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愧 作者:月昼 换攻、狗血、HE 简介: 天降竹马横刀夺爱 年下狼狗攻×清冷美人受 - 谢烬对江悬的记忆停留在七年前,那时江悬意气风发,是苍茫荒野中唯一明亮的色彩。 七年后再见,江悬被困深宫,成了皇帝把玩在掌中的金丝雀。 相遇那夜月色朦胧,江悬衣袍松散,青丝如瀑,银桂花瓣落了满身: “谢将军,别来无恙。” 那夜之后,本该镇守漠北的谢大将军三天两头往皇宫跑,专撬映雪宫的锁。 第一次,江悬给了他一巴掌,骂他无耻。 第二次,满室氤氲水汽,江悬醉眼惺忪,轻笑着唤他“歧川”。 第三次,江悬跌倒在一地碎玉瓷片中,红着眼眶对他哽咽:“为什么一定要看到我这样?” - 再后来,城墙上江悬红衣孑立,城墙下火光漫天。 谢烬一人一骑立于万军阵前,盔甲染血,目光如炬: “阿雪,我来娶你。” 有人问谢烬:“皇帝和江问雪天造地设一对无情人,你凑什么热闹?” 厮杀声里,年轻的将军眉眼桀骜:“我不仅要凑热闹,我还要江山易主,北鸟还巢!” * 谢烬/谢岐川×江悬/江问雪 1v1 he 一点年下 长天孤月, 照我不死心。 第1章 01 “还寻死么?” 幽暗阴森的地牢,空气中浮动着某种萎靡的香气,掩盖住淡淡的血腥味。 与寻常地牢不同,这里没有犯人和狱卒,没有铺着草席的冷硬床铺,更没有随处可见的老鼠爬虫。相反小小的暗室陈设考究,从软榻到地毯极尽奢侈之能事,连用来施刑的软鞭都缀着金线。 暗室中央,烛光映出一个单薄孱弱的身影,血腥味来自他淌着血的细白手腕。 此刻鲜血已经浸透一圈圈缠绕在腕上的麻绳,他被绳子吊起来,膝盖勉强着地,身上那件染了血的白纱垂坠在团花地毯上,若不是胸膛隐约有微弱起伏,看起来就好像死了一样。 坐在暗处的另一个人缓缓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弯腰,拇指和中指掐起他的下颌,稍一用力,骨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还寻死么?” 那人声音冷寂,碧玉扳指在烛光下发着幽森的光。 江悬抬起眼帘。 光线被一袭玄色龙袍遮挡,不用看也知道那人现在是什么表情。 阴沉的、愤怒的、却无法自控被他残破不堪的身体吸引,生出肮脏的欲望和渴求。 ——像一头茹毛饮血的未开化的野兽。 低劣、污秽。 令人恶心。 想着,江悬轻轻勾起唇角:“你到现在,还是害怕困不住我。” 他流了太多血,脸色惨白如纸,声音也如雾气般缥缈。被拖入这间地牢前,他用尖利的匕首划开手腕,惊动了在泰和殿接见重臣的萧承邺。萧承邺赶来时,太医已为他处理好伤口,而他试图自戕,意料之中触了萧承邺逆鳞。 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江悬运气不错,只是脚上多了一副镣铐。 这间地牢藏在雕梁画栋的映雪宫地下,只为他一人而建。 七月的天,外头暑热难耐,这里却阴寒如冰窟。 麻绳勒着止血散渗入伤口,江悬微微皱眉,仿佛终于感到痛苦。 萧承邺手上力道加重,迫使江悬抬头看自己,沉声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那双狭长丹凤眼幽邃深寂,烛光映照其中,冰冷目光下仿若有熊熊暗火。 对视片刻,江悬淡笑:“你舍得么?” 萧承邺目光暗了暗,往墙角斜睨一眼,他的随身太监何瑞随即从阴影中走来,用匕首割断吊着江悬的麻绳。 江悬跌倒在地,青丝散落,薄衫如月光般铺开。萧承邺抬脚,黑色朝靴抬起他的下巴,不紧不慢端详着,说:“比起杀了你,我更喜欢看你现在这副样子。” 鞋靴边那张脸,即便失了血色也美得动人心魄。 本该是溶溶天上月,被萧承邺蹂躏践踏,成了烂泥沼中萎靡的花。 萧承邺勾勾手,何瑞耳聪目明地从荷包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在手里,蹲下来捏起江悬双颊,把药喂了下去。 不过片刻,江悬脸上浮上奇异的潮红,目光逐渐涣散,眼眸中隐隐有水光积蓄。 萧承邺蹲下来,五指缓缓插入江悬发丝,蓦地用力抓紧。江悬吃痛发出一声闷哼,睫毛颤了颤,一颗泪水倏然从眼角滑落。 “说句软话,我今天快些。” …… 被送回映雪宫中时,江悬已经陷入昏迷。 情潮褪去,他看起来愈发苍白虚弱,仿佛没了生气一般,十多根银针刺入皮肉,仍旧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萧承邺站在床边,声音冷淡:“救得活么?” 太医额角冒汗,小心翼翼道:“这……” “能或不能,朕只要一个答复。” 太医哪敢说不,就算为了自己身家性命,此刻也只能答“能”。 萧承邺不再说话。 汤药一碗接一碗地送进来,第十八根银针扎进去,江悬额角终于轻微抽动了下,随后皱了皱眉,露出几分痛苦神色。 太医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转身对萧承邺作揖行礼:“回禀皇上,醒了。” 萧承邺没有说话,只闭了闭眼。 太医继续为江悬施针,虽是醒了,但身体孱弱到极致,靠人参吊着命,随时有可能再昏过去。 自从映雪宫搬来这号人物,七年间药石不断,新伤旧伤从未好过,张太医眼睁睁看着江悬从一个还算健康的少年人变成如今残败不堪的模样。江悬的存在似乎是整个皇宫最大的秘密,除了张太医和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萧承邺不许任何人靠近映雪宫。 张太医也曾想过萧承邺为何选他来干这个苦差,映雪宫这位命薄如纸,稍不留神恐怕就被折腾死了,他医术虽好,还没到能把死人救活的地步。思来想去,只可能因为他从地方调上来,在京中没有人脉,又口风严,看起来最不会泄密。 这么多年他也确实不负萧承邺厚望,倒不是因为医德多么高尚,只是因为萧承邺将他一家老小全都接来京中,名为体恤,实为监视,他不敢妄动。 映雪宫上下其他宫女太监,恐怕皆是如此。 唯独想不明白的是,萧承邺既然如此看重这位,为何每每将人折磨至此?再有几次,别说他一介小小太医,就是西王母的灵药奉上,恐怕也不管用了。 想着,张太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将江悬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取下来。随着他动作,江悬时而皱眉,显然在昏迷中也疼痛难忍。 毕竟医者仁心,张太医斟酌片刻,观察着萧承邺脸色道:“公子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不宜再用那种猛药。” ——哪种猛药,萧承邺心里清楚。 张太医甚至不知道江悬姓什么,只能随着宫人唤他公子。 萧承邺脸上仍旧不辨喜怒,淡淡开口道:“朕知道了。” 张太医不再多言。 等到江悬完全脱离危险,已是三个多时辰过去。 窗外的天由明转暗,萧承邺始终坐在离床榻两臂远外一把红木圈椅上,阴沉沉看着床上的人。 有他在,映雪宫上下气氛压抑,宫人大气不敢出,生怕哪句话、哪个动作惹得他不快。 侍女为江悬擦干净身体和脸,换上新的干净的衣服。萧承邺喜欢看江悬穿素净的颜色,送来的衣裳大多是月白、淡青或雪色,但伺候久了的侍女都知道,江悬并不喜欢这些颜色。 日落时分,江悬终于睁开眼睛。 宫人和太医默默退下,只留萧承邺一人。萧承邺坐着没有动,直到江悬睁眼看了一会儿床梁,慢慢转过头,见是他,眼中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波澜。 “醒了?”萧承邺问。 江悬没有说话。 “太医说你伤了元气,须得静养一段时日。” 萧承邺的语气比起在地牢时可谓平缓,然而江悬不甚在意,转回头没有再看他。 ——敢这样对皇帝不理不睬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江悬一人。 萧承邺皱了下眉,尽管早已习惯江悬的冷淡,被这样忽视,脸色还是不免难看。 正欲说什么,床上的人淡淡开口:“我累了。皇上请回吧。” 说话时已然阖上眼帘,仿佛一眼也不愿再多看。萧承邺目光落在江悬缠绕着层层纱布的手腕上,到底没再多说什么,起身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卧房里重新静下来,疼痛令江悬无法安睡,不只是腕上的伤处,还有身体各处不知名的痛,接二连三向他袭来。 他不知道太医对萧承邺说了什么,想来不是好话,否则萧承邺不会这样轻易离开,让他一个人安静休息。 断断续续睡到深夜,映雪宫四下寂静,只有守夜的宫女在廊下点着一盏小灯。江悬睡不安稳,不知第几次从梦中醒来,身后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他后背贴上一副宽阔炽热的胸膛。 萧承邺将江悬整个人捞进怀里,吐息轻拂在江悬颈侧:“阿雪。”——他知道江悬醒着。 一条手臂横在胸前,江悬垂眸,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萧承邺的手腕。 萧承邺身体僵了一瞬,半晌,低声呢喃:“为什么不肯对我说句软话?” 江悬问:“有必要么?” 萧承邺不再说话,从身后抱着江悬,缓慢而沉重地压向他。江悬咬牙承受,额角缓缓冒出冷汗。 然而无论萧承邺如何极尽缠绵,江悬始终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件事带给他只有疼痛和屈辱,没有一丝丝欢愉。 过了很久,萧承邺终于结束。 最后的动作带着不甘和怨愤,江悬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哼,瘫倒在萧承邺怀中。 每当这种时候,萧承邺和他之间才会有些许温存的错觉。 “阿雪。”萧承邺低头亲吻江悬额头,声音低沉沙哑,“睡吧。” -------------------- 第一次写长篇古耽希望大家喜欢~ 求收藏求海星求评论求作者关注! 第2章 02 “跪下。” 第二天清晨江悬醒来,床榻上只他一人,听宫女说,萧承邺早早便起床去上朝了。 萧承邺尽管暴戾成性、喜怒无常,但还算是位勤勉帝王,无论前一晚如何荒淫无度,第二天雷打不动都会按时去上早朝。 江悬对此不甚关心,闭了闭眼说:“知道了。” 他这次伤得重,身体一时很难恢复,哪怕休息一夜,仍旧是疲乏无力、浑身酸痛。 玉婵把药端来,问:“公子,好些了吗?” 玉婵是江悬的贴身侍女,自从江悬来了映雪宫,她便一直在这里。 江悬摆手示意她把药放到一边,说:“我没事。” 玉婵站在床前没有动,说:“太医吩咐过,一定要喝药。” 江悬抬眼,勉强牵动唇角,淡淡一笑:“连你也管起我来了。” 他一笑,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总算多了些生气。 玉婵说:“身体要紧。公子莫要任性。” 看来这碗药今天非喝不可。 江悬心里叹了口气,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牵动到伤处,他皱了下眉,玉婵连忙放下药过来搀扶:“公子,你还好吗?” “无妨……” 白日遭受那般摧残,夜里又被萧承邺折磨许久,想也知道不会是江悬口中说的“无妨”。 玉婵低头,目光落在江悬左手手腕上。一夜过去,白纱之下又渗出新血。 “伤了手,公子日后还能抚琴么……” 江悬虚弱地笑笑:“不能便不能罢。” ——他连生死都不在意了,怎会在意还能不能抚琴? 玉婵张了张口,终是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言。她扶江悬起来,说:“奴婢帮公子换药。” 太医吩咐过,药一天一换。暑热的天,伤口最怕有疡,虽说屋里有冰鉴降温,但事关江悬身体,太医和映雪宫上下都不敢大意。 纱布一层层剥开,露出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本该是一道整齐的刀伤,被麻绳勒过,生生翻出肉来,磨得血肉模糊。 玉婵拿药的手微微发颤,药粉撒上去,江悬痛得皱眉,右手紧紧攥住手边的床褥。 “公子……” “没事。” …… 江悬身上总有皮外伤,玉婵于换药包扎一事已然精通。尽管如此,如此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令她心怯。 她小心翼翼地动作,换好纱布,江悬疼出一身冷汗,桌上那碗药也差不多放凉了。 江悬左手不能动弹,玉婵帮他端着药碗,他用右手拿汤匙喝药,二人都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进来。 “我来吧。” 忽然的声音惊得玉婵差点将药打翻,反倒江悬神色淡漠,听见说话声,只淡淡抬眸看了一眼,面上没有任何波澜。 玉婵放下碗,退到一边行礼:“见过皇上。” 萧承邺没有看她,手背冲外一挥,示意她退下。 萧承邺看起来像是刚从大殿回来,朝服还没有换,一身玄色龙袍衬得他愈发威严。 他坐下来,端起江悬喝剩的半碗药,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江悬唇边:“来。” 江悬垂下眼睫,默默张嘴喝掉那勺汤药。 又苦又涩。 谁喂的都一样。 “今年中秋家宴,秦王要回来。”萧承邺漫不经心开口。 ——秦王萧长勖,萧承邺面和心不和的四弟。 江悬没有应声。 “谢烬也要回京述职。”萧承邺接着道,“他有三年没回来了。——还是四年?” 谢烬…… 江悬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睫毛很轻地颤了颤。可惜萧承邺目光锐利,这点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似笑非笑,说:“你从不提他,我当你忘了这个人。” 一边说话,一边不忘给江悬喂药,江悬咽下,苦得皱了皱眉。 “苦么?” “嗯。”江悬淡淡应了声,然后才回复萧承邺刚才的话:“谢将军战功显赫,我多少有所耳闻。” 所谓“耳闻”,自然来自萧承邺。 萧承邺常在映雪宫批折子,外面发生的事,他从不避着江悬。 “也是。” 一碗药喝完,萧承邺从床头的点心匣子取了一块蜜饯喂给江悬,说:“下次记得趁热喝。凉了更苦。” 丝丝缕缕的酸甜化开在嘴巴里,江悬低垂着眼帘,无声无息把蜜饯吃完,待口中最后一缕甜被挥之不去的草药清苦吞没,他抬眼,说:“皇上大可不必如此。” 萧承邺顿了顿,眸色晦暗。 江悬看着萧承邺,平静地说:“我不是后宫妃嫔,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这套,只会让我觉得皇上黔驴技穷。” 话音落下,萧承邺目光随之变冷:“江悬。” 空气静默了片刻,江悬淡笑:“是了。我还是更习惯皇上这样叫我。” 萧承邺问:“你我之间,一定要这样么?” 江悬没有说话,目光显然在回答“是”。 两人就这般沉默对视,萧承邺眸中暗潮翻涌,江悬却一派淡然,更别说有畏惧。 许久,萧承邺冷笑:“七年了,你这身硬骨头,还真是一点不见软。” “是么,我倒觉得这些年,我的性子温和了许多。” 江悬这话所言不假,至少现在萧承邺夜里爬他的床,他不会像从前那般拼死抵抗。 如此下去,他早晚有一天被酷刑和烈药磨平了性子也未可知。 萧承邺眸中暴戾散去,多了几分玩味:“你若真有一天变得温软可人,兴许我也不稀罕了。” 顿了顿,他捏起江悬下颌,似笑非笑说:“阿雪,要么你试试?” “温软可人……” 江悬重复着这几个字,似乎觉得好笑。 “下辈子罢,下辈子我一定学乖些。” 萧承邺眯了下眼:“下辈子你还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江悬,他垂眸想了想,说:“若有得选,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最好都别再遇见了。” 江悬语气平淡,却听得萧承邺皱起眉头。 “世间事总不会那般如你心意。”萧承邺说,“这辈子我困得住你,下辈子一样可以。” 对于这样的回答,江悬并不意外,只淡淡反问:“困住了么?” 萧承邺一滞,再想要回答时,江悬已然不在看他。 快到午膳时间,萧承邺今日要陪太后用膳,只得移驾长宁宫。他走后没多久,何瑞送来一个约摸一尺长的雕花黄花梨木匣,说是皇上赏给江公子的。 江悬靠在榻上翻书,看也不看何瑞:“放那吧。” “皇上说了,请江公子打开。” 萧承御演乄邺身边这位大太监最是忠心不二,萧承邺吩咐的事,他一个字也不马虎。 江悬不愿与他多言,看了眼一旁玉婵,示意她帮自己拿来。 玉婵从何瑞手中接过匣子,呈到江悬眼前:“公子。” 江悬放下书,像摆弄一件无关紧要的破烂玩意,拨下搭扣,啪的打开匣子。 苏绣软垫上躺着一柄长柱形玉器,婴孩小臂粗细,通体莹白,温润无瑕,是上好的羊脂玉。 江悬目光冷了冷,抬眼看向何瑞。 何瑞仍是那般神色,公事公办道:“圣上口谕,请江公子纳入此物,圣上临幸映雪宫前,不得取出。” 这般折辱人的法子,倒像是萧承邺一贯做派。 一国之君,肚量比针尖小,每每在江悬这里受气吃瘪,定要加倍报复回来。 江悬慢慢拿起那柄玉势,羊脂白玉触感温润,刚握在手里是凉的,没多久便被体温焐热。 细看雕工竟也不错,惟妙惟肖,若不是亵渎圣体乃大不敬,江悬都要怀疑是比着萧承邺做的。 玉婵捧着木匣,不忍抬眼:“公子……” “你也觉得荒唐么?” 江悬随口问了句,然后看向何瑞:“何公公,过来。” 何瑞眸色一沉,顿了顿:“是。” 他走上前,依旧躬身垂眸。江悬瞥他一眼,说:“跪下。” 何瑞不敢违拗,毕恭毕敬地下跪。 江悬用手里那柄玉势抬起何瑞下巴,目光冷淡如霜,仿佛他握的不是玉势,而是戒尺,神情中丝毫没有萧承邺希望他有的难堪、屈辱或愤恨。 他一下一下用玉势拍打何瑞的脸,何瑞开始时忍耐,逐渐的变了神色:“江公子……” 话音未落,江悬忽然扬手,玉势尖硬一端重重落在何瑞头上,霎时皮开肉绽、血花飞溅,何瑞身形踉跄了一下,竟撑住没有倒。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何瑞额角漫过他大半张脸,自然也弄脏了江悬的手和那柄玉势。江悬不轻不重一扔,玉势咣当落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某处,带出一路血迹。 玉婵呈上手帕,江悬接过,细细擦拭自己手指:“阉人之血腌臜,告诉萧承邺,这玩意脏了,我用不了。” -------------------- 勖,音同旭 第3章 03 “阿雪,忍一忍。” 何瑞被宫人搀扶下去,殿里血气腥重,江悬也没心思再看书了。 刚才那一下着实下了重手,何瑞竟也一声不吭,如此之忍耐,难怪能在萧承邺身边侍奉至今。 在江悬看来,何瑞和萧承邺蛇鼠一窝,他被囚困在映雪宫七年,少不了何瑞的功劳。 不过他把萧承邺身边的大太监打得头破血流,想来萧承邺不会轻易息怒。江悬对此倒不甚在意,左右他和萧承邺之间,不因为这个,也会因为别的,总之难有安生。 夜里萧承邺过来,没有像江悬预想中那般盛怒,只不咸不淡地问:“做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跟个太监计较?”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江悬为什么生气,江悬看他一眼,反问:“教训奴才也需得理由么?” 萧承邺把玩着腰间玉佩,动作一滞,随即笑了:“自然不用。晚上的药喝了么?” “喝过了。” 萧承邺招招手:“来。” 江悬今日穿了件淡青色宽袖长衫,如空山新雾,行动时轻盈缥缈。他走过来,全身没有任何配饰,一头及腰乌发用布带松松系着,越是素净,那副玉骨冰肌的模样越是勾人。 未等走近,萧承邺便拉住江悬手腕,一拽,把人拽进自己怀里。 “听说你不喜欢我白天送你的物件?” “喜欢……”江悬琢磨着这两个字,似笑非笑,“见惯了的东西,谈不上喜不喜欢。” 萧承邺垂眼,目光停在江悬腰间,慢慢道:“许久没见你用过了,我却是有些想看。” 话音落下,房门从外面拉开,萧承邺的贴身侍卫站在门口,对江悬冷冰冰一躬身:“江公子,请。” ——难怪进门后一直和颜悦色,原来在这等着。 江悬哑然失笑,亏得他还以为萧承邺这次真不打算和他计较。 “阿雪,今天听话些。”萧承邺抚摸着江悬脸颊,轻声道,“我不想再弄伤你。” 又是那间冰冷地牢,江悬躺在一张铺着锦褥的铁床上,双腿被分到最大,用锁链吊起,双手也被捆缚在头顶,只有受伤的左手手腕用软垫好好保护了起来。 何瑞不在,萧承邺的侍卫不知轻重,几次弄痛他,把人绑好,萧承邺便让侍卫退下了。 暗室烛影绰绰,映出床边案几上一排由小至大的翡翠玉势。江悬对它们并不陌生,起初那一年,他日夜经受折磨,连睡觉都不被允许放松。 那一年大约是他一辈子最痛苦的一年,父兄战死沙场,他被救回宫中,本以为伤好之后能回到军营替父兄报仇,却没想到从此沦为娈宠,苟活于世,过这暗无天日的生活。 江悬闭了闭眼。 一晃七年,他早该冰冷麻木,然而想起往事,仍觉刺痛。 害他沦落至此的人此刻就站在那里,不紧不慢从一排玉势中挑了一只大小适中的,打开一罐膏药,挖出一坨,细细抹在上面。 “太医说,你近日不宜再用内服之药。不过太医没说,外用的药能不能用。” 萧承邺走过来,那柄玉器抵在江悬腿窝,缓缓滑下去,像描摹一幅工笔。 “翡翠冰凉,阿雪,忍一忍。” …… 深宫的夜总是寂静漫长。 天快亮时,江悬才被送回映雪宫。 一整夜绵延不绝的折磨,他的神志几乎溃散,看似是醒着,眼睛里却早已没了神采。 今天萧承邺亲自抱他回去。 江悬不自然地颤抖痉挛,仿佛感到寒冷般微微瑟缩着。他的发带早就散了,一缕发丝从颊边垂落,无端添了几分脆弱动人。 萧承邺把他放回床上,却没有像平时那样起身离开。 他在这里,玉婵他们都不敢进来。 江悬喃喃自语着什么,嘴唇微微翕张。萧承邺低头,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好痛”、“不要”的字眼。 若是清醒时,江悬断不会说出这种话。 萧承邺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最终还是缓缓落在江悬头顶,一下一下慢慢抚摸。江悬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蜷着身子睡着了。 门口有窸窣声,萧承邺抬头,何瑞从门外进来,无声地行礼。 萧承邺看了眼熟睡的江悬,站起身,压低声音问:“太医不是让你静养么?” “奴才牵挂皇上,心里不踏实。”何瑞答。 “几时了?” “寅时刚过,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嗯。” 何瑞来时端来了朝服和朝靴,萧承邺在映雪宫更衣盥漱便可直接去承天殿上朝。 碍于江悬身份特殊,萧承邺每次留宿这里都只带何瑞一人伺候,何瑞若是今天不来,他还真有些不适应。 念及此,萧承邺淡淡问:“伤好些了么?” “回皇上,无妨,只是皮外伤。” 萧承邺轻瞥何瑞一眼,淡笑:“他年少时候就是出了名的下手狠辣,想伤你,怎么可能只是皮外伤?” 何瑞笑笑:“您也说了,年少时候。江公子如今身子骨孱弱,定是不比那时了。” 换好朝服,天蒙蒙亮,萧承邺临走前想到什么,对何瑞说:“一会儿再叫张太医来看看。” 何瑞颔首:“是。” 江悬醒来时,天色昏暗,太医白天来看过他,他竟也无所觉察。 连着两天被如此折磨,他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慢慢坐起来,两条腿像没了知觉般不听使唤,头也昏昏沉沉,还没坐稳,只觉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直挺挺栽了下去。 这次江悬在床上躺了整整二十天。 各种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映雪宫送,张太医守在床边不眠不休,生怕一个阖眼,那根吊命的线就断了。 江悬终于醒来那天下了场雨,夏天过去,树叶落了满院。他睁开眼,缓缓转头望向窗外,太久没用过的喉咙干涩喑哑,张了张口,只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 伏在案前写药方的张太医立马闻声转头,先是一愣,然后大惊失色道:“醒了!” 玉婵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公子醒了吗?” 两人惊动了映雪宫其他人,宫女太监一个个跑来,张太医为江悬诊脉,玉婵吩咐宫人煎药端水,好一阵忙活,江悬终于能开口说话。 房里只留玉婵伺候,江悬开口,第一句话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八月初七了。公子。”玉婵回答。 八月初七……中秋还没过。 江悬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悄然落下,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秦王,回京了么?” “秦王?”江悬从未提起过这位王爷,玉婵心下疑惑,回答说,“听说已经在路上了,最晚后天就该到了吧。” “后天……” 江悬喃喃重复,疲倦地闭上眼睛。 ——就算回来怕也见不到,这么多年,不知那人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必不记得了罢。 那时他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对外称他已死,将他的衣冠与父兄一起葬入江家陵园。一晃七年,坟头青草想来也已郁郁葱葱,而他的名字恐怕早已成为书页中轻描淡写的一笔,与千万个用血肉托起大梁王朝的将士一起。 江悬情愿自己最后的结局如同萧承邺编造的谎言,好过如今午夜梦回,想起将自己护在身下的兄长和拼死恶战的父亲,恨与愧交织难消。 经此一回,江悬身体愈发孱弱,虽是醒了,却一直到中秋节前两天才堪堪能下床。 每年中秋月下宴是除了元宵夜宴外最重要的宫宴,早在一个月前,皇宫上下便已开始准备。 这些自然都与江悬无关,他不被允许见人,更遑论参加宫宴。以往几年,萧承邺八月十五宴请皇亲国戚与朝廷重臣、陪太后和皇后赏月,八月十六才到映雪宫和江悬一起吃顿饭。因此每年中秋节,只有玉婵和映雪宫其他宫人与江悬作伴。 团圆的节日,最戳异客孤魂心窝。 江悬养病这段时间,萧承邺来得不多,就算来了,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仿若一对相看两厌的暮年怨侣。萧承邺那副冷硬心肠似乎终于生出几分怜悯,江悬不想说话,他也不多打扰,自己不来的时候,便叫何瑞来送些药膳或点心。 这天何瑞送来了桂花酥和桂花酿,入秋之后,宫里的桂花大片大片开了,每年这时节,少不了各式各样的桂花糕点。 映雪宫中也有几株桂花树,与别处的金桂不同,映雪宫种的是银桂,风一吹,白色碎花簌簌飘落,好似雪铺了满地。 何瑞呈上点心,说:“御膳房新做的,请公子品尝。” 江悬懒懒倚在榻上,抬眸看他一眼:“何公公伤好了?” “回公子的话,好了。” “放那吧。” 何瑞把食盘放下,说:“天凉,公子在窗边还是加件衣裳罢。” 江悬看着何瑞,半晌,淡淡勾唇:“何公公不记恨我?” “岂敢。主子教训奴才天经地义,何来记恨一说?” “主子……”江悬笑了,“我算什么主子?” 何瑞摇头,仍是平时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您是主子。” 江悬说了几句话又有些疲倦,摆摆手道:“好了,你退下吧。” 何瑞行礼:“是。” 何瑞离开后,玉婵为江悬拿来一件大氅,问:“公子要不要到床上歇着?” 江悬摇摇头,目光落在桌上食盒,说:“给我留一块桂花酥,剩下的你们分了罢。” “是。” 点心还热着,散发着温暖的甜香。江悬用鼻尖嗅了嗅,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咀嚼。 耳边仿佛出现一道少年声音: “阿雪!我娘做了桂花酥,我给你带来了!” 年少时的自己好奇问道:“这里怎么会有桂花?” “我娘托人从家乡带来的,稀罕着呢。” …… 再睁开眼,少年不见了,只有口中残留的桂花香。 江悬垂下眼帘,良久,无声一笑。 第4章 04 “谢将军,好久不见。” 中秋夜,皇宫内灯火通明、笙歌鼎沸,萧承邺在抚仙阁宴请皇亲国戚和左右重臣,几位亲王带着家眷赴宴,一同饮酒赏月。 宫闱深处,远离那些楼台曼舞和雅乐翩翩,江悬一个人躺在桂花树下的摇椅,手腕垂在身侧,指尖虚虚捏着一只琉璃酒杯。 腕上的伤差不多好了,身体也比前几日恢复了些。太医叮嘱他不可饮酒,他全然当耳边风,月亮刚升上来一会儿,他手边的小酒壶已空了一半。 今天的月亮格外大,像悬在眼前一般。 江悬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轮明月,望了很久,慢慢抬起手,在头顶虚握了一下,握到一手月光。 是凉的。 这里的月,和漠北的月,是同一片月。 江悬从袖中掏出一只赤土陶埙,放在唇边。 低沉古朴的曲调缓缓从他指尖流淌到这月夜中,像漠北一望无际的沙,苍凉、浩瀚、渺渺茫茫。 闭上眼睛仿佛看见那片荒野,往西是大漠戈壁,往东是辽阔草原,他驰骋其中,无拘无束。 不知不觉,江悬眼眶泛起湿热。 桂花落在他的发梢和衣角,他放下陶埙,杯中也落了几片花瓣,映着一轮圆月。 他举起杯,对着月亮遥遥一拜,将杯中酒倾倒入面前黄土。 虽不能见,却能同饮一片月。 “公子。”玉婵抱着一件大氅从屋里出来,“夜深了,回去歇着罢。” 江悬喝了酒,目光有些朦胧,对玉婵摇摇手道:“我还不困。” “那您披件衣裳,外头凉。” 江悬身子单薄,今天天冷,他只穿了件薄衫,一抬手,露出一截细白手腕,关节处被夜风吹得泛红。 玉婵走过来,为江悬披上大氅。 “你先进去吧,”江悬说,“我再待一会儿。” 玉婵看了眼冷冷清清的庭院,又看看江悬,默默叹了口气:“是。” 夜深了,遥远的抚仙阁仍旧灯火通明。这个时候,宾客想必已经回去了,萧承邺许是在皇后那儿,今夜没工夫来打扰江悬。 江悬又喝了杯酒,站起身,步伐有些不稳。 他独自走过月下长廊,桂花落了满身。许久没这样放松过,他的精神有些松懈,以至于转角处那道黑影忽然出现时,他没有像平素那样及时做出反应。 “谁……唔……” 一只手从身后捂住江悬口鼻,压着他往后一带,江悬的肩胛骨撞上一副坚硬胸膛,接着位置互换,整个人扑通一声闷响,被压进昏暗的走廊死角。 充满侵略性的陌生气味迎面而来,一道高大身影挡住江悬面前的月光,江悬一声痛哼,只听那人说:“多年不见,你连这点警惕都没了。” 谁……有些耳熟…… 有所判断之前,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抬手向那人后颈劈去,没想到那人反应更快,江悬还没看清楚他如何动作,自己两只手腕已经被他抓住按在头顶。 不过他侧身那一瞬,江悬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被漠北风沙雕琢出的脸,骨骼明朗、剑眉星目,鼻梁像一座挺拔山峰,记忆中总是向上扬起的唇角此刻不悦地微微抿紧,看起来比十几岁时更多了几分沉稳和锐利。 江悬一滞,随即垂下眼帘,轻声笑了。 谢烬。 谢岐川。 谢烬眸光一暗,松开江悬的手:“你笑什么?” 谢烬自不会知道,在他来之前,江悬望着那轮月亮在想什么。 月光洒在江悬身上,动作中他的大氅从肩头落下,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肩颈。许是喝了酒,他目光不大清明,眼睛里蒙着一层潮湿雾气,像是在看谢烬,又像没看进眼底。 他轻声开口,唇角挂着淡淡笑意:“谢将军……好久不见。” 许是没想到江悬这般态度,谢烬眼里浮上一抹狐疑,目光仍旧冰冷,直勾勾盯着江悬问:“我该叫你什么,妃、还是嫔?” 江悬愣了一下,笑了:“你来之前,没问问皇上么?——哦,我知道了,你是偷偷溜进来的。” 说着,细白手指勾住谢烬衣襟,目光落在那两片严肃冷淡的唇:“谢将军,外臣擅闯后宫是死罪,你冒死来见我,不会只是为了把我堵在这里,问我是萧承邺的妃还是嫔吧?” “江问雪。” 谢烬咬着牙开口,一低头看见江悬腕上的伤疤。 “你手怎么了?”他一把抓住江悬手腕问。 手里的腕子细瘦得过分,与记忆中执剑拉弓的那只手判若两人。谢烬不由得皱眉,借着月光,终于看清江悬单薄瘦削、苍白病弱的模样。 江悬一怔,挣了挣,没有挣开。 “小伤而已,不劳将军挂心。” 谢烬没有理会江悬的否认,倾身逼近说:“我问你,这些年,你留在皇帝身边,是自愿,还是逼不得已?” 江悬反问:“重要么?” “重要。”谢烬看着江悬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回答,“若你是被迫,我用尽一切办法、拼死也会救你出去。若你是自愿……” 他目光暗了暗,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对视之中,江悬淡淡笑了。 “多谢将军好意。”他抽回手,衣袖垂落,堪堪遮住那片伤痕。“救我就不必了。这四方金笼我住得还算习惯。将军请回罢。” 谢烬面色一凛:“江悬。” 宫门外隐隐有疾走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江悬面色淡然,说:“若没有别的事,将军以后不用来了。保重。” 谢烬常年带兵打仗,不会听不出禁军的动静。 他向门外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说:“我还会回来找你。” 江悬欲言又止,拒绝的话还在唇边,谢烬已然转身离去,像一只矫健的鸟凌空飞跃几下,黑色背影消失在宫墙之后。 ——几年不见,一身功夫倒是愈发精进了。 江悬收回目光。摊开掌心,谢烬临走前留给他一只骨哨。 漠北荒凉偏僻,不比中原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小时候磨一只哨子,便算得上一个玩具。 江悬不知道谢烬为什么给他这个,把他当小孩儿哄么? 翻过来,哨子后面刻着两个字。 “驰风。” 驰风,是江悬从小养到大的鹰。 这是用驰风的翅骨做成的骨哨…… 江悬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做出反应。直至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终于回过神,收起哨子,弯腰捡起自己掉落的大氅。 李策进来时,一眼看见江悬躺在树下的摇椅假寐,身上要掉不掉披着件外衣。 他走过来,对江悬行礼:“公子。” 李策是萧承邺的贴身侍卫,也是唯一能进映雪宫的侍卫。除了他,禁卫军其他人都在门外等候。 江悬清梦被扰,有些不满地皱了下眉,抬起眼帘问:“什么事?” “宫里进了刺客,不知有没有惊扰到公子?” “刺客……?” “有宫人说,看见一道黑影往这个方向来了。” “你是说,来行刺我的么?”江悬似乎觉得疑惑和好笑,不甚在意道,“那有劳李副统领仔细搜搜。” 李策站起身,环顾一周。 映雪宫仍旧是平时模样,浮华奢靡却寂寥冷清,目之所及处唯一的活人躺在这里,衣袍松散、青丝如瀑,不禁让李策想起萧承邺如何对他严防死守,不许人打扰靠近。 迟疑片刻,李策躬身抱拳道:“既然公子没有见过,那刺客想必并未进入映雪宫。夜深了,公子早些休息,在下告退。” 江悬重新阖上眼帘,没再看他:“请便。” 第5章 05 “你当真如此不念旧情?” 一道黑影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飞掠而过,月光之下,仿若一只来去无影的寒鸦。 谢烬黑衣束发,目光如炬。耳畔秋风呼啸,吹起他衣袍猎猎,他回头看了一眼,重重宫墙消失在身后,禁卫军的火光早已模糊不清。 没用的东西。 谢烬轻笑,从最后一道宫墙飞跃而下,蜻蜓点水般在墙壁稍一借力,稳稳落入一片草丛。 皇宫不过如此。 京城的风比起漠北也是绵软无力,纸醉金迷之处,不知有什么好的。 他的指尖仍留有江悬皮肤的温度,不算冷的天,江悬披了那么厚一件大氅,手腕却凉得像冰一样。 谢烬垂眸,想起江悬腕上的伤痕,缓缓攥了攥拳。 两刻钟后,某条不知名小巷,谢烬推开一扇小门,闪身进入秦王府后院。 萧长勖还没睡,在偏殿等他。 三个月前谢烬得到消息,他找寻多年的人也许真的没有死,而是一直被软禁在深宫。 刚好中秋宫宴将至,谢烬听诏回京述职,他与萧长勖谋划一番,决定中秋当晚潜入皇宫找人。 见谢烬毫发无损,萧长勖松了口气:“人找到了么?” 谢烬点头:“找到了。” “怎么样?” 萧长勖比江悬大几岁,也算有些幼年情谊,这些年谢烬找人,他帮过不少忙。 谢烬眸光一黯,低声道:“不好。瘦了很多。” 话音落下,屏风后传来木轮转动的吱呀声,一人坐着轮椅出来,暗青色衣袍,面颊覆着一只银质镂空面具,看见谢烬,淡淡开口道:“我猜江公子不愿跟将军走。” 谢烬皱了下眉,没有接话。 “不过若是能把人救出来,我们手上便又多了一份筹码。”青袍男人不紧不慢道,“七年前幽鹿峡一役,玄鹰军全军覆灭,江家满门无一幸免,人人为之扼腕。西北将士至今仍在怀缅江帅体恤兵民、治军有方。谢将军带兵多年,想必比我更清楚,军心所向何其重要。” “七年前江悬还小,就算现在出来,也不一定能一呼百应。”谢烬冷冷道,“我救他,不是为了让他做什么。” 青袍男人面露一丝玩味:“哦?” “岐川,”萧长勖插话,对谢烬道,“救人之事不可冲动,那是皇宫,不是蛮人的帐子。” 谢烬欲言又止,看了眼青袍男人,又看看萧长勖,不情不愿道:“我知道。” “问雪还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别的没来得及说。” 萧长勖点点头:“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罢,明早还要上朝面圣。” 上朝面圣…… 金銮殿上那个人,软禁江悬七年,把江悬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谢烬心下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知道了。” 回到卧房,月光从正对床榻的窗户洒进来,铺开一床银辉。 床头放着今日入宫赴宴前取下的佩刀,有两把,一长一短。谢烬坐下来,拿起短的那把,拔出刀刃,用绒布细细擦拭。 他原本的佩刀只是一柄黑金雁翎长刀,而这把短刀是江悬十四岁那年从一位敌国王爷身上夺来送给他的,之后他便一直带着这两把刀,短的别在腰上,长的横在腰后。 那一次江悬立了头功,一箭射穿那位敌国王爷咽喉,从此声名大噪。论功行赏时他什么也没要,只要了这把刀,回到军营将它送给谢烬做生日贺礼。 那时的江悬意气风发,是苍凉荒野中唯一明亮的色彩。 谢烬仍记得江悬那天回来的样子,高头骏马,黑发红衣,那只名叫驰风的白色鹰隼在他头顶盘旋。连日光都偏爱他,照得他漆黑眼瞳如琥珀流金。 他在马上弯腰,对谢烬伸出手,手中握着这把短刀: “阿烬,送你的。” …… 一晃多年,谢烬成了战功赫赫的谢将军,江悬的名字却无人提起了。 禁卫军在宫中仔细搜寻一夜,到天亮时,仍未发现刺客踪影。 萧承邺昨晚留宿在皇后那里,清早李策到中宫回禀刺客一事,萧承邺什么也没问,只斜睨他一眼,道:“自己去领罚。” 李策面色一顿:“是。” 皇后一边为萧承邺整理朝服,一边随口道:“昨晚中宫未见有动静,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去行刺谁的?” 萧承邺似笑非笑:“是刺客是贼,还不好说。” 唯一见过“刺客”的人,吹了一宿夜风,这会儿低热不退,在映雪宫床榻上半昏半睡躺着。 等到萧承邺晚些时候过来,江悬已水米未进躺了一天。 “怎么回事?”萧承邺冷着脸问。 张太医战战兢兢答:“饮酒又受凉,感染了风寒。” 饮酒受凉……萧承邺目光投向一众宫人,玉婵连忙跪下,说:“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子,请皇上恕罪。” 萧承邺正欲开口,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低头,江悬抬起眼帘,声音低缓:“我自己不留心,别怪他们。” 萧承邺手指触碰到江悬肌肤,眉头舒展些许,对太医和宫人摆摆手道:“都下去吧。” “是。” 殿里安静下来,萧承邺坐下,顺势握住江悬的手。江悬病得昏沉,没有挣扎。 “李策说昨夜宫里进了刺客,你知道么?” “知道。”江悬语速很慢,“李副统领来问过。” “你见过么?” 江悬摇摇头:“没有。” 萧承邺垂眸,道:“说是刺客,我看倒更像贼。只是不晓得这后宫有什么可偷的东西?” 江悬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说:“珠宝玉器,字画古玩,总是有的。” “早不偷晚不偷,偏偏昨晚宫宴时候来偷。” “昨晚人多眼杂,许是方便行事。” “看身手,不像是一般的贼。” 萧承邺的话仿佛暗示什么,江悬听懂他意思,问:“你怀疑是昨晚赴宴的人?” 萧承邺反问:“你不觉得么?” 江悬想了想,说:“也许那人也希望你这么想。” 萧承邺没再说话,目光沉沉地看了江悬一会儿,淡淡一笑:“身子好些了么?” 江悬摇摇头:“我没事。” 萧承邺扶江悬起来,喂他喝了两口水,随口道:“我打算让谢烬留在京中,磨磨他的性子。他这两年愈发无法无天,上次擅自斩杀俘虏,朝中大臣对他颇有微词,正好这次让他留下来看看,文官们都是如何参他的。” 江悬不甚关心:“嗯。”想了想,轻描淡写道:“谢烬手握重兵,时间久恐拥兵自重,敲打敲打也好。” 萧承邺不露声色:“你这么想?” 江悬没说话,似乎懒得再应一遍。 萧承邺放下水碗,拇指抹掉江悬唇边水渍,抬起他下巴,端详片刻,问:“阿雪,你当真如此不念旧情?” 旧情? 江悬皱了下眉,眼神反问萧承邺“什么旧情”。 萧承邺笑了:“我的确是喜欢你如此。” 说完,他俯下身,含住江悬唇瓣,在得到反抗之前熟练地掐住江悬下颌,手上一用力,迫使江悬张开嘴。 两人之间的亲吻从来是萧承邺单方面掠夺,除非江悬因为用药意乱情迷,才会给他一些不自控的回应。 萧承邺含吮着江悬的嘴唇和舌头,江悬病中虚弱气短,几度发出痛苦而沉闷的低喘,萧承邺置若罔闻,仍旧扣着他的腰,重重地亲吻他。 江悬剧烈地咳嗽起来。 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震颤。 咳嗽带出泪水,萧承邺不紧不慢替他擦掉,说:“阿雪,你知道么,你这副样子最好看。” 江悬闭了闭眼,问:“不人不鬼的样子么?” “不,脆弱凄惨的样子,我见犹怜。” “……疯子。” 萧承邺一愣,不怒反笑:“你说的没错。” 萧承邺当然是疯子,江悬清楚,萧承邺自己更清楚。 “起来用膳吧。”他说,“十六亦是团圆夜。你我二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第6章 06 “你现在……像一条狗。” 边关近来还算太平,萧承邺会让谢烬留下,也算是在谢烬意料之中。 这一来正好合了他的意,他要见江悬,在京城总比在漠北方便。 不过萧长勖的意思,救人之事需得从长计议,也不可对江悬透露太多。 “人心易变,问雪在皇兄身边七年,心性是否还如从前,都还未可知。”——萧长勖这么说。 萧长勖的顾虑不无道理,那晚相见,江悬比起从前确实大变了模样。 不过谢烬要是在意这个,也就不会单枪匹马去闯皇宫了。 将军府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谢烬十八岁那年正式册封爵位,这座将军府便是萧承邺赏赐给他的府邸,可惜没住几天他就回漠北了,到现在一晃三四年,这是他第一次回来。 为迎接他,管家早早将府邸内外布置一新,特意挑选了几个聪慧可人的婢女到内宅伺候。然而谢烬生活简朴惯了,这次回来除了带一队亲兵,便只带一个小厮照顾起居,管家选的侍女他一个也没要。 安顿好之后第一件事,谢烬去参观城郊的练兵场。萧承邺让他没事多跟在瞿老将军身边看看禁军是如何训练。 七年前那场恶战之后,谢烬收编了江家玄鹰军残部,成立玄羽军。七年间,玄羽军一方面驰骋漠北、屡战屡胜,另一方面没少因为军纪散漫被朝中大臣参奏,他们说谢烬年轻冲动、不沉稳,连带着手下军队也如土匪一般,有辱大梁声名。 谢烬对此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这次回京也不知收敛,在大路上恨不得横着走,短短几天,又被参了好几本。 江悬缠绵病榻,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一场秋雨一场凉,桂花开过之后,满城银杏一夜之间变得金黄。萧承邺下令他病好之前不得外出,于是映雪宫上下将他紧紧看在房里,他只能透过一扇小小窗子,窥得外面一抹秋色。 陪伴他的有一只骨哨。 不知是不是因为用驰风的骨头做成,这只哨子音色高昂激愤,仿佛漠北辽远苍穹,哨声一响,江悬便想起那些策马弯弓的少年时。 或许这也是谢烬的目的。 谢烬怕他忘了草原和沙漠、忘了他的弓箭和鹰。 江悬用一根细细的皮绳将哨子穿起来,藏在枕头里面。萧承邺就算再疯,也不至于拆开他的枕头看。 又过了几日,萧承邺来看江悬,江悬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休养这段时间,脸颊上的肉似乎也长回来一点。 见是萧承邺,江悬一贯的冷淡:“你打算还关我多久?” 萧承邺半笑不笑:“你想出去么?” 江悬没有回答。 “求人至少也说句好听的,你这般对我呼来喝去,究竟是谁有求于谁?” “随你,继续关着我也无妨。” 江悬看来不打算说这句软话,一个人拿了本书,倚在美人榻上翻看。 秋日暖阳透过窗纱,铺洒在他绸缎一般的黑发上,天凉了,他身上的布料依旧轻薄,半遮半掩,无端令人遐想。 这样一幅画面,让美人榻的“美人”二字格外令人信服。 萧承邺端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观赏江悬,说:“阿雪。” 江悬抬眼,无声地瞥他一眼。 “过几日秋猎,你想去看么?” 秋猎……? 七年时间,江悬连映雪宫都不曾离开过,萧承邺怎会忽然问他想不想去秋猎? 江悬眉毛微蹙,脸上浮起一丝狐疑。 “今年人多热闹,你许久没出门,出去散散心也好。”萧承邺说。 江悬垂下眼帘,目光重新回到书页上:“不必了。” “你不想去?” “没什么兴趣。” 萧承邺碰了软钉子也不恼,仍旧意兴盎然地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说:“还是去罢。就当是这段时间关着你,给你的补偿。” 萧承邺自然不会这么好心,虽不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但凭江悬对他的了解,不会是好事。 江悬神色恹恹,对萧承邺的独断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萧承邺看够了美人图,终于注意到江悬手上拿的书:“在看什么?” 江悬答:“《吴子》。” “怎么又是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那不然我该看什么,《房中秘术》么?” 萧承邺一愣,转而笑了:“你愿意看,我自是不反对。”他今日心情好,有功夫同江悬闲聊,尽管江悬看起来并不大想理他。“阿雪,我记得你于骑术和箭术都很精通。” 江悬终于一滞,转头看向萧承邺,目光冷淡。 萧承邺问:“为何这般看我,想对着我心口来一箭么?” 江悬坦然承认:“是。” 如此大不敬,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萧承邺不怒反笑,说:“我倒是很期待这一天。” 说完,他起身走过来,弯腰抽走那本兵书,随手往地上一扔。 两人面对着面,刚好能将彼此每一分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萧承邺看着江悬,目光如同一条黏腻的蛇,在江悬的脖颈到锁骨处流连。比起喜欢,更像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这是萧承邺唯一也是最满意的一只猎物。 从发丝到脚趾都生得美,年少时勤于锻炼,一身骨骼端正漂亮,又不过分强壮,如今虽柔弱了点,却也平添几分勾人心魄的旖旎绰约。 萧承邺的手缓缓抚摸过江悬脸颊,低声说:“那么多药喂下去,都没能消磨你心性么?还想着杀我?” 江悬看着萧承邺眼睛,没有说话。 “那天得了匕首,怎么不悄悄藏起来捅我一刀,而是划了自己的手,嗯?” 这次江悬回答了:“杀你或杀我自己,于我而言是一样的。总归是结束这一切。” 萧承邺眸色一沉:“你就这么恨我?” 恨么? 倒也没有多恨。 起初是恨的,恨不得杀了他。后来撑着一口气,想要逃出这座金笼。到现在,只剩无尽的麻木和死寂。 活着可以,死也可以,能杀了萧承邺最好,杀不了他,杀了自己也可以。 江悬勾唇浅笑:“你其实想听我说恨你,是么?” 萧承邺瞳色一黯。 “好可怜啊,萧承邺。”江悬笑着,甚至笑出了声,“我不恨你。说到底,你我还能纠缠几年呢?届时一抔黄土,你猜我还会不会记得你?” “江悬。” 萧承邺蓦地掐住江悬脖颈,五指收紧。 几乎是瞬间,江悬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 萧承邺总是如此,前一刻温存如爱侣,转眼便恢复暴君本性。 他就这样掐着江悬脖颈把人从外间拖回卧房,像丢一件衣服似的一把掼在床上,动作没有丝毫怜惜。 江悬肋骨撞在床角,没忍住一声痛哼。萧承邺倾身而上,将他压在身下。 “我提醒过你,不要故意惹怒我。”萧承邺冷声道。 没了脖子上那只手,江悬终于得以喘息。他抬起眼帘,眸子里映出萧承邺阴鸷的面容,不禁轻笑:“你现在……像一条狗。” 这句话无疑更加激怒萧承邺。萧承邺抓起江悬头发,阴恻恻道:“我知道你想死。放心,我不会让你死。” 江悬当然想死。像他自己说的,他和萧承邺纠缠不了几年了。再去地牢滚几遭,他这条命就该差不多了。 但他无意中碰到自己枕头,分神想起枕头里有谢烬给他的骨哨。 谢烬…… 那晚离开时,谢烬说“我还会回来找你”。 还会么? “何瑞。” 萧承邺对门外唤了一声。 何瑞低眉顺眼地进来,没有瞧床上的江悬。 萧承邺不耐烦地勾手,示意何瑞拿药,不同以往,何瑞这次迟疑了一下,抬起头,似乎想提醒萧承邺太医说不宜再用那种药,然而察觉萧承邺盛怒,他到底没说什么,恭恭敬敬递上一粒药丸。 江悬对这粒药丸很熟悉,它会把他变得不人不鬼,仿若一头发情的淫兽。 “我对你还是太心软了。”萧承邺掐着江悬下颌把药喂进去,说,“你知道掸邦的芙蓉散么?只要服用一次便会成瘾,这辈子再也无法摆脱。药瘾犯时有如千万只蚂蚁钻心噬骨,骨头再硬的人也只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像条狗一样求着人给他药。” 顿了顿,俯身逼近江悬,面色阴沉:“阿雪,你想试试么?” 媚药已逐渐在江悬身体中生效,他眼眸泛起湿润,目光缥缈,似痛苦又似渴求般微微蹙起眉头。 “怕了吗?”萧承邺问。 江悬攥紧衣袖,声音轻弱:“随你。” 不知为何,他没有随着萧承邺的话想到什么芙蓉散、什么钻心噬骨、涕泗横流,而只想到一片蔚蓝苍穹,万里无云,孤鹰盘旋。 漠北的秋天转瞬即逝,九月胡杨林由绿转黄,十月便已大雪纷飞。书里写西北蛮荒之地寸草不生,实则胡杨树扎根于此,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沉默守护着这片悲怆的土地。 江悬闭上眼睛,眼眶微微发热。萧承邺分开他的双腿,他好像感觉不到痛,第一次没有挣扎和抵抗。 “阿雪,”萧承邺的怒火被江悬柔软的身体抚平,“你在想什么?” “我想……” 江悬轻声喃喃,却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我想回家。 -------------------- 【请假条】 明天要出趟门,大概走个七八天,可能没时间码字。请一周假,下周一回来更新~ 第7章 07 “无耻。” 江悬再一次被萧承邺弄昏过去,从晌午到傍晚,萧承邺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江悬醒来后,窗外夜色渐浓,房里只他一人,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动了动,身体各处传来不知名的疼痛,想也知道又是满身狼藉。 江悬开口,声音低弱:“玉婵。” 玉婵从门外进来:“公子,你醒了?” “萧……皇上呢?” “皇上刚走,吩咐奴婢照看好公子。” 看来今夜是不会再来了。 药性还未完全散去,江悬身体疲倦,懒懒阖眼道:“帮我备一桶热水。” “是。” ——好脏。 全部都是萧承邺的气味和痕迹。 江悬感到恶心。 每次事后,他总要一个人清洗很久。玉婵帮他备好兰汤,将干净衣物放在一旁便出去了。江悬一个人躺在深深的木桶里,热气氤氲,水中浮起淡淡的兰草香气,加之室内熏香,那些淫靡腐烂的气息终于慢慢淡去。 江悬闭上眼睛,身子又往水底滑了些,只留一小片肩颈在水面上。 谢烬便是这时候翻窗进来的。 江悬没有注意到窗户松动的轻微声响,直到一阵不大明显的冷风从身后袭来,他回过头,见屏风后面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接着窗户哐当落回原处,一道黑影闪过,他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又像上次那样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 有过一次经验,谢烬这次没用力,压低声音对江悬说:“嘘——是我。” ……江悬当然知道是他。 除了他,谁还有本事这样闯进来? 妆台上立着一面铜镜,江悬抬眼,从镜中看见谢烬今天的模样。 依旧是黑衣束发,额上系着一条细细的黑色编织抹额。不同于中原世家子弟常穿的劲装样式,谢烬从小生活在边疆,平日的衣裳有西北各族风格,爱用红玛瑙、绿松石和银做配饰,暗纹更精致、款式也更干练,衬得他愈发飒爽挺拔。 江悬眼帘微动,淡淡向后瞟了一眼。 谢烬仿佛终于看见江悬在洗澡,身子一僵,缓缓松开手。 “你又来干什么?”江悬问,声音冷淡。 谢烬站起身,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江悬细白莹润的肌肤,往下,水中的身体不着寸缕,今日沐浴没用花瓣,兰汤清澈,一览无遗。 谢烬不由得一滞。 记忆中的江悬还是少年人模样,如今…… 啪的一声,水珠飞溅,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谢烬脸上。 江悬力气不大,但手上有水,声音格外响亮。 谢烬被打得懵了一瞬,一低头,对上江悬阴沉的目光。 “无耻。” 江悬从水中起身,扯过沐巾披在身上,冷冷对谢烬道。 谢烬终于反应过来:“我怎么就……” “你刚才看什么,”江悬不留情面地打断他,“谢大将军,需我提醒你么?” 说话时江悬迈出浴桶,走到衣架旁拾起一件衣裳,换上之前,转身投给谢烬一记眼刀:“还看?” 谢烬愣了一下,讪讪地背过身。 今日的江悬,与中秋那晚浅笑嫣然的江悬判若两人,倒应了萧长勖说的那句“他现在心性如何还未可知”。 谢烬耸耸肩,一抬头,发现一旁有面铜镜。 镜中刚好映出江悬背影,跟谢烬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肌肤不同,江悬白得像镀了一层月辉在身上。几年不见,他长高了,两条腿长且直,骨肉匀停。视线往上,是盈盈一握的窄腰和圆润饱满的臀,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一片宽大衣衫被江悬甩到身后,遮住大半个身子。 谢烬的脸有些烫。 江悬低头,把长发从衣裳里拿出来散在身后。他沐浴后便该睡了,玉婵没给他准备太多衣服,只这一件薄衫,半遮半掩披在身上,发梢滴着水,将腰窝处的布料洇得深浅斑驳。 他光着脚走过来,绕过浴桶,走到谢烬面前。 “谢将军。”江悬声音仍是冷的,“又一次孤身夜闯皇宫,是为了看我洗澡么?” 谢烬垂眸,镜中人来到眼前,肌肤似雪、青丝如墨,一双冷冰冰的眸子看着他,像某种不亲人的动物,狐狸或猫。 几乎不做思索,谢烬回答:“是为了看你。” 江悬眉头微蹙,轻笑了声:“好看么?” 谢烬说:“好看。”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沐浴后的兰草芬芳盈盈浮动在江悬周身。江悬看着谢烬,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皇上也觉得好看。” 谢烬皱眉:“他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做了。床笫之间的事,谢将军二十多岁,想必不用我多解释。” “我没有。” “什么?” “床笫之间的事,我没有做过。” 谢烬往前一步,将最后一点可让江悬躲避的距离打破,垂眸,目光停顿了一会儿,握住江悬左手手腕。 江悬面露不悦:“谢将军。” “我今天来,是为了看你伤好没好。” 上次匆匆一眼,谢烬没来得及细看,这次他拿起江悬手腕,拇指缓缓摩挲过那道丑陋伤痕,说:“是刀伤。你自己割的。” 他的语气没有提问的意思,江悬便没有回答。 “你不是说,在这四方金笼还住得惯么,为什么要寻死?” “人总有犯傻的时候。” “你撒谎。” 谢烬抬起头,放下江悬手腕,却没有松手。 许是江悬太瘦了,手上筋骨清晰分明,能轻易折断一般,谢烬握着,忽然不敢用力。 “我给你的哨子,你看了么?” “嗯。” “那是驰风的骨头。你离开后第二年,驰风知道你也许回不来了,不吃不喝半个多月,生生将自己饿死。”谈到多年前的事,谢烬语气平静,眼眶却倏然有些泛红,“所有人都说你回不来了,我不相信。” 江悬避开谢烬目光,问:“为什么不信?” “没有见到尸体,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我活着,也不一定回得去,你倒不如就当我死了。” “不。”谢烬忽然握紧江悬的手,说,“我带你回去。” 听到这句话,江悬脸上先是浮起一丝疑惑,然后眨了眨眼睛,仿佛觉得好笑一般,轻笑着摇摇头:“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又当萧承邺是谁?”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谢烬眼睛:“谢将军,你是大梁的将军,难道要与大梁的皇帝作对么?” 谢烬眸光一暗,没有回答。 江悬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拢了拢衣襟,说:“我要歇息了,将军请回罢。” 他转过身,刚迈出一步,手臂忽然被人抓住,接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把他拖回去,他脚底一空,落入一个炽热怀抱。 谢烬从身后拥抱住他,说:“江问雪……” 似乎是想做出一些恶狠狠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声音轻颤,听起来竟有几分难过。 江悬的心紧了一紧,冷声道:“放开我。” 谢烬摇头:“不放。” “刚才那巴掌打得不够么?” “你尽管打,反正你从小都爱打我。” 话音落下,江悬挣开谢烬,扬手又是一巴掌。眼看五指要落在脸上,谢烬瞳孔一紧,连忙抓住江悬的手,然而距离太近,还是让江悬的指尖擦过他的面颊。 谢烬没被猫挠过,想来是差不多的感觉。他瞪着江悬,有些不愿相信:“你真打?” 江悬歪了下头,示意“不是你让我打的么”。 这下谢烬也毛了,抓着江悬手一拽,又把人摁进自己怀里:“你打吧。” 这番纯属泼皮无赖,江悬整个人都被他抱着,如何还能打人? “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你学了一身流氓招数。” “他能看能抱,我不能么?”谢烬问,“我是流氓,他是什么?” “他……” 江悬轻笑。 他是畜生。 然而这声笑落在谢烬耳朵里,听起来莫名的柔情旖旎。谢烬愈发恼火,一肚子气无处可撒,最后左右看看,二话不说将江悬打横抱起。 抱起来之后才发现,怀里人轻得像片云,比一石粮食重不了多少。 谢烬皱眉:“你怎的瘦成这样?” 江悬说:“我又不用上阵杀敌。你没看见后宫妃嫔都是袅袅婷婷、弱柳扶风的么?” “你……闭嘴。” “不爱听?上次不还问我是妃还是嫔?” “江问雪!” 谢烬气得牙痒,三步并两步把江悬抱到床上,倾身而上,禁锢在自己身下:“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江悬仍旧淡然:“我为何故意气你?” “你想惹怒我,把我逼走,让我别再来找你。我告诉你,你做梦。” 许是没想到谢烬这么聪明,江悬愣了愣神,哑口无言。 谢烬继续咄咄逼人:“被我猜到了?你还以为我像小时候那么好骗么,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这下江悬没忍住笑了:“我骗你什么了?” “你,”谢烬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有些不自在,“你骗我的多了。” “这么记仇啊,谢大将军。”江悬得了乐趣,食指指尖轻轻划过谢烬下颌,似挑逗又似勾引,“隐忍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今天,感觉怎么样?” 谢烬眸色一沉,正当江悬以为他会说什么,他却只说了两个字:“不好。”——“你不在这些年,我不好。” 咚咚,玉婵敲门进来:“公子,你歇下了么?” 江悬收敛笑容,给谢烬递了个眼色。谢烬立马会意,翻身躲进床榻里面。江悬放下床幔,铺开一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说:“我睡了。” “那奴婢把浴桶搬下去。” “好。” 玉婵叫来两个宫人搬走浴桶,收起江悬换下的衣物鞋袜,然后点上安神香,熄灭宫灯,只留卧房里一盏小小烛台。 房间暗下来,江悬喜欢清净,玉婵进出总是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没多久,外间传来房门关上的轻微吱呀声,整座寝殿终于静了下来。 又过了很久,确认外面没有人,江悬拉下被子,黑暗中脸色有些难看:“谢大将军。你的手放在哪里?” 第8章 08 “我可以抱你么?” 谢烬的手放在江悬腰上。 他人高马大,在被子里必须蜷着身子才不会露出头脚,如此一来,胳膊自然而然搭在了江悬腰上。 江悬的腰很薄,肌肤细腻,很好摸。 至于衣裳是什么时候散开的,江悬没注意,谢烬也没办法解释。 谢烬收回手,清清喉咙,说:“情急之下,没注意那么多。” 江悬坐起来,冷着脸拢了拢衣襟,将腰带重新系上。弯腰时青丝散落,绸缎般一泻而下,拂过谢烬肩头。 “你该庆幸进来的是玉婵而不是萧承邺,否则你准备往哪躲?”江悬系好衣服,冷冷抬头问谢烬。 谢烬不甚在意:“我自有我的办法。再说我不躲又如何?” “不躲?”江悬轻笑,“奸夫淫夫,捉奸在床,明日你我一道浸猪笼。” 谢烬说:“虽然罪名不太好听,不过和你死在一处,我愿意。” 江悬瞥他一眼:“油嘴滑舌。轻浮。” 轻浮……? 谢烬第一次被人这么说,张了张口想反驳,似乎又无法反驳。 翻窗、偷看、钻被窝、摸腰……都是他干的。 久别重逢,他在江悬心里的模样恐怕已然是个流氓。 “你还不走么?”江悬问。 谢烬脱口而出:“我不走。” 进来一趟不容易,他连话都没说几句,怎么舍得走? 江悬蹙眉看着谢烬,忽然倾身而上,翻身骑坐在谢烬身上,按住肩膀一推,嗵一声闷响,将人推倒在床上。 “谢将军。”江悬直勾勾看着谢烬,目光幽暗,“还不走,是准备坐实奸夫淫夫的罪名么?” 这样近的距离,谢烬的喉结明显滚了一滚,目光从江悬的嘴唇缓缓下移到胸膛。 只一件睡袍,不足以遮蔽那片风光。床内烛光掩映,暗香浮动,江悬睡袍下的身体不着寸缕,就这样坐在谢烬身上,温香软玉,触手可及。 谢烬眼神微动,抬手扶住江悬的腰。 江悬垂眼,目光暗了暗,没有说话。 然而下一刻,谢烬坐起来,轻而易举把江悬从自己身上抱下去,说:“我没有想做什么。” 江悬脸上浮起一抹狐疑。 “我不是萧承邺,你不必这样试探我。” 谢烬皱着眉头,似乎为江悬将他想成那种人而感到憋闷。他把江悬掉落的衣领拉上来,又不太熟练地将江悬弄乱的发丝拂到颈后,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来,只是为了看你。” “看我……” 江悬愈发疑惑,以至于一时没能做出回应。 