夜之城的众人:“现在结果已经明了了。” “你不要你的母亲了吗?”格塔高声问,“你想想她该有多伤心!” 所有人都盯着梅里亚,等着她的回答。 可梅里亚只是捂住耳朵,似乎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 首领见状,将她藏回身后,这才开口:“不必我再多说什么了——都散了吧。” 后面那句话是对着其他异常者说的。 亚伯看了一眼少女,见她躲开了自己的视线;他又转头去看格塔,留意到对方不甘的模样。 “怎么办?”亚伯问。 “她不愿意和我们走,能有什么办法。”格塔的声音显得有些愤愤,“一定是那些异常者对她施加了诡术。” “那现在……?” “我们先走,过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把她带回来。”格塔摇着头,微微咬牙,“现在只能这样了。” 亚伯又转头望了一眼梅里亚。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首领,模样十分乖顺。 亚伯很怀疑格塔的猜测。 梅里亚不像是神志不清的样子,不知道是被外力影响了,还是她真的改变了心意。 第27章 全城质疑 退回城里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有些低落。 在城里等待结果的居民们也围上来,听闻梅里亚的事情,一个个都很气愤。 梅里亚的母亲在一旁哭天喊地,周围的女人们都在安慰她,少年少女则聚在一起,因为同伴的突然叛逃惴惴不安。 亚伯看着陷入一片混乱的城市,心里不忍,折返到城楼上向异常者聚居地眺望着。 没过多久,格塔也上来了。 “你没在下面和他们多解释解释?”亚伯问。 “解释了,可他们要的不是解释。”格塔摇着头,“我最怕看到的就是大家的眼泪……但有的事情我们真的没法解决——只能尽力了。” “是的,尽力而为。”亚伯点着头。 他的目光在远处逡巡,从聚居地的阴暗面到山坡上,到小路上,到树林里。 亚伯愣了一下,探出身子仔细打量着。 “你在看什么呢?”格塔看着他聚精会神的样子,有些不解。 “那边的树上是挂着人吗?”亚伯问。 “挂着人?”这个描述让格塔紧张起来,向着亚伯所看的方向眯起眼睛,“好像、好像确实是人……?” “是居民还是异常者?” “穿黑袍的一般都是异常者。”格塔从那人身上就能判断出他的身份,“就让他挂在那里吧,就算为了无辜死去的人赎罪了。” 亚伯眨眨眼:“阳光会把他们杀死吗?” 格塔被他问的一愣:“这……这我还不太清楚。之前只有被太阳烧伤的例子,真要说谁因此死去,倒找不出例子来。” “如果不会死——如果是这样,那把他暴露在太阳下面是为了什么?” 格塔迷惑地望向远处的影子:“总不可能是他自己跑过去的。” “是的,自己过去不太可能,那就应该是别人逼迫他去的,或者迫于无奈过去的。” 格塔的表情严肃了一点:“所以,这么一个落单的异常者是在说明……” “他不愿意去聚居地,说明他与聚居地的异常者又矛盾,我想这是我们了解异常者近态的一个理想目标。” “你是说……?”格塔张大了嘴,“不行,太危险了!” “那我们至少可以去看看,是不是?”亚伯劝道。 “还是有危险。”格塔对异常者的憎恶根深蒂固,“就算去也要带上一队人一起去,否则就是在自寻死路!” “那我们就一起去走。”亚伯答应了,“有突破口就好。” 他们一路向城外去,去寻那个诡异的异常者,却远远地望见地面被血色染得红成一片。 格塔让亚伯他们都远远地停步,自己以身作则,率先走上前去观察情况。 那异常者被绳子悬挂在树枝上,双手被缚,面颊低垂,满身烧灼的伤痕一面愈合一面破损,也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久。 连格塔看着都觉得身上发疼。 他试探地伸出手,触碰那异常者的皮肤,炙热高温把他吓得猛一缩手。 不过那异常者没有任何反应。 格塔放心了一些,招呼其他人上来观看:“你们看,这人好像……” 他没留意到亚伯走得越近,脸上的神色就越惊骇。 “该隐!”亚伯一时间顾不上自己的安全,几乎扑倒在那异常者的身前。 “他身上烫……”格塔连忙拦他。 奇怪的是,亚伯碰到对方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被烫到的样子。 “这就是我的同伴!”亚伯慌得声音都变了。 “这可是异常者……”格塔还在犹豫。 亚伯已经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覆在那异常者的身上。 此时的太阳亮得不正常,周围的空气都在隐隐翻滚着热浪。 “哎,亚伯——”格塔被他的动作弄得没办法了,转头向其他人打手势,“帮帮他们,先回城里。” “你知道吗,城里有异常者!” “啊——” “别忙着躲,太阳还挂着呢。” “怎么可能有异常者?格塔队长会允许异常者进来?” “那我可不太清楚,反正我知道,就在东区,我亲眼看到守卫队员把他带进去的。” “怎么能这样!保护异常者?他们在想什么啊!” “我也觉得不妥,不过据说这个异常者和别人不一样,他没那么大的攻击性。” “你信吗?” “既然是这么说的,总该有些道理吧,毕竟这是护卫队做出来的决定。” “哼,我看他们是被梅里亚的叛逃吓怕了,要和异常者妥协了。” “不至于吧?” “异常者杀了我们多少长辈,朋友,哪一个下雨天不是以哭声收场,我想想都难过。” “唉,也是这个道理。” “过一段时间问问格塔队长吧,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能说希望如此了。” ——你们的消息可不灵通。 亚伯听着前面两个年轻人的对话,心里想。 该隐现在已经不在城里了。 为了该隐能有一个栖身之所,同样是为了城里其他居民的安全,亚伯说服了激烈反对的格塔,从城里搬往城外一处废弃已久的木屋。 木屋同样具有所谓的”庇护之力”,因此,格塔勉强答应了亚伯的请求,但还是忧心忡忡。 不过亚伯比他更坚定。 异常者是什么样他没法辩解,但该隐是否可信,他却有资格说上一二。 亚伯从城里带着水与食物回到木屋,进屋后发现屋里阳光灿烂,连忙拉上了窗帘。 屋里暗了一些。 床铺乃至房屋都受过所谓庇护之力浸润,会对该隐有影响,限制他的自愈能力。但为了躲避外界的阳光,他们只能暂时妥协。 该隐坐在床边,身上的烧伤依旧严重,但显然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感觉怎么样?”亚伯问。 该隐的眼神还落在窗外,半晌,迟钝地转过头来:“比之前好一点。” 亚伯不知道他说的之前是多久之前。 他只是想想都觉得心里揪紧了。 “你怎么弄成了那个样子?是谁攻击你了?”亚伯低声问。 “谁?”该隐重复了一遍,表情有些发空,“我不记得了。” 他可能是被太阳烧坏脑子了。 亚伯担忧地伸手摸了摸该隐的前额,触手的温度高得灼人。 还要降温。 亚伯去拿凉毛巾,而该隐只是茫然地盯着他的动作,没有半点多余的反应。 现在,梅里亚主动出逃城外,她的案子就这么水落石出了,亚伯不再需要给格塔提供什么额外帮助,专心留在城外的木屋里照顾该隐。 但格塔实在是放心不下这个傻乎乎的外来者。趁着换班的空闲期,护卫队长溜到亚伯的后院外面,打量着里面的情况。 整个屋子都拉着窗帘,封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格塔听了一会儿,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对话声或者走路声。 该不会出事了吧! 格塔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连忙往正门走。 他们在门口碰上了。 “亚伯!”格塔对着他连连挥手,“你还好吧?” “我没事,”亚伯点头,“进来坐吧。” “进去?”格塔犹豫了一下。不过为了显示城市护卫队长的勇气,他先是谨慎地打量了一眼屋里的情形,发觉客厅空空,这才往里走过来。 “该隐在屋里呢,你放心。”亚伯替他倒上水,“你怎么过来了?” “我过来才是应该的。”格塔因为他的话有些恨其不争,“我的职责是守卫城市,而你现在就在主动往危险里跳,拉都拉不回来!” “没那么夸张……”亚伯觉得对方的急切语气有些好笑,“你看,我这都过了三五天了,还不是好好的。” “那是因为一直是晴天。”格塔指指窗外的太阳,“要是下雨了,说不定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下雨会引发异常者的攻击吗?”亚伯问。 格塔一愣:“这,这个因果关系不好说,反正雨天就是异常者的天下,他们能自由进出城里,留在屋外的人就倒霉了。” “我会一直呆在屋里的。”亚伯保证道。 格塔被他气得连连喘气:“可你的屋里就有异常者!!” 亚伯劝道:“格塔,他真的是我的同伴,我们之前也相处了一段时间,我清楚他的为人。” “你们在白天相处过吗?”格塔问。 亚伯的表情顿时僵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还真的不能回答,因为之前的蛾摩拉没有白天。 “他是怎么进食的,你知不知道?”格塔又问。 “就是普通食物……”亚伯说着,声音弱了一点。 似乎在第二次进入的蛾摩拉时间里,该隐的食谱确实有一点小小的变化。 格塔看着他的表情就明了了一切:“你也没法确定,是不是?” 亚伯难得急于分辩:“但这是外界因素导致的,格塔。我们曾经互相协助,从困境里脱身,他的为人确实值得信赖。” “但是有的人只可共患难……”格塔的话只说了一半,定定地看着亚伯。 亚伯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享福。 格塔见他沉默,似乎看见了一丝希望:“所以,他在你面前也许确实可靠,但他真实的模样你也并不清楚,是不是?” 亚伯辩驳道:“那他的欺骗意义何在呢?我就是一个普通人,还对过去一无所知,他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们不说他的目的,那是他的事情。你,亚伯,你只要想想其中潜藏的风险就够了。”格塔语重心长道,“你们相处的时间够不够久?你眼里,他是不是一直克制守礼,从没有多余的私人感情?看一个人要看他愤怒、自私、憎恶的模样,才能真正了解他的全貌,你有没有看到过?” 格塔停顿了足够久,才听见亚伯不甘不愿地答了一句:“没有。” 这话让格塔更有希望了:“到那时,你还愿意维护他吗?” “可是格塔。”亚伯为该隐开脱,“无论他本性如何,至少现在他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我们怎么能把罪名强加给无罪者?” “因为人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作为白夜之城的守护者,我们见过太多了。”格塔耐心地解释,“他行走时要披黑袍在太阳底下会被灼伤,说明他是异常者。异常者就要饮血,我想你也或多或少从城里听说过了?你只是没见到他邪恶的一面,不代表他没有。忽略了其中的风险,你就会把自己拖进危险之中——我现在真的很担心你。” “但……”亚伯还想反驳,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似可靠的同伴关系到最后只剩欺骗和伪装,这样的结局连旁观者看了都心痛,何况是其中的亲历者。”格塔放缓自己的声音,“我不希望你也经历这样的折磨,亚伯。异常者的真实面貌是你无法想象的。” 客厅里片刻沉默。 “亚伯,你好好想一想。”格塔拍拍他的肩膀,“希望你能想通。” 第28章 等待时机 该隐慢慢走回床边。 他全都听见了。 他觉得那个人说得挺有道理。 异常者的存在所蕴含的风险是旁人想象不到的。 畏惧光热只是对他自己的影响,饮血才是真真切切影响其他人的的恶习。 他和这种令人厌恶的习惯抗争了很多年,可还是抵不过上位者的诅咒。 该隐的目光从床上游移到桌子上,被一面小小的台镜闪了眼睛。 那镜子里映出一对血红色的瞳孔。 诅咒。 那上位者说:“你杀死了你的兄弟,就用他的疼痛提醒你的罪行,用他的血液象征你的背叛,在未来的无尽岁月里忏悔。” 可他也说:“去寻得他的原谅,就是寻得对你的救赎。” 该隐一直以为这是给他指明的道路,所以哪怕整个世界星霜轮转、兴亡变迁,他犹抱有一丝希望。 可外面那陌生人的话当头泼了该隐一盆冷水。 理智是一回事,本能又是一回事。面对亚伯,面对他皮肤下流动的血液,该隐也害怕自己控制不住。 第二次进入蛾摩拉,在那个酒馆里,在他头脑不清,全凭本能行事的时候,他就已经犯过一次戒了。 也许这就是在冥冥之中的警示。 也许来找亚伯这种行为一开始就是不对的——他有自己的新生活,本不必回忆起这种痛苦的过往。 是因为他自私、他乞求赎罪,才把亚伯带进这样的境地,甚至在蛾摩拉里导致了亚伯的死亡。 也许他活该承受这样的惩罚,直到永世。 也许有的错误真的无法挽回。 该隐深深喘了一口气。 因为太阳的照射,整个世界热浪滚滚,四周的空气稀薄得吓人。 他觉得呼吸困难。 送走了格塔,亚伯在客厅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才走回卧室。 就在他出神的这一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变阴了。 希望格塔能尽快回到室内。 亚伯心想。 走进卧室的时候,他看见该隐坐在床边,凉毛巾搭在椅背上,眉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毛巾怎么拿下来了?”亚伯将凉毛巾重新拿起来,发觉温度尚冷,于是又贴回该隐的额头上,“感觉好点了吗?” 该隐一言不发,只是向后躲避。 亚伯安抚道:“我不会伤害你。” ——可我会伤害你。 该隐的心脏又一次剧痛起来。 天边亮起一道闪电,把整个屋里照得透亮一片。 亚伯想起了雨天对异常者的影响:“该隐,你会在雨天受影响吗?” 他的同伴只是发呆似的望着对面的椅子。 亚伯拍了拍他的肩膀:“该隐?” 该隐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亚伯停顿了一下,考虑自己的措辞,“有没有什么变化?” 该隐的嘴唇微动,传出的气声细不可闻。 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把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了。 亚伯没留意到该隐那一瞬间的动作,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没有。”第二次开口的时候,该隐的声音大了一点。 “没有就很好了。”亚伯点点头,表情放松了一点,“而且,至少和外面那些伤害无辜的异常者不一样,对吧?” 该隐想起了上一个雨天发生在巷口的袭击。 可能是不太一样吧。 “我和格塔前几天去了异常者的聚落,就在那里看见之前遇袭的女孩。”亚伯向该隐介绍着他所了解到的一切,“她叫梅里亚,被异常者攻击,却没有被杀死,也许正是因此,她才对异常者有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主动跑到他们的聚居地了。” 该隐犹豫了一下,才开了口: “那个梅里亚,她是什么情况?” “我亲眼看着她从医院里跑出来,就从二楼直接跳下来——”亚伯伸手比划了一下,“跑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而且徒手翻过了白夜之城的城墙,我都想象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 “身体素质会变好的。”该隐喃喃道。 “身体素质?”亚伯捕捉到他的话,不解地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被异常者攻击之后,她的身上会出现一些变化,就像你说的,奔跑速度变快,进攻力量变强,诸如此类。” 他的语气不强硬,但话里话外非常肯定。 “说起来,该隐,你现在也算……一个异常者,是吗?”亚伯的语气很谨慎,尽可能地回避了其中质问或指责的意味。 该隐低下头,默默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模样显得很乖: “如果把所有饮血为生的人都这么称呼的话,你这么说没错。” “但是在蛾摩拉的时候,起初你还是好好的?”亚伯回忆起此前的接触,语气显得迷惑。 “是在第一次进入极乐之后开始变化的。” “是……”亚伯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横着比划了一下,“那一次?” 该隐因为对方的动作心里一悸,眼前立刻浮现了那时外翻的血肉,汩汩的血液。 他以手抵唇,轻轻咳了一声:“是的。” ——因为又一次回到黑暗,所以该隐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亚伯的脑中仔细思索着两者的联系,可最后也没有什么结论:“会不会是因为外力,病毒,或者缺乏什么特定的营养物质?” “恐怕没有什么外力能让人以饮血为生。” “那有没有替代的东西?蛾摩拉里有蔓红果对不对,也许白夜之城也会有呢?” 这个想法是挺好的,不过没有什么意义。 “我在异常者聚落里打听过,没有任何替代品,亚伯,什么也没有。” “所以你现在一直没有……” 亚伯顿了一下,斟酌着自己用词,“没有进食过?” “没有。”该隐低声回答他,“我也不想那么做。我和异常者不一样。” “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亚伯打量着他的模样。 相比第一次在石窟祭台上的该隐,此刻的他确实虚弱了不少,眼窝深陷,神色憔悴,脸颊上几乎看不见血色。 “也许忍一忍就好了。”该隐牵了牵嘴角,只是那笑容显得格外压抑。 还是要尽快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这才是根本的解决方法。而且,白夜之城里也许有关于异常者的更加详细的资料,如果能找出饮血为生的原因,或许就能暂时解决该隐的食物问题。 等天晴就去问问格塔,看看有没有什么相关信息吧。 亚伯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立刻决定将话题引开:“无论如何,现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对于我们,还是对于那个女孩,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你这么认为吗?”该隐歪了歪头。 “那是当然。如果首领当场把梅里亚杀死,无论那孩子是想投奔异常者还是想留在家人身边,都没有机会了。” “所以,她没被杀死,你很高兴?” 亚伯点点头,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首领突发善心了——如果是就好了。” 该隐在心里鼓足勇气,终于仰起脸看着对方:“是我做的。” “嗯?” “我出手干预,才中断了那个异常者的进食。” 亚伯的眼神集中在该隐身上:“你做的是对的,该隐。遇到无辜者被袭击,出手相助是本能,更是责任。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做得挺好的。” 该隐眨着眼睛,又把头低了回去:“还会有变数。” 亚伯没听懂他的话:“什么意思?” “这一次暴雨过去之后就会有结果了。” “有什么结果?” “我把她救下来不一定是好事。” 亚伯因为他的话扬起眉毛:“这怎么可能呢?” 暴雨过后的天空架起了飞虹,衬得雨后的城市明晰美好。 但这个雨天发生的一件事几乎震惊全城。 有人私自跑出城,奔投异常者了。 格塔的脸色极其恼怒,又带着痛心:“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不知轻重!” “发生什么了?”被城主召唤来的亚伯还有些不明所以。 “维勒自己主动跑到异常者那里去了。”格塔把那年轻人的手写信拍到桌子上,“你自己看,我真是要被气死了!” 信上的话语聊寥寥,大概是说维勒过够了城里平淡乏味的日子,又听说梅里亚并没有死在异常者的手里,因此主动去了异常者的聚落找点“乐子”,希望家里人不要担心云云。 “怎么可能不担心!”亚伯气愤道,“这种人真是不负责任。” “他的父母眼睁睁看着他冒着雨出了屋子,但没法跟过去抓住他,就那么看着他往城外跑,他妈妈嗓子都哭哑了。”格塔气得一拍桌子,“这种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作乐,简直就是找死,还要护卫队额外分配人手去救他!” 屋里短暂地安静了片刻。 良久,亚伯终于低声感叹道:“这个先例可不好啊。” “何止是不好?”格塔失望地摇摇头,“像这样往外跑的人我们也拦不住,又能怎么办?只希望他们的家人朋友能想开点。” 他说着,走到窗边,指着远处山坡阴影里的破败聚落:“我敢肯定,那里的每一个异常者都或多或少地伤害过无辜者,不然他们的食物从哪里来?可我们就是对他们没辙……”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上一次我们去聚居地的时候,队伍里的人还很有信心。” 格塔叹了口气:“实际上,如果真的打起来,我们只能凭借着阳光暂时抵御一阵,与那些异常者的敏捷、强力相差悬殊。最可怕的情况是,一旦他们饿到极致,不顾晒伤、烫伤的危险,硬闯城里,那可就完了。” 亚伯想想那个场面都有些心惊:“那就任由他们这样威胁整个城市吗?有没有什么对策?比如……借助外力?与其他城市联手对抗?” “哪里有什么其他城市,再往外不过是农郊野外,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原。”格塔又望向窗外,只见一片延伸至天际的绿茵,“这也是异常者找上我们的原因——我们是唯一的生者,是他们唯一的食物来源。” 说到“食物”,格塔不免有些咬牙切齿,似乎为这种自我贬低的形容很是不齿,又有些无可奈何。 亚伯想起了蛾摩拉。 虽然白夜之城的状况比蛾摩拉好上太多,但这种“整个世界只有一座城市”的熟悉设定还是让他有些忧心。 “格塔,我们对异常者有什么具体的了解吗?比如,他们怎么变成了异常者,怎么能仅凭血液就能维生?” “说来惭愧,我们对异常者完全没有系统的了解,只能通过他们的行为做一些推测。”谈到这一点,格塔微微叹气,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模样苦恼,“他们的身体素质大大优于普通人,所以除了他们主动进攻,一般情况下我们都看不见异常者的踪迹。与异常者的斗争最早能追溯到上百年前,可除了知道他们不能接触阳光,会被庇护之力伤害,我们对那些渣滓几乎是一无所知。” “庇护之力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来自贝里殿下的帮助。”提到这一点,格塔稍稍振奋了一些,“一旦殿下出手,就能把异常者的数量降低,也能让我们的生活有一点保障。” “贝里殿下?” 亚伯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似乎之前在来的路上,他也从借住的好心老人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贝里殿下是整个世界的守护者。”格塔解释道, “很久以前出现过一次旱灾,那时候,太阳挂的时间太久太久了,连我们都有点过不下去了,异常者就更甚。他们硬攻入城,居民拼死抵抗,最后整个城市伤亡惨重,实在是一次浩劫。“就是那次旱灾,贝里殿下出现了。他协助我们击退了异常者的进攻,并为整个城市祝福,送来庇护之力,立下了居民与异常者之间的戒律,因此得到整个城市的朝拜。殿下他……就是整个世界的神明。” 亚伯听着觉得有些神奇:“神明?可你说过贝里殿下出现过,他是真实存在的神明?” “就是这样。”格塔点着头,“你见过神明的样子吗?” 亚伯只是眨眼,空空的回忆里没有半点“神明”的概念。 格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带你去看一看白夜之城的过去。说起来,现在的史书也很少有人再写了。白夜之城原本应该是一座非常宁静美好的城市——可惜,有了那些异常者。” 烈焰当头,万里无云,整个世界都在经受酷暑的考验。那时的白夜之城防守不似现在这么严密,但由于严重的旱灾,城市护卫者们的身体也在渐渐变得虚弱,与异常者的斗争也渐渐显出落败的趋向。为此,城里终日人心惶惶,在担惊受怕中与异常者艰难抗衡。 就在那时,贝里殿下如同天神降落在原野之上。他抬手,从指尖倾泻光芒,为房屋镀上庇护的柔光;他开口,喝令肆虐的异常者从城中退出;他抚摸着年轻人的发顶,赐予他们勇气与坚毅;他所落之处就是白塔的塔顶,他的存在就象征天地相连、光暗均衡。自那以后,误入此地的外来者只要铲除相应的异常者,就能借由光压制暗的短暂失衡离开此地,这也是外来者离去的唯一方法。 终于涉及到重要的离城信息,亚伯心中一振,连忙追问:“什么是‘相应的异常者’?” “这种事情我们都说不好,只有贝里殿下的代言人能告诉你。”格塔回答他,“之前在城主那里,我想他也同你说过,要铲除一名异常者,趁着光的力量越过暗的力量,你就能从塔上离开。” “但要铲除哪一名异常者,这是需要代言人告知的?” “正是这样,亚伯。” “那我该怎么找到这个代言人?” “每一次有外来者进城的时候我们都会通报贝里殿下,殿下就会派出他的代言人前来告知离开的方法。”格塔宽慰他,“代言人最终会来的,你只需要等待时机。” 第29章 当面怀疑 等待时机几乎是亚伯最讨厌的词了。 等待意味着把主动权交给别人,时机则意味着缥缈虚无的“运气”“巧合”之流,总之怎么说都让人心里没底。 但亚伯也没有办法。 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所能仰仗的唯有城中居民的好意提醒,以及为数不多的成功离开的先例。 最初的异常者只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是一名流落城中的外来人。由于身体素质与武器装备的限制,那外来人被异常者杀死,白塔的光暗失衡,便出现了第二个异常者。 随着时间推移,外来人的数量渐渐多了。有的人凭借机缘与计谋杀死异常者,便能从此地脱身;有的人没能杀死自己的目标,反而被捕食,便导致白塔一次次失衡,异常者的数量逐步增多。 后来,贝里殿下出现,赐予白夜之城庇护之力,终于保证了整座城市的安全。自此以后,流落此地的外来人须遵守代言人的指定杀死特定的异常者,才能借由失衡的力量离开这里。 但谁也不知道代言人从哪里来、何时到来。 亚伯只知道,自己到来的那一天,城主向着白塔发出呼唤,就算是把寻求代言人的请求发送给了贝里殿下。 听起来可有点悬。 万一贝里殿下没听见呢。 带着这样的忧心,亚伯又过了几天,没等到代言人,倒先遇到了来自异常者的一次遇袭。 那天,他别过格塔,带着城主赐予他的衣食物资返回城外的小屋,半路上突然风雨大作,整个天色顿时一片泼墨般的漆黑。 他只来得及在心里喊一声“不好”,刚跑出没两步,就被人狠狠一撞,摔翻在地。 对方身披黑袍,五官隐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一拳击中亚伯的太阳穴,顿时把他击得头晕眼花,脑中嗡嗡作响。 然后那人的獠牙也到了。 亚伯在最后一刻猛地一抬胳膊,挡住了对方的唇齿,可整条手臂几乎像送上门似的,瞬间就被獠牙穿破了。 皮肤传来剧痛的同时,他的整个身体都有种脱力般的虚弱感。 亚伯猛地抬膝踢中对方的膝盖骨,趁着对方弓腰的瞬间,硬生生将自己的胳膊从对方口中扯了出来,接着翻身从地上跃起。 两道撕裂伤在雨水中形成一串淅淅沥沥的血红色溪流。 他捂住胳膊,直喘粗气。 那个异常者没给他多少喘息时间,又一次扑过来。 亚伯转身就跑,完全顾不上零落一地的食物与衣服。 破空声从背后传来。 那声音让亚伯想起蛾摩拉的祭台上穿透该隐身体的短刀,顿时喘不过气,脚步也踉跄了一下。 奇怪的是,异常者没抓住他脚步慌乱的破绽——他根本没追上来。 亚伯冒雨回头看了一眼,可青黑色的阴云与风雨遥遥呼应,来路早已在阴暗中模糊不清。 “白夜之城的第一条戒律,不可独自上路。”一个清亮的男声在他的正前方响起,“我明明和你说过。” 亚伯连忙停住脚步,不过因为惯性过大,还是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要谨记别人的教诲啊,”对面的少年重重拍着亚伯的肩膀,“第二次见你了,亚伯。” 亚伯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十分陌生,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惊得睁大了眼睛:“赛特——!” “你还记得我的名……” “别在这里说,我们先去室内!”亚伯拽住他的手腕就跑。 “哎——”赛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拽得身子一歪,不自主地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该隐远远地嗅到了亚伯身上的血液香气。 他的第一反应是迷醉,第二反应是怒气—— 谁伤到了亚伯? 他冲出屋子,远远冲过来两个身影,亚伯跑在前面,动作明显很慌乱。该隐的本能远快于理智,一把接住亚伯,反身对准了后面的“追逐者”就要挥拳。 “错了,该隐!”亚伯急忙拦住同伴,“赛特帮了我!进去说!” 该隐听见对方的名字,愣了一下,再转头看见对方的面容,脖颈上顿时因恨意青筋怒生。 “亚伯,你的胳膊没事吧?”赛特在后面急急忙忙地追问。 亚伯受伤了。 “进屋。”该隐拉着亚伯往里走,转头又去拿药箱,但还是不放心地瞥了一眼亚伯身边的不速之客,“管好你的手!” 赛特没有理他,只是向亚伯努努嘴:“他怎么这么暴躁?” 亚伯敏锐地察觉出剑拔弩张的怪异氛围,只能打圆场道:“下雨天,可能心情不太好。” 雨水拍在窗户上,发出阵阵暴喝般的撞击声。孤独的小屋没有电路,惟有一盏油灯在桌子中央雀跃着火光,从下而上照亮了桌边的三人,把他们的眼眸藏进了黑暗中。 没有人说话。 亚伯将胳膊架到桌子上,不过因为移动的幅度稍大,疼得“嘶”了一声。 “不能动,”该隐提醒他,“手臂固定好。” 亚伯咳了一声,换了一只手摆手:“该隐,这位是我在进入白夜之城时帮助过我的赛特,如你所见,他刚刚又一次从异常者手下救了我。” 该隐表情冷淡地点了点头。 “赛特,这位是该隐,我的同伴,不过受雨天的影响,他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请你多谅解。” “受雨天影响?异常者?” 亚伯有些尴尬:“是的,该隐是一位异常者。” “那我就搞不懂你了,亚伯。”赛特趴到桌上,像个孩子似的仰视亚伯,“你从异常者的手下脱身,就是为了奔向另一个异常者?” “不不,不是这样的,赛特。”亚伯连忙辩解道,“该隐与其他异常者不同。他能控制自己,不需要攻击他人。” “那他以什么为生?”赛特好奇地问。 “你的关心实在多余,阁下。”该隐的眼神冷厉得几乎能把人钉死在原地,“我自有我的办法。” “这话可没有什么说服力。”赛特微笑着回答道,“亚伯与我有缘,所以我出手相助,我可不希望我的努力付诸东流。” “你们……认识吗?”亚伯听着他们□□味十足的对话,有些迷惑。 “那倒没有,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赛特极快地接下亚伯的话茬,瞥了一眼该隐,“不过我觉得,这种担心人皆有之。” 该隐没有反驳赛特的话,因此亚伯当他默认,但还是认真澄清道:“该隐和其他人不一样,对此你大可放心……” “你伤害过亚伯吗?”赛特突然转过头询问该隐。 亚伯为他这种近乎无礼的发问微微皱眉:“赛特,这是什么问题?” 赛特看见亚伯不认同的模样,显出少年人的委屈:“我只是觉得他不敢回答。” “你以什么样的身份质问我?”该隐一字一顿地问。 糟了,这语气。 亚伯连忙开口:“赛特只是个孩子,你别和他一……” “当然是以关心亚伯安危的朋友的身份。”赛特转过头面向亚伯,“我们是朋友吧?” 亚伯噎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赛特,该隐的为人需要用时间验证。” “异常者的为人?”赛特嗤笑了一声,向后仰进自己的椅子里,“我喜欢让他们把辩解留到地狱里说。”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很是僵硬。 亚伯发愁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雨一直在下。 他们吃过了两顿饭了,雨还在下,而且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赛特在门边守了一会儿,终于将自己的全身收拾得利落了,向着亚伯告别:“我先走了,亚伯。” 亚伯连忙把他拦下来:“雨下成这样,你要去哪里?” “白夜之城这么大,总有地方去的。”赛特显得满不在乎,“而且我还要去城里与城主商讨事宜,在这里打扰你也不好。” “怎么会打扰?”亚伯连连摆手,“雨这么大,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异常者,还是在这里等雨停了再走。” “可这雨已经下了大半天了,一点也没有变小的意思,再下下去,就该晚上了,那时候才是真的危险呢。” “你可以在这里住一晚,赛特。”亚伯执意要挽留自己的救命恩人,“屋里有两个卧室,我可以和该隐住一晚……” “绝对不行!“赛特的反应比他还激烈,”你能不能好好重视自己的安全!” 一旁的该隐眯起了眼睛,血红的瞳孔里染上阴郁。 “赛特,这么多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亚伯对他根深蒂固的戒备心理也没辙,只能用事实开导他,“如果该隐图谋不轨,他早就该动手了。” “说不定是在养精蓄锐呢。”赛特上下打量着该隐。 该隐此刻套着宽松的长衣长裤,除了表情稍显冷郁,大体看上去还算温和无害,也没有披黑袍,与异常者那种可怖身份完全联系不起来。 “我会整夜守在该隐身边,这样你的安全就能得到保证。”亚伯起誓道。 “我可不怕异常者。”赛特的眼神从该隐身上转回亚伯的脸上,“你才是要守护的那一个。” “你还是个孩子。”亚伯笑了,“屋子里很安全。” “我可救了你!”赛特执拗地站在原地,“这屋子里武力为上!” 赛特最终也没有争过亚伯。他直言“很不放心”,却被亚伯挡了回来。 “时间会证明一切,赛特,你先好好休息才是关键。” 时间已经很晚了。 亚伯以近乎喝令的方式把赛特“关”进房里,这才折去该隐的房间。 烛芯已经烧了小半个晚上,灯光由明亮变为暗淡。衬着窗台上成片的雨渍,该隐在床上的身形愈发落寞。 “小孩子的话,别往心里去。”亚伯一面往窗边走,一面劝道。 “可他没说错。”该隐仰头,闭上眼睛,“我很对不起你。” “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 心脏处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该隐扶住床沿,胸口因突如其来的折磨剧烈起伏着。 彼时亚伯正在拉窗帘,没看见对方不适的动作,只听见了阵阵喘息声:“怎么了?不舒服吗?” 该隐只是将攥紧的拳头藏进被子的阴影里,尽可能平静地摇摇头:“……没有。” 亚伯折去桌前,吹熄烛灯,屋里顿时暗了下来。 一时间,只有风雨声清晰可闻。 最近几天都在听格塔讲述城里的过去和异常者的简单信息,此刻平静下来,想起该隐之前预言般的话语,亚伯不由得对他的看法很是好奇:“该隐,又有城里的居民向投奔了异常者,你怎么看?”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该隐的声音有些低哑。 “这是为什么?如果异常者代表的是邪恶和暴力,为什么还会有人投奔他们呢?” “以往的异常者总是将人的血液吸食得干干净净,遇上异常者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所以那时候没人敢接近异常者;可现在,那个女孩的存活画出了一条灰色地带,向整个城市昭告在异常者的手下也能活下来,所以总有人会跃跃欲试。” “跃跃欲试?”亚伯的声音也低了,“他们想得到什么呢?” “未知的好奇,奉献的乐趣……吧。” “好奇我能理解,可是,奉献?”亚伯思索良久也无法理解,“抛弃亲友将自己奉献给敌人,这种行为能得到什么回报?” “现在城里出逃的例子还不多,没有走到奉献的那一步。以后如果人多了,你就会明白了。” “你了解得挺多的。” 该隐的语气顿时慌乱起来:“我……” 亚伯在心里大骂自己冒失,连忙安抚道:“你不必紧张,该隐,我不是质疑你。我只是……有一点好奇而已。” “是的,亚伯。好奇,这就是第一步。” 亚伯声音一滞:“……是吗?” “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就是主动奉献,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大部分人?” “对。那些被当作……食物,又没有因此死去的人们。” “奉献。”亚伯琢磨着这种字眼。 他想象不出被伤害之后为什么还愿意留在加害人的身边。 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 第30章 疑心重重 “他们能获得的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强健的身体、来自异常者的关照,还有通过进食构建起的联系……你被袭击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吗?” 亚伯被对方的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可……可能有一些身体虚弱的感觉吧。” “这是联系的第一步,先让人虚弱,然后是空无。如果袭击时间再长一点,就会像梅……那个女孩一样,被虚假的‘填充感’扰乱心智,从而受骗。” “先剥夺,再回填,”亚伯的声音有些艰涩,“故作施舍吗……?” “确实是非常可鄙的一种做法。” “但那孩子确实就这么落入陷阱里了……这种行为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啊。” “你是说她的逃跑?” “对。格塔和城里的很多人都觉得她这是背叛。” “年轻的孩子最容易受到诱惑。好坏不分,善恶不分,都是这么过来的。” 该隐的语调莫名显得很肯定,把亚伯逗笑了:“听你的语气,很有经验的样子。”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该隐含糊道。 “你过去是怎么样的,该隐?”亚伯好奇地问,“我们都是莫名落进石窟里的人,我的记忆残损,完全想不起来过去的事情。但你好像不是这样?” 该隐的语气很慎重,两个指尖比划出了短短的一点距离:“只是记得一点。”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那个洞窟里吗?” 黑暗中,该隐凝望着高高的天花板:“这一点我是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以往做了错事,所以要忏悔,要去做我原本该做的事情。” “这个思路倒是挺好的。”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亚伯,如果有一个选择,让你永葆青春与活力,不老不死,身体素质都远远优于平凡人,你愿意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吗?” “永生就是与死亡渐行渐远,现世的无数痛苦百般压迫,却没有尽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如果是我,我应该不会这么选。” “但这种年轻人不会想得这么多。”该隐的声音沉了一点,“他们在最佳的年纪拥有的越多,就越珍惜,越渴求,越不愿放手。” 亚伯被他的话说得心里一惊。 “城里的年轻人会是打破平衡的关键,这一点……你可以和那个护卫队长谈谈。” 黑暗的屋里,亚伯微微眨眼,突然意识到该隐这是在为城中居民提供有关异常者的信息。 之前的城中居民因为过往的经验对他敌意满满,可现在大概只有该隐的话能真切地帮上他们。 亚伯心生感慨,对该隐也多了一丝怜惜。 如果说饮血是无可选择的道路,那么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就是每个人的不同抉择。异常者选择与居民对立,该隐则选择自我压制。 还是要尽快从这里离开。 亚伯在心里叹气。 离开,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办法。 心里的诸多杂事都在雨水的冲刷声里渐渐沉淀下来。 亚伯的呼吸声很快就平稳、悠长了起来。 但该隐心里的事情远比亚伯所思所想的要多。 亚伯的问题让他又想起了那些几乎埋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过去。 在最初的平原上,他们曾经无所凭借、彼此相依。然后出于嫉妒与暴怒,他杀死了亚伯、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便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审判与惩戒,命他在陌生的世界独行,去寻找亚伯逝去的灵魂,去赎自己的深重罪孽。 那时候,天地浩渺,时空无限,对他而言却处处死路。 而如今,亚伯就在他的身旁,比以往任何时候距离得更近,从呼吸到体温无不彰显着真切的“存在”。 但他却没法开口,没法求得原谅与宽慰。每一次提及他们的过去,心口撕裂般的剧痛就猝不及防地把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该隐一整晚都在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开。 转向哪里呢?转向过去的亚伯,想想他当年的明朗笑容;转向麦田与阳光,那曾是他赖以生存的自然恩赐;转向自己的瞳孔,它原本该和亚伯一样蔚蓝如海,只是因为染上了鲜血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 该隐一边在心里自我劝服,一边忍耐着喉间阵阵的干渴和腹部隐隐作痛的饥饿感。 暴雨下了近一整天,将往日的暑热洗刷得干干净净。 赛特似乎确实有什么急事,与亚伯打了招呼就向着白夜之城匆匆离去了。 格塔赶来时见到亚伯和该隐在餐桌前研究白塔历史,那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把他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格塔。”亚伯挥挥手,“怎么啦?” “我……”格塔看了看该隐,见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的意思,这才踏进屋里,“我来看看你的状况。来的路上我看见你昨天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了。” 应该是昨天反抗时丢在地上的各种东西吧。 亚伯歉意地点点头:“我马上会去收拾……”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城里有专门的队伍为雨天遇袭的人们善后,你不用担心这一点。”格塔又瞧了该隐一眼,“你这位……这位同伴,最近状况怎么样?” “他?”亚伯转头望向该隐,“他离开阳光之后就好很多了。” “那你胳膊上的绷带?”格塔指指亚伯明显受伤了的胳膊。 “昨天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异常者。”亚伯不甚在意地摆手,“不是什么大问题。” 格塔的目光在亚伯全身逡巡片刻,直到确定对方没有什么外伤,才点点头:“那就好。” 屋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亚伯突然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女孩:“梅里亚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梅里亚,”格塔提到这个名字,微微叹息,“我们之前派出了小队试了几次想把她带回来,但被她一次次拒绝了。” “你们知道原因吗?” “她不愿意说,我们也没办法。” 亚伯望向该隐:“该隐,你的理论可以和格塔说一说。” 他还是想向格塔证明异常者之间也有意见分歧和不同选择。 格塔的目光落到该隐身上:“你……您的理论?” 该隐暗自皱眉,不过还是开口了:“是关于年轻人逃往异常者聚落的理论。他们能从中得到一切别人无法提供的好处。” ——为了生命与享乐放弃家人与故乡,成为隐蔽在黑暗中的吸血怪物。 