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卦二十两》作者:长风驿 文案 神物福祸章出世后,江湖风起云涌,各界势力都进来搅一把浑水,把唐渊一个神棍也卷进了这些乱糟糟的事件里。 唐渊从来不信命,却学了一身神棍的本事,本以为这辈子骗吃骗喝当个神棍就算了,可没想到命运这玩意儿,越躲什么就越来什么。行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放马过来吧。 苦道人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人人都竖大拇指,唯有熟识他的人才会露出微妙的神色:唐渊,他也配当大侠? 唐渊心道:我怎么就不配当大侠了?文才武功,我缺哪个? 众人:你不要脸! 江湖小虾米:那个,大侠留步…… 唐渊:算卦?二十两一卦,概不拖欠啊。 “苦道人又来啦!”参加了武林大会的众门派里,类似哀嚎响彻云霄。 “哎,你们别走,这次不坑你们钱。我是来送结婚请帖的!” 名门老妈子将军攻x为二十两折腰神棍受 内容标签: 强强 豪门世家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渊 ┃ 配角:袁骁 ┃ 其它: 第1章 苦道人 (一) 你信命吗? “哼,我可不信。”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不能不信啊。”道士扒拉着面前人的手,装模做样地来来回回描那两条手掌纹,脸上也做出一副“哎呀年轻人你大事不好恐有性命之忧”的表情来,平白看得人心惊肉跳。 “大师这话是说这人的命,就是天定的吗?” “哎——我可没这么说过!天衍四九尚有一线生机,哪有天定这一说呢?” “苦道人,你这算来算去,可没算出什么来,你要是再装模作样的,小心哥几个掀了你的摊子。”有一个刀疤脸的男人走上来拽走了看相的那人的手,对着那道人凶狠地说道。 他后头跟着一个男人,手握着刀柄作势抽刀要砍,眼看刀光闪过就要劈到这道人的幡旗上了,却是劈了个空。 再看那道人呢,已飘出几丈远了,身形也煞是诡谲,明明眼看着就在跟前了,待此几人要追,却是怎么都追不上的了。空中还留着那道人的声音:“我奉劝哥几位一句,往后走路可得走官道,偏门小路走不得。——这算命的二十两,小道我可就拿走了。” 几位闻言赶紧掏掏荷包,果然是少了二十两,正正好好二十两,一两也不多一两也不少,就连包银子的布头也没拿走,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银子拿去的。二十两可不是小数目,要是放在平常人家,这二十两够一家人用上一整年的,这要不是出趟远门,他们谁也不会兜里揣二十两白银出来乱逛的。 “呸!今个儿真晦气,平白扔给那苦道人二十两银子。”带头抽刀的那汉子啐了一口,愤愤将刀收了回来。 “我就说苦道人不能信,江湖上说什么行踪诡秘,铁口直断,多半是吹出来的,算个命还要二十两银子,真当自己是金齿银牙呢?!”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还是愤愤地握着刀,不依不饶地想要追。 “老二慎言。那牛鼻子的确有些本事,就凭刚才那手轻功,除了闭关不出的几个老怪物,整个武林恐怕也找不出一两个能与之相较的来。”另一人从他身后走过来,拍了拍刀疤男的肩膀,“区区二十两算什么等咱做了这笔大的,别说二十两。二百两都任花!” 这天恰是七月初七,最是玄乎的日子。 如果不是为了做这单大生意,神刀三盗之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愿意在这种没光没亮的晚上来这种地方。 这是大青山山坳中的一处坟茔,枯树老藤枝蔓缠绕,蓝盈盈的鬼火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三个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大恶人,恐怕早就吓得速速逃走了。 人怕恶人,鬼也怕。 “挖到了吗?” “挖到了!” “什么样的?让我看看!” “这也不像个大宝贝啊?那边怎么出了这么多钱。” 土里埋得不是骨殖,而是一个蓝布的包裹,布上的白印花还是鲜亮亮的,谁也不知道这块新布包是怎么跑进废弃了快十年的坟地里去的。 打开蓝布包,一块发着荧光的玉就躺在里面。 哪怕是以神刀三盗浅薄的见识来看,这块玉也不是什么好玉,水头不足,块儿也太小,内有一条纹路从头裂到了尾。唯有玉上包浆还值得一究,看起来像是把玩了许多年的,还能卖些钱。 “快,回去,咱交了差便是五千两银子啊。”刀疤脸老二将这块玉仔仔细细包好了,揣到怀里,催促剩下的两个人。 “对!老三把马牵过来,咱们抄小道走,雇主还在城里等着咱呢。” “大哥,要不咱走大路吧。那苦道人不是说——”老三话音未落,就被刀疤脸一声嘲笑截住了。 “老三,你还真信他瞎说呢?” “就是,咱们是贼,哪有贼走大道的?” 其实在大青山这样的山里,也没有大小道之分,只不过是大路出山口那里有个不知道没有人守着的驿站罢了。 小道离城门口近,但是更难走一些。好在这些赶惯了路的人对马上的颠簸也习惯了,不然三盗是不会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赶到出山口的。 “马上就到了。”刀疤脸身体伏在马上,他是三人之中骑术最好的,自然也骑马走在最前面。 他也是最先看到那个人的。 看到那个人他就勒住了缰绳,因为很明显,那个人是来找他们的。 那个人身形瘦小,像个女人,但他又很明显不是个女人。他的眼睛很利,像只竖瞳的豹子。 这也是个大恶人,是比他们更恶的恶人。 恶人怕更恶的人,没有哪个不怕。但就算他们怕,也要作恶不止,因为他们总觉得自己才更恶。 那人没有跟三盗多说废话,他的眼睛像豹子,他就真的像只豹子一样冲上来了。 先斩马腿再斩人。 这人是比神刀三盗段数更高的刀客。当神刀三盗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是他们没法说出来,因为一个死人是没法说话的。 那人蹲在刀疤脸的尸体旁,掏出了那块白花蓝布包裹的玉,在手里随手把玩了两下,又放回蓝布里。 “可惜了,谁让你们没听那道人的话呢?” 那道人自号一个“苦”字,自这道人出山以来,号称是铁口直断,算无遗漏。自从八风山庄一事之后,这道人相术了得的名声便传出去了。再加上他轻功诡谲,一时间竟也成为江湖一大传说。至于这苦道人真名是什么,江湖上也是众说纷纭,没个定数,也许无为阁会知道。但是想苦道人这种迈进十大高手行列的,早在无为阁挂着名呢,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将这种事情披露出来。 江湖传言传得神乎其神,什么神呀鬼呀的都往外说,甚至有说苦道人乃是天上星君下凡,其中多数都不实,可是有一点却是没扯谎。那就是——苦道人的功夫! “那道人看面相不过二十几岁,这要是放在各大门派,也就是刚出道的毛头小子罢了,可他不一样。这一身的武功,尤其是神鬼莫测的轻功,简直——”说书的醒木一拍,上下嘴皮子这么一碰,“绝了!” “哎哎哎!说书的,你老说苦道人怎么怎么厉害,他到底厉害在哪儿啊” 说书人听见问话,手里醒木高起轻落,道:“您要问我厉害在哪儿啊,这我可不敢说。轻功您们是知道的,苦道人的轻功之诡谲乃是世间罕见,当年就能只身纵跳入八风山庄,现在怕是更可怕。江湖上人为什么传得这么神神鬼鬼的?不就是因为苦道人轻功绝世,咱们老也追不到人家吗?要说人武功,这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恐怕小老儿就算说了,您们都是混江湖的老手,怕是不会服气——不过您可知道臭名昭著的神刀三盗?” “您都说了是臭名昭著了,这谁人能不知谁人能不晓?” “您知晓归您的啊,在座的看官定有不知晓的,听小老儿细细给您道来。话说这神刀三盗,那说他们一句臭名昭著真不算污蔑他们。这三人乃是拜把子的弟兄,原来是江陵水道上的江匪,后来江陵水匪被朝廷收编之后,这三人又到咱们中原地界儿来做了偷儿。这三位不但偷还抢呢,仗着自己武艺高超,祸害百姓杀人性命,为人所不齿。这神刀三盗啊,均使一柄长刀,其中大哥使的是一柄钢口的长刀,叫斩·马·刀,据说一刀劈出可斩惊马,刀疤脸老二使的是一柄细刀,这把细刀快到什么地步呢,那叫一个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老三使的是把普通铁刀,但他是神刀三盗里最可怕的。各位看官您说为什么?为什么?因为他脑子好使,他是神刀三盗真正的头儿!” 要不说说书的嘴皮子溜呢,这么一趟子话他连口水都没喝就这么顺下来了,这口气恐怕不比一些武林中人短。江湖处处有能人,就连说书的也能评出个三六九等来。 “这苦道人可说了,让他们走官道莫走小路,结果您猜怎么着就前两天啊,这三位抢到硬点子上了,被人给宰了,就在小道上,手起刀落一刀毙命,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您说这苦道人厉害不厉害?一张铁嘴断人生死。您说江湖上神刀三盗功夫也算不错了,可怎么就那么寸,正好碰上一个绝世大高手,一刀就把这用刀的三个行家给剁了。要小老儿说啊,这神刀三盗是命该如此,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正是——” 说到这里,说书人顿了一下,吊人胃口地拉长了音调,醒木往桌上“啪”地这么一拍: “神算子苦道人铁口断,不听劝三大盗枉——送——命!” “好!” 说书的口才了得,看客们听得也是尽兴,一时间叫好无数。 铜锣响过两圈,说书人手底下的小弟子抱着钱袋子来收赏钱,口中不停道谢:“谢谢爷谢谢爷。” 收至角落里一桌时,却收了个空。 “哼!”茶馆的小小角落里,一位眉角锋锐,瞧着就不像好人的男子冷哼出声,也不拿钱,就这 么沉着脸看着那小徒弟,险些把人家小徒弟吓出个好歹来。 倒是那男子身旁有个穿青布袍子的,吃吃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笑同桌人小气还是笑小徒弟胆儿小呢,从袖子里施施然掏出一块碎银子来,扔到钱袋子里,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听声音起码有二两银子。 “喏,拿着吧,别叫这活阎王吓出好歹来。” 穿青布袍子的这位茶客生了一副好亲近的面相,同那位眉目似刀的男子不一样,他面上一双桃花眼,笑着的时候眼睛里跟有钩子似的,勾得人再往前凑两分。冷下脸来的时候也不像那位一样吓人,反而面目端正,像是一尊刚供上案的菩萨。 小徒弟收了钱连连拱手作揖,嘴里的吉祥话一股脑地往外冒:“谢谢爷谢谢爷,爷您吉祥如意发大财,幸福美满生少爷……” 沉着脸的男子面色稍稍缓和些,道:“这小子不会说话。” 青衣男子往嘴里填了颗花生米,嘎嘣一声嚼碎了:“还成吧,生少爷是生不了了,爷我还没成亲呢,大财倒是每天都发。” “发了财也不知道回家,就在这儿听这些人胡扯?” “怎么?不信那说书的?还是不信苦道人?”同桌上青布袍子的男子举起茶杯来,借着茶杯的遮挡问他。 “那三人乃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时候?苦道人不过是巧遇此事哗众取宠罢了,居然还获得众人追捧,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了。” 青衣男子晃了晃茶杯,轻啜一口,口中笑着:“哟?还真挺看不上苦道人啊?——那你信不信苦道人说你今日与他有一面之缘?” “不需要。”那人排了几个铜板在桌上,拿起手边的宝剑便走,就像赶着要逃离这里似的。临走还拉了一下青布袍子男人的衣角,示意他一起走。 青布袍子被他拽了一个趔趄,慢吞吞地收拾自己桌子上的东西,抓了一把花生仁放进兜里。 “嘿!这么牛气啊?!——哎,哥们,你认识吗?那人谁呀?”旁边有人全程看在眼里,抱着胳膊蹭到青衣男子身边,趁着他还没走碰了碰他。 “问卦二十两啊!” “你以为你是苦道人呢?快说!” “告诉你你可能会吓死!他就是——”青布袍子的男子凑到他耳朵边上,他只觉得耳边有清风吹拂,青衣男子方才还在茶馆内,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在茶馆外了,身形飘忽,在瞧着有几丈远的地方,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了,“再世阎罗。” 这一声回答也并不像之前一般压着声音,“再世阎罗”四个字就像溅进油锅里的水一般,一下就激起了不少讨论的声音。 “谁?谁?再世阎罗来过了?镇国将军袁骁?”茶馆众人听到这四个字俱是一惊,继而议论纷纷。 “再世阎罗?” “那个所到之处无活口的活阎王?” “那我怎么没死呢?” “吹牛的吧……那活阎王可是朝廷的人,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唯有那个凑过来问话的人,瞧着自己的双手,声音里还留着一丝颤抖:“苦,苦道人……”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留言求收藏啦 另外这本全文存稿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开新文了! 新文求预收,诸位点进作者专栏收一收第二本哇! 《把魔教教主娶回家了怎么办[穿书]》 方瑜一朝穿越,还穿到了跟自己同名同姓的纨绔炮灰身上!炮灰欺男霸女强娶民女马上就要挂了,但是,等等!我媳妇怎么变成了个男的?! 媳妇:相公,酒儿美吗? 方瑜:美,美死了……大佬你把手里的刀放一放…… 为了活命他努力退婚考科举,一不小心中了探花。 什么?!公主你要嫁给我?对不住啊,家有悍妻,溜了溜了。 醋劲儿贼大魔教教主攻x才华还行探花男神受 第2章 再世阎罗 (二) “元宵!元宵!袁老二!你跑那么快干嘛啊?跟让狗撵了似的。”唐渊从茶馆追出去,一路寻着袁骁的足迹往前追。 两人轻功俱是世间少有,若说唐渊的轻功犹如鬼魅难以捉摸,只让人疑惑是否天上星君入凡尘的话,那袁骁的功夫就要简单得多了,就一个快字。 怎么快呢? 江湖上说,再世阎罗脚下如踏飞鸟,飞鸟振翅飞天尚不及他一步之程。 可就是因为简单才少有人能追得上,从学武到现在二十余年,昼夜不息,这一手功夫练来最是枯燥。少有人追不代表没人能追,能追上再世阎罗缩地成寸之功的功夫少,其中就有一个唐渊练的穿云步。 袁骁的轻功好比飞鸟,唐渊呢? 唐渊就是穿堂的风,如风来随风去,从你面前掠过去恍若一阵穿云轻风,东来西晃,谁也别想抓住他。 袁骁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落在唐渊身后,把唐渊吓了一跳。他高声笑了两声,后又将笑意收了起来,严肃地说道:“是啊,说的没错,有只丧家犬在追我。” “哎,你至于这么挤兑我吗?说这么难听,我不就是不回家吗?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看没有我京里不是更安生吗?非得让我回去当纨绔子弟去啊?” “确实比不上你在江湖,都活成传说了。” “嫉妒啊?我跟你说,其实你也有传说你听不?我跟你说啊,你在这儿随便找个茶馆,跟茶博士说让他找个说书的来,给那说书的二两银子,叫那说书的把你夜闯来仪庄,连屠三十二人的故事讲上个七八遍,来来来,我带你去听听。”唐渊的手搭上袁骁的肩,哥俩好似的带着他走。 “不去。”袁骁抖抖肩把他的手甩掉。 唐渊的手被他甩掉,顿觉自己的好意受到了漠视,当即一挑眉毛,说:“德行!我还不想带你去呢。还得花钱,不乐意带你玩。”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混下去在江湖里当一个传说” “多好啊。我就是一算命的,既然继承了师傅的手艺,那我就在江湖里当个算卦的怎么了?”唐渊走在头里,一步一晃,简直快把裤腰带晃下来了,浑身上下满满当当写着“舒服”俩字。 袁骁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唐渊头上翘起两根头发来,随着他走路的姿势一点一点地,像急于争胜的大将军。“大将军”是袁家老太爷最爱的那只蛐蛐,黑头直须,斗蟋场上的常胜将军。想到那只耀武扬威的大蛐蛐,袁骁捂着嘴笑了两声,防备唐渊听见,然后追上唐渊:“你正儿八经的。走个路都晃也不怕绊倒,有没有点世家子弟的样子了?” “你说什么叫世家子弟的样儿?像杨详那样天天逛园子出洋相?还是像周福从小就板正得像个小夫子呢?我从小出来学武,虽然没学成什么绝世大侠但好歹也成了一个名声不小的神棍,这就叫没世家的样儿?” “我说不过你。”袁骁拽住他,给他理了理衣服,边理边像个老妈子似的叨叨,“不过你还是回家去看看,哪怕就看看你家老爷子呢,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前段时间我收到家里的信说你们家老爷子常去我们家,我琢磨着他是想你了,你多回去看看他。” 唐渊任他打理自己,这人从小就跟老妈子似的管着他:“你说的倒是轻巧,我这一回去京里非得翻了天不行,我那皇帝小表舅恐怕又得愁得睡不着觉了。” “你们家里那点事我掰扯不清,实在不行偷偷进京也行了,皇上对京城的掌控力也没到鸟飞不入的地步。好了。这边离驿站近了,我先走了,借匹马回大营,我那一帮兵小子还等着我呢。你好生的,别不舍得花钱,照顾好自己。” “嗯,我还会有不舍得花钱的时候吗?太小看我了。” “行,你厉害。”袁骁临走之前拽住他的袖子,把住他的手腕,亲了亲他指尖,“那我走了。” “喂!你偷跑出来的啊?”唐渊冲着袁骁的背影大喊,袁骁冲后面摆了摆手,没回应他。 不回应唐渊也知道,堂堂镇国将军哪里来的那么多闲情逸致来茶馆听书啊,就算这个名头有水分,不是战时手底下根本没有太多兵力,那也有些兵撑底子,每日出操练兵忙着呢。 唐渊送走了袁骁,又不知道从哪儿把他忽悠人的幡儿拿出来了,青边白布上书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他在茶馆里说自己最近经常发大财并不是扯谎,而是实话实说,最近找他算卦的人确实多了不少,出手还很是阔绰,着实是让他赚了一笔。 他冲着天空打了个呼哨,不多时便来了一只白鸽,他从那白鸽脚下取出一只细细的信筒来,把一条白绸布塞进信筒里,接着把信筒又绑回白鸽腿上。 那只白鸽瞧着很亲人,站在唐渊的肩头轻轻地啄他的头发,直把他顺滑的头发啄得凌乱。唐渊把它从身上薅下来,掏出一把小米来给它吃。 这鸽子是唐渊师傅养的,也不知道那老神棍给它吃什么了,小二十年了,这鸽子居然还活着,不但活着,前几年还带回一只母鸽子来,跟人家搞出了鸟命。为此唐渊狠挨了一顿训,主要是骂他不争气,鸟都有孩子了他一个大小伙子居然还没个姑娘看上。 本来唐渊心想,师徒都是老光棍,谁看不起谁啊。直到去年师母找上门来,唐渊才发现,合着谷里老光棍就他一个。今年师傅带着师母远游南洋,他便真正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了。 “老鸟,吃完了就快点给我师傅送信去把,别在路上勾搭人家年轻小母鸟了。” 送走鸽子,他拎起算命的幡儿继续走,谁也说不清他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照他的说法,就是苦道人信步闲游给有缘人算命,若是你没碰上,说明没缘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二人离了茶馆,茶馆众人那是好一顿议论啊。 多稀罕呢,那可是再世阎罗袁骁,不说这人在朝堂上如何如何,单论江湖上这名号,谁听见不挑大拇哥。 这名号听着瘆人,却是怎样来的呢。 话还要从头说起。 这个名号发迹于来仪庄。来仪庄顾名思义,有凤来仪。 当朝皇帝的祖母孝慈皇后就出身这里,孝慈皇后生前荣宠极盛,以致其故乡也多被皇家偏向,封了这么一个称号。来仪庄也多出才子美女,及至成泰年间,来仪庄名声最盛,无数清客来此投奔,作乱者也打着这个旗号犯了不少事。 这本来不是大事,千不该万不该,来仪庄不该造当今圣上的谣。皇家的亲情比纸还薄,更何况当年孝慈皇后的嫡亲亲属大都鸡犬升天,留在来仪庄的都是些一表三千里的亲戚。 袁骁是受皇命而来,要拿来仪庄的人传播谣言的人问罪,不想却被来仪庄养的清客拦住。这些清客大都是落魄的武林中人,其中不乏犯下大案的朝廷要犯,武功也颇为精深,来仪庄给他庇护,他们也为来仪庄驱使。 其中一人尤甚,这人世间名号已不可知,单知道半张脸都毁了,似热油浇过一般,庄里的人都叫他半面人。半面人受过庄里人的恩惠,自请入庄报恩,此人功夫极为了得,尤其是一手鹰爪功使得出神入化,这人就是第一个拦住袁骁的。 袁骁是后生辈,半面人没把他看在眼里,拦住他只劝他回去。不防备之下被袁骁快剑剁了双手,血不要钱似的喷了袁骁一身,袁骁没说别的,使得剑鞘把他拨开,道一声:“前辈,得罪了。” 半面人也是与袁骁交手的清客中唯一一个活着出来的,听说出来后就挂了金盆洗手的牌子,只道自己已经还清了恩情,从此再不管后辈恩怨了。 当夜,袁骁一柄青钢剑,连斩三十二人,一战成名。 据说当时留下来的清客放火烧庄,想把袁骁困在里面,袁骁杀出来的时候半身都是血,跟瓢泼的一样,身后却还背着来仪庄逃命时落在里面没抱出来的一个婴儿。当时有个瘸子就在来仪庄口,看见了一身血的袁骁从火海里出来,拖着一柄青肝利剑。灌满的内力的剑不知道是被内力所催还是被大火所烧,竟似淬了火一般。剑上血迹未干,血珠子连成线滴在被火烧过的土地上,发出“兹拉兹拉”的声音。袁骁眼底泛红,杀意极盛之时犹如阎罗一般可怖,剑甚至一度挥到这看热闹的瘸子眼前,还是身后婴儿一声啼哭,才拉住这再世阎罗。 这瘸子本是无为阁中的一位弟子,无为阁本就乐于搜罗江湖中的奇闻异事,更何况是自家弟子亲身经历的,于是便将此事大为流传,自此袁骁再世阎罗的名声就传开了。 世人总爱在传话时说些自己的见解,又添油加醋真真假假地说了些别的,渐渐地再世阎罗越传越邪乎,最后已然不像个人了,简直就是真阎王降世了。 倒不知再世阎罗本人听了作何反应。 第3章 成乾剑桃花针 (三) “哎,我说说书的,你知道的东西多,你给咱再多说说这再世阎罗的事呗。”有好事的起开了哄,闹着说书的指望能听一耳朵新鲜事。 “哎,可不敢可不敢。”说书的连连摆手,推了又推,推不过去了才压低了身子,声音也低了三分,“你们胆儿可真不小啊,再世阎罗是什么名声咱先不说,镇国将军,那可是朝廷的人。” “净瞎扯,上回我去洛阳人家怎么就敢说了?咱江湖人还怕了他朝廷不成?!” “哎哎哎,列位好汉,给我这糊口的营生留条路吧,我这平头百姓,怎么敢随便妄议人家朝廷的事。”说书的实在无法,打着拱跟看官们道谢,赔笑赔了一圈,到这人这里才稍稍停住。 这是个怪人,在众人都喧闹起来的时候,他是沉默的,不但他沉默,他周围也是沉默的,因为没人敢凑到他身边去。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就像是一个天外来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这里。 这人头上带着一个斗笠,偏还压得低低的,生怕人家看不出来他有问题似的。说书人走到这人被他拦住,他开口说话,这人声音不像他的打扮,高而亮,生怕人听不清:“说书的,我看你这口才比苦道人那嘴还厉害两分啊苦道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我看你能把男的说成女的,那神刀三盗这才出事几天,你就知道得这么清楚了?” 说书的心里也是打鼓,心想你管得着么你,嘴上却不敢这么说,全推脱说:“瞧您说的,咱们吃这口饭的,消息不灵通着点哪成啊?” 说书的人原是想息事宁人,却不料对面的人突然发难,死死按住说书人的手腕不放,声音也压下来了:“当日一别,已是数月不见,别来无恙吧,王少庄主。” 这一句如同惊雷道破了说书人的身份,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那说书人手腕一转,已经脱身而出,佝偻的身躯倏而站直,手从脸上掠过去揭下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来,竟是名七尺高的年轻汉子。只听得仓啷啷一声脆响,一柄银亮的软剑就出现在他的手中。 离得近的人只看见一道银光从眼前闪过去,那把软剑就是蹭着他的脸过去的,还没来得及感受感受这把剑的气息,就已经吓软了腿,嘴里含混地说:“名,名剑成乾!” “八风山庄!” 茶馆众人全都惊得跳起来,胆子小的从门口窗口就溜了出去,胆子大的围在茶馆周围看热闹。江湖十大高手之一,平时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见到的。 八风山庄的少庄主,名剑成乾的主人,王成乾。人名同剑名相同,成乾剑是为他而生的,也是因为他而出名的。 王成乾把灌了内力的剑甩过去,剑锋正好挑开对面人的斗笠,那人也抬起头来。 这回不用人说了,大家一看就全明白了,这不正是桃花针沈端吗? 沈端脸上正有一块桃花胎记,加之其拜在桃花谷门下,桃花谷乃是医谷,金针乃是医者行走必备,沈端也就顺手拿针做武器,于是江湖上便就有了这么一个桃花针的绰号。 “沈端?你怎么来了?桃花谷那帮人不把你压在谷里学医,叫你来这里干什么了?”王成乾的剑直指沈端命门,泛着银光的剑此刻就是催命的东西。 沈端微微抬起下巴,因着那柄剑就在他脖颈上。但他面色间十分镇定,就好像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的人不是他一样,他说:“王少侠稍安勿躁。” “说破我身份有意思吗?——你再碰一下你左袖口的毒试试!”王成乾却不吃他这套,他的剑就指着沈端的脖子,沈端往后退了退,手指抵在他的剑尖上移开他的剑尖,另一只手也从袖口里拿了出来,示意自己无害。 “我是来听书的。”他说。 王成乾看着他一步步退出成乾剑的范围,也将剑收回,听见他这话是十二分不解:“你说什么?” “我听手下人说,八风山庄的少庄主打扮得奇奇怪怪地往这儿来了,我来瞧瞧,没想到你在这里说书,还夸了苦道人一把。”沈端掸了掸袖子,给自己斟了杯茶,又施施然坐下了,“少庄主坐啊。——我以为八风山庄跟苦道人的仇不说不共戴天,关系也绝好不到少庄主亲自下水夸人的地步,怎么,传说中苦道人手下第一条人命——贵山庄的三长老已经被八风山庄忘了?” “你以为我想吗?三长老那个不长脑子的,死了也是活该,可这苦道人敢下我八风山庄的面子,这事可是不能轻易了结。”王成乾不敢坐下,对面这个是桃花谷这届弟子的首席,不说别的,毒用的可是一等一的好,万一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不死也得脱层皮,“若不是神刀三盗这件事,那东西怎么会出世?偏偏又跟苦道人扯上关系,真是倒霉!” “你们也是冲着它来的?”沈端拉长了声音,“那你我便是对手了,我手下可不会留情。——这事儿也全看苦道人了,他身份不一般,要是想闹大,那武林里还能有安生地儿吗?” “沈端,想给我设套?我是不可能去找苦道人的,他想闹多大就闹多大,浑水才好摸鱼呢。至于你们桃花谷——”王成乾眼神一转,手腕微微一动。 那头沈端却是猛地低头,才堪堪躲过成乾的剑尖,这还得多亏了他对老对手的了解才得以躲过。成乾剑的剑风从他头顶掠过,但凡沈端低头慢上那么一下,这一剑的剑锋就足以削掉他的脑袋。 “一群足不出户的医者能掀起什么大浪?沈端,你也想跟我争?如此,我就先行一步了哈哈哈哈哈哈。”说时迟那时快,待沈端再抬头想找王成乾踪影的时候,已然找不到了,只留下他的声音尚在。 但他也不去追,老神在在地又倒了杯茶坐着,看着被他俩人吓一跳的诸位茶客,又抱歉地笑了笑,朝四周人行了个礼:“惊扰诸位了,一点门派相争的小事,海涵海涵。” 这两个人一言不合便是拔刀相向,话里话外句句打着机锋,不知道内情的人是一句也听不懂。桃花谷与八风山庄关系本来不错,本不应闹得兵戎相见,只是今日情势却怪,这两人像是在争抢什么似的,叫人费解。 茶馆的茶客普遍都是些看热闹的,说他们是普通人,他们也确实有几分功夫,说他们江湖中人,江湖上的大事他们连边都凑不上。有几个听出话头的,也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跟什么都不知道的也没两样。 没人知道也没人说,茶客们对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敢动。这时候就看出在座诸位谁更机灵了。有几位那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看着沈端在这里不动声色地喝茶呢,就知道没什么事,即便是有什么,火也烧不到他们身上,就赶紧招呼着大家继续玩。 众位这才回过神来接着聊天,聊天的内容却是变了。 这一天连遇三大高手真是稀奇啊,沈端还则罢了,桃花谷每次出诊沈端都能见着一两面,这王成乾每回出没江湖用的脸都不一样,你看见了也不知道看见的是他,再世阎罗更是少见,这人平时都在朝带兵,几乎不踏足江湖。几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那机会可不多。 有一个犄角旮旯的兄弟更是运气,他还看见苦道人了呢。 众人都商量着,要不找个赌场玩两把,这撞大运的一天可是不多见。 几位聊着,也是兴起,当众就开了两把赌局,熙熙攘攘的下注声想起来,茶馆里又热闹起来了。 再找沈端呢,找不着了。就连他坐的那个位置都换了人了,就跟他从没来过一样。 这边再说王成乾。 王成乾生怕沈端反应过来被他追上,一个大鹏展翅倒着飞出了茶馆,后又使了一个鹞子翻身把自己吊在了树上,一路不走寻常路,全都是是踏着树顶用轻功飞着走的。 飞着飞着,就觉出有点不对劲儿来了。 痒痒。 浑身痒痒。 完了!还是着了沈端的道了! 沈端这个不要脸的,怨不得不追呢?!合着早就给我下了药了!我给他一剑都亏了! 但我是什么时候中的招来着? 王成乾突然想到沈端掸的那一下袖子,八成就是那儿了。桃花针沈端身上连头发丝都带毒,更何况是袖子呢。 “今天可真是亏大了,白夸那苦道人一顿不说,还吃了沈端的亏。” 王成乾一路走一路挠,痒痒粉威力不大,危害却不小,足以让风流少侠变成急于找地儿洗澡的普通路人。 被众人惦记着的苦道人唐渊却支着摊子舒舒服服地在树荫底下睡了一觉,直到被问卦的叫醒。 “哎哎,算命的,算命的!” 来人头上抱着一块蓝汪汪的包袱皮,把头发一根根严丝合缝地扎进了包袱皮里,唐渊睡得迷糊,睁眼一瞧,只觉得面前站了一个蓝头皮的秃驴。 “哎哎,这就醒了,这位小师傅您要算命啊?”唐渊揉着眼睛说到。 来人神色十分焦急,比尿急找茅厕还要焦急两分:“这附近哪里有马市?我急着买匹马赶路。”这人口音也怪,唐渊愣是没听清他第一遍说的是什么,只能叫这人又说了一遍才真正听清这人要问马市。 这听起来可新鲜,唐渊也是第一回听这么奇怪的算卦要求,一时不知是否有隐意,又当如何作答,只问:“我算卦可是要二十两问卦钱的,不知这位兄台是否真要问卦?” “问问问,不就是二十两吗?给你给你!”那蓝脑袋从怀里掏出二十两来撂下,唐渊这才发现他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那东西被这人死死护在怀里,比他脑袋上的头发护得还紧。 “大师您就告诉我,这附近哪儿有马市就行了。” 唐渊伸手指了指东边:“往东直走,就能看到马市了。” 蓝脑袋感恩戴德地走了,剩下唐渊一个人在树底下摸不着头脑。还真是问个路,为什么非得要花钱问,在路边上随便扯个人不就行了吗? 蓝脑袋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从远处奔过来几匹毛色极为漂亮的马,马一看就是漂亮马,只是这骑马的人却不是漂亮人。 这些人身上俱是一身干巴巴的泥点子,浑似刚从泥水里滚出来的,从马上跳下来一个还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往唐渊身前一扔,问道:“你可见过这个人?” 唐渊拾起那纸片来,左看看右看看,眉头皱得死紧。 这个画像画得可太好了。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但就是瞧不出来画得是谁。 那人约莫是也知道这画像不怎么顶用,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这人行色匆匆,最大的特点就是头发是黄的,跟中原人不一样。” 提到发色,唐渊想到了刚才那个蓝脑袋,但那人护头发护得极好,一根头发丝都没漏出来过,他也没有确定地看过那人的头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唐渊摇摇头,说:“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打滚求指导求收藏 第4章 神秘重宝 (四) 这天晚上,唐渊回到家。 不是京城那个家。 唐渊自己掏钱买了个小院子,两间屋子带个小厨房还附赠一颗大枣树,才五十两银子,他觉得便宜就买下来了。 虽说院子是偏了点,好歹有个落脚的地儿,不至于无家可归。 他并不算是土生土长的武林中人,旁人都有个门派啊师傅什么的撑腰,他没有,他师傅也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本事是有的,可是报他名号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出头就显得格外困难些。 别看是什么武林啊,那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的,比朝堂差不到哪儿去,一个闹不好还容易出人命呢。 哪个有人的地方没有争斗呢 袁骁是个个例,那是杀出来的名头,才能有这一日不在江湖,江湖日日传说的状况。 从一开始入江湖,唐渊就有个习惯:说话留一半,做事多一截。 不管算什么卦都说一半,另一半话藏在话里,全靠人自己悟,说的多了人家还是要怪罪你。 这个习惯曾一次又一次地帮他规避了危险,一次又一次救他于危难之中,这次也一样。说起来多亏了他进门前多看了一眼。 门口那颗大枣树,掉叶子了。 这棵枣树也是怪,平时从来不随便掉叶子,就像几片叶子是它的命一样。但是一到秋天,天气才刚刚开始凉下来,这树就像觉察出危险一样,会一夜之间就开始掉叶子。哗啦啦两天不到就能掉完。 现在还没到掉叶子的时节呢。 唐渊想了想,没声张——声张也没有用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左右瞧了瞧,瞧见自己手里算命的幡儿了,心想,就你了。 他拿着吃饭的家伙事儿没事人一样走进了房里。房间里灯没亮,唐渊也不急着点,慢悠悠地走到桌前,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壶水。他有点预感,今天晚上得费唾沫星子。 果不其然,他这里刚放下水壶,就听到后面有破空声,速度并不快,但角度刁钻,他也不躲,拿起手里的幡儿来往身后一横。 “锵”一声响,正好卡住身后的匕首,唐渊反手一转,想把这人手里的刀绞下来。身后这人也聪明,知道一击不成,当即撤手,这叫一个干脆利落,不禁叫人怀疑,这一手真的不是事先就算好的吗? 唐渊的后招都落了空,心里也是有点堵,你说你要么不出手要么打一场不就完了吗,非得一招就撤,撩一把打一下有意思吗? “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唐渊先把手里的幡儿撂下,身后空门大开,也不怕人出手,从兜里掏出一截火折子来,小心地吹着了,遮着火苗把灯芯引燃,一边把灯放到桌上一边招呼着来人坐下,“坐吧。” “不好意思,打个招呼。”这人一身夜行衣,从头到尾包的严严实实,只有眼睛从面巾上面露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看着纯良,却目漏精光。 唐渊不禁感叹,又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家伙:“敢问阁下是哪位大侠,走哪路的” 这话就是问问明路,江湖还分黑白两道呢,不过现在这种明路的说法也不太准了,哪个白道手上不沾人命案子,哪个黑道没救过两个猫猫狗狗的 “恕在下不能相告。” “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江湖上知道自己在哪儿落脚的不过五五之数,出手武功路数一猜便知。 “来者是客,说罢,要算什么先说好,算一卦二十两银子,概不拖欠。” “算一样东西所在。”方才这人一直没什么情绪显露,哪怕是险些被唐渊把兵器抢去也不见他着急半分,这会儿终于露出一丝焦急的情绪来。 唐渊看了他一眼,手在算命幡儿上放了放,又收了回来,道:“是一样什么东西呢?” “是宝非宝,非文非武,成于王侯将相之口,落于贩夫走卒之手,有改天换日之能,又有翻天覆地之祸。”那人说。 唐渊听了他这话,挑了挑眉:“哟嚯,照您这么说,这件东西可是了不得,这得费多大劲才能算啊,太亏不算。”但手也是落在幡儿上了。 来人也并不理会他的话,单看他落实的手,人说算苦道人的卦看他算不算,端看他的手,他的手要是握着幡儿就能给你算,要是撒开了,得,您另找高人吧。 “那依道人高见,这东西得是什么样的您才给算呢?” “要我说啊,这样东西,是祸非祸,高低不就,拿在手里是累赘,放在家里占地方,既不能集市换饼,也不能招财防灾。”唐渊摇了摇头,又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实在是鸡肋啊鸡肋。” 两人显然是说的同一样东西,唐渊不甚看重,可碍不着世人把它当宝。 “道人是知道这样东西在哪儿了”那人追问道 唐渊一听可是连连摆手,说:“哎,你这个小年轻怎么乱说话,我知道它是什么,可不知道它在哪儿。这东西身负大气运,我等凡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算得出来呢?” “苦道人,你前两天可是算了神刀三盗的命,神刀三盗接了委托要夺这东西,三盗丧命当晚那东西就在神刀三盗手上,难道你不知道?” “我是算了他们会死,可那也是他们走旁门左道该有的报应,他们面相里带着死气,一看就不是好死的。神刀三盗横死,后来又发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有人夺宝,又或许是被野狗叼走了也说不定。现在已经追踪不到那玩意的痕迹了,也不知是哪路豪杰赶得那么巧给劫走了。”唐渊也皱皱眉头,他那天的确是知道神刀三盗身上带了重宝,也的确是觉得神刀三盗命盘有异,恐不是好死,但江湖中人横死之事多也,神刀三盗又是出了名的大盗,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便没太在意。 现在想想,莫不是怀璧其罪 “那劳烦道人给算算,这东西到底在哪儿” 唐渊心里有较量,给算是万万不能的,平常事还则罢了,自从神刀三盗出事之后,这东西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定是有能人在护着。再加上这等重宝,身上都是有大气运的。他八字轻,本来就没什么气运,甚至连性命都险些压不住,就更别说压这等宝了。窥一次天机就要折一回寿,他还年轻,不想为这种事而折寿。 “我不能开坛算,你们无为阁消息路数怎么都比我高超,你们都查不出来的事就不要寄希望于我一个神棍了。” 那人没说话,也是知道他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扔下二十两抬手告辞时却被苦道人拽住了:“我没算你问的卦,不过却可以算别的,你由我这里出门,找家客栈住下,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门,切记。” 唐渊捡起那锭银子,仔细瞧了瞧,看看是不是二十两足重的,那边空中传来衣袂破空声,他随口说道:“兄台,往后走正门,别爬我们家枣树了,你看你那点轻功,都把我们家枣树蹬掉叶子了。” 唐渊今儿又赚二十两,美滋滋地睡了,琢磨着做个好梦。 梦却不让他如愿。 他梦见儿时玩耍的小城楼了。 小城楼不在城边也不是城楼,小城楼原来是前朝的建筑,专门用来登高望远用的,那时候叫“摘星楼”,后来改朝换代了,本朝最初皇上经常在那儿犒赏三军,出战的时候皇上就在那儿目送将士出城,后来为了避前朝嫌改名“小城楼”。 他小时候和一帮世家少爷一起玩的时候就经常爬到小城楼上面去,有时候偷着运两坛酒来,几位就着高楼远景吟诗作赋对酒当歌,唐渊酒量不行,他不参与这个。 他极目远眺,看着远处山势起伏,想城门外的世界,想桃花谷内漫天桃花,天山蜇人的风雪,长江淘淘的江水。 他的命,不在小城楼,也不在皇城里。他的命,在天地间。他是从江湖里捡了一条命回来的,自然不能驻足在这只金丝牢笼里。 等到了晚上宵禁将近的时候,几位也喝大了,他就和几个小仆把这一群喝大了的一起背回去。 他背着身上沾着酒气的玩伴,穿过最热闹的集市,身旁灯影繁华人声沸天,身上背着的人有时候酒劲上来也会嘟囔着什么,更有甚者,兴致上来也唱段戏,应着繁华的街市,也不觉得突兀。 现在想想还真是少年意气。 但梦里他没看见儿时玩伴,也没看见街市喧闹,甚至连远处起伏的山势都没看到,唯有风卷云起,一层层云被风刮起,遮天蔽日气势汹汹地朝他扑过来,把他压的喘不过来气。 回过头来时,毙于他掌下的倒霉鬼八风山庄三长老就站在他身后,头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血滴,仿佛又活过来似的,张牙舞爪地对着他笑。 唐渊猛地惊醒,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许久没做过这种梦了。 八风山庄三长老,就像王成乾嘴里说的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彼时唐渊初入江湖,正是急于建功的时候。三长老是个凭着师辈出头的,自己没有什么本事全靠祖辈拉扯,偏偏也不老实,从乡下的农户那里以可以教人武功为由骗来小姑娘,在小姑娘身上试药,死了的尸体就随便扔掉。 唐渊当时被走投无路的农户父母求到,年迈的老父母老泪纵横跪在他面前哀求他找到自己的女儿,无法之下,唐渊算得走失姑娘的埋尸地,正是八风山庄管辖的区域内。 他独身上八风山庄,欲将此事问个清楚,八风山庄三长老这畜生却仗着山庄势大,嚣张至极,盛怒之下的唐渊强行冲开八风山庄的护卫,一招将其毙于掌下,随后扬长而去,留下一句话:“十年之内,八风山庄必倒。” 这个蠢货三长老从来也没被唐渊挂在心上过,现如今这人入梦,也不知是想要说什么。难不成还能拽着他下地狱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日更_(:з」∠)_ 第5章 黑白棋 神棍一般都相信梦是有一定预示作用的,唐渊也是。不过他也相信,今天晚上的梦也有可能是今天事情太多闹的。 毕竟他虽然手上沾着人命,却是为民除害,这些年从来没后悔过,也从来没怕过。 但是不管唐渊怎么想的,看最近两天江湖风向,怕是要不安宁了,最重要的是今晚无为阁来问的那件东西。 无为阁的人来问,说的玄之又玄,其实不是别的,江湖上就算是三岁以上小儿都听说过,不过是没人把那些传说当真而已。传说中这东西能断人福祸,比阎王爷的生死簿还好使两分,但这世上没有阎王爷,自然也就没有这种奇物。 唐渊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宽大的木盒子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这盒子看着有些年头了,样式极为古朴,盒子上还有一块又长又深的刀疤,斜斜一道从上面一直到下面,像是被谁拿着挡了一刀似的,还能看出当时那一刀刀势之厉,活像是要把人劈两半一样。 他手搭着盒子的两边,稍一用力就把盒子盖子掀开了,手伸进去从里面拿出放在里面的东西来。这盒子从外面看着惨烈,里面的东西却还是完好的。 一只棋盘,黑白两色棋子。 这棋盘是桃木的,木头是唐渊看着挑的,桃木本不是做棋盘的好材料,但唐渊看上它通灵镇邪,磨着师傅砍了人家桃花谷的神桃树,被桃花谷弟子追着砍了半个月,才打了这么一副棋盘。棋盘是唐渊一刀一刀磨出来的,当时还耗了他几个月功夫,算不上多珍贵,好在他用的顺手。 棋子是故人送的,这副棋贵重就贵重在棋子上。黑白两色棋子各180粒,白棋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透亮清澈,入手温润,宛若羊脂。更妙的是黑子,到现在唐渊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做的,不过握在手里倒是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唐渊把他许久不用的这副棋扒拉出来。确实很久没用过了,他有一两年算卜不曾借用过外物了。 当时他学卜算之术的时候,旁人都使什么罗盘啊什么的神物,独他一眼就看中了师傅院子里摆着的一副棋盘,对着那副棋盘是左一个研究右一个摆弄。师傅也从来不说他,只就着他的兴趣教他。 说到底卜算卜算,还是一个算字,这些个东西都是辅助,还有大能掐指就算天命的呢,也不必拘泥于形式。 唐渊对院子里的棋盘情有独钟,可师傅赶他出山门的时候当着他的面把院子里那副棋盘烧了,只准他带着自己的东西下山。 去年师傅带着师母远游南洋就更过分了,索性把谷里平时住的茅草屋给一把火烧了。 他们算命的,算得了天意算不了天命,算得了人算不了己,师傅早就有话留下了:“等我死了,你就把我的东西都烧了,一件也别留,我活一辈子活的干干净净的,死了,也利利索索的。” 唐渊出师后也一直把自己打的这幅棋盘带在身边,他学艺精,很快就不用棋盘做辅助了,但碰上大事还是要请出棋盘,安心。 他把棋盘摆在院子当中,瞧了瞧天,约摸着有个五更天了吧,天儿也快亮了。 他洗净了手,朝东方拜了两拜,对着天上的星星摆开了一盘棋局,摆完还稍微瞧了瞧,不是杀局,不禁舒了口气。 唐渊从旁边随手抓了一把棋子,也没管白的黑的,一股脑地全撒在了棋盘上,玉棋子“当啷当啷”地掉在了棋盘之上,声音仿佛珠落玉盘一般清脆好听。 待最后一颗棋子落定,白玉棋子还在棋盘上微微打着转时,仿佛平地起的一般,风从地上裹挟着些许尘土把唐渊整个的都卷在里面了。他起床时披的一件衣服都被风吹起来,衣角打在了他脸上,但唐渊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看见的已经不是自家院子了,他面前摆着一局棋,现在他是看棋的人。 人在棋局里窥得一丝天意。 黑棋白棋你一手我一手,步步紧逼谁也不肯让步,唐渊都觉得自己看见棋盘上飞沙走石了。 快了,快了,快看到结局了。 此时棋盘局势已成,应的恰是唐渊之前摆出来的天象,就差一颗子,便足以落成最后的局面。 届时他就能端着棋盘仔细研究棋局了。 可就在这时,就在最后一颗子将要落下之时,唐渊看到一道闪电劈来,蓝紫色的雷携天威之势直直落下来,劈的就是棋盘。 坏了坏了,我的东西。 唐渊心想,这不是巧了嘛,早不劈晚不劈,我这要看到结果了你给我来一雷。 他伸手要上去护,只听咔嚓一声,雷落下来了,劈断了落子的手,蓝紫色的闪电从唐渊的身体里穿过,直落到棋盘上。 闪电落进棋盘的那一刻,无数桃枝从棋盘里伸出来,像无数向天祈求的人手,黑白的棋子被顶得到处都是,人手的指尖开出了艳丽的桃花。 棋局最后一颗子最终也没能落下来,唐渊也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身出来。 再看他摆的这局棋,因为他上去护得匆忙,挥掉了大半棋子,唯余半局棋。 算了算了,看起来,是天不叫我算啊。 唐渊正要收拾起东西,抬袖子的时候有颗遗漏的黑子从他的指缝间掉下去,这一落,正好落在天元上。 唐渊浑身一震,对着这颗棋子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把棋局收了起来。 唐渊没解这局棋,一是这个局只剩半局,残局解起来费神,二是最后这颗子落在天元。 天元,是围棋里比较特殊的位置,或者说是因为它在棋盘正中的位置而被赋予了很多特殊的意义。 懂棋的棋手不会去争天元这个位置,金角银边草肚皮,但不争天元却还是要争八星,最后总要争位。这就是棋道,也是为人之道,不管表面是和气还是戾气,实质里都是争。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与天争,与人争,有人觉得疲惫不堪也有人觉得其乐无穷。 京城乌衣巷。 这里是全京城除了皇宫外身家最高的地方。 人都说皇城根底下到处都是富贵人家,一砖头能砸出三个五品的官儿还饶一个七品官儿来。那这乌衣巷就是皇城根里的金窝子,这里是朝中一二品大员的聚居地,有些皇子皇孙也在这里置办了宅子。 其中坐落在最中央的,就是当朝长公主结婚时先皇赐下的宅子。其间雕梁画栋,气势非常,正门是两扇大红门,门上书“唐府”,乃是当朝书法大家所书,铁画银钩,极尽风骨。进去门内假山流水又十分精致,两边是两条长廊,绕墙边通往正厅。 唐府的构造有点特殊,这是因为本来府邸是先皇赐给长公主的公主府,自然修得精致又漂亮,多的是女子闺阁的美。后来唐父被招为驸马,赘入长公主府。唐家乃是京里头等世家,娶妻入赘还则罢了,府邸名却万万不能再挂着长公主府了,恰逢当世大儒徐入江来京游学,唐家便请徐师赐字,徐师大笔一挥写下两个大字“唐府”。 后唐渊出生,长公主与唐父商议重修了唐府,前院依旧保持长公主府的风貌,后院为唐渊的玩耍同唐家祠堂腾出了地方。只是苦了来这里找唐渊玩的其他世家小少爷们了,进了前院就迷糊,最后逼到没办法只能从后门或者干脆翻墙进来。 先皇在世时常进来宣旨的公公对此也很有一番见解,每次进唐府都要小丫鬟领着进来,不然就会一不小心走错了路。 “老爷,夫人,宫里头来人了。”一个看着十分伶俐的丫鬟走进前厅,对着座上的唐家主人福了福身子道。 “快请进来。”唐云起从座椅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厅门口,准备接见。 仆从从门口引进一个胖乎乎的公公来,这个公公长得有点像个倒着头的不倒翁,一双小脚撑着一具肥胖的身躯,走起路来一摇一晃,颇为可笑。可数遍整个京城也没人敢把笑他的心思摆在脸上。 大太监李和忠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哪怕就是三位阁老,也要对他礼让三分,何况是没什么实权的唐云起呢。 “唐大人,怎么敢劳烦您亲自迎接?”李公公笑容满面地对出来接见的唐云起说。 “李公公说笑了。公公既然来定是有要事,唐某怎么能不重视?” “咱家带了皇上的口谕来。”李公公接住正要叩拜接旨的唐云起,“唐大人不必多礼,皇上说了,秘密口谕不必声张。” “那李公公请。” “奉圣上口谕,着唐家长孙唐渊半月后入宫觐见。”李公公笑眯眯地接过了仆从塞过来的银袋子,掂量两下,又满意地补充道,“唐大人,圣上可是说了,知道唐公子江湖云游,不能及时归来,特予半月归程,半月后恰是中秋佳节,宫里来人接引,唐大人一家也要进宫赴宴。依奴才看啊,若是唐公子得用,唐家又要出一位朝廷大员了。” 送走了李公公,唐家父母对坐苦笑。 唐家形式有点复杂。唐家是京里几大世家的领头羊,唐渊的父亲唐云起就是唐家这一辈的家主,但自从前朝之后世家势力衰落,不得不更多地依靠皇权。唐云起虽有朝廷大员之名,却没有实权,只是个虚职。唐渊的母亲是先皇最为宠爱的长公主,照说应当是千娇万宠,但先皇驾崩之后,太子上位,对这个皇长姐态度十分微妙。后来唐渊出生,这种微妙就显得格外明显了。 千躲万躲,还是没躲过,到底还是来了。 唐云起看着夫人那张面露惊恐的脸,默默地将她揽在怀中:“没事的,渊儿大难不死,后福仍在,他聪明得很,不会有事的。” 于此同时,一只信鸽从京城的一个小小院落里起飞。那信鸽脱了放鸽人的手,扑棱扑棱地划破将至的夜色,像一只白色的幽魄一般往远处的天空飞去了。 第6章 桃花谷 (六) “咕——咕——”一只白鸽落在军营的营帐尖上,它鲜红的爪子抓着营帐最顶上的那块布,黑黝黝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逡巡着下面哪块地方比较好站。 突然它看见了谁似的,振翅向下飞去,正正好落在外头站着的最大的官——袁家军校尉的肩膀上。 “哎哟,这什么东西?”肩上突然扑棱棱落下一只鸟儿来,着实吓了校尉一跳,他身子一偏差点把白鸽子慌了下去。 白鸽扇了扇翅膀,稳住自己之后,狠狠啄了校尉的肩一口,然后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我你还不认识”这几个字就快要写在鸟脸上了。 校尉定睛看了看这只白鸽,脸一下子苦了下来,跟捧祖宗一样捧着这只鸽子往主帐跑:“将军!将军!你们家鸽子又来了。” 心里还叨叨,真不愧是唐家那位公子哥养出来的鸟,这物似主人形,瞧瞧这做派,还真挺像。 “快快快,您家的信鸽。” 袁骁正在大营里对着沙盘演习,不是战时他基本上就是个闲人,除了带着袁家军剩下的这点残兵训练也真没别的什么事。 袁家军,说得好听,听起来像袁家的私兵。但现在被朝廷以各种理由抽调得只剩一点残兵。袁骁一个镇国将军也就有名无实了,皇上不会坐视他手里的军权壮大,有些什么出头露脸的事不会交给他去做,于是连带着袁家军也闲下来,没什么要紧事。 “给我看看。”袁骁把鸽子接回来,解下绑在小红脚上的信筒来,抽出一张白纸。纸上没有字,袁骁把这纸用水浸透了,远远地靠在烛火旁边烤干。 这活很是费神,一个不小心纸就会被火烧掉,但袁骁做来易如反掌,大约是久在军中做多了这活儿吧。原来在漠北的时候,有段时间他每天除了拆信就是下令传令,连睡觉的时间都少有。 在烛火的炙烤下,终于有一行字从纸面上透出来,上面将皇上诏唐渊回京的事都说得清楚。只是纸面上使的都是蝇头小楷,粗粗看来,密密麻麻排列着,看得人头昏眼花。 皇上一向视以唐家为首的世家如眼中钉骨中刺,恨不能世家后人都是纨绔子弟,一日日败坏家业才好,怎么会把唐渊叫回去呢? “为什么呢……”袁骁的手一下下地敲击着案头,眉头紧锁。思考良久之后欧他猛地抬头,对着校尉吩咐道:“快,给皇上上折子,就说中秋佳节,袁家军入京述职!” “好勒!——不过将军,皇上一向忌惮咱们,恐怕不会叫咱们回去的吧?” “袁家军就剩这点残兵败将了,他再怎么忌惮也不会在明面上回绝的。不然不是显得他太无能?我既然求了,皇上为了脸面怎么都要下些赏钱,到时候兄弟们拿着吃酒!再在折子里提上我一句,皇帝那边要有动作了,我恐怕又要回去背锅。” 袁骁教训唐渊说他不顾家,其实他自己也已经几年没回家了,打马过京的时候常常会停在城门口往里面望两眼,但是他没有回京路引,轻易不敢进去,与京里的通讯全靠信鸽。 于此同时,有人接下了来自远方的求助信,也有人千里奔袭直入洛阳。 “哎——冰糖葫芦——” “薄皮儿大馅的包子——,这位公子来两个吧。” 这里是洛阳城最喧闹的街市,买卖往来络绎不绝。 在街市正中最好的位置,四方檐角飞燕,青石瓦严密结实,码得像鱼鳞一般,檐角下靠着屋门上面有一只青铜的铃,铃下系着一根人手腕那么粗的麻绳儿。松木雕花的门常年敞开着,走进去正中间抬头一块大匾,上书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这正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妙手仁心桃花谷。 桃花谷主体并不在山谷内,山谷内只是药草集中种植的地方,桃花谷医药为主,主堂更是闹中取静,虽建在闹市,一踏进桃花谷的门却觉得一室药香满腹熨帖。 正南墙这里摆着三只药鼎,里面咕嘟咕嘟地正煮着一副药材,氤氲了满室的水汽,水汽中小伙计们正拎着戥子穿梭在药柜间给人抓药。 “白术2钱,黄耆2钱,干葛5分,升麻1钱,黄芩1钱,甘草5分……”高时雨正踩在凳上,拉开甘草柜,捏着分量给人抓最后一味药材。 忽听得外头“铛铛铛”几声铃响,高时雨耳朵微微一动,忙抓了药材下来,拿出草纸,两下包完扎好递给客人,道:“您拿好,我们当家的回来了,对不住啊。” 待出去看时,沈端已然侧身下马,一身青布衣衫,头上一顶压得低低的斗笠,此时正从马背上往下拿一柄古朴的长剑,这柄剑足有三尺余长,剑身上一毫装饰未有,只有剑箍上歪歪扭扭刻了一个沈字。 “大师兄。”高时雨上来接了剑,引沈端进堂来。沈端大步如流星,路过柜台时一步不停,直直地往后院去了。 后院的门甫一开,一股草木气息便铺面而来。 丁香,佩兰,还有数不清的草药香气,像是怕落了人后一般馥郁而来,直冲人鼻孔。 桃花谷这一处整饬得四季如春,更兼温度合宜,好些别处长不起来的药草到这里就变得有生气起来。 若是旁的懂些医理的人在这里定是要跳起来了,这里颇多药用珍宝全是桃花谷弟子一棵棵照顾起来的,全是上好的品质,哪是别处那些次品能比的。只怕就算是宫里的御医来了这里都要下手来抢了。 “时雨,去把藏书阁的门打开。” 高时雨道声是,转身往旁边耳室走去,他掏出一把奇怪形状的钥匙来。 “啪嗒”一声,锁开了。 推开耳室的门,内里赫然别有洞天。 耳室与主阁相连,高达二十余尺,内里并无隔层,全被打空了,从地面平起十八尺高高的檀木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码满了书籍。 耳室里也没有放梯子,只空中吊下来一截截约么有几寸长的木块来,拿丝线细细地系在了顶上,丝线正好系在木块正中,吊下来木块是横的,正好够人一脚之地。 要是想看架子上面的书,非得要轻功超绝的不行。 沈端入得耳室来,只抬头一扫,就将目光定在了左手边最顶上的那本书上。 他一撩袍角,探身提气,高时雨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沈端时他已经腾身在了半空中,只见他右脚尖轻点横木借力飞起,宛如一只骤起的燕,直冲云霄,最后轻巧地落在了最上层的横木上。居然还略停了停,手指抽出一卷竹简来,一旋身离了横木,使了一个千斤坠,只见袍角纷飞,沈端一身布袍像是一只俯冲的鸟一样迅捷,又显出来势汹汹来,到离地不到半米的地方,沈端收势如流水,忽得慢下来。落地的时候轻而无声,“啪”一声落下,就像是往前迈了一步似的轻巧。 高时雨看着,心下暗道,这手功夫再给他十年也未必练的出来。 “时雨过来。”沈端刚露了一手却混似寻常,拍拍袍子,拿着书简往旁边坐去。 高时雨跟过去,看见书简上赫然是三个大字——山河录。 这是一本地志。 藏书阁藏本几千,若浩浩烟海,其中孤本残本又何其多也,高英杰时年十六,入桃花谷七年,又深得谷主信任,允随意进出藏书阁,况不能读其中一二。只医书良本武功典籍便够他一生钻研,他又有什么精力去研读地志呢? 何况这本地志既是结绳竹简,算起来也有年头了,单是前朝至今黄河便改道三次,那时候的地志又关现在何事呢? 看着师弟疑惑的眼神,沈端稍稍柔和了面色解释道:“这是地志,涵盖了包括中原一带在内的从南至北几千里的山川风物风土人情,从商时开始编纂,到周终于成书,可以说是最详尽的地志了。只可惜年深日久,好多地方都变了样啊。”他将书简韦编解开,摊平在桌上细细地讲解着,忽的话风一转,问道,“你知道现在江湖上有何大事吗?” 高时雨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要考他,先是噎了一下,羞得脸半红才说出来:“是神刀三盗被杀,宝物失踪不见。” “嗯……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道这件宝贝是什么吗?” “弟子不知。”高时雨缩了缩脖子,手在桌下紧紧地捏着袖子,直把袖子捏得都是皱了。 “你不知也是正常的。”沈端略一沉吟,问道,“江湖上日日夜夜都在死人,无数伤残在我桃花谷外哀嚎痛哭,却多半被我桃花谷拒之门外,平心而论,你是否觉得谷内人铁石心肠见死不救?” 高时雨给自己壮了壮胆子,道:“弟子觉得,江湖儿女多就义而死,死得其所,为恩仇而死者,多半自食其果,惨则惨矣,却算不上烈。世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弟子认为,桃花谷治病救人救的是可救之人,民间有句俗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桃花谷与其收治那些整日沉迷打打杀杀,寻仇觅敌的江湖侠士,倒不如多给寻常百姓看看风寒伤病。” “你倒是断的清楚,医者仁心本当如此。” “只是——” “只是什么?你尽管说来不妨事。” “只是弟子时常想,若是有法子能用最简单的办法将病痛一笔勾销就好了。少林寺的空竹大师一生行善积德,功德加身,却被病体所拖。然沙弥翻出空竹大师生前所用经书时,却在其中发现空竹大师的遗愿——向天再借一段寿。空竹大师是入了空门之人,有了欲念便犯了贪戒,然却有愿而无从实现,实在是可怜之人。弟子想,是否人生来如此,难道就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满足人的愿望吗?” “嗯,说的很好。”沈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把话接过来说,“空竹大师这样有大功德的出家人尚且妄图长生,你一个桃花谷弟子尚且想要心想事成之法,更何况是普通人呢” “难道……”高时雨的眼睛睁大了,“可那还是人间的东西吗?” “自然是人间的东西,是人间最叫人着迷的东西。” 第7章 八风山庄 (七) “这位小哥,出门啊?” 车夫前前后后地打理着一匹油光水滑的大红马,马背上扣着一件擦得干干净净的马鞍,鞍子上系着五色丝线结成的穗子。 唐渊走上前去,同车夫一起抚摸着大红马的鬃毛,说:“是啊,去京城——你这马伺候得可真好。” “嘿嘿,好吧,这可是正宗的大宛马!”马夫骄傲地停了停胸膛,脸上杂乱的胡子都跟着他的动作颤了两颤。 “挺不错的。想不到大哥也是爱马之人啊。” “称不上爱马,就是乐意跟这些畜生在一块呗。我啊,到现在都没娶妻,就觉得跟这些大马在一块就挺好,在马厩里睡也睡得安心。”车夫拍了拍大红马的头,脸上的笑容连胡子都盖不住了,大红马歪了歪头在车夫肩头亲密地蹭了蹭,“小哥您去京城啊?您雇我呗,正好咱从来也没进过京城呢。” “行啊,我正要雇一辆马车,跟掌柜的说好咱就走吧。”唐渊前两天就收到了皇帝诏他回京的消息,只是他那皇帝舅舅从小就同他不亲厚,莫说是中秋佳节,就是年节也不曾特地诏他进宫。这神来一笔,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好勒,您坐好。” 马车外传来马夫高昂的声音,马鞭一甩,“啪”的一声抽响,马儿嘶鸣一声,两只前蹄倒了倒,拉动马车辘辘前行。 唐渊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掀开青布的帘子,对着前方喊道:“马夫大哥,走官道啊,别为了赶时间抄小路。” “得令!您放心。” 语罢马夫将马车往路中央驱了驱,先前还有些摇晃的马车登时平稳下来,唐渊也放下心来,倚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先前他苦熬一宿开盘算那东西的所在,已是极为耗神,还未修整过来便又接到了皇帝征诏,他倒是有心拖着皇帝不应诏,但自家父母根基都在京城之中,身家性命全摁在皇帝手里,又实在舍弃不下。多方压力,差点把他压得旧病复发。 现下车子里整饬得十分漂亮又舒适,马车速度不快,晃晃悠悠地行着,他心里又压着事,竟然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然而睡也睡得不安生,前尘往事如同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唐渊沉浮在其中,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吧。”满面皱纹的老父母跪在他面前恳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儿,“只要大仙您愿意解救我女儿,我们两口子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啊。” 老两口混浊的的泪水顺着皱纹的纹路纵横满脸。 唐渊不用算都知道,这对父母的女儿一定是遭遇了不幸,他们的面相上写着,一生凄苦,无子送终。他本来应该坚决地拒绝这样的请求的,没有人会怪罪他,毕竟真正能算人生死的神算子谁都没见过,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拒绝过他们。 可是也许是这对父母的哭声实在太凄厉,又或者是他早在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总之他心里就像是被一只尖利的爪子捅穿了一样,有个小小的声音从血淋淋的伤口里传出来,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颤抖和血腥的湿气:“帮帮他们吧”。 “好吧。”唐渊听见自己这样说,“你们割些血来给我。” 老两口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只豁口的碗,两个人都割破了手腕——他们确实已经老了,血管青黑地浮在手上,鲜红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流了小半碗。 “好了,两位老人,可以了。” “大仙我们血还够,再多给您点。” “已经可以了。” 唐渊捧着那碗鲜血,把桃木棋盘请了出来,伸手在碗里蘸了两蘸,把血珠弹在棋盘上。 只见血珠甫一落到棋盘上便沿着纹路蔓延开来,唐渊这幅棋盘纹路都是他一刀一刀磨出来的,刻得深,血只延了一半就停下了,唐渊又弹了两滴血上去,那血顺着棋盘的纹路滴下来,滴进泥土里,“啪嗒”一声砸出了一个小坑。 接着唐渊抛起了那只血碗,也不知道他使了些什么手段,那只碗竟然稳稳地停在了空中,斜斜地倾了个角度出来,血便从碗的豁口出凝成一条细细的线落在桃木棋盘上。 血滴顺着棋盘留下来竟然指出了一条路来,唐渊带着那老两口并几个同村的后生顺着血线指出来的路往前走去,越走越偏,到了一处荒野,血碗里的鲜血竟然用完了。 “挖开这里。”唐渊指着他脚下的一处地方,对着后面跟着的几个精壮后生道。这一处的泥土有新翻过的痕迹,旁边的草也有踩踏过的痕迹,最重要的是唐渊闻到这里有着浓重的死尸的气息,一个姑娘家的尸体是不会有如此浓重的闻到的,这得是埋了百十人才的气味。 有一位拿着铁锹的小伙子走了上来,铁锹刚下,就有沾着鲜血的泥土翻上来,连带着一起翻上来的还有一股死尸的恶臭。拿着铁锹的小伙子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唐渊不禁偏头看了看他。印堂开阔,眼神黑白分明,唇厚而齿齐,是个长情之人,只是命中带苦,一生命途多舛。 只见那小伙子毅然抹了抹泪,又往土下扎了一铁锹,这下一截衣角露了出来,桃粉色的长裙角,是老两口女儿的装扮。那老两口看见这衣服就已经哭得腿都软了,互相搀扶着跪在地上,“哎哟哎哟”地砸着地面。 几个大小伙子很快就把这个姑娘的尸体刨了出来,然而这还没有完,这坑下尸体一个摞着一个,密密麻麻的,上面的身体还能看出是个人形,下头已经没有人样了,骨殖都被扭曲成一团,认也认不出来了。 “哎呦!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啊?我那苦命的女儿啊!”老妇人扑上来,抱住女儿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这闺女的脸上身上都布满了鞭痕,桃粉色的衣服尚能蔽体,比其他尸体的惨状还好些。 唐渊走上前去仔细翻看这些尸体,嘴唇乌青,指甲发黑,明显是身中剧毒又被人折磨致死,也不知道谁这么狠毒,拿这些花一样的女子试毒撒气。 “贴张告示,看乡里乡亲有没有人家丢了女儿,叫他们来认尸吧。”唐渊嘱咐身后的人,有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听了,拿着钱找秀才写大字去了,唐渊又问,“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八风山庄管的这里。——一定是八风山庄的人干的!我去找他们!”拿着铁锹的那个小伙子嗓子已经哑了,听见唐渊问撂下铁锹就走。 唐渊伸手拽住他,道:“别鲁莽,你知道是八风山庄的谁干的?怎么找人家?你若是信我,就听我的,我定不会叫这些女孩子枉死。” “全听大师吩咐。” 唐渊放下心来,仔细观察这处地方。 “这儿怨气可真大啊。” 可不是吗?抬头望去,黑色怨气直冲天际,这些人均不是好死的,怨气能不大吗? 唐渊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来,点了三根香,虔诚地鞠了一躬,口中喃喃:“诸位小姐见了家人就安心往生吧。渊才疏学浅,但愿为人间正道尽力,诸位冤屈渊已悉数记下,定教罪魁祸首同下地狱。” 唐渊说完,只觉得一阵微风从肩头划过,就好像这些花样女子的亡灵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一样。 “那就全交由大师了。” 那些女子有的眼泪汪汪,有的却笑得开心,银铃般的笑声把冲天的怨气都驱散了几分。 唐渊送别一部分亡灵,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愿你们来世投个好胎。 做完这一切唐渊才再拿出棋盘来推演,棋盘直指八风山庄深处。 “我就说是他们!” “跟我走吧。我带你们上去讨个公道。”唐渊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上了八风山庄,但八风山庄地势本就险峻,山门占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八风山庄的人说不让上,谁都别想上去。 唐渊四下打量一圈,突然伸手握住铁锹男子的肩膀,略一提气,拔地而起,带着那人跳跃在山石之上。 “乡亲们且先回去,我们去去便归。” 顺着棋盘的指引,唐渊二人落在八风山庄的院子里,甫一落地便被几个八风山庄的弟子拿着刀拿着剑包围了起来,看着像是这个院子里的洒扫弟子。 “叫你们庄主出来!我只找人不想伤及无辜。”唐渊拎着年轻人,站在刀锋剑尖之中。 听了他的话周围几个小弟子对视了一眼,都怯怯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们也还年轻,刚入这个大门派,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大事来,也不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送命。倒是有人跑出去送信,不过唐渊看在眼里也并不是很在意。 唐渊话音落了,只见屋内一个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出来,却不是八风山庄的庄主。此人一撇八字胡,眉眼间贼溜溜的气息快要满溢出来,奸佞之相! 棋盘上的怨气开始剧烈地抖动开来,姑娘们的怨气认得这个人,她们仿佛都在说:“就是这个人!” “什么人也敢在八风山庄撒野?”这男人一出房门就开始嚷嚷,一副十分嚣张的样子。 之前拿铁锹的那个年轻男子则是见了他就十分激动,面目狰狞地好像要扑上去活吃了他似的。 “今天我是来为你八风山庄治下数百名无辜女子讨回公道的。”唐渊一边摁着心情激动的铁锹男子,一边说。 “你是什么人,也来管我八风山庄的事?” 唐渊制住年轻男子,也未曾行礼,只道:“不才苦道人。还请问阁下是?” “哼,我以为是什么人物呢,不过一个无名小卒罢了。我是这八风山庄的三长老。” “敢问阁下与这数百名无辜女子无辜丧命,还被残忍埋尸荒野一事有无干系?” “有干系如何,没有又如何?八风山庄境内还有谁胆敢动我不成?那些女人全都是自愿给我试药的,死了不也是活该吗?” “你胡说,桃娘绝对不会离开她父母的,更别说什么自愿试药!你这恶人!”铁锹男子心情越发激动,挣扎地厉害,唐渊也按他不住了,他便脱出了桎梏,冲到那人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哎呦?还挺烈?我昨天拿那女人试药今天就拿你试刀!”那人身后背着一柄厚背大砍刀,来势汹汹,直往铁锹小伙子的头骨上劈。 唐渊大惊之下,喊了一声“小心”,随即从背后卸下装棋盘的盒子,冲着刀锋扔过去,同时大步向前,把那小伙子往后拽。那柄刀直入棋盘盒正中,险些把这神桃木做的盒子劈碎。 “八风山庄是管不了你了,我来管你!” 唐渊抢步向前,空手直入白刃,左手横手劈下那人的刀,右手抢到他面前去,对着他面门直直地拍了过去。 唐渊这是初入江湖第一次动手杀人。他之前身体不好,为调养身体,练得是一套平和中正的内功心法。这套功夫平时用来是江水平阔,波澜不兴,但唐渊此刻带上杀意便是江潮阵阵,吞天没地。 那人也不曾想唐渊内力如此深厚,一掌袭来竟压得他整个人无法动弹,紧接就着七窍流血,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下,便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从三长老拔刀到他毙于唐渊掌下也就几息的功夫,八风山庄的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三长老就死得连口气都不剩了。 唐渊一击得手,棋盘上盘旋不散的怨气登时散了大半。他右手搭上那年轻人的肩,又迅捷地从山路上跳了下去,随后赶来的八风山庄庄主同少庄主就只能看到唐渊拎着人下山的背影了。 少庄主年轻气盛,沉了沉气,加了内力问道:“阁下留步。” 唐渊不敢留步,怕被八风山庄的人反应过来围攻,拎着那个一脸凄苦相的小伙子,随口答道:“不留步了,免得沾了晦气。十年之内,八风山庄必倒。” “少侠?少侠!” “嗯?”唐渊艰难地从梦里挣扎出来,只见眼前还是那个满脸胡子的马夫,“什么事?” “少侠,天黑了,寻个地方投宿吗?” 第8章 云来客栈 (八) “少侠,今晚就在这家店投宿如何?这附近店家不多,过了这家就得在走十几里才有下一家了。” “云来客栈?好名字啊,客似云来,那就这里吧。”唐渊掀起马车的布帘,脚踏在车辕上轻巧地跳了下来。 唐渊同马夫刚进客栈,小二就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边用抹布扑打着唐渊两人的衣服一边说:“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哎,你这小二,怎么这么不懂事,乱掸什么?”马夫上来拦住他,夺过他手里的抹布。车夫大概是跟马混得时间长了,说话很直接,直把小二尴尬非常。 小二哥从车夫手里接回抹布,右手一甩就搭回了肩膀,躬着腰不停地点头:“这不是给您二位掸掸灰吗?二位远道而来一定辛苦了吧?小店天字号上房都为您二位备着呐!您来几间?” 车夫朗声大笑,拍了拍小二的肩膀,似是没发现什么不妥,倒是唐渊忍不住朝小二多看了两眼。 “小二你看我们俩是会上半夜住一间下半夜换一间的主儿吗?两间就够了,再多了怕住不过来。” “客官您真会说笑,”小二一边将二人向堂屋引,一边向着里头大喊,“上房两间!” 车夫把马鞭递给小二,指着外面的马车说道:“帮我把马赶到后院,要喂上好的草料。——给这位少侠来一间上房就够了,给我一间普通的就行了,实在不行把我跟马安排在一块也行。” “还是两间上房吧,这位车夫大哥的钱我替他付了。——至于剩的钱全留给你当赏钱吧。”唐渊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来,在手里转了两转,这才越过车夫递到店小二跟前。小二只看着银子眼睛就亮了,这足有二十两,供这两人在这店里吃喝住一个月都有富余了。 只是这银子上怎么还刻着一个章? 小二接过那块银子,背着两人偷偷地端着看了又看,越看越像两个字。跟咱们客栈酒旗角上的那两个字形状还挺像嘛。小二这样想着,但也没放在心上。 若是他识字就能看出来,那是扭曲着的无为二字。然而他不识字,只当这是什么官银,所以上头才有这印。美滋滋地看了两眼,把这银子揣到自己兜里了,另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交到掌柜的账上。 他不识字,却有人对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了。车夫的表情僵了一僵,大拇指轻轻地摩挲了两下食指,略沉了沉脸色才回过头来对着唐渊说:“多谢少侠了,今天我这大老粗也能住一回上房了。” “客气了。”唐渊回了一句,转头对着小二吩咐道,“小二,别忘了提壶热水上去,再备些吃食,我这走了快一天了,还没吃上饭呢。——车夫大哥,请吧。”他再没说别的,只当没瞧见车夫诸多异样似的,先一步上楼找那所谓的天字号上房去了。 这家店落于官道旁,应该是跟它的店名一样,客似云来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晚上居然没什么客人来。唐渊踩着木制楼梯的时候,总觉得这楼梯踩起来不安稳,好像随时都能塌掉似的。客栈的墙壁上也是一片发黄,真像是个废弃了许久又重新开张的店。 这所谓的“天字号”上房也就是比普通房间稍微干净那么一些,还远远不如普通客栈的上房,更不要提京中又或者是洛阳的客栈了。不但房间不大,打开门的时候还有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咳咳,我说小二,你们家这上房多长时间没人住过了?” “嘿嘿,您瞧出来了?咱家这才重开时间不长,还没来得及好好整饬一下呢。其实空了也没多长时间,就前两天还有一位客官过来呢。