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遥远盼君归》作者:走东顾西 文案: 他凝视着她,温声道:“我许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许你永不负!永生不离!” “我许今生唯你,永不易心!” “……”静默良久,她轻声道:“我好像告诉过你,我这里是不能轻易许诺的!” 时陌手指轻抚着她的脸,认真道:“我记得我也说过,我许的必定是我能做到的!” “若你负我?” 他道:“若我负你,把命给你”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爱情战争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路遥远,时陌,李常泽┃配角:顾九日,王霄阳,金佑希,云深郡主┃其它:傅远之,周皓,何宏,砚香,平儿,卢月儿,卢觅儿...... 一句话简介:护住了天下,唯独失去了你 立意:乱世之中,如何穷善其身,达济天下! 第1章 国师府丫环路遥远 寒冬虽过,可云国都城永安城里仍是北风凛冽,阴雨绵绵。 初春的大雨里仍带着倾骨的寒意,朝中文武百官身着镐素乌压压一片跪倒在东宫殿门前,齐呼要求诛杀妖女。 太子生母静安皇后,命禁军首领时翼带兵围困东宫殿,以逼迫太子妥协。 宫门外,笛清太子的近卫,火凤凰涅凤手持明晃晃的寒霜剑带着身后那些蒙着面的黑衣人,向着时翼率领的金吾卫一次又一次的发动进攻,只为能撕开一条口子,将身后大雨中紧紧抱着药箱的薛太医送入这座东宫殿下。去救治正在难产的舞姬花容。 但是,虽然那些蒙面黑衣人的身手不错,武艺高强,可他们面对是同样训练有素,人数众多的金吾侍卫,几番激烈的打斗下来,各有所伤,黑衣人无法攻入,金吾卫也没办法将他们击溃,就这样僵持在东宫殿门口。 涅凤再一次在对方凌利的剑锋下败下阵来,她单膝跪地,手中银剑撑在地上,抬头看向眼前的金铠将军,她左脸至颈脖处绘了只彩色的凤凰,让她本就白晳的脸显得更加孤傲冷艳。 时翼反手将剑收到身后,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涅凤,道:“涅凤,你虽有寒霜,可你的剑法是我所教,鞭法也是我所授,你打不赢的!放弃吧!” 她忍不住吐出口鲜血,赤红的眼里中充斥着愤怒与不解,她恨恨地道:“我不明白,殿下与师父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同时师父也是殿下身边最得力最信任的人,可师父却是为何要拦我?” 她一把抹去嘴角的血渍,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愤怒,她指着宫门内跪倒一片的大臣们,大声道:“你为何要跟他们一样,逼迫殿下,背叛殿!你明知道殿下的心意,你明知道,若是花容一死,殿下也是活不下去的……你为何要拦我?为何啊?” 时翼深吸了一口气,握剑的手也变得微微颤抖,半晌,他道:“我奉太后之命守在这里,我奉命围守这里,就算是殿下日后恨我,怪我,我今日也别无选择!忠君报国乃我们时家的使命……我别无选择!” 背着药箱的薛太医摇头叹道:“时将军此言差矣,你忠你的君爱你的国就是,可何苦要逼死一个无辜女子,更何况还是一尸两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将军何不放我们过去,朝政之事朝堂上再去议呢?” 时翼低声道:“太后娘娘刚已命人将宫里负责接生的稳婆送进了东宫。” 涅凤冷笑道,“你相信她吗?” 时翼低头无奈地笑道:“不相信又能如何?你们与我一样,同为殿下身边的人,不是很了解殿下吗?有花容在,殿下又怎么会改变主意?殿下若真的放弃了皇位,那些刚刚推行的新政怎么办?我们所期待的大明天下又如何能来?” 他抬起头,眼神坚毅,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今日所作所为皆是为殿下尽忠,为云国尽忠!” 涅凤握剑的手反手一抖,那银色长剑顿时化作如长长的软鞭,她大声道:“殿下想如何做,该如何选择,均应该由他自己做决定!我火凤凰涅凤,是东宫殿最忠实的影卫,唯太子殿下一人之命是从,誓死效忠殿下!”她一跃而起,再次朝时翼所在处劈头盖脸而来。 “唯太子殿下一人之命是从,誓死效忠殿下!”她身后的影卫也跟着齐声喝道,再一次挥舞着手中兵刃冲了上来。 那银色长鞭如毒蛇吐杏,所到之处,皆被劈为粉碎,时翼快速移动身形,锋利的鞭锋贴面而过,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红印子,错身而过时,他手上的剑直削她的手腕处,她连退数步,险险地避开。接连几招,她始终无法向前突进半步,而时翼也只是点到为止,并不想伤她,每每将她逼退后便停止攻势。 突然,一阵初生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空。 那涅凤怔愣住了,她停止了手上的攻击,望向宫门内。 很快,她的太子殿下,披头散发,打着赤脚,状似疯颠地从金黄色的大殿里出来,他指着跪在底下的朝臣们,疯狂地哭着笑着骂着,“她死了,她被你们逼死了!你们如今可是满意了?” 天上惊雷响起,更大的雨水落下,朝臣们跪倒在大雨中,呼道:“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 他从高高的白玉台阶上一步步地时朝着那些大臣们走了下来,脚步踉跄,双目赤红,满是悲愤和嘲讽地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口口声声地救世,救世!可我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救不了,何以救世?你们自认文臣经伦满腹,武将英勇善战,个个都是栋梁之才,人人都可为国捐躯!如今又为何将一国之运,一战之责强加于一个女子身上,岂不可笑!岂不可笑!” 有侍卫上前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反手抽出那侍卫手中的长剑,剑锋架在一个大臣的颈脖上,他满是悲愤的吼道:“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逼死了她,可明明她没做错任何事,她没做错任何事啊!” 剑架脖子那大臣却仍是面不改色,正气凛然地道:“她当然有错,她不该魅惑殿下,出身低贱却妄想攀龙附凤,阻碍两国联姻,自然该死!该杀!该碎尸万段!”他抬头看向笛清,坚定的道:“殿下英明睿智,心怀天下,臣等身为明学学士,一直奉殿下为明君,值得我们托付梦想,值得我们死追随。可殿下岂能为了一个妖女沉伦风月,惘顾国法,背弃明学,抛弃追随殿下的天下臣民,还望殿下迷途知返,以国事以重!以天下苍生为重!” 笛清太子后退一步,手中长剑“咣当”落地,他神情愰惚地喃喃自语,“是啊,是我负了你们,也是我负了花容……可明明有错的是我,有罪的是我,该杀该死的也是我,为何,为何你们要逼死她呢?她何其无辜,何其冤屈。” 大臣们再次俯地喊道:“请殿下迷途知返,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 他哈哈大笑着向东宫大殿走去,背影凄凉无力,状若疯癫。那冰冷的台阶格处漫长,每爬上一阶,胸口都痛得透不过气来,他的哭喊声中透着无限的悲凉,“不要再说你们在追随我,信服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引领者,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工具,一个高高供在神龛上的工具,让你们日日参拜,却不能有自己想法的工具……哈哈哈哈……普世!救世!谁能救谁,谁又能给予谁公平?” 接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倒在了最后那级白玉阶上,猩红的鲜血沿着白色的台阶缓缓滴下。底下的众臣一阵骚乱,刚还在宫门外的对持的两人几乎是同时脸色大变,迅速的飞奔过来。 涅凤将笛清太子抱在怀里,她十分气愤地一掌打开想靠近的时翼,着急地大喊道:“薛太医!” 薛太医提着药箱拔开众人,上前查看后,他脸色变得十分凝重,道:“太子殿下此症凶险,快!快送入内殿!” 众人一阵慌乱,很快将笛清太子送入了内殿,广场上那些还在淋着大雨的大臣们也乱成一片,慌乱地不知所措。 广场宫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两个人影从阴暗处缓缓走出,其中面容清秀的男子目睹着眼前混乱的一切,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道:“如意,你说,今日之事我们算是成了吧?” 他身后人则是一脸担忧地低声道:“殿下,我们还是尽快赶回宫去,罗太医在那候着呢!” 那男子握拳遮住鼻口,轻咳了几声,嘴角渗出丝鲜血,他身后之人更是着急了,上前扶他道:“殿下,您身子要紧,我们赶紧回吧!” 男子挑了挑眉,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渍,转身离开,大雨中,那脚步走得匆忙也略微凌乱无力…… 声势浩大的逼宫在这场大雨中落下了帷幕,舞姬花容虽难产而死,可那些满希望的明学派学士们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笛清太子大病一场后,还未来得及准备好登基大典,他便携带着花容所生之幼女,在近身侍卫涅凤的陪同下失踪了。 笛清太子失踪的不久之后,云皇名不见经传的第三子李肃在静安太后与国师时弼成的扶持下登上云皇之位,并按两国盟约迎娶夏渊国嫡长公子夏宏瑞为皇后。让王李洛一战得封战神,却也因失去双腿不再领兵,自此传奇的父子三雄令人十分惋惜地退出云国的历史舞台。 十八年后的云国都城 国师府坐落在永安城的城北处,它原是先云皇御赐给国师时弼成的府坻,国师时弼成过世后,其子时翼大元帅也曾请旨将其改为将军府,可先皇御赐的金字牌匾却也不好取下,仍高高挂于门头之上,永安城里的人们也还是习惯性的称之为国师府。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几声鸡鸣后,坐落在国师府后院下人居住的厢房渐渐有了人声。 路遥远四仰八叉地躺在在床上睡得正酣,跟她同屋的平儿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裳,叠好被褥。临走时轻轻拍了拍路遥远远:“遥妹妹,你不用起早,我替你把延寿院洒扫活计做了后再去服待少夫人起床。你起后去厨房把早饭吃了,别挑食饿着肚子,等我把做好的绣品交给少夫人了就到后院找你。” 路遥远努力动了动眼皮,含糊不清的应了声,朦朦胧胧中感觉平儿掩门而去。 今日是八月末,刚好忙完府里的中秋宴,每年按惯例府中下人们可在今明两日轮换休假,家在都城附近的可以回家探望家人,回不了家的也可出府门逛逛街,置办些日常所需物品。 这也是后院粗使丫环路遥远和她的平儿姐姐进府半年来的第一个休假,她虽然没家可归,但可以跟平儿一起回她的家。平儿的家在离南城门三十里地的芙蓉山上,脚程快的话,两个多时辰便可回家。平儿的嫂子烧得一手好饭菜,那些田野蔬菜,经过她手总能变得喷香可口,平儿的兄长虽然腿有残疾,少言少语,可待人却是极好,那两侄儿也甚是乖巧,一家人日子虽过得清贫,可也是其乐融融,幸福温暖。 天大亮,路遥远拎着平儿昨日便收拾好的包裹到了下人厨房,厨房里那寡淡无味的白米粥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她揣了两个咸菜包子便到了后院。 早上阳光正好,她撑着一条腿斜坐在后院的凉亭的长凳上,另一条腿垂在空中晃荡着,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那咸辣咸辣的包子,等出了府门不光可以吃到平儿嫂子做的饭菜,还可以逛街买各种好吃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秀发微拂,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白晳修长的颈脖,阳光打在她清秀娟丽的脸上,很是灿烂。 院门处正好走来后院的杂役管事冯婆子和她的儿子铁柱,那冯婆子猛的看见路遥远坐那,吓得一缩头,赶紧把铁柱扯到院墙外。 “这小姑奶奶怎么一大早在这?要是被她知道我们是去求大夫人把芸儿指给你,她指不定会怎么埋怨我呢!” 冯婆子用手遮住半边脸,小声说道:“我们还是绕着从前院走吧。” 铁柱是个身高八尺的壮小子,生得浓眉大眼,呆头愣脑,他一把扯住母亲,支支唔唔地说道:“母亲,其实遥远姑娘……人挺好的。”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得跟蚊子嗡嗡似的。 冯婆子叹道:“我本来也是看这丫头人长得不错,性子又讨人喜欢,平日也是对她诸多照顾。可好看终究不能当饭吃呀!”她掰着招手指开始数落,“你看她针线活不会做,厨房活也不会做,便把她安排在寿延堂做洒扫。老夫人年前便带着二公子去祁阳老家探亲,那院里一直空着,每日打扫下,隔十天半月擦洗一遍就可,这活实在不多。可你不知道,也就这点活,还是那大少夫人院里的平儿姑娘替她做了不少,她实在不是个勤快人!” “可她识字啊。” “识文断字能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咱家要找的是个能过日子的好媳妇,又不是找秀才。” 说罢,她拉扯着铁柱的胳膊朝巷子走去,铁柱无奈的跟上母亲, 此时一墙之隔的院内,路遥远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还是没干过那个腰粗屁股肥的芸儿……她低着头站在墙根底下,吃了一半的包子掉在了地上,双手拢着袖子掩面,好生落寞。 看得门房里的袁大爷于心不忍了,敲了敲他那长长的旱烟杆,安慰道:“遥丫头,你莫听那冯婆子瞎叼叼,她那是上眼皮只看得下眼皮,没啥见识,识不得你这块宝贝。那铁柱光长块头不长脑子,呆头呆脑的,你要是配了他才是真正可惜了……前院帐房有个不错的小伙,到时,我去帮你去说合说合,怎么着也比铁柱那当护院的强。快别哭了。” “袁大爷,刚包子馅里的辣汤迷了眼睛,您这里能帮我找块打湿了的帕子过来吗?”路遥远放下捂着眼睛的手向袁大爷的方向挥舞着,她双眼紧闭,眼周揉得通红,吡牙咧嘴的,可不是被迷了眼吗。 袁大爷愣了一下,连忙回到门房里把一块打湿了的帕子湿递给她。 她接过帕子对着眼睛一顿好揉,终于是能好好地睁开眼了…… 第2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夜里,月儿半圆,星光点点,凉风徐徐。 用过晚饭后便留宿在平儿哥嫂家,路遥远和平儿像以前一样,躺在院子的凉席上,仰望着星空。 路遥远伸出手对着上方,食指与姆指微微弯曲,比成个捏东西的样子,半眯着眼透过指间的缝瞄准天上的星星,感叹道:“这星空真美!我要是能摘下一颗那该有多好啊!” 平儿觉得好笑,扭头看她,却没有说什么。 两人静默半晌,平儿开口问道:“听说那铁柱快要和大夫人院里的芸儿成亲了,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我不难过。” “你真的喜欢他吗?” 路遥远伸了个懒腰,好不恣意,道:“没那么喜欢。” 平儿翻过身撑着头看着她,不解的问:“那你为什么跟冯妈妈说想要做她儿媳?还总是去撩铁柱那傻小子。” 路遥远摸了摸鼻子,笑道:“我每次看到铁柱,他都会脸红。每次我一说要他娶我,他便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像点头又不像点头的样子,他长得高大又一副局促扭捏模样,甚是好玩。” 平儿怔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道:“所以你总说要他娶你,是为了逗他玩?” 路遥远抬了抬眉,“也不是啊,如果他真的娶,我会嫁的。”她双手环胸,仰望着天上,淡淡地道:“你跟我说过,我们做丫环的,等岁数到了,要不随便配个府里的小厮就嫁,要不就会被发卖出去。” “所以这就是你的打算?”平儿扶额,她算是明白了,她为什么总追着铁柱跑了,冯妈妈是后院管事的,她当家的在外头替大夫人打点庄子上的事,铁柱是府里的护院,人长得高大又忠厚老实,虽然他们一家是将军府家奴,生来就是奴籍,可府里还是有不少丫环惦记。 “你的话我认真想了好久,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打算吗?”路遥远惋惜地叹道:“可惜啊,天不遂我愿,冯妈妈看上的是芸儿呀!” 平儿用力戳了下路遥远的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地笑道:“你这傻妹妹,谁会发卖你!我当时入府是签了卖身契入了奴籍失了自由,你又不同,你要是真嫁了铁柱便也是奴籍,就是亏了,再说,就算没有奴籍的事,你跟铁柱也不合适。” 沉默良久过后,她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可你在那府里,我便哪里也不想去了。况且天下之大,也没我能去的地方。”她往毯子里缩了缩,慢慢地垂下眼脸,像是是快要睡着了。 平儿轻叹了口气,有些心疼地轻拍她背,凉凉的月光洒满了树林,小院里一片寂静。 去年的寒冬腊月里,她在雪地第一次看见路遥远的时候,遥远蓬头垢面,双目无神,身上单薄的衣裳褴褛,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破庙的角落里,狼狈不堪。早上给兄长送饭时经过那的时候她在那里,中午经过那的时候她也在,到了晚上再次经过那的时候,平儿便再也忍不住将她捡了回来。 一套干净的冬衣,一碗热汤,一炉烧得旺盛的炉火,虽然也是一贫如洗的家,可善良的兄嫂还是满怀善意地接纳了她。 好些天,她都不肯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屋外皑皑白雪,看着炉里炽热跳跃的柴火,看着兄嫂忙里忙外,看着两侄儿嘻笑打乐,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像猫一样地蜷缩在火炉边,低垂眼睑,眉头紧蹙,似乎是陷入无尽的深渊中。 直到有一日,嫂子连夜给她赶做了一双刚好合适她脚码的绵布鞋,鞋子里面还特意缝制了兔毛垫。当她接过那双鞋时眼泪就这样滚滚而下,她将那双鞋紧紧地抱在怀里,哭得无声,却是撕心裂肺的,好似积攒了太久的痛苦和悲伤倾泻而下……那一日她哭了很久,平儿也像现在这样轻拍她背,没有更多的言语劝慰,平儿知道她憋了太久需要渲泄。 第二日的清晨,平儿一睁眼就看到坐在铜镜前的她已绾起了发髻,那发髻虽挽得松松散散,却是一脸的阳光灿烂。 她笑眼看她,道:“你好啊!我是路遥远。” “……” 路遥远从不说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平儿也不问,也不让家人问,总想着她自己想说了自然会说,不想说的话也应该是有不想说的缘由。后来,兄长从矿上摔了下来,废了半条腿,一贫如洗的家里也就只剩下个平儿能值几两银子,平儿只得签了卖身契入了国师府为奴,路遥远却也没有离开跟着一起过来做了下人。 从永安南门回将军府的路上,有一条南阳街,两边茶楼林立,街上车水马龙,过往人群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茶楼里有唱评书,有唱小曲的,还有说书的。路遥远强拉着平儿一头扎进街边的一家小茶馆,点了壶茶水,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着说书。 “从北凤城到云国初立,朝中文官十之七八是出自笛清太子创立的明学派学士,他们以笛清太子为首推行新政,也是卓有成效;可朝中武将则多有跟随让王李洛。”茶馆里的白胡子说书老头手持纸扇说得很是起劲。 “当时先皇驾崩黑崖山,朝中诸臣和民间百姓,都以为德才兼备的笛清太子会继任新皇,结果笛清太子却莫名失踪。那么,战功显赫的让王殿下李洛也该理所当然的继承皇位,结果等身受重伤的让王殿下扶着云皇灵枢回到京都时,云皇之位却早已经易主。那时国师力压群臣与明学学子,静安皇后手握拱卫京师的禁军大权,两人联手已经把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扶上了皇位,便是当今皇上。”白胡子老头长叹一口气:“云国二年注定是翻云覆雨载入史册的一年,先皇壮志未成身先去,风云一时的明学派丢了他们的领袖笛清太子,而更是让人觉得可惜的是我们的让王殿下,虽殊死赢了黑山崖一战,却废了双腿,封为战神,却丢了皇位。真是可叹可悲可怜!曾经威震南疆的□□营也开始了沉寂,不见当日之辉煌。”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不能说些我们都不知道的吗?”底下有人不满,拍着桌子叫。 白胡子老头喝了口茶水,摇着纸扇淡定地说道:“那今日老朽就与各位讲讲笛清太子因何失踪的秘闻?” “这谁人不知啊,为情所困呐,我们这笛清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偕美人和他们所生的儿子私奔了呗!”有人不置可否。 “不错,他当年不肯与夏渊国联姻,非要迎娶摘星楼第一舞姬花容姑娘闹得满朝哗然,那朝中众臣和明学派学士在东宫殿外跪倒一片,静安皇后把太子软禁了在了东宫内的事也是满城皆知。”讲到此处白胡子老头有点激愤:“先不谈怀商大军境我国与夏渊国联姻结盟之事势不可挡,就说一个低贱的风尘女子怎可以做我云国的未来国母呢?” 白胡子老头拂了拂他的白须,长叹道:“人只道迪清太子被妖女美色所惑,抛家弃国的,其实不然。笛清太子是何许人也,当世名士,人中翘楚,少年执政,心怀天下。” 底下又有人开始喝着倒彩,吵吵道:“这些我们也都知道,老头,你还有没有点别的?没有就下去,换个人讲讲!” 白胡子老头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也不急不躁,拿起醒木往桌上一拍,停顿半刻,故作神秘地道:“你们说笛清公子如此风华人物又岂会被区区女色所惑呢?其实外人所不知的是,那舞姬花容可不是寻常人,是千年狐妖所化,以媚术专惑人心智,吸人精魄。” 路遥远一口茶水呛得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本来想好好听的是凄美爱情故事,结果不可免俗地被这老头改成了妖女祸国的故事了,从古至今但凡君王误国,英雄气短,大抵都会怪罪到他身边有倾城美貌的女子身上,不是红颜祸水就是妖魔所化。 那白胡子老头说眉飞色舞,口沫四溅,“那妖女擅长跳一种异舞,舞名为风吟,那舞姿有天人之姿,甚是婀娜妩媚。传闻看过此舞的人便都被勾了心魄,变得痴傻……” 底下的人终于不再出声,全仰着脖子盯着白胡子老头听得是津津有味,果然比起丁方四正的正史故事,野史八卦秘闻更让人感兴趣,要是添上点狐鬼精怪在里面就更是让人欲罢不能。 那白胡子老头一脸得意,在台上是讲得愈发起劲,听得路遥远只觉得胸口一顿烦闷,往茶桌上丢了两块铜板拉着平儿就出了门。 平儿心疼地道:“你不总吵着要听说书,怎么还没听完就要走?多浪费!” 路遥远有些生气地高高撸起袖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卧槽!好好的一段旷世奇恋被他说成了鬼故事,再听下去,我怕忍不住把他打一顿。” “好了,好了,不好听不听就是,我们也该回将军府了。”平儿赶紧扯下路遥远的袖子,打人这事你不拦着她点,她还真的干得出来。 路遥远歪头想了想,转身就往回走,平儿赶紧拽她:“回府的路在这边。” 她笑眯眯地指着对面一幢碧瓦朱甍的高楼,一脸讨好地看向平儿,“那里便是天香楼,听说不光说书的说得好,还有歌舞戏文可看,茶点也好吃,要不,我们去那?” “遥妹妹,那儿你可不能去。”平儿急了:“我们一年的月银还不够去那里一两次的,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不是在我们入府前都典当用完了吗?可不能再大手大脚的花钱了。” 好吧,路遥远无奈的回头看着平儿,再摸摸腰间空落落的钱袋,虽然你总絮絮叼叼,但你说的总是对的。 街上行人很多,两边的小商小贩在街头吆喝着招揽生意,兜售着各色商品,很是热闹,路遥远一路东看看西看看,时不时拨弄着各种好玩的玩物。平儿看她沉溺于摆弄着一只九连环爱不释手的样子有些心软,心想着天香楼去不起,这小玩物还是可以买件的,她道,“难得出次府,下次出府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要不,给你买一个吧。” 摊贩闻言面露喜色,赶紧过来招呼,“姑娘,那您看上哪一个了?” 路遥远一边摆弄解环,一边不假思索的回道:“不用。我在这解开就好,不用买回去的。” 摊贩陪着笑道:“哟……姑娘,这九连环没得几日那可解不开,您还是不如买回去慢慢解。” 话音刚落,手指翻飞间,那第九个环“咣珰”一声掉下,几个环整齐地散落了下来,看得那上摊贩目瞪口呆,半天没反映过来。 路遥远心满意足的放下手中的玩物,眉开眼笑的拉着平儿继续往前面走去。 “驾!驾!闪开”这时,身后传来一顿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男子喝斥声传来,路上行人纷纷躲闪,路遥远她们也随着拥挤的人潮被挤到了路边。 一匹黑色的骏马奔驰而来,马背上骑着一位华丽锦袍的少年公子,他回头看了一下不远处正奋力追赶过来的几位同样是华服的公子们,脸上泛起一丝狡黠的笑意,他举手扬鞭……路遥远眉头微蹙,心里暗念不好,果然,挥起的马鞭抽在刚才那买九连环玩物的小摊上,用力一拉,小摊连板带车散落一地,少年得意大笑,转身用力一夹马肚,不管不顾地飞驰远去。 那小摊贩一声惊叫,慌忙跑上前去拾捡散落在地的玩物。可不过瞬间,后面追赶的马已迫在跟前,马蹄声狂响,眼看那摊主就要命在马蹄之下,围观的人群也跟着发出阵阵惊呼。 “吁!”几个少年公子匆忙勒住了马,几匹马人立而起,响亮长嘶,然后惊险地停在那摊贩面前。那摊贩受了惊吓瘫坐在地,全身僵硬竟是呆在那一动也不能动。 其中一名身着紫色锦袍的少年愤愤不平地骂道:“这不要脸的傅远之又使诈,这次赛马又是他赢了。” 他泄愤似的举起马鞭狠狠地朝地上的摊贩抽去,一鞭子下去,随着一声惨叫,摊贩背上顿时出现一道皮肉翻飞的伤口,少年公子怒骂道:“就是因为你拦路碍事!” 围观的人群全都气愤地看着,却又不敢言语,毕竟这些贵族子弟平日里飞扬拔扈惯了,惹了他们也只能算自己倒霉。许是一鞭子不够泄愤,他竟是再一次高高举起了鞭子劈头盖脸而来。 “刷”的一下,这次鞭子并没有落在摊贩身上,落下去的鞭子未梢被一个穿着粗衣麻布的小姑娘紧紧地拽在手里。 第3章 口齿伶俐爱记仇 她站在马前,抬头看他,漆黑的眼眸里笑意盈盈,明亮清澈,灿若繁星。 许是因为长得好看让人生气不起来,马背上的几个少年公子相视一笑。紫袍少年用力拽了两下马鞭想抽回来,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那马鞭在小姑娘手里竟纹丝不动。他既觉得抽不回鞭子丢脸恼火,又觉得不能放下自己的威严,便与小姑娘各持一端僵持在那,脸涨得通红。 他身后青衣锦袍的少年驱马上前,“哟,小姑娘长得不错,不过胆子有点大。”他眉眼弯弯,唇角上扬,好似狐狸一般,柔声道:“你松开手让本公子看看有没有受伤?” 路遥远挑了挑眉,眨着眼睛真诚地道:“这位公子,我手肯定是伤着了,现在可疼得很,不过,我要是松手了,你们就跑了,我也找不到人赔我医药费了。” 医药费? 紫衣少年一脸不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怒道:“周皓,别跟她废话,一个贱民伤了就伤了,你再不放手,小心爷把你给撕了!” 路遥远摇头道:“哎,这位爷你不知道吗?你伤的可不是贱民,是贵民哦!” “哦……贵民?”周皓饶有兴趣地看她。 路遥远迎着他的视线,笑道:“几位公子看着身姿不凡,仪表堂堂,想来是出生名门的世家公子,必是饱读圣贤书的人,也定是通情又达理之人。”顿了顿,她又道:“听说你们云国是礼仪大邦,所立的国本政策不就是民为本,民为贵吗?您看国策都说我们小老百姓为本为贵了,您不小心伤到我们可不就是伤到了贵民吗。可不就得赔些小钱让我去治治伤。” “小姑娘说得对!” “没错,没错,小姑娘说得好!”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跟着附议纷纷,饶是这一顿夸把几位公子哥夸得脸红,又找不到话去反驳。周皓伸手摸了摸鼻头,随后叫来身后的随从:“你倒是口齿伶俐得很,这样,你和那摊贩一人二两银子可够?” 紫衣少年在旁边气鼓鼓地瞪着路遥远,伸手拦住周皓,道:“哪用得着这么多,给个几钱就足够了,你别被她给讹了!” 路遥远翻了个白眼给他,“瞧这公子说的,我要讹也得您给讹的机会不!” 周皓拔开他的手,小声的劝解道:“何宏,她能徒手抓住你的鞭子,你应该能看出她身手还是不错。如果纠缠下去,把事闹大了,被学督知晓,我们今日从书院偷跑出来的事就瞒不住了。书院就算不处罚我们,也会知会家里,家里那些老爷子怕是不会轻饶!” “切。”何宏闻言嗤了一声,道:“少找借口,你这花痴,不就是看这丫头长得还行,老毛病又犯了!” 虽心有不满,倒也没再拦着。 周皓靠过来小声道:“你懂个屁!怜香惜玉是君子之为,有何不对啊。” 他侧首示意,身后随从立马把银两递了过去。 路遥远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便唇角上扬,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公子,不过我这手伤得有点重,这四两银子只够赔我一人。我看这小摊贩伤也没多大,用不着赔钱,要不,您随便赔点其他什么的。”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还真就是一个讹人的? “随便赔点什么?”周皓眉头一皱,心里顿时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路遥远抓紧马鞭未稍就这么用力一扯,鞭子的把手瞬间从紫衣少年手里脱手而出,电光闪石之间,“刷”地一下抽打在紫衣少年的背上,同样露出一道血肉翻飞的伤口,众人大惊失色…… “这伤口不长不短,不偏不倚,刚好够赔。” 路遥远收鞭站好,冲马背上的周皓俏皮眨了下眼,那漆黑的眸子灿若繁星,一时间恍花了周皓的眼睛,让见惯了风月的公子胸口剧烈地跳动起来,瞬间便呆愣在那里 “公子可能不知,我不光口齿伶俐,还最爱记仇!” 紫衣少年发出一声惨叫,他一手捂背,血渍从指缝中渗出,他双目发红愤怒瞪向路遥远,嘶吼道:“快给我抓住她,小爷今天要撕碎了她。” 身边的随从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纷纷下马扑了上来。 路遥远后退一步,转身跃起,马鞭在她手上旋转舞得如流星般绚烂,“刷刷”几声抽在那几匹马背上,马儿受痛一惊,扬起蹄子朝四周不分东南西北地狂奔起来。随从们面面相觑,只犹豫了片刻便各自朝主子的方向追去,比起其他,主子们的安全更为重要。 围观的人群纷纷鼓掌叫声,也有好心人上前帮摊贩拾捡散落在四周的玩物,街面上车水马龙又恢复了热闹。 “这些贵族子弟,我们经常见他们在街上纵马伤人,今日算是受了个教训。” “不错,姑娘,好样的!” 一位大妈拉着路遥远提醒道:“姑娘,你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免得他们回头又找你麻烦。” “谢谢大妈提醒。”路遥远笑了笑向大妈道谢,转身走到被人扶到街边的摊贩,把那四两银子全递给了他,嘱咐他好好养伤,那摊贩千恩万谢,挑了几个精致的玩物做为谢礼,她倒也不客气全收了。 在人群里寻到平儿,平儿拉着她的手,看着手上那道有些青红的印子一脸不快,道:“真不知该夸你行侠仗义,还是该骂你行事鲁莽。帮了别人不怕自己会因此闯祸受伤。” 没等她说完,路遥远拉着她就走,“要骂也得赶紧回去了再骂,要是他们回头寻我,我一个人可打不过他们这么多人!” 南阳街上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熙熙嚷嚷的人声中夹杂少女银钤般的笑声。 而此时对面天香楼阁楼上一处装潢雅致的房间里,寂静无声。窗前站着一位男子,他身形硕长,肤白唇红,生得俊美非凡,一指宽的发带把一头墨发不丝不拘的束于脑后,一身白衣胜雪,孤傲清冷得很。 他静立在那,把底下刚发生的闹剧尽收眼底。看着楼下粗麻布衣少女身边的那位身着杏色襦裙的女子,裙边上绣的牡丹图案很是眼熟,他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精明强悍的青衣随从推门而入,禀道:“回禀家主,已将时元帅从后门送走,一路查看也并无枢密司的人跟踪。” 枢密司是云皇宫里搜集情报的机构,原本设立之初是为了方便调查贪官酷史,搜集军情机密,可后来在王氏的手里,逐渐走偏,成来了王氏专门用来打击异已,控制其他朝臣把柄的一具。 男子微微颔首,回头看着街上渐行渐远的少女背影,沉默良久,说道:“阿七,上次我有命你暗中查过时将军府上下人等。你好像说过并无可疑!” 常七俯首回道:“是的。循迹阁递过来的消息,国师府里掌事的都是时氏家族旁枝或远亲,下人也大都是国师府家生奴婢,其余的下人也是来路清白,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只是。”他抬头看了一下主子,又快速的垂下头,迟疑地道:“只是,最近循迹阁人员的调动好像有些异常!” 他眉头微皱,沉声道:“阿七,循迹阁太久没整理了!” 闻言,常七眼中寒光闪烁,神色变得凝重,道:“是!属下这就去整理循迹阁!” 他看着阿七,又道:“阿七,时大元帅是朝中为数不多的立场鲜明支持同王的重臣,他手握地方府兵权,也是除铁骑营外唯一能制衡静安太后手中禁军和云皇军的势力。国师府里要是混进了细作,对同王和时翼将军都很不利。国师府的上下人等,你亲自去查!事无巨细,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是!属下领命!”常七又道:“同王殿下刚送来邀贴,邀您今晚赴宴。还有……战神府也派人过来传话,要您搬回王府。” “都不去!”男子冷冷地说道:“回海棠院。” 阿七有些犹疑:“……来人说是殿下这几日腿疾复发,身体已大不如前,家主确定……确定不去看一下吗?” 男子停住脚步,眸中充斥着悲伤,负在背后的手缓缓握紧,指间因用力泛着青白,声音有些低沉:“这些不都是他自己当年选择的吗!如今这样又是做给谁看!” “回海棠院!” 脚步不再停留,却似乎变得有些沉重。 。。。。。。 第4章 四季海棠花常开(一) 海棠院坐落在永安城的君山街,它与朱雀街的战神府遥遥相望。它是曾经富可敌国的天下名商常青为独生爱女常海棠修建的府坻,常海棠与常青相继过世后,这里便成了常海棠与战神的独子李常泽的住处,同时也是常氏天下商行的总部。 常家世代经商,常氏虽富有却是商人贱籍。世代不能参加科举,但常氏历代族长却在族中常设书塾,重金聘请名士儒家,对接任者倾力培养。加之常氏几代族长既精明能干,又诚实守信,几代下来,从最初一家米铺做起,到后来经营钱庄,当铺,生丝,药店,财源达三江,生意遍天下,到常青这一代,已是富可敌国,名扬天下的儒商。 只是前朝覆灭后,世道动乱,商道艰难,不过常青此人轻利重义,一方面仗义疏财,接济穷苦百姓,另一方面以常氏天下商行的便利,解黎民之苦,常氏商行虽因此财力大不如前,但常青做为天下名商,富有且仁德的声望也在乱世百姓口中流传开来。彼时,昔日高贵辉煌的名门氏族在动乱中大坻都破败不堪,自身难保,乱世之中,商户常氏反倒是声望最盛,也就成来了当时混战的军阀急于拉拢的对像。而他一方面对登门而来的各方势力虚以委蛇,一方面稳如盤石不作任何表态。 直到当时还是势单力薄的北凤城城主李初云,命军师时弼成带着少主李洛到常山登门拜访筹措军资。那日,常青弃履相迎,他欣喜不已的样子像是等待了很久…… 那日密谈之后的不久,北凤少主李洛带着聘礼再次登门,以正室夫人之礼求娶常青独女常海棠为妻,常青欣然应允。不久,北凤城那场满城挂红,声势浩大的婚礼上,那长长的嫁妆礼单震惊了整个天下,常青以常氏天下商行所有的财产作为了常海棠的嫁妆……各地军阀既恨得牙痒,又气得头疼,一腔炉火只得化作那一句痛心疾首的唾骂:“屠户子配商贾女,贱成一对!”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不无道理,李初云屠户出身,比起那些皇室后裔和名门世家出身的军阀,李家更容易接受与常家的商贾贱籍联姻。不过,常海棠虽是常青的掌上名珠,可比起李洛的丰神俊朗,英勇神武,她长得实在是平常了一些,才华也是稀疏了些,加之待字闺中二十七八,甚至比李玄还年长几岁。在北凤城民的眼里,在铁骑营将士们的心中,若是没有她身后的常氏商行,和那份富可敌国的嫁妆,这商贾之女怕是给他们的李洛少主提鞋都不配的…… 这是场世人眼里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也是常氏的一场豪赌。十年间,常氏商行的资金源源不断的注入北凤,随着常氏商行财力的渐渐枯竭,李初云率领的云皇军和李洛率领的铁骑营势力日益壮大,东征西战,无往不胜;驻守西凤的李家二少主李笛清和国师时弼成施政有方,贤名远播。文治武功皆有成效,小小的北凤城主逐渐吞并南方各方势力,成为雄驻一方,不可撼动的霸主,最终建立云国。 云国元年,云皇李云初兑现当年与常氏联姻时的承诺,封李洛为让王,常海棠为让王妃,海棠所生之子李常泽为世子,同时免去所有常氏族人的贱籍,准与经商也准与参加科考,商人的豪赌好像赢了,有了丰厚的回报。可惜,好景不长,次年,黑崖山大战,云皇李云初薨,笛清太子失踪,完成与夏渊国联姻继任云皇之位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众望所归的让王李玄身上,而让王妃常海棠,世子李常泽成为了让王与夏渊国嫡长公主联姻的最大障碍……有传言说,让王从战场上送回了亲手所写的和离书,也有传言说,是王妃常海棠深明大义,主动修了和离书送去战场,不管那份和离书是谁定的,总之他们和离了。世态炎凉,这场因政治而成的联姻也因政治而败,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人世间最可笑的也不过如此。 当面容憔悴的废王妃常海棠牵着失去世子之位的幼子李常泽,长途跋涉回到常山,出现在常氏老宅的门口,白发苍苍的老商人抱着他视如珍宝的女儿痛哭不已……后来,新皇登基,让王殿下李洛也变成了战神殿下,战场上回来的他不止一次来到常家老宅,可那扇大门始终对他紧闭,曾经弃履迎他的那位老者没有埋怨,没有喝斥,只是再也不愿与他见面…… 没过多久,与战神殿下府坻相隔不远的君山街上,众多房屋被常青高价收购,众多的工匠们每日在那忙忙碌碌,在那位倔强且固执的老商人亲自督工下,花费了数年时间,耗尽了他所有资产,一座面积比战神府宽,楼层比战神府高,装潢比战神府更奢华的海棠院华丽丽地立起……个商贾的宅府规格超过战神府坻,当然这是不合礼法的,是漠视皇权的!可这事说到底,是云皇宫里的李氏皇族亏欠了常家,是战神殿下亏欠了常海棠,连云皇和战神都默不作声,又有谁有资格说三道四呢? 海棠院里亭台楼阁,水榭歌台金错落有致,殿中金柱,阶前白玉,碧瓦朱檐很是奢华,别说战神府,就是比起云皇宫都不遑多让。比它的奢华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前院后山种满了四季常开的海棠花。海棠花开时,火红一片,那满山满园的娇艳花朵迎风摇曳,空气中沁人心脾的醉人花香,美如仙境…… 不过,这座饱满父亲愧疚和怜爱之情的华丽府宅还没来得及建好,园中的海棠还未来得及全开,废王妃常海棠便郁郁而终。她年仅十岁的儿子李常泽,在母亲的灵枢前长跪不起,屋外秋雨凄凉,孤寂的海棠花在寒风簌簌而落……花瓣在空中随风飞舞,穿过庭中,越过高墙,它旋转着如一个袅娜多姿的娇羞女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男人的掌心里。 紧闭的大门外,那男人发须班白,一身朴素的玄衣,坐在宽大的轮椅里,他佝偻的身子低垂的脸显得那么枯瘦无力,昔日坚毅的眼神变得浑浊,常年持剑征战沙场的粗糙大手颤颤微微。他仔细地盯着手心中的那抹夭红,一阵风吹来,夭红的花瓣从手心滑落,风掀起男人白发的同时也掀起他的裤脚,轮椅下方空空荡荡…… “殿下。”身边同样须发泛白的老侍从轻声唤道。 男人回过神来,他缓缓抬头,眼前还是那张记忆里熟悉的朱红色大门,只是此刻它不再对他紧闭。两旁的护卫恭敬地立在两旁,敞开的大门里,满园都是盛开的海棠花。 老侍从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您已经在外面等了太久,小王爷刚从北地回京,很多事情急于处理,估计这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要不……要不,咱们进去等吧?” 男人布满苍桑的脸上愣了一下,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那笑声听在耳里实在悲凉得很……海棠走了,倔强的老头也走了,以前那扇对他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也敞开了,可他始终还是无法走进去。如今把他拦在外面的不再是决绝的海棠,倔强的老头,而变成了他自己。他心中的那扇大门好像再也无法打开了……笑声停歇,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鲜红的血迹透湿了他手中的白色罗帕,那罗帕上绣着的海棠花针脚粗糙得既笨拙又可爱。 老侍从紧张抚着他背,接过他手中染血的罗帕,不由得眉头紧锁,忧心重重。他轻拭他唇角渗出的血丝,劝道:“殿下,近日您这腿疾复发,这咳血的次数增多。御医不是嘱咐过,不可受凉,不可忧思……眼看这天色不早,夜里风凉,您若是不肯进出,那你先回府去,老奴留在这等小王爷,等他回来了,老奴一定将他带回王府。” “你带不回他的!男人缓缓摇头:“……他说过,本王既与他母亲和离,他便不再是李家子。你带不回他,本王也带不回他。” 他低头看向手中罗帕,喃喃道:“本王只是想多看看他,他做李家人也好,做常家人也好,都无甚关系,本王只想他好好长大……日后见了海棠,也能多跟她讲讲泽儿长大的样子。” 老侍从眼眶湿润,背过身去偷偷拭了拭,再吩咐人架好炉子,沏好热茶…… 第5章 四季海棠花常开(二) 落日余晖中,远远望见长街远处走来一队人马,马背上的白衣青年,身姿挺拔,俊美非凡。轮椅上的男人坐直了身子,不易觉察到的笑意从冰冷的眼神中晃过,刚还形如槁木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生机。 老侍从欢喜地迎了上去,牵过马绳,“小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殿下从日中等到现在……” 白衣青年沉吟片刻,他翻身下马,俯身行礼道:“战神殿下!” 身后常氏众人也纷纷则跪倒在男人面前,齐呼道: “战神殿下!” 李洛微微点头,笑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众人起身后在老侍从的挥手示意下,与之前守着大门的侍从一起退入了大门内。李常泽唤住了常七,道:“阿七,你叫佑希把商行的帐本整理一下,把急需处理的先送我房内。再把商行各铺的掌柜们带到议事厅等我。” “是!家主。”阿七领命,然后俯着身子与那老侍从一起退了下去。 此时偌大的君山街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父子二人两两相望。李洛抬手示意,李常泽端坐到他的对面,拎起桌上壶把两人面前的空盏倒满,杯中热气腾腾,茶香四溢。执壶的手微微一滞,接着又若无其事的放了下来,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李洛失笑,拿起杯盏一饮而尽,像是在解释又像是随口一说,道:“这茶再名贵,对本王来说也是淡而无味,哪有烈酒来得痛快!只是上次那老太医念叨过以后,老德子便不肯再让我碰酒了……没办法,小德子也变成老德子了,胆子大了,事也多了,整日啰嗦得很,本王也只好让着他些……” 李常泽双手接过他手中的空杯再倒满,缓缓道:“君山街不长,不过这里不光有海棠院,还有现任户部尚书周大人,工部侍郎史大人和其他人家的府宅。” 李洛笑道:“本王知道。” 李常泽看着他再道:“刚在君山街的入口处,刚好碰到周大人和史大人的家眷被几个铁骑营将士堵在入口处!您在海棠院门口从日中等到现在,那周大人他们应该也是从日中被堵到了现在吧?” 李洛笑道:“应该是吧。” 李常泽道:“战神殿下似乎又扰民了!” 李洛诚实答道:“嗯,是扰民了!” “战神殿下,不觉得扰的时间太久了吗?”李常泽眉头微蹙,道:“我已不再是当年的十岁小儿,周大人也不再是当年刚上任的五品郎中……当然,铁骑营也不再是当年的铁骑营!” 李洛举起手中杯盏再次一饮而尽,笑道“拔了牙的老虎仍还是老虎!铁骑营也仍是那个铁骑营!周伍那斯就算升做了户部尚书,那又如何,这君山街本王想堵照样堵!” 他看着李常泽,目光炯炯,他指了指云皇宫的位置,道:“泽儿,只要你愿意,你想要的,父王现在一样有能力替你去拿。” 李常泽看着他,道:“您知道的,我并不想要!” 李洛也看着他,笑道:“父王知道,一直都知道!” 两人静默良久,李洛问道:“听说,你已把今年铁骑营的冬粮冬衣提早送到黑崖山了?” “嗯。”李常泽点头道:“等京中事务处理好,我便要去趟夏渊,年前不得回永安,便提早叫人备好送了过去。” 李洛再问道:“本王还听说,你又从商行拔了二十万辆白银送去给益州安县县令。” 李常泽品了口香茗,淡淡地道:“安县遇百年洪灾,受灾甚广,朝庭拔的赈灾银子远远不够!” 李洛再道:“那此次你提前从北境赶回京,可是为了工部卢尚书挪用河道修膳款一案,为解同王之危?” “是。“李常泽答道。 “泽儿。”李玄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不肯认做李家子,也不肯做回你的洛泽郡王。却以常氏族长的商人身份从你外祖手里接管了常氏商行,远离了朝堂……父王知道你对皇室的至尊之位没什么想法,原本父王也想,你能远离这些权利纷争,平安度日也是好的……故此,这么多年来,父王不曾与你多说什么? 他看向李常泽,忧心重重,“可你这些年做的又是什么?筹备军粮,资助驻守边疆的铁骑营,给地方官府拔款赈灾,在别人眼里你这是在代行朝事;你结交手握兵权的时翼,多次解同王之危,这是在结交权臣,参与朝中立储之争。你这不光是与王氏为敌,也同时会让云皇忌惮!” 李常泽一脸坦然,道:“将士戍边,风餐雨宿,如若粮草冬衣不足,则边疆不稳,地方赈灾粮钱不够,则百姓流离失所,民乱易志,若是智弱太子继位,则朝堂纲纪混乱……若是国将不国,也将民不聊生,商道自然同样难存。穷则善其身,达则济天下!我做这些,只是遵询外祖教导,与那云皇宫没半分关系!” 提到常青,李洛不免心生愧意,他怔愣片刻,随即视线低垂,喃喃道:“你外祖当年是天下名商,慈济天下,却又淡泊名利,你自小受他教导,有此胸怀也是理当。” 停顿片刻,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有些焦虑,“只是,泽儿,不管你承认与否,你都与他不同,你是本王之子,先皇长孙,你身上流着李家皇氏的血脉,你外祖能做的事,你做却是危险至极。此次北境之行你几次遇险……” “您错了!” 李常泽打断了他,淡淡地道,“你也说过,不管我承认与否,在别人眼里我是。那些事我做与不做,北境那险我都是会遇的!” “……”李洛语塞,有些无言以对。 天色渐黑,老德子领人奉上宫灯,海棠院门口照得通亮,远远听见咳嗽声的老侍从开始焦虑了起来,不时的朝那边看了过去,却始终不敢过去打断两父子的对话,他知道他的殿下等着这场见面等太久了,也知道下一次的会面不知道又会要等多久…… 听着止不住的咳嗽声,李常泽眉头紧蹙,双手缓缓攥紧,半晌道:“海棠院的门是开的。” 李洛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咳得厉害,他松开捂住口鼻的手,笑着摇头道:“咳咳咳……本王战神府的门也是开着的……咳咳……咳……” 抬手将一杯冰冷茶水灌了进肚,李常泽沉默不语。是啊,海棠院的门是开的,战神府的门也是开的,可他们两人却终是无法迈过对方那道门槛…… 李洛从袖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漆盒,递到李常泽面前,道:“打开吧!” 他缓缓打开漆盒,里面躺着一只通体碧绿晶莹的麒麟玉佩,仔细打量,这的确是一块难得的和田宝玉,雕琢的手艺也是精湛无比,他目光停在麒麟的腹部,他伸手拿了出来,手指轻轻旋转,那玉麒麟巧妙的一分为二,腹部处竟是一方印章,一眼扫过印玺,他把玉佩放入盒中,冰冷淡然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他抬眸看向李洛。 李洛与他对视,道:“当年父皇得了这块稀世宝玉,那宝玉一半碧绿如水,一半火红似火,既如水火相融又各自为立。父皇寻来制器名匠,制成两块印玺,火红那半制为云皇军军令,碧绿那半便是你手中这块铁骑营虎符,父皇把云皇军军令给了二弟,铁骑营虎符自是给了本王。” 他目光转向桌上的空盏,沉默半晌,道:“父皇是希望二弟与本王能如那块原石般水火相融,兄弟齐心。又能各自为势,相互制衡……”说到这里,他垂下眸子,低笑出声,“他肯定想不到,如今坐在那位置的既不是二弟,也不是本王!” “后来,云皇军令与二弟一起失踪,云皇军军权虽落在他母后手里,可后宫干政,始终是名不正言不顺,驻北境的那支云皇军是父亲最忠心的部下,也是云皇军中最精锐的部队,若没有那枚军令,别说太后,便是当今云皇,也是无法调动……而本王虽然解甲多年,可铁骑营的虎符,兵权仍牢牢在本王手里……泽儿,你要明白,这些也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铁骑营仍会是天下最厉害的铁骑,仍可以像当年那样咤风云!” 李常泽再次将他面前的空盏满上滚烫的茶水,凉凉地道:“您可是不甘?” 第6章 四季海棠花常开(三) 李洛看着盏中热气袅袅,神色落寞,“母亲与父皇相识于微时,拜过天地,共过患难,是他真正的发妻……可自从他娶了王氏女后,母亲在生时没有正妻名份,死后也入不了皇陵;本王自小便与他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无数次的出生入死,才有了今日之云国……你说本王又怎会心甘?” 李常泽冷笑道:“那您当年为何不去争?而是心甘情愿地做了让王!” “本王自然争过!” 李洛无奈地笑道:“可父皇说我的天下在沙场,而二弟的天下在朝堂,若想云国将来能一统天下,本王就不得不做这个让王……看吧,他总能找到理由说服本王……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打仗他远不如本王,治理国家本王却远不如他。” “……” 李常泽抬眸看他,眼眸中怒意显现,“那后来呢?黑崖山大战后你凯旋而归,如果您想争,既使是失了双腿,凭着您的赫赫战功,凭着当时云皇军和铁骑营都在您手里……”他眼眶开始泛红,喉结上下滚动,比起怜悯面前这落寞失意的老人,更多的是痛恨,一直平淡如水的音量陡然提高,“您既因为天下抛弃了母亲与我,又为何去不争?” 李洛凝视着他,道:“本王一生征战天下,杀戮无数。连梦里所见,都是永不干涸的血海湖泊,堆积如山的尸体,有无数敌人的,也有无数同袍的,他们的死状凄惨可怖……可一觉醒来,我便又会一如既往地冲杀在阵前,除了沸腾的热血和杀红的眼,我眼里看不见其他,面对眼前再凶狠再强悍的敌人,本王都不曾有过半分的畏惧退缩。在天下大义面前,生死在我眼里不过是刀进刀出,如此而已……” 他眼眸中的悲伤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可那次我倒在血泊里,不能言语,无法动弹,当身上的血从各个窟窿里涌出,热气散尽,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那些我平日里所信奉的天下大义,向往的至尊之位在我那及将停顿的脑子里都烟消云散,了无痕迹……那时我满脑都只剩下你母亲和你的脸……” 他看向李常泽冰冷的脸,停顿片刻,缓缓道:“那一刻,本王才明白,我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本王知道,我对你们做的,与父皇当年对母亲和本王做的如出一辙,我亲手让你们母子承受了我和母亲承受过的痛楚……那一下,恐惧袭来,我突然意识到死亡有多么可怕,它会让本王便再也见不到你们母子,再也无法弥补过错!所以本王为了能活下来,挣扎着一点一点地爬起……” 他苦笑着,眼里的泪水滑落了下来,“所以……活着回来的我不光失去了双腿,失去的还有对至尊之位的执着,本王唯一迫切需要的只剩下你们母子……可是,海棠再也不肯原谅我了,我的泽儿也不肯原谅我了……明明她是那么温暖体贴的女子,明明她一直以来都是笑着在支持本王做的任何决定……明明她一直都很大度。却固执得到死也不肯原谅本王。” 李常泽放在脚上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他缓缓站起,冷若冰霜地看着他,凉凉地道:“战神殿下,天色已晚,您请回吧! 李洛忙拿起桌上的漆盒递了过去,看着他冰冰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泽儿,这虎符你先收好……你的出身注定你会让当权者心生忌惮,或明或暗,不知道多少人想置你于死地……若想长久安宁,只有去登上那至尊之位;你若是执意不肯,便去南境吧!常州,余州是富庶之地,本就是本王的封地,加之铁骑营驻守南疆,在那盘踞多年,势力根深蒂固,去南境自可保你一生平安!” 李常泽将双手负在身后,后退道:“路如何走我自己会选择,选择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会自己承担,不烦战神殿下费心!”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可走出没几步,他顿住身子,没有回头,冷冷地道:“战神殿下也是一样,您当年既然做了选择!现在就不应该到这来表达你的失妻之痛,苛求父子情深!” 他大步离去,挺拔的背影很快进入大门。 远处候着的老德子领着众侍从赶紧过来,小声道:“殿下,眼见着雨更大了,咱们先回去。” 李洛低头看着手中的漆盒,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老德子,泽儿还是那么固执啊!” “殿下。”老侍从一边推着轮椅缓缓而行,一边温声道:“我们的小王爷天资聪慧,非常人之所及。您看他接手常氏商行不过几年光景,现如今不光是云国,连夏渊都有了常氏商行的分行,小王爷还将生意做到了西域,波斯……老奴听说,商行的人正在接触船泊司,还想走海运把生意做到远洋去……我们小王爷真是商业奇才,比起他外祖都毫不逊色。” 李洛忧虑重重的摇头道:“他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巨贾。本王已老,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不知道,若是到时朝中无人,手中无兵,他所经营的一切便会倾刻化为泡影!” 老德子小心的看了下四周,细声宽慰道:“老奴瞧着,我们小王爷心思缜密,未必不晓得这其中厉害!您看多次遭人暗算,他都能轻松化解,您派出去的那些影卫反倒是显得有些碍手碍脚了……商行上下,不光精明能干者众多,还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士。咱们小王爷怕是有自己的打算。殿下放宽心,只管将身体将养好,等日后,小王爷历事多了,迟早会明白您的苦心,到时自会搬回王府,侍奉膝下……更何况,现如今他心结还未解开,您说得越多,做得越多,他就越对您不满……” “搬回王府,侍奉膝下!”李洛苦笑道:“本王如今拖这副残躯,如风中残烛,还能等到那一日吗?” 老德子听得眼眶泛红,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殿下的身子,他哽咽道:“所以殿下得保证身子!您……” 李洛笑道:“好好好,你也真是,动不动就哭!真是年纪越大越是矫情起来了,别哭了,免得惹人笑话!” “是,殿下。” “影卫既然碍事,便都撤回来吧……你说得也对,泽儿已经长大了,再要人总跟着他,他会心烦的。” “是,殿下。” “……” 夜色中,老侍从推着轮椅渐渐远去,完全消失在夜色中,随一队身着铠甲的士兵经过,君山街打破了之前的寂静,络续有人马行色匆匆地经过朱红色的大门。 去而复返的李常泽站在门口,白衣胜雪,长身玉立,他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彬彬有礼地向着路过的行人行礼致歉,身后站着一位肤白胜雪,面如桃瓣,美得如妖孽般的红衣男子。 “周大人,今日拦路之事,常泽实在是抱歉!” 一辆华贵的马车停了下来,身着官服的老者掀开桥帘,他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地道:“无碍无碍,洛泽郡王不必客气,老夫乘着等的空闲去摘星楼看了场戏文消遣,刚巧戏散场回来路便通了,等的时间实是不长,今日看的戏文也着实精彩,唱词也绝妙,让人意尤味尽,回味无穷啊!想想若是今日君山街不曾拦路,错过如此好戏,岂不可惜……哈哈哈哈。” 李常泽微微颔首,老者含笑低头,放下桥帘,随着马车缓缓驶过,长街上再无过往行人,身后的红衣男子,轻声呸道:“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摘星楼今日唱的是《桃花扇》,周全伍这老匹夫着实可恶得紧,竟是在暗讽战神殿下和哥哥!” 随即他嘻嘻笑道:“佑希替哥哥去给他点教训可好?” 李常泽看他一眼,微笑道:“小佑希可真是会记仇!” 迎着李常泽的目光,他笑得更是面若桃花,娇俏得很,“那自然是,哥哥不也知道,佑希能活到现在,可不就是因为会记仇吗?” 李常泽转身朝院里走去,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闭,他唇角缓缓泛起笑意,冰冷的脸上如微风拂过,伸出手轻轻弹走落在他发鬃上海棠花瓣,温声道:“海棠院与周府同在君山街十几年,只许你十几年间时不时的堵人家路,就不许人家暗讽几句?” 佑希抿唇轻笑,“哥哥教训得是。” 佑希迈着轻快的脚步,如蝶轻舞,紧跟在他身旁,白衣飘飘,红影妖柔,月色下,花雨里,两人相随而行的背影无端生出一派风月无边,款款涟漪。 第7章 落难王子妖美人 不远处托着茶盘的侍女不由得浑身一抖,小声跟旁边的人说道:“早就听说京城最负盛名的四位美男子,温润如玉时子涔,陌上公子时子晳,是国师府里时家的两位公子;这冰山美人李常泽,人间妖孽金佑希则是海棠院的两位断袖,这入府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原是真的……你说,生得如此俊美的两位公子竟是断袖?还真真是可惜了!” 旁边年岁稍长的侍女狠狠地瞪了过来,喝叱道:“胡说什么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家主子是断袖了?” 被猛地喝叱虽然吓了一跳,但也很快淡定下来,她碰了碰那瞪着她的年长侍女道:“姐姐别生气啊,主子虽生得俊美无比,可一幅天生冰冷模样,你可曾见他对别人笑脸相对过。可你瞧他一看到佑希公子,哪次不是温温柔柔的,而且他从不让人触碰,寝室也不许外人进出,可你看佑希公子一直与他同进同出,寝室也是只有佑希公子亲自打理……主子都是快三十之人,既是皇室郡王身份尊贵;常氏天下商行的主子,又是最负盛名的美男子……你说,如果不是断?,为何京中官世家千金小姐众多,为何主子不挑一个给娶了啊?” “你知道什么?”年长侍女再次瞪向她,道:“那佑希公子原是交趾国的一位小王子,幼时曾随母妃在永安住过一段时间,是我们主子的儿时好友。后来那交趾国的一位将军当兵造反,王室几乎被屠尽,只剩下佑希公子和他以美貌闻名的长姐佑容翁主被掳。没过多久,佑容翁主被那造反的将军□□至死,佑希公子与几个王室后人逃到两国边界黑崖山,被铁骑营的士兵所救,我们家主听说了此事,便派人将他接到了永安,好心收留,一直护到了现在……主子心善,也只是将他当弟弟般爱惜……你切不可再胡说八道,我可饶不了你!” 侍女听得入神,半晌才缓过神,心生感慨地道:“想不到佑希公子的身世竟如此可怜!原本出生高贵的一国王子,竟沦落到流落他国,寄人篱下的地步……可真真是让人可叹啊,也难怪别人将他与京中其他三位出身贵重的公子相提并论……” 年长侍女摇摇头,有些不满道:“……只是他太过于阴柔,举止轻浮,给主子惹了不少断袖的风言风语!” 侍女看了下她脸色,欲言又止。 年长侍女看她那样,又小声道:“我们主子可早就有了心上人,多年前,公子在夏渊国边境遇险时坠入悬崖,被一位夏渊国姑娘所救,临别时,姑娘以一只珠钗相赠……公子终日钗不离身,甚是珍惜,又怎会是断袖!你以后断不能再胡说,败坏了主子名声,记住了吗?” 小侍女吐了吐舌头,笑道:“月红姐姐教训得是,日后我再也不敢乱说了!” 她顿了片刻,又好奇地问道:“可是,他好歹是出生于交趾国王室,是做过金枝玉叶的贵人,为什么要去替常氏掌管摘星楼这种风月之地,岂不……岂不是有些辱没了其……”年长侍女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有些内情你不知道……” 小侍女求知欲满满地将脖子伸得老长,不依不饶地肯求道:“好姐姐,可不兴如此吊人胃口,你就告诉我嘛!” 年长侍女被她缠得不行,环顾了下四周,四周无人,她靠近她的耳边,悄声道:“我听说,交趾灭国后,那将军大肆屠杀王室之人,唯独留下佑希公子是因为其容貌生得极美,那将军有特殊的癖好……” 两人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听得小侍女眼睛瞪得超大,满脸震惊地呆在那里…… 书房内,李常泽坐在灯下仔细查看着面前的账薄。 佑希无精打彩地趴在他的对面,单手撑着下巴,看着上那只精美的锦盒发呆,相比那锦盒的精美贵重,盒子里面的那支珠钗,可以说是非常普通了。 他伸出手指弹了下锦盒,唇角含笑,低声问道:“哥哥此次去北境,可是有去寻她啊?” 李常泽翻着面前的账目,道:“此次匆忙,不曾。” 佑希又笑道:“阿七说她跟我很像。” 李常泽没有抬头,可唇角露出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轻声道:“嗯……她跟你一样喜欢粘人,喜欢不停地说话。” 佑希想了想,又道:“那她性格好吗?温柔吗?” 他道:“不好……有些霸道。” 佑希靠了过来,那张妖孽的脸在灯光下像狐狸一样的笑着,“那她比我好看吗?” 李常泽微微靠后,察觉到他眼神略微冷冷地扫过自己,佑希讪讪然地笑了笑,有些畏缩地缩了回去。 李常泽看了看他那失落样,道:“……她没你好看,长得一般。” 佑希脸上的笑容又重新绽放了出来,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找她这么多年……是因为她救过你,还是因为……你喜欢她?” 李常泽觉得好笑,抬眸看他,“她只是个孩子。” “……”佑希撇了撇嘴,“十年前是孩子,可现在不是了嘛!” 李常泽放下手中的笔,道:“佑希,你到底想说什么?” 佑希低头笑着,带了丝苦意,“我想知道为什么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会对一个孩子念念不忘?” “……” 李常泽没有回答,他看向窗外,雨落巴樵,风吹树叶。他也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出现得刚刚好,在他最伤心,最难过,最绝望,最崩溃的时候,她带着她的小霸道,带着她那张说个不停的嘴,刚刚好出现在他的面前…… 见他陷入沉思,佑希忽觉心里不太痛快,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家主。” 是常七,李常泽合上账簿,“进来!” 常七推门进来,俯身道:“家主,属下已将手头上要紧的事都与常落,常羽交接好了,明日便可起程去循迹阁,特来禀报一声!” 李常泽微微点头,“去吧!” 那边佑希不肯了,他拦在常七面前,大声嚷道:“哥哥,阿七那么忙,你为什么不把整顿循迹阁的事交给我去做呢?” 李常泽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目,淡淡地道:“怎么?摘星楼很闲是吗?” 佑希撇了撇嘴,“都是些死过一次的人,有什么难管的……” 顿了一下,他又靠了过来,讨好地笑道:“哥哥,你看,你也不让我去黑崖山给铁骑营送冬粮,又不许我跟你去夏渊,要不……我们常氏去交趾开个分行吧,我替哥哥去打头阵!” 李常泽看到了最后一页,用朱笔在总数处做好了批注后,他合上书页,抬头看着他,道:“听阿七说,你去了外国使节所在的驿站找故人述旧?” 佑希手上微微凝滞,半晌过后,他瞪了常七一眼,低头应道:“嗯。” 李常泽挥了挥手,要常七先退下。 他看着他,温声道:“那你应该听说了,在你离开交趾的八年间,罕达王做了些什么,现在交趾国的百姓又是如何想的?” “……” 佑希紧紧咬唇,一言不发,他自然听说了,武将罕达推翻了金氏王朝后,这八年里大肆改革敝政,整肃腐败的官场,不管是民生还是军政都焕然一新,那个对于他来说,是毁家灭国,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在交趾国百姓眼里,却是宛如救世主……可他永远记得他举起那把明晃晃的刀从他父王,母妃,兄弟姐妹的脖子上砍过,永远记得长姐死的时候有多屈辱凄惨,更永远忘不了,他满脸□□地走向自己…… 他猛地握拳用力往桌上一砸,咬着牙狠狠地道:“那又如何!我只管血债血偿,罕达王室欠我的,我必一样,一样地去拿回来!” 李常泽伸手握住了他紧紧的拳头,指尖的温度让他僵直的身子渐渐松卸,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悲伤瞬间涌了上来。 “佑希。”他凝视着他,温声道:“你现在要做的是等待……也只能是等待。” 佑希抬起头,泪如雨下,“哥哥,八年了……我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缓缓道:“等到交趾国的百姓需要你的时候!” 第8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夜色已深,将军府的书房内,时家的大公子时子涔脸涨得通红,显得有些激动。 时翼沉声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枢密处的天牢难以递进去消息,你要趁三堂会审时设法将计划告之卢尚书,切记……不要被王氏拿下把柄!” 时子涔道:“父亲,卢尚书所做的全是为了扶持同王殿下,此事不也是皇上暗地所托的吗?如今怎可让他一人背下这全部的罪责,这可是灭门之祸……” “住口!”时翼凌冽的眼神扫过。 时子涔立时禁声。 “你既知道是暗地所托,这事就不能在明面里拿出来替他开脱。”时翼一脸凝肃地道:“皇上处处受制于静安太后和王宰相,王氏在朝中与军中势力也越来越强,同王殿下本就如履薄冰,一旦让人知道陛下有意改立太子,那同王殿下的处境就更危险了!你切记日后也不可再随意提及!” 灯光下,时翼两鬓染霜,疲惫的面庞显得有些苍老,他声音沙哑,充斥着无奈,“洛泽郡王说得对,只有让卢尚书一人担下所有罪名才能让此事没有了再查下去的理由,也就不会牵扯到同王殿下……等卢尚书死后,我和洛泽郡王会设法保他家人性命,只是……免不了会被抄家流放!” 时子涔面色犹疑,思量了半晌,还是担忧地问道:“儿子还是不明白,洛泽郡王是战神殿下的独子,如果不是当年祖父与静安太后联手把当今陛下推上皇位,那如今云国的至尊之位便是他们家的,父亲就真的相信他对我们时家就无半点怨恨?相信他是真心扶持同王?” 时翼长叹一口气,道:“禁军和云皇军军权在太后手里,我们手里的城防军和各地府兵根本无法与她抗衡。虽然战神殿下失了双腿后也不再领兵,铁骑营也处处受王氏打压军力大不如前,可驻守南疆,余威尚存!再加上战神殿下在武将和百姓之中的威望……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洛泽郡王都是我们必须要争取过来的同盟。” “可是,父亲,您有想过洛泽郡王为什么帮我们吗?” 时子涔有些忧心重重,“如今太后掌云皇军,朝政又被王相干预,太子天生智弱,路人皆知,太后和右相一心想扶持失智的太子目的是司马昭之心……可若是同王也出事,那些反对立智弱太子的人自会把洛泽郡王推出来。父亲,洛泽郡王若是存有渔翁之心只怕是会对同王殿下不利。孩儿也听说,虽然他一直以常氏名义经商,远离朝堂之事,可私底下与不少铁骑营将士接确,而且多年来一直资助着铁骑营的军费,又常拔银赈灾,是仁者之心还是收买人心之举尚不可知……我们还是得多提防啊!” 时翼摇头道:“涔儿啊,我们做臣子的很多事不由自己所想,只能顺世事而为之!不管战神殿下和洛泽郡王是否记恨你的祖父,天下人如何想你祖父,他都只是为了云国做了当时该做的……当年先皇甍于阵前,先太子失踪,让王殿下也身受重伤。可云国与夏渊国联姻之事却是迫在眉睫,当时联姻的首要条件便是夏渊国嫡长公主必须为云国未来皇后,所生之子也必须为我云国未来之储君。可当时让王殿下已经娶了正妃,又有了嫡长子洛泽,加之后来又身受重伤,生死难测……当时的云国已经再也经不起一场战争,一番权衡之下,你祖父只能是听从了静安皇后的建议一起拥立了三皇子,当时朝中文武,明学派学子,民间百姓均一片哗然,甚至猜忌你祖父居心叵测。” 他回头凝视着他,“涔儿,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就是忠君报国,你祖父忠于了他所追随的先皇,抗住世间非议守住了当时风雨飘摇的云国。而我们现在同样应当忠于当今皇上,护住同王殿下!让云国免入这些王氏之手。如同当年你祖父信不信当时的三皇子一样由不得他选择,如今的局势我们信不信洛泽郡王也已经由不得我们选择!” 时子涔缓缓低下头,坚定的沉声应道:“是!父亲,孩儿明白了。” 几日过后,宫里传来消息,涉及河道修膳款贪污一案的工部尚书卢怀恩,在天牢里上吊自杀,死前留下遗书,将所有罪责一个人承担了下来,自此在朝堂上闹腾了几个月的河道款贪污一案就此不了了之,原打算借此机会将同王拉下水的王氏也只好作罢,不久之后,卢家被抄家,卢家男丁流放东北之地戍守边疆,女眷或充做官妓,或为奴,曾经的高门大户自此落没,令人唏嘘不已。 进入九月,天气开始转凉,接连几日阴雨霏霏。 夜已深,平儿还在油灯下赶着绣品,路遥远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里的玩物。 路遥远打了个哈欠,“你不是昨日才交一堆绣品上去,怎么还要这么赶?” 平儿抬手在头皮上擦了擦针头,道:“你先睡,不用等我。这是帮大公子赶的荷包,要得急,明日便要送过去。” “哟”路遥远挑了挑眉,有些吃惊,打趣道:”你还有这小心思,怎么平日里真没看出来?” 平儿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想什么呢?昨日交绣品时刚好世子在那少夫人那,顺口夸了句我绣的式样好看,便嘱咐要我绣个荷包。” 路遥远看了看平儿,昏暗的油灯下她一针一线认真刺绣,五官虽是平平,但胜在恬静美好。自从了这国师府,她便整天只能呆在后院,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这府中几位老爷夫人的面。 被誉为京城四大美男中的两位,温润如玉时子涔,陌上公子时子晳便是这府上的两位公子,少女们都喜欢看美男,路遥远尤好这一口。听说小公子时子晳年前跟着祖母回乡祭祖,最近刚回,还不曾见过,可那大公子时子涔倒是曾远远的见过两回,的确是如传闻中生得英俊秀朗,温润如玉,可他后院里养的那些个姨娘侍妾未免多了些,若是滥情,便是生得再好看,在路遥远眼里也是个不耐看的。 路遥远放下手中玩物,撑着脑袋想了一下,认真地问道:“大公子生得俊朗,年纪轻轻便是已是城防军统领,仕途顺畅,又有世袭的将军爵位,府里好多丫头都想被大公子收房,你就从来没想过吗?” 平儿盯着手中的绣活,头也不抬地道:“不敢想也不想……你看倚梅院里大公子的那几位妾室,被少夫人打骂是常有的事,还抠扣吃穿用度,稍有不满便被少夫人发卖了出去。更别提大公子院里的那通房丫头殊兰,都被少夫人把脸给划破了,还不如我们普遍奴婢过得自在。”说到这里,她笑了笑,道:“我呀,宁肯嫁个穷一点的,人忠厚点,夫妻同心也能把小日子过好。” 路遥远撇了撇嘴,笑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平儿啊……你这要求也不低啊!” 又是一个大大的呵欠,实在有些熬不住了,她脱了衣衫爬到塌上钻进被褥,知道她睡不惯冷硬的被褥,平儿一早便用大少夫人用剩的香料把被褥熏过,虽是阴雨霏霏,被褥里却是篷篷松松,有淡淡的香草味道。 平儿笑道:“那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她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闻着里面好闻的香草味,轻声笑道:“温暖的。” 平儿没听明白,抬头看她,“你说什么?” 她双手枕头,望头上屋顶,认真地道:“我想找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人!”她翻身过来,眉眼弯弯,笑得贼兮兮地,“最好那个人还能生得样貌俊美,性子温柔体贴,感情专一……” 平儿呆呆地看她,她也跟着笑了笑,“你这要求不更高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男子?” 她又低下头一边继续着手里的绣活,一边又念叨道:“遥妹妹,听说府上二公子年后要入读明学书院,过不久老夫人怕也快要回来了,你这些日子要勤加打扫,到时候寿延堂的人一回来,别让人挑出事来。” 她深知遥远的性子不似表面那样温顺,路遥远不喜欢做伺候人的事,还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在一个没住人的小院做点洒扫混日子还行,真的在人多事杂的院里当下人,只怕是要生出事端。 路遥远白了她一眼。 她又颇为操心地道:“要不你也来跟我学学刺绣?” “.......”路遥远又白了她一眼。 “要不你跟殊兰去学学茶艺?” “.....”路遥远翻身躺平。 “也是,你生得好看,又聪明,做个下人实在是委屈。要不,你跟倚梅园里的雪姨娘去学学舞技,弹弹扬琴,吹个箫什么的……你身段好,模样俊,再要是琴棋书画样样精的时候就不比那大家小姐差,嫁个小户人家做个正室多好……” 平儿的絮絮念叨如唐僧的紧箍咒一般让人头疼,路遥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咬牙,“平儿姐姐啊!” 路遥远平时都是平儿平儿的叫,只有在生气时和带警告意味时才会叫姐姐。平儿很是识时务地清了清嗓子不再做声。 路遥远终于吐出了憋闷在胸的那口气,她满意地闭上眼睛睡去了。 第9章 浮萍艾雪两相依 次日早上,路遥远一醒来就没有看见平儿了,桌上灯盏里的油已燃得干干净净,看样子她又是熬了一通宵,自从她去大少夫人蔡丽春院里做了三等侍女后,便经常熬夜赶制绣品,月钱不多,可没完没了的绣活。 桌上照例摆着平儿替她从厨房打回的早饭,妆台上放着干净的洗脸水。她不急不慢地洗漱吃饭。等吃完饭,走出屋子,接连几日的阴雨散去,阳光透过大树茂密的树叶撒在院里,阳光正好,她伸起双手用力撑了撑腰,很是舒服。 走出后院,穿过湖心亭,从掩映在桂花林中的长廊走过便可到寿延堂,她慢慢地踱步,抬头看看府外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这府里景致再美看久了也是呆滞,哪有外面大千世界的活色生香,是得换个能经常出府的差事做做了。” 寿延堂院子里除了落下的枯树叶,并没有什么要扫的。路遥远四处看了一遍,地板蹭亮,家俱光鲜,陈设归整,觉得也并无甚可要紧的活要干,便转身去了里面的藏书房。 这间藏书房是先国师时弼成生前所用,里面内收藏了时弼成从各处搜来的各式珍稀的孤本,古籍,和字画文玩,入府这大半年来,翻看这些孤本成了她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她目光从一排架子上扫过,目光停顿在一把折扇上,伸手拿起缓缓打开,扇面是一副题词的水墨丹青山水。碧波浩荡,山峦隐现,笔墨淡逸劲爽,旁边两行题词如行云流水,苍劲有力,她手轻轻拂过落款处,眼中水光闪过,有些潮湿。 “遥远……路遥远……”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叫喊声。路遥远回过神来,她放下手中折扇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来人是后院打杂的小红。她一路跑着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着粗气,冲路遥远喊:“路遥远……快……平儿,平儿不行了,冯妈妈……冯妈妈叫你赶紧过去……去后院厢房。” 平儿?路遥远脸色一凝,拨腿便向朝后院的方向跑去。 后院下人都围在了路遥远和平儿她们平时住的那间小木屋的外面,探头探脑,议论纷纷,路遥远挤了进去,一眼便瞧见冯婆子正领着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走出房门。 冯婆子看见路遥远走过来,便一把拉着路遥远的手,有些为难地道:“平儿……平儿姑娘早上在芙蓉院里干活时不小心摔倒,磕在花坛的石头上,那脑袋磕破了……流了好多血,昏死了过去,你看……这……” 路遥远已经无暇客气,她一把挣脱冯妈妈的手便朝屋内走去。 平儿平躺在床榻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脚步慌乱了走了过去,俯身查看,平儿半张脸青紫,肿得五官都已经变形了,头上有简单的包扎,后脑伤口处流出的血把枕头被褥染得猩红,路遥远扯开她的衣衫,她的身上全是伤痕和瘀青,很显然是被人用力掌?,鞭苔,踢打所致。 路遥远心中已是怒火中烧,她强忍着胸口那股怒火,颤抖着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摸了摸她的脉像……鼻息微弱,脉像雀啄,明显已是性命垂危。 路遥远有些慌乱,忍不住鼻头泛酸,眼睛发红,紧握的双手青筋爆起指尖泛白。 冯婆子跟在她的面进来,吩咐道:“刚郎中已经看过,已是不行了……你也知道规距,这下人是不能死在府里的,崔管事已经去找护院去了,你识得她家的路,等下便同他们一道把平儿姑娘送回她家去。” 路遥远着急了,她转身拉住冯婆子的手,急切地肯求道:“冯妈妈,平儿还有救的,你相信我。如果现在把她送回去,几十里山路一颠簸就真的没命了!” 冯婆子拍了拍她的手,有些为难的道:“阿遥,我知道你会点小医小药,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小伤小病,连郎中都说没救了,你也别逞能了……再说,这么大事,我也做不了这事的主啊!” 路遥远问道:“那谁能做主?崔管事吗?” 冯婆子摇头道:“这事那只有时大管家了。” 大管家时金是将军府的总管家,也是时翼将军的远房亲戚,平日在前院管理诸多事宜,入府半年路遥远都没见过他。她想了想,转身朝衣橱走去,从一堆衣服里翻出个深蓝色的小布包,一边往外面跑一边回头冲冯婆子喊道:“冯妈妈,我去求时大管家,求妈妈帮我照看一下平儿,别让人把她挪走,等我回来!” “哎……没用的。”冯婆子无奈地看着路遥远跑出去的背影,良久才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和平儿姐妹相称,素来感情要好,她着急想救平儿的心可以理解,只是这傻丫头只怕连时大管家的面都见不着,就算见着了,时大管家又怎会答应她的请求呢?平儿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她的生死又怎会被人看在眼里呢? 可是没过多久,冯婆子就看见路遥远回来了,崔管事带着几个人跟在她身后。 崔管事对她道:“冯妈妈,外院有堆放柴火的杂房,你赶紧带几个人过去收拾一下。” 他回头又指挥着跟在身后的人,“你们几个在这等着,帮着阿遥姑娘把人抬过去,小心点抬,别磕着碰着!” 冯婆子有些吃惊地看了路遥远,摇晃着脑袋,疑惑不解地带着人往外院的方向走去。将军府后院的确有处外院,外院平日并没住人,都是堆放不钱的柴火和杂物的。冯妈妈挑了间不漏风的杂屋,叫人腾空,支了张简陋的门板床,丢了两床干净的被褥铺上。 将平儿在外院柴房安顿好后,遥远要的东西和药草崔管事也及时送到,她支起炉灶烧水,将药材放入锅中熬煮,又拿着剪刀,烈酒,布带等物进屋。她从怀里拿出一小白瓶,倒出两料药丸化水,小心翼翼地扶起平儿,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下。她坐在平儿的身后,将平儿的身子撑起,拨开她后脑上的头发,伤口狰狞,她眉头紧皱,一点一点的用剪刀剪干净伤口周围的头发,然后把烈酒倒在伤口上清洗,许是洒精刺激下引伤口剧痛,昏迷中的平儿还是忍不住□□了几声。 路遥远忍住泛酸的眼睛,靠近平儿的耳边,柔声的哄道:“平儿,你莫怕……你会没事的,相信我!相信我!” 她小心的洒上药粉,涂上药膏,再用纱布条将伤口一圈一圈地包扎好,这才轻轻的放下平儿,到外面守在火炉边盯着熬煮的汤药水。打来煮好的药水,解开她的衣衫,用干净的软布沾湿药水轻轻的擦试她身上的伤痕,再涂上药膏。药膏清清凉凉,加上路遥远小心的吹嘘,似乎是缓解了她的痛苦,平儿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些。 一点一点的涂抹,一点一点的吹嘘。做完这些,天色已经大黑。路遥远也已是满头太汗,她给平儿盖上干净的被子,长舒了一口气。外面传来悉悉脚步声,小红拎着食盒推门而入,她侧身看了看平儿,一脸关心地问道:“平儿姐姐怎么样了?” 路遥远挑了挑眉,道:“她会没事的!” 小红打开食盒,将里面的吃食和汤药摆到一旁的小桌上,“冯妈妈要我给你送饭,冯妈妈说要你照顾平儿的同时也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还问明日要不要再请个好点的郎中过来……还有你要我熬的汤药我也拿过来了。” 路遥远点头道:“你替我谢谢冯妈妈,告诉她不用担心我,也无需再请郎中,只要把我需要的荮材送来就好。” 她冲着小红感激地笑道:“还有……明日我便有空自己熬药,你也不用跑来跑去了……今日辛苦你了!” 送走小红,路遥远并无心吃饭,她起身端起那碗汤药,扶起平儿一口一口地喂着。 第10章 不喜欢与人别离 夜深,柴房里微弱的灯火摇曳,四周静寂得有些可怕,路遥远不敢入睡,她和衣趴在平儿床头,时不时紧张地探探平儿的鼻息,摸摸额头,确认过她尚有呼吸,也没发热后才放心地把手放下来。 她像个被人遗弃的小兽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平儿苍白的脸,小声道:“平儿啊,如果你也不在了,我便又是无处可去了……你得醒过来啊……我很不喜欢现在的安静,我很想像平常一样和你说话。” 她伸出手指拨开平儿额前的发丝,“你不是很想知道我的事吗?为什么一个人来永安城?为什么和你进将军府?你虽然不问,可我知道你都想知道。” “你醒过来,我全都告诉你好吗?” 她的问话自然得不到回答,眼泪滚烫而下,她低埋了头,双肩微颤,压抑的抽泣声在静寂的夜里更显哀伤……“你醒过来好不好,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到一个有山有水,有小屋的地方……阿爸说过,等我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人便可以带去一个谁也找一到的地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里可以成为我们的家……平儿,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对不对?可是……你不能死啊……你不能像母亲那样,阿爷那样离开我啊!我真的很害怕分离,我真的很讨厌与人分开……” 天空开始泛白,桌上油灯已燃尽,柴房里仍是断断续续一个人的絮絮叨叨。冷冷的月光穿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天大亮,柴房外面传来悉悉人声,路遥远猛地惊醒,她紧张地伸摸了摸平儿的额头,再把了把她的脉像。平儿虽未醒过来,可终是呼吸平稳,脉像微沉,脸上虽还是青紫肿胀,但嘴唇却微微泛红,不似昨日般惨白。 路遥远绷紧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终于是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了,她轻轻吐了口气,强撑着酸麻的双脚站了起来,又从怀里拿出小白瓶倒出两粒药丸化水,扶起喂平儿慢慢地喂下去。 小红拎着东西推门而入,看着桌上未动的饭菜皱了皱眉,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汤面,面条里漂着两根青菜,上面还盖着些肉片,一个两面煎得金黄的鸡蛋,让人看着就有食欲。 路遥远略微有些吃惊,看了小红一眼,这伙食标准肯定是超过了后院下人们的标配了。 小红笑道:“冯妈妈说你一向挑食,加上平儿的事,怕你吃不好便亲自下厨给你做了面条。” 小红一边收拾昨天的冷饭,一边说道:“我也是不懂了,冯妈妈是真的对你好,可为什么又要芸儿做儿媳呢?我看她对芸儿也没像对你那么好。” 路遥远坐了下来,许是真的饿了,也是这面的味道真的不错,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边吃边道:“冯妈妈是把芸儿姑娘当自家人,自然没这么客套话,再说,冯妈妈本就人好心善,不光是对我好,对后院下人不都很好吗?” 没多会,她将大碗放下,碗里已是空空如也,连一滴汤汁都没剩下。 “还是你会说话,一番被你说得滴水不漏的,难怪大伙都喜欢你。” 小红一边轻轻地替平儿擦脸一边说道:“平儿姐姐脸色看起来比昨日好多了,可是,怎么还不醒过来?平儿姐姐真是可怜,这边还没过生死关呢,那边少夫人院里就传出那么难听的闲话……”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失言,止住了话头。 路遥远收拾碗筷的手凝滞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的把碗筷收进食盒里,她有些不悦地看着小红,伸手把食盒递给她,其实是有点想把这丫头抓起来打一顿,把这种话说一半,留一半的坏毛病给她好好治一治,可现在不是时候啊,没多余的时间也没多余的心思。 小红走后,路遥远忙着熬煮药水,像昨日一样擦洗,上药粉,涂抹药膏,忙里忙外,丝毫不敢懈怠…… 这就样,三日后的清晨,那些药粉用完了,路遥远正蹲在地上专心地捣着药材。 “遥妹妹。” 忽然,虚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怔愣在那。 “阿遥。” 又是一声呼喊,她缓缓地回头,榻上的人虽是面容憔悴却面带微笑,说着,“这次,我把你吓坏了吧?” 鼻头一酸,眼睛里瞬间涌起一团水气,她扭过头去倔强的不肯应答,假装随意的抬手,擦试喷涌而出止不住的泪水…… 见她在哭,平儿想起身,却扯到伤口,痛到忍不住“哎呦”一声。 听到她在喊疼,路遥远立马起身过来,将她扶起,问道:“哪里痛?” 平儿笑了笑,抬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却又惹出了她更多的眼泪,没完没了地往下掉,她有些生气,凶道:“平儿,你要是下次再这样……我……我就不理你了!” 平儿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背,“好好好,我下次不这样了,我下次不这样了。” 路遥远笑了,哭着笑的……在路遥远的精心照料下,又过了几日,平儿便可以在搀扶下下塌走动,路遥远不再帮她擦洗身子,而是准备了浴桶,里面倒满熬煮的药水,让她坐在药桶里泡着。 遥远拿着汗巾轻轻地替她搓背,平儿坐在药桶里想到了什么似的哑然失笑。 遥远问:“你笑什么?”平儿道:“一直以来都是我照顾你,从来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会照顾人。感觉你把我照顾你的那大半年一次性全给我还了。” 遥远也好笑,摇了摇头:“嗯,不止呢!把你哥的你嫂的也都还了。” “对对对,你说得对,都还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咯咯”笑了起来。 路遥远看着平儿,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她为何要打你了吧?” 平儿扭过身子,不自然地说道:“没人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路遥远用力戳了戳她的瘀青处,生气地道:“当我傻呢!你的伤是我治的我会不清楚!” 她忍不住叫疼:“好了,好了。” 她当然明白路遥远心里在想什么,她拉住路遥远的手,循循善诱,“遥妹妹,人生来便是有云泥之别的,有些人生来就是金枝玉叶,有些人低贱如泥土,万般皆是命……人家就是再胡来那也是主子,我们再是好强那也只是下人,你非要去争个输赢是要更受伤的。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做奴婢的受些委屈也很正常,你不要记在心里。” 路遥远冷笑,“她不是在给你委屈,她是在要你的命!” “平儿,你错了,我阿爷说过,人生来本是平等,每个人的命都是金贵的,她凭什么能定你生死。胳膊拧不过大腿那也得要看是谁的胳膊!”她眼底闪过阴鸷。 平儿叹了口气,“遥妹妹呀,你知道我是签了卖身契的,家里也凑不出赎金吧?” 路遥远扁了扁嘴,道:“我知道。” 平儿又道:“那家中兄有腿疾不能再去矿上做工,两侄儿也小,你也应该也知道每月的月银虽不多,可我需要它来养家吧?” 路遥远低头,“我知道。” 平儿看她,再道:“而且,你好像除了将军府也没地去了吧?” “嗯。”路遥远低垂眼睑,手指在水面上划来划去,她的声音很细,“其实,你若是肯跟我走……这天大地大的,总会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平儿无奈地笑了笑,“遥妹妹啊,我有兄长嫂嫂,还有侄儿要照顾,能去哪啊?” 路遥远挑了挑眉,思虑片刻,道:“你放心,我不会动她。”平儿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她知道路遥远在别人面前多半巧言令色,但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一时间两人无语,沉默下来。 泡完澡,路遥远边帮平儿穿衣衫,边交待道:“平儿,这些天一直顾你,寿延院的活堆了不少,听冯妈妈说,二公子已经回府了,估摸着老夫人也快了,我也得回府里去了,这些天会有点忙没时间顾你。” 系好最后一要束带,她道:“我已经托小红跟崔管事说过了,明日他会派几个人和我一起送你回哥嫂家,一应药材我也会备好带给嫂子,你好好在家养着,等伤养好了再回府。” 平儿点了点头,看着这几日不曾梳洗,发鬓散乱的路遥远忙来忙去的,想想平时懒到连手指头都一愿动一下的人,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她这么多天,很是感动。看她平时好像很不能干,其实什么都会做,而且做得那么好,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那么了解她。 第11章 霸道夫人刁蛮奴 送走了平儿,她终于是有了时间也有了心情,她一向尊循着顾某人说的,打铁要趁热,报仇要趁早的处事道理,免得时间久了会淡忘受冤屈时的愤恨,同样也淡化了报复时所产生的快感,顾某人虽说话不算数,可他说的有些道理却很是管用。 夜色浓郁,空气中略带寒气。芙蓉院外有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高高的树干上一个黑色人影悄然静立,她静静地盯着芙蓉院里的一干人等,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就好像是已经和树融为了一体。 堂屋的暖榻上,一身华服,妆容精致的少夫人蔡丽春拿着各种玩物正在逗弄着她两岁大的宝贝女儿,“囡囡,你看这是什么呀?” 她一脸慈爱地抱起女儿,温柔地道:“这是免儿爷,是你阿姥从娘的老家捎过来来,是囡囡中秋拜月的月神爷哦,他会保佑囡囡一生平安顺遂的。” 那兔儿爷是个泥塑的玩物,只有三寸高,粉白面孔,兔首人身,手持玉杵,很是憨态可拘,小女儿欢喜地接了过来,她把手伸进孩子腋下挠痒,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捧着母亲的脸,蔡丽春笑容满面,显得十分和蔼可亲,在灯光下像是有层母性的光环围绕,竟是十分的好看。 树上的人儿冷笑,真是有些讽刺,即使再恶毒的女人面对自己孩子时也是表现得慈眉善目,好像是这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她给别人家的女儿制造灾难波折,却想着要自家女儿平安顺遂。 这时,有哭声从苑里天井处传来,还夹杂着板子抽打在手心上的脆响声。 芙蓉院里的一等侍女迎夏,手持几指宽的木尺,一边凶狠的抽打着站在面前的几个低等侍女的手心,一边训斥:“几副绣品都赶不出,留这双手还有何用。” 许是打累了,她放下木尺,叉着腰喘着粗气。 一个低等侍女抽泣着,偷偷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声道:“迎夏姐姐,平儿不在,我们少了一人,确实是赶不过来。” 提到平儿,迎夏更加怒了,扬手一个巴掌扫过,那低等侍女脸上顿时出现个硕大的红印,她双手捂着那打红了的脸,眼泪簌簌往下落。 迎夏大声喝叱道:“你还敢提那小贱人,你们几个也把皮给我绷紧了,再有敢借刺绣去勾引大公子的,那贱人便是你们的下场!听到了没有!” 那一排婢女头低得更低了,齐声答道,“是,奴婢们知道了!” 看着面前唯唯喏喏的众人,迎夏有些得意眉梢一挑,满意地点了下头,双耳处坠下的珍珠耳饰摇晃有些刺眼,树干上的人眼神里寒霜闪现。 迎夏遣散了众人,正要转身朝正院走去,突然感觉头顶一阵寒意,,她回头狐疑看了一下身后,庭院空旷,树影重重,并无异样,她歪头笑了一下便不再在意地转身而去。 冷月如霜,洒在地上一片清辉,树上的人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泛出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我答应过你不动她,可我并没有说不会动她身边其他的人。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悄然无声,冷风吹来,掀起她粗麻布衣的衣角,娇小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深夜,与国师府一墙之隔的外院一片死寂,黑漆漆的柴房里,昏迷的迎夏被捆绑着手脚,嘴里塞着布条被扔在冰冷的地上。 路遥远静静地站在的她面前,打量片刻后,她抬起脚用力踢在她的肚腹上。 迎夏痛得闷哼一声,悠悠醒转,一见路遥远,她愣了下,随即依稀记起她好像是平儿在后院那位做杂役的妹妹,顿时,她愤怒地睁大眼瞪着路遥远,嘴里用力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路遥远蹲下身,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扯下她耳上的珍珠耳坠,瞬时迎夏的双耳处血肉分开,鲜血直流,一种难以言喻的火辣疼痛感觉从双耳处传来,迎夏塞着布条的嘴里发出低沉的惨叫。 路遥远冷冷地看着她,手上把玩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她阴恻恻地说道:“你要是再这么瞪着我,我会把你眼睛挖下来!” 很明显,在那把明晃晃的尖刃面前,她的话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迎夏肩膀处的衣衫被双耳处流下的鲜血染红,她吓得面容惨白,胸口剧烈起伏,瞪向路遥远的极尽怨毒的眼神顿时变成了惊恐,她忍不住全身颤抖地哭了起来。 路遥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你别哭啊!你一哭搞得我就容易心软了。” 她手持匕首缓缓抬起迎夏的下巴,冰冷的锋尖透着渗骨的寒意,语气却是最柔和不过:“你看啊,拿人家的东西是不对的是吧,我只是从你身上拿回来而已,你哭什么呢?这好看的耳坠市集上多的是,你自己去买就是,又何必惦记别人的呢?乖……不哭了!” 匕尖从下巴慢慢的划过直至颈脖间,只需轻轻一送便立马能刺穿喉咙,迎夏脸色煞白,路遥远靠近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回答得好我就放了你,不过……可不许喊叫,否则我会立马割破你的喉咙!” 迎夏早已面无人色,满眼惊恐,听到她的话被吓很明显动都不敢动。 路遥远伸手扯开她口里的布条,还没等她发问,迎夏便立马求饶道:“好妹妹,求求你饶了我吧!耳坠是平儿前些日子送给我的,并不是我……啊……” 话音未落,只听到“噼哩啪拉”的一阵掌掴声。只打着迎夏眼冒金花,头晕目眩的。 “我好像刚有说过要你如实回答!” 路遥远不耐烦地甩了甩手腕,阴冷的眼眸中透着汹涌的杀气。那耳坠是她送给平儿的生辰礼物,平时她最是珍爱,又怎会肯拿来送人。 迎夏狼狈地吐出一口血沫,再不敢胡言,“我说,我说。那日我带人把她抬去了后院,郎中都说她不行了,我瞧着这珍珠耳坠好看便一时动了贪念。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求求你放过我吧!” 路遥远沉声问道:“那蔡丽春为何要打她?” 迎夏回道:“大公子连续几日都宿在倚梅院洛雪姨娘处,少夫人心里烦闷正在气头上……也是平儿运气不好,正好去送给大公子绣的荷包。少夫人骂她……” 迎夏有些不太敢说,生怕又触动了面前这个凶神恶的逆鳞。 路遥远皱了皱眉,不耐烦地追问:“骂她什么?” 迎夏支支唔唔,“有……有些难听,你也知道少夫人一贯善炉,其实那天大公子夸平儿手巧,女红做得好的时候少夫人就已经很不高兴了。说是平儿下贱胚子有意勾引大公子,便命人,命人……” 说到这里迎夏更是害怕得身子哆嗦起来:“是少夫人叫我们几个把她拖下去惩罚她的,主子发的话我们不敢不从啊,我发誓真的不是我推的她,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推了她一把,平儿倒在花坛处,后脑磕在石头上便昏死了过去……” 黑暗中,路遥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良久,她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硬塞进迎夏的嘴里。一拍她的下鄂,她便忍不住的咽了下去,她害怕地看向路遥远,“这是什么,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路遥远冷笑,“这是毒药!”看着地上的迎夏,她缓缓道:“一个时辰后你会觉得全身僵硬,四肢麻痹,如虫噬般瘙痒疼痛,渗骨渗髓。” 迎夏脸色大变,眼中含着怨恨地瞪着路遥远。 路遥远冷冷地看着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杀过人了,但最近确实是有点想杀了……所以,你别逼我!” 迎夏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路遥远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每隔十日服一次解药你就不会死,不过,这毒药是我亲手调配而成,解药也只有我有。如果今晚的事你说出去了,那你不光不会从我这拿到解药,我还会让你生不如死!” “你放心,我保证不说出去。”眼中再不敢有怨恨,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这时一记重击从脑后颈处传来,她顿时晕了过去。 第12章 不是什么都能做 次日清晨,穿进垂花门便是后花园,绕过湖心亭,路遥远沿着细碎的石子小路缓步走着。石子小路的尽头有处栩栩如生的假山,假山后有一块空地。秋风和煦,暖阳正好,芙蓉院里的两位侍女正带着府里的小千金在草坪上玩耍。 站得累了,她们便坐到了旁边的石头登上,一边看顾着踢着陶响球玩耍的小姐,一边聊着天。 “哎,迎春,知道昨日迎夏跟少夫人告假,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门的事吗?”一个穿着粉红裙褂的侍女幸灾乐祸地问道。 叫迎春的侍女笑道:“听说她是半夜上茅厕,被风吹灭了烛火,看不清路摔倒了,摔得鼻青脸肿的见不了人。” 两人相视一眼,“咯咯”笑了半天。 “要我说啊,是她活该,平日里仗着少夫人的宠信,她没少作威作福……都是一等女使,就她能在少夫人和大公子眼前伺候,我们只能干些杂活。” 那粉红衣衫的侍女泄愤似的扯着手里的草枝,撅着嘴道:“明明她自己在大公子那里最为殷勤,你看她少夫人不在时她看大公子的狐媚眼神,真不要脸,还总是说别人想攀高枝。更别说对那些低等女使,动辙打骂,都是做奴婢的又何必呢,搞得自己跟半个主子似的!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确实是她活该。” 迎春小心的看了四周,“迎秋啊,你小声点。” 迎秋不屑的轻哼一声:“我可不怕被人听到,我说的也是事实,就是少夫人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跟了少夫人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跟平儿一样。” 说到平儿,两人不免一顿稀嘘。 迎春道:“平儿真可怜,听说少夫人已经吩咐下去,不要她回芙蓉院了,等她伤养好了便发卖了出去,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却还是……” 顿了一下,她又好奇地道:“你说,平儿伤得那么重,郎中都无力回天,怎么她那个当粗使丫环的妹妹就给治好了?” 迎秋笑道:“你还真信那些后院那些乱说的话,她要是有那本事还当什么粗使丫环?” 迎秋不置可否,“还不是郎中开的处方,她照顾得好。不过,她这妹妹是真的不错,待姐姐真好,听说为了救平儿,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地求见时大管家,不要命似的往里冲,好几个人都拉不住。天见犹怜的。” 迎春也叹了口气,羡慕地说道:“我要是在府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好姐妹就好了,相互照应,不过,过不久平儿发卖出去,不也是要分开的……” 两人又是一顿稀嘘,不过这次没嘘完。因为她们回过头了,草地上只剩下个光溜溜的陶响球,早已经没有小千金的身影。两人顿时惊慌失措,急忙四处寻找开来。 而此时,那个两岁的女童正踉跄跄地走在弯曲的碎石小路上,一身紫红色的狐皮小马甲,眼睛亮晶晶的,显得很是憨娇可爱。她蹒跚地向前追赶着一只手持玉杵的兔面人身的泥塑玩物。 每当她快要接近那泥塑玩物的时候,那玩物便好像是被牵引似的往前移动一些。她一步步地向前追赶,那玩物一点点地向前移动,很快便到湖旁边,那泥塑玩物立在湖边突出的一块大石头的边沿上便再不动了。 女童回头看了看四周无人,无奈地努力抬起她的小粗腿奋力爬上那块石板,颤颤微微地走向那玩物。 “啊!小姐不要。”那边传来迎秋的惊呼声。 远处正急急忙忙四处寻找的迎春也刚好看到这一幕,面色吓得煞白。 听到叫声女童回头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下玩物,她咧嘴呵呵笑了起来,拍着胖乎乎的小手喃喃说道:“兔……儿爷,囡囡……要。” 接着又摇摇晃晃的朝边上走去,眼看着就要碰到泥塑玩物,泥塑玩物咚地一声掉进水里,女童也随着一声惊叫跟着向着湖面一头栽了下去。那边的迎秋尖叫着疯了似的向这边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从旁边伸出,粗麻布衣的人影闪过,转瞬间便把女童稳稳的抱在怀里。 许是吓着了,女童开始哇哇大哭。抱着她的人蹙着眉有些不耐烦还似乎有些生气。她低头看着她,捏了捏肥嘟嘟的小脸不悦地说道:“你都平安顺遂了有什么好哭的?我还想哭呢!” “小姐,你没事吧?”急跑过来的迎秋和迎春赶紧接过女童,蹲下身子紧张兮兮的检查来检查去,身上脸上都并无伤痕,没哪磕着也没有哪碰着,迎秋还是担心地问:“小姐痛不痛?有哪里痛吗?” 女童止住了哭声,她摇了摇头,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指着湖面又委屈地张嘴哭了起来:“哇……兔儿……兔儿……哇哇哇……” 兔子?府里哪来的兔子?迎秋狐疑看了看湖面,水面平静,什么都没有。想来是小孩子胡乱说的话,终是放下心来,两人相视一笑,长吐了一口气:“幸好幸好,没掉下去,也没哪受伤。否则我们今天怕会要是没命了!谢谢你……” 抬头刚想致谢,可那粗麻布衣的丫环已经没看见人影了。 “人呢?”迎秋四处张望。 迎春扯了扯迎秋的衣角,“别找了,我们快点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今天的事要是少夫人知道我们俩就完了。” 迎秋连忙点头称是,两人匆匆抱着女童离去。 寿延堂的庭院里,路遥远垂头丧气的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方的枯叶,又是一阵风吹过,树上又零星的掉下些叶子,落在她刚扫过的地上。 路遥远狠狠地扔掉手里的扫帚,抬头气鼓鼓地冲着头顶上的树喊:“你要掉就一次掉好了,干嘛在人家扫干净后再掉?警告你啊!你要是再掉的话信不信我把你树上的叶子一次性全给你拔光,让你变成秃头!” 庭院里秋风簌簌,树叶沙沙,像是在回应她似的又悠悠地飘下几片落叶,叶片在空中飞舞,旋转,然后轻轻的落下,一片正好落在她仰起的鼻尖上,遮住她瞪大的眼睛。 她鼓起腮帮吹开覆在面上的叶子,有些懊恼地耸耸肩,“好吧,你赢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都能做到了吧!可是,换了你你也做不到啊!” 暖阳和煦,透过树叶星星点点的打在脸上,空气中夹着桂花的香味拂进鼻尖。路遥远半眯着眼思考片刻,顿时无心干活。她从屋里搬出一个藤制的躺椅摆在桂花树下,面上覆一块帕子遮住眼,躺在藤椅上一边摇晃一边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阳光很是温暖,许是这些日子没安心睡过一次好觉,没过多久她便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睡得很香,天塌下来都不想醒的那种。 第13章 陌上公子初相见 院门被人推开,两个少年急匆匆的走了进来。一位少年公子生得俊美,脸上肌肤胜雪,眉目深邃,玉冠束发,一身窄袖锦服,显得愈发的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身后的随从一边紧跟着他一边抱怨地说道:“二公子,没几日明学书院便要入学考了,我们从祁阳紧赶慢赶的才回府。您不老老实实在家温习功课备考,这才刚到家您就要跑出去与傅公子,周公子他们去玩耍,小的怕老爷知道后怪罪下来,受罚的可是您自己哦……” “砚香啊。”时陌一把揽过砚香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公子一看书就头痛,一看书就想睡觉。我呢,再怎么学也就这样了,傅远之早就说过,那什么入门考只是走走过场并不难,连何四都能过,我怕什么呀……再说,你家公子除了不会吟诗作画写个文什么的,谈个经论个道什么的,其他不全都会吗?” 砚香将他的手从身上扒拉下来,不客气地反问道:“可是,除了吟诗做画写文论道以外还有其他什么吗?我的公子。” 时陌一边敲他的脑门,一边咬着牙说道:“怎么没有?怎么没有?舞刀弄剑,骑马射箭,他们谁比得过我?谁比得过我?” 砚香被他敲得抱着脑门四处逃窜,嘴里却是不怕死的继续道:“可是,二公子,那些舞刀弄剑,骑马射箭,入门考试它都不考啊!你会也没用啊!” 时陌打得更勤快了,“怎么没用,入门考试它虽然不考,可明学书院是开设了御射课的,到时你家公子不就可以大出风头了吗!” 二人绕过回廊,一路追赶到了庭院,脚下的步子一顿,同时愣在了那里。 院中的桂花树下,一把藤制躺椅轻轻晃动,上面四平八稳地躺着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小丫头,那姿式不太雅,可睡得极是香甜。 两人对视了一眼,砚香轻咳两声,调整出一张严肃的脸,道:“这丫头太不像话了,竟敢在寿延堂躲着偷懒,看我不好好教训她。” 说罢做势撸起袖子便要过去,时陌伸手拉住了他,摇头道:“可能是干活干累了,休息一下也无妨嘛!院子这么大,打扫起来是很累人的,累了……累了自然是要睡会的,没事的,不用这么苛刻。” 砚香笑了笑便也作罢,他其实也没有真的想去教训人,他知道自家的二公子与别的主子不同,很是宽容大度,在下人面前也很少摆主子的架子,下人犯错他也很少责罚。 风吹过,树叶随着微风摆动,几许桂花落下,落在她的衣摆上。睡得香甜的她无意识的摆了一下手,口齿不清的梦呓了几句,好像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甜甜地笑着。 少年突然有点想看看手绢下这张笑得灿烂的脸长什么样,按耐不住好奇,走过去俯下身子看着她,他伸出了手…… 手绢下的脸说不上容貌绝美,但小巧精致,清新秀丽。 许是阳光晃眼,她眉头微微皱起,缓缓睁开眼。阳光下的少年肤白如凝脂,眸子漆黑如墨,鼻梁高挺,殷红的双唇,俊美无比,诱惑无比,她伸出手摸向他脸,指尖缓缓划过眉宇,划过鼻梁,最后轻轻落在殷红的唇间,手指轻柔的摩娑,她含糊不清地轻声呢喃:“果然。。。如此俊美的少年郎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 她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嘴角上扬微微一笑,微眯的眼里如一泓清水,明净清澈。一片片树叶,一朵朵桂花飞舞在空中,时间好像在此时静止。少年犹在愣神,她已经收回了手,缓缓垂下长睫毛,翻了个身又舒服的睡了过去。 少年的胸口瞬间好像停止了心跳,接着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缓缓地站起,脸颊蓦地红了起来,变得滚烫……半晌,他呆呆地回头看了下正一脸憋笑的砚香,呆呆地道:“砚香,你家公子这是被人调戏了吗?” 砚香涨红着脸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捶胸顿足大笑的模样,可张大的嘴里并没发出半点声音,显得很是滑稽。 时陌又呆呆地问道:“你在干嘛?” 砚香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平复下心情,小声地说道:“我怕笑大声了,吵醒这丫头,到时二公子就更尴尬了,毕竟是被人调戏了。” 说得对,是不能吵醒她,可你做出这个样子不一样也让你家公子很尴尬吗?时陌翻了个白眼,跑过去踢了他一脚,也不敢大声,压低小声嗓子骂道:“笑个屁,还不赶紧去书房找扇子!” 两人推搡着进了屋里。 砚香压低嗓子道:“二公子,您不是有两把上好的象牙骨折扇,为什么硬要来找笛清太子送给国师大人的那把?” 时子晳也压低嗓子回道:“你知道什么,那扇面是笛清太子的亲笔丹青,我拿着它才能把傅远之周皓他们的扇子给比下去!你没看上次他们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少年又道:“笛清太子的墨宝可比什么欧阳思先生,王分先生他们的稀有多了……这次我要让他们好好看看,谁还没把名家墨宝的扇子啊!” “公子,是欧阳偲先生,王玢先生。” 屋里传出几声沉闷的敲击声。 “哎哟……痛……” 第14章 芙蓉院里窝里斗 半月前,芙蓉院的少夫人蔡丽春突生急病,每日上吐下泻,头晕目眩的起不了床。请了几位大夫过来,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也只能替她开了些滋补,调理肠胃的汤药。 床榻上,少夫人蔡丽春俯在榻上正俯身翻江倒海地呕吐。脸色极其苍白,以往精致的妆发凌乱不堪,憔悴的病容也早已没了往日飞扬跋扈的模样,一顿凶猛的呕吐过后,她接过待女迎春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嘴角的残留物,在搀扶下慢慢躺下,终是稍稍舒服了些。 身边的侍女迎冬一边用手娟擦拭她额头的微汗,一边担心地说道:“都服了十几日的汤药了,怎么还是呕吐头晕,一点都不见好……少夫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换个大夫看看?” 又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闭上眼睛,难受的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想安静的睡会,她无力的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迎春迎冬两人退到门边静静的守着,稍会便听到屋内传来平稳的呼吸声。那边迎秋端着熬好的汤药匆匆走过来。迎春赶紧竖起手指,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的说:“刚折腾了很久,才入睡,汤药还是等少夫人醒了再送进去。” 迎秋点了点头,便也挨着两人站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少了个人,便小声的问道:“怎么又不见迎夏,以往不都是抢在前面伺候主子,怎么少夫人这次病这么些天,总是很少看到她在床前服侍?又上哪偷懒去了?” 迎春和迎冬对视一下,有些不满地道:“少夫人生病后,每日大公子散值后都来我们芙蓉院来看少夫人。她也每日变着法子给大公子泡各种茶水,准备各式茶点……今天一大早便借口要去备茶,到这会都没看见人。” “呸!”迎秋呸道:“真不要脸,我说她这些天妆容精致服饰别样精致,跟平时可是大变了个样,平时也不见她在少夫人跟前侍疾,大公子一来她就出现。明目张胆地就往大公子身上靠,明显就是在勾引大公子。” 迎春不解地道:“你说,她也不避讳,怎么就不怕少夫人了?” 迎冬也首道:“也对哦……你们看平儿,只是被公子夸了句绣品就落得那样的下场,迎夏以往再有心思,可平日在少夫人面前也是藏着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大胆?” 迎夏嗤笑道:“迎夏还不是看少夫人都病成这样了,每日昏昏沉沉的,根本就管不来这些事。” “不过迎夏她这些天变了妆发是与以前不同,好看多了,身上还带些许特别的香味,你们说大公子会看上她吗?” 迎春道:“这也说不准,大公子和我们少夫人成亲不过五年,倚梅院里的姨娘和大公子房里的通房,包括主子发卖出去的那两位,都有七八个了……大公子其他方面都很好,唯独女人方面是过了点。” 迎夏冷哼道:“我觉得不一定,到时还没等她成姨娘呢,少夫人病好了,她就先完了。” 几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你说少夫人这病来得也是奇怪,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晕就晕倒了,还一病就是这么多天,换了几个大夫都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们少夫人要快点好过来就好了,就能好好治治迎夏那臭丫头了。” “……” 她们在廊前小声的窃窃私语,茫然不知几乎是一字不落地传入屋里人的耳里了,引得她勃然大怒起来,屋内猛的传来茶盏砸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几人顿时脸色大变,惊慌地跑了进去,只见少夫人蔡丽春已强撑着坐起,气得额角青筋爆起,面色铁青,喘着粗气,地面瓷片碎渣散落一地。几人见状意识到刚刚说的话被少夫人听到,吓得扑腾一声跪倒在地。 “扶我坐起,快把迎夏那小贱人给我找来!” 蔡丽春抬手按住昏沉的脑袋,吩咐下去。 迎春迎冬忙去扶起少夫人坐起,迎秋见状赶紧一路小跑出去找人。 可去了许久,回来时还是她一人,她低垂着头畏畏缩缩地站在蔡丽春面前。有些胆战心惊地回道:“迎夏……迎夏不在院里了,响午时便被大公子身边的朔风叫走了,说是……说是大公子今日有公事要处理不来芙蓉院,叫迎夏把茶点送去前院书房。” 本就乏力的蔡丽春顿时面色变得更难看了,她气得浑身哆嗦,喘着粗气,伸手拿起侍女端过来的汤药就砸在面前的迎秋身上。滚烫的药水迎面沷来,迎秋捂着脸痛苦发出一声惨叫。 她厉声骂道:“你是死人吗?你不会说是我叫她过来?来人!给我拖出去狠狠鞭笞!” 一旁的迎春惊慌失措地看着地上可怜的迎秋,赶紧过去扑腾一下跪倒在少夫人面前苦苦哀求道:“少夫人,求求您,求您饶了迎秋,我这就去大公子处把迎夏找来……” 迎秋捂着被烫伤的脸,哭着扯住迎春的衣袖,看着她直摇头,“没用的,我刚已经去过前院书房处了,朔风拦着不让进,说是大公子吩咐要将迎夏留在书房伺候,这几日都不回芙蓉院……少夫人饶命啊,大公子发下的话奴婢不敢不听啊。。” 急火攻心加上本就久病体虚,一顿爆怒似乎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胸口气得剧烈地一起一伏,难受得喘不过气来,额头上大滴的汗水渗出,接着便软棉无力的倒下昏死了过去。 “少夫人……少夫人……”屋内发出侍女们慌乱的惊呼声。 “快!去叫大夫!” 芙蓉院里因为少夫人的病闹得鸡飞狗跳时,前院书房内却是春意绵绵,红袖添香……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已是十一月的冬日,天气愈趋寒冷。芙蓉院少夫人一直缠绵病榻,日前刚见有些好转,但身边的侍女迎夏却被大公子看上,还身怀有孕。国师府里人丁不旺。二公子还未婚娶,大公子成亲五六年,姨娘侍妾也有了好几个,但只少夫人得一女便再无所出,此次迎夏怀孕很得大公子和大夫人的欢心,期盼着此次能一举得男的大夫人更是亲自做主抬了迎夏做姨娘,大公子也亲自赐名蕊寒,并没像其他姨娘一样让她住进倚梅院,而是单独辟了个红袖院,很是得宠。 平儿病也早已养好回了国师府,她运气很好,被正得宠的蕊寒姨娘要去了红袖院当差,还升了二等侍女涨了月银,也算是因祸得福。只是不能再与路遥远住在后院厢房了,而是搬进了红袖院的下人住处。杂役房的小红则搬进了路遥远和平儿的屋子。每日起床看到桌面和洗脸架都是空空的时候,路遥远还是有些失落。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她早已习惯了平儿对她的照顾。人生聚难散易,明知道太依赖别人不是一个好习惯,可她还是难改。只是想到平儿得知自己升为了二等侍女长了月银时那高兴模样,便也释怀。 第15章 红袖院里蕊寒香 天气变冷后,路遥远比往日更庸懒了些,睡到天大亮也不是很想起,睡眼惺忪地穿好衣裳,还没有开始梳洗,那边小红“噔噔噔”地跑来,这丫头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做什么事都是急吼吼的,她边跑边喊:“路遥远,路遥远,蕊寒姨娘叫你去一趟红袖院。” 小丫头跑得脸上腓红,气喘吁吁,“你得快点,那边叫得急!” 路遥远头也不抬的继续洗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回道:“我知道了。” 去厨房用过早饭,她才不紧不慢地朝红袖院走去。红袖院与寿延堂是相反的方向,在后花园穿过一片青林小路,便可看到一处的青砖黛瓦的小院,清新雅致。 敲开院门,开门的侍女便领着她朝前厅走去,发髻高梳,满头珠杈的蕊寒姨娘正焦虑的来回踱步,看到路遥远过来,面上露出一丝欣喜,又好像意识到今时的身份地位已经不同往日。她仰起脸,妆容精致脸上带着些得意,看着站在面前的路遥远,淡淡地道:“你来了?” 路遥远抬眸看了她片刻,挑了挑眉,随即温顺乖巧向她屈膝行礼,道:“路遥远见过蕊寒姨娘。” 蕊寒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挥手摒退身边的侍女,佑大的正堂便只剩她们两人,蕊寒走到门口,紧张兮兮地反复确认两边没人才关上房门。她转回身抓住路遥远的肩膀,一脸焦急摇晃了两下,语气带些质问的意味,“听说少夫人病开始好转了,你怎么可以让她好呢?” 路遥远直起身子,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的恭顺,她拨开肩膀上的两只手,缓步地上前,一屁股坐上迎夏的暖榻,一抬脚,沾着泥渍的鞋底踩在锦织的华贵榻垫上。看着榻垫上的那一滩泥渍,蕊寒手指微微用力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路遥远手里把玩着精致的茶杯,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蕊寒姨娘,眉眼间有了飞扬的戾气。 蕊寒被看得心里发怵,渐渐低下了头,这才意识到不管自己身份再有不同,都只能是如蝼蚁一般任她拿捏,她赶紧从袖中拿出一份纸文递给路遥远,讨好道:“这是您要的平儿卖身契,我好不容易求大公子要来的。您吩咐的我都做了,可是,可是……少夫人病好了怕不会放过我。您看能不能等我生产了之后再让她好?”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最好蔡丽春这个少夫人的病永远不好,就此死去就更好了。路遥远似是看透了她心思一样,斜睨了她一眼。她接过纸文仔细看过,才揣入袖子,缓缓的说道:“你记住,我既能让你当上蕊寒姨娘,也能随时叫你做回蔡丽春手里的迎夏!” 蕊寒姨娘神色露出丝惊慌,一步登天过上荣华福贵日子的她比之前更害怕失去。眼前这女人让她又爱又怕,她给了她一切,却又像随时都会拿走似的。她乖乖的站在面前一声都不敢再吭。 路遥远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继续说道:“蔡丽春的病什么时候好,好多少都是由我来决定,不是你能干涉的。至于她会怎么对付你?你又怎么对付她,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别指望我会站在你这边一直护着你。” 她起身站起,寒声说道:“平儿我暂时寄在你这,她若有一点差池,受一点委屈,你便要加倍来还!” 说罢起身便要离去,蕊寒急得拉住她的袖子,“您放心,我会顾好平儿,那我的解药?还有凝香花露?” 她知道路遥远为了平儿会做什么,给她一百个胆也不敢再对平儿怎么样。 遥远道:“你的毒有多久没发作了?” 蕊寒愣了一下,这么一回想起来,是有挺久没发作了。 “毒在你怀孕之前就解了,要不你也没法怀上。” 路遥远看着她缓缓地说:“至于凝香花露,它的确是可以魅惑大公子,可对你腹中胎儿却是不利……要还是不要?你自己想清楚!” 蕊寒脸色变了,下意识的摸着自己小腹,静默良久后,她还是摇了摇头,“那还是不要了吧!” 路遥远抽开她手中的袖子,转身推门离去。迎夏小人得志的模样是很难看,可蔡丽春飞扬跋扈的样子更让人讨厌。她弄死蔡丽春干嘛!她不是最善炉吗?她便偏要她日日生活在炉火中烧的痛苦之中。没有什么比身边最信任的侍女和夫君一起享着鱼水之欢,她却拿他们无可奈何更让她痛苦的事了。既然没办法动她的宝贝女儿,就让人动动她的宝贝夫君! 前些日子,京中有几位大官被抄家,府中的奴仆们有些被判了流配充军,有些则被皇上赏赐给了朝中大臣,国师府日前也得了好些个罪奴,罪奴们总会让主子们有些嫌弃,不管之前在原主子府上是一二等还是粗使,通通被打发到后院干些脏活累活。 后院进的人多了,人口自然比之前杂乱得多,冯妈妈也是头痛,从中安排了两个腰腿粗壮的婆子到延寿院帮着做洒扫,路遥远就变得比之前更清闲了,每日操着手看着那两婆子殷勤地抢着干活,时不时地背着路遥远在那交头接耳,原本安静清幽的小院变得热闹的同时,路遥远也莫名有了种融不进去的排挤感。 今日是府里大公子设宴,邀请同僚好友聚会的日子,许多后院的下人都抽调到前院帮忙去了,后院也就剩下个不能干的路遥远和那些罪奴们。快到傍晚,她才晃晃悠悠地走进延寿院,院里早被打扫得干净,连院里铺在地上的青石板都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那两个婆子蹲在后院的台阶上,两人正抱头痛哭,哭到伤心处又还得压抑自己的声音,那低声压抑的呜咽声听起来悲悲惨惨慽慽的…… 因为罪奴的前主子都是下场不好,大多数官宦人家都不喜欢罪奴,嫌其晦气,若是再在府里哭哭渧渧的就更是犯了新主子的大忌,因此,这几个罪奴们自来到国师府上都是见人都是见人就点头哈腰,强颜欢笑,看来,是趁着没人,在这渲泻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 “你说,我们的觅儿小姐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 “老爷夫人在地底下要是看到两个公子和大小姐如今这样,可怎么瞑目啊……呜……呜呜。” “公子们去了那么苦寒偏远的边疆,小公子还那么小,也不知现在过得怎样?” “哎呦……如何得了哦,我的个老天爷哦……” 两人拍着大腿,抹着眼泪,真的是哭得伤心,丝毫没见觉察到身后站了半天的路遥远。 遥远有个老病,就是见不得人哭。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两位姑姑是在为之前的主子伤心吗?” 两人一抬头,吓得脸色一变,赶紧抹干眼泪,求饶道:“遥远姑娘,我……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求遥姑娘千万别告诉冯妈妈可好?” 路遥远插进她们中间,也蹲了下来,笑道:“你们是错了!” “他们是主,你们是奴,他们风光时不曾将荣华富贵分你们半分,他们落难了,你们也实在犯不上去分担他们的悲伤痛苦!” 她靠得很近,笑着说话,也瞬间拉拢了三人的距离,让人变得亲密了起来。两个婆子刚擦干的眼泪,又开始哗啦啦地向下流,“遥远姑娘,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夫人可是好人,我家大小姐,公子们也都是好人……平日里待我们这些下人可好了。” “是吗?”路遥远挑了挑眉,道:“那,他们是如何对你们好的?” “……” 两个婆子歪着头想了想,一时半会还真没想出个所以然。“……老爷夫人经常给下人们赏赐衣服,每月例银从来都是按时发放的。” “大小姐也对我们不苛责,还常赏给我们些吃食。” “是的,是的,是的。” 遥远低头失笑,须臾过后,她道:“那有什么问题吗?你们终日替他们劳作,当牛作马地服侍他们,他们每月给你们几文碎银,赏你们几件旧衣,吃些残羹剩饭。。。便是对你们好了吗? 两个婆子听着她的这些狂妄之言,有些忐忑不安地小声道:“遥远姑娘啊,我们可都是下人,生来便为奴婢,可不能随意诽议主子的……” 路遥远挑眉,笑了笑,道:“我阿爷说过,其实人生来都一样,只是那些身居高位,手握权势金钱的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更好的控制他人为自己所用,便硬生生的将人的出生划来三六九等……你们的出生并没有错,有错的是这个世道,有错的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 这番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言论可把两个婆子吓得不轻,两人既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可又隐隐约约中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道理。 “咳咳。。。” 这时,一个打趣的男子声音在她们背后响起,“时将军,看来,你这府上的婢子是对主子有诸多不满啊!” 三人齐刷刷地回头去望,又齐刷刷的脸色发白,她们身后站的正是三位“身居高位”的锦衣公子。 第16章 落魄的明学魁首 今日的大公子时子涔有些兴奋,几个同僚好友听说他新纳的姨娘怀了身孕,吵着要来府上庆贺,于是,便备了两桌小酒。原想着只是几个好友小聚一番,可不曾想,有两位意想不到的贵客也不期而至,让他惊诧之余,又有些欣喜。同王殿下倒还是好说,平日本就来往勤密,但海棠院的那位洛泽郡王李常泽,可是从来不与朝中各位交往,更别提去参加某家的家宴,而且,他也正是同王殿下和父亲想要拉拢的对像。 兴奋之余,他便热情的领着两位贵宾参观自己的府坻,其间又聊起洛泽郡王所感兴趣的音律乐理,便又想起祖父的藏书阁里收藏了两本乐谱古籍,想来,要是能借此机会将它献给洛泽郡王以作回礼最是合适,于是兴冲冲地领着客人来到延寿院。 不曾想,一进来,便听到这个丫头在这里大放厥词,狂悖无礼,同王殿下终是年轻,还在那里出言调侃,搞得自己进退两难,尴尬到脸色发青。 路遥远三人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到了一旁,相比那两个婆子的战战兢兢,闯下大祸的路遥远倒是淡定得很。 同王殿下还在打趣,手中折扇指了指路遥远,道:“你家主子不也是身居高位,那你的意思是不是在说,你家主子也错了啊?” 一见他身上所穿黄色的金丝银线所绣的蟒袍纹案,便自然知道他是当今云皇的庶长子同王,可她的视线早已越过他被他身边的那位青丝束发,气质清冷高贵的俊美白衣男子吸引了,挪都挪不开。。。。。讲真,他生得真的是极好,一身白衣,仙气飘飘。 她屈膝低头,低眉浅笑,“公子误会了,阿爷跟小女说的是,人不可以一概而论,每个阶层都会有善有恶,苦寒百姓当中有作奸犯科,杀人放火者;身居高位的也有贪污腐败,欺压百姓者。” 她盈盈浅笑,“当然,苦寒百姓大都心地善良,诚实勤劳,而身居高位者当中,心系黎民,?洁奉公,勤政爱民者同样不在少数。比如,我们的当今圣上,又比如,我家的大元帅和我家的将军大人,再比如说,百姓口中最是贤能仁德,体恤爱民的同王殿下。。。。。” 她再次抬头,笑道:“小女的意思是,身居高位本身没错。错的是那些身居高位,却只顾贪恋权欲,鱼肉百姓,置天下苍生于水火的高位者。” 此番言论有捧有杀,却也有理有据,几人不免有些讶异,若是某个有见识的大家闺秀嘴里说出,倒也不足为其,可谁能想到,会是从一个小婢女里嘴里能听到。 刚被捧到天上的同王殿下有些高兴地哈哈大笑道:“时将军,你府上的丫头可真是口齿灵俐,见识不凡啊!” 那同王殿下下看上去十四五岁模样,不过是个屁大点的小孩,还双手负在身后装着大人,叫着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路遥远叫丫头,她有些好笑,将头低了下来。 时子涔脸上的铁青也消散开来,笑道:“殿下说笑了。” 唯有那俊美的白衣公子,单手负立,清冷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沉默不语地盯着她。他的视线冰冷,不甚和善,可路遥远的脸皮一向也厚如城墙,非但不介意,反倒是笑着看了回去。 同王又问,“你刚唤我公子,你是不知道我是谁吗?” 路遥远一脸迷茫地看他片刻,低头道:“公子气宇轩昂,满身贵气,想来是出生贵胄,不过,还请公子恕小女愚笨,见识浅薄,不曾得遇过贵人,实在是……” 那同王又是乐得哈哈大笑,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 时子涔朝她们三人微微点头,温声道:“退下吧。” 那两个婆子像是得了大赦似的松了口气,拉着路遥远行完礼后从旁边退了下去。 时子涔伸手邀引道:“两位殿下,这边请。” 同王也甚为有礼地微微弯腰,“兄长先请。” 白衣公子微微颔首回礼,三人一起往藏书阁方向走去…… 路遥远被她们拉着边走边恋恋不舍地回头,笑得跟个花痴似的,道:“那位公子是谁啊?” 婆子小声道:“那是同王殿下。”她又撇了撇嘴,不满地小声嘟囔,“咱们家老爷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可没少往卢府跑。后来,老爷出事了,他便躲得远远的,可是连一句好话都没替咱们家老爷说过……” 路遥远摆手道:“我说是那个长得好看的公子。” 那婆子道:“哦,那位是海棠院洛泽郡王,也是常氏商行的家主。” “哦……”刚才见到美男子的兴奋劲瞬间没了,路遥远低垂着头,变得无精打彩。他便是李常泽啊,那个战神李洛的独子,被称之为冰山美人的李常泽,那个京中有名的断袖,难怪冷得跟座冰山样。 路过花园时,又是几个锦服公子一路说说笑笑,边走边逛地走来,这些都是外男,应该是大公子今日请来的客人。三人避到一边低首垂眉,待人走远后再抬头,两个婆子目光如炬地盯着其中一个身形中等,面相尖瘦的青年男子,对视一眼,恨恨地道:“这该杀千刀的怎么也来了……还真是……” 路遥远见两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免好奇地问道:“你们说的是谁啊?” 一个婆子抹了把泪,“那个是户部周尚书家长子,史部侍郎周子轩……这人可是害得卢家好苦的坏人,我家大小姐……大小姐……” 另一个婆子咬牙道:“遥远姑娘,你不知道,就是这个人四处搜集陷害卢大人的证据,在朝堂上带头弹劾卢大人,卢大人被定罪,可都是拜他所赐……后来卢大人死后,本来觅儿小姐本可以跟我们一起也判为罪奴的,也是他在中间作梗,觅儿小姐才沦落成了官妓……哎,可怜我们觅儿小姐路遥远双手抱胸,思量片刻,道:“不对啊,卢尚书已死,卢家也被抄家,流配,周侍郎为何还要针对一个女子。” 婆子叹了口气,道:“他父亲是户部周尚书,与卢大人同朝为官,卢大人素来官声清明,正直?洁,可周家却官声不好,贪名在外,两人在朝堂之上也常有争执,积怨颇深……这周侍郎在官场上本就有毒蛇之称,一旦被他咬住,你就算是将它拦腰斩断,它也不会松口,不死不休……卢家被这条毒蛇盯上,抄家流配沦罪奴还不满足,硬要赶尽杀绝,也是倒了八辈子晦了!” 毒蛇?想到那两眼发着绿光,吐着红红的舌头,又长又软绵滑溜的东西往你身上缓缓缠绕的画面,路遥远便忍不住一身恶寒,头皮发麻。 她抖了抖身子,摆手道:“我阿爷说过,这些国家大事,氏族兴衰可是有其长久以来历史渊由,不会因一两件事的出现,一两个人的存在便能确定其运道,周侍郎一人怕是也是决定不了卢家的命运,卢家出事多半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我们做下人的,操不来那个心,也管不来那个事,两位姑姑也别总惦着那些落难的老主子,过好自己才是正事。” 两个婆子虽似懂非懂,可也知道这里面是蕴着什么大道理。 总听她提起阿爷,婆子有些好奇地问道:“听着阿遥姑娘谈吐不凡,你的父亲是……” 路遥远扬了扬头,甚是骄傲地道:“我阿爷是教书先生……他可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 时府的家宴来得人不算少,除了朝堂和军中的同僚好友,还有好几位昔日同窗,都是年纪相仿,原本彼此都还算是熟悉,可堂上坐着那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加上特意过来做陪的时大元帅,大家便有些放不开,拘谨得很。 好在酒过几巡之后,洛泽郡王先行告退,同王殿下也匆匆跟了去,时大元帅也因有公务要处理离开,宴会厅这才开始热闹起来,把酒言欢,行令呤诗玩得好不尽兴,一直闹腾到深夜。 在这一堆身着锦袍,光鲜亮丽的人群当中,夹杂着一位青色布衣,看上去很是寒酸的男子,坐在一个角落里无人理会,他在那左顾右看,自斟自饮,倒也安然自得。 有人指了指他,好奇地小声问道:“咦,那人不是那个明学书院学督顾九日吗?如此寒酸之人,怎么也能成为时将军的座上宾呢?” 旁边的人阴不阴阳不阳地道:“他呀……当年在书院入读的那年是与时将军的同届,与时将军可说是同窗好友,两人交情可说是深情得很!” “哦。”那人点头应了声,又碰了碰他,“哎……那这么说的话,那顾学督与您周大人不也是同窗吗?我记得您与时将军也是同届啊。” 周子轩一脸不屑地嗤笑道:“不过是个出身低贱,妄想攀附权贵之人罢了,提他作甚!” 有人附和着笑道:“周大人说得是,一个寒门出身的穷学督,提他作甚……” 几人哈哈一笑,举杯相对,周子轩抬手将杯中酒一口喝光,他瞟了眼角落里的青色男子,露出轻蔑的笑意。当年在明学书院,每逢考试,那明学魁首不是他拿,便是时子涔拿,可谓是风光得很。 可也不知何故,还末参加科考,那顾九日便突然从书院退学,说是要去游历四方,增广见闻。几年过后,他却成了个落魄文人回到永安,当年的老师可怜他,便举荐他做了个书院学督,起码混了口饭吃。想起当年,这个顾九日身为明学魁首还看不上他们周府的拉拢,不过几年过后,他却成了一个废人,还真是可笑! 第17章 更为迫切的刺杀 空阔的神武大街上,缓缓行驰的马车里。酒意上涌的同王亲热地搭着洛泽郡王李常泽的肩膀。刚出国师府,他便追了出来,非要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虽然他一直恭恭敬敬地称他王兄,平时也往海棠院里跑得甚是殷勤,可李常泽心里知道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同王满脸潮红,委屈地道:“王兄,你知道吗?那些朝中大臣,都以为本王是为了贪恋皇权,才去与自己二弟争那储君之位。” 李常泽抬眉看了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微微蹙了蹙眉,抬手拨开,淡淡地道:“庸人之言而已,同王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同王一挥手,摇摇晃晃地道:“王兄说得不错……都是些庸人之言!” “王兄,你知道吗?但凡二弟智力平常点,本王都不会与他去争,本王都会全力以赴去辅佐他,但是二弟他……世人皆知,太后和王氏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真让他们将二弟扶上这皇位,完全把控了朝堂,那这云国易主,皇氏易姓岂不指日可待!” 他一拳击打在座上,满是愤慨,“云国这江山可是先皇和皇叔他们征战一生,用性命换来的,用无数追随我们李氏的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本王身为李氏后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将这江山拱手相让啊!” 他抬头看着李常泽,真诚无比地道:“王兄啊,你我二人是李氏皇氏仅剩的后人,保全李氏江山,保全这云国百姓,兼是你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啊!你何不率领铁骑营与本王联手,只要能保住李氏江山,祖宗基业,功成之后,王兄为主,弟为臣,你我一起将这云国发展壮大,完成皇祖父遗愿!” 李常泽道:“殿下好意,常泽心领,这么多年,殿下也应该知道,我志不在此!” 同王着急道:“本王知道,王兄和洛皇叔远离朝政多年,淡泊名利,可……” 李常泽又淡淡地笑道:“殿下坦诚待我,常泽便也实言相告,朝堂之危,李氏江山应该由殿下守护,殿下有时大元帅与其他忠心耿耿的朝臣全力辅佐,只要稳妥行事,还是可以与太后和王氏抗衡,常泽一介商贾不便参与。”顿了一下,他又道:“至于铁骑营,殿下是找错人了,铁骑营的掌管者是战神殿下!殿下何不去战神府找战神殿下好好谈谈。” 同王隐约感觉自己被客气地婉拒,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常羽在车外道:“家主,同王殿下府坻已到!” 李常泽微微颔首,道:“殿下慢走,常泽便不送了。” 门帘掀开,同王无奈,只得弯腰下车。看着马车缓缓起步,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同王叹了口气,摇头转身在掌灯随从的引领下回去。 马车驶回了海棠院,常七早早的就在大门处等候,李常泽下了马车后,他上前道:“家主,可有见到那女子?” 李常泽点了点头,边抬脚迈进大门,边道:“那女子见识超凡,能言善辨,决非常人家的子女。” 他回头看道:“循迹阁的事你查得如何?” 常七跟在后面回道:“循迹阁确实出现了问题!” “上次家主要我们调查国师府下人时,主管循迹阁的十四叔明明跟我说,那府里上下人等均无问题,可我此次去整理循迹阁时,发现上次被十四叔派出查国师府这女子都失踪了!” 李常泽眸中冷意闪现,“可知为何?” 常七道:“我已经问过十四叔,他只承认隐瞒了人员失踪和谎报国师府下人的事,却始终不肯说出为何要这样做。属下猜想,那些人的失踪应该是跟追查那婢女的事有关!” “何以见得?” 常七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追查那女子的身世来历,可完全查不到她以前的任何踪迹,只知道她去年腊月时,独自一人出现在晖州境内一处叫桃花岭的山上,我已将她画像给附近村民辨认过,村民对她印象极深,说是,她当时在那山上独自徘徊了多余,大年三十的夜里,她也是一个人游走在那座山上,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年后,里她又出现在永安城南芙蓉山上的一处破庙里,身受重伤,被那个叫平儿的丫头捡了回去,之后不久便与那个叫平儿的一起入了国师府为奴。” “属下虽没能查出那路遥远在桃花岭上到底在找什么,可听闻了到当地一个传闻。说是二十年前,那山里有只修炼成精的白狐,在一次机缘巧合得遇当朝太子,后来,那白狐被朝臣逼杀,死后尸体又被埋回了桃花岭……这故事讲的便是当年笛清太子失踪一事,这路遥远来路的确不明,加上十四叔好像也在隐藏这件事,属下猜想,她会不会……与失踪了十八年的笛清太子有关?” 李常泽停住了脚步,道:“先不说那只是民间传闻,就算那女子真与笛清太子有关,十四叔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常七又道:“我这次发现,循迹阁近年来变动很大,以前的老人所剩无几,新来的都是我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而且循迹阁不光是贩卖情报,还暗中招揽了一批死士,接些桩暗杀朝廷命官的生意在做。”他迟疑片刻又缓缓道:“感觉十四叔好像在替常氏以外的人办事。” 李常泽眉心紧凝,忧患重重,问道:“那他现在何在?” 常七道:“循迹阁人员复杂,继续把他关在那里我怕出事,我擅自做主,将十四叔送去了常山,如今应该被关在了常氏宗祠。” 李常泽点了点头,缓缓道:“你做得对,十四叔是常家老人,循迹阁自祖父创立至今,便一直是他在打理,就算他真的违反了族规,也不是我一个晚辈能够擅自处理的。可夏渊那边的事也颇为急迫,我近需动身赶往夏渊。” “是!”常七应道:“属下马上去准备。” “不!”李常泽摆手道:“你先去去常山处理十四叔的事,此次去夏渊怕要半年之久,你不用跟我去夏渊。你留下来,继续追查国师府那婢女的事,况且,循迹阁的事也需要你善后。”他转头看向常七,“还有佑希那里,我总有些不放心,怕他闯祸。” 常氏有些担心,“可是,此去夏渊路途遥远,恐……”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李常泽摇头道:“不用担心,有常林和常羽在,自会护我安全。” 常七道:“可是……” 李常泽道:“你先弄清楚那女子的真实身份,和十四叔到底在给谁办事,再召集族中各位长老,一起处理循迹阁的事。那女子目前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利于时府的事,但是,她若真是与失踪的笛清太子有关,那么永安皇城到时就会掀起轩然大波。你留在这里,起码……能护住海棠院!” “……”常七神色凝肃,低头道:“是,属下遵命! 常氏商行的马车行了半月,再有几日的马程便可以到西北边境。 马背上的常羽抬头看了下天色,开始有些焦急。日色渐暮,可一行几十人的马还在半山腰,今日原本是要翻过这座山林,天黑前到前面的城镇处落脚。可半道连遇几次山体滑坡,大树挡道,想来是前些日子,一路清理,颇为耗时,便也误了脚程,想来是因为连日大雨所致。可若是在这荒无人烟的莽莽黑林中过夜,又很是不安全。 他开始催促着一众人马,“大家快点……快点……,尽量在天黑前翻过此山。” “是!”众人手上马鞭高扬,马蹄翻腾,马车也颠簸更厉害了。端坐在马车里的李常泽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动静,面色清冷平淡,仍专注于翻看着案上的文书。 天色渐黑,马车里的光线也逐渐昏暗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的文书,揉了揉眉心,将身子往后靠去,闭目养神。 忽然感觉桥身猛地一沉,疾驶的马车停了下来。 他睁开眼,将身子坐好,掀开桥帘,问道:“何事?” 马车旁的常林下马,过来俯身道:“家主,前面又有一处山体塌方,一时半会怕是疏通不了。” 李常泽看了看天色,道:“既如此,那便找处宽敞的地方安顿好,派两个人先去探探前面的路况。” “是。” 常林带人在不远处找了个宽阔的草地,命众人将帐篷支起,燃起火把,很快安顿了下来。 李常泽看了看四周,林幽峰奇,山高石怪,黑夜的野林里,透着股令人后背发凉的怵意。他脸上露出淡淡一笑,便转身进了账篷,灯光的映照下,他身姿端正,在案前继续翻看着手中的文书。 用过晚饭,夜色已深,帐篷里的灯火熄灭后,常羽去看了看那边的山路疏通情况,交待几句后便领着两个人牵着马去前方探路去了。 过了很久,那堆塌方终于疏通好了,累得够呛的几人也终于吐了口气,笑骂道:“他娘的,这暴雨下得,今日一路上都修了好几处。” 另一人也苦笑道:“是啊,跟着家主出个门,竟变成个修路的……不过,也算是造福了过路人,哈哈哈哈……” 几人笑得爽朗,也甚为疲惫。累了一天了,简单收拾了下,便随意寻了处帐篷窝了进去,很快便听到他们沉沉睡去的呼噜声。主帐篷处的两个轮值的守卫十分警惕环顾四周。 第18章 公子的伴诗侍女 夜色愈深,浓稠如墨的夜色里,众人也睡得香甜。风吹过,四周枝叶茂密的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 突然,两支凌厉箭从高高的树枝上“刷刷”而来,霎时没入那两个站在主帐外的两个守卫胸口,两个守卫应声而倒。黑夜的树林里,几十个黑衣蒙面人从四周高高的树枝上轻盈地落了下来,他们手持明晃晃的利剑,快速地朝营地移动过来,步伐落在枯枝落叶上,发出沙沙,簌簌的细微声响。 可营地里睡在帐篷里的人,赶了一天的路,又挖了几次的塌方,早已累到不行,睡得死沉,呼噜声依旧,根本没意识到危险临近。 为首的蒙面人挥了挥手,这些人分散开来,分别持剑潜入那些帐篷,为首的则带人冲进了主帐篷,径直朝睡在床榻上蒙着被子沉沉入睡的人一剑刺去。 