格塔被这种可能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叛徒!”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猜测。”亚伯安慰他,“也许城里对年轻人的管教还是要加强一些,不能让年轻人就这么离开城市,否则整个白夜之城就没有未来了。” 年轻人就是未来。 格塔也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他在原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向着该隐微微鞠躬:“多谢您的协助,阁下。” 该隐对他的动作没什么表示,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是个好的开端。 亚伯欣慰地想。 送走格塔的时候,护卫队长微微拽了一下亚伯的胳膊,把他拉住了。 “怎么,格塔?” “你那位同伴的理论很有道理。”格塔考虑着自己的措辞。 “是这样的,格塔。他是真心希望白夜之城免受异常者的侵袭。” “可他也是异常者——”格塔下意识地辩驳了一句,不过连连摆手,“抱歉,亚伯,我这是思维惯性,说习惯了。” 亚伯理解地点点头。 格塔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可是亚伯,你有没有想过,梅里亚是第一例逃脱死劫的幸存者,她的事故发生距今不过十几天……你的那位同伴,他又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理论的?” 第31章 代言人 白夜之城宣布不再对两个外逃者的安全负责。 亚伯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说不惊诧是不可能的。他设想过城里会如何处置这两个孩子——规劝,利诱,晓之以情或是什么其他手段——但是,直接放弃这个结局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白夜之城的资源是有限的。”格塔的语气很坚定,但目光仍有些可惜,“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愿意主动回来。” “但如果没有外力帮助,如果他们反悔,也没有出来的途径吧……?” “阳光就是他们最好的庇护所。何况,他们做出的选择,就要由他们承担后果。城里三番五次地前去劝导,已经尽力而为了。” 亚伯点点头。从大局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合理的处理方案。 城市的资源有限,不可能为了两个主动逃离的孩子无限期地提供一切帮助。 但是亚伯这样置身事外的人也隐隐能感觉到整座城市因此产生的躁动。 有的人认为城主的这一决定残酷无情;有的人则支持城主的决定,强调护卫力量的有限性。 此外,频频现身城外的梅里亚更让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那原本虚弱的少女愈发娇艳、鲜活的转变。 那是一种令人迷惑又极富吸引力的变化。 城里渐渐开始兴起流言——投奔异常者就能像梅里亚一样,付出一点鲜血,得到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确实有人因这类流言而跃跃欲试。普通的居民们看紧了自己的孩子,不敢再让他们随意出门;年轻人心中倍感压抑,中心城区抗议频发。 白夜之城与异常者原本的绝对对立终于出现了“灰色地带”。 亚伯不止一次地在街道上听见有人抱怨,“如果当初梅里亚就这么被异常者杀死了,就不会有这样令人纠结的问题了。” 听到这类言论,亚伯总要摇头——没有梅里亚总有其他人,这个发现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但梅里亚本身所做的事情,无论是雨天遇袭、背离家人、逃往异常者聚落,最多不过是给了其他居民一个心理冲击,而且这种冲击完全可以通过个人的自我克制而得到有效控制。因此,梅里亚本身绝不值得受到死亡的惩罚。 她如今还活着,就有机会改正。 活着才是一切变化的开端。 除了城市本身的变化,亚伯最为留意的还是格塔说过的“代言人”。 每每看见该隐的苍白面色,亚伯总要在心里暗念—— 代言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出现? 他甚至都想过要接一点自己的鲜血供给该隐。不过是失血而已,反正身体的造血功能能把缺失的部分弥补回来不是吗? 不过他的想法还是被该隐拦下来了。 该隐的表情因愤怒显得有些扭曲:“我该做的是忏悔,而不是带来新的伤害!” 故而亚伯对他的过去极度好奇。 他以往到底经历过什么?伤害了其他人吗?像现在的异常者一样? 他们又艰难地捱过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了格塔遣人送来的好消息—— 代言者到了。 见面的地点还是城主的会客厅。 出于城主和该隐自身的安全考虑,亚伯选择一人独自前去与代言者的会面。 进屋的时候,城主正站在落地窗边观赏着城外春光烂漫的风景。听见敲门声,他转头望过来,面容还是像浮光掠影似的,没在亚伯眼中留下半点痕迹。原本属于城主的宽大转椅里则另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正门,似乎在欣赏墙上的那副黑白画。 左白右黑的对称画依旧和红砖墙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亚伯的眼神从画上掠过,便收回了眼神,将注意力集中到转椅上。 那位大概就是代言者了。闻声,那人也将转椅转过来,抬起头与亚伯对视。 那一瞬间,亚伯有些发愣:“……赛特?“ 他是贝里殿下的代言者? “日安,亚伯。”少年身着宽松的黑色圆领长袍,头顶银冕,周身气质十分威严,语气也不似之前轻松明快,但仍能听出友好的意味,“我受贝里殿下嘱托,前来协助流落此地的外来者离开。” 亚伯定了定心神:“多谢您的相助,我想知道,所谓的特定异常者具体是指聚落里的哪一个人物,我又该如何找寻、如何铲除?” 赛特没有立即回应,起身踱步到亚伯面前,双目紧盯亚伯的瞳孔:“铲除异常者是一项艰难的任务,你确定自己能够胜任?” “若我所做的能为白夜之城的和谐带来一丝的帮助,我都愿意为之一试。” “那么我要通知你,亚伯,贝里殿下为你指定的异常者名为该隐,身处城外东面的木屋。殿下要求你在西面的农田里将其杀死,届时即可登上白塔,离开此地。” 亚伯的表情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这是谁的命令?” “如我所言,这一命令来自贝里殿下。” “贝里是谁?” 亚伯的这个问题让一旁的城主微微皱眉——亚伯的称呼…… “殿下是白夜之城的守护者,是庇护之力与平衡的化身。” 亚伯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人:“该隐没有罪过。” “他的罪名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比整个异常者聚落的任何一个成员都要深重。” “但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整个城市都能为此作证!就算有,也应当由他伤害过的人来定罪,而这个人绝不是我——我不是他的审判者。” “一分钟之前你向我保证,若能为白夜之城的和平贡献力量,你就愿意为之一试。而此刻,你告诉我,你不是异常者的审判者?” 亚伯被他的质疑说得脑中空白,定了定神,连忙找回思路:“因为该隐本来就不属于异常者的范畴……” 但赛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贝里殿下的命令已经传到。此次任务没有限时,希望你全力以赴。” 他的话没得到回应。 亚伯的表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不过赛特对此不甚在意,只是向着城主摆摆手:“开导开导他……一时的心软我见得太多了。” 目送赛特离开会客厅,亚伯迫不及待地转向城主:“该隐伤害了谁?哪一个伤者指认了该隐?没有一个人因该隐受到伤害!他——他还救下了梅里亚!” “阁下,”城主压了压手,似乎能以这种方式平息亚伯的怒意,“您是否与那位异常者一路同行到此地?是否全程盯着那位异常者,保证他没有做出任何不适宜的举动?” 亚伯的回复卡顿了一瞬间,但立刻激动起来:“这就是你们推定他有罪的理由?” “他是畏光、嗜血的异常者。”城主平静地答复。 “他能自控!” “他不能。伤害他人是异常者的天性,是不为理智左右的生存本能。” “说到底,你们还是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有罪。” “处决异常者不需要证据。即便他现在没有伤害我的臣民,也无法保证以后他是否会发动袭击,您说是不是?” 亚伯长长地吸入一口气,一时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城主的模样似乎不为所动:“贝里殿下的旨意已经下达,怎样选择是你的自由。城里也有居民因为执行命令失败而被救回,之后再也不敢尝试第二次——我们能理解……” “阁下,这和敢不敢没有关系,我不能……” “您完全可以。贝里殿下赋予了你权利,阁下。” 扯淡的贝里殿下! 亚伯几乎骂出声来,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您可以冷静冷静,再来与我们商讨相应的计划,格塔会很乐于向您提供必要的帮助。这期间,您最好还是住在城里,与异常者隔离开来,否则很有可能对您产生不必要的伤害。” “谢谢您,”亚伯硬挤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不必了。” 城主只是点头:“一切取决于您,阁下。” 赛特出了会客厅,没有前往使者专用的住所,却径直向城门走去。 一路与人们打过招呼,最后,在守城士兵的嘱托中,他笑着挥手,出了城门,向着城外的荒郊去了。 翻过了杂草丛生的小山丘,白夜之城的高大城墙从视野里消失,赛特左右环顾确认一切无虞,终于在道旁的枯树边蹲下,在土壤中拨弄着。 一个包裹。 一件黑袍。 赛特熟练地将黑袍裹在身上,戴上宽大的帽檐,又微微张嘴,将两颗尖锐的獠牙戴在犬牙上。 不多时,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异常者就出现了。 太阳的光芒吸附在黑夜般的黑袍上,热量让赛特不满地皱了皱眉,却还是叹了口气,取道往另一座山丘走去。 那座山丘的背阴面,就是那片异常者的聚落。 “预言者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首领顾不得怀里的梅里亚,匆匆奔出自己的屋子:“预言者在哪里?” 这话完全不必多问,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远处受到团团簇拥的身影。 他们迎着难得一见的预言者进入简陋的大棚屋,首领郑重地将其引到高座上。一众人分列两侧,垂目聆听来自预言者的箴言。 他的声音和多年前一样年轻,乃至稚嫩。 首领听见预言者的声音时,心里如是想到,这么多年不老不死的预言者——如果能吸食他的血液—— 不过他迅速将这个出格的念头收敛在心底。 预言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背后的贝里殿下。 贝里殿下是异常者的神明。他赐予第一位幸运儿无与伦比的反应、速度和力量,使之成为白夜之城中闻风丧胆的可畏存在;他引领渐渐壮大的异常者们在城外搭建自己的聚落,直至整座城市宛如异常者的血库;作为对城市的施舍,他为城市镀上所谓的“庇护之力”,不过在大多数异常者看来,那不过是变相延缓了新鲜血液的到来。而不定期到访聚落的预言者,作为贝里殿下的信使,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有着值得深思的含义。 没有人胆敢冒犯预言者。 没有人胆敢对其身后的贝里殿下不敬。 “……聚落的发展成果出乎意料,但我还是注意到你们犯了一个错误。” 预言者声音低柔地宣布道。 一时间,整个棚屋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首领想——错误? “这也是我此番前来的目的。请诸位听言——异常者不可独行,独行即是罪行;同为不洁,便彼此亲近;清除所念,便彼此依凭。” 大部分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并不明白预言者的话。 但首领几乎立刻就想起了不久前同样发生在这里的那次争执。 那个强力却古怪的异常者——他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这句预言的接收对象是整个异常者聚落,那么这句“灾难”所指的便一定是针对整个聚落的灾难。想来想去,只有那怪人算得上落单,那不愿接受聚落帮助的清高模样也确实算得上“纯洁”。若他的独行会招致灾祸,我们该如何破解?让他不再独行? 同为不洁,难道是打破其清高的姿态,使之染上吸血的罪恶? 清除所念又是什么含义?彼此依凭,是让那异常者就此成为聚落的一份子吗? 第32章 人身限制 亚伯从会客厅出来的时候,坚定地选择返回城外的木屋,只是不确定要不要向该隐通报这个消息——似乎说出来了也是徒增该隐的心理负担。 此外,他还要再和赛特沟通一下,如果能和那什么贝里殿下直接沟通就更好了——他倒要看看那贝里殿下到底基于什么目的、什么理由一定要致该隐于死地! 不公的律法绝不值得遵守。 不过亚伯满脑子的详细计划只想了个大概,就被格塔的一番话尽数打乱。 “城外的屋子不能再去了,亚伯。”格塔守在城门前,语气严肃地告诉他。 “怎么了?”亚伯还以为他受城主嘱托要阻拦他出城,心里不以为意。 “异常者袭击了木屋,那一片现在都不安宁……” “袭击?”亚伯终于惊得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前不久的事情,有一批异常者突然冒着太阳前往那座木屋,我想是和你那位异常者有关,因为守城的士兵说,看见里面的人簇拥着一个影子走了。” “簇拥……”这个带有赞赏性质的形容词让亚伯很是不解,“该隐和异常者的关系不好,他们怎么会‘簇拥’着他离开?” “这你就要去问你的同伴了——哎!你想干嘛去?” “我去找……” “找谁?找你的同伴?他现在应该在异常者的聚落了。” 亚伯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回事,被劫持了?” “我看倒不如说是劝服了。”格塔被他的神奇想法惊到了,“一群异常者绑架一个异常者?他们图什么呀?” “我……”亚伯咬咬牙,一时间没法开口辩解。 “我郑重地通知你,亚伯,城外现在局势很糟,情况不明,我们要求所有居民暂时留居城内,不得出城。你也是,亚伯,你现在就住回之前的屋子,那里什么东西都有,也不需要你额外带些什么……” “但是……” 亚伯还想争论几句,被格塔一拍肩膀给拍回去了。 “别但是了,亚伯!”格塔的语气重了,“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或者你想学那些叛逃城市的人一样偷偷溜走吗?” 亚伯无话可说了,只好不甘不愿地回到了之前暂住的屋子。 窗外开始刮起冷风。 “照顾好自己,亚伯。”格塔简单叮嘱后,抓起桌上的帽子就出了门,大概也要返回自己的屋子躲避风雨和异常者了。 亚伯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一切都乱套了。 最重要的是,该隐还在忍受饥饿的折磨。 怎么才能帮到该隐?怎么才能与贝里殿下通上话?怎么才能登上白塔? 亚伯捂住了额头。 该隐撑着脸在桌边坐着,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的脑中还回荡着亚伯信誓旦旦的保证。 “你在这座城市所受的种种不公待遇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和他们解释清楚!”亚伯的语气让他也有了一种即将解脱的错觉。 解释不解释并不重要,亲爱的。我可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这么多年,我不还是过来了吗? 但该隐可没傻到出言反驳,只是微笑着与他挥别,为他的体贴心里感动。 我确实没做错什么事情,所以亚伯信任我。 ——哦,得把蛾摩拉里的那个意外除开。 那次真的是个意外。 该隐自我宽慰着。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隐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种微妙的怪异感很难描述。 该隐来到窗边眺望,远处的山丘和集市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又转过头,望向客厅,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之前亚伯和城里的通告者在桌边短暂地喝茶、寒暄,因而在桌上摆了两套餐具。 他好像是先收了餐具才走到门口来的。 该隐困惑了一下。 不然桌上怎么没有杯盏了呢? 他又来到沙发前。 亚伯走的时候顺手拎上了外套,因而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这种想法让该隐呼吸一滞。 亚伯。 他走回卧室,没看见亚伯的一件衣服、一点个人物品。 这是个正常现象。他们从石窟中落入此地,没有带上任何东西,要真留下了什么才奇怪呢。 但是哪里不对呢? 该隐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自己捕捉不到充足的空气。 他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眩晕感。 不是感觉,是真的晕眩。 栽倒在地的那一瞬间,该隐心里警铃大作。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醒来的时候,该隐头痛欲裂。伴着胃里的饥火,他全身无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但他心里像明镜似的。 我被挟持了——不会是白夜之城的人,因为普通居民还没有胆大到挟持异常者;只能是其他异常者。 可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来挟持我?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却在门口停住。最终进门的只有一个人——一串脚步声,一阵冷冽的血液味。 该隐抽了抽鼻子,胃里因美味的血香又开始撕搅起来。 “醒了?”有人问。 陌生的声音。 该隐努力睁大眼睛,只能看见一片重叠的影子。 “别费力气,省点心思在自己的身体上。”对方告诉他,“先喝了再说话。” 该隐下意识地扭头,但被人用力掐住了脸颊。 看出了他的抗拒,对方强硬地卡住他的脖颈,冰凉的碗沿抵着他的嘴唇,新鲜的血液几乎瞬间就满灌入口,把该隐呛得猛咳不止,脸颊、脖颈顿时染红了一片。但这一招确实有用——几束血流艰难地滚进他的喉咙,滑过食道落进胃里。 该隐几乎能感受到空荡荡的胃袋急切地拥抱着血的甘霖。 他连忙抬手按住腹部,想把为数不多的血丝吐出来。 一个枕头猛地压在了该隐的脸上。 缺乏空气的感觉顿时让该隐呼吸不畅地张大了嘴,挣扎着去拽脸上的阻碍物。 没有用。 枕头牢牢地封住了他的口鼻,一丝空气都渗不进来。 我要被闷死在这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该隐几乎绝望了。 时间突然变得缓慢,像从高处滴落的水珠,极其隐蔽,极不明显,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无限延长—— 枕头撤开的时候,该隐有一瞬间根本反应不过来,直到有人用力拍了拍他的脸颊,才让他如梦初醒地学会呼吸。空气窜进气管,强制唤醒了乏力的呼吸器官。血液因为剧烈的呼吸动作完全落进胃里,再也吐不出来。 他的眼底几乎呛出泪来。 该隐疲惫欲死地喘息着,低咳着,干呕着,眼中和脑中都是一片混乱。 “这是梅里亚的血液。”那人通告道,“你不再无辜了,阁下。恭喜你成为我们的同类。” 一道巨雷在天际炸裂开来。 亚伯被那震耳欲聋的雷声惊得心里一颤,惶恐地冲到窗边,掀开窗帘,左右打量。 没有动静。 没有异常者。 该隐在聚落应该还好吧?他也是异常者,应该不会受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吧? 怀抱着这样自我安慰的想法,亚伯踱回床边,只是心里隐隐发虚,脚下步伐漂浮。 不对。 他突然起来。 当初找到该隐的时候他满身是伤,显然是有人蓄意报复。普通人不敢接近异常者——就算处于报复心理,也会选择一击毙命,而不是任由他悬在半空,放任他自我脱逃或被解救的可能性存在。 当初是不是异常者聚落伤害了该隐? 现在他被带进聚落,那些人又想谋划什么? 风雨撞在窗户上,把脆弱的玻璃撞得咔哒直响。 毛骨悚然的寒意从亚伯的后颈蹿到头顶。 第33章 一个怪梦 小小的黄木床上铺着松软的被絮和宽大的枕头,床边是一方小小的写字桌,上面摆着笔筒、墨水瓶、陶瓷水杯,还堆着几摞书。衣柜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边角磨损,露出了其中深色的内芯。 亚伯坐在椅子里左右顾盼,后背被坚硬的椅背硌得隐隐作痛。 我在哪里? 紧闭的房门穿来一阵响动。 亚伯撑着座椅扶手站起身,想去开门,不过他的动作显然没有外面的人快。 该隐跌跌撞撞地扶着门进了屋。 最先映入眼帘的一片刺目的鲜红。 亚伯怔怔地看着满脸满身都染着血色的该隐,一时间不知道该上前帮忙还是该向后避让。 该隐反手把门关上了。他的力度很大,脆弱的木门“砰”地一声合上,把亚伯惊得全身一颤。 他们对视片刻。 终于,该隐有了动作。 他的眼中涌出泪水来,原本就被血染花了的脸颊更显得凌乱不堪。 他跪倒在亚伯膝前,哽咽的哭腔、浓重的鼻音把他想说的话糊成一团。 亚伯抓住该隐的肩膀:“别激动,该隐,别激动。” 但该隐因他的话眼泪涌得更凶。 “我想认错……” 该隐的胸脯剧烈起伏,“我怎么不想?可我说……” 他的话卡在嗓子里。 他痛苦地抬头,望向亚伯的瞳孔—— 我说不出口。 他们不让我向你忏悔。 亚伯没看懂他绝望的眼神,也搞不清他那种突如其来的崩溃感从何而来,只好屈身蹲下,替他擦拭染血的脸颊。 突然又有人敲门。 该隐全身一僵,攥紧了亚伯手腕。 亚伯被他攥得骨头发疼,覆上对方的手,低声安抚。 下一秒,门开了。 “你又在伤害别人。” 门口的人不带感□□彩地陈述道。 该隐猛地转头,厉声反驳:“我没有!” “你饮下了无辜者的血液。” “是你们逼我的!” 亚伯被他的怒吼声震得脑袋嗡嗡响。 “你没有抗拒。” “你们——”该隐气得说不出话来。 是你们用枕头把我的脸蒙上,让我窒息,又强迫我饮血! “言语改变不了事实。” 门口的人进了屋。黑色的帽子藏起了他的眉眼,后袍曳在地上,几乎与屋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亚伯下意识地反握住该隐的手腕。 下一秒,门外那人从门口闪现到该隐的身后。 他的手搭在该隐的肩上,深深嵌进该隐的皮肉之中,攥出一片变形的肩骨。 “罪人不得宽恕。” “等等!”亚伯出声一喝,拽住该隐的手腕,“你想把他——” 阴影中闪显出一对亮蓝色的瞳眸。 亚伯的心脏猛地一跳。 该隐想伸手挣扎,但所有的动作都僵在原处。 亚伯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便随同门外的不速之客一起消失在他的面前。 后脑阵阵跳痛。 亚伯从床上翻身起来的时候,满身都是冷汗。 他乏力地来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鸟语花香,春光明媚,明亮的日光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将所有的阴暗情绪一扫而空。 亚伯一时间分不清真假。 他整个人还陷在那个真实得可怕的离奇梦境中,眼前的美景宛如浮光掠影,单薄地映在眼中。 扶着窗沿,亚伯心里的紧迫感越发强烈。 因为那个真实得可怕的梦境,他没再按计划耐心等待,立刻约见了赛特。 他们这一回在城里的一座餐馆里碰面。赛特在桌子对面坐下,身上穿的是他们初见时那身利落的牛皮套装。那稚嫩的身形、少年人特有的活力一点也不像一个“神明的代言人”。 “日安,赛特。”亚伯盯着对方的明亮蓝眸,心底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这对眼睛和昨晚的梦境可真够像的。 但对方坦然的模样让亚伯很快就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开了。 “日安,亚伯。我猜,你想聊聊有关该隐的事情?” “正是这样。” “好。那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对该隐如何评价?” “值得信赖。” 亚伯的回复之坚定,让赛特微微扬眉:“你从哪里来的自信,亚伯?” “我们结伴来到此处,在之前的很多天里我们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他没有出现过任何进攻的迹象。” “但他已经重归异常者的聚落,之后他会如何变化,你也没法确定吧?” “他之前与聚落交恶,这才和我前往城外的木屋。我相信他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返回聚落,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 “嗯,听起来是个好同伴。” “是的,所以你要求我杀死该隐离开这里,我的回答是绝不可能。” 赛特微微颔首,却没有什么动摇的意思。 “赛特。”亚伯试图耐心地和他解释,“我答应协助铲除特定异常者,这个承诺建立在‘异常者都伤害过其他人’的基础上。白夜之城居民的遇袭记录能证明哪一个异常者死有余辜,但该隐,他是新到此地的异常者,绝不可能有机会伤害其他人。” “他确实没在白夜之城里犯过罪。”赛特歪了歪头,“该隐的罪不在这座城市里,但在城市以外的广大天地,他所作的恶人尽皆知。” 亚伯尽力客观冷静地应道:“我洗耳恭听。” 赛特只是微笑:“该隐的眼睛,你看到过吧?” 亚伯皱眉,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 “没有人类的眼睛是那种罪恶的颜色。他的眼睛因为染上血液,从此成为罪行的象征。” “他犯了什么罪?” “他啊,”赛特呷了一口茶水,“他是最初的凶手,杀死了自己最为亲近的同伴。” “证据呢?” “证据,”赛特的眼神在亚伯的身上逡巡,“所有证据都湮灭在时光之中,至今流传下来的,唯有他自认的忏悔。” 亚伯顿时联想到该隐此前的种种古怪行为。 ——他说,他要忏悔,要做他原本在做的事情;他每一次谈及自己过往,总是眉头一皱,无法自抑地按住胸口;他在蛾摩拉以蔓红果代替日常饮食,每每被亚伯看见,总是遮遮掩掩,畏缩不前。 “他的罪行是谋杀,这类行为的罪孽有多深重、有多可鄙,大概不必我再多言?我坦白告诉你,他的存在能够颠覆白夜之城的光暗平衡。为了整个城市未来的安危,铲除该隐也是一项值得引以为荣的任务。” 亚伯沉默地思虑良久:“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你?” “你们不可能随机选择,不可能让一个弱小的外来人去铲除强大的异常者。”亚伯盯着赛特,“要让光暗长久维持平衡,你们一定会保证双方的能力均衡或接近。” 赛特警觉地打量着对方的神情:“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亚伯笑了笑,“我的意思就是,我代表的力量,竟能与杀人重罪相抗衡。” “那只是你的推测。”赛特眉间微微拧起,眼中显出和寻常少年完全不符的慎重,“你们一同进入此地,也许贝里殿下的意图是让你利用彼此的互信与情绪。” “我们才认识多久,竟能让他牺牲性命来帮我?”亚伯笑了,“你觉得这个解释说得通吗?” 赛特呷了一口茶水:“我负责传达指示,并不负责解释。” “我来解释吧。你们选择了该隐,考虑的要么是能力,要么是情绪。换句话说,要么我们的力量接近,要么……你们认定他会重视我的安危。” 赛特只是耸肩,没有说话。 “你们知道什么?我的能力?我的身份?我和该隐的关系?”亚伯问,“你们仰仗什么信息选中了我?” “我没有资格替贝里殿下回答你。” “我该怎么联系他?” 这回,赛特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你联系不到他。” “为什么?” “贝里殿下并不倾听当事人的言语。” 第34章 受害者的诉求 异常者聚落的地下室基本没有人用过。 这座地下室还是预言者在久远的过去要求异常者们开挖的。虽然中途的铸造艰辛多了一点,遇上地下的石块之流还要费心挖掘,但因为是向地下开发空间,周围的环境阴冷潮湿,很对异常者的胃口,所以当时参与挖掘的人们意见倒不是很大。 开挖完成后,除了作血液冷藏库,这个地下室基本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用途。但现在不一样了——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室了。 没有关押囚犯的地下室,怎么能称得上地下室呢! 首领如是想着,踏着石板台阶往下走去。 粗重的呼吸声,铁链喀拉作响的撞击声。 状态似乎还不错——恢复能力可够好的。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那古怪的异常者坐在床边,身上的衣服还染着鲜血,单手拴在铁链上,固定在墙边,满身的狼狈相让首领都有些不忍了。 要不是他固执己见,本来,这时候他应该在地面上好好地住着,趁着雨天出去走动觅食和其他众多异常者一样,过着安乐的生活。 愚蠢。 首领心中升起一阵鄙夷。 他们彼此静默地对视片刻。 “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那异常者沙哑着嗓子开口询问,鲜红的眼眸像充血似的盯着首领。 “你是聚落的缺口。”首领晦涩不明地解释,“你流落在外就是我们的最大威胁。青春与永生,这个说法确实很有意思,可其他的秘密,我建议你还是先存在脑子里。” 因为对方的话语,城里投奔异常者的暗流在平常人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涌动,很快就能找到发泄的出口——不说别的,异常者能使人永生不死的说法就足以让一部分人蠢蠢欲动、急于投奔了。 首领笑了笑。 某种程度上,这个古怪的独行者确实给整个异常者聚落带来了长远角度上的益处。 “你还有机会,”首领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伸出橄榄枝,“我们仍愿意接纳你为聚落的一份子,只要你向我臣服。作为诚意,我和你透露一点消息,这一段时间你的周围有潜在的危险,为了你的安全,我们要求你在此停留,直到危险渡过……” “不必,阁下。”那异常者扯了扯手腕上的铁链,语气低微地回绝了来自聚落的好意。 首领为他的话眉间一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您动用额外力量保护我。若我命亡于此,一切都是天意,不必聚落费心。” 首领对他这种消极认命的态度很是不满。但因为感知到对方的让步,他又争取道:“人类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我们强大,你完全不必这样妄自菲薄……” 那异常者不作声了。 但首领分明看得出他的不服:“在那次雨天我见过你的力量与速度。如果你将心思用在正途上,一定能成为整个聚落的荣耀,到那时,你就是整个聚落的榜样……” 别提什么该死的荣耀,我从不攻击无辜者。 “……你也是整个聚落未来的希望,是值得敬佩的……” 伤害无辜者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首领诚恳地等着该隐回答。 对了,如果能帮助亚伯离开这个地方就更好了——说不定他就原谅我了。 “我接受命定的死亡。”该隐的语气像是在作结案陈词。 首领彻底没话说了,构建粗糙的地下室里一时间只有他重重的喘息声。 “总之,一切没有结束,你就别想离开聚落一步。这时候,你还是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吧。” 之后的几天,再没有一个人前来拜访该隐。 不过食物倒是会定时送过来——是梅里亚,那个该隐曾经救下,又主动投奔异常者的女孩。该隐不太确定让这人类女孩送来血碗的意义是什么—— 食物到底是那一小碗血水,还是这个鲜活的女孩? “您请用餐。”梅里亚的声音细微温柔,布置餐具的动作也轻盈灵活,根本看不出亚伯所形容的“面目狰狞地逃跑”的模样。 不过真实自我与表面自我的反差越大,才越好下手。 “没有其他异常者了吗?”该隐问。 “首领大人觉得我更适合。”梅里亚羞怯地向该隐鞠躬。 一旦成为食物储备,就像一个忠诚的奴仆,从心灵到身体无不臣服。 该隐清楚地知道每一个发展阶段。 所以哪一段防线最脆弱他也清清楚楚。 “城里的传闻你听说了吗?”该隐低声问。 “什么?”梅里亚迷惑地转过头来,“您说……城里?” 显然,她不明白该隐是如何得到城里消息的。 “有关青春与不死的传言。” “这个啊。”梅里亚眨眨眼,低下了头,“我对这个倒不是很在意。” “你在意的是首领会有越来越多的奴仆。” 梅里亚一惊,抬眼看了该隐一下,又飞速低下头:“您这是什么话。” 她的表情足以说明问题了。 对异常者而言,有固定的食物来源固然是好事,在进食过程中使人类产生的“满足感”也是加强联系的方式,但该隐曾一次次见证存在多个食物来源的同时,食物之间彼此倾轧斗争,以求获得“满足感”。 这里的异常者聚落发展还不完善,该隐的出手援助居然第一次说破了“蓄养食物”的秘密。所以,第一个食物来源在看见异常者对其他食物产生进食感时,那种噬心般的妒忌是一种绝不能忽略的强大力量。 梅里亚。 她将协助该隐从此脱身的第一候选。 我挽救你,你便回报我。 梅里亚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头脑还有些浑浑噩噩。 她确实被那异常者的话吓到了。 那些话她最近一直在想,只是不敢往深了想,却在刚才被一一戳破了。 还会有其他的人坐在首领的怀抱里,享受占有的满足感吗?那时候她该怎么办?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吗?祝福吗? 不不不,首领不会这样做的。 我是他唯一的进食选择。 虽然有维勒,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维勒,但我还是首领的第一个食物——我是不可取代的。 我的地位与他不同! 梅里亚脚步发飘地行经一个侧厅,被其中的景象惊得暗自喘息。 维勒——那个主动离开城市的青年,面色惨白地倚在窗边喘息着,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极为陶醉。 “你……你还好吗?”出于同为城市居民的好意,梅里亚开口问。 她在城里的时候就听说过维勒,是个令周围人几位头疼的男孩,从小就顽劣不堪,从小就是取笑女孩、打群架的一把好手。这一次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投奔异常者,梅里亚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我很好呀。”维勒嘻嘻笑着,“连续为三个哥哥提供血液,这种满足感你试过吗?” 他的语气十分诡异,眼角发红,嘴唇颤抖,怎么也不像正常人的模样。 三个异常者…… 梅里亚想想都觉得全身虚脱。首领因为享有饮用冷冻血液的权利,平日里对进食的要求不算太高,就算这样,梅里亚有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被进食之后头晕目眩——连续让三个异常者进食,那该失血成什么样啊! “可是哥哥们都太粗暴了。”维勒低低地喘了几口,才仰起脸,对着梅里亚露出笑容,“我还没向首领供奉过血液呢……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梅里亚心里蓦然涌上一阵怒意——就凭你这样四处哀求,放低身段的模样,还想让首领尝试一番?!真是痴人说梦! 但她脸上什么表情变化都没有,还是体贴道:“你先养好身体吧,维勒,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简直下一秒就要昏倒了。” 维勒只是傻笑,扭身往屋里的床铺去了。 梅里亚看着他栽倒在床上,心里恶意地想——你恐怕都不知道那是谁的床铺! 她愈发崇拜该隐了。 在该隐的指示下,梅里亚就着维勒的要求,顺水推舟把他介绍给了首领,然后,首领自然而然地因他脖颈上大大小小的血孔伤痕大发雷霆——不是心疼维勒的身体,而是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 看来异常者对食物的洁净也有要求。 这么想着,梅里亚更坚定了紧跟首领的念头,心里却也因首领频繁外出而愈发急躁。 如果哪一天,首领真的领回了新的食物,她该怎么办呢? 甘做其他人的食物是肯定不可能的,一旦那样,首领就会嫌弃她不再纯洁;可任由其他人与自己分享首领的血液?她不甘心。 思来想去,梅里亚还是决定向地下室里那个神秘的异常者求助。 他如今锁在深处,不会与其他人接触,向他探讨一番异常者的问题,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第35章 关键人物 异常者不可独行,独行即是罪行;同为不洁,便彼此亲近;清除所念,便彼此依凭。 首领几乎把这句话刻在脑海里了。 预言者总是这样丢下几句模糊不清的暗示后匆匆离去,所有破解的方法只能靠他们自己。 如果他的推测正确,独行的异常者如今已经安全地收纳在地下室,也因为染上梅里亚的鲜血而变得不洁。只有最后一句——清除所念,便彼此依凭,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异常者所念的是什么? 当时将那人从木屋带回聚落时,他特意吩咐过手下将里面的私人物品一同带回,不过就他所知,带回来的东西寥寥,仔细检查之后,也能确定全部都是城市的标准配置——茶杯啦,外套啦,餐巾啦,把他气得拍桌发怒。 这种一看就是城市配置的东西还往回带,简直没脑子。 “首领,”他的副手在一旁提醒道,“格塔最近总往城外的那个木屋跑,我们都觉得他是在与那个独行者相互联系,以求获得聚落里的情报。” “格塔可不是那么随意就相信异常者的人。”首领想也不想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他那么嫉恶如仇的人,看见我们恨不得一口把我们咬死,能和那独行者坐下来好好谈?” “但他们确实联系上了。”副手只能从事实中如此反推道,“难道中间有人牵线?” “中间人?”首领愣了一下。 他从没想过还有什么中间人能让护卫队长和异常者好好坐下来谈谈。 “什么人有这种能力?” “若说城里的居民,恐怕谁也不可能,不过联想到那独行者新到此地的身份……如果城里多出了什么人,那就只可能是外来者了。” “外来者。”首领的声音顿了一下,脑中似乎抓到了什么线索,“中间人是外来者?” “就是上次劝降梅里亚的陌生人吧。”副手猜测道,“面生,我们都不认识他。” “他是连接格塔和独行者的中介,既受格塔的器重,又得到独行者的信任……” 他们对视了一眼,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那么,如果独行者有任何‘所念’,而且不是什么器物,那就是人,是那个不属于异常者,却极受异常者认可的家伙……” “从他下手,先把这个可能性排除出去。” “但外来者总是受到护卫队的庇护,想除去他可不算容易。” “那就先把那个热心的队长除去,否则不是给我们自己添事端吗?” “格塔自身的武力和周围的防护可不一般……”提到这一点,副手难得有些犹豫,“一击即中可不简单。” “我不是要杀死他,那样耗时太长、风险太高。给他一点教训就行。我们的目的是把整个城市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这样外来者的周围才会出现空缺。” 副手恍然点头。 “动作要快。”首领言简意赅地嘱咐道,“预言者的话来都精准无误,如果我们这一次不抓紧时间,那种严重的后果我们都承担不起。” “你说,首领最近频繁离开?”该隐确认道。 “是这样的。”梅里亚紧张地点点头,“我也不太清楚他的目的地,不过应该是往城里去,我很担心他会找到其他的食物……” “那么你一定要弄清楚他进城的目的是什么。”该隐叮嘱道,“如果是为了新的食物,那你就要注重培养自己的新鲜血液;如果是为了其他目的,那就更糟了……” “更糟?”梅里亚心里一惊,“您能详细说说吗?” “如果他找到了新的兴趣,譬如特殊的血液供应者,病人,醉酒者,那么他的进食范围会骤然缩小,那时候,你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达到他的要求,反而有刻意为之的虚假感,只会增添他的反感。” 梅里亚因为这个可能性心里发慌:“我明白了,该隐阁下。我会多留意的……但,这可怎么问呢……” “不必惊慌,梅里亚。”该隐和声劝道,“如果你觉得直接问首领不好开口,那么就迂回地问问其他异常者,乃至其他的食物也可以。首领的计划不会密不透风——突破口总是有的,对不对?” 其他异常者梅里亚想也不愿想——光是看着他们那种垂涎的眼神,就足以让她毛骨悚然,全身发颤了。只有维勒,那个已经有些醉生梦死的男孩…… 梅里亚从地下室出来的时候,因为紧张,脚下险些打滑,却被首领及时扶住了。 “怎么,身体不舒服?”首领打量着她的苍白脸色。 梅里亚被他体贴的话语打动了,心底猛地涌上一股倾诉的欲望—— 她想告诉他,她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食物,是最特别的存在。她不愿受地下室里那奇怪的异常者指引,在他的背后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小动作。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该这样满是提防和戒备! 但所有的话在最后一秒堵在了喉咙里。 梅里亚清楚,自己的特殊性只是暂时的。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维勒进入异常者聚落,这是无可避免的趋势。 只有听从地下室里那人的建议,她才能尽可能长久地将首领抓在手心——维勒上次被罚已经证明了他的意见是多么正确。 首领注视着女孩脸色微变,最终低声开口:“阁下,我只是一直在担心您的安危。毕竟向城里去还是太危险了……” 首领被她细声细气的声音逗笑了:“别担心,梅里亚,我只是在保证聚落的安全。” “您上一次将我丢在屋里,突然前去大厅,实在是把我吓到了。我一直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梅里亚抬眼望了一眼首领,接着迅速收回眼神,似乎是害怕激怒对方,声音愈发轻微。 首领耐心地听她说完,这才开口解释道:“上一次是贵客来到聚落,我同你说过了。预言者,你还记得吗?他的话会影响整个聚落未来的发展,所以我一定要给足他面子。” “预言者?”梅里亚好奇地问。 不过首领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上心:“他已经走了,与你也没有关系。你只要在聚落里好好呆着,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是的,照顾好我的身体,以便为您奉上最新鲜、最甘美的血液。 一想到这里,梅里亚又觉得两腿发软,不过迅速绷直身子,以掩饰那种无力感。 现在不是显示柔弱的时候。 什么预言者?什么聚落发展?我已经是这个聚落的一份子了,我有权知道一切! 但是从首领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梅里亚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她只能再去问问维勒——他接触过那么多异常者,说不定知道什么消息。 “预言者?”听到这个词,维勒的昏沉目光微微一亮,“我确实听人说起过。”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梅里亚迫不及待地追问。 “哈——能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人,留下一句奇奇怪怪的话,最后又神神秘秘地消失了,没头没脑的。”维勒嗬嗬笑了两声,“你可是首领身边的人。怎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梅里亚的脸颊微微涨红,示弱道:“首领不愿与我分享聚落里的事务……” “可怜鬼。”维勒嗤笑一声,“我只知道,最近有不少人在外面踩点,也许守卫队长要倒霉了……” “格塔队长?”梅里亚吃了一惊。 “你担心他?”维勒瞥了她一眼,“他以前当着所有邻居的面罚我向我爸妈道歉,害我丢光了面子——我巴不得他遭殃呢。” 梅里亚极快地反应过来:“我当然不担心,只是惊讶而已。格塔队长那么厉害,谁能伤到他?” “伤到人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可格塔又不是最终的目标。” “最终?“ 维勒又嗬嗬笑了两声:“我不太清楚……总之,要搞破坏了,我只期待这一件事。” “破坏?”梅里亚愣愣地重复道。 “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这么说。” 彼时,赛特在自己的屋子里写写画画,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 “代言人阁下!”外面的急促地敲了敲门,不顾赛特回应,立刻推门而入,“格塔队长受到异常者攻击,现在刚刚送到医院!” “格塔遇袭?”赛特的表情还算镇静,“我去看看。” 看着赛特的镇定模样,原本心里发慌的通告者心里也平静了一点——他没想到向来强大的守卫队长有一天也会被异常者攻击得手,但在神明代言人的淡定神情下,那种慌乱感也开始弱化。 通告者在前面领路,低声向代言人汇报着情况,两人匆匆向医院赶过去。 赛特到的时候,病房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城主、护卫队员、医护人员、亚伯等平日里的朋友们都守在走廊里。隔着窗户,可以看见格塔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纱布绕着脖颈缠了一圈又一圈,又用厚厚的夹板固定住,难以想象伤口是怎样的惨状。 “颈部有撕裂伤,攻击者身上携带了毒物,幸好遇袭地点离白塔近,在白塔里接受贝里殿下的祝福后,他现在的状态还好……”旁边的护士小声向一旁的城主介绍道。 所有人都表情肃穆。 “为什么异常者会冒着阳光向格塔下手?”城主的目光在几个守卫之间游移,“他们突然间受了什么刺激?谁来给我一个解释?” 没人能给他解释。 “城里决定放弃叛逃的梅里亚和维勒,队长最近一直忙于安抚居民,没怎么出城,也没有接触异常者,我们实在找不出疑点……” “之前呢?之前格塔和异常者接触过吗?” “队长和异常者接触最多的可能就是在城外的木屋了,那里住着外来者和异常者。有一段时间,队长经常前去拜访……” “那个异常者也在最近投奔了聚落,现在再回去找,肯定是找不到人的……” 几个守卫你一言我一句地补充着。 “是谁攻击的,你们有人看到吗?” “异常者基本都是一个模样,我们实在没看清细节……” “发生得太快了,出乎意料……” “就我所知,队长所知的‘异常者使人青春永驻’一类的说法就是从那里流传出来的。” “这个说法实在害人不浅!” “是啊,整个城里都因为这类话人心惶惶……” …… 亚伯走在医院的走道上,心里极度恼火,步伐都有些紊乱。 因为过去的罪行,该隐成为贝里殿下的目标;因为异常者的身份,所有人都认定他邪恶不堪,不得接近。 亚伯承认这种推定适用于大部分异常者,但该隐和他们不一样。 他甚至出手帮了遇袭的少女,还向城里透露了受异常者操控的细节。居民被自己的负面欲望引诱,却把所有罪过又推到该隐身上! 医院走廊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幅幅油画全身像,都是前代的名医或贡献颇大的人们,仪容俱佳,在底端注明了其身份与生平。 亚伯怒气冲冲地一路向前走,突然被最后一幅画像吸引了目光。 他加快脚步来到走廊深处,打量着眼前的画像。 这幅画像比其他的画都大,下面的介绍栏里写着“贝里殿下”。 这就是贝里殿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不认识,这是肯定的。 贝里殿下看起来像个最最普通的少年,全身倚在宽大的圆形椅里,黑色的短发翻卷着落在耳畔,眼睛半睁半闭,一副没睡醒的困倦模样。 赛特也是一副少年的模样,但与贝里的“少年”不同。赛特是活跃,而贝里是懒散,两者之间的差别非常明显—— 亚伯不由得有些迷惑。 这样散漫的模样,会是一城的神明? “图书馆里也有贝里殿下的事迹,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之后去看看。”赛特站在走廊远处出言道。 亚伯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藏书不多,毕竟整个城市发展的时间也不长,而且城里稳定,对异常者了解的又不多,藏书也多是幻想故事。” “相比贝里殿下,我对光暗的平衡更感兴趣。”亚伯开口道,“图书馆能找到有关光暗的书籍吗?” “那是一个比较高深的话题了。”赛特回答他,“图书馆也许有相关的书籍,不过是否可信就要看其中的说法了。” “你的话可信吗?”亚伯问。 “……什么?” “你的话,”亚伯耐心地重复道,“可信吗?” 赛特只是皱眉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问题。 亚伯定定地回看对方。 赛特的那种奇怪表情又出现了。 涉及到光暗的理论时,他的话就显得不坚定。 一切从亚伯询问自己的角色开始显露端倪。 如果那句“该隐的力量还没有完全展示出来”是敷衍,那么—— 我与该隐的力量相等且相对? 这预示了什么?在离开这里的过程中又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能以此为基石扳倒贝里殿下那看似没有回转余地的要求吗? 第36章 最终决定 格塔遇袭的消息传到梅里亚的耳朵里时,着实让她惊呆了。 虽然那时从医院里逃出来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对格塔和他的护卫队的怒火——如果不是他们,她的首领就不会受到这么多的折磨和苦难,在这样阴暗破败的地方艰难求生——但后来冷静下来之后,梅里亚承认,格塔尽到了保护一城居民的职责。作为一个护卫队长,他是合格的。 “格塔队长受伤了,我觉得这不太对……”梅里亚颤着声音告诉该隐,“他们伤害其他人也就算了,格塔队长,他可是一城的安危象征,如果连他都受到袭击,那整个城市的安危岂不是岌岌可危?” 该隐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鼓励她把话说完。 梅里亚的声音哽了一下:“我担心的是我的母亲。她原本安宁地生活在城里,有护卫队长的庇护。可现在,队长都受到伤害,她心里一定害怕极了……” 该隐在心里默默问——那你当初放弃自己的母亲,投奔异常者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梅里亚的叙述还在继续:“我向首领献上血液,这是我的决定,但其他的无辜者绝不能受到伤害,首领他……我希望他也不会对他们产生渴求。” 占有永远是双向的。 该隐等待多日的突破点终于出现了。 “我能帮你,梅里亚。”该隐盯住女孩的眼眸,凝神道,“我能帮你克制首领的欲望,让他只对你一个人上瘾,只渴求你的血液。但是我需要你的认可和协助。” “认、认可?”梅里亚望着那对血红色的瞳孔,一时间,思绪纷乱。 “我是外来的异常者,我不属于这里。帮助你克制首领之后,我就会离开,绝不打扰你们的未来,相应地,你要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帮你。” “怎、怎么帮你?” “下一次过来的时候,带一把餐刀。” “餐刀……?” “对。一把餐刀。” 梅里亚满眼都是那对鲜红如血的瞳孔,整个人仿佛落入一片红得发黑的鲜血漩涡之中,眼前一阵阵眩晕,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一把餐刀。 她在心里叮嘱自己。 餐刀…… 给谁呢? 管他给谁呢。 反正,有一把餐刀,首领就不会去找其他的人、要喝他们的血了。 她脚步虚浮地离开地牢,遥遥望着熟悉的城池,可看了半天,只看见一只乌鸦从远方的树梢扑棱棱地飞起,身后卷起一片阴郁的云。 有人敲响房门。 亚伯满眼血丝地去应门,憔悴的模样把赛特吓了一跳:“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该隐一边忍受饥饿,一边在聚落里生死不明;格塔刚刚受到异常者的袭击,安危不明;你还要求我把该隐杀死才能离开这里,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模样?”亚伯的声音因多夜未眠而异常嘶哑,语气里的质问也愈发不加遮掩。 赛特只是微笑:“别这样想。只要你动动手,既给了该隐解脱,又能离开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双赢的结局,不是吗?” “他的结局不该由我做主!” “那你们的未来就是死局。”赛特的回答也毫不客气,“如果上一次该隐所言不假,那么他从到这里以来就处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你不尽早解决他,就是给了他纵容本性、失去底线的机会。” 亚伯被他说得两眼通红:“你这是没有缘由的猜测!” “我说的是必将发生的事实。” 屋里一片死寂。 “成为异常者不是他自己选的路。”最终,亚伯虚弱地分辩道。 “但是木已成舟。”赛特爱莫能助地摊手,“接受现实吧,亚伯。” “你怎么证明自己的举动就是正确的,赛特?”亚伯问他。 少年人微微笑了:“贝里殿下的事迹还传颂一天,我就是他的代言者、荣耀的见证者。” “那么没有传奇事迹的普通人呢?他们该怎样证明?” “只有他们所爱之人的记忆能够证明。”赛特的声音显出怜悯,“可一旦那些脆弱的记忆与死亡一齐消逝,他们就再也没法证明了。” 亚伯仰脸望着天花板,半晌,喃喃道:“真是悲哀。” “是啊,无法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最悲哀不过了。”赛特轻敲手背,“不过也别提这么远的事情,亚伯。你所爱的人又在哪里,谁来为你证明过去呢?” 思绪空茫,万物混沌。 有人问:你所爱的人在哪里呢? 亚伯觉得万分委屈。 他连自己的过去都想不起来,又谈什么爱恨情仇? 整个世界只有该隐一个同伴可供凭依罢了。 该隐。 亚伯想着这个短促的名字,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该隐的那首短歌—— 忏悔有路,天堂无门;阳光烈狱,向死而生。 该隐应该是想忏悔的。 他想赎罪——向已死的受害者赎罪。 如果那受害者看见他现在这副凄惨的模样,不知道会不会原谅他。 亚伯又想起在蛾摩拉的地牢里,对方那赤红的瞳孔在烛灯的光焰里流转着微光,宛如一对晶莹的红宝石。 他描述自己的过去之时,模样乖巧而温和,似乎确实为了以往的罪过而大幅地改变了自身的性格。 亚伯替该隐祝福——如果他真的能有一个赎罪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自己呢? 亚伯想。 我做过什么错事吗?不然为什么一次次在这种怪异的城市间穿行,接受死亡、奔逃和击打的折磨? 脑中空空。 亚伯迷茫地想。 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记忆确实是一种脆弱的东西。 那么这座城市呢?城市本身哪里问题? 贝里殿下到底是谁,为什么偏偏将自己和该隐放到了对立面上? 我不会出手伤害该隐。我们彼此用死亡换得了脱离蛾摩拉的生机。 如果贝里殿下的目的是让我们自相残杀,那他要失望了。 我没有记忆,没有过去,整个人如同无根浮萍,随波逐流,所知所见的一座座城市也处处透着诡异——这绝不是我最终安身立命之地。 信任是我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仅存的东西,像一条线似的,一头牵在自己手上,另一头牵在该隐手上。 如果对方没有提前放手,我必以同等的信任回报他。 没有了格塔,守卫队前来探望的频率明显低了许多。不过亚伯并不在意:这种时候,守在格塔身边等他康复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现在终日困在城里,屋子都有庇护之力,又何必担心安危?唯一让他挂心的是上一次在梦境里看见该隐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每每回忆起来,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该隐那种崩溃的状态着实把他吓到了。 但是此后的几日,他再没梦见该隐,也不知道那梦境到底是不是“现实”。但那种诡异的预兆感死死压在亚伯的心头,让他好几天没睡好觉。 站在日光明朗的院子里,亚伯闭上眼睛,任由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自己的脸颊和发顶,静默地感受着其中的温热与宽宏。 脑中一片纷杂,却捉不住其中的片段。 无数思绪从罅隙间不受控地溜走,这种失控感让亚伯微微皱起眉。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剧烈的恐慌席卷他的脑海。 亚伯猛地睁开眼睛。 雨水的湿润气息裹挟着凉风从城外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 赛特凝视着窗外风雨欲来的漆黑天色,手中的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深褐色的咖啡。 通报者顾不得礼节,推门而入:“阁下,异常者突然攻进来了!” “往外来者暂住的区域去的?” 赛特的描述过于精准,通报者不由得有些惊奇:“正是这样,阁下。” 赛特的语气不慌不忙:“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乌云从东边飘来了,不过雨势不大。” “城西的麦田呢?” “麦田那一块似乎没有下雨。” “我知道了。”赛特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外来者吧,他恐怕撑不了太久。” “好的,阁下。” 前面的人脚步匆匆地先出了屋子。 赛特回头望了一眼红砖墙上的黑白画。 他举起了自己的咖啡勺。 深褐色的液体滴落在咖啡杯里,将先前搅起的涟漪撞碎。 勺子对准了画作,微微一转。 左白右黑的画作自发旋转起来。 九十度。 一百八十度。 左黑右白。 赛特满意地点点头,将勺子重新推进咖啡杯里。 该隐脚尖一勾,手上的锁链向下坠落时,只在地上拍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梅里亚呆呆地站在一旁,神色恍然,显然还沉浸在该隐制造出的幻象之中。 不过那些都不是重点了。 该隐分明听见了亚伯的喃喃自语。 他此刻身处异常者聚落的地下,无论怎么想,“听见亚伯”这事也有点太离奇了。 可他真的听到了。 该隐屏息,试探着倾听其中的细节。 一声压低了嗓子的吼叫。 衣料摩擦。 皮肤接触硬质平面,大概是地面。 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该隐的脑海里。 风声。 脚步,步伐凌乱。 一声压抑的低呼。 该隐猛地察觉了异常。 但是太迟了—— “死吧!” 有人低吼一声,声音骤然变大。 该隐想起了梅里亚所说的“预言”。 “清除”? 他们的清除目标难道是亚伯?! 脑中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几乎压倒了该隐其他所有的感知系统。 他翻身从所在的草垛上跃下,撞开地下室的木板门,向着城里奔去,完全顾不得披上黑袍。 赛特赶到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已开始对亚伯做紧急处理,满地的血液把翠绿的草坪染得一片斑驳。 有那么一瞬间,赛特感受到了心悸:“亚伯?亚伯?” 亚伯的脖颈上同格塔一样,缠了厚厚一层白纱,此刻虚弱地垂首,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赛特转头去问一旁的医师。 “脖颈上有撕裂出血,所幸异常者没有用武器,所以不算太严重。”医师尽责地汇报,“但是现在有不正常的发热和抽搐,我想他这是感染了和格塔阁下一样的毒素了。” “怎么解?” “城里人我们还能试试贝里殿下的祝福,城外人没有接触过贝里殿下,估计承受不住。” “没有其他方法了?” “您可以这么说,没有其他稳妥的方案了。我们现在还是先把他送进室内,再观察……” 外围又传来一片骚动。 “异常者!”有人尖叫。 一个影子落到赛特的身边——准确来说,是亚伯的身边。 一个小护士转身就跑,激起一片溃逃之势。守在外围的士兵立刻举着□□攻进来,却被赛特抬手劝退了。 代言者仰脸,眯着眼睛瞧了瞧天空中的稀薄云层,又满不在乎地蹲下身。 该隐原本正在检查亚伯的身体,留意到赛特的动作,立刻将亚伯拥进怀里,警醒地打量着对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贝里殿下的代言者。”赛特自我介绍道。 “为什么针对我?” “我什么时候针对你了?”赛特迷惑地问。 该隐不想和他废话,转而又去查看亚伯的伤势。 “皮外伤。”赛特在一旁开口。 该隐用余光斜了他一眼。 “但如果你不尽快把他送出白夜之城,他恐怕熬不过今天。” “怎么回事?” “异常者的牙齿里藏了东西。”赛特指指自己的牙齿,“幸好城里的防护工作做得好,没让他完全得逞,只是有一部分毒素渗进去了。亚伯不属于这里,根本抵抗不了这里的病毒,最多一天,最短半天,他就又要承受一次死亡的苦楚了。” 又。 “你的所言没有谎言?”该隐问他。 他的表情很严肃。 赛特笑了,但语气也很严肃:“我所言者,是真话亦是全部的真话。” “谁想让我死?” “贝里殿下要你死。” “为什么?” “时间会解答一切。” 该隐握紧了亚伯的手。 无人回应。 亚伯全身发烫,脸上散步着异样的潮红。 阳光已经从云中显出。第一缕光线落在亚伯的发顶,将那湿漉漉的亚麻色卷发映得泛起柔和的光泽。第二缕光线落在该隐的肩上,皮肤由内而外点燃,将衣服灼出了一个小洞。 “你带他走。”该隐开了口。 “……不行。” 一个低微的声音打断了赛特将要出口的“好”。 亚伯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是执着地否定道:“该隐,你不能这样。” 他的嗓子隐哑,只能发出气音。 “我可以。”该隐自我肯定道,“你要尽快从白塔离开,不然就会有危险。” “可你会死。”亚伯抓住对方的手,但已经没力气用力了。 “如果像蛾摩拉一样,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该隐宽慰他。 “你别这样,我的存活……”亚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能继续开口,“我的存活不能建立在你的死亡之上。” “没关系,我愿意。” 亚伯短促地笑了一声,但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愿意……” “这可由不得你……如果阳光没有用该怎么办?”后半句话是该隐对赛特问的。 “不会的,阳光是最好的除菌剂。”赛特这么回答。 他的这番讽喻让该隐的神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沉静地颔首:“我该去哪里?” “城外西面的农田。” “你先带他回室内。” 亚伯被他们的自说自话气得头晕,从该隐的怀中翻身出来,摔坐在地面上,愤怒地喊出了声:“你们——凭什么忽略我的话?” “我不能让你死。”该隐蹲下来。 他望见亚伯不可思议的表情:“所以你让我看着你死?” 该隐的下颌抵着亚伯的前额,小声告诉他:“我们不一样,亚伯,我罪有应得。” 亚伯听不懂他的意思,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你说清……” 但该隐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他的后背已经开始渗血了。焦黑的皮肉和鲜红的血液在皮肤上画出一片怪异的纹路。 “该隐!” “同他告别吧,亚伯。”赛特也蹲在亚伯身边,劝慰道。 他这话激得病人又一阵急促的咳嗽。 亚伯剧烈地喘息着,双臂发软,几乎撑不住坐姿。 赛特连忙扶住病患:“冷静,亚伯。” 缩在屋里的人们看见异常者离去,又受到阳光鼓舞,渐渐从楼里走出来,聚拢回来。 “赛特阁下,现在怎么办?” “将亚伯送往白塔,光暗失衡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的视角跳得貌似有点多。 我发现行文节奏是不是有点快了 _(:з)∠)_ 第37章 重归平衡 首领听见地下室发出的巨大撞击声,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 “那人跑了,而且梅里亚那时候正在地下室……”异常者把后面的猜测藏进心里。 首领已经顾不上梅里亚了:“这次我亲自去,杀了那外来人,要么把该隐带回来——” “不不,您听我说,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一定是医院,周围到处都是能把他救下来的人和设备,所以我们去了也没有用……” “所以?” “您想想,外来人确实被攻击了,绝对撑不过这今天。如果该隐真的留意那人,发现了他的状况,一定会试图挽救他的性命。他要么会回来找我们寻求解药,要么就干脆听从代言人的命令,直接选择 ‘自我牺牲’了……” “绝对不行!预言者所说的人很可能就是他!我们绝不能任他送死,那样整个聚落都有危险!” “但第二种方法的可能性才大,首领。该隐现在不会信任我们的,第一种方法的可能性小而又小。我们只能尽快阻止他的自我毁灭……” “自我毁灭就是遵从代言人的要求?牺牲地点在哪里?”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走,去找!”首领怒喝一声,“一批留在城外,一批去城内,一定要把他拦下来!” 阴云裹挟着湿气向城外飘动。 借助云层疏落的阴影,该隐径直奔往城西,一路无人阻拦。在雨天,没有人敢以性命为赌注出门,躲进屋里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沿着小路翻过城墙,出了城再往西面走是一片金灿灿的麦地。 该隐的脚步慢下,眼底被铺天盖地的金色刺得阵阵跳痛。 暂借流云的遮蔽,他还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体面地迎接最后的结局。 该隐想起了之前赛特将他吊在树上的那一次。 阳光烈狱,向死而生。 这话原先听起来像诅咒,可眼下,他越发觉得这是一句祝福。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云彩稀薄了一些,身上的温度开始升高。 麦地也是一个好地方。高高的麦秆在微风中摇摆,饱满的穗子摩挲着裸露在外的皮肤,触感柔和,又有几分尖锐。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最初他和亚伯也是在这样的旷野里生活着。牲畜,农田,还有彼此唯一的依靠。 略带湿气的松软泥土扯着他的鞋底,拦着他前行。 该隐随手摘下一株麦穗,还在琢磨赛特的身份。 为什么一定是自己和亚伯?难道就这么巧吗? 贝里殿下……会和自己的罪行有关吗? 以自己的死亡为代价将亚伯带离困境,这算是一种赎罪的方式吗? 灿烂的阳光热烈地拥抱农田,该隐的头顶传来炙热的烘烤感。 远处奔来了两个黑袍的异常者。 该隐倾身跪在农田里,膝盖和手心蹭得满是尘垢。 他将脸颊藏进臂弯里,感受着后背迅速升温。 亚伯。 在麦秆的细微阴影中,该隐想起了自己的“本意”。 我在赎罪了。 我愿意以死换取你的原谅。 可我没法告诉你,你也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这可怎么办? 我的种种行为……应该算有意义吧? 火焰烤灼着他的脖颈。 烫。 该隐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连游移在面前的气息都带着强烈的焦灼感。 疼。 如果在蛾摩拉的时候,他更小心一点就好了。 如果亚伯没有受到伤害就好了。 那么,他们穿行在两个城市之间,就是该隐为亚伯死了两次——这是迟到的忏悔,所以惩罚加倍也是应该的——你会因此原谅我的一时冲动吗? 一时冲动。 该隐想到这里,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都快忘了。 亚伯能这么平静地和他相处,完全是因为他对以往一无所知。 如果他想起了过去…… 可如果他想不起过去…… 麦田里有一片麦秆的怪异地向四周倾倒。 远处的两个 “异常者”对视一眼,向着麦田靠近。 可他们前进的速度远没有阳光直射的速度快。 麦田里升起一簇明亮的火光。 两人在田埂边齐齐停下脚步。 “你看到了?” “里面是人。” “肯定是那个……独行者。”其中一人吞了口口水,“他居然没穿外套。” 火光灼灼,从麦田中央开始燃烧,又蔓延到四周的干燥作物上,顿时铺出一大片焰色。 “他死了?” “死定了。” “怎么办?” “不用我们问,这种火光肯定都能看得见。” 这光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死了?”首领匆匆赶到,怒喝出声,“他怎么死了?” 没人应声。 “未来要出问题了!你们这群蠢货!”首领怒气冲冲地向着所有人喝道,“我们承受不起预言者所说的后果!” 时隔多日,亚伯终于又看见了那座白塔。 上一次看见还是在那个石窟中,从上而下望过去,处处是精雕细刻的图案花纹,纯洁无暇,美不胜收。 但此刻,白塔就像一座坟墓。 这种想法让亚伯急促地喘息起来,可空气完全吸不进肺里。 在空气中溺亡的想法让他痛苦地攥紧了衣领。 “很快就结束了。” 有人在他身边劝慰道。 死亡吗? “都离开这里,塔要启动了。” 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了。 我要回到石窟之中了? 该隐会在那里等我吗? 我要向他道歉。我连累他一次次经受死亡的折磨,那种感觉必定不太好受。 该隐…… 亚伯跪倒在冰凉的水晶地面。 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绽出明丽绚烂、纷繁复杂的色彩。 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收缩、膨胀。 毒药。 他还记得脖子被异常者撕下一块肉的痛楚。 他瘫坐在地面,双手颤抖。白塔顶端的柔和光芒不断扩大,渐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明之中。 我要死了,亚伯心想,要回到石窟中了。 石窟。 最后一秒,他心里惦记的还是该隐抵着他额头的那一刻。他能感知到该隐心里那种既绝望又解脱的复杂心理。 他在想什么呢? 带着这种迷惑感,他向后仰倒,却没撞上坚硬的水晶地面,而是栽进了一片明亮的光海。 石窟沉默着,亚伯也沉默着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石窟本身——与杂草、砖瓦融为一体,整个人——整个建筑弯曲着,笼罩着那方高高的平顶金字塔。 这种感觉不好描述。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经是什么模样。人类?洞穴?瞳孔?知觉?没有区别。所知所念全部融为一体。 他只是凝视着下方的那方金字塔,长久地凝视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月。 终于,石窟里有了变化。 那方棺材的棺盖无声地移动起来了。 沉重的石板砸在地上,发出低而闷的撞击声。棺材里的人扶着棺沿坐起身,急促地喘息着,四下里张望着。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不过显然没找到,表情由紧张到失望,变化得格外明显。 有点可怜。 坚硬的石棺里没有其他多余的铺垫物,也不知道那人在里面躺了多久,只是起身的时候动作僵硬,先是半跪在棺材里,最后扶着棺材的边缘,□□着直起了腰。 他跨出棺材,身上簌簌落着焦黑色的灰。一束麦穗从他的睡袍上飘向地面,又被那人紧紧攥进手里。穗杆在烛光下泛着金色的亮光,闪着矿物般莹亮坚硬的色泽。 亚伯看着那人拖着虚弱的脚步来到棺材旁的祭台前,将麦穗摆在台上。 那里已经放了一小块鲜红的血肉,再加上这株麦穗,似乎在进行特别的祭祀。 那人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祭台,良久,揉了揉眼睛。 亚伯很担心他手背上的灰尘会不会被揉进眼里去。 他踏着楼梯向下走去。 第三扇门已经出现了,亚伯早就感应到了——那人把麦穗放到祭台上的时候,下方就多出了一个出口。 那人来到新的出口前,费力地将沉重的铜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逸出一阵阴郁的冰冷气息,却丝毫没有阻止那人的脚步。 亚伯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门里。 但门没有合上。 亚伯从高处轻盈地落下,像一道青烟、一阵微风,沿着门缝钻进身去。 他很好奇那人的身份。 他也想看一看门后的世界。 第38章 小孩子 “叛徒!是你背叛了我,泄露了我们的秘密!” “但所有的起因都是你!” “你怎么敢这么说?是你采纳了我的意见,现在又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你为什么提出意见?你打的什么主意?” “你的意思是让我永远闭嘴?永远不再打扰你?你做梦——” 有人在争吵。 亚伯睁眼的瞬间,视线一片模糊,一块急速飞来的影子擦向着他的脸撞过来。 他脑子里还有些发懵,根本想不起躲避,脸颊顿时被尖锐的物体划出了口子——所幸,也只是一道口子,那东西就“啪”地在身后的墙壁上撞成了碎末。 一块陶片。 亚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倒退,直到扶住了后方的桌子才停下脚步。 入手的油腻质感吓得他后背一阵发麻。他扭头望了一眼,看见桌子上沾着一层油光,似乎是汤渍粘在桌上没清理掉。 对面的一男一女被他的动作吸引,都瞪着他。 这是哪里? 我为什么要仰视他们? 我怎么变矮了? “别伤到孩子!”男人转过头去,朝着女人低吼道。 但对方的声音比他高昂得多:“那你别整天念着那些旧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我看了就来气!” 屋里的争执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个更加愤怒的声音:“你们干什么?” 一个孩子的身形逆着光显现出来。 那人举起手中的木柴,狠狠砸在地上:“来我家捣乱?经过我同意了吗?!” 木柴质地并不硬,在地面应声崩裂,飞溅的木渣把众人惊呆了。 屋里一时间没有人开口。 “都滚远点!” 最后这句逐客令实在不客气,女人骂了一声“小野狗”,转身离去。 男人瞧了一眼亚伯,一言不发地扭过头,也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亚伯和门口的少年。 满地的碎陶木渣,还有一桌泼翻的汤水,简陋的砖墙四面龟裂,几乎能看见屋外的景象。 亚伯环顾四周,望见厨房的位置,连忙去寻洗手池——手上的油渍要赶紧洗干净,脸上的伤口也该处理一下。 少年从后面跟上来,原本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亚伯清洗手指,但又注意到他擦拭脸颊的动作,顿时紧张起来,上前拉住亚伯的肩膀,打量他的脸颊:“划到了?疼不疼?” 亚伯偏过头,顿时被孩子的模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呃,我没事……” 这——这是小时候的该隐吗? 眼前这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几乎是该隐的缩小版,原本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现在变成了胖乎乎的圆脸蛋,但灿金的短发没有变化,甚至比长大后更加明亮。白嫩的脸颊上蹭着道道土痕,不知道是不是玩闹时留下的痕迹。唯一与该隐出入较大的是那对眼眸,不再是染血般的鲜红,而呈现出湿润明亮的碧蓝,如同泛着粼粼波光的大海,蕴含着发自内心的关切。 “你是……”亚伯不太确定地唤道,“该隐?” “嗯?”对方只顾着端详他脸颊上的伤痕,低声安慰道,“你别怕,有哥哥在。” 真的是该隐! “哥哥”又是怎么回事? 亚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犹豫了一下,才慎重地问:“你还记得白夜之城吗?” “什么?” “蛾摩拉?” “你被那女人碰坏脑袋了?”该隐抬起头来打量着亚伯的神情,“他们也就敢趁我不在的时候乱来。以后你紧跟着我,咱们别离得太远。” “他们是谁?”亚伯问。 该隐这回的眼神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怎么了? “你原来叫她母亲。” ……我听到了什么? 亚伯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严重冲击:“刚刚那是……?” 他卡了半天,也没说得出口。 该隐微微叹气:“你真的被吓到了,亚伯?我带你出去散散步吧。” 他牵着亚伯的手往屋外走。 这可怎么办?唯一正常的该隐都变成这副模样了。 亚伯暗自发愁。 屋外是一片斑斓的金色麦田。阳光下,麦穗上闪烁着点点金光,宛如波涛起伏的海洋。植物的清朗香气中混杂着泥土的厚重气息,纯粹的自然风景着实让亚伯感动。 从压抑的蛾摩拉到怪异的白夜城,有多久没看见这种平静的自然风光了? 该隐牵着他,手里还没放开:“他们吵架,我们就走得远远的,你一定要记得。” “他们吵架?”亚伯问,“你说的是……是……” “就他俩。”该隐抬头望向兄长,“你原来叫父母不是叫得挺高兴嘛?” 亚伯尴尬地转开眼睛。 他的注意力被田边的一个影子吸引了。 一条小红蛇。 该隐拉着亚伯后退几步把他护在身后,自己却蹲到田边,从地上拿起一支木条。 小蛇凶狠地吐着信子,发出了“嘶嘶”的警告声。 “你上次才说吃腻了鱼肉,”该隐的下一句话让亚伯有些吃惊,“这次我带你尝尝烤蛇。” “你敢吃蛇肉?”亚伯有些吃惊。 “这有什么不敢的?”该隐按着亚伯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你靠后。” 亚伯看着孩子与蛇之间的距离,不禁担心:“我来吧?” 虽然这蛇看着挺吓人的,但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他前面替他挡着,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该隐坚决地把他拦了下来:“到后面去,你比我小多了!” “被咬到了怎么办?” “以前我也抓过,你忘了?”该隐又一次挥手,这回动作显得不耐烦了。 亚伯只好闭嘴退后,心里暗自祈祷这蛇没毒。 该隐打蛇的动作根本算不上熟练,顶多称得上身姿敏捷、能退能进,多次避让后终于一棍子敲在蛇头上,打得它盘曲摇晃,这时候趁胜追击,砸烂了蛇头,用棍一挑,抓进手里。 他得意洋洋地冲亚伯甩了甩蛇身。 亚伯看见稀烂的蛇头,头皮有点发麻:“你……我们上次吃的也是这种蛇?” “上次是绿色的,这次是红色的,可不一样。” “会不会有毒?”亚伯吓唬他,“吃了要出问题的。” 之前是蔓红果,然后是人血,现在换了蛇肉——怎么就没见该隐吃点正常的东西? 该隐显然不会被弟弟的话吓到,但还是侧过头来:“会出什么问题?” “中毒、高烧,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 “随便吧,”该隐毫不在乎地摆手,“这种小事,早就习惯了。” 这话把亚伯噎住了。 ——这算小事? “你那是什么表情?”该隐拍拍他的发顶,“在床上躺一躺就好了。” “那得多难受?”亚伯快步上前,打量着该隐的脸色,“他们……他们怎么不来照顾我们?” “什么照顾?” “帮你……帮我们准备食物、收拾屋子之类的?” “为什么要来照顾我们?” 这个问题把亚伯问倒了:“这……这是父母的职责啊!” “职责?”该隐显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我们一直自己过的。他们住的地方离我们那么远,才懒得来看我们呢。” 这是什么父母?把自己的孩子丢在一个地方,自己却住在另一个地方?培养独立性吗? “他们住在哪里?”亚伯问。 “亚伯,你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怎么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该隐迷惑地倾身,打量亚伯的模样,“我指给你看看吧。” 十岁的孩子半跪在地上,环抱另一个孩子的双膝,猛一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看——”该隐向左转,调整了一下方向,“那边,山丘,再往后边去,河流。他们住得离河不远。” 该隐只提到了两个地方,山丘和河流。从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来看,山丘距离他们至少有半小时的路程,起伏的地平线将河流完全挡住,看不出住宅的所在。 “他们平时不过来,只有我们在这里住?” “你还希望他们来?天天都吵成那个样子,我头都疼。” “为什么吵啊?” “好像是因为苹果吧……不知道,他们从来没说过。” 苹果?因为水果吵架? 亚伯又望向远处,但强烈的阳光下,远处的景物还是一片朦胧,看不真切:“但如果他们不来照顾你——照顾我们……” 该隐又笑了,语气里带上了讽刺:“他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一个孩子能以讽刺的语气评价父母,这是亚伯没有想象过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该隐又牵起亚伯的手。 “太奇怪了……”亚伯只顾着喃喃自语。 又是一个和先前的蛾摩拉、白夜城一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的人倒是更少了,就剩下四个——会有敌对的势力隐藏其中吗? “别奇怪了,亚伯,我带你烤蛇去!” 他们回到先前的屋子附近,该隐轻车熟路地从屋里抱出木柴、石刀,去头、水煮、剥皮、剔除内脏、切段、穿条、上火翻烤。 亚伯真不愿去想他为什么这么熟练。 “不舒服吗?”该隐瞧见亚伯脸色纠结,十分不解。 “不不,我只是觉得你……你做的越来越好了。” 该隐闻言,得意地点头:“那是自然。” “那平时有邻居来看看我们吗?” “什么是邻居?” “就是住在周围的其他人,有时也许会来看看我们。” “你的想法可真怪,亚伯。周围没有其他人。” “没有?” “没有的。这里哪有其他人?”该隐掐了掐亚伯的脸颊,“我们只有自己。” “再往远一点的地方去呢?外面的平原有没有?” “那我不知道了,应该也没有吧……我反正没看见过。” 一时间,两个孩子都沉默下来,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原野上的风声、田野里的虫鸣,还有木柴噼啪作响的声音。 眼见着火堆上的肉块翻了一圈又一圈,该隐将火上的木条举起来:“烤好啦,亚伯。” 炭火受风,火苗时大时小,因此架在上面的蛇肉有的外层焦黑,有的内层沾血,又因为完全没有油盐调味,几乎称得上“难以下咽”。 亚伯举着手中穿肉的木条,一点胃口也没有。 但该隐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焦的地方不能吃,该隐。”亚伯伸手拦住对方的动作,把他手中的木条拿过来,用石片刮去不能食用的部分。 “管它能不能吃呢,先吃饱再说。”该隐的嘴里还有一块肉,说话的声音囫囵不清,“赶羊要走好远。” “赶羊?”亚伯上下打量该隐,“你?” “怎么啦?”该隐瞥了他一眼,“一直都是我照顾啊!” “怎么照顾?” “把它们放到羊圈外面,到处走走,吃草散步嘛。” “照顾得过来吗?” “所以要吃饱呀——”该隐说着,被亚伯的眼神吸引了。 亚伯比他矮一些,因此说话时要仰着头看他,迎着阳光,蓝莹莹的瞳孔像山丘后的河面泛着光芒,其中蕴含着莫大的惊叹,让该隐十分受用。 “今天我带你赶羊。你之前不是总想去看嘛?” 第39章 两个牧童 羊圈离屋子不算太远,多走几步就能听见咩咩叫声。该隐领着亚伯走了一阵子,来到木条搭建的羊圈外,就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住客——三只小羊,两只大羊,雪白的脑袋,灰白的身体,向下垂着厚厚的羊毛。大羊顶着卷曲的羊角,小羊则抖着毛绒绒的耳朵,看见羊圈门口有人到来,纷纷挤到门口,急切地叫嚷着。 “它们想出来了。”该隐趴在门上看了一会儿,伸手把门推开了。 小羊最先冲出来,撒欢似地四处蹦跳。大羊则稳重得多,慢悠悠地从圈里踱步出来。 “我们去哪里?”亚伯问。 “跟着它们往山坡上去。”该隐费力地拉上羊圈的门,向着亚伯招招手,“走吧!” 此刻应是初夏,平原上零散分布的小树自树顶开始泛起柔和的碧绿,浸润着阳光,熠熠生辉。草地也开始向青葱的碧色过渡,放眼望去,整片草地如翠玉般明亮动人、生机勃勃。 西边是连绵不断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太阳的光晖毫无遮拦地倾洒而下;东边则有一片起伏的山丘,突兀地截断了原本连贯的地平线。 该隐指着那片山丘:“那里有小河,正好能让它们吃足喝饱。” 他说着,小跑几步来到最大的山羊前,拍拍它的脑袋,向着山丘扭过去。 大羊站在原地眨着眼睛,与该隐对视片刻,顺从地向着该隐示意的方向走去。 该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看起来很是高兴。但亚伯还有一肚子疑问,话在嘴边翻了又翻,终于想出了组织语言的法子。 “该隐……” “叫我哥哥。” 亚伯顿时被他这话卡住,但看见对方认真的表情,又在心里叹气。 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哥哥,这算怎么回事啊? “哥……哥哥。”亚伯嗓子干涩地开了口,“你……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那是当然。” “只有四个人吗?” 该隐停下脚步,盯住了亚伯的瞳孔。 亚伯被他看得莫名心虚,转开了眼睛:“我怕你平时觉得无聊。” 该隐清清嗓子,双手叉起腰来:“我让你做罐子,你又忘,去河边捉什么鱼!我说了,鱼吃够了!” 他的嗓音尚且稚嫩,又吊起了嗓子,因此发出来的声音很像女人。 难道在模仿他们的母亲? 亚伯还在心里默默思索,就见该隐扬起手来要打自己的脑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不能乱打人!” “我学那女人呢。”该隐的胳膊已经收了力,“这个世界没有四个人,只有两个人——只有我和你。” “那……”亚伯又卡了一下,但有了“哥哥”在前,后面的父母也不难开口了,“还有爸爸呢。” “我才看不上他。他只会躲,一个字也不说。” “妈妈也会打爸爸吗?” “有时候会。” “那……他们不打你吧?” 该隐避而不答,安抚似的轻拍亚伯的发顶:“你放心,我现在动作快了,他们打不到我。” 亚伯思索着,眉头渐渐皱起来了。 对孩子不管不顾的父母、全无邻居的居所、极其艰苦落后的生活条件……哪一个都算不上生活愉悦。