就是人有点怪,给了钱之后就把自个儿锁在房间里也不出来,走的也早,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才刚开门,我来楼上叫他,人就不见了。”小二一边抱着新被褥给两人换被褥,一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就听见‘扑通’一声,好像有人大早上跳楼似的,您说怪不怪?” 唐渊听着小二描述,只觉得有些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就跟点了笑穴似的,哈哈哈笑个不停。 “客官,您这是?” “哈哈哈哈没事没事,你去忙吧。” 小二不知道他笑些什么,只道他这人有点怪,接着问了两人的饭菜喜好便下去叫厨房做饭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扑通’一声,太好笑了!”唐渊笑得直扶桌子,笑得累了坐下来双手撑着自己的大腿看着车夫:“车夫大哥你说好笑不好笑?” 车夫跟着他干笑了两声,被他的眼神看得心虚:“好,好笑。” “那大哥为什么不笑呢?”唐渊收了笑声,,声音渐渐冷下来,“是否因为是自己的丑事所以笑不出来呢?” “少侠,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没猜错的话,无为阁的这位朋友?——跟我到这里是想探听些什么?” 听着他话的马夫面色也沉下来,脸上窘迫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局在握的自信,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一口地喝着。他一言不发,唐渊也耐得住性子,等着他开口。这一杯茶将见底时,车夫才开了口:“既然少侠都发现了,那我也就不装了。”说罢伸手撕掉了脸上的胡子,明明脸还是马夫那张忠厚老实的脸,但他神色一变整个人气势也跟着一变,竟像是换了个人,“少侠眼力惊人,不过在下还是想问少侠如何知道我不是那马夫的。” “阁下易容术很是精妙,连我都看不出端倪来,不愧是无为阁中人。不过我想你应该不经常出无为阁探听消息的任务,因为你犯了一个对于易容者来说最致命的错误。易容成一个人,不是伪装成那个人,而是把自己变成那个人。那马夫不知道我是江湖人,还以为我就是往京城探亲的普通人,叫我都是叫小哥儿的,你一张嘴就是少侠,简直就是江湖人士,那你必然不是原来的马夫了。再者马夫赶车惯了,下马的时候马鞭都是放在车上的,方便下次赶马方便拿,哪像你随手拿着就下来了。马夫说从没上过京,你却似是路很熟的样子,还知道过了这家店下家店在何处。” “不愧是苦道人,眼神果然厉害。”那人抚掌而笑,眉眼间已经完全看不出马夫的质朴气息,反倒有一种惯坐高位的贵气。 “过奖了,我自小与最出色的易容匠人相交,对此自然格外敏感些。不过前面说的那些不过是我的推断,最重要的是,我对人再不设防,还不至于在马车中沉睡不醒,以致到了需要人叫醒我的地步,你对我用了什么药?” “不是药,是我无为阁一门秘术。不过少侠放心,大凡少侠有心提防,秘术是不大起作用的。不过谢某还是想问少侠如何知道我是无为阁中人的?毕竟谢某身上可没写着无为阁两个字。” “你既然知道我上了这趟马车,那必然是知道我在何处,江湖上知道我落脚何处的不过五五之数。唐渊拿出手来,反反正正,比了个五出来。其中就有你无为阁,若是我的知交好友必然不用易容这等手段。其他人讲究探听消息,需无声无息,最好在别人感觉都感觉不到的情况下把情报拿到手,对轻功自然高。但我看你脚步虚浮,不能说不会轻功,精妙却是谈不上了。再加上那夜你潜入我家,同我交过手,今日我醒来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有些眼熟了,那你必然是无为阁中人。我拿的那二十两银子是那夜无为阁给我的卦钱,之所以拿出来是为了诈你一诈,果然你一瞧见那银子就僵住了。——你自称姓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该不是无为阁主谢三川吧?” “正是在下。”谢三川站起来向唐渊抱了抱拳,然后揭去自己脸上的□□,露出一张青年人的脸来:“久闻少侠苦道人大名。连连两次都与少侠起冲突,实在不是故意冒犯,少侠见谅。” 这张脸约莫有三十岁左右,右脸颊有一道不小的疤,血肉外翻。但他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对此非常坦然,行事间透露着一股倜傥飒沓的侠气,使人心生好感。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无为阁事务太忙,总之这位谢阁主的脸上总有一种饱经风霜,看透世事的感觉。 唐渊也回了一礼,确认对方是友非敌,他忙忙问:“那位马夫大哥呢?现在何处?” “这个还请少侠莫急,我想那位马夫现在应当躺在家里吧,谢某将其打晕之后让阁里人将他送回家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话,小道罪过可就大了。” “少侠多心了。我无为阁可不会随随便便做杀人放火的事。——谢某之所以如此唐突,还是为了一件事。” “又是那东西?我不算。”唐渊又想起那夜熬夜请卦,结果算出一个残局的事,只觉得头都大了。 “谢某并不是要问卦。少侠可还记得我上门请卦那日?” 听到谢三川不是要问卦,他松了一口气,心想二十两也不是随便就能赚的,现如今只要不问卦问什么都好:“哦,你把我们家大枣树蹬掉叶子那回?——对了,你轻功到底差到什么地步,翻个院墙还要爬树,爬树还蹬掉了树叶子?” “少侠莫要取笑我了,‘谢三川武功独步天下,轻功天下独步’不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吗?——记得少侠当日告诫我住客栈不管外头发生何事都不要出门,我当夜一路快马加鞭,路上碰到的客栈全都打烊了,最后就只有这个客栈开门迎客。” “没想到谢阁主轻功不太好,脚程却不慢啊。夜里客栈打烊是应该的,怎么,阁主是不是当天夜里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正是!”谢三川说到这里,快步走到窗户边上,探出头去左右瞧了瞧,没看见什么人才放心地关上窗户,然后又坐回来说,“我夜里迷迷糊糊听到有不少人搬动东西的声音,隔着窗户纸还看见不少灯影人影跑来跑去,我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想到少侠的告诫,还是没出去看看。” “幸好谢阁主你不曾出去,如果你当时出门了,甚至打开窗子看了,我都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当夜唐渊看此人印堂发黑,命星甚至隐隐笼有血色,一步行差便是身首异处的结局,实在不忍心看他出事,便告诉他避祸之法。好在谢三川还肯听,不然也不知道现在无为阁主还姓不姓谢了。 “我今日之所以请少侠过来,正是为了搞清楚当日之事,还请少侠不要怪罪了。” 唐渊大手一挥,承下了这件事:“无妨,这事儿新鲜,我这人就是喜欢看热闹,谢阁主不说我还要自己过来探呢。再者,谢阁主既然承下了车夫的活儿,我还得全仰仗谢阁主为我赶车到京城呢。” 谢三川有些哭笑不得,他倒是没想到唐渊胆子这般大,知道了自己是无为阁主还打着让自己一路当车夫的谱儿,还以为两人挑明身份就能轻功赶去京城呢。他这边还没深想,唐渊又补了一句:“毕竟谢阁主轻功不好,恐怕跟不上我的脚程。” 入夜后,唐渊衣衫未解,倚靠在床边,等着谢阁主说的怪相出现。 约摸三更时分,打更的梆子刚刚响过两声,空中传来一阵鸦雀被更声惊起,翅膀扑棱棱的声音。唐渊也有点困了,靠着床柱子,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只听见有声轻轻的敲门声,“笃笃笃”。 “客官,客官,您睡了吗?”是那店小二的声音。 唐渊登时来了精神,并不回答店小二的问题,压匀了呼吸,轻轻翻动了一下行李。行李翻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得店小二屏住了呼吸,耳朵趴在门外听里面声音。等了许久,屋里也不曾再发出声音,店小二只当是他睡熟了翻身,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又去敲谢三川的门了。 谢三川自然也没睡,但他却一直记得他扮的是个车夫,时不时的打两个呼噜,小二一听便当做他已经睡着了,紧接着又回到楼下去了。 唐渊凝神听着,这小二到了楼下,又出了院子到了后院,打开了后院的门。 后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秋日的风呼啦啦吹进来,吹得门外的火把时明时暗。 “进来,进来。”店小二催促着。 然后是一阵马蹄声,这一波进来的马匹起码有七八匹。领头的马上有人跳下来跟掌柜的耳语,声音太小了,唐渊听不到,但小二的声音很明显,他在指挥什么人把东西放下。 “放这边放这边,小心点!” 窗外灯影幢幢,唐渊悄悄走到窗前,用手指蘸了蘸口水,捅破了窗户纸,去看那个领头的,居然还是个熟悉的面孔。 这是……他来干什么? 第9章 地下仓库 (九) “他来干什么?”唐渊不禁说出了声。 “谁?”谢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唐渊这里来,跟他一起扒着窗户往外看。 “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刘恽。” 五城兵马司是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指挥司,总管京城事务,京中有什么抢劫盗窃之类的事情总能找到他们,皇帝有什么大事小情也喜欢托他们做。基本算是京城的大总管,皇帝身边的护卫队。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般都是皇帝的宠臣来做,这个职位离皇帝近,有了功劳皇帝能第一时间看见,于是升迁格外快,是个人人艳羡的肥差。 这个刘恽还格外特殊些,刘恽的长姐是皇帝的妃子,至于是什么妃唐渊已经基本记不得了,他这皇帝小舅舅的后宫实在太充盈了。他只记得这个刘恽的姐姐非常宠弟弟,宠到了任由弟弟欺负皇子们的地步。偏偏那时候她正受宠,皇子们的母亲状告到了皇后那里,皇后要罚她,结果被她枕边风一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后来刘恽欺负到了唐渊头上,被唐渊一把推进湖里,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敢在他面前露过面。唐渊是皇帝的外甥,再加上当时皇帝对他们家,准确说是对长公主有愧,这次刘恽姐姐的枕边风再没奏效,反而把自己的妃位丢了。刘家倾全家之力终于算是把刘恽保下来,没叫他受重罚。 从那之后,一时势大的刘家就没落下去,嚣张非常的刘恽也沉寂了不少。 “五城兵马司?他们不是应该在京城巡逻吗?现在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谁知道呢?再看看。” “那小二是不是不太对?”谢三川看着小二殷勤地招呼那几个马上的人,问道。 “是不对。我们刚进客栈的时候就给我们下了迷药。” “是在抹布上?当时我只觉得有些不对,就将抹布夺了过来,但是却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你自然发现不了端倪,因为这个是分两步下的,抹布上是一层,我们吃的饭菜里又是另外一层,这两层缺一不可,单拿出来看都是无毒的。不过阁主放心,我已经在茶水里放过解药了。”他没有说出来的是,这种毒本应已在江湖上绝迹了才对。 谢三川也没问。他作为无为阁阁主可以说是见过无数奇毒神药了,但是也还是不知道这种药的存在。那么要么这种药是杜撰出来的,要么就是这种药一直存在于无为阁不能探听到的地方。比如,皇宫。 “这地方还有地道?!”谢三川惊了一下,这是他第二次来这个客栈,居然都没能觉察出来地下还有地道。 只见小二趴在地面上,拉动了一个什么机关,就从地上掀起一块板子来,一个大洞就在板子底下。隐隐约约有灯光从大洞里透出来,一队人在小二的领路下卸下了马上的东西,两人一组抬着从那大洞爬下去了。 “掌柜的,最近生意怎么样啊?”刘恽还在跟掌柜的寒暄。 “托官爷们的福,还行。”掌柜的福着身子,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回答刘恽,脸上带着不轻松的神色,鬓角渗出几滴汗来。 “要是掌柜的不愿意做,就跟咱爷们说,咱们也不会难为你,你说是吧?” “官爷这是哪里话,咱既然都搭上您这条线了,哪有中途下船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恽的表情非常微妙,眼里满满的都是讥讽,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你好我好的样子来,再加上他的长相,就没由来的显出一副奸相来。他的长相非常有特点,不然唐渊也不会一眼就认出来,这人与他长姐一样五官都极为漂亮,唯独一双吊梢眼破坏了美感,眼珠又小,人一打眼过去都是眼白,身形又矮又瘦,撑不起漂亮的五官,就显得极为怪异。 他私下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钱袋,掂了掂分量,道:“掌柜的明理就好。——那我先下去看看?” “您请您请,我来给您带路。”两个人同之前的小二一样,都从大洞里下去了。院子里只剩下他们骑来的几匹马在不安的倒着蹄子,冲着微凉的夜色打响鼻。 “他们运来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他们都进去了,我进去看看。”唐渊推开窗户,一只脚已经踏在了窗台上,末了想了想又回来叮嘱,“谢阁主轻功不精,就不要去了,劳烦阁主把马车赶出去,若我被发现恐怕店也不能再住了,我们连夜赶路往京城去吧。” “少侠小心。”谢三川也知道自己轻功不济并不托大,他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溜了下去。 唐渊抓紧了窗沿,使了使劲儿,一个鹞子翻身翻到了房顶上,蹑手蹑脚地躬着身子移动到了那个洞正前方的屋顶上来。 从屋顶上可以隐隐看见洞内隐隐有火光透出来,而且这光还不时被地下走来走去的人挡住,也不知道下头藏了些什么东西。 稍稍借力,唐渊如一只落地的鸟儿一样,轻巧地落在了洞口,又翻了进去。 初一进洞口,唐渊便惊呆了。 地道下别有洞天。这个地洞似乎将整个客栈的地下都挖空了,洞壁都是用青砖砌的,砖块之间严丝合缝,俨然一体,完全不像是出自民间普通工匠之手。青砖之上挂着西洋来的琉璃灯,这灯极贵,但有琉璃灯罩护着,起火的危险大大减少。这灯少有家庭能置办得起,至少不是一个如此破败的客栈能置办的。更何况这里至少十余盏,就算是唐府都不会如此奢侈地将十余盏琉璃灯挂在地窖里。 但最让唐渊震惊的是,从洞口附近开始便摆着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制式军甲,唐渊眼尖,一眼就看出这是户部出来的东西,绝对不是私造的,民间私造的甲胄绝对不敢缝官印在上面。 这还不算完,还有一批铁制武器,都是军需品。盐铁两物从来都是把握在朝廷手里的,寻常百姓手里很少,哪怕就是有也造不出这么多武器来。 难道是刘恽在京中偷出来的不成? 唐渊把脚步放轻,像只猫儿一样潜进深处,这回运来的东西唐渊在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但却可以偷一些过来看看。 “哎哟,谁他妈绊倒老子了?”有个大兵跌了一跤,站起来四处找是谁绊倒了他,可是左右人都在一言不发地搬东西,根本不可能有人伸脚绊他。 “是你自己下盘不稳吧?还怪别人,老实说是不是又找怡红楼哪个姑娘玩去了?” “去去去,玩个屁啊,最近那么忙哪里来的时间玩啊?自个儿玩蛋去吧你!接着搬!”大兵小声地反驳了一句,又把箱子扛到了肩上。 突然队伍的末尾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哎?你们感没感觉到刚才有阵风啊?” “什么破风啊?搬东西搬傻了?地底下哪来的风?” “是真的有风啊。”那人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队伍中也有人说:“真的有风,我,我也感觉到了。” 然后就陆续有人说确实感觉到了风,众人都咽了咽口水,队尾那个人又说:“我奶奶原来跟我说坏事干多了就会有鬼找上门来,我就说咱们不该干这种事,对不起那些兄弟们。” “闭嘴!再说这种扰乱军心的事这个月军饷别要了!咱们对不起他们,谁对得起咱们啊?不干这事吃啥喝啥,要不要命了你?——继续!” 一群人又接着搬起东西往更深处去了,这点小插曲早就走到前面的刘恽根本听都没听到。 唐渊在洞中转了一圈回到了洞口,他的手里握着一把从那些大兵搬的箱子里掏出来的粉末,鼻子凑到手心里仔细嗅了嗅气味。 火·药! 火·药不难找,民间的炮仗作坊里就有许多,实在不行,“一硝二黄三木炭”,自己造也能造得出来。 难找的是这种纯度,民间造出来的难免有些杂质在里面,做炮仗还有许多哑炮呢。但唐渊手里这些火·药就不一样了,这些可以说是见火即燃,遇火即炸,军中没有经验的火·药师都造不出来。不消说,这也是从户部流出来的了,只有户部这么财大气粗。 这个地洞俨然是一个地下仓库了,如果有兵在这里穿上铠甲拿上兵器就能战斗,更不用说这里还有火器,待遇简直快要赶上京畿卫了。 那么刘恽运这些东西出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刘恽这个人,唐渊很了解他,心气高胆子小,最大的依仗就是他的长姐,平时超出他长姐能护佑他的范围的事从来不做。 比如小时候欺负皇子们,他只会认准那些母亲地位不如他姐姐的皇子欺负,这样后妃们到皇后那里告状,他姐姐才能压下来。又比如不长眼欺负到唐渊头上,被唐渊反手一推,推进湖里的事,他心中不服,但是也不敢随随便便再出现在唐渊面前。 这样的一个人会有胆子偷军需品吗?偷出来还不卖掉,囤在这个客栈是想要授人以柄吗? 除非他找到了比他长姐更大的保护伞,而且这个人足够在兵部和户部同时追责的情况下护住他,这样的人数遍整个朝廷也就不过一掌之数。 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龙椅上那位了,但他为什么要偷运军备出来呢?如果只是为了把握军权,随便在户部或者兵部哪里卡住军备不就行了吗? 唐渊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是十分确定,只能带着疑问出去找谢三川。 谢三川坐在马车上,正等着唐渊出来,一看唐渊出来,他就快步迎了上去。 “少侠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唐渊先爬上马车,捧着水袋给自己灌了两口水,道:“地下都是军备,铠甲武器和火·药。” “火·药?原来我们一直住在火·药上?” “正是。——谢阁主,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少侠单说无妨。” “这一处是无为阁名下产业,谢阁主作为无为阁主就从来没听说过门下产业有异动吗?”这问题唐渊刚进来的时候就想问了,这客栈酒旗上明明绣着“无为”两个字,谢三川作为无为阁阁主就想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易着容掌柜的认不出来他也就罢了,他竟也不认得掌柜。 “可这并不是我无为阁名下的啊。无为阁名下产业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个云来客栈并不在其中。” “但这客栈酒旗上绣着‘无为’二字。” “什么?”谢三川的惊讶不作假,居然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客栈属于无为阁,“不可能,我虽然轻功差些,但记性却不差,这个确实不在无为阁统计的产业簿之上。” “那就是不上簿子的产业喽,手下人也从来没报过这个铺子的事吗?” “无为阁从来都以维护江湖和朝堂的平稳为己任,民间产业多则多矣,但都是有规矩的,何处开几间,年底算收支都是上册子的,除非是——”谢三川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手下人瞒着我开的。” 唐渊没想到无为阁还有阳奉阴违这种事。 无为阁对外的形象一直都是非常正面的,就像谢阁主说的,以维护江湖和朝堂的平稳为己任,上下一体同心同德。但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谁不想要权,谁不想争利呢?打着无为阁的旗号开店,不但可以得到无为阁势力的庇护,还可以不向无为阁总堂交租,简直是天大的好事。这样一想,这家店的存在好像合理了似的。 只是还有些不对的地方,唐渊想得头疼,便不再去想。 “谢阁主,赶路吧。”他阻止了谢三川再说下去,旁人家事多说无益,现下最重要的是去京城。 不管是皇命还是这批军备,都要到了京城,只有在京城才能把一切秘密都揭开。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蹭玄学蹭的脑仁疼,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求评论求收藏啊??ヽ(°▽°)ノ? 第10章 入京 (十) 袁家军处也很快收到了上头赐下来的赏钱,跟赏钱一起来的还有一道让袁骁回京述职的圣旨。 圣旨到的时候,袁骁正坐在帐子里擦一柄剑。 那柄剑约莫有二尺来长,在剑里并不算长的,剑上除了血槽之外一丝装饰都没有,甚至连剑柄都没有,但它却是一柄和成乾剑同样有名的剑。 这是一整块青钢炼成的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只有灌满内力的时候这柄剑上的铜锈才会剥落,露出一点点锋利的刃来,就像在来仪庄那晚袁骁杀红了眼一样,这柄剑也是越是饮血就越是漂亮。但它平时却沉默得不像名剑,而是像一根青钢的棍子。 “将军,圣旨到了。”校尉小心地避开剑锋,凑到袁骁耳边耳语道。 “袁骁接旨——”彷佛是为了证实校尉的话,帐外很快就传来了太监尖利悠长的声音。 袁骁想了想,把剑收起来,并未穿甲胄,而是搭上校尉的肩膀,一边给校尉使眼色,一边“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校尉是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头东征西战的,很快就接收到了他的信号,丧了亲人一般地大嚎起来:“将军啊将军,您刚刚身负重伤还没养好,怎么就起来了?您这是不要命了啊!” “不行!皇上有旨,我怎能不跪?” “可是将军您的身体……”校尉的哭嚎声又大了一些,“将军您可是刚从鬼门关回来啊!就当是属下求您了!” 外头宣旨的太监见迟迟没人出来接旨,又往军营主帐处走了两步,只听见帐内一片鬼哭狼嚎中袁骁坚定的声音格外突出。 “见旨不跪,是为不尊。” “将军啊将军,您就不想想自己的身体吗?就当是属下求您了,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就由属下一人担当。”校尉的哭声直震苍穹,宣旨的太监只觉得自己的那声音直送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这是……”宣旨太监为难地问。 领公公进来的参将也面露难色,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跟在参将身后的几个兵也开始偷偷抹眼泪:“不瞒公公说,我们将军前段时间刚刚身受重伤,一直卧床不起,恐怕接旨有些困难。” “那咱家进帐宣旨也是一样的。” “哎呦!将军啊,您这一身的伤可不能见风啊!”校尉的声音又像号丧一样地响了起来。 “那咱家就在这帐外宣旨吧,袁将军您不必跪拜,听着就好。”这个公公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要是换了之前常来的公公,说不定连旨都不宣了,直接将圣旨留下就走了。 袁家军常闹这事儿,袁骁也跟着这群兵受过了不少“重伤”。 这招儿是从他父亲那里就传下来的,袁家军中人已经把用重伤搪塞接旨跪拜当常事了。 袁家军,顾名思义,袁家的私兵,最开始也确实是私兵,怪只怪袁家老祖宗太实在,开国之后便利落地将兵权上交,也怪当时袁家同太·祖交往确实过密。开国之后接近五十年内,这支队伍与其说是袁家军,倒不如说是专门为皇家养着的军队。 这太·祖皇帝把这支军队托付给袁家老祖宗,教袁家人世代为兵为将,为国开疆拓土。袁家军虽然受到兵部和户部掣肘,但指挥权一直牢牢把握在袁家人手上,军中人也多半是“只认袁家将,不识皇家令”。 奈何人心易变,皇帝也一代一代地传下来,袁家军也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皇帝总担心袁家军功高盖主,袁家军总担心皇家鸟尽弓藏。于是这支军队渐渐成了皇帝们的心头大患,他们一点点地剪除袁家军的势力,想尽各种办法将兵权回收,到袁骁父亲这一代,袁家军已经被拔除了尖牙利爪,从一只老虎变成一只大猫儿了。 也无怪乎袁家军不愿跪皇帝,皇帝对这支军队的忌惮已经写到了纸面上。不但将精锐部队全部抽调出去,军饷也从来是袁家军最少,粮草是袁家军吃最差,军备是袁家军用最烂,平时从来不给打小仗立功的机会,只有生死战役才换上袁家军。 赢了是别人的功劳,输了是自己的责任。要不是袁家确实是忠心耿耿,恐怕早就效仿陈桥兵变,江山早就改姓袁了。 只能闹小脾气,委屈将领时不时受个重伤,免了接旨的跪礼。一般有点心眼的宦官都不会给皇帝打这样的小报告,就算是有人打,袁家军也不怕了。待遇已经降到谷底了,除非皇帝要违背祖训把袁家军撤了,不然的话情况也不会更坏了。 所以宦官通常是不愿到袁家军里来的,不但没人捧着,收不到谢礼,还要被袁家军将士夸张的演技荼毒眼睛,实在是有些亏。 “圣旨既然已经传到,那咱家就不多留了。” “送送公公!”从帐内传来袁骁的声音,中气十足丝毫没有病样。那太监直推脱不让,急着赶快走出军营,防着自己一口气上不来被气死。 “将军,走了。”校尉出门看了看已经走远的那太监的马,回头给袁骁报告,“您打算怎么办?” “回京述职。——唐渊那头我担忧他入京碰到什么事情。他身份敏感一旦碰上那就不是小事了。我必须得回去看看。”袁骁把衣服穿好,拎过锁甲套在身上,拿上圣旨拎着剑,跑到马厩里拉着他的宝贝马骑上就走,“走,大黑!” 大黑是袁骁将军的爱马,一人多高的马,通体漆黑,四蹄雪白,目明腿健。这品种叫“乌云踏雪”,是关外进贡的贡品,皇帝围猎才骑这种马,也时常拿这马赏赐臣下。但袁骁这匹不是赏的,是他自己在关外逮来的。大黑原来是野马,性子暴烈又骄傲,驯养起来很不容易。 偏偏奇怪得很,这马对唐渊却是温驯非常,任其抚摸训骑,唐渊给他起名叫“大黑”。从那以后这马就认准大黑这个名字不回头了,非得叫它大黑才肯走,要是唐渊亲口叫一声“大黑”,再亲手扯两把草喂一下这就了不得了,当晚能多吃一捆料。 大黑嘶鸣一声,撒腿冲出了马厩,在土路上踏出一阵尘烟来。 袁骁为了能快点回到京城,一路抄小道快马疾驰,夜里也不曾歇息,得亏大黑是匹好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天一早,京城的城门刚开,路旁的早点摊子还没摆上,袁骁并大黑就到了城门前。 “站住,干什么的?” “镇国将军袁骁奉旨回京述职。”袁骁骑在马上,一路疾驰,到城门前按住了大黑,一手抖落明黄的圣旨,等城守看清他手上的圣旨急急忙忙跪拜的时候,他早就进了城。 闹市之中不得纵马。 进了城,人多起来的地方,他就下了马,牵着大黑往前走,走到一个早点摊子那儿,停下了脚步。 “三个肉烧饼,一碗粥。”点了点儿东西,他坐在摊子上看着掌柜的熟练地给烧饼翻面儿。 四周早市逐渐有店家支起摊子,进城的人也多起来,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氤氲着上升,罩在晨起的阳光之上,让人从心到身都觉得舒服熨帖。 终于回来了。 “少侠,进城的路引你有吗?”谢三川赶着车到了京城门口,排在一群等着进城的车队里。 “有啊,你就跟他说我是唐渊,当今皇上是我舅舅,唐起云是我父亲,我母亲是当朝长公主。”唐渊的声音里还有一丝困意,今天赶路起得早,他还没睡醒呢就被谢三川拉起来赶路。 “少侠你别说笑了,没有路引城守是不让进城的。” “哪有那么多规矩?我没说笑,我确实是唐渊,唐渊也就是我,想当年我在京城当少爷的时候哪个城守敢拦我。——哎,你不信是不是?” 前面排队的人走得很快,说话间就排到他们进城了。 “来京城干什么的?”有个城守问。这个城守很年轻,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在城门后面的墙上,端着一壶茶水,跟个大爷似的,一边喝一边吊儿郎当地盘问进城的人。这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来上的工。袁骁进城的时候他还没来,赶在唐渊进城之前到了岗。 “来探亲……”谢三川还没来得及说话,话头就被唐渊截住了,他躲在马车里懒洋洋地答道。 “哟,比我还大爷呢?探谁啊?出来叫我瞧瞧。” “我探你!”唐渊撩开马车帘子探出头来,对着他笑道,“洋相儿,怎么不逛园子改逛城门楼子了?” “我……你……这不是汤圆儿吗?你小子舍得回来了?”杨详看到坐在马车里的唐渊,眼睛一亮,大喜过望差点扑上来,在其他城守惊诧的眼神下悻悻地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你小子在外面玩得倒是开心,我们家老头子把我拎过来看城门。” “皇上召我回来不能不回啊。——我先走了,等有时间小城楼再见,请你们喝酒!”为免挡住后面人进城,唐渊跟杨详略寒暄了几句就缩回了身子,撂下帘子,说,“谢兄,走吧。——先去趟早市,吃点早餐,想早市的油饼了。” “让一让!让一让!”谢三川艰难地赶着马车在熙熙攘攘的早市里行进,唐渊则是一直挑着帘子往外看。但见京城屋宇高大,鳞次栉比,街上人来轿往,还是那个热闹的京城,却又好像比他走之时更繁荣了许多。 突然他像是见着什么似的,掀起马车的帘子,轻功掠了出去。 他这一手轻身功夫精妙至极,在摩肩擦踵的闹市尤能片尘不沾,落在摊子前面更是像一片羽毛一般。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碗粥,呼噜呼噜吞了半碗,好好地打了个嗝才放下碗,对着这个桌子的主人微微笑了,道:“好久不见啊,元宵。” “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大概会是晚八点左右发文,然后凌晨两点我会手动修改一次,如果小可爱们看到凌晨有更新,那其实并不是更新啦。 最后照例打滚求留言求收藏啦QAQ 第11章 福祸章 (十一) 这里是玉林卫,再往北过了云川卫再翻过大青山,就是鞑靼的地界儿了。 到了这里边城风貌变得极其明显,天地极其广阔,而云又高又远,像拉长了天际似的,一两座小城落在天空之下,做了广阔天地的点缀。 牧羊人悠扬的角笛声与风声相和,乘着风声把自己送得更远,来到越远的地方,角笛也越缠绵好听起来。 在这种地方,外来人自然变得格外明显。 “中原来的吗?”客栈的掌柜警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衣着明显不同的外乡人。在他的印象里,中原人是会带来灾难的,他们奸诈又狡猾,天生就是边城人的克星。 “是,来这里取药材。”王成乾回答道。 他也不愿意来这儿,生活条件不如中原不说,这里的原住民还处处敌视中原人,虽然天高云淡风景怡人。 “是来山上取药材吗?” “对,要到山上去,到远处那座山上,寻一种长在白云下的药材。桃花谷给开的方子。——掌柜的可知道这种药吗?” “不清楚嘞,要是找族长那样的老人问问也许能有消息,可惜族长现在也不在城里。” “做什么去了?” “不知道。最近有好些江湖人来来往往,各个都骑的是高头大马,连停都不停的,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那我歇一天便上山去寻药吧。”王成乾给了掌柜的一些钱,教他置办些吃食,自己坐在窗户前面看街景。 从窗户里看过去,这个小城也显得很漂亮,街道打扫得很干净,布置得也爽利,整个城显出一种透明澄澈的感觉来,怨不得起一个玉林的名字。 塞上美玉,美景成林。 然而这种澄澈似玉的感觉却极容易被打破,就像水面越平静就越容易被风吹皱一样,这个城彷佛走路的声音大一些,便会被搅乱一样,更何况是嘈杂的马蹄声和追捕的声音了。 “站住!” “再不站住就放箭了!” 只见在小城尽头处,地面与天相接的一线,隐隐有一骑马队追着一个人往这边来了,其间还夹杂着奔逃和喝止的声音。 “坏了坏了,那群江湖人又来了。”掌柜的从后厨跑出来,把头探出门外四处看了看,然后把门关上了,为防万一还上了板,又走到王成乾面前来要把窗户关上,“客官注意避着他们些。” 王成乾这才发现,客栈里就剩了他一个人还坐在座位上,其余人要么吃完走了,要么就直接跟掌柜的一起忙着关窗户。 “那些是什么人?马匪吗?” “不是,是中原人。”掌柜的关着窗子的手还按在窗户上,听到他问,回头看着他说,“他们说,他们是无为阁的人。” “不可能。无为阁一向最是正气凛然,连身份都不轻易给人知道,怎么会大张旗鼓地抓人?” 掌柜的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猛地挺直了腰板,道:“怎么不可能?他们还会闯进个人家里抢东西呢。你问问在座的各位,哪个家里没遭过他们抢?” 王成乾扫视几个人,那些人用一种看异类的目光看着他,他被看得心里发毛,直往后退,打开一扇窗户翻出了屋子。 “这……我出去看看。” 王成乾一路踏在沿街的房顶上,健步如飞,直到站在了一处比较高的屋顶,方才看清那些人。 那些人确实做的是中原打扮,骑的马匹匹都是一人多高,鬃毛茂密,俱是神骏,然而纵然是神骏也经不住一路追袭,到这里马已经显出了疲相,马上的人也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颇有些狼狈。 但他们再狼狈也没有被追的那个人狼狈,那人明显是不善骑术,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被奔跑的骏马甩的东摇西晃。奇怪的是,就算他已经握不住缰绳了,也还是紧紧地捂住自己的怀里,仿佛在保护什么东西似的。 他身后的那些人明显是在耍着他玩的,明明可以很快就追上他,却偏偏保持了一些距离,总教他觉得还有机会脱身。嘴里喊着“不站住就放箭”却只是搭着弓吓唬他,他惊恐地回头看时,后面还会爆发出一阵笑声。 “这群人……也欺人太甚。”王成乾嘴里小声地说,但他也没有动。 他没有多管闲事的爱好。再加上八风山庄一直也没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传统,甚至三长老那件事出了之后,八风山庄还背了很长时间的恶名,直到现在八风山庄还是一个女弟子都招不到。 终于,他动了,但他也不是为了去救助那个人去的。 他只是想要再往前走走,把那个被追的人看看清楚。 被追的那人长相有些奇怪,一只鹰钩鼻挂在脸上,不是中原人的长相,但最奇怪的还不在这里,这个人头上包着一头蓝头巾,远远看过去就像这人长着一头蓝色头发,或者是这个人是一个蓝头皮的和尚。 再近些看去,那蓝头巾底下有几缕黄色的头发散下来,想必这人之前必定是拿蓝头巾仔仔细细严严实实地包裹过了自己的头发,为了防止自己一头与中原人不同的发色坏事,只是在什么时候这蓝头巾自己掉了或者是被人掀掉了,他暴露了,才又匆匆绑了头发躲避追杀。 只是他为什么被追杀呢? 多半跟他护得紧紧的东西脱不开干系。 王成乾突然好奇心上来了。他想知道这样被人紧紧护着,被人追着讨要的宝贝到底是个什么神物,还想知道这群人为什么自称是无为阁中人,到底是无为阁堕落了,还是有江湖宵小假冒无为阁的名义干烧杀抢掠的事。 于是他跳将出去,做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什么人?” “你说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问我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难道你瞧不出来?我就是——挡路的人。”话还没说完,他手里的剑就送过去了。 八风山庄,说起来威风八面,但以成乾剑立庄的八风山庄武功路数走的都是阴柔那一派的,非如此不能驾驭成乾剑。 成乾剑说起来也是自有一股阳刚之气的名字,然而它确实一柄软剑,以南海软铁所制的软剑,出剑时成乾似清凌凌一袭流水,银光流曳。 到王成乾这一辈,更是把成乾剑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他本就是被寄予了极大希望而生的剑术天才,故而父亲为他命名为成乾,他也从没辱没过大家的希望,以一己之力把成乾剑带上江湖名剑榜的前十。 可以说,成乾一出,无人不识。 这群人面前也是一样,成乾剑的剑光一起,便有人惊呼出声:“名剑成乾?” 这些看似威风凛凛,追杀别人的侠士,其实同那些在茶馆里凑热闹的闲人也没什么不同,在成乾剑面前都是一样的反应。看着成乾剑的剑光从自己面前掠过,却只能挤出一声惊呼,连动也来不及动。 也许还更差一些,因为他们更倒霉,成乾剑不屑于杀那些茶馆中的闲人,于是那些人充其量也就是惊出一身冷汗,但他们是成乾剑带着杀意来的,剑光里都写着必杀。 于是他们必然人头落地。 成乾剑快,怎么个快字呢? 这一刀出去,旁人看着只有一刀,其实已经出了十几刀,每一刀都落在该落的位置上——这些人的脖颈上。血喷溅到剑上很快就滑落了,剑上还是如水一般的光,像是还没有出鞘一样干净。 那蓝头皮张大了嘴,看着这个杀神一般的人,直到这个杀神冲着他走过来,他才想起来爬起来逃跑。 却没想到被成乾剑的剑尖挑中了脖子后的一小块衣料,剑上的杀气还没有散,一瞬间他的后脖颈就被剑气划破了。 “别跑啊,请问你能告诉我你怀里装了什么吗?”王成乾把那个蓝脑袋拽过来,一伸手撸掉了他脑袋上的蓝头巾,露出一头稍卷的黄色头发来。 鹰钩鼻,黄头发,再加上又在这边城出现。 “你不是我朝的人吧?怎么会惹上杀神之祸?是怀有什么宝贝吗?” 那个人沉默着,只是抱着怀里的东西不说话。 “哑巴?让我来猜猜,你既然这么宝贝这东西,又惹得许多人追杀,那这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东西。看最近武林中的阵势,你拿的不会是最近江湖人都在找的福祸章吧?” 蓝脑袋听见“福祸章”这三个字眼睛猛然一缩,露出惊恐的表情来。看他这幅样子,王成乾心道,没想到猜对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旁人“踏破铁鞋”,他王成乾“轻松得来”。 “把福祸章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蓝脑袋确实不想给,但成乾剑还横在他脖子上,由不得他不交出来。 蓝脑袋颤巍巍地把福祸章拿了出来,交在王成乾手上。他接过来,仔细端详着这个章子。 这是一个两面的印章,一头写着福,一头写着祸,看不出玉料是什么来,也觉不出什么玄妙之处。 王成乾把福祸章塞进怀里,扯着那个装哑巴的蓝脑袋,把他按在地上用绳子捆了,又去瞧那几个被杀的。挑开他们的衣服看,肩膀处有一个印章似的“无为”二字。 对,没错了,这就是无为阁的人。 无为阁内掌握着一份十分罕见的染料配方,这染料没别的用处,就是沾上了就洗不掉。于是无为阁就把他当成鉴别自己人的手段,将无为阁的标志画在弟子的身上,这样可以防止有人打着无为阁弟子的旗号作奸犯科。 这一手整个江湖找不出第二份。 但是无为阁一向注重名声,又怎么会让弟子出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呢?况且无为阁弟子最是重视轻功,就算功力不高,又怎么会连自己未用全力的一剑都躲不开呢? 第12章 赵恩 (十二) 玉林小城街上空空荡荡的,风从街上卷过,卷着一些草叶子敲打着街旁紧闭的店门。 王成乾拎着那个包了一头蓝布的外邦人,一步步把他拖到这家店门口。他自小练武,力气极大,拎一个人像是拎个包裹一样。更何况这人多日风餐露宿,整日惊走奔逃,瘦得像只麻杆,被王成乾拖在地上走,身后直腾起一阵灰尘来。 这店正是方才王成乾离开的那家,店主弓着腰趴在门前透过两道门之间的小缝正偷摸摸地往外瞧。 “哐当”一声,王成乾把那外邦人往门边上一扔,向着里头喊道:“掌柜的,无为阁的人已经死了。你们不必再怕了!” 掌柜的脖子伸得像只吊在烤炉里的烤鸭,就差把头也透过门缝伸出来了。听得王成乾说无为阁的人已死,先是一惊,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后又一喜,眼睛倏而亮了起来。这才挺直了腰背,把门上的木板卸下来,给他开了门。 门是向内开的,门一开,外头被王成乾扔在门边上的人就滑进来,软趴趴地躺在地上。头上的蓝头巾也散落在地,露出一头格外显眼的黄色头发来。 “哎哟,这是个什么?”掌柜惊叫出声。 “我方才在城外捡的,晕在城外了。”王成乾拎起那人,把他拎进了店里。 掌柜的跟在他身后支支吾吾,“客官……这……我们店可不收这种人。” 王成乾没说别的,只是手腕一抖,一截银亮亮的剑身就出现在他腰迹,直接把掌柜的吓得立在原地不敢再动弹。他看了一眼呆在原地的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路过柜台时,随手放了一锭银子在上头。后头掌柜的跟过来,看见这锭银子就移不开眼了。 足足三十两啊。这够小城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了。 他何曾见过这么大方的主顾,平常来的都是小城里的住民,不能说没有富家大户,但从来没有这么大方给钱的。那些过路的江湖人就更是如此了,一个个风餐露宿,身上都带着一股子穷酸味儿,还动不动就掀桌子打架。 这是哪来的混江湖的公子哥啊? 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什么外邦人中原人了,他是生意人嘛,来的都是客。如果不是客,那只能说明给的钱不够多。 就在他捧着三十两像捧着个宝贝的时候,王成乾拎着那人往二楼客房去了。 “哗啦。”对待陌生人,王成乾实在是没有耐心,一杯凉茶便泼上去了。 那黄头发的外邦人悠悠转醒,睁眼的时候眼中还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慌,尤其是看见王成乾,这恐慌更甚了。 这人一剑即杀十来人,又十分不怜悯弱者,一掌就把他劈晕了。落在他手里岂不坏事? “我问你,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王成乾把剑横到桌子上,像审犯人一样审问他。 黄头发浑身一抖,看得出来并不想说,但碍于那柄剑的威慑,他才开口道:“我叫赵恩。” 他说话口音非常奇怪,含混不清。但是他对中原话又非常熟悉,王成乾还能听出很重的洛阳口音来,像是个土生土长的洛阳人能说出来的话。一般的外邦人听不懂中原话,更何况是“姓甚名谁”这样有些拽文的词了,但他听懂了,而且还做出了回答,虽然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 “你叫什么?赵恩?这名不错,说得这么含糊干嘛?”王成乾大马金刀地坐着,看似毫无防备,但就算是这个叫赵恩的外邦人也瞧得出来,王成乾防着他呢。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着,身上的骨肉皮都绷着,随时都能抄起剑来一剑把赵恩砍死,“你是从哪儿来的?” “中原。” “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是从中原被追杀到这里来的?我是问你,你的家乡,你出生的地方,还有你效忠于谁。” 赵恩不说话了,不管王成乾怎样问都撬不开他的嘴了。 这个人好像受过极严格的训练,问到他不想说的,哪怕是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也难以叫他开口。 王成乾气得只想一剑砍了他泄愤算了,但他没能下得去手。 因为他还有旁的话要问。 王成乾把从他那里收上来的章子拿出来,捏着写着“福”字的那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这个,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次赵恩终于开口了,他说:“洛阳。” “怎么到了你手里的?” “捡的。” “捡的?”王成乾猛拍了一下桌子,绕过桌子绕到他面前,把福祸章凑到他面前让他看,“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能随随便便就捡一个?” 赵恩被他拿福祸章挤得脸都变了型,只能用力往后仰才能避开他。王成乾看他不说话也不再逼迫他,事实上他现在心情十分激动,激动地已经顾不了旁的了。 他手里攥着福祸章,背着手站在桌子前,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是福祸章。是人间最迷人的东西。” 福祸章是什么东西? 你若是问普通江湖人,江湖人能拉住你像个说书先生一样,给你说一天一夜的传奇。但如果你问像王成乾这样的早早就接触了一些秘辛的,他会紧紧盯着你的眼睛,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这样东西。 为什么? 因为他们怕。他们怕再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便多一个人跟他们争抢这绝世的宝贝。 福祸章,传闻中能活死人肉白骨,断人福祸的神物。 但是在一些人眼里,福祸章是“有改天换日之能,又有翻天覆地之祸”的东西,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却比这更让人着迷。 救死人,这世上没几个人执念去救。 但是驱使活人呢?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每个有野心的人都愿意并且乐于做,掌握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利,享受天底下最尊崇的地位。 权利真是比女儿红更醇美的酒,让人醉倒在里面就不愿意再出来了。 手握着福祸章,王成乾甚至不想再去取什么奇奇怪怪的药,不就是一阵难忍的奇痒吗,忍忍就过去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王成乾开门一看,是客栈掌柜。只是奇怪的是,掌柜的后面还跟了一个老头。 “这是我们族长,客官如果要找什么东西尽管问他就好了。”收了钱的掌柜变得异常热情,一改之前对王成乾十分排斥的模样。 王成乾上下打量这个据说是族长的老头,他称得上是鹤发童颜,长须冉冉,再搭配一身奇怪的袍子,像是个神神道道的神棍。白色的袍子角上有几滴鲜血,不是喷溅上的,像是蹲在血泊里蹭到的。 他想到自己杀掉的十来个人还没来得及给他们收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敛了起来:“那请族长进来吧。” 族长跟进去之后,很久才出来。从王成乾房里出来的他脸色都是白的,先前冉冉须发也像是褪去了光泽似的,不知道跟王成乾聊了些什么。掌柜看到族长的脸色也觉出不对来,追问了族长两句也没有得出结果。最后还是对着王成乾的客房暗道一句,中原人果然会带来祸患。 不过好在第二天王成乾就拉着赵恩离开了。他从族长那里问到了那个说是“长在白云下”的药是什么东西。 果然还是沈端的风格,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那药是一种漫山遍野都长着的红果子,当地人称“赤珠”。赤珠喜阴好雨,所以称其为“长在白云下”。沈端给他下的那药用的是“赤珠”下长的一种草研磨成粉制成的,赤珠既然在这草之上生长自然也可克这毒。 这解药不难找,难的是赤珠必须摘下当天服下,于是必须得劳动他亲自跑一趟边城。 赵恩一路上非常安静老实,老实地直让王成乾觉得自己是跟一截木头一同走路了。 “我说,赵恩,你不是我朝人吧?看样子也不是鞑靼人。” “嗯。” “你原本是想逃回哪里去的?” 赵恩又不说话了,他好像对“家乡”这类词非常敏感,一遇到这种问题就沉默以对。大概也与他十分惧怕王成乾有关,毕竟王成乾这会儿还拿绳子绑着他的手呢。 “别这么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知道么?等我把你绑回八风山庄,问出你是怎么拿到福祸章就能把你给放了。——如果你那时候还活着的话。” “你是八风山庄的?”赵恩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瞪着他。王成乾这才发现,这个赵恩,眼睛同中原人长得也十分不同,琥珀似的,迎着阳光看十分好看,仿佛是机警的猫儿。 “怎么?听说过?” “沽名钓誉!衣冠禽兽!” 这八个字直说得王成乾是又羞臊又生气,“你一个洋鬼子,中原话说得倒是不错。”王成乾当然知道赵恩为什么这么说。三长老出事之后,江湖上对八风山庄都敬而远之,自然也有激进的对八风山庄的门楣破口大骂,“衣冠禽兽”说的最多。 “你——”待王成乾再想说话,却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旋即拉着赵恩在山林里疯狂地奔跑起来。 不会认错的,那是箭光,而且是箭阵。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令下:“放箭!” 四周都是呼啸而来的箭矢,就算王成乾手握名剑,也很难挡下铺天箭雨,他只能拽着赵恩且战且退:“往山上跑,等——” 他的声音忽然地停了下来,十分惊异地看着自己胸前,是对面放过来的流矢。这一箭他本不该中,只因为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 “赵恩,你,好啊。你这好名字真是白瞎了,以怨报恩?” “你于我本无恩。”赵恩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手猛地用力,把绳子从他手里拽了出来,一脚将他踹下了山崖。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晚了,今天把发文这件事忘了。希望大家尽情留言顺便收藏,有错别字尽管指出来,我改文发现好多错别字,好羞耻啊(* ̄︶ ̄) 第13章 糖人 (十三) “哎,元宵你说,咱俩怎么这么有缘,吃个早饭也能碰到一起?” 唐渊拎着自己的行李,依然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只让人害怕他是不是要碰到路上的行人,手里的东西和行人一起跌跤,哗啦啦撒一地了,简直不忍目睹。 但他就像在走钢丝似的,看着摇摇晃晃,实则稳得很,碰到行人一转身就擦过去了,就像风过花丛,看着要把花吹下来了,却又轻柔地从叶间拂过,真是没亏了他这一身好轻功。 “你走路能不能别那么晃?就怕京城里有人不知道你唐大少又回来了是吧?”袁骁跟在他身后就像个给他收拾烂摊子的爹,看着他直叹气,脸上都是“这个孩子”的无奈。但眼神却格外温柔,就仿佛是月光照在水上。水是波光粼粼的,月亮也是波光粼粼的。 唐渊好像也知道他宠自己,一脸的恃宠而骄的样子,停在糖人摊子前面招呼他:“元宵,你看这个糖人你想不想吃?” “不想。”袁骁果断回绝了他。 “那老板给我来两个。元宵给钱。” “你又吃糖,回头父亲又要训你。”袁骁嘴上虽然这样说着,掏兜给钱的动作却一丝一毫也没停下。 说给钱就给钱,不带含糊的。 “那是我父亲,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母亲肯定不会让他训我的。”唐渊一边兴高采烈地指导着糖人师傅这边画两笔,那边画两笔,一边回他道。 袁骁看着唐渊对着糖人摊子指手画脚,也凑到他身边看糖人师傅做糖人。京城的糖人摊子早市街上最好,早市街上这个摊子最好。这个糖人师傅已经做了接近三十年了,手艺自然十分精湛,三笔两笔就把唐渊要的样式画出来了。 “喂!元宵!你想不想吃糖人啊?我猜你肯定想吃了,我们去买吧。”唐渊稚嫩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翻上来,穿过市井喧闹直冲进他的耳朵。 “可是你吃了牙会坏,你父亲会骂你的。” 那时候唐渊还小,他也小,但是已经可以领着小汤圆儿出门玩了。唐渊才三四岁吧,小小的一只,跳来跳去也看不到什么东西,只能听街市上的叫卖,其中就属这个卖糖人的声音最大,摊子前面小孩子最多。他下意识地往前挤,挤到糖人摊子前面:“不会的。如果他骂我了,你就跟着我一起挨骂吧,我父亲就是你父亲,我们是……好兄弟,是这么说来着吧?——老板,我要两个糖人,一个照着我画,一个照着他画。一个我吃,一个他吃。” 当时具体是什么样的,袁骁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摊子好挤啊,但是跟小汤圆儿挤在一起又很开心:“汤圆儿,这里太挤了。你出去等我好吗?” 袁骁把他抱出摊子,仔细地叮嘱他一定要等着,等小汤圆儿再三跟他点头保证才又返回去拿糖人。 “两个糖人,五十文一个,您拿好。”糖人摊子的摊主满面笑容地把糖人递给他,也许是太挤了吧,他只有举起胳膊才能从人群中保护糖人完好不碎地出来,但是出来之后却找不着唐渊了。 哪里都没有,哪里都找不到。 就是那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个人的无力,穿梭在一群大人中间使劲儿地叫唐渊的名字,发现就算是连嗓子都扯得生疼声音也传不出多远。 “父亲——父亲——”那时候的他还很依赖自己的父亲,发现事情不对,就跑回去找父亲了,“父亲!唐渊不见了。” “什么?”谁知道父亲听了当即拍案而起,接着不停地在大厅里踱步,嘴里念叨着,“坏了坏了,这么快就动手了。——去唐府找你叔叔过来,哎,算了,你大概会在他们家迷路,我去!” 说罢,父亲抱起他来就往唐府走,那时候袁家军还在京城驻扎一部分,袁父整日练兵又有些许武功傍身,脚程快很多,很快就到了唐府。 父亲把他放在外厅,转身跟唐叔叔进了书房。袁骁那时候也小,面无表情地站在外厅的大桌子旁边,他也才跟桌子差不多高。 不多时红着眼的长公主也进来了,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想要安慰他,结果话还没说就先自己哭了:“骁儿怕吗?” “怕。”袁骁老老实实地说。他是真的怕,虽然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早就在父亲和唐叔焦急的表情里,在长公主的眼泪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忧虑。 “别怕,汤圆儿他会好好的。” “长公主娘娘,汤圆儿是遇到危险了吗?” “是。而且是很一件危险的事情。——不过别担心,他从小就这样,最擅长逢凶化吉了。” 对,他最擅长逢凶化吉了。 但是,这次实在太凶了。 袁家军把唐渊抱回来的时候,唐渊的头上盖着一块脏脏的破布。长公主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就尖叫着冲了过去,从一个小兵的手里把他接过来。 “娘亲?是你吗?”唐渊把他头上那块破布拿下来,露出一张被烟熏得一道一道,像只小花猫似的脸。 “你这孩子,可急死我了。”长公主把他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他的额头。 “娘亲,天黑了,家里怎么不点灯啊?” 这句话的话音刚落,方才因为小少爷终于回来而高兴地有些喧闹的人都安静下来,整个外厅都没有人敢大声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压到了最低。 长公主抱着唐渊的手猛烈地抖了一下,她把脸凑到唐渊的脸上,额头抵着额头,小心翼翼地问:“汤圆儿,你说什么?刚刚娘亲没听清。” “家里还没点灯吗?”唐渊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良久之后,长公主一声长长的抽涕才终于打破了平静得有些压抑的气氛。她把唐渊紧紧地抱在怀里,伏在他小小的身躯上哭得倒不过气来。 袁骁呆愣在外厅里,直到长公主的哭声吓了他一跳,他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从刚才那个泥人一样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是元宵吗?你哭了吗?”埋在长公主怀里的唐渊听见一声压抑的抽涕声,探出头来找声音的来源。 他才刚瞎,还不太适应,只能扶着长公主的手一步一步试探着往袁骁那里走,抱着袁骁毛茸茸的脑袋呼噜毛:“你不要哭哇,娘亲说男子汉要坚强的。” “我不哭,我不哭。就是眼睛有点疼。”袁骁抹了抹眼泪,其实他眼睛不疼,绝对不如唐渊眼睛疼。但他心里疼,胸膛里像是塞了一块大大的冰一样,噎得他难受。 “我的眼睛也疼。不过我不哭。”唐渊可能是从小就有一种不能在旁人面前示弱的本能,其实他哭得可惨了,但早就哭完了,“对了,我的糖人你带回来了吗?” “元宵,你吃吗?元宵?!袁骁!”唐渊的声音越来越大,把走神的袁骁喊醒了。袁骁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眼睛还有点红。 “嗯,什么事?” “又怎么了?风大迷眼了?我问你你吃糖人吗?刚好我买了两个,一个画你一个画我,我让摊主多给我画两笔他还不乐意呢。看我给你的脸上加了两撇小胡子,等你老了留胡子一定很可笑。” “唐渊。”袁骁突然站住,十分认真地看着他。 “怎么了?突然有点奇怪啊,也不管我吃糖了,往常你都唠叨个不停,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你——我上次去看你还说不回来的,这次为什么回京来了?” “当然是皇上让我回来的啊,父亲母亲还在这里,我能往哪儿跑啊?”唐渊一口咬掉糖人的脑袋,嘎嘣嘎嘣地嚼起来。这一口可真狠,虽然糖人画得也不太像,但袁骁看着崩掉脑袋的糖人和唐渊的一口森森白牙还是感觉一阵恶寒。 “我说袁骁,你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对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怪你。”唐渊一直走在他前面,一口一口认真地吃掉了糖人,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袁骁心里一直都有愧,他觉得是自己把唐渊弄丢了,才让他受那么多苦的。听将士们说唐渊的眼睛是烟熏瞎的,找到他的时候他被困在一个木房子里,火已经点着了,还泼了油,如果不是他在里面哭的声音太大了,可能连尸骨都难寻回来。 “你懂什么?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我连获救的机会都不会有。如果不是你,固北城一战我早就命丧黄泉。如果不是你,早在午门峡我就被落石砸成肉酱了。袁骁,一直以来都是我欠你一条命。你没在这种方面亏欠过我什么。” 唐渊知道得远比他要多,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有根源的,而这个根源远远不是当年的袁骁可以触碰到的。 当年其实他除了被熏瞎了眼睛,还被下了毒,不然是不会被送到师傅那里,一边就医一边学武。 那毒,说出来可能又会震惊江湖吧,那毒叫饮鸩止渴。 说穿了,那毒既是□□也是解药,发作时痛苦难当,然而要缓解这痛苦就必须要再服下不少于上一次中毒的剂量,故而叫“饮鸩止渴”。 “皇弟!皇弟!你救救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皇上!就当臣姐求你了!饶了他,你饶了他,臣给您当牛做马!” 他的母亲,贵为长公主的母亲,拉着他的手丝毫不顾形象地跪在她的弟弟面前,哭的连头发都凌乱不已,只求她的弟弟能饶了她的儿子一命。 但那个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颇有兴致地笑了笑,一挥袖子便把她甩开了:“皇姐,你说的倒是轻巧。臣弟饶了他谁饶了我啊?”说罢走到唐渊面前,像提一只鸡崽子一样把他提了起来,“这小子……真不该出生。皇姐你说,我怎么就能让你生下孩子来呢,我怎么就能让你们这种所谓正统生下后代呢?他就应该像袁家那个老大一样干脆死了算了。” “但是皇姐,小时候你最疼我了,就算我……总之你没帮过老七,我就念你的恩吧。所以我可以给你的儿子一个恩典,让他跑吧,能跑出去我就不让他死。” 别的唐渊也已经忘了,只记得那毒发作的时候可真疼啊,毒发时他常常疼得在床上打滚。那药也苦,糖人也不管用了,而且药越吃越多,毒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就在他父母四处求医,急得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他师傅终于出现了。 谁也说不清这老头是哪儿冒出来的,一开始母亲还把他当成是拍花子的,后来师傅出手压了一次他的毒发,才有人信了这个邋遢老头。 “大师,求您了,把我儿带走吧。别……别让他受这苦了。”唐渊中毒短短一年时间里,他的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快要跟他一样都要瞎了。 “夫人放心,我不抢孩子的,我只是需要这孩子能接下我的衣钵就好了。至于这毒和眼睛,全包在在下身上,您放心就好。” “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老头的声音非常年轻,听起来活力十足,跟他已经风干成橘子皮一样的脸十分不协调。但就是这个奇怪的老头,出手压制他的毒发时,手心里热乎乎的,就像有一股温泉水从他的手里流进唐渊的体内。 唐渊迷茫地看着漆黑的眼前,不知道是谁在跟他说话。母亲推着他,把他的手交到师傅手里,哭着说:“汤圆儿,走吧,跟他走,等你能看见了再回来看母亲。” 然后师傅领着他进了桃花谷,整天在神桃树下面修炼,喝苦苦的药。时间慢慢过去了,最开始唐渊计时是靠闻的,桃花开了一季,又开了一季,后来可以看见飘落的桃花瓣了,后来可以爬上桃树看远处桃花谷的医者培育药材了。 “我跑出来了。”唐渊回过头来对袁骁说。 “什么?” “我说,我跑出来了,就再也不会回去了,而且也不会再把其他人放进去了。” 第14章 小城楼 (十四) “来来来,汤圆儿,你可来晚了啊,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唐渊登上小城楼的时候,杨详已经带着一帮子人把小城楼清场了。他越来越像个纨绔子弟了,小时候大家一起到小城楼上来玩,他就一直想着独占好位置,数次撺掇着他们清场,但碍于自己父亲的淫威,一直没敢干。现在长大了,可算是熬出头了,虽然杨父还是很严,但再也不会当街打他屁股了呀。 周福倒是没看出有什么变化来,还是像个小夫子,清秀的小脸儿上架着一副西洋来的琉璃镜,跟个小孩儿似的。 “扯呢?你不知道我酒量什么样儿吗?三杯喝完我就醉得不成样了,能把你从小城楼上踹下去你信不信?”唐渊见到他们就如同见了家里人一般放松,脸上的笑意真实了许多,一掀袍子席地坐了下来。 “那不行,白叫我们兄弟等了这么久了,今天这酒你非得喝了不行。”杨详见了他也是高兴,虽然唐渊养病时常回京城,他们也时常通信,但自从唐渊病好之后,他们不见面已经许久了,本就有些想念,再加上他从小纨绔,京中人少有能看得上他的,自然对儿时好友有更多期望。于是也扑上来,端着酒杯要给唐渊灌酒,谁知刚捏上唐渊下巴,就跟看见什么似的,讪笑着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袁大哥,我……我跟汤圆儿闹着玩呢。” 唐渊看他这怂样,笑着回头,正好瞧见袁骁从背后的楼梯一步一步上来,面色严肃地看着他们,手里拎着一壶酒。 杨详看着他面色不虞,吓得直抱头,只道:“袁大哥,我错了,你别揍我!” “哈哈哈,元宵你到底怎么着洋相儿了,怎么他这么怕你?——好香的酒,是李伯伯家的花酿是不是,快拿过来让我尝尝。”唐渊起身给袁骁让了个位子,捧着自己的小杯子将他手里的那壶酒抢过来给自己倒上。 酒液澄澈,犹如月光,映着天边一轮月,还散发着谷物的清香,只让人想把头埋进去,浸在一轮月中长醉不醒。 “他自己做贼心虚。——你酒量不好,少喝。” “袁大哥,为什么李老头老是给你酒喝,我管他买他都不卖呢?”杨详也扑过来跟抢酒喝,仗着唐渊酒量不好不敢多倒,抢了一大杯,还给旁边乖乖坐着的周福也满了一杯,一点都不顾人家的推拒,“哎,给你满酒你就接着,谁不知道你是个酒篓子。” 周福推拒不过,只能端起酒杯一口闷掉,他喝酒有如喝水,在唐渊他们登楼之前已经喝了许多了,现在身边的酒坛子已然摆了半人高,但他还是没事人一样,目光清明,神志清楚,甚至还能抽空讥讽杨详两句:“当然是因为李伯伯是袁家的管家,袁大哥是袁家的公子了,杨哥你只是袁家的邻居,当然要不来。” 这话是实话,却戳了杨详的心窝子了。他整天闻着的花酿味道,却每每只能在袁骁这里委委屈屈地尝两口,实在是不解馋。 “小夫子,你喝你的酒罢。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唐渊啜了两口酒,也凑过来帮腔:“洋相,你别欺负我们小夫子了,小心爱慕我们小夫子的姑娘们挠你,你再去园子里就没人给你唱曲儿了。” “好啊,你们仨是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吧。就看我怂是不是?告诉你,”杨详一时间悲愤难当,站起来狠狠闷了一口酒,用一种大丈夫就是要敢作敢当的气势说道,“我就是怂,爱咋咋地。” “哈哈哈哈哈……” 唐渊三人对坐看了看,周福先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唐渊和袁骁都笑了起来,唐渊还笑得拿不住酒杯,百金难得的花酿从酒杯里撒泼出来,把前襟打湿了一片。 杨详气鼓鼓地坐下,道:“你们就知道欺负我吧,回头等我发达了,不带你们玩的。” “洋相,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可还是个看城门的。”唐渊笑得直往袁骁怀里倚,靠着袁骁的身子笑得前仰后合。 “告诉你们,我很快就会升官了。” “那就预祝你前程似锦了。” 唐渊捧出剩下的半壶酒,给在座的四个人都满了一杯酒,率先举起了酒杯,对着月亮说出了祝福。 其他人也举起杯子来,就连袁骁都给了面子,四人举杯而碰。 “祝杨哥前程似锦,鹏图大展。” “祝我早日官位超过我爹!” 然后就着月色满饮一杯。 “今天我心情好,给大家来一段?”杨详醉得撑住桌子,左手端着一杯酒晃了又晃,最后终于晃进喉咙里。他端着空空的酒杯,对着月亮长啸一声,然后站起来像挽剑花一样把酒杯舞得像把长剑。 周小夫子看起来像个老实人,但是却仗着自己千杯不醉,最爱看醉鬼的笑话,连忙鼓掌起哄:“好!杨哥来一段!” 唐渊也跟着抚掌,激得杨详酒气上头,掀起袍角往裤腿里一掖,脚踏着矮桌起了范。 但他一开口,周福嘴里的酒就喷了一大半。 “咳咳咳……” “怎么着,不好听啊?” “好听好听,杨哥继续。” “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你道脆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噗哈哈哈哈哈……” 最开始唐渊也憋着笑,最后终于憋不住了,不但笑出声来,还把杨详给气得停了声不再唱了,“你唱的这什么啊?” 杨详气呼呼地坐下,简直气得要把酒泼在唐渊身上了,但是碍着他身后有袁骁撑腰,端着试量了两下也没敢泼出去:“昆腔啊,不知欣赏,我一口好嗓子都唱给聋子听了。” “哈哈哈哈你这是从园子里哪个姑娘那儿学来的啊?还好嗓子,你快别糟蹋好嗓子这三个字了。” “小夫子,我唱得真这么难听吗?” “杨哥,是挺难听的。姑娘唱也就罢了,你这大老爷们吼个秦腔还行,‘步香闺’什么的,还是别唱了吧?” “牛嚼牡丹!焚琴煮鹤!”杨详不愧是园子里长大,脂粉堆儿里泡大的少爷,对几个人的嘲笑和规劝一点不在意,反而愤愤地咒起他们来,“都是些俗人!还是海棠姑娘好,嗓子好,身段好,脾气也比你们几个大男人好得多!”他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都要抱着酒壶醉过去了。 唐渊酒量小,就算是花酿不醉人,现在他一小口一小口地也喝进小半壶了,再加上一杯饮尽,脑子有点懵,醉熏熏地倒在桌子上,直愣愣地冲着袁骁笑。 “元宵,你不祝杨详两句吗?” “该祝的我已经在他上任的时候说完了,只要他好好做,必然会平步青云的。你不是神算子吗?这也算不出来?” “嗝,你没听说过吗?我是算不出来亲近之人的命的,我只能看出他必有成就。”唐渊打了个酒嗝,摸着酒壶倒过来使劲往自己嘴里倒酒,一边倒一边嘟囔,“没酒了,元宵,没酒了。” 其实酒还是有的,不过现在给他倒没了,他喝得太醉,都对不准嘴了,酒全洒在衣襟上。本来不厚的衣服,被酒液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隐隐漏出一小片皮肤来。 他常在江湖走动,皮肤并不白,但从小养尊处优,为吊命又喝了许多保养的药,皮肤细腻如脂,看得周福也脸红起来,只能红着脸去拖同样醉得不成样儿的杨详。 “杨哥,咱回家吧,你喝醉了,咱不要在这里吹风了。” 杨详近来酒量见长,喝了许多还能挣扎着站起来,搭着周福的肩膀摇摇晃晃地下小城楼:“回家,好好,回家。” 袁骁目送两人下了小城楼,随着人群融进了熙攘的夜市里。小城楼只剩下他们两人。 “那你要不要算算我?我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袁骁凑近了问他。 唐渊眯起眼,笑呵呵地说:“不知道啊,你的命盘跟我的凑得太近了,都缠到一起了。” 袁骁似是松了口气,他还挺怕从唐渊嘴里说出什么他以后登将拜相,妻妾成群,尽享天伦之乐之类的话,那样的生活真是难以想象。 “好了,我们回家吧。我背你。” 袁骁背上他,一步步慢慢地往楼下走,繁华的京城在他们脚下。 城北有人放起孔明灯,不知道放灯的人在灯里许了些什么愿望,袁骁远远得看着那盏灯越飘越远,心里默默地也许了个愿。 唐渊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盯着飘远的孔明灯,说了句话,声音很小,哪怕是袁骁也没怎么听清楚。 “怎么了?” 唐渊说完就把头埋在袁骁背上,像个真正的醉鬼一样睡过去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夜,他突然抬头看见了什么又说了句什么。哪怕是后来袁骁问他,他也只是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天空,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已经不必再说了,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第二天,唐渊宿醉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少爷醒了吗?”小厮的声音在房外传来。 “嗯,父亲呢?” “老爷上朝没回来呢,估计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吧。周福周少爷来找您了,现在在前厅等您呢。” “正好找他有事要说,我去前厅见他。” 唐渊套上衣服,快步走向前厅,本来昨天就想找周福说件事,谁知道喝了一夜的酒反而把这件事忘掉了,再加上他本不欲杨详卷入这件事,便没有再说。 “小夫子,等多长时间了?” 远远地就看见周福袖着手等在前厅门口,一张清秀笑脸上架着一副西洋琉璃眼镜,一副斯文的样子,见唐渊进门来,忙施了一礼,话里话外都是夫子的范儿:“小弟匆忙来访,多有唐突,本该等候。” “我们兄弟之间就不要行这些虚礼了。坐吧。”唐渊把他让进屋子里来,“这么早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小弟来是来做一个通风报信的小人的。唐哥,这次皇上诏你回来,恐怕要有所动作。” “你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希望是小弟我想多了,不过我听父亲说,朝中近来暗流涌动,皇上坐山观虎斗。本来京城势力平衡便危如一线,现在又诏你入京,如若你入朝为官,世家势力将一时做大,恐怕会引起反扑,到时候唐兄你就是朝中众矢之的。再加上袁大哥进京述职,纵使他不想做什么,恐怕京官会逼他做出什么动作来。昨日我见杨详在,不好跟你二人说,恐怕会将他卷入其中。” “你的顾虑是对的。杨详他从小就被杨伯伯护得厉害,虽然纨绔,心计确实我们之中最简单的,说给他,恐怕他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我也有一事要拜托你。” “你尽管说。” “周福,你父亲是户部尚书,我敬周伯伯一心为国为民,所以我才敢将此事说与你听。我久在江湖不太清楚现在朝中的局势,不过我在江湖之中多处访查,发现有军需品流出的迹象,周伯伯既然为户部尚书,应当有所察觉,周福你帮我留意一下户部的动向,是否有意外流出。” “应当没有。说来惭愧,自从父亲身体不济之后,户部事务有一半经由我手,并没有发现什么错漏之处。” “那或许是绕过了户部也未可知。” “是出了什么事吗?” “嗯,我怀疑有人在江湖中养私兵。” 作者有话要说: “我步香闺怎把全身现,你道脆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选自《牡丹亭·游园》 第15章 中秋宴 (十五) 辽远的天空下一轮明月渐渐升起,伴着圆月的升起,京中夜市也开市了,无数人鱼贯涌入街道,把这个略显空旷的街市挤得热闹非凡。 皇宫中也开启了一场盛宴的序幕,无数朱红的大门打开了又关闭,把无数人的贪欲希望同他们自己都关在了高大的红墙绿瓦之内。 唐渊跟着引路的太监绕过宫门,穿过一片红墙绿瓦的建筑,那些大殿一间间都板着脸,肃穆着看着他走过殿前。汉白玉的地板,深红漆金的高梁大柱,顶着琉璃的屋顶。屋顶上飞檐画柱,两条飞龙分立东西,金鳞金甲,宫中手艺人雕得活灵活现,跃跃欲飞腾空而去。 但他不觉得这富贵让人向往,只觉得被金黄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是黄金打制的牢笼,谁走进去谁就会被关到发疯。 “唐少爷,这边走,今天皇上特地诏了长公主来同聚,长公主同后妃们都在后头太后那里聚着呢,您走这边。” 接引的公公将他引入一个小院,许多皇亲国戚已经在那儿碰头了,其中不乏有唐渊熟识的,也有许多从来没见过的小辈。他们见了唐渊进来反应也并不大,多数都是陌生地看着他,甚至有人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目光。 这也难怪。唐渊为解毒多年混迹江湖,对于京中人热衷的建功立业勾心斗角从来不参与其中,在许多人看来自然籍籍无名,甚至有知道他这些年都在江湖打出名气来的人也不免轻视他。 江湖中人多半看轻朝堂中人,认为他们是朝廷走狗,少了男子汉大丈夫的热血气,朝堂中人也未必看得起江湖人,一群大老粗没有建树,整日打打杀杀,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唐渊说不清这些人谁才是对的,又或者是都不对呢。江湖也好朝堂也好,都是人争斗的地方,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不休。有人往自己身上贴什么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面具,都是遮丑罢了。 就连他,自以为看得清楚,其实早晚要被大势推着走,武功再精妙又怎么样,看得见未来又怎么样,都是茫茫人潮中的一粒沙。 除非他能一手掌握世事,不做被世事潮流推着走的砂砾,而是伸手搅乱这潭水推着潮流走。 “这位是?” 一个穿着蟒袍的人朝着唐渊走过来,来人脸上堆着笑,谁也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他总是挂着那笑,叫人怀疑那张笑脸是不是长在他脸上了,以致晚上睡觉都不会换一个表情。 “回七王爷话,那是唐家长子唐渊。” “哦,皇姐的儿子。”七王爷拉长了声音,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对着唐渊招了招手道:“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角落里呆着?