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任由谢烬摆弄自己的衣裳和头发,仿佛刚才那般勾人模样没有出现过。 “皇帝有意削减玄羽军,这次将我留在京中,恐怕是想找机会让我交出一部分兵权。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遂他的意。”谢烬平静道,像聊家常那样对江悬说,“我不知道他打算留我多久,漠北那边岑将军年纪大了,梁术他们又不担事,若有战事,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所以这段时间,趁我在这里,我想多看看你。” 说完,他抬起头,似乎想对江悬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能笑得轻松。 “这么多年……阿雪,你怎会一点音信都没有?” 江悬答不上来。 重重宫阙,孤翼难飞。他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一个人逃出这铜墙铁壁。 何况萧承邺对他用的那些药,久而久之损伤他的身体,如今,萧承邺身边随便一个侍卫都可以制住他。 半晌,他问:“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和皇上一条心么?” 谢烬笑笑:“那我也认了。”他拥抱住江悬,下巴放在江悬肩上,神色终于微微舒展,“你若真跟他一条心,那就当我这么多年瞎眼看错了人。” 谢烬的怀抱很暖,是一种朝气勃发的、被太阳曝晒过的干草垛的温度。江悬眨了眨眼睛,慢慢垂下睫毛,视线中出现谢烬宽阔的脊背。 谢烬今日看起来好像认真打扮过,马尾里藏着几根细细的编发,腰带缀有红色玛瑙,和发冠上的红玛瑙交相呼应。江悬意识到什么,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谢烬抱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问江悬:“我可以抱你么?” 江悬声色淡漠:“我说不可以呢?” 谢烬僵了一下,不悦道:“江问雪,你越发小气了。” 话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放开江悬,反而抱得更紧。江悬薄薄一片,谢烬手长腿长,这样抱着,好像能把江悬整个人包裹进怀里。 “你为何这么瘦,”谢烬问,“萧承邺不给你吃饭么?” 江悬淡笑:“嗯。” “今年雨水丰沛,草长得肥,羊肉也鲜美,冬天回去,我给你烤羊腿吃。” “好。” “阿雪……” “又怎么了?” “没怎么,只想叫叫你。” …… 夜深了,谢烬就这样抱着江悬,一直到月亮升上树梢。 今夜云层厚重,月光也稀薄,整座皇宫万籁俱寂,在黑暗中静静沉睡。不知什么时候,谢烬握着江悬左手放在自己心口,缓缓摩挲那道长好的疤,江悬竟也由着他动作,一直没有挣动。 “以后不要再弄伤自己了。”谢烬低声道。 这次江悬没有回答。过了很久,说:“我近日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情。” “梦到什么?” “很多,零零碎碎,也梦到过你。其实现在,能不能回去,于我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江悬的话让谢烬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低下头,发现江悬闭着眼睛,嘴唇苍白没有血色,似乎感到冷一般打着寒颤,鬓边碎发已被汗水浸湿。 谢烬呼吸一紧:“阿雪,你怎么了?” 江悬虚弱地摇摇头:“我没事。” “你脸色好难看。” 谢烬用嘴唇试了试江悬额头,果然,烫得跟熟了一样。 萧承邺白天喂的药到底是伤了江悬身体,他大病初愈,本不该用如此猛烈的药,萧承邺枉顾医嘱,被江悬一激便不管不顾地折腾,会有这样后果,江悬心里早有预料。 “我去叫人。” 谢烬说着就要起身,江悬拉住他,又无奈又好笑:“你还怕自己不被人发现么?” “可是你……” “我没事……只是发热,明早让太医来看看就好了。” 距离天亮也就一两个时辰,谢烬看看窗外又看看江悬,最终选择同意。 “你先躺下。” “嗯。” 谢烬扶江悬躺好,自己也躺下来,把江悬揽进怀里,用老辈留下的法子拍抚他的脊背,让他尽快暖和起来。 江悬闭上眼睛,问:“你还不走么?” “我等你睡着再走。”谢烬说。想了想问:“为何突然发热,感染了风寒么?” 江悬摇摇头,平静地回答:“有些东西不及时弄干净,留在身体里,是会容易让人生病。” 谢烬半懂不懂,江悬补充说:“萧承邺白天在这里。” 这次谢烬听懂了,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半晌,低声问:“他,总是这样么?” “嗯。” 谢烬捏紧了拳头。 江悬不再说话了。 许是倦了,他靠在谢烬怀里,没多久,呼吸渐渐低缓平稳,像是睡着了。 床帐昏暗,江悬的面容模糊不清。睡着的他终于不再那么冷冰冰,而有了些小时候的模样。 谢烬不知道,江悬很久没有在睡梦中露出过这样安宁的神色。 他自来了映雪宫,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 一般人被这样折磨七年,要么疯了,要么麻木认命、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二者无论如何都算是自保。 而唯独清醒是一种痛苦。 江悬能撑到谢烬来见他一面,期间忍受过多少,可想而知。 看得见的疤在江悬身上,看不见的疤,恐怕都在江悬心里。 “阿雪。” 谢烬握紧江悬的手,低声喃喃。 “阿雪……” 第9章 09 “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他?” 天还没亮,张太医便得到通传,说是映雪宫那位又不行了。 倒也不是稀罕事,隔三差五来这么一遭,张太医已然处变不惊。 ——不行就不行了,早晚都得不行。照皇帝那个折腾法儿,但凡换个人,早该不行了。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 张太医诊脉之后,皱着眉头久久没有言语。 倒不是身体如何,只是求生的意志,明明前些日子还是有一些的,甚至上次割腕之后都还有,今日看,竟然几乎快要一点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他彻彻底底地全然不想活了。 侍女忧心如焚:“太医,公子怎么样了?” 张太医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我先开副方子罢。” ——事到如今,听天由命。这位主没了,自己的差事怕也没了。 下朝之后,萧承邺闻讯从承天殿赶来。 江悬仍旧昏睡着,吃药退了热,脸色却不见好。萧承邺清楚自己昨天干了什么,故而没有问江悬为何如此。 “皇上。” 张太医跪在一旁,思来想去,终是忍不住开口。 “容臣多言一句……公子如今行将枯朽,断不可再这般对待了。” 萧承邺抬眼,声音透着冷意:“行将枯朽?” “是。”张太医硬着头皮道,“如此下去,最多一年。” “放肆!” 哗啦一声脆响,萧承邺扬了手边茶盏。 瓷片碎了满地,茶水飞溅到张太医脸上,张太医连忙磕头匍匐,连同映雪宫上下齐刷刷跪倒一片。 萧承邺脸上乌云密布,比那日得知江悬自戕还要阴沉。他站起身,后槽牙紧了紧,死死盯住地上的张太医,说:“这种话,别再让朕听到第二次。” 张太医闭了闭眼,磕头:“是。” “都滚下去。” “是。” 张太医和宫人全都退下,寝殿里只剩萧承邺和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江悬。萧承邺走到床前,垂眸看了一会儿,弯腰面无表情地掐住江悬脖颈,五指一点点收紧。 昏睡中的江悬皱紧眉头,五官因为痛苦而逐渐扭曲,直至眼角溢出泪水,眼皮下的瞳仁在濒死边缘微微抽搐。 萧承邺倏地松手。 江悬胸膛剧烈起伏,泪水簌簌落下,尽管如此,还是没有醒。 “江问雪。”萧承邺低声问,“是什么让你突然不想活了?” “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么,你的尸体要为朕陪葬,你的魂魄朕有的是法子困在映雪宫,你去哪求你的自在?” “更何况你别忘了,你在世上并非茕茕孑立,江家还有些老弱病残,玄鹰军也有旧部残留,你敢死,朕要他们全都给你陪葬!” 萧承邺的面容已然有几分扭曲,江悬却仍旧沉默。 说到底,他若是真的在意这些,早就在萧承邺将他关进映雪宫的第一天就一头撞死,省得自己为他们带去麻烦。 萧承邺握紧拳头,骨头攥出咔嚓声。 半晌,他想起昨日上朝见到的谢烬,低声问:“你还记得谢岐川么,你想不想再见一见他?” ——这个世上,除开江悬已故的亲人,萧承邺所能想到的人里,只有这位儿时玩伴也许会让江悬有些许在意。 “朕答应你,你醒来,秋猎时朕允许你见他。” 江悬指尖微微动了动。 萧承邺目光下落,先是不易觉察地舒展了眉头,接着想到什么,目光愈发阴冷。 “你想见他?” 然而这次江悬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刚才只是萧承邺的错觉。 萧承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自己的拳头。江悬仍旧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萧承邺抬手抚摸他的脸,拇指触碰到他苍白的唇瓣,像抚摸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想起张太医说的那四个字,“行将枯朽”。 萧承邺终于生出“他快要死了”的实感。 他是会死的。 江悬会死。 萧承邺心口一窒,倏地收回手。 “何瑞。” 何瑞从门外进来:“奴才在。” “你在这里守着,他醒来告诉朕。” “是。” 萧承邺拂袖而去,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何瑞眼尖看见,他离开时的脚步比平日要匆忙许多。 房门关上,寝殿安静下来。江悬刚才被萧承邺掐过脖子,颈上的指痕清晰可见,脸颊也有泪水,一道道蜿蜒,看着有些狼狈。 何瑞走上前,跪下来掏出手帕,一点点为江悬擦掉泪水,让那张脸重新变得干净漂亮。 漂亮是漂亮,却没了生气。 何瑞收起手帕,慢慢站起身,静静看了江悬很久,问:“您真要这么走了么?”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萧承邺,自也不会回答他。 “再留下看看吧。”何瑞淡笑,笑容轻而苦,“留下看看……” 哐当。 兵刃碰撞,谢烬手里的刀断成两截。 瞿老将军想见识谢烬刀法,便叫了几个年轻军官和他比试,没想到军营里的兵器这么不抗造,还没过几招便劈断了一把。 金属的余震让谢烬的掌心微微发麻,他愣了一下,心底莫名升起一阵不安。 “年轻人果然有劲儿。”瞿老将军笑着缓和气氛,“不如今日就到这里,我看谢将军也累了,大家歇息歇息。” 谢烬回神,心不在焉地一抱拳:“见笑。” 他把断刀递给一旁的士兵,无意间转头,望见远处巍峨的宫殿。 红墙金顶在阳光下肃穆辉煌,谢烬看着,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又想起江悬,心里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谢烬思索片刻,对瞿老将军说:“想起府中还有些急事,在下恐怕要先走一步。” 瞿老将军知道他一向来去自由,便没有挽留:“好好,你去忙,咱们明日见。” “明日见。告辞。” 离开军营,谢烬马不停蹄赶往秦王府。萧长勖正在书房写字,谢烬推门进来,他放下笔问:“岐川?何事这么匆忙?” 谢烬开门见山:“今日宫里有消息么?” “宫里?”萧长勖不明就里,“没有。怎么了吗?” “……没怎么。” 谢烬昨晚偷偷去看江悬,萧长勖并不知情。萧长勖想了想,说:“不过,今日下朝皇兄走得匆忙,看他脸色,似乎有什么要紧事。” “要紧事……” 谢烬无端有种预感,萧承邺是去看江悬。 江悬昨晚高热不退,睡着后,谢烬用凉水浸湿帕子帮他敷了好一会儿,到最后不得已才离开。离开前谢烬故意弄出响动惊醒宫女,走的时候还在担心宫女能不能及时把太医找来。 “阿雪病了。病得很重。”谢烬低下头说,“我要把他带出来。” 萧长勖脱口而出:“不可。” “为何不可?”再抬起头,谢烬眼中已然有了几分阴沉,“你没有看见他的样子,他已经……总之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绝不会牵连任何人。” “你说不牵连就能不牵连么?岐川,你已经不是七年前的谢岐川了。你是漠北三十万大军统帅,你的一举一动牵动整个大梁,你如何还能这样随心所欲?” “那要我眼睁睁看着他困在那座金笼,被萧承邺百般折磨,一直到玉碎珠沉吗!” 空气静下来。 谢烬双目猩红,浑身微微发颤。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萧长勖说他不是七年前的谢岐川,但某个时刻,他好像仍是那个倔强执拗的少年。 “岐川。”萧长勖眉头紧皱,深深叹了口气,“冷静些。” 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王爷,是我。” 萧长勖看了眼谢烬,说:“进。” 谢烬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松开拳头。 来人是萧长勖的幕僚,那个坐在轮椅上、总是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林夙。 林夙不紧不慢地转着轮椅进来,看见谢烬,淡淡一颔首:“谢将军也在。” “林先生。” 谢烬从未见过林夙真容,自他出现在萧长勖身边,便一直是戴着面具的样子。听萧长勖说,他小时候遭遇大火,断了一条腿,脸上留下疤痕,所以习惯戴着面具。 谢烬对这位林先生不甚喜欢,抱一抱拳说:“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正欲离开,萧长勖叫住他:“岐川。” 谢烬顿了顿,回头:“还有事么?” “不可冲动。” “……知道。” 书房门砰的关上,萧长勖收回目光,又叹了一声气。 林夙不露声色,慢慢摇着轮椅过来,问:“他想去抢人么?” 萧长勖点点头:“看来问雪在宫里受了不少罪。” 林夙没有说话,半晌,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那个地方……阎王进去也要脱层皮才出来。” 第10章 10 “阿雪,是我在这里。” 入夜,一道黑影悄然落在映雪宫房顶。 江悬寝殿还亮着灯,何瑞沉默伫立在门口,萧承邺让他守着江悬醒来,他便一直守在这里。 除他之外,四下无人。 谢烬左右看看,随手摸起一粒石子,咻的一声,石子破空而出,不偏不倚击中何瑞身上某个穴位,只见何瑞踉跄了两下,扑通跌倒在地。 谢烬从房顶跳下来,稳稳落在窗前。 他并不知道江悬已经昏迷一天、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小心翼翼撬开窗,谢烬先像上次那样推开一条窄缝,确认里面没有人,迅速打开整扇窗子,撑着窗框飞身跃起,落入房间后回身关上窗,动作一气呵成。 整座寝殿静得落针可闻,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清苦药香,夹杂着一点似有若无的颓败的死气。 谢烬的心陡然一沉。 直觉告诉他江悬有事。 他绕过屏风,那张雕花黄花梨大床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还没到平日就寝时间,却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 谢烬放慢脚步,有些不敢靠近。 一日不见,昨天还会笑会说话的人,今天只剩一点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要油尽灯枯。 唯独那张脸仍旧是漂亮的,漂亮得像画上的假人。谢烬走过去,慢慢坐下,伸手触碰到江悬的脸颊。 “阿雪……” 江悬没有回答。 谢烬抱起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阿雪,醒一醒。” 昨夜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谢烬心里升起一股久违的恐惧和不安,仿佛多年前那日听闻江家父子遇难的噩耗。他抓住江悬的手,小心翼翼地握紧。 “你怎么了……你醒醒。” “阿雪……”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怎么又不理我?” “江问雪,江悬……” 谢烬声音颤抖着,然而无论他怎样呼唤,怀里的人始终没有回应。 “阿雪……”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故意装睡给我看?” “你醒来,醒来怎么样都可以,再甩我一百个巴掌也可以。醒来好不好?” “阿雪……” …… 夜深了,谢烬的声音越来越低,一遍又一遍呢喃江悬的名字。 他抱着江悬,恨不得将人融进自己的血肉。江悬的身体渐渐被他焐热,终于某一刻,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动了动,缓缓抬起来,碰到谢烬的手臂。 谢烬浑身一激灵:“阿雪!” 江悬仍旧没有睁眼,仿佛只是昏迷中的本能反应。谢烬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说:“是我,我是谢烬。是我在这里。” 谢烬…… 江悬的眼皮颤了颤。 他好像陷入一片泥沼,身体缓缓下坠的时候,忽然有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用力向上拉扯。 他不想上去。 沉没并不痛苦,反而更像一种解脱。他想就这样闭着眼睛离开,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扯得他很痛。 他不得不停下。 那个人叫他的名字,叫了很多遍。 很久没有人这样难过地叫过他了,让江悬久违的生出愧疚,仿佛自己不管不顾离开的话,那个人会伤心欲绝。 可是他伤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江悬心里这么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做出反应,抬起手想要安慰那个人。 那个人握住他的手放到心口。 胸膛下的心跳坚定而有力,即便是在昏睡中,江悬也知道那是一颗热烈鲜活的心。 “阿雪,”他又在叫自己的名字,“你听得到我说话,对吗?” 江悬无法做出回应。 “阿雪……” 江悬想让他不要再喊了,以前明明没有这么聒噪,今日怎么这样话多。 想着,压在胸腔那股闷气忽然向上翻涌,江悬眉头一皱,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谢烬吓了一跳:“阿雪!” 江悬剧烈地咳嗽起来,谢烬慌忙把他放回床上,一边拍他的后背一边为他擦去唇边污血。许是终于排出这口浊气,江悬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咳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 谢烬连忙问:“你醒了,你怎么样?” 江悬摇摇头,虽是醒了,说话仍旧艰难:“你……” “我在这儿。” “我没事……你走吧……” 映雪宫并不安全,不说萧承邺,张太医和玉婵随时都有可能进来,江悬推开谢烬,撑着身子起来,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咳嗽。 “阿雪。”谢烬扶住他,“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 江悬摆摆手,门外忽然响起玉婵的声音:“何公公,您怎么睡在这里,您快醒醒。” 何瑞…… 江悬心一沉,拂开谢烬的手:“躲起来。” 几乎是房门推开的同时,谢烬闪身躲进江悬的书房,藏在书柜后面。 江悬重新躺回床上,把谢烬为他擦血的手帕藏进衣袖。 来人是何瑞和玉婵。 见他醒来,玉婵又惊又喜:“公子!”随后看到地上的血,脸色一变:“为何这么多血?”说着三步并两步小跑过来,跪在江悬床边:“公子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 江悬虚弱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相比起玉婵,何瑞平静得多。他站定在几步远外,低眉顺眼一躬身,说:“既然公子醒了,奴才这就去回禀皇上。” 不知是不是江悬的错觉,何瑞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古怪,刚才进门时有意无意扫过整间卧房,似乎在寻找什么。 江悬被子下面的手慢慢攥紧。 好在何瑞到底没有说别的,只是对玉婵道:“劳烦姑娘去请太医。” 玉婵恍然惊醒:“是,是,奴婢去请太医。”说着站起身,擦掉自己刚才因为焦急流出的泪水,哽咽道:“奴婢马上回来。” 何瑞也微微一颔首:“奴才先告退。” 二人进来又离开,谢烬从书房走出来,望着何瑞身影消失的方向,目光暗了暗。 江悬阖上眼帘,轻声道:“你再不走,萧承邺就要来了。” “那个何公公,”谢烬转头看江悬,“刚才我在门外打晕他,他不应该一点也不记得。” “许是故意装聋作哑吧。在这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烬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来到江悬床边,半蹲下来,轻轻抚摸江悬额头:“阿雪。” “你该走了。” “可是我不放心你。” 谢烬的声音比平日沙哑,带着一点隐忍的心疼与难过,和江悬昏睡中听到的那道声音似乎一样。 江悬睁开眼睛,看着谢烬,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放心。我不会死。” 谢烬也笑,笑意却只浮在唇角,目光仍是难过的。 “你不许骗我。” “嗯。” “好好养病。” “好。” …… 谢烬离开了,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江悬一直看着那扇窗户,直到寝殿的门重新推开,萧承邺进来,绕过屏风,出现在他的视线。 江悬收回目光,默默将头转到一边。 萧承邺看见他的动作,眸色沉了一沉。 后面跟着张太医和何瑞,再往后是玉婵。一时间小小的卧房拥挤了起来,萧承邺坐下,侧身瞥了一眼:“张临渊。” 张太医走上前:“是。” 萧承邺脸色阴沉了一天,映雪宫上下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张太医也是一副压抑沉重的模样,走到江悬床边,顿了顿,说:“公子。” 江悬伸出自己的左手。 ——脉象仍旧微弱,却没了白日里山穷水尽的断绝之意。 张太医面色稍有和缓,但也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功劳。思忖片刻,他说:“气郁内伤,心脉失养,在下先为公子施针看看。” 江悬把头别到一边,闭上眼睛不说话。 身后萧承邺淡淡道:“你尽管做。” 张太医颔首:“是。” 一根接一根银针刺入穴位,江悬皱紧眉头,眼角微微抽搐。 张太医停下,问:“这里痛得厉害么?” 江悬发出一声微弱的痛鸣,算是回答。 一共施了十针,许是江悬太过虚弱,这次竟痛得满头冷汗,发丝如水草般一缕一缕粘黏。张太医收起针包,说:“我为公子开一副固本培元的药,之后几天切记卧床静养,不可受凉,不可劳累。” 这话比起对江悬说,倒更像对萧承邺说的。 萧承邺面上不辨喜怒,说:“退下吧。” “是。” 太医和宫人一一退下,萧承邺反常地坐着没有动,就这样静静看着江悬。 看了一会儿,他说:“我越来越看不懂,你究竟是想活还是不想活。” 江悬目光落在空气里某处,神情麻木而冷淡:“有时候想活,有时候不想活,都是说不准的事。”——不过现在,不想活的时候占多数。 萧承邺皱了下眉:“既然醒来,我答应过你,秋猎的时候让你见谢岐川一面。” 谢烬? 江悬脸上浮起一丝疑惑,终于愿意将目光投向萧承邺。 “是在你昏睡时说的。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萧承邺解释。 江悬轻笑,显然不以为意。“你把这当做一种奖赏么?以为让我见他,我就会醒来?” 被江悬戳破,萧承邺脸色微变。 “随你怎样想罢。”江悬重新转回头,闭上眼睛,“我累了。” 第11章 11 “蠢东西。” 晚上睡前,玉婵来伺候江悬盥洗更衣。 今日依旧是一件月白云锦睡袍,差不多的款式,萧承邺不知吩咐织造处给江悬做了多少件。江悬垂眸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系衣带的玉婵,淡淡开口问:“今夜你在门外,听到或看到了什么?” 玉婵动作一滞,扑通跪下:“公子。” “你故意大声叫醒何瑞,是想要提醒我,对么?” “我……我只是看到何公公睡在门口,一时惊奇。” 玉婵显然不善撒谎,话说得毫无底气。江悬坐下,不紧不慢端起茶杯,说:“你是皇上派到我身边的人,我的一举一动,你理应全都告诉他。为何没有?” “不,不是。”玉婵急忙解释,“皇上只叫我伺候公子,没有叫我监视公子。” 江悬喝了口茶,问:“所以,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江悬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冰冷、沉着、高高在上地审视,仿佛能够轻易看透一切。玉婵腿一软,几乎立刻就吓得说了实话:“我看到一道黑影,还听到房间里有人和公子讲话。但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也没有听清他讲什么。”说完抬起头,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悄悄红了眼眶:“公子……” 江悬依旧低垂着眼帘,面上没有一丝动容。 “为何不告诉皇上?” 玉婵摇摇头:“奴婢是公子的奴婢,不是皇上的奴婢。” 话说得真切,江悬却没有触动。 “罢了,”江悬像是懒得再计较,“起来吧。” 玉婵没有动,仍旧这样跪着,半晌,鼓起勇气问:“那人,是来救公子出去的吗?” 江悬反问:“你希望有人来救我么?” “奴婢只希望公子平安健康。今日连太医都说公子凶多吉少,可是那人来过后,公子就醒了。如果他能救公子出去,奴婢愿意……” “他只是我一位故人,没那么大的本事。”江悬打断玉婵,放下茶杯起身,语气恢复平日的淡漠,“我醒来,也和他没有关系。” 玉婵还想说什么,但江悬显然不想再多言,她张了张口,终是闭上了嘴。 “我乏了,你也下去歇着吧。” “是……” 房间恢复安静,江悬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蠢东西。” ——被发现了都不知道。 “阿嚏!” 遥远的将军府,谢烬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一个人坐在空旷的院子里,身旁放着自己的佩刀,手心里攥着一枚狼牙吊坠。 吊坠也是江悬给他的,江悬亲手杀的狼,取下最尖利的一颗牙给他穿成坠子,他一直戴在身上。 江悬给过他很多东西,贵重的不贵重的,大到他的佩刀,小到一颗石子、一个荷包,他都妥善保存着,一件也不舍得弄丢。 唯独弄丢了江悬本人。 谢烬低下头,紧紧攥住手里的吊坠。 尖锐的牙齿已被他日复一日磨得光滑圆润,放进里衣也不会像最初那样时常戳痛他。江悬说狼牙戴在身上可驱病辟邪,谢烬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江悬自己戴着它。 不过江悬大概不会戴这些玩意。 他总是穿最简单的衣裳,头发用布条随便一绑,自由灵动、无拘无束。身上唯一称得上精致的东西是他的弓箭,他哥送给他的,他宝贝得很。 江悬的箭术,在整个漠北都是出了名的。 他自小身子骨不算强健,近战搏斗从来占不到便宜,有时谢烬气急了说不过他,一把把他扛起来,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他也从来不会吃亏,一定会想办法报复回来,比如一箭射掉谢烬的发冠、让谢烬当众出丑,谢烬也拿他没有办法。 想着过去那些事,谢烬唇角浮起一个苦涩的笑。 “阿雪。” …… 转眼到了月底,一年一度的秋猎,今年因为萧长勖和谢烬在,显得格外热闹隆重。 大梁以武力开国,故而全民重武,皇室子弟也要从小学习马术和兵器,秋猎最开始便是为了检查他们学习成果、督促他们上进,后来慢慢成了一项君臣同乐的盛会。 这是七年里江悬第一次离开皇宫。 本以为会有所触动,但看着宫墙外的天,心情似乎比预想中平静。 有何不同呢……他仍旧被困在笼里。 江悬放下窗帘,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 他的马车由一队禁军专门护送,任何人不得靠近。在他前面是萧承邺和皇后的步辇,后面是妃嫔和公主们乘坐的马车,他夹在中间,倒也不甚显眼。 谢烬是此行队伍中军阶最高的将领,因此和禁军统领一起在最前面开道,江悬看不到他,只远远望见前面迎风飘扬的旌旗。 没意思。 萧承邺只说带他出来散心,没说他可以骑马射箭,想必今天会一直把他关在马车里。 江悬懒懒打了个呵欠,靠在软榻上阖眼假寐。 “公子累了么?”车窗外何瑞问。 萧承邺让自己身边的大太监跟着江悬的车,照理说十分不合礼数,太后和皇后竟没阻止。 江悬懒得搭理何瑞,“嗯”了一声。 “车内卧榻可还舒适?” “一切都好。” “若是饿了渴了,一定告诉奴才。” “何公公,”江悬坐起来,拂开窗帘,半笑不笑道,“你这是上我这当丫鬟来了?” 何瑞神色不变,淡淡颔首道:“公子说笑了。” 江悬胳膊支着脑袋,垂眸看了何瑞一会儿,说:“还是说,你今日的任务就是看着我?” “今日人多眼杂,皇上吩咐奴才照顾好公子。” “照顾……” 说得好听。 江悬一松手放下窗帘,没有再理何瑞。 近千米的队伍浩浩荡荡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达北郊围场,江悬已然快要生出困意。 萧承邺给他安排的帐子在一处高地上视野最好的位置,可以俯瞰整片山林,周围依旧是禁军把守,连一只鸟都不许靠近。 江悬终于能出来透口气。 秋高气爽,层林尽染,京城地处淮北中原,四季分明,这个季节风景正好。 何瑞和玉婵在后面候着,江悬一个人走到前面开阔地,放眼望去,队伍已拉开阵型,萧承邺在最前面,身侧分别是几位王爷和年轻将领,江悬意兴阑珊地扫过去,目光停在一道劲瘦的黑色身影。 马背上长大的人,气度和身量都与周遭全然不同。 哪怕看不清脸,江悬也能想到谢烬此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玉婵拿来一件外衣给江悬,问:“公子瞧什么呢?” 江悬回过头,笑笑:“没什么。” “今日好热闹。” “是啊,整个京城的青年才俊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一两年到了出宫的年纪,我帮你去跟皇上说说,给你找个好人家。” 玉婵愣住:“公子……” “怎么,难不成要当一辈子丫鬟么?” “奴婢愿意伺候公子一辈子。” 江悬笑了:“你若是聪明,该趁着我在的时候为自己多谋划,等我没了,可没人再管你了。” “公子不许这么说。”玉婵有些着急,“什么没不没的,呸呸呸。您还年轻,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江悬笑笑,没有接话。 简单休整之后,下面那些人看着是要出发了,最前面抗旗的士兵用力挥舞旗帜,只听一声长哨呼啸,万马齐发,地动山摇。江悬目光跟随过去,马蹄奔走带起尘土飞扬,已然看不清萧承邺和谢烬身影。 “玉婵。”江悬看着远处,淡淡问,“你来映雪宫的时候,皇上有跟你说过我是谁么?” 玉婵摇摇头:“没有。只说您是极为重要的人。” “极为重要的人……”江悬垂下睫毛,似笑非笑,“我的祖父是开国将军,父亲是镇北王江述行,兄长是西北三十万大军统帅江凛,也就是谢烬谢将军如今的位置。” 他转过身,看着玉婵,微微一笑:“而我,现在在这里。” 玉婵喃喃:“公子……” “你还觉得我会长命百岁么?” 玉婵答不上来。 她没有想过,江悬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竟会是这样的出身。 想着安慰的话,玉婵再抬起头,江悬已不在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林。 没记错的话,那是那位谢将军刚才去的方向。 第12章 12 “是你想见的人。” 咻,箭矢擦过草叶,不偏不倚射中一只肥壮的灰色野兔。 萧承邺身边的侍从下马跑过去,提着耳朵把兔子拎回来,跪在萧承邺马前,双手呈上:“恭喜皇上!” 一旁宁王也兴奋道:“皇兄好箭术!” 萧承邺看起来却没那么惊喜,摆摆手让侍从退下,对宁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朕不射出第一箭,你们都不敢动似的。好了,都去吧。各凭本事,今日第一名有赏!” “是!” 马匹四散开来,谢烬不紧不慢从后面跟上,正欲往山林中去时,萧承邺叫住他:“岐川。” 谢烬一滞,回身行礼:“皇上。” 萧承邺骑马踱步而来,停在谢烬面前,脸上挂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看着谢烬,目光中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你箭术了得,想必林子里这些飞禽走兽不在话下。这样吧,今日你若能拔得头筹,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见了就知道。朕保证,是你想见的人。” 想见的人……莫非是江悬么,江悬也来了? 谢烬心下一沉,隐约浮起某些猜测,但想不到萧承邺为什么突然让他见江悬。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太多,面上不露声色,笑笑说:“好!臣必竭尽全力。” 萧承邺也淡笑:“朕等你好消息。” 如萧承邺所说,围场里这些养尊处优的飞禽走兽,于谢烬而言不过探囊取物。 他没让人跟,自己骑着马往林子深处走,里面有野鹿和野猪,或许还有豹子,比起兔子山鸡,谢烬对它们更有兴趣。 前面树丛窸窸窣窣,谢烬停下马,摸摸马颈示意它安静,慢慢靠过去,树丛后面隐约露出一只野鹿的身影。 瞧着是只成年雄鹿,体型健壮,得有一百多斤。 这样大的鹿,若不能一击毙命,受了惊吓跑起来,恐怕再很难追上。 谢烬屏息凝神,搭箭推弓,瞄准鹿的咽喉,忽然此时,另一支箭破空而来,咻地刺入雄鹿厚实的腹部。 谢烬眼皮一跳,当即气血上涌,一回头看见萧承邺那个纨绔六弟宁王萧弘煜骑在马上,趾高气昂地看着他,再回头,那只中箭的雄鹿已经嘶鸣着抬起前蹄,向着山林深处飞奔而去。 蠢货。 谢烬心里暗骂一声,当即一拉缰绳,向着伤鹿策马追去。 “喂!”萧弘煜在身后大喊,“那是本王的鹿!” 谢烬没理他。 萧弘煜虽然纨绔,但还不算草包,当即追上来,勉强跟上谢烬。 山林里没有路,马载着人不比野鹿灵活,两个人追着一头鹿越跑越远,直至四周荒无人烟。 萧弘煜似乎是想抢在谢烬前面射杀这头鹿,不断挽弓搭箭。箭矢从谢烬身侧飞出去,一支接一支,每一支都擦着鹿的身体,一支都没有射中。谢烬被这位王爷不着边际的箭法搞得头大,观察一下左右地势,回身对萧弘煜道:“你往那边,包抄它。” 萧弘煜追不上也射不中,不情不愿地同意:“好。” 二人一左一右向伤鹿追去,迫使它改变方向。跑了这么久,鹿的体力也快要濒临极限,终于逼近一处崖壁,谢烬瞅准时机,搭箭开弓,咻的一声,长箭射入跑动的鹿的后膝,鹿霎时失去平衡,后腿一折,重重向前摔去。 扑通,尘土飞扬,壮硕的雄鹿翻滚两圈,跌倒在草丛中。 谢烬收起弓箭,微微眯了眯眼,回过头,萧弘煜气喘吁吁地跟上来,追了这半天,已不见最开始的神气。 “谢岐川,你……” 刚才那一箭,萧弘煜看得清楚,不偏不倚射中不足方寸大小的鹿膝,换做是他,断不可能如此精准。 谢烬面不改色,调转马头说:“这头鹿是王爷的。”说着一拉缰绳,仿佛毫不在意将猎物拱手相让:“末将告辞。” “唉?你什么意思,你瞧不起本王?!” …… 萧弘煜跟上来,还想说什么,谢烬忽然停下,举起左手示意他安静。 两人追着鹿不知不觉进入山林深处,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风摇草叶的簌簌声和马蹄碾过落叶的咔嚓声响。 谢烬敏锐地察觉到前方树林里有什么东西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不止一个。 他拉着缰绳缓缓后退,直至退到萧弘煜身边,萧弘煜被他周身竖起的警惕和戒备感染,不自觉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谢烬摇摇头。 隐忍不发,想必不是野猪一类,是更狡猾凶残的东西。 “一会儿若是不好应付,王爷先走。”谢烬道。 萧弘煜正欲开口,只见前方树叶轻响,一头似狼又似狗的东西慢慢从树丛中走出,竖立的深色眼瞳阴森森盯着他们。 如谢烬所料,是豺。 比起野猪或豹子,谢烬更不愿意对付这种东西,因为它们往往结队出现,有一只必定有第二只第三只,且诡计多端,擅长围剿。 谢烬默默把手放在自己刀上。 果然,这只豺走出来之后,它身侧两边又各自出现一只,三只以包抄之态慢慢向谢烬和萧弘煜靠近。萧弘煜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它们这是……从哪来的?” 谢烬盯住为首一只,答:“恐怕是血腥味引来的。你我最好速战速决,它们必定还有别的同伴在附近。” 萧弘煜想到什么,忙道:“我身上带了鸣镝!我叫救兵。” 谢烬点头应允。 萧弘煜放出鸣镝,响箭破空长鸣,在空中呼啸,谢烬前方那只豺狗仿佛意识到他们在呼救,忽然腾空向谢烬扑来,电光火石之间,谢烬搭箭拉弓,毫不犹豫射出一箭,直中豺狗咽喉。 这一箭距离过近,似乎未能一击毙命。豺狗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嘶鸣,无疑更加激怒它的同伴。 左右两只豺狗同时飞扑过来,声如犬吠,谢烬抽出刀,回头对萧弘煜喝到:“躲开!” 萧弘煜已然被眼前景象吓得愣住,闻声连忙后退,抽出佩剑护在自己身前。只见谢烬下腰躲过一只豺狗攻击,长刀横在胸前,堪堪挡住扑来的利爪,接着用力一推,将那只豺掀翻,然后翻身下马,在地上滚了一圈,躲过另一只的扑剿。 两只豺狗一前一后扑来,谢烬双手持刀,一劈一横,霜刃如残影,萧弘煜还没看清他如何出刀,只见鲜血飞溅,前面那只轰然倒地。 谢烬没有停顿,当即抽出自己另一把短刀,反手执刀向最后一只豺狗攻去,眼看犬牙要咬到手臂,谢烬毫不退让,刀光仿若一道弯月从身前划过,不偏不倚割破豺狗咽喉。 不过须臾,三只穷凶极恶的野兽全都倒地不起,变成再不能叫唤的尸体。 谢烬站起身,厮杀过后,他眼中仍有未散的杀气,冷冷扫过周遭,比刀刃还要锋利。 他的两把刀全都染了血。 腥味浓重,谢烬面露嫌恶。 他曲起手肘,用小臂和大臂夹住刀刃,一抹,抹去刀上污血,收入鞘中。接着掏出几条绣有“谢”字样的红色布条,分别系在几只豺狗腿上,回身对萧弘煜道:“走。” 萧弘煜仍旧愣怔着,不知是惊吓还是看呆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想必是萧弘煜喊来的救兵。谢烬上马牵起缰绳,草草扫了眼自己的战果,三只豺,还有外面几只兔子山鸡,一会儿再打两头鹿,应该就够了。 他不确定萧承邺答应让他见的人是不是江悬,如果是,那么萧承邺囚禁江悬这么久,今日突然允许他出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烬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连萧弘煜跟他说话也没有听见。 唯有见到江悬,他才能安心。 第13章 13 “我不一定认得他。” “谢将军,你手上的伤要不要包扎一下?” 萧弘煜第二次喊谢烬,谢烬才注意到他的声音。 手上有道抓伤,是刚才电光火石间被豺狗指甲划破的,伤口不算深,此刻正缓缓渗着血。 谢烬垂眸看了眼,不甚在意道:“不用了,小伤不碍事。” 萧弘煜跟上来:“那边有道溪流,去洗洗吧。” “嗯。” 谢烬骑着马往溪边走,萧弘煜仍旧跟着。谢烬停下,回身问:“王爷这是……?” 萧弘煜清清喉咙,说:“他们还没来,你我结伴,本王心里踏实些。” 谢烬一哂:“好。” 二人到了溪边,谢烬下马洗手,萧弘煜也跟着下来,状若无意道:“刚才出发前,皇兄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叫我多打几头野鹿野猪回去,别给玄羽军丢脸。” “真的?”萧弘煜将信将疑,试探问,“你可知,今日皇兄步辇后头那驾马车坐的是什么人?” 谢烬摇头:“不知。” “有传闻说皇兄金屋藏娇,今日我看何瑞跟着那辆车,没准真是。” 深秋时节溪水冰凉,抚过谢烬伤口,缓和了那些刺痒的痛意。他微微一滞,抬起头轻笑道:“我常年在漠北,这些宫闱秘事,我怎会知晓?” 萧弘煜噎了一下:“……也是。不过上次有人在朝上进言,劝诫皇兄切勿沉迷女色,皇兄当即变了脸色,没几天把那人贬到崖州去了。” 谢烬不露声色地听着,问:“王爷也觉得金屋藏娇确有其事么?” 萧弘煜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绝色,值得皇兄如此。” 也不知道该说萧弘煜天真还是胆大,连自己兄嫂都敢好奇。 好奇就罢了,还跟一个外臣议论。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错,江悬确实绝色。 想起那晚月光下江悬的模样,谢烬冷淡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萧弘煜碰碰谢烬肩膀,继续道:“皇兄既然把人带出来,说不定今日有机会见到。” 谢烬:“不会。” “你怎么笃定?” “若是能见,早让王爷见了。” “……好吧,也有理。” “好了。我看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谢烬站起身,对萧弘煜说,“我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别的猎物,王爷保重。” “唉?” 萧弘煜还想说什么,谢烬已翻身上马,对萧弘煜抱了抱拳,腿一夹马肚走了。 “着什么急啊……”萧弘煜站在原地喃喃自语,“争个第一是能升官封爵么?” 萧弘煜自不能理解谢烬的急切。 二人聊完那些话,谢烬愈发确定萧承邺说要让他见的人是江悬。 上次见面时江悬病得奄奄一息,想来还未恢复。皇宫到围场路途遥远,他如此奔波,不知身体受不受得住。 “阿嚏。” 忽而一阵风,江悬打了个喷嚏。 “这会儿风大,公子进去歇着吧。”玉婵说。 江悬点点头,正要回身,只见禁军让开道,萧承邺一身骑射装束,身后跟着李策从台阶走来。 出去不过半个时辰,这会儿回来做什么…… 李策停在护栏外,萧承邺自己上前,顺手揽过江悬肩膀:“在看什么?” 江悬收回目光:“没看什么。” 又一阵风,落叶如舞蝶纷飞。一片银杏叶落在江悬发梢,萧承邺抬手拿下去,问:“起风了,怎么也不添件衣裳?” 江悬回答:“不冷。”说完抬起头,问萧承邺:“不是打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怕你一个人待着闷,来看看你。” 江悬淡笑:“我习惯了。” “这话听着像在埋怨我。”萧承邺刚打了头鹿,心情不错,与江悬开玩笑说,“要么我骑马带你出去走走?” “你,带我……?”江悬似乎觉得好笑,笑完摇摇头,转身向帐子走去,“不必了。” 被这样冷漠拒绝,萧承邺也不恼,跟上来说:“今日人多眼杂。况且你身体抱恙,太医说不宜跑动。” 江悬没有理。 二人进了帐子,萧承邺拉住江悬手腕一拽,把人拽进自己怀里。江悬不禁皱眉,挣了一下,没有挣开。 “这么大的气性是跟了谁?”萧承邺似有些无奈,“我记得江老将军脾气还算随和。” 听到父亲名字,江悬霎时沉下脸来。 “江老将军年轻时,脾气不比我小。”江悬冷冷道,“那时皇上年纪小,想必不记得了。” 萧承邺点头,满不在意道:“也是,人上了岁数,自会心平气和些。”他坐下来,拉着江悬坐在自己腿上,问:“刚才在外面,看到谢岐川了么?” 江悬神色淡漠:“这么多年不见,我不一定认得他。” “他倒是没什么变化,个子高了,比十几岁时挺拔了些。” “为什么要让我见他?” 江悬直勾勾看着萧承邺,对视之中,萧承邺眯了眯眼睛:“想听我说真话么?” 江悬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示意萧承邺继续说。 那日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之后,萧承邺像忽然长出了善心,一直让他安生养病。如今又安排他和谢烬见面,看样子,也不像在诓他。 萧承邺勾唇,似笑非笑:“我不打算一辈子藏着你,也没必要这么做。那件事过去七年,该忘记的人都已经忘记了。就算现在昭告天下你还活着,也没有人敢站出来指摘我。” 江悬问:“所以你打算昭告天下么?” “暂时还不,不过让你见一见故人也无妨。毕竟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别真的忧郁而终。” 说话时萧承邺脸上笑意淡去,目光里几分难辨真假的认真。江悬看了他一会儿,移开目光,仿佛事不关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什么时候死、怎么死都得由你说了算,我自己不能做主。”说着轻声一笑,“你倒是一如既往的独断专行。” “敢这样说一位帝王,你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萧承邺说完,终于松开江悬,起身道:“今晚庆功宴结束,我再来看你。” 江悬没有说话。 萧承邺走了,江悬一个人坐在榻上,静静看着帐子中央噼啪燃烧的炉火。 外面马蹄声、鸣哨声、人群的喧闹声被秋风送至帐边,江悬抬眼望去,蔚蓝的天一望无垠,远处一大片红得像火的枫叶,如同坠落燃烧的夕阳。 他这样看着,从下午看到傍晚。 出去围猎的人接二连三的回来了,账外愈发热闹喧嚣。今日看来收获颇丰,所有声音都是欢呼雀跃的,唯独江悬置身事外,手里把玩着谢烬给他的那枚骨哨,萧承邺叫何瑞准备的点心瓜果,他一点也没有碰过。 玉婵问:“公子不出去看看么,外面好像很热闹。” 江悬看她一眼,微笑:“你去吧。” 玉婵自打来了映雪宫,从来没有机会见到如此盛大隆重的场面,心里早就按捺不住。得到江悬应允,她笑着应了一声,小跑着出去看热闹。 帐子里只剩江悬和候在一旁的何瑞,江悬问:“何公公不出去看看么?” 何瑞微微颔首,道:“奴才陪公子在这里。” 江悬不置可否。 天渐渐暗了,不知什么时候起,远处响起一阵沸腾的欢呼,玉婵去而复返,惊喜道:“公子,你出来看,谢将军回来了!” 江悬抬眼:“谢将军?” “谢将军打了好多鹿,还有两头野猪,大家都围着看呢!” 难怪突然间这样喧闹。 江悬想了想,起身走过去,玉婵领着他到外面。夜幕降临,围场里点了篝火,火光映照中,场地中央堆着一堆小山似的猎物,周围很多人,其中一个黑衣束发的身影高坐马上,拉着缰绳,姿态闲散。仿佛感知到什么,江悬看到他的时候,他也转身望向江悬的方向。 这么远的距离,江悬看不清他的脸,想必他也看不到自己。二人就这样遥遥对望,玉婵说:“马上那位就是谢将军。” 江悬随口接话:“你从前见过他么?” 玉婵怅然叹气:“怎么会。谢将军一直在关外,奴婢哪有机会见他?” 江悬笑笑:“我见过。” 玉婵转过头。 “小的时候。” 第14章 14 “有刺客!” 今日篝火夜宴,众人幕天席地,饮酒烤肉,一派欢乐热闹。 萧承邺早早离席去找江悬,难得二人一起离开皇宫,在这广袤山林间,没有宫阙重重,只有清风明月。哪怕江悬懒懒的不愿说话,萧承邺心情也还是很不错。 江悬不太明白萧承邺,他明明可以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比如现在,但大部分时候却要当一条疯狗,放着万人之上的舒服日子不过,非要与自己纠缠不放。 想着,江悬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秋日的茱萸酒。 有点辣,比中秋那夜的桂花酿差了点。 “喝完这杯不要喝了。太医说你不宜饮酒。”萧承邺说。 江悬放下酒杯:“不喝了。难喝。” “是么?”萧承邺拿过江悬剩的半杯酒,尝了一口,点点头道,“我忘了,你不喜欢辛辣的。” 话音落下,帐外响起何瑞的声音:“启禀皇上,谢将军来了。” 江悬蓦地一滞,指尖动了动,缓缓捏住酒杯。一旁萧承邺神色如常,对帐外道:“进来吧。” 何瑞掀开帐帘,让到一边,躬身道:“谢将军,请。”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江悬视线。 ——换下了骑射装束,穿着一身墨兰色暗纹常服,天冷,衣襟和袖口点缀着一道轻软的黑色毛边,平添了几分贵气。依旧是利落的高马尾束发,银质镂空发冠精巧玲珑,与身上的墨色绸缎相得益彰。 他进来时捎带了些许外头的寒意,还有某种树木燃烧后的灰烬气息,江悬抬起眼帘,见他向萧承邺行礼:“皇上。” 萧承邺抬抬手:“起来吧,不必多礼。” 谢烬站起身,目光自然扫到一旁江悬。 正当江悬思忖如何暗示他不要说不该说的话时,只见他倏地愣住,先是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震惊,随后瞳孔微颤,不自觉开口:“你,江……你不是……” 说着又看向萧承邺,深深皱起眉头。 这样的反应,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天衣无缝。 江悬心里原本绷着一根弦,眼下倒轻松了下来,不露声色地放下酒杯。 萧承邺平静道:“如你所想。” “所以今天说要让我见的人是江悬……?江悬还活着?” “是。他体弱多病,这些年一直在宫中休养。” “体弱多病,为何当初……” “为何宣称他亡故么?”萧承邺淡淡道,“朕有朕的理由。” 谢烬还想说什么,江悬看够了戏,打断二人谈话:“谢将军。好久不见”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二次对谢烬说这句话。 上一次中秋月下,谢烬充满警惕,甚至有些愤怒,这一次却将久别重逢的复杂难言表现得恰如其分。 “何瑞。”萧承邺站起身,“陪朕出去走走。” 何瑞颔首:“是。”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玉婵也识趣退下,帐子里只剩江悬和谢烬二人。 周遭安静下来,谢烬脸上假装的表情慢慢消失不见。他站在原地看着江悬,半晌,微微蹙起眉头:“阿雪,你还好么?” 江悬摇摇头,看了眼帐外,示意谢烬说话当心。 “我很好。谢将军别来无恙?” 谢烬垂眸,点点头道:“我也很好。” 炉火噼啪燃烧,帐外秋风萧瑟,帐内温暖如春。江悬坐在那里,炭火映照他的面颊,显得他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些。谢烬走过来,停在江悬面前,小心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江悬脸颊。 江悬抬起头,眨了眨眼。 谢烬半跪下来,视线与江悬持平,看了他一会儿,又一次抚摸他的脸,低声问:“你身体,还好么?” 江悬笑笑:“病榻缠绵多时了。” “一定要在宫里休养吗?回漠北好不好,大家都很想你。” 江悬垂下睫毛,摇摇头:“不能回去。” “为何?” “我听闻你带兵带得很好,这些年边境安定,你功不可没。有你在,我便放心了。” 谢烬不知江悬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客套,只知道江悬的意思是不打算回漠北去。他想要说什么,想起江悬隔墙有耳的警示,只得忍住。 沉默许久,他开口,声音低涩:“我并非你说的那样。最开始那两年,江伯父不在,你也不在,手下人不服我,我自己摸爬滚打,吃了很多亏。” “但你挺过来了。” 谢烬摇摇头:“如果你回来,我能轻松很多。” 江悬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大概帮不上你什么忙。” “有你在,我心里安稳些。倘若某天我在战场上出事,你在的话,漠北不至于乱作一团。” “你把我想得太有本事了,谢将军。”江悬移开目光,淡漠道,“我离开漠北这么久,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江问雪。你大可就当我死了,今日回去后,不必向任何人提起我。”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让我见你?” “皇上的意思,我不好揣测。” 两人的谈话看起来不太愉快,谢烬也确实有些气郁。 重逢之后,江悬一直忽冷忽热,到现在也是。谢烬捉摸不透他想什么,干脆不去想,拉住江悬手臂,倾身将人拥进怀中。 “谢……岐川,”江悬声音终于有了情绪,压低道,“干什么,放开!” “既然见到你,我便不能当做你死了。”谢烬说。 “你什么意思?” “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嘴里说的是“等你回来”,但本意恐怕是“我会带你走”,谢烬自己知道,江悬也听得懂。 帐外忽而一阵喧嚣,一声不知谁的高喝远远传来:“有刺客!护驾!” 刺客? 谢烬松开江悬,本能地按住刀鞘回身。 远处火光摇曳,一时间无数念头闪过谢烬脑海。 ——秋猎确实是行刺的好时机,他甚至也动过心思,但萧承邺若是就这么死了,萧长勖即位必遭天下人诟病。何况萧承邺身边跟着李策,还有禁军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贴身保护,谢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击即杀。 难道是林夙的人?萧长勖身边那位林先生,对皇帝的恨早有端倪,他行事阴狠,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无论何人动手,谢烬如今仍是大梁的谢将军,皇帝遇刺,他不能袖手旁观。 他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里。” 谢烬说完抬脚便走,江悬匆忙跟上来,说:“我也去。” “外面危险。” “我自己会小心。” 听喧闹声,离江悬的帐子不远,想来萧承邺和何瑞在附近散步,刺客见他形单影只,故而趁机出手。 最近的兵力是守在江悬帐外的禁军,此刻自然全去护驾了。围场里乱作一团,四面八方都是人群跑动的声音。玉婵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与江悬撞个满怀,见他想要出去,连忙拦住说:“公子不可!” “我去看看。” “可是皇上吩咐过……” “没事,有谢将军在。” 江悬这么说,谢烬自然无法再拒绝。他回头,对玉婵道:“放心,我会保护好你家公子。” “谢将军……”玉婵看看谢烬又看看江悬,犹豫片刻,拿出一张面纱,“公子戴上这个,一切小心。” 第15章 15 “舍不得他么?” 谢烬与江悬赶到时,李策正护在萧承邺身前与刺客缠斗。 刺客不止一个,为首那个武功高强,竟能与李策打得有来有回。昏暗夜色中,隐约看到萧承邺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 向外淌着血,鲜血在月光下泛着某种妖冶的光泽。 江悬冷眼旁观,心下波澜不惊。 这场刺杀注定是失败了的,不能一击即杀的话,以少对多便再难有胜算。 江悬有一点遗憾。 只有一点,不是很多。 他没指望过随便什么人就能杀了萧承邺,他只想看热闹罢了。 一片混乱中,萧承邺注意到江悬。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先看到江悬,接着看到江悬身边抵挡另一名刺客的谢烬,不知是否江悬一身白衣在夜色中太过显眼,余下那些刺客好像默认他是很重要的人一样,竟纷纷向他攻去。 江悬站着没动。 萧承邺遇刺本就火大,眼见如此画面愈发怄气,对身侧禁军怒道:“谁许你们放他出来,带回去!” 他这般反应,更证明江悬身份不凡。 为首那名刺客听到萧承邺的话,左右看看,忽然放弃和李策打斗,一转身直向江悬而去,似乎想要擒拿江悬做人质。 长剑嗡鸣,一道银光划过,几乎就要伤到江悬。萧承邺瞳孔一缩,只听金属撞击发出铮铮巨响,谢烬挡在江悬面前,长刀出鞘,雷轰电掣般劈向那把剑,铛铛几声,逼得刺客连连后退。 而江悬仿佛知道刺客伤不了自己一分一毫似的,面上毫无波澜,甚至没躲一下。 萧承邺眼底浮上一抹阴沉。 “抓活的。”他冷声下令。 谢烬分神瞥他一眼:“是。” 这一队刺客显然是韬光养晦许久的精锐,虽人少,攻势却相当猛烈,且配合默契,缠斗许久只折损不到一半。 眼见寡不敌众,剩余的人放弃刺杀,边打边退。然而四面八方援兵赶到,将他们越来越密实地包围,最后围至不足百米。 “尔等已是瓮中之鳖,还不快束手就擒!”李策喝到。 为首那名刺客已是伤痕累累,若非萧承邺下令留活口,他早在谢烬刀下死了八百回。他喘息着后退,一回头发现谢烬挡在他的退路,单手执刀,眸光似冰。 他一滞,轻笑:“谢将军。” 谢烬眼中不辩喜怒:“降了吧。” 那人一身黑衣和黑色面纱,看不清模样,听谢烬这么说,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谢将军,你我虽未曾交手过,但在下久闻谢将军大名。没想到如此英雄豪杰,竟甘愿效忠萧承邺这般昏庸无道的暴君!亏你还是玄鹰军统帅,你忘了江家是如何覆灭的了吗!” “放肆!”谢烬还没开口,李策便插嘴道,“一派胡言!” 再看萧承邺,脸色难看至极,听到“江家”二字,眼中分明已有了杀气。 “李策。”他淡淡开口,“拿下刺客。” “是!” 那名刺客早已是强弩之末,李策手持长剑飞身而上,须臾几招将他制服。 他被按在地上仍旧不肯投降,对萧承邺破口大骂:“狗皇帝!你倒行逆施、暴虐无道,早已犯下众怒,日后自有人替我杀你!你且等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萧承邺对李策抬了抬下巴:“让朕看看他的脸。” “是。” 李策一把扯下那人面纱,侍卫将火把举近,面纱下是一张二十岁上下的年轻脸庞,瞧着眼生。 萧承邺盯了他一会儿,微微蹙眉:“你……” “狗皇帝!你可还记得被你满门抄斩的豫州知府谭慎之!豫州大旱三年,民不聊生,朝廷救灾粮发到百姓手里只剩稻壳,你不仅不查贪腐,反倒一怒之下降罪于谭慎之一人。谭慎之为官清廉,二十多年积攒的俸禄早就拿去救济百姓,被抄斩时家徒四壁,连一袋米都搜不出来,你知道吗!” 围场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悄悄投向萧承邺。萧承邺无动于衷,淡声问:“你是谭慎之什么人?” “谭慎之是我义父。我名叫谭正则,记住这个名字,我就算做鬼也会来向你索命!” 萧承邺点点头,手背冲外摆了摆手:“带下去关起来。” 李策:“是。” “都散了吧。” “是。” 萧承邺下令,其他人不敢逗留,各自整装离开。死去的刺客尸体也被抬走,地上空留一滩一滩半干不干的血迹。 萧承邺抬脚走来,目不斜视经过谢烬,走到江悬面前。 从头到尾,江悬始终冷眼旁观,甚至谭正则质问谢烬又唾骂萧承邺时他也事不关己,仿佛观看一场无趣的表演。 他抬眼,瞟了眼萧承邺受伤的手臂,问:“不先去包扎么?” 萧承邺置若罔闻,垂眸冷森森看着江悬,问:“他们行刺失败,你是不是很失望?” “你想多了。”江悬仍旧是那副冷淡模样,“跟我没关系。” “是么,”萧承邺隔着面纱抚摸江悬脸颊,“我分明在你眼里看到遗憾。”他抬起江悬的下巴,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会带着你一起,不让你孤单。” 类似的话,江悬隐约记得听萧承邺说过。 萧承邺脱下自己的大氅,给江悬披上,转眼换了副温和模样:“回去罢,外面冷。”说着揽过江悬肩膀,把人拥进怀里,一转身,谢烬仍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二人方向。 他理应向萧承邺行礼,但他没有。 萧承邺仿佛也不在意,揽着江悬向远处帐子走去,途径谢烬面前,他停下脚步,问:“等在这里,还有话说么?” 谢烬垂眸,目光落在江悬手臂:“没有。” “朕带阿雪回去歇息,没别的事,你也早些回去。” 阿雪…… 谢烬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 萧承邺也这么叫江悬。 似乎不打算得到谢烬答复,萧承邺说完便带着江悬走了,谢烬的目光跟随江悬背影,某个瞬间,江悬好像想要回头,但只是轻微地动了动,到底没有回过头看。 “怎么,舍不得他么?”萧承邺漫不经心开口。 江悬平静回答:“儿时玩伴,自然想多看一看。” “你只当他是儿时玩伴,他却比你重情重义得多。刚才在那儿,不说他是来护驾的,我都要以为他是你的侍卫。” “这话听着有些吃味。”江悬轻笑,“难道说,得不到谢将军保护,皇上心里不舒服了么?” 萧承邺也笑:“你说得没错。” 二人渐行渐远,直至身影消失在谢烬视线。 谢烬收回目光,想了想,没有回自己的帐子,而是转身向关押刺客地方走去。 看守士兵向谢烬行礼:“谢将军!” 谢烬点一点头:“刺客呢?” “在里面。” “嗯。” 萧承邺没说不能探视,自然没人敢拦谢烬。 入夜,秋寒深重,谭正则被关押在一辆囚车,颈上戴着枷锁,手上和脚上都有镣铐。他原本闭眼假寐,听到脚步声,睁眼抬起头,见是谢烬,神情微动。 “谢将军。” 谢烬站在几步远外,看了他一会儿,说:“你身手不错。” 谭正则一笑:“小时候闯荡江湖,跟师父学的。” 谢烬点点头。 “谢将军深夜造访,不是来跟我交流武学的吧?” “不。我是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江家如何覆灭?” 第16章 16 “好笨啊,岐川。” 七年前那一次,表面看是江述行率领玄鹰军意外遭遇埋伏、死伤惨重,之所以草率出兵,是因为萧承邺听信敌方声东击西的诡计,下令玄鹰军全军支援。 实际上,虽然没有证据,但年少时的谢烬隐约听人提起过,后来从萧长勖那里和经历过那场战事的老将口中也得到过佐证,玄鹰军覆灭的真正原因是萧承邺即位之初根基不稳,忌惮江家功高盖主,故而利用这场战役削减江家势力。 或许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萧承邺对敌方兵力预估不准,原本不打算如此惨烈,最后却差点让整个西北防线崩塌。 当时谢烬只有不到十五岁。 萧承邺左算右算,没想到谢烬能够担起重任,短短几年内接替江悬父兄的位置,几乎快要成为第二个“江家”。 这几年萧承邺没有停止铲除异己,但凡不顺他心意的,轻者贬谪、重者流放。他试探过谢烬几次,但谢烬实在不像有城府的样子,除了带兵打仗就是玩,萧承邺便不像防着江家那样防着他。 “江家如何覆灭不是世人皆知的事么?”谭正则冷笑,“三朝重臣,功高震主,萧承邺甫一即位便暗示江帅交出兵权,江帅不放心这位新帝,迟迟不肯,这才有了幽鹿峡之变。我义父谭慎之与江帅多年好友,事发前一月二人还互通书信,你说我如何知道?” 谢烬垂眼,微微皱眉:“谭大人……” “怪我没本事,不能给义父报仇。”谭正则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叹,“谢将军,江帅对你有抚育之恩,你难道不恨么?” 恨…… 囚车不远有士兵巡逻,谢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江述行带大的,故江家倒下之后,他才能够得到玄鹰军余部信任。 能不恨么? 