如果这真的是该隐过去的经历,那他在之前表现出来的异常行为反倒是正常的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能正常才奇怪呢。 我能给他什么样的帮助? 这便基于另一个问题——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肯定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他既已见过青年的该隐,就不可能重回该隐小的时候,否则,他们在初见的时候,该隐就该认得他了,哪里还要彼此询问姓名?可如果这一切确实都是虚假的,那他的“帮助”是否有意义?是否能起到作用? 这又牵出另一个问题——我能在这里待多久? 从前两个城市的经历来看,似乎只有主动才能离开。那是不是说,只要他愿意,就能一直留在这里?但如果这个世界都是假的,留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可离开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一个失忆的、迷惑的、不知来路的可怜人,困于漆黑的甬道、未知的石窟,生命中最清晰的记忆,不过是陌生的城市与渐渐熟稔的同伴——如今,连唯一的同伴也与这个世界一起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又该如何应对? 哪一个人才是真实的? 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该隐望着亚伯眉头紧锁,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怎么了?” 亚伯终于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我没担心什么,只是在想……想我们还要走多远。” “得绕点路。”该隐指着正前方的山丘,“过了那边就是他们的房子,我才不想见到他们。咱们往河上游走。” “也行。”亚伯没有异议——只要该隐觉得高兴,那就随他去。 “别闷闷不乐的,亚伯,我给你吹一首曲子。”该隐在自己的口袋里翻了翻,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一块巴掌大的三角形陶笛。 “你会吹?” “那是当然。”该隐得意地仰起头,将陶笛送到唇边。 小小的陶笛音质十分清脆。或许由于陶土的材质,声调偶尔显出沉闷,但因为乐曲本身流畅,因此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很契合旋律的转变。 平原上的风将笛声送出很远,连走在前面的几只羊都回过头来,湿漉漉的黑色眼睛凝视着他们俩,像是被乐声吸引了。一只小羊小跑着来到该隐身边,低头蹭他的侧腰,把他逗得咯咯直笑。 曲子也就这样中断了。 亚伯倒没觉得惋惜,迫不及待地鼓掌表示赞赏:“这是谁教你的?” “我随便吹的。”该隐笑眯眯地将陶笛收进口袋里,抚摸着身旁的小羊。 小羊温顺地由着他揉弄,欢快地咩咩叫。 “自己吹的?”亚伯先是惊讶,但一想起没有邻居,没有父母照顾,又有些懂了,“那陶笛也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陶笛?”该隐听见这个新名字,眼睛直眨,“这个名字好,就这样叫它好了。” 他说着,挺直了身板:“这是用粘土烧的,做出来好几个!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教你,那你就得尊重我,叫我一声老师……” “你想得倒挺远!”亚伯笑着揉一把对方头发,不等他反应,三两步跑到前面去了。 该隐嚷嚷着跟上他的步伐,被抛在后面的小羊也咩咩叫着跑上前去。 原野上顿时飘起欢快的笑闹声。 绕过山丘就到了水草丰美的河岸边。沿河长着丛丛低矮的灌木,深绿色的叶片映在浅绿色的河面,衬着碧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粼粼波光煞是动人。 “让它们自己去吃去喝吧,我得休息休息……”该隐一拍羊屁股,把它们赶向河岸,自己抻个懒腰,往草地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亚伯听着他“砰”一声倒进草地,真替他腰疼。 “这边倒有浆果,该隐。应该能吃的吧?”亚伯在缓坡上望见灌木中莹亮的点缀,眼前一亮。 “应该可以吧,你以前好像摘过,不过是在更上游摘的——”该隐抬手懒洋洋地指个方向。 沿河长着一簇簇灌木林,串串浆果色泽明亮,圆润饱满。亚伯摘了两颗放在掌心,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不过尾随而来的小羊毫不犹豫地张口吞咽,终于让他放下心来。 羊都能吃,没道理人不能吃。 他们手上都没带容器,浆果一个个又饱满易碎,亚伯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把外衣脱了用来装浆果。 反正现在天不冷,周围也没有其他人。 该隐面对着蓝天白云美美地睡了一个安稳觉,终于在亚伯的唤声中醒了。 “太阳快落了。”他揉着惺忪睡眼,翻个身,望着西边的广阔平原。 “该回去了——”亚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该隐又翻个身,转向亚伯的方向:“是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 日头西斜,橙黄的晖光自西向东落在亚伯的身上,为他从头到脚披了一层柔光。那柔光亮度不低,有那么一会儿竟让该隐无法直视,只能侧过头去用余光适应。不过让他吃惊的倒不是对方身上的光芒,而是他此刻的衣着——除了一条布片拼凑的长裤,亚伯身上再没有其他衣物,原本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布片短衫不知去了哪里,小胳膊小腿十分细弱,看得让人心疼。 该隐连忙跑上前去:“你的衣服呢?” “我盛了点浆果带回去吃。”亚伯朗声喊着,手中捧着的衣物和浆果显出模样来。 “天这么冷,冻着了怎么办?”该隐焦急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披在亚伯身上。 “没那么夸张。”亚伯笑着将手中的衣物一左一右系成一个布兜,提在手里,跟着唯一的伙伴走上前去。 照例是大羊领头,小羊四处乱跑。该隐跑前跑后地追赶尚不疲倦的小羊,亚伯则走在后面,手里宝贝似地抱着新鲜的浆果。他们一前一后,曳着长长的影子,步伐悠悠地走进夕阳里。 吃了浆果、煮了留在家里的鱼,他们还有最后一件事——砌墙。 泥砖砌的房子在太阳下晒裂,露出一道道缝隙,亚伯看得心惊肉跳,直催该隐和他一起砌墙。 该隐一开始还不想动,不过看着亚伯一个人蹲在墙边,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还是跟了过来。 “其实晚几天也可以的。”该隐手里拿上平整的石片,嘴里还嘟哝,“不急这一会儿。” “有的地方裂得太深,屋里都能看见屋外。夜里有虫子爬到床上,你怕不怕?”亚伯揉他脑袋,“再说,泥灰都兑好了,放几天就干了。” 该隐被他说服,提着墙角的木桶去后院的井里打水,将木桶里半干的泥灰浸润,手里拿着石片,蘸上泥灰水往墙上涂抹。 他确实是想帮忙,奈何年纪太小,又一来一回走了一下午,累得频频打呵欠。 “你先去休息吧。”亚伯催他。 “你还在这儿呢,我怎么能先走?”该隐揉揉眼睛,拿着陶片去蘸泥灰水。 亚伯被他一说,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有着大人的理智,可该隐还是个孩子。看着他弓腰蘸水,踮脚向上的动作,亚伯心里也不忍起来:“那今晚先涂破损严重的地方,明天我们再仔细好好整理,好不好?” “好!”该隐用力点点头,站起身来,趴在墙上寻找严重的破损处。 小修小补之后,亚伯催着该隐睡觉。 床是木板床,硬得直硌骨头;被子是布片被,一层一层的纤维并不细腻,盖在身上极为粗糙,每次转身都磨得人皮肤生疼。可就是这样的环境里,该隐也睡得安稳,没多久就在亚伯的肩头打起呼噜。 这种不挑不捡的简朴作风让亚伯既欣慰又辛酸。 这哪里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应该有的生活? 太过艰难,也太过琐碎了。 如果能往河边走,那就是说,也可以往更远的地方走,也许能发现其他人,也就能为该隐带来新的社交,换来新的生活用具。 如果是那样,可就太好了。 亚伯心里仔细盘算着。 正对床铺的是一块线条歪曲的窗户,没有窗帘,更没有玻璃,只比床铺高出一小截。夜风自开口处静静地吹进,也将熠熠星光送进屋里。从自己的角度亚伯刚好能看见远方的平原、墨蓝的天幕、遍洒的星子。 祥和的世界。 残酷的生活。 伴着该隐平缓的呼吸声,亚伯也合上了眼睛。 第40章 羊 生活似乎就是这样了——打鱼、猎鸟、修补房屋、衣物、制陶……该隐空闲时还会自己摆弄雕刻绘画,最后的成果总能让亚伯惊叹出声。 夏天很快过去,转眼就是硕果累累的秋天。整个夏天,他们的“父母”也没来过几次,每次见面要么沉默不语、气氛压抑,要么争执连连,有时还会动起手来。连在湖边偶然相遇,也能看见他们两人之间无休无止的指责。 亚伯不由感慨,这对父母自己身上的问题都一大堆,也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情生下了孩子。 天气渐渐转凉,他们再去河边捉鱼,明显会发现鱼群少了。趁着夏日的余热,亚伯赶着把剩下的浆果晒成了果干,又晒了鱼干,但那味道确实一言难尽,该隐吃了几次都很嫌弃,迫不得已,亚伯将目光投向了羊圈。 冬天正是吃羊肉的好时间。 但该隐一听这主意就瞪大了眼睛:“亚伯,你在想什么?这是我们养大的,不能吃!” “不吃为什么要养啊?” “养得高兴,不然整天都没事做!”该隐梗着脖子反驳。 于是吃羊肉这事暂时搁置,但亚伯心里清楚,该隐的反驳并不能往心里去。真到冬天下起雪来,四面寒风,没有食物,那时候羊和人谁也活不下来。 趁着正午,该隐出去收集草料,亚伯则在屋里坐着,物色羊圈里的目标。 大羊太大,他可没把握能处理好;小羊又不值——再过一段时间,它们还能长得更大呢。可如果一定要从中做个决定…… 屋门口传来一句唤声:“亚伯?该隐?“ 亚伯猛地回过头,向着屋门望过去。 前厅里进了人影。 亚伯匆匆出了自己的屋子前去迎客,然后望见了该隐的父亲。由于缺乏洁面工具,男人满脸胡茬,皮肤黝黑,双眼下垂,眼窝深深凹陷,显得憔悴而忧郁。 稀奇的是,今天只有他一人过来——往日每次都是父母双方一同出现的。亚伯还往外面瞧了瞧,确实没看见该隐的母亲。 “她没来。”男人简洁地澄清道。 “您有事吗?”亚伯将他迎进屋里。 “快冬天了。”男人四处环顾,看见简朴却整洁的房屋摆设,不住地点头,“我得了消息,要来帮你准备冬天的肉食。” 消息?肉食? “您是说杀羊吗?” 亚伯这种无所顾忌的说法方式让男人皱皱眉,但没批评,只是委婉地建议道:“这是赏赐,亚伯。别用这样的语气描述赏赐。” 亚伯有些新奇:“这是谁的赏赐?” “神的赏赐。” 男人严肃的表情让亚伯一时没法接话。 稀奇。 一共只有四个人的地方竟能诞生宗教? 他们的灵感从何而来? “您说天上的神?” 亚伯没有直接反驳,显然也出乎男人的意料。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祂在天上,但不是天上的神。祂是天上、天下的至高者,命我前来帮助我的子嗣。” “该隐他……不会同意的。” “我们宰杀的只是它们的□□,作为赏赐,它们的灵魂会升上天去,那才是真正的福。”男人低声解释道。 亚伯能理解,但该隐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半会可能没法明白这种抽象的概念。 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们过几天再杀行不行?您先教我,我愿意学。” “该隐也要学。” “我们还得谈一谈。如果他执意阻拦,最后都动不了他的羊。” 男人想了想,这回点了头:“你要尽可能说服他,亚伯。羊不仅是给你们的,也是给神的。羊,一定要杀。” “杀什么?杀什么?”该隐几乎从地上蹦起来,气得双眼通红,“这是我的羊!他凭什么?当初他们放羊,赶出来两只瘦的,才让我养起来的——他们不要它了,现在又想杀了它?做梦!” “那我们以前冬天都吃什么肉啊?” 这问题把该隐卡住了。 他的眉毛皱了又松,松了又皱,终于喃喃开口:“他们会送肉来。” “那恐怕就是羊肉了,该隐。除了羊肉,冬天还吃什么?” “晒干的果子,秋天打出来的麦粒,后院养的菜叶……” “没有肉,冬天很难熬啊。” “也没那么难……”该隐说着,声音又小了,也许是回忆起以往的哪次不悦经历了。 “我们得先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才能照顾羊,是不是?”亚伯轻拍对方的肩膀,“而且,冬天没有新鲜的草,五只羊,好几个月的干草,从哪里摘?往哪里存?” “那……那也不行。”该隐被他说得一时语塞, “我们可以吃其他的,鱼、鸟、兔子、鸭子,哪一个不行?” “平原上的动物最近越来越少了。” “总能找到的!” “最近情况可不乐观。” “那我去打兔子,我自己找肉,总之不能杀羊!” “该隐,兔子和羊有什么不同啊?” “羊是我养大的,野外的兔子哪能比?” “那我们再准备准备冬天要吃的东西,可是如果真的不够,就没办法了。” “不行!” “该隐……” “你怎么能和他们站到一边,亚伯?”该隐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厉声质问道,“我们才是最亲近的人!” 亚伯没接话。 该隐望着他的表情,眼睛瞪得滚圆:“你想杀——你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冬天要吃东西。”亚伯解释道。 “你心里也想杀,是不是?”该隐掐住亚伯的肩膀,“你告诉我!” “我没说错,该隐。” “不行!”该隐大声嚷嚷起来,“绝对——绝对不行!” 他们又吵了好几次,终于有了结论,可该隐实在是不情愿——非常、非常不情愿。 他知道,生存需要食物,光有菜叶和果干可熬不过漫长的风雪天;他也知道,最初养羊的目的正是为了羊肉,不然,他也不会费心费力地把它们养得白白胖胖;可他还知道,这些羊跟着他天天出去散步,去河边吃食,每一只他都那么熟悉,现在冬天去吃它们的肉——他想想心里就犯恶心。 亚伯怎么能这样毫不在意呢? 他怎么能这么冷血呢? 简直像河边的父母一样! 该隐猛地松手,手中的石子飞射出去。 可惜,野兔的反应远比他敏捷,在草地上灵敏一跃,躲开了石子的攻击,一溜烟消失在远处。 该隐跑上前,原地站了良久,最终只是攥着手中的弹弓,懊恼地走了。 野兔越来越少,他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一只,但也被他放跑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鸟类、鱼类。 越小的动物越不好捉。 天际泛起了一片青茫。太阳虽然在头顶,却并没有多少暖意。该隐紧了紧衣衫,心里暗自发愁。 离他们约定的食物储备量还差很多,但时间已经没多少了。 亚伯在后院仓库里,从杂物堆里挑挑拣拣,一番收拾,找到了草帽、镰刀、铁叉、方桶等等用来收麦的东西,便戴着帽子,握上镰刀,就去割麦子。 屋外的麦田不太大,镰刀一开始还会划到手脚,但从田这头到那头来回走了两趟,他的动作就熟练了许多。 亚伯用了三天把田里的麦秆收割到屋前,又一簇簇摊开了在阳光下暴晒、通风,等了三天。 去了水分,麦子便整片整片地发脆,先用石头碾,再用铁叉拖拽,麦稷和麦颗就能分开。然后又要把麦颗一点点收集到一处,摊开来继续暴晒、通风。 很累。 亚伯不否认。 最近几天他累得腰酸背痛,背上好几处皮肤都爆裂蜕皮,但眼见着半个院子铺开金灿灿的麦颗,确实心里有种成就感。 而且,最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剩下除麦衣,收谷粒的活就能安心交给该隐了。 他们说好了要收集铺满一个桌子的肉,今天是最后期限。 该隐的收获着实不大。他们的收集开始得太晚,鸟类、鱼类早往更温暖的地方迁徙,野兔也缩在洞里不再出来。指望这些小型动物的肉类过冬,几乎是不可能的。 天边泛起了橙粉色的晚霞。 远远地,亚伯看见该隐的小小身形。 没有收获——意料之中。 亚伯上前迎他进屋,没提什么约定、什么期限。 该隐也没提,但胃口明显小了,一副恹恹的、提不起劲的模样。 “早点睡吧。”亚伯拍他肩膀,催他睡觉。 该隐只是抿着嘴,一声不吭。 屋里的气氛极度沉闷。 但这是他们约定过的了。 有一只羊——一个该隐的同伴——要被杀了作食物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 那天晚上,亚伯睡得不安稳,总觉得该隐在抽噎,可一睁眼,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将屋子照得晦暗不明。 第41章 死羊 “父亲”又来了。 这回带着长刀。 亚伯早早指使该隐去远处寻找野豆、野枣,好让他避开最血腥的一幕。 “该隐不在?”男人的语气很平稳,亚伯听不出他的情绪。 “他去找其他东西了。杀羊也不急这一时,您先教我也好。” 男人没再开口,沉默地领着亚伯去羊圈。 “压脑袋,切肚腹,找血管。”男人的话不多,可每一个字都是精华。 亚伯双腿夹着羊脖子,羊脑袋不断挣动,把他撞得步伐不稳。男人原本正剖羊肚,看见亚伯几乎摔倒,立刻抽出血淋淋的手来,扶了他一把。 亚伯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头晕目眩。 “快结束了。”男人低声劝了一句,低下头去,将羊肚向两侧扒开。 可怜的山羊抽搐着,瞪着圆圆的黑眼睛,终于咽了气。 这时再动刀,就凭的是力气了。 刀尖挑开羊皮,沿着胸口的中线向前划到羊唇边,又向后划到羊尾末,刀口向里深压,便深深切进皮层下。男人一手拽着挑开的皮层,一手重重地捶打着尚有余温的腹腔,渐渐地,从侧边拽下一块尚且完整的羊皮。接着,他如法炮制,将另一侧,以及四肢的羊皮各自拽下,便收获了数块连毛带肉的外皮。 “拿回去刮干净,用盐腌了再晒,能防寒。”男人将羊皮卷了卷,放到一旁,又指指羊圈的方向,“去领小羊。” “还要杀?” “这是给神的祭礼。” 傍晚,该隐回到家里的时候,敏锐地嗅到了血腥味。 什么血的味道这么浓厚? 他循着气息穿过屋子,来到院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全身都凝固了。 两只羊。 一大一小两只羊,都挂在院子的木架上,因为晒了一天,血液近乎凝结,在地上留下一滩黑色的印记。亚伯还在忙着刮羊皮,没注意到该隐,倒是父亲看见该隐的到来,挥了挥手:“来,切肉。” 亚伯闻言,这才注意到该隐的到来,一时间表情有些复杂。 “我……”该隐的声音颤了颤,没有动作。 反倒是真正面对两具尸体的时候,他觉得奇怪了——这是整天陪着他走草地、去河岸的羊吗? 这种皮肉翻卷的模样他一点也认不出来,心里的陌生感竟压过了悲伤。 “我来教你。”男人又一次开了口,语调还是平稳,似乎没为该隐的迟钝有什么不满。 该隐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来到父亲面前,看着他抬手拍拍自己的肩膀,张了口:“拿好刀,手别抖。” 之后的一切像梦境一样。 他握着沉重的铁刀,在父亲的指引下,一刀刀将往日的同伴剁成了肉块。 血液溅到脸颊上,他来不及擦拭,因为父亲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似乎期待他动作再利落、有力一点。 “你是个男孩。”男人的话里难得带上了希冀,“手要用力。” “我……”该隐想开口,可就这一走神,铁刀扎进羊骨,拔不出来了。 “看你眼前要做的事情。”男人叮嘱道,“别分神。” 该隐只好垂下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上的事情来,可脑中还是空的。 男人走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他们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夜色里。 一片安静。 “那真的是我的羊吗?”该隐自回到家来终于第一次开口,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亚伯没说话,沉默地替他把脸颊上的血水擦掉。 他们四目相对。 亚伯眼见着对方眼底、鼻尖变得通红,再开口时,声音都哽咽了:“那真的是我的羊?” “总有这一天的。” “它们……它……我们——怎么能……” 该隐浑身颤抖,咬紧牙关将抽噎的声音堵在嗓子里。 干涸的血斑被泪水冲刷出了道道暗红色的丝线。 亚伯替他擦脸蛋,可怎么也擦不干净。 夜已深。秋虫的鸣声也弱了,只零零散散地响起一阵子,其他时候,整个屋里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我不想让他失望。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有所期待。”该隐的声音很微弱,“我杀掉了我的羊。” “是我杀掉的。”亚伯低声回应道。 “我没保护好它。”该隐哽咽了一下。 亚伯撩起手边的窗帘,迎进漫天星光:“你别难过了,该隐。它在天上呢。” “什么天上?” “天上就是灵魂的归宿。说不定它在那儿有新的同伴,过得也更高兴呢。” “你骗我,亚伯。” “我没骗你。” “那我们也能去吗?” “当然能去,”亚伯瞧了对方一眼,打碎了他的幻想,“——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继续体验,这样才能毫无牵挂地去天上。” 该隐的抽噎声停了。 “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爸爸说的。” “他们在骗人。” “说不定是真的呢。” 该隐默默趴到窗口,向夜空张望着:“它现在会不会在看我?” “也许会,但你看不见它。” “它肯定在怪我。” “那不一定。你送它去了好地方。” “它是怎么去那里的?认路吗?” “所有灵魂都会自己去,不用认路。” “那就好。” “以后由我来做这种事,你替我收麦子好不好?” “为什么?” “收麦子才锻炼人呢,该隐。你看我的胳膊,是不是又结实了?” “好像是有点。” “那就这么说了。” “好。” “灵魂”一说虽然暂时让该隐安下心来,但死亡的阴影不时会浮现在眼前,这一点亚伯看得很清楚,除了让他多做工作、少想过去,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北风渐渐刮起来,天一日日冷了。果干、蔬菜、肉类已经准备妥当,送进了新挖的地下室。 趁着真正的寒流尚未到来,亚伯领着该隐往河岸边走了最后一趟,顺路看了看他们的父母。 父母的屋子没比他们的房子好到哪去,也是泥砖砌的屋子,为防寒风,厚厚地涂了新泥,堵住了缝隙。母亲脾气暴躁,收拾屋子的能力也没比亚伯和该隐强到哪儿去,羊油蜡烛下面摆的就是缝补的衣物,看得亚伯心惊,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把易燃的衣服推到了一旁。 “你干什么?”母亲呵斥了一句。 “油滴下来,容易烧起来。”亚伯解释。 母亲思索片刻,似乎接受了亚伯的说法,但为了自己的权威,又斥了一句:“这里每一个物件都是神的赏赐,不是你们该碰的!” 父亲依旧没有出声,只有该隐猛地起身,拽着亚伯离开了屋子。 “他们怎么能这样?”该隐的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怒意,“明明是为了他们好,反倒来责怪我们!” 亚伯实在没法替这对父母辩驳——也不想辩驳。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就到了河岸边。秋霜凝在岸边的石块上,仿佛一层白蜡。该隐蹲在岸边伸出小手,指尖碰到冰凉的石面,连忙又缩了回来。 “该隐,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往远处走一走了。”亚伯咳了一声,态度乐观地畅想未来,“说不定会有其他部落的人,你也可以认识新的朋友。” 但该隐对他的提议不是很感兴趣,只是微微点着头,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如果遇上漂亮的女孩,你们还很有缘,那你可就分不出神来想你的羊了。” “为什么?”该隐闻言,迷惑地问,“女孩怎么了?” “与女孩一起相处,最后说不定彼此相爱,就组成新的家庭,有了新的伴侣,小羊、大羊都得往后站了。”亚伯说着,自己先乐了。 但该隐完全不理解他的话:“新的家庭?” “就是像父母一样的。”亚伯指指来时的路,“家庭。” 该隐皱皱眉:“我可不要和他们一样。” “也许你能做的更好呢。”亚伯鼓励他。 “不,亚伯,有你就够了。” 亚伯笑得更明显了:“你总是要找到另一个人一起生活……我还可以替你把把关呢。” 该隐还想开口反驳什么,但看见亚伯笑得那么开心,又把话咽了回去。 “家庭是生活里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现在一起生活,以后你会有朋友、爱人、自己的孩子,我呢,可能也有,到时候我们就是一个大家庭,那该多热闹……” “为什么要陌生人陪?” “如果你们在一起,那就不是陌生人,而是你们彼此心爱的人了。” “心爱?” “这个有点复杂,我很难描述。” “你说说。” “这么说吧,你要是看到另一个人,总想和她在一起,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想保护她、让她天天都过得高兴,那可能就有点像‘爱’了。” “这就是爱吗?” “是一部分,但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定义也就不一样,这得你以后自己摸索。”亚伯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拘泥于我的描述,该隐。我所说的,不过是最浅显的一层。首先,我们还是要先过了这个冬天。” 第42章 祭祀 “过了这个冬天” 。 亚伯还记得和该隐说的这句话。 可他没想到,普普通通的“晚安”之后,再见已经是好几个冬天之后的事情了。 明朗的晨光中,眼前的“孩子”身形明显高大、强壮了不少。亚伯眨着眼睛,一时间不太敢认。 这绝对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应有的体型——眼前的少年至少该有十六七岁了。 “怎么了,亚伯?”该隐垂眼瞧向床铺里的兄弟,眼神中透出不解。 昨晚你还只到我的肩膀,怎么一觉醒来和我一样高了? 亚伯没敢把这话问出来,只顾着翻身下床,环顾四周。 屋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桌椅床铺的位置都好端端地摆在原处,只是窗户加上了布帘,更好地遮风避雨。出了卧室,来到前厅,前厅像扩建了似的,变得更加宽阔明亮。屋外的麦田面积也翻了一倍,新长出来麦茬还沾着土粒,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应该是春天。 只是不知道他睡了几个春天了。 “亚伯,你怎么了?”该隐追着他进了前厅,顺着他的目光瞧向外面,没发现什么异样,“昨天累到了?” 亚伯回过神来:“怎么?” “搭祭台,做献祭,他们说的那一套。”提到这事,该隐的表情不太愉快,“我早说过了,他们信他们的,你不一定要跟着掺和。” “祭台。”亚伯琢磨着这句话,想起该隐的父亲之前提到的神,还有那只用来礼拜的小羊,心里有些明白了,“我倒算有经验了。” “你当然有经验了。”该隐点着头,“还有两把刀要磨,你记得先磨刀再去祭坛……” “好。刀在哪里?” “后院仓库里。” 简单地洗漱之后,亚伯在屋里屋外来回走动,让该隐很是不解。 整个屋子基本没什么变化,倒是仓库明显比之前大了许多,满满当当地堆着农具铁具,还有造型奇特的杂物,亚伯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刀具一把把挂在墙上,有的锃亮,有的暗淡。亚伯将光泽暗淡的三五把取下来,又找了一圈,在墙角找到了磨刀石。一切准备妥当,他坐进院子里开始打磨。 “兹拉兹啦”的刮擦声有些刺耳,但也没到不可忍受的地步。 亚伯一边磨刀,一边思索着一梦十年的诡异经历,可思来想去,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真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普普通通地入睡,普普通通地睁开眼—— 该隐就从矮了整整一头变得和他一样高了。 而且他自己也在长高。 这说明近十年里,“亚伯”这个人还是和该隐一起存在、一起生活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进入了这个“亚伯”的身体里。 他睡着的这段日子里,“亚伯”怀疑过缺失的那个夏天和秋天吗?他和该隐沟通过吗?该隐会察觉其中的异常吗? 铁刀在石头上猛地卡住,发出刺耳的摩擦音。 亚伯手中一顿,思绪猛地转回来,望着手里边缘参差的铁刀,微微皱眉。 “你今天状态不好。”该隐开了口。 亚伯完全没留意到他的存在,四处瞧了瞧,才在后院正对的厨房窗口看见该隐的身形:“你怎么躲在那里?” “我没躲,站了一会了。”该隐低下头去,手中的木勺在锅里搅拌着,“中午吃点芜菁,吃饱了再走。” 走去哪里? 最近有什么任务吗? 该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迷茫:“你真是忙昏头了,亚伯。祭台不是还缺石头嘛,我帮你找过了,下午你去垒起来。” 下午,该隐留在麦田里除草,亚伯则将该隐收集来的石块送上小推车,推着把手,前往祭台。 说是“前往”,实际上地点就设在麦田最外端。该隐说,这是他们的父母所选的地方。听他的意思,那对原先争执不休的年轻夫妻现在的关系倒融洽了不少。 亚伯能理解。 毕竟都这么多年了,再怎么有纷争,棱角也该磨平了。 麦田外围已经清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零零散散摆着铁片、灰泥等等已经备好的物件。其中有一块巴掌大的泥塑品,呈弧形一层层垒起来,没有封顶,半边削空,边边角角都不平整。 亚伯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恐怕是祭台的模型。 够简陋的。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将手推车里的石头一块块卸下来,按着大小、形状分门别类,涂上灰泥,一层层垒起。 初春的阳光并不灼热,落在背上温度刚好。亚伯专心地搭建祭台,没留意身后麦田的状况。 田里的杂草并不多,都是田菁、旱雀麦,拔下来能拿来喂羊。该隐仔细巡视了一番,没怎么费劲就将麦田清理得干净了,便在屋门口坐下,继续自己的雕刻。 他手上的雕塑是为亚伯刻的。 前一段时间父亲打猎经过他们的屋子,教导他们搭建祭台供奉神明,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该隐一直在走神,不过最后被一句“祭台也要雕刻装饰”吸引了注意力。 雕刻他拿手,这种事就不必让亚伯再费心了。 亚伯整日忙碌,实在不该为这种小事分神。 说起来,他也搞不懂父母对所谓“神明”莫名坚定的信念从何而来。 他也搞不懂他们这么多年来的争吵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来都没搞懂过。 该隐想着,抬起头望向亚伯的方向。 对方半跪初步成型的祭台底座前,细致地涂抹泥灰。由于弯腰工作,他的半个腰身都露在外面,皮肤是天生的莹白,加上长年劳作日晒,呈现出一片晶莹的蜜色,随着拿取砖石的动作扭转,柔韧、紧致的肌肉一览无余。 该隐低下头去继续雕刻手中的塑像,只是突然觉得阳光过于灼热,晒得他口干舌燥。 亚伯一整天都在忙着搭祭台,日落时分,终于初步搭出了形状。等到石缝间的泥灰干透,再加上该隐的装饰物,基本就完成了。 说起该隐的装饰,亚伯着实为他的细致吃惊。 他的印象里,愿意安安静静地打磨、雕刻,一坐就是一下午,这种性子对该隐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应该是种很难得的特质。 十六七岁的少年,谁不是整天想着奔走玩闹、横冲直撞啊? 晚上回到屋里,看见该隐的成果,哪怕是个半成品,亚伯也毫不吝惜赞美之词。 该隐的雕像线条简单,造型朴素,身体是圆柱形,方便放置,双手捧在胸口,掌中饰有植物花纹。雕像头部五官端正,双目微垂,连睫毛、眼睑的细节都刻了出来,足以见得雕塑者的用心。 “这种细节可够仔细的,该隐。”亚伯捧着他的雕塑看得很认真。 该隐洋洋得意道:“那是当然,我这么认真地打磨。” “没看出来,你对祭台还挺上心的。” 亚伯的随口一言却让该隐突然变了脸色:“我才不是为了祭台。” “怎么说?” “父亲说要有装饰,但在太阳底下对着石头雕刻太麻烦了,所以我想先把这种塑像做好,到时候就能直接摆上去,你就不用晒着太阳再做工了。” 亚伯被该隐的体贴感动了。 真是难得一遇的好孩子。 该隐看着亚伯笑容,表情也柔和起来:“你高兴就好,亚伯。” 明月初升,但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们就早早地熄了灯,准备休息了。 亚伯心里还惦记着该隐的雕塑:“你的雕塑手艺都是自学的吗?有没有向其他人学一学?” “什么其他人?”该隐的声音从屋子另一边的床上传来。 “其他部落里之类的……不同的地方手艺肯定也不同。” “没有什么其他人,亚伯,你总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该隐明显叹了口气。 “没有?”亚伯这回真的吃惊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到过其他人?”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没有在这住过一样。” 该隐这话让亚伯心里猛地一顿:“那咱们过几天可以往更远的地方看一看。世界广大,怎么可能只有我们四个人?” “我倒觉得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该隐的声音弱了一点,“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我们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不了解我们。” 闻言,亚伯先是在心里叹气,但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如果有他们,也许就有其他人。人多才有不一样的想法。也许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那里的人生活得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呢。”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该隐含糊道,“我有你就够了。” “这话还是因为你没有接触过其他人。等你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之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怎么会呢。”该隐因为对方的否定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说的可是真话。” 亚伯只是在自己的被子里闷笑。 “你笑什么,亚伯!”该隐恼羞成怒道,“你不信吗?” “我当然信。”亚伯真诚地回答。 对面的少年只是抱紧了被子,口中冒出一句不满的嘟囔。 第43章 祭祀要求 太阳一日日明亮起来。 他们在田间劳作,亦或照顾羊群,生活一如多年以前,平淡而辛苦。 但亚伯总觉得该隐的表现有些奇怪。 ——何止是有些奇怪。 这是第几次被他盯着看了? 亚伯握着铁叉,直起身子与该隐对视。 该隐原本望着亚伯的动作,发觉对方动作停了,转过身来,直直地看过来,有些不解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怎么了?” “你整天都在走神。”亚伯陈述自己的看法,“手上的刻刀停了好一会了。” 被这么评价,该隐如梦初醒,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石块,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没有。” 这话明显是不想承认事实。但亚伯并没有太上心——现在的生活节奏不紧张,该隐手上的任务也不是太繁重,走神其实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他拎着铁叉来到该隐身边,和他一样盘腿坐到地上:“是不是觉得挺无聊的?” “啊?”该隐为因为他的靠近心跳莫名加速,只能分出一小部分思绪傻傻地应了一声。 “过一段时间,如果咱们的各种农活任务不紧,可以专门抽几天时间到远处走一走,看看周围。” “为什么?” “也许——我说也许,会有其他人呢。” “我不需要其他人。”该隐下意识地否定。 亚伯被他的话说得眉毛一挑:“你还没见过呢,怎么知道不需要?” “我可不想再有其他人整天吵架给我听了。” 亚伯顿时笑出了声:“谁说其他人都会吵架的?他们也可以像我们一样,一起生活,过得很高兴。” “你觉得很高兴?”该隐侧过头来望着亚伯,眼底闪亮。 “那是当然,有什么不高兴的呢?”亚伯点点头,“不过如果你认识的人更多一点、经历过事情更多一点,那才好呢。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儿,没有变化啊。” “我觉得挺好的。” “还是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才好。” “亚伯,你最近总说外面,可外面有什么好的?” “山丘旁边的河,”亚伯伸手指向他们先前打鱼的河流,“外面的世界,一条大河有十条河、一百条河那么宽,最后一起汇进大海里,整片海洋无边无际,和天空一样大小。” 该隐仰着头想了一会,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还有山丘,一百座、一千座山丘叠起来,外面的高山就是这么高。等你登过山、渡过海,这片平原就真的是一块平淡无奇的小地方了。” 亚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渐渐感慨起来。 他还不记得自己以往的生活,倒先畅想起以后的冒险了。 “亚伯,你去过吗?”该隐倒没为他的话好奇,只是关心亚伯的所到之处。 亚伯微微笑了笑。 从“该隐的弟弟”这个角度,他是不可能去过的。 但作为一个来自石窟的灵魂,他一定在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游历过、见证过,才能在记忆残缺的情况下将以往的所知所见记在脑中。 “我在梦里去见过。” “做梦啊。”该隐的语气没那么惊诧了。 亚伯拍他的肩膀:“做梦怎么了?” “你在梦里去过哪里都没关系。”该隐瞧了对方一眼,“但是如果真的要去,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可以啊,我们可以一起去,你也可以自己去,都行。” “我要和你一起去。” 亚伯笑着点头:“我们一起去,是因为能互相照顾,而你自己也一定要有独自前往的勇气和能力,这才是真正的长大。” “长大?”该隐嘟囔了一句,“我已经长大了。” 亚伯只是笑,撑着自己的铁叉回到田边,将新拔下来的杂草收拢到一起,准备收拾收拾,抱向羊群。 该隐还在原地发愣,过了一会儿猛地站起身来:“亚伯!你是不是不信我?” “不信你什么?” “我已经长大了!” 亚伯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何以见得?” “我能照顾好自己!” “那挺好的。” 该隐总觉得亚伯的认可太敷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喊了出声:“我还能照顾好你!” 这回他换回来的是一阵大笑声:“傻瓜,我用不着你照顾。去外面找到你的意中人,照顾她吧!” 该隐懊丧地坐回地上。 意中人? 她? 我才不要什么“她”,万一和母亲一样尖酸刻薄,那还不如不认识! 连父母都不可信,其他的人现在才认识,岂不是更加不可信? 还是亚伯最可信。 该隐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石块。 亚伯最可信。 父母又来了。 该隐说是“又”,语气很不耐烦,但这其实是亚伯这一段时间第一次见到他们——而自他醒来,至少已经过去十多天了。 他们为了祷告仪式而来。 “好好听着。”母亲的语气有些生硬,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与孩子相处,已不明白如何“温言细语”地交流。 亚伯对她的行为表示理解,但该隐自他们来了,眉间就没松过。 “净化、祷告、献礼,缺一不可。”父亲向他们解释,“净化须有三日的沉寂,心中默祷,方有资格前来祭台,向神明出言祷告。一人献新苗,一人献肉块——你们须一同来往,这是作为兄弟的殊荣,亦是责任。” 亚伯默默记下,在心里重复确认。 该隐并不在乎种种过程。 他只听见“殊荣”一词,便转眼望向亚伯,凝视着对方认真思索的模样,又把眼神收了回去。 “麦田怎么办?”该隐问,“赶羊怎么办?” “停三天,不然还能怎么办?”母亲开了口,语气很是不耐,“凡事多动动脑子,不要总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该隐冷笑了一声。 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如果神明就这样教你与人相处,这种神明我不信也罢。” 该隐扭头就走。 亚伯连忙追了上去:“该隐!” “可笑!”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法抑制自己的脾性的人有什么资格朝拜神明?” “夏娃,”男人的低微声音没能传到走远的两个少年耳中,“你不该这样说他。” “我该不该由不得你说。”女人斥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那也与你的言行有很大的关系!” “你说什么?他们变成这样反倒是我的责任?” “不是吗?你哪一次和他们好好说过话?”男人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样子,和你没有关系?” 女人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亚当,你竟敢讽刺我!” “我这不是讽刺——” “闭嘴!你这叛徒,得了神的旨意就想统治我、压制我?你做梦!” “你又在提以前的事情。我们说好了不提的……” “以前怎么了?那不是我们一起经历的吗?现在是你指责我在先,你怎么敢?” …… “谁能忍得了他们这样的争吵?真正的神明早该降下一道雷,还我们一个清净!” 该隐的语气还带着怒意,甚至有些口不择言了。 亚伯没出声,只是和他并肩,快步走着。 绕过麦田进了屋子,该隐重重地将门关上,又用木闩锁紧,接着把窗帘一道道拉上,最后在通往后院的门前顿了一会儿,“砰”地把门摔上了。 这回他没再上前闩门了。 他们在后院的门口站了一会儿。昏暗的屋里,谁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有该隐的粗重喘息声回荡着。 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亚伯伸出手来,握着该隐的手腕,牵着他回到前厅。 他们在桌前坐下。 “好点了?” 没人回答。 亚伯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还记得刚刚说的步骤吗?” “我不做。” “我们不是为他们做的。” 该隐撇嘴。 “最近咱们手上的事情不多,试一试也好。安静三天,这也是一次挑战嘛。” “哪都不去?” “按他们刚刚说的话,应该是的。” “为了神明,影响我们本来应做的工作,你看看,这像话吗?这算什么神明?” 亚伯只是轻笑。 该隐沉默片刻:“所以我们要在屋里傻坐着,等三天?” “沉思,该隐,面对自我。” “蠢死了。” 