来,到七舅这儿来,认识认识咱们京城的才子栋梁们。” 唐渊认识这个自称他七舅的人,这是他母亲最小的一个弟弟,他的小舅舅,原来还没中毒的时候见过他,不过他是当年夺嫡的失败者,虽然没把命丢下,却被软禁起来,平素不让出门,在京里见他见得也少。 这个小舅舅可不是什么普通人物,据说曾是先皇最疼爱的儿子,少年老成,工于心计,城府极深,如果不是差了点运气,说不定现在皇位上坐的就是他了。就算如此,夺嫡失败后,他也在皇上面前成功保住一条性命,从此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就此消沉,渐渐耽于玩乐,年岁一久,皇帝的戒心也渐渐松下来。 他方才那句话也不知道是讥讽谁,将唐渊引到宴会中央,给他一一介绍他这些一面都没见过的亲戚,说的是“才子栋梁”,可都是些蠢而不自知的朽木,也不知道皇帝从哪儿又把他们想起来了,这才接着中秋家宴的幌子诏进宫。 剩下一些真正算是皇家血统,皇帝的近亲子弟们另有一个圈子,把这些人排斥开来。自然这个被皇帝变相软禁的小舅舅也在被排斥的阵营中,他们似乎对他还活着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又十分笃定他再办不出什么大事来。 但在唐渊看来,这个少年时期就与天争与人斗并且乐在其中的王爷可不像个就此消沉的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当年与当今圣上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他一头的人,哪怕失败了,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会这么简单就认命吗? 但他如今身份比这个小舅舅还要敏感,只能不停挣扎推脱,直到七王爷将他放开。 “行吧,诸位我这个外甥可是怕我呢,也是,我这个身份也不能叫人不怕。”七王爷用扇子拍了拍他的手,扇骨一使力将他推开两步远。 唐渊只觉得手心被人碰了一下,眼睛往下瞥了一瞥,收回的时候恰好碰上七王爷的眼神。这一眼就让唐渊惊出一身汗来,这个小舅舅居然还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从那一眼里他仿佛看到了当年夺嫡时殿前流血十丈,还是大皇子的皇帝深夜逼宫的场景,血与火交织在他眼底。 他还没败,他还在找机会东山再起。 唐渊意识到,尽管他早就知道这个人必然不会如此简单就认命,但也从未预料过他还有如此斗志。 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皇上驾到——”还没等他说话,太监尖利的声音传来,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站在旁边恭迎,七王爷也退到一边。等他们站起来,唐渊才发现不知何时七王爷已经退到最远处的角落里了,尽量减少了自己的存在感,不着重去找他根本看不见。 “众爱卿平身。——今日朕诏大家过来,不过是为了大家中秋节聚一聚,咱们之中可是有人许久不曾相见了。你说对吧,老七?”皇上这开口一叫,饶是七王爷逃得再远也无用了,几乎是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了角落里的七王爷。 七王爷临阵丝毫不乱,端起酒杯来,对着周围行了一圈礼,道:“皇兄圣明。臣弟可是许久未曾出过自己院门了,现在出来,也算是透透风吧。——我这杯酒就算是给大家赔罪了。”说完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举一动中还能看出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七皇子的风范。 但周围没有叫好声,皇上不出声大家都不敢说话。 沉默良久,皇位上那个才终于出声打破了寂静,“啪啪啪”,单薄的掌声响起来,也没有人敢附和:“好啊,七弟酒量还是这么好,叫为兄的佩服。来人啊,把七弟的座位往前挪挪,好不容易相聚一回,离朕这么远倒显得生分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上来将七王爷的座位布置在了最前头,就在皇帝右前方,几乎与皇帝的位置靠着了。 没有命令,这些人是万万不敢这样做的,只能说皇帝在宴席之前就打算好这么做了,为的就是把七王爷提到他眼前看着,也在众人面前羞辱他一番。 就算你当年与我分庭抗礼又怎么样,现在不还是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七王爷确实是个人物,被人这么羞辱都面不改色,手握着扇子信步走到位子上坐下。 “七弟,在这里坐着风景不比下头好多了吗?” “是,皇兄明鉴。皇兄的位置想必比我现在这位置风景更好些罢,小弟敬您一杯?”七王爷又端起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 “风景倒不见得好多少,位子做的倒很是舒服。”皇帝看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伺候的太监给他倒酒:“倒满,今日我与皇弟共饮。” 皇帝的酒量显然要差上许多,一口饮尽,居然被呛到了,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咳嗽,身边的太监也颇有点大惊失色的味道。 突然间唐渊意识到这人也老了,喝杯酒就咳得停不下来,政事也压弯了他当年意气风发的脊梁。他再也不能像提鸡崽子一样把他单手提起来了,再也不能一甩袖子就把他甩开了,再也不能说出“他就该死了算了”。 儿时噩梦里的那个人也老了,老得一阵风都能吹倒他。 真是世事无常。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渊儿。” “草民在。” “啊哈哈哈哈哈。”听到唐渊答话,皇上反而笑了起来,“你说朕是你的舅舅,你答朕的话还如此见外,朕的外甥怎么能是草民呢?不如朕封你个官儿做做,往后你也不用委委屈屈地答话‘草民’了。” “不敢,京中官员都是科举考试考来的,都有真才实学,渊一芥草民,会两手拳脚功夫罢了,担不起大责,希望皇上三思。”唐渊想起那天周福过府对他说的话,一旦他留在京中做了京官,不但自身会成为朝臣众矢之的,连带着唐家整个世家都要被连累。 但皇上看起来一定要留他在京中,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那你想做个什么?你也大了,皇姐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该担起家里的责任了,整天在什么江湖游手好闲可不是什么出息。” “如果皇上您一定要赏我的话,便赏我两个江南的庄子,既有钱赚也不费心。”这话是倒真心的,行走江湖难免有觉得银两不够的时候,哪怕他有一技傍身,收费也是二十两一卦,应当不缺钱,但问卦一事得看旁人,哪里比得上有定收的产业好啊。 无为阁能做到这么大与它名下钱庄遍地客栈无数,各类产业诸多,也不无关系。 “哈哈哈,你倒是贪财,那朕便赐你京郊的庄园吧,你也好多在家里留些时日,多陪陪皇姐。” “谢皇上恩典。” 唐渊谢过之后,皇上就如同今日大事做完了似的,嘱咐了大家尽管放松吃喝便退场了,由着大太监将他引出了园子。 明黄的袍角从园子门边上一闪而过,转而融入了深深夜色里。 “皇上,您为何……” “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将他留在京中?” “不止是他,还有袁将军……” “他们在江湖里留着就是障碍,把绊脚石挪走了,才好走得更快啊。” 第16章 对招 (十六) “元宵,快,把大黑牵出来,带我去趟京郊!” 这天天色未明,宫里头来的旨意就财大气粗地把京郊的几个庄园都赐给唐渊了。其中有几个他记得清楚是皇庄,还有两个是宫里大太监买了养老使的,都被皇帝搜罗来赐给他了。 看来皇上是真的想要我留在京里啊。 唐渊这样想着,吃过早饭就直奔袁府,也不用小厮通传,进了门就直奔袁骁的院子。 袁骁正练剑,用的不是那柄青钢剑,而是一枝从树上随手折下来的树枝,其上还带着几片树叶,想来必然是袁骁早起未曾拿剑,在树上折一枝便做剑。 他内力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内力倾泻时犹如洪水奔流,故而非青钢剑承不住他的内力,但他的剑招又极其精妙,以至于到了大巧若拙返璞归真的地步。除了练剑外,别说世人,就是唐渊也不曾完整地见过袁家成名已久的的一十二路分光剑。 这本来是一套刀法,讲究的是一刀断水流,一刀分天光,一刀断乾坤,据说袁家老祖宗一刀就可劈断天光,后来改立剑法,又加上剑法轻盈灵动的特点,活生生将分光剑改成了一部进可杀人无形,退可回风流雪的剑法,真正舞起来极具观赏性。 袁骁手持一枝树枝,枝上树叶早因为收不住的剑气离了枝,却因为这套剑法极其流畅,被剑风引着,还靠在树枝附近,久久留恋,不愿离去。 一剑挥出去,树叶同树枝练成一条线,浑似树枝长了几分一样。 唐渊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手痒难耐,对着袁骁大喊:“剑练得不错,来过两招?”随后,没等袁骁回答,便也折了一枝树枝跳进战圈。 袁骁也没打算回答,只是正了正手里的树枝,剑风陡然变利,先前还缠缠绵绵绕在树枝上的叶子被这一变沿着脉络撕了个粉碎,哗啦啦地落在院子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直指唐渊。 唐渊的内力走的是温和浩瀚的路数,使出来只让人觉得面对的是浩瀚的大海,虽然平稳无波,然而其下诸多漩涡暗流,说不出来的可怖可惧。故而,唐渊少用兵器,常以一双肉掌对敌,一掌拍出就是大海翻波,谁也逃不出去。 但这并不是说他不善于使兵器,他善使奇门兵器,棋盘棋子甚至幡子随手拿起来都能用,他确实不曾系统地学过剑法,全因为儿时的时间用在了解毒治病上,又被学占卜之术占了许多时间,但他的优势之处在于他对武功路数惊人的理解力,他似乎是专门为学武而生的,任何剑法任何招数在他面前都遁于无形。 凡是武功,过了他的手他能使个八九不离十,再加上他个人擅长以柔打刚的特点,武功路数自成一家。这一招你看他在用武当的剑法,下一招就是少林的棍法,转进如风,变换之快让人回不过劲儿来。与他对打的人只会觉得是在被无数人围攻,而且配合默契,见招拆招。 唐渊手上的树枝自然也是随便折的,但在他手里和在袁骁手里完全不一样,袁骁手里的树枝如同一柄利剑,哪怕不注内力也是如此,唐渊手上的就只是树枝,在他如春水初生的内力催生下甚至生出了些许新芽,看起来人畜无害,如同他此刻的表情一般。 但袁骁却知道不能轻缨其锋,手腕一转,打在唐渊握着树枝的手上。唐渊也不躲,手腕轻轻使力,将树枝向上一抛作势要空手抓住袁骁的手,却不想袁骁借力翻身正好落在他身后,手里的剑直指他的背心。 唐渊也依然不躲,趁势向后拨开他的剑,靠在他怀里,手肘向后用力,使了一个贴山靠。他内力本就纯厚,贴山靠又是极吃内力的功夫,这一肘若是打实,你就是练过金钟罩也要吃上一亏。 袁骁知晓其中利害,毅然弃剑,反手一个小擒拿捉住唐渊的手,用巧劲儿使得他手肘转向,这一招便落不到实处。 说时迟那时快,唐渊已然脱身而出,伸手去接自己先前抛出的树枝,手腕刚刚触到树枝便已起势,树枝从空中划了一个半圆。 在这一条半圆的线上,袁骁隐隐闻到了碧海波涛的清凉水汽的气息,心下一惊,便知不好。 碧海潮生。 碧海老人的成名招数,一招碧海潮生横扫武林大会一半高手后又飘然而去,只留下这一招极惊艳的传说。 对付这一招,不能退也不能进,从没见过顶着潮水跑的人,也从未听闻有人能跑的过潮水的,但可以做一只小舟,飘在潮水之上,敌涨我涨,敌落我落。 这一招在分光剑里叫明月大江,使来大开大合,如若将空门尽数暴露给对手,但也没有人能在这一招里捕捉到他的空门,因为一旦入了明月大江的剑意,便是跟着使剑人走的了,任你再强,若是剑路被人引导,又怎么能伤人呢。 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 唐渊的剑携着浩瀚海洋涨潮之势袭来,进了明月大江的剑意中却似是被河道引走的涛涛水流一般,瞬间变得驯服许多,竟完全不似猛烈的大海反倒像是江南小桥下的潺潺流水一般了。 这一招之下,院子里似是下过雨一样,树叶上都沾了满满的水汽。 唐渊这一招还未用老,反手变招,竟是一招快攻剑,噼里啪啦如入夜急雨,又想无数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连出三十二剑,攻向袁骁全身上下十几处大穴。 袁骁只出了一剑,只一剑就封住了他的攻势,因为这一剑本是封喉的剑,要被人封喉了就不能再攻了,就是来仪庄外对那老瘸子使的的招,本应是必杀的剑,对唐渊用来却如同情人絮语,剑风从他耳边擦过,撩起几根头发又落下,一丝一毫都没伤到他。 “又是你赢了,没劲啊!”唐渊心知自己输了,将内力收了,树枝抛下,做出投降的姿态来,嘴上却一点都不甘心,“枉师傅说我是练武奇才,居然连你都打不过。” 袁骁失笑道:“你当分光剑是什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被你打败?你不曾学剑就能比一般的剑术高手好很多了,你学了剑岂不是要拿个剑神?一个江湖人言之失色的苦道人便够了罢。” “哎,算了算了,我来找你借大黑。” “正好,我看大黑也想你,吃草都吃的不开心,你去马厩看看它吧。” “哎。”唐渊满口答应,像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往马厩走,“元宵你跟我一起吧。” 袁骁跟在他身边,道:“去京郊?不了,我今天去得京畿卫报道。” “京畿卫?怎么你不要你的袁家军了吗?”唐渊有点惊奇,皇上可是从来不让袁家的人插手京畿事务的,恐怕袁家有一天会反了他,这回怎么这么放心? “怎么可能?只是皇上让我先留在京畿卫训兵,京畿卫积弊已久,而他想要一支能真正护住京城的兵。” “但是军中将领你又不是训兵最好的,老将们的训兵手段比你要老辣许多吧。比如袁叔叔不就宝刀未老?” “他急诏你回京,我一时焦急之下也设计回京。如此看来若是我不动,皇上也会诏我回京” “皇上也把我留下了,不知道他又打的什么主意,恐怕又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动作吧。得找个机会出京才行,在京内消息不通也容易被人掣肘。” 袁骁也表示同意,只是他身负皇命又新增职位,确实不好脱身。 说话间,马厩到了,大黑站在最中间,护着两处马槽不叫旁的马吃食,颇有些王者气概。唐渊只觉得有点好笑,上前轻轻抚摸它脖颈上的鬃毛,笑它道:“你怎么这般霸道?”又回头对袁骁说,“元宵,你看你养的马快要比上你了,原来我要吃糖你不让,如今你的马也不叫别的马吃食了。” “胡说,你的牙都快吃糖吃坏了,我是护你,他这是嫌弃旁的马呢。我看他更像你。” “我觉得还是像你,傲得不行也厉害得出奇。”唐渊一手拽着几根草料逗大黑玩,一手凑上前去抚摸它颈侧的鬃毛。 “大黑看着好相处,其实任性得都快没边了,跟你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袁骁看着他同大黑亲密的互动,不无醋意地说,“它好像也更想认你做主人,跟你比跟我还亲呢。” 大黑似乎是为了赞同袁骁这句话,将头探出来在唐渊脖子处蹭了蹭,十成十的亲近依赖,只让人怀疑他若是真的能变成人是不是真的要开头说话,要唐渊带它走了。 唐渊没说话,用手肘搥了他一下,转身走进马厩,给大黑解了绳子,拉了出来:“那我带大黑去京郊吃草吧。——大黑,跟我走,给你找个专属草场去。” 说罢瞧了一眼袁骁,见他点头,张扬一笑,跨上马飞奔离去。 袁骁看他远远离去,伏在疾驰的马背上的身影还是少年意气,心道怪不得有人喜欢江湖,快意恩仇,确实叫人年轻啊。 可惜自己身在朝堂,虽然已经尽力远离权力中心,却也免不了被卷进各种派系斗争中。 唐渊要去的这个庄子,距离京城约有十来里地,背靠京郊青山,庄子前就是环绕京城的人工水道。前庄主引水入庄,直把庄子里头的庄稼并花草树木养的格外茂盛。 不能不说,皇上这次为了留住唐渊真是下了血本,这几个庄子都是些水丰草美之处,不然也不能被京中权贵争着抢着要。 “大黑啊,大黑,这里好不好啊?”他趴伏在大黑背上,凑近了它的耳朵问它喜不喜欢这大草场。 不管大黑喜不喜欢,反正他是挺喜欢的,心里暗暗决定等以后老了,各种事都消停了就来这里养老。 他正视察地开心,马行至一片树林前时,忽然有铁器破空之声传来,唐渊机警地回头:“谁!” 身后一片平静,连叶子都不曾惊起一片,这等超绝的轻功,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他下马,牵着大黑来到一棵树前,那棵树上不偏不倚地插着一只飞镖,飞镖下压着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唐渊:“你说咱俩是不是有病?聊大黑就跟父亲母亲聊我一样。” 袁骁:“你要是能生,我们可以不聊大黑的。” 第17章 千面 (十七) “苦道人启。” 唐渊将飞镖拔开,展平了那封信,信封上赫然是朱砂写的四个字。 江湖中知道他身份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仅凭一封信还不足以推断来人身份。他席地而坐,拆开了那封信。 “昔日闹市一别,不知少侠安否,现无为阁遭逢大变,谢某难以脱身,有一不情之请要托付少侠。请少侠带上这封信前往烟水楼,寻到烟水楼主水上萍紫姑,叫她万万小心无为阁近期人员,若有人擅闯烟水楼,请她一定要保护好我交托给她的东西,另外也请她务必保重自身。” “难为少侠之处,少侠可自行斟酌,若此遭无为阁得少侠所助,他日必有厚报。若少侠有难处,还请将此信送至城郊破庙小石头处。” 烟水楼…… 唐渊知道这个地方,是个酒楼,全江湖最大最出名的酒楼。 楼主是个女人,是个极为泼辣老练的女人,一手登萍渡水的轻功江湖少有,人送外号“水上萍”。 烟水楼有全天下最醇的酒,最美的水,谁去了都要醉倒在烟水楼的密酿美酒之中。但烟水楼不是谁都能去得的,去烟水楼吃饭的人都是轻功极好的江湖中人,因为紫姑从来不让轻功差的人进门,照她的话说,“脏了烟水楼的门楣”。 照谢三川谢阁主的轻功来说怎么都不该跟这样的人有交集,特别是还托付东西,难不成紫姑真的能对他网开一面不成? 而且无为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谢三川都脱不开身,还要嘱咐旁人小心无为阁? 本来他身份有些敏感,又被皇帝半强迫地留在京中,不该插手太多事,可他隐隐觉得这件事牵扯甚大,说不定能借机找出皇上现在反常行为的原因。 思忖良久,他还是来到了一间成衣铺。 这铺子没什么特别的,店面普普通通,店内更是毫无奇特之处。 也就是靠在柜台旁边打盹儿的伙计有点特别了。他特别在哪里呢? 特别平凡。 一个人再怎样大众脸,盯得久了,也能从中找出一二与众不同之处,但他不一样,一张脸似乎是被抹平了一般,只要你移开眼,这人的脸就不会再存在于你的脑海中了。 “唐少爷,您今天来哪件衣服啊?”伙计懒洋洋地开了口,他的声音也像是水,淡得没有味道,从耳朵里流过去都没有痕迹。 “今天不买衣服,买一支骨架,要你亲自做,穿上我的衣服。” “我做的得加钱。” “记在唐府的账上。” “您什么时候要啊?” “现在,我希望很快就能看到他骑着马回去。——另外帮我带封信回去。” 说了这许多,那伙计才动了动身子,趴到柜台底下找东西,他那白开水一样的声音还从柜台底下传上来:“哎——可真是大少爷,我们这行可不是那么好干的。” 良久,他从底下拿出一副女子梳妆打扮的行头来,一边仔仔细细地看唐渊的脸,一边往自己脸上扑粉,一边还说:“唐少爷这张脸可真是天赐的宝贝,端正还白,都不用换粉了,好扮。——劳烦少爷去后头把衣服换了吧。顺便,您家大黑可不待见我,不见得骗得过它,还有袁府那位,那位面前肯定要露馅儿的。” 唐渊见他接了活,舒了一口气,道:“你这儿有纸笔没有?回头袁骁肯定要怨我自作主张,我先写封信赔个不是,还有我父母那儿也得交代一下,我回来一次不容易,母亲见我又走肯定又要哭的。” “您牵挂真是多。” “牵挂多不好吗?像你一样早早抛弃了亲人朋友来做这种伙计,难不成就真的高兴吗?” “我不曾有过亲人朋友,只有师傅。”那人猛然高声反驳,然而一句话没说完,声音就又低下来了,“师傅没了,我就只有这门手艺了……” “算了,不戳你伤心处了。我去后面换下衣服给你。”唐渊捡起柜台上本该用于记账的纸笔,掀起帘子往里走。 听见后头那人说话,声音已经变得跟唐渊一般无二了,但话里还是他自己的感情:“可惜我没牵挂了……” 唐渊没再回头,也没再说什么,江湖世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他自己还有一堆烂事没摆平,凭什么伸手去管人家别人家的事? 这家不起眼的店,是刚才那个懒洋洋的伙计的店,准确的说是他师傅的店,他承师傅衣钵罢了。对普通人来说,这家店是穷困潦倒的掌柜卖些成衣糊口。但对江湖人来说这里是最大最出名的人皮面具出处。 江湖人管人·皮·面·具也叫衣服,有些亡命者甚至会换上“衣服”一生不再摘下,直到人·皮·面·具跟脸长在一起,直到彻彻底底地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伙计的师傅,就是全江湖最有名的面具师傅,号称“千颜”,事实上从他手里出来的脸又岂止一千张。 伙计叫“千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但制人·皮·面具的手艺是一绝,模仿假扮他人也是一绝,甚至有扮成他人与其家人生活三月不被认出的轶事。他还收了许多愿意学这一招的人做徒弟,这些人叫“骨架”,有了“骨架”再穿上合适的“衣服”,就能变成另一个人了。 唐渊最早认识千面是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又中毒又瞎,但偏偏皇帝虎视眈眈只想让他死,师傅想要把他带出皇城是难之又难,于是便带着他来到了这家店,向伙计讨了小孩子来假扮他,直到他中的毒彻底解了。 唐渊小时候没看见过千面的脸,但是印象里他的声音一直如此,从未变过。小时候千面还没有这么懒,唐渊还记得自己瞎了吧唧的靠在柜台旁边,任千面摸这张脸,一边摸一边夸:“唐小少爷,您这张脸长得可真好,五官端正,你看这眉骨,好扮。” 好扮。这是手艺人实实在在的夸奖,还给了他一枚糕点解馋,虽然他没吃,不过也很感谢他,觉得这个人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才知道,千面是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千面离家那年,正好是大饥·荒,大家都没吃的,漫山遍野都是饿死的人。那时候他的梦想就是能吃一顿饱饭。他们家人也多,兄弟三个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小妹妹,他妹妹才三岁,从小就听不见,再加上也没什么吃的,瘦得像一把干柴。 他常把自己的口粮留下来给妹妹吃,直到有一天他听见父母亲在商量把妹妹换出去。 易子而食,这事在那时候太不新鲜。他们一家逃荒的时候,路边上就有架着锅的。 后来千面连夜走了,他想若是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能不能保下妹妹的命,虽然后面的千面没说过,但唐渊也能想见,应该是没保下。饥荒年代罢了,不是没亲情,而是活命太重要了。 也许是因为千面的这张平凡的脸实在太平凡了吧,他一路逃难居然也活了下来,后来千面被千颜看上收为徒弟。师徒二人情如父子,以至于千颜死了,千面都不愿意当掌柜,而是依然以伙计自居。 唐渊时常来成衣铺,因为他的脸总是在长的,要千面把“衣服”改成最像他的样子。唐渊回京总要顺手给他带份礼物,千面也经常把做得不好的“衣服”拿给他,让他带回去玩。两人也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 唐渊拎着衣服出来的时候,自己已换了一身普通的武者打扮了,千面也已经扮好在等着他了。 千面手艺好,这一张脸看得唐渊也有点恍惚,只觉得对面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千面的身形比唐渊稍壮一些,他比量着唐渊的身高捏了一把自己的肩膀。唐渊只听到他的骨头发出“嘎啦啦”一声,好似他身体里那些骨头一下碰撞在一起了一样。千面的身形顿时矮了下来,胖瘦也跟唐渊一样了,说话的声音也被千面调得最像:“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我要出城,皇上那边拜托你帮忙扛着了,他千方百计要留我在京中,若我随意出城恐怕是会被强行拦住。至于我父母那边,不要瞒他们,给他们我的信,他们会懂的。这马你得先送回袁府,袁骁必然要怪我,你也跟他说明白就行了。我早一天出京就早一天知道我那舅舅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你店里的马借我一用。” 唐渊随手牵起一匹马,从后门走了,在前门出来的自然也是“唐渊”。 这个“唐渊”与真的唐渊本人简直一模一样,走路的姿态,上马时的小动作全都学的惟妙惟肖。 但大黑认人是只认气息不认脸的,察觉到陌生的气息,它不安地甩头打响鼻,就是不想让“唐渊”骑上他。 “唐渊”安抚了大黑好一会儿,大黑才勉强地叫他骑上自己的背,一路往袁府奔去。 到袁府门口,门房都认识这匹大黑马,二少爷的宝贝坐骑。“唐渊”一路骑着马冲进府里也没人敢拦他。 袁骁早就点卯回来了,在院子里练剑,看见他回来了便下来迎他。 “京郊的院子怎么样?”“唐渊”把马勒住在他面前,他接过缰绳握着“唐渊”的手拉他下马。 “还不错,皇上真是费了大心思了。” 结果还没等他下马就被袁骁擒住,袁骁的手捏在他脖子上,手上青筋暴起,仿佛下一步就要捏断他颈骨一般。 “唐渊呢?” 千面脸憋得通红,扒拉着袁骁的手,喊道:“大侠饶命!是唐少爷叫我来的,我,我有他的亲笔信。” “拿来。” 千面不敢多说,趁着袁骁手松,赶快将信拿了出来。 不知道唐渊信里说了些什么,他本来铁青着脸色,一副老子弄死你的架势,读了两句之后,脸色居然有所和缓,读到最后脸上就全是无奈了。 两指弹了弹信纸,将千面让进府中,口中道罪:“千面大师,真是得罪了。袁某手下也没个轻重,改日登门道歉。——唐渊拜托您的事情也正是我要说的,请您尽量周旋,隐瞒皇上,眼下我也无法离京,有劳您了。” 千面不敢承他的歉,干笑着推脱了两句,心说:“来之前也没告诉我这么快就有血光之灾啊,非得加钱不行了。” 但他嘴上也不敢这么说,只说:“袁大人客气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还得赶着回唐府。” “千面大师回唐府我就不拦着了,只是……汤圆儿生性调皮,大师假扮时不必太过正经了,以防露馅。” 千面满口答应着告别了袁骁,心下好笑,除了您还有谁一个照面就认出来啊? 第18章 烟水楼 (十八) “站住!擅闯者死!” 唐渊赶到烟水楼的时候已经晚了,已经有许多人将烟水楼团团包围了起来。烟水楼四面环水,整个阁楼可以说是建在水上的,再加上烟水楼的特殊规矩——门在顶层,诸多娘子军护卫,紫姑性子又悍,倒是还没有人成功登楼。 唐渊伸手将挡他那人的剑夺了,道:“让开,我来就是来吃顿饭,不为伤人而来。” “这不是……苦道人吗?”从几个人身后有一个穿红衣的男子绕出来,一脸的惊讶,就像是见到唐渊多么稀奇似的,“您怎么来这儿亲自吃饭啊?” 这人轻功很好,因为他是站在水面上的,站立在水面上而鞋面不湿,下盘功夫也必然很好。 “红刀客?怎么,上次没打醒你?还敢穿红衣出来晃呢?” “苦道人,劝你别往前走了,不然就别怪我无为阁下江湖追杀令了。” “怎么,你也是无为阁的人了?我跟你们阁主谢三川可是过命的交情。” “哈哈哈哈哈哈,谢三川已经不是阁主了。”红刀客突然放声大笑,“没想到吧,他谢三川有一天也能被无为阁抛弃。” 笑罢,他陡然出刀,另有两人想要上来帮忙,被他陡然喝退:“滚!私人恩怨!” 确实是私人恩怨,而且是件再小不过的事。 去年初夏,唐渊游历至蜀中,在酒楼内碰到这人调戏良家妇女,那天红刀客穿的是件红衣。 “你看我穿的是红衣,你穿的也是红衣,这岂不是说咱俩天生一对?” 当时有看不过去的人拦他,就指着坐在二楼的唐渊道:“那位侠士穿的也是红衣,你怎么不找他?” 红刀客应声往上看时,唐渊顺手拿起小二手里的鸡血碗浇了下去:“现在你穿的是血衣了,同我与这位姑娘谁都没有缘分,再纠缠那位姑娘就再泼你一身血。” 所以方才唐渊见了他才拿红衣揶揄他。 只是没想到红刀客这么记仇,竟然出刀就是杀招,这是要就势取他性命啊。 红刀客也算是江湖成名已久的用刀名家,成名绝技“十六刀”,一刀能劈出十六道幻影来,一招能出尽十六刀。 这十六刀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威力大,到第十六刀哪怕是神仙再世也别想避开。 唐渊不退,他迎着这十六刀的刀锋扑上去,悍然出剑。 他只出了一剑,这一剑就把面前的人逼得不敢再进一步,这一剑就把在旁掠阵的两个高手逼退十步之外。方圆十余里的大泽,先是荡起了一层水波,似是这一剑只是一阵微风,直到第一道波纹荡到岸边,湖面突然像是被安了几十斤□□似的,“嘭”的一声炸开来,掀起来一道水幕。 这道水幕足有十丈多高,一时间轻功踩在湖上的这些人都身形摇晃起来,下盘不稳的甚至落在水里,被落下来的水珠浇成了个落汤鸡。 带着一剑的威势真正落下去,湖面又很快变得平静了,唯有微微水波还在荡漾,再去找袁骁二人时,他们已经不见了。 “这就是苦道人……” 这时候又有人道出唐渊的身份,红刀客彷佛也想说些什么,但他再也说不了了,他的声音从喉管里咕噜噜泛上来,眨眼间他的头颅便“噗通”一声落到湖里了,血从湖面上泛开一层血沫,随后又是两三声“噗通”,然后湖面上没有人敢说话了。 这时候一枝荷花反常地开了一朵花苞出来,然后迅速地绽放,凋下了第一片花瓣。 “擅闯者死?我今天就看看谁敢拦我。”说罢唐渊提气沉肩,踏水而行,一步一步踏在水中如履平地一般,到了烟水楼楼前抓出楼上抛出来的一根彩带,清点水面,一路在烟水楼的檐角借力,大鹏展翅一般落到阁楼最高层。 最高一层,是摆宴的地方,这地方没有墙壁,是建在天上的亭子。有些有实力的江湖人常在这里大宴宾客,饱尝美食,远眺大泽,宾主尽欢。 唐渊落在了这上面,正要循着楼梯往下走时,却见有几个英姿飒爽的姑娘满拉着弓警惕地看着他,吓了他好一跳:“嚯,我说烟水楼怎么还没人上来呢,原来是有几位女侠啊。” 却见一位身着紫色衣服的女人从几个姑娘身后绕出来:“敢问是哪位侠士来我烟水楼?” “苦道人携谢阁主手信特来拜见。” “少侠请进。” 紫姑将唐渊让进楼内,接过他手里的信,当场就拆开看了。 真不愧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水上萍”,性格直爽泼辣果然不虚。 紫姑看信光明正大不避讳旁人,唐渊也不偷看,而是推开了窗子负着手往外瞧去。 只见外头是浩浩然一片水光,恍若接天一般的湖水铺开十数里,怪道江湖上人都说烟水楼有天下最好的水。唐渊所能极目的尽头是一片荷塘,此刻荷花多落了花瓣,唯余一杆莲蓬立着,有的连莲蓬也落了。 往常渔家女泛舟而歌,欢欢快快地采莲嬉闹。风就像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到这里就慢下来了,绕着水面打转转,浑把最平凡的渔家女吹的恍若神仙妃子了。 但现在却有些不同,无数手执兵器的江湖人将这个神仙似的地方团团围住,带来了浓重的肃杀之气。 唐渊所站的烟水楼就在水面正中,这楼本身就像是她的主人一般,纤细高挑,立在水面正中就是一块地标,楼的正上方拉出一条条绚丽的绸缎来,一直抛洒到岸边上去。寻常有人要登楼时,全凭这这些绸缎借力,若是登不上楼,对不住了,您跟烟水楼无缘。 唐渊看了一圈,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转回去坐着,说道:“楼主这里倒是个好去处,怪哉那些达官贵人青年才俊们挤破了头要来你这里吃饭呢。” “那是我们楼的饭菜好吃!——这信我就收着了,多谢少侠了。”紫姑生就是个爽利女子,当即使了小厮过来,只道任唐渊差遣。唐渊这个遇事藏三分,四处打太极的性子若是她知道了,必然要大喊无趣的。 “那好哇,先把你们的好菜上上来,我尝尝。”唐渊说着,也不客套,直接叫了小厮过来,说道,“给我来两条鱼,一条清蒸一条红烧,要最新鲜的啊,最新鲜的。” “两条你自己吃的了吗?”紫姑瞥了一眼唐渊,心道这人倒是不认生。唐渊这厮居然从筷笼里掏出一双筷子来,拿袖子抿了抿就开始掏鸭蛋吃。 那可是烟雨楼拿野鸭蛋腌的,叫紫姑给压在地窖里了,平时只拿出来给楼里的伙计们解馋的,他是怎么拿到手的 唐渊这里掏鸭蛋黄掏的欢,一边把黄塞到嘴里一边说:“谁说是我自己吃了,待会就有人跟我一起了。——这鸭蛋腌的不赖。” “少侠这鸭蛋是哪里来的?” “啊?方才伙计塞给我的,说他吃不了了。”唐渊一脸无辜之相。其实哪里是伙计吃不了塞给他的,是他自己找伙计讨的。烟水楼的伙计就算再怎么没有眼色,也不至于将老板娘给的福利让出去。 紫姑也真是个爽利人,知晓其中利害,也对唐渊十分大方:“少侠尽管吃,我烟水楼别的不敢保证,管教少侠吃好喝好。” “那我在这里就谢过楼主了。——对了,请问楼主,无为阁出事了?什么事阵仗这么大,能被捅到谢三川那里?” “这事事后说与少侠听,只是紫姑还有一事想问少侠,这福祸章到底是什么东西?” “蛋清吃不了了,该叫袁骁来吃蛋清的……”唐渊嘟囔了一句,正正色道,“不知楼主可知道这个福祸章最早出现在什么时候吗。” “不是始皇帝时吗?‘始皇既平六国,凡平生志欲无不遂,唯不可必得志者,寿耳。’所以徐福才出海去求采仙药,求采仙药途中偶得福祸章。” 当年始皇帝为求长生,派徐福两次出海寻访仙药,首次徐福自称见到海神,海神以礼物太薄,拒绝给予仙药,徐福归途中途径一海岛,偶得一奇珍玉石,刻成福祸章进贡始皇,第二次扬帆寻访就音信全无了。 “对此,古往今来议论纷纷,福祸章本是普通玉石,后来被进献给皇帝。皇帝将福祸章视为神物,赋予了福祸章无比尊崇的地位,‘见福祸章如朕亲临’,从此福祸章成为权力的象征,想要人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就有什么,后始皇帝又将一支神秘军队的调动权系于福祸章,于是福祸章就成为众人争夺的宝贝了。这正是‘成于王侯将相之口’。谢阁主上次来找我问过,还说了这个。” 紫姑听他说到正事上,大感兴趣,当即拎了个凳子凑过来问:“那落于贩夫走卒之手呢?还有后面的那些个,都是作何解释的你全给我说来听听。” “‘落于贩夫走卒之手’自然是始皇帝崩了后,秦又二世而亡,后来适逢乱世,这东西也不知是谁给裹挟跑了,后来再到它出世之时还是汉时被底下人奉上来的,这难道不是‘落于贩夫走卒之手’吗?”唐渊想着记忆里那块绢锦上模糊的字迹,将事情娓娓道来。 后来传言越传越荒谬,什么能如人心意什么比阎王的生死簿厉害都说出来了,居然成了众人心中的神物。 既是无所不能的神物,必会引起人争先抢夺,可以说是既能“改天换日”又能“翻天覆地”了。 有不知情的人跟着争抢,只觉得这东西能如了自己的心意,知情的人更抢,不但抢,还要杀人,因为抢到它就是抢到权力。 权力是人间第一迷人的东西也是人间第一大□□。 但唐渊在心里,人就是人,非要逆天而行是会遭天谴的,是以这东西又可以说是十分鸡肋了,哪怕是只留在手里一天都多一分杀身的祸患。 作者有话要说: 晚八点还有一更 第19章 假福祸章 (十九) “原来如此,依少侠所说,人人都争福祸章,其实是只争福不争祸罢。” 紫姑听了福祸章的来源,沉思了好长一阵时间,直到唐渊觉得她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才说了这一句。 她的眉眼间俱是嘲讽,还有怜悯。她笑这世间居然有人为争虚无缥缈的权力倾尽所有,她更可怜他们,可怜这些人除了争权夺利什么都没有。 “那是自然,但福祸章福祸章,归根到底,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哪有人能只有福气没有祸患的?只争夺来争夺去这个过程就祸患无穷了。——只是楼主何故问起这福祸章?难道与无为阁出的事情有牵连吗?” “确实有。少侠请在此稍稍等候些,先用些饭菜,我去拿了东西就来。”紫姑将谢三川的信珍珍重重地叠好了,仔细地放在怀里,又接过小厮手里的鱼,给唐渊放在桌子上,示意他稍等,接着便沿着楼梯走到下面一层去了。 不多时,紫姑又走上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这包袱靛蓝色的包袱皮,除了结打得比寻常人家的包袱好看些,别的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紫姑却是珍而重之地解开它,露出层层蓝布里头包的东西来。 是一只玉章子。 唐渊拈起这只章子来仔细看,玉色清透温润,章子两头各刻着一个字,一个是“福”,一个是“祸”。 “改天换日之能”,“翻天覆地之祸”。 “这是……福祸章?” “不知。这是谢三川阁主托付给我的。当年……” 从紫姑的口中,唐渊得知了一个与江湖印象颇有出入的无为阁。 当年紫姑也是无为阁中的一员,是老阁主三大副手之一听风眠林静的女儿,与少阁主谢三川是青梅竹马。只是那时候她还不叫紫姑。 那时候无为阁已经经历四代阁主,每代阁主都是为武林鞠躬尽瘁,无为阁弟子走出去也格外有面子,总是会受到江湖人的特别尊崇。久而久之,也有许多弟子不满足于这样的待遇了。 人总是这样,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越多。 于是有些弟子聚集起来,想要胁迫阁主参与武林权利的争夺,老阁主自然不肯。无为阁正是因为从来不参与权力斗争才能在各种势力矛盾中斡旋调停,也正是因为其绝对中立的立场才能取信于大众,这样一来,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如此一来,那些弟子虽然被镇压下去,但其贼心不死,心中一直不服,到谢三川接任阁主,新老交接之时,矛盾也终于爆发出来。 新的派系甚至趁谢三川对阁内权力掌握不熟之时,短暂地执掌过一段时间的阁内外事务。 阁中弟子纷纷站队,以林静为首的老一派自然站在谢三川这一方,紫姑自然也在其中。在无为阁阁内混乱之时,谢三川为了保护紫姑,将紫姑秘密送出无为阁,助她建立起烟水楼来。 新派掌权的无为阁大肆截杀老派人物,为避开无为阁耳目,她改了名字,成为了烟水楼楼主紫姑。后来谢三川艰难拿回无为阁,镇压住了阁内势力,紫姑也没有回去。 所以说,其实烟水楼应该算是无为阁的下属产业,这些年烟水楼与无为阁确实也消息相通,烟水楼中留下的这些伙计也好女侠也罢,都有志一同地觉得自己还是无为阁的人。 怪不得一向对客人轻功吹毛求疵的紫姑会接受谢三川的托付,说不定这规则最开始就是为了与无为阁与谢三川撇清干系才出现的呢。 “阁主有一次找到我,将此物交予我,嘱托我好好保管。若是阁内有变,一定要拿上它。” 紫姑看着那只章子,眼神出奇的温柔,似是又回到了谢三川来楼里那日一般。倒是一点都不像是风风火火的烟水楼主了,而像是个春心出动的少女一般。 谢三川不善轻功,不要说上烟水楼了,连湖中心他都到不了,当年还是紫姑撑着筏子将他接过来的。 当年在筏子上,谢三川将这个包袱珍而重之地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必要时将此物拿出可保一命。 “楼主,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唐渊欲言又止。 “紫姑妇道人家,这宝贝价值几何确实是不知,但阁主交给我的东西,我拼了命也要保护好。” “楼主,虽然这件事听起来有点荒谬,不过这章子……是假的。”唐渊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艰难,毕竟紫姑把这个当宝贝一样珍藏了很久,也不知道无为阁是哪里弄来的假福祸章。 但紫姑神色一丝一毫都没变,她珍藏着这东西从来都不是因为这是什么震惊武林的福祸章,而是因为这个是谢三川送来的。 因为把它交到她手上的那个人十分特殊,于是它也变得特殊起来。 “少侠,我不在乎这东西的真假,只是想问一下少侠是如何看出来的?这么多年以来朝堂武林暗地搜寻的东西居然会是假的”紫姑目光灼灼地看着唐渊,她平素多在楼中,听得热闹也不过是楼里客人的多些。不过能登上她这烟水楼的非富即贵无一不是江湖上的人精,人家的消息也不会透给她一介生意人知道,更何况是关于无为阁的呢。现下她被堵在楼中,消息更是闭塞了,所以唐渊就是她的救星,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再知道多一些。 唐渊细细地摩挲着那假福祸章,道:“确实是假的,这玉……太好了。” “可福祸章不是确实是美玉雕成的吗?” “是美玉不错,但始皇时期,条件毕竟不如现在,说是美玉,其实放到现在也就是中等偏上的玉料。世间之人多局限于此时,去追寻什么‘美玉’,却忘了当时是什么样子的。你看这块玉入手温润,清澈透亮,是玉中极品。我从小不说是在金玉堆里长大的,也算是见惯了世间宝贝了。这玉明显是西域进贡的,而且这类玉最早是两汉时期才被发掘,绝不可能是真正的福祸章。反倒……” 他藏了一句,紫姑急着追问了一句:“反倒?” “反倒像是宫里流出来的玉仿制的。” “那岂不是没有用处了?”紫姑面上有些失望,想要将章子收起来,却被唐渊拦住。 “不,不但有用,还有大用!” 唐渊迎着紫姑疑惑的眼神,攥着那假福祸章,“有用!我算是知道皇上在干什么了!” 这次冒险来烟水楼果然不亏,皇上到底为什么要留他在京,云来客栈的火·药到底是要做什么,为什么数十年不曾出世的福祸章突然现世,这一切的问题都在唐渊见到这个假福祸章的时候迎刃而解了。 “楼主,我问您,当时无为阁新派是不是曾经与朝廷勾结过?” “朝廷……”紫姑手托着下巴陷入了长考之中,唐渊不敢催她,静静地等着她回想。果然不过一会儿,紫姑拍了一下桌子,大喊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围追我的人里确实有朝廷的官兵,我当时还骂过他们是‘朝廷的走狗’!” 那是约莫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无为阁内部动乱,新派掌权,她确实曾经在密室听到过一场秘密谈话,可惜她很快被发现,没能听到太多,但却还是被追杀了很久。 “准备好了吗?皇上可还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那是一个尖利的男声,说是男声也不太像,声音里阴寒之气太过而阳刚之气不足,倒像是在狗皇帝身边伺候的阉人的声音。 “没那么简单。”这个声音紫姑认得,这是老阁主身边三大副手之一的长春手花长春。 “只要你们能拿下武林,皇上就能保你们荣华富贵,旁的人你们不信,真龙天子你们还信不得?” “我们当然信皇上了。只是还需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拿下无为阁就是拿下了一半武林啊,至于时间皇上当然给得起了,只是你们恐怕没时间了吧。” “我就听到这里,他们就发现我了,那阉人声音尖得很,回头冲我喊了一句‘谁’,我就跑了,只是花长春好像没追我,我好像看见他吐血了。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紫姑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心情还是有些激动。 唐渊却摇摇头,道:“不,楼主你应该没有看错,那太监说‘你们恐怕没时间了’,应当是有什么手段能制住当时的花长春。” “是毒?!” “我正巧见识过一种来自皇家的毒,恰好毒性极高。” “是什么?” “饮鸩止渴。不知楼主可曾听说?” “我……听说过,十大奇毒之一,现在居然还有流传?怪不得最后花长春会败得这么快,原来原来。” 紫姑回想着花长春死时的场景,那么明显的中毒症状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来,真是奇怪。 “凡是有过流传的毒哪会这么容易就绝迹的?不要说皇宫里,怕是在一些大门派的老怪物手里也握着不少。” “确实。” 唐渊则是一边看着日头,推算着时辰,一边想着远在京城的家人们。 皇帝的意图已经清晰可见了,他一边防着唐家袁家,制衡世家和京官势力,一边将手伸到了武林里来。 也是,他那样的性格,自认是天下霸主,怎么能容得下一块地方不服自己管呢?只是没想到,他这只手伸得这么早。早在七八年前就差点搅乱武林,只是被谢三川压了下来,现在福祸章现世,武林乱象初现,不能不怀疑其中有他的手笔在。连自己和袁骁都被限制出京,恐怕是真的要下手了吧。 “少侠,在想什么?”紫姑问。 “我在想一位救星,他怎么还不来。”唐渊收回了心思,又看了看天色,突然敛眉一笑,手遥遥向她身后一指,“你看,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的更新时间改到九点了。 另外求一下隔壁的预收《把魔教教主娶回家了怎么办[穿书]》 方瑜一朝穿越,还穿到了跟自己同名同姓的纨绔炮灰身上!炮灰欺男霸女强娶民女马上就要挂了,但是,等等!我媳妇怎么变成了个男的?! 媳妇:相公,酒儿美吗? 方瑜:美,美死了……大佬你把手里的刀放一放…… 为了活命他努力退婚考科举,一不小心中了探花。 什么?!公主你要嫁给我?对不住啊,家有悍妻,溜了溜了。 醋劲儿贼大魔教教主攻x才华还行探花男神受 第20章 被追杀的王成乾 (二十) 紫姑下意识回头,瞧见后面什么都没有,笑道:“你这招声东击西不好使了。” “没骗你,你看,他真的来了。”唐渊往她身后的远处一指,她惊讶之下向外看去,但见远处似真有一人踏水而来。 他踏水而来,却无人敢拦他。 待这人近了,紫姑看到这人长得不算顶顶好看,脸上硕大一块胎记,肉粉色呈桃花形状,却也盖不住眉眼间的温柔颜色。身侧没有一丝肃杀之气,倒像是刚从什么春色馥郁之地而来,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拦他。 因为他们都认得,这是沈端,桃花针沈端。得罪他就是得罪桃花谷,开罪桃花谷就是开罪天下医者,往后不管是受伤也好,染病也罢,谁人能离得了天下学医的呢? 他一人踏水而来反倒像是身后跟着千人万人似的,明明足尖点过之处水花不曾惊起,看得唐渊也觉得稀奇,他对紫姑说:“你看他这阵势,比我入楼可还要大上几分,桃花针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紫姑看到这里,沈端已到烟雨楼临下,忙笑着站起,对唐渊说:“少侠入楼时一剑斩三人,凭空掀起十丈波涛,也不遑多让。既然客人已到,那我就不多打扰了。紫姑一日是无为阁弟子,便一辈子不会叛逃,无为阁还望少侠多多费心了,有用到紫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两位少侠慢聊,紫姑再催两个菜来。”说着带上了房门,留他一人在阁楼上。 沈端也是第一次来久负盛名的烟水楼,烟水楼是盛名不错,但他久在桃花谷,除了学医便是习武,要是烟水楼有什么病人还倒有机会来一趟。这次若不是唐渊密信相邀,说不定他此刻还在桃花谷中侍奉药草呢。 他来至烟水楼下,四下环顾一圈,只见上楼唯有绸缎之路而已,偏他不熟,此刻已然错过,再返身回去却也不好,便当机立断纵身一跃只扒在了二楼的窗沿上,轻身荡了两荡,手下用力就将自己送了出去,跃至最高点也不停,反而急踏两步,借着上升的劲儿又把自己送的更高了些。 这回终于看见了。 沈端在空中还维持着自己最后一脚腾空时大鹏展翅的动作,却在窗户口看见屋里的唐渊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两条鱼。 唐渊偏着头,带着一脸盈盈笑意,一看就不安好心地对窗外道:“沈少侠来了来吃鱼呀。” “啪嗒”一声,沈端落在瓦檐上。 只听“呼啦啦”一声,高楼上昏鸦惊起,掠过夕阳的尾巴,一路往西去了。 唐渊离开后的京城,很是平静了一段时间。 千面的手艺实在很好,最初连唐渊父母都没能认出他来,但千面不敢再开这样的玩笑,早早地就将唐渊的亲笔信给了他们。 老两口都表示理解,他们这大半辈子见着的儿子有一半时间是假的,小辈们的事管不了了,爱干啥干啥吧。 但千面毕竟是顶替唐渊,为唐渊隐瞒出城的消息,严格说起来叫“欺君之罪”,怎么都不敢太出风头,于是就称病窝在家里。 唐小少爷回京的消息还没怎么被传开,一溜溜抬进唐府的御赐补品就将唐小少爷卧病的消息传了出去。 “听说了吗?唐家那个少爷,又病了。” “皇上赐的东西进府的时候排了两排呢。” “谁让人家是皇帝的亲外甥呢?不是从小就身体不好吗?” “不是已经好了吗?在京里的时间不是也不多?前两天还看他跟户部尚书家的小子一块喝酒来着。” “哎,人家好不容易身体好点还不兴出来玩吗?不过我可听说这小公子的身体不是娘胎里带的,是有人啊给下了药了。” 皇城根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小茶摊上聚集着这么一撮人,他们也没什么正经事,就聚在茶摊上聊天侃大山。中秋时节了还赤脚穿着草鞋,脚扒在凳子上,一手直接端着茶壶往嘴里送。 最后说话的那个人为了证实自己的可信度,还刻意趴在桌子上像说秘密一样的小声说话。但是旁边的人听了都发笑,连茶摊老板都笑得拿不住茶壶:“张老三,又是你那个三姑的七舅的小孙女说的吧哈哈哈,你说我们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事呢?” “哎,是小舅!小舅!” 他忙着争辩,脸憋得通红,其余几人笑得越发大声了起来,把他的脸越笑越红了。 众人都不防备之际,“哐当”一声,茶摊上落下一柄长剑来,正落在那人身前。 张老三的脸本来通红,红得像块西瓜瓤一样,这一柄泛着白光的剑落在他面前,霎时间把他的脸映得雪白。他双腿颤颤发抖,嘴唇也发抖,哆哆嗦嗦地喊“救命”,这声救命还没喊出喉咙,就接着被又一件砸下来的重物噎回了嗓子。 那是一具“尸体”。 一具江湖人的“尸体”。 这“尸体”摔下来的时候还没死透,似乎是憋着一股劲儿来吓他的似的,嘁哩哐当砸坏了茶摊子落在他面前,还挣扎着抓了一把他的裤脚。但他没裤脚,这一把就正抓在他脚踝上。 这一抓就像开启了什么机关似的,张老三的嗓子被吓得尖利起来,像个女人似的大喊了出来:“杀人啦!” 茶摊子上的人也被吓傻了,只不过他们没有他这么倒霉,还能保持些许神志,其中茶摊老板又最机灵,一边心疼他的摊子,一边拽了一人喊他去京畿卫叫人:“快,叫京畿卫去,京畿卫离咱们近还不要钱,五城兵马司办案还要咱们交钱。就说咱们这儿出命案了,找他们的大官,越大越好。” “行行行!”这人也是吓傻了,听了老板的吩咐就往外跑,待他跑得没影了,被吓坏的几位才慢慢缓过神来:“张老三,你踢他一脚,看看他还活着吗?” “我,我不踢,要踢你踢。” “那王哥你来?” “我?我不来。” 哥几个像是让梨一样让了起来,最后实在熬不过,就都围在这个“尸体”旁边,像看西洋镜一样地看着他。 “我怎么感觉这人没死呢?”张老三说。 “可不是吗?还喘气儿呢,要不给他找个大夫?” “还是别了吧,找大夫不得花钱啊?我听说江湖人体格个顶个的棒,说不定等他缓缓就活过来了呢。” “我看也是。” 没等众人商量出个一二三来,京畿卫就来了,铠甲“哐哐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把他们的注意力从那个没两口气的死人身上吸引过来。 张老三也回过头来,看见京畿卫护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走过来。那年轻人一身轻甲,腰间横跨着一柄青钢剑,腰挺得笔直,像一杆红缨枪。 他俯身跟□□的大黑马轻声说了两句什么话,那毛色油光黑亮的大马就温驯地低下了头,他从马上跨步下来,那马立即就乖乖地待在原地,甩着尾巴,再不乱动了。 袁骁挎着剑走到众人面前,堵在他和那尸体之间的众人赶忙哗啦啦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看他半蹲到尸体旁边又哗啦啦地围了上去,拉长了脖子往里看。 袁骁看见地上趴着的这个人只觉得眼熟,再看桌子上落的那柄剑,一柄泛着寒光的软剑,虽是软剑却比一般的剑更利,正是成乾剑,那这人必是王成乾无疑了。 王成乾作为江湖十大高手之一,又是八风山庄少庄主,从小到大从来只有他砍死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轮到人来砍他了? “抬回我府上,”袁骁站起来对身边跟着的副手说,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改口道:“抬回军营吧,叫两个善治外伤的大夫来,保住他的命。” 茶摊老板一直跟在他身边,看他处理完,就凑过来,脸上的皱纹一笑笑得像朵花,袁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对着离他最近的两个兵道:“你们两个,给老板修一下棚子。” 说完就兀自留下还在酝酿话语的老板,走了。 王成乾伤势不重,最重的一处伤是被弓箭击中了后心,满身的血一半是他自己的血,另一半都是其他人的血。之所以不得已落在茶摊子上,是被人连续追杀了接近半月,身上又多处负伤,实在没有力气了,爬上了城墙,头一晕就一头栽了下来。 “你知道是谁追杀的你吗?”王成乾刚醒,躺在京畿卫的临时营帐里,身边两个大夫绕着他为他敷药。袁骁坐着,身边放着那柄成乾剑。吹毛立断,果然好剑,他这样想着,听王成乾说完受伤的原因开口便问。 “当然,是无为阁。——半月前我曾经在无为阁手下救下一个被追杀的,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成为被追杀的。”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他问。 “这我怎么能告诉你?”王成乾就算是刚从伤病中苏醒过来,也秉承了八风山庄从不吃亏的原则,这原因就算是袁骁是救他一命恩人也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王成乾,你不说,我自然也有办法知道。”他伸出两指,在成乾剑光亮的剑身上屈指一弹,成乾剑立刻发出“嗡嗡”的嗡鸣声,像是被人劫持的姑娘的尖叫。 第21章 又是假的 (二十一) “你这福祸章是假的。”袁骁接过王成乾递过来的福祸章,翻着看了两遍,就随手扔了回去。王成乾还在宝贝他刚刚拿回去的剑,被玉章子当头一砸,差点没砸懵。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章子,怒目瞪视着袁骁:“你说什么呢?什么假的?”片刻之后又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是想把这宝贝从我手里骗走对不对?” “相信与否全在王少侠你了。这些年福祸章流落民间,多少朝廷重臣和江湖侠士都想找到它,它怎么会随便就流到一个西域人手上,更何况还是一个被无为阁下无名弟子追得到处跑的西域人。我相信王少侠的眼力,应该不会为了这一个假章子而甘愿丧命。” 他这一句话说得格外自信,看着王成乾的眼神又尖又利,王成乾摇了摇头,挑眉问道:“那你说我为了什么?” “辛苦两位大夫了,两位请回吧,诊金出了帐子会有人付给两位的。”袁骁屏退了两个大夫,亲手将他们送到营帐门口。 两位大夫也是流了一头的汗,一半是忙上忙下累出来的,另一半是被他们话里的机锋吓出来的。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医者,怕的就是被无辜卷进什么事端里,听了袁骁的话赶紧也连连告退,差点连问诊金都忘了要。 送走两位大夫,袁骁才谨慎地坐到王成乾面前,开口道:“王少侠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罢,不如说出来我们一同商量对策。” “那我也不瞒你了,毕竟你是袁骁嘛,再世阎罗,江湖上谁不知道。半个月前,我无意间得到这只章子,本来没怀疑过这东西的真假,后来还是一个玉石商人点醒了我。你猜他说了句什么话?他跟我说,‘公子手里这块玉真是好玉’。始皇时候哪有什么好玉?我这才知道这玩意还有假的。” “后来有人来追杀我,武功明显跟前头那些人不是一个级别的,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拿这章子钓我出来,后来他们追得越来越紧,我一人已经应付不过来了,就往中原赶,想着回到八风山庄,没想到在京城就被人下了绊子。而且那些人在京城也敢动手,好像完全不怕五城兵马司和京畿卫一样,我觉得他们背后肯定有个大靠山。” 王成乾紧紧捏着双手,眼睛瞪大了,只觉得自己这伤受得十分蹊跷又毫无必要,完全是旁人阴谋的牺牲品。 “福祸章确实是为了钓人出来,倒不一定是针对王少侠你,只是你恰好赶上了罢了。没有你王成乾还有张成乾李成乾,为的不是斩杀你,而是把福祸章的消息带出来,掀起江湖的浪来。到那个时候不管是正派也好反派也罢,都是为了福祸章劳心劳力,有了什么大的调动也没人注意,为了福祸章都是应该的嘛。闹得大了说不定连朝廷也要惊动起来,到时候浑水摸鱼就更方便了。” 听了袁骁这一番话,王成乾也不能不点头赞同,他皱起眉来,小声地问:“那是谁想要武林乱起来,又是谁想浑水摸鱼呢?” “谁知道呢?”袁骁笑了笑,好像胸有成竹,又好像讳莫如深,“王少侠的福祸章能借我一用吗?” 王成乾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有个主意,不过得等唐渊回来之后商议好才行。” 听见他话里的名字,王成乾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抵触之心比方才还要更厉害:“唐渊?苦道人唐渊?袁少侠果然交际广泛。” “我知道王少侠跟苦道人有旧仇。” “不是我与他有旧仇,是八风山庄同他有仇。”当年唐渊带着人直上八风山庄,一招就把八风山庄三长老毙于掌下,后来留下一句话就消失了。 后来三长老做的那些腌臜事被扯出来,八风山庄名气一落千丈,唐渊也不曾为八风山庄说过什么好话。虽然王成乾心知这是本来就是八风山庄理亏在先,就算他同父亲都不曾听说过那件事的风声,也从来没有刻意庇护过三长老,但此事到底发生在八风山庄,他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唐渊替天行道本是正举,但到底是扫了八风山庄的面子,要八风山庄多么推崇他那简直是做梦了。 “那正好了,不如借这个机会重整旧仇,化敌为友。——总不能因为你们那个臭名昭著的三长老恶化了当今武林少有的两位少年高手关系。”袁骁接过了福祸章,站起来作势要走,走又没能走出门去,接着又微微偏了偏头,似是警告似的告诉他,“王少侠还是好好养伤的好,千万不要胡乱走动,这可是京畿卫大营。” 烟水楼上,两位少侠对着行了个礼,皓月初生,回巢的鸟儿绕着烟水楼耸立的屋顶飞了两圈,“嘎”一声落到湖边的树林旁。 “希望一切顺利。” “有了苦道人的加入,我想一定会顺利的。要不要先喝一杯庆功茶?” 说罢两人对视一笑,捧起桌上参茶,像是豪饮美酒一般,将一杯参茶喝得干干净净。 “既然这样,那我就此离开?”沈端放下杯子,看了唐渊一眼,开口问道。 “有劳了,把真的福祸章留下来吧。”唐渊转到他面前向他伸出双手。 沈端犹豫了一会儿,看得出来他实在十分不舍,脸上的桃花胎记已经被扭曲的表情挤成了快要凋落的烂桃花,但他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章子来。 这块号称“真福祸章”的东西,实在是平凡太过,恐怕放到一般的当铺里也不会给出高价。用的玉料不好,雕工也不是顶尖,还有岁月过去磋磨的痕迹,原主人摔打的伤痕。太平凡了,看起来还不如假的值钱。 但就是这么个小东西,却有着“改天换日之能,翻天覆地之祸”,可以让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还有一支神秘的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军队可以调动。它让这么多人追逐着,连桃花针沈端这种有名的无欲无求的侠士都为它割舍不下,真是……罪孽深重。 可罪哪里又在一块小小的玉章上呢,不过是人利欲熏心,贪心不足罢了。 “请少侠好好利用这块章子,我的愁苦,不能靠福祸章,全靠少侠你了。”沈端的嗓子像是噎着了似的,发出的声音近乎嘶哑了。 “沈少侠放心,我既然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就必然会负起责任来的。” 其实也不能全靠苦道人,沈端想。 但也没什么办法,他一芥医者,想要杀一人容易,杀两人容易,杀十人也可勉力一试,但是要杀百人杀千人呢?要杀半个无为阁呢? 福祸章说是断福祸分生死,可死了的永远不能再活过来,永远不会有什么所谓‘神物’可以把人从地狱里拉出来。 不管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 沈端踩着烟水楼的木栏杆,昂着头,像是奔向月亮一样施展轻功往湖边上落去,他的身影像一只乌黑的鸟儿,晚风吹开了他的衣角,也吹飞了他的思绪。 “哪里来的丑小子?脸上有一大块桃红色的胎记呢。”第一次见面,在桃花谷门口,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像一颗青翠的枣子,可是说出来的话真难听啊。但小姑娘的手也很温暖,很柔软,把他带进了药香馥郁的桃花谷,“快进来让父亲给你治治。” “丑小子,我发现你脸上的胎记像朵花,像咱们桃花谷的桃花。”第二次是桃花谷的药房里,他还是个采药的小童。小姑娘扒在药房门口,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的眼睛,顶着熬药的刺激气味,直愣愣地盯着他的胎记看,沈端这才发现,这个坏嘴巴的小姑娘眼里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又心直口快罢了。在她眼里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她既不会因为美善待一个人也不会因为丑恶待一个人。 “我叫云儿,云蒸霞蔚的云,你叫什么?” 云蒸霞蔚,凤翥龙蟠,可真美啊。这个小姑娘是整个桃花谷的最美的,比云霞比桃花都美。 “沈端。姓沈的沈,端正的端。” 他的端正却像个笑话,五官不端正,人生也不端正。 “沈端,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桃花谷的大师兄了。”师傅抚着他的头,对着桃花谷的众人说,其中也包括云儿小姑娘。 从那之后云儿对他的称呼便从丑小子变成了沈师兄,她的沈师兄也在努力地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五官不端正,人生不端正,但人品要端正。 直到有一天沈端收到了来自云儿的礼物,一把剑。这把剑约有三尺余长,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只有剑箍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沈字。 云儿站在他面前,手被在背后,微微低着头,脸被桃花谷的药气熏得微红,她说:“沈师兄,送你礼物。” 这必然是云儿托人打制的,剑箍必然也是她自己一笔一笔刻的。因为云儿的手上还隐隐透出一缕药气来,沈端一闻就知道,是消痕除疤的玉肌膏。 为着这个,沈端也不能拒了这个礼。 “那我就收下了,有劳云儿了。” “沈师兄,我听说有个宝贝叫福祸章,据说没什么事情是福祸章办不到的,等哪一天我能拿到这个宝贝就好了。福气咱俩一人一半。”云儿是个出谷黄莺,一时一刻嘴也闲不下来,她最爱缠着沈云说话。 沈云的手落在她头上,想要摸一摸她的头发,却又放下了手。 小小的姑娘出落成了魅力十足的大姑娘,但她的沈师兄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多年前布衣褴褛倒在桃花谷谷口的丑小子,怕弄脏了她如云的长发。 沈端又想起来,高时雨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喜欢云儿。他坦然答了,自以为面对了自己,但其实还是遮遮掩掩地不敢说出真相。 “大师兄,你是不是喜欢芸儿姐姐?” “自然。” “那你当时……” “当时……我年少轻狂,总以为这个世界谁离不开谁呢?后来才知道,确实有些人是不可分割的。” 不,不是的,是我不敢说罢了。 在江湖我是桃花针沈端,但在她面前永远是个丑小子,连沈师兄三个字都不曾真正当得起。 福祸章什么都能办到,但是也不能复活人,他知道的。 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争去抢呢?大概就是因为那句话吧,“我听说有个宝贝叫福祸章,据说没什么事情是福祸章办不到的,等哪一天我能拿到这个宝贝就好了”。 一念起,偏执生。 第22章 重阳宴 (二十二) 袁骁收到唐渊传来的飞鸽传书的时候正是九月刚冒头,京城刚下过一场秋雨,带着水汽的空气有些凉意,但非常舒适,是个适合出游的日子。 天又高又蓝,云像一片片棉絮一样非常柔软,让人想在树底下舒舒服服睡一觉。 但是千面却有点着急,急得嘴上都起了两个泡。 “袁大人啊,您怎么还有心情喝茶呢?您说唐小少爷还不回来我怎么办啊?回头九月九了宫里非得拉着我去跟太后过节啊。” 千面用的还是唐渊的声音,比他自己的声音要好认些,但语气里却有不可错认的焦急。 千面是手艺好不错,可是像袁骁这种人,眼光似鹰隼,一眼就能认出来,更何况宫中能人辈出,饶是他有八条命都不够砍头使的。 跟太后一起过重阳节,原来扮过小唐渊的孩子们也就算了,还有个年龄做遮掩,但他早已成年再入后宫,山一般多的规矩,他是实在招架不来。 “大师放心,九九重阳,我信汤圆儿能准时回来的。他今早传信回来了,你瞧瞧。”袁骁将刚从信鸽脚下拿出来的纸条递给千面,捧着茶又喝了两口,十分悠闲的模样。 自从见了那假福祸章,他的心情就定下来了。知道对手要出什么招了,难道还不能见招拆招,借力打力吗? 他只盘算着重阳佳节之后向圣上请一个调令,再把他调回袁家军去。京畿卫杂事太多,还有许多权贵塞进来的关系户,既不做事也不肯听令,怪道京畿卫冗杂,照他的脾气该扣他们半年军饷反省反省。但京中势力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又积弊甚重,实在不好下手。 千面将那纸条接过来,展开来看。这纸条也就一点大,上头几行小字密密麻麻地排着,都是报告近况的,难为袁骁能看出来了。千面就看见最大的四个字白纸黑字地摆着,“不日归京”,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但他心中还是坠坠,不知道唐渊此刻启程何时才能归京,是否有事绊住耽搁了。 “袁大人……” “千面大师,唐渊虽然平时不是很正经,但遇到大事从来不曾让人失望。定然不会叫先生有事的。何况大师与他早就相识,更应该相信他不是吗?” 知唐渊者袁骁也。 九月初八一大早,唐渊赶了个早,跟同样好不容易赶了个早的杨详擦肩而过。杨详只觉得一匹马携着一阵风从他身边飘过去了,扑了他一脸的尘土。 “你看见刚才过去的那个人长什么样了吗?”他问旁边的人。 那人用力地回想着刚才马上坐着的人的脸,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说:“不,不记得了。就是个普通人的模样吧。” “是么?我怎么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呢?” “您看花眼了吧?” 杨详转念一想,也是。平时从来没起过这么早,可能是没睡够。想通了这一点,杨详一甩头,又回家补回笼觉去了。 这一天,唐府刚开门,下人们也刚醒过来开始准备煮早饭。唐府后门进来一个卖菜的,菜担子里的青菜还带着露水,这叫一个新鲜。这卖菜的哪儿都挺正常,就是进了门以后就把菜担子一卸,直奔大少爷房里去了。 没错,这就是乔装的唐渊,也不知道他这一担青菜是哪里来的,是买来的还是骗来的。虽然他乔装技术不比千面,但还是很能唬人的。他轻车熟路地一路走进自己的房间,差点被小厮认成小贼打出去,还是千面及时出面将他叫进屋里,这才避免了在自己家里被赶出去的惨剧 “唐小少爷,您可回来了。——我下回可不敢再接您的活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千面把唐渊迎进屋里,趁他坐下歇气的这一会儿,开始大倒苦水,诉说自己面对的困境,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唐渊知道他也不是怕死,千面再对自己没信心,世界上哪个敢有自信?只是皇上积威太重,再加上他想再多讹些钱走罢了,于是挥挥手说:“这不是没事吗?回头让账房再给你加些钱,你回去给你那些孩子徒弟们买些好吃的吃好了。” “成交。”千面也拍了拍手表示庆贺,“该把衣服换过来了,今天你要是不回来,明天我自己去给皇太后过节还真有点没底。” 唐渊早把人·皮·面具揭下来了,正对着镜子擦自己为了低调弄到脸上的药水。 千面动作比唐渊要利落很多,只见他顺着头皮的边缘揉了两下,皮肤上便皱起一层小小的缝隙来,他把两指伸到缝隙旁,捏着人·皮·面具,轻柔地从脸上撕了下来。 那张端正好看的脸立刻从他的脸上脱下来,像脱一件衣服一样简单,最后落在他手上的是一张轻薄的近乎半透明的面具,而他自己已经变成那个特别平凡的成衣铺伙计的脸了。 “辛苦你了。”唐渊把自己进门的时候那身卖菜的衣服递给千面,示意他把衣服换上,两人交换身份,从后门出去,“回头给你找一单大生意。” “你能有什么大生意?” “等生意到了你就知道了,真的是一单大生意。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促成这单大生意的。” “你能把我店里滞销的那些‘衣服’都卖掉吗?” 唐渊神秘一笑,道:“当然,你的‘衣服’马上就要变成紧俏货了,届时记得提价。” 两人终于将身份互换,千面也不用装病恹恹的唐家小公子了,还赚了一大笔钱,乐颠颠地扛起菜担子就走了,把唐府今天份的青菜也带走了。 吃过午饭,宫里来人叫长公主入宫了。 九九重阳,又称老人节,自从皇太后她老人家封了太后之后,就对这个节日格外热衷,每逢重阳都要招在外的公主和没成家的皇子皇孙们回去热闹热闹。人越老越怕寂寞,就连唐渊这种常年在外,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的都被强拽回来参加过两回。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是大家聚在一起赏赏花喝喝酒,所有的意义都被子孙们的奉承喧宾夺主了。 但规矩就是规矩,谁也别想逃,除非唐渊现在相一个姑娘成家去,但他这个状况跟人家姑娘成家那不是害人呢嘛。 所以现在唐渊都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了,还是要照规矩入宫,旁的皇子皇孙们过了十五的都不用来了,他,独一份儿。 长公主就更是了,现如今皇太后精力不济了,管不了太多,这九九重阳宴多半都由唐夫人安排了,既不能太奢华也不能朴素,讲究多着呢。 也多亏千面走了,不然给他这个场面他还真不一定应付得下来。 “哟,这是皇长姐家的公子吧?” “是吧。小渊儿?” “哦,我想起来了。皇长姐生小渊儿的时候我还是个姑娘呢。小渊儿刚生下来的时候真是玉雪可爱,被养的跟个球似的,就像个中元节的大汤圆儿。” “是啊,我看了都想亲一亲。这一眨眼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各类公主,都是当奶奶的人了,还要拽着他家长里短。有好心的还要给他介绍哪家哪家的好姑娘,围在他身边,比练武还要烦,但是你又不能跟他们说重话。 唐渊就在这种环境里练出一副金刚不坏的耳朵,不管这些热心的姨姑们说些什么一律以“是是是”“好好好”来回答。 姨姑们大概也知道折腾这个这么大年龄还没成家的大外甥没什么用,只跟他说一两句就转而向着长公主了:“你看渊儿,不耐烦我们了。” 长公主陪着太后坐在首座上,面前摆着一色零食果子,都是宫女太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她剥着一个桔子,一边仔仔细细地把白色的丝去掉,一边跟座下众人聊天。她态度比唐渊还豁达三分,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渊儿从小身子骨就不好,他能平平安安的,我这个当娘的就安心了。” 唐渊他娘惯会用他身体不好来当挡箭牌,这个比他之后点头说好的办法高明很多 ,但很可惜他不能对着一帮能跟他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姨姑们用。 座下的公主郡主们看她也不在意自家儿子的婚事,便也纷纷附和她的说法。毕竟,别人家孩子嘛,又不是自己家的,干嘛要上赶着为别人操心这等事呢?又是婚姻大事,若是出力不讨好还落得埋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姐说的有理。” 在这一片附和声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格外突出。这个声音格外清亮,穿破了嘈杂的外厅,也穿过了众人的附和声,像花束中一朵高出来的花一样突兀,但在这种气氛里又显得格外让人惊艳。 众人纷纷收了声,往门口看去。他们要看看是谁在这种时候才来,还搞出一副众人皆知的阵仗来。唐渊也跟着看过去,但他注意到有几个比较地位相对较高的公主好像是从声音里听出了外面是谁似的,几个人都十分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角,端正地坐着看向自己的斜下方,做出一副十分端正高傲的样子来。 这几位虽然平时并不至于和蔼可亲,毕竟身份甚高,但也绝不是瞧不起旁人的主。那门外那位到底是谁让他们摆出这副样子来呢? 就在唐渊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迟来的通传声:“皇后娘娘驾到!” 第23章 逃离重阳宴 (二十三) 皇后娘娘? 按照辈分算起来就是他的舅妈了。 唐渊很少见这个舅妈。儿时母亲为了他的安全很少带他来皇宫,而皇后又不知为何很不受圣宠,各式大典除了皇后必须出席之外的其他场合基本很少见她出现。 严格说起来,唐渊见刘恽那个长姐的次数都比见这个正牌皇后的次数少。 今日重阳节,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也惊动了这个深居宫中,没有大事不出门的皇后娘娘呢? “皇后来了!”太后自然是高兴看到皇后过来的。早先她年轻的时候自然瞧不得一个不懂规矩的将门女,但渐渐年纪大了就看开些了,现在更是只想享天伦之乐了。 位份高的那几位公主听了通传之后才起身来给皇后见礼,皇后径直走进来,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这几位,一路走到太后面前才略略施了一礼。 “请太后安。” “快起来吧,——你们几个也快点起来,咱们今天是家宴,不要这些虚礼。”太后脸上笑得像朵花儿似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皇后同这几位公主之间的暗流汹涌。 唐渊想,肯定看出来了。皇太后在当年就是个人精,有什么事是她没经历过的?说不定是觉得这些人段数太低才不说出口罢了。 皇后是典型的将门女,到现在依然保留着武女的风范,手指也不像养尊处优的公主们一样纤细柔美,而是布满了薄茧,说话也是十分直爽:“太后,皇姐,不介意我来打扰吧?” “皇后这是说哪里话?后宫就是您家,您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啊。”那几位公主中的其中一位开口道。唐渊看过去,是和硕公主。 这个和硕公主有点特殊,当年曾是七王的拥护者,后来七王争位落败,和硕公主也并未转投当今皇帝,而是转而支持同样有篡位之心的五王。她对当今皇上和皇后可谓是恨之入骨。 五王谋反失败之后,党羽尽数被剪除,但这个和硕公主却凭借先皇赐下的免死金牌得以保命,不仅命保下了,还嫁得一位如意郎君,可谓是众位公主之中经历最为传奇的一位了。 直到现在唐渊这才注意到,对皇后不假辞色的几位公主非但身份尊贵,且都是当年七王一党的。 虽然唐渊从未经历过那场夺位之争,但从当朝官员对七王一党的态度中就能看得出来。当年七王 党非但势大,而且能臣极多,就连现在朝中还有七王党的骨干身居要职。不是皇上不忌惮他们,而是这群人实在十分有治世之才,现在还没有可以完全替代他们的皇党官员。 “和硕这话说的也对,今天太后在后宫大宴,我作为后宫之主怎么都要来瞧瞧的。” “是啊。皇后不是一向如此吗?需要的时候也不一定能想得起出现?” 唐渊不耐烦听她们对着一件事车轱辘打太极,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一步步退出内厅。 外厅比内厅要更热闹,好些才七八岁的小孩子在外厅凑在一起玩,声音阵势都比内厅大许多,但远远比不上内厅暗潮汹涌。 