江述行、江凛、还有江悬,一夜之间,谢烬失去了最尊敬的长辈、最信赖的兄长、还有…… 他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罢了,多说无益。”谭正则收回目光,“谢将军请回罢,萧承邺多疑易怒,你最好不要在这里逗留。” 说完他便看向别处,无声地表示送客。 谢烬站着没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告辞。” 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 树叶踩在脚底,发出咔嚓咔嚓清脆的声响,谢烬一个人向林子深处走去,直至四周杳无人烟。 谭正则的话回荡在耳边。——“亏你还是玄鹰军统帅,你忘了江家是如何覆灭的了吗!” 玄鹰军……好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三个字了。 耳边忽然捕捉到一丝异动,寂静月夜下格外清晰。 谢烬停下脚步,盯住声音方向,缓缓拔刀:“什么人?” 吱呀—— 熟悉的轮椅响动,林夙缓缓从一棵大树后现身。 “林先生?”谢烬把刀推回去,皱了下眉,“这么晚,你在这儿做什么?” 林夙不紧不慢回答:“我自然是和谢将军一样,散步赏月。” 谢烬走上前,问:“今夜有刺客,你知道么?” “有所耳闻。” “这里没有别人,我直接问了,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林夙轻笑,“你未免把我想的太有能耐。” “养几个刺客而已,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林夙一哂,没再跟谢烬迂回,直白道:“不是我。” 谢烬点点头,说:“刚好,我有件事想找你帮忙。” 林夙好整以暇:“请讲。” “那个刺客,谭正则,可用。你能想办法救他么?” 林夙愣了一下,这回真心实意地笑了:“谢将军,他是行刺皇帝的刺客,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贼。” 谢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反而认真道:“我知道,所以我问你有没有办法。看今天萧承邺的样子,应该不打算立刻处死他。” 林夙收敛笑意,想了想,说:“有。” 谢烬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不过我帮你这个忙,你怎么谢我?” 谢烬得到自己想要的,态度立马敷衍起来:“你想要什么,记在王爷账上吧。” 林夙笑了:“好。” 谢烬回到帐子,月亮已升至中天。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几声来自山野的鸟叫虫鸣。 望向远处,江悬的帐子孤零零立在高处,里面透出光亮,显然人还没睡。 今日萧承邺遇刺,江悬跑出来看热闹,很多人都看到了他,日后怕是要有些别的流言蜚语,比如萧承邺豢养男宠之类。若是林夙在这里,他一定喜闻乐见,巴不得萧承邺名声越臭越好。 谢烬叹了口气。 他仍旧不知,江悬的心到底在哪里。 细细想来,江悬好像从未表现强烈的想要逃脱的欲望,对谢烬也不冷不热,甚至几次表示不想谢烬插手他的事。 那是他真实所想么…… 谢烬直觉不是。 秋猎持续三天,之后几日,萧承邺都没有再让谢烬见过江悬,也没有让江悬离开过帐子。 终于等到返程回京,谢烬仍旧在队伍最前,江悬的马车跟在萧承邺步辇之后。不同来时,今日江悬戴着面纱和斗笠,没有刻意让其他人回避。 谢烬自然也见到了他。 只是远远一面,隔着人群和一层薄纱对望,江悬很快收回目光,坐进马车里。 谢烬牵着缰绳回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公子,”玉婵悄悄问,“您和那位谢将军,当真是旧相识么?” 江悬“嗯”了一声,说:“小时候一起长大。” “难怪皇上允许他见您。那日他看您的眼神,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不好说……就是不一样。” 江悬笑了:“你倒是看得仔细。” 玉婵有些不好意思,换了话题说:“天凉了,那日何公公派人到映雪宫修缮汤泉,想来公子回去之后便可以泡汤泉了。” 映雪宫后院有一处小山环抱的室外汤泉,虽是人工修建而成,引的却是山泉水,所用石料也都来自北地长白山,与天然温泉别无二致。每年一入冬,江悬像只畏寒的蛇似的,成天往水里钻。 太医也说多泡温泉对身体好,能够舒缓身心、强身健体。江悬年少时候在漠北苦寒之地风吹雪淋,身体从来没什么毛病,如今岁数也不大,却如同风烛残年一般,一不小心就病倒,要仔细养着才行。 回宫之后,汤泉果然已经准备妥当。 奔波半日,江悬一身风尘仆仆。他换了衣裳去泡澡,今日萧承邺要陪太后用膳,想必不会来。 不知那名刺客要怎样处置…… 事情过去几日,江悬终于抽空想一想那个刺客。 那人在萧承邺面前提起江家和谢烬的关系,无论谢烬是否被他说动,萧承邺心里必定已经埋下怀疑的种子。不出意外,那句话会让萧承邺一直如鲠在喉,直至谢烬像江家一样,再也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可惜了谢将军,八成还不知道自己要有麻烦了。 江悬从温泉里漂浮的木盘中拿下酒杯,抿了一口梨花白。 天气寒冷,杯中酒却温热适口,喝下去暖融融的。江悬不由自主多喝了点,喝完又满上一杯。 他酒量不算好,禁不住嘴馋。 或许因为热水里泡着,江悬没一会儿便有了醉意。他枕在石头上,长发漂浮在水中,眼帘要阖不阖,懒懒打着呵欠。 谢烬便是这时候来的。 前殿没见着人,谢烬凭着直觉摸到后院,跳上假山一看,看到热气氤氲中香肩半露、面色酡红的江悬。 谢烬不由得一晃神,差点没站稳摔下来。 他堪堪稳住身形,蹲在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理直气壮偷看起了江悬洗澡,直至江悬开始歪着脑袋犯困,谢烬怕他睡着滑进水里,终于出声冲他吹了声口哨。 江悬迷迷糊糊抬起头,一眼看见蹲在高处的谢烬。 月光照出一道清晰的轮廓,谢烬姿势散漫,胳膊搭在膝盖上,歪头看着江悬,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牙齿。 江悬醉眼惺忪,一时忘了自己在洗澡,就这么瞧着谢烬,瞧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嘟囔:“流氓。”——只有流氓跟人打招呼才吹口哨。 谢烬跳下来,稳稳落在地面,不满道:“我怕你睡着才叫你,你还真是善恶不分。” 江悬轻哼,没有理他。 谢烬走到池边,蹲下来,凑近江悬:“阿雪。” 江悬抬眼:“嗯?” 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忽然拿到面前,手里握着一枝盛开的粉白色兰花。 “给你的。”谢烬说。 兰花是从萧长勖王府里偷摘的名贵品种,只开了这一株,被萧长勖知道,谢烬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江悬愣住,呆呆看了一会儿,问:“给我的……?” 谢烬点头:“嗯。” 江悬伸出手,接过那枝兰花,垂下眼帘。 粉白的花开得可爱,在这萧瑟秋寒中,又显得有几分脆弱和坚韧。江悬碰了碰花瓣,眼底浮现淡淡笑意:“很好看。” 他抬起头,对上谢烬目光,终于想起自己在泡温泉,眉头一皱道:“你又偷看我洗澡。”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谢烬脱口而出解释,“我来找你,谁知你刚好在沐浴。” 江悬并不真的生气。他喝了酒,情绪缓慢而飘忽,提不起多大气性。 他对谢烬勾勾手,说:“你过来。” 谢烬不疑有他,又往前凑近一点。 ——扑通! 水花飞溅,江悬拉住谢烬衣襟一拽,猝不及防将他拽入水中。 谢烬灌了一大口水,扑扇着胳膊冒出头,江悬倾身而上,推着他肩膀把他推到水池边缘,轻笑:“好笨啊,岐川。” 岐川…… 这是江悬第一次这样叫谢烬。谢烬眨了眨眼睛,忘了说话。 “看我做什么?生气了?” “……不,没有。” 谢烬移开目光,夜色刚好掩护他通红的耳根。江悬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脸红,好奇道:“很热么?” 谢烬摇摇头:“不……” “你为何不看我?” ——人喝醉了总是不讲道理,谢烬刚才看他也不对,现在不看他也不对。 他问完,甚至又靠近一些。 鼻尖萦绕着属于江悬的淡淡体香,谢烬原本没那么热,现在却热得发燥,身体某处也有了些不安分的反应。他转回头,对上江悬目光,微微垂眼:“你没有穿衣服。” 江悬愣住,低头,水面下的身体不着寸缕,温泉里泡久了,关节白里透红,和谢烬送他的兰花倒有几分相似。 “阿雪。”谢烬扶住江悬腰肢,直起身,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跟你走……” 腰上那只手炽热而有力,江悬睫毛轻颤,抬起头撞入谢烬双眸。 ——“我不愿意。” 第17章 17 “脱吧。” 江悬说完便推开谢烬,像只灵巧的鱼,退到汤泉另一边,转身走上阶梯。 他的衣裳和浴巾挂在一旁,谢烬跟过来,问:“为什么?” 江悬取下浴巾披在身上,一回头,眼里没了刚才的朦胧笑意,一双眸子冷冰冰地看着谢烬:“我为什么要愿意跟你走?” “阿雪。” “谢将军。”江悬把另一条浴巾扔给谢烬,“当心着凉。” 谢烬接住,眸色沉了沉。 今日造访并非一时起意。来之前他便想好,这次一定要带江悬出去。 他没有告诉萧长勖和林夙,只叫自己的心腹在城外备好马车。就算江悬如今武功低弱,凭谢烬自己,也完全有本事将他带走,之后他们一路往西离开皇城,只要渡过黄河,便是天高任鸟飞。 想着,谢烬盯住江悬后颈,无声抬手。 这样做江悬可能会怪他,但…… 谢烬心一横,手掌干脆利落地劈下去。 然而江悬背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几乎是谢烬出手的同时,他猛一回头,侧身躲开那道掌风。 “?!” 谢烬敢来硬的显然在江悬意料之外,他当即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出手,直取谢烬命门。 这一下下了狠手,江悬底子还在,谢烬不敢大意,只得暂且躲避,用手肘抵挡江悬攻势。江悬光着脚,身上只一件宽袖长衫,行动多有不便,二人电光火石间过了几招,谢烬瞅准时机,抓住江悬袖子一拽,另一只手反握住江悬手腕,一拉一折,将人制服于双臂之间。 “地滑,当心。” “谢岐川!”江悬动了火气,“放手!” “不放。” 二人以一种看似亲密的姿势紧紧依靠,谢烬环抱住江悬,湿透的衣裳将江悬刚换上的长衫再一次浸湿。江悬微微喘息着,眼眶湿漉漉泛着红,额角不知是汗水,还是刚才没擦干的泉水。 “你打不过我。”谢烬说。 江悬冷声:“那又如何?” “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 话音落下,江悬猛地用力挣开谢烬,一转身狠狠将他推开,自己也踉跄着后退一步,怒极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跟你走?” “阿雪……” “别再叫我!我早就告诉过你,江问雪已经死了。” 谢烬没有理会江悬的怒意,走上前一步,深深看着他,问:“江问雪死了,那现在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江悬皱了下眉,睫毛微微颤动。 “你面前的……是行尸走肉,是孤魂野鬼,是本该死在幽鹿峡底却苟且偷生至今的废人。你以为你把我带走,江悬就能回来了吗,不,江悬永远回不来了。” “回不回得来,”谢烬看着江悬的眼睛,“我要试了才知道。” 谢烬的执拗更加惹怒江悬,他走上前,嗵一声闷响,重重一拳打在谢烬右脸。谢烬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江悬抓起他衣襟,冷冰冰道:“七年不见,我以为如今的谢将军不再像从前那样冲动莽撞,没想到你还是一点没变。” 谢烬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抬手碰了碰自己唇角,碰到一点鲜红血迹。 江悬接着道:“你大可以带我一走了之,玄鹰军余部呢,我过去的心腹和部下呢,我消失了,萧承邺会如何处置他们,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你自己,你我刚刚见面,我便从宫中逃脱,你猜萧承邺会不会怀疑你,届时你要如何,起兵造反么!?” 最后那句问出口,周遭空气蓦地静了下来。 谢烬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愈发深沉。 江悬眼底浮现一丝疑惑,接着忽然明白了什么,瞳孔微颤,醉意瞬间消弭大半:“你当真……?” “若是真的,你站在哪边,我,还是萧承邺?”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江悬松开谢烬,转过身,神情渐渐恢复平静:“你又代表了谁,秦王?他隐忍这么多年,终于想要争一争这皇位了吗?” 谢烬默认。 江悬冷笑:“哪边我都不会站。” 许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毫不犹豫的拒绝,谢烬眉头轻蹙,问:“为什么,难道你对萧承邺……” “谢将军,”江悬抬眸,冷冷瞥向谢烬,“你在用什么身份问我,我偏心谁憎恶谁,与你何干?” 此刻的江悬仿佛一只不饶人的刺猬,让谢烬不免想起小的时候,每次江悬生他的气,都像现在这样对他冷言冷语。 谢烬知道江悬那些排斥和抗拒不一定出于真心,他这时万不能再与江悬对着干。 “阿雪,”谢烬拉住江悬的手,小心往前一步,“别生气了。” 江悬抽出手,说:“我没有生气。” 谢烬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狐狸毛大氅,给江悬披上系好,低下头说:“你现在不想走,我不强迫你。……但是阿雪,在我心里,江问雪一直都是江问雪,从来没有变过。”说完,他拥抱住江悬,“抱歉,这次是我太冲动,我只是,无法再忍受萧承邺那样对你,他凭什么……” 江悬冷笑:“凭他是皇帝罢。” 谢烬不自然一滞,问:“你对他,有过一丝一毫情意么?” “怎么?” “我听到他叫你阿雪。” “他叫我什么,又不由我说了算。你也叫我阿雪,我叫你别叫,你便不叫了么?” “我和他怎能一样?你我一起长大,我叫你阿雪天经地义。” 谢烬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心里并没有底气。 说到底,一起长大的情谊,若是江悬不在乎,那便什么都不算。 “阿雪,”谢烬声音低了些,“我能叫你阿雪么?” 江悬仍是那样的语气:“随你。” “你冷不冷?” “不。” “你还有多少在世的部下和心腹,写一张名单给我,我会想办法保护他们周全。还有江家余下的人,我也会替你照顾,你放心。” “你不必……” “阿雪,相信我一次,好么?” 谢烬看着江悬的眼睛,认真地问。 此刻拥抱着江悬的谢烬,是二十二岁羽翼丰满的谢岐川,不是十五岁眼睁睁看着江家覆灭却束手无策的谢烬。 没有人知道,江悬也不知道,那一夜的少年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一个人站出来扛起玄羽军,凭着万分之一江悬没有死的可能坚持到现在。 见不到面的日子里,他曾经无数次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变得很强,强到有朝一日再次见到江悬,能够不再被动、不再无计可施。 沉默许久,江悬面色稍有和缓:“那些人,想来都在萧承邺监视之下。” 谢烬说:“我知道。” “……一切小心。” “嗯。” 谢烬犹豫了一下,抬手摸摸江悬后脑勺,问:“你还生我气么?” 江悬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问:“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 “我……” “我让你不要再来,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为什么不听?” “我做不到,除非我死了。只要还活着一天,我绝不会不管你。” 江悬轻嗤一声:“犟种。” 听江悬笑,谢烬心里也松了口气,看来刚才那一掌并没有让江悬记仇,但倘若真的劈到身上,恐怕此刻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想到这,谢烬还是有些遗憾。他低估了江悬多年练就的警惕,这次不得手,下次江悬一定会更加防备。 “你衣服湿透了,要换一身么?”江悬问。 谢烬低头,自己从里到外湿了个彻底,心里惦记着江悬的事,竟差点忘了。 江悬当他默认,说:“这里也许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先换身里衣罢,外衣我想想办法。跟我来。” 说完便踏着阶梯走上回廊,谢烬跟上,周遭静谧无人,忍不住好奇道:“宫里伺候你的下人呢?” “我沐浴时,一向不习惯人伺候。” 难怪两次撞到江悬洗澡,跟前都没有人…… 二人到了江悬卧房,谢烬的衣服一路滴着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深色水渍,江悬给他拿来一身里衣,说:“这是新的,可能不太合身,将就一下罢。” 谢烬左右看看:“我,在这换?” 江悬歪了下头:“你想出去换也可以。” “……”谢烬撇撇嘴,“算了吧,你又不是没看过。”他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服,最近天凉,里外穿了三四层,今日从围场回来没来得及仔细装扮,简单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便来找江悬了。 江悬站在一旁,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着谢烬。 几年不见,谢烬长开了,如今宽肩阔背、窄腰长腿,已然一副成熟男人模样。脱掉上衣后,胸膛和手臂肌肉清晰有力,肌肤呈小麦色,散发着某种属于沙漠和草原的野性。 察觉到江悬目光,谢烬抬眼,动作一滞。 江悬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明明是两个男人,不知为何,谢烬忽然有些不自在。 “你干嘛盯着我于烟鱼尾看?” 江悬反问:“你看了我两回,不许我看你么?” 谢烬哑口无言,顿了顿,继续脱掉自己的裤子和鞋袜。 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展现在江悬面前,江悬微微垂眸,目光停留在谢烬腰腹之下:“亵裤也湿了,不换么?” 谢烬这回终于品出一丝不对味,不太确定地问:“阿雪,你是不是故意的?” 江悬一派坦然:“故意什么?” “故意报复我偷看你洗澡。” “你承认你偷看我洗澡了?” “我,”谢烬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江悬绕了进去,辩驳道,“我没有偷看你洗澡。” 江悬走过来,停在谢烬面前,眼神有意无意扫过谢烬全身,问:“没看我洗澡,那蹲在山头做什么?” 谢烬答不上来,江悬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 “脱吧。”江悬轻飘飘道。 第18章 18 “我愿意那个人是你。” 久别重逢第五次见面,江悬一派淡然地叫谢烬脱光了给自己看。 若是在军队里,行军途中条件有限,大家时常一起在河里洗澡,互相看看也没什么。但现在,宫闱之中,只他们二人,江悬轻描淡写一个“脱”字,很难不让谢烬往别处想。 谢烬眸色一沉,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块布料。 蛰伏的某处,即便沉睡着也看得出尺寸不俗,而现在,在江悬的目光中,似乎有想要抬头的趋势。 “谢将军,”江悬声音轻缓,“在想什么?” 谢烬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一步。 二人本就挨得近,这一来,谢烬几乎要碰到江悬。江悬眼神微动,这样的距离让他感到不适,他本能想要后退,却忽然被谢烬揽着腰往前一带,整个人撞入谢烬怀中。 江悬语气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谢岐川。” “阿雪,”谢烬垂眸,沉沉看着江悬,“看够了么?” “放开我。” 江悬挣了一下,后背那只手蓦地握紧他蝴蝶骨。 赤裸着身体的谢烬像一头野兽,炽热、蓬勃、充满生命力,他不理会江悬的抗拒,一步步逼近,江悬被他带着后退,直到避无可避,小腿撞到坚硬的床沿。 江悬回头瞥了一眼,就这一瞬,谢烬倾身而上,将他压进那张金丝楠木大床。 嗵。 眼前出现一张年轻张扬的脸,眉骨高挺,目似朗星。江悬不自觉瞳孔一颤,故作镇定问:“你要做什么?” “你勾我的时候,没想过我会做什么吗?”谢烬开口,声音多了几分低沉,“在你心里,我是不是还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江悬愣了愣神,轻笑:“当然不是。你是谢大将军。” 不知怎的,江悬叫出这几个字,没有半点外人口中恭敬客气的样子,反而像一支羽毛挠着谢烬耳朵。谢烬目光微落,停在江悬那两片红润的唇:“刚才在汤泉里,你叫我岐川。但我更喜欢你以前叫我阿烬。你很久没叫过了。” “你长大了,不好再叫小名。” “那叫岐川也好。” “叫谢将军不好么?” “不好,太生分。” 江悬笑笑:“好。岐川。” “阿雪。”谢烬抚摸江悬脸颊,手掌缓缓往上,将他散乱的发丝理到耳后,“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吗?” 江悬收敛笑意,摇摇头:“我不能。” 于是谢烬不再追问,就这样深深注视了江悬一会儿,低下头,两片嘴唇很轻地碰到江悬额头。 江悬原本放松的眼睑倏地睁开,不可置信般缓缓抬眼,视线却被谢烬突起的喉结和下颌遮挡。 这或许不能算作是一个吻。 谢烬只是这样用嘴唇触碰着他,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江悬低头,视线停在谢烬身体某处。——是有反应的,但江悬没有察觉到任何别样的欲望。仿佛一切都发自本能,亲近他是本能,有反应也是本能。 这让江悬想起七年前最后一次分别。 那时谢烬已经不小了,十四五岁的少年,个头窜得比他还高,有时站在他面前,会让他分不清谁才是哥哥。 不过谢烬打小叛逆,一向不爱叫他哥。 那会儿还是秋天,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江悬随父兄到几百里外驻军,谢烬身上有别的任务,不能同他们一起。 离开那天谢烬绷着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不高兴似的,把江悬堵在帐子里,问:“江帅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江悬有意逗他,故意说:“江帅不让你去,你去问江帅,为何问我?” “我,”谢烬噎了一下,眉眼肉眼可见的耷拉下去,“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打仗的事不好说。” “阿雪。” “嗯?” 谢烬忽然用力拥抱住江悬,说:“一定要平安回来。” 江悬无奈一笑,抬手拍拍谢烬后背,说:“你也是,万事小心,自己多保重。” 二人从小到大聚多离少,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整整七年。十几岁时的谢烬可以肆无忌惮拥抱江悬、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不带自己,现在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触碰,留下一个不算是吻的吻。 江悬难得心软了一次,开口道:“岐川。” 谢烬声音低低的:“嗯。” “没记错的话,下个月是你生辰。” “……嗯。” “二十二岁,也该考虑成家了。” 谢烬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说:“不考虑。” 江悬抬眼:“为何?” “你比我年长,就算考虑,也该你先考虑。” “你明知道我……” “你总不会一辈子困在皇宫,日后离开这里,你想娶妻生子,有的是机会。” 这话听着不大高兴,语气很淡,甚至有点冷冰冰。江悬想了想,微微起身,谢烬以为他想离开,忽然按住他肩膀,一用力把他压回床上。 这下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客气的距离也没有了,谢烬胸膛宽阔,几乎将江悬整个人笼罩在身下。 “江问雪。” 江悬一愣,半是好笑半是无奈:“谢将军,这是又生的哪门子气?” 谢烬咬紧后槽牙,被江悬一问,脸愈发的黑。 “我会不会成家,你难道不知道么,为什么还要问我?” 江悬不解:“我?” “我找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让你出去吃我喜酒的?江问雪,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谢烬问住了江悬。 他算什么……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久别重逢的故友, 家破人亡后这世上唯一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 似乎都是,但都不止。 唯一没有疑问的是谢烬于江悬而言是不同的,在他前十几年的人生中,除了父母兄长,谢烬是陪伴他最多的人。在谢烬面前,江悬从不需要掩饰自己喜怒。甚至母亲病逝那天,也是谢烬陪着他,让他靠在肩膀哭了一整夜。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的谢烬,如江悬从前所想,成了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谢将军。江悬想过他终有一天会让“谢”字旗飘扬在大梁领土上空、会让所有敌人听到他名字闻风丧胆、抱头鼠窜,但没想过自己也许永远无法亲眼得见那样的场景。 不能并肩也没关系,他至少不该成为谢烬如今的牵绊或阻碍。 “岐川……” 江悬张了张口,一向游刃有余的人忽然好像没了话说。 谢烬问,声音低哑:“很难回答么?” 是有些难回答。 江悬沉默许久,抬起头,目光落入谢烬眼瞳。 “那天晚上你离开之后,我本来下定决心要死了。这些年我有很多死的机会,但我一直撑到现在,想要回漠北看看,看看玄鹰军在你手里变成了什么模样。但那天晚上见过你,我的愿望忽然实现了,我在你身上看到戈壁和草原、沙漠和旷野,看到七年前玄鹰军留下的那缕孤魂,我忽然了无牵挂,闭眼之后只觉得安宁。如果不是第二天你又来找我,也许我就这么走了。我不知道你对我来说算什么,但我放下一切决定赴死是因为你,最后挣扎着再次醒来也是因为你。阿烬,你我之间至少有一个要在西北的烈日下策马奔驰,我愿意那个人是你。” 说下这段话时,江悬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坦露过心扉,他习惯在萧承邺面前说半真半假的话,久而久之,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谢烬蓦地怔住。 “不,”他摇头,“我不愿意。”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只是这样说说罢了。”江悬恢复了平日的不在意,推开谢烬起身道,“聚散别离,身不由己,又不由我说了算。” 这次谢烬没有拦他,江悬走到衣架前,拿起那身干净里衣丢给谢烬:“穿上吧,谢将军。” 谢烬沉默地接住,不发一言。 江悬走到外间,推开门,敲敲门框:“玉婵?” “诶,公子。”玉婵小跑着从廊下过来,“公子有何吩咐?” “帮我备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或是侍卫穿的衣服,洁净即可。” 玉婵疑惑:“侍卫的衣服……公子自己穿?” “不。”江悬想了想,抬手比划谢烬身高,“约摸这么高,比我健硕些。” ——玉婵当即明白,是那位“故人”又来了。 “是。公子稍等我。” 没一会儿,玉婵抱着一身衣裳回来,交给江悬说:“咱们宫里只有这个,公子瞧瞧。” 江悬接过,点点头:“你在外面守着,来人知会我。” “是。” 江悬去而复返,谢烬已穿好里衣,一言不发坐在那里。江悬放下衣裳,说:“委屈谢大将军先扮一天侍卫。” 谢烬闻声抬头,问:“你刚才告诉那宫女,不怕她告密么?” 江悬冷哼:“你上次来她便知道了。” “……抱歉,是我疏忽。” 是疏忽还是关心则乱,江悬心里清楚。他走近,看见谢烬戴在胸前的狼牙吊坠,目光一滞:“这个……你还戴着?” 谢烬随着江悬目光垂眸,点点头:“是。” 江悬拿起那枚吊坠,看了一会儿,说:“那次我没有带弓箭,身上只有一把匕首。” “我知道,你很机敏,也很勇敢,几乎是徒手杀了那头狼。” 江悬笑笑:“回去被我爹狠狠教训一顿。” “江伯父也是担心你。” “我总是不听他的话。最后那次,他让我留一队人马原地驻守,我却执意随他和哥哥一起去。” “不怪你,阿雪。”谢烬站起身,把江悬揽进怀中,摸摸他的头发,“萧承邺若是觊觎你,就算那天你没有出事,他也会寻别的办法。” “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那些事,一直没机会与人说罢了。 江悬闭上眼睛,额头轻轻抵在谢烬肩头。 “岐川。” “我在。” “昨夜我又梦到他们。我梦到那天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玄鹰军四万余人,杀到最后全军覆没,到早上日出时,我几乎分不清红的是血还是太阳。后来我中了一箭,流了很多血,再后来下起大雪,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我没有,我为什么没有……” 谢烬拥紧江悬,哑声问:“哪里?” 江悬一滞。 “哪里中了箭?” 江悬拿起谢烬左手,放到自己右侧肩胛骨下方:“这里。” 隔着一层布料,七年前的伤疤几乎无法察觉。 谢烬低头,缓缓握紧自己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阿雪,我来晚了。” 第19章 19 “今日结果,你满意么?” 谢烬没有告诉江悬,他听闻玄鹰军遭遇埋伏后,曾违抗军令带兵前去增援。然而天寒地冻,路途遥远,等到他赶到,战场清扫完毕,江家父子尸身已被送回京中。 江悬轻轻攥着他衣角,对他说“我为什么没有死”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谢烬坐在屋顶上,抬头望向远处夜空。 长天孤月,高悬不坠。 如江悬之于他。 视线某处忽然冒起烟雾,谢烬循着看过去,烟雾来自皇宫西侧天牢方向。只见高墙之中火光映出,不过须臾已是浓烟滚滚。 没记错的话,今日谭正则要转押至天牢。 难道…… 将军府到皇宫还有一些距离,谢烬无法得知具体发生什么,但这个节点上,天牢走水走得蹊跷。谢烬有种预感,是林夙出手了。 秦王府。 萧长勖和林夙相对而坐,围着一张小炉,烹茶夜话。 澄黄的柿子烤得滚烫绵软,剥开外皮,阵阵甜香弥漫在冷清的空气中。萧长勖把剥好的柿子放进林夙面前小碟,说:“蒲州新下来的柿子,尝尝。” 林夙放下手中茶盏,淡笑:“王爷一点也不担心么?” “你办事,我有什么好担心?” “人接回来,如何安置,还得王爷定夺。” “放心,已有准备。” “那就好。谢将军难得拜托我一次,我可不能给他办砸了。” 萧长勖抬眸,打趣道:“他一向不待见你,你倒是大度,如此悉心竭力为他办事。” 林夙面不改色:“我在谢将军心中乃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之士,他若装出待见我的样子,反倒不是他了。” “你打算就这样让他误解下去么?” “并非误解,我本质如此。” “在我这也是?” 林夙笑笑:“王爷明知故问。” 夜深了,远处火光渐弱。 林夙不紧不慢剥着花生,向外瞥了一眼,说:“人救出来了。” 萧长勖意料之中,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嗯。” 林夙道:“那夜谢将军请我帮忙,说,我想要什么,记在王爷账上。” “哦?”萧长勖抬眼,好整以暇看着林夙,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事成之后,江悬跟我走。” 哗啦,杯盏碎了满地。 萧承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问:“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皇上恕罪!” 今夜轮值的牢头磕头如捣蒜,不出意外,这将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萧承邺。 “李策。” “臣在。” “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朕找出来!” “是!” 火光映照整座皇宫上空,为此不眠的除了泰和殿,还有远在皇宫偏僻处的映雪宫。 江悬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渐渐消歇的烟雾,眸色渐深。 “公子……”玉婵忧心忡忡开口,“发生什么事了?” 江悬摇摇头:“不知道。” “会不会是那位……” 话说一半,江悬投来一道冷淡目光,玉婵当即闭嘴,默默把没说完的半句话咽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寝殿门砰的推开,萧承邺大步进来,带着一阵刺骨寒意。 “出去。”他冷声对玉婵道。 玉婵看着江悬,正犹豫着,萧承邺又是一声厉喝:“滚出去!” 玉婵吓了一跳,忙不迭应声:“是。” 待她退下,萧承邺一把抓起江悬手腕,用力一拽将人拽到自己面前,阴恻恻道:“谭正则不见了。” 比起暴怒的萧承邺,江悬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微微抬眼问:“谭正则?” “我知道你记得。” 江悬垂眸想了想:“唔,那个刺客。” “谭家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谁还有本事把他从天牢救出去?那晚你在场,想必也听见了,他死到临头还在为江家鸣不平!” “我听见又如何,难不成你认为我有本事救他?”江悬不禁失笑,“萧承邺,他不过是提了一句江家,你便如此耿耿于怀,你究竟在心虚什么?” “住口!” 萧承邺怒极,一把把江悬掼到床边,掐住他脖颈:“你没有本事救,有的是有本事的人。那晚谢岐川如何看你,你当朕没有看见么!” 萧承邺气头上不知轻重,江悬皱紧眉头,霎时脸色惨白。他的痛苦仿佛唤起萧承邺一丝理智,萧承邺松开手,江悬跌回床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你的意思是,谢岐川,为了我,冒死去救一个死囚,只因那人替江家说了一句话……?哈,萧承邺,你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萧承邺面色愈发阴沉。 咳嗽带出泪水,江悬眼尾染了红,唇角含着一抹轻蔑的笑,仿佛在笑萧承邺愚蠢。 萧承邺对江悬这副模样再熟悉不过。从始至终,江悬对他只有轻蔑和漠视,甚至怜悯,而从未有畏惧。哪怕他身处高位,动动手指就能让江悬生不如死,江悬还是不怕他。 江悬不怕他,也不恨他。 更遑论别的感情。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萧承邺冷冷开口,“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 江悬轻笑着反问:“你不是一向如此么?你要杀谁尽管杀便是,不必拿我当借口,谢岐川也好,旁人也好,与我无关。” 提到谢烬名字时,江悬语气并无半分不同。 萧承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表情或眼神中得到些许他待谢烬不同的佐证,然而一无所获。 事实摆在眼前,江悬不在乎谢烬。 萧承邺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时对谢烬的怀疑毫无根据,完全出自他阴暗的嫉妒。他嫉妒谢烬和江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也嫉妒久别重逢后谢烬对江悬毫不掩饰的热忱。但此刻江悬的冷漠让他稍有冷静,他弯下腰,轻轻拭去江悬眼角泪水,露出一个温和却冰冷的微笑:“我不会杀他。” 江悬微微皱眉。 “我不仅不会杀他,还会把公主嫁给他。阿雪,很多事情并不仅仅只能靠杀人解决,还有别的办法。你把我想得太残暴了。” 公主…… 萧承邺膝下无女,所谓公主大抵是他两位胞妹。一位已有婚配,另一位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是先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幼女。 “这样做,你满意么?”萧承邺看着江悬,柔声问,“他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怎会舍得让他死?他会封侯拜相、一生荣华富贵。只要你好好活着,留在我身边,所有你在乎的人,我都会善待。” ——在这之前,江悬只觉得萧承邺是个疯子,但现在看来,他已经病入膏肓。 “有意思么?”江悬问。 萧承邺眸色一暗。 “你不该问我满不满意,而是该问你自己。今日结果,你满意么?” “江悬。” “你不满意。但你发现一切已经无可转圜。你除掉江家,但江家的位置还会有别人,你对我用尽手段,但你我从一开始便是错,无论日后做何努力,都不过是错上加错。” “朕没有错!”萧承邺厉声打断,面容已然变得扭曲,“今日所有皆是朕所愿,就算重来,朕还是会做同样选择!” 空气蓦地安静,只剩萧承邺情绪过后的急促呼吸。 江悬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如水,仿佛早已看透。 “就当你没有错罢。” “朕没有错。”萧承邺不知在对自己说,还是对江悬说,“朕永远不会错。” 第20章 20 “朕与他形同夫妻。” 这似乎是萧承邺第一次没有在床上折磨江悬,尽管江悬依旧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我有时好奇,你究竟是不容我,还是不容所有男人?”萧承邺从身后拥着江悬,低头轻轻啃咬他单薄的肩膀,“难道说一定要换个女人来,你才会有反应么?” 江悬闭眼咬牙,额角微微冒出汗水。“你大可试一……啊……!” “不可。我怕你知晓其中滋味,从此乐不思蜀。” 萧承邺不紧不慢动作,窗外透出晨光熹微,江悬一夜未眠,体力已有不支。 “你要做就做……别废话……” “急什么,今日无需上朝,有的是时间。” 天微微亮时,江悬终于在疲倦和疼痛中睡着了。 何瑞捧着萧承邺的衣服从外面进来,低声问:“皇上在这里歇息还是……?” “回泰和殿。”萧承邺坐起身,随手摸了摸江悬头发,再抬起头,脸色恢复平日的冷淡,“替朕传谢岐川。” “是。” 昨夜天牢走水、谭正则脱逃,今日一早萧承邺便传谢烬进宫,谢烬本以为会是关于昨晚的事,没想到见面之后萧承邺并未提及,只问他回京这段时间习不习惯。 谢烬公事公办道:“一切都好,多谢皇上挂心。” “不必客气。你于阿雪如家人一般,朕自然也待你如家人。”萧承邺淡淡微笑,对他抬了抬手,“坐。” 谢烬不比江悬,什么情绪都能藏得住,萧承邺提起江悬名字时,他脸色明显变了一变。 萧承邺视若无睹,说:“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想与你说。” 谢烬抬眼:“何事?” “秋猎那日,你应该见到过昭宁公主。不瞒你说,昭宁打小娇生惯养、眼光挑剔,朕之前几次为她挑选夫婿她都不甚满意。但那日庆功宴上,她对你一见倾心,回宫之后竟主动求朕赐婚。你这些年在边关辛苦,想来也没有时间谈儿女情长,不如趁此机会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昭宁与你郎才女貌,再合适不过。” 萧承邺说完,谢烬脱口而出:“不可。” “怎么?”萧承邺皱了下眉,“你是不满意昭宁,还是不满意朕的安排?” 这话问得随意,却隐约透着股冷森森的寒气。谢烬心下一凛,起身行礼道:“臣不敢。只是臣学识浅薄、相貌普通,实非公主良配。何况行军之人常年在外,朝不保夕、生死难料,倘若臣哪天遭遇不测,岂非耽误公主?还请皇上三思。” 萧承邺幽幽开口:“岐川,朕并非与你商议。” “皇上,臣……” 萧承邺起身走到谢烬面前,按下他的手,说:“朕看重你,才会想把公主许配给你。不瞒你说,阿雪在朕身边七年,朕与他形同夫妻,你若与昭宁结为良缘,这便是亲上加亲。日后你想要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都不过是信手拈来,你明白么?” 谢烬听得出萧承邺是故意这么说,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语气变得冷硬,抬起眼帘平视着萧承邺道:“臣什么都不想要。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皆非臣所愿。臣只愿以身守大梁疆土,漠北一日不安定,臣一日不敢忘玄鹰军四万亡魂。还请皇上收回圣谕。” 萧承邺眸色沉了下来,勾唇冷笑:“不过赐婚而已,竟搬出玄鹰军做借口。话说得这么重,是因为有了心上人么?就算有,娶过公主,你仍可纳妾。你究竟在抗拒什么?” 谢烬心一横,不容置否道:“无论如何,臣不能娶公主。” “放肆!” 大殿内倏地剑拔弩张,萧承邺和谢烬冷冷对视,谁也不肯退让。 “谢岐川,你如今手握重兵,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 “臣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何不敢?” 眼看二人之间的谈话向着不可阻挡的方向而去。何瑞适时从门外进来,低眉顺眼道:“皇上。” 空气中的暗流涌动被打断,萧承邺没有应声,又看了谢烬一会儿,慢慢将目光投向何瑞:“什么事?” “公子醒了。”何瑞神色如常,“说想见您。” 江悬说想见萧承邺,一年不见得有一次。 萧承邺脸色缓和几分,不久前的怒气转瞬化作云烟,甚至连周身杀意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他没有看谢烬,面上平静如水,对何瑞道:“知道了。” 从他的反应,谢烬不难猜出所谓“公子”指的是谁。 何瑞问:“皇上现在过去么?” 萧承邺不置可否,只说:“你先去外面等着。” 何瑞颔首:“是。” 殿外,何瑞缓缓退出,回身关上殿门。 萧承邺和谢烬身影消失在门后,何瑞转头,对不远处某个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去。” 小太监会意:“是。” 殿内,萧承邺收回目光,说:“阿雪醒了,朕去看他。此事改日再议。” 谢烬皱眉:“阿雪他……” “他昨夜劳累,大约睡得不安稳。” 萧承邺的语气别有深意,不知是故意讲给谢烬听还是如何。谢烬低下头,紧了紧后槽牙,说:“既然如此,臣先告退。” 萧承邺点头:“去吧。” 殿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人是谢烬。何瑞躬身颔首,行礼道:“谢将军。” 殿内传出萧承邺声音:“何瑞。” 谢烬目不斜视阔步而去,何瑞直起身,转身走进大殿:“奴才在。” 门外的小太监,江悬瞧着眼熟。 何瑞偶尔抽不出空时,他替何瑞来送东西或传话。 江悬半睡半醒间听到外面声音,小太监站在门外,大声对玉婵道:“皇上在泰和殿接见谢将军,稍后来看望公子,请公子准备接驾。” 谢将军……江悬从床上坐起来。——萧承邺今日见了谢烬? 他想起昨晚萧承邺说要把公主许配给谢烬,以谢烬的性子恐怕不会同意,那么今日召见,二人想必不欢而散,萧承邺这时候过来……不对,以往萧承邺来之前,都不会让人提前通传。 江悬稍加思索,便明白其中缘由。 只是何瑞为什么…… 小太监传完话就走了,玉婵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嘟嘟囔囔:“来便来了,怎的还要接驾……”说着一抬头发现江悬醒来,脚步一顿,心虚笑道:“公子……你醒了。” “嗯。”江悬只当没听见玉婵抱怨,像平日那样说,“帮我更衣。” “是。” 江悬换了衣裳,坐在案前,玉婵站在身后为他梳发。 他虽体弱,一头长发却养得极好,光滑柔顺,日光下泛着绸缎一般的光泽。玉婵每次为他梳头发,都忍不住呆呆看好久。 萧承邺便是这时候来的。 他来得无声无息,没让何瑞通传,自己进来,倚着门框观赏江悬。 江悬在哪里,哪里就像一幅画。 萧承邺甚至忘了刚才的不悦,就这样看了江悬一会儿,不紧不慢开口:“阿雪。” 江悬和玉婵一起回头,玉婵躬身行礼,萧承邺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听说你想见我?”萧承邺问。 “听谁说,何瑞么?” 萧承邺默认。 江悬轻笑:“我只问了句你在哪里,他倒是会传话。” “你问我在哪里,不是想见我的意思么?”萧承邺走过来,手搭着江悬肩膀,缓缓抚摸他长发。“我在泰和殿,见了谢烬。” “哦?” “他不愿意娶昭宁。”萧承邺像平日那样随口道,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要么,你替我劝劝他?” 第21章 21 “今日,多谢何公公。” “你虽不在意他,但他在意你得紧。”萧承邺轻描淡写道,“你劝一劝,说不定他就同意了。” 江悬一口答应:“好啊,改日你叫他来,我试试能不能劝得动。” 萧承邺似乎没想到江悬答应得这么痛快,眼帘微抬,瞧着镜中人问:“你说话当真?” 江悬云淡风轻地反问:“我为何要骗你?” 瞧了一会儿,萧承邺笑了:“好。改日我带他来。” 江悬凌晨才入睡,这会儿并不太清醒,举手投足透着股懒洋洋的劲。他站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放在唇边吹凉,浅浅喝了一口,问:“今日不用处理国事么,还在这不走?” 萧承邺说:“我叫何瑞去拿折子了,今日在这陪你。你若困了便再上床睡一会儿。” 江悬也不客气:“那我歇着了,你自便。” 萧承邺笑笑:“好。” 江悬没回床上,而是拿了本书倚在榻上翻看。他很少对萧承邺这么温和,眉梢眼角都没有平日里的冷淡嫌恶之色,似乎出去散心又见到故人之后,心情变好了很多。 萧承邺一面觉得这样也很好,一面又不自控地因为江悬无关于他的快乐而产生某些阴暗的想法。 他静静看着江悬,直到何瑞将今日要批的奏折搬来。 有不少,堆在案几上很高一摞,不用看也知道至少一半与豫州旱灾和蜀地水患有关。萧承邺皱紧了眉头,不悦道:“一点小事没完没了的上奏,就不能让朕安生几天么?” 何瑞宽慰道:“皇上当心身体,莫要动气。有些事不急,放一放也无妨。” “……罢了,早些看完,眼不见为净。” 不远处江悬听到二人谈话,抬眼望向这边,萧承邺察觉到他目光,看回去问:“怎么了?” 江悬随口问:“还是豫州的事么?” 萧承邺点头:“年景不好,四处闹饥荒,成天净是这些糟心事。” 江悬垂眸想了想,没有接话。他虽然久居深宫,但外面的事通过萧承邺也知道一些。近两年天灾不断,加之萧承邺暴政,各地早有不满。江悬自小兵法看得多,治国安邦之策学得少,但也知道民乃国之根本,他委婉提过几次要萧承邺体恤民情,但萧承邺刚愎自用,并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久而久之江悬也懒得再劝。说到底这大梁是他萧家的大梁,楼起楼塌,与他无关。 但江悬还是不可避免想起那些活生生的人,他于多年前曾途经陇西某地,那里刚刚经历过战火和饥荒,白骨盈野、民不聊生,沿途净是难民。年少时的江悬第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他所亲眼看到的饿死的老妪、抱着母亲手指吮吸的婴儿、吃观音土活活撑死的孩童,上奏到朝廷,不过是纸上一句轻飘飘的“灾民四十万余”。 想着,江悬闭了闭眼睛,问:“豫州旱灾这么久,朝廷没有开仓放粮么?” “自然放了,灾民也往徐州转移了不少。”萧承邺不悦道,“豫州人多,救灾总得需要时间。” ——开仓放粮还不能缓解灾情的话,想来不是人多的问题,是中间出了差错,多半,有硕鼠偷粮。 江悬看着萧承邺,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说什么。 萧承邺要的并非真正的国泰民安,而只是他眼前的歌舞升平,他想掌控一切,而“天灾”不由他说了算,所以他只听自己想听的,至于灾情真正如何、死了多少人,他并不关心。 从他坐上这个位置那一天起,他便沉迷在了权力带来的至高掌控欲中,对大梁如此,对江悬也如此。 江悬看透这一点,更觉得他荒谬可悲。 二人相对无言,江悬先移开目光,重新拿起自己的书。 秋日暖阳从窗外照射进来,洒了江悬一身。他像只晒太阳的猫,没多久便开始犯懒,不知不觉阖上眼帘。 萧承邺抬眼,刚巧看见江悬手臂垂在榻外,指尖要掉不掉勾着那本薄薄的书。萧承邺转头给一旁磨墨的何瑞递了个眼色,何瑞走过去,拿下那本书,找来一张薄毯给江悬盖上。 “江公子睡着了。”何瑞回来,低声对萧承邺禀报。 萧承邺“嗯”了声:“让他睡吧。这几天他也累了。” “昨夜天牢走水,外头嘈杂喧闹,想来惊扰了公子。” 萧承邺冷哼:“一群吃干饭的废物,天牢里居然能让人逃了,简直可笑。” 何瑞想了想,说:“那刺客在围场行刺时便是有备而来,背后定有同伙。这次劫狱,想来也是早有准备。” ——谢烬回京没多久,整日不是在军营里舞刀弄枪就是在大街上闲逛,这些萧承邺都知道。何况那晚,谭正则与谢烬显然是第一次见面,否则他也不会大声斥骂谢烬,引得萧承邺想起江家旧事。 萧承邺垂眸沉思许久,说:“再查一查谭家余下的人。还有谭慎之生前的关系。” 何瑞不露声色:“是。” 此事算是暂且揭过了,萧承邺继续批折子,何瑞继续安安静静磨墨。江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他醒来时,萧承邺刚刚处理完公务,何瑞正将那些散乱的折子归整到一处。 江悬慢慢坐起来,看见萧承邺,目光顿了一顿:“你怎么还在这里?” 萧承邺抬眸,原本冷淡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我不能在这么?” “……” “醒来得正好,该用午膳了。”萧承邺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对何瑞道:“这不用你忙,去看看小厨房里汤好没好。” 何瑞颔首:“是。” 前几日西域进贡了几株天山雪莲,这些稀罕玩意一向少不了江悬的,今日萧承邺让何瑞带了一株来,给江悬炖汤补身体。 何瑞去小厨房,江悬走过来,垂眸看了眼案上堆放的奏折,微微蹙眉。 “怎么?”萧承邺问。 江悬移开目光,变作平日漠不关心的样子:“没什么,有些饿了。” 萧承邺一哂:“难得听你说饿。” “我又不是吸风饮露的神仙。” 这句话说完,江悬蓦地一滞,脑海里莫名浮现谢烬面容。那天他来看自己,说“冬天回去,我给你烤羊腿吃”。 冬天快到了…… “又在想什么?”萧承邺打断江悬思绪。 江悬回神,摇摇头说:“睡久了,有些头疼。” “下午让张太医来看看,秋冬时节容易风热感冒,还是小心些好。” “嗯。” …… 萧承邺今日已在映雪宫消磨一上午,连给太后请安都没去,下午不好再继续赖在这,故用完午膳便走了。临走前他把何瑞留下,让何瑞等着张太医来,江悬有没有事都第一时间回禀他。 江悬坐在廊下眯着眼睛晒太阳,何瑞静静候在一旁。午后阳光明媚,一天中难得有这么一会儿暖和时候。江悬抬眼,懒懒道:“何公公。” 何瑞颔首:“公子。” “今日,多谢何公公。” “公子何出此言?” 江悬微微一笑:“眼下只有你我,何公公就无需明知故问了。” 何瑞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平静道:“奴才担心皇上怒极伤身,方才出此下策。何况谢将军身居要位,若是与皇上生出嫌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底下这些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放眼后宫,也只有您能让皇上暂且息怒。说起来,奴才才应该多谢公子。” 何瑞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他内心所想一般。江悬不以为意地笑笑,说:“何公公不愿说就罢了,这次当我欠公公一个人情。” 第22章 22 “你不反,我反。” 七年前江悬到映雪宫时,何瑞还只是萧承邺身边一个小太监,瞧着甚至比江悬年纪还小些。然而不过两三年,他先成了掌事太监,又晋升为太监总管,接着越来越得萧承邺信任,如今已然是萧承邺身边最为信任和得力的心腹,说一句“平步青云”也不为过。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萧承邺这般暴虐多疑的君主。何瑞能有今天,想来不仅是懂得察言观色,还需深谙萧承邺喜恶、且能够隐忍、识深浅、知进退。 江悬这么一想,竟有些敬佩他。 下午张太医过来,替江悬看过,说他近日恢复得不错。 “脉象来看,公子心中郁结之气稍有和缓。”张太医收起药箱,问,“公子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倒也没有。只是出宫散了散心。”江悬答。 张太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唔,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说罢起身,道:“那微臣先告退。天冷,公子和玉婵姑娘留步。” “好,有劳太医。” 张太医提着药箱离开,何瑞也跟着告退,江悬回到自己卧房,想起萧承邺今日说要给谢烬赐婚的事,心里莫名一阵不是滋味。 说到底,萧承邺是君,谢烬是臣,除非谢烬豁出去要忤逆,否则他没有理由拒绝赐婚。 可惜江悬人在囚笼,无法与外面互通消息,谢烬年轻气盛、桀骜不驯,也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对萧承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将军府中。 自打谢烬今日从皇宫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连午饭都没有吃。 他倒也没做别的,只是把回京这段时日从漠北传来的战报和消息都看了一遍,默默估算各方兵力,一面在沙盘上模拟战局,一面画了一张又一张草图。 朝中那些指手画脚的文官总爱说谢烬带兵莽撞,把好好一支军队训得如西北悍匪一般,但他们忘了谢烬自小长在江述行身边,耳提面命,不可能真的冲动鲁莽、缺少谋略。 这样也好,谢烬越是看起来疏谋少略,那些人对他越是放心。 从中午到下午,谢烬半步没有离开书房。他心里很清楚,无论胜算几分,这一仗都非打不可。 只是他要找点事情干,这样才不会一直想着江悬,让自己心乱如麻。 砰砰砰! 有人拍门:“将军!西北来信!” 来人是谢烬的副将裴一鸣,是谢烬此次回京唯一带在身边的亲信。 谢烬起身去开门:“何事?” 裴一鸣急得忘了礼数,一见谢烬便急匆匆道:“北狄打到阴山,有一支精锐往雁门关来了!” 北狄?谢烬面色一凛:“我看看。” 西北这支蛮夷从汉朝开始便与中原纠缠,你退我进、你来我往,千百年未有胜负。大梁建国后江家三代人将他们往北赶出阴山以北、往西赶出玉门关以西,扩充疆土万余里,用几十年时间筑起一道固若金汤的西北防线。二十年前,北方一支骁勇善战的部落横空出世,统一北方各族,建立起新的王朝,定国号为大燕,接着大举向中原进攻,然江述行和江凛父子二人率玄鹰军将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七年前幽鹿峡一役,是他们唯一一次将西北防线撕开一道缺口,本以为可一举南下攻破雁门关,没想到谢烬接过帅旗,又将他们打回到阴山外。 如今谢烬回京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他们自然蠢蠢欲动,这才一个多月,果真不死心挥兵南下。 谢烬看完信,问:“我们的人呢?” 裴一鸣答:“梁述迎敌,岑老将军在雁门关驻守,北狄这波来势汹汹,战报最晚明天就能传到朝廷,将军怕是要早点动身了。” “我知道了。” 这个时节,漠北已是风雪连天。蛮人擅长苦寒环境作战,拖得久了只会越来越难缠。看来无论谢烬想不想回,眼下都非回不可了。 “我去趟秦王府,你留下收拾行李。”谢烬说,“传信给梁述,让他保存兵力等我回去,不可追击,当心有诈。” “是!” 冬天天黑得快,申时刚过,天已经暗了下来。谢烬到秦王府时,萧长勖与林夙二人正用晚膳,见他来,萧长勖起身招呼:“岐川,吃过了么?来,坐。” 桌上餐食简单,两碗汤面,几个小菜,外头秋寒萧瑟,倒显得温馨。萧长勖叫来管家,吩咐道:“添双筷子,叫厨房再下碗面。” “是。” 谢烬原本还有些急躁,眼下见了二人,恍然想起自己中午没吃饭,后知后觉感到腹中饥饿。 他坐下,说:“抱歉打扰,忘了你们这时候在用膳。” “客气什么,”萧长勖问,“急匆匆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北狄打过来了,我得回去。” 谢烬说完,萧长勖和林夙没有预料之中的惊讶,反而先彼此看了一眼,目光各有深意。 萧长勖半笑不笑,对林夙道:“果然,如你所说。” 谢烬问:“什么?” “你来之前,林先生正与我说,你回来久了,北边那群人怕是要坐不住,这不就来了?” 谢烬看了眼林夙,他斯斯文文吃饭,随口应道:“不过他们比我想的快一些。” “明日战报传回京城,我就请命回漠北。除此之外,”谢烬顿了顿,又看向萧长勖,“还有件事。” “什么?” “今日我进宫,萧承邺说想把昭宁公主许配给我。” 萧长勖皱了下眉:“昭宁?” “是。我不知道他是何目的,但倘若他一再逼迫,我恐怕只能……” 后面的话谢烬没有说,萧长勖想必也明白。 萧长勖垂眸,淡淡道:“眼下并非最好时机。” “我知道,但我不能再等了。过去我可以听你安排,那是因为阿雪生死未卜,如今阿雪已经找到,多拖一天,他就要多忍受萧承邺折磨一天,你要我如何沉得住气?总之,你不反,我反,一个月内,我定要救阿雪出来。” 话音落下,连林夙也放下了筷子。 空气沉默许久,萧长勖抬眼:“你知道这个字说出口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谢烬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和镇定,“于公,萧承邺暴虐成性、满腹猜疑,这样一位帝王实非黎民百姓之幸。于私,萧承邺害江家家破人亡,我与他之间血海深仇、不能不报。无论是为匡扶正义还是为报我一己私怨,我都一定要找他算这笔账。王爷若不愿担此骂名,我一人举兵。” 说完,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勖看着谢烬眼睛,慢慢开口:“岐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事成之后,你如何自处?” 这一次,林夙也抬起头,不露声色地看着谢烬。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但凡有本事起兵造反的,哪个不是想亲自坐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 萧长勖现在把话摆到明面上说,总好过日后二人为此猜忌甚至反目。 谢烬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个问题。 他握了握拳,平静道:“事成之后,我带阿雪回漠北,此生不再踏入中原半步。” 第23章 23 “阿雪,这是什么?” 萧长勖的顾虑在情理之中,但毫无必要。 谢烬对皇位不感兴趣。 他只想让江悬回来,顺便报四万玄鹰军和江家父子之仇。除此之外,他一刻也不愿在这乌烟瘴气的皇城中多待。 他是属于漠北的,江悬也是。 离开秦王府天色已晚,谢烬没有回府,而是吩咐小厮改道去内阁首辅钟怀瑾府邸。 钟怀瑾,两朝老臣,官至二品,连当朝宰相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却鲜有人记得他是谢大将军的亲外祖父。 回京一个多月,谢烬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他。 谢烬母族显赫,朝代更迭几回,钟家始终作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屹立不倒,若论出身,京城大多子弟皆不如他,萧承邺若把公主嫁给他,也算是门当户对、有理可循。 谢烬自己不这么想。钟家与他而言,从来不是“自家”。 他的母亲下嫁给他的父亲,被钟家所不容,后来谢父英年早逝,留下他们母子二人,这么多年几乎从未受过钟家任何照拂。 一直到谢烬声名大噪后,钟老才慢慢开始承认有这么个外孙。 谢烬心里清楚,自己与外祖父之间并无亲情。 他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叙旧。 钟怀瑾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谢烬突然造访并不意外,只吩咐下人备茶。 二人坐下,老爷子不紧不慢道:“谢将军深夜造访,有何贵干呐?” “外公。”谢烬不擅长迂回,眼下也没工夫迂回,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外公帮忙。” “哦?”老爷子顿了顿,微微抬眼,“你既叫我外公,那便是家事。家事的话,但说无妨。” …… 谢烬的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要钱。 打仗需要钱,造反也需要钱。虽说萧长勖家底丰厚,身后有不少富商巨贾支持,但若能得到钟家和钟家背后四世家相助,自然更加有备无患。 谢烬不担心要钱不成反被钟怀瑾出卖,这些世家大族一个个精明得很,绝不会闷头效忠哪位皇帝甚至哪个朝代,谁能让他们得到最多的利益,他们便拥护谁,当初太祖开国,也得了钟家不少助力。 果然,钟怀瑾淡淡问:“此事对我有何好处呢?”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外公大可作壁上观,左右无论谁得天下,钟家都还是那个钟家。不过,”谢烬顿了顿,话锋一转,“外公虽如今身处高位,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钟家往后三十年如何,是韬光养晦还是青云直上,全看外公此次如何下注。” 谢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钟家此次若不出手,秦王赢了便罢,萧承邺赢了,念及谢烬与钟氏一族关系,必会心存芥蒂,届时就算不能铲除钟家,也一定想尽办法打压。 反之若钟家下场,赌赢了便是更上一层楼,赌输了…… 钟怀瑾微微皱眉,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中更显幽暗。 “我想知道,秦王有几分胜算?” ——问出这句,说明内心已有松动。 谢烬目光微动,不露声色松开桌下紧握的手,答:“胜算几分,我说恐怕不可信。时局风云变幻,盛衰有时,外公比我看得透彻,想必自有决断。” “盛衰有时,也要看事在人为。”钟怀瑾为谢烬添上一盏茶,慢慢道,“岐川,你是我钟家人,有些话,外公不妨对你直言。他们萧家兄弟争斗,谁输谁赢,外公并不在意。外公在意的是你,还有你母亲,知道么?” 谢烬心里明镜一般,他的外公并不在意他们母子,只在意如今身处高位的“谢将军”,但他面上仍旧恭敬,淡淡颔首道:“是。我知道。” “这次回到漠北,代我转告你母亲,愿意的话,回家看看。” “是。” 话说到这,钟怀瑾态度已然清晰明了。旁的话他没有多说,谢烬也没再问。 夜深了,谢烬起身告辞,钟怀瑾将他送至门口,道:“你且安心回去,京城有我。” 谢烬躬身抱拳:“多谢外公。” 翌日清早,北狄偷袭阴山的消息传到京城,朝堂上,萧承邺闻讯勃然大怒。 谢烬说:“此次北燕有备而来,至少派出有七万兵马。末将请命,即刻返回漠北。” 萧承邺目光投向谢烬,眸色一黯,正欲开口,左相王汝昌站出来道:“雁门关易守难攻,我军粮草充沛,且有岑将军和梁将军坐镇,蛮人这时候来,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取死路,谢将军不必如此惊慌。” 谢烬冷声道:“左相怕是忘了如今北燕早已不是一盘散沙,连我都不敢轻敌,左相从未亲自与他们交手,如何得出此番结论?” 王汝昌被堵得噎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只见向来置身事外的钟怀瑾站出来,开口道:“左相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打仗,速战速决是打,经年累月也是打,拖得越久,越劳民伤财。在座最了解北燕的人是谢将军,该怎么打这一仗,想必没有人比谢将军更明白。皇上说是么?” 钟怀瑾三言两语驳回左相,把问题抛给萧承邺,大殿之上,萧承邺不好公然与钟怀瑾作对,也没有其他理由强行留谢烬在京城,沉着脸半晌,缓缓开口:“钟老所言甚是。” 语罢看向谢烬:“岐川。” “臣在。” “战事紧急,你先行返回雁门关,率军支援梁述。” “是。” 本以为此事到此结束,没想到萧承邺眯了眯眼,接着开口:“你与昭宁的婚事,待你凯旋后再议。”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连钟怀瑾也将目光投向谢烬,微微皱眉。 谢烬开口,一个“我”字还没出声,只见萧承邺不轻不重丢下奏折:“好了。退朝。” “……” “恭送圣上!” 大殿之外,众人鱼贯而出,谢烬和钟怀瑾走在后面。到门外,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谢烬眉头紧锁,隔着人群对钟怀瑾摇了下头,示意赐婚之事非自己所愿,钟怀瑾会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二人相顾无言,各自离去。 “岐川。”萧长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 谢烬回身,顿了顿:“王爷。” 萧长勖走上前:“你打算何时动身?” 其余大臣都已走远,左右无人,谢烬想了想回答:“我想今晚再去见阿雪一面。然后连夜赶路。” 萧长勖低头思索片刻,说:“也好。此去路途遥远,我叫人帮你备些行李,下午送至你府上。” “多谢王爷。” “你我不必客气。” “王爷呢,打算何时回醴州?” 萧长勖封地在秦,长居醴州,此次回京本是为了中秋家宴,不曾想耽搁到现在。 “你前脚刚走,我后脚跟着离京,恐怕会令萧承邺起疑。我打算先留在京中,静观其变,过些时日再走。” 谢烬点点头:“那我们传信联络。” “好。” 重重宫墙之内,江悬还不知道北方战事又起,也不知道谢烬今夜就要离开。 昨天夜里下了点小雨,今早寒气袭人,天又凉了些。院子里树叶都掉光了,何瑞叫人搬来上百盆菊花供江悬玩赏,江悬不大感兴趣,任由它们在外头轰轰烈烈地开着,连正眼都没瞧过几次。 用完午膳,他又钻进后院汤泉。 天一冷,这口池子简直是江悬续命的灵丹妙药,若非太医不许他泡太久,他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浸在水里。 今日不知是水有些热还是清早受了寒,江悬胸口有些发闷,时而呼吸急促,上不来气一般。泡了一会儿,他从水里探出身子,慢慢趴在石头上,闭眼休息许久,好容易才缓和了些。 许是哪里又不对付了罢…… 江悬穿好衣裳,没叫玉婵,自己一个人回到寝殿。绕过屏风,看见萧承邺坐在自己床边。 正值晌午,外头阳光正好,晒得屋子里暖融融的,萧承邺却面若寒霜,周身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冷意。 江悬脚步顿住,蓦地生出某种不好的直觉。开口之前,萧承邺察觉有人靠近,眼帘微抬,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冷森森望向江悬。 那一瞬间,江悬好像看到一条泥沼中阴鸷凶残的毒蛇。 萧承邺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绳垂在掌边。 江悬目光微落,倏然一滞。 只见他打开掌心,皮绳另一头,穿着谢烬送给江悬的那只骨哨。 “阿雪,这是什么?” 第24章 24 “睁眼看我。” “驰风,我没记错,是你小时候养的那只鹰。” “它不是死了么?我记得,是你进宫第二年死的,你怎会有它的骨头?” “谁给你的?” 说话时,萧承邺站起身,一步步走来,最后停在江悬面前,缓缓抬手掐住江悬脖颈。 “告诉我,阿雪。” 熟悉的窒息感压向江悬,他张开嘴巴,被迫发出痛苦的呜咽。 秋猎这几日他将哨子带在身上,回来之后随手掖到枕头下面,本打算沐浴完再收好,一时疏忽,没想到萧承邺竟会翻他的枕头…… 眼看江悬眼角溢出泪水,呼吸越来越短促而沉重,萧承邺终于松手,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江悬脚底一软,踉跄着扶住一旁置物架,低头捂着胸口喘息: “是……秋猎那天,谢烬给我的……他以为我死了,所以,一直将驰风的骨头带在身上……” ——还好那日见过谢烬一面。 江悬心有余悸。否则他不知道要如何应付今日的萧承邺。 萧承邺大抵是信了这番说辞,勾起唇角半笑不笑道:“谢岐川对你倒是有情有义,你死了这么多年,他都要随身带一块鹰骨缅怀。” 语罢,他举起那枚骨哨,紧握在掌中,江悬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萧承邺面目狰狞,生生折断那截骨头。 江悬心口一窒,一颗硕大的泪水倏然涌出眼眶。 “驰风……” 碎骨咣当落入地面,被萧承邺踩在脚下。 江悬未曾亲眼看见驰风如何在无尽的等待中绝食而死,但这一刻,他好像见到了他的鹰死在他面前。 那只羽翼洁白、忠诚而勇敢的鹰,总是盘旋在漠北的蔚蓝苍穹,高昂而凄厉地鸣叫着,像天空中英勇的守卫。 江悬离开时它只有八岁,按照鹰的寿命,它本可以再活几十年。 但它死了。 江悬跌倒在地,心口像被人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痛得他喘不过气。萧承邺抓住他手腕,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拽起,阴狠而冷厉道:“你就这么舍不得他给你的东西么?” 江悬没有回答。 萧承邺手上愈发用力,神情已近乎扭曲:“你是朕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你的命、你整个人都是朕的。你身上只可以有朕给你的东西,知道么!” 那只手如铁钳一般,几乎要折断江悬手腕,江悬痛得皱了皱眉,缓缓抬起头,看向萧承邺的眼神空洞而冷寂。这样的目光仿佛一根尖锐的刺刺进萧承邺心口,他忽然暴怒,像拖拽一头动物尸体那样把江悬拖出寝殿,用力掼在门口: “何瑞,带去地牢。” 江悬好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又好像昨日才来过。 他的双臂被铁链吊起,衣衫垂落,仿若一片柔软的云,在这阴森暗室中洁白得格格不入。萧承邺站在他面前,用折起的软鞭抬高他的下巴,说:“求我放了你。” 江悬没有说话。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求我。” 萧承邺声音低缓,仿佛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暴虐。江悬终于抬起眼帘,漠然看他一眼,说:“你以前不会这么多话的。萧承邺,你生出怜悯了吗?你忘了你说过,帝王最不该有的就是怜悯。” “你在找死。” “但你到现在都不肯杀我。”江悬轻笑,“你可以眼睁睁看着四万玄鹰军赴死,却下不了手杀我一个。” 萧承邺额角暴起青筋,眼神中的狠戾几乎要将江悬吞没。 “谁告诉你的?” “需要谁说么?你的多疑和算计,都写在脸上。” 七年,足够江悬看清萧承邺是怎样一个人。 他就算猜,也猜到了当年幽鹿之变的真相。 萧承邺怒极反笑:“阿雪,你果然是聪明。这就是你宁愿死,也不愿对我说一句软话的原因么?” 江悬把头转向一边。 萧承邺闭眼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何瑞。” 何瑞走上前,却没有像平日那样将药丸呈给萧承邺。 萧承邺动作微滞,目光转向何瑞,眯了眯眼:“何瑞?” 何瑞跟在萧承邺身边十余年,从未有过半分忤逆,眼下虽仍是低眉顺眼,却好似隐隐有抗拒之意。他迟疑片刻,道:“张太医说……” “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何公公。”江悬轻声开口,“跟了皇上这么久,竟还会心软么?” 何瑞一滞,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终是没再说什么,从随身药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呈到江悬面前:“公子。” 江悬低头吞下那粒药,没有看他。 萧承邺没再看何瑞:“滚。自己去领罚。” 何瑞颔首:“是。” 暗室中只剩萧承邺和江悬二人,江悬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着药性发作。萧承邺走到他身后,手中软鞭垂落,面无表情道:“阿雪,你知道,我现在很不高兴。” 除非怒极,萧承邺一般不愿意在江悬身体留下伤痕,江悬是他精心豢养的猎物,他自然希望江悬永远完整漂亮,哪怕被折磨得痛苦凄惨,也要赏心悦目。 但今日,他只想看他纯白的衣衫被血染红,变得肮脏、残破,却又被情欲操控,露出那副不堪入目的模样。 暗室中回荡着软鞭抽在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夹杂着江悬极力忍耐的痛苦哀吟。 他身上血迹斑驳,宛如雪地中绽开朵朵红梅,汗水浸透他衣衫,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如白骨一般瘦削修长的手指紧攥住衣袖,几乎要嵌进肉里。 无止尽的凌虐让江悬几度濒临晕厥,萧承邺却还不肯放过他。 “阿雪,”萧承邺抓着江悬后脑勺的头发,五指用力收紧,“睁眼看我。” 江悬微微掀起眼皮,瞳孔几乎快要涣散。 “江问雪。” 勉强分辨出萧承邺的声音,江悬又慢慢阖上双眼。 身体里沸腾不安的血液在四处冲撞,哪怕他已经奄奄一息,欲望仍旧像填不满的沟壑,操控着他的身体和意志,让他变得像一头野兽。 好在那些疼痛让他冷静。 他甚至分出一缕神识想,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泡汤泉了,那么谢烬再偷偷来看他,就不会撞见他赤裸身体的样子。 不知道谢烬什么时候回漠北…… 萧承邺总不能一直将他困在京城。 “北方战事又起,谢岐川要回去了。” 不知是默契还是什么,萧承邺忽然对江悬说。 “他们说西北没了他不行,你说呢,阿雪?” 听到谢烬的名字,江悬眼角动了动,终是没有给出反应。 萧承邺似乎也不需要江悬回答,自言自语道:“要我说,世上没了谁都可以,当初江帅在时,天下人也说西北固若金汤全凭江家,江帅一人便可抵万军,如今江家没了,你看这大梁不还是好好的?” 江悬唇角浮起一个虚弱的淡笑,轻声道:“是很好。” 后面萧承邺还说了什么,江悬听不清了。 壁灯幽暗的光洒在他身上,烛火时而跳跃,透过精雕细琢的灯罩,映照着他苍白的面颊。他有些冷,身体无意识瑟缩着,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偶尔颤动,仿佛一只濒死的蝴蝶。 即便狼狈至此,他仍美得动人心魄。 美貌或许是江悬最不需要的东西,上天却给予他最多。 萧承邺把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碰到伤处,他在昏迷中皱起眉头。 “疼么?” 明知江悬不会回答,萧承邺还是问。 内心的阴暗扭曲得到发泄,那些戾气和怒火也随之消退,看着江悬倒在怀中,萧承邺终于又获得某种隐秘的满足感。他就这样抱着江悬离开地牢,何瑞候在门口,似乎听萧承邺的话去领过罚,面色惨白如纸,细看额上还有一层冷汗。 萧承邺余光瞥了眼何瑞,说:“去请张太医。” 何瑞一滞,躬身:“是。” “你不必跟来了。” “……是。” 第25章 25 “我好痛,岐川。” 江悬身上的鞭伤虽然不重,但流了很多血,加之他今日身体不适,故看起来格外虚弱。 张太医给江悬处理伤口,上药时许是太痛,江悬额角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 张太医停下动作,又是那副眉头紧锁的样子:“公子,好些了么?” 江悬虚弱地摇摇头。 萧承邺站在一旁,见江悬醒来,脸色稍有和缓。 “他怎么样?” 张太医犹豫片刻,道:“回禀皇上,伤口无甚大碍,不过……”说着,悄悄抬眸看了眼萧承邺脸色,小心翼翼道:“是药三分毒,公子体弱,用药还需慎重。最好还是不要再服用那种药了。” 这次萧承邺没有生气,淡淡应了一声:“嗯。” 话音落下,何瑞去而复返,从门外进来:“皇上。” 萧承邺转头看去,面露不悦:“又有何事?” 何瑞面色凝重,道:“太后娘娘突发旧疾,一刻钟前晕倒在宫中。皇后娘娘已经过去了。” 太后?萧承邺站起身,眉头一紧,先看了一眼床上的江悬,又看向何瑞:“有无大碍?” “太医正在诊治。” 萧承邺脸色愈发不好看,想了想说:“知道了,朕现在过去。”说完对一旁伺候的玉婵道:“你在这,照顾好你家公子。” 玉婵躬身:“是。” “何瑞,去长宁宫。” “是。” 萧承邺与何瑞一前一后离开,张太医默默叹了口气,继续为江悬上药。 止血散撒在伤口,江悬痛得冷汗直冒,新换的衣裳没多久又被血水和汗水浸湿。玉婵跪在床边,拿帕子为江悬擦汗,哽咽道:“公子若是疼就叫出来,不必忍着。” 江悬摇摇头,依旧没有出声。 好容易上完药,江悬几乎又要痛晕过去,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发丝一缕一缕黏在脸上。好在终于是止住血了。张太医松了口气,开了副方子吩咐玉婵煎药,等药间隙,玉婵又拿来一身干净衣裳,为江悬换上。 江悬轻声道:“你们下去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萧承邺给他用的药药性极猛,一时无法散尽,江悬极力忍耐,仍旧感到痛苦难捱。待玉婵和张太医退下,他缓缓蜷起身子,将被角夹进两股之间。 还是很难受。 刚才上药时忍着没有出声,眼下他终于忍不住低声轻喘,面颊浮上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江悬没有注意到窗户推开“吱”的轻响,也没有注意到随之而来一阵微凉的空气。 一股热流在他血液中奔走,他不惜用力按压刚上过药的伤口,试图让自己清醒。 “啊……” 一声不受控制的痛苦喘息从江悬口中泄露,夹杂着某些无法言说的东西。他额角冒出冷汗,倏地松手跌回床榻。 ——“阿雪?” 听到谢烬的声音,江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想过谢烬也许会在离开前再来见自己一面,但这个想法很快被那些凌乱肮脏的念头淹没。 不来也好,江悬并不希望谢烬看到自己此时此刻不堪的模样。 但天不遂人意,谢烬还是来了。 江悬缓缓转头,视线中出现熟悉的身影。 谢烬每次来见他都将自己打扮得干净利落,今日是一身绣了西域纹样的束腰长袍,腰上和发间有黑色鸦羽装饰,抹额换了条宽一点的,显得更英气。 他停在几步远外,目光很深:“你……” 江悬心口一窒,下意识拢紧自己的衣衫。 然而谢烬进来时便已看到江悬身上的痕迹和脸上不自然的潮红,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察觉到谢烬目光停在自己胸口那道鞭痕,江悬撑着床坐起来,抬起手,声音发颤:“你出去。” 谢烬抬头,眸光微沉,走上前一步。 “出去!”江悬突然怒喝,抄起床头花瓶朝谢烬砸去,“不要看我!滚!” 然而江悬手臂绵软无力,花瓶没有碰到谢烬,只砸到地上,哗啦碎了满地。江悬自己也因为挥臂的动作,身子一晃从床上摔下来,嗵的一声,跌倒在一地碎瓷片中。 谢烬面色一凛:“阿雪!” 锋利的碎片刺入江悬掌心,鲜血缓缓淌出,江悬抬起头,双目通红。 谢烬三步并两步到他面前,蹲下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抱入怀中:“让我看看,伤到哪里?” 刚才还疾言厉色的江悬此刻忽然安静了下来,怔怔看着谢烬,泪水一点一点蓄满眼眶: “为什么……” 谢烬为他取出皮肉中的碎瓷片,闻声抬头,滞了一滞:“什么?” 江悬哽咽着,一颗硕大的泪水毫无征兆从眼眶中滚落:“为什么,一定要看到我这样?” 哪怕是当初几度被萧承邺折磨到想要轻生,江悬都没有过这么难过。 他宁愿谢烬看到他受伤濒死甚至尸体腐臭的模样,也不愿他看到他这个样子。屈辱、肮脏、被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操控,变得不像他。 一旦落下第一颗泪水,后面的眼泪仿佛都变得很容易。 江悬没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攥住谢烬衣角,身体颤抖着,泪水簌簌落下。他极力隐忍自己痛苦的表情,却不知这样的忍耐和委屈更让人心痛。 谢烬拥抱住他,像多年以前那个夜晚,不同的是,那一夜的江悬只有悲伤和难过,今日却更多是痛苦甚至绝望。 “……公子?” 玉婵端着药进来,呆愣在门口。 谢烬闻声回头,四目相对,玉婵瞪圆眼睛:“谢将军……?你,”她欲言又止,第一反应是回头张望身后,迅速跑到外间关门落锁,又端着药回来:“谢将军,你为何在这?”走近,终于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和受伤流血的江悬:“公子怎么了?!” 玉婵停在几步远外,想上前不敢上前,满脸忧色。比起她,谢烬此时冷静得多:“宫里有包扎用的止血散和纱布么?” 玉婵反应过来,连忙道:“有,有。我去拿。” 谢烬点头:“有劳。” 没一会儿,玉婵去而复返,拿来一个小药箱,问:“将军,还需要什么吗?” “没有了。你到门外守着。” “是。” 玉婵离开后,谢烬把江悬抱起来一点,江悬情绪稍有平缓,只是沉默着落泪,神情有些空洞和呆滞。 手上除了刚才那块瓷片,还有些细小的残渣,谢烬用镊子小心翼翼将它们取出,清水沾湿毛巾,擦干净江悬的伤口,然后熟练地上药包扎。一切做完,他把江悬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问:“痛吗?” 江悬抬起眼帘,对上谢烬目光,眼眶又微微泛红:“痛。”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我好痛,岐川……” 谢烬呼吸一滞,仿佛有一只手将他的心脏用力攥紧。 “阿雪,我在这里。” “我真的好痛……” 江悬声音很轻,像即将消散的雪,谢烬的心几乎也要一起碎了。 ——他的阿雪,吃了太多苦。 尽管他看起来好像总是淡漠而疏离的,仿佛这七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不曾压垮他。但谢烬知道,他已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谢烬更用力抱紧江悬,亲吻着他的额头低声安慰:“不哭。会好的。都会过去的。” “还会好么……” “会,我保证。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回家……” 仿佛被这两个字触动,江悬缓缓抬眸,睫毛轻颤,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鼻子一抽,又落下眼泪。 谢烬忍住心痛,余光瞥见玉婵送来的那碗药,低声问:“药凉了,先喝药,好吗?” 江悬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就这样依偎在一地狼藉中,谢烬拥着江悬,一勺一勺喂他喝药。凉掉的药愈发的苦,江悬眉头紧锁,偶尔一颗泪水落进碗里,混杂着丝丝咸涩。 喝掉最后一勺,他忍不住轻声说:“好苦。” 谢烬想到什么,从自己随身荷包中掏出一块放了很久的糖,剥开外头那层油纸,递到江悬唇边:“阿雪,给。” 江悬垂眸,微微一滞:“这是……” 江悬嗜甜,宫里常备着蜜饯。但小时候在漠北,糖是紧俏的东西,并不能随意得到。尤其是这种产自西域的由麦芽制成的糖果,江悬很喜欢吃,每次江凛外出给他和谢烬带回来一些,谢烬总把自己的也留给他。 如今谢烬捧在手里的,与江悬小时候喜欢吃的那种糖一模一样。 谢烬的笑容有些苦涩,说:“我总想着日后也许有机会再见,所以身上一直带着一块,没想到真的见到,反而忘了。” 许是放得久了,那块糖已不那么光滑圆润,但仍然散发着熟悉的甜香。 江悬鼻子一酸,低头藏起自己再一次涌上来的泪水,抿了抿嘴唇,张口含住糖块。 “谢谢你……岐川。” -------------------- 周四入v,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v后暂时还是隔日更,这本是我到目前为止写的最艰难的一本(尽管并没有写什么复杂的东西),充分暴露我是一个不自量力的文盲。目前实在做不到多更,只能保证每一章都尽量写到最好,谢谢大家的包容quq 第26章 26-v1 “我好想你” 糖有点大,江悬含在嘴里,腮鼓得圆圆的。 仿佛舍不得吃掉一样,他一直这样慢慢含着,直到糖块一点一点融化在口中。 江悬垂着眼帘,默默咽下最后一口甜。 抬起头,对上谢烬深沉的目光。 ——他所有小心掩藏的不舍、难过、委屈、想念……都被谢烬看在眼里。 “不哭了,阿雪。”谢烬抬手,轻轻擦掉江悬眼角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甜吗?” 江悬点头:“嗯。” 二人安静对视,一个红着眼眶,目光潮湿,一个微微皱眉,满眼的心疼与苦涩。 许久,江悬轻声开口:“岐川。” “嗯?” 江悬睫毛颤动,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仿佛一种蛊惑,谢烬随着他目光低头。四目相对,混杂着药香的甜蜜吐息萦绕在鼻尖,谢烬不由自主倾身往前,江悬本能想要躲避,却只是微微一动,没有让自己后退。 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周遭蔓延,像夏夜潮热的雨,无声地充斥在小小的卧房。谢烬凝望着江悬眼眸,低声问:“我可以亲你吗?” 江悬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慢慢闭上眼睛。 于是一个吻落在江悬唇上。 先是蜻蜓点水的试探,得到应允后大着胆子含吮住江悬唇瓣,舌头撬开齿关,毫无章法地舔咬吮吸。 唇舌交融,江悬从未感受过如此具象的想念,仿佛所有分别的日夜都消融在此时此刻的亲吻。谢烬吻得热切而汹涌,江悬抓紧他后背衣衫,耐不住低声喘息。谢烬却捞起他的腰往上一带,将他按进自己怀里。 明明是更强势的那个,又好像更怕失去。 谢烬吻着江悬,尝着糖的甜蜜与药的苦涩,不知何时,眼角缓缓滑落一颗泪水。 他日日想念、夜夜盼望,好像终于触碰到了“得偿所愿”四个字。 江悬感知到谢烬情绪,轻声道:“岐川……” “阿雪。”谢烬拥紧江悬,不自觉哽咽,“我好想你。” 本该是第一次见面就说出口的话,竟一直到再一次分别前才对江悬说。 谢烬低头,用力抿了抿嘴唇:“我好想你。” “我知道……我听到了。” 谢烬摇摇头:“你不知道。” “岐川……” “整整七年,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午夜梦回时我总是会想,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其实我早在幽鹿峡见过你的尸身,是我太过悲痛,所以自己骗自己你没有死、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想得多了,我甚至会梦到你浑身是血的模样。阿雪,如果再找不到你,我恐怕也要疯了。” 每多说一句,谢烬都将江悬更抱紧一点,恨不得将他融入自己的血肉。 但是不够。抱多久都不够。 “岐川。” “我在。” “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谢烬松开江悬,低头看他,想要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唇角却好像扬不起来。江悬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捧起他的脸,轻声安慰:“别难过,我没事的。” 谢烬握住江悬手,放到自己唇边,低声说:“今日我来原本是想告诉你,北燕大军打到阴山,我恐怕要回去了。” “嗯,我听说了。” “可是我放心不下你。” “我没事的。”江悬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倒是你,这般优柔寡断,都不像你了。” 谢烬摇头,放下江悬的手:“你尽管笑话我。” 江悬瞧了他一会儿,微微一倾身,嘴唇碰到他嘴唇。谢烬蓦地一滞,身子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阿雪?” “这回放心了么?” 放心什么,显而易见。 谢烬不自然将目光移到一边,强装镇定:“你把我当小孩哄。” 江悬笑笑:“怎么会,谢大将军。” “又叫我谢大将军。” “我知错了,岐川。”江悬轻靠在谢烬身上,低声道,“萧承邺说要为你赐婚,把昭宁公主许配与你。” 听到萧承邺的名字,谢烬皱了下眉:“嗯。今日朝堂上,他提过一句。” “你不许答应。” 许是没想到江悬这样直接了当,谢烬低头,眼底浮上一抹疑惑。 江悬又重复一遍:“听到了么,你不许答应。” “不许”二字有种心照不宣的亲密,谢烬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这句话与以往那些都不相同。他反问说:“你那日不是说,我也该考虑成家了么?为何不许我答应?” “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江悬面不改色,“何况昭宁是萧承邺胞妹,你若娶她,日后秦王与萧承邺反目,你要如何自处?” “昭宁是萧承邺胞妹,也是秦王的妹妹,秦王还能为难我不成?” “谢岐川。” 眼看江悬要不高兴,谢烬没忍住一笑:“你生气了?” 江悬反应过来谢烬是故意的,表情一僵,张了张口道:“……没有。” “没有的话,我可要答应萧承邺娶昭宁了。” “你再胡言乱语,我……” 江悬作势扬手,谢烬握住他手腕拢进自己怀里,收敛起玩笑神色,看着江悬眼睛说:“我不会娶昭宁,我谁都不会娶。阿雪,我唯一愿望带你回家。不要别人,只要我们两个。你想带兵打仗也好,从此隐姓埋名也好,我都会陪你。” 突如其来的认真让江悬措手不及,他难得这样无言以对,怔怔看着谢烬,半晌,眨了眨眼睛,默默垂下睫毛。 “你不必事事考虑我。”江悬说。 “我当然要事事考虑你。”谢烬脱口而出,说完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答应过江伯父,要保护好你。” “那都是小时候的玩笑话。” “不,不是玩笑。我一直都记着。” “岐川……” “所有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 宫墙深重,万籁俱寂,夜风拂动着月光如水。 谢烬的怀抱抚平了江悬身体里所有难耐不安,他安安静静靠着谢烬,半晌,轻声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谢烬身子僵住。 江悬将他的沉默当做是默认,继续问:“我与萧承邺,你不介意么?” 谢烬摇头:“不介意。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好的。” “可是我介意。”江悬缓缓道,“你也许并不知道我和萧承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事,就算日后将他挫骨扬灰,也必当如附骨之疽折磨我一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像这样维持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多久。岐川,我不是一个合适的人。” 谢烬拥抱住江悬,抱得很紧:“不,阿雪,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你知道么,小时候我总爱偷偷想,你若是姑娘就好了,长大我就可以上门提亲,求江伯父把你许配给我。后来我又想,我心悦你,管你是男是女,大不了挨江伯父一顿揍,总之我一定是要娶你的。” 江悬抬眼:“……娶我?” “难不成你要抵赖么?刚才我已亲过你了。” 江悬哑口无言。 是他默许了谢烬那个吻,后来又主动亲了谢烬。 他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现在被委屈无辜的谢将军找上门,堵着他问“你不肯对我负责么?” 可究竟是谁该对谁负责? 这大约是第一次江悬在口舌上没能占了上风,他直愣愣看着谢烬,张口,欲言又止。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谢烬扣紧江悬手,低声说,“你我在此缔结婚约,待尘埃落定,我以十万玄鹰军做聘娶你为妻,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江悬下意识捂住谢烬嘴巴,手却被谢烬拿开:“我没有开玩笑,阿雪。” 尽管谢烬平日总是吊儿郎当,此刻眼中却没有半分狎昵。江悬心里某一处轰然倾塌。对视许久,微微垂眸:“好。” 谢烬一滞。 “我等你。” 短短三个字,甚至称不上承诺。只见谢烬用力抿了抿嘴唇,倾身拥抱住江悬,无比郑重道:“你等我。” “嗯。”江悬说,“我等你。” 窗外月光似水,映出房中紧紧相拥的人影。江悬第一次在谢烬面前这样狼狈,衣衫散乱、满身红痕,一头青丝随意散落,烛光下仿若凌乱的绸缎。 但也是第一次在谢烬面前如此平静坦然,再多的不堪与狼狈,好像都无关紧要了。 谢烬捧起他的脸,低头落下一个吻。 江悬知道,这个吻是心疼和不舍。 他本可以像过去一贯那般咬牙捱过今夜的痛苦和屈辱,却因为忽然有人心疼,开始变得摇摇欲坠。 还不到时候,他还不能真的坠落。 “岐川。” “嗯?” “你再不走,我要舍不得你了。” “阿雪……” 江悬轻轻推开谢烬:“我答应你,我会保重自己,在这里等你回来。” 就算江悬不说,谢烬也知道,战事紧迫,他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他半跪下来将江悬抱起。江悬攀住他肩膀,身子一轻,被他稳稳抱回床上 “我会尽快。”谢烬说。 江悬点点头:“不可心急,万事小心。” “我知道。”谢烬弯下腰,最后一次捧起江悬脸颊,深深亲吻他。 “多保重,阿雪。” “你也是,多保重。” 第27章 27-v2 “京城来客人了。” 三日后漠北传回消息,谢烬已抵达雁门关,率军赶赴阴山。 据说北狄这次带兵的是大燕王子乌恩其,传言这位年轻皇子骁勇善战,是北狄难得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几年前谢烬与他交手过一次,那时他初出茅庐,不敌谢烬,如今卷土重来,不知是否存了一雪前耻的心思。 不管是不是,单凭他雷厉风行偷袭阴山这一仗来看,这些年他带兵的本事长进不少。据说大燕众皇子之间内斗严重,此番他若能打赢这一仗,想来储君之位不在话下。 谢烬率军驻扎在阴山脚下的武川城外,乌恩其闻声而动,没有正面迎敌,反而主动往北退了一百里。 敌不动,谢烬自然也不动。漠北连日大雪,鸟兽无踪,积雪轻而易举便能掩盖行军踪迹,此时追击,定有埋伏。 安顿好之后,谢烬先给自己外公去了一封书信。信里倒没说别的,只问候了老人家身体,顺带提了几句边关将士辛苦。 钟老爷子人精似的,想必收到信之后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就这样过了两天,军营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谢烬夜里外出回来,马停在帐子外面,副将裴一鸣刚好路过,对他道:“将军,京城来客人了。” “谁?” 裴一鸣还没回答,只见帐帘掀开,熟悉的轮椅声吱呀吱呀响起。 林夙一身狐毛大氅,像平日那样戴着面具,微微颔首道:“谢将军。” 谢烬下马,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林先生?天寒地冻,你怎么来了?” “王爷不放心将军,派我来看看。” 来看看……? 林夙腿脚不便,必是坐马车来的,算算时日,应当是谢烬前脚刚离京,他后脚便动身了。 谢烬上下打量林夙一眼,不咸不淡道:“我面子够大的,林先生竟愿意如此长途奔波。” 林夙淡淡一笑:“王爷之命,不得不从。外面凉,将军里面说话。” 说完林夙便摇着轮椅进去了,谢烬撇撇嘴,小声道了句“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林夙笑笑,只当没有听到。 帐子里燃着火盆,将寒冷阻隔在门外,炉子里木炭噼啪燃烧,一小壶奶茶咕嘟咕嘟的沸腾着,为冬夜带去几分静谧温暖。谢烬脱下大氅,提起茶壶为林夙倒了一碗奶茶,道:“不知林先生来,招待不周,见谅。” 漠北寒冷,奶茶里加了酥油和盐,浓郁的香味弥漫开来,寒夜中很是勾人。 林夙接过茶碗捧在手里,谢烬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说:“这是用西北砖茶煮的,阿雪喜欢喝。” 林夙垂眸,不露声色道:“江公子离开这么多年,谢将军仍记得他喜好。” 谢烬不以为意一笑:“七年,转瞬而已。” “此次好容易找到江公子,谢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阿雪想必放不下玄鹰军,我应当会陪他一起守在漠北。” 林夙点点头。 “怎么了?” “没什么。”林夙微微一笑,换了话题,“我这次来,其实是有消息带给将军。事关重大,王爷不放心别人传信。” 谢烬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认真:“什么消息?” “豫州要反。” ——豫州。 大旱三年,民不聊生,救灾官员自上而下贪腐,百姓早已怨声载道。既然有谭正则以身犯险行刺萧承邺,那么再有人造反也不奇怪。 “谭正则说的么?”谢烬问。 林夙点头:“是。” “为首的是谁?” “安阳县一股民兵,为首的是一个叫罗阳的人。据谭正则说,此人曾是安阳县一名百夫长,虽出身低微,但颇有胆识和谋略,且擅长鼓舞人心,在当地一呼百应。” 谢烬低头想了想:“他们有多少兵力?” “青壮年只有不到一万,若算上支援他们的百姓,六七万是有的。” 一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如今正值北狄来犯,若豫州造反,西北必然抽调不出兵力前去镇压,那么最近的便是京城附近的驻军。 谢烬问:“他们打算何时动作?” 林夙答:“月底之前。” 也就是十天之内。 照理说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趁中原内乱,谢烬可率军一举攻入皇城。然而乌恩其在北边虎视眈眈,倘若谢烬离开阴山,北燕势必会再一次攻打过来。 林夙看出谢烬顾虑,主动开口道:“王爷知道谢将军放不下西北战事,故派我来告诉将军,先以西北为重,无论如何,不能让北狄趁虚而入。” 在林夙说这句话之前,谢烬本已开始考虑若萧长勖打算这时举兵,他要如何在西北和京城之间取舍。眼下看来,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内忧外患之前,萧长勖至少顾全大局,不会因一己私利让他抛下西北不管。 不过……江悬还在京城,萧长勖能如此果决,他却不能。 “先看看豫州如何动作罢。”谢烬沉思道,“民兵造反,不一定能掀起水花。” 林夙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我这次来,给将军带了一个人。” 谢烬抬眼:“谁,谭正则么?” “正是。” “说起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谢林先生。” “将军不必客气。” “他现在人在哪里?” “在武川城中。他身份特殊,我不敢贸然将他带到军营。” “好,有劳林先生。我知道了。” 夜深了,林夙慢慢喝完一碗奶茶,放下碗说:“那我先回去了,将军早些休息。” 谢烬站起身:“林先生留在军营吧,我叫他们收拾一顶帐子给你,天寒地冻,省得来回奔波。” 林夙没有推拒:“好。有劳。” “来人。” 谢烬对帐外唤了声,裴一鸣进来,抱拳道:“将军。” “带林先生去休息。记得准备一床厚实的被褥。” “将军放心,已为先生备好。”裴一鸣说完,对林夙道,“先生这边请。” 林夙微微颔首:“多谢。” 漠北不比京城繁华,一入夜四下寂静,只余满天星斗。送走林夙,谢烬一人来到帐外,习惯性入睡前检查四周。 雪晴了,今夜的星星和月亮格外的亮。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北燕将领胡和鲁率军埋伏江家父子,后来在战场上,胡和鲁被谢烬亲手所杀。 出于某种约定成俗,两军交战一般默认一不可肆意虐杀,二不可侮辱尸体,但那次谢烬连犯两项忌讳,不仅挑断胡和鲁手筋脚筋,将他吊在城门口万箭穿心,还把他的尸体大卸八块,将一麻袋分辨不出人样的尸块送还给北燕。 北燕自然满朝震怒,事情传回京城,大梁文武百官也无一不谴责谢烬,那段时日,光参他的本子就在萧承邺案上堆了三尺高。最后萧承邺罚了谢烬三个月俸禄,以及闭门思过二十天,此事才算了结。 谢烬心里自然是不服的。那时他年轻,换做现在,胡和鲁不会死得这么容易。 谢烬绕着军营走了一圈,将士们休息的休息、守夜的守夜,一切如常。 不知不觉走到林夙帐前,谢烬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放慢脚步靠过去。 帐外寂静无声。 里面透出微微光亮,想必林夙还没有歇下,谢烬想了想,悄悄将门帘掀开一条小缝。 虽说林夙是萧长勖的人,也帮过谢烬不少忙,但谢烬一向不能完全信任他,尤其这次谢烬前脚到阴山,他后脚就跟来,很难让人不多想。 帐内,林夙背对着谢烬坐在轮椅上,正将自己的披风和外衣脱下叠好。 他总穿得严严实实,哪怕夏天也是一身密不透风的长衫,连脖颈都不肯露在外面,这是谢烬第一次看他只穿里衣的样子。 倒没什么稀奇,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和常人一样。 但当他挽起长发,露出后颈和一段若隐若现的下颌线时,谢烬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好像在哪见过。 只见林夙抬起手,放在自己面具上。 谢烬屏息凝神,然而就在这时,帐顶上的积雪忽然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一整块砸在地上,发出碎玉般的清脆声响。林夙动作一滞,缓缓推着轮椅转身。 谢烬在雪落瞬间就已经放下帐帘侧身躲到一边,悄悄隐匿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林夙来到门边,将帐帘轻轻推开。 从谢烬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而林夙大约看不到他。但不知为何,谢烬总有一种林夙此时的停滞是在寻找他踪迹、并且已经找到的直觉。 再一低头,帐子外面扫过雪的空地上,因为刚才的落雪又洒下薄薄一层细雪,而谢烬退开时,不小心在上面留下半个不太明显的脚印。 这么暗的天,林夙不一定看得到…… 就这样安静许久,林夙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帐帘落回原处,谢烬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 尽管仍旧好奇面具下那张脸,但眼下林夙必有警惕,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摘下面具了。 谢烬小心翼翼离开林夙帐子周围,脑海中再一次闪过刚才的背影。 究竟在哪见过…… 第28章 28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日上午,谢烬随林夙到武川城中与谭正则会面。 来的路上谭正则听林夙说了这次救人始末,也知道了谢烬并非自己以为的那种人。故刚一见面,他便二话不说给谢烬行了一个大礼。 谢烬没有阻拦,只见谭正则咣咣咣磕了三个头,郑重其事道:“在下这条命是谢将军和林先生救的,日后但凭将军驱策,万死不辞!” 谢烬看了林夙一眼,对谭正则说:“起来吧。我救你不是白救的,不过眼下暂且还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安生在此休养,用得着你的时候,我定然不会跟你客气。” 谭正则起身抱拳:“是!” 林夙道:“军中人多眼杂,谭兄弟若在此长留,还得要改变些许外貌才好,当心有人认出。” 谢烬接话:“林先生还会易容之术么?” 林夙莞尔:“略懂一二。说是易容,其实只要变换着装和须发,注意行走坐卧之姿态,再于脸上稍作修饰,便能有改头换面之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烬不自觉想起昨晚看到的背影,随着林夙的话,慢慢回忆起他的着装须发、举手投足,还有脸上的修饰。 显而易见,林夙并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谭正则对谢烬和林夙之间的暗流毫无察觉,躬身道:“那有劳林先生。” 林夙微微颔首:“客气了。” 林夙为谭正则易容,谢烬坐在一旁看,边看边问谭正则关于豫州起义的事。 谭正则所知有限,无法说出具体的计划和安排,只告诉谢烬一些关于罗阳的身份和生平。据谭正则说,罗阳颇有野心,或许并不会心甘情愿为萧长勖所用。 谢烬垂眸沉思,只听林夙轻描淡写道:“不为己所用者,除了便是。” “可是,”谭正则皱眉,显然不是很认同,“起义军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他们既选了这条路,想必都有赴死的决心。何况在下并没有说过要将他们一举剿灭,老百姓图的不过是吃饱穿暖,谁能给好处,他们自然跟谁。” 谭正则不善言辞,张了张口,没能反驳林夙。这么会儿功夫,林夙已将他原本的发髻换了样式,剃掉一部分胡须,脸上随意涂抹几下,虽都是些不着痕迹的微小改动,看起来却像是活生生换了个人。 谭正则瞥见铜镜里的自己,不禁诧异:“林先生果然妙手。” 林夙淡淡一笑:“过奖。谭兄弟可试着微微驼背,与这张脸更相符些。”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小瓶药,递给谭正则说:“这是可以改变声音的药丸,必要时可服用一粒,不过不可多用,对身体有损伤。” 谭正则接过:“多谢林先生。” “好了,那谭兄弟多保重,在下与谢将军便先回去了。” 林夙浅浅躬身行礼,谭正则连忙道:“二位慢走。” 离开谭正则住处,林夙推着自己轮椅走在前面,谢烬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行过一条街道,林夙停在街角,慢慢转回身:“谢将军。” 谢烬停下脚步。 “从刚才起就一直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么?” 四下无人,谢烬省了那些迂回,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林夙面露疑惑。 “凭空出现,擅长易容,精于谋略。林先生,你真的只是一介小小谋士么?” 林夙莞尔:“在下祖籍淮南,出身扬州,家中父兄皆在,谢将军若不放心,大可派人去查。至于因何擅长易容,实不相瞒,家中有长辈从事梨园,故在下跟着学了些妆扮之术。” “林先生如此坦诚,那我也说实话。我查过你。正因查过才有不解,林先生出身江南商贾之家,如何通晓行兵布阵之术?你的言谈举止,可不像是一般人。” “不过多读了几本书,纸上谈兵而已,谢将军谬赞了。”林夙仍旧面不改色,微微笑着说,“将军放心,在下所求之事,与王爷和将军是一样的,至少事成之前,将军可把在下当做是自己人。” 说完,林夙微微一颔首,转身摇着轮椅离开,留谢烬一人在原地。 谢烬看着他背影,半晌,终是没有跟上去。 回到军营,今日依旧风平浪静,阴山那头没有任何动静。谢烬简单用了餐饭,回到自己帐中,想了想,坐下展开一张信纸,提笔: “阿雪,展信安。 我已到武川,一切都好,勿念。 今日见了谭正则,他与秦王身边的幕僚林夙一同前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位林先生在哪见过,但他不肯承认。 大抵是我常常忆起旧事,有了幻觉罢。 京城下雪了么?天凉了,记得添衣。你的伤也要小心,近日不可饮酒。 阿雪,我好想你。那日我笨嘴拙舌,许多话都还没来得及对你说。待平定西北战事,我尽快去接你。 临书仓促,词不尽意。唯望南下的风带去我思念。” 谢烬写完便将信纸折好放进抽屉。江悬远在深宫,思念可度塞川,信却是不行。 不过如谢烬所问,今日京城下雪了。 天还不够冷,只下了薄薄一层,似雪又似霰,还未落到地上便消融不见。江悬站在廊下,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仰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接到几粒细小的雪花。 “下雪了。”他喃喃。 玉婵将一个小暖炉递给江悬,说:“公子拿着这个,当心冻坏了手。” 江悬笑笑,接过暖炉抱在手里:“哪里这么娇气。” “忽然变天,是要当心些。” “京城下雪,漠北想来更是寒冷。” 漠北……玉婵想了想:“那日谢将军来,是与公子道别么?” 江悬点头:“嗯。” 玉婵安慰说:“公子不必难过,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公子与将军还会再见的。” 江悬淡淡一笑:“我看起来难过么?” “您……”玉婵被问住了,想了想回答,“您就算心里难过,也不会让旁人看出来。奴婢只是猜测,您舍不得与将军分别。” “舍得舍不得,七年都这样过来了。” 江悬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他一早便知道谢烬会离开,故无悲无喜。玉婵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心里默默叹口气,举起伞为江悬遮雪。 雪停了,院中红梅悄然开放。 映雪宫中别的没有,花花草草数不胜数,许是萧承邺怕江悬一个人寂寞,故吩咐何瑞每一时节都送新的花来,给江悬解闷。但他又不喜江悬被太多别的东西分散注意,故只许养花,不许养狸奴等活物,只要他在时,连宫中下人都不敢多露面,唯恐哪个跟江悬多说了一句话惹得萧承邺不快。 江悬看了一会儿梅花,回头轻声道:“驭盐兀回去罢。” 屋里温暖如春,窗台下养着几盆兰草也盛开着。江悬脱了斗篷给玉婵,一个人来到书房坐下。 思索许久,他铺开纸笔: “岐川” 写下这两个字,笔尖不自觉顿了顿,江悬望向窗外,雪后初霁,有日光倾泻。 “你一走,京城便下雪了。以往每年冬月才下第一场雪,今年提早了好些。 不必挂念我,昨日张太医来过,说伤口恢复得很好,我已经不痛了。 我让玉婵在房间里养了几盆兰草,不过都不比你那日送我的好看,我猜那定是什么名贵品种,你粗枝大叶,不像是会养花,多半是从秦王府摘的罢? 说来与秦王也有多年未见了,日后有机会,我亲自向他道谢。 岐川,保重自己。战场上刀兵无眼,一切小心。” 江悬写完,放下笔,目光难得露出几分柔软,又想起谢烬那日送他花时的模样。 他淡淡一笑,将信纸移到烛灯上方,火苗蹭的窜上来,转眼吞没大半张纸。 江悬眼里的光随着火势由盛转弱慢慢黯淡,直至变为炉中一抹灰烬。他松手,轻轻捻一捻指尖,看着最后一角纸消失在火中。 “岐川……” 第29章 29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几日后夜里,所有人酣睡之际,军营东南角忽然火光冲天,一百多名燕兵组成的队伍趁夜偷袭玄羽军粮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火烧粮。然而正当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打算互相掩护着撤退时,军营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号角,接着是行军列阵的脚步和兵器声,宛若地动山摇,铿锵有力。 再一看去路已被堵死,火光映照中,本该在帐中酣睡的玄羽军士兵此刻整装待发,高举火把,长枪齐刷刷指向营中围困的百余人。 为首那名蛮人忽然顿悟,连忙回身望去,只见粮仓中火势越烧越旺,却不像粮食点燃的样子,倒像是……稻草。 再转回头,眼前士兵列队开道,一人一骑不紧不慢从后面走来,到近处,火光慢慢映出一张年轻凌厉的脸。 ——被草原各部称作“中土之狼”的男人,一柄雁翎刀下不知断送多少大燕勇士亡魂。此刻居高临下在他们面前,唇角挂着一抹笑,眼中是熟悉的令人闻风丧胆的胜券在握。 他开口,语气轻慢:“才这么几天就坐不住了?看来乌恩其也并非像我想的那样沉得住气。” 为首那人一声怒喝:“少废话!”说完提刀而来,身后那一百多士兵随即一拥而上,即便如此寡众悬殊的场面,一个个脸上也没有半分惧色。 谢烬歪了下头,一个空翻下马,凌空抽出腰间长刀,脚尖在某一人弯刀上稍一借力,只见刀光呼啸,一串血珠从那人喉咙喷涌而出,而谢烬头也没回,稳稳落在那人身后,继续向第二人杀去。 不过须臾,地上多了几具尸体,其余蛮人也与玄羽军缠斗厮杀在一起,然而终是寡不敌众,不一会儿,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为首那人也被谢烬制于刀下。 他兵器掉到一边,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烬一哂:“呦,汉话说得不错。”说完站起身,回头吩咐裴一鸣:“绑了带回去。” “是!” 一刻钟后,主帅营帐。 地上跪着十几个五花大绑的俘虏,一个个灰头土脸,满面不忿。 不得不说这些蛮人虽然鲁莽,却极为英勇忠诚,哪怕到这种局面,也都咬紧了牙关不肯投降。 谢烬高坐帅位,林夙在他右手边,坐在轮椅上,从容不迫喝着一杯茶。 今日一切皆在林夙预料之中,故他一早与谢烬商议,悄悄将粮草转移至武川城内,由谭正则带人看守。果然不多几日,谢烬安插在乌恩其军中的线人传回消息,说今夜将有人偷袭玄羽军粮仓。 “你们也知道,我没有不杀俘虏的习惯,识相的话就赶紧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听到我想听的,自然会放你们回去,否则……” 谢烬目光扫过地上众人,顿了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为首那人道:“我们没什么可交代的!” 谢烬抬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愣了一下:“我叫朝鲁。” “朝鲁。既然你不说,那我猜猜,乌恩其急着打我粮仓的主意,是不是因为自己快要耗不下去了?听说你们汗王老了,几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乌恩其母族式微,想来并不受宠罢?” “胡说!”朝鲁梗着脖子,恨不得从地上跳起来,“一派胡言!” 谢烬嗤的轻笑:“你汉话学得这么好,难道没学过一个词叫‘喜怒不形于色’么?我不过是猜测,你便如此大反应,看来是被我猜准了。我再问你,乌恩其驻军在哪,有多少兵马?” 这次朝鲁学聪明了,瞪着谢烬闭口不言。 “不说?那我继续猜。你们粮草不足,想必不会驻兵在太远的地方,此地往北两百里有条河,河两岸地势平坦,有水源和马草,没猜错,你们就驻扎在那儿罢?至于兵马……乌恩其但凡有个四万人,也不会如此畏手畏脚,所以我猜,他这次至多只有三万人。” ——战报传回京城时说的是七万燕军,然北燕内斗严重,各方势力相互制衡,这七万人必不能全在乌恩其手里。如此看来,大燕这个有本事但不受宠的王子过得也不容易。 谢烬说完,只见朝鲁脸色越来越难看,已然没了刚才的底气。 “天寒地冻,北燕将士们很辛苦吧?”谢烬微笑道,“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乌恩其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朝鲁呸了声:“你别得意,胜败还未可知!你们大梁皇帝昏庸无道,早晚自取灭亡!” 帐子里不止谢烬和林夙二人,听到这句话,所有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悄悄将目光投向谢烬,表情各异。 谢烬似笑非笑:“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工夫操心我们大梁。不如先想想自己把事情搞砸,回去要怎么跟乌恩其谢罪吧。” 话音落下,裴一鸣掀开帐帘从外面进来:“将军。” 谢烬抬眼:“何事?” 裴一鸣左右看看,欲言又止,显然有话不好当众说。谢烬会意,对一旁道:“先把这几个人押下去。” “是!” 朝鲁一行人五花大绑的进来,又五花大绑的出去,很快,帐子里只剩谢烬、林夙和裴一鸣三人。 裴一鸣早就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豫州反了!” 谢烬意料之中,平静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消息刚到漠北。” 谢烬垂眸想了想,转头问林夙:“王爷近日如何?” 林夙答:“王爷前两日回了醴州。” 也就是说,不在京城。 “林先生,事到如今,箭在弦上。你手里还有多少筹码,可否与我坦诚?” 林夙蹙眉,略一思索:“好。” …… 三日后,月黑风高夜,谢烬率一万精兵疾驰两百里,赶在天亮之前偷袭乌恩其大军。燕军上下猝不及防,还未从睡梦中醒来,只听犬吠连天,火光四起,玄羽军已杀到眼前。 乌恩其率兵迎战,晨光熹微中,玄羽军的黑色铠甲仿若乌云压城,虽只有一万兵马,却杀出了几万人的气势。谢烬一马当前,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呼啸,转瞬,冲到近前的燕军一个接一个被他斩于马下。 “谢岐川!”乌恩其声如洪钟,比起愤怒,声音更多是兴奋,“别来无恙啊!” 这位北燕王子二十四五岁,厚背宽肩、身材魁梧,一看便是草原上骁勇善战的男儿。谢烬挥刀间隙看他一眼,唇角扬起一抹笑:“叙旧免了罢。手下败将,不足我挂心。” “话别说太早!” 乌恩其手持弯刀迎面而来,兵刃碰撞,刀光四溅,两人很快打斗到一起。 天边露出鱼肚白,谢烬率玄羽军边打边退,引得乌恩其渐渐追出营地。不知过了多久,乌恩其终于有所察觉,回头一望,自家营帐已是火光漫天。 谢烬笑道:“你烧了我的柴火,我烧你几顶帐子,咱们扯平了!” “谢岐川!你这小人!” “小王爷,我给你三日时间排兵布阵,三日之后,此地往南五十里,你我决一胜负。” “你别走!” 乌恩其还想追,只听后方传来异动,一队玄羽轻骑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电光火石间将燕军后防搅得一团乱。腹背受敌,远处营帐还烧着,乌恩其左右环顾,恨恨道:“退!” 与此同时,豫州起义军占领安阳,迅速扩充人马,向京城方向进攻。萧承邺派豫州守备军和两万京城禁军前往镇压,下令不论男女老少,凡与叛军有来往者,一律杀无赦。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甚至惊动了多年前告老还乡的老太师。老太师从家乡濮州赶来,在大殿上绝食静坐,恳请萧承邺体恤民情、以安抚代替镇压,然萧承邺置若罔闻,甚至下令给远在漠北的谢烬,要他率玄羽军前往豫州清剿叛军。 军令传到阴山,谢烬只看了一眼,便将那张颇有分量的烫金信纸投入火盆。 裴一鸣在一旁欲言又止:“将军,这……” 谢烬抬眼,一贯的不当回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外人和打自己人,孰轻孰重,需我教你么?” 裴一鸣正色:“末将明白!” 谢烬摆摆手:“好了,去忙你的吧。就当不知道。” “是!” 第30章 30 “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 谁也没想到小小一场民兵起义会愈演愈烈,萧承邺在位这些年所有倒行逆施的暴政都被翻出旧账,一时间各州府揭竿四起,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玄羽军和乌恩其大军终于在武川城北正面交锋。此处位于阴山风口,地势开阔,再往北便是广袤无垠的北方大漠。乌恩其用短短三天时间加调一万精兵,于大漠南缘布阵,谢烬派裴一鸣率五千精骑先行出战,两军缠斗至傍晚,忽然狂风大作,有乌云缓缓从西北方向压来,转瞬,积雪砂石卷起一丈多高,将所有人吞没在尘沙中,只见玄羽军将士纷纷穿戴上提前准备好的面纱眼罩,趁燕军惶然之时,长驱直入。 后方主帅帐外,谢烬骑在马上,垂眸看了眼一旁林夙,说:“对于漠北的天气,林先生似乎比当地人还要了如指掌。” 林夙笑笑:“安身立命的本事,自然要学得扎实。” 谢烬一哂,没再追问,低头戴上面罩,顺便将自己的头发绑紧了些。 “玄羽军听令!” “在!” “东西二路从后方包抄燕军,中路随我进攻。此战只许胜,不许败!” “是!” 谢烬一声令下,万军齐发,四万玄羽精骑兵分三路,排山倒海般没入风沙和飞雪。突如其来的大风令燕军内部乱了阵脚,加之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和号角声,愈发扰乱军心。 乌恩其怒极,大喝到:“列阵!” 然玄羽军多年前还叫玄鹰军之时就以快著称,无论行军还是进攻都雷厉风行,时常打得敌人措手不及。燕兵刚换了阵型,谢烬率军已到眼前。 这次谢烬和乌恩其之间少了不必要的寒暄,兵刃相接,只求制对方于死地。 乌恩其大军中不少士兵曾与玄羽军交手过,光是谢烬的名字就足够他们忌惮,此时熟悉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加之裴一鸣所率兵马已消耗掉他们不少精力,两军交战,燕兵很快便见颓势。 风越来越大,乌云压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燕军阵型很快被玄羽军冲垮,谢烬抽出弓箭,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瞄准乌恩其,嗖的一声,箭矢没入乌恩其左肩。 主将负伤,燕军阵脚大乱,三名副将见状,连忙一边掩护乌恩其,一边下令撤退。 今夜月色全无,风沙之中难辨方向,燕军勉强掉头往北,行出几里,忽见火光四起,谢烬另一副将梁述带兵从后方围堵而来。 平原无处可藏,乌恩其大军已是瓮中之鳖。 四面八方高高飘扬的“谢”字军旗仿若阎王手中生死簿,熟悉的压迫感令燕军不战自败。 乌恩其环顾四周,捂着伤处,咬牙道:“巴根!带一千人与我杀出重围!其他人殿后!” 那名名叫巴根的副将道:“是!” 生死关头,只能弃卒保帅,一支小队还有冲出一条生路的可能,三万多人一起逃脱却绝非易事。黑暗和风雪令燕军迷失方向,也令乌恩其有了倚仗,火速集结成队后,他瞅准某个火光稍弱处,带兵突围过去。 谢烬下令:“活捉乌恩其!” …… 这场仗从天明打到天黑,又打到天明,斩获燕兵万余人,玄羽军折损两千不到。余下两万燕兵拼死脱逃。谢烬原地休整后,带一部分兵马返回武川,命裴一鸣和梁述率军继续追击乌恩其。——豫州起义已将局势搅得水深火热,他是时候该返回中原了。 “林先生。”谢烬问林夙,“你同我一起还是?” 林夙微微一笑:“在下行动不便,不拖将军后腿了。将军先行返程,在下随后到醴州。” 谢烬抱一抱拳:“好。那我们醴州再见。” “保重。” 天光大亮时,黄河冬捕的渔民收起昨夜下的网,却见网中密密麻麻的鲫鱼和鲤鱼下面,埋着一只半人多长的巨大河龟。 这个季节不该有龟,何况是如此巨大的龟,渔民纷纷惊诧不已,合力将巨龟从网中救出,定睛一瞧,龟背上似乎有花纹,像字,又不像本朝文字。 渔民大多目不识丁,见状,连忙派人将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喊来。教书先生到了河边,一见龟背上刻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有渔民又急又怕:“到底写了什么,你倒是说!” 教书先生仰天长叹:“玄天当立——天子在秦!” 啪! 萧承邺将奏折狠狠摔在案上。 殿内齐刷刷跪倒一片,萧承邺面色阴沉,指着众人道:“豫州造反这么久,谢岐川人呢!” 一武将道:“回禀皇上,谢大将军于漠北大败乌恩其大军,此时正向北方乘胜追击。” “乘胜追击?好,好。”萧承邺怒极反笑,“反军都要打到皇城,他还有功夫与蛮人缠斗。存的什么心思,当朕看不出来么!李策!” 李策起身出列:“臣在!” “现封你为抚远大将军,京城禁军由你调遣,五日之内,朕要见到罗阳人头。” “是!” 话音落下,忽然嗵一声闷响,原本盘坐在大殿中央的老太师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倒在地,周围人见状,连忙手忙脚乱上前搀扶: “太师!” “老太师!” “快请太医!” …… 老太师在殿内绝食静坐已有数日,本就奄奄一息,今日听说豫州反军快要打到京城,连忠心耿耿的玄羽军都似乎有放弃萧承邺的迹象,他最后吊命的一口气也终是支撑不住。 太师年逾七旬,门生广布天下,不少都在朝中为官。此次听说先生亲自进京诤谏,许多学生也赶赴京城声援,追随老师在宫门外绝食静坐。然而他们忘了自己所侍奉君主最是冷血无情,萧承邺不仅对忠臣进言置若罔闻,甚至下令任何人不许为他们提供水米衣物,任由他们在冬日寒风中冻僵了身体,也冻寒了心。 萧承邺回到泰和殿,心中怒气久久不散,想了想,吩咐何瑞摆架映雪宫。 这段时日外头一团乱麻,搅得萧承邺也不得安宁,他已有两日未曾见过江悬了。 上次气急用了鞭子,在江悬身上留下许多伤痕,萧承邺嘴上不说,实则事后恼怒了很久,以至于这几日都不愿看见江悬身体。 ——毕竟如若留下疤痕,那副漂亮的躯体就不完美了。 