亚伯摸索着来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他们走了。” 屋外的阳光在这样的情形下竟有些刺目。 该隐眯了眯眼睛,看着亚伯的身形融化在炫目的光线中,竟有一种飘然而逝的虚幻感。 他猛地扑过去,把对方拦腰抱住了。 亚伯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差点从窗户里栽出去:“怎么了?” “你刚刚……”该隐张口,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刚才的恐慌感,只好松开手臂,向后退了几步,“没事。” 真奇怪。 亚伯的眼神有些探究的意味。 “真没事。”该隐又向后退了几步,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从明天开始吧。”亚伯这么决定道,“今天准备准备食物和水。正好,我们还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第44章 净化礼 鸟语,虫鸣,羊群咩咩直叫。 该隐坐在床上,困倦地合上眼睛。 其实他不困——一点也不困。谁会大早上的犯困? 可他没事做。 都怪所谓的净化礼。 真讨厌。 该隐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看,只看见亚伯在自己的椅子里坐着,背后的一片灿烂阳光把他照得整个人的轮廓都虚化了。 他怎么能这么不真实? 该隐不明白。 他又坐了一会儿,实在是觉得无聊,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亚伯面前。 亚伯没被他打扰,依旧垂着眼睛,头发浸着金色的光芒,双手交叠置于腿上,一派沉静温和的表情。 该隐好久没有看过亚伯这种模样了。 上一次还是在他们没有分床睡的时候。那时候,每天早上,只要他起的比亚伯早,就能看到他的睡颜——泛红的脸颊,微合的双目,连眼睛闭合的线条都显得温柔。 我要什么意中人? 谁有资格成为我的意中人? 我唯一喜欢、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亚伯。 该隐半跪在亚伯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挥挥——没有反应。 他又试探地握住亚伯的手——先是食指,然后是旁边三只修长的手指,最后是拇指。 整个手都被他托起来了。 亚伯还是没有动静。 该隐悄悄玩弄着对方的指尖。 亚伯的手指不算细腻,但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土尘垢。他每天都要去喂羊、赶羊,手上常沾着草屑,有时还会被草叶划出口子来。浅的口子倒还好,深的伤口有时会渗出血来,看得该隐心里发慌。 其实也没什么好慌的——手上划伤这种事简直太常见了。他自己有时都会被铁具划伤,也没那么紧张。可一看见亚伯皱眉,他心里就不舒服。 他们在平原上相依为命,本就该互相关心。 亚伯的拇指侧边有一道新伤,看来伤得挺重,从肉里透着血红。 该隐瞧了一会儿,皱着眉去给他拿药酒。 秋天种出来的麦子有一部分炒了吃,还有一部分泡了酒。酒里加上药草,治伤的效果很好。 该隐在卧室的柜子里翻找,翻出盛药酒的陶瓶来,便一只手蘸药,一只手在亚伯的伤口上涂抹。 亚伯因他的动作睁开眼睛,看见陶瓶,又看见手上的伤,只是歪了歪头,似乎不觉得有什么要处理的。 今天不能说话,该隐也不打算解释,兀自涂着药。酒液渗进未愈合的破损处,把亚伯疼得嘶嘶抽气,该隐见状,“啪”地把自己的手心按在对方的伤口上。 一层冰凉的痛感,一层温暖的皮肤。 亚伯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 这孩子,心思倒是细腻。 该隐还半跪在地上,仰着头看见亚伯正低头望向自己,逆光的身影自外向里染着暗色,却把脸上的表情衬得更加清晰。 唇瓣微张,表情莫测,碧蓝的瞳孔里只有自己的倒影。 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又来了。 该隐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起身将手中的酒瓶收起来,步伐匆匆地去厨房找水。 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他的手指。 他的体温。 该隐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颤抖。 水呢? 水在哪里! 沉默的第一天。 亚伯望着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下,微微出了一口气。 第一天快过去了。 时间怎么这么难熬? 他从来没想过“沉默”是一种这么艰难的事情。 尤其该隐做出各种奇怪行为之后,他还不能出口询问。 该隐似乎对他的手指着了迷,吃过晚饭之后就抱着他的手腕不松手,但也没有出格行为,只是像弹琴一样在他的指甲上来回轻敲。 亚伯试着往后拽了几次,没拽动,也不打算管他了,只顾着思索之后的安排——静默三天,之后是什么? 哎,等等,静默的时候要同时在心中祷告? 祷告什么? 祈祷父母变得和善一点,对两个孩子好一点? 祈祷神明送我离开这片土地,回到我真正所属的地方? 要么是祈祷自己想起一切,至少不要头脑空空,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们俩一个默想,一个玩弄对方的指尖,有事可做,时间似乎也过得快了。 明月升到了头顶。 该休息了。 亚伯指指床铺,示意该隐休息。 该隐的动作比他快,先去洗漱过,在自己的椅子里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亚伯没理解他的意思,兀自含水漱口,一想到未来还有两天要这样傻坐在屋里,心中丧气的情绪顿生。 无聊透了。 说不定是他哪里理解错了。 这样的净化能有什么结果?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漱口的陶杯放回窗沿上,走进卧室。 第一眼他以为自己左右走反了,退出屋子又来进了一遍。 第二眼他发现是该隐上错了床。 ——你占了我的床铺! 亚伯指指该隐自己的床铺。 但是该隐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指示,惬意地抱紧被子,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亚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没见该隐有动作,上手去拽他的衣领。 该隐被他拽了衣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倒是伸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把亚伯拽得栽进床铺里。 亚伯瞪大了眼睛。 该隐拍拍被子。 亚伯的迷惑简直写在了脸上。 怎么突然提这种要求? 见对方没有反应,该隐又牵了牵亚伯的手腕,表情很是柔和,似乎期待有人陪伴似的。 虽然真的有点奇怪,但是…… 亚伯叹了口气,示意该隐往旁边去。 单人床睡两个人,也不知道会不会睡到一半掉下去。 我要睡里面。 他从该隐身上爬过去,靠墙躺下。 该隐体贴地给他盖上被子。 亚伯伸手把窗帘拉上。 但屋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窗帘拉上,可薄薄的布料只是象征性地挡住了窗户,夜空中的明净月光依然像薄烟似的,从布料边缘钻进屋里。 该隐虽然闭上了眼,但总感觉自己能看见亚伯的模样。 湖蓝的瞳孔,像夏日正午下倒映蓝天的清澈河流;亚麻色的短发,卷曲的发梢在前额四散。光是听着想到他的笑声,该隐都能想出他如何弯起明亮的眼睛,扬起微红的嘴唇,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来。 他控制不住自己,总是在想亚伯。想他的面容,想他的声音,想他在盛夏里背脊上晒出的纹路,还有寒冬时节口中叹出的白雾、发顶凝结的霜雪。 亚伯。 该隐一想起这名字就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我这是怎么了? 身旁传来一声鼻音。 亚伯侧过头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但该隐羞于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变化。 不对,不对,他不能看见我这样孱弱、茫然的样子。 也许是缺水? 今年夏天来得也太早了! 该隐又一次口干舌燥地摸索着下床,去厨房里找水瓶。 沉默的第二天。 亚伯在墙上涂涂写写,追溯他们的一生。该隐起初没什么感觉,但回过头来再细想时,心头渐渐生出了怒意。 第一幅图就是男性、女性和孩子。 他不想看到什么“女性”。 他不愿想起那个恶言恶语,满心讥讽的女人就是他所谓的“母亲”。 他恨死那个叫“夏娃”的女人了。 越想越愤怒,该隐咬紧后槽牙,在女性的形象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排斥的意思根本藏不住。 ——看来真的有了心理阴影。 亚伯哭笑不得,在一旁继续画着女性的优势特质——温柔、包容、细致、关怀,该隐则一笔一划地把他所见的真正的“女性”画出来——暴躁、严苛、讽刺、不耐。 墙上已经没地方让他们再画了。 亚伯拿着木炭笔,只有在心里叹气——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纠正过来的习惯. 整个世界就四个人,两个父母整天负面情绪满满,该隐就算想争取其他人的鼓励,除了自己的“兄弟”,又能从哪里获得反馈呢? 还是见的人少了。 要向外探索。 这是个世界——不是蛾摩拉那样有城墙的城池,也不是白夜城那样有着白塔、贝里之类显然不合逻辑的神迹所在。 这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世界的一隅住着一个家庭。在这个角落之外,一定会有千千万万个相似的家庭—— 有人的地方才是归宿。 过了祭神礼,就该带着该隐沿河看看下游的景象。 他的认知不能局限在这一片原野。 他应去看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第45章 迷惑的少年 该隐跑走了,坐在门边继续雕刻,这一回不再为了祭台,却是为了亚伯。 他一直都想亲手刻一个亚伯。 木头是他特意挑的椴木,木纹细致均匀,因为木头自身含有油脂,手感温润,也方便雕琢。他只初步刻了一个形状,勉强看出人形。脸部细节他没敢太早下手,而是从躯干、衣着开始修饰。 衣物垂落的纹理很难在起伏的同时保持流畅。他磨腰间的纹路磨了很久,但左右看看,还是有些不满意。 总觉得哪里不对。 该隐暂时放下了这处,继续去刻其他的部分。从膝盖到小腿再到脚趾,身体的部分倒容易些。 该隐捧着木雕,想了想,终于发现了问题。 他熟知亚伯裸露在外的身体,却不清楚衣物以下是什么模样。 衣物以下…… 想到这个,该隐又开始口干舌燥。 这回他早有准备,从身旁拿了杯子,仰头就喝。 其实也不一定要知道衣服下面是什么样子。凭着他的观察,身体线条的变化其实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一定要去掉衣服,反倒显得他技艺不精,连人的外表都刻不流畅。 我可没那么笨手笨脚。 该隐给自己鼓气,又回到木雕的上半身,从肩胛处开始,望望门边的亚伯,再望望手里的亚伯。 亚伯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来到该隐身边,探头去看他手里的工作。 是个木头雕像。 因为没有面容,亚伯也认不出雕像的形象,便在心里胡乱猜测——这衣服看着像是该隐平时穿的,这小腿和脚底的形状也和该隐自己的很像……莫非该隐在雕刻他自己吗? 该隐掩饰性地低头喝水,又隔着杯子悄悄去看亚伯,看见对方依旧望着自己,心跳顿时乱了。 ——你看我干什么? 亚伯不明白他的意思,低头又去看木雕。 该隐咳了一声,刚想张嘴说句什么,被亚伯一个手势挡了回去。 沉默。 这几天屋里只有沉默。 该隐叹了口气。 亚伯也叹了口气。 两人心里想的都是—— 时间再快一点吧! 沉默的第三天。 雕刻、绘画、做饭、洗衣,能做的都做了,太阳还是高高挂在头顶。 时间仿佛凝固了。 亚伯躺在床上不想动,该隐也瘫在椅子里仰头看房顶。 屋里一片颓唐之气。 这就是所谓的净化礼? 比三天前还不如呢,精气神都磨没了。 亚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仿佛回应他的声音,该隐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时间,屋里响起一阵起伏的叹息声。 该隐张口想说什么,又默默闭了嘴,心里觉得一片烦躁。 他从椅子里猛地起身,冲进院子,但目力所及都是铁器农具,便泄了气似的在地面坐倒了。 亚伯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乱跑,鼻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 该隐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亚伯依言去了,不过刚到该隐身边,就被他抓着脚腕放倒在地。 摔倒的那一刻,该隐伸手给他挡了挡,才没让他一头撞在地面。 亚伯恼火地一捶地面,刚想起身教训该隐,却被他爬上前来,翻身压住了肚子。 阳光明晃晃地落在视网膜上,刺得亚伯睁不开眼睛,只能以手遮目,躲避光线,另一只空闲的手推了一把该隐的肩膀—— 你干什么? 该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单纯觉得自己烦躁的时候,亚伯不能在旁边看着他难受,面上还有笑容。 这怎么行呢? 这还是兄弟吗? 他越想越气恼,一时冲动,就把亚伯拽倒了。 那一刻,亚伯的脸颊上因惊诧与恼火微微泛红,但一手遮脸、一手还击的动作显得格外…… 该隐形容不出来。 那种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感觉又出现了。 但这回,盯着亚伯的嘴唇,该隐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我们是兄弟。 我们一同来往,是殊荣,也是责任。 他的动作僵了片刻,接着立刻倾身压倒在亚伯身上,像一只索取温暖与关爱的初生小兽,急切地、毫无章法地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和唇瓣。 亚伯愣住了。 该隐,你搞错了吧? 这可是你兄弟啊! 该隐避开了对方的眼神,但急促的呼吸声还是暴露了他的状态。 激动、紧张、渴求。 沉默的第三天,受制于净化礼的要求,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尴尬的沉默。 该隐犹豫地转过脸来,入目的是亚伯质疑的表情,心里顿时一紧,接着,渐渐恼火起来—— 有什么好质疑的? 我们是一同来往的兄弟,唯一值得相信的伙伴! 他的表情理直气壮,让亚伯在心里暗骂——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亚伯伸手想把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可过猛的力度让该隐眉间一皱,更加用力地压下来、扑过来,任凭对方推搡,只顾着捧着对方的脸颊,咬噬他的嘴唇。 本就泛红的唇瓣更加艳丽了。 该隐笑出了声,换了力道,以唇舌轻柔地抚弄被他咬得渗血的皮肤。 下一秒,他就被唯一值得相信的兄弟一把掀翻了。 亚伯倒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他还伸手去挡该隐的后脑勺,防止他一头磕到地上。 但他的关切可没得到什么好回报,因为该隐趁着他伸手撑地,一肘击中了他的臂弯。 胳膊上一阵酸麻,亚伯完全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顿时栽倒在该隐的身上。 孩子长成了少年,正向着青年过渡,身量和力度都与以往有着天壤之别。 亚伯心里一阵挫败。 该隐双腿缠住亚伯的一条腿,因为仰面趟地的姿势,对方的另一条腿便使不上劲。他双手钳着亚伯的胳膊折到背后去,两人便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中间再没有任何阻挡物。 “亚伯。”该隐出了声。 这是三天以来这个院落里第一次响起人声。 “你放开我。”亚伯命令道。 该隐此刻的动作近乎折磨。 “你别打我。” “你还提条件?” “那我不放了。” 亚伯顿时被他气得头晕:“你什么意思?这是你的兄弟!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该隐的语气比他还无辜,“我们是最亲近的人啊。” “不一样,该隐!兄弟与恋人不一样!” “不能一样吗?” 一样也不能在这时候一样! 我该怎么回应? “总之……” “我想得到你的认可。”该隐亲昵地蹭着对方的脖颈,声音诚挚而柔和。 要是他把手脚都放开,我倒愿意听他详细讲讲。 亚伯又一次奋力挣扎,不过被对方箍得更紧了。 “你先放开我,谈话没有这样的。”他耐下心劝导。 “那你不能打我,不能骂我,要好好说话。” 你做梦。亚伯在心里骂,面上还是克制:“我们先谈。” “你不愿意做出保证?” “你攻击我在先!” “这不是攻击!这怎么是攻击?这是……”该隐顿了一下。 亚伯瞪着他:“这是什么?如果我这样对你,你能高兴吗?” 该隐想象了一下,笑了:“我求之不得。” 亚伯又觉得头晕了。 最后该隐还是把亚伯放开了,放开的时候依依不舍,一脸可怜。 到底谁可怜? 亚伯很想揍他,手都抬起来了,最后又放下去了。 暴力没法解决问题。 文明的沟通方式才能从事实上起到教化的作用。 “我们进屋谈。”亚伯推着对方进了屋子。 夕阳的余晖泛着金橙和玫粉。 “我们是一起生活、一起长大的一家人。”该隐认真地阐述自己的观点,“你值得信赖,我也值得信赖。” 亚伯勉强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但该隐摇摇头:“没了,这就是我的理由。” 就这?理由?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以后遇到其他值得信赖的人,你也可以这样扑上去亲别人的嘴唇、把人抱在怀里低声说话?” 该隐一想那个场景都有点毛骨悚然:“没有其他值得信赖的人,亚伯。我只有你。” “那是你见得少了,该隐。这世界上有无数的人!” “我只相信你……” “这话的前提是,你没见过其他人——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本来就没有其他人。” “那我就告诉你,你错了。还会有其他很多人——你会见很多人,与很多人结为朋友,乃至与人结为夫妻——女人,男人都行,随你怎么说,总之一切可能性都……” “不可能!”该隐提高了声音,“你怎么总想着赶我走?” “我没赶你走……” “你讨厌我是吗?” “我没有!” “你自己都没见过那么多人,凭什么相信那些人都是真的?就因为他们在你的梦里出现过,你就宁愿相信他们能让我高兴,你却不能让我高兴?” “我没这样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该隐激动起来。 亚伯又被挫败感压倒了。 哪里出问题了? 该隐怎么这么执着于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是不是想拒绝我,亚伯?”该隐喊着对方的名字,“哪怕相信梦里的虚假事物,也不愿相信我,我这个真实存在的人?” 他一边嚷着,一边重重拍着桌子,双眼因怒气泛着暗红。 这话亚伯可不敢回答。 他不能代替该隐的“弟弟”回答这个问题。 屋里一时安静。 该隐没等到亚伯的回答,一时间也没了继续质问的力气——他到底是想拒绝,还是不想拒绝?他到底是以一个独立的男性在为他考虑,还是以一个看护人、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份关怀他? 该隐的声音低了,语气里带着渴求:“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怎么能因为血缘关系受到制约?这不是我们主动选择的路。” 亚伯没法回复他。 他没有资格。 该隐在质问的是他的“兄弟”,不是来自石窟的灵魂。 “亚伯!”该隐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得到亚伯的回复,“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亚伯耐心地回答他,“但你要等。” “等什么?” “等能够真正回复你的人。” “你就在我面前!为什么又说其他人?没有其他人了!” 但亚伯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是。” 该隐的表情像是要哭了:“你怎么不是?亚伯?你怎么不是?” 回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第46章 征兆 父母算好了时间,在第四天清晨前往孩子居住的院落,却被两人的怪异表情惊到了。 “怎么回事?”母亲率先开了口。 一开始没人回答她。 还是亚伯圆了场面:“昨天没有休息好,今天可能有些不舒服。” 女人转眼看了看丈夫,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让该隐暗自咬牙。 ——她永远只想着我们会做什么坏事,却看不到我们做了什么好事。 “神明会体谅你们的。”男人在一旁应道,“去祭台吧。” 他们各自带着新出的麦苗和腌好的野猪肉前往祭台。 按照父母的指示,两个少年先捧柴堆,将柴火送进祭台中央,然后点起火来,让木柴熊熊燃烧。 “燃烧的烟雾就是神明领受供品的象征。若心至诚,就见青烟直上;若心不诚,再好的物件也悄无声息。” 女人在一旁念着,看着亚伯把肉块扔进火中。 “噼啪”的燃烧声中,肉块渐渐翻卷、焦黑,青烟袅袅升上云端。 接着是该隐。他将手里的一簇麦苗丢进火堆。云烟飘舞,小小的麦苗竟与肉块烧出了同样壮观的烟尘。 “同神明说说吧。向祂祈求丰收与富足、平安与喜乐。”父亲在后面指引道。 亚伯瞧了一眼该隐,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愿神降下物产丰盈的福与家庭和乐的福,亦指引我未来的道路。” 他的声音很轻,融化在雀跃的火焰中,谁也没听见。 然后是该隐。 他闭着眼睛,面容显得很疲惫,默念了几句话,凝视着火堆,半晌后,向后退去。 父母两人走上前来,对着火堆虔诚地跪倒,拜了三拜。 仪式这才算完成。 “让火继续烧,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女人挥手,让众人散开。 亚伯和该隐一个去了麦田,一个去了羊圈,父母则返回自己的住所,去做自己的工作。 从祭神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产生了极其明显的变化。 该隐不再爱说话了。 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明显地少了,少到亚伯一度以为该隐因为他们的争执出现了什么负面情绪。 但这种担心渐渐也消失了。 因为该隐只是换了一种交流方式。 一种更原始、更纯粹、更直接的方式。 肢体交流。 言语没法表达出来的东西,该隐就换了贴面、拥抱来说。 这一套交流方式持续了一个多月。 亚伯承认,这种交流确实有助于“促进感情”。 言语的沟通被动作取代,无论表面上亲疏如何,那种由衷的关心之情倒是真的能通过拥抱与近距离接触而传达到内心。 不过也因为他们单独居住,时间久了,亚伯竟然对交流方式也产生了认知偏差。半个月后父母前来探望,他差点张开双臂上前迎接,不过被该隐拽着衣角拦下来了。 暗中感化。 亚伯清楚该隐的想法。 他不打算拒绝,但也不打算回应。 太复杂了。 一个封闭的人际网里,出现这种介于亲情与爱情之间的感情,要如何回应? 说起来,为了证明“世界很大,人类很多”,亚伯倒真的带着该隐沿河走了一趟。 该隐熟识林木,便负责挑选木材,用来造船;亚伯则用屋里仅剩的布片缝了帐篷,又准备了瓶瓶罐罐用来收纳食物和饮用水,还收集了柴火以备不时之需。 趁着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早晨,他们坐着船顺流而下。 大自然确实是治愈心灵的良方。 以往的种种矛盾、争吵最后都化为对阳光、流水和灌木丛的惊叹与赞美。孤独的小舟里,他们同饮同食,清晨在岸边收集浆果菜叶,白天迎着明亮的湖波一路前行,晚上则在陆上安营扎寨,将帐篷一遍遍钉进地面,那时候,连简陋的帐篷也显得格外重要。 他们在河面上飘行了四天,算上探索周围的日子,恐怕能有近十天。但最后,亚伯还是没能找到一丝一毫其他人类存在的痕迹。 “我说了,没有其他人。”该隐的语气真诚又委屈。 但亚伯还是不信。 “世界这么大,不一定随时能找到他们。”他宽慰自己。 “如果有,早就有了,何必等到我们去找他们。”该隐趴在船边,将手里的樱桃在河水里浸透洗净,递给亚伯。 “也有可能是因为季节迁徙,这段时间河流附近没有人居住。”亚伯认真地想理由。 “这可是春夏,最暖和的季节,这时候都没人,冬天怎么可能还有人?”该隐反驳着,正巧看见樱桃的鲜红汁液从亚伯的唇边滴落。 他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亚伯没看见对方的眼神,只顾着向两岸的林间眺望。 下一刻,仿佛历史重演,他又被该隐一个倾身压翻在小船里。 不过因为瞬间失衡,小船的一端几乎没入水中,另一端高高翘起,把他们惊得连忙向另一端靠拢,维持平衡。 “你可太有意思了,该隐。”亚伯表情平静地如是评价道。 他嘴角的樱桃汁也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水冲干净了。 该隐气得直喘,稍微平复一会,手里握了一把樱桃在河水中洗干净,递给亚伯:“这回你慢慢吃。” “这回我不吃了。”亚伯礼貌地拒绝了对方不怀好意的献礼。 该隐搞不懂亚伯这个人了。 他还有种感觉,似乎他从来就没理解过亚伯。 这个世界,明明就只有四个人,可亚伯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什么“你会遇上其他人”“你会经历很多事”,这话听得该隐都烦了。 当下,这些话可不就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胡说八道吗? 他们乘船而下近十天,没有见到任何人生活的迹象,但亚伯还是对他那一套说法振振有词。 该隐彻底服了。 这是认识上的差异,倒也算了。 可亚伯给他的回应实在是让他迷惑—— 他到底是接纳我了呢,还是在委婉地拒绝我呢? 谁会上午还好好地拥抱告别,晚上就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只敢做、不敢说,这算什么啊? 还是他只是把我当一个关系密切的同伴? 换了任何一个同伴都无所谓?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该隐就不舒服——极度不舒服,不舒服到在麦田里想起这事,手里的农具都不放下,拎着就去找亚伯要个说法。 说法是肯定要不到的,亚伯从不给他说法。 只有亲切的、友好的、一如既往的拥抱。 他只能这样与亚伯相处,两个人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亲近却有隔阂。 这是不对的! 他们是兄弟,是这个孤寂的世界中唯一相知相熟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你,还能是谁? 如果不是我,还能是谁? 该隐总觉得不够。 亚伯给他的不够。 祭台前的礼拜能让他偶尔静下心来,可心口总像有一个漩涡似的,把麦田、羊群、树林、山丘,所有东西都吞进深处,却填不满其中的空缺。 我还需要更多。 他站在田里,望着远处的羊群,还有跟在后面的亚伯,把对方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一万遍。 我还需要更多。 亚伯要给我更多。 又是一次礼拜,他们还是各自带了自己的作物,但没有了父母的参与,整个氛围轻松多了。 “丰收富足,平安喜乐。”亚伯念着这话,将手里的肉块向火堆里丢去。 一阵烟云升腾而上。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刚抬起脚来后退,被人在腰间掐了一把,顿时全身哆嗦了一下,险些向后栽倒在地。 “该隐!”亚伯厉喝一声。 “怎么?”该隐故作无辜地瞥了他一眼,把自己手里的麦苗丢进火中。 “祭台面前,注意你的言行!” “什么言行?”该隐惊讶地反问,“我这是和自己的兄弟交流感情呢——神明难道不希望我们彼此亲近、彼此支持?” “你这是亲近吗?你这是亵渎!”亚伯斥道,“祭台是与神明联系的地方,私人的关系就要受到限制,你记好了。” 他的表情难得严肃。 该隐不理解他的严肃,但也看出了他眼底隐隐的怒火,只好不甘地应了一声:“好吧,我……” 他的话卡在了嗓子里,眼神中满是惊诧与茫然。 亚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祭台,只见火光之中青烟飘渺,形成了一个人形,随着烟雾向上飘动。 那人形分明是年纪尚轻的小该隐,翘腿面向天空,一手枕在脑后,一手举着草叶,模样十分惬意。 “那个……”该隐愣愣地看着半空中的烟云,“是我吗?” “我看挺像……”亚伯也傻眼了。 这算什么,神迹吗? 火光还在燃烧,渐渐在孩子的身下形成了走势怪异的花纹。。 “这是什么?”该隐仰头,迷惑地看着花纹。 该隐出生以来没有识字,父母也没有教育过——他们自己可能也不认得。 唯一认得文字的只有亚伯。 而他也确实认出来了。 在盛夏的阳光里,亚伯的身上一阵阵发冷。 该隐身下浮动着的分明是一个词—— 罪人。 从蛾摩拉到白夜城,似乎都在印证该隐的“罪行”。 如今,在这样一个没有人认得文字的地方,作为唯一一个识字的人,亚伯又一次被带回了前两个怪异、离奇的城市之中。 他绕不开。 从来就没绕开过。 在这样一个没有敌对势力的宁静世界,他依旧和该隐有联系,而该隐也依旧与这个带有血腥气息的词语密切相关。 罪孽,血液,死亡。 种种经历顿时涌上心头。 亚伯觉得喘不上气来。 随后的一整晚,他都陷在深深的惶恐之中。 有什么要变化了——巨大的、根本的、无法挽回的变化。 铺天盖地的惊慌感几乎把他压垮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现了新的灌溉液! 感谢依旧在后台找不着的可爱小天使!(躺倒) 第47章 剧场1 亚伯在灿烂的阳光中发懵。 他似乎一觉睡到快中午了。 该隐也没叫他? 他扶着床沿起身,但瞬间又栽回了床铺里。 我怎么了? 他低头看看,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最初那套衬衫长裤。 皮靴好端端地放在床边,外套也搭在椅背上。 这是我的身体。 但这是该隐的房子。 亚伯又挣扎着起身,这回身上有了些力气。 他踏进靴子,将浑身的虚脱感努力压下去,四处张望着。 屋外有人听见他的动静,推门进了屋里。 是该隐。 但眼前的该隐和少年时完全不一样,身体明显地强壮起来,眼睛……眼睛是血红色的。 瞧见亚伯,该隐一愣,犹豫地开了口:“……亚伯?” 他的语调很奇怪,既亲切又克制,亚伯一时间分不清他在叫谁。 “亚伯?”该隐又喊了一声,这回的语气坚定了一些。 “蛾摩拉?”亚伯还是慎重地提示了一句。 该隐点点头,接了下一句:“白夜城。” 暗号核对完毕。 “怎么回事?我已经跳了好几个时间段了……” 该隐注意到亚伯虚脱似的模样,把椅子拉过来:“先坐下再说。” 该隐从白夜城回到石窟,从石窟里打开门进了这栋房子,又听见屋里有响动,推门看见亚伯向外走,整个过程估计不超过五分钟。 但亚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该隐吃惊地重复道。 但亚伯还觉得头晕目眩。 他一时间还没法把少年该隐和眼前陌生的该隐区分开来——毕竟他们有着同样的名字,同样的面容。 “我顶替了原先的亚伯代为照顾,呃……这里的该隐,但是昨天……我的昨天,出了一点问题,祭神的时候出现了警告,一觉醒来,就见到你了……”亚伯越说越觉得乱。 什么原先的亚伯,这里的该隐,他自己都要说晕了。 该隐没纠结其中的细节,只是表情复杂地告诉他:“现在外面已经不是草地了……你自己来看看。” “不是草地了?”亚伯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他的羊群也消失了,心里竟然有些急切。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卧室。 本该是前厅的地方竟然变成了剧院的入口。 剧院规模极为盛大,头顶的弧形穹顶层叠错落,金色的灯烛光焰翻折,将整个大厅照得富丽堂皇,亦将橙黄色的木制墙壁映得闪闪发光。脚下的猩红色地毯铺满了过道,毯面上绣着雅致的字母,仔细看去,全是“杀”“罚”“恶”“罪”,观之不详。舞台上的红色帷幕绣着金色的藤纹,将幕后的舞台严严实实地遮进黑暗。台下座位呈扇形次第排开,却没有其他观众。 亚伯回头望了一眼简朴的泥墙卧室,又转回来,看向恢弘华丽的剧院,一时间,被过于鲜明的对比刺激得头晕目眩。 “进去吗?”该隐问。 “没有其它地方可去了。”亚伯这样回答他。 他们沿着厚重的地毯走到舞台前方,在中间区域坐下。 两人坐定的那一刻,远处的灯熄了。 灯烛一片片熄灭,整个剧院逐步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帷幕缓缓拉开,露出漆面的地板,黑暗中隐约倒映出应急出口的幽绿色微光。 整个剧院一片寂静,底幕上亮起一阵柔和的光芒,显出字来—— 《始祖之罪》。 舞台上传来说话声。 亚伯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个声音。 是该隐的声音——年轻、柔和,却已经显出了老成。 “他们走了。” “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了。” 谁走了?是他们的父母吗? 底幕上,剧名消退,又映出几个硕大的字—— “第一日”。 一条亮蓝色的蛇形自顶端盘曲而下,落在字词中央,猛地从口中喷出毒液,将文字溶解在黑暗之中。 舞台上的灯光明亮起来。 一片长可及腰的细密草丛。其中一片草丛微微晃动着,接着走出两个人影。 两个演员。 他们的脸上皆戴着白色面具,将五官藏得严严实实,一人在草丛中翻找,另一人怀里抱着一只小狗,亲昵地逗弄着。 突然,弯腰拨草的那个抽了一口冷气,身形一晃,跪倒在地。 “亚伯!亚伯!你怎么了!”另一个人惊慌地丢开怀里的小狗,上前握住对方的胳膊,“是毒蛇?我看见了毒蛇!它咬伤了你的手腕,却在林中逃得无影无踪!” 亚伯心里猛地一顿,下意识地一缩手。 他的左手腕上有一处伤疤,是平行的两个空洞,与蛇类的齿印极为相似,但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伤过。 “该隐,别担心,也许那蛇没毒……”“亚伯”的声音非常虚弱,“羊群还没有回到羊圈,天已经快黑了,先去看看它们——” “该隐”只是将对方的手腕塞入口中,试着以唇舌吸出皮肤下的毒液。 吸吮声在剧院里无限放大。水声啧啧,伴着阵阵“痛苦”的□□,竟有一丝诡异的蛊惑感。 “无须害怕,亚伯。如果你虚弱、无力,我就是你唯一的依靠——我信你,你也可以信我。”“该隐”毫不吝惜亲密的话语,搀扶着“亚伯”的肩膀,助他起身。 “不,该隐,我不是毫无用途的废物。若我就此死去,将我烧作灰烬,灌溉你的麦田——我愿为你的作物祝福,你所收获的,将是世上最闪亮的麦穗、最饱满的颗粒……” “亚伯”的声音消失在“该隐”的亲吻之中。 舞台上的两个声音像幻影一样闪了两闪,蓦地消失了。 帷幕缓缓落下。 亚伯心里一顿:“那是……” 该隐自进了剧院就没有轻松过,眉间始终紧皱,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听见亚伯的话,他微微侧过头来,眼中映着舞台上的微光:“应该……只是戏剧。” 这解释根本就说不通。 但亚伯没有争辩,转头去看舞台。 “第二日”。 这一次,祭台形状燃起的袅娜青烟将三个大字依次吞没。 “亚伯——” “停手!” “亚伯”握住“该隐”的手腕,厉喝一声:“祭台面前,注意你的言行!” 观众席里,亚伯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这是他才同该隐说过的话……真是荒谬得难以置信。 “什么言行?”“该隐”惊讶地开口,“我这是和自己的兄弟交流感情呢——神明难道不希望我们彼此亲近、彼此支持?” “你这不是亲近,而是亵渎!”“亚伯”毫不留情地斥道,“祭台是与神明联系的地方,私人的关系就要受到限制,你记住了吗?” “该隐”却毫不在意,从后面亲昵地贴上“亚伯”的脸颊,按着他的肩膀,一同面朝祭台跪倒。 “神明希望这世上的人们彼此关心、爱慕。我爱慕你,亚伯,一如你爱慕我。” “我的话让我自己来说——” “亚伯”的声音又一次消失在对方的亲吻之中,但这一次,他的反抗明显强烈了。 “别像母亲一样压制我!” “你又来了,亚伯。我怎么压制你了?” “我想说的话、想做的事你都不让我做,这还不是压制?” “但我不讽刺你、不指责你、不斥骂你!我和母亲一点也不一样!” “你以为嘴上说两句,就变成真的了?她当初控制父亲,你现在呢?想控制我吗?” “亚伯!” “你要尊重我!” “我怎么不尊重你?我还不够尊重你?!” “我和你说过,不要在祭台面前乱来,你听进去了没有?” “这是你给自己胡乱立的规矩,我为什么要遵守?” “这不是胡乱——” “亚伯。” “你要敬神,该隐。” “不敬会怎样?”“该隐”掐着对方的脸颊,猛地凑近,“会怎样?” “令人厌恶。”“亚伯”口齿不清道。 “该隐”愣住了。 舞台上,两人沉默地对峙,终于,“该隐”僵硬地收回手,独自离去。 “亚伯”依然面对祭台,沉默地拜了三拜,起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这是分歧的开端? 亚伯觉得脑子里已经乱了。 他越想越容易把自己带进“亚伯”这个角色,越想越觉得台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过去。 这是我遗忘的过去吗? “亚伯。”一旁的该隐安慰,“别紧张。” 可他的声音颤得比亚伯厉害多了。 “第三日”。 水晶质感的文字被猛地击碎,迸裂成千万块,零落一地。 “住手!”“亚伯”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会停,但你要告诉我——”“该隐”冷笑一声,将“亚伯”逼得尖叫连连,“我没有错!” “你怎么没有错?”闻言,“亚伯”顿时激动起来,“你逼迫我、控制我,还没有错?” “这怎么是错?”“该隐”轻笑了起来,“我爱慕你,亚伯。” “这不是爱!” “这就是爱。” “别扯上我!” “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也是你唯一可信的人。” 一句完整的长句后,换来了一阵更加猛烈、严苛、毫不怜悯的撞击。 “亚伯”哭喊着反抗,可登时被“该隐”拽回身下。 又一阵咬噬与抽动。 “你和母亲有什么两样?”“亚伯”怒吼道,“你们现在完全就是一个人!” “你就这么想念母亲?”“该隐”亲吻着对方的眼泪,声音渐渐低了,“竟然拿她与我相提并论?” “你就是这样的人,该隐!”“亚伯”猛地抬肘,对着对方的胸口重重一击,“你就是这样的人!” “该隐”被他打得一声闷哼,向后栽倒,终于放开了亚伯。 一人仰坐,一人跪立,皆是浑身伤痕,满脸狼狈。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该隐的语气里染上疼痛激起的暴怒。 “你怎么不想想你对我做了什么?”“亚伯”的怒意比他更猛烈,“你当我是什么?木雕人偶?由着你拿刀乱削还不能有反应吗?” “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手足!” “滚开,”“亚伯”的表情因极度的激动而走了形,“谁爱当你的兄弟,你找他去吧!” “亚伯!” “闭嘴!” “亚伯!” “闭嘴!滚远点!我受够了!” “该隐”僵住了。 “亚伯”翻身从地上站起,踏出的每一步都带着痛苦的喘息。满身青紫像一件紧贴皮肤的怪异服饰,随着动作牵出主人的□□。 “该隐”没有动弹,死死盯着远去的“亚伯”。 偌大的剧场里只回荡着他的呢喃—— “如此对此自己的手足,一定会有恶果。” 幕落。 亚伯终于能够喘息了。 代入感过于强烈。 强烈到他已经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了。 “亚伯?” 旁边有人唤他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宛如恶魔在耳边盘旋。 该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却没收手,就那么覆在了手背上。 亚伯一僵,浑身都有些哆嗦。 他真的有点分不清想象和现实了。 “第四日”。 泛着铁锈色的大字被鲜血泼了一层又一层,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鲜红色的血液。 亚伯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该隐的手掌还放在他的手背上,但他完全没有力气把对方的手推开——他连拿回自己手掌的勇气都没有! 但舞台上的故事仍在继续,而且让他越来越绝望了。 依旧是祭台,依旧是麦穗和鲜肉。这一回,兄弟俩彼此站得很远。 一块鲜肉落进火中,腾起一大片灰白色的烟雾。 一把麦穗落进火中,顷刻消失在火焰之中,没有一丝青烟。 “亚伯”笑了。 “你笑什么?”“该隐”冷着声音问他。 “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我替你高兴啊。”“亚伯”表情温和地祝福道。 “你也开始对我说谎了。”“该隐”凝视着亚伯的脸庞,“这一招以前我们用来对付他们,现在你倒用来对付我。” “这一招只用来对付令我生厌的人。”“亚伯”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了一丝愉快的笑意。 “我们是同一个战线的人!” “以后就不是了。” “你什么意思?!” “亚伯”的笑声愈发高昂:“该隐,你看,连神都不再眷顾你了,我怎么会和你同行?” “收回自己的言辞,我可以当一切没发生过——” “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骗自己干什么?”“亚伯”转身要走,却被“该隐”扯住了手腕。 “你告诉我,哪里出了问题?”“该隐”厉声追问。 他没得到对方的回答。 “你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觉得无聊?孤独?” “亚伯”轻叹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莫大的讽刺意味:“该隐,你到现在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什么问……” “你觉得我很享受被你咬得满身伤痕?你觉得在草地上、在树林里、在河流中陪你玩那些可厌的小把戏,我心里很高兴?你觉得看着我从清醒到昏迷,再从昏迷到清醒很有意思?你觉得我一次次拒绝,又一次次被你无视,我很乐意?很愉快?很乐在其中?” “这只是……” “只是什么?如果我不做决定,这种痛苦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你厌烦了为止,是不是?!” “你决定怎样?” “神的旨意已经传达到我的心里了。” “什么旨意?” “你不必知道。” “什么旨意?”“该隐”怒喝着揪住亚伯的衣领,迫使他转过头来,“什么旨意?” “什么对我好,什么就是神的旨意。”“亚伯”毫不在乎自己被“该隐”威胁,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该隐”盯着他的脸颊看了半响,愣住了:“你要走?” “不然呢?” “你要走?!” “不然呢?!” 