门外半轮月亮挂在树梢,映照着长长的宫墙。唐渊突然想起他那个花五十两买下来的小院来了,大枣树该到了掉叶子的季节了,一夜之间树上的叶子就能掉光。要是现在还在那里的话,就能看着月亮挂在树梢上,枣树叶子哗啦啦地落下来,像是从月亮上落到人间来似的。 “啪嗒”一声响,唐渊寻声看去,是一块白色的石头落在了地板上。他走近了,把那块石头捡在手心里看。这块石头被磨得极细腻,一看就是专门磨来做暗器的,让唐渊想起江湖中一样非常知名的暗器——飞蝗石来。 是谁呢? 唐渊凑到那颗石头进来的窗子前面去看,不远处的树梢上黑色的衣角一闪而过,来不及多想,他当即就跳出窗子,纵身飞跃上树枝。 “哇,飞啦!” “哥哥你看,那个人会飞哎,是神仙吗?” 在他身后,外厅的孩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聚了起来,凑在一起看他使轻功,像看一个下凡的仙人似的。 直到几个孩子惊叹够了,有两个要爬上窗子学一学他才被奶嬷嬷们拦下来,一个个抱下来:“哎哟,小主子们,这可不是你们能练的功夫。” 这当口,唐渊早追着那个人追到了皇宫的尽头来。 “站住!” 只是没想到,那人居然真的就停在了一段宫墙上等着他过去。 待唐渊走近了一看,认清了他的脸,眉头不由得皱起来:“真的是你?你一个外臣是怎么进的后宫?” “今夜重阳宴,皇上调来京畿卫来换防宫中,我自然也要跟来。”来人正是袁骁,借着京畿卫调防的功夫,来后宫假公济私。 “假公济私啊?可真是个大尾巴狼。——接我一把!”唐渊这根树枝站得不很稳当,他跳到宫墙上,伸出手去要袁骁接住他。 袁骁却不伸手,还要拿着剑格他一格,眼睁睁地看着唐渊跳过来了,才张开双手把他拽到怀里。 “吓我一跳!” “手可真凉。喝酒暖暖?”袁骁从怀里掏出酒囊来,递到他面前。 “不喝,你给我暖吧。”唐渊把自己的手塞进他衣衫里,冰得他激灵了一下,“不如我们去邀月楼吃饭。这个重阳宴实在太累人了。” 袁骁把他的手掏出来,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在自己手心里。唐渊从小就体弱,又被毒拖累了,就算是后来练得一手好功夫,在先天上也差了许多,天气一转凉手脚就容易发凉。“好啊,不过得等我这班防换了,还有一个时辰,大内的晚班就来换人了。” “成啊,怎么着都行。”别在重阳宴上呆着就行。 “又被催着成家了?”袁骁看见唐渊那个欲死无途的脸色就知道重阳宴上他又遭遇了什么。 说起来他们俩算是难兄难弟,袁骁还比唐渊大三岁,听这些言论多听了三年,多亏他也不经常在京中,不然也能被念到头疼。 “要是撑不住,找一个成家也行。”袁骁劝他,但却举着酒囊挡着脸,不叫唐渊看他。 唐渊把他的手拨开,酒囊也抢过来,看见他那张毫无笑意的脸,一时间怒从心头起,大骂他:“袁骁!你是不是特别欠揍啊?!你现在叫我找一个成家?那不是害人呢嘛?” 他气得直想打转:“袁骁你同我说过什么来着?这会儿自己都忘了?我头前喜欢小姑娘的时候你不叫我找一个成婚,非说我还小,还小你都下手了,现在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嘘——”袁骁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压下他的身体,两个人跪伏在墙头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 这时候唐渊才看到远远地,有两个人往这边走过来了。 这两个人都穿着宫中的太监服,至于是不是真的太监却是很难辨认的了。两人是都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目不转睛地向前走。 但两人却是不停地说着话的,说话的时候也不停下脚步。 以唐渊袁骁二人的耳力,他们走近了,说话声音就算再小自然也尽收耳下。 “一切要全依仗您了。”这人声音低沉,穿着的太监服像是不合身一样,虽然他是向前直走的,但时不时总要扭两下身子。 另一个人声音尖锐难听,但非常好辨认,最起码对于唐渊来说是的,那是专门给皇上试毒的侍膳太监石安。“好说,七王运筹帷幄,自然有更多人愿意投靠。” 说着,两人的手在空中交会了一下子,好像是石安从那人手里接过了什么似的。 等那两人走远了,袁骁才放开手。唐渊的口鼻被他的手捂得严严实实,虽然他自己也有些闭气功夫,但到底是匆忙之下,没有防备,被憋得双眼湿润,伏在袁骁肩头喘息。“你,有病啊?” 袁骁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目光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个深深的漩涡一样,黑沉沉的,像是要把唐渊整个人都看进眼里似的。然后突然开口道:“我发现你哭了的时候还挺好看。” “袁骁,等我告诉袁叔叔你擎等着挨揍吧!” 袁骁不在意唐渊的威胁,反正他爱面子,是不会轻易找大人帮他解决事情的,但他还是说:“但你还是别哭了。你掉泪我心疼。” “行了,喝两口酒就跟醉了似的。”唐渊把他手里的酒囊端到鼻子下嗅了一下,酒香浓到刺鼻,他皱了皱眉头,转头把酒泼了。 袁骁还在看他,把脸凑到他面前,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你猜刚刚从墙下走过去的那两人是什么人?” “还用得着猜?一个七王的手下,一个被七王收买的炮灰。” 侍膳太监这位置十分重要,专门给皇上试毒,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能让皇帝出事。但也活儿也没有人愿意做。全天下的若难都盯着皇帝一个人,要暗害皇帝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本朝最初,侍膳太监一天死一个,这位置太容易死了。 石安算是活得比较久的一个侍膳太监了,但还是不能保证自己善始善终,可不是要被旁人收买嘛。 “但他最后也活不下来。” “没错。”唐渊同意道。如果没猜错的话,石安从那人手里拿过来的应该是某些慢性毒,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见实效,这中间石安也要跟着皇上一直服这些毒。 “但他若是还有亲人,就可以福泽后代了。——如果七王能成功的话。” “你觉得七王能成功吗?”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能成。因为我不想你再受伤害了。当今皇上脾性越来越古怪,他要是对你下手,谁都护不住你。” “你可真是个老妈子啊。” 可是你不知道,皇上他早就对我下过毒手了,但好在我已经逃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总是被高审,发一章审一章,难受了 第24章 武林大会 (二十四) 云烟缭绕,艳阳初升,此处已是嵩山最高峰,这之下是列若横屏的嵩山众高峰,高峰之下又有横崖,横崖平整开阔,崖下又是云烟浓密,不知山下归路。崖上早课武僧手中的棍棒呼呼作响,寺中钟声又随风而上,敲开了嵩山的第一缕晨曦。 少林寺的若难大师正盘腿最高峰之上,僧袍随着晨风猎猎作响,他的身后是少林寺现住持方闻。 “八风山庄送来请帖,欲召开武林大会,邀若难师傅您前去商议。” 若难拨动珠串的手不停,眼睛半闭着,在青烟缭绕之下浑似佛陀,开口只闻声音雄浑不见嘴角稍动:“武林大会自从碧海搅局之后停开多年,此刻重启是否有要事发生?” 方闻摇了摇头,回答道:“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八风山庄的人嘴很紧,还有桃花谷中人助阵,为这次武林大会都闭了谷,不过江湖传闻都说是福祸章现世了。” 拨动珠串的手突然停了,那有节奏的菩提子撞击的声音戛然而止,若难的眼睛也倏而睁开,他老而不衰,双眼都射出精光来,山峰上无处不在的晨风也静止了。这一瞬间就像是方闻的话为时间画上了休止一样,停顿了也不知道多久。 不知道多久之后,若难的眼睛重新闭上了,手里的珠串也恢复了,只在他嘴角溢出一声叹息来:“祸患啊,天下大乱。” 这一幕也在无数门派内上演着,有人欢喜有人忧。 武当大殿内,玉虚道人须发冉冉,一把拂尘在他手里握了又放,最终还是垂头叹了口气,发出了与若难大师同样的叹息:神物现世,必将天下大乱。 有人为他忧心忡忡,也有无数人因这个消息而震惊雀跃。多少年来,武林中人虽然盛传神物福祸章,但是到底没多少人见过这东西。 这福祸章是圆是扁,是高是矮,甚至这福祸章到底是不是人杜撰出来的,这些问题都不得而知。现在有一个势力宣称找到了福祸章就给了所有人一个信号,这东西是有的,是真实存在的,哪怕 此时落在了旁人手里,但是抢是可以抢来的。八风山庄又如何?成乾剑又如何?抢来了福祸章还怕旁的吗? 但有一撮人不包含在这两种人之中,那就是扰乱无为阁内政的无为阁新一派。他们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他们高兴但也忧心。高兴的是这样一来武林就更乱了。担忧的是太乱了,乱得他们已经掌握不住局面了。 他们在最初接到的指示是借助福祸章的消息扰乱江湖人的视线,篡夺无为阁内权,拿到福祸章之后召开武林大会,借助无为阁的威望入主中原武林,一统江湖,再与官兵合作,实现朝廷与武林的统一。 现在前面都很顺利,无为阁已经内乱,但他们还未追到福祸章,还没能拿到最关键的道具,没想到这就有人捷足先登了,而且上来就揭起了底牌。江湖中人必然会将目光全盯在即将到来的武林大会上,到那时水倒是够浑了,但大家都在浑水之中,反而不好伸手摸鱼。 武林大会是由八风山庄并桃花谷共同发起的,这两个平日里并不算多么亲密的门派不合作则已,一合作就是一场惊人的大事。 王成乾对这件事心里也没什么底,但是唐渊和袁骁都有志一同地认为这个计划具有极大的可行性,并且非常有默契地以他的伤威胁他,以至于他不得不同意这个计划。最让他震惊的是在他被袁骁唐渊二人合力送出京城回到八风山庄之后,还被桃花谷的找上门来了。 “敢问,贵少庄主在庄内吗?” 沈端带着两个小弟子,其中一个就是在桃花谷内与沈端有过一次问答的高时雨,来到了八风山庄山门下。山门下安排的有守门弟子,一般都是外门弟子,有时候还会不识得自家少庄主。但不会有人不认得沈端,他名声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长得很有特色,介绍旁人的时候都说配剑如何如何厉害,武功如何如何高超,但介绍到沈端,总不能不提脸上那块明显的胎记。于是哪怕是不曾见过多少高手的外门弟子,一见了他都能认得出来。 沈端上八风山庄的路可比当年唐渊拎着人上八风山庄要顺得多,一路由人领着进了主院,还享受了贵客待遇。现在唐渊再来都有被赶出去的风险,也怪不得唐渊不愿来,反而请沈端前来了。 “沈少侠稍等,少庄主随后就来。” 小弟子示意沈端稍等,转过头去跑着出去了,大约是去请王成乾了吧。 王成乾来得很快,他自从从京城归来之后,便一直想着那天唐渊交给他的计划,其中有说会有奇人相助,他还一直猜测这位“奇人”会是谁来着。小弟子来报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些感觉,这个沈端八成就是唐渊找来的帮手了。 待进了厅内,两人对着行了一个抱拳礼,都是江湖儿女,也不多客套,行过礼就坐下议事。 沈端先从袖口拿出了唐渊曾交与他的计划书,这一张纸只有计划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在王成乾手里,必须两人汇合才能完全展现出这个计划的全貌。 其实也是很简单的计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不过细节处确实极为大胆,有些事确实是只有苦道人才能想得出来,不由得叫人心生佩服。 武林大会选择八风山庄牵头举办,一是因为王成乾是被迫卷进此事,对无为阁心有怨怼,必然会尽心尽力。若是不尽心了,唐渊只需回头将消息投给无为阁,就算他王成乾是不世出的剑术天才,然而双拳难敌四脚,蚂蚁多了还咬死象呢。 二是因为八风山庄名声并不好,成乾剑侠名远扬,八风山庄的三长老却是败类一个,江湖上不服八风山庄的人多得很。它不像武当少林一样,分列南北泰斗,就算有人不服气也不能不认。要是武当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宣称手里有福祸章,那动歪心思的人能比现在少一半,水也就没有现在这么浑。 “没想到苦道人居然能请动你。” “若是王少侠听说过的话,苦道人的师傅曾是我桃花谷谷主的旧交,他自幼跟在师傅身边,自然与我也有些交情。” 王成乾不以为意,语气里也不能不说没有一丝嫉妒:“他唐渊虽然树敌多,朋友却还不少。” 他虽然名声不小,也爱护八风山庄,但也不能不说他的确也为八风山庄所累,正是那虐杀少女的名声,把八风山庄搞得亦正亦邪,也叫他交友平添许多障碍。旁人一听他是八风山庄的,就要多留两个心眼。谁家里还没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呢? “唐少侠讲义气重朋友,有时候相面算卦难免心直口快得罪人,不过深交起来,知道他的为人,自然也成为朋友了。”沈端为唐渊分辩,也宽慰王成乾,“王少侠也是,虽然为八风山庄所累,但到底也是江湖承认的十大高手之一,说出去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江湖十大高手?别提了,你我都知道有多大水分,单论武功,我连江湖前二十都难进。”王成乾比出两根手指来,“也就是那些老怪物们不出山,把地方让给我们罢了。” 王成乾口中的老怪物们正是若苦大师、玉虚道人、碧海老人这样的元老级别人物,这样的人早就闭山门而不出,久而久之,便不把他们排进高手榜中。 王成乾又说:“不过苦道人是会做人。我被无为阁追杀了这么久,别说痕迹,还有无数人见过我负伤从城楼上摔下来呢。但他与再世阎罗居然把这件事都抹平了,无为阁知道我拿了假福祸章的人全都死了,又找了个尸体代替我去死,不管无为阁那群人后头有多大的靠山都别想再知道我了。” “苦道人确实有他的手段和道理。” “是啊,他为什么用我,为什么用八风山庄,我一清二楚。那你呢?你看得清楚他为什么用你吗?只是因为你与他有旧?武林中人他朋友遍天下,凭什么你入得他青眼?” 听王成乾这么问,沈端也沉思。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与无为阁新一派有仇,仇深似海,云儿惨死的场景夜夜都在他脑海里回荡。用他沈端,就是得一把忠心不二的刀。还因为他手里有真福祸章,虽然是阴差阳错得到的,但是怀璧其罪的道理沈端还是懂的。 但是除此之外呢? 还有桃花谷。桃花谷入世,同各大门派联系都很紧密,有桃花谷在旁帮衬,那些不想理这次事的门派也要掂量掂量,到底要不要因为这件事而跟桃花谷交恶。还有,如果无为阁狗急跳墙,那八风山庄和桃花谷就是挡在他面前的一道墙,他永远有退路,八风山庄和桃花谷势大,也不会因此受多大的损失。 苦道人,果然是思虑缜密。 “我当然知道。”他这样回答王成乾。 第25章 碧海天机 (二十五) 临江水阁,临江而立,在湘汉之间,犹如一杆迎来送往的旗帜。过路客在这里歇脚,文人墨客在这里兴起作诗,这是江湖最大的人员集散地。也是最纷杂的消息流传地点。 “一间上房。” 沈端正跟掌柜的交代着房间,从楼上翻下来一位劲装的侠士正落在他身边,还没等他看清楚是谁,那侠士忽又一个旱地拔葱,平底跃起几丈高,跳到楼上去了。 沈端面色不变,接着跟店里小二吩咐着:“要一桶热水,给我送到房里去。” 待沈端上了二楼房里去,刚才那人这才从藏身处出来落在旁边的桌子上,说道:“好险好险,桃花针果然名不虚传,这小子又进步了,刚才险些让他扣住我手腕,差点就没跑了。” 这人脸上带着一张面具,青面獠牙,十分可怖,虽然奇怪,但人们的目光却从不多在他脸上停留一刻。在这江湖,最不缺少的就是特立独行的人。最不能招惹的也是这类人。 “年少成名的这些侠士们个个不能小看,你这么不甘落于人后,该再收个弟子的。若是好好教导,现在也能跟他们并提了。” 桌子上还坐着一个人,这个人看脸不年轻了,有五十多岁吧,但声音还很年轻,透着一股子朝气。 “哎,老了老了,原来是不甘落于人后,就连你也别想抢我风头。但自从那小子死了之后,就跟把我花在他身上那些心血带走了似的,提不起劲来了。” 他感叹一声,拎起酒坛来倒了一碗酒,把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一摘,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这时候他的脸才露出来,非常年轻的一张脸,说是不到而立之年也有人信,但他语气里的沧桑比最开始就坐在桌子上的那人更甚,听起来甚至像七八十岁的老人。 实在是两个怪人,也实在是叫不出名字来的两个人,我们且先称作青年声和老年声罢。 这两个人点了整整一打十二坛酒,全是老年声的那个在喝,青年声的那个看着。他二人边喝边谈,一下午谈遍了少年侠士们。 “刚才那个是桃花针,最好认的十大高手。” “是因为脸上的胎记吗?” “还有身上的药香,方才我凑近他的时候,他袖子里的□□味儿都快飘出来了。” “精通医毒,又有桃花谷做后台,想不出头都不行啊。”青年声的那个终于拿了酒碗出来,却是倒了一壶茶。 “你这点酒量……”老年声嗤笑一声,“往后别跟我出来喝酒了。——想要出头,光有后台也不够,自己实力不行也不成。再说,你原来整天带着你徒弟在桃花谷呆着,你会不知道桃花谷收了个什么弟子不成?” “沈端,确实有少年成名的实力。我原来整日把心思放在给徒弟解毒身上了,桃花谷出了人才,我又不能抢过来了。” “你不抢也不错啊。从京城里拐来的徒弟,惊才绝艳,就是遭天妒忌,叫人下了毒还熏瞎了眼。” “不是遭天妒忌,是卷进了上一代的仇恨里。可惜了一个练武的好苗子,什么招数都能学上七八分,可惜被毒拖了后腿,不然当今武林十大高手加起来也不够他一人打的。”青年声长叹一声,面色上确实有遗憾。 “你就知足吧!”老年声将手里的碗往桌上轻轻叩了一叩,筷笼里跳起一支筷子来,直冲着青年声飞了过去。青年声面色不变,状似无意地一抬手,正挡在筷子袭来的路线上。 说时迟那时快,筷子已然撞到了青年声的手指上。这一根手指比刀还快,一根筷子立刻就被分成两半,去势未减,一半往青年声左边飞去,一半往青年声右边飞去。 “铮铮”两声,筷子直入墙面。 这一手交锋在细微处。跳出一根筷子来足以见老年声的那个对内力掌控之细,筷子断后去势未减犹能入墙足以见内力之深。青年声的那个也不遑多让,抬手间巧力破招,四两拔千斤,以手指切断筷子还丝毫不损去势。 “老家伙,功力不减当年啊,你现在再去武林大会还能拿个魁首。” “不敢不敢,我当年可是大闹一场,现在恐怕武林中人提我色变吧。”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旁若无人。 那老年声正是当年一招“碧海潮生”搅了武林大会的局的碧海老人,而青年声正是刚从南海赶回的唐渊的师傅天机道人。 两人是至交好友,都是古怪性子,平生最爱走不寻常的路,自然投缘。碧海老人怪,怪在他自视高,事事争先,不甘居于人下。武林大会一招“碧海潮生”,不为别的,就是告诉在场的人,我才是第一。天机道人怪在他不愿与人多扯关系,相术天下首屈一指,武功也是世间少有的,却不愿出头,凡事做了不留姓名。自称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 “不说我徒弟了,说说你那个徒弟的弟弟吧。”天机道人终于笑得尽兴,将话题转回来。 碧海老人沉默了,倒了一碗酒,喝了两口,才艰难开口:“老家伙,你这是在戳我肺管子啊。——他那个弟弟,没他好啊。” “再不好也排上十大高手了,‘再世阎罗’啊,一战成名的少年英雄。” “他们兄弟二人算起来都是练武的好材料,不过哥哥更有潜力,也更吃得了苦,当年我一眼就看上哥哥了,可以说是倾囊相授,那小子的马步都是我看着扎的。这小子也争气,小小年纪就把碧海潮生练得有模有样了。也机灵,跟我过招,五十招之内无败相。我当儿子疼的徒弟啊,他一死把我这心也带了一大半走。”碧海又拍开一坛酒,咕噜咕噜端着坛子就喝,喝得眼睛通红,说醉话似的说了一句,“这狗皇帝……” 天机道人还是喝茶,微笑地看着碧海老人,他知道碧海千杯不醉,此刻不过是借酒意说真话罢了。 说起来他们两个除了性子古怪之外别的地方也真是挺有缘分。他的徒弟被皇帝的人下了毒还熏瞎了眼,碧海的徒弟直接被皇帝弄死了。 他接过碧海的话头说:“可惜了,袁家大公子我也看上来着,可惜没抢过你,确实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而且有绝世高手的风范,吃得了苦也耐得住寂寞。袁家二公子没有他大哥适合练武,但一看就知道是袁家的种,想得多会打仗,看着一个目的不达到就不撒手,是个将才。说不定这种人才比较适合生在袁家啊。你徒弟再惊才绝艳又怎么样?还不是死在乱箭穿心之下?我徒弟再机灵又怎么样?还不是受了那毒十几年的苦?” “是啊,是啊,他们皇家事多仇多,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仇。稚子何辜?”碧海老人放下酒坛,摇摇头,“这么多年我还是放不下他啊,他还那么小呢,也不知道在下头待得怎么样?我记得这小子怕黑,但是不敢说,在家里他是老大,怕也不敢说。在我这边怕生,也不敢说,就自己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我还以为袁家这大公子有什么病呢。下头可黑啊。” “算了算了,你快别想了,再多想两句恐怕要哭啊。”天机道人调侃他道,“说说王成乾吧。” “成乾剑?八风山庄不知道是哪辈子祖坟上冒青烟了。成乾剑在他们那儿摆了多少年了?我看那个庄主急都要急死了,自己用不出名堂来就直接给自己儿子取名成乾,他也不想想成乾剑那么戾气的剑,寻常孩子哪儿能压得住?” “那孩子可不寻常啊,出生时天光射牛斗,天生就是一把剑,” “所以说他祖坟冒青烟了,要不然他们那个三长老的事就能压死他们。这个孩子为剑而生。” “未必不会因剑而死。” “因剑而死?因剑而死好啊!朝闻道夕死可矣!”碧海喝得痛快了,哈哈笑了两声,抽起手边的剑来,随性而舞。 他的碧海潮生舞起来似浮云,似飞雪,似流水,剑上生水汽,水汽引流云,整个江水都因他的剑而舞,在涛涛不回的江面上舞出了一片与岸相平的入镜水面。 沈端这边呢,进屋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手心翻了过来。 刚才碧海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蜡丸。 他把这个蜡丸掰开,里面有一方纯白的帕子,抽出来,帕子上什么都没有。沈端将这方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只小瓷瓶。 瓷瓶上青花莲枝缠绕,一枝莲花一直伸展到瓶口,在瓶口处开了一朵并蒂莲花。沈端将瓶口上的布塞扒开,慢慢地倾斜瓶身,往丝帕上倒了两滴清澈的液体出来。 这两滴水一样的液体甫一滴在丝帕上便散开来,爬遍了丝帕的角落,直让人觉得方才滴到帕子上的不是两滴而是两瓶似的。 过了不到一会儿,帕子上便像染了色一样显现出与纯白不同的颜色来。 “武林大会必乱,早做准备”。 第26章 琴女婆婆 (二十六) 武林大会会乱,沈端自然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乱起来好浑水摸鱼,他不会同意唐渊的这个主意。 他们不怕乱只怕不乱。 只是不知那劲装侠士到底是谁,是何身份,又到底是为什么要来提醒他这件事。 等沈端想要知道,慌忙下楼去寻那人的时候就已经寻不见了。 抬眼望去,到处都是劲装的男人,有的坐在桌前独自饮酒,有的与同桌的人高谈阔论,有的风尘仆仆吃饭喝酒如饮牛,有的文质彬彬饮酒如同摘花,但这些都不是那个擦肩而过的侠士。 虽然未曾得见一面,他们可能只有衣角曾经相逢,但是沈端很清楚地知道,那是个绝世高手,是个足以站立在武林之巅的绝世高手。 是以无论座中众人如何表现,都没有那个侠士一身落沓的侠气同那股举重若轻的气势。 “劳驾,敢问,刚刚有个看起来武功很高的少侠您留意到了没有?”沈端伸手拦住了上菜的小二,他这话问起来毫无头脑,仿佛是在瞎说。 人的武功高低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看得出来,又哪里能是这些小二能看得出来的呢? 但小二的回答却叫人意外:“您是说有个穿黑衣的老头吧?” 这小二多年都在临江水阁做工,见多了来来往往的武林人士。有的锦衣华服,手里拿的兵器也是珠光宝气,但脚步虚浮,一看就不是高手。有的布衣褴褛,双手空空,但落地如生根行步若浮云,是不世出的高手。 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伺候得怠慢些也无妨,因为他们往往不敢在临江水阁闹市,但那些高手却一定要好好招呼了,因为这些人往往脾性奇怪,动辄要人性命,视王法于不顾。这些分辨全都要靠小二一双凡人肉眼,是以临江水阁的小二个个精明,是骡子是马,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那分明是个年轻男子啊。” “这个小的也不清楚,不过那位客官虽然面相年轻,声音却不年轻了。听起来十分沙哑苍老,活像七八十岁的。”小二说的这人正是碧海老人,“可也奇怪,跟那位一起的还有一位侠士,面相十分苍老,但声音却极为年轻。您说这些江湖人奇怪不奇怪?” 一个年轻面庞苍老声音,一个苍老面庞年轻声音。 这倒是让沈端想起一对知名的至交好友来,这两人正符合店小二的说法。只不过沈端听说这两人还是在书籍里,不曾在他人话语里听说,更不曾见过真人。这两人脾性也怪,不太在江湖中出现,也不热衷于在江湖中扬名。所以要考据是否真是这二人,非得当面问他们不行。 “那请问那二人现在何处?” “他们啊?早走了!就是那年轻面庞的舞了会儿剑,赢了个满堂彩,之后两人结了账就走啦!”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们走了,沈端心里居然还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是碰上他们了,那对这两位武林前辈也少不得一阵寒暄。他们说不定还会对他品头论足一番,实在是让人压力很大。 “那麻烦你了。”沈端从怀里又掏出一小块银子来,“叫厨房给我上一叠小菜,二两黄酒吧。” “哎,您这边坐。给您腾出个临江的桌来,您一边喝酒一边赏江景。”小二将他领到临着窗的一张桌上,一边擦桌子一边给他描述方才碧海老人舞剑时的场景,“这会儿江水开始流动了。您是不知道,刚才那个人舞剑是有多厉害,江水都停了,舞完了之后咱们阁里跟下了雨一样。” 那就没错了,舞剑的那个必然就是碧海老人了。 这世上除了碧海老人还有谁能让江海停滞,让雨水凭空落下的呢? 望着远处涛涛而来又涛涛而去的江景,沈端终于反应过来,给磨蹭在这里,一直不愿意离开的小二几个铜板当赏钱:“哦,谢谢你了。” 铜板哗啦啦落在小二手心里,碰撞出一串好听的声音。小二也没来得及细数,忙合上手掌,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远远地踏着江水行远的碧海老人同天机道人,拦下了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 “前面的闲人让开!” 江水平阔,行船本应没有任何障碍,但他们二人就像是突然出现的两块大石头,顽强地立在江水正中,正好挡住了画舫前进的道路。这也怪不得船上的舵手会叫喊着,让他们让路了。 但他二人非但不让,反而还聊上天了。 碧海老人:“他说谁是闲人呢?” 天机道人:“说你啊,我又不咸。” “我也不咸啊。” 画舫是精工巧匠精心制作的,行在水路上不但十分平稳而且速度很快。从那舵手叫喊开始到他二人聊天不过一会儿的时间,那画舫就行到碧海和天机面前了。 舵手最开始以为他喊了两人,两人就会自己让开了,可谁能想到直到船行到面前了他们还不让开,甚至一个纵身跳上了画舫。 “什么人?”不一会儿画舫甲板上便聚起了许多拿着鱼叉的年轻弟子,他们围着跳上来的碧海老人和天机道人,看他们二人像看敌人。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来者不善。 碧海老人抽出剑来,当空砍了一剑。 这一剑威势之盛,简直铺天盖地,平江掀起三尺多高的浪来,将日头都盖住了。江水降下来的时候像是瀑布从九天之上径直落下,只让人怀疑是否这水落在身上会砸死人。本来被这一剑冲击地四零八落的弟子们,看见这个场景惊叫着四散逃开,又不敢逃得太远。 就在这时,画舫内传来一阵琴声,这琴声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声音有时如同泠泠溪水,有时如同大钟嗡鸣,与江水落下之势相抗衡,竟让江水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后,江水像是遇到一个坚固的屏障似的,竟从画舫外滑下去了。 得了救的众弟子们迅速捡回自己的武器,依次列队站在画舫入口前,然后从画舫内传来了一阵苍老的声音。 这声音有多苍老呢? 这么说吧,如果碧海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像古稀之年的老人,那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耄耋之年的,而且还是曾卧床几十年不起的那种人。声音沉闷,暮气十足,甚至隐隐带着死气。 “碧海,你又拦我画舫作甚?” “老妖婆,我上次拦你画舫还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你又记得如此清楚?” 天机道人跟着碧海老人一起进了画舫,画舫内比之画舫外的雕梁画栋毫不逊色,也是富丽堂皇,富贵非常。 画舫内处处挂着鲛人纱,这种纱只在东海之滨的小城里有产出,只有顶尖的绣娘才能纺出这种纱,每年只会产出十二匹,其中半数供给皇宫,其他的纱都送给权臣或是江湖上的名人,寻常人有钱都买不到这稀罕物。但这等珍稀的宝贝在这画舫内只能算是中等货色,拳头大的夜明珠四处可见,画舫内的地板都有金丝镶嵌其中,地龙烧的十分暖,金丝在琉璃板下熠熠生光,十分好看。 “老妖婆,你这里装点得十分不错嘛。”碧海像是到了自己家里一样,径直走进画舫最深处去见其中主人去了。 天机道人同画舫主人没有碧海一般熟识,但看得出来也十分自在,也跟着碧海进去了。 进得里间,就更豪华了,金红二色铺面而来,就像这世界没别的颜色了一般。 被碧海叫成老妖婆的画舫主人就在其上端坐着,她的面相同她的声音十分相配。她的脸上皱纹纵横,皮肤黄的像涂了一层蜡。头发已经掉得稀疏且花白,紧紧地贴着头皮,透过花白的头发还能看见头皮上斑驳的老人斑。她整个人端坐着,一动不动,不开口说话时像是死了一样。 “你还是穷得要死啊。——天机你也是。” “琴女婆婆过奖了,我比较安于贫穷。”天机道人答道。 琴女婆婆,这个名字也许年轻人很少听说过了,但问一问四十岁以上的江湖人他们个个都要禁不住打个哆嗦。 这当年可是个不小的人物。 琴女婆婆的琴声可杀人,又是暗器大家,不少现在普遍使用的暗器都是这个女人发明使用的。 都说行走江湖不能惹的三种人便是和尚、女人和小孩,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不能随便惹。 琴女婆婆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能惹的漂亮女人。 琴女婆婆刚出江湖的时候手抱一把琴,青丝曳地,身披千金难买的鲛人纱,是江湖难得的没人,不知道多少江湖少侠为之倾心,但她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下手都极为狠厉,又不知道吓退了多少追求者。再后来她身中剧毒美貌不再,就更无人追求了。 旁人都开始怕她了。一个丑女人,还是一个心思狠辣的丑女人,怎么能不让人害怕呢? 也有不怕她的,只有两个人。 就是她面前这两个了,一个天机道人,一个碧海老人。 “怎么,你们也出山了?” 天机道人笑了:“是啊,我徒弟一手促成的武林大会,我怎么都要去给他撑撑腰啊。” 她又转头问碧海老人:“那你呢,碧海?” “我?我徒弟的弟妹促成的武林大会,我也去撑腰!” “你这关系可支得远了。——真不是为福祸章去的?听说福祸章能让死人复活,我记得,你有个死得挺惨的徒弟来吧?” 碧海撇了撇嘴道:“这么多年了,你这个老妖婆还是没改掉嘴坏的臭毛病!而且还幼稚得要死!死人复活这种事你也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 “那你就信吧。反正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再信这种骗小孩的话了。” 福祸章,断福祸。 什么福啊祸啊权啊力啊,都让他们年轻人去抢吧。 “我只要有酒喝有剑练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惹的三种人那句出自古龙,大家都晓得伐? 当然了古龙的原句不是这么说的,我化用了一下。 第27章 参加武林大会 (二十七) “我找小石头。” 就在江湖上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唐渊偷偷敲开了城郊破庙的庙门,进门就只有一句话。 “小石头!找你的!”打开庙门的那个孩子通传道。 这间破庙怕是不知道荒废了多长时间了,院内荒草萋萋,长得足有半人高,为了方便走路才砍出一条小路来。这个破庙也许是童子军的聚集地,方才来开门的那个孩子已经够矮了,跟杂草差不多高,从路那边走过来的小石头长得还不如满院子的野草高。 “你是谁?”小石头警惕地问道。 唐渊答:“是谢三川谢阁主让我来找你的。” “拿来吧。”小石头了然地点点头,伸出手来。 “拿什么?” “谢阁主的信啊。” “信已经送走了,”唐渊拉长了脖子想着野草深处的破庙里看去,“怎么?不请我进去瞧瞧吗?” “你到底认不认识谢阁主?你是不是朝廷的走狗?”说到后面这一句,他声音陡然变大,唐渊的身后身前便应声冲出许多拿着棍棒的小孩子,虽然一个个都长得不高,但神情凶狠,丝毫不比许多江湖人差。 唐渊面色不改,伸手擒住一个孩子,把他手里的棍棒抢过来,拎在手里颠了两下,又把它塞到那孩子手里,道:“小英雄们,别这么对我啊。——我确实认识谢三川阁主,不信你问问谢阁主认不认识一个叫苦道人的。” “你是苦道人?”小石头看起来是个孩子王,一挥手让围着唐渊的这些孩子退了两步,走上前来问他,“我听说过苦道人。” “你看我跟苦道人像吗?”唐渊问。 小石头上下打量他两眼,摇了摇头,说:“不像。” “哪里不像了?” 小石头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后那些孩子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上了。 “苦道人不应该是个老头吗?” “是啊是啊,你说你是苦道人,那你会算命吗?我听说苦道人算命算得可准了!”有个长得又高又瘦,像个瘦麻杆似的孩子从人群里钻出来问他。 唐渊看着那孩子,招招手把他叫过来,“你过来我给你算一卦。——手伸出来。” 瘦麻杆走到他身边,乖乖地伸出了手掌。这孩子从小就流浪在外,只能住在破庙里,风餐露宿又常常干重活,骨节粗大,手指缝里都是泥,手自然又粗糙又难看。但唐渊却不嫌弃,握着他的手看他的掌纹:“掌纹繁多深刻,是个劳碌命;下断掌纹,先丧母,双眉煞白父母亡。你印堂之上血光沉沉,父母亲必然不是好死的。让我来猜猜,你是十二年前一桩灭门案里的幸存者,是吗?” 唐渊未说完时,瘦麻杆的眼睛已经先红了,待他说完,一滴泪就落在唐渊的手上,他听见这孩子说“是”。 小石头一直警惕地看着他,看见瘦麻杆哭了就把他护到自己身后去:“我知道你是苦道人了。说罢,你想做什么?” “我要出京。皇上虽然没有给我下明令,但却未必会叫我出京,劳烦无为阁先送我出城,事后皇上就算有不愿也不能再将我召回来了。” “参见武林大会?” “正是。怎么?谢三川谢阁主不去参加吗?” “谢阁主被软禁了。”小石头答道,“我是谢阁主的外围眼线,不在无为阁造册的,才逃过一劫。如今无为阁内谢阁主一派都被底下人架空了,只剩下我们这种外围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谢阁主写信与我,原来阁内出了这等事。” “不过少侠不必担心,多亏八风山庄召开武林大会,那些叛徒还没能把无为阁全部势力收归羽下,还要依仗谢阁主的名义,阁主一时半刻还不会有性命之危。” “那我就等着同谢阁主武林大会再相见了。——出城的门路还没封吧?” “还没有,少侠可以走水路从护城河出城。” “如此便多谢了。”唐渊笑着对小石头和他身后的瘦麻杆说道,“算卦的二十两就不管你讨了,无为阁的人情抵了。另外,我再多说一句,会好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管他是谁。” “着袁家军调守固北城,抽府兵一千,并固北城边军千人、袁家军三千,共计五千人共同驻守固北城。” 固北城就是当年袁骁作为将领一战成名的地方,也是唐渊险些丧命其中的地方。此城本是易守难攻之地,但是作为沟通关内外的重要枢纽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于是总是连年战火不休,攻城与守城交替,固北城内的居民也都换成了边军和团结军。剩下一些没能迁进关内的住民也都变成了武可战场提刀,文可下地干活的半军人。 这个旨意刚刚下达,就有军中老将当场站出来反驳。老将军虽然久不上战场,但宝刀未老,对北疆情势同兵力分布依旧了如指掌。 “皇上,固北城地处关隘,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大宛攻打固北城动辄几万大军,区区五千人恐怕兵力不够。” 也有朝中主战派老臣帮衬着老将军说话:“是啊,皇上,况且府兵不识北疆气候恐怕水土不服,袁家军精锐已经被您……多数已经自愿入禁军,恐怕余力不足。皇上您三思啊。” 但也有站出来支持皇上的,袁骁定睛一看,是皇党骨干内阁三公之一的李阁老。李阁老眼睛微眯,像个惯于算计的老狐狸:“皇上,袁将军少年英才,当年固北城一战曾以三千大军大胜敌军万余人,相信五千精兵足以了。而且户部每年拨粮草军饷给袁家军,为的不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 大殿里一时间文官武将吵成一团,主战派与主和派指着鼻子对骂,皇党与七王党浑水摸鱼。皇上倒是坐在皇位上老神在在,看着大殿里的群臣吵来吵去互相攻讦,面色上看不出高兴还是失望来。 袁骁看着皇上的样子是铁了心要把他送到固北城,一支八千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了,心知此事已无回还机会,于是便自己站出来领了这旨。 “臣袁骁领旨!” 他这一声如寺中的大钟一样敲响在大殿上,把群臣的争吵都震得停了一瞬。群臣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看他的眼神全都像看一个自愿送死的傻子一样。 谁不知道,当年虽然袁家军在固北城取得大胜,但多依仗天时地利,再来一次结果会不会变恐怕谁都说不准。而且袁家军当时的战术极其精彩也极其危险,一步行差就是全军覆没的结果,袁骁在固北城一战中也险些战死,连累了唐家的小少爷也差点死了。 现在再领这种差事,那不是上赶着去送死是什么? 朝堂之上,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为的无非是天下太平,再多说两句为的是自己能多升些官,多捞些钱,多数人是不愿意瞧见将才送死的。将才一死,国家安危就会出问题,国出了问题家还有好的吗?于是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大殿上忽然有一大群人“呼啦啦”一声跪了下来。 “皇上三思!” 皇上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表情晦涩难当,群臣谁也瞧不出他的脸色来,只能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陷入僵局。倒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伺候皇上多年一看便知,当即站到了皇上身后,尖利的嗓音十分难听,但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也是救命的良药:“此事容后再议!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袁将军,留步。”散朝后的群臣鱼贯而出,李阁老留在后面等着袁骁。 李阁老是两朝重臣,站队又稳,就算有些嫉恨新人、贪赃捞钱的小毛病,也稳稳地坐上了阁老的位置。 “李大人有话要说?”袁骁却不怎么喜欢这个李大人。只因为李阁老是坚定的主和派,天生就同武官不对付,再加上这个姓李的有点小心眼又十分爱财贪心,总喜欢在户部插手军需事务,袁家军之前的军饷他最起码扣去了一半。 “袁将军看起来不是很愿意接受皇上的调令啊。”李阁老袖着手,仰着头,肚子圆得像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上写着一身的“富贵闲人”。 “李阁老高看我一眼,皇命我岂敢不接。只是李阁老您最知道袁家军过的是什么日子了,您这是空手套白狼啊。” “这袁将军就冤枉老夫了不是?最近大半年以来,自从户部周大人病了之后,小周公子接手了一些户部事务——这个可瞒不过老夫——这户部就严得跟一个铁桶一样,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啊,我可许多时候没动过你们袁家军的军饷了。” “袁家军可也是半年多没发军饷了,横不能朝中还有比您李大人更贪的吧?” “当然有!你们光看见老夫贪了,没看见老夫还给你们剩下一半啊。自然有比我更贪的要把这些都拿走,不过之前那些能耐不够都叫人扯出来了,那叫大贪官。现在这个人可是不一般啊,比老夫厉害,寻常人扯不出来,那就不叫贪了。” 李阁老叹息着摇头晃脑地走了,只留下袁骁在后头思量。 比内阁的阁老还要厉害还要贪的人是谁? 不就是阁老头顶上的皇帝吗? 第28章 奇异客栈 (二十八) “我要离京了。” “什么?你也要走?” 唐渊和袁骁两个人对面相视,都十分讶异的样子。本来唐渊是想自己白衣一身,没有顾虑,哪怕离京走了被皇上发现也难以再挽回,袁骁却同自己不一样,他身负皇命,不宜随便离京。这次他来找袁骁正是来跟他辞行的,却不想袁骁居然是这个反应。 “怎么?皇上那边有变数,又不让你给京畿卫练兵了?” 袁骁道:“前几天刚接受的命令,我要带着袁家军回固北城了。” “固北城?”唐渊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你现在再回固北城不是找死?现在已经九月了,再过不久就进入十月,冬天的固北城有多难过你不是不知道。马上就会有大股的大宛人南下抢掠,如果再遇上那么一场,你还能活着回来吗?”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也许是那场战役实在给了他太多的阴影,险些死在固北城的他实在是对这个地方有些阴影。 “汤圆儿,别激动,听我说。我这次如果不趁机出京,可能就出不去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要出了京,我的权力就会大许多,到时候也未必会受大宛所扰。更何况固北城易守难攻,哪怕能攻得下来也会损失惨重。大宛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来攻打的。更何况守军将领是我,”袁骁把唐渊拉进怀里,下巴磕在他肩旁滑落的头发上,轻轻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你要相信我。” 唐渊的耳朵一下子红了,隐藏在乌黑的长发里,只露出一小点红得滴血的耳朵尖,像落在乌木上的朱砂。 唐渊的耳朵非常敏感,显然袁骁对这点心知肚明。习武之人本就应当耳聪目明,唐渊小时候因为毒瞎了很长时间,目明是有点指望不上,只能指望耳聪了。于是把听觉训练得相当厉害,数尺之外的暗器破空声他甚至能听出暗器的材料来,耳朵对各种各样的声音自然也更敏感些。 早在很早的时候,有多早呢,大概是唐渊十二三岁的时候袁骁就发现他对声音相当敏感,如果凑近了说话,还会被吓得动一下,若是耳朵红了连带着脸也会红一半,还能找出来儿时“汤圆儿”的玉雪可爱。于是袁骁有时会刻意去凑到他耳旁逗他脸红,不过后来逗出凶性了,就很少在外头这么做了。 “你别招我啊!”唐渊推开他,指尖揉了揉通红的耳朵尖,袁骁就满怀遗憾地看着那抹红色渐渐消隐下去,就像退去的潮水一样一会儿就退得干干净净了。 唐渊脸皮厚,这点脸红很快就压下去,只要不碰到他的耳朵,平时是很少能见到他脸红的。 “我当然相信你,方才算我关心则乱了吧。——武林大会马上就要召开了,也不知道沈端和王成乾那边怎么样了。” 袁骁答:“我得先去袁家军大营点兵,这次武林大会我虽然不能同你一道参加,却可以跟你一道走一段。” 京城离八风山庄就算快马也得赶两三天,唐渊和袁骁两个人不急着赶路——尤其是袁骁——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调防点兵最起码半个月,粮草运到又要一个多月,时间着实宽松。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最多不过七八天的路程愣是被他们走了足有半个多月,还没到武林大会,一路上江湖侠客侠女们倒见了不少。 唐渊躺在大黑背上,嘴里叼着一片从树上扯下来的叶子,翘着脚侧偏着头,问袁骁:“你说这福祸章怎么就这么吸引人,不管是什么名流侠士都对它趋之若鹜?” “吸引人的可不是福祸章啊,是福祸章代表的权力。”袁骁牵着两匹马,左手是唐渊来之前新买的枣红马,右手是大黑,还有躺在上面的唐渊,“快下马,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歇一晚。” “成嘞!”唐渊一个鲤鱼打挺就直起身来,跳下马,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抚摸着大黑脖颈上的鬃毛,“大黑啊,你看这客栈怎么样?” 在他们面前正立着一座二层小楼,房檐上挂着一块红木牌匾,牌匾上书四个奇怪的字:“奇异客栈”。 这牌匾上的字跟客栈的名字一样奇异,写的七扭八扭,就像个没上书塾的小孩子写的,但同这栋小楼放在一起又很奇怪地显出一种和谐。 “我看不错。”袁骁接过他的话,把缰绳交给店前招待的小二,一把牵起他的手往店里走,“奇异客栈多奇异,你不是早就想来这里看看吗?” 推门进去,客栈内几个小二殷勤地来回跑堂,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菜品,四处方桌上零散地坐着一些客人,也在小声交谈,看起来毫无异处。 袁骁也拉着唐渊进屋,两人面色十分平静,看起来就像是进了一个普通客栈一般。 异变陡生于足下。唐渊脚下一块青砖突然松动,他拉着袁骁的手猛地一紧。 “怎么了?”袁骁回过头来关切地问他。 “有机关,你闭上眼。” 袁骁不疑有他,听见他说就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 “啪”一声,青砖终于撑不住唐渊的身体往下头落去。 唐渊低了低头,余光扫到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条大裂缝,那块倒霉青砖就落在了几米深的大坑里,摔得四分五裂。 唐渊脚尖在地上轻轻借力,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起一样落在房梁上,内力凝成一线传入袁骁耳中,“九宫八卦阵,听我的。” 袁骁闭着眼点了点头,他能感受到唐渊放开他的手也能感觉到自己身处在危险边缘,但还是毫无保留地相信唐渊。 “艮位三步。” 袁骁向艮位后退三步,原来他站的位置在他离开的一瞬间便塌陷下去。 但是这还没完,房顶上传来一阵利刃穿透木头的声音,一束刀丛从房梁上突出而起,直冲唐渊。唐渊惊了一跳,在最后一瞬间跳起来,落在袁骁头顶正上方的一块地方。 “汤圆儿!”方才二人均是传音入密交流,袁骁大惊之下竟然脱口而出。 “元宵,这不是普通的阵法,你千万不要睁眼,否则必然受幻象侵扰。你我二人一同破阵。”唐渊在他头顶观察瞬息万变的阵法,突然大喊一声,“坎位九步。” 二人动作出奇得一致,同时动作同时落下,这还要多亏了儿时二人经常如此玩耍。 破此阵必然要两人同心,不然落在地上的那个会受幻象所扰,二人之中但凡有一人行有所差便会落入两套不同的阵法中,九九八十一阵,阵阵连环,环环相扣,非要二人在阵中所迷。 “出剑!” 袁骁悍然拔剑,使得是分光剑中最简单威力也最大的一招——见青天。 囿于阵中,幻像缠身,不得所见,要破阵就要见青天! 这一剑挥出,就像一道强烈的光照在阴天的云里一样,此前诸多幻象就像是阴天里的魍魉,在这一剑的威势里尽然散去。 袁骁再睁眼,眼前依旧是客栈内的和谐景象。在他右手边,唐渊从房顶落下来正在整理衣衫。二人入得八卦阵之前还是在客栈门口,破阵之后便在客栈正中了。 四处都有方桌放置,桌上各路侠客像是毫无所知一般依然如旧,低声交谈的低声交谈,沉默喝酒的沉默着。 “两位好身手。”有人从二楼下来,脚步轻缓,靠在木楼梯上抚掌而笑。 这人面目和善,脸颊微胖,全身上下只有肚子像一只吹起来的球一样圆鼓鼓的。唐渊扫视厅里吃饭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易着容,有几张脸还是在千面那里见过的,只有他不。 因为他脸上的油彩是这么重,重到足以盖住他的容颜。他的脸上画满了油彩,红色油彩占了足有大半个脸颊,在他脸上画出一个巨大的嘴的形象。这张嘴并不血腥,只是向上弯着,看起来像是这个人永远笑着一样,但他的表情又明显是不笑得,这张嘴在他脸上真是让人作呕的不和谐。 看他主人公一样的做派就能发现,这人就是奇异客栈的掌柜,机关大师的弟子——哈哈儿。 哈哈儿身边跟着一位身着浅粉色衣裙的女孩。女孩八岁上下,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从头上一直垂到腰间,她拽着哈哈儿的衣袖,像是从没来过一样好奇地抬头看着奇异客栈内部,也看着一起进来的唐渊和袁骁。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蹦蹦跳跳地跳到袁骁身旁,好奇地伸出食指来摸了一下寒光犹盛的青钢剑。 青钢剑内力未退时极锋利,削铁如泥,吹毛立断,更不要提一个八岁女童的娇嫩的皮肤了。 女孩的手上立即出现了一道血线,鲜红的血珠冒在她的手上,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撇了撇嘴看起来马上就要哭了。 唐渊挤到袁骁面前去,笑嘻嘻地把自己从房顶上摘下来的刀刃递给她:“摸摸你们自己的刀罢,不要摸我们家的。” 哈哈儿走下来,笑了两声,他这笑是干笑,只发出两声干巴巴的哈哈声,嘴角却连上扬一下都没有,更显得这张脸诡异可怖:“稚子天真,少侠不要同她计较。” “是啊,稚子天真,八岁女童自然天真。”唐渊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灰尘,站起来牵起袁骁的手,“八十岁就未必了。” “哈哈,少侠您这是什么意思?”哈哈儿的嘴角拉下来,跟他脸上油彩画得嘴完全相反,显出一股诡谲气息来。 袁骁扯了扯本来挑了挑眉想再说话的唐渊,把青钢剑放在那女孩面前,重新注入内力,方才渐渐沉寂下来的青钢剑又逐渐剥离了朴实的表象,整个客栈剑光大盛。他说:“这当然要问八十年岁八岁颜的桐花婆婆了。” 第29章 奇异客栈零号房 (二十九) 桐花快步退开,一道剑光从青钢剑上弹开,划过她的脸,一道血痕立刻在她的脸上划开。 桐花婆婆的脸可不是千面的易容术能比的,所谓八十年岁八岁颜正是说的她这一张逆天的脸。八十年岁未必是真,自从唐渊入江湖以来桐花婆婆便顶着这样一个名声了,到现在桐花婆婆八十了怎么也有七八年了吧,但她的八岁颜却是实打实的真。 听说为了这张脸可是每年都要一个八岁女童的命呢。这个女童也不能是随便找一个,需得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全阴体,若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女效果就更好了。这一年这个女童都不能见日光,每月由专人取一份血,混上极品药材之后加温水吞服,一月都不能断,这才能养出一张不老的脸来。 但是这个法子极损阴德,唐渊一眼看过去桐花身上都是冲天血光和怨气,就算她长着一张稚嫩的脸,眼神里的算计也要冒出来了。 桐花婆婆侧头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血,看着自己手指上那抹血色,欢快地笑了起来:“这位侠士怎么胡乱动手?” “奇异客栈多奇异,今日一看果然如此。我要进你奇异客栈还要过一层九宫八卦阵,在座诸多侠士我们就在他们身旁说话却无人听到。哈哈儿和桐花婆婆江湖盛名,名不虚传。” 哈哈儿又笑了起来。他仿佛不笑两声就不会说话一样,只要说话一定要笑两声。“哈哈哈误会,误会。少侠现在依旧在幻境之中,您所看到的在座的各位都在单间里,自然听不到我们在大厅中说什么。” 唐渊扫了一眼厅堂中的客人,发现他们确实如同与自己隔了一层似的,而且从他们桌上放着的武器也可以辨认出其中不乏江湖名士。奇异客栈也算是江湖上知名的一景了,虽然开店的是两大恶人,但也不至于在店内就对客人下手:“那也让我们进单间看看吧。——您两位既然开店做生意,想必是不会把客人往外赶的吧?” “这是自然。”哈哈儿欠身鞠了一躬,桐花借着这个机会跳上他的背,拍了拍他的头,哈哈儿伸出手从身边筷笼里抽出一根筷子来,唐渊看到木质的筷子上用仿佛是用银丝写着些什么,“二位,七号房。”哈哈儿把筷子转过来,把上面的字给袁骁二人看。 唐渊看着这根筷子,又向筷笼里望了一眼,没想到这里的房间居然是按抽签分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唐渊说了句:“好啊,那我们就去七号房。”说罢就朝袁骁使了个眼色,先一步往楼上走。 哈哈儿却伸手拦住了他,桐花婆婆在他背上呵呵地笑:“少侠,我们的七号房可不是往楼上走的。” “哦?难不成在楼下?”唐渊抬起来的脚步停下了,看着他们两个说。 哈哈儿伸手一转筷笼,他们身后的墙壁便“轰隆隆”一声向后退去,露出一块仅供一人往下走的地道来。 “少侠,请吧。”哈哈儿走到地道门口冲他们道。 唐渊初入地下,开始光很弱,并且越往下走越弱,走到地道拐角处甚至已经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袁骁的脸了。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袁骁,手在黑暗里握紧了袁骁的手。 袁骁好像是知道了他的心情一眼,走到他背后,伸出手来捂住他的眼睛,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耳边:“别多想,就当是我们小时候玩游戏。” 袁骁的手十分宽厚又温暖,像是深夜里的一盏灯,驱散了他的寒冷与恐惧:“没事,我就是有点不适应。” 从黑暗里逃出来好多年了,对儿时如附骨之疽一般的噩梦居然还有点不适应。 绕过这处转弯,光线开始渐渐亮起,地道两旁逐渐出现了放置在墙内凹槽里的夜明珠。出了地道后更是豁然开朗,大厅内灯火通明,三面墙上每一面上都有两个门,正对着他们的是“伍”和“陆”,左手边是“柒”和“捌”,右手边是“玖”和“零”,他们的“柒”号房正与“零”号房相对。 从他们身后,哈哈儿拿着一支火把钻了进来,哈哈两声:“对不起啊两位少侠,你看我还忘了把火把给你们两个了。” 看桐花趴在哈哈儿背后笑得奸诈的样子,唐渊就知道这句道歉明显不是真心实意,真的觉得抱歉就不能快点追上来给他们照一下路吗,如果不是故意作弄就是另有目的。 “少侠不会怪罪于小人吧?” “怎么会?大厅里这么亮,怎么,还要燃着火把吗?”唐渊看着他的笑脸,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风波不显。 “客官,七号房请。”哈哈儿把七号房打开,送进来一只油灯,“祝二位好梦。”说完就退出去了。 “多谢。”唐渊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进黑暗的地道,才转身关上门,从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来,倒出两粒药丸,分给袁骁一粒,“方才他拿的火把有问题,先把解药吃了。” “有毒?” “十有八、九。应该是他们用惯了的,毒下在火油里,他们自己用得多了不会有大事,我们这种初一接触的起码沉睡一夜。” 服下解药,唐渊这才腾出注意力来看这个所谓的“七号房”,是个小套间,跟外头处处冒着诡异气息的大厅不一样,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客栈一样。外间是一张方桌并四条长板凳,墙壁上空空如也,就像是他们在外头看见的其他人坐的桌子一样。里间是一张床,床有点大,睡下两三个人不成问题。 袁骁也打开自己的包裹,扔给唐渊一张人·皮·面具说道:“戴上,若是外头的幻象是真的,那我们的脸也会暴露,戴上面具方便些。” “哟,想得挺周全嘛?哪弄来的衣服啊?”唐渊手里拎着那张人·皮·面具调侃他。 袁骁微微一笑:“千面那里拿的。” “他没要你的钱吧?” “没有,他不敢。” 唐渊把行礼甩到桌上,走进里屋往床上一歪,拽着袁骁的腰带抽出他的剑来问:“你说桐花婆婆为什么非要碰一下你的剑呢?” 收了内力的青钢剑就是个青钢的棍子,袁骁也放心地交给他,不怕他划伤:“我怎么知道?或许是要装成小孩子装得好奇些吧。” “我觉得她是看上你了。你觉得呢?”唐渊看了两眼又把剑塞到他手里,“你看看你长得一表人才,一剑之威见天光,有多少少女都仰慕你啊,收服一个八十的年岁八岁容颜十八心思的美人不是简单得很吗?” 袁骁坐到床边上,捏了一把他的脸,笑道:“对啊,多少少女都喜欢袁家二公子呢。” “小人得志的样儿!”唐渊撇撇嘴,挪挪身子侧过身面向墙壁,气呼呼地噘着嘴。 袁骁追着他躺下来,捏着他腰上的一小块肉轻声说道:“可是袁骁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 唐渊的耳朵瞬间红了起来,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却被“哗啦”一声土石碎落的声音惊了一跳。 在内厅的地面上,地面露出了一个大洞,片刻之后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钻了出来,冲着床上相拥的两个人小声道:“是谢三川谢阁主吗?” 这孩子不但头上脸上都是土,而且身上也都落满了土,抖掉了泥土之后,漏出泥土之下的一身破旧衣服来,补丁摞补丁,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唯一一块没补丁的地方是斜挎着的一块布包,是一整块灰布缝的,现在也装满了泥土。他的手撑在地上,手指缝里就更都是挖出来的泥了。 袁骁先看到他,问:“你是什么人?” 那小孩手舞足蹈,手卷成喇叭筒的形状,小声说:“我是丐帮四袋弟子,来救谢三川阁主了。” 唐渊听到谢三川三个字“骨碌”一声从床上翻身而起,把那孩子拎出来:“你仔细说说,谢三川怎么了?你又为什么来这里救谢三川?” 小孩警惕性很高,只说:“你们是谁啊,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唐渊把出城时小石头送他的路引拿出来:“这是无为阁的路引,你应该认识吧,我是谢阁主的朋友。” “我不认识,不过,你既然是谢阁主的朋友,那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那孩子掸掸自己身上的泥土,把头扬得高高的,“但,我小泥巴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你们有什么能给我的东西吗?” “那小泥巴你想要什么?” “我们堂主说只要我能找到谢三川谢阁主就给我升袋。” 唐渊笑了,道:“只要你说了,我就请你们宗主把你调到总坛去怎么样?” “真的啊?”小泥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总坛哎,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场面才是去见堂主,能去总坛简直太好了! “不骗你。苦道人知道吗?我就是。” “那我就说了啊。我们堂主说谢三川谢阁主被绑架了,他们要绑着谢阁主去武林大会。叫我来找到些阁主,最好能带走他。” “谢阁主现在何处?” 小泥巴倒是坦诚,只是说出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地方:“奇异客栈零号房!” 第30章 救谢三川 (三十) 这个名字一出口,唐渊和袁骁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随后都不说话了。 “你们怎么了?”小泥巴问。 “小泥巴啊,你们堂主有没有说他是怎么知道的谢阁主在哪儿?” 小泥巴听到这个问题,又扬了扬头,下巴都快被他扬到天上去了,头发里的土坷垃哗啦啦掉了一地:“我们丐帮兄弟遍天下,找个人还不容易?谢阁主给丐帮发出求救信号的时候我们丐帮兄弟就行动起来了。堂主看我会挖地道才派我来探探风头的。” “那你怎么就挖到我们房间来了?”唐渊笑他。 小泥巴一瞬间就不好意思起来,好像办了个多么丢人的事情一样,抓着后脑勺说:“我,我看错方向了……” 唐渊抬起手来想拍拍他的头,看到他满头都是土的样子还是收了收手,拍到了他的肩膀上:“不过没关系,还好你碰上我们。”他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袁骁,“我,苦道人知道吗?他,再世阎罗!我们俩一定会帮你的。” “真的呀?太厉害了!”小泥巴眼睛唰地一亮,凑到袁骁身板去绕着他转圈,好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再世阎罗哎,真的是真人啊?我听说你连斩三十二人是真的吗?” “当然是。”唐渊从身边摸起面具摁在自己脸上,“不信你让他给你说一段。” 袁骁也戴上一张面具,瞬间从一个英俊的少侠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捏了两把自己的肩膀,骨头咔咔两声,身形也矮了下去:“别闹了。——你确定谢阁主就在零号房吗?我们今天去找谢阁主,如果他不在对面你知道我和汤圆儿两个人会面对什么问题吗?” 小泥巴重重地点了点头:“确定!” “那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听听。” 小泥巴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张地图来,唐渊接过信揣到自己兜里,展开那张地图,弹了弹上面的土,之间上面清清楚楚地标着奇异客栈地下层的房间分布。 谢三川一个名字孤零零地写在“零”号房上面,“玖”号房和“陆”号房上都写着无为阁三个字,这两个房间里住着押送谢三川的无为阁中人。 被软禁的谢三川居然是自己一个人一间房,而且他们在一楼大厅里看到的幻象里并没有谢三川。 不过也确实应该如此,谢三川虽然遭软禁,但在江湖上还是一呼百应的无为阁阁主,哪怕在无为阁内被架空篡权了,江湖人也只认谢三川一个。堂堂阁主怎么能同普通弟子共住一屋呢? “谢阁主是自己一个人?那好,等入了夜我们就去找谢阁主。” “对,哈哈儿虽然平日里不做好事,可今天却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他浸在火油里的药并不算毒,只会让人昏睡无力,想来是为了半夜偷客人的东西方便,今晚无为阁弟子一定会睡得很熟,届时我们只要不把客栈拆了,他们准醒不了。” “笃笃笃。” 唐渊瞧了瞧零号房的门,没人应答。他捏了捏自己的嗓子,模仿着哈哈儿的声音道:“哈哈哈客官您睡了吗?” 依然无人应答。 “撬锁进去。” 小泥巴这时候从袁骁身后钻出来,拦住他的剑:“我来吧。” 唐渊二人就看着他掏出一只手套戴在手上,手成爪状按在门上,像一只老鼠一样“咔嚓咔嚓”地很快就把木门抓出一个洞来,又把手伸进洞里去鼓捣了一阵。只听得“咔哒”一声,门开了。 过路老鼠?唐渊看看小泥巴的手套,心道原来小泥巴还有这等绝学,怪不得被丐帮堂主委以重任。 他们推开零号房的门。 零号房跟七号房的布局基本相同,外间只有一张方桌几条板凳,里间一张大床,唯一一个不太一样的就是床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袁骁拦着想要继续往前查看的两人,抽出青钢剑把床上那人翻过来。那人面目十分平凡,唐渊走上前去在他鬓边摸索了两下,终于寻到一处破绽,捏着面具的一个边角将它揭下来,这个人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 右脸一道长长的伤疤,血肉外翻,是谢三川无疑。只是他唇色发紫,面上苍白,明显是中毒之相。唐渊拿出药瓶来倒出一颗药丸,正要捏着他的嘴送进去,却被袁骁拦住了。 “我来吧。”他小声说。 接过解药,袁骁捏起谢三川的下巴,大拇指摁住他的下嘴唇,强行扒开谢三川紧闭着的牙齿,把解药塞了进去,手指滑到谢三川的喉咙处一捏一划。谢三川不自主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那颗药丸就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 “一会儿他就醒了。——汤圆儿,你能看出谢阁主中的是什么毒吗?” 唐渊看了看谢三川的面貌,摇了摇头道:“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剧毒,只是与哈哈儿的毒混在一起这才呈现身中剧毒的面相。不知道哈哈儿火油里放了什么东西,回头我们偷一点过来,让沈端瞧瞧就知道了。” “桃花剑倒是医毒双绝。” “我就夸了他两句而已。你——” 说话间谢三川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手扶着头艰涩地坐起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抬起头看到他们还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少侠?” “谢阁主,是我。——你不是在做梦,别揉了。” 谢三川坐起来拍拍自己身上,随后迷茫地看向四周,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唐渊把怀里的信封掏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阁主是在找这个吗?” 谢三川眼前倏而一亮,接过信封,道:“正是。少侠怎么拿到这个的?” 唐渊指了指缩在袁骁后面的小泥巴,说:“丐帮弟子给我的。阁主不是送了求救信给丐帮吗?” 小泥巴走上前来,从谢三川手里抢回信,把信塞回自己怀里:“阁主的求救信既然送出来了就归我丐帮了,我还要拿着这信回去向堂主请功呢。” “阁主能说说无为阁内部出了什么事吗?”唐渊搬过一条板凳来,扯着袁骁径直坐在了谢三川对面,“当然我不是有意窥探阁内机密的。” 谢三川叹了口气道:“哎——告诉少侠也无甚大事。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这个当阁主的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告诉少侠也没什么了。想必少侠一定从紫姑那里听说了不少无为阁秘辛了吧?” “烟水楼主确实说了不少,也是我多嘴问了两句。” “不怪少侠,紫姑她从小就是这个性子,风风火火藏不住话。”提到烟水楼主紫姑,谢三川的眼里突然多了一抹温情,但这温情很快就又褪去了,“之前我接手了无为阁,阁内有不少人不服我。毕竟阁主之位能者居之,我当时年轻,而且少侠你也知道,我轻功不好,从来做不了阁内的任务。其中又以我父亲的副手长春手花长春为首,更是跟朝廷有所勾结。花叔对我也算不错了,儿时常常教我功夫,若是他想要阁主之位,当时的我必然能让贤。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与朝廷勾结,来篡我的这个位置。” 说到激动之处,谢三川拍了拍床板。 “我当时年轻,羽翼未丰,不得不把紫姑她们送出去避难。也是上天保佑,还是让我稳稳地坐上了阁主之位。中秋之前,少侠你我二人经过云来客栈后,我入京查看阁内产业,询问到了这处云来客栈。也是我识人不清,京城分阁居然早就被当年花长春那一支收买,并且现在还贼心不死,趁我不备,在我的茶水了下了药,威胁我交出无为阁阁主之位和福祸章。” 袁骁打了个茬,道:“福祸章?又跟福祸章有关?” “没错。当年无为阁内乱就有一人拿着一枚玉章自称‘福祸章’,后来被我偷来,交给了紫姑,嘱托她仔细保管。我告诉她,这章子能保一条命。” “谢阁主也知道那枚福祸章是假的吗?”唐渊坐在长凳上,翘起了二郎腿。如果没错的话,谢三川嘴里的福祸章就是当时烟水楼上紫姑拿着的那枚福祸章。那枚玉质细腻,像谢三川这种人应该一眼就能看出真假才是。 果然,谢三川点了点头,说道:“是,我知道。当年内乱的时候就有人拿着这章子,应该是以福祸章为引,推动无为阁成为武林领袖,借以称霸武林。我说这章子能保一命,是因为这种玉千年难得一遇,刻章子最多只能刻一枚。这东西,说是假的,但真的不出现,它就是真的。” 唐渊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谢三川,手下意识张了一张,袁骁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地伸出手来盖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说话。 “谢阁主如今被挟持,以后打算如何呢?”袁骁问。 谢三川自然看不到二人私底下的交流,只道:“多谢两位侠士救我,只是我若是跟二位走了,恐怕无为阁新派警觉,不如我便做个傀儡,待到武林大会,还请二位助我脱困了。” 唐渊咬了咬唇角,也点点头同意他的看法,“那我们就离开了,谢阁主保重。——小泥巴,走,走你的地道,我们偷哈哈儿的火油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从来没用APP看过自己的文,今天翻看了一下,发现河蟹了好多词,都变成了框框,集中修改了一下。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河蟹掉的词最多的是“火·药”“毒·药”和“人·皮·面·具”_(:з」∠)_ 第31章 八风山庄山门开 (三十一) 八风山庄闭庄三日后的一天早上,洒扫弟子终于打开了山门,少林若难大师早在山门前等候。 小弟子双手合十对若难大师行了个佛礼,“大师久等了。” “施主不必如此。既然八风山庄做东,我等自然客随主便。” 若难大师身后跟着一众少林武僧,武僧分列两排,背手而立,随着他一同行了个礼,随后在小弟子的指引下拾级而上,成为了武林大会第一个登门入户,进入八风山庄的一方势力。 早在三日之前,以若难大师为首的少林寺一方便已经来过八风山庄一次了,彼时八风山庄还在为武林大会的到来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少林寺来早三天。 于是八风山庄将少林寺安排在山下客栈,紧闭山门三天,拒绝一切访客,叮嘱少林寺的小沙弥,三天后的一大早就可进入山庄。 武当山是踩着武林大会初召开的时间点来的,这天正午玉虚道人带着许多身穿白衣的弟子来到了八风山庄山门之前,报了名字之后由八风山庄庄主亲自接入庄内。 唐渊是赶在武林大会之前就来到了八风山庄山脚下,却没有进入八风山庄,而是掏出自己的幡儿,信手一抖,在山门前支了个算命摊子。 八风山庄的小弟子看见算命的就膈应,多次驱赶他,但是唐渊哪里是他说赶走就能赶走的,他能摸到唐渊的衣角就算不错了。最后闹到了王成乾那里,少庄主跟着小弟子匆匆来到山门前,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在八风山庄前找不痛快。 结果远远地看见了唐渊顶着一套苦道人打扮,在山门前写了个牌子,上书“二十两一卦”,嘴里叨叨着“概不还价”,回头扯着小弟子的衣服说:“苦道人……你就当做没瞧见他吧。” 唐渊在摊子上坐得也十分无聊。 有过路的小侠士们看看他的摊子又看看他的脸,回头跟自己的伙伴小声地说话:“苦道人吧?” “好像是……” 可是却没有人来找他算命,因为二十两实在太贵了,这些年轻的少侠们普遍家里都不富裕,像王成乾这样背靠山庄的年轻人才是少数,多数人都是风餐露宿,还有衣服上都是补丁摞起来的。少林武当都是大派还好一些,最凄惨的是小门小派的弟子们,有事弟子服其劳,做的活计不比大派弟子少,接受的指点却比大派弟子少得多。 比如这一位。“少侠你钱袋子掉了!”唐渊闭着眼都知道这位掉了钱袋子的少侠兜里其实只有二两银子,连把好点的剑都买不起了,只能拿着把锈铁剑红着脸走进八风山庄。 唐渊就这样在八风山庄山门前支着算命的摊子,冒着寒风看过往的人群。 要说他为什么这么闲,这还得从奇异客栈说起。 那夜他们告别了谢三川之后,偷来了哈哈儿的火油,由唐渊带着交给桃花针沈端。就在他们启程的时候,唐渊收到了他师傅的飞鸽传书。这只白鸽子飞了一趟南海之后再回来居然又重了不少,脚上的信筒都要戳进它蓬起来的鸟羽里了。 信上写着他将与碧海老人琴女婆婆不日前往武林大会,嘱咐唐渊来接。师傅就是他唐渊的再生父母,师傅有命弟子岂敢不从。 于是当天,唐渊便与袁骁分开,一人快马赶往八风山庄,一人继续前往袁家军点兵。二人约定,武林大会结束后固北城再相见。 但唐渊却没想到,他快马赶到了八风山庄,却早了一步,自家师傅还不知道到了哪儿呢,只能在山门前支了个摊子,一边算命一边等待。 不过这几天冷风却不是白吹的,还真的被他看出点东西来。 少林寺武僧龙行虎步,想来是对武林大会十分有信心;武当山弟子也不遑多让,少侠侠女各个都精气神十足:不愧是武林泰斗。 还有些大门派好似对福祸章丝毫不感兴趣,比如华山派只派了华山派大师兄只身一人前来,但有意思的是唐渊在几门散派中都发现了华山弟子的身影。这些华山弟子俱是一身寒衣,手里的剑也是用布缠得紧紧的,看起来同身旁的小派弟子没什么不同,但其轻功身法精妙,几人之间互有照应,可不是一般弟子能做到的。 当然了,来人最多的自然是江湖上无门无派的散人侠士,他们可能未必知道福祸章的好处,但却抱着一腔名扬天下的热血而来。磨炼武艺最有效的途径不过是与高手切磋,武林大会上高手林立,若是能在若苦大师碧海老人这样的武学大师手底下走两招,恐怕胜过自己十年苦修。若是能同当代武林十大年轻高手一战,输则受益良多,赢则登上江湖高手榜,若是能登上江湖高手榜自然名与利俱来。 无为阁弟子也多混迹其中,跟在挟持谢三川进山的一群人身后,一同进入八风山庄。 “哗啦啦”一阵信鸽扑腾翅膀的声音传来,一只肥硕的白鸽落在他肩膀上。唐渊抽出信,抖开信纸,只见信上字迹端得是龙飞凤舞,不是自己师傅的字迹。 “小汤圆儿,老夫同你师傅已入八风山庄,你且上山来。不要寻我等,该出现时我二人自会出现。” 落款处是两个嚣张的大字:“碧海”。 碧海老人,唐渊儿时见过他,知道他是师傅的好友,性格豪爽怪异,天生不爱尊从法度,字如其人。儿时碧海还曾赏识之下,教过他两招剑法,他剑招里的“碧海潮生”便是从那里化用而来。只不过碧海的剑法霸道刚猛,同他的内力路数相冲,使出来的威力自然也小了许多。 碧海的剑能教江水停滞,当空落雨,多用于剑招起手,以气势震慑旁人。唐渊的剑法灵活多变,碧海潮生用在他手里更平和,多数是用于剑招收尾,灵活收剑,平安为上。 既然已经收到碧海的消息,唐渊就放心许多,同时知道有两大前辈给自己撑腰垫底,心中也轻松不少。他这一手若是行差踏错,不要说救出谢三川揪出无为阁同朝廷勾结的势力了,恐怕连自己都难以保全。 思及此,他收起算命幡,也跟着几个人行到八风山庄门前。见了守门的弟子,他歪了歪头,皱了皱眉道:“你……我是不是见过你?” 守门弟子摸了摸鼻子回答:“道人好记性,三长老一事那天也是我当值。” “哦——这么多年了,你没怎么变嘛。”唐渊点了点头。 要问唐渊为什么记得他,实在是因为这个守门弟子的面相有些特别,额头饱满宽阔,明净润泽,天生一脸富贵相,眼神坚毅,眉间隐隐有贵气出没,竟然有一派掌门之相。可就是一脸富贵的这个人居然只是个看门弟子,而且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只是个看门弟子,实在是有些奇怪。 “道人说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也还是个看门弟子啊,谁不想出人头地啊?但是……他抬头看了看山门大石上刻着的“八风山庄”四个大字,哎,这可是从小就呆着的门派啊,怎么能舍得走呢?