忽的,外面杀气四起,火光冲天,将帐篷内映照得通亮。他突然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掀开被子,果然,里面除了被卷起来的毯子,什么都没,他惊道:“上当了!” 一个人影闪现他们身后,带着凛冽寒气的银光从空中旋转着闪过,他身后其他的蒙面人捂着被割破的喉咙倒在地上抽搐,血如泉涌的喷射了出来,很快便一动不动的死了。 蒙面人看着面前这个手持弯刀,形如鬼魅般的年轻人,紧紧握住手中长剑,他纵身跃起,朝那人当头劈来,常洛快速斜身闪开。蒙面人反身圈转长剑,拦腰橫刺了过去,常洛翻身飞过,再次避开。蒙面人趁这机会,迅速朝帐外飞去,大声喊道:“快撤!” 可随即他又被眼前这一幕给震惊到了,不过短短功夫,外面尸体横陈,满地鲜血,他刚带来的那些黑衣蒙面人已是一个不剩。 常氏商行的那些人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围在了他的四周,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一样。 有人笑骂道:“你娘的,你要来送死便早点出来嘛,害老子等到你半夜,觉也没能睡好。” 蒙面人迅速回神,猛地爆起,手中长剑朝着刚说话的人飞速劈去,试图撕开一口能逃出生天的口子……很快,那鬼魅般的银光再次飞来,在他胸口华丽地绕了个圈,又旋转着回到站在帐篷外的年轻人手里。那边蒙面人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大,大到血如泉涌。 随着那边的人呯然倒地,常林看着手中弯刀上滴下的鲜血,冷笑着,“你要不别来!既然来了……那就别走!” 不远处的高山上,马背上的李常泽面色冰冷看着底下那一幕,淡淡地道:“走吧!” 他勒了勒缰线,调转马头离去,跟在身后常羽有些不解地问道:“家主,为何我们从来不留活口?若是能留下活口,也能拷问出到底是派他们来刺杀您的,是不是?” 李常泽沉默半晌,低声道:“……既使问出来了,又能如何?我既奈不何他们,他们也奈何不了我,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自寻烦恼!” 常羽冷哼一声,有些生气地道:“可他们是越来越过份了,这才刚出永安,他们这已经出手,比以前更是明目张胆了!” 李常泽冷冷道:“可能是他们更迫切了吧。” 已入腊月,天气寒冷。 正院的暖阁里,慈眉善目的元帅夫人秦氏坐在暖榻上,问道:“可有吩咐带人过来?” 王妈妈回道:“时管家已经把人带过来了,这会正候在屋外。” 她将小侍女呈上来的茶递给秦氏,道:“这次从府里挑选了两位会识字的丫头。一位是在寿延院做洒扫的路遥远丫头,听冯妈妈说,她父亲是教书先生,她跟着读了不少书,写得一手好字;还有一位是我们院里前些日子刚进的丫头卢月儿,她是前工部尚书卢尚书家的小庶女,被抄家贬为罪奴赏赐给了我们国师府,老爷出门前有吩咐过府上,要好好照顾她。” 秦氏掀起茶盖吹了吹热气,慢慢地喝了两口,不置可否,“我们说选谁没用,你又不是不知道陌儿,看着性子随和好说话,但对挑选跟在身边的人都得合他意才行。等会,他过来要他自己选,如果这两位都看不上便要时管家重新再找找。。。。。至于卢家那个小庶女,陌儿看不上更好,留在我院里好生养着,一切吃穿用度都不要亏她。昔日我与那卢夫人顾氏也是交好,她虽不是卢夫人亲生的嫡女,但要是真把她当下人使唤,我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王妈妈有些迟疑地回道:“但是,这卢月儿是自己去求着将军,想去青骄院里服侍。许是对二公子生了心思,婢子本也觉得不妥,她毕竟是罪臣之女……” 秦氏放下茶盏,不甚在意地笑道:“陌儿本就到议亲的年纪,男人三妻四妾也平常,虽是罪臣之女,可若是她真有这个造化,我国师府留她做个妾室倒也无妨。只是陌儿不比涔儿,他对男女□□尚未开窍,婚事也没定下,现在便说起纳妾为进尚早。” 王妈妈笑道:“夫人说得极是,我老婆子多想了。” “母亲。”门外老远便听到少年清脆明朗的声音。 门口的挡风帘卷起,伴着一阵寒气进入屋内,露出少年公子烂漫的笑脸。他大步进屋,脱去沾满寒霜的裘袍,捧出一盒糕点,他笑着地递到母亲面前,“这是刚出炉的杏仁酥,您不是爱吃吗,陌儿可是在八珍斋门外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回来的!” 看到宝贝儿子进来,秦氏眉眼间满是欢喜,她接过糕点递给一旁的王妈妈,朝他招手示意,要他坐到她身边,满脸慈爱地笑骂道:“你这浑小子,自从从祁阳老家回来,你便三天两头跟着那些公子哥总往外跑,母亲想看你一下都难。一过完年就又要进明学书院读书了,也没个正形,小心你爹爹回来治你!” 时陌拉着秦氏的手撒时子晳拉着秦氏的手撒娇道:“母亲,我跟傅远之周皓然他们出去可不是为了玩,是一起强身健体,读书学习……办……正事呢!” 他解释得虽正经,但是明显底气有些不足,话音越来越有些弱。骑马射箭蹴鞠可不就是强身健体!比比折扇墨宝看看小说话本也算得上读书不。。。。可至于喝酒投壶听小曲,算不算正事就不太肯定了。 秦氏察觉到他的手冰凉,忙吩咐人给二公子拿来个手炉,泡了热茶,心疼地说道:“你看你刚从外面玩了一天回来,手都是冰冷的,身边的人也不会伺候,也不说帮你备个手炉。” 时陌推开侍女递过来的手炉,笑道:“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要他们备的,我一个正当年轻的男子汉,身强体壮,阳刚之气正旺。跟个娇弱小姐似的还备什么手炉,会惹人笑话!” 倒是接过了热茶,口干舌燥得想一口喝下,又怕烫,无奈的小口小口地啜着。 蔡氏拿他没法,也只得依他,又道:“你来得正好,正在帮你挑选伴读女侍,你自己也好好看看。” 他嚷嚷道:“我才不要,母亲,我都有了笔香,墨香,纸香了,她们伺候得挺好的。再说还有砚香呢!我不要其他侍女了,多麻烦啊!” 他想都没想就摆手拒绝了,那几位是跟在他身边好几年了,他早就适应了,如果重新安排人过来,屋里多个不熟悉的人他会不习惯。 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秦氏拉着他的手循循善诱,道:“你都已经在明学院读书了,你身边那几个香,除了砚香识得些字外,其他那几个除了名字叫得好听,都是大字不识得几个,砚香毕竟是个男儿,整理文书,研墨伺候比不上侍女细心,况且他还有诸多事宜需要打理。你若带个不识字的侍女去书院伴读免不了惹人笑话,说我国师府的人不通文墨,蒙昧无知……你好歹是国师府嫡孙,你祖父是饱学名士,云国帝师,你总不能丢了你祖父的脸!” 时陌挠了挠头,仔细想想,好像是挺丢祖父的脸!不过又想想,还是不对。他一向尚武,虽排兵布阵,舞刀弄剑无人能敌,但不喜文墨。自小上先生的课,他常听得云里雾里,茫然不解,连一旁的砚香懂得比他还快,甚是打击他的自信心。所以对屋里的那几个侍女,虽替她们取了个文房四宝的名,但从不要她们习文练字。想想要是再来个像砚香一样的能识文断字的侍女,不是让他这个做主子的更难堪了。 到底是丢祖父的脸还是丢自己的脸,这倒确实是个难题…… 此时,挡风帘再次掀起,时大管家带着两位婢女进来,那两人对着面前的主子款款行礼, “月儿见过夫人,二公子。” “路遥远见过夫人,二公子。” 一个杏色襦裙面容清秀娇弱温婉,一个粗布麻衣明眸皓齿朗朗大方。 正在挠头的时陌一眼睢见那粗布麻衣女子,愣了愣,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自觉眉梢上扬,端着茶盏的手也跟着颤了颤,他放下手中茶盏的一瞬间便想好了,还是丢自己的脸好些! 第19章 青青子衿骄阳院(一) 秦氏上下打量两位女子,长得都还算好,看起来性子也是温婉。她看向卢月儿,温声道:“可曾读过些什么书啊?会些什么?” 卢月儿盈盈施礼,细声回道:“是,夫人,奴婢叫月儿,自小从名师处学过琴棋书画,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会些烹饪女红,懂些品茗焚香。” 卢月儿二八年华,面容娇好,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很是让秦氏更为满意,她称赞道:“不错!你父亲把你教导得很好。” 父亲二字似乎触动了卢月儿的伤心处,她眼眶瞬间发红,轻咬薄唇强忍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模样,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秦氏见状心软,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下时子晳,示意道:“陌儿,月儿姑娘倒是挺适合做你的伴读侍女的,要不……” 但此时的二公子时陌,正盯着另外那个粗麻布衣的小婢女发着呆。 秦氏又唤道:“陌儿。” 他回过神来,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你呢?叫什么名?又会些什么?” 那声音且温且柔,一张浅笑盈盈的脸上,连两道眉毛也泛着柔柔的涟渏,唇边浅浅的笑意让本就五官立体深邃的脸显得更是俊美…… 秦氏一见他那样,心中便已是了然,自小他看上某样想要的东西便是这般温柔模样。 路遥远上前施礼,落落大方:“奴婢名唤路遥远,出生乡野,虽识得些字,只念过些杂书,懂得确实是不多。” 一旁的时大管家看着好像有些着急,他对着夫人和公子俯首道:“禀夫人,这位路姑娘的父亲是教书先生,路姑娘聪慧,写得一手好字,替公子整理书文肯定是没问题。而且又颇懂岐黄之术,上次后院一个婢女摔伤,还是她给医治好了。她针织女红,做饭洗衣都是拿手,有她在二公子身边细心照顾夫人大可放心。” 时陌唇角笑意愈深,挑眉道:“哦……是吗?” 走出大夫人院里,寒风呼呼刮过,带来凛冽寒意,路遥远拢了拢略微单薄的粗麻布衣,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时大管家,搓手哈了哈气,笑道:“多谢大管家,今日能被选上,都是多亏了您的帮忙。” 时大管家有些不悦,“来之前就反复交待你怎么说话,你怎么一句都没记住?” 整理文书,针织女红,做饭洗衣,这些活她没想过干,这些话自然也不想说。 路遥远笑了笑,道:“大管家请见谅,小女愚笨了些。今日之事很是感激,日后那玉佩便归时大管家了,算是小女的谢礼,小女再不会提及此事。” 时大管家脸色缓和了下来,她上次来求他不要送走那个叫平儿的受伤奴婢时,拿来块麒麟玉佩,说是父亲的遗物,他一眼便看出那是块上好的和田玉。许是她乡野丫头识不得这玉的珍贵,她仅用它求了一间柴房和一些药材时,他便有种占人便宜的不安。当她再来找他说是想换个能经常出府的差事时他便想到青骄院正好在找伴读侍女的事,不管怎样,今日她所托之事算是成了,心里才真正塌实起来。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冲路遥远点点头,转身离去。 霜冻了几日,今冬的第一场雪终是下下来了,大雪纷纷扬扬连下几日,庭院里已是银装素裹,皑皑白雪。 青骄院的下人的厢房里几个侍女围在温暖的炉火边边做着女红边聊天,路遥远半坐在一旁眯着眼有些犯困。 笔香用肘碰了碰路遥远,很是不满的说道:“遥远,你不是二公子亲自挑选的陪读侍女吗?怎么都不去二公子身边归整书籍,研墨伺候?活都被卢月儿抢了,你怎么这么没用!” 昏昏欲睡的路遥远被她推得一个激灵,她打着呵欠转头望去,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对面二公子的书房,卢月儿身着青绿色长裙,外罩狐毛比甲,领子上白色的绒毛衬着脸上的皮肤雪白,显得俊俏可爱。她带着些欢喜迈着轻快的步子,廊前屋内的穿竣,一会儿端进茶水,一会儿送进糕点,又是研墨,又是归整书籍,殷勤得很。 也是知道笔香只是在发牢骚,并不是真的在等她说个答案,路遥远低头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一旁绣着绣品的墨香瞟了她一眼,打趣道:“你还说人家遥远,那你自己怎么不去给二公子端茶送水近身伺候?你活不也被卢月儿给抢了!” 笔香放下手中针线,有些无奈又有些恼火地道:“这个卢月儿,本来二公子就没看上她,只挑了遥远做伴读,结果听说她自己又去求了大夫人。你不是知道时大管家送她过来时,还特意啫咐我们青骄院的人不可轻怠了她,她如今是有了大夫人做靠山,我哪敢去惹她。” 墨香撇了撇嘴,看上去也是怨气不小,“何止夫人,连大元帅都是她的靠山。她父亲贪污了朝庭用来修理河道的银款,案子还未审清便在大牢里畏罪自杀,尚书府被抄了家。男丁发配弃军,女眷不是贬为罪奴就是充了官妓,她和几个罪奴被赏赐给我们将军府。你们说卢尚书以前就和我们家元帅交好,尚书府出事之后,我们元帅和大公子没少为他们的事奔走。如今她进了我们国师府,元帅和夫人念及故人哪里会亏待了她!” “你说,这卢月儿也真是命好,听说她府里那位嫡出的长姐卢觅儿却是被贬为了官妓,她个小庶女落了个比嫡出的长姐还好的结果……” “我可听说那个卢觅儿生得极为貌美,性子端庄贤淑可是京中出了名的大家闺秀,之前好像还被那些文人墨客誉为过云国第一美女,真真是可惜了!” 几人一番感叹。 笔香又扭过头去继续看着对面书房,小声地说道:“到底还是做过尚书府千金,如今做了下人还是那么水灵。你说,我们也穿同样的衣裳怎么就没她穿那好看?” 她回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扫了扫旁边的墨香,纸香,再到路遥远,见她肤白胜雪,眉目如画,道:“也不是,你穿也好看!” 停了停,她又笑着说:“好吧,比卢月儿更好看。” 几人一阵嘻笑。 一直没有出过声的纸香拿丝线的手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说,卢月儿会不会像芙蓉院的迎夏一样。” 笔香不满地道:“纸香姐姐,你想什么呢?我们二公子可不比大公子那般,你跟了二公子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对谁都好,都一样,有特殊过吗?别说是一个贬为罪奴的小庶女,就是永安城各府的千金小姐,他也没见瞧上哪位!” 二公子长相俊美,出身名门,性情温和,上到高门千金,下到各府侍女见过她家公子的没有几个不动心。只是这位二公子,平日里除了舞刀弄剑,研读兵书,便是和几个要好的公子哥们玩耍,不干正事也不近女色。对那些意图接近他的女子都是有礼有度,从无半点逾矩。陌上少年时子晳既是京城公子哥中出了名的美男也是出了名的坐怀不乱! 几人开始小声笑了起来,路遥远抻了抻腰也跟着笑了起来。以前虽没见过这位刚从祁阳老家回来不久的二公子,但一直听说能到青骄院当差是件美差还真是不假,伺候人的事有人抢着做,粗活洒扫也有人做,下人们的吃穿用度也比后院好了不知多少。来了青骄院都十天半月了,每日里净跟院中侍女们烤火聊天嘻笑玩乐,也没见这位二公子对谁发过火过甩过脸色。 书房的门推开,砚香抱着捆宣纸而入,便看到眼前这一幕。 书案前,站着的卢月儿正一脸羞涩地偷瞄着坐着的时子晳,手头上一直在无意识地研着墨,砚台里的墨水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了;而时陌则呆看着窗外,桌上茶水早已凉透,手里的毛笔正一圈圈的在纸上划来划去,白色的宣纸上一团一团的黑色墨块让砚香有些抓狂。 顺着他的视线朝窗外看过去,刚好看到正对面厢房里几个丫头在嘻笑聊天。 他轻咳了一声,卢月儿脸变得腓红,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砚香朝着门外撇了撇头,示意她退下。卢月儿放下手里的墨块,匆匆走了出去。他走到书案旁,把宣纸重重地搁在桌上。时陌被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狠狠瞪了砚香一眼。 砚香抱怨道:“我的二公子,先生布置的课业您怎么还没写好?咱们本就比其他公子晚入学一两月,功课落下不少,您现在不多补补,等正月开学就要去明学书院了,到时课业就更跟不上了……小的还是帮您把那个叫路遥远的丫头叫进来伺候吧,免得您在这发呆!” 他说完转身,时陌忙扔掉手中的毛笔,一把拉住他,着急地叫道:“别叫,别叫,好砚香,我这就写,这就写……” 第20章 青青子衿骄阳院(二) 砚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几时见过他家公子这般紧张模样。不就是那丫头上次在寿延院的桂花树下摸过他哦……准确来说是调戏过他,不过也实在过去这么久,怎么还这么害羞! 他又道:“那既然公子这么怕她的话,明日去城南施粥,还是叫纸香跟着去吧!” “不是,那个什么……这样……”时陌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平时里大大咧咧,什么事都在放在心里,如今这副手足无措的扭捏模样倒是很少见。 “可是公子您也不能总是躲着她呀!等过完年后去了书院,您身边就只有我和她两人伺候。您又能躲到哪儿去?”砚香不忍心再捉弄他,认真道:“您是主子,她是下人。您得拿出当主子的的姿态出来,怕她做甚啊?这样,您给她赐个名,像我们纸墨笔砚一样。改了名字您就会发现她跟我们笔墨纸砚没什么不同。你看给她叫书香怎么样?琴香也不错,多雅的名。。。比什么路遥远这种怪名是好得多!” 砚香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丝毫没发现旁边时陌的白眼已经翻上天了。他没有替人取名的兴趣爱好,他一直觉得砚香的本名“石头”这名挺好的,一听就是顽强坚硬的主,多好,多符合做他习武之人的随从。可石头跟他一起在先生那念了几年的之乎者也后,自觉肚里有了些墨水,嫌弃石头这名字过于土气,便替自己取了砚香这名。还顺带打着二公子赐名的由头,把青山院里的几个贴身侍女一块给改了名。笔墨纸砚全沾香,时子晳看他高兴便也由着他了……虽然现在他摇头晃脑正取得起劲,看着也很是高兴。 “石头!”时陌蹙了蹙眉,打断了他,道:“人家名字是父母所取,蕴含深意。别说你取不出这么有深意的名字!就算取得出也别总惦着给人取名了。” 石头?砚香晃了晃神,已经太久没听人叫过石头了,久到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的名字。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收拾好桌面,重新把干净的宣纸铺好,递上毛笔,“公子说得对,路遥远这名字也确是极好的。。。。。那公子您把文章先写好,王妈妈过来传过话,明日老爷要去趟远门,大夫人叫您和大公子晚上都过去用饭,估摸着还得就听训,会到很晚。现在已是酉时,大公子也应该快散值了,公子您还是得快点写完,。” 时陌点了点头,愁眉苦脸的趴回桌案上,重新笔写了两字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父亲身居要职,每日公事繁忙甚少出远门,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今日是大寒……这么快便又到了父亲朋友的忌日了吗?” 砚香出了房门后边走边犯嘀咕,路遥远这丫头怕是在后院无人监管,偷懒混日子习惯了,来到青骄院都好几天了也没见她在公子身边伺候过,也没干过院里其他活。那日选侍女时,时大管家还把她夸得跟什么似的,真是名不符实!太不把他这位青骄院管事的看在眼里了。 他径直走到厢房处,倚在门口,冲里喊道:“纸香,你带着路遥远去把明日去城南要用的东西的整理下。” 随着青脆的应答声,纸香和笔香开门出来,好容易能帮二公子做点事了笔香一脸雀跃地说道:“砚哥儿,还是我和纸香去吧,遥远刚来,二公子身边好多物件她还不懂。” 砚香哑了一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笔香拉着纸香走了。他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又冲屋里喊道:“路遥远,那你去把我刚买回来的文房四宝归整好,方便公子好用……” 话音还未落,墨香从屋里飘出,兴冲冲地道:“我去吧,之前二公子未用完的我收起来了,路遥远怕是找不到,还有公子惯用的那几只羊毫路遥远也还认不全。” 看着墨香远去的背影,砚香忍住那股想骂人的冲动再次对遥远咬牙道:“……你现在可以去书房给公子端茶倒水伺候着!” 然后,他便看见卢月儿急步走来,面含娇羞,“还是我去二公子身边伺候着吧。” 卢月儿匆匆离去的背影摇曳生姿,站在门口的砚香和坐在火炉边的路遥远面面相觑。 看她双手抱臂端坐在那,任你千呼百唤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砚香气得热血倒流,瞬间有了强烈的被挑战的感觉。 路遥远看着站在那里,一副不使唤到她誓不罢休的小子,也瞬间有了被针对的感觉,她皱着眉,瞪着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快。 他昂着头地朝她勾了勾手指,喊道:“你过来!” 路遥远抄着双手,不情不愿地跟他走了出去,他转身走到正在清扫院中积雪的下人身边,将他手中的铁锹拿了过来递给她,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大声地训诉,“我们青骄院可不养闲人,你今日便把这院中积雪给我清理干净,要是清不完,今日便要罚你不许吃饭也不睡觉!” 路遥远双手负在身后,不肯接过他递过来的铁锹,她瞪着眼睛反驳道:“我为什么要扫?我领的是伴读侍女的差事,这洒扫院子的活计又不是我的活!” “哟,你还知道你是个伴读侍女啊?”砚香嗤笑道:“你问问你自己,自你来到青骄院这些日子,你是替公子磨过墨铺过纸?还是帮公子端过茶倒过水啊?知道的你是侍女,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来青骄院是当小姐的!” 这番话火力十足攻得路遥远一时语塞,从来只有她气人从未被人气过的她,哪里受过如此委屈,她有些气急,索性叉起腰冲砚香吼道:“院里管事的都没挑我的毛病!你在这瞎叫唤什么?凭什么听你的?我就不扫!你能拿我怎样?” 砚香也叉腰,叉得比她更高,仰头哈哈大笑之后再低头得意地看着她:“凭什么?凭我就是这青骄院的管事!等我回禀了大管家。。。哦,不对!我想起来了,看那天时大管家在夫人和公子面前这么极力推荐你,估摸着是你的靠山,难怪你这么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偷懒。那我去禀告大夫人,把你打发了回后院,继续做你的杂活。” 路遥远嗤笑道,“谁说你是管事的?骗谁呢!” 府里管事的不都是妈妈,你一个公子身边的贴身随从,狐假虎威,吓唬谁呢!周围有了些抽气声,她狐疑地看了下四周围观的几个下人,他们冲她点了点头,使着要她求饶的眼色。前年青骄院管事的妈妈因病告老后,二公子不愿意院里加新人,大夫人便也由着他,自此砚香既是公子的贴身随从也是青骄院管事,砚香平日也算是好说话,可若是惹恼了他,他怼不死你。 “管事,管事就了不起啊!,管事就可以仗势欺人啊!” 虽说着最狠的话还是不由得泄了口气,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真闹大了,在这府里只怕是没法呆了,想到这里,她无奈地接过他手里的铁锹恨恨地说道:“不就是扫院子吗?多大点事,扫后院这点够不够你消气?要不要我把前院也扫了,一并送你?” “要啊,怎么不要!”砚香一脸奸笑地顺着她的话头接过去,“那你便把前院后院的积雪全清理干净……不扫完不许吃饭,不许睡觉!” 路遥远,“……” 砚香挥着手,“都散开,今日谁也不许帮忙,要是被我发现有人帮她,便要一并受罚。” 他警告完众人后,便得意地背着手走了,围观的众人瞬间也做鸟兽四处散开,只留下路遥远手持铁锹一个人在大风中里零乱…… 天色渐黑,文章终于是嗑嗑巴巴的写完了。时陌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子撑了撑了酸疼的胳膊,这写文章比练功可累多了。 这边砚香也正好推门进来,他拿起他家公子写完的文章看了看,一边到架子上晾起,一边嫌弃,“啧啧啧……公子,你的字敢不敢写得再东倒西歪点,这样先生就可以拿着这张纸,转着圈来看了。” “……“ 时陌搓了搓手掌,有种想捶死他的冲动。 一旁的卢月儿还在殷勤收拾书案,那砚香拿起件紫色裘袍替他披好,道:“公子,王妈妈刚过来传话,元帅已经下值回府了,大公子被军务拖住,怕会很晚才回,我们先过去吧。” 推开卢月儿递上的手炉,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寒冷,看着庭院中挥舞着铁锹忙着清扫积雪的娇小身影,他步子变得有些迟疑。 砚香催促道:“公子,我们得快点,要是让老爷夫人久等,怕是又会挨训了!” 时陌回头看了看砚香,只得转头大步向院门外走去。 刚出青骄院,在转角处便迎面撞上一个矮矮胖胖的婢女,她抱着一个大包裹,这么促不急防的一撞,包裹掉落在地,里面零碎东西撒落一地。 她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俯身道:“二公子恕罪!二公子恕罪!” 时陌扯了扯被撞乱的裘袍,摆手笑道:“无碍,你下次小心点就行。” 婢女连连磕头道谢,却也不敢抬头站起来。 ……须臾 “你起来吧,公子已经走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 第21章 青青子衿骄阳院(三) 婢子抬起头来看着满脸笑意的砚香。 他向她伸出手,笑道:“你要是再不起,你那些落花生,地瓜干之类的吃食怕是都会被雨雪打湿了。” 她脸上絛地升起红晕,接过他的手站了起来连声道谢,砚香笑而不语,弯下身子帮她拾捡散落的物品,直到帮她全拾捡干净才起身去追赶已经走远的二公子。她怔愣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是平儿姑娘吗。” 院门口的粗使下人远远地瞧见她在那发呆,便出声唤她。 她回过神来,赶紧转身走了过去,“叶子哥,有事担耽了来迟了些,还得烦请你帮我把遥远叫来。” 来人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在这等着,我帮你去叫。不过路遥远正在受罚,你可得快点,要是被砚哥的知道了,路遥远姑娘怕是更为难了。” “受罚?”平儿皱了皱眉,便点头回道:“我知道了。” 没等多久,便看见路遥远一路小跑着过来,她上来就一把抱住她,高兴地喊道:“我的好平儿,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好了,好了!”平儿笑着拍她的背。 “听说你在受罚,用过饭没?” “没有。” 遥远撇撇嘴有些委屈,平儿见状从包里拿出两个煮熟的鸡蛋递给她,说道:“冯妈妈托我给你带来些吃食,你先吃,包里还有些肉干和糕点。落花生和地瓜干是嫂子捎来的,你不是一直爱吃?可别分给别人,等你去了学院伴读可以留着慢慢吃。” “嗯嗯。”遥远一边忙着把鸡蛋塞进嘴里,一边点头,干了一下午的活,着实是有些饿了。 平儿蹲下身子摸了摸她湿漉漉的鞋子,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在后院那么久都没受过罚,怎的一来青骄院就被罚了?看着二公子不是待下人挺和善的。” 她从那大包裹里翻出一双羊毛靴子想替她换上,知道路遥远一向怕冷,想着她以后要陪二公子出府伴读得经常在外跑,便总想着给她做双能防水的靴子,刚好前些日子给蕊寒姨娘缝制冬衣剩了几块零碎的兽皮,便熬了几夜赶制了这双靴子,终是赶上去书院之前给她送来。 路遥远说道:“我自己来吧。” “别动。你赶紧吃。” 平儿拿着帕子轻轻地仔细擦干她的脚,替她换上了新鞋,冰冷的脚一碰到羊毛便瞬间暖和起来,鞋面上那花鸟图样也格外好看。 路遥远翘起脚尖,左右打量,笑道:“这世上最巧的就是平儿的手了,以后谁娶了你谁便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 平儿笑道:“嘴还是那么贫。”她收拾好包裹站起身递给她,交待道:“给你做了身御寒的冬衣,冷时记得穿在里面。还有个汤婆子,睡前把被子暖好,记得要用布包好免得会烫到。早上洗漱也切记不可偷懒用冷水,你手总长冻疮,这瓶雪花膏是蕊寒夫人上次赏给我的,你拿着用。这手炉是袁大爷替你寻的,旧是旧了点,但还是可以用。” 平儿看着她一脸担忧好似有一万个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如今是二公子的伴读侍女,不比一个人守着寿延院无人约束,平日里多勤勉,性子也要收敛些,惹出事了还是你吃亏,要照顾好自己,别受伤也别生病……” 听着她絮絮叼叼,路遥远叹了口气,“这世上最啰嗦的也是你的嘴了,以后谁要是娶了你耳朵怕也是遭罪得很!” 躲过平儿想揪她耳朵的手,她乐了:“不过,平儿,你在红袖院是不是伙食太好了?才月多不见,你比之前圆润了不止一星半点。” 自打平儿养病回府,许是两三月不曾干活,又喝了些滋补的汤药,确是比以前胖了不少,但现在看起竟比之前又是大了一圈。 平儿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不知道,蕊寒姨娘是少夫人院里出来的旧仆,少夫人还念着旧情,自打她怀孕以来,那上等补品,珍稀食材如流水般往红袖院送,还嘱人每日炖上好的补汤送来给她。” 她回顾下四周无人,又压低嗓子对路遥远小声说道:“这迎夏也不知为何?凡是少夫人送来的东西她一概不吃,全往泔水桶里倒,那都是些我们一辈子都吃不上的好东西啊!后来我们几个婢女看着实在是可惜,便偷着留下来分着吃了,想来是太补了些。” 遥远挑了挑眉,又笑道:“平儿,都是些孕妇滋补的东西架不住你这等吃法,以后可不能这么贪吃了,太胖了对身体也是不好。” 平儿摇摇头说道:“以后想吃也没得了,少夫人不知从哪知道了这事,带着人到红袖院来找麻烦,你是不知道那日她来势汹汹的可吓人,不过蕊寒姨娘倒也寸步不让的和她吵起来了,闹腾了一场大架,差点动了胎气,最后还是大公子出面才消停。你说迎夏是怎么了?不领少夫人的好意也就算了,怎地胆子天大还敢跟少夫人当面吵起来……” 还能怎么了,还不是在这个小夫人身边,见多了她如何对付倚梅院里侍妾们的手段,这才这么防备,这迎夏倒比想像中的要聪明,对付芙蓉院那位也还过得去。看着面前脸色红润,体态丰腴乐不可支的平儿,对那蔡丽春似乎也没那么强的恨意了。 路遥远叹了口气,果然顾某人说得对,报仇就像吃包子一样要趁早,新鲜出炉才来得痛快,冷了,硬了也就不是味了。 送走平儿,天色已黑,路遥远一头扎进了了后院,一开始是干活干得苦逼,可后来,院中积雪蓬松洁白勾起了她极大的玩性…… 第22章 兄长送的白雪马 陪着父母用过晚饭,又被父亲领到书房里一顿训话。许久才放他离去。出得书房便见砚香在外等候,说是兄长已经下值,正在马厩等他。 夜色下,茫茫雪地,一袭灰色雪裘,身形硕长的时子涔双手负在身后,静立在那。 “兄长。”远处的人影边跑边欢喜地喊着。 看着疾跑的人影,时子涔脸上泛起笑意,有些担心地喊道:“子晳,你慢点!雪地路滑!” “等久了吧?”时陌飞快跑到跟前,一把抱住他,高兴地喊道:“兄长,回府这些日子总也见不到你,我可想你了!“ 时子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多久也得等啊……前些日子为兄公事确实是忙了些,都没能抽出时间好好跟你聊聊。” 时陌条件反射性的后退一步,满是委屈地看着他,“好好聊聊可以,不过兄长可别再训我了,刚母亲就不停念叨我,父亲也把我训了个够呛,你可别再训我了,你就放过我吧。” 时子涔指了指他,有些玩味地笑道:“那既如此,准备送你的礼物也别想要了。” “……” 礼物不要那是不可能的,时陌挠了挠头,嘻笑着赔礼道:“子晳错了,兄长的教导是金玉良言,句句箴言,哪能不听啊!” 时子涔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小便心性纯良,涉世未深,不懂世间人心险恶,朝中人事复杂。有些话不喜欢听也听不入耳,可他作为兄长却也不得不说。 “为兄知道你一向不喜名利权术,随心自在。可我们身为时家后代,享受家的家族荣光的同时,我们身为时家子孙现样也背负着家族重任!” 时陌俯首回道:“子晳知道!” 时子涔点头,又叮嘱道:“你年岁已是不小,再过两三也应参加秋试,届时便也要入仕为官。朝中局势复杂,稍有不慎便会将时家置于险地,很多事是我们不得不小心面对。明学书院皆是世家子弟,身后或明或暗都能牵扯至朝中各方势力,人心险恶,不可不防!你在书院就读,当知有些事当做有些事不当做!有些人当交有些人不当交!为兄知道你与周家,何家,傅家那几个公子相交甚密,周家是云国旺族,现在又掌管户部,一直以来都是攀附王家的势力;傅家分别掌管东西禁军军营,何家还好,父子三人皆在城防营当差。你现在与他们玩耍不比小时候,言行举止要多加注意,以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烦当中!” 时陌有些不耐,大手一挥,笑道:“哎……兄长多虑了,你说的这些朝局之事我是不懂,可我们这些小辈不也没参与吗?我那几个朋友他们虽是打闹了些,可本性都不坏,也不是坊间说的那么一无是处,都是讲义气之人,没有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再说我也没想过要入仕。” 时子涔笑着问道:“你不想入仕的话,那又想做什么呢?” 时陌脸微微一红,偷瞄了一眼兄长的脸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兄长不也知道吗?我不比父兄聪明,文武双全,我就一武夫,握笔杆子的事,真做不来……我想从军,做个像战神一样的戌边将军!日后能征战沙场,守卫云国疆土,保护云国百姓!” 时子涔低头轻笑,随即又叹了口气。他这弟弟自小喜武厌文,常听人说战神当年征战沙场的故事,对战神殿下很是崇拜,有从军的想法也是意料之中。他为人敦厚,心性单纯,的确是不适合在朝为官,可如今的铁骑营早被静安太后架空,王氏的势力也早已渗透到云皇军上下,比起入仕从军这条路怕会是更难。 “那父亲可知你的想法?”时子涔问道。 时陌点头道:“有说过,父亲要我遵从内心所想。” “遵从内心所想!”他微微一怔,随即温声笑道:“能如你所愿,这也是好的。朝中之事,族中之事有父兄在,你大可放心。父亲既已允你,明学书院读书还有两年,若你到时还是想去从军,为兄也不拦你。” 他看着眼前自幼便疼爱的弟弟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为了云国,为了时氏家族,父亲与他甚至祖父都身不由已做过许多违心之事,做着许多违心的选择。若是可以让他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好似也可以缓解自己的遗憾似的…… 时陌高兴地笑道:“我就知道兄长一向疼我。” 时子涔笑道:“你日后若真能在军中建功立业,便成了真正的时大将军,到比为兄的这世袭的将军来得货真价实!” “兄长莫要取笑我!”时陌挠着头憨笑着。 时子涔把手指放入口中,伴着响亮的长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从雪地跑来,它四蹄翻腾,长鬃飞扬,壮美的身姿在雪夜里闪闪发亮。 时陌欣喜若狂地迎了上去,他一把牵住马绳搂住马的脖子,激动的喊道:“这是给我的吗?” 时子涔笑着看他,道:“这是我托朋友从夏渊国的漠北寻回的乌孙马,乌孙马多用来做军中战马,虽不及汗血宝马来得金贵,可耐力和速度并不比汗血马差,且这纯白色的乌孙马也是罕见,你可喜欢?” “喜欢,我喜欢!”时陌有些语无伦次,不停地顺着鬃毛抚摸着结实的马背, “好马通人性,你真心待它,它便会与你心意想通,你替它取个名吧!”时子涔笑道。 时陌想了想,“它一身雪白,就叫它白雪吧。” 他将脸凑到马脸上,谁料那白马头一偏开始嘶叫起来,四肢有些不安,好似不愿与他亲近,时子晳赶紧拉紧疆绳生怕它跑了。 白雪?这名字取得简单又这名字取得简单又幼稚,时子涔点头道:“那日后它便是白雪了,白雪是战马,性子烈,需要驯服才会认主。不急这一下,等哪日你有空了,带到东城禁军营的跑马场去好好驯驯。” “哦,好好好……”时陌一边安抚着不安的白雪,一边忙不迭的应着。 时子晳抬头看了看夜色,道:“天色已晚,你早点回去歇息,为兄明早有公事要办,子晳……日后,你还是需要日日勤勉,好好读书,不可在书院惹事生非! 也不可荒废了这两年的学院时间!你日后是入仕也好,从军也好,多读书,通文晓理都是必要的!” 将马交给身边的马夫,时陌端正地行礼道:“子晳谨遵兄长教诲!” 时子涔点头,示意他回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吩咐身边的随从朔风道:“回书房吧!” 朔风有些迟豫,问道:“公子,不去芙蓉院吗?听说您回府,少夫人已经好几次差人叫您过去。” 时子涔源不耐烦地挥手道:“不去!她整日里跟个怨妇一样让人心情不适。” 说罢转身离去,朔风跟在身边,又小声道:“红袖院也差了人过来……” 闻言,时子涔停住脚步,蹙着眉,侧首问道:“她可是身子有何不妥?” 朔风忙摇头道:“那倒不是,大夫说蕊寒夫人的身子很好,饮食起居也都嘱了专人精心照顾着。蕊寒夫人说是准备了公子喜欢的茶点……” 时子涔这才松了脸色,继续往前走去,“我近日公务繁忙,要她不要惦念,好好养胎便是。” “是!”朔风应道。 回到青骄院,夜已深,砚香叫来一个下人问起受罚的丫头可有老实。 下人回道:“日落时,遥远姑娘的姐姐来找,她出去了一小会,之后一直在院中清扫,后院应是清扫得差不多了,前院怕还是没开始。按砚哥的吩咐,晚饭没有叫她吃……要不要?” “不要!“砚香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丫头不是一般的懒,一定得好好治治她!” 他又问道:“她还有个姐姐在府上?” “听说是一起进府的,之前在芙蓉院里当差,后又被蕊寒姨娘要去在红袖院里当差。” 砚香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吧。” 他又跑到后院,见她确实是老老实实地清扫,也就没有说什么了。 一直到夜深人静,路遥远看着面前这头活灵活现的雪狮子满意地笑了,扫完两个院中的积雪,堆成这个硕大的雪狮,雪水和汗水早已打湿了她的衣衫,月色洒在雪地,打在庭院中一片通亮,映衬得雪狮子更是灵动,竟有些舍不得回房。她疲惫地靠着雪狮子坐了下来,抬头仰望天空,月明星稀,宁静如水……许是真的累了,她缓缓垂下眼眸睡着了…… 梦里,帐篷的书案边小人儿坐在父亲温暖的怀里,大手握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大大的“遥”字,“遥遥,人生路上且遥且远,为父愿你一生有良人相伴,有暖家可归。” “父亲,良人是什么人?” 父亲笑道:“良人啊,就是能与你相爱的人呀!” “父亲,可不可以和阿遥堆雪人啊?”稚嫩的小手一边拉扯着父亲的衣袖,一边指着屋外的皑皑雪地。 父亲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在咳嗽,鲜血映在手中的白色手绢上,姑姑着急地一把推开发呆的她:“主子,您怎么样!” 眼前父亲和姑姑的影像越来越模糊,她伸出手努力地想抓住他们,眼前却一片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到了…… “摇一摇,你过来。”身后传来少年的呼喊,她回过头,雪地里,有孩子们堆起了高高的雪狮子,他们嘻笑着追赶打闹,身着青衫的顾某人在朝她招手。 她捡起地上的雪球砸过去:“都说过别叫我摇一摇。” 少年躲闪着笑道:“那你别叫我九日啊!” 少年的笑声忽近忽远,秋溪学堂的木屋也渐渐消失…… 她慌张的四处张望,可除了漫天卷地的风雪,什么都看不到,她伸出手去想抓住朦朦胧胧的影子,可那些她最亲的人一个都不回头看她。 “遥儿。”熟悉的声音响起,再次回头便看到父亲憔悴的脸,他眸中充斥着深深的悲哀,“遥儿,你记住,这世间万物周而复始有它自己的规律,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或是后退都是漫长岁月长久积累的结果,它们均不会因为一人的存在和一人的努力而有所改变。遥儿,为父希望你不要为这乱世所缚,我要你为自己而活,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守住你想爱之人!” 父亲温暖的手抚摸着她的脸,脸上的微微的温热让她泪水潸然而下。她轻声喃语:“别走……别走……” 第23章 公子好像不聪明 时陌俯身凝视着蜷缩在雪地里沉睡的她,低垂的脸庞隐约带着忧伤,小声的呢喃在寂静的夜里一声声都听得如此清晰。他伸出手,轻轻擦拭她眼角流出来的泪水。她好似真的能睡,温暖的太阳底下能睡,这寒冷的雪地里居然也能睡着,梦见开心的事会笑,梦见伤心的事会哭。 他犹豫片刻,还是脱下身上的裘衣轻轻盖上她冰冷的身子,俯下身去将她小心地抱起,一头柔顺的黑发从他的肩膀上倾泻下来,而他只要一低头,脸颊就能触碰到那柔软的发丝。或许是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温暖,她紧紧地靠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胸前。 夜色洁白如霜,雪花飞舞旋转。怀里的柔软,令人心痒的幽香,慢慢蔓延到全身,他怔在那里,心跳徒然加快,身体也瞬间变得僵直。 月色映在他的侧脸,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他眼眸低垂,温柔如水地看着眼前清丽的脸庞…… 一阵风吹过,他回过神来,扭过有些发烫的脸朝后院厢房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他迟疑了一下,又转身朝暧阁的方向走去。他动作轻柔,脚步缓慢,生怕惊醒了怀里的人,庭院中只剩下那只憨头憨脑的雪狮子,雪花在空中飞舞…… 天还没亮,撑着懒腰的砚香刚进前院,便被院中那尊威风凛凛的雪狮子惊了一跳。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道:“这,这谁……谁堆的?” 一旁清扫的下人笑道:“还有谁?路遥远呗。人家可是一直干到大半夜!” 砚香有些无语失笑,这丫头也还真贪玩,受着罚还有心思堆这个。不过这雪狮子倒是堆得活灵活现的,一看就是没少玩雪的人。可刚一转身便看见披头散发的路遥远坐在暖阁前的门槛上发呆,他不禁问道:“大清早的,你坐这这干嘛? 路遥远双目失神看了他一眼,只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毛病,什么时候又多了梦游的毛病出来了。要是被这小子知道她昨晚睡在暖阁只怕是又会被他找麻烦,想到这里她心虚地起身朝后院走去,伴随着一阵头晕她脚步也变得有些乏力,想来应是昨日雪地里受了些风寒。 见她不理人,砚香脸上有些挂不住,又喊道:“二公子已经在后院练功了,你还不赶紧收拾一下,去跟前伺候!” 路遥远边走边抬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是有病吧?一大清早的,身为金娇玉贵的公子哥,放着好好的觉不睡,练什么功啊! 后院,卢月儿捧着干净的汗巾站在廊下,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庭院中正在练剑的时陌,那眼里的爱慕之意那是一点都不毫不掩饰。 有时让人忍不住想,她的心是真大,家中才刚遭遇变故,一个千金小姐沦落为奴婢,换了别人早就悲痛欲绝,伤心难过到不行,她却一副少女怀春的娇羞模样,满心满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二公子;可有时又让人想,她也是个心智坚硬的狠角色,身处谷底,却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目标明确,行为果断。她若是真能攀上二公子,做上他的妾室,不就又能过上以前的锦衣玉食的荣华生活了。 路遥远虽不喜欢这种野心挂在脸上的人,可也不会看低她。她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原本是没有什么错。可她总是鼻孔朝天,目光鄙夷地看着同为婢女的人,却又在主子和位份高的管事面前一副低眉顺眼,楚楚可怜的样子,这种待人待事的方式,就让她很不舒服了。 她一看见端着茶水过来的路遥远也站了过来,便嫌弃地斜瞟了她一眼,移了几步站到了另一边,好像很不屑于与她这种身份的人站到一起一般。路遥远无语死了,都是婢女,何必呢! 捧着茶水的胳膊有些沉,身子有些乏力,她身后往后靠去,贴在墙上,也看向在庭院中全神贯注练着剑的时子晳。 半个时辰过去了,手上托盘里的茶水都已经换过几次了,他却还不见想要停止的意识,这公子还是真是勤勉得很。不过,说真的!他年纪轻轻却是功力深厚,手中剑法却是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腾空飞跃的,身姿轻盈,手中银剑快速翻飞,如银蛇般穿竣,凌厉的剑气将檐上树枝上的碎雪震落下来,漫天飞雪中,俊美的玄衣公子身姿如燕般的轻盈,如行云流水,好看得很,养眼得很。 只是……这公子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说话嗑嗑吧吧,目光躲躲闪闪,脸上红霞乱飞。 等到手中的茶水再换过一次后,他一个漂亮的腾空翻身站定,手中长剑反手收起,终于是停了。他身上的玄衣早已被汗水浸透,那边卢月儿忙上前去替他擦汗,他抬手挡了下,自己将汗巾接了过去,一扭头便看到捧着茶水站在那边的路遥远,他微微一怔,目光低垂开始躲闪了起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接着又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目光时不时的飘向那边。可他在那擦了半天,那个呆头呆脑的小侍女,捧着那壶茶也不见过来。 他低头笑了笑,将手中汗巾和剑都递给面前的卢月儿,径直朝路遥远走了过去。他拿起她端在托盘里的茶壶和茶杯,自己连倒了两杯一口喝了下去,许是刚练完剑,那脸上泛着潮红,身上透着汗味,胸口喘息的心跳声都有些剧烈。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又飘到了别处,磕磕巴巴地道:“你……你……昨晚……睡得好吗?” “啊?”路遥远怔了一下,对他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跟在他身后的卢月儿也怔了一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朝路遥远看来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怨毒。 时陌抿了抿唇,似笑非笑地转身离去。 每年冬天,一些京中高官和富商便都会去城南郊外给些无家可归的人施粥,行善积德。国师府也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准备些冬衣和冬粮,在施粥的时候一起发放给那些远家可归的可怜人,接济其渡过寒冷漫长的冬日。 大元帅和小将军每日公务繁忙,雪天寒冷,上了年纪的大夫人和久病刚愈的少夫人自然也不宜去。于是,去城南发放冬衣冬粮的差事便由二公子时陌领人去办了。 府门口停了几辆马车,青骄院的下人们正忙着把准备好的冬衣和粮食装上车,笔香撅着嘴不高兴地说道:“怎么只带遥远一个人去?她刚来青骄院,公子的生活习惯她还不熟悉,能照顾好公子吗?” 墨香笑道:“你想什么呢?公子是去城南发粮,那里乱民那么多,若是带着那么多女眷多不方便,公子不带我们也是好的,再说还有砚哥儿跟着,怎么会照顾不好公子。” 笔香又道:“可我听说年后公子去书院读书,也只带路遥远一个人去,连纸香姐姐都不能跟着。” 墨香道:“公子是去书院读书,又是租住在客栈,带那么多侍女很是不便。” “可我听说,人家周公子就有带两个侍女去!” 墨香白了她一眼,“就算是带两个,也轮不上你啊,不还有卢月儿在呢?” “也对哦。”笔香扁了扁嘴,四周张望了一下,疑惑地道:“怎么不见卢月儿,她怎么不来帮忙搬东西啊?” “天还没亮我便见她从暖阁出来,当时脸色很不好;后来陪公子练完剑后,脸色便是更不好了,好像在跟人置气。” 笔香冷笑道:“这院里谁敢跟她置气啊!还不是因为公子只带了遥远没带她呗,她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如今做了婢女也不改改她那大小姐的臭毛病。” 墨香凑了过来,小声说道:“你以后可别总针对她了,免得她日后记恨了,我听说,大夫人有意要二公子把她收房,到时她便是青骄院的半个主子了。” 笔香有些吃惊,“可她不是罪臣之女吗?” “两位姐姐,让一让啊。” 路遥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烧红的炭火喊道。 “遥远,你怎么偷听啊?”笔香不高兴的嚷道。 路遥远讪笑着,“对不住啊,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两位姐姐挡在车门处太久了。” “你们俩还在那干嘛呢?”纸香从大门里走出,冲她们喊道:“东西既已装好,就赶紧回去把绣活赶了,冯妈妈已经把丝线和绸缎送来。” 两人吐了吐舌头,相视一笑,朝着纸香的背影赶紧跟了过去。 前车内设了暖榻,中间搁置了熏炉了,暖气带着香草清气扑面而来。路遥远边拔弄着炉中的炭火,边蹙着眉思忖着,天还没亮卢月儿便到过暖阁的话,那应是知道她睡在暖阁的事了,若是去告一状的话,不晓得那讨人嫌的砚管事又会怎么整治她。 想到这里,她有些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姑姑总训她这个贪睡的毛病,可她又没什么办法,只要睡着了,天塌下来也不带醒,还真是没说错一点。 “丫头。” 门帘掀起,探进来的刚好是那张讨人厌的脸,他抱着一堆吃食,冲她喊道:“你接一下。” 路遥远晃惚了一下,心虚地垂下头,赶紧一件件的接了过去,麻利地摆好。 “丫头。”砚香看了一下四周无人,靠了过来,颇含意味地小声问道:“你之前有在哪里见过我们二公子吗?” 路遥远没好气地说道:“没有!” 砚香抬了抬眉,道:“你再仔细想想。” 路遥远忍不住冲他翻了下白眼,没理他。 砚香不死心地再问道:“你再好好想想,比如说……有没有在梦里见过?” 第24章 赠暖衣公子纯良 路遥远放下手中的活,再想想昨日的受罚,咬着牙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道:“人在屋檐下,低头是常态。” 强忍住想拍死他的冲动转身继续收拾,再不理他。 那砚香碰了一鼻子灰也不见生气,眉梢一挑反倒是乐呵呵的走开了。 穿着紫色雪裘的时陌从府里走出,少年剑眉如墨,双眸如星,一身紫墨雪裘披风更显得俊朗。砚香迎了上去,凑在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时陌点了点头,唇角微微上扬,朝马车方向走了过来。 他看了看路遥远,眼神虽然清澈干净,但还是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见她脸色有些发白,精神似有些委靡不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直接踩着马扎便上了马车 砚香也跟着上去,路遥远放下门帘,收起马扎,一撑手便坐在马车前沿边上,吩咐马夫策鞭驾车,几个护院也跳上后面的马车跟了上来。 将军府在城东,到城南的郊外要穿过四五条街道后,还得走三四里。街上人多,马车也行得很慢,虽寒冷可也还算好。可等出了南城门后,马车跑得极快,寒风迎面刮来,如刀割般寒冷。 路遥远脸被吹得通红,连打了好几个喷涕。 马车厚厚的门帘掀开一条缝,砚香冲着路遥远说道:“丫头,天气寒冷,公子叫你也进车里来。免得冻坏了。” 昨日的争锋相对,加上早上那句轻挑的问话,他现在这副笑嘻嘻模样在路遥远眼里看着实在猥琐得很。这凛冽的寒风面前,她也实犯不上跟自己过不去 她转身顺势钻进桥内,愣了一下,马车的一边堆着东西,二公子时陌和砚香两个大男子挤在一条座上显得很是拥挤,另一排宽敞的座位倒是特意为她空了下来。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些笑意,接过砚香递过来的手炉,倒也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暖炉里的熏香悠悠摇曳,既温暖又淡雅,心里刚刚窜起的小火苗瞬间平息了下来。 到了南城门外的郊外,那里已经有了两三家大户人家设了粥棚。大锅的粥还没熬好,可每家粥棚前就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还有些城防营的士兵在那维持着秩序。 见着国师府的马车过来,为首的将士忙走了过来,向下了马车的时陌行礼道:“二公子这边请,国师府的棚子已经搭好。” 时子晳点头,指挥着众人将车上的东西卸下,往那边棚子处搬去。 有人喊着:“时家来了。” 那些本在排着等粥的人便都一窝蜂地朝这边涌了过来,那边排老半天只是领上一碗粥,可时家每年都是大手笔,除了施粥,还会发放冬衣和一小包米粮,可比起其他人家那碗粥要值钱多了。 护院们忙来忙去的在搬马车上的东西,时陌嫌他们慢,竟也脱去身上的裘袍撸起袖子开始跟他们一起干了起来。砚香倒是见怪不怪,一边招呼那些排队的人,一边嘱咐路遥远去那边帮着支锅熬粥。 几口大锅同时烧开,倒入白米,很快便飘出阵阵米汤香味。你还别说,这时家做起善事用的可是真材实料,冬衣里塞的是新棉,米粮也是用的今年的新米,未掺半点杂质,熬出来的粥真是又香又甜,非常可口。 这边冬衣和米粮也已经整齐的码好,时陌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看着前面这些个个伸长脖子望眼欲穿的贫苦百姓,他双手叉腰干劲十足转头看向砚香,“砚香,都准备好了吗?” 砚香也双手叉腰干劲十足地扭头看向那边的路遥远,“准备好了吗?” “……“ 路遥远正在偷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偷吃滚烫的米汤。 砚香正要开口训她,却被旁边的时陌一掌拍在后背,呛得他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咳咳咳……” 时陌冲着前面的人呵呵笑道:“不急不急,大伙儿先别急,把队排好啊。” 队伍排得老长,都是先在砚香那领了米粮和冬衣后,再移步到旁边的路遥远处领粥,路遥远一勺一勺地舀着,将伸过来的碗装着满满当当。 那边的时陌领着与砚香一起将手里的冬衣米粮一件件地发下去,那些领着东西的人感恩戴德地哈腰道谢,他也满面笑容,如沐春风地一一回应。 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后边生怕领不着的人开始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他看到妇人怀里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幼儿,便走了过去,一边训斥着后面推搡的壮年男子;一边笑容满面,柔声细语地安抚着幼儿;有人手里的碗被挤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开老远,可又生怕位子被别人占了,也不敢跑出去捡,时陌便走了过去,弯腰将它捡起还了回去;看到队伍里年纪很大,身体虚弱的人他便亲自搀扶着带到前面单独拿了冬衣米粮给他们,那些人千恩万谢,他也不厌其烦的微笑回礼。 人们见惯了高高在上的施舍者,来了这么一个长相俊美,又如春风拂面般温暖的少年便很是稀奇。纷纷探着脖子打量着,小声议论着。长长的队伍也不像没之前那般拥挤推搡,变得井然有序。 “这是时家那二公子吧,还真是模样生得好,心地也好啊。” “这国师府就是不一样,出手阔气,也不摆架子,是真正地在做好事。” “是啊,时大元帅可真是大善人,真心实意的为我们穷苦百姓着想。” “时家行善积德,上天可是看在眼里,会保护时大元帅一家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 “……“ 听着那些人发自肺腑的赞美之声,路遥远也跟着会心一笑,这世上有钱有势的人不少,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却是不多,凭心而论,时家确实算得上忠善之家。 已到日中,眼看着棚眼看着棚子里的冬衣米粮越来越少,可后面没领到的人还有不少,人群里又有人开始担心了,探头探脑地往前面开始挤了。 这时,一个衣棠单薄,瘦瘦弱弱的小男孩被人从队伍中推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得“哇哇”大哭。 身后衣裳打着补丁的青年操着手骂道:“我们大人在排着队,你个小孩儿来凑什么热闹?” 排在那个青年背后的一个中年妇女,也道:“我刚看见你妈已经将东西领走了,又叫你来排次队,还不是想占便宜多领一份。” 一个面色腊黄的老年男子,也骂道:“就是,还不快走!” 接着,队伍前面也络续有几个孩子也被从队伍里扔了出来。这些孩子从一大早便在这顶着寒风排队,现在好不容易快要轮到自己了,却被身后的大人蛮横不讲理地扔了出来,自然是即委屈又气愤地大哭了起来。 那个被扔出来的小男孩爬了起来,他奋力拉扯着那个将自己扔出来的青年,想挤回到自己刚才所站的位置,他大声喊着,“没有!没有!我母亲病了,病得很重,今天根本没办法出门,她根本没有来领过东西。” 那青年又是一推,那孩子再次摔在地上,他也再次爬起来,哭喊着往队伍时挤去,“我母亲病了……我得将东西拿回去!我得将东西拿回去!” 当他再一次被人推开摔在雪地里时,时陌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伸手将小男孩扶起。男孩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哭道:“公子,我母亲病了,要是……要是再不吃东西……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这小男孩骨瘦如柴,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他双拳紧握,哭得伤心,也哭得很愤怒。 时陌眼眶也跟着泛红,他伸手去摸他脏兮兮的小脸,柔声道:“你放心,你母亲不会有事的。” 他起身牵着小男孩到了最前面,他没有将冬衣米粮分给他,而是将自己那件华贵的紫色裘袍拿了过来,放到小男孩手里,再从钱袋里拿出些碎银交给他,交待他拿着这些银子去找个大夫给母亲看病。 小男孩感激涕淋,他端端正正地跪在他的面前哭着喊谢谢,他也跟着蹲了下去,抹着眼泪说不用谢。 路遥远别过头去低头笑了笑,再一次将伸过来的碗打着满满,这世上长得好看的人也很多,可长得好看又心地纯良的人却是少见。 那几个小孩都围在了他身边,他发放着自己手中的碎银,发着发着不够了,他竟然将腰间的玉佩也取下发了出去,手上的玉扳指也发了出去,若不是怕发鬃散落,估计那束发的玉冠都会发出去。 砚香扶了扶额,哀声叹道:“又来了,又来了,这纸香也是,早说过今日不要给他佩玉,你看,你看,又被他给败光了吧!” 很快,那些冬衣冬粮发放完了,当最后一套落在那个衣衫打着补丁的青年手里时,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面前的时陌一眼,羞愧地低下了头。 时陌笑了笑,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将最后多出的那一小包米粮一并给了他。他慌乱地道着谢,“小的多谢时公子!多谢时公子! 时陌点头道:“不用谢,都是苦寒百姓,何苦相互为难!” 那青年脸变得更红了,连声道:“是是是,二公子说得对,小的记住了,日后再也……再也不这样了!” 第25章 陪你去想的地方 施完粥,再等收拾完棚子,也到了下午,几人也随意吃了些带来的干粮。 因为昨夜受的风寒,路遥远早就感到有些头昏脑胀。砚香忙得晕头转向的,也没顾得上盯着她,她找了个机会早早地就躲到了马车里,睡得死沉,连时陌上了马车也不知道。 时陌见她脸上腓红,呼吸急促,便用手背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察觉到有些发烫,他皱了皱眉。这时砚香拿着东西掀开门帘进来,一看到路遥远睡在车里,便推了她一把,喊道:“起来,起来!坐过去点!” 路遥远被他推醒后坐起,眼皮搭拉地坐到角落里,时陌瞪了砚香一眼,砚香见了也微微一怔,但又自觉没做错什么呀? 马车缓缓驶动,砚香边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放下,又想起什么似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道:“哎呀,明日是腊八,我忘了要纸香去备过节的东西了!” 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的路遥远失笑,道:“今日已经是腊月初八!” “啊。“砚香愣了半晌,又嘿嘿地笑着看向时陌,“公……公子!” 时陌挑了挑眉,低沉着声音道:“也就是说,今晚我们回去后,是喝不上腊入粥了!” 砚香将身子缓缓朝旁边挪,笑道:“也……也不是了,说不定大夫人院里会……送些过来的。” 时陌看了看路遥远,道:“也没事,今天大家都累了,回去吃完饭后便早点休息。” 砚香忙点头,“好好好。” 马车摇晃,三人沉默片刻,砚香没话找话,“丫头,听说你父亲是教书先生,那你可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路遥远抬眸看了看他,淡淡地道:“没有。” 砚香又道:“那你父亲死后,你现在岂不是孤身一人?” 路遥远继续闭上眼,没有回他。 他啧啧道:“还真是可怜。” 他又试图安慰她,“不过也没关系,你如今到了我们青骄院,有吃有穿有月银。等以后再碰到个好人家嫁了,也就不会再是孤身一人了。” 知道他不是在调侃,可路遥远现在是真不想理他,她平日里在后院逮谁都能说上半天。只是有时得看心情,比如现在就不是想与人说话的心情。外面山林银装素裹,雪花漫天飞舞,冰冷的天气,冰冷的心情。 砚香将手中的一包糕点解开,递给时子涔,道:“公子,忙了一天,饿了吧?这糕点是刚才施粥时,一个老百姓送来的,说是每年都来领着我们俯上的救济,特意感谢我们。别说,看着挺好吃的,您尝尝。” 时陌接了过去,拿了一个,便又递给面前的路遥远,“遥远……你也饿……了吧。” 路遥远睁开眼,却是絛的脸色大变,面前这雪白的糕点如一记重拳,狠狠地捶击在她的心口,眼泪滚滚而下,她情绪失控的伸手打掉他手里的糕点,随着砚香发出的惊叫声,她掀开厚厚的门帘便冲下疾驰中的马车。她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惯性猛地在雪地里滚了几圈,便不管不顾的站起朝粥棚所在的方向狂奔……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是吗?在阿爷忌日的这天,你终于还是回来了是吧?凛冽的寒风夹杂雨雪迎面打在脸上,父亲慈爱的脸庞仍在眼前,他呼唤着遥儿的声音也犹在耳边,一路狂奔的路遥远抬手擦拭着喷薄而出的泪水。 时陌怆惶叫停了车夫,随即跳下车追了上去。 雪地崎岖不平,她娇小的身子如林中小兽般敏捷,疾风似地向前飞奔。时陌用尽全力都无法追上她。他喘着粗气大喊:“遥远姑娘……咳咳咳……”大口的冷空气夹着风雪猝不及防的贯进喉咙,剧烈地咳嗽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俯下身子。 “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马车旁边有几匹高头大马。其中一位身披雪白裘袍的锦衣公子勒马停住,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弯腰咳得要死要活的时陌,又回头看了看前方哭得梨花带雨,一路狂奔的的少女。 “时陌,你干嘛呢?”他不解地问。 时陌喘着粗气抬头望他,露出一脸惊喜,“傅远之,你来得正好,马借我一下。” 不等人反应过来,他拽住傅远之的腰带一把扯下马来,抢过他手里的马鞭,随即翻身上马。“驾”的一声,便策马疾奔,追向前方落跑的少女。 被拽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的傅远之,他恼火地爬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雪花,骂道:“这该死的时陌!” “呦。可以啊,他不与我们一同去赏梅,一个人在这里闹这出。“旁边的马车上从车窗里探出一张俊朗的脸,带着一脸坏笑,“……今日时陌上演的这出戏应该叫什么来着?” “对!俊俏丫环害羞在逃,痴情公子穷追不舍的戏码。这时陌还真看不出来,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不近女色的样子……哈哈哈哈!” “周皓,你眼瞎啊!” 傅远之狠狈地从地上起,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你有看到害羞会哭得梨花带雨的?很明显是娇弱侍女不堪受辱在逃,无耻恶少穷追不舍!” 周皓咬咬牙,恨恨地说道:“你个木头桩子,不解风情。” “你个浪荡公子,风流无度!”傅远之一边攀着桥厢准备上车,一边不示弱的回怼道。 坐在桥沿边憨头憨脑的随从并没让开,反倒是双手张开拦住了他,他无奈地说道:“周皓,你让我上你的车。” 周皓挥了挥手中折扇,呲笑道:“你不是说只有我这种无用的书生才坐马车,高头大马才能配得上你傅公子的英明神武的男子气概吗?” “不是,你没看见时陌抢了我的马吗?” “那又如何?”周皓嫌弃道:“再说,你一身的寒气,进来会冻着我的娇娇柔柔的。” 狭窄的桥厢里三个人影相偎相依,有女子发出娇羞可人的轻笑声。傅远之无奈只得松开手,一脸幽怨地望着面前的马车绝尘而去。 他回头望向另一骑高头大马上的何家四公子何宏。 “不行!”还没等他开口,何宏就板着脸断然拒绝。 傅远之咬着牙缓缓道:“为!何!啊!” 何宏白了他一眼,“两个大男人同骑一匹马,我肉麻!” 说完,便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傅远之只得摸了摸摔得生痛的屁股,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向远处停放的时陌的马车…… 路遥远一路狂奔,茫然不觉雪水早已浸湿靴子,风雪打乱了发髻,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遥远姑娘,你先停下!”一声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通体乌黑的骏马奔驰在侧,马背上的少年眼神清澈如阳光般耀眼。他单手执疆,俯身一手环过路遥的腰身,轻轻一提,少女的身子便飞上马背,跌入少年的怀里。 寒光闪过眼眸,她冷哼一声,回肘向他撞去,时陌身形一闪躲过攻击。强健有力的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温柔细腻的声音响起:“遥远姑娘,你别误会。我知道你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送你去……我是说可以陪你去。” 或许是因为他语气中的诚肯,或许是因为怀里的温暖,少女的身子不再僵硬,她指了指远处的山峦叠嶂,冷冷的语气中带着怀疑,“即使我要去的地方很遥远,你也陪我去吗?” “我可以的。”少年坚定地回答。 “即使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你也会陪我去吗?” 少年这次没有立刻回答,他思索片刻,认真道:“如果那地方真的很危险,那你一个人去我更不会放心,我更应该陪你去的!” 路遥远低头轻笑道:“你知道吗?在我这里,是不可以轻易许诺的!” 时陌怔了下,笑道:“可我许的必定是我能做到的。” 路遥远看他,道:“是吗?” …… 回到粥棚处,她从马背上跳下,便焦急地四处寻找,可这里早已空无一人。遥远冷冷一笑,她既然送来了雪花酥却又不肯出现在自己面前,那必是去了桃花岭。想到这里,她向牵着马的时陌跑去。 她翻身上马,时陌也跟着上了马,双臂将她环在怀里,勒了勒缰绳,温声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晖州境内,桃花岭!” “驾” 现在已是傍晚,晖州离永安城有一日马程,可背后的少年却二话不说,直接驱马就带她走了,甚至都没开口问,她为什么要去那里,她寻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怀里的路遥远轻声喊道:“公子。” “嗯。”时陌唇角微微上扬泛起笑意,温声道:“我在!” “能否快点,我需要在今天晚上到那里!” 时子晳一扬马鞭,身下的骏马疾速地奔驰起来…… 好在是下雪天,即使是到了晚上,也能清楚地看清这些难走的林间小道。也可正是在下雪天,满地积雪,马蹄极易打滑。意识到怀里的人身子有些微微颤抖,时陌道:“别怕,这是是傅远之从禁军马营千挑万选的河曲乌马,跑这雪地不会有一点问题。” 遥远扭头道:“我没怕。” 她确实没怕,他的骑术高超,马儿在疾速下也跑很稳当,加之她个子娇小,他又身形硕长,整个人被他护在怀里,有着一种极大的安全感。只是迎面吹来冷风,让她有些恶寒发颤。 直到半夜,他们终于是到了桃花岭,将跑累了的乌椎马栓在路边,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深夜的雪林里,更是寒冷,走在前面的路遥远脚下一滑,身子往后倒去,时陌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脸扭过来时靠在他的颈脖处,他微微一怔,好像比在马车上更烫了些,许是寒冷,她的身子也颤抖得更厉害了。 他眉头紧皱,扶住她的肩膀,担心地问道:“你好像生病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她摇头道:“不用!我等了她一年,如果今天不能找到她,不知道又要等多久了。” 时子晳微微一怔,低声问道:“你是在找那个给我们送雪花酥的人吗?” 她点头道:“……那雪花酥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味,这是她最拿手的厨艺,也是我每年生辰那日,她都会帮我做的。” 早听府里的人说,她无兄弟姐妹,家中父亲病逝后便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流浪到永安,可她现在,如些着急地在寻找的那又是谁? 时陌迟疑许久,还是问道:“她是不是对你很重要?她……或许是你母亲?” 路遥远回头看他,道:“她是我姑姑,是她和阿爷一起将我养大的,我许多东西也都是她亲手教的。小时候,我很努力去学她想要我学的东西,做她想要我做的事,只想着得到她的欢心,只想她能多看我一眼,能多抱抱我。可是,我发现,不管我多努力,她都不会正眼看我;不管我多想靠近她,她都会把我推开!” 她转身继续朝着山林里走去,“。所以,后来我便不讨好她了,专门与她作对,她想要我做什么,我便偏不做什么,她想要我去的地方,我也死都不肯去,于是……她好像更加讨厌我了,阿爷走后,她便把我丢了……她不要我了!” 她唇边泛起丝苦涩笑意,“她对我来说,确实重要,可我对于她来说,只是个工具,阿爷在时,我是她安抚阿爷的工具,如今阿爷不在,我便是她用来做事的工具!一旦我不想为她所用,她便会毫不犹豫地丢了我。” 时陌跟在她身后,沉默良久,道:“所以,你一直在等她回来?” 她点头,:“我是在等她,可我不是在等她回来,我在永安等了她整整一年,不过是想从她那里问清楚一件事。”她回头看他,笑着说道:“你知道吗?我不能被丢,丢了一次,便再也找不回了……自父亲走的第二天,她便丢了我,自那天开始,我便不再对她抱任何希望!” 她的脸上明明在笑着,可那眸子里似湖水般的悲伤满得都快溢出。 时陌不由得心生怜悯,温声道:“……你想问她什么?” “我想知道。“她抬手指了指这片山林,“这桃花岭上的狐妖到底埋在哪里?” “……” 第26章 桃之夭夭灼其华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时陌听得有些懵,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遥远见他那懵样,便又呵呵笑了起来,可眸中的眼泪也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见她笑着悲伤,笑着落泪,虽然她说得晦暗不清,但他隐约能听明白她在伤心什么,他试图安慰道:“遥远姑娘,人生道路那么长,你还会有你新的家人,比如说青骄院……里的人,不是,我是说,笔香她们……也不是……我是说你在意的人又或者是在意你的人,你明白吗?就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就是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不会再离开的人……”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顿磕磕巴巴的词不达意的混乱表达让他安慰显得有些笨拙。 遥远转过身去,继续走着,假装不经意的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拭去,淡淡地道:“会吗?会有不会再离开的人吗?” 时陌无比肯定地说道:“会的,一定会的!” 沉默半晌,路遥远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公子错了,这世间并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也没有永远不会离开的人……世人皆如此,生来孤寂,死去悄然。”她的话太过于悲凉,悲凉到让人心底发凉。 时陌蹙了蹙眉,道:“不是的,比如亲情就是永恒不变的,遥远姑娘的父亲即使是离开了,可他对你的爱也是永恒不变的,你是他生前疼爱的女儿,也会是他死后最大的挂念,他若泉下有知也是期盼你能过得好……” 她的脚步滞凝在那里,少年的柔声细语却撕开了她埋藏在内心处的柔软。她站那里,泪水再次潸然而下。那些年少美好的日子如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 也似今日这样的大雪纷飞的山路,积雪漫过膝盖,为免她沾湿鞋子,父亲把她高高举起,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上,一路上她调皮地拉扯着阿爷的耳朵,阿爷呲牙咧嘴的配合着喊痛,小孩银钤般的笑声洒满林间。 好多个夜里的烛灯下,阿爷慈爱的擦干她的眼泪,把凉凉的药膏一点点的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安慰小声抽泣的她,“遥儿,阿爷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天下之大,日后你终会碰到你想守护的人。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可是姑姑也是为你好。只有这样你才能变强,强大到能保护自己,能保护你想守护的人……” “遥儿,这世间最广阔的天地是自由;最美好的幸福,便是能与自己相爱的人一起朝夕相处,一日三餐,四时风景。阿爷希望你不要被这天下所困,不要被这世道所困。能得自由,能得良人相伴!”…… 他们在山上找了一整夜,虽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时陌仍是几尽耐心地陪着她在这桃花岭上四处转悠。可直至天大亮,她还是一无所获,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身上的颤抖也是越来越明显,看着像是马上要倒的样子! 最后,时陌实在受不了了,他拉着她道:“我们回去吧?你姑姑不在这里!” 路遥不肯,转身还要继续往林子更深处去。 时陌拦在了她的前面,双手把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认真道:“她不在这,她若是想让你找到,昨日那雪花酥,她便会亲自给你!找不到的人,等不来的人,你为何不尝试着放下!” “……” 遥远看着他,落寞又无奈,如果能放下她早就放下了!也只能任他牵着离开。确实,整座山上,没有姑姑出现过的半点痕迹。也许是这大雪盖住了,也许是她故意抹去了。总之,姑姑一如既往地对她狠啊! 她费尽心思地将自己引来永安,又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困在这里…… 第27章 东宫殿的郎中大人 等他们二人下山骑着马走后不久,那山上便有两个身影快速地跟了上来。是一老一少的两个青衣人。 青衣少年一脸的稚气,有的不甚理解地道:“叔,你有没有听到这女的说要找狐仙坟,是不是在胡扯啊?那只个是民间传说。” 老的说道:“你管那么多干嘛,七管事叫我们跟着她,将她行踪随时报告上去。平时她不出国师府我们没甚好盯的,她管是在这里找什么坟,你只管报告上去就是了。” 少年点头,“叔说得对,那你先跟上去,我去将这事报告给商行。” 两人说完后便要分开行走,可刚一转身,两人脸色都是陡然大变,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抽出腰间的刀,以背靠背的姿式警惕着。 他们的面前的山道上,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背后,手中青锋,杀气四溢。 青衣老者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青衣老者面前的黑衣男子并没有蒙面,他身高五尺,四五十岁模样,有些肥润的老脸上眉眼弯弯,明明笑得和蔼可亲,可却让看着他的人毛骨悚然,因为,背着手挺立在那里的他,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杀意。 他没有回答青衣老者的提问,而是笑道:“你们常氏的循迹阁是没人了吗?竟然派出你们这种老弱病小来做这种危险的活!” 青衣少年原本正背对着他,紧盯着自己前面的那两个蒙面人,一听到此话,便扭头怒道:“你说谁是老弱病小?” 见他有些激动,青衣老者忙警醒道:“凝神!“ 少年一听,忙敛回心神,双手紧紧握剑,警觉地盯着面前的那两个蒙面人。他俩原本就不是循迹阁训练出来的人,只是平时跟着商行押送货物的护卫,被七管事临时调派过来的。原本以为只是负责跟个人的活,无甚难度,可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居然还有人在这里等着。 黑衣老者笑道:“罢了罢了,老夫也没时间在这跟你们在这耗着,还是速战速决吧!“ 他负在身后的手松了开来,他手里竟是拿着一副算盘,一副小巧,精致,发着寒光的算盒,脸上的笑意也开始变得愈深,愈和蔼可亲。 青衣老者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算盘,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抬头,“你……你……你是铁算盘胡见深?东宫殿的郎中大人?“ 胡见深抬眸看着青衣老者,笑道:“原本没想杀你们,如果你们只是每日守在国师府外面的话。” 他摇了摇头,道:“可你们偏偏要一路跟到这里,偏偏要听到她的谈话,所以……还真是怨不得我!” 他挥了挥手,温声道:“杀了吧!处理干净!” 几个蒙面人得命,挥剑迅速的围攻了上去,前面打斗起,在杀气腾腾的凶猛攻势中,那一老一少如困兽般拼命挣扎。胡见深抬头看了看山林深处,脸上的笑意退却,目光深沉。回想自己前半生快意江湖,后半生困于郎中之职,生前护主子平安,死后护主子不被世人所扰。 很快,前面的一老一少“呯”的倒了下去,地上那滩猩红的鲜血在雪地里缓缓漫延。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血腥,犹睁大着双眼怨恨地看向他,像是在控诉他的愤怒,委屈,不甘! 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胡见深也静静地看着他,须臾,他转身大步离去,身后的雪地里,那猩红的鲜血缓缓漫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很快,黑色的人影散去,山林中恢复平静。刚发生过打斗的地上,那些?迹早已清理干净,厚厚和积雪篷松,洁白无瑕,纯净无比…… 常山宗祠的囚室里,一个中年的锦衣男子端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他发鬃整洁,面部干净。这里虽是囚室,却布置得颇为妥当,厚厚的被褥明亮如新,桌案上搁置着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卷和笔墨,桌上剩下的饭菜荤素搭配,如果不是门外站着两个看守的人,那里实在让人想不到会是间囚室。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有人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道了声,“常七,你来了!” 常七神色冷峻地看着他,沉声道:“十四叔,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常善恒仍是闭目养神。 常七道:“你知道吗?我派出去调查那个婢女的常氏子弟都失踪了,他们可都是我们的族人。“他声音提高,有些微愠,”就算是这样,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 常善恒抬眸看他,“这不是我的错!我说过,我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之前派去的人失踪也不是我所为!” 常七挑眉冷哼道:“那你为什么要隐瞒?你又为何要派人去暗杀那些朝中官员?” 一问到这里,常善恒就又闭上了眼,不再回答。 常七看他那样,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跟我说,那便与我去祠堂,去跟族中各位长老们说吧!” 说完他便起身朝门外走去,几个护卫上前对着常善恒拱手,“阁主,请吧!” 常善恒抬手弹了弹衣领上的灰尘,冷笑着起身跟他们走去。 常氏祠堂里,两旁端坐着族中各支的长老,坐在上方的白须老者是族中裕字辈的常钰裕,他年纪颇大,在族中辈份也颇高,先族长常青在他面前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小叔“,族中大的掌罚事项,若是无他首肯是不能擅自处理的。 他捋了捋白须,目光凝肃地盯着站在中间的常善恒,沉声道:“你犯下如此大错,还不跪下!” 常善恒看了看上方的白须长者,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去,腰身立得挺直,一副并不是因认错才跪下,只是因为你辈份高才跪下的不服模样。 第28章 常氏族人之争论 白须长者见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你身为循迹阁阁主,竟违背家主的命令,隐瞒他要你调查的事项;又违背常氏不参与朝中之争的族规,私自训练死士,暗杀朝中官员,置我们常氏的安危于不顾……你到现在还是如此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吗?” 常善恒静默半晌,低头道:“五爷爷,我身为循迹阁阁主,循迹阁的一切事宜本就应该由我做主,酌情处理。家主命我调查那事本就十分难办,查不出来实属正常;训练死士,从事暗杀也只是我为了获利才做的。” “不过。“他又抬头,看着前面的白须长者,“这有错吗?循迹阁一直以来只从事情报刺探,一直以来,手头上并不宽裕,收支从来都是不平衡的,我为了缓解阁中开支压力,设法盈利有何错?” 白须老者微微一怔,脸色稍缓,循迹阁一直以来是确实是常氏只收开支,并无处收益的生意,每年都是靠商行总部拔款才行以运行,身为阁主的确很难。 低下有另一个青须长老开口道:“循迹阁若难以开支,你大可跟总部提出,家主不会不管,你岂能自作主张?” 常善恒环顾下两边的各位长老,冷冷地嗤笑一声,道:“各位长老不是很清楚吗,我们常氏商行这么多年来,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手头都是从来都不宽裕。各支所得之盈利皆汇总到了总部,可总部的钱又都全用在了哪里?” 他又看向上方的白须老者,朗声道:“以前,我们常氏的钱全用来支援李氏的军费;现在,云国各处的赈灾救济,甚至北境的军粮冬衣……总部哪还有多余的银钱接济循迹阁,我就算是做了几桩上不了台面的生意用来获利,又如何呢?” “……” 众长老相视一眼,有小声议论,有点头赞同者,有摇头叹气者,上方的白须长者也轻叹了声,看向一旁边的常七。 常七低头冷笑,道:“是吗?十四叔真的只是为了缓解循迹阁的开支获利吗?” 他扬了扬手,身后的护卫递上几份文书,他将文书呈给白须长者,道:“那这几份地契你又如何解释?这份东水门税关监正的任免书你又如何解释?” 此言一出,底下众长老皆是大惊,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上方白须长者手里的文书。白须长者看得脸色铁青,难看至极,他将文书给底下的长老传了下去。 众长老纷纷起身,传阅着文书,难以置信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如何能得这税关监正的差事?” “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这些地契分散各地,又都是重金难得的繁华城市的繁华地段,如何不是真的,他一个循迹阁阁主,如何来的这么多钱?” “……” 永安城的东水门是漕运进京的枢纽,来往客商都要在这里接受检查、缴纳税银,所以,东门税关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衙门,但在这里当差可是个油水惊人,作来税关一把手的监正是可以月进斗金。这种肥缺闲差,一般也只有王公大臣和皇帝亲信才有机会得到。 白须长者怒极,他一掌拍在桌上,冲跪在地上的常善恒怒喝道:“事到如此,你还不老实交待,你到底是在为谁做事?” 常善恒脸色发白望向常七,“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常七道:“你掌管循迹阁这么多年,应当比我们更清楚,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养在永安的那个入不得宗氏见不得人的外室之子,经常在一家赌场大赌特赌,输多少都不会眼红,还经常吹嘘自家在宫里有人,后台硬得很,虽然他去的不是我们常氏的赌坊……但是,很不巧,那里的老板是摘星楼的常客。” “你!”常善恒有着急地瞪向他,“把他抓了吗?” 常七冷笑着站了起来,朝他走去,“是抓了,也打了,他不抗打,一五一十全招了。” 他蹲了下来看着他,顿了顿,道:“我们自然也就知道了,那个经常与他联系,要他转讯给你的宫里人,是皇上身边的人!” 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位长老个个怒火中烧,吹须瞪眼,跪在堂中常善恒身子发软,跌坐了下,一时之间成了众所之矢。 有长老指着他骂道:“你居然……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参与宫中之事,岂不是将整个常氏商行置于危险之中!简直是叛族之罪!” 有长老怒目相对,“就是,循迹阁创立之初,本意便只是为了收集情报,以方便族人在各地经商时,规避风险。你却财迷心窍,欺上瞒下。先是贩卖情报,如今又是受命于云皇宫,杀害朝中官员,简直是族中之耻!” 有长老起身,俯身请道:“还请五爷治他叛族之罪,没收其私产,逐出常氏家族,重新整顿循迹阁,以此警示后人!“ 又有几人起身附和,“请五爷治其叛族之罪!” 白须长者又是一拳击打在桌上,痛心疾首,他在旁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道:“那既然如此,老夫在此宣布……常氏善字辈第十四子常善恒,违反族规,背叛家族,受命于外人,参于朝中之中争。今日,老夫与诸位长老一起定其叛族之罪,免其循迹阁阁主一职,没收其所有私产,将其一支从常氏族谙中除名,即日起,将其一家逐出常山!” “哈哈哈哈。……”跌坐在那里的常善恒突然狂笑了起来,他站了起来,指了指那些怒目向他的长老们,“你们不觉得可笑吗?什么不能听命于宫中之人,什么不能参与朝中之争的可笑族规……哈哈……哈哈哈。” 有长老紧皱眉头,喝叱道:“你疯了吧!” 常善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笑道:“你们捧着一个姓李的皇家子做着常氏的家主,听从他的指挥,将所有的商行盈利拿去做那些本该是朝廷做的事……我们常氏明明是商人,却好像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国库。我们堂堂的常氏族人也早成为了为他们李家人打天下,守天下的工具!你们却在这里告诉我,说什么不能参与朝中之争,不能听从宫中之命!” 他双手负在身后,挺直腰杆,抬头看向上方的王爷,大声道:“若说我违反了族规,那也是你们先违反了族规,李姓的常氏家主违反了族规,先家主常青违反了族规!” “你……”白须老者气极,气到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说得没错啊,当初李氏打江山时,他们常氏东奔西走,几乎是散尽所有家财;如今李氏守江山,他们又是勤勤恳恳,出资出力。历时三十多年,当年的李氏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云国皇族,而他们常氏,却仍是那个最底层的商人氏族。 长老们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常七挑了挑眉,目光中寒光凌冽,他道:“我们家主,姓常!” 常善恒微微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李家皇子随口一句,你便当真了?你可还真幼稚!” 常七手缓缓握紧,他咬着牙再次道:“我们家主,姓常!” 常善恒不再理他,他向各位长老拱手行礼,又转向白须长者,道:“善恒一人之得失根本无关紧要,可常氏一族之得失还请五爷和各位长老三思而行。我替皇上办事,也是为了替家族着想。毕竟,大家心知肚明,家主终究是李家皇子,迟早要回到战神府,做回他的洛泽郡王,他这常氏家主一时,却做不了一世。我们常氏若是换成皇上在背后的支持,岂不更为稳妥!” 常七看向那些默不作声的长老们,他上前一步说道:“五爷,家主说过,他此生都是常家人,也会一辈子做常家之主,护常家之人,还请各位长老一定要相信家主!” 众位家主有静默不语,有小声议论,神色各异。 上方的白须老白摇了摇头,他拿起一旁的拐杖,松开搀扶他的手,缓缓向中间的常善恒走来,沉声道:“世人都道,我们常氏商贾贱籍与李家联姻,又耗尽家资全力支持云皇与战神殿下打下天下,是为了攀附权贵,以摆脱贱籍获取更大的名利!” 他双手拄拐站定在常善恒面前,“世人错了!你也错了!我们常氏族人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商人身份而觉得低人一等,相反,我们诚信经营,坦实为人,比起任何名门世家,王世贵族都不毫不逊色!我们常氏人比起他们更懂得世道艰难,百姓疾苦,比他们更期盼天下能得太平!因为我们明白,百姓有活路,商人才能有活路!” 他又转身环视四周的长老们,“三十年前,先家主常青在众多手握重兵的军阀们选择了李家,是因为,他在先云皇和战神殿下身上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他们有能让天下百姓安稳度日的未来!同样,今日我们将常泽奉为家主,也不是因为他是战神殿下之子,皇族之子,而是因为他让我们看到了他的能力,他有带领我们常氏昌盛繁荣的能力,有接济天下百姓的能力!” “……” 此番话掷地有声,直击人心。 常善恒怔愣在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看向两边的长老们,开口问道:“一族之事,岂能由一两人之言而定,你们呢?也都是这么想的吗?也都愿意将一族之命运全交与外姓家主吗?” 有长老站起来道:“五爷说得对,家主年纪虽小,可人品贵重,决策英明,他就算是姓李,也有我们常家一半的血脉,做我们的家主有何不可!” “就是,这么多年,他事必躬亲,尽职尽责,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 有长老眼眶发红,“我可是清楚地记得,老家主过世时,我们常氏商行可是最困难的时候,各地诸多铺面倒闭,货运不畅,各支均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可常泽接任家主之位后,以身作则,励精图治,带领我们渡过难关,才好不容易重新将局面打开。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湖洲常氏这一支是永远都会支持家主的!” “我西州之常氏同样支持现家主,不管他以后会不会做回他的洛泽郡王,他当一日家主,我们便全力以赴支持他一日!” “我雁州常氏如是!” “我如州常氏如是!” “……” 第29章 想跑没那么容易 众长老坚定不移的表态,让常七脸上焦急的神色缓和了下来,松了口气。 白须老者看向常善恒,双手拄着拐杖用力往地上一顿,正色道:“我常氏历代传下来的百年祖训‘穷善其身,达济天下’。你都忘得一干二净,如何配做我常氏子孙!看来,将你驱逐出家族还真是正确的决定!” 常善恒脸色青得可怕,他双拳紧握,满含怨恨地眼神环视看周围的长老们,冷哼一声,嗤笑道:“不错啊,你们个个正气凛然,满口的仁义道德。可知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你们就傻傻地听着那个李姓皇子的安排,待日后有你们哭的时候……这样愚不可及的家族,我不要也罢!” 说完,他用力拂袖,愤然转身而去。 有护卫要上前拿他,常七摆手止住,道:“家主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十四叔要走的话,不用为难!” 他身边的白须老者叹道:“善恒这孩子本是个聪明人,要不,常青当年也不会将循迹阁交给他去管。可惜了,他为了名利,还是生了歪心!”顿了顿,他又道:“在找到合适的族人接管之前,那这御迹阁阁主一职便由七管事先暂代吧。” 常七俯首道:“是,五爷!” 前面的身影越走越远,老者摇摇头,在旁人的搀扶下慢慢离去,众长老也纷纷告退,各支商务繁忙,确实不方便多留,常七一一送别。 待送走最后一位长老后,常七转头对身后的人道:, “你去传信给家主,将今日之事一一禀明。” “是!”那人领命,常七也匆匆离去。 当失踪了两天的时陌带着路遥远,回到国师府时已是半夜,怀里的遥远已是浑身滚烫,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子晳下马,顾不上闻讯赶来的众人惊诧的目光,上前想要抱她回青骄院,但被她一把推开,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推得他一个踉跄,只得做罢,换了个婢女扶着她走。 回了青骄院,他将路遥远送回下人房里休息,又吩咐砚香赶紧出门去找大夫。自己还来不及换衣,便被父亲找去,狠狠的训了顿,也狠狠地挨了顿板子,打着屁股红肿,走路一瘸一拐,疼得他呲牙咧嘴。等回到自己院子时,他见到砚香第一面便问遥远姑娘怎么样了? 砚香看着自己这个憨憨的二公子,哭笑不得,刚好请来的周大夫还没来得及走,便请了过来给公子回话,也顺道把公子屁股上的伤一并给看了。 大夫走后,他趴在床上,砚香看着他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实在是有些不忍直视,“公子啊,我怎么有种不详的预感。” “……”时陌扭头看他, 砚香一边给他涂抹着金创药,一边摇头道:“这个路遥远才刚来青骄院,就想当逃奴。您还因为她挨了顿板子,我觉得,她八字肯定克您!我看呀,还是将她送走得了吧,“ 时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继续趴好,“胡说八道!这怎么能怪她,是我自己愿意的。” 砚香张了张嘴,又闭上…… 遥远的风寒病了几日才好,时陌却是在床上趴了半月之久才下床。那时大元帅还真是个狠人,对自己亲儿子下手都这么狠。 春节将近,府里也热闹得很,备年货,做新衣,打扫府里,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忙忙碌碌。只她一直萎秧着,总是让自己缩在一个砚香找不到的角落里,要不看着地上发呆,要不在那闲逛,要不便躲回屋里睡觉。砚香总也找她不到,便也算了,毕竟他每日要操心的事挺多的。 小年过后,时陌也终于是痊愈了,他又开始每天凌晨便在后院里练他的剑。与遥远住同一屋的卢月儿则是每日半夜便会起床,“呯呯嘭嘭”地洗漱完后,便“悉悉索索”地描眉,画脸,涂胭脂,精心打扮一番,最后出门走的时候还要给你那么用力“嘭”的一声关门,全然不顾还在那睡觉的路遥远。 当她再一次用力“嘭“的一声走后,遥远终于是忍无可忍地一骨落从床上爬起来。 哎,想平儿了,很想的那种! 她迅速穿好衣服,套上鞋子,就往外面走。刚出房门,刚好迎面撞上打着呵欠的砚香,他先是一怔,随后喊道:“丫头,一大清早慌慌张张不成样子,还不快去公子身边伺候着!” 遥远想了想,便操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底气十足吼道:“丫什么头,我跟你又不熟,我俩也指不定谁大!日后再丫头丫头地叫,那我便也小子小子的回了!” 砚香被她这凶吼声给吼懵了,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指着她跳了起来,“你,你,你……死丫头,找打啊!” 遥远也跳了起来,叉着腰昂着脸,又冲他吼道:“你什么你,小子,你打一个试试,我弄不死你……还有,那是你的公子你自己去伺候,老子不干了!” 吼完这两嗓子,她心里终是痛快了,乐得咯咯直笑,转身就跑。只留下砚香一个人跳着脚在风中独自狂躁。 她径直去了红袖院,钻进了平儿的被窝。 一直到晚上了,她都没有回青骄院。砚香暴躁得不行,背着手来回在院子里打着转,根本没心思做其他事。 在书房摆弄着机弩模型的时陌看着窗外走来走去的砚香,问道:“砚香怎么了?” 纸香笑道:“砚哥在等遥远回来。听笔香说,早上他与遥远吵了两句,遥远去了红袖院蕊寒姨娘那里,现在还没回。砚香去找过几趟,都被拦在门外了。” 时陌微微一怔,又问道:“遥远姑娘为什么去红袖院?” “她有个要好的姐妹在蕊寒姨娘那当差。”纸香顿了顿,又道:“这几天快过年了,这么晚还未归,她应该是思乡了吧。” 时陌微微一怔,又低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机弩。 又等了很久,砚香还是没等到路遥远回来。不过,倒是等到了大公子时子涔。他喝了口砚香奉上的热茶,温声道:“子晳,为兄此来,是想向你讨要件东西。不知,你可愿意?” 时陌咧嘴笑道:“那自然愿意,只要是子晳有的,兄长尽管拿去就是。“ 站在他身后的砚香却像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搓着手,咬着唇,有些在憋着生闷气的样子。 果然,时子涔开口道:“你也知道,蕊寒如今身怀有孕,身边伺候的人虽细心,可终是愚笨得很。为兄听说你院里的那个叫路遥远的侍女,人机灵能干,又懂些调理,便想着将她讨要了过去,在红袖院伺候?“ “……” 时陌甚是为难地搓了搓手,从小到大,兄长对他可以说是有求必应,送给他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现在兄长好不容易跟他开了次口,若是拒绝,还真是有点对不住人。 他身后的砚香也跟着搓着衣角,紧张到不行。 见他迟迟不回答,时子涔有些意外,他看了看他,笑道:“怎么,舍不得?” 时陌红着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思量了许久,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兄长,其实吧……她笨得很!不怎么会伺候人……其实吧,我这院里其他所有东西,你想要都可以拿走。只是……” 时子涔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小孩心思,全挂在脸上,起身道:“罢了,罢了,即是你喜欢的,那便不讨你的了,我要时叔再去找找!” 时陌涨红着脸,连连摆手,小声“不是……不是喜欢。她真的……不太会伺候人。” 时子涔笑笑不语,转身离去,时陌忙起身相送。 砚香直起身子,双手抱臂,脸上慢慢浮起阴森森的笑意。 想跑?哼……没那么容易! 等路遥远垂头丧气地回到青骄院时,果然,一进院门,那臭砚香正端好了架式坐在廊下,翘着二郎脚等着她。 “丫……头!“砚香拖着长音,摆着副欠揍的脸喊道。 路遥远点头哈腰地上前,老老实实地连声应道:“婢子在,婢子在,” 砚香扔了把铁锹在她面前,“去,把前院后院的雪给铲了!” “……“路遥远看了看他,指了指天色,小声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砚香摸了摸鼻头,斜眼看她,“晚上怎么了?” 路遥远脸上的笑容堆得不能再满了,“没什么,没什么,这大晚上的最适合铲雪了,最适合铲雪了!” 她弯腰拾起铁铲,用力地挥舞着,这雪啊,下得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砚香得意的笑了笑,起身拍拍手走了。 铲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回到屋里,刚想睡会,那卢月儿却又起来了。路遥把头蒙在被子里,掐死她的心都有 从来没见过像砚香这么小气,这么记仇的人。自从红袖院回来后,他就跟个鬼似的如影相随,每天丫头丫头地叫着,没完没完了地支使自己干活。 每日洗衣,洒扫,铺纸研墨,端茶倒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连除夕夜都没放过她。别人在那吃零嘴,看烟花,独留她在洗衣房洗着大伙换下来的衣服,连几个香都看不过去了,跑去时陌那说了一嘴。 时陌一本正经地找来砚香谈话,他这才有所收敛。 第30章 元宵花市灯如昼 可遥远的生活也回不到从前了,她每日与卢月儿一起,公子早起练功,她早起伺候,公子用饭,她布菜,公子写字,她研墨,公子看书,她发呆,公子睡觉,卢月儿暖床。总之,砚香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她都是老实的守在公子旁边等着公子使唤。 自那日从桃花岭回来后,她与时陌还没有开口说过话,时陌有事也大都只会使唤卢月儿和其他香去干,她也乐得清闲,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般跟在时陌身边。 每年的元宵节,是青骄院下人们最期盼的日子,那几个香提早几日便开始兴奋了,早早地就备好了出门要穿的新衣,平儿也给遥远送了套亲手缝制的新衣。 元宵那日永安城会举办盛大的花灯会,到时皇帝皇后与皇子们也都会在大臣的陪同下出现在云皇宫的城墙上,赏满天烟火,与民同乐。每年的这一天,是永安城最热闹的一天,城里的少男少女们也都会盛装打扮,出门观灯,月亮山游玩,泪湖散步,或与心爱的人约会,或期待能够得遇心爱之人,总之,心若怀春,这天的夜里也会变得美妙无比。 不比起其他院里的主子,青骄院二公子出门逛花灯时,会带上所有的下人和侍女,也允许大伙出门时可以不用穿府里的下人服。这惹得其他院里的人很是羡慕,可惜的是大公子时子涔在这一日忙于城防治安,无法陪同怀了孕的蕊寒姨娘出门,那平儿也连带着不能出来。 花灯满街,不断的有浩大的灯队从车水马龙的街上游过,有龙,有狮,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队伍里伴着悠扬乐声,人群里响着热闹掌声。两旁的店铺也挂满了灯谜,每家店铺都有不少行人驻步猜灯。 笔香和墨香拉着路遥远的手挤到了一家胭脂铺的灯前,因为这里的灯迷若是猜了出来,是有盒胭脂可送,所以这里猜谜的都是女子。 笔香拨弄着看着那灯上的字,兴奋地道:“遥远,你快念念,这灯上写着什么呀?” 路遥远抬头替她念道:“小时两只角,长大没有角,到了二十多,又生两只角。打一物?” 笔香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冲着遥远和墨香道:“你们说这是什么呀? 墨香想了想,道:“长角的是不是……羊?” 店家笑着摇头,“姑娘还可以再猜猜。” 墨香还在想,旁边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一把将她推开,嚷道:“猜不出来就快点走开,让我家小姐来猜!” 她把笔香也推了开来,空出一大片位置给身后后一个穿着华贵的妙齡女子,她手摇柄精致的团扇,颇为得意的上前,笑道:“小时有角,长大无角,二十又有,那是月亮。” “恭喜姑娘答对了,小店赠送桃花胭脂一盒。”店家铜锣轻敲,卸下这只灯笼,递过来一盒胭脂。 这华衣女子接都不去接,眼皮一抬,道:“如此廉价的胭脂,本小姐才不要,小翠,你要的话你拿吧。” 那侍女拿了过来,打开闻了闻,又一脸嫌恶地盖上,“这么臭,我也不要,小姐本日赏的比这个好多了。“她将那盒胭脂随意伸到墨香面前,”你不是要吗,赏给你吧!” 这主仆二人,还真是让人讨厌。高高在上,又扭捏做作,非但墨香,笔香,脸色不好 ,连站在那的老板也是脸色极为难堪,又作不得声。 墨香正想要客气地拒绝,身后的路遥远上前一步,将她手中胭脂接了过来,道:“姑娘不要的话,那便给我吧。” 那侍女微微一怔,随即道:“那你拿着吧。” 笔香见她那样,甚觉丢脸,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怎么这么没自尊,别人不要的你当个宝。” 遥远笑着大声道:“别人不要的未必不是宝,就拿这盒胭脂来说,它非但可以美容,更可以养颜,对于我们女子来说,可是宝物。” 她声音很大,笔香更加不好意思了,往后缩去,那侍女看她一眼,嘲笑道:“还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丫头。” 路遥远挑了挑眉,环视了下四周围观女子们,将手中胭脂打开,闻了闻,朗声道:“这桃花胭脂,香味浓郁,却又清新自然。想来,它是将研未成粉的珍珠,桃花精油,还有新鲜的桃树胶熬煮成浆,又晒干成块,再经过反复研未成精细粉未而成。桃花上妆比起其他花类自然,颜色淡浓相宜;珍珠粉本就有清热解毒,美白袪斑,改善肤色暗沉的功效,溶入其中,可令肌肤白嫩细腻;这桃树胶虽摘采熬制研未颇为耗神耗时,可它的美容养颜的效果,可堪比名贵燕窝。” 她看着面前这些听得入神的女子们,又道:“用了这么好的材料,花费心思做出来的胭脂卖得这么便宜,最是适合我们这种平民女子,毕竟那些昂贵的胭脂我们也用不起,这家店铺我倒是可以经常光顾。” 老板拱手笑道:“姑娘是行家啊!” 路遥远摆手,“我倒不是什么行家,只是懂些药草而已,能闻得出里面所用之材料,,也是老板良心经营,诚意满满,用了这么真材实料,想来日后定能生意兴隆。” 有女子兴奋地上前,“这么好吗?老板,给我来一盒试试。” 又有女子也上前,“那我也来一盒吧,反正也不贵。” “我也要。” “……” 有更多的女子也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挤了上来,老板两口子高兴地忙碌了起来,手里一盒又一盒的胭脂递了出去,那两个主仆被涌上来买胭脂的人冲到没影了。这家胭脂铺是借钱开起来的,生意却一直惨淡,本就想趁着元宵节花市人多,也挂几个花灯吸引些人气,好把生意做开,盼着能早点回本,刚差点被那个显摆的大小姐给搅黄了,老板抬手抹了把汗,幸好,幸好…… 笔香边走边盯着遥远手里的胭脂盒,笑着道:“遥远你刚说的是真的吗?这胭脂真的这么好吗?” 遥远道:“自然是真的!” “那……”笔香搓了搓手,小声道:“可不可以给我啊?” 遥远笑了笑,将手中胭脂递了给她,笔香捧在手里,很是开心。 神武主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明明是冷天,硬生生给挤出了一声汗,三人一路拉着手,生怕被人群冲散。 笔香受不了了,叫道:“遥远,我们还是去月亮山吧,公子和纸香他们也应该在那里。那里可没这么多人,那云皇宫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墨香看了看遥远,虽然也很不想去,但是遥远是第一次在永安过花灯节,应该是很想去看一看被百姓奉为神灵的皇室吧。 遥远回头看了看她们,笑了笑,“两位姐姐先去吧。“ “可是……“墨香还在犹豫,路遥远便已经松开被她们牵着的手。后面挤上了来,遥远就这样消失在她们眼前。 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移动,那座金碧辉煌的云皇宫缓缓出现在眼前。整座宫殿挂满了彩灯,威风凛凛的兵士身披金铠,手持宝剑整齐的排列于宫墙之上,耀眼无比,也甚为宏伟壮观。云皇宫外的广场,早已人山人海,都在翘首以盼,等待着膜拜高高的宫墙上出现的至尊皇室成员。 她沿着长长宫墙走了许久,拐过弯后,便是朱雀街。朱省街有座宫殿,与云皇宫仅一墙之隔,宫门前两边凶猛威严的石狮瞪着它圆圆的大眼,虎视着行人,朱红色的大门上方的金字牌匾,刻着“东宫殿“三个字,雄伟又肃穆。 这里是遥远一直有想过要来看看的地方,只是发现这一路上自己用来彷徨的时间有些久了。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静静地站着,抬头注视着眼前这座宫殿。 路遥远,路遥远,去往他处的路途遥远,归来故乡的路途也是遥远。阿爷给她取的名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风过,吹起她鬓边秀发,都说鸟恋旧林,鱼思故渊,阿爷就真的没想过要回来吗?这里就真的那么可怕,可怕到他需要穷尽一生逃离,至死不归吗? 宫墙的另一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更多的人快速地朝那边奔去,人们奔走相告,高声大喊,“快快快,皇上皇后他们出现了。” 接着,随着“嘭“的巨响声,数不清的焰火飞上天空,朵朵花儿随着炸裂声在空中绽放开来,无数的绚丽的金色光茫照亮了整个夜空,一波又一波的烟火腾空飞起,各式绚丽多彩的花朵接连绽放,无数的星星如雨,纷纷落下,落在她的眼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美景,美到让人窒息!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声,她仰头站在那里,正看得入神。突然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窜了过来,从她身边跑过,旁边衣着鲜亮的男子愣了一下,低头摸了下自己腰身,发现钱袋不见了,大叫道:“有贼!” 扭头见刚跑过去的小男孩还在边跑边回头望,那男子立马反应过来,他一手推开站在他前边的路遥远,拔腿便朝那小男孩追去。 路遥远被他推得猝不及防,身子向后倒去,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漫天绚丽烟火的照映下,眼前这张俊美的脸虽得甚为撩人…… 第31章 姐姐好得很特别 她怔愣在那里,半晌,才道:“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时陌答得结巴,“我……我……” 抱着双臂看热闹的砚香,看着他们还抱在那里,嚷道:“你们俩能不能站好再说话啊?” 半躺在他怀里的路遥远脸上瞬间红透,滚烫起来,时陌也羞涩无比地将她扶了起来,放开了搂着她腰的手。 砚香双手抱胸,极为不满地道:“还不是因为你有逃跑的前科,公子不放心,便一直偷偷跟着你。” 路遥远怔了一下,想起了施粥那日,自己确实跑过,便讪讪地笑了起来,“不会了,不会了。” 时陌瞟了砚香一眼,道:“砚香,你先去月亮山,看傅远之他们来了没?” 砚香道:“公子,我们一起过去不更好。” 时陌轻咳了两声,“我……我想先看会烟花。” 砚香也抬头看向天空,没心没肺地笑道:“那我也看完再过去吧。” “……“时陌将他扯到一边,咬着牙,耐心地,温声道:”傅远之他们要是早到,看不到我的人,会不会以为你家公子不来了。这样不好,你先去那里候着好不好,这烟火年年有看,不差这一回啊。“ 他抬手顺了顺砚香的头,顺得砚香毛骨悚然,他道:“乖啊!” 这声“乖”更是喊得砚香浑身一麻,吓得赶紧掉头就走,跑得飞快。时陌这才松了口气,看向不远处的路遥远。 她静立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夜空中的烟花腾空绽放,纷纷而落又烟消云散,那转瞬即逝的绚灿,美得让人惊心动魄,也美得让人暗然神伤。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烟花散尽。她转过身,灯火阑珊,人流如织,俊美温暖的公子就站在那里,笑着看着她。 她低头笑了笑,走了过去,两人并肩而行,她道:“我们要去月亮山吗?” 时陌点了点头,嘴角疯狂上扬,那笑意着实有些隐藏不住。月亮山是永安城里的一个小山坡,那山上有棵十分粗壮的月桂树,传言那树已上千年,是月老所种下的姻缘树,若是与自己的心上人一起去树下许愿,便能实现心中所想,有情人也会终成眷属。 月亮山上还有个小湖,叫泪湖,泪湖上有座石桥,叫相逢桥。传闻很久以前,有个痴情的女子在失去心爱之人后,日日跪在他们相识的地方伤心哭泣,长久以后,她的泪水化成小湖,她跪下的身姿便化成了那座石桥。传说中,她因为自己饱受过与心爱之人别离之苦,不忍其他相爱之人分开,于是只要踏上那座桥,便能与自己分别很久的爱人相逢,故此名为相逢桥。 于是月亮山便成了七夕节,花灯节最受少男少女们喜欢的去处。 两人缓步走在热闹的街上,迎面走来的男女有些戴着面具,奇形怪状,甚是有趣,她好奇的目光也一直随着那些戴着面具的人流动。时陌笑了笑,拉着她走到一家面具摊上,道:“你选一个。” 她愣了愣,笑着看他,“给我买吗?” 他笑道:“给我俩买。” 那摊贩眼光毒辣,一眼便睢出眼前这个华衣公子身价不凡,忙招呼道:“公子小姐男才女貌,如此登对,还真是对壁人。我这刚好有对蝴蝶面具,一雄一雌,天造地设,比翼双飞,很适合二位佩戴。” 他捧出的这对蝴蝶面具,一个洒着金粉,一个洒着银粉,非常好看,他说出来的话也非常让人受用,时陌接了过来,红着脸看了下路遥远。 路遥远眯着眼睛想了想,这金色的蝴蝶面具若是戴在公子的脸上,怕会是这街上最具魅惑的男子了。若是将这样的男子带在身边,自己岂不也会成为女子们艳羡的对像了,美男子谁不爱,她路遥远自然也不能免俗。 她接过金色面具在他脸上比了比,笑得眉眼弯弯,果然……好看。 戴上面具后,突然感觉自己心境沉静了下来,周遣的吵闹喧哗声都被隔绝了一般,躲在这张银色面具下,她也好像有了勇气,将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谢谢你!” 时陌以为她谢的是面具,笑了笑,“不客气。“ 遥远走了两步,又转身对他大声喊道:“谢谢你陪我去桃花岭,谢谢你一路上跟我说的话,谢谢你一直在对我笑!” 时陌愣了一下,金色面具下的脸笑得更欢了,快步跟了上去…… 路遥远扫过拐角的阴暗处,她停住了脚步,时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角落里的地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走过去,将那小孩扶起,微微一怔,这孩子被打着鼻青脸肿,满身是血,浑身脏兮兮地,瞪着他的那双大眼睛比起害怕,更多的是防备和仇视。 遥远也走了过来,在那男孩面前蹲了下来,摘下面具,道:“刚才偷人钱的是你吗?” 小男孩朝她吐了口血水,凶狠地大声道:“是我又怎么样?” 遥远身子微微一侧,那吐出来的口水落在地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时陌也摘掉脸上的面具仔细看着他,这不就是上次施粥时,他赠衣的那个小男孩吗!他蹙了蹙眉,不悦道:“偷人东西本就不对,你怎可如此理直气壮的大声说出来,不知道羞愧吗?” 那小男孩也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是上次的善心公子,他眼泪簌簌落下,哭着道:“公子,他是大人,他很有钱,我都几天没有吃饭了,就是偷他几个钱又能怎么样吗?明明他丢几个钱不会有什么事,可我都快要饿死了,冻死了。呜呜呜。” 路遥远皱了皱眉,问道:“你母亲呢?” 小男孩哭得更伤心了,“母亲死了,她病得很重,没东西吃,又没钱买药……她死了……呜呜呜。。。” 时陌抬头看他,不解地道:“可我明明不是给了你……” 小男孩哭道,“公子给我的衣服和银子都被抢了,他是大人,力气大,我打不过他……排队时,他就抢了我的位置,我不明白他已经抢了我的位置,领到了衣服和粮食,为什么又要来抢公子给我的东西,为什么就不肯让我母亲活下来?” 他双拳得紧紧,看着时陌,大声喊道:“他能抢我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抢别人的?他抢了我的,我就得死,我去抢别人的,为什么还是我得死?我到底有什么错?” 时陌愣在那里,半晌无法开口回答。 “自然是你错了!”遥远拉过小男孩的手,看着他道:“你的错是弱小,弱小便会挨欺负,弱小便会守不住属于自己的,会守护不住自己的家人。当然,弱小的人再去抢别人的东西时,也会被打死!你现在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弱小!” 孩子抬头看她,泪眼婆娑,“那弱小的人就只能去死吗?” “不对。”路遥远道:“弱小的人就更应该想办法活下去,活下去,再变得更强,比那些欺负你,抢你东西的人更强,这样,你便能守护好自己的东西不被别人抢,自己的家人也不会被别人伤害。” 小男孩低着头哭得伤心,哭得绝望,“可我的母亲已经死了,我已经没有家人可以守护了!” 路遥伸手抬起他的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更应该活下去,变强之后。你得亲手杀了那个抢了你东西害死你母亲的人!你得将现在这些践踏过你的人踩在你的脚下。这世上欠你的,你得一一去讨还回来!” 小男孩停止了哭泣,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路遥远,刚悲伤绝望的眼神里似乎有仇恨之火开始燃烧。 “不对!”沉默许多的时陌突然出声道,他看着遥远缓缓摇头,“这是不对的!” 路遥远挑了挑眉,道:“有何不对?” 时陌突然起身,将面前这个弱小无助,伤痕累累的小男孩拥入怀里。那小男孩满身的污垢和血渍蹭在公子华丽的锦袍上,他将小男孩抱得紧紧,让小男孩和路遥远都愣住了。 小男孩的头伏在他的肩膀上,宽厚温暖的怀抱让他又再次哭了起来。 时陌眼眸柔软,声音温和地道:“你是弱小,可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欺负你的,抢你东西的大人错了!” 他虽是说给小男孩听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路遥远,就像同时也在说给她听,“抢人东西不对,践踏别人不对,杀人便是更不对了!不管你这样做的理由有多充分,不对就是不对,错了就是错了!” “可是……我母亲……我母亲就白死了吗?”孩子哽咽地道。 时陌松开他,扶着小男孩的肩,注视着他的眼睛,温声道:“坏人肯定会受到他应有的惩罚,你所经历过的痛苦,怎么可以再由你的手去施加别人了。这世上终究还是善良的好人居多,那些坏人只是少数,你不可以为了那几个少数的坏人而把自己也活成坏人啊!” 小男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遥远,“好人是不是都像哥哥,姐姐这样?” 时陌点头,“嗯,哥哥是好人,姐姐也是好人,只是。”他看着孩子身后的路遥远,遥远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他道:“姐姐好得很特别。” 遥远微微一怔,低笑出声。 第32章 要么变强要么死 他再次道:“姐姐也说得没错,你要好好活下去,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然后成为一个善良正直,可以保护他人的人。” 小男孩点了点头,眼里却是一片迷惘无助,他一个十岁儿童,连活下去都难,如何还能变强,如何能活成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路遥远低头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回道:“郑望,我叫郑望。望是希望的望。” 遥远忽然眼眶有些泛酸,喉间有了些哽意,她顿了片刻,道:“希望啊,姐姐给你指条路。”她抬手指向热闹街市的另一头,“城东有条东正街,街上有家‘震远镖局’,你去那里找一个叫常宁的大镖师,你去跪下来求他,求他收你为徒,带你入镖行,这样你便有了可以活下去,可以变强的机会!” 时阴极不赞同地摇头道:“不行,他还这么小,镖行不可能会同意收他?” 遥远看着郑望,认真地道:“所以啊,你得跪下来,他一日不答应,你便一日不起来。就算是外面在下雨,下雪,下刀子,你也得一直跪在他门口,死都要跪在他门口……哭着求他,直到他肯收下你为止!” “不行!”时陌又道,甚至是有些着急起来了,“就算是他入了镖局,他这么瘦小,那行镖可是常年刀口舔生,危险至极,他很难活下来的!” 遥远冷冽的眼神注视着郑望,缓缓道:“你在那里,要么变强,要么死!没有第三条选择……你可愿意?” 郑望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他坚定地看着她,大声回道:“我愿意!我愿意!” 时陌像是被惊吓到了,他起身将那个大声喊着“我愿意!”的郑望一把抱了过来,他将手里的小孩抱得很紧,紧到像生怕别人会将他抢走,连声道:“没这么可怕,这世道没这么可怕……哥哥带你回家,哥哥可以护着你,哥哥可以做你的家人!“ 路遥远也起身,看着时陌,冷冷地道:“他一生那么长,你能帮他几次?” 时陌,“……” 她又上前一步,冷冷地道:“这世道活不下去的人那么多,你又能护住几个,你又能带几个回家?” “……” 她看着被她犀利言语逼得怔愣在那里的公子,他出生名门世家,锦衣玉食,目之所及皆是繁华,他善良慷慨,温柔体贴。但那些贫寒百姓如深渊般的疾苦是他根本无法切身体会的,这世道虚假繁华后面的世道艰难也是他不曾亲眼见到过的。 时陌怔愣了半晌,看着她笑道:“你说得没错,可那又怎么样?我看到一次帮一次,碰到一个护一个,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好了啊!” “……” 这次轮到路遥远怔在那里了,他脸上的笑意温暖,如冬日阳光,及时又如此珍贵。 她忽地胸口一疼,无语到失笑,自己怎么就变成了那个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怎么可以用曾经深深伤害过自己的话再去伤害他呢,他是如此温暖善良的人。 她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她道:“是啊,你说得对,你做得也对!” 说完她转身离去,时陌抱着郑望忙跟在她身后,小声道:“你生气了吗?” 是的,她生气了,她是对自己生气了,为何要去破坏如此美好的善意,为何要去逼别人也像她般冷漠,她为何要会越来越像姑姑,那个冰冷无情的姑姑。 她回头笑着看他,双手负在身后,歪着头道:“没有,我没有生气。公子心好,我除了欢喜,没有其他。” 说完她再次转身,时陌脸上腓红,胳膊往上耸了耸,抱紧手里的孩子,快步跟了上去。 越靠近月亮山附近,年轻的男女就越多,各式面具下的少男少女,几乎人手一灯。灯光照在一身血迹的郑望身上,总能让那人吓一跳,随即避让开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华衣锦服的时子晳,他也毫不在意,还在月亮山的山脚下买了两盏灯,一盏给了郑望,一盏给了遥远。灯上画着月桂树,树下趴着只机灵又可爱的白免。 小郑望看着手里的灯,那雪白的免子照进他的眸子里,明亮清澈,他青肿的脸上好似有了些浅浅的笑意。路遥远笑了笑,持着手中灯盏,从容缓步地伴着公子走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 半山腰的桥亭处,等在那里的砚香和纸香、卢月儿急步迎了过来,吃惊地看着时陌怀里的小郑望,问道:“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时陌将怀里的郑望放到砚香怀里,道:“你们先带他回青骄院好好安顿,把周大夫请过来,替他治伤。” 砚香接了过去,看了看时陌沾上血迹和污秽的衣袍,皱眉道:“公子,周公子他们在泪湖那里的茶亭里等你。不过,你衣服都这样了,还要继续在这玩吗?” “没事。“时陌脱下弄脏了的外袍,递给纸香,道:“纸香,你也回去吧,给这孩子好好洗洗,吃顿饱饭,好生养着,等我和兄长商量过后,再做安排。” 等砚香抱着孩子转身与纸香走了,时陌将手里的金蝶面具缚上,转头看她,笑道:“前边就是月亮山了,我们走吧。“ 金色面具下的红唇扯出的邪魅一笑很是要人命 ,更要命的是他向她伸出来的手。路遥远看了看周围从自己身边经过的牵着手,羞涩甜蜜的一对对面具男女,脸色也跟着红了起来。她抬手也将手中的银蝶面具缚上,看他半天,将手往身后一负,提着灯便朝着山上走去。 时陌低头看了看自己伸了半天的手,无奈地笑了笑,赶紧跟上她的脚步。只剩下一脸错愕的卢月儿愣在那里。 第33章 相逢桥上旷佳期 坐在茶亭的傅远之老远便看到一身白衣,戴着蝴蝶面具的时陌,举手正要打招呼,却又看到他旁边一个同样戴着蝴蝶面具的女子,一金一银,很明显是一对啊。 他顿了顿,不确定地道:“那位是不是时陌啊?他身边怎么有个女子?” 周皓和何宏也回头去望。 何宏道:“是时陌啊!” 傅远之疑惑道:“可与他一起的那女子看着穿着这么寒酸,实在不像是哪家千金小姐啊?” 周皓“呸”道:“庸俗!如此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夜,得遇佳人便是幸事!就非得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吗?俗!” 何宏白他一眼,“那你为何今天没把你的娇娇柔柔给带来啊?” 周皓抬扇指了指四周,灯光点点,来来往往的面具少女持灯而过,巧笑倩兮,身姿妙曼,笑道:“带她们来作甚,碍手碍脚的,这花灯节,这月亮山,这么多美人们,岂可轻易辜负……”他又抬眼瞟了何傅二人一眼,呲笑道:“你们不也一样,没带家中侍女出来,这点小心思,还以为谁看不出来。” 何傅二人相视一眼,脸上一红,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说话间,时陌和那女子已经走到了眼前,时陌拱手道:“周兄,傅兄,何兄,久等了啊。” 三人站起回礼,几人之间多了这女子的原因,有了些客气的感觉。 时陌看了看明些拘谨不安的路遥远,笑着一一给她介绍,“这位是傅督军的三公子傅远之,这位是周尚书府上的二公子周皓,这位是何将军府上的四公子何宏。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自小玩到大的。”他又对几位公子道:“这位是遥远姑娘。” 路遥远一一行礼,在旁边低着头,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还真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永安城啊,就是这么小。 周皓折扇摇头飞快,笑得猥琐,道:“遥远姑娘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们都是好人……与你身边这位时公子一样,都是好人来的。” 他都笑成那样了,还说自己是好人,路遥远微微后退一步,时陌随即微微上前一步,刚好把她遮在身后。 周皓上前,小拳捶到时陌胸口,小声道:“行啊!时二,这才开始,你就找到了佳人相伴,这下手够快啊!” 时陌摸了摸被他捶过的胸口,有些脸红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路遥远,骂道:“你胡说什么呀?” 傅远之上前,大手一挥,豪迈地道:“得了,别害羞了,难得你有喜欢的人,那便带着一起去玩吧!” 时陌脸更红了,却也没再反驳。 可路遥远不愿意啊,她羞羞搭地小声道:“公子。” “嗯。“时子晳忙回头看她,温声道:”怎么了?“ “我还是不打扰几位公子聚了,我去找笔香她们玩吧。” 时陌真以为她害羞,一把拉住了她,结结巴巴地道:“不会……不会打扰。”他又回头看向前面看热闹的三人,询问道:“你们有被打扰吗?” 周皓笑得都快背过气了,傅远之也在笑,只有何宏满脸疑惑地慢慢地,慢慢地靠了过来,想动手去掀她的面具,道:“这声音,这声音好像哪里……听过啊?” 看着他靠得越来越近的脸,路遥远头低得更低,人也缓缓后退。时陌眉头皱了皱,还没等他发作,后面的傅远之大步过来,一把拎住何宏的领子往后拽去,道:“你这憨货,时陌铁树开花,头一回带女子跟我们认识,你别吓着人家了!” 路遥远刚松了口气,那边的周皓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道:“何四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是有点面熟啊。” “你说得对,还是不要打扰三位公子好些。”这次,还没等他说完,时陌便再也忍不住了,拉着路遥远的手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愣了愣,何宏跳起来骂道:“重色轻友的时陌!” “都怪你们,把人吓跑了”傅远之将手中面具带上,也走出了茶亭。 周皓一把拎起桌上的面具也追了出去,大喊,”等等我。“ 何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要跟上去,却一把被茶亭老板给扯住,老板陪着笑脸,“这位公子,这茶钱……二百文。” 何宏一愣,不是说好是傅远之请客吗? 他挠了挠头,憨憨地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银子递给老板,才又跟了上去。 相逢桥是座石桥,不宽也不长,可上面的人可不少,少男少女们在桥上流连忘返,成双成对,四目相对时情意浓浓,两手相碰时羞羞怯怯,流连在桥上凭栏相望,连冰冷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浪漫的气息。 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迎面走来,她手里拿着把同心锁送到时陌面前,道:“公子,卖把同心锁吧!这样您就可以与身边这位小姐姐,永结同心,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 时陌蹲了下来,接了过去,正要掏银子。! 路遥远也蹲下来,对着小女孩笑道:“人活于世,生老病死,事事无常,这世上哪里会有生生世世永不分离的人啊?” 小女孩笑着指了指桥栏四处挂满的同心锁,道:“有啊,只要您将这同心锁刻上两人的名字,挂在相逢桥上,就算是你们分开了,日后也能在这桥上重逢。” 路遥远又笑道:“那我们要是有一个先死了呢?” “……”时陌满头黑线,目瞪口呆地看向路遥远。 那小女孩又笑道:“那你们来生也会在这桥上相逢啊!” 路遥远,“……” 面前的小女孩笑得可爱极了,“姐姐你不知道吗,这泪湖里的女神仙会帮助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只要将这同心锁刻上名字,挂到桥上,女神仙就会保佑,这世上便世上便没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就连死都不能!” “……” 路遥远顿了顿,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讪笑道:“姐姐不知道这湖里的女神仙有多厉害,但姐姐现在知道你做生意肯定是最厉害的!” 时陌低笑出声,将手中银子递给了小女孩,询问道:“如何能刻上名字?” 小女孩高兴地接过银子,递过来小本子和小笔盒, “公子只需将名字写在本上,在桥上稍侯片刻,我拿去阿爷处刻好,便会送过来。” 时陌将写好的本子递了过去,那小女孩接过去后跑得飞快,边跑边回头喊“公子等我,我会很快回来的!” 两人起身,路遥远提着灯道:“公子啊。” 时陌看着她,笑着应道:“我在。” 路遥远挑了挑眉,盯着他道:“人家说的是两情相悦的恋人才系锁,你我主仆二人系个锁,你想是我伺候你一辈子,给你当一辈子的下人吗?” 时陌愣了一下,小声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下人!” “是吗?”路遥远笑了笑,转身便走,极为洒脱,很快便消失在石桥上。 第34章 月老台的灯谜会 时陌叹了口气,站在那里颇为暗然神伤。 这时,身后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去看,周傅何三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何宏双手抱胸,道:“原来是你屋里的下人!” 傅远之也冷哼道:“一个下人而已,架子倒不小!” 周皓笑眯眯的一把搂住时阳,道:“我懂,我懂,女人如花,多种多样,萝卜青菜也各有所爱嘛。”他靠了过来,贼兮兮地,“我告诉你哦,对待女人一定要舍本,俗话说得好,只要鱼饵好,不怕鱼儿不上钩……” “……”时陌脸色难看,他用力撇了下肩膀,将他们搭在自己身上的手给抖了下来,他瞪了他们一眼,道:“她在我眼里不是下人!也不是鱼!” 三人面面相觑后,都扭头看他,齐声问道:“那你把她当什么了?” “她是……”时陌立马回答,却又卡在那里……是啊,他把她当什么了? 山顶上烟花腾空,有热闹的锣鼓声响起,周皓抬头望去,拉着他们兴奋地道:“月老台的灯谜会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可是。”时陌看了看小女孩走的方向,还在犹疑,被傅远之一把拽走 月老台灯谜会是由城中最大的妓馆摘星楼举办,每年两度,七夕一次,花灯节一次,所设灯谜也颇难,那奖励之物也极为丰富,价格颇高。当然,比起那些奖励,更难得的是能上台答出那些超难的谜底,在万众瞩目的台上展现自已的聪明才情,绰越风姿,迷倒底下的少女少男们。而且最最激动人心的便是配对环节,可以趁机邀请自己心仪的人上台一起参与猜谜竞赛,最终获胜者可得场最大的奖励。 没多会,等卖锁的小女孩大汗淋漓地跑来时,相逢桥人去桥空,那贵气的公子和漂亮姐姐都没看见人了,她手里拿着那把已经刻好两人名字的同心锁,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远处有女子弹着琵琶低声呤唱,“相逢桥上相逢行,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胡为守空闺,孤眠愁锦衾……持此道密意,无令旷佳期……” 她的歌声哀怨婉转,似有万千情丝缠绕不清,又似有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呜。歌声飘荡在泪湖上空,清冷的月色下,湖面波光粼粼,听得人心破碎…… 月亮山顶上的月老台搭在那棵千年月桂树的旁边,树上挂满了人们许愿的红绸丝带,满树的红丝带垂了下来,随风飘舞,很是壮观。路遥远立于树下,仰头望去。 静默良久,她轻声道:“人人都渴望得到真正的爱情,都想与爱慕之人长相厮守。可若真得到了,又有几人能做至死不渝,永不分离呢?” 身后的时陌温声道:“若是真心相爱,那必能做到永不分离!” “是吗?“路遥远转头笑道:”看来,公子是能做到咯?“ 时陌笑着看她,肯定地点头,“我能做到!“ 遥远看他的双眸似星,映得他心神微荡。 这时,头上一支绑着树枝的红绸丝带掉在他面前,爬在树枝上的周皓边绑着手里的红绸,边冲他喊道:“时二,帮我捡起来,“ 时陌愣了一下,俯身捡起递了给他。 站在树下扶着他的何宏骂道:“你这花心大萝卜,到底要绑几根?“ 周皓边加快绑的速度,道:“快了快了,阿娇和阿柔的已经绑好了,只剩下郑小姐和玉姑娘这两条了。” 傅远之操着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不会将你那些红颜知已,每人一条,全绑了树上了吧?” 周皓绑好了最后一条,终于是肯下来了,一落地,拍了拍手,他便不急不慢地整理弄乱了的衣裳,道:“有何不可,我就想与她们好好相处,一辈子不分离。” 路遥远听得好笑,转身看向徐徐拉开红幕的高台,然后一脸欣喜地盯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高台上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位红衣美人,他没有挽起发鬃,只用了一根长长的红发带将鬓前的发丝松松的拢起,束于脑后,如瀑布般从靠垫上倾泻下来,红衣似血,青丝如墨,冰玉雪肌。他支起一条腿,单手撑腮,斜坐在宽大的软榻上,看着底下的乌泱泱的人群,唇角噙了丝冷冷笑意。 人群中的路遥远与旁人一样,看得痴迷,看得入神,不由得心生感慨,“什么是真正的美人?这便是!似妖似仙似魔,又非妖非仙非魔!美得让人觉得太不真实,却又是活生生地出现在那里。 何宏双手抱胸,极为不屑地冷哼道:“一个妖孽而已,这有什么好看的,男不男,女不女,哪有半点男子该有的阳刚之气啊!” 路遥远扭头瞪了他一眼,脱口而出,“比你好看,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个南瓜,也没见着你身上有什么阳刚之气,武大郎之气倒是不少!” “……”几位公子相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随即,周皓和傅远之手忙脚乱地去按马上就要跳起来打人的何宏,时子晳则第一时间把路遥远护在了身后。 这可是非常精准地戳到何公子最大的痛处,时陌和傅远之身形硕长,周皓也不矮,四人之中,唯独他比他们将近矮了一个头,从小到大,因为个子原因,没少让旁人嘲笑,他气得额上青筋爆裂,脸红脖子粗,抡起拳头便要朝着路遥远冲去,奈何被傅周二人一左一右用力架住,无法上前,只得张牙舞爪地朝着她大声叫喊道:“你再说一遍试试,你再说一遍试!:试!” 路遥远躲在时陌身后吐吐舌头,刚看美男看得入了神,才会将那不过脑的话给说了出来,一遍就已经捅了马蜂窝,她又不傻,为什么要来第二遍。 第35章 山有木兮君不知 时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拉着路遥远躲到了离何宏他们很远的地方,这里人少,但隔着那高台实在是远了些。他摸了摸她头,温声道:“遥远,揭人短处会伤人心的,你不可以这样!” 他明明是在教训自己,可怎么听怎么像是带着宠溺的味道呢?关键是,他目光凝视着她,即不脸红了,也不磕巴了,可又说不出他哪里不对。 路遥远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移动少许,两人中间刚好空出一人之位,也刚好他手够不到她头的位置。高台上锣声响起,月老台的灯谜会也开始了,每每有人猜出灯谜,人群中便爆发种种掌声,叫好声。路遥远个子娇小,就算是踮起脚尖,前面人多,也根本看不到那台上热闹,她甚为遗憾地放下脚跟。 她看了看身边意兴阑珊的时陌,怂恿道:“公子不去猜灯谜吗?” 时陌头摇得很坚定,“不去!” 他一向颇有自知之明,这种需要动脑筋的游戏最好是能少与更好。他又低头看了看她,迟疑道:“你想去吗?” “想去啊!”她答得干脆,笑得开心。 去了便可以上台,上台了便可以近距离地去看那美人,要是有机会再摸上一把那便更好了。 时陌挠了挠头,小声道:“这上面的奖励,你若是有想要的我都可以买给你。” 路遥远微微一怔,然后她抬手指了指远处高台上的红衣美人,不客气地道:“那公子把他买来给我吧!” “……” 时陌看了她半晌,才呆呆地道:“……那是摘星楼的佑希公子,他又不是东西,如何买?” 路遥远挑眉笑了笑,难怪,是那位妖孽美人金佑希,流亡他国的落魄王子,再次抬头看向那边的红色身影时,心里却渐渐生起股难以言喻的怜惜,也发出一声叹惜声,摇头道:“可惜,可惜,如此美男竟被那洛泽郡王给独占了!啧啧啧。” 她的啧啧叹惜声让时陌脸色变得很不愉悦。 这时台上站着的是位戴着面具,手摇团扇答着谜底的女子,那题不易,她却连对了三题,底下掌声响起,那女子接过台上人递过的珠钗,也甚为得意。 榻上的佑希公子看得无聊,抬了抬眸,又换了个姿式,靠到了另一头,还是单手撑着腮,指了指底下的少男少女,打趣道:“阿七,你都单身这么久了,确定不趁此机会从这些环肥燕瘦,秀色可餐的美女中挑一个吗?” 一旁的常七双手负在身后,眼皮都不抬一下,也根本不接他的话头。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手指笛子轻轻敲击着榻座,淡淡地道:“哥哥此去夏渊着实是久了些,可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回永安吗?” 常七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偷看了循迹阁送来的书信吗?又何必问我?” “……”佑希把手握拳放在鼻下,低笑出声,“我就知道瞞不过你。” 他起了身,站到常七面前,道:“之前的循迹阁的阁主太乱来了,可现在的循迹阁阁主又太老实了!” 他贴近常七的耳边,低声道:“你即已查到,哥哥此去夏渊的途中,遇险之频,凶险程度远超于以前,皆是因为那女子所致,为何不将她杀了?” 常七凝视着他,“家主说过,不要轻举妄动!况且,她没犯该杀之事,不是该杀之人!” 佑希公子笑道:“你还真幼稚!”笛子在他手指尖翻转,他缓缓后退。 常七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他笑了笑,道:“有你守着,我能干嘛?只不过是想会会她而已!” 接着他转身阴冷的眼神扫过台下,目光停驻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戴着银蝶面具的女子身上。他笑了笑,挥了挥手,一盏新灯点起,柱子上的卷轴缓缓滑下。 笛子在手中轻敲,他朗声道:“今夜元宵佳节,花好月圆,公子佳人,双双对对,也令本公子也颇为心动,想要与诸位在这月老台上,比起猜谜,一较高下,可否啊?“ 底下人群掌声雷动,“好!好!好!“ 激动的不止少女们,那些少男们同样兴奋,能与这妖孽美人同台,谁能不乐意呢。 佑希公子又道:“那便有请各位先找到自己的意中人,等会便与本公子一起竞猜灯谜!最终获胜者非但可以得到一对金玉良缘龙凤镯,还可以任择一日去我摘星楼,本公子设宴款待,与你同赏‘风呤舞’!” 听说摘星楼的‘风呤舞‘乃多年前花容姑娘所创,又得佑希公子设宴亲陪,这奖励可真是令人心动啊。此言一出,底下人群躁动起来,人声热闹,川流不息,这便是月老台灯谜会的最高潮部分。人们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心仪的对像,邀请配对猜谜,挑去十对优胜者上台,最终赢的那一对,可获今晚最大的奖励。如果被拒也不用害怕,毕竟面具之下,无人能识,如果成功,估计就会成为段浪漫的邂逅,每年因这灯谜会成的佳偶可不在少数。这永安人还真是会玩,也难怪这花灯节能成为年轻人最盼望的节日了。 一个戴着面具,手持团扇的华衣少女羞怯怯地走到时陌身边,欲言又止。路遥远认得她,不就是之前胭脂铺碰到过的千金小姐,她那显罢的性子不怎么样,可眼光倒是毒辣得很,挑了个全场最帅气的男子面前站着。 少女屈膝行礼,柔声道:“见过公子。” 时陌被女子吓了一跳,微微退步,也回礼道:“见过小姐。” 少女团扇掩面,羞羞搭搭,抬起纤纤玉手指了指山上,问道:“请问公子,那山上有什么?” 时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道:“山上有树?” 那少女笑得娇羞了,“那树上有什么呀?” 时陌朝着那边又认真地看了会,冬雪虽化,可寒风依旧,那边山上除了光秃秃的树枝,连叶子都没一片,哪有其他东西啊,于是他回道:“有树枝。” 少女低垂头,再次问道:“那枝上呢?” 时陌挠了挠头,实在不解她到底想问什么,道:“姑娘,那枝上什么都没有啊!” 那少女脸上的表情瞬间不好了,脸上的笑意不再,一脸难堪地掩面跑了。二丈摸不着头脑的时陌看着一旁边笑得不行的路遥远,一头雾水,他脸红了红,问:“你笑什么啊?” 路遥远弯着腰止住笑,摆手道:“没……没什么,只是知道了,公子为什么不肯上台猜谜了。” 时陌虽不解,可也知道,自己刚才肯定是出糗了,脸上越来越红了。又有个女子挤了过来,不比刚才那个大小姐文刍刍的拐弯抹角,她可是直接多了。 “公子,可否与小女一同参与?” 时陌有礼地回绝,“不好意思,在下不参与。” 女子倒也干脆,微微颔首便走。可也有不干脆地,那柔弱无骨的身子都贴到他身上去了,媚气十足,“公子啊,小女独自一人,就陪同小女参与一次嘛?” 这一顿操作把他躁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不停的有女子过来,大冷天的,他硬是被逼出了身大汗。被那些女子拉扯的时陌好不容易脱了身,他四处张望,寻找被挤得没影的路遥远。 路遥远也在找,她找了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单身面具男子,她持着灯站到他面前,也笑得羞羞怯怯,“请问公子,猜灯谜厉害否?” 那男子有些受惊若宠,忙谦虚道:“小生会一点。” 会一点?那可不行!她可是非常想去与那佑希公子同赏“风呤舞”来的!路遥远行礼告退,转身又去人群中寻找。 这时,发现自己前面人群在自动分开,红色的妖孽美人,手持笛子缓缓向她走来,越发近就越发让人觉得他那张脸俊美得惊人,脸上的笑邪魅得很,不过……是她喜欢的哟! 众目睽睽下,佑希公子走到她面前,笑道:“姑娘可是尚未配对?” 遥远忙点头,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他声音柔软,很是好听,好听到每一个落音都会停顿在你的心口,生出美妙无比的感觉。 佑希公子笑道:“刚好,本公子也是尚未配对,可否邀请姑娘与我一同上台猜谜?” 