怒吼声回荡在空气里。 一片沉寂。 “放手吧,该隐。”“亚伯”柔和地叹了口气,“去找你的木头人偶。雕一个亚伯,你想对他做什么,我不会干涉的。” “你——” “别再来烦我了!”亚伯厉喝一声,一拳将对方的胳膊打开,转身就走,“别再来烦我了!” 他的声音嘶哑了。 背后传来“该隐”的声音,显得虚弱而疲惫:“你要走?” “我早该走了。” “你走不了的。” “我怎么走不了?”“亚伯”嗤笑一声,“腿在我身上。” “你走不了了。”“该隐”还在虚弱地重复。 台下的亚伯陷在柔软的座椅里,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身负神的旨——”“亚伯”的声音顿住了。 他僵着脖颈,脊柱一格格地向下弯曲,发出“喀啦啦”的响动。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胸膛前的空洞,一时间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旨意。” 他的话还是说完了。 伴随而来的是心脏崩裂般的痛苦。 口腔被逆流的鲜血淹没,多余的血液从唇边汩汩流出,将衣衫染得鲜红一片。 他跪倒在地,摸索着胸口多出来的怪异空洞,眼中渐渐蓄起泪水。 “你走不了了,亚伯。”“该隐”脚步虚浮地来到他的面前。 他满脸溅的都是鲜血,连双眼都染上了血色。 斧头砸在地上,重重地击出了凹陷。 “该隐”同样跪倒在地,眼中也有泪水,却混杂着悲痛和喜悦:“你会一直陪着我了。” “什么……” “你不会再走了。” “该隐……” “别说话。”“该隐”捧着他的脸颊,亲吻着他的唇瓣,“我爱慕你。” “亚伯”呜咽了一声,似乎想要尖叫,又想要哭泣,最终,只从喉咙里发出不堪的吞咽声。 “我爱慕你。”“该隐”抱着“亚伯”倾倒的身体,“我爱慕你。” 作者有话要说:全篇写得最愉快的部分出现了!!www 第48章 剧场2 “第五日”。 字体变成了一片宁静的纯白。 剧院的灯没再亮起来。 “你们一同播种,一同放牧,原野本是愉悦生活的地方。”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陈述道。 “而你操纵唯一的兄弟,推他远离,也使你失去理智。 “红海偌大,人海茫茫,生死的奥秘不可参详,你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兄弟。” 底幕上的文字变得一片血红,鲜亮刺目。 “趁血液还温热,趁双目未合起。 “去尝一口吧。 “那是你的手足、你的兄弟。 “你已经一无所有,唯一有的,不过是他的尸体。 “他的灵魂已经离去,脆弱的凭证就在这里——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 “既然已经犯了错,再错一点又何必担心? “他不会再反抗了。 “去尝一口吧。” 亚伯几乎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眼泪根本抑制不住。 该隐的手还压在他的手背上,同样冰冷、僵直。 终于,舞台上出现了新的声音,似乎来自空旷恢弘的宫殿,音质空灵,语调威严:“该隐,你的兄弟身在何处?” “该隐”的声音响起:“他自有自己的安排,我并不清楚。” “领我进你的屋子,为我提供遮风避雨的顶棚,好让我安逸地等待他的归来。” “你是何人,竟敢向我下达命令?”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该隐——你的兄弟身处何处?” 那陌生的声音宛如铁具相击,声音沉冷,让人不由敬畏,难出狂言。 无人回应。 那声音便代该隐回答了—— “无知的人类,你犯下的罪是天地间手足相残的首例。 “因傲慢,你操纵他人;因虚荣,你寻求认同;因贪婪,你求索无度;因欲望,你啜饮血液。你是否认罪?” 沉默。 良久的沉默。 “从此以往,血红色的瞳孔就象征你弑亲的罪恶;你得到的力量与速度,皆来自他人的痛苦。 “你原在大地耕作,因你的罪,大地的成果被你辜负。 “你得到音律与绘画的天赋,从此以往,再不得依赖土地维生;你以血为食,便不得享有光明的恩赐。 “你将成为黑暗中不死不灭的旅者,走过千山万水,也找不到你的兄弟。 “你须日日夜夜体会他在死前的苦难,绝望将永世伴你左右。 “求得他的原谅,才能求得对你的救赎。 “去寻你的兄弟,该隐,你须心怀希望。 “你虽是罪人,我同样祝福你。 “愿你早日赎罪。” “第六日”。 幕起的文字火光灼灼,将整片大幕焚烧殆尽。 “水是铁水,油是人油。” “一层水,一层油,先油后水人似鬼,先水后油人鬼愁。” 舞台上有人唱着,“哗啦”一声倒下水,又“哗啦”一声泼下油。灼灼热气飘过前排观众席,直飘到亚伯的面前,凄惨的嚎叫几乎穿透了耳膜。 他伸手想捂耳朵,但一只手还被该隐压在座位上。 “该隐……”亚伯用力抽手,但根本抽不动。他迷惑地转头,探身去看该隐的面颊,被对方脸上的怪异反光惊得大骇—— 这不是该隐! 这怎么是个木头人? 亚伯刹那间惊出一身冷汗,忍痛从木头人的手掌缝隙中猛地抽出手来,急匆匆地从座位里起身,沿座椅外侧的通道向外逃去。 但舞台上的场景让他顿住了脚步。 该隐。 他脚步虚浮地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端详。 本该与他并肩而坐的该隐竟上了舞台,左右都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压着他的肩胛,推搡着他向舞台中央走。 前几幕的时间并不长,但该隐的模样却像熬过了无数岁月,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瘦脱了相。 舞台正后方架起了高台,上面站着妆容怪异的审判者。两侧站满了兽首人身的怪物,簇拥着该隐来到舞台正中央。 亚伯扶住了手边柔软的椅背,才没瘫在地上。 舞台的顶端已布置了一排高低不一的瓦锅。怪物们口中唱着诡异的歌谣,手里绳子一拽,就能把各自头顶的瓦锅倒下来。每倒一锅,被砸中的地面便传来惨绝的痛呼声,再一联想歌谣里的内容,不难想象倒下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上至红海,下至深渊——”审判者尖着嗓子高唱道。 “下水在后,起锅在先——”怪物们高声应和着,最外围的开始松手了。 金光璀璨的液体从瓦锅里倾涌而下,砸在漆面地板上,激起一片滋滋作响的烧灼声。 “千年万载,阴影之间——” “先除脾胃,后见心肝——” 又一阵光芒四射的液体,因为瓦锅的高度变高,里面的液体也溅得更远了。第一排的观众席上已经有了一小片亮光。 “繁盛起落,虚空爆裂——” “一刀一斩,一日一节——” 这回,金灿灿的液体溅到了第二排。舞台上,该隐分明也染上了一身火光,顿时被烫得全身发抖,但因为口齿封禁,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行者往来,无人停歇——” “一人千语,千语一夜——” 亚伯唇齿颤抖,眼前眩晕,几度开口却无法发声,只能闭嘴连连吞咽,干涸的嗓子里终于有了声音:“住手!” 他哑着嗓子连喊了数声:“住手!” 舞台上的众人齐齐看过来。 审判者扬手制止了怪物们松手放线的冲动:“你这人怎么?” “你们在审判该隐?” “你这人怎知?” “你们还没有审判,怎能直接施以刑罚?” “你怎知我未?” 亚伯被他问住了。 “他这人可怪?”审判者扭头询问手下的怪物。 “他这人甚怪。”怪物们齐齐地回答他。 “我才是受害者!刑罚需由我来裁定!”亚伯又一次开了口,但这一次的话让他自己心里都有些迷惑了。 审判者又一次望过来:“你是受害者?” 话已出口,亚伯只能继续承认:“我是亚伯!” “你用何刑罚?” “我——”亚伯一时卡住。 我用什么刑罚? “他杀了你,你杀了他,如此最公平。”一个怪物呼号道。 这话引起众人的附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他杀了你,你杀了他,可称公平!” 他杀了我。 “他杀了你,你忘了他。他须受罚,我替你罚。”审判者长长地吸入一口气,又要唱了。 “等等!”亚伯呐喊着,向着舞台跑过去。 但他过不去。 舞台永远离他有四排的距离,他过不去! 审判者没再受他影响,高声唱了下去。 “土地染血,恶鬼攫人——” “一时异见,万世沉沦——” “忏悔有路,天堂无门——” 火焰一道道倾泻而下,向着该隐渐渐逼近。 亚伯已经完全失去前进的动力了。他空茫地停下步伐,望着那审判者唱出最后一句: “阳光烈狱,向死而生——” 他拦不住了。 巨大的瓦锅倾倒,铁水一泻而下,该隐的身形顿时消失在金色的洪流之中。 亚伯站立不稳,几乎跪倒在地。 舞台上又一次清空了。 “第七日”。 亚伯在原地僵硬地立着。 他没有动作,幕台上也没有任何变化。 良久,亚伯终于明白了。 他虚弱、疲惫地迈开步子,膝盖发软地登上舞台。 聚光灯打在他的头顶,黑色的观众席顿时消失在炫目的光芒中。 漆面地板光洁如初,但铺上了一层骨块碎渣。 亚伯不敢细想。 唯一多出来的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箱子,锁上泛着铜绿,顶上缀着十字花纹。 真眼熟。 他将箱子拾起来,这一回,箱盖的弹销轻轻松松地打开了。 箱子里有两三个小物件。 他一件件取出来。 第一层是一支金灿灿的麦穗,第二层是一片干枯的肉块。 这些就是他在蛾摩拉、在白夜城里的见证物。 第三层东西更大些,是一个木头人偶,造型古朴,眉目清晰,虽然五官略有夸张,却能看出亚伯的模样。 而这椴木的材质,熟悉的雕工,一眼就能认出该隐的手法来。 亚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就是所谓的赎罪? 他把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箱子,又弯腰去拾地上的白骨。 手中的骨块余温尚存。 亚伯端详着,沉默着,举起手中的骨头,猛地砸向地面。 “你还没亲口向我道歉!” 第49章 真实世界 拉结尔手中的书停了很久,久到他自己都察觉自己在走神了。 雷米尔的身形从风里显现出来,银白的长发束在脑后,浅灰色的眼睛像褪了色的晶石,泛着剔透的光泽:“书之友,你怎么也有走神的时候?” “亚伯睡了三天啦。”拉结尔合上手里的书,“不行,我看不进去。” “怎么回事?”雷米尔在拉结尔对面的椅子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拉斐尔来看过了吗?” 拉结尔叹了口气:“拉斐尔说他累坏了。” 雷米尔抬眼道,“怎么了?” “我们之前在整理书架。” “书架?”雷米尔手里的茶壶轻轻落回桌上,“你的书架?” “是啊。” “可我没听说啊。你怎么没叫上我?” “我只叫了亚伯。”拉结尔的模样理所当然。 “你只叫了亚伯?”雷米尔重复一遍,将手里的杯子也推回桌上,“我真怕我泼你一脸。” 拉结尔很不服气:“拉斐尔之前也这么说我。你们一个个都怎么回事?” “你压迫同伴,还不引以为戒?” “怎么是压迫呢?是亚伯……”拉结尔心虚地转开了眼睛,“他说他想锻炼锻炼。” “你还知道心虚!”雷米尔一拍桌面,“去想想怎么犒劳亚伯!” 拉结尔被他说服,撑着沙发站起身,嘴里还在嘟囔:“我的书架有那么可怕吗?” “你的书架和凯苏斯山一样高!”雷米尔从果盘里抓起一个花雾果,作势要丢,把拉结尔吓得加快脚步往门口逃。 “唉,傻瓜。”雷米尔叹口气,低头打量着手中红彤彤的花雾果。 下一秒,手里的果子险些又被他丢了出去—— “你还没亲口向我道歉!” 楼上传来了一声嘶吼。 雷米尔和拉结尔一前一后冲上楼,被房间门口的景象吓到了。 亚伯扶着门把手,脸色苍白地喘息着。抬头看见对面的同伴,他先是迷惑地上下打量对方,像不认识他们似的,接着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板上。 “亚伯!”拉结尔惊呼一声,上前扶他,“怎么了?怎么了?” 亚伯想开口,但嗓音喑哑,根本发不出声,只能紧紧攥住拉结尔的肩膀,表情异常痛苦。 “做噩梦了?”雷米尔轻拍他的脑袋,“你还行吗?我去叫拉斐尔?” “不是梦,不是……”亚伯的心底又一阵抽痛,梦中的景象逐渐褪去色彩,“该隐……” 雷米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拉结尔——那个谋杀了亚伯的人类?亚伯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人? “该隐……”亚伯的声音越来越迷惑,“我还有兄弟,他还活着。他叫该隐,他……” 拉结尔的眉头皱起来了。 喝了忘池的水,谁能想起前尘往事? “我看见了……但我还看见……他……”亚伯的话说到一半,自己把自己吓傻了,“他死了。” “他死了?”拉结尔附和他,但心里摇头——该隐不可能死的。 “我睡了多久?”亚伯左右打量着熟悉得有些陌生的屋子,“我要去红海,我得去找他……” “别激动,亚伯。你先回房,好不好?” …… 房间里,听了亚伯的叙述,拉结尔的表情顿时变得怪异,在天使电台里频频催促雷米尔告辞离开。 告别亚伯,两个天使一前一后进了街角的茶厅。 “忘池的水从没有失效过!”拉结尔一时激动,嚷嚷起来,“这么多年都没有过!” “你是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告诉他们亚伯想起来了。”雷米尔比他淡定,托脸看着对方直拍桌子。 拉结尔收了手,悻悻地压低声音:“他不可能梦见什么该隐,不可能的!” “但是你也听到他的话了,他们确实见面了……会不会是该隐找了帮手?只有他有赎罪的需求。” “帮手?什么帮手能引导天使的灵魂?”拉结尔先是反驳,但渐渐睁大了眼睛,“杀千刀的彼列!” 雷米尔咳了一声:“他……他毕竟是梦境的魔王。” “肯定是他!只有他能联通梦境,何况亚伯和那个、那个该隐,隔着整个天堂和红海呢。”拉结尔说着,目光渐渐忧虑起来,“我得去找他问清楚。最近你替我陪陪亚伯,我看他的状态可不好。” 天堂史学院的建筑风格与古海拉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学院前的圆形广场上立着最年轻的神造天使、天之书记梅丹佐的雕塑,脚下铺就一条金灿灿的不凋花大道,延伸到拱门之下。穿过拱门,沿十九级台阶向上就是四层的楼阁,一排排高大的白橡木书架分门别类地立着文献资料。 一只金线蝴蝶落在亚伯的手背上,像一片轻盈的黄金树叶,点缀着微红的书页。 亚伯吹了口气,把蝴蝶吹走了。 对面的雷米尔抬头看过来,小声笑起来:“怎么赶它走了?” “有点烦。”亚伯揉了揉发顶,“你知道人类的灵魂怎么进入天堂吗?” 于是雷米尔的笑容僵住了。 他停顿了很久,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我找不到。”亚伯翻着手里的书,“可是红海年年都有人类来天堂,怎么会找不到呢?” 雷米尔飞快地思索着对策,“找不到是正常的,这也不是什么程式化的流程。善者轻盈,有的能自己找到路,有的找不到路了,就有天使接应……” “中间会出什么差错吗?”亚伯问。 “差错?” “比如,记忆受损?” “记忆受损。”雷米尔斟酌着用词,“这个、这个,最近好像没听说过。” “我是从红海来的吗?” 哎呀,亚伯的问题怎么这么直切要害! “这个嘛,因为时间太久了,我也不太记得,还得找找记录才能搞懂……”雷米尔故作镇静地从椅子里站起身。 “有记录?”亚伯眼睛一亮,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我竟然不知道!” 坏了!雷米尔在心里惊叫,连忙拦他:“不不,亚伯。记录太早了,不一定能找到,我们可以去问问天梯问问。红海上来的灵魂都从那儿走!” 雷米尔拽着他就要下楼出学院。 亚伯还想说什么,被雷米尔抬手挡住:“别急,我的朋友。答案就在天梯。” 史学院坐落在第四重天,天梯则在第一重,他们还得换乘往来各界的天马马车。 登上空旷的马车里,亚伯还觉得有点不对劲:“天梯能知道我的来历?” “我不确定。”雷米尔摇摇头,“但我们可以先问一问。” “可是……”亚伯告诉他。 “啊呀,亚伯,我的朋友,你别心急,”雷米尔劝慰他,“天梯是第一接触地点,那里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线索,我们只要跟着线索一直往上反推——反推,你能想象吧?总、总能问到源头!” 亚伯定定地看着同伴:“雷米尔,你在怕什么?” “啊?” “你在怕什么?” 雷米尔真的怕了。他看着亚伯的眼睛,那种迷惑、诚挚、渴求的目光让他很不好受。 “我在怕……”他磕磕绊绊地吐出几个字,“我怕……” “两个傻瓜。”旁边有个声音轻叹。 他们一同转过头去,看见马车对面坐着一个身披白袍的身影。 对方托着脸颊望向窗外,胳膊搭在车窗上,谁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两个天使对视一眼,雷米尔先开了口:“您说我们?” “是啊。”那天使终于转过脸来。 亚伯之前就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如同铁石相击,低沉清冽,可猛地看见对方雕塑般威严冷淡的面容,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这是…… “弥赛亚!”雷米尔喊他,喊的却是他的名号,不是他的名字。 因为他只有声名,没有姓名。 圣座之神乃无名之神。 弥赛亚瞧了一眼雷米尔,又对着亚伯招手:“别去天梯,亚伯,天梯没有答案。你随我去圣座。” 雷米尔动了动嘴,本想阻止,但看见亚伯那副坚定的模样,又默默收了声。 【拉结尔告诉我,亚伯想不起来才最好。】他在心里告诉弥赛亚。 【但他现在已经接触到了。】对方这样回应他。 【你打算告诉他?】 【那要看他愿意知道些什么。】 【我们须尊重他的意愿。】 【我们会尊重他的意愿。】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出现了新的世界观(?*?ω?)? 第50章 真实记录 马车中途折转,向着第七重天疾驰而去。 雷米尔在中途下了车,走的时候表情有些沉重。 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两个天使。 弥赛亚瞧着亚伯嘴唇紧抿的模样,又笑了:“这回换我问你了,亚伯。你在怕什么?” 亚伯声音艰涩道:“我想知道真实的过去。” “关于该隐?” 这名字让亚伯心头怪异地绞痛起来:“不止是该隐,还有关于我来到天堂前的一切。” “你现在怎么看自己?” “我原以为自己和雷米尔、拉结尔他们一样,自此诞生,也将在此消亡。”亚伯垂下眼帘,语气也随之沉了下去,“但突然又有人告诉我,我来自红海,曾有自己的家人和兄弟。” 马车到了站。 “来吧,亚伯。”弥赛亚率先下了车,在门边向他招手,“若你愿意,我们便向你告知一切事实。” 拉结尔已经等了好一会了,等得他心急如焚,频频踱步。 远远地看见弥赛亚周身的圣光,他高喊出声:“弥赛——”话说一半,卡在嗓子里。 亚伯怎么也来了? 弥赛亚的表情没有波动,环着亚伯的肩膀把他拉到身前:“我们谈论的毕竟是他的过去。” 他们在通往圣殿路上的凉亭里落座,周围林木掩映,鸟语虫鸣。 亚伯迫不及待地接过拉结尔手中的卷簿,看见“人类”二字,心里一时恍然——这里是外界记录的、而他自己无法记起的失落时光。 他的表情顿时有些局促。 弥赛亚在一旁鼓励他打开卷簿,倒是拉结尔默不作声地瞧着他的动作,似乎有些不赞同。 亚伯深吸一口气,拆了朱红的火漆,翻开第一页。 父:亚当。 母:夏娃。 第二页。 长子:该隐。 次子:亚伯。 幼子:赛特。 …… 这一页上的名字有一大串。亚伯的眼神在“幼子”那一栏顿了一顿,不由怀疑起梦境里那个接连出现两次的“赛特”。 第二页。 长子:农耕者。 次子:牧羊者。 幼子:农耕者。 …… 第三页。 家庭关系疏离,代际独立。 该隐以斧杀亚伯,受罚长生。 亚伯升天,位列天使。 后有赛特,随父母迁移。 …… 真正的人生只能提炼出来的,不过寥寥数句,都和他在梦里接触的没有太大差别。 第四页的纸张异常厚重,晶莹柔韧,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微光。纸页正中有一块掌印。亚伯琢磨了一会儿,抬手覆住。 周围的葱茏树木、青天白云全部消失了。 黑暗的世界里空无一物,只有低沉的流水声孤独地游荡。 泉池旁跪着一个人。 亚伯□□着、喘息着、哀嚎着,胸前的空洞淋淋地滴着血水,染花了池水。 “亚伯。”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高处落下一个背负羽翼的身影,因眼前的惨象红了眼眶。 亚伯并不认得面前的来人,但在空旷之中,这是他仅有的依靠。 他扶住厚重的泥土地面,哭诉道:“疼,好疼……” “别怕,别怕,疼痛只是你的回忆。”天使蹲下身来,抚摸着他的发顶,“你须与过去和解,才能摆脱这副残缺的模样。” “怎么和解?”亚伯呜咽着寻求答案,“我该怎么办?” “原谅或者放弃,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原谅什么?放弃什么?” “原谅给你带来痛苦的人,或者放弃与他相关的回忆。” “我怎么原谅?怎能原谅?”亚伯抖着嘴唇,痛苦之色愈发明晰,“让我放弃、让我解脱!” 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啸。 “来,亚伯。”天使从泉池中捧起一汪水,“饮下忘池水,就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亚伯便迫不及待地探手舀水。 发颤的手臂没能撑住沉重的身躯。人类一头栽进池水之中,胸前的空洞将池水染得鲜红。 “慢点亚伯!” 天使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肩膀,费劲地将他从池水里拖上来。 伤者连呛了几口水,扶着地面重重地咳,咳到眼中落下泪水,顷刻间融化在泛红的池水之中。 但他表情已经平稳下来了。 胸前的空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从残缺到完整不过片刻的工夫。 “亚伯。”天使试探地喊他的名字。 亚伯怔怔地将目光从地面移到对方的脸颊上:“您是……” “拉结尔,”天使伸出手来,与亚伯握手,“你在进行一项极为重要的净化仪式,亚伯。仪式完成,我们该走了。” “去哪里?” “去没有罪恶与伤痛的世界。” 亚伯被他搀着站起身来,困惑地擦擦不知何故流出的泪水,一时间头脑空空。 “不必追忆,亚伯。向前看吧。你将赶赴一个崭新的世界。” 崭新的世界。 崭新世界里的弥赛亚和拉结尔好端端地坐着。 但亚伯已经在遥远的过去走了一趟。 他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胸膛,没摸到空洞,才稍稍安心。 拉结尔看见他的动作,语气有些酸涩:“忘记才是最好的选择。” “确实。”亚伯调整自己的呼吸,“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那这一次突然梦见该隐……”弥赛亚转向拉结尔。 “是彼列指使的。”提到这个,拉结尔从怀里取出一枚晶亮的蓝宝石,“这是彼列的信使托给我的影像石。“ 宝石平置在桌面上,片刻后亮起了光芒。 大家一同仰头,望向光芒中的人形。 ——贝里殿下。 亚伯一愣,接着揉了揉额角。 贝里、彼列。他还真是很有创意。 “怠惰”的魔王没让他们失望。这段视频是他躺在被窝里,顶着满头乱发,一手托着石头录下来的: “日安、午安、晚安,亚伯和其他朋友们。”他彬彬有礼地抬手打招呼,“我是彼列,也是这次梦箱计划的策划者。” “这次计划旨在弥合破碎多年的兄弟情谊。为了保证效果,我遮蔽了双方的部分记忆,并用相应规则对参与者进行约束,因此我相信,一切谜底是在最后才揭开的——无论结局如何,希望大家玩得愉快。 “如果你收到了我的问候,则说明这次计划圆满成功。希望在这次梦境里,大家都能更加深刻地认识自我、理解他人。 “总之——总之,梦境只是开端,不是终点。如果你愿意,我这儿有该隐的住址。无论前往与否,该隐都不会提前收到消息。决定权在你的手上……” 彼列说着,懒懒地伸手去翻床头柜,但是翻了许久也没找到,气得伸直脖子,高声嚷嚷起来:“我的笔记本呢?!” 一个黑色封壳的笔记本飞进镜头里。 “你前天才拿到书房去。”另一个声音抱怨道。 “谢了。”彼列顺手把影像石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在被窝里哗哗翻着纸页,终于发现了地址,“卢斯伏特……球高……高轴12度,折轴42度,新伊甸第……四春,天球修……什么玩意!” 他骂了一声,翻过一页:“各位,不要着急,还有另一种表示方法。象限中心以特纳,第三象限11、37、65,格里特诺尔星系东旋臂HD1912星云灯烛座白星南岬以……以诺街4号。” 地址过于拗口,彼列说得舌头打结,一整段话下来,谁也不知道应该在哪里断句。 “旅途愉快!” 影像消失了。 “在哪?”亚伯问。 “以诺街4号。”拉结尔只记住了最后几个字。 “以诺街在哪?”这是弥赛亚问的。 回应他的是两张迷茫的面孔。 “你真的打算自己去红海?”拉结尔问他。 “事情没解决,总归不是办法啊,”亚伯回答他,“尽力而为吧。” 拉结尔看着对方放松的模样,语气也跟着轻松起来:“像不像网友见面?” “希望有个好的开场。”亚伯扯了扯领口,“有没有什么建议?” “去见该隐当然要准备好防身工具。”拉结尔故作凶恶地瞪着对方,拖长声音恐吓他,“亚伯——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太——久了!” “浮夸。”亚伯直摇头,又信心满满地举起胳膊,“我一拳就能把他打趴下。” “就你这样天天坐书桌……”拉结尔捏捏他的肩膀,坏笑起来。 “好啦,亚伯,”笑容甜美的女性天使在柜台后将亚伯的新证明递给他。“身份信息已录入。过了天梯,下面的守卫者会为你指明道路。注意事项都在这里,记得出发前认真查看。祝你旅途愉快!” 他们离开红海系统录入中心,直向第一重天的天梯赶去。 那里是天堂通往红海的唯一道路,再往下,就是凛冽刺骨的极地地区。 为保持各界平稳,上下两界的各类生灵身处红海时,原有力量会消失殆尽。那时,任何一个“天使”或者“恶魔”都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 “安全才是第一位,记住了吗?”拉结尔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从天梯去,就从天梯回来——我可不想在重生河里见到你。” 亚伯笑了:“那是当然。” “你这一趟是为了帮他。他要是敢出言不逊,你也别给他好脸色,记住,联络处是你永远的后盾。” “放心。”亚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才是最重要的。”拉结尔轻拍他的肩膀,“我们爱你,绝不希望你受到其他人的伤害。” “我也爱你们,也会保护好自己。” 天梯旁,亚伯同朋友挥手告别,顺着天梯一步步攀下去。 “小心脚下啊!”拉结尔挥手向他高喊。 但他的声音立刻消失在肆虐的寒风中,半点踪迹也没留下。 第51章 真实人间 “下面是关于HD1912星云烛底Ⅰ星风暴的报道。恒星风暴导致的磁气圈正在缩小,磁场泡沫减少,烛底双星、烛台、内外焰、红星、白星等七大行星的有害射线已降至危险线下,但极寒天气仍将持续,居民出行需留意道路状况,体弱者需穿戴防护物品。” 主持人的播报声消失,背景音乐声逐渐增强。 沙发里传出一声不耐的喘息声。 该隐猛地掀开头顶的绒面毯,原本浸在黑暗中的瞳孔被近乎刺眼的黄色灯光晃得隐隐作痛。 睡不着。 睡不着就做不了梦。 做不了梦就见不到亚伯。 亚伯。 这名字让他又喘了几口,从胸腔到后脑铺出熟悉的痛感。 “白星南部的暴雪还将持续,今夜降雪量可达……” 播报视频还在继续。 该隐骂了一声,视频应声关闭。 空旷的屋子里陷入寂静。 下一秒,门铃声打断了死寂。 我听错了吗? 该隐迷惑地盯着天花板。 外面的风雪这么大,怎么会有人上门? 但门铃很快又响了一声。 该隐迟缓地撑着沙发起身,拖着睡得酸软的肌肉与骨骼向门口走过去。 绒面的毯子从他怀里滑落在地,没感应到人的体温,慢吞吞地左折右折,把自己整整齐齐地叠好,躺在沙发角落里不再动弹。 该隐走到门前的时候,门铃声响了第三次。 真的有人。 他抬手轻挥,屋门便褪去了木制的纹路,如同一块透明的水晶,将门外的景象清楚地显现出来。 屋外是翠绿的草坪,因为防护罩的遮蔽,并没有受到外界风雪的侵袭。但来客显然刚刚穿过灰蒙蒙的风雪,亚麻色的发梢和微长的睫毛上都挂着雪片。 在这样近乎残酷的暴雪天气,人人都知道要穿上防护衣,再不济也得戴上原始的皮帽口罩遮挡刀割般的狂风。但来人只穿了普普通通的棉袄,手里撑了把伞,脸颊因极度的低温冻得通红,指尖也泛着不正常的苍白,在漆黑伞柄的衬托下对比得更加明显。 该隐起初还有些迷惑,可在对方抬眼望过来的一瞬间,他的心跳都停滞了。 屋中久无人应,亚伯担心自己敲错了门,只好握紧伞柄向外走,打算回到房屋号前再确认一下。 这里是四号吧? 标牌在草坪外侧,浸在风雪之中,从防护罩里根本看不见影子。 他这一路其实已经算幸运的了——最后一班星际旅舰和南岬渡轮都被他赶上了,再通过街区传送点,没走几步路,就到了以诺街。 不过中间也有差错——忘了各星各地的时差,赶上雪夜拜访并不熟识的“故友”,说起来确实有点怪。 亚伯背手拂去脸颊上的雪水,心下琢磨:屋里明明亮着灯。为什么没人回应? 屋门到草坪有三级台阶。亚伯刚踏下第二级,手腕就被抓住了。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把他吓得全身一愣,猛地回身。 因为所处位置低了两个台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就被一股大力揽得栽倒在对方的胸口。 鼻梁隐隐作痛。 亚伯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眼中因鼻梁酸楚激起了泪光。 该隐也眼眶通红。 但他们的朦胧泪眼显然有着本质的差别。 片刻沉默。 良久沉默。 无限沉默。 “我们……”亚伯终于开口了,“……别在这儿站着。” 太冷了。 而且,该隐的衣服这么单薄,看得他身上更冷了。 水雾把亚伯的脸颊熏得一片通红。 他呷了口茶水,温热的液体从口腔到胃里都暖和了,这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这场风雪也太大了。” “也不常见。这是极端天气……”该隐还想解释两句,不过因为之前走神错过了天气公报,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好像是整个星系出了点问题。” “外面的防护罩挺好看的。我在路上看见街道两边都堆着雪,像小山丘似的。” “家家户户都有。这是社区强制安装的防护设施,雨雪天都能用得上,但挡这样的暴雪也是第一次。” 亚伯点了点头。 客厅里没了人声,只有茶杯与桌面轻微碰撞发出的响动。 茶水倒映出该隐的目光——那种审视的、衡量的、近乎无礼的探究目光。 那是沉淀多年的求索和绝境之中的希冀。 “该隐,”亚伯清了清嗓子,抬起眼眸,看见对方的神色,语气又柔和了一些,“……你不用慌。” 他似乎看出了对方的惶然。 “我……”该隐似乎被他的安抚惊到,张了张嘴,声音却变了调。 他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好像嗓子出了问题。 亚伯的脸上有了笑意:“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寻仇。” 这话给了该隐一丝希望。他在心里组织语言,半晌后,终于开了口:“你……你还记得梦里的事情?” 这是他们唯一共有的谈资。 “当然。有些忘了,但大体还记得。” “但你还是……还是来了?” “如你所见。” ——被害者来寻行凶者。 该隐深深吸入一口气。 有一件事他早该做了。 虽然在心里演习了无数次,但真正面对亚伯的时候,该隐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垂下眼睛避开对方的视线,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对不起,亚伯,我一直想道歉……” “嗯?” 对方的语气依旧平缓,听不出异样的情绪。该隐偷眼望向对方,只看见了一张平静的面容:“我一时害怕,怕你离开我,我太激动、太难受了,我……” 回忆是一种折磨。 他的叙述卡住,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声音明显哆嗦起来:“我杀了你,亚伯,我、我对不起你……” 亚伯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点着头。 这和他设想的千千万万种反应都不一样。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亚伯?” “怎么?” “我……我不该妄图压制你,不该谋杀你……”该隐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 但亚伯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知道。” 这就是他的回答? 我知道? 该隐满怀希望地等待对方回应自己的忏悔。 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热,亚伯蹙眉思索了一会:“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他顿了一会,似乎为了再修饰几句,又补充道:“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说这话,我不记得了。所以,权当我替你的‘弟弟’收下这份悔过吧。” 该隐愣愣地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神。 “你的”弟弟? 他这是替什么人说话? 他不怪我,因为他不记得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记得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谈?”该隐颤着声音追问,“我不该这么心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你可以再想一想,我也……” 他的声音消失在亚伯平静的表情之下。 他不愿猜,可最后的希望也被对方的话打破了—— “我不记得,该隐。我饮过忘池之水,对过去没有一点记忆。” 该隐愣住了。 忘池之水。 他虽然无数次死去,却没有资格前往死者之地,仅从乡野传说中听过涤尽前尘、了无牵挂的“忘池之水”。 “那、那你来找我……” “彼列告知了你的住所,弥赛亚也提到了你现在承受的惩罚。而我能去除你身上的惩罚……”亚伯的声音消失在该隐逐渐变化的表情里。 有点吓人。 亚伯咳了一声,试图把话说完:“既然我——既然他已经不记得了,你也不必为此继续承受痛苦。我们完全可——唔!” 他的话没能说完。 这是亚伯记忆里的第一个吻——过于粗暴、过于直接,并不是什么好的开端。 他后退,但后面就是柔软的沙发背;他偏头,但被该隐死死摁住了肩膀,只能仰头承受蛮力与胁迫。 压抑的喘息声从受压变形的口腔里艰难溢出:“该隐——” “这就是我等了这么多年的结果?”该隐向后退了一点,声音拔高,嘴唇颤抖,表情不知是哭是笑,“你发善心,同情我,所以来拯救我?” “怎么了?”亚伯并不明白他为什么愤怒,“不用受制于心脏收缩的痛苦,也不用将血液作为唯一的食物,你难道不期待吗?” “但是你不记得了!” “所以?” “这是为你承受的惩罚!这是你存在的证据!这是我们仅有的联系!”该隐的声音几乎成了咆哮。 亚伯被他喊得耳朵嗡嗡响,语气也强硬起来:“你先放开我!” “你以什么身份说这话?!” “你又以什么身份强迫我?!”天使厉声斥道,“难道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赎罪?强迫你的受害者,把他按倒,对他吼叫,责怪他自我解脱,独留你一人?” 该隐还因情绪过于激动喘着粗气,但只是眼神死死锁住亚伯的脸颊,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了。 又是一阵让人心慌的沉默。 “对不起,”该隐终于开口,“对不起。” 他向后退了几步,眼睛又红了。 赤红的瞳孔缀着血丝,模样怪异,极富侵略性。 但亚伯能察觉其中的难过与自责。 该隐转过脸去,还在小声地道歉,可越说,喘息声越大,断断续续的话语终于显出了哽咽。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我也不想这样,”他语无伦次起来,“我没想过……我以为你……我……” 亚伯听他竭力压低的哽咽,心里也不好受,只能安抚道:“你认可我,我原谅你,足够公平。你也不必再受这……该隐!” 他的声音化为一阵惊呼。 “该隐!” 心脏崩裂般的痛苦。 他跪倒在地,艰难地吞咽,在空气中寻找空气。 他胡乱地抓握,手背打到茶几,泛起青紫。 他重重地捶打地板,可掌骨的钝痛盖不掉喉中的哽塞。 他的眼角也许有泪,视线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受这苦是为了什么? 这是和亚伯唯一的联系。 死亡真的能切断与人世的一切联系。 最开始他寻找亚伯,可人世间的躯壳千千万万,他如何能从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唯一的灵魂? 后来他又希望亚伯会来找寻自己,无论是怨恨、是憎恶,哪怕是一个字、一个表情、一片影子、一点点提示或线索,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能继续坚持。 可他一直都没有等到。 时间不是河流,而是沙砾。记忆蒙上灰尘,又完全刮花,他连昨日都想不起来,哪里还能想起来那么久远的亚伯? 等到痛苦也消失,亚伯就真的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不记得了。” “我喝了忘池之水。” “我替他收下这份悔过。” 这是你的权利。 我伤害你,你有资格遗忘,如果你觉得高兴,我不会拦你。 可我这漫长的一生,无尽的惊惧、悔过,就永远没有人能懂了。 赎罪者仍欲忏悔,受害者先已遗忘。 生命变成了求而不得的痛苦本身。 这大概才是最终的惩罚。 该隐又呜咽起来。 第52章 真实目标 亚伯一夜没睡好。 该隐的卧室在二楼。他拖着对方艰难上楼,床铺留给了昏迷的病人,自己则为了方便照顾在椅子里坐了一整晚,耳畔左一句“亚伯”、右一句“对不起”,好一副兄弟情深的感人场面。 也许是跋涉过远,也许是没有适应从天使到人类的生理变化,亚伯半夜里饿得两眼发慌,下楼在厨房四处寻找,可只在冰柜里发现了一袋袋血浆。 包装袋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合成血浆”,袋底还有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看着像是量产的。 红海还真是什么都能买得到。 亚伯把血袋放下,确认了厨房“空空如也”这个事实。 屋外风雪依旧,他没法出门,只好联系了其他星系里的天使同僚。这回,通讯仪上算准了时差,他打过去的时候,对面阳光明媚,和屋外的狂风暴雪完全是两个世界。 借助其他人的帮助,又自己琢磨了一阵,亚伯总算解锁了“远程外卖传送”这个新技能,便在厨房里自在地捣鼓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红海下厨。虽然器具和天堂有些不同,但总归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有也没关系——一点点试嘛。该隐昨天折腾成那个样子,估计一时半会也起不来。 该隐醒过来的时候眼睛还发肿。手背淤青一片,后背隐隐作痛,大概都是昨天心痛发作时撞出来的——他早已习惯,便没有上心,皱眉感受脑仁里的阵阵跳痛。 疼痛使人无法安眠。 床头的时钟显示此刻分明是清晨,但草坪上的防护罩上积了厚厚的雪层,把整个屋子遮得一片漆黑。 但楼下传来了声音,让他又抬起眼睛。 桌椅推拉,餐具碰撞。 是谁? 是亚伯?! 该隐顾不得酸痛的肌肉,翻身下床冲到楼梯边,被扶手拦住了。 亚伯闻声走到楼梯口,看见该隐的身形,仰头问他:“身体还行吗?下来吃饭?” 该隐在扶手边愣了好一会儿,小声地应了。 亚伯便没再多说,挥手示意他加快动作。 该隐目送他转身离去,心脏在胸膛里沉沉地跳动。 亚伯还在。 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实的。 该隐喘了口气,发觉自己又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在餐桌两侧相对而坐。 联网菜单上怪异的菜品太多,亚伯没敢随便选,只挑了最普通的面包、蛋肉;该隐则捧着透明的杯子,加热过的血浆气味更加浓郁,呛得亚伯有点头疼。 但该隐的模样实在让人气不起来。他低着眼睛凝视玻璃质感的桌面,金褐色的头发温软地垂在额前,双手交叠紧握杯底,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却拘谨得像个客人。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亚伯问。 该隐抬眼,顺着亚伯的目光看向自己掌中的杯子,犹豫了一下:“不记得了。” “怎么说?” “太久了。自从你……那时候我们还在旧地。” 旧地,大概指的就是最初的平原? “那平时的生活……会受影响吧?” “会有一点。”该隐点点头,表情还是很平静。 可怎么能做到真正平静? 生存需要足够的食物,但谷物、肉类或浆果都无法满足他的进食需求。无论是饱到反胃还是饿到虚脱,普通的食物都像莎纸似的,只会堵塞胃与食道,除了毫无意义的填充感,再也没有其它作用。 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那么慷慨地贡献自己的鲜血给一个陌生人——那时候,普通人自己的生存都是问题。 亚伯显然留意到了该隐一瞬间的低落,适时地收了声。 倒是该隐盯着手里的杯子瞧了一会,自嘲地笑笑:“你瞧,以前我还需要活物,现在直接买这种合成品,就吃喝不愁了。” “这么说,现在会好一点了吧?” “什么是‘好’?” 亚伯眨了眨眼睛,尝试找话题:“我记得红海里一个很重要的文学分类就是血族,还有各种家族分支,划分得很详细,甚至有博物馆和故居旧址……都是真的吗?” 该隐笑了:“那只是人类的幻想。” “和你很像。” “祂给我的惩戒之一,就是永恒的孤独。” 这话把亚伯说得呆住,半晌,表情柔和地叹出一口气:“‘永恒’要到头了,该隐。” 片刻沉默。 “你呢,亚伯?你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我?我在天堂,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使,平时在各个境界来往,在学院里看看各地的历史习俗记录,学到的都是以往的知识,来之前准备也不充分,昨天才会那么晚到。” “生活还算高兴?” “生活平和——主要没有什么值得烦心的事情。” “那就好。”该隐点点头,“我以前还担心你会坠入远地,直到后来和彼列接触了,才放了心。” “你怎么会接触到彼列?” “我们在梦里见面的。” “梦里?” “对,梦里。”该隐确认道,“他是掌控梦境的君主,告诉我梦境可与各界互通,所以我就从真实的红海转向梦境了。” “他这么勤劳认真倒很难得。” “是么?” “毕竟是彼列嘛。” ——怠惰的魔王。 亚伯说得理所当然,把该隐逗笑了:“你在天堂的时候没见到他们吧?” “对。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去了远地,只听其他天使谈论过他们的故事。” “多听听也好。我所见到的彼列和人世记载的可完全不一样。” “人类所知的远地,不过是言语能描述出的冰山一角,还掺杂了重重幻觉和偏见,哪里能信。” “那你和我说一说真实的远地——和天堂?” 这话让亚伯顿了一下,手中摩挲着餐具:“当然可以。” 该隐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不过——”亚伯话锋一转,“更重要的是结束你现在的惩罚。” 他仔细回忆,将弥赛亚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将该隐亲手制作的歌斐木雕投入火中,燃起的青烟会带走他的痛苦。” “歌斐木?”闻言,该隐的表情十分意外,“一定要用歌斐木?” “有什么问题吗?” “那种传说中的木料……我好久没听说过了。” 