“道人这边来,我们少庄主候着您呢。” 上次他来八风山庄是拎着苦主来找事,没人给他领路,现在他是作为武林大会的来客来到这里的,还是同样的人却不是一样的待遇了。 唐渊也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武林各个门派之间的不同,像八风山庄这样财大气粗的门派果然是不同凡响,雕梁画栋,亭台水榭。现如今已是接近十二月了,寒冬时候,八风山庄内居然还是温暖如春,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阵法。 “苦道人来了?你还真是不一般啊,到了地方也不进庄子,反而留在山下吹风,是觉得对不起我们八风山庄吗?”王成乾的声音远远传来。 “对不起?我可从来没这种想法,倒是你八风山庄,不怕自诩正义的武林人士铲平了这个坑杀少女邪门地方吗?” “八风山庄出了那样的畜生我们也不知道,但我也从来没在武林人士面前辩白过,铲平就铲平,我与八风山庄共进退。想铲平八风山庄?先在成乾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沈端的声音在王成乾身侧传过来,总算拦住了一见面就开始争吵的两人:“二位之间有世仇不成?不过为了一个畜生……”沈端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眼中杀气一闪而过,“杀人者必被杀,苦道人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清理门户自有我八风山庄来,有他什么事啊?”王成乾接过他手里的一杯茶,“你刚刚想什么呢?一身杀气……” “无事。”沈端端起茶杯,掩盖住了自己的真实表情。 杀人者必被杀。 无为阁那帮人可什么时候才能死呢? “沈端,别想了。”唐渊冲他眨了眨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的青瓷瓶子来,递到他面前,“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放了什么毒?” 沈端接过那支瓷瓶,拔开塞子,一股劣质火油的味道冒了出来。王成乾皱了皱鼻子,皱着眉头远离他二人,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劣质的火油啊。 “这是什么?” “我从奇异客栈偷出来的。” 沈端把鼻子凑到瓷瓶附近,用手掌轻轻将火油的味道送进鼻子,只一瞬间他就移开了头:“移魂草。” “致人昏睡的移魂草?” “没错,是移魂草汁液。这东西听起来可怖,但毒性不大,寻常解毒丹可解。可有一点,跟清风散混用就会使人显露出身中剧毒的样貌。” 清风散?唐渊可真是同这个毒有不解之缘。 这就是在饮鸩止渴里提炼出来的毒,发坐起来不如饮鸩止渴痛苦,也不要人性命,却远比饮鸩止渴要毒。因为清风散发作时会抽取人的功力,待人内力尽失变成废人之后,就不再发作。这对视武功如生命的武林人来讲真是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整理剧情发现我自己有个毛病,前面提过一两句的还是没给名字的那种,再后面都会再出现而且还是比较重要的人物。对,这一章里又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唐渊很笃定地说出来的话都是会发生的,但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 还有一件事,窝的妈最近两天你们都说我开头像古龙,我真是既开心又害怕。我怕你们看到这里之后发现我跟古龙一点都不像,开头都是瞎装逼,后面想起来的时候才装得像点的小傻瓜_(:з」∠)_ 第32章 仓皇刀 (三十二) “咚咚咚”。 三声晨鼓响过,艳阳跳入空中,洒下第一缕晨曦,揭开了八风山庄一天的清晨,也揭开了武林大会第一天的序幕。 武林大会作为武林之中少有的盛事,这次又是自打碧海搅局之后几年第一次重开的武林大会,自然十分盛大。八风山庄山脚下的小镇子里住着无数不能上山的侠士,客栈内外自然也开着点数大小不同的赌局。 在今天之前,有无数人聚在赌局上赌着这次武林大会又拿出了什么值得一抢的宝贝。当然了,各大派核心弟子是不会参与这种赌局的。一是,跟这群人挤在一起太低端了;二是,核心弟子们都被自己掌门长老叮嘱过,多少透露过这次武林大会的内容。 福祸章嘛,这个消息早被唐渊散布给了各大派掌门。 是以在武林大会上,王成乾将福祸章拿出来的时候在座诸位几乎没有人露出震惊之色,反倒是不少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做出确实如此的神色来。 若苦大师手里的佛珠就没停下来过,看着这块水头不足的玉章,问道:“王施主,你可确定这就是真正的福祸章?” “当然确信。”王成乾十分确信,因为苦道人这个牛鼻子虽然作风讨厌了些,但说话却非常准,没谱的事情从来不瞎说。 “何以见得?” “若苦大师,这个问题我想我来回答更好一些。”沈端在高台之下站起身来,一步步往台上走。台上的王成乾自然也把位置让给他,他站在高台正中,手中托着福祸章,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那沈某也不卖关子了。神刀三盗就是为了这东西送了命。最初之时福祸章出世出在他三人手上,但他三人怀璧其罪,被人所杀,福祸章便落入他人之手。此后此人掩盖天机,就是苦道人也算不到福祸章的所在,福祸章就成了徒有其名不见其物。后来沈某坐诊桃花谷,收得一位奇怪的问诊者。” 这个病人实在是奇怪,以至于沈端现在都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面貌。 那是一个男人,但是十分瘦小,像个常年做活又吃不饱的穷苦女人,但是眼睛很亮,眼神很利,沈端这辈子只见过一种眼睛能跟那人相比,是狼。只有狼的眼睛才那样尖利又那样狡猾,就算是身受重伤看起来也像是随时都能跳起来咬断人的喉咙。 桃花谷的所有小弟子都怕他,以至于不敢收治,只能请出沈端定夺。 沈端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不必治了,这人必死无疑。 他的手上老茧纵布,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虎口处有刀痕,还是个用刀的行家。但是就是这么一个用刀的行家,却最终也要送命在刀下。一道长长的刀伤,从这人左肩斜劈而下,横贯整个身体,柔软的腹部被整个剖开,内脏都被搅得不成样子。这种外伤放到旁人身上早就当场死得一点气都不剩了,他还能撑着到桃花谷,也算是英豪一位。 “你有什么遗言要说吗?”沈端凑近他的耳朵问他。 他已经气若游丝了,挣扎着伸出手来放到已经被剖开的肚皮上,嘴唇翕动着:“我,我还能活吗?” “不能了。”不要怪罪沈端这话说得无情,见惯了生死,又是这种伤,江湖仇杀你情我愿罢了。 “哈哈哈”那人反常地笑起来,嘴边一边溢血一边大笑,笑到最后眼角处竟渗出两滴泪来,“家仇未报,死不瞑目啊!” 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肚皮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满手都是鲜血,血块“啪嗒啪嗒”落在他身上,他把手里沾满血的一块东西放到沈端手里,嘱咐沈端:“拿,拿好它。” “这是什么?” 那人回答:“福,福祸章……”说完溘然长逝,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顶,当真是死不瞑目了。 “沈某想既然那位侠士将事情托付于我,那沈某就不能私吞此物了,这才拿出来,诸位能者居之。只是有一点,拿到福祸章的侠士得要替那位侠士报仇才行。” 听了沈端这番话,台下众人无不哗然。那人受伤之重,扪心自问,若是换成他们自己必然不能如此坚持。 可是…… “沈少侠,你知道那位侠士是谁吗?” 沈端低了低头,笑了一声:“沈某自然有所调查,那人正是仓皇刀——” “李十一。” 这个名字同时从沈端和谢三川身旁的一个黑衣男人口中吐出。沈端说这个名字语气里是些微的遗憾,而黑衣男人说道这个名字的时候则是咬牙切齿,像是被人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李十一?”台下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混江湖的不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李十一,堪说是中原江湖刀法集大成者,刀法又狠又辣,简直是个亡命之徒。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亡命之徒,受雇于雇主,没有善恶之分,就像是江湖上所有人的人头都在他那里标了价格,只要你能拿出钱,他就能把人头给你带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但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只认钱不认人。只要你还在江湖里,就要时刻警惕他来拿你的头颅。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哼。”黑衣男人冷哼一声。 怎么会不死呢?接了皇上的任务,又是当年那家人遗留下的野种,怎么能让他活着呢?只可恨这个李十一太过奸诈狡猾,居然将真正的福祸章藏起来,又将它交给了沈端这样棘手的人物。 “他有什么家仇要报?” “儿时目睹家中满门被贼人杀害,长大后又遭这些人仇杀,最终丧命敌手。您说这是不是不得不报的家仇?” “那找谁报仇呢?”台下有人发问。 王成乾走上来,手指着福祸章道:“这个就得您拿到福祸章之后再告诉您了。” “你们这是骗人啊。要是我拿到了福祸章,结果需要杀的人是像若苦大师这样杀不了的怎么办?” 这一句问得没有脑子,还没等王成乾说话,少林的武僧突然站起来,怒目瞪视着他:“施主说话小心些,若苦大师岂会是那等人?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手段,施主若是再信口开河,休怪贫僧无礼了。” 王成乾也开口道:“这还需要少侠打败在座所有人了,我相信若是有能力夺得福祸章的少侠自然也有能力为李十一复仇,不是吗?” 提问的那人被武僧一吓又被王成乾暗地里一嘲,端得是又气又臊,脸噌地一下就红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红着脸坐下了。 “如此,就请诸位侠士各施本事吧。” 这厢武林大会热闹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袁家军大营中也已经拔营,走在北上固北城的路上了。 固北城路途远,但袁家军单兵行进速度堪称三军之最,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也依旧风光不减。是以袁骁才敢在粮草启程近半月后才开始点兵,现在说不准粮草都已经到了固北城了。 按说不该这时候调防。接近年关,越往北越难走,若是再拖半月碰上风雪,暴雪封路,袁家军一行非要冻死在路上,以身殉国不行。 “将军,三千人马悉数点完,按您的吩咐,骑兵为主,可以保证行军速度,最多十天我们就能赶到固北城。” “好。命参将率先头部队在前,近卫队押后,加快行军,即刻拔营。” 袁骁率领三千袁家军,与一千府兵汇合之后,短短几天内就已抵达北隘口,从这里再往北就是固北城大原,大原宽广开阔,是关内最后一块沃土。出了固北城就是茫茫草原,大宛的游牧人常常出现在固北城的地平线上。 北隘口的驻守兵靠在墙根边上晒着太阳,抬起眼来看暂时歇口气的袁家军:“我说你们这是往哪儿啊?” “往固北城换防。”袁家军内有人向他讨酒喝,就答了他的话。 “这大冷天的换啥防啊?” 袁骁从屋内走出来,声音冷硬如铁:“皇命如山。”他在外一直如此,铁面形象深入人心,不然也不能讨得一个再世阎罗的名声。他唯一的温柔和笑意都给了一个人,而这个人还在温暖如春的八风山庄跟无为阁绞尽脑汁地斗智斗勇。 “即刻出发。”他下令。 北隘口驻兵留他们:“过了今天再走也不迟。” “不必了,即刻出发,三天之内必须赶到固北城。”袁骁之所以下这样的死命令,不是为别的,正是固北城有传信。大宛小王子不知道又想做什么,纠结了大批人马,就在大宛边境靠近固北城一处驻扎,但也不起兵攻打,只是日日在边境出巡逻,拉扯着固北城守军也不得不加强巡逻强度。现在的固北城正是需要人的时候,而且看天气,风雪天不知道何时就会到,到那时再走就晚了。 马蹄扬起尘埃,四千人踏上固北城大原,辽阔的大原上他们的身影显得渺小又声势浩大,遥遥奔赴固北城而去。 但是他们不知道,袁骁也不知道,这次固北城换防他们会遇到什么困局,又将以何等壮烈的方式揭开一场翻天覆地的大戏。 作者有话要说: 刷到了金庸先生去世的消息,没忍住掉泪了_(:з」∠)_感觉有点丢人,江湖儿女豪兴到处,相逢且交杯,离别也欢歌,不需泪眼相送。到这里引用金庸先生写在《神雕侠侣》里的一段话吧:“今番良唔,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第33章 李一 (三十三) “杨师兄!杨师兄!” 台下各个门派的小桌旁,有一个算一个,都突然跳起一两位侠士来,对着台上仅剩的最后一位侠士大声喊道。 一位手拿长剑一身落沓短打的侠士,站在高台之上,面对台下四周行了个抱拳礼以示感谢。台上正是华山派大弟子杨南明,这场武林大会到目前为止站到最后的胜者。 “想不到华山派看起来不在意,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 “是啊是啊,华山派野心真是不小。” “人多也就算了,居然还藏在小门派里,真是难看。” 台下诸多门派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门派内没混入华山派弟子的还好,混入了华山弟子的真是恨不能一刀剁了这几个跳起来喊的小弟子。 武当山少林寺也面色不虞,虽说武当少林是公认的武林北斗,但是这次却没有他们的弟子站到最后,偏偏被华山派夺得头筹,更何况华山派居然耍这种不上台面的小计俩,真是让武林中人所不齿。那几个伪装成他派弟子的华山在比武之中一度成为武当少林弟子的对手,明明武功不低,遇到杨南明时却纷纷意外败下阵来,把胜利直接拱手送给杨南明。 “在场的各位少侠,还有要挑战华山派杨师兄的吗?” 台下人都面色愤愤,但却没有敢再上去挑战的了。杨南明虽然使的手段不算光彩,但武功好歹也是年轻一辈里顶尖的了,与成乾剑桃花针并列江湖十大高手。现如今成乾剑和桃花针作为东道主不便出手,再世阎罗没有出席武林大会,十大高手能有十分把握压制杨南明的已去其三,只剩苦道人和一个现在不知所在何处的南海神童。 众人纷纷看向苦道人。唐渊坐在一旁,也不往台上看,只是紧紧盯着桌子上的一杯茶,看那茶杯里的茶叶漂浮起来又沉下,在清澈的茶水里舒展开来,一副不关心台上成败的样子。 “苦道人,你不上来试试吗?”杨南明自然是不服他,虽然他从来不曾与唐渊交过手,但他自认华山剑法已经学得炉火纯青,就算不能稳压苦道人一头,苦道人也不会有把握压制自己。 唐渊听他问,头也不抬地回道:“不了。” “我听说苦道人铁口直断,那道人不如算算我今日能不能拿到这福祸章?” “问我算卦可是要钱的,二十两概不拖欠。” “道人尽管算,若杨某今日能拿到这福祸章必有百两黄金相赠。” “不必破费了,杨大侠今日拿不到福祸章。” 唐渊话音未落,无为阁谢三川阁主身边站起一位黑衣男人来,朗声道:“就让在下来挑战一下杨少侠的华山剑法吧。” 谢三川在他身旁坐着,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倒是黑衣男人低头靠近谢三川耳边说:“谢阁主,你当年偷出那枚福祸章,扰乱上头的大计,让我们追逐福祸章追逐了这么久。现在还要多亏了你,才能让我们看见这枚真的。” “你们造假福祸章居心何在?” “谢阁主应该最清楚吧。当然是一统武林了。既然没有真福祸章那就造个假的出来,如果没有你,圣上早该得偿所愿,尤其是造章子那家居然还敢私藏玉料,灭门灭得也不惨,李十一也算是跟他父母殊途同归,都死在我手上。不过现在也不晚,好事多磨,弄假成真。” “我看是弄巧成拙吧。” “这就不劳谢阁主费心了。” 说着那人就跳上高台,对着杨南明抱了抱拳。 “敢问大侠名姓?”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硬要说的话,麻烦少侠叫我一声李一。”李自然是姓,一自然是行一了。这名字同那李十一仅有一字之差,或者说是十人之差。黑衣男人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只是这笑里没有笑意,笑得杨南明寒毛直立。这男人的作风让他想起一个臭名昭著的江湖人来—— “哈哈儿?” “杨少侠过誉了,在他手下讨过几招罢了。若是现在少侠赶往奇异客栈说不准还能见到他的尸体,”李一顿了一下,拉长了声音,“或许——还有一个一死就变成老太婆的桐花婆婆。” “你杀了他们?” “少侠多想,是他们自己找死,在下送他们一程罢了。——少侠小心了。”李一从身后摸出一双铜丝手套来戴在手上,看杨南明紧盯着那双手套,笑了一下,“少侠也对挖人内脏有兴趣吗?” “无为阁不可能有你这种人!你到底是什么人?”杨南明看到他那双手套的时候就心生退意了,这人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眼里没有感情,就是把杀人的刀。 “这个……少侠还是下去再问吧。”李一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柄长刀来,刀刃上还有几道豁口,不是什么好刀,但在杨南明看来却足够可怕了。在他问李一姓名的时候他就输了,李一最擅长让人不战先败,在心理上直接压倒他。杨南明虽然是华山首徒,但到底年轻,道心不定,被李一一吓即倒。 更何况,李一的刀法确实精妙,比仓皇刀李十一还要精妙得多,还要狠得多。 这把豁了口的刀在他手里比世上最利的刀还要厉害,当空劈来之时犹似山势倾倒而下,让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这一刀……”沈端坐在一旁,皱紧了眉头。 “很熟吧,这种刀势?”沈端抬起头来,之间方才还坐在台下的唐渊现在已经站在他身旁了。唐渊也在看着李一的刀,如山一般难挡的刀意,时刻准备着挖人内脏的铜丝手套,这一切都很熟悉啊。 “是很熟。”可不是吗?李十一的伤正是这么来的。横贯大半个身体的刀伤,被人搅得不成样子的内脏,也就只有李一这种人干得出来。 “你说李一和李十一他们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 大内死士,只有这些从儿时就经受残忍训练的人才能像李一和李十一这样视人命如草芥。一和十一的差距,也象征着他们之间的差距,李一要杀李十一也不过易如反掌。 “谢阁主救出来了吗?” “丐帮人比你桃花针可聪明许多,杨南明跟李一废话的时候,丐帮的就在下头把谢三川偷走了。” 台上的比武还在继续。 不,与其说是比武不如说是李一单方面折辱杨南明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杨南明若是不与李一说那么多,说不定还有一丝胜算。但他现在已经被李一压住气势,华山剑法又讲究连招流畅,杨南明现在连剑都拿不稳,不要说连招了,剑招都使得磕磕绊绊。 李一既然杀李十一易如反掌,杀杨南明也不过就是多费一些工夫罢了。况且李一越打就越是兴奋,眼冒狼光,若是再打下去,一个不甚,杨南明恐怕性命难保。 “沈端,叫他们停下。” 沈端也看出苗头,立即告知场边的人,但为时已晚。“两位少侠,胜负已分,再打已无意义,不要再继续了。” 李一已经热血上头,现如今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只是追着杨南明打,只要他出手必然是要见血的。 “住手!” 台下人纷纷喊起来,但就算是这样,也没能稍稍喊醒他。 最后若苦大师站了起来,手握佛珠,道一声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已被杀意所迷。” “今日我们不过切磋武艺,点到为止,还请大师出手相助。”几个扮成他派弟子的华山弟子跪倒在若苦大师面前,只求大师救自己大师兄一命,“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苦大师行了个佛礼,将佛珠串在手上,道一声:“施主。”李一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下来,但他身上杀意仍盛。 “怎么了?” “若苦大师以少林奇功狮子吼将李一拉进了幻境之中。”唐渊看着李一涣散的眼神道。当年他也曾进入过若苦大师的狮子吼幻境,不过那是师傅为了教眼盲的他武功,特地请来若苦大师,在幻境之中传授自己剑诀。“狮子吼环境以人心做考量,李一满心杀戮,幻境之中必然危机重重。” 待李一从幻境中挣脱出来,杀意虽消疯狂犹盛,只是碍于若苦大师不敢多发作,只能指着杨南明道:“看来杨少侠武功不过如此,怪不得人都说武林十大高手也分三六九等。” “你……”杨南明自然不甘心,但他方才刚被李一杀得丢了人,也不好再扑上去,况且虽然他不甘,但心里明白这是李一的激将法,自己若是真控制不住恐怕迎接他的就是当胸一刀。 “李大侠这话说得不对。人都是爹生娘养的哪有三六九等一说,李大侠你说是不是?”王成乾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一哪里是爹生娘养,他小时候还以为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 “是。”李一咬着牙答道。 “那还有要上来挑战李一李大侠的吗?” 李一眼睛通红瞪视着台下,没有了,没有人敢再上去了。 但就在李一接下福祸章的当口,一只红绫弯刀空中盘旋而来,险些削掉李一半只手掌。 “还有我呢!” 这道声音听来十分耳熟,唐渊在脑中搜寻这人的声音,终于在那人跃入八风山庄那一刻想起来。 这不是那个蓝脑袋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还有一章 第34章 红绫刀 (三十四) 蓝脑袋这次不再像之前唐渊见他那样狼狈了,这次没有人在他后面骑着马追他,反而是他眉眼间的气势像个追杀者。 唐渊刚想要说话,却没想到王成乾比他反应还要大。“赵恩?”这一声简直咬牙切齿,王成乾瞪着蓝脑袋,眼里凶光直冒,看上去就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王兄?”沈端拉住要扑上去的王成乾,用力掐了一把王成乾让他保持冷静。 王成乾没办法冷静。他自认聪明一世,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就是救了这个黄头发的赵恩,恩将仇报的赵恩。 蓝脑袋就像是没听见王成乾说什么似的,直接忽略了他,径直走到李一面前拿起福祸章,满意地看了一圈:“福祸章?诸位要决定福祸章的归处怎么能不问过在下呢?” “阁下是?” 赵恩转过头来看着唐渊:“苦,道人?抱歉,你们中原武林的称呼有点奇怪。” 唐渊笑笑:“没关系,不知者无罪。但我想无论中原武林还是塞外武林,只要你还是武林中人自报家门是最基本的礼仪,不是吗?” “我是大宛国人,我的本命对于中原人来说可能有些难记,但是你可以叫我赵恩。” “听说过。一柄红绫刀,八方旋风切。”唐渊点点头,眼中警惕不减。当年就是这个人在固北城一战中指挥大宛差点把他的命留在固北城。大宛国的小王子,原来做过质子,从小在洛阳长大,中原话说得很好,武功高强并且熟读兵法,回到大宛国不过三年就站稳脚跟指挥了固北城一战,差点把袁骁也坑了。 “我已经自报家门了,我的对手呢?” 李一则是握着自己险些被切断的手指,看着赵恩手里的红绫刀,眼睛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说他不认识赵恩,那是不可能的。当初赵恩那个搜捕令还是他批的。 但是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让无为阁追了这么久的黄头发居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当初在洛阳,他是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虽然手持一枚假的福祸章但是却毫不知情,哪怕是被追杀的时候也从来没透露过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功夫傍身。 如果他知道,这就是大宛小王子,那他必然要自己出手,绝对不会放心让一群三脚猫去追杀赵恩的。 “李一。” “哦,李一。是无为阁的人吧?说来也巧,我之前还被无为阁追杀过。一定是个误会吧?”赵恩甩着红绫刀,凑近李一问他。 李一整了整手上的手套,笑着回答:“大约是吧。” “那我可就出手了。” “等等——”王成乾站了出来,“这次武林大会是我八风山庄牵头的,可没说过外邦人能参加。” 赵恩身边一个大胡子的看起来像侍卫的高大男人站出来拦住了王成乾,这人最起码高王成乾一头,低着头声音就像风箱一样,又低又沉:“不得对小王子无礼。” “铁克义,退下。”赵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在下是个外邦人,可是这武林大会不就是给江湖人参加的吗?你看在座的各位,”他的手指了指台下的一众人,“有门有派的有,无门无派的也有,也不是每位侠士都收到了你八风山庄的邀请,大家都是来切磋武艺的不是吗?而且你看八风山庄的牌子山都写着呢,武林中人能者居之。” “你德行有亏,我当然不能把福祸章交给你。” “哦?说赵某德行有亏?敢问少侠有证据吗?若是少侠拿不出凭证来,赵某可就要为自己伸冤了。” 王成乾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要把自己识人不清,救了一只毒蛇反被毒蛇咬了一口的事情抖出去吗? 他不想要脸八风山庄的脸面还得要呢。 “少侠请。”王成乾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向后退了一步,让开路。 赵恩拨开铁克义,走过王成乾面前,眼睛斜也不斜一下,只在路过他的时候用声音将内力压成一线,声音中带着调笑:“好久不见啊,少庄主。” 等王成乾再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同李一交上手了。 李一的功夫是在生死之间练出来的,为的是杀人,后来他武功高了,就为的是折磨人。赵恩的功夫也是在生死间练就的,为的是保命。 他最初是邻国质子,时刻都有性命之忧,于是要保命。为了保命,他能干出任何事。做质子的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学武功是为了保命,偷拿玉雕李家的假福祸章也是,被追杀的时候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更是。 杀人的招数对上保命的招数,没有谁比谁强,只有谁能活。 因为赵恩的保命不是守招,而是攻招。当质子的时候他能活下来靠得是出手准,回大宛的时候能活下来靠得是下手狠。他对上李一,心知二人水平相当,要赢就要抢先手。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在水平相当的时候,抢到先手就是赢。 赵恩抢到了,是他的刀帮他抢到的。 一柄红绫刀,这柄刀刀身上系着红菱,红菱长四丈伸缩自如,又是天蚕丝所制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是以,旁人提到大宛小王子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他手里那柄足有四丈多长的刀。 现在这柄刀就悬在李一面前。 但李一的眼睛也为此没有眨一眨。他像个不会被任何事情撼动的人,虽然作风残暴,但唐渊也不得不承认,不,是全武林都不得不承认,李一确实是个合格的刀客。 他拎着他那把豁口的刀,一点花样都没有地立在自己眼前,飞驰而来的红绫刀正好击在他的刀上,又给这把破刀增加了一块伤口,红绫刀丝毫未损。 但这一瞬间的交锋赵恩已经败了。因为他没了先出手的优势,李一只是一抬手就化解了他的兵器带来的莫大优势,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李一是个非常会把握机会的人,他双手握着刀,侧过刀锋,随着坚韧的红绫快步逼近赵恩。 赵恩的刀长是优势也是劣势,优势之处在于他总能占到先手,劣势之处在于当这个先手不再是先手之后,红绫刀的回防会比敌人的刀更慢。但是他并不急,因为红绫刀能杀人的可不止是刀。 他用力一拽手里的红绫,红绫就像泼天云彩一样腾空而起,舒展开来盖在李一面前,随后赵恩抬脚就是当胸一踹,李一接着一招接得扎扎实实。这一招看在王成乾眼里简直梦回玉林,那天在山上赵恩也是这么做的,一把拽走绳子,一脚把他踹下山崖。 李一被当胸一踹,一时间喘不上气来,眼前猛然一黑,险些跌倒在地上,但就是这样的李一还是要闭起眼睛。他闭起眼睛,仔细地分辨着风声,猛然躬身利落地躲掉了回防的红绫刀。 “谁会赢?”王成乾走到唐渊面前问他。 “你希望谁赢?” “我希望他们两个都死。” “那就要祝你心想事成了。我给他们俩算了一卦,按这个趋势下去,李一会赢但他们两个都不会死,不过死期很近。” “你算卦不要钱了?” “给敌人算死期,不要。——但赵恩不能死在中原,袁骁现在驻守固北城,如果赵恩死了,那大宛发兵,以固北城的兵力恐怕撑不住。” “你会帮赵恩?” “会。” 八方旋风切。说的是一套轻功身法,讲的是练轻功的人像一阵旋风一样,配合飞刀使用,就像一阵四面八方都长着刀子的风,不划得人血肉横飞不放手。这功夫听起来就血腥,更何况练这功夫的人是赵恩呢,配合他的红绫刀使用简直要让人怀疑他那红绫上的红是不是人血染得。 一般人都会在旋风切身法中迷失自己,少说也要中个十来刀,但这些人里绝对不包括李一。他是用刀的行家,最了解刀的刀客,刀从哪个方向来,哪怕是闭着眼他都知道。 胜负已分了。赵恩的后招已经出尽,但李一就用他那把豁口刀砍出了一条路来,一直冲到赵恩面前。这次没有若苦大师能救他了,李一的刀太快了,谁都救不及。 “李一住手!” 这是唐渊在这次武林大会里第一次喝止一个人,随着他的声音,七颗黑色棋子啪啪啪弹到了李一的豁口刀上,硬生生地止住了李一的刀势。 等到唐渊真正和李一交上手才陡然明白,李一到底是一个怎样难缠的对手。杨南明和赵恩武功都不低,但他们都被李一压住了气势。 李一不止是刀法精妙,而且尽得刀意,唐渊此生不知跟多少绝世高手对过招,但他们都没有李一这股狠劲,他就是刀刀就是他的狠劲儿。 李一刀势大开大合,开阔处若大江滔滔,直泻而下,直劈得人避闪不及,然招数一急却似黄河水涌,不单气势如虹而且内藏暗流涌动,刀光绵密成网,捆得人动弹不得。 唐渊却并不还手只是后退,到这时却猛然拍出一掌,有招混似无招,从刀光里穿过,直取李一首级。这一招是为逼他退。 李一的气势只要一退就破了,可惜从来都是他逼着别人退,别人从来逼不退他。 “竖子尔敢!” 唐渊正与李一交手之时听得一声惊喝,猛然一惊,但对招之中却不敢回头,只能暗暗提气。 这声音,正是他那不着调的师傅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后再也不偷懒断更了,补字数真的好赶_(:з」∠)_ 第35章 大火 (三十五) 天机一声爆喝出口之时,手中暗器已然出手,直奔赵恩而去。赵恩听得这一声猛然回头,然而却不见人影。 天机和碧海二人何等高超的隐匿功夫,赵恩虽然在年轻一辈里武功高强数一数二,但要比两个老怪物还是差了许多。 只听得空中传来天机年轻的声音:“外邦小子,我徒弟既然好心救你,放心观战便罢,万万不可随意出手。” 碧海的声音紧随其后:“我看这小子不是要对这使刀的出手,而是要对你徒弟出手罢。赵恩赵恩,听着好听,我看恩将仇报还差不多吧,怪不得王成乾王小子说他德行有亏呢。” “什么人?” 众人哗然,在场的不乏绝世高手武林泰斗,竟然对这两个隐匿在暗处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倒不知这是怎样的绝世高手。 若苦大师和玉虚道人听得这两道声音却是猛然一惊,旁人不知道,他们却不会不知道。天机道人先按下不说,单说碧海老人,当年一招“碧海潮生”剑搅了武林大会的场子可是一点面子都没给武当少林留。现在又是武林大会,又是这两个人出来搅局。 琴女婆婆高高端坐在东海的场地上,蒙着面,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对着这两个老顽童翻起白眼,尤其是碧海,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搞这种事情,瞧瞧少林秃驴脸都拉成什么样了。 赵恩听他们一唱一和地揶揄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透露着怨毒,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在袖子下偷偷甩了甩手。 方才被暗器大了手,虽然他及时接住却也受了些内伤。他手里捏着一块飞蝗石,打磨得干净光滑,这种江湖上人人都爱用的暗器,他却恨得咬牙切齿。 为着有一个人,暗器最爱用飞蝗石,而他却屡次败在那人手里,甚至固北城一战中这人第一次让自己觉得挫败。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败绩,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个他还是明白的,而是在必胜的局面上硬是被这人力挽狂澜。而这其中,还有这个苦道人的手笔。 赵恩真是恨这二人恨到骨子里了,要不是他们坏了自己的好事,现在的他就能十拿九稳地拿下大宛皇位了。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在唐渊与李一对招之时伺机出手,李一是个怎样难缠的对手,赵恩与他交手不过百招就能知道,他没有把握赢李一。同样的,唐渊也没有,也就是胜算稍高一些罢了,只要稍有分心,胜利的天平就会向李一倾斜。 可是他才刚刚找到出手的机会,既能伤到苦道人又能把李一除掉,可谓是一箭双雕,谁知道会被人喝住,真是流年不利。 唐渊听得出自己师傅的声音,心下大喜,只道师傅愿意来给自己撑腰,还是靠谱的。有师傅又有碧海老人在旁,唐渊自然没有后顾之忧,手下掌法更加灵活,一掌拍出打在李一肩上大穴,废掉了李一的胳膊。 李一退了,这一退李一的刀势就随着他一顿,附在他刀上的刀意如山崩地裂一般崩散开,直崩得他手掌虎口处鲜血淋漓。他的刀势刚烈无比,威力巨大,遭受反噬之时自然也比旁人更惨烈一些。 李一左臂已废,右手又伤,之前又被赵恩一脚踹伤,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大势已去。他也确实知道自己要输了,撑着刀对着唐渊拱了拱手,道:“少侠好功夫,李一我自认不敌。——但少侠,今日你我必然只能活一个了。” 李一直起身来,戴着铜丝手套的手抬起来,扶在左臂上用力一捏,那条左臂硬生生被他拉长一小块,接着他左手抬起来活动了两下,又按在后颈上,脖颈向后一仰,只听得骨头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这一声“咔哒”像是开启了什么机关似的,李一形突然暴涨,身上的黑衣也爆裂开,露出一条精壮手臂来。 手臂上没有无为阁弟子都有的标记,反而刻着一柄刀,刀扭曲成“一”的样子。他拿起那柄豁口的刀来,向天一震,那把其貌不扬的刀就像被淬了一遍火似的,先是烧得通红,刀上的火星子也“哗啦哗啦”地落下来,后来冷下来,寒光四射,简直不是一把刀。 这个制刀的工艺,只有皇家工匠才能掌控,袁骁的青钢剑就出自一位皇家工匠之手,那这位李一看来也必是给皇帝办事的人之一了。 李一举起刀就像发出了什么信号一样,这时候八风山庄的四面八方都冒出来许多人,有的是穿着各派的弟子服,有的还直接穿着八风山庄的家丁服,各个都拿着刀剑围在四周,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 “李大侠这是做什么?” “苦道人,我说过今日你我只能活一个,你猜为什么?” “既然李大侠让我猜,那我就斗胆猜一猜。今日若是在下没赢,就必然死在李大侠手中,你我之间自然只有一个活口。若是赢得福祸章,在下自然不会比武杀人,但就必然得为仓皇刀李十一报仇。我想……李十一的灭门仇人就是李一李大侠吧?” “哈哈哈哈苦道人果然是苦道人,不错,我就是李十一的灭门仇人。” “阁下何苦灭人满门?” “为何?你问我为何?谁让他是玉雕李家的人呢?上头有命,玉雕李家一个都不能活,可他偏偏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当上了皇上的刀影卫,又接下了抢福祸章的任务,他不死谁死?” “玉雕李家?十二年前玉雕李家灭门惨案是你做的?” “哈哈哈哈不错。——苦道人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如去地底下知道吧!”李一话音未落便举着刀砍过来。他一身形象大变,连带着刀法也更精妙更狠厉了,怪不得他如此有信心。 但唐渊却不怕他,他只往后退,退到一处冲着空中大喊:“师傅,碧海老人快动手!” 没有人看得见碧海是怎么出的手,只有一瞬间,八风山庄水气起,四方流云聚,碧海的“碧海潮生”剑势已成,这一剑直奔李一而去,从他背后穿膛而出。等众人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李一已经像一只被串在剑上的鸟,刀还挥在手里,却不能再进一步了。 碧海把剑一下□□,在身上揩了揩血,道:“带着你那帮乌合之众快滚,老夫从不在比斗之中杀人。” 李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贯穿而出的伤,捂着胸口,“碧海老人?我可以滚,但是你们也别想出去。”说完一步退回人群中,向天甩了一下袖子,一只信号弹从他袖中冲天而起。 “快拦住他!”唐渊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地面摇动了一下,众人被震得七倒八歪,唐渊闭了一下眼睛,心道“晚了”,随即冲着还在四处张望的众人大喊,“是□□!快跑!”说完自己一下跳上房顶,接着往后院而去。 他得要把谢三川带走。 后院处,谢三川还在昏迷中,清风散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的功力也被折腾得差不多了,不要说“武功独步天下”的谢三川谢阁主了,这时候他就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平常人。丐帮的小弟子一掌就把他劈晕了,现在还昏迷不醒着。 又是轰隆隆一声,是从武林大会的场子那里传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来不来的及跑掉,不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来到八风山庄的就不是普通人,再加上火·药量也许不够,应该伤亡不会太重。 唐渊来不及想太多,谁知道无为阁那帮人有没有在他脚底下装火·药呢。无为阁苦心经营十来年,居然连八风山庄的人也能收买得下来。要知道八风山庄招弟子要求可十分严苛,居然也能招进叛徒来。 走进后院,小泥巴和小石头正在等着他。 “少侠,发生什么事了?” 唐渊来不及同他们解释太多,扛起谢三川,拎起不会轻功的小泥巴,匆匆了说一句:“跟我走。” 以唐渊的功夫,从八风山庄山上到山门也就只有几息的工夫,他叮嘱两个孩子道:“你们不要管,带着谢三川走,去烟水阁找紫姑阁主。” “那你呢?” “我得看着八风山庄。”昔日他曾断言八风山庄十年之内必倒,确实也看到了今日场景的一部分,冲天大火,从火中冲出来的江湖人和在火中放声大笑的纵火者。 李一一辈子只有杀人过活,今天也死在自己手下。他站在火中弯腰寻找着什么,一边寻找一边狂笑。唐渊低头看了看顺手带出来的福祸章,心道:这东西可真是迷人啊,让李一这种人也迷恋不止。 王成乾冲出来之后,也在人群逡巡了一圈,越看脸色越是阴沉得厉害,“父亲呢?” 被揪住领子的家丁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忽听得八风山庄之上有一个含混的声音,王成乾抬头望去,简直双目欲裂,一字一顿地喊着一个名字:“赵——恩——” 在火光之中,赵恩俊美的容颜被照得有些扭曲,他手里拎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王成乾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自己的父亲。 “王少庄主,莫不是忘了父亲?只要拿福祸章来换,我就留你父亲你一命。” 第36章 又见清风散 (三十六) 王成乾恨恨地看着站在上头的赵恩,心道,当初真是没有说错他,恩将仇报,果然是只毒蛇。 “苦道人,王某有一事相求,借我福祸章一用。”他走到唐渊面前,头一次向唐渊低了头。 “好。”唐渊伸出手来,手心上放着一只玉章,两头一边雕着“福”,一边雕着“祸”。 王成乾拿过来,看着福祸章,像看着一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怪物似的,心想,就是这个,世人居然就为了这个小东西争来夺去,真是好笑。但他有什么资格笑世人,他自己也就是一个被权力迷花了眼的普通人。 王成乾扬了扬手里的福祸章,对他喊道:“赵恩,你不要伤害我父亲,福祸章可以给你。” “好啊,还请王少庄主上前几步,我想你应该不想在武林诸位侠士面前丢脸吧?” “好。”王成乾回头向唐渊点了点头,“我可以上前。” “苦道人不能跟上来。” “好。”王成乾拿着福祸章一人走上前去。 但他身后有人站了出来:“哎,王少庄主,福祸章不能给他啊。” 王成乾此刻看着被熊熊大火逐渐吞灭的八风山庄,心都凉了半截。他就算武功再高再惊才绝艳又如何,这些武林人就算武功再高满口侠义道德又怎么样,到这个份上,没人能站出来替他王成乾抗一点,非但不能,还要扯他后腿。他双眼通红,回过头来盯着那个出声的:“为何?” “福祸章乃是绝世珍宝,决不能交给一个外邦人。”那人说。 “对啊对啊。” “不能交给外邦人。”也有不少人附和着他的说法。 “你胡说什么?”“噌”一声,成乾剑出鞘,泛着泠泠寒光的剑正架在那人的脖子上。那人一时之间惊得冷汗直冒,不敢说话。 唐渊按住他的剑,指了指八风山庄的方向:“王成乾,莫要多说,救你父亲要紧。”说罢站到那人面前,“这么说这位侠士在比武台上亲自赢下了福祸章吗?” “这……”那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退了一步,藏进了人群中,“福祸章乃是重宝,理当归属天下人。” “真是好笑!这福祸章既不是侠士赢下来的,你又如何有资格置喙?还是说侠士有办法能在那赵恩手上将王庄主救下来吗?这福祸章既然最后落于我手,我将他借给谁自有我一人定夺!” “苦道人,你一意孤行必然会后悔的!” “这位侠士比我这个算卦的还要明白,我都算不清我的以后,诸位就别妄下断言了。” 说话间王成乾已经走到赵恩面前,他伸出手,“福祸章交给你,你把我父亲送过来。” 赵恩挑了挑眉,看了看王成乾手里的福祸章,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昏迷不醒的王庄主:“我看王庄主年岁也大了,当年也算是叱咤风云,现在有你这么一个孝子也算是件大幸事。只可惜……” “可惜什么?”王成乾的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 “怕是不能安享晚年了。”赵恩一抬手,将王成乾的父亲往前推了一把,同时王成乾也感到身后一阵风,赶忙低头伸手接了自己父亲一把。一只鹰隼从他背后飞来,尖锐的爪子从王成乾手里一掠而过,抓走了福祸章,随后落到了赵恩肩头。 赵恩抬手抚摸了一下鹰隼的羽毛,从它爪中取出福祸章,来回看了看,“这就是真的福祸章?怪不得大宛遍寻不见,原来就是这么不显眼的东西。” 王成乾扶着自己的父亲,质问他道:“赵恩!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少庄主这可冤枉人了,这可不是我做的啊。不知道少庄主听说过清风散没有?你们中原人出的散功神药,下在人的饮食里,无色无味。关于这个,少庄主还是问问八风山庄的下人们吧。——哦,现在不是八风山庄的下人了,少庄主还是问问当今皇上的影卫们吧。” 清风散?这个王成乾真是不陌生,毕竟之前同唐渊和沈端谈到谢三川谢阁主时,还曾怀疑谢阁主中有此毒。散功于无形之中,王成乾突然觉得脑中被浇了一捧凉水,从上到下都被浇得冰凉。父亲这种视武功如生命的人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看着昏迷的父亲,王成乾一时之间陷入了迷茫之中。只是赵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王少侠也不必颓丧,谁说清风散就没有解药的呢?” “清风散可解?” 赵恩故作高深:“当然可解,只是要看王少侠你舍不舍得了。” “我自然舍得,只要你告诉我解毒办法。” “少侠自去问桃花针便可。”赵恩对着他神秘一笑,旋即抬起小臂,鹰隼落在他小臂上,扑腾着翅膀,他就被鹰隼带着飞起,离开了八风山庄。 他走了之后,“轰隆”一声,八风山庄最高大的建筑像是失去了某种力量支撑似的,塌了。在里面狂笑的李一,追着人杀的影卫,像是知道这一瞬间似的,全都不见了。只剩下逃离不及的家丁,还有早就断气的尸体,被大火一同埋葬。一起埋葬的还有八风山庄几十年英名,多少钱财宝物都在其中付之一炬。 “呜呜呜……” 三个穿着八风山庄弟子服的弟子伏在门口大声地哭了起来。王成乾这种自小闯荡江湖公子哥对这些钱财没有多少爱惜,但这些小弟子不一样。每天每天他们都在八风山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八风山庄的暖阁绿池是他们一砖一瓦地加上去的,他们对八风山庄的感情比王成乾还要深许多。 少林寺的若苦大师也走过来,对着王成乾道一声:“施主节哀。” 王成乾倒不是很哀痛,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在他出生之前八风山庄也没有这么盛,八风山庄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说是全靠王成乾的名气也不足为过。既然人还在,不要说一个八风山庄,就是十个八个也能重新建起来。 “苦道人呢?” “在这里。”唐渊方才送走小泥巴和小石头,从人群中挤过来。 “福祸章被赵恩带走了,不过你放心,如果下次再遇到赵恩,我必回帮你抢回。” 唐渊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八风山庄此番遭遇同我也脱不开关系,若是我不将武林大会定在八风山庄今日必然不会如此,福祸章算是我对王伯父的一点心意吧。” “八风山庄今番如此,是自作自受。若不是今天我还不知道八风山庄内部被人渗透了这么多影卫,在座的诸位掌门也应当小心内鬼了。如果不是八风山庄内部出了问题,怎么会被人埋下这么多火·药?只是王某有一事不解,无为阁怎么会有这么多火·药?” “对啊,那个李一不是无为阁的人吗?” “是啊是啊,无为阁怎么会出这种人?”有人在小声地质疑着无为阁,也有人在四处寻找无为阁,但是无为阁没有一个人在场,也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为无为阁说话。 “火·药并不是出自无为阁,而是出自朝堂之上。今日我苦道人在此为无为阁正名,希望武林正道听我一句。”唐渊站到王成乾身边,伸出两根手指指天而誓,“若我苦道人今日有一句不实就让我武功尽失。” 听得他这么毒的誓言,议论纷纷的众人停了下来,准备听他讲话。唐渊将无为阁内部分裂的事情原委和李一的身份一一讲来。 “原来如此,无为阁内部出了叛徒。”众人听完他的话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非但如此,居然还勾结朝廷,真是丢了咱们武林人的脸!” “是啊,是啊,真是甘愿做朝廷的狗!” “那谢三川谢阁主现在如何了?” “诸位侠士莫慌,谢阁主已经被送入烟水阁,由紫姑阁主悉心照料了,相信紫姑阁主女中英豪,必然会保谢阁主安全。”唐渊安抚众人。 “那这假的无为阁也太嚣张了,背后又有官府撑腰,苦道人你说咱们怎么办吧?” “事到如今,还请诸位侠士往后遇到自称无为阁弟子的人千万不要相信。既然官府想要借无为阁的威望一统武林,那咱们就叫他永无可用好了。”多亏了唐渊多年积累的名声和威望,武林中人还肯听他好好说话,再加上少林寺和武当山的支持,总算是安抚下各位的心情。 而王成乾则是在许多人散了之后拉着唐渊和沈端住进了山下的客栈,讨论清风散的解毒之法。 “赵恩说清风散有解。” “有解是有的,但是……” “但是什么?” “沈端你尽管说出来就好了,”唐渊也在一旁,“谢三川阁主也像是中了清风散,若是有解法,说出来也可以一解谢阁主之忧。” “你说啊,药材珍贵没关系,我去寻便是了。”王成乾催促沈端道。 “这解法便是——以命换命。” 以至亲之人的命换中毒之人的命。 第37章 固北城 (三十七) 固北城。 寒风烈烈,风卷长旗,红底“袁”字旗高高飘扬在固北城城北城墙之上。一声沉闷的角笛声响起,站在城墙之上一身铠甲的守城兵站定了,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沉声喊道:“开城门!” “咔啦咔啦”,吊桥的铁索渐渐被放了下去,搭在城门前的护城河之上。群马长嘶,带着纷乱的马蹄声,一个身骑高头黑马的将军带领着几千骑兵直入固北城,连缰绳也未曾一放。 吊桥之下是护城河冻得结实的冰层,河两岸茅草干枯,随着寒风摇摇晃晃。 骑马的将军直入固北城,一路直奔城中大营,到了城主府处,放开马缰绳抬了抬手,几千名训练有素的骑兵便分成两队。一队人较多的,并未停下,直直地往原定大营处去了,留下一队十几人的卫队,分列两行站在将军身后。 年轻的将军摘掉了冰冷的头盔,露出一张眉角锋利的脸庞来,在寒风瑟瑟中显得格外冷硬。马上的人正是才刚刚到了固北城的袁骁。 袁骁初到固北城,人生地不熟,虽然之前有过在固北城一战的经历,但是那一站之后天子震怒,撤掉了当时的固北城城主,换上了现在的固北城城主。现在的城主到固北城时又为了凸显功绩,大兴土木,不要说小街小巷,就连最重要的城主府和固北城大营都大变样了,现如今袁骁也就只能记得一个主要街道的走向,保证不会在固北城迷路了。 最初几天他都在固北城大营训兵,他从袁家军里亲自抽调了三千精兵,这一部分兵同他关系紧密,不用太过费心。但是除此之外尚有一千府兵和一千固北城边军,府兵是在路上就同袁家军汇合了的,只需要合练几次就可。但是固北城边军却不知是什么情景,袁骁来固北城七天,府兵和袁家军已经合练三天,但是这固北城边军却像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似的,现在还未能得见一面。 固北城里的住民还记得袁骁,几年前曾经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战神,他们告诉袁骁说,新来的城主将边军收为己用了。 袁骁倒不是很相信,边军一千余人,这位新城主就算再财大气粗恐怕也养不起一千私兵,怕是遣送了边军,却没跟上头报告,独自吞下了这些边军的军饷。 不然断断建不起这么豪华的城主府。袁骁扫了一圈城主府,看着不算雕梁画栋,细节处却也琢磨得十分精致的城主府,心中暗道。 固北城常年遭大宛洗劫威胁,城中的房子从来都是能简则简,像这位城主这样有财外露的还真是少数,这么一比,这个城主府都快要是固北城里的皇宫了。 袁骁跳下马来,将马鞭交给近卫,向着城主府的门点了点下巴:“叫门。” 左边一排带头的一个兵士当即跳下马来,“噌噌噌”跑上城主府的三层台阶,他的衣服背后绣了一个大大的“袁”字。他清了清嗓子,手扣上门板上的铁环一边喊“开门”,一边“哐哐哐”地砸起门来。 叫了约有五六声,门内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门房打着哈欠来开门,一手揉着眼睛,一手卸下门上挡着的板子,嘴里嘟囔着:“这就来了……”门房探出头来,看着袁骁这一队杀气未散的兵,磕巴了一下才问出来:“谁,谁啊?” 敲门的士兵看起来凶神恶煞,但是脾气却是袁家军数一数二的,他问道:“你们城主呢?” 门房见他态度好,没有问罪于自己,只道是哪家人过来找茬,方才还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胆色又回来了,斜睨着他道:“城主休息呢,你们谁啊?” 袁家军是脾气好些,但兵痞气却一点都不少,敲门的士兵看他不知好歹,脸也拉了下来,配上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倒是真有点能止小儿夜啼的感觉:“放肆!袁家军在此,何人敢对袁将军不敬?” 那门房先是被他吓得一懵,随后听到袁家军的名字,腿都有点抖了,只说:“袁,袁将军,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袁骁懒得同他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物计较太多,直接跨过他率先走进城主府。 城主府内又是别有洞天,外面还能看见青砖白瓦,走进来就是金玉之气扑面而来。在寒冬季节里,城主府内居然还有盛开的花,走近了一看,居然是金玉搭成的树。袁骁见过这种树,金枝玉叶,多半是京里的达官贵人家中的,既为了装点寒冬时节又为了炫耀自家富贵生活,美其名曰:“火树银花”。 袁骁只当是京里权贵有钱又有闲,置个玩物也无妨,却不曾想到,在这荒凉的固北城也有这种奢侈的物件。 “城主老爷,那袁骁袁将军来了。”早在袁骁踏进城主府大门,就有人通报城主了。 “什么?袁骁那煞神来我府中做什么?快快快,找我的官服,我得好好迎迎咱们的镇国将军。”城主正躺在火炕上,面前一方矮桌,桌上放着一只硕大的油肘子,通报的没进门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啃肘子呢,吃得脸上脖子上都是油。 这位城主就这么顶着一脸油,身上穿着不知道多长时间没穿过的官服,一出房门就看到袁骁对着院子里金光闪闪的“火树银花”看得眼睛发直。 他心道:“果然是人就爱财,什么镇国将军,不也看我的宝贝看得眼发直吗?”但嘴里却半分迹象都不露,堆着满脸笑容,远远地就向着袁骁招呼:“哈哈哈这不是袁将军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袁骁回头,看到这位新城主,看到他油光满面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城主气色不错。” “哎呀,袁将军过奖了。快,外头冷,快进屋吧。”城主一边把袁骁让进屋里,一边对着小厮喊,“让厨房加两个菜,好好招待一下将军。再往屋里的炉子多添两块炭。” 袁骁并不推让,随着他进了屋里之后,瞬间像是进了暖房一般,笑了一声:“不必再多添炭了,已经够暖了,再说,城主这银炭分量想来也不多吧。” “这您别担心啊,小的就算自己不烧也紧着您。——敢问您来城主府有何贵干啊?” “贵干谈不上,”袁骁抬抬手,拦住他给自己的茶杯里夹肘子,“我就是来问问城主,朝廷拨给我一千边军,可是袁某来固北城已经七日,尚未得见,敢问城主这一千边军现在何处?” “这个……”城主的筷子顿住了,“这个……,您不清楚,这几年大宛常来打秋风,要说边军现在已经没有一千了。” “没有一千,八百也行。” “这……” “怎么?城主难道连八百边军都交不出来吗?” “哎,”城主的脸色变了又变,比川蜀地区的秘技变脸还要好看许多,最后一屁股坐在炕上,“这我也不瞒将军了。” “城主但讲。”袁骁在一旁看着他演戏,却没有拆穿他。 “哎,不瞒将军说,自从我接手固北城的城主之位,这大宛是年年来打秋风,边军人员日渐减少,从一千到八百,打到最后边军都不愿再打了,一个个都退了行伍,回家种地去了。” “这么说是边军们自己不愿意再当兵了?” “正是。” “那城主怎么不向皇上说明此事呢?我相信城主应该也接到了皇上的圣旨吧?若是城主交不出这一千边军可就是欺君之罪。” “这……”城主开始额头冒汗,没找到帕子只能拽着衣角擦额角的汗,“这……下官实在无法啊。” “怎么?城主都冒汗了,屋里太热?”袁骁向前倾身,貌似关切地问道,又扬声叫了一声外面的人,“来人!将屋里的火炉撤出去。” “是。”只听得一声干脆利落的应答,两个士兵掀开门帘进来一左一右将还在燃烧的火炉架了出去,城主还听到那两个士兵出门的时候嬉皮笑脸地说要把火炉搬到固北城大营里去。 “城主?” “哦哦,这个……将军喜欢就送您了。” “还有呢?” “还有?”城主一时之前搜寻不出这个还有是什么,只能附和着点头,“将军有什么看上眼的随便拿,随便拿……” 袁骁笑了,冲着外面朗声道:“听见了吗?看得上的东西随便拿。” 门外先是一声欢呼,随后是几个人“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城主自知自己失言,试图挽回:“将军您这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袁骁站起身来回头看着他,对他说,“城主别忘了,那一千边军若是拿不出来,少不得袁某要向皇上告一状了。”说罢抬腿便走。 那城主在他身后“哐当”一下跪倒了,等袁家军洗劫完,家丁凑过来问他:“老爷,您没事吧?” 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发怒:“还不快把那一千边军找回来去!” 家丁委屈道:“那一千多人早就被您遣散了,这会儿上哪儿找啊?” “找不到就去城里招,高价招!” 第38章 八风山庄必败 (三十八) “将军,您都做了什么啊?这几天城主在城里可是高价招人,对着被遣散的那群边军威逼利诱,能用的招数都用上了,还不敢说重话。”固北城大营中,袁骁手里摆弄着一枝“火树银花”的枝叶,校尉两手都竖起大拇指凑到他耳边说。 “拿了点东西罢了。”他把那支价值千金的树枝“咔哒”一声放在桌子上,整理了一下袖口回答道,“——遣散边军那边怎么样了?” 校尉被问到正事,挺直了身子正色答道:“回将军,遣散边军共计八百三十二人,现已有八百一十三人归队,现在正在固北城大营待命。” “不错。居然有这么多人还愿意回来。” “固北城新城主扣了他们三年饷银没发,现在只要他们愿意归队,袁家军尽数贴补。属下想只要是人都会愿意的吧。况且固北城久受大宛侵扰,边军大多是生于斯长于斯,对大宛自然恨之入骨,对这个新城主也是心有怨气,这件事只要咱们袁家军提了,有血性的汉子们自然会响应。” “哦,这还是要多谢咱们的新城主啊,要不是城主送给袁家军这么多宝贝,咱们怎么能贴补得起固北城八百边军的三年饷银呢?”袁骁指了指桌子上的“火树银花”枝叶,“‘火树银花’这么宝贵的东西都被分得只剩这一枝了。” “是啊,也不知道现在那城主得花多少钱才能再招到一千边军。” “不要管他。通知那八百边军,即刻编入袁家军,同袁家军和府军一同演练,若是城主那里再送来人也一并编入。”袁骁站起来穿上铠甲,正了正头上的头盔,对着校尉命令道,“今天出城演练。” 固北城城主府。 袁骁那里练兵如火如荼,城主府内却是愁云满布。新城主是个喜欢炫耀的主,不然也不能在这固北城建这么一栋雕梁画柱的城主府,更不会在城主府院子里种一颗“火树银花”。他的宝贝都摆在外头了,就前几天都被袁家军搬得差不多了。 “哎……”城主坐在炕上,手肘撑着小桌,叹了口气。怎么能不叹气呢?宝贝都被袁家军拿走了不说,还要花大价钱再把之前遣散的边军请回来。 “老爷。”他正叹着气,外头走进来一个躬着身子的下人。他赶紧站起来问:“谈得怎么样了?” 下人也叹了口气:“哎……老爷,不行啊。那些人都不愿意回来。” 城主一听噌一下火了:“这群人怎么回事?给钱也不愿意回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知道啊,他们说让城主把欠他们的三年饷银还回来才愿意回来呢。” “妄想!”他一甩袖子,背着手在屋里转起圈来,“简直欺人太甚!”他家里现在已经被袁家军搬得差不多了,连入冬开始一直烧着的银炭也听了,换成了普通火炭,就这样还是没凑够招人的钱,“那新兵呢?招了多少新兵?” “回城主的话,新兵总共招了不到六百,都登记在册放在您桌上了。” 六百……这个数字肯定不够。城主一听先是高高抬起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要骂人了,但试了两下还是放下了手,无奈地摇了摇头,“给大营那边送过去。” “可是城主,这跟一千边军的要求差别也太大了……”那人不情愿地嘟囔着。 “那也没办法了!我都把棺材本掏出来了就招到这些人,能怎么办?你就跟袁将军那边咬死了,就只有六百人,没别的了。我就不信了,他袁骁还真敢跟圣上告我一状?我可是圣上指明的固北城城主,质疑我就是质疑皇上!”他像是找到了靠山似的,腰杆也挺直了,“要是圣上治我欺君之罪,你也给我陪葬!” “好嘞,那奴才这就把花名册交给袁将军去。” 袁骁这边跟固北城的土著斗法斗得热烈,唐渊在江南同王成乾和沈端一起却是如坠寒冬一般。 清风散是江湖人最深恶痛绝的毒·药,当然是因为他是最无解的散功药。赵恩当日说,清风散有解。没错,的确有解,却是以命换命的解法。 江湖上之所以传着清风散无解的说法,也是因为几乎没有人愿意以自己的命去换旁人的命。沈端自问见过无数问诊的人,也见过无数稀奇古怪的病。有的是父母带着孩子,有的是情人带着情人,有的是孩子带着父母,带着病人过来问诊的人无论看起来同病患多么情比金坚,不可拆散,涉及的自身利益的时候总是多考虑自己一些。 更见过这种人,愿意同他一起死,却不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人的命。 这并不值得苛责,不过是人性如此罢了。 所以清风散是没有解药的。 “我可以!”王成乾急急接过沈端的话,“我愿意以我的命,换我父亲的命。我愿意!” 沈端摇了摇头,刚想要开口劝他,只听得“咳咳咳”一阵剧烈地咳嗽声,王成乾的父亲,八风山庄的老庄主醒了。 王老庄主初一醒,就抓着自己儿子的手,不顾自己还在剧烈咳嗽,一字一顿地说:“成乾,无为阁害我!” “父亲,父亲,我们都知道了,您先安心养病。” 王老庄主这才放心地躺回床上,平复了自己的咳嗽,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问道:“成乾,这是在哪儿啊?” “父亲,这是山下的客栈。” “八风山庄呢?” 王成乾一时之间愣住了,然后才微微低了下头,垂下眼,掩盖住眼里的悲痛:“山庄……山庄毁了。” “毁了……”老庄主躺在床上,听到这个答案像是被棍子猛击了一下似的,眼神都不知道落在何处,最后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出来,“毁了啊……” “父亲,您别伤心,没了八风山庄,但是我还在啊,我还在就能重建八风山庄!” 王成乾说得豪情万丈,老庄主却没有他的豪情壮志了,只是伸着手,像是努力去够什么东西似的:“苦道人……” “前辈,我在。”唐渊从桌上站起身来,走到他床前。 “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前辈但说无妨。” “我要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八风山庄会毁?”问到这句话,老庄主的眼睛突然睁开,直直地看着唐渊,眼神惊人地亮,其中的决绝之意让唐渊也忍不住动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回答道:“是。早在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八风山庄时,我就说过,十年之内,八风山庄必败。” “必败,必败……”老庄主咀嚼着这两个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让唐渊退开。 唐渊退了两步,把床前的位置让给了王成乾,退到门外来对沈端说:“沈少侠,王少侠父子就拜托你了。我还要赶往烟水阁,小石头和小泥巴到底还是两个孩子,我不放心。”沉吟两秒,他又补了一句,“若是王老庄主出了什么事,还请你务必开解一下王少侠。” 沈端点了点头,道:“放心。只要少侠最后将无为阁那帮人交由沈某处理,在此之前沈某就是少侠的幕僚,自当为少侠尽力。” “幕僚就不必了,我只是不愿看王成乾一个剑道天才陨落罢了。为剑而生为剑而死……希望他能逃脱我师父的这个批命。——我师父现在必然也在追击李一,你不必太过担忧。” “既然有天机道人和碧海老人出手,沈某自然放心。” 当晚唐渊辞行赶往烟水阁,也正是这一晚,曾经叱咤一时,坐镇一方的八风山庄老庄主自尽而亡。 王成乾一声痛哭,成乾剑随之震动,天下万剑齐哭。 “王少侠,节哀。”沈端被王成乾叫起来之后,当夜一夜未睡,只是最后还是对王成乾说出了这句话。 王成乾这一哭已然是用尽心力,这之后再也流不出泪来了,“是苦道人叫你对我说这句话的吗?” 沈端不置可否,道:“也是沈某对王少侠的安慰。” “多谢。”唐渊知道这个结局,不然父亲不会问他那句话,王成乾心知,这事不能怪罪在苦道人身上。十年之内,八风山庄必败。苦道人眼里都看见,烧毁了山庄不能算败,甚至老庄主死了也不能算败。 还有我。 王成乾心知,还有我。但是,苦道人,你出手以来的第一次错卦就要出在我手上。王成乾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残留着的泪。 “沈少侠,帮我昭告天下,就说八风山庄庄主死于无为阁新派和大宛小王子赵恩之手,我八风山庄与他们不死不休。” 王成乾想,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八风山庄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大概就是从福祸章出世开始吧。如果不是福祸章,他不会去小茶馆里试探苦道人,也不会中沈端的毒,不会去玉林小镇找解药,更不会顺手救下赵恩同无为阁新派结怨。 福祸章,一头福一头祸。 对着王成乾的这头,是祸。 作者有话要说: 武林大会这一个篇章我其实想了很久,这是收线的一段,也是引出下一段剧情的引子,但是我最近实在状态不好,脑补的比我写出来的要好百倍,但是我写不出来啊_(:з」∠)_ 第39章 紫姑 (三十九) 烟水阁,亭台楼阁,玉立水中。 这是唐渊第二次来这里了,上次来这里他一刀杀掉了红刀客,这次来却是大大不同。 “小石头,小泥巴,你们在湖边上等着,我先把谢阁主送上去。”唐渊扶着谢三川对着两个孩子吩咐道。 江南水乡,湖平水满,常年不冻,哪怕是隆冬季节也波光粼粼,配上岸边常绿的树林,煞是好看。唐渊眼神扫过江面,见烟水阁拉起的绸带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收回去了。他心道谢三川轻功不好,又身中奇毒,想要先将谢三川带上去,再回来带两个孩子。 谢三川却推开他的手,道:“不必麻烦少侠了,我自己来吧。” “可是谢阁主……” “少侠多虑,”谢三川苍白着脸色,露出了从八风山庄过来之后的第一丝笑容,“我这一身轻功自己心里有数,自知达不到紫姑的要求,但是自古上去的路也不会只有一条啊,不然少侠以为我之前都是被人带上去的吗?” 他将手伸进怀里,从脖子上取下了一个精巧的哨子,哨子上花纹斑斓,还雕着一只长尾的鸟儿,看起来十分精巧。 “谢阁主,这是?” “少侠轻功卓绝,可这两个孩子你也要一同带上去不成?谢某山人自有妙计罢了。”说着他将哨子放在唇边,深吸一口气,吹响了哨子。 这哨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吹起来极响,但是并不刺耳,反而有种别样的好听,湖中芦苇上站着的鸟儿被这一声哨子惊起,“呼啦啦”全都飞起来落在不远处的林子里了。 也就不到半刻功夫,平静的湖面骤起波澜,湖面之下咕噜噜冒起水泡,一条巨大的阴影从湖面之下快速浮起,待湖面重归平静之时,水面上赫然多了一条长长的直通烟水阁底部的木头栈道。 谢三川率先踏上栈道,邀请唐渊也上来站一站:“少侠,请吧。” 小石头和小泥巴何曾见过这种阵势,看见有东西从水面下浮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哇哇乱叫地挂在唐渊身上了,等水面平静了之后又十分好奇地跑了上去,又蹦又跳,像是看一个什么新奇玩意。 唐渊踏上栈道,感受着脚下坚实的路,问道:“这是当年无为阁早逝的古怪大师留下的机关手艺吧,也是,这种东西也就只有那位机关大师能想得出来。” “正是。古怪大师当年最喜欢紫姑,几乎当半个徒弟养,可惜紫姑对机关一道并不感兴趣,学了快十年也就只学了古怪大师的一点皮毛。” “皮毛就能达到这个地步,无为阁在我初入江湖之前的名声之盛也可见一斑了。” 栈道很长,想来当年紫姑修葺之时多半也是存了与心爱之人共游洞庭的心思,站在栈道之上就可将粼粼波光浩浩洞庭收入眼底。谢三川轻功不好脚程慢,又中了毒,走得还不如两个孩子快。 唐渊也不催他,心知他到了烟水阁就是到了家里一般,心也放下来才敢慢慢走,于是也跟着他一边走过栈道一边欣赏洞庭美景,心中还惦念着袁骁在固北城是否平安无事。 自从赵恩出现,他便隐隐有些不安。赵恩乃是大宛小王子,现在大宛王年老体衰,不过几年就要归天,可是赵恩作为王子又有夺王位之意,居然不在大宛境内守着,而是跑到中原来抢什么福祸章。 难道他真的觉得拿到福祸章就能命令天下群雄,就能让他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哥哥心甘情愿地将王位拱手想让不成? “少侠留步。”行到烟水阁底下,四面俱是青砖墙,没有一个能出入的地方,抬头望去,烟水阁直入天际,也不知道要如何进去。唐渊正疑惑之时,谢三川站到唐渊面前,抱歉地笑了笑。 唐渊心知谢三川必有秘法,于是回过身去,揽着两个孩子,捂住他们的眼睛,说:“不要看,江湖中人人有秘密,能不要看的就别看。” 小石头扒着唐渊蒙着他眼睛的手点了点头,小泥巴什么都没说。小泥巴年纪比石头还要小,但从小就在江湖里飘荡,又在丐帮这种大染缸里做到地位不低,这种事他比小石头要清楚许多。 唐渊眼睛没有看,但是耳朵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的声音。谢三川从怀里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然后往墙上一按,随后烟水阁看似封得严严实实的石墙内就传来了“咔哒咔哒”的声音。 “少侠,请吧。” 唐渊三人回过头来看见青砖墙往后退了一段距离,露出后面黑黝黝的密道来。一脚踏进密道,唐渊才发现,这密道同别的密道不同之处。别的密道都是往下走,这段密道却是一段向上走的阶梯。在下头的时候,周围的石墙还会渗出水珠来,越往上密道内越是干爽,越是亮堂。而且他们走过的台阶在他们离开之后几息时间内就会被机关操纵着,直接翻过一个面去,变得光滑,若是有人掉下去,恐怕要摔个四分五裂了。 等到四人重新踏在平地上之时,已是在烟水阁楼上了。小石头和小泥巴好奇地跑到床边上去看,不由得异口同声“哇”了一声:“好高啊。” 也不知道唐渊他们在里面走了是有多久,居然直接上了四五层高度。 “川哥!”只听得“咣咣咣”几声杂乱的脚步,一个女子脚步急促地跑了下来,“川哥!” 正是此间主人,烟水阁阁主紫姑。 小石头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欢快地喊了一声:“紫姑!” 唐渊也闻声看去,只见紫姑衣着凌乱,脸因为奔跑微微泛红,想来是知道谢三川已经到了楼上,急着跑下来见他,同唐渊上次来不同,紫姑一改昔日精明之态,对着谢三川居然露出一丝小女儿情态。 非礼勿视,唐渊稍稍低了低头,避免看到他二人更进一步的接触。 再抬头时,紫姑已经拢好衣服,谢三川也轻咳一声:“咳,少侠,上楼吧。” “叨扰了。”唐渊对着紫姑拱了拱手,虽然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是到底是跟着谢三川来,跟平时相交不同,见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渡水萍紫姑是江湖相逢,但是见到谢三川的夫人自然应该更尊重些。 “少侠客气。” 待上了楼,唐渊心中有所挂念,婉拒了他二人邀他小住的邀请,转而将谢三川极有可能中了清风散之毒的事情和盘托出。 谢三川没有什么反应,算算时间,清风散应该也在他身上发作过几次了,他又见多识广,应该心中早有底。 只是紫姑听了,眼泪一下子下来了。紫姑掉泪应该不是常事,因为谢三川瞪大了眼睛像是看一个奇迹一样看着紫姑。看得紫姑不好意思了,只能转过身去抹泪。 唐渊思虑再三还是打算将清风散有解的事情说出:“谢阁主,紫姑阁主,其实清风散有解。” “少侠慎言!”谢三川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快一步拦住了他。 紫姑抹了抹脸上的泪,转过身来直视唐渊道:“少侠请讲。” “以命换命。” “好,我知道了。”紫姑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就是不让谢三川看见她的脸。 谢三川的语气中不乏担忧:“紫姑……紫姑,你可别干傻事啊……” “你想得美!”紫姑的语气中还带着气,她是生谢三川的气,有这么大事居然不告诉她,“我从来没想过拿我的命换你的命!你要是武功尽失我就照顾你一辈子,等你死了,我就给你陪葬。要你独活?我不干!” 他二人聊起天来,自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唐渊自觉地揽着两个孩子退了出来,半蹲在小石头面前问他:“小石头,你还记得那天在破庙里找我算过一卦的孩子吗?” 那孩子是个瘦麻杆,长得又高又瘦,当时唐渊断言他是十二年前一桩灭门案里的幸存者。小石头对这个大高个印象深刻,于是就答:“杆子吗?记得啊。” “那你能带我找到他吗?” “能,”小石头点点头,“不过你为什么要找他?你要找他要算卦的钱吗?” “我有这么贪财吗?”唐渊失笑,他解释说:“还记得李一说过李十一是当年被灭门的玉雕李家的活口吗?我怀疑那个孩子也是李家留下的活口。他今年几岁了?” “嗯……”小石头陷入深思,他们流浪的孩子哪知道自己具体几岁,就随便说了,“可能有十二三吧。” “那就能对得上了,走,我们回京把他接出来,他那天哭了,我想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唐渊牵起小石头的手。 小泥巴左看看右看看,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能固执地拽着唐渊的衣角问:“少侠,那我怎么办?” 唐渊有意逗他,就说:“你啊?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啊。” “啊?”小泥巴的失望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了,“那少侠答应送我去总坛呢?” “你居然信我?没听说过苦道人的嘴是不能信的吗?” 眼看着小泥巴的眼越瞪越大,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唐渊才赶忙说:“我先把你送到太原总坛。” 第40章 袁家军 (四十) “就招到六百人?看来固北城这个土皇帝也没有想象地那么一手遮天啊……”校尉收到了手底下人递上来的花名册,粗略翻了一翻,手摩挲着下巴说道。 “固北城本来就不大,之前的边军算是把青壮年网罗了个遍,现在这位新城主要临时招人自然找不到。你看花名册里这些人,”旁边倚过来一个人,也跟他一起看着花名册,还翻开指指点点,“这个人,是有名的好吃懒做,这种人都找来了,看来这个城主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校尉嫌弃地推开他,瞥他一眼:“你跟我一样才来不到半月,怎么就对城里的情况摸得这么熟了?” 来人正是朝廷那一千府军的领头人方千户,名声在外,就连袁家军校尉都知道他的大名如雷贯耳。只不过这名气不是好名气,是花名。 方千户在关内的时候就花名在外,红颜知己不知凡几,但凡走进一家红尘馆子,没有他方千户不认识的女人。不过方千户风流却不下流,姑娘们都愿意跟一个长得英俊又长于玩乐的小伙子调笑两句,为他方千户芳心暗许从此不愿再接客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当然是城里的姑娘们告诉我的啊。”方千户得意地挑了挑眉,手肘撞了校尉一下,朝他暧昧一笑。 “你又去勾搭城里的小姑娘?”