周围的人,不管男女,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路遥远笑得甚为开心,头也点得跟鸡啄米似的,“好呀,好呀,好呀。” 佑希公子缓缓向她伸出了手,他的手修长白晳,指节明晰,她乐不可吱的伸手去牵,却被身后突然伸出来的手“啪”的一下,打落了下来。 她揉了揉被打得通红的手背,回头抱怨道:“公子啊,你要不要下手这么狠!” 第36章 郑望的坚定选择 时陌脸色极为不悦地看着她,又转身对佑希公子颔首行礼道:“这位是我屋里的人,无礼惊扰了佑希公子,实在是非常抱歉!” 佑希挑了挑眉,颔首笑道:“即是时二公子屋里的人,名花有主,那就没办法了。” 他甚为遗憾地看了看路遥远,潇洒转身回去,不再作纠缠。见着红衣美人离去,好事被他给搅了,路遥远真心有些恼火,正要瞪他,哪知他脸上的恼意看起来比她更甚,他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回去!“ 回去?好戏正要开始,路遥远当然不干,讪笑道:“公子啊,您要是累了可以先回,我等会可以与笔香她们一起回的。” 时陌缓缓朝她走近,从牙缝里挤出阴沉的声音,“你家公子觉得吧……还是一起回去的好!” 路遥远不自觉后退一步,他这说话的气势阴森可怖,眼眸里的怒意也有点吓人,她立马转身,点头哈腰地笑道:“公子这边请,天黑路不好走,请您小心慢走,婢子这就替您掌灯。” 时陌迈步走去,路遥远将手中兔子灯举得高高,一边紧跟,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 等回到青骄院,夜色已深,路遥远回屋时,卢月儿早蒙头睡了。她轻手轻脚的爬上床,也很快入睡了。 天快亮时,卢月儿照常起来,她这次倒没像往常那样弄出动静,而是静静地坐在对面床上,一动不动,像个女鬼似地阴气森森地看着她。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叹了口气,道:“月儿姑娘啊,公子昨晚很晚才回,今早肯定不会起来练剑的,你就放心大胆地睡吧!” 卢月儿没动,再一会,便又听到她走出去的声音,接着那门“嘭嘭嘭”的被她用力连关三声,“嘭”得路遥远的睡意全无,她坐了起来,双手捂脸,痛苦哀嚎。 纸香在门外喊道:“遥远,公子在后院练剑,叫你过去伺候。” 路遥远披头散发地看向她,这公子指定是有大病…… 她端着茶托,立在廊下,靠在墙头,双目无神看着院子里,精神抖擞满院腾空舞剑的时陌。 拐角处过来个小小的身影,他怯怯地躲在柱子后面看着路遥远,不太敢靠前。 遥远止住打了一半的哈欠,来了些精神朝他招了招手。他赶紧跑了过来,路遥远蹲下看他,他换了身衣服,他太瘦弱了,那身衣服也显得空荡,他脸上虽还是青肿,可洗干净后还算得上是个清秀的孩子。 她将茶托放到栏上,笑道:“希望,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郑望挠了挠头,“姐姐,我叫郑望。” 遥远摸了摸他头,“我知道啊,你叫郑望,希望的望。” 眼角瞥见两人聊得热闹,那边时陌也立定收剑,大步过来,一把抱起郑望,笑道:“小希望,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郑望笑得开心,喊道:“公子,我叫郑望。” 时陌将他高高抛起,笑道:“我知道啊,你是郑望,希望的望。” 小郑望笑得更开心了,“咯咯……咯咯咯……” 路遥远起了身,双手环胸靠在墙上,也笑了起来。庭院的上方又开始飘起了小雪花,落地即化,那一大一小的两人在那里闹腾。 砚香走了过来,看了看小郑望,道:“公子,你不是要去找大公子商量安置这孩子的事吗?还是早一点过去,等会大公子要是出门了,你可得等到晚上了。” 时陌将小郑望放到路遥远手里,道:“你先顾一下他,我去趟兄长那里。” 路遥远牵着小郑望的手走了,时陌接过卢月儿递过来的汗巾,擦了擦汗,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砚香,山上会有什么?” 砚香道: “树啊。” 时陌再问道:“那树上呢?” “……” 砚香顿了片刻,笑了起来,“有佳人啊!“ “……“时陌听得云里雾里,道:“什么鬼?” 砚香笑着眶了他一眼,心下了然,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公子,是不是昨日花灯会上有女子跟你表白?” 时陌脑海里瞬间浮现,昨晚路遥远笑到弯腰,然后指着自己说,总算明白公子为什么不去猜字谜了。他一把拍在自己的脑袋上,甚为懊恼,丢死人了。兄长说得对,不管将来做什么,这书还是得认真读啊! 晚饭时,时陌一直在往小郑望碗时夹菜,小郑望抱着碗,并没有动筷,而是问道:“公子,我为什么能和你一起吃饭啊?” 时陌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小郑望看了看与其他侍女站成一排的路遥远,又问道:“可公子不也喜欢姐姐吗,为什么姐姐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啊?” “……”时陌也看向那边的路遥远,他贴近小郑望地耳边,用手遮住嘴边,悄声道:“哥哥也想啊,可是哥哥还需要些时间。” 小郑望笑了笑,乖乖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后,时陌擦了擦嘴,道:“小希望,哥哥过两日便要去读书了,我今天已经跟家里人商量好,可以将你安置到庄子里,你可以在那里边跟着学些手艺,边在旁边的书塾念几年书,学些写字算数什么的,可好?” 小郑望迟疑了,没有作声。 时陌以为他不想离开国师府,又道:“你也可以留在这府里,帮着干些杂活,有空去跟着账房管事们学些东西 “……”小郑望还是没说话,他把目光看向那边的路遥远。 时陌微一怔,也把目光看向那边的路遥远,道:“遥远,你过来。” 路遥远走了过来,小郑望从椅上跳下,上前拉住她的手一起走出门外,走到僻静处,他小声道:“姐姐昨天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遥远蹲了下来,抚了抚他的头,“姐姐说的是真的,可是,你自己也得想好。留在哥哥这里话,起码衣食无忧,安稳一生;而那条道,甚是艰难,也很危险,你不一定能走到头!” 小郑望抬头,“可是,它可以让我变强。” 路遥远点头道:“是的,它会让你变得很强,强大到以后,不会再因为无能为力而失去自己宝贵的东西。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坚强勇敢,那条路虽然很难,可姐姐觉得或许你可以坚持下来!” 屋外雪花飞舞,寒风凛冽。他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我不想再失去自己宝贵的东西了!我想去!我一定能坚持下来!” 在他们身后站了许久的时陌走过来,他也蹲了下来,拉着小郑望的手,皱着眉道:“别听姐姐的,哥哥可以保护你的!“ 路遥远双手托腮,歪着头笑道:“你哥哥如此不食人间烟火,若是没有这国师府,他应该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你……”时陌微微一怔,她脸上的笑意不像是嘲讽,倒像是在用开着玩笑的语气,说着认真的话,他有些脸红,也有些生气地提高声量道:“就算我护不了,那国师府也可以护他一辈子!“ “是吗?”路遥远看着他,无言片刻后,她轻飘飘地反问道:“所谓世事无常,你如何能保护这国师府能永盛不衰呢?” 时陌语塞,“……” 路遥远的脸上笑容慢慢消失不见,看向他的眼眸里漆黑如墨,那墨浓得深不见底,让他浑身不舒服,让他胸口怒火升起,他道:“你什么意思?” 她扭过头去,凝视着小郑望,道:“靠山会倒,靠树会跑。姐姐的意思是,靠人不如靠已,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抗住任何的风险……希望啊,你即是你母亲的希望,也是这世道上很多像你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的希望。姐姐以为,你若是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自己的未来,那么,他们或许也能!” 小郑望松开时子晳的手,他双膝跪地,认真地给时陌行了个大礼,他说道:“公子是好人,公子施的恩,郑望一辈子都会记得,郑望长大后也要像公子一样做个善良正直的人,可是,郑望想去试试,想像姐姐说的那样去试试” 小小的身子伏在地上,那么弱小可怜,却又那么坚定。 时陌还要再说什么,路遥远却在旁边不咸不淡地道:“公子啊,其实施恩就好比男女情爱,得一方施得高兴,另一方接得情愿,才是真正的两相情悦,互生欢喜!若公子若只顾自己施得痛快,另一方接受得不情不愿,那便是强人所难,不太好吧!” “……” 她那理歪得不能再歪了,可听在耳里便会入了心里,毫不客气地将你扎个透心凉,让你无言以对!反思自己是否真强人所难,男女□□也是,想救护小郑望也是…… 时陌沉默半晌,他把小郑望拥入怀里,温声道:“你若有天坚持不下去了,便随时回来找哥哥,知道了吗?” 郑望把头埋在他怀里,哽咽地点头。 时陌松开他,又从腰间解下块玉佩,那是他平时常佩戴之物,上面刻有他的名字,他将它放入郑望手里,道:“它可以在你困难时换钱,也可以留在身边做个记念,哥哥……”他没有再说下去,可眼眶却红了起来。 第37章 子衿客栈逢故人 郑望紧紧握着手里玉佩,眼泪落了下来,他抬头看着时陌,用力点头道:“……这次,我决不会再让人将它抢走!我一定会守住它!“ 遥远别过头去,她站起身来,看了看越下越大的雪,踮起脚尖踢了踢地面所结之冰,道:“你要选个好点的天气再去吗?” 小郑望摇头道:“不用,姐姐不是说,就算是下雨,下雪,下刀子都要去,就算是死也要跪在那里。” 路遥远点头,笑了笑,道:“那这么说的话,现在去确实是刚刚好。” 她弯腰抚了抚小郑望青肿的小脸,交待道:“你要去的话不能穿这么厚,要换上昨日那套自己的破衣服再去,如果他们问你,你只管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提及任何有关于碰到过公子和我的事,知道了吗?” 小郑望点点头,“姐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她道:“那你去吧!” 小郑望看了看两人,抹了把眼泪,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时陌也起了身,看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沉默半晌,道:“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很冷血!” 路遥远笑了笑,怼道:“我向来冷血,你才知道吗?” 说完,她转身离开,时陌蹙着眉,也有些生气地转身朝另一边离开。 大雪又连着下了两天,半夜里的雪地里冰冷刺骨,东正街的震远镖局的门口,小小的身子蜷缩着跪在地上,冻得籁籁发抖,看门的大爷,从门缝中瞧了瞧,担心的道:“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大镖师都说了不会收他为徒,他还是不肯放弃,都在这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了,不吃不喝的,会不会出事啊!” 旁边的人摇头叹道:“这哪里是犟,这明明是被逼得没活路了……你说,这该死的世道,如此艰难,他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怎么活下去啊!” 门里叹息声沉重悲凉,门外雪地里孩子的喘息声微弱。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趴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注视着雪地里的孩子,她双拳紧握,脸上的神情明显焦虑不安。 许久过后,天快亮时,那大门终于打开,一个身穿蓝色裘袍的人走了出来,看着倒在雪地里的瘦小身影长叹了一声,终是弯腰将他抱起,走了进去,随着大门再次关闭,屋顶上的她也终于如释重负,缓缓站起,弹了弹身上厚厚地积雪,转身跃下…… 这大雪下了两日,时陌也把自己关在屋里关了两日,让砚香难以置信的是,他在屋里没有像往日那样摆弄那些机弩兵器,而是在看书写字,极其认真,极其努力,努力到让人觉得他在跟谁赌气似的。不过,这样也好,马上就要去书院读书了,若公子能一直这么努力的话,多少能学进去些,日后,也不会总被别的公子嘲笑他不精文墨了。 外面山林银装素裹,雪花漫天飞舞,林间小道婉延盘旋,再往前走,路上的行人和车马逐渐多了起来。南阳山上除了半山腰的明学书院,山顶上还有座千年古寺回龙寺,自云国建国以来,回龙寺便封为皇寺,常年香火不断,前来礼佛者众多。翻过山去便接近晖州地界,南阳山道也是来往京城与晖州的必经之路。明学书院道路两旁顺势而生的尽是茶肆酒楼,客栈商行,三四里的林间道路竟成了小小的繁华街市。 马车颠簸一路,路遥远靠着墙闭目养神,略带疲惫的样子。 砚香瞧她半天,道:“丫头,你没事吧?这两天,总不见你人,是又躲哪偷懒去了?怎么现在一副累得要死的样子?”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砚香,又悠悠地说道:“砚管事不知道,自年前施粥回来大病一场后,身子便虚了些。后来又因冲撞了砚管事,被罚清扫院中积雪,那前院后院实在是大了些,婢子熬了大半夜,夜深雪重的,打湿了衣裳便又受了风寒。愿想着不碍事,过几日便好,哪承想,一直拖到现在!” 她病容憔悴楚楚可怜,看得对面的砚香坐立不安,他红着脸小声的嘀咕:“罚是罚了,可不也过了这么久吗?” 路遥远抬手捂住口咳嗽了几声,楚楚可怜地道:“是啊,不能怪砚管事,都怪婢子自己身子骨弱,一个小小的风寒竟拖这么久。婢子不懂规矩,被罚也是应该的。” “不是,不是。”砚香红着脸连连摆手,讨好地对路遥远说道:“丫头,你看,等会到了客栈,你先进去休息,今日替公子整理行李打扫房间的事就交给我。学院街那有间药铺,到时找个郎中帮你看看,可好?” 平日甚少罚人,一时气急罚她一下,还弄得人生病,多少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那岂不是太麻烦你了?”她过意不去的说道,又忍不住捂住嘴扭过头来咳嗽了两声。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都是应该的。”砚香讪笑着。 路遥远挑了挑眉,笑道:“那既是这样的话,郎中请不请倒无所谓,那替公子整理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便又转过身子闭目养神,开始不理人了。 砚香呆了呆,莫名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可看她的脸色,也确实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时陌也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前两日,她送走小郑望后,两人就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 渐渐车外人声开始嘈杂,马车进入街巷停在一处客栈处。 赶车的马夫回禀道:“公子,已到子衿客栈。” 胖胖的矮掌柜带着几个伙计迎了上来,他对着时陌热情地哈腰行礼:“这位贵人可是时二公子?” 时陌回礼,“正是,在下时子晳,日后可要多麻烦掌柜的。” “哪里哪里,时二公子能入住小店,顿使小店蓬壁生辉。你这边请,一间天字号房两间地字号房都已经替您收拾好,早膳也早已备好。”那掌柜五十来岁,身材矮胖,略微有些驼背,圆圆的脸上笑起来皱子挤到一起,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他一边忙着招呼伙计帮着搬运马车上的行李,一边殷勤地替时子晳领着路。 两间地字号?砚香愣了一下,不对啊!他赶紧拉住掌柜,仔细地问道:“胡掌柜,之前我们定的是一间天字号房,两间后院杂房,今儿你怎么给的是地字房?” “唉。”掌柜笑着拍拍他的手说道:“我这小店能迎来时二公子这等尊贵的客人岂敢怠慢,你和那位姑娘是时二公子身边的人,对小老儿来说可金贵着呢!你放心,房费还是按之前说好的收,就当是小老儿的一点心意,日后二公子必定中魁首,到时就是我们小店的活字招牌了。” 砚香听了,呵呵笑道:“胡掌柜,您……生意做得还是挺精明的。”有免费正经客房住谁不乐意,他开心地转身去忙去了。 时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好,便对胡掌柜的说道:“胡掌柜,你看这样,我们还是按地字房算房钱,您做生意不容易,让您吃亏也不好!” “不亏不亏!”掌柜连连推辞,道:“不瞞时二公子,小老这小店这个月才新开,比起其他客栈离书院又稍远了些,故此生意差了些。可自从您定了子衿的房后,好多学生也都跑这定房了,生意好了不少,这可是都多亏了您给我们带来的财运。” 路遥远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盯着胡掌柜讨好时陌,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极为难看。 有伙计上前说道:“姑娘,砚哥说您身体不适,嘱咐我先领您去房间歇息,您这边请。” 路遥远还是没动,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那里那个蓝色的包裹是我的。” “得了。”小二麻溜地跑过去拎出包裹,路遥远这才慢腾腾地跟他走上楼去。大堂二楼的长廊直接通往后院的二楼,小二边在前边带路边热情地介绍道:“您和砚哥的房间安排在二楼的东厢,那里安静。时公子房间在三楼,您出了房门左拐上楼就可以到。小店虽小很很方便,后院一楼院中有水井,平日清洗晾晒都在那,楼下还有小厨房,要是时公子吃不惯大堂的饭菜姑娘可以在小厨房做。出了后门右手边是小店的马厩,客人们的马匹可以放那,有伙计专门喂养。如不方便也可以租借,本店也有可供租借的马匹……” 推开房门,里面干净整洁,一切家私用具很是齐全,连女子用的妆奁都在摆放在桌上,床榻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色泽鲜艳,一看就是全新的,地方还摆着一只炭火烧得正旺的熏炉,屋子里暧意融融。 小二将手里的包裹放下,双手揖礼道:“姑娘,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小的这边就先告退了。” 路遥远点头,等小二转身离去,她和衣躺在床上,睁大眼朝楼板看了许久。真的是太久没睡过这么软这么厚的绫罗绸被了,她伸展着四肢翻过身去,好像碰到到一个硬物,她翻身坐起,掀开垫被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蓝色布包…… 一个一瘸一拐的黄衫婢女端着碗推门而入,她低眉顺眼的屈膝行礼,道:“主子,这是掌柜吩咐厨房特意为您煮的粥,里面放了生姜,袪湿驱寒,对您的伤寒很有好处。” 她俯下身子把碗筷摆在桌上,然后跪在地上说道:“婢子叫小桃,日后主子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婢子去做。” 她举止谨慎,言语也甚是温顺恭敬,却总是“主子主子”地叫着,听得路遥远眉头紧皱,很是不快,不快的原因除了自己手中的蓝色布包,还有她摆在那的,除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还有用油纸包得四四方方的一盒雪花酥。 “哐哐当当!”一阵劈里啪啦砸碎东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正在楼上天字号房里安置归整行李的砚香和胡掌柜惊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没多会,一瘸一拐的阿桃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了一眼砚香又欲言又止,畏畏缩缩地站到一旁。 第38章 子衿客栈逢故人(二) “怎么了?”胡掌柜问道。 阿桃咬了咬唇,小声道:“路姑娘也不知因为何事发怒?打翻了婢子刚给她送的粥,说要掌柜的过去一趟。” 胡掌柜沉吟了片刻,回道:“阿桃,你先去路姑娘说,我这边有些忙,等忙完了……” 话音未落,楼下又是一顿“哐哐当当”乱砸东西的声音。砚香脸色难看得很,这死丫头,在青骄院时跟自己闹也就算了,怎么出了门在外头摆的架子比当主子的还大。原本看着她受了风寒的份上不与她计较,她倒好,还找起别人的麻烦 。他恼怒道:“这死丫头,还反了她了!” 砚香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就要下楼。 这胡掌柜倒是个好脾气,他连忙一把拉住砚香,赔着笑脸道:“没事没事,小老去看看,应是小店哪里招待不周,惹怒了姑娘,砚管事,您忙您的,小老去看看。”说罢便叫上小桃一起出去。 来到路遥远门口,刚还满面笑容的胡掌柜面色沉了下来,他谨慎地四周观望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 门刚打开,就有一个物件飞速地朝着他面门砸来,胡掌柜条件反射性的微微躲闪,等看清那迎面而来的是那个蓝色布包后又大惊失色,猛地又扑了回来,他胖胖的身形却灵巧无比,转瞬间便将那布包稳稳地接在手里。 他身形还未站稳便一脸紧张兮兮地打开布包查看,那是块晶莹剔透的火红色麒麟玉佩,他握在手中仔细确认完好无损,这才仔细包好,他缓步向前,将那布包再次放回她手里,柔声道:“我的小祖宗,您不知道这东西有多金贵啊?不是胡乱送人就是乱砸,属下替您找回它可花了不少功夫。” 遥远冷笑道:“这东西对你们才金贵!对我而言,不过是块石头,平儿可比它金贵千百倍!” 看着一地的狼籍和眼前满面寒霜的路遥远,胡掌柜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一年来少主是吃了不少苦,心里怨恨着呢!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得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听那砚哥说你受了伤寒。我叫小桃把屋里收拾一下,重新煮碗粥过来,你好好休息会,晚些时候,那时公子要是散学回来,您不还得跟着去伺候嘛?” “跟去伺候?”路遥远挑眉冷笑,上前一步,缓缓道:“也就是说,你此次回来并没有打算接我回去!又或者,你们还是要把我送到我不愿意去的那个牢笼吗?” 胡掌柜俯首道:“少主不是都知道嘛?我们这些人出生低贱,尝尽世间疾苦,后机缘巧合能有幸追随主子。主子曾经给我们描绘的那个世界便是我们毕生追求的梦想!”胡掌柜抬起头,凝视着她,语重心长地道:“这二十多年来,我们舍生忘死的,既是忠于主子,同时也是在坚守着我们的信念!少主,如果您不去到您该去的地方,主子这么多年的心血便白费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也是……白白牺牲了啊!”, 他看向她的眼眸里饱含着深深的悲痛,可遥远却冷冷地看着他,道:“是我要你们牺牲的吗?” “……”胡掌柜愣在那里。 她又上前一步,逼问道:“那是你们信念,你们的梦想,又与我何干?你们要的是天下一统,世道大同;而我要的是一生自由。你们凭什么为了自己的梦想,而要求我放弃自己的梦想,去到那冰冷的牢笼里,由你们摆布!” 看着步步紧逼的她,胡伯垂下眼眸,叹了口气,无奈道:“少主!” 她指了指了桌上那盒雪花酥,问道:“阿爷忌日那天,你们不也送来了这个!那姑姑在哪?” 胡伯道:“卫长还没来永安,属下也是年前才来的永安,这雪花酥是卫长派人送来的……这一年来,卫长虽没陪在您身边,可还是在惦念您的。” 路遥远冷冷的嗤笑道:“惦念?还真是可笑!” 姑姑是真的把她记在心里,还是在提醒她,自己的出生是父亲痛苦的根源,也在用它牵制自己,要将她困死在永安,不得逃离! 泪水渐渐打湿了眼眸,积蓄在眼眶边上倔强着不肯掉落。每年的生辰,姑姑便会早早的出现在她的床边,递给她一盒雪花酥,姑姑虽没有开口说什么,可她知道,姑姑是在用那盒雪花酥告诉她得在那日躲远点,躲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 说实话,那日的心情确实是很难受,但是让人更可笑的是,那盒雪花酥吃在嘴里也是真的感觉到很甜。可现在她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只会暗自伤心的小孩,也不再需要那一点甜了。她猛地抬掌劈过,那张桌子连同那盒雪花酥被击得粉碎。 胡掌柜静立在那,看着面前戾气张扬的路遥远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你说过你们是影卫,跟主子如影相随,以命相护,却从不会曝落在阳光下。阿爷过世后,你们从我身边消失了一年,可现在却如此招摇地出现在永安。” 路遥远抬眸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不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但你们也完全可以放心,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们如愿!” 路遥远转过身去,终是没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道:“你再告诉她,我在永安已经等了她很久,不在乎再多等几日,可是……如总也等不到她,我便也会放弃!她休想将我永远困死在永安!” “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 胡掌柜俯身应道,他心里清楚,她自小性子便比常人倔强,也比常人凉薄,再动情的苦口婆心的劝慰也是入不了她的耳,便转身退下,把门掩上。 遥远坐回到床榻上,打开平儿替她准备的包裹,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眼泪如线般地往下掉,这世上好像除了平儿愿意给她个家,就没人愿意带她回家了…… 第39章 物是人非明学院 傍晚,遥远被忙得头脚不着地的砚香早早支使到书院门口候着。书院门口那些随从侍女们三五成群,拎着手炉,捧着雪裘,如同盼子归的老母亲般望眼欲穿地大门外巴巴地等着。 遥远甚感无语,书院里那些公子少爷们怎么也是近弱冠之年的成年人,从书院大门到回所宿客栈,不过最多个二三里路,却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一样,要随从侍女们一路随着伺候,真心不觉得这样的明学书院能培育出什么明世间之理,学治世大道的栋梁之才! “姐姐,你是时二公子身边的侍女吧?你叫什么呀?”扎着双鬃的侍女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站到她面前,她胖乎乎的脸凑得很近,笑得可爱。 遥远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吓了一小跳,随即也笑着打招呼,“你好呀,我是路遥远,你叫我遥远就行了。” “遥远姐姐,我是何四公子的贴身侍女如儿。”她是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豪不客气地一把挽上遥远的胳膊,热情地将身边的人介绍给她旁边的几个随从侍女们。 “这是周二公子的贴身侍女阿娇姐姐和阿柔姐姐,这位是全哥,傅公子的随从。” 那唤做娇娇和柔柔的两个侍女,容貌生得清秀,发鬃上插着侍女们少有的珍珠步摇,一个稳重端庄,一个活泼机灵,看着便让心生喜悦,赏心悦目。那叫全哥的随从长得壮实,少言少语,看着便很是忠厚憨实。 遥远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几人也笑着回礼,然后,路遥远一手暖炉,一手裘袍,完美地熔入校门口这群老母亲行列,毫无违合。 如儿挽着她笑道:“我们这几位主子自小玩到大,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也比其他府上更亲密些,纸香姐姐和砚哥儿与我们都很熟的,以后遥远姐姐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们。”她又扭头看了下遥远,笑道:“先前就听说时二公子身边新来了伴读侍女,想不到原来长这么好看。” 女子都喜欢别人夸赞相貌好看,遥远也不例外。看着她圆圆的脸笑奤如花,原本失落暗淡的心情也开始变得亮堂起来, 如儿抬手指了指路边的小摊,说道:“公子们散学估计还有得等会,我们去对面的汤饼摊坐会,我家公子很喜欢吃他家的羊肉饼,正好也替他买两个备着。” 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路遥远便被她强拉着朝对面走去。 几个人找了张桌子,如儿找老板要了两张饼后就过来一起坐下。旁边桌上一对衣服上打满补丁的母子,看那样子,应该是从山上的回龙寺拜完佛,在这歇脚的。 母子两人买了一张饼,母亲大口喝着免费提供的汤水,喝得很急,明显是饿了。孩子只有七八岁模样,却是老成懂事,他把手中的饼掰成两半,执意要递一半给母亲,“母亲,裕儿吃不了这么大的饼。” 母亲不肯接,她摸了摸着孩子的头,慈爱地道:“裕儿吃吧,母亲不饿,裕儿还要念书,吃饱了才有力气。” 看母亲不肯接,孩子想了一下,用油纸包好那一半,笑道:“那我留一半给妹妹带回去。” 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聪明懂事,母亲欣慰地点头,温声道:“等凑够了束脩,裕儿就可以去私塾念书,到时你可要努力用功。”她指着明学书院对他说道:“若是日后你能也考进明学书院,博个功名,也不必像没用的父母一样 得这么贫苦!” “嗯,裕儿一定会的!”孩子抬起头,清澈如水的眸中闪着坚定的目光,“这样母亲和妹妹就不会再挨饿了!” 遥远扭过头去看他,那两母子的衣服虽打满补丁,却是干净整洁,母亲年岁不老,可却是一脸的饱经风霜,她满怀希冀地看着孩子,孩子则是满怀希冀地看着对面的明学书院。 “这位娘子多想了。” 大煞风景的小摊老板把煎好的饼交给如儿,边收银子边笑着朝那对母子说道:“去念什么书啊?这明学书院可不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能读上的,你再努力用功也是没用,还不如踏踏实实地学门能养家糊口的手艺。” 这番话如同一盆凉水浇下,看着那孩子眸中的光亮瞬间暗淡下来。遥远有些微愠,她将手中的杯中重重的搁在桌上,道:“你这老板说得好没道理,平民百姓努力用功怎么没用?我可是听说,明学书院汇天下英才,不分贵贱,平民百姓也好,商贾贱籍也好,有志者有才者均可报考,择优者录。” 老板摇头笑道:“姑娘莫恼,你说得那可能二十年前的事,那时笛清太子还在,那些寒门出身的明学学士们也在朝为官,他们的确是颁过这样的新政。”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自那个颁布新政的笛清太子失踪之后,这明学书院就开始变了哦……你看看现在,明学书院里的学子哪一个不是高官子弟,世家公子,里面有一个寒门学子吗?我们平民百姓,饱腹都难,哪还能交起私塾每年高昂的束脩。再说,就算咬着牙上了学,你寒门出身,那学识再高,没有门路也是进这明学书院之门!” 遥远,“……“ “我看未必。”旁边卖糖炒栗子的摊贩,操着手凑了过来,笑道,“听说以前不是进了个寒门学子,很有名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汤饼摊老板道:“你说的那是九日先生,好些年前的事了。他可是聪明绝顶的奇材,得了贵人举荐破格进的明学书院,当年可是拿过明学书院的魁首。不过,你说这世上能有几个像他那样的奇才?” 老板边揉着面团边感叹道:“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九日先生就算是得了魁首,身为寒门,无根无基,最后也没能入仕为官!听说他在外游历了几年,穷困潦倒,现如今也只现如今也只是得了昔日恩师的保举,才在书院做了个学督,混了碗饭吃……”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九日先生在山脚下有间草堂,他在那办了个小学堂,每日散学后便会到那授课。附近农家都把孩子送那,九日先生不收束脩,实在过意不去的送些土产表表心意就行。娘子要是住得不远,倒是可以把孩子送他那去。” “母亲。”孩子一听,忙拉住母亲的衣袖,急迫地说道:“远点没关系,裕儿可以早起的,裕儿也可以走远路。九日先生是明学魁首,学识渊博,裕儿要是能得先生为师定能学有所成!” 母亲也很欣喜地点点头,跟老板道了谢便起身带着孩子朝山脚下走去。 老板拭了拭汗,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朝母子背影喊道:“哦,那叫秋溪学堂,你到山脚下一打听就能找到。” 遥远手指反复敲击着桌面,唇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笑意。九日先生?秋溪学堂?这两个名字都凑在一起的话,应该就不是巧合了,这顾某人还真是做到了,他丢了她,来了他心之所往的地方,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他得偿所愿后,是否真的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回头看向对面宏伟的建筑,仰头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那曾是天下寒门学子,怀抱梦想的有志之士所向的殿堂,横梁上硕大的汉白玉牌篇上,笛清太子的题词仍是龙飞凤舞字迹清晰,两边石门上撰刻的对联仍是豪情万丈,激励人心可,可那扇大门里面早就物事人非,腐朽溃败。 过了一会,天色渐黑。前面的人群也开始躁动,随着大门缓缓打开,身着浅蓝校服的少年公子们,三三两两的开始出来。那边等候着的下人赶紧迎了上去,递上手炉,披上雪裘簇拥着各自的主子往寄宿的客栈走去。 她们几人也起身,随着人流跟走上前去,她有些不解地问道:“这么大的明学书院没有精舍吗?这些公子怎么都住在客栈?” 阿娇笑道:“书院精舍不多,住的大多是外地过来的学子,更何况精舍简陋,还不许下人跟进去伺候,永安城内的公子们是住不惯的!” “那是。”如儿调皮地打趣道:“要是少了娇娇姐和柔柔姐两朵解语花在身边体贴照顾,红袖添香,那周公子恐怕会在精舍相思成疾,哪还会有心思能读进去书啊!” “……“阿娇嗔怪地抡起粉拳头追着她打去,如儿”咯咯“笑着躲闪到遥远身后。 “阿娇,可不许打闹!” 阿柔人如其名,文雅端庄,温温柔柔,她拉住阿娇的手柔声劝解。躲在遥远背后的如儿朝着阿娇吐着舌头做鬼脸,阿娇被柔柔拦着也只得做罢,她也朝如儿回了个鬼脸,便拉着阿柔朝学院门口走去。 遥远回头看了看如儿,“你这么乱开玩笑不太好吧。“ 如儿凑到她耳边小声地说道:“遥远姐姐你不知道,娇娇姐和柔柔姐是周公子的通房丫头,周公子一贯怜香惜玉,对她们两个很是宠爱,而且周公子说了,日后等他正式成亲了,有了当家主母,便会做主抬她们做姨娘。” 遥远笑笑不语,能做姨娘是大多侍女梦寐以求的好事,她看看一脸傻笑的如儿,开口问道:“那你羡慕吗?” 如儿摇摇头,笑得开朗,没心没肺,“我打小就跟着我们家公子,我们家公子是这世间最好的主子,只有最好名门闺秀才配得上他。我呀,把他们两个伺候好了这辈子就圆满了!” 说着说着她便开始兴奋的朝远处挥手,大声喊着:“公子,公子,婢子在这!” 遥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了看她口中那位世间上最好的主子……遥远脸上瞬间垮了下来,她头疼的扶着额,这次没带面具,除了躲,好像别无它法了,她悄然无声的退往身后的人群…… 第40章 书院少年的斗殴 书院广场上,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正有说有笑的结伴同行。 “怎么样?时二,我都说了能把你分到玄字班了吧!”周皓手持折扇,一脸得意摇晃着说道:“那副院长邹夫子,成天跟在我家老头子身后屁颠屁颠的,要他分个班还不容易。” 时陌道:“多谢,多谢!为了与你们分在同一个班,你不也讴了我把扇子吗?” 他又看了看得意洋洋摇着扇子的周皓,很是不解地道:“不过,大冬天的你非得摇扇吗?一手拿着手炉,一手拿着扇子,你到底是冷啊还是热啊?” 一旁的傅远之和何宏乐得哈哈大笑,周皓气极,白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这些只知道喊打喊杀的蛮夫,知道什么叫风雅?懂得什么是清风霁月吗?笛清太子何许人也,择世明珠,皎皎君子,学识渊博,温柔多情,又是百年难遇的治世人才!”他挥舞着手中折扇,越说越激动,“他题词作画的扇面可是稀世珍品,它是用来扇风取凉的吗?不是,它是用来彰显气度的!你们这些个不字无术,粗俗不堪的人……哎! “………” 一个元帅府,一个将军府,一个督军府出身的三个莽夫,并不理会他一个尚书府里的酸不溜叽的文雅之士,三人自顾自地往前走。 傅远之抬手搭上时陌的肩膀,很是欣慰地道:“总算是把你给等来了,自此我们东山四杰就齐了,有了你这个国师府二公子,我们玄字班便可以和天字班那姓王的小子抗衡了!” 他又抬手搭上何宏的肩膀,笑道:“为了给你接风,庆祝我们东山四杰齐聚,何宏在学院街向阳楼设了宴,今晚可要玩得尽兴,不醉不归啊!“ 何宏点头道:“那向阳楼虽没有城内那些酒楼阔气,不过那家酿的桂花酒可是真不错。” 周皓在后头不干了,他扒开傅远之搭在时子晳肩上的手,嚷道:“傅远之,你过分了啊!谁同意用这名了?你家住在东山街,就得叫东山四杰,那我还住在君山街,那得叫君山四杰!” “行啊!”傅远之双手环胸,冲他咧齿一笑,道:“那以后跟王氏那帮小子干架,你站前头啊!” 周皓瞬间哑了,打架这种事,确实是没他们三个在行。时陌就不用说了,那一身武功得他父亲时翼大元帅亲传,去考个武举,拿个状元都不在话下;傅远之在西城禁军营中长大,普通人根本不是对手;何宏虽只学了些粗功夫,但拼命三郎一个,打起来不要命的那种;自己嘛……勉力自保都有些困难,想到这里他缩了缩脖子,不再出声了。 时陌问道:“你们说的人是谁? 他自小与这三个家伙一起玩大,他们鲜衣怒马,一向嚣张,只有欺负人的份何曾被人欺过。 傅远之撇了撇嘴,指了指不远处走过来的一群学生当中,那个被簇拥在中间的牛高马大,满脸爆痘,走路姿式极为嚣张的男子,道:“咯,就是他,天字班的王俊成。” 那王俊成青色校服外套着个厚厚的狐皮大裘,头上束发用的金冠闪闪发亮,在一堆青色校服中显得甚为招摇。 傅远之又道:“他是王大宰相家的六公子,不过是个庶子便如此嚣张,刚好去年秋同我们一道入学,这小子可真不是一般的难缠!” 何宏冷哼一声,道:“还不是仗着自己的家世,他最可耻的是每次欺负人,都是喊上一大帮子人以多欺少,若论单打独斗,我可以把他打着跪地求饶!” 周皓摇头折扇笑道:“现在好了,有时二在这,论家世,时家不比王家差;论武功,我们时二可以以一敌百,打不死他!” “……”时陌摇头道:“……打架是不对的,我们来书院是读书,怎么可以随意和人打架,惹事生非?” 三人愣了一下,相视一眼,拍着他肩道:“你这是怎么了?打架这事,你之前可没少干啊,怎么去了趟老家,就变得这么听话了?” 时陌将他们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颇为稳重地道:“我兄长说得对,我们不再是小孩了,不管将来我们要干什么,读书很重要。我决定了,从今天开始要好好的读书!所以,你们以后也懂事点,别净想跟这个打跟那个干!” “好好读书?”傅远之掏了掏耳朵,道:“我没听错吧?你老实交待,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时陌脸一红,不再理他们。 突然,周皓被身后的人用力一推,他猛地扑倒在地手炉,扇子掉落在地上。正当他狼狈地抬起头,正好迎上那张坑坑巴巴长满粉痘的脸。 王俊成俯着身子笑着看他,阴阳怪气地说道:“哟!原来是周公子啊!我道是哪位不长眼的拦了本公子的路,既然是你的话,本公子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下次你得把眼睛擦亮些?要是再冲撞到本公子,就不会轻饶了!” “王俊成,你欺人太甚!”何宏气得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子。 “怎么了?你还想跟本公子动手啊?”王俊成唾沫横飞地叫嚣。 他身边的那些跟班迅速围了过来,个个气焰嚣张剑拔弩张的,这气势让抓着他衣领的何宏一时怔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王俊成见他那样更是得意,他甩开何宏的手,食指用力的戳着他的额头,鄙夷不屑地说道:“你家老子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的,你小子倒总是跟我作对,真是少教!” 一脚猛地当胸踹来,他被这始料未及的一脚踹得四脚朝天倒在地上,后脑着地,瞬间头昏眼花,耳朵嗡嗡作响。 时陌放下脚,挑眉道:“何四,对这种贱人光动手可不够,还得动脚!” “时子晳,你居然敢踹本公子,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打!”被人扶起的王俊成气极,冲着时陌疯狂地大喊道。 身边众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纷纷朝时陌扑了上去,时陌左踢右踹,拳拳生风,他习武多年,身强力壮,那些素日里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是他对手,过来一个扫倒一个,没多会便被他放倒一片,“哎哟”声四起。围殴的人见被打之人的惨状开始犹疑不决,缓步后退。 眼看着耐他不何,躲在人身后的王俊成急了,他冲了上来,手中寒光闪现,竟是握着一把匕首。这就过份了啊,打架归打架,你用利器偷袭就卑鄙了! 时陌眸中闪过愠色,他身子微微一侧,抬手一掌便将那匕首击落,飞起一脚再次地把他踹倒地。时陌身后的三人也相视一笑,也撸起袖子“啊呀呀”地叫着冲了上来。 王俊成再次从地上爬起,他猖狂了一辈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他气极败坏地推搡着身边的人,大声叫喊着:“都给我上啊!敢打本公子,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都算本公子的。” 他那张扭曲狠戾的脸看着实在叫人不快,时陌越看心中越是不爽。他上前扫开拦路的人,直奔向王俊成,接着骑在他身上,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全往那张脸上招呼上去,边打边骂:“打的就是你!家势了不起啊,人多了不起啊!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欺负人,我时子晳你见一次打你一次!你不是少教吗?我就替你家多多教你!” 只打得他眼冒金星,只顾着抱头痛哭。原本在学院外候着的各家随从看见自家主子们被打的场面大惊失色,反应过来后也都跑了过来帮忙。几十号人扭打在一起,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你扯我发鬃,我撕你衣衫,你给我一巴掌,我咬你一口。打得虽没什么技术含量,也还算激烈热闹…… 兵慌马乱的混战人群中,遥远缓缓踱步过来,她弯腰拾起地上那把折扇,扇面碧波浩荡,山峦隐现,倒是她一直在找的那一把。她眉眼弯弯,笑得开心,纤指一收刚要把它藏入袖中。 这时,一个银拎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遥远姑娘,多谢你啊!帮我们捡拾公子之物。” 阿娇从人群中穿了过来,冲遥远道谢:“这扇子可是我们公子的心爱之物,弄丢弄坏了可不行。” 遥远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手里的折扇拿了过去,被她拉着手往外面走去“找到扇子就行,其他的就算了,快跟我走,这里太危险。” 这种刚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心情,让人难以言喻的憋闷。 四处闻讯赶来的学督们往这边跑来,疾呼着,“都住手!都住手!书院禁止喧哗,禁止打架斗殴!” 可这几十号人,早已撕红了眼哪肯罢手!跑过来的学督们也参入其中,一边拉架,一边躲着各种乱飞的拳脚,狼狈得很。 “铛,铛,铛……”紧急钟声响起,在广场上空悠悠长鸣。 有学督大喊,“大家快住手,院监大人来了!” 学生们忙住了手,纷纷扭头看去,高高的石阶上一个身穿襦袍的白须老者领着队书院护卫匆匆而来。 时陌松开拎着王俊成领口的手,从他身上起来。再看了下身边的人,何宏脸上的抓痕东一道西一道,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这货还冲着他一脸憨笑,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傅远之倒没受什么伤,只是头鬃散落,衣衫被扯得稀碎,有些狼狈! 时陌问道:“周二呢?” “我……我在……这。” 沉闷的声音在身后的地下响起,几人回头一看,后面一堆人叠罗汉似地压在一起,一双无助的手在最底下胡乱比划。三人赶紧跑过去,一个一个的拨拉开来,拨到最后,果然是被压得几欲断气的周公子。 第41章 书院少年斗殴(二) 老院监挥了挥手,护卫们挤进人群,将打架的双方从中间分开。他走了进来,看了下四周,这些身穿校服的学生们,个个衣冠不整,披红挂彩,没半点读书人模样。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训斥道:“胡闹!明学书院是读书学理,育德树人,培养我云国栋梁之圣地!岂能喧哗!岂能打闹!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样子。” 王俊成在同伴的挽扶下一瘸一拐的挤过来,他捂着脸,哭嚎道:“院监大人……你得替学生作主。”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状如猪头,血迹和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张嘴含糊不清。突然觉着口里泛起一股咸味,他张嘴一吐,吐在地上的血沫里竟还有两颗牙齿。看着地上掉落的牙齿他更是哭得更伤心了,这里的人多少都挂了彩,但确实是没有一个能像他这么惨的。 “你是?”老院监眯起眼睛费力地打量这张惨不忍睹的脸,实在认不出来是哪家的公子。 旁边一位青衣学督低头笑了笑,他走了过来,附在老院监耳边,小声地道:“老师,这是天字班的王俊成,右相大人的六公子。” 老院监一听,顿时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伤谁不好,伤到王氏的祖宗!他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喝问道:“谁?谁干的?” “是他们,傅远之,周皓他们打的。”有学生指着对面人群叫着。 傅远之和周皓缩了缩头,往时陌身后躲了躲。 时陌倒是平淡得很,他向来都是打人的时候痛快,认错的时候爽快。 他走出人群,恭恭敬敬地向老院监行礼道:“回院监大人,按理来说……应该是我打的!” 老院监眯着眼睛看了看这个衣冠整洁,举止有礼的学生,跟周遣那些狼狈不堪的斗殴者形成强烈的对比,还真不像是刚参与过斗殴的样子,他有些犹疑地问道:“你又是哪位学生?” 那青衣学督又靠了过来,小声道:“这位是玄字班的时子晳,国师府的二公子。” 闻言,罗院监直起老腰,得了……一个是云国朝堂文官之首大宰相的儿子,一个是云国朝堂武将之首的时大元帅之子; 两个老子在朝庭之上明争暗斗,两个小子也在明学书院头破血流,这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他又看了眼那个被揍得惨兮兮的王俊成,虽伤得难看,可他哭嚎起来还是挺中气十足的,看起来,那下手之人还是有些分寸。他内心反倒是松了口气,比起被其他家孩子打,倒不如被国师府的打了来得好处理。现在王家的怒气毕竟有时家的扛着,应该也迁怒不到别人身上来。 老院监脸色稍缓,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傅远之躲在时陌身后,指着王俊成,“院监大人,是王俊成他们先动的手,他们先欺负人的!” 王氏一位眼圈被打得青紫的子弟嚷道:“说什么呢?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 “放屁!” 何宏双手插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你们先撞的人,还反咬一口,你还要不要脸?” “噜。”傅远之忙不失的把周皓的袖子撸起,露出肩背上一块青紫,嚷道:“这就是你们所撞,撞了人非但不道歉,还动手打人!我们是逼不得以才还手自保的!” 周皓一脸委屈的点头,“你们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反咬一口,院长先生名德惟馨,公道大明,自然能明辨是非,不会听信你们这等小人之言!” 见三人配合默契,三眼两语便在道理论战上占据了制高点。王氏那帮学生们有些急了,一窝蜂拥了上来,两边人马便隔着中间的两队书院护卫对骂了起来。 “说什么呢?你才是颠倒黑白,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先动手了?” “你才放屁!我这也是你打的!” “那你还咬我了,你是狗啊?是狗才咬人……” “有本事就拳脚上见真章,跟个娘们似的扯人头发,真不要脸!” “来呀,龟孙!有本事再干一架啊!本公子不打得你满嘴找牙就跟你姓?” “……” 老院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看向青衣学督,道:“这该如何是好啊?” 那学督一身灰青色长袍尽显书生之气,他留着短须,五官立体,有些精明干练之色隐于眉眼之间。他再次跟老院监小声说了些什么,那老院监一脸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直起身子,环视了一下两边骂战正酣的学生们,他冷冷一笑,大声喝道:“尔等不得喧哗吵闹!” 这一声厉喝下来,学生们顿时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扭头看他。 他凛冽严肃的眼神扫过人群,沉声喝斥,“尔等既是明学学子,当守明学院规!你们所背诵的明学院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顿了一下,他又喧读道:“院规第六条,明令禁止在院内喧哗,违者掌戒尺二十;院规第七条,明令禁止在院内打闹,违者掌戒尺五十;院规第十九条,明令禁止在院内寻衅斗殴,违者掌戒尺一百,面请家中长辈;情节严重者则责令退学!今日之事,情节当属严重!本学督既掌书院责罚之职,今日便自当秉公处理,严惩犯事者,以警效尤!” 这番喝斤威力十足,将这些少年公子们给震住了,个个面色有了些怯意。虽不信会被退学,但面请个家长也够呛的。 傅远之在时陌的耳边压着嗓子说道:“这顾九日是学院的掌罚学督,他平日里遇事挺圆滑的,今儿怎摆起了学督的架子?要是真被他请来家里老头子,我倒还好,不过回家挨两板子,跪跪祠堂。可听说周皓家里正在帮他,与王氏的一位庶出小姐议亲,这事闹大了只怕婚事会搅黄,还有何宏肯定又会被他老子给扒去一层皮!” 时陌自然明白傅远之的意思,他看了下面前不畏强权,秉持公道的青衣学督,不由得心生敬意,先生本就当如此! 他上前俯身道:“今日之事,皆因子晳与王俊成同学争执引起,与他人无关,子晳愿承担所有罪责,甘愿领罚!” 顾九日挑了挑眉,目光凝视着他,静默不语。 老院监捊了捊胡须,放眼望去,左边的王氏,右边的时周傅何四家,那些学生们的父兄哪个不是在朝为官?真请来了,这学院岂不和朝堂一样热闹。请不来,这学院的面子也没地搁!可这王俊成被打成这样,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王家也肯定不依。正在为难时,看到时陌站了出来,少年光明磊落,敢做敢当!不正好解眼前这困局,他轻咳两声,对着顾九日微微点头示意。 顾九日微微侧首,转头的那一瞬间,他唇角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深沉难测的眼神,显得有些阴冷晦暗。可当他抬起头的时,已是面色如常。他朗声道:“既是如此,便将为首的两位学生,时子晳与王俊成留在学院受罚,于惩戒堂思过!不得离开,是否责令退学?待明日请来两位的家中长辈,辨明今日之事起因,再做处置!” 他道:“天色已晚,其他学生今日先行散去,明日自行去惩诫堂领戒尺五十,罚抄院规五十遍!” 被明学书院退学,那可是会伴随一生的耻辱,非但无法入仕,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这人一辈子前途也算是毁了!今日这场闹剧若是被家里知道也不会轻饶,只罚抄院规和戒尺倒是轻松,闻言,参与斗殴的学生们皆是松了口气。 可那王俊成却是不干,他一手捂着发疼的胸口,一手指着顾九日骂道:“顾九日!你一个寒门贱子,摆什么学督的破架子,是不把我们王氏看在眼里了!本公子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将本公子一起拘在这里受罚,你这学督是不想干了?” 王氏之人可真是张狂至极,顾九日多少是书院的掌罚学督,做为学生,怎么当众破口大骂,还骂得如此难听,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时陌蹙了蹙眉,转头去看他,晓是被打怕了,他身形微动便把王俊成吓得一抖,不自觉地往旁人身后躲去。 被骂的顾九日倒是脸上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他走到王俊成的身边,似笑非笑地在王俊成的耳边低语了几声。那王俊成的脸色开始泛青,接着又慢慢缓和起来,不再做声了。 顾九日朝书院护卫点了点头,两名护卫上前扶着王俊成走了,另外两名护卫则来到时子晳身边,也准备带他离开。 架是一起打的,罚怎么可以让他一人担着呢?颇讲义气的何宏双拳一握,眉毛一竖,正想要拦在时陌前面,便被两旁的傅远之和周皓一左一右架着往后拖去。 周皓道:“你放心,他们不敢拿国师府二公子怎么样的!” 傅远之道:“憨货,你要出头的话,便会成王氏的出气筒!” “……”何宏想了想,也对,他又问道:“那今晚的酒宴怎么办?那银子也退不了了!” 傅远之道:“退什么退?我们三个去就行了!” 周皓赞同地点点头,“不过,这大雪天在惩戒堂关一夜的话也够他受的,这样,等会将向阳楼备的酒菜,挑些好点给他送去。” 第42章 时陌被关惩戒堂 夜色已深,雪花也渐停。 学督顾九日来到老院监住处,俯身道:“老师,已将两位带头闹事的学生安置好。” 老院监放下手中的书,问道:“那王家子伤势如何?” 顾九日道:“无碍,大夫说只是些皮肉伤。” 老院监放了心,笑了笑,问道:“王氏一向跋扈,你跟那王家子说了什么?他就肯留下来了。” 顾九日道:“我只是告诉他,时家和王家一样都是我们学院得罪不起的。要留便一起留,要放便一起放。他不想就此放过时子晳的话就只能一起留下来……因他受伤的缘故,学生替他安排了间精舍,时家那位便关在惩戒堂。” 老院监满意地点头道:“不错!今日之事你处理得很好。” 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递给顾九日,道:“这是李县令寄过来的书信,我将你上次拿来的两册策论寄给了他,他看过之后,便说册中政见卓越不凡,可解当下诸多弊端。不过当中不少与当朝法令相背,他无法一一施行。与农耕桑织相关的四时细作已抄印多份,已发放资县农署,希望能造福资县百姓啊!” 顾九日看过书信,微微一笑,道:“李县令也是寒门出身,资历颇高的明学学士,其体恤百姓疾苦之心,甚让人钦佩!” 老院监望着窗外,沉默半晌,道:“当年,笛清太子以普世之法创了明学书院,诸多寒门学子也得以入仕。那时的明学学子皆怀救世报国之志,志在变法,在笛清太子带领下推行新政,彼时,我和李县令等人,可谓是意气风发,壮志凌云。” 他又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含着太多的遗憾和不甘,“结果太子失踪,新皇登基,国师忙于安稳朝政,推行新政的事便一再搁浅,直至国师病故,当年那些参与新政的明学学子被世家大族打压,罢免的罢免,流放的流放,有些则心灰意冷的辞官避世,所剩不多的也都发放到地方为官,新政之事就再无音讯。也就剩下老朽苟在这书院里阿谀奉承。” 院长回头看他,目光有些炽热,道:“我仔细看过你这篇策论,大有当年新政之宏伟轮概,却又有很多与之不同,很多政论比之更完善,更符合当今形势。你说过这策论是你那隐世的先生所著,那先生可也是当年追随笛清太子的明学学士?” 顾九日回道:“学生不曾听先师提过陈年之事。只知先师早年一直游历四方,阅尽天下民生,那整套九九八十一本策论,是先师花费毕生精力所著。九日有幸入先师门下,帮先生装订时,抄录过几册。其他概不知晓。” “那你先生如今何在?他那些策论又何在?” 顾九日道:“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寻找先生和那些策论,可一直寻不到其音讯。” 老院监又叹道:“那还真是可惜。” 老院监看向他,颇为不解地再次问道:“你有治世之才,也有抱负,又为何迟迟不肯受我举荐入朝为官?” 顾九日抬头看他,“九日不是不肯入仕,只是如今云国朝堂之上立储之争日盛,朝局混乱,此时入仕并不是最佳啊!” 院长思索片刻,道:“可当今云皇只生两子,立储无非两种结果,你在朝中无根无基,要不投右相门下,要不就投时将军门下。明日那王家和时家都会来人,虽不至是两位大家主亲临,但两家世子应是都会到,一个是城防营统领,一个是禁军统领,你要偏向哪边,可有想好?” 顾九日摇头道:“九日还想再等等。” 老院监蹙着眉,“再等等?” “是的,老师也说过,当年明学派在笛清太子的领导下推行新政,一时风头无两。可笛清太子失踪后,所推行的新政也就此断送!精准合理的策论固然重要,可一位坚定的明君也很重要!”他道:“九日想再等等,等到一位真正的明君,如当年笛清太子般睿智仁德,但比当年的笛清太子更坚定! 老院监微微一怔,眼眸低垂,沉量良久,喃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我还是不解,他那么英明睿智的人,明明心里有天下,为什么因为一个女人……我们一直以为他想通了就会回来,我们都在等……可这么多年了,终究是没能等回来!” 他双目浑浊,喃喃自语般,“我经常会想,到底是我们错了,还是他错了!” 顾九日低声道:“为人臣者,尽忠尽职,又有何错!” 他又笑了笑,更低声道:“可是,尽力守护自己的妻儿,同样无错啊!” “……” 从院监房里走出,冷冽的寒风迎面而来。他看着夜色下的皑皑白雪,他眉宇间带着淡淡笑意。世间万事皆有两面性,错或不错,好与不好哪有标准答案,只在你的取舍而已! 就好比今冬这场大雪,有多少人会因为欣赏到这美丽的雪景欢喜雀跃,就有多少人因为这天寒地冻的天气而跺脚恼怒;有多少饥寒交迫的贫苦百姓会冻死在今冬,也会有多少的贫苦百姓会因为这场瑞雪带来的丰年而得以饱腹。想要它的美好也必遭到它不好的反啜,那些明学学士选择了坚守世间大义,却弄丢了他们的领袖;国师的选择保了云国初朝局的安稳,却给今日之乱局埋了因! 而他顾旭想要的是什么?他抬起头,眼眸闪烁,神采飞扬。 他想要的是平衡……他想要将这混乱的世道打碎,再重塑秩序,最后执掌! 身后的雪地里轻传来轻微的悉悉声,黄色的衣裙翻过,一个人影快速闪过院角隐入夜色。 “谁?”他回头喝道。 风声沙沙,雪声籁籁,院中空无一人,他摇了摇头,疑是错觉,转身便离去…… 独自一人被关在这偌大的惩戒堂,实在百无聊赖,饥肠漉漉的时陌站在远处,一掌掌地劈向墙的烛火,火光晃动得厉害,却没有熄灭。他挑了挑眉,略微失望,也不知何时才能练到像父亲那样掌风如刀。腹中又再次传来异响,实在是饿得有些难受,忍不住腹诽,敢情这书院的学督只管责罚不管饭,再不想办法觅食,这长夜漫漫的想想都难熬! 他想开门出去,才发现门被从外面反锁。他用力晃荡了几下,门外除了寒风呼啸,无人应答。虽然这门单薄,也不是不能踹开;但是,他还是将抬起的脚又放了下来。转身回去,把几个蒲团移到一起,躺了下来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外,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越走越近,接着“咣当”一声,门被推开。 时陌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人,结巴道:“你……你怎么来了!” 遥远站在那里,她左手拎着食盒,右手拎着手炉,腋下还夹着件厚厚的裘袍,衬得她娥黄色的身影显得更小了。时陌忙去接过她夹在腋下的裘袍和食盒。 “我来不是正常吗?砚香回府去请家长了,只剩我在这。我又是公子的婢女,每月还领着府里发的月银,要是让公子饿着了冻着了,那不就是我的失职吗?” “……”时陌被她调侃得脸红,他挠了挠头,又问道:“……这书院你是怎么进来的?” “飞进来的!” “……”时陌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她四处看了看,这惩戒堂里空空如也,只得扯过一个用来罚跪的蒲团,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饭菜,摆了上去。 看了看他那憨样,又笑着解释道:“周公子他们本要进来给你送饭,可被王氏那些公子拦在了门外,他们吵闹得厉害,我趁着守门的没注意,便溜了进来。” 盒底还有两小壶桂花酿酒,她斟了一杯递了过去。 时陌接过她递上来的酒杯,问道:“可刚才这门是锁着的,你是如何打开的?” 遥远怔了怔,茫然道:“这门没锁啊。” 时陌也怔了怔,狐疑道:“没锁?” “嗯。”遥远看着他不相信的样子,又颇为真诚道:“没骗你,它只是挂在上面,真的没锁!” 书院散学后,还有几十号学生住在精舍,学院护卫巡视得比白日还勤,她一个小婢女从门口溜进来,穿过前院广场,中殿教舍,后殿大堂,再找到最里面的惩戒堂,不被人发现,是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而且那门明明是锁了的。不过,那又怎样呢?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给的惊喜还少吗? 时陌低头笑了笑,抬手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桂花米酿,香味扑鼻,路遥远坐在薄团上,双手抱膝,目光落在那两壶桂花酒上,实在有些诱人。 时陌拎起一壶,诚意相邀,“一起吧,我一人也喝不完。” 路遥远盯着近在眼前的酒壶,摇头道:“不行,我有一沾酒就嗜睡的毛病。” 确实是见识过她在哪都能沉沉入睡的本事,他温声道:“睡了也没事,有你家公子在呢。真睡着了,我叫你,若叫不醒,我也会在天亮前将你送回客栈!” …… 第43章 雪夜相伴惩戒堂 自从那日把小郑望送走之后,这公子便一直在生自己的气。遥远挑了挑眉,也笑着伸手接过酒壶,喝了起来,既然他一个受罚的都不怕,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时陌实在也是饿了,两杯小酒下肚,他也不贪杯,开始大口的吃着饭菜,肠胃熨贴了,身体也暖和起来。回头看她,一壶桂花酿已然下肚。她坐在蒲团上单手托腮,面上潮红,醉眼惺忪,一手摇晃着已经空了的酒壶,拿着倒了倒,确是一滴都不剩了。 他将另外的一壶也递了过去,酒这东西不沾也没事,沾上一口就停不下来,她也不客气地接过酒壶,又开始痛快地喝了起来。 夜灯下坐在蒲团上的少年,没了白日里的端正挺拔,多了一丝慵懒随意,但,还是很好看。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群殴的事,你为什么要一人担着?公子不懂责不罚众的道理吗?” 时陌淡淡地道:“他们家中大人都管教得严厉,我一人担着,他们受的罚多少会轻点。” 遥远扁了扁嘴,就好像他自家大人管得宽松一样。明明上次,陪她去桃花岭回来后,被打得半月下不了床。不过,好在这次时翼大元帅已经去各地巡查军务,没有几月是不得归,他那护弟如命的兄长肯定是不会罚他。 遥远醉意微醺,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唇角微微上扬,笑得无邪,配着一张俊美如雕塑的脸,一时间竟如阳光般耀眼。莫名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脑海里突然响起砚香说过的话,“你之前有没有在哪里见过我们公子啊?” 时陌的眼神移了过来,她脸上迅速泛起红晕,别过头去又灌了两口,灌得急了些,她咳嗽了起来。 听着她咳嗽,时陌蹙了蹙眉,她早上还好像还受了风寒!起身将那件裘袍拿过披在她身上,低声道:“雪夜寒冷,莫要再冻着。” 他蹲在里,遥远微微抬头,四目相对时,他瞬间僵住。眼前这双漆黑的眼眸,犹似一泓清水,她白晳的脸颊微微升起的红晕。两人靠得很近,空气中像是有股?意弥漫开来。如那日桂花树下,也如那夜的雪狮旁,他的心跳动得厉害…… 遥远怔了怔,虽然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这近在咫尺的气息让她颇感不自在,她道:“你若是再靠近一点,我会打在你脸上!” 时陌霎时脸上滚烫,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有想要冒犯你的意思。我怕你冷……对不起!” 看他慌忙后退,语无伦次的模样。她心里有些好笑,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脸长得好看的不管做什么总是会占些便宜,眼前这张脸但凡长得难看些,眼神但凡猥琐些,那刚刚出来的就不是一句警告,而是一记足以将这张脸打烂的拳头了。 是酒意有些上头,也是她一贯见不得有男子在她面前一副局促的模样,如同浪子见不得娇羞女子般,不禁生了些挑逗之意。 她柔声道:“好了,公子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想法。可是……”她慢慢凑了过来,直至贴近他的颈脖处,她嘴里含着桂花酒香的口气喷在他颈边,她低声道:“公子这般俊俏郎君,这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的,我是怕我会对你有什么想法!” 说完,她色眯眯地盯着他涨得通红的脸。时陌呆愣在那里,心跳加速,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凝滞了,却没有半点想躲开的意思。 她停顿了片刻,又向后仰去,单手撑地斜坐在蒲团上,晃了晃手中酒瓶,已是空空如也。仰头把最后那几滴倒进口里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酒瓶,困意袭来,她打了个呵欠。 见刚还一副孟浪模样的她现在又是一副庸庸懒懒模样,时陌低声叹道:“你从来都只管撩拔。” “什么?”遥远听得不是很清。 “没什么!”时陌扭过头去,背对她,生着闷气。 天色快亮,再不走,书院人起,便走不了了。遥远打开门,外面的雪地里,一片银白,冷风拂面,酒意顿时吹散了不少,刚走出门口,时陌便叫住了她。 他走过来将裘袍给她披上,仔细替她系好带子,把她捂得严实,“太晚了,你一个女子不安全,我送你回客栈。” 那裘袍原本是拿来给他御寒的,她笑了笑道:“我可以自己回的,你还在受罚,被人发现的话总是不好。” “没事,人都睡了,我再悄悄回来就是。”时陌笑着道,他将她手里的食盒拿了过来,转身走去。” “……” 路遥远只得跟上,其实还真的不用送的。 学院街不长,街头至街尾也不过两三里多地,两边林立着许多酒楼客栈。 长街静寂,雪地里的脚步声沙沙作响,两人并肩缓步而行。一阵狂风卷着风雪袭来,时子晳好似不经意地走在她前面,刚好拦住了那阵风。少年身姿挺拔,一身青色校服与墨发随风斜舞乱飞。身后被雪裘裹得严实的遥远看了看他的后背,唇角忍不住泛起笑意。 两个人影缓步走着,厚厚雪地里也留下一大一小的两排脚印。地上积雪蓬松,溅进了她脚上的羊毛靴子里,她皱了皱眉,随即看着前面踩出的那排脚印,脸上笑意愈深,她不再踩踏新雪,而是一脚一脚地踩在他留下的脚印里。身后的雪地里的脚印也从两串慢慢变成了一串…… 她踩得用心,没注意到前面的身影已经停下,再一脚跨过去,便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一手搂着跌在他怀里的她,缓缓地放下手里的食盒,“嘘”了一声,压低嗓子道:“别动!” 少年呼吸轻柔,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颈部的肌肤,更要命的是她正与身下这少年修长紧致的身体贴得有些近……别动?为什么别动?不动是想干嘛?杂乱的念头电光石火般从脑子闪过,还剩下的那点醉意也随风走远了。虽然有时候她会突发兴致的去撩拔别人,不过大部份时候她也还是像个正常女子般矜持……矜持的呵! 她一把推开他,他却不退反进,从她身侧纵身跃起,朝着她身后那?酒楼的屋顶快速而去。跃至半空,轰出一掌,屋顶传来响动。伴着瓦片碎裂的声间,一个黑影被他突然爆起的这一掌打得猝不及防,连滚数下,迅速地从屋顶跃下,朝着屋后的夜色里逃去。 响动惊醒了楼里之人,有灯光亮起,时陌站在屋顶上,看看那黑衣人逃走的方向,又看了看独自一人站在街上的遥远,犹豫了片刻,还是一跃而下,回到她的身边。 他拾起地上的食盒,看着她,温声道:“别怕。” “我没怕!”她笑道。 时陌道:“这人从出书院起便一直跟着我们……你觉得他是在跟着我们谁?” 遥远笑着反问道:“那公子觉得呢?” 时陌低头笑了笑,不作回答,继续携着她往前走去。上次去桃花岭时,便隐约觉得有人在跟着;元霄花市时,也有人跟着;他再愚笨,也知道他们是在跟着谁!可她即不愿说,又何必非要去刨根究底呢。 远处天空泛白,已是寅时。站在子衿客栈的门口,他将手中食盒递了过来,柔声道:“进去吧。” 看着他略显单薄衣衫,她放下食盒,解下身上的裘袍。踮起脚尖,如他之前做的一样,替他披上。 时陌微微一怔,笑着看她。 转身进了客栈,胡伯还没睡,坐在大堂仔细擦着他的算盘。摇晃的灯光下,他的背看起来,非但一点都不驼,还极为挺拔。 上楼回到房间,阿桃也没睡,低眉顺眼地再等着伺候她。走到窗边,推开窗,静静地看着雪地里疾行的背影。他似乎也觉察到她的目光,顿住了身形,转身朝这边看了过来……她心跳得凌乱,她在想啊,公子是长得好看的人,也是个温暖的人!可他应该成为不了那个,自己能带走藏起来的人吧! 第44章 台上少主台下奴 天亮时,睡得迷迷糊糊的遥远就被阿桃唤醒,在她的伺候下洗漱梳洗,阿桃手巧,帮她的挽了个双丫髻。鬓边贴着两朵小小的绿色通心花,面前垂下薄薄的齐流海,衬得她肤色雪白,小脸娇嫩。虽然平时也是其他侍女一样梳的双丫鬃,都是她随意在头上一抓,松松散散,哪有今日这般的精致好看。 桃看着年岁比她大了几岁,不光是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她的左手有火烧过的痕迹,烧得严重,手指扭曲着粘黏在一起,硬生生变成了一个拳头。可她干起活来照样麻利,服侍人的事也做得很是周全,不过总拘着个身子,畏畏缩缩的。再想起,她是不是被昨天自己那顿乱砸乱发脾气给惊吓到了,这样一想遥远又生出一丝愧疚感。 遥远问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 “是主人。” 遥远再问她见过凤姑姑吗? 她一脸茫然的摇头,她是胡伯几日前刚从人牙子那买来的,除了胡伯没见过其他人。 “胡伯跟我说,叫我什么都不要问,不要听,不要说,只管好好服侍主人就好。” “胡伯……还说……还说只要阿桃一心一意地对主人好,主人便……也会对阿桃好。” 遥远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面前的粥,不再言语。 在子衿客栈的这间房间里,她俨然是个被人伺候的金贵主子,出了这个房门,便立马变回了那个伺候别人的奴仆,感觉自己就好像那唱戏的戏子,一人分饰两角,唱得热闹。 下了楼,出了门,抬头看了看这栋三层小楼,再看了看在柜台里拔弄着算盘的胡伯,她嘲笑道,这戏台他们搭得费劲,却从不考虑那唱戏之人是否愿意配合…… 他们口口声声叫着她少主,却从来只听命于姑姑,小时候逼着她学她不愿学的东西,长大了又逼着她去她不愿去的地方,从来不考虑自己是否心甘,是否情愿,比起所谓的少主,她更像是他们训练出来的工具,用来达到他们目的的工具。 不过,胡伯来了,姑姑也应该不远了! 遥远挑了挑眉,双手负在身后,踱着步朝巷尾走去,她已经在永安等了这么久,也不差再多等这几日…… 学院街尽头的有处包子铺,她靠着墙边,扭头望向山林小道。时家的人应该快到了,她指望砚香等会能一眼看到她,这样便能消了消昨日兵慌马乱中又找不到她的怨气。 街上的青衫学子们行色匆匆,或三五成群,或只身独行,去赶书院的早课。对面茶点铺的门口同样站了个等人的少年。他青色校服外面罩着一件黑锦貂裘,也朝着山林小道的方向静立。 遥远朝他多看了两眼,这少年长得算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五官生得扁平,是那种丢在人群里便找不出来的长像。可他脸上肤色颇白,白得有些病态,眉头微蹙,墨发披散在黑袍上,周身散发着一股阴气…… 或许应该可以说是死气?也是这种死气沉沉的气质,让他与周遣这些青春年少的学子们有些格格不入,很是突兀。 他察觉到路遥远的视线,也转过头来看她,那目光扫来,只觉几丝阴冷让人脊梁发凉。遥远一向不会回避人视线,她习惯性的直视过去,随即又觉自已肆无忌惮的打量无礼在前,便又冲他莞尔一笑。 少年微微一怔,回过头去,不再理她。 随从模样的青年从茶点铺的门里走出,他向那少年俯身询问,“桦王子,您吩咐的早点都已上齐,外面风大,您看,要不还是坐里面等吧?” 少年摇头道:“不用,我就在这等,哥哥应该快到了!” 他望向林间小道的尽头,那双阴气沉沉的眸子里无波无澜。 那随从期期艾艾地道:“您看……早课快迟到了。到时皇后娘娘问起怕会责备……要不您先去上课,等世子忙完他弟弟的事自会找您的。” “不会的。”少年回头看他,眸子里竟生出几分落寞,他道:“哥哥一向最疼他弟弟,我怕他等会没空找我了。” 桦王子?原来是他啊,遥远这下心中了然。早听闻,云皇宫里长期寄居着两位夏渊国的贵人,一位是静安太后身边的云深郡主,她是夏渊国名门望族许氏的嫡女,其母亲与太后有着至亲血脉。另一位便是这位桦王子,夏渊国国主的第十皇子,一国皇子居于别国多是为质,可他是个例外。他与云国皇后夏宏瑞是一母同胞,因年幼丧母,又体弱多病,长姐心疼,便接来云皇宫照顾。长年寄人篱下,生出个冰冷阴沉的性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山林小道出现一队人马,越走越近。中间簇拥着的高头大马上是个壮年男子,他发束金冠,身披狐白裘袍,腰间佩了一柄紫金长剑,周身贵气逼人,眉眼间的霸道张狂之色也颇为明显。 他斜眼看见静立在茶点铺前的少年,勒住疆绳,眉梢高挑,道:“王霄九见过桦王子。” 口里虽然在见着礼,但语气轻挑不见半分敬意,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也尽是鄙夷。这位王宵九应该就是那位声名显赫,手握重权的王家世子,他是王氏未来的家主,现任京中禁军的统领,路遥远在永安这一年,听过不少关于他骄纵蛮横的坊间传闻,比如强征民宅,放火烧楼,陷害忠良等等,总之是声名很是不好。 那位桦王子看他一眼,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他。要是别人做出这样冷漠无礼的回应,必定会让人以为是在反击对方的蔑视。但是,少年死气沉沉的眸子里无惊无澜,遥远觉得他应该是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想搭理。 那王霄九有些恼怒,冷哼一声,举手扬鞭,马儿长嘶,前蹄翻腾奔驰而过。身后一众随从也扬鞭策马,跟着他从那桦王子身边擦身而擦身而过,急促的马蹄翻起的污泥溅他了一身,显得狼狈不堪,随从慌忙蹲下身子,试图擦干净他身上的污泥。 “无碍。”他淡淡地道,抬手解开罩在外面的黑裘,露出里面干净的蓝色校服。 随从接了过去,踌躇地道:“主子,外面风大,容易着凉。” “穿得脏了,见哥哥不好。” 他再次静立在那,望着远处山林,雪地寒风里,那身青衫让他本就瘦弱的身子显得更是单薄了。遥远也扭过头去,如果他等的不是刚那位王氏的世子,那他等的应该是和自己等的是同一位了。 很快,远处又是一人马走近,中间还簇拥着一辆马车。那马车桥衣通体黑金,正是国师府的制式。少年一直微蹙的眉头缓舒展开来,唇角上扬,笑意在脸泛滥开来,如同阳光般和煦,此时尤见少年该有的稚气,与之前的阴冷叛若两人。 遥远盯着看了许久。 那边砚香从马上翻身而下,他大步走到她面前,道:“丫头,你又在那发什么呆?” 遥远回过神来,回头看他,正想要开口解释昨日她躲起来的事。 砚香便挥了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今日等二公子的事处理完了,你便与大公子一起回青骄院!” 马车上的桥帘掀起,随着大公子时子涔下车的,还有个娇柔可人的卢月儿。 同样等人,那边的桦王子高兴地朝时子涔迎了上去,这边的路遥远冲砚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砚哥,你要不要这么小心眼?” “我小心眼?”砚香扬了扬眉,还了她个更大的白眼,“在你面前,我算得上是心胸如大海般宽阔了!你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没一点数吗?” “……” 遥远一时无言以对,她这侍女做得怎么样,其实她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数的。 她靠了过来,搓着手讪讪地笑道:“砚哥,那……可不可以再给次机会啊?其实你昨晚走了后,我为了给公子送饭,都熬了大半宵,我都没睡好,一大清早又在这吹着冷风等你……也算得上称职了。” 砚香又白了她一眼,道:“你当我傻啊!那明学书院明令禁止婢女入内,你还去给公子送饭,骗谁呢?你飞进去飞出来的啊?” 遥远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我就是飞进去的,然后公子带我飞出来的!” “……” 遥远又认真地道:“真的,我从来不说假话的。” 砚香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她半天,然后甩给她一个小包裹,抱怨道:“那个红袖院的胖子捎给你的,她也还真有意思,都说了你今日便会回府,还非得把东西塞我,说什么你好不容易寻了个能出府的差事,肯定不愿意这么快回去。” 胖子?遥远怔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平儿圆圆润润,胖胖乎乎的小脸,她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阴侧侧地盯着砚香,他还在那里念念叨叨:“愿意不愿意的是能由你说了算的吗?真是的!” 她慢慢地凑了过去,要留下来还不容易吗,弄你或是弄卢月儿。她盯着他小声地道:“她说对了,还真是由我说了算!” 砚香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遥远拎着小包裹转身便走,既已得罪了也不差多这么一回了,她冲他大声喊道:“你才胖子,你全家都是胖子!” 大公子贴身随从朔风的“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打趣道:“砚哥,你们青骄院的婢子,长得虽好,但带刺,你这管事的震不住啊……哈哈哈!” 砚香一脸黑,对于这个路遥远,好像……是有点震不住! 第45章 天上云深地上雨 路遥远跟上远处卢月儿的步子,随着前面缓步而行的时大公子和桦王子进了茶点铺。 那桦王子很是殷勤,拉着时子涔坐到大堂最里面的包厢里,那桌上摆着满满一桌的吃食,他道:“学院街不比永安城内,不知哥哥是否吃得惯这些?” 时子涔看着桌上花样繁多的各种吃食,笑道:“殿下费心了,正好清早急于赶路,还未用过早饭,您这准备得很是及时。” 桦王子有些羞涩地道:“哥哥莫要这么叫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唤我程雨吧。” 时子涔笑着温声道:“程雨已过弱冠,听说夏皇已下诏,封你为桦王,待你回夏渊后便会举行删封大礼,我若再直呼你名讳,倒显得为兄不懂礼数。” 他挥手示意,朔风捧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过来,奉到那桦王子面前。 时子涔道:“我托一位保山名匠制了副永子,黑子用黄龙玉和翡翠所炼,白子含南红玛瑙。那棋子触子心舒,持在手里,冬暖夏凉,最是适合你。你素来喜欢奕棋,我想它便作为你封王之礼吧。” 桦王子笑盈盈地接了过去,打开,那棋子质坚色润,细腻如玉,隽永神韵,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极品!他合上盖子,轻轻放到桌上,道:“程雨多谢哥哥。” 时子涔再次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瓶,道:“这是岭南郑氏新出的君子丸,说是里面加了味奇药,应对你的身子有好处。”顿了顿,他又道:“只是那味奇药有些难寻,这些你先用着,等郑氏那里再有了,我便再派人送去夏渊给你。” 桦王子接了过去,他低下头,有些落寞,道:“再过几日,程雨便要回夏渊了,此次回去,日后怕也难见哥哥了。” 他从脖子上取下一物,涨红着脸,怯怯地递了过去,“程雨客居云国,身无长物,哥哥也是天之骄子,身边从不缺什么珍贵之物。这拙玉自我出生便系在我身上,从未离身,哥哥若是不嫌弃……” 那是块用银线系着的蝴蝶形状玉佩,玉质浑浊,工艺粗糙,他没有在客气,还确实是块……拙玉。虽不知如此普通的玉佩为什么会被一国皇子贴身佩戴,可看他那样,却像是奉出了自己最为珍贵之物。 时子涔微微一愣,随即双手接了过来,仔细看过,温声道:“看得出雕这蝴蝶的人用心至极。” 说罢,他反手把那根银链系到脖上,再把那蝴蝶玉佩放进领口。 桦王子眸中微光闪动,唇角不自觉上扬。 两人碰杯,相视一笑,一个温润如玉,一个笑得灿烂,画面相当美好。 路遥远不由得内心感叹,看来这阴阴冷的王子和姑姑一样,不是不温暖,也不是不会笑,他们只是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了一人,也只会在一人面前笑。 “铛……铛……” 远处明学书院晨课钟声响起,时子涔因心里惦着时陌便也坐不住了。他起身与桦王子道了别,便起身离去。 没走几步,又转身回来,将自己身上的银貂裘袍解下,替他披上,温道:“你身子单薄,切莫要再冻着。” 他拍了白桦王子的肩,便转身大步离去,只留下少年怔愣在原地。 走在最后的遥远也有些失笑,这替人披衣的习惯,兄弟俩还真是一样。这时大公子要是把这等温柔体贴用在内院,那少夫人蔡丽春说不定也不会成个心肠歹毒的深闺怨妇了,可转念又想,又觉不对,人天性使然,并不是所有受冷落的女子都会迁怒他人,那蔡丽春本性如此,怨不得谁。 身后,听到那随从问道:“桦王子,我们不去上课了吗?” 也听到那少年回道,“不用!今日这课是上不成了。” 路遥远摇了摇头,这话听起来颇有些可琢磨之处,可也说不上哪里有奇怪。 砚香叫住了她,把手里几匹马的缰绳递给她,道:“你不用跟去书院,我跟卢月儿在那候着就行,你将这几匹马赶到子衿客栈安顿好。” 前面的朔风回头道:“砚香你还真是,她一个女子,你要她去赶几匹马?” 他颇为义气地叫另一个随从,道:“阿信,你帮着把马匹赶往客栈。” 那阿信是个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个头不高,五官却是生得极好,精悍之色见于眉间。他小跑过来,一手拿着他那把弯刀,一手接过疆绳。路遥远微笑着朝朔香低头致谢,虽然赶这几匹马对她来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被人当做娇贵的女子照顾也是一件愉悦的事。朔风也微微低头回礼,跟在时子涔的身后朝着书院去了。 遥远领着阿信他们朝子衿客栈走去,她又时不时地回头看了看那个还站在原地的桦王子。这一年里有意无意的听了不少关于云国朝庭之上的事,时家是支持易储同王的,那对皇后和太子肯定是不友好,为什么时子涔和这桦王子关系却如此亲密。 阿信看她频频回头,笑道:“姑娘是刚到前院当差,可能不知道,这夏渊国两位贵人,都是我们国师府的常客。桦王子与我家大公子相交甚密;那云深郡主嘛……” 路遥远道:“云深郡主怎么了?” 阿信小声道:“那云深郡主爱慕我们二公子,这事在京中可是闹得人尽皆知。” 天要打雷,娘要嫁人,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这些男女□□本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只是云国不比夏渊民俗开放,闺中女子大都委婉矜持,半遮半掩,欲拒还羞。像云深郡主这种爱慕一人闹得满城皆知实是罕见,遥远好奇得不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一路上拉着阿信问个不停,阿信也是个善谈的,侃侃而谈,甚为有趣。 阿信说起去年云皇宫里,静安太后替云深郡主办了场盛大的及笄礼。京中各高门贵妇,闺门千金均受邀观礼。礼毕,太后携郡主宴请众女宾,众人排队献礼。首先便是那位王大宰相人,宰相夫人献上的贺礼是一顶金光璀璨,珠光宝气的凤冠。众人皆知,那凤冠是当年王相大婚时,太后赏赐新妇给的,如今作为及笄贺礼送给云深郡主自然是有求婚之意。 太后笑颜逐开,接过那凤冠递给云深郡主,当场便询问道:“过两年大婚时戴上它可好?” 云深郡主高兴地接过,开心地答道:“好啊!” 此话一出,让太后和右相夫人都欣喜不已,想着接下来的赐婚流程终是顺利了。结果……太后赐婚的旨意才宣读到一半,听到被赐婚给王家世子王霄九时,那云深郡主杏目圆睁,当场便不管不顾的掀桌子走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地嚷嚷着,自己要嫁的是陌哥哥,谁要嫁那个又老又丑的王霄九。 围观的各位京官家眷们瞠目结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然平日里,云深郡主不掩饰那小女孩心思,总往国师府里跑,大家多少能猜出她对那长相俊美的时家二公子心思。可在及笄礼上,当着众宾客的面上,不仅掀了桌子驳了太后的赐婚,这对风头正盛的王氏来说是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极强。 那右相夫人的脸黑得难看,却当着太后的面也不敢拂袖而去,一腔恼怒都化做冷言疯语,朝着宴会上的时夫人秦氏发难。那秦氏一向与世无争,她云风轻地跟太后告了个假便先从及笄礼上告退……自那声闹剧后,云深郡主爱慕时家二公子,嫌弃王家世子的事便从各个京官家眷的口中传遍永安,成为了人们茶余话后的谈资。 阿信顿了顿,又道:“云深郡主之前回了夏渊,听说过两天就会随着使团过来,到时候你看咯,二公子又会犯愁了!” 遥远问道:“那云深郡主长得难看?” “云深郡主国色天色,姿色绝伦。” “那二公子为什么要犯愁?” 阿信摇头叹道:“她姿色是绝伦,可她那性子也是绝伦啊!” “刁蛮任性,飞扬拔扈,她虽是客居云国,可在云皇宫里比正儿八经的皇子公主都养得金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无半点约束。”顿了顿,他又道:“她的郡主尊号可不是夏渊国的,而是我们云国静安太后拟号亲封,她虽是夏渊人做的可是我们云国货真价实的郡主。” “你说,这云深郡主这挨不得碰不得的身份,讲不得惹不得的性格,成日不管不顾地缠着二公子……你说是不是件头疼的事?” 遥远笑了笑,“听你这么一说,也对哦。“ 她又问道:“不过,云深郡主身份尊贵,又生得如此貌美,就算性子差点,二公子也不至于躲着她,是不是二公子另有心上人? 阿信摆手道:“京中人人都知道,静安太后执意将云深郡主配给王家世子,那王霄九都快而立之年了,世子妃的位置还虚位以待,就等着云深郡主首肯!何况,就算没有王霄九的事,二公子对男女之事丝毫提不起不感兴趣。他最有兴趣的是他常挂在嘴里的两个梦想。” 遥远一怔,两个梦想,还是有些贪心的了!她问道:“两个什么梦想?” “其一,说是要做一个像战神殿下一样英明神武的戌边大将军,守卫云国百姓。其二,是要做一个行侠仗义,云游四海的游侠。” “……”遥远呛了口一茶水,咳了起来,边咳边笑,这公子憨得可爱! 第46章 书院命案风波起(一) 阿信又提醒道:“不过,你随侍二公子身边,见到那云深郡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别冲撞到她……早年,你们院里那叫笔香的,若不是二公子及时赶到,差点就被她打死!” 遥远咋了咋舌,这么说起来,那云深郡主还确实是个可怕的人。阿信自小跟在大公子里身边,出入过不少高门宅院,知道不少京中秘闻,一路上跟她有说有笑的聊着天,不一会便到了子衿客栈。 把马匹托给了胡伯安顿好,两人坐在大堂里要了壶茶水,继续聊了起来,阿信讲起那些秘闻时,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的,他那故事曲折,词汇丰富,比起那茶楼说书的也不遑多让,再配上他那长得还不赖的脸,正中路遥远的胃口。她双手托腮,听得入神,时不时出言配合询问,听到精彩处还忍不住鼓掌捧场。 现在轮到讲他家大公子时子涔与那桦王子一言难尽的缘分上来了。 他喝了口茶水,说道:“同样是客居,这桦王子夏程雨跟云深郡主比起来,那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远了。” 遥远不解,不对啊!同是夏渊国贵客,一个是太后的外甥女,一个也是皇后的亲弟弟,为什么会有差别。这个时候是书院上课的时间,大堂空旷,只有胡伯一人坐在柜台里,耷拉着脑袋打着瞌睡。 阿信四周看过,才继续说道:“其实桦王子并不是如官面上所说,是由皇后修书肯请夏皇同意后才接过来的。他是十岁那年,自己一个人从夏渊走到我们永安的,小小年纪,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没有通关文牒,没有随从,没有马车,夏京到永安是两个月的车程,他硬是走了两年。更荒唐的是他出走了两年,夏皇宫竟没半点动静,无人来寻,还是皇后修书给了夏皇将桦王子留在永安,给了夏皇一个台阶下。” 遥远愣了愣,有些不太相信,怀疑道:“有这等事,他十岁那年来的云国,走了两年,那便是八岁时便离开夏皇宫。一个八岁的皇子失踪两年,夏皇怎么可能不派人去寻?” 阿信笑道:“云皇十一子,除了这位桦王子体弱多病,其他个个生得相貌堂堂,英明神武,很得夏皇欢心。他虽是嫡子,可自幼丧母,长姐远嫁,也无外戚依仗,在夏皇宫是个边缘人,根本不受夏皇待见。” 遥远喝了口茶水,默不作声。 阿信又道:“你不知道,等他走到永安城时,早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活脱脱就是乞丐模样,当时我还是十二三岁,大公子也还是在明学书院念书。那次书院休沐,公子回府时,在半路上碰到从饿狗嘴里抢食反被饿狗撕咬的他。心生侧隐之心,将他救了回来,养在谦玉院,每日细心照料,花了月余才养成人样。这事我们院里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公子怕伤着桦王子的脸面,嘱托我们不可把这事说出去。”他又意识到什么,憨笑了两声,交待道:“今日跟你说了,你可别再说与旁人听。” 遥远点了点头,回想起去年雪夜时,平儿也是这么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问着,“妹妹若是没地方可去,去我家可好啊?”她静默半晌,笑道:“你家大公子可真是好人!” “那可不!你不知道,他刚到谦玉院时,见吃的就抢,见人就咬,也不跟人说话,除了大公子,谁都不让碰。后来大公子没法,便与他同寝同食,好生安抚,才慢慢的让他开口。后来才知道,他到了永安后,每日到云皇宫门口说自己是皇后的胞弟要面见皇后,都会被看守宫门的侍卫厉声喝叱,乱棍打出!久而久之就不再相信人,也不愿再开口与人说话。” 阿信又笑道:“不过也是,这事谁又能相信呢?偏偏咱们大公子就信了,趁着一次进宫赴宴,便领着他进了皇宫与皇后见面,这才姐弟相认,抱头痛哭。皇后那时刚生下太子殿下,恩宠正盛,便修书给了夏皇,恳请将他留在云国,由她亲自照顾。” “夏皇就这样肯了?” 阿信撇嘴笑道:“那夏皇在这事上本就理亏,你想一个皇子出走两年,夏皇宫里的人都不宣张。直到皇后修书,才说一直有派人寻找,这事本就匪夷所思。可想而知,这桦王子之前在夏皇宫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以致一个八岁小孩独自离开皇宫,万里寻胞姐。” 遥远点了点头,贫民百姓家,家中孩子多了,养着费力,讨得到欢心的受尽宠爱,讨不到欢心的便受尽冷落,成为可有可无,任凭生死之人。真想不到他生在帝王家,身为皇子,本该被捧在掌心,金尊玉贵地养着,却也是如孤苦伶仃的贫苦百姓般,受同等苦。 阿信道:“桦王子客居云皇宫,虽说有皇后亲自照顾,可他性子冷淡孤僻,从不与人交往,多遭人白眼。这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大公子明里暗里地对他多加照顾,桦王子也是个感恩的,待我们大公子那是好得没话说!”顿了顿,他又笑道:“不过……桦王子现已成年,之前我们皇后修书给了夏渊替他讨了封号,也有了封地,这次回夏渊后便能去自己的封地上开府建衙,不会再像幼年那样受苦了。” 遥远拿起面前的杯子,将茶水一口饮下,受苦不受苦跟年龄还真没什么关系。如果他有得选,也许还是愿留在这云国,起码有长姐,有“哥哥”,那夏渊国他有什么啊? “??……嘭!”忽然两声尖锐的长啸,空中炸裂声响,随即书院钟声也“铛铛铛”的一阵狂响,急促又激烈,与平时的钟声全然不同,一听便是明学书院里是有了不起的大事在发生。 正在聊天的阿信脸色微变,他抄起放在桌上的弯刀,起身朝外走去。站在街上,抬头看着书院上空消散开来的黑色烟雾,他脸色颇为异常。 “怎么了?”遥远出声询问。 阿信望向书院上空,道:“那是禁军的紧急信号!” “??……砰……”话音刚落,又是几声长啸响起,接着一阵紫色烟雾腾起在空中炸裂开来。阿信脸色更是大变,“这是我们城防营的讯号!公子他们那肯定出事了。” 岂止是出事,看这架式,怕是出了大事,他拔腿就朝书院那边跑去。街道两旁的酒楼客栈里的人也纷纷涌了出来,好奇地朝明学书院那边走去。 没多会,一队府衙的官兵从街上穿过,快步朝书院那边跑去。那边砚香逆着人流一路狂奔而来。 遥远蹙着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死了……死了……他,他,他死了……”砚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话说得哆哆嗦嗦,身子也抖得厉害,明显是惊吓过度了。 “……”遥远心一沉,把手放在砚香的肩上,沉声道 “别急,先缓缓。” 砚香靠在门框上,弯着腰深呼吸,道:“王俊成……死了,那王霄九要二公子偿命!大公子不依,与他打起来了,我们人少,得……得去叫人!马!马!马!” 他叫着要马,遥远朝胡伯点头,胡伯赶紧放下手中帐本,跑去后院牵马。 遥远问道:“那王俊成是怎么死的?” 路遥远问道,昨日虽然那时陌劈头盖脸地打他,好像打得凶,但她看得分明,他招招都避开了致命处。且后面争执时,那王俊成除了脸上有些鼻青脸肿,其他地方并无受伤,加上争论时也是中气十足,不像伤重的样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呢? 砚香双手揉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一开始,大公子和那王霄九还在与院监大人了解昨日斗殴之事,院监先唤的我们二公子,等二公子说完后,便又叫人去那被打伤的王俊成,结果,去的人发现,他已经死了……死在床上,被人开膛破肚,掏心挖肺,那死状极惨。” 说罢,他似是回想起那血肉模糊的血腥场面,又是浑身一哆嗦。 “……”路遥远愕然,微微一怔,问道:“那便不是因昨日斗殴而死,为何要怪我们公子?” 砚香道:“我们公子昨夜不是被关在惩戒堂吗!那门锁被人打开,还有人看见公子半夜从惩戒堂里出去过,二公子又拿不出不在场的证据。加上昨晚上又刚与那王俊成打过架,王霄九便认定是二公子心怀报复,半夜潜出去杀人。他非要二公子当场偿命,大公子哪里肯,打起来了,这会已经乱得不行。” 他又道:“这里离最近的城防营有些远,大公子发的讯号不一定能看到,我需要去最近的城防营叫人,你也去书院门口候着,若有情况,立马回府上报大管家!” 胡伯已经将马从后院牵到了门口,砚香上前接过翻身上马,他匆匆而去。 遥远转身,准备去书院。 胡伯身形闪过,拦在她前面,沉声道:“少主是不是想插手这事?” 第47章 书院命案风波起(二) 遥远顿住脚步,看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我昨夜给他送饭,寅时才回,他送我回来的!” 胡伯道:“属下知道。” 遥远又道:“姑且不论时子晳人品如何,他寅时才回书院,卯时书院响早钟,他应该没时间去开人膛肚,挖人心肺。” “这属下也知道!” “既如此。”路遥远揉了揉眉心,道:“我去替一个没杀过人的人作证,有什么问题吗?” 胡伯正色道:“少主是女子,如果让人知道,孤男寡女整夜独处一室,女子声誉会受损!” 遥远蹙眉,道:“声誉比一个人蒙受冤屈更重要吗?” 胡伯俯首道:“少主日后可是要成为帝姬的人!帝姬的声誉自然比任何人的命都重要!更何况,这案涉及时王两氏,少主牵进去只会是对我们日后的大业不利!” 遥远失笑,颇为无奈地小声道:“胡伯啊!” “属下在!” 她道:“你们几个在那自娱自乐地封着帝姬,自己玩玩就行,可别太当真!而且那只是你们的大业!跟我何干?” “……”胡伯怔在原地,喃喃道:“我们不是几个。。。” “我们背后有千军万马。” “你们背后有千军万马。” 他们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路遥侧身绕他而行,冲他做了个鬼脸,蛾眉微挑,唇角嗔笑,尽显少女姿态,随即转身大步朝前,身后传来胡伯熟悉的轻叹声。 从小到大,来来回回见过的也就那几个影卫,还只见折损,不见新增。胡伯和姑姑却总说他们身后有千军万马,真是……好笑!这不是嘲讽,是真心觉得好笑。 “驾,驾,让开!”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奔驰而来,青一色的高头大马,那马背上年轻力壮的军士身着赤金铠甲,手持长剑,身后裘袍飞扬,杀气凛然。这些都是金吾卫军士,拱卫京师的禁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全员皆由王氏子弟组成,王霄九亲率。即负责皇帝贴身护卫,也负责守卫整个皇宫的守卫,看这阵仗,像极了要必取时陌的性命。 来得如此之快!路遥远眉头微蹙,不由得加快脚步开始奔跑了起来。 那队金吾卫很快到了书院大门,纷纷翻身下马,却被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影拦在了门口。他手持一柄圆月弯刀,双脚分开站立,怒目圆睁,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巍然拦在那里。 遥远跑了过来,她拐进小巷,环顾四周无人,这才纵身一跃,飞上那两丈高墙。 然后…… 然后她就愣住了,围墙外确实无人,这围墙内嘛……有两个人扛的扛,托的托,正努力想把一人送上这墙头。 此刻,她正蹲在那里与面前这张长得像狐狸一样的脸大眼瞪小眼。 “你,你谁啊?” 周皓双手攀在墙头错鄂地看着她,脱口而出。 遥远双手撑着下巴想了想,呵呵笑了笑,道:“我呀,是小仙女!” 说罢,她起身,双手负在身后,轻轻一跃,杏色的侍女裙摆衣带迎风飘舞,仙气翩翩,悄然落地。她回头冲他眨了下眼,那漆黑的眸子仿若繁星,唇角上扬笑得灿烂,看呆了以壁虎姿势攀在那墙上的周皓,还别说,真有些仙女之姿! 看着她转瞬即逝的背影,周皓愣了半晌,忽然睁大眼睛嚷道:“是她……那个……那个打你的人。” 何宏在底下肩膀被他踩得生疼,他低着头,脚下踩着摇摇欲坠的破烂桌子,已是苦不堪言,见他半响不动,便叫道:“你能不能快点,我快撑不下去了!” 在底下托着他身子的傅远之也回过神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她是谁!赶紧翻过去,你不说去找你哥来帮忙吗?你哥是刑部郎中,专管办案,多少能帮上时陌,快点!” 周皓在两人的催促下,只得把没话完的话咽回肚子里,继续努力地向上攀爬…… 遥远一路走来,原本想着书院里面肯定是乱得不行,结果这院中倒是人很少,两旁校舍的窗户边挤满着探头探脑的学生,每间校舍门口都有手持戒尺的学督在监守着。 少年学子们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到底怎么了?既不给我们上课,也不让我们散学回家……”有人不满地嚷道。 “都说发生命案了,估计没查清楚,都不让走……哎呦……掐我干嘛?” “别瞎说!”有人喝叱。 “哪有瞎说,刚衙门的官兵都到了,那王家和时家不是在议事厅都打起来了吗!” “听说死的是王俊成,昨日打架后死的?” “那王家岂会善罢甘休!我们明学书院这次可有大麻烦了……” “嘘……小心点,别惹祸上身!” “……” “咦,那女子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是哦,书院怎么有女的?” 遥远负着手,走得慢慢悠悠,大摇大摆地穿过一间间校舍门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最后她停在最后一间校舍的门口,转头望去,像是在待着什么。 很快,身披金铠手持长剑的军士们出现在广场上,杀气腾腾地朝这边疾步而来,最前面的那几个金吾卫,身上铠甲上染着鲜血,手中青锋上的血还在往下滴着。 阿信!路遥远心头猛地收紧,目光扫过那些金吾卫的身后,并没有阿信的身影。她顿时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指着那正朝这边赶的金吾卫,大声尖叫道:“杀人了!杀人了!王氏来书院杀人啦!” 女子的尖叫响彻书院上空,刺耳中带着渗人的惊恐,关在校舍里的学生们纷纷看向她,再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几十个金吾卫,手持长剑,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关键是那脸上,甲上,剑上确实是带着渗人的鲜血……众人愕然又惊恐,毕竟以王氏平日里蛮横霸道的做派,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啊!大家快跑啊!” “王氏来杀人了!” 巨大的恐慌袭来,有人大喊,有人跳窗,有人夺门,连负责看守的学督们都开始四处逃窜。他们拿起身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砸向那些金吾卫,一时间几百个学生乱成一团,东冲西窜。金吾卫们看着这始料未及的一幕,忙着躲闪着砸过来的各种东西和慌不择路的学生。 “滚开!找死啊!”有金吾卫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对着那些学生大声喝叱。 “啊!” 正好一个学生被撞,尖叫着朝着他手中明晃晃的剑上跌去。那金吾卫连忙抽手,他那边就已经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旁边有人开始大叫:“又杀人了,王家又杀人了……” 这下,场面更乱了…… 那些金吾卫竟被生生地拦在中间,寸步难行。 遥远冷冷一笑,转身快步走进校舍去往后殿大堂的门里,迅速把两边木=厚重的木门关上,把门栓闩上。这金吾卫人数之多,来得如此之快。看来那王霄九是打定主意要趁快取时陌的性命,不给查明真相的时间,就算是日后查明事实,人都已经被杀了,你又能奈他如何! 只是那些慌乱逃窜的学生们,还有这木门只怕也抵挡不了太久。 她后退两步,左手垂立,右手紧摸着腰间,静静站立…… 果然没过多久,那些金吾卫的叫骂声,喧闹声逼近,木门开始剧烈摇晃。伴着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撞击声,厚重的木门也开始出现裂缝。 遥远挑了挑眉,她右手往外一展,腰间束带之下絛地飞出一物,“刷”的一下,如长蛇吐杏,迅速打开。那是条闪着着夺目银光的长鞭,她手腕向后甩去,那银鞭开始轻轻抖动,伴着一串细微清脆的银铃声,它节节地迅速直立,瞬间便成了一把寒光凌冽的青锋宝剑。 “砰!” 一声巨响,木门终是被撞开,开门的一刹那,站在门口的金吾卫便颇感竟外地看到,门前的娇小女子。她一手持剑,一手负在身后,目光凛冽,杀气森然地笑着看他们。 他们微微一愣,身后便传来整齐的脚踏声,还夹杂着兵刃撞击盔甲的声音。 “是城防营的人来了!” 后面有金吾卫喊道,门口的金吾卫便也顾不上前面的娇小女子。纷纷转身回去,与那些城防营的军士们对峙起来。 看着眼前混战的刀光剑影,她终于松了口气,右手旋转手中剑柄,青锋剑迅速软下,再轻轻往腰间一拍,那软鞭便又悄无声息的钻进束带。她长舒了口气,转身大步朝里面走去。 此刻,议事厅外面已经围满了人,府衙官兵和书院护卫堵在门口,将时子涔和王霄阳带来的十几个随从拦在外面,那些随从中有不少人已经受伤,应该是已经打过一架了,他们手持刀剑,相互对峙,又都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准备好随时冲进去。 里面传来“呯”的一声,像是有人在大力拍打着桌子争吵着什么。外面这十几个随从又是一阵躁动,朝着门口的官兵和护卫冲去。兵慌马乱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快速地从人群缝隙穿过,悄无声息的潜入门内…… 第48章 书院命案风波起(三) 议事厅里的人少,可这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比起外面犹为更甚。场中摆放着一具尸体,被白布缚盖,从那布面渗透出来的大面积血迹,便可以想像出那白布之下是一片多么恐怖的血腥画面。前方的椅子上分别坐着时王两家的氏子,中间夹着慌张到手足无措的白须老院监。 时陌眼睛紧闭,跪在一旁的地上,看都不敢看旁边。 坐在上方的王霄九用力拍桌,站了起来,指着他喝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抵赖的!” 时陌微微睁眼,可余光刚瞥见一旁的鲜血,便又吓得闭上了眼,大声道:“我是打了王俊成同窗,可我没杀他啊!” 王霄九冷哼道:“若不是你存心杀人,为何要破开门锁?为何要半夜悄悄潜出惩堂?” “我……”时陌微微张嘴,又像是在顾虑什么,便又闭口不言。 坐在另一边的时子涔起身过来,蹲在时陌的面前,温声道:“子晳,别怕!” 时子晳眼睛慢慢地睁开,看着兄长的眼晴,连连摇头,“兄长,我没杀人!” 时子涔微微一笑,肯定地道:“我知道!”他家弟弟连只蚂蚁都不敢踩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杀人!还说什么开膛破肚那种东法!他顿了顿,温声道:“你昨晚可有出惩戒堂?” 时陌老老实实点头,“出了。” 他眉心紧锁,再问道:“那锁可是你破开的?” 时陌摇了摇头,随即又快速的点了点头,又觉不对,又猛地摇头。 时子涔汗,“……” 躲在人群后面的路遥远不禁揉了揉眉心,这货只怕是认定那锁是她所破的,所以才在那里又点头又摇头,可他那样不是更解释不清了吗! 那王霄九脸上的狠戾之色更甚,厉声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六弟命丧你手,今日不杀你这王家子,我必誓不罢休!” 时子涔道:“王六公子因何而死?为谁所杀?现在仵作未验,案子未审,真凶是谁并无定论,王统领的仇报得有点操之过急!” 王霄九冷冷笑道:“时将军是否太过于护短了!明明有人亲眼所见,他半夜溜出惩戒堂,潜入我六弟屋中,人不是他所杀那还能是谁所杀!” 时子涔眉头紧蹙,转身看向立在一旁的青年学督,“你是否真的亲眼所见,子晳杀人?” 那学督低声道:“回时将军,我昨日留宿书院,半夜起时,的确看到二公子出了惩戒堂。因为他当时正在受罚,于是我便跟了他几步,也的确看到他进入了王六公子所在精舍。”顿了一下,他又道:“也怪我,我当时以为同窗之间打打闹闹,背后自是会找个无人之处,相互谅解,便没去打扰……我若是早知会发生这种事,当时便应该……” “……” 他这节奏带得飞起,不光时子涔脸色难看至极,躲在人背后的路遥远的脸也是黑到不行。 时陌睁大眼睛望向那学督,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我是出了惩戒堂,但我没去找去王俊成,我连他在哪间精舍都不知道,如何去找啊!” 那青衣学督微微挑眉,他指了指身边的另一个学督,道:“我也没说谎啊,不光是我,这位同僚当时也是一起看到了的。” 那学督也红着脸,低着头,也点着头 王霄九拔出腰间长剑,步步逼近,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时子涔眉心一凝,上前一步把时子晳拦在了身后,看着老院监身后的另一个青衣学督顾九日问道:“顾兄,我还有一事不明,你说惩戒堂的锁是你亲手所上,子晳被关在里面,他又如何能从外面破锁开门?” “……”顾九日微微一怔,道:“……这事在下也不清楚!” 王霄九怒气冲冲地道:“有何不清楚,肯定是还有同党!”。 时子涔与他对视,道:“王统领痛失亲人的心情,我虽然可以理解,可也不能随意冤枉好人。此事本就疑点颇多,我家弟弟虽有些顽劣,但绝对不会杀人!” 王霄九冷笑,“可笑,你说没杀就没杀吗?今日我偏要他偿命!” 说罢,他竟真的挥剑朝时陌劈来,那边的朔风身形移动,举刀拦住。时子涔拉起跪在地上的时陌退到一边。 眼瞧着两位又要对干起来,坐在那里的老院监坐立难安,摆着双手道:“两位统领都先冷静下……” 王霄九怒气冲冲喝道:“如何冷静!” 他这一声喝,吓着老院监浑身一抖。 门外也传来打斗声,越打越近,堵在门口的那些官兵和书院护卫也退到门里了。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在那打斗的正是城防营和金吾卫的人,人数相当,武力值也相当。 王霄九冷笑:“想不到城防营的人来得如此快,时家一向自诩光明磊落,公私分明。如今看来,你们不过是把护卫京都的城防营当成府上的私兵,为自己所用!其心当诛!” 时子涔淡淡地道:“王统领想多了,城防营的将士有护卫京都的职责,明学书院有乱,城防营职责在身,自是应该前来维护秩序。”他顿了一下,又道:“只是金吾卫为皇上的贴身侍卫,如此随意出宫怕是有违律法!” “你……”。 “住手!都住手!”一个身着官府的老者又领着一队官兵赶来,那是永安府尹,身后还跟着刑部郞中周子轩,打斗的双方也都停了下来。缩在那里的老院监像是看到救星般迎了上去,将情况与两位大人一一说明。 府尹大人与郎中周子轩商量片刻后,便对时王两家的世子拱礼道:“两位统领大人,这样如何?此案尚未查明,还是先将疑犯押送刑部,等忤作验完尸后再作处置。” “不行!””府尹的话被王霄九截口打断,他指着那边作证的两个学督道:“明明有人亲眼所见,时子晳半夜溜出惩戒堂,潜入我六弟精舍,杀人之事也是事实,无须再审!” “这,这,这……”这王氏的府尹被他气势吓到,也变得有些唯唯喏喏。 正僵持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很巧啊,小女也是昨夜曾亲眼所见,我家公子的确有溜出过惩戒堂。” 众人循声望去,时陌先是一愣,随即看清楚她后又明显紧张起来,他想要朝她走去,却被时子涔一把拉住。 遥远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大步走到那两个作证的学督面前,朗声道:“可否请问这位学督先生,您昨夜是什么时候见我家公子出的惩戒堂,又是什么时候进的王六公子的精舍?”! “这……”两位学督明显做贼心虚,目光躲闪。 老院监身后的顾九日已然呆滞在那里,脸上表情极其复杂,惊讶,欣喜,不敢相信,诸多情绪难以言喻。他像是被吸引了似地缓慢朝她走去,她笑笑不语,也倒着往后退去。 顾九日这番的举止在人眼里极像是轻薄孟浪,让众人稍有不解,也惹怒了那边的时陌。 他挣脱掉时子涔的手,快步冲到顾九日面前,将遥远拉到身边护了起来,怒道:“你想干什么?” 顾九日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他轻咳两声,退到一旁,可他的目光却一直紧盯着路遥远。 路遥远轻拍时子晳的手,示意他放心,她道:“小女昨夜给我家公子送饭,一直在惩戒堂呆到寅时未,其间一整夜,公子都小女在一起,并未离开过。公子确实是出过惩戒堂,因为他要送小女回客栈,他返回书院已快卯时,各位应该知道卯时,书院早钟响起,公子不可能有时间再潜入王四公子屋里去杀人剖心。” 她虽问的是那边两位学督,可目光看向的却是顾九日,“所以,我想问,学督先生是什么时候看见我家公子出的惩戒堂,又是什么时候见到过我家公子去了王六公子处?” 那两个学督开始往旁人身后躲去。 时子涔一直紧皱的眉头松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看向时子晳,怪道:“你为何不早说?” 时陌脸色微红,不自然地低下来。 王霄九盯着她,愠色上涌,喝道:“你是谁?竟敢在这胡说八道!” “小女路遥远,是公子的贴身侍女,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子时进书院送饭时,周二公子身边的侍女阿柔可以作证,寅时公子送小女回客栈时子衿客栈胡掌柜和婢女阿桃可以作证!” 顾九日敛神,也看向她,“姑娘怕是在说笑,明学书院从不许女子进去,你如何能在晚上进出的惩戒堂?” 她环看了下四周全盯着她看的人,笑道:“我现在是怎么进的,昨晚便是怎么进的!” 对哦,她不正站在这里吗!站在这个不允许女子进出的学院里。 顾九日脸色有些发青,像是恼极地瞪着她,咬牙道:“侍女?送饭?你用得着……从子时呆到寅时吗?” 时子涔淡淡地道:“她是子晳的通房丫头,和主子从子时呆到寅时,奇怪吗?” 这话一出,时陌瞬间脸红,正想要辩解,又看到时子涔狠狠瞪他,他只好挠了挠头,不再作声。 王霄九冷眼看她,道:“那惩戒堂的锁可是你打开的!” 路遥远摇头道:“不是,我去时那锁只是挂在上面。” 顾九日像是更恼火地瞪向路遥远,视线扫过周围人群,又欲言又止。 眼看着这一时半会也扯不清,趁着局势稍缓,府尹大人抓住机会对王,时这两位世子道:“这一时半会也无法辨明真相,还是先将疑犯押送刑部,待验明六公子死因后再开庭审理。两位统领尽管放心,老夫和周大人必当秉公办案,若真是时家二公子所为,那当按律处置;若不是时家二公子所为,也能查出真凶,替六公子审冤不是!” 时子涔沉吟片刻,点头道:“府尹大人所言极是,子涔也相信大人定会找出真凶!” 王霄九沉声道:“要审也只能将时子晳押送大内天牢,由枢密处审理此案!” 时子涔脸色一变,断然拒绝,“不行!枢密处主审国事大案,此凶杀案按律应交由府尹审理!” 枢密处以酷刑闻名,许多冤假案皆出自于其手,那大牢天牢更是骇人,被王氏抓进去的人,几乎无一能活着出来,让人谈之色变! 王霄九上前一步,看着时子涔,眼神狠戾,“如果我不呢?” 时子涔也毫不示弱地上前与他对上,冷笑道:“怕是由不得你一手遮天!” 第49章 被同关大牢天牢 两人针锋相对的气氛一下紧绷,接下来只怕又会打起来。 老院监无奈道:“还请两位世子冷静。” 两位世子同时回头瞪他,同时喝道:“如何冷静!” 吓得他又是浑身一抖,一直不曾出声的刑部郎中周子轩上前道:“两位统领,此案虽是凶杀案,但是涉及时王两家,算是非同小可,不如由枢密处,刑部和府尹三堂会审,以示公允!” 王霄九冷哼道:“也行,不过,人犯得暂且关押在大内天牢,若是关在你们刑部,我怕会有人从中做手脚!” 这话说得,像是关押在王氏势力范围内的大内天牢,他就不会做手脚一样。时子涔自然不肯。 眼看着双方还是僵持不下,时陌看了看身后的遥远,他眼神里的决然让遥远心里突生不安。果然,他松开了她的手,向对峙中的两人走去……他远远地绕过地上那具血尸,走到时子涔面前,明朗地道:“兄长,子晳心中坦荡,没做过的事自然是不怕被审问。” “子晳!”时子涔担心地唤道。 时陌又转身对王霄九道:“子晳愿随王统领去天牢,全力配合三部早日查明杀害王俊成周窗的真相!” 他这一副坦荡胸襟的君子模样让路遥远叹了口气,这货实不知这世道险恶。他若是真被早就对他恨之入骨的王霄九带走,怕是等不到三堂会审就会被弄死在那大内天牢里。 “带走!”王霄九挥手示意,立马上来一队金吾卫将他反手拿住。 时子涔担心,欲上前去,被王霄九伸手拦住,城防营的军士一看统领被强拦又开始拥了上来,推搡吵闹,场面又开始混乱起来。 顾九日赶紧抓紧时机,趁乱走到遥远身侧,压低嗓子道:“阿遥,快跟我走!” 他伸手去拽她,却被她抬手甩开,她一脸倔强地看着他,静立不动! 他有些焦虑不安,再低声道::“阿遥,这事太危险,不是你能插手的!赶紧跟我走!” 遥远撅着嘴,隐约有些委屈和恼恨冲他道:“是你先走的!是你先不要我的!” 顾九日微微一怔,眼眶也开始泛红,再次伸手拉她,温声哄道:“是九日哥哥不对,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好吗?” 她自小吃软不吃硬,这温声细语倒是让她没再甩开他的手。 她看了看厅里厅外乌压压的金吾侍卫和城防军士,暗暗忖道,也对!真被他们抓去大牢少不了要被严刑挎打,又不能依着性子大开杀戒。若是惹事了,她倒是可以不管不顾的拍拍屁股走人,可不还有平儿,平儿的兄嫂侄儿……还有那个憨公子,就更是解释不清他那杀人嫌疑了。遥远任由顾九日拉着,两人猫着身子悄悄朝侧门溜去。 那知他们的一举一动全落在那边的时陌眼里,他自己明明被人反手押着往外搡,可一直伸手脖子望着遥远所在的地方,见着那顾九日不停地对她拉扯,急得大声喊道:“遥远,你到我这边来!” 汗! 明明他才是今日这场大祸的主角,不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处境,他那点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了。你一个要关进大牢的人,要我去你那边干嘛?一起吃牢饭啊!她与顾九日对视一眼,溜得更快了。 “你干什么?别碰她!放开她!”时陌焦急的喊声更大声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了过来。! 遥远和顾九日逃跑的身影滞凝在众目睽睽之下,颇为尴尬。她回头看去,时陌正用力挣脱押着他的那些金吾卫,可他每挣脱掉一个,便有更多的人上来,他奋不顾身想奔向她的样子,活像一个急于救美的英雄! 虽然被人当成美人奋不顾身来救是件高兴的事,可看到那王霄九随之扫过来的阴鸷眼神,和四处涌上来的金吾卫们,路遥远也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回头看了顾九日一眼,顾九日又充满歉意地对她笑了笑,顿时心下明了,这下想逃跑是不可能了! 任由顾九日将她手臂一反扭了起来,推搡着送到一直盯着他们看的王霄九面前,邀功道:“世子,这做伪证的婢子想跑!我替您拿住她了,她可是重要人证,跑了可不行啊!” 那王霄九面色稍缓,点了点头,招手唤来两个金吾卫,一左一右拎起她过来,那边的时陌也被人死死按住。两人双手反绑,被押着一同出了议事厅。 遥远边走边回头,看见躲在老院监身后的顾九日冲她讨饶似地拱手,心里暗骂道:“这该死的顾某人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惹事比谁都大,逃起命来比谁都快!” 时陌看她回头,温声地安慰道:“遥远,现在没事了,有我在,你别怕!” 遥远无语,白了这货一眼,心道:“傻子,刚才本无事,现在才是真的有事!” 看着两人被押着走了,朔风看向时子涔,焦急地问道:“公子,现在该怎么办?”时子涔眉头紧蹙,思索片刻,便快步向前,边走边对身后的人下令道:“我即刻进宫面圣;朔风去同王府,将此事告之同王,请他进宫帮忙;阿落持我手令速去永州府,将子晳的事禀明父亲!” “是!” “是!” 几人迅速翻身上马,从那辆被金吾卫层层围住的囚车,疾驰而去。 囚车路过子衿客栈,她猛的抬头,不由得呼吸停顿数秒……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从她之前住过的屋子窗口一闪而过。胡伯还是骗了她!姑姑已经来了,说不定早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空荡荡的窗口看了半晌,垂下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来了,为何故弄玄虚不肯来见她? 狭小的囚车时,一路颠簸摇晃,身子免不了时不时撞到背后冰冷坚硬的栅栏上,撞得生痛。一路上,时陌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护在她身后,不顾自己难受的坐姿试图替她缓解背上的撞击。他反复地小声安慰,那声音几尽温柔,“遥远,有我在,不用怕!” “我没有杀人,肯定会没事的,你别怕。” “……” 他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遥远双手环抱膝盖,原本沉闷暗淡的心情有了些乐意,忍不住发笑,公子身上有着傻里傻气的单纯,却也有着如明媚冬阳般的温暖。 看着押送囚车的队伍渐渐远去,子衿客栈二楼的房间里,一个蒙着面的女子静立在窗前,她看着立在街角的那个青衣学督,寒霜凝上眉心,道:“他不是在怀商国吗?怎么在这?” 胡伯站在她身后,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道:“听说他是去年秋时,来的明学书院……应该是有所图吧?” 蒙面女子静默良久,底下那个青衣人影让她觉得颇为碍眼,“你找个机会,将他远远送走,不要让我在云国再看见他,免得他毁了我们的大计!” “是!”胡伯俯首道,随即又颇为担心地道:“卫长,少主此去只怕是会吃尽苦头,要不要在进宫之前将她劫了出来?” 蒙面女子似有些恼火,道:“不用!随她去,这些苦头都是她自找的!” “可是,她落在王霄九手里,会不会出事啊?” 蒙面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我们训练了她这么多年,她若是这么容易就死了,要她何用!” “……”胡伯愣在那里,无奈地看着她绝情离去的背影。 囚车一路行过永安城宽阔的朱雀大街,从那座东宫殿门口经过时,遥远抬头望了望那扇朱红色大门。街的尽头是那座金碧辉煌,巍峨耸立的云皇宫,云国的权力的中心。厚厚的宫门打开,押解的队伍从皇宫的偏门缓缓驶入,通过长长的甬道,庄严肃穆的高高宫墙,囚车缓缓停在云皇宫最南面的建筑。与别处白玉为阶红墙金顶的奢华不同,这时青石铺路,灰墙铁壁,阴气森森的铁门两旁各立一座面目狰狞的凶兽石像。遥远不由得低头轻笑,是嘲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是坐着囚车来到自己极力抗拒的地方。 囚车打开,过来的狱卒把他们从囚车里拖下便往铁门里推搡。 那边过来个年老内侍,那是静安太后的心腹太监肖公公,他对王霄九行礼道:“王统领,太后娘娘找您先去圣宁宫,了解六公子遇害一事。” 王霄九看着被推入铁门的时子晳他们,迟疑道:“肖公公,刚才时子涔已经抢在我们前面进了宫,肯定是去了皇上那里。为免夜长梦多,我还是想先审……” “哎。”肖公公摆手打断了他,道:“世子想多了,人既然都已押入了这天牢,皇上那里有太后在,那时家的手再长也是伸不进来的。太后娘娘还有些重要的话交待,您还是先去圣宁宫见太后娘娘为好。” 王霄九只好道:“那……好吧,有劳肖公公了。” 身后的铁门啷铛上锁,路遥远回头看了一下,便就被后面的狱卒狠狠一推,她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那狱卒恶狠狠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快……” 话音未落,那狱卒被身后飞来的一脚踹飞老远,重重地摔倒在地。 时陌放下脚,恼火地道:“都说了别碰她,有什么冲我来便是!” 那狱卒狼狈地爬起,恼羞成怒,举起手里的鞭子就要抽来,“还反了你们了!” 一旁的狱卒拦住他,道:“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都是进了这天牢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出去,跟个将死之人计较啥呀?” 那狱卒想想也是,只得收起鞭子作罢。 说是天牢,实则是除了地上一屋,其余牢房都建在地下,一楼长长的通道两边是摆满了各种刑具的审讯室,壁上的烛火忽明忽暗,照着墙上那些斑斑血迹,很是渗人。 时陌见她盯着那些血迹,便靠了过来,再次重复了他这一路上说过很多次的话,“遥远,别怕,有我在!” 他无比认真的脸明明很真诚,却有着莫名的喜感,逗得她忍不住想笑,只得把脸转了过去,肩膀颤抖。 他有些更着急,哄道:“你别……哭啊……” …… 第50章 被同关大内天牢(二) 这关押犯人的囚室建在地下,分了几层,每层两边关押的犯人不多,个个披头散发,形销骨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一路走来,路遥远留意过,这里层层铁门,持械的狱卒七步一岗,看守得如铜墙铁壁般的严密,加上天牢外面的皇宫守军,若想劫狱是比天都难。两人被关进了最底下的一间囚室里,狱卒解开他们手上的绳子恶狠狠地推他们进去后,便将铁门锁上离去。 油灯昏暗,囚室的角落里铺了张脏兮兮的草席。一身华贵锦服,长身玉立的时陌,他双手负立,身姿挺拔地环顾囚室四周。 她看见他双眉紧蹙,嫌弃到怀疑人生的样子,忽地记起自己侍女的身份。她拍了拍那张草席,尘土飞扬,道:“公子,要不,您先躺着休息会。”! 时陌看着飞扬的尘土,地板上脏的草席,静立在那一动不动,道:“不用。” 路遥远笑道:“你不用的话,那我便不客气了。” 幸好是冬天,这房间无蚊虫,席上无跳蚤,这牢房又是建在地底,比起外面暖和不知道多少。加上这连着几个晚上都没睡好,受的风寒也没好,事一件接一件,也折腾得够了。倦意来袭,她不管不顾地和衣滚到那草席上,美美地躺了下来,没多会便在时陌的注视下沉沉睡去…… 时陌杆了没多久,便也想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关在这里面,一时半会也是出不去,总不能一直就这么站着。便也不再嫌脏,走到旁边靠墙坐了下来。 他双手抱膝,低头看了下路遥远,她双臂交叉枕在脑下,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架在止面,呼吸平稳,一副睡得香甜的样子,他脸上泛起笑意,她还真是碰到什么事都那么镇定,在哪都能睡着,还睡得很好,很沉,沉到被人抱走都不知道。 他看着她熟睡的脸,低声道:“我是真有点好奇,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 此时的天牢门口,王霄九跪在地上,满脸不悦抬头看向面前宣读圣旨的老内侍,果真是时事多变,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时子涔竟然去皇上那求来了圣旨。 “王统领。”老内侍将手中圣旨一收,尖着嗓子道:“圣旨也宣读完了,您这是接还是不接啊?” 王霄九挑了挑眉,起身道:“如公公误会了,皇上旨意,臣哪敢不接。只是……圣上这旨意下得与太后的懿旨有所不同,臣一时混淆得很,不知该听谁的?要不,烦请如公公再去问问陛下,是否需要再与太后娘娘商榷商榷?” 他这态度着实看不出对皇上的圣旨有半分敬意,明显是拿太后来压人。如公公脸色不是很好看,可他还没说什么,他身后倒站出个小内侍。 那小内侍喝道:“还能听谁的?自然是听皇上的!” 王霄九阴冷的眼神扫到他脸上,凶相毕露。 那小内侍手持拂尘,拘着个身子,姿势虽卑谦,语气却强硬得很,道:“皇上九五之尊,至高无上,你敢抗旨不遵便是大罪!” “住嘴!” 还未得王霄九发作,如公公便尖着嗓子,喝叱道:“小贵子,这里轮得到你说话吗?还不给我退下!” “是,小的知罪!”厉声下,小贵子垂头退回他身后。 如公公回头看向王霄九,陪着笑道:“王统领,这事怪老奴。” “怪老奴没把皇上的旨意传清楚,天下皆知,皇上最是孝顺,与太后娘娘母子同心,又岂会颁出与娘娘不一样的旨意。” “这六公子遇害,王家本是受害者,将嫌犯押入天牢,枢密外,刑部,府尹三堂会审,王统领陪审本也无可厚非。只是……”他靠了过来,一脸为难地说道:“只是那时将军非跑到皇上面前闹,说王家冤枉好人,要趁关押在天牢之即,将他弟弟屈打成招。搞得史部那几个糊涂言官们也跟着呼天喊地,打着抱不平……若这样闹下去,只怕有损太后娘娘和王家的声誉,圣上只好在娘娘的旨意加上同王殿下陪审。这样,三司会审,更显公正严明,自然能堵住那悠悠众口,也能早日查明真相,为王六公子伸冤不是!” 王霄九冷冷看他,并不作答。 如公公又道:“圣上这会正在圣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这圣旨之事,圣上自会跟太后娘娘解释清楚。王统领还是不要多想,安心接旨吧!” 如公公再次双手将圣旨递了过去。 既然太后那里都说好了,他便也找不出理由了,只得双手接过圣旨,呼道:“臣接旨!” 看着他面色阴沉,晦暗难明,如公公拍了拍他肩,似笑非笑地道:“哦,差点忘了,圣上还有句口喻要传达给王统领。” “圣上交待,切记不得私自对时家二公子用刑,免得落人口实!” 王霄九咬着牙,缓缓应道:“臣,遵命!” 如公公这才放心的点头,领着身后传旨的内侍转身离去。 王霄九将手中圣旨丢到身后的玄衣人手里,便大步朝天牢里走去。 玄衣人跟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世子,不是说不能对时家公子用刑。” 王霄九冷笑道:“他不能用刑,有人可以用!” 刚宣完旨的一行人行至御花园的小径上,如公公忽地停住脚步,面色一沉,指了指刚多嘴的小内侍,道:“小贵子留下,其他人先退下!” 那些内侍刚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响亮的巴掌声和厉声喝叱声。 “你这狗奴才,胡乱插话,是想坏了皇上的孝道不成?你这小命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公公饶命,小的错了,小的错了。”那小贵子跪在地上求饶。 余光瞥见那些人已经走远,看着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的小侍从,他蹲了下来,用拂尘杆子挑起他的下巴,缓缓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了?” 小贵子颤抖着身子,道:“小的……小的不该胡乱插话。 如公公再问道:“那你为何要插话?” “小的看王统领对陛下的旨意不敬才……圣上旨意岂能……岂能……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公公饶命啊!”小贵子答得既惶恐又很是无措。 如公公笑了,他抚摸着他脸上的红掌印,缓缓问道:“你忠心耿耿,维护陛下权威,你觉得有错吗?” “小的错了……不不不……小的没错”小贵子被问得茫然,这到底是有错还是没错啊。 如公公凝视着他,道:“从今日起,你不用跟在我身边,我将你贬去永华门做那门禁值守的苦差,你可愿意?” “……”小贵子呆愣在那。 如公公伸手将他扶起来,颇为语重心肠地道:“永华门是圣宁宫的必经之地,皇上是至孝之人,你是聪明人,若真的忠心于陛下,便要将那西华门仔细守好!你可明白?” 小贵子听着听着,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连连点头,“小的愿意!小的愿意!” 如公公以走近了一步,靠在他耳侧,小声道:“你入宫时间不长,俸?应是不多,我已在京中置下宅子,将你兄长病故后留下的一双儿女接入京中安置,等过些日子,我寻个机会打发你出宫办差,到时便去看看吧!那两孩子也是思念叔叔得紧。” 小贵子满脸惊愕,反应过来后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再次跪在地上将头重重的磕下去,道:“公公大恩大德,小贵子没齿难忘!” 再次抬头,如公公满面笑容地看着他,道:“起来吧!” 勤政殿的御书房里,书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年不过四十的云皇已是须发半白,他单手撑额昏昏入睡。 如公公竖起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拼退了房里的众侍从。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手中披风轻轻盖在云皇身上。 云皇身子一抖,醒了过来,抬起睡意惺忪的眼看了看他,道:“如意回来了,差事办得可还顺利?” “是,陛下,那王霄九虽啰嗦了两句,不过终归是办好了。”肖公公回道。 云皇双手撑着桌子起身,桌上那堆奏折滑落几本,如公公赶紧弯腰去捡。! 云皇摇了摇手,笑道:“不用捡了,朕也不看了,等会叫人都送去宁圣宫加盖玉玺便可。” 肖公公道:“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这朝中之事还是得过下目才行。若都叫王宰相和太后把着,于我们更是不利啊!” 云皇笑道:“朝中奏折均通过王相的批阅才能到朕的面前,玉玺又在太后手里把着,这些奏折在朕这里过一遍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朕看与不看又有何意义呢?倒不如闭着眼让他们安心。” 如公公上前扶他,问道:“陛下对太后向来百般顺从,对王氏所为也是百般隐忍,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今日又何必为了时家二公子之事出面,若是引起太后怀疑对我们恐是不利啊。” 云皇摆手拒绝了他的挽扶,道:“时翼此次去各地巡军,事关重大,此时万不可让他寒心!上次卢尚书之死,朕如断一臂,时翼这边更不能出半点岔子!时家若是与朕有了隔阂,朕这些年的筹划就会满盘皆输。” 第51章 惴惴不安的皇权 如公公点头道:“也是,时大元帅手握军权,有王佐之才,在朝中大臣中声望正盛,有他扶持同王殿下,定能功成!” 云皇摆手笑道:“王佐之才?他比起他老子可差远了,时弼成老谋深算,善洞查人心,时翼忠勇有余,谋虑却是不足。”他停了下,又笑道:“不过,头脑简单点好,起码好用!” 他负着手,抬头看向墙上挂的一副五尺星棋盘上的残局,紧锁眉头,陷入沉思。如公公静静地候在旁边。 有内侍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小声唤道:“如公公。” 如公公走了过去,问道:“何事?” 那内侍道:“皇后娘娘叫人过来传话,说是太子殿下又开始烧了起来。” “知道了,你先下去!” “是。”那内侍退下。 宽敞的书房内又变得静寂无声,如公公轻轻走到陷入沉思的云皇身后,并没有出声禀报。 许久过后,云皇终是低下头,轻声唤道:“如意,太子哥哥这残局朕怕是一辈子都解不开了!” “陛下。” 他深深叹了口气,惆怅地道:“太子哥哥还真是厉害,当时他被幽禁在太子府,朕奉母后之命每日去劝解开导……那时,朕每日陪烦闷的他弈棋,朕虽文不比太子哥哥,武不比战神哥哥。可是,在棋艺上朕一向自诩高手……可你知道吗?接连几日,不管开局何如,其中朕手中棋子走向如何,最终,太子哥哥总能如鬼魅般地让那盘棋走成这副残局!” 他低头道:“父皇母后的宠爱,大臣的拥护,百姓的爱戴他得来毫不费力,理所当然。连在棋盘之上,他也要赢得云淡风轻!他永远都是那副高贵圣洁的姿态,在他面前,朕就像是个一无是处的白痴,身上流着低贱宫女血脉的白痴!”他眼中恨意闪过,“凭什么?凭什么?我们都是先皇子祠,他们一个太子,一个战神,被世人高高捧起,奉为神明,而朕,永远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终日不见天日地躲在这冰冷孤寂的深宫里!” 盛怒之下,他忽然俯下身子,双手按住腹部,很是不适。 如公公紧张地上前搀扶,道:“老奴这就去召罗太医。” 云皇拉住他,缓缓摇头,道:“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还死不了,若是太频繁地找太医,朝中大臣又会拿易储之事争论不休。” 如公公无奈,只得搀扶着他坐到龙榻上,小心地替他揉着腹部,以缓解疼痛。 “陛下,您的身子不能动怒,您又何苦纠结,您和笛清太子当年的这盘棋解与不解,最后不都是您赢了吗?” “如意啊,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赢了,而是他舍弃了而已。若哪一天,他想明白了,再回来……你知道这云皇宫有多少人在等他回来吗!” 如公公轻声道:“陛下,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王氏那边,甚至时大元帅那边都不曾找到半点消老奴消息。那笛清太子只怕是早已不在了……” 云皇抬头看他,“可上次常善恒不是查到个可疑女子,现在可还有消息?” 如公公摇头,“那常善恒被逐出了常氏,丢了循迹阁,是没法现查下去了。不过,陛下不必担心,那只是个出现在桃花岭的孤身女子,且那里除了那个传闻,我们的人将那里翻遍,也没找出什么异样。” 云皇摇头道:“这还是不对,不可大意!母后之所以让朕坐上这位子,是因为她始终不甘心,她在等太子哥哥回来。如果他还活着,朕和太子这两个傀儡便都是无用了;如果他死了,朕同样对她也是无用了,痴儿更有利于他们王氏掌控!” 他凝视着他,道:“所以,不管是生是死,只要是有了他的消息,朕都难逃一劫!我们唯有抢在他们之前动手,才有机会活下来,你明白吗?” 如公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回视着他,“陛下……” “你派人传信给时翼,告诉他不得回京!巡军之事不可耽搁,一切按计划进行,他的儿子,朕会替他保住!”他抚摸着金灿灿的龙头把手,缓缓道:“朕好像在这龙椅上坐了十八年,又好像从未真正坐上过一天!他们个个如狼豹般,虎视眈眈!如意啊……朕,只有将他们都连根拔除才算是真正的赢!” “是!”如公公领命,正要转身离去,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他又转身禀道:“陛下,刚皇后派人传话,说太子殿下又开始发烧了。陛下是否过去一趟。” “不用!”云皇坐在书案上再次拿起奏折,头也不抬地挥手道:“你去把问诊的太医叫过来回话便好。” “是,殿下!“如公公应道,身子却并没有动。 “可还有事?” 如公公犹豫片刻,道:“王家六子遇害,老奴总觉得是不是跟太子殿下有关?” 云皇手微微一滞,抬眸问道:“何以认为?” “太子殿下一个小的风寒竟病得如此之重,反复发烧这么多天,总不见好。老奴觉得怪了些,便暗地里找人查了一下,结果查到太子殿下大病,并不是因为受了风寒,而是被人踹进荷花池,雪日池水冰凉,加之受了惊吓过度,故才大病。” 云皇握笔的手缓缓攥紧,沉声道:“是何人所为?” 如公公道:“那人便是这次书院被杀的王家六子王俊成,前些日子,太后娘娘设了家宴,宴后,王家人在御花园游玩时碰到太子殿下,那王俊成抢了殿下的陶响球逗他,太子殿下与他争抢之下便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云皇眸中愠色上涌,喝道:“那痴儿身边的宫女内侍们是死的吗?何以不报?” “太后身边的宫女内侍,大都由太后娘娘亲自指派,平日仗着太子神智不明,本就照顾不周。几人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并未向皇后娘娘禀报。” 云皇问道:“此事母后与王相可知?” 如公公道:“当时王相在场,只是将那王成伍不疼不痒的叱责了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 “王氏欺人太盛!”伴着一声怒喝,桌上的纸墨砚台被橫扫一空,奏折和乌墨泼洒一地。 他青筋爆起,怒不可遏地喝着:“这便是他们对自己要扶持的储君该有的态度吗?若真让他们把这痴儿扶上皇位,那云国还会是我李家的天下吗!” 罕见的暴怒惊动了门外的侍从,侍从们推开大门拥进来的同时,如公公跪了下去,一副惶恐不安地道:“奴才该死,请陛下息怒!” 众侍从看着满地的凌乱,惶恐请罪的如公公,面面相觑,随即也跟着跪了下去,齐呼道:“陛下息怒。” 盛怒之下,腰腹部巨痛再次袭来,他眉头紧蹙,撑着桌子强忍不适,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如公公,他一脸疲惫的挥手道:“滚!” “谢陛下隆恩。”如公公起身,看着云皇在其他内侍的挽扶进了内殿。 “如总管。”一个老内侍凑了过来,问道:“您一向在皇上身边侍奉得当,备受皇上的宠爱,这是做错了什么?让皇上大动肝火的。” 如公公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微汗,“柳公公,我给皇上上茶的时候把毛峰当成雾尖呈了上去,惹怒了皇上,年纪大了,还真是不中用了。” 柳公公视线扫过地上破碎的茶盏,露出怀疑的神色。如 公公是陪着皇上从小长到大的心腹,很受倚重,皇上虽不喜毛峰,应也不至于对他大动肝火。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如总管的年岁比老奴还小那么几岁不是,我看啊,是如总管太忙了些,皇上大事小事都是您一人去操劳,有所疏忽在所难免。您看,勤政殿里像我们这等闲人也不少,您若是能将那些无关要紧之事交给我们去办,您也不至于自已一个人受累啊!” 如公公看着他,笑着道:“对哦,您可是跟过先皇的老人,在这勤政殿当差的年月比起我如意可是久远多了,其实说起来,您才是这勤政殿里资格最老,阅历丰最资深的人。” 听着夸奖,枊公公不由得笑道:“如总管过奖了,不过老奴呢,确实是打北凤时便跟在先皇和娘娘身边办差的,这懂得的确实不少。” 如公公刚还满面春风的脸阴沉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唤道“柳公公。” 如公公回道:“老奴在。” “你既懂得的多,那你说,这勤政殿里的事哪一件是无关要紧的?” 柳公公,“……” 如公公靠在他耳边,阴冷地笑道:“你每日窥探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以报圣宁宫和王氏。皇上是至孝之人,太后慈母之心,自是不会受你言语挑拨。只是……你可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可还认得清,如今勤政殿里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你……”枊公公指着他气得发抖,却又不知如何接下去。 如公公手拂尘一甩,转身离去,阴冷地笑道,这姓柳的活得也够长了,御书房后院的花草好久不曾施过肥了…… 第52章 路遥远天牢受酷刑 她睡得很沉,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直到听到一阵“咣当”的铁门声,她才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隔着铁栅栏站在囚室外的是一脸狠戾的王霄九,估计是要拉人去酷刑逼供了。想了下,按顺序应该先是时家二公子,才会轮到自己,她又闭上眼,就着睡意还在,翻了个身再次睡去。 见她波澜不惊地盯了自己一眼,又翻过身去的淡定模样,王霄九反倒愣了下,须臾,他低头笑了笑,打了个手势,牢门打开,进来的两个狱卒直奔角落里的路遥远。 时陌起身拦在路遥远前面,蹙着眉问道:“你们想干嘛?” 王霄九冷笑一声,几个金吾卫上来按住他,另外的两人拎起草席上的遥远带了出去。留下时陌在那疯狂摇晃着铁栅栏,喊着:“放开她!冲我来!”他愤怒又焦虑的叫喊声充斥在整个幽深阴暗的地牢里…… 遥远被架到一间刑讯室,狱卒把她丢在地上,王霄九在前方座椅上正襟危坐,周围那些渗人的刑具摆列整齐,裸着上身的行刑大汉一脸狰狞……她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丝,起身直视着对面的王霄九。 “大胆,还不跪下!”身边的狱卒见她如此无礼,朝她膝弯处踹去。 她被踹得不自觉的跪了下去,随即又站起,如此来回数次,她终是不知疼痛不知疲惫般反复站起,始终保持直立,与面前的王霄九阴鸷的目光对视着。 王霄九看她倔强模样,颇感兴趣的笑了笑,抬起手指轻轻一挥,那狱卒往后退去几步,不再踹她。 他看着她问道:“为何不肯下跪?” 她笑着道:“除了父母天地,我从来都是连神佛都不跪!又岂么会跪你!” 王霄九闻言,唇角泛起淡淡笑意,平常女子遇此情景都只会跪在地上,拼命求饶,像她这般倔强淡定,还理直气壮的还真是少见,不过,拿着也最是头疼,他道:“真是个狂妄的丫头,看来得要花点时间炼炼才能用啊!” 他挥手示意,两边的行刑大汗上前,抓住路遥远双手分开用绳索绑住吊在两根柱上。 王霄九抬手指了指两边的刑具,炉子上有烧红的铬铁,木桶里有泡好盐水的鞭子,桌上有钉满短钉的狼牙木棒,行拶刑的刑具……他看着她,眼中透着戏谑,道:“丫头,这几样里,你选一样吧!” 遥远仔细地一样一样看过,摇着头,无比真诚地说道:“世子爷,其实真的用不着这些刑具,您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我从来都是不撒谎的!” 王霄九以为她知道怕了,道:“那好,我来问你,你昨晚到底有没有和那时子晳在一起?” 遥远无比诚实地点头道:“昨晚我子时去的书院,寅时未才与公子分开。” 王霄九,“……” 遥远注视着他问道:“我与那两个学督的证词全然不同,世子爷就没想过撒谎的也许是他们吗?那有那锁,究竟是何人打开?这明显是有人设计!难道世子爷就不想查明真相,找出真凶吗?” 王霄九挑眉冷笑道:“杀死我六弟的真凶肯定要找,但是,不管时子晳是不是真凶,他这次都得死!”他的耐心已快被磨没了,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昨晚你到底有没有与时子晳在一起?” 