该隐在环网里找了一圈,但大流亡后“歌斐木”一词就没在正经的文献记录里在出现过,最接近的信息也是旧地市场里含糊不清的同音词,并不一定靠谱。 亚伯仔细浏览零星的几条讯息,道:“既然弥赛亚这样要求,说明这种木头一定还存在于世,只是要多费心。” “我们……”该隐抬眼望过来,“我们一起去旧地的市场看一看?” “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亚伯的声音在该隐的目光中顿住,“你希望我去吗?” “那里是一切的起点,”该隐低声道,“我们一起去。” 他睁着赤红的眼睛盯着亚伯的瞳孔,目光里混杂着憧憬与渴求。 “当然可以。”亚伯颔首,“可我以什么身份陪你一起去?” “我的兄……”“兄弟”二字刚到嘴边,该隐惊觉不对,舌头硬生生地转了个方向,“我——” 他僵住了。 他知道亚伯不想听到什么答案,但不知道亚伯想听到什么答案。 “面对现实,该隐。” 亚伯俯下身,抬手覆住该隐的眼睛,“别在回忆里寻找他人的影子。” 时光荏苒,亘古的承诺转瞬即逝;天上地下,所见所知造就迥异的灵魂。 “我来自天堂。我是红海的过客。我为你而来。”他的声音很柔和,“为未来创造新的‘过去’,弥赛亚给了你机会。” “我明白了。”该隐在亚伯的手掌下微微眨眼,睫毛刷过亚伯的掌心,给天使留下细微的战栗感,“原谅我,亚伯,我叫错了你的名字。” “错了,该隐!”亚伯惊呼一声,但被该隐一把抓住,拽进屋里。 该隐谨慎地合上房门,回头安抚道:“地图上就是这里,这次不会错了。” “——储物室?”亚伯看着眼前杂乱的屋子,心都凉了,“乱成这样?” “别急,有提示。”该隐摊开地图,“是个螺旋形。” “地图就放在这儿,”亚伯在地图上抬指一划,将纸面上的图案投射进半空。 他们不再言语,在狭□□仄的储物室里寻找目标物品。 白星的暴风雪愈演愈烈,社区管理部门严禁居民离开房屋,所以他们只能整天呆在该隐的游戏室里联机闯关。 可这个游戏也太真实了,真实得仿佛另一个平行世界。 亚伯不止一次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游戏,可每次被敌人杀死的时候,都害怕自己从重生河里醒来。 别死——这是他唯一的诉求。 可这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毛巾、雨衣、旧电脑……储物室里的东西都是最普通的日常用品,一时翻不出他们要找的什么螺旋形。 “这个?”亚伯抽出一本风暴画册,满页都是螺旋。 “能点亮吗?” 亚伯从头翻到尾,除了哗啦啦的响动,什么也没有,便转而去找其他东西。 “它进一楼了。”该隐突然道。 亚伯正翻一个小木盒子,闻言竖起耳朵,仔细辨认。 他没听见什么声音。 下一刻,楼下的椅子被什么东西拖动,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呀呀的噪音。 亚伯努力克制发抖的手,将思绪集中到面前:“还有没有其他提示?这里的东西太多了!” 该隐重新启动地图,突然道:“更新了信息——存在于此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意思大概是……新东西?” 亚伯看着面前层层叠叠的杂物,傻了眼:“什么算新东西?” “我来找,”该隐安慰道,“你去在门口守着。” 亚伯在门口半蹲下来,附耳门上,倾听外面的动静。 该隐扫视眼前的杂物。 一个月。谁知道一个月里游戏更新了什么物品。 他已经听见它上楼的动静了。 该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门,看见亚伯单膝跪在门边,半张脸贴在门上,表情十分严肃。 这套防护服还挺适合他的。 该隐心不在焉地转过目光,突然,动作一滞,再次向亚伯望过去。 亚伯没有大的动作,只是改变屈膝的动作,换了另一条腿半跪。因为重心偏移,他的后背完全暴露在该隐的视线里,青灰色的防护服上染着点点干涸的血迹,腰部是一片精密复杂的螺旋图腾。 不会吧? 该隐快步来到亚伯身旁,敲敲他的肩膀:“脱外套。” “什么?”亚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间也越来越紧迫了。该隐只好一面摸索对方的拉链,一面解释:“你背后有螺旋,知不知道?” “背后我看不见。”亚伯啧了一声,利落地拉开拉链,脱下防护服。 系统服装的后背上一般都是随机花纹,亚伯这件衣服上的图案和地图上的提示确实非常相似。可他们拿着衣服翻来覆去地点击,只有一阵毫不起眼的微弱亮光。 外面的东西已经离开了楼梯,进入二楼的走道,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 储物室就是第一个房间。 “……这光怎么这么弱?”亚伯抖着外套,“还有什么提示?” “更新了。”该隐看见地图上闪烁的红点,立刻划开新的信息,“……三个螺旋?” 门口传来了重重的击打声。 亚伯紧张得舌头都抻不直了:“还缺两个!” “在不在你衣服后面?” “我就这一件衣服。”亚伯扯扯单薄的长袖衫——这也是系统的默认服装,“凑不齐三个。” “……还真有一个。”该隐转到他身后,发现了仅存的上衣上的图案,“第三个难道在皮肤上?” 亚伯愣住了:“我……我要继续脱吗?” 房门“砰”地响了一声,木板中传来微弱的碎裂声。 “别动,我看看。”该隐按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掀起腰侧的衣料,一眼就看见了亚伯腰上的图案,“外套给我。” 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木门崩裂成千万片,带着迫人的冲击力四处飞溅。亚伯下意识地举起外套,躲避锐利的碎渣,余光一瞥,看见了那“东西”的模样—— 圆形的头颅上有无数面孔,千目张闭,万口开合,怪诞难言;彩色的皮肤仿佛一片拙劣的缝合产物,针脚凌乱,细密不一。躯体四方叠着形状各异的肢体或持刀叉、或举棍棒,一部分彼此打压,一部分一致对外;额头正中那处凹陷恰似瞳孔,泛着骇人的血红,无数微小的瞳孔在其中翻滚不休。 简直就是一个超越人类心智极限的怪物合集。 该隐却毫不受影响,迎着四溅的渣滓拉住外套,寻找对方后腰部位的螺旋。 一块木板从他的眉角擦过,刮出一片明晃晃的血迹。 三个螺旋图案都点亮了。 “该隐!”亚伯喊了一声,探手去抓。 该隐被他喊得抬起头来,可面容身形渐渐模糊,像水雾一样,融化在白色的光芒里。 “玩家已通过章节‘死物’,即将迎来终章‘空’。” 机械的通告声在空气里回响。 怪物消失了。 房间消失了。 象征通关的乳白色光芒弥漫开来。 ——却被黑暗蓦然笼罩。 亚伯在原地喘息,稳定心神,集中注意感受周围的变化。 什么也没有。 一片空虚。 很符合这一章的名字。 这种关卡设置他在其他游戏里遇到过,可能需要玩家自己突破空茫的黑暗,也可能被选为“受困者”,要在原地等待队友的救援。 亚伯打开通讯频道,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寂静。 这应该是第八关了。每一关的守关者都奇形怪状,分外可憎,着实让人头疼。 下一秒,他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脑袋。 可这种感觉太真实了,好像真的有人碰到他了似的。 亚伯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可太符合现在的普遍状态了,在家能闲出毛病来。 可惜现在的技术还没法支持全息_(:з)∠)_ 第53章 真实诉求 面前一片漆黑,操控屏黯淡无光。 亚伯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近在咫尺。 他猛地从座位里向前一扑,同时反手去抓震慑枪。 但是枪不见了。 包也不见了。 只有空空的睡衣口袋贴在身上,薄薄的布料没有半点安全感。 游戏椅后面的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出声:“亚伯!” 亚伯清醒了一点。 头上顶的是轻薄的游戏头盔,周围是熟悉的游戏室景象。 他摘下头盔,迷惑道:“怎么回事?游戏结束了?” 该隐摇头:“停电了。” 亚伯一愣:“游——游戏记录保存了吗?” 该隐忍笑道:“自动保存,放心吧。” 停了电,屋里的供暖设备的运作也停了,在这种天气里实在是重大威胁。 亚伯只穿了一套单薄的睡衣,没了室内供暖,渐渐开始感受到寒气。 “怎么突然没有电了?”他左右看看,声音渐渐有些哆嗦。 “你先去穿外套,我去问一问。”该隐推着他上楼。 二楼的房间自然也是漆黑一片。亚伯扶着墙壁进了屋,摸索到衣柜,抖着手穿上一层又一层的冰凉衣物,身上顿时沉重不少。 他突然怀念起天堂里风轻云淡、一身自在的日子了。 隔着窗户望过去,连草坪上的小夜灯也没亮。厚重的积雪压在防护罩顶端,形成了深深浅浅的阴影。整个屋子从上到下漆黑一片,寒意彻骨,简直像个巨大的坟墓。 亚伯被自己的联想惊得脖颈发凉,连忙摸索着出了屋门。 现在最没意义的就是胡思乱想。 “该隐?”他在楼梯上喊,“怎么样了?” 该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社区调整了供电功率,我们之前在玩游戏,错过了通告。” “现在怎么办?” “我先去控制室看看。” 控制室位于整个房屋的西南角,暖意尚存,但亚伯从没感受过这样的寒冷,在屋里来回踱步,连连跺脚。 该隐在操控屏前不断滑动,脸颊上印上一层冷冽的蓝色屏幕光,看得亚伯心里也泛起冷意。 自检系统很快就查明了问题。该隐对照序列表找到解决方法,便催促亚伯上楼:“没什么要紧的,去地下室里重启供电系统就行了。” 亚伯虽然对机械一窍不通,但也不想在寒气十足的房子里傻坐:“我和你一起去,万一能帮上什么忙呢。” 整个房屋完全断电,地下室里更是漆黑一片。该隐原本就有夜间视物的能力,随手提上工具箱,按照刚才控制室里显示的定位找过去。 亚伯在他身后缩紧了脖子。 他早就知道地下室比地面冷,本来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踏进楼梯,顿时被由下而上的剧烈寒气冻得直打寒战。 大概是之前适应了供暖室温,现在突然降温成这样,身体接受不了。 幸好没有风。 要是风再吹起来,再飘点雪,他说不定会直接冻死在红海,回到重生河里——那可就太丢人了。 他对着手心呵一口气,暖意在掌中短暂地萦绕,又倏地散了。 “亚伯,”该隐手中牵住了线,一时没法松手,“左边柜子里有一个开合器,帮我拿一下。” “开合器?”亚伯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目不能视,只好听着该隐的指示摸索到柜门边,又在一片杂物中寻找,“什么样的?” “两端是扁平的半圆形钳子,中间的圆柱上有竖直的条纹,大概在第三层。” 第三层的高度超过了亚伯的眼睛,他只能凭借手感四处搜寻。 细碎的粉末、温润的木块、冰凉的金属…… 他好不容易摸到细长的金属杆,急着送给该隐,便猛地抽手。大概是因为动作过大,手背上顿时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了一下。 但由于黑暗和低温,亚伯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伤口,只顾着询问:“你在哪里?” “这边。”该隐在黑暗中出声。 亚伯循声,跌跌撞撞地向着该隐所在的位置过去。 “外盖打开就行了……”该隐差点被他踩到,连忙把人拽下来,加紧手上的修复。 可说着说着,他竟嗅到了一丝腥甜的血味,顿时有些头晕目眩:“……你流血了?” “啊?”亚伯被他说得迷茫,“是吗?” 机盖“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该隐立即起身,目光在控制仪盘上匆匆扫过,看见了启动键。 “这边好了,我先去楼上,你慢慢走。”该隐的动作和语速飞快,伸手压下启动键,连外盖都没来得及关上,就向着楼梯直奔过去。 “你等等……”亚伯的声音慢了一步,只听见了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该隐!”他又喊了一声。 这回,地下室里居然有了回音。 亚伯愣住了。 该隐能在黑暗中看清楚东西,可自己看不清啊! 楼梯在哪里? 现在该往哪走? 该隐强撑着奔出地下室,脚步有些发抖,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热。 鲜血。 亚伯的血。 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嗜血的本性在叫嚣,保护的理智在抵抗。 客厅里传出单调的通告声: “供电系统已启动。” “供暖系统已启动。” “照明系统已启动。” …… 伤药在哪里? 家里没有伤药——自己的伤口能够快速愈合,家里根本没有药品。 得先隔离,让亚伯回楼上休息止血,自己在地下室等一等。 不行,地下室也会有血味。 血。 人造血。 冰箱。 该隐蹒跚着往厨房去,但心里完全没有进食的想法。 不是渴。 他抖着手拽开冰箱门,把冰凉的血袋往脸上贴,可心底的燥热完全压不下去,反倒因为内外的温差烧得更旺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该隐攥着血袋连连后退,“砰”地撞到了身后的椅子。 “该隐!”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不能回答。 一张口就完了。 该隐屏住了呼吸,冰凉的血袋向着皮肤下渗透阵阵寒意。 脚步声由远到近。 对方好像近在门口了:“该隐?” 手掌温度过低,该隐怔怔地低下头。 粘稠的红色液体隔着柔软的包装袋彼此挤压、扭曲,极像人的皮肤包裹着奔涌的鲜血。 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下一秒,灯亮了。 厨房的灯光是暖洋洋的柔黄色。 亚伯原本心里还有些恼火,但看见该隐的模样,一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不仅说不出口,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感叹了一句“好看”。 确实好看。 最吸引人的当然是那对红宝石般的瞳孔,大概是因为蒙着一层泪光,眼神流转间竟有光芒闪烁。灯光由上而下洒落,眼睫下方印了一片阴影,下眼睑因此显出明显的弧度,几乎称得上温和无害。他的头发比亚伯明亮些,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微光。 这副模样要是配上柔和的表情倒还好,但此刻的该隐似乎十分紧张,薄唇紧抿,咬肌紧绷,手中的血袋几乎攥得变形。 这模样真眼熟。 亚伯愣了一下。 ——真眼熟。 要是眼白再变红,就该和白夜城里做的那个怪梦一模一样了。 血…… 亚伯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破损的皮肤终于显出痛意。 他低头看见伤口,恍然大悟,连忙向后退去:“抱歉,我才想起来……” 但该隐竟然随着他的动作上前了几步。 亚伯警觉地加快了后退的步速,可该隐也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变化。 “该隐,”亚伯抬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该隐哑着嗓子回应道。 “我回避——” 亚伯没避开,被对方撞得向后栽倒在客厅的地板上,要不是厚厚的外套,腰上也许会撞出一片青紫。 该隐压倒在亚伯身上,急切地舔舐着对方手背上的伤口,接着猛地转向,吻住了他的嘴唇。 亚伯抬手挣扎,却被该隐死死扣住了胳膊。 嗜血者的力气大得惊人。 从冰冷的地下室来到楼上,再被该隐撞翻在地,亚伯原本就有些呼吸不畅,此时唇舌被攫,肺里供不上空气。 心跳如雷,血液奔流。 时间的流速似乎都放缓了。 在他窒息的前一刻,该隐终于留意到他的异样。 钳制松了一点。 一点已经足够了。 亚伯猛地偏头。 空气如潮,涌入气管,客厅里顿时响起急促的咳嗽声。 “亚伯,”该隐又凑过来,这一回的动作轻柔了很多,“亚伯——” 亚伯喉间干涩,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该隐见他没有反应,得寸进尺地吻着他的耳垂,念着他的名字:“亚伯,亚伯。” 他的呼唤一声比一声轻,到最后,叹息般地在亚伯的耳边送气,温热的气流透过耳道向脑仁里钻。 亚伯被他吹得身上一阵阵发麻,说话也变了调:“你——让开!” “让我咬一口。”该隐含糊地说着,沿着亚伯的下颌线向下滑去,“就一口,求你了。” 他与天堂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伤口像一扇半掩的门,飘溢出令人迷醉的芳香。 该隐的喉间滚动着低沉的叹息声。 供暖系统重启已经有一会了。 屋内的温度节节攀升,但亚伯还套着厚重的棉服。他口干舌燥地扭开脑袋:“你让我把外套脱了……” “我难受,”该隐伏在他的身上,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语气却撒娇似的,只重复着同一句话,“我难受。” “外套!”亚伯喝了一声。 该隐困难地后退,给对方让出一点点空位。可就这一点距离,也气得他眼底充血、牙关紧咬,费了很大的力气。 棉服和毛衣层层叠叠地落在沙发背上,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亚伯歪过脑袋,扯了扯领口,轻轻叹了口气,拍拍该隐的脸颊:“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该隐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发直地盯着眼前的脖颈,颤着手探向亚伯的脸颊。 人影倾倒、翻滚。 衣物的平衡终于打破,回归永恒的无序状态。 吸吮,叹息,呜咽。 抗拒,拥抱,臣服。 “亚伯,”有人小声呼唤对方的名字,“亚伯。” 无人回应。 只有无辜的衣物从沙发背上滑进座位里,又从座位里摔到地上,终于被人踢进桌下,再也不会碍事了。 第54章 真实反应 由热到冷。 由实到虚。 由满到空。 由轻到重。 亚伯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绵软的绒毯在下巴上柔柔地滑动。亚伯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目光在黑暗的房间里逡巡。 书桌倾斜,座椅翻倒,原本整洁明朗的屋子里只剩下一片狼藉。 该隐伏在他的颈间,察觉他的动作,抬起头来。 感应到屋主心跳与呼吸的变化,头顶的灯光渐渐明亮起来。 亚伯在灯光下渐渐眯起眼睛,最后偏头躲进绒毯的黑暗面中。 该隐如梦初醒,连忙伸手按下床头的开关:“我忘了,你现在不能见光。” 无人回应。 亚伯没有出声。 该隐犹豫再三,还是轻轻拍了拍绒毯,语气很不自然:“透透气,亚伯,你……你受伤了。” 绒毯被该隐拍得露出一个角。漆黑的房间里,亚伯隐约看见该隐的存在,顿时觉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子里一片混沌。他的身体原本就虚弱,此刻更加有种超负荷运作的错觉。 怎么回事? 亚伯竭尽全力撑着胳膊起身想躲,可刚一抬手,脖颈上的酸痛感把他刺得动作一顿。 他想起来了。 “对不起,”该隐观察着他的模样,慎重地开了口,“你……伤口还好吗?” 他说着,向对方伸出手,想要查看情况。 空气翻滚——心悸感又出现了。 亚伯僵硬地看着对方的手掌靠近,瞳孔微微放大,却没有避让的力气。 虽然屋里没有开灯,但亚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该隐的手——苍白的肤色、交错的掌纹、圆润的指甲、突出的指节。 他的目光粘在了该隐的掌心上。 他看着该隐的皮肉离他越来越近,心头蓦地涌上无法压抑的靠近的冲动。 再过来一点! 快一点! 别让我等这么久! 为什么要折磨我? 为什么离我而去! 他猛地张嘴,咬住了该隐的脖颈。 平钝的牙齿划不开伤口,只留下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他不满地磨牙,侧头又盯上了对方的嘴唇。 红色的唇瓣,红色的鲜血。 这回他只勉强咬出了一道细小的血痕——但一点就足够了。 血腥味在喉间弥漫开来。 亚伯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久旱的土地,卑微地渴求零星的甘霖。他的身体依然僵硬,只能小幅吸吮口中的细小伤口,不时因为血流过少发出不耐的叹息声。 该隐一直没有反抗,乖顺地由着他□□,最后干脆自己咬住嘴上的伤口,横向撕拉。 血液如涌,承载着一人的能量,向另一人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 亚伯呆呆地含着该隐的伤口想了好一会儿,惊觉不对。他伏在对方的肩上,张嘴想说话,可颌骨粘滞艰涩,如同锈蚀的钢铁,严重阻碍了发声。 该隐留意到他的动作,侧过头耐心倾听。 “别流血,”亚伯的声音终于从气管里挤了出来,但依旧粗糙低哑,“别受伤。” “我不怕流血,也不怕疼。”该隐揽住他的肩膀,与他额头相抵,“我罪有应得。” “人类很脆弱。”亚伯想起拉结尔的叮嘱,“别这么做。” “人类?”该隐的语气半是苦涩半是感慨,“我和人类……可不一样。” 亚伯抱着该隐的手臂顿了半天。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不妥之处,但身体偏和理智反着来,总想贴近该隐的身体,仿佛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天堂。 天堂。 这个类比把亚伯吓得一哆嗦。 该隐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出言安抚:“别紧张,亚伯,现在任何变化都是正常现象。” “因为你接触了我的血液?” “……对。”该隐有意示弱,语气非常温软,“我的牙齿接触到其他人的血液,就会产生致幻物质,能减少对方的……反抗行为,甚至会短暂导致饮血倾向。” “因为弥赛亚的惩戒?” “对。” 亚伯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口:“……惩戒不该牵连无辜者。” “对不起。”该隐握住亚伯的手掌,“我不该这样……这样对你。” “学会自控,该隐,这才是弥赛亚想教你的,”亚伯连着咳了几声,“也要、也要学会给别人自由。” “我学会了。”该隐将脑袋埋进亚伯的颈窝里,“我现在学会了,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你可以慢慢证明。” “你愿意留在这里?” “当然。” 屋里静默片刻。 该隐小声道:“我很高兴,亚伯。” “嗯?” “我一直是一个人。” “以后不会了。” “真的吗?” “真的。” “你会陪我?” “……”亚伯没有接话。 该隐也意识到自己过于黏人,无声地舔舔仍然跳痛的嘴唇:“你休息吧,亚伯。身体最重要。” 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该隐没有惊动仍在睡觉的亚伯,默默地单手托腮,打量对方的睡颜。 亚伯是天使,是和自己完全不一样、不在一个层次上的存在。他本来可以把梦境当作梦境,一觉醒来,一笑了之,但他没有。相反,他竟能离开舒适的家乡,赶赴遥远的陌生星球。 这是出于什么心态呢? 起初见面时该隐还担心他的举动出于博爱、怜悯。但现在,他那颗在半空里飘荡的心脏已经稳稳地落了地。 亚伯没有直白地表达过,但该隐能感觉出来——他在这样的陌生住所生活得很平静,甚至在玩《街角》的时候称得上“心情愉快”。 这种状态可不是客套。 他发自内心地适应这样的生活,也愿意尝试接受这样的生活。 原因何在? ——还用问吗? 一想到这里,该隐就觉得呼吸一顿,心跳也猛地卡顿一下,但又和弥赛亚的惩戒截然不同。 亚伯,亚伯。 他表情柔和地探出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脸颊。 入手的温度似乎有些不对劲。 该隐愣了一下,先是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指,没发现异常,又抬头去看亚伯。 屋里的灯还没打开,夜色将他的潮红面色藏进黑暗,只有灼热、急促的气息透露了一丝异样。 怎么了? 这是什么情况? 他轻拍对方的肩膀,喊他的名字,可根本没有人回应。 该隐从床铺里翻身坐起,手足无措地愣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遗忘多年的医疗服务。 “信号来源:HD1912星云,拱桥座,医星五。” “正在匹配。” “已接通。” 影像仪静默地运作起来。 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影像台上。 医生走下影像台,按例向家属询问状况,取了检测片贴在病人的额前,翻起病人的眼睑,又侧过头打量,目光最终停在了脖颈的伤口上。 检测片上的数据都很正常,只是这个伤口的形状和间距…… “怎么样?”家属的语气很急切。 医生安抚道:“有发热症状,但身体指标没有明显异常。伤口是怎么形成的?家里有宠物吗?” 对方局促地眨眨眼:“不,没有宠物……” 医生见对方的表情,了然地点点头:“暂时怀疑因失血导致低烧、昏迷。平时不要图贪图享乐,创口容易导致感染。” 该隐尴尬地应下:“我明白了。” “近期室内温度保持稳定,注意补充营养。” 医生说着,在手上的指示板上一滑,将刚刚写好的诊断书送入该隐的系统里,“药方很快会发过来,配送流程和用法用量在个人系统上查询。有问题我们再联络。” “多谢。” 医生收了自己的投影板,返回投影台,走了一半又停下脚步,叮嘱道:“年轻人,身体永远是第一位的,平时不要玩得太过火,双方都要注意自我保护。” 该隐还是孩子的时候,确实很注重保护自己。他知道圈养的牛羊如何死去,自然对自己的生命也非常重视。 但后来,因一时的暴怒与冲动,他杀了自己唯一的兄弟与同伴,便被弥赛亚诅咒,再没有资格死亡。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在乎安危,也不在乎生死——反正躯壳无论怎样都能恢复原样,只是恢复过程舒适与否的差异罢了。 那样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大流亡。 甲级科拉疫病是全人类的噩梦。城市先后荒废,尸体连片堆积,偌大的中心城市死得只剩几万人,社会秩序完全崩溃,短短几年之间,“文明”二字就成了童话。 那一次他是全身溃烂还是四肢僵死,还是两者兼有? 疫病的起源是实验室损毁还是病毒自然变异? 该隐心不在焉地想,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确定了。 他活得太久,记忆也在不断累积,大流亡后生活重心都在梦里,对真实的生活更加不上心,过往的一切都成了陈旧的碎片,只会偶尔在梦境最深处浮起虚幻的阴影。 歌斐木?旧地?平原?亚伯? 都是代号。 只有此时此刻的“亚伯”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亚伯已经服了药,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体温也正常了。 该隐捧着对方的手,亲昵地蹭着自己的脸颊:“亚伯。” 睡梦中的天使隐约应了一声,于是该隐更加高兴地亲吻着他的指背:“亚伯,亚伯,亚伯。” 仿佛他的人生只剩下这一个名字。 第55章 真实旅行 亚伯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好几天,最后实在受够了该隐的“爱心餐”,挣扎着自己去厨房寻找食物。 该隐跟在他身后,还觉得委屈,但被亚伯一胳膊肘推开,踉跄着出了厨房。 “我努力了。”该隐隔着门分辩。 “走。”亚伯在门上重重一拍,把该隐吓得连连后退,终于安静了。 黑色的烤奶,流水的煎蛋,半面生半面糊、没有半点味道的不知名肉片。 亚伯想想都头疼。 理智上他能理解——该隐只能饮血,平日里一台微波炉满足一切餐饮需求,根本不需要什么厨艺。 但感情上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再吃几顿他就能直接回重生河了。 “亚伯。”该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亚伯专心浏览外卖单,根本没听见其他声音。 “亚伯!”该隐的声音大了一点。 天使啧了一声,转头去看:“怎么?” 该隐对着他晃了晃手。 一层浮光从他的腕表上亮起。 不知道他又接收到了什么消息。 天花板上传来了一阵播报声:“来自白星的一级通告:允许出行。” 亚伯偏头听,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拉开厨房的门:“允许出行?” 该隐点点头:“对。” “可以去旧地找原材料了?” “——如果查到的资料没错。” “好,我们随时准备出发!” 以诺街的社区办事效率很高。一级通告发出后三小时后,路面的清理就已经初步完成,露出了原本的暗蓝色路面。五小时后短距传输点启用,七小时后南岬渡口开放,在那里换乘渡轮前往白星星际登陆点,就能进入广袤无垠的宇宙,驶向其他的遥远星系。 亚伯万万没想到,这次的交通工具和之前不太一样。 眼前的筒状保护舱目测就是这趟行程的“座位”了。 但舱门显示器里循环播放的指导视频还是让他有点心惊:“这是什么意思?” “深海状态。”该隐解释道,“跃迁舰在高速前进时会对人体造成极大的压力,所以要呆在保护舱里,借助缓冲液减压。” “我现在就有点不适……” “你来的时候没坐吗?” “来的时候和游轮一样,可以自由走动。” “大概你落地的位置就在星系里面,所以没坐跃迁舰。” “什么意思?这里离地球很远吗?” 该隐沉默了一下:“对,非常远……远得已经成了历史书里的回忆了。” 亚伯眨眨眼睛。 “只需要几代,人类就会把故乡忘得干干净净。何况,比旧地好的地方确实不少。”该隐这话说得很是感慨。 头顶响起提示声:“请各位乘客入舱。” “我不想进去。”亚伯喃喃道。 “缓冲液是可呼吸的,”该隐安慰道,“时间也不长,睡一觉就到了。” 亚伯按住了保护舱的舱口,但动作还是有些犹豫。 “别担心,我们一起呢。”该隐的手覆上对方的手背,和他一起拉开了舱门。 “舱门闭合。” “位置修正完毕。” “请按‘确认键’开始注入。” 舱门把手处的按键有规律地闪烁着光芒。 “没问题了吧?”该隐问。 “暂时没有。”亚伯向后退了半步,脊背贴上了冰凉的舱壁。 该隐伸手按下确认键。 两侧的接地面顿时涌入翠绿色的粘稠液体。 亚伯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可看着自己的脚面、小腿渐渐浸入陌生的液体,他的心脏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太怪异了! 他会被水淹没的! 也许是当时在忘池留下的心理阴影,那里毕竟是他“天使”一生的伊始。 他想踮脚,想往上跳,但完全没用——液体注入的速度比他的动作快多了。没多久,他的腰腹都浸在了微微发热的缓冲液中。 他们所在的房间里安置的是双人保护舱,所以该隐还能和他并肩站在同一个舱室里。但亚伯还是放松不下来,满脑子都是鼻腔被水堵塞的可怕感觉。 也许下一秒他就回到天堂了。 液体浸过胸腔。 亚伯觉得自己有些腿软。 该隐握住对方的手安抚性地捏了捏,但他的动作反倒把缓冲液推得更高。 亚伯一拳捶在该隐的肩上,不过因为幅度过大,液面摇摇晃晃,立刻漫过了胸腔,吓得他立刻缩手,抬起手掌想稳定水面。 该隐笑着向他倾身过去。 液体漫过脖颈。 唇齿相触。 温柔安抚。 亚伯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一点。 该隐被他僵硬的表情逗笑,向后撤了一点,又吻上来。 缓冲液刚好漫过鼻腔。 亚伯立刻屏息,但架不住该隐掠夺似的从自己口中汲取空气,最后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薄荷般凉爽的液体涌入鼻腔。 他条件反射地张嘴想咳嗽,但被该隐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唇齿。 我要死了。 亚伯捶打该隐的肩膀。 隔着翠绿色的粘稠液体,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嘴唇上的温热触感。 他的眼皮开始发沉,神智也渐渐涣散。 这是谋杀! 同样的错我怎么会犯第二次? 黑暗终于降临。 他的身体虚浮、灵魂漫游,就要从冷酷的缓冲舱里升起,缓缓飘向安全、温暖的彼界。 提示灯闪烁的时候,该隐才想起来他们没系固定带。他拽住亚伯的手腕把他上漂的身体拉回来,又在翠绿色的缓冲液里摸索了一阵子,找到接口,这才扣好了他腰上的固定带。 亚伯已经完全没了反应,脑袋低垂,乖顺地趴伏在他的肩头。 缓冲液的催眠效果远超预期。 该隐捏了捏亚伯的脸颊,但隔了一层缓冲液,手感终归没有之前那么好。 他们前额相抵,手指相扣。 亚伯。 亚伯。 舷窗外,星群璀璨。 过了倒数第二站,就离终点站旧地不远,也不再需要空间跃迁。剩余的乘客们基本已经从保护舱里出来,在公共座位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沉寂良久的星际旅舰终于有了人气。 “抵达之后我们先去酒店休息,然后查看集市的开市时间。”该隐在纸上写下行程安排,“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也可以参加一个私人旅游团四处看看。” 亚伯对他的话并不上心,只是另外拿起一张纸,在手中摩挲:“防湿防皱,即时上传,还能重复使用,真妙啊。” “天堂没有?”该隐问。 “天堂用的是真正的纸……木头做的那种。” 该隐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太原始了……” “可这种纸的摩擦力太小了,用不习惯。”亚伯手中的笔在纸上一滑,拖出长长的痕迹。 他连忙撤销了刚才的字迹。 “说不定你在这里写习惯了,回去的时候还会嫌木头纸太粗糙。” 亚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该隐问。 “回哪去?” “当然是……”该隐顿了顿,“史学院,我没记错吧?” “我留在红海收集当代资料也可以的,看我能不能留下来吧。” 该隐立刻表明自己的立场:“我非常、非常希望你留下来。” “在红海生存需要货币,对不对?”亚伯想了想,“我得把自己的能力转化为生产力,才好在这里立足。” 该隐点点头:“你可以关注各星的史学研究所。大流亡之前的历史残缺不全,肯定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大流亡到底是什么?我听你说过好几遍了。” “你不清楚?”该隐惊讶地睁大眼睛,“这可是人类当代史里绝不能错过的一章。” “我主攻古代文献搜寻,对人类的发展不太清楚。” 该隐笑了笑:“那我得好好想想怎么介绍。” “说说原因和经过吧,我说不定听说过,只是名字不一样。” “也好。”该隐点点头,“大流亡就是人类被迫从旧地向系外扩散的过程,原因是资源紧缩、地表环境恶化和系外宜居星球大爆发——旧地就是地球,这名字你应该更熟悉。” “我知道资源和环境的问题,只是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 “对,全球问题呈指数型增长,很快就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亚伯想了想:“现在的‘人类’分布情况怎么样?” “太多了,各星系多多少少都有。”该隐举起腕表,将群星图投入空中,“有了远距传输技术和全频播报系统,人类自身和数字信息的传送效率能弥补空间上的距离差,所以相应扩大了活动范围。” 亚伯感兴趣地转动群星图,观察着人类的分布范围:“遇到外星生物了吗?”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创世的时候造出来过吗?” “这个嘛,据说是有的,一些失败的实验品,”亚伯回忆道,“不过究竟有没有投进红海我也不清楚。我进天堂进得太晚了,也没研究过……” “目前我们没遇到过。”该隐告诉他,“但异数总是有的。有人修改了自己的基因,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没把自己当人类看。前段时间还有人倚仗自己的基因变化,在达悉星大肆屠杀平民。” “确实,认同感才是最重要的。”亚伯点点头,“像你说的那种,岂不是恐怖组织?” “对,”该隐应道。 “他们会得到惩罚的。”亚伯告诉他。 “你是说地狱吗?” “远地,我们这样称呼——每一个人在世的言行都逃不出远地的惩戒。” “公平。有人行善,有人作恶,不同的行为一定有不同的后果。” …… 奇点游戏主播“醋栗李”:“今天旅舰前排的两个人把旧地传说和当前的科技发展结合起来,说得有模有样。两个小伙子长得挺不错。[图片]” 用户“恶魔V6”:“什么是旧地传说?”(获赞16253) 用户“不知明日”:“老李的魔鬼失焦连晶瞳的最新款镜片也拯救不了。”(获赞9024) ——用户“醋栗李”回复用户“不知明日”:“这次是随手拍!”(获赞23698) 用户“十二只知更鸟”:“衣服的质感真好。求识别!”(获赞124) 用户“服装识别与分享-实时更新”:“毛衣70%灰羊卡,29%棉,围巾98%戴尼尔。持续更新最新的服装材质知识与选购技巧,欢迎关注!” (获赞73) 第56章 真实线索 离舰之后,沿太空电梯下降就能抵达地面的换乘中心。 一路上的行人并不太多,电梯里的旅客更是寥寥,各自分散在角落里。亚伯独自面对透明的景观玻璃,目光落在远处湛蓝的洋面,凝视半响,喃喃开口道:“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该隐问。 “我以为人类的存在会在这里留下更加显著的痕迹,”亚伯望向该隐,“可一切的主导者还是自然。” “人类不是为了主导世界诞生的,这一点你应该看得更清楚才对。”该隐停顿了一下,语气显得有些感慨,“能塑造好自己的主观世界,就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电梯的降落速度放缓,最终平稳落于巨大的八角基台。 “欢迎来到地球。”电梯的播报声柔和而深沉。 厢门静默地滑开,带着潮气的海风扑面而来。 先乘飞艇,再转飞梭,他们抵达的时候,正赶上当地时间的正午时分。按计划,他们先在酒店整顿,再去木材集市走访。该隐独自去前台登记,亚伯则仰躺在冰凉的软沙发里休息。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刺得他眼睛一阵阵酸疼,他只能微微偏头,轻柔发痛的眼角。 他的视线很朦胧,只能看见远处往来匆匆的人影——有服饰华丽的贵客,也有衣着普通的游人,像一副动态的油画,形影模糊。空气中弥漫着雅致的香薰和清洁剂的清冽气息,让亚伯想起了伊甸的花园——只不过这里的人工感更强烈一些。 “小罗拉柏挂件的销售额不错,看看有没有新的造型。”这是专业商人。 “随便看看,说不定能捡宝呢。”这是普通游人。 “那我们先去,之后再联系。”这是工作人员 “晚上就不看表演了,我一个人去外面走走。” “下次记得在草叶饭里加点汁,干吃太难受了。” …… 和天堂一样热闹繁华。 真好。 “九楼,亚伯。”该隐向他挥手示意,“你先去电梯。” 亚伯环顾四周,刚好看见电梯里走出一个身着旧式礼服的男子。 他的衣服过于正式、过于老旧,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引得来往者频频注目。 亚伯也不例外。但他没有嫌弃那种衣服款式老旧,反倒觉得亲切——在他为数不多的红海之旅里,这种黑白分明、挺阔合身的西服是最常见的模样。 对,西服——这应该是最常见的称呼。 大概因为亚伯的眼神过于直白,对方经过他身旁时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你是……”对方上下打量着他的脸颊,“亚伯?” 亚伯迷惑地点头:“您是哪位?” “来找歌斐木?” 亚伯没来得及说话,被对方塞了一张纸质名片——真是个古老的物件。他下意识地低头浏览名片,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谢谢您,还未请教……” 亚伯收了声。 面前已经没人了。 他四下寻找,可整个大厅,连带着透明幕墙外,完全找不见那个黑色的人影。 亚伯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在做梦,可手里的方形名片无声地证明着刚才的一切。 该隐远远地看见亚伯发呆,有些不解:“怎么了?” “刚才有个人……”亚伯举起指间的名片,“好像给我们送了一条线索。” “什么线索?” “歌斐木的线索。” 该隐转过头,环顾大厅:“长什么样子?” 亚伯也四处寻找,但没有找到那个奇怪的人:“不记得了,我光顾着看他的衣服……西服在这个时代很少见。” “原木集市十九街八号穆家木坊,店主穆桢,专营稀有木材回收与利用。”该隐接过亚伯手里的名片,“没有花纹,没有联系电话,只能到场去看。” “他报出了我的名字和目的,我觉得怪怪的。”亚伯告诉他,“难道是哪个天使来帮我?可我没收到信息。” 该隐微微蹙眉。 亚伯盯着名片,突然意识到了问题:“该隐,你会分辨歌斐木吗?” 该隐被他难倒了:“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啊,我没学过木材。”亚伯眨眨眼,“我以为你认识。” 他们一时间面面相觑。 “那只能去看看了。”该隐最后这么决定道,“但要记住,安全第一。谁知道是不是什么……阴谋。” “安全问题很好解决。”亚伯摊开手,“我可以回重生河,你可以自我治愈,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你说的对。”该隐点点头,但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补充道,“可死亡的痛苦……就别再经历一次了。” 他的神色黯淡下来。 亚伯轻轻捏住对方的手心:“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呢。” “这是侥幸。”该隐任由对方拉扯自己的脸颊,连带着吐字都不清楚了,“我害怕……我总觉得自己不配获得原谅。” “配不配,你说了不算。”亚伯低声告诉他。 “你说了算。” “亚伯说了算。” “亚伯说了算。”该隐低声重复了一句。 亚伯歪着头瞧他。 那一瞬间,该隐突然有点开窍了。 他努力整理思路,渐渐组织好了自己的话语:“我爱的天使,他从天堂来,将要拯救我。” 亚伯没有接话,但表情显得有些愉快。 于是该隐继续道:“他给了我希望,我感谢他的出现,希望他能和我一起走下去。” “以什么身份?”亚伯问他。 “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亚伯看着他的红色瞳孔,良久,微微点头:“我明白了,该隐。” 原木集市是旧地最大的木材交易市场。大流亡后,人类对环境的影响骤然减少,旧地也得以休养生息,又因为长短不一的气候变化期,生物种类愈发繁茂。 如今,旧地不再是人类唯一的资源供应地。抛开“人类家园”的念旧情怀,旧地资源的市场竞争力大不如前,所谓的“最大市场”与其他真正的资源中转地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但在这片土地上,还算得上宏伟壮观、品类齐全。 木材不比其他商品,仓库空间的需求大,因此市场上的店铺只摆出最优质的样品。 亚伯想象的“层叠巨木”根本没出现,放眼望去,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规整有序,几乎成了一处木艺品展示舞台,庙宇楼阁、桌椅家具、钗链首饰,无所不有。 “……十九街八号。”亚伯仰起脸,看向店铺招牌。 “十九街八号。”该隐确认无误,与亚伯一同走进屋里。 黑发黑眸的店员迎上来:“两位客人,下午好。” “我们找穆祯。”亚伯举起手里的名片。 店员接过名片,微微点头:“店主在,二位请跟我来。” 展示厅后面是店铺内室,一个老人家盯着头戴式放大镜片,正细致地打量手中的木雕作品。店员敲了门,他抬起头来瞧向门口:“怎么了?” “有您的名片,先生。”店员告诉他。 “旧的还是新的?” “是旧的,先生。” 听闻这话,老人头上的镜片也没来得及摘,急急地从椅子里起身,向门口走过来:“是不是……” 但他看见了门口的亚伯和该隐,神色明显一变。 亚伯眨眨眼睛,察觉了对方的失落之情。 他在期待谁的到访? 内室旁边就是椅子。老人请他们坐下,彼此互通了姓名,切入了正题:“这张名片,是谁送给你们的?” “是一个年轻人。”