今日来时,江悬正在房中午睡。 随着天气一日日变冷,他也变得越来越嗜睡。明明年轻时不会这样,一到冬天,恨不得整日在雪地里撒欢。 萧承邺没有让玉婵叫醒江悬,一个人来到床边,坐下来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许是被身上那张毛茸茸的毯子衬的,看起来愈发苍白瘦弱了。 写给谢烬的信里,江悬总说自己一切都好、身体也好,而实际上,那日鞭刑令他元气大伤,之前萧承邺还在他面前折断骨哨,身心重创,一时很难恢复。 他睡着,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萧承邺靠近。 萧承邺抬手,缓缓抚摸他头发。 “阿雪,你知道谢岐川有异心,对么?无论是过去的玄鹰军,还是如今的玄羽军,都是些养不熟的狼,总想着反咬朕一口。你说,这是为何,朕待他谢岐川、待江家,难道有过半分亏欠么?” 睡梦中的江悬不会回答萧承邺,萧承邺也不需要他回答。 “终究是朕大意了,谢岐川是江述行为你配的刀,他待你自然比待朕忠心。如今他图穷匕见,朕唯一能制衡他的筹码,只有你,阿雪。你说,朕该用你做要挟,逼谢岐川归顺么?” 说完,萧承邺轻笑了声:“可朕实在不愿你再见他。” 江悬不知道豫州造反,也不知道谢烬抗旨不遵,他就这样安安静静睡着,仿佛无尽雪原中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明明触手可及,却好像不属于这雕梁画栋的金笼,只要萧承邺眨一眨眼,就能逃得远远的似的。 一想到属于他的天地在宫墙之外,萧承邺眸色沉了沉,抚摸着江悬脸颊的手缓缓停滞。 “朕在位九年,说实话,这皇帝有些当腻了。”他低声道,“若是有那一天,朕倒宁愿与你同生共死。阿雪,谁也不能将你从朕身边夺走,你是要为朕陪葬的。” 窗外日头西斜,江悬睡了多久,萧承邺就这样看了他多久。 江悬醒来时,天已经有些暗了。 玉婵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道:“皇上,公子该喝药了。” 萧承邺看她一眼:“放下吧。” “是。” 玉婵离开后,萧承邺端起那碗药,说:“阿雪,起来喝药了。” 对于他的突然造访,江悬并不意外,慢慢坐起身,说:“我自己来。” 萧承邺不置可否,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唇边。 久睡转醒,江悬没有心力与他争这些小事,不声不响低头将药喝掉。 “你近来愈发能睡了。”萧承邺说。 江悬淡淡道:“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总觉得困倦。” “哦?为何睡不安稳?” 江悬没有回答。 答案显而易见。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他何曾睡得安稳过? 萧承邺不再追问,继续一勺一勺喂江悬喝药。 江悬身上的鞭伤已经愈合,近日喝的都是些补药,不那么苦。喝完药,萧承邺从桌上拿来蜜饯匣子,江悬挑了一颗糖渍山楂,放进自己嘴巴里。 萧承邺云淡风轻道:“近来国事繁忙,一直没得空陪你。” 江悬抬眸看他一眼:“看你的样子,不只是国事繁忙罢?” 萧承邺愣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江悬问。 萧承邺一哂:“你倒是敏锐。”说完把蜜饯匣子放下,脸上笑意消散,看着江悬道:“豫州反了。” 江悬一滞,微微垂眸:“唔。” “瞧你反应,似乎不甚意外?” “确实不意外。豫州水深火热,百姓反与不反都是死路一条,反了,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萧承邺皱了下眉:“你的意思,是朝廷亏待了他们,逼得他们造反么?” 江悬平静道:“是或不是,你心中自有定夺,不必问我。我不是你朝中臣子,无需每句话都向你解释。” 萧承邺就这样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面色稍缓:“罢了,不提这个。一帮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江悬问:“既然如此,为何还心事重重?” “就算是几只苍蝇,成日在眼前盘旋,也令人心烦。” “在你眼里,他们只是苍蝇么?” 萧承邺笑笑:“不。是蝼蚁。” 江悬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到底没说什么,扭头到一边说:“我累了。” 萧承邺只当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问:“刚醒来没多久,怎的又累了?” “身子不舒服。” “是身子不舒服,还是见到我不舒服?” “萧承邺。”江悬转回头,直勾勾盯着萧承邺眼睛,“你既知道我不愿见你,为何还问这些废话?” 这一次萧承邺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味道:“你许久没对我发脾气了。”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江悬再说别的也不是,继续怄气也不是,半晌,冷着脸道:“你想逗乐解闷,去找别人。” “找谁?偌大的后宫,除了你,我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江悬冷笑:“你所谓兴趣,是指逼良为娼么?也是,后宫妃嫔对你百依百顺,自然无需你逼迫。” “逼良为娼……”萧承邺重复这几个字,到底没忍住笑了,“在你心里,你我便是如此不堪?” “从来如此。” “好,好。世间恩爱无常难得久,我并不在意你我之间那可有可无的情意。” 话是这么说,萧承邺神情却不似刚才愉悦,目光也好像冷了下来。江悬看着他,半笑不笑:“我信你真的不在意。” 萧承邺淡淡勾起唇角,将江悬掉落的发丝掖到耳后,低声道:“阿雪,你最知道怎样惹我不快。” “可你仍旧喜欢自讨没趣。” “是啊,从始至终,都是我自讨没趣。但那又如何?强扭的瓜,总好过一枝枯藤。” 江悬摇摇头:“我不明白你。” “等你什么时候,为一件东西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恨不得倾尽所有将它收入囊中,你自会明白我。” “如果一件东西要我朝思暮想、彻夜难眠,我宁愿不要了。” “不,你没有遇到,才会这么说。阿雪,我但愿你永远不要遇到。” 第31章 31 “狗就是狗。” 很快,黄河渔民捕捞神龟一事四散传开,连同龟背上八字预言,一夜之间妇孺皆知。 与此同时,李策奉萧承邺之命率两万禁军前往豫州平叛,两军交战,起义军死伤近万,豫州城外血光冲天,哀鸿遍野。 如此暴力镇压愈发激起民愤,不知是谁道了句“若当初秦王即位,天下百姓不会如此如蹈水火”,众人纷纷应和,无一不感怀秦王之仁厚,忽又想起神龟天谕,那句“天子在秦”仿佛冥冥中昭示着什么,一时间流言四起,萧承邺在位九年所作所为皆被翻出旧账,有人说他得位不正,先帝遗诏至今无人得见,还有人说他荒淫无道,任由妖人惑乱后宫……至于其逆行倒施之暴政更是数不胜数,甚至有人作《讨建昌檄》,列举建昌帝萧承邺二十余条罪状,句句愤慨、字字铿锵,檄文中道如今天下内忧外患,萧承邺德不配位,罗阳亦无帝王之相,唯有秦王萧长勖登临大统,才能挽救大梁于水火。 檄文一出,天下震动。 先帝在时曾说,几位皇子里唯萧长勖脾性最像他,沉稳内敛、不急不躁,既能高瞻远瞩,又能体察入微。那时其他皇子都在京城,为储君之位费尽心思,唯有萧长勖常年奔波在外,亲自体察民情,为先帝建言献策。时至今日,其封地仍是大梁境内最富饶安宁之地,百姓安居乐业,提起秦王,无一不是赞颂与感激。 愈是到如今动荡年岁,仁厚爱民之君愈令人怀缅。天下人追念先帝,自然一并想起与先帝最为相像的秦王。 于是拥护秦王之言论沸反盈天,传到京城,萧承邺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御史台彻查此事,凡有忤逆之心者,不必上报,就地处斩。 “秦王近日如何?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他还坐得住么?”大殿之上,萧承邺问。 一大臣答:“秦王殿下在醴州,一向最是安守本分。” “安守本分?”萧承邺冷笑,转头对何瑞道,“宣秦王进京。快到年尾了,叫他不必再忙了。” 何瑞颔首:“是。” 萧承邺不知道的时候,谢烬已悄悄到了醴州。 那日大败乌恩其,谢烬先回雁门关,清点整顿兵马,留下一万将士守关,自己带领玄羽军剩余全部五万人,包括三万骑兵和两万步兵,趁夜南下赶回中原。 出发前谢烬召集全军誓师,告知江悬被困皇宫一事。玄羽军上下震骇,惊诧之余无不愤怒。 “此次出兵,不为争权,不为谋利,只为救回少帅、报七年前四万玄鹰军之仇。”谢烬一人立于万军之前,高声道,“玄鹰军自组建那日起,外平蛮荒、内斩奸佞,效忠大梁与大梁百姓,绝不愚忠某一君主。现建昌帝昏庸无道,不辨忠奸,为一时猜忌葬送四万玄鹰将士性命,如今又滥杀百姓,惹得天怒人怨。玄羽军身为大梁之师,当此兴亡之际挺身而出,为社稷谋福祉,为百姓开太平。若有不相为谋者,今夜可自行留守雁门关,过了今夜,我与诸位同生共死,不救出少帅,誓不回师。” 众将士齐声:“誓不回师!” ——于是五万大军连夜南下,分三路行军,两日后于醴州会师。 到达醴州,萧长勖手下三万精兵一并交由谢烬调遣,加上辎重、辅兵及民夫,十五万大军整装待发,虎视眈眈朝向东都。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最后一阵东风。 至于黄河神龟、征讨檄文、民间种种流言……自都是林夙手笔。林先生神通广大,翻手之间便将天下搅得风云大变。各方言论愈演愈烈,京城那位果然坐不住了。 一纸诏令传到醴州。 ——东风来了。 萧承邺这时召萧长勖回京,明眼人都看出他司马昭之心。萧长勖接到圣旨,还未表态,只见府中齐刷刷跪倒一片:“王爷不可!” 他的侍卫总领傅骁道:“皇帝对王爷已有猜忌,此时回京必然凶多吉少,请王爷三思!” 传旨太监闻言皱眉:“王爷要抗旨么?” 萧长勖垂眸,不说是或不是,傅骁又气又急,猛地起身制住太监,抽刀架在太监脖颈:“事已至此,王爷还犹豫什么!” 挟持宦官,此举已与谋反无异。众人大惊失色,唯有萧长勖面色平静,不咸不淡道:“傅骁,放肆。” “属下不得不放肆!天下百姓已将王爷推至风口浪尖,就算王爷意不在此,如今也已骑虎难下。今日就当是属下逼迫王爷,属下愿当这个罪人!恳请王爷遵从天命,起兵东伐!”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恳请王爷遵从天命,起兵东伐!” 传旨太监大惊失色:“反了,反了!秦王这是要造反!” 话音未落,只见血溅三尺,那太监瞪着眼睛,脑袋一歪,被傅骁抹了脖子。 这下,不反也得反了。 萧长勖长叹一口气,放下手中圣旨,道:“今日之变,非我本意。只是如今天下动荡、民生凋敝,本王身为皇室血脉,当重振江山社稷,救黎民于水火。诸位可愿追随本王?” 众人高声:“吾愿追随吾主!万死不辞!” 萧长勖点点头,走出王府,只见无数百姓候于门外,将一条街挤得水泄不通,见他出来,门外百姓齐齐下跪道:“请王爷起兵,推翻暴政,还天下太平!” 再往远,谢烬一身玄色铠甲高坐马上,身后是黑压压玄羽大军。 四目相遇,谢烬下马,百姓为他让开道路,他走上前,单膝跪地抱拳:“末将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至此,所有人终于明白,“玄天当立”的“玄”字,原是指玄羽军之玄色铠甲。 当晚,萧长勖与谢烬于醴州起兵,林夙作檄文昭告天下。 消息一出,举国震动。 与此同时,李策率兵与罗阳余部再次交战,歼灭豫州反军万余人,禁军折损六千,罗阳也于此一战中被禁军乱刀砍死。战后还未来得及休整,京城便传来消息,醴州造反,萧承邺急召李策回京。 醴州到京城五百余里,若沿途没有阻碍,全速行军,最快三日,玄羽军便可到皇城脚下。李策率军连夜赶路,终于在两日后赶回京城。 大殿内,萧承邺面色阴郁。 他本该勃然大怒,但真到了这一天,他看起来反而很平静。 江悬站在他面前。 事到如今,萧承邺终于不再隐瞒江悬身份,毕竟谢烬出师之名其一便是救回当年玄鹰军少帅江问雪。今日朝堂上有大臣按捺不住,直言询问萧承邺是否如外界传言、将江述行之子江问雪囚困于皇宫?萧承邺坦然承认,说江悬七年间一直在自己身边。 “尔等所谓惑乱后宫的妖孽,或许就是当年玄鹰军少帅呢?江家世代忠烈,不代表其后人也一样铮铮铁骨。” 萧承邺不紧不慢丢下一句话,满朝文武惊慌失色,他却像无事发生一样,摆摆手说“退朝”。 待众人退下,萧承邺叫何瑞将江悬接到承天殿。 上次站在这里,江悬还是位十几岁的少年,随江述行、江凛一起回京述职。那时龙椅上坐的是先帝,萧承邺还未封晋王,见到江述行要尊称一声“王叔”。 而现在,江悬一袭白衣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与龙椅上的萧承邺遥相对望。 “阿雪。”萧承邺面色和缓了些,像召唤一只小狗那样勾了下手,说,“过来。” 江悬微微抬眸,目光环视过大殿,问:“为何带我来这里?” “心血来潮罢了。” “心血来潮……” 江悬轻笑了声,慢慢走上前,踏过阶梯,来到萧承邺面前。 萧承邺站起身,牵住江悬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叹息一般道:“朕登基时你远在漠北,后来再见,便是幽鹿峡之后了。” 龙椅高高在上,站在此处俯视大殿,很难不生出飘然悬浮之感。 江悬却不感兴趣似的,目光波澜不惊:“我该感到遗憾么?” 萧承邺笑笑:“朕知道你不会。”他捧起江悬脸颊,拇指缓缓摩挲,“朕不过是想让你看一眼,王座之下是何模样。” “看到了。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你说这里死气沉沉,那么生气在哪里,你的漠北么?” 江悬没有回答。 “朕好像从未问过你,你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前人有云瀚海阑干百丈冰,那般苦寒之地,难怪你性子如此冷烈。” 提起漠北,江悬眼眸微动:“你只闻瀚海阑干百丈冰,不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么?大梁之疆土,东西绵延万余里,任何一处风光,都好过这王座之下十丈土地。” 萧承邺愣了一下,笑了:“你说得对,可惜朕此生已选了王座,那万里风光,怕是无缘再见了。” 江悬看着萧承邺,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是秦王,还是谢烬?” 萧承邺眉心微蹙:“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 “……你如何得知?” “猜到的。光是豫州造反,不至于你如此。” “那你又如何猜到是这二人?” “谢烬手里有至少七万精兵,秦王口碑载道、广受百姓爱戴,除开这二人,我想不到还有谁值得你忌惮。” “倘若朕说,是他二人联手呢?” 这次江悬没有回答。 萧承邺也不急,就这样静静看着江悬,不放过他脸上一分一毫变化。 半晌,江悬终于缓缓开口:“召集京城与南方兵力,可与之一战。不过,豫州战事不可拖延。” 萧承邺淡淡道:“罗阳已死。” “李将军回京了么?” “是。”萧承邺半笑不笑道,“你只关心战局如何,不关心谢岐川为何出兵么?” 江悬抬起眼帘。 “他为了你。” “我……?”江悬两道漂亮的眉毛微微拧在一起,“与我何干?” “镇北王江述行之子、玄鹰军少帅,被我这罪大恶极的暴君囚禁在深宫七年,如禁娈一般侮辱亵玩,还不够么?阿雪,你以为你这位儿时玩伴待你有几分真心?大局当前,他为师出有名,不惜将你伤疤揭与天下人看,在他眼里,你只是一枚棋子罢了。别忘了,狗就是狗,家犬再忠心,也不是没有反咬主人的可能。” 第33章 32 “阿雪,你哭了么?” 江悬没有像萧承邺预想中那样不悦或愠怒,更没有难过伤心,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萧承邺,目光淡然。 “人与人之间不就是如此么,哪有那么多真心?”他淡淡一笑,“你对我亦有所图。” 萧承邺也笑了:“是啊,若论起来,朕比他们更贪心。” “其实我不明白,天下好皮囊多不胜数,我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纠缠不放?” “朕也不明白。”萧承邺捧起江悬脸颊,垂眸看了一会儿,低头在江悬鼻梁落下一个轻吻,“再好的皮囊,日夜这么看着,七年,也该腻了。” 江悬皱了下眉,萧承邺的吻落在他鼻尖,然后嘴唇。这次没有强迫,只是轻轻吻着,甚至有温柔的错觉。 “阿雪。” 萧承邺低唤了声,将江悬压进那张庄重华贵的龙椅。——从古至今,除非当朝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坐这把椅子。 江悬身子一僵,倏然睁大眼睛。回过神,萧承邺已将他双手举过头顶,按在椅背上。 “萧承邺,你……” “我疯了么?不,我没有。” 大殿空旷清冷,江悬穿得少,身体不由得寒颤。 “其实我早该这么做。”萧承邺俯身逼近,低声道,“至高无上的权力,无人共享,总归是寂寞。” 江悬咬牙:“你便这样侮辱先祖留下的江山么?” 萧承邺轻笑:“侮辱?如今都是朕的,朕想要如何便如何。” “你,萧承邺!放开我……” 江悬奋力挣扎,然而力气悬殊,身后又是坚硬的扶手和椅背,他无处可避。 萧承邺不在乎这张龙椅,江悬却是在乎。萧家的天下是江家几代人拼死打出来的,王座下累累白骨,有多少是玄鹰军将士尸骸,江悬不得而知。 而现在,萧承邺似乎想这样告诉江悬,他永远无法再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玄鹰军少帅,他与萧承邺同流合污,弄脏的是江家几代先辈的心血。 殿内空无一人,却好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龙椅上这场肮脏的闹剧。 萧承邺总能想到新的办法折辱他,每当江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触动,萧承邺都会让他千疮百孔的心再一次感觉到痛。 “阿雪,你还记得上一次在这里么,你只有十二岁,先帝特许你随江述行和江凛一起觐见。你好像从小就招人喜欢,性格那样顽劣,先帝却宠你宠得紧,还说等你长大要招你做驸马。江家那时何等风光无限,江述行异姓封王,江凛年少挂帅,西北的天都快要姓江了。可惜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江家再风光,楼起楼塌,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 萧承邺不紧不慢说着,从身后掐着江悬下颌,近在咫尺的吐息宛若毒蛇的信子。 江悬无法发出声音,泪水不受控制从眼眶中簌簌涌出。屈辱或难过已然分辨不清,萧承邺好像故意提起他的父兄,让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在他们拜将封王的地方被一个男人羞辱至此。 “阿雪,你哭了么?”萧承邺伏在江悬耳畔,声音中带着某种扭曲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你落泪的样子有多漂亮?听闻江夫人年轻时倾国倾城,你丝毫不曾辜负她的美貌。” 身下那张龙椅冰冷而坚硬,江悬身上鞭伤初愈,碰到棱角处,仍有痛意,萧承邺抚摸着那些伤痕,说:“可惜多了几道疤,不好看了。” 江悬紧紧攥住椅背边缘,咬牙忍耐。 “为何不肯哭出声?怕惊扰了地下亡灵么?放心,他们死了那么久,早已投胎转世了。” “萧承邺……” “怎么了,阿雪?” “不、不要在这里……” “好啊,你求我,我带你回映雪宫。” 江悬咬紧牙关,不肯说话。萧承邺对此习以为常,轻笑一声道:“阿雪,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对我服软?” 江悬摇头,艰难开口:“永远,不可能。” …… 到底还是弄脏了龙椅,那张金黄绣龙纹软垫,被洇得深浅斑驳,江悬跌倒在地上,衣衫凌乱不堪。 萧承邺还未尽兴,龙椅不比床榻宽敞,江悬不舒服,他也好受不到哪去。他懒懒靠坐在龙椅上,意犹未尽地用靴尖抬起江悬下巴,端详了一会儿,说:“你该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有多脏。” 江悬闭了闭眼睛,将头别到一边。 “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与朕苟且,日后你要如何面对当年留下来的那些人?”萧承邺皮笑肉不笑道,“就算谢岐川和萧长勖来救你,你这副样子,还能见得了人么?” “……闭嘴。” “不想听么?朕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东西了。”萧承邺坐起来,胳膊搭着膝盖,俯身凑近江悬,“玄鹰军少帅,江问雪。倘若江述行和江凛还活着,你如今该是多么逍遥自在?” 明知萧承邺是故意说这些话激怒自己,江悬还是不可避免被牵动情绪,他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用力一巴掌挥向萧承邺:“住口!” 然而手掌落在萧承邺脸上之前被截住,萧承邺抓紧江悬手腕,一用力,江悬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阿雪,你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一生气就动手,不是什么好习惯。” 手腕被钳制,江悬动弹不得,恶狠狠瞪着萧承邺道:“放开我。” “放开你,让你继续甩朕巴掌么?是朕对你太纵容,你好像忘了尊卑有序。今日就算是江述行在这里,也要对朕磕头行礼,你未免太放肆。” 江悬冷笑:“尊卑有序……君臣之间才论尊卑,你我算什么?” 萧承邺一滞,不怒反笑:“是,你我自然不算君臣。”他抓着江悬手腕,把人从地上拽到自己面前,说:“阿雪,你记住,你是朕的。” 这样近的距离,萧承邺眼中血丝清晰可见。自从豫州起义,他多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尤其萧长勖起兵后,他几乎再未阖过眼,此时盯着江悬,目光中除了熟悉的阴冷暴戾,还有某种穷途末路般的决绝。 只一个眼神江悬便知道,这次萧承邺对京城守备并无多少把握。 “你知道我不是你的,所以才一再反复。”江悬问,“是么?” 萧承邺眸色一沉。 “为何不杀了我?” “朕也想知道,为何不杀了你。明明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杀了你,将你葬入朕陵寝,便无需再忧心你心中惦念谁、是否又想从朕身边逃脱。可是阿雪,杀你谈何容易?” “你舍不得?” “是,朕舍不得。”萧承邺抚摸江悬脸颊,缓缓道,“你说得对,朕对你生出怜悯,是朕不该。” 江悬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轻笑:“你不杀我,也许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萧承邺松开江悬,轻轻一甩,将他扔回地上。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皇宫之外,萧承邺朝堂上的一句话,很快变作满天流言。 谢烬只将江悬还活着一事告知玄羽军上下,而现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谈论已故镇北王江述行之子江悬甘为娈宠,与皇帝有龙阳之癖。不仅如此,江悬还与谢将军暗中苟合,此次谢将军出兵,明面上是为秦王,实则另有图谋,意欲臣夺君妻。 三人成虎,不过一日之间,人们口中的江悬便从玄鹰军少帅变作祸国殃民、冷血歹毒的后宫蛇蝎。 主帅营帐内,谢烬气得咬牙切齿,“嗵”一拳砸到案上。 “如此卑劣手段,简直畜生!” 话音落下,林夙倒茶的手微微一滞,面具后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 一旁萧长勖叹了口气,安抚道:“岐川,先别动气。” 谢烬攥紧拳头,转头看见萧长勖,忽而想起如此“卑劣手段”正是林夙一贯爱用的。他张了张口,讪讪道:“抱歉,林先生。我没有说你的意思。”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林夙便不能装作没听见。只见他放下茶盏,对谢烬微笑道:“谢将军一向心直口快。无妨。” 玄羽军一路从醴州打过来,与途径地方军交手过几次,屡战屡胜,有时甚至还未至城下,百姓便已将城门大开。人心向背可见一斑。而如今萧承邺这番说辞,虽然卑鄙,却恰好击中萧长勖赖以依仗的民心。 “此地距京城不足百里,萧承邺现在才用这招,怕是已经晚了。”林夙不紧不慢道,“江公子是塞上鹰还是笼中雀,他日史书工笔,都由赢家说了算。” 谢烬蹙眉:“我知道,我只是……” “在下明白,谢将军不愿江公子背负污名。只是事已至此,比起声名如何,如何完好无损将人救出来,才是眼下最要紧之事。” 萧长勖插话:“林先生,岐川之前提过玄鹰军旧部和江家余下那些老人,安置如何了?” 林夙回答:“能接走的都已接到醴州,不方便接走的也已派人暗中保护,王爷放心。” 萧长勖点点头:“劳你费心了。” 二人说完,谢烬冷不丁开口:“萧承邺不会伤阿雪性命。” 萧长勖和林夙一起转头看去,谢烬垂眸,目光落在面前某处:“也许这么说有些草率,但我知道他不会。” 萧长勖与林夙对视一眼,道:“不会最好。既然天下人都已知晓问雪囚困于宫中,我们便正好以此举兵。明日你我兵分两路,你务必率军突破皇城守卫,入宫救出问雪。” 谢烬点头:“是。” 天色渐暗,皇宫内,一顶软轿无声行进在重重宫墙间,最后停在映雪宫门前。 夕阳铺洒在红墙金顶,为这座皇城镀上一层沉重的金光。轿子缓缓落下,何瑞躬身,对轿内道:“公子,到了。” 等了一会儿,轿帘拂开,一只细白手腕伸出来,何瑞递上自己小臂,江悬扶住他,慢慢从轿子里下来。 天冷,江悬穿了件月白织锦斗篷,帽子上一圈纯白无瑕的狐狸毛,愈发衬得他纤弱动人。 玉婵从映雪宫里迎出来,与何瑞一人一边搀扶住江悬。 江悬道:“何公公不必送了。” 何瑞没有应声,仍旧这样扶着江悬慢慢走,江悬便也由着他去。迈过一道宫门,四下无人,何瑞淡淡道:“秦王与谢将军已到城外。” 江悬抬眸,微微一滞。 “谢将军手中有八万兵马,皇上调集京城禁军与西南、东南府兵共十万,已于城下排兵布阵,今日或明日必有一战。” 江悬警惕道:“何公公……为何告诉我这些?” “大梁要变天了。”何瑞抬起头,望向远处将沉未沉的夕阳,“公子本就不是笼中之鸟,哪怕折了羽翼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皇宫,也终有冲破牢笼之日。这一天来之不易,奴才为公子高兴罢了。” 江悬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何瑞:“何公公,究竟是什么人?” 何瑞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奴才只是奴才。” “你是秦王的人?” “不,奴才与秦王殿下并无私交。” “那你是岐川……不会,岐川没有这样城府。”——倘若何瑞是谢烬的人,谢烬不会一直到几个月前才找到他。江悬思索许久,最后不确定道:“你莫非,与江家……” 何瑞笑笑:“公子莫要再猜了,奴才不认得除公子外其他江家人。外头冷,公子早些进去吧。” 或许是不愿说,或许是不能说,又或许何瑞真的与江悬故人无关。江悬垂下眼睫,低声道:“过去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何公公与皇帝一丘之貉,多有得罪,抱歉。” 何瑞略一颔首:“公子言重了。奴才本就听命于皇上,公子这样以为也并无不对。” “总之,多谢公公对我说这些话。” “公子客气。奴才告退,公子多保重。” “好,公公慢走。” 何瑞转身离开,江悬站在院中,直至天色昏暗。 阴影中那道总是沉默的身影,他一向习惯忽略,如今想来,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可恶。 但为何呢……非亲非故之人,为何会为他可能触碰到的自由而感到高兴呢? 江悬不明白。 第34章 33 “朕的玩物,凭什么?” 翌日卯时许,旭日初升,玄羽军八万大军于城下誓师,萧长勖副将傅骁代诵檄文。同时,京城上空无数纸片洋洋洒洒飘落,仿若一场鹅毛大雪,每一张都写满萧承邺在位期间种种罪责过失,称秦王萧长勖才是真正民心所向、天命所归,以此鼓动百姓反抗暴政、支持秦王继位。 在此之前,京城中已有诸多言论流传,禁军早于多日前封锁城门,严禁任何人进出,百姓纷纷猜测秦王大军将要兵临城下。尽管如今有关于江悬的流言蜚语悄然滋生,多数百姓仍相信秦王即位乃大势所趋,今日城外军鼓号角与城内檄文,愈发使得人心坚定。 东曦既驾,霞光万道。万军阵前,谢烬高坐马上,低头握了握掌心里那枚狼牙,将它放入里衣,抬眼,目光如炬。 “玄羽军!” “在!” “随我杀入皇城,救回少帅!” “杀入皇城,救回少帅!” 一声令下,投石机和攻城车率先进发,无数巨型圆石接连投向那座固若金汤的高墙。守城军亦早有准备,以火箭和火球抵御,城外玄羽军列阵举盾,后方投射火箭,不过须臾,将亮未亮的天便被火光染红。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攻城车终于将城门撞开一道裂缝。 八万大军兵分三路,中路随萧长勖从正门进攻,城门之后,李策率十万禁军迎敌,两军交战,兵刃碰撞、战马嘶鸣,战鼓号角响彻云霄。 另一边,谢烬率两万轻骑突围,直向宫城而去。 承天殿内,战报接二连三传来。 萧承邺一身战甲高坐龙椅,朝中武将皆已上阵,殿内只余几位老臣。 ——内阁首辅钟怀瑾上月称病,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人了。 萧承邺环顾左右,轻笑:“钟老这病来得巧,朕差点忘了,他与谢岐川之间还有层祖孙关系。”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 “报——!”一太监急急忙忙跑进来,扑通跪下,“叛军已攻入皇城,与瞿将军在宫门外交战。率兵者乃谢岐川谢将军。” 众人闻声,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萧承邺目光幽暗,许久,半笑不笑道:“如此急不可待,看来这皇宫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众爱卿退下吧,刀兵无眼,当心伤了诸位。” 众人抬头,面面相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萧承邺冷声:“还不走,等着朕一个个请你们么?”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忙道:“是!臣等告退!” “何瑞。”萧承邺转头,正欲开口,顿了顿,越过何瑞对另一太监道:“你,去把人带来。” 那太监颔首:“是。” 宫门外,谢烬终于遇到最后一道阻拦——瞿老将军率一万精兵,列阵静候玄羽大军。 今日无风无云,日光倾泻,略微有些晃眼。几缕银丝于瞿老将军兜鍪之下飘扬,老将军目光炯炯,声若洪钟:“谢将军,别来无恙!” 谢烬回京述职仿佛还是昨日,那时他日日到京郊军营看瞿老将军练兵,二人偶尔切磋,向来点到即止。说起来,瞿老将军还是江述行旧友。不过数日,二人再见,竟已是如此光景。 谢烬私心不愿与瞿老将军交手,驻马道:“老将军别来无恙。晚辈今日为救人而来,江帅之子江问雪被困宫中数年,想必老将军已有耳闻。如今皇帝倒行逆施引得天怒人怨,败局已是注定,还望老将军莫要再做困兽之争。” 瞿老将军高声道:“江问雪一事老夫确有耳闻。然你有你的理由,老夫也有老夫要守的忠义。拔刀吧!让老夫看看谢将军刀法生疏了没有!” 语罢长枪出鞘,寒光一闪,直指谢烬:“白虎营,迎敌!” 谢烬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对瞿老将军一抱拳:“得罪了。” 谢烬刀法乃江述行亲自教授,江家父子离世后,世上无人出其右。瞿老将军枪法亦曾是大梁数一数二,如今老当益壮,出枪之快丝毫不输当年。只见谢烬一马当先冲向曾与玄鹰军齐名的皇城禁军白虎营,一把长刀宛若行云流水,刀起刀落,空中只余残影。瞿老将军出枪迎战,长枪与雁翎刀你来我往,玄羽军与白虎营亦混战厮杀,远处城门火光冲天,近处战马嘶鸣、刀剑铿锵。 承天殿内,一扇厚重大门将那些嘈杂阻隔在门外,只剩稍许沉闷的余音。萧承邺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眉毛拧在一起,一条胳膊支着脑袋,像在凝神思索,又像因为外头打打杀杀的声音而感到不快。 在他面前,空旷的大殿中央,江悬跪在地上,两条手腕被绳索吊起,仿佛一只濒死的困兽,面色苍白,汗水顺着额角缓缓淌落。 江悬身上是一件雪白薄衫,轻纱散落,如云如雾。萧承邺一向喜欢他这样穿着,不染俗尘,宛若仙姿。只有这样,被摧残蹂躏的时候才格外好看。 ——两刻钟前,萧承邺给江悬喂了一粒药,一粒能让他浑身无力、燥热难耐、如蚀骨钻心之痒却依旧保持清醒的药,他清醒地感知着身体逐渐不受控制,沦为欲望的奴隶,必须要用万分的意志才能撑住不向萧承邺求饶。 萧承邺慢慢睁开双眼,望着江悬,轻声道:“阿雪,你听。声音越来越近了。” 江悬眉头紧蹙,没有应声。 萧承邺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江悬面前,弯腰抚摸他脸颊:“来人会是谢岐川,还是朕那居心叵测的四弟呢?” 江悬睫毛颤了颤,缓缓掀起眼帘,目光勉强落到萧承邺脸上。 “殿内有埋伏,是么?” 萧承邺愣了愣,不由得一哂:“阿雪,你果然是聪明,只是不知道,谢岐川能不能像你一样聪明。” 江悬皱了下眉,重新闭上眼睛。 倘若要对付的是蛮人,谢烬自然有一万个心眼,但常言说关心则乱,自己在这里,江悬不敢说谢烬能否像平日一样聪明。 “不过,朕更希望来人是萧长勖。”萧承邺不紧不慢道,“朕这位四弟,当真应了那句会咬人的狗不叫,韬光养晦这么多年,难为他了。” 江悬轻声开口:“是你自己走到今日,怨不得别人。” “你以为换个人来坐这皇位便不会有今日么?阿雪,你还是太天真了。” 话音落下,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殿门撞开,日光涌入,一道人影出现在明暗交界的阴影处。 ——谢烬手握一把雁翎长刀,身上血迹斑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唯独双目依旧明亮如炬,直直望向殿内被悬吊的背影。 他张了张口,无声地唤出两个字音:“阿雪。”接着目光投向萧承邺,面若寒霜:“放了他。” “放了他?”萧承邺轻笑,“朕的玩物,凭什么?” 说完,萧承邺掐住江悬脖颈一用力,将他拖拽至朝向谢烬:“看清楚,你心里念念不忘的人,早已是一滩烂泥了。” “住口!” 谢烬一声怒喝提刀而来,江悬强忍着疼痛,艰难道:“岐川,不……”话没说完,一把匕首抵住他脸颊,几乎同时,谢烬停住脚步:“阿雪!” “别过来。”萧承邺冷声,锋利的刀尖已划破江悬皮肤,落下一串血珠。 “你喜欢的可是这张脸?倘若他不再娇艳动人,你还愿为他如此奋不顾身么?” “萧承邺!你住手!” 说话时,萧承邺不疾不徐解开江悬衣衫,指尖勾着腰带一挑,只见那片轻纱滑落,江悬白皙莹润的肩头露出大片。 不知是不是因为服了药,江悬锁骨和关节都泛着红,眼眸潮湿,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这副颓靡浪荡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想到那些惑乱后宫的传言。 谢烬身后,随他杀进来的玄羽军士兵个个停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你再晚来些,或许能看到他雌伏在朕身下、哀婉求欢的模样。岐川啊,你可知七年是怎样漫长的一段时光?你的阿雪,早已从里到外的烂透了。朕若是你,倒宁愿他早亡,你说是么?” 萧承邺说话时,谢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江悬。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少年,如今奄奄一息,神采全无。 无论萧承邺如何贬毁,谢烬始终知道,今日种种,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阿雪的错。 “阿雪。”谢烬不由得喃喃。 江悬抬起头,开口,声音微弱:“有埋伏……” 话音落下,只见前后殿门轰然关闭,一支不知从何藏匿的精兵忽然现身将殿内众人团团包围,再一看,房梁上也有弓箭手隐匿。 萧承邺半笑不笑:“瞿劲松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朕原本还指望他能拦住你,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闯进来。不过无妨,今日这承天殿,便是你葬身之处。” 刚才在殿外,玄羽军和白虎营交兵,谢烬为不伤瞿老将军性命,好容易才将人生擒,如今承天殿外仍旧打得难舍难分,听声音,远处萧长勖的兵马似乎也快要到了。 谢烬抽出短刀,抬眼看向萧承邺:“刀兵无眼,放了阿雪。” 萧承邺徐徐道:“既知刀兵无眼,还不束手就擒?你与萧长勖若是安分守己,阿雪本可以在朕身边安稳一生。” “你说的安稳一生,是圈禁他、折辱他、看他一日日玉碎珠沉么!萧承邺,世上任何人都有资格叫他名字,唯独你没有!” 萧承邺勾唇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让朕看看你的本事罢。”语罢起身,抬起右手微微一压腕,殿内士兵得到指令,齐齐向谢烬杀来。 “玄羽军!保护少帅!” “是!” 两方人马迅速杀作一团,房梁上弓箭手蓄势待发,纷纷瞄准谢烬。一片混乱中,谢烬袖口滑出一枚飞刀,没有人看清他动作,只见银光一闪,悬吊着江悬的绳子被一刀割断。 江悬跌倒在地,萧承邺被他动静吸引注意,刚一转头,谢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不知何处高呼一声“护驾”,萧承邺回神,迅速拔出腰间佩剑,短兵相接,竟被谢烬攻势逼得后退几步。好在迅速有人上前抵挡,没有让谢烬伤到萧承邺。 只是这一来,江悬便脱离了萧承邺掌控,谢烬一边与人厮杀一边奋力靠近江悬,终于到他身旁。 “阿雪!” 江悬脱力倒在地上:“岐川……” 第35章 34 “你要跟他走么?” 嗖,一枚箭矢破空而来,江悬瞳孔一紧,猛地抓住谢烬衣袖。谢烬反应极快,跪倒抱住江悬滚到一边,身下人安然无恙,箭矢却划过谢烬臂膀,霎时涌出鲜血。 不等江悬开口,谢烬安慰:“无妨。”说完抽刀回身,劈开迎面而来的兵刃和几支利箭,反手将几名伏兵斩于刀下。 只见殿内玄羽军伤亡惨重,一会儿功夫已折损大半。 萧承邺提剑站稳,幽幽盯住谢烬和江悬。 “他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带着他,你们两个一个也走不了。” “谁说我要走?”谢烬抹掉刀上鲜血,冷笑,“萧承邺,今日我要杀了你,为江家父子报仇!” “杀朕?朕乃天子,自有天佑!” 萧承邺举起长剑,一剑劈向谢烬,虽执政这些年于武学稍有懈怠,但萧承邺年少时师从多位兵法大家,刀枪弓剑皆有建树,光这一剑,便看出功底不俗。 谢烬持刀抵挡,长剑划过刀身,发出铮铮嗡鸣,二人须臾之间过了几招,你退我进,不相上下。难舍难分之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殿门从外破开,裴一鸣率援军赶到。 “将军!” 谢烬回头:“救人!” “是!” 眼看裴一鸣率军杀入,就快至江悬身边,从旁传来一声不知谁的怒喝:“先杀了那祸国殃民的妖孽!”所有弓箭手倏然箭指江悬,不等下令,齐齐放箭。 谢烬头皮一炸,一刀劈开萧承邺长剑,飞身扑向江悬。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先谢烬一步,不知从何处飞扑而来,挡在江悬身前,张开臂膀,将江悬死死护在身下。 箭矢没入皮肉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响,江悬瞳孔颤抖着,眼前出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何瑞面色惨白,眉毛因疼痛紧紧拧在一起,却看着江悬,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江公子……” 有鲜血从他唇角溢出,他咬紧牙关,瞳孔已近乎涣散。 殿内一片混乱,没有人看清何瑞是从哪出现的。江悬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慌忙用自己衣袖为何瑞擦去唇角血迹,一向平静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你究竟、你究竟是谁……?” 同样的问题江悬问过三次,第一次,何瑞讳莫如深,不肯相告,第二次,答曰自己只是奴才,第三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他终于不再对江悬隐瞒。 “公子还记得十二年前……陇西……你在路边,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么……”何瑞努力微笑着,仿佛想要安慰江悬,血却越来越多,将江悬纯白的衣袖染得鲜红,“你一定,不记得了罢……” 十二年前,陇西大旱,江悬返回漠北途中经过渭州,在城郊路边遇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比江悬年长些,瘦骨嶙峋,近乎没了生气。荒郊野岭处,路旁尽是白骨,倘若放任他不管,不久之后他也会像那些白骨一样无声无息地饿死,被路过的野狗啃食。 江悬心中不忍,下马将自己仅剩的干粮全都给了他,又为他身上溃烂的地方上药包扎,告诉他此地一直往东有一座县城,找到城东赵家告知江悬名讳,他们会帮他。 “抱歉,我要去的地方天寒地冻,不方便带你。你拿着这个,倘若有何意外,可换些银钱。”——临别前,江悬将自己身上一枚玉佩给了那个少年。 往事历历浮现,如闪电般击中江悬,唤醒他尘封多年的记忆。 难怪他初到映雪宫第一次与何瑞见面,就有一种莫名的眼熟之感。 原来他们真的见过。 “我记得……”江悬没有发觉自己声音带了哽咽,“我记得。” 何瑞笑容惨淡,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一块玉佩,放入江悬手中。“公子,原谅我多年欺瞒……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下辈子,再……” 再什么,何瑞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呕出一口鲜血,缓缓抬手,仿佛不敢也不舍得触碰那样,指尖在空中停留许久,轻轻触摸到江悬脸颊。 “好好、活下去,回、漠北……” “何瑞。” 周遭的嘈杂喧闹仿佛静止在这一刻,听到江悬叫自己名字,何瑞最后露出一个笑容,仿佛不再有任何遗憾一般,安然闭上双眼,手臂倏地垂落。 江悬用力闭住眼睛,低头,眼角滑落一颗泪水。 “何瑞……”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谢烬目睹这一幕,稍一停滞,险些被萧承邺挥剑砍伤。 再一听殿外厮杀声由远及近,李策率军边打边退,被萧长勖围攻至承天殿外。 萧承邺低头看了眼倒在江悬身上那具冰凉僵硬的尸体,眸色一沉,道:“护驾!” 殿内禁军当即列阵而上,将萧承邺层层保护,谢烬边打边退,一边持刀抵挡,一边对江悬伸出手:“阿雪,走!” 江悬恍然回神,抬起头,张了张口:“……可以带他走么?” 谢烬咬牙:“裴一鸣!” 裴一鸣会意,两名玄羽士兵立刻上前将何瑞尸体从地上抬走,由其他人掩护着撤退。 江悬衣衫已被血染透,分不清是何瑞的还是他自己的。他对谢烬伸出手,谢烬抓住他手腕用力拽起,架着他胳膊将他护在怀中,问:“你还好么?” 江悬攥紧手中玉佩,摇摇头:“我没事。” 萧承邺冷声下令:“拦住他们。留活口。” “是!” 宫门内外火光四起,玄羽军与白虎营从清晨厮杀至此,双方皆是元气大伤,放眼望去,满目疮痍。 谢烬护着江悬,拼死杀出殿门,不远处萧长勖副将傅骁高呼:“将军,这里!”说着率一支兵马杀出重围,前来接应谢烬。 人还未至眼前,忽见无数箭矢如雨般纷纷而下,带着火光,落入玄羽军阵中。将士们举盾抵挡,仍有不少反应不及,轰然中箭倒下。 傅骁也被迎面而来一支利箭射中左肩,险些从马上坠落。一抬头,屋顶不知何时冒出一排弓箭手,大殿后亦有藏兵现身。傅骁咬牙将箭拔出,道:“将军小心!” 这大约是萧承邺为萧长勖准备的最后一道埋伏,重重宫阙是最好的牢笼,那条通往承天殿的宽阔而壮丽的丹墀,已快要成为一片尸山血海。 江悬回过身,隔着厮杀的人群,萧承邺站在最高那级台阶之上,垂眸冷冷看着他,开口,声音被周遭兵刃碰撞和人群高喊吞没:“阿雪。” 他叫江悬的名字,不知为何,竟好像没有愤怒。 “你要跟他走么?”他问。 江悬没有回答。 也许因为不久前服下那颗药,眼前一切都是飘忽的,连近在咫尺的刀枪弓箭都无法让他感到紧张或危险。他看着萧承邺,像隔着一层朦胧雾气,又像隔着茫茫黑夜,厌恶和恨都变得恍惚,甚至连萧承邺叫他的名字,他都反应了很久。 萧承邺皱紧眉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样的目光令江悬感到不适,他转头,视线中出现谢烬的脸。 那是张更加清晰凌厉的脸,如同一头年轻的狼王,警惕而充满杀意地环顾四周。似乎察觉到江悬看他,他低头,目光温和了些许,用只有他和江悬能听到的声音说:“别怕。” 岁末冬寒,风中飘扬着冷冽的细雪,吹起江悬身上那件云雾般的薄纱。谢烬脱下自己披风给江悬穿上,上面有淡淡的血腥味和燃烧后的灰烬气息,还有谢烬的体温。江悬垂下睫毛,轻声回答:“我不怕。” 谢烬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拥紧江悬,将他护在自己臂膀之中。转头面对千军万马,目光中又出现那种锋利而不可抵挡的杀意。 后来史书记载,建昌九年冬月初一,秦王萧长勖与镇北大将军谢岐川率军攻破皇城,开启长达三月的承天殿之变,此一战中,白虎营全军覆没,京城禁军伤亡惨重,玄羽军折损近三万,双方恶战至天黑,抚远大将军李策率禁军余部护送建昌帝及宫中女眷、朝中重臣东逃至新安行宫,设东都于此。秦王舍而未追,原地休整兵马、退出宫城,发檄文请建昌帝让位。 至于那些史书中未记载的,后来在民间口口相传。 ——镇北大将军谢岐川一人一刀杀出一条血路,于万军之中救回江家遗孤江问雪。谢将军负伤二十余处,江家公子毫发无损。此战结束,谢将军卧床养伤七日,江公子于将军府中陪床照料。 不过流言亦有虚实,真正卧床养病的不是谢烬,而是江悬。 回往将军府途中,精疲力竭加之药物发作,江悬猝然晕倒,一直到深夜都没有醒来。 谢烬草草包扎了伤口,叫来军医为江悬诊治,然军医看过之后束手无策,焦头烂额之际,将军府外忽然有人求见。 谢烬不耐烦:“谁?” 来传话的裴一鸣答:“是个叫张临渊的太医,他说江公子在宫中时,一直由他照顾。” 谢烬看了眼混乱中从宫里带出来的江悬的贴身侍女玉婵,玉婵连忙点头应答:“是,张太医在宫中时专门为公子诊治。” 谢烬收回目光,点点头,面上难辨喜怒:“让他进来吧。” 第36章 35 “没事就好。” 不知是萧承邺忘了还是故意的,太医院所有御医都被带走,唯独留下张临渊。 谢烬大约猜得到,萧承邺留下张临渊是何用意。他万分不愿江悬再与萧承邺有任何瓜葛,然而眼下江悬危在旦夕,他只能让张临渊进来。 张临渊匆匆忙忙,仿佛火烧眉毛一样,乃至顾不上与谢烬多言,行了礼直奔江悬卧榻,放下药箱为江悬把脉。 谢烬脸色有些难看,问:“阿雪怎么样了?” 张临渊观察着江悬脉象,半晌,深深皱起眉头:“药性散不出去,淤堵在血脉,不妙。”说完打开自己药箱,拿出针包,道:“在下先为公子施针。” “诶。” 谢烬下意识抬手阻拦,余光瞥见玉婵,玉婵点点头,示意张太医可信。于是谢烬收回手,仍旧警惕地看着张临渊动作。 几根细长银针接连刺入江悬指尖,床上的人毫无反应,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张太医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又将两枚银针分别施入两处极为凶险的穴位。这一次江悬终于有所感知,眼角很轻地抽动了一下。 谢烬连忙问:“醒了么?” 答案显而易见,江悬仍旧紧闭双眼,面容平静而安宁。 张太医摇摇头,叹了口气:“公子身体虚弱,一时恐怕难以醒来。不瞒将军说,此前公子已晕厥过几次,次次命悬一线,故在下今日不敢耽搁,听闻风声便抓紧赶来。这两根银针暂时稳住了公子血脉,将军可稍作放心。在下开一副药方,劳烦将军派人抓药。” 说完张太医站起身,到桌边铺开纸笔,写下一副方子,交给谢烬。看见谢烬手臂纱布时,他顿了顿,说:“将军也要保重自己,伤处不可大意。” “我知道,多谢太医。”谢烬接过药方,看了眼,有几味药材并不常见,军中恐怕没有。一旁玉婵刚好瞥见,说:“这些药映雪宫中都有,将军派人随我进宫去取吧。宫里还有许多公子平时服用的补药,我一并带出来。” 萧长勖大军刚退出皇宫不久,眼下宫门内外还在清扫战场,到处都乱糟糟的。谢烬想了想,原本打算派裴一鸣随玉婵去,话到嘴边一顿,改口道:“我跟你去,别人我不放心。劳烦张太医照顾好阿雪。”说完看向一旁:“裴一鸣,你在这守着,不得擅自离开。” 裴一鸣正色:“是!” 玉婵犹豫:“可是您的伤……” “无妨,你我快去快回。” “是。” 谢烬和玉婵离开,张临渊继续守着江悬。 今日宫变张临渊未曾目睹,但来的路上听了些流言蜚语,大致推演出宫中发生什么。如此惊心动魄之时,萧承邺竟还给江悬喂药,若非张临渊知道萧承邺从不真心想要江悬性命,恐怕都要以为他想让江悬为这座皇城陪葬。 张临渊看着江悬,默默叹了口气。 吱——房门推开,有人进来。 裴一鸣站直身子:“林先生。” 张临渊跟着回头,只见一青袍男子坐着轮椅慢慢进来,脸上戴着一只银面具,黑发如瀑,用一根木头簪子随意挽着。光看穿着打扮,甚至无法判断其是否是大梁人士。 “这位是林夙林先生,这位是张临渊张太医。”裴一鸣为二人介绍。 林夙微微颔首:“张太医。” 张临渊回礼:“林先生。” 林夙进来,身上带着些许冬夜的寒意,裴一鸣左右看看,谨慎道:“这么晚了,林先生找将军么?” “不,我来看江公子。” 裴一鸣更警惕:“看江公子?” 许是谢烬对林夙不够信任,手下这些人也都留着心眼,不敢完全相信林夙。 林夙面不改色,淡然一笑:“裴副将放心,我不靠近。” 他这样坦然,裴一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不,末将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将军不在,故而,故而……还望林先生见谅。” 林夙笑笑:“无妨。” 裴一鸣默默后退一步,为林夙让开道。 林夙推着轮椅到床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看着床上的江悬。他的面容隐藏在面具之后,目光晦暗不明,此前提起江悬,他大多时候是冷淡的,此时却好像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萦绕在他周身,不锋利也不危险,反而平静甚至怅然。 裴一鸣没来由的放下戒备,主动说:“江公子还在昏迷,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林先生放心。”——至于为什么让林夙放心,裴一鸣自己也不知道。 林夙点点头,又像对裴一鸣说又像自言自语:“没事就好。” 房里再次陷入沉默,裴一鸣低头,偶然看见林夙藏在衣袖下的手缓缓攥紧,似乎是一种紧张不安的表现。 可他在紧张什么? 裴一鸣悄悄抬眼,林夙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悬。不知过了多久,林夙终于低声开口:“江公子……这些年,新伤旧疾不断,有劳张太医费心了。” 张临渊颔首:“在下分内之事,林先生言重。” 林夙似乎想对张临渊露出一个客气的微笑,却笑得不太自然,好在张临渊并不敏锐,只当林夙是江悬旧友,没有多问。 裴一鸣默默收回目光,心底升起疑惑。 另一边,谢烬带玉婵从小门绕进后宫,七拐八拐,找到映雪宫侧门。 玉婵好奇问道:“谢将军对后宫如此熟悉,之前来过许多次么?” 谢烬没好意思告诉玉婵他第一次来找江悬时在后宫摸了一个多时辰,把周围大大小小的路认了个遍,后来几次溜门撬锁,更是一次比一次驾轻就熟。 他低头摸摸鼻尖,道:“你进去拿药,我在外面等你。” 玉婵不做多想:“是。” 夜色深重,一进冬月,天骤然冷了下来,后院那处温泉汩汩冒着热气,寒夜中很是诱人。 谢烬左右无事,走过去蹲在泉边,不由得想起那夜偷看江悬沐浴,又想起若是以后离开京城回到漠北,恐怕没有温泉给阿雪用了。 ——宫里这处温泉瞧着也不像天然开凿的,缘何能一直有热水呢…… 谢烬想着,站起来绕着温泉仔细查看,边看边在石壁上拍拍打打,琢磨如何能给江悬造一处差不多的。走到一块凸起石壁前,谢烬顺手敲了敲,敲完蓦地一滞,发觉手边这块石头好像跟别的不太一样。 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谢烬把手放在那块石头上,握紧,慢慢按下去。 轰,一声沉闷的响动,庭院地面中央两块巨大砖石缓缓向两边打开,露出一处形似地宫的入口。 谢烬下意识抽出长刀,顿了顿,缓缓靠近。阶梯两旁有壁灯延伸到深处,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除此之外,感知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 谢烬随手捡了块石头扔下去,没有异常。 江悬的寝宫,想来不会有什么要命的机关,谢烬试探着往下走了几步,果真一切如常。他松口气,横刀护在身前,沿着石阶向下,转过一处拐角,眼前出现一扇铁栅门,门后是一间用以行刑的牢房。 原来不是地宫,是地牢。 谢烬放下刀,接着反应过来什么,身子猝然僵住。 ——这是用来关押江悬的地牢。 无数刑具呈现在眼前。长短粗细不一的鞭子、绳索、铁链、镣铐……还有一张冷冰冰的床,以及墙边木架上种种不堪入目的东西。 每一样都曾经用在江悬身上。 谢烬看清那些东西,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甚至差点拿不稳刀。他慢慢抬腿,脚底仿佛有千斤重,艰难迈过那道不足三寸高的门槛。 暗室依旧阴森冰冷,所有物件纤尘不染、锃亮如新,仿佛随时准备供人使用。 谢烬走到床边,脚步顿住。 床面是一整块光滑剔透的白玉,冰凉如雪。再一低头,床边立着一张案几,放着一排尺寸不一的碧玉柱体。 眼前仿佛出现一幅画面,江悬躺在这张床上,双手被吊起,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眼中没有屈辱和愤恨,只有深深的麻木和绝望。 谢烬握紧拳头,闭眼深吸一口气。 难怪最后那次,江悬那样排斥他靠近。谢烬想过江悬身上的鞭伤从何而来,却没想过萧承邺禽兽至此,竟用如此肮脏的手段折磨江悬。 江悬说,——“那些事,就算日后将他挫骨扬灰,也必当如附骨之疽折磨我一生。” 难怪。 夜深了,玉婵将宫里的珍贵药材全都拿出来,装进背篓背在身上,临走前想起江悬养的花,又将窗檐下那两盆兰草包好,一手抱一盆,原路返回去找谢烬。 没想到一进后院,地牢入口大开,谢烬不知所踪。 玉婵心一紧,想起江悬叮嘱过不要将地牢之事告诉谢烬,正不知所措着,只见暗道中走出一道颀长的黑色身影。夜色昏暗,看不清面容,只觉那人脚步沉重,全然没有平日的神采奕奕。 玉婵小心翼翼开口:“谢将军……?” 谢烬从暗道出来,“嗯”了声,喜怒难辨:“东西都拿到了么?” 玉婵点头:“都带上了。” 谢烬点点头,目光落在玉婵怀里的花盆,问:“这是什么?” 玉婵答:“是公子养的兰花。上次您来过之后,公子突然说想养花,便养了这两盆。” “兰花……?”谢烬想到什么,微微一滞,“知道了。走吧,阿雪等着用药。” “将军,您刚才……” 玉婵犹豫着,余光悄悄瞥向暗道,谢烬回头看了眼,径直走到那处石壁前,按动开关,将入口重新关上。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阿雪。” 玉婵连忙答应:“是。” 第37章 36 “你睁眼看看我。” 回到府中,江悬依旧昏迷着,张太医和裴一鸣守在房中,林夙已经离开。 见谢烬回来,裴一鸣站起身:“将军。” 谢烬点头:“阿雪怎么样了?” “江公子还未苏醒。” 意料之中的事,谢烬没有太多失落。他让玉婵放下背篓,对张太医说:“药都找来了,您看看。” “是。”张太医走来,将背篓中药材一一看过,点点头道,“这些应当够用了。劳烦玉婵姑娘照在下今日药方煎一副药。” 玉婵应道:“是。” 伺候江悬久了,玉婵几乎要成了半个大夫,抓药煎药不在话下。她带着背篓去后院煎药,谢烬到床边坐下,问:“阿雪在宫中时,常常需要服药么?” 张太医叹了口气:“是,公子一年到头药不离口。常言道是药三分毒,如此经年累月,必然损伤根基。” “他现在……身体如何了?” 张太医张了张口,思索再三,道:“不瞒将军说,几乎已是穷途末路。” 谢烬心口一窒,用力抓住床沿。 裴一鸣连忙上前:“将军。” “……无妨。” 张太医接着道:“在下之推论,基于公子此前遭受之种种,若日后细心调理、勤加照料,未尝没有转圜之机。将军放心,在下定当竭尽全力。也请将军保重身体。” 谢烬点点头,转头看江悬,目光微落:“他这些年……” “公子心志坚定,非常人之能及。” ——也就是说,江悬忍受了许多常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他若干脆疯了,反倒可能还好受些。 谢烬听懂张太医弦外之音,心口愈发沉闷。 他缓缓紧握住江悬手心,五指挤进指缝,与江悬十指相扣。 屋里有炭火,江悬身上还盖着被子,手却不甚暖和,谢烬握着他,想继续问,又不敢问,怕听到更多关于江悬如何受尽苦楚,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囚笼中忍辱负重至今。 张太医察觉谢烬低落,主动开口:“在下去看看玉婵姑娘药煎得如何。” 谢烬心不在焉地点头:“好。” 张太医离开,房里只剩谢烬和裴一鸣,还有床上的江悬。裴一鸣犹豫片刻,道:“将军,刚才林先生来过。” 谢烬抬眼,微微蹙眉:“林先生?他来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看了看江公子,问了张太医几句关于公子的病情,其余什么都没说。” “裴一鸣。” “在。” 谢烬没有继续问林夙如何,而是忽然问道:“你参军几年了?” 裴一鸣不明所以,愣了一下,如实回答:“回将军,刚好七年。” “我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见你,你说仰慕江帅才来参军,想成为像他一样保家卫国的英雄。但那时刚好发生幽鹿峡之变,你连江帅面都没见到,玄鹰军就没了。再后来你随我组建玄羽军,虽换了番号,但你我心知肚明,玄羽军就是玄鹰军。所以,无论外面的人如何称呼阿雪,叫他江公子也好,别的也好,他在玄羽军中,永远都是少帅。” “是!”裴一鸣听懂谢烬意思,正色道,“属下明白!” 谢烬摆摆手:“传令下去告诉其他人,阿雪早晚会醒来,不要让他在军中听到‘江公子’三个字。” “是!” 裴一鸣领命退下,房里安静下来,谢烬握紧江悬手,轻声叹气。 “阿雪……” 或许因为今日变故,江悬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虚弱,躺在床上,薄得像一张纸,碰一碰就要消散一般。谢烬生出不安,更用力地握住江悬,说:“回来路上还好好的,为何忽然就不愿醒来了?阿雪,你是不是又在吓唬我?” 江悬没有回答。 “我把你养的花带回来了,你不看看么?你知道我笨手笨脚,不会照顾这些花草,你再不醒来,我将它们养死怎么办?” “阿雪,你还没看过我的府邸罢?实不相瞒,这座宅子我自己都没仔细逛过。我总觉得,漠北才是家,这里再恢宏华丽,也不过是处歇脚的地方罢了。待你醒来,我带你四处逛逛,你若喜欢这里,我便叫人将内外重新布置一遍,你身体恢复之前,暂且先在这休养。” “你听得到我说话么,阿雪,日扎针痛不痛?一定很痛罢,我都看到你皱眉头了。” “你瘦了好多,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眼看又是骗人的。不过没关系,等我们回到漠北,吃烤羊肉,喝酥油奶茶,一定让你的肉长回来。” …… 谢烬低声说着,尽管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他依旧喋喋不休。 所幸江悬的手终是被他焐热了,关节有了颜色,看着不再那么苍白无力。谢烬拿起江悬手放在自己脸上,用脸颊轻轻蹭了蹭,说:“阿雪。” 他今日受了不算轻的伤,后肩最长那道伤口深可见肉,足有五寸多长。此刻静静与江悬待在一处,他才终于感觉到疼痛。 “阿雪,我受伤了,疼得很。你睁眼看看我。” 今夜月色稀薄,一弯新月悄然西沉,不知不觉,竟是一夜快要过去了。 玉婵煎了药送进来,谢烬小心将江悬抱起,让人靠在自己怀里,一手捧着碗,一手拿汤匙,一勺一勺喂江悬喝药。许是常常在昏迷中被喂药,江悬已习惯了,谢烬又喂得仔细,没多一会儿,便将一碗药全部送服下去。 谢烬想起什么,问玉婵:“阿雪会不会是渴了?” 玉婵忙道:“奴婢在小厨房煮了粥,要给公子盛一碗么?” 谢烬点点头:“还是你细心。有劳你了。” 玉婵去盛粥,谢烬拿手帕将江悬唇边药渍仔细擦去。汤药温热,江悬嘴唇因此有了血色,谢烬看他一会儿,没有忍住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江悬眼角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谢烬并未发现。直到他起身睁开眼,对上江悬湿漉漉的双眸。 谢烬一滞:“……阿雪?” 江悬嘴唇微微翕张,看起来像是“岐川”的口型,却因虚弱没有发出声音。 谢烬又惊又喜,俯身拥抱住江悬:“你醒了!” 伤处被压迫,江悬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谢烬恍然惊觉,连忙起身道:“弄疼你了吗,对不起阿雪,我太着急了。碰到了哪里?” 江悬摇摇头,缓缓将自己的手从谢烬手中抽出。刚好这时玉婵端着粥进来,见江悬醒来,惊喜道:“公子醒了!”说完放下粥:“我去喊张太医。” 谢烬把江悬放回床上,问:“阿雪,你饿吗?玉婵给你煮了粥。” 江悬摇头,许是疲倦,又慢慢阖上眼帘。 过了一会儿张太医进来,急匆匆到床边:“公子醒了?” 看他诧异的样子,好像没想到江悬今天能醒来,谢烬点头说“是”,张太医长出一口气,坐下来拿起江悬手腕,一番仔细诊脉后,凝神沉思许久,又起身到案前写下一副药方,交给玉婵道:“劳烦姑娘照这张方子再煎一副药。” 玉婵接过药方:“是。” 谢烬跟过来问:“阿雪怎么样了?” 张太医摇摇头:“仍是凶险。眼下须得尽快解毒。” “萧承邺给他喂的到底是什么药?” 张太医欲言又止,思忖再三,回答道:“单说今日用的蚀骨散,其实并不算多么棘手的东西。只不过……公子长年累月服用一种名叫‘春风度’的烈药,此药时间越久伤害越大,不仅对身体,对心脉神识亦有损伤。公子几个月前便快要撑不住了,若将军再晚来些,恐怕真的神仙难救。” 几个月前……也就是说谢烬第一次进宫找到江悬的时候,他便已经是强弩之末。 谢烬下意识转头望进里屋。 床上的人静静阖眼躺着,不知把张太医的话听进去多少,谢烬心口一紧,想起萧承邺说江悬“早已从里到外的烂透了”。 