他问的同一个问题,却只准许人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遥远的目光在那些刑具上一一看过,道:“我选铬铁吧,这家伙一铬下去就可以晕过去,不知道疼。” “……” 然后,她就受了鞭刑,早就知道这王霄九这个阴险小人不会让她如意。一鞭鞭地劈打在背上,盐水渗入血肉痛得酸爽,又时时让你清醒。小时候挨鞭挨得不少,早练成了个耐疼的肉身,但加入盐水也是让她刺痛得够呛。她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让身后行刑的壮汉越来越感到挫败感,也愈趋恼怒起来,手上的力道愈发狠了,最后,遥远被打得皮开肉锭,满身是血,那壮汉也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王霄九蹙着眉,道:“你这下手不知轻重,别一次就给我打死了。”他起身走了过来,伸出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看过,道:“也别伤着她脸。” 他看着遥远,笑道:“你看我对你多好,还替你留着脸!” 遥远也跟着笑了了起来,道:“世子爷对我这么好,报桃报李,我怎么着也替你着想一次,给你个忠告好了!” 她看着他,道:“你最好是一次打死我好些。” 王霄九,“……” 她虽在笑着,可与他对视的眼眸里,有着眸子里却有着森然的警告之意。 背后又是一鞭,她被抽得又是一阵摇晃。剧痛袭来,她闷哼一声,再睁开眼,眼神却仍是清明,她带着笑意,再次道:“我这人,最是记仇,今日不死,他日这顿鞭子,怕是会如数奉还给世子!” 闻言,王霄九不禁哈哈大笑,还真是个有趣的女子。 他微微侧首,唤道:“阿玄。” 身后上来一个面色阴沉的玄衣男子,他一过来便接过那行刑壮汉手里的鞭子。 王霄九道:“这丫头交给你了,你这几天不用跟着我,把这丫头好好炼炼。别给炼死了,炼到她想爬到我面前跪下,求着重新做供词为止。本世子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那阿玄躬身领命,道:“是。” 等鞭子再一次抽来,遥远眼睛一闭,牙一咬,忍不住在心里骂道,他娘的!这个叫阿玄的是个行刑高手,不似刚那个壮汉一顿不知轻重的猛抽,那壮汉看似打得吓人,可反复用力抽在同一个地方,一鞭子抽疼麻木了,连着再抽下来也没那么痛。这个阿玄,每一鞭子都抽在新的地方,还尽是些肉嫩疼痛敏感的地方,每一鞭相隔时间还规律得很,等上一鞭的疼痛醒了再来,根本不给肌肉麻木的机会。鞭鞭割肉却不到骨,这样打下去,也只会让你痛得入肉入髓,却打上个十几天都不会伤你性命。 一连几日,每天早上,遥远就会被从牢房里拎出来,晚上打得血肉模糊的扔进牢房,随着扔进来的还有一瓶上好的金创药。时陌每日早上都跟疯了似的拼命阻拦,晚上跟痴了似的守着她不知所措。他头发披散,胡子拉渣,眼眶发红,一个好好的俊美少年仿佛一下苍老了。路遥远伤在背上,自己没办法涂抹那金创药,男女有别,时陌也不方便替她宽衣解带,只得每日把一整瓶金创药直接洒在她背上,那药粉几乎都被抽得稀碎的衣衫给吃了,伤口上没洒多少进去,每日夜里她都会因疼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那么一下,便惊醒过来,马上向守在身边的时陌询问,有人来过吗?一开始时陌以来她是被吓坏了,反复问有没有人来,是怕那些行刑的人再来提她。慢慢地发现她每次听到他回答没人来过时,她失望落寞的眼神,她好像是真的在等着某人似的…… 这案子审得也是怪,一直不见来提人上堂开审。王霄九每日只命人对遥远严刑拷打,却不碰他恨之入骨的时子晳,尽把路遥远折腾了个饱。 路遥远本是个很耐抗的人,第三日,那王霄九来过一次,蹙着眉一言不发,第四日除了鞭刑,又加了拶刑。到了第六日,终于是抗不过去了,鞭刑行到一半便昏死过去了。几瓢冷水下去也没能沷醒,只得提前把她丢回了牢房。 时陌崩溃地接住她,她背上血肉翻飞,十指青紫扭曲,苍白的脸庞因强忍痛苦紧紧皱着眉,细小的汗洙从额头上渗出,每移动一下都会受到巨大的折磨。 她微抬眼眸,呢喃了一句,“这次是真的够了吧,如果有人来了……你一定要叫醒我。” 还没等他来得及回答便又晕死过去了,如坠无底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暗,陷入无休无止的疼痛……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迷迷糊糊中,感觉有手在轻柔地抚摸她背上的每一寸肌肤,有冰凉微湿的药膏在伤口上一点点推开。“姑姑,是你吗?”她想抬眸,却怎么也动不起来,想出声询问,可喉间紧得无力发声,接着又是无知无觉了昏迷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浸骨渗髓的寒冷袭来,她蜷缩着颤抖,有个温热的身体靠过来,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她,和她一样在微微颤抖,试图用体温一点一点地驱散她身上的寒冷……沉睡在无边黑暗之中,又觉如火炉般滚烫的炽热,那贴近她的身体和她一样在痛苦的颤抖,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打在她脸上,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硬咽着,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遥远在心里哭着,笑着,回着,“不用对不起,回来就好,不再离开就好!”她努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努力想动一动,却感觉意识在下沉,身子也在下沉,力气从四肢缓缓游走…… 第53章 你是我心爱之人 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缓缓睁开眼,眏入眼帘的是白色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他修长白晳的颈脖,她的头枕在他的怀里,他右手搂着她肩,她以趴着的姿势压在他半边躯体上。 还是身处在那间地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身下这具躯体的主人是谁。她习惯性的撑手想要起来,手指上一阵钻心疼痛袭来,才想起之前受了拶刑,双手已满是指骨碎裂,青紫红肿得比馒头还大,不动的时候就胀痛着,稍稍一碰便更是痛得十指连心。 她疼得闷哼一声,身下的时陌惊醒过来,他慌忙低头,看到她睁开的眼,惊慌的神色愣愣,随即反应过来,欣喜涌上眼眸。他弯下身子,抬手将她的头轻轻贴近自己的怀里,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搂着她的手臂微微颤抖,又生怕弄痛了她似的不敢大动,声音沉闷沙哑,哽咽道:“阿遥,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紧紧贴着她的头,湿热的泪水顺着她发丝里流下,一路渗到她脖颈处,他哭着反复说着对不起。 “阿遥……对不起……对不起!”他抱得越来越紧,扯到背上的伤口,遥远脸色发白,又闷哼了一声。他双臂顿松,紧张地低头看她问道:“疼了吗?” 遥远点了点头,仰着头满怀期待地看向他,知道她又想问那个她问了许多的遍的问题,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人来过。” 她眼神瞬间暗淡了下来,露出丝苦涩的笑意。所以,之前昏迷中替她上药的是他,抱着她哭泣的是他,说着对不起的也是他。路遥远在心一点点的往下沉。如果她伤成这样,姑姑还是不肯来见她的话,看来姑姑是真的不打算带她回家了吧…… 她苦笑过后,忽感觉到自己背上空空落落,寸褛不着。微微侧首,才发现背上盖着的是他的衣服,难怪他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苍白的脸上瞬间微微发烫,她低头,好在腰间束带还在,前面衣服虽也有破烂处,但尚可遮体。 意识到在怀里她身子有些僵硬,他修长的手指抚着着她凌乱的发丝,温道:“我需要给你上药,你昏睡了三日,我……我真的很怕你……我需要给上药,所以……”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几尽温柔地道:“你不用担心声誉,我会负责的,等我们能出了这天牢,我娶你好不好?” “……”遥远怔愣住了。 等不到她的回答,他有些着急地再次说道:“我知道你之所以留在永安,是为了等你的姑姑,我可以陪你一起等,如果等不到也没关系,我会做那个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人!” “……” 永远不会离开的人吗?遥远怔怔地看向他。 “我知道我不好,我总跟你说有我在你不用怕,可……可他们把你打得遍体鳞伤,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阿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后悔过,我后悔去与那王俊成斗殴,我甚至后悔把你要来青骄院。若不是我……你便不会受今天这样的苦!” 公子出生名门,金尊玉贵,温暖纯良,何曾受过此等冤屈之事,又何曾有过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可想而之,此刻的他懊恼和痛苦是多么的难以言喻。 身体和手上的疼痛让她无法动弹,她将脸贴近他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安慰他,道:“公子,您不用这么自责,不是你的错。我从来不在意声誉什么的,一点皮肉之苦而已,你也实在犯不着因为这点小事娶个下人。” 他抚着她的头丝,温声道:“我说过,我从来没把你当下人,我想明白了,你在我心里到底是什么!” 遥远抬头去看他。 他也凝视着她的眼睛,与她直视,笃定地道:“你是我心爱之人……你是我无比珍贵的心爱之人,珍贵到可以用所有东西去换……所以,你让我娶你可好?” “……” 他的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柔情似水,如一汪温暖清澈的泉水,缓缓将她包围,那一瞬间,除了胸口传来的怦怦心跳声,她忘记了身上的所有疼痛。 他再次将她轻轻拥入怀里,“你知道吗?每一次与你靠近,我都是心跳得厉害,我满心欢喜,可又紧张不安……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我知道你会随时离开国师府。”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可那日你出现在议事厅,我心里虽有担心但更多的是高兴……你也是在意我的,对吗?所以才会奋不顾身地出来替我作证的。那天你站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暗暗下了决心,要护着你,要对你好,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可是……” 他顿了片刻,颤声道:“这几天我都快疯了,他们为什么不冲我来,而是让你来承受这些……阿遥,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真的后悔让你置于这么危险的境地……” “阿遥,我娶你可好?”他低下头,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再次问道。 “……” 须臾,路遥远缓缓道:“所以,你想娶我是因为喜欢我。” 黑夜静寂,时陌的胸膛起伏,语气温柔却又无比肯定,“是因为我爱慕你!比喜欢更甚!” 她唇角上扬,笑了起来。她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女子,面前容貌俊美,温暖纯良的公子深情款款,说不动心那是假的。她确实想像阿爷说的那样,寻一良人,去到广阔自由的天地,从此日夕相处,吃一日三餐,赏四时风景。但是…… 她轻声道:“我确实是想寻一人相依。可是……我害怕失去,也不喜离别,如果最后还要离别,要失去,我便宁愿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 他坚定地道:“不会的,我永远都不离开你!” “公子啊。” 时陌回道:“我在。” 遥远认真地看他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给你些时间想清楚。” 没等她说完,他低下头,拂开她额前秀发,轻吻了下去,道:“我不能失去你,我保证,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 此时,南阳山脚下的僻静草堂里,油灯下,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儿正襟危坐,一笔一划的认真写着。对面讲桌前,他的老师端坐在那,却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看向门外的浓浓夜色。 小儿放下手中毛笔,起身将桌上一叠纸张整理好,恭恭敬敬地呈到顾九日面前,“老师,裕儿已将这篇千字文默好了。” 顾九日回过神来,伸手接了过去。一张张看过,千字文言辞冗长,他倒是字字工整,通篇不曾有一处错处。 他询问道:“罔谈彼短,靡恃已长,信使可复,器欲难量。此是何意?” 裕儿朗声答道:“不要去谈论别人的短处,谦虚克已,不要仗着自己的长处不思进取,与人相处要诚实,诚信经得起考验,气度要大,让人难以估量。” 顾九日再问道:“学优登仕,摄职从政,存以甘棠,去而益咏。这又是何意?” 裕儿答:“学业有成后,便能获得官职,应像常在甘棠树下处理政务的召伯一样,施行德政,才能为百姓造福,去世之后被百姓歌咏,万世流芳!” 再问过几题,他都是对答如流,看样子,这些日子功课做得用心。顾九日满意地点了点头,其他孩子都是日中才至,日暮便归,课堂之上懵懵懂懂,课堂之下追赶打闹。他则是晨至夜归,课上专注,课后勤勉。小小年纪便很是如此聪慧好学,很是难得。 顾九日笑着问道:“你求学读书,也是为了造福百姓,做个万世流芳的好官吗?” “……” 裕儿紧张地攥得衣角,咬了咬唇,诚实答道:“……裕儿读书,是想让家中母亲和妹妹能吃饱穿暖,不再受穷。” 顾九日脸上笑意更深了,他又问道:“那你知道,如何能让母亲和妹妹吃饱穿暖吗?” 裕儿抬头,“裕儿会努力读书,考取功名。” 顾九日看着他,摇头道:“光考取功名可不够!你看这永安皇城里繁花似锦,王公贵族夜夜笙歌,朱门肉臭,可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仍有很多像你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他凝视着裕儿,“还有那京城之外,哀鸿遍野,饿殍千里的景像你不曾见过……世道不公,百姓皆难,在这样的世道里,你就算是考取了功名,做了个小官,又如何能独善其身,顾好你的母亲和妹妹?” 裕儿一脸困惑地看向顾旭,茫然道:“那……那裕儿又该怎么做?” 顾九日放下手中文章,道:“你可以现在努力读书,日后爬上最高处,和那些王公贵族做最好的朋友,便也能他们一起过上夜夜笙歌,荣华富贵的生活。…………你也可以你现在努力读书,日后爬上最高处,把那些欺压鱼肉百姓的王公贵族都拉下来,让天下受苦的百姓都能吃饱饭,这样,你母亲和妹妹自然也能吃饱了,你想选哪一条啊?” 裕儿低着头思考良久,再次抬头,眼神清澈如明镜,道:“裕儿觉得,应该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才对!” 顾九日点头微笑,温声道:“今日课便上到这吧,你回去吧。” 第54章 她比什么都重要 裕儿恭敬的行礼退下,整理好自己的书桌却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将草堂内其他凌乱的桌子一一整理好,这才拿起自己的书包斜挂在肩上,准备回家。 这时,草堂外传来几声斑鸠的叫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很是清亮。顾九日起身,将手中书本递了过去,道:“老师有些事要处理,你这几日不用来学堂,将这本《增广贤文》仔细读完再来。” 裕儿双手接过,俯身道:“是,老师。” 站在秋溪学堂的门外,他将手中油灯交到小人儿的手里,道:“天黑路滑,裕儿要注意安全!” “是,老师。”裕儿接过油灯,抬头看他,如同仰望神明般,“老师是大贤,是裕儿的指路明灯,裕儿会努力成为老师所说的那种人,让天下百姓能吃饱饭的人!” 顾九日爱怜地摸摸他的头,笑笑不语……曾几何时,他也如他一样,把自己的老师奉为神明,虔诚地跪倒在他面前,问他,“我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好好的活着,有错吗?” 他的神明说,“为了自己能活便让别人活不下去,当然有错!乱世之中,世人活得本就不易,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这人间便成了人吃人地狱,你即使活下来了,也是身处地狱,那活着又有何意义?” 当那个小小人儿手持油灯,消失在崎岖山路中。一阵冷风迎面扑来,他回过神来,转身回了草堂。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草堂内,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立着两个人影。 顾九日有些急切地问道:“她怎样了?” 他从来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这般急切的样子倒是少见。他面前蒙着面的黑衣人微微一怔,道:“她昏迷的三日,烧了三日。今日虽烧退已醒。不过因伤势太重,身子虚弱得很,若是王霄九再下令对她用刑的话,估计怕是……熬不过去!” 闻言,顾九日面上寒霜凝聚,抬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怒道:“她若是出事,你也别想活了!” 蒙面人挨了一巴掌,却不敢言语,身子俯得更低了。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平复了一下恼怒的心情,道:“时子晳那可有机会下手?” “……”蒙面人看得出那女子在他心中的份量,有些迟疑地道:“时子晳与那女子关在一间囚室,两人同吃同睡,若是下手定会泱及那女子,故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同吃同睡?”顾九日蹙眉,颇为不悦。 蒙面人低声道:“那女子日日受刑,王霄九下令将两人关在一起,也是想着时子晳能照顾下她的伤势,免得早早弄死了。” 顾九日沉吟片刻,转向紫衣人,眼中寒光闪现,道:“阿紫,王霄九既还不肯放人,便让那王氏再死几人吧!若是再不放人,便将这永安城给我搅得天翻地覆!” “是,属下领命!” 他道:“你们都退下吧。” 蒙面人起身退下,顾九日又叫住他,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要记住,她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蒙面人征了一下,犹豫着想说点什么。紫衣人见状把他拉出了草堂,边走边小声道:“你想跟大人说什么?” 蒙面人道:“我实在不解,大人在云国筹谋这么久的计划,竟为了一个女子全盘放弃!” 紫衣人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只知道大人为了此次计划筹谋了这么久,你可知道大人找那女子又找了多久?如今好不容易寻着了,你说他会不会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好了,你别想那么多,大人的事大人操心,我们只管完成大人交待的事便可!行了,时间紧迫,你早点回去免得被人发现,我也要去忙了!”紫衣人拍拍蒙面人的肩膀,便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这几日,遥远精神都不是很好,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时陌总趁她醒时尽量多喂进几口粥水,自从他说过那些要娶她之类的话后,更是毫不顾忌地替她在背上涂抹金创药。虽然已经不像前夜那么发烧了,可当她睡着了,他也还是和之前一样躺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搂着她。 过了两日,她背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一动扯到伤口便疼痛不已,趴久了不动,也是全身酸痛。她仰头看了下脸色比她还憔悴的时陌,温声道:“我总这么趴着跟条蛆似的,不光样子不好看也恢复得慢。生命还是在于运动,要不你把我扶起走走看看?” 时陌扶着她站起,缓缓地移走着,每一步都走得浑身生疼,走得艰难……一个白瓷小药瓶从栅栏处滚到脚边,抬头一看,脸色阴沉的玄衣青年在栅栏外静静地看着他们。 时陌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扶着路遥远的身形一动不动。右脚踩着药瓶一点,那药瓶腾地而起,稳稳地落在他手里。 遥远笑道:“阿玄,是来提我去行刑的吗?” 这一声招呼打得很是熟络,就好像是在问朋友是不是来找她去吃饭的一样。 阿玄,“……” 看着他不像来提人的样子,她抬起那双从青紫变成黑紫的手,往前送了送,道:“这手,你看都这样了……要不,你帮个忙再行次拶刑呗。” 时陌一惊,回头看她,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遥远笑着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安心。 那阿玄倒是面色平静,他看了一下那双肿得超大,呈黑紫色的手,沉吟片刻后,冷冷地道,“这手废了总比死了好!” 遥远道:“再来一次拶刑而已,我不会死的。” 阿玄抬眸看他,冷冷地道:“你之前不就是快死了!” 身上哪里动都痛,唯独头动不痛,为了显示诚意,她把头摇成了拔浪鼓,道:“嗯……那不怪您,您是行业翘楚,手艺精湛,我切身体会,深有感触。之前快死了不能怪你,是因为我受了风寒,体虚所致。你看,这手交给您,我只要痛这一次,交给别人怕是得多痛几次。” 时陌脸色铁青,但也听出那里不对,便不再出声。 阿玄沉默不言,须臾,低声道:“过来。” 时陌扶着她缓缓过去,阿玄静立在那,并没有上前打开铁门。他道:“把手伸出来!” 路遥远乖乖的把手从铁栅栏中间伸了出去。 阿玄再道:“抱起她!” 感觉到时陌的惶恐不安,遥远对他笑了笑,温声道:“不要怕,听他的。” 听到她的声音,时陌僵直的身子缓和了下来,他蹲下身子,抄起她的膝弯,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待他坐好,阿玄也蹲了下来,他左右仔细端详了下这双手,然后,猛的一掌下去。 “啊……”伴着一声惨叫,怀里的遥远身子一软,再次昏死了过去。阿玄唇角一扯,似笑非笑,连着六日的行刑,她都是咬牙强忍,一声不吭,今日这一声惨叫倒像是特意在向他表示感谢似的。 “你……这是做什么?”时陌狠狠地瞪向他,眸中怒火中烧。 阿玄不语,起身便走,没过多会,他又回来,往地上掷了一个药瓶,冷冷地说了句,“内服!” 接着又往地上扔了个布包,道:“外敷!” 再次扔进来的是两块比手掌稍宽的木板,再道:“绑住!”然后转身走了…… 遥远再次醒来时,双手已经绑在两块小木板上,缚在手上的药冰冰凉凉很有止痛的效果,那内服的药下去,不光手上,连背上鞭伤的痛也消散了不少。 她笑着对时陌说道,神色中还略带了些得意,“我就知道我没有看走眼,这阿玄既是个难得一见的行刑高手,也必会是个难得一见的治伤高手。” 时陌不解,路遥远解释道,像阿玄这种行刑者,是经过多年的训练才能出来,对人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和骨骼的耐受力耐疼力都得非常清楚,他们所学的不比学医之人学得少,还得拿活人反复练习,学艺不精时很容易把人弄死,还得找新的,为免麻烦,所以一般练习完后便会给那受刑者治伤,以保下次还能再用。反复再三,故等他们行刑手艺出师后,也会成了顶尖的治疗刑伤的医师。长久习惯使然,他们这种人都会有点变态,给人行刑逼供,看着受刑者疼不欲生,肉化白骨会给他们带来兴奋感;给垂死的受刑者施以救治,看着白骨化肉,死人回春也会颇有成就感。 路遥远之前行过拶刑后,十指骨头已是碎裂,每日时子晳给她用的金创药只能治背上的皮肉之伤,对这手里的碎骨却无半点作用,双手从青紫变为黑紫已是即将坏死的症状,再有得几日便会废了去,只有重新把骨肉敲碎重新治疗才能有效,不过重新敲碎里力度不可太轻,也不可太重。这手本就是阿玄行的刑,下手轻重他最是清楚,她看那阿玄眼睛有意无意地总盯着她手看,才试着去讨他出手。果真是让她如愿了…… 第55章 我来历有些不明 时陌听懵了,咋舌道:“还有……专门去学这种手艺的?” 公子的世界在国师府高墙的庇护下单纯又美好,这些血腥的奇闻像是给他打开了这世间的另一扇门。 遥远笑了笑,道:“这不稀奇,有需就有供,有学便会有教,我还见过些更奇葩的行业。” 时陌双手抱膝,单手撑腮,饶有兴趣地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遥远也看着他,静默半晌,认真地道:“我的出生与你不同,自我记事起就一直跟着阿爷流漓在九州各地,从没有个固定的居所,到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奇特的乡士风情。姑姑又是个狠人,一直逼我学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带我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人,跟着他们学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其中就有像阿玄这样的专司行刑者,他们这种人是由一些秘密组织训练出来的,专门供给各国一些有需求的掌权者和机构。” “……” 她看了看他,道:“所以我要你想清楚,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比你想像中更复杂。” 时陌凝视着她道,温声道:“阿遥,我不管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喜欢!” 之前总以为他木纳,是个憨憨,可现在看他情话说得诚肯又直白,怪让人心动的。她脸微红,转过身去。他欺身过来,一手托着她下巴,轻轻俯了下来,这次不像前几次的蜻蜓点水的轻碰,而是唇舌纠缠…… 自那日阿玄来过之后,路遥远恢复能力变得很强,没两日手上的青黑慢慢裉出些肉色,背上的鞭伤有些已结疤,因为长新肉的原因痒得难受,时子晳不准她去蹭墙,每日给她上了药后,在她背上轻轻隔衫抚摸用以止痒。她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肢体接触,面不红心不跳,老老实实趴在那里。 这些天除了送饭的狱卒进来,王氏也好,时家也好,刑部也好,都没人来过问过,好像是把两人遗忘在这地牢里了。这很不正常,两人闲来无事时分析了一番。这大内天牢是禁军把守,时家的人进不来,那肯定是被王家给挡了,那王霄九对时子晳明明恨之入骨,但入狱这么多天,他却只对遥远用了刑,碰都没碰时陌一下。 路遥远想起刚送进这天牢的那天,王霄九好像说起,时家大公子抢先进了宫,进宫的话肯定是找救兵,在这皇宫里能稍稍与太后抗衡的除了云皇能有可能站在时家这边就没谁了,所以那王霄九虽然对时阴入骨,却也没办法拿他行刑,只能日日拿着路遥远在那逼供。 想到这里,她看了时陌一眼,刚好时陌的视线也对视了过来,他好像也想到了这层关系,垂下眼眸避开她的视线有些不自然。路遥远用肘碰了下他,笑道:“幸好你没受伤。如果你也伤了,谁来照顾我?” 时陌抬眸看她,眸中水波荡漾,他缓缓靠了过来。 又来了! “打住。”路遥远抬着夹着木板的手拦住了他这张虽胡子拉渣,也难掩俊美的脸,道:“先聊正事。” 时陌唇角上扬,靠了过来,伸手从她头发上扯下一根枯草,他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道:“你刚在想什么呢?” 自认为已经修练成铜墙铁壁的脸瞬间通红,她放下手,轻咳两声,动了动脖子想转过身去。 时陌轻笑,抬手将她脖子转了过来,轻轻吻下…… 关了很多天的牢门终于再次打开,这次走进来的是俊朗清隽,玉树临风的时子涔。 时陌半天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站起,怔怔地唤道:“兄长?” 时子涔迎了上去,紧紧抱住他,道:“子晳,你可还好?” 时子晳点头,道:“我很好。” 时子涔上下仔细打量,时陌白色中衣上虽沾染血迹,却四肢健朗中气十足,他终是放下心来,用力捶了下时陌的胸口,骂道:“你这小子,不听兄长的规训,刚进书院就惹来这等大祸!若不是皇上和同王殿下出面,只怕是难以善了!” 时陌低头道:“兄长教训得是,子晳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今日这事皆是是子晳鲁莽行事引起,累及家人也害了身边人,今日之教训子晳永不敢忘!” 不同以往的顶嘴反驳,他不苟言笑,持重沉稳,好似一夜长大,不再是以前那个鲁莽单纯的少年。时子涔拍拍他背,示意身后的随从把备好的衣服送上去给他穿上。 时子涔又看向那边扶着墙壁的路遥远,少女脸色苍白,站立不稳,衣衫褴褛且血迹斑斑,一看便知是经历过严刑拷打。 路遥远屈膝见礼,道:“路遥远见过大公子。” 时子涔微微颔首,道:“遥远姑娘,此次的事辛苦你了。等回府后好好疗伤,府上定不会亏待你。” “……”遥远淡然笑笑,不语。 时陌扶着她缓缓从那扇昏暗的铁门里走出,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遥远抬起手挡在眼前,眯起了眼,很是不适应。时陌也眯着眼,他抬起袖子替她遮住眉间。等她慢慢适应后,才把手放下来,又扶住她。 身后的时子涔脚步微微滞了一下,随即笑而不语。招招手,停在不远处的马车缓缓驶来。 时子涔吩咐道:“先把路遥远姑娘扶上车去。” 还未等随从上来。时陌己经俯身,双手环过她腰身,将她抱入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踏上了马车。他将她放在软座上,蹲下身子,温声道:“你等我一会可好?我跟兄长说两句话便来!” 外面众人的眼光让她有些不适,路遥远看了看外面在等他的时子涔,小声跟时子晳道:“其实你不用陪我,你和世子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也能尽快了解案子的事……” 他抬手拂开她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摇头道:“那个不急于一时,等我们回去了可以慢慢了解。马车摇晃,你的伤还没好,一个人坐我不放心。” “其实我没这么娇贵。”路遥远看着他道。 时陌看着她,认真地道:“我知道你很坚强,可在我这里你可以娇贵!” “……”路遥远哑口,要命了,他这话说得既让人脸红,也让人无语,可也让人……挺受用! 一直等到她点头,他才放心的走下马车。走到时子涔身边,两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时子涔浅笑着看了看马车方向,像是许可似地点头,随即翻身上马。时陌这才转身回到马车上。 马车缓缓驶动,这次出宫的路线不像上次从侧门出去,而是直接从皇宫后院的一处偏门驶出。 出了宫门,马车并没有向城北的方向驶去,而是一路向西缓缓而行。路遥远不解地看着他,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笑道:“我们先不回国师府,我家在永安城西郊有处宅院,叫芷园。那里有温泉池子,又安静,没人打扰,养伤最好,我们先住在那里,我和兄长说好了,先送我们过去。” 遥远虽也不是什么懂人□□故之人,可也知道这样不妥,柔声唤道:“公子。” 听着她温柔的声音,他忍不住唇角上扬,应道:“嗯,我在。” “你刚经历这场牢狱之灾,应该先回府上让大夫人安心,我自去芯园养伤,岂不皆大欢喜,两不耽搁。” “兄长已遣人回去报平安了,等安顿好你,晚些时候我自会回府给母亲请安。”时子晳笑道。 马车缓行在神武大街上,透过窗帘看向外面。不比往日的繁华热闹,一路上冷清异常,除了着装不同的官兵队一队的穿竣其中,街上人迹稀少,偶有人过,也是神色慌张,脚步仓促;昔日宾客如云的酒楼商铺也是半掩半开,时不时有官兵凶狠地踹开民居和商铺,或盘问,若拿人,染得里面惊恐叫喊……两人对视一下,外面确实是出事了。 时陌掀开帘布,道:“兄长。” 马背上的时子涔道:“是在奉旨拿人,刑部,禁军,城防宫都在其中。” “拿人?” 时子涔又通:“拿书院命案的真凶!, “……”时陌和遥元相视一笑,难怪能被放出来。 “将军!”刚好一队身着城防营的军士经过,看到时子涔便驻步行礼。 队伍领头的正是阿信,他脸上的瘀青虽尚未完全消退,却明眸炯炯,精神抖擞。 时子涔点头道:“吩咐下去,叫大家仔细搜寻可疑人士,但不要太过扰民!也尽量不要与王霄九的禁军起冲突,以大事为重,务必要先禁军一步捉到凶手!” “是,属下遵命!”阿信俯首领命。 马车缓行,经过阿信身边时,路遥远趴在窗口小声地唤了声,“阿信。” 阿信抬头看她,眼中闪着些欣喜,也小声地问道:“遥远姑娘。你……你还好吗?” 路遥远笑着点了点头,道:“我还好,你呢?那日看你伤得不轻。” 阿信边跟着马车小跑几步,边拍了拍胸脯,道:“那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早好了。” 他抬头刚好看到路遥远的身后,探出头看着他的时子晳,忙又低头,小声道:“遥远姑娘,我先有公事去忙了,改日再聊,你好好养伤啊。” 看他脚步放缓,渐渐远离,路遥远忙喊道:“那好,不过,你一定要来找我哦……” 阿信连挥手,转身跟上队伍,路遥远一直等到看不见他背影才放下帘子,回过头来,刚好对上时陌蹙着眉,有些不悦的看着她。 他双手抱胸,冷冷地道:“为何要他一定要来找你。” 路遥远不明白,刚还是一脸春风拂面的人为何莫名的生气,笑呵呵地道:“……阿信这人很不错的!” 他闭上眼,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人不错?” 路遥远点头,“嗯,当然不错,上次在书院,如果不是他在书院门口,以一人之力拦着金吾卫,拖延时间等到城防营来人的话,那日议事厅便没人能拦住王家世子了”更何况,听阿信讲那些京城秘闻可比听说书有趣多了,她本就还想找阿信多聊聊。不过,遥远看着他难看的脸色,脸色,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囫囵吞了回来。 时陌脸色稍缓,像往常一样靠了过来,双手环过她肩,将她轻轻拥在怀里。 第56章 岁月静好芷园里(一) 马车来到城门,城门紧闭,戒备森严。守城的将领看到马背上的时子涔,连忙过来行礼,时子涔简单询问了几句,便吩咐打开城门。 出了城门,马车又行驶了一个多时辰,才停在一处黛瓦白墙的宅院外,门口站满了迎接的下人。 时陌将她搀扶着下了马车,便又弯腰想抱她,被她以生命在于运动给拦住了。他又想跟着去后院。却被时子涔叫住去了前院议事,他不放心地反复叮嘱侍女们好生照顾才转身离开。 路遥远在侍女的搀扶下慢慢走进大门。里面的建筑错落有致,亭台水谢,曲径通幽,比起永安城内富丽堂皇的将军府,这里确实更适合让人调养身心。 宽敞的房间,高床软枕,青色账幔垂下泛起涟漪,精美的雕花黄花梨家具,房间里熏香袅袅,暖意浓浓。有侍女捧着各式各样的衣物和首饰,在那站成一排任她挑选,她突生一种麻雀变凤凰,从一介奴婢翻身做上主子的感觉。 地牢里的这十几日不曾洗浴,她闻闻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叹了口气,对着面前梳着双丫鬃的青衣侍女说道:“能否麻烦姑娘先带我去温泉处沐个浴?”她胡乱抬手指向一件简单的素色衣服,道:“就这件。” 青衣低头回道:“是。” 那小侍女拿着那套素色衣服,扶着路遥远,朝偏院走出。 那是个露天小院,中间的池子泉雾萦绕,热气蒸腾,周边是铺着五色鹅卵石,岸边还有处供换衣物的雅致隔间。教着那小侍女,拆掉手上的夹板,脱掉身上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衣服,下到那温泉水里,热水浸入伤口,背上一阵疯狂的刺痛传来,她咬着牙,闷哼一声。 后面的青衣侍女往后缩着,拿着汗巾微微颤抖,不敢近身。想来是那一整背的狰狞吓到她了。 路遥远温声道:“你退下吧,在外面候着就行。” 那侍女如获大赦般放下汗巾,慌忙退下。路遥远垂下双眸,慢慢地等背上的刺痛消失,她忽然想到这些日子,背上从一开始的皮开肉绽,血肉翻飞,到现在整个背上结痂流脓,都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时陌每日都是看到了的…… 水只有齐腰深,温暖清澈,浸泡在其中,身心舒畅到让人忘却凡尘前事。也不知泡了多久,身上的疼痛消了不少。 她抬头看皓月当空,天色已是不早。唤来那侍女帮着把衣服穿上,那侍女好像是觉得自己刚才太失礼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头发,一边时不时惶恐地看一下她的眼色。 见她那样,路遥远笑了笑,温声道:“你叫什么?” 侍女回道:“婢子叫阿青。” 她一身青衣,又叫阿青,遥远笑了笑,道:“阿青?青娥之女,美好容貌,确实人如其名,是个好名字。阿青……等我头发干了,能否麻烦你帮我挽个好看的发鬃?” 阿青被夸,很是高兴,笑道:“等遥远姑娘头发干了,阿青一定替姑娘挽个京城最流行好看的发髻。” 出了温泉池子的门,时陌己经等在廊前,他也已梳洗干净,双手负在身后,长身玉立。看到她出来,白晳俊美的脸上莞尔一笑,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又是一把抱起她。阿青极为不自然地背过脸去,遥远脸上也微微一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呵呵一笑,当作没看见,大步向前面走去。 路遥远问,“大公子呢?” “兄长用过饭后,我要他先走了。” 遥远,“那你呢?还不回吗?” 时陌温声道:“我还有事,等忙完了就回府。” 夜风徐徐,脚步缓缓,沐浴后的时子晳身上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月色下,他的眉目更加清隽逸,遥远看得微微恍了神…… 陪着她一起用过饭后,时陌一边替她换药,一边跟她说起案子的事。他们被王霄九带走的那天,时子涔便与同王殿下去面圣,求了个同王参于同审此案圣旨。故止,就算是王霄九再对时陌恨之入骨也没有办法对时子晳私自动刑,大公子也同样无法进入被王霄九看守得滴水不漏铁桶一般的天牢。 天下皆知,时王两家以前为朝政相争,现在又因易储之争针锋相对,向来盾重重。生性懦弱,又估弱病的云皇向来都是唯唯喏喏,两不得罪。此次竟在明面上偏颇时家倒是罕见,也不由得让各朝臣们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皇上本意是偏向于立同王为储君呢? 遥远问道:”为何在天牢关了大半月,为何不见开堂提审,连一个问话都没有? 时陌吹了吹她涂满药膏的手,接着说了下去。他们关进天牢不久,书院就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的也是王氏子弟,也是开膛破肚的死法。这样一来,原本可以证明凶手另有其人,同王和时子涔自是强烈要求王霄九放人。可那王霄九却说是有人为了救出时陌,在模仿作案,未抓到真凶之前,决不肯放。虽然王霄这人一贯霸道,可说的也并不完全无道理。 “然后呢?” 然后就好像为了证明不是模仿作案一样,隔一天书院就又有个王氏的学生被杀,死法相同,伤的位置,刀口深浅均一模一样。如此一来,书院只得停课,把所有学生都遣散了回去。 说到这里,时陌有些恼火地道:“都连死两人了,那王霄九明知就算是你翻供也无法定我的罪,可他还是叫人在给你用刑,真是可恶!” 路遥远抬起手背碰了碰鼻,笑笑不语,第一天刑讯那日那王霄九便遭她挑衅,他骄纵蛮横,不可一世,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一开始的行刑是为了翻供,后来的行刑便只会是为了泄愤了。 谁也不曾想到,书院停课后,非但没有制止惨案的再次发生,反倒像是捅了马蜂窝。城中开始各处都有王氏族人遇难,全是开肠破肚,死状凄惨。永安皇城开始大乱, 人心惶惶,王氏众族人更是每日心惊胆颤,生怕下一个挖肠破肚的就是自己。至昨日为止,王氏遇害人数怕有七八个了。王氏本就是云国的世家代表,士族皆听从于王氏家族。静安太后又手握禁军军权,族长王永胜任文官之首,可谓是权倾朝野,风头无两,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静安太后雷霆大怒,下令封城,责令刑部,禁军,城防营均全力以赴捉拿真凶!,那王家世子王霄九,气得跟疯了一般,带着那些金吾卫在京中横冲直撞,到处抓人,没时间去搭理还关在地牢里的两位了。 路遥远沉默半晌,难怪今日城门紧闭,街上这么乱,道:“那既如此,为何今日才放我们出来?” 时陌仔细地缠着手里绷带,道:“王霄九总拿没抓到真凶当借口不肯放,皇上碍于太后也不好强加干涉。” “那为何今日又肯放了?” “昨日抓到真凶了!” “……” 闻言,她微微一怔,“这么快?” 时陌点头,“你还记得那天议事厅里作证的两个学督吗?” 遥远点了点头,那自然记得。 “他们被关在刑部,也受了拷问,一直咬着不松口。直到前几日,同王殿下亲自提审时,那两人被殿下攻破了心里防线,承认了他们受人指使作了假证。” “……”遥远怔了下,笑道:”……这小同王还真看不出来,挺厉害的。那他是受了何人指使唤?” “顾九日。” 路遥远,“……” “同王殿下即时将那顾九日拿了,亲自审问后,他也承认惩戒堂的门锁是他打开的,王俊成也是他杀的,京中众王氏皆是他杀。”他顿了顿,又恨恨地道:“这次还是多亏了同王殿下,那顾九日这阴险小人,真隐藏得够深,我最初见他时,还觉得他是正人君子来着。” “……” 路遥远又是一愣,半天没缓过神来,顾九日虽是个十分狡猾的家伙,但是他也手无缚鸡之力,王俊成牛高马大,身材高大魁梧,他杀他一个都难,更别说杀那些众多高手护卫下的王氏!除非……她又想到了子衿客栈的胡伯,和那日窗口闪过的黑衣人影。 她迟疑片刻,也不对,姑姑素来最讨厌顾九日,又怎么与他为伍,深吸了口气,急问道:“那他现在被关何处?” 时陌摇头道:“这事说来也是让人难以理解,他前日刚被同王殿下抓到,还没上刑便认了罪,一五一十的全交待了。可还没等到王霄九带人赶过去,他又被一群蒙面高手从刑部大牢给劫走了……从被抓住、认罪,到劫狱总共不过半日。” “……”路遥远扶了扶额,这顾某人,这么多年不见,行事愈见乖张。 她揉着眉心,摇头道:“不对,这不是他的作风,王成,俊成应该不是他杀的!” 时陌看向她奇怪地问道:“何以肯定不是他?” 遥远与他四目相对,坦诚道:“他是我阿爷的学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近十年,我很了解他。” “……” 时陌惊诧到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她。结巴道“你……你认识他?” 第57章 岁月静好芷园里(二) 遥远点头,“他的确是一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但是如果需要杀人,他会直接了断,而不会干开膛破肚,挖人心肠这种既麻烦又恶心的事。我虽不知道他想干嘛,但王俊成应该不是他所杀,你信我吗?” 时陌敛了敛心神,点了点头,“我当然信!”他当然信她,可是,刺杀这么多的王氏族人,又能从看守严密的刑部大牢劫狱,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自云国开国以来就没发生过。……她阿爷这个学生的本事是否有些太过于通天了些! 他这么想的,便也这么问了出来。 路遥远揉着眉心,“他现在的本事通不通天我不清楚,但兴风作浪他倒是可以信手拈来。” 第一个遇害的王俊成,他的死法确实不像顾某人的行事风格,不过上次在议事厅王时两家对峙时,他确实有将杀人嫌疑故意引向时陌。再仔细想起,那日学院斗殴之后,也是他提出要将时陌和王俊成留在书院,次日王俊成遇害是巧合还是早就预谋好的还不得而知……就算王俊成之死即使不是他所为,但是不是与他多少有关系呢? 时陌看着陷入深思的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你是早知道他在书院吗?” 路遥远回过神来,知他心中所想,摇头道:“大概是六七年前,他说是要来明学书院读书,父亲准他离开后,我便再没见过他……你和王俊成打架那日,我也是第一次见他。” 时陌似乎松了口气,低头默默地替她绑着手上的夹板。 路遥远笑了笑,道:“你不想问我到底什么来历吗?” “……”时陌的手滞了滞,抬眸看她。在天牢的这十几日的朝夕相处,两人似乎养成了种默契,不用开口便知对方心心中所想。 路遥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顾九日承认杀害王俊成是否与我有关,城中其他王氏是不是他所杀我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看着我被带走,肯定是会设法救我!”她凝视着他,又道:“我不想瞞你,我身上确实有许多不方便为人所知的事……所以,你要想清楚。” 时陌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温声道:“你来青骄院时我便就发现,你的手粗糙,布满老茧,尤其虎口处更甚。可脸上皮肤却是比一般女子来得娇嫩,无半点风霜,不像是个长年干粗活的,倒像是个长年握剑的……受刑那几日你时醒时昏,却反复问我是否有人来过,你等的人若是能进大内天牢里来看你,那绝对不是一般人……” “你很特别,是我见过的女子当中最特别的,好像无所不知,又无所畏惧,不管身处何种环境,你都能吃好睡好,不慌不忙……如果你愿意说与我听,我当然高兴,我也会尽自己全力与你分担;但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管对你好便是了!” “………” 她的公子看起来憨,但心思却不可谓不细致,路遥远苦笑,须臾,轻声道:“我等的是姑姑,我以为我要是伤重了,快死了,她便会来……但是,我去年在破庙的雪地里没等来她,这次还是没等来!” 时陌心疼地抚着她紧蹙的眉心,直至眉心里凝聚的哀伤缓缓舒展,他道:“若是等不来便别等了,日后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永不分开!” 路遥远凝视着他,这话,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不是她不信,而是她知道,他们的未来并不可期。她要的是远离永安这座纷乱之城,可时家注定会卷入那些朝堂之争,他身为时家嫡子,有他的家族使命,又怎能独善其身!更何况,平儿尚且会因为要哥嫂侄儿不肯离开永安,他这时家公子,又岂能为她放弃尊贵的身份地位,家人朋友,还有他所追求的护国大将军的信念,跟她去过浪迹天涯,平民百姓的清贫日子…… 他温柔地拂开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这些日子太累了,好不容易出了天牢,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别想太多。” 路遥远点了点头,确实是天色不早了。 时陌转身拿来药瓶,像往常一样,想替她背上上药。遥远脑中闪过沐浴时,阿青看见她后背惊慌的样子,这次,便又把头摇得跟拔浪鼓一样,怎么也不肯让他解衣上药了。 时陌蹙着眉,不容置疑地看着她。 她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别处,讪笑道:“公子不是还有事要忙吗?天色已不早,阿遥怕耽误了公子等会回城的事。” 时陌看着她道:“这就是我要忙的事!” “……”路遥远愣了一下。 “你第一次来这里,怕会有些不习惯。我替你上完药,等你睡了,再走。” 路遥远看向一旁的阿青,道:“要不……麻烦阿青姑娘帮我。” “你们都下去吧!” 她话音未落就被时陌迅速打断,他不由分说地屏退了屋中所有侍女,他看着她,笑道:“我若是不在,旁人可以,我既在那便是我的事。” 眉宇间的那股让人无法拒绝的霸气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一开始憨里憨气的耽直少年,以每日千里的速度在变得稳重成熟。 她悠悠叹了口气,羞搭搭地道:“人家好不容易像个正常女子般害次羞,公子都不许!” 时陌替她解衣的手停滞片刻,低声笑道:“你得习惯啊!”须臾,他又道:“你我同床共枕,肌肤相亲都这么多天了,你现在才害羞,是不是也迟了些?” “……” 路遥远突然想一脚过去踹到他身上。 上过药,时陌轻轻将被子盖到她背上,和衣躺在她身边。城郊的夜格外安静,加之刚从一场遭受严刑拷打的牢狱之灾出来,身心俱疲。虽然是个陌生的宅院,可高床软枕,舒适温暖,加之身边还有时陌熟悉的体香,遥远趴在软软的床榻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灯光下,她眉间舒缓,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入美好的弧形,唇角微扬,恬静美好得如那日桂花树下…… 时陌泛起笑意,忍不住伸出手想触摸她粉嫩的脸。可随着她睫毛微颤,又担心吵醒了她,便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地起身,踮着脚地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次日清晨,路遥远醒来,枕边已经无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想来是赶回国师府去了。 阿青端着水盆进来,细心地照料她洗漱后,便要扶她去梳妆。她摆摆手拒绝了。身上已经好了不少,加上她本来就耐痛,虽双手的碎骨还没长好,还需绑着夹板,用手的地方不太方便,但走路倒是真的不用人扶了。 阿青一边替她挽着发髻,一边看着镜中的她,赞叹道:“姑娘还真是生得好,难怪二公子对你这么宠爱。” “……”遥远笑笑不语。 阿青又笑道:“姑娘这次护主有功,大元帅和夫人肯定都不会亏你。昨日大公子就交待了我们,要把姑娘当半个主子看,仔细照顾着……看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抬你做姨娘,这也是姑娘拼命护主得来的福报。” 姨娘?遥远挑了挑眉,抬眸看向镜中的阿青,她脸上的笑兴高采烈,实在是真心实意替她高兴,并无半点挪揄讥讽之意。 路遥远也跟着讪笑了起来,“呵呵……” 很快,看着铜镜中那个高耸入云,满头珠翠的发髻,她有点笑不起来了。刚想看如何委婉些表达一下自己小小的意见,就又被阿青插上一对金步摇,一时间满目珠光宝气,富丽华贵,她愣在那,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阿青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着道:“这牡丹发髻是永安城今冬最时兴的,好多官家小姐都是这样梳的。姑娘梳着很好看,可不比那些官家小姐们差。” 着她一脸兴奋等着被夸赞的表情,遥远揉揉眉心,呵呵道:“嗯,是挺好看的……还是阿青姑娘手巧!” 阿青笑得更开心了,上下打量着她身上这件素色衣服,热心地道:“姑娘这件衣服倒显得素了点,我记得昨日送来的衣服里有件粉色的,用金丝线描的牡丹花案,十分华贵,跟今天这发髻刚好搭配,要不,我去找出来,替您换上,再扮上妆容便如天仙一般了……” 遥远连忙摇头,鬓边垂下的左右对衬的那对金步摇晃得叮当作声,她道:“我觉得现在已经是天仙了……那件衣服是好看,不过我身子痛,午后又会泡澡,来回换着太折腾。” 阿青听她这么一说,一脸遗憾的作罢,径直张罗早饭去了。 用过早饭,芯园的管事时伯送几包药材,迟疑地道:“遥远姑娘,二公子说只需按您的吩咐把这些药材买来便可。您确定不用请个郎中来看看伤?” “不用。”遥远摇头道,她自己便是最好的外伤大夫,她仔细翻看过包里药材,问道:“时伯,好像缺了味血竭?” 时伯回道:“永安封城,只能去最近的彩云镇的药铺去买,可找遍了所有药铺,都说那味血竭很是贵重稀有,都没有。我已经派人在城门口等着二公子出城,到时得了城防营的许可便进城去采购。” 遥远只得作罢,将手中药材放下。血竭是味疗伤圣药,化瘀生骨,去腐生肌甚有奇效,少了它这些药材也便是无用。时陌好不容易从天牢里出来,疼子如命的大夫人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把他放出来,看来这伤只怕又得耽搁几天了。她抬起绑着夹板的双手左右打量了一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第58章 岁月静好芷园里(三) 午饭过后,阿青捧着个黄色纸包进来,递了过来,道:“姑娘,门外有个药铺里的伙计说是将您要的药送来了。” 遥远示意她打开手里的纸包,一个拳头大小的赤褐色麒麟血竭赫然出现眼前。麒麟血竭本就价格昂贵,如此大块更甚。 她微微一怔,略为惊讶地看她,“那送药的伙计,可还在?” “走了。” 遥远挑眉,“走了?” “看门的下人说,他将东西放在门房便走了,我出去时已经看不到他人了……姑娘,这药材是否有问题啊?”阿青看她脸色不对,便问道。 遥远看了看她手中的黄皮纸,摇头道:“没事,这药没问题。” 她嘱咐阿青将那块血竭捣碎成未,收好备用,再去将汤药熬好。等忙完这些,已是日近黄昏。遥远进入偏院的温泉池子,泡入水中,等阿青退下。她起身从衣袖中翻出那张黄皮纸,酒上水,那黄纸上缓缓显出清晰的一行字迹。 “汝安心养伤,兄盼归期,不日来接!” 那行字转瞬即逝,黄纸上再无半点痕迹。纸短,寥寥数字,惦念之情却是情真意切。笔墨苍劲有力的透过纸张。那飘逸的字迹遥远最是熟悉不过,顾九日练字一直临摹父亲的字贴,比起父亲飘逸中带着淡雅,他的飘逸则带着肆意。 遥远低垂眼眸,静静地泡在水里,他在永安皇城闹出的动静如此之大,看来他背后的势力不可谓不大。几年不见,昔日的逃荒少年如今成了可以翻云覆雨的人物……说过来接,那必会来接。见他一面也好,至少能知道事情真相,他到底意欲何为?他是否与姑姑他们有关?如果姑姑他们有参与其中,那迟早也会把她牵扯进去,或许这本就是姑姑他们一直来的计划…… 遥远张开双臂,靠在池壁上,长舒了口气,隐隐觉得这永安城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的架式有些让人不安……等伤养好了,早日找到姑姑,问清楚阿爷的下落,便也是该走的时候了,天下之大,总能寻一处安静之处! 泡过温泉后,吩咐阿青把混入血竭粉的药膏涂抹上后背的伤口。那背后那狰狞肆意,纵横交错的伤痕不管看多少次都还是触目惊心,阿青强忍着不适,颤抖着手小心地替她涂扶着。 路遥远微微侧头,柔声道:“阿青,谢谢你了。” 阿青脸微红,忙摇头道:“姑娘客气了,照顾好姑娘养伤本就是阿巧份内之事。”她顿了顿,又想起一事,笑道:“二公子昨夜回城时交待过我,说是今日晚饭前会赶回芷园,要我陪你在院中走走,免得姑娘枯燥难等。” 路遥远心神微微一荡,其实离开永安也不是毫无牵拌的,有平儿,也有时陌啊…… 果然,不到晚饭时,时陌就回来了,随着他身后的还有青骄院的人,和诸多的行李。他好像把整个青骄院的人和事都搬来了,他们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向有些目瞪口呆的遥远俯身行礼。 面对这场面,遥远虽不至于手足无措,可还是一脸懵地看向时陌。时陌笑着过来搂住她的肩膀转身,留下身后忙碌的众人,两人携手缓缓而行。 他云淡风轻地道:“我跟他们说过,日后你便是国师府的二少夫人,青骄院的主母。” “……” “为免夜长梦多,等父亲巡军回来,我便想尽早迎娶你过门,做我堂堂正正的夫人。”夜风徐徐,扬起他鬓边发丝,月色柔柔的洒在公子的脸上,这一画面美得不像话,甚是撩人。 路遥远怔住脚步,他一个浅笑回视,她的心便不争气地狂跳起来。慌忙别过头去,凉风拂过有些燥热的脸。 良久,她轻声道:“公子。” 俊美的脸上笑意愈深,他温声道:“我在!” 遥远道:“现在说成亲事还为时过早,或许你应该等到元帅和大夫人他们同意再做打算好些!” 时陌微微挑眉,道:“你这话,我怎么听出你觉得我肯定得不到父亲母亲许可般,你等着。”他轻捏了一下路遥远的脸,“我今天跟母亲和兄长说过此事,也已经修书寄往父亲巡军处。我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父母兄长他们从来都是依我的。” 遥远笑笑不语,名门贵族的婚事从来都是讲究名当户对,利益权衡,又岂是小儿跟父母讨要个玩物那般简单。想都不用想,时大元帅和大夫人再宠他,也是不会答应他娶一个婢女为妻。 时陌抿了抿唇,似是很不满意她的淡然反应。他伸手拿出一物,那是串深红色珊瑚珠串,色泽瑰丽,形似红豆,光华流转,一看便知是极为稀世珍贵之物。 他拿起遥远的手,小心地套过手上夹着的木板,戴到她的手腕上,手腕上的珊瑚珠串红艳如火,遥远顿觉手上重如千斤,颇为负重。 “这珊瑚珠是当年南海进贡过来的珍宝,祖父命人把它制成两副手串,我和兄长一人一副,说是日后长大遇见心爱女子,可相送,意喻爱慕相思。” 遥远脸微红,红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时陌让人怦然心动的情话。而是,她仔细想了一遍自己拥有的东西,好像并没有价值相等的东西可相送,而且,纵使他再情意深重,自已也不会因为他困死在永安这座风雨欲来樊笼里。 遥远低声唤道:“公子。” 时陌笑答:“我在!” 遥远道:“这珠串实在是贵重,要不,你先留着。待日后……” 时陌脸上的笑意消散,迅速暗淡下来,眸中闪过失落,他伸手把遥远拥入怀里,低声道:“之前在天牢,我能感觉到你和我的心意是相通的。可自昨日出了天牢,我总觉得你在把我往外推……阿遥,其实我心里很慌,比起家里人的态度,我更害怕的是你对我的渐渐疏远。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可是,求你了……别推开我!好吗?” 雪不知何时纷扬而下,落在庭院,落在他们身上。 少年的表白总是那么直接又热烈,她瘦小的身子被他拥在温暖怀里,鼻头泛酸。她又何尝不贪恋这温暖的怀抱,何尝不想好好珍惜他这炽热的情感。每次想到要离开,萦绕心间的那丝丝羁绊又何尝不是因他。。。 “其实,我也爱慕公子,比喜欢更甚!” 时陌愣了一下,抱着她的手更紧了。 “我也很想跟公子双宿双栖,生死不离!” 时陌松了开手,双手扶着她的肩,与她对视,眸中带着欣喜。 她凝视着他,缓缓道:“我总要你想清楚,可我知道,比你更需要想清楚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会给你带来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护住你?得到了再失去,比从来就没有得到更让人伤心……你明白吗?我不想染指那些最终会失去的东西。” 时陌的手轻轻抚去她脸上的泪水,道:“我在!我会一直都在!”他凝视着她,目光深沉,语气坚定,“不管日后会遇到什么,我都是不会放开你的手!” “……”遥远沉默不语。 良久,他迟迟等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轻叹一声,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缓缓低下脸庞吻了下去,漫天雪花纷飞,路遥远轻阖双眸…… “公子,晚饭已经备好。”他的唇刚要落下,就被一声突兀的女声打断。 他怔了怔,蹙着眉有些微愠地望去,卢月儿不解风情地伫立在那里,她面色不改,再一次屈膝道:“禀二公子,晚饭已经备好。” 时陌有些无奈看向遥远,遥远倒不脸红,只是淡淡笑了笑。他轻咳一声,松开了搂着她肩膀的手,一起转身走去。身后卢月儿那两道视线如芒刺背,也是心情很好,遥远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回头去对上那两道视线,只是与身边人缓缓同行。 用过晚饭,时陌便去了书房整理从青骄院搬过来的东西。遥远在纸香和笔香的陪同下回到房间,发现时陌的衣物用俱全被安置到这里。 见她进来,砚香正在忙碌的身形微微顿了顿,他迟疑了片刻,走了过来,俯身行礼,道:“见过路小姐。” 看着他颇不自在的样子,遥远轻咳一声,指了指四周,问他,“为何公子的东西全搬进这间屋子。” 砚香瞟了她一眼,大大咧咧地道:“路小姐,这本就是公子来芷园一直住的房间啊,不搬这里搬哪里?” 遥远一口气被堵在那,半晌作不得声,听在耳里,就像是在说,总觉得哪里不对。 身边的笔香捂嘴轻笑,道:“公子把平日里常用的物件都带过来,青骄院也只留了墨香守着,说是要在里陪你这小住一段时日,等你养好伤再一起回国师府……其实呀,我看公子是怕你受委屈,想等老爷夫人同意了你们的婚事再回去,公子与你在这芷园怕是会长久住下去了……遥远,你看我们公子对你有多好!” “笔香,小姐面前,不得多嘴!”纸香沉声打断她的话,警告似地看了她一眼。 笔香反应过来,“遥远……是小姐,你看我这嘴,公子交待过不让我们乱说的。” 这几个昔日同僚态度转变得够快,看来,时陌已经要娶她的事宣告了府里上下,必然也是在国师府里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这才打包了行李来住这芷园。 这青骄主母的身份她还是当得有些不适,忍不住揉揉眉心,对砚香道:“那就麻烦砚哥帮我准备另一间房吧!” 砚香身形不动,嘴里阴阳怪气地道:“哎呀,路小姐,您可别为难小的了,这青骄院小的可什么都不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 他之前“丫头丫头”的叫着的时候想打他,他现在左一声“路小姐“右一声“路小姐”叫的时候更想打他。这嘴像是开过光,总有一种让人手发痒的本事。遥远忍不住声量也跟着提高,吼:“之前是谁说,在这青骄院,他是管事,除了公子,他就是老大……” 砚香双手揖礼揖得更高,头俯得更低,语气也更阴阳怪气,“小的错了,小的狂妄,这青骄院,除了公子,您才是老大,您才是管事!您说了算!” 路遥远被他堵得胸中郁闷难解,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没用!她抚着胸口上下顺气,还是没用!那口气还是堵得慌。 她抬手指了指院中积雪,吼道:“既然是我说了算,那你去把这芷园前庭后院,所有的积雪都清扫干净吧!没清完不准休息,不准吃饭!” 砚香冷冷嗤笑,就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样,立马点头,转身便朝院里走去,刚跨出门口,他又想起什么似地怔住了脚步。 看着他停住步子不动了,遥远嘴角缓缓上扬,笑容还未来得及浮现,他又转过身来,瞪着她,道:“路小姐,先跟你说好啊,这积雪不够多,怕是堆不成个狮子!只扫完行不行?” “……” 第59章 岁月静好芷园里(四) 等时陌回来,便看到路遥远躺在廊前的摇椅上,纸香端着茶水,笔香端着糕点,静静立在她的身后,她架子端得十足,指手画脚的像个苛刻的监工。盯着庭院中大汗如雨,卖力挥舞铁锹的砚香。 他忍不住唇角上扬,远远地对着遥远身后的纸香笔香挥了挥手。纸香会意,与笔香悄悄退下,路过时陌身边时,顺便把跟在他身后不识趣的卢月儿也一并拉了去。 时陌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温柔地注视着她,温声道:“怎么了?” 遥远看了看他,委屈地指了指院中的砚香,挥了挥被绷带包得跟包子似的手,狠狠地道:“他欺负我……若不是手受伤了,我真想好好揍他一顿!” 时陌沉吟片刻,朝那边喊道:“砚香,你过来!” 砚香冷哼了一声,拿着铁锹满脸不情愿地走到两人面前,头高高昂起,很是倔强。 时陌回头笑眼盈盈地看着路遥远,问道:“你想揍他哪里?我帮你揍! “公子!”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看向他,异口同声地喊道。 “嗯,我在呢!”时陌笑答,他轻轻抚了抚她手上的绑带,心疼道:“他是挺讨打的……可你动手的话,我怕你手痛!” “……” 两人目瞪口呆,皆是无语。 时陌又道:“若是用脚踢的话,又怕你难得起身!” “……” 两人扶额,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闷哼。 时陌起身面对着砚香,道:“所以,还是我来代劳好点。” 说完他抡起小粉拳朝砚香胸口“呯呯呯”地连捶了几下。然后一脸轻松地看向她,乖巧地道:“好了,揍完了!” 遥远本就憋得满脸通红的脸终是崩不住了,“卟哧”大笑起来。砚香摸着小胸口,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时陌,嚷道:“公子,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又羞又恼地丢下手中的铁锹,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时陌把身上的裘袍脱下,轻轻盖在她身上,温声道:“冷吗?” 路遥远摇着头,笑得喘不过气来。 “别笑,等会扯到伤口又会痛!”时陌伸手捏了捏她脸,又想摸摸她头,可看着她高耸入云的牡丹发髻,琳琅满目的头饰无从下手。 他在旁边的摇椅上躺了下来,和她一起仰望天空,道:“砚香自小跟在我身边,嘴巴是不讨喜,可人是极好的。” “我知道。”遥远扭头看向他,停了片刻,便又道:“我会好好与他相处的。” 时陌转头,四目相对,他道:“谢谢你。” 庭中白雪皑皑,树影婆娑,漫天雪花在空中起舞,满目美妙,身边有暖人相伴,炉中有烧得旺旺的炭火,冷风吹在脸上也变得微温微暖……这大概便是阿爷说的最美好的幸福吧。 沉默半晌,时陌道:“……兄长问我今后如何打算?” 遥远再次转头看他。 时陌神色落寞,声音低沉,道:“王成俊的事终是无法善了,我是没法再回明学书院读书了……我应该是自云国立国以来第一位被责令退学的学子!” 遥远微微愕然,被明学书院退学,非但意味着不能参加科举,不能入仕,也是世家子弟中的奇耻大辱,被别人耻笑。半晌,她问道:“你在意吗?” 时陌沉默不语,良久后,他才轻声道:“说不在意那是假的,若只是我自己被人指点嘲笑,倒是没关系。可是……总觉得对不起家里,明学书院是当年笛清太子与我祖父一同创办,与我时家渊缘源长。” 他又低头笑了笑,满是内疚,“祖父是德高望重,世人敬仰的开国国师;父亲是赫赫威名的兵马大元帅;还有兄长,人人称颂的温雅君子,明学的文科魁首,科举状元!可我……我给他们丢脸了,我好像是真的很没用!” 雪夜静寂,须臾,她低声问道:“你想成为时国师那样的大人物吗?又或是时大元帅和世子那样?” 时陌摇头,道:“我心中敬重他们,可从来没有要成为他们。” “……” 他双臂枕在脑后,看着夜空,“我一直想做个战神殿下那样英勇神武的戍边大将军,征战沙场守护云国疆土,守护百姓平安!” 遥远笑了笑,早知道会问出这答案,“当戍边将军也用不着非得从明学书院结业。日后你真成了守护百姓平安的将军,那你一样是世人敬重的英雄,非但不会给时家丢脸,他们还会以你为荣的!” 时陌脸上重新浮现笑意,看她道:“阿遥,你觉得我能成为那样的人吗?” 遥远注视着他,驾定地道:“自然能!”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兵者,贵勇!而将者,贵谋!公子勇已足矣,而谋则不足,要成一将,需经百战!可自当年黑崖山大战后,天下久无战事,当年身经百战的名将多已陨落……公子纵使想从军,投云皇军,或是铁骑营,也会是无兵可领,无战可打!公子若想成将,阿遥可给你指条路!” “……”时陌转身看她。 遥远又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训练阿玄那种行刑者的秘密组织吗?” 时陌点头,道:“你说过其中最有名是鬼谷。” “而鬼谷则像是一个虚无漂渺的传说,传说中鬼谷在夏渊国白头山的极寒之地,谷主鬼谷先生则是个存活了几百年的世外高人,有经天纬地之才,通天入地之能。他隐于世外,将天下局势置于棋盘,所出弟子出将入相,左右列国存亡,推动历史走向……如若公子想成为如战神殿下那样的名将,倒是可以去夏渊国碰碰运气。” 时陌愣了半晌,说道:“那鬼谷的事我也偶尔听过些坊间传言,不过都只是些只言片语,也许只是个讹传而已。” 遥远看着他,摇头道:“那鬼谷先生活了几百年这事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不过,鬼谷出来的大人物我也知道两位,也确是影响当时夏渊,云国,怀商三国的走势。” “……”时陌看向她。 遥远与他四目相对,缓缓地道:“这两位,一位便是云国的开国国师,另一个便是怀商国的飞龙将军纪越!”她看他,与他四目相对,道:“鬼谷虽难入,可若凭着公子的祖父与那鬼谷的渊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深遂又敏锐的眼眸看着她,好像穿透到她内心的最深处。 遥远脸色微僵,默默地转过头去,半晌,才温声道:“你不是要做浴血沙场的卫国将军,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一个女子……一个想与你双宿又栖,生死相依的女子,自是想你能去那鬼谷练就无所不能,金刚不坏的本事……” 果然,时陌心情大好,咧嘴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守寡的!” 此话一出,遥远心不由得沉了一下,她再度转过头来看他,他笑得没心没肺,她的心有慌有乱。 小院的垂花门处,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从夜色中匆匆而来。走到两人身边,行礼道:“公子,天色已是不晚,婢子先伺候您去沐浴。” 时陌抬头看看天色,确是不晚了,他起身便随卢月儿朝偏院温泉处走去。 路遥远揉揉眉心,唤了声,“公子啊!” 时陌立马停住脚步,转头看她,温声应道:“嗯,我在!” “公子双手是否受伤?” 时陌怔愣了一下,道:“没有啊。” 遥远点头,淡淡地道:“没受伤那就好,你去沐浴吧!” 时陌想了想,他回头看了看路遥远,又看了看卢月儿,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低笑出声,“那个,你不用去了……留在小姐身边伺候,她若是累了,你便把她扶进屋。” 卢月儿只得留在了原地,却是看着时陌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动弹,哀怨得如一个被抛弃的女子。 遥远垂下眼眸,轻轻晃动着摇椅。 哀怨了许久,卢月儿这才缓缓转过身子,一扫之前的哀怨娇弱,随之是一副尖酸刻薄,炉忌到变形的脸,她尖着嗓子高声道:“路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遥远眼皮都懒得抬,冷冷道:“既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就别讲了!” “……” 卢月儿从小姐沦为奴婢,可她路遥远一夜之间,从奴婢变成了时陌心上的小姐。卢月儿的恼怒气愤虽然可以理解,可她路遥远并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出气筒。 卢月儿被她一句话堵得更是怒火中烧,忍不住破口骂道:“你一个粗贱丫头,竟敢如此傲慢,不知廉耻。趁着公子遇难时爬床,大夫人和时将军大度,准你做个通房丫头已经是抬举你了!你却还不知好歹,竟怂恿着公子,要做青骄院的主母,做国师府的正经少夫人……真是恬不知耻,痴心妄想!” 这一顿骂来得劈头盖脸,言词犀利,若是个正常女人听了,只会羞愧到想找个地洞钻了进去,路遥远偏偏就不是个正常女子。她垂下眼眸,摇椅缓摇,惘若若未闻。 卢月儿正憋着股劲想与她锣对锣,将对将地对骂一番,结果半天都等不到她丁点反应。便更是火大,又骂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就连给公子提鞋都不配的贱货……一副勾栏瓦舍的下贱作派,还妄想着攀高枝。公子不过是心善,一时怜悯你罢了,等日后看清你这低贱胚子,必会弃之敝履……” 卢月儿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既像个正义凛然的贞德女子,在谴责不知廉耻,风流成性的女子;又像个争风吃醋的怨妇在发泄自己的不满,最后连□□娼妓那种不堪入耳的脏话都出来了。这尖酸刻薄,口齿毒辣的嘴脸,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模样。 “这些干你什么事?” 遥远听不下去了,起身冷冷地看向她。 第60章 其乐融融堆雪狮 卢月儿愣在那里,脸色青青白白,是啊,干她什么事?她一个罪奴,一个下人,又有何立场来质问她……可是她转念一想,至少她也曾是尚书府的千金,父亲也曾是与大元帅交好的故交,夫人也是默许日后要抬她做这青骄院的姨娘,纵使如今尚书府落难,可再怎么说都比眼前这个不要脸的贱婢要强。想到这里,她猛地抬头,妒火燃烧的视线瞪向路遥远。她高高扬起手,用力朝路遥远脸上呼去…… “卢月儿,你够了!”喝叱声响起,她的手腕被旁边伸过来的手给一把抓住。 卢月儿用力抽出手,怒气冲冲地转向砚香,骂道:“你身为公子身边的贴身随从,非但不规劝公子,还一本正经的把她当主母对待,我看你也是个糊涂的东西!” 砚香脸色铁青,道:“我砚香以为,公子说她是主母,那她便是青骄院的主母!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可你现在是青骄院的婢女,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婢女对谁做主母说三道四!” 卢月儿被气得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她狠狠地瞪向遥远和砚香,转身甩袖离去。 砚香斟酌一下措辞,道:“那……什么。卢月儿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就是见不得人好!” 遥远笑笑不语, 砚香又迟疑了一下,低声道:“那什么……谢谢啊!” “……”路遥远抬眸看他。 砚香眼角扫过她被绷带包裹住的手,又道:“我听阿信说了,那日他受伤倒地后,便看到你在设法拖住金吾卫,我才能及时带着城防营的人赶到!那什么……为了维护公子,你还站出来替公子作证,还因此受了酷刑……” 刚才在卢月儿那护着自己,这会话又说得这么小心又充满了疚意,遥远心中才有了些小感动。 他便又大声嚷道:“这房间的事,真不能不怪我,不是我不替你再准备,而是公子非要和你同房。本来成亲后再同房好些,可公子性急,我也拿他没办法。那什么,其实早点同房也没事,反正公子说了要娶你。” “……” 左一声同房,右一声同房,脸皮再厚,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刚冒出来的那丝小感动被他这几句话击着粉碎,荡然无存。啧啧感叹道:“这嘴哦……” 砚香又道:“那个……忘了跟你说了,子衿客栈的东西我替你拿回来了,放在房里了。还有,自出事以来,红袖院的那个胖子……”忽地意识到说错话了,他忙迭地改口道:“那个平儿姑娘,每日都哭哭滴滴地来找我打听你的情况。我看她确实很是担心你。你看,要不要二公子去跟大公子说一声,把平儿姑娘从红袖院要来青骄院,贴身照顾你。” “不用。”遥远摇头道,这芷园不是长久容身之所,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在这呆几天,也就不去折腾平儿了。何况,她来了看到自己一身伤,怕又是会惹得她哭哭滴滴,碎碎念念的。 砚香应了声,转身朝门外走去。 遥远立马叫了声,“哪儿去?” 砚香回头看着她,道:“我去看看公子是否沐完浴。” 遥远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铁锹,朝着雪地里撇了撇嘴,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砚香涨红着脸,缓缓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铁锹。 路遥远负手而立,笑道:“我还是喜欢雪狮子,大的堆不了,我们一起堆个小的可以吗?” “一起?” “嗯,一起!” 砚香又看了看她绑着夹板的双手。 遥远笑着,她抬起一条腿,她抬起脚,翘了翘脚尖。“你来堆,我来给你指挥,还可以帮你踩踩。” “……” 雪纷纷扬扬,庭院中两个身影边忙忙碌碌,边吵吵闹闹。 “砚哥,你这堆着头大身子小的,好不协调,好难看!” “哎呀……你别踹呀!好不容易堆起来的。” “谁让你堆得这么难看!” “那个……你堆得好看,你上啊……一下手都没动,光在那说风凉话!” “我当然想上啊,要不是手受伤了,我必堆个活灵活现的雪狮子,让你开开眼。” “好了,好了,姑奶奶……哎哎哎,别上手,等会又伤着了,公子定饶不了我!” “大哥,这胳膊是不是太粗了,你见过腿比身子粗的狮子吗?” “胳膊强壮不行啊,别说狮子,那长年干力气活的人,他们的手都有这么粗,没见过世面。” “好吧,你赢了……这胳膊你赢了。” “……” 时陌迈进院子便驻步在那,他满脸笑容地看着雪地里争吵的两人。 身后捧着炭火的笔香“扑哧”一声笑出来,道:“这两人怎么还跟两个孩子似的玩雪呢?” 纸香瞪了她一眼,笔香忙敛住笑意,缩着身子把炭火端入屋内。 纸香低声道:“公子,小姐伤还未痊愈,雪地寒重,婢子还是去把她请进屋去吧。” 时陌点头,笑道:“阿遥玩心重,日后劳你多费心,细心照料!” 他的温声叮嘱让纸香微微一怔,随后朝着院中的遥远走去。 她跟遥远说了什么,遥远转头看了看站在廊下的时陌,又对纸香摇了摇头。她指着那个重新堆了一半的雪狮子说了什么。只见纸香迟疑了一下,然后咬咬牙也蹲下身子和砚香一起刨着地上的雪。 时陌低笑出声,也大步朝他们走去…… 砚香奇怪地盯着蹲下来刨雪的时陌,道:“公子,你怎么也玩这个?” 遥远皱了皱眉,嚷道:“砚哥,你这话问得,你家公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材,玉树临风,聪明伶俐的,怎么就不能玩了?” 纸香结巴着,“公子……遥远姑娘说要堆完才肯回屋,所以婢子才……才……” 遥远一脚踢散一个雪球,嘀咕道:“纸香姐姐,你笑什么呀?” 砚香边吭哧吭哧的刨雪,边抢答道:“我本还奇怪,公子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美貌的千金小姐不喜欢,非喜欢你这个最爱偷懒,长相平平的丫头,原来是因为你这么会夸人……不过,英俊潇洒,一表人材,玉树临风,勉强还行,聪明伶俐倒是跟我家公子一点都不沾边了……哈哈哈哈哈……聪明灵俐……哈哈。” 他肆无忌惮的大笑,嘴张得老大。时陌咬了咬牙,卷起一个雪球便丢了过去,正中他张大的嘴里,呛得他狼狈不堪。 那边的笔香提着裙裾飞奔过来,嘴里嚷着:“我也要玩,我也要玩。” 突然,她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惹得几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笔香翻身起来,顾不得摔痛了的屁股跑了过来。 砚香吐出口中雪水,他蹲下身子,揉啊揉,揉啊揉,揉出了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大雪球…… “哎呀,砚哥,你怎么丢我身上?”一向稳重的纸香也叫道。 “不丢你身上我怎么办?总不能丢公子身上,丢那姑奶奶身上!” “哎呀,笔香,要死了!都丢我脖子里了。” “纸香姐姐,我替你报仇了。” “咯咯咯咯……” “公子,别看我,不是我丢的你,我哪敢啊!” “公子,这次也不是我丢的你,我哪敢啊……哎呀,公子。” “……” 雪地里几人追逐打闹,欢声笑语洒满了整个小院…… 玩闹到很晚,意犹未尽地回到屋里。刚还嘻笑打闹的几人又恢复了平日的恭顺有礼,笔香重新点燃熏香,纸香帮遥远卸下顶了一天的牡丹发髻。她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终是轻松了。时陌叮嘱了几句,便让他们退了下去。 他替遥远脱去外套,把她拥入怀里,温声问道:“累不累?” 遥远摇了摇头,道:“不累,我只是在旁边看着……不过,大家明明玩得很开心,你为什么不要他们以后提及此事?” 时陌静默片刻,还是诚实地说道:“府里有太多规矩,主子和下人之间更有森严的等级,不可随意愈越,府中平日也是不能喧哗打闹的。今日之事若让外人知晓,便会说我青骄院御下不严,风气不好……日后你是要做我青骄院主母的,像今日这类的事还是尽量规避为好,免得落人口舌,为难你。” 遥远愣了一下,道:“如果我不愿守这些规矩呢?” 时陌抬起手指,轻轻抚着她的秀发,笑道:“那我成亲后,便单独在外立府,府里都由你说了算!” “……” 时陌仅穿着中衣,他将她抱上了床,轻搂她肩,遥远身子一僵。 他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一下,轻拍她肩,柔声道:“阿遥,别怕。正式成亲之前我会忍住……不碰你。” 遥远脸上一烫,转过身去,垂下眼眸假装入眠。 时陌看着她微微颤动不安份的长睫毛,抿唇一笑,转身吹熄着床旁的烛火。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光影斑驳,熏香袅袅…… 清晨,遥远醒来,身边微温,人却已经不在,院中传来练剑的声音。她笑了笑,人还真是奇怪,以前总觉得他早起练剑,扰人清梦,甚是讨嫌,可现在心境不一样了,只觉得自家公子如此勤奋,欢喜得很。 第61章 分明是个女妖精 看她睁眼,一旁的纸香忙过来扶她起床。帮她洗漱完,纸香便要帮她梳妆,她想起什么似的摇头,道:“先别急,等会。” 墨发披散,她走到廊前,正看到时陌在院中飞身跃起,剑花连挽,凌冽的剑气扫过,震得四周地上的雪花四处飞散……他的剑法精湛,内力浑厚,可招式转换之间略显轻飘,多半与他手中所持的轻剑有关。大多剑法讲究轻灵迅疾,名家制剑也以轻巧锋利为上。。。可时陌臂力强劲,招式也大开大合,比起轻剑,他手里更适合拿那重剑或大刀,那他一招一式应该能威力倍增。 眼角扫过垂花门,转角处一个梳着双丫髻的青衣丫头正探头探脑,却蹰踌着不敢进来。遥远笑着唤来纸香,低语几句,纸香便穿过长廊把那那侍女领了进来。 路遥远笑道:“阿青。” 阿青小脸红润,很是欢喜,她屈膝行礼,道:“纸香姐姐说,姑娘唤我来梳头。” 遥远点头道:“你手巧。” 阿青高兴地扶着她坐到铜镜前,认真的替她梳了起来。 没多会,那高耸入云的发髻再次立起,珠翠插得比昨日更甚,很是夸张。看着镜中的路遥远,阿青满意的点头,再次问道:“姑娘,二公子今日也在,还是上个贵人妆更好看些,若是泡澡后花了妆,阿青再给你化上便是。” 遥远摇头,把鬓边左右的一对珍珠步摇摇得咣当作响 ,“不用,那样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阿青连连摆手,拿着手上的胭脂盒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盛情难却,厚礼难驳,遥远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老老实地点了点头,心道:“你高兴就好!” 挡风帘掀起,练完功一身大汗的时陌走了进来,刚好看见遥远将那满头珠翠摇得“哐铛”作响。他握着拳头放在鼻下,清咳两声。 纸香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剑放好,手拿胭脂盒的阿青也退到了一旁。 他走到坐在镜前的遥远背后,手指挑起她鬓边垂下来的步摇,憋着笑 “嗯……好看!我娘子的品味果真独特不比寻常。” 路遥远瞪了他一眼,这家伙的嘴巴日渐进化,从遥远到后来的阿遥,再到现在的娘子,谁能想到,以前那个一见着她便红着脸磕着巴的憨憨少年,成了现在这副油嘴滑舌,满口甜言蜜语的家伙。 他看了看镜中瞪着他的她,笑着拿过阿青手里的胭脂,道:“不过,这闺中之乐,甚于画眉,阿青虽手巧,总不及你的公子亲自动手来得韵味。” 此言一出,遥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阿青和纸香均是脸上一红,背过身去。 他对阿青笑道:“这两日照顾姑娘你费心了。笔香,去给她拿些赏银……日后小姐这梳妆打扮的事还是纸香来做吧!” 这意思便是说以后便不用她贴身照顾了,可得了赏钱,阿青还是很高兴地屈膝行礼,随着笔香一同退下。 遥远又瞪了他一眼,道:“人家本来挺高兴的。” 时陌上手,将她发鬃上那些饰物一件件地拔下,笑道:“哄人高兴也犯不着拿发鬃来出气,你看你,摇个头都不方便。” “也不是啊,我挺喜欢的。” 她歪头笑道:“这满头的金银珠宝,显得多阔气啊!” 时陌的手停了下来,轻声笑道:“也对哦,娘子说得有理!那我便重新把它们插上吧,等会把你带出去也可以彰显我们家底殷实……” 遥远咬着牙反手给了他一肘,他笑着躲了过去。 “不过……”遥远转头看他,问道:“我一定得去吗?” 昨日时陌便告诉了她,约了几位朋友去西城禁军营的马场,他想去驯服那匹兄长之前送他的白雪。想都不用想约的肯定是周、傅、何家那三个死党,想着自己与他们的过节,见面怕是不方便。 时陌道:“我怕你一人在这芷园无聊,更何况,你也许久没出门了,跟我们去透透气也好。你若是伤还痛的话,那我们便不去马场,就留他们在芷园玩耍好了。” “……” 留在芷园那还不如去马场玩,遥远只得摇头道:“……伤是不痛了,不是在封城拿人吗?他们怎么出得来?” “不用担心,傅远之父亲和兄长掌管西城禁军营,周皓兄长是刑部侍郎,何宏父兄皆在城防营当差,负责揖拿顾九日都是这三部之人,他们三家进出城门都还不受限。” 所以,封城不过只是封住了平常百姓,稍有些背景的不都跑出来了吗?再想起顾九日能送来那味血竭,他若是早出了城门,也就不足为奇了,想来他处境也没那么危险,反倒是松了口气。 最后一根发簪被他拔下,青丝倾泻而下,时陌的手指从她柔顺的发丝中穿过,看着镜中的她笑道:“我那几位朋友上次花灯节你就见过的,娘子放心,就算不把家底戴在头上,我也定会将你妆扮得貌美如花,他们定会喜欢你的!” “你才如花!”遥远反手又是一肘,他每次调侃着喊娘子,既让她酸得牙痛,可内心深处又有那么一丝丝受用,这奇怪的感觉…… 纸香屈膝道:“公子,您就别逗小姐了,早饭应该已备好了。奴婢来替小姐梳妆,您刚练过剑,一身汗,先去沐浴更衣吧。” 时陌这次倒是没躲,生生受了她的一肘,将手中胭脂递给了纸香,便呵呵笑着转身离去。 纸香重新替她挽起发髻,插上淡蓝色的珠花,淡妆轻抹。遥远打量着镜中,镜中的人一身飘逸的青衣,出落得算不上花容月貌,可清丽脱俗。只是,双手上还绑着着木板显得有些突兀。 指骨生得快,现在应该也长得差不多定型了,药还需包着,可板子拆了应该也无大碍。女为悦已者容,难得好看一次,她也不能免俗,也想在时陌面前美上一次,她想了想,便要纸香将手中板子拆了。 用过早饭,便在花厅用茶。远远睢见时伯带着几位锦衣公子从院子里走来。遥远本想回避一下,被时陌一把拉住,他笑道:“你是我时子晳的人,不需要回避任何人,他们是我从小到大玩得最好的朋友,他们会喜欢你的!” 遥远也笑着看他,“你确定他们会喜欢我?” “那自然!” 他回答得很肯定,遥远脸上的笑意加深,道:“你即不怕,我便更不怕了!” 几个锦衣公子鱼贯而入,身后还跟着如儿她们几个侍女随从。 “好你个时陌,现在都学会金屋藏娇了。”傅远之远远地便朝着他打招呼,“好的不学,周皓这家伙的坏毛病倒被你学到了。” 周皓在后面掏出折扇追着他敲脑袋,骂道:“你个木头桩子,哪懂世间□□,身不由已,心也不由已……” 傅远之躲开,笑骂道:“你个浪荡公子,终日左拥右抱,不知节制,我看你早晚会精尽人亡!” “说得对,早晚精尽人亡!”何宏跟在身后,哈哈大笑。 周皓抬手捊了捊鬓边发丝,自觉风流倜傥,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精尽人亡也比你们这两个老鳏夫孤独终老来得强!” “……” 时陌后悔了,他小声道:“你说得对,要不,你先回避下。” 看着他们口无遮拦地斗嘴,遥远忍俊不禁,摇头道:“我觉得公子说得对,他们会喜欢我的。” “……” 吵闹追赶的三人看见时陌身边的娇俏女子,都愣了一下,停住了追赶。 遥远笑得明朗,招呼也打得大方,“几位公子好啊!” 周皓条件反射性的一把展开扇子,一顿狂摇,笑着回道:“美人儿,你好啊!” 何宏瞪着眼一拳头捶了过去,他一个踉呛清醒了过来,尬笑两声,连忙改口:“弟妹,弟妹,是弟妹……” 遥远笑脸低垂,盈盈行礼。 几人边打量着,边推搡着对方说话。半晌过后,周皓被推到了前面,他以扇掩面凑了过去,仔细地看着她,少女微施粉黛,肤白唇朱,细眉弯弯,温和清澈的眼神中藏有几分少女的娇俏可爱。 须臾,他终是肯定下来的指着她回头冲两人喊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时陌这个通房丫头,就是那个爬墙的小仙女,就是那个他在城南骑马追的那个,就是那个花灯节的蝴蝶面具……也是那个抽过何宏一鞭子的丫头。” 通房丫头?小仙女?抽过何宏一鞭子?这信息量有些大,时陌摇晃了下本就不太灵泛的脑袋,消化不来。 傅远之也打量了一下,狐疑地道:“你别说……是有些像。” 何宏则脸色铁青,转过头去,冷哼一声,“什么像?就是她,她化成灰我也认识她!哼!” 时陌牵起她的手,警告的眼神看向他们三人。很明显是要铁定要护着她了! 何宏双手环抱在胸前,他生气地道:“她之前在南阳街抽过我一鞭子!还惊了我们的马!” 傅远之嘲讽道:“你被个女子抽了一鞭,周皓也从马上摔下,两人在家养了半月才好的那次……哈哈哈……你们俩真没用,居然能被一个女人欺负了!” 何宏脸上更难看了,周皓倒是一脸无所畏。 闻言,时陌有些吃惊,回头看她,她讪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他再次转回身子,挺直腰板,护短道:“那……肯定是因为你做了应该被抽的事!” “……” 众人皆呆愣在那,包括他护在身后的路遥远。 周皓道:“可我上次还看到她在书院飞檐走壁,轻功甚是了得。” 时陌又吃了一惊,回头看她。 她小声道:“我不告诉过你,我是飞进去的!” 时陌回想起惩戒堂那夜,她是说过这话来的。他摸了摸头,讪笑道:“她本事确实是……有些大。”他顿了一下,又道:“没事,我时子晳看上的女人,又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 傅远之忍不了了,跳起来嚷道:“时陌,你被迷傻了吧?我们的意思是说这女子行为古怪,来历有些可疑!” 时陌再次回头看向遥远,上下一打量,道:“可疑吗?” 当然可疑啊……她没有与他对视,缓缓扭过头来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看往别处。 “她哪里可疑?怎么看都只觉得可爱!” “……”众人傻眠。 周皓摊开双手晃了晃,无奈道:“完了!中邪了!这哪是什么小仙女,分明是个女妖精嘛!” 何宏双手抱胸,对着女妖精闷声道:“看在时二的份上,你跟我道个歉,以前的事就一笔勾消了。” “那就别勾消了!” 女妖精白了他一眼,答得干脆,“我又没错,干嘛要向一个错了的人道歉!你可知道?那一车的货物关系到那摊贩一家的生计,他拼命去护又有何错!于你而言,那两鞭子下去只是为了泄愤;可于那摊贩而言,那鞭子下去所受之伤,若无钱医治,便是他一家人的灭顶之灾!”她虽笑着看着他,可刚才的温婉娇柔好似被大风刮过,痕迹全无,还有着警告之意,“下次要是再碰到你像上次一样欺负人,我还会动手的!” “你,你,你……”何宏被训,气得跳脚,指着她便想要冲上去,傅远之和周皓又是及时拉住了他。 何宏看着拦在他前面的时陌,气道:“好你个时陌,就知道护着她,重色轻友之徒!太不讲义气了,我……我瞧不上你!” 时陌耐心地哄道:“你打人在先,本就是你的不对!而且,我也不是在护她,我是在护你……你想想,你上次不是没打过她嘛?若是再被她伤了,我会过意不去的!” “……” 虽然这话气人,还真有几分道理 第62章 周公子的娇娇柔 一行人来到院门口,几位公子翻身上马。坐在马车上的如儿掀开窗帘,冲着遥远喊道:“遥远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辆马车,柔柔娇娇姐姐她们都在,我们几个路上好聊天。” 遥远回头询问的眼神看向时陌。 时陌摇头道:“马车颠簸,你伤还没好。” 遥远笑道:“这几日好了很多,你不是每天给我上药都知道吗?你看我手上夹板都取了,再说,你和几位公子骑马多痛快,陪我坐车会惹他们笑话。” “……”时陌看着她,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想去?” “嗯,想去。” 时陌伸手抱她,这次她倒是乖乖的随他抱上了马车。 如儿把遥远拉到一排坐着,她转头看着时陌翻身上了马,她放下帘子,吐了吐舌头。马车走了没多远,车轮好像压到一块大石头,猛的摇晃了一下,旁边立马传来时陌的喝声,道:“走慢点!” 遥远掀开窗帘,看着跟着马车缓缓而行的时陌,唤道:“公子。” 时陌转头,笑得开心,“嗯,我在!” 遥远抿了抿唇,道:“公子看上的女子,不是寻常女子,用不着寸步不离,或许你可以追上周公子他们。” “……” 时陌呵呵大笑,道:“好吧,听你的。” 一扬鞭,马蹄急速向前奔去,朝着前面已经远去的那些人追去。他身后的砚香悠悠地驱马上来,代替了时陌的位置,继续跟在马车旁边。 如儿捧着掌心,一脸玩味地看着她,“遥远姐姐,你和时陌公子真像对掉进蜜罐的新婚夫妇。 ” 遥远愣了下,又笑了笑,回想起这些跟时陌在一起的日子,如儿这形容……确实贴切。 坐在对面的阿娇眸中闪过嘲讽意味,她悠悠地道:“遥远姑娘好福气!” 她语气不咸不淡,不阴不阳,让人听着不是很舒服。 遥远看向她身边脸色难看的阿柔,道:“阿柔姑娘,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阿柔苍白的脸上挤出笑容,道:“没事,有些晕车而已。” 话音刚落,马车又是一阵摇晃,阿柔脸色煞白,从窗口探出头,一顿干呕。阿娇有些慌乱的拍着她背。 遥远冲外面喊道:“停车。” 马车停下来,阿柔转过身来,擦掉嘴角的污物,小声地念道:“没事,没事,只是晕车而已。” 遥远问道:“要不要下车休息会?” 阿柔摇摇头,阿娇从身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包话梅,阿柔拿了粒放入口里,稍稍平复了一下。 遥远吩咐车夫把车赶慢点,再次问道:“真的不用下车休息会吗?” 阿娇转头狠狠地瞪着她,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了不用,只是晕车而已,还要问几遍?” 她这通火气来得莫名其妙,遥远和如儿皆被她吼得一愣。 “阿娇!”阿柔立出声止住她。 如儿回过神来,不满地说道:“阿娇姐姐你怎么这么说话!遥远姐姐也是一片好心!” 阿娇转过头去,不再言语,眸中却有泪光闪过。 阿柔对遥远低头致歉。 遥远笑了笑,也微微颔首回礼。 西郊禁军营的跑马场占地万亩,是云皇军驻守在永安城东、西、南、 北四个军营中最大的马场。西郊军营隔永安城三四十里地,从芷园过来不过一二十里,马车行得慢,走了约半个多时辰才到。 如儿挽着遥远的胳膊,习己为常地从两旁林立的铠甲军士面前走过。看来这军营是几位公子们常来的地方。 她看着朝周皓走去的那两人的背影,小声说道:“阿娇姐姐平时不这样的。应是周公子与王氏小姐定下婚约的事让她不高兴了。” 她又晃了晃小脑袋,纳闷地道:“我也是不明白,周公子成亲不是好事吗?听说那王小姐品貌皆佳,端庄贤淑。她们通房丫头不是得等主母进来后才能抬姨娘嘛,她为什么不高兴啊?”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哦,遥远姐姐现在也是通房丫头,不过,时陌公子也已经过冠礼,定亲的事也快了吧。遥远姐姐啊,谁做你们家主母都好,千万别是那个云深郡主,到时你就惨了……” “咳,咳,咳。”砚香在身后急忙发出一串清咳声,道:“如儿姑娘,你家公子好像在找你。” 如儿连忙应道,四周看去,看到远处草坪里站着的何宏,撩起裙角便朝那边欢快地跑去。 一阵凉风吹来,砚香把手中的雪裘披在遥远身上,道:“你放心,我家公子可不是周公子。” 遥远愣了一下,唇角上扬,心道:“谢谢你!” 砚香又道:“云深郡主是长得比你好看,出生也比你高贵,性格你俩倒差不多,一样的不好……可架不住公子喜欢你这样的!” 这嘴哦……遥远刚涌出的小感动又瞬间碎了一地。 时陌牵着一匹高头骏马缓缓走来,那骏马全身银白,雪亮发光,唯有四个马蹄子部位黑得似墨,躯干壮实,矫健俊美,同它身边换上一身玄色戎装,愈发显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的主人一起款款走来。 遥远看得眼里放光,连忙迎上前伸手想抚着马背。时陌担心她手上的伤拦住了她. 他把她被风吹乱的鬓也发丝,拢在她耳后,笑道:“何宏说你鞭技了得,周皓说你轻功了得,我亲眼见你替自己医治伤痛,想来医术也不差……我想知道你的骑射水平如何?” 遥远笑道:“公子是在怪我,没提前告诉你与你朋友们打过交道的事吗?” 时陌挑眉,笑道:“那倒不是,我早说过,你若愿意告诉我,我便与你全力分担,若是不想说,我只管对你好,护着你便是了。我呀,是真心想知道你骑射如何。” “我是学过不少东西,不过都是在姑姑逼迫下学的,每日练习,多是应付为主,所以学的东西虽多,但大都只学了个半通不精的肤浅程度。只不过是飞个六丈墙,打了个功夫本就稀疏的人,何谈了得。”顿了顿,她又笑道:“不过,有两样倒是我心甘情愿,用心学的,也是实力稍微拿得出手的。” 她本来就给他感觉一向神秘,行事率性,却好像慢慢地愿意跟他说些自己的事,他道:“哦,你说能拿到出来的,必会是很厉害的两样了!” 遥远“久病成医,阿爷多年前便身中不名巨毒,为清余毒每隔一年,便会请来位名医替他调养……我也跟着位名医终日勤学苦练,研究医术,期待能早日治好父亲的病,可一直到阿爷过世,我和师父都没找到那能解清阿爷身上之毒的解药。其实,学了医才知道,医者是人不是神,哪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奇医术!都不过是病患和病患家属一厢情愿的期许,求不得的安慰。” “……”时陌微微一怔,自觉砬到她心中隐痛,便把她温柔地拥入怀里,他身形硕长,遥远个子却是娇小,每次被他一拥,她便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昂起脖子也只是够到他肩膀处。 她笑道:“我没事,阿爷教我识得世界万物,辨世间真理。也教我不要被世间事物表面所惑,也不要被世间事物所绊。他说得对,每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古往今来无一人例外,他已经与我好好道了别,虽有不舍,但无遗憾!” “……”时陌松开她,思索了良久,真心夸赞道:“能把你教养得这么特别,阿遥的父亲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很了不起的人!”他的情话直接热烈让人脸红,夸起人来实在是词穷。厉害、聪明、好看、也是他想到的最好的词汇了,可配着他认真的脸,听起来一点却让人感觉诚意满满。 遥远转身,看向前面的高头白马,又道:“另一样便是这马背上的疾骋,它让我感觉像风一样自由,可以很快去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时陌看着她灿烂的笑脸,也跟着笑道:“哦,那等你伤全好了,我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路遥远挑眉,笑道:“我想去的地方的确很远,也很不好走!今天便先让我见识见识公子的骑术如何吧!” 时陌爽朗大笑,他转身朝白雪马走去,翻身上马,那白马昂首嘶鸣,前蹄翻飞,猛地人立而起。马背上的时陌淡定自如,波澜不惊,用力踩紧马镫,抓着缰绳,随着扬起的马身俯身直立而起,在马背上稳如磐石……那白雪马见无法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前蹄猛的落下,又是一声尖锐的长嘶,摆着头,朝草场深处狂奔而去…… 还在旁边的帐篷里换衣服的三人,惊愕地看向越来越远的,不停狂奔跳跃嘶鸣的马和人的背影。 何宏担心地问道:“这乌孙马不愧是战马之王,这么烈!不过……时陌不会出什么事吧?” 傅远之呲笑道:“时陌,你不知道啊?有他驯不好的马吗?” “嗯。”周皓伸着脖子看向另一边帐蓬里的遥远,点头道:“对的,时陌这家伙马是要骑最烈的,女人也要找最烈的。” 傅远之笑骂道:“你这货,三句话不离女人,等那王家小姐嫁过来后不好好收拾你。” 周皓双臂张开,任阿柔替他换衣,白了傅远之一眼,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花开堪折直须折,连时陌那块顽石都开了窍,你们这两个木头桩子怕是会孤独终老去。” 何宏i讥笑道:“时陌可跟你这浪荡胚子不一样,人家才是真正的怜香惜玉。” 两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路遥远躺在铺着貂皮的软椅上,脚下搁着暖炉,旁边桌上摆着茶水糕点,砚香随侍左右。 周皓尬笑着,对着身后的阿娇阿柔道:“你们两个也别跟着我了,去那里坐着休息吧。” 阿柔双手从他腰身环过,把束带替他系上,温柔地浅笑道:“等公子们上马了,我们便去那边候着。” 闻言,旁边的阿娇把手里的革靴重重地丢在地上,她冷冷地道:“公子既已吩咐,婢子们照办便是。” 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还未系好束带的阿柔,向篷外走去。周皓腰间束带滑落,衣衫松散,他犹自伸着双手站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 看出不对劲的如儿吐了吐舌头,给何宏换装的速度加快,递上马鞭后,逃也似的溜了。 在随从的服侍下,傅远之穿戴已经整齐,他松了松领口,笑道:“呦,你的这个丫头今日气性怎么这么大?” 周皓一边手忙脚乱的系着束带,一边道:“别理她,平日里给惯坏了。” 傅远之看了看那边的路遥远,又道:“你从你兄长那打听到什么没?封城这么些天了,还没抓到凶手?刑部办案不是一向很快吗?” 周皓道:“别提了,这案子难办,城防营的,禁军的都在城中乱搜乱捕,两方还时不时发生冲突,相互指责,我兄长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别说抓到人,连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不过这段时间我们都得小心些,那帮凶手连杀王氏那么多人,手段了得!兄长交待过要天黑之前回府。” 何宏道:“怕什么!不是封城了,那些凶手也出不来。不过,遇上了更好,擒住了便是大功一件!” 傅远之摇头,道:“不一定出不来,我听过些军中传言,说是在各地,也络续有些王氏遇害。.” 何宏不置可否,道:“巧合吧?那顾九日,一个书院学督而已,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第63章 云深郡主似故人 傅远之一副深沉模样,“所以说,我的直觉告诉我,那背后绝对有着惊天大阴谋。他又看向路遥远处,“那个女子来历不明,留在时陌身边,我总觉得不简单!” 周皓也已穿戴整齐,他抻了抻腰,为等会上马做准备,“哎呀,你怎么总和个女子过不去,上次他们被带走后,我们不是早就把对她的疑虑告之时陌兄长了吗?她若真有什么问题,他那护弟如命的兄长哪还会让她留在时陌身边……走吧,去赛马吧,这次有时陌在,你怕是赢不了了!” 傅远之指着他,笑道:“那可不一定,他的白雪不一定比我的乌驹跑着快!” 三人少年公子络续上马,鲜衣怒马,身姿矫健,纵马在辽阔的草场上,好不潇洒恣意…… 阿娇阿柔两人与路遥远对视一眼,双双颔首示礼,路遥远含笑回礼。看着两人坐到一旁的长木凳上,独自躺在虎皮软椅上的路遥远有点如坐针毡起来,手肘弯曲在把手上一撑,便想起来。 砚香淡淡地道:“小姐伤还未好,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遥远身子一僵,坐了回去。 如儿跑了进来,搬了把独凳,一屁股坐到遥远身边,歪着头看了看桌上的糕点。看到遥远冲她点头示意,便不客气地拿起来就往口里送,边吃着边道:“真好吃,早上出门得早,现在都有些饿起来了。” 她又看了看遥远绑着绷带的手,拿起另一块往她口里送。路遥远笑着张嘴接过,如儿又拿起盘子往一旁的阿娇阿柔递过去,道:“姐姐们也一起吃吧。” 阿柔拿起一块,柔声道:“谢谢。” 阿娇也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块,笑骂道:“就你贪吃。” 如儿边吃边笑,道:“我家公子说,民以食为天,会吃才会身体壮实。” 看着她圆乎乎的脸,憨态可拘,阿娇也忍不住笑道:“好了,知道你家公子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 “那当然了,我家公子最是聪明,咯咯咯……” 阿柔刚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又是脸色一变,转身朝帐篷外跑去,然后便又听到她一阵剧烈地呕吐声。阿娇也随着脸色一变,起身跟了过去。 如儿一脸懵,喃喃道:“都下车这么久了,阿柔姐姐怎么还晕车啊?” 遥远回过头去,静默不语。 阿娇阿柔出去后没再进来,砚香去备好公子等会休息要用的东西便也离开了。帐篷里只剩下如儿,如儿性子活沷,边往嘴里塞着糕点边和遥远说着话,时不时的往遥远嘴里也塞上一块,帐篷里虽只有两人却也热闹。 “阿柔姐姐和阿娇姐姐是亲姊妹,听说为了凑彩礼给家中兄弟娶亲,被父亲一起卖给了尚书府为奴,所以她们俩自是感情比旁人深厚。” “……”遥远微微一怔。 如儿端起茶水,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噎下,她突然圆睁着眼看着前方,大惊失色道:“遥远姐姐,你完了,你还是快躲一躲吧!” 遥远顺着她瞪着的方向望去,远处一个粉色雪裘,明艳华服的女子正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群身着宫装的侍女随从,那浩浩荡荡的架式不亚于公主出巡。那女子身边跟着一位青绿色衣裙的侍女,正是昨晚上骂过她后消失不见的卢月儿。 如儿急了,过来挽着路遥远站起,道:“我们快走!这云深郡主使起性子可是会要人命的,谁都拦不住她?” 那个传说中的云深郡主?遥远把双手负在身后,平静如水地凝视前方,淡淡道:“我为何要躲她?” 如儿急得拉她,却发现再怎么用力,遥远身形也纹丝不动,她无奈,也只得陪在旁边,急得在那跺脚,却也无可奈何。 云深郡主的步子急促,越来越近,眉目也愈来愈清晰,遥远心跳也跟着乱了几下……她果真如外界传说的那般,生得沉鱼落雁,美艳逼人。一旁本容貌还算清丽的卢月儿瞬间被衬得平平无奇,暗淡无光。都说她生得和静安太后年轻时候的模样很像,路遥远虽不知道静安太后年轻时什么样,可她那眸中那对琥珀色的琉璃瞳,那极薄红润的双唇却是与她最亲的人甚为相似。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身后的如儿也已经快缩成一团了。 “郡主!”忽地,熟悉的呼喊声伴着嘶嘶马鸣从前方响起,那云深郡主停住脚步,转身欣喜地看向草场。 一身玄衣的时陌骑着通体银白的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他单手执疆,衣猎翻翻,急切地朝云深公主处奔去。刚翻身下马,还没等他站稳,早已喜笑颜开的云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一边慌乱地接住她,一边又不安地看向遥远这边。 遥远与他四目相对,心跳又乱了几拍,不争气地转头避开他的眼神。 他低头和那云深郡主说着什么,那云深一会笑,一会闹,紧紧偎在他怀里的身子却一直未离开过。时陌拉着她的手,转身往远处的大帐里走去。 如儿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咬了口糕点压压惊,道:“终于走了,不会再过来了?” 遥远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再用力碾碎。须臾,她挺直了腰杆,道:“她既然不过来了,那我们过去吧!” 说完留下目瞪口呆的如儿,便朝前走去……她走得大步,走得用力,莫名的生气,生气到急迫,急迫到眼里只看到远处那一对紧紧相偎的人影。 迎面走来卢月儿,她鄙夷不屑地看着她,一脸的得意,道:“看到没?只有像郡主这样身份高贵的才配得上做我们青骄院的主母,你这贱婢就别再痴心妄想,缠着公子不放了!” 她这副胜利者的姿态来得有些莫名其妙,遥远走到她面前,道:“那只是你配不上!而我……别说是你青骄院的主母,就算是这云国的国母,我也是配得上的……” “滚!” 那阴冷霸气地眼神本就让卢月儿渗得有些发怵,一句厉声喝出来的“滚”,又喝得她浑身一抖,身子不自觉地往旁退去。遥远继续大步向前。 那边砚香迎面跑来,匆忙道:“公子叫我先送小姐回芷园。” 遥远抬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径直越过他继续向前。 砚香一把拉住她,急道:“公子说,求你!” 闻言,遥远顿住了脚步,他求她,那必是很为难才这样吧! 砚香见状忙把裘替袍重新替她披上,伴着她转身朝马场外慢慢走了去。与卢月儿擦身而过时,砚香暂停脚步,冷声道:“你先去二公子身边伺候着,不可再胡乱说,惹怒了公子,你靠山再大,青骄院也容不下你!” “……”卢月儿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砚香小声道:“卢月儿是大夫人送来青骄院的,也是大夫人指着她来芷园的。” 遥远转头看他,道:“我又没怪你。”又笑了笑,道:“我内心宽阔,可容星辰大海,哪会容不下一个区区卢月儿。” 看她一脸傲骄,砚香忍不住笑道:“你夸起自己来还真不客气!” 遥远道:“哪里……我一向很谦虚。” “……” 出了马场,二人走到马车边,正碰上阿娇也将阿柔扶上马车,阿柔看着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她对阿娇交待道:“你一个人服侍公子,行不行?” 阿娇道:“怎么不行?我已经和公子禀过了,你先去芷园好好休息,等公子他们赛完马,去芷园泡完温泉后再一起回城。” 阿柔这才老老实实进了马车,阿娇回头看到遥远也提前出来了,眼眸中竟多了同病相怜的怜惜。她上前扶她,哀怨地道了句,“原来我们都一样,再怎么受宠,生死不过凭主子句话,如何处置都得看未来主母心意……” 遥远还没说什么,身边的砚香眉头皱得跟个干瘪的茄子一样,他一把推开阿娇,脱口而出,道:“别自以为是,谁跟你们一样了。” 遥远拍了拍他肩,对他摇头,把他下面更难听的话止住了。 马车驶离西城军营门口,一路向芷园跑去,路上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忙避让到一边,躲过那阵车轮溅起来的雪水。 其中一个是一身官兵模样地回头看了看远去的马车,道:“阿紫,你还要在这彩云镇守多久?” 那阿紫一身深色紫衣,像个店铺伙计,他摇了摇头, “大人说过要等她先养好伤。” 那官兵拍他肩膀:“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先带一半人与那姓常的去趟雁城,此去凶险,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人就靠你和大人多照应了!” 阿紫怔了怔,回头看那人,“郡守可不是这么好杀!大人为何……” 那人叹了口气,无奈道:“大人为了救这女子,亲手将计划打乱了,对这位云国大人物交不了差,只得听他们的按排去雁城,要不,也无法完成国师交待的任务了!” 阿紫看向那人,眼眸里有深深的担忧。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我原本贱命一条,能跟随大人做此番大事,也算是死得其所了!”那人爽朗一笑,大步走去 回了芯园,遥远屏退了砚香,自己径直回了房间,关上门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地发呆…… 过了许久,纸香端着饭菜进来,看着了无生气的她,温声道:“小姐,你先用饭吧!” 遥远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坐到桌子边。她双手裹得跟两个棕子一样,这两日都是靠别人在喂饭。张嘴接过纸香递过的勺子,随意吃了两口便不肯再吃了。 纸香继续递了一勺饭菜递过来,温声说道:“马场的事我听砚哥说了,你别怪公子,他是为你好……云深郡主喜怒无常,刁蛮任性,若是知道公子和你的事,不知会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 遥远看着她,又乖乖地张嘴接了一口。 纸香继续说道:“郡主应是前几日随夏渊国使团回的永安,今早便去国师府找过公子,听府上的人说公子在芷园才找来。郡主身份高贵,公子讲不得骂不得,只能平日小心翼翼地对待……国师府里的人更是不好违逆她。” 遥远又张嘴接过她递过来的汤水。 纸香看着她道:“小姐应该比我们更能知道二公子对你的心意……对吗?” 遥远低头笑了笑,悠悠地道:“我从来都是信他的!” 她从来都是信他的,信他爱惜自己的心意,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时都是出自真心……但是,她也知道,再真挚热烈的情意,会抵不过世俗地位悬殊;最长久的相守,也抵不过世事的坎坷无常。 他一生有愿要成为赫赫威名护国将军,而她一生想要的却是不为国所绊,不为民所绊的纯粹自由。他与她终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无根如萍,无牵无挂,无所畏惧;可他既享受着家族荣光带来的尊贵地位,也必会被这荣光所困,被国师府里的亲人所羁绊。总有一日,他也会像今日被云深郡主带走那样,身不由已地被这座云国皇城带走…… 纸香又递过来一勺,道:“婢子多嘴,路小姐既和二公子心意相通,便不要多想,只管相信公子便是。” 不比其他人,明里暗里都觉得遥远出生低贱,再怎么得公子宠爱,日后撑破天也只能抬着做个侍妾。唯独青骄院的人,除了卢月儿,其他几个都是真心实意地将她当主母一样对待。 遥远思量片刻,忍不住问道:“你们不觉得,我一个出生低贱的奴婢,配不上你家公子吗? “小姐切莫妄自菲薄,我们公子与别人主子不同,我们青骄院也和别家院子不同。我们公子性子纯良,他看上的必是这世上无双的好女子,便也必会是我们青骄院最尊贵的主母!” 遥远张嘴再次接过她递过来的饭菜,终是用完那一碗饭,纸香才满意的放下手里的碗,收拾好桌面撤了下去。 遥远再次伏在桌上,把头深深埋入臂弯,一动不动…… 第64章 空等一夜不归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近黄昏,偏院温泉处传来男子们的嬉闹人声。她满怀期待地看向纸香,问道:“公子回来了?” “是周公子他们,公子还没回。” “……” 纸香又道:“公子从马场直接送云深郡主回宫里,日前老夫人从祁阳老家回了国师府,公子还得回趟府里请安,估计回芷园的话会到很晚,小姐也不用等得心急。” 遥远摇头道:“我没有在等他!” “……”纸香静默不语。 晚上泡过澡后,她拒绝了纸香给她上药,这狰狞的背实在不想让多一个人看到,还是唤来了阿青。阿青边上药边高兴地告诉她后背的伤恢复得不错,流脓的地方已经干了,有些茄已经开始脱落。她心念一动,微微动了动手指,好像是真的在恢复了…… 夜已深,万物俱寂。 路遥远缓缓在园中散着步,身后的纸香亦步亦趋。 许久过后,纸香看着天色实在很晚,轻声唤道:“小姐,都等到这么晚了,公子怕是有事耽搁……还是别等了,先去歇息吧!” 遥远停住脚步看着她,认真道:“我没有在等他!” “……”纸香也再次静默不语。 夜深,上了榻。纸香正要吹熄那焟烛,遥远叫住了她,“留着吧……我不习惯夜里无灯。” 纸香颔首,床幔缓缓低垂,她移步一旁静立。遥远知道,青骄院的婢女从来不用像其他院里的婢女那样值夜,她一反常态地留在这里,多半还是因为担心自己。侧过身子看着她,温声道:“我没事,你下去休息吧。” 纸香犹豫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又道:“我知道,我看上的也必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 纸香浅笑不语,却也放心地退了下去。 烛火摇曳,辗转反侧,夜晚格外漫长。 眼瞧着窗外天光一分一分消失在暮色中;眼瞧着烛油一点一点的燃尽。门外微响,窗棂晃动,她总忍不住再次抬头看去,响声过后,又是陷入一片寂静…… 从傍晚到深夜,从深夜到天明,她抬头看了许多次,终是没能等来她想要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垂下眼眸,把落寞深深地埋入漆黑的夜里。迷迷糊糊中将手伸向身边,不同往日的温热体香,而是空空荡荡的冰冷。眼睑微颤,泪水缓缓滑落…… 等待的感觉很是不好,会让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会让你在期待和失落中反复煎熬,会让心空空落落无处安放。她从来都是个急性子,不善等待,比起滚烫浓烈需要等待的香茗,她更愿意痛痛快快地来一瓢冰凉的井水;再好吃的东西,如果熬煮的时间太长;再好看的风景,如果前面排队的人太多,她都会拍拍手,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她并不是大忙人,也有大把的闲瑕时间,可天性使然,她心浮气躁,就是没耐心老老实实地在那等待。等待水凉,等待食熟,等待曲终,等待人来…… 可想想,这一年里,她总在等一些等不到的人,去年破庙如是,天牢如是,今夜如是……等得自己狼狈不堪,凄惨模样。她不是伤春悲秋,哭啼娇弱的闺阁女子,也实是讨厌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既然是睡不着,不睡便是!她有些生气地翻身起床…… 清晨,纸香端着热水穿过垂花门,便看见仅着单薄中衣的路遥远静立在院中抬头看天。她脸色憔悴,眼睛浮肿,明显的一夜未眠的样子。 纸香连忙过去把她挽进房里,心疼地拿着热帕暖着她的手,道:“姑娘这样,会冻坏自己的。” 遥远抬眸看她,不再是平日的浅浅笑意,而是满目荒芜…… 须臾,纸香低叹了口气,俯下身子抱住她冰冷的身子,如同抱住妹妹的长姐。 白马上的如玉少年,他的温暖多情,炙热心意,无一不让她心生悸动,让她看得久了,便心生了欢喜,也生了幻想。便误以为这份本不属于她的美好,也许可以长长久久的拥有下去……漫漫长夜里,她一直在反复告诫自己,这习惯不好啊,她得改!可每告诫一次,心就会痛一次! 笔香端着炭火进来,看着面前相拥的两人愣了一下,这几日总看着公子抱遥远,一下子换人抱,眼睛还真有些不适应,毕竟郎情妾意的比姐妹情意来得更好看些。 她眨巴眨巴眼睛,道:“纸香姐姐,怎么公子不在,轮到你抱遥远了吗?” “……” 遥远忧怨一下散去,开始笑了起来。纸香也嗔笑着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她去炉里炭火生好,重点熏香。笔香一脸茫然,也不知道她们为何发笑,便又径直忙去了。 用过早饭,砚香领着一个青年进来。 看见面前这个短小精焊的青年,遥远刚还忧怨的脸上瞬间如春风拂过,唇角上扬,笑得开心,“阿信,你怎么来了?” 阿信挠挠头,憨笑着,“二公子怕路小姐担心,天不亮便催促我来给路小姐送东西。” 遥远这才看到他手里提了个小竹篮,上面覆着块深蓝色的帕子,还隐隐在动。掀开帕子,露出一团毛茸茸的白色雪球,那小雪球本正蜷缩在篮子里酣睡,被这帕子一掀惊醒了过来,它支棱着短小的四肢站起,先是扭着头一脸懵地看了下面前的路遥远,随即瞪着冲她毛发竖立,龇牙咧嘴,发出“嗷嗷”的凶狠叫声。 虽然它的表情做得凶狠,可实在是生得太小了,又一副雪白娇憨的可爱模样,这凶狠的作态便成了虚张声势,显得更可爱了。 笔香压抑不住的心中欢喜,脱口而出,“这不是雪狮犬吗?太可爱了。” 纸香和砚香也俱是一脸欣喜地看向那篮子,他们之前谗雪狮犬很久了,可二公子一直不肯向老夫人讨可二公子一直不肯向老夫人讨要。 阿信把篮子放在地上,那小雪狮犬愣愣地迈着它的小粗腿从篮子里爬出,四周瞧瞧,一脸茫然。 阿信道:“二公子将那云深郡主送回宫后,回府去延寿堂请安,平日里老夫人最疼二公子,便被老夫人留了一晚。今日一大早便跟大公子去了城防营报到。二公子说,怕姑娘担心,先遣我传个话,今日最迟晚饭前会回芯园。这雪狮犬是二公子特意向老夫人讨来,说是送给路小姐白日里解闷。” 遥远挑了挑眉,道:“城防营?” 阿信俯首回道:“大公子的意思,是要二公子日后先去城防营当值。” 脚上感觉有东西在蠕动,低头一看,那团雪球正围着她脚绕来绕去,龇着牙把裙角当骨头在撕咬。 遥远看了会,问道:“公子有说只能养着,不能做其他处置吗?” 阿信想了想,摇头,“公子只吩咐要我送来,没说不能做其他处置。” 遥远点头,托着下巴,沉吟道:“嗯,我喜欢!以前只吃过普通狗肉,这什么雪狮犬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知道这肉是不是比普通狗肉来得更好吃些?” 她俯下身子,与那雪球四目相对,道:“纸香姐,你拿去厨房,叫人炖了吧。” 众人都愣住了,满脸不可置信,这皇室才能圈养的昂贵雪狮犬,这么可爱的小雪球,如何……如何下得去口! 砚香连忙上前,一把将那小雪球抱在怀里。以旁人难以察觉得的白眼翻向遥远,咬着牙小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残忍!” 遥远也还了他个白眼,怼道:“你吃鸡,吃鱼,吃猪不残忍?吃它怎么就残忍了?” “……”砚香不理她,抱着雪球气鼓鼓地便往外走去。 遥远直起身子,冲他背影喊道:“你有本事就一直抱着它,我总能找着机会炖了它!” 砚香出了门外,低头看向怀里的雪球,这雪球也是个双标属性的,对着路遥远龇牙咧嘴,凶狠模样;对着砚香,小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快,水汪汪的小眼睛眨得那叫一个灵动。 身后屋内传来遥远且温且柔的声音…… “阿信,敢问你今年贵庚?家中几口?父母可还康健?” “……” “阿信,你可有婚配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若是像我这般年纪,温柔贤惠,心灵手巧,勤劳善良的女子可还喜欢啊?” “……” “阿信啊,别害羞吗!谈情说爱,人之常情,谈婚论嫁,世之常规,有什么可害羞的?” “……” 一个问着穷追不舍,直接粗暴;一个答得躲躲闪闪,万分羞怯。活生生一幕调戏良家少男的戏码。 砚香替她脸红,他内心的哀怨绵绵,抬头看天,长叹一声,“公子啊公子,你自小身边花团锦簇,贵女如云,守身如玉这么多年,就为了给我找这么个主母啊!” 阿信走了,砚香也去城防营跟着时陌去了。临走时把雪球郑重其事的交给笔香,嘱咐她带着雪球离遥远有多远就躲多远。笔香也真是听话,遥远绕着芷园找她半日都没找到。只得把阿青找来,把新配的药材交给她,仔细嘱咐从一日熬制三次变成一日熬制五次,外用的伤药也从之前涂抹一次变成两次。 看着她蹙着眉,把那些黑乎乎的汤药一碗碗地灌了下去,一张脸苦得皱皱巴巴,含过纸香递过来的饴糖,这才舒缓了些。 纸香眉微微蹙,道:“小姐,这两日的药量一日吃,会不会有伤身子?” 遥远摇头,她抬了抬缚着绷带的手,道:“不会的,会让我的伤好得更好,再有几日就能拆了,到时纸香姐也不用再这么累了。”顿了顿,道:“我先去泡温泉,你要阿青把新调配好的外用药拿来,等会背上再上一次药。” 说罢起身就朝门外走去,纸香在身后低声问道:“路小姐为何……如此急于想养好伤?” 遥远身子一僵,顿住了脚步,须臾,她回头笑道:“姐姐,你不知道,满身是伤可痛着呢,自然想尽快好啊!” 看她脸上的笑容明媚,纸香放了心,欠身行礼退下,去寻阿青去了。 日中,正在用饭时,时伯慌慌张张地进到屋里禀报: “路小姐,大公子到了芷园,想见你!” 路遥远惊讶地抬头,愣了半晌。 纸香道:“大公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当差吗?怎么到芷园来了?” “烨王子今日随使团回夏渊,大公子将他送至彩云镇,回府时顺道来一趟芷园。”时伯道。 遥远道:“可不可以不见?” “应该不可以!” 门口男声响起,正是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的时子涔…… 第65章 谋杀亲夫狠了些 天将黑,晚饭时将至,时陌也将归。 遥远早早便站在芷园门口等着,翘首以盼。 纸香上前替她披上雪裘,笑道:“姑娘这就对了。” 遥远浅笑点头,嗯,是对了。 远处马蹄声响起,身骑白马的陌玉公子飞奔而来……他翻身下马,大步向前,把遥远紧紧地拥在怀里。粗重的呼吸,狂乱的心跳无一不是在告诉她,他朝她狂奔来的路上有多用力。 遥远缓缓伸出手,第一次,第一次环过他背,同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公子。” 时陌唇角上扬,回道:“嗯,我在。” 她道:“一日不见,甚是想念!” 时陌一愣,须臾,他低下头,抚开她额前的秀发,轻轻吻了下去…… 身边众人倒吸入一口凉气,纷纷转头避让。 时陌看着她,道:“昨日的事,我还怕你生我气。” 遥远摇头笑道:“不会,能和公子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对我而言都是珍贵无比!我捧在心上都来不及,哪舍得用来生气!” “……”时陌唇角上扬得更厉害了,须臾,“原来,我家娘子说起情话来如此撩人!” 她也笑眼看他,道:“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热烈滚烫,再真挚不过了。” “……” 这次还没等时陌再次俯下身子,砚香抖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对着同样抖着的笔香,大声地说道:“公子他们怕是把我们当隐形人了,要不,我们如他们的愿去隐个形吧。” 那声音确实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时陌的身子滞了滞,低头看她,轻声问道:“害羞吗?” 遥远摇头道:“我脸皮一向比城墙都厚。” 时陌不再停顿,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下来,双唇紧贴。 “哎呀呀呀……”受不了的砚香和笔香逃也似的跑进门里去了,只留下持重稳重的纸香看向地面,不敢抬头。 用过晚饭,时陌去泡澡,遥远则在房里清理平儿托砚香带来的包裹,把里面些吃的小零嘴拿出来后,扫见里面一粉一墨两个香囊。她仔细端详,那个粉的一看便是给自己的绣的,这个紫墨色的怎么看都像是男子用所之物…… 遥远看着桌上的香囊思忖了半天,终是下定决心似的要纸香把砚香叫来。 遥远示意纸香把香囊递给他,笑眯眯地对他道:“送给你。” 砚香嚇得倒退两步,警惕地看着她,任他再愚笨,也知道女人送的香囊不可随意收。 遥远对他挑了挑眉,声音且温且柔,道:“别怕,收下。” 砚香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昧不明,跟早上见到阿信时是一个样,不禁毛骨悚然,脚步缓缓向后移动。 遥远见他要溜,起身一抬腿踩在椅子上,嘿嘿冷笑道:“纸香姐,你去告诉公子,就说我说的,那雪狮狗肉对疗伤最好,要他替我炖了,记得要厨房多放点黄酒去腥。” 纸香还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砚香早已一把把她手里紫墨色的香囊抢了过去。他心知,依自家公子那没骨气的样子,别说炖只狗给她疗伤,就是把他砚香给炖了,也是会照办。 他恨恨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刚出房门,一个白色的小雪球便跳跃着跑出来,欢快地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遥远满意地扬了扬眉。虽然怎么想都觉得阿信忠勇无双,开朗健谈,比砚香气死人不偿命的那张嘴要强多了,不过,平儿自己喜欢就行。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己是得不到了,平儿若是能得到,那也是好的…… 晚上,月色皎洁,和时陌如往常一样躺在廓下的软椅上抬头看月。时陌跟她说起要去城防营当值的事,路遥远点头,这事她听阿信说过。 时陌又道:“你说那鬼谷之事,我也仔细起了一下。” 遥远看向他。 时陌抬头看月,若有所思,道:“可是,若是去鬼谷求学,几年不得回……我想好了,还是先去城防营,待日后有了提升,可以带家眷了,再去投铁骑营,这样可好?” 遥远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戒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好男儿当志存高远,公子若是将儿女情长放在前面,那如何才能实现你成为将军的远大目标啊!” 时陌回头凝视着她,静默不语。 遥远眨了眨眼,心虚地避开他视线。 时陌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两情若是长久,他自然不怕。可是遥远对他若即若离的态度,总让他心里没底,虚得很。 须臾,他道:“昨日马场之事,你一句话都不问我?” 遥远微微笑道:“不用问啊!” “为何?” 遥远双手一划,比了个大大的姿势,道:“因为我心宽啊!可容星辰大海。 手势还没比完,时阳从躺椅上起身,凑了过来伸出手指在她脑门上一弹,道:“这事上谁让你心宽的?” 遥远揉了揉被弹痛的额头,眶了他一眼,吼道:“明明昨日是你自己要我走的嘛!” 见她微愠,时陌反倒脸色缓和了下来,重新坐回自己那把躺椅,望着天空之星,他淡淡地说起与云深那些事。 小时候,跟母亲去参加皇后的寿诞,正是杏花微雨,春意阑珊的时侯。他和各府的小公子们在御花园里玩耍追闹,小郡主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摔下,掉在泥里。女孩平日里骄纵蛮横惯了,仗着太后宫的撑腰,对宫里的小伙伴们总是非打即骂,这些人吃过她不少亏,见她摔了非但不过来帮忙,反而在旁哄堂大笑,唯有他上前询问,替她拭去脸上的污泥,察看她受伤的膝盖,看她哭泣,便又从随身携带的玩物中挑出一颗五色琉璃球送她。自此,女孩便一直追在他身后,叫着他陌哥哥,把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全往他那送…… 渐渐的,女孩长成少女,却还是跟幼时一样,不管别人的风语风雨总往将军府里跑,宫里的规矩,闺中女子该有的矜持都被她抛之脑后。自及笄礼上的风波之后,时陌也觉得不妥,明里暗里跟她说过多次,拒绝过很多次,可每次都架不住她的哭闹撒娇,死缠烂打。 听到这里,遥远翻过身去,不想理他。昨日在马场见到那云深郡主便知,她平日再怎么骄蛮任性,可在时陌面前那骄蛮劲半点也不敢显摆出来,反而唯命是从,乖巧无比……没有男子不喜欢女子把自己奉若神明般的来仰慕,更何况还是一个有着倾城之色的绝世美女,身份尊贵的皇室贵女。说是说说过很次,拒绝过很多次,估计是说得不痛不痒,拒绝得不清不楚。 见她那样,时陌解释道:“你别生气……真的,我从小到大都只是当她是妹妹!以前觉得她还小不懂事,怕她接受不了,很多事没有跟她说破。昨日后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 顿了顿,他又道:“等父亲允了我们的婚事,又或者她与王家世子的婚事定了,她总放弃的,到时就不会为难你了……现在尽量避开一下她吧。她有些任性,我怕到时惹出什么事来。” 遥远看他一眼,道:“为什么送的是琉璃球?” 时陌思量片刻,还是决定诚实地回道:“当时她也是这么问的,也没什么,就觉得她那双眼睛生得好看,很像那颗琉璃珠。” “……”遥远看他许久,又转过脸去,悠悠道:“其实云深郡主挺适合你的,她母族是王氏血脉,父族是夏渊重臣,又甚得太后疼爱。能娶了她,即可缓和时家和王氏的紧张关系,也可和夏渊国联姻得到助力。”顿了顿,她又道:“郡主又长得美若天仙,又对你情意深重,壁人一双,很是般配,要不你还是娶了她吧!” 她说这话时态度诚肯,语气却又轻松,这话说得又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调侃。时陌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起身,这次没等他手指弹来,路遥远连忙双臂抱头,连声嚷道:“我错了,我错了。。。” 见她认错求饶,时陌又觉可爱,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不过,说真的,好了王霄九还不如好了自已,哎哟……下手能不能轻点!” 摸着被弹得巨痛的额头,遥远狠狠瞪着他。 时陌眉头一挑,邪魅一笑,缓缓靠近她,道:“我后悔了。” 看着他愈靠愈近的脸,不似往日的温柔,那邪魅一笑不禁让人多想,遥远汗毛微立,身子僵直, 他俯了过来,“是我迂腐了,不应纠结成亲前还是成亲后,应该早点占为已有……免得跑了!” 遥远脑子还没来得及多想,身子已经习惯性地往后微微一退,一抬肘正辊他下巴,反手撞向他鼻梁。这一撞有些太狠了,他脑袋顿时嗡嗡作响,鼻中一热,有鲜血涌出,他捂着脸倒往后一退。刚一副风流倜傥,邪魅俊美的脸瞬间挤得皱皱巴巴,鼻血横流。 遥远瞧了他一眼,讪讪地道:“不好意思,出手狠了些,习惯了。” 时陌捂着鼻子,声音沉闷:“谋杀亲夫是狠了些。” 第66章 时家之困颇难解 自从加大服药剂量后,手上和背上的恢复得更快了。不日,手上的绷带拆去,十指已经消肿,青紫近乎裉尽。背上也不再疼痛。拆去绷带之后,路遥远也不肯再让纸香喂饭了。 晚上时陌在家,看着她用着汤勺一口一口的吃得费劲,便拿过碗来,非要亲自喂她,遥远便也随了他去。 吃完饭,时陌歪着头,蹙着眉看着她。“我发现你这几日特别听话,特别乖巧。” 她也歪着头看着他,道:“乖巧不好吗?” 时陌沉吟道:“倒也不是不好,就是……觉得有些怪!” 她眉眼弯弯,凑了过去,道:“嗯,是有些怪……怪喜欢你的!” “……”时陌愣了一下,随即扶额,笑得不行。 旁边的砚香汗颜,无语,这两人又开始了,正想转身溜走。 遥远叫住了他,她把一方白色的绣花手绢递了过来, “送给你的。” 砚香看了看时陌,不肯去接。 时陌瞪了他一眼,有些强迫之意。 砚香只得憋红着脸接了过来,低头打开,绢子上粉红的并蒂莲花缠绵绽放,再抬眸正好对上遥远笑眼盈盈的脸。 她道:“砚哥,敢问你年方几何?家中父母高寿?家中几口?月银几两? “……” 砚香呆滞。 她又问道:“可有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她的声音且温且柔,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看得砚香心里发毛,脱口而出,“你莫不是看上我了!” “噗哧” 正在喝茶的时陌一口茶水喷出,呛得面红耳赤,咳嗽不止。 纸香笑憋得难受,又觉有失礼数,便又转过身去。 砚香则一脸委屈地看着那边咳得面红耳赤,还使劲瞪着自己的时陌。 索性不管不顾了,他嚷嚷道:“本来就是嘛!我听后院的人说了,你之前看上府上护院铁柱,缠着说要嫁给人家,结果人家没看上你,娶了夫人院里的芸儿姑娘。之前又看到你缠着阿信,问人家是否婚配……你老实说,比起公子,你是不是更喜欢护院随从之类的男子。” 闻言,时陌清咳两声,正襟危坐,脸色严肃地转头看着她,一副坐等她解释的高姿态。 遥远讪笑着,有些心虚地连连摆手道:“唉呀,乱讲……铁柱那会我还不认识你家公子嘛,至于阿信,纯粹是误会。你看,自从认识你家公子这样玉树临风,气宇轩昂,温柔体贴,貌如天仙的绝世好男儿,我便满心里满眼里只有他了……” 一番吹捧完,她讨好地看向时陌,问道:“这解释公子可还满意?” 时陌眉头一挑,摇头道:“还不够!” 她垂眸低头,楚楚可怜地道:“公子。” 时陌脸上笑意愈深,回道:“嗯,我在。” “我手痛,好像身上也有些痛……” 时陌起身过来,把她抱着坐到自己的膝上,道:“好些了吗?” 遥远双手顺势环上他肩膀,笑着道:“嗯,好多了。” 时陌看着脸色难斟,目光疯狂躲闪的砚香,温声道:“砚香今年应是二十有一,家中父母已逝,有一妹妹远嫁,尚无婚配,至于月银的话,你觉得多少合适?” 砚香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自顾自地在那商量着。 遥远想了想,道:“要是够在京郊置上一处小宅院,再置上两亩良田就好了。” 时陌点道:“听你的。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想要谁当那小宅院的女主人,我才好办事。” 听到这里,砚香反应了过来,跳起来叫道:“你们两个需不需要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啊?” 遥远回头看他,奇怪地问道:“你不都收人信物了吗?还有不同意见吗?” 砚香愣住了,半响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刚才那块香帕,这才发现除了中间绣的那并蒂莲,绢子一角还用黑色丝线绣了一方小小的砚台。他又连忙摘下腰间的紫墨色的香囊,果不其然,在小角落也绣了一方小小的黑色砚台……他好似明白了什么,愣在那里,一言不发。 遥远松开环在时陌脖子上的手,站了起来,走到砚香面前。凝视着他,认真地道:“相信我,她会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砚香抬头怔怔地看她。 她又道:“我的心宽阔,可容星辰大海。可她的心满满当当,只容得下一人……这是你的幸运!“ 砚香静默良久,怔怔地转身离去,每一步走得沉重又迟缓。 时陌从身后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温声道:“给砚香点时间……慢慢来。” 身后肩膀还是那么宽厚,怀里也还是那么温暖,她的心也还是那么不争气地跳得急促,她喃喃道:“可我没时间了啊!” 时陌一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 永安封城这么多日,不管是王霄九领的禁军也好,还是刑部和城防营也好,皆没有找到半点顾九日等人的踪迹,劫刑部大牢时那么一大帮人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紧接着云国各地接连传来王氏族人遇害的消息,加之真凶久久不能落案,气急败坏的王相再次将矛头指向时家,王氏与时家为了各自扶持的皇子,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积怨实在太深,无论哪一方出事,都会认定对方是幕后黑手。时子涔一方面在朝堂之上与王相据理力争,另一方面全力缉拿顾九日,每日疲于奔命甚是劳累。 今日是大朝会,天还未亮,时子涔便已梳洗完毕,穿好朝服坐上去云皇宫马车,摇晃的马车上,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思忖着如何应付王相的发难。 从国师府到云皇宫得穿越半个永安城,等到了宫门,很多大臣们已经在那等待上朝了。下了马车,时子涔和那些过来打招呼的官员们寒嘘问礼。 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飞奔过来,跑得急切。马车骤停,身着蟒袍的年轻王爷仓促地跳下了车,众人心下了然,这是当今皇上的长子同王殿下,有利的储竞争者。 此时的他一脸焦灼,径直朝时子涔奔了过来,两人寻了处僻静处, 同王急得顾不得理数,一把拉住他,道:“时将军,大事不好了!雁城郡守王凌丰,北凤郡守王华锋均遇刺身亡了!今日朝堂之上,王相必定会借此发难!” 这消息来得突然,震惊之余又让人头痛得很。这两人不比之前被杀的其他王氏旁枝,都是王氏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雁城是驻守西北云皇军回京的必经重镇,北凤又是驻守黑崖山的铁骑营回京的必经路口,当时为争这两个郡守位置时王两氏在朝堂之上可是吵得不可开交。 这两人一死,这两个重镇的位置空了下来,对同王一伙也说的确是个好消息,可死在这个时候,不是更让人怀疑是时家做的手脚吗? 时子涔眉头紧蹙,“郡守怎可能如此轻易被杀?凶手可有被抓?死法可也是……” 同王摇头,“是毒箭射杀,那些刺客也当场被擒,不过也都咬破□□自尽。看来都是专门训练出来刺杀的死士。不过……倒是出现了顾九日出现在雁城附近的传闻。” 时子涔眉头蹙得更紧了,自顾九日从刑部大牢里被劫走后,永安便一直封城,他到底是如何跑到雁城去的。他看向远处,同王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边众官员簇拥着的正是王相,身后跟着的王霄九一身铠甲,戾气侧漏。 那些官员们个个都是已经修成人精,看那父子二人脸色铁青,极度难看,便心知不是上前拍马屁的时候,点头哈腰的问了个好,远远的躲开。只有户部周尚书与刑部郎中周子轩,父子二人与他一路同行,面色凝肃地谈论着什么。 同王冷哼道:“自从周家与王氏定亲之后,周家便一边倒向了王相。这对你我更是不利!”他看了看时子涔,他又道:“早知这样,之前周家有意与你家结亲时就应该……” 时子涔出声道:“殿下!” “本王知道,你一向宠爱令弟,不愿将他牵扯进朝中这复杂局势……可今日时家之困局你又如何解?” 远处洪亮的钟声悠悠响起,宫门前,排好队的文武百官列队而入。 时子涔看向宫门里那座金光灿灿威严无比的大殿,朗笑道:“时家之困又何止今日!对陛下尽忠,对云国尽忠,时家的困局,解与不解又有何妨!” 金銮宝殿,四周林立着威严的金吾侍卫。云皇在宽大的龙椅正经危坐,年轻的同王与年老的王相分列其下,王霄九与时子涔站在底下朝臣们的列首。文武大臣分立两旁,俯首静立,屏气敛息…… 云皇身边的如公公佛尘一挥,照例宣读:“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文臣那列中走出刑部郎中周子轩,他手持朝笏朗声奏道:“臣启奏,昨日又有雁城,北凤郡守相继遇刺,顾九日的行踪也出现在雁城附近。” 这消息如同深海炸弹,底下的文武百官瞬间沸腾起来。他们面色惧惊,议论纷纷起来。一郡之守哪有这么好杀?这顾九日屡屡犯案却踪迹全无,未必真有上天遁地之能? 周子轩又道:“自上次明学书院命案以来,王氏族人被杀之案频发,遇害人数之多,范围之广,影响极其恶劣。王氏世代功勋,为我云国殚精竭力,是大忠之臣,受此迫害实属不公!臣请旨彻查此案,揖拿真凶,以洗枉死的王氏族人的冤屈!” 第67章 混乱不堪的朝会 静立在御座左下方的同王殿下冷笑道:“周侍郎今日奏疏上得怕是多余了,自书院命案以来,陛下与太后娘娘都已经下过旨意,将案子交与你们刑部主审,本王与王统领陪审。真凶也已查明,是那书院学督顾九日所为,当时顾九日亲口承认杀害王氏族人时,周大人也在场。陛下也已经下过令,命各部全力揖凶。如今过去月余,非但不见顾九日的半点行踪,反而让他在各地继续犯案!说到底是刑部办案不利,周大人不去督促刑部上下全力揖捕顾九日,反倒在这求着重复的旨意,是何意啊?” 周子轩俯身道:“微臣敢问同王殿下,若说刑部办案不利,那么时将军率城防营,和王统领所率禁军同样奉旨办案揖凶,可有查到那顾九日的行踪?” 被点到名字的时子涔和王霄九从武将那列阔步迈出,同时俯身道。 “禀皇上,城防营确实还没查到。” “禀皇上,禁军暂时也没查到!“ 周子轩又道:“启奏皇上,顾九日确实是有亲口认罪。只是各部为了拿他,永安封城多日,他却如入无人之境,犯下诸多血案,又能从防守严密的刑部大牢被人劫走,更何况,如今遇刺身亡的还是手握精兵,高卫护卫的两位郡守!试问,一个区区学督怎可做到?微臣认为,顾九日背后必是在云国有着滔天势力之人,在其授意及提供便利之下,他才能在我云国各地恣意犯案。顾九日固然要抓,可其背后之人也不得不查!” 时子涔皱眉看他,道:“周侍郎这话里话外是何意啊?” 周子轩看着他,毫不客气地回道:“微臣认为,能在云国有着如此强大势力又与王氏结怨之人屈指可数!比起大海捞针般去找一个顾九日,倒不如揪出幕后之人!” 他这话已经不是暗谕,而是明指了,此话一出,满堂哗然,纷纷侧目看向时子涔。 有武将忿忿不平的站了出来,道:“周侍郎空口无凭,污陷朝中栋梁,其心可诛!” 王霄九一声冷笑,道:“周侍郎并没指出谁来,丁参将又何必跑出来不打自招此地无银呢?” 另一武将出来,朗声道:“王统领莫要阴阳怪气,谁不知道,明明真相已查明,王氏遇害都是督顾九日所害。你们王氏却一直死咬着国师府不放,我看你们就是空口无凭,就是其心可诛!” 武将们纷纷附合道:“就是,空口无凭,栽赃嫁祸,就是其心可诛!” “就是,时家为人光明磊落,我们有目共睹,又岂能为宵小所害!” 有人声援,自然便有人齐声攻击。 “王家四公子遇害时,确实是与时家二公子发生过斗殴。那顾九日虽认罪却并末伏法,他背后之人还未查清,是不是国师府所为还尚无定论。” “不止京中,其他各地的王氏不断遇害,从旁门小枝到手握重兵的一郡之守,试问背后之人势力云国有几人能做到,时家一向与王家” “书院案发后明明永安已经封城,若不是背后有人故意放之,那顾九日怎能出现在各地犯案,还专门只杀王氏之人,王氏出事谁最得益?这不是明摆的嘛?” “……” 跟以往的朝会一样,底下文臣言辞利正气凛然,武将面红耳赤指手画脚吵得沸腾。龙椅上的皇帝也仍跟以往一样眼眸低垂,昏昏欲睡。身边的如公公轻咳一声,皇帝惊醒,他扶了扶额,习惯性的看向左侧下方的王相,问道:“王相,此事你是如何看啊?” 此时,一直不曾出声的王相微微挑眉,手持笏板,面向皇帝俯身道:“丧子之痛,族人之殇微臣虽心中悲愤,只是,比起一人之痛,一族之殇,微臣更担心的是云国的江山之患律法之耻!微臣做为被害一方,理应对案子避嫌。案子自一开始便由刑部主审,皇上可听听刑部侍郎周大人的意见。” 云皇随即将目光转向周子轩,“周爱卿如何看啊?” 周子轩道:“如今朝中内外,民间上下,均对国师府是否参与王氏族人被害案有关,众说纷纭,引起时王两家相互猜忌,动摇朝庭纲纪。微臣以为,悠悠众口堵之不如疏之!故微臣肯请皇上,允许我刑部对国师府上下进行彻查,一来可还时家清白,二来也右早日查明案件真相!” 彻查国师府? 大臣们纷纷惊愕地看向吃惊地看向周子轩,这人怕不是疯了。那可是时氏,云国开国国师时弼成后人,现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时翼府上,他还当是之前上吊自杀的卢尚书那么好欺负? “大胆!”年轻的同王殿下忍不住厉喝道:“时国师与时大元帅也都是我云国的大功之臣,朝中栋梁,岂容你无凭无据的便去盘查?” 