亚伯回答他,“今天早上我们偶然相逢,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穆祯沉吟片刻,没有追问:“我明白了。你们来寻什么?” “歌斐木,您听说过吗?”该隐问,“我们现在急需这种木材。” “赫赫有名的方舟之木,怎能没听说过?”穆祯闻言,表情有些讶异,“你们要它做什么?” 亚伯语气诚恳道:“我有同伴患病,需要这种木材,攸关生死,希望您割爱。” “无所谓什么割爱不割爱,年轻人。我代朋友保存,按他的要求,能帮上急需的人就好。不过我这里只有一小块,也不知道够不够,下午带你们去看看。”穆祯答应得很爽快,“阿赫啊,阿赫!” 店员应声开门:“穆先生。” “下午我们去陵园,你收拾收拾。” “好的,先生。” 该隐追问道:“既然是代为保存,您这位朋友也答应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穆祯微微笑着,“他都把名片给你了,能不答应吗?” 亚伯和该隐对视了一眼。 那个神秘的男子到底是谁? 进入市场的时候尚且阳光明媚,乘飞梭离开时,云间的天光却泛起了阴沉的墨色。飞梭行到途中,倾盆大雨意外而至,在顶端的罩墙上铺出一层水幕。 “带伞了吗,阿赫?”穆祯问店员。 “带了两把,先生。”阿赫在驾驶位里应道,“要请两位客人委屈一下了。” 亚伯点点头:“我们得感谢您的先见之明。” 穆祯呵呵笑道:“木场这一片容易变天,下次再出门,雨具可一定记得带上。” 墓园是一处庄重的特殊场所。 形制各异的墓碑伫立在地面上,或张扬、或内敛地描述土下生魂的过往。 亚伯与该隐同撑一把伞,跟在穆祯和店员身后,向墓园深处走。 青灰的天空、喧哗的雨声、静默的墓园,交织出了一片略显哀恸的世界。该隐注意到亚伯肃穆的模样,有些不解:“只是一个摆放尸体的场所而已,亚伯。” “这话没错,”亚伯微微点头,声音不大,几乎消失在雨帘中,“但我们得尊重生者的记忆。” 该隐想了想:“灵魂会去哪里?” “天堂或远地。”亚伯回答他,“去天堂的是少数,大多数人总有些大大小小的错误,所以要降入远地,但也只是从死亡通途上走一趟,经受了刑罚后又回到红海。” “你的意思是,”该隐歪了歪头,“轮回这种事情,真的存在?” “个体灵魂在轮回过程中或多或少会丢失一部分,与其他灵魂融合一部分,经过这样的分合,还算不算‘一个人’的轮回,那就看每个人的定义了。” 暴雨如注,将他们的声音藏进水幕里。 前面的店主和店员停下了脚步。 亚伯与该隐回过神来,一同上前,看见了前面的一方墓碑——还有墓碑前的悼念者。 那身旧式西服很是眼熟。 悼念者撑着黑色雨伞立在墓碑前,像一幅浸了水的油画,形影模糊。 穆祯似乎喊了一声,声音在雨里微弱地一闪。 墓碑前的人影转过头来。 亚伯隔着迷蒙的水幕辨认对方的面容——有点熟悉,但不算认识,肯定不是天堂的同伴。 “——亚当?”该隐迷惑道。 亚伯有些发懵:“谁?” “不,不是他……”该隐却没顾得上解释,“他早就死了。” 亚伯反应过来了。 父:亚当;母:夏娃。 该隐把那人认成了父亲? 这么说来,亚伯似乎有点印象——在回忆的梦里,“父亲”沉默内敛到几乎没有存在感,难怪他一时没有想起来。 可什么人会和始祖如此相似? 前面的穆祯激动得双手都在打颤,上前和男子低声交谈了几句,突然又领着店员退后,似乎要离开了。 他们冒着雨走向亚伯和该隐,这回,老人没有说话,年轻的店员带他大声开了口:“两位,先生想和你们说说话。” 亚伯问:“我们怎么称呼他?” “赛特先生。”店员告诉他们,“歌斐木就是他给的。” 他们顿时明白了。 “彼列的梦箱里不止有我们两个。”该隐的声音压低,“但他没告诉我。” “他的角色不像是阻碍。”亚伯安慰道。 该隐没接话。 他觉得没必要重复白夜城里鲜血淋漓的事实,可又有点委屈,委屈得他抓紧了亚伯的手掌,扣住了对方的手指。 赛特在墓碑前静默地伫立,看着对面的人影越来越近,终于微笑着对他们点头:“下午好,两位哥哥。” 第57章 真实对话 天空应景地闪现一道明亮的电光,雷鸣声轰然而至。 长子:该隐;次子:亚伯;幼子:赛特——这也是卷轴里记录过的内容。 “你怎么还活着?”该隐问。 亚伯隐约觉得这句话不太妥当。 赛特的反应更直接,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难道你盼我死吗?” 亚伯年纪轻轻升入天堂,周围都是纯洁质朴的天使,所以言谈间偶尔会显得单纯稚气;该隐遍历红海苦难与折磨,神色间常孤寂阴沉,不过因为不死之身,竟有某种超脱无畏的风范。 而赛特,则是最符合人类想象的那种长生不老的模样——容貌年轻、身姿矫健,但眼神沉稳,沉得仿佛一片死寂的湖水,不说话时,整个人沉默、凝固,像一尊活在过去的雕塑。 “你们之后还有很多兄弟姐妹,如果都活过来,那可真是一个盛大的家族宴会。”赛特的声音低沉醇厚,模样比他们俩都老成,“我本该做一个普通人类,平凡地死去,平凡地轮回,可阿祖拉死在了我的前面,我放不下她。” “阿祖拉?”亚伯轻声问。 “我的姐妹、妻子和家人。”赛特叹了口气。 该隐的眼神已经从赛特身上移向了后面的墓碑。墓碑的浮雕是一个咧嘴大笑的年轻女孩,笑容明媚爽朗,感染力很强。墓碑下方写着她的个人信息,该隐在“穆兰”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是刚才店主的女儿,因病逝世,去世时只有四十多岁,和将近两百岁的人均寿命比起来还算个年轻人。不知什么缘故,赛特冒雨前来悼念……难道是阿祖拉的转世? “我与彼列做了交易,成为他在红海的代理者。他许诺我漫长的生命,让我有时间找到她。”赛特望向墓碑,盯着穆兰的浮雕,声音抖了一下,“灵魂进入远地之后就会崩解,我在红海走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穆兰她是最完整的,但她的人生太短了。谁想得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亚伯有些不忍:“还能重来一次吗?” “外力强制融合灵魂,不同部分间的分离倾向会越来越大,她回到红海后会更加脆弱,走的时候也更加痛苦。我不想成为她的挡路石。”赛特的声音渐渐微弱,融化在雨里。 “阿祖拉已经不存在了,何必死守回忆?”该隐的语气有些不解,“重新来过才会迎来新的机遇。” “专一精神,家族品质。”赛特抬起眼睛,“向你学习,该隐。” 该隐没有接话。 又一阵雷鸣。 “别在这里淋雨。”赛特轻轻转动手中的伞,伞尖指向墓碑顶端,“东西就在后面。” 亚伯依照赛特的指示绕到墓碑后方,指尖在顶端摸索,找到一道缝隙,向外一拉,拽出一个小盒子。 “歌斐木?”亚伯晃晃手里的盒子。 “正是。”赛特点点头。 “谢谢你!”亚伯高声道。 赛特笑了:“我们是兄弟。” 穆祯和店员一直守在墓园门口,见到三人,上前相迎。 赛特婉拒了穆祯的邀请,选择独自步行,该隐和亚伯则乘飞梭,直飞酒店门口。 “赛特是个好人,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一定要多和他说说话。”穆祯一路上都在念叨,“我还有阿赫,赛特却一直是一个人。” 该隐微微点头:“确实是许久不见的朋友,所以一开始没想起来。以后我们会多多联络。” “那就好,那就好。”穆祯连连点头,“穆兰也会高兴的。” 他们在酒店门口告别,目送飞梭远去,亚伯这才得空出声:“别怕,该隐。” “我不怕。” “我手疼。”亚伯晃了晃手。 该隐在飞梭上就攥着他的手掌,显然紧张了一路。 “我不怕……”该隐乖乖松手,“我只是觉得侥幸。” “运气也是实力。” “感谢弥赛亚。” 亚伯歪着头:“感谢他?” “他自始至终给我的都是希望。” 赛特走进酒店前厅,撑着雨伞当拐杖,叹着气为自己辩解:“上了年纪,腿脚不利索。” “我比你还大。”该隐在一旁指出事实。 “可你们的身体和我不一样……瞧瞧,这一身肌肉,多健壮!”赛特抬手在该隐肩头掐了一把,顿时在衣料上留下几个指印,“亚伯,你有福了。” 亚伯迷惑道:“为什么?” “你能闭嘴吗?”该隐不轻不重地斥道。 “因为在红海,有的时候需要体格壮的人做粗活,”赛特咧嘴笑道,“所以你有什么难处,找该隐就对了。” 亚伯听着他莫名加重的几个字,还是有些懵懂:“他能干的事儿我也行啊。” “有的事情要分角色合作——” 电梯的提示声打断了赛特的话。 三个人一同进了电梯,该隐本想先按自己的楼层,又想起赛特:“哪一层?” “顶楼。一起去吧,还没叙完旧呢。” 该隐啧了一声:“哪一间?” “每一间。”赛特答道,“顶楼就一间,只有我一个。” 亚伯小小地吹了声口哨:“哇哦。” 塞特笑眯眯地敲雨伞:“来吧,好好叙旧,我的兄弟、我的——家人。” 顶楼整层是一间宽阔敞亮的豪华套房。 赛特端来茶水,与哥哥们一同坐进沙发。 “你怎么会有歌斐木?”该隐第一个开了口,“又怎么知道我们过来的?” “我一直与彼列合作,歌斐木是彼列给我的,他让我替他保留。”赛特坦然道,“这种象征意味的木材,除了给该隐作赎罪用,我真的想不出第二种用法——贵为魔王,却能体贴人类的心思,这种品质实在可贵。” 亚伯想起彼列的影像石。 不仅是制作梦箱,彼列为了他们还引入人类赛特和天使拉结尔,真可谓尽心尽力。 “梦箱里的就是你?”该隐向他确认。 “正是。”赛特大方承认,“鼓励你们和好,这是彼列给我的任务。何况我们是仅存的三个初代人类,能帮到你们我也高兴。” “用阳光炼狱?”该隐的语气变得讽刺起来。 “休克疗法,效果奇佳,我们有目共睹。”赛特露出微笑。 亚伯并没有听明白:“什么炼狱?” “白夜城里,他把我挂在树上。”该隐提起那段回忆,还是忍不住有些战栗。 弥赛亚的惩罚只是阵发的心痛,熬过了也就好了。可赛特以光为火,在无尽的白夜里简直就是远地最深处的酷刑,哪是正常人能想到的? 亚伯的记忆有些模糊,但还是能想起那种惊惧惶恐的震慑感,喉间微微有些阻滞。 倒是赛特摇着手指,语带笑意:“那是个意外。我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正好该隐也有受罚的需求。” “谁有需求?”该隐骂了一声。 “向亚伯祈求怜悯的需求。”赛特抬起双手,朗声吟诵道,“满身伤痕的人啊,到我的怀里,用我的关怀治愈你、拯救你!” 该隐转向亚伯:“他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亚伯也不赞同地摇头:“那是你的亲人。” “大概正因为是亲人,所以才有这样的灵感吧。”赛特弯起眼睛,“人的出生方式别无他样,但死亡方式千千万万,难道不是一种非常诗意的设定?” 对面的该隐和亚伯同时皱起了眉头。 赛特哈哈大笑,可笑声停后,面上归于一片沉静:“只是想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而已。” “我们欠你?”该隐问。 赛特摇头道:“我只是一直在想,如果当初由我亲手了断阿祖拉,也许现在能像你们一样弥补自己的过错。可惜我太懂事了。” 亚伯和该隐对视了一眼,一时无言。 “说说你们吧。”赛特咳了一声,变调的声音渐渐恢复平静,“亚伯现在怎么安排?” “先献歌斐木雕,”亚伯瞧了一眼该隐,“再看该隐之后的情况。” “也许会当场化成一捧灰。”赛特恐吓他们。 “你也是这样对阿祖拉说话的吗?”该隐问。 赛特一顿,收敛神色:“当然不是。” 亚伯道:“红海的普通人类会归于尘土,不过该隐算得上例外。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先例,一切大概要取决于弥赛亚的意见。” “你们要做好最坏准备。”赛特压低了声音,“倒不如直接毁了歌斐木,维持现状。” “该隐会一直受到折磨。”亚伯反驳道。 “总比他灵魂崩解要好。” 亚伯愣了一下,想要解释,但找不出话来。 “我就随口这么建议一下。”赛特站起身来,站倒巨大的落地窗边,凝视外面空旷的远景,“最后还是取决于你们。” “我会去向弥赛亚问清楚。”亚伯安慰该隐。 “你何必对他这么上心,亚伯?”赛特的声音从窗边飘过来,“他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暴戾是打在灵魂里的印记。” 亚伯挑眉,转而问该隐:“你怎么回答?” 该隐静默片刻,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伤害他人不是因为我喜欢这种行为,而是因为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处理。现在,红海已经教会我了。” 亚伯赞赏地点点头。 该隐挽起他的手,亲吻他的手背,但目光瞥向窗边的赛特。 他的目光在干净明亮的窗户倒影里与赛特的眼神相撞。 “你很嫉妒吗?”该隐问。 “我当然嫉妒。”赛特没有转身,依旧从窗户倒影里盯着该隐,“真正犯了罪的人春风得意,恪守戒律的人却形单影只。” “困守红海是你自己的选择。”该隐毫不留情道,“谁逼你留在这里了?” “可你也留在了这里!” 赛特猛地转过身来,眼底发红,“你心想事成了,该隐,而我的阿祖拉只能融化在红海,从一个人变成无数人!” 该隐眉眼舒展,露出怜悯的表情:“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什么?” “她这么好,怎么没上天堂?” 第58章 真实祭祀 酒店房间里,亚伯坐在椅子里,脑子里都是赛特最后那副怒极反笑、欲言又止的表情:“其实我们不必那样讽刺他。” “他活该——他总想着打击我们。”该隐一面挂衣服,一面回答他。 “可他还是帮到了我们。”亚伯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们也在帮他。”该隐拉开椅子,在亚伯身旁坐下,“回忆会美化过去。他那个完美无缺的阿祖拉最后还不是进了地狱?他这么多年没认清才出乎我的意料呢。” “我看他不像没认清。” “不愿承认?”该隐耸肩,“没有区别。自己折磨自己而已。他如果有勇气一死了之,说不定还能和阿祖拉在一个身体里重逢。” 亚伯只有叹息。 盒子里是一截深灰色的木头,表层泛着细腻的柔和光芒,纹路致密,冷香沁脾。 “这就是歌斐木?”亚伯问。 “对。”该隐取出木头,在手中掂了掂,“在旧地的时候还是一种名贵木材,但对生长环境的要求太高,大流亡之后几乎绝迹。” “你打算怎么刻?” “雕刻不难,但要看弥赛亚的要求。” “他只说要你亲手制作,”亚伯接过对方手里的木头,为手中的厚重质感微微惊讶,“没提其他要求。” “你想看什么?” “看什么?”亚伯眨眨眼睛。 “刻一个亚伯。”该隐愉快道。 “把我烧给弥赛亚?”亚伯笑眯眯地问。 该隐的愉快表情凝固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刻该隐。”亚伯举着木头轻戳对方的前额,“给我看看以前的该隐。” “什么叫以前的该隐?” “就是……最初的该隐,”亚伯想了想,补充了一句,“生活在平原上的该隐。” “好。” “我还要去问问弥赛亚以后的安排。等一会借我用下你的光脑,我要和联络处汇报一声。” “天堂驻人间联络处?”该隐有点想笑。 “对啊。”亚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看看最近有没有人回去,帮我们捎个信。” 这是该隐人生中最满意的一段时光。 满足得让他有种叹息的冲动。 他挂念的亚伯和他同游,弥赛亚的诅咒也有了终结的曙光。他们在旧日的土地上漫步,没有记忆——也不需要记忆——一切都是全新的模样。 橙黄的灯光照出一片反光面。该隐探头去看,发现了下方的溪流。沿溪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很适合搭建祭台。流水也能及时扑灭烟火,防止火势扩大。 天色这么阴沉,说不定会下起雨来。 该隐凝视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半晌,轻推身旁打盹的同伴:“我们到了,亚伯。” 飞梭在溪流边悬停。 亚伯睡眼惺忪地踏上草地环顾四周,只见四周原野开阔、青草繁茂,没有半点人类的影子:“这里现在没人住啦?” “这一带人少地多,交通也不算方便,”该隐打开飞梭地图,投入空中,“最近的城市要乘飞梭走半个多小时。” “有多少年了?”亚伯问。 该隐仰头想了想,但算不过来:“大流亡到现在有一千多年,流亡前还有将近六千年……大概八千年?” 草原上的风带着凉意。 亚伯在风里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该隐笑了:“和天使动辄上万年的生命比起来,这算什么啊?” 他们在溪边坐下,挑拣大大小小的石块。亚伯正挑着,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回忆之城的原型就是这里?” “没错。”该隐在一旁应下,手里还捏着细砂纸,给木雕做最后的抛光修饰。 “那你当时是不是该隐?” “什么?” “那时候时间段跳了好几次,有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就是很多年后,和我在一起的该隐年龄也跟着变了。”亚伯回忆道,“你一直在旁观,还是怎么回事?” 该隐的语气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你猜?” “我不知道。” “为什么?” “那个该隐那么乖、那么自然。”亚伯手中的两块石头彼此碰撞,发出“咔哒”的脆响,“我觉得普通人装不出来,但你嘛,很难说。” “我怎么了?”该隐鼓起腮帮子。 “我不知道你在红海的这些年里都学了什么。”亚伯盯着该隐的红色瞳孔,“你喜欢雕刻、喜欢陶艺、喜欢音乐绘画,谁知道后来会不会涉足其他艺术圈,比如……表演?” “那我演得像不像?” 他这话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存在。 “挺真实的。”亚伯诧异地点点头,“非常、非常真实,我当时真的信了。” “承蒙夸奖。”该隐优雅地倾身,“能为亚伯先生演出是我的荣幸。” “纯洁少年,嗯?”亚伯笑着调侃,“你还挺入戏。” 该隐理直气壮道:“要演就得真实一点,不然你一直想不起我怎么办?” “我现在也没有想起来。” “可现在我们在一起啊。” 亚伯轻笑了一声。 该隐放缓了声音:“□□会因为新陈代谢逐年更迭,思想也会因眼界经历发生变化。谁是‘亚伯’?谁是真正的‘你’?” 天使点头:“德尔斐之船。” “对。”该隐点点头,“原始的物件可以替换,但连接的方式才是重点。” 过去了无痕迹,未来遥不可及。万事万物都在变化,这是红海亘古的真理。唯一留得住的只有眼下。所以,动机不重要,期待不重要,只有当下的存在最重要。 “也许下一秒世界就会突然毁灭,也许献祭之后我会就此倒地。”该隐捧起手掌里的小小木雕。 旧时的该隐双手合十,跪倒在他的手心里。 “没关系,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亚伯轻拍他的肩膀。 “我不想像阿祖拉那样碎成千千万万。”该隐小声道。 “那样会有千千万万个该隐在乎我。”亚伯调侃他。 “可真正的该隐只有一个。”该隐抿了抿嘴,“一个就够了。” 眼见亚伯的祭台即将搭好,该隐的急切终于藏不住了:“我的结局是什么?联络处是怎么回应你的?现在总能告诉我了吧?” “你猜?”亚伯气定神闲地反问。 “你这么悠闲,应该没有问题……”该隐这么说着,看见亚伯的严肃眼神,又不确定起来,“对不对?” “专心祭祀,”亚伯安抚道,“镇静才能换得镇静。” “……我怎么静得下来?” “用我们的眼睛见证。”亚伯指指自己的眼睛,“这是你一直期待的结局。” “我不知道期待的是不是这样的结局。”该隐咕哝着,擦亮了古老的火柴棍。 天色更加阴沉,远处的原野几乎消失在灰暗的阴影中。圆形的石头祭台中央铺上层层草叶,火柴棍落在草里,渐渐燃起青烟,冒出火光。 该隐举起木雕,在火上悬停良久:“亚伯,对不起。” “没关系。” “别再忘掉我了。” “不会的。” “我爱你。” “我也爱你——” 该隐恳求地看着他。 “——并祝福你。”亚伯补充道。 还是没透露半点信息。 等我真的当场倒地,沦入地狱,你就后悔去吧。 该隐手指一松,木雕小人仰倒在火舌中。 他们静默地看着小人在火里噼啪作响。 该隐渐渐发觉自己周身作痛,似乎明亮的火光也烧在他的身上。 “亚伯。”他虚弱地张开双臂。 天使回以拥抱,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漆黑的天穹里亮起一道闪电。 亚伯拽住该隐的胳膊:“走。” “怎么了?” “离祭坛远一点,弥赛亚要收祭品。” “怎么收?” 亚伯指了指天空。 他们来的路上就阴云密布,此时云层更厚,黑如鸦羽,明明是白天,竟凄清如深夜。 他们奔走在旷野上,及膝深的草丛在脚下沙沙作响。叶脉深处湿气弥漫,沁凉的水雾侵入皮肤,寒彻骨缝。 像溃逃。该隐心想。 可至少还有亚伯陪着他一起逃。 云间金光翻滚,闪过一片蛛网似的密集电光。他们一同抬手,避让令人晕眩的夺目光芒,但另一只手还牢牢地握着对方。 雷声轰然而至。 该隐匆忙间回头一瞥,看见头顶亮起一道金色雷电,带着震慑的威压穿云而过,从天而降,重重击在祭台上。 那一瞬间,金光爆裂,以祭台为中心迸发出几乎致盲的刺眼光亮。 他们离祭台太近了! 该隐心里警铃大作。 亚伯刚才选的都是拳头大的鹅卵石,被雷击中后四处迸溅,冲击力难以言喻。 弥赛亚这是想让他们一起死吗?! 他顾不得出声警告,用力揽住亚伯的肩膀,以身体作屏障,向前一扑,抱着亚伯侧栽进及草丛里。 草地深处的叶片柔韧繁茂,向人类张开冰冷的怀抱。 该隐被锐利的叶尖扎了眉角,连忙闭眼,侧首埋在亚伯的发间。亚伯被他护在怀里,似乎有些瑟缩。 原野上刮起了凄厉的风。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该隐痛苦地想。 也许马上就只有亚伯一个人了。 他会沦入地狱,在烈火中崩解,从此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留亚伯一人在世间茕然前行。 痛感由骨骼向外延伸到皮肤,又侵入大脑,在眼眶里凝结成真实的刑具。 该隐将亚伯更紧地抱进怀里。 全身都疼。 像白夜城里的阳光炼狱。 “该隐?” 有人轻声喊他的名字。 ……我要死了。 代我向亚伯问好。 他的时间还有很长。 让他去忘池。 忘了我吧。 …… 该隐的额头滚烫,怪异的高温透过衣料传到了亚伯的后背。 亚伯急促地喘息着,困难地从该隐的怀里转过身,面朝对方,打量他的神情:“你没事吧?” 无人回应。 亚伯愣了一下,轻拍他的脸颊:“该隐?” 入手的温度高得吓人。 发烧?生病? 他撑着该隐的身体赶向悬停半空的飞梭,途径来路,看见脆弱的石头祭台还好端端地立在溪边,只是火光熄灭,飘出一片袅娜的青烟。 亚伯短暂地瞥了一眼,认出了青烟形成的图案——一个小孩子,翘腿朝天,脑后枕着手臂,另一只手举着草叶,模样十分惬意。 这是梦箱里他们祭祀时的场景。 亚伯恍惚地眨眨眼睛,有种时空交叠的错乱感。 但他立刻甩甩头,背起该隐,向飞梭奔去。 巡航系统热情地欢迎乘客回归。 “打开急救系统,联系酒店!” 第59章 起点 我死了。 该隐想。 地狱原来是一片漆黑。 他赤足站在光滑的实心地面上,摇摇晃晃,虚弱得不堪一击。 “该隐!”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你可知罪!” 该隐站在原地,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饮下忘池水,重做红海人!”那声音又是一喝。 身旁响起了淋淋的水声。 我要忘掉亚伯了? 亚伯! 该隐心底猛地涌上反抗的冲动,返身向其他地方奔跑。 离开这里! 离开忘池! 远方突然出现一扇光明的门。 该隐猛扑上前,抓住门把手,拽开大门—— 但虚弱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他了。 他向前栽倒,心底泛起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我想回人间。 我想亚伯。 但他没落入虚空,反而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该隐?”那声音有些耳熟,“你醒了?” 该隐僵住了。 他怔怔地抬头,脊骨一节节抬起,发出咔啦啦的脆响。 “怎么没开灯……唔!”亚伯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 唇舌纠缠,津液交织。 该隐用近乎窒息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 亚伯不明白对方的不安感从何而来,只好摩挲着该隐的脊骨,安抚他震颤的灵魂。 “赛特,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死进地狱最深处。” “我想去哪里还他妈的轮不到你来管。” 亚伯很想笑,但知道自己不该笑,只好默默捂嘴平复心情。 房间的灯已经打开了。 由于最近天空阴沉,加上窗帘厚重、照明关闭,整个屋子里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而赛特利用了这种黑暗,捏着嗓子说话,用淋浴水声完美地吓住了大病一场、头脑发懵的该隐。 该隐被他气得几乎暴走,无奈受制于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躺在床上和他争执。 “你给我记着!”他恶狠狠地骂道。 “谁给你记着。”赛特得意洋洋,起身要走。 “我送你。”亚伯跟着他起身。 “不用啦,陪病人吧。”赛特刻意加重了“病人”一词,“他现在不再是不死之身,头疼脑热会很常见,你们都学学吧。” 赛特合门出了房间。 屋里回归宁静。 亚伯折回床边,看见两眼通红的该隐,忍不住捏住他的腮帮子,笑出了声:“傻瓜。” 该隐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抓住亚伯的手腕:“我要被他吓死了。” 他的语气很疲倦。 “别怕。”亚伯在他的床边跪下,抚摸他的额头,“都结束了。” “我真以为我死了。”该隐的声音很凄凉。 “我会去忘池等你。”亚伯告诉他。 “不……”该隐摇摇头,“我们还是在红海好好地活着吧。” “那你可要多注意身体。”亚伯叮嘱他,“现在开始,没有诅咒了,该隐。你现在和赛特一样,只要好好照料自己身体,就能一直活着。” “有你陪我。” “有我陪你。”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抱抱我。” “嗯?” “抱抱我。”该隐眼巴巴地望着亚伯,“我难受。” 亚伯隔着被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傻瓜。” 该隐拉着亚伯不让他走,亚伯只好遵从病患的意愿,与他躺在一起。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睡一觉就好了。”亚伯安慰他。 “你猜我会梦到什么?”该隐小声问。 “梦境本来就离奇多变。”亚伯轻笑道,“祝你好梦。” “啊呀,啊呀,”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真是个体贴的小天使。” 谁在讲话? 亚伯转过头去,入眼的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漆黑的原野。 远处坐落着一个巨大的龙形雕塑,下方站着一排排的人。 亚伯依次望过去,不由得心惊。 这些全是他熟悉的脸:维莱恩、克鲁尔、黛丝、格塔、梅里亚,甚至还有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 他快步向这些人靠近,但走到一半,脚步又放缓,心里有些犹疑。 这些似乎……是活人? “向观众致敬!”先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感谢您的参与!”演员们齐齐向亚伯鞠躬道谢。 他们的面容开始变化,肤色变深、五官模糊,有的头顶长出犄角,有的肩膀覆上黑袍,活脱脱一群魔鬼的集会,嬉笑着向亚伯挥手致意,接着,在一个响指声里倏地烟消云散。 亚伯猛地抬起头。 龙形雕塑的顶端站着一个少年,顶着满头乱发,挥舞手臂冲着亚伯打招呼,身上的橙黄色的小火龙睡衣跟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动。 他的模样虽然平易近人,但身后那对凌乱的漆黑羽翼着实令人生畏。 “彼列!”亚伯喊出声来。 “小朋友,”梦境的魔王从石雕顶端一跃而下,平稳降落在漆黑的原野上,向着他走过来,“我等你好久啦。” 他们第一次见面,按理说没结过什么仇怨,可亚伯万万没想到,魔鬼竟从空中抓出一柄做工粗糙的石斧,向着他劈头砍来。 他连忙向后退,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斧头朝着自己的胸膛直砍下来,只好抬手格挡。 ——挡到了一片空气。 彼列手中的斧子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这反应不行。我的速度还没有当初该隐快呢。” 亚伯的心脏怦怦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彼列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想起来什么没有?” 想什么? 他的疑惑显然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彼列只好摇头叹息:“忘池之水果然名不虚传。” “你——”亚伯被他噎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梦箱售后为您服务。”彼列咧嘴一笑,“来,我们躺下好好谈。” 躺下? 亚伯还没反应过来,被一阵强烈的目眩击得头昏脑胀。 火龙雕像分崩离析,黑色天幕渐渐透彻,漫天星河在头顶急速流淌。 整个世界在飞逝的时光中混沌一片。 下一秒,时空停滞了。 他躺在吊床里。 吊床在空旷的原野上微微摇动,两头牵着两棵高大的桦树,冰凉的水垫在背后克制地流动。 亚伯望着天空愣了半晌。 他看不见彼列的身形,心里自在了不少,但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我能站起来吗?” “面对你的内心。”彼列道,“你已经很累了。” 这话没说错。 他确实很累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了。”彼列一本正经地开场。 亚伯没接触过魔鬼,这一次倒真因为彼列的奇怪行径有了点兴趣,便配合地点点头:“没问题了。” “请对演员们的表演做出评价。”彼列的第一个问题中规中矩。 但亚伯的问题比他还多:“都是你的手下?全是真人?” “那是当然啦。”彼列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感谢你的配合,不然在每个场景里呆的时间太久,预算撑不住。” 亚伯抽了抽嘴角。 他突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彼列像模像样地咳了一声,继续追问:“你怎么评价本次的演员和总体的梦箱计划?” 亚伯清了清嗓子,这回打算认真回答。 他的胸口突然多出一个扁平的扩音器。 “大声说话很费力气。”彼列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导道,“留着力气处理真正重要的事情。” 亚伯躺在吊床里,扩音器压在胸口,整个人顿时颓废起来。 “演得很真,我很感动。”亚伯心想——下手够狠,死了好几次,能不感动吗——“梦箱这个想法挺独特的。我从来没想过利用梦境做这种事情。” “做什么事?” “体验与救赎。” “这话很讨巧,小朋友。不过你高看我了,”彼列嘿嘿笑起来,“起初我只是想看情感调解罢了。” “情感调解?”亚伯愣住了。 “哦,我总忘记你不记得。”彼列啧了一声,“咱们从最开始说吧。你觉不觉得他罪有应得?因为一时冲动残杀手足,正常人谁能做得出这种事?” 这回,亚伯沉思片刻才开了口:“如果梦箱的设定没问题,他的父母对他的负面影响确实很大。他的异常行为……其实都有迹可循。” “哦?” “你能不能看见梦箱里的情况?” “隐私至上,我当然看不见啦。” 亚伯回忆起平原上的日子:“……总之,他所承受的轻视和谩骂绝对超出了一个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 他只瞥见了几个片段,但也就是那几个片段,已能让他感受到深深的压抑、无助与愤怒。 “但你同出此地,亚伯。”彼列指出这一点,“怎么你就升上了天堂?” “也许正得益于该隐的帮助。” 彼列感兴趣地问:“他自己都做不好,怎么帮你?” “他从父母的言行中体会到谩骂、指责和其他负面情绪,就会控制自己的言行和情绪,不再重复伤害其他人。这是一种学习能力。”亚伯越说,越觉得该隐是个好孩子。 “喔,那你看他学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亚伯叹了口气,“我忘了。” “哎,我总是忘。”彼列也叹了口气。 “你呢,彼列,”亚伯问,“你又是怎么接触到该隐的?” “我?”魔鬼的语气很柔和,“我们见面的方式很独特。” “怎么说?” “我杀不死他。” 亚伯沉默片刻:“……你杀过?” “对啊。” 平原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有什么好奇怪的?”彼列在自己的吊床上扭了扭腰身,把吊绳扭得嘎吱作响,“梦境是我的地盘。他在我的地盘上终年游荡,我的提醒、警告、威胁都没用,只好亲自出手了。” “你……能详细说说吗?” 彼列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干涩感,坦然地笑了:“小朋友,在天上接触的都是爱啊、美啊,听这些细节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一点就好了。” “哪一点?” “他不容易死,死了也会自己复活,我可以用他来练手。这一点对我很有益,所以我答应,替他牵线,找到一个叫‘亚伯’的人。” 亚伯的心脏颤了一下——练手? “不用担心。你看他还不是这么过来了?该隐比你想象的坚强多了。” 亚伯深深呼吸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息:“可他怎么知道梦里能……能找到我?” “那我不知道。”彼列晃起手指,“大概是红海找遍了,所以换地方了吧。” 这话听起来十分悲凉。 “小朋友,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彼列咳道,“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愿意再与该隐接触。” “你怕他?”亚伯问。 “区区人类。”彼列咯咯笑起来,“我只是想起来就不高兴。该隐口口声声说想念,可他想的是谁?是那个平原上的同伴,还是眼前这个投入红海的天使?” “彼列,一瞧你就没怎么接触人类,也没怎么来过红海。” 天使的语气一点也不避讳,气得魔鬼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红海有什么好玩的?谁想去那里啊。” “我猜你只是懒得去……”亚伯笑了笑,“在红海,最忌讳的事情就是高估人类的记忆。” “什么?”彼列迷惑地问,“什么意思?” “他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兄弟才陪了他多少年?”亚伯举起自己的两只手掌,“以弥赛亚的惩罚为界,他的前半生平静、祥和、无忧无忧,后半生只有血液、疼痛、孤独流离。所以他怀念过去,固守回忆,可是……” “可是?” 亚伯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真觉得这世界上有什么‘长情’?” “小朋友,你这句话真绝情。” “这就是绝情?”亚伯问他,“你说,他‘深爱’的亚伯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格、做过什么事情,又能对他有什么影响?” 亚伯的一连串问题把彼列问懵了:“别问我啊,去问他……你难道觉得他答不上来?” “他当然答不上来。”亚伯理所当然地点头,“他只会记住‘愉快’‘平静’,记住情绪与感觉。” 彼列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隐隐约约明白了亚伯的意思:“忘记的不仅是你,也是该隐。” “模糊的记忆编造相知,虚假的思维骤生骤死,这就是红海的本质。”亚伯的掌心浮现起薄薄的白雾,雾中微光点点,宛如星云缭绕指尖,“起初他怀念记忆里的兄弟,可有了我,我的形象就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你顶替了他的兄弟。”彼列小声道,“好吓人。” “这是他的意愿,也是我的意愿。”亚伯不太满意对方的评价,“困守回忆有什么用?像塞特那样变成一个行走的执念吗?” 谈话氛围渐渐轻松起来。 “赛特怎么会和你搭上线,彼列?”亚伯诚心诚意地向魔鬼询问,“初代人类怎么会这样广泛地接触天堂和远地的造物?” “太正常了,”彼列摇着吊床,“三界分歧初现,但具体的定位根本没有确定下来,那时候红海就是一个大杂烩,谁都能饭后去红海散散步,享受人类的膜拜和献祭。”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亚伯听懂了他的意思,小声笑了。 “巨大的变化。”彼列惋惜地点头,“弥赛亚说我们会破坏红海的平衡,所以限制所有人进出红海时的力量。没了力量,我们就是普通人类啊——有的连人类都打不过,所以都懒得去了。” “那塞特时怎么回事?” “他的头脑可比该隐灵活。”彼列摸摸下巴,“该隐在红海找你,找了好多年没结果,才想起我来;赛特可不一样,他趁着弥赛亚的规则颁布前就联系到我,第一句话是‘我把灵魂卖给您’,第二句话是‘求求您给我时间,让我在红海寻找自己的爱人’。” 亚伯赞道:“很会抓重点。” “对吧?公平交易、感人肺腑,你说我能不答应吗?”彼列笑笑,“他找阿祖拉的灵魂,但那孩子的灵魂溶解在无数人的灵魂中,又怎么找得到!” “彼列,”亚伯的声音轻了一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局啊?” “什么结局?”彼列的声音很无辜。 “阿祖拉已经融化,赛特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原野上一时间没有说话声。 亚伯轻轻叹气。 彼列也轻轻叹气:“赛特和我的约定内容是给他时间,可不是找回阿祖拉。” “所以他白白浪费了很多年,才知道人类的灵魂会在死后溶解崩裂。” “也许吧。”彼列含糊地回答他,“我哪知道他不知道这个事实?” “你没提点他。” “我懒得说。”彼列捂嘴,小声道,“总有些事情,要亲身经历过才知道。现在他习惯了一个人,不也挺好的?” “你可白白捡来一个红海的代理人啊,彼列。”亚伯的语气带了点谴责的意味。 魔鬼咂咂嘴:“高尚的小天使,别纠结这一点不放了。这是他自愿的,我也没逼他。” 亚伯没出声。 他知道、他知道彼列知道——赛特在红海的孤独堪比弥赛亚给该隐的枷锁。 但该隐的枷锁还有落地的时候,可赛特的希望落空之后,就是永恒的绝望。 赛特没做错什么。 不,他错在与魔鬼做了交易。 更让人痛苦的是,这种痛苦是赛特自找的,他一开始也许不甘心放手,现在却变成了无权放手。 他的痛苦灵魂攥在魔鬼手中。 或许这就是赛特憎恶该隐的原因。 “不提这种事情好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嘛。”彼列鼓起嘴,“跟我说说红海。红海是不是比天堂好玩多了?” 亚伯知道他这话有道理,轻抚前额,将注意力转开:“《街角》挺好玩的。” “我知道《街角》,好玩的!”彼列积极道,但语气立刻变得惨然,“可红海和远地的网络不通,单机玩很没意思。” “你玩过最后一章吗?”亚伯问他,“我们上次打到倒数第二章 突然停电了。” “最后一章太特殊了,不能剧透,”彼列摇头晃脑,“我是一个有道德的魔鬼。” 亚伯啧了一声。 有道德? “哎,说到街角,我真不明白,红海的技术怎么能发展得这么快,”彼列拖长了声音,“人类的灵魂在红海都变懒了,离了技术要死要活,逼得远地也大搞技术革新。等我睡醒,说不定又有一堆新事情报上来。” “总要跟上变化的。”亚伯笑道。 平原上吹起了微弱的风。 风声渐起,吹出呜呜的响动。 天幕透出一丝微光。 亚伯就要醒了。 吊床消失,平原溶解。他们漫步在光秃秃的空地上,举目尽是苍凉——也是繁荣的先兆。 “你打算在红海久留吗?”彼列问。 亚伯微微点头:“未尝不可。” “那我先祝你们如愿以偿!” 天使颔首致谢。 “你也别忘了,亚伯,”彼列挥挥手,“你不记得过去,但该隐只有过去。想让他向前看,还需要你们一起努力。” “一定的。” 天光如刃,切入世间。 亚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彼列眼前。 风猎猎地刮。 梦境更加空旷了。 彼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天幕合拢,黑暗再临,恢弘宫殿拔地而起。魔鬼向后一坐,倒进冰冷的黑色王座,懒洋洋地翘起腿:“我喜欢他。” 漆黑的立柱后面绕出一个人影,向他走来:“多谢你,彼列。” “我喜欢他。”彼列重复道,“我非常、非常喜欢他。” “他来自天堂。”对方回道。 “你根本就想象不到,来远地的都是些什么垃圾。”彼列泄气地捂住脸,“祝你不幸,该隐!” “有天使在,魔鬼的诅咒不会生效。”该隐语气很愉快——甚至有点有恃无恐。 彼列顿时愤恨起来:“可他忘了你!瞧着吧,你那些珍贵的回忆对他而言一无是处。” “反正他也不希望我惦念过去。”该隐放轻了声音,“我全听见了。” “没有原则的家伙!”彼列骂道。 该隐一笑:“原则是什么?” 魔鬼被他气得哽住:“堂堂的初代人类,竟然在爱情面前变成一条乖顺的狗——” “他喜欢就好。” “是——”么。 魔鬼的话只说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卡在了喉咙里。 一柄巨斧当着他的面劈头砍下,险些砍穿他的胸腔。 行凶者的斧头堪堪停在魔鬼的胸前:“第一,不能恐吓亚伯;第二,我的速度比你快得多。” “你疯了是不是?!”魔鬼的心脏砰砰直跳,“要砍怎么不刚才出来的时候立刻动手?!” “我得先向你致谢,肯定你的付出。”该隐收了斧子,语气谦卑而恭顺。 彼列感动于他的知恩图报,但还是怒不可遏地骂了一声:“滚,滚出我的地盘!” “以后也许还会前来拜访。” “让你的主人来找我,不然我一定把你切了炖汤!” “第一代人类降生的时候,对于怎么践行‘归于尘土’还有分歧。因为没有病痛,前几代人类活得都很长,不过因为人数的增加速度太快,最后我们决定给寿命设定一道界限。 “可这条界线为后世的人类设定,前几代人类并不受限制。幸运如赛特,避开了人生中大大小小的灾祸,留存至今;不幸如该隐,亡故重生,循环往复,永恒地追逐、永恒地渴求。” 拉结尔不用翻书都记得——这是他亲笔写下的文字。 但现在要更新了。 “亚伯短期内不会回来了。”弥赛亚将亚伯递交的申请信放到拉结尔面前。 拉结尔翻开信函,逐字看过去,剔透的瞳孔显出释然的轻松感:“我们尊重他的选择。” 他说着,打开自己的记录册,又补了一句:“只希望该隐不要辜负他的信任。” “送你一个东西。”弥赛亚抬起手来,搓搓指尖,从空气里揉出一片青烟。 青烟从他的指尖飘进半空,落在拉结尔的书页里。 那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七八岁光景,谦卑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闭目祈祷,周身散发着冷冽的清香。 “歌斐木?”拉结尔吸吸鼻子,惊异道,“红海还有歌斐木?” “是彼列送过去的,只有这么一小截。” “……够上心的。” “多感人啊。” 拉结尔的笔尖原本在书页上流动,闻言,微微一顿:“谁知道他有什么企图?” 但弥赛亚没有纠结:“亚伯的文书应该很快会送来,你多留意。” “好。” “该隐其实也没那么坏。” “确实。” “愿他在红海生活愉快。” “那是自然。”拉结尔点点头,“愿他们生活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愿他们生活愉快! 理智告诉我有点匆忙、感情告诉我恰到好处的——完结。 ①一开始吃的是年下奶狗罪人X温柔稳重天使,写到虚实卷的时候发现tm该隐才是哥哥,于是大改,人设恐怕出现了大问题。 ②我是一个没有节奏感的码字机器。文章节奏有点失控,太菜了。继续努力。 也许会有日常番外掉落,但恐怕得等等,最近这段时间大改太多,有点烦躁,得沉淀沉淀。 现在全力准备手上另一篇,打打杀杀的星际暗黑风剧情文《以身饲魔》。 这回不会因为人名剧透了! 感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