萧承邺的话自然是放屁,但他这么说,恐怕也是告诉谢烬,江悬的身体已是行将枯朽。 张太医叹了口气,默默收拾药箱,临走前叮嘱谢烬保重身体,伤口及时换药。谢烬应了,回到床边,蹲下来摸摸江悬脸颊:“阿雪。” 一道暗红血痂附着在江悬脸上,从耳边延伸至下颌,伤口不深,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江悬向来不在意自己容貌,天生美貌的人往往有恃无恐,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摔肿眼睛、擦破一大块皮,江凛打趣说他变丑了,他不以为意,说胳膊和腿没断就行。 但谢烬不能做到不在意,他看着江悬从小到大一直那么耀眼夺目,倘若留下疤痕,以后的日子里会时时提醒江悬,他与萧承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片刻后,江悬在谢烬的目光中睁开双眼,张了张口,声音很轻:“岐川。” 谢烬问:“还痛么?” 江悬摇摇头:“萧承邺……人呢?” 听到萧承邺名字,谢烬不由得皱眉:“率军往东逃了。” “为何不追?” “……秦王下令不追。许是有别的打算。” 江悬点点头,不再继续追问。谢烬却有些不满,小声道:“你一醒便问他。” 江悬闭了闭眼睛:“我只是想看他死。” 谢烬无言以对。 江悬又说:“刚才张太医说那些话,我听到了。” 谢烬愣了一下,连忙解释:“你别多想,阿雪,你不会有事的。” “没关系。我身体如何,我自己心里很清楚。” “阿雪……” 刚才还守在床前滔滔不绝,转眼江悬醒来,谢烬又变得笨嘴拙舌。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悄悄握住江悬的手。 许久,江悬轻声问:“何瑞呢?” 谢烬一滞:“还未安葬。” “将他葬入江家陵园罢。” “可是……” “我救他一命,也算他半个家人。” “……好。” 说完这句,二人之间又没了话。今日巨变,无论谢烬还是江悬皆是身心俱疲,谢烬很久没打过这样累的仗,也很久没有受过这么狼狈的伤,江悬醒来后,他身体里绷着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不知不觉握着江悬手趴倒在床上。江悬有所察觉,垂眸看见谢烬肩膀,目光停在上头那片血迹:“你的伤……还好么?” 谢烬摇摇头:“小伤,习惯了。” 江悬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谢烬头顶,摸了摸他的头发。 谢烬今日绑了两条细细的黑色发绳,从额头延伸至马尾,还有一只银质发冠,样式简洁,刻有鹰羽纹样。江悬不自觉抚摸发冠上的羽毛,谢烬安安静静,任由他动作,像一只听话的大犬。 江悬问:“有人说过你像一只狼狗么?” 谢烬抬眼:“谁敢?” 江悬苍白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又摸了摸谢烬的头,说:“从小到大一直很像。” 谢烬将将燃起的气焰因江悬一句话偃旗息鼓,他乖顺地趴回去,说:“你们离开之后,我便是谢将军,不是阿烬了。” 江悬听懂他的意思。 阿烬可以冲动、坦率、执拗、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也可以喊累喊痛,受了伤不必藏着,尽管哼哼唧唧去找江悬,要江悬为他包扎上药。 但谢将军不可以。 谢将军要英勇无畏、冷静沉着,要时时有威严,要撑得起西北的脊梁。 只有眼下来之不易的片刻独处,他才能短暂的当一会儿阿烬。 “阿烬。”江悬轻轻抚摸谢烬头发,低声道,“你永远是阿烬。” 第38章 37 “你可恶至极,江问雪。” 几日后,江悬终于能够下床。此时萧承邺已率军抵达新安行宫,立东都于此,昭告天下。 京城这边,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内阁首辅钟怀瑾终于病愈,摇摆不定的众人连忙请他出来主持大局,承天殿上,本以为一向拥护正统的钟老会斥责秦王夺位之举,异或明哲保身、不做评判,不曾想钟老忽然转身面对殿外扑通跪下,仰天长叹,说自己对不住先帝。 众人自然询问钟老何出此言,钟怀瑾两泪纵横,称先帝病重时曾将他召至床前,托付他辅佐四皇子萧长勖,他问先帝是否打算传位于秦王,先帝不置可否,只说老四贤德温厚,像自己年轻时。 再后来先帝驾崩,晋王萧承邺最先入宫,众人赶到时,萧承邺与大太监赵朔还有太后一同从先帝寝宫内走出,称先帝临终口谕,传位于皇三子晋王萧承邺。钟怀瑾问赵朔先帝是否留下遗诏,赵朔答曰先帝走得突然,未写诏书,太后可作证。太后哽咽道赵朔所言属实,钟怀瑾虽心下疑惑,却无证据及立场质疑太后,传位之事便这么草草定了。 “现下想来,先帝一向滴水不漏,怎会不提前拟好遗诏,其中定有蹊跷。何况先帝曾嘱托我辅佐秦王殿下,如此之暗示,我竟辜负了先帝信任,我着实该死啊!” 钟老老泪纵横,久久不愿起身,众人一听便明白了,钟怀瑾如今是支持秦王的。 无论他所言先帝嘱托是真是假,遗诏一事却是大伙都清楚记得的,天下人本就诟病萧承邺无诏即位,此言一出,愈发令萧承邺所谓“正统”之位扑朔迷离。倘若真如钟怀瑾所说,先帝原打算传位于秦王,而太后与赵朔暗中勾连使萧承邺即位,那么如今萧长勖起兵夺位,便不算谋逆。 朝中不乏审时度势之人,既然连内阁首辅都倒向秦王,他们实在没有理由再效忠一位大势已去的旧主,何况忠心于萧承邺者早已跟随至新安,留下来的人本就有易主的打算。 如此一来,萧长勖正好顺水推舟“暂理朝政”,不过出于某些考量,仍旧没有即位。 将军府内,谢烬与江悬一同用晚膳,顺便提起今日朝堂发生之事。 “事已至此,不知秦王还在等什么。”谢烬半是不满半是疑惑道。 江悬今日第一次自己下床吃饭,仍旧只能吃些清粥小菜。他安安静静捧着碗,想了想,说:“秦王殿下深谋远虑,想必有他的打算。何况新帝登基之礼极为繁琐,需要时间准备。” 谢烬撇撇嘴:“罢了,不想了。他们萧家的事,让他自己定夺罢。对了,一会儿饭后我得去趟秦王府,这回玄羽军伤亡惨重,有些善后事务要和王爷商量一下。” 江悬点头:“好。” “你乖乖等我,有事找裴一鸣,他做不了主的去秦王府喊我。不过我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谢烬喋喋不休地说着,江悬没忍住一哂:“你怎么变得如此啰嗦?” 谢烬话音一顿,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么?” “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知这句话让谢烬想起什么,只见他看着江悬,目光流露淡淡怅然:“我自己长大了,忘了你也会长大。”说完他站起身,不给江悬反应的时间:“好啦,我走了。你若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我。” 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同谢烬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江悬视线,江悬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帘。 ——谢烬说那句话的时候,好像有一点难过。 分别七年,二人之间多了某种微妙的距离,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谈至肆无忌惮,而是各自斟酌,小心翼翼靠近些许,又总是戛然而止。 江悬想着,没有注意到玉婵进来送药。 “公子,该喝药了。” “嗯。”江悬抬起眼帘,心不在焉,“放那吧。”说完想了想:“帮我把大氅拿来,我想出去走走。” “可是外面冷……” “没事,我透透气,很快回来。” “哦,好。” 在床上躺了这些天,江悬确实是有些闷得慌。他不知道为何离了皇宫还是摆脱不了张临渊,整日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一碗接一碗的让他喝药,又不许他下床,仿佛他比院子里头一巴掌就能拍碎的雪人还要孱弱。 雪人自然是谢烬堆的,正对着卧房窗户,为了给江悬解闷儿。 谢烬虽然长得一副精明相,换身打扮也能装一装世家公子,但骨子里着实是个粗人,连堆的雪人都五大三粗,身上架着一杆威风凛凛的长枪。 江悬对此哭笑不得,谢烬却理直气壮道将军府不养闲人,就算雪人也要勤于练武,时刻准备上阵杀敌。 外头零零散散飘着些小雪,江悬穿上大氅,揣了只暖手抄,没让玉婵跟,自己一个人到后院散步。 将军府恢宏气派,可见萧承邺当初给足了谢烬面子。江悬不知道是否因为萧承邺对江家怀有一丝不自知的愧疚,故而头几年格外纵容谢烬,甚至放任他独揽西北大权。谢烬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江家覆辙在前,还敢如此扩充兵力,恐怕从一开始便对幽鹿峡一役耿耿于怀,存了不臣之心。 因果报应不爽,今日种种皆有前尘可溯。江悬抬起头,望着灰蒙蒙飘雪的天,轻声喃喃:“父亲,哥哥……” 两道不高不低的声音从花坛那边假山后头传来,似乎是扫院的下人。 “听说将军这次受了很重的伤,回来一直没歇着,寸步不离守着那位江公子。外头都传江公子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若不是他,皇帝也不会一时色迷心窍,铸成大错。如今皇帝倒了,他莫不是又来坑害将军了?” “嘘,小点声,男人怎么当狐狸精?要我说那位八成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自己父兄便罢了,连皇帝的命格都压不住他,将军若留他在身边,以后保不齐有什么灾祸。” “呸呸呸,如今秦王大势,将军前途一片坦荡,可千万别被他祸害了。” “真是晦气。” …… 说话二人并不知道江悬在这里,一边说一边往远处去,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江悬站在原地,低下头,一双淡漠如雪的眸子波澜不惊。 再难听的话他也听过了,萧承邺在大殿上说那些话,存的就是让他身败名裂的心。 萧承邺不仅要毁了他这副躯体,还要让他日后永远活在天下人的指责唾骂中,谁让他不够忠烈,没在得知父兄死讯那一天就自戕而亡,既然选择苟活,就该预想到今日一切。 ……江悬都知道。 有什么东西从袖中掉出,无声落在雪地上。江悬低头,是一枚淡青色玉佩。——他给何瑞那一枚。 他慢慢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那枚玉佩,指尖温度消融了玉佩上沾的雪,化作冰水,有微微的凉意。 倘若他早点认出何瑞…… 又能怎样呢,那座牢笼之中,每个人皆是身不由己,平添一份煎熬罢了。 何瑞之所以对他隐瞒,恐怕也是不想他再有更多的无能为力。 他身边所有人,除了萧承邺,都在尽力保护他、成全他。 江悬握紧玉佩,仰起头,细雪落在睫毛,他有些看不清。 “公子。”身后传来玉婵的声音。她不放心江悬,撑了一把伞出来寻人。 江悬闭了闭眼睛,转过身,轻声道:“回去吧。” 玉婵疑惑:“不逛了么?” “不了。累了。” “唔。” 二人回到房里,玉婵伺候江悬洗漱更衣。许久没照过镜子,江悬坐在妆台前,随手拿过铜镜,扫了一眼,目光蓦地停滞。 他右脸靠近耳朵的地方,一道三寸多长的伤疤清晰可见,结痂脱落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要掉不掉,显得格外丑陋。 卧床这几日,江悬大多时候疲倦嗜睡,几乎要忘了萧承邺曾用匕首在他脸上划下一道伤口。他攥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陌生的模样,双手不由得微微发颤。 玉婵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丝毫未察觉江悬异样,像平日那样道:“公子,热水好了。” 江悬扣倒铜镜,缓缓松开拳头,转过身,说:“放那吧。” “咦?”玉婵终于察觉江悬脸色不对,问道,“公子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江悬摇摇头:“没事。” 玉婵放下热水,将浸湿的干净手帕拿给江悬,江悬接过,顿了顿,问:“我脸上的疤,明显么?” 玉婵愣住,张了张口,结结巴巴道:“不,当然不明显。太医说伤口不深,公子年轻,恢复快,过些时日就好了。就算有一点痕迹,公子的脸也还是很好看的。” 江悬听得出玉婵安慰自己,淡淡一笑:“不用紧张,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说的都是真的,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知道了,我相信你。” 二人说话,房门从外面推开。 谢烬带着一身风雪从秦王府回来,一进门便问:“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他声音,玉婵回过头,懂事地退到一边:“将军回来了。” “嗯。”谢烬应了声,脱下自己披风挂起来,抖抖衣服和头发上的雪,说,“又下雪了。阿雪是不是要睡了?” “是,奴婢正要伺候公子盥漱更衣。” 江悬回过头,对玉婵道:“你先下去吧。” 玉婵看看谢烬又看看江悬,会心一笑:“是。” 谢烬走进来,顺手用江悬用过的帕子洗了把脸,擦干净手,待身上暖和了些,这才到江悬身旁,习惯性地先摸摸江悬额头,问:“身子好些没有,晚上有没有不舒服?” 江悬无奈:“你只去了一个时辰。” “……哦。”谢烬面露窘迫,收回手道,“被张临渊吓的,总担心你身体抱恙。” “他一向小题大做,不必放在心上。” “那不行,别的事可以马虎,这事不行。” “岐川。” “嗯?” 江悬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 他想起那枚断掉的骨哨。 那是重逢后谢烬给他的第一件东西,似乎从那时起就预示了他与谢烬的结局。 他声名俱损、时日无多,和那枚骨哨一样,是旧的、无法长存的东西。 “没事。”江悬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我要睡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阿雪……” 谢烬看起来好像还有话对江悬说,亦或只是想多陪江悬一会儿。江悬站起身,走到衣架前:“又要看我换衣服么?” 谢烬小声道:“你昏迷的时候,我早已看过了。” “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我帮你换过衣服。” 四目相对,江悬移开目光,面上不露声色:“好看么?” 谢烬如实相告:“好看。” “有疤也好看么?” “怎样都好看。” 尽管猜到是这样的回答,江悬还是不由得一哂:“你和玉婵一定有话聊。说起玉婵,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你说,跟我不必客气。” “我想拜托你帮玉蝉物色一户好人家,让她嫁过去好好过日子。不一定要大富大贵之家,只要能真心待她、不教她受委屈就好。我在宫里这些年,外头物是人非,一时想不到有谁家合适,只好麻烦你。此事不急,你慢慢考量,嫁妆我来准备。” 谢烬想了想,说:“玉婵对你忠心耿耿,不一定愿意嫁人。” “她年轻不懂事,我不能不为她打算。何况……”——何况自己早晚有离去的一天,玉婵跟着自己担惊受怕、颠沛流离,这也算是自己欠她的。 谢烬问:“何况什么?” 江悬回神,心不在焉地笑笑:“没什么。总之有劳你了。” 谢烬轻哼一声,嘟囔道:“又是拜托,又是麻烦,又是有劳,把我当什么?” 江悬没有听清,抬眼看着谢烬,问:“你说什么?” “我说,”谢烬突然弯腰,掐住江悬两颊,手上没用力,脸上却一副恶狠狠模样,一字一句道,“你可恶至极,江问雪。” 二人面对着面,谢烬横眉冷眼,愤然瞪着江悬。江悬不明就里,眨了眨眼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睡前……记得换药。天冷,伤口容易生疮。” 谢烬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也不是,恨也不是,最后皱着鼻子咬牙切齿,说:“知道了!” 第39章 38 “都不复从前了。” 第二天雪停,谢烬说晚上请萧长勖来府中小聚,吃涮羊肉。原本是萧长勖听说江悬好些了,让谢烬带江悬到秦王府中做客,谢烬说外头天寒地冻,江悬身子虚弱,不宜奔波,这才改为到将军府小聚。 正好江悬清汤寡水过了这么多天,也该吃点荤腥补补。谢烬专门让人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羊肉,肉质鲜嫩,最宜涮肉。 江悬揶揄谢烬说:“谢将军面子够大的,竟让秦王殿下亲自登门。” 谢烬哼了声:“哪是我面子大,你面子大才对。” 江悬不知道,在他卧床养病期间,萧长勖曾来过一次,不巧他睡着,二人没见上面。萧长勖惦念着他,每日都遣人来问,还送来了许多药材和补品,府里人以为是送谢烬的,都说秦王殿下体恤谢将军。 江悬本打算早点到前厅等萧长勖来,不曾想下午喝过药之后莫名的乏累,阖眼再睁开,竟已快要天黑了。 玉婵守在床边,见江悬醒来,端来一杯温水道:“公子醒了。喝口水。” 江悬接过水杯,后知后觉想起招待客人的事,问:“秦王殿下来了么?” 玉婵回答:“殿下已经到了,与将军在前厅喝茶。将军不许我们叫醒公子,说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公子醒了再去也不迟。” “……” ——这傻东西,当真是一点礼数都不懂。 江悬听得头疼,从床上坐起来,说:“帮我拿衣服。” 玉婵忙道:“是。” 也就是萧长勖宽容大度,知道谢烬脾性,但凡换个小心眼的,比如萧承邺之流,定以为谢烬故意怠慢,仗着自己战功显赫,不把君主放在眼里。 江悬换了身得体衣裳,穿上披风,由玉婵陪同到前厅拜会萧长勖。 天色渐暗,府中华灯初上,江悬住处到前厅不多远,没一会儿便到了。 至门口时,忽见前面一道陌生背影,坐在轮椅上,宽袍广袖,长发如墨,似乎也正要从外面进去。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停下轮椅,慢慢转身。 廊下灯光昏暗,还未看清那人样貌,江悬忽的胸口一窒,一阵莫名的痛意袭来,他微微弯腰,用掌根抵住心口。 玉婵连忙搀扶住他:“公子,怎么了?” 江悬摇摇头,费力直起身,一张隐藏在面具之后的脸闯入视线。轮椅上那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似是感到疑惑,开口问:“阁下是江问雪江公子么?” 陌生的声音和语气,来自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人,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击中江悬,令他胸中砰砰直跳,耳畔一阵一阵嗡鸣。 他愣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忘了礼数和客套,甚至忘了自己身在哪里、来做什么,连玉婵都发觉他不对,焦急问道:“公子,你还好吗?” 那人也问:“江公子?” 江悬恍然回神,抬起头,借着檐下灯光,勉强看清那人面具后的小半张脸。——嘴唇不厚不薄,下巴有些瘦削,露出来的下颌和脖颈清晰分明,光这么看,应当是位俊朗男子。 但江悬没有多余的心思看他好不好看,他盯着那人嘴唇和下巴,试图找出自己熟悉的痕迹。 那人愈发疑惑:“江公子?” 这次江悬终于想起回答。“是,在下江悬,请问阁下……?” “在下林夙。夙夜的夙。” 轰。 江悬心里再次轰的一声。 “你……叫什么?” 林夙淡淡回答:“在下林夙。” “林夙……” 林夙。 许是二人谈话惊扰了房里的人,谢烬和萧长勖一前一后出来,看见江悬和林夙在门外,都很惊讶。 “怎么不进去?”谢烬上前扶住江悬手臂,“阿雪,你不舒服么?脸色不太好看。” 江悬摇摇头:“没事,只是有点冷。”说完他站直身子,对萧长勖躬身行礼:“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萧长勖扶起江悬,看了眼林夙,说,“外头冷,进屋说话。林先生也进来吧。” 林夙微微颔首:“是。” 刚好也到了用膳时间,四人一起到正厅入座。今日饭桌摆在窗前,为了一边观赏雪景一边围炉涮肉。这本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吃法,后来传至大梁军中,又传回中原,渐渐流行开来。江悬坐下,神情慢慢恢复如常:“林先生……是王爷的朋友么?” 萧长勖微微一笑:“算是吧。” “刚才在门外,我瞧林先生有些面熟,还以为在哪见过。” 林夙回答:“在下出身淮南,六年前随家父到京城,机缘巧合下结识王爷。在此之前,在下一直生活在南方,应当没有见过江公子。” 江悬点点头:“原来如此。” 桌上铜锅沸腾,汤底中加了当归、黄芪、桂圆、红枣、枸杞等滋补药材,散发出丝丝缕缕温润的香气,谢烬下了一盘羊肉,说:“今日没有外人,就不叫人伺候了。我来涮肉,你们吃。” 羊肉切得薄厚得当、肥瘦相间,沸水里一滚便熟了。萧长勖笑道:“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说着夹了一筷羊肉,先放到林夙碗里。 江悬抬起头,刚好看见这一幕。 萧长勖贵为亲王,就算再平易近人,也不至于亲自给人夹菜。而林夙坦然自若,仿佛习惯了这般待遇。 江悬转头看谢烬,谢烬专心致志涮肉,对此毫无察觉。 “……” 罢了。 江悬目光再次回到林夙身上,只见这位林先生吃饭也戴着面具,入座前脱下外套,里头的衣裳依旧是密不透风,瞧不出真正身形如何。 “阿雪,当心烫。”谢烬将一筷子羊肉夹进江悬碗里,说。 江悬回过神,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嗯。” 萧长勖插话道:“忘了问,问雪这几日好些了么?刚才在外面似乎脸色不大好看。” 江悬回答:“好多了,只是有些虚弱,不碍事。” “冬天天冷,要注意防寒。岐川也是,伤口还未痊愈,千万别大意。” “是。”江悬点一点头,又将话题引到林夙身上,“林先生平日吃饭也戴面具么,瞧着怪不方便。” 林夙还未回答,萧长勖主动接过话头道:“是啊,吃饭睡觉都戴着,连我都没见过他长什么样。” “王爷不好奇么?” “刚开始好奇,后来也就习惯了。”萧长勖笑眯眯看着江悬,“怎么,问雪好奇么?” 江悬笑笑,坦然道:“确实好奇。” “可惜他这人小气,怕是无法满足你了。” “连王爷都没看过,我自然也不奢望。”江悬看看萧长勖又看看林夙,意有所指道,“林先生这般,想必有不好说的理由。” 林夙微微一笑,道:“没什么不好说的。在下幼时曾遭遇大火,脸上留下一大片丑陋疤痕,故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还望江公子见谅。” “林先生的腿也是那场大火中伤到的么?” “正是。” 二人一边说,谢烬一边把烫好的羊肉、蕈、青菜夹进江悬碗里,江悬一低头,看见自己碗中鼓起一个小山包,偏偏谢烬还一脸无辜地看着他,说:“趁热吃,阿雪。” 桌子对面萧长勖不禁莞尔:“岐川,问雪没回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谢烬抬起头,面露不解。 “没事,”萧长勖笑意更甚,“吃饭吧。” 江悬本以为今日饭桌上,萧长勖会与谢烬商讨接下来如何起兵,扳倒萧承邺、拿回传国玉玺,毕竟萧承邺如今活着逃到新安,还带走不少文臣武将,大张旗鼓设立东都,萧长勖既不能放任他太久,又不能过于赶尽杀绝,落下手足相残的口实。 然而等了很久,萧长勖和谢烬只是吃饭,那位林先生也安安静静,偶尔接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仿佛外头一片太平,没有任何事值得他们惦念。 宫里这几年磨平了江悬的性子,让他从以前遇事不吐不快到如今格外沉得住气,谢烬和萧长勖不说,他便也不问,就这样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安生吃完了一餐饭。 ——比起萧承邺,他更在意萧长勖身旁那位林先生。 直觉不会骗人,江悬在林夙身上感知到某种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令他心惊。 他产生一种毫无缘由的猜想,接着下意识地奋力排斥,仅仅只是回忆起过去某些事情,他就开始头痛、心慌、手脚冰凉僵硬,几乎不受控制。 要极力隐忍,才不会被其他三人看出端倪。 只有谢烬中途察觉江悬心不在焉,问了两次,江悬只说自己睡久了,有些恍惚。 天完全黑透了,几人吃完饭,到前厅歇息。坐了一会儿,喝了杯茶,萧长勖看时间差不多,与林夙起身告辞。 “不必送了。这么晚了,问雪应当也累了,你们早些休息吧。”萧长勖说。 林夙也道:“今日多谢谢将军和江公子款待,请二位留步。” 谢烬送他们到门口,说:“那我们就不远送了,王爷和林先生路上小心。” “好。告辞。” 萧长勖和林夙相伴离开,两道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江悬一直沉默着,直到谢烬回身为他拢紧披风,说:“回去吧。” “嗯。”他收回目光,低声道,“回去吧。” 南门大街上,月光稀薄,人影寥寥。一辆驶向秦王府的马车内,林夙靠在车壁上,缓慢地长出一口气。 萧长勖半是玩笑半认真道:“那日不是见过一次了么,怎还如此紧张?” 林夙摇摇头,眉头深深蹙起:“阿雪太敏锐,我担心他起疑。” “今日可是你自己要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林夙闭了闭眼睛,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是想多看看他。” 许是被他情绪感染,萧长勖也收起玩笑神色,默默叹了口气,拍拍林夙肩膀,说:“别担心,他现在很安全,岐川会照顾好他。” 林夙没有转头看萧长勖,仍旧仰靠着车壁,目光落在自己对面那一扇小窗。 “我想过他这些年会过得很不好,甚至不成人样,但为何,他明明比我想象中顽强坚韧许多,我反而更无法释怀。” “你现在,仍旧想带他走么?” “……我不知道。” “他和岐川在一起很好。” “也许罢。不过他对谢烬,不一定是谢烬对他的感情。”林夙转过头,看了萧长勖一会儿,淡然一笑,“但如果,他想留在谢烬身边,我不会强求。” 萧长勖也笑:“你对他到底是心软。” “你不心软,那日就不会放走萧承邺。” “……人有时不必如此直言不讳。” “罢了。早晚会有个了断的。”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秦王府,马车在大门外停下。 侍从先将林夙轮椅放下,然后为萧长勖摆好脚凳,待萧长勖下车后,正要像平常那样去搀扶林夙,萧长勖摆摆手,说:“我来罢。” 他对林夙伸出手,林夙略一犹豫,将自己手递给他。 平日坐在轮椅上不明显,站起来才看得出林夙不比萧长勖矮,反而宽肩长腿、身量颀长,虽瘦了些,却不像文弱书生。他的腿并非完全动不了,有人搀扶可以走动一两步。萧长勖揽着他的腰,将他稳稳扶到轮椅上。他坐好,对萧长勖点一点头:“多谢。” 萧长勖没说什么,对一旁侍从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要伤怀了,至少今年能一起过个年。”萧长勖推着林夙轮椅,说。 林夙笑笑:“是啊,七年了。” “问雪变了很多。” “所有人都变了很多。你,我,阿烬,都不复从前了。” “我瞧岐川没什么变化,问雪回来,他又生龙活虎了。” “你不希望我带阿雪走,是想用他稳住谢烬罢?你知道谢烬别无所求,只要阿雪回来,他便能一直安分守己。倘若我带走阿雪,他跟你闹起来,你一定不好应付。” 萧长勖一滞,无奈叹了声气:“在你心里我有如此多算计么?倘若我说我从未这样想过,只是可怜岐川多年执念,你能信我么?” 林夙抬头看了萧长勖一眼,不甚在意道:“你说是便是吧。” “……罢了,我知道你不信我。” “从你打算夺位那天起,你就不只是萧长勖了。我可以相信萧长勖,但我不可以相信一位帝王。”林夙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就送到这吧,王爷早点回去休息。” 第40章 39 “光有真心不够。” 夜深了,江悬洗漱完毕,拿了把铲子和小壶,蹲在窗台下照料自己的两盆兰草。 他第一次养花,养的还是如此名贵的兰花,原本想着不养死就算谢天谢地,不承想这两盆兰草生命力如此旺盛,不仅长势喜人,还结了新的花苞。 江悬专心致志给花施肥,没注意到房门从外推开。 “阿雪。” 谢烬端着一摞高高的东西进来,高得几乎遮住他半张脸:“你睡了吗?” 江悬抬起头:“还没有。”说完顿了顿:“这是什么?” 谢烬把手中托盘放下,说:“给你做的新衣裳,原本下午送到府里的,忘记拿给你了。” 江悬放下铲子,起身走过去。 谢烬让到一边,邀功似的抬一抬下巴,对江悬灿烂一笑:“掀开看看。” 那摞东西上盖着一块绣工精美的大红色绸布,仿佛是一件郑重的礼物。江悬心下疑惑,掀起绸布,只见下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十多件款式、面料、薄厚不一的衣裳,都是他从前喜欢穿的颜色,殷红、绛红、桃粉、银朱、藕荷、绯红……深深浅浅,宛若春日花团锦簇。 ——萧承邺喜欢看他穿得素净,他自到了映雪宫,便再没穿过如此生动明艳的颜色。 谢烬脸上藏不住事,一双漆黑的眸子含着笑意,直勾勾看着江悬:“怎么样,喜欢吗?” 江悬抬起头,撞入谢烬目光。 比起谢烬满怀期待,江悬看起来是平静甚至淡漠的,脸上的表情无法分辨喜欢还是不喜欢。 谢烬笑容僵了僵:“不喜欢吗……?” 江悬摇摇头,斟酌着开口:“其实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这些艳丽的颜色了。” 听到这句,谢烬眼里肉眼可见浮现失落和沮丧,仿佛一只耷拉下耳朵的狗。不过只有短暂一瞬,他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来:“没关系,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裁缝重新做。青蓝色怎么样,青蓝色似乎沉稳些……” “岐川。”江悬打断谢烬,“衣食起居这些小事,让下人来就好,不必你亲自费心。” “可是我……” 江悬再一次打断:“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如今内外纷争不断,有许多更重要的事等你去做,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耗费太多心力。我今日有点累了,没别的事,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阿雪……” 谢烬还想说什么,江悬已然移开目光,转身回到房中。 玉婵见状,有些不忍,走上前对谢烬道:“公子久病初愈,今日又外出用膳,许是累了。这些衣裳奴婢先替公子收着,多谢将军惦念公子。”说完她端起那摞衣裳,对谢烬微微一躬身:“将军请回吧。” 话已至此,谢烬只好将目光收回,对玉婵勉强摆出一个笑:“那我回去了。劳烦你照顾好阿雪。” “是。” 房门轻轻关上,将温暖阻隔在门后。谢烬离开江悬卧房,一阵夜风拂过,卷起深深寒意。 他站在院中,回过头,江悬床前那扇窗户还亮着光,只是不见人影。 许是真的累了罢……谢烬低下头,自己安慰自己。——这么晚叨扰,不怪阿雪提不起精神。 卧房内,玉婵端着衣裳进到里屋,江悬没再摆弄花草,而是静静坐在案前,案上立着一面铜镜。 玉婵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开口:“谢将军回去了。” 江悬淡淡“嗯”了声。 “将军一片赤诚,公子这样……不怕伤了将军的心么?” 江悬仍旧没看玉婵,目光落在面前那面铜镜:“现在伤心,好过日后肝肠寸断。” “公子……?” “没什么,你也早些去休息罢。” 玉婵犹豫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次江悬终于抬头,对玉婵淡淡一笑:“没有。张太医呢,今日怎么没见他?” “张太医下午来过一次,公子那时睡着,便没打扰。” “唔。” 玉婵跟在江悬身边这么久,对江悬的心思多少能揣摩一些。她思索半晌,问:“公子是否担心自己病疾缠身,拖累谢将军?” 江悬没说是与不是,反问:“你的月钱究竟是找我领还是找谢烬领,何故总为他说话?” “我,”玉婵语塞,闷闷道,“因为我知道,将军是真心待公子好。” 江悬不禁莞尔:“真心假意,最难分辨。” “奴婢相信将军不会欺骗公子。公子昏迷那几日,将军日日守在床边,但凡见过将军如何对待公子,都不会怀疑将军真心。” 玉婵梗着脖子为谢烬据理力争,江悬本还想揶揄她几句,眼下却不好意思继续玩笑了。 “我知道他真心。”他叹气道,“但两个人之间,光有真心不够。以后你会懂的。”语罢起身:“我要歇下了。” “那这些衣裳……” “放那吧。” “是。” 玉婵带着满腔不忿退下,江悬叹了口气,走到那摞衣裳前。 外衣、里衣、罩衫、斗篷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面料。谢烬在边关省吃俭用攒下的俸禄,恐怕这一下就花费去不少。 放在顶上的是一件朱砂红绣云鹤纹样大袖衫,红得张扬热烈,如同冷寂冬夜中一把烈火。江悬拿起衣服抖开,看一眼便知道很合自己的身,想来是谢烬悄悄拿自己衣裳去比着做的。 江悬犹豫片刻,将它穿上。 镜中映出一道高挑人影,肌肤胜雪,黑发如瀑,原本就动人心魄的美貌,被一袭红衣衬得愈发明艳夺目。 唯一美中不足是右脸上一道浅浅伤疤,但也正是这道伤疤,让这张脸多了几分凌厉萧索之气。 恍然间,江悬好像看到了十几岁时的自己。 他长高了,身形已然是个大人,过往眼神中那些清澈无邪或肆意张扬的东西,被疏离和冷淡取代,仿佛一捧火焰覆了白雪。 宫里这几年他很少照镜子,他的脸、他的身体和他身上每一件衣服都是能够取悦萧承邺的东西,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无比厌恶这张皮囊。 而现在,站在镜子前,江悬久违的多看了自己一会儿。 衣裳很好看,他也很好看。 或许谢烬说的是对的,容貌与生俱来,并非他的错。 江悬转头望向窗外,雪地中不见人影,只留天上一弯新月。鱼盐巫 翌日清晨,江悬将醒未醒时听见有人敲门,接着听见玉婵将门打开,惊讶道:“将军?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外头人说什么听不太清,似乎是问了自己,玉婵回答:“公子还没有醒。要么您……晚些再来?” …… 听声音是谢烬来了。 江悬坐起来,披了件外衣,趿着木屐慢慢走出去:“谁?” 玉婵闻声回头,眼睛一亮:“公子你醒了。”说完对门外谢烬道:“将军请进来吧。” 日头刚升起来不久,对谢烬来说已经不早了。他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比起江悬睡眼惺忪,他整个人干净利落,像一阵凛冽的风,一见江悬转而化作日光和煦:“阿雪,我带了早饭来和你一起吃。” 江悬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昨日那般冷言冷语,他以为谢烬要低落几天,至少不会再对他那样热忱,为何今日看来,好像没什么变化…… 见他不动也不说话,玉婵又站出来打圆场:“公子,热水备好了,现在盥洗吗?” 江悬缓慢回神,点点头:“嗯。” 玉婵陪江悬回到里屋,谢烬没有跟进来。 江悬仍有些不解,心不在焉地洗漱完,玉婵问:“公子今日穿哪件衣裳?” 江悬随口答:“都可以。” 玉婵试探道:“将军昨日送来那些衣裳,公子可有喜欢的?我瞧这件樱粉的不错,公子穿一定好看。” 江悬抬眼看过去,玉婵举着一件浅粉色长衫,样式素雅,绣有同色蝶恋花暗纹,乍一看一派春意婉约。 他想了想,道:“就这件吧。” 洗漱完换好衣服,江悬终于清醒了些。为了配今日这身衣裳,玉婵用一支白玉桃花簪为他挽了一个发髻,出去前江悬看了眼镜子,差点没认出里头那个粉嫩俊俏的人。 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玉婵便推住他肩膀往外走:“好了公子,将军等久了。” 外厅里,谢烬将自己带来的餐食一一摆在饭桌上:一碟江悬喜欢的桂花糕,一碟蒸饺,两条蒸鱼,还有江悬的一碗杏仁粥和他的一碗牛肉汤面。 刚摆好,身后传来脚步声,谢烬回头,“阿雪”两个字还未叫出口,整个人蓦地一滞。 ——他知道江悬生得好看,但没想过可以漂亮到如此地步。 少时青涩褪去,如今一袭红衣,像出水芙蓉,又像满山落樱,仿佛世间春光全都降临于此,站在那里,便是花团锦簇、春和景明。 谢烬全然看呆了,江悬走到眼前都没有反应。 他眼神太直白,江悬表情原本是淡漠的,眼下也被他盯得泄露一丝不自在。 “不吃饭了么?”江悬问。 “哦,”谢烬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干巴巴地笑了一笑,说,“阿雪,坐。今日有你喜欢的桂花糕。” 江悬坐下:“嗯。” 谢烬悄悄转头瞥了眼江悬,清清喉咙,问:“你不是,不喜欢这些颜色么?” 江悬面不改色:“做都做了,不穿浪费。” “哦……” 顿了一顿,谢烬又开口:“阿雪。” 江悬抬眼:“嗯?” “你这样很好看。” 玉婵站在于盐屋后头,没忍住“噗呲”一笑。 江悬脸上挂不住,佯装拿起汤匙喝粥,说:“我知道。” “你尝尝桂花糕。” “嗯。” “其实你的衣裳,我还叫人多做了很多件……只是工期慢,要下个月才能做好。到时候你愿意穿就穿,不愿意穿,放着也成。” 江悬动作一滞,问:“很多件?” 谢烬面露心虚:“我想着京城的裁缝手艺好,回漠北之前给你多做些衣裳,春夏秋冬,薄的厚的,以后都用得到。” 以后…… 江悬默默垂下眼帘。 他和谢烬,会有以后么? “做这么多衣裳,花了不少银子罢?”江悬一边喝粥,一边轻描淡写问。 谢烬回答:“没多少。我平日没什么花销,这些年攒了不少钱。” “唔。” 谢烬忽然想到什么,问:“怎么最近不见你戴那只骨哨,你将它收起来了么?” 江悬端碗的手微微一颤,险些将碗里粥洒出来,不过他很快稳住心神,没有让谢烬看出异样。 “那只骨哨,”他慢慢开口,“弄坏了。” 谢烬疑惑:“弄坏了?” “嗯,断掉了。” 谢烬还想追问,余光瞥见玉婵拼命对他摇头使眼色,他看看玉婵又看看江悬,将嘴边的话咽下去,说:“坏了就,坏了吧。日后我再给你做个新的。” 江悬说:“不用了。” 谢烬一滞。 “我也不是一定要一只骨哨。” 江悬的语气有点冷,脸色也不大好看,谢烬虽仍是疑惑,却也不敢再多问,老老实实回答说:“哦。” 一顿饭吃得不冷不热,用完早膳,谢烬照例要去军中巡视。 离开前他问江悬:“阿雪,你要与我一起去看看么?” “不了。”江悬说,“今日我有别的事。” 谢烬不多勉强,点点头道:“那你记得按时喝药。” “嗯,知道了。” 谢烬离开后,江悬问玉婵:“谭翀在府里么?” ——之前刺杀萧承邺的豫州知府谭慎之养子谭正则,被林夙带到漠北后改头换面,有了新的身份和名字,谭翀。谢烬念及江悬身边无可用之人,而谭正则是江述行故人之子,又对江家情义深厚,故将他派到江悬身边,意在为江悬培养一名心腹。 玉婵回答:“在的,公子。” “你叫他来,我有事嘱托他。” “是。” 没多一会儿,谭翀随着玉婵进来:“少帅,你有事找我?” 江悬“嗯”了声:“坐。” “哦。”谭翀规规矩矩坐下,样子有些拘谨。 “听岐川说,当初是林先生救了你,又将你安然护送至西北。” “是。” “这位林先生,你知道多少?” ——原来是向自己打探林夙。谭翀猜到江悬早晚会问起林夙,想了想回答说:“林先生出身我不太了解,只知道他为人谨慎机敏,擅长排兵布阵,还懂得易容之术。属下与他接触不多,他防备心很重,甚少透露与自己有关的事。” 江悬捕捉到其中几个字:“易容之术?” “是。林先生说,是向家中长辈学习的。” 易容之术…… 江悬又想起林夙面具下的半张脸。 “我知道了。”他说,“你到秦王府帮我给林先生递个话,说我请他来府中小坐。” 第41章 40 “你真的不是他吗?” 秦王府中,谭翀将信带到,刚好萧长勖今日也在,见他来,故意问:“只请林先生,不请我么?” 谭翀粗人一个,没应付过这种刁钻的问题,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回答:“哪有让王爷纡尊降贵的道理,少帅说了,改日亲自登门拜访。” 萧长勖不禁失笑:“不必紧张,与你开玩笑的。你前头先回吧,我派人送林先生去。” 谭翀连忙领命:“是。” 谭翀离开后,萧长勖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咂舌道:“问雪这是要审你了。” 林夙叹了口气:“该来的躲不掉,早晚有这一天。” “你不打算告诉他么?” “不。知道多了,反而痛苦。” “那你……”萧长勖沉思许久,拍拍林夙肩膀,“自求多福罢。” 林夙无奈一笑:“是,多谢王爷。” 秦王府与将军府相隔两条街,不算很远。谭翀前脚刚回去,林夙的马车后脚就到了。 马车停在门口,侍从像平日那样为林夙放好轮椅,搀扶他下车。今日阳光好,但天气仍旧是冷,每次吐息都是一团白雾。林夙坐在轮椅上,拢了拢披风,对一旁侍从道:“我自己走罢。” 说完他推着轮椅慢慢转身,一抬头,撞进一道清冷目光。 ——江悬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起来好像已经等候许久,但分明林夙刚才到的时候并未看见他。 林夙一滞,缓缓推动轮椅上前。 “江公子。” 江悬衣裳外穿了件狐毛大氅,站在红墙朱门前,如一株海棠覆雪。许是站久了,他的双颊略有些泛红,睫毛被哈气打湿,倒显得气色好了些。 待林夙上前,他微微一躬身,说:“林先生,请。”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今日看林夙目光更深,比起昨日惊诧和无措,更多了些镇定隐忍。 越是这样,越显得门后这座府邸是什么龙潭虎穴。 林夙在江悬的目光中缓缓推动自己轮椅,擦身而过时,江悬冷不丁出声:“林先生当初伤的是左腿还是右腿?” 林夙停下,回答:“左腿伤得更重。” 江悬点点头:“平日行动很不方便罢?” “习惯了,也还好。” “忘了先生腿脚不便,贸然请先生过来,还请见谅。” 林夙笑笑:“江公子客气。” 二人寒暄了几句,一边说话一边进门,今日府里只有江悬在,便没到正厅,转而去往东院江悬住的地方。 路上二人皆是沉默寡言,江悬走在前头,林夙不远不近跟在后头,一路只有脚步声和木轮转动的咯吱声。 走过一条青石板路,进到小院,又穿过一条走廊到偏厅,玉婵候在门口,为二人撩开门帘:“公子,林先生。” 江悬应了声:“去备茶吧。” “是。” 屋里有火炉,比外头暖和许多。江悬进来脱下大氅,交给一旁伺候的侍女,对林夙说:“今日只有你我二人,林先生不必拘礼。” 林夙微微一笑:“是。” 二人来到茶几前,江悬问林夙:“我扶林先生入座?” 林夙面上仍旧沉静:“好。” 茶几摆在窗边,左右各放一只蒲团,一旁立着一小小炭盆,供人烤手取暖。窗外园景清丽,雪后别有一番意趣。江悬卧床那几日,谢烬叫人将这处院子内外整修过,房里添置了许多东西,书柜竹帘、古玩茶具、香炉屏风……一应俱全。 江悬走到林夙身边,弯腰搀扶住林夙手臂,林夙借力起身,二人靠近,林夙的面具近在咫尺。 江悬一滞,目光落在面具后的耳朵和脖颈。 被长发遮掩,并不能看得真切。但江悬分明记得那人右耳上有一粒小痣,林夙却没有。 真的是自己认错了吗……可林夙身上的气息那样熟悉,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令江悬感到如此。 “江公子。”林夙蓦地出声,打断江悬思绪。 江悬稳了稳心神,扶着林夙慢慢坐下,说:“抱歉,看到林先生,总想起一位故人。” “哦?”林夙问,“什么故人,与在下像么?” 江悬坐回自己位置,淡淡一笑:“不。几乎毫无相像之处。” “那江公子为何……” “直觉罢了。” “斗胆问一句,公子直觉平日里准么?” “有时准,有时不准。” 玉婵进来为二人上茶,谈话暂且中断。江悬没看玉婵,仍旧直勾勾端详着林夙,不管自己目光是否无礼。而林夙一派坦然,面对江悬审视,丝毫没有表现得不自在。 待玉婵退下,林夙端起茶杯,不紧不慢问:“江公子瞧这半天,可有瞧出不对?” 江悬摇摇头,坦然回答:“没有。” “那看来在下并非公子故人。” “或许罢。”江悬笑笑,换了话题,“林先生瞧着年轻,不知今年多大了?” 林夙回答:“二十八岁。” “好巧,我那位故人若还活着,今年也是二十八岁。他死的时候方及弱冠,一晃眼,我都比他那时年纪大了。” “听王爷提起过,江公子有位兄长,莫非……” “是。” 林夙面露遗憾,微微垂眸道:“斯人已去,公子节哀。” 江悬看着林夙,笑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这么久过去,已不会像最初那样悲痛了。只是遇见先生,才忽然想起他。” 林夙没有说话。 窗外日光和煦,阳光铺洒在雪地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江悬没再看林夙,只是捏着茶杯,将目光投向窗外某处。 ——怎会不想呢。 就算不是林夙,他也常常忆起江凛。 江凛是世上最好的兄长。 江悬母亲早亡,父亲江述行多年南征北战,于国于民问心无愧,于自己儿子却有诸多亏欠。江悬从小由江凛带大,他的箭术和刀法是江凛教的,诗书礼易和兵法也是江凛教的,江凛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常言道长兄如父,对他来说,江凛既是哥哥,亦是父母一般的存在。 倘若真的是江凛,会忍心看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因思念而痛苦,而他却近在眼前不肯相认么? 他一定不会。 江悬望着茫茫晴空,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一块手帕递到眼前:“江公子。” 江悬低头,目光与林夙相遇。面具后那双眼睛似乎仍是淡漠的,却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触动,仿佛冰面下缓缓暗涌。江悬接过手帕,紧紧攥在手心。 “抱歉,失态了。” 他没有落泪,只是这样红着眼眶看着林夙,试图再次寻找熟悉的痕迹,比如表情,比如眼神,可哪里都不像,他的哥哥不会这样漠然地看着他。 “你真的不是他吗?”江悬轻声问。 林夙沉默片刻,答:“我不是。” 有什么东西在江悬心里缓缓碎裂,他低下头,自嘲般一笑:“我竟还奢望他活着……不是也好,他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林夙说:“江公子的兄长泉下有知,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悲伤难过。” “可他曾经希望我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日日开心快乐,我都没有做到。” “那不怪你。” 江悬没看到的地方,林夙放在茶几下的手缓缓握紧。 窗外冬日萧索,屋里却温暖如春。阳光洒在江悬脸上,照得他肌肤近乎透明。他看起来像一捧快要消融的雪,又像一树即将凋谢坠落的花,哪怕今日穿了衬气色的衣裳,也仍旧无法掩盖他身上那冰消雾散之意。 他抬起头看林夙,又像在问林夙,又像在问一个不知身在何方的人:“倘若他还活着,会愿意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林夙张了张口,江悬却好像不奢望任何人回答似的,问完垂下眼帘,淡淡一笑:“抱歉,林先生,让你听我胡言乱语。” 林夙摇摇头:“没事。” “你和他确实不像,是我太想他了,看到一点他的影子,都妄想是他。我真的……很想他。” 江悬喃喃自语,唇角笑容比最苦的药还要苦涩。他从未打算在林夙面前如此失态,眼下却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想着江凛,想着七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夜,心口像堵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胸口仍是沉闷。 林夙看出他脸色不对,问:“江公子,你还好么?” 江悬摇摇头:“无妨。”顿了顿,抬眼看着林夙,低声道:“林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林夙答:“你说。” “你能否,叫我名字,不叫我江公子?” 沉默许久,林夙说:“问雪。” ——是问雪,不是阿雪。 江悬心口一紧,勉强露出笑容:“嗯。” 第42章 41 “他是江凛。” 谢烬回来时,江悬一个人站在门前,林夙已不在了。 门外雪景雅致,有亭台错落、草木掩映,江悬静静站在那儿,身姿清雅疏冷,亦如画中之景,乃至谢烬一时不敢上前打扰。 最后是江悬先看见谢烬,问:“你回来了。” “嗯。”谢烬走上前,“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出来透透气。” “谭翀说今日林夙来过。” 江悬点头:“是,我请他来坐了坐。” 谢烬疑惑道:“不是昨日刚见过面么?” “昨日王爷在,有些话不方便说。” 谢烬愈发起了好奇:“你与他有什么话说?” 江悬微微蹙起眉头,目光投向远处,过了一会儿,问:“岐川,你认识林夙这么久,不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么?” 林夙……谢烬沉思片刻,道:“我查过他,什么都没查出来。他说自己出身江南商贾之家,我不大相信。” 江悬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度,道:“你不信是对的,因为他根本不是出身江南商贾之家,也根本不叫林夙。” 谢烬愣了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 江悬转过头,看着谢烬的眼睛:“他是江凛。” ——哪怕林夙不承认,哪怕江悬没有证据。 江悬都斩钉截铁地相信,林夙是江凛。 “……他是江凛?”谢烬回过神,因为倍感荒谬而嗤笑出声,“他怎么可能是江凛?!” 江凛不仅把江悬一手带大,也是谢烬最倚仗和信赖的兄长,倘若林夙是江凛,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谢烬的诧异在江悬意料之中,他开口,语气平静而不容置否:“他是江凛。” 谢烬摇头:“除非他亲口承认,否则我不会信。” “他不会承认。” “倘若他是江凛,他为什么不与你相认?如今萧承邺大势已去,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忌惮么?阿雪,我知道你思念兄长,可林夙与江凛毫无相像之处,他不可能是江凛。” “岐川,你还记得江凛表字为何吗?” 谢烬愣住,神情恍惚了一瞬:“表字……?” 江悬一字一句道:“江凛,江灵抒。灵抒,林夙。这难道是巧合么?” “灵抒……” 谢烬确实忘了江凛表字。 江凛死的时候他才十几岁,此前一直跟着江悬叫江凛“兄长”、“哥哥”或“凛哥”,从未叫过江凛的字。 江灵抒,林夙。 莫非……? 谢烬喃喃自语江凛的名字,仍旧不太相信:“单凭这个,你便能断定他是江凛么?” 江悬摇头:“我没有证据。就算是这个,也称不上证据。” “阿雪……”谢烬皱眉,目光沉下来,“我知道你思念父亲和兄长,等你身体好一些,我陪你去看他们,好不好?” 江悬抬眼看着谢烬,问:“你真的不相信我么?” “不是我不相信你,是江凛和林夙实在天差地别。江凛坦荡洒脱,林夙心机深沉、刻薄冷血,无论谁都不会相信他们两个是同一个人。” “你说他们天差地别,可曾想过,我如今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谢烬愣住,接着反应过来,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只是想说,人是会变的,过去如何,不代表以后一直如何。你不信他是江凛也没关系,毕竟我确实拿不出证据。”江悬说完,对谢烬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阿雪。” 谢烬还想说什么,江悬已转身回到屋里,只留给他一道冷清的背影。 难道林夙和江凛真的…… 谢烬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林夙大约是幽鹿峡之变第二年出现在萧长勖身边的,那时谢烬接手玄羽军,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与萧长勖来往不多,自然不会注意到秦王府忽然多出来的一个小小谋士。 待一切尘埃落定,谢烬渐渐对军中事务得心应手,开始有多余精力与萧长勖走动,那时林夙已在萧长勖身边安定下来,仿佛自己本来就是秦王府的人一样。 谢烬那时没想太多,如今想来,萧长勖并非草率之人,怎会让一个认识不久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一见如故么?说不太通。 但这也只能说明林夙或许与萧长勖有旧好,不能说明林夙是江凛。 谢烬越想越没有头绪,想再问问江悬,一抬头已不见江悬身影了。 江悬回到房中,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虽然对谢烬说“你不信也没关系”,但谢烬真的不信,他还是不免低落。 他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于是又起身到窗下,去照看自己的两盆兰草。 说起兰草……昨日忘了向萧长勖道谢。 改天吧。 “少帅。”谭翀忽然敲门进来。 思绪飘回,江悬站起身,看见谭翀手里捧着一件东西:“何事?” 谭翀回头看了看身后,又看看江悬,脸上表情不太自然,道:“将军托我把这个给你。” 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方方正正,不大不小。江悬心下好奇,走过去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陶埙。 “将军说给你解闷的……还说,让你不要难过。” 尽管知道对谭翀解释没什么用,江悬还是下意识回答道:“我没有难过。” “将军站在外头不敢进来,瞧着有些可怜,少帅就别生将军气了吧?” 生气? 江悬不知道谭翀从哪看出自己在和谢烬生气,一时有些无奈,道:“你瞧他可怜,不如去陪他一起站着?” “啊?不,还是不了。属下随口说说。少帅没别的事,属下先告退了。” “嗯。”江悬点头,“顺便告诉谢将军,我想自己待一会儿,让他回去吧。” “是……” 谭翀默默退下,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是将谢烬一起带走了。 江悬低下头,看着手中陶埙,看了很久,转身回到窗前。 从窗户望出去,确实看不见谢烬了。 江悬垂眸,像发呆,又像凝神思考,无意识地缓缓摩挲着陶埙,过了一会儿,将它拿起来放在自己唇边。 沉厚凄楚的曲调从江悬的窗户飘散至整座庭院。 大门外,谢烬抱着长刀倚在墙边,额前发丝随微风拂起,一缕一缕高高飘扬。 谢烬抬起头,望着远处天空,几个月前中秋之夜,他便是在映雪宫外听到熟悉的埙音,才终于找到江悬在哪的。 江悬会埙,还会琴、箫、胡琴,都是小时候江夫人所教授。他身上既有西北儿郎的自由洒脱,亦有中原世家公子的温润清雅,在那片广袤荒芜的土地上,他像月亮一样动人。 ——萧承邺说的没错,谢烬是江述行为江悬配的刀。 江悬外表文弱,实则一身反骨、宁折不弯,倘若身边没有谢烬这样一个凡事以他为先、能为他不顾忠义道德、又毫无畏惧之心的人,就算没有幽鹿峡之变,江悬日后也早晚会遇到别的挫折磨难。 同样的,谢烬这种天不怕地不怕、是人是鬼都不放在眼里的性子,也只有被江悬看着,才不会生出事端。 谢烬靠着墙闭上眼睛,在低缓的陶埙声中,想起漠北苍茫草原,又想起中秋那夜京城的月亮。 裴一鸣从门外经过,看见谢烬在此,停下脚步,打断他思绪:“将军?” 谢烬睁开眼睛,见是裴一鸣,淡淡应了声:“嗯。” “您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没什么。刚从里面出来。” “喔。” 裴一鸣看了眼墙那头,又看了看一副心事重重的谢烬,问:“您和少帅又闹别扭了?” “又”字听着有些奇怪,谢烬抬了下眉毛,用眼神询问裴一鸣。 裴一鸣撇撇嘴道:“那日您给少帅送衣裳,去的时候兴高采烈,回来了反而闷闷不乐,一看就是在少帅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还有这段时日,您对少帅无微不至,时时刻刻好言好语,少帅却总是少言寡语,冷淡怠慢。”裴一鸣越说越为谢烬感到不平,嘟嘟囔囔道:“您没听外头人说么,这些年少帅在宫里受尽屈辱,最后却能活着出来,定然是个心硬之人。宫里那位冷血无情世人皆知,少帅与他相处这么久,常言道同气相求,说不定……” “裴一鸣。”谢烬打断裴一鸣,目光冷了下去。 裴一鸣却正在气头上,越说越冲动:“话是难听了点,可将军你待他如何,他待你如何,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正因为我自己清楚,所以我知道外面那些流言蜚语,还有你眼里看见的,都不是真的。” “我看你也是被迷了心窍!” 谢烬有些不耐烦,又怕声音太大吵到江悬,低声道:“够了。不要在这胡闹,我今日不想与你辩驳。” 二人在外面争吵,谁都没有注意到里头埙声什么时候停下。 吱呀欲盐未舞一声,大门忽然从里面拉开,裴一鸣刚好面对着那扇门,目光一滞,倏地怔住。谢烬反应过来,跟着站直身子,慢慢转回身。 江悬站在门后,面容平静,仿佛没听到二人谈话一般,像平日那样对裴一鸣点点头:“裴副将。” 裴一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磕磕巴巴开口道:“少,少帅。” “阿雪。”谢烬语气也有些不自然,“你怎么出来了?” “我找谭翀有点事,在里面没看到他。” “他好像去前院了……”谢烬给裴一鸣递了个眼色,“你去叫谭翀。” 裴一鸣连忙领命:“是。” 江悬颔首:“有劳裴副将。”说完便要转身回去,谢烬眼疾手快推住大门,阻止江悬关门:“诶。” 江悬抬眼:“还有事么?” 谢烬张了张口,解释的话卡在嘴边。 “没事的话,早些回去吧。” “等等,阿雪。”谢烬越想解释越笨嘴拙舌,“我,我们刚才说的……” “你们刚才说什么?”江悬打断谢烬,语气仍旧淡漠,“我没有听到。” 他看起来与裴一鸣所言一样,冷漠怠慢,对谢烬不在意更不殷切,就连被这样议论都不生气。但他忘了谢烬并非那样容易打发的人,在他再一次打算关门时,谢烬忽然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他手腕。 “你明明听到了。” 谢烬的目光直白而坦荡,就这样盯着江悬,令江悬无法再回避。“你听到了,为什么说没听到?” 江悬一滞,缓缓抽出自己的手:“听到又如何?流言蜚语而已,你希望我在乎么?” “我当然不希望你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我是希望你……”谢烬的声音弱了下去,“你心里有什么话,不可以对我说么?那天晚上在映雪宫,你难道都忘了?” 那天晚上……谢烬离开京城的前一天,和江悬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让江悬照顾好自己、等他回来,他还说会娶江悬。 那时江悬没有拒绝。 但为何现在,二人好不容易冲破牢笼,江悬却反而与他疏远了? 江悬垂下睫毛,说:“我没有忘。但是岐川,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些。” 谢烬问:“为什么?” “因为萧承邺还活着。”江悬抬起头,看着谢烬的眼睛,“只要他活着,就有一把剑一直悬在我头顶。” “所以你才对我这样冷淡么?” 江悬停滞片刻,答:“我生性如此,并非故意对你冷淡。” “生性如此……”谢烬重复这几个字,不由得轻笑,“你生性如何,难道我不知道么?”他握住江悬手臂,走上前一步,逼近江悬:“他们只有一句话没说错,你确实心硬,对自己是,对别人也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从来都不考虑我。” “岐川……” “没关系,你可以冷落我,也可以把我挡在门外。我知道,我是你的刀,我愿意做一把刀。”谢烬深深看着江悬,目光后掩藏着低落和难过。看了一会儿,他微微弯腰,将江悬拥抱进怀里,“我已经等了你七年,不在乎继续等下去。你就算是一块冰也没关系,我这样捂着,早晚会捂热一点点。阿雪,一点就够了。” 第43章 42 “你愿披挂上阵么?” 江悬让谭翀去查林夙。 谭翀从小生活在市井,走南闯北,有不少江湖中的人脉。谢烬查不出来的东西,他没准查得到。 江悬不相信林夙的伪装可以天衣无缝,什么江南商贾之家,什么小时候遭遇大火,他一个字都不信。 还有萧长勖,定然也是知情人,帮着林夙一起蒙骗自己。 又过了几日,江悬身体好些,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登门拜访萧长勖。 第一次,萧长勖于皇宫与大臣议事,不在府中,林夙也不在。 第二次,下人传话说萧长勖感染风寒,江悬体弱,恐将风寒传染给他,让他过几日再来。 第三次,许是终于想不出借口,江悬刚一到秦王府大门外,便有小厮迎上来,说秦王殿下在府中恭候多时了。 江悬何尝不知道萧长勖前两次是在躲他。他不咸不淡地笑笑,问:“林先生在么?” 小厮忙道:“林先生也在。” 小厮领着江悬到萧长勖书房,果然萧长勖和林夙都在,一个坐在案前翻书,一个安安静静喝茶,屋里没有别人,二人看起来颇为融洽。 听见脚步声,萧长勖从书中抬眼,见是江悬,起身迎接道:“问雪,你来了。” 江悬弯腰行礼:“秦王殿下。” “不必多礼。” 江悬又转向林夙,微微一颔首:“林先生。” 林夙点点头:“江公子。” 今日江悬穿了身海棠红暗纹云锦大袖衣,外罩一件白狐裘,红白相映,扎眼得很。这段时日他一直穿的是谢烬为他做的那些衣裳,将军府里的人都已看惯了,萧长勖却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啧啧称赞道:“问雪颇有以前的模样了。” 江悬笑笑:“那日听一位老部下说,我如今越长越像兄长了。” 所谓老部下自然是江悬信口胡说的,只见萧长勖神情一滞,道:“你的眉眼更像江夫人,灵抒我记得……与你父亲更像些。” “这么多年,王爷还记得哥哥长什么样子么?” “隐约记得。”萧长勖答得敷衍,答完立马另起话头,对江悬招招手:“问雪,坐。今日找我有事么?” 江悬到林夙对面坐下,回答萧长勖问题前,目光先在二人之间逡巡两个来回,方才不紧不慢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这几日身子好些,张太医让我多出去走动,我在京城中没有别的熟人,只好来叨扰王爷。” “哦?你近来好些了吗,张太医怎么说?” “好多了。张太医说比在宫中时云壤之别,要多谢王爷送来那些药材。” “这些天我也在为你寻觅良医,听闻苗疆有位大巫擅长解毒,我已派人去寻了,倘若能将人请来,说不定会有法子。” 江悬笑笑:“多谢王爷。其实生死之事我已看淡了,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没关系。” 萧长勖叹了口气:“就算不为你,也为岐川。” 江悬冷不丁问:“只为岐川么?” 萧长勖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余光下意识瞥了眼林夙,后知后觉道:“当然也为了告慰江帅在天之灵。退一万步,不提他们,单说你我之间的情谊,我看着你长大,自然希望你平安康健。” 江悬仍旧淡淡微笑:“多谢秦王殿下。” “几年不见,你倒是与我生疏了,以前叫秦王兄,现在只肯叫秦王殿下。” “以前是以前。