王相冷笑道:“同王殿下,清者自清,若时家真是清白,也就不怕人查了?” 御座上的皇帝被吵得头痛,他看了看左下方的右相,缓缓道:“同王说得也不无道理,若是无真凭实据,只凭心证便去盘查时家上下,怕是不妥。” 周子轩再次俯身道:“皇上,顾九日此人曾入读明学书院,刚好与时小将军同期,私交甚密,微臣以为,顾九日与时家或多或少有些旧情。” 皇帝看向前面的时子涔。 时子涔会意,他直起身板看向周子轩:“周大人记性甚好,顾九日确实与我同期,也确实常出入国师府,去年入职书院时也确实来过府上。 他随意又笑道:“可我没记错的话,顾九日的同期除了我,还有你周大人;与他私交甚密的除了我之外,好像也有周大人;他经常出入的除了国师府也有君山街的周大人府上;他去年入职书院同样去过周大人府上!更重要的,书院那日与王家四公子斗殴的,除了家弟时子晳,还有周大人家二公子,傅大人家三公子,何家四公子……如按周大人的说法,周家傅家何家又该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周大是不是也该避嫌不应参与案件调查?” “……”周子轩脸色红红白白,被怼得语塞。 王相道:“时将军巧言如簧,三言两语便想撇清嫌疑,既不肯让人查的话,那你又如何自证清白啊?” 时子涔朝皇帝俯身道:“微臣请旨,赶赴雁城,北凤两地,亲自抓捕顾九日归案,以证时家清白!” “……”云皇点头道:“……如此甚好。” 同王上前道:“父皇,儿臣也请旨同去,那两郡相隔甚远,时将军一人难以兼顾,且那两城郡守遇害,城中无人主局于国不利,儿臣也请旨同去,也可稳定那两郡城防,顺道可在当地将领中挑出适合郡守的接任者。” 云皇又点头道:“如此也好,那你便与时将军分去两地。” “……”王相面色难看,这不是明摆着想抢那两个重镇的防守权,如果京中一旦有变,黑崖山的铁骑营,西北边境的云皇军或直通永安,或被阻于两城之外,皆全凭当地郡守心意,这两郡守位置若不在王氏手里,那岂非卧榻难安。他看了王霄九一眼,轻咳两声。 王霄九会意,出列道:“同王殿下身为皇子,身份尊贵,缉凶之事极为危险,还是微臣去办更为妥当。” 云皇沉吟良久,看向王相,“王统领掌管禁军,京城防务极为重要,若是去的话,朕甚为担心京中防务。” 王宵九道:“禁军可交给副统领王霄阳代管。” 王霄阳乃王相第四子,虽是庶出,可文武双全,算得上王氏这辈的皎皎者,也是王氏重点培养的对象。 云皇摇头,“王霄阳虽合适,可他是金吾侍卫首领,朕这云皇宫可是一日都离不开他。”顿了顿,他指了指同王,“王相,禁军可否先由同王代管,等王统领办完差回来即可,你看如何啊?” “……” 王相脸色晦暗不明,禁军由王氏掌管多年,拱卫京师之重责,若拱手让出那同样是不可能,可转念一想,不过只是暂代,等把那两郡重新安排好自己的人后,还是可以拿回来的,也未尝不可。他俯首道:“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看着他低垂的头,云皇微微挑眉,点头道:“那此事便如此了,诸位爱卿可还其他事可奏折?” 众臣垂首,队未的一位官员想要上前,被身边的人给扯住了,对方对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那边云皇甚为疲惫的挥了挥手,如公公宣道:“退朝!” 大臣们跪送云皇离去。队未那位官员是年部新进的司城,北境出身,不懂这朝中复杂局势,他随着人流退出大殿,边走边小声的询问身边的罗司库,“罗大人,这朝会就这么散了?你为何拦我?北境工事修膳一事还未来得及呈给皇上,这可如何是好?” 罗司库也小声回道:“张大人,皇上也好,王相和时将军也好,谁有心情来管那远在万里之外的破工事!满朝大人们都在选边站,我们此是把黑崖山铁骑营的事提上去多不合时宜,还是将这折子呈给户部,交给那些大人们处置便好。” 张司城眉头紧蹙,道:“但是,这事已经递到户部小半年了,如石沉大海,无半点回音。每次去问,工部说卡在户部,户部又说是工部流程尚未完善本想……这可如何是好?”顿了顿,他又道:“其实下官觉得可比起那杀人案,北境工事修膳才更是要紧!那黑崖山是我国与怀商、交趾的国界,防御工事受损不能及时修膳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啊!” 罗司库吓了一跳,他一把捂住张司库的嘴,紧张地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才小声回道:“张兄,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你我苦读多年,好不容易谋了个差事,可要谨言慎行才能活得长久!” 看着张司库点头称是才放心下来,接着揉了揉眉心,道:“不瞞你说,铁骑营那两位将军为此事来京已有月余,迟迟等不来皇上召见,便求到我那,同为北境出身,我本应尽力,但是……”他探着头朝宫门口看了一下,转头道:“我估摸着他们这会还等在那,那些军伍之人不通文墨,粗鄙得很,要是被他们缠住一时半会便脱不了身了。张大人,等会你得替我稍稍遮掩下.” “罗大人,张大人。” “……” 话音未落,面前陡然出现两个胡子拉渣的军士,把鬼鬼祟祟的两位大人吓了一跳。漫天白色的雪花中,那身上寒气凛然的盔甲更显得肃杀,两人齐齐的拱手行礼,焦急地问道:“工事修膳款的事皇上可有准奏?” 罗司城打着呵呵,支吾着道:“小耿将军,今日朝会上议事有些多,没来得及……没来得及,等下次朝会……” 小耿将军的脸瞬间暗淡了下来,低头喃喃道:“北境多年无战事,各处工事年久失修,初冬时几场大雨,黑崖山多处城墙坍塌,北境多处道路山体滑坡,若是战事一起,则防御艰难,行军受阻,这可不不光是铁骑营之危,更是云国之患!” 他再次抬起头,看着这些络续从宫门里出来的华服大人,在京中的这一月来,为了解决此事四处求告无门的委屈,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是暴发出来了,他不管不顾地嚷道:“下次,又是下次!大人们久居繁荣之地,每日锦衣玉食,高枕无忧。可知边塞将士戌边之苦,冰天雪地,缺衣少食不说,还得不停的修补坍塌的城墙和道路。为了抢修那些山路,已经有好些个同袍死于山洪塌方之中!” 他的大声嚷嚷,让周围的大臣们围观了过来,人一多,他倒发泄得更起劲了,粗着脖子喊道:“铁骑营战士自入营第一天,便护天下万民为已任!我们不怕死!可我们只想死在战场,死得其所!而不是死在你们不作不为,不管不顾当中!” 军士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悲愤。既让人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也让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人们恼怒起来。 身着华服肥头大耳的官员阴阳怪气地道:“这位将军所言差矣,你不也说黑崖山多年无战事,又何必花费那么多银两去修什么工事?不当家自不知柴米贵,每年各地收上的税银就那么多,可朝中上下每年的花销可不小,户部如不精打细算,把钱用在刀刃上,这国库空虚的责任你来担啊?” 小耿将军嗤笑道:“多年无战事,就是代表以后都无战事了吗?战事一起,城墙若是不牢,你要我们靠什么来守这疆界?” 那官员嘲笑道:“你们铁骑营不是号称可驰骋天下的不败铁骑!怎么?没得固若金汤的万丈高墙便守不住那疆界了?那朝庭每年拔下那么多的军饷粮草养着你们这此废物又有何用?” 小耿将军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咔咔作响,他冲他怒骂道:“你这肚里流油脑中进水的蠢货!还有脸跟本将军提军饷粮草。朝庭非但多年不许我们铁骑营招募新丁,军中战马盔甲也多年不曾更新,粮草军饷更是被你们层层苛扣!” 被骂的官员气极,指着他道:“你这莽夫!去年本就是灾荒之年,朝中各部本就都在削减用度,何以你铁骑营就不能削减了?” 小耿将军冷笑道:“怎么只见削减北疆的铁骑营?西北疆的云皇军可从来都是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兵械战马换得勤快……本将军岂问你,同样是守疆卫国,为何要区别对待?这么多年,我们不作声,你们便当我们铁骑营好欺负!” “你……你这无知无识的兵痞……竟敢诽谤朝庭命官!”肥胖官员气结,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眼前这小耿将军虽是名不见经传的低阶将官,可他的父亲耿进却是赫赫威名。当年黑崖山大战,一代名将飞龙将军纪越便是死在他的刀下,故此被军中誉为屠龙将军,战神殿下隐退之后,便是由他接管了铁骑营统领一职,镇守北疆。 “你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无常无识,肥头大耳的死胖子!”小耿将军叉着腰跳起来,论骂人他还从未输过好吗! 第68章 必将用地狱还之 “小耿将军,慎言慎言!这位可是户部王大人。”对面的罗张二位大人急得上手去拉他,他骂的那人是户部郎中,专管钱粮,这么一吵更是没希望了。 “……” 小耿将军扶了扶额,回头看了看身边一直跟个闲人看热闹似的另一位军士,正抱着双臂笑着看他。 他瞪着他,骂道:“魏大头!你知道他就是王侍郎?为何不拦着我?” 那军士长得身长脚长,那头脸也确实显得比旁人更大。他抬起手指摸了摸鼻头,笑道:“你放心,你骂与不骂,那死胖子都不会帮咱们的。” 那胖官员指着他气得发抖,“你敢辱骂朝庭命官!” 小耿将军想了一下,也对,反正你不会帮我,骂了也可以解一下在京中四处碰壁所受的腌臜气,又觉心里痛快。他哈哈一笑,豪爽的大声道:“就骂你了,怎么了?本将军大小也算得上朝庭将领,哪条律法规定只许你骂我,不许我骂你啊?” “……”那胖官员气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有官员趁机帮腔,道:“王大人,粗鄙不堪之人不必与他争一时口舌之快,等明日,我们上折子参他一本给他治罪便是!”、 “就是,就是,这铁骑营的人一贯无法无天,参他一本,好好治治。” 那些人谁都不愿错过这巴结王氏的机会,争先恐后的奉令承承着,气鼓鼓的王侍郎在众人的劝慰下终是拂袖而去。这场骂战中大获全胜的一方正在那得意地拍手大笑。 张司城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道:“耿将军,您是武将,品阶也比王大人低了许多,律法确实是规定,您还真不能骂他。王大人若真的参你一本,史部还真的会治你罪的。” 小耿将军正拍得欢的手停滞了,他再次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身后的魏大头。 魏大头还是云淡风轻地笑着:“没事,有战神府在,他们不敢动你,也不敢动铁骑营。” 小耿将军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红着脸道:“就算是不动我,可日后军饷粮草,工事修膳会不会更难了……” 魏大头再次道:“与你无关,有战神府在,他们同样都会想方设法的为难铁骑营的。” “……” 世人皆知,战神府里的那位就算再远离朝政,再怎么隐退,他的威摄力仍在。因为害怕战神府,那些人不敢动铁骑营;同样因为忌惮战神府,那些人也会不遗余力的寻找削弱铁骑营的机会。 罗司库对张司城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两人悄悄移动身形…… “罗……咳咳咳”小耿将军正要留人,被魏大头一掌拍在他背上,呛得他咳嗽不止。小耿将军擦了擦咳出的眼泪,埋怨道:“你干嘛?魏大头!” 随着罗张两位大人的离去,宫门已无逗留的大臣们,眼看着多留无用,小耿将军只得跟在不急不慢的的魏大头身后,顺着高高的宫墙朝远处走去。 “可以了,别为难他们了。”魏大头说道:“两位大人没参与时王两家之争,多少忠于职守,算得上清明,原指望他们能跳过户部直接在朝会上将工事修膳一事上奏给皇帝,看来还是官微言轻,我们的事他们是办不成了!” “那怎么办?你也知道,临出发前我可是当着诸将的面在元帅那里可是立了军令状的!若是办不成我是要被斩头的!”停顿片刻,他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意,道:“魏大头,我们去找海棠院好不好?” 魏大头迈着云淡风轻的步子,用着云淡风轻的语气,道:“你放心,你是耿帅独子,在你成婚生下耿帅孙子之前,诸将也最多是跟我一样奚落你,嘲笑你,心里看不起你,断不会真去要求耿帅斩你的!” 小耿将军在背后翻着白眼,用力抡起一只拳头,无声地做着反复捶击他头的动作。前方魏大头的脚步骤停,小耿将军措不及防的将打出去的拳头一偏,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再次抬头,便看到魏大头俯下身子关切地伸出手,冰天雪地里,他笑意款款甚是和善…… 小耿将军心头一暖,也跟着缓缓伸手,鬼使神差地说道:“魏大头,我刚不是真的想打你的。” 魏大头温声道:“我知道。” 他并没有接住他伸过来的手,而是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然后猛地朝雪地里用力按下去,“我有说过,别在我背后朝我挥拳的。” “呸,呸……”小耿将军再次抬起头,一边狼狈的吐出嘴里的雪水,一边骂道:“要死啊!魏大头,你个阴险小人,卑鄙无耻!” 魏大头被骂也不生气,反倒是乐得哈哈大笑,他又伸手拉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起,拍了拍着他铠甲上的雪尘。边拍边道:“海棠院是要去找,但不是去要钱!先不说洛泽殿下现下不在京中,就说年前,常氏商行才给我们送去冬衣粮草。黑崖山城墙北境道路翻修工程之巨,耗资之多,非举国之力不可。洛泽殿下再是经商有道,常氏商行也不比国库,更何况年年资助着我们的军费,还常捐款赈灾,一年下来估计难有余银。我们怎可去开如此大的口!” 小耿将军叹了口气,道:“看来工事修膳是无望了。” “也不是全然无望。”魏大头低声道:“若是战神殿下和洛泽殿下愿意,此事轻松可解。” 小耽斜眖了他一眼,“你这人,刚还常氏没这么多钱,现在又说洛泽殿下轻松可解?话里有话,听着费解!” “抱歉,我说得绕了些。”魏大头抚了抚他的脑袋,笑道:“一时忘记小耿将军头脑简单。” “……”小耽打开他手,翻了个大白眼给他。 “北境两州本就是我们殿下的封地,可两位殿下久居永安,迟迟不肯去北境,殿下若是肯去开衙立府,所收年税银所收年税银米粮便不用都上缴朝庭,那工事修膳款项自然也不用再需找朝庭了。” “……”小耽愣了愣,“……是有道理,可洛泽殿下连战神府都不肯去,又怎肯去封地?” 两人沉默良久,耿小将军叹了口气,道:“魏大头,前方墙塌,后方无援!战事若起,我们铁骑营该怎么办啊?” 魏大头负着双手看着远方,缓缓道:“能怎么办?北境是我们的家,我们身后便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铁骑营早无退路!即使血肉为泥骨为砖,黑崖山也绝不能被破!” “……” 一辆马车迎面而来,缓缓停在他们面前,手中笛子掀起桥帘,露出一张俊美非凡的脸,身着紫袍的公子浅浅一笑,道:“两位将军你们好!” 两人愣了一下,回礼道:“佑希公子好!” “听说两位将军在永安已有数月,怎么也不来海棠院与佑希述述旧,多年不见,当真是与佑希生分了。”那声音柔媚,甚是娇嗔,搁在他身上却是让人看着入迷,听着悦耳。 小耿忍不住脸红心跳,他呵呵讪笑着,不知如何做答。 魏大头道:“哪里哪里,我们之前实在是公务缠身,无瑕顾及其他。今日得空,正想去拜访佑希公子。” “即如此,二位何不就此与我同行,海棠院的花四季常开,我们把酒言欢,追忆往昔。永安的酒虽没有北疆的酒烈,可也别有一番风味。”佑希公子微微挑眉,笑道:“或许顺便也可说说你们公务的事可好?” “好啊好啊。”小耿憨笑着连连点头,拉着魏大头便想上车却。却发现魏大头纹丝不动,回头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马车后方一人一骑,缓缓地过来。 马背上的黑衣男子神情严肃,目光冷冽的看着他们,行至马车旁,刚好刚好将他们与车里的佑希隔开,他微微侧首,道:“佑希公子,商行那边的事您还没处理完,怕是没时间与故人述旧了。” 佑希脸色微变,有些微愠地看他:“常七,商行的事晚些我自会处理,我只是与故人述旧,你也要管吗?” 常七没再理他,他扭头扫视面前的两位军士 ,不甚和善地道:“两位将军所报之事,我们家主已知悉,已下令让常氏商行全力募资支持铁骑营,只是杯水车薪,解不了北境的燃眉之急,二位可去别处再多想想办法。此次,海棠院和海棠院的人怕是帮不了二位。” “那就……不打扰了!“冰冷的目光面前,一向气盛的小耿将军反倒有些唯唯诺诺。常氏商行这么多年虽一直不遗余力的向铁骑营支援着粮草辎重,交道打得不少,可因当年战神殿下和离之事,常氏商行的人对铁骑营将士的态度总是不好。看在是常年受人恩惠,还有洛泽郡王的面上,铁骑营将士大都不太计较。 常七手一挥,马车开始缓缓驶动。车里的佑希无奈的向两位将军颔首以示歉意,两位将军淡淡一笑抱拳回礼。 常七与两位军士擦身而过时,魏大冰突然轻笑道:“家主家主的叫了这么多年是久了些,常管事怕是忘了,他是战神府世子!北境之主!” 常七勒住马绳,同样淡淡的轻笑道:“魏将军说笑了,公子到底是常氏家主还是你们北境之主,战神殿下都做不了的主,更何况你我!” 说完他再次驱马上前,小耿看着远去的车马背影,喃喃道:“佑希这妖物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他抚着胸口乐呵呵地道:“若是个女子,别说洛泽殿下,连我都会喜欢上的。” “无碍。”魏大头抬步向前走去,道:“美便是美,不关男女,若是真的喜欢,同样不分男女!海棠院述不了旧,摘星楼肯定是述得了的,殿下是我们北境之主,天命所归,可由不得谁说了算!” 耿小将军虽听着糊涂,也还是习惯性地小跑着跟上。 马车上的佑希掀起窗帘,瞪向马背上的常七,道:“死常七,神出鬼没的,你这次不跟着哥哥去夏渊是为了留下来监视我的吗?” 常七看他一眼,笑道:“不是,还有其他事。” 佑希放下帘子,甚是惆怅地悠悠道:“哥哥不让我跟去夏渊,也不让我碰循迹阁的事,更不许我与铁骑营的来往,看来是不相信我啊!” 常七道:“家主不是将商行总部都交给你管吗?你也知道,商行是我们的立身之本,身家性命。家主若是不信你,又怎会是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你?” 静默良久,车内传来轻轻一声叹息,恨意绵绵,痛楚无限…… “家主常说物来顺应,未来不迎……你也知道,他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 “阿七。”佑希飘渺的声音悠悠传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而来,桥中那张俊美的脸上,赤红双目,朱唇似血,既如娇物般诱人又如鬼魅般阴森可怖,他道:“我从地狱而来,必将用地狱还之!” 第69章 无法拒绝的交易 从圣宁宫里出来,王相与王霄九对视一眼,神色俱是凝肃。 王相叮嘱道:“同王暂代禁军统领一事,千万不可大意,你一定要先将营里的事安排妥当再出发,不要让他在这段时间有机可寻!” “是!儿子即刻去办!”王霄九转身离去。 殿门内又走出个着一位蒙着面纱的玄衣女子,她双手负在身后,看向王霄九匆匆离去的背影,淡淡地道:“宰相大人,世子此去任务艰巨,你确定不用我们帮忙吗?” 王相挑眉道:“有我儿亲自出手,必定万无一失,涅凤姑姑不用操心!” 他又回头看她,脸上愠色难掩,“倒是你,当年违背太后娘娘旨意,护着太子殿下消失这么多年,害得娘娘母子分离,也造成今日王氏之困!如今太子不在了,你才回来禀报,你就不怕娘娘杀你吗?” 涅凤道:“宰相大人莫要忘了,娘娘是王氏嫡长女的同时,她也是个母亲,太子殿下的母亲!” 是啊,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母亲!笛清消失这么多年,至死不归云皇宫,这对姑母来说,是无以言喻的痛,也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所以,她才将这个一直坚定地站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涅凤留在身边,而不是杀她! 他沉吟片刻,不满地道:“你当年带走的那块云皇军令为何不交出来?” 涅凤道:“云皇军令由我们少主保管!” 王相道:“你为何不将你们她带回宫来?” 涅凤道:“等太后娘娘和宰相同意与我们合作了,我们自然会将少主和云皇军令送进宫来!” 王相脸色铁青,冷哼道:“那如果我们不答应呢?” “那太后便永远见不到太子殿下,你们王氏也永远无法真正掌握云皇军权!”凤姑姑冷冷地看他,“我们会将云皇军令交给其他需要它的人,比如说战神府,又比如说皇上!” “你敢!”王相阴冷地看向凤姑姑。 涅凤冷笑,“宰相可以试一试,看我敢不敢?” 王相冷哼一声,转过头去,道:“你们当真只是想要将太子殿下所编写之策论,在云国实施即可?” 涅凤看向远处天空,面纱下冰冷的脸上露出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那是太子殿下毕生之夙愿,殿下之愿便是我涅凤之愿!他应当受万民景仰,他所做的也应当被后世铭记!” 她转向王相,“宰相大人,对于王氏而言,比起费力扶植智弱太子,我们少主可是有着你们王氏血脉,岂不更可以解你们王氏掌权的名份之困?” 王相蹙眉道:“凤姑姑怕是忘了,你们的少主是女的,女帝上位稀世罕见,谈何容易!” 涅凤挑了挑眉,“虽不容易,但也并无不可能,李氏皇族血脉不过三子,.对于王氏而言,智弱太子与同王不足为虑,真正让人忌惮的是对铁骑营有着绝对掌控权的洛泽郡王。要不,宰相大人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派人去行刺!此次世子西北之行怕也会无功而返……只要王氏愿意倾力扶植我们少主,涅凤可代为除之!” 王相沉吟良久,迟迟不语。 涅凤又道:“宰相大人若是还不放心,我家少主成来帝姬后,可与王氏世子成亲,如此,日后女帝的继位之人必是你王氏后人,这笔交易如何?” 王相眉心跳动,这么一说,倒也未尝不可,到时候那这云国的天下可真成了王氏血脉的了! 涅凤见他脸色神色松动,俯身道:“还请宰相大人早日说服太后娘娘!” 王相看她一眼,即不拒绝,也不回应,只是转身离去…… 时子涔为了辑捕顾九日,赶赴了北凤城。时陌觉得此事皆因他与王成俊在书院斗殴引起,连累兄长奔波,于是这几日都早出晚归,勤勤勉勉地守在城防营当值,希望能替兄长分担一二,在芷园陪遥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为了能多他相处些时间,遥远也不像以往那样睡懒觉,每日跟他一起起床,陪他练功,陪他吃饭,再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芷园门口,痴痴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这日时陌捏着她的脸蛋,笑道:“发觉你这几日愈发粘人了。” 遥远只是微微一笑,不敢多言,时陌有时候大大咧咧,有时又甚为敏感。等他骑着白雪远去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时回园子,而带着纸香在小道上慢慢散步。 一连几日的骄阳,这郊外小道的积雪溶化得差不多了,可这天气仍是非常寒冷。 披着厚厚雪裘的遥远缓步走到路旁卖桔子的女子身边。那女子看着年纪比她稍大,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停地打颤。看见她过来,面露喜色,抬手指着那满满一筐色泽鲜艳的桔子,那手上红色的糜肉将五指粘连成拳。 因为寒冷,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充满期盼地问道:“小姐姐要买桔子吗?” 这小道上偶有人马经过,但却不多,停下来买她这桔的人怕更是寥寥无几。 遥远问她,“你在这里几日了?” 那女子面色冻得泛青,不安地道:“有十来日了吧。” 遥远低头轻笑,甚是无语,再问道:“天气寒冷,你还打算在多久?” 女子道:“也没确定日子,家中长辈说卖完这筐便可不用再来了。” 纸香从腰带中取出些碎银,准备上前。遥远伸手拦住了她,摇摇头。纸香不解地看她,她一脸冷漠地转身离去,纸香只得跟上,时不时回头看那寒风中立着的可怜女子。 晌午里,阿青端来熬好的汤药,遥远顺手从桌上妆盒里,拿起支金簪递给阿青。 阿青看那支发簪是赤金打造,很是贵重,有些不安。 遥远道:“你放心,我问过公子了,他说我可以随意处置这些首饰。” 看着一旁的纸香也点头称是,阿青这才毕恭毕敬双手接了过去,满心欢喜,诚心感谢。 遥远脸微微红,道:“我才应该道谢,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精心照顾。” 阿青走后,遥远继续拨弄着妆盒里面的其他首饰,看了看纸香清秀恬静脸庞,内心斟琢掂量半日,欲言又止。 上次见时陌给阿青赏银,阿青满心欢喜,她才给了这支金簪。可赠人钱财以表谢意的做法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如果对方满心欢喜的接了,倒也还好。如果对方执意不肯收,又或者收得不情不愿,倒显得自已是在急于用钱财与她撇清关系,又担心会让对方有种伏底做小的感觉。更何况这些日子纸香每日里的细心照料,暧心陪伴,又岂是借花献佛式的财物赠与能相抵的…… 纸香回头看她,遥远松开捏着珠钗的手,摸了摸脖子,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视线,转头看向庭院。 这几日天气很好,太阳高照,院中积雪化了不少,之前堆的雪狮也化得没了形状。毛茸茸的小雪球飞舞着小短脚,在雪狮的脚边吭哧吭哧地刨着坑。 遥远走了过去,它抬头懵懂地看了她一眼,又开始龇牙咧嘴的对着她嗷叫。遥远蹲下身子,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捏捏它的鼻子,再挠挠它的下巴……它眯着眼睛,耳朵耷拉了下来,尾巴摇得欢快。 身后的纸香笑道:“我还以为小姐不喜欢呢。” 遥远低声道:“喜欢……” 小时候,虽然跟父亲姑姑四处游历,居无定所。可她总喜欢捡一些流浪猫狗回家,甚至偶尔还会捡回受了伤又无家可归的人……姑姑对她这一行为深恶痛绝。她捡得快,姑姑丢得快,她捡得多,姑姑也丢得多。每次她都跟个斗鸡似的和姑姑对峙,拼了命似的护着那些她捡回来的宝贝。最后父亲和姑姑说情,才让她留下那只瘸腿的黄手小狗。她唤它阿黄,那几年阿黄终日与她形影不离。 后来,有段时间,姑姑总在半夜把她丢到一座名为莽山的荒山上训练。莽山山如其名,林海莽莽,除了蟒蛇肆虐,还有诸多野兽出没。白日本就人迹罕至,夜晚更是凶险。她常被被虎视耽耽地野兽追赶,在荆棘满布,灌木丛生的森林里逃窜奔跑。阿黄都一路追随她,是她在那阴森可怖,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里最可靠最温暖的陪伴。 那次,遥远跑掉了鞋,脚掌被尖石刺穿摔倒,毒蛇吐着杏子,龇着毒牙迎面朝她而来,阿黄像往常一样扑了过去咬住了它……瓢泼大雨中,阿黄在她怀里死去,她哭得歇斯底里,却又无能为力。 阿黄的死,让她第一次尝到离别和失去的痛苦。她痛哭了几日,大病了一场。她愤怒地质问姑姑,为何要把她一人丢在荒山,要不,阿黄也不会死! 可姑姑冰冷的眼神如刀,把遥远刺得身心俱痛,伤得体无完肤,“阿黄是因为你才死!既然自己能力不够去保护阿黄,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它跟着你!如果你承受不了失去的痛苦,当初就不应该留下它!” 枯草丛生的大树底下,埋着阿黄的黄土堆浸透了她悲伤的泪水。 那时正值饥荒,那个讨打的顾某人一边帮她在阿黄的坟前种着树,一边嘟嚷着,埋了还不如吃了,吃了可以让阿黄死得更有价值。为了这句话,她追了他跑了半座山…… 第70章 久别重逢顾某人 “路小姐!路小姐!” 陷入回忆中的遥远回过神来,放下在怀里摇尾撒娇的小雪球,看向过来的时伯。 时伯道:“下人拿着小姐新开的药方去了彩云镇上次送药的那家药铺抓药。那掌柜的说,有味当归的药材有两种制法,不知小姐要的是哪种制法,派了人过来说是要小姐亲自去告之。” 遥远问道:“那他人呢?” 时伯回道:“在大门外侯着。” 遥远点头,与时伯朝外走去。刚走两步,她低头看了下手腕间。 “咦”了一声,她抬起手腕,手腕处空空如也.她惊讶地看向纸香,道:“公子送我的珊瑚珠串不见,可能昨日泡澡时落在偏院了……要不,麻烦纸香姐姐帮我去找找?” 纸香脸色一凝,她自然知道那珊瑚珠串珍贵无比,意义非凡。她立马转身朝偏院方向跑去了。 遥远回头看向这处与时陌共同生活了这么绿浓荫雅的小院,阳光斑驳,温暖如昔,眼眶渐湿前,她转身离去…… 纸香在温泉池子处仔细翻找了半日,始终不见那珊瑚珠串的影子。又想着是不是小姐落房里了,便又折身回房。刚一迈进门槛,便瞧见书案上的那串红橙橙的珊瑚珠串,珠串下方压着书信。 遥远不见了,芷园乱了,准确地说是青骄院乱了…… 马车摇晃着,阿桃剥开一个桔子,恭恭敬敬地递到路遥远的面前。 遥远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蹙着眉头冷冷地看着她……姑姑和胡伯明明亲眼看见自己被王霄九带走,却也还是不管不顾她的死活。却把一个无半点自保能力的残疾女子,丢在芷园外守着她。 她仔细看过,阿桃身上并无半点受过训,练过功的痕迹,用来放在她身边牵制,或监视都实在是没什么份量。 遥远想到这里,无语地嗤笑出声。 阿桃听到她的嗤笑声慌忙收回手,畏畏缩缩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遥远问她是否还有家人,她摇头。再问她可有地方可去,她还是摇头。 进城时非常顺利,守城的士兵连门帘都未掀开查看便放她们进去了。穿小巷,入朱雀大街,再一路南行。一来是因为多日的封城终于解了,二来也是因为年关将近,永安城内的大街小巷皆是人头挤挤,热闹非凡。车马夹在熙熙攘攘采购年货的人群里走得缓慢。 阿桃低着头缩在角落里,那只猩红的拳头反复磨搓着自己的衣角。 马车缓缓停下,赶车的紫衫青年掀开门帘,道:“小姐,我们需要再换一次马车了。” 遥远起身下车,阿桃也跟着要起,紫衫青年却拦了上来,道:“小姐,从这里开始,这位女子怕是不能再带了!” 闻言,阿桃颇为惊慌地抬头看她……顾九日不让带着阿桃的话,那他应该和姑姑他们不是一起的。出于顾九日目前需要躲藏的角度来考虑,带着阿桃确实不太方便。 她沉吟片刻,道:“那你想办法把她送到学院街子衿客栈吧。” 阿桃眼泪汪汪看着她,道:“主子不要我了吗?胡伯说若是主子不要我了,便要我自谋生路!” “……”路遥远脚步顿住。 紫衫青年见状,忙道:“小姐放心,我们会妥善安置。” 遥远想了想,在身上找了找,没找出半点银。她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青年。虽然没有明说,但那青年显然明白了她什么意思,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了过来。 遥远掂了掂手中荷包,还是有点份量,花顾九日钱这种事轻车熟路,她却是没有半点心里负担的,她掰开阿桃握紧的手,把荷包放在她手里。 凝视着她清秀的脸,温声道:“人生来平等,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你虽有残疾,却比许多正常人还要聪明能干,先自己努力试试看。如若不行……”话还未完,她又顿住了。姑姑的话响在耳边:“如若不行,你又能如何呢?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如若都不行,你又能如何?” 须臾,她松开阿桃的手,逃也似地转身便走……她终不如时陌善良,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她确实帮不了所有的人,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自由更重要! 新换的马车最终停在南阳山上的皇家寺庙不远处的一处别苑门口,这里甚至还能清淅听到底下不远处的明学书院,传过来的朗朗书声。 回龙寺位于南阳山颠,于幽深崃谷中卓然挺立,纳天地之元气,吸日月之灵气,永安人视此为灵韵宝地。永安有钱有势的贵族均以能在这附近修建别院为荣。抬头望去,那宅院门匾上李氏皇族的龙腾金标熠熠生辉。 遥远心头微沉,时王两家疯狂缉拿的顾九日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躲在这座皇家别苑里,也就是说,他背后的靠山是云皇宫! 随着皇家别院大门的缓缓打开,院中的顾旭负手而立,浅笑盈盈地看着她…… 华灯初上,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满目奢华。大厅中央摆了张诺大的圆桌。桌上的佳肴美酿摆满了整桌。顾旭斜靠在背椅上,甚为欣慰地看着面前的遥远。 他本就生得高高瘦瘦,眉目星朗,自带一身书卷儒雅之气,在一身锦衣加持下,竟也有了几分飘逸出尘的美男模样,与之前在书院时的素衣学督简直判若两人。 遥远无心动筷,没好气地眖了他一眼,道:“看够了没有?”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找了你那么久,又等了你这么久,哪这么容易就能看够!” 遥远又白了他一眼,再次说道:“是你先丢下我的!” 顾旭唇角泛起笑意,神色间多了丝戏谑,“是我的错!我要是早知道你长大后这么好看,那当时便不会走了!” “……” 她手习惯性一扬,他也习惯性一躲,堪堪躲过那双飞过来的筷子。 “你脾气怎么还是这么爆。”顾旭起身,重新拿了双筷子送了过来,坐到她身边。哄道:“别生我的气了,这些不都是你爱吃的菜吗?先吃饭好不好?” 满桌美食的确都是她爱吃,可心中疑惑不解,她又如何吃得下去。 顾旭看她眉头紧锁,浅笑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问道:“姑姑他们和你是在一起吗?” 顾旭摇头,“你也是知道的,我在姑姑心里是个万恶不赦之人,她怎么会和我在一起?” 她再问道:“那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顾旭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眸中闪过喜悦。原以为她会先问关于案子的事,没想到,她最先问的是关于自己。 他笑道:“我到了明学书院后,原以为自己能在云国大展手脚,将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用于造福百姓,可我发现,云国早已不是老师当年跟我描绘过的模样,这里从上至下,从里到外早已腐败不堪。所以,我又回到夏渊去寻你们,可再也找不到了……” 他抬手将杯中酒饮而尽,须臾,又道:“后来我在路上救了一个女子,后来才知道那女子是怀商贵女,于是我便与她一起去了怀商,结识怀商国师后便一直在替他做事。” 遥远挑了挑眉,扭头看他,“怀商贵女?” “……”他顿了顿,低头笑道:“好吧……她是怀商的嫡长公主。” “是偶遇?” “不是,是我事先便设计好的。” 遥远挑眉,也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轻叹一声,这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她再问道:“那怀商国师为何杀王氏族人?挑起时王两家矛盾,对怀商有什么好处?” 顾旭道:“并无好处,怀商国师也只是受人之托!” “受何人所托?” “你猜?” 这还真不难猜。在云国能护着他在时王两家眼鼻子底下闹事的,又能让他藏身皇家别苑的,也只有云皇宫里的那位了。 遥远又问道:“那王俊成可是你杀的?” 顾旭摇头:“王成俊的确不是我们所杀。” “这我知道。”她点头,随即又道:“你会杀人,可开膛破肚,挖人心肝这种麻烦又恶心的事不像你的做风。” 顾旭一边眉扬起,笑道:“那倒也未必,如果有需要,花点心思在杀人上也是有必要的。通过这次杀王氏的人,我才明白这个道理,死人的死法越狠戾凄惨,对活着的人产生的威摄,恐惧,愤怒就越强,你杀的目的就更容易达到。” 看他一本正经的和自己讨论如何杀人的心得,路遥远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顾旭看她一副头痛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天牢里受的伤还没养好吗?” 路遥远斜眖了他一眼,无语……议事厅那日明明是他先丢下她自己开溜的。 顾九日看她斜了自己一眼,讪讪着解释道:“议事厅那日我是真没办法,也怪你自己,明明知道我在那里,还跑去横插一杠,害我措手不及。再说,我的细皮嫩肉可比不得你皮糙肉厚,你小时候被姑姑打惯了,一向扛打……” “……”遥远咬了咬牙,作势扬了扬手掌。 顾旭及时刹住,道:“我不想办法救你了嘛。为了救你才在永安杀了这么多人,还自己跑去认了罪!现在躲在这院子里见不得光……此心昭昭上天可鉴,阿遥,你就没点良心吗?你就一点都不感动吗?” 第71章 你还在怪我离开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只是真的确认后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叹道:“……你这次造杀孽是不是太重了?”。 顾旭云淡风轻地笑道:“我杀的这些人都是欺压百姓,贪赃枉法的王氏之人,就当是为民除害,你犯不着同情他们!” 这倒也是实话,那些个王氏被诛以来,不少永安城的百姓们,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背地里没少骂,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之类的话。 “王俊成虽不是我们杀的,不过……跟我们杀的也差不多,那晚本意就是要杀他。只是被人抢先了,眼见有人代劳,我派出去的人便没有动手了。”他笑了笑,道:“我见过不少入了魔的疯子,那小子怕是个最疯的。那王俊成是被他活剖的,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杀人便杀人,非要弄得这么血腥!还真是变态至极!” 也就是说,顾旭知道是谁所杀,遥远道:“那人是谁?” 顾旭斟了杯酒,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凶手是谁,而是跟她聊起了云皇宫的宫廷秘闻。 云皇登基后,静安太后以繁衍皇氏子嗣为由,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选妃活动,当时选进宫的五位妃子中有三位出自王氏。之后这几年中,那三位王氏妃子不负众望,相继生下一位皇子两位皇女。 随着皇后所生之太子智弱隐疾显现,太子之位及及可危,如不出意外,王氏妃所生之皇子便会在太后与王相扶持下成来新的储君。 可没过多久,太子之位还没来得及易主,那皇子便因宫女看顾不当,溺水而亡,次年那两个年幼的公主也因病夭折,王氏终是竹篮打水落了个一场空。 遥远沉吟道:“平安养大一个孩子本就不容易,因疏忽夭折,因病夭折。这倒也不稀奇。” 顾旭笑道:“如果死的是其他妃子的孩儿倒确实不稀奇,不过死的是王氏妃子所出的就不一样了。当时宫中各种阴谋论四起,死了皇子的那个王氏妃子更是疯颠般冲进皇后宫中,大吵大闹,堂堂一国皇后被她当众殴打,性情温和的皇后无半分招架之力。” 遥远蹙眉问道:“那太后和云皇不管?” “太后不痛不痒的将那闹事的妃子斥了两句便不了了之。云皇就更不用说了,太后面前他从来都是话都不敢多说……”他又嘲笑道:“说真的,这么多年,他这傀儡当得是挺像样。” “……” 遥远不由得对那位夏渊国的和亲公主心生怜悯。她明明出身高贵却成为用来和亲的工具;她贵为一国皇后,却只能在举目无亲的云皇宫里委曲求全,守护自己智弱的孩儿和万里来投的幼弟。她的风光背后的寒凉苦楚,无奈难处却无人来解,她的一生着实不易! “王氏妃子再无所出后,静安太后和王相选择保全太子,皇后在宫里的处境才逐渐好转。” “这些与杀王俊成的人又有何干?” 顾旭邪魅一笑,“后来那三位王氏妃子先后死于非命……死状与王俊成一样,也是被人开膛破肚而死!” 遥远一惊,回头去看他,“你是说是皇后所为?” 顾旭摇头,“我想是他个人所为,应该跟皇后的意思无关!” “……” “夏程雨,那位夏渊国的桦王子!” “……”遥远脑中闪过那个周身死气沉沉的少年,震惊半晌,她才喃喃道:“怎么可能,他那么……” 顾旭道:“若不是我派出的人亲眼所见,我也是不相信的,那小子倒是个虎狼之性,夏渊国有他,怕也难得安宁!” “……” 遥远问道:“那日议事厅里作伪证的可是你的人?” “是我的人。” “那日晚上跟踪我和时陌的……” 顾旭道:“也是我的人,我本意是要他打开惩戒堂门锁,将时子晳引了出来。结果,他看到有女子潜入惩戒堂……我真的没想到那女子是你。” 遥远沉思片刻,又问道:“云皇宫那位为何要挑起时王两家的矛盾?” “我想,他应该是做腻了傀儡!” “那怀商国师为何要帮他?” “……”顾旭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有问必答,而是目光躲闪看了看眼前的饭菜,起身道:“饭菜都凉了,我叫人先去帮你热热。”、 遥远抬眸看他,警告道:“你走一个试试!” 顾旭身形顿住,转身回来,蹲在她身边,小声哄道:“姑奶奶,有些事我还真的不能告诉你,否则我是无法回怀商交差!总之,我在云国所做的一切,皆是云国内部自己的问题。” 他凝视着她道:“你看这云国,早已不是老师跟我们说过的云国……从朝堂到地方都是腐败不堪,争权夺势;你再看看,老师说过的不拘一格降人材的明学书院,如今那里除了纨绔子弟就只是纨绔子弟!”他有些玩味又有些意味深长的凝视着她,“阿瑶,你说这是老师想看到的云国嘛?” 遥远与他静默对视后,目光落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 顾旭怔了怔,须臾,轻声道:“你还在怪我离开吗?” “……”遥远低头笑了笑,道:“你说过你离开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你现在是否得到自己想要的了?” 顾旭沉默半晌,道:“我想要的东西,想站的位置还远远不够!”他抬头看她,眼神里有着小心一翼翼地肯求之色,“阿遥,我需要老师编写的那些策论。我会让它们实施于世,造福天下百姓,这原本也是老师生前所愿!……你能否告诉我,那些策论如今何在?” “我帮不了你,阿爷走后,姑姑便带着他和那些策论消失了!” “……”他愣了一下,无奈地笑道:“没事,起码寻到了你,为了你,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在顾旭心中,父亲是如神明一般的存在,他既如信徒般虔诚着,又如斗士般想要超越。他为达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杀任何人,却永远不会做伤害她和父亲的事。 他叫人重新热了饭菜,亲自动手将她面前的碗夹满了菜,递到她面前,敛住了玩世不恭的笑意,满目温柔,道:“你先吃点东西。既是寻到你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一样。 知道他已经不想透露更多了,再追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虽一日在城里来回奔波,未曾进食,可现在满满一桌子美食面前,还是一点食欲也没。 她拿起筷子,拔拉了两口,自受刑开始,在时陌的照顾下,她好像一直没有用自己的手吃过饭了。手指微微痛,有些轻颤,也有些笨拙,眼泪无声而下,纷纷落入碗中…… 顾旭有些手足无措,细声问道:“怎么了?” 她哽咽着,“我手疼。” 顾旭蹙着眉,命人道:“赶紧去找个大夫!” 遥远摇头,抬眸看他,“没用的,它要疼才会好……也许要疼好久才会好!” 泪水滚滚而落,越来越多,顾旭即惊慌又错愕……他的记忆中,路遥远很少哭,她是个不肯吃亏的倔强个性,被人打了会自己打回来,被人骂了也会加倍骂回去,从不会因为受了委屈落泪。 顾旭怔愣在那里,面色有些或青或白,晦暗难明。 遥远起身,轻声道:“我累了。” 顾旭想像小时候那般将她拥入怀里,她极为抗拒地侧身躲过,朝门外走去。 看着她与侍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顾旭静静地立在廊前,久久不愿转身,凉风拂过,脸上神情是难以言说的复杂落寞。 几名黑衣人匆匆进来。为首的男子,躬身道:“大人,时子晳并未回府,还是住在芷园。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半夜便可行事……去往晖州的马车已经备好,您还是尽早离开永安,免得再生变故!” 顾旭回过神来,缓缓道:“再等等,时子晳暂时还不能杀!” “大人!”青衣人惊愕地抬头,有些焦急地道:“杀了时子晳嫁祸给王氏,挑起云国大乱本就是我们筹备了很久的计划。天牢之中,你没让人下手。刑部劫狱我们已经折损不少人手,杀那两城郡守又是让我们潜在云国的暗桩损失殆尽……顶着风险等了这么多天,大人等的人也接回来了.属下不明白,为何还要等?” 顾旭冷眼扫过,面上寒气四溢,道:“你可是在责怪我?” 青衣人微愣,俯下身子,道:“属下不敢!” 顾旭转过头,再次抬眸看去,那边高楼之上,娇小的身影发带裙衫在风中曼舞,在夜色里显得是那么冷清寂寥。她静立在那,凭栏远眺地正是芷园的方向…… 青衣人迟疑着,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杀了时子晳,我们此次云国之行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顾旭负手而立,脸色犹疑,顾虑重重。 青衣人有些不解,顾旭一向谋事缜密,杀划果断!从未见过他如此犹豫不决,心神晃忽的时候,他又低声道:“大人,计划如果失败,国师那里我我们怕是也交不了差了!” 顾旭忽地冷笑,从青衣人的腰间抽出佩刀,一抬手便朝他脖子处划去……冰冷地刀锋,凛冽的杀气笼罩而来,那青衣人脸色絛地大惊失色,全身僵硬,微汗渗出,一动都不敢动。 跟着缓缓旋转的刀锋,血痕显现,血珠渗出。 顾旭看着面色惨白的他,唇角一扯,似笑非笑,“你好像操心了不该你操心的事!” 一扬手,手中刀咣当落地,他扫了一眼捂着脖子,面色发青的青衣人,再看向面前躬着身子的那一排黑衣人,须臾,厉声道:“你们都给我记住!你们要操心地是如何完美地完成我交给你们的任务!其他的不该想!不该问!更不应该多说!日后再有胆敢犯者……杀无赦!” “是!”众人俯首。 顾旭大步朝屋里走去,青衣人抹了把脖子上的血迹,松了口气,拾起地上的弯刀,便跟上顾旭的脚步。 第72章 顾旭的前程往事(一) 她两三岁时,和父亲姑姑在夏渊国游历。那年正值夏渊的北境遭遇旱灾荒年,地里寸草不生,颗粒无收。活不下去的灾民成群结队,扶老携幼,一路乞讨,向着雨水充沛的南境逃荒而行。 一起逃荒的大抵都是同个族群,沾亲带故,对外人防备心极强。这很正常,饿极了的灾民之间会因为争夺有限的食物资源打得头破血流,也会因为一个夜晚栖身之处互不相让,一场群殴下来,败的一方垂头丧气,胜的一方也疲惫不堪,挣扎在生死边缘,谁活得都不容易。 他们的牛车夹杂在这些逃荒的队伍行走,一路上男女老小眼见着憔悴,瘦骨狰狞。一开始的小儿哭闹声,老人的哀鸣声,随着疾病,饥饿的加剧逐渐减少,失去亲人悲痛欲绝的哭喊也随着死亡的频繁开始慢慢变得麻木。 炎炎烈日下,来不及掩埋的尸体被随意地扔在道路两旁,很快的腐烂生蛆,臭气冲天。道路中间活着的人满脸茫然,死气沉沉,如行尸走肉般行走……长途跋涉后,沿途看见尚且富庶的城池,难民们临死边缘看到一丝生机,挣扎着欢呼着奔了过去,却被高高的城墙无情拦下,被持戈的士兵嫌恶驱赶。有人继续踏上南行的漫漫长路,有人就此绝望地死去…… 阿爷终日沉默寡言,愁眉不展。白日他四处查看干涸的河流床道,晚上熬着夜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夜里父亲咳得厉害,姑姑劝不动,便会要遥远去缠着父亲早点休息,每每只要遥远过去,父亲就会放下手中的笔,抱起她放到腿上。 她指着纸上那些用黑笔画着的山川河流,高山平地,密密麻麻的批注,“阿爷每日里是在画什么?” 父亲满眼怜爱地抚着她的头,道:“这是阿爷要还的债……阿爷欠了债,希望能用它去还!”顿了许久,父亲又苦笑道:“可阿爷欠的债有些多,用它也许还不清!” 遥远歪着脑袋,“那阿爷是欠了谁的债? 父亲看了看车窗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处火堆,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篷头垢面的难民围在那烧火做饭。 父亲的声音有些悲凉,“阿你欠了他们的……欠了天下人的!” 遥远拍拍胸脯,道:“等遥儿长大了帮你一起还!” 闻言,阿爷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声音都开始哽咽。他紧紧地抱着她,眼泪滴落在那红笔批注处,红墨炫染开来,如一朵鲜艳欲滴的猩红花朵。 “我的好遥儿,这债太沉重了,会禁?住你的一生,会要你舍弃自己的挚爱!这债有阿爷一人背负着就够了……我的遥儿,要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阿爷换了张纸,大手握小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她的名字,“遥儿,人生路上且遥且远,为父愿你能寻得良人!有暖家可回!” 她笑着问道:“阿爷,什么是良人啊?” “良人啊,就是与你相爱之人,可以和你朝夕相处,陪你吃一日三餐,陪你看四时风景的人啊。” 与那群难民同行的几日,姑姑几乎是彻夜不眠地守在牛车旁,冷冷地盯着那群难民,颇为警惕。 那群难民比起其他难民群,人数算多,有二三十人左右。虽然也是衣衫褴褛,篷头垢面,但神色清明,不似其他难民一样饿得精神恍惚。以年青力壮者居多,老者也有,妇襦也有,甚至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夜里闻到他们锅里竟然飘出的此许米香味。在逃荒的人群里,大白米和襁褓中的婴儿一样珍稀罕见,由此可见,这群难民的觅食能力非同一般。 早晨,那群人络续起来,女人们洗衣做饭,老人拾捡柴火,年青力壮者三两成群出去觅食,他们有条不紊,分工明确。让人惊讶的是,队伍中为首的发号施令的为首者,竟是一位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那少年生得瘦瘦弱弱,眉目星朗,虽年岁不大,却一派老成稳重之色,再加上他一股书卷之气,在一群灰头土脸的难民中,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分配完工,便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牛车,蒙着面纱的玄衣女子,阴冷的眼神朝他扫来,他唇角微微一笑,转身朝一块青石走去。他坐了上去,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卷,专注地看了起来…… 在分岔口,姑姑选了条与他们不同的路。可在傍晚时分,那群难民却又在后面跟了上来,又在他们的不远处安营扎寨。 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整夜都在啼哭,白日里赶路觅食,早已疲惫不堪的人被吵醒,免不了抱怨低骂几句。 那对年轻的父母一边低声哄着孩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跟被吵醒的人赔理道歉。 天还未亮,众人便被女子惊慌的哭喊声惊醒。女子手里抱着婴儿放声大哭,年轻的丈夫在旁边慌乱得手足无措。 有人起身围了上去,议论纷纷道:“这孩子怎么了?”“昨天白天不还好好的,怎么身上这么烫?”“你看他脸色,只怕是没救了!”“喂点水看看?” 婴儿的小脸憋得通红,嘴唇紧闭,半点也喂不进去。 他父亲着急地喊道:“他病了,要找大夫啊!要找大夫啊!” “……” 此话一出,众人皆沉默。 看着大家不作声,那对夫妻更急了,男子跳了起来,冲着那个少年大喊道:“阿旭,你那里不还有上次剩下的银两吗?” 他哀求着:“你救救他好不好?” 少年从腰带中拿出两小块碎银,他环顾众人,缓缓道:“所有的银两都在这了。” 他指了指远处靠在石头边脑袋受伤的一个男子,又指了指女子手里的婴儿,道:“是先给他治伤?还是先救这个孩子?你们自己做决定!” 人群开始乱了,开始七嘴八舌。 “那自然是先救孩子啊!小孩子太小了,不救会死去!” “放屁,不就是你家亲戚你才这么说。阿华是为了上山给大家找吃的才受伤,当然应该先给他疗伤!” “就是!这孩子明明就没救了,银两就是花他身上也是打水漂,还不如让阿华早点好,他捕猎的本事是我们当中最强,可以多喂饱几个人!” “……大人一时半会死不了,可以再想办法,先救孩子吧!” 有人不满地抱怨,“逃着荒,还生什么孩子。连累大家。” “就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 “一路拖着个孩子,他两夫妻做的事也比别人少,白天累得要死,晚上孩子还要哭闹,吵得人不得安生!” “……”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这对年轻的夫妇。男子听得青筋爆起,双拳紧握,怒吼道:“你们良心都喂狗了吗?这么小的孩子你们看不到吗?这世道为了自己活着就连畜生都不如了吗?” “那你呢?”少年冷冷的声音响起。 他指着地上的阿华,道:“你看到他了吗?他是为了给大家打猎受的伤,我们逃荒的路上比别人饿死的人少是有他的功劳的。他现在是还有一口气在,可若是这两日还不能给他用药,谁能保证他两日之后是否还有气在!” “……”男子僵在那里,无话反驳,却又极为不甘地怨毒地看向少年。 少年又道:“更何况,这两钱银子,救你这孩子远远不够。给阿华哥买瓶金创药,几包跌打药却是够的……你自己说,如果你是我,这银子该用在谁身上?” 闻言,那孩子父亲绝望地蹲到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嚎叫。那女子也跟着崩溃大哭起来。 “不过。”少年看着他道:“还有个办法!” 孩子父亲止住哭嚎,抬头满是希冀地看他。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牛车,眸中的意思很是明确。 有人犹豫,小声道:“又……又要杀人了吗?上次不是说过是最后一次了吗?” 少年笑了笑,道:“如果他们大方,把牛拱手相让的话,那也不用非得要杀的。” 人群中有人嗤笑,在心里冷嘲,这不废话吗?对方只有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女人,一个两三岁的小女童,抢了人的牛车,在这漫漫逃荒路,怕也是只剩下死路一条。这一路上为了点吃的,哪个不是以命相搏,横竖都是死,哪会拱手相让。 刚还在嚎哭的男子迅速站起,下定决心地说道:“抢了就行,我们这么多人,抢了牛就行!不用杀人!” 刚还说着自己孩子太小,怒骂别人为了活着连畜生还不如的男子。转眼便为了自己活着,却鼓动着去伤害他人,少年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深了。 众人顾虑着,踌躇着,不肯上前,毕竟急于救命的不是自家孩子,毕竟是在干伤天害理的事,毕竟多少有些畏惧报应伦回的天道。 少年笑着再道:“那牛卖掉的钱,除去给两人治病的,剩下的应该还有不少,可以分给大家。” “……” 刚还犹豫的众人,纷纷回去拿着棍棒跟着那个孩子父亲大步向着牛车走去,气势汹汹又喧喧闹闹…… 人性啊,本恶!少年脸上的笑意愈深了。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大白。他转身回到自己睡觉的地方,翻出那本书卷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你看的是什么书?”头顶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 少年絛地脸色大变,抬着头僵在那里。跟他说话的,正是牛车上的那个文弱书生。 晨色中,他眉目俊美而忧郁,皮肤白得病态,粗布青衣,破旧却洗得很是干净,熨贴地穿在他身上,莫名生出一股逼人的高贵凝肃之气,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他手上还牵着那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那女孩乌黑的双鬃上插着一对漂亮的蝴蝶珠花,腰间配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第73章 顾旭的前程往事(二) 不远处传来巨响,他一惊,立马朝牛车方向望去。 那蒙着面纱女子,手里挥着一条银光璨灿,炫丽夺目长鞭。在阳光的照射下,如长蛇吐杏,劈在树上,粗壮树干应声而裂;劈在石上,碎石炸得满天乱飞;劈在人身上…… 哦,她没有劈在人上,只是劈完大树和石块后,她单手执鞭,静静地立在那里,冷冷地扫视着面前被她震摄住的难民们。 少年脸色苍白,有些慌乱地再次抬头看着俯视他的书生。 书生伸手拿过他手里书,道:“尚书?上古之书!” 手中的书卷破旧发黄,书面却用褐色的牛皮纸包得整齐,书页边角破损,却被压得很是平整。看得出少年翻看过无数遍,也甚是爱惜。 书生凝视着他,道:“此书为圣人为教化弟子所著。你可有在此书中学到何为仁?何为德” 少年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紧张得浑身发抖。他回头看了看躺在那边地上,脑袋受伤的男子……那蒙面的玄衣女子身上杀气凛然,手里银鞭下来,那群好不容易跟着自己活到今天的难民,必定非死即伤。逃荒路上,身强力壮尚且都会饿死,渴死,病死,绝望而死。更何况受伤,无医无药,无水无粮,再小的伤口对难民来说都是致命的! “回答我!从这书里你可学到何为仁?何为德?” 书生语调平缓,语音柔和,却夹杂着一种迎面扑来的震摄之力,让人不容拒绝,心生畏惧。 他身上的汗毛瞬间竖立,直觉告诉他,他必须诚实回答。他低下头,跪在书生面前,“学生认为……杀一人可救百人,那么杀这一人便是为仁!若是活一人可救万民,为活这一人而杀百人是为德!” “……” 他态度恭顺,又自称学生让书生微微讶异,可他偏激的语言更让书生愕然。书生看着他,脸上神情平静,喜怒不明。 “如果死的是你,你会没丝毫怨恨,欣然赴死吗?” “……” 少年怔愣在那里,头低得更低了。他从不去想死去的人的感受,他只会在活着的人里计算着,筹谋着,做着自己认为对的取舍。 须臾,少年抬头,笃定地道:“所以,学生一直在努力,努力成为那个能救万人的人!” 书生叹了口气,他抬手指着那群虽然惧怕蒙面女子手里的鞭子,却还是围着牛车不肯散去的难民们,又道:“如何救万民?操控人心,挑起杀戮!能救万民吗?” 他凝视着少年的眼睛,道:“不会!只会让这世道更乱,死的人更多!” 少年双目迷茫,喃喃道:“老师,这世道本就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们尽力活下去,难道错了吗?” “想活下去,尽力活下去当然没错。可是,你为了自己活下去,去让别人活不下去便是你的错了!”书生从袖中拿出一本书给他,道:“你既叫我老师,那你便试着从这本书里找找,看看能否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少年双手接过,那书皮上“明学”二字赫然醒目,他手指轻轻摩试。 “明世间之道,学救世之法。”书生又在书卷上轻轻放下一锭银子,道“或许,你能从中找到自己能活下去,别人也能活下去的方法……你须明白,你若真想成为众人领袖,成为那个能救万民的人,那就先成为真正的仁者!” 少年久久地跪在原地,看着书生离去的背影……身姿挺拔,宽?飘飘,似王者,更似神明! 几日之后的中午,他们又碰到了这位少年。 他双手被缚,浑身是伤,吊在马路旁的一棵歪脖子树上。 烈日下,远远望去,昏迷的他就如同一条风干的咸鱼,旋转着,晃动着。 牛车从他身边驶过,遥远摇醒了身边正在沉睡的阿爷。她知道姑姑不喜欢她从路上捡东西,可父亲却会由着她。姑姑听从阿爷的命令,从树上解下了他,扔在牛车上。 路遥远用帕子浸水打湿他晒得干裂的嘴唇,替他涂抹药膏,拿着大蒲扇用力的替他扇着风。傍晚凉爽时,他终于醒了过来,一声不吭,大口的喝水,大口的嚼着遥远给他的干粮。他嚼着粗爆吞得用力,那样子像是饿极了的人,又像是恨极了的人。 夜里,阿爷像往常一样在姑姑搭好的帐篷里开始写写画画。他站在帐篷外,痴痴地看着烛火映射下的身影,既不愿离开,又不敢靠近。 遥远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吹嘘着他手上的伤口。 她抬头看他,漆黑的眸子里,清澈透亮,她问道:“哥哥,你还疼吗?” 瞬间,他泪如雨下,哇哇大哭,哭得十分委屈,这才有了他这个年龄少年该有的模样。 听见他的哭声,帐篷里的身影凝滞住了,手中的笔久不落纸……少年抹干了眼泪,大步进了帐篷。 他跪在阿爷脚下,问道:“老师,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如果不是我,他们明明活不到今天!我做错什么了?他们为何要这样恨我?我所做的都是为了让他们能多活几个……” 他痛哭着,千般不甘万般不解。 阿爷道:“人心和太阳一样,都是不可直视!你操控人心,自然很容易被人心反噬!” 他道:“可是学生以为,乱世里人心最重要,想办法把人心聚在一起,才能获得力量,才能活下去啊!” 乱世人心最重要! 阿爷愣了一下,他蹲下身子,盯着少年看了许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也是想尽一切办法,想聚拢天下人心…… 阿爷轻轻擦拭他脸上的眼泪。像父亲也像师长般温和慈爱。他缓缓道:“人心所向是可以获取无穷的力量……只是操控而来的人心易失控!算计而来的人心不能长久!” “人心也会因共同的信仰而聚,因优秀的引领者而聚,因仁德的君主而聚!这样聚拢的人心才是真正坚不可摧,所向披靡。他们汇聚的力量可移山填海,可改朝换代,可摧枯拉朽,建立新的秩序……可以让人们不用再你死我活,不用再挨饿受冻!” 他的话字字铿锵有力,振奋人心。 少年抬头,脸上因热血而绯红,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炯炯明亮,他激动地道:“老师所说的就是明学吗?书里提到的那个世界,真的可以实现吗?” 阿爷肯定地点头道:“会的!会实现的!” “只是它需要的时间很久,需要许许多多的人为此不断的努力,甚至付出生命……你会愿意做其中的一个吗?” 少年思量许久,心虚地低下头,诚实地道:“学生愿意做其中的一个,也愿意为此不断的努力……可生命对学生来说是比什么都珍贵,如果可以,学生不想死。” 阿爷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良久,他才看向他,眼中笑意消散。 少年缩了缩,有些战战兢兢。 阿爷笑得酸楚,“若是连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失去了,又如何能守住梦想和信仰……圣人很少,千百年才能出一位,你不是圣人,我也不是。” 阿爷凝视看他:“那便做个能吧!既能让自己活下去,也能让别人活下去的能!” 仁德贤能,你既做不了其他,那便做里面的能吧! 阿爷留下了他,这个叫顾旭的少年。白天带着他一起勘山测水,晚上他帮着阿爷整理装订那些书稿,阿爷一有闲瑕不再陪着路遥远玩耍,而是忙着给他讲课授业。 那段时间,遥远有些不喜欢他,倒不是因为吃醋,而是那些与父亲玩耍的时间空出来后,就全被姑姑给盯上了,姑姑跟个魔鬼似的训练她,一刻也不得放松。 顾旭应该是她唯一后悔捡回来的家伙了,姑姑更不喜欢他,她总跟防贼似的防着他,防他对阿爷不利,防他对小遥远不利。 没过多久,他确实干出了件大事,差点让姑姑恨不得一剑劈了他,将他碎尸万段的大事,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被同行的难民吊在树上了。 一路南行,殊途同归,牛车再次碰到那群难民。看到顾旭在牛车上,那些人或惊?,或忌炉,或提醒。时不时阴阳怪气地盯过来,风言风语的传过来。惹得姑姑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冰冷,每日给他分配食物时也越来越不耐烦。他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畏畏缩缩。 早上起来,姑姑发现那群难民一夜之间全死了。 中毒而死,那毒却是姑姑每日洒在帐篷外用来防虫蛇蚁兽的药粉。 他跪在地上,认罪却不认错。 姑姑手里的银鞭带着滔天的怒气朝他劈去!阿爷叫住了她,银鞭一偏,在他眉间咫尺扫过,劈在他面前的泥地里,漫天尘土飞扬,地上骇然出现一道很深的沟壑。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他脸色惨白,身子瑟瑟发抖,怕得要命…… 阿爷同样颇为震惊,他不解地询问顾旭,又为什么要去杀死自己的那些族人?只是因为他们把他吊在树上,放逐了吗? 顾旭摇头,他说他杀他们只是不想让阿爷知道他之前做过什么,他说他比起怕死,更怕被阿爷丢弃,为了留在父亲身边,他可以做任何事…… 阿爷再问他之前做过什么? 毕竟比起一夜之间毒死那群族人,之前无论做过什么都比不过这次的罪孽。他一五一十的交待了他之前做过的事。 第74章 不能原谅一次吗 他杀人了。 在半夜捂死了那个生病的婴儿,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逃荒路上很容易生病,生了病十有八九会死去。不过人这种生物就是很奇怪,既使病到无知无觉,无意无识,也要睁着那双泛散的灰瞳,像条死鱼一样微张着嘴,怎么也不愿咽下那最后一口气。那一口气往往会拖很久,拖到身边的人都疲惫不堪,心生厌烦。 明明都心生厌烦了,明明都自已都快被拖累死了,可大家是一个族群的,多少沾亲带故的,谁都不愿去做那个恶人。所以,他去做了那个恶人。 他背地里,半夜三更,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做的。 第二日,发现人死了,大家装腔作式地干嚎两句,便会迫不及待地挖着坑把人埋了。离开的步子轻松,脸上的神情比起失去亲人的悲伤更是像解脱。 很不巧的是,他去捂死婴儿的时候,旁边年轻的母亲惊醒,与他四目相对年轻…… 婴儿的父亲愤怒的拳头如暴风疾雨似地朝他身上砸来,他被打得口吐鲜血,浑身是伤地倒在地上。 之前夸赞他,服从他的族人们全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只人人嫌恶的丧家之犬。他们朝他扔着石头,吐着口水,骂着他畜生,禽兽,他们如道德高尚的圣人般仇视着他,满脸愤慨,义愤填鹰。 他狠狈爬起来,像疯了似的狂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指着那婴儿父亲狂笑道:“畜生?禽兽?孩子死了你伤心吧!死在这只手里,你恨毒了是吧!那你那年迈的父亲呢?他最后那一口气同样断送在这只手里,那夜,你明明没睡,明明眼睛有睁开过!为何啊……为何装作没看见?为何扭过头去装睡?” “明明只要你看我一眼,与我对视一眼,我便会松开手。你便可以像个孝子一样多背他几日,多擦屎接尿几日……你为何不愿啊?为何不愿啊?你不就怕被你病父亲拖累了吗,你不就是希望他早点死吗……哈哈哈。” “你生出的孩子拖累死别人也得要救活!生出你的父亲拖累了你,却是可以去死!早死早好,对吗?畜生?禽兽?你才是吧!” “……” 那婴儿父亲僵在那里,好像重重被人扇了一巴掌,难堪又羞耻。 他看着那年轻父亲的模样,生出一丝快感,他又继续对着其他人喊道:“你呢?你妻子没生病时你便经常打她,往死里打,还抢她的口粮吃。生病后她日日□□,痛苦不堪,你对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你知道吗?她便是我捂死的第一个人!你们知道吗?那是她求我的!她求我让她早日解脱,在她心里,你就是魔鬼,有你的地方对她而言就是地狱,你是比这灾荒更可怕的存在,她宁愿死也想早日从你身边逃离……你们知道吗?她求我的!哭着求我的!求得那么虔诚。” “还有你,兄弟死后,尸还未凉,你先来找我要的不是你兄弟还未吃完的口粮吗?因为多分了两日口粮,你不挺高兴的!你忘了吗?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这个杀人凶手致着谢!” “一路上,我杀了那些会拖累你们的人,你们当中明明有很多人知道,可有人说过什么?可有人来阻止过我……” “没有!一个也没来!一路上,为了活着,你们做的还少吗?抢其他难民的粮食钱财,甚至还杀了人。你们有什么立场指责我……哈哈哈哈。” 他像一只受伤的困兽,疯狂地露着撩牙,用言语去撕破那些伤害他的人的伪善面目,露出他们的丑恶不堪。 他环视着他们,挺直腰杆,缓缓道:“畜生!禽兽!你们才是!” “……” 被他撕破脸皮的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到无比羞耻了。 他们把那份羞耻转为愤怒了,他们怒骂着,拳脚乱飞。打死已经没法平息他们的怒火,于是他被吊在了树上,他们想要他,慢慢晒死!慢慢渴死!慢慢饿死!总之不想要他好死! “……” 阿爷站在他面前,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吓人。 少年时的顾旭俯在他脚下,像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样貌骇人的使者,把这世间人性的自私阴暗,人心的肮脏不堪,□□裸地剥开呈现在他面前。让他无从逃避,无力救赎…… 阿爷没有再说什么,他弯腰抱起小遥远,转身登上牛车。姑姑扬鞭,牛车很快离开。只留下那个久久俯在地上的少年。 牛车走了很久,从清晨到日暮,再从清晨到日暮……阿爷始终一言不发,不再像往日那样下车查看,也不再像往日那样写写画画。 他只是垂眸静坐,陷入沉思,神情很是落寞。 晚上,父亲教路遥远习字,路遥远一笔一画地写着。父亲却在旁边陷入沉思,连姑姑进来都没有发觉。遥远把果肉塞进阿爷口里,他才回过神来。 “你在想九日哥哥吗?” 阿爷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字还认不全的路遥远把旭字拆开来认了。 “阿爷为什么不要九日哥哥了?” 阿爷叹气道:“他的心病了,病得很重!” 小遥远学着父亲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是像阿爷一样生病了吗?可以找薛伯伯给他治吗?” “……” 第二日清晨,双目充满血丝的阿爷把姑姑叫来。 姑姑第一次对父亲的决定发出质疑,她不理解,顾旭是个极度危险的人,不杀就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容了,为何还要留在身边。 阿爷却告诉姑姑,救赎是相互的,比起顾旭需要他,他更需要顾旭! 就这样,那天夜里,胡伯把他拎了回来,扔在了地上。 阿爷亲自扶起了他,领着他进了帐篷。 顾旭洗去一身污垢,换上了一身干净青色衣衫,父亲亲手给他束发,缚上纶巾。他跪在父亲面前,虔诚地行了拜师礼。 他抬头仰望着父亲,那眸中星光明亮,如同仰望神灵…… 于是他也成了遥远唯一的玩伴,他喜欢逗她,她喜欢追着他打。 追赶打闹中,她长成了小少女,他也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当他告诉她,他人生最大的意义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他要离开,去寻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位置时。 她愤怒了,那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成为他人生的意义!为什么留在她和阿爷的身边不是他想要的位置! 她赌气的躲了他几天,让他找不到自己,也哄不到自己! 可当他坐上马车离开的时侯,她还是从树上爬了下来,哭着去追那辆跑得飞快的马车…… 马车后的少女追到反髻散落,追到跑丢了鞋,跌倒在地,坐在马车里的他听着她的哭喊声同样泪如雨下,心疼到不行,可他最终还是连头都没敢回,他怕他一回头,便再也放不下,再也走不了…… 这几日,顾旭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遥远身边。 用过饭后,他便陪着遥远在园子里散步,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可遥远不怎么理他,埋头吃饭,埋头散步……她这两日没再哭过,也没再喊痛,只是整日里很安静,不言不语,吃得很少,睡得很浅. 这日,顾旭拎来了不少食材,他拼退了身边所有的人,若大的苑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围上围裙,开始做饭。他做饭的手艺一向很好,姑姑为了阿爷的身体着想,做的大坻都是药膳。可顾旭做饭却从来都是以遥远的喜好为先。 他做饭的手法娴熟,动作如行云流水……没多会,那记忆中熟悉的香味飘来,坐在一旁的遥远瞬间觉得肚子饿了。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旁的小桌旁,双手托腮,眼巴巴地看着忙忙碌碌的顾旭。 顾旭回头看她,像小时侯那样拎起个鸡腿递了过来。遥远接了过去。 看她吃得很香,他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贪吃?” 这肉嫩得入口即化,也柔软了她的心,她笑了笑,“我不捧点场,怎么对得起顾某人亲自下的厨啊!” 看着她的灿烂笑容,他怔愣了下,须臾,温声道:“如果你愿意,以后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 迟迟等不到想要的回答,他轻叹了一声,转身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 窗外雨落,他看了庭院里的点点残雪,想起每逢大雪时,她都吵着要他陪她堆雪狮,堆着堆着两人便会打了起来,他明明比她大了十岁,但每次都会被她追得满山跑。她喜欢跟他打闹,却又很喜欢粘他,从小粘到大。 他低声道:“你若是能早回来几日,兄长便可以陪你再堆一次雪狮了!” 闻言,她微微一怔,手中鸡腿也不那么香了,她缓缓道:“是你先丢了我的!” “……” 顾旭僵在那里,半晌,才道:“……兄长没丢你,只是暂时离开。你为何不能原谅一次?” 她抬眸看着他,道:“不能!” “……” 他炒菜的动作大了起来,非常用力!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倒好,非但长相未变什么,这该死的倔强性子也是一点未变! 第75章 摘星楼的新雏日 吃饭时,他不死心地再次问道:“永安局势不好,我得尽早离开,阿遥,你别我再堵气,跟我去怀商可好?” 遥远低头吃饭,默不作声。 “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跟我去怀商!我会让你成为怀商国最尊贵的女子,也会是最自由的女子!” 顾旭几尽耐心地哄着:“……永安是权力争夺中心,冰冷之地。你一贯喜欢温暖,应该也不想留下!老师已经不在,我们兄妹俩便不应该再分开,跟我走吧!” “……”遥远还是摇头。 “你为何这么固执?还要在这等姑姑吗?” “……我得找到阿爷!” 顾旭略显着急,“老师的葬身之所,我会派人去找,迟早能找到。永安即将大乱,你留在这里,我如何放心!” 遥远道:“你也说永安即将大乱,我如何能走?” 顾旭一愣,脸色缓缓沉了下来,问,“为何?” 遥远看着他,道“你丢过我啊……我明明告诉过你,我一旦被丢便找不回来了。” “……” 她低声道:“我求过你的,我求你留在我和阿爷身边……可你说,你活着的意义,是在于能去到你想要的位置,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我那时便明白了,留在我和阿爷身边对于你来说,远不及你的梦想重要。你能离开我一次,同样也会因为其他的原因离开我第二次!” 她抬头看他,目光清明,“我并不是在怪你,而是我……我想要寻找的心爱之人,是能和我相守一生,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我的人。那么,我也会坚定不移尽我所能地守护他,为他做任何事!” 心爱之人?顾旭怔在那里,心一点点往下沉,脸上却还是勉强挂着笑意,“你还真不害臊,哪有女子,把心爱之人这种话挂在嘴里的。” 遥远自嘲道:“我一向脸皮厚,你不知道吗?” 半晌过后,他才缓缓道:“你与他相处不过月余,便要为他舍弃掉一直想要的自由吗?” 她笑了笑,“我想要的自由,不是广阔的天地,不是至高地位无上的地位……而是能做自已想做的事,护自已想护的人!而我现在想做的事,就是想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尽我所能守护他!”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顾旭发怒了起来,微愠道:“所以,你是为了他才来找我?” 遥远凝视着他道:“我了解你,你潜在永安这么久,精心谋划,你或许会为了救我推迟你的计划,可你不会为了我放弃你的谋划……我来,是想告诉你,时陌,你不可以动!” “……” 顾旭缓缓转动手中酒杯,脸上神情阴郁难解,他重重地把杯子搁到桌上,“你自小便很聪明,我知道很多事瞞不过你,也从没想过要瞞你!时子晳本就是我们一开始的目标,若想让时王两家的矛盾真正陷入不可调和,那他便必须死……我若是非杀他不可呢?你又将如何!是杀了我?还是去官府检举我?” 她蹙了蹙眉,道:“如同你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杀我一样!我同样也做不到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去杀你!可我会永远不原谅你!别人伤他,就算追进地狱,我也会百倍千倍叫人偿还!可你若伤他,我只能以命相护,如若没能护住!我便会与他一同死去!” 顾旭眼中的怒火喷薄而出,他咬牙道:“你居然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我?你就那么在乎他?” “是的,我很在乎他!非常在乎!所以,至少你……别去动他!” 她直起身子,双拳紧握,毫不退缩地与他四目怒对。因争执满面潮红,满脸倔强。 “……” 曾几何时,小小的她也是这般斗鸡模样,拦在他的前面与想赶走他的凤姑姑对峙…… 内心深处怜惜之情如潮水般涌来,顾旭眸中的怒火缓缓熄灭,他像是妥协,又像是赌气似地沉声道:“既是如此,你又为何从芷园出来?为何从他身边离开?” 她抱着膝,把头深深埋进膝里,声音闷闷地道:“我怕我守不住他,害怕得到后又失去!如果离开能保全他,我愿意离开!” 阿爷没能守住母亲,他的一生都在自责与思念中度过。那种痛苦煎熬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让她心恐惧,让她害怕失去……可当她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知道,逃离同样让人心痛到无法呼吸,想见却不能见的痛苦同样煎熬难过。 顾旭缓缓伸手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你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也许你在他心里,不过是个小婢女!” “不会,我知道他是真心的,我能看出来!” 顾旭一边眉挑起,似笑非笑:“是吗?” 遥远肯定地道:“是!“ 沉默良久,顾旭低声道:“今晚永安城里很是热闹,我带你去个地方走走吧!若到时你还是不肯跟我离开永安,我也不强求了。” 她看向他,城里四处挂满了缉拿他的画像,他如何行走? 他笑了笑,“没办法,想带你走,不舍点命怕是不行!” “……” 永安城的夜市,确实很是热闹,一片繁荣富庶景像,街道两旁明灯悬挂,晃若白昼。 一路向北,人流愈多,不过是以男性居多,不远处,一幢颇为华丽的青楼映入眼帘。 楼上的栏杆里,许多浓妆艳抹,坦胸露乳的艳服女子,朝着楼下过往的行人妖挠地挥着手中罗帕,热情的招呼着,十分艳俗和轻浮。楼里传来丝竹声声,女子软绵的吟唱声,琴声丝丝,十分旖旎,令人心神荡漾…… 遥远知道,这里是永安城最大的青楼摘星楼。摘星楼非常有名,有名倒不是因为那里的姑娘有多漂亮,楼有多高,而是它经常出现在市井传说中。在茶馆说书人的嘴里,是一个千年狐妖媚惑了云国的太子,误国祸民的故事。 摘星楼的台阶前,路遥远怔住了脚步,踌躇不前。 商人装扮的顾旭捊着他的山羊须,看着一身青衫,小厮打扮的路遥远,道:“怎么不走了?” 路遥远看他,道:“这是摘星楼!” “青楼而已,你脸皮一向厚得很,应该不会是害羞。” 他看着她,轻笑道:“是不敢了吧?” 遥远摇了摇头,道:“你知道的,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 “不过,以前你想干点坏事,都是会避着我。今天这么堂而皇之的带着我逛青楼,是想让我看什么?” 顾旭道:“我受老师教诲,雅正自律,正人君子,哪会干什么坏事?你怕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遥远嫌弃地撅了撅嘴,心火道:“你才是对正人君子有什么误解!” 顾旭指了指周围拥挤的人群,那些男子年龄或老或少,穿着皆是华丽富贵,都是手持名贴,面色潮红,一脸兴奋地向摘星楼里涌去。他道:“今日这些人这么兴奋地往这里跑,你道是为何?” 遥远甚为配合地问道:“为何啊?” 顾旭笑道:“因为有美人啊!” “美人?”遥远挑了挑眉,突然想起那位妖孽美人佑希公子不正是摘星楼的老板吗!顿时来了兴趣,抬脚便朝里迈去。 顾旭倒是想不到她如此干脆,微微一怔后,立马跟了上去,领着她迈上台阶。 摘星楼的护院验过他们的名帖后,替他们招了个引路的老鹁。 撩起珠帘,暖暖的香风扑面而来,那些香气略微呛鼻。大殿中央一座诺大的华台,容貌姣好的女郎们身披薄纱,雪白的胴体若隐若现,伴随着妖艳地舒展身姿,旋转的身姿似朵朵盛开的花朵,盛开在无限春光的夜里。 老鹁一边引着他们上楼,一边热情地招呼道:“朴老爷,您定的在三楼,那里视线最好,无一点遮挡。等会不管是看歌舞也好,最后新雏竞拍也好,都最是方便,想必您也是觅儿小姐来的吧?” 顾旭捊胡子笑道:“那是自然,好不容易来趟京城,那肯定得见识见识这第一美人卢觅儿啊!” 遥远微微愕然,卢觅儿这名字她在青骄院时可听得不少,卢月儿那位沦为官妓的嫡长姐。顾旭说带她来看美人,自然不会是指的佑希公子,而是说的这位卢觅心。 顾旭跟她解释道,今天刚好是摘星楼每季一次的新雏日,这次的新雏中有一位正是昔日的云国第一美女卢觅儿。因此,这次的新雏日对这些永安城的男人们,更像是一场盛会,让他们陷入颠狂。 看着周围的热闹人群,他唇角带着笑意,道:“新雏都是明码竞拍,价高者得之。因为有她在,一贴难求,能拿到这名贴,我也是花了不少银钱的。”他顿了顿,轻声道:“接星楼像今日这般盛况,应该是十九年前,那位著名的花容姑娘在的时候了。” 提到花容,遥远的双手缓缓紧握,随即微笑道:“哦,即是如此,冲着云国第一美人的名号,也的确应该来看看。” 兰室确实视野很好,墙上悬挂着水墨兰草,落地圆窗边纱幔轻掩,栏边的长桌上茶香缕缕,在□□橫生的青楼里,竟有了难得的淡雅之气。顾旭没有要酒菜,要了诸多遥远喜欢的水果糕点,果脯蜜饯。 华台上帷幕徐徐落下。须臾,悦耳的笛声悠悠响起,撩人心弦。底下刚还鼎沸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人们都静坐在席位上,侧耳聆听……那笛声时而如诉如泣,哀怨缠绵,时而如高山流水般清爽畅快,引人入胜,令人心生欢喜。 帷幕缓升,红衣翩翩的俊美公子手持长笛,茕茕独立。他头微扬,目光流转间朝着兰室看了片刻。透过窗纱,遥远瞧见他眼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被撩拔着心脏狂跳…… 这妖孽长得真的是绝了! 第76章 摘星楼的美人们 美人如画,乐如仙曲。 他宽袖挥舞,几个清秀灵动的少年舞着手中折扇,伴着笛声起舞,簇拥着中间那位红衣美人,美不胜收。 第一次知道青楼里还可以看到男子们表演的歌舞,路遥远也算是开了眼界,跟着底下的狂蜂浪蝶们一起陷入狂欢,大力鼓掌,大声叫好。 “哎哎哎!”顾旭敲了敲桌面,一脸嫌弃地说道:“实在是也在国师府呆了那么久,怎么跟没见过美男子似的?擦擦你的口水啊!都快流到地上了!” “……”遥远还真的就抬起手擦拭了下嘴角,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索性站起,大大方方地站到栏前,一把撩开窗纱,更为痛快地欣赏那些妖孽美人。 佑希手持长笛,负手而立,微微昂首看向遥远的方向,与她相视一笑。 这一笑,遥远更像是打了鸡血般拍着掌,叫着好。她的兴奋让佑希有些讶然,随即抿唇轻笑,红衣轻纱旋转飞舞,魅惑汹涌而来…… 曲尽,帷幕再次落下,她恋恋不舍地回到桌前,拎起料蜜枣放入口里,激动地问道:“青楼里怎么还有男的?” 顾旭递了杯茶水过来,好笑道:“这有何稀奇,这些清倌们可是这摘星楼的红人。比起千遍一律的美艳女子,这可男可女,可阴可阳的清倌们更是受人追捧!” 遥远接过杯子便看着他笑,笑得一脸猥琐,笑得意味深长。 看得他身上鸡皮疙瘩顿起,他抖了抖,赶紧叫道:“想什么呢?你九日哥哥可是正常男儿,这些清倌我可是绝对不会碰的!” 遥远撇了撇嘴,道:“存在即合理,断袖也好,磨镜也好谁说喜欢清倌的男人就不正常了!你还真俗!” 顾旭好笑,“好,就你不欲!” 遥远不置可否的别过头去,刚在台上表演的那几个清倌,已经零星落坐在那些嫖客们的桌上。 少年们扭捏着腰,与身边那些满面油光的男人交颈接耳,饮酒作乐。如莲入凡尘,再无刚才台上的半点仙气。 遥远生了些遗憾,微微叹了口气,等她转过头去时,脸上又如春风拂过,笑得开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顾旭看到对面的雅间里,下了舞台的佑希公子下与两位粗犷的青年相谈甚欢。 佑希放下手中杯子,抬手指向对面的雅间,道:“两位将军,若是能替我杀了那个女的,活捉了那个男的,那你们今日所说之事,佑希便一定会全力以赴!” 小耿将军顺着他的兰花指所指的方向仔细看了半天,迟疑地问道:“佑希公子,那里哪有女的哦?” 魏大头道:“那富商身边的小厮是女。” 小耿将军瞪大眼睛再认真的看了良久,又道:“那小厮怎么会是女的?” 魏大头温和且耐心的解释道:“那小厮比一般男子娇小,五官生得灵动,且更重要的是,那富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宠溺的,应是位小美人!” “那不对啊!”小耿将军看向魏大头,道:“你不说过美人便是美人,喜欢便是喜欢,与男女无关!他生得好看了些,被富商宠了些怎么就一定是女的了?” 佑希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人开心的话,抿唇笑了起来。 魏大头红了脸,哄道:“小耿将军说得对,等我们将那两人抓了到时便可验证她是男是女了?” “那也不对啊!”小耿将军摇头,认真地道:“我们与那两人素不相识,为何要取人性命,杀人可是触犯律法!” “杀人犯法?” 佑希微微错愕,随即大笑了起来,“两位将军戍边多年,征战沙场,未必不曾杀过人……哈哈哈哈。” 笑声中,小耿将军涨红着脸显得有些难堪,不悦地道:“这沙场上征战怎么可以与无故杀害平民打比? “佑希公子笑够了吗?”魏大头手中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不悦地说道。 “抱歉,佑希失态了!”佑希敛住笑意,看着他…… 锣响,摘星楼今晚的重头戏终是开始上演了。 大厅里人群躁动,欢快的丝竹声响起,漫天的花瓣雨纷纷而落, 中间的高台上,佑希公子携着一位薄纱美人款款而来。 她生得极美,步履缓慢,一派端庄高雅之色,眼眸中秋水汪汪,悲慽羞愧之色更显楚楚动人。身上的素色白纱在周遣□□横生,乌浊不堪中如白莲般圣洁。 遥远全部的视线被她手腕处的一抹猩红给吸引,她蹙着眉,脸色开始变得阴沉…… 佑希面向台下,朗声道:“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各位,觅儿姑娘美人如斯,命运多舛,得望各位多多怜惜!” “放心吧,佑希公子,我若能有幸拍得这云国第一美人的破处之日,今晚必轻之柔之,不让她疼之……哈哈哈哈。”有人放浪形骸的大笑着冲台上喊道。 有人骂道:“去去去,癞老三,发了点小财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了?你满头癞子,满脸痦子,可莫沾污了美人身子!若被你用过了以后谁还会用!” “呸!沾污?”那癞老三呸道:“她日后不就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谁都能玩,凭什么我不能玩!” 那人穿着套不合身的绸缎锦衣,弯腰驼背,一口大黄牙,说话时口水横飞,再配上他头上的癞子,脸上大块的痦子,实在是猥琐至极,恶心至极! 他还在那里洋洋得意地道:“你还别说,今日我偏要将她拿下,将她玩个够,玩个饱,玩出各种花样。把癞子,痦子全往她雪白□□上蹭……嫌我脏,看你们以后如何捡我剩下的玩!” “如此下流实在是有辱斯文!觅儿小姐千金之躯,圣洁之体若是被此人破处,则是……暴殄天物!” “哎,他这话虽糙理却不糙,她以前再是珍贵,日后也只是娼妇吗!等日后再来排队,还不如多花点钱今日痛快一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怜什么鬼香,惜什么昆玉!她老子贪污修河道银子,枉顾百姓,丧尽天良,今日,老子要将他女儿压在身下好好揉躏,替天行道!” 有人叹道:“哎,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君只见身下欢,不见一代美人落泥尘……” 有人高兴,“莫酸了,之前久仰觅儿小姐才貌双全的大名,连见一面都难,如今沦落到此,倒也是方便了我们,日后岂不想见便见,有钱就行,呵呵呵。”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道:“怎么还不开始!快点快点!” 锣声再次响起,持锣唱道:“觅儿姑娘,处子之身,年二十有一,姿色上等,体态上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今日良辰美景,春宵一夜,百两起价,价高者得之,三响则定!” “一百五十两。” “一百八十两!” “……” 底下嫖客们纷纷举手,抢得激烈,到了五百两后,报价的人便开始变少,速度也开始变缓。 “六百两!”这次报价的是楼上雅间。 台上的卢觅儿低着头,紧紧抓着手中的珊瑚珠串,许是薄纱寒冷,许是羞愧难当,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佑希公子靠近她身侧,冷冷地道:“觅儿姑娘,你可知?罪臣女眷被充为官妓,若是自戕便是重罪!会累及你充军北地的两位弟弟!” “我知道!”她咬了咬牙,回道。 她直起身子,她当然不会寻死,即使身处炼狱,为了那自已的幼弟,她也要活着! 佑希公子满意地笑了笑,道:“那你可知?时子涔前些日子已赶赴雁城,今日不会出现!” “……”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绝望地垂下双眸,眼泪纷纷而下。 “一千两!”有人开出了天价。 嫖客们轰动不已,开始摇头晃脑,议论纷纷了,一千两虽对百姓来说已是天价,可对这里很多人来说,不是拿不出,而是为了嫖次娼值不值当! “一千五百两!” 哄声更大,众人纷纷看向报价的雅间,凭栏立在那里的正是那位整垮卢尚书的刑部郎中周子轩,可以说卢尚书一家落到今日之下场,均是拜他所赐! 卢觅儿昂头看着那周子轩得意的脸,已是脸色惨白,无半丝人色。 掌锣的人开始唱票,“周大人出价一千五两,可还有人要跟?” 台下无人应答,一来是价格实在太高,再是国色天香,倾城之貌,也不过是个娼妇,花三千两睡一个晚上,怎么都是不划算的;二来也是不想被那周子轩记仇。 掌锣人再次道:“周大人一千五两,可还有人要跟?” 等了半晌,底下还是一片静默,掌锣人高高举铜锤正要砸下。 “两千两!”有人大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去,颇为讶异,那是个长得精悍的年轻军士,他探出半个身子,很是激动地高举着手,看上去实在不像个有钱的样子。与众人好奇的视线一对,他像猛地醒悟了过来,慌了神。 将头缩了回来,愣愣地向魏大头,魏大头像是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我们所有的银两凑起来不足百两,你再饥渴,也应该……多想想!” 第77章 世家公子的薄情 小耿将军慌到跳脚,“……我只是看她可怜。” 底下第二声锣响,无人报价。 持槌人缓缓举起手中槌子,众人屏息,小耿将军抱着魏大头紧张得几近昏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没人出价,我岂不是死定了!” 持槌人正要落下那最后一槌时…… “那什么,那什么” 大厅里有细小的声音弱弱地传来,又让人听得清清楚楚,“两千零一两!” 加一两? 众人好笑,连持槌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唱道:“癞三公子出价两千零一两!” 小耿将军出了口粗气,拍着胸口道:“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魏大头哭笑不得的拍着他的头以示安慰。 两声锣响后,持槌人看向台上的佑希公子,佑希公子微微点头。 三声锣响后,尘埃落定。 众人哗然,有人骂道:“去去去,你哪来的两千两,不知天高地厚,等下佑希公子叫人将你屎都打出来。 “要你管哦!” 癞老三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洋洋得意地道:“老子上次赢的钱不多不少,两千两,刚刚好!” “癞老三,你傻了吧?有两千两不知道置些田产,娶四五个美妾侍候着,上这来睡一晚?你以后不用过活了?” 癞老三掀开衣衫,露出胸口上一大片猩红溃烂的皮肤,吐了口唾味道:“她他娘的,也不知怎的得了身花柳病,看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没多久活头了。老子反正是将死之人,何不活得痛快!才想来睡一睡这云国第一美人嘛?睡个名垂千古也好嘛?” “要死啊,癞老三,得这种病还来青楼,还来标卢觅儿,想害死大家!”众人吓得连连后退,他站的地方给空出一个大圈。 癞老三嚷道:“这可不能怪我,这摘星楼也没规定得了花柳病就不能来标新稚,我不管啊,反正今天是我中了标,那这卢觅儿今晚便是该我玩的,至于以后你们敢不敢再玩,那可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啊!” 那边便有摘星楼的老鹁恭恭敬敬地来请。 “恭喜癞三公子得中美人,上房已经替您备好,春宵一刻值千金,您这边随我去办一下手续便可!” 癞老三哈哈大笑,得意地晃着手中银票,跟着那人朝堂后走去。 楼上雅间里的周子轩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转身离去。 高台上的佑希公子看着身边面如死灰的卢觅儿,轻笑道:“看来觅儿姑娘的初夜会有些不美好啊!” 卢觅儿手一抖,线断,红色的珊瑚珠子散落一地,她颤抖着弯腰想去拾捡,可手指还未触及那赤红珠子,身子就已瘫软了下来…… 珠子滚落之声,泪珠滴落之声,清脆致极! 隔着大厅,隔着杂吵的人声,清晰的传入遥远耳中,同时响起的还有时陌曾经说过的话,“这珊瑚珠是当年南海进贡过来的珍宝,祖父命人把它制成两副手串,我和兄长一人一副,说是日后长大遇见心爱女子,可相送,意喻爱慕相思。” 很明显,这卢觅儿手里的这珊瑚珠串应该是那世人眼里温润公子时子涔送的! 美人垂泪落幕,众人悻悻然坐了下来。 陆续又有女子被领上高台,或清涩稚嫩,或风韵犹存,皆是新出现的面孔,前面有珠玉在前,后面这些实在是挑不起那些嫖客们的兴趣,大都无人竞价,少不过几两,多也不过几十,再无人上百两。 遥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转身看向顾旭。 顾旭站了起来,默默的向后退了两步,与她保持了少许距离,道:“你救不了她,且不说我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就是有也不敢在此出这个风头!” 遥远蹙眉道:“那你为何还我来看她?” 顾旭再小心地后退两步,道:“我只是带你看清楚,这此世家公子是如何对待他曾经相爱之人。他们的所谓两情相悦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卢家与时家还是世代交好,卢觅儿也曾与时子涔两情相悦,是京中出了名的金童玉女。可时家为了拉拢镇守湖州的蔡氏,还是让时子涔娶了蔡氏嫡女……卢觅儿是名门闺秀出生,容貌也好,才情也好都是出类拔萃!连她都能被背叛,抛弃,更何况……” 他给她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遥远却凝视着他的眼,坚定地道:“时陌不一样!” 顾旭挑眉,“有何不一样,说不定你在他眼里,连卢觅儿都不如,只是个小婢女!” 他又指了指楼下,道:“就像她一样的小婢女!” 遥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聚缩,怒意难掩! 高台上正在被嫖客们明码标价的是个面如死灰,形如枯槁的女子。 虽然变化很大,可还是能认出,那是阿娇,周家二公子那个娇俏可人的通房丫头…… 摘星楼的前院是客人们欣赏歌舞,喝花酒的地方;后面的高楼是客人们留宿□□的地方。 看着软榻上并坐的两位男子,胖胖的老鹁挥着手中帕子,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人捏着般让人难受,“朴老爷,这姑娘虽被破过身,不是处子,可也是大户人家卖出来的贴身侍女。平日里也是好吃好喝的养着,不曾干过粗活,细皮嫩肉着呢,今日刚出来就一次性侍候两位老爷们,还是会吃不消的。” 顾旭从善如流地递过去一块银锭,老鹁瞬间眉开眼笑地接过。 把旁边始终低垂头的女子往前一推,媚笑道:“三人同行,确实是乐趣多些。老爷们好好享用,小的就不打扰了。” 刚走两步,她又不放心的回头掐了那□□一把,交待道:“死蹄子,好好服侍两位老爷,若出差错,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房门掩上,房间陷入一片死寂,那女子低垂着脸,摸着刚被掐过的手臂,一动不动。 路遥远缓缓走过去,拉起手,心疼地唤道:“阿娇姑娘。” 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阿娇抬头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露出讶异之色,恍恍忽忽地道:“你是……你是遥远姑娘!” 路遥远点了点头, “……”阿娇憔悴无神的脸上露出欣喜,她焦急地问道:“是公子……是公子要你来救我的吗?” 遥远愣了下,实在很难开口回答。 见她久久不答,阿娇也明白了,她苦笑着,眸中的星光一点点退散,心如死灰。 路遥远凝视着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阿柔呢?” 阿娇僵直的身子瘫软下来,跌坐在地上,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遥远也跟着蹲了下来,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试图能给她些安慰。 她哭道:“他们把我们关在柴房里,给姐姐灌了红花落子汤。结果……姐姐半夜大出血,我哭着,跪着求他们找大夫……可他们不让啊!不让啊!他们说姐姐怀孕之事不能让他人知晓,以免影响公子与王家小姐的婚事……” “我们没做错什么啊!没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我们用命去还?为什么想好好活下去那么难啊?为什么那么难啊?” 遥远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阿柔姑娘?” “姐姐死了。”她哭得痛彻心扉,泣不成声,“姐姐就这样在我怀里,血慢慢流干,慢慢死去……她说死了反倒是解脱了……她说她怕的是留我一人活着,活着才更可怕……” 她抬头看向遥远,问道:“你说,公子去哪了?为何我们想找他救命的时候便看不到他了?明明他说过是真心喜欢我们,承诺过会善待我们,明明姐姐腹中怀的是他的骨肉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她的歇嘶底里,她的满腔怨恨,都让路遥远无言相对。 “我们没做错什么啊!没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我们用命去还?为什么想好好活下去那么难啊?为什么那么难啊?” 怀里的她颤抖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反复的呢喃着,泪水浸湿了路遥远的胸口。失去亲人的痛苦让她感同身受,遥远忍不住眼眶发红,跟着微微颤抖着。 顾旭心疼了,他走了过来,手中折扇将阿娇握住她双肩的手轻轻拔开,道:“为什么?姑娘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吗?” 阿娇抬头看向他,他却看向遥远,唇角含着冷笑,道:“世家公子眼里,你与你姐姐只不过是出身低微的奴婢,是一时兴起的玩物。高兴时可拿来把玩,不高兴时便可丢弃,要是影响到自己的前途便更是可以毁得干净彻底……女子多情,男子薄性,乃世之常理,你若将男子所说之话当真,便是姑娘痴傻了。” “……”阿娇呆呆地愣在那里,双瞳死沉。 呆在那里的还有遥远,顾旭的话意有所指,字字诛心,诛的不光是阿娇的心…… 半晌过后,她转头看向顾旭,虽未开口,可那眸中肯求之色很是明显。 顾旭自然明白她的用意,他耸了耸肩膀,道:“给她赎个身的钱是有,可带她走我却是不便。”他将阿娇上下打量了一下,又道:“你可想好,她一个弱女子,你今日将她从摘星楼赎走,她也是无路可走,保不齐明日又会落到哪个楼里去!摘星楼比起其他青楼,这里算得上是个好去处。” 遥远知道他说得在理,可还是狠狠眶了他一眼,转过来对阿娇柔声道:“今日我们先帮你赎了身,先保住名节,日后的事再想办法!” 第78章 妖孽美人蛇蝎心 “名节?哈哈哈哈……”阿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疯狂地笑了起来。 笑声凄厉悲凉,她缓缓站起,将身上的衣衫一件一件的剥去。 遥远絛地瞳孔睁大,深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具惨不忍睹的身体。她遍身上下满是瘀青红肿,鞭痕,咬痕,掐痕纵横交错…… 阿娇看着她,狂笑着问道:“你看我这还有名节吗?姐姐原来说的是真的,死不可怕,活着才更可怕,我这样活着真不如死去!” 顾旭眉心凝结,他目光并没有回避,而是快步走上前,伸出手遮住路遥远的双眼,在她耳边轻声道:“如果不是处子,刚进妓馆是会受到□□,这位阿娇姑娘……” 他叹了口气,没忍心再说下去了。 遥远拿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到阿娇的面前,将地上衣衫拾起,一件一件的帮她穿上。 她将遍体鳞伤的阿娇抱住,沉声道:“你要活下去,好好的活着!他欠你的我会帮你去讨回来!” 她再次看向顾旭,肯定地道:“这个人会替你赎身,会帮你安排好去处!” “……” 顾旭无奈地点了点头。 阿娇松开遥远,道: “谢谢你,遥远姑娘,你是好人。” 她又从发鬃上拔下那只一直戴着的珍珠步摇,凄凉地笑道:“相思见钗重相忆,这是初到公子院里时,公子把它给我和姐姐时说话,如有机会,可否请遥过多姑娘代我归还?” “我一定会替你归还!”遥远接了过去,郑重地回答。 阿娇轻声道谢,转身离开。 她站在栏杆处,回头望向遥远,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现笑容,一如当初在学院门口初见她时的娇俏可爱。可她的笑有些诡异,让人心慌。还没等遥远伸手,便见她猛地向后仰去,如风筝般朝楼下坠了下去。 伴着重物落地的巨响,楼下有人尖声惊叫。 遥远冲了出去,只见高楼底下已是血肉模糊。阿娇四肢扭曲,鲜红的血从她口鼻喷出,她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这冷酷无情的世界,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像是解脱,更像是怨极…… 顾旭一把拉住想跃下去的遥远,道:“她早已经死了!” 遥远握着栏杆的手指因用力泛着青白,她闭上双眸,是啊,她早已经死了。在阿柔死的那个寒冷冬夜,在青楼被那些大汉们□□的那地狱之夜,她便已经死了,之前留在这里的只是个不甘心的就此离去的冤魂,申诉无门的冤魂…… “要死了,这贱蹄子到底还是闯了祸,还不快点将她尸首抬走!” 楼下的胖老鹁尖着嗓子骂骂咧咧,青楼里烈性女子自杀是常有之事,她熟练地一边指挥着妓馆里的人抬尸清扫,一边陪着笑与那些衣衫不整的看客们周旋,围观之人见怪不怪的挥挥手散了,各个厢门一关,摘星楼里照样花天酒地,春光无限。 大厅的另一侧,那个如妖孽般的红衣公子轻挥着手中笛子,缓缓走来。那些人忙放下手中担架,跪着向他行礼。 他踢了踢破木门上盖上麻袋的女尸,一只满是瘀青的手臂垂了下来,他冷冷的看了片刻,便云淡风轻的挥挥手,道:“不过是个连活着都不敢的废物……既然她这么喜欢做孤魂野鬼,埋去乱葬岗吧!” 尸体再次抬起,所经之处,鲜血滴落,那“嘀嗒”之声,如同卢觅儿手上那珊瑚珠串落在地上一样,刺耳,难听,剜心…… 刚血肉溅散的地方,很快被清洗得一尘不染,光亮如新。 空落落的大厅里也只剩下那妖孽美人佑希,他脚上金线所绣的靴子所踩的地方,正是阿娇刚躺过的地方,他抬头注视着眼眶发红的路遥远,手中竹笛灵活翻转,唇角的浅浅盈笑,似戏耍似嘲讽。 遥远握着栏杆的手,关节咔咔作响,她缓缓道:“九日哥哥,你得先走了!” “早知道管不住你!“ 顾旭看了一眼楼下与她对视的佑希,眉头蹙了蹙,这位佑希公子不好付,他背后之人更不好惹,可路遥远的性子他知道,他有些无奈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在晖州路口等你,天亮若不归……我便只能在怀商国师府里等你!” 随着他的一声轻叹,身后的房门也关上。 遥远这才翻身一跃,如离弦的箭冲向楼下静候多时的佑希公子,瞬间便掐住佑希公子的脖子往后推去数步,用力抵在堂中大柱上。他受此卒不及防的冲击,胸口被震得生痛,颈脖处几近窒息。 听见动静的护卫们迅速从各处冲了进来,佑希一边咳着嗽一边冲他们微微摆手,护卫们便停在那里,不再向前。 面前的她墨发狂舞,眼眶赤红,如同发怒的野兽,随时都可将他撕碎吞入腹中。 之前翻看循迹阁递给阿七的消息时,便知此女子来历神秘,武功高强,却不知竟强到如此地步,佑希脸上的惊诧仅一闪而过,便又恢复如常。 她怒吼道:“她只是个弱女子,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她?” 佑希笑得淡然,“因为她卑贱啊,可玩可弃,可买可卖,甚至可杀!” 她看着他,眸中有着滔天的怒火,冷笑道:“卑贱?凭什么?都是生而为人,本就没有谁比谁高贵,也没有谁比谁卑贱!” 佑希直视着她,回道:“律法如此,世道如此!她们出生如此,怨不了谁的!” “那便是律法错了,世道错了!她们的出生何错之有啊?凭什么不让她们活下去?”她问了和阿娇一样的问题,心里有着和阿娇一样的悲痛,眼神里有着和阿娇一样的不解。 佑希微微一征,随即又笑道:“你说得对,是世道错了,她们是没错!可是……你又能怎样?” “我不管律法如律法如何,世道如何!我只管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便是天道轮回,天经地义!”她咬着牙,狠狠地道:“我能怎样?我能替她去将那些买她卖她,玩她弃她之人,全杀了便是!” 她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眸,夭红的唇,白晳娇嫩的脖子,手指开始发力,道:“美则美矣,可惜蛇蝎,杀了也就不可惜了!” 佑希被掐得青筋暴起,还在那笑道:“彼此彼此,恰好本公子也对你的命也感兴趣得很!” 他猛地翻起左掌,掌风凌利,来势汹汹的劈向路遥远。遥远松手一个后空翻踢了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脚连环正中胸口,他被踢飞数丈跪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遥远站定,冷冷地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死人。 周边护卫见势不对,赶紧挥舞着手中利剑扑了上来。遥远赤手打掉几人手中利剑,飞起踢倒围住她的几人后,不再多作纠缠。她一跃而起,踩上一人头顶,双掌翻转直朝倒在地上的佑希而来,佑希忙连滚而避,一掌落在地上,一声巨响,地板翻飞。 一击未中,她身形并未停顿,飞身避开几个护卫的追击,再次朝躲在墙角的佑希一脚横踢了过去,刚险险避过的佑希心中凛然,他知道她横扫过来的凶险。可已被逼到死角无所处可避,他絛的将手中竹笛一抬,银光忽闪,无数细小的银针直朝路遥远迎面而去。 路遥远被击得猝手不及,她怆惶后退,身形微滞,她抚向腰间,银色的长鞭飞出,左右翻飞之间,咣铛作响,银针悉数打飞,身边护卫好几个纷纷惨叫着倒地,鲜血喷出。 随着这一番动静,楼内房门再次纷纷打开,众人看着面前的凶狠打斗,慌乱得四处逃窜着,却又堵在楼道,不敢穿过大厅中的刀光剑影,一时间尖叫连连,乱得跟锅粥似的。 遥远微微扬首,纵身一跃,直上穹顶,银鞭飞舞,四周帷幔整齐落下,厅中油灯纷纷倒地,一时间火光四起。 她立在梁上,单手执鞭,看向底下仰着脖子发着呆地看着她的人群,大声喝道:“摘星楼这种地方本就不应该存在,今日我要毁了这里!你们都走吧!走慢了,便留下来给冤死在这楼里的姑娘们陪葬!” 她一身男装,虽瘦小,可满身血污,一飞冲天放火纵楼的样子已是够嚇人了,此言一出,竟没人不信她的。 众人纷纷冲下楼道,朝楼外跑去。佑希在身边的护卫附耳说了什么,那护卫便逆着人流朝楼上走去,没多会,便从一间屋里带出了衣衫不整的卢觅儿和那个相貌丑陋的嫖客,推搡着将两人赶进逃生的人群里。 佑希公子擦干唇角的血迹,静立在那,抬头看着顶上的遥远,脸上再无笑意。 等楼里人群悉数散尽,遥远再次跃起,手中银鞭朝着佑希扑面而来。周边护卫也再次挥剑过来阻拦,可银鞭扫过,所到之处,那些兵器齐断,护卫们被那股可怕的力量震到心神俱碎,不由得后退数步。、 她静立在那,看着对面同样静立的佑希。 第79章 诚意满满来找你 楼里的火势越来越大,不时有房门倒塌,燃着火的木梁砸下。 佑希道:“你们退下吧!” “……”护卫们面面相觑,迟疑着。 “都给我退下!”佑希再次厉声喝道,严厉中带着些焦虑。 护卫们咬了咬牙,扶起身边受了伤的同伴向门外走去。 遥远纵身跃起,一脚朝着空中砸落下来的物体飞踹过去,燃烧的房梁飞来横在门前,絛地堵住了他们的去处。 她冷笑道:“你们不是经常□□那些姑娘们吗?这次应该轮到我好好□□下你们才对!” 话音刚落,银鞭横扫,此时他们的前面房门被堵,手无寸铁,躲闪不及,背后处手臂处被抽得血肉分离,入骨三分,巨痛让他们惨叫着倒地。 她手中银鞭再次挥起,狠狠朝倒在地上的护卫们劈去。佑希见状,飞身扑了过来,手中笛子挑上银鞭,顺势连挽数下卷了上去。路遥远抽身后退,与竹子相緾的软鞭松了下来,她手腕向后一转,那银链开始轻轻抖动,伴着一串细微清脆的银铃声,它节一节地迅速直立,瞬间便成了一把寒光凌厉的五尺青锋。 青锋寒光闪烁,劈头盖脸而来,佑希脸色大变,避无可避,拼尽全力将手中笛子迎面而上,咣铛一声巨响,火光四溅,他虎口一震,双臂一麻,口中腥味再起,两人同时后退数步。 遥远看向他手中完好无损的竹笛,眸中闪过微微讶异,挑眉道:“你武功不怎么样,手中兵器却是不错!” 佑希吐出口中腥味,翘起白晳如玉的手指,抹去唇角再次渗出的血丝,笑道:“功力虽不济,杀你却是刚刚好!” 说罢,他朝她扑了上来,手中笛子絛的化成两段,端口无数的细小银针网织成天罗地网朝遥远狂射过去。 她身形迅速的飞跃旋转,手腕翻转,那柄七尺青锋快得无影,形成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无数火花中,那些银针如飞蛾扑火似的纷纷掉落。 佑希手中笛子端口现出锐厉尖刃,他忽的暴起,连人带刃的飞速旋转,向那道剑锋所成的屏障。更大的火花溅起,他身上各处被剑气所划伤,长长短短的血痕绽放,紫衫被撕成碎片漫天飞散。 他猛烈的冲势让屏障顿开,眼见她手中青锋微微凝滞,佑希心中一喜,手中短笛便化做两柄飞刀旋转着朝路遥远胸前刺去。两人实力悬殊时,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确实是能让胜卷在握的一方心生忌惮,或暂时退让避其锋芒,或慌乱之中露致命破绽。 可她非但不退,反倒是迎着飞刀的攻势而来,手中青锋脱手而出的瞬间弯曲变幻,如一条吐杏而出的长蛇,没有对上空中的飞刀,却是对着佑希直面而来。她翻掌劈开一柄飞刀的同时,另一柄的刃尖刺入左臂,直至没入笛柄处。 她一个翻身立定,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处,冷冷地看着倒地不起的佑希。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青锋将他的胸口刺了个对穿。 遥远熟练地将衣角撕成碎条,紧缚肩膀处后一把拔出短笛,她一边包扎着流血不止的左肩,一边不知疼痛似的面色平静阴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将死之人。 佑希抹着口里似乎流不完的鲜血,那张平日妖艳俊美的脸,此时血腥凄励至极,他看着她笑着,“我一直以为本公子是来自地狱的人,如今一看,你的心狠手辣比我更像来自地狱!” 遥远走了过来,伸出脚踢了踢他,如同他刚才踢阿娇那般。她俯下身子看着他。一把拔出他胸口的青锋,抬手一挥,青锋化蛇,在周围四起火焰中旋转来回后便稳稳的回到她手里。 大楼里的穹底倾斜,瓦片,碎木,木梁纷纷如雨掉落……厚重的木板带站燃烧的火焰砸下,重重的压在他血糢糊的身上,将他完全盖住,烈火吞噬之下,已全无生机! 她冷冷地看着木板下的身体,冷冷地道。 “你即来自地狱,那便与这摘星楼一起回到地狱吧?” 她轻声冷笑,转身足尖轻点,纵身一跃,如飞鸟般的快速逆空而上…… 摘星楼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不时有受了伤的妓馆护卫踉呛着逃了出来。 事发突然,尚不及穿戴好的男女们衣衫不整的围在火楼外,吵吵闹闹,指指点点。人声鼎沸中,却鲜有人上前帮着灭火救人。 人群中两位军士对视一眼,小耿将军问道:“我们确定不去救人吗?” 魏大头反问:“你说呢?” 小耿将军沉默良久,叹道:“那个女子说得对,摘星楼这种地方本就不应该存在!” 魏大头没有回答,他静静地看着前面燃烧的高楼之上,一道黑影从烈焰中掠出,快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你说佑希公子,明明自己受过这种苦,为何要让别人也受一遍啊?”小耿将军叹了口气,身形欲动。 魏大头拉住了他,“不用去了,海棠院的人来了!” 火场外,一队人马飞奔而来,从马上跳下的常七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便带人迅速冲进火海。 “得了。”小耿将军耸耸肩,道:“他会以为我们故意不救的。” 魏大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向远处走去,道:“我们是故意不救的啊!” 小耿将军追了上去,边走边说,“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多人会打不过一个女子嘛? 魏大头道:“你刚不是说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吗?” “嘿嘿嘿。”小耿将军讪笑着,道:“可你看她长发披肩,那身姿,那脸蛋好看得很,男子哪有生得这么好看的?” “……” 前面的人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哎哎哎,魏大头,你能不能慢的,走这么快赶着去哪?” “还能去哪?赶着回北疆!回铁骑营!这永安城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魏大头恼怒地吼道。 芷园的暖阁里,几位公子还在划拳喝酒,投壶下注玩得不亦乐乎。 一只箭矢掷出,正中壶口。 “十发八中,看吧,又是我赢了!“醉熏熏的周皓一把搂住何宏的肩,得意地道:“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古人诚不欺我。” 那边的时陌一脸憔悴,失魂落魄的不停灌着壶里的烈酒。 “时陌,别在一旁喝闷酒了!”傅远之过来搭着他的肩膀。道:“来陪我们投一局,看着这几日我们一直帮你找人的份上!” “是啊,总闷闷不乐的,玩得好不爽快!亏得我们好不容易从家中溜了出来陪你。”何宏将手中最后箭矢一丢,无精打彩的趴在桌上抱怨着。 周皓也凑了过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以你陌上公子的名号,不知多少高门贵女,郡主公主都由着你挑!一个逃奴而已,走了便走了!” 时陌恼火道:“闭嘴!阿遥与她们不一样!” 周皓不以为然,“能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性子烈了些。虽说长得不差,但也说不上容貌出众。若是跟云深郡主比起……还是有多远差多远的。” 看他那副浪荡公子的嘴脸,想起家里的如儿都哭肿了双眼,何宏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倒是洒脱得很!” 周皓嘿嘿一笑,他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朝屋外走去,门帘掀开,候在大门外的小厮赶紧上前扶着他。他抬头看了看,一把推开,含含糊糊地着:“你谁啊?娇娇柔柔她们呢?” 小厮见他一个踉呛,又上前扶着他,道:“公子小心!” 他竖起手指笑了笑,摇头晃脑的道:“哦,想起来了,她们被送走了……真讨厌啊!如今我院里都换成了你们这些臭男人,搞得连我家都不想回了!” 过了垂花门和长廊,好不容易将他送入茅厕,将门关上,小厮刚松了口气,便顿觉后脑一痛,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在茅厕蹲了半天的周皓出来后不见等候的小厮骂了两句。凉风袭来,酒意醒了些,他晃了晃脑袋,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在石子小路上,好似踩在云端。 远远瞧见后院花园里有一位玄衣女子,她站在秋千上高高荡起,又高高落下,静谧的夜里皎洁的月光,清俊飘逸宛如画中人。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过,那画中人正看着他浅笑盈盈,娇媚如花。 他呵呵直乐,踉跄着朝她所在的方向找了过去。 他摇晃着好不容易找了根树干靠了上去,手上纸扇狂摇,笑得开心,道:“今日良辰美景,得与姑娘相遇,这缘份妙不可言啊!敢问姑娘芳名啊?” 那女子双手负在身后,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上跃了下来,衣裙飘舞,如展翼飞蝶。她笑得娇俏,“我呀,是小仙女啊。” “小仙女?”这声音听起来熟悉,这面容看上去也熟悉。 醉醺醺地周皓眯着眼睛朝她看了半天,顿时兴致少了一半,他大着舌头,道:“你,不是……不是时陌那个通房丫头吗?”他打了个酒膈,道:“你这是去哪了?你家公子。这几日可在到处……找你!” 她一步步朝他靠近,“我去找你了啊,诚意满满的!” 确实诚意满满,君山街的周府找到东正街的傅府,再从傅府找到这里,着实费些了劲。 第80章 寒霜剑指薄情郎 他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眼前这张清新秀丽的脸让他心猿意乱,开始结巴起来,道:“找我……为什么……找我啊?” 她拔下发鬃上的珍珠步摇,满头青丝倾泻而下,乌黑清澈的眼眸凝视着他,她拉起他的手,将珠钗轻轻放入他的手掌心,浅笑盈盈地问道:“相思见钗重相忆,这珍珠钗你可喜欢吗?” 周皓脸上滚如火烫,心猿意乱,他看看暖阁所在的方向,又看看手中的珠钗。又晃了晃头,试图唤醒脑中尚存的理智。他结巴道:“喜……是喜欢,可姑娘是时陌的心上人,姑娘心意……周某……无以为报!” 她脸越靠越近,他手中折扇缓缓掩面,羞涩且胆怯,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那般侷促笨拙。 很明显他把他送出去的信物,说过的话,枕边的人全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阴沉沉地看着他,“不是,你可以报的!” 她将他手中折扇拿了过来,仔细叠好收起,冷冷地道:“把你命给我就行!” 话音一落,她反手抓住他的领口,往旁边假山的岩石上重重撞去。周皓一个身量比她高出许多的大男子在她手中如同轻飘飘的物件,狠狠地摔在岩石上。他被突如其来的重击砸得脑中嗡嗡作响,骨头断裂这声清晰可闻,后背巨痛袭来。 随着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四处灯亮,有人打着灯笼火把朝这边而来。 “痛吗?” 她缓缓走近,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可阿娇从摘星楼跳下,摔得浑身粉碎,她应该比你更痛!” 她又抬起一脚,极其粗暴地朝他腹部狠狠踢去,他“咚”的一声跪倒在泥地里,这次痛得连惨叫声喊不出来了,浑身弯曲痛得颤抖。 她又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把他的头按进冰冷泥里用力磨擦,再抬起他的头,道:“冷吗?柴房那夜一尸两命,阿柔姑娘应该比你更冷吧!” “……”周皓狂笑道:“原来你是来替她们而来的!” 极度的疼痛让他酒意完全消散,无比清明。却也让他周身痛得无法动弹,他满脸血污,双眼猩红看着她,啐了口血,道:“你如何敢替她们而来……我父仍户部尚书,我兄长为史部郎中,我是周府二公子,身份何等尊贵,只是因为两个卑贱的婢女,便如此对我。你凭什么?又怎么敢!” 他强忍痛疼喝道:“你以为只要有个时子晳护着便可肆无忌惮?你今日所闯之祸我必要你拿命来还!” 遥远无语,失笑道:“你又错了!我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闯祸,靠的从来都只是我自己!” 她拾起地上的那支珠钗,抬脚死死踩住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他,蹲了下来,直视他怨毒的眼睛,阴冷地道:“在这世上,她们是贱婢,你是贵公子。但到了到了阴曹地府,应该就是众生平等,你与她再无贵贱之分才是公平,所以,你去死吧!” 眼眸中狞色闪出,她举起手中钗便狠狠朝他颈脖处扎去。 生死存亡的危机感袭来,周皓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钗尖絛地刺穿过掌心,他再次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声。路遥远目光冰冷,冷笑着将手中珠钗用力划下,他手掌处瞬间血肉分离,白骨森森可见。 “路……路小姐!是你吗?” 带着人赶过来的时伯提着手中灯笼,又惊又疑地问道,灯光一明一暗下,前面这位墨发披散的青衣女子明明十分熟悉,此时却又面色阴沉,却与之前的温婉和善的样子相去甚远。 周皓握住那只血淋淋的残手,极度的疼痛让他开始失去理智,他平躺在地上,开始癫狂地笑了起来,“众生平等?哈哈哈……贱婢就是贱婢!玩耍取乐就行,还想着凭怀上孩子能有登堂入室的那一天!哈哈哈……呸……痴心妄想!你这疯婆子,你以为你在时陌那里与她们那些贱婢有不同吗?他会为了你放着那些高门千金不娶,来娶你这个贱婢吗?他只是图个新鲜,玩玩你而已。你还真当郎情妾意,至死不渝!等他玩腻了,同样会将你丢弃,你以为你会比阿娇她们好到哪去吗?哈哈哈……笑话!” 他的话如利剑,精准地刺入遥远心里的最深处,握着珠钗的手因用力微微颤抖。 他又吐了口血沫,用尽所有力气咒骂道:“你这个贱人,终有一日,我会打断你手脚,让所有男人都来玩你……我会毁了你所有的一切!我会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永远活在痛苦深渊!不得轮回!” 她站起身子,松开踩着他的脚,冷冷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有些好奇了。想看看时陌如何玩我,也想看看你是如何毁了我!” “周公子……这是……这是有什么误会啊?”时伯慌乱看着眼前女子,和那个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周公子,手足无措。 他身后的几个香早已经吓得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了。王氏四公子死在书院就已经让自家公子历了场牢狱之灾,若是周府二公子再死在芷园,那国师府再有天大的势力也无法善后了那几个手持刀棍护院缓缓移动身形,蠢蠢欲动。 “都别动!”路遥远抬手一甩,手中珠钗絛地朝身后的周皓飞去,将他那支残手的手腕死死地钉在地里,动弹不得,周公子痛苦的哀嚎声加剧,她看向众人,脸上的阴森狠戾让人不寒而悚。 众护卫本就被她吓人的气场震慑,眼下她直接出声警告,更是不敢有任何轻举枉动。 身后痛极的周公子兀自声嘶力竭的咒骂着。 她静静地立在那里,望着暖阁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 很快,有两个身影飞跃过来,落于墙上。 众护院手中的火把把园子里的情形照得分明,浑身是血的周皓,寒霜冷面的路遥远,都抬头看向墙上的两人 。 没有半分迟疑,一人抬手搭弓射箭,一人手中青锋出鞘。银剑利箭几乎是同时飞出,朝着静立在那的遥远面前而去。 遥远瞳孔聚缩,紧盯着朝她呼啸而来的箭与剑,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电光火石间,“咣铛”一声,青锋打落了那支射向她面前的飞箭,径直钉入雪地里。剑身还在兀自震颤。 墙上的两个人影已各自掠下,傅远之俯下身子查看着周皓的伤势。时陌则神色复杂地落在遥远身前。 他向前,将她拥入怀里,诸多疑问诸多情绪只来得及化成了一句“你这些日子去哪了?” 忽觉臂弯里的她有些不对,忙松开手查看,她手臂处有大片的血迹渗出。很明显她受伤了,伤得还不轻。 “给我杀了她!杀了她!”周皓躺在傅远之怀里,抬手指向遥远,眼眶赤红,嘶哑道:“时子晳,今日你若是不杀了这贱人!我们十几年的兄弟便没得做了!” 时陌心头一紧,眼前这状况让他很是慌乱,不知所措,他怔怔地问道:“阿遥,为什么?” 遥远看向他,“自然是因为他做了该杀的事!” 傅远之伸手拔去钉着他残手的珠钗,伴着再一次的惨叫,周皓昏死过去。 傅远之眼中愠色上涌,他怒目瞪向时子晳,大声喝道:“时子晳,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她吗?” 小跑过来的何宏拔开人群,踉踉呛呛地走过去,那只白骨森森,鲜血淋淋的残手映入眼里,他惊愕地大声喊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谁?什么人这么大胆?” 时陌不解地看着她,再次问道:“为什么?周皓到底做了什么?” 她道:“阿柔姑娘,阿娇姑娘因他而死!我认为他,一命抵两命应是不冤!” 闻言,几人微微愣住,只知道周皓与王家小姐婚事将近,周府将他家里那些通房和外边的莺莺燕燕全一次处理干净了,却不知那两姐妹竟是死了。 但是,比起意料之外,他们更觉得是情理之中。哪个世家公子婚前没几个通房侍妾,又哪个高门大户里没处置过奴婢,或发卖,或打死都是常事。更别提像周皓这种会影响到联姻之事的,更要处置得干净利索!何至于…… 何宏气愤跳将起来,道:“死了又如何!下人就是下人,想打便打,想杀便杀,至于将他伤成这样?时二,早说过这女人来历不明,不能留在身边,你偏不信!” “时子晳,这奴婢还真是被你给宠得尊卑不分,无法无天了!”傅远之冷笑道。 “主子便是主子,别说死了两名通房丫头,就是死上百个千个,也是主子金贵,主子说了算!哪容她置喙?” 时陌无言以对,他们从小到大,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皆是尊卑贵贱之分,确实没有杀了奴婢,主子就得偿命的道理。 愧疚之余他刚想上前查看周皓的伤势,却被傅远之一把推开,他对身边的何宏道:“救人要紧!你尽快将周皓送回周府,找来大夫!” 何宏连忙从傅远之怀里接过周皓,快速朝门外走去。时伯不敢怠慢,亲自带人下去备车。那几个香也慌忙退下,留下吓得面色惨白的砚香愣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那边凶如罗刹的路遥远。 时陌顿感身后一空,遥远的身影飞速闪过,她手上划出一道凌厉银光,絛地落在匆匆朝外走去的何宏面前,拦住了他的去向。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长剑,那剑身闪着冰冷寒光,看上去锋利无比,让她身上的杀气更是渗人。 她阴冷的脸上挂着笑意,看上去杀气更甚,缓缓道:“怎么办呢?在我眼里,却是死上百个千个主子,也比不上一个丫头的命来得重要!今日,他能不能活着出这个园子,怕是得由我说了算!你若拦着,那便与他一起死去吧!” 第81章 若负你把命给你 傅远之勃然大怒,他抬手拔出雪地里的剑,愤怒地看向时陌,道:“是你自己亲手动手!还是我替你动手?” 何宏低头看着怀里的周皓,他的残手血流不止,脸色逐渐苍白。又看着拦在面前墨发披散,满脸阴森的女人,慌了,嚷道:“别吵了,先拉开这疯女人!救人要紧!” 他这一吼,傅远之心下更急,举剑朝遥远劈来。 遥远单手执剑,垂手直立,待他剑锋当头袭来时,她只是毫不费力地挥手一挡,“咣铛”的一声,傅远之手里的剑竟是被削成两段,他握着剑之手也被震得发麻…… 傅远之的武功虽远不及时陌,却也是自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地长大,自持功夫不弱,可在她面前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手中残剑,还兀自在发愣。遥远手中银剑已挽着剑花着朝他刺来,明明是柄剑,可看上去却像一条吐着长杏的毒蛇般阴森恐怖,它来势凶猛,快如疾风,躲已是来不及了,他下意识的抬臂护脸…… “哧”的一声,利剑刺破身体的声音传来,湿热的鲜血溅到手上,他呆愣在那里,却是感觉不到丝毫痛疼。 他缓缓睁眼,时陌咬牙强忍的脸有些扭曲变形,他这才明白,时陌用自己的后背生生替他挡了这要命的一剑。与傅远之同时僵在那里的还有时陌背后的路遥远。 她脸色发白,怆惶收剑,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时陌咬着牙转过身去,他缓缓朝遥远走了过去,再次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 他的这份小心翼翼的温柔,让她鼻头微酸,心痛不己,他的怀抱也如从前那样温暖,可他背上伤口处湿热的鲜血也在渗出,淅淅沥沥地打在雪地里。她身子僵直,很是后怕,若不是刚刚及时收了力…… 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摸着她的头,温声道:“我没事,我没事。” 回过神的傅远之朝被同样被惊吓到的何宏使了个眼色,何宏这才反应过来,抱着周皓快步走了出去。 “今日之事,你要如何收场?”傅远之丢掉手中的残剑,神情复杂地看向时陌。 时陌回头看他,焦虑的眼神中带着肯求,“你也走吧!明日,我会亲自去周府请罪!” 傅远之恨恨地看着时陌,他这傻子,都能用命去护她,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早晚会死在这女人手里!” 丢下句恨铁不成钢的话便大步朝何宏他们追去。 见他们要走,怀里倔强的人欲动,时陌抱着她的手也跟着微微收紧,“阿遥,你让他们走吧!” “所以,你也认为我做错了吗?” 他在她颈边摇头,轻声道:“周皓是有错,但罪不致死……王周两氏联姻不比寻常,他也是不得已才为之!” 她问道:“通房丫头是他要她们做的!那肚里的孩子也是他让她怀的。为什么两姓联姻?她们该死,他却能活得好好的?” “阿遥……” “他跟她们许诺过,会护着她们,会善待她的……许过的……许过的可以不作数吗?”她从他怀里抬头看他,眸中水气上涌,“凭什么?她们死了,他却可以当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难道你也认为,身为奴婢,便可玩可弃,可杀?” “阿遥……”看着她的愤怒,他竟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上本就有尊卑贵贱之分,主子犯的错,奴婢们承担,似乎一直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身为世家公子,虽自已从不曾看低过下人,可也并没有觉得其他人做的有何不对。 久久等不来回答,她目光渐凉,道:“周皓我可以不杀,你放开我吧!” 他知她心中失落,松了手,却没有放开她,而是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了下去。 唇间柔软还是让她脸上瞬间微烫,胸口还是那么不争气的狂跳起来…… 须臾,离了她的唇,他凝视着她,道:“我不管别人是如何,我只管做好我自己,你对我而言,不是奴婢,不是通房,而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子!”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凝视着她,温声道:“我许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许你永世不负!永生不离!” “我许今生唯你,永不易心!” “……” 静默许久,她轻声道:“我好像告诉过你,我这里是不能轻易许诺的!” 时陌抬起手抚着她的脸,道:“我记得我也说过,我许的必定是我能做到的!” “若你负我?” 他道:“若我负你,我便把命给你!” 她凝视着他的真挚的眼神,像是在反复确认他的心意。 沉默良久过后,她终于问出那句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话,“若是我想带你离开?寻一处安静之所,过一日三餐,四时风景的平淡日子,你可愿意!” 他没有丝毫犹豫,笑道:“荣幸之极!” 她道:“那要是你父母兄长不允?” 他双手紧紧地搂着她,胸口剧烈地跳动着,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离开的这几日,我真的……太痛苦了,阿遥,你知道吗,我不能没有你!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有你在我身边就行。” “你不要国师府二公子身份了?” “不要了!” 遥远又问道:“你不当护国大将军了?” “我可以做游侠!同你浪迹天涯!这也是我心中所愿!于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你更重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阿遥……总之,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离开!” 她眼眶泛湿,迟疑,“我可以再给你几日时间好好想想。” “阿遥……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要再叫我想了!” “……” 他的无比坚定让她满心欢喜,连周围这冰冷血腥的夜色都变得令人欢快起来。她现在无比确定,眼前的他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心爱之人,是她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她道:“你可以再等我几天吗?等我做完一件事,我们便一起离开永安。” 害怕她再次消失的时陌拥得更紧了,他低声道: “……你还要去哪?不可以一起吗?” 遥远松开他,看着他道:“我要做的事有些危险,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会把关于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告诉你!到时我们便可以同去远方,去我想去的地方也好,去你想去的地方也好……” 遥远后退两步,反手一挥,手中长剑软化成鞭,若有生命般卷入她腰间,竟是幻化成三指宽缠腰束带。 她纵身跃上高墙,她立在那里回头看他,淡淡地道:“虽不知道明日你要如何去周府请罪,不过,还有件事,我觉得很有必要告诉你!” “何事?” …… “我刚烧了一幢叫摘星楼的楼,杀了一个叫佑希的人!” “……” 时陌目瞪口呆,他算是知道了什么是没有最惊喜,只有更惊喜。 她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第82章 顾国师失望而归 天色渐亮,山林间云雾萦绕。在晖州路口停了半宿的马车仍是迟迟不肯动身。 顾旭双手负在身后,反复地踱着步,不停地朝着永安城方向张望。 紫衣随从走了过来,俯身道:“大人,昨夜摘星楼,我们已经露过脸,再不走,要是被城防营和禁军追到这,便是难以脱身了。” 顾旭道:“再等等!” 依遥远的性子,摘星楼被她烧了后,那海棠院的佑希公子也肯定会被她杀了,害死两个婢子的周家二公子在她手里估计也难逃一劫。将永安城闹得天翻地覆的她,是无任如何也无法安然呆下去了,不来他这里,她还能去哪里? “再等等,她肯定会来的!”他拳头紧握,再次喃喃低语,比起说给随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过了一会,浓浓的云雾当中,果真出现一个骑着马的人影在缓缓走近。 顾旭面露喜色,向前迎了上去,唤道:“是阿遥吗?” 可没走几步,他又猛地顿住脚步。 随着人影渐近,马背上是个身高五尺的青衣老者,有些肥润的老脸上眉眼弯弯,笑得和蔼可亲。他背上背了个青色的布包,从马上一跃而下时,那布包里发出几声整齐的“刷刷”之声,像是什么珠串在晃动。 青衣老者径直朝着顾旭大步走来,他步伐稳健,每走一步,身后便一个入土三分的脚印,一看便知是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 顾旭脸色微变,身后的随从们见状,也掏出腰间刀剑,迅速向前。 顾旭抬手止住了他们,道:“退下!” 那人走得极快,须臾便停在他面前。 顾旭恭恭敬敬地俯身施礼,道:“阿旭见过胡伯!” 胡伯也笑着回礼,“见过顾国师!” 一声顾国师,让顾旭脸色大变,双瞳骤缩,他抬头看向胡伯。 胡伯笑得更和蔼可亲了,道:“主子走后的这一年来,我们为了查些事情,去过很多地方,比如怀商……也听过不少有趣的故事,其中要数怀商国师故事最为传奇!只是想不到,怀商的顾国师竟在云国的明学书院做着学督!” 顾旭微微挑眉,直起身子,淡淡地笑道:“那胡伯是来抓我的吗?亦或是来杀我吗?” “都不是。”胡伯笑道:“不是,故人要远行,我只是遵从卫长的命令前来相送!” 顾旭笑道:“姑姑为何不亲自来?” “你知道的,她怕她会忍不住杀了你!”胡伯顿了顿,再道:“主子生前对你寄于厚望,你在怀商施行新政,励精图治,想来应是同样的心意……我来亲自送行,是因为我们不想杀你,但是,也不想被你扰乱了云国!少主,你是带不走的!那些策论,你同样是带不走的!” “少主!哈哈哈哈……少主……哈哈……” 顾旭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和笑话一样,开始大笑,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什么时候把她当少主了?你们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她当成你们训练出来的死士,从不顾忌她的半点想法……少主?真是好笑。明明老师只是希望她能远离权力纷争,能得自由。可你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尽一切办法要将她送入牢笼罢了!” 胡伯脸上还是笑着,却不似之前那样的慈眉善目,而是有些扭曲僵硬。他道:“那你呢?你又为何想方设法地要带她去怀商,难道不是因为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好来图谋你的大业吗?” 顾旭敛住脸上笑意,看着他,缓缓道:“我的大业我自己去图!阿遥对我而言,只是老师的女儿,是在我看护下长大的妹妹!”他指了指远方,“怀商,那是我顾旭所在的天下,她若是去了,我必会保她得自由,得所愿!” “......” 胡伯看他片刻,叹了口气,垂眸道:“她使命所在!顾国师便不要替她操心了,还是起程吧!” 顾旭冷笑道:“如果我不呢?” 胡伯脸上笑意变得森然,道:“你知道的,若是非得要杀你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旭还是冷笑着,“胡伯怕是忘了,今日之顾旭已不再是当年之阿旭!” “……” 胡伯低头笑了,他当然知道,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逃荒少年,他身后站的护卫当中,功力不比他弱的大有人在,可那又怎么样?他胡见深,一生都在刀口舔血,死里求生,又何惧再多一次呢?他缓缓上前一步,盯着他,“顾国师可以试试!”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大亮,山林间偶有行人打马经过,无不用狐疑的目光望向这队奇怪的人马。 “大人!”身后有随从不安的出声提醒。 顾旭再次看向山林小道的尽头,他要等的人终是没有来,一颗满怀期待的心终是沉了下来,即是没来,那便是她自己不想来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失落地看了看面前的胡伯,终是恭敬地俯身行礼,道:“胡伯,若是……她有事......”他眼眶泛红,声音哽咽,竟是说不下去了。 胡伯笑道:“请顾国师放心,少主不会有事,你不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吗!” 他当然知道,阿遥自小被他们进行着各种残酷又血腥的训练。那时他颇为费解,明明老师最是心疼她,却是任她挨打,任她受伤。有次,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寻了个机会去问老师,老师却说她生来就与别人不同,她必须变得很强,才能保护好她自己,及保护她身边的人…… 于是,他便接过老师的手,在她受伤后悉心照顾,小心安抚。看着她慢慢变强,也慢慢变得固执!所幸,她是天生温暖善良的性子,不惹怒她时,她还是那般娇俏可爱模样……那十年相伴的岁月里,他是她孤寂童年的陪伴,可她,又何尝不是他冰冷内心里唯一的温暖! 顾旭的马车逐渐远去…… 她既然被牵绊在这里不愿离开,那便毁了那她那牵绊就是了!疾驰的马车里,桥厢中传来他冷冷一声,“阿紫,传令下去,全力诛杀时子晳!” “是!” 昨晚摘星楼的一场大火,烧得轰轰烈烈,映红了永安城的半边天。一大清早那条街上便聚齐了半城的百姓在看热闹。倒塌的高楼,焦黑的残桓丈碎瓦中,常氏商行的人铁青着脸在那仔细的翻找着什么。 人群中窃窃私语:“听说是位年轻嫖客为了争卢觅儿烧的!”“不对啊,我可是听说是位姑娘给烧的。”“不管是谁烧的,这可是老虎屁股上拔毛,那常氏商行,洛泽郡王哪里是好惹的!”“什么常氏不好惹,一个商贾氏族而已,真正不好惹的是海棠院后面的战神府!”“烧得这么干净,没死人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厉害!没抓到吗?” 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子听不下去了,她扭捏着腰子,尖着嗓子道:“哪里是什么嫖客,是个女人放的火。起火时□□和嫖客们都跑出来了,那些护院虽受了点伤,不过倒也没死人。” 她又叹道:“只可怜了佑希公子,被抬出来时昏迷不醒的,浑身是血,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哎!” 旁边挤过来一个小姑娘,好奇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那女人头脸一扬,竟像是有些得意,道:“我是这摘星楼里的红牌姑娘,当然是清楚了!” 她身边另一位妓子道:“红姐,我看着昨日那立在那梁上放火的分明是个小青年嘛。” 那女人不屑地“切”了一声,道:“要不说你嫩呢,那身材明明瘦小得很,可那胸前却是鼓的,屁股也翘得很,脸上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个娘们。她倒是烧痛快了,咱们这些姐妹就倒晦了,碰上这么个灾星……也怪是那个新来的闹的,跳什么楼啊,要死就死远点嘛,连累咱们……真是要命了!” 小妓子一脸担忧地问,“你说摘星楼就这么没了,常氏商行还会管我们吗?会不会又将我们卖到别处去?” 女人微微皱眉,迟疑着,不确定地,道:“应该……会……管吧!” “姐姐还好,存够了银子,大不了替自己赎了身,要不回娘家,要不找个老实人家嫁了去,也有个去处,我们可就惨了,不晓得又会沦落到哪去?” 女人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妓子的额头,笑道:“你知道什么,今儿我便是替自己赎了身,又能去哪?我才不要回到那个将我卖了还赌债的家里去,回去干嘛,等着给他们卖第二次啊?老实男人?