校尉皱着眉退了一步。 “这哪能叫勾搭啊!咱们在这固北城不得帮人家挑个水帮个忙吗?人家知恩图报告诉我两句闲话消息怎么了?”方千户嚷嚷着,看他那个意思,这可真是个利国利民的大事啊。 “行行行,你厉害还不行吗?”校尉懒得跟他争这个一二三四,摊着手问,“这个给将军送过去?” “这点小事都要交给将军,你这个校尉不会就是这么当二把手的吧?” “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主意,到时候别说我难为袁将军,我们府军跟你们不是一伙的啊!”方千户坏心眼地笑了笑,“走,咱们先挑挑去。” 这六百多个人就被他们召集到一处,任他们像挑鸡崽子一样对自己品头论足,又因为拿着城主的钱连个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方千户指着面前的一个年轻小子道,“你来看看这个,是不是壮实?” 校尉绕着这小子转了一圈,点了点头:“不错。” 方千户就拿着花名册在上面打了个勾,手一挥:“找后头府军,哦,不对,袁家军去一起训练。” “好嘞。”年轻小伙子呲了呲牙,摸了摸后脑,憨实一笑。 “这个也不错……” “这个不行,那边站着去。” 就这么挑挑拣拣,又挑出了四百多得用的人,剩下一百多全都在校场了。这是校尉和方千户挑出来的身体不好的或者是人品不好的,反正不适合上战场扯后腿的。 “在场的一百七十二名,我和方千户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要交给各位!”校尉先声夺人,站在这群窃窃私语的大老爷们面前大声喊道,“大家既然入了行伍,就是袁将军手下的兵了,就是咱们兄弟!” 男人最怕的就是“兄弟”两个字,为兄弟两肋插刀,为兄弟肝脑涂地,热血一上来什么都能干。校尉又干惯了战前动员鼓舞人心的事,他几句话下来,这一百多人群情激奋,恨不得当场就撸起袖子上战场。 方千户在背后捅咕了一下校尉,嘀咕着:“可以啊,怪不得你们袁家军都这么团结……” 校尉没理他,继续举着胳膊,爆着青筋地鼓动他们:“为了国家,为了胜利,我们义不容辞!” “为了胜利!” “为了胜利!” 校场山一百多人立刻同喊口号,声音震天响。 “可是——”校尉话锋一转,做出了一副黯然的样子,“可是固北城让人痛心啊!我们袁将军在前线带着兵拼杀,咱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但是顾北城城主呢?他只知道享受!我们能容忍他吗?” “不能!” “我们能让他自己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吗?” “不能!” “我们要不要把他打倒?” “要!” “我们要不要把他家围起来?” “要!” “额……什么?”被校尉忽悠着喊口号的人喊完了才反应过来,他们刚刚好像是喊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固北城城主那可是固北城的一把手,天高皇帝远的,他就是固北城的土皇帝。围城主府?就凭他们? “怎么了?大家别怕。”方千户上来接替校尉的位置,“你们可是我和校尉挑选出来的好苗子,相信大家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到时候庆功,一定把你们的名字在全军面前念一遍。” “是啊,大家一起围城主府,就凭城主的样子,他能把大家怎么样?要知道,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不上战场不用拼命,但是又能限制城主,保证咱们袁将军安全的大好事啊。” “好像可以……” “是啊,没错没错,我可不想上战场送命。” 一百多人互相说服居然真的把这件事定下来了。而且一听说固北城大营里没有多出来的军备,当即决定自己从家里拿起锄头铁锹,当天就把城主府团团围住,连个鸟都不给飞进。 “行啊你小子,这么一招,不但帮咱们解决了那个城主,还把这群来混军饷的也打发走了,好办法!”校尉对着方千户直竖大拇指,怪不得关内的姑娘们都喜欢方千户呢,自己也得学着点。 回到大营正中,袁骁的营帐就在那里。 他刚从城外回来,因为收到了一份密信。 说是密信,其实也并不秘密,毕竟是在几千人众目睽睽之下由一只鹰隼送来的信,袁骁当场就拆开看了,只是信的内容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于是当场带兵回营。 “将军,是圣上来旨吗?”校尉试探着问。 “不是,”袁骁回答,校尉刚刚长出一口气,下一刻袁骁的回答又让他吊起了一口气,“是大宛小王子的来信。” 这信里什么都没有明说,只说要求袁家军退出固北城。 “这大宛小王子做梦呢吧?咱们袁将军来了还有退的理吗?” 信里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因为他信上的落款盖着两个章,一个红色的“福”,一个黑色的“祸”。 福祸章! 而且是真的福祸章! 袁骁之说以如此确定是因为当时他和唐渊一起看过这枚真的福祸章,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唐渊说过的话。 “你看这里,这道裂缝从福字一直裂到祸字,这个据说是当年始皇大发脾气将它摔了的缘故。不过也恰好合着这福祸章的寓意,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嘛。” 这信上的两个章恰好都有一道裂缝,如果不仔细看极容易忽略,也正因为如此,这两枚印章就更不可能是伪造的。 既然大宛小王子拿着福祸章,那唐渊呢,唐渊现在如何了?袁骁心知,唐渊的计划尽数托付在这枚福祸章之上,如果不是非常危急的情况,唐渊是不会把福祸章让出的。 他真是心焦如焚,但他此刻身在边关,不要说回去找他,连眼睛都不敢离开地平线一刻。大宛既然提出退兵这个要求,那就证明他们对自己有所忌惮,就是这样才更不能退兵。 “校尉,我们的信鸽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唐家小公子养的那只,可机灵了,跟着咱们大军飞过来的。” “把他带过来,替我送封信。信鸽识人,它会找到唐渊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事不宜迟,袁骁当即,磨墨提笔,将大宛小王子和福祸章一事一一道来,结尾处思量了再思量,将自己的心思一笔带过,“天冷了要多加衣,若不成去江南避一段时间也好。待我开春的时候归来,带你去邀月楼喝他们的桃花酒。” “袁家军不能退,退了就相当于将固北城拱手让给大宛。”袁骁点了点桌子,“让袁家军加紧巡逻速度,我怀疑大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又要搞别的动作。” “将军……”校尉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开了口,“城主府那边又送过来四百多人……” “四百?我记得不应该是八百吗?” “其实是送过来六百,城主府那边说只有六百,后来我跟方千户又挑了挑,才挑出四百人来。” “剩下的那些人呢?” 校尉摸摸鼻子:“我让他们去围城主府了。” “什么?” “什么?”城主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差点把茶杯摔碎。 下人气喘吁吁:“有一批人把咱们城主府给咱们围了。” “离远点啊,离远点!”城主隔着墙都能听到城主府外围着的人在朝路过的路人大喊,“别伤着大家啊,最近几天城主府不许出也不许进。” 城主看着屋里被人搬的空空荡荡,院子外天上一只鸟也飞不过的样子,眼里的泪都要掉出来了。这个袁家军怎么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啊? 第41章 玉雕李家 (四十一) 京城外的小庄子里,唐渊正坐在屋里喝水。简陋的木质八仙桌上摆着一大碗茶水,茶水也能肉眼可见的没用什么好茶叶,都是些茶末子,但是唐渊一口一口喝得自得其乐。 这是无为阁早年间置办下的产业,还是谢三川的父亲买下来的,走得是谢家的私账,所以也没有在无为阁的产业上登记造册,于是无为阁新派接手的时候也把这个地方漏掉了。 唐渊现在是不敢再出门了。京城内外到处都是无为阁的外门弟子,一个个手里都拿着他唐渊的画像,见人就问见过没有。他被无为阁新派通缉了,通缉令上明晃晃地标着他唐渊劫持了无为阁主谢三川,把谢三川失踪的脏水全都泼到他身上了。 唐渊老神在在地喝着茶水,翘着二郎腿,他对这事浑不在意,谁叫谢三川也确实是他劫走的呢,替人背锅就背呗。他在意的是,无为阁现在是谁在掌权,是怎么拿到他的画像和真名的。 他在江湖行走都是用的“苦道人”的名号,无为阁内部消息灵通,但是他怎么也是个皇亲国戚,再加上现在他已经是“十大高手”之一,在无为阁内的保密级别应该非常高,最多也就只有谢三川一个做阁主的能全都知道。无为阁新派当年最高也就拉拢到了阁主的三大助手之一,应该还没有触及到无为阁最核心的机密。 如果新派不是从无为阁内部拿到的消息,那就是谁把消息告诉他们了。想来想去,唐渊只能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的亲舅舅。看来他已经要食言了,他背叛了当年对母亲的承诺,现在要对他下手了。皇命如山,却朝令夕改。 但他现在对朝廷的掌控应该在渐渐减弱,不然的话,按照他的性格,决定要下手的那一刻,就会出手把他的后路截断,可是现在还没有唐府的消息传来,他还没有对父亲母亲下手。而且并没有借用朝廷的力量光明正大地追捕他,而是借用了无为阁的力量,想用江湖人的手段抓住他。 唐渊正想着,外头传来小石头清亮的声音。 “少侠,杆子来了!” 随后小石头拉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孩子跑了进来。两个孩子身上都湿透了,脸上还挂着从河底挖起来涂在脸上用来遮掩身份的紫泥,脚下的鞋像只蛤·蟆一样,走一步就踩出“呱嗒”一声。 唐渊忍不住笑出了声,庄子的老仆人赶紧招呼他们洗澡换衣服,等他们洗澡洗得干净了再出来。唐渊茶都喝完一壶了,喝得肚子里都是茶水,晚饭都不用吃了。 “快过来吧。——你是叫杆子,是吧?”唐渊招呼那个又高又瘦的孩子过来。 这孩子胆子很大,当时在破庙都能站出来问他是不是苦道人还赚了苦道人一卦,主动说:“我叫麻杆,因为我长得又高又瘦,小石头他们跟我好,才叫我杆子的。” “那不如我也叫你杆子好了。”唐渊拍了拍手,把他拉到身边,拿出一只假的福祸章来,“来看看这个,认识吗?” 那个章子也不知道是王成乾拿到的那个还是紫姑拿的那个,两个玉章子虽然是一南一北拿过来的,但是却长得一模一样,玉料是一样的,雕工也是一样的,跟一奶同胞的兄弟一样,连唐渊也分不出来。唐渊只认得出那个真的,因为真的那块玉料没有这么好,但是被赵恩那家伙忽悠走了,唐渊心想哪天再抢回来去。 唐渊认不出,却有人认出来了,麻杆一见那块章子眼睛就红了,把章子凑到自己脸前,抽涕着哭了起来:“呜呜呜……” “怎么了这是?”唐渊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大部分时候他自己都是个孩子,只能学着袁骁给自己擦眼泪的样子给麻杆擦眼泪。 麻杆是个苦孩子,知道哭了也没有人给自己糖吃,不等唐渊多擦两下,自己就擦干眼泪问:“少侠,这是哪里来的?” “你先告诉我,你认得这个吗?” 麻杆用力点头:“认识。”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我父亲刻的。” 唐渊从怀里又掏出另外一块来,问他:“那这一块呢?” “这是爷爷刻的。” “你能分清?” 面对唐渊的疑问,麻杆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能。我们玉雕李家天生就会玉雕这门手艺,只要是玉雕我就能一眼看出是怎么刻的。我这块,”他指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章子,“是我父亲刻的,父亲是擅长右手雕刻,走线板。你手里那块,是我爷爷雕的,他是左撇子,左手雕刻但是走线活。” 唐渊不信邪地接过两块玉章来对比,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什么左手右手来,干脆把两块玉章都交给麻杆:“你还知道什么?” “这两块玉章子是来自同一块玉料。” “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事情?”唐渊直视着他,“不要拿你们家天生的那一套糊弄我。当时灭门案发生的时候,你也就不到一周岁。就算是玉雕李家传家神技,也就够你一眼看出两块玉章不是一个人雕的,至于你父亲爷爷是什么雕法,你一个一岁娃娃真的能记得那么清楚吗?” 麻杆懂事得早,见的人也多,但并不说明他在唐渊面前也这么能撑,许多江湖人也不敢直视唐渊的眼睛。因为他是神算,他们怕唐渊一眼看透他们的心思。麻杆心思干净,但心里也藏着事。 “是有人告诉我的。” “谁?” “我不知道……当时他带着面具,”麻杆努力地回忆着,“不过他说他叫李十一,是我的本家哥哥。他说我是玉雕李家唯一的嫡系了。” “虽然之前我不知道,但现在你的确是玉雕李家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他说,有一天有一队官兵突然跑进我家,将当时的家主也就是爷爷叫了出去。后来爷爷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百年难遇的好玉料,虽然小,但是水头很足,玉又软,很适合做玉雕。” 当时的玉雕李家已经接近没落了,做玉雕的越来越多,培养一个玉雕师却越来越贵。李家做玉雕要价居高不下,就算是成品精致也少有人来找他们做玉雕了。这一队官兵不仅带来了一块好玉料,还带了一箱子金子。他们许诺给李家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所以爷爷就接下了这个活。” “他们委托你爷爷刻福祸章?”唐渊问。 “我不知道什么是福祸章,我爷爷应该也不知道。我们家百年来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不过那个人确实说,他们让爷爷造福祸章。玉料太珍贵了,爷爷舍不得只做一个章子,就叫着我父亲跟他一起将玉料分成了两块,一块我爷爷做,给主顾交差,一块我父亲做,让他练手。这个在玉雕手艺人那里很普遍,因为好玉料可遇而不可求,每个手艺人都得手熟了之后才能给主顾做,但是主顾们送来的玉料都是些好东西。在好玉上头动刀和坏玉上头动刀是两码事,所以那时候都得抓紧一切机会练手。” “所以你们家刻了两个福祸章?” “是。一个交了上去,一个我们家留起来了。但是就在交上去那天晚上,有一群人把我们家围起来了,然后把所有人都杀了。我不记得这些事,都是那个李十一告诉我的,他说,这些人都是乔装的官兵,是我们之前的主顾来杀人灭口了。我是被奶娘扣在一个盒子里从院墙后面的狗洞里送出来的,当时把我送出来的就是李十一。再后来那些人把我们家烧了,李十一说他疯了一样跑回去,却被一群人逮住了。” “那应该就是收纳李十一的刀影卫了。”唐渊点点头,他基本上已经知道了两个假福祸章的来历。 十二年前,皇上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福祸章上,他找出了一块绝世玉料,又找到了洛阳的玉雕李家,委托玉雕李家雕刻假福祸章,事成之后又将玉雕李家灭门。那想来这一块被玉雕李家交出去的福祸章就是谢三川在无为阁拿出来的那块。而王成乾从玉林拿回来的那块就是玉雕李家留起来的那块。 只是,还有一个疑问:“那他们没有发现你们留起来的那块章子吗?” “他们应该也想不到我们家会有这么大胆子吧,而且一把火烧掉了整个李家,就算找不到也剩不下什么了。” 但他们没想到,这块章子非但没有葬身火海,还在多年之后被住在洛阳的大宛质子赵恩发现了端倪,并且偷带出去。但是赵恩事情做得并不干净,被无为阁新派发现了踪迹,被一路追杀。赵恩出于身份考虑,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武功,准备引这群追杀的人到了边境再杀,但是却被王成乾截胡带了回来。 这就是假福祸章的真相了。 两枚假的福祸章,毁了一个兴旺的家族。 唐渊将手一攥,他手里两枚玉章发出清脆的一声碰撞,随即被他塞到麻杆怀里:“这玉章……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可是……少侠……这,太……” “不要推脱,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其中一枚是你李家留下的,另外一枚是用你李家数十条性命换来的。你拿着,全当是你的亲人在陪伴你了,不要将仇恨放在心里。李十一已经为报仇惨死了,你得好好的,做李家的最后一丝香火。” 麻杆接过两枚玉章,眼神中还有一丝茫然:“李十一……死了吗?” “死了。”唐渊回答得很确定,“但是你不要走他的路。” “可是家仇未报……”麻杆喃喃道。 唐渊半跪在他面前,像袁骁给他整理衣服一样,整理了一下麻杆的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家仇会报的。” 第42章 烤红薯 (四十二) “天冷了要多加衣,若不成去江南避一段时间也好。待我开春的时候归来,带你去邀月楼喝他们的桃花酒。”唐渊抖抖信纸,看着信上袁骁遒劲有力的字,心想,天冷加衣是加了,去江南避一会儿也是不能再避了。 这几天通缉令已经被无为阁贴满了大街小巷,无为阁在江南根基更深,唐渊怀疑自己要是敢踏进无为阁势力范围一步,就能被无为阁的眼线盯上。 再加上最近八风山庄对无为阁宣战,虽然有少林武当两大派系站在八风山庄这边,但无为阁到底是根基深厚,八风山庄早年名声又不好,有不少武林人士都乐得坐山观虎斗。谢三川的失踪又被归咎在唐渊身上,唐渊被打成和八风山庄一派,出去行走越发艰难了。 京城旁边的小庄子里也不能多待,京城周边怎么说也是皇上卧榻,怎容得唐渊这个他人酣睡呢? 就在唐渊犹豫不决,不知该往何处去时,唐渊又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信。这封信是小石头带出来的,它的原主是当今七王。 信中内容十分简单,但是深意却不浅。 唐渊早知道七王有夺位之心,那种狼一样的眼神不是一个闲散王爷能有的,也早知道他早有行动,不然重阳宴后,收买侍膳太监的一幕就不会被唐渊和袁骁撞上。但唐渊没想到,这个七王居然如此雷厉风行,顶着皇帝通缉自己的风口浪尖就敢对自己伸出橄榄枝。 信上的内容大概是要唐渊去承德避难,承德是先帝夏季避暑的去处,当今圣上却一次都没去过,至于这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承德早就被先帝赐给了当时最受宠的皇子,也就是当今七王了。 不过当今圣上也不见得就喜欢承德那个地方,要知道来仪庄就在那里,自从他出生之后,当今大皇子不是皇帝血脉的谣言便甚嚣尘上。先帝看在都是母族亲属的份上不愿追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当今圣上那可是把记仇的好手,登基之后还惦记着,最后果然让人平了来仪庄。 这人唐渊也熟得很,正是袁骁,当夜袁骁连斩三十二人一战成名,恐怕皇上也没想过这一手会把袁骁一举送上武林十大高手的地位上去。 唐渊无意知道七王和皇帝的争斗,更无意介入,但麻烦临头了,却不能不面对。要知道他的父母亲人都在京城,若是城门失火,焉能不殃及池鱼? 如果唐渊接过这这信,真的去往承德,那就是站在了七王这边。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家命运有龙气掩盖,是天机大盛之处,算不出来也不能算。唐渊敢打包票,他如果敢算皇帝与七王这一战的胜败,那么恐怕不等他把卦象说出去就暴病而亡了,为此唐渊也不敢妄下定论。 这一封信不但没有解决唐渊的困境,反而将他推到了一条更绝的路上,如果唐渊不接下这支七王的橄榄枝就是回绝了七王,到时候他就将成为七王和皇帝共同的敌人,如果他接下来,那就是彻底与皇帝决裂,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虽然皇帝已经做得够绝了,但是……唐渊不敢赌,拿父母和袁骁的命赌这一把。尤其是袁骁,他现在在边关,粮草全靠关内送,虽然皇帝对朝廷的控制力已经减弱了不少,但要捏死内忧外患的固北城简直再轻松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坐起身来,拿起墨块哈了两口气,把墨块按在砚台里细细地磨,直到砚台里聚起一汪墨水,才提笔写字。 “七王爷好意,渊心领了。承德路远,家父家母无人照料,渊儿又心系边关,实在不知是何去处。” 这一封信为的是问。唐渊要问七王,若我站队,我父亲母亲可能安好?边关可能保障? 但唐渊知道,这一问,必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能。 就算七王做不到也会说能,因为他要拉拢世家,要拉拢袁家,唐渊这里是避不过去的一个坎,现在哪怕唐渊提出事成之后坐地封王的要求,七王也必须得“能”。而且唐渊现在遭受皇帝猜疑通缉,正是拉拢他的大好时机,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唐渊在等,等他回答,跟回答一起来的也许会有去承德的路引,出了京城便可以再做其他打算了。 门外北风吹得正紧,今年冬天比去年更冷了,但是却到了现在都没有下雪,窗外的枝子乌秃秃的,唐渊养的那只肥硕的白鸽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像只串在钎子上的白团子。 唐渊朝手心里哈了哈气,又来来回回搓了会儿手才暖和过来一点。院子里,小石头和小泥巴在地上晚挖了个坑烤红薯,小脸冻得通红。 唐渊袖着手,看着他们,想起之前还小的时候,跟袁骁、周福和杨详偷偷跑到杨详他们家后院,偷了厨房的红薯和火,在平地上烤着吃,结果四个小少爷都没什么经验,愣是差点把房子烧了,气得杨老爷子拿着棍子追着他们跑。那时候唐渊和袁骁都有点功夫傍身了,尤其是袁骁,带着眼睛还不太方便的唐渊跑出两条街去,最后爬上别人家的房,两个人挤在房檐下面的一小块空间里分着吃红薯。 袁骁是他们之中最大的,周福和杨详的父亲都把自家儿子托付给袁骁看,但是袁骁自己都是个孩子呢,最多也就瞟两眼他们,然后再回过头来看唐渊。要说那时候,袁骁是真的疼唐渊,他年纪比较小,又眼盲,而且一年也回不到京城两趟,只要带着唐渊,袁骁就比唐家奶嬷嬷还用心,唐渊也愿意跟他玩。 袁骁眼疾手快,老远看见杨老爷子提着棍子来了,顺起烤红薯抓起唐渊就跑,跑开了两个人就窝在房檐下分红薯吃。袁骁负责扒皮,唐渊负责吃。 很多东西他们都是这么分着吃的。红薯都是袁骁扒皮他吃,鸭蛋就是袁骁吃蛋白他吃蛋黄,被人让习惯了,再回到桃花谷见师父的时候,唐渊怎么看这个跟他抢吃的师父怎么不着调,差点把这老家伙的胡子给一把烧了。 “少侠少侠,你吃吗?”小石头拽着他的衣角使劲摇,把他摇清醒了。唐渊低头一看,小石头正捧着半块烤红薯献宝一样拿给他看,“你吃吗?” 唐渊摇摇头:“我不吃,你们自己烤的自己吃罢。” “我都看见你看我们烤红薯好久了,快过年了送你一块。这块你吃吧,我们再烤别的去。”小石头愣是把这块塞进他手里,转头又出去跟小泥巴一起挖洞去了。 唐渊接过那块烤红薯,撕了一块皮下来,口中喃喃道:“快过年了啊……”然后把皮塞进嘴里,“呸!——扒皮这个活还是得元宵干才行啊。” “快过年了?这么快?”固北城大营内,袁骁也收到了校尉的报告。 “是啊,最近军里军心浮动,快过年了大家都想回家团聚啊。”校尉叹着气,“我也想啊……” “你们以为我不想吗?大宛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了,巡逻一时一刻都不能松懈。大宛人都是闻着肉味来的狼,稍微不防备就容易被他们咬下一块肉来。——汤圆儿现在应该收到信了吧?等收到回信之后,可以试着接触一下大宛的军队,试探一下。”袁骁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营帐里没了校尉小声说话越发安静肃穆了起来,在场的几个军官都被袁骁这根手指敲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方千户胆子大,又不是袁家军,却也不敢在袁骁面前仗着自己府军的身份满嘴跑火车,只是提了两句:“那大年夜那天还是全军在一起过年吧?” 袁骁的面色缓和了许多,道:“留下岗哨,大年夜全军训练停止,被固北城城主新招来的那些人可以放他们回去。这几天,方千户,你先练着他们点,新兵太容易坏事。” “嗯,新兵气躁,是缺练。”方千户笑着点点头应下了。他这边应得简单痛快,新兵那边也不知道自己往后几天要受多少苦。 “报——”营帐外传来马蹄哒哒,杂乱地停在了大营门口,随后一个小兵气喘吁吁地掀开了营帐的门帘,“报!前方岗哨收到消息!” 营帐内所有人都紧张地站起身来,校尉快步上前把小兵拽进来:“什么消息?” 小兵气还没喘匀,就被校尉和方千户同时逼视着,一时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是,是……” 校尉性子急,从他手里抢过信纸来:“哎,信给我,我自己看。”他扫了信纸上的字两眼,一打眼连他还拽着小兵都忘了,拖着人家就往袁骁那里走,“将军,将军,大事!” “怎么了?” “您看看吧。” 袁骁接过信纸,只见信纸上赫然写着:“大宛老国王已去,三子夺权。” “将军,怎么了?”方千户走过来见袁骁若有所思,捅咕了一下校尉,“发生什事了?” “大宛老国王死了。” 第43章 固北城大胜 (四十三) “那是好事啊。”方千户右手握拳在掌心重重拍了一下,肩上的铠甲都被他过大的动作带得发出“哗啦”一声响。 大宛国既然出现巨变,三子夺权,那么此刻国内必乱,此时出兵说不定有奇效呢。 “哎,你懂什么?听咱们将军的。”校尉嘴往袁骁那里撇了撇,示意他看袁骁的脸色。 袁骁低头看着信上的字,字很潦草,有几个字甚至辨认不出来,这是探子在大宛国内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消息,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中匆匆写就的。袁骁甚至能想象到密探窝在昏暗的角落里,外面是杂乱的脚步声,摸出一截炭笔来摸黑将消息写在纸上,又借隐秘的时机送出来的场景。凡是做过探子的人都不会对这种情景感到陌生。 但是就算探子的消息得来再不易,传回到国内的时候也要被层层检视,要被无数人围着分析这个消息的真假利弊。 袁骁当年做探子的时候对这种人简直深恶痛绝,但是现在轮到他做了掌权者,却也不可避免地也走上了这条路。 这消息,是真,还是假? 袁骁将信纸压在“火树银花”的枝子下,这千金难买的宝贝在他这种人用来就变成了压纸的镇纸,不知道固北城城主见了要怎么大骂他暴殄天物呢。 “方千户,”袁骁突然开口,“你既然说这是好事,不如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听说大宛国都是不立太子的,只有在最后关头才会宣布谁是继任者。但是既然现在大宛国国王暴毙,三个皇子必然陷入争斗,此时大宛边境的军队必然群龙无首,说不定还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者。如果我们此时出兵,必然大捷。” “可是如果这消息是假的呢?” “这……”方千户词穷了,他最多也就做到千户的位置上,打仗是十分在行的,战场上随机应变他认第二,整个府军里也找不出一个敢认第一的来。但是这种两军对垒之际,稍有一步行差踏错就有将全军性命葬送的危险,他这时候就拿不定主意了。 “如果这个消息是假的,就说明我们的探子被人发现了,要么已经遇害要么就已经被收买了。这个消息是大宛故意送给我们的,如果我们贸然出兵,等待我们的就是已经挖好的陷阱。”袁骁站起身来,背着手在营帐里转了两圈,忽而回过头来对校尉吩咐道,“再去探。去大宛边境军的驻地附近看看,记下有多少人活动的痕迹,多看两天。” “袁将军,为什么要多看两天啊?” “这你都不知道,”校尉接过话,“防止被人摆了呗。大宛国的那个小王子计谋很深,咱么不能着了他的道。哎,你是不知道,就几年前固北城一役,大宛那个小王子差点把咱们袁将军也骗过去了,多亏将军……” “咳咳。”校尉满嘴跑火车,袁骁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咳嗽两声让他闭嘴。 校尉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来,凑在方千户耳朵边上把后半句补齐了:“多亏咱们将军技高一筹,把那个小王子的计谋识破了,还以一己之身挡住了大宛的一半兵力,不然咱们兄弟现在都是填固北城护城河的尸体了。” 方千户一边张大嘴惊叹“这么厉害”,一边跟着校尉退出门去,留袁骁自己在营帐里,两人交谈的声音随着北风顺着帘子的缝隙飘进营帐里。 这么厉害啊,可真想见识一下…… 确实厉害,但不是他,袁骁想。他一点都不怕所谓的大宛国小王子的计谋,这些计谋,这些鬼点子,确实精彩,但是见过了更精彩的这就不算什么了。要知道整个中原最让人闻风丧胆,最让人讳莫如深的苦道人可是在他身边长起来的。 固北城一役,是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一场战役,也是最不想再重现的一场。 “将军,有消息了。”一个一脸青涩的小兵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把大宛国内密探送来的消息递给他。 他当时刚刚升任镇国将军,最初升任就领兵到了固北城,带惯了的袁家军被皇帝扣在关内,只带了府军来到这里。他在这里没有根基,手底下的兵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唯一能够交付的是混在军中跟着他来到固北城的唐渊。 收到密信的第一时间,他把信拿到帐中跟手下的参将共同研究,参将们都来自府军各个部分,意见不一,相互攻讦,没有一句话是准的。袁骁不信他们,但又不敢随意发作,只能忍了再忍。 忍到夜里唐渊进营帐为止。 他心里有气,把密信扔给唐渊叫他看,接过唐渊一看就笑了:“哈哈哈,这信伪造的挺真实啊。” “何以见得?” 唐渊把他的手握过来,还要抱怨两句:“手怎么这么大?握不过来啊,跌份了。你看这信看似是匆忙写就,其实是模仿出来的匆忙。——你是看不出来了,你从来不做伪造信件这回事,我可是替师父回信回出经验来了。你看这里这一处拐笔,如果是匆忙写的一定是十分尖锐的,如果不是尖锐就应该是写不到这里,这一笔会在半途中断掉。但是这份信上却不一样,这一笔下来十分圆滑流畅。这说明这人在写信的时候一定有桌板有镇纸才行。” “但探子有时也会有条件余裕的时候……” “那你会刻意模仿这种匆忙吗?这种看起来下一秒就会被人发现被杀的匆忙?”唐渊步步紧逼,指着密信要他看,还把他拉到沙盘前把大宛的地形指给他,“你看,大宛境内其实十分宽广。我随师父游历到这里的时候,去寻一种神药,期间听人说过,大宛有三处疑都,大宛国都就在这三处其中之一,不过经常变换。但无论怎么变化都是在这个范围内的。” 唐渊用手指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圈,看似随意地点出三个点。但是袁骁很敏锐地看出了这三处地方的特别之处。背靠大山,身前是辽阔的平原,卡在水源处,若是边关这就是易守难攻之地,若是内地就是水丰草美的富民之地。 “这三处离固北城不近,就算骑快马也要赶上三天,一条匆忙之中写就的消息,突破重重关卡到达边关最起码五天,又要交给你,到现在起码七天过去了,如果大宛国内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会一点别的风声都不传出来吗?”唐渊拍了拍袁骁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元宵,再探探吧,不怕再拖几天,只怕我们不能把这些人带回去。” 最后真的多亏唐渊敏锐的直觉和袁骁的战斗嗅觉,才能以三千府兵反杀大宛一万人马。密信里说的大事确有其事,但敌人的陷阱也已经做好等着他们钻进去。 固北城一战是胜,而且是大胜。但是袁骁还是不愿意再看见那一幕上演。 当时以一己之力拖住大宛一半兵力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唐渊。 如果不是唐渊当时的九宫八卦阵相助,凭他一人杀一人容易,豁出命去也能留个几百人性命,但是那可是五千人,一人一刀就够他死十几回的。 唐渊当时在固北城前摆起了九宫八卦阵法,凡是陷进这个阵法的人都会在其中不停回转,直到他们找到真正的出口,而出口处等待着他们的是袁骁的劈头一刀。 袁骁就是凭着这个拖住了大宛的一半兵力,给前去伏击另一半的府军生生多拖出了一天时间。 但是就像唐渊所说的,有得必有失,有福必有祸。威力这样大的一个大阵,不是谁都能摆的,也不是随随便便摆的。其中甚至有不足之处,需借天地之力补齐。而唐渊摆这个阵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他一句也没提过。 “这个阵小范围摆摆是没有影响的。但是固北城太大了,我怕摆小了你会出事。所以我以阵中人的性命为筹码借了天地之力。” 阵中人,除了那些陷进阵法的人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摆阵人。 如果不是袁骁真的武功卓绝,把这五千人要么砍死要么直接拖出阵法,到天地之力收回之时,借到的天地之力越多,唐渊就需要付出越多生命。 饶是如此,唐渊也是身受重伤,袁骁是从死人堆里把唐渊拽出来的。唐渊被拽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袁骁身上也是满身血,像刚从血水里泡了个澡出来的似的。 就这样,唐渊还能笑得出来:“喂,你,你看你满身血,像个成亲的新姑爷。” 唐渊一笑,咧开嘴,配上一口含着鲜血的白牙,还真有点瘆人,但是背靠残阳,一身鲜红的他看在袁骁眼里真是好看,全中原的新嫁娘里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还好看的了。 他把唐渊重伤的身体揽在怀里,干脆坐在一堆尸体中间,等着府军回来。袁骁低垂着头,乌黑的鬓发从他头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唐渊的面庞上,扫过他的唇角。 “元宵,不亲我一下吗?” 袁骁低头看了看他,伸出手来用大拇指仔仔细细地把他脸上的血迹抹干净,低下头来。袁骁永远也忘不了,唐渊柔软的嘴唇,重伤时小心翼翼呼出的气息和嘴里浓重的铁锈味。 第44章 腊月二十五 (四十四) 进了腊月,年味就开始浓了起来,这一处村庄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欢乐气氛。这天早上,积蓄了一整个冬天的雪也终于下了下来。 唐渊斜倚在床上,袖子里塞着一个暖炉,偏了偏头,对着外面扫雪的仆人问:“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外面的仆人是七王的心腹手下,当年七王兵败如山倒,一众附庸走的走散的散,盛极一时的承德也迅速衰败下来,只剩下少数亲兵和心腹留了下来,被七王安置在这个小村庄里。仆人放下手里的扫把,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唐少爷,腊月二十五了。现在都巳时了,起来吗?” “我已经起床了。”唐渊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这个村子人都很好客,又加上有七王手下的照拂,在这里过的比在京郊的时候还要舒服。他走到院子外面,雪映照着阳光,闪得人眼睛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 那个仆人哈哈笑了两声,解释道:“这下了雪就得赶紧扫开,不然到时候化得满院子都是雪水。唐公子见过吗,这么大的雪?” “嗯,”唐渊点点头,“见过啊。” 固北城的雪何止这么大,简直比这大多了,整个城都被雪盖住了,高高的城墙上都是厚厚的雪,化了之后又结成冰,挂在上面亮闪闪的,比琉璃镜亮得多。固北城外连绵旷野也是被雪覆盖着的,像一片雪荒原。 那时候他喜欢偷了袁骁的马偷偷跑出来,有时候就站在城墙上看雪,但是总被袁骁逮住。 “汤圆儿?”袁骁的声音从他背后冒出来。 唐渊被他吓得一激灵,身上能起一身白毛汗,但是又会被袁骁的手拦住不让回头,只能背对着他说话:“你也来看雪?” 袁骁的手附上他的眼睛,凑在他身边说:“少看雪,太阳底下的雪看多了会瞎。” “不解风情,焚琴煮鹤。” “不如我们来比盲剑。” “公子?”仆人的声音把他叫醒了,“公子,这出了太阳之后的雪少看,看多了眼睛会瞎啊。” 唐渊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阴影,赶快闭了闭眼睛,等缓过来之后,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问他:“这边院子你不用扫了,交给我吧。” “这,这怎么能行?怎么能让客人扫院子呢?” “没事,交给我吧。” 仆人拎着扫帚嘀嘀咕咕地走了,唐渊知道他想什么,无非就是这么个小少爷会扫院子吗之类的。说句实话,唐渊长这么大还真没正儿八经扫过院子,但是他知道有一些东西比扫帚还要好用。 盲剑。顾名思义,就是蒙起眼睛充作盲人舞剑。 唐渊折了一枝树枝做剑,拿了一块布条蒙住自己的眼睛,这样就可以避免被雪光照到眼睛。他站在院子正中,剑尖斜向下,划了一个半圆,做了一个武当剑法的起手式。 起手“风起青萍”。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自小而大,是最不会出错的起手式。细微风声从剑尖盘旋而上,卷起地上的雪花,随着唐渊的动作而四处翻飞,最后随着这一式落下而落在几丈远的地上。但这一式未老,下一式已起。 “朝雨轻尘”,是青城剑法中最为轻盈灵动的一招,青城坐落在多雨多雾之处,这一招是借地势起势,朝雨浥轻尘,无数剑风如同细密的雨丝一般,落在地上,将地上的余雪扫起。下一招,“明月大江”,这一招本来不该由他使,这是分光剑的剑招,本来是有主人的,但是现在袁骁不在这里,唐渊自然也就替他使来。 但是唐渊也不仅仅是用了分光剑,他的右手成掌,以肉掌为界将内力送出,推在分光剑之上。唐渊的分光剑学得不精,说是“只得其形不得其法”也不为过,手里的又只是一根破树枝,不是袁骁的精兵。所以自然无法用出与袁骁同等威力的分光剑,但是加上这一掌之力却是不一样了。 本来唐渊的内力就极其深厚,浩瀚如海,就算跟比他多练几年的袁骁比也不遑多让,这一掌之力足以弥补兵器上的差异,再加上他略有几分的架子,这一招“明月大江”也算是有形有意。 接着是“落花掌”“秋风劲”“文华莲步”,唐渊一招一招,一式一式将那天城墙上两人盲剑的比赛复刻出来,每一步都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那是他印象里固北城的城墙宽。不能踏出城墙,也不能比袁骁差了。 及至二人比完,摘下布条的那一刻,袁骁第一时间逼近唐渊,用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唐渊自己也学乖了,手附上去,笑道:“我知道了,雪不能多看,看多了会瞎。” “你知道就好。”袁骁点点头,“不想重新回到小瞎子的路子上就好好的盖住眼睛,咱们回城。” “我挡住眼了怎么回去啊?你带我?” “那我带你。”袁骁说着,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圈,塞在嘴里吹了个口哨,接着大黑就机灵地甩着尾巴“哒哒”地跑到城墙下。 “手捂紧了,带你飞。”袁骁稍稍靠近唐渊,趁他不备,从他的腿弯出捞起唐渊,接着快跑两步,一脚踏在城墙边上,没提内力,没用任何轻功,背靠着挂在城墙上的冰滑了下来。 唐渊常用轻功,飞这种事他每天都经历,也用不着别人带。练轻功的时候别说城墙,就连佛塔他都跳过,但是那也是自己跳,就算是一点轻功都不会的时候也可以自由掌握平衡。被人抱着跳,这是头一次。 跟自己用轻功完全不一样,捂着眼睛不能够及时地感知到外面的世界,只能听到风声呼啸,还有袁骁的铁甲在冰上滑落的声音。在这么冷的地方,不管是人皮还是什么只要沾上冰就会被粘住,但是袁骁落下的速度很快,没等被粘住就已经落下去了,冰和铁甲只要一接触就会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很刺耳,但是让人感觉很安心。 落到离地面不远的地方,袁骁脚猛蹬墙上的冰面,借力跳了一下,衣角在风中划出烈烈声,在两个人落到大黑背上之前及时用了一招“风度水”,轻盈地落在马背上。 这时候唐渊才撤开自己的手,抬头往方才跳下来的地方看去,经过两个人方才一场过招,城墙上不要说雪了,连冰都被削下一层来。“你还别说,咱俩以后要是雪天没事还能拿这个办法扫雪。” 袁骁一手抱着他,一手握着缰绳,回应道:“是啊,到时候不用下人扫雪,我们自己就可以做了。” “等我回去我就试试,肯定在父亲母亲起床之前就能弄完。” “哈哈哈,你知道唐叔叔什么时辰起床上朝吗?” 唐渊不知道这事,但是,“我想应该不会太早吧,辰时?” “辰时那是你。朝廷大多数官员卯时就得到岗了,不然赶不上点卯了。” “那可是有点早了……” 唐渊伸手把眼睛上的布条摘下来,习惯性地闭着眼睛走回了屋里才敢睁眼,手里的树枝已经被他的内力催的爆了皮。但窗外的雪都被扫开了,在墙根下堆在一堆,院子正中干干净净,比方才仆人扫得要干净许多。扫帚扫得再干净也不如风吹得干净。 仆人走进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心道这院子什么时候这么干净过了。手里托着一样东西匆匆走过院子,来到屋檐底下站定了。 唐渊问他:“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是灯笼啊。”仆人把手里的东西拎起来,那玩意在他手里突然弹开了,正是一个红彤彤的纸糊的灯笼,“唐少爷没见过吗?” “见过灯笼,没见过这种的。”唐渊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平时他见过的灯笼都是唐府屋檐底下挂的,都是红布糊的,很大,其他时候要么不挂灯笼要么就是他瞧不见。这可以“嗖”一下弹开的纸灯笼,可从来没见过。 “这个啊,是咱们承德特产,红纸灯笼。”仆人指了指那个灯笼,“其实是咱们村的特产。没有那么多红布,做的太大了又占地方,就做成这样,把纸折起来放。等用的时候就把这个架子撑起来。”他把红灯笼给唐渊看,唐渊看到弹开的纸灯笼边上是箍着一圈红铜的边,边上挂着四个钩子,把两片铁片挂在钩子上,中间的地方就可以放蜡烛。 唐渊试着放了一下,发现蜡烛正好可以卡得很稳,挂在屋檐底下,红彤彤的,也挺喜庆,比唐府的大灯笼也差不到哪里去。“你们还真是有办法。” “哪里是我们有办法啊,是七王爷教给我们的。” “七王爷会做这个吗?”唐渊以为七王从来就是天之骄子,没想到居然也经历过这么多。 “七王什么都会做。”仆人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我们就信七王。——哦,对了,前头七王的信使来了,少爷你去看看吧。” 唐渊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然后沿着自己扫出来的路子慢吞吞地走,刚推开门就跟来报信的信使撞上了。信使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呼哧呼哧”直喘气,把一封信递给唐渊:“唐,唐少爷,边关急报!” 第45章 小夫子 (四十五) “我要回京。” 小仆听唐渊这么一说,可是吓了一跳,赶紧拦下他来:“唐少爷,这可使不得。京里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您呐。” 唐渊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顿,问道:“是官府发了通缉令吗?” “那倒不是,”小仆挠了挠头,“皇上没直接下通缉令,倒是有许多江湖人拿着您的画像,正四处打听您呢。” “我猜皇上也不敢叫官府发通缉令。世家尚在,又有七王在侧,他凡是有些心思都得顾着这两边,既然通缉令没发在明面上,那就拦不住我。”唐渊终于打好了包袱,最后狠狠打上一个结,背起棋盘对着小仆笑了笑,快步走到门外,一个呼哨就叫过一匹白马。 他牵着白马的缰绳,回头对着小仆道:“江湖,可是我的地盘。”说罢,一脚踏上马镫,轻轻夹了一下马肚子,这匹白马立刻就从大开的门中飞奔出去。 马蹄踏在积雪中,扬起了一片雪雾。 唐渊要回京,为的是联系起京中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户部的关系。边关来的消息,固北城被困,主帅不知去向。 唐渊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放飞出去回信的白鸽,不知道信鸽此时到了何处,能不能找到袁骁。 唐渊担忧袁骁,但是除了袁骁的人身安全外,最值得担忧的是袁家军主帅失踪,主城被围,群龙无首又少了后备援助,突围不能突围,守城不能守城,多半是要被困死在固北城。固北城身后就是一片辽阔的大原,北隘口依仗地利,守军极少,若是如果固北城守军被困死,那中原就仿佛是为大宛入京大开方便之门。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不要说朝廷,整个中原都将成为大宛的猎物。 主帅失踪,唐渊现在是鞭长莫及,但是固北城被困却是燃眉之急,粮草被层层关卡扣押,最后到达边关的不过十之五六。此事事关重大,户部难辞其咎,唐渊此次入京,就是为了往户部去,希望能说动户部,压住沿线官员盘剥。 此刻京中尽是无为阁走狗,唐渊也不打算掩饰身份,直接大摇大摆地进城。既然皇上没有直接动用官府的力量来捉拿他,就说明还没到朝廷跟世家撕破脸的时候。皇上只能动用江湖力量缉捕他,而江湖之中又有几人能拿得住苦道人唐渊呢? 唐渊甫一进城就被几个人跟上了,都是些无名小辈,但是轻功倒是不错,一看就知道是无为阁出来的弟子。 “进城了?” “是苦道人吗?” “是,画像不会出错的。”最后这人手里握着一卷画像,这份画像同当时追捕赵恩的时候可不一样,多半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画画像的人对唐渊的五官面貌十分熟悉,肯定见过他不止一次,而且笔法细腻,如果不是在宫里讨饭吃的宫廷画师,那就是市井之中的沧海遗珠了。 三个人跟着唐渊从城门口,一直沿着朱雀大街走到了乌衣巷,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 “苦道人这是到哪儿去?” “是啊,他也没有乔装打扮,难不成是不知道无为阁正在找他吗?”这人回头四下看了看,四周都是跟上来的探子,至少有十几个人,个个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唐渊会不做任何乔装就进了京城。 “我们闹得动静这么大,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他这是……” “有恃无恐。——他知道咱们不敢直接动手,那可是唐家的公子哥。”有人凑在他们身边答道。 “那咱们偷偷动手不就行了?” “你觉得是你能拿下苦道人,还是我能?”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那个人,指了指问话的,有指了指自己,“咱们这种人还不够他苦道人一招打的。” “快,跟上,他进去了。” “这是哪儿啊?” 几个人抬头看去,只见大门上的牌匾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周府”两个大字。正是当朝户部尚书周尚书的府邸,也是唐渊好友周福的家。 “唐兄?你怎么来了?”唐渊到时周福正在书房捧着书本读书,鼻子上架着一块琉璃镜片,瞧见他来了,低了低头,两只澄澈的眼睛从镜片底下露出来。 唐渊并未直接答话,而是坐下来拿起他桌上的兽型镇纸把玩了起来:“小夫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番邦进贡的东西吧。琉球?我记得那个挺矮的琉球使者,进贡还惦记着入乡随俗,做的镇纸中不中洋不洋的,挺好玩的。” “是啊,这是皇上赐的。” “皇上整天赐给臣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他看着不顺眼就赐给别人。”唐渊把镇纸放回原处,双手架在一起,靠在椅背上看着周福。 周福被他看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好再问他:“唐兄,你有什么事吗?” 唐渊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道:“现在户部的事都是你代周伯父处理吧?” 周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是啊,父亲身体不便,我就暂代了,户部的事务才接过来不到半年,好多事还不清楚,做得磕磕绊绊的。” 他的脸上有着不好意思的薄红,就像是喝得微醺的酒客,满脸都是小夫子的干净单纯。 但唐渊的话里却都是尖锐:“不对吧。” “怎么了不对了?我确实是半年前才开始接触户部事务的,这点户部都有记载。” “如果说杨详跟我说这话,我信。但是,你?”唐渊笑了一声,“你并不是半年前才开始接触户部的,早在一年前你就已经开始插手户部了吧。” 周福的脸色越来越红了,最初还嗫嚅着想为自己分辨两句,在唐渊的眼神逼视下,还是笑了一声,站起来将桌上的纸笔一推:“说得没错,不过唐兄久在江湖,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总不能真是天上下凡的神算子,把世间这些事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吧?” 唐渊看着周福,他的脸上薄红未退,浑身上下确实洋溢着京中女子都喜欢的书卷气息,但是却不再是儿时那个跟在他身后要糖的小孩子了。唐渊第一次这么深地感受到时间流逝之快,不但能将当年年富力强的皇帝磋磨成老人,也将那个单纯的孩子带成了现在的野心家。 “云来客栈里的火·药是你主运的吧?” 周福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是我。” “私养亲兵是大罪。” 周福笑了,唐渊第一次看到原来周福笑起来眉目之间的戾气如此明显,他说:“只有袁大哥那样的才叫私兵,我奉皇上的命令驯养亲卫可不叫私养亲兵。” “那八风山庄的火·药和刀影卫呢?” “是我调过去的,用的就是云来客栈里的,刘恽可真是个傻的,很好利用,怪不得当时被唐兄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为什么这么做?” 周福闻言耸了耸肩膀:“不为什么,皇上下旨,我不过奉旨而为罢了。” “你明知道官制火·药威力有多大的,那么多□□足够把八风山庄山头铲平,如果不是因为武林大会上都是些武林豪侠,你这一手就会坑杀无数人。” “皇上需要的就是这个,为什么天下一定要分武林和朝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什么你们武林人士会点武功就能逃出王法范围内了?” “所以你就助纣为虐?” “我说过,我奉旨而行,不过是几条人命罢了,只要能够完成皇命,我可以接受任何牺牲。唐兄,你们都有自己的追求,我是愚钝,比不上你们,但是我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凭什么不能走上朝堂?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啊。” 唐渊长出一口气,终于站起来,敲了敲桌子:“所以我现在请你帮任何忙,你都不会再帮了,对吗?” “我们之间的情谊还是在的,唐兄你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 “我要你户部撤掉边关粮草的关卡,尽全力解决固北城之困。” “固北城之困自有朝廷派兵驰援,户部只能保证粮草按时按量供应,其他的,我也没办法插手。”周福这么说,言下之意就是这件事是由皇帝直接管控的,他只是执行者没办法插手太多。 唐渊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转头离开之前,他说:“周福,你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号叫苦道人吧。那苦道人今天就送你一卦,你就算踏上朝堂也不是千古贤相的料。你熟读圣贤书,除了为人臣子的本分亦应该知道君为舟民为水。” 说罢,他转身离去,没有走正门,而是一翻身上了周府的房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从小就串门玩的府邸,从此之后应该不会再来了。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着:“卦钱就不问你要了,往后你若是位极人臣,记得我这句话就行了。” “苦道人都进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啊?”守在周府门口的几个人等得不耐烦了,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像生怕惊动了院子里的唐渊似的。 “苦道人!”突然有一人惊起,向着远处大喊一声,快跑两步一脚蹬在白墙上,一个鹞子翻身就翻到了墙上,随后向着一个远去的身影追去。 “苦道人在哪儿呢?”众人纷纷应声而起,踏上白墙一看,四面八风不知道多少人,像追着猎物的鹰隼一般,直追苦道人而去。 而苦道人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后面几人的视线里,他们只能追着四方鹰隼的方向继续追击。 直到剑光出鞘,斩落鹰隼的那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沉迷头文字D了,忘了更新_(:з」∠)_ 第46章 魔音灌耳 (四十六) 唐渊从空中落到地面,一道剑光从他的身旁擦过,正中追在他身后的黑衣人的手,黑衣人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手里的兵器“哐当”一声脱手。唐渊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调整自己,安全地落回到地面上。 他回头看着那道远去的剑光,剑光如同死神,所及之处尽是灰败。宝剑清凌凌似水,握在人手中却是杀人的利器。他认出了那把绝世的剑:“王少侠?” “嗯,”王成乾简单地回答了一句,目光依然紧紧地盯在他身后,就算是回答唐渊的问题时也不曾放松一丝一毫,“你又招惹了些什么人来?” 唐渊知道他身后必然跟着不止一个黑衣人,只能抬起头来,同王成乾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江湖中少有的好手,纵然没什么默契可言,一个眼神也足够了。 唐渊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成乾剑悍然出鞘。 剑光直扑向唐渊的脸,唐渊避也不避,直到剑光闪到眼前才使出穿云步,身形若穿花拂柳,衣角跟着他的动作随风而动,成乾剑的剑光就在他的衣角掩饰之下如一头下山猛虎一般一跃而出。 “锵”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一枚直扑唐渊背心的暗器被瞬间打落。 唐渊脚步不停,腾挪之间转身落在王成乾身侧,直面敌来之处。只见他身后一片空明,什么黑衣人什么暗器全都不见了身影,他沉下一口气,对着空中高声道:“敢问是哪位豪侠?只见暗器不见人影可不是君子所为。”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一般,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回答:“嘻嘻,咱家可不是什么君子。”这声音尖利非常,又像是回声一样不断在小巷子里回荡,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又像是就响在他们二人身侧。 王成乾被这声音搅得心神难安,皱着眉头侧过头来问唐渊:“他是什么人?” 唐渊的眉头也深深地皱了起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简短地答道:“大内高手,不要听他的声音。” 王成乾信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直接调用内力封闭听力,但是唐渊却不然,他不但没有封闭五感,而且还在静下来认真听。 “怎么了,小子们怎么不说话了?咱家还等着你们呢。”尖利的声音再次传来,王成乾已然听不到,这声音却刺得唐渊心中一颤。 唐渊并未封闭五感,听力又格外敏感,对这声音的反应极大,就这么一会额角就已经开始冒汗了。但他还在坚持。 突然,他猛然出手,手心里的玉石棋子瞬间弹出,飞到空中击中了一片角度刁钻的铁片,发出“锵”一声玉石相击声。 王成乾看得心惊,心道如果唐渊也像自己一样封闭五感,那这一枚暗器就没有人能听得出来是哪里来的,自然也就没法子打落,那他二人将会瞬间置于不利之地。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撤掉耳边的内力,他心知唐渊之所以敢不封闭五感,势必有所考虑,要么是他有办法抑制魔音对自己的影响,要么就是有把握在魔音之中辨别暗器破空的风声。 此刻如果他贸贸然撤掉封闭五感的内力,只求一时之快,那不说能不能分辨暗器来处帮上唐渊,还很有可能中招,成为唐渊的拖累。 唐渊心知魔音灌耳之功只是暗器的掩护,为的不是以内力相拼,而是在旁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以暗器置人于死地。一般人听到魔音的第一反应都是封闭五感,以防内力震伤,但是一旦五感封闭,来自外界的危险就很容易置人于死地。所以要从魔音灌耳之功手底下走过的第一要义就是顶住内力对拼,尽力保护自己。 至于内力,唐渊最擅长的就是内力对拼。放眼整个江湖,能说得上与苦道人对拼内力而不落下成的也不过十指之数。其中还要算上武当少林和不少老怪物。而魔音灌耳之功,最耗内力,论对拼内力,唐渊出师数年间,可还没怕过谁。 “来人可是大内卫李公公?” “小子倒是有点见识。” “李公公今年已是古稀之年了吧?” “咱家今年七十有二。” “功力不减当年啊。” 唐渊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轻松之意,但是他的面貌落在王成乾眼中却不是如此了,脸色发白,满头大汗,俨然是十分辛苦。但就是这样,他还在坚持着引对面的李公公说话。王成乾心知,这一处自己已然帮不上什么忙,压低了身子后退两步,将对敌的主场交给唐渊。他自己退到墙边上,左手垂下,手捏成拳头,轻轻地叩了两下墙面。 唐渊也确实不像他表现给李公公的那样轻松,毕竟是大内出来的高手,又是武林之中的前辈,内力恐怕同他在伯仲之间,但他还是要引着对面多说话。因为魔音灌耳是极耗内力的功夫,对面多说一句都会损失更多内力,正面对敌的胜算便大上一分。 “小子有点心机。”这一声声音明显比之前要小,也没有那么尖利难听了,显然是李公公已经撤掉了魔音灌耳,这一声恰好就落在他们二人正上方。 唐渊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宫装的宫人从房山后绕出来。这人身量非常高大,虎背熊腰,但是跟他的身量格格不入的却是他的一张极为女人气的脸。脸色煞白,长眉斜飞入鬓,唇红齿白,一头雪白长发,一只细长的手捏着发尾,翘起了一个兰花指。 “阉人。”王成乾看到他的第一眼这一句话便破口而出。 出口方知坏事,因为李公公脸色倏而一变:“小子无礼!”捏着兰花指的手猛然一番,一枚铁片脱手而出,直冲王成乾而去。 王成乾也不是吃素的,长剑一横,挡在胸前,正好拦住扑面而来的铁片暗器。谁知那枚铁片却没有被成乾剑拦住,反而在剑锋上轻巧一转,旋转着直扑向王成乾的脸。 王成乾大惊之下,迅速仰头,那枚铁片就贴着他的鼻子飞进墙里了。直起身来的王成乾摸摸自己的鼻子,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就着了那老阉人的道了。 李公公翘着兰花指捏着发尾施施然落在地上:“算你小子运气好,不然你的两片嘴唇都要切下来给咱家下酒。” 王成乾知道这人不是为自己而来,也不欲多说,反而靠在了墙面上,又用力敲了一下墙面。李公公只道他还不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唐渊截住了话头。 “李公公这次来有什么要事吗?” “唐公子,咱家为您而来,皇上说了,请您到无为阁一叙。” “无为阁已经是皇上的势力了吗?” “瞧您这话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又哪一处不是皇上的势力吗?” 唐渊听他如此说,只是一笑,对着他抱了一拳:“那就劳烦李公公替我回绝皇上好意了,若是皇上请我唐家去宫里做客,那我作为皇家子弟义不容辞,如果是去些江湖势力做客,那就恕难从命了。” “咱家可奉劝唐公子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公公脸色也变得不虞,只道唐渊这人简直认不清形式,翘着兰花指的手向后一招,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小巷两边冒出来许多人。 这些人手上都拿着制式弓弩,就算没穿官服唐渊也认得出来,这些人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虽然皇上没有直接通关官服下明令,却暗中调兵,跟下了明令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不要逼着这些大好男儿放箭。” 唐渊环顾一圈,发现这些人确实已经将小巷围得严严实实,正想要服个软以期日后,王成乾却在他身后拽了他一下。 “让那阉人尽管放箭好了。” “小子我警告你,嘴巴干净点,不许再说阉人两个字。” “我今日不但要说着两个字,还要骂呢,狗阉人!” 不知道王成乾是哪里来的底气,居然对着李公公大骂起来,气得李公公一张纯白面皮通红通红的,最后下的命令简直变了调:“给我放箭!放箭!” 五城兵马司的人听令立刻挂上箭,举着弓弩,无数弓箭对着二人,唐渊心想这也太密了,哪怕是挥剑乱斩恐怕也斩不下许多来。 反而是王成乾,在李公公气急败坏之际,唇角微勾,竟像是笑了出来,伸手拽了一把唐渊的领子,两人往身后的墙上狠狠一靠。 唐渊只听得耳边轰隆隆一声,有轻薄的土从身边扬起,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眼中最后的场景是箭如雨下,铺天盖地。他心想,这下完了。袁骁在固北城去向不知,我在京城死得惨烈,不会下辈子再做鸳鸯吧。 再睁开眼时却吓了一跳,眼前黑洞洞的,他把手伸到眼前挥了挥,还可以依稀看到手的影子,下意识出了一口气。 “少侠?”耳边一声呼唤,那人点着了火折子,唐渊眼前立刻亮堂起来,身边是土墙,眼前是一位身着青衣的侠士。 看清楚他的脸之后,唐渊疑问道:“沈端?” 第47章 奔赴固北城 (四十七) “你们怎么过来了?”唐渊也从兜里掏出火折子,甩了甩,微弱的火星一瞬间燃起来,照亮了黑暗中三人模糊的面容。 “来京城办点事。——你怎么沦落到被人追杀这么惨的地步?” “哎,”唐渊叹了口气,说道,“说来话长。”说着他跟上先走一步的沈端,手里火折子的光照耀在土墙壁上,照出一个圆形的光圈来,“我日后再跟你们细讲吧,现在我得快点出城,有出城的门路吗?” “现在我们就走在出城的路上,”沈端一边带路,一边抬起手将两遍墙壁冒出来的树根乱草砍掉,“这是桃花谷在京城的暗道,除了谷中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你大可放心。” “桃花谷的手原来也伸到京中了吗?怪不得皇帝这么急着收回江湖势力,原来是卧榻之侧已有他人安眠了。” “没有少侠说得那么严重,我桃花谷只敢偷偷伸手罢了,再多的也办不到了。这次也就是来替成乾剑取些东西才动用的。” “这暗道直通城外?” “直通城外桃花谷暗桩。” 唐渊点点头,然后才发现这么暗的地道又是三人成行行走,他就算再点个十来下旁人也看不清。倒是沈端,似乎是为了让他们保持清醒似的,又问了两句:“少侠是遇到什么困境了吗?不如说与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还有王少侠。” 王成乾似乎是走神走得厉害,沈端连叫他三声他都没听到,直到唐渊回头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怎么了?” “刚才我们在说如果唐少侠遇到什么事,少侠一定会出手而助的,对吧?——王少侠小心啊,这条密道弃置多年不用,沈某也不知道当时的门人是不是在密道里放了什么东西,多半是迷药什么的,一定要保持清醒,唐少侠也是。”沈端提醒道。 “我是不会帮忙的。但是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我倒是会听听。” 王成乾什么时候添了一个有话不好好说的毛病,唐渊捏了捏眉角,无奈道:“那我就说给两位听听吧,也算是打发打发这一路时间。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袁骁,啊,就是……” “再世阎罗?”王成乾搭话。 “他也算是名声在外了。就是再世阎罗,他近日驻守固北城,与大宛军队对峙期间不知所踪。固北城守军群龙无首,被困在固北城。我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找到户部,以期打听出固北城粮草供应情况。” “怎么样?” 唐渊苦笑一声:“还能怎么样?”连周福那样的小夫子都能背弃他,他在京中的关系要么就是想杨详这样的朝廷边缘人,想出力出不上的,要么就是像周福这种能插手朝政但是早就被皇上收买的。至于以唐家为首的世家势力,他根本就不敢上门,生怕刺激到皇帝,到时候彻底跟世家撕破脸,世家这么多年来一直式微,根本不可能跟王权对抗。 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七王。七王党势力逐渐崛起,后宫现在也因为不少站在七王党这边的公主们而被搅得一团浑水,为今之计,只有七王才能出手帮他。 “我准备去找七王。” 沈端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要插手皇位斗争?” “现在是形式逼着我站位。我如果不站在七王这边,不要说帮上固北城那边,就算是自保也难了。” 沈端了然地点点头,桃花谷虽然久在江湖,但是江湖传闻未必就不可相信。七王党一方多数都是领兵的将领,虽然有的已经不握实权,但要说对固北城战事说上话,还是得这些老将领才行。再加上当今圣上对唐渊的这个态度,看起来是就差明令抓捕了,哪怕唐渊逃也逃不到哪里去。 “七王是个不错的选择,如今朝上势力七分握于皇帝,三分握于七王,你这一站世家势力就偏向七王了,七王势必对你十分看重,你要趁势提出固北城的事情也不难实现。”王成乾突然开口道。 “王少侠对朝廷局势了解得比我还清楚啊,”唐渊对王成乾挑了挑大拇指,“说得对,所以我现在要转道去和硕公主的封地,向七王投诚。” “和硕公主是哪位?” “这个嘛,宫廷秘辛,你们就不必知道了。”三人聊天说话,时间倒是过得也不慢,很快他们就走到了地道出口处,稀疏的阳光从地道上方照射下来。 唐渊环顾四周,都是青石垒起来的,石板间生长着湿漉漉黏糊糊的青苔,抬头看去,他们离地面起码有个十几丈。 沈端带着歉意地对着他们一笑:“这地道出口是个废弃多年的老井,井口不高,相信难不倒两位少侠吧。” 唐渊长于轻功,自然不惧这区区十几丈高度,王成乾虽然并不精通轻功,但青石之间能落脚的地方不少,自然也是非常轻松地就跳了上来。 枯井四周芳草萋萋,高大的树木把他们所在的这口老井围得严严实实,从这里一点都瞧不见树林外是什么样子。 唐渊四周看了看,道:“北山?正好不必再绕路了,两位少侠,后会有期了。”说罢,他抱了个拳,转身就要走。 “等等,”王成乾突然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看着唐渊疑惑的眼神,他又解释了一句,“赵恩回到大宛了,不杀了他我就不配做成乾剑。”他手里的剑就像是回应他的话一样,嗡鸣着震动了一下。 “那你的八风山庄呢?” 沈端也赶上来,正好听到唐渊问这句话,为难地看了看王成乾,王成乾一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道:“说罢。” 沈端这才叹了口气,将八风山庄的事娓娓道来:“……就是这么回事,王少侠将八风山庄送与他人了。王少侠说要一心一意地为父报仇,八风山庄现在的庄主是一个原来在八风山庄看门的弟子。” “看门?”唐渊捏了捏手指,不由得想起了八风山庄那个面相奇特的看门弟子。原来是应在这里吗?那个一生富贵平顺的面相自然不会做一辈子的看门弟子,但是居然也几年不曾升迁,当时唐渊就感觉到了奇怪,原来是要在这里一步登天啊。 “那沈端你呢?” “沈某?沈某得赶紧回一趟桃花谷了,出来这么久,谷中弟子该不习惯了。——少侠如果有一天要剿灭无为阁的朝廷走狗,请务必先让我掌掌眼,我要杀的人说不定就藏在里面。” “我知道了,我们交易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此吗?沈少侠放心,无为阁中人,凡是手上沾了人命的,一个都跑不了。”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行过辞礼,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背向而行。沈端是要赶往洛阳桃花谷,而唐渊同王成乾,则是要一路向北,过和硕公主封地,前往固北城。 和硕公主的封地就在京城西,不到两百里的地方,当时皇帝为了将七王党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只能让出这一块沃土,转而封给和硕公主。 后来和硕公主大婚,嫁的是当地知名富商之子。富商之子善于守成,又对这么一个身份尊贵的公主心有敬意,夫妻俩婚后也算是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和硕公主当年追随七王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虽说他们亲兄妹之间感情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同为亲兄妹,当年还是大皇子的皇帝可没有获得这个公主的支持,不知道背后是否有隐情。 关于这件事,无数人都有过猜测,有些甚至说得有鼻子有眼,颇像真相,但是自从来仪庄被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妄断皇家之事了。 不过上次重阳宴唐渊见过这位和硕公主,对皇后不假辞色,言语间甚至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后来又在别处了解到,皇后之前也曾是七王的拥趸,不过临阵反水,看来和硕公主是同皇后有过一段交情了。 那是不是就说明和硕公主现在依然与七王有所联系呢? 何况现在七王要再起,就必然得起用之前的人,像和硕公主这样在他兵败之后还能过得不错的人无疑是最为得用的人,借由和硕公主之口表达自己对七王的态度,还能将粮草之事顺便托付给七王。 “和硕公主是我如今最好的选择,封地内土地肥沃,今年粮食大丰收,他们一定有许多存粮,以七王现在的立场,他一定会非常大方地将粮草问题帮我解决的。” “解决了粮草问题呢?” “即刻北上。我不信袁骁就这样不知所踪了,他一定就在大宛,只不过不方便露面罢了。”袁骁的武功丝毫不下于自己,甚至是,虽然唐渊不愿意承认,袁骁的武功甚至比他高。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呢?一定是碰到一些不方便出面的情况了。 思及此,他又用力地夹了夹马肚子,马儿突然提速,他拽紧了缰绳,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 元宵,你可一定得坚持住啊,等我来当你的救命英雄。 第48章 冰墙之内 (四十八)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固北城外寒风呼号,风卷着军旗打在旗杆上发出烈烈之声。固北城门外十里,大宛边军扎营的篝火趁着这一会时间逐渐燃了起来。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夜色,围着篝火的每个人都脸色沉重。 固北城已经被围六天了,期间他们对固北城已经发动了不下十次进攻,但是几乎都已失败告终了。固北城易守难攻之名不是虚的,哪怕固北城内部兵力也就只有他们的一半,但是借着地势,还能守这城这么长时间。 但也就是这几天了,固北城内存粮不多,又被围困,如不解困,十天也许能撑得起,半个月也行,那一个月两个月呢,总能熬死他们。 固北城外的大宛军是这么想的,固北城内的袁家军也是如此。 “方千户,粮草还有多少?”校尉临时接替了袁骁的位子,坐在营帐里撑着场面。没了袁骁震场,这些事情他虽然都接触过不少,但总觉得有些心里没底,拿不定主意。 “上次送过来的粮草比定量少了不少,又平白多了六百人,满打满算还能再撑半个月吧。”方千户到了这时候却很是镇定,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你说,袁将军怎么会出事?” “不知道。”校尉站起身来,“那天大雪,又太乱,所有人都说不清出了什么事。” 营帐外是渐渐模糊的天色,一颗明星从西方升起,挂在树梢上,衬得这边关的夜色越发寒冷了。 赵恩呼出一口热气,眼见着气息在自己面前结成白雾,又吹出一口气吹散白雾。他背后靠得是一捆捆干了的长杆草堆起来的草垛,手里捧着一杯热的羊奶茶,抬头望着远处的星星。 “王子,都收拾好了。”一个身高八尺的汉子从不远处的营帐里钻出来,向着赵恩这边招呼着。 赵恩腾出一只手来,朝他挥了两下,道:“铁克义,过来。” 铁克义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自从赵恩从中原回来之后就可以明显看出他同两位兄长的不同之处,大王子和二王子还经常嘲讽他沾了中原女人的气息,连草原男儿的血性也没了,那有些什么大老粗不能理解的行为也是正常的。他踩着一脚深的雪,“吱嘎吱嘎”地往赵恩那边走。 “王子,怎么了?”他问。 “咱们的粮草还能撑多长时间?”赵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低头,而是抬着头问了他一句话。 铁克义的眉头皱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粮草仓说道:“还有半个月吧。——大王子和二王子把持着粮草不让送到边关来,再这样下去,固北城的袁家军还没垮,咱们自己先垮了。真是!”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挥了一下拳头,震得赵恩身后的草垛上的雪都落了下来。 “铁克义,沉住气。” “王子,沉不住气啊,要是让下头的人知道咱们粮草不多了,军心不稳啊。大王子和二王子就是想看您兵败回去,好嘲笑您。” “咱们粮草不多,固北城的粮草也未必能撑住。——叫底下人别急着攻城,现在正是僵持阶段,看得就是谁能沉得住气。先动手的人就输了。”赵恩挺直了身子,把手里剩的羊奶一扬手都泼了,转身往营帐走,“走吧,铁克义。” 铁克义跟在他身后忧心忡忡的补充道:“可是对面的人可是那个袁骁啊,镇国将军袁骁,要是他指挥肯定不会出错的。” “袁骁?”赵恩停住脚步,冷笑一声,“他现在不知道在那个犄角旮旯呢。只要不是他,固北城就算有三万守军也不足为据。” “啊?王子您……” 赵恩挑了挑眉毛,手探到袖子里,摸到一枚玉章,垂下眼笑了:“福祸章……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也是同一天晚上,两骑骏马载着两位侠士一刻不停地过了北隘口,踏上了固北城大原。