以前哥哥与秦王殿下情同手足,我自然也觉得殿下亲近。如今哥哥不在了,我不好再胡乱称呼。” 这是江悬今日第二次提起江凛,就算萧长勖再不愿接话,眼下也不得不顺着江悬话说:“无论你哥哥在不在,我都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弟弟。” “我知道。那日王爷本有机会让岐川拿下萧承邺,却为了救我,不得不将人放走。” “大局已定,早几日晚几日无甚差别。相比起来,救你更要紧。” “萧承邺现在……?” 萧长勖沉吟片刻,道:“既然提起,有样东西你看看。”说着从自己案上找出一枚信封,打开,抽出其中信纸递给江悬:“萧承邺派人送来的。” 萧承邺……江悬身子僵了一瞬。 事到如今,触及与萧承邺有关的东西,他还是会感到不适,像有一块巨石压到胸口。他接过信纸,攥了攥手,缓缓展开。 是萧承邺的亲笔信。 短短几行字,一目了然,萧承邺说只要萧长勖交出江悬,他愿用传国玉玺交换。 萧长勖脸色不大好看,说:“他不仅给我写了信,还昭告天下,说自己愿意让位,唯一条件是要你回去。他说倘若我不答应,他将择日起兵攻打京城,届时硝烟四起,百姓将再一次苦于战乱。” 江悬垂眸看着手中信纸,淡淡道:“以我一人换取天下太平,听起来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一旁安静许久的林夙终于开口:“所以萧承邺才送来这封信。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夺不回天下,至少要夺回你。” 江悬勾起唇角:“我是什么稀罕物件么,被这样争来抢去?如此一来,倒坐实我祸国殃民之罪了。”他放下信,抬眼看着林夙,唇角含着一抹笑:“林先生怎么想?” 四目相对,林夙移开目光:“在下认为,绝不可被这样牵着鼻子走。何况萧承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在下并不信他会就此善罢甘休。倘若江公子听话回去,萧承邺接下来恐怕要得寸进尺。” 萧长勖道:“我与林先生所想一致。何况还有岐川,岐川绝不会同意这么做。” 江悬问:“王爷回信了么?” “还没有。” “王爷希望我怎么做?” 江悬问得直白,只见萧长勖面色凝重,没有立刻回答江悬的问题,而是迟疑许久,道:“我不会用你换玉玺,但此事需得你与萧承邺做个了结。问雪,你愿披挂上阵么?” 披挂上阵。 江悬和林夙同时看向萧长勖。 江悬脸上只有不可置信,而林夙更多几分阴沉。 萧长勖没有看林夙,只看着江悬道:“我想了很久,只有你最合适,想来你自己也更愿意亲自了结此事。眼下唯一的阻碍是,你身体撑不撑得住。” 萧长勖突然的提议令江悬措手不及,已至他忘了自己今日原本是来做什么,此时此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披挂上阵”四个字。 ——江悬从未想过能重回玄羽军。 萧长勖的话好像突然为他推开一扇大门,倘若他亲自领兵,是否就能堂堂正正恢复他玄羽军少帅的身份,破除那些他与萧承邺狼狈为奸的谣言? “此事无需今日决定,你慢慢考虑。”萧长勖说,“萧承邺若一直不肯让位,那么早晚必有一战。你无需考量他说的交易,我不会同意,岐川也不会同意。” 江悬垂眸,心不在焉地点头:“我知道了。” 萧长勖缓和了语气,道:“快过年了,今年难得大家都在,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到时候陪我喝两杯。” 江悬微笑:“是。” 一直到离开秦王府,江悬心里仍想着萧长勖的提议。 他心神不定地与萧长勖和林夙道别,到门口才想起自己今日原本是要探探林夙虚实。 罢了。改日罢。 江悬离开后,书房里又只剩下萧长勖与林夙二人。 自打萧长勖提了“披挂上阵”四个字,林夙便一直沉默,显然今日所言,他不知情也不认同。 眼下二人之间陷入一阵森然的冷寂,林夙盯着萧长勖,面具后的目光冷若寒冰。萧长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迟疑片刻,转向林夙,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林夙冷冷打断:“为什么?” 萧长勖装傻:“什么?” “为什么要让阿雪带兵?”林夙很久没有对萧长勖用过如此冷厉的语气,若非行动不便,他大约会站起来与萧长勖动手:“你明知道他脾性,你既这么说了,他多半会同意。他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出来,你难道要让他再次身陷龙潭虎穴,去跟萧承邺不死不休么!” “你先冷静……” “我如何冷静!”哗啦一声,林夙扬了手边茶盏,瓷片迸溅满地,他抬手指着萧长勖,声音微微发颤,“好啊萧长勖,好,你还说你没有算计?你自己不愿背负赶尽杀绝之骂名,想出这么一招借刀杀人,是我小瞧你了。” 萧长勖大约也没料到林夙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时措手不及,解释道:“我并非想借刀杀人,你冷静听我说。萧承邺屡次将问雪推至风口浪尖,外面谣言不断,倘若此事问雪不亲手了结,你要他如何干干净净回到漠北,与岐川并肩而立?” “你为何不提前与我商议?在你心里,究竟是阿雪的性命重要,还是别人口中几句虚名重要!” 林夙咄咄逼人,萧长勖也有些急了:“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说放下就放下么!他要的不是隐姓埋名一辈子,是堂堂正正站在日光之下,做回玄羽军少帅江问雪!” 空气凝滞了片刻,林夙直勾勾盯着萧长勖,半晌,轻声一笑:“像我一样?我如今这样,是拜谁所赐?” 第44章 43 “不哭了。” 萧长勖愣住:“林……” 林夙却已移开目光,轻笑着摇摇头:“你说得对,阿雪不是我。” 萧长勖眉心微蹙,眸色很深:“我知道,是我们萧家对不起你,我没能拦住萧承邺,也没能救得了问雪和你父亲。但我发誓,我绝无利用问雪之心。此番是我不对,我应当先与你商议,不该擅自决定。” 林夙仍旧摇头:“罢了,你说的不无道理。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求你。” “何事?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阿雪平安回来。” “……好。” 江悬回到府中,到傍晚时,忽然发起热来。 他自己并未察觉哪里不适,是谢烬来陪他一起用晚膳,饭桌上看见他食欲不佳,这才发觉他像是病了。 “阿雪,你脸怎么红红的?”谢烬抬手抚摸江悬额头,刚一碰到便倏地站起身,“好烫。你哪里不舒服吗?” 江悬抬眼,神情有些惫懒,摇摇头道:“没有。只是有点困。” “你先躺下,我去喊张临渊。” 谢烬把江悬扶到床上躺好,自己去喊人。没一会儿他带着张临渊回来,江悬已昏昏欲睡,眼帘半阖不阖,看起来比刚才更虚弱了。 谢烬蹲在床边,摇摇江悬手臂:“阿雪。” 江悬抬眼,见是他,很轻地“嗯”了声。 谢烬回头道:“张太医,你来看看。” “我没事。应该只是风寒……” 江悬喃喃着,声音逐渐低弱了下去。张临渊到床边坐下,看了他脉象,道:“是风寒。公子体弱,许是今日出去受了凉。” 谢烬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过,”张临渊顿了顿,“脉象上看,公子近日仍是忧思深重,将军还是要多劝劝公子,莫要让他太过忧愁苦闷。” “忧思深重……”谢烬看向江悬,微微蹙眉,“我知道了,多谢太医。” 张临渊去为江悬煎药,谢烬守在床边,用湿帕子帮江悬退热。 江悬睡得沉了,眼皮和鼻头泛着红,睫毛像水浸过似的,一缕一缕黏在一起。谢烬看见,又拿来一块干帕子帮江悬擦汗。 昏睡中的江悬终于不再那样冷冰冰,他近日总往秦王府跑,一门心思全在林夙身上,谢烬已很久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 “阿雪。”谢烬趴在床边,拿起江悬手放在自己脸上,“你在忧虑什么,为何不让我分担,我看起来这么靠不住么?” 江悬自然不会回答,谢烬垂下睫毛,眼眸中浮起淡淡失落。 “在你心里,还是哥哥更重要吧。” …… 夜渐渐深了,谢烬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 江悬喝过药,脸色好看了些,只是偶尔眉心微蹙,仿佛睡梦里也不安稳。 他梦到萧承邺。 萧承邺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阿雪,回到我身边来。” 空旷大殿中只他们二人,江悬衣衫不整,像最后分别那日一样,跪在萧承邺面前,想要站起身,双腿却没有力气。 萧承邺走到他面前,弯腰抬起他下巴,说:“你以为你逃得了么?朕早就说过,你是朕养的东西,除了朕身边,你哪也别想去。” 梦里的萧承邺比记忆中更加阴郁,像一具披着人皮的厉鬼,面色苍白,眼底乌青,双眸毫无神采,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扭曲和阴沉,仿佛想要将江悬吞噬入腹。 江悬感到久违的恐惧,忽然场景变换,他看见刚到映雪宫时的自己。萧承邺像驯服一只野兽那样驯化他,但他满身反骨,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肯屈服。萧承邺从那时起便对他用药,只有因为药物而神志不清时,他才会对萧承邺有片刻乖顺。 七年里发生的种种在江悬梦中闪回,萧承邺时而暴虐,时而冷漠,时而又如情人般缠绵温存。江悬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定无畏,但此时此刻在梦中,深埋在他心底的恐惧慢慢浮现,提醒着他其实他从来都对萧承邺有胆怯和畏惧。 江悬在睡梦中出了一身冷汗,他想离开这个梦,四肢却像被海草紧紧缠绕在海底,奋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的日光越来越稀薄,周遭越来越黑暗。 ——“阿雪,你怎么了阿雪?” ——“你醒醒。”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冲破幽暗深海,像一只有力的臂膀抓住江悬,拼命将他拽离那团海草。 江悬倏地睁眼,映雪宫的地牢不见了,萧承邺也不见了,眼前只有他熟悉的那间小小卧房。 “阿雪,你做噩梦了吗?” 谢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悬梦中惊醒,心神不安地转过头,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你梦到什么,怎么哭了?” 谢烬伸手抹去江悬脸上泪水,目光中满是深切的担忧和心疼。江悬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仍旧这样怔怔看着谢烬,看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 “岐川……” “我在。”谢烬坐到床上,将江悬拥进自己双臂,拍抚他的后背,“没事了,我在。” 不同于那个冰冷可怖的梦境,谢烬的怀抱是温暖的。江悬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他莫名鼻子一酸,泪水簌簌落下:“岐川……” 梦中的恐惧变成此刻的不安,他攥紧谢烬后背衣衫,第一次在谢烬面前哭得如此委屈。 谢烬的声音多了几分慌乱:“不哭了,不哭。到底怎么了阿雪,你梦到了江凛么?”江悬摇头,没有回答谢烬的问题,只有轻轻的抽泣。谢烬愈发手足无措,把江悬按进自己怀里,笨嘴拙舌地安慰:“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在这里,别怕。” 就这样过了很久,江悬终于慢慢平缓心绪,轻声开口:“我梦到萧承邺。” 谢烬身子僵住。 “我梦到他把我关起来,喂我吃很多药……你知道么,映雪宫下面,其实有一间地牢。”说出这些话对江悬来说很难,他哽咽着,几乎每说一句都要停顿很久,“他把我关在那里,用很多刑具,日复一日折磨我,想让我听他的话,变成他的玩物。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七年。我以为我只是恨他、厌恶他,并不怕他,可是刚才在梦里,我感到好害怕。岐川,我真的好害怕。” 谢烬拥紧江悬,因为心疼,不知不觉红了眼眶:“都过去了,我保证,我永远永远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还有……驰风的骨头,也是萧承邺折断的。是我没用,我连它最后一根骨头都保护不好。萧承邺说的没错,凭我自己,我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那只骨哨是……谢烬闭了闭眼,缓缓攥紧拳头。 “不是的,阿雪,他若真这么想,何苦将你囚禁起来、给你用那些药?他知道你能做的很多,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了你,害怕你得到自由,所以才将你关起来。他害怕你,阿雪。” “他害怕我……”江悬喃喃重复,神情恍惚,“真的么?” 谢烬握紧江悬肩膀,语气笃定:“他当然害怕你。你是唯一让他求而不得的人,他控制不了你,反被你牵动喜怒,他怎么会不怕?” 江悬从谢烬话中得到一丝安慰,虽不足以抚平他内心痛楚,却让他不至于沉溺在绝望。他闭上眼睛靠着谢烬,无声地落下眼泪。“对不起,阿烬。” 谢烬微微一滞:“为什么道歉?” “我再也回不去以前了。” “我不需要你回到以前,阿雪,你现在就很好。”谢烬反复低声安慰着江悬,“不怕了,都是梦,不用怕。有我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江悬终于想起问:“你今夜,为何在这里?” “你发烧了,你忘了么?”谢烬语气和缓了些,轻轻抚摸江悬后脑勺的头发,“现在好些了吗?” 江悬确实忘了自己风寒发热,这般小伤小病,他从不在意。 “好多了。你……一直守在这么?” 谢烬没有否认:“我不放心你。” “我没事,只是风寒。” “你见到林夙了吗?” 江悬点头:“见到了。” “……如何?” “还是看不出来。” 谢烬叹了口气,拍抚着江悬后背,欲言又止。 “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认我。”想起林夙,想起江凛,江悬再一次鼻酸,“为什么……” 江悬的哽咽像一把粗盐撒在谢烬心口,苦涩带着疼痛,谢烬甚至对江凛生出埋怨,不明白他为何舍得如此伤江悬的心。但他开口只能安慰江悬:“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又或许,他根本不是江凛。” “不。他是。” “阿雪……” 江悬攥紧谢烬衣袖,抬起头,红着眼眶哽咽:“你信我,岐川,他真的是。” 这样的江悬,谢烬就算有一万个怀疑,也不忍心再说一个“不”字。“我相信你。”他拥抱住江悬,“不哭了,阿雪,我信你。” 江悬固执地重复:“他是江凛……” “我知道,他是江凛。” …… 几次之后,或许是哭累了,江悬终于慢慢安静下来,靠在谢烬身上,闭上眼睛轻声喃喃:“他是哥哥……” 第45章 44 “你说喜欢我。” 当晚谢烬睡在江悬床上。 江悬睡着了,攥着谢烬衣袖不松手,不知又做了什么梦,一会儿叫“哥哥”,一会儿叫“岐川”。 总归不再是噩梦了。 谢烬本打算就这样在床边守一夜,但江悬拉着他,他不好起身,再加上他也困了,不知不觉便挨着江悬躺了下来。 江悬身子仍有些断断续续的发热,拥在怀里像抱了一只暖炉。小时候随军在外驻扎,有时帐子里不够暖,谢烬与江悬便是这样挤在一起相拥着取暖,如今谢烬仍用熟悉的姿势拥着江悬,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从前,一种久违的安心与亲密萦绕在二人周遭,谢烬抱得舒服,一不小心睡得沉了。 第二天清晨,江悬先谢烬醒来。 睁开眼,一张年轻俊朗的脸近在咫尺。 谢烬大约是最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长相,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这么多年过去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无论谁见他都会被他吸引住目光。 江悬也会。 他昨晚和衣而睡,头发不曾解开,高高的束发马尾和额前一根细细的缀有白玉环的黑色编织抹额衬得他愈发英气,这样近的距离,江悬看着他,竟莫名有些耳根发热。 许是风寒未退吧……江悬悄悄移开目光,想要翻身,谢烬却好像在睡梦中察觉他动作一样,扣着他的腰往身前一揽,将他按进怀里。 “阿雪……” 谢烬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句,吐息温热,轻拂在江悬耳畔。 他没有醒,说完便又接着睡了,江悬却不敢再动,眨了眨眼睛,悄悄用余光瞥向谢烬。 谢烬睡得很沉,神情安宁,看样子刚才那句只是梦话。江悬松了口气,挣不开他,干脆也闭上眼睛。 江悬甚少睡回笼觉,今日在谢烬身旁,竟又这么睡着了。 一直到日上三竿,这一次谢烬先他醒来,等江悬终于睡饱了睁开眼睛,一转头,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江悬呼吸一滞,睫毛不自觉轻颤:“岐,岐川。” “你醒了,阿雪。”谢烬摸摸江悬额头,“好像不热了。” 突然的触碰令江悬身子一僵,他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就这么看着谢烬,忘了说话。 “怎么了,不舒服么?”谢烬又摸了摸江悬眼角,“眼睛红红的,痛不痛?” 江悬摇摇头,终于想起自己昨晚噩梦惊醒,好像抱着谢烬哭了很久。他不免脸热,小声道:“我没事。” 谢烬知道江悬脸皮薄,于是没提昨晚的事,只问:“现在起床么,还是再睡一会儿?” “起床罢。” 今日二人都睡了懒觉,玉婵进来伺候,目光流转在谢烬与江悬之间,不由得会心一笑:“将军昨夜照顾公子,一整夜都没回去么?” 江悬知道玉婵安的什么心,正打算搪塞过去,只听谢烬一口应下:“阿雪身热,我不放心他。” “唔——”玉婵故意拖着长音,“公子好些了吗?” 江悬嗯了声:“没事了。” “张太医待会儿过来。”玉婵话说一半,忽然发现江悬眼睛红肿,“公子怎么了,眼睛为何这样红?” 江悬脱口而出:“没有。” 玉婵又看谢烬,只见谢烬悄悄对她摇头,她心下了然,话音一转道:“许是我看错了。我为公子更衣。” 江悬病中乏累,今日没有挽发髻,只用一根发带将头发松松系住,衣裳也没穿新的,换了身旧的素白长衫。 萧承邺喜欢看他穿素色不无道理,他病中眼尾泛红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垂怜。 江悬让谢烬回去沐浴更衣,谢烬不肯,说他身旁不能没人照顾。过了一会儿张临渊过来,谢烬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临走前说自己换身衣裳就来。 谢烬走后,玉婵也被江悬随便找了个借口支出去,房里只剩下张临渊。张临渊耳聪目明,为江悬诊完脉,问:“公子是不是有话跟在下说?” 江悬点头,思索片刻,问:“我听闻民间有一种法子,能让缠绵病榻之人短时行动如常,有如枯木逢春。不知张太医听没听说过?” 张临渊脸色一变:“公子想做什么?” “你只需回答我,是不是真的。” 沉默许久,张临渊缓缓开口:“有。不过于医者而言,此乃禁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为何?” “说是枯木逢春,不如说回光返照,一旦用过,原本也许还有生机的人便再无转圜之法,精气全然耗尽,只余一具空壳,不日便会气血两亏,耗损而亡。” “也就是说,最后一定是死路一条么?” 张临渊眉头紧锁,目光深而复杂:“是。此举有违天理,没有任何一个大夫会愿意为病人施用。” 江悬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知道了。” “公子莫非……”张临渊眸色一沉,“不可!” “不,我只是问问。”江悬敷衍地笑了笑,又问,“张太医如此了解,想来知道如何施行。” 江悬这么说,张临渊愈发警惕:“公子近日恢复得很好,不论想做什么,都无需用这种办法。” “可是……太慢了。” “什么?” 江悬抬眼看着张临渊,眉心微蹙:“太慢了,我等不及。我如今搭弓挽箭都成问题,什么时候才能领兵上阵?” “领兵上阵?”张临渊愣住,他从未想过江悬竟然还打算带兵打仗,“公子,你,你这……” “你也觉得儿戏,是么?凭我现在,确实没有可能。” “在下不明白,谢将军还在,再不济还有裴副将、傅骁将军、谭翀他们,无论如何都不需公子带兵,公子为何要这样?” 江悬摇摇头:“他们是他们。有些事,只能我亲自做。总之我知道了,多谢张太医,还望今日这番话不要告诉岐川。” 张临渊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是。公子保重身体,三思。” 张临渊退下,江悬一个人坐在窗前,陷入沉思。 所谓枯木逢春之法是他年少时听人说过的,有人独在异乡病入膏肓,便是用这种法子吊着一口气回到家乡,见亲人最后一面。代价亦如张临渊所说,一旦用了,便是死路一条,神仙难救。 可如今的他,就算不用这种法子,又能活多久呢…… 江悬低下头,默默握紧手中茶杯,又想起那日与萧长勖说的话。 自打承天殿之变以来,天下以全然乱了套,两朝并立,前所未有,有心者趁乱起事,各地纷争不断,萧长勖不仅要对付萧承邺,还要分出兵力往各地镇压,如此下去,苦的只有百姓。 如萧承邺那日所说,江悬确实舍不得江家几代人拼死打下来的江山,他就算再恨萧承邺,也不希望看到江山破败、民生凋敝。 这一切,必须要尽早有个了结。 咚咚,房门敲了两下。 谢烬推开门,从门外探进半个身子:“阿雪?” 江悬抬眼,见是他,眉心稍稍舒展:“岐川。” “张太医来过了?” “是,他刚走。” 谢烬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食盘,盘里有一只小盅。“刚才回去让厨房给你炖了萝卜排骨汤,驱寒止咳的,你趁热喝。”他把食盘放下,汤盅摆在江悬面前,又不知从哪变出一些冰块和帕子,说:“你眼睛还有些肿,我帮你敷一敷。” 江悬有些哭笑不得:“你整日未免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 “有么?”谢烬不以为意,“我不觉得我花了心思。”他说着,用帕子包好冰块,先在自己脸上试了试,然后轻轻抬起江悬下巴,说:“阿雪,你闭眼。” 江悬听话闭上眼睛,接着感到一阵冰凉覆在眼周,不由得颤了颤睫毛。 谢烬动作很小心,江悬能感知到他的目光是热的,像一只蝴蝶对待最娇嫩的花瓣。他一边为江悬敷眼睛,一边捧起江悬脸颊,拇指有意无意地轻轻抚摸过右脸那道伤疤。 结痂已然褪干净了,只余一道浅粉色的淡淡疤痕,远看瞧不出,只有这样近的距离才能看得真切。 江悬轻声开口:“岐川……” “嗯?” “不要摸,痒。” 谢烬动作一滞,拇指离开那道疤痕:“好。” 江悬微微掀起眼帘,透过睫毛缝隙,隐约看见谢烬的脸,还未看清楚,就被谢烬发现他偷看:“你瞧什么?” 江悬眨眨眼睛:“没什么。” 谢烬轻哼一声:“分明是看我。” “你与我太近,我不习惯。” “有什么不习惯,我昨晚和你一起睡,你还抱着我说梦话。” 江悬脸一热:“我说什么?” 谢烬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道:“你叫我名字,说喜欢我。” 江悬脱口而出:“不可能。” “好罢……没说喜欢我。但叫了我名字。” “……” 江悬没有告诉谢烬,自己刚才差点被唬住,若谢烬再理直气壮一点,他可能真的会相信自己在梦里说了喜欢。 喜欢…… 他喜欢谢烬么? 江悬悄悄抬眼,谢烬仍在认真为他冰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肿的眼睛。 喜欢吧。 第46章 45 “明明在乎死了。” 江悬那日从秦王府回来染了风寒,萧长勖自然是要来探望的,不过这次林夙没有来,不知是不是躲着江悬。 临近年关,各地进贡了不少好东西,萧长勖来时带了礼物,有补品,还有些稀罕食材,给江悬补身体。 江悬请萧长勖坐下,微笑道:“王爷现在还能随意走动,再过些时日,怕是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萧长勖笑笑:“来看你的话,偷溜也要溜出来。不过那时你大约要与岐川回漠北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常常见面。” “以后……再说以后罢。” “岐川呢?” “去钟老府上了,今日老夫人寿辰。” “老夫人寿辰?我竟不知道。” “内眷过寿,许是不好惊动王爷。” “这次钟老出了不少力,稍后我挑几样礼物遣人送过去。” 江悬给萧长勖倒了杯茶,不紧不慢道:“钟老愿意出力,是审时度势之举,与岐川倒没什么关系。若非王爷大业将成、势不可挡,钟老不会那么轻易站队。” 萧长勖了然一笑:“你放心,这我知道。所谓与岐川祖孙之情不过是幌子罢了,钟家人个个人精似的,利益于他们而言,远比情义重要。” “是。连我也是十几岁时才知道岐川是钟家外孙。岐川父亲走得早,母亲性情温和,对他管束不多,他自小像个野孩子似的,全然没有那些世家子弟的模样。这么多年在漠北,也不见钟家对他有什么照拂。” “听你这话,好像在为岐川鸣不平。” “鸣不平倒不至于,只是从小一起长大,偶尔心疼他孤苦。” “啧,”萧长勖咂舌,故意揶揄江悬,“若是被岐川听见你心疼他,尾巴又要翘上天了。” 江悬笑笑:“他确实好哄,也容易知足,只是偶尔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实际上并不一定有什么坏心思。倘若以后他做了什么错事,还请王爷念及你我今日这番话,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 萧长勖收敛起玩笑神色,微微蹙眉:“问雪,你……” ——如此嘱托,有同遗言,不怪萧长勖警惕。 江悬却神色自若,换了话题问:“林先生今日怎么没和王爷一起来?” “他有别的事。何况我们两个并不总在一处。”萧长勖答。 江悬淡笑:“王爷铁了心帮着他骗我么?” 萧长勖神情一滞,端起茶杯放到唇边,微微垂眸:“这是何意?” “我知道他不是林夙,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肯与我相认。”江悬语气平静,仿佛这件事已不再让他难过或愤怒,他只是看着萧长勖,神情中有些许晦暗不明的东西。“难道说,他彻底放弃江凛的身份,放弃过去的一切、包括我了么?” “问雪……”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不勉强。但我还是想听一句真话。” “抱歉,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 “所以他是江凛么?” “问雪。”萧长勖放下茶杯,深深看着江悬,“你哥他已经死了。” 对视片刻,江悬轻笑:“死的是江凛的名字,而非他这个人,不是么?” 二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江悬从萧长勖眼睛里看到一种名为同情的东西。 “江凛,还有江凛的名字,都已死在七年前的幽鹿峡底。你的执念只会让自己痛苦,不能让他复生。问雪,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要再执着于过去了。”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江悬低下头,不由得失笑。 “可是过去有我的父亲、有我的兄长,还有看着我长大的四万玄羽军,我如何能不执着?换做今日是你,江凛站在你面前,换了模样,变了声音,你明知道是他,他却不肯相认,你能做到不执着么?” “我,”萧长勖噎了一下,答不上来。 “连你都做不到,要我如何做到?你不必劝我了,我自己心中有数。” 萧长勖叹了口气:“气郁伤身。你要保重身体。” 江悬闭了闭眼,语气恢复如常:“王爷放心,我会的。” 萧长勖大约知道再劝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他看了眼窗外天色,说:“不早了,你风寒未愈,早些歇着吧。我就先告辞了。” 江悬道:“我送王爷。” 萧长勖没有拒绝,江悬将他送至门口,他停下脚步,回身道:“就送到这罢,天寒,再让你受了凉,岐川又要怪我了。” 江悬也不勉强,躬身行礼道:“那我不远送了,王爷慢走。” 萧长勖颔首:“留步。” 天色渐晚,谢烬这会儿大约还在钟府吃宴,江悬回到房里,先喝了药,然后吩咐玉婵准备晚膳。 这段时日只要谢烬在府里,一定厚着脸皮与江悬一起用膳,早中晚一顿不落。江悬拿他没办法,只好由着他去。 今日谢烬不在,江悬一个人坐在饭桌,竟有些不习惯。 江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谢烬,没滋没味地吃完一餐饭,他坐在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刚翻了没几页,谭翀从外头进来:“少帅,你在么?” 江悬放下书:“什么事?” 谭翀走进来,看见江悬,道:“将军派人回来传话,说他喝了酒,有些醉了,想让你去钟府接他。” “去钟府接他……?” 江悬不由得疑惑。 且不说谢烬没那么容易醉,就算醉了,他身旁跟着小厮,还有钟府那么多人,照理说用不着江悬去接。 “他还说什么?”江悬问。 谭翀一拍脑袋:“哦,将军还说,外头冷,让少帅多穿点衣服,不用急。” 江悬想了想,站起身:“我知道了。” 一旁玉婵走上前,问:“公子要去接将军么?” 江悬点头:“嗯。帮我拿件披风。” “哦。”玉婵嘟嘟囔囔,“这么晚了还要人接,这会儿不怕人着凉了?” 江悬听见玉婵抱怨,不禁莞尔,抬手拍了一下玉婵脑袋:“让你拿衣服,这么多话。岐川他定然有事不好应付,才会叫我去。” “是是是。”玉婵小跑着躲开,哼了一声,“还说不在乎,明明在乎死了。” 第47章 46 “岐川跟江家那位……” 半个时辰前,钟怀瑾府邸。 京城遭逢如此巨变,钟老夫人寿辰自然不好大张旗鼓,今年只有京中亲友和钟家小辈前来贺寿,而谢烬是第一次出现在钟家家宴上。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那个不被重视的外孙,如今是在座除钟怀瑾外最有权势地位之人,平辈不必说,自然对他谄媚巴结有加,就连长辈也颇为客气,言语中大多是褒赞讨好。 谢烬来时便有准备是这样的场面,但真正身处其中还是颇为不自在,他虽然身居要职,却几乎从未接触过官场,有的只是今年回京述职上过几次朝,他无心参与那些党派交往,便也没人拉拢得了他。 朝中重臣一向是瞧不上武将的,若非谢烬是萧长勖左膀右臂,钟家人想来不会如此看重他。从小没照看过他一天的钟老夫人,今日拉着他的手说了许多话,最后还让他越过钟家长孙,坐在了自己身边。 “岐川今年也不小了吧,准备何时婚配,可有心仪的姑娘?” 吃饭吃着,不知什么时候将话头引到谢烬的终身大事,钟老夫人问了句,众人纷纷应和: “是该考虑成家了,你表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小外甥都快两岁了。” “若是还没有心仪的姑娘,姑母帮你物色。” “最好在回漠北之前将此事定下来,回去军中,怕是连女子都与言文见不到一个。” “邢大人千金年方十七,似乎还未婚配。”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晌,钟怀瑾终于不紧不慢开口:“好了。婚姻大事,岂是随便什么女子都能配得上岐川的?” 钟怀瑾的大儿媳耳聪目明,连忙接话道:“父亲所言极是,岐川兵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我们钟家人,顶好的出身,自然要世上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 钟怀瑾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谢烬:“岐川,你说呢?” 谢烬专心吃饭,众人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听进心里。 他今日只是来赴宴,顺便念及亲情,看望一下钟老夫人,除此之外,不打算与钟家人有过多交往。听钟怀瑾叫他,他放下筷子抬起头,像之前敷衍萧承邺那样敷衍:“战事未平,我暂时不考虑娶妻的事。” “诶,这话不对。”钟怀瑾长孙、也是谢烬名义上的表兄道,“常言道修齐治平,齐家必然在治国平天下之前。” 谢烬岿然不动:“我只管带兵打仗,治国平天下怕是与我没什么关系。有了家室,上战场反而有顾虑。” 表兄哑口无言,钟怀瑾接话道:“早晚要成家的,若一直有战事,你难道一直不娶妻么?据我所知江帅当年也早早成婚,与夫人育有两子,那时候的北狄,不比现在好对付罢?” 江述行常年在漠北,与钟家无甚交往,钟怀瑾这时候提他,很难说不是为了与谢烬拉近关系。 可惜适得其反,不提江述行还好,一提江述行,谢烬便想到江悬,想到江悬,愈发对钟家人指点他娶妻之事生厌。 他皮笑肉不笑,问:“外公这么说,是已替我有所筹谋么?” 钟怀瑾没有否认:“之前建昌帝提过,要将公主许配与你,那时自然不是一个好时机,昭宁公主作为建昌帝胞妹,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话说回来,以你的身份,至少要公主或郡主才能相配,大梁的公主又不只有昭宁一位。” 谢烬抬眉:“外公想让我做驸马?” 钟怀瑾道:“你还年轻,前途坦荡,若能与皇室结亲,将来必有助益。” 必有助益……这助益是给谢烬的,还是给钟家的,谢烬不得而知。 “外公用心良苦,我明白,不过……”谢烬顿了顿,道,“我早与一人约定终生,除他之外,我不会娶任何人。纳妾也不。” 钟怀瑾脸色微变,只听钟老夫人问道:“哦?是谁家姑娘?” 谢烬笑笑,眼神比刚才多了些许温和:“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漠北的姑娘么?”老夫人面露难色,看了眼钟怀瑾,犹豫道,“出身如何,家里是做什么的?” “出身是极好的出身,可惜父母早亡,家里如今……没剩什么人了。” 钟怀瑾脸色更难看,皱着眉道:“胡闹。” 谢烬只当没听见:“他如今就在将军府,您二位若想见他,不如我叫他来一趟?” 老夫人面露惊诧:“她还随你回京了?” 谢烬不置可否,神神秘秘笑了一笑。席上众人见钟怀瑾面色不悦,连忙岔开话题: “此事不急这一刻,反正岐川还在京城,我们慢慢商议。” “听闻二哥请来了醉月楼的红琅姑娘,快叫出来为大伙弹奏一曲。” “哦对,派人去请红琅姑娘。” …… 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谢烬对身后小厮勾勾手,小厮走上前,谢烬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回府里找谭翀,说我喝醉了,让他送阿雪过来,记得叮嘱阿雪多穿点,当心着凉。” 小厮点头领命:“是。” 几刻钟后,江悬到了钟府。 内阁首辅钟怀瑾的府邸,端的是一派气势恢宏。今日老夫人寿宴,府邸内外灯火通明,谢烬派来的小厮一早等候在门外,马车没停稳便迎了上来。 谭翀扶江悬下车,江悬出门前多留了个心眼,换了身华贵的云锦鹤纹长衫,仿佛将日落时分云舒霞卷穿在身上,配以金线暗纹,流光溢彩,别说钟府,就是皇宫内朱甍碧瓦,在他面前也得失去颜色。 谢烬不会无缘无故叫他来,江悬下车,问一旁小厮:“将军呢?” 小厮答:“将军与钟大人、钟老夫人在园中迎春楼宴饮。” “他喝醉了?” “……好像是喝了点酒。” 小厮这么说,江悬便明白了,谢烬没有喝醉。 三人在钟家下人带引下进了园子,远远望见迎春楼灯影繁华,有丝竹管弦之音袅袅。进入楼中,谈笑声愈甚,侍女进去通传,江悬绕过一道屏风,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厅堂中摆放三张圆桌,中间地毯有乐妓弹奏古琴。众人宴饮谈笑,原本对通传的侍女不甚在意,但当江悬跟着进来时,所有目光蓦然停滞,仿佛被一块磁石牢牢吸引,谈话声渐渐弱了下来,连乐妓都有所察觉,停下演奏,回身望向这边。 江悬微微躬身:“钟大人,钟老夫人。”语罢抬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钟老夫人身旁的谢烬。 千盏华灯照得迎春楼明如白昼,众人神情各异,有打量,有惊诧,有震撼,有呆滞,还有更多好奇和探究,甚至有年轻小姐和侍女悄悄红了脸颊。 唯独江悬淡然自若,仿佛花团锦簇中一捧白雪,神清骨冷,不染尘俗。 谢烬唇角含着一抹笑,像做了什么坏事得逞似的,悄悄对江悬扬了下眉毛。 钟怀瑾终于反应过来,起身道:“这位想必就是江家二公子罢。” 江悬行礼:“在下江问雪,见过钟大人。听闻老夫人过寿,特备一些薄礼,前来祝贺。” 众人如梦初醒,方才明白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那个祸国殃民、搅得京城天翻地覆的“狐狸精”。 原以为臣夺君妻只是萧承邺污蔑谢烬的谣言,如今看来,保不准是真的。 江悬并不知道自己来之前谢烬当着众人面说了什么,只见谢烬起身离席,走到他身边,握了握他的手。 虽有衣袖遮挡,但此举还是过于亲密和唐突,江悬没忍住抬眼,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谢烬没看见似的,与他并肩而立,将他手握着放在身后,道:“阿雪前几日染了风寒,还没好利索,就不上前给外婆请安了。改日他身子好些,我再带他来看望外公外婆。” 钟老夫人心中虽错愕,面上仍旧维持着钟家主母的风范,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何苦亲自跑这一趟?天寒地冻的,没着凉罢?” 江悬道:“谢老夫人关心。无碍。” 谢烬接话:“他怕我喝醉了,一个人不好回去,专程来接我。”说着抬手按了按自己额头,道:“许久不曾饮酒,今日是有些醉了,刚好阿雪来,我随他一起回去罢。他体弱,大夫叮嘱他要早些歇息。” 在场谁都看得出谢烬醉酒是假,想走是真,但谁也不敢站出来挽留他和江悬。钟怀瑾笑了一笑,笑意未达眼底,对江悬和谢烬道:“也不早了,岐川不胜酒力,早点回去歇息也好。辛苦江公子亲自来一趟,礼物老夫代内人收下,今日仓促,改日老夫亲自设宴款待江公子,还请务必赏光。” 江悬躬身:“钟大人客气。” “喻堂,送送岐川和江公子。” “不必送了。”谢烬阻拦道,“不必麻烦表兄。马车就在门外,我与阿雪走一走,醒醒酒。” 钟怀瑾也不勉强:“既然如此,你们路上小心。” “是。” 拜别过后,谢烬带着江悬一行人离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等着其他人先开口。 钟怀瑾脸色不大好看,对那乐妓招招手:“继续罢。” 老夫人这才接话:“岐川跟江家那位……难道外头传言,都是真的?” 钟怀瑾皱眉:“到底他不是钟家人,我也管不了他。” “唉……” “罢了,吃饭罢。” 第48章 47 “我永远与你一心。” 离开迎春楼,灯火辉煌与丝竹喧嚣渐渐在身后模糊不清,谭翀和小厮识趣地前头走了,眼下只谢烬和江悬二人,谢烬依旧没有放开江悬的手。 行过一条小径,江悬开口:“我们就这么走了,钟大人怕是会不高兴。” “随他去。”一念起不久前钟怀瑾想左右自己婚事,谢烬就一肚子气,“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 “怎么了?” 谢烬张了张口,闷闷不乐道:“刚才席上谈起我婚事,老头说让我娶公主。” 江悬点头:“唔。” 怕江悬误会,谢烬立马表态:“我没答应。” “所以你叫我来?” “……嗯。” 江悬有些哭笑不得:“我来了也不过能将你领走,又不能阻止钟家人为你说媒。” “不,我只想让他们看看你。” “看我?” 许是喝了点酒,谢烬今日格外直白:“是啊,让他们看看,别说公主,就是天仙下凡,也比不上我的阿雪。” 明月如璧,映照着谢烬漆黑的双眸。他看着江悬,目光很深,不知是否因为饮了酒,眸中似有水光。 “阿雪,你今日好漂亮。”谢烬声音低低的,怕自己吐息太重惊扰了江悬似的,小心翼翼低下头,将一个吻轻轻落在江悬额间,“你是最好最漂亮的。” 江悬睫毛轻颤,垂下眼帘,故作镇定:“你只喜欢我漂亮么?” “当然不,我喜欢你很多很多,我喜欢你自由自在,喜欢你聪明,喜欢你执着、勇敢,还喜欢你善良、心软……你的一切我都喜欢。连你发脾气不理人的时候,我都觉得你好看极了。阿雪,你真的很好。” “岐川,”江悬抬起头,看着谢烬的眼睛,“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我?”谢烬摸摸自己的脸,咧嘴一笑,“好像是有一点。” 醉意姗姗来迟,借着月光,谢烬面颊仿佛有些许潮红,连眼尾都染了醉色。他垂眸看着江悬,看了一会儿,轻轻捧起江悬脸颊,鼻尖似有若无触碰到江悬的鼻尖。 吐息交织,在冬夜里化开一团白雾,就在谢烬微微倾身将要吻到江悬时,江悬稍一转头,避开了这个亲吻。 谢烬动作一滞,语气多了几分委屈:“我不可以亲你么?” 江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被谢烬质问,他只好说:“这里是钟府。” 这个理由大约哄住了谢烬,只听他轻哼一声,小声道:“那我们回家。” 回家…… 江悬心尖莫名轻颤了一下。 谢烬重新牵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阿雪,你冷么?” 江悬摇摇头:“不冷。” “谢谢你今天愿意来接我。” “你叫我来的。” 谢烬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我叫你来,你也可以不来。你愿意来,就是在乎我。” 江悬没忍住微微一笑,被谢烬发现:“你笑我?” “嗯。”江悬抬起头,眉眼在月光下显得很柔和,“笑你笨蛋。” 谢烬哼了一声,嘟嘟囔囔:“我不笨,江伯父和凛哥都说我聪明。” “他们哄你的。” “是么?”谢烬想了想,摇摇头,“不,只有你喜欢哄我。你最可恶,江问雪。” “你刚才还说我最好。” “你最好,也最可恶。”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出园子。两辆马车停在钟府门口,谢烬自然要粘着江悬,他自己来时那辆车便给了谭翀和小厮坐。 江悬的马车布置得更温馨,软垫和毛毯更厚,火炉也更暖和,谢烬挨着江悬,一坐下来便又牵住江悬的手。江悬不习惯他这样粘人,动了动想要抽离,却见谢烬一歪头靠在自己肩上,低声喃喃:“我好困,阿雪。” 在钟府觥筹交错一夜,谢烬早就累了,让他老实坐着与人说那些场面话,比让他行军打仗还要辛苦百倍。 江悬问:“你喝了很多酒么?” 谢烬答:“五杯?六杯?记不清了。” 其实没有很多,谢烬也没有很醉,只是在狭小温暖的车厢,挨着江悬,腿上盖着厚厚的柔软的毯子,让他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舒适与放松,就好像在寒冬里觅食一天的狼,夜晚回到熟悉的温暖巢穴。 他闭上眼睛,江悬身上有好闻的药香和皂角气味,还有一点点体香,像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白花,清冷而温柔。 只有这样亲密相依着,才能感知到江悬那一点不易觉察的温柔。 夜色寂静,马车行驶在青石板路上,轻微的晃动愈发让人增添了睡意。谢烬昏昏欲睡时,听见江悬轻声开口:“阿烬。” “嗯?” “改日你有空,带我去军中看看罢。” “好啊。”谢烬答应了,方才后知后觉,“怎么突然?” “没什么,忽然想去看看。” 谢烬不疑有他:“唔……也好,你早晚要回来的。” “倘若我想披挂上阵,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了。玄羽军本就该是你的。” “那……”江悬迟疑片刻,问,“倘若我想亲自领兵攻打新安,也可以么?” 新安…… 谢烬终于清醒了一些,睁开眼睛看着江悬:“你是说,萧承邺的那个新安么?” 四目相对,江悬眼神微微躲闪:“嗯。” 谢烬没有回答。 车厢中陷入沉默,谢烬眼帘低垂,目光晦暗难明。 许久,江悬主动开口:“我只是,问一问……” “阿雪。”谢烬打断江悬,仍旧低着头,“虽然我说过,我会保护好你,永远不让萧承邺再伤害你。但是……” “但是”后面的话,似乎不那么容易说出口。谢烬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但是如果你想,我不会反对,我只会尽我全力在战场上护你周全。” 江悬不由得怔住。 本以为谢烬会极力阻止他与萧承邺再有任何牵扯,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轻易同意了。 仿佛猜出他心中疑惑,谢烬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因为你不止是我的阿雪,你还是玄鹰少帅江问雪,是将门之后,是西北最骁勇善战的男儿。你早晚有一天要回到战场上,就好比我问你,倘若我每次征战都有可能一去不回,你会因此阻拦我去么?” 话说得轻易,谢烬神情却并不轻松。他望着江悬,目光很深,好像从自己话中想到了以后,以后他还会和江悬有很多次提心吊胆的分别,就算并肩而立于疆场,也不能保证每一次两个人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江家人生来是要将鲜血挥洒在那片土地的,不等到真正海晏河清的那一天,所有承诺过的相伴相守一生便都只是美好的愿景。 谢烬都知道。 “我和你是一样的,阿雪。”谢烬倾身拥抱住江悬,闭上眼睛,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永远与你一心。你过去坚守的,我如今替你坚守,你为之执着的,亦是我的执着。” 江悬还想说什么,此刻都说不出口了。 他想问谢烬倘若是以自己性命作为代价,谢烬还会不会同意。但他不敢问。 他不想让谢烬更痛苦。 “对不起,岐川。”江悬说。 谢烬摇头:“不要总说对不起,我不想听对不起。阿雪,我要你好好的。” 第49章 48 “阿雪,我好喜欢你。” 江悬到底没有告诉谢烬所谓的回光返照之法,他后来又问过张临渊,那副方子被称作“万木春”,一是图个好寓意,二是因为所用药材复杂繁多,且用量十分严格,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适得其反。 江悬倒不觉得“万木春”是什么好寓意,病树前头万木春,他是那棵病树。 回到府中,谢烬沉默牵着江悬的手,一直跟江悬一起回到东院。到小院门口,江悬脚步顿住,回身看着谢烬:“你……” 谢烬蹙了蹙眉:“我头疼,阿雪。” 江悬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进来吧。” 进到屋里,玉婵在前厅等着江悬,江悬脱下狐裘给她,吩咐她去给谢烬煮一碗醒酒汤。 玉婵领命去了,江悬与谢烬一起回到卧房,谢烬坐在床上,安安静静等着玉婵的汤。 忽然间如此宁静,江悬有些不习惯。他坐下来看着谢烬,谢烬也看他,看了一会儿,谢烬问:“阿雪,你为什么不来这坐?” 谢烬身旁空着很大的位置,江悬却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二人之间足足隔了七八尺远,谢烬眼巴巴看着江悬,目光中除了小心翼翼的期冀,还有一丝低落。 江悬不可避免地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等玉婵给你煮好汤。” 谢烬点点头:“唔。” 终于又过了一会儿,玉婵端着醒酒汤回来了,她看看谢烬又看看江悬,最后把汤放到了江悬手边。 “公子,醒酒汤。”玉婵悄悄给江悬使了个眼色,“奴婢先退下了。” 房里又只剩二人,谢烬冲那碗汤抬了抬下巴,提醒江悬:“阿雪,汤好了。” 江悬无奈,只好端起汤走到谢烬面前,未等他开口,谢烬便道:“你喂我。” “你……” “我头痛,阿雪。”谢烬说完,怕不够似的,又补充一句,“你病的时候,我日日喂你喝药。” 江悬知道谢烬是故意的,但拿谢烬没有办法。他坐下来,吹凉一勺汤,送到谢烬唇边:“来。” 谢烬张口,乖乖喝掉那勺汤,眼睛一直直勾勾盯着江悬,江悬视若不见,一勺一勺喂他喝汤,直至碗中见底。 “好点了吗?”江悬放下碗问。 谢烬点头又摇头:“还是头痛。” 江悬叹了口气:“谢岐川。” 谢烬身子一僵,小声道:“我怕你赶我回去。” 江悬反问:“这么晚了,你不该回去么?” 话这么说,谢烬干脆不装了,一倾身埋在江悬颈窝,瓮声瓮气道:“我喝醉了,头痛,身子也不舒坦,你不能让我在这留宿一夜么?我难受死了,阿雪。” “……你这是跟谁学的把戏?” “我真心难受。” 谢烬抽了抽鼻子,像只熊似的环抱住江悬,低声喃喃道:“我又不做别的,挨着你睡一夜也不行么?你何时变得这样小气,小时候还给亲给抱的,现在反倒什么都不许了。” 江悬不禁愣了愣神:“我什么时候给亲过?” “小时候啊,几岁的时候,我亲过不少次呢。” 江悬想起来了。三四岁、至多五岁,谢烬和他玩耍的时候,有时会亲他的脸表示喜欢和亲密。 难为谢烬,那么久之前的事都还记得。 江悬故意道:“小时候不作数。” “凭什么?”谢烬急了,“我说作数。” “你怎么这样无赖?” 谢烬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道:“醉鬼是这样的。” 江悬忍俊不禁:“你醉了么?我瞧你在钟府时好好的。” “我醉了。”谢烬斩钉截铁,“我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什么都分辨不清了。”说着话,又往江悬身边蹭了蹭,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也不管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没有正形。 眼看谢烬铁了心赖着自己不走,江悬无可奈何,终于松口:“好了。你打算就这么穿着外衣睡么?” 谢烬动作一顿,将信将疑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我……” 江悬瞥他一眼:“你先起来,我叫玉婵给你找一身干净里衣。” 这回谢烬立马酒醒了,二话不说从江悬身上起来:“好。” 回来折腾到现在,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更衣洗漱又是半晌,江悬原本不困,眼下也泛起困意。 熄灯之后,二人躺在床上。谢烬这会儿倒老实起来,安安分分拥着江悬,没再喋喋不休,也没有动手动脚。就像他说的,他只想挨着江悬睡觉而已。 月光透过窗缝,洒下一缕轻柔的银辉,江悬的眉眼在这缕月光下显得有些温柔。这是今日第二次谢烬在江悬身上感知到温柔,他好像真的醉了,否则不会这样看着江悬,脸越来越热。 困意来袭的江悬自然不知道谢烬此刻在想什么,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时,两片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贴到他的额头。 是吻么……好像是吻。可是吻得这样小心,又不像谢烬的脾性。 江悬等着谢烬接下来的动作,谢烬却只吻了他的额头,吻完将他揽进怀里,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阿雪,我好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啊。” 很奇怪,江悬都快要睡着了,这句话却听得真切。 谢烬说的喜欢,不是萧承邺那样对一件器皿、一个玩物的喜欢,也不是年少时遇到那些人带着崇敬或钦慕的喜欢,更不是发自肉欲的一具躯体对另一具躯体的喜欢。 谢烬说喜欢他,只是喜欢他。 江悬感到安心。 再睁眼是日上三竿,江悬醒来时谢烬已经不在了,问玉婵,玉婵说将军一早起来去练兵。 昨夜果然是装醉。江悬一哂,轻轻摇了摇头。抬眼却见玉婵盯着自己,眼中充满好奇和打量。 江悬收起笑容:“怎么了?” 玉婵回神,摇摇头:“没事。只觉得公子你……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了。” 江悬大约猜到自己哪里不一样。他脸上挂不住,对玉婵道:“好了,做你的事去吧。” “喔……”玉婵答应了,又想到什么,脸腾地烧起来,“那个,公子你,要不要沐浴?还有药膏,需我拿一些来么?” 沐浴? 药膏? 再看玉婵难为情的样子,江悬反应过来,一时无言以对。 “……不用。” 玉婵抬起头:“啊?” 瞧她这模样,像是对谢烬生出了某种怀疑,江悬只好解释:“昨夜岐川喝了酒,早早睡了。” “哦……” 江悬终是没忍住,责备道:“你脑袋里成天想什么?” 玉婵后知后觉感到羞赧,脸一热,飞快道:“奴婢去给公子备水。奴婢告退。”说完一溜烟的跑了,不给江悬继续责怪她的机会。 不过玉婵的话倒是提醒了江悬,谢烬昨夜有些安分得过分。除了那个落在额头的亲吻,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 是不敢、还是不想、或是不舍得,江悬不知道。 当然也有可能,是根本没开这窍。 年少未经人事便遭逢变故,接着整整七年除了带兵打仗就是一门心思找江悬,恐怕也没有闲心看看话本春宫之类,虽然找到江悬后知道了江悬和萧承邺之间发生过的事,但他自己恐怕还是个童子鸡。 迄今为止,谢烬对江悬做的最过分的事,也不过是偷看他洗澡,还有映雪宫分别前的那个吻。 如此想来,谢将军竟还有些可爱。 用过早膳,玉婵说张太医在门外求见。 江悬风寒好得差不多了,今日也没叫张临渊来,他突然造访,江悬心里隐约浮上一些猜测。 他想了想,让玉婵请张临渊进来。 快过年了,张临渊将妻儿接到京城,最近终于不再那么愁眉苦脸。在宫里照看江悬这几年,他眼见着从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太医变得日渐忧思深重,七年时间至少老了十几岁。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还没过几天舒心日子,江悬又问他要什么万木春。 张临渊在门外叹了口气,进门绕过屏风到内室,对江悬行礼:“公子。” “张太医,坐。” 张临渊坐下,江悬问:“张太医今日过来,找我有事么?” 这一次张临渊省了那些迂回,开门见山道:“公子上次问的万木春,在下回去之后大量翻阅医书古籍,终于有一些发现。” ——果然,与江悬猜想一样,张临渊找他是为了万木春。 江悬表面镇定,问:“什么发现?” “这副方子最早叫借命符,是为害人所用,因为是害人,所以要神不知鬼不觉,故而药性极慢,须连续服用三十日才能见效。服药者气色日渐好转,直至最后精力充沛、行动如常,甚至比过去还要身轻体健。后来有人发现此药改变剂量、将其中几味药材稍作变换,能令病入膏肓者枯木逢春,这才有了万木春,而借命符则渐渐失传了。由此在下推想,若能将万木春与借命符中和,再调整用量,是否能配出一种药效更温和的方子,不需别的,只要能保留一线生机,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张临渊说这番话时,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仿佛知道自己一旦说出口,于江悬来说便是一条不归路。 如他所想,江悬目光沉了下来,许久,缓缓开口:“张太医能配出你所说的方子么?” “在下不敢保证。若公子需要,在下愿尽力一试。” 从第一次江悬问张临渊万木春一事起,张临渊便知道江悬总有一天会用上这个法子。这些天他日夜研读医书,甚至悄悄从太医院中偷出许多封存的古籍,终于从浩如烟海的书本竹简中找出与此药方有关的只言片语。虽然对江悬说“不敢保证”,但张临渊钻研这些天,心里已大致有了底。 “为什么?”江悬忽然问,“张太医不是不希望我这么做么?” 张临渊沉吟片刻,答:“在下与公子相识七年,公子如何脾性,在下多少了解一些。”他看着江悬,叹了口气,目光深切:“作为医者,在下不愿公子行伤己之事。但作为一个从始至终的旁观者,或者说,作为一个与公子相识一场的人,在下愿助公子一臂之力。何况,以公子的脾性,在下不帮,公子自会找别人帮。性命攸关,交给别人,在下总是不放心。” 江悬听完张临渊所言,淡淡一笑:“多谢张太医。” “不谢。相识一场,亦是缘分。此番事成,在下也许便要告老还乡了。京都繁华盛景,看多了,不过尔尔。” 江悬笑笑:“是。这些年劳心费力,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张临渊也微微一笑,笑容中却更多沉重和怅然:“在此之前,在下会为公子竭尽全力。不过公子……仍要瞒着谢将军么?” 江悬眸色黯淡下来,低声道:“先瞒着吧。” 张临渊叹了口气。 “倘若最后仍是死局,我希望他至少能晚一些为我难过。” “可在这之前粉饰的安宁,是他想要的么?” “我不知道。”江悬摇摇头,目光落在不知名某处,“我只想让他开心的时候尽量多些,想必张太医能明白我。” 张临渊沉默许久,说:“在下明白。”他站起身:“那么在下先告辞。公子保重身体,等在下消息。” 江悬也站起身:“有劳张太医。” 送走张临渊,江悬回到卧房,坐回榻上。 他信得过张临渊的医术,如若不是张临渊,他根本没命活着等到谢烬。 既然张临渊说了等消息,那便是一定有法子。 但是…… 最后那句话回荡在江悬耳边。 谢烬得知真相后,会怨他么?一定会的罢。 可是比起让谢烬徒劳难过,江悬宁愿他怨自己。 反正他欠谢烬的已经足够多了。 江悬深呼吸一口气,看向门外:“玉婵。” 玉婵闻声进来:“公子,何事?” “叫谭翀帮我备车。” 玉婵疑惑道:“快到午膳时间,公子要出去么?” 江悬点头:“嗯,我去军营。” “军营?” 玉婵显然没发觉江悬面色有异,还以为江悬要去找谢烬一起用午膳,了然一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第50章 49 “让我当一回大英雄吧。” 玄羽军营地在京城北郊二十里左右,上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几个月前秋猎。 短短数月,恍如隔世,道旁草木枯黄,覆盖一层薄雪,在晌午的日光下闪烁着细碎微光。江悬坐在马车里,撩开窗帘,望着远处雪景,微微眯起眼睛。 他并不喜欢冬天。漠北的冬枯燥冷寂,为数不多开心的记忆都是江凛和谢烬给的,江凛会做雪橇给他玩,还为他学了木工,常常变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给他解闷。那个时候江凛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在外杀伐决断,早早便有江述行年轻时的将帅之风,却仍记得每次外出回来给弟弟带喜欢的吃食和玩具,一到营地甲胄都来不及卸下,第一件事便是进去找江悬。 所以江悬不明白,这样的江凛为什么会对他隐瞒身份,倘若他们过去不是这样亲密无间,江悬也不会如此耿耿于怀。 想着,到了玄羽军营地。 临近中午,将士们休息的休息,吃饭的吃饭,只一小队人在营地外巡哨,江悬马车停稳,立马有人上前拦住他们,为首一人正要问话,谭翀骑着马从后面上来,巡哨的将士认得他,这才纷纷放下长枪,为马车让开道。 江悬掀开门帘从车里下来,谭翀也下马,原本候在一旁的士兵见了江悬,先是一愣,纷纷立正行礼: “少帅!” “少帅!” …… 此起彼伏的“少帅”响彻营地,每一句都铿锵有力,江悬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更多士兵闻声从营地中跑出,挤到他面前: “少帅!” “您回来了!”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老徐!” …… 江悬从未想过迎接自己的会是如此阵仗,他猝不及防,一时愣在原地,看着面前一张张或青涩或沉稳、但都满眼欣慰感慨,甚至热泪盈眶的面庞,不自觉也有些眼眶发热。 ——七年前在玄鹰军,将士们大多比他年长,他们叫他“少帅”,是亲切熟络的,像叫自己家中幼弟。而现在,这些与他年纪相仿的将士,则是真正把他当做一位历尽艰辛重返军中,将要在日后带领他们上阵杀敌的统帅。 再回神,谢烬闻声从营帐中出来,穿过人群向他而来。 江悬整理心绪,弯腰对将士们鞠了一躬,直起身,谢烬已到他眼前。 “阿雪。”谢烬脱口而出,说完想起什么,站定对江悬抱拳行礼:“少帅!” 江悬回礼:“谢将军。” 二人第一次以这样的称呼彼此问候,谢烬用力抿了抿嘴唇,回身对其他人道:“散了吧大家,改日再叙旧。” 众人依依不舍:“是!” 不过他们并未散去,而是为谢烬和江悬让开一条道路。谢烬往旁边一步,对江悬做一个请的手势:“这边请。”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营地,一路无数目光注视。谢烬领江悬到主帅营帐,遣走其他人,终于原形毕露,迫不及待拉住江悬手腕问:“阿雪,你怎么来了?” 江悬说:“今日没别的事,我来看看。” “我原打算等你好些再带你来的。” “我最近好很多了。” “那倒是……是我太小心了,总担心你车马劳顿,身子吃不消。对了,你吃过午饭了么?” “还没有。” “我也还没,你坐,正好跟我一起。” 江悬今日本就是临时起意,与张临渊说了那些话,又想起谢烬上次说要带他到军中看看,左右无事,便叫谭翀一起来了。他坐下,问谢烬:“玄羽军全军都在此地驻扎么?” 谢烬道:“只有三万精锐在这,其余的在城外一百里长汀县,裴一鸣和傅骁在那儿。” 江悬点点头,又问:“漠北怎么样了?” “乌恩其退回北燕,一时无力再犯,岑老将军和梁术驻守雁门关,一切无恙。” “嗯。” “你放心,梁术每日送简报到京城,漠北那边我时刻盯着,不会出岔子。” “我知道,我信你。” 江悬坐着,谢烬站着,二人一问一答,谁都没注意到彼此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认真。直到下属送饭菜进来,谢烬方才轻快了些,为江悬摆开碗筷,坐下说:“你先吃,我慢慢讲与你听。” 军中事务繁杂,一时半刻自然是讲不完,好在谢烬不急,江悬也不急。 二人一起吃完午饭,江悬问谢烬可不可以带他四处转转,谢烬一口答应,起身为江悬拿来披风:“此处风大,你穿件衣裳。” 江悬听话穿上披风,只见谢烬犹豫片刻,问:“阿雪,待会儿出去,我能牵你手么?” 想起谢烬刚才在外面对自己礼貌客气的模样,江悬哑然失笑,故意绷着脸道:“不行。” “为何?” “你是大将军,要有大将军的样子。”江悬拢了拢披风,“好了,走吧。” 谢烬眉眼耷拉下来:“哦。” 冬日午后,空气是冷的,但日光和煦,晒得人暖洋洋。此处军营占地几十公顷,有练兵场、马场和一大片营帐,要一日逛完也非易事,谢烬先带江悬去了演武场,午后闲暇时,零星有将士在这练武或晒太阳,远远望见谢烬和江悬,放下手里的事,全都聚集过来。 “将军!” “少帅!” …… 问候声此起彼伏,谢烬摆摆手,说:“我带阿……少帅随便看看,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 这一支玄羽军是整个大梁最精锐的部队,所用兵器、甲胄、战马自然也是最好的。放眼望去,刀枪棍棒、弓箭盾牌整齐摆放,江悬目光停在一排弓上,微微一滞。 谢烬顺着他目光望去,心下了然:“阿雪,你要试试么?” 江悬稍作迟疑,点点头:“好。” 二人到放置弓箭的木架前,百米外有一排标靶,江悬拿起其中一把弓,谢烬忽然道:“等一下。” 江悬放下弓:“怎么了?” 谢烬从自己大拇指上取下一枚扳指,拿起江悬右手,为他套在拇指上:“好了。” 弓箭射程远、威力大、比起刀枪较为省力,又能避免贴身近战体能差的劣势,是最适合江悬的武器,唯一的不好就是费手。江悬从小学习弓箭,几根手指和虎口上早早磨起了茧子,虽有七年不曾碰过武器,但手上细看,那层薄茧仍在。 