这天底下有几个男人是真正老实的?等把我这些卖身赚的银子花光了,他怕会是比外面这些豺狼们更狠!更何况我们这些常年做□□营生的,早没了生育,若手中再无银钱,等老了靠谁去?” “……” 那女人又笑道:“你没听佑希公子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想要活便要先断了自己的念想,年轻时在这些臭男人身上赚些钱,等到人老珠黄时,仗着这些积蓄也能过得不差!比起男人们靠得住得多。” 一旁听得饶有兴趣的小姑娘笑道:“那这个佑希公子可算得上好人?” 女人也叹了口气,道:“那自然是好人,若不是他,我们这些姐妹怕早是死过几次了!”她越想越生气,咬着牙恨恨地道:“哎呦,昨夜那女子还真是个灾星!” 小姑娘摇着头道:“瞧你们说得那么玄乎,难道楼里那么多护卫都耐何不了一个女子,烧了楼不说,还将佑希公子打成重伤!” 那女人瞟了她一眼,挥着手中绢子比划道:“那是你没当场看到,那女子凶得像个地狱罗刹,飞天入地,无所不能!她手里还舞着根银光闪闪的东西,说直便直,说弯便弯,劈来劈去的,指哪削哪,那是……谁人能挡?” 小姑娘哼了一声,像是不服,“她会有这么厉害?我看呀,是你们那些护院没用而已!” “你个小姑娘懂什么?”女人转头来看她,却发现她已经钻回人群,不见踪影了。 那边胖胖的老鹁扬着手绢大声地招呼着,“姑娘们,姑娘们,你们都过来一下啊!那个……分配一下大家日后要去的妓馆。” 一时间,围在周围的女子们一窝蜂似的拥了上去,吵吵闹闹,叽叽喳喳。刚说得热闹的女人也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挤了进去。 不远处的大道上,停着一辆马车,刚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的小姑娘,一把跳了上轿子,嘱咐车夫驱马,“去海棠院!” 俊朗的白衣公子正襟危坐在桥中,眉头紧蹙地听着她复述刚刚听到的那些话,马车慢慢走着,她说道:“师兄,我们从药王谷不远万里的赶到这里!只是为了替她擦屁股吗。” 白衣公子抬手敲了下她的脑袋,批评道:“说话不可如此粗鲁!” 她摸了下被打的头,不满地道:“也不知道药王谷到底欠了她们父女两多大的人情?师父还了一辈子还不够,现在还得轮到师兄还!” 白衣公子垂眸养神,道:“桑枝,少言!” 桑枝立时老老实实地闭嘴。 第83章 时陌上周府赔罪 君山街的巷子里,时陌看着这扇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进出过多少次的周府大门,心里暗暗发怵,脚步踌躇…… 呆看了半日,砚香拉了拉他的衣袖,“公子啊,这路遥远太玄乎了,又这么吓人,要不……您还是给我们换一个主母吧!” 时陌摇头道:“胡说……阿遥善良,哪里吓人?” 善良?这是听到了什么鬼话,砚香看傻子似地看着自家公子。 时陌也看向他,又道:“你时常欺负阿遥,她都没有为难过你,不是善良是什么?” “……” 砚香瘪了瘪嘴,无言反驳……这路遥远可是火烧摘星楼,连佑希公子,周家二公子都是喊杀便杀的人,着实厉害得吓人,再想想自己也确实是命挺大的很! 正好从门里出来个相识的大夫,时陌一把拉住了他,道:“周大夫,请留步。” 那大夫本低头看路,听见有人询问便抬头来看,忙施礼道:“哦,见过时二公子。”这大夫也姓周,不过与周府的杨州周氏并无关系,因为常出入时府替府里的夫人公子看病,颇为相熟。 时陌问道:“周大夫,劳烦问一下,周二公子现在伤势可还好?” 周大夫知他自小便与这周二公子要好,只当他急于打听只是关心好友,便摇头叹气道:“不太好,虽说是醒过来了,无性命之忧,可他全身骨头震碎,若想恢复到平常怕是有些难!而且他那手伤得实在是太……太过了些,我们都觉得,怕是……会废!” “会废!”两字他说得极为小声,却把对面这两人听得面色如灰,很是绝望。 周大夫又道:“不过,也许是在下学艺不精,周大人已经进宫去请太医了。” 这时,大门内又出来个大夫,看到还有闲情雅致在这聊天的周大夫,便招呼了一声,“周大夫,海棠院那边没请您吗?” “哦,请了,我正要去。” 周大夫忙向面前两位辞了个行,与那位招呼他的大夫匆匆朝着那边而去。 两人边走边小声议论,“听说海棠院那位伤得比这位周二公子更重,能不能救活都很难说。我可是听说太医院来了人都说没救,海棠院这才召了全城大夫上门,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 “哎……这一天天乱得!” “是啊!你说这永安城怎么了,过完年后,不是这个被杀,便是那个被伤,满大街的,天天抓刺客,什么时候才太平哦? 砚香回头看他,极力挽留,“公子,要不……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实在要去,你也等老爷,或大公子回来后再来吧!” 时陌沉吟片刻,便摇头道,“终是阿遥伤了他,我来赔罪是应当的!若是靠父兄来压他,那我岂不是更对不起他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门里走去,边走边头也不回地挥手道:“我一个人进去便好,你留在外面候着!” 他虽心性单纯,却也不蠢,这一进去,必是无法善了。他好歹是国师府二公子,周家多少还会有些岂惮,可砚香要是一起进去,只怕是会成来他们最合适的出气筒,打死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没那么容易,可打死他身边的一个奴仆,便是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轻而易举。 砚香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如同迈入了一个未知的恐怖世界……一时间,悲从心来,他扶着门口那尊威武的守门狮子哭得稀里哗啦,边哭边念着,什么自小受公子恩惠,本想做个危难中能舍身相报的忠仆,岂料公子不给机会什么的……哭得那叫一个悲之慽之。 哭得那守门的护卫实在看不下去了,道:“这位忠仆,这门开着,要不你进去吧,我们也不拦你!” 砚香抹了把眼泪,死死地抱着那尊石狮子,坚定地道:“不了,我不进去了,主子的命令,做忠仆的还是得听的!” 周府宽敞的庭院中,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积着冰冷的污水。从日中到日暮,时陌就那么笔直地跪在那里。全身衣衫早被血水打湿,双腿早已麻木,可他还是那么身姿挺拔的端跪在那,赔罪的态度实在是真诚! 忍无可忍的傅远之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一拳打了过来,怒吼道:“要你交出个奴婢而已,会死吗?” 重重的一拳下去,他应声倒地。等他爬起来继续跪好,泛白的脸上透着重拳留下的青紫,他认真回道:“哦,会死!” 阿遥不是奴婢,她是他时陌的心爱之人!没有了她,他时陌确实会死! “你这傻子!”傅远之气得又要一拳打去。 “够了!”身后的何宏一把拉住了他,道:“你忘了?昨晚他才替你挡了剑,背后还有伤!” 傅远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拳打在地上,泥水溅起。 厅里走出位穿着官服的周子轩,他阴冷地扫过面前三人,道:“两位公子,天色已不早,二位府上也来了人请,周某这就不留二位小公子了。” 这逐客令下得直接,傅远之与何宏相视一眼,心知昨日四人结伴同游,却只有周皓出事,周府虽没明说,却也是对常结伴出去闯祸的玩伴没什么好脸色,再留下去是不合适了。两人无奈,只得告退。 等那两人走远,周子轩走到时陌身前,喊道:“时二公子。” 时陌垂首应道:“在。” 周侍郎道:“时二公子可是在为难我们周家?” 时陌抬头看他,很是真诚,“时陌不敢,时陌是来请罪,周皓之伤实是在下之错!” “呵……请罪?”周子轩嗤笑道,“我二弟在你别院出的事,你自是难辞其咎!可二弟念在你们多年好友情谊上,也说了。只要你肯将那伤他的奴婢剁去手脚,交给我们就行,你为何不肯?即不肯也罢了,我们自会将此案上报官府,官府自会去拿人,你为何又是不你为何又是不肯?” 周子轩脸色沉了下来,喝道:“你即左右不肯,又一直跪在这里,这不是在为难我们周家吗?” “阿遥伤人确实有错,但是也事出有因。”时陌顿了下,又道:“阿遥之错便是在下之错,若是贵府责罚,便请责罚在下!” “……” 周子轩无言片刻,问道:“你替她受罚,若是你那兵马大元帅的父亲和你那大将军兄长知道了,可会怪罪?” 时陌道:“我自会向父兄禀明,是在下的错,甘愿受罚!任凭处置!” “毫无怨言?”周侍郎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笑意。 时陌诚肯答道:“毫无怨言!” “那好,你即如此情根深种,我便成全了你!” 一把锋利的匕首扔在了时陌面前,周子轩沉声道:“城中的大夫,太医院的太医们诊了一日,都说二弟的那只手已废!你若执意要替那伤他的奴婢受罚……便将你的手赔一只给他!如此便可一笔勾销!” 闻言,时陌捡起地上的匕首,沉默良久,然后猛地抬手用力刺了下去…… 看着他握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残手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周子轩震惊得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他喃喃着,“……原来,是个傻子!” 从厅里缓缓走了出来的周尚书,神色复杂地汪视着他,道:“轩儿,此事是你鲁莽了!” 周侍郎回过神来,回头唤道:“父亲。” 周尚书道:“你伤了时家子,那便是彻底与时家交恶。皓儿因处置怀孕通房所受重伤之事已经传开。王相至今未见半点表示,若是婚事不成,你这可是没给我们周家留半点退路!” 周子轩冷笑着摇头,“父亲还真相信退路之说?立储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最后结果不过就是胜了的风光无限,败了的就是死无葬生之地!一旦参与,哪里有退路可言!” “……”周尚书怔愣良久,道:“可是……” “父亲不必担心,我们周家无退路,他们王家便更是无退路!二弟就是四肢全废,那王家女照样得老老实实嫁进来!” 说罢,他拂袖朝厅里走去。條的,一只利器朝他面前飞来,贴面而过,“唰”一下插入他侧面的木柱里,插得极深,只露出顶上那朵珠花流苏,看起像是女子的发钗,只是上面血迹斑斑,很是吓人。 他怔愣在那里,忽觉脸上似在什么在缓缓流动,用手一摸,竟是鲜红的血,他立马扭头朝发钗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如鬼魅般的青衣女子站在高墙之上,暮色中看不清样貌,但她周身散了出来的浓浓杀气,带着浓浓的警告和威胁! 旁边惊出一身冷汗的周尚书反应过来,大喊道:“刺客……来人啊!抓刺客。” 高墙上的她轻声冷笑,轻蔑之味很是明显,她转身跃去。等听到喊声的护卫们从府中各处涌出,迅速四处寻找,院里院外却是一点踪影都没有了。 “快点!再快点!”飞驰的马车上,砚香一边催促着马夫,一边带着哭腔喊道:“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国师府,芷园那么远……” 指缝间的鲜血滴滴嗒嗒地流出,将桥厢里的地毯渗得猩红,周大夫正替时陌包扎手上伤口,一壶烧酒淋下,时陌痛得浑身颤抖,牙关紧咬。 周大夫满头大汗地处理伤口,道:“是啊,二公子,您这手伤得这么重,血流得这么多,还是就近处理要好些!” 这一天闹得,前脚刚迈出海棠院的大门,后脚便被拉上这辆疾驰的马车。可中午时是亲眼见这时陌公子进的周府,这手伤的也跟周家二公子是异曲同工,这时周这两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也不敢问啊! 时陌咬牙道:“不行,这事不能让家里知道……周大夫,劳烦您费心跟我们走这一趟,也肯请暂时替在下保密!” 受伤的手被层层包好,绷带上虽渗满了血迹,可也是没再往下滴了,周大夫松了口气,看他一意坚持,便也只好点头道:“好在血是止住了,伤口还需要缝合才能上药,公子实在要是不便回府,周某便随你出趟城也是无碍。” 砚香哭着问道:“周大夫,我家公子的手可还能医好……会不会像周家公子一样……我家公子可是要靠手拿剑的!” 周大夫道:“这……我虽然不敢打包票,不过公子手上这伤看着厉害,可未伤及筋骨,伤口断面处也干净利索,将其完整缝合并不难。加上公子身体强壮,康复能力也一向能强。不出意外的话,应是能恢复无恙的。” 听到此处,时陌和砚香紧绷的脸色稍稍松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砚香眼泪扑扑籁籁而下。 时陌缓缓垂眸,眉头紧蹙,疲惫不堪…… 马车穿过闹市,一路朝着西郊城外而去。 第84章 是个上门找碴的 而没有人注意到,疾驰的马车后跟着一个娇小的青衣女子。她头上随意拢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鬃,素面朝天,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上去实在是毫不起眼。她脸上云淡风轻,脚上闲庭信步,却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的不远处。 路过一条狭窄的街巷,与一处简陋的面摊擦身而过时,她忽地定住,缓步后退,转头朝摊子望去。 一对木头担子,一头是炉灶,上面一口铜锅,汤里的面条正咕碌碌地翻滚,另一头的担子上摆满了各种浇头和调料,香气扑鼻,闻得人饿意顿生。 旁边摆着两张破旧的木桌,油灯下围坐着几个吃面的人,看来生意还不错。瘸腿的年轻女子在其中忙来忙去。本来女子单独摆摊做生意的是极少,更何况是个有些残疾的女子,过往行人都免不了多看两眼,又觉生活艰难被逼无奈也很正常。 遥远忍不住泛起笑意,甚感宽慰。那日她对她说“你虽有残疾,却比许多正常人还要聪明能干,先自己努力试试看。”当时自己只是在委婉推脱,并没真正指望她会真的去自力更生。如今看来,她虽然残疾,却也是个坚定之人没错了! 感觉到有人打量,那忙碌的身影抬头看她,脸色有些诧异,身形微顿之后她快步走了过来,低头行礼“主……” “小桃姑娘,我姓路,不姓主!”还未等她说完,遥远出声打断了她。 “那……见过路……路姑娘。”阿桃即磕磕巴巴又诚惶诚恐。 那边有客人在大声催促,“老板,我要的面怎么这么久还没好啊?” 小桃一边应着,一边又看着遥远的脸色。遥远朝她笑着点头,她这才转身回去捞锅里煮了很久的面,麻利的调好料,盖上浇头给客人端了过去。等做完这些再抬头,摊点前那个娇小女子早就没有了踪影…… 暮色深深,芷园里一片静寂。 一个黑影悄悄从高墙跃下,她轻车熟路的绕过桥廊,穿过垂花门,走到那扇熟悉的房门前,轻轻一推,悠悠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反手掩上门,径直越过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砚香,拿起桌上的水壶,走到熏炉处将燃着的香浇灭。这香里早被她参入了安神香,可以让他睡得更沉,这样也可以少受些疼痛。 放下水壶,她走到床榻前坐了下来。他背上和左手都受了伤,只能趴着睡在床榻上,手指缓缓抚着他紧蹙着双眉,昏暗的烛火下,他的脸色更显得苍白。 她轻轻解开他层层包好的手,拿着他缝合的伤口处仔细端详,思索片刻,她从怀里拿出个小白瓶,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伤口处,再重新包好。做好这些,她又静静地看他许久,起身要走。 “别走!”身后传来他低声的呼喊。 她微微一怔,回头看他,他正睁着眼笑着看她。安神香点了这么久,他居然还没睡着。她也笑了笑,转身蹲在他的床头,看着他,温声道:“怎么还没睡着。” 他挤了挤鼻子,委屈道:“痛……痛得睡不着。” 她皱了皱眉,目光移到他包扎好的残手上,刀尖穿掌心而过,不痛得要命才怪!她睕了他一眼,怪道:“你是不是傻?干嘛要听那姓周的话,你就算是不赔他,他又能拿你如何!” 他笑了笑,温声道:“阿遥,我与周皓这么多年的朋友,他伤成这样,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还他一只手,也算是解轻了自己心里的负担……这没什么不好!”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你呀,其他都好,就是傻了些!” 他想要起身,便用手撑了撑,刚一动,又痛得呲牙。 遥远按住他,皱眉道:“别动!” 他又老实地趴了下来,“好好好,都听你的!”他笑着看她,“阿遥,你放心,我身子硬,耐扛,这手肯定会没事的!” 遥远收回手,趴在他床头,撑腮看着他。 时陌把脸埋进枕头里,乐得不行。 遥远也呆了呆,道:“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时陌把脸从枕头里扭出来看她,“你之前总对我若即若离,想走便走,想留便留,让我总是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可我现在终于感觉到,你说你对我的心意并不比我对你的少,这话原来是真心的!” “……” 遥远怔了怔,是啊,回想起这段时间,自己一方面沉溺在与他朝夕相守的美好时光中,另一方面又在心里随时做好离开的准备,好像从来没有去考虑过他的感受。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她喜欢他并不比他对她的少。她与他一样在害怕失去对方,但他的心无比坚定!反观自己,却像个懦夫一样选择逃离,作茧自缚!……她自诩一向是个敢作敢当的人,可如今看来,他们两人之间,真正没有勇气的其实是自己。 时陌动弹不得,只得巴巴地看着她,继续道:“你与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阿遥,你知道吗,你身上散着光,让人耀眼又心动的光茫……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 遥远呆呆地看着他,她虽然一直都很自信,但现在有点严重怀疑自己,她……有这么好吗?好到耀眼发光! 时陌又笑道:“我也不会形容,总之,你在我心里,哪都好!我哪都喜欢!” 遥远也笑了起来,都笑得停不下来了……你还别说,若是有人问遥远喜欢时陌哪里,她也会说,他哪都好,她哪都喜欢。喜欢他的阳光俊美,喜欢他的温暖善良,喜欢他狼狈模样…… 她轻声道:“公子啊!” “嗯,我在!” “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请你一定不要放开我的手啊!” “……” 还未得时陌开口回答,她己经俯下身子,对着他的唇轻吻了下去…… 次日,天刚亮,早市上已是人来人往。 一个挑着鸡鸭的贩子找摆摊地点蹲了下来,他翻出身上带的干粮一边呦喝着买卖,一边就着壶里的冷水吃了起来。眼瞧着前面一堆人围着官府贴告示的墙议论纷纷,他问旁边一个同样蹲在地上的人问道:“小兄弟,我这一路上,看到好几处这么多人围着张官府告示在看,这是又怎么了?” 那人一边翻着手中包裹,一边打着呵欠道:“是官府拿人的悬赏告示,你也可以去看看,说不定画上的人你刚好见过,还能得笔赏金不是。” 贩子笑道:“我这种穷人命,哪有那好的运气……不过,那个什么杀王氏的叫顾什么的,官府还没捉到吗?之前封城这么久,现在解封了,我还以为已经捉到了呢。” 那人抬头看他,贩子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个小子而是个女子,只是头发乱糟糟,脸上看着像是几日没洗了,身上的玄衣也是散发着腥味,脏得很。贩子些许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步。 她道:“今日画像贴的不是捉姓顾的,而是捉一个女的!” “女子?”贩子听得一脸懵,问道:“为何?” 她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道:“杀人!放火!” 贩子将口中的干粮噎下,嗤笑道:“女子怎么会杀人放火?会杀人放火的那是阎罗殿里的女罗刹吧!” “……” 她愣了下,随即呵呵笑道:“你说得对,那应该是个女罗刹!”她翻找了半天,才从一件衣服里翻出几枚铜板,径直朝对面一个卖糖人的老头走去。她运气很好,摇到了个凤凰。然后,她欢喜地举着那个金灿灿的凤凰,头顶着朝阳一路朝南而去。 贩子呆了呆,也起身朝着贴告示的地方围了过去,这小姑娘说得没错,说不定自己运气好,还真见过那画像上的人! 停了一个月学的明学书院终是复课了,冷清了一个月的学院街也终是开始热闹起来。子衿客栈里两位伙计也是正忙前忙后的打扫,这个时候,学生们都在书院上课,随从侍女们也大都出外购置东西去了,大厅里很是空荡。 这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青衣女子,举着吃了一半的糖人,大步迈了进去,所过之处,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泥渍。 正在清扫地板的伙计见了,冲她生气地嚷道:“去去去,要饭的在门口要就行了,怎么还往里闯呢?” “要饭的?”她愣了一下,摸了摸脸,又低头看了一下沾满泥渍的双脚,不禁有些失笑道:“这位小哥,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平时,我也是貌美如花,金贵着呢!” 她明明一开始说得理直气壮的,可说到那个“金贵”字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啊。 那伙计被她逗乐了,上前挪揄道:“金贵的姑娘,那您是来打尖还是住店的呢?” 遥远笑道:“是来等人的!。” 伙计再问,“那不知姑娘等的是哪一位?” 遥远道:“准确来说是两位,等一位养大我的人,等一位来娶我的人!” 说罢,她把包裹往桌上一扔,径直往掌柜的椅子上一躺,脏兮兮泥腿往柜台上一搭,旁若无人的吃着手中的糖人。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伙计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个疯女人!” 遥远赞许道:“这次说对了,不惹我的时候倒也还好。若是惹了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怕!” “比如……”她拿手中糖人比划着,道:“我现在数三声,若你们掌柜的没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将这楼给你拆了!” 她看着他,脸上带笑,缓缓道:“一!” 面前的伙计敛住了笑意,神色凝肃起来,心下这才明白,原来是个上门找碴的! 第85章 杀她的心真急迫 遥远也好笑道:“这次说对了,平时不惹我的时候倒也还好。若是惹了我,疯起来我自己都怕……比如。”她拿手中糖人比划着,道:“我现在数三声,若你们掌柜的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将这楼给你拆了!” 她看着他,脸上带笑,缓缓道:“一!” 这下面前的伙计笑不起来了,心下才明白,原来是个上门找碴的! 她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敛住,阴气森森地道:“二!” “……” 那伙计双拳一握,突然发难,朝她面门砸来。她脑袋微微一偏,翘起的二郎腿扫起,一脚把他掀在地上,沾满泥渍的鞋子踩在他的脸上,叫他动弹不得。 她看着从四处迅速围上来的伙计,不急不慢地道:“三!” “住手!” 还没等那些伙计一涌而上,胡伯从楼梯上负着手下来,此时的他头不低了,背也不驼了,神色冷峻地冲那那些伙计道:“她是你们日后要效忠的少主,都下去吧!” “是!”看着面前瘦小却一脸狠戾的女子,那些伙计微微一征,随即躬身应道,转身退入楼内。 遥远抬开踩着那伙计的脚,又坐回到椅子上,抬腿搭到柜台上,两脚翘起抖来抖去,活脱脱一副无赖模样。 胡伯看着她缚着布条的左臂,皱眉道:“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不值一提。” 胡伯走到门口,把大门掩上,转身道:“少主火烧摘星楼,杀佑希公子,还废了周家公子!你可知你闯下了多大的祸?现在闹得还不够吗?” 寒霜剑下,烈焰焚身,那妖孽美人居然没死!想到这里,遥远对手中糖人兴趣尽失,她极为不悦地看向胡伯,冷笑道:“听说海棠院请来了药王谷薛神医的后人,保下了他,你说,我闹得够不够?” 胡伯叹气道:“少主应以大局为重,海棠院的人不可轻易去动!” 她道:“若我非要动呢?” 胡伯摇头,“你如此闹腾,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她丢掉手中糖人,站了起来,拎起桌上的包裹,径直朝楼上走去。边走边道:“想洗澡,想睡个安稳觉,想吃顿饱饭……” 她迈完最后一步台阶,定定站在楼板上,转身看他,“想要姑姑立刻!马上!及时来见我!” 胡伯双拳握紧又放松,握紧又放松,冷静许久才缓缓道:“少主,时机还未到,等时机成熟了,卫长自会将主子的下落告诉你的!” “时机成熟?等你们把戏台全部搭好,需要我粉墨登场的时机吗?” 她顿觉好笑。眯眼道:“你们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配合你们的戏码呢?” 胡伯皱了皱眉,一脸凝肃地道:“我们这么多年跟着主子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少主当以大局为重!” 那张原本还在笑的脸,阴沉了下来,眸中怒意滚滚上涌。她抬手一掌劈向旁边的柱子,柱子应声而断,碎木纷纷而落,半边楼梯顿时倾斜着。她喝道:“我说过多少次了!那是你们的理想,你们的大局,为何总要强加在我的身上?” “你们一个个的,想走便走,想来便来,把我当什么了?从小到大,她逼我学的我都学了,逼我做的我也做了……打我的我也受了……可她为什么还是不要我?父亲也不在了,明明只剩下我一个了,她为何还要走?”她明明满脸倔强,眼泪却又不受控的喷涌而出,“我在永安等了这么久?不要我可以啊!可……她到底……到底将阿爷葬哪了啊?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又是一掌劈出,剩下的那一根柱子也被拦腰折断,伴着巨响,整个楼梯塌下砸到地上,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这巨大的响动非但惊动了留守在子衿客栈里的住客们,还有书院外面,整条街上的人们。还以为是地动了,纷纷跑了出来,四处打探着是哪里出的这么大的动静。 楼内从屋里跑出来的住客们,惊慌失措地看着眼面楼梯倒塌,浑身戾气的路遥远。 路遥远抬手抹去泪水,她缓步走在二楼楼道,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她就在永安!若是她不肯来见我,我便会将这学院街,这明学书院,这永安城……或拆!或烧!或杀!将你们所谓的大局搅个天翻地覆!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这楼里的人听清。 有人小声问道:“她是不是前日在摘星楼杀人放火的那个女罗刹?” 有人不确定地回答,“好像……是。” “什么好像?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就是!” “对哦,都是玄衣女子!”“妈耶,快跑!”“报官,听说官府有重赏。”“对对对,不光官府,常氏商行那也有!”“呀,楼梯都没了,怎么下去?”“绕后面,从后院下?”“你疯了!刚那女罗刹不到后面去了吗?等会正好撞她手里了!”“那边!”“不对,应该往这边!” 一楼的几个看热闹地早打开门跑了,楼上的那些,男的女的尖叫连天,慌慌张张在楼道上来回跑着,人虽不多,却是极其杂乱刺耳。 平时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胖掌柜,现在一张老脸涨得跟猪肝一样通红,额上青筋暴起,甚是头痛,他对身边出来的伙计们道:“把他们弄下来!” 众伙计纷纷飞身上楼,将那几人拎了下来丢在地上。 伙计问:“要不要?” 胡伯自是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道:“她如此招摇而来,故意为之,一路上已经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的注意,灭了这几个口也是没用……放他们走吧!” “是。” 那几人随从侍女早已吓得腿软,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楼外的大街上,不明就里前来看热闹的人倒是越聚越多,人声鼎沸,朝着这栋楼里探头探脑,议论纷纷。 胡伯双手负在身后踱了几步,道:“尽快把所有门窗封死,全部守在楼顶,若是有人意图闯入。” 他凌利的目光扫过他们,温声道:“射杀!” “是!”众人齐声领命,杀气喷薄欲出 胡伯又扫视着面前仅有一二十人的队伍,沉思片刻,转身推门而去…… 还是之前住过的那间干净舒适的房,熏炉里还是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味。美美地洗过澡,她倒头就睡。外面有时伯守着,床上有蓬松柔软的被窝,倦意袭来,也让她睡得很香很沉…… 等她醒来已是半夜,楼外火光通明,将没有点灯的楼内也映衬得明亮,喊杀声打斗声此起彼伏。 她不急不慢地起了床,仔细包好左臂上的伤口,换了身素白色的紧身衣衫,将头发挽起,随手拿了根木簪插上。 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子衿客栈的楼外围满了官兵和武士,手持火把,刀枪林立。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对着这栋楼发起一波波的强攻,只是每每稍稍向前了一步,便会被楼上射出来的一阵阵箭雨逼退,那箭雨挟着雷霆之势,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而来,一旦退的动作稍慢点,便会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万箭穿身,倒地而亡。 那些冲在前面的人当中,虽以官兵居多,也有不少大户人家府上的护卫。这些都是意料之中,唯一让她意外的是,人群的最前面,最是不要命往前冲的俊朗少年,正是那领着西城禁军营军士的傅远之傅公子。 “就是她!快,杀了她!”瞧见她出现在二楼窗口,他兴奋地大声招呼旁边持箭的军士,调转弓箭方向便朝她射了过来。 少年臂力不错,准头也不错,在那些朝她射来的众多箭矢中,他那支尤为凌厉迅猛,直朝眉心而来,无半分偏差。 只是还未等她身形移动,楼里便“刷刷刷”地飞来些不明物体,瞬间便将那些箭矢在半空中击落,随着那些东西纷纷落地,“咚咚咚”的落地声,“骨碌碌”的滚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入耳。 等那些攻击之人看清那落地之物到底是什么时,那队官兵里,领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披甲将领忽地脸色大变,他犹疑地看向楼里,大手一挥手,喊道:“先退下!退下!” 攻击的人群在他的大声呼喊下退了下来,前面那阵箭雨也随即停了下来,楼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当中。 那将领沉思片刻,冲楼里大喊道:“里面这位可是东宫殿的郎中胡大人?可否出来说话?” 楼里无人应答,旁边的人也极为惊异地看向这位喊话的将领。 所谓东宫殿乃太子居所,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的太子一直与皇后同住,不曾另外开府。朱雀街的那座东宫殿已经空置太多年,久到人们都快忘了,那里曾经也住过位太子,那里也曾有过负责太子近卫的郎中一职。 那将领等了许久不见人答,便又喊道:“若是胡大人,你我曾同僚多年,还请不要为难在下!你若将那些书院学生放了,交出那位犯事的女子。今日之事必不会与大人计较!” “……” 黑楼里自然没人回答。遥远不由得笑了笑,这胡伯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老奸巨滑,居然在这小楼里设了重型机驽,让人无法靠近半步;又抓了那些贵族公子为质,难怪外面的人围了这么久,也不敢放火烧楼。 她转身要走。目光一直紧盯她的傅远之急了,大喊道:“不能让她走!杀了她!” 弓箭既然奈何不了,他抽出腰身长剑,纵身跃起,快步朝她而来。 遥远微微愕然,这少年,想杀她的心还是真的急迫啊! 第86章 你能不能成全我 遥远微微愕然,这少年,想杀她的心还是真的急迫啊! 楼里的箭雨呼啸着如期而至,傅远之挥着手中剑左右格挡,却哪里能抵住那密如牛毛的箭矢,没两下,一支利箭正中臂部,伴着他脚下的凝滞,霎时又是几支利箭破风而来。惊叫声四起,正当众人以为他会血溅当场的时候,一支细小的木簪疾速飞来,只听见“咣铛”几声,将那几支箭矢击落在他的脚下。他犹在愣神当中,身后的西城禁军军士已上前把他从箭雨当中堪堪抢了回来。 他捂着滴着血的手臂,呆呆地望着静立在窗前的她,夜风起,满头青丝在风中凌乱的飞扬。 她莞尔一笑,双手掩窗,转身离去。 楼顶瓦片上操作机驽的脚步声细碎,楼底下的哭声,求饶声,热热闹闹。 她站定在廊前看着楼下大厅,一股浓烈的火油味扑面而来。大厅中间七八个青衫学生紧紧地围成一圈,个个绑得跟个棕子一样,动弹不得,那股火油味正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这夜里寒冷,又是被淋上了一身火油,惊恐之下簌簌发抖……低沉的哭声充满着悲悲慽慽,又筋疲力尽的无助感。 柜台里坐着胡伯,他一手拿着账簿,一手拨弄着算盘,头也不抬地道:“起来了,吃饭吧!” 她抻了抻腰,左右扭动,活动了下筋骨,问道:“她可是会来?” 胡伯道:“消息是递过去了,会不会来属下是不知道了。” 遥远轻笑道:“如果她不来!外面这些人你还能拦多久?” 胡伯放下手中账簿,揉了揉突突跳动的眉心,道:“存了一年的箭矢越来越少,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你说我还能拦多久?” 平日里隐藏甚深的老头,听起来竟有些气鼓鼓,甚是委屈的意思,“可你这位小姑奶奶,谁的话都不听,谁又都拦不住你!这么多年,你和卫长两个都犟得跟头牛一样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拿起帐本拍了拍,痛心地道:“你可知,买地,建楼,开业,哪一样不是花了大笔银子?那银子可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容易吗?好了,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少主你高兴了吧!还有,你有没有想过……” 他越说越委屈,抬手指向二楼之上的她。 所指之处已是无人,不知何时,她已经落坐在堂前那张摆着饭菜的桌上,吃得正欢。 “……” 胡伯顿了顿,悻悻地收回手指,轻咳两声,道:“……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人本就不多,这些年轻的也都是卫长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若是今日又折损在这里,日后看还有谁能供你驱使吗!“ 遥远瞥了他一眼,边吃边嘀咕道:“就你们变态,总要驱使别人,我才用不上!” 胡伯,“……” 看着她大块朵颐,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小声地试探道:“这客栈丢了就丢了,我们还是先撤,先避一避风光,等事态平息了……” 遥远美美地喝了口热汤,缓缓道:“你最好是祈祷她能来!” ……得了,胡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小姑娘,听着她与那吓人的老头一问一答,虽是一句都听不懂,但总觉得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那些少年们全都张大了嘴好奇地盯着她,连哭都忘了。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们别再说下去了……我可不要等下被你们灭口啊!救命啊……救命啊!”突然有学生出声哭喊道。 这脑回路明显清奇,但又似乎挺有道理。他这一哭喊,刚消停了会的大伙,又都开始跟着喊起来,“救命啊!快来救救我们!”“爹,娘,快来救我啊!”“求你们了,放我走吧!”“闭嘴!丢死人了!”“我还年轻啊!不想死啊!” “……” 遥远一口汤水喷了出来,她愣了片刻,便起身朝他们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人群里就有个人往里缩一缩。 她蹲下来,伸手把那个人竭力背过去的脸转了过来。四目相对时,她嘴角上扬,甚觉好笑,这下是知道了傅远之为什么那么不要命地想往里冲了……眼前这位满脸通红,羞愧难当的少年公子,不正是那君山四杰里的何宏吗。 遥远问道:“他怎么在这?” 胡伯抬了抬眼皮,“本来没想抓他,可别人都在逃。连那傅家公子都知道打不过就跑,偏偏他只管冲上来,还不依不饶,纠缠不休……让人觉得不抓他都对不起他了!” 遥远嘴角抽搐,赞道“勇气可嘉?” 胡伯回道:“确实勇气可嘉!” 遥远又笑道:“只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胡伯非常认同,“确实是不太聪明!” “……” 两人的一问一答,听起来甚是戏谑,怄得何宏暴躁起来,骂道:“你这疯婆娘,才伤了周皓,害了时陌,如今又在这里害书院里的人人!我不会放过你的!有本事杀了我吧!” 闻言,遥远脸上瞳孔骤收,阴气森森地靠了过来,冷冷地道:“真的吗?” 何宏顿觉耳边凉风嗖嗖,不寒而栗,又不肯示弱地磕巴道:“杀……杀……杀了我吧!” 见他舌头打结,她“扑哧”一声,终是笑出了声,乐不 可支。 何宏愣了愣,刚还是一副要吃人的地狱罗刹模样,现在笑起来却又眉眼弯弯,灵动俏丽。他低声嘀咕道:“时陌是撞了什么邪了?竟喜欢个疯婆娘!” 她低下头,去解捆在他们身上的绳萦。 胡伯看她,沉声道:“这楼可不能被烧!” “为何啊?”她虽问着,可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这楼烧了你是不心疼,可主子的那些书若是被烧了,你应该也是不想的吧!” 书?遥远惊讶地抬头看他,父亲花费一生心血所编写的策论,那些顾九日心心念念想得到的策论,也是姑姑要将自己送往云皇宫的那些策论? 胡伯一脸凝肃地点了点头。 遥远只得放下手中绳索,不好意思地看着何宏。 他竟然真的从她眼神中看到了歉意,愣了下后,他低下头冷哼了一声,不再理她。 她又关切地问道:“何公子,你冷不冷?饿不饿?”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道:“大半夜的,淋你一身火油试试?” “哦。”她眯着眼,温之柔之,“这样啊,但是,你冷我也没办法,你身上有火油,我即不能烧个炉子给你取暖,也不能抱着你,毕竟男女有别,众目睽睽之下,我若是辱了你的名节,影响你日后娶妻倒是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 这话说得,何宏除了翻白眼还真是无言以对。 她又道:“不过,饿的话我倒是可以喂你吃点东西,你要不要?” 何宏别过头去,并不领情,“少在这里假惺惺的!” 她极为耐心地哄道:“别生气嘛……这人啊,身处的境地越是不好,就越是要做好两件事。一件是尽量吃饱,一件是尽量睡好。这样才能保持最好的体力,用来杀人也好,用来逃命也快!” 所以,她再次真诚地问道:“你真的不吃点吗?” “……” 旁边有人看了半天,听了半天,觉得这小姑娘生得漂亮,笑得可爱,怎么看都不像那个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女罗刹,便壮着胆子问道:“姑娘,他不吃我吃……我爹是大官,你将我放了,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好不好?” 立马有人帮腔,“是啊,姑娘,你生得这么好看,何必做贼?你放了我们,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可好?” 遥远看向那个说话的少年学生,笑道:“真的什么都给吗?” “嗯嗯嗯。”那少年忙不迭地点头,“那当然,要什么给什么!” “那好吧,我来拿了!” 遥远抬手朝他天灵盖而去。 那少年吓得双眼紧闭,大声哭喊道:“啊……别杀我!别杀我!” “……” 顿觉头上一松,头上发丝滑落,四周静默。那少年小翼翼地眼开一只眼,面前的女子手里拿着从他头上取下的发带,非常不满地看着他,道:“我有这么吓人吗?” 那少年披头散发,疯狂摇头,道:“不是不是……姑娘生得貌美……一点都不吓人!” 她起了身,把头发高高拢起,缠紧发带。微微一笑,道:“我既拿了我想要的,那就放了你吧!”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边走边挥手,一束极为耀眼的银光划过,她手中霎时出现一柄青光森森的长剑,那剑身通体银白,寒光凛冽。 她一身白衣,手持银剑,乌发高束,英姿飒爽地朝大门处走去。 众人还在愣神,一个黑影从眼前闪过,柜台里那个胖老头條地出现拦在她的前面。 她皱眉,“你要拦我?” “少主是真的要将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今天,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永安是云国皇城,各方势力的高手如云,杀手也如云……在这外面等着要杀你的或明或暗不知有多少!你手上的银霜只能拦住不想伤了你的我们,如何能拦住一心想要你命的他们?” 胡伯再道:“你再等等,时机很快就会到了……” “可我等不了了!”她忽然向前一步,像小时候一样的抱住了他,道:“胡伯,你是看我长大的,你是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如今我有了想要的人,有了想去的地方,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成全我?” 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柔声细语的撒娇,让胡伯呆愣在那,他看着她呀呀学语,蹒跚学步,看着她在各种残酷训练中摸爬滚打,看她的乖巧时的温暖可人,倔强时的坚硬冰冷……他又何尝不想成全她!可是…… 她松了开来,与他饱经风霜的脸庞对视:“人活一世,草木一春,人的一生短暂珍贵……谁的人生都不应该被捆绑束缚,胡伯如是!楼上的那些年轻影卫也都是!” 她眸中的怜悯和内疚十分分明,她道:“你们因为阿爷束缚困顿,阿爷又何尝不是对你们深怀歉意……我即不愿像阿爷那样去背负别人的人生意义,你又何必让他们也受你之苦?你若真心疼他们,便现在带他们走,不要让他们做无谓牺牲!” “……”胡伯心神微荡,眼眸浑浊。 遥远微微一笑,大步绕过,手中银剑朝大门劈去,关了一整天的大门轰然而倒,屋外的官兵们目光齐聚过来,惊讶之余,也欣喜十分,瞧准机会突破箭雨朝这边攻来。 第87章 我从来不受威胁 火光冲天中,她一身醒目的白衣游走在刀光剑雨中。楼上的影卫们投鼠忌器,生怕误伤到她,只得将凌厉的箭雨渐停。还在观望的官兵和护卫们再无忌惮,有抢进屋救人的,有加入围攻她的…… 高高的屋顶上,胡伯负手看向远处山林,又有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正朝学院街而来,他对身后那些影卫们道:“我们撤吧!” 年轻的影卫不解,他看了看楼下被围攻的路遥远,问道:“可是,少主还在?” 胡伯摇头,“她要是想走没人能拦住她;同样,她要是不想走我们同样也带不走她!”顿了一下,他又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那队人马,又道:“今日之事,自会有人收场,我们走吧!” 他纵身一跃,朝楼后树林飞去,身后的人也不再犹豫,弃了机驽,都跟随着跃去。 “抓住他们,一个都别放过!”见他们要跑,之前朝楼里喊话的中年将领急了,一边大喊着,一边从马背上跃起追了上去。 有武艺高强的官兵也随着往楼顶方向跃去,遥远微一昂首,手中银剑脱手而去,在空中软化成鞭如闪电般旋转飞梭,杀气腾腾朝他们背后而来,他们又不得不转身迎击,只听到一连串的“哐铛哐铛”的兵器相击声,跃上楼顶的几人应声而倒。遥远几掌劈飞围攻她的官兵,飞身跃上楼顶,在空中接过旋转回来的寒霜,反身立定,手一挥寒霜硬化成剑,冷冷地看向面前略显狼狈的将领。被她一番缠打下来,那些影卫们早已没入黝黑树林,再无踪影…… 那中年将领脸色泛红地紧盯着她手里的银剑,有些微微激动,又有些难以置信,“寒霜剑?你是涅凤大人什么人?” 遥远微微一怔,他认识胡伯,也认识姑姑和寒霜。静默片刻,她道:“你认识东宫殿的人?” 中年将领看着面前身量娇小,可气场强大的女子,不由得俯首道:“十九年前,在下曾是东宫殿护卫!姑娘是?” 遥远挑了挑眉,握着寒霜的手微微用力,看来,寒霜一出,她便成为了明显的目标,这也是姑姑将寒霜留给自已的原因吧! 她深吸了口气,将胸中那口闷气压了下去,“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你应该关心的是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才重要!” 说罢,她挥着手中银剑,朝着那将领攻去,将领急忙举剑相迎,两人在楼顶打斗起来。 “放箭!放箭!”楼下一身着官服的男子面红耳赤地指着楼顶上打斗的两人大喊。 手持弓箭的西城禁军营军士迟疑着看向傅远之。 傅远之眉心紧凝,他看了看楼顶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摇头示意,军士们会意,默默退到一边。 那男子大步过来,不悦地冲他道:“傅公子这是何意?你明明跟我说过这女子便是伤我二弟之人,为何不肯杀她?” 傅远之扶着自已受伤的左臂,颔首道:“周大人,陈都头正与她缠斗,刀箭无眼,误伤了都头也是不好。我想,那女子再是厉害现在也不过是独自一人,有周大人,陈都头带人抓捕,应该是插翅难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周子轩脸色虽难看,可也实在挑不出毛病。刚好一名官兵被她踢飞了过来,倒在他脚下。他恼怒的几脚踹去,这几脚踹得那官兵几欲断气,痛苦不堪,骂道:“都是些废物!” “给我上!”他朝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玄衣武士一挥手,狠狠地道:“杀了她!” 一直严阵以待的十几位武士迅速跃上楼顶,将路遥远层层围起,汹涌的杀气迎面而来…… 络续有书院学生在家中护卫的搀扶下从客栈里逃了出来,不敢多做停留朝山下去了。 何宏在家中护卫的簇拥下也出来了,他大步朝被军士挽扶的傅远之走来,见他臂上鲜血淋漓,怒道:“又是疯婆娘伤了你吗?我去杀了她!”他咬着牙,抢过身后护卫手里的刀便要往前冲。 傅远之一把拉住他:“你即已经安全了,我们回去吧!”他松开身边军士,转身要走,刚一用力,臂上一阵巨痛袭来,身形一晃倒了下去。 何宏慌忙扶住,道:“好好好,我们先回去,反正这疯婆娘被这么多人围着,也跑不掉了!” 闻言,傅远之微微一怔,看向穿梭在刀光剑影中的白色身影。沉默半晌,他低声道:“叫他们都撤了吧!” “是!”身军士领命,便转身去招呼那些正参与围攻的军士们…… 这些玄衣武士个个牛高马大,武功高强,是周府从各地招募而来,在江湖个个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响当当人物。自是不会将一个年轻小女子看在眼里,即便是刚亲眼见她一人独斗那么多官兵,也只当是那些官兵酒囊饭袋,不堪一击。那些与她缠斗了许久的陈都头总也占不了上风,见着玄衣武士们来者不善便也自觉地往后退去,她的四周也迅速被武士们围住……那些武士们果然不负众望,刚一上场,强劲凶狠的攻势便将她逼得节节后退,一直从容的脚步也有些许紊乱。 周子轩目光紧盯着打斗中的她,凝重的神色却始终不见放松。击退一波后,她静立在那,两道凌厉的目光朝他看来,周身散了出来的森森杀气,如昨日那般,带着浓浓的警告和威胁。 危机感瞬间袭来,他觉得头皮发麻,冷汗渗出,大声喊道:“谁若是杀了她,本官赏银千两,提为刑部总兵,保他一世富贵,官运亨通!” 此话喊出,重赏之下,不止是那些武士红了眼,便是那些武功不济的小兵喽喽也是血气上涌,争先恐后的想往楼顶冲了上去…… 陈都头皱眉,他退到周子轩身边,劝道:“周大人,此女子不光伤了令弟,还涉及了摘星楼的案子,府尹大人令下官捉拿归案,若是杀了,下官不好交差啊!” 周子轩冷笑道:“陈都头放心,府衙就是抓到人,最终也是由我们刑部定罪判刑,我就是判她个当场伏法被诛也是正当!” 陈都头欲言又止,很是头疼,只能在心里骂道:“你知道个屁,她若是死了,如何能顺着她找到东宫殿那位昔日的主子?那在皇上那里,可是大功一件!可是,这事甚是机密,无法言明……很快,他就发现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那边络绎不绝的“铮铮”、“铛铛”的响声中火光四溅,瞬息之间围着她的那十几个武士手中刀剑纷纷断裂,众武士看着散落一地的残刀断剑,一时间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他们还犹自愣在那,她已高高跃起,一路踩着那片黑压压的人头,飞快地越过层层包围朝着周子轩而来…… “快拦住她。”周子轩吓得失控大喊。 陈都头忙拔刀迎击,一刀劈去,她手中银剑霎时化成长长的软鞭,反手朝他甩来,陈都头连人带刀滚落在地,他捂住血淋淋的胳膊,看看手中断裂的大刀,又看向路遥远,她力量竟是如此强大,那刚才缠斗那么久是在手下留情吗? 遥远回头看他,微微一笑。反手一挥,手中软鞭再次直立成剑,剑锋所指之处,正是脸色惨白的周宇轩。她一步步向前,他一步步后退。 一声冷笑,剑锋已贴在他白晳的颈脖处,只需轻轻一送…… “别过来!”赶过来的武士们被她轻轻一句震摄在那,不敢再上前半步。 脖间冰冷的寒气让他惧意顿生,他脸色灰白,哆哆嗦嗦地道:“我知道你。。。。你是时子晳。。。。的女人,你可知杀了我的后果!” 遥远眸中寒光闪烁,杀气更甚:“自然知道,我不过废你弟弟的一只手,你便也要了他的一只手;我今日若是杀了你,你周家也定会去要了他的性命!” 知道就好,周宇轩暗暗松了口气。 她又呵呵笑道:“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我确实是在意他的生死,可我也从来不受威胁,且别说你们周家能不能要了他的命,就是能要,我也会在杀了你之后,立马去杀了你们全家,你怕是等不来他们替你报仇的那天!” 话音一落,剑锋割肉,伴着刺痛,她瞬间已贴近他耳边,轻声道:“我虽不怕杀了你!却也不喜欢随意杀人,我会将你挂在城门上,让你血一点点流干……当然,若是运气好的话,或许也死不了!” 剑锋一进一出,周子轩惨叫倒地,众武士大惊,急忙扑了上来。遥远手中的寒霜如长蛇吐杏,朝他们劈头盖脸而去。见识过此剑的厉害,众人只得退后一步纷纷躲避。她拎起地上的周子轩扔在马背上,跃了上去,一夹马背朝山林小道飞驰而去,那是永安城城门方向…… 山路崎岖,马背颠簸,周子轩捂着脖子处的伤口,强忍着痛疼,看看背后追过来的人马;又看了看前面山道上打着火把迎面而来的队伍,人数虽不多,却是青一色的高头大马,马背上的将士身披黄金铠甲,手持宝剑,雄风飒飒,那是禁军中最为精锐核心的金吾卫。领头的高大青年,便是王宰相四子王霄阳,也是禁军副统领。前有金吾卫,后有追兵,纵是再厉害的人物,也是插翅难飞了…… 周子轩欣喜若狂,朝王霄阳大喊,“王将军,救我!” 路遥远一勒疆绳,马匹前蹄腾飞,长嘶一声,稳稳地停在那里。看着王霄阳身后的蒙面玄衣女子,她唇角泛起笑意,道:“哦……你这条毒蛇人品不怎么样,可运气却很好!” 第88章 去到该去的位置 那边陈都头带的官兵也赶了过来,与金吾卫一起成两面围堵之势。 遥远紧盯着面前蒙面女子,突然直身立起,站于马背之上,将手中的周子轩扔了出去,扔进那群武士堆里,众人手忙脚乱的接住。 周子轩捂着流血的脖子在武士的搀扶下站起,愤恨地大声喊着:“杀了她!杀了这个贱女人!” 这人,刚脱虎口便又开始嚣张起来,马背上的王霄阳剑眉一挑,斜眖了他一眼,朗声道:“这案子从现在开始便由我们金吾卫负责,你们都退下吧!” 陈都头神色复杂地看向路遥远,犹疑片刻后,便领着身后的官兵们匆匆退下。 周子轩看了下王霄阳冷然凝肃的神色,想起与自家二弟定下婚约的王家七小姐,正是其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他与自已理当会是是同仇乱忾,便冲王霄阳喊道:“王将军,这女子便是伤了我二弟的贼人!很是狡猾厉害,还是大家一起将她杀了……” 王霄阳阴冷地看向他,凉凉地道:“一个女子而己,何必大费周章,周大人这是信不过我们金吾卫的实力了?” 金吾卫是守护皇帝的近身部队,皆是王氏精英,千挑万选,严苛训练而来。不出意外,再过几年他们日后也会成来朝中上下的实权人物,这样的队伍谁敢看轻,谁又敢岂慢? 周子轩连忙解释道:“王将军误会了……” 话还没说完,王霄阳就极不耐烦的打断他,挥手道:“即是误会,那周大人便先退下吧!” 王霄阳虽是金吾首领,年纪却是不大,官阶也不过刚四品。周宇轩人过中年,刑部侍郎,堂堂朝中二品大员,被他呼来喝去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却也只能强压心中不快,被那些武士们挽扶着离去…… 等那些人走远,身后的蒙面女子这才对王霄阳出声道:“还请王将军将子衿客栈那边的事,好好善后。” 王霄阳微微点头,看了面前的路遥远一眼,领着那些金吾卫们从她身边缓缓经过,朝子衿客栈而去。 遥远立在马背上,手里拿着她那柄还在滴血的银剑,缓缓道:“姑姑终究还是去了云皇宫!” 蒙面女子展开手中黑色长鞭,“我把寒霜给你,是让你可以自保,而不是让你拿来闯祸的!” 遥远道:“姑姑错了,让我闯祸的不是寒霜,而是你!” 蒙面女子看着她道:“你即执意要见我,如今见到了,那便跟我走吧!” “跟你走?”遥远挑眉冷笑:“去云皇宫吗?那若是我跟你走了,姑姑可否留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姑姑道:“不会!我早跟你说过,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使命! 遥远脸上笑意骤失:“父亲都已经不在了,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需要离开的使命!你即不要我了,那我为何要跟你走?要被你们关在那黄金囚笼里?”她将手中寒霜一挥,剑锋缓缓指向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告诉我阿爷……葬在哪!我们便可以两清!分道扬镳,互不干涉!” 蒙面女子深吸了口气,像是在强忍怒气:“看来,之前这一年放任你不管是错了!” “嘭嘭……砰……”这时,远处传来刺耳的响声,那声音虽然遥远,却是听得路遥远心头猛颤,脸色陡变。转头望去,越过魆魆山林,远处夜空炸开朵朵炫丽的紫色烟火,伴着尖锐的长啸声和炸裂声……没记错的话,那应是城防营的讯号,那紫烟升起的方向就是芷园的方向。 安神香!这个时候,时陌应该正是沉睡在她放置的安神香里……遥远猛的脑子一片混乱,她看了看蒙面女子,她等了许久,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将她逼现身的姑姑,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姑姑也看向远处的紫色烟火,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你不是想知道他们的葬身之所吗?我现在便可以带你去!” 遥远望向她,道:“他们?” 姑姑点头道:“殿下说过,不能同生,死要同穴!所以我将他们现在葬在一起!” 不能同生!死要同穴! 她鼻头泛酸,眼泪不受控的涌出,再次转头望向远处芷园方向,那里烟花散尽,却又是火光冲天,黑雾升空。虽隔得遥远,不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可以确定的是,那里出事了! 从未有过的恐惧之意从心底升起,她不再犹豫,抓紧疆绳,大声道:“我会再去找你的!” “驾!”她用力一夹马肚,马儿朝着下山的方向疾驰起来。可与姑姑擦身而过时,姑姑忽然挥手,手中的鞭子猛地击向马肚,马肚瞬间出现道长长的血痕,皮肉裂了开来,马吃此剧疼,像疯了似的侧翻着冲向悬崖处。 遥远灵活地从失控的马上跃下,她单膝跪地,手握寒霜撑在地上,指节握得咔咔作响,双眸猩红地盯着她,狠狠道:“你不要逼我!” 姑姑淡淡地道:“你的武功皆是我所教授,就算寒霜在你的,你觉得我能拦不住你吗?” 她举剑劈去,怒吼着,“为什么要拦我?” 姑姑脚步向后滑去,眼眸里波澜不惊:“因为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也不是你该守护的人!” 她再次挥着银剑袭来,喝道:“我该去哪里,守护何人,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寒霜剑气所到之处,闪着银色寒光,杀意四起,她竟是急到全力以赴,不留半点余地!姑姑虽然手中鞭子未动,身形却灵活至极,无论遥远打到哪里,她都能先一步预料到,十几招下来,遥远竟是没能伤到她分毫,也没能将她逼 退半分。 她心急如焚地看向芷园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寒霜一阵狂劈。猛烈的攻势下,终于是将姑姑逼退两步,她乘机猛地抽身腾空跃起,不再纠缠! 见她要走,姑姑反身挥见她要走,姑姑反身挥着手中鞭子朝她背后劈去,身后鞭子“刷刷”而来,可她竟不躲不闪,头都不回一下。姑姑心头一惊,想收手却已是来不及了,鞭子狠狠下去,她背上顿时衣衫破碎,长长的伤口处,血肉翻飞!脚下却不见半点迟疑,向着树林飞去,眼见着要没入山林,再是寻她怕是难了。 姑姑大喊道:“动手!” 话音一落,黑林中,十几条人影跃起,一张巨大的黑网张开,朝她笼罩而来……她心猛地一沉,竟是胡伯带着子衿客栈的那些年轻影卫去而复返。 路遥远被袭得猝不及防,正想举手用寒霜将眼前这张黑网劈开,却觉手腕上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一条黑色鞭子如滕蔓一般死死緾住。紧接着,姑姑一掌迎面拍来,她伧促抬起另一只……两掌相迎过后,她被震得后退两步,,刚好被那黑网包得严实摔在了地上。 姑姑并没有放松攻势,继续翻掌朝她持剑的手上击去,被黑网缠住的她无法躲闪,顿觉手腕酸麻,不自觉的松开手指,寒霜便若有生命般,灵动地滑向姑姑手里,那条与它緾绕在一起的黑色鞭子顿时碎成无数段,纷纷掉落在地…… 她愤怒地瞪着姑姑,怒道:“你卑不卑鄙,还玩偷袭!快放了我!” 姑姑淡然收起了寒霜,挥一挥手,那些年轻影卫便又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树林。 姑姑蹲下身子看着她,有些微愠:“没了寒霜,你的功力也不过如此,看来这一年,你非但没有长进,还把之前的功夫都荒废了!” 她躺在地上挣扎不已,黑网为牛筋所制,坚韧无比,没了寒霜,她既撕不破也挣不脱,撒扯了半天,还是徒劳无功。 她甚为恼火地怒喊道:“要你管!放开我!” “你发起疯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子,我若不管你,谁还能管你?你可知道!”顿了一下,她指着火起的方向,“当年带兵围困东宫殿,至花容难产而死的就是时翼!当年的东宫侍卫首领,他与殿下一同长大,情同兄弟,也是殿下曾经最信任的人!他的背叛毁灭了殿下对云皇宫的最后一点希望!你自已说,那国师府是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时子晳又是不是你该守护的人?” “……” 闻言,路遥远整个人都呆住了,静默半晌,她冷笑道:“你说,我会信你吗?” 姑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当年,花容难产,我奉殿下之命去请薛神医。回来时,我根本无法带着他冲进被时翼围住的东宫……你可以去问薛神医,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师父?” 一提到师父,遥远又怔在那里。师父是个医痴,一生醉心于钻研医术,虽技艺精湛,却也是个不通人□□故,不懂变通之人,自是不会因为任何事去配合着别人去撒谎. 遥远很是痛苦彷徨,她抱着脑袋,反复呢喃:“这不对……不对!” 冰冷的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怜惜,半晌,姑姑低声道:“你错位太久,自然是不对!若是去到你该去的位置,你就不会混乱了! “ 说罢,姑姑忽地抬手朝后颈一掌拍来,遥远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姑姑拎起她丢到马背上,翻身上马。 一直守在远处警惕的胡伯走上前来,拱手道:“卫长,是要带她去了吗?” 姑姑点头:“她太倔强了,再拖下去怕会失控!” 胡伯又道:“可太后心意并没有定下来!” 姑姑叹道:“虽然还需要点时间,可太后会同意的!毕竟殿下是她唯一的儿子,而郡主是殿下唯一的血脉,太后应该比起我们更希望她过得好吧!”她看向那边天空开始泛白,道:“天快亮了,时间不多了,你去准备吧!“ 马鞭一挥,朝永安城反方向奔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心里话,我真的真的无比感谢你们能一路跟读到现在。包容着路遥远这个倔强任性的女孩,让她一路横冲直闯,不管不顾地去追寻她一直想要的自由,想要的心爱之人;也包容着我不成熟的文笔,让我重新有了追梦的勇气!谢谢你们! 第89章 不知还能护你多久 芷园,尸体遍陈,打斗四起! 时陌挥剑劈开一个蒙面人的攻击,将慌乱的砚香他们护在身后。可左掌处和背上的旧伤被撕裂开来,将他那身白衣中衣染得鲜血淋漓。 大刀迎面而来,顾不上伤口处的撕裂疼痛,他再次挥剑而上,奋力将蒙面人逼退几步,空出大门处,他大喝道:“砚香,快带他们走!” 砚香眼眶发红,没时间犹豫,赶紧招呼身后的婢女们从大门口跑出。阿青跑在最后,慌乱中一个跟跄,跌倒在地。 一个蒙面刺客持刀朝她劈来,吓得她连爬带滚,尖声惊叫。时陌将剑从面前刺客胸中抽出,转身一跃朝危在旦夕的阿青过来,及时挑开那刺客的刀,将他逼开阿青身边。可越来越多的蒙面刺客朝他而来,杀气腾腾,芷园的护院们纷纷倒地! 忽然几声尖啸声响起,夜空紫包烟火腾空而起。“杀!”园外忽地喊杀声四起,阿信和朔风带着众多城防营军士冲了进来,将那些蒙面刺客扑了个措手不及。 时陌惊诧之余又欣喜万分,危机解除,终于是松了口气,掌心处的巨痛也随之袭来。他咬牙忍了忍,大步朝缩在角落的阿青走去,伸手将她拉越,温声道:“没事了,快走吧!” 阿青像只受惊的小兔,瑟瑟发抖,腿脚发软扑倒在时陌怀里。时陌忙抬臂去扶,瞬间察觉不对,阿青袖口处條的寒光闪现,竟是手持匕首狠狠刺向他胸口。他怆惶侧身去躲,锋利的刃尖还是划破了他胸前皮肉,鲜血渗出,刺痛袭卷。 时陌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 阿青直起身子,一改以前的温顺怯弱之态,冷冷地看他:“公子,阿青奉命行事,不得以为之!” 说罢,她手持匕首凶猛地朝他攻来,她身形娇小,却灵活至极,招式毒辣。重伤之下的时陌被她逼得连连后退,险像环生。 脚下一个踉跄,时陌身形晃动,阿青趁机高高跃起,锋利的匕首带着狠戾阴森的杀气,猛地朝他胸口刺去!千均一发之际,一柄弯刀斜插过来,挑起阿青手中匕首。阿青连转身形,不要命似地再次扑来。可时陌顺势一滚,堪堪躲开她那致命一击! 阿信舞着手中弯刀,挟着雷霆之势再无顾忌的劈向阿青,阿靑被打着怆惶后退,再无进功之力。 朔风和砚香赶紧上前,扶起时陌出了芷园。 大火起,那些被城防营将士团团围困的蒙面刺客们,人数虽少,但都是个个武艺高强,狠戾毒辣,十分凶残,那些围上去的士兵死伤惨重。 时子涔神色冷峻,下令道:“射杀!” 身边小同王忙拦了下来:“时将军,如果射杀的话,那便很难抓到活口!我们埋伏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抓到活口吗?” 说话间又有几个城防营军士倒在血泊中,时子涔深吸了口气。他自然比谁都想抓到活口,但是,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让他看得眼眶发红。 时子涔咬牙,再次道:“射杀!” 身后的城防营军土早已急红了眼,手中旗帜一挥,那些围攻蒙面刺客的士兵们纷纷退下。再一挥,万千箭雨朝着那些蒙面人而去。他们原以为芷园里只有些普通的护院和一个受了伤的时子晳,这次行刺任务又是倾巢而出,片刻之间便能轻松解决。谁知时子涔却带重兵埋伏在这里。眼看着刺杀无望,有蒙面人大喊“撤退!” 可为时已晚,四面而来的箭雨,将那些腾空欲起的身影一个个射落下来,火光映天中,死多伤少……等那些蒙面人悉数倒下,箭雨才缓缓停下。 阿信推搡着一个被捆住双手的侍女跪到时子涔面前,道:“报告将军,她便是潜伏在芷园的那个内应!” 时子涔冷眼扫过地上的侍女,眉头紧蹙。 其实一开始他便怀疑,顾九日能在层层封锁下逃出永安,出现在雁城刺杀郡守,此事颇为蹊跷。于是他便假意请旨去往雁城,又解封城门,只为要顾九日等人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虽然前两日,那个叫路遥远的婢子在芷园闹出了不小动静,见她无意伤害子皙便也按兵不动。谁曾想,真正对子皙不利的刺客会是这个叫阿青的婢女。她不光打开后门放进那些刺客,还趁人不备,出手刺杀子皙。若不是阿信护得及时,那毫无防备的时陌只怕是会死在她手里了! 同王厉声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阿青抬头看他,嗤笑道:“阿青只是奉命行事,指使之人自然是对二公子怀恨在心之人!那人到底是谁,你们未必真的心里没数吗?” 时子涔脸色沉了下来,子皙年纪尚小,无官无爵,朝庭上的矛盾自然牵扯不到他身上,除了此次书院斗殴死的王成俊,从不曾与人结下如此大的冤仇! 小同王冷笑道:“那便只有王氏了!” 阿青低下头,不再言语,像是默认了此说。 时子涔冷冷地看她,缓缓道:“你真当我们好糊认是吗?” 阿青不语。 时子涔又道:“子晳与王俊成的纠纷一月前才有,你却是去年秋便潜进了我们时家,未必……王氏半年前便能预见王成俊之死,将你早早地安进时家吗?” 阿青身子一僵,脸色发白,咬着牙不再出声。 同王也跟着恍然大悟的点头。 那边收拾战场的军士过来,俯身道:“禀殿下和时将军,那边有几个刺客还活着,要咬毒自杀时被我们发现!” 同王脸上同时露出喜色,“把他们都带去刑部关押起来!” 时子涔却摇头道:“还是将他们送去禁军营,交由王氏审问吧。” 同王不解。 时子涔道:“这次在芷园行刺子暂,试图嫁祸给王氏的人,估计与之前诛杀王氏嫁祸给时家的是同一批人。交由王氏审理,既能给王氏一个交待,洗清我时家嫌疑,也能从此案中抽身,更多精力趁机调整禁军营军职。” 同王一拍脑袋,高兴道:“対对对,时将军所言极是!本王这就去办!” 等同王带人押着那几个活口离开,时子涔这才转身登上马车,轻声道:“回府。” 时陌看着每次自己陷于危难,都会从天而降的兄长,充满疚意地低声道:“子晳没用,又给家里惹祸了。” 时子涔看着一身伤的时陌,眼眸里净是心疼,摇头道:“子皙,这不是你的错!”他顿了片刻,低声叹道:“只是你心性太过单纯,这世上人心险恶,你若无防备,终是要吃亏的!” 时陌拖着只残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笑得开朗:“兄长,这世上也还有不少心地善良的好人的,不都是坏人!” “……”时子涔微微一愣,随即低声笑道:“……子暂,你要学着长大,兄长也不知道还能护你多久!” 他声音有些悲怆,让时陌微微一怔…… 遥远被扔在了地上,背部的伤口碰在枯枝上,一阵撕裂的疼痛让她清醒了过来。睁开眼,身上已没有黑网的束缚,面前的姑姑负手而立,静静地看她。 还是黑夜,还是身处深林。不过很明显,天边那轮明月刚升,这处山林也不再是永安城的南阳山,而是她多次徘徊寻找过的桃花岭。四周桃树枯枝,杂草丛生,荒荒凉凉。 她看向姑姑。姑姑微微点头,抬手指向她面前的那一小块枯草丛生的空地。 她终是得到了寻觅了许久的答案,胸口涌上来的悲伤如此沉痛,沉痛到让人难以呼吸!她双膝跪下,伏在冰冷潮湿的泥里,枯枝碎叶里。眼泪簌簌而落,浸冰冷潮湿的泥里。她哭得撕心裂肺,却是无声…… 许久过后,姑姑蹲了下来,扶着遥远的双肩,她冰冷的眼神如刀,刺得遥远浑身生痛:“阿遥,你得回去,回殿下本应该在的地方。去替殿下做他未完成的事,去找出当年下毒害他之人……” 遥远缓缓摇头,哽咽着:“不要!我不要!阿爷说过要我为自已而活,做想做之事,护想护之人!你既然那么听阿爷的话,为什么就不肯成全我?” “他那是对他女儿说的话,而你,不是!” “……” 遥远怔愣在那,这是阿爷过世后姑姑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她愤怒了,极为愤怒,嘶吼着:“不!不是的,你是骗我的!阿爷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他亲生女儿!你就这么想逼我听你话去做什么帝姬吗?为什么要一而再地说这种谎言?” 姑姑叹了口气,凝视着她的眼神:“你明明知道我从来不撒谎的!殿下根本不知道实情,当年他痛失心爱之人,需要一个能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我把你捡来,是用来编织那个理由。现在殿下不在了,你如果不肯替他去做他未完成的事,那你也就没用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既做了他十八年的女儿,得了这天底下最好的福份,就应该为他立好这块墓碑。一块能光明正大写上他的真名,写上像样的墓志铭。” “……” 她愣在那里,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好似坠入无底深渊。 “你跟在他身边学了这么多年,我也训练了你这么多年,也足够你有回到那个地方的能力。” 姑姑起身,指着那堆黄土,缓缓道:“殿下本该登上云皇之位,开创属于他的太平盛世,做万民景仰的圣明之君……他所有的一切皆毁于花容之手!你比谁都清楚,殿下为了编写这些策论花费了毕业心血!阿遥,你有责任去完成殿下没能完成的夙愿!去弥补花容所犯下的过错!” “更何况,你知道殿下长年病痛缠身,是因为当年有人对他下毒!我虽有怀疑之人,却无实证!你得去找出当年下毒害他之人……阿遥,你得替殿下报仇!” “阿遥,你得回去!那是你欠他的!”姑姑清冷的声音跟着林中的风来回旋转,在她耳边反复萦绕,让她痛苦不堪,瘦小的身子蜷缩着微微颤抖…… 许久过后,抱着双膝的遥远声音低沉:“你先走吧,我想单独呆会……把寒霜还我!” 姑姑并没有动。 遥远又道:“你到前面等我,我会来的!” 听到她的亲口承诺,姑姑这才起身,丢下一把匕首转身离去。 她拾起地上匕首,靠着土堆坐了下来,缓缓垂下眼眸,轻声道:“阿爷,母亲,你们希望我怎么做呢?”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冷冷的空气中竟含着浓浓的桃花香味,她回想起那些与阿爷四处流漓,居无定所的日子。每熟悉一个地方便又是离开之时,她讨厌别离,讨厌舟车劳顿,更讨厌姑姑他们对她无休无止的训练。那些让她并不快乐,可所幸的是,她身边有疼爱她的阿爷,有陪她打闹的顾旭…… 月色如水,微风拂起她鬓边发丝,温温柔柔。阿爷慈爱的脸庞仍清晰地浮现眼前,少女银铃般的笑声犹在耳边。谁说那是假的,那么多年阿爷的疼爱是真的,遥远抬袖擦拭喷涌而出的泪水,时陌说得对,阿爷就算离开她了,对她的爱也是永恒不变的!也是会希望她过得好的! 天大亮,阳光照进树林,她也缓缓睁眼,双眸中无比清明。如一夜春风拂过,林中嫩绿的细叶在枯枝上缓缓绽放。想来再过不久,这里漫山遍野桃花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阿爷终于能和他思念己久的爱人相伴,九泉之下定然也是高兴的! 她起身离去,晨曦打在白色的衣裙上,脚步轻快。 作者有话要说: 第90章 怀商的议和通商 朝堂上,小同王一脸兴奋解说着,他是如何与时子晳假意去雁城,又是如何带人在时家别苑设下埋伏,将那些刺客一网打尽。听得上方龙椅上的云皇眉心微凝,神色间晦暗难明。 最后同王总结道:“父皇,诛杀王氏嫁祸时家的顾九日在北凤伏诛,在时家别苑又嫁祸王氏的刺客也已抓到!如今真相大白,顾九日等人与这些刺客都是赤乌族人!为的是挑时王氏两家,扰乱我云国,以报当年灭族之仇,” 底下的大臣们听得频频点头,小声议论。 赤乌族是聚居在云国西南部金义山的古老族群,金义山山川秀美,物华天宝,盛产莹石。赤乌人民风纯朴,向来与世无争,也从不参与外界之争…可惜的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十多年前,王氏为了获取大量莹石,授意西南之地的云皇军攻打金义,十万云皇大军碾压之下,赤乌族人几尽灭族,存活下来的少数人也成了丧家之犬,四处逃难。 不少大臣们的眼神,或明或暗都瞟向云皇座下的王大宰相。赤乌人在永安作乱,纯粹是针对王氏复仇而来,那些被诛的王氏族人也算不上冤枉了!王宰相被看得脸色铁青,却也默不作声。 云皇眼角抽搐两下,看向右下方的王宰相,“之前在永安作乱的,可确定都是赤乌余孽?” 金铠将军王霄阳站了出来,俯身道:“启奏皇上,在此次案件由下官亲自审理。此前诛杀我王氏族人,火烧摘星楼,在时家别苑行刺时周两家公子,子衿客栈绑架书院学生的犯案者确实都是赤乌族人,他们身上都纹有蛇形图腾,赤乌族居于山林,奉蛇为先祖,成年男子皆会在身上纹上蛇形图腾,以示勇敢和智慧……此次在芷园所抓到的刺客也亲口承认,与顾九日等人是一伙,意在挑拨王时两大氏族矛盾,扰乱云国。” 云皇微微挑眉,笑道:“真相既已查明,如此甚好!王氏与时氏也应拼弃前嫌,携手共进,为我云国国之昌盛,百姓安稳出力啊!” 此言一出,时氏代表时子涔与王氏代表王宰相领群臣跪下谢恩。底下的大臣们也终是吁了口气,朝堂上这闹腾了许久的案子终于是可以落幕,完美收场了! 队列张司库看到队尾蠢蠢欲动的罗司城,有些担忧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罗司城看是看到了,却当作没看见似般的扭过头去。黑崖山城防修膳款之事卡在户部迟迟不定,春日雨多,对北地作物是再好不过,可对于国界的城防工事却是不利,再不挺身而去,仗义执言,那自己也实在愧对北境的父老乡亲。 他斗士断腕似地走出队列,将手中奏折捧过头顶,俯身道:“微臣有事启奏!” 他的出声让众人纷纷侧目,一般朝会上,说话奏事都是三品以上大员,今日冲出个五品小官,倒是有些稀奇。 如意公公上前将他手中奏折接了过去,呈给云皇,云皇打开来看了一眼,云淡风轻,不甚在意。 罗司城又奏道:“启奏陛下,自去年起,黑崖山城墙和北境城防工事,多处坍塌,道路滑坡,□□营将士虽有尽量修膳,可难抵工事年久失修。现已初春,雨季来临,若是战事一起,坍塌城墙,防御艰难,缁重难过,行军受阻,乃我云国大患,还请陛下将北境工事修膳款早日批准!” 云皇一脸疲态地看向座下的王宰相,道:“此事,你将折子交与户部,户部酌情处理便可!” “……” 罗司城哑然,要是户部那边能过,他又何必冒着得罪户部的风险朝堂来报呢!他怔愣在那,有些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张司库咬了咬牙,上前道:“启禀陛下,兵部去看便已将此折子报与户部,可……可也不知何故,至今未见批审。” 户部老尚书周伍轻咳一声,站出来道:“禀陛下,去年黄河决堤,水淹千里,淮南天旱,湖州又逢虫患,粮食蚕丝作物大副减产,非但影响了赋税征收,又调拨了大量银钱用于赈灾,救济百姓,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银两给北境修工事。” 张司库左右一想,硬着头皮继续道:“去年户部为难着实可以理解,那今年可否先拔出些预算给北境?” 话还未说完,那位之前在宫门外与小耿将军争执过的户部郎中王吉,阴不阴阳不阳地开口道:“今年河东开河凿渠,以解西地干旱之苦,东郊皇陵修筑,都急需大量银钱!如今北境长年无战事,工事修膳一事大可不必争于一时!” 有武将听不下去了,上前道:“陛下,微臣以为国之疆界,防御工事应排于诸事之前!北境黑崖山关有怀商国虎视眈眈,冀州之北又是与交趾国相邻。一旦两国来犯,工事不稳,北境两冀,俆两洲岂不危也?” 周伍冷笑道:“时将军多虑了,怀商与黑崖山中间可隔着宽阔的黑河为界,有此天堑为屏,哪敢来犯?至于区区交趾小国,更是常年依附我云国,又怎会来犯!” 武将队列中站出位红面将军:“你们这些文官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吧!忘了十九年前的黑崖山大战之惨烈,先皇以命御敌,战神殿下拼死血战才守住今日之云国,此等国仇家恨,我等诸将领伤仍记忆犹新,警钟长鸣!尔等岂敢忘!” 他转身面向上方龙椅上的云皇,铿锵有力地道:“怀商国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交趾国虽小,可若发难,其危害也不可小觑,还请陛下将北境工事修膳一事早日批准,以固我国界,护我北境子民!” “……” 周伍与王吉等人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不知作何回答。 得到有力声援的罗司城眼眶泛红,激动道:“还请陛下将北境工事修膳一事早日早日批准,以固我国界,护我北境子民!” 云皇沉吟许久,看向王宰相,问道:“此事王相如何看啊?” 王宰相呈上手中奏折,笑道:“刚好,臣也有关于黑崖山国界之事向陛下启奏,请陛下一并定夺。” 云皇仔细看过,微微怔愣后,唇角露出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是怀商国国主谢沧澜派遣使者送来的国书,书中请求与我国修好,互通贸易。若此事能成,那北境可安,工事修膳之事倒也可不急于一时!”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俱是惊讶,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肃穆庄重的朝会瞬时变成了杂乱喧闹的菜市场。 宋沧澜是一代野心勃勃的雄主,一直想一统天下。十八年前黑崖山大战过后,怀商大将纪越战死,三十万怀商精锐全军覆灭,自此怀商元气大伤,宋沧澜也停止了对周边各国的征划,通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怀商国力才慢慢恢复。 可两国在黑崖山大战后结下的血海深仇无法化解,这么多年不通来使,也不通贸易。怎么现在突然派遣来使,还送来求和国书,还要求互通贸易?怎么听都觉得此中有诈呢? 云皇看向座位下方左右两侧的王相和时子涔,这种大事,他自然是无法独自拿主意的,便像往常一样问道:“那此事王相和时将军如何看啊?” 时子涔眉心紧凝,缓缓道:“若要互通贸易,必要在黑河之上架桥,打开黑崖山城门!谢沧澜此举,怕是包藏祸心,还请殿下慎重考虑!” 王宰相却又道:“时将军所虑极是,只是怀商国书中将贸易方案说得清清楚楚。为打消我国顾虑,怀商愿将守城大军后退五十里地,让出黑河以北的乌山镇作为贸易之地,黑河之上也只需架五尺之宽的索桥,只需够两人并行,货物来往便行。” 群臣议论声更大了,有人面露喜色,让出乌镇,大军后退八十里,五尺之桥,就是真的有心来犯,那桥根本无法承受大军压过,更何况,八十里的行军距离,若发现异动那桥也随时可断。如此看来,怀商国的和好之心,的确是诚意满满! 眼见王相言语中有些松动之意,老奸巨滑的周伍忙道:“微臣以为此事可行,两国交好,互通贸易本就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即有利于边塞安稳,也利于民生经济。” 有大臣觉得此言有理,纷纷点头。 何将军红着脸,操着大嗓门又道:“怀商国人一向诡计多端,只怕是另有图谋!两国止兵息戈可以,黑河架桥,打开黑崖山城门却不可行!” 此话也有理,有大臣也跟着纷纷点头。 云皇左右为难,“这可如何是好啊?” 时子涔迟疑片刻,深吸了口气:“微臣以为,不管是北境修膳工事还是与怀商互通贸易之事,均是与北境有关,北境翼,徐两州是战神殿下的封地,防守黑崖山的铁骑营也是战神殿下所掌,是否先征询过战神殿下的意见再作回复会好些?” 提到战神,云皇和王大宰相相的脸色都是一僵,不太好看。 周伍讽笑道:“时将军所言差矣,众所周知,战神殿下腿脚多有不便,这十九年都不曾上过朝,如此小事,便去惊拢殿下休养,恐有不妥。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两国交好,贸易之大事,陛上做主会更为妥当!” “……”时子涔眉心微跳,不再出声。 王宰相淡淡地道:“这十九年前与十九年后的怀商总是有些变化的。那怀商国主虽是一代雄主,可现已年岁老迈,太子又年幼,不过八九岁光景,如今云国朝堂之上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国师辅政。听闻此人深受怀商国主器重。主张休养生息,在怀商大举改弊端,兴仁政,修书院,是个贤能之臣,想来此次与我国修好,互通贸易,甚至让出八十里边界,如此宽明的外政也应该是出自他手!” 云皇沉吟道:“此人若真如此贤能的话,那多少可信。王相觉得如何啊?” 王宰相也笑了笑,俯首道:“一切但凭陛下作主!” 以往朝中之事,他可是事事都要自己作主,为此常与时家吵得不可开交,这次一句全凭皇上作主很是难得啊。 连云皇也是微微讶异地看向他,顿了一下,宣道:“即如此,此等有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一试。着礼部拟好国书,加盖玉玺,差使臣送与怀商国主。等怀商将乌镇之地空,怀商守军退后八十里后,再架黑河索桥。怀商若有违背协议,即刻中止贸易!” 那罗司城还要再说,被张司城扯了回去,与那些刚站出来的大臣们一起退回队列。 礼部大臣上前领旨,“臣领命!”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后,红脸的何将军快步追上时子涔,担忧地道:“时将军,这打开黑崖山关口的事真的没问题吗?” 时子涔停住脚步看他们,缓缓道:“国之疆界,历来都是寸土必争!何将军觉得谢沧澜这等英明国主,会肯让出八十里疆界仅仅用来通商吗?” 何将军深吸了口气,“这……这可怎么办啊?我们还是去找皇上……” 时子涔摇头道:“何将军以为,皇上和王宰相不明白此间道理吗?” “……”何将军怔愣在那。 时子涔抬头看向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上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只不过是,北境和□□营在皇上和王氏眼里,比怀商更像敌国罢了!” 说罢,他转身大步朝宫门外走去…… 御书房里,刚退朝的云皇却在冲同王大发雷霆。 “你竟与时子涔私下密谋,假意请旨离京,坏我大事!愚蠢!废物!简直蠢到无药可救!” 同王被骂得一头雾水,跪在地上。他不理解,明明自己成功抓获明明自己成功抓获赤乌人,洗清了时家的杀人嫌疑,也让时家更死心塌地追随父皇和自己!这难道错了吗?怎么就坏了父皇大事了! 如意公公给盛怒的云皇奉上杯茶,道:“陛下莫气,同王殿下也算是解了时家之围,大功一件啊!” 经他一提醒,盛怒之下的云皇自知失控,一把坐到龙榻上,扶着额,道:“起来吧! 小同王不敢。 如意公公上前扶起,温声道:“殿下,此次瞒着皇上在时家别苑设伏是殿下下的主意,还是时将军的主意?” 小同王想了想,道:“是时将军先想出来,我觉得可行,便自作主张同意了。刚好本王又从王霄九手里接过禁军军权,便将假意奉旨去雁城的时将军安置在西城营里。” 如意又道:“殿下可知,皇权不可轻!你虽与时将军查清案件立了功,可你帮着他欺瞒陛下却又是大错!殿下须记住,陛下与时家,不是陛下依仗权臣,而是陛下施恩给他们时家!时子涔假意请旨,此事若追究起来,是可论欺君之罪!殿下……你要牢牢记住,君可用臣,可臣永不可欺君!” 同王抬头看向他,恍然大悟,跪下道:“儿臣知错!” 云皇斜眖了他一眼,道:“你抓紧时间办好禁军营调度之事,其他事便不要随意去插手!案子一结,王霄九也应该快要回京了,你可不要坏事!” “是!儿臣明白,定会万无一失!” 云皇甚为疲惫地挥手道:“退下吧!” 同王俯着身子退下。 云皇扶扶额很是头疼,“你说这时子涔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如意公公走向前去,边帮他揉着太阳穴,边道:“他此次行事确实有些古怪,不过,若是真发现了什么,他为何不亲自去审理那些刺客?此次能以赤乌人了结此案,也算是干净彻底了!” 云皇缓缓道:“这个顾九日还真是老谋深算,他事先并不知时子涔设下埋伏,可仍留有后手,事败之后用这些赤乌人顶罪,总算是没把真相败露出来!”顿了顿,他又道:“那个姓常的也还算得上能干,北凤和雁城那边他做得干净利索。王霄九那边,一定要他设法拖住!” “是!老奴已经交待给他了,王霄九一时半会是回不了京的!”如意应道。 云皇吁了口气:“那就好……那怀商的国师性子还真急,这边顾九日刚替我们办完事,他那边就遣使臣过来议和通商。若不是看他帮朕把禁军军权拿到手,朕才没那么好说话!” 如意思量片刻,道:“那王永胜今日力促与怀商通商一事,陛下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云皇冷笑道:“北境两州是皇兄封地,黑崖山通商后,北境不安,皇兄的铁骑营便死死地被怀商牵制……王永胜自是想到了这点才会促成此项!” 如意问道:“那陛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云皇道:“你立刻传急召给时翼,要他回京!我们准备了那么久,该动手了!” “……”如意沉吟道:“……时翼未必会肯啊。” 云皇睁开眼,阴冷地笑道:“如今禁军军权好不容易落在手里,此机会千载难逢,时翼不肯的话,那就逼得他无路可选便是!” “……” “陛下,陛下。”有内侍连滚带爬地进来,连声呼道: “太后娘娘有请,要您即刻去圣宁宫。” 云皇起身,一脚踢去,骂道:“大呼小叫什么?” 那内侍俯在地上,再次道:“太后娘娘有请,要您即刻去圣宁宫!” 云皇蹙眉,极为不耐,“何事?” 内侍道:“说是先太子笛清找到了,太后请陛下同去商议。” 云皇脸色大惊,身形晃动,如意赶紧上前扶住。 云皇抬眸看他,神色慌张,急促不安。 “如意啊……胡郎中,寒霜剑,药王谷薛神医后人,他们出现在永安原来还真不是巧合啊!” 第91章 刑场验正身之争 早春的天气咋暖还寒,天还没亮街市上过往人迹尚且稀少。 跛着腿的女子,便已经把面摊点支好。她守着熬着骨头的炉火,转头朝那边正在墙上张贴告示的几名官差望去。 很快,忙完的几人被这边烧得旺旺的火炉吸引了过来,看着那几名官差被冻得哆哆嗦嗦,女子忙搬来把长凳招呼着坐下,两人道了谢围着炉火坐了下来。 那名年纪稍大点的官差一边卷起手里剩下的告示,一边道:“姑娘,你这摊可出得真早,永安城最近不太平,你一个姑娘家的还是得注意安全!” 女子低声道:“若不早点,我怕忙不过来。” 那官差又道:“也是,这面摊一天的生意,就数早市最好,若是不早点出来准备,怕是做不过来,谋生不易,可以理解……不过,前些日子在永安作乱的那伙人已经抓住了,太平了不少。” 女子又端来两杯热茶,道:“官爷,我听人说,前些日子画像上的那位女子也被抓了,可是真的?” 官差起身接过热茶,甚为感激,道:“那可不!你没看这贴出的告示吗?那女子是赤乌贼人,在学院街杀人闹事时被王将军抓住了。”他转头又对身边的年轻官差说:“这些赤乌人在永安城杀人放火的,害我们当差的几个月不得休沐,等今日忙了行刑之事,我得好好告几日假回趟家。” 一声“啪”的脆响,跛腿女子手中的碗掉落,她有些慌乱地俯下身子捡着碎片。 两位官差看了她一眼,没当回事,又自顾自地聊起来。 “这天也真够冷的,都过了立春了,咋还这么凉?”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想暖和起来,还早着呢……暖和了点没,若是好点,我们还是早点去把剩下的地方都贴了。上午就要行刑,我们还得去刑场值守。” “好,走吧。” 两人起身准备离开,跛腿女子扯住了最后面的官差,小声问道:“官爷,今日行刑的可有告示上画像上的女子?” 官差指了指那边墙上刚贴上的告示,点头道:“正是,你可以去看看我们今日所贴的告示。” 那官差见她期期艾艾,才又想起,贱民贫女的哪能识字,便又道:“今日辰时行火刑,姑娘要是想去看热闹的话得去早点。” “……” 那几个官差已经走远,跛腿女子还呆坐在那里,失魂落魄。 天色大白,街上行人三三两两的多了起来。 旁边包点铺的老板提醒道:“阿桃姑娘,你发什么呆?那锅都快熬干了!” 阿桃回过神来,她看了看炉上已见锅底的骨头汤,起身勺了一瓢冷水浇了下去,直接将那烧得正旺的炉火给浇灭了,紧接着她开始收起桌椅。 包点铺的老板呆呆地看着她,道:“这早市还没开始了,怎么就开始收起摊来了。” 阿桃脸色发白,颤声道:“……我今日家里有点事,就不摆了。” “嘿。”包点铺老板忙着案板上的活,边不解地道:“既有事,又何必起个大早地来准备呢?” 阿桃不再回答,手忙脚乱的快速收拾着。 这时,城门打开,一队整齐肃穆的军队走了过来,高头大马上的都是身材槐梧的男人,风尘仆仆,身上的铠甲闪着冷冽的寒光,前面戴着盔甲的老将军须苒满颊,剑眉如漆,目光如炬,神色中自有一派不可侵犯的威严。 街上的行人见了俱是一喜,这不是时大元帅回来了吗?众人纷纷退至路的两边,热情欢呼。 “时大元帅这次巡军回得挺快的啊!” “永安城之前被那伙赤乌贼人闹腾了这么久,大元帅这一回来,看谁还敢闹!” “对的……时大元帅是镇国之宝,有他在,我们老百姓就又有太平日子可过了!” ** 久违的太阳暖暖地洒在午门街上,是个看热闹的好日子。午门的刑场周围,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你推我挤,吵吵闹闹。为防有赤乌余孽劫法场,刑台下的官兵们刀剑出鞘,严阵以待! 刑台之上的铜柱上绑着几个赤乌人,他们头上蒙着头套,拼命挣扎。脚底下堆满了干柴,浓烈的火油味刺鼻,旁边举着火把的行刑者面色冷峻阴森。 有人看着台上那个身形瘦小的女子,不免心生怜悯,道:“这杀人不过头点地,要处死,砍头就是,为何要活活烧死,造孽哦!”“他们敢杀王氏之人,烧死还是轻的,我听说,他们早被王氏剥了皮,拔了舌!这些赤乌人先是被王氏灭族,还是挺可怜的!”“你说什么呢,那摘星楼的火,那时家别院的火不也是那些赤乌人放的,只许他们烧别人,不许别人烧她啊,我听说时家别院这次可死了不少人呢,我看这些杀人不眨眼的赤乌人有什么好同情的!”“就是……活该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打死他们!”“对的,打死他们!”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带头丢去了石头,一时间,像是打开了人们的发泄开关。咒骂着,烂茶叶子,鸡蛋,石头纷纷往绑在柱子上的赤乌人砸去。那些赤乌人愤怒地挣扎,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高的监斩台上,王霄阳坐在宽大的软椅上,高翘着他的两条腿,眯着眼睛晒着这难得的太阳,很是怡然自得。 坐在旁边一同监斩的官员提醒道:“王将军,辰时已到,是否可以行刑了?” 王霄阳抬眸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底下沸腾的人们,那些赤乌人身上被扔得的一片狼籍,道:“百姓们难得高兴,若是打断了多可惜,再等等吧!” 那官员支吾着,道:“可是,将军大人,行刑之事若是……若是误了时辰怕是也不好。” 所谓行刑便是杀人,行刑时选在阳气正旺的辰时,可防止被杀之人化为厉鬼,若是误了时辰是件让行刑者和监斩官员心里非常不安的事。 “哦,知道了。”王霄阳虽笑着答话,却丝毫不见有下一步的动作。 那官员虽有点着急,但也不敢再催,比起死去的恶鬼,这活着的王氏更让人害怕。 没过多久,瞧见台下有人匆匆过来,前面为首的正是身着脖子上还缚着绷带的周子轩。 一直按兵不动的王霄阳忽地起身,唇角扯出丝让人难以觉察的冷笑,他道:“行刑吧!” 那官员得令,如释大负,将桌上的令用力一掷,大声呼道:“行刑!” 眼瞧着行刑者正要将手中火把掷到柴火堆上。 “等等!”那边跑过来的周子轩大声疾呼道。 行刑者们早就认出那位是刑部侍郎周子轩周大人,手持火把,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手中火把丢出。 王霄阳一手抱胸,一手摸了摸鼻子,对官员微微颔首。 那官员立马会意,冲着台下的行刑者摆手喊道:“稍等。” 周子轩抹了抹额上的汗,喘着粗气道:“王将军,请……请稍等,稍等!” 王霄阳冷笑着打趣道:“周大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想替这些赤乌人呜冤?” 周子轩道:“王将军莫要说笑……我……我只是想确认下……验明正身……” 话没说完,王霄阳脸上笑意消失,蹙眉道:“验明正身?周大人这是在怀疑本将军会将犯人调包!” 周子轩忙摆手道:“王将军莫要误会,犯人行刑前是需要验明正身,更何况此次行的是火刑,火刑过后尸首根本无法辨别,因此,刑前验明正身更是必要,还请王统领不要见怪!”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不过是想亲眼见到那个伤了他二弟,又挟持他让他丢尽颜面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 王霄阳看他半响,沉声道:“如果我不呢?” 此言一出,周子轩细长的眼里闪出猜忌,他道:“王将军不要忘了,这女贼子非但在摘星楼杀人放火,子衿客栈扶持人质,又曾伤我二弟。于公于私这案子本就是我们刑部该管的,你执意将她关在大内天牢,私自审问私自结案。” 他顿了一下,又道:“念在我们两家马上就要结成秦晋之好,本官都不与你计较。如今本官只是要验个正身,王将军要不是心虚,又何必为难本官呢?” 王霄阳挑了挑眉,道:“周大人说得非常对!” 可接下来,他又开始冷笑:“周大人带着那么多的官兵围了那客栈一天一夜,非但没能抓住人,就连自己都被这女贼给扶持了,若不是下官带人赶了过去,如何能救下周大人,又如何能拿住这赤乌女贼啊?你们刑部既然连个犯人都抓不住,又怎么能将犯人放心的交给你们去审呢?周大人……要不您给个下官需要心虚的理由也行!” 此番话让人难堪,周子轩被噎得无话反驳,是啊,王氏确实没理由啊!那女子是时府的婢女,时子晳在书院杀人案的证人,如今她出了问题,明明王氏可以拿她大做文章,用以攻击时家。可是他却以赤乌贼人这一说辞草草结案,如今行火刑,却又拦着不让验明正身……这一切,多像是王氏在急于掩盖什么,如今周家刚归附太子党,仰仗王家的地方多的是,若是执意撕破脸坏了他们的事,怕是……他忽地想起那日子衿客栈的箭雨,那陈都头的异样,心头猛地一沉,像明白了什么。 他再次看向行刑台上绑在柱子上蒙着头套的两个女子,不自觉的摸向脖子处的伤口,那伤口虽然浅得很,却总是隐隐作痒,叫他胸闷烦躁,寝食难安。总觉得那周身杀气的女子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心安……现在绑在柱子上的那个娇小女子,无论身形,衣物发鬃看着跟那夜在子衿客栈闹事的女子是一样,可她被蒙着头套,浑身吓得发抖,如果不能亲眼验证下,实在难以确定她就是那个凶神恶煞的女罗刹! 周子轩思虑良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犹疑不决。 王霄阳靠了过来,贴近他耳边,以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大人还真是能洞悉人心啊!没错……本将军确实是心虚了,可是大人您又能拿本将军如何啊?” 王霄阳笑得狂妄,轻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使得他脑中气血上涌,血管扩张,周子轩强忍怒火,小声回道:“黄口小儿,你王家权势再大,你也不过是刚四品小官,我仍堂堂朝中正二品,你如此做法真当我刑部好欺负!” 王霄阳却摇头道:“大人错了,刑部仍掌我云国司法,职责何等重要,下官哪敢小看……下官欺负地也只是你们周家而已!” 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简直是欺人太甚,周子轩被激得青筋爆裂,终是忍无可忍,喝道:“如此,今日这犯人本官就还非得验了不可!” “验!“他大手一挥,带着人朝着中间绑着的女子大步走去。 或许是察觉到众人的靠近,那停止了挣扎,抖如糖筛,隔着那层头罩也能感觉到她的惊恐万状。 周子轩怔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缓缓下沉,他完全可以确定,面前这个惊吓过度,柔弱无比的女子绝对不可能是那个满身戾气,杀气腾腾的女子! 王家到底是王家到底是在隐瞒什么?周王两家已经结盟,这王霄阳又为何一反常态地一次次激怒自己?若是当场掀开这女子头罩,将王氏将犯人调包的真相爆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周王两家联姻之事必当破裂,日后也会反目成仇!可若是就此作罢,受此污辱,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他尚在犹疑,王霄阳却没给他反悔的机会,他一边走来,一边朗声道:“周大人,您这是不敢验了吗?” “……”周子轩哈哈大笑,须臾,他看着王霄阳,道:“王将军这是说笑了,你都不怕,本官又怕什么呢?”说罢,他伸出手拎着那女子的头套缓慢往上掀起…… “慢着!” 果然……周子轩脸上笑意浮现,他快速放下手中头套,回头望他,笑道:“王将军还是要拦着吗?” 王霄阳却摇了摇头,道:“下官才区区四品,周大人执意要验,下官哪能拦得住啊!只是……验之前,想和大人打个赌而已。” 周子轩一愣,道:“什么赌?” 王霄阳指了指那边的女子,道:“周大人执意验身,自然是对这女犯人的真实身份存疑,我们便赌这女犯人是不是真身,若不是……” 周子轩道:“若不是又如何?” 王霄阳双手一摊,道:“我王霄阳悉听尊便,任周大人处置!” 周子轩环顾一眼四处人群,身道:“我若要你立即当众向我下跪道歉。” 王霄阳应得爽快,道:“可以……不过,若是真身的话,周大人可得答应我一件事!” 周子轩一口应道:“可以!” 王霄阳笑道:“周大人不需要先问问是何事吗?” 周子轩回过头看着面前籁籁发抖的女子,笑道:“不用!”当然不用,因为这女子绝对不可能是真身,你非要当众自取其辱,我又为何不成全你! 他不再迟疑,再次伸手,一把掀起头套…… 第92章 风雨欲来风满楼 “啊!“一声惊叫,他吓得猛地倒退几步,跌坐在地。 台上众人也看着分明,抽气声四起。那女子脸上竟被活生生剥了皮,拔了舌。脸上净血肉翻飞,她张着血盆大口,口中鲜血直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露出对圆睁的大眼,如凄厉女鬼般瞪着大家。 无论是台上的官兵还是在底下围观的百姓,均被她这恐怖样子给吓到了,呆在那里,全场鸦雀无声。 王霄阳捡起地上的头套,重新替那女子戴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被人扶起来的周子轩。 周子轩脸色铁青,恨恨地看着他,道:“你耍我!” 王霄阳低声笑了笑,道:“下官哪敢啊,只是审讯时刑用过了些罢了!” 周子轩冷哼了一声。 王霄阳又笑道:“周大人,下官已将此案卷宗送往刑部,大人若是再有疑虑可去自行查阅!” 周子轩走到他身边,沉声道:“你如此费尽心机,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王霄阳也挥了挥手,身后的那些金吾卫退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褪去,正色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我那胞妹自小便是千娇百宠的长大,珍贵至极!我觉得周大人那风流成性,残肢断臂的弟弟配不上而已!” “……”周子轩微微一怔,随即,他开始大笑了起来。 他那笑声很是刺耳,让人听起很是不舒服。王霄阳眉头微蹙,不悦道:“你笑什么?” 周子轩看他,“你原来是想退婚!若我猜得没错……这并不是王相的意思,要不然,你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折!” 王霄阳气势逼人地上前一步,俯视着面前一脸阴险的小人,缓缓道:“所以!我要你们周家主动提出退婚!周大人莫不是……想要食言?” “不!”周子轩笑着摇头,道:“如你所愿,今日本官便会亲自去贵府提退亲之事!”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王霄阳未见半分轻松。 果然,那周子轩又冷笑道:“本官可以告诉你,这两姓联姻结盟之事,你们王家比起我们周家更加急迫!我可以去退婚,只若是王家不依,可就不能怪我食言了!还有……王将军如此怜惜胞妹之心,本官已切身体会,待日后,她若是嫁进我周家,我必会……” 他靠了过来,贴近他耳边,一字一句缓缓地道:“让!她!好!过!” 那话阴阳怪气,让人毛骨森然。 王霄阳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怒道:“你敢!” 周子轩微笑着将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不急不慢地整了整领口,他拍了拍王霄阳的肩膀,哈哈大笑着离去。这王家小儿,终是年轻,空有武科状元的虚名,却跟时家那小子一样,也只是个稚嫩的无知小儿。 看着周子轩嚣张离去的背影,王霄阳指节握得咔咔作响,一拳击打在铜柱上。 底下伸着头看了许久的百姓们渐渐失去了耐心。有人开始散去,有人开始抱怨,“也不知道那些大官们在上面磨蹭什么,都等了半天,还不行刑!” “也是,早市都过了,还得赶回去做饭。” “走走走,不等了。” “……” 眼瞧着高台上王霄阳手一挥,执刑者手中火把掷入柴火堆,烈焰瞬间腾起,绑在桩子上的赤乌人痛苦挣扎,却是无声无息……那些本四处散开的百姓又瞬间聚拢过来,兴奋不已。 有人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烧得好,这赤乌人乱我永安,就是该死!” 有人激动地附和着:“对!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渐渐,那零零散散的高呼声开始汇成一股整齐的口号声,随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烧死他们!烧死他们!”的声音冲破云霄…… 人群中的阿信碰了碰身边的朔风,小声问道:“我之前跟那路遥远打过交道,怎么看着不太像赤乌人啊!” 朔风摇头道:“百姓哪会管真相如何,大都人云亦云。她既然落在王氏手里,王氏说她是便是,说她不是便不是!” 时子涔听着两人一问一答,眉心紧锁,脸色微白,半晌,道:“我们走!” 说罢转身离去,几个随从赶紧跟上,落在最后的阿信神情复杂地看着在火中挣扎的女子,脚步滞疑,前面的朔风回头拉了他一把,道:“阿信,怎么了?” 他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没……没什么!” 说完便加快脚步匆匆跟上前面的人。 刑场上的大火烧了许久,底下柴薪燃尽,铁桩上只剩下那具缩成一团的黑炭焦尸,空气中弥漫着满天灰尘,和烧焦的肉香味道,底下围观的百姓闻着竟也觉得肚子饿了,尽兴散去。 正在收拾那些焦尸,一个细小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官……官爷。” 军士低头去,一个瘦小的女子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她手里捧了些碎银,指了指那具女尸,颤抖着道:“我能……替她那收尸吗?” 那军士厉声喝道:“你是她何人?” 这一声厉喝吓得她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 “不……不……我不是她什么人,我只看她可怜……可怜……” 可那名军士已不听她任何解释了,他手一挥,道:“押下去!” 立马就上来两人,将那吓倒在地的跛腿女子架了下去。 皇帝的寝殿里,时翼神色紧张,盯着屏风内那些围着云皇忙成一团太医们。 太医才把云皇背上最后一根银针拔出,云皇却又猛地咳了起来,愈咳愈烈,如公公顺着他背轻拍,试图缓解他的不适,他接着又开始了剧烈呕吐起来,旁边的宫女还没有来得及将手中金痰盂奉上,竭黄色的液体已经溅得四处都是,一片狼籍…… 一直立在旁边的同王殿下再也忍不住了,他焦急地上前,推开云皇身边的那个慌张的太医,边去抹他身上的呕吐物,边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废物,这都多少天了!连个咳嗽呕吐都止不了!“ 如意公公也担忧地询问道:“罗太医,这药浴,针炙都用了好些天,陛下这咳嗽呕吐之症还是不见好,好不容易喝进去的汤药还是给吐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刚被同王一把推开的罗太医,胡乱抹了把刚溅到脸上的污秽,道:“陛下水肿多年,为控制水肿之症只得一直服用汤药,可这汤药味大性猛,以至陛下脾胃虚弱,胃气大伤……这汤药日后怕是不能再用了!” “……”如意愣住,半晌,才喃喃道:“若是连汤药都不能再服了,又待如何?” 罗太医小声道:“陛下纳少乏食,排便不畅,浮肿加剧,如今更是咳嗽呕吐,太医院更方无数,仍是无法缓解……这些症状……”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道:“确实是已到肾痨之症。” 此言一出,整个寝殿鸦雀无声。 云皇低沉的声音传来道:“肾痨之症,药石无医!如此说来,朕已是时日无多了!” 罗太医跪到地上在地,虽没有回话,可默认的意味很是明显。 屏风外的时翼猛地抬头,难掩震惊之色,他终是明白,为何皇上会一连几道密旨将他急召回京了! 同王一把拎起跪在地上的罗太医,咬牙切齿地道:“你不是号称是云国出类拔萃的医科圣手!就不能想想其他办法吗?本王告诉你们,我父皇若是有事,你也别想活!” 云皇疲惫的声音传来,“同儿,不可无礼!” 顿了下,他声音苦涩,语量温和:“水肿之症本就是不治之症,朕能拖这么多年本也多亏了罗太医的尽心保全。朕看在眼里,又怎会怪罪,都起来吧!都退下去吧!” 罗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谢恩退下。 屏风撤去,如意拼退了左右宫人,将云皇从病榻上扶起。 小同王眼含热泪,哽咽道:“父皇身子要紧,国事改日再议也可啊!” 一脸病容的云皇看他半晌,悠悠道:“你既知父皇身子不好,便应当知道留给你和时大元帅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还不议,那以后还有机会议吗?” “……” 云皇又看向时翼:“朕知道,你一直在等太子哥哥回来!” 时翼抬头,“陛下……” 云皇苦笑摇头:“若是太子哥哥能回,朕也甘愿让出这龙椅,毕竟,太子英明仁德,众臣追捧,百姓爱戴,比朕这个王氏傀儡要强太多!” 时翼无奈喊道:“陛下怎能有如此想法,陛下为云国百姓忍辱负重,臣至死追随!” 云皇摆手:“只要是为百姓,为李氏皇族守好这云国江山,朕做不做这个皇帝又有何干……可是,你应该也听说了,太子哥哥回不来了,他的灵柩不日便会迎回东宫殿了!” “……”时翼双手紧握,微微颤抖。 云皇缓步过来,凝视着他:“如今,朕己时日无多,元帅再不下定决心,这云国江山……恐怕是守不了多久了!” 时翼缓缓下跪,俯首叩道:“臣,遵从皇上旨意!” 大殿之上的天空,明明是一片艳阳高照,却仿佛有着风雨欲来的暗流。 …… 外面阳光正好,春意盎然,院里的海棠花也开得鲜艳。 海棠院的澜院里,缠绵病榻半月的佑希撑着想起来,那边蒙着面的侍女忙放下手中汤药,上前将他扶起。 他微一凝滞,笑道:“昔日的云国第一美人觅儿小姐,却做起我的贴身侍女,佑希可是受宠若惊啊!” 卢觅儿跪了下来,叩头道:“觅儿叩谢公子的救命之恩!觅儿甘愿一辈子留在公子身边伺候。” “大可不必,我只是受哥哥所托,而哥哥也是受他人所托,你要谢便去谢那所托之人。” “……”卢觅儿愣了一下,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那人……可是他?” 佑希看她一眼,淡淡道:“是他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你是已死之人,在云国是呆不下去了;他乃时家世子,风华正盛!你即不了他的恩,也续不上他的情。还是忘了吧!起码,余生会好过些!” 她低头,眼泪滑落,如线般滴落足前。她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但是越明白,她的心就会越痛,父亲蒙冤,家人失散,所幸,曾经被迫分开的挚爱之人还是尽力护了自己……这点温暖虽小,却足以慰藉这个差点坠入人间地狱的柔弱女子。 佑希看她半日,深深地叹了口气:“人啊……不管遭遇了多么不堪的经历,真正死过一回,便都能比旁人活得更好……他护着你,你没真正死成,是好也是不好!” “……”觅儿抬眸看他。 “你得了花柳病,很快便会病死的消息已经传遍永安。到时等刑部的人验过尸后,你便自由了!”顿了顿,他接着道:“我派人将你送去夏渊,那里的常氏分行会照顾好你,你要记住,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踏入云国半步!” “觅儿知道!”卢觅儿点头,海棠院救下她这个罪臣之女,已是担了很大的风险,她留在永安一日,那这些救她的人便总是处于危险当中。 常七从门外进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卢觅儿,道:“觅儿小姐先请退下!” 卢觅儿起身退了下去。 佑希看他,笑道:“阿七,那刑场上热闹看得如何?” 常七眉心紧锁,道:“王氏已将那路遥远行了火刑!” 佑希嗤笑,不以为然:“怎么可能,王氏十有八九已经将她改名换姓,接入了宫中!” “她终究是个女子之身,接入宫中王氏也只是想保全她吧!” 佑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觉得路遥远这样的女子,需要人保全吗?” 常七顿了顿,此话不假。 佑希站起身子,常七忙上前扶住他,“家主已从夏渊启程,一切还等家主回来再说吧!” 佑希摇头,“阿七,你没经过宫变,不懂其中的凶险!哥哥此时回永安不是最好,你即刻派人……不,你亲自去接,务必要保哥哥平安归来!” 常七犹豫,“可是,若永安真的大乱,你怎么办?海棠院和常氏商行怎么办?” 佑希冷笑,“你无须担心,我不过是个势单力薄,寄居海棠院的亡国之人罢了,除了那发疯的路遥远,没人会想要我的命……而且,有战神殿下在自会保全常氏商行和海棠院的!” 常七还是没动。 佑希凝视着他眼睛,缓缓道:“此次不比以往,王霄九宁肯交出禁军军权也要赶往雁城,又久久不归,目的绝对不止那两郡的郡守之位!若哥哥出事,对北境也好,你们常氏也好,都是灭顶之灾!” “……”常七咬了咬牙,转身大步离去! 佑希这才稍稍安心,他捂着胸口吃力地朝着门口走去,好不容易倚着门框站稳,静静地看着那一院海棠沐浴在阳光之下。 小径上走来两人,正是白衣公子薛鹤青和他机灵古怪的小师妹桑枝。 打过招呼,两人进屋,桑枝走到桌前放下药箱,又端着那碗已经凉了的汤药,送到他面前,生气地道:“你这人,别人衣不解体地费心医治你!你倒好,连碗汤药都喝得不情不愿,如此浪费人的一片好心,还真是不值得人救!” 佑希捂着胸口呵呵笑道:“姑娘批评得对,佑希确实错了,日后这汤药虽苦,我定会按时服用,不浪费薛神医与姑娘好意!” 他接过那碗凉药,正要喝,便又被桑枝抢了回去,她撇了撇嘴,道:“好了,这次我便不与你计较,再帮你去热一次!” 她端着汤药离去,佑希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笑道:“能养出如此阳光明媚的女子,看来药王谷是个好地方啊!” 薛鹤青坐了过来,拿过他的手,把了上去,淡淡地道:“药王谷养出的女子不止有阳光明媚的,也有疯疯颠颠的!” “……”佑希微微一怔,笑道:“那些交薛神医能及时出现在海棠院,是否与那疯疯颠颠的女子有关?” 薛鹤青凝神把脉,并不否认。 须臾,他放下手,道:“佑希公子已无大碍,鹤青写下近日所需之药方便可告辞。” 他也看向佑希道:“我来,是为了替他们传话,他们知道洛泽郡王无意朝堂,他们也不想与海棠院再有过节,此次摘星楼之事,希望佑希公子和洛泽郡王能计往不纠,就此放手!” 佑希挑眉,“那他们是谁?” 薛鹤青神情波澜不惊,淡淡地道:“东宫殿影卫!” “……”佑希冷笑,果然猜得没错,这小薛神医不请自来,尽力救治,只是为了不想那路遥远多树敌而已,他道:“那我若是不肯呢?” 薛鹤青道:“我只是传话,其余的佑希公子可自行决断!” 他提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处方,奉到佑希面前。 佑希接了过去,扫了一眼便放了下来,道:“……我实在不懂,你们薛氏父子一生为他们所用,到底是在图什么?” 薛鹤青看他一眼,道:“佑希公子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去杀对洛泽郡王有威胁之人,那又是在图什么呢?我们薛氏与公子一样,图个报恩而已!” 佑希微微一怔,笑了笑不再作声。 第93章 圣宁宫云衣小姐 夜晚,圣宁宫后院的一处僻静的小苑里。 路遥远被众多宫人簇拥着,香花沐浴,华服加身,雪白的纱裙拽地,华丽金冠下精致的妆容,让铜镜中的女子看上去无比的矜贵高雅…… 华服加身,路遥远不自觉地挺起胸膛,端起一派高贵矜持之态,问道:“可以走了吗?” 身边的宫女探头看了一眼守在外面的金吾卫,道:“云衣小姐,王将军还未到,我们需要等他回来才能出门。” 路遥远“哦”了一声,乖巧的坐在桌边,双手伏在桌上撑着下巴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外。云想衣棠花想容,阿爷是个情种,除了遥远这个小名,还替她取了云衣这名字。虽用得少,可听人叫起来也顺耳,比起路途遥远这种苦呵呵的味道,云衣高雅得有点不接地气。 自她进宫那日,静安太后便给她立下两条规定。其一便是没有王霄阳的陪同,不许迈出小苑一步;其二便是不许出现在云深郡主面前。 这第一条她倒是好理解,听说这王霄阳是武科状元。定是姑姑她建议太后找个武功强于她的人守着,她手中没有寒霜,想从他手里逃出去,肯定是非常困难。 可这第二点,却让她颇为介怀。早听说云深郡主是静安太后的心头肉,可能是怕自己多失控惊扰到素日里养得金贵的她吧。也因着时陌的关系,遥远也不是很想见到她。故此进宫这半月以来,这两条她都还守得规矩。 没多会,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的王霄阳走了进来。屋内明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破裂,半边脸红肿,很明显是被人用力掌?所致,眼角还有一条像是被指甲划过的小口子。 路遥远撑着下巴看他,委屈道:“将军大人怎么去了那么久?我等了一天,真是……真是太过想你了!” 她的声音娇滴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话也说得极为?昧……王霄阳嘴角抽搐两下,训练有素的宫人们虽面不改色,却还是低下了头。 王霄阳并没有理她,而是对那些宫人微微颔首示意。 几个掌灯宫女鱼贯而出,路遥远终于是能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这个被关了一天的房门。 不比上次坐着牢笼关入天牢的见闻,这次进宫目之所及皆是金碧辉煌。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珍禽飞鸟,每每见之她都会感慨一番;队一队的宫女,内侍,金铠侍卫穿梭其中,遇上宫人簇拥的她,都会自动退至两旁边,恭敬地俯低身子请安,每每她从中而过,心中一股唯我独尊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便会由然而生。 又一次从两旁俯身请安的宫人中大摇大摆地走过,路遥远感叹道:“早知道这云皇宫里能如此的养尊处优,你说我又何必如此固执,不早点进这皇宫呢!” 走到一处画工精美的长廊,她抬头看着顶上的一排排宫灯,又感叹道:“这廊顶花花绿绿的画得真好看;这宫灯也是,不知用的什么油,竟是一点烟都不冒,还这么亮!” 经过一处造型巧妙的清水池,她弯下身子打量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锦锂,好奇地道:“这鱼怎么是五颜六色的?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哦?” 走到一处金殿的柱下,她又停下来抱着那根金灿灿的梁柱,啧啧赞道:“你说这整根柱子真的都是金子做的吗?”说完竟张口朝柱子咬去,看来是想验证是不是真金了。 身边的王霄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一下心情。自打将她进宫的这半个月里,她一直都是这副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模样。单说这根桩子,她都已经抱过五六次了,咬过五六回了。她就像个不厌其烦,又很健忘的老媪般,不停的碎碎念,碎碎念…… 身后的叹气声成功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转身看他。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开始缓缓后退一步,她跟着上前一步,他再后退一步,她便再上前一步。她双手负在背后,身体前倾,将他抵得靠在梁柱上动弹不得。 她注视着他,仔细打量,半晌,她唇角缓缓上扬,悠悠道:“要命了,你这脸上一受伤,怎么看起来更好看了呢!” 讲真,这王霄阳虽远不及时陌俊美,可也算得上唇红齿白,眉目俊朗,现在眼角一抹猩红,唇边透血,竟生出几分有点魅惑人心的邪魅之美。 王霄阳霎时满脸通红,耳根发烫,他忍无可忍地推了路遥远一把,咬牙道:“闭嘴!” 路遥远被他推得一愣,随即又嘿嘿笑道:“你好不容易开口跟我说话了,我又如何舍得闭嘴呢?” 这王霄阳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走到哪跟到哪,一日三餐也是与他同吃。可他却总是冷冷冰冰,少言寡语,是个无趣之人。不过,路遥远倒是不讨厌他,非但不讨厌,还总喜欢去撩他,仔细想想,究其根源,也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的这一点上了。 王霄阳瞪了她一眼,大步朝前面走了,路遥远撩起裙裾小跑着追赶,大声喊道:“哎呀……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 “你说你说话声音这么好听,为什么就不肯跟我多说说话呢?” “……” “其实你笑起来会更好看点,来……笑一个给爷看看!” “……” 她的大呼小叫,在宫规严明,安静详和的宫殿里虽得格外响亮,也将周边宫人侍卫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来,当真是万众瞩目,丢人得很。跟在她身边的宫女臊得不行,将头垂得更低,更别说那个被她追着跑的王霄阳了。 正好迎面过来几个跟王霄阳关系好的金吾卫将领,见他们几人低着头,掩着嘴,那笑憋得实在是……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小声打趣道:“王将军,你给人家笑一个嘛。” “对啊,你生得这么好看,怎么也不跟人家多说说话。” “……” 王霄阳窘迫到感觉自己从脚趾头到头发丝都是红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那几人还要笑他,他作势要那几人还要笑他,他作势要抡起拳头,那几人见状一溜烟地笑着转身跑开了…… 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背后那个追着他大呼小叫的女人。 见他原地等候,她便也放下脚步裾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笑盈盈地凑了过来,道:“将军大人相貌本就生得美,若是能换上一身白衣,雪白的那种,会更好看……” “……” “白衣胜雪,公子真美……白衣跟俊美公子最配了!” 王霄阳握剑的手指节咔咔作响,忍了又忍,然后,他指了指前面不远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圣宁宫大殿的大门两侧,立着两只雕刻精美的仙鹤,仙鹤姿态优美,栩栩如生,嘴里还衍着盏莲花水晶灯,真可谓晶莹剔透,光彩夺目。 果然,她两眼放光,飞快地跑到那仙鹤面前蹲了下去,伸出手指顺着水晶灯的轮廓仔细触碰着,她边摸边感叹道:“这水晶灯如此明亮璨灿,想来,那天上之星也不过如此!” 终于是能吐出了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了,他双手将剑抱在臂中,静立一旁,默默地看着那个华丽裙衫着身,却无半点贵女形象,蹲在那里拨弄着水晶灯的女子,他见过的那些华贵妇人,闺阁千金,唯喏婢子,可从未有女子如她这般厚颜、粗鄙、无知,无礼…… 她忽地抬头看他,水汪汪的双眼如夜空之星般微光闪烁,四目相对,他脸上又是霎地一红。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冲他喊道:“好了,我饿了,可以去吃饭吗?” 看他站立如松,神情如冰,对她的问话并不答理,她自顾自地转身朝大殿里走去。自进宫以来,这是静安太后才第两次找她过来吃饭,她好像对自己这个自打出生起,便流落民间的孙女并不怎么热情,自己同样对这个从未谋过面的祖母也无甚好感。 门口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拦住了她,道:“云衣小姐,您还得等会!” 遥远认识她,她是妙姑姑,跟英子姑姑一样是跟随了静安太后多年的心腹宫女,见过几次面,但对遥远的态度不是很好。 她皱眉,不悦道:“为何?” 那姑姑瞟了她一眼,道:“云深郡主还在里面。” 云深郡主?路遥远眉头一松,肩膀一搭拉,垂头丧气地转身向王霄阳走去,学他的样子抱着臂与他站成一排。 她碰了碰王霄阳,小声道:“我觉得我现在脾气越来越好了!” “……” 她又碰了碰他:“我觉得太后喜欢我比喜欢那云深郡主要多点!” “……”王霄阳看她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从哪里看出?” 她略为得意地挑了挑眉,笑道:“你没见太后都不留她吃饭,召我吃饭呢?” 他别过头去,又不再理她。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云深郡主天天都往皇宫外的国师府跑,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来这圣宁宫。 等了没多久,门口一阵哭闹声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那里跑出来个容颜生得绝美,哭得梨花带雨的云深郡主。 云深郡主捶胸顿足,抹着眼泪,一把抢过身边宫女手里的宫灯,疯狂地朝着地上砸去,破烂的宫灯撒落一地。 兴许还是不够解气,她又向门口的仙鹤踢去,每踢一脚路遥远的心也跟着抽痛一下…… “哐铛”一声脆响,那盏水晶莲花灯终于是碎落一地,路遥远的心也跟着碎落一地,心疼得很。 刚才她大闹时,没有一个人敢向前拦着。水晶灯一碎,有个小宫女还是忍不住上前,小声劝道:“郡主,碎晶锋利,小心受伤啊。” 两记耳光不由分说地抡来,云深郡主大骂道:“你去死吧!” 那宫女登时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求饶道:“郡主……郡主饶命!奴婢是怕伤着了郡主!” 她的额头不停地砸上地上的水晶碎片,一下,两下……随着磕头的次数越来越多,她额上的血丝越渗越多,地上也被沾染得血迹斑斑。 那云深郡主看着地上不停求饶的小宫女,也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更生气了,一边抬腿猛踢,一边大声骂着:“贱婢就是该死!竟敢勾引陌哥哥!如今死了也不让人安心……你去死吧……去死吧!” 她骂得用力,踢得用力,没一会就累得娇喘吁吁。她踢累了,蜷缩在她脚底下的宫女还不敢出声,她反倒委屈得又哭了起来,一边抹着眼泪,朝着宫门内,大声喊着:“我才不要劳什子的王霄九,我只要我的陌哥哥……陌哥哥,我现在就去找他!” 此时天色已黑,宫门早封,再是出宫自是不妥,可哪里还有人敢劝。她扭头一跑,身后那批浩浩荡荡的宫人慌忙跟了上去。 路遥远轻叹了口气,缓缓朝还跪在地上的小宫女走去,她伸出手,温声道:“起来吧!” 第94章 小姐无礼又狂妄 那宫女看起年岁不大,十五六岁的光景,长得清秀,一双眼睛也颇为灵动。她抬起头看了看她,犹豫不决。她是清平院的宫女,清平院是云深郡主的住处,也是路遥远刻意避开的地方,她不曾见过她,自然也不知道她是谁了。 路遥远很是耐烦,再次温声道:“别怕,起来吧!” 许是温温柔柔的声音打消了她的不安,她怯怯地伸出手。 见她额上血珠流下,路遥远在身上四处摸索着,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她索性将手上袖子一拢,抬手去擦。 王霄九见状,忙拦住了她,蹙着眉递上一方手绢。她会心一笑,不客气地接过那条白绢,轻轻擦拭宫女额上血渍。碰到伤口,那宫女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啊”了一声。她方才磕得用力,好多水晶碎片渗入血肉里,那些碎粒徒手是无法一粒粒抠出来的。 遥远边擦边道:“你明知道郡主不好惹,别人都不作声,你又为何往前冲呢?” 小宫女愣了一下,微微笑道:“小婵是郡主的奴婢,尽力护着主子是小婵的职责,怕不得的……” 路遥远的手凝滞片刻,随即笑了笑,从袖口掏出个小瓶递了过去,温声道:“小婵生得这么好看,这脸若是留疤了就太可惜了,你记得去御医署叫医官帮你清洗下,再将这凝肤药膏抹上,便不会留疤了!” 小宫女心怀感激地问道:“小婵多谢贵人,敢问贵人是?” 遥远脸上笑容绽放,热情地打招呼:“小婵,你好,我是路遥……” “路云衣。” 王霄阳截口打断了她,他将路遥远拉到身后,道:“你可以叫她云衣小姐!” 小婵屈膝行礼:“小婵多谢云衣小姐,多谢将军大人!” 路遥远从王霄阳背后探出头,眯眼笑道:“不用客气。” 小婵离去,宫人们也很快将地上的水晶碎片打扫干净了,路遥远静静地看着那只仙鹤空落落地嘴下,她突然意兴澜姗,失了说话的兴致。 难得的安静让王霄阳有些奇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静默片刻,轻声道:,“圣宁宫的水晶灯经常碎,制造局备了不少,应该等会便会换上新的。” “哦,这样便好。”脸上笑意重新浮现,她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他披风的一角轻轻摇晃,娇羞道:“真想不到,将军大人还是心思细腻,善解人意之人啊!”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他有些头疼。 圣宁宫大殿门口出来太后近侍肖公公,他对妙姑姑点点头,拂尘一甩,“太后娘娘宣云衣小姐与王将军进殿!” 王霄阳大步走去,路遥远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扯着他的披风跟在后面,披风被她扯得歪歪扭扭,实在是不成体统。 他停下脚步,沉声道:“放开手!” “不放!”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咬牙道:“放手!” 她攥得死死:“不放!” 他一把扯开胸前的带子,披风滑落,他迈过门槛,径直跟着妙姑姑朝殿里走去。 看着手里的披风,遥远愣了下,随即一把卷起追了过去。大声嚷道:“喂……我没想脱你衣服,毕竟认识的时间还不长……现在就脱,是不是太快了些?” 此言一出,身后正在迈门槛的肖公公猛地一脚踩空,扎扎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周围细碎的笑声响起,笑声不大,可在这庄严肃穆的圣宁宫里却是十分罕见的。肖公公撑着老腰起了身,刚那些偷笑的宫人们早已神色自若,各忙各的,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殿内,静安太后端坐软榻上,她虽年过七旬,可保养极好,脸上皮肤白晳,妆容精致,满头银发,黄金凤冠束在高高地牡丹发髺上,金丝所绣的百鸟朝凤紫底凤袍,甚是雍容华贵。只是现在的她正蹙着眉,扶着额,一脸愁容,看上去心情并不太美丽。 身边的王霄阳恭敬地跪下行礼,道:“微臣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路遥远却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直挺挺地立在那,丝毫没有要下跪行礼的意思。 看她这样,静安太后好似心情更不好了,她摆了摆手,“起来吧!” “谢太后娘娘。”王霄阳起了身,自觉地退至一旁。 妙姑姑看着面前笑嘻嘻的路遥远,神色极为不悦,喝斥道:“云衣小姐都进宫半月了,还没有学会下跪问安吗?” 遥远挑眉她,笑道:“除了父母天地,我从来都是连神佛都不跪,又怎么会跪她!” “……” 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实在是无礼狂妄,可对于遥远来说,却是发自肺腑之言。 妙姑姑生气地喝道:“云衣小姐怎可如此无礼?这位是太后娘娘,也是你的祖母,你为何不跪?” 遥远摇头笑道:“我阿爷说过,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下跪,我也实在找不到要对这位太后娘娘下跪的理由啊!” 提到“阿爷”二字,妙姑姑立马噤了声,小心翼翼地看向太后。 静安太后有了些兴趣,她放下扶额的手,缓缓道:“你阿爷怎么说的呀?” 她声音柔柔软软,听起来竟有些让人觉得慈祥和蔼。 遥远道:“我阿爷说,世人下跪皆是有缘由所在……跪天上诸神佛地上先祖,是因为想求神佛先祖保佑自已,实现心中所愿;跪君王权贵,是因为敬畏他们手中有可掌人生死的权力;跪父母师长,是因为感生育教养授业之恩!” 她毫不客气地直视静安太后,笑道:“我仔细想了想,我对太后娘娘,没有感恩,没有畏惧,更没有所求,确实是找不到下跪的理由啊!” 妙姑姑气极,指着她骂道:“你……无理至极!” “姑姑客气了,小女受阿爷教导才生成这样,你应该骂小女,教养小女,教养不好才对!” 那妙姑姑脸色陡然一变,看了眼静安太后的脸色,太后果然脸色不好。 一直不曾出过声的英子姑姑道:“妙姑姑,时候不早了,你去传膳吧。” “是。” 妙姑姑领了命,如同得了大赦一般,立马逃也似地退了下去。英子姑姑是个很老的妇人,满面皱纹,看上去年纪比静安太后大了不少,一身白色宫衣干净整洁,鬓边银发梳得紧致,看得出是个谨慎恭顺之人。 她低头询问太后:“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先用膳吧。” 静安太后点点头,由她搀着朝后殿走去。 早就等这话了,遥远也跟着朝那边跑去,跑得飞快。 等她一屁股坐到大圆桌时,看到那边的王霄阳还不紧不慢地跟在太后她们后面。 路遥远热情地朝他招招手,道:“将军大人啊,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你怎么那么慢?快点来坐啊?” 然,王霄阳并不理她,热脸又贴了个冷屁股。 英子姑姑扶着静安太后落了座,太后这才缓缓道:“给霄阳也赐座!” 王霄阳立即跪下叩首,一轮工整地谢恩程序走完这才过来坐好。圆桌的那头,他正襟危坐,正儿八经的样子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来参加科举的。 英子姑姑看路遥远一眼,笑道:“云衣小姐这是饿坏吧?” 遥远点了点头,委屈地嘟囔:“可不是,奶奶您是不知道,将军大人今日不在,我哪都去不了。中午就在屋里稍微吃了点,没吃好,这会可是饿得不行。” 一声奶奶叫着亲昵,听得几人脸上俱是一僵。 英子姑姑脸上笑容扯得迁强,道:“……那等会云衣小姐可得多吃点。” 遥远嘟着嘴道:“英奶奶您可对我真好,好奶奶,您等会得替我多夹……” “你若是把英姑姑也挤兑走了,等会谁替你夹?”话未说完,桌对面的王霄阳凉凉地道。 她给了他个大白眼。 静安太后微微侧着,笑道:“小孩心性,莫与计较。” 英姑姑也是微微一笑,淡然地退到太后身边。 很快,宫女们手捧玉盘鱼贯而入,各式美味佳肴,炖汤补品,鲜果小点,排着队从手拿银针的英姑姑面前走过,每验一盘,便摆上一盘.没过多会,面前这张硕大的圆桌上便摆得满满的…… 方才第一道那边刚上桌时,路遥远已经自顾自开始吃了起来,狼吞虎咽,吃相难看。这大大小小几十道菜,每道吃上一口就能把人撑死,便何况像她那种吃法。 果不其然,等菜刚一上完,她也撑得差不多了,瘫坐在那里,毫无形象地打着饱隔,手里拿着根筷子在那里剔牙,像极了市井混子。虽然她进宫后的这几日,日日如此,可对面的王霄阳还是极度不适,脸色可以说是铁青了。 静安太后动了动筷,道:“这是家宴,也不用这么多规矩,用膳吧!” 王霄阳这才拿起的筷子,可看来看去,都能回想起她刚刚用沾满口水的筷子在这些盘子里戳来戳去的情景,这手中筷子瞬间重如千金,实在难以下手。可这好歹也是太后赐食,皇家恩典,若是一口不吃也不太好……偷偷看了一下那边,果然,那边静安太后还未动筷便也已放筷,接过英姑姑手上的一盅甜汤慢悠悠地喝着。 目光在桌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左手边的那碗补汤上,想起刚才她好像并未动过,暗暗松了口气,他舀了半碗,准备吃了起来。 “呦……这人参虫草甲鱼汤可是味上好补品,补肾壮阳的效果更是显著。”这边汤勺还未关进口,那边便传来她阴阳怪气的声音,“听说将军大人虽年纪轻轻,却是妻妾成群,需求不少,可得多吃点哦!” “……”王霄阳脸涨得通红,手中汤勺停滞在那,怎么也下不去口了。 “怎么不喝了?味道不好吗?我来尝尝。”遥远见状,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她拿着剔过牙的筷子在他汤碗里搅了搅,再把搅过的筷子放入口中尝了尝,道:“还行,就是药味浓了一点,酸苦了些……” 王霄阳放下手中汤勺,额上青筋鼓起,咬着牙,看起来像是在憋骂。 她轻笑一声,筷子在汤碗上轻轻敲起,这一举动让几人立时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比起之前她那些无礼行为,这敲碗实在是太……太过分了点,别说这最重礼仪的皇家,就是最底层的贫寒百姓家也绝不对允许饭桌上出现这种行为举止。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王霄阳用力一掌拍向桌子,絛地站起身来,对她喝道:“你是乞儿吗?” 被他这么猛地拍桌厉喝,遥远吓了一跳,手中筷子掉落,她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他,真诚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当过乞儿的事?” 去年冬天雪地里,她满身是伤的躺在破庙里,又冷又饿,便是靠着平儿的施舍才活了下来,可不是乞丐吗? 第95章 不也是不得自由 那边的静安太后同样被他的拍桌吓得一抖,手中汤勺也掉了下来。 王霄阳自知犯了大错,立马起身跪到地上,“微臣无礼惊扰了娘娘,请太后娘娘责罚!” 静安太后极为不耐地抬手,“起来吧。” 王霄阳又伏在地上大呼,“谢太后隆恩。” 繁文辱节看得路遥远很是不耐,她也没了继续闹下去的心情,“好了吗?我吃饱了,要走了!” 静安太后看了她片刻,沉声问道:“这饭桌礼仪也是你阿爷所教吗?” 路遥远挑眉:“怎么说呢?我阿爷说的是,人一定要善于表达自己观点。毕竟别人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不说出来,别人哪里会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静安太后道:“所以,你是在表达你不喜欢本宫的意思吗?” 路遥远鼓掌称赞:“太后娘娘真是英明!是的!我就是在表达不喜欢你的意思!” “……” 静安太后头疼,道:“为何?” 遥远冷冷看她:“我阿爷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都不喜欢你,宁愿漂泊一生,流漓一世,也要躲着你,至死……都不愿回到有你在的地方。我是他的女儿,受他教养长大,生着跟他一样的性子,我又怎么会喜欢你!” 此言一出,精准触及逆鳞,太后手缓缓握紧,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眉心间愠意涌动。 英姑姑也跟着脸色大变,喊道:“云衣小姐,快别说了!” 遥远转头看她,冷笑道:“为何不让我说,她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她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她母族的利益,害死了我母亲,将阿爷逼上绝路,让他一生都在痛苦怨恨,不得解脱……如今她坐在这至高无上的太后宝座上,手握大权,母族王氏也如她所愿鼎盛如斯,权倾朝野……阿爷的一生苦难皆拜她所赐!我如今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女也是拜她所赐,我恨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喜欢她!” 她的话句句诛心,字字如刀,疯狂地扎向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身上。 英姑姑抱着气得浑身颤抖的静安太后,感受到她的滔天怒意,慌乱地冲王霄阳喊道:“快将云衣小姐带下去!“ 王霄阳急忙上前拉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她狂笑着指着静安太后大骂,“这女人害死了我阿娘,毁了我阿爷,如今又想故伎重施,要将我禁?在牢笼里,成为她掌控更大权力的工具,如此自私自利,欲壑难填的女人哪有资格做我阿爷的母亲,我的祖母……我,路遥远!会永远反抗于她!永远不会让她如愿!” 见她状似疯癫,已然失控,王霄阳来不及想,抬手一记耳光狠狠甩去。“啪”的一声,她登时被扇懵在那里。王霄阳拉着她便往殿外拖拽。 两人刚出门口,里面便传来一连串狂风暴雨般碗碟扫落在地的巨响声,殿外的宫人与侍卫们面正欲进去查看,却被守在门口的肖公公拂尘一挥拦了下来。 静安太后喘着粗气,跌坐椅子上,大声怒喝道:“这便是你们精心培养出来的棋子吗?” 巨大的屏风后出来一个蒙着面的玄衣女子,她看了一眼洒落一地的破碎碗碟,一言不发地跪在盛怒的静安太后面前。 静安太后额上青筋爆起,再次道:“这便是你们所说,能继承清儿遗志,担当大任的帝姬吗?” 英姑姑一边顺静安太后的背,一边细声安慰道:“娘娘莫要再气,许是这孩子宫外长大,性子粗野了些,日后要是能多加教导,定能收敛些。” 静安太后冷笑,“教导?你看她那样,会肯听你教导吗?” 她再次看着跪在地上的蒙面女子,道:“不过是个顽劣成性,目无尊长的粗野丫头,如何能堪当大任!罢了罢了,休要再提此事!”她拂了拂袖,很是疲惫,道:“你们带她出宫吧!” 涅凤她抬头看向太后,‘她是在殿下亲自教导下长大的!” 她目光坚定地直视着静安太后,“这十八年里,路云衣便是按着殿下想要的样子长大的。她刚说的没错,她所学的是殿下所教,她的性情也是殿下所塑,她如今的所作所为也是殿下所希望她做的!涅凤以为,如果路云衣都不能去到殿下原本该在的位置,不能继承殿下的遗志,那么……还有谁能?” 她的一番话让静安太后微微一怔,方才她的神色完全可以说是怒不可遏,可此刻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悲痛欲绝,是啊,刚才那小丫头满脸倔强,咄咄逼人的疯魔样子,和当年那个不顾一切,拼了命地想护住那青楼女子的清儿明明如出一辙…… 涅凤道:“当年殿下是哭着离开永安的。他说从此路途遥远,永无归期……于是,他怀里的她便成了路遥远。” “路途遥远,永无归期!”静安太后低声喃语,双目失神。半晌,她紧捂胸口颤抖着,心疼不己,“……我的清儿……他当时是何等的悲伤,何等的痛苦……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可知母后又是怎样承受宛心之痛……” “这十八年里,殿下亲眼目睹民间疾苦,他拖着他的病体,行遍九州大陆,耗尽心血编写那些策论,为的是有朝一日,那些策论能付诸实行,能救万民于水火;太后娘娘,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殿下不是不想回来!而是……而是他回不来!他无法原谅以天下大义之名背叛他的明学学士,也无法原谅为了母族利益逼迫他的母后;他更无法重新回到这座让他痛失挚爱的云皇宫……娘娘,你知道吗?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他回不来……回不来啊!” 静安太后终是崩溃,失声痛哭了起来。她抡起拳头,一下一下的捶着自己的心口,哭喊道:“本宫寻了他十八年,等了他十八年,却只等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说得对,清儿一生的苦难均是拜本宫所赐!他一生怨恨于母后,居然恨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我的清儿啊!母后错了!不该逼你……若是……若是能回到十八年前,母后决不会,决不会逼你了!” 涅凤重重地磕在地上,大声道:“殿下此生夙愿,一是重振明学,让那些策论一一实施,造福天下百姓:二愿他的女儿能一生自由,得心爱之人相守……涅凤肯请娘娘早下决心,既使是现在,也请让殿下心中所想,皆能实现!” 怀里的太后已哭得几尽昏厥,紧紧抱看她的英姑姑眼泪流个不停。自涅凤回到云皇宫,得知笛清太子已病逝的消息,静安太后便已经大病了一场,这些日子好不容易缓过来,哪知今日又是被云衣小姐这么一闹,她不知道太后娘娘又得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你先回清平院!娘娘需要时间!” “是!” 安顿好太后,英姑姑唤来肖公公,小声道:“小郡主呢?还在闹吗?” 肖公公迟疑着道:“郡主出宫了,应该是去了时府。” 英姑姑脸色沉下,道:“天都这么晚了,怎么没人拦着?” 肖公公讪讪地道:“英姑姑说笑了,这云皇宫里,谁敢拦郡主啊。” 英姑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怕惊扰到静安太后,便压低嗓子道:“你亲自去时府,将郡主好生请回。郡主千金之躯,闺阁女子,半夜三更往别人家跑,成何体统,若是坏了郡主声誉,太后娘娘定饶不了你们!” 这话有理,肖公公听得脸色发白,连忙道:“老奴这就去!” 外面忽然传来雷声阵阵,金丝楠木所制的窗棂轻轻晃动,屋内烛火闪烁,一时间雨打屋顶的声音骤起,英姑姑愣了一下,她差点忘了,今日是惊蛰,再有几日便是郡主生辰,她深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王霄阳一路用力拽着她,看上去很生气,手腕也被他抓得生疼,身后的宫人们被甩得远远的,可她却不挣不扎,一改刚才的疯颠,老老实实地任他一路拖拽…… 到了处四下无人的空旷之地,王霄阳停下脚步,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咬牙道:“你疯了吗?竟敢如此激怒太后,你当真以为太后娘娘不会杀你吗?” 眼前的她半边脸红肿,硕大的红掌印清晰可见,幽黑眼眸似深不见底的湖水。 王霄阳微微一怔,缓缓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伸手轻轻抚过他眼角猩红的伤口,道:“你是金尊玉叶的王氏公子,又是武科状元,想来能伤到你的,除了太后也就只有你家那位父亲大人。”她顿了下,随即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低声道:“你看你,不也是不得自由!不也是护不了想护的人吗?” 夜风起,拂起她鬓边发丝,她的脸靠得很近,眉目如画,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些笑意。或许是她的话触碰到他的内心深处;又或许是月色下,微风里,浅笑盈盈的她太容易让人心动…… 远处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那些原本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宫人们跟了过来。她松开手,倒着向后走去,她脸上的笑意深了起来,只是没有之前那丝淡淡的哀愁,而是有些俏皮,又有些戏谑。 眼看着她冲他眉眼弯弯,眼看她倒着融入人群,又眼看她消失在宫帷的夜色中,王霄阳还是怔愣在那里,动弹不得。天上惊雷响起,一场倾盆大雨不期而至,将他从头至脚淋了个透心凉,冰冷的寒意也让他瞬间从混乱中清醒,他用力拭去脸上的雨水大步而去,凌乱的脚步显得些许狼狈…… 第96章 为什么留不住你 国师府的书房里,屋外狂风暴雨,伴着雷呜闪电,窗户被震得“咔咔”作响。 时子涔接过时翼手里的名单,他神色明显惶恐不安,忧虑重重。 时翼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地图,神色凝重地看着时子涔,道:“你亲自去与名单上的将领一一会见,将这路线图送至他们手里,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懂了吗!” 时子涔并没有立马行动,而是鼓起勇气道:“父亲,不可!如此仓惶行事,我们实在胜算太少!” 