马鼻子呼出大口大口的热气,马背上的人趴伏在马背上尽量压低了自己的身体,狐皮的帽子迎着风,披风被北风吹起,扬起了一只饱满的翅膀。 “苦道人,你确定这是往固北城去的路吗?”王成乾伏在马背上,迎着寒风冲着跑在前面的唐渊大喊道。 “当然确定,过了固北城大原就是固北城了,依照现在的形式固北城外不出三十里就有大宛的军队,运气好的话赵恩也在那里。” 两人说话时马蹄未停,甚至唐渊还觉得马跑得太慢加了两鞭。 “苦道人,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吗?”王成乾呼出的气也是白茫茫的,看起来跟他身·下的马一样雷。 “你不想杀了赵恩了吗?”唐渊一边握着缰绳一边回过头来,“慢一步袁骁就多一分危险!” “这可是我过的最差一个年了。”王成乾低着头,喃喃说道,“之前都是在八风山庄跟父亲一起过的……” 唐渊的马慢了一下,他的手从厚实的披风下伸出来,正好接到了天空中飘来的一朵雪花,他的声音也像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一样,混在寒风里听不清:“这么快就过年了吗?” 两人两马在固北城大原辽阔的原野上显得极为渺小,但是就是这样渺小的两个点,在停了两步之后突然加速,直奔固北城而去。 “正月三十。”袁骁在冰面上划下又一道痕迹,撑起自己的身子靠着冰墙缓缓站起来。 他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衣服,铠甲被他拆了一半,拆出两块板子来缠在腿上,站起来的时候腿磕在冰上还会疼得皱眉。 袁骁抬头往上看,只见窄窄的一道缝隙两旁都是冰墙矗立,只有他所在的这一线能看见天空,连鸟都飞不进来。四周冰墙又十分光滑,他尝试了几次借力上跳都不行,抬头看过去墙上只有他摔下来的时候手中匕首留下的痕迹。现在也已经过去五天了,几天前的痕迹现在已经变成了白点。 如果这两边冰墙继续扩张,哪怕有一天把他冻在里面袁骁也不会觉得奇怪了。 袁骁拄着剑,抬头看天,微弱的星光透过一线天际照下来,有点像五天前的那天晚上。那天也是这样,星星也十分稀疏,营帐外突然有人报告。 “报!大宛军队异动!” 等出城的时候唐渊才看到是一队大宛军队,如同送死一般,一行不到百人冲过来,要迎战自然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是这背后必然有缘故。袁骁现在才有些悔恨自己想得太多,如果固守固北城的话现在的情况不会这么尴尬。 那天晚上,袁骁带着一小队人,不到是十个人的队伍轻装来到大宛边境的高悬崖打探,但是在敌袭的危急关头,他只来得及将校尉几人推出,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 到底是什么人啊? 袁骁闭上眼回想那晚微弱火光下的身影,一身黑衣,身量又高又壮,头上罩着一个黑色头盔,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涂起来的头盔,放在火光之下连光都不返。速度奇快,又占着偷袭的便利,那一刀是怎么出鞘的脸袁骁也没看清。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泛着黑光的刀刃已经砍到胸前了,他奋力推出校尉,匆忙拿青钢剑挡了一刀。 那一刀的力度也奇大,刀剑相击之时那力道震得袁骁手臂发麻,隐藏在黑色头盔后面的那一双疯狂的眼睛也看得袁骁头皮发麻,真是一双魔鬼一样的眼睛。 正常人的眼睛要么是黑色,要么是棕色,哪怕是那些眼睛颜色有些奇怪的外邦人也没有这样骇人的眼睛。那人的眼睛是混浊的黄色,眼白处布满了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爆炸爆出来一样。 袁骁看得心下一震,用了些内力将黑衣人格开,趁势回头向着校尉怒吼道:“快回城!”然后才抽出青钢剑,冲着黑衣人挥剑。 当天夜里太黑,又天降大雪,校尉自知自己武功低微,这种一对一的对打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反身就跑。不管是他还是袁骁都不曾注意到,脚下的冰层因为激烈的打斗而裂开,更不曾注意到此处冰层之下就是高崖。 袁骁的武功是高,但是在这种夜里,对打的又是这样一个敌人,分光剑的优势相当有限,再加上对手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就算是他也只在坠崖的一瞬间抓住机会卸了黑衣人的胳膊。但他自己付出的远比黑衣人要多,从这么高的崖上落下只伤到了腿算是幸运的了,但是一时之间却爬不上去。 这一处是天然的地裂,要上去就只有像鸟一样飞上去了,如今他伤了腿飞是飞不上去了,只能另外再找出口。 好在两遍空间不小,沿着这道裂缝走了五天,终于在第五天晚上,袁骁走到了一块稍微宽敞的地方,从这往后的路肉眼可见更加宽阔好走了,看来方向是没有什么错。 袁骁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把青钢剑放在面前,倚着冰墙向着右手边看去。一丛细小的花从冰墙的裂缝中生长出来,在四下一点活物都没有的地裂里显得又脆弱又可爱。 袁骁伸着手想要把它摘下来,又叹了口气放下手,呼出的气息将花丛细嫩的叶子吹得一颤一颤的。 袁骁手指叩了叩冰墙面,低沉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过年了啊……” 也不知道固北城内此刻情况如何,校尉能不能担此重任,更不知道唐渊此刻在何处,是否安好。 第49章 秃高崖 (四十九) “怎么样?”王成乾倚着身后的雪堆,抬头看着从远处迈步过来的唐渊。 “城外全部被围,城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唐渊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扔过来,“——看看这个,这次围城的八成又是赵恩。” 王成乾接过那东西来,发现是一块绣着红色火焰的布片,火焰分三缕。他把布片放在手里掂了掂,问:“你怎么知道是赵恩的,就凭这块破布?” “就凭这块破布。”唐渊点了点头,“你看这上面这三缕火焰,就是大宛三王子亲兵的标识。我是从围城军的军旗角上撕下来的。” “我想起来了,武林大会的时候我看到过这个标识,在跟着赵恩的那个黑大个衣服上,就是三缕火焰。太好了,我看赵恩这次能跑到哪里去。” “但是你现在不能妄动,我得想办法混进固北城里去。” “我助你一把。”赵恩站起身来,把那块破布扔给唐渊,“但是咱们可说好了,赵恩得由我来杀。” “江湖恩怨,我不插手。” “那走吧。”赵恩牵起自己的马,正要往固北城方向走,却被唐渊拦住。 “把马留下,我们走着去。” “啊?”王成乾先是疑问一句,然后把马牵到身后一棵树上,“你要干嘛?” 、 “潜入固北城,但是不能在白天,不然我们就当了战场上的活靶子了。我方才去大宛军营转了一圈,除了那块布之外,还去了趟他们的伙房。” “伙房?你去看他们的伙食了?”王成乾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皱着眉头看着他。 “看了。干嘛?你那么看着我干嘛?”唐渊看着他怀疑的眼神分辨道,“我不是去偷吃的!我是刺探敌情去了。” “那你发现什么了?” 唐渊道:“他们的伙房里没有存粮。” “那不是很正常?粮草都是定量的,到时候去粮仓领就好了。”王成乾倒是颇不以为意,觉得唐渊这个发现简直没什么用。 “不对,在军中粮草是重要物资,不会出现每餐一发的状况,大多数会以七天为数下发粮食,军中行动紧的时候三天也有可能。每餐一发的情况只有一个——” 说到这里他吊人胃口地拉长了声音,王成乾连忙问:“什么?” “是粮草不足。因为粮草不足所以要定量,而且他们短时间内还不会有粮草补足,所以他们连七天的时间都不敢打出来,生怕中间会出什么事。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大宛军队的粮草最多最多只能撑半月。” “你这推测也过于大胆了吧?这可是大宛边境,再说了赵恩是大宛三皇子,大宛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战败一点援助都不给吗?” “会。”唐渊斩钉截铁地说道,“皇家的亲情是最不可靠的。当今圣上是我舅舅,但是他通缉我这个外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更何况赵恩从小就是质子养在中原,跟大宛的两个皇子哥哥一点感情都没有,我要是他的两个哥哥此刻恐怕恨不得他死在中原才最好。” 王成乾摇了摇头道:“你们皇家的事情我是搞不懂了。” “你最好这辈子都别懂,全当做是一群傻子疯子在做戏罢。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才最合适。” “说的没错!——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等。等入夜时分,潜入固北城。现在先让我眯一会。”唐渊说着,把自己的行李拆出来,拿出棋盘立在身后挡风,披上披风闭上了眼睛。 王成乾看他居然真的在这冰天雪地里睡得踏实,自己却一丝睡意都没有,掸了掸身上的雪登上了附近的一块高地,蹲在高地上终于能一睹固北城这个边关名城的面貌。 固北城的城墙是青石垒成的,在边关的朔风白雪里显得格外坚定而不可破,城墙之上立着的袁家军大旗在王成乾站的这块地方看来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迎着风飘来摇去,危如飘絮。 太阳渐渐沉下,在固北城的城墙上方洒下一串无力的光晕。固北城太北了,白天的时间要远远比江南长,入夜的时间渐渐变得难熬起来。 唐渊是在一声“哔剥”的爆响之中彻底苏醒过来的,他最近几天都一直在四处奔波,连夜里也睡不下,在这固北城的冰天雪地里反而放下了心,睡得沉沉的。如果不是王成乾在他身边生起火来,他也不会被火堆的爆响吵醒。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揉了揉眼睛问道。 “不知道。”王成乾一边用木棍扒拉着火堆一边答道,“我看那边生起火来了,也就生了火。”他指着远处的方向,唐渊随着他的手望过去,是大宛军队驻扎的方向。 “炊烟?他们生火做饭了。”唐渊支起身子,把披风拢到自己身上,“咱们现在就得走,趁着他们开伙的时候走。” “你知道怎么潜进去?” “当然,跟我来。”唐渊先一步站起身来走了。王成乾看着他的背影,也站起来,一脚踢起一堆雪盖住火堆,一缕青烟立刻升上天空。 唐渊就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把火盖得严实点,一点烟都不能冒。” 王成乾心道真麻烦,但还是多往火堆上盖了些雪,这一处要是被大宛军队看到,怕是要惹麻烦了。 “你说的有办法就是这个?”王成乾指着自己脚下的洞问到,“钻狗洞?” “对啊,钻吧。咱江湖人怕什么钻狗洞啊,对吧?”唐渊点点头,坦然道,“还是说你觉得你能从上面过去?” 王成乾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只见一堵高高的城墙堵在他面前,这要是其他时候城墙也就是个高点的门槛,但是在这寒冬腊月,固北城边军为了防止攻城墙面上都泼了水,这水结成一层厚厚的冰,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除了钻狗洞进去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两个中原少侠权衡了一下,双双决定钻狗洞,但是狗洞易钻不易出。唐渊身量小,钻起来容易,王成乾却是差点就被卡住。 唐渊还是个没有情谊的,连帮忙都省了,到王成乾从狗洞里挣扎出来,唐渊已经找上了袁家军的守城将士。 但是无奈守城将士也从来没见过唐渊,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敌军摊子呢。就算是被唐渊在身后掐住脖子,感受到自己小命将尽也没回答唐渊的问题。唐渊只能掐着他,在他耳边反复要求:“我不杀你。带我去找你们校尉。” 王成乾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结果居然是劫持自己人找自己人,也跟在他身后,随着被他吓得战战兢兢的守城兵往固北城大营走。 “这是去你们大营的路吗?几年前还不是这样的。” 那个守城兵被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话都说不清楚:“是,是……” 他们两个人也不掩饰行踪,还劫了个人在城里大摇大摆的,很快校尉那里就收到了消息。 等唐渊被守城兵的结巴折磨得有些崩溃的时候,校尉也正好从大营赶到。见到唐渊的第一面,校尉就像见到亲人一眼扑了上来,顺手把那个被吓得半死的守城兵解救下来,半跪在唐渊面前略带哭腔:“唐少爷,卑职有失远迎。” “校尉大哥,快起来吧。我这身无一官半职的,您这一跪我可受不得。”唐渊忙忙让开了他这一跪,把他扶起来,“校尉大哥,袁骁,不,袁将军可还安好?” “这……”看见校尉欲言又止的样子,唐渊的心就沉了半截。 在此之前他虽然收到消息,但到底是抱着一丝希望,袁家军向来兵行险着,此事也有可能是袁家军放出来的一计也说不准。但是看到校尉的表情,他就知道,是袁骁真的出事了,不然的话袁家军内部不会如此军心浮动。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袁家军在附近有没有营帐,我们详谈。” 校尉带着唐渊入了营帐,门帘落下的那一刻校尉又冲着唐渊,双膝着地,“噗通”一声跪下了。 唐渊大惊:“校尉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唐少爷,这一跪不是我作为袁家军将士跪你这个长公主之子,这一跪是我作为袁将军的兄弟跪袁将军的家人。是我太无能,才叫袁将军遇险。” “那也不用跪,”唐渊强硬地扶起校尉,“我能感觉到袁骁还没死,他还在某处等着我,等着咱们袁家军的兄弟们去救他。——能告诉我袁骁是在哪里出事的吗?” 校尉听他这么说平复了一下心情,用力地点了点头,走到沙盘前面指出一处地方:“就是这里,城外十六里,秃高崖。——当时有个武功极高的黑衣人跟袁将军交上手了,袁将军就让我们撤,后来就再也联系不到了,秃高崖上我们也派人找过,只有打斗的痕迹,但没有找到人。再后来大宛围城,我们的人就再也没出去过。” “嗯,辛苦你了。” 校尉闻言低着头,道:“不辛苦,如果袁将军能回来,我们兄弟们做再多也不辛苦。” “不是,我是说,袁家军要辛苦你了。这几天你得想办法稳住军心,不要随便出击。我在进来之前看过大宛那边了,他们的粮草也撑不了多久了,现在城里城外只剩一个拖字诀,看谁能撑得久一点了。”唐渊拍了拍校尉的肩膀,回头拿起营帐里袁骁的一套衣服塞进自己的行李包袱里,扎紧了,“城外十六里,我去秃高崖上看看。” 第50章 你信命吗? (五十) 从进城开始就跟着唐渊的王成乾,在校尉将唐渊引进营帐中的时候就悄悄地退了回去,扯着一个路过的年轻将士,塞给他一把短刃,指着唐渊所在的营帐道:“等里面的人出来你就把这个交给他。” 那年轻将士方才眼看着校尉把两个陌生人带进来,还对其中一个毕恭毕敬,心道这两位肯定不简单啊,也不敢自己做主,赶忙把那把短刃往外推,一边推一边说:“这个……公子,要不您还是等校尉出来再跟他说罢,我人微言轻的。” “叫你帮忙你就帮忙,哪儿来那么多屁话?”王成乾把短刃扔给他,故作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还没等他走脱,唐渊已经撩起了营帐的帘子,出声叫住了他:“王少侠,去哪儿啊?” 王成乾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路过小将士的时候顺手一把把那把刀拿了回来,一把插进腰间的刀鞘里:“去找赵恩。” “你知道赵恩在哪儿吗?” “总之是在大宛军队里,我一个一个找过去也就找到了。” “哦——”唐渊拉长了声音,仰着脖子道,“看来王少侠是要一个人单挑万余大宛军了。——校尉,传令下去,王少侠要帮忙灭掉大宛军,兄弟们不用提心吊胆地等着了。” “苦道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不出来吗,王少侠?我这是在笑你啊,王少侠剑术浑然天成,谋略却缺点火候。我问你,最初你学剑的时候师父告诉过你学剑可敌万人吗?”唐渊的声音逐渐沉下来,表情也变得严肃许多,“你一身死相,眉宇间乌云笼罩,死期将尽还要去人堆里找死。你是真的想为父报仇吗?你只是逞一时意气罢了。” 王成乾被他戳中心事,一时间气压不住,“噌”一声成乾剑出,清凌凌的剑光转瞬就架到唐渊的脖子上。 “苦道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厌恶你吗?你话太多!你不是说过十年之内八风山庄必败吗?如今我八风山庄也没有败啊,什么铁口直断,我看是信口开河。” 唐渊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剑,伸出两指抵在剑尖上,慢慢地将它挪开,一边说:“王成乾,你厌恶我,我也未必就那么待见你。如今八风山庄老庄主归西,庄内仆役除了被无为阁收买的那些之外死的死逃的逃,门客尽散。树倒猢狲散,如今八风山庄手下还有多少个依附的小门派我想王少庄主比我清楚。少庄主又将庄主之位拱手送人,八风山庄已经不姓王了。” 没等他说完,王成乾已经不耐烦听了,手中剑柄一转,剑光如水般倾泻,成乾剑的剑尖立刻从唐渊的手中划过。王成乾站定了,抖了抖手里的剑,眉头一竖,朝唐渊刺过来。 唐渊顺势反手,两根手指夹住成乾剑,从剑身上划过去,随后猛然发力向前一拽,王成乾不慎之下被他拽得向前走了一步。唐渊借机拍出一掌。 这一掌拍出,正好打在王成乾最后一节肋骨上,内力透体。王成乾皱了皱眉,手中成乾剑后撤,单手伸出,猛击在唐渊伸直的手臂关节上。 唐渊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手肘下曲使了个巧劲,反手同王成乾伸出的手相击,两人对拼起了内力。论内力,唐渊自然要比王成乾深厚许多,但是王成乾师承自家师门内力虽不深厚,却有如寒潭,唐渊体弱,不欲与他多做纠缠。 “王成乾,当年我师父为你批命‘为剑而生,因剑而死’,被你八风山庄逐出庄外。你应天命而生,是天生的剑客。前十八年是福满中庭,十八岁之后命途陡变,应天命而死。还记得三长老吗?他就是异变的前奏,如今八风山庄也应了劫数,只剩下你了。” 因剑而死,这就是命数。 “苦道人,你信命吗?”王成乾撤回一掌,成乾剑在他手里挽了个剑花,做停手的姿态。问出这句话他才知道自己的可笑,“是我多嘴了。你苦道人算命为生,又怎么不信命。” 未成想他这一句话出口,唐渊倒是没有一句话回答,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王成乾大笑起来,将成乾剑收入鞘中,“你算命却不信命,那凭什么叫我信命?” 这一次过招,王成乾和唐渊都留了手,但就是这样,还是招过许多将士来围观。王成乾在其中挑了个个子高些的招呼道:“那个高个子的,劳烦你开下城门了。” “王少侠,此刻城外大宛军……”校尉看出唐渊同王成乾间出了正义,连忙站出来阻止王成乾,想用城外局势将他留下来,却不曾想自己被唐渊拦了一下。 唐渊低声对校尉吩咐:“叫他去,给他拿两天干粮。”随后扬声道,“王成乾,你有人定胜天的心气,我不拦你,你尽管去找赵恩。只是有一点,不要只想着杀他,一事不成再来就是了。” 王成乾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一个干粮布包,随手甩在身后,道:“苦道人,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 唐渊登上城墙,看着王成乾骑着马一路远去,马蹄在雪地上踏出薄薄的一片雪雾,随着马蹄声渐远,王成乾的身影也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雪地里。 唐渊把手袖在怀里,哈出一口气:“回去吧。——我也该去一趟秃高崖了。”说完他转身下了城墙,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渐渐升腾着向上,向着天上飞去。 他不是不信命,卜算之数同天机关联深重,就连师父最开始传他卜算之数的时候也再三地告诉他要对天机心怀敬畏。但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天机总会出错的,就像是他的命一样。 他曾经对着铜镜看过自己的面相,早夭之相,四岁之前长得像一株名贵的花儿,四岁之后像一株乱草,七岁就应该去地府报道了,其后如坠落地狱,一路都是血光之气。早在儿时他就应该是个死人了,但是师父却给他偷出了一丝生机。 他本来应该最不信命,但是却学了天底下最该信命的手艺。 王成乾随着出城时唐渊指给他的方向一路狂奔,到了能看见大宛军营的地方果断下马,弃马步行。他只是有些江湖儿女的血性,比唐渊冲动罢了,他不傻。这样骑着马走过去,就是给大宛人当靶子。 但是这种极北之地,树木都早早地落了叶子,他一个大活人在雪地上,不管功夫怎样好也免不了被发现。王成乾靠在树干后,远远地看大宛军营,思索着应该怎样进去。 本来大军驻扎应该是要砍树,将山中老林砍空的,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大宛军突袭固北城太急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大宛大军驻扎的地方零零散散地到处都有树木,看起来数目不多,但王成乾却发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树上有人。 是轮换的岗哨。 大宛军在城外,如果固北城中的守军走投无路要玉石俱焚的话,基本上没有优势。军队离得太近又不能采取设置远程岗哨的方式。 “所以就放了人在树上戒备吗?”王成乾心想。这样要悄无声息地潜入困难就又大了几分。 就在王成乾苦苦思索之际,他的包袱突然从背上落下,干粮药品散了一地。他回过神来低头去捡,手边上正巧落着一片白布。 他的手触在白布上又收回,突然想起了唐渊送他出城门时将包袱递给他的样子,手指在包袱皮上敲两下。那个时候就想到了啊。 王成乾咬咬牙,捡起那块白布,反手给自己披上。这应该是固北城守军雪中作战时穿的,洁白如雪,其上还反射着粼粼雪光。他伸出手将白布上的两根布条系在脖子上,把风帽戴上,猫着腰一步一步地接近大宛军大营。 大宛军大营内,赵恩坐在床榻上,一只脚踏着塌下的木板凳,手搭在膝盖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小腿。 铁克义把帐内的炭炉拨得旺了些,搓着手走到他面前:“王子,这天气越发冷了。” 赵恩并没有抬头,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处,道:“是啊,越来越冷了……铁克义,你说,这种天气如果在外面会不会冻死?” “如果是您这种身体可能会,但是如果是像我这种的就不会。” “那如果再加上没有吃喝,还受了伤呢?” 铁克义抬着头想了想自己在身受重伤没吃没喝的情况下会怎么样,十分确信地说:“那就根本不可能有活路。” “如果他是个武林高手,还是个经常领兵在边关作战的将领呢?”赵恩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铁克义。他眼里有疯狂而偏执的光,就算是铁克义这种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看了都心中一惊。 他思索良久,道:“不会活下来的。”下了断定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王子,你说的那个人是?”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死,而我们必须要拿下固北城。——你出去吧。”赵恩屏退了两侧,将腿从凳子上放下来,俯身从床下掏出一个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精巧的青花小瓶,瓶口用红布包的软木塞塞着。他把手放到瓶身上慢慢抚摸,感受着青瓷细腻的手感,慢慢地抬头吸了口气,口中喃喃:“福祸章,真是个好东西啊……” 第51章 寻到袁骁 (五十一) 秃高崖。 城外十六里唯一算得上制高点的高处,唐渊牵着马踏上这里,回头往固北城看了一眼。固北城已经缩成了一个很小的方块,矗立在雪原上,像一块白布上的黑点,既明显又碍眼。 固北城是大宛的心腹大患,大宛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拔掉这颗碍眼的钉子,但反过来固北城又是中原的门户之地,中原的所有人都守在这扇门前,由不得旁人再往前踏一步。 无论是急功急利的周福,还是争权夺利的皇帝,又或者是自视甚高的和硕公主,唐渊相信他们一定是固北城的后盾,更何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信也得信了。 手里的缰绳一动,马儿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挣开唐渊的手,哒哒地往前跑了两步,看他没有跟上来又回头对着他打了个响鼻。 唐渊跟着马儿跑了一小段路,果然在雪地之上发现了异样。 自从袁骁出事已经七天过去了,固北城的雪下了不止一场,就算那天真的留下了什么打斗的痕迹,现在应该也要被雪埋得什么都不剩了。但是唐渊看到的,不只是什么打斗的痕迹,他看到了一具尸体,一具仰头望天早已被冻僵的尸体。 看见尸体的那一瞬间,唐渊的心“噗通”跳了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掉进冰窟里一样凝固了。看了许久,他才强制按住自己颤抖的手,安慰自己道,不可能,袁骁不可能躺在雪地里等死的。要相信他。他颤着手慢慢地走到那具尸体面前,蹲在尸体面前,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 方才在远处,唐渊又关心则乱,一时间错了眼,还以为这是被埋在雪中的袁骁,离得近了一看,真的不像,差别太大了。这人的身材很高大,但是他是跪着的,又被雪埋了半截,看起来就像只露出了头和半截身子。他的铠甲材料也很特殊,不是中原见过的,反倒是大宛境内有不少这种材料制成的铠甲,黑漆漆的,在雪地里也不反光,最适合奇袭。 不管如何,这个人一定就是当夜的关键人物了。当天袁骁的小队除了袁骁之外尽数返回了固北城,那这人一定是敌方的。 唐渊回去从马上拿下棋盘,洒下棋子,左三右五地做了一个阴阳阵。这阴阳阵也没别的能力,就是能聚内力,从阴阵输入内力,内力会转化成阳气从阳阵出来,反之亦可。唐渊把阴阵摆在棋盘上,阳阵摆在地面上,盘腿坐在棋盘前,一掌按在棋盘上。源源不断的内力立刻被阴阵吸走,阳阵的针眼处开始吹起一阵暖风,随着暖风的扩大,雪也渐渐开始融化。 那具尸体所在之处的雪地一被融化,他的身体就露了出来。一身黑色铠甲,撑着身体的是一把黑色长刀,左臂不知去向,肩膀处露出来的切口干净利落。唐渊立刻停下手,走到那具尸体前,把尸体扶正,仔细地观察那段切口。 确实干净利落,没有经验的人是没办法办得这么漂亮的。 再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尸体之后,唐渊确认致命伤只有这么一处,这应该是当天这人在打斗中被一刀或者一剑砍掉手臂,随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能及时离开得到救治,紧接着就失血过多,在这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只是有一点疑问,砍掉胳膊对江湖人来说虽然不算是小伤,但也并不致命,只需要封住周身几处大穴,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止血就好了,不至于闹到失血过多无法行动的地步。 唐渊站起身来,私下环顾,往远处多走了几步,在雪地里捡到了黑衣人丢失的一条手臂,手臂上同样覆盖着黑甲。他把手臂拿回去,放在黑衣人身边,黑衣人因为没有手中黑剑的支撑“嘭”的一声倒在地上,和他的手臂一起组成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唐渊拿起黑剑,一剑挑开那人紧紧遮住面布的黑色头盔,头盔脱离脑袋之后滴溜溜滚了两下,最后落在唐渊身边。他拿起来往头盔里看了一眼,不出意料地发现了一个三缕火焰的标志。 果然是大宛军。 唐渊又看了看他的面容,不知道为何,短短七天时间,又是冰天雪地,他的身体还没有开始腐烂,面目却已经腐败得不能再看了。牙齿外翻,脸上的肉像是被虫子蛀蚀了一样腐烂出一个个泛着黄水的洞,眼睛圆睁着,眼神已经浑浊得不像是人类而像是疯了的野兽了。 唐渊皱了皱眉,恶寒地把手里的剑扔掉,不知道这人是做了什么,居然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 化开雪的地上依旧可以找出这人之前留下的足迹,唐渊随着足迹一路找过去,居然又回到了捡到那人胳膊的地方。他围着那里转了两圈,没什么发现,正想要回头再找其他出路,脚下却突然一滑。 “扑簌簌”一声,一块雪块滑落。唐渊连忙拔脚起来,手按在脚下,内力透体而出,不一会就将这里化开一小块。 这个时候唐渊才发现,原来这下面居然是一处狭窄的高崖,高崖两壁上结着厚厚的冰层。唐渊曲起一根手指敲了敲冰层,冰层发出“叮叮”的清脆声音。他又拂了拂地上的雪,积雪之下竟然显示出血迹和打斗的痕迹来,甚至唐渊还看到了冰层之上青钢剑的剑纹。 看来是失足坠下。唐渊趴在地上努力地向下望去,高崖深不见底,也不知道从这里落下去的人有没有活路。 来不及多想,唐渊回头收拾起棋盘,扎在腰上,把马牵过来,又拿出一支铁棍牢牢地钉在地上,手指灵活地挽了个结,把马拴在了铁棍上。 他的双手手交叉往身后摸过去,左右手分别掏出了一柄匕首,又从披风上撕出一缕布条来,将匕首和自己的手牢牢连在一起。下高崖之前,他走到马儿旁边,想伸手摸一把马儿,看了看自己双手的匕首又收回去了,只是凑在马耳朵旁小声地说:“马儿你可不要乱跑啊,这大冷天的要是乱跑我可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你。包袱里有干粮,我给你留了一些。” 嘱咐完马,他扎紧行李,一刀一刀小心翼翼地向下走。 这一处高崖确实高,而且险峻,唐渊下崖时,全部的力量只能放在双手上,脚上根本没有着力点,稍有不慎就会滑落下去。唐渊低头看了看崖底,心想这要是摔下去恐怕还没等找到袁骁自己就先变成肉酱了。 收回视线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处落脚点,是青钢剑磕出来的一处伤口。唐渊抽出右手的匕首,一用力将匕首甩起来,用了个巧劲,那把被他当成飞刀用的匕首就稳稳地插在了冰面之上。他将左手松开,一掌拍到冰面之上将自己荡过去。左手在身后一抖,连着左手和匕首的布条便迎风而动,连同匕首一起随着他的动作被收入袖中。 唐渊如法炮制,很快就来到那个落脚点前,他将脚尖放在那里,随着这个落脚点一直往上看。落脚点之上,一点点的都是白色的冰面损伤,都比较小,唯有唐渊脚底下这一块仅容一只脚落下。 高崖之上的光太刺眼,唐渊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在他的皮肤上跳动着,如同北地落在雪地上又惊起的飞鸿。 他几乎能想象到袁骁出事那一晚的情景,在与黑衣人殊死搏斗之后,不慎落崖。在落崖之前说不定袁骁已经找到那人的弱点,所以才在最后一刻砍下那人的一条臂膀。落崖之后,他拼着最后的理智将青钢剑横在头顶,青钢剑在冰面上不停碰撞着,磕出小块小块的白色伤痕。 直到这里,青钢剑终于扒住了一块冰面,所以才留下这个痕迹,但当时袁骁应该已经受伤,无力为继之下才会继续落崖。 唐渊想明白了这一切,猛然睁开眼,阳光像惊起的蝴蝶一样从他脸上逃开,他继续低下头,拔出匕首,甩到下一个地方。 一步一步地挪下高崖,唐渊一落地就看到了,地上砂石凌乱,同另一个方向的砂石完全不同。顺着地上砂石被搅乱的痕迹,唐渊还发现了血迹和青钢剑刻下的痕迹。 一共五条。 他蹲下身来细细地抚摸这五条痕迹,甚至能感受到袁骁刻下这五条痕迹时候的力气。 “腊月三十。”唐渊数着日子,伸出大拇指抚摸着第五条痕迹,过了一会儿才撑着膝盖站起来,循着脚步继续往前走。 既然还能走,就说明性命无碍。 但愿他不要走出太远。 这一路唐渊甚至用上了轻功,但还是觉得太慢太慢,沿途经过的地方逐渐变宽,眼见着寻找范围也逐渐扩大,却始终看不到袁骁的身影,他不禁有些焦急。但他又不敢在这种地方大喊,如果雪从上面塌下来,那么他二人恐怕都保不住性命。 两旁冰面逐渐变薄,可以依稀看到悬崖的土石和其中生长的小草,脚下也出现了一条窄窄的河。远处依稀有人靠在悬崖壁上休息,身边撑着一把青色的长剑。 唐渊试探着叫了一声:“元宵?” 只见那人回头,鬓发都垂了下来,身上都是血污,一条腿伸直,惊诧地回了他一句:“汤圆儿?” 第52章 逃出冰墙 (五十二) “你怎么过来了?”袁骁倚在崖壁上,看着低头给他包扎伤口的唐渊,看着他瘦削的肩膀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怎么又瘦了许多?” 唐渊抬眼看了看他,低下头去,牙齿咬住捆绑着袁骁那条伤腿的布条,一使劲,疼得袁骁一个激灵,冷汗差点滴下来。“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得死在这儿啊?” 袁骁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怎么会?我这不是正在往外走吗?” “等你走到了,固北城早沦陷了。” “不会,”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手从唐渊肩头滑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大宛这边也撑不久。” “但是他们有赵恩,固北城只有校尉。”唐渊白了他一眼,打掉了他的手,转身蹲在他面前,“——上来。” 袁骁眼睛瞪大了,刚想说话就被唐渊拦住:“想说不行?” 他话里话外都是威胁,就像是只要袁骁说一句拒绝就要直接撂挑子不干一样,袁骁赶紧把话咽了回去,扶着他的肩膀拖着伤腿爬上唐渊的背。 唐渊背着他站起来,稍微偏了偏头,余光扫到袁骁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严肃地警告他:“抓紧我啊,我可不会扶你。”抬头望着头顶一线天光看了片刻,“我们就在这里上去吧,没有别处那么高,”又伸手按了按冰层,“冰也不厚,我的刀能甩得透。” 袁骁作为一个伤员没有提出意见的余地,只能趴伏在唐渊背上,尽量提气减少他的负担。 往崖上爬要比下悬崖容易许多,虽然背了一个人更累了,但是抬头可以看到冰面的状况,不用担心一脚踏错就会从高处落下去。 唐渊牙咬着匕首,将一块连着布条的匕首插在高处,一个纵越踩在匕首上,金鸡独立站在上面,正要甩出第二刀,只见他脑袋顶上突然窜出一把剑来。 是袁骁的青钢剑。 袁骁靠在唐渊背后,靠近了唐渊的耳朵说:“下面的交给我。” 唐渊并未回答,只是越过肩膀将手递给他。 袁骁握紧他的手,另一只手握住刀,反向用力,两人同时翻跃而起。唐渊顺手甩袖,连着布条的匕首从冰层中脱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润的痕迹,最后落在两人头顶。他蜻蜓点水一般落在袁骁的青钢剑剑身上,与袁骁的手近乎贴着,借力一跃,双手同时用力。 袁骁在他跃起之时,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随着唐渊的力道将他带上背,右手还不忘将青钢剑捞回。 两人就这样一人拉一人地交替上升,像悬崖冰谷里的两只向着太阳的蝶,飞舞在冰层之上。 但是悬崖太高了,只唐渊下悬崖就花了整整一个时辰,上崖又要背着袁骁这个伤员。虽然袁骁并不算拖后腿,但是怎么说也是伤了一条腿行动不便,两个人用的时间就更长了。 爬到一半,袁骁停下手,将手里的青钢剑与唐渊手里的匕首并排插在冰层上,搭成了一个窄小的落脚平台。两人同时跃上这个平台,唐渊扶着只有一只脚能站立的袁骁,问他:“感觉怎么样?” 袁骁扯着嘴角笑了笑,搭在唐渊肩膀上的手绕回来摸了摸他的头,回答道:“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唐渊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心想,真的没事了还会这样吗。不过袁骁一向如此,报喜不报忧,不肯让别人替他操心,典型的老妈子性格,但是人就是这样的性格也不能硬要他撒娇说疼啊。 袁骁知道他在想什么,身子倚过来,安抚他:“别担心,是真的没什么感觉了,我封了穴道,现在我的腿就像是跟我的身体切断了联系一样,一点都不疼。” 唐渊挑起眉来看着他:“你还挺开心啊?你要是真的这么厉害怎么会让一个黑家伙打得坠崖?” “你看到他了?”袁骁的的眼神突然严肃了起来。 “在上面,他死了。”唐渊回答。 袁骁嘶地抽了一口气:“死了?凭那人的武功,不应该啊……” “是死了,跟你坠崖的地方也就相差不到百米,说明在你坠崖之后他很快就不行了,甚至连百米都没走出去。”唐渊回忆着那个黑衣人的脸,疑惑道:“不过看他的脸,他好像早就应该死了,不过是被人强行留下了。” 袁骁也点点头:“你说到这里,我想起来,那晚我同他交战,他的眼神很混浊,混浊得不像人,倒像个野兽。” “他的脸也是,牙齿外翻,血肉模糊,应该是谁把他强行变成了野兽。——八成是赵恩吧。” “赵恩?” “对,我在那个黑家伙身上发现了他的印记,那人应该是大宛三王子赵恩的亲兵。”唐渊重新将袁骁背到背上,一边甩出匕首一边说,“那应该是福祸章了。” 听到唐渊说出这句话,袁骁想起了那天收到的盖着福祸章印记的书信,问道:“福祸章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 “武林大会。他挟持了中毒的八风山庄庄主,王成乾向我借福祸章将他父亲换了回来。” “那那黑衣人同福祸章又有什么关系呢?”袁骁附到唐渊的耳边,右手甩出青钢剑。 两人一同跃出一步,刚刚站定,唐渊答道:“还记得传说中福祸章能做什么吗?其中有一条是始皇的秘密军队记得吗?” 袁骁福至心灵,说道:“所以传说中‘始皇的秘密军队’其实并不是单纯指某一支队伍,而是一个能把普通人变成‘秘密军队’的办法。”伴随着“锵”一声,青钢剑斩碎了冰层,“——快要到崖顶了。” “应该是了。那个黑衣人是失血过多而死的,应该是这个办法激发了人的能力,但是这个办法有伤天和,向天要东西总要付出一些代价。你一剑斩下那人的臂膀,那人连百米都没走出,所以这个代价应该也包括了一旦受伤就会血流不止。” “但是我们拿到福祸章这么久也没有拿到这个办法,赵恩怎么会知道?”袁骁的声音在两人最后一次翻跃的时候从崖下飘到崖上。 “终于出来了——他应该有自己的门路。” 唐渊这样回答,却回想起了武林大会上赵恩的表现,对福祸章那么势在必得,必然是早就知道福祸章背后的秘密。还有福祸章最初问世,他就因为福祸章被追杀,虽然手里拿的是假的,但他却珍而重之。 也就是说早在福祸章出现之前他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福祸章怎么用。他是从谁那里知道的? 唐渊甩了甩手上的雪,将这个疑问也暂且甩了出去,大不了找到赵恩问问他就好了。 伸手扶起袁骁,指着远处倒着的一具尸体问他:“你要去看看那个黑家伙吗?” 袁骁单腿站立,但是还站的很稳当,跳着走到那个黑衣人尸体前,蹲下来检查那个黑衣人的遗物。唐渊对他要对这个黑衣人做什么不感兴趣,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马儿身旁,一把将拴住马的铁棍拔出,牵起它的缰绳。 唐渊抬头四顾,远处固北城依然伫立着,望向大宛驻扎地那边也是一片寂静,积雪将天地间的杂音都吸得干干净净。 “扑棱棱”一声翅膀扇动声,在黑山白雪的映照之下,一只白鸽穿破长空。 唐渊伸着脖子往白鸽那边看了两眼,脸色慢慢沉下来,他后退了几步,靠在袁骁身边,小声道:“快走。” 袁骁当即站起来,警惕地回问:“怎么了?” “呃……”唐渊有点为难地说道,“我师父来了。” “师父来了又怎么了?” “我师父跟碧海老人最近总是一同出没,碧海老人你知道吧?” 袁骁的声音突然僵了一下:“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袁家大公子的师父,当年最看好袁家大公子的人。自从袁骁哥哥出了意外去了之后,碧海老人就像是失去了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悲痛,连带着看袁骁也不怎么顺眼了。只要见到袁骁总会拿袁骁跟他哥哥比,袁骁之前学武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老头子。 “师父之前在武林大会上也见过赵恩了,自从赵恩拿走了福祸章,师父就追着赵恩去了,现在突然现身想必是出现了什么事情。” 袁骁也赞同地点点头,然后转头对着唐渊说:“那咱们就兵分两路吧。我回固北城,你去找天机师父。固北城现在群龙无首也需要我回去主持大局。你那边有天机师父和碧海老人想必也很安全。” “说的没错,”唐渊表示赞同,“但是——你就是不想见碧海老人罢?” 袁骁并不否认,而是指着自己的伤腿道:“我伤成这样,碧海老人肯定要训我不如大哥。我还是不要去他面前讨嫌了。” 其实袁骁知道,碧海老人对他也有一半师徒情,虽然总是见面就训斥他,但也教了他不少东西,不然他破唐渊那招碧海潮生不会这么容易。但是见到自己总是要招碧海老人想起自己的大哥,碧海老人人前不表现出来,人后不知如何伤悲,自己还是不要招老人家伤心了。 唐渊将马匹的缰绳递给他,指着自己从固北城骑出来的枣红马:“固北城军马,养得不错,还给你了。”然后指了指远处盘旋的白鸽,“师父那里我轻功前往。” 说罢,双臂一展,如一只大鸟一样隐入长空。 袁骁上马之后,挥舞马鞭,朝着天空轻声说:“汤圆儿,等正月十五,我们回京看灯。” 天空中落下了一片薄雪,好像无人应答。 待马蹄声响起,空中才回来一句轻轻的哼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个星期写论文来着,导师催得紧,这文绝对不会坑,明天开始恢复日更。 第53章 解封红绫刀 (五十三) “锵”一声,刀剑碰撞,赵恩的红绫刀后带着一截红色绸带,在一片雪雾之中穿过,直击成乾剑。成乾剑翻手下压,再次挑起一片雪,拦住了赵恩的视线。王成乾借机下蹲,一个翻滚,就与雪地融成一片。 “在哪儿?”赵恩私下寻找着方才那柄剑的去处,低声询问在他身旁观战的铁克义。 铁克义方才站在赵恩身后,王成乾从雪地里钻出来袭击赵恩的时候他被成乾剑的泠泠剑光闪了一下,后来又被成乾剑掀起来的雪雾挡住了视线,此刻他也不知道来袭者何人,只能低下头,一副等待训斥的样子地说:“属下不知。” 赵恩阴没指望他说出什么来,沉着脸向前走了两步,四周的雪光照得他眯起眼睛。 那个人肯定是王成乾没错。赵恩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在玉林城把自己绑起来的人,不但趁人之危而且狂妄自大,简直让他恨之入骨。 他的红绫刀在空中划过一圈,烈烈寒风中红绫飞舞,刀光四溅。 突然,他急跳而起,红绫刀被他的内力扯下,刀光直奔自己脚下而去。 刀在触到雪地的那一刹那就被剑拦住,成乾剑破地而出,跟着一起冲破雪地出来的还有手握宝剑的王成乾。 甫一落地,他便横手握剑,一剑横劈而过。远处的大树被剑气所撼动,树冠上的雪纷纷落下,落在王成乾头上也落在赵恩头上。 赵恩倒是在他一剑劈出时一脚踏出,落在铁克义身后,反手一拍,铁克义被他拍到身后:“站在我身后,你不是他的对手。”然后右手一甩,将红绫刀从远处的树干上收回。 铁克义有感于他的回护,只匆匆答道:“三皇子……”话未说尽,就被赵恩的红绫拦住,赵恩的声音冷酷:“你回到大帐,取出我床下一支青花瓷瓶,里面有些东西,你喝下再来找我。” 铁克义虽不知他在说什么,但对三皇子的尊从和信任却驱使他立刻应了下来,他半跪在雪地上,答道:“是。”说罢,转身便走,连头也不回。 “赵恩,你又要搞什么鬼?”王成乾与人对打的时候虽然话多,但是却绝不会留手,趁着赵恩尚未反应过来,当胸一剑刺来。 这一剑角度之刁钻,力道之狠毒,堪称当今武林剑法之巅。 但是与他对打的也是当世刀术高手,红绫刀虽然杀伤力不能同成乾剑相比,但是可远攻可近战,攻防一体,再加上这里是大宛边境,是赵恩的主场。 赵恩微微一笑并未慌张,红绫一甩,红绫刀从王成乾背后袭来,长长的红绸缎在空中舞得混像是一段红色的牢笼,他说道:“我想你是不必知道了。”说罢右脚脚尖一划便在雪地里划出一道痕迹来,不知道何时钻入底下的红绫一下子冒出来挡在了赵恩和成乾剑之间。 成乾剑攻到赵恩面前正好碰到拔地而起的红绫,红绫如同墙壁一般拦住他,背后又有红绫刀如同附骨之疽。说时迟那时快,王成乾急跃而起,险险避过红绫刀,红绫刀擦过他的背牵着无数红绫钻入了红绫墙壁。 一招不成又起一招。 王成乾是天生为剑而生,成乾剑如臂指使,剑就是他身体的延伸。这个世上不存在他与人拼剑法拼不过的时候。 剑尖划地,微风渐起,轻风生于他的剑尖,从剑尖开始变成了裹挟着雪的旋风,这一招风起青萍只有成乾剑用来最为正宗。 因为成乾剑是呈天地乾坤之势而生,成乾剑的剑尖就是天地,风从天地间生,也从天地间壮大。 他单手握剑,左手一把抓住红绫刀飞舞的红绫,借着风起青萍的起势一刀斩断。 布帛撕裂之声在这寂静的雪地之中格外明显,红绫应声而断,但成乾剑却并没有停下,风起青萍这一招最重要的就是在没有同等力量相击的条件下,剑招威力会越来越大,直到风从天地间脱出。 红绫一截一截地断掉,本来严密的红绫牢笼现在已经被王成乾批得七零八落了,而赵恩却还在红绫墙壁之后。 “赵恩,出来跟我对打啊,不要缩在后面!”如果有武功路数高于王成乾的人此刻就能看出,王成乾此刻情绪已经太激动了,杀父之仇压得他快要撑不住了,风起青萍的威力越来越大他也快要控制不住了。 这种状态是很危险的,如果对手是同等功力,那就会被看出破绽一招落败。 但是王成乾却顾不得许多了,他已经不再怕任何破绽了。 “为剑而生,因剑而死。”王成乾突然想起他的批命,心中的桎梏突然放开,他已经看透了死亡。不就是死亡吗?反正因剑而死又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连周身破绽都不顾了,只是攻,攻,攻。 但也许是上天格外眷顾他看透的智慧,只知道猛攻的他反而更加不可战胜了,因为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这个道理最明白的本来应该是有着多年质子生活的赵恩,事实上他也确实非常懂得这个道理。多少次他都是这么从暗杀追杀中保下命来。但是他跟王成乾不一样,他有牵挂,有许多放不下的东西,他不能像现在的王成乾一样置生死于度外。 所以他不敢轻易出去对上成乾剑的锋芒。 成乾剑越击越勇,如果不是王成乾可以一直将还在不断壮大的旋风控制在剑上,那不要说红绫刀,可能最后连赵恩都要被这阵旋风击碎。 王成乾面前的红绫墙壁突然裂开,红绫就像炸开的烟花,以站在正中的赵恩为中心,像天地延伸出无数条手来。 王成乾拎起剑,作势要砍之时,赵恩终于将红绫刀的刀柄拿在了手里。 红绫刀可远攻可近战,但是无论是武林大会上还是方才的激战中,王成乾都不曾见赵恩将刀柄握在手中。 这一握就像是开启了红绫刀剩下的一半封印一般,无数红绫拔地而起,在赵恩身后飞舞,将他衬得好似一只欲飞的凤凰,又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红绫刀绽放出一道不亚于成乾剑的光芒,直冲天际。 这道光芒落在正在赶来的唐渊眼中,在他眼底划过一道痕迹,他抬头凝视着这道光芒,面色突然凝重,眼神落在发出冲天光芒的树林中,不由得说:“异宝现世……” 正在树林外围观的两个武林泰斗级别的人物,天机道人和碧海老人脸上也是一片凝重,良久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道:“后生可畏……” 红绫刀在赵恩手中完全绽放出光华,与成乾剑共争光辉。 成乾剑剑尖上带着天地之势,旋风裹挟着雪花。红绫刀刀光泛红,红绫宛若遮天盖地。 刀剑相击碰撞出一声巨响,雪随声而起,在树林中飞舞,仿佛又下了一场大雪一般。大宛的军人都被铁克义勒令不许出来,在这声巨响下身子猛然抖了一下。 成乾剑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之前的对手要么是点到为止的切磋要么就是被内力碾压,不能完全展现它作为武林十大兵器之一的威力。 但是这个对手可以。 成乾剑的剑身都在颤抖着嗡鸣,红绫刀也是,两个同一等级的兵器在天地之间尖叫着,无论哪一个都不愿意让步。 但是这种僵持不会太久,铁克义的归来打破了这一局面。 他加入了战局,赤手空拳,一拳裹挟着寒风打在王成乾的肩膀上。王成乾正在与赵恩全力拼剑,虽然看到铁克义在侧,却完全不能抽出精力去关注他。 铁克义一拳打来,他不能放松剑上的力道,所以只能随着他的拳风向一旁偏了偏。赵恩抓住机会,手握红绫刀对着他偏过去的方向狠狠一刀砍下。 如果不是王成乾反应快就地一滚,那这一刀不砍掉他的臂膀也会砍下他一块肉来。 但是就算王成乾躲过了赵恩的刀锋,却也没躲过铁克义的铁拳,这一拳正好打在他的右臂上。 王成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脱臼就不用再说了,一道血线从他的袖子底下沿着手指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鲜红的血和苍白的雪,别有一般触目惊心。 王成乾抬起头来不再看滴满血的雪地,左手附到右臂上用力一抬,脱臼的右臂又恢复原状,他重新握起刀来,面对着赵恩和铁克义主仆二人。 成乾剑剑尖上风势已消,红绫刀的戾气也消下来。 不能保持刀势,这是红绫刀的一大缺陷。赵恩消耗自身为红绫刀提势,此刻必然内力虚无。 想通这点,王成乾重新举起剑,聚起剑势,眼睛紧紧盯着赵恩,一剑而起。 赵恩急步后退,铁克义上前几步,以肉身接下王成乾这一剑。 王成乾这一剑虽然不如方才与红绫刀对拼之时威力大,却也不小,绝对不是铁克义的水平能接下来的。但是铁克义接下来了,他居然接下了王成乾这一剑。 成乾剑在铁克义肉身之上划过,居然连他的肉身都不曾划破。这是何等强硬的身体? 王成乾眉头一皱,又挥起剑来,连出三剑,这三剑铁克义不但接下了而且接得极其漂亮。王成乾扪心自问,就算是自己也不可能接得更好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第54章 成乾剑法 (五十四) “天机老头儿,你觉得哪个后生能赢?”碧海老人站在树杈上,斜倚着背后的树干,脚下白雪覆枝,他单足立在上面,竟似雪上无物一般。 这大雪天气他还一身布袍,腰间的酒葫芦随着寒风不断击打在配剑上,酒水晃动的声音甚至比他从树上落下的声音更为明显。 天机道人站在树下,不像碧海一样极目远眺而是闭着眼睛,感受着风里的剑气和拳风:“说不准,要是旁边那个外族小子不插手,最后可能是那个叫铁克义的赢。” “嘿嘿,天机,你算命算糊涂了?要是那个外族小子插手了也是帮那个大高个,王成乾这小子是输定了吧?” 闻言天机道人撩开眼皮看了一眼碧海,眸间无光,反见玄奥之色缠绕其中,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过来的似的:“那可不一定。” “嘁,”碧海老人从牙齿间挤出一声,反手一拍身后树干,整个人又跳到树上去了,“什么神棍模样?唬唬毛头小子还差不多。” 碧海老人口中唬毛头小子的招数正是天机老人自创,是一道内功心法,没有别的效果,就只是锤炼内功而已,是极为基础的心法。但是这道心法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修炼者在运转心法之时会不自觉与周围环境沟通融合,本是修炼时为防旁人打扰的法子,但却叫天机道人和唐渊这师徒俩发扬光大,变成了神棍代表特征。 武功练到碧海老人这个地步上,自然也能看出这特殊效果不过是内功心法的伴性,但是却有许多年轻少侠不懂,自然也就奉以为神。 就在两个武林前辈为这场战斗的结果估量时,王成乾正与铁克义激战。 听从赵恩吩咐回了一趟大营的铁克义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神助,居然变得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非但如此,速度和眼力都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在此之前铁克义尚且看不清楚王成乾的行动,但回来之后,铁克义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处处先他一步,就像是预知了他的动作似的。 王成乾苦苦抵挡铁克义的攻势,心里憋屈得很,之前就算是被唐渊和袁骁两个人联手耍着玩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憋屈。 完全找不到反攻的时机。 更何况方才与赵恩一战已经消耗了他不少内力,这铁克义简直就是个铁疙瘩,再打下去还没打倒铁克义就先要累倒他自己了。 不行,必须得找到他的弱点才行。 “师父,”唐渊循着白鸽的指引踏雪而来,正好看到天机道人在树下闭着眼睛,一步踏在天机道人的身前,行了个弟子礼,“师父出什么事了?” 只见天机道人还在运转心法,只是抬了抬嘴皮子:“问碧海。” “你不会自己说啊?”一道声音从唐渊头顶上传来,他抬头望去,碧海一只脚踏在树枝上,一只脚翘在空中,身后倚着一个突出的树枝,把一颗单薄的树倚得像把华贵的椅子一般,“唐小子,上来我跟你说。” 唐渊二话不说,也反手一拍树干,瞪着一块树皮,“噌噌噌”上了树,寻了一个树杈子盘腿坐在上面。 “看那边。”他顺着碧海老人的指尖看过去,只见王成乾手持成乾剑与一个大高个在林间打斗,闪转腾挪间四旁高树遭殃,两人身旁还有一个人在虎视眈眈,身旁飘着鲜红的红绫。 “这是……赵恩和他那个大高个侍卫,叫什么来着?”唐渊只见过铁克义一面,还能想起他就算不错了,只是记得名字很拗口,明显是个大宛名字来着。 碧海老人在旁边补充道:“铁克义。” “哦,对,铁克义!”唐渊这才算是想起来那大高个的名字,定睛看向战局,只不过,“——王成乾怎么连他都打不过?” “你再看看铁克义的功夫。”碧海老人提点他道。 “他好像变得更灵活了,连王成乾的轻功路数都能看破,而且——”成乾剑一击而中铁克义右臂,随后如同蜻蜓过水一般收回,“他的肉体能挡住成乾剑!” 这些年闯荡江湖,金钟罩铁布衫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但那都是内功配合外功才能有这种刀枪不入的效果,更何况这可是成乾剑啊。 江湖十大兵器之一的成乾剑,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居然能被一个人的肉身活活挡住。 这还是成乾剑吗? 不,应该说,这还是人吗? 能挡住成乾剑的人还算是人吗?这个问题真应该留给王成乾来回答。 王成乾双手握着成乾剑,气喘吁吁地瞪着眼前的人,呼出的热气转眼变成白色的水汽。要论在座谁最震惊于铁克义的改变,那就非王成乾莫属了。 根本就是铜墙铁壁,完全攻不破。这人的武功一看就知道,放在中原武林也就是个二流水平,但是就是这么个二流水平,完全不怕刀剑,甚至主动挺起胸膛往他的成乾剑上撞。这是多么可怕的战斗力?完全是在硬生生磨掉王成乾的内力。 简直就像是怪物啊。 与此同时,坐在树枝上的唐渊也给出了这样的判断:“完全就是个怪物。” 碧海老人也点点头,他纵横江湖数十年也没见过这种拿肉身硬抗刀剑的怪胎:“不知道那外族小子给大高个说了什么,大高个离开了一次,再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唐渊闻言,不由得低下头来细想,那个秃高崖上死掉的黑衣人还有袁骁口中那晚黑衣人的行动,口中喃喃道:“福祸章……” 碧海老人微微偏了一下头,看到他沉思的神色,又立刻回过头去将眼神投入战局:“成乾剑要败了。” 唐渊猛地抬头,只见远处成乾剑剑光大盛,王成乾用了一招他从未见过的剑法。 “看好了,这是真正的成乾剑法。”碧海老人捞起腰间的酒壶,“啪”一声打开盖子,仰头便倒,清澈的酒液一半进了他的喉咙一半洒在他的胸前。狠狠灌了一大口,碧海老人用袖子抹了抹嘴,“后生可畏,可惜啊可惜……” 唐渊看着成乾剑剑尖气势,与寻常剑法完全不同。寻常剑法一般是剑身垂下,缓慢起势,这样既可以护住周身又可以积蓄力量,成乾剑法的起势是剑指长空,引九天之势,承接天乾之气。 一招平刺,成乾剑是天地乾坤的产物,这一剑简直声动天地,唐渊都能感觉到身下大地在颤动。 凝目望去,仿佛千古乾坤尽在其中。 这样的威力,这样的剑气,真正的成乾剑法居然如此霸道,那又怎么会败? 唐渊心中方起疑问,眼见着王成乾手握成乾剑直直地攻向铁克义,略一思索,便心下明了。 这一招,铁克义必败,但是王成乾也必败。 铁克义将败于王成乾的成乾剑法之下,而王成乾则要败于赵恩之手。 碧海老人的“后生可畏”说的是成乾剑,这剑法若是能发挥出全部威力,简直能令天地变色,比他的“碧海潮生”也不会差。但是可惜的一是王成乾还太年轻,不足以发挥出成乾剑法的全部实力,二是王成乾太过急躁,反忘了猛虎在侧。 “不上去帮帮他吗?”碧海老人晃了晃酒壶,酒液在葫芦中碰撞出响亮的声音。 “再等等,”唐渊眼睛直直地盯着战局,口中低声说道,“再等等。他为父报仇,这是他的坎儿,得看他自己踏不踏得过。” “你小子倒是跟你师父挺像,”碧海老人扔了尽空的酒壶,低头看了他一眼,“一样的神棍做派。” 成乾剑直击铁克义右臂,这里他已经砍过许多剑了,水滴石穿,更何况不过是一具肉身,再怎么坚硬也不会比石头再硬了。 这一剑,一定能赢。 成乾剑一剑斩下,“噗通”一声,血肉落地,血像是泉水一般喷涌而出。铁克义的半身已经被血泡透了,王成乾英俊的半边脸上也尽是血迹。 铁克义眼睛突然睁大,他没想到成乾剑居然能攻破自己的防御,也没想到这一身看似已经变成铜墙铁壁的身体内里是这么脆弱。他惊愕地睁着眼睛,左手举起连点几处大穴,但是毫无用处,血就像泉水一样从他身体里汩汩流出,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也从伤口中慢慢流走了。 “三皇子……”他的喉咙也被血塞满了,一出声便冒出血沫子来,他缓缓回过头,惊愕地看着赵恩。 令他更惊讶的是,赵恩居然毫不意外,擦着红绫刀对他微微一笑,唇角微启:“干得好,现在你可以退下了。” “是……”铁克义在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高大的躯干“噗通”一声倒在雪地中。雪下得很厚,一瞬间将他的脸掩埋起来,他的右臂跟他只有一掌距离,但是他将永远这样被埋葬在雪地之中。 无人掩埋,无人记得。 他也看不到他至死效忠的三皇子面无表情地一脚踏过他的尸体,拿起红绫刀,身体前倾,一刀砍下,誓要斩下王成乾的头颅。 而王成乾在击败了一个劲敌之后,成乾剑插在雪地里,撑着雪地剧烈地喘息,余光之中,刀光闪过。 第55章 存亡之争 (五十五) “小心!”唐渊猛地站起身来,一声厉喝脱口而出,正要一步上前,却被碧海老人的剑拦住。 碧海老人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战局,一手抽出腰间那把古朴的剑死死拦住唐渊:“不许上前。” 唐渊虽然支持王成乾为父报仇,但是他心知王成乾心境功力均说不上巅峰,又同铁克义鏖战许久,再接赵恩的刀是难之又难。他与王成乾说不上交好,两人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事相差都太大了,但是自古英雄惜英雄,王成乾对武学对武林的态度他都十分敬佩。到这个关头又怎么能看着他去送死? 但是,他身边又有一人开口了:“你不能去。” “师父?”唐渊诧异地侧过身去看着天机道人。 天机道人一身仙风道骨之气,悠悠然站在相邻的高树之上,比唐渊二人还要悠闲,他伸出手宛若接引的神仙一样,指着战局之中的二人:“这是他二人命定的一战,旁人插不进手。” “但是刚才那个大高个怎么就插手了?” 被问到这个问题,天机道人手抚摸着胡须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继而微微一笑:“那人应该是用了某种可堪突破天机的东西。——福祸章在他手里。” “师父是说,铁克义是用了福祸章才会变得这么强?” “呵呵,”天机道人笑了,“那铁克义强吗?他败于王成乾之手,这足以说明他还不够强。你可记得为师当年带你见识的一样东西?” “那可多了,师父要说哪一样?” “能让人变成‘始皇的秘密军队’的东西。” “当年我见过这样的宝贝?” “哪里是宝贝?是祸根!”天机道人一语道破天机,“那外族小子是拿到了始皇的炼丹水。当年始皇为求长生,取九天之水炼丹,谁知长生之术不成,却炼成了一样能把普通人变成力大无穷的壮士的神药。可惜,这神药虽然神奇,却是取人命而行。凡是服了这药的,没有一个不死于非命。” “当年……”唐渊突然想到,当年师父为了治他的眼睛,四处寻医求药,去过南疆密林也去过塞北大漠,其中确实曾到一处探访,据说那里有始皇帝专属医师的后代居住。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专属医师,就是一群神神叨叨的炼丹师罢了。 “那赵恩还让铁克义服下那药,岂不是害他性命?” “为王者,六亲不认。这小子真是块夺王位的好材料。”碧海老人点点头,好像是颇为赞同的样子。 唐渊这一回得知了到底是什么神奇的玩意儿能造出刀枪不入的铁克义,又是什么东西造出连袁骁也不能击退的黑衣人,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那福祸章,恐怕是开启始皇地宫的钥匙。而那些传说之中福祸章带来的好处,恐怕就是始皇的遗物。而赵恩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不择手段地要夺取福祸章。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赵恩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又或者他是否还有许多炼丹水,真的能创造出一支秘密军队来吗? 这些疑问留待以后解决,树林之中战况正激烈,刀与剑碰撞,几度擦出火花。 之前都是王成乾攻,赵恩守势居多,如今却是完全反过来了。赵恩像是疯了一样,挥刀如风,劈砍挑刺,一刀一刀冲着王成乾的要害而去。 王成乾举剑招架,但是从他的动作中都能感觉到他的迟缓,很明显,之前与铁克义对打,确实消耗了他许多体力,现在虽然战意仍盛,却力不从心。 “师父,王成乾会赢吗?” “不会。”天机道人肯定地说,“你也是习武之人,应该也能看出来吧?” 唐渊点点头,王成乾败相已漏,再战下去也是徒劳。但是看王成乾的样子,还要继续再打下去。 “他是跟着我来的固北城,我如果不能把他带回去,恐怕不能向八风山庄和桃花谷交代。” “跟桃花谷做什么交代?”碧海老人瞥了他一眼,好奇地问。 “八风山庄老庄主死前,我与桃花谷主沈端曾经受其所托,照拂王成乾。” “你且放心,你师父做出的批命没有不应验的,‘为剑而生,因剑而死’,绝对不会死在这把红绫刀下。” 碧海老人好似十分肯定王成乾绝对不会死,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王成乾现在的状态可不像是能从赵恩的红绫刀下逃生的样子。 天机道人在一旁拆他的台:“不要把我的批命拿出来当理由。——是碧海他要救成乾剑一命。”不待唐渊问出为何,天机道人便再度将理由说了出来,“谁让他当年欠人家庄主夫人一个承诺呢?” “天机你就算变成个神棍也改不了你那碎嘴的毛病!”碧海老人恶狠狠地瞪了天机道人一眼,又稍显尴尬地向唐渊解释道,“都是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不过那都是她嫁人之前的事了,后来我们就兄妹相称。妹妹的儿子出事我这个做舅舅的总不能不管吧,我会全力救他一命的。” 唐渊也尴尬,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武林老一辈的恩怨情仇。 不过,“救一命?” “对,只救他性命,现在我看他的性命还没到要丢的时候。”碧海老人捞起自己手里的剑,拄着剑继续将目光投向战局。 红绫刀依然刀势凌厉,一刀劈下甚至有红光从雪地上掠过。王成乾的招架也依旧辛苦,节奏凌乱,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唐渊在树梢上看着只觉得心焦,但是无论旁人如何着急,只有身在其中的王成乾才知道,自己的境况是如何的危险。 赵恩变强了。不是自己的错觉,确实是赵恩变强了。 王成乾侧身躲过一刀,这一刀从他的颈侧划过险些就要剥开他的皮。在之前,赵恩绝对使不出这一招,不然早在武林大会抢福祸章的时候他就应该使出来了。 一刀不成还有一刀。 这一招,王成乾也认识。松林惊涛,没有个千把斤的力气绝对使不出这招。这一招是用内力强推刀柄,搅动风云,以己身撼动松林,形成惊涛之景。不论是内力还是力道,赵恩绝对不够格用这招。 迎面,千斤坠。 王成乾横剑挡刀,红绫刀就像是从高高空中坠落的大石一样,压在成乾剑上,压得王成乾都不由得后退两步。 又来了。这种感觉,这种重逾千斤的感觉,就好像赵恩将铁克义的功力收为己用了似的。 不是错觉。王成乾是天生的剑神,战斗中的直觉准得可怕。赵恩确实是将铁克义的功力收为己用了,但是这不是像吸星大法一样的强行转移而是铁克义自愿给予的,赵恩根本不需要调养巩固,铁克义的功力一入体就变成了赵恩自己的。 王成乾额角青筋暴起,冰天雪地里汗水从他的脸上顺着下巴滴下来:“你也变成一个怪物了吗?” “王少侠,你知道吗?”赵恩将红绫刀向下压了两分,“从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胜利者才能活下来,你说,咱们两个谁能活?” “谁能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必死!”王成乾双手抵住成乾剑,一丝血立刻从他的手上流到成乾剑上,顺着成乾剑的血槽流出,滴在地上,融进雪里。 “是吗?”赵恩神色有些狰狞,又用了两分力道,腾出的左手狠劲一敲,敲在王成乾的右肩上。 这一敲就将他的右肩敲到脱臼,成乾剑“哐当”一下脱手,王成乾无力地摔出两步远,他听到赵恩缓缓走进,鞋子踏进雪里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你就先到下面等我吧。” 红绫刀最后的一刀,赵恩将其掷出,手挽着红绫,刀柄带着红绫从他的胳膊上如蛇一般嗖嗖飞过。 红绫刀带红布,红光之上覆鲜血,出世之日鬼让步。 王成乾耳边突然响起这首传遍大宛的歌谣,这把红绫刀也是在赵恩出生的时候大绽光华,同他一样,赵恩是为刀而生。 刀锋渐渐逼近,他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过了。 “王成乾!”唐渊从树上跃下。 “小子。”碧海老人挥出一招碧海潮生,剑风正冲红绫刀。 他们反应都不慢,但是,都不如一样东西快,确切的说,是一把剑。 一把从王成乾出生时便陪伴着他的剑,一把王成乾从小豆丁用到江湖十大高手的剑。 成乾剑,在王成乾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像是天降神兵一般,泛着清凌凌的剑光,悬立在他面前,与红绫刀针锋相对。 刀锋利,成乾剑更利。 红绫刀的刀锋击中成乾剑的剑身,剑身嗡鸣着,但是它始终没有退后半分,直到“咔嚓”一声,成乾剑的剑身碎出一道痕迹,红绫刀的刀锋也寸寸消减。 就像赵恩方才所说的,只有胜利者才能活下来,这两把神兵的对峙也是如此,没有胜败,只有存亡。 红绫刀的寸寸消减,成乾剑的声声碎裂,都是存亡之争。 天地间风声骤减,“哐当”一声,剑与刀互相碰撞,最后无声地落在了雪地里。 第56章 陈年花雕 (五十六) “行了,”天机道人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雪,“带他走吧。” 碧海试了两下,终于把王成乾背到了背上。碧海老人到底是前辈,唐渊看着不太好,想要往前两步帮他一把,却被天机道人一把拦住。天机面无表情地说:“让他自己来,不然你以为碧海跟到这里来是来干什么的?” 这是碧海欠下的一笔债。这笔债把他牢牢地系在江湖,也牢牢地桎梏着他的剑法再进一步。天机道人总说“因果”,许多年前碧海老人种下这个因,如今也要由他来亲手解决这个果。 王成乾气息微弱地被碧海老人背在背上,右手的血处理过后已经不再滴了,一行血迹干涸在他的手上,青紫的血管潜伏在血线后,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哈哈,唐家小子,这小子我就带走了啊。你不必担心,有老头子我一天活的,就有这孩子一天活的。”碧海老人回头看了看四周,惋惜道,“只可惜没能留下那外邦小子,要是他还在这儿……。” 赵恩已经趁乱离开了,大宛边境就是他的家,他对这里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唐渊连他的去向都没有看清。 地上都是一场战斗过后的残痕。雪被剑气化开,周遭几颗参天大树都遭了殃,四下都是红绫刀洒下的红绫碎片。 唐渊往远处走了几步,他的脚下是一片寒光闪闪,他蹲下身来在雪里将闪着寒光的刀剑碎片全都扒拉出来。 这是红绫刀和成乾剑最后拼尽气力差点同归于尽的地方,唐渊脚下都是这两把神兵的碎片。红绫刀的碎片边缘闪着红色的光,这光是见血多了才会有的东西,成乾剑已经是江湖少有的神兵了,剑上的血光也没有这么重。 这红绫刀上也不知道沾了多少性命。唐渊一边把红绫刀的碎片挑出来一边想到。 成乾剑的碎片要难认许多,剑光似水,一入雪堆就看不见了,唐渊仔细地一片一片捡起来,最后和成乾剑剩下一半的剑身合起来一同交给了碧海老人:“前辈,成乾剑他还是得带着回去。” “说的是啊。”碧海接过成乾剑,回头看了看自己背上的人,“佩剑而来,佩剑而归。用剑之人,生当如此。” 说完这句,碧海将自己的剑也佩在腰间,在雪地上轻轻一点,平地跃出两丈,声音从远处传来:“天机,江湖再见。” 天机道人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远方天空,很快就低下头,也并未答话。 “师父,成乾剑已碎,王成乾还能活吗?”唐渊问。 “看他造化了。他是为剑而生,命中带剑,剑气极戾,他的命格压不住这么重的戾气。再加上成乾剑不同其他,承乾坤之势,借阴阳造化,寻常人叫不得这个名字。现如今为师也说不上没了剑,他还能不能活。”天机道人这话说的不可谓不言重,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王成乾与成乾剑休戚相干,没了成乾剑的王成乾还是原来的那个王成乾吗? 唐渊与他这个师父朝夕相处十余年,天机说出口的话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能尽数领会,他心中也有此一问。极目远望,还能看到碧海老人和王成乾远去的背影,他有种预感,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江湖之大,无数侠女侠客因缘际会,萍水相逢,又有无数人一辈子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素不相识。相逢时对酒当歌,离别时一声再会。 唐渊想起自己年轻气盛,独闯八风山庄也从来没想过给他们留什么脸面,以至于同八风山庄结了仇,又因缘际会,借由福祸章同王成乾化干戈为玉帛。真是世事无常。 他同王成乾也没有什么同道之谊,只是有些唇亡齿寒之感。王成乾已经是当世英豪,少年成名,知己美酒从未少过,但最后败退也是在这苍茫茫无边际的雪原。苦道人呢,名声神秘,行踪诡秘,同是江湖飘摇人,谁人又能比谁人收稍更好一些? “渊儿?”天机道人叫了一声。 “啊,师父?” “渊儿啊,”天机道人一只胳膊横撑起来,一只眼尖的白鸽扑棱棱地落了上去,凑在他的肩头跟唐渊一起聆听天机道人的教诲,“回去吧。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放下牵挂,永远留在武林里。也好,你要是有更重要的事,就得往前再走一步,别让一些别的东西拖累你。——包括为师。” “师父……” “臭小子想什么呢?”天机道人屈起手指,像唐渊儿时一样狠狠地敲了他的额角一下,“你师父我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师母叫我回南海了。对了,我跟你师母共游南海的时候见到南海神童了。” “南海神童?江湖十大高手之一的那个?” “不然还能是哪个?这些年他都在南海,少往中原行走,你没见过他也正常。如果你见着他就知道无为阁为什么把他列入江湖十大高手了,同你和袁骁比起来武功不相上下。不过你就算见着也未必就能让他出手,他修的是大乘佛法,又拜在南海神尼门下,只差一步削发就彻底入了佛门了,是真正的妙手佛心。”天机道人同唐渊一起走出那片树林,走到边缘的时候,他一手抚摸着“咕咕”乱叫的白鸽,“师父提起他,是想告诉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不会永远都是最强的那个,也不用永远都背着那么重的担子往前走,该交给别人的就交给别人。” 唐渊低着头跟着天机道人走,一步一步踩在天机道人踩过的脚印上。天机道人对他来说亦师亦父,十多年师生之谊不是假的。天机道人一生无子,也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疼,又亲眼目睹碧海老人的天人相隔。凡是遇到事情总忍不住多叮嘱几句,生怕唐渊傻劲儿又上来,再把自己搞个白发人送黑发人。 唐渊也知道他师父这是爱护他,点点头回答道:“放心吧,师父,我……” 还没等他这句话说完,再抬头时天机道人已经不知道人在何处了,只留下一壶热酒留在原地。唐渊无奈地摇了摇头,两步走到前面拎着酒壶的麻绳把酒壶拎起来,打开塞子看了看。上好的花雕酒,也不知道天机道人自己藏了多久才舍得拿出来。 “老头子真是小气。”唐渊拎着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抿着嘴咂么两下,“确实是好酒,带回去给元宵尝尝。” 说罢将酒壶挂在腰间,快跑两步,一脚踏在旁边树的树干上,两下就上了树,从高高的树上跃起,借着自己轻身功夫够好,像一只飞翔的鸟儿一样从高处滑下。 唐渊到固北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前几天他钻狗洞进来,在固北城大营里和王成乾大打出手的事还在眼前,没有人敢拦他,唐渊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固北城。 固北城大营内人人面上都带着大难不死的轻松神色,袁骁的回归真的是给了他们不少信心。唐渊前几天来的时候,虽然每个人看起来都各司其职,但是很明显个个心里都没底,这次袁骁回来每个人都跟有了人撑腰似的,说话底气都足了不少。 “小兄弟,劳烦你通报一声了。”唐渊在大营门口拦下了一个面生的小子,下巴一扬,对着主帐大营说,“就说袁将军的家属来了。” “是,是。”唐渊看他面生,他看唐渊却不面生。校尉大人亲自迎进来的公子哥,二话不说就进了主帐,而且还敢无视军法在大营里公然动手,凡是在大营里看见的哪个不回到自己营帐里说道两句的。 “元宵!”袁骁撩开营帐的帘子,听到的就是一声清脆的呼唤,抬头望去,唐渊正站在营帐外不远处对着他笑,手里拎了一个酒葫芦,“师父送的,我们一起喝啊。” “咳咳,你们都下去吧,别的我们以后再说。”轻咳两声屏退从营帐中跟出来的几个将领,袁骁一瘸一卦地走了两步,走到唐渊面前,拉着唐渊的袖子上上下下地看他,“去哪儿了?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唐渊怕他麻烦,自己转了个圈给他看,“你看我一点事没有。倒是,王成乾……” “他也跟来了?怎么了?” “哎,这事说来话长,走走走,让我进大营,我慢慢跟你说。”唐渊反手抓起袁骁的手,拉着他就走。几个走在好奇的将领留在最后还没走,悄悄地探出头来偷看袁将军的家属。 校尉走在最后,也拉着方千户探出头来同他调笑:“唐少爷,酒有我们兄弟的份儿吗?” “没有,要喝酒啊,等你们换防期到了自己回京城打去吧。” 校尉被拒绝了也不恼,嘿嘿笑着应了:“那我们可就借您吉言了。” 袁骁跟在唐渊身后,虽然腿伤了,走得却也不慢,一只手拎着唐渊刚刚塞给他的酒壶,这会儿跟上来对着校尉吩咐:“注意城内换防,防止大宛军反扑。” 校尉应了是之后,拽着还想再看一会儿热闹的方千户,赶快走了。 “哎哎哎,你拽我干什么?再让我看两眼咱们袁将军家属啊。” “看个屁,再看两眼袁将军就把你眼珠子下酒了。” 第57章 卜算之争 (五十七) “出了什么事?”