时翼眉头紧蹙,思索片刻,道:“倒也不是全无胜算,皇上说得对,王霄九去了雁城,如今同王殿下代掌禁军,城防营又在我们手里,四个城门守将也都是你我心腹,此时起事,正好打王氏一个措手不急。只要顺利拿下宫里那三千金吾卫,便能攻入圣宁宫,届时控制了王相府和圣宁宫,京中其余依附王氏的党羽也不成气候了!” 时子涔却不认同,“王氏经营多年,禁军上下早已皆是王氏党羽,就算是同王殿下代掌,那禁军中的将领们也不一定会服从殿下。整个京城城防营不过两万军士,三千金吾卫虽人少,却都是精兵良将!加上皇宫楼高墙坚,易守难攻……父亲想过没有,若是提前走漏风声,惊动东西两大禁军营,仅凭城门剩下的守军,如何抵挡两个军营里的十万禁军?” “殿下已将何将军家三子安插进了东城营,他们手里的禁军虽不多,若是东城将领真不听从同王殿下命令要反,他们也可抵挡些时间。西军营督军傅江,他虽是王霄九部下,可傅家对立储之事却一向持中立态度,届时,你带兵守着西城门,若是他倒向王氏,你也可抵挡些!”时翼放下手中京防地图,道:“我会与同王殿下尽快攻入宫中,等控制了太后和王相,届时皇上自会颁布城防营奉旨缴贼召书。王氏大势以去,非但傅督军不会再有所动作,那些心腹将领就算是还想反,也失了领头之人,自然也闹不起来!” “父亲,此事怕没有您和皇上想的那么简单……王氏自先朝起,便是颇有盛名的世家领袖,且不说王氏在云国各地的势力,单说西北的二十万云皇军,一向听命于静安太后,就算我们能成功,又如何能稳住那各地的王氏势力和云皇军?” 不比平日里在父亲面前的惟命是从,今日的时子涔格外坚持已见。 时翼察觉到他的异样,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此次巡军,我已将各州府城防重新整顿布置,云皇军要想回京怕是没那么快……各地云皇军的统帅虽都是王氏之人,可其将领有很多是跟随先皇征战天下的老人,这么多年,云皇军虽听命于静安太后,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先大子笛清的生母,替他代掌军权而已,没有云皇军军令,那些云皇军统帅想反攻永安,也是师出无名。” “可是……” 时翼沉声道:“你可是怕了?” “……”时子涔跪在他面前,轻声道:“儿子是怕了!” 时翼恼怒道:“你可还记得我我时家祖训,可还记得你祖父和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 “父亲!” 时翼冷哼一声,面若寒霜。 “忧国忘家,捐躯济难,时家祖训儿子不敢忘,可儿子认为,忠君不能愚忠,死也要死得其所……父亲明明知道,皇上的这些计划看似合理,实则是险中求胜。若有半分差池,我们时氏一族,还有那些跟随我们时家的将领,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肯求道:“父亲不光是皇上的臣子,也是一家之长,一族之长,众将士之长!儿子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请求父亲不要如此冒进,审时夺势,稳中求胜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啊!” 看着跪在面前苦苦相劝的儿子,时翼长叹了口气,他上前扶起了他,,缓缓道:“我又何尝不想稳中求胜呢!只是,皇上病重,时日无多。我们再不动手,不久后,太子便会顺利继位,云国也会彻底落到王氏之手!到时……朝政混乱,云国愖忧!” 又是一声电闪雷鸣在夜空炸裂,闪电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老悲壮。他低声道:“如今,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同王殿下也好,我们时家也好,都已经无退路了!” “……” 时子涔低首,轻声道:“儿子领命!” 时翼拍了拍他肩,微微点头,“去吧!” 时子涔转身要走,时翼又叫住了他,“子晳现在伤养得如何?” 时子涔微微一怔,道:“……好得差不多了。” 时翼仔细看着桌上的地图,道:“既好得差不多了,你叫他明早来见我。他从书院退学,终究是要从武。如今也正是用人之即,正好把他放到西城门,到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 时子涔抿了抿嘴,迟疑片刻,还是道:“是!” 出了书房,候在远处的朔风和阿信撑着雨伞过来。时子涔心绪慌乱,脚步沉重。伴着阵阵雷雨声,远处传喧闹声,时大管家冒着大雨往这边跑来。 “大公子!”时大管家着急道:“二公子去……去乱葬岗了,大家没拦住!” 时子涔脸色大变,快步朝外院走出,喝道:“不是交待过不许任何人将那路遥远的事透露给他吗?” 时大管家小跑着跟在身后,“小的是按您的吩咐,打二公子从芷园回府后,青骄院便一直封了,路遥远的消息指定是传不进去的!但是……我们拦不住云深郡主!” 云深郡主?时子涔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云深郡主天天往青骄院里跑,中午时也不知道二公子说了什么,郡主哭着离开。可晚上却又来了府上。二公子说什么也不肯再见她,她便在青骄院里哭闹个不停,还将路遥远今日已受刑而死的消息告诉了二公子……二公子大受刺激,发疯似地要去乱葬岗……郡主拦不住,这会还在外面哭闹着。雨这么大,郡主千金之躯,二公子又是伤病刚好……小的想,要不要去请老爷?” “……”时子涔沉吟片刻,道:“进叔,父亲巡军刚回府,长途跋涉,颇为劳累,不必去惊拢!此事交与我便行!”他转身对阿信和朔风道:“你们去乱葬岗,务必将子皙安全带回!” “是!”阿信两人立马跑去。 时子涔又对时大管家道:“时伯,你去将少夫人请来,记得要她备套干净衣裳!” “是!”时大管家也匆匆而去。 国师府的大门外,娇柔的云深郡主哭倒在雨地里,哭得伤心,身边的宫人环伺,却没人敢上前搀扶,比起日后因照顾不周与其他人一起受太后责罚,他们更不愿现在就独自去承受云深那要人命的怒火。 时子涔手撑雨伞缓步朝着那边地上哭闹的人走去,他蹲了下来,温声道:“郡主千金之躯,若是病了,子晳怕是会因此受太后责难。” 云深停住了哭泣,泪眼汪汪地拍头看他! 时子涔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去…… 城外的乱葬岗,伴着惊雷,夜空中劈出道长长的闪电,光亮映在那几具被刨出来丢到一边的焦尸身上,扭曲的四肢,瞪大的血色眼眶,阴森恐怖的气氛实在是吓人。 时陌拼命地刨着地上冰冷潮湿的泥土,他双手早已经磨破,十指渗着血丝,可他好像已经无知无觉,双目赤红跟疯了似的用力刨着……忽然,他微微一顿,紧接着又是一顿猛刨,手上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一具完整的焦尸从泥里呈现出来。这具的身量娇小,身上残余的衣衫碎片也像极了她曾穿过的白色素衣。 他愣在那里,惨白的脸上充满着绝望。狂风暴雨胡乱地拍在他脸上,喃喃自语道:“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他抬头看向砚香,他的脸白得吓人,那脸上的笑意更像是个疯子,他急切地问道:“砚香,这不是她,对不对?这不是她,对不对?” 砚香吓傻了,他颤抖着,哆嗦着,“公……公子,路姑娘,已经……已经死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他刚刨过的泥土随着雨水松动了下,那焦尸成捆绑状的手也松了开来,轻轻倒在他的手心里。 时陌缓缓低头,手心微颤,脑海里响起她的声音,“若是我想带你离开,寻一安静之所,过一日三餐,四时风景的平淡日子,你可愿意?” 他失了神,低声喃语:“我说过我愿意啊!” “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请你一定不要放开我的手啊!” 脸上泪水滚滚而下,他紧紧握着掌心处那只焦黑靡烂的手,俯身倒了下去,倒在冰冷地泥水里,倒在那具焦尸的眼前,他喃喃低语:“你不是说过会回来的吗?你不是说过要我等你吗?阿遥,为什么我总是留不住你啊!” “……” 公子疯了!公子没救了! 砚香满脑子都充斥着这个念头,这念头让他无比惊慌,也跟着大哭起来。他跪在地上,双手合什,无比虔诚地祈祷道,老天啊!诸天神佛啊!请让那个丫头重新活过来吧!只要能让她活过来,让他砚香做什么都愿意!让他砚香受什么苦都毫无怨言! 或许是他许得太过虔诚,得到了上天的回应,伴着巨雷响起,一道闪电劈在乱葬岗的不远处,一棵树应声而倒,火花四溅,震得他心惊胆颤,溅得他目瞪口呆。 若干年后,每每砚香过得不甚如意,历经磨难时,他便会想起乱葬岗这夜许愿的场景,总觉得自已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瓢泼大雨中,阿信和朔风从马上跳下,朝地上的两人赶来…… 第97章 冰冷孤寂的囚牢 一夜惊雷暴雨,她却是一夜好眠,天大亮才醒。 睁开眼,她跟往常一样,一起来便去打开窗户,长发披散,身着中衣趴在窗台上,外面还在下雨,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花盆里的绿植明明淋了一晚上的暴雨,却不见枯萎,反倒显得更精神了些。 对面庭院的廊下也跟往常一样站着王霄阳,他双手抱剑靠着墙,正在闭目养神。她唇角上扬,双手撑腮,热情地打着招呼,“将军大人早啊!” “……” 跟往常一样,她的热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大声喊道:“你每天都这样守着我,要守到什么时候啊?” “……” 她又笑道:“说真的,你若是换上一身白色衣裳再这样天天守在我身边,我会更高兴的!” 王霄阳虽没作声,可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脸也微微一红。 宫人们端着洗漱用品鱼贯而入。不比以往的任她们摆弄,她拒绝了宫人们的服侍,而是自已动手,简单梳洗了一下。之前行动不便的拽地长裙也换成了套干练的素色常服。束了个简单的发髻。 几个宫女拎着食盒进来,路遥远转身看着摆在桌上的几样简单吃食,虽不差,可比起每日在圣宁大殿与太后娘娘一起吃的实在是差的太远。 来的宫女禀道:“太后娘娘今日身子略感不适,吩咐下来,云衣小姐今日不必去圣宁宫陪娘娘用膳了。” 想来是昨天的冲撞让她生了气,不见也是正常。只是看着桌上白粥,实在提不起食欲。遥远想了想,笑道:“太后娘娘若是病了,我更应当去看看她才对。” 宫人忙道:“不用,郡主生病了,娘娘今日怕是一天都会在清平院陪郡主!” 昨晚见那云深打起人来凶狠得很,怎么睡了一晚便生病了,遥远问道:“什么病?” “好像是昨晚淋了雨,这会正发热呢。” 遥远点点头,不甚在意,转身正要喊王霄阳一起用饭时,刚刚还立在对面廊下的王霄阳却不见了踪影! 她蹙眉问道:“王将军呢?” 金吾卫俯身道:“刚宰相大人派人叫将军过去,将军今日需要出宫,还请云衣小姐今日留在院里不要外出!” 遥远瞬间心情不太美丽了,“因何事外出?” “说是府中有事!” 路遥远脸黑了下来,开什么玩笑,昨日他出宫一整天,今日又出宫,真把自己当笼中乌,囚中兽,想日日关在这方小苑里? …… 圣宁宫的后花园里,王霄阳正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在身着绿蟒朝服的王宰相面前。 王宰相沉声喝斥道:“你平日一贯行事稳妥,怎会如此糊涂?” 王霄阳顺从道:“儿子知错,儿子认罚!” 见他认错态度恭顺,王宰相心中怨气好似消散了一些,语气也松了不少,道:“那周子轩阴险狡炸,比起他老子周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昨日上我王府提出退婚,在我看来,也只是想要为难一下你。你今日便亲自去周府,探望下受伤的周二公子,顺道与那周子轩赔个不是,把纳吉之日定下,以示我王家联姻之诚意。” 王霄阳没有立时回答,而双拳缓缓握紧,静默半晌,他抬头道:“父亲,儿子有些不解,那周家二子不学无术,风流成性,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我王家虎女还真非得要嫁他周家犬子不成?” 王宰相怫然:“你知道什么?周氏是盘距江南之地延续了几百年的名门旺族,如今江南富庶,族长周全伍也因此成了掌管云国钱粮的户部尚书,周子轩年纪轻轻便成吏部侍郎,微儿一介庶女,能嫁入他家,也不算是辱没了她。更何况,王周两姓联姻乃大势所需,岂能随意说毁就毁!” 王宰相抬眼又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能留在京中也是看你平时勤奋刻苦,行事得力,能替霄九分担一二。可若是今日之事你不能办好,毁了王周两家的联姻……哼!” 话虽未说完,可他的意思王霄阳最明白不过了,如不能办成,那他这个王家庶子便会成为一枚弃子,与王氏支系的子弟一样派去边疆苦寒之地从军,以便确保王氏对各地云皇军军权的绝对掌控。 他垂下眼眸,紧握的双手也松了开了,顺从地低头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这就去办!” “起来吧!”王宰相道:“你先出宫,去周家将这事办好,为父为这边还有事要去面见太后娘娘!” “是!” 王霄阳刚一起身,便看到站在王宰相身后冲着他微笑的路遥远。 她双手负在身后踱着步走了过来,站定在他的面前,拉着他的手,然后转身笑道:“王相大人若有事找其他人出宫去办!将军大人……是我的!” 她突如其来的出现,又突如其来的拉手,让他的心头絛地一阵乱颤,他怔在那里。对面的王宰相也是一脸莫名地看向她。虽然她刚进宫时,王宰相便已经与静安太后一起见过她,不过那时她身着华服,画着精致的妆容,与面前这位素面朝天,简朴常服的样子有着天差地别。 盯着她看了半晌,王宰相蹙着眉,不确定地道:“您是……云衣小姐?” 她微笑点头:“将军大人是我路云衣的人,宰相大人若是有差事要吩咐,找其他人好了!” 王宰相皱眉:“云衣小姐虽是贵人,但老臣家中之事小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遥远摇头道:“宰相莫不是忘了,父子之前还有君臣。我进宫那日,太后娘娘便把将军大人许给了我,那他在这宫里除了娘娘以外便只能听我一人差遣。宰相大人若有异议自当去找太后便是,在我这理论……还真没用!” 眼看着王宰相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后的王霄阳只得低声道:“府上确实是有要事,属下只去半日,办好即归!” 遥远回头看他,断然拒绝,“不行!我在宫中一日,将军大人便一日都不能离开我!” 王宰相冷笑,“云衣小姐如此任性,看来,就算是我们想尽办法让您登上高位,怕也是不会听娘娘的话吧?” 遥远挑眉:“我若是真能登上高位,定然是会要别人对我俯首贴耳,又怎肯受他人的掣肘!所以,宰相大人和太后娘娘也实在用不着替我费心!” “你……” 王宰相一张老脸气得铁青。一队金吾卫也追了过来,见他们盔甲不整,慌乱中略带狼狈,王宰相出言训斥道:“成何体统!” 金吾卫们收剑归鞘,纷纷跪了下来,俯首请罪:“属下无能,没能拦住云衣小姐。” 王宰相面上表情微变,这些都是从各地王氏子弟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训练多年才能进入皇宫正式成为金吾侍卫。这么多人,竟然没能拦住她,再想起她进宫前在永安城做的那些事……面前这个看起来娇小瘦弱,人畜无害的小女子,着实是个不受控制之人! 王宰相回头瞪了遥远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沉默许久的王霄阳忽然开口道:“为何没能拦住?” 最前面的金吾卫低声道:“云衣小姐功夫了得,加之我们又怕伤到小姐,故此……故此……” 王霄阳眉心一蹙,沉声道:“你们身为金吾侍卫,若是连她都拦不住,又怎如何能保护皇帝殿下,保护这座云皇宫!” 这奇妙的感觉,他明明骂的是他自己的部下,可话音落在一旁的遥远耳里,让她周身极不自在,颇有些被指桑骂槐的感觉。 他又道:“下次若是再遇此类情况,就算是伤了她也得拦住!知道了吗?” 遥远微汗:“……” “是!”金吾卫们铿锵有力地齐声领命。 遥远狠狠瞪了眼王霄阳,吼道:“我现在要去枢密处,跟我走吧!” 她自顾自地扭头便走,王霄阳挥手遣退了那些金吾侍卫。不同往日咋咋呼呼,嘻笑吵闹,她目不斜视,阔步前行,周遣的各式繁华之物在她眼里也仿佛变成了浮云,勾不起她半点兴致。她己经玩够了,该办正事了! 出圣宁宫要经过两道门,长华门和永华门,两门之前是道长长的甬道。两边是紧固高耸的宫墙,抬头望去,头顶的那片原本蔚蓝的天空也成了狭小甬长的长方小块。 身后的王霄阳出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事?” 呦,真难得啊,这人居然会主动跟她说话! 路遥远转身看他。 他低声道:“我无法护住想护的人!” 遥远笑了笑:“我在永安好歹也呆了一年,你幼年丧母,极为维护胞妹的名声我还是听过的……更何况这云皇宫,是个藏着世上最多秘密的地方,同时也是个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这些宫人的嘴里,有许多在议议着周尚书府二公子重伤残废,王府七小姐绝食拒婚的风言风语……” 顿了一下,她又道:“说到底,周皓的伤是我所为,我多少还是对将军大人还是有些愧疚的!” 王霄阳蹙眉:“所以,刚才你是在帮我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你时不时出宫,耽误我办正事!” 她扭头走去:“更何况,我也帮不了你,七小姐身为王氏女,就算是今天不嫁给周家,明日也会被迫嫁给张家,李家,总之她无法嫁一个自己真正心仪的郎君……这些,你应当也是知道的!” “……”他脸上神色微微滞凝。 她抬手指了指高高的宫墙,微微一笑:“不过,将军大人舍不得这黄金牢笼,七小姐又舍不了王府富贵,那为什么觉得联姻委屈呢?” 王霄阳胸口有些起伏,他看起来有些恼怒,他的恼怒来得突然,却不意外。 路遥远说的话听在当事人耳里,实在过于风凉,轻巧。她流落民间多年,甚至沦落到为奴为婢,不难想像吃过多少苦。如今能回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过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按常理来说,这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她进宫之后一直刻意装疯卖傻,狂悖无礼,在原本是她最大靠山的太后和王相面前尤其更甚,就好像巴不得他们受不了她,会尽快赶她出宫……很明显,她并不想留在这里。 他反击道:“那你呢?你以为事过这么多年,你还能查出笛清太子当年中毒的真相?就算是查出来了,你真能舍得抛弃皇族高贵的身份地位,离开云皇宫吗?” 她道:“只要我愿意,没有什么不能!” 王霄阳冷笑:“你是笛清之女,皇族血脉,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云皇宫本就是你该呆的地方!” 遥远摇头,“我应该在的地方是我心之所向之地,我愿意与否实在是太重要了!”她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长方小天,道:“阿爷说,这座宫殿再是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外表华丽的黄金牢笼,这里没有骨肉亲情,不存在至交好友,更容不下心中所爱。有的只是些都被金钱地位,权力欲望禁?的囚徒。他们精心算计,日夜缠斗,不死不休!” 她回过头看他,浅:“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已困死在这冰冷,残酷,孤寂之地?” “……” 第98章 御膳厨房做糕点 她眼眸中的笑意灿烂,极为耀眼,王霄阳极不自然地错开她眼神。世人眼里这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享尽世间荣华云皇宫殿,在她眼里竟不过是座冰冷孤寂之地……能进入云皇宫,拥有一席之地是他从小到大为之奋斗的目标,也是他引以为傲的至高荣耀,可在她眼里也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她回过头去继续走着,穿过长长的甬道,出了永华门便到御花园,飞檐宫阙,花鸟流泉,行走其中,心旷神怡。 王霄阳不服:“就算是你能离开云皇宫,没有皇室身份,没有我们王氏的庇护……你觉得你还能得自由,嫁心仪之人?” “哦,我能!”她答得干脆。 这时,一队捧着精美糕点的宫女擦身而过,她的目光扫过一盘雪白糕点,目光停滞片刻,唇角噙了丝冷冷笑意,道:“阿爷让我受训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今日,让我能从这云皇宫走出去,做自已想做之事,护自已想护之人!我若是不能……岂不枉费了姑姑他们多年的训导!” 王霄阳蹙眉道:“你这又是去哪?” 只要穿过前面那道小径就可以去往宫中前殿的枢密处,可她脚下方向一拐迈向了另一条路径上。 “我改主意了,今日先去圣宁宫的御膳房吧!” 膳食房里,众御厨和宫人们正忙碌地为圣宁宫珍贵的主子准备午餐。 遥远踱着小步四处打量着,御膳房的宫人们也习以为常地各自忙着,并未放在心上,自这些小姐进宫以来,她几乎是日日往这跑。比起前些日子她身着拽地长裙,领着一队宫人侍卫在御膳房里晃来晃的碍事,今日的素衣简行简直不能让人觉得太顺眼了。 主管御厨冯老头从善如流地小跑过来,点头哈腰地笑道:“云衣小姐,您今日是想学做哪道菜?老奴好将食材替您准备准备。” 这冯老头个子不高,肥胖着很,肚大如鼓,作揖的两只手胖得如发面馒头。 遥远每次见他,目光都会不自觉地在他胖脸上流连许久,半晌,她讪笑道:“还是算了,本想跟您学上道几太后娘娘喜爱的菜肴,到时好亲手做给娘娘吃,以表孝心,可是您看看,我这么多天了也学不出来……我见娘娘平时素来喜欢吃些糕点,要不,我还是学做几样糕点?” 冯老头心下了然,宫里都传这云衣小姐是太后失散多年的远亲,得太后娘娘提携才进得宫来,自然是想尽一切办法讨娘娘欢心,以替自己求个锦绣前程。他忙不迭地点头道:“那行那行,我这就把负责做糕点的厨娘找来。” 很快,他便找来了两个厨娘。 厨娘站在她面前,小心地问道:“不知云衣小姐想学哪样糕点?” 路遥远眼角的余光瞥过那边案板上洒落的细细的白色糖霜,笑道:“雪花酥吧,想来太后娘娘肯定爱吃!” “雪花酥啊。”两个厨娘对视一眼,道:“真是不巧,会做雪花酥的那位厨娘刚刚才走,她是云深郡主这次从夏渊国带回来的,想来,这会应该回清平院去了。” “……” 顿了片刻,遥远的手指轻轻划过那道糖霜,淡淡地道:“是吗?那是否能劳烦御厨大人去帮我找来?” 冯老头搓着小手,很是为难地道:“这……云衣小姐有所不知,云深郡主的人,老奴确实……不太敢使唤。” “没事。“遥远拍掉手指尖沾上的白色糖霜,温声道:“她既然在这里,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劳烦两位姑姑教我做你们拿手的就行。” 此言一出,面前的三人松了口气,张罗了起来。 门口处进来个太医,这边的老御厨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 太医将手中纸包递了过来,交待道:“这是高丽国刚进贡过来的百年人参,很是珍稀,除了皇上的御膳厨房,也就只供了你们圣宁宫的厨房,你可得好好用。” 老御厨小心的接过,笑道:“这您放心,这人参,虫草炖汤之类的,我都是亲自动手,从不假手他人,可不敢浪费一点点的如此珍贵的稀罕物。” 等太医走后,老御厨将手中纸包解开,看着眼前白花花胖乎乎的人参,乐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 远远瞧着的厨娘边揉面边撇撇嘴,碰了碰另一个厨娘,不满地小声嘟囔:“这个冯老头,他乐成那样,那什么人参虫草汤太后娘娘根本每日没喝几口,撤到退膳间后,都进了他的肚子,真真可惜了这些百年人参!” 另一位也小声地附和道:“就是,他都补得胖成啥样了,还总说自已体质虚,一个人霸着那么好的补汤,不肯让别人喝!” “对的对的,让他喝个够,胖不死他!” 两个厨娘聊得热闹,遥远坚起耳朵听了半天,也凑了过去,夹在中间,小声问道:“这汤他喝多久了?” 听她说话,这两人才想起身边还有两位宫廷贵人坐在身后,一时间神色慌乱,诚惶诚恐。 遥远凑得近了些,笑眯眯地小声道:“我进宫前,也是做着大户人家的婢女,那公子夫人们没吃完的饭菜,都是我们院子里几个下人分着吃的,可没有哪个敢吃独食。这冯老头这么做事确实讨嫌哦!” “……”两个厨娘愣了一下,惊讶地看她。 路遥两个厨娘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路遥远打着呵呵,讪笑道:“当年家父因病过世,生活所迫,生活所迫啊……” “……” 厨娘眼神里多了些怜悯也多了些亲近。 路遥远又问道:“那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呀?” “什么时候啊?”厨娘想了想,小声说道:“快一年了吧,当时圣宁宫御膳房的老主管因病出宫后,便是他接手这主管位置,之后,但凡退膳间退下的补药汤,他便都一个人占了。” 她又看着路遥远手里的面团揉来揉去,糊了一手,怎么也不成形,便小声提醒道:“云衣小姐,您这面团或许是稀了点,要不,再洒上点面粉试试?” 遥远随手抓了两把面粉洒了进去,再一顿揉搓过后,厨娘又道:“云衣小姐,或许是面粉太干了些,要不,您再洒上少许水试试?” 一碗水倒下去后,她嫌恶地看着手指间那堆跟坨烂泥似的东西,她抬起头看厨娘。 厨娘默默地亲自动手舀了点面粉洒了进去。 可她已经不耐烦了,甩了甩手上粘粘糊糊的面坨,她道:“要不这样,今日就劳烦两位先做一遍给我看看,明日我再动手?” 两个厨娘爽快地应道,还麻利地将旁边桌子收拾好,吩咐其他宫人给她和王霄阳奉上两杯热茶。遥远手持茶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案板前两位厨娘的示范讲解,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声,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四周忙碌的宫人处。 那边冯老头将精心处理好的食材放入砂锅,搁至炉上,走了两步,又不放心的回头,一脸严肃地交待道:“阿补,你可得仔细着,若是糊了底,杀了你也是赔不起的!” 负责看火的阿补是个年轻内侍,人很机灵,他将手中柴火塞入灶底,点头哈腰地笑道:“冯总管您放心,小的定会寸步不离的守着。” “借过借过……”端着食材要从旁边走过的御厨,边挤边笑道:“您也真是多虑,阿补都在厨房看了一年的火,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冯老头费力的让开肥大的身躯,道:“那还是得多提醒,我可是为了他好,这是皇宫,不犯错则矣,一犯错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补眉眼低垂,哈腰道:“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冯老头这才满意的走开。 遥远对跟前的厨娘使了个眼色,一脸八卦地问道:“阿补那人看着聪明能干,怎么只是个烧火的?” 那个厨娘也是个善谈的,凑过来道:“那阿补原本是内务府的一个小管事,后来得罪了内务府总管文思泉,便被罚到这里,那文思泉是内侍总管如意公公的干儿子,得罪了他,便是再能干也没谁敢提拔了不是。” 路遥远问:“你说的如意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那位?” “就是他。”厨娘压低嗓子,小声道:“如意公公那人看着是个心善,脾气很好的样子,其实是个气量很小的人,若是一个不小心被他抓到错处,便会丢了好好的差事,打发去干最苦最累的差事!” 遥远一口热茶下去,陷入沉思。 “小姐您看,双手拉头这样反着一捏,便可桃花状。”厨娘将手中捏成桃花状的白色面团放到案前。 她随口应了声,“嗯,那接下来了?” 另一个厨娘将调好的红色汁水端了过来,道:“接下来便可用它将桃花上色。” 抬头看见她们用棉条沾着汁水将花瓣染红,一朵朵如脂如玉,娇艳明亮的粉红花桃花摆满了面前的案板。 一时之间,遥远被这些粉嫩的桃花儿撩得心头痒痒,她站起身子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嚷嚷:“让我来试试,我来试试。” 厨娘将手中面团捏成小坨递了过去,遥远在她的指导下,先揉再搓再压扁,然后再反手一捏……嗯……手上这坨怎么跟想像中不一样,非但跟桃花沾不上半点边,反而很像坨……那什么呢? “……”两个厨娘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其中一个思量片刻,便笑道:“第一次能捏成这样很不错了!云衣小姐手真巧,再来一次肯定会更好!” 另一个附和,“是啊是啊。” 虽然面前这坨东西很丑,可这两位厨娘的话却非常受用,路遥远乐了,又拿过一坨面团,聚精会神,再一顿操作过后……很快,案板上摆了许多坨高矮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的不明物体。 两位厨娘还在那热情洋溢的吹捧着,“你看你看,是不是比刚才那个又好多了吧?” “是啊是啊!” “你看,这花瓣伸展得多漂亮啊!” “是啊是啊!” 遥远得意地将头一昂,叉腰道:,“也没这么难吗!我也觉得掌握决窍了呢。” 两位厨娘不光善谈,还是能睁眼说瞎话的主,她们竖着大拇指,夸赞道:“云衣小姐心灵手巧,慧智兰心,要是多练习练习啊,定能做得比我们还好!” 遥远明显很吃这套,她两眼发光,又拔拉过一堆面团,底气十足地道:“说得对,多练习就好了。” 看着案板上极其难看的那一堆坨坨,和继续在案板上埋头苦干的路遥远,坐在一旁的王霄阳翻了个白眼,无语至极…… 第99章 人参虫草甲鱼汤 很快便到日中,宫人们手中的菜品络续出锅,负责传膳的宫女们列队而来。 冯老头又过来哈腰请示:“王将军,云衣小姐,太后娘娘今日会在清平院与云深郡主一起用膳,您二位的膳食是送回小姐住处还是?”这位云衣小姐几乎是日日来御膳房,也时常就在这里对付一餐。 路遥远冲坐在桌边的王霄阳扬了扬眉,道:“我们就在这吃可以吗?”、 王霄阳双手抱臂,微微点头。 见他没有异议,路遥远转身对余老头道:“那就劳烦御厨大人。” 冯老头笑道:“云衣小姐客气了。” 路遥远又道:“最近陪娘娘吃饭时,实在是喜爱那补汤,若是可以,能否替我盛上一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厨房里的宫人们有条不稳地将做好的各式菜肴递了出去。冯老头又吩咐人将这边的小桌子也摆得满满的,他俯身道:“云衣小姐和王将军请慢用,老奴这边得跟几位同僚去给娘娘呈膳,就先失陪了。” 依照宫中惯例,给皇上皇后太后娘娘呈膳时,几位主御厨是要在殿外候着,以备贵人们的随时传唤询问。 早饭早就没吃,桌上热气腾腾的佳肴成功勾起了她的食欲,她将手中面团一丢,道:“今天便先练习到这里吧。” 两位厨娘忙应道:“是,婢子们这就先烤上。” 她们利索地把捏好的桃花状面坨,放入个硕大的铁盆里,滋上些油,便开始生火。 在宫人服侍下,两人净过手,开始吃饭。 王霄阳见她先端起面前的那碗汤仔细闻了闻,唇角泛起丝冷笑,便放了下来,开始大口吃起其他的菜,虽然还是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可跟之前陪太后娘娘用膳时的无礼,相差也甚远。又想起昨晚她故意不让自己喝那碗汤。 王霄阳皱眉:“这汤怎么了?” 遥远微低笑不语,自顾自吃着。 厨房里忙完活的其他宫人早就退下,去了旁边的退膳间等候休息。硕大的厨房里便剩下他们和那两个守在火炉边的厨娘,她们时不时地拨弄着炉里的柴火。 遥远稍稍有些过意不去,温声道:“既然一时半会也烤不好,两位姑姑还是先去休息会吧!” 厨娘道:“不碍的,糕点需得微火温烤,火候犹其重要,若火大了怕是会焦,可火小了怕是也不香,故此才需时时盯着。” 遥远点头,“火候对于美食来说的确。。。。”她忽然卡了一下,像是陡然间大悟了什么,抬头看着王霄阳,道:“对啊!柴火……” 她猛地起身,朝那边的灶台走了过去,王霄阳神色也跟着一凝,立马起身跟在后面。她舀起一瓢冷水淋在刚炖过人参汤的小炉灶里,待里面的余火熄灭后,她俯下身子仔细地用棍子仔细地拔拉着。很快,翻出一小块没完全烧干净的黄色木柴。她微微一怔,弯起捡起打量片刻后,笑道:“找到了。” 她起身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又是什么也没找到。正要将手中那块焦木将?口里揣时,旁边递过来一块手绢,不比上次那块白色布绢,这是块深蓝色丝绢,绢上的精美刺绣还带着淡淡的香味,一看便是女子所用之物,也不知是他房中哪位娇妻美妾送的,她抿嘴一笑,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用它包好那块焦木收入袖口。 “把他们都抓起来吧!” 王霄阳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可是怀疑汤里有毒?” 她回道:“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我在圣宁宫第一次吃饭里便发现了汤中有毒。”顿了顿,她又笑道:“你不会的认为我会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每天来这里学什么厨艺吧?” 王霄阳眉头紧蹙,他自然不会愚蠢到如此认为,进宫这半月,她每日不是在枢密处查阅以前的档案,便是泡在御膳房东看西看。原以为她只是在查找当年笛清太子中毒的真相,不曾想她是发现太后御膳食里有毒。 可是,王霄阳眉头紧蹙,她既肯定汤里有毒,这半月来,她非但没有阻止传膳给太后,自己甚至还经常喝上两口! 遥远见他犹疑,便知他心中所想,道:“此毒特殊,常人少量服用有利健康,长时间少量服用有损内脏!一次性多服则有性命之忧……这毒应该下了不止一年,太后既然没出事,也不差我这十天半月的!” “你……”王霄阳恼怒地瞪她,来不及细问,他握紧剑柄快速转身朝外走去,振臂高呼。很快,金吾侍卫们从四周涌出,王霄阳一声令下,刀剑纷纷出鞘,瞬间便将这整个御膳房的院子围得严严实实。 王霄阳回头看她一眼,道:“你给我老实在这等着?” 见她点头,他这才放心出了小院朝圣宁宫方向奔去。 身后的两位厨娘将他们的话听得清楚,看得分明,此刻两人已经被吓得双腿发软,抖如糖筛……宫中下毒之事不少见,特别是管吃喝的御膳房更容易出事,一旦出事,那整个御膳厨房的宫人们定会首当其冲,行刑逼供,酷刑拷打,难逃一死! 两人跪倒在地,颤着声音哆嗦道:“小,小,小姐……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不知道。求求……小姐……” 从旁边退膳间涌出来的厨房宫人们,被面前的杀气森然的金吾侍卫吓得茫然惊慌,哭哭啼啼,有大呼小叫,有四处逃窜……可没过多久,那些人很快被金吾侍卫们控制下来,一个个地被带走了。 路遥远看得心头也跟着一紧,朝为首的金吾卫招了招手,那金吾卫上前听命。 她叮嘱道:“清点人数,将这里的人全部关入天牢!记住,不必审问,也不必拷打!” 那金吾卫疑犹片刻,俯身道:“是!” 她转身俯下身子,对厨娘温声道:“别怕!我保证,你们若是真的什么都没做,便不会有事!” 她语音温和,态度真诚,再想起刚才做糕点时她的平易近人,两人像是在濒死中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眼眸有希冀,也有信任,结巴着问道:“真……真……真的吗?” 遥远点头,一字一句地道:“真的,我说过的便会做到。” 两人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眼神中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道:“带走吧!” “是!”身后待命的金吾侍卫上前,带着了那两位厨娘。 做完这些,她重新坐回桌上,茶水已凉,饭菜冰冷。看着对面烤盘下炉灶里的火苗渐灭,再看看留下来守着她的那两个挺拔俊朗的金吾侍卫,道:“你们有谁会看火吗?” “这……”两人面面相觑。 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们在宫中虽是侍卫,可在家中个个也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遥远想了想,起身朝炉灶走去,轻轻地放了两根柴进去……好了,刚还有些跳跃的小火苗现在完全灭了。 她四处张望,终是找到了把蒲扇,几扇子下去……除了火星子乱飞和浓烟翻滚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大力地扇着手中蒲扇…… 然后,她咳着嗽,捂着差点被熏瞎的眼,跌跌撞撞地摸着跑出了这间黑烟弥漫的御膳房,狼狈地一头栽入一个高大的怀里,双手触碰到的是坚硬冰冷地铠甲。 紧闭的双眼如同火烧般刺激难受,她来不及思考,跳着脚,放肆拍打着面前人,嚷着:“快快快,眼睛!眼睛!” 很快,一块冰冷潮湿的绢子覆上她的双眼,顿时清爽袭来,眼睛里的炙热感慢慢消退,她接过绢子好一顿揉,终于是能好好睁开眼了。 面前这位正是去而复返的王霄阳,他低头看她,皱眉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遥远把手中绢子还了过去,道:“谢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没接,只是凝视着她。 停在空中的手尴尬了片刻,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绢子,即被打湿了,又是被别人用过,估计是嫌弃了。应该回去洗干净再还给别人才是。想到这里,她正要将手中绢子收回来,王霄阳却突然伸手将绢子接了过去,他抬起手,轻轻擦拭她脸上的炭渍,蹙着眉道:“太后传你即刻去圣宁宫大殿去问话!若是容颜不净,是为大不敬!” 遥远微微一怔,他动作轻柔,与平日的冰冷实在不像同一人,说话的语气还是生硬的很,可比起训斥更像是在别扭的解释。 “太后要问什么?” “我拦下了呈给太后娘娘的御膳,跟太后回禀了汤中有毒的事,太后即刻将太医召来,反复用银针试过,并没有发现问题,那几位御厨也一直在大喊冤枉,为自证清白,他们亲自试吃过……也没发现问题。” “所以,太后娘娘认为我在胡闹?” “……” 王霄阳没有回答,可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放下手,手中那块原本洁白的绢子上沾了黑渍,他又蹙了蹙眉,嫌弃似的递给身边的金吾侍卫。 遥远沉吟道:“我可以跟你去见太后,不过,我需要人立马去替我办几件事!” “何事?”王霄阳问。 遥远道:“一是厨工阿补,我需要查到有关他的所有事,包括他宫外家人;二是送入圣宁宫御膳房的柴火,从何处而来,经过何人之手;还有上一个御厨是因何病告退,现在何处?” 王霄阳道:“通知枢密司,要他们立马着手去查!务必尽快查清!” “是!”那金吾侍卫领命走了。 “还有……”她顿了一下,稍有迟疑。 王霄阳道:“还有什么?” 她回头看他,道:“我总觉得内务府那个文总管或许跟这事有关系,可我现在只是猜测而已,并没证据,也不十分肯定。若是现在便抓他好像于理于法都不合,可若是现在不抓,等他听闻出事,有了警惕,或销毁证据,畏罪自杀。再想揪出幕后指使便是很难……你觉得该如何是好?” 是的,她没有看错,他斜眖了她一眼,那非常轻蔑的眼神好像在说,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转身对旁边人道:“照她说的做!记得捆住手脚,卸掉下颔,免他自杀!” “是!”又有金吾卫领命而去。 “走吧!”王霄阳阔步向前走去。 遥远跟了上去,歪着头看他,笑道:“你好像很信我哎。” “……”他没有理她。 她跑到他前面,面向他倒着走,又道:“你为什么信我啊?” 为什么信她?这半月以来,他受太后之命,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她,见她在宫里装疯卖傻,横冲直撞;在他面前巧笑俏兮,古灵精怪;在枢密司日夜挑灯查阅陈年文书;御膳房里的精心布局……他看得清楚,她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其至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精心算计,有她想要达到的目的,就像现……在她跟昨晚一样,在他的面前,浅笑盈盈地倒着走,追着问他为什么信她一样……都是有目的的! 他绕过面前的遥远,像生气似地自顾自走着,空气中带着雨后的寒意,他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觉得胸闷难耐。 第100章 天网恢恢疏不漏 圣宁宫的大殿里,静安太后端坐在大堂之上。一夜不见,她双眼浮肿,苍老的面容比起昨晚所见更是憔悴。王宰相则坐在她一侧的靠椅上,见他们进来,神色间多了几分愠怒。 绕过跪在地上的几个御厨和站着的老太医,他们来到太后座前,王霄阳如往常那样跪下行礼。 静安太后看了看也如往常那样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的路遥远,皱了皱眉,挥手。那边宫女端着那碗虫草人参甲鱼汤走到她的面前,瞧着还剩半碗的样子。 静安太后沉声道:“可是你说,这汤里有毒?” 她抬头看向太后“是有毒,我进宫的第一日便发现这汤里有毒!你应该从姑姑那知道,我师从薛落,这点小毒我是能认出的!” 静安太后缓缓深吸气,怒视着跪在地上的冯老头。 冯老头急了,他喊冤道:“云衣小姐,老奴冤枉啊!这汤的材料实在太过珍贵,老奴从不敢假手他人,从处理食材到出锅皆是亲手所做,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云衣小姐若是不信,老奴可以把剩下的也给全喝了!” 王宰相道:“你既是从第一天进宫,便发现此汤有毒可其间娘娘也喝过,并没出事。刚程太医也仔细看过,银针试过,这老厨子也亲自喝了半碗验证,皆无问题!你到底是从哪看出这汤有毒啊?” 遥远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发须发白的程太医,指了指那碗汤,道:“从这汤的颜色来看,过于橙黄!” 程太医捋着白须:“云衣小姐有所不知,此汤所用是极其珍贵的土炸茶油,颜色橙黄不足为奇。” 遥远又道:“从闻起来的来说,药草之味略微刺鼻。” 白须太医又道:“汤中放了人参,虫草,枣仁等滋补药材,故此有药味实属正常。” “此汤入口,苦酸涩之味略重。” “太后御膳所用为百年人参,比起一般人参味是苦涩了些,滋补药效却是极好。” 这一问一答,颇为合理。王宰相眉宇间松了开来,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了些嘲讽之意,道:“云衣小姐还有何话可说!” 遥远低头笑了笑,再次抬眸看向程太医,道:“程太医说得没错,颜色橙黄,药味刺鼻,苦涩之味在这道汤里再是正常不过。这也是为何这毒虽然下这汤里这么久没有被人发现的原因。”她又看向高榻上的静安太后,道:“也因为这毒只能下这汤里,这也是为何这毒下了这么久,太后却一直没有中毒的原因!” 静安太后沉声道:“说下去!” “因为此毒刚好也是颜色橙黄,药味刺鼻,苦涩之味,若下在其他饮食里,自然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异常,下到此汤中却刚好掩盖。但太后一向不喜汤药之味,就是偶尔喝之,也只是小抿一口,量小毒缓,故此不会有明显中毒症状。” 众人脸色微变,她说起来不急不缓,胸有成竹。 冯老头又急着辩解道:“这……这都是小姐的猜测而已。老奴等人每次进御膳厨房时,个个都是被金吾卫搜查过,从不曾携带外物进厨房。送进厨房的那些食材老奴也亲自验过,并无问题啊!何来……”他忽然陡然间大悟了什么似地看向她,道:“所以来学做菜只是借口,小姐天天去御膳房是……是为了……” 遥远点头,“我虽发现此汤有毒,可怕惊动下毒之人,便去御膳厨房查看,可那下毒之人行事颇为谨慎,我只有日日连去,才让他放松紧惕,露出马脚!” 冯老头惊得目瞪口呆,怔在那里。 她从袖中掏出从炉灶中找出的,那小块焦木,递给一旁的程太医,道:“程太医可认识此物?” 程太医接了过去,仔细看过,脸色骤然大变,道:“这,这,这……是八角风?” “八角风有清热解毒,散淤止痛之功效,是味治疗腰痛病之良药。它产于南地,生于山林,路边可见,许多不识此物的百姓把它当成柴火拾回去烧也很正常。但是与南地相隔甚远的永安城,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的话,它不应该做为干柴出现在厨房!” “可我刚在御膳房的炉灶里找到了它!”她看着冯老头道:“此药冷门,许多寻常大夫都不一定能认出,它若夹在柴火中自然很容易混入厨房。” “……” 王宰相不解道:“此物出现在太后娘娘的御膳房的确蹊跷,不过,你刚不是说它是味良药?那你为何又说有毒?若真有毒,为何银针试过却无反应?” 程太医却是脸色惨白,他端过宫女手中汤喝了一口,细细品过,一个扑腾下跪,磕磕巴巴地道:“八角风……八角风煮过,确实是色黄,闻刺鼻,味苦涩,此物的确有毒!刚才臣竟……臣竟未能发现汤中异样……臣有罪,臣有罪!” 遥远环顾众人,道:“何谓毒药?□□之毒,可见血封喉,但若使用得当,可疽恶疮,疟疾,寒痰哮喘等顽疾;乌头附子,本是剧毒之物,倾刻取人性命,但辅以佐物制过之后后,便可温阳救逆,救濒死之人,一生一死皆是同一味药……八角枫使用得当,确实是一味良药,可若是用在年老者,体衰者身上,却是可致命的毒药。常人量多则即时毙命,量少长期食用,同样会致死,只是历时长久,病情复杂不易被人发现病因而已……这汤中所用之量甚少,毒性不烈,自然无法用银针试出。” 跪在那里的程太医连连点头表示认同,拭了拭额上渗出的微汗。 她抬头看向静安太后,笑道:“这八角枫之毒下在这汤里,决不止近日之功,此人明知你每日食用不多,却极有耐心,看来……他想要你死,却不想人发现你是中毒而死!” 静安太后脸色阴沉,怒意翻滚。 王相勃然大怒,手中杯盏猛地砸向跪在地上的冯老头,颤抖的手指着他喝道:“你这该死的狗奴才,竟敢毒害娘娘……还不老实交待!到底是何人指使!” 冯老头早吓得脸色惨白,大声哭喊道:“冤枉啊,老奴冤枉,娘娘明查,老奴不曾在汤里下过毒,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八角风啊……” 王宰相喝道:“你刚明明说过,这汤未经他人之手,皆是你亲手所做,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给本相拖下去!严刑伺候!” “是!”两旁的金吾侍卫杀气腾腾而来,一左一右将他架起往外拖去,他头一歪,身子一软吓晕了过去。 遥远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道:“慢着!” 金吾卫脚下微微一顿,可未见太后和宰相有示意,便又继续去拖冯老头。 王霄阳连忙上前一步,俯首道:“太后娘娘,父亲大人,可否听她把话说完。” 静安太后挥了挥手,金吾卫这才放下手中架着的冯老退到一边待命。 遥远道:“我是有说这八角风之毒是下这汤里,可没说过是他下的。这御膳房里每个人都有嫌疑,不过,唯独他没有!” 静安太后看她:“此话怎讲?” “首先这汤其实并不是只经了他一人之手。其次,这补汤太后喝得并不多,他才是真正喝得多的人,且时间长达一年之久!”遥远看了下倒在地上的肥胖身躯,道:“据我所知,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最是惜命。毒若是他所下,自知有毒,他又怎么会一顿不落的去喝它呢?他才是中毒颇深之人,如今已是命不久矣!” 众人诧异地看她。 王宰相怀疑道:“可这厨子看起体态肥胖,根本不像是中了毒,命不久矣的样子。” 遥远深深叹气,“他那不是肥胖,是重度水肿!你若不信,还是请程太医来看看吧!” 静安太后点头示意,程太医赶紧爬到那不省人事的老御厨身边,有了刚才的教训,翻看眼皮,触摸肌肤,查看四肢,细细把脉,看得极为谨慎。 思考良久,他才过来回话,笃定地道:“回太后娘娘,此人的确不是肥胖,而是严重水肿,他腹胀如鼓,瞳孔涣散,脉率无序,脉形散乱。如此看来,应是……时日不多。” 众人俱是一惊,目光齐刷刷看向路遥远。 遥远又问道:“那程太医可能看出此症为何症?” 她明明问的是身后那白须太医,可目光却是紧盯着前面高高在上的静安太后。 程太医沉思片刻,犹疑地道:“他现在昏迷不醒,不能开口询问,虽有些症状还不可知,但从望、闻、切来看,十之八九是肾痨绝症。” 太后盛怒,一掌拍在扶手上,喝道:“你说什么?” 程太医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确是肾痨绝症,应该是八角风之毒积累所致!” 旁人还好,知道或许是个了不得的大病,中毒所致。 可坐高台上的静安太后却惊得脸色大变,额上青筋爆起,胸口剧烈起伏,无法言语。下方的王宰相也跟着脸色大变! 遥远又看向程太医,脸色变得阴冷:“八角风这药材虽是冷门生僻,这汤中放的量也的确是少,一般大夫没能认出很正常,可……程太医能成为专为太后娘娘问诊的负责太医,按理说技艺应当精湛,你没认出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你故意看破不说,要不便是你真的医技不精!” 此话一出,程太医又是一个扑腾伏在地上,拼命地叩头,哭嚎道:“臣技艺不精,臣是真的技艺不精……臣是真的医技不精啊!”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大夫哭着求看喊自己医技之人。遥远忍不住笑道:“是技艺不精还是其他,得查过才知道,但我保证,若是你真的什么都没做,那便会没事!”她又看向王霄阳,道:“可否将他关进慎刑司?” 王霄阳点头,招两个金吾侍卫架着慌乱的程太医退下。 这边几近崩溃的静安太后一把抓住王宰相的手,眸中的恨意如滔天火焰,她咬牙切齿地道:“你去!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撬开他们的嘴,将幕后主使揪出来……本宫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王宰相忙道:“是,微臣即刻去办!” 他转身要走,却被遥远上前一步拦了下来。 遥远转身面向静安太后,道:“太后娘娘,进宫之初,你便把这案子许给我了,怎可食言!” 这下毒之事今日才出,又何来进宫之初便许给她了?这没头没脑的话让王宰相极为不耐,他沉声叱道:“谋害太后娘娘,滋事体大,非同小可!云衣小姐还是不要在此胡闹!” “胡闹!”路遥远不禁有些失笑,她看向静安太后,道:“太后也在认为我胡闹吗?” 静安太后缓缓朝她走来,神情悲痛无比,她哽咽着,“清儿……清儿……也是?” 她眼底悲痛似乎有传染,那些悲痛似乎也落到了她的心尖上,扯得生痛,痛得胸口哽咽,哽咽到眼眶泛红…… 她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我此次进宫,为的便是查明当年给阿爷下毒之人!我虽有怀疑之人,可事过多年,也怕难 第101章 追查下毒幕后人 静安太后凝视着她道: “那你可有把握查出真凶?” 遥远道:“那是自然!” 她又道:“可我若是查出了真凶,那太后娘娘是否真能如你所说,将他碎尸万段?” 静安太后俯身看她,缓缓道:“那是自然!” “不管真凶是谁?” 静安太后冷笑道:“是的,不管谁!本宫都会将他碎尸万段!” 遥远撩起裙摆,端正地跪了,行了进宫以来的第一个大礼,“路遥远肯请太后娘娘不要忘记今日所说!” 静安太后微微一怔,静默片刻后道:“你现在下跪,可是心中笃定之人是难以惩治之人?” 遥远唇角噙了些冷笑,狠戾地道:“那倒也不是,如果娘娘不拦着的话,我想我应该能亲自动手!” 静安太后唇角上扬,眼眸之中闪过寒光,她挥了挥手,英姑姑托着块光润圆华的玉牌过来。 太后接玉牌递给王霄阳道:“持本宫手令,传令宮中各司皆听命于她,助她办案,如有抗拒者,斩!” “是!”王霄阳双手接过,俯身领命。 遥远起身与他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王宰相面色凝重地上前道:“娘娘,太医也说皇上得的是肾痨绝症,如此……莫不是也是有人下毒所至?” 静安太后缓缓道:“难说!” 王宰相又道:“他先是对笛清太子殿下下手,又是对皇上和娘娘下手的话,刚云衣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会不会指的就是战神府那位?” 静安太后抬手打断了他,道:“李洛这一脉虽远离朝堂多年,可驻守北境的铁骑营不可小觑,现如今皇上与时家联合起来蠢蠢欲动,如非必要,不要让李洛抓住由头参与进来!” 王宰相应道:“是!姑母教训得是。” 静安太后低声道:“九儿那边可有消息?差事办得如何了?” 王宰相摇头道:“顾九日被诛,北凤与雁城的郡守之位已经安排好了合适之人。不过……海棠院的事有些难办!” “你告诉九儿,此次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不要让他活着回到永安!” “是!”王宰相应道,随即他又甚为担忧地道:“此女行事荒唐,恣意胡闹,娘娘真放心将这下毒之案交与她?” 静安太后看他,“仔细回想,她虽狂妄无礼,可行处皆有迹可循,她进宫之初说是要查当年清儿中毒之事,本宫还当她是为父报仇心切,小儿诳言而已……可你看她心思缜密,行事果断,所懂颇多,不愧是清儿一手□□出来的女儿。”她意外深长地看向王宰相,道:“看来……她的确有能坐上那位置的能力!” 王宰相迟疑道:“可她的性子过于桀骜不驯,如脱缰野马,怕是很难受我们控制!” 静安太后则冷笑道:“再烈的野马也能被技艺高超的驯马师驯服,她若想飞,便折去她双翼!她若想跑,便剁去她的四肢!总有办法让她乖乖听话的!” 王宰相小声道:“姑母可是下定了决心……” 静安太后往台阶下缓步走去,王宰相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 “胜儿,你可记得,当年旧朝覆灭,军阀混战,天下局势动荡不安,我们王家三代帝师,两朝皇后的名门旺族也日渐破败衰落。为避兵乱,举家一路逃亡,却落入散兵流寇之手。你祖父,堂堂的太子太傅,当年誉满天下的文坛领袖;你父亲,翰林院掌薄,只是为了保住区区一袋米粮……父子二人便都死于那几个莽夫刀下!” 王宰相手缓缓握紧,如同小时候般地低头道:“姑母,胜儿不敢忘!” 静安太后缓缓道:“那时我看着他们面目狰狞,肮脏粗鄙至极,可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大刀上,渗着我父亲,兄长的鲜血,那血滴在地上,刺目又扎心……我忽然明白了,所谓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在手持刀剑的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即使手持刀剑的只是一个蒙昧无知的粗鄙武夫!那些平日里,我们引以为傲的诗文,克守的礼义?耻,在乱世里并不让能让我们填饱肚子,度过寒冬!” 她看向王宰相:“如今我们王氏军权在握,权倾朝野。可午夜梦醒时,那些食不裹腹,衣不敝体的苦寒之感却如影相随,那武夫手上的刀尖,鲜血也永不干涸……”苍老的面容上有深深的痛苦,低垂的眼神浑浊,好似已陷入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当中。 王宰相低声唤道:“姑母。” “……”她抬眸看他,冷笑道:“原以为皇帝软弱听话,本宫才将他扶上他帝位,可他如今羽翼渐丰,暗中培养势力,联合时家与我母族对抗!” 王宰相挑眉道: “姑母放心,我氏族子弟人才辈出,遍布朝堂之上和云皇军中,树大根深,岂是他时家和几个寒门小辈便可撼动的?皇上就是联合时家也是蚍蜉振树,难动我根基!更何况皇上已然病重,等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我王氏便是后顾无忧了!” 静安太后摇头道:“你错了,自古皇权至上,氏族兴衰皆由皇恩左右。不管是当今皇帝也好,不久之后会登上皇位的太子也好,他们身上终无我们王氏血脉,我们握着云皇军权,把持朝政也始终会是无名无份。” “在朝中大臣,天下士子和云国百姓心里,我们只能算是人人得而诛之,恨得牙痒的权臣,奸臣。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寻找铲除我们王氏的机会!”她顿了顿,又道:“之前那些赤乌人大肆诛杀我王氏族人时,你不见有多少朝中大臣在背地里幸灾乐祸,又有多少百姓拍手称快……君心,民心,士子之心,没一样在我王氏这里!” 她拍了拍王宰相搀扶他的手,语重心长:“胜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本宫年岁己老,若是哪一天不在了,军权必然旁落,那王氏便是举族覆灭之时!我们又何不早做打算?” “……” 王宰相猛地抬眸看她,瞳孔聚收。 她凝视着他:“涅凤说得对,她本就是清儿之女,受清儿教导,理应登上清儿该在的位置,即能完成清儿夙愿,也可解我王氏名份之困!” 王宰相吸了口气,有些迟疑地道:“可她毕竟……” 太后摆手道:“那又有何妨,只要她与九儿成婚,诞下王氏血脉,便可解困!” 话未说完,妙姑姑从大殿外匆匆而来,她神色焦虑,俯身道:“娘娘,小郡主已醒,可高烧未退便又吵着要出宫去国师府,这么哭闹下去,奴婢怕她身子受不了!” 静安太后脚下一个踉跄,她急忙推开王宰相挽扶她的手,道:“快,待本宫去看看她!” 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停住了脚步,微微侧首道:“她到底是他的女儿,无论本宫怎么悉心教养,最终她对情的痴傻还是随了她的父亲……我为了母族逼迫了清儿,害他抛家弃国,一世怨恨于本宫……” 喉间哽了片刻,她又道:“今日以王氏今时今日的地位便成全她的痴傻又如何呢?” 王宰相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白发苍苍,脚步迟暮的静安太后在英姑姑的搀扶下离去,眼眶有些泛酸。姑母原就是少见的美人,即使在那些衣着破旧,瘦骨嶙峋的日子里,她笑起来,仍如花朵般娇媚动人。父亲和祖父遇难后,一大家子的老幼妇孺如同天塌,无依无靠,是身为王家嫡长女的她撑起了王家那片天,自那以后,比起笑,她脸上更多的是愁眉不展,忧虑重重……是啊!她能为王家倾注一生心血,撑起了那片天,那王家为何不能,不能也为她承担一次呢! 他用力拂了拂宽袖,大步朝宫殿外走去! 夜色已深,四周静谧,枢密处的一间密室里。 路遥远埋在堆满文书的案上,一边仔细查阅,一边抄录。良久,她合上最后一本,甚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向一旁的枢密处的主管询问道:“建安大人,皇上所有的病历日志都在这里吗?” 王建安俯身道:“回云衣小姐,按宫中规定,御医署只会将太后娘娘,皇帝陛下,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病历建档,并归入枢密司保存,故此,圣上登基之前的病历日志并没有建档。” 路遥远沉吟片刻,又道:“皇上登基之后便都是御医院正罗于宋负责看诊,那你可知皇上王子期又是哪位太医看的?” 王建安道:“也是罗于宋,皇上王子期罗于宋还不是御医正,只是一个吏目,皇上登基后亲自提拔至御医正的。”顿了片刻,他又道:“这本也是惯例,宫中主子看诊一般不会轻易更换,身为负责给皇上看诊的太医自然是要做御医正院长的。” 路遥远身子往椅背靠去,缓缓闭目,陷入沉思。 门被人从外推开,王霄阳迈步进来,带进来些斜风细雨。他脱下身上的灰色裘衣,掸了掸沾上的雨露,道:“老御厨的事查到了,送往圣宁宫柴火经手人也查清了。” 她瞬间有了些精神,直起身子问道:“如何?” 王霄阳坐了下来,接过王建安递过来的热茶:“老御厨的确是犯上了腰痛病,四处求诊均不见效,到最后直立行走都有困难,不得已才辞了宫里的差事归乡养病。如今他腰痛病虽未完全痊愈,却也无大碍,现在在徐州老家的一官老爷家中寻了份差事。” 遥远点头,“八角风可治腰痛之病,若老御厨长期了,虽说不至于全好,但也绝对不会加重到无法行走!如此看来,可以肯定这汤中一年前是没被人下毒的!” 她又问道:“那柴火的经手之人呢?” “宫中各处柴火都是由内务府从宫外购进,由各厨房派人去领,圣宁宫的柴火便一直是那个叫阿补的厨工负责去领。我们已将宫外负责送柴火和内务府经手人都查了一遍,半无异样。唯一可凝的只有阿补!” 王霄阳喝了口茶水,放下杯子,缓缓道:“那阿补是一年前来的,那时老御厨刚走,也说是这毒确定是他所下!” “是可以确定!” 她道:“传膳的宫女都没问题,那汤熬制时除了冯御厨,只有阿补接触过,那八角枫的残渣也在炉底下找到,领取柴火的也是他!他应该是将八角风混入柴火之中躲过金吾卫搜查,带进厨房后再趁看火时放入汤中,敖好后再捞残木放入炉灶烧毁证据。” 王霄阳冷笑:“如此一来,就算是娘娘毒发,也没人能发现,可还真是好手段啊!” 遥远单手撑着下巴看他:“被关进慎刑司的程太医如何?” 王霄阳从袖口里掏出张单子递了过来,道:“这是慎刑司那边的消息,名单上的便是今日与关在那里的程太医有过接触的人。” 遥远接了过去,略微看过便递给一旁的王建安,道: “劳烦建安大人将这些人的档案资料帮我找出来。” 王建安俯身接了,转身而去。 王霄阳问道:“你明知程太医与此事无关,却还是将他关起,是为了引出这些人?” 她点头应道:“寻常人一想到用毒,只会想到□□,鸩毒这些耳熟能详的毒药,能懂得用八角风这种冷门又不易查出病因的下毒方法,那人应该是颇懂医术。程太医跟此事确实无关,可御医署的人却不一定与此事无关。我们今天抓人雷厉风行,那下毒之人根本来不及将消息透出,又莫名去抓了内务府文思泉,那背后指使之人心虚之下,必定是要找人打听的!” “所以,你不把他与其他人一样关进天牢,而是大张旗鼓地关进慎刑司?” 她抬眸看他一眼,笑道:“程太医是我要用来透风的,我己经亲自领教过,你们王氏把天牢守得跟铁桶般,滴水不漏。若把程太医也关进去,我如何能引出打探之人啊!” 王霄阳脸微微红,扭头避开她灼热的目光。他自然知道,她上次被关天牢,酷刑之下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事…… 第102章 追查下毒幕后人2 很快,王建安又搬来一叠人高的文书,放到案上,道:“这些便是那几人的详细资料。” 路遥远道了谢,便又一头埋进文书里。 案上烛火摇晃,映在纸上也忽明忽暗,见她看得眉心紧锁,一旁的王霄阳也跟着皱了皱眉,道:“御膳厨房的人都关进天牢,你心中也己确定那阿补是下毒之人。为何不去天牢拷打审问,严刑之下定能查出与此事关联之人,你又何必在此辛苦查阅?” 她头也不抬地道:“关在里面的二三十人当中与此事相关的最多也只有那么一两个,无差别的严刑拷打只会让无辜的人受皮肉之苦!更何况免不了还有人慌恐之下还会被屈打成招,我这点查阅的辛苦,如何能比得上他们要遭受的无枉之灾的苦!” “……”王霄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道:“……枢密司原本便都是我王氏心腹,都可供你驱使!” 遥远抬眸看他,定定片刻,道:“你怕是不知道,你们王氏残暴不仁,善于屈打成招,制造冤假错案的名声早已扬名在外……我怕这案子稍有不慎,便会被你们弄得血流成河,若是有无辜之人因此枉送性命,我如何心安!” 王霄阳脸色黑了下来,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这个说话极为刻薄的人! 遥远却好笑,眯眼看他,挑了挑眉,“可……将军大人是好人!” 王霄阳别过脸去,不再理她。 清晨,久违的暖阳透过窗户洒在桌案上,桌案上的烛火早已燃尽,熬了一夜的遥远趴在那里睡得香甜,身上披着王霄阳身上那件灰色裘袍,王霄阳则抱着手里的剑,双脚架在桌上,躺在椅子上浅浅入睡。 这时,门外传来人声,“王将军可在?” 王霄阳被声音惊醒,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下,那边遥远也已经睁开了眼,正看着身上披的那件灰色裘袍,发着呆。 王霄阳轻咳两声,道:“进来吧!” 开门进来的是几天前派出调查厨工阿补的人,遥远打了个哈欠,问道:“查得如何?” 那人俯身递上一份卷轴,道:“阿补老家在益州,为查他老家事耽搁了些时间,这是益州枢密司快马送过来的消息。” 王霄阳起身伸手接了过去,打开仔细查看。 那人道:“阿补之前在内务府当差,当时内侍总管如意公公生辰,宫中太监都前去祝贺,内务府主管文思泉给他干爹准备的贺礼是一尊玉佛,却被他不小心打碎。得罪文思泉后他丢了内务府差事,便被贬到圣宁宫御膳房当厨工。”那人顿了顿,又道:“可之后不久,他远在益州原本穷困潦倒的家人,却突然购置大宗的宅院良田,一跃成为当地大户。” 王霄阳将手中卷轴用力一收,递给遥远,他脸色涌上寒霜,道:“确定是文思泉出的资?” 那人点头,道:“是!已经确定!“ 他再次呈上一纸信封,道:“这是从阿补父母处搜到的,他去前从宫中托人捎去的家书,除了这封家书,还捎去了大笔金银……枢密司已将文思泉的画像给他兄长辩认过,文思泉确实是三年前给他们捎信和金银之人!” 遥远沉吟道:“文思泉是宫中内侍,如何出的宫?” 那人回道:“那年修膳大殿,需要去湖州采购金丝楠木,这是份肥差,如意便自然将此差事交给了干儿子文思泉,枢密司已找当年跟文思泉一起出宫办事的差役询问过,当年他出宫后的确有素衣简行去游玩过几日,如今算起时间,他是用那几日去了益州。” 王霄阳道:“可有将阿补家人押送来京?” 那人俯首道:“他兄长已在押送来京的路上,只是……” 王霄阳蹙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枢密司的人前脚刚押走他兄长,他那父母便在家中遇害;而且在押送途中我们的人也多次遇刺,看样子,是有人极力想要灭口……枢密处只能绕道而行,恐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进京。” 王霄阳沉声道:“你多派人手去接应,务必将他安全送来京中!” “是!”那人领命而去。 王霄阳回头看她,道:“现在便可以确定阿补是下毒之人,文思泉是其背后主使!那接下来是不是去查文思泉背后之人了?” 她起身,拢了拢凌乱的发鬃,道:“嗯,是该收网了!” 有人毒害静安太后的事早已传遍宫中和朝野,闹得沸沸扬扬,宫中各司和朝中众臣皆人心惶惶。可更让人意外的是,太后娘娘并没有将案交给王相去查办,甚至绕过本应该负责办案的刑部和慎刑司,直接把此案交给那个刚进宫不久的神秘女子……众人揣测之余,也惴惴不安,生怕莫名牵涉其中,受无妄之灾。 所以,当路遥远和王霄阳带着金吾侍卫不顾护卫的阻拦,闯入御医署会议厅时,那些正在开着早会的医官们都吓面色如土,个个噤若寒蝉。 看着披甲持刀的王霄阳大步走近,端坐在桌首的御医正罗御医双手颤抖,明显是故作镇定地沉声道:“不知王将军所来为何事?” 王霄阳大手一挥,喝道:“御医正罗于宋涉嫌参与谋害太后娘娘一案,带走!” 身后待命的金吾卫立马上前,将那罗太医反手扭了。 “谁敢!”罗太医脸红脖子粗的大声喝道。他愤怒挣脱那两个金吾卫的钳制,正了正被扯得凌乱的衣冠,拂袖怒道:“我乃圣上亲点的御医正,官居四品,岂能容你们不分清红皂白,无故抓人!你们王氏眼中,还有没有圣上!还有没有朝纲法纪!” 王霄阳脸色阴沉地盯着他,沉声道:“罗院正休得胡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王氏是陛下之忠臣,我王氏今日之鼎盛,皆是圣上恩典,并无半分有失敬畏之心!今日来拿你自然有拿你的理由!” 罗太医冷哼一声,道:“那便请王统领拿出理由,以让下官心服口服!” 王霄阳冷眼扫了扫那些私下小声议论的医官们,道:“那即如此,我如你如愿! ”他招了招手,那边金吾卫便押个人进来,那人跪在地上吓得像是被冰冻了似的一动不敢动。 王霄阳道:“你可认得此人?” 罗太医抬了抬眼眸,不动声色地道:“自然认得,他是御医署的文书,专司医署记录。” 王霄阳冷笑道:“前几日圣宁宫御膳房有人下毒,意图谋害太后娘娘,你们御医署的程太医涉案其中,被关押在慎刑司的事,不知院正大人可知此事?” 罗太医道:“王副统领说笑了,那日之事被关之人众多,事情闹得如此之大,我想,这宫中应是无人不知。” 王霄阳笑了笑,道:“给太后娘娘下毒!乃谋逆之罪,当诛九族,程太医涉案其中,这宫中与他往日甚为交好的人都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院正大人却派此人想方设法去与关在慎刑司的程太医接触,若不是心虚,为了打探案子情况,又是为何?” “王将军怕是有所误会!”罗太医看了看地上的那人,笑了一下,不急不慢地说道:“程太医一直是太后娘娘的负责太医,他被抓之后,职位空悬,本官身为负责御医署的院正,需尽快安排其他太医接替职位,更得去了解太后娘娘最近问诊的情况,好记录在册,方便接替者照料好太后娘娘的凤体康安。” “故此才要文书去狱中多跟程太医询问娘娘凤体之事,并无打探案件之意……王副统领若是不信,可以问他,我是如何吩咐的。” 此番解释听着甚是合理,跪在地上文书像是被解了封印,忙不迭地点头道:“是是是,院正大人的确是这样吩咐小的。” “是吗?”王霄阳挑了挑眉,冷笑道:“可据我了解,你除了询问娘娘凤体之事,还详细的打听了下毒之事啊!” 文书僵了半刻,支唔道:“小的……小的……小的该死!小的实在是因为好奇,多嘴问了两句,可院正大人是真的没有要我去问下毒之事。” “呵呵……”王霄阳冷笑出声,那笑声阴冷得有些渗人,随即他缓缓向前一步,盯着罗太医,道:“罗于宋,你真当我傻是吗?” 他眼神狠戾,让人不寒而慄,道:“程太医之所以被关,是因为涉嫌谋害太后娘娘,你居然跟我说,你是为了太后娘娘凤体安康,才去找一个涉嫌谋害太后娘娘的人询问问诊情况。” 他面前的罗太医脸色渐白,那跪在地上的文书也像是失了神似的滩软在地。 王霄阳敛住笑意,挥了挥手,再次喝道:“带走!” 看着垂头丧气的罗太医和文书被金吾卫押着从自己面前经过,路遥远笑了笑,本以为他会不由分说押人便走,没想到,他竟能耐着性子在那周旋半天。 走过来的王霄阳看她一眼,道:“你笑什么?” 遥远笑道:“没想到,你们王氏的人也有耐心讲理的时候!” 王霄阳定定地看了她片刻,不咸不淡地道:“王氏的人自然有讲理的时候,而时家的人……同样也会有不讲理的时候!” “……” 路遥远一时被噎,有些愕然,这冰块脸居然学会了噎人,是被她给带坏了呀! 王霄阳见她呆愣在那,唇角微微一扯,转身走去。没走几步,意识到她并没有跟上,他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她,道:“为何不走?” 遥远娇娇柔柔,扭扭捏捏,“现在要抓的人都抓了,自然是该审了!不过……我这人胆小,有些怕见血腥,这酷刑审人之事就只能劳烦将军大人,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王霄阳无语到失笑,缓缓咬牙道:“你告诉我,你进宫之前,在永安做过的那些事里,哪一桩哪一件不血腥?” 路遥远怔在那里,哑口无言,“……” 路遥远也有些对自己无语,她是忘了,王霄阳是姑姑指名派来守自己的,那定然是会将她所有的事都告诉他的! 她耸了耸肩,老实地道:“其实我是想在御医署再找找用药记录,又不想担搁案件审理,所以想兵分两路,以最快的速度查出真相!” 王霄阳凝视着她,缓缓道:“无其他?” 她点头,“无其他!” 王霄阳手一挥,招了两位金吾卫过来,他道:“你们两个留下,寸步不离地守着云衣小姐。听她号令!” “是!”两个金吾卫齐声领命。 他又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遥远笑了笑,吩咐金吾卫提来个管药事的医官。 遥远看向他,那医官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她向前一步,那医官便被吓得后退一步,他疯狂躲避着她的眼神,像是要避开洪水猛兽般。 遥远将脸上的笑容堆得满满,看上去尽可能和善些,她问道:“敢问这位医官如何称呼?” 见她询问,那医官脸上表情更加惊慌,“小的……小的木淳。” 遥远觉得自己长得没这么可怕,这木淳医官肯定是被身边这两个凶神恶煞的金吾卫吓着了。她温声道:“术淳医官,请你放心,我只是有些事需要问一下药事的医宫,并不会为难你。” 那医官用袖口擦擦额上渗出来的汗水,道:“回云衣小姐,小的……小的确实是负责药事的医官,不知云衣小姐要问的是关于哪方面的。” “我想知道宫中各处的药物领取可有记录?” “那肯定是有的,宫中每味药材的进处和出处都是有专人记录存档。” 遥远点了点头,又问道:“皇上王子期的用药记录,可有?” 木淳想了想,略为迟疑地道:“应该是有的。只是,那些年代久远的被存封在后院仓库,可若是没有院正大人的手令……”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开始变得结结巴巴:“副……副院正大人的手令也行……那看守之人是有点……有点……有点……” 他说得磕磕巴巴,拖拖拉拉,她实在没有耐心在那听完他说那看守之人如何如何,便打断了他,“带我去!” 她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等到了后院仓库后,她才知道,耐心且有礼貌地听完别人说话是多么的有必要! 第103章 追查下毒幕后人3 仓库的看守之人实在是愣头愣脑,不懂变通。 此时,他正被那两个金吾卫摁着脑袋抵在门框上动弹不得,涨红着脸,尤在那里大声抗议,“仓库重地,你们无院正大人手令,怎可乱闯!简直是目无王法!无法无天!胆大妄为,是可忍敦不可忍……” 仓库宽敞,简陋寒酸,却被整理得干净整洁,归纳得井井有条。仓库的一边整齐地堆放着各种杂物,另一边则放置着从底一直通到房顶的置物架,架子上的各类记录均被装订成册,分门别类的整齐摆放,架子上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看得出那个负责看守里的人虽是个愣的,却不是个懒的。 又瞧见遥远在那些书架上放肆翻找着什么,那看守的人便又气急败坏地责备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这里是仓库重地!这些文档记录,皆是国家机密!你既不是御医署的人,又无院正大人批示,怎可随意乱闯,随意翻看!” 任凭他大呼小叫,遥远充耳不闻。仓库重地?国家机密?你个呆子,真正重要的病历日志和处方栈均收入了宫中枢密司,这里不过是个放置闲散旧物的地方而已。一年到头都接待不了几个前来查询的医官,这种无晋升无油水的破差事,倒被他当成了份事关国家机密的职位,死命呆板地守着。 收架上的记录虽多,可每层架子上都被他贴了目录,一目了然,很是好找。没多会她便将架子上的名目看了个大概,这满屋的记录里非但没有十八年的王子府取药物的记录,就连所有关于皇帝的用药记录都都不见踪影。 她眉头微皱,回头问道:“所有的记录都在这里吗?” 按在门框上的人愤怒地睕了她一眼,并不回答。 金吾卫见他并不理会她的询问,手上猛地用力一压,痛得他破口大骂道:“你们擅闯御医署仓库,等我禀了院正大人,定你窃取机密之罪,将你送去慎刑司处理!” 见遥远朝他们走来,一旁的木淳医官急得搓手,小声提醒道:“郑吏目,这位可是负责查太后膳房下毒案的云衣小姐!” 郑吏目圆睁着双眼瞪向他,大声嚷道:“我管她什么云衣小姐还是雨衣小姐?她就算是公主郡主,也得守宫中规矩!也得拿出院正大人的手令!” 遥远已走近,她看着他如斗鸡般哽着脖子倔强地瞪着她,她问道:“这位医官姓郑?” 木淳医官忙道:“这位是郑吏目,岭南郑氏后人。” “可是世代医家的岭南郑氏?” “正是。”木淳医官见她脸色稍缓,便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郑吏目他并不是有意顶撞小姐,他这人只是有些死板,他平日里对别人也这样。” 岭南郑氏世代行医,以治温病专长,多年前的北凤疫病时,族长举全族之力参加救治北凤城民,替当时的北凤城主李初云立下大功。后李初云建立云国,郑氏族长又婉拒先云皇加官进爵,任职御医署的赏赐,回到岭南,继续造福当地百姓。因此,岭南郑氏医家在云国朝堂与民间都声望颇高,素有大医精诚之美誉。 师父与郑氏族长相识于北凤治疫之时,算得上好友故交,时常有书信来往。少时她曾在药王谷呆过一年。师父在她面前总是夸那位郑氏是位多了不起的温病大家,胸怀若谷,风骨铮铮。 也不知何故,没过几年,那位风骨铮铮的温病大家,竟放下面子托了位相识的朝中大官,重新向云皇宫替自己的独子在御医署讨了份差事。当时,大师兄给她写信时提及过此事,信中还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痛心疾首,世风日下,初衷易改云云。 看着面前倔强得跟头牛似的郑吏目,想着师父口中的那位温病大家。是啊,就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也不能将他拿了痛打一顿……她揉了揉眉心,明明比起苦口婆心做思想工作,她更擅长于严刑逼供来的。 她示意将他放开,温声道:“郑吏目大人,实不相瞒,我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办案,需要在您借阅些药材出入记录,还得劳烦吏目大人帮我找出来。” 郑吏目边揉着被摁疼的脖子,边狐疑地看着她,“那你可有院正大人的手令?” 自然是没有,她想了想,转手掏出块金色令牌,笑道:“你看,我有太后令牌!” 她身后的金吾卫神色微微一变,伸手摸向腰间,也不知何时,他那块出入皇宫的令牌竟被她拿了去。 哪知这个郑吏目虽是个愣的,却不是个傻的,他头摇得飞快,看都不看,道:“我从未见过太后令牌,识不得真假。”顿了一下,他又道:“更何况,你就是真有太后娘娘令牌,按医署规定,也应该先去院正大人那。院正大人自会批手令给你,你有了院正大人手令,我非但不会为难与你,还会帮你找出你想要的记录!” “……” 路遥远手指开始发痒,这郑吏目气人的本事跟砚香有得一拼。 “出去!出去!”那边郑吏目开始一鼓脑的赶人了,将几人连推带拉的往门外赶。 遥远被他推到门外,脸色颇为难看。 木淳医官是个会察颜观色的主,他将郑吏目拉到一旁,小声劝解,表明其中厉害,“云衣小姐所查之事可是涉及圣宁宫下毒案件,事关重大,你若横加阻拦,到时恐犯下大错。” 郑吏目却不领情,他正色道:“此言差矣,我忠于职守,何错之有?” 他目光扫向路遥远,接着道:“更何况,越是事关重大,越是不可胡来,便越要遵守规定!无规矩不成方圆,御医署的人若是都如这位女子般不按规矩办事,那御医署便会乱套!宫中的人若是都如这位女子般不按规矩办事,那宫中便会乱套;若天下的人都这位女子般不按规矩办事,那天下便会乱套,人人都如这位小姐般……” 他如唐僧般碎碎念了起来,念得振振有辞,条条是道,也念得人头大心烦。这边路遥远还没怎么样,她身后的金吾卫已经按捺不住要上前拔刀了。 察觉到他们的异动,遥远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将手中玉牌子丢还过去,没好气地道:“你找副院正,批个手令过来!” 那金吾卫立即领命,匆匆而去。 郑吏目颇为傲骄地转身进屋,将大门半掩,开始整理那些刚被她翻乱的记录。阳光透过门窗打在屋里,他一身青色长袍,衬得身形瘦长,专注沉稳的神情,修长的手指,显得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若不是性子这么死板呆愣的话,倒也算得上是个大好青年。 遥远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阳光正好,周身被晒得暖洋洋,等得枯燥,困意袭来,引得她时不时的打个哈欠,也引得那郑吏目也时不时跟着侧目,视线相对时,两两生厌,两两无语…… 没多会,差去要手令的金吾卫赶了回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官服的副院正,那副院正走得匆忙,满头大汗,他小心翼翼地跟路遥远行过礼,便脸色铁青的训斥拦在门前的郑吏目。 那郑吏目俯首听训,面上表情并无波澜,也不像刚才那样如斗鸡般反驳,像是早已习以为常,正当路遥远以为他也会畏于强权时。 听到那副院正板着脸道:“你可知错了?” 郑吏目低头不语。 副院正又喝道:“那还快去帮云衣小姐找出记录!” 郑吏目还是低头不语。 那副院正从袖口掏出张手令甩给他,没好气地道:“现在可以了吧?” 郑吏目摊开,仔细核对,白纸黑字,红色印鉴一样不少,这将大门打开,道:“这边请!” 众人进屋,还未等路遥远询问,他便径直朝着屋里唯一的桌子走去,弯着腰从案下搬出一大叠泛黄的本子送到路遥远面前,道:“这些应该是云衣小姐在找的吧?” 遥远微策一怔,翻开确认,这些的确是自己要找的,她问道:“你如何得知我要找的是这些?” 郑吏目瞟了她一眼,道:“你刚不是在那边架子上翻找了一遍吗!若是有你想要的你早就不客气地自取了,哪会在我这多做纠缠。这些这便是那架子上唯一没有的!” 遥远实在好笑,这人虽古板,却确实不傻,她示意身边的金吾卫接了过去,目光停在书案上散乱的几本黄皮本上,她缓步上前,翻开来看,那上前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药名,方剂,和时间导图。 她问道:“你一直在查阅皇上的用药记录?” 郑吏目点头道:“是的。” “为何?” 他正色道:“皇上龙体有恙,我虽职位低微,可也是身为医官,自然也应当尽自己一份力,替御医署分忧。”顿了一下,他又道:“皇上的病历日志我看不到,所以就想着在这些用药录中试着辨证论症,说不定能找出皇上的病因病理,也好给各位御医大人参考参考。” 遥远再仔细看了几张他的记录,沉吟片刻,问道:“如果我能让你看到皇上所有的病历日志,你能否查出真正的病因病理?” 郑吏目半信半疑,“这样……可以吗?” 她笑道:“自然可以,你身为御医署医官,找出皇上的病因病理,本就是你的责任!” 她转身对副院正大人道:“副院正大人,可否将郑吏目借我几日?” 副院正忙道:“是是是,但凭云衣小姐吩咐!” 遥远转身对金吾卫道:“你们先将郑吏目送去枢密司好好安置,要王大人将我之前看过的病历日志全给郑吏目大人。” 金吾卫领命,欲带那郑吏目走,可他看看路遥远,又看看副院正。 路遥远心领神会:“可是还需要办什么手续?” 郑吏目点点头,“医官若有需要暂离职守,需要院正大人的借调令,也需要将手中工作给暂代之人交接清楚。” 副院正立马陪着笑道:“云衣小姐放心,我立马回去就将借调令办好,亲自送往枢密司!”他又转身朝缩在后头的木淳医官喊道:“木太医,你即刻与郑吏目办好交接手术。” 木淳医官瞬间凌乱…… 那边郑吏目捧着他那几本黄皮本兴冲冲地跟那两个金吾卫一走,慌得一批的木淳医官赶紧拉住也要走的副院正,“副院正大人,副院正大人,你不会真的让我守在这吧?” 木淳医官是御医署里专司药事的正经医官,如今却如此随意地将他安在这库房里,任谁都无法接受。 副院正拍拍他的手,小声安抚道:“借调,借调,只是借调而已,要不了几天就会回的。” 木淳医官不信,嚷道:“他可是去的枢密司,他可是会被牵扯进案子里的,如何能回?” 副院正却笃定地道:“别人我不敢说,郑吏目那肯定会没事!” 木淳医官不解,“此话怎讲?” 副院正道:“当年北凤城闹瘟时,圣上年幼,也染上疫情,便是得了郑吏目的父亲精心医治才得痊愈,说起来,那郑吏目的祖父可是当今圣上的救命恩人,要不,他凭什么进这御医署啊……这事,宫人老人可是都知道,圣上和太后娘娘又怎么不会念着他父亲的大功,对他多加照拂呢。” 这内幕来得有点突然,木淳医官好一顿消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道:“可若是圣上和太后娘娘真照拂了,那不得直上青云梯,更不会回这仓库了吗?” 副院正摆手笑道:“要升早升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郑吏目那人,把他放在这仓库才是最好的照拂。” 木淳医官松了口气,嘿嘿笑了。 也对!这云皇宫险象环生,步步惊心,像郑吏目那种死板呆愣的性子,留在这库房才是最大的照拂啊! 第104章 意外遇见的雪球 天色黄昏,月上柳梢,枢密司的密室里。 遥远放下手中的黄皮本,他的字迹工整,记录详细又颇有条理。那边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坐在对面书案上的郑吏目,还在那全神贯注地翻阅着那堆病历,时不时在纸上记下自己的发现,他自晌午进了这枢密司来,便是如此,这人认真钻研起来,真是到废寝忘食的境界了。 遥远撑着下巴盯着他看了半晌,他一抬眸,四目相对,路遥远习惯性冲着他笑了笑,以示友好,他却如同无视,又垂眸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是个难以亲近的人,他根本不在意任何人对他的看法,就那么木纳的,认真的,努力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遵守着自己的法则,他不讨人喜,可也不招人恨, 遥远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那位温病大家为何要将这样一个人送入云皇宫,送入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地方。为钱?世代行医的岭南郑氏家大业大,怎么会看上这点朝庭俸绿!为追名逐利?那就应该派一个稍微灵泛,稍微机灵点的家族弟子! 于是,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进宫?” 他正色答道:“为造福天下百姓!” “……” 如此高洁远大的理想让遥远瞬间哑了,他进个宫当个御医而已,又不是当个皇帝,如何就能造福天下百姓了?于是,她又口问道:“你想如何造福?” 他放下笔认真答道:“我们岭南郑氏以治温病专长,而温病中危害最大,当属其中疫病,每每发生,或绝一城,或毁一国乃是常事!祖父说,他亲身所历的几次疫情中,死伤最少控制最快地当属三十多年前北凤城那场疫病!” 遥远微微一怔,那场疫病她虽未亲眼所见,可她知道,姑姑便是在那场疫病中被阿爷所救,阿爷也是因为控制好了那场疫病,保住了北凤城,得了民心,也得到了太子之位! 郑吏目又道:“祖父说,那场疫病之所以能那么快控制,不仅得益于那些全力参与救治的大夫,更得益于当时笛清太子的鼎力相助,当时,他们制定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预防体系,治疗处理体系,减少新的感染者同时,又让感染者得到了及时救治。我出生后虽未经历过疫病,可从长久的历史来看,每隔几十年,大型的疫病会伴随着天灾,战乱再将卷土重来!祸害百姓!而在皇宫当中,如果能重新建立起那套防治疫病的完整体系,便可以在疫病再次席来之时,及时实施,造福天下百姓!” 遥远思量许久,凝视着他,“所以,你努力研究皇上的病情,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立功,能在宫里重新建立起那套体系?” 郑吏目点头道:“是的!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子民是皇帝的子民。只要皇帝首肯,自然可以!” “……” 遥远颇为心虚的摸了摸脖子,避开他清澈明亮的眼眸。他不知道今日帮自己所做的,非但在皇帝面前立不了功,反而会招恨! 王霄阳推门而入,一眼瞧见书案上的郑吏目,他挑了挑眉,道:“你今日还要在这里熬夜吗?”从昨日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歇息,脸上日见得有些消瘦。 路遥远起身抻了抻腰,道:“不用,回去吧。” 她看了下对面的郑吏目,正要开口询问,那郑吏目便头也不抬地道:“不用管我!” 遥远笑了笑,吩咐人备了些吃的,也备了条可以御寒的毯子,便跟王霄阳走了。 暮色渐深,月朗星繁,晚风徐徐,两人缓步走在碎石小路上。 遥远问道:“今日审得如何?” “阿补看过他兄长给他修的家书,得知家中父母被灭口,很快便招了。的确如我们所料,一年前他受文思泉指派,假意被贬,潜在御膳房,暗中将小块的八角枫混入太后补汤中熬煮,再把残木放入炉中焚烧干净,这几年他一直很谨慎,很难被人发现。” 遥远点点头,那阿补本就是因为想照顾家人才甘愿受人指使,如今家人却因此被灭口,悲愤之下,全盘托出实属正常。 “那另外两人呢?” 王霄阳停顿片刻,简短地道:“还没。” 遥远略感意外,正要调侃他几句,想起他白日里的回怼,又悻悻地闭了嘴。 王霄阳道:“你那边可有发现?” “还没有。”路遥远摇头道,“我从进宫到现在,,仔细查看了枢密处所有的病历日志,处方单子,用药记隶,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 她又道:“可我总觉得那里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王霄阳挑了挑眉,“你是指望那个姓郑的能帮你找到?” 她声音很低,很疲惫:“……但愿吧。” 亥时,长华门已经上锁,守门的内侍听出王霄阳的声音准备开门,重重开锁,繁琐费时。等在门口,晚风拂起她有些凌乱的发鬃,她抬头望向夜空,漆黑的眼眸中闪着微光,脸上笑意涌起,感叹道:“星空真美!” 王霄阳也抬头望去,璨灿星河,确实很美。 默默良久,他淡淡地道:“美有何用,遥不可及!” 这冰块脸点扫兴,遥远顿时长叹,他虽不解风情,可说的是大实话啊。这时厚重的宫门终于打开,两个内侍掌着灯垂首候在两旁边。 提步走入那条长长的甬道,伴着冗长沉重的嘎吱声,身后那扇厚重的宫门再度缓缓闭合,甬道幽深,森严肃穆。 遥远抬手摸了摸发凉的脖子,道:“你知道吗?我每次从这里走时,总有种阴森的感觉。” 王霄阳不理她。 她倒过来看他:“你不觉得这里长长方方,很像一副巨大的棺材,走在其中,总感觉两边墙上随时都会冒出恐怖的怪物,张牙舞爪地扑上前来掐住你的脖子,撕你,咬你,活吞你……” 她边倒来走,边对他手手舞足蹈地描绘恶鬼扑过来的样子,还抖了抖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王霄阳没有搭话,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静静地与她面对面的走着。 见他还是不理自己,遥远转过身去。 再过了永华门,便是金碧辉煌的圣宁宫大殿,她朝那大殿门前那两只仙鹤处望去,有些欢喜,那日被云深郡主踢碎的水晶灯也然修好,明亮如故,发着光彩夺目的光芒。 她抬手遥遥地指了指那水晶莲花灯,笑道:“你说,若是将它挂在空中,它是不是很像天上的星星?上天摘星遥不可及,若是摘它,是不是就容易了?” 王霄阳看着她道:“一颗夜明珠便价值千金,更何况像这水晶灯里的,一颗孩童拳头大小的白色夜明珠,价值可谓是连城,你想摘它,可能比上天更难吧!” “……”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嘀咕一句,“好了,算我多问!” 去往她住的小苑要绕过圣宁宫的后花园,花园的尽头有颗桃树。前几日她经过时,那枝上还都是些细小的花苞,几日不见,已经是满树花开,枝俏香浓。她不由得停在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满树桃花,有些出神……桃花岭的桃花应该也开了,那满山遍野,应是烂漫绚丽,人间仙境吧…… 风来时,几朵花儿悠悠落下,掉在地上,她弯腰下去,轻轻去拾。这时一个毛茸茸的雪球飞速朝她扑来,她下意识地双手一接,那雪球就顺势滚入她的怀里。 她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小雪球,它正欢快地摇着小尾巴,在她怀里磳来磳去,还“嗷嗷”地叫个不停,别提有多兴奋了。 她的心跳得厉害,看向怀里的雪球,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一个多月不见,雪球长胖不少,嗓门也大了不少,它像是听懂了她的问话,它扯着嗓子狂吠了两声,又搭拉着脑袋往她手心里磳,委屈的低声鸣咽。 这时,远处小径上有两个宫女着急忙慌地找了过来,见雪球在路遥远怀里,一个小宫女忙上前行礼,道:“奴婢们没有看好这雪狮犬,冲撞了贵人,还请贵人恕罪。” 遥远愣住了,她认识这个宫女,可她更认识另一个宫女。 那宫女也愣在那里,脸上神情像是见到了鬼了一脸惊恐,她被吓得惨白,双眼圆睁,颤抖的手指向遥远,惊声叫道:“路……路……路……遥远,你不是死了吗?” “……” 王霄阳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他蹙了戚眉,将路遥远怀里的雪球抱了过来,递给小婵,命令道:“你先下去!” “是。”小婵看出情形不对,从王霄阳手里将龇牙咧嘴,奋力扭着身子反抗的雪球,便转身匆匆离去。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遥远,她认得这位贵人,她是云衣小姐,那个将她从地上扶起,给她擦拭伤口,还给了她凝肤药膏的云衣小姐。 “你不是死了吗?你……是人是鬼?”卢月儿声音颤抖看,她看看路遥远,又看看她旁边的王霄阳,先是百般不解,后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连连后退,随即,她扭头就跑。 遥远喝道:“站住!” 卢月儿哪管,跑得更快了。 王霄阳一抬手,手中利剑随之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直直的钉在卢月儿的足尖前面,她顿时僵在那里,不敢再动。 王霄阳冷冷道:“跪下回话!” 卢月儿怔怔地转身,看向路遥远的眼神里充满了怨念,她恨恨地道:“果然是你,你这贱人居然没死!居然没死!” 王霄阳上前一巴掌挥去,“啪”的一声,她被扑倒在地,刚好扑在了路遥远的脚边,顿觉脸上火辣无比,眼前的这双脚穿着一双华丽精致的金丝绣面锦鞋,素色的裙摆满是金色牡丹花暗纹,这是宫中贵人的制式,透着不可触碰的高贵之气。 她一手捂着脸,抬头望去,遥远俯视着她,眼神冰冷,道:“我来问你,你为何在此?雪球又为何在此?” 卢月儿盯着她看了半晌,她实在是很讨厌她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和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冷冷地打她身上,就好像在嘲笑她的低戝和狼狈。 她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突然她又重重地跪倒在地,疼得蜷缩在那,王霄阳拔剑回鞘,他蹲了下来,伸手将她的下颌紧紧捏在手里,抬起她的脸,阴恻恻地道:“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那个叫‘路遥远”的乌赤人,我亲自把她剥了皮,在刑场上焚烧而死!现在在你面前的云衣小姐,是身份无比尊贵的宫中贵人,也是连我们王氏都要俯首听命的人!”他的手指用力收紧,她难受得连呼吸都快停住了,他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这连猪狗都不如的贱婢,要是敢再有丝毫不敬,我会立马让你死得比那刑场上的女子还要凄惨!” 第105章 云深郡主的生辰 他的手指用力收紧,她难受得连呼吸都快停住了,他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这连狗都不如的贱婢,要是敢再有丝毫不敬,我会让立马你死得比那刑场上的女子还要凄惨!” 他用力一甩,卢月儿倒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她再不敢抬头,起来跪好,俯身地上,老实回道:“奴婢知错!云深郡主最近常去国师府,二公子看郡主甚是喜爱雪球,便将它送给了郡主。郡主担心雪球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宫里生活,便向二公子将我讨来,专门伺候着。”她又偷偷地抬头看了遥远一眼,觉察到王霄阳视线扫了过来,她又快速垂头。 “……” 遥远沉默半晌,轻声道:“你家公子……还好吗?” 卢月儿回道:“自芷园失火后,二公子便搬回了国师府,幸得云深郡主日日陪伴,精心照料,如今伤势已大好。” 卢月儿又道:“若云衣小姐不信,等过两日,二公子进宫可亲自去问。” 遥远心头微微一震,看向她道:“他要进宫?” 卢月儿抬头看她,竟露出开怀的笑意,道:“昨日太后娘娘已下旨赐婚,二公子和郡主将择日完婚……公子和郡主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整个国师府都皆大欢喜。这不,恰逢两日后是郡主的生辰,太后娘娘设了宫宴替郡主庆生,邀请了各府官眷,二公子也刚好可以随夫人一起进宫,叩谢赐婚之恩!” 遥远的手缓缓握紧,空中桃花飘落几朵,从她眼前轻轻落下,她静默良久,道:“你退下吧!” 卢月儿起身,赶紧转身逃也似地跑去,脚步仓惶。 王霄阳瞳孔收紧,手中利剑脱鞘而去,飞速朝她背上刺去。 遥远见状,忙抬手一挥,一根桃枝随之冲出,在空中与那剑把相击,桃枝碎落,那剑也偏离方向,擦着卢月儿的颈部而过,斜插入地,剑身微微摇晃。卢月儿已吓得脸色发白,捂着脖子籁籁发抖。 遥远看着她,提醒道:“你要是想活命,今日见到我之事便不要再跟任何人提及!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卢月儿心机深沉,为人狡猾,早看出此间厉害!她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跑了。 遥远狠狠地瞪了王霄阳一眼,生气地转身便走。她知道,王氏急于在刑场上演那出戏,是为了洗清她之前的国师府婢女身份,也是为了给海棠院,周府一个交待,自然不会允许有任何之前认识她的人留在宫中。卢月儿虽为人讨嫌,也多次对她出言不逊,可终究来说,罪不致死! 王霄阳拔出地上的剑,跟了上去。 小苑的宫人们分列两旁,恭恭敬敬的在院门口候着。 遥远大步走进,头也不回地道:“我需要安静,你们都退下!” 她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宫人们悉数退下。她又转头对王霄阳冷冷道:“你也不用守我,这皇宫大院,高手侍卫如云,我如何能逃!” 王霄阳静默片刻,转身离去。 次日早上,王霄阳照例来见她,却被人拦在了门前,那宫人道:“云衣小姐今日不想出门,小姐交待,犯人的事王副统领自己看着去审理,若有消息再来知会便可。” 王霄阳微微一怔,也不多言,转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王霄阳还是被宫人拦在门前。 “云衣小姐今日还是不想出门。” 王霄阳再次转身离去。 * 不比前两日的月朗星繁,今日的夜空非但无星,还下着细雨,凹凸不平的瓦栎咯得她的后背生疼,早春的雨水透着寒气渗湿了整个身子,雨水越来越大,冰冷地拍在脸上。她闭上双眼,感受着身上的冰冷和疼痛,仿佛这位便可以让人忽略心里的疼痛。 “我许你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许你永世不负,永生不离!” “我许今生唯你,永不易心!” “我许的必定是我能做到的!” 时陌的声音不停地回响在脑海中,如柔风细雨般的温柔,却扯得人心里生痛。她从来都是相信他的!从来都是!但是……若他真的负她,她又能如何?能像杀周皓那样去杀他吗?她静静地躺在高高的屋顶上,被自己气到失笑! 瓦片上传细微的响动,忽然感觉到脸上的雨水骤停,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好似雨打伞面,她睁开眼,上方的王霄阳站得笔直,一手持剑,一手撑伞,静静地看她。 她看他半晌,又闭上了眼。他也扭过头去,望向茫茫夜空…… 许久过后,还是她先开口打破沉寂,“你是不在,可我也没离开这院子!” “……” 她又道:“你为什么还要守着我?” “……”王霄阳还是静默无语。 她睁开眼,生气地大声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太后娘娘会派你来守我了,你还真是块让人讨厌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 王霄阳淡淡地道:“都两天了,你还在生气?” “哦!”路遥远应道:“我是在生你的气,你就不能离我远点?” 王霄阳低头看她,又道:“我说的是,你在生时子晳的气,在生云深郡主的气!” 这话一出,她腾地坐起,仰着头站在他面前,双手一摊,快速地说道:“没有!我生什么气?这有什么好气的!我干嘛生气?还真是可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生气?” 她眼睛瞪得很大,越说越激动,越说音量越高,分明一副被人抢走了心爱之物的生气模样,却一直在嚷嚷着自己没有生气。 王霄阳低头失笑,有些无语。再抬头时却见她眼眶泛红,漆黑的眸中泪水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微微一怔,握剑的手缓缓收紧。 他声音低沉:“你别去和她争!” “……” 他再说道:“我是说云深郡主,你别去和她争!” 遥远气到跳脚:“是我在和她争吗?” 她大声冲他吼道:“她抢走祖母,还抢走了姑姑,还要来抢我的雪球,抢时陌,明明是她抢走了我的一切!怎么,郡主了不起吗?是郡主就可以随心所欲的抢走别人的一切吗?她明明已经拥有了这么多,明明……” 她看向他的眼眸有泪水喷涌而出,声音哽咽,“明明我身边的所剩不多,明明我想要的也不多,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都要离开我?” 她垂首,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雨伞缓缓滑落,他伸出手想去抚摸她低垂的头,手停在空中,终究是没能落下。 良久,他拉起她的手,轻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没等她回答,他便搂着她从屋顶跃下,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朝夜色深深的宫闱处飞去。 他带她来的地方是圣宁宫里的一处华丽宫苑,这是清平院,云深郡主的住处,也是太后娘娘决不允许她靠近半步的地方。高高的屋顶上,站立在飞檐上的遥远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呆了。 漆黑的雨夜里,底下这座华丽的宫苑里,却是无数的星光闪烁着,璨灿无比。那些泛着绚丽光茫的星星散落在草丛里,树梢上,屋檐边……如天上银河,这一切美得像天上宫阙,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王霄阳看着她低声道:“她八岁那年吵着要天上的星,于是太后娘娘便命王氏率十万云皇军攻打了金义山的赤乌族,最后以赤乌族被灭族,上万云国士兵的性命换回了座莹石山,清平院里的夜明珠皆来自于此!” “……”遥远震惊无比,她难以置信看向他,缓缓道:“你们都疯了吗?” 王霄阳别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道:“云深自出生起,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没有她得不到的!她是太后娘娘最珍贵的人,而娘娘则是我们王氏家族全力守护的人!” 他低声道:“所以,你别和她去争……会受伤的!” 遥远无言半晌,她转过头去,眼前流淌的璨灿星再是好看,却是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大雨依旧,她心里的愤怒也跟着更甚,她道:“我没想过要与她去争!” 她再看他,一字一句地道:“需要去争才能得到的东西,其实从来未曾真正地属于我,也不必惋惜!但是,如果那是原本就真正属于我的,我也会护住!谁也别想抢走!云深……也不能!” 说罢,她转身跃起,朝来时的夜雨中悄然飞去,王宵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微苦涩一笑,也跃了上去…… 天亮雨停,圣宁宫里,宫人们忙碌地穿竣其中,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宫宴做着最后的准备。满园张灯结彩,大殿和走廊的地上铺满了长方的红色地毯;宴桌在大殿的两旁一字排开,整齐排列;身穿浅绿色服饰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将各式精美点心和新鲜水果摆满了宴桌;大门外的空阔广场搭建好了华丽高台,宫廷乐师们正在摆放各种乐器。 奢华的宫室里,云深郡主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换上华丽的盛装,精致的妆容让她愈发的美艳逼人。 身后宫女在替她梳着发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抚摸着胸前的吊坠上的红色宝石很是喜悦。这是瓦达国的鸽血红,很是珍稀,上次在夏渊国的宫宴上,便看到三公主颈上戴了一颗,当时便也想要,现在这颗可是比起她那颗还大了不少。 身边的英姑姑笑道:“郡主可还喜欢太后娘娘给你的生辰礼啊?” 云深笑了笑,道:“自然喜欢,我知道皇祖母一向最是疼我!” 她又有些忧虑地看向镜中的英姑姑,“姑姑,你说陌哥哥会参加我的生辰宴吗?” 英姑姑肯定的点了点头,温声道:“郡主多虑了,且不说郡主每年的生辰宴,时二公子都不曾缺席。更何况,如今太后已下旨赐婚,如今你们可是有了正式婚约的,时二公子肯定会来的!” 云深脸上的笑容又重新浮现,她拉着英姑姑的手摇晃着,撒着娇,道:“好姑姑,你帮我跟姨祖母说说,那个什么涅凤姑姑虽然点心做得不错,可整天冷冰冰,又总是神出鬼没,我很不喜欢,能不能别让她整日跟着我啊。” 英姑姑疼爱的拍拍她手,柔声道:“那凤姑性子虽冰冷,可本事大着了,有她在你身边护你平安,娘娘才会放心……乖啊!” 这时,忽然一旁的宫女惊叫一声,小雪球狂吠着从她手里跃下,在众人的脚底下四处逃窜,那宫女的手上被咬出血红牙印。她顾不上被咬伤的手,慌忙去抓,可雪球小巧的身子非常灵活,从门缝里飞速的窜了出去…… 云深忙喊道:“雪球,回来!” 可透过门隙,那白色的影子像是没听见似地一路狂奔,一会便没了影,几个宫女见状赶紧追了出去。 云深皱眉,有些不解地道:“雪球在陌哥哥那明明那么乖巧温顺,怎的进了宫之后如此顽劣,总喜欢往外面跑呢?” 云深回头瞪向刚抱狗的宫女,厉声喝道:“卢月儿,你给本郡主死过来!” 卢月儿赶紧上前跪下。 “掌嘴!” 云深郡主一声令下,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上前,一巴掌一巴掌轮流地朝卢月儿脸上打去。她咬着牙一下一下地受着,双手紧握在胸前,那虎口上的牙印因为用力,开始渗出了血。 云深打量着镜子中已经梳好的发鬃,纤纤玉指缓缓拂过鬃边垂下的流苏,冷冷地道:“你当时求我,要随我进宫伺候时是怎么说的?如今,你废得连只狗都看不好,我留你何用!还不如打死算了!” 卢月儿双脸红肿,唇角渗出血丝,她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求饶道:“郡主饶命,我……是真心想服侍郡主,我知道公子与那贱人……那女人所有的事情,我会帮郡主……” “闭嘴!”云深生气地喝道,“那贱婢都已经死了,这大喜日子你还在提,是要触本郡主的晦头吗?” 卢月儿吓得一抖,不敢再吱声。 英姑姑上前扶起云深,笑道:“我的小郡主,别再与下人置气了,赶紧走吧,娘娘还等着与你一起用早膳呢。” 云深这才起身,领着一众宫女施施然离去,留下地上的卢月儿,还在那一巴掌一巴掌地受着…… 第106章 等待离开的机会 王霄阳照例去圣宁宫跟太后汇报案子进度。 等在门外的蒙面女子将手中的糕点盒交给王霄阳,交待道:“这盒雪花酥劳烦王将军替我带给她,今日宫宴,为免多生事端,她不能出那院子,王将军最好还是多派人手守好她!” 王霄阳接过盒子,顿了片刻,道:“不知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还是涅凤大人的意思?” 涅凤道:“这既是太后娘娘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涅风大人好像忘了,今日除了是郡主的生辰,同样也是路云衣的生辰!” “……”涅凤顿了片刻,看他道:“王将军这是在替她不平吗?” “姑姑多想了!” 涅风冷冷一笑,“我记得我一开始便警告过你,她武功虽不及你,可极善于用毒!也善收买人心!若想看住她,一需寸步不离,二需谨守分寸!” 她又看向他:“那日御医署里,她支开你后,有独自进入御医署的药房呆过半个时辰,明明有人向你报告此事,你却将它掩盖了下来!昨日雨夜,你又违背太后禁令擅自将她带往清平院……若是这些事让太后与王相知道,你以为,你一介庶子在王氏还会有未来吗?” “……”王霄阳深吸了口气,脸色沉了下来,“涅凤大人既然知道,又为何在太后娘娘面前替我隐瞒?” 涅凤负手看他:“王将军明知这云皇宫里,容不下妇人之仁,怜悯之心,你又何必自毁前程!你应该知道,她日后是要登上高位之人!独木难支,她需要你们王氏,而王氏更需要她!你有护她之心固然很好,也是最适合留在她身边,成为她左膀右臂的人!同样,有了她你才能在王氏拥有一席之地。“ “但是,你若是守不住分寸……那便也就没有留在她身边的必要了!” 话里警告的意味十分明显,王霄阳转身离去,捧着糕点盒的手却越来越紧…… 比起圣宁宫里的热闹喜庆,僻静处的小苑里显得格外的孤寂清冷。平日里的那些宫女都被叫到前院去帮忙了,除了门口的两个小宫女,便只有那些林立四周披甲持剑严阵以待的金吾侍卫,这里比起宫宛更像是囚室。 王霄阳一进院门,便睢见她身着白色中衣,披散着墨发,趴在窗台上看着院里池中的枯叶出神。 走进屋里看着桌上己经凉透的早饭,他微微蹙了蹙眉,今日他来得稍晚,她好像等了他蛮久。 遥远起身向他走来,她双眼微微浮肿,却如往常一样笑着跟他打招呼:“将军大人,早啊!”她边坐到饭桌前边道:“不过,你真的不能换身白色的衣裳吗?看着多赏心悦目啊。” 她总嚷着要他换上白衣,让她赏心悦目,却不见自己身为女子,却总这样披头散发,仅着中衣在他眼前晃悠……眼神避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他面无表情,照常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王霄阳将手中糕点放到饭桌上,他眼神犀利地看向两位宫女,冷冷道:“不是说过要你们好好伺候吗!” 两位宫女跪了下来,道:“奴婢们不敢,是云衣小姐说要等您……” 遥远摆手道:“你别怪她们,是我想要等你一起用饭的,是你自己来晚了些!”她对两个小宫女道:“现在可以帮我们去热热了。” 两个小宫女忙起身将桌上的饭菜装入食盒,退了下去。 遥远看着桌上的糕点盒,微微一怔,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雪花酥,笑容就那样僵在脸上,渐渐消失。她抬头看他,道:“姑姑给的?” 王霄阳点了点头。 她的手指从雪花酥上划过,缓缓“你知道吗?这雪花酥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真的很甜,甜到可以抵消那时我所有的难过!” 王霄阳沉默半晌,道:“今日是郡主生辰,圣宁宫举办宫宴……” “所以,姑姑叫我今日不要出这院子,好好躲起来,是吗?” 王霄阳默认。 她放下手中的雪花酥,气得发笑,“每年生辰,她都会塞一盒雪花酥给我,然后要我远远地躲起来,不要给阿爷看见……如今阿爷都不在了,我还是需要躲吗?” 她扭头看向窗外,思絮飘荡,浮肿的双眼时有着浓浓的怒意,“她只知道这一天是阿爷最难过的日子,她为什么不知道,这一天同样也是我最难过的日子!你说,为什么他们都可以那么随意地对待我,从来不顾忌我的任何感受?”她抬头看他,“我是人,不是东西!不是他们摆哪就摆哪,想拿就拿,想丢就丢的东西!” “……” 王霄阳喉间上下滚动,却始终无法开口。 桌上那盒雪花酥变得非常刺眼。她抬手一挥,雪花酥滚落在地。 这时,那两个小宫女拎着热过的食盒进来,小宫女把热气腾腾地饭菜摆上桌子,也把地上散落的糕点收拾好退了下去。 路遥远拍拍裙角沾上的糖霜,淡淡一笑。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吃。王霄阳迟不动筷,她也不问,只管自己吃,细嚼慢咽,不急不慢,一桌子的饭菜几乎被她扫空,放下饭筷,接过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询问道:“都已经审了几日了,文思泉和罗于宋还没招吗?” 王霄阳放下手中筷子,回道:“抗了两天,还是招了,罗于宋计划好下毒方法,负责将八角风带进宫交给文思泉,文思泉则负责在阿补领柴火时将八角风交给他,如此一来,就都合上了。” “可有交待谁是他们二人背后的指使者?” 王霄阳皱了皱眉,道:“他们一口咬定,所有的一切都是两人合谋,背后并无人指使。” 遥远问道:“两人虽在宫中当差多年,太后与他们却并无接触,可以说是无怨无仇,为何要谋害太后?” 他脸色变得有些难堪,冷哼一声,并没回答。 遥远看他那样,笑了笑道:“他们定是说,太后身为后宫女子,却肆意干政,,王氏又结党营私,陷害忠良,鱼肉百姓!他们要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杀了这个祸国秧民的妖后!” 王霄阳愠恼道:“你是如何得知?” “你们王氏,不管是在朝堂也好,民间也好,声名可谓狼籍。谋害太后是死罪,诛九族!既然左右难逃一死,保住背后指使之人,说不定能替他们护一护家人,自己死后也能落铁骨铮铮,侠肝义胆的好名声!” 遥远顿了顿,又道:“他们的家人现在如何?” 王霄阳道:“罗于宋原是北凤城官医署官员,云国元年便进了御医署,家人也跟着来了永安皇城。可当枢密司派人赶到时,他的妻儿老小已经没了踪影,想来,是早被送走了……文思泉云国六年时进宫,后得如意公公赏识认为干儿子,提为内务府总管,他是孤儿出身,并无家人。” 遥远手指在桌面上轻敲,道:“如此一来,这两人完全无后顾之忧。” 王霄阳点头道:“御膳房里一出事,那文思泉就被抓了,天牢之中的审问也是分开进行,可如今两人的供词却严丝合缝,没一丝破绽,看来,他们在事情败露之前便已经串通好供词……他们背后之人的确是心思缜密,计划周详!” 遥远嗤笑道:“他们一个是皇帝的御医正,一个是皇帝身边如公公的干儿子,你觉得他们背后指使之人会是谁呢?” “……” 此言一出,王霄阳脸上神色顿时凝肃,正色道:“不可妄言!” “你这么紧张干嘛?”遥远见他那样,轻声笑道。 随即,她凑了过来,低声道:“给我阿爷下毒的与谋害太后的是同一人,你说,在这云国,我阿爷出事,太后出事,谁是获利最大的人?你以为太后连这点猜想都没有就让我肆意拿人办案吗?” 不知是因为她的脸靠得太近,还是她的话太骇人,王霄阳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半晌,他道:“可你也说过,皇上的病症极像是也中了此毒,中毒之人怎可能是下毒之人?” 她揉了揉眉心,“是啊,这也是我翻遍枢密处那些病历日志和处方记录,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她坐了下来,沉思良久,道:“曾有人跟我说,是人便有欲望,或名或利,或贪财或贪美色,如果利诱不成,那便是诱惑不够;是人也都有弱点,或有害怕失去之物,或惧皮肉之苦,如果威逼不成,也一定是因为逼得不够狠!” “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尽快拿到他们真实的供词!郑吏目那若查出点什么,也要第一时间来告诉我!我今日出不了这院门,那便请将军大人替我多担着点!” 王霄阳微微点头,起身离去。等他走后。路遥远静静地坐在窗台,听着远处传来的喧嚣声,心缓缓下沉……云深郡主与她同岁,又是同一天生辰,太后宠她,姑姑的离开好像也是为了守她,这一切到底是在预示着什么…… 不远处花园的山坡高处,两个人影靜静地立在那里看着小苑方向。 胡伯道:“看来,进宫之后少主的性子倒是乖巧了不少。” “你还不知道她吗?她若心中不服,几时会乖乖听话?她如今这样安静,只不过是在等一个离开的机会而已!”涅凤冷哼道,她是自己一手带大,在漫长的逼迫与反抗当中,彼此都成为了最了解对方的人,她知道,她不过是在等,等查出当年的真相,等确定好她想带走的人,等一个万事俱备,她可以永远的摆脱这里的机会。 胡伯看她,“若是王将军守不住她,那要不要……” “不用!”她截口打断了他,道:“我们同样需要等,等阿遥自己想明白,这云皇宫才是她应该在的地方!若她不是真心留下,就算是把她困在宫里,也只会成来王氏手中的傀儡!我们心中所愿同样无法实现!” 胡伯低头,“是!” 姑姑微微侧首,低声道:“再有几日,便要迎殿下灵枢回东宫殿。你那边可都准备好了?切不可被人发现破绽!” 胡伯道:“卫长放心,灵枢已停在城外,我们找到的尸骸身量与殿下相差无几,殿下生前所用之物也悉数置于棺中,属下已反复确认,并无任何问题!” 姑姑点头,又转头看看山坡的另一边,那里是圣宁宫的大殿,那里歌舞升平,丝竹喧器声喧嚣,云深郡主十九年岁的生辰宴声势着实浩大。 大殿里上方主位上端坐着静安太后和云深郡主,宫中嫔妃与京中各府官眷轮流上前叩首献礼,依次落座。 云深郡主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吉祥贺词,对那琳琅满目的贺礼提不起半点兴趣,她时不时的看向右侧的空席,一颗心空空落落,忐忑不安。 身边的静安太后回头看她,疼爱地轻轻地拍了拍桌子底下她紧张的手,她顿时心安不少,自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除了陌哥哥,皇祖母都会即时依她,如今连阳哥哥皇祖母都允了的话,那定是再无波澜,一切稳妥了。 客官纷纷落座,相互客套寒喧,姗姗来迟的时府夫人秦氏进入大殿缓步走来,平日雍容华贵,云淡风轻的脸上有些愁云。见她过来,云深欣喜地朝她身后看去,可她身后除了捧着礼盒的大少夫人蔡氏,并不见时陌的身影,她脸上的欣喜顿时暗淡了下来,很是不安。 秦氏蹲下行礼,道:“臣妾参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郡主福寿康宁,富贵永年!” 静安太后脸色不悦,微微抬手,“平身!” 第107章 时子暂抗旨拒婚 秦氏起身,献上做为贺礼,英姑姑上前接过。 太后左侧的首席上坐的是王宰相夫人李氏,她脸上有些微愠地看向场中的秦氏。虽然她也很不喜欢这个骄奢蛮横的云深郡主做自家的儿媳,也曾不止一次地在佛堂暗自祈祷,能让太后娘娘改变要自己的宝贝大儿子娶她的主意。 可众所周知,她的宝贝大儿子可是苦等了云深郡主这么多年,即等不来郡主首肯,也等不来太后赐婚!如今,太后居然喊赐婚给时家便赐婚给时家,让她儿子的苦等变成了个大笑话,也让她在京中官妇们面前可是丢尽了脸面。 她开口嘲讽道:“呦,秦夫人怎么是独自前来啊?这太后娘娘刚下诏给元帅府赐婚,天大的恩赐,怎的?那赐婚的公子连进宫献恩,给郡主祝寿也不肯吗?” 此话一出,引得妃嫔和官眷属们纷纷侧目,上方静安太后的脸色也是十分难看,一旁的云深比起恼羞愧更多的是担忧,眼眶里的眼泪打着转,委屈巴巴。 秦氏面上神色确实有些许不自然,她身后的蔡氏更是有些慌乱,秦氏回道:“郡主出身贵胄,才貌俱佳,秀外慧中,太后赐婚实乃我时家天大的恩典,也是我家陌儿天大的福气,岂敢不敬,只是……” 秦氏脸色沉了下来,有些恼怒地朝那边宴桌上的周尚书夫人姚氏看去,姚氏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鬃,扭过头去借此遮住她恼怒的视线。秦氏道:“陌儿日前被人所伤,病体如今还未恢复,拖个病体进宫来面见太后娘娘和郡主,恐有不妥,故此,陌儿要臣妾代为献上他为郡主准备地生辰贺礼。” 她挥了挥手,蔡氏捧着精美的礼盒上前,英姑姑打开来,那是对玲珑剔透的交颈玉鸳鸯,虽算不上十分珍贵,可喻意却是极美。 云深激动地站了起来,眼泪落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静安太后,边哭边笑,边笑边道:“皇祖母,你看,你看,陌哥哥心里是有我的……他心里是有我的!” 静安太后慈爱的抚摸着她脸上的泪水,怜爱的笑道:“我的傻孩子!” 秦氏暗自松了口气,带着身后的蔡氏跪了下来,俯身行大礼,道:“时家叩谢太后赐婚隆恩,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静安太后笑容满面的抬手,“平身,赐座。” 乐声再起,舞姬们列队而来,伴着悠美的乐曲在华台上尽情舞动,盛装的宫女们捧着金盏玉盘鱼贯而入,嫔妃和官眷们相互攀谈,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站在圣宁宫大殿外的如意公公脸上冷若冰霜,随即他手上拂尘一甩,脸上瞬间笑容满面,他领着身后捧着盘子的内侍进入大殿,高声道:“老奴恭敬小郡主福如东海,长寿百年!” 如意公公俯身见过静安太后,道:“老奴奉陛下之命,前来恭贺小郡主生辰。” 静安太后微笑着点头,云深离席下跪,众妃嫔与官眷们也纷纷下跪。 如意宣道:“皇上口谕,云深郡主即是夏渊国贵女,也是太后娘娘血脉至亲,如今更是与时大元帅之爱子结联姻之好,有促敦睦邦交之功,恰逢云深郡主十九之生辰,特赏赐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月华锦十匹,钦此!谢恩!” 云深俯首谢恩,“云深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意公公上前扶起,笑道:“小郡主快请起。” 云深起身,谢过之后便回了桌,如意环顾四周,笑道:“哎……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怎么不见那位云衣小姐?陛下近日国事繁忙,又龙体有恙,她进宫多日,还不曾召见,此次也同样特赐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月华锦十匹给云衣小姐。”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众内侍抬着大大小小赏赐上前。 静安太后和英姑姑的脸色俱是一凝,云深一脸疑惑地回头问道,“如公公说的是谁啊?谁是云衣小姐?” 如意转身看她,微微讶异,道:“郡主难道不知道吗?那云衣小姐和小郡主年纪相仿,又都是太后娘娘的血脉至亲,与郡主一样同居圣宁宫,老奴还以为,两位贵人自会玩到一块。不过……难道郡主不识得她,她可是娘娘嫡亲的……” “如公公!” 话未说完,静安太后开口打断了他,微微侧首示意,英姑姑带人上前接过赏赐。 静安太后看着面前站着的如意公公,缓缓笑道:“这赏赐哀家先替她收下,改日等陛下得空,哀家定会亲自带她去叩皇恩。” 如意公公颔首道:“是!” 静安太后端起茶盏吹了吹,淡淡地道:“皇帝龙体有恙,却仍勤于政务,醉心国事,这等爱民之心虽值得褒奖,可皇帝还是得以龙体为重,切不可太过操劳!你作为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定要多多提醒,细心照料!” “是,请太后娘娘放心,老奴定会尽心竭力伺候陛下。” 静安太后喝了口茶,又道:“御医院正罗于宋涉嫌圣宁宫御膳房下毒一案已经被抓,他负责皇帝龙体多年,原本哀家还担心会因此耽误皇帝的病情,听说,你已经选好新的院医正接手了皇帝问诊,这才稍稍放心了些。不过……” 顿了顿,她又道:“哀家听闻,药王谷薛落的亲传大弟子已经到了永安城,薛神医的医术哀家是知道的,当年北凤城抗疫便是他与岭南郑氏一起为我李氏皇朝立下大功,后又成为清儿的随身御医。哀家正想要寻他进宫来给皇帝看看,说不定皇上病情会有转机,你回去跟皇帝禀报,看看他意下如何?” 如意公公笑道:“娘娘爱子之情甚是令人感怀,老奴自当回去禀报陛下。” 静安太后挥手道:“这宫宴女眷为主,不好多留,你暂先退下吧!” “是!”如意恭敬地俯身退下。 云深抱住静安撒娇道:“皇祖母,那什么云衣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她呀?” 静安太后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声道:“不过是祖母外家的一个小孤女,哀家看她可怜便许她留在宫里几日,没甚大不了,你不用在意,你只用想着马上就可以嫁给你心心念念的陌哥哥就好了。” “哦。”云深笑得扑倒在太后怀里, 乐声再起,歌舞升平…… 天色渐黑,天空中开始飘着细雨。 青骄院,时子涔神色冷峻地看着门口明显慌乱的侍女、 时子涔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一脚踹开房门。随着门被踹开的巨响,床榻上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也吓了一大跳,那被子颤抖得厉害。他快步上前一把掀开被子,霎时脸色大变,躺在那里蜷缩成一团的是砚香,他被捆住手脚,布条塞嘴,抖得厉害。 时子涔扯掉他口中布条,急问道:“子晳去哪了?” 砚香带着哭腔喊道:“二公子进宫了,进宫了,他要去面见太后,他退婚去了……” 时子涔大惊,急忙转身便走,边走边大喊道:“快,备马!” 砚香冲替他解着绳索的笔香哭喊道:“你们以为这是在帮公子吗?你们这是在害他……他疯了……你们也都疯了!” 纸香站在那里看他,缓缓道:“你觉得遥远死了,公子不疯能活下去吗?” “……” 此时,圣宁宫的宾客已悉数散尽。 时陌一身白衣,跪得笔直,云深则跪在他的对面,泪流满面的扯着他的手,苦苦哀求着,“陌哥哥,我求你了,你说你错了,你快跟皇祖母认个错!你快跟皇祖母认个错!” 秦氏跪倒在静安太后的面前,急得一个劲的磕头,“娘娘……娘娘恕罪,陌儿不是这意思,他只是这些日子病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静安太后脸上的怒意翻滚,一字一句地问道:“刚宴会人多,哀家没能听清楚你在说什么,你现在可以再说一遍!” 秦氏焦急地回头看向时陌,眼泪划下,“陌儿,你快说你错了!你快说你错了!” 母亲的眼泪刺痛了他那颗本已决绝的心,他低下头,喉间哽咽,不停地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云深手上抓得更紧了,她摇着头,慌乱着说着,“不用……你不用对不起,不用对不起,你只要说你错了就行……陌哥哥,我只要你说错了就行了……” 时陌抬头注视着她,他的脸已经憔悴消瘦得不像人样,看她的眼神却是决绝冷漠,那种渗到人骨里的冷意让她无比恐慌。 他用力将头磕在地上,道:“子晳一直把郡主当妹妹看,子晳已经另有心爱之人,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子晳愿承担一切罪责!” 云深跌坐在那里,回头看向静安太后,缓缓地摇头,不停地摇头,泪水汪汪的眼眸里有着深深的哀求。 静安太后青筋爆裂,她看了看云深,又闭上眼,强忍怒气:“你可知违抗哀家旨意可是死罪?” 时陌的眼眸里如一池死水,波澜不惊,“请太后娘娘赐子晳一死,子晳愿以死谢罪!” “啪!”的一声,静安太后再也忍无可忍地一掌拍向桌面,她撑起身子,气得发抖,喝道:“竖子实在可恶!哀家这金尊玉贵的掌上明珠,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若不杀你,难解哀家心头之恨,来人……将他廷杖四十打入天牢,择日问斩!” “不,不,不……陌儿……我的陌儿”秦氏崩溃了,她爬向时陌。 随着静安太后手一挥,她便被持剑的金吾卫拦下,她只得转向太后,哭喊着求饶:“娘娘饶命!求娘娘看在我们时家世代报国,为国尽忠的份上饶他一命……” 静安太后拂袖,“带走!” 两个金吾卫气势汹汹地上前,云深一把扑在时陌身上紧紧的抱住他,厉声喝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的陌哥哥!” 金吾卫面面相觑,迟疑着不再向前,确实不太敢逆这蛮任性的郡主大人。 时陌轻轻唤道:“珠儿。” 云深一愣,缓缓抬头,眼泪如线般掉落。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听到他叫她珠儿了,小时候他明明一直叫来着,叫得那么亲呢又独一无二,可渐渐地长大后,他便与旁人一样唤着她的尊号,就像是在刻意与她保持距离。 他看向她,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歉意,他道:“珠儿对不起,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我总以为我可以做到像真正的哥哥那样,疼你,护你一辈子!我总以为等你再长大点,再长大点就会明白男女之间,除了情爱还可以像兄妹那样相处……可当我有了阿遥后,我便明白了,爱上一个人你便满心欢喜,再也容不下其他!失去她后那种椎心噬骨的痛苦,我如今已经痛到都快活不下去……珠儿,是我错了,我的自以为是让你越陷越深,我的不清不楚让你痛苦不堪……珠儿,是我错了……如果可以。” 他面前的云深捧着胸口已经痛得无法呼吸。 他轻声道:“如果可以,你把我忘了吧!” “不!”她松开手,缓缓后退,歇斯底里地厉声道:“不!我为什么要把你忘了……为什么要把你忘了……她明明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们之间已经再无阻拦,你把我当妹妹也好,当女人也好,只要你愿意让我在你身边,我都无所谓的…只要你愿意让我在你身边,我都无所谓的……我都无所谓的……” 时陌苍白的脸上泛起丝悲凉笑意,眼泪滚落了下来,失魂落魄地道:“阿遥她没死,我活一日,她便活一日……” 云深犹如雷击,跌坐在那里,万念俱灰。 第108章 将军暗中救时陌 大殿门外,王霄阳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被金吾卫押着从面前经过的时陌。他脸色寡白如纸,一脸病容,连走路都是晃晃悠悠,软绵无力。想来,若是再扎扎实实挨上四十廷杖,怕是等不到择日问斩了! 王霄阳抬头看向夜空,雨势渐大,如昨夜屋顶,她的话犹在耳边,所以,时子皙是真正属于她的吗?他再看向雨里狼狈的背影,唇角微微一扯,低声笑道:“可是……这四十廷杖下去,你又如何守得住他!” 这时,肖公公从殿里走出,拂尘一甩,道:“娘娘有令,今日王将军不用进见,有事明日一并来奏就行。” “是!”王霄阳俯身退下,大步朝雨里而去。 夜已深,雨越下越大,大门紧闭的小苑屋檐下,小雪球被淋得浑身湿透躲在角落,许是害怕,又许是寒冷,它浑身颤抖,低声的鸣咽着. 王霄阳有些疲惫地蹲下身子,它抖了抖身上的毛发,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漆黑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十分惹人怜爱,他朝它伸出手,低声道:“你还是找到了这里,所以你也是属于她的,是吗?” 身后有细微的人声,他转身望去,在暴雨中淋得簌簌发抖的是小婵,她怯生生地看着他,抬手指了指他怀里的雪球,小声道:“将军,奴婢……奴婢是来找狗的。”她没有打伞,浑身湿透,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看便知道在这里徘徊了不知多久。 王霄阳看向手里同样湿透的雪球,冷冷地道:“你知道这院里住的是谁吗?” 小婵点头道:“奴婢知道,上午雪球就跑到了这里,是云衣小姐亲自开门将它送出来的。” “太后严命,清平院的人不许提及任何有关云衣小姐的事,那你还敢来,你不怕吗?” 小婵摇头道:“奴婢不怕,云衣小姐是好人,王将军也是好人!” “……”王霄阳微微一怔,将手中雪球递了过去,冷冷地道:“你带它回去,切不可再来!” 小婵接了过去,却脚步迟疑,频频回头。 这时,门被打开,遥远撑着伞看他,笑道:“将军大人有点逾矩了,怎可随意赶走我邀请来的客人。今日只说不许我出这院门而已,却没说不许我邀人进院。” 她又笑着转向小婵,温声道:“小婵姑娘,里边请。” 小婵面露喜色,连忙小心地绕过王霄阳跟随遥远进入小苑。 进屋后,她吩咐宫女找来套干净的衣裳给小婵去换,自己则拿了条汗巾仔细地擦着雪球,雪球小尾巴摇得欢快,小脑袋也放肆往她怀里钻,逗得她开怀大笑,她将它放在桌上,单手撑腮,点了点它的鼻尖,道:“雪球,你可想好啊,跟着我不比跟着她,可以吃香喝辣,可以高床软枕,跟着我可要风餐露宿,有时还得吃些苦头!你可愿意?” 小雪球像是听懂了她话一般,抬头仰着脖子吠了两声“汪汪”。 遥远乐了,又道:“你看,上午时我可是给过你机会的,你既然自己又回来了,可不能反悔啊!” “汪汪”小雪球蹦到了她身上,她抱着它滚到了床上,一人一狗就在床上上穿下跳欢快得闹腾起来。 王霄阳双手抱剑靠在门口,别过头去。一条狗回来找她,她都高兴成这样,要是知道时子晳为了她抗旨拒婚,会不会乐疯去。 小婵换好衣服过来,遥远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她坐到了桌前,亲手端上杯热茶,温声道:“怎么样?我要你打听的事怎么样?” 小婵看了一眼王霄阳,欲言又止。 遥远直起身子,清咳两声,道:“那什么……天色已晚,王将军可以先下值了。” 王霄阳冷眼看着她,道:“你确定?” 听他这么一说,路遥远想起早上交待过他,今日要审出真正的口供,看来案子是有进展了,她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小婵,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王霄阳,想都没想便道:“那案子的事明日再说吧。” 王霄阳冷哼一声,也不多说,干脆得很,转身便走! 己是半夜,时子涔心急如焚地在勤政殿大门外苦苦等待,却迟迟也不见召见。 又是许久过后,身后的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如意公公走了出来,行礼道:“时将军。” 时子涔十分急迫:“可是陛下召见?” 如意公公为难道:“陛下刚药浴完,正在进行针炙,太医说此时不宜操劳,所以,时将军所求,老奴实在不好在这个时候跟陛下禀报。你看,今日天色已晚,时陌公子也已关入了天牢,不如等到明日清晨,老奴再将此事呈报陛下可好?” 时子涔面色忧虑,“如公公,救人如救火……” 如意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时将军放心,明日一大早老奴便会这此事向陛下禀报,你父子二人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陛下一向也对你们时家的事颇为上心,自当会尽力相救!” “……”时子涔无奈,俯身道:“那便有劳如公公,时家自当感激不尽!” 如意道:“请时将军放心,老奴自当尽心!不过……二公子进宫退婚之事,大元帅可知?” “家父奉皇上旨意,协助同王殿下整束禁军军务,已有几日不曾回家,故此,家弟之事,家父暂不知情。” 如意公公点头,将腰上令牌递给身后宫人,交道:“已过亥时,宫门已经宵禁,你持我令牌将时将军送出宫去。” “是。”内侍接过令牌,领着时子涔走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如意公公脸上露出丝冷笑,一个内侍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轻语了几句,他点头道:“知道了!” 他转身进殿,回到御书房,房里灯火通明,云皇坐在软榻上,脸上不见丝毫病容,他手执黑子轻轻放入棋局,道:“走了吗?” 如意,“打发走了。” 云皇冷笑道:“是该给他点教训!身为棋子,竟敢背地里捣鬼,促成其弟与云深的联姻,若联姻一成,时王氏两家关系缓和,岂不坏了朕的大事!” 如意迟疑道:“陛下,那时家二子若是真是死在今日的廷杖之下,时翼会不会怨我们未能及时施救?到时君臣若因此生了嫌隙岂不是得不偿失……” 云皇抬手又将一粒白子置于棋局中,笑道:“怕什么,这廷杖是母后罚的,天牢也是母后关的,他死了也是母后所致,时翼怎么会怪到朕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届时,时家抗旨拒婚,王家杀人,这笔血仇算是结下!” “还是陛下英明。” 云皇看向手里的白色棋子,笑道:“顾九日那个废物,在永安折腾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功亏一篑,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时家这小子还是要死在王氏手里。” 如意思量片刻,道:“不过,陛下,此次廷杖的行刑之人不是我们安排好的。” 云皇抬眸看他,眼神凌利。 如意低头,小声道:“也不知为何,正要廷杖时,王霄阳突然出现,他亲自执的刑,又亲自押送时家二公子去的天牢,我们的人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云皇丢下手中棋子,蹙眉道:“王霄阳不是与我那皇侄女办下毒之案吗?怎么会插手此事?” 如意摇头道:“这老奴也是颇为不解,不过,王氏本就对时家恨之入骨,王霄阳亲自督刑怕也是乘机报复,想来,他左右是难逃此劫了。” 云皇起身,如意忙上前搀扶,云皇道:“那下毒的案子可有查出什么?” “陛下放心,罗于宋与思泉都忠心耿耿,决不会透露半字。” 云皇摇头道:“虽说是万无一失,可还是要做好准备!那女子能将如此隐秘的下毒之事揭发出来,还顺藤摸瓜抓住罗于宋与文思泉两人,可见手段非同一般,切不可小觑!” “是。”如意应道。 云皇沉思良久,“你说,李云衣真的是太子哥哥之女吗?王氏会不会拿她大作文章?” 如意应道:“那李云衣与笛清太子的灵枢是涅凤那东宫殿影卫送进宫的,太后和王相也都亲自验证了,那自然是没错了!不过……笛清确实已死,所生也只是个女儿,王氏除了扶持太子后也再无他法了!” 云皇点头,眉宇间紧张的神色也松了下来。 外面一声惊雷响起,雨声渐大,云皇看向窗外,脸上浮,现笑意,他缓缓道:“如意,你看,十八年的那场大雨是不是跟今天晚上的是一样啊?” 如意在他身后,看着那场大雨,脸上同样浮现出阴冷笑意。 第109章 该去天牢用刑了 次日清晨,王霄阳进入小院时,路遥远一反常态早已绾好了发鬃穿戴整齐趴在窗台上,她一身红衣娇艳似火,脸上的笑容灿烂,小雪球在院中欢快地跑来跑去,小婵收拾好屋子,接过宫女提来的食盒摆在圆桌上,这平日森严僻静的小院,瞬间有了热闹的人间烟火气息。 “早啊!将军大人。”路遥远笑着打招步。 王霄阳迈步过来,从善如流地坐到了饭桌前。遥远也过去坐好,接过小婵盛好的米粥,放了一碗到他的面前, 他看她,她对他笑。 “你看起来很高兴。”他问。 “这么明显吗?”她笑得更开心了。 “……”他低头吃饭,淡淡地道:“这狗这人 ,你已经确定好都是你的了吗?” 她点头:“是啊,雪球是我的,时陌是我的!” 她看向站在身边的小婵,又笑道:“小婵也是我的!” 小婵低头浅笑,欢喜十分。 他抬了抬眼眸,道:“你见她不过两次,便能让她心甘情愿为你所用。涅凤大人说你善于收买人心,果然没说错!” 遥远笑道:“人性之中,唯心最真,也唯心最坚。若想攻心,必先以已心交换,我真心待她,自然也能换她真心所待!” 他边吃边说,声音低沉,“那你可有对我攻过心?” 遥远没听清楚,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 用过饭后,他便放下了碗筷,接过小婵递过来的帕子擦拭嘴,缓缓道:“所以,你是打算用你从药房里带出来的东西守住他们吗?” “……” 正在低头吃饭的遥远怔愣住了,心虚地抬头看他。 他伸手,“交出来吧!” 路遥远挑衅道:“如果我不呢?” “……”他边擦手边冷笑道:“那我便把这宫女,这狗即时送回清平院,想来,她借着寻狗一夜未归,回去后应是活不过今日!” 此话一出,小婵脸色一惊,心惊胆颤地接过他擦完手后递过来的帕子。 遥远狠狠瞪他,放下碗筷,冷哼一声站了起来,从那边柜子底下找出个黄皮纸包,心不甘情不愿地丢给他,“给你便是!” 王霄阳打开,是包颜色澄黄的药粉,打开后,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而来,这分明是雄黄粉,防虫蛇所用。他皱了皱眉,怀疑道:“就这?” 遥远白了他一眼,道:“雄黄粉煮过之后,可变□□,你不知道吗?” “……”他微微一怔。所以,她这是打算要用这□□去毒谁呢,想起她每日都要等着自己一起吃饭,他目光阴冷地扫过自己刚用过的碗筷,深吸了一口气,将药粉重新包好收了起来。 遥远见他脸色铁青,知他心情不妙,小心翼翼地道:“那说好了啊,我将药粉交出来了,那小婵和雪球就……” 他转身朝外走去,冷冷地道:“只要她与那狗不出这小院,其他人进不来!” 遥远看了看大步疾走的他,又恋恋不舍地看着没吃几口的饭菜,喊道:“不能等会鸣?我还没吃完饭呢!” 他不理她,只管埋头向前走着,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遥远吐了吐舌头,也只好乖乖地跟了上去。一路到了枢密司,当胡子拉渣,不修边副的郑吏目打着哈欠出现在路遥远面前,她才知道,不过三日,他便已将所有病历和用药记录看完了……实在是不得不佩服啊! 遥远坐到案前,问道:“郑吏目大人可有发现?” 郑吏目道:“光看病历日志,用药记录都没问题,可……若是还将皇上的膳食单子一起配合看的话,倒是有些蹊跷之处。” 膳食单子?遥远拍了下脑袋,药食同源,息息相关,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事。 王霄阳道:“有何蹊跷?” 郑吏目道:“皇上这病因来得有些怪,病情加重得也有些怪。” “是吗?”遥远挑眉,拿起郑吏目已经整理抄录过的本子仔细看。 郑吏目瞟了她一眼,道:“这些记载的都是医药之术,云衣小姐看得懂吗?” 遥远抬头瞪了他一眼,认真地道:“你可别小看我,我可是无所不能!” “……” 仔细看完,她抬头笑道:“差不多了!” 出了枢密处,她难掩心中喜悦,将手搭在眉间,看着晴空万里,笑道:“只剩下口供了,现在该去天牢了!” 王霄阳凉凉道:“你去天牢是为了去审问犯人,还是为了去看时子晳?” “……”遥远微怔,他平日跟她说话,要不正儿八经,要不冷冷淡淡,要不就不理人,像现在这样阴阳怪气的倒是少见,她也不害羞,嘻皮笑脸地凑了上来,笑道:“两者兼顾,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 他大步向天牢方向走去,又道:“不过,我奉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去看时子晳,他现在身上的血腥,比起文宋两人身上的血腥过之而无不及,免得你看了恶心!” “……”路遥远。 他又顿住脚步回头看她,缓缓道:“太后娘娘罚的,我亲自打的!如何?” 他唇角嗿了丝得意笑意,看得遥远牙痒,恨不得冲了上去狠狠撕他…… 厚重的铁门打开,再次跨进这座天牢,那种阴气森森,让人寒毛直立的感觉还是让人心情不爽。一路走来,不比上次的幽静,两边的牢房里关了不少人。一路的哭喊冤枉的声音让遥远眉头紧蹙,胸口憋闷。 路过一处关押女囚牢房里,里面突然伸双黑黢黢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裙角,喊着,“云衣小姐,云衣小姐。” 王霄阳拾头,剑鞙击中那双手,那女人吃疼,惨叫着缩了回去。 遥远停住脚步,那女人虽蓬头垢面,可还是能认出,是上次里教自己做桃花酥的厨娘。她搓着双手,可怜兮兮地看向遥远,小声地呢喃,“你不是说过会没事吗?你不是说过只要没做过,会保证我们没事的吗?” 遥远沉声道:“下毒之人不是已经抓住,我不是说过要放了他们,为何还没放?” 王霄阳顿了片刻,道:“不急,此案尚未了结,若要将他们全放了,还需得等些时日。” 遥远皱眉,她蹲了下来,朝那位厨娘伸出手,许是刚才被打怕了,那厨娘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路遥远收了手,温声道:“你刚不是听到了吗?快了,只需再等几日,案子结了后,我保证会放你们出去!” 厨娘看了看她,怀疑道:“真的吗?我们还能出这天牢吗?” 遥远点头,眼神真挚,“能的!我答应的事绝对会做到,相信我!” 那厨娘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眼泪流出,她哽咽道:“多谢云衣小姐,我家尚有幼子,还有年迈老母,若是我出不了这天牢,他们也会无人养活……多谢云衣小姐!” 遥远站起来,又看到最里面的角落缩着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她眉心紧凝:“她怎么在这?” 王霄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道:“那日刑场火刑,她去替你收尸,便被带到了这里。”顿了顿,他又道:“本来要杀她,可后来听涅凤大人,她对你很重要,留下来说不定对你能有所制约!” 遥远回头看他,目光冰冷,道:“我从不受人制约!你要杀便杀就是,我与她不熟!” 王霄阳笑道:“是吗?” “不过!” 遥远冷眼看他:“你若杀她一人,我必会杀你百人来还!” 说罢,她转身朝地牢的深处走去。她流露出来的霸气让王霄阳微微一怔,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时,手里拎着刑部郎中,骑着高头大马,冷笑着看他们的样子…… 那间刑讯室,她找起来是轻车驾熟.狱卒将铁门打开,她负手走了进去,一切刑具早已准备妥当,犯人也已经吊了起来,执刑的大汉立于两旁。 她坐上那张宽大的软椅上,威风凛凛地看向面前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犯人.不久前,就在这间刑讯室里,她还是那个被人绑在那里受着严刑拷打的犯人,现如今,倒成手持生杀大权下手残忍的审问者了,还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啊,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低笑出声。 双手绑着铁链吊在那里的犯人原本垂着头,听见她的笑声,抬头一看坐在那里的是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王霄阳不悦地蹙了蹙眉,喝道:“文思泉,你笑什么!” 文思泉吐了口血沫子,笑道:“我笑你王家小儿,黔驴技穷,竟找来个女人,是想要她来替本大爷挠痒?还是想要用来使美人计……你怕是忘了,本大爷六根不全,这小美人我是无福消受,哈哈哈哈……要她来替本大爷按摩按摩倒是可以的!” 他的出言侮辱让王霄阳大怒,“刷”的一声,利剑出鞘,指向他喉间,他咬牙道:“你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利刃在喉,他却变得更兴奋了,粗着脖子倒往前凑去,骂得更大声道:“来啊!王家小儿,你个怂货,你个窝囊废!有本事你一剑劈了我。本大爷若眨一下眼便不是好汉!” 他身子虚弱无比,可骂得却凶,听起来口齿不清,像是嘴里含了什么东西,又像大着舌头。王霄阳剑一收,剑柄用力捅向他胸口的伤口处,他疼得惨叫起来,在狭小的囚室里让人听得震耳欲聋,极为不适。 王霄阳一收手,他缓了缓那股痛,又开始骂了起来,“王霄阳,你个王八蛋,我□□十八辈祖宗,连杀了本大爷的胆量都没吗?”他骂得得吐沫横飞,简单粗爆,什么小免崽子,臭娘□□,贱人胚子,干你爹□□娘,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遥远皱了皱眉,他在刻意激怒王霄阳,明显是在故意求死。 第110章 天牢的严刑逼供 王霄阳被骂得恍如狗血淋头,握剑的手指关节紧得“咔咔”直响。想想,他审了几日便也被骂了几日,居然能忍住没弄死他,也算得上是个颇能忍耐之人了。 遥远起身走了过来。围着吊起来的文思泉转着圈,上下打量。这人□□着上身,全身上下鞭伤,烙铁,棍痕,剑伤纵横交错,血肉翻飞,白骨可见。他的伤惨烈程度比起她以前被阿玄打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么多天,竟还是铁齿铜牙,未能撬开半分……看来,的确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她停在他的面前,看着他,他正要调戏两句,却被她突然伸手捏住了下颔,随着她的手指用力,他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满嘴的猩红除了根舌头竟是空空如也,居然是被拔光了所有的牙齿。她侧首看向王霄阳。 王霄阳道:“他几次咬舌,寻死未果,所以我便要人拔光了他的牙齿,将他四肢绑起。” 她又问道:“可曾绝食?” 王霄阳道:“绝过几次,我都找人灌入米汤,不会让他死成!”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放了下来,问道:“看来,你是真不怕死啊?” 文思泉瞪着她,呵呵笑道:“本大爷是不怕死,本大爷连死都不怕,你能耐我何啊!” 她转身坐回椅子上,双脚架起,嘲笑道:“可你怕痛啊!” 文思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般大笑了起来,“本大爷连死都不怕,会怕痛?哈哈哈哈……你这娘们还真好笑!” 遥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笑,他笑了半晌,见无人回应,便也无趣地停了下来,狠狠地瞪着他们。 遥远对身后的人道:“起火,支锅!” 很快,囚室里支起了口大锅,燃烧的火焰时不时发出“啪啪”的炸裂声。她拂了拂鬃边秀发,动作柔美,可在这血腥的囚室里显得诡异骇人,她道:“我现在的时间有点宝贵,还请将军大人将罗太医一并带过来吧!” 王霄阳挥了挥手,立马有狱卒领了命退下。 很快锅里的水开,狱卒倒了大把的细未进去,整个锅霎时变得鲜血,如红色的岩浆上下翻滚跳跃。 文思泉脸色大变,紧张地道:“你想干嘛?” 她端坐在那,翘了翘脚尖,看着他,一言不发。 文思泉又看了看锅里翻腾的红水,不安喝道:“你到底想干嘛?” 她笑道:“你知道吗?我上次也在这天牢里受过刑。那痛是真的很痛,但我不怕,因为我不想死,只要不让我死,我可以忍受这世上所有的疼痛……而你恰恰相反,你一心求死!是因为对于你来说,比起死,这些疼痛更让你难以忍受!” 她笑了起来,笑得很是诡异阴森,“在我动手之前,你最好是早点将你幕后之人交待出来!否则……我会让你尝尽你无法想像的疼痛!” 文思泉仰天长笑,笑罢又看向她,“放你娘的狗屁,你不见本大爷被王家小儿折腾了这么久,几时叫过疼?” 这时,铁门打开,同样一身伤痕累累又一脸倔强的罗于宋被押了进来。 他被狱卒强按着跪在路遥远面前,路遥远起身,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同样受伤,他看起来比文思泉更为虚弱,脸色寡白却也还算干净,发须也只是略为凌乱,看向她眼神冷冽中又透着些正气凛然。 路遥远笑道:“你倒是挺爱干净的!” 后退一步,挥了挥手,道:“吊起!”很快,两人被吊成一排。 她又朝文思泉走去,突然拿过丑霄阳手中长剑捅入他左肩处,搅了搅又抽了出来,他左肩瞬间出现个血窟窿。剧疼之下,文思泉咬牙闷哼一声,竟是真的没有叫出声。 遥远伸手从那血窟窿用力的掏了进去,她凝视着他,缓缓道:“真不怕疼是吗?那我们便来试试!”她手指越掏越深,文思泉青筋爆裂,强忍到脸部扭曲变形,她道:“痛也分很多级别,有些疼痛你能忍受,有些疼痛却是你不能忍的!” 文思泉终是忍不住发出惨叫,嚎叫着骂道:“啊……你这心肠歹毒的婊婆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啊啊……” 她从他的伤口里掏了把碎肉出来,翻过手掌,仔细打量着自已满手的血腥,像是在欣赏着那些鲜血和碎肉。她笑得愉悦,“你想多了,你活着有我管着你!你死了,自有阴曹使者管你!无论阴间还是阳间,都轮不到你来放过谁!” 王霄阳眉头蹙得跟打了结似的,忍住恶心,从怀里掏出条干净的手绢递给了她,她也习惯性地接了过来,边擦着手,边踱着步回到椅子上,重新架起她的二郎腿, 文思泉从刚刚的疼痛中缓过神来,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被那边翻滚的红锅望去,脸上流露出的惊恐之意极为明显。 路遥远目光阴冷地看着他,道:“这汤里加的是能腐肉蚀骨的酸粉。等会,我会亲手动手,将你身上的皮肉,一块块割下,再一勺一勺地将这滚汤从你头顶慢慢淋下!从你的口里灌下,流进你的五脏六腑,熔入进你的骨肉里!到时,所有的血肉粘连,内脏腐蚀糜烂……你放心,你会如愿死去!不过,在死之前,你会经历漫长又极度的凌迟刮肉之疼,酸汤蚀骨之疼!那痛会让你再也无法开口,会让你后悔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她声音低沉,不紧不缓,平淡地在描述着让人极为恶心恐怖的画面,让身处这间囚室的每一个人都不禁毛骨悚然,后脊发凉。 “如何?”她看着这两个已经面无人色的犯人,缓缓道:“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到底招还是不招!” 罗于宋咬牙道:“静安太后干政,祸国殃民!王氏贼臣欺主,残害忠良!天下义士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老夫与文公仍忠义之士,替天行道,铮铮铁骨,死不足惜!倒是你这无耻毒妇,助纣为虐,将来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他骂得斯斯文文,咬文嚼字,却是犀利狠毒,字字诛心。 文思泉也振奋起精神,呸道:“你个臭娘们,要杀更杀,要剜便剜,何必废话!” 遥远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笑毕,她看向罗于胜,道:“说得好!替天行道?忠义之士?” 她走到罗于宋面前,猛地一把扯住他的头发,眼神阴戾地盯着他,满面寒霜:“所以,十八年前,你参与毒害笛清太子,也是在替天行道吗?”她眼眸里的怒火滔天:厉声喝道:“你来告诉我,你替的是哪方天?行的是何方道?” 此话一出,罗于宋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向她,结巴着,“你……你……你到底是谁?” 她没有回答,而是缓缓后退,接过王霄阳递过来的匕首,阴鸷鸷地看着文思泉,冷笑着:“我们开始吧!” 随即,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牢,连那四周墙上的火光都忽明忽暗的摇晃,那惨叫尖厉至极,听得人只得冷意渗骨。没多久,那厉声惨叫声夹杂着求饶声“我招……招招……” 沉寂了片刻,有女人轻叹的声音:“哎……迟了,你现在招迟了!”女人疯笑:“我刮顺手了,停不下来了!哈哈哈……哈” 凄厉的惨叫声又起,接着被什么东西堵住,变成了呜咽的痛苦呜咽,那呜咽细微却极其恐怖,像是垂死的动物在哀呜,在试图咽下最后一口气,却怎么也死不了的挣扎……再然后,便没了声音……那些在通道里听惯了惨叫声的狱卒们不由得头皮发麻,身上的鸡皮疙瘩涌了起来。 许久过后,铁链解开,那具血肉模糊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骷髅”啪地倒在血泊里。那坨血肉紧紧地蜷缩成一团,头部更是让人惨不忍睹,头发已经全掉,血肉糊成一片,早已分不清五官,更让人觉得可怕的是,头颅上的那张大口还在微微地张开,如同一个血红的骷髅张着大口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很明显,它还没死,一息尚存…… “呕……呕……”身后有金吾卫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王霄阳回头瞪去,那人忙捂住嘴。可还是忍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终于不管不顾地转身跑了出去,没多久便听见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呕吐声。 路遥远起身,伸脚踏进血泊里,红衣底下血水荡漾,她一步一步地向惊恐万状的罗于宋走近,他像是见了恶鬼似的摇头尖叫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随着她慢慢走近,他的大声尖叫变成的呜咽声,他颤抖着,哭泣着,哀求着,“求求你,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了……别过来……” 遥远定定看了他片刻,道:“如何?你素爱干净,这种死法是不是有些脏!没关系,我还可以保证,你会死得比他更脏!” 她一抬手,血红的五指并拢朝他头顶按去,罗于宋疯狂至极地哭喊着,“我说,我说,你别过来,我什么都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路遥远收手,转身对王霄阳道:“可以了,开始重录口供吧!” 王霄阳看她沾满鲜血的双手,深吸了一口气,凝了凝神,道:“是!” 昏暗的地牢深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时陌趴在草席上。疼痛让他痛苦地□□着,迷迷模糊中感觉有人影靠近,轻轻地替他擦拭伤口。 他努力睁开眼看去,唇角缓缓上扬,笑道:“你来了?” 那人连忙点头,伸手摸向他的脸,泪如雨下,哭得伤心。 他轻声道:“阿遥,别哭,我不疼……不疼!” 那人的手凝滞在那里,她哭得更伤心了。 时陌眼皮沉沉,他努力抬起手伸向她的脸上,指尖轻轻划过她脸上的轮廊,惨白的脸上泛着笑意,眼眸里的爱意似湖水般的深沉,他虚弱地道:“你看……我睁眼是你……闭眼是你……他们怎么能说你死了呢?” 她的脸色似乎比他的更白,她的痛也好像比他的更痛,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捂着自己的胸口,不敢哭出声,泪水滴落在地更显悲伤。 “阿遥……别走!”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越来越沉,手指缓缓从她脸上滑下,开始陷入昏迷。 她捧着胸口跌坐在地上,痛哭出声,身后的英姑姑也跟着眼眶发红。她蹲了下来,搂住她颤抖着肩膀,道:“我的小郡主,世上好男儿如此之多,你又何必将心意独独付与他……一颗心错付,何其痛啊!” 云深哭着喊道:“我还要如何做啊?我到底还要如何做啊?我……我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了,他为何还是看不见啊?我已经痛成这样了,他为何还是看不见啊?” “……”英姑姑跟着掉泪,劝道:“……他即死都不肯娶你,你还是听娘娘的话,放开他,好吗?他不值得!” 云深摇头,摇头,再摇头,泪如雨下。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不爱呢!可至小到大,他便是她一直在追逐的那束温暖又灿烂的光,如那束光不再,那她的世界也会失去所有的温暖,她如何能放?如何能放? 英姑姑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我的傻郡主……你若是再不放手,你的陌哥哥便会死在这天牢里,你愿意吗?” 云深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子晳,哽咽道:“我若是听从皇祖母的话,乖乖地先回夏渊,陌哥哥真的会被放出来吗?” 英姑姑道:“娘娘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没有做到过。” 云深连忙起身,擦干眼泪道:“那好,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明日便动身回夏渊!那陌哥哥明日就可以出来了!” “……” 她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英姑有些猝不及防,她拉住云深,道:“郡主即已做好决定,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还是待太后娘娘好好替你安排事宜,再动身岂不更好。” 云深挣脱掉英姑姑的手,摇头道:“不好,不好,我早走一日,陌哥哥早放出来一日,他便能少吃些苦……走!我们走!我们马上就走!” 一行人走得匆忙,脚步凌乱…… 第111章 诚意满意的暗杀 出了那间血猩味浓烈的刑讯室。 王霄阳道:“你还真是有些变态!难怪永安百姓都传你是个女罗刹!” 遥远擦着手上的血迹,不发为然地道:“人分很多种,有些人在我这里根本不配为人,杀他们跟杀禽兽没甚区别!”手上沾的血实在是太多,一方小手绢完完不够。她皱了皱眉,转身朝外走去。 王霄阳跟了上去:“你不去看时子晳了?” 遥远笑了笑,她刚杀了人,满身污血的样子怎么可以让他看到!她回头看他,眯眼笑道:“回去洗干净了,再来看他!” 回到小苑,脱去行刑时沾上血污的红衣,泡入佑大的温水桶里。 小婵将玫瑰花撒入水中,轻轻搓揉着她的发丝,道:“小姐笑得很开心啊。” 遥远歪头看她,笑道:“很明显吗?” “嗯。”小婵用力点头,又道:“那我们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出宫了。” 遥远脸上的笑更是开心了,是快了!她想找的东西找到了,想等的人也等到了,这云皇宫是可以走了…… 铁栅栏外,她一身雪白衣裙,衬得小脸粉嫩白晳,身上散着淡淡花香,看着角落的地上,一身血迹趴着不动的时陌,脸上笑得开心。 王霄阳蹙眉,“他被打成这样,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路遥远弯眼看他,笑道:“他是我所爱之人,又与我心意相通,我能不高兴吗?再说,你今日为我所受之苦,我会用一生去还!他对我的一片赤诚之心,我也会以赤诚之心去还!算一算,他也不吃亏啊!” 王霄阳微微一怔,“你这女子,还真不害躁!” 她负手看他,眯眼笑道:“谈情说爱,人之常情,谈婚论嫁,世之常规,有什么可害羞的!将军大□□妾成群,未必就没有一个心爱之人?“ 看她一副没脸没皮,不羞不臊的样子,王霄阳转身离去。 铁门打开,她抬脚迈进打开的铁门。时陌蜷缩在草席上,昏迷着,沉睡着,如坠冰窟,苍白的脸上眉头紧皱,浑身在微微颤抖。 她俯身下来将他轻拥入怀,轻柔地拂开他的凌乱的发丝,消瘦憔悴的脸惨白得吓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俊美的少年模样,眼角渐渐湿润,她将唇贴近他冰冷的脸侧,低声细语,“等我……不需要很久!” 幽暗的甬道里,王霄阳默默静立,刚还是个凶残冷酷的血衣罗刹,现在已然成了个温柔娇俏的白衣少女。她有千面,可哪一面都不会属于他……他挥了挥手,拼退了旁边的守卫,垂眸隐到黑暗的角落里…… 牢笼里不见天日,也不知睡了多久,时陌醒转,他猛地坐起,急切地环看四周,牢房里明明空无一人,可身上的余温还在,空气中熟悉的体香也还在。 指尖碰到一物,他缓缓低头,瞬间惊呆在那里…… 他颤抖着捡起草席的的银蝶面具,花灯节那夜,她手持花灯戴着这银蝶面具一路行走,笑得明媚……眼泪滑落,捂着生痛的胸口,撑起身子走向铁门,用力的摇晃,沙哑着嗓子喊道:“来人啊,有人吗?” “干什么?一大清晨早的,吵什么吵!”看守走了过来,大声喝道。 他焦急地问道:“昨夜可是有人来过?” “……‘那看守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云深郡主来看过你。” 时陌怔愣了一下,低头看向手中银蝶…… 云国西北之边境与夏渊国的交界上有座莽山。莽山以林海莽莽,蟒蛇盘踞,猛兽出没而闻名,荒山危险,平日本就人迹罕至,大雨之日更甚。 崎岖小道上,有一行人在狂奔,很明显这些人脚步怆促,神情绷紧,身上或大或小都有受伤。他们中间护的那个白衣青年更甚,肩上插着箭夭,狂奔之下,他的脸色越发青白,嘴唇都开始泛着紫色,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地吐出一口猩黑的鲜血,瘫软了下来。 扶着他的少年脸色大变,大喊道:“停下!先停下!” 一行人忙停住脚步围了过来,神色紧张地四处戒备, 少年把他扶到路边,靠在树干上,他焦急地查看白衣青年肩上的箭口处,回头看向手持弯刀的另一个少年,沉声道:“箭上有毒!家主毒气攻心!常林,我们不能再往山里跑了,得下山设法医治!” 常林本就紧张的神情绷得更紧了,眸中寒光四溢,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常氏族人,大声道:“我们即刻回头正面相迎,冲出重围!拼死也要将护家主送下山!” 几人也俱是脸上一凝,齐声应道:“是!” 此次的遇刺不比往前的作何一次,刺客人数超乎寻常数倍,又异常的明目张胆!更要命的是个个武功高强,下手毒辣,几番厮杀过来,常氏护卫死伤大半,仅剩下的这几个也已是身受重伤,哪还有一战之力!回头正面迎击不过是送死罢了!可他们还是握紧手中刀剑,目光炯炯地转向来的方向! 李常泽强忍胸口剧痛,拉住常羽的手,低沉着声音,道:“常羽……他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不可……不可要他们白白送死!” 常羽急得眼眶发红,握着他的手微微颤抖。 常林单膝跪地,眼神坚毅地看他,大声道:“能为家主而死,是我们莫大的荣耀!” 身后的几人也跟看齐声道:“能为家主而死!是我们莫大的荣耀!” 李常泽目光深沉地看向衣衫破碎,各处带伤,还坚定不移跟随他的常氏族人们,道:“……你们要为自己而活!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那几人定定地跪着,不肯起身。 李常泽见状,用力撑着站起,常林和常羽忙上前扶着,他看着他们道:“不光你们要活着,我也得活着!” 他咬着牙忍过一阵剧痛,道:“如果硬拼,就算你们都死了,也同样救不下我!不如兵分三路,多拼出些生机!” 他沉声指挥,“听我命令!常林常羽继续往山上跑,引开追兵!剩下的人分散开来,找其他道路下山!没有我,你们行进速度会很快,能尽快去商行找来援兵,方可解现在之危!” 常羽问,“那家主呢?” 强撑着说了这么多话,他已经觉得气力不支了,他喘着粗气道:“上山也好……下山也好,我已经没有力气跟你们一起跑了!”他指了指丛林深处,道:“我暂且先躲起,等你们都走后,我会设法去往以前我们去过的那个山洞,那里安全……等你们搬来救兵了,去那找我便是!” 常羽摇头,“不行,家主不可一个人独处,大危险了!我一个人去引开追兵,常林留下来照顾家主!” 常林非常赞同地点头,“对!我去引开也行!” 李常泽断然拒绝道:“他们的目标是我……只有你们其中一个穿上我的衣服,另一个随身护卫才能成功将他们引开!” 这时,身后追击声逐渐逼近,已经没时间了。 李常泽挥手下令,厉声道:“你们若还把我当家主,便依计行事!快走!” “是!”那几人相视一眼,俯首听命,快速地四处散开。 常羽一咬牙,也只得依命与李常泽换了衣棠,将他扶到了个非常隐蔽茂盛草林中,咬牙与常林缓缓朝另一边的山头之上而去。 李常泽躺在那里,抬头看向雨空,松了口气。没有了他的拖累,往山头上引开追兵的常林常羽也好,往山下去搬救兵的其他人也好,都会有自保的能力!常氏为护他而死的人实在已经太多了,多到让他已经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不想死,却也不惧死!他自小到大,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从心而发,了无遗憾!所以,不管何时,何地,他都从不惧死!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追击声,打斗声越来越远。当四周陷入死寂时,杀气笼罩,他强撑着越来越模糊的意识爬了起来,踉跄地往树林深处逃去…… 他本就文弱,又箭毒攻心,他也实在跑不了多远。很快,他便被丛林中那些无处不在的行刺者发现,逼入一处悬崖, 前有万丈深渊,后有追当兵,当真是是逼入绝境了!他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生痛的箭口,一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着乌黑的鲜血。他抬起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看向面前这群,亮出手中明晃晃的刀剑杀气森然的追杀者, 冷笑道:“王统领,你们现在连面都懒得蒙了吗?王氏……这暗杀可真是越来越没有诚意了!” 为首的正是身穿紫衣锦袍的王霄九,他笑道:“此次为了杀你,我双手奉出禁军军权!几乎是动用了我们王氏训练出来的所有精英!历时月余,死伤无数才走到现在这一步……洛泽殿下还想要多大的诚意啊?” 李常泽失笑道:“如此说来,倒确实是诚意满满,不过……常泽不过一介商贾,得你们王氏如此付出!王统领不会觉得有些亏吗?” 王霄九笑得开心,答得真诚,“不亏!不亏……殿下一死,那富比国库的常氏商行,驻守北境的十万铁骑营不都可以纳入我王氏麾下!为我王氏所用!洛泽殿下之命重于泰山,值得我们付出更大的代价,殿下切莫妄自诽薄!” 李常泽缓缓站起,愤怒地盯向他,喝道:“你们王氏残暴不仁,为了手中权力,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就算我李常泽今日死于你手,可战神殿下仍在!常氏也好,北境也好,你们王氏也休想染指!” “哈哈哈哈……”王霄阳仰头大笑,笑毕,鄙夷不屑低头看他,道:“你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手握雄兵,踏马沙场的战神吗?你就不曾睁眼看过,他如今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罢了!你以为我们王氏这么多年不动他是怕他吗?” 王霄阳挥手持剑,一步步朝他逼近,道:“我们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而已……一个光明正大能取代你们李氏天下的机会!” “受死吧!“王霄九高高挥起手中利剑,一声暴喝,朝着他用力劈去。 “哐铛。”一声,电光火石间,一柄旋转而来的弯刀将迎面而来的利剑击打开来,两个人影飞快地从林中跃来。 王霄九不敢大意,转身指挥身后的人围了上去。 李常泽苦笑,是去而复返的常林常羽,这两个小子终还是没有听话。 王霄九拾起地上的剑,再度步步朝他逼来,他也缓缓地步步后退。 退至悬崖,他看向那边被围困住的常林常雨,身中数刀的他们,己满身是血却还在拼了命想奔向他这边。他眼眶渐湿,转身朝那万丈深渊一跃而下! 他这一生短暂,却活得很累!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不敢有丝毫的停歇放松!他拼尽全力去承担起自已需要承担的责任!他确实也活成了别人想要的样子,却没人知道……他真的很累!累到梦里也在逃避那些无休无止的追杀,梦里也在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事务! 他也真的很孤寂,冰冷的夜里,佑大的海棠院,摇晃的马车上,他的身边永远都是空空落落,冰冰冷冷!他从空中一跃而下,如飞鸟般坠下,风从耳边呼啸,他却升起一丝快感,这便是自由的味道吗?这一切都结束了吗? ……只是,他仍期待,期待那万丈深渊下能再次见到那个曾舍命救他,那个笑得阳光灿烂,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的小女孩……如果,如果能再次重逢,他定会如她所愿,不再离开,做个平平常常的百姓…… 第112章 怀商的联姻通婚 云皇宫庄严肃穆的大殿里,钟声响起,文武百官叩首而拜,十日一次的朝会正始开始。 议过几件紧要之事后,礼部有官员上前奏道:“启奏皇上,怀商国使谢雪云昨日已进京,现在宫外求见殿下!” 云皇看了眼底下神色极其不悦的时翼,道:“两国通商之事,进行得如何?” 官员道:“回禀皇上,怀商大军已按约定退军八十里,乌镇也已全部放开,黑崖山索道已通,铁骑营也已加强边境布防,准备好开关通商!” 云皇点头,“那便宣怀商国使进谏!” “宣怀商国使进谏!” 当怀商来使领着一众使臣,抬着大大小小上百箱珍奇异宝摆在大殿时,别说底下的诸位大臣,连上方的云皇,时翼和王宰相都惊得目瞪口呆,这昔日不可一世的怀商国主谢沧澜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啊? 谢雪云恭敬有礼地递上烫金国书,如意上前接过,呈到云皇面前。 “启禀云皇陛下,两国已结通商之好,此等利于两国百姓民生,以促睦邻友好之举,值得载入史册!为表我怀商意与云国世代友好,永不为敌的诚意!我国主亲自修下国书,替我怀商太子求娶云国皇室女为太子妃,以促和亲。日后太子登基贵女定为皇后,所出之子也定立我国储君,以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如深水炸弹,众大臣喜不自禁,纷纷议论起来。 云皇放下手中国书,唇角也不由得露出笑意,云皇宫内他确有一女,为妃嫔所生,年方八岁。而那怀商太子乃谢沧澜之孙,年十四,正好相配。若真能与怀商结成联姻,那岂不更可加重李氏皇族对抗王氏的法码! 他不露声色地像平日一样地问道:“不知,大元帅和王相如何看啊?” 时翼紧蹙的眉间稍松,若真能与怀商嫡结联姻,从此北境再无战事,那必是利国利民之好事!不过……怀商先是求和通商,又是提出两国联姻,不得不叫人心中有些起疑。 王相倒是云淡风轻地道:“此乃有利两国之好事,微臣觉得可行!” 时翼则看向谢雪云,“谢将军,你国太子与我国小公主都尚且年幼,此时提成亲之事,不觉得早了些吗?” 来使谢雪云是怀商当朝大将军,正当壮年,气宇轩昂,他朗声笑道:“时元帅,多想了。我太子殿下虽年岁不大,可天资聪慧,沉稳老成,在国师辅佐之下参与处理国事。国主年岁渐长,力不成心,也只想早点将太子婚事定下,以安民心。贵国公主虽年幼,可先把婚事定下,等过几年,再成亲也不迟啊!” 时翼松了眉心,也不再持反对意见。众所周知,怀商的谢氏皇族比起云国李氏皇族人丁更为单薄。谢沧澜只得一子,又英年早逝,只留下一根独苗,年仅三岁便立为太子,自小便被谢沧澜捧在手中长大。他如今年迈,心知所剩年月不多,替幼孙谋划,与云国通商联姻,交好,即可解边界之危,也可解幼孙登位之后势单之困,倒也算得上下了步顶妙之棋! 王相眼皮微抬,也露出丝难以让人琢磨的笑意。 这云国太子迎娶云国贵女的大事,便在一片详和愉悦中很快确定了下来。等谢雪云退下后,剩下的议题就不太轻松了。 王宰相奏了一件事,失踪了十九年的笛清太子找到了,他的灵枢在当年一起失踪的东宫影卫的护送下,已到永安西郊,一起回来的还有他十九岁的女儿李云衣…… 王相郑重地跪下:“臣肯请陛下,重开东宫殿,准于将先太子笛清的灵枢迎入东宫殿,赐其谥号,择日葬入皇陵!”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时翼缓缓垂眸,双拳握紧。所谓东宫殿乃太子居所,位于云皇宫西侧,有着独立的大门通向宫外神武大街,也有直通云皇宫内的侧门小道,是当年先云皇特意为笛清太子修建的宫所,也是当年太子殿下的小朝廷,当年在云国推行的许多新政,皆是那明学派学子们在这小朝廷在笛清太子的带领下制定并推广出去的。 现在的智弱太子一直与皇后同住栖凤宫,故东宫殿自笛清太子失踪之后,那座宫殿便一直空置着,就像是在默默地等主人回来……可如今回是回来了,却是躺在灵枢里回的! 云皇眼眶发红,沉痛地道:“笛清太子为朕之骨肉兄长,云国立国之功臣,英年早逝实乃我云国江山之痛,朕之骨肉之痛!” 众位大臣齐刷刷跪倒在地,俯在地上,悲高呼,“请陛下节哀!” 云皇起身,宣道:“此事,朕已和母后商议过,即刻打开城门,迎皇兄灵枢进宫,着礼部拟名,司天监择日,赐先太子笛清天子之名溢号,以天子之礼,葬入皇陵。赐笛清之女李云衣公主称号,享皇室贵女礼遇!” 王宰相撩起衣摆,跪下喊道:“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了朝,出了大殿,如意陪着云皇缓步走着。 如意不解道:“陛下为何要赐笛清天子之名,天子之礼下葬?这样一下,不是更助长了太后干政的名头吗?” 云皇摆手道:“他既然已经死了,对朕已无威胁,跟个死人还有何可计较!母后她痛失爱子,就是给她点甜头又何妨……更何况!”他转身看他,笑道:“太子哥哥下葬之日,便是王氏同葬之时!那些虚名赏了他王氏,又有何用!” 如意点头,“陛下圣明。” 云皇沉吟片刻,又道:“如意,那文罗二人可是真靠得住?朕怎么感觉王永盛刚在朝堂上安静的样子有些不太对?若是他们在太子哥哥下葬之前将此事揭露出来……” “此事陛下完全可以放心,思泉那孩子早就做好了赴死准备,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的!至于罗怀宋,他的父母妻儿都在老奴手里!招也是死路一条,,不招也是死路一条,不招还能保住妻儿老小!况且……老奴已做好万全准备,绝不会牵扯到陛下!请陛下一定要相信老奴!” 云皇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意啊,你我自幼相识,相依相伴,你没有父母兄弟,朕同样孤身一人,我们一起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其中多少辛酸苦楚,也只有你我二人才知道。朕若不信你,还能信谁啊!” 如意眼眶潮湿,低头道:“老奴能得陛下的宠信,此生无憾!” 云皇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背,笑道:“如意啊,你也老了……等再过几日,朕大事成后,你也可以享享清福。到时朕陪你回趟北凤别宫,那里枫叶如火,风铃满园,不是你小时候的最爱吗?” 如意感动不已,“陛下……” 云皇一扫之前的阴霾,朗声大笑地看向远方,如意公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边时翼父子正等候在那里,云皇道:“常善恒那里可有消息?” 如意道:“他信中说,王霄九去了雁城后便行踪不定,之后又去了西北边疆!常善恒已经在设法在拖他,短时间肯定是回不了永安的!” 云皇点头,“那就好,时翼和同儿那里也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压顶,风雨欲来,他冷冷笑道:“想来,母后这几日因太子哥哥之死只怕沉溺于悲痛当中……朕,怎忍心让她伤心太久!你即刻去司天监,择个吉利之日,以让太子哥哥入葬皇陵!记住……一定要尽快!” “是!” 云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去忙你的,朕与时翼去趟圣宁宫给母后请安,时家那小子的事也是时候该出面了!起事之时,他若心有牵绊,坏朕大事可是不好!” 如意公公也笑了笑,转身退了下去. 永安驿馆里,交趾国的来使焦虑不已,在屋里转来转去。 身边的随从官员道:“大人,我们都在永安等了好些日子了,还是等不到云皇召见,那求援的国书也已递上去多日,为何不见任何回音啊?” 国使停住脚步,眼眶发红道:“你问我,我又能问谁去?” 随从官员也急啊,道:“可是,大人,那怀商大军不日便将攻入平城,云国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毕竟我们交趾归附云国多年,每年向云皇宫的进贡之物可是倾尽国力啊!” 国使看他,拍着手心道:“……那又如何,此一时彼一时,国与国之间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以前怀商云国互为死敌,云国助我交趾也只是为了本国利益!” 他跌坐在椅上,双手无力的抱头,痛苦地道:“如今他们两国又是议和通商,又是联姻结盟,又怎会管我们的死活?……我们还不如就此回去,在怀商大军破城之前还能与家人见上一面……” “哈哈哈哈……”门外传来大笑声,交趾国使瞬间脸色大变。 门被一脚踢开,来人朗声笑道:“看来,朴大人心里还是有些自知之名的嘛!最多不过两日,我大军便会攻入平城!不如本将军先送你去地下,等着与你的亲人团聚如何啊? 带人闯进来的,是刚进宫面见云皇归来的怀商国使谢雪云。 交趾国使脸色大变,怒不可遏地拍桌喝道:“你敢!谢雪云,你一路追杀至此,这是云国都城,天子脚下,你我同为国使,哪容你如此肆意妄为!” 谢雪云笑着看他,手一挥,身后的人欺身上来,将他俩押着跪倒在地上,不容反抗。 随从官员抬头瞪他,双目赤红,怒骂道:“谢雪云你欺人太甚!你怀商欺我国小,侵我国士,杀我百姓!如今在云国的地盘,你竟也敢如此放肆!就不怕云皇怪罪吗?” “朴大人迂腐了,强便是强,弱便是弱!强即为天理,强即为公道!不管身在何处,身处何国,交趾都是弱小之国,欺之又何妨啊!朴大人身为外交使节,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他伸手抬起交趾国使的下巴,低声道:“我告诉你吧,让你死个明白!你进京是王氏一路护送而来,罕达王亲写的求援国书如今也正押在王永胜相的手里……你进京求援的消息除了王永胜,整个云国朝堂之上里并无其他人知晓!” “这……”交趾国使如被雷击,脸色煞白地看他,万般不解地喃喃道:“……为何?王相为何要这么做?” 谢雪云嗤笑:“因为啊,这云皇宫里的人都太喜欢与人交易了,而我怀商顾国师恰好是个擅长交易之人!不过……你也用不着觉得自己死得冤枉!其实,就算是你顺利进了云国朝堂,呈上了罕达王的求援书。那云皇宫里人也不会为了替你区区交趾小国主持公道,而放弃与我怀商联姻通商这等天大的好事!” 交趾国使缓缓垂眸,一行老泪从眼角流下,他又何尝不知这些道理,所以连愤怒都那么无力…… “云皇宫的那些人啊,已经沉浸在相互的权利斗争中不可自拔,早已经看不清云国之外的疆土!天下局势,风云变幻。哈哈哈哈……”说罢,他大笑着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挥手道:“阿紫,杀了吧!” 随着身后的阿紫抬手抽刀,冷冽刀光划过,那两个交趾使官脖间血如泉涌,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第113章 风口浪尖每一人 天牢外,时子涔一把扶住受了伤的时陌,满是心疼。 时翼却是气不打一处来,抡起巴掌就朝他脸上呼去:“你这混账东西,打架斗殴被书院退学还不够,如今竟还敢抗旨拒婚,闯下如此滔天大祸!如此逆子,我要你何用!” 时陌捂着被打的脸站在父兄面前,低头默不作声。 见他不出声,时翼怒火更甚:“以前你总说自已本事不够,聪慧不够,无法胜任在朝为官,也担不起家族大任,我还当你少不更事,等历练历练便好!如今看来,你不顾君臣纲纪,不顾家族安危,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便要死要活,丢尽我时家脸面,着实是废物一个!祸害一个!” 时翼又要举手打来,时子涔赶紧拦在时陌身前。 时翼喝道:“你还要惯他到什么时候?” 时子涔俯身道:“父亲,子晳就是有错,也请父亲等他回家养好伤后再罚!” “回什么家?”时翼骂道:“你派几个人将他送回永阳老家,眼不见心不烦!” 时翼狠狠瞪了时陌一眼,恼怒地拂袖离去。 时子涔看着时陌被打得红肿的脸,心疼道:“子晳,这次你是真的糊涂了,太后赐婚岂可违抗,这可是会诛连全家的!” 时陌抬眸看他,时子涔微微一怔,面前的他虽然刚经了场牢狱之灾,身上还有伤,可脸色却是极好,人也精神,跟之前从乱葬岗回来后的失魂落魄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时陌低声道:“兄长,我只是想着一人承担,没想过要连累家人!” 见他内疚模样,时子涔轻叹道:“此事兄长也有错,没有顾忌到你内心真正所想。你回祁阳也好,永安城纷争太多,你先回去避一避。” “不,我就留在永安,哪都不去。”时陌摇头,“阿遥她还活着,我要留在这里等她!” “……”时子涔蹙眉,低声问道:“你如何确定她没死?” 时陌从怀里拿出个银蝶面具递了过来,看向时子涔,“这面具是我花灯节那日跟她一起买的,她来过天牢,她没死啊!”他抿了抿唇,还是问道:“纸香告诉我,兄长曾去芷园见过阿遥……我能知道兄长到底和她说过什么吗?” 时子涔看他半晌,眉心微跳,“你可知那路遥远到底是何人?” 时陌直视着兄长:“她跟我说过,她身世复杂,来历不明。可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都是我时子晳心爱之人!” “……” 时子涔微微一怔,拍着他肩膀,正色道:“书院出事后,我便派人去调查过她。后来又收到循迹阁七管事的书信,才知道,她身世复杂,怕是与王氏,与云皇宫都有干系!我们时家处境艰难,你若执意要与这路遥远扯上关系,那更会给时家惹祸……子晳,难道在你心里,她比时家安危,氏族兴衰更重要吗?” 时陌沉默半晌,低声道:“兄长,我确实比不上你和父亲,除了给家里惹祸,我对时家毫无半点建树……时家有我没我都无甚关系……兄长,我不能没有阿遥!”他抬头看向到时子涔,“我等到她后,便会带她离开永安,远走高飞!到时,不管她身世如何复杂,我们都不会再给时家添麻烦了!” 见他执拗,时子涔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当时问她是何人?她说是爱你之人!” “……”时陌看向兄长,眸中微光闪烁。 时子涔又道:“我问她意欲而为?她说她一生都在与人别离,所以余生只想护住自已心爱之人!” 时陌低头苦笑,眼泪滑落,轻声道:“兄长……我好像真的很没用!非但护不住她,还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狼狈。” 时子涔凝视着他,缓缓道:“她仅凭一几之力便将永安搅得天翻地覆,又能全身以退,进这天牢看你。想来,她确实能力比你强!子晳,你知道吗?若是能护你平安,就算是你要远离永安,远离时家,为兄也是愿意的!” “……”时陌抬眸看向兄长,颇为不解其话中之意。 时子涔却是猛地一抬手击在他颈脖处,时陌瞬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时子涔扶住他,对身后的阿信和砚香交待道:“你们将他捆好,即刻送往祁阳老家!” 砚香和阿信连忙上前接过时陌,将他扶上马车。 时子涔想了想,又道:“路上可以行慢点,要是……有什么变故,你们也可见机行事,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保证二公子的安全!” 他脸上神色有着非比寻常的凝肃,砚香和阿信对视一眼,双双拱手郑重地应道,“是!” 马车缓缓远去,时子涔却久久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忧心重重。 甬道上过了一个宫女,向他欠身行礼道:“时将军,皇后娘娘有请!” 时子涔微微一怔。 栖凤宫是皇后的住所,虽不偏僻,可平日及少有人登门。这位夏渊国的嫡长公主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婉,守着她的智弱儿子,住在这四方宫宛里深居简出,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 她一边修剪着廊前的花草,一边看护着在小花园的空地里玩石子的太子。她人到中年,皮肤白晳的脸上说不上貌美,却胜在恬静淡雅,雍容华贵。 时子涔跪下请安,“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她放下手中金剪,微笑着颔首道:“时将军请起!” 她目光微微凝滞在时子涔颈上的玉佩,笑道:“那蝴蝶玉是我母后留给程雨的,也是他自小最珍爱之物。看来,时将军对程雨多年的照拂,程雨铭记在心,也在尽力回馈将军啊!” 时子涔脸微红,不自觉地捂了捂胸口的玉佩处。 皇后接过宫女捧来的一只精美的锦盒,递给时子涔,道:“今日请将军过来,是本宫接到程雨来信。他已去往封地漠州,那里虽路途遥远,有些苦寒,可他终归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去处……他说这是他在漠州寻来的宝贝,托本宫一定要交与将军。” 时子涔打开来看,盒子里有各色玉石,颗颗圆润透亮,颜色鲜艳欲滴,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旁边还有一小束用红绳捆好的变了色的青草,底下还压着一封书信。 皇后又道:“程雨说那里虽然夜里寒冷,可白日里却有晴空万里;那里虽没有四季百花,却有无垠广阔的碧草蓝天,牛羊成群。他说若是可以,想邀你我能去他那里看看。” 时子涔手抚过那一颗颗玉石,合上盒子,笑道:“桦王殿下是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天地。” 皇后也欣慰地笑道:“是啊,他虽为皇子,却无母族可靠,势单力薄。如今有了自己的封地,本宫也多少能放心了。” “……”时子涔俯身道:“……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皇后浅笑道:“将军请自便。” 短短数语,她对这位站在太子对立面的将军无拉拢贿赂,也无针锋相对,等他退下后,她静静地看着在地上玩耍的太子,风吹起她鬓边发丝,眸中却又像是忧虑重重…… 时子涔握着锦盒的手指微微用力,他大步朝前走去。……前路风雨欲来,变幻无常,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所有人都避无可避,祸褔都难测!他又如何能保全所有想保之人呢? 第114章 重开的东宫殿门 黄昏将近,小苑的房间里,小婵抱着雪球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路遥远在屋里来回踱着步。 她踱步过来时,立定在小婵面前,道:“小婵,你不用害怕,我们肯定能成功的!” 小婵笑了笑:“小姐,奴婢没怕!” 她踱步过去时,又对小婵道:“小婵,你也不用担心,我一定能带你出宫的!” “……”小婵愣了一下,又笑道:“小姐,奴婢没担心!” 遥远深吸了一口气,可她怕啊,她担心啊!她手中没了寒霜,连一个王霄阳都打不过,更何况还要带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婵和雪球,如何逃离这守卫森严,高手护卫如云的皇宫? 当她再一次负手站定在小婵面前,反复确认道:“你真的不怕吗?你真的相信我吗?你真的不会后悔跟我离开这云皇宫吗?” 小婵抿了抿唇,无比肯定地点头,“奴婢不怕!奴婢也相信小姐,奴婢也很想得到小姐口中所说的自由!可是……”她低下头,小声道:“……我会不会拖累小姐?” “……” 看着她怯弱的模样,听着她小心翼翼的话语,路遥远的心都化了。她上前一步,双手将小婵拥入怀里,温声道:“不会,你的相信会让你家小姐无所不能!” 两人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王霄阳从院门口进来,老远便听见了这两人的笑声。 他走了过来,俯身行礼道:“公主殿下,东宫殿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天子葬礼即将举行,公主也该动身了!” 日前,皇帝已经颁下旨意,诏告天下,封已故先太子笛清为德清皇帝,以天子之礼葬入皇陵,其女路云衣,则被封为云衣公主,以皇室嫡女礼遇接入云皇宫。如今的她可是正儿八经的云国皇室公主。 遥远笑了笑,松开小婵,点头道:“那是自然……替我更衣吧!” 跟着小婵往里屋走了两步,她又折了回来,“哦,对了!”她从袖口掏出一条绣着花的白色手绢,笑着递到王霄阳面前:“阿遥想将这手绢送给将军大人!” 王霄阳一愣,一时之间不敢肯定她知不知道,女子送手绢给男子是代表什么意思。 见他迟迟不接,她开始上手,毫不客气地将手绢往他胸口里放肆塞,边塞边念叼:“将军大人,千万别客气,想想进宫以来,我好像弄脏了你不少手绢。这可是我这两日熬夜亲手所绣,虽然比不上你以前的,可多少也是有诚意的……” 她的手在他胸口乱摸,王霄阳瞬间面红耳赤,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咬牙道:“够了。” 她看那手绢已经塞进他胸口,便笑道:“可以了,可以了,想不到将军大人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害羞!” 王霄阳瞪她一眼,气得转身到门口去等她了。 身后的她却露出满意笑意,也转身朝里屋走去。小婵正捧着新衣在等她。她坐了下来,将刚到手的太后令牌偷偷放入小婵手心里,悄声道:“记得我们的计划,宫中一乱,院里的人肯定会撤,你便带着雪球到褔?门外等我!”福?门是离圣宁宫最近的出宫之门,那里虽然看守同样很严,可王霄阳这块太后令牌足以让她们自由通过那里。 小婵小心地看向四周,微微点头。 她握紧小婵的手,凝视着她,“小婵,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害怕!我一定会来找你!” 小婵眸中闪着微光,脸上泛着红润,充满信任地看着她。 等了许久,遥远走了出来,一袭白色缟素的拽地长裙,鲜艳红唇,飞眉入鬓,长长的白色孝带,将墨发高高绾起,高贵清冷,冷艳逼人。四目相对时,王霄阳不由得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他,不容拒绝地道:“去东宫殿之前,我有个承诺需要兑现,还请将军大人与我再同去一次天牢!” “……”王霄阳略一迟疑,道:“御膳房里的那些人,自会有人去放,用不着公主亲自前往!” 她摇头道:“人是我亲手关的,那自然也应该是我亲自去放!若是假手他人,便是阿遥失信于人!” 说罢,还未等王霄阳再次开口,她便径直往院门走去。王霄阳心中知道,她话虽说得客气,却终究还是信不过他们王氏!王霄阳眉心微蹙却也不再作声,默默跟在她身后往天牢方向走去。 她站在天牢门外,仔细清点着之前被她关进来的人,一个不漏地将他们送走。 那些重见天日的人,也一个个感恩涕淋地向她致谢, “多谢云衣小姐,多谢云衣小姐!” “是啊,他们都说这大内天牢只进不出,能活着出来,我们大家伙可都是多亏了云衣小姐啊!” “是啊!云衣小姐可是活菩萨……” 厨娘拉着她的手,激动的流着泪,哭着道:“感谢小姐的救命之恩!奴婢给您磕头了……” 遥远一把扶住正要下跪地她,温声道:“不用谢我,你们原本就什么都没做过,放你们出来都是应该的!” 厨娘抬头看她,抹着泪,“小姐是我们大家的救命恩人,哪能不谢,只是奴婢们无以为报,若是……若是小姐有什么想吃的糕点,奴婢都是能学着做给小姐吃。” “……”遥远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看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她笑道:“将军大人不觉得这些百姓是这世上最好的百姓吗?” 王霄阳不解地看她,“何出此言?” “他们明明是无辜之人,被我强关于此,遭了场无妄的牢狱之灾!现在,他们非但没有丝毫怪罪我的意思,反而对我千言万谢,诚惶诚恐!”顿了顿,她又道:“百姓们逆来顺受,日夜劳作,却所求不多。只要高位者施于少许恩典,便会感恩戴德,全力拥护!其实我以为,李氏也好,王氏也好,时家也好,只谁在高位又有何妨!” 王霄阳微微晃神,这世间的人本就有尊卑贵贱之分,位高权重者掌握着贱民的生杀大权。别说关个冤狱,就是要了他们的命也是如同踩死一个蝼蚁般轻而易举。她口里说出的话是他从未听过的话,也是他从未有过的念头。 她凝视着他,再道:“可那些高位者,只会想方设法去压榨奴役他们。又有几个能清楚地看到,这些底层之人,看似柔弱,看似卑贱,其实他们身上有着无穷无尽地力量……那力量汇聚一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可推翻一切看似坚不可摧的暴力统治,也可将顺应民心的微薄力量推向最高点!” “……”王霄阳怔在那里,听着这些他之前从未听过的话,心里激荡起巨大的浪花。 “将军大人出身金贵,高高在上,却始终对弱小之辈心怀怜悯,此份怜悯之心何其珍贵。将军大人,阿遥以为,你想要的,云皇宫这座黄金囚笼给不了你。与其在留在这里做着违心之事,与他们来争这一亩三分之地,何不去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做一只任意翱翔的雄鹰,挣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王霄阳沉默良久,低声道:“……你为何跟我说这些?” 她微微一笑,温声道:“因为阿遥与将军大人一样,想做自已想做之事,护自已想护之人!将军大人之困,阿遥感同身受。我并不希望你困死在这座冰冷孤寂之地,变得面目全非!外面的天地虽不及皇城繁华,也没有至高的权力,但起码能随心自在。” 王霄阳抬眸看她,唇角噙了丝嗤笑:“你能轻而易举的舍弃是因为你得来得毫不费力,放弃起来自然轻松!可我和你不一样……你可知我为了能进这云皇宫,付出多少努力才走到这位置?一句放弃谈何容易!” 路遥远直视着他,“那将军大人如何得知,我没有付出努力呢?”为了能逃离这座黄金牢笼,她可以说是拼尽了自已全部的努力,又怎会是不曾付出呢! 弱小的小希望也好,强大的将军也好,她都真心希望,他们都能坚定地随本心出发,不受这世间腌臜之物的影响,成为他们本应该成为的人! 她挑了挑眉的看着眼前俊朗的将军大人,笑了笑转身离开,去迎接那场她准备了很久的战争! 永安城满城镐素,皇宫里传来的沉闷丧钟飘扬在永安城上空。 东宫殿处于云皇宫的东面,是座精美华丽的建筑,里面雕梁画栋,穹弯大顶不比云皇宫的任何一处逊色!此时,厚重的宫门敞开,挂满白幡。大殿的白玉阶前,云皇悲痛地诵读着祭文,满身缟素的文武大臣们整齐跪倒在广场上,恸哭流涕,为即将葬入皇陵的笛清太子举行隆重的天子之礼。 皇城的百姓们也簇拥在东宫殿之外的朱雀街,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好奇的张望。自云皇宫颁出先太子笛清病死归来的消息,对那位曾经在百姓心中英明仁德,却又沉迷女色背弃了臣民的太子殿下,皇城百姓们一时之间感慨万千,唏嘘不已。也更是对他与那位祸国殃民的舞姬所生的女儿路云衣充满了好奇。 祭文读完,伴着文武大臣和宫人们的哭泣声和随风飘动的旌旗,身着白色孝衣的路遥远缓步行在铺着地毯的主道上。两边的大臣们纷纷俯身下跪,向着这位刚被封为皇室公主的女子行跪拜之礼。 她迈上白玉台阶,一步一步地朝着上方的大殿走去。每走一步,如登云梯,心脏不由得跳得剧烈,站在最高的白玉台阶上转身举目望去,群臣跪拜在脚下。这里天地很广,殿堂庙高,有着俯看众生,让人可以一步登顶的权力!但这里却也是让阿爷痛失心爱之人的地方,是阿爷穷其一生要逃离的地方! 礼部官员簇拥下的云皇,神情悲痛地将手中祭文诵读完毕,,朝眼前路遥远招了招手,和蔼可亲地道:“云衣入宫己有月余,不知过得习惯否?想你流落民间多年,吃了不少苦,皇叔甚为心疼。你过来,让皇叔好好看看!” 他满面的怜爱,像极了个慈祥和善的家中长辈,却让路遥远感到厌恶至极。 遥远看着他冷冷一笑,侧身朝大殿内走去。 云皇伸出的手微微凝滞,神色间闪过一丝轻微的不悦之色。虽然早就听说了她在太后和王相面前的粗鄙无礼,但是没想到她竟是连一国之君的面子都敢拂。身后的王霄阳则停住脚步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 云皇扫视广场四周,众多身披金铠,手持宝剑的侍卫层层守卫在四周。想来王氏为了这次东宫殿的葬礼是调动了云皇宫里的大半金吾卫,那么,留着看守神武门的和其他宫门的金吾卫便是减少了。他眼里露出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冷冽笑意。钦天监的礼官丧钟再响,“天子启祭”仪式继续进行。 第115章 请假条 因工作需要,请假三天。三天后奉上上部结局。 第116章 天子启祭罪难逃 进入大堂,巨大的棺椁居于当中,僧人们打坐诵经。焚音伴着浓重的檀香充斥着整个大殿,身处其中,不由得心生悲恸,感伤生与死,离与别。明知着那棺椁里躺的绝对不可能是阿爷的尸骸,可当她看到跪在她面前的那些东宫殿影卫,还是红了眼眶,痛了心扉。 最前面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除去了面纱,一个洗干净了脸上的伪装,这么多年第一次用真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跪在自已面前,齐声高呼,“见过少主!” 那谦卑的姿态,恭顺的语气,与当年跪在阿爷面前如出一辙。遥远轻声叹道:“你们一步步将我逼到这里,现在可是满意了?” 涅凤抬头道:“东宫殿本就是少主应该在的地方!”她左脸有处凤凰纹身,那凤凰五彩班澜,振翅飞翔,火红的凤尾一直蔓延到颈脖处,让姑姑本就透着冷然疏离的脸色,更显得高冷不可直视。这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蒙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相示人的原因。 遥远摇头:“我应该在何处不由你们决定,而是由我自己决定!你们既然唤我一声少主,却又从不顾虑我的想法和意愿,我要你们又有何用?” 胡伯也抬头道:“少主,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得到太后娘娘和王氏的全力支持,少主切不可太任性!” “任性!哈哈哈哈……”遥远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任性?你们想丢我便丢我,想捡我回来便捡我回来!到底是我任性还是你们对我这个所谓的少主太过随意!” “……” 面对着她的指责,两人都无话可说。平心而论,比起尊贵的少主,阿遥确实是更像是他们用来达成目的工具。 涅凤起身看她,缓缓道:“我们一生追随殿下,忠于殿下,更致力于去实现殿下心中所想,将他那些呕心沥血编写的策论实施于世,造福天下百姓,又有何错!” “……”遥远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看她:“我答应过你,进宫查出毒害阿爷的凶手,如今真相已经大白,你们能不能报仇,今晚自己看着办便是……日后,不管我做不做这云国公主,我也会与你们划清界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次也该轮到我不要你们了!” 她抬脚迈过高高的门门槛,头也不回地进入内殿。 她,路遥远,才不要像阿爷那样被困在这东宫殿里,失去自已挚爱之人,在痛苦愧疚中度过一生! 胡伯起身,看着她绝然的背影道:“看来,主子过世后,我们真不该不告而别……少主是真的恨透了我们啊!” 涅凤眼眸中闪过一丝怒意,“你以为我们当时不走,她便会乖乖听我们的安排来这云皇宫吗?我比谁都了解她,她就是块千年不化的顽石,若想将她雕啄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不经历千捶百炼,如何能成?” 胡见深一声轻叹:“可是……” “没有可是!”姑姑挥手打断了他,也转身朝内殿大步走去。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胡伯揉了揉眉心,你俩这性子一模一样,就不能好好说吗,斗什么啊!哎……” 启祭仪式一直进行到半夜,明日一早便是起棺送葬。众文武大臣侯在殿外按礼守夜,与棺椁一墙之隔的大厅里。王宰相与时翼陪同着云皇与太后守在那里,底下还有五部大臣。 云皇看搀扶着一脸憔悴的静安太后坐到上方软榻上,担忧地问道:“母后已几日不曾好好休息与进食,要不您还是先去休息会,朕替皇兄在这守着便好了!” 静安太后拍着他扶着自已的手,同样心疼地看向一脸病容的云皇,“皇上本就身子不好,这几日又因举国丧连日操劳,更需保证龙体!” 这一幕母慈子孝落在刚刚进入大厅的遥远眼里,颇感无语,这人一虚伪,活得可还真够累的!见遥远和那队东宫殿影卫大摇大摆进入内厅,五部尚书大人俱是一惊。 他们都是在云国朝堂混迹多年的老臣,自然认得这位脸上纹着火红凤凰的涅凤大人,当年她可是以一介女儿之身,从云皇宫受训的成千上万的影卫中突颖而出,成为东宫殿的影卫,也是与笛清太子一同失踪的人。 五位老臣忙向这位头戴孝带,一身缟素的女子跪下行礼,“见过云衣公主。” 遥远她双手负在身后,踱着步径直往最上方空着的软榻上走去。 身后的涅凤蹙眉,沉声道:“少主,那是皇帝陛下之座!” 遥远顿住脚步回头看她,笑道:“哦……我以为,你们费尽心思将我送进宫,是为了能让我坐上那位置?” 厅里的人听得清楚,脸黑得更快。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其心当真可诛啊!他们不悦地抬头看向遥远。 遥远却笑得明朗,她转身踱着步过来,与正盯着她看的户部尚书周伍对视,笑着问道:“不知周二公子伤势现在如何啊?我可关心得紧!” “……”周伍不解其意,愣在那里。 涅凤轻声喝道:“少主,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不可胡闹!” 遥远笑了笑,直起身子挑眉道:“也对,今日之事不光对你们,对我也是同样重要!” 几位老臣起身,脸色却是不好,眼前的女子虽被封了个公主号,可终究不过是个流落民间多年的皇室旁枝女罢了,可她言行如此无礼,让人心里极为不快! 刚被她戳到痛处的周伍正想要发问,静安太后已经发话,“云衣游落民间多年,尚不懂宫中礼仪,若有失礼之处,还望皇帝与诸位大人见谅。” 云皇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温声道:“那是自然,她既是皇兄爱女,那便也是朕之爱女,朕疼她都来不及,哪会怪罪!众爱卿也平身吧!” 众人谢恩之后起身。 云皇再次朝路遥远招了招手,和蔼可亲地道:“云衣可有好好逛了这皇宫,日后生活上若有哪里不惯,有想要的,尽管告诉皇叔,皇叔必会即刻差人去办。” 遥远胸口沉闷不已,说实话,她还真没耐心跟着这些老狐狸,在这唱着不急不慢的戏。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快点撕破他们虚伪的面具……她现在的心,可是非常迫切,迫切地想要快点逃出这里! “皇帝陛下,我此次前来只想将那些前程往事做个了断,这失亲团聚抱头痛哭的戏码,不急于一时,还是先办正事吧!” “……”云皇伸出的手微微凝滞,再一次被她拂了面子,再好的气度脸上也是有点挂不住了。 静安太后倒是习以为常的扶额道:“皇帝,之前圣宁宫御膳房的下毒案是她亲自督办,并查明了真凶。云衣是有点性急了,我们还是先听听她如何审的这案子吧!” 云皇与底下的五部太臣们都极为震惊,虽然早听说那案子发生后,金吾卫副统领王霄阳与一女子在宫中到处拿人办案,不曾想那女子便是笛清之女云衣公主,更没想到,短短不过半月,便已查明真凶。 云皇脸色一僵,扶在把手上的手微微颤抖。 身边立着的如意公公清了清嗓子,躬着身子小声道:“陛下,今日是德清皇帝启祭大礼,明早便要启棺葬入皇陵,这案子之事,可等葬礼结束后再议也不迟。” 闻言,云皇脸色稍松,连连点头,“对对对,母后……” 话音未落,王相眉心一蹙,沉声道:“皇上有所不知,这下毒谋害太后之人,背后牵涉甚广。若是私下处理真凶,难免有人疑我王氏栽赃嫁祸。今日刚好朝中诸位大臣都在,当众审理清楚,也好辨明是非曲直,查明真相堵悠悠众口!还望陛下恩准!” 几位精如狐狸的老臣相视一眼,连跟着俯身请命,“陛下,宰相大人所言有理,胆敢谋害太后娘娘,已是谋逆大罪,还是应当众审理才虽公允!” 云皇袖子下的手缓缓握拳,他侧首看向如意。见如意微微点头,才稳了稳神,道:“既如此,便听从母后安排!” 静安太后眼眸中闪过一丝阴冷,对王相点头示意,王相挥了挥手,朗声道:“带上来!” 很快,王霄阳领人将厨工阿补,太医罗于宋,还有那具白布覆盖的文思泉的尸体,都给押了上来。 内殿之门缓缓闭上,圣宁宫御膳房的案子也正式开始审理。 静安太后对着遥远点了点头,“你开始吧!” 遥远走到厨工阿补面前,问道:“你姓甚名谁,在宫中是何职事?你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吧!” 阿补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回道:“小的叫邓如补,原是内务府的修书,一年前被派到了圣宁宫的御膳房做烧伙的差事。” 遥远又问,“太后补汤中的毒可是你所下?” 阿补老实道:“是小的所下。” “你如何下的?所下何毒?” “是八角枫之毒,我将它混于柴火之中带入御膳房,趁看火之时,悄悄将白龙须放入汤中煮,事后又捞出放入炉中焚尽。” 路遥远又问道:“那你背后指使之人可是内务府主管文思泉?” “是。”阿补俯地认罪道:“当年,他许给小的万贯家财,良田百顷,叫我设法将八角枫之毒下到汤里。又害怕太后毒发事情败露,便叫每日只放微量,说是这样,毒发缓慢,症状不明,便无人能查到我们身上。” “那八角枫你又是从何而来?” 阿补道:“小的借领取柴火之即,从文思泉那里领来!” 遥远再问道:“毒害太后娘娘,你自知死罪,又为何肯招?” 阿补抬眸看向旁边白布所覆尸体,恨得咬牙切齿,“小的所做一切,均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他竟派人去将小的父母杀害灭口!小的……自然得将他指使之事一一交待出来!” 遥远看了看上方座位上的云皇,道:“将邓如补兄长带来!” 很快金吾卫又押进个中年人,那人跪在地上,吓得全身发抖。遥远拿起桌上文思泉画像走了过去,“你可是邓如补的兄长?” 中年人哆哆嗦嗦,“是……是……是。” “你仔细看看,可认识此人?” 中年人抬头仔细辨认后点头道:“认识,认识,就是他……就是他,三年前给我们送来了大笔金银,也捎来了阿补书信。” 遥远伸手将已经签字画过押的供状摊开,平举到众人面前,看向云皇,道:“这便是邓如补与其兄长的供状,不知皇上和诸位大人对下毒之人为邓如补,而邓如补背后指使之人为文思泉可还有异议?” 人证物证如此确凿,哪能有异议!在场的五位老臣纷纷点头。云皇的视线落在那具白布覆盖的尸体上,紧凝的眉心松了开来,也微微点头。 遥远蹲下身子,将尸体上的白布一把掀起,一具血肉黏糊扭曲变形的尸骸出现在众人面前,着实将那五位大臣吓得不轻,抬袖遮眼,脸色发白。 遥远耸了耸肩,笑道:“抱歉,刑用得过了些,这文思泉死了,审不了了!” 第117章 如意原是朱姓子 云皇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视线从尸骸上移开,冷冷道:“这文思泉既被你审死,又如何继续追查下去啊?” 路遥远笑了笑,指了指旁边已经吓得失神的罗于宋,道:“这不,还有一位吗?” “……” 云皇眉心紧蹙:“罗太医又是如何涉入此案的啊?” 罗于宋抬起面无人色的脸看向云皇,喃喃哭泣着:“皇上,我……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如意公公指着他厉声喝道:“你竟敢谋害太后娘娘!就不怕诛九族吗!” 提到九族,罗于宋慌乱地匍匐着爬向如意公公,哭喊道:“请皇上饶命,一切都是小的过错!都是小的一个人的过错!请皇上饶过小的家人……饶过小的家人……所有一切都是小的一人所为……” 遥远抬脚踩去,那具尸骸应声折断,她从尸骸上跨过,缓缓朝罗于宋走去。 罗于宋见她过来,瞳孔骤收,他惊恐地抱头大叫,“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遥远站定在他面前,俯身问道:“用八角枫下毒的方法,可是你想出来的?” “是是是,是我,是我!”缩成一团的罗于宋慌忙点头。 “那八角枫可是你带进宫来交给文思泉的?” “是我,是我!” “你可是受人指使,与文思泉一起谋害太后?” “是……是,是,小的是受人指使!” 一连串的发问过后,遥远抬头看向脸色渐白的云皇,陡然提高音量,厉声喝道:“那十九年前,你是否受同一人指使!参与过用八角枫毒害笛清太子?” 罗于宋头俯在地上,抖得更厉害了,“是……” “……” 此言一出,在堂之人无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是说是查出了给静安太后下毒的真凶吗?怎么还会扯出笛清太子之事……虽说十九年前笛清确实是受世人敬仰的太子殿下,可终究是过了这么多年,世间之事早已物事人非!就算是当年真有人对他下毒,除了静安太后与王氏,其他人怕多半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并不想淌这趟浑水。 可有一人不一样,时翼看向遥远,缓缓道:“公主可否再说一遍?” 路遥远向前几步,与他对视道:“当年,你带兵围困东宫殿时,有人对阿爷下了八角枫之毒!拜你所赐,母亲难产而死!阿爷大悲大痛之下,毒火攻心!原本必死无疑,幸得我师父及时救治,才保一命!也因为余毒未清,阿爷一生受尽病痛折磨,油尽灯枯……你虽未杀伯仁,可伯仁却因你而死!时大元帅,我父,我母,他们之死可以说都与你脱不了干系!”她凝视着他,沉声问道:“世人都说你与我阿爷情同手足,又曾是他最忠实的部下!我现在问你!” “你,可曾有悔?” “……”时翼站立不稳,失魂落魄。 与时翼同样失魂的还有上方的云皇,案下的双手紧握,微微颤抖,他再次惊慌地看向如意公公。如意公公的目光也正朝他看来,还是微微点头,他这才稍稍放松绷紧的神情,须臾,他问道:“当年之事众人皆知,皇兄是因为舞姬之死伤心过度而昏迷……休养月余,身子康复后带着身边护卫失踪!你现在又说,是被人下毒……可有依据?” 遥远看着他,缓缓:“自然有依据!姑姑当年本就对下毒之人有所怀疑,可事过多年,进宫之前我也颇为忐忑!所幸的是……那下毒之人尝了甜头之后,不肯罢手,以同样之毒,同样之手法,谋害太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深以为然!” 时翼看向姑姑,道:“涅凤,你当年所怀疑之人到底是谁?” 姑姑与他对视道:“涅凤当年寸步不离守在殿下身边,殿下所穿之衣,所用之物,所进之食皆是阿凤亲手准备,从不假手于人……但是,当年殿下被困东宫殿时,殿下与来探望之人喝过几次酒,那酒并不是出自阿凤之手。阿凤一直以为,那应该是殿下唯一中毒的机会了!”她顿了顿,又道:“当年带兵围困东宫殿的正是您时大元帅,想来,那几日能自由进出东宫殿的人,您应该最是清楚!” 时翼脸色苍白,缓缓看向云皇,握剑的手因用力泛着青白。 云皇却坦然地看向他,道:“当年,朕受母后所托,的确常来东宫殿劝解皇兄,陪他下棋,饮酒。不过,若是真如你所说,那酒中有毒,那朕与皇兄同饮,为何没事?” “……”时翼微微一怔。 遥远冷笑:“八角枫之毒,救治及时便可保命!但是,其余毒却很难清干净。时间一久,便可致人患上水肿之症,甚至可致肾痨绝症!我听说……皇上刚好水肿多年,也刚好日前已转为肾痨,又怎知不是因中毒所致?” 云皇脸色泛着青白,一时无语。 如意公公则看向地上的罗于宋,道:“皇上自幼多病,体质虚弱,所患水肿之症也是由此引起,这是宫中诸位太医所诊,哪来中毒一说。公主殿下怕是误听了小人之言,有所误解!” 遥远招了招手,“是不是小人之言,多方求证便是!” 她招了招手,胡伯带着一个儒雅俊朗的白衣青年从殿门外走进。 青年跪下行礼,“薛落之子薛鹤冬参见陛下,太后娘娘。” 薛落?云皇愣住了,静安太后却是毫不意外,抬手道:“平身!你父薛落为何没来啊?” “回娘娘,家父几年前便已离世。”薛鹤冬双手呈上封书信道:“父亲临终前将当年之事亲手写于此信中,交待下来,若有一日,对簿公堂,便要在下持其书信交于太后娘娘!” 王相上前接过,呈到太后面前,太看过后,眼眶泛红,泪如雨下,她将手中书信递给云皇,泣道:“信中薛落力证,清儿当年确实身中八角枫之毒,也确实是因其余毒身患肾痨去世。” 薛鹤冬点头道:“确实如此!为解殿下身上的余毒,家父也算是耗尽毕生心血,终不得其法!” 遥远话头指向云皇,问道:“我阿爷当年中了八角枫之毒,皇上可有异议?” 云皇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她缓缓道:“继续!” 她倒不急于一时,而是对薛鹤冬颔首行礼,“师兄不远万里为我而来,阿遥甚为感激!胡伯,你务必亲自将师兄送出宫去!护其周全!” 薛鹤清看她一眼,微微颔首,跟着胡伯转身离去。 送走师兄,她再次走到罗于宋面前,问道:“当年与你同谋毒害我阿爷,如今又指使你与文思泉毒害太后之人,今日可在这大殿之上?” “……”罗于宋沉默半晌,终是缓缓点头。 五位老臣听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冷汗直冒,这里除了王氏与五部尚书,便只有云皇与时翼元帅,那她所指之人还能有谁! 时翼脸色铁青,看向罗于宋,喝道:“你所说是何意?到底是谁与你合谋?竟敢……竟敢毒害太后娘娘与笛清太子!” 罗于宋抬手缓缓指向上方的如意公公。 顿时,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云皇垂下眼眸,脸色苍白,扶着把手的手指因用力泛着青白。 时翼如被雷击,难以置信地看向云皇,看向他忠心耿耿服侍多年的心中仁君!喃喃道:“陛下……” 如意公公冷笑着大步向前,朝着罗于宋走去,厉声喝道:“罗于宋,这么多年,我可是对你不薄,你竟栽赃嫁祸于我!其心可真是当诛!” 见他来势汹汹,王霄阳上前,手中利剑出鞘拦于他面前。 被拦之后的如意公公怒不可遏,指着那拦他的王霄阳喝道:“大胆,陛下面前,竟敢亮刃,你们王氏是想造反吗?” 静安太后微微蹙眉,王霄阳挥剑回鞘,退到一边。 王相冷哼道:“如公公此话无理,罗于宋本是北凤一介平民,受你提拔,得以入宫。你们素来要好,亲密无间,他对你感恩戴怀都来不及,实在是没有要陷害你的理由啊!” 如意公公扫了一眼地上的尸骸,道:“酷刑之下,屈打成招,便是理由!” 遥远挑眉道:“哦,即如此,那我们便来仔细辨一辨,到底是屈打成招,还是事实如此!罗于宋,你还不从实招来!” 遥远声音一出,罗于宋吓得又是一哆嗦,道:“是是是,小的招,小的招!”他指向如意公公道:“是他,当年我还是在北凤城开着小药铺,那日,他找到了我,要我去城主府上给三公子看病,赏了我大笔的银子。后来……三公子当了王子后,他又设法将提到了御医署当了御医。有一次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毒药能让人中毒身亡却又能不被人发现,还有解药可解。我翻遍了医典找到了八角须,也亲自配制了加以大量白龙须酿制的毒酒,交与如公公……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要去害笛清太子,直到……直到……” 他结结巴巴,诚惶诚恐。时翼听得血气上涌,喝道:“直到什么?” “直到东宫殿逼宫那晚,他要我备好解药等在三王子寝殿。他将中了毒的三王子扶了进来,要我救治……第二日,我便听说了笛清太子那日晚上口吐鲜血,昏死过去的消息。才隐隐觉得,是三王子与笛清太子同时……同时服了八角枫之毒!三王子虽因解药服得及时,可那毒性还是伤到了肾脏,也因此患上了水肿之症!三年前,如公公又找到了我,说是太后干政,王氏暴虐,不除之云国百姓不得安宁,故此……故此,我才故计重施,设计出将八角枫混于柴火之中,煮于虫草汤中,我将此法教于文思泉……本以来此法万无一失,可终究还是被云衣公主识破……” “胡说八道!”如意气极,指着他骂道:“陛下身患水肿之症,你医技不精,至陛下病情越来越重,陛下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倒反而将此症强行与八角枫之毒挂勾!你与他人合谋毒害太后娘娘,如今事情败露,就把责任往我身上推!罗于宋啊罗于宋,你可真是狠毒啊!这么多年我可是对你不薄啊!你竟如此对我!” 罗于宋连连摆手,对着遥远道:“我真的没有撒谎,我真的没有撒谎!皇上病情并没有加重!皇上当年确实是中了毒,因及时服下解药,虽有些水肿,但都是轻微的,皇上的病情并没到肾痨之地啊!一切都是如公公要我做的……一切都是如总管要我做的!” “你……”眼看着罗于宋要全盘托出,如意公公愤怒之下,却又无计可施。 一直默不作声的静安太后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水,抬了抬眼眸,缓缓道:“几位尚书大人,你们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那五位老臣早听得面如土色,原来王相所说涉案之人背后牵扯极大,是如此之大,大到涉及到当今皇上,若皇上真的参与了之事,那便是杀兄弑母,于帝王而言,那可是天大的德行有亏……那可是要被天下臣民唾骂,被史官口诛笔伐,那这云皇之位指定是坐不稳了!这会太后发言,可是给了这几个完全不想再听下去的老狐狸们一个及时的台阶,几人相视一眼,立马俯身告退。 遥远拦在几位老臣面前,不悦地看向静安太后,道:“太后娘娘这是何事,案件未清,陪审之官岂可提早退场?” 静安太后看了眼时翼,道:“有时元帅在这,你还怕给不了你公平吗?” 遥远松开拦人的手,双手负在身后,不再出声。 五位老臣走后,静安太后看向如意,冷若冰霜地道:“你还不老实交待吗?” 如意公公闭上双眼,缓缓下跪,绝望道:“没错!都是我所为?是我指使罗于宋酿出毒酒,也是我趁笛清太子与陛下饮酒时倒入杯中。也是我,于三年前与罗于宋,文思泉三人密谋除掉静安太后!” 云皇无比震惊地看向他,颤声问道:“如意……你……你为何呀?” “我来告诉你为何!”遥远矛头直指云皇,厉声喝道:“当年除掉我阿爷,太后为了能从战神李洛那抢到云皇之位,便只能选择将你扶上帝侠!而现在除掉太后,凌驾于你皇权之上的人也便没有了!这位你忠心耿耿的奴仆是受你所派,你才是幕后真正的杀人凶手!” “不是!”如意公公大声嘶吼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已一人所为,与陛下无关!若是陛下知道那酒中有毒,怎么会肯去喝?没有人会傻到明知那杯毒酒可以致命,却还去喝的!”他抬头看向太后,恨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向李氏复仇!我曾在父母灵前发过誓,要杀尽你们李家人!要拿回我朱家失去的一切!” “……” 朱家?在场之人全都惊讶地看向他。 云皇脸上同样是掩饰不住的震惊,道:“你……姓朱?” 如意公公抬头看向云皇,眼眸中泪水涌出,他狂笑着:“我便是朱凌,昔日北凤城城主最小的儿子,当年……你们李家攻占北凤,我的父母兄长皆死于你们李家之手!我……被家中如姓奴仆所救,更名如意,这么多年来,我潜在你身边,就是为了替家人报仇!”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云皇道:“你以为,我朱家之子,会甘愿做你身边忠心耿耿的狗吗?我与你们李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撕你的皮,咬你的肉,将你们李家的人一个个全杀光!” “……”云皇跌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遥远紧蹙眉头,问道:“若你真想报仇,为何还要罗于宋备好解药,及时救治他?” 如意冷笑,“就算那次笛清太子和三王子都被我毒死!可李洛仍在!李氏皇族仍在……我还需要靠着三王子爬上高位,继续实施我的复仇大计,所以,那时他还不能死!” “……”众人哑然。 遥远摇头,再摇头,“不对!这不对!”她抬手再次指向云皇,大声道:“明明是你!所有的一切明明都是你指使!” 她几次三番的将矛头指向他,云皇终是怒了起来,他一掌拍向桌面,阴沉着脸大声喝道:“如今真相已经大白,朕念你为父报仇心切,不与你计较。但你是不是在朕面前太过无礼了!” 遥远转身快步走向王霄阳,从他手中拿过之前与郑吏目抄录下来的文书摔到他脸上,也厉声喝道:“那你来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 “这八角枫之毒可以悄悄下,但若是解,却需要连日大量服用甘草银汁水清肠解毒。那时正处初春,天气尚寒,你每日服用那么多药性极凉甘草汁水,若不是自知体内有毒,你如何肯配合喝下? “……”云皇愣了片刻,咬牙道:“太医所开之药汤,朕如何得知此汤性凉?只道是调理体质,自然会配合!” 遥远嗤笑道:“可我翻遍了你所有的病历日志和用药记录。那些里面都不曾给你开过甘草银汁水,它只出现在你的膳食单子里面,长达一月。也就是说,有人在掩饰用它给你解毒的真相。也就是说它呈到你桌上时,并不是汤药,而是茶水!如此怪异,你喝着就不觉得奇怪吗?”遥远顿了下,又道:“我还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你好好的为什么要装病?你明明只是个轻微水肿,为何要说自已得了肾痨?你若不肯承认,我可以将整个太医院找来给人诊脉!” “……” 云皇怔愣在那,脸色铁青,极为难看。而那边的时翼则缓缓转头,神情复杂地看向云皇,心里悲痛难以言喻。 “呵呵呵呵……”跪在地上的朱凌桀桀地笑了起来,他指着云皇道:“所以我说你蠢!我说什么你便听什么!我叫你喝什么,你也会喝什么?我说你得什么病,你便相信自已得了什么病,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他笑得眼泪出来了,踉跄着爬起,指着云皇笑道:“你不知道吗?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与罗于宋联手的,把你这李氏天子玩于股掌之间实是太爽了!哈哈哈哈……” 第118章 不管谁挡我者死 遥远双拳紧握,咬牙冷笑,“你不是想把他玩弄于股掌,而是把我们玩弄于股掌!” 朱凌又回头看她,颠狂地笑着,朝她一步步走近,“那又如何,你们李家杀我全家,占我北凤,才有了今日之云国!我就算是把你们一个个全杀光也无法消我心头之恨!” 话音刚落,他突然爆起,寒光从拂尘中闪现,用力朝遥远刺来。 路遥远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身后涅凤姑姑的身影絛地闪现在她的前面,飞脚一踹,便将扑过的朱凌踹得飞了出去,撞到那边大柱上,重重跌落在地,吐着口中血水。他却不曾停顿,借力反滚,扑向了俯跪在地上的罗于宋,手中匕首瞬间便将他的喉间刺了个对穿。他这一套动作连惯得没有片刻犹疑,很明显是预谋已久的杀人灭口了! 罗于宋瞪着他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喉间发着“咔咔”的声音,鲜红的血从他张大的口里喷出。如意赤红着双眼,大笑道:“老罗啊,老罗!我们同从北凤来,如今也该同回北凤去了!哈哈哈……哈哈……” 说罢,他抽出血刃,反手朝自已脖子上一抹,倒在了血泊中,他看着远处快步朝他而来的云皇,轻笑两声,闭上双眼,一行浊眼从眼角缓缓流下…… 云皇再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悲痛,他失态地站起身子,踉跄着跑了过来。他跪在地上,抱起浑身是血的朱凌,泪如雨下,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万全准备!他拼了性命来保全自已!可自已却从来都不知道他是朱凌,那个与他一样躲在幽暗的角落里哭泣的小男孩,那个拉着他的小手护了他一辈子的小男孩其实是与他李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朱家子!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喜形不露于色的天子,他回到了小时候,毫不掩饰着自已的悲伤委屈,他失控地放声大哭,“你为何不早点说!如意……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为何啊!” “……” 遥远负在身后的拳头攥得紧紧,证人已死,犯人也已死,再追究下去也是无法将其定罪了……他们主仆情深,以死相护着实令人感动!可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又如何肯就此罢手! “来人!“太后挑了挑眉,缓缓起身,朗声道:“皇帝本就身患肾痨,身子虚弱,经此朱凌一事,更是陷于垂危之际!你们将皇帝送回寝殿,好生保护起来。将他宫中所侍从好好肃清,朱凌余党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王霄阳带着金吾卫们齐声应道。 静安太后又看向王相和时翼,道:“皇帝需安心静养些时日,朝中之事便暂由太子监国,王相与时大元帅辅佐!” 云皇抬头看向静安太后,怒道:“这便是母后想要的吗?把朕软禁于寝殿,再利用智弱之子来把控云国朝政!” 静安太后怜惜地看他,道:“哀家只是不忍皇帝拖着病体每日操劳国事,慈母之事你竟是不懂!着实让本宫伤心……将皇帝请回寝宫!” “陛下,请吧!”王霄阳带着全副武装的金铠侍卫来势汹涌地立于他面前,不容拒绝! 云皇放下怀里已经完全断气的如意,缓缓站起,厉声喝道:“朕看谁敢!你你们莫不是忘了,谁才是云国真正的天子!谁才是云国真正的九五至尊!今日的金吾卫到底是王氏谋反的私兵,还是那个直接受命于天子的皇城近卫军?” 他凌厉的目光看向时翼,缓缓问道:“时大元帅可还在?” 此刻,他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时身体潺弱,性子懦弱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狠戾强势,凛然不可侵犯的天子威严! 时翼微微一怔,他知道,皇帝在问的是,他时翼知道所有真相之后,还是否会坚定地与他站在一起对抗王氏,是否还会如之前那般忠诚于他!一边是野心勃勃,诏然若揭的王氏,另一边是伪善阴暗杀兄弑母,又利用自已的皇帝……他好像从无选择,他握紧手中剑柄,大步向前,拦在王霄阳的面前,冷冽的眼神扫过面前的金吾卫,威摄之意凛然。 王相冷笑道:“今日之事,虽朱凌已死,可真相到底如何,在场诸位心知肚明,若是今日之事流出朝堂,难免臣子们猜疑揣测!天子之位有德者居之,有能者居之!皇帝即是无德,更是无能!又何必恬居高位,惹朝臣诟病!天下百姓笑话!太后娘娘今日之举,也是为了保护皇上声誉,皇上又何必不领了这情呢?” 云皇脸色青白,僵在那里,难怪案子审到中途,静安太后便拼退了那几位老臣,原来是为了在这等着他,等着用天下臣民的悠悠众口堵死他所有退路!逼着自已妥协,亲手奉上朝堂之权。 他看向时翼,时翼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一字一句地道:“陛下,臣,永远忠于陛下,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云皇明白其意,眼眶渐渐湿润,他转身看向静安太后,缓缓低头,“儿臣遵从母后之意!” 静安太后放下手中茶盏,唇角露出丝嘲讽笑意,挥手道:“即如此,你们将皇上送回寝宫,好生护卫起来!等明日清儿入葬皇陵后,皇上拟好圣旨,王宰相和时元帅辅政,太子监国!” “是!”众人俯首领命。 遥远愣愣地看了半晌,“哈哈”大笑,她缓步向着他们走近,笑道:“原来太后娘娘从未打算要替阿爷报仇!你从头至尾都只是想拿此事毁了他在天下臣民心中孝义两全的名声,将他软禁起来,以达到你们王氏操控朝堂的目的……你连自已儿子的死都能拿来算计!拿来谋划!你还真是个好母亲啊!哈哈哈哈……” 她又看向时翼,道:“你明知自已服侍的君主是个自私自利,阴险狡诈的小人,却用愚忠蒙住自已双眼,连摆在眼前的事实都不敢承认!可还真是个可怜可悲的懦夫!”她扫过四周众人,冷冷道:“你们这些被权力欲望吞噬的怪物!幸好,我既不是他的臣下!也从未想过要将报仇之事托于他人!” 她话音刚落,高高跃起,朝着被时翼护在身后的云皇一掌劈去。 时翼脸色未见半分变化,剑不出鞘,从容挥手来迎,掌风所到之处,夹杂着雷霆之势。她翻身躲过,再次袭来,两人过招,她攻得猛烈,时翼将身后的云皇防得密不透风。这明显是一场实力很不对等的打斗,面对她的全力以拼,时翼应付得毫不费力,云淡风轻 王霄阳迟疑片刻,可还是与那金吾卫一起,退守到静安太后与王相身边。 她再次翻身立定时,心里顿时明白,对于她来说,要想亲刃仇人,面前时翼是座无法跨过的高山。这很正常,姑姑一身武功全是他所授,而她的武功却是姑姑所授,真论起来,他算是她的师祖了!加上她一贯懒于练功,疏于修炼,打得过才怪!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武到用时更是恨少! 既然打不过求个援行不行啊? 她转头看向涅凤姑姑和她身后的影卫,喊道:“怎么?你们不是吵着要报仇吗?为何不动?” 姑姑双手怀胸,漠然道:“我们认为皇帝确实该死,可我们也认为,现在还不到时机,而且,就算是要死,他也不应该死于你手!……你若是不这么认为的话,自已动手也行!” “……” 她无语,非常无语,可人家就是不出手,她又能怎么办呢? 想了想,她道:“那你把寒霜还我!” 涅凤姑姑看了眼被金吾卫们护起来的静安太后和王相,摇头道:“也不行!”真给了她寒霜,依她这不管不顾的性子,还不得将这大殿给拆了!若是让太后与王相见到她如此吓人一面,哪还敢指望她能成为王氏操控朝堂的傀儡!再说,若想要她日后名正言顺的登上女帝之位,弑君这种事是绝不能让她干出来的! “……”遥远气笑了,指着涅凤姑姑笑道:“……你行!你厉害!” 她再度独做一掷地飞身朝云皇扑去。 时翼无奈,也再度挥掌来迎,但是……她并没有像之前一样避开剑锋,而是跟前来送命一样,朝着他浑厚的掌风迎面扑去!看到时翼慌忙撤掌,她唇角露出丝得逞了的笑意,趁着时翼撤出的空档,她错身飞过,蓦地出现在云皇面前,朝他扑去,她冷笑着,袖口处露出锋利的匕首……她就知道,没有什么武器比自已这条命更让他们忌惮。这是种实在打不过就耍赖的打法,小时候的她可没少在姑姑和时伯面前使,屡试屡灵! 可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云皇那张让她厌恶至极的脸近在咫尺,她握紧手中匕首,狠狠朝他头顶插去,眼瞧着倾刻间可取他性命。可背后猛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拽飞,所挟之内力惊人,胸被震得一阵猛颤,手臂发麻。那股力量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收放自如。她翻身立定,抬手抹去嘴角的血丝,甩了甩发麻的手臂,抬头看向面前的时翼。 他也在看她,缓缓收掌,道:“你是笛清殿下之女,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也不能让你伤害陛下!你放手吧!” 她反手将匕首抬至胸前,她拼尽了全力,可对面的时翼却是始终云淡风轻,阻击她不要命的打法同时,竟还收放自如的不伤她分毫。果然,在足够强大的力量面前,任何的技巧和心机都是徒劳! 她冷冷道:“如果我不呢?” 时翼手微抬,长剑出鞘,寒光凛冽,那震摄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够了!”静安太后沉声喝道:“不可在此胡闹,将她带下去!” 王霄九快步上前,去拉遥远的手,却被她反手甩开。她环顾四周,看着负手身后不肯帮她的人,看着那些要拦她的人,再看看躲在时翼背后满脸阴沉地看着她的云皇。 她嘲笑道:“难怪阿爷说这座宫殿再是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外表华丽的黄金牢笼,这里没有骨肉亲情,不存在至交好友,更容不下心中所爱!有的只是些都被金钱地位,权力欲望禁?的囚徒……我现在才知道,阿爷是做了他人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她看向姑姑,冷冷笑道:“所以……拦我者死!不管是谁!” “……” 姑姑见她神色戏谑,嘴角微扬,心不由得跟着缓缓一沉。她手一扬,身上那件宽松的白衣孝衣顿时飞起,在空中舒展开来,如朵硕大的白云。她纵身跃起,手中尖刀,挽着刀花划向那件白衣。 一下,两下……那件白衣瞬间裂为无数碎片纷纷而落,空气之中,铺天盖地的银色□□从那衣服中炸裂出来,底下众人脸色絛地大变,各自扑向自已要护的高位之人。可为时已晚,云皇也好,太后王相也好,身上都已经沾满了银色粉未。 王霄阳用力抓着她,喝道:“这是什么?” 她看着他,:“我可是从未想过要用□□来毒害将军大人,这才是我从御医署里拿出的来东西!” 反手一挥,手中断笛飞速击向云皇所在头顶的一盏宫灯,直坠而下。时翼脸色大变,手中长剑絛地飞出,宫灯斜飞,火花顿灭,但是,溅散零星火花还是碰到了空气中的那些银粉,霎时,火龙四散喷出,迅速漫延整个大殿,惊呼声四起,众人慌乱逃窜。 她一把接住飞回来的断笛,挑眉看向抓着她的王霄阳,道:“将军大人,你是要来拦我?还是要去救太后娘娘和宰相大人?” 王霄阳咬紧牙关,转身朝大火中跑去。她回头看了下大火之中浑身是火的云皇和不顾一切扑上去的时大元帅,冷冷一笑,脚不沾地飞快往门外跑去。 涅凤姑姑叹了口气,对身后的影卫下令道:“全力救治太后与皇帝!” “是!”那十几个影卫立马飞身往火海里冲去。 出了大殿,广场上的文武大臣看着殿里起的大火惊慌失措,四处涌现的侍卫和宫人奔走急呼,“走水了!走水了!”“快,快救火!”云皇宫大乱四起…… “我看你是疯了!”身后涅凤姑姑的声音冷冷响起。 她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道:“你才知道我疯吗?你逼着一个疯子进这云皇宫里就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吗?”她虽然面上笑得轻松,手里的匕首却攥得紧紧,脚步越来越快,试图想甩开跟着她的姑姑。 姑姑的步子迈得轻松,始终跟在她身侧,道:“那是东宫殿,殿下与你母亲生活过的地方,那里还停放着殿下的灵柩!你也不管了吗?” 她知道:“我虽疯,但不傻……你这一生皆为阿爷所活,你如阿爷所愿,将他与母亲葬于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又怎会肯重新将他挖出,抬进这他用一生逃离的地方呢?” 很快,褔?近在眼前,小婵和雪球就在门外。她顿住脚步,转身看姑姑 ,握紧手中断笛指向姑姑,道:“你还要将我强留在这吗?” 姑姑道:“你今日能烧这东宫殿,明日你便会烧整个云皇宫,所以,我不会强留你!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进入这云皇宫!……你可以走!” “……”路遥远错愕地看着这么好说话的姑姑,迟疑地看了看宫门外的方向,迟疑着不敢动。 姑姑又道: “我来只是想提醒你,除了宫门外的那一人一狗,你好像忘了还有个人要带走!” 路遥远觉得好笑,“阿桃本就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我为何要带走?”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安排她在你身边?” “……”遥远一怔,她自然想过,且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殿下走后,我们消失了一年去了哪里吗?你不是也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肯像守着殿下一样守着你吗?”姑姑指了指天牢方向,“你想要的答案都在她身上!” “……” 路遥一愣,抬眸看她。 第119章 烈焰焚身阿鼻狱 姑姑挑眉,冷冷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如果再晚去一会,应该只能替帮她收尸了!” 来不及多想,她起身跃向高高的宫墙,飞身连纵朝天牢方向飞去,已经顾不上藏谧身形。她知道姑姑没有骗她,那个受过严重火伤,残手跛腿的阿桃身上有着自已不知道的秘密,那秘密让她颇为不安。可是,无论如何,阿桃不能死,起码不能因为自已而死!好在,此时宫中已那边火光冲天的东宫殿大乱,来往吵闹的侍卫和宫人们急着赶去救火,没人注意她疾行的身影。 夜风中,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这潮湿又熟悉的空气让她的心猛地一沉,生出不祥的预感。很明显,那里在进行一声大屠杀,又或者……是已经完成了一场大屠杀! 急促的脚步猛地顿在那里,她怔怔地看向前方的天牢门口。 那里灯火通明,摆放着几辆板车,狱卒们正来来回回地往板车上抬放尸体。板车上的尸体堆放得随意,鲜血顺着垂下的手往地上滴着,歪着掉下来的脑袋上,那些熟悉的面孔,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向路遥远的方向,张大的嘴巴里,好像在无声地向她呐喊。“你不是说没事的吗?你不是保证过的吗?” 她双手紧握,缓缓地朝着那些板车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难过。那些傍晚时还一个个对她千恩万谢的鲜活生命,现在却像被人任意屠宰的牲畜般堆在板车上,流淌在青石地板上的鲜血将她的双目染得赤红,将她满腔的雄雄怒火点燃。 板车前正清点尸体人数的狱卒看见她过来,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 路遥远猛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厉声喝道:“这些人不是都放走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狱卒被掐得脸憋得通红,难以呼吸,他粗着脖子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她咬着牙五指收紧,一扭,那狱卒便双眼一睁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其他的狱卒见状惊慌了起来,上次她在天牢亲手剜了文思泉的事迹早已传遍宫中,他们早见识过面前这个女子的狠戾疯魔的血猩样子,又是贵为公主,连堂堂金吾卫副统领都是要听从她命令的人,自是不敢反抗。赶紧往甬道的另一头逃去,边逃边大喊道:“我们都只是奉命行事……与我们无关啊!” 但是,此刻暴怒之下的路遥远早已失去理智,她手上的尖刃一连刺入几个狱卒的胸膛,当她再次高高举起手要朝下一个狱卒刺下时,一条黑色鞭影絛地缠住她手腕,她双目赤红的回头望去,怒吼道:“怎么,杀人偿命有何不对吗?” 涅凤凝视着她,道:“你明明知道,害死他们的是你自已!” “……”路遥远僵在那里,握着尖刃的手颤抖了起来。 涅凤再道:“你就算是把他们都杀了,也改变不了他们因你而死的事实!若不是你,自以为能掌控一切,自以为能保护好他们,不分清红皂白的把他们牵扯进毒害太后娘娘的案子,他们便不会死!若你能手握真正的权力,他们也不会死!” 这话如尖刀般精准地插入她的心口,让她内心深处的自责无处遁行。她怔怔地松开拎着的狱卒,失神地看着他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去。 她茫然失措,百般不解地喃喃道:“为何……为何,真凶明明已经查清,王氏为何还要杀他们啊?” 姑姑扫了眼那些血淋淋的尸体,缓缓道:“这便是王氏,顺其昌!逆其亡!宁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只要是被他们关进去这天牢里,不管有没有冤屈,都没人能活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就自以为一切都在自已掌控中。阿遥……你太轻敌了!你不去站在最高处,获取最强大的力量,仅以你一人之力,你是护不住所有的人!” “……” 路遥远悲痛地看向板车上凌乱的尸体,悔恨愧疚排山倒海般向她涌来,她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痛苦不已。 姑姑收起手中鞭子,正色道:“你现在可看清了,在这云皇宫里的高位者,要么是杀兄弑母,算计人心的君主也好,为了家族势力,至天下百姓于不顾的王氏也好,他们在位一日,云国朝政便不得安宁,云国百姓便永远都会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你现在可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将你送进云皇宫,登上那最高位?” 她看向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夜空,正色道:“我一生忠诚于殿下,追随于他,并不只是因为他从北凤城的那场大火中救了我……还有他曾给我描绘过他想要创造的天下,那种国泰民安,百姓安居的日子!阿遥,我知道你向往自由,但是……殿下的那套策论能救这天下贫苦百姓,你应该明白,王氏也好,云皇也好,都不会愿意将它实施下去!阿遥,你是唯一能在云国将它实施下去的希望!” 她低头看向路遥远,再次道:“你得回去!回到他应该在的位子,去替他做他未完成的事,……这是他欠天下人的,这也是你欠他的!” 遥远把头深深地埋入双膝里,浓浓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空间,将她层层包裹,闷得她透不过气来。许久以前,她指着阿爷纸上的那些山川河流,高山平地,密密麻麻的批注,“阿爷每日里是在画什么?” “这是阿爷还的债……阿爷欠了债,希望能用它去还!可阿爷欠的债有些多,用它也许还不清!” “那阿爷是欠了谁的债? “阿爷欠了天下人的!” “等遥儿长大了帮你一起还!” “我的好遥儿,这债太沉重了,会禁?住你的一生,会要你舍弃自己的挚爱!这债有父亲一人背负着就够了……我的遥儿,要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要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双手抱头,流着泪喃喃道:“我不还不行吗?我不还不行吗?” 姑姑叹了口气,她蹲了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会为了平儿的安危,去拿云皇军令换一间杂房;也会为了两个奴婢的枉死,去杀一个世家公子;更是因为皇帝十九年曾对殿下下毒,而不惜烧了东宫殿!阿遥……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天下受尽欺凌,难以存活的贫苦百姓们留在这云皇宫?” “……”遥远低头哭泣,痛苦不堪。 幽深的铁门里走出两个人影,灯光照得分明。一个是胡伯,他手里拎着的是吓得瑟瑟发抖的正是阿桃。 她看向阿桃,压抑沉闷的心里透过一丝光亮。 胡伯走过来,看了眼板车上的尸体,道:“所幸,来得及时!不过,也只能保下她了!” 阿桃站在她面前,还是低眉顺眼,看都不敢看她。 这时,皇宫那边冲天的火光越烧越大,打杀声四起,箭矢声,撞击声从宫门处传来。甬道上有惊慌失措的宫人四处逃窜,胡伯拎住一个宫人,厉声问道:“发生什么了?” 那宫人哆嗦着,“同……同王和时将军起兵造反……造反了,带着城防营在攻打神武宫门和朱雀宫门。” 胡伯大惊,赶紧问道:“太后与皇上可有受伤?如今何在?” 那宫人答,“太后无恙,已经与王相他们退入了圣宁宫。皇上……皇上在东宫殿被火灼伤,被时元帅带走……不知所踪!” 涅凤和胡伯相视一眼,神情凝重。同王与时家的军变造反一事来得实在是出人意料,必是筹谋许久,刚路遥远在东宫殿放的那把大火或许是恰好赶上,又或许是促使这场宫延政变提前了。 姑姑蹙了蹙眉,微微侧首,道:“若你还是不肯留下,便将她送回她来的地方吧!” 路遥远愣了片刻,拉着阿桃朝着宫门方向狂奔而去。 胡伯望了眼路遥远快速消失的背影,沉声道:“卫长,你这是要违背太后娘娘和王相的意思,少主真走了,我们又如何跟太后和王相交待?” 姑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放心,她会回来的!” “……”胡伯一怔,迟疑道:“卫长怕是低估了她要离开云皇宫的心吧!” 涅凤挑了挑眉,摇头道:“她是我一手带大,我比谁都清楚,她看着倔强执拗,其实再是柔软不过,只要她心中惦记的人要回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会跟着回到这里!今夜过后,要么是太后与王氏亡;要么是皇帝一脉与时家亡!……要不了多久,她要么会为了她袁氏族人回京,要么会为了时家那小子回京,总之,她便会心甘情愿地回到这云皇宫,听从我们安排!” 她手一挥,手中黑色长鞭缓缓展开,她看向眼前火光冲天的华丽宫殿,冷笑道:“不过,不管谁亡,同王和太子今夜必须死!” 胡伯眯眼笑着,小巧的金色算盘的掌心处旋转,散着凛冽杀气。和蔼可亲地回道:“卫长说得是!” 是夜,一场蓄谋已久的军事政变因东宫殿大火,仓促而起,永安城大乱! 年轻的同王殿下与时子涔率领着上万城防营人马,分别从永安城两条主街呼啸奔腾,直逼云国权力中心云皇宫。 奔腾的马蹄,整齐的行军脚踏声,震得长街的地面和屋顶微微颤抖。雨夜浓郁,杀气喷薄,惊醒了沉睡中的皇城百姓们,心惊胆战之余,也只能小心的将门窗关严,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宫墙上万箭齐发,朝着底下的攻城的城防营士兵汹涌而来。利箭穿喉穿胸而过,血花四溅,一批又一批的城防营士兵们倒在血泊之中。可他们仍不管不顾在拼命猛冲,如飞蛾扑火……巨大圆木在军士们的簇拥下用力撞击着厚重的宫门,一声又一声的巨响震得城楼都在颤抖,血水冲刷着神武大街的青石板,浓浓的血猩味像从地狱呼啸而来, 时子涔勒紧手中马绳,看着眼前惨烈的战况,四处可见的鲜血淋漓的尸体,将他双目染得赤红,握着剑柄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凝重的神色间有着难以掩饰的紧张。刚有人来报,之前一直保持中立的傅督军已经倒戈,此刻正领着那三万禁军营全力攻打城防营镇守的西城门,守军不过三千,撑不了多久。要是没能像计划中那样,迅速攻入圣宁宫,拿下静安太后与王相,那么,这场军变便会以他们全面失败告终! 所幸,激战过后,在死伤大半城防营士兵过后,厚重的宫门终于被破裂开来。宫墙上飞箭流雨已停,那守宫门的金吾侍卫被打得丢盔弃甲,怆惶向后宫退去。 有捷报传来,“报时将军,同王殿下已攻入福?门!正按计划去往皇上寝宫,估计很快便能将皇上和时元帅从王霄阳手里救出!” 时子涔一直绷紧的神色松了开来,他双目如炬,炯炯地看着面前大开的宫门,拔剑出鞘,用力一挥,沉声喊道:“给我攻进圣宁宫!” “冲啊!”“冲啊!” 最难攻打的神武大门已经攻破了,剩下的三千金吾卫再是勇猛,失去了高大厚便的宫墙,怎么样也是难敌这上万的城防营士兵了。胜利在望,军士们热血澎湃,高呼着,挥舞着手中刀剑冲入这座宏伟的宫殿…… 一切都很顺利,很快,时子涔便带着人来到了永华门外了,现在只要穿过这两扇宫门,便能控制住那里的掌权者,顺利完成这场宫变,也能恢复李氏皇权!也是因为这是是圣宁宫最后的屏障,护在永华门前的金吾卫们拼死抵抗,竟也生生拖住了城防营士兵。 时子涔手持长剑率领着精锐,亲自加入战斗,一道道银光在雨夜中亮起,刀光剑影中,一个个血肉之躯化成一具具新鲜也炉的尸体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倒在猩红的血泊中,倒在权力欲望交错的皇宫里……手中屠刀杀红了眼,杀得再也停不下来,终于,当他眼前最后一个金铠侍卫倒下后,那永华门在负责接应的内侍手里缓缓打开。 他停了下来,剑锋上的鲜血一滴滴滑落,落在地上,汇入血水里,发出清脆的“滴搭”声音。声音虽小,在如此喧闹喊杀声震天的雨夜里,却清晰地入了他耳,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心激荡,热血沸腾。 他抬手抹了抹溅得满脸都是的鲜血,挥着手中长剑直指幽深的甬通尽头,那里灯火通明的辉煌宫殿,是圣宁宫!他额上青筋爆起,用力嘶吼着,“给我攻入圣宁宫!活捉静安太后与王宰相!” “冲啊!”身后的城防营军士兴奋地一涌而入,朝着胜利的曙光冲去。 可是,当他们冲入那条长方又狭窄的甬道里,“轰隆”的两声巨响,前后的两扇宫门却猛地关上了,将他们长长的队伍活生生截成三段。这一突然的变故让甬道里的城防营士兵陷入慌乱之中,而两边宫门外则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士兵中剑倒下的惨叫声。很明显,已经冲入永华门里的城防营士兵和尚未来得及进入长华门的城防营士兵,正在遭受伏击。 时子涔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袭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四方的宫墙之上。随着墙上数不清的黑影立起,一桶桶刺鼻的火油从天而降,淋在他们身上。狭窄的甬道里,士兵们避无可避,惊恐地看着同样被火油淋了个遍身的同伴们,绝望地愣在那里。 时子涔边挥剑纵身跃向高墙,边大声疾呼:“快,随我杀出去!”接连有武功高强的将士随他跃起。可话音刚落,凌厉的箭雨迎面而来,将士们纷纷中箭倒地。时子涔被一只精准无比的箭矢射中胸口,剧痛袭来,他捂着胸口从半空中坠下,被几个将士接住。 墙上的人纷纷举起火把,把甬道照得通亮。为首的王霄九将手中长弓放下,哈哈大笑道:“时子涔,你我争斗一生,今日你终于是落在了我手里。哈哈哈哈……” 他笑得实在是得意,时子涔捂着穿胸而过的箭矢,口中喷出满口的鲜血,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墙头之上的人,道:“王霄九?你不是还在雁城吗?” “雁城?”王霄九得意笑道,“在你们调动城防布局,在禁军安□□们的人时,我便已悄悄回京,要不,你以为那左右摇摆的傅督军何以会突然倒戈!” 时子涔绝望的垂眸,喃喃道:“怎么可能,我们计划如此隐秘……怎么会……怎么会走漏风声?” 王霄九嗤笑道:“有时还真觉得你与你那位元帅父亲愚不可及!皇上无根无基,也无人可用,你们竟相信他自以为周祥隐秘,实则漏洞百出的计划。” 远处天空不时有信号烟花腾空绽放,黑烟升起。皇宫的沸腾打斗声也渐渐平息,站在墙头的王霄九举目望去,笑道:“看来,傅督军已经攻破西军城门,东城禁军营里的何家三父子已伏法,你那尽心扶佐的同王殿下也已中了埋伏!时子涔,烈焰焚身,九泉之下,你要怨便怨你父亲识人不明,跟错了主子吧!” 王霄九举手,墙上之人手中火把纷纷掷下,四方甬道里,瞬间烈焰翻滚,浑身火焰的士兵们痛苦挣扎,凄厉的惨叫声充斥着整个云皇宫的上空,如同阿鼻地狱。高高在上的他最后看了眼火焰中的时子涔,眼瞧着他缓缓闭眼,眼睢着他眼角流下不甘的泪水,微微一怔,随即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第120章 时家与同王之败 而此时大殿寝宫的广场上,时翼将烧伤的云皇护在身后。他满头白发披散,赤红着双眼,挥舞着手中长剑,周身是血地与围住他的众多金吾卫拼命厮杀。 当他再一次将攻上的金吾卫们击退后,抬头看向高高台阶上被身边侍卫护住的王宰相,犹如困兽般发出怒吼,纵身跃起,将手中银剑奋力朝他掷去……可惜的是他用尽全力抛出的一剑被护卫在王相身边的王霄阳挥剑格开。 那边王霄九也领着人过来,他贴近王相耳边细语几句,王相一直紧绷的神色松了下来,开怀大笑地喊道:“时翼,同王已死,你儿子也已死,三万城防营皆已伏法,你们大势已去,还是束手就擒吧!” 时翼身形晃动,眼神浑浊,他绝望地看向身后的云皇,“陛下……!” 而此时的云皇身上已经被东宫殿的大火严重灼伤,脸上和手上有大片红肉粘糊,他痛疼不堪的倚在护卫的怀里,已是半昏迷状态,完全听不见时翼的呼喊,也看到此时的绝境了。 时翼眼眶潮湿,失控的朝着王相大声骂道:“云国江山仍先皇与诸位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如今你们王氏乱臣贼子,仗着静安太后之势,意图操控智弱太子来达到霸占云国朝堂之目的,就算是你今日赢了我时翼,也会让云国臣民唾弃,云国有志之将士也会皆起而反之!你王氏永远无法取李氏皇族代之!” 王相捊着胡须哈哈大笑,“时元帅此言差矣,明明是你时家与同王谋反,率城防营攻入皇宫,杀了皇后与太子殿下。我们王氏又如何操控一个已经死去的太子啊?” “……”时翼大惊,愤怒地瞪向王相。皇后是夏渊国嫡长公主,这么多年从不参与朝政之争,即使王氏将智弱太子推上储位之争,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取她与太子性命。此时若是皇后与太子真的死于乱兵之中,也只会是王氏趁机所为。也就是说,王氏从一开始,便做好了要除尽皇上血脉的打算。 王相又抬手指了指时翼背后昏迷中的云皇,笑道:“如今,你又扶持皇上,我王氏为了平息此次叛乱,救出皇上,杀了谋反的同王和你。怎么也算是大功一件,云国朝臣也好,百姓也好,皇上也好,都会褒奖我王氏,又怎会怪罪!至于你们时家,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勾结同王,犯上作乱,该受诛九族,灭满门之罪!” “你……颠倒黑白,”时翼气极,反手辟了个金吾卫,夺了他手中剑便向王相奔来。可纵使他武功盖世,也难以杀尽那些围住他的金吾卫们。可即使他已满身是血,满身是伤,也仍像一只不肯服输的雄狮,疯狂的嘶咬着围困他的猎狗们。刀光剑影中,血光四溅,不时的有金吾卫们倒在他锋利的剑下。 王霄阳握紧手中剑柄,蹙了蹙眉,对着王相拱手道:“父亲,让儿子试一试吧!” 王相微微点头,“记住,要活口!” “是!” 王霄阳挥手抽出腰间长剑,剑气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寒冷的杀气散发出来。他大步向前,那些金吾卫纷纷停住攻势退向一边,给他与时翼之间让出一条通道。 他看向面前浑身是血的白发老将军,布满皱纹的脸上虽仍目光炯炯,却透着难以掩盖的筋疲力尽,像是强弩之未难掩颓势。 手中长剑斜指地面,他恭敬地道:“时元帅,您已奋战多时,伤势不轻,我与您一战虽有趁人之危之嫌。但你毕竟是当年勇冠三军的云国第一高手,学生仍会用尽全力与你对决,以示敬意!” 听他自称学生,时翼看他片刻,道:“老夫记得你,你当年的武科状元还是老夫亲点,是位难得的武学奇材!”顿了顿,他又笑道:“比起死在王氏其他人手里,死在你手里,老夫多少很欣慰些!” 他抬剑凝神,沉声道:“来吧!” 王霄阳不敢大意,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中剑柄挽着剑花冲向他。一时间,剑气汹涌,杀气腾腾……不比那些金吾卫,王霄阳年轻气盛,剑法又舞得出神入化,早就气力不支的时翼十几招过后,便有些难以招架。 王相一脸欣慰地颇颇点头,看得旁边的王霄九却看得极为不悦,他皱了皱眉,反手从背上抽出支箭矢,搭弓射去。 正全神迎战王霄阳的时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射中腹部,手中剑柄不受控制的掉落在地,他跌倒在地,被围在周围虎视眈眈的金吾卫用架住,动弹不得。他嘲讽道:“王氏不愧是王氏啊!声东击西,偷袭暗算,玩得是挺顺手的啊!” 王霄阳微微一怔,他收剑看向高处正在得意发笑的王霄九,默默退向一边。 王相见他已经被困住,得意地笑着过来,“那又如何,我们赢了不是吗!成王败寇,你不服又能如何啊?” 他又挥了挥手,身后的王霄九上前,朝那边的云皇走去,手中剑一挥,护着云皇的那两位护卫应声而倒。时翼见状还想从长矛的压制中起身,却被身后的金吾卫重重一击,他口吐鲜血又栽倒在地上,被拥上来的金吾卫用绳索捆住。 他愤怒地看向王相,“王永胜,你还想弑君不成?” 王永胜好笑道:“怎么会?老夫是在救驾!叛乱的同王已死,太子也死于你时翼叛军之手,现如今,皇上可是云国唯一主子,我王氏拼尽全力才从意图弑君的时翼手里救出皇上!” “呸!”时翼气极,怒道:“你颠倒黑白,扭曲事实,你以为天下臣民都是瞎子吗?” 那边王霄九已带人将昏迷中的云皇架走。 王永胜缓步走到时翼面前,蹲下身子与他直视,道:“天下臣民瞎不瞎老夫不知道,可你时翼绝对是个瞎子!” 他又看向云皇被架走的背影,低声嗤笑道:“不出意外的话,皇上醒来后会颁布圣旨圣旨之上,你说是会判我王氏谋反还同王与你时家清白,还是会判你时家谋反,将我王氏定来平定叛乱的大功臣?” “……” 时翼怔了一下,随着腹部伤口流出的血越来越多,他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王永胜叹道:“时翼啊,你我也是斗了一辈子,若你死不瞑目,老夫也是于心不忍。你可知道,皇上除了杀兄弑母,伪装重病欺你还做过什么吗?” 时翼看他,咬牙道:“人无完人,圣人也会犯错。皇上即使用病情骗了我,也是为了要我下定决心除去你们王氏,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 这次轮到王永胜一愣了,他愣了半晌,笑道:“你还是真是个榆木脑袋。你当真以为他是为国为民才想除掉我们王氏吗?他若是真除掉了我们王氏,下一个就轮到你们时家信不信?” 时翼喘着气,“皇上虽不是圣人,可也不至于你说的如此不堪,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王永胜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抬袖拭了拭眼角,笑道:“你都是将死之人了,皇上如今也是我们王氏的池中鱼,笼中鸟了,你说我还有必要来挑拨你们吗?” 时翼愤怒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痛苦的脸庞异常苍老。 他又道:“好吧,就算是他毒害太后,装病骗你是为了除去我们王氏。那他暗中勾结怀商国师,利用那些赤乌人,先诛我王氏族人,又去刺杀你爱子,挑拨王时两家关系,坐收渔翁之力又是为何?他明知怀商议和通商目的不纯,却同意开放黑崖山关口,又是为何?” 时翼愤怒又震惊地看向他,“你胡说!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去勾结怀商国师?” 王永胜挑眉笑道:“那你以为,太后与我又是如何得知你们会在今夜起兵,提早要九儿从雁城赶回,在这云皇宫设下天罗地网等着你与同王殿下的?” “……” “因为怀高国师早就将一切告之于我,皇上派去雁城监视九儿的常善恒,他能为了金钱利益背叛自已的族人,你们就没想过,他会为了更多的金钱和利益背叛你们吗?上次圣宁宫御膳房投毒案发后,我们便将曾与如意公公和文思泉有过接触的所有宫人都查了一遍,那个看守长华门的杂役自然就揪了出来。时翼啊,时翼,你明明武功了得,声望很好,追随者众多,你之所以败在我手里,说到底不就是你识人不清,认了个自私自利,阴谋算尽却又才识短浅的主子嘛!你说,这时家满门,时氏一族,灭得冤不冤……哈哈哈哈……哈哈哈……” 时翼听得崩溃,难以接受打击,他缓缓闭上双眸,昏死过去。 王永胜直起身子,拂袖离去,“将他押入天牢,找来太医好好医治,他就是要死,也要死在他时家满门抄斩,时氏诛九族的那天!” “是!” 王霄阳俯身领命,他于心不忍地将视线从倒在血泊中的老将军身上移开。 夜色正浓,云皇宫四处起的大火逐渐熄灭。响彻了整个永安皇城的喊杀声,打斗声缓停,一切都在缓缓归于平静。风光鼎盛的时家轰然而倒,自此的云国,王氏一家独大,李氏年轻一代的血脉除了失踪的洛泽郡王李常泽,与刚刚回宫的云衣公主,其他皆死于笛清太子启祭之乱。 兵慌马乱中,遥远在福?门处寻到抱着雪球吓得瑟瑟发抖,却仍坚持在那等着她的小婵,拉着她一路狂奔,从大乱的云皇宫里逃了出来。 这是处位于永安东边黑得不能再黑的巷子,幽深逼仄。狭窄的小道两边搭满了破破烂烂的窝棚,四处堆放的垃圾臭气熏天。漆黑的夜色里,身处其中,让人心生不安……一路走来,小婵怀里的雪球焦躁不安地狂吠起来,在寂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停在一处窝棚处,阿桃嗫嚅道:“……我家到了!” 破烂的棚里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是阿桃回来了吗?” 阿桃低头应了声,“是,父亲。” 路遥远蹙眉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无家人,也无处可去!” “……”阿桃头低得更低了,默不作声。 棚子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重物在地上拖行,那声音由远至近费了些时间。“吱呀”两声,那破烂的木门被打开,可奇怪的是,木门打开,却不见人影走出。 “阿桃,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今夜外面闹腾得这么厉害,多不安全啊!”关怀中又带着责备的声音从脚底下传来。 漆黑的夜色中,依稀能看清,门的下方探出的是一个人的脑袋。小婵吓得躲到遥远身后,怀里的雪球也叫得更厉害了。 遥远掏出火折子弯腰照了过去,这一照,身后的小婵惊声尖叫起来,遥远也跟着心提到嗓子眼,吓了一跳。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为恐怖的脸,血红的肉,白色的瞳,猩红口里露出森森然的白牙,丑陋得如同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第121章 得到最想要的 天色大白,晨曦伴着微雨露从屋顶渗入棚子。遥远从一堆湿漉漉的稻草里坐起,小婵仔细地挑着她发丝上沾上的草丝,雪球在草堆里打着滚刨着坑,玩得不亦乐乎。这棚子顶上漏雨,四壁漏风,稻草铺地为床,破破烂烂的棉絮发霉结块,唯一可以称之为家具的是角落里摆的那一担挑子,那是之前阿桃用来摆面摊用的。用家徒四壁这词来形容这个家都是奢侈了些,因为它连四壁都没有,破烂的木板长长短短,根本没办法遮风挡雨。 遥远抹了把被晨露打湿的脸,冲小婵笑道:“有没有后悔跟了我?” 小婵也笑道:“小姐说过自由无价,小婵怎么又会后悔啊!” 遥远低头笑了笑,又看向缩在另一边草堆上的中年男子。 他非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且还双腿残废,只能爬行。脸上因陈年烧伤面目全非,样貌骇人。也因为如此,他始终低着头,不敢见人,可当遥远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也正在偷看自已,四目相对,他又慌乱地抬手遮面,缩得更厉害了。那种胆小瑟缩之状与阿桃是如出一辙。 木门“咯吱”推开,阿桃抱着堆柴火走了进来,她头也不敢抬地蹲到屋中炖着米汤的炉火处,添了把柴火,架上个铁锅,低着头道:“外面乱兵已经散去,小姐用过早饭后还请早些动身离开吧!” 不比以往的唯唯喏喏,她的语音虽低,可赶人离开的意思异常决绝。缩在角落里的男子看了下阿桃欲言又止。阿桃也神色复杂地对他微微摇头,又低下头去,几人静默不语,气氛极为诡异。 路遥远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来都来了,那自然是得把事情搞清楚了,不管姑姑口里所说的真相如何,逃避终不是办法。 遥远看着她,“你好像急于赶我们走!” 阿桃头低得更低了,声音微微颤抖,“阿桃觉得,小姐还是离我们越远越好。” 这话说得很容易就引起人好奇心,更何况是遥远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心里容不得疑惑的人。她起身朝缩在角落里的男人走去,坐了下来,与那张红肉翻飞的恐怖脸庞对视,她沉声道:“她既不愿说,你来跟我说说吧!” 男人缓缓抬头看她,眼泪从白瞳里流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怨悲伤:“你……你是我……” “够了!”阿桃拦在两人中间,她抓住男人的肩膀疯了似的摇晃,哭喊着:“你自已活在地狱,还把我拖入地狱,你拖累死我还不够吗?你如今还想怎么样啊?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啊?” “……” 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让遥远有些意外,那男人被她吼得痛苦不堪,双手抱头往后退去,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你让她远走高飞就好,为什么要带她回来啊?” 遥远怔在那里,半天无法动弹,从她们的晦暗不明的对话中,她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袭来。 阿桃抬眸看她,泪眼婆娑,哀求道:“小姐,你还是快走吧!离我们越远越好!” 遥远忽的眼眶泛酸,泪水滚滚而落,她猛地转身冲出棚外,身后的小婵忙抱起雪球也跟了出去。 白日里的小巷更显得杂乱肮脏,更让人意外的是,那些棚子里住的人们,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模样,也大都有些陈年火伤的痕迹,手脚残废,很明显,他们都曾在多年前经历过同一场火灾。遥远一身红衣很是显眼,也很是突兀,也引来许多诧异的目光。 遥远与一个打量她的中年妇人对视,那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怀里抱着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几岁孩童。她见到从棚子里冲出来的遥远也不避让,反倒是凑得更近些,狐疑地问道:“你……可是……”那妇人连连摇头,又连连啧道:“你眼袁桃她娘可真是太像了……太像了……原来是真的找到了。” 遥远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转身离开这让她很是不安的地方,可刚一转身,便看到涅凤和胡伯站在她身后。她怔了片刻,自顾自的与他们擦身而过。 涅凤姑姑冷冷地道:“回到你来的地方,看到你出生的真相,你是怕了吗?” 遥远双拳紧握,脚步却是不停,她咬牙道:“我有何好怕!就算是我来自这里,阿爷说过,人的出生不生贵贱,我就是出生在比这里更贫穷脏之地,也改变不了什么!” 涅凤挑眉道:“十九年前,因为殿下舍弃了云皇之位,这些袁氏族人被烧了集居地流漓失所,生活难以为继;而今日,因为你回到这里,这些袁氏族人只怕又会遭受灭顶之灾,枉送性命。今日,他们的生死皆掌在你一念之间,阿遥,他们是你的母族,难道这些还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吗?” 遥远顿住脚步,回头道:“你这话到底是何意?他们为什么会因为我回来枉送性命!” 涅凤冷冷看她,“昨夜时翼兵败,同王,太子已死,洛泽郡王生死不明,你目前是李氏皇族除了云皇和战神之外唯一仅存的血脉。你是王氏能光明正大掌控云国的名目,王氏又怎会让你的生世之谜有半点可泄漏的风险!你今日出现在这里,见过你的袁氏族人,王氏皆不会放过!” 这时,远处巷子传来呼救求饶惊叫声,袁氏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正惊慌失措地朝这边逃来。巷子尽头,一群手持明晃晃刀剑的铠甲士兵正肆无忌惮地砍杀着那些手无寸铁的残疾之人。 而铠甲队伍的尽头,一脸阴戾的王霄九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跨过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朝她走来,他朗声笑道:“云衣公主金贵之身,岂能来这污浊不堪之地,还是请回宫吧!” 遥远手握紧拳头,瞪向涅凤姑姑,“是你带他们来的?” 涅凤姑姑摇头,“王氏的手段远比你想像中的厉害,自太后与王相决定将你扶上公主之位后,你的一举一动便难逃他们的管控当中。阿遥,如今的云国,他们权势滔天,再无阻拦,你肯也好,不肯也好,这云皇宫,你是非进不可了!” 遥远缓缓展开手中锋利匕首,冷冷看向一步步朝她走近的王霄九,“如果我偏不肯呢?” 王霄九指了指被团团围困在巷子里的袁氏族人,道:“公主最好还是乖乖听话,要不然,我便将这些人都杀了!” 遥远无语,失笑道:“世子怕是不太了解我,我这人,从不受人威胁!” 王霄九挑眉笑道:“是吗?” 他侧首看向两侧的禁军,下令道:“袁氏之人参与昨夜的谋逆,全杀了,然后把云衣公主好生请回宫去!” 一声令下,禁军们再次挥着刀剑冲向人群,巷子狭窄,避无可避,一时之间,人群又开始尖叫连天,血光再起。 遥远愤怒地抬掌击向一名禁军,夺过他手中长剑,拦在袁氏族人面前,她身形敏捷,三尺青锋在她手里舞得行云流水,游有余。那些禁军虽然人多,可院中狭窄,人越多手脚越施展不开,反而受限,没多会便被路遥远砍翻半数倒在地上。 王霄九脸色铁青,沉喝道:“都给我退下!” 众禁军退向一边,他身后的阿玄上前,双手奉剑。 王霄九手一挥,长剑出鞘。那剑犹如黑玉锻造,深沉森然,光滑似镜。路遥眸光凝重,那是柄玄铁利器,质重锋利,削铁如泥。她手中长剑不过是柄最常见的普通之剑,两器硬碰的话很是吃亏。 果不其然,王霄九一剑当头劈来,剑锋所到之处闪着烁眼的寒光,遥远挥剑迎上,火光飞溅,相撞的剑鸣声嗡嗡作响,她手中的长剑应声而断。她脸色條然一变,向一侧跃去,捂着左臂,再抬头时,整个左臂被鲜血染红,血顺着她手缝流下,这受的伤不轻。 涅凤姑姑蹙了蹙眉,手缓缓摸向腰间寒霜。 王霄九收剑,得意笑道:“如何,云衣公主这会应该听话了吧?” 遥远低声嗤笑:“世子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有何可得意的?” 王霄九挑眉,“那又如何,能拥有上好兵器,本身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遥远微微一怔,很是认同的点头,“你行事虽非君子之为,这话却是有一定道理,那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客气了!” 王霄九冷冷一笑,猛地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挽成一道银色的旋风,向遥远砍去。这次他用足了九成功力,一招下去势必是要废了她。 遥远却是微微一笑,反身用力一挥,一个乌黑蹭亮的断笛飞速而来,与那长剑在空中“咣铛”迎上,火光四溅中那把玄铁剑竟也应声而断。 王霄九被震得虎口一麻,身形从半空而落,摔在了地上。 阿玄连忙上前扶起,两人震惊地看向立在门前的娇小女子。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在身侧,那根乌黑蹭亮的断笛旋转一圈又回到她手中。 她嘴角微扯,邪魅一笑,急速地朝他们飞奔过来,手中的断笛如长蛇吐杏般的旋转弯曲,飞身而起,高举朝他们当头刺了下来。连那坚硬无比的玄铁剑都被它一击则断,可想而知人的肉身若受这一击会怎样? 阿玄俯下身子,胳膊一抬,以保护的姿势覆在王霄九身上。 飞身而起的路遥微一凝滞,及时收回手中断笛,翻身立定在那。她看着怔愣在那里的阿玄冷冷道:“这一次是我还你天牢时赠药之恩!若是再有下次,我定取你性命!还不带着你的主子从我面前快滚!” 阿玄微微一愣,把狼狈不堪的王霄九从地上扶起。 遥远又看着王霄九,阴沉地道:“我要你清楚地记得,我路遥远若想杀你,便会如同捏死只蚂蚁般,所以,你最好别逼我!别动我想护住的人!” 王霄九看着躺了一地的禁军尸体,看着自已那柄断了的玄铁宝剑,突然明白,她所说非虚,只要她想,她能杀这世上任何一人!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遥远又转身看向涅凤姑姑,“你总把百姓疾苦,王氏暴戾的责任强加于我身上,可问题是我并没你想并没你想像中的那么高尚。我身上流着李氏皇族血脉也好,流着袁氏乞丐血脉也好,我都不愿背负这天下苍生,为这乱世所困。阿爷说过,这世间万物有它自已的法则,历史的车轮都是漫长岁月长久积累的结果,它们均不会因为一人的存在和一人的努力而有所改变。姑姑,我只想守着自已心爱之人过一生平淡日子。你真执意要拦我吗?” 涅凤深深吸气,沉默半晌,她从腰间抽出寒霜递了过去,“你即不肯,我强求又有何用!” 想不到姑姑会如此干脆地把寒霜还给自已,遥远愣了片刻,缓缓接过。 涅凤转身离去,头也不回的挥手道:“我今日是来跟你请辞的,从即日起,我便辞去东宫殿影卫长一职。日后,你好自为知吧!” “……”遥远呆了半晌,眼眶泛湿地冲她大声喊道: “你要去哪里?” 涅凤姑姑没有回答,很快消失在巷尾。留下胡伯还在原地。 遥远看他,声音哽咽,“胡伯也要走吗?” 胡伯低声叹道:“少主不愿入宫,卫长尚且还有事可做,可我们却是废人一个,不知还能做什么。”他们终其一生,跟随心中信仰,如今信仰失了方向,他们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遥远看他,眼眶泛红,“为什么你们不能像跟着阿爷那样跟着我?” 胡伯摇头道:“少主,我们留在永安等您,您若回来,东宫殿影卫会像忠于殿下一样忠于您;你若不肯回来,我们便好好地守着殿下那些策论,等到有朝一日有人将它实施下去!” 他抬手拍了拍遥远的肩膀,转身离去。像涅风姑姑与胡伯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再跟上去。 …… 几日前,云皇宫的兵变以同王与时翼大元帅的失败告终,几万城防营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永安皇成。乱军也斩杀了那位夏渊国联姻的长公主宏瑞皇后与她的智弱太子。 云皇被大火灼伤,醒来后第一次事便颁布了圣旨,定了同王与时翼谋逆大罪,已死的同王与时子涔尸体被悬挂于城门,时翼与参与叛乱的城防营将士关于天牢,被判抄家灭族,不日问斩!而此次平乱立下大功的王宰相刚加官进爵,低重病中的云皇掌管朝政。 天香楼跟往常一样宾客如云,一处僻静的雅间里,气宇轩昂的将军举起手中酒杯,向面前的王相敬道:“恭喜宰相大人,成功执掌云国朝政啊!” 王相抬眸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谢将军的恭喜为之尚早啊。” 谢雪云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宰相大人谦虚了,一切尽在大人的掌握之中,何来尚早一说?” 王相也将杯中酒饮尽,道:“你家国师托于老夫的事已经办妥,那老夫托你们之事,你们又打算何时去办啊?” 谢雪云微微一笑:“阿紫,你将给宰相大人备好的礼物送上来!” 身后的阿紫退了下去,很快,便领着人抬进来两只大木箱。谢雪云点头示意,阿紫将两次大箱子打开,竟是满满两箱金灿灿的元宝。 王相眸中闪过微光,他将手中杯子放至桌上,挑眉道:“谢将军这是何意?老夫将交趾国的求援国书按下,力促云国与怀商的通商联姻,可不是为了这黄白之物!” 谢雪云笑道:“宰相大人别误会,这十万两黄金乃是我国师私下给宰相大人的谢礼,至于国师答应宰相大人的事,绝对会做到!只是……交趾王城虽破,罕达王室也已降我怀商,可反抗之军还是不少,稳定下来还需要些时日。若是怆促再攻□□崖山,胜算不是很大,还请宰相大人多给些时日!” 王相蹙眉,满是不悦地看向他,“这可跟我们先前说的可不一样!” “宰相大人放心!”谢雪云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双手举杯,恭恭敬敬地奉到王相面前,阴笑道:“等宰相大人处理好同王与时翼之事后,我们怀商大军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到时候……只要您守好北凤城关口,那黑崖山便是战神殿下和□□营的埋骨之处!” 王相挑了挑眉,苍老的面庞上闪出阴险笑意。他接过酒杯,与谢雪云相视一笑,两人举杯相碰痛饮了下去。 一杯饮尽,王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世人皆知,怀商国主谢沧澜是一代雄主,素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老夫如何能相信,你们拿到常余两州后便会满足,而不再继续攻打云国?” “哎……” 谢雪云连连摆手,笑道:“宰相大人说笑了,怀商地处东北寒地,作物不丰,想拿下常余两州也是为了百姓生活的无奈之举。云国地广物博,军力强盛,又有北凤,雁城两大关口在那,哪是我怀商长途劳累之军能打下的!” 这话倒是不假,常余两州易攻不易守。他原本就打算先借怀商大军除去战神殿下与铁骑营,等王氏坐稳这云国江山后,再集齐云皇大军将这两州再打回来。 各怀鬼胎的两人相视一笑,王相又道:“贵国师身在怀商,却能将我云国朝堂之事了如指掌,将永安闹得天翻地覆,老夫实在是佩服!顾国师此人诡计多端,深不可测!怀商国主老矣,太子年幼,权臣当道,谢将军就不曾为你们谢氏一脉担扰过吗?” 谢雪云举杯的手微一凝滞,神情甚为忧虑:“宰相大人所言极是,不瞒大人,我谢氏皇族也正有此虑。” 王相举杯相敬,脸上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那谢将军还是得与怀高国主早做防备啊!” 谢雪云连连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酒过几巡,堂外曲终,两人也喝得尽兴了。将王宰相相恭敬地送上马车,马车走远后,谢雪云才直起身子,脸上笑容敛起,冷冷道:“驿馆那可收拾好了?” 阿紫回道:“都已收拾好,可以起程了。” “走吧,我们去交趾!” 阿紫迟疑了一下,道:“可国师大人交待过我们回怀商!” 谢雪云低头笑了笑,“从交趾走,一样可以回怀商。顺道还可以会一会故交,挺好的!”说完马车也停了过来,他抬步上车。 阿紫跟了上来,迟疑片刻,小声道:“将军不会是对国师大人……” 谢雪云抬手打断了他,嗤笑道:“你家将军可是王永胜这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到的吗?” 阿紫低头,“是小的多想了!” 谢雪云斜躺在软榻上,冷笑道:“这山上的野鹰还未打下,猎人们就开始因分配不均争夺的话,谁都会吃不到肉。就算要争,也得等野鹰打下来再争才对!此次云国之行,所见到的确实如顾旭说的一样,云国皇室离心离德,朝堂腐败,民不聊生,正是最好攻打的时候,此良机不可错过!” “是!”阿紫淡淡一笑。 城中拥挤,马车行得缓慢,与一匹瘦马擦身而过,马背上的女子怀里抱着只小狗,牵马的女子手臂带伤。谢雪云撩开窗帘多看了两眼,又问道:“阿紫,顾国师心心念念的那位妹妹好像与我们不同路啊?” 阿紫神色僵了僵,略微紧张。 谢雪云笑了笑,“你别紧张,我对她不是很感兴趣。” 阿紫松了口气。 见他那样,谢雪云低笑出声,“顾旭这人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你们赤乌人为什么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他啊?只是为了报仇吗?” 阿紫抬眸看他,缓缓道:“将军想多了,能报灭族之仇 我们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里是离永安城百里开外的晖州城,城门外的一处茶肆,这里生意不错,几张桌上都坐满了人。 唯一还有空位的那张桌上也坐了位须发全白的老者,老者坐在轮椅上,边喝茶边看向道上马背上的女子,面色铁青,不甚和善。 路遥远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过去,可那老者朝她射过来的目光,如锋利芒刺,避无可避!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有迎头而上了。她长长吁了口气,将手中的雪球交给小婵,交待她牵着马远远站开,便转身走进茶肆。 她径直走到老者的对面,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皇叔这是在等我吗?” 李洛冷冷看她,“他们都说你不太懂礼貌,今日一看,倒确实如此。” “……”遥远立马起身,低头认错,“皇叔教训得是!” “本王这些年甚少出府,你也能一眼认出。他们都说你聪慧灵敏,看来,也没说错!” 这一损一夸随意得很,遥远扫了眼他身后静立的老侍从,又看了看四周桌上坐着的带刀侍卫,笑道:“皇叔不也没打算隐瞒行踪吗!” “坐吧!”李洛抬手示意,身后的老侍从给遥远也上了茶具。 遥远坐了下手,礼貌地拒绝老侍从的倒茶,自已动手拎起茶壶,先恭敬将李洛面前的杯子倒满,也把自已面前的杯子倒满。她端起杯子起身敬道: “阿遥自幼从父亲那里,听过不少关于皇叔的英勇事迹,仰慕皇叔已久,今日离开之前能得见皇叔,也算是了却阿遥夙愿,阿遥以茶代酒,敬皇叔一杯!” 李洛“哈哈”笑道:“你倒是有几分豪迈气概。” 他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下,沉吟片刻,低声道:“你阿爷……这一生过得如何啊?” 遥远放下手中空杯,看向面前的李洛:“阿爷没能护住心爱之人,也没能将新政完成,他的一生,皆是遗憾,又怎么会过得好呢?”顿了片刻,她又道:“所以,肯请皇叔,今日放过阿遥,成全阿遥!” 李洛眸中愠色翻滚,“他们为何不先成全我的泽儿?泽儿都远离朝堂多年,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那本王又为何要放过你!” “……” 遥远有些无语,笑道:“都说老朽老朽,越老越小。人老了,便会学着稚儿般耍些无赖。看来,强大如战神殿下也不能免俗啊!我虽不知道洛泽郡王发生了什么,但是,您不去找下手之人的麻烦,却跑到这里为难我这无辜之人!” 李洛招了招手,周围四张桌上的侍卫们立时起身,强大的压迫感袭来。 遥远叹了口气,五指用力一捏,手中瓷杯破碎,她淡淡地道:“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别动的好!” 见她口气如此之大,李洛觉得好笑道:“他们都是本王挑选出来的顶尖高手,你还能将他们都打倒不成?” 她笑着摇头道:“打赢这么多那是肯定不行的,打赢一个还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她身形闪动,絛地出现在李洛背后,手中碎瓷抵住李洛的脖间,她警告道:“皇叔最好也别轻举妄动,刚那茶水里,我添了些毒粉,不动则好,两个时辰内自然散去。但此时若一用功,怕是会浸入您五脏六腑,界时,神仙大罗也是救不了你!” 李洛身后的老侍从挥了挥手,那些高手们便静立在那,等待命令。 李洛笑道:“这笛子是用千年寒铁所制,坚不可摧,其间又安有巧妙机关,可发射无数细针,状如孔雀开屏,因而得名雀尾笛,此笛乃交趾国至宝,你抢了人家的东西,用起来倒是毫不客气!” “我就说这武器不错,原来来头这么大。”她轻声笑道:“不过,我既然抢了,那便是我的了,我为何要客气啊?” 李洛面色平静的又小啜了口杯中热茶,道:“你以为,本王废了双腿,你又趁倒茶之际给本王下了毒,便可以小瞧本王了吗?” “阿遥哪敢,皇叔一生征战沙场,勇猛无敌!阿遥这点肤浅的拳脚和小聪明哪敢在皇叔这里卖弄。”路遥远手里的断笛攥得紧紧,额上有微汗沁出,“阿遥不过是在拿命相搏!” 不远处的城门里驶出一辆马车,黑金桥衣,她认出拉车的雪白骏马是白雪,而赶车的是砚香。遥远眼眸里闪现光茫,她咬牙道:“阿遥一生所愿就在眼前,若是真的就此错过,阿遥这一生何其悲哀!皇叔,您非要将阿遥困死在这里吗?” 李洛微一侧首,反手迅速一扣,遥远便觉手腕一麻,手中断笛落入他手里。 “……”路遥远愣住了。 李洛长叹了口气,缓缓将手中断笛递了给她,苦笑道:“你阿爷将你教导得很好,本王自已没能做好父亲,却还来为难你,是本王的不对!你走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遥远呆呆地看着手中断笛,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李洛招了招手,老侍从上前,推着轮椅转身,身后那十几个高手也跟着其后离去。 李洛垂下眼眸,“常七那可有消息?” 老侍从摇头,“七管事已将蟒山翻遍,并没找到小王爷的下落……所幸的是,也没发现崖下有尸体。这可是好事,老奴记得十年前,小王爷也是在那座山里坠过一次崖,最后不还是安然回来了吗!这次,肯定也会吉人天相。” 李洛缓缓点头,“你说得对,他是我李洛的儿子,可没那么容易死。” 他看着永安城的方向,冷笑道:“老德子,该进宫了,听说皇上病重,作为皇兄,朝堂之事,本王也该去替他分担了!” “是!” “……” 街上锣响,有凶神恶煞的官兵们四处抓人,行人惶恐,“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反判之人没有落网吗?” 见有官兵在墙上贴告示画像,不明所以的行人围了上去打听。官兵朗声道:“皇上有旨,捉拿参与谋逆的时氏,何氏,赵氏等何氏,赵氏等余孽!如有包庇窝藏,隐瞞不报者,与其同罪,下狱问斩!” “……” 看着那轮椅上的老者被扶上马车而去,遥远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朝小婵走去。她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朝着已经走远的马车走去。丝毫没注意到远处城楼上,一身白衣翩翩的年轻将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一旁的随从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平时见惯了他一身金铠冰冷的样子。但现在的他一身白衣,眉宇间透出的英气,显得他颇为玉树临风。他笑着打趣道:“将军,你还别说,你今日这一身白衣倒真有一番跟平时不同的气度啊!” 王霄阳斜眖他一眼,并不理他。 那随从又看了看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背上的女子,担心道:“我们一路从永安追到了晖州,将军真的要违抗宰相大人的命令放她离开吗?” 王霄阳轻声叹道:“我即身不由已,又何苦将她也困死在这冰冷囚牢!” 他转身离去,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泛着青白,她说得没错,外面天大地大,总好过这失了自由,丢了本心的云皇宫。 夜凉如水,月色洒在山道上,一片清冷。 时陌独自坐在马车里,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蝶面具,唇角泛着浅浅的微笑。 风起,有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他刚抬头,桥帘掀起,有人影站进,身后便环过一双手,搂住了他腰,身后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等久了吗?” 时陌欣喜万分,正要转身,却被她拦了,她将头俯在他背上,声音沉闷,“你别看我,我现在有些狠狈!” 时陌微微一怔,背上有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她娇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时陌跟着眼眶泛了红,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子,将她用力拥入怀里,用力到想把她与自已揉为一体,他狠狠道:“狼狈也好,风光也好,你都是我的阿遥。从今以后,我再不请允许你离开,也再不允许你有事瞒我……阿遥,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离别!再有一次这样的,我会死的!” 久别重逢的温暖怀抱里,遥远的心也被填得满满当当,那曲折离奇的身世也好,纷纷扰扰的皇权之争也好,对她来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所有的一切来换与他一生相守。 双手怀过他脖她抬眸看他,认真道:“时陌,我不会再离开,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我都会永远在你身边!” 夜风拂过,时陌再度拥她入怀,眼泪划过,落入她颈脖处…… 星空下,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将那把刻有两人名字的同心锁放入她掌心,他笑着看她,问道:“花灯节那日,你明明一直与我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去拿的这把锁?” “……”遥远脸微微红,不作回答。 时陌又浅浅笑道:“也就是说,花灯节时,你便已经与我心意相通了吗?” 遥远别过脸去,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抿唇笑了笑,仔细想想,应该是更早。如果他知道自已花了两天时间去找那个卖锁的小女孩,如果他知道在他将她拉上马背,跟她说会陪她去想去的地方时,她便已经动了心的话,会不会有些得意呢? 时陌拉着她的手起身,那边砚香和阿信正在搭着帐篷,平儿和小婵在起火烧伤……一路走来,走的都是僻静小路,人烟少见,在遥远的刻意隐瞒下,永安皇城发生的事并没传到时陌耳里。虽不知道当他知道时家的事后会怎么想,可此刻的遥远只想遮住他眼,捂伯他双耳,将他远远地带离云国,寻一处不被打扰的世外桃源,安安静静相守下去。 两人并排朝着山道的那头走去,花前,月下,岁月,静好…… 时陌不解地问道:“你是如何会到晖州寻我的?” “……”遥远静默片刻,轻声道:“……时将军告诉我的!” 时陌诧异地看她:“兄长?” 遥远点头,启祭那日,她从向她跪拜的群臣中走过时,时子涔抬头看她,她的脚步也在他面前稍做停颊…… 遥远转身看他,笑道:“公子,初见你时,便觉你生得极好,如陌上公子,俊美如玉。日后,叫你陌玉可好?” 时陌脸微微一红,也笑道:“娘子这甜言蜜语说得很让人受用!” 遥远眯眼看他:“你若喜欢,我日后可天天说与你听。” “……”时陌挠了挠头,笑道:“……情话偶尔为之即可,也用不上天天……” 遥远瞟了他一眼,悠悠叹道:“这样啊,那就算了吧,原还想等到了目的地,便择个良辰吉日,成个婚什么的,你既不愿意听那就算了吧!” “不不不。”时陌急了:“我愿意的,我自然愿意的!” 遥远见他那样忍不住呵呵大笑,笑弯了腰。 时陌见她笑得灿烂,回想起元宵夜月老树下花灯会时,她也是笑弯了腰的样子,心头一阵悸动,他上前将她拥入怀里,轻声道:“阿遥,此生有你就够!”顿了顿,他又大声喊道:“我,时子晳,这一生,有你就够了!” 她微微一怔,双手攀上他脖,踮起脚尖轻吻了上去。 时陌的怀抱温暖宽厚,前方的天地广阔自由。她,路遥远,终于是得到了她最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长路遥远盼君归》之上半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