袁骁在帐内支了一只火炉,火炉上架着一只铁锅,几块冰在铁锅里冒着寒气,锅下火燃烧出轰轰的响声。冰渐渐融化成水,袁骁也拎着酒壶坐在烤火的唐渊身边,“你脸色不太好。” “这么明显吗?”唐渊给袁骁让了个地,抱着衣服缩在他身边,“我还以为我遮掩得不错。” “是挺不错的,”袁骁伸手拿了一把铁钩,扒拉了一下炭火,让它烧得更旺,把唐渊拽到自己身前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他,“你从小就这样,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这酒你拎过来都凉了,等待会水烧开了烫一下再喝。” 唐渊从披风里艰难地探出头来,瞧了瞧才化了一半的冰说:“行啊,我要喝一半。” “不行,你酒量不好,喝两口就行了。”袁骁把他不老实的脑袋按回去,掂量着酒壶,思忖着这一半会不会把人灌醉,“说罢,等你讲完故事这水就该开了。” “……成乾剑碎了。”唐渊沉默一会儿,隔着大衣说出了一句话。他的声音闷闷沉沉的,听起来像是为成乾剑而惋惜。 炭火在沉默中发出“哔剥”声,袁骁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王成乾跟着你一起来了固北城?” “是啊,他父亲的死跟赵恩撇不开干系,他来这里了结因果,这也算是为父报仇吧。” “他跟赵恩应该不相上下才对,怎么会打到成乾剑都碎了?”袁骁问。 “红绫刀也碎了。——你还记得那天你遇到的那个黑衣人吗?赵恩身边跟着一个叫铁克义的大高个,我怀疑他也跟那个黑衣人一样。” “怎么?” 唐渊一下子从披风里挣扎出来,严肃地看着袁骁“他们都用了药,师父说是始皇的炼丹水,能够把普通人变成始皇的秘密军队。而且我觉得赵恩肯定也跟那个药有关,铁克义被王成乾杀死之后,赵恩的功夫明显好了不少,不是招术上的精妙,是力道。”他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对,就是力道大了不少!” 袁骁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是赵恩吸收了铁克义的功力?吸星大法?” “不,不是吸星大法。吸星大法是吸收他人功力,是损阴德的事情,所以一旦用了吸星大法就很容易被反噬。赵恩好像跟吸星大法不一样,他很快就能熟练动用铁克义的功力,就好像是铁克义主动把功力献给他了。”唐渊回想着之前赵恩的表现和天机道人的说法,推测道,“那个炼丹水有问题,大概只要喝下那个水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功力全部提升一大截,但是死后要把自己的功力归还给炼丹水的主人当做抵押的费用一样。” “那应该就是炼丹水的问题了。怪不得从古至今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想要福祸章,这种功效,说出去大概没人不心动吧。” “是啊,”唐渊又歪着身子回到袁骁怀里,“那福祸章可是从我手里给出去的。” 袁骁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唐渊用披风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问:“后悔了?” “哎,你别动。”唐渊把脑袋蹭出来,“——我从来不干后悔的事。那福祸章虽然好,可是到底是外物,不知道要付出些什么代价。” “是啊,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那得问赵恩了。——水开了没有?” “快了快了,”袁骁又把火拨旺一些,冰块在锅里迅速融化着,剩下最后一块“哗啦”一声滑进水里,锅上冒起白汽。 “你要小心。”唐渊看着跳动的火苗一会儿,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嗯。”袁骁知道他这是要说什么,自己把话接过来,“城防那边都安排好了,大宛军也就能再熬三五天,赵恩又跟王成乾大战一场,他快沉不住气了。这场战争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可是……” “嗯嗯,我知道,”袁骁摸摸他的脑袋,“炼丹水是吧?那也没有办法了,见招拆招吧,我总不能也搞一份炼丹水出来吧。没事,赵恩应该没有那么多炼丹水。” “就算他只有一份,那也够固北城头疼的了。你是没看到,喝了炼丹水之后的铁克义真的跟个铁疙瘩一样,简直刀枪不入啊,要不是成乾剑是绝世神兵,可能王成乾会直接死在铁克义手上。” “说得对。”袁骁一边应答一边将酒壶放进翻滚着的水里,“在你来之前我正在召集人想办法,想一想克制喝下炼丹水的那些人的办法。” “想出来了没有?” 袁骁摊了摊手,说:“想出来了。——结果是由我来对付,现在整个固北城守军里只有我才有正面对抗那些人的把握。” “但你腿瘸了。”唐渊简直一点不留情面,“而且还有赵恩,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越多,赵恩就会越强,最后的可能是赵恩会成长到我们两人联手都无法压制的地步。” “确实有这种可能。”袁骁站起来把酒壶捞出来,倒了一小杯塞到唐渊手里,“——慢点喝,只许喝这一杯。” “太少了吧?”唐渊接过酒杯看着堪堪盖住杯底的酒液,可怜兮兮地抬头看了袁骁一眼,“再多来点吧。” 袁骁对这眼神真是太熟悉了,熟悉得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先把酒壶往身后藏:“不行,你喝多了会闹脾气。” “那不还都是因为你。”唐渊白了他一眼,珍而重之地双手捧着酒杯,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小口,“啧,老头子真是藏了不少好酒啊。” 不管唐渊再怎么珍惜,一小杯酒就是一小杯酒,喝两口就空了,他凑到袁骁身边,讨好地叫了一声:“元宵。” 袁骁岂能不知他这副模样是做什么打算,忍着笑问:“怎么了?” “再给我一杯呗。” “不行,你……” “喝多了会闹脾气。”唐渊接住他的话,“你老说这句。你这杯酒不白给,只要你再给我一杯,我就可以给你出个困住那些人的主意。用阵法……” 还没等唐渊说完,袁骁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又要用你那个九宫八卦阵?这次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我可以不用威力那么大的啊。上次是借天地之力,我是被天罚了,这次不会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迷魂阵,让他们迷失在阵中就可以了。” 袁骁的脸色这才渐渐缓和下来,但还是没有松口:“你修的是卜算之术,应该知道随便插手战争,左右万人生死是怎么回事,不管是愿力还是业力你都要承受许多,尤其是边关守城之战,乃是两国之力,你一人之身怎么能承受得起?” 唐渊支起身子来看袁骁,伸出手指去捏了捏他的脸,道:“但是我帮的又不是别人。祖师爷的书里说卜算之术在为天下人争利,我一己之身顾不了天下人,也顾不了中原,顾你顾袁家军总是没问题的吧。” “此事容后再议,我会和校尉他们商量的,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我会考虑你的建议。”袁骁拎起酒壶往唐渊杯中又倒了一点酒。 唐渊如获至宝,眼神都亮了不少,凑在酒杯沿上深深地嗅了一口:“好啊。——这酒真香,回头我一定要找老头子问问是在哪里买的,到时候买回来咱们一起喝。” 袁骁坐在一旁,脸上映照着火光,认认真真地看着唐渊的脸,火焰跳动在他的眸子里,连同唐渊的脸和笑也一并收了进去。他应着,声音中带着笑意:“好。” 固北城雪下了一尺厚,火盆旁边才能稍稍取暖,桃花谷中却依旧是四时如春的景色,这一季的桃花才刚刚凋落,粉色的花瓣落在树根下,同泥土一起滋养着下一季的桃花。 这天沈端还在桃花谷挑选药材准备送进洛阳桃花谷,却意外迎来了一位客人。确切地说是两位,一位活的和一位生死不明的。 “碧海前辈,”沈端出屋相迎,执弟子礼向着碧海老人鞠了一躬。“有何要事?” 碧海也不在意虚礼,当即把他扶起:“不必行礼了,你看看他吧。” 碧海掀起身后背着的人脸上盖着的兜帽,沈端看见那人之后便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前辈,这是……王成乾?” “是。”碧海老人点点头道。 不怪沈端认不出来,王成乾现在的样子就算是八风山庄老庄主再世也不敢随便认。须发全白,脸上尽是皱纹,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吸走了生气似的。 “他这是……走火入魔了吗?” “此事说来话长。他在固北城与那外邦小子一战,他醒来后知道成乾剑为了护他而碎,强行唤醒成乾剑,走火入魔之后就变成了这样,而且已经昏迷多天了。没办法,我只能找上桃花谷。” 沈端将王成乾从碧海老人背上接下来:“前辈放心吧,哪怕是为了王老庄主的嘱托,我也会尽力救治王成乾的。” “那就全托付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晋江的存稿箱出了点问题,最近两章都发不出来,我手动吧。明天后天会把被存稿箱吞掉的两章补上的。 第58章 决战前夕 (五十八) “报——”一声长长的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由远及近地伴随着喘息声靠近固北城守军主帐。 方才刚刚睡下的袁骁猛地一下惊醒,眼中清明一片,从床边抓起一件衣服披上套上鞋子就要往外走。唐渊还在睡着,他两天没睡这会儿正困着,感受到身边袁骁起床的动静也坐起来揉了揉眼,他迷糊着声音问:“怎么了?” “……”袁骁方想答话,只听得城外隐约传来喊杀声。唐渊也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抓着袁骁的手问:“赵恩动手了?” 袁骁一边披上铠甲,一边回答他的话:“应该是,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我出去看看,你且在大帐里呆着。” 说罢,没来得及等唐渊答应下来他就急急忙忙地向主帐外厅走去,方才过来报信的将士气喘吁吁地跟着大步流星的袁骁快速地报告着城外的情况。 “大宛军突袭,三千轻骑已到城门外,值夜的方千户已经带人在城门上迎战了。” “行了,”袁骁伸出右手把最后一条袖子拽上,“把校尉和所有将领都叫到主帐来,召集所有守城军,点兵。” “是。”那个士兵立在原地脚跟“啪”地一并,向着袁骁行了个袁家军的军礼。 袁骁站定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冲着他点点头:“去吧。” 那个士兵一路跑着出了大帐,在温暖的大帐中带起一阵凉风。袁骁伸出手揉了揉脸,快步走到沙盘前,把固北城四周的地势迅速浏览了一遍,将象征兵力的小旗子全部都推到了城外的平原上。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就是最后的决战了。如果赢了,大宛国内又正逢夺嫡之争,固北城将获得至少三年的安宁;如果输了,赵恩势必将带领大宛边军沿着固北城大原一路南下,长驱直入中原地区,中原山河再陷入战火之中。 此战必须要赢才行。 袁骁这样想着,帐外校尉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一直跟在袁骁身边的将领,铠甲互相碰撞的声音哪怕是在人喧马嘶的夜里都显得格外明显。 几个人一进入帐中就将袁骁身边的位置占得满满的,衬得本来就不大的主帐更加拥挤了。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描述着他们从各处得来的消息,直到袁骁发话:“行了,校尉你先把城外的情况说一下。” “是。城外大宛军先头部队三千轻骑,方千户手下一千人,正据固北城墙对战。大宛军雪战经验丰富,正在攻城,但是城墙冰面阻隔,大宛军攻城不顺。” 另外一人接过校尉的话头:“但是这种局面不会太久,大宛军久在塞北,对如何克服冰面攻城比我们要有经验得多。他们一定会很快想到攻城办法的。” “那就出城迎战。”袁骁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是之前府兵的一个将军,现在跟在他手下,虽然不服,但也尽心尽力,“袁家军向来以陆战见长,再加上府兵配合,边军守城,不怕不能抗下大宛军的攻势。” 这人确实尽心尽力,只是从来没来过塞北,更没有同大宛军真正打过仗,将战局想得过于简单。“不行。在雪原上打仗跟陆战不是一个概念,袁家军无论怎样擅长都无法同从小就生活在雪原上的大宛军比。再说了,就算能抗下一轮攻势,那下一轮呢?下一轮袁家军都打空了,你们府兵去抗大宛军吗?”袁骁带来的袁家军的一个千户提出了异议。 “行了!什么袁家军府兵的,现在所有人都是固北城守军。要是在战场上你们也要分得这么清楚吗?”看两边人谁都不服谁,再多说两句恐怕还没来得及打败大宛军,自己这一方先要内讧起来了,校尉赶紧阻止了一场一触即发的骂战,“听袁将军的。” 袁骁一直都在沉默着听他们说话,校尉这么一说,他才开口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固北城不是固若金汤的,如果我们只守城不迎战,最后也只有败退一条路走,必须迎战。” 听袁骁这么一说,府兵那边的将领立刻就高高地抬起下巴,得意地哼了一声。 “但是——”袁骁还有后话,“迎战不能是现在,城外最起码驻扎着一万多大宛军,现在攻城的只有轻骑三千,如果我们出城迎战不能完胜,等大宛剩下的人到了,固北城也只有城破一条路。” “那将军,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死守。”袁骁将沙盘上代表己方的旗子往后一撤,撤回固北城,“守住固北城的城门,等到天亮。” “守到天亮?”府兵的将领皱着脸,声音都变了调,“现在离天亮还有三个多时辰呢。” “对,就是守到天亮,至于为什么,自己想吧。”袁骁站起来,向着门口大步走过去,一点都看不出来腿曾经伤过,“来点兵场。” 三千袁家军,一千府兵和五百边军已经全部站在了点兵场上,等待着袁骁的检阅。袁骁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在木头搭的台子正中只说了一句话:“国家危亡,尽靠各位了。”随后便一步跃下台子,走到这接近五千人的队伍中间,高声道,“现在大宛军就在城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所有人,愿意出战的跟我走。” 袁骁甩开披风大步流星地往城门处走去,他的腿伤确实没好全,远远看去还能看到他走路略有些跛脚,但是此刻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国家危亡系于一身,两国气运尽压一人之肩,这个人无论何时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校尉第一个跳下去跟着他,随后是在营帐中跟着袁骁一起走出来的几个将领。府军的那个将领虽然在营帐中同袁家军方面不和,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中原的兵,自己是永远为了中原,为了国家而战,他也跟了上去。 “哗啦啦”数声铠甲碰撞,没有人说话,只有动作一致的转身,整齐的迈步,跟在袁骁身后。 唐渊披着衣服倚靠在大帐门口的木头横杆上,看着一群人气势如虹地向着城门口走去,也运起轻功跟上去。 “怎么样?”唐渊一翻身落在袁骁身后,袁骁脚下踏着登上城墙的台阶。 “士气很好,可是要撑到天亮只有士气是不够的。”袁骁回答道,偏了偏头,看到唐渊的样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伸出手来帮他把衣服拉好,“衣服穿好,你也不怕冷。” “刚从大帐里出来还挺冷的,”唐渊任由他帮自己系上扣子,“现在还成。” 两个人一同登上城楼,城外三千轻骑正在攻城间歇,城楼之上袁家军的人也在倚着城墙上歇息。 袁骁低着头走到方千户身边,蹲下身子来问他:“怎么样?” 方千户偏着头,胳膊搭着城墙边,小心地往外望:“大宛军对雪战太熟了,守城军拔腿都难的雪地他们如履平地,现在守城还好,一旦出城迎战必输无疑。” 袁骁一点都不怀疑他说的这一点。方千户虽然是府兵,没怎么来过固北城这种地方作战,但是也算是身经百战,他做出的判断是没错的,现在绝对不能出城。 “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天亮压力就会小一点。” 天黑时大宛军对于环境非常熟悉,如果贸然出城,无异于给大宛军当活靶子。再加上守城军虽然最近训练收紧,但还是不适应雪地作战,又是夜里,认清敌我已属不易,更别提对敌了。 一旦天亮,大宛军攻城一晚,哪怕再神兵天降也承受不住,必然显露出疲惫之相来,到时候再拦截他们,以逸待劳事半功倍。 “但是大宛军不会任由咱们拖时间的。”唐渊披着袁骁扔给他的披风凑过来说。 “是啊,”方千户往远处望了一眼,“他们肯定不会任由咱们一直拖到天亮,临近天亮时一定会疯狂反扑。” “没事,有袁家军在。”校尉站在城墙边上,捡起地上的弓,拉满了,手一松,弓箭便发出“嗡”的一声,在城墙上反复回荡着。 方千户仰起头,看着他坚毅的脸,突然笑起来,伸出手:“喂,拉我一把。——有的可不只是袁家军,还有府军和边军。” 校尉伸出一只手来略使了使劲儿就把他拉起来,将手里的弓箭递给他:“这是你的?” 方千户将弓箭接过来,手指在背后的箭筒里拈起一支箭,搭在弓箭上,拉满了弓箭,手指一松,那支箭便如同带着千钧之势破开一片夜空,“嗖”的一声便落在城墙远处,穿过厚厚的雪层牢牢地扎进了地面。 “所有弓箭手都以此线为界,若是大宛军胆敢超过此线,一律射杀,不得手软。”他手拿长弓,站在城墙上高声呼号。 城墙上虽然没有人高声回答,但所有弓箭手都拿起了弓箭,身子隐藏在城墙掩体后,眼睛紧紧注视着远方,随时准备着张弓搭箭。 一箭出则万箭出。 第59章 决战之夜 (五十九) 一骑突出,前蹄刚刚踏出方千户划下的弓箭界线,便有一支羽箭划破夜空,铁制的箭头映照着一线雪光,狠狠钉入马上骑手的头颅之中。 “噗通”一声,骑手的尸首落进雪地,溅起几点雪花。 无主的马蹄踏碎雪地,哒哒地冲着固北城的城墙奔驰而来,同这一声尸首落地一起发出一声长嘶。这一声凄厉的长嘶好比在为骑手送行,又好比一声号角,吹响了大宛军攻城的序幕。 人同马一起扑过弓箭界线,先冲出来的人就像是从四周的黑暗里冒出来的天降神兵,呼喊着守城军听不懂的话语,手持马刀直冲城门而来。 “放箭!” 袁骁将城墙上的指挥权尽数交给方千户,方千户站在城墙头上,手持长弓,引弓长啸。 无数弓箭手响应他的命令,拉着弓的手同时松开,数以百计的弓箭像雨一样划破长空,携着守城军与固北城共存亡的信念落尽城下的人群里。 “噗通”有人的尸体从马上落下,又有骏马长嘶,前蹄跪落在雪地上,马上的骑手“咕噜噜”滚出几米远。 城下人马嘶嚷,城墙上一片寂静,只余下引弓落下的羽箭哨声和弓箭手喘息的声音。 三千大宛军被前几轮攻城磨得只剩两千五,但却像是有千军万马之势一般不要命地冲上来。尸体落下去就直接骑着马踏过去,马倒了就用脚跑过去。他们是用人命,用尸体堆出了向前的路。 城墙之上,几个小兵从军备处往外搬羽箭,弓箭手的羽箭袋空了一次又一次。 但是压不住。 早就知道大宛军必然会在天亮之前疯狂攻城,绝对不会让他们把时间拖进天亮,但是这也太疯狂了。 唐渊跳过一个趴在地上歇息的小兵,轻巧地落在观战的袁骁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现在离天亮时间还不短,”袁骁抬头看了看天色,摇摇头道,“按说他们不该打得这么不要命。” “是不是赵恩给他们下了什么死命令,才让他们这么孤注一掷的?” “有可能,”袁骁道,“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知道后面有援军,而且援军很快就到了。” 袁骁这话话音未落,从唐渊身后便有一声大喊传来:“报——” 袁骁和唐渊对视一眼,同时将身子探出城墙,至于报告的具体内容,两人都不用再听。 事实就摆在眼前—— 大宛军的援军来了,而且带来了一队奇怪的人。 大宛军呼喊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但是听不懂唐渊也能猜测出是什么,无非是——杀。 那一队奇怪的人皆是身着一身黑衣,黑色的盔甲套在头上,从黑暗中杀将出来,像是地底钻出来的杀神。 他们出现之后便一直站在那道弓箭界线之后,像一尊尊邪神站在那里。唐渊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心头发寒,一时之间竟生出惧怖之感。从他们身后,一队队大宛军钻出来杀进那三千轻骑之中,踏着人和马的尸体前进。 “是喝了炼丹水的那些人。”袁骁凑在唐渊耳边小声同他说话。 唐渊扫了一眼城墙上还在奋勇作战的将士,心里知道袁骁为什么这么做。喝了炼丹水变成始皇的秘密部队的这批人,就算是袁骁和王成乾这种成名已久的少年侠士尚且要苦战许久,更何况是普通人。这些事绝对不能让普通将士知道,动摇军心,罪过可是大了。 唐渊也压低声音说:“是,但是他们看起来不打算动手。” “可能是接到了赵恩的命令。” “没看到赵恩,”唐渊想了想自己目所能及的地方确实没有赵恩的身影,“应该是跟王成乾一战损耗颇大,不方便现在出面。” “不行,那一批人站在那里会让将士们分心,绝对不能容他们。”袁骁想了想拉住身边经过的一个小兵,“叫边军的千户过来。” 唐渊凑过来问他:“叫边军千户干嘛?” 袁骁没有说话,反而用手一指。唐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城墙上架着的一台弩机。建城之处,城建者就预料到了这里必然频发战争,提前在城墙上架上了重弩。重弩使用的是特殊弓箭,比平常羽箭大十几倍,开启要用的力气也大十几倍,但威力也不是寻常长弓能比的。 说话间,边军的千户已经跑步到了他二人面前,没等他行个礼,袁骁就问:“城墙弩机还能用吗?” 边军千户为难地看了一眼城墙弩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早就不能用了。” 闻言袁骁灵活地跳上弩机的台子,屈起手指敲了敲弩机的木质弩臂,问道:“千机弩,乃是机关大师遗作,虽为木制但却风吹不入水泼不进,几十年风霜都不会磨掉它的锋芒。你倒是告诉告诉我,这东西要怎么才能不能用。” 那千户已经汗如雨下了,磕磕绊绊地说:“是,是,城主。城主三年前就以弩机维护浪费人力,弩机长箭浪费物力为由,再也没上过弓箭。现在弩机虽然运用自如,但却无箭可用啊。” 袁骁沉着脸,靠着弩机臂沉默下来。 袁骁不说话,那千户也不敢随便开口,城墙这一角便奇妙地静下来。就在唐渊即将受不了的时候,袁骁终于开口说话:“去,把那个城主给我带到城墙上来。我让他看看将士们是怎么因为他的愚蠢而丧命的。” “是。”千户如蒙大赦一般地走了。 “你要用弩机?没有箭怎么用。” “没有箭就用□□。”袁骁从弩机台上跳下来,抽出身边的□□。双手交握着枪杆,两脚一错,枪头挑着红缨抖出一招苍龙出海。 城墙下已是人尸如海,还有无数大宛军踏着前人的尸体向着固北城门爬过来,并且越来越近了。 城墙上发出的羽箭越来越慢,弓箭手都累了,拉着弓弦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松手的那一刻羽箭的路线偏了一偏,落在城墙前方。射出这一箭的箭手瘫软在城墙边上,手指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再也不能张弓放箭。 方千户利落的声音传过来:“换人。” 立刻就有新的弓箭手手持长弓替换上他的缺,羽箭再次射出,正落在冲在最前面的大宛军胸前。 血花沾上弓箭也沾上那人的胸膛,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胸前,“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成为了下一个冲上来的大宛军的踏脚石。 但就算是这样频繁地换人也始终抵挡不住疯狂的大宛军,到边军千户把城主带到城墙上来的时候,大宛军终于攻到了城墙下。护城河里陈尸遍地,大宛军死去的尸体竟然硬生生将护城河填平,后来人踏着他们的尸体来到城墙下。 守城军的弓箭终于再也不顶用,两军据城墙之险终于短兵相接。 大宛军架起梯子,用人数爬上城墙,个个手里都拎着马刀,一刀刀劈砍挑刺。守城军同样手握大刀,沿着城墙往城下滚落大石。一盆盆水从城墙泼下,在冰冷的夜里沿着城墙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层,将大宛军的鲜血也冻结在里面。 一时之间,城墙上杀声震天。 城主被拽着衣领子从床上拽起来,一路拽到城墙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这冲天血光吓得“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闭嘴!”袁骁脸色不虞,“给我好好看!看看你的愚蠢会害死多少人。” 这城主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平时固北城连个打架斗殴的流氓都少见,更何况是这种尸山血海的场面了。当即一声哀嚎,差点没晕过去。 袁骁却不让他晕,拎着他到了弩机台上:“这弩机的箭矢是你做主销毁的?那你就看好了,要是这次战败,固北城破,你就给我死在弩机前以死谢罪。” 说罢,袁骁右脚踏着弩机臂,蹬住了一个凹槽,一咬牙拉开弩机的弦。弦被拉开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吱嘎”声,就算是机关大师的作品,这几十年风吹日晒到底让弩机变得难用了许多。这十几人合作才能拉开的弦却被袁骁巨力拉开,要是放在平常校尉应该感慨一声袁将军的武功了,但是这危急之际,实在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只见袁骁左手将□□当做箭矢放进箭槽,拨动望山瞄准站在远处的一个黑衣人,扳动悬刀。 悬刀拨动弩机,那一柄被当做替代品的□□,如同火流星一般携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冲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一柄□□便穿破长空钉着他的胸膛,巨力将他带起,他的脚挂在雪上,在雪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穿胸而过,黑衣人的胸前只留下一处圆圆的印记,前后贯通,溅起的雪花从背后飘到了胸前。 击杀一人的红缨□□去势未减,竟真如袁骁在城墙上抖出的那一招枪法一样,如苍龙出海一般有穿透几人胸膛,最后钉着几个大宛军停落在雪地上。 如此威势,不是平常羽箭所能相比。 城墙上几人皆目瞪口呆,但这其中不包括袁骁和唐渊。 袁骁心中知道这一箭的威力,而唐渊则是背后一寒,就地一滚,捡起地上的一把刀便是当空一架。 这一架正架住一把刀柄上缠满红绫的破碎的红绫刀。 唐渊抬眼望去,赵恩红着眼双手紧握红绫刀。赵恩的背后,则是隐隐透出亮光的天际。 第60章 惊天一箭 (六十) “赵恩?”两把刀碰撞在一起,在红绫刀的随口处碰撞出一丝火花,唐渊双手紧握着从地上随便抓起的朴刀,一口银牙紧咬,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问句。 赵恩双眼通红,一头金黄色头发变得像乱草一般,前几天还光滑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皱得像捏烂的纸。 唐渊同他的眼睛对视,只见他眼中血丝遍布狠狠瞪着自己,两颗眼珠就像是要爆出来一样,不由得脱口而出:“走火入魔?” 赵恩现在的样子确实像是走火入魔了。 电光石火只见两人已经交手十几招,袁骁从弩机台上向这边望来,一眼就看到了走火入魔的赵恩:“红绫刀碎了!” 经他一声提醒,唐渊终于把目光落在破碎的红绫刀身上。那天王成乾和赵恩一战之后,成乾剑和红绫刀双双破碎,他只在雪地里捡到了成乾剑,当时还怀疑过剩下一半红绫刀的去向。现在看来,红绫刀是早就被他的主人捡走了。 与成乾剑一样,红绫刀也是伴随赵恩的出生而闻名的,可以说赵恩与红绫刀休戚相干。成乾剑碎了之后王成乾连命数都改变了,红绫刀的破碎自然也是对赵恩影响不小。现在赵恩还要强行动用红绫刀,怎么会不走火入魔呢? “虽然修补过了,但是现在红绫刀不如原来好用了吧?”唐渊右脚后撤,灵巧地侧过身躲过赵恩的攻势,“你现在能发挥出红绫刀多少功力?” 唐渊用言语激他,也不主动上前进攻,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将赵恩引离弩机台。 赵恩浑似被他的激将法激得理智全无,一步一步跟着他,每一招刀法都在逼着唐渊后退。但到底是不是真的理智全无了,这件事还要看赵恩。 在城墙边上,依次站着许多正在跟城下大宛军作战的守城军,赵恩随着唐渊掠过他们身边,红绫刀似是无意地从他们身边抹过。 几乎是瞬间,守城军的脖颈上便出现一道红色血线,鲜红的血流过皮肤,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城墙上的尸体便又多了一片。 这次是赵恩说话了:“三分之一吧。不过就算是红绫刀的三分之一杀杀这些普通人也够了,你说呢,苦道人?” “嗖”一声,弩机上又发出一柄□□,像死神从上而下劈下一刀,城下哀嚎声一片。 唐渊偏了偏头,看了看城下堆积成山的尸体,扬了扬嘴角道:“没错啊,你手下的普通人死得也很快。” 没想到赵恩却也是哈哈一下,掰了掰自己的肩膀,“咔啦”一声骨头在他的身体里互相碰撞。方才他的精气神还像是走火入魔被吸干了一样,现在不过一会儿就变得红光满面:“那又怎么样呢?你们杀掉的大宛人越多就会让我越强。” 话音未落,赵恩重新拎起红绫刀追砍上来,这次的刀法力度同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唐渊以朴刀相抗,竟觉得手里如同扛着一座大山一样沉重,他的额角汗珠慢慢渗出:“你,你将大宛军人的生命力都吸了过来?” “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赵恩的嘴角咧开,尖利的犬牙隐藏在鲜红的嘴唇后,他像是一只恶犬一样开口,,“是他们喝下炼丹水,自愿送给我的。” “你还有这么多炼丹水?” “哪里哪里,不多不多,放在水里让他们喝下去就行了。——你刚刚是想把我从袁骁那里引开吧?”没等唐渊回答,他自己先笑出声来,“放心放心,我怎么舍得杀他?还要靠他把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送给我呢。” 红绫刀越来越快,唐渊招架得有些困难,还要听着赵恩继续说,“只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才能让我打败你,杀了你。你说,要是他知道是他自己帮助我杀了你,杀了他最心爱的人,他得多后悔?” “他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唐渊双手抵着朴刀的刀柄,手已经爆出青筋,“但我知道你必然是要后悔!” 随着一声话落,“咣当”一声,唐渊直接将手里的朴刀丢掉以肉掌对上红绫刀。唐渊习惯以掌对敌,他所修的内功心法也更适合直接对掌。至于刀法剑法,他不是不会,但是要跟从小便浸淫此道的赵恩比,他还是要差上一招。 说话间,唐渊已经调动内力一掌平推而出。 这一掌推出,赵恩就感受到了变化。寻常人都是用上兵器方显得功夫更高,更易伤敌,但是唐渊好像不一样,他抛掉刀就像是抛弃了一个累赘,打开了一层封印似的,比之前更难对付了。 危险! 赵恩脑内响起这一个信号时,已经身比心快,就地一滚,躲开了唐渊的一掌。这一滚虽然狼狈,但确实是最佳选择。如果不是他及时躲开,这一掌就会实实在在地打在他身上。唐渊的掌法就算是修过金钟罩的少林武僧也不敢硬撼,更何况是用过炼丹水的赵恩呢。 没错,炼丹水带给赵恩其他人无私奉献的功力,也带给他不少弊端,他的肉体强度下降了。之前他虽然不能硬撼唐渊的掌法,但是要稍稍抵消一二也是做得到的,现在的他就算是触到唐渊的一点点掌风也要出事。 赵恩低头看着自己的腰侧,方才躲唐渊的一掌时并未躲干净,掌风挂掉了他腰侧的一小块衣服,也将他腰上的一块皮肤刮得紫红。 唐渊的轻功也是世间一流,穿云步紧踏,几步就接近了赵恩,掌风袭来。赵恩只觉得对面袭来的是满面水汽,就算是王成乾的成乾剑也不曾给他这样的压力。 只能退。 电光石火之间,他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 但是不能退,退了就输了。 他双手拾起红绫刀,对着唐渊的掌风劈过去。 唐渊也是一惊,他这一招是碧海潮生剑法的变体。早在桃花谷跟着师父学艺时,他就曾经窥见过碧海老人碧海潮生的真意。在其后十几年里,那一招在武林大会上逼退众人,在桃花谷中让一季桃花尽谢的碧海潮生几度入梦,他将碧海潮生的真意融入掌法之中,就有了这招碧海潮生掌。 威势比剑法更甚,凡是交手之人第一反应莫不是后退,只有赵恩,他是第一个对着碧海潮生掌而来的人。 胆气不能说不盛。 但是胆气盛有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唐渊暗暗加大内力,掌心并不与红绫刀相接触,而是以掌风撼动世间宝刀。 “咔啦啦”,赵恩甚至能听到红绫刀再次蹦碎的声音,还有唐渊的声音如附骨之疽响在耳边,“红绫刀已经撑不住了吧?” 确实撑不住了。与成乾剑一战之后,红绫刀已是强弩之末,尽管后来他将红绫刀碎片拾走重新淬炼过,也依旧不如红绫刀最开始的样子。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儿时父王抱着他坐在王座上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红绫刀只有一把,你也只有一条命。” 红绫刀只有一把,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还不能死。”不知道赵恩想到了什么,牙缝里突然挤出这样一句话,随后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在红绫刀上。红绫刀通灵,竟然也像是同赵恩同心合德一般,闪耀出红色的光芒。赵恩似是突生神力,渐渐与碧海潮生掌相抗。 这次是唐渊主动撤掌,碧海潮生掌威力大是不错,但真的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内力如同海水一般倾泻出去,不适宜和人久拼。 唐渊撤掌后退,赵恩晃晃身体终于支撑住,但是还未等他站定,余光处便是一脚飞踹。唐渊像一只向下俯冲的雄鹰一般,双脚一剪,两只□□替踹在赵恩的太阳穴上,竟是将他整个人踹下城墙。随后唐渊也跟着下了城墙。 袁骁在城墙之上一边使用弩机,一边接过了方千户手里的指挥权。战局越来越紧迫,方千户也已经指挥不过来了,干脆将指挥权交给袁骁,自己下了城墙亲自率兵战斗。 城门已开,无数守城军冲出城门与大宛军短兵相接,兵器碰撞和肉体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唐渊甚至觉得有血从旁边溅到了自己脸上。 追着赵恩下了城墙的唐渊穿梭在一群缠斗在一起的大宛军和守城军之中,掌风不停,拍在大宛军身上。比起从天而降的羽箭,此刻的他才像是地府的差役,凡是伸手之间便收走一条生命,杀到最后,大宛军甚至自觉为唐渊让出了一条路。 但唐渊将赵恩一脚踹下城墙不是为了打杀普通大宛军的,而是为了大宛军背后的那一队黑衣人。自从袁骁那惊天一箭之后,那些黑衣人也不像原来一样呆在原地,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袁骁的枪还是后来的赵恩给他们下了什么命令,以至于袁骁就算用弩机也要花费很长时间寻找目标。 一掌推出,唐渊在混乱之后将一个黑衣人推出人群,手脚并用地将已经失去了理智的黑衣人控制在混战的人群之外。 趁此机会,他回头朝城墙上大喊:“动手!” 远远地混在人群里的赵恩看见这一幕还未曾多想,便看见了一幕让他睚眦尽裂的场景——一支红缨枪携毁天灭地的气势直直地扑向与黑衣人缠斗的唐渊。 唐渊也看到了这一柄枪,与赵恩不同的是,他微微一笑退后一步,左掌前推将黑衣人带到自己前方。同时使了一个穿云步,如同翻飞的蝶一般脚尖高高跃起,再下落时正好落在浴血的红缨枪的枪头上。 好一招蜻蜓点水。 第61章 穷寇莫追 (六十一) 这一招不但震惊了赵恩,而且震惊了城墙上围观到这一幕的将士。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能把自己的性命尽数交给另一个人掌控。如果袁骁这一箭偏了呢?如果唐渊没能躲开呢? 但是没有如果,唐渊相信袁骁这一箭一定能一击即中,袁骁也相信唐渊一定能漂亮地躲开。他们是并肩战斗的战友,互相牵挂也互相相信。 “干得不错。”唐渊一脚落下,顺便使了个千斤坠将去势未减的红缨枪直接踩了下来,从红缨枪上跳下,他冲着城墙上挑了一个大拇指。 袁骁也在紧盯这边的情况,看见这个大拇指也回给他一个,两人默契一笑。唐渊伸出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将血抹在自己衣服,然后像鱼入大海一样融入了混战的人群之中。 赵恩在这里! 唐渊一脚踢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大宛人,右手成掌,一掌直批赵恩面门。赵恩也不是坐以待毙的主儿,当即爆退三步,拉过身边的一个人推到唐渊面前挡刀。 被推到唐渊面前的是一个固北城守城军,手持朴刀直面着唐渊的掌风,脸上都是震惊之色,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 一掌既出再撤掌已是不可能,情急之下唐渊变掌为指,两指一屈在朴刀上一弹,厚重的内力随指而出,朴刀应声而断。 唐渊伸出手,撕扯着守城军的衣领,将他扯在身后,侧身一脚踢出正踢在另一个被赵恩扯来挡刀的黑衣人身上。黑衣人被他当胸一踹,不由得后退两步,但到底是喝过炼丹水的人,很快就稳住脚步,张牙舞爪地向着唐渊扑过来。 唐渊且战且退,尽量找混斗的人少的地方,一边引走黑衣人一边还要防备赵恩的突袭。这黑衣人动作奇快,哪怕是用了长刀,回防的时候也十分利落。 但凡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最短的就是人掌。这黑衣人使的又是长刀,唐渊一丝距离也不愿给他留下,只能贴着他打。唐渊长于内功,这一掌拍在人身上除非是铁骨钢筋,不然绝对不可能毫无反应。黑衣人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忙忙拉开距离。 但唐渊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当即贴身上去,内力从掌中吐出,抓着他的衣襟背地一摔,两指屈起扣在那黑衣人脖子上,狠劲掐着。 黑衣人速度虽快,但在肉身防御上却差了不少。唐渊这一掐,直把他掐得脸色通红,憋得跟猪肝一样,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但还是挣扎着双手反击。 唐渊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掐着他的脖子,从身旁的尸体上抽出一把刀,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插进黑衣人腹中。 鲜血四溅,一时之间,唐渊身上脸上都是血。袁骁在城楼之上看到他跪倒在血泊里,惊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直到唐渊拎着那把沾满血的刀站起来才稍稍放下心。 “哐啷”一声,刀柄落地。唐渊抹着自己脸上的血,一边在人群中寻找赵恩,一边回想着刚才跟那两个黑衣人的近身缠斗。 之前要么是听袁骁说,要么就是远远地看了王成乾的打斗,第一次近身给他的感觉跟那两次都不一样。袁骁和王成乾也算是当今武林的翘楚了,他们对付黑衣人都这么艰难,但是这两个好像对付起来没那么艰难。 之前死在红缨枪下的那个,唐渊还没有多大感触,现在自己杀死的这一个却给了几乎笃定的自信。 没错,喝了炼丹水的这些人没有之前那么强了。 至于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问赵恩就知道了。 唐渊果断回头,冲着虚空猛拍一掌,这一掌本应落不到实处,但是随着一声闷哼赵恩的身形从空中显现出来。 “你动作变慢了。”唐渊一边与赵恩对掌,一边说。 赵恩眯了眯眼睛,左手捂着胸膛,右手握着红绫刀跟唐渊的掌法相对,“那可未必。” “喝了炼丹水的那些人没有原来那么强了,说明炼丹水是有选择的,只有特殊的人喝下才会有大变化,不然现在满地都是喝了炼丹水的大宛人,怎么会攻不下一个小小的固北城呢?”唐渊双手交错五掌连出,一反方才刚猛的掌法路数,反而以快打快,掌风与刀锋相击之处唐渊的声音伴随着红绫刀的哀鸣传来。 赵恩的脚步乱了。学武功的人第一要练的就是下盘,想当年唐渊学武光扎马步就足足扎了三个月才入门。就像天机道人当时告诉唐渊的,下盘不稳必然腰背无力,腰背无力必然手脚不调。习武之人脚下的步法若是乱了,使出来的功夫就会变形,自然也就离败不远了。 脚步乱了,是因为赵恩的心乱了。 唐渊说对了。炼丹水是个好东西,但是它就像一个会自己选择主人的灵物,只有一部分人能发挥它的作用。之前派出去拦截袁骁的是被选中的人,铁克义也是,可是再后来不管赵恩如何寻找,也找不到跟之前两个人同样的了。是以他带来的这些人并没有之前那么强,死了之后带给他的恢复作用也没有那么强了。 赵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后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圈塞进嘴里吹响了一个呼哨。那些散落在四周的大宛人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下意识地像唐渊这边靠拢。不对,他们是在向赵恩靠拢。 赵恩也在配合着他们靠拢过来的步伐隐匿在人群里,唐渊一掌拍出拍到的总是靠拢过来的大宛军人,而赵恩则在他眼皮底下越撤越远。 他下意识地就要继续追击。 身后一声鞭响,唐渊下意思回头看去,是袁骁。 袁骁骑着大黑从城内冲出,马鞭被他甩得呼呼作响,左手握着青钢剑将向他靠拢过来的大宛人尽数斩下。大黑载着袁骁走到唐渊身边,袁骁还没说什么,它就凑上来将头凑到唐渊的肩上亲昵地蹭了两下。 唐渊给它蹭得直痒痒,伸出一双手来抚摸着大黑的脖颈。他手上还沾满了大宛军的血,鲜血抹在大黑身上,在黑色的鬃毛上怎么看怎么明显。 唐渊方想拽着袖子将大黑鬃毛上的血擦掉,手就被袁骁拉起。袁骁坐在马背上,从怀里抽出一条布巾子来给他的手擦血,他的双手都举在空中,身侧一片空门打开。此刻不要说是赵恩,就算随便来两个小兵也能捅上他一刀。他身后更是毫无防备,一个大宛军手持大刀走到唐渊身后抬手就要下劈。 说不上这个大宛军到底是真的看中了唐渊背后的空门还是只是凑巧扛着刀从这里过去,但唐渊只是看起来毫无防备罢了,真正的习武之人就算是睡梦里也时时刻刻都防备着自己身侧的危险,更何况是唐渊呢。不说别的,就算是儿时那几年的经历也够他防备的了。 唐渊一直在注意这自己身侧背后,这个大宛军一靠近唐渊就已经察觉到了。但他终究没有动手,是因为袁骁拉着他的手,不但拉着他的手还对着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动手。 那大宛军挥刀下劈,就在此时,说时迟那时快,袁骁拉着唐渊的手猛地一提,唐渊就被他提到自己身前,左手抽出青钢剑顺势一挥。青钢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的痕迹,这道痕迹不但穿透大宛军手里的刀,而且穿透了他的手,一丝不差地将那大宛军人的手斩下。 袁骁不多做停留,右手一拉缰绳,大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载着两人返身就跑。 “赵恩……”唐渊话刚刚出口,就被袁骁一只手捂了个正着。 “穷寇莫追。”袁骁附在他耳边道。 等到马蹄声踏过城门,袁骁才将手放开来,举着青钢剑对着最后剩下的一批守城军下令道:“出城,打扫战场,凡是遇到大宛军一律杀无赦,固北城不收降寇。” 他这命令下得及时,赵恩已经败退,剩下的大宛军已经不足为惧,但是守城军也已经战得差不多了,是该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固北城城墙之下,几个将领搭了一个临时大帐,四处漏风不说里面还只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唐渊跟袁骁两个人走进去的时候,几个人头上还带着伤,尤其是校尉一条腿还搭在桌子上哀嚎。 看到他们两人进帐子,校尉还要蹦跶着起来给他们见礼,结果被其他几个人联手摁住。 “袁将军,”几个人关切地询问着,“城外战况如何?” “已经在打扫战场了,大宛三皇子带着最后的大宛军败退。” “袁将军,为什么不追呢?”方千户从外头走进来,他的两只手拉弓拉得都快废了,又是眼睁睁地看着大宛军退走,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穷寇莫追。赵恩虽然败走,但是也是败在唐渊手里,而不是败在守城军手里。若是贸贸然追上去,不但不能成功追击到他,还很容易中了他的圈套。而且我们守城军也是伤亡惨重,就算追击,你看这一帐子的伤员总不能舍弃固北城去追击他们。倒不如放他们走,解了围城之困之后向朝廷禀报,等援军到了再做打算。” 第62章 突袭北隘口 (六十二) 固北城之困初解,一骑轻骑便飞出了城门,携固北城守军惨胜的消息踏破固北城大原冰封的土地。 尽管关内无人真正地将这场战役放在心上,但是袁家军还是珍而重之地将伤亡情况写了长长一道折子,递呈给了上峰。这折子的寿命也正像年前还心怀豪情壮志奔赴固北城的大多数袁家军府军的将士们一样,短得可笑。一层层审核通过之后落在当今圣上的桌案前,皇帝连拆开都不曾拆开,只是扶着额头听掌印太监念了两句。 “行了,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明黄的袖口在桌面上拂过,落在掌印太监的眼角余光里。 掌印太监拉开长长的折子,迅速浏览了一遍,无数人名在纸上略过,看完“啪”地一合,打了打袖子道:“禀皇上,没有紧急军情。” “继续吧,七王党还有什么动向吗?” 也不知道袁骁会不会知道他一笔一划写出来,一个人名背后就是一条人命,在战斗结束第一时间由固北城单骑送出的折子落在京里那些人口中就只剩下了一句“没有紧急军情”。 就算他知道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当今朝上七王党与皇党的纷争这愈演愈烈。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冲着皇位使尽心思,有心气的跟着站队为了抢一个从龙之功,没有心气的恨不能现在就在朝堂上消失,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回来,哪还有什么心思管什么固北城的事。 七王虽然多年不曾参与政事,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七王党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迎风涨十丈,很快就与皇党平起平坐了。 说过固北城之战在朝堂上完全没有存在感也不尽然,至少七王党和皇党之间在各个方面都卯足了劲勾心斗角,其中自然也包括边疆战事。两方在固北城之战上相互押宝,在粮草押运方面彼此推诿,两方人全都盼着手握朝廷不少兵力的袁骁最好死在固北城。 现在固北城守军惨胜,三千守城将士有一半多战死沙场,剩下一半也是伤势惨重,现在还在固北城大营里躺着呢。这也算是正中两方人下怀,尽量削弱袁家军势力,就连七王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他很想拉拢袁家军,好在朝堂斗争之时壮大自己手里的势力,但是袁骁和袁家军那可是出了名的忠君爱国,袁家的祖训也由不得他不忠君爱国。既然无法保证袁家军为己所用,那就毁了他,让敌人也拿不到这么快的一把刀。 七王和皇上都是如此,与袁骁不同,对他们而言,战场上死掉的士兵就是个数字而已,什么都不代表。 “什么?你说没有补给?”校尉抓着来报信的士兵的肩膀猛摇,一边摇一边指着空空的粮草库房质问他,“没有补给?” 送信的士兵被他摇得脑壳都要出来了,只能回答他:“确实,确实没有。” “没有补给让我们一城人吃什么喝什么啊?”校尉大手往身后一挥,拽着他的衣领往伤兵的帐篷里看,“这一城伤兵吃什么?” “别,别,您别,这个小的也没有办法啊……” 唐渊随着袁骁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查看伤兵情况,正好路过这里,远远地看到这边的争吵不由得探过头来:“出什么事了?” 袁骁也跟过来,“怎么了?放开他。”他显然是认识来送信的这人,从校尉手里把他解救下来,问他:“是你?” “你认识他啊?”唐渊看着来人身形瘦小,对着袁骁赔笑的样子比他见过的那些地方小官都熟练。 “户部的,跟我们袁家军可是老朋友了。”袁骁对着校尉使了个眼色,校尉抿着嘴不甘心地往后退了一步。 “老朋友?看起来有故事啊。” “那是,户部的这位朋友不知道扣了我们袁家军多少粮草了,现在还想一点都不给呢。”校尉在他身后冒出头来抢话。 “一点都不给?太过分了吧!” “就是,就是,太过分了。” 唐渊和校尉也算熟悉,一唱一和地把来送信的那个人羞得满脸通红,袁骁就在旁边看着,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来送信的人头都快买到胸间了,才开口阻止他们:“行了行了,主帅面前打打闹闹算什么样子。” 送信的人脸更苦了,合着您不觉得我可怜啊。 “张——大人是吧?”袁骁叫他的时候声音拉得很长,他这心啊,就随着袁骁的声音被高高吊起又被重重摔下。 那个姓张的士兵打扮的人赶忙摆摆手,道:“可不敢不敢,袁将军,您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张大人真会说笑,您以前来咱们袁家军的时候对咱们兄弟可都是吆五喝六的。”校尉又冒出头来,面带嘲讽地说道。 “哎,这不是当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哪知道冒犯了校尉大人呢。”他跟着赔笑。以前他可是户部的红人,袁家军又不受待见,自然想怎么对袁家军就怎么对他们。现在可不行了,袁家军刚打了胜仗,声望正盛,不受重视归不受重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更何况,现在皇党势力正弱,他背后的靠山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了,他更是该伏低做小。 “别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了,”袁骁抬起伤员帐篷的帘子,让他看一眼里面的情形“你看看咱们固北城守军现在的状况,没有补给是过不去的,不如张大人再回去跟户部争取一下,最起码让伤员们都能吃上饱饭吧。” “这个肯定的,我再回去禀告上头,肯定不会亏待您的。” 袁骁撂下帘子,面带微笑,将行礼的张录任扶起:“麻烦张大人了。” 张录任千恩万谢地终于是走出了固北城大营,袁骁带校尉几个人站在门口把他送出去。校尉还在嘟囔着:“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你放心,袁骁肯定有别的办法。”唐渊倒是没什么别的感觉,光看着袁骁那张面带微笑的脸他就知道这人肯定有后手。 果不其然,袁骁回头冲他笑了笑,伸手把他揽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的没错。户部不可能给咱们主动拨粮草,他们恨不得咱们都死在固北城大原上,这样还省得收尸了。既然他们不给咱们就去抢。有一批粮草现在就在北隘口,是送到北隘口粮草屯粮的,今晚我们就动手,点一队轻骑突袭北隘口。” 当夜,固北城大营灯火通明,一队轻骑二十人已经披挂完毕,就等袁骁一声令下就可以随时冲出固北城踏上广阔的大原。 袁骁一身黑衣,骑着大黑,手上握着青钢剑,正了正身上的甲胄。唐渊就在马下抱着胸看着他点齐兵将,脸上渐渐溢出一丝骄傲之色。他的眼神映照着昏黄的烛火,目光炯炯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能被他黑沉沉的眼睛吸进去似的。 袁骁偏过头看到他,低下头来笑了笑,右手拽了拽马缰绳。大黑与他心意相通,踏着碎步朝唐渊靠近两步。 “如何?”袁骁俯下身子来靠近唐渊。 唐渊歪着头看了他一会,伸出手去塞到他脖子里给他正了正甲胄里的领子,又后退两步欣赏了一会,才满意地说道:“不错。” “跟我一起去?”袁骁小声提议道。 “去哪儿?”唐渊挑了挑眉毛,“去北隘口?” “没错。”袁骁点了点头。 “可是你的队伍里没有我的位置了。” “与我同骑。”袁骁伸出手来,向四周望了望,“快点上来,其他人不会注意到的。” 唐渊也跟着他四下看了看,只见剩下二十轻骑各个目不转睛直视前方,后勤准备的其他人也一个个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只有一个倒霉蛋跟唐渊对了个眼,还慌乱地转过头去了。 “你确定其他人不会注意到?”唐渊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这些演戏也没有天赋,一看就能看穿的围观者。 “我说没人注意到就真的没有人。”袁骁将手再往前伸了伸,从唐渊身侧穿过,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上马。大黑像是多吃了两捆草料似的,兴奋地倒了倒蹄子,冲着天空打了个响鼻。 袁骁拉了拉大黑的缰绳,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后二十人,披挂整齐,整齐划一地握起了缰绳。 这是一场突袭任务,也是一场袁家军之间的比试,自己胯·下的骏马能跑到什么地步全靠马上的骑手掌控。 大黑一骑绝尘,哒哒的马蹄冲出早已落下的固北城城门,踏破大原的寂静,直奔粮草现在停留的地点而去——北隘口粮仓。 各地粮仓应该在秋天就已经尽数将粮草入库,但是北隘口粮仓不同,它靠近中原北大门,军备所需一般都是从这里调用,所以开放时间也同各地粮仓不同,甚至可能会出现这种寒冬还在调配粮草的事情。 北隘口粮仓守军不多,袁骁带来的又都是袁家军精兵,出了突入北隘口废了点时间之外,二十二人中袁骁和唐渊两人飞檐走壁,直接打开了粮草入口。剩余二十人算着固北城的需用从粮仓调出粮草,押运回固北城。 第二天一早,北隘口粮仓被盗一事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北隘口守军将领的案头上。那将领到了现场一看就知是何人所为,念及同伍之情,直接将消息打回,在信纸上回复道:“此事绝无可能发生。” 第63章 风波已定 (六十三) 袁骁进来之前,唐渊正倚在大帐的床头上,身边摆着一盆炭火,一下一下点着头打瞌睡。他一进来,唐渊一下子惊醒,张口就是一句:“东窗事发了?” “北隘口的事不会有人说出去的,你放心吧。”袁骁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抖掉上面的雪答道。 “哦……”唐渊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了,头低低地垂着,一缕头发从肩上滑落在炭火上面危险地晃来晃去。 袁骁将披风挂在墙上,看见他这幅样子快步走过来,蹲下来伸手将那一缕快要被火燎着的头发给他顺到了耳后:“想睡觉的话怎么不去床上睡?” 唐渊揉了揉眼睛,伸出两条手臂挂在他身上,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我不是想睡觉……我就是想歇一会儿。” 伸手托着唐渊的腰把他抱起来,袁骁半劝半哄地凑在他耳边:“好好好,歇一会就歇一会儿,去床上歇好不好?”一只脚踢起落在地上的毯子,卷吧两下盖在唐渊身上,手臂横在他腰上把他揽在怀里,“我陪你。” 唐渊窝在袁骁怀里,小呼噜打得直冒泡泡,半梦半醒间听到袁骁说话。 “你先歇着,我且说着。说好的带你十五看灯现在恐怕也不行了,朝上刚下了命令,让我撤防关内,我看这朝堂上恐怕要变天了。” “嗯……他变他的,关我们什么事啊。”唐渊吧唧两下嘴,转了个身枕着袁骁的手彻底睡着了。 “说得对,关我们什么事。”袁骁低头看着已经睡着的唐渊,帐内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有点模糊,眉宇舒展地躺在自己的臂弯里,香甜得有点让人觉得安心,被唐渊的睡意感染,袁骁拉过毯子盖在身上,也合上眼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千里之外,桃花谷的桃花已经冒出新芽,春风从狭窄的谷口吹进来,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桃花树细嫩的新芽,也抚摸过王成乾的衣角。 王成乾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双手抚摸着已经破碎的成乾剑,他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地上刚刚冒出头的草芽,半晌才问了一句:“我以前真的用过这种东西吗?” 这把剑就算已经破碎了,也还能断茬处感受到那种锋利得要把人的皮肤都割开的剑气,这种一看就不是凡品的兵器居然会是自己曾经用过的吗? 他再次盘腿坐在青石板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沉下心神,企图在自己的丹田里找到足以驾驭这把神兵的内力。 但是找不到,怎么都不行。丹田空空荡荡,经脉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就像他的记忆,空白一片乏善可陈。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什么“江湖十大高手”“八风山庄少庄主”就像是听天书故事一样,跟他的生命好似完全不搭界一样。 “王少侠,今天状况不错?”沈端手下的小师弟高时雨背着药篓子,将刚刚从山上挖下来的药材倒在药筛子上,敲打着筛子边缘将药材上带的一些土筛掉。 “还好,”王成乾站起来掸了掸衣服,走到他身边,手握着衣角局促地站着,“那个……高小师傅,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高时雨一手握着筛子边,转身绕过王成乾,伸手将筛子放在架子上,“王少侠你就好好养伤吧。——还有就是别叫我小师傅啦,我又不是少林弟子,叫我时雨就好。” “噢……”王成乾又坐了下去,“那高小……不,时雨,那你也别叫我王少侠了,叫我名字就好。” “那可不成,我可不能乱叫。随便乱叫江湖前辈的名字大师兄会教训我的。” “江湖前辈?我真是什么江湖前辈吗?” “当然啦,”高时雨一边从筛子里把晒好的药材一颗一颗地挑出来,一边回答道,“等王少侠你恢复记忆自然就能想起来了。” “我真的能恢复记忆吗……”王成乾喃喃道,“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他正这样说着,忽然听见高时雨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诶,大师兄你来了。” 他也抬起头来向着谷口的方向望去,一身青衫眉角带笑腰间配着一把剑,果然是桃花谷大师兄沈端来了。 他又重新站起来,理了理衣角,笑着说道:“沈大侠,你来了。” 沈端身后背着个布包,他走到屋子前,拆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一包吃的递给高时雨说:“从洛阳本堂拿来的,你跟王成乾分着吃了吧。” 高时雨接过来拆开麻绳,果然里面包着洛阳桃花谷最具盛名的糕点——桃花酥。这桃花酥选用的是桃花谷当季最鲜亮的桃花瓣,活上最好的蜂蜜、面粉,由桃花谷手最巧的姑娘制成。平时千金难买,高诗雨也很少吃到,最常有这个口福的,除了沈端这个大师兄之外就只有那些赶得巧的病人们。 “嘿嘿,谢大师兄。”高时雨这样说着,拎着包袱走进门内,门外只留下沈端和不知所措的王成乾。 “坐下吧,最近感觉怎么样?”沈端温和地问。 “我……还不错,”王成乾回答,“就是……还是想不起来。” “嗯,那很正常,成乾剑碎了之后。你强行催动成乾剑以至于走火入魔,桃花谷费了大力气才把你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沈端从旁边搬过来一个小凳子也坐下来,一副要跟王成乾促膝长谈的样子,“你的记忆很有可能是被你自己封存的,桃花谷的药石对此也没有办法,这都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那我之前一定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吧。” “不,不是,你在走火入魔之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剑客。与其说有名不如说是盛名,江湖十大高手之一,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只是成乾剑与你血脉相连,成乾剑碎,作为为剑而生的剑客自然也要受其影响。” “那我到底是想起来好,还是想不起来比较好呢?”王成乾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疑惑。 沈端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这种神情在成前进,脸上真是格外少见,不如说从来没见过。八风山庄的少庄主,十六岁就少年成名的剑客,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有什么事情让他疑惑? 可能人失去了记忆,就在不是之前那个人了吧。那个年少成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客,其实早就随着成乾剑的碎裂而死亡了。 沈端竭尽毕生所学将王成乾的性命救回来,他以为自己成功的对抗了天命,但其实他终于发现天命不可违。天机道人最初为王成乾而做出的批命“为剑而生,因剑而死”确实是对的。 王成乾已经死了。 开春三月,整整九十天,袁骁借口固北城局势不稳带领着袁家军呆在固北城闭城不出,需要粮草了就到北隘口粮仓去抢,有时出城去打一打剩下的大宛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算当今圣上对袁家军有再多不满,在七王虎视眈眈之际也不敢随意对袁家军做出什么。反倒是七王有恃无恐,在朝堂上四面出击收拢势力。 民间也流传开了“当今圣上不是皇家血脉”的传言。事实上,早在几年前这类传言就已经甚嚣尘上,不过当时当今圣上大权在握直接把流传谣言之人诛了九族。又对谣言的源头——来凤庄直接下了诛杀令,那场让袁骁一战成名的战役就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而下的命令。 现如今七王要夺权怎么能放过这一点呢? 当今圣上,不知道是自大还是贪婪,妄图插手中原武林,把钉子直接打进无为阁里不可谓不嚣张,无为阁主谢三川又差点死在皇帝亲卫手上。 谢三川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做事总是会找聪明人合作的,毫无疑问,七王就是合作的最好人选。 无为阁在民间势力极大,关系网络犹如大树的根,钻得又深又广,就算是皇帝在阁内有新派所助,也还是没能彻底摸清无为阁的底。谢三川就不一样了,他本来就是老阁主的儿子,对阁内事务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私下联络这些无为阁底层势力,再许以重利不愁没有人为自己做事。 区区一个谣言,谢三川只要抬抬手指头就能做到。 有了民心所向,七王做事自然事半功倍,朝野换天,不过是时间问题。 七王早年埋下的钉子也终于派上用场,侍膳太监这个危险的人物也终于走到台前 这天一大早太监房的人就通报了侍膳太监的死亡,紧接着太医院那边就出了事——当今圣上已经身中奇毒命不久已。 这毒说奇也不算奇,毕竟跟唐渊所中的饮鸩止渴比起来可是普通多了,但是这毒普通是普通,可毒入经脉,药石无医,就算是神仙在世也难救了。 当天太医院被下了死命令,这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天之后,朝野上下就都传遍了,当今圣上,并非天命所归,冒充真命天子,天降惩罚命不久矣。 悠悠之口,犹如利剑,朝堂之上,群臣哗然。皇帝被挟制着退了位,幼年天子上位,七王任摄政王,万人之上。 皇帝落马甚至不如草芥,被关在深宫里等死,七王甚至常来找他叙旧,也不知道是真想叙旧还是想来炫耀。 七王最后一次来找他,是来告诉他,明日自己登基。 “幼年天子,身体孱弱,不胜国事,我作为摄政王,临危受命。” 他疯疯癫癫地笑,没说什么别的话。 倒是七王奇怪地看着他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这天下呀。”他突然安静下来。 “你之前已经拥有天下了。” “我手握天下权,可是始终意难平,我做皇子做的不够好吗?凭什么一个皇位还要与你相争?我做皇帝不够好吗?凭什么人人茶余饭后谈的都是我母妃那点破事?不是你天家的种是不是就染指不了皇位?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可我就是要坐你家的皇位,还要乱你家的天下,还要把你们一个个的正统,一个个的都拉下地狱,我午夜梦回的时候都是先皇死不瞑目的脸,你们晚上也别想酣梦到天亮。”他疯癫地笑,连七王已经走了也不知道。 你想要什么? 要天下…… 非要天下不可吗? 不是的…… 要御花园树上的风筝,要国子监打翻的砚台,要小厨房八月十五的流心月饼,要案头摆放的西域葡萄,要笑口常开,要长命百岁,要风调雨顺,要国泰民安。 不要天下也无妨的。 但这话,他永远都不能说出口了。 第64章 回京 (六十四) 春去秋来,江山易主,袁骁终于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袁家军全体将士回京述职。 也正是在一路袁家军回京的路上,袁骁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先皇驾崩。 全国上下发国丧,袁家军路过的每个地方所有女人的鬓角都戴着一朵白花,男人的衣领前都别着一朵白花,以寄托哀思。但并不是每个人的脸上都透露着悲伤,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无动于衷。 不过也是,什么当朝天子退位先皇对百姓来说,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汤圆儿,快出来,”袁骁一脚蹬在马车的横梁上,伸手撩开马车的帘子,“我去旁边的村里借了两朵白花,你也别在胸前。”袁骁手捻着一朵白布折的花递到唐渊面前,白布已经被磋磨得很乱,布面上还看得到污渍,可以看得出折这白花的人也没有许多用心。 唐渊接过白花,拈出一根针来两下别在衣襟上,踏出马车半跪在车上眯着眼往远处望了望:“这真是跟我来的时候相比变了许多啊。” 自从唐渊策马离开中原道现在满打满算不过是不到一年时间,现在看来这京城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了。不要说这江山都换了主人了,就连城墙上的灯笼都换了一个款式,当时亲们全京城的通缉令,现在也撤得差不多了。 唐渊离开的时候是本身罪名通缉犯,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身轻松了。真是世事无常。 唐渊心里这样想着,撩开帘子跳下马车跟袁骁一起,步行到了京城门口。京城门口前站着两排士兵,一个个挺直着身子,站得比手上立的□□还直。 袁骁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京城的府军精锐。现在居然也被七王爷,啊,不对,现在应该尊称一声圣上,搬出来为京城看城门。 校尉走上前去跟城守交涉:“袁家军回防,这是入京手信,各位兄弟让咱们进城吧。” 守城的一个将士接过入城手信,展开看了,两眼又看了两眼校尉:“袁家军?皇上召的回防?”随手把手信递给身后的一个人,那人接过来迅速地转身,快跑了两步,把手信递给后头一个文官打扮的人。那个文官打扮的人也把手信展开看两眼,然后点了点头。 守城的这边看到他店头像是得到了允许一样,后退两步,给袁家军让了路。 袁家军剩的人也不多,算上已经治愈的伤兵满打满算也就一千来人,停在府兵大营里,也就只占一小块地方。安顿好了袁家军一些人,袁骁和唐渊分头离开。 袁骁是要回袁府,唐渊也要回自己家。自己离家已久这一年来还不曾回过家,就算是去年过年也没来得及回来。这次如果自己再过家门而不入,恐怕母亲就要躲在房里,偷偷掉泪了吧。汤圆推门进府的时候还这样想,结果,没想到正厅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唐渊一下子慌了神,快步走到外面抓住一个洒扫小仆的手焦急地问:“老爷和夫人去哪儿了?” 洒扫的仆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批人,话都说不利落,唐渊没有耐心听他磕磕巴巴说完,撂下他的手就往门外跑,结果正撞上进来的袁骁。 “元宵,我父亲母亲……” 还没等他说完,袁骁就握着他的手安抚他:“唐叔叔和长公主都没事,他们现在都在宫中。” “那为什么我家里的下人都换了一批人?”唐渊指着自己背后颇有些陌生的宅子问。 “是七王换的。朝堂争斗难免牵扯到他们,七王为了拉拢我们特地将唐府和袁府护了起来。”袁骁跟他解释这件事。说实话,袁骁最初回家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好在自己家老管家守在家里跟他解释清楚这一切,他当即反应过来唐家应该也是如此,第一时间就过来找唐渊了。 唐渊这次渐渐镇定下来,方才他关心则乱,现在看看这宅子里被换过来的下人一个个步子稳健,显然都是身怀武功。那么七王此举恐怕不只是保护唐府,还有监视和威胁他的打算。 他心中恼怒,但也知道现在七王势力正大,不要说用手段来威胁他们,就算现在下旨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也不能抗旨。 “那我们就进宫吧。——母亲夹在她两个弟弟的争权夺利之间,一定非常伤心。”唐渊握上袁骁的手,跟着他上了马。 马蹄哒哒,一路直奔皇宫,到了皇宫门口才终于被拦了下来。宫中不得纵马,袁骁将大黑递给内官,从怀里掏出皇上的圣旨给看守的侍卫检查,唐渊就在一边等着。 一身朝服,顶戴花翎,一个身影从唐渊身边低着头走过。 “洋相?!”唐渊开始没有认出来,因为这个人跟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杨详比实在是判若两人,与其说唐渊没有认出来倒不如说他不敢认。 那人的脚步慢了一瞬,但是并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而是又快走了几步。 “洋相?洋相?杨详!”唐渊连叫几声,从外号叫到本命。结果杨详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快。 “怎么了?”收回圣旨的袁骁回头问。 “是杨详,他怎么了?为什么见到我就像没见到一样?” 袁骁抬起头向着杨详的背影看去,一直看着杨详转弯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不知道……” 袁骁嘴上说着不知道,但是心里却很清楚,杨详变了。说不上好也说不是坏,就是跟之前不再一样了。经过了一次政变,他算是站对了,一路青云直上,现在居然也是正五品大臣了。但是周福却站错了队,成为了阶下囚。而他和唐渊两个人则远在固北城,虽然出生入死了一回,但到底没有真正经历这次政变。 当年小城楼上对坐饮酒的四人,现在早已经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他默默地拉紧了唐渊的手,只要他们两个还在一起就好。 唐渊跟着他走进宫里,走过一段长长的宫墙路,突然冒出一句话:“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在小城楼喝酒了?” 袁骁并没有答话,但是唐渊自己却像是有了答案似的,也默默地紧了紧自己的手,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到了御书房,唐家二老和袁老将军果然在场,跟他们一起的还有身为当今圣上的七王爷。 “参见皇上。”二人先行了个大礼,等得到了允许才站起来同父母说话。 “呵呵,你们是不是觉得朕这事做得不好啊?尤其是大外甥。”皇帝本来还在书桌后看折子,看他们叙旧叙得差不多才开口问道。 “不会。皇上保护草民父亲母亲,草民自当感恩戴德。” “肯定是怨我了,”皇上哈哈一笑,“跟我这个舅舅说话还如此客气。” “皇上明鉴。” “这样吧,我这个当舅舅的也没给过你什么,不如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我给大外甥,也算是给我皇长姐一份礼物。” “真的?”唐渊转了转眼珠子,“那我要无为阁。” “这个谢阁主恐怕不会同意……” “我不要谢阁主的手下,我只要先皇的部下。之前他们四处通缉我,我还没有找他们算过账呢。我们江湖儿女讲究的是冤有头债有主,有仇报仇。” “那就把剩下的无为阁势力给你,只是有一点,这些人手上都有许多人命,可不许把他们活着放出去。” “草民遵旨。”唐渊接过一把钥匙,这是宗人府底下水牢的钥匙,里头关的都是些罪大恶极之人。 唐渊和袁骁并唐父唐母袁老将军一行五人同皇帝辞行之后出了宫。 “渊儿啊,你可是都快一年没回来了。”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唐老爷也在一旁帮腔,“这都快八月十五了,可不是快一年了吗。” “这不是这一年都忙吗,等八月过了我在家陪您到过年。”唐渊应着。 他之前不太耐烦应付家里,但出了这么多事回来之后还是发现家里更好,就算是没有外头的精彩,但也没有外头的勾心斗角。之前武林雪原中的争斗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一样。 “那你不出去了?” “那……”唐渊摸摸鼻子,“出去还是得出去,毕竟我是江湖人嘛。我要是不继续,师父也会骂我的。” “行吧,儿孙自有儿孙福。”长公主叹了口气,踮起脚来摸了摸唐渊的头顶,“别忘了回家就行。——看骁儿等你呢。” 唐渊回头望去,袁骁站在原地等着他,袁老爷子在旁边呵呵笑着,袁骁伸出手来,笑着问道:“无为阁人的事还是今天解决了比较好。” “那我去了?”唐渊回过头去问,结果发现长公主和唐老爷已经相携走出几步去了,还回头对他摆着手,示意他“去吧去吧”。 “走,”他招呼着袁骁,“我们之前答应了沈端要把无为阁的人交给他处理的。” “对,我刚刚已经遣人给桃花谷飞鸽传书了。既然他当初提出这个要求应该就是与无为阁新派有什么仇怨,还是交给他处置比较好。” “对啊,我们现在去宗人府看看去。” “看那些阶下囚做什么?不如我们去夜市看灯。” “现在又不是上元节,看什么灯啊?” “上元节,中元节,中秋节,只要你想看灯就会有。”袁骁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就算没有,我也可以送给你。” 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堂。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终于完结了!感谢大家光临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