谢烬的扳指对他来说有一点松,江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多出来的一枚素面犀角扳指,不自觉轻轻摩挲了一下。 谢烬道:“你许久未拉弓,当心伤了手。” 江悬笑笑:“哪有那么娇气。我都不知道如今还会不会射箭。” 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东西是刻在身体里忘不掉的。江悬重新拿起弓,从一旁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挽箭,瞄准百米外的靶心。 这样的江悬忽然多了些许熟悉的凌厉之气,谢烬站在一旁,不由得随之屏息凝神。 咻。 箭矢破空而出,稳稳没入标靶。 只不过没有射中靶心,差了约摸一两寸。 江悬垂下手臂,眸光黯了黯。 弓弦的余震透过手心传递到整条手臂,刚才那一瞬竟让他差点握不稳弓。身体的软弱无力和对曾经驾轻就熟的东西失去掌控的感觉,比起偏离靶心更让江悬失落。 江悬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谢烬见状,连忙安慰:“没关系阿雪,你七年没碰过弓箭,第一次射不中正常,你看,也没差多少。” 江悬淡淡“嗯”了声,揉了揉手腕,又拿起一支箭。 “我再试试。” 一中午时间,江悬射空两个箭囊,一开始几乎都射在靶心周围两寸内,后来手上越来越没有力气,箭也就离靶心越来越远,直至终于有一箭偏离标靶,咻的从旁边飞出去。 江悬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脱靶。 他缓缓放下弓,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右手。 苍白瘦削的五指几乎看不出习武之人的模样,指尖因拉弓磨得泛红,倒有一种娇弱之感。 他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再一次握住时,手上忽然覆上一只大手,将他整只手包裹着握住。 江悬抬起头,目光撞入谢烬双眸。 谢烬深深看着他,眉头微蹙,眼中有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心疼。江悬被这样的目光触动,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我没事。” 谢烬摇摇头,仍旧这样看着江悬:“不要勉强自己。阿雪。” “我……”江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确实执拗、一根筋,想做的事做不到,便会一直强迫和折磨自己。 谢烬明白他。 就在江悬沉默的时候,谢烬忽然一笑:“不就是一支箭么?” 他走到江悬身后,从背后环抱住江悬,两只手分别握住江悬的双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新的箭搭在弓上。 “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还有我呢。” 说话时谢烬抬起江悬手臂,瞄准百米外靶心,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拉弓,松手放箭。 箭矢划破长空,如流星飞溅,咻的一声,箭头没入红色靶心,震得整个靶子都颤了一颤。 谢烬松开江悬手,歪了下头:“你看。” “岐川……” “让我当一回大英雄吧,阿雪。”谢烬打断江悬的话,下巴搁在江悬肩上,刚才还气势十足的,转眼又变得温软起来,“等你好了,我就没有表现机会了。” “……” 不久前笼罩在江悬心上的阴霾就这样轻而易举被谢烬拂开,他忽然对自己的固执生出愧疚。 他总是让谢烬为他担心难过,还让谢烬反过来哄他。 犹豫片刻,江悬抬手,轻轻拍了拍谢烬的头。 “知道了,大英雄。” 第51章 50 “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 一连数日,江悬每天都到军营。将士们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拘谨严肃,见到他都主动笑着问好。 比起谢烬,江悬看起来显然更好相处。谢烬带兵一向军纪严明、不苟言笑,底下人大多怕他,江悬则不一样,虽然看起来冷淡不近人情,但多半与他父兄一样是面冷心软的人。——话又说回来,倘若江家人不是这样性格,七年前面对萧承邺猜忌就该拥兵自重,一反了事,而非以一腔忠诚热血,换得如此结局。 这天江悬又与谢烬一起到军营,谢烬练兵,他站在台上看。裴一鸣也来了,站在江悬身旁不远处,等着谢烬空下来找他说事。 江悬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开口:“他一直这么凶么?” “啊?”裴一鸣左右看看,确认江悬是在问自己,这才发现远处谢烬正冷着脸对一队人训话。 “哦,将军么,将军一向如此。” 江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裴一鸣继续道:“将军那时年轻,若是嘻嘻哈哈的,定然管不住这么多人。人性本就是欺软怕硬。” “你一直跟着他?” “是,七年前我征召入伍,刚好是……幽鹿峡那一年。之后便一直跟随将军,直到现在。” 江悬望着远处谢烬,自言自语:“他这些年,很不容易吧。” 裴一鸣笑笑:“我从没听将军说过辛苦,不管受多重的伤,他都一声不吭。” “他时常受伤么?” “大伤小伤,每年总有几次。好在将军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安然无恙。他说,是江帅在天上保佑他。” 江悬也淡淡一笑:“或许是罢。” 二人说了会儿话,没等到谢烬练完兵,反倒等来了谭翀。 谭翀一个人过来,穿过练兵场,急匆匆向江悬而来。 “少帅!” 江悬回过身:“何事?” 谭翀停下,没说话,先看了眼裴一鸣。裴一鸣察觉他目光,低头清清喉咙,道:“我去那边看看,你们聊。” 待裴一鸣离开,谭翀走上前,对江悬说:“张太医到府里,说有急事找少帅。” “张太医?” 谭翀并不知道张临渊和江悬的谋划,只是张临渊今日来得匆忙,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以为江悬身体出了问题。 江悬略一思索,隐约猜到张临渊为何而来。他看了眼远处谢烬,对谭翀道:“走吧,我们先回去。” “那谢将军……?” “你跟裴一鸣说一声,让他转告岐川,说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 “是。” 从上次张临渊说也许有法子改良万木春到现在,已过去了好些时日,江悬一直静静等待,没有叫人催促过。 他心下早已决定,倘若张临渊拿不出办法,他便干脆就用万木春,其余的都交由天意。 不过今日看来,张临渊苦心钻研多日似乎没有白费心血,还真让他找出了法子。 将军府内,张临渊与江悬相对而坐,将一副药方摆在桌上。 “公子,当真要如此么?” 张临渊最后一次语重心长问。接连多日不眠不休,他眼眶凹陷,显得目光更深,看着江悬,担忧之外,更多是惋惜和沉痛。 江悬平静微笑:“人这一生,总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 张临渊自知再劝无果,长叹一口气,唇角扬起一抹苦笑:“行医二十余载,公子是在下遇到最棘手的病人。” 江悬颔首:“我就当这是褒奖了。” “这副方子,连续服用三十日,配以针灸,可有万木春之效。”张临渊面色沉重,缓缓道,“性命攸关,在下每日亲自来为公子煎药施针,除在下之外,不可让任何人经手公子的药,包括玉婵姑娘,包括谢将军。明白么?” 江悬点头,神情不自觉也变得严肃:“明白。” “还有一件事在下需提前告知,这个法子之前没人用过,在下也不敢保证最后能有几分生机,最坏的结果是与万木春一样取走公子性命,想必公子……已有准备。” “是。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张临渊点头:“好。公子还有何疑虑么?” “没有,只希望张太医帮我隐瞒岐川。若他问起,便说此乃调养之药。” “公子放心,在下知道。” 江悬站起身,双手交叠,对张临渊深深一拜:“映雪宫七年,承蒙张太医屡次救我于生死。如今又为我行此有违天理之术,违背祖训医德。我,无以为报。” 张临渊连忙起身,将江悬扶起:“何须如此大礼?公子请起。” 江悬起身,二人相顾无言,张临渊面色复杂,半晌,深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只求问心无愧。还请公子不要自责愁闷,当心气郁伤身。” “请太医放心,我会保重。” 张临渊点点头:“我回去备药,明日此时,我来见公子。” “好。” 张临渊离开没多久,谢烬便从军营回来了。 江悬留话说自己身体不适,想也知道谢烬在军营待不住。果然他一进门便直奔江悬卧房,火急火燎道:“阿雪!你怎么样了?” 江悬正坐在案前回想张临渊说的话,闻声抬头,谢烬已到眼前。 “你还好么?” 谢烬急得甲胄都来不及换,江悬愣了愣神,道:“我没事……刚才张太医来看过,没事的。” “吓我一跳。”谢烬长舒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是不是这几日太累了?” “嗯……” “明日不许跟我去军营了,好好在府里休息一日。” “……好。” “真的没事么?” 谢烬依旧不放心,弯下腰来捧起江悬脸,先看了他脸色,又摸摸他额头。被这样摆弄,江悬有些不自在,小声岔开话题道:“你自己回来么,裴一鸣呢?他好像有事与你商议。” “他在后头。” “唔。” 江悬心里藏着事,垂下眼帘,一时想不到别的话可说。谢烬看出他兴致不高,坐下来揉揉他后脑勺,温声问:“怎么了?” 江悬摇头:“有些累了。”说完,他犹豫片刻,轻轻靠在谢烬肩上。 谢烬身子一僵,小心翼翼低下头,目光落在江悬的耳朵尖。“阿雪……” “如果我以后,做了让你伤心难过的事,你会原谅我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问问。” “只要你不伤害自己,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伤害自己……他现在算是在伤害自己么? 江悬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问:“那如果我,有一件事一直很想做,但要为之付出沉重代价,你会同意我做么?” 谢烬噗嗤一笑:“我不同意你就不做了么?你何时这样听过我的话?” “我……”江悬无言以对。 谢烬收敛笑意,认真问:“是什么样的代价,我可以替你承受么?” 江悬摇摇头:“你不能。” “那……” 谢烬还想问什么,江悬怕再说下去自己露馅,打断道:“好了,我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事。” “真的?你不许骗我。” “我不骗你。” “江问雪。”谢烬拿起江悬右手,用力咬了一口,佯装凶狠道,“你敢骗我,我饶不了你。” 谢烬有两颗不太明显的虎牙,只有咧嘴笑时能看出一点,咬在江悬手上,留下两个尖尖的牙印。江悬抬起手,看清自己手上两排牙印,无奈道:“你属狗的么?” “我属狗,你属肉包子。”谢烬埋在江悬颈窝,嗅了嗅,“你好香,阿雪。” “……我今日从军营回来,还未更衣沐浴。” “那也很香。你总是很好闻。” “是药的气味。” 谢烬摇摇头:“不全是。药是苦的,你不苦。”说完,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他又嗅了嗅江悬,说:“是你的体香,你打小就是这个味道。” 江悬不为所动:“我竟不知道你小时候也这么无赖,喜欢闻别人身上的味道。” “我才不喜欢闻别人,我只喜欢闻你。你看,倘若今日你是个假的阿雪,我一闻便闻出来了。” “怎会有假的阿雪?” “我说的是倘若,万事皆有可能嘛。” “那倘若我是假的阿雪,你要如何呢?” “我……”谢烬声音低了下去,半晌,很轻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有阿雪的容貌,有阿雪的声音,有阿雪的记忆……倘若你是假的,说明那个真的你已不在了。其实我以前做梦梦到过这样的场景,你在一个雕栏画栋、宛若天宫的地方,穿一身大红衣裳,微笑着对我招手、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梦中一切都是假的,但那一刻我恨不得永远留在梦里,永远不要回到那个没有你的真实的人世。阿雪,倘若你我有一天只能在梦里相见,那我宁愿就活在梦里。” 肩上忽然有一小片温热的触感,江悬恍然惊觉,那是谢烬的一颗眼泪。 好好说着话,谢烬怎么又掉眼泪了呢…… “阿烬。”江悬不自觉放软了声音,抬手覆在谢烬后脑勺,“我不是假的,我是真的。” 谢烬抱紧江悬,抽了抽鼻子:“我知道。你是真的。” 第52章 51 “那你亲我一下。” 谢烬抱了江悬很久,直到裴一鸣在小院门外等得心焦,终于按捺不住让玉婵帮忙通传。 玉婵到卧房外,悄悄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清清喉咙:“公子?” 江悬听见,拍拍谢烬后背:“玉婵来了。”他回过头,对声音的方向问:“何事?” “裴副将在门外求见,说有事找将军。将军现在……方便么?” 这次谢烬主动回答:“让他等一等。” 玉婵懂事地应了:“是。” 谢烬看样子很不满裴一鸣的打扰,松开江悬,撇撇嘴道:“我出去看看,很快回来。” 江悬道:“让裴副将进来说话也可。” “还是算了吧,他嗓门大,吵你清净。”谢烬站起身,理了理自己衣裳,“那我走了。” 江悬点头:“嗯。” 待谢烬离开,玉婵推门进来,问:“公子,不早了,您先沐浴还是先用晚膳?” 江悬想了想:“先备晚膳罢,连将军的一起备上。” 玉婵了然:“是。” 如江悬所料,谢烬不到两刻钟便回来了,江悬问裴一鸣找他什么事,谢烬面露不快,答:“昨夜有一队人偷袭长汀县军营,像是新安来的。” 江悬抬眼:“如何了?” “那群人放火惊扰战马,有将士安抚马匹受了点伤,别的倒没什么。还有,前几天营地里进了贼,搅得一夜鸡犬不宁。”谢烬说着,没忍住出言讥讽,“堂堂一国之君,行这些卑鄙手段,不怕人笑话。” “你说萧承邺么?”江悬淡笑,“他一向不择手段。” 谢烬暗骂了句:“卑鄙小人。” “听说他前些日子病了。” “哦,是病了。大约是住不惯新安行宫,水土不服吧。”提起萧承邺,谢烬显然没有多少耐心,语气都轻蔑起来,“自从到了新安,他整日不是琢磨如何陷害你就是变着法地给萧长勖找麻烦,如此煞费苦心,可不就累病了?” “他仍旧不肯退位么?” “他?我不信他会愿意让位。” 江悬叹了口气,道:“王爷到底不是正宫所出,手上又没有先帝诏令,所以才会如此顾虑重重。” “萧长勖就是太瞻前顾后了,将萧承邺的冷血无情分他一些,这会儿玄羽军铁蹄恐怕都踏平新安了。” “太平治世,帝王仁慈些,总好过暴虐无常。” “这倒是,好好的大梁,被萧承邺短短几年祸害成这样,内忧外患、民不聊生,萧长勖能饶他,百年后萧家祖祖辈辈也不会饶他。”谢烬哼了声,忽然想到什么,捏起江悬双颊问,“你问他做什么?” 江悬这些天在将军府吃得安心睡得舒服,脸上好容易多了二两肉,被谢烬捏起来,两片嘴唇“啵”的挤出一个圆圈。 他看着谢烬,眼神难得显露出无辜。 “放开我……” 谢烬一口拒绝:“不放。你还没回答我,你问他做什么?他病不病与你何干,他病死才好!” “我只是随口问问……岐川,你先松手。” 江悬抬手去握谢烬手腕,刚碰到,谢烬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他两只腕子一起握住,按在胸前。 “我不喜欢听你喊他的名字,你以后不许再喊了。” “那我怎么叫他?” “你叫他建昌帝,或叫他晋王,怎样生疏怎样叫。” “可他已不是晋王了……” “我不管。”谢烬愈发不高兴,凑到江悬眼前说,“你必须答应我。” “……” 对峙半晌,江悬败下阵来:“我答应你。” 谢烬终于松手。 两颊捏得酸痛,江悬抬手捂住自己脸,揉了揉,小声道:“无理取闹。” 没成想谢烬年轻耳聪目明,江悬细若蚊蝇的声音,还是被他听到了,他“啪”一拍桌子站起来,瞪着江悬道:“你说我无理取闹?!” 江悬愣住,心虚地移开眼:“我没有。” “我都听到了,你说我无理取闹,胡搅蛮缠,蹬鼻子上脸,还说我小心眼,不懂事,手伸得长,什么都要管。好好好,我这就回漠北去,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谢烬噼里啪啦一通控诉,这下真让江悬听懵了。 “岐川……唉?岐川,阿烬。”眼看谢烬转身要走,江悬连忙拉住他衣袖:“我不是,我没有说那些话。” “你没有说我无理取闹么?” “我……对不起。” “你知错了?” 江悬顺从地点点头:“我知错了。” 谢烬忽然俯身下来,将自己脸凑到江悬眼前,食指点点脸颊:“那你亲我一下。” 他端着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眼神却心虚乱瞟,显然心里没有底气。江悬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等了一会儿不见江悬动作,谢烬愈发心虚,又点一点自己脸颊:“你亲不亲,你不亲我回漠北去了。” 江悬故意不紧不慢道:“你如何回去?” “我骑马。” “你走了,京城怎么办,谁去征讨萧……建昌帝?” “谁爱去谁去,不关我的事。”谢烬回答完两个问题,再一次按捺不住,“你到底亲不亲!” 江悬捉弄够了他,笑一笑,仰起头,两片嘴唇轻轻贴到谢烬脸颊。 这样近的距离,谢烬脸上所有表情都落入江悬眼里。先是睁大眼睛,接着睫毛扑闪,像振翅的蝴蝶,最后小心翼翼将余光后移,试图瞧一眼江悬。 江悬离开他的脸,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这样满意吗,大将军?” 轰。谢烬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 他原本只想从江悬这骗一个吻,但现在温热的吐息轻拂在他耳朵和颈侧,他的脸腾的烧起来,一直从脖颈红到耳朵根。 想要开口说话,却只磕磕巴巴叫了江悬名字:“阿,阿雪。” “不满意么?”江悬身子前倾,这一次的吻落在谢烬耳垂,“这样呢?” 谢烬半个身子都僵住了。 江悬却还嫌不够似的,用指尖从谢烬鬓角抚摸到下巴,轻轻一勾:“谢大将军,为何不回答?” 啪,谢烬握住江悬手腕。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江悬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哼。 谢烬转过身,眉心微蹙,既有被调戏的窘迫,又有一丝愠恼:“你这都是从哪学的把戏?” 江悬面不改色:“什么把戏?” “这般勾人手段,跟谁学的?” 再一想到江悬在皇宫七年,谢烬脸色愈发不好看。江悬看着他,没忍住噗嗤一笑:“这还用得着学么?是你没见过世面,小土狗。” “我才不是土狗。” “我知道你想什么。我进的是皇宫,又不是窑子,怎么会有人教我这些东西?你想太多了,阿烬。” “那你,”谢烬犹豫片刻,问,“有对别人这样过么?” 江悬笑意更甚:“谁,那位皇帝么?你觉得呢?” 谢烬撇撇嘴:“我猜也没有,你不会给他好脸色。” “看来我们谢大将军还不算笨。”江悬又勾了一下谢烬下巴,问,“亲也亲了,能松手了么,大将军?” 谢烬低头,发觉自己还握着江悬手,身子僵了一僵,讪讪地松开:“好吧,勉强原谅你了。” “多谢大将军。” “不谢。本将军一向宽容大度。” 江悬笑笑,坐回自己位置,托着下巴欣赏谢烬被自己弄红的耳朵尖。难怪人们都喜欢与自己心爱之人待在一起,倘若没有世上那些纷扰,他和谢烬就这样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也很好。 谢烬也坐下,发觉江悬目光,问:“你笑什么?” 江悬问:“你不回漠北了?” 谢烬清清喉咙,道:“路途遥远,改日再议。” “不回的话,”江悬用下巴点了点桌上一盘蒸鱼,“我想吃鱼,你帮我挑鱼刺?” 谢烬哼了声,脸上不情不愿,手却听话拿起筷子。“你最好不要再惹我生气,除了我,世上再没有人这样任劳任怨、陪吃陪睡、供你差遣。把我气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 江悬笑:“是——谢大将军。” 谢烬把一块挑好鱼刺的鱼夹进江悬碗里,哼哼道:“吃吧,江二少。” -------------------- 干了件蠢事,忘记申请榜单了(,,Ծ‸Ծ,,) 已经预感到下周多么凉中凉。。(弱小可怜无助但想要海星 第53章 52 “这次回去,再也不来了” 翌日午后,张临渊如约来照看江悬服药施针。 玉婵不解,问为何不用她去煎药,张临渊面不改色,回答说其中有一味药材金贵得很,火慢了不行火急了不行,煮久了也不行,所以得他亲自来。 玉婵不疑有他,就这样被糊弄了过去。 刚巧今日谢烬留江悬在府里休息,自己去了军营,江悬百无聊赖,便跟着张临渊到后院小厨房,看他煎药。 “这药喝下去,会有别的症状么?”江悬问。 张临渊答:“偶尔会感到热,不再像过去那般畏寒,也许还会有些心浮气躁,别的倒没什么。” 江悬点点头:“那就好。”想了想又问:“那日我见药方中有几味药不常见,想必很难寻罢?” “一些是找秦王殿下要的,一些是我托人回师门取的,还有一些是宫中太医院找到的,分散开来,不容易引人怀疑。” “劳你费心了。” 药煎好后,张临渊小心翼翼盛出一碗,不忘把剩余的汤药和药渣倒入后院花坛埋好,再撒上一把石灰。一切处理妥当,他将药端回房中,等药凉的间隙,为江悬施针。 原本的万木春是不需要佐以针灸治疗的,是张临渊自己从古籍中钻研出的法子,也正是加以针灸平稳气脉,才能使原本激烈的药性稍作和缓,以从中寻得一线生机。 张临渊对此法只有七成把握,施针时不由得面色凝重。 江悬故作轻松道:“张太医何必一副慷慨赴死之状?” 张临渊施入最后一根针,抬眼,轻叹了口气:“公子如此心宽,在下便放心了。” “我么?”江悬笑笑,“我近日确实觉得开心的时候多。” “听闻公子每日与将军一同到军营练兵,如此甚好,多出去走走,心情好些。” “我只是一想到左右就这一个月,便觉得一切都不太重要了。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不是么?”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 “更何况我相信张太医,不会轻易让我死的。” 张临渊苦笑,没有接话。 取出银针,药也差不多放凉了。江悬喝完药,张临渊守在一旁等了一会儿,问:“感觉如何?” 江悬摇摇头:“没什么感觉。” ——天下的药一般苦,无论是救人的还是害人的,尝起来都差不多。 张临渊叹了口气:“不觉得不适就好,看来改良过的药性确实没那么猛烈。” 江悬问:“要多久才能见效?” “快的话三到五日,面颊有血色,十日左右,能感到精力充沛、甚至身轻如燕,二十日,差不多可以像过去一样行动跑跳,三十日,体能达到最佳,至于维持多久,看个人体质和之后的消耗。” “我知道了。” “有任何不舒服,随时让玉婵叫我。” “好。” 就这样一连几日,张临渊每日来看江悬,为他煎药施针。 为求稳妥,江悬这几日没有出府,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变化,好在一切平稳,如张临渊所说,他开始渐渐有一种自己正在好起来的错觉,清晨醒来照镜子,甚至会觉得自己气色不错。 谢烬自然也发现了,某天早上来找江悬,一进门便是一惊:“咦?” 江悬问:“怎么了?” “阿雪,你气色好像忽然好多了,是张临渊的新方子见效了么?” 对于江悬每日多服的一碗药,张临渊给谢烬的说法是自己找到了解毒之法,只要能将江悬体内经年累月的“春风度”之毒除去,再加以细心调养,江悬很快便能好起来。 谢烬一开始对此半信半疑,毕竟这种毒在江悬身体里待了七年,张临渊都没有法子,怎的现在说能治就能治了? 但张临渊说春风度本就是宫廷秘药,之所以他此前束手无策,是因为配方深藏于太医院,他无权查看,而这几日他趁乱在太医院中翻找,终于找到春风度的配方,有了配方,再配制解药便容易得多。 谢烬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今日看来,张临渊似乎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江悬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将谢烬的问题敷衍过去。谢烬毫无察觉,反倒喜滋滋咧嘴一笑:“太好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江悬看着他,心底五味杂陈。 谢烬又说:“我去告诉秦王。昨日他还问我你有没有好一点。” “诶,”江悬拉住谢烬,“秦王那不急。” 谢烬疑惑:“为何?” 江悬想了想,回答:“现在还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好,晚些再告诉他吧,省得他一直挂心。” 谢烬斟酌片刻,点点头:“说的也是。那你今日还与我去军营么?府里闷了这些天,也该出去走走了。” “嗯,好。” “我叫谭翀给你备车。” 看得出谢烬很开心,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二人一起用过早膳,江悬换了身利落装束,与谢烬一起去城郊军营。 今日天朗气清,蔚蓝苍穹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恍惚有西北的样子。 到了军营,江悬想试试自己是否真的好了些,便问谢烬今日可不可以骑马。 “骑马……”谢烬仍有些担心,犹豫半晌,勉强答应,“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让我跟着你。” 江悬答应了:“好。” 于是谢烬挑了一匹性格温顺、经验丰富的老马给江悬,自己骑另一匹马跟在后面。江悬自小在漠北军营长大,就算再疏于锻炼,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忘。他牵好缰绳,弯腰抚摸马脸,让马熟悉自己的气味和声音,然后安抚地拍了拍马颈,坐起身,一夹马肚:“驾!” 身下的战马平稳起步,噔噔噔地跑动起来。此处地形平坦,视野宽阔,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枯草覆盖着白雪。江悬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视野,极目远眺,视线尽头有重重山岭,在冬日里静默肃穆。 江悬骑着马不由得越跑越快,凛冽寒风在耳畔略过,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充斥在他的身体,恍惚中他好像回到了北方的草原,再一回头,谢烬跟上来,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阿雪!”谢烬在风中高声呼喊,“慢一些!” 江悬置若罔闻,甚至又用脚磕了下马肚,让马跑得更快。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一样了,在马背上颠簸不觉得孱弱飘摇,手抓着缰绳也比平日有力,虽不及十几岁时矫健,但与在宫中时相比已是天差地别。 谢烬也看出他足以能控制身下马匹,便不再阻拦他,任由他在马场奔驰。二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肩齐行,就这样跑了一圈又一圈,直至江悬感觉到累,渐渐放慢速度。 谢烬跟上来,笑着问:“跑不动了么?” 江悬的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虽然累,却很开心。他对谢烬摆摆手,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意:“跑不动了。” “没事,慢慢来,歇一会儿罢。” “嗯。” 二人慢悠悠骑着马回去,江悬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回到帐子里,谢烬拿帕子给他擦汗,顺便将水壶架在炉子上。 “我给你煮奶茶喝。”谢烬道。 江悬点点头,没发觉自己仍笑着:“好。” “有这么开心么?”谢烬捏了一下江悬脸,“眼睛亮得跟珠子似的。” 江悬脸一热,低下头用擦汗的动作掩饰:“没,没有。” 谢烬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明天天气好,我们去军营外骑马。” 江悬抬起眼帘,点点头:“嗯,好。” “若是马不停蹄一直向北,三天就能到雁门关。”谢烬望着帐外,怅然叹气,“这么一想,回去分明很容易。” 江悬随着谢烬目光望出去,正午的太阳照得天地间亮堂堂,连枯草仿佛都有了生气。往关外那条路他走了不止一回,以前也觉得很容易。 水开了,谢烬收回目光,对江悬笑笑:“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江悬也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嗯。” “这次回去,再也不来了。” “再也不来了。” 二人一起喝了奶茶,江悬休息了一会儿,体力恢复得好像也比以往快了。以往他总是容易疲乏,无论做什么,做一会儿便要歇好久,而现在他在外面骑了那么久的马,这一小会儿功夫,竟然就不那么累了。 不敢想若是原封不动的万木春会有多骇人,短短几日让病入膏肓之人能跑能跳,难怪被医家列为禁药。 用过午饭,谢烬让江悬留在帐子里午休,他自己去巡查营地。 江悬对谢烬说下午还想出去练练刀剑,这回谢烬却不让了,说要循序渐进,今日已跑了一上午,下午说什么都必须休息。江悬拗不过,最后只得答应。 谢烬离开后,江悬躺在榻上,举起自己手腕左看右看,想象着如何开弓射箭、如何操纵缰绳,不知不觉生出困意。 谢烬说的是对的,他此刻兴头上不觉得,其实身子已经累了。躺了一会儿,他合上眼,安然进入梦乡。 谢烬回来时,江悬已睡熟了。 榻上的人只穿一身里衣,腰上搭着一角毯子,其余的都垂在地上,睡前大约想着什么好事,唇角含着一抹浅浅微笑。 谢烬走上前,捡起毛毯为江悬盖好。 江悬今日束了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此刻发带末梢垂在他脸上,他在梦中觉得痒,抬手蹭了一蹭自己的脸。于是谢烬又将那根发带拂开,握住江悬手,放在自己掌心。 被这样触碰,照理说江悬该醒来的,他一向浅眠,今日却睡得沉,对谢烬的触碰全然不知。 谢烬叹了口气,喃喃:“累成这样,还说不累。” 睡梦中的江悬轻哼了声,仿佛是给谢烬的回应。谢烬脱掉外衣挨着他躺下,多此一举地解释道:“这里只有一张床,不是我要占你便宜的。” 这次江悬没有回应,谢烬当他默许,放心大胆将人揽进怀里。 江悬很好抱,香香的,肌肤柔软,又不爱乱动,自打谢烬上次抱着他睡了一夜,便上瘾似的贪恋起这种感觉,只要有机会,见缝插针地也要抱一抱、嗅一嗅,最好再亲一亲。 谢烬没有抱过亲过别人,但就莫名其妙地笃定:江悬是世上最好抱、最好亲的人。 第54章 53 “林先生可知何为唯一?” 江悬看起来好像真的好起来了,脸色一天胜过一天的好,箭术恢复了七八成,连长枪和刀剑都能随手捡起来舞一舞。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脸上那道疤也渐渐淡去了,这是医书中没有记载的,连张临渊都感到诧异。 不过张临渊并不为此欣慰,反而心事重重,道:“若是连肌肤都能新生,说明这具躯体已耗损至一种可怖的境地了。” 江悬倒是依旧心宽,耗损不耗损的,他也感觉不到,左右就当自己白赚了一个月年轻的身体。 只是,秦王那儿瞒不下去了。 谢烬与秦王府来往密切,江悬不能一直躲着不见秦王,何况要过年了,此时不见,除夕那天也要见。 江悬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他与秦王私交不深,本不该在意秦王如何想,大约是在忌惮林夙罢。 毕竟林夙是江凛,不管认不认,江悬总归对自己的兄长存有畏惧,从小到大只要做了坏事,他都不敢让江凛知道。 这日秦王与林夙一起到城郊军营看谢烬练兵,刚好江悬也在,与谢烬一起在练兵场。 自从江悬身体好起来,谢烬便让他与自己一同带兵,好让玄羽军将士尽快熟悉江悬。江家人打仗自有一套,谢烬是江述行教大的,行事作风与江家人如出一辙,自然也与江悬相像。换江悬来练兵,将士们没有任何不习惯。 萧长勖与林夙由谭翀领着到练兵场,远远看见江悬站在高台,身形不似平时孱弱,反倒有凛然威严之感,林夙目光停滞,不由得一顿。 萧长勖随之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林夙摇摇头。 谭翀没有注意到二人异样,自顾自前去回禀江悬。林夙微微蹙眉,抬眼看向萧长勖,欲言又止:“阿雪他……” 前几日谢烬告诉萧长勖说张临渊找到了解毒之法,江悬已好了很多,那时萧长勖和林夙都以为,江悬只是不需卧床养病了,今日看来,竟像是大好了。 这不太对劲,无论怎样的灵丹妙药,都无法让人短短十天半月从弱柳扶风到生龙活虎,何况萧长勖让自己信得过的大夫为江悬看过,那大夫说若想要病愈,至少要三年五载。 萧长勖沉吟片刻,问:“或许是硬撑的?” 林夙摇摇头:“不像。他看起来……好像十几岁时的阿雪。”——十几岁时的江悬,无拘无束,意气风发,无论站在哪里,都是目之所及最明亮的色彩。 现在也是。 林夙望着江悬,眼中浮起一抹晦暗。 萧长勖将手放在林夙肩上,握了握:“待会儿问问就知道,别担心。” 林夙回头,敷衍地笑笑:“嗯。” 二人说着话,那边谭翀跑到江悬和谢烬跟前,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江悬和谢烬一起望向此处,接着谢烬对底下将士吩咐了几句话,将士们分成几队各自训练,谢烬和江悬向林夙和萧长勖走来。 转眼二人到了眼前,谢烬仍是平日不拘小节的样子,对萧长勖和林夙抱一抱拳:“王爷,林先生。” 江悬亦颔首:“王爷,林先生。” “不必多礼。”萧长勖笑笑,“今日来得巧,你们两个都在。上次岐川说问雪好多了,我还不太信,今日看果然是好了。” 江悬没看林夙,对萧长勖微笑道:“确实很意外,多亏张太医配出了新药方。” 谢烬道:“外面风大,走,我们回帐子里说。” “好。” 四人一同回到营帐,萧长勖跟谢烬聊了几句玄羽军中事务,江悬坐在一旁安静喝茶,偶尔接两句话。林夙则一贯的少言寡语,听萧长勖说话时,目光总有意无意看向江悬。 江悬自然察觉到了,若是以往,他定然要借此机会与林夙搭句话,但今日他对林夙的目光置若罔闻,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萧长勖与谢烬说话间隙,林夙终于找到机会开口:“江公子。” 江悬抬眼,微微一笑:“林先生,何事?”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刚才在外面,你说张太医配出了新药方,是什么药方?在下有些好奇。” “哦,此事说来话长。我在宫中这几年,一直服用一种名为春风度的药,此药滞留血脉,经年累月,可令人虚弱乏力、无法行动自如。前些日子张太医从太医院中找到春风度的配方,潜心钻研数日,配制出了解药,就是我刚才说的新药方。” 江悬的说辞有理有据,林夙脸上却并无松懈,反而眸光愈黯:“我听闻春风度是一种极其厉害的药,只有皇家能用,竟让张太医就这么轻易配出了解药么?” 江悬面不改色道:“原本不行,多亏这次宫变,让张太医有机会翻查到太医院封存的古籍。” 林夙不再问话,转头看向萧长勖。萧长勖察觉他目光,开口道:“张临渊此前找我要的那些药,想必就是为了解你身上之毒吧?” 江悬颔首:“是。还要多谢王爷。” “刚好我今日来也是想告诉你们,我的手下传信回来,说在苗疆找到了那位大巫,只不过大巫身上有些公务急需处理,待处理完,他会动身赶往京城。虽然问雪现下看来是好多了,但我想多找几位大夫看看总是有利无害,等大巫到了,再让他瞧瞧罢。” 江悬张了张口正要推拒,谢烬插话道:“有劳王爷费心。不知那位大巫何时能到京城?” “苗疆路途遥远,最快也要年后。我已加派人手前去护送了,一定将人安全带到。” “多谢王爷。” “你我不必客气。” 谢烬与萧长勖这么说,江悬只好将拒绝的话咽回去,淡淡一笑道:“多谢王爷。” 萧长勖问:“话说回来,问雪,你已决定亲自上阵了么?” 江悬点点头:“是。” 萧长勖沉思片刻,叹了口气:“好。” 一旁林夙抿紧了嘴唇,显然仍旧是不赞同。江悬看他一眼,问:“林先生怎么,认为此举不妥么?” 林夙抬眼,面色恢复如常,淡淡道:“玄羽军中事务,在下不好多言。” “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林夙看了眼谢烬,又看向江悬,缓缓道:“在下认为,由谢将军领兵更加合适。” “林先生信不过我?” “并非信不过,只是江公子七年不曾带兵,此次事关重大,还是稳妥一些好。不说别的,江公子久病初愈,此时更应当休养生息。” 江悬淡笑:“说到底林先生还是信不过我。” “不……只是在下觉得,没有必要以身涉险。公子想要一个了断,释然何尝不是一种了断?” “可我做不到林先生说的释然。”江悬直勾勾盯着林夙,唇角含笑,目光却是冷的,“杀父之仇,如何释然?” 林夙哑口无言。 江悬对林夙的咄咄逼人,谢烬和萧长勖都有所察觉,二人面面相觑,萧长勖适时开口,缓和气氛道:“林夙也是为问雪身体着想,没有不信任的意思。” 江悬不为所动,仍旧这样半笑不笑看着林夙:“听闻林先生一向权衡利弊、冷眼旁观,我与林先生非亲非故,竟会将我考虑在大局之前么?” 江悬故意强调“非亲非故”四字,果不其然,林夙面具后那双漆黑眼眸愈发幽深难测。 最后还是萧长勖将话头引了过去,道:“你与林先生非亲非故,与我却不是,我待你如自家兄弟,当然要考虑你。” 江悬转头看萧长勖,问:“那王爷与林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话问出口,谢烬悄悄拉住江悬衣角拽了拽,低头清清喉咙。 萧长勖仍旧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我与林先生是知己好友。” “知己好友……”江悬垂眸,仿佛想起什么,轻笑道,“这句话,我从前好像听过。兄长在时,王爷曾说,他是你此生唯一知己。”说完抬眼望向林夙,“林先生,可知何为‘唯一’?” 林夙没有回答。 萧长勖额角抽动了下,这回终于不再是云淡风轻。好在江悬没有看他,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脸上浮现一丝进退不得的为难。 四人之间莫名陷入一阵尴尬,最后是江悬主动开口,笑笑说:“我开玩笑的,林先生不要介意。” 林夙微笑:“无妨。” 第55章 54 “萧承邺……” 营地外,谢烬和江悬目送萧长勖与林夙离开。待马车走远,谢烬收回目光,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阿雪。” 江悬:“嗯?” “你刚才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唯一的知己?”这个问题自从江悬说完那句话便一直萦绕在谢烬心头,他满面疑惑,想猜又不敢猜,“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江悬点点头:“是。” 谢烬睁大了眼睛:“江凛和萧长勖……?当真?” 江悬转头看谢烬,面露无奈:“你难道毫无察觉么?” “我……”谢烬愣住,支支吾吾道,“我没有。” ……罢了。 不怪谢烬。 那时他十几岁,毛头小子一个,他能懂得什么? 江悬叹了口气,说:“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好友,是我太敏感了。” 谢烬皱眉,道:“江凛和萧长勖我不知道,但林夙和萧长勖我知道。这么说的话,我倒是真的相信林夙是江凛了。” 江悬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萧长勖长情么?” “帝王家谈何长情?我只是觉得,倘若林夙是江凛,那么萧长勖留他在身边也就说得通了。” “看来你还不算笨。” “我什么时候笨过?”谢烬不服气,“以前没看出来,是因为我,我年轻嘛……” “是,你年轻。”江悬笑笑,回身对谢烬道,“走吧,回去吧。” 秦王府内。 林夙回到府里,第一件事便是找管家要了近日送去将军府的药材清单。 他不信江悬的说辞,什么毒药解药,春风度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一介小小太医破解,也不会百余年来都被皇室作为秘药使用。 不过从清单来看,张临渊找萧长勖要的都是些较为珍贵难得的补药,其中只有一两味解毒的药材,不算罕见,光看这张清单,看不出任何端倪。 林夙想了想,叫来一个人: “你去查,张临渊张太医最近一个月与什么人来往、买了什么东西,一五一十,都查清楚。还有,派一个人到太医院守着,张太医若是去,记下他拿了什么东西。” 那人领命:“是!” 萧长勖从外面进来,看见一道人影匆匆忙忙出去,不由得好奇:“什么事这么急?” 林夙低头捏了捏眉心,说:“没什么,我让人去查张临渊。” “你不相信问雪?” “不信。” 这两个字答得斩钉截铁,萧长勖不禁失笑:“可我觉得他说的有理。” “就是因为太有理了。”林夙摇着轮椅过来,抬眼看萧长勖,“你不觉得这毒解得过于容易么?春风度是什么东西,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想知道,阿雪撒谎要掩饰的究竟是什么。” 这回萧长勖也陷入沉思:“这么说的话,确实蹊跷……要不要叫张临渊来问问?” 林夙摇头:“他恐怕不会说。你打算何时攻打新安?此事一日不了结,我心中一日不安宁。” “若问雪领兵,师出有名,随时都可以。但新安的线人传回消息说,萧承邺打算年后强行征召地方兵力,届时百姓定然怨怼他穷兵黩武,天下一片怨声载道时,我们再出兵,想必会容易些。” 林夙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声。 萧长勖叹了口气:“今年这年,注定过得不太平。” …… 三百里外,新安行宫。 宫闱深处某间寝殿,一人侧卧于榻上,浅眠醒来,缓缓开口:“何……” 刚发出一个字音,忽然想到什么,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短短不到两个月,萧承邺变了个人似的,面颊凹陷,眼底乌青,双眸仿若夜幕下的泥沼,阴郁、幽深、令人胆寒。没有了何瑞和江悬,他愈发暴虐易怒,宫人伺候得稍有不顺心,轻则打骂,重则处死,宫闱内外人心惶惶,几乎没有人敢靠近他。 他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衫,光脚踩在华丽柔软的地毯,就这样走到窗前。 这间寝殿位于行宫内最高一座高楼。新安行宫本就为玩乐观景所建,视野极佳,站在此处,可隐约望见京都。 推开窗,一阵寒风袭来,萧承邺微微皱眉,眸色愈发阴寒。 “阿雪……” “啊!” 江悬从梦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坐起身,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出他惨白如纸的面容。 为何……今日会突然梦见萧承邺…… 房里只江悬一人,谢烬脸皮再厚,也不好日日粘着他一起睡。江悬用掌根抵住自己心口揉了揉,低头长出一口气。 “公子?”玉婵在外面轻轻敲了下门,“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江悬抬起头,说:“我没事。” “做噩梦了吗,奴婢为您煮一碗安神汤?” “……嗯。” 过了一会儿,玉婵推门进来,端着一只小碗。 “公子许久不做噩梦了,今日为何突然……”玉婵忧心忡忡,将安神汤放在江悬手边,“是不是近日太劳累了?” “或许吧。” 江悬端起碗,随便应付喝了两口,压下心头惊悸。 “要么奴婢喊将军过来?” “不用了,做梦而已,不必打扰他。” “您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别担心。”江悬把碗递给玉婵,问,“现在几时了?” “刚过丑时。” “知道了。你回去歇息吧。” 玉婵点点头:“是。” 江悬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要说今日的梦也不算噩梦,他只梦到萧承邺在他面前,对他喃喃一些听不清的话,问他恨不恨自己。江悬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萧承邺似乎是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开始发疯似的嘶吼、摔打器物,发够了疯,他踉踉跄跄到江悬面前,一声接一声地叫“阿雪”,就在他想要抚摸江悬脸颊的时候,江悬侧身躲开,从梦中惊醒。 回想起梦中一切,江悬一阵胸闷。——他对萧承邺竟已厌恶至此,就连睡梦中的触碰,都避之如蛇蝎。 不知不觉,窗外透进微光。 晨昏交替,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远处传来不知名鸟叫,和不知谁家的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唤醒沉睡的天。 江悬半宿未眠,天明了,方才感到困倦。又过一会儿,到平日起床时间,玉婵悄悄推门进来,轻手轻脚为江悬准备衣物。江悬等她进到卧室,从床上坐起来,低声道:“玉婵。” 玉婵猝不及防,惊了一跳:“公子。今日怎么这么早?” “我半夜醒来,没有睡着。” “那您,起床还是?” “不了,我想睡一会儿。你去告诉岐川,叫他今日自己去军营,不必等我。” 玉婵点点头:“是。” 叮嘱完,江悬躺回去,这回终于安心闭上眼睛,没多一会儿,沉沉进入睡眠。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没再做噩梦,醒来之后听玉婵说,谢烬出门前来床边看了一眼,见江悬安然无恙才放心离去,临走前叹了口气,说:“睡得这样沉,看来是真的累了。” 这些天江悬不仅与谢烬一起练兵,还日日练习骑射和武术,日复一日,废寝忘食。谢烬早就担心江悬这样会吃不消,每日提醒他好几遍要休息,无奈江悬说自己有分寸,谢烬看他确实生龙活虎,只能由着他去。 好不容易江悬愿意睡懒觉,谢烬自然求之不得,出门前叮嘱了好几遍,谁都不要叫江悬起床。 江悬听玉婵说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所以你就真的不叫我?” 玉婵心虚:“将军吩咐的,奴婢不敢不听……”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对了公子,还有一事。” “何事?” 玉婵左右看看,做贼似的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枚信封,低声道:“今早在门缝中发现这个,上面的字迹,像宫里那位……我没敢告诉将军,你瞧瞧。” 江悬接过信封,信封上只写了三个字,“阿雪收”,一眼便认出是萧承邺的字迹。 将军府中有萧承邺的人么,竟能把信送到他房门口……江悬想着,打开信封,里头是一张纸和一支发簪。 发簪? 江悬蓦地怔住。——一支样式极为普通的金嵌红玛瑙簪,靠近尖端处有一小片深色痕迹。 江悬认得,这曾是他的发簪。 七年前他被萧承邺的人救回宫中,那时头上戴的便是这根簪子。 一开始萧承邺对他缺少防备,第一次试图强行与他发生关系时,他用这根发簪刺伤了萧承邺的脸。萧承邺勃然大怒,当即将他关入地牢,足足半月,用尽刑罚。从那之后,萧承邺不许江悬身边出现任何尖锐的东西,所以在宫中七年,江悬从未戴过发簪。 难道这上面的深色痕迹,是当时留下的血迹么…… 江悬攥紧发簪,眼神黯了下来。 展开信纸,信上只有一句话,亦是萧承邺亲笔手书: “阿雪,来见我时,要胜过当年昳丽。” “……” 江悬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揉作一团。 玉婵没看到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江悬脸色难看,像是动了气。她小心翼翼开口,问:“公子?” 江悬抬眼:“昨天夜里到今天早晨,可有什么人来过?” 玉婵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公子睡下之后,就没人来过了。今早只有谢将军来过。” 看来是身手不错的人,竟能在将军府进出自如,毫无痕迹。 玉婵又问:“此事,要告诉将军么?” “嗯,”江悬淡淡道,“等他回来,我与他说。” “好。” “你退下吧。” “是。” 房里安静下来,江悬缓缓抬手,松开,手中纸团轻飘飘掉在案上。 再见时昳丽与否他不知晓,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有足够锋利的箭矢和刀刃,绝不会再像那根发簪一样,看似尖利却任人左右。 回想起七年前那一次,江悬闭上眼睛,咬紧了后槽牙。 “萧承邺……” 第56章 55 “干嘛打人啊。” 谢烬回来之后,江悬对他讲了发簪的事,但没提信上那句话。 谢烬将发簪举到眼前,眉头紧锁:“他这是什么意思,想跟你叙旧么?” 江悬摇摇头,垂下眼帘:“我不知道……或许是想提醒我,我于他而言,就像这支发簪一样不自量力。” “他放屁!”谢烬没忍住骂了句,骂完忽然想起什么,惊道,“他别不是在上面下了毒,阿雪,你碰过了么,快叫张临渊来看看。” “……看过了,没有毒。” “哦……” 谢烬再一次仔细端详起这根发簪,看来看去,看不出异常,于是作罢:“罢了,管他想做什么。” 江悬皱眉,低声道:“我担心的是,府里有萧承邺的人。” “你说来送这封信的人么?”谢烬想了想,“这人看样子身手不错。是我大意了,我会加派人手在府里巡查。” “嗯。你自己也要当心,萧承邺为人不择手段,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他?”谢烬轻嗤一声,随即想到什么,脸色沉了下来,“你说的有理,对我不利事小,万一他想害你怎么办?这样,为了你我安全,今日起我来你房里睡,万一有刺客,我可以保护你。” 谢烬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说前半句时,江悬还以为他真的担心有刺客,没想到后半句却是这样。 江悬又好气又好笑,扬手拍了一下谢烬脑袋,说:“你想得美。” 谢烬捂住自己脑袋,扁扁嘴:“干嘛打人啊。” “我不用你保护,你照看好你自己就好了。” “那,那我需要你保护可以么,我睡得沉,刺客站在床边我都不一定能发现。” “是么?那你安然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大。” 谢烬眉毛一扬,仿佛接受了天大的夸奖:“那可不是。” 江悬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笨蛋。” “开心了?”谢烬低头凑到江悬眼前,捏捏他的脸,笑眯眯道,“开心就好。一根弄脏的簪子,有什么好生气的,赶明儿我给你买十根更好看的。” 谢烬说完,江悬方才后知后觉,谢烬在逗他开心。想来是他今日脸色难看,连谢烬都看出他不高兴。 他脸上挂不住,小声道:“不是簪子的事……” “我知道,是因为萧承邺。那更不该生气了,你生气,岂不是遂了他的意?” “……你说得对。”江悬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我不气了。” 谢烬摸摸江悬头:“这才乖。” “……什么?” 谢烬见好就收,站起身清清喉咙:“没什么。你真不用本将军陪床么?本将军一人抵得过一百个侍卫。” 江悬无奈:“你堂堂大将军,整日赖在我房里,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看见就看见,反正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就是要和你在一处。” “外面的人都说你色迷心窍。” “爱说什么说什么,不关我事。” “你真是……”江悬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说谢烬,最后嗫嚅道,“无赖。” 谢烬哼了声,牵起江悬手:“走吧,今日没别的事,陪你买发簪去。” “诶?” “正好快过年了,看看还缺什么,一并买了。” 谢烬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江悬因为萧承邺送来的发簪不开心了,他便要买许多新的发簪给江悬,除了发簪,还要买发冠、发带,十个不够买一百个,买到江悬开心为止。 年节将至,街上比平时热闹,逛首饰店的大多是女子,谢烬和江悬在其中颇为惹眼。 江悬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街买东西了。他对吃穿用都不甚在意,也不爱打扮自己,上次谢烬给他做了那么多新衣裳,足够他穿好久。 二人走进一家生意颇为红火的小店,老板看见他们,热情招呼:“二位公子看点什么?” “有发簪么?”谢烬指指江悬,“这位公子戴的。” “有,有,里边请。” 谢烬和江悬一看都是不缺钱的主,那老板端出好几层木匣,从柜台一头摆到另一头,每层木匣都摆放着数不清的发簪,木头的、玉的、金的银的、犀角的玳瑁的,各种花纹和材质,一眼看去眼花缭乱。 “您二位算是来对了,整条街上,就我们家发簪样式最多,要是连我家都没有的,别处更没有。”老板笑呵呵道,“公子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这些都可以试戴。” 江悬从没见过这么多发簪,他还在思索挑一支什么样的,谢烬已经眼明手快拿起其中一支红玉鱼纹簪,道:“这支喜庆,适合过年戴,阿雪,你瞧怎么样?” 江悬转头看去,谢烬手里那支簪子通体红亮,剔透莹润,簪头雕刻一尾鲤鱼,以金线勾勒鱼鳞,精致中不乏可爱。 ——不愧是每日搭配不同衣服换不同抹额的人,一眼便相中这样一支明丽不落俗套的簪子。柜台后头的老板直夸谢烬眼光好,说要为江悬戴上,谢烬道:“不用麻烦,我来就好。” 江悬今日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谢烬站到江悬面前,将发簪认认真真为江悬戴上,然后拿起一旁铜镜,举到江悬眼前:“阿雪,你看看。” 镜中人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戴上这支红玉簪,愈发衬得他明艳动人。 谢烬颇为满意,左右端详着,点头道:“好看。阿雪戴什么都好看。” 江悬也很喜欢。这支簪子一看便是中原的工艺,他以前没有戴过这样的。 谢烬问:“阿雪,你喜欢吗?” 江悬点点头:“嗯,喜欢。” 谢烬咧嘴一笑,对老板道:“把这支包起来。”说完环顾一周,又指指另一个匣子里的檀木云纹簪:“那支给我看一下。” “好好好,这位公子眼光真好。” 没多一会儿,谢烬给江悬挑了十几支样式不同的发簪,江悬自己也挑了两支。店老板自然是最高兴的,从二人进门起,嘴就没合拢过。 “好了,先就这些吧。阿雪,我们再去下一家看看发冠。” “好。” “二位公子慢走,有空常来!” 二人在店里挑选发簪的时候,不知道消息已经传遍了整条街。——不知是谁认出谢烬,说那位个子高一些、黑衣束发的是玄羽军谢大将军,他身旁那位红衣披发的,想必就是从宫里救出来的江家二公子。于是更多不买东西的人也悄悄跑过来看,装作路过的样子,或远或近的瞧上一眼。 “不是说那位江公子在宫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么,今日看来好像与传闻不一样啊。” “这么久,许是治好了吧。” “别的不说,江公子的样貌可真是顶尖的好。” “嘁,长得不好,能做狐媚惑主、秽乱后宫的狐狸精么?” “长得好倒成罪过了,什么道理?” …… 来往的人议论纷纷,不敢让谢烬和江悬听见,只敢远远的说上那么一两句。江悬何其敏锐,自然知道投向他的目光哪些是善意、哪些是恶意,他不露声色地往旁边半步,与谢烬拉开些距离。 谢烬毫无察觉,没走几步又贴上来,指指不远处的小摊贩:“阿雪,那有卖糖人的。” 一到年底,卖糖人的生意总是格外红火,谢烬二话不说拉了江悬过去,刚好糖人师傅给前面的小孩做完,热情招呼二人:“二位公子来个糖人吗?” “来一个!”谢烬兴致勃勃地左看右看,摆出来那些糖人有猴子有鸟、有蝴蝶,个个栩栩如生,看了一圈,他指指江悬问,“能照着这位公子做一个吗?” 师傅爽快答应:“当然可以。”只见他放一根竹签在案上,从小锅里舀出一勺麦芽糖浆,以勺做笔、以糖做墨,寥寥几笔勾勒出江悬轮廓,再加以细化,描摹眉眼、发丝和衣衫,一个形神皆备的糖人江悬跃然案上。 待麦芽糖凝结,师傅将糖人拿给谢烬:“好了,公子。” “多谢师傅。” 谢烬掏出钱袋给了钱,举着糖人回到江悬身边:“阿雪,看。” 师傅做糖的时候,江悬见后面有人排队,便默默让到了一旁。来买糖人的大多是大人带着孩子,只有谢烬一个,人高马大站在最前头,让江悬有些不好意思。 谢烬却一贯的坦然自若,将糖人举到江悬脸旁,仔细端详着,点点头道:“有阿雪三分美丽,已是难得了。” 尽管知道他在开玩笑哄自己,江悬还是不免脸热:“你又胡说……唔。”——一片薄薄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 甜的。 是糖。 江悬睫毛颤了颤,微微垂眼,见谢烬举着糖人,笑眯眯问:“甜不甜?” 薄而宽的糖片塞满江悬嘴巴,他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回答:“甜。” “给我也尝尝。” 谢烬俯身凑近,江悬以为他要吃糖,却见他拿开糖人,抬起手臂遮住二人脸庞,接着一个轻快的吻落在江悬唇上,像蜻蜓掠过水面。 江悬不由得怔住。 谢烬计谋得逞,看着江悬,笑弯了眼睛:“确实好甜。” 第57章 56 “过去的一切也包括我么” 一转眼到大年三十,那日谢烬与江悬逛集市,顺便给萧长勖买了些礼物,今日带着礼物早早来到秦王府,与萧长勖和林夙一起过年。 秦王府中张灯结彩,洋溢着浓郁的年味,比将军府热闹许多。萧长勖请了一个戏班子,在府里摆开戏台,从晌午一直唱到晚上。夜幕降临,府里的花灯烛火愈发动人,近处远处爆竹声不绝于耳,人们燃放烟火,将漆黑夜空染成五光十色。 年夜饭设在府中一座小楼,登高望远,能将整座京城的烟花尽收眼底。 今年一年动荡不安,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好不容易捱到年底,人人都想趁这一天赶走一年霉气,爆竹声比往年热烈许多。 萧长勖端起一杯酒,笑道:“难得一年团圆,今夜不谈别的,我们几个高高兴兴喝酒。” 一张小圆桌摆满各式菜肴,萧长勖左右是江悬和林夙,谢烬在他对面。四人除林夙外都起身端起酒杯,共同碰杯,饮下除夕夜第一杯酒。 “问雪今日能喝酒么,有没有问过张临渊?”萧长勖问。 江悬回答:“问过了,少喝一点无妨。” “那就好。多吃菜,问了岐川你的口味,今日的菜应该能合你心意。” “王爷费心了。” “大过年的,就不要与我客气了。” 江悬笑笑:“好。” 比起上次见面,江悬今日气色更好,穿了身流光溢彩的绛红织金云锦大袖衣、戴了谢烬送的红玉簪子,整个人神采奕奕,酒过三巡,愈发的面若桃花。谢烬与他熟识至此,仍旧时不时会看呆,手里倒着酒,眼里瞟着江悬,一不小心将酒倒在桌上。 “岐川。”萧长勖眼尖发现,明知故问,“看什么这么入迷?酒都洒了。” 谢烬回神,连忙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去手上酒渍,强装镇定道:“没什么……楼下曲唱得不错。” 萧长勖有心打趣他,故意道:“我当你看问雪呢,问雪今日是很好看,你说呢?” 许是喝了酒,谢烬耳朵微微泛红,小声道:“阿雪每日都好看。” 林夙接话:“我记得江公子脸上有道疤来着,今日忽然发现好像不见了,是好了么?” 江悬不露声色,答:“原本也不是很深的伤口,所以好得快。” “唔。” “林先生没将家人接到京城过年么?” “父母年迈,不宜长途奔波。我打算明年开春安定下来,再将他们接过来。”林夙说完,将话题引到谢烬,“谢将军明日须得到钟老那儿拜年罢?” 提起钟家,谢烬一脸不情愿:“是。” “江公子也一起去么?” 江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正要回答,谢烬先他开口:“阿雪就不去了。钟家人装腔作调,一个个说话跟戴着面具似的,阿雪去了,平白看他们脸色。” 萧长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岐川也不小了,还是这么直性子。” 江悬笑笑:“他就算到八十岁,也不是混迹官场的料。” “那倒是……” 谢烬哼了声:“当官有什么好的,我在西北带兵打仗,快活得很。” 窗外又有烟花升起,这次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粉金色,宛若盛开的牡丹。江悬从窗户望出去,遥远的东南方向,新安行宫上空隐约有些光亮,许是那里的人也在过年。 不免又想起那个奋不顾身扑到自己身前的年轻宦官,江悬垂下眼帘,将一杯酒缓缓倾倒在地上。 他要祭奠的人太多了。 父母、何瑞、埋葬在幽鹿峡底的四万英魂……这一路走来,无数人在他面前倒下,他此刻能安然无恙坐在这里,是天大的幸运。 一只手默默放在桌下,握住江悬的手。 江悬抬起头,谢烬正看着他,漆黑双眸映着窗外的烟火。 “阿雪,你想放烟花吗,待会儿我们也下去放烟花好不好?”谢烬问。 江悬笑笑:“嗯,好。” 萧长勖道:“今年南方送来许多新奇烟花,一会儿我和林先生也去。” 林夙颔首:“好。” 一说玩,谢烬便有些坐不住。催促着几人吃完饭,拉上江悬便往楼下跑。萧长勖和林夙跟在后面,林夙行动不便,自己推着轮椅到一旁,道:“我在这等你们就好。” 江悬想了想:“一个人寂寞,我陪林先生在这吧。” 萧长勖看看江悬又看看林夙,在谢烬想要拉江悬一起去放烟花之前,揽过谢烬肩膀,道:“也好,你们在这看,我跟岐川去。” “诶?” 谢烬显然是想跟江悬玩的,正要说什么,萧长勖给他递了个眼色,他还没来得及说句话,便被萧长勖拉走了。 …… “他一刻也离不开你呢。” 看着谢烬背影,林夙淡淡道。 江悬垂眸看了眼林夙,面容平静:“岐川又不是小孩子。” “你舍得么?” “什么?” “丢下他一个人。” “……林先生说什么,我不明白。” 冬夜清冷,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烧后的淡淡灰烬味,林夙抬眼看着江悬,面具后的目光宛若夜色般幽深。——“张临渊给你用的药,不只是解毒那么简单吧?”他声音低缓,沉沉道,“他在太医院找到的,也根本不是春风度的配方。只有谢将军单纯好骗,会信你说的话。” 江悬面不改色,淡淡一笑:“林先生倒是说说,不是解药是什么?” “我没猜错,是万木春。” “万木春……?那是什么?” 林夙没有理会江悬的反问,眸色愈发晦暗:“我唯一不敢肯定的是,从你气色好转到现在已有半月有余,若是万木春的话,你早该油尽灯枯了。所以我猜,张临渊想到什么法子,更改了万木春的效用。” ——“阿雪!”不远处谢烬对江悬招手,“看!” 江悬转头望去,只见谢烬弯腰点燃一根引信,不一会儿,几枚烟花咻咻咻窜入高空,接着砰砰几声巨响,一个接一个在夜幕中绽开。 无数丝线般的烟花簌簌坠落,像下起一场金色的雨,江悬抬头望着烟花,直至它们逐渐消散,化为烟尘。 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远处萧长勖的身影:“这些话,林先生对王爷说过么?” 林夙回答:“还没有。” “林先生如此心思缜密、博洽多闻,这样的人,我从小到大只认识一个。”江悬转头看着林夙,不紧不慢道,“你想让我承认可以,只要你肯承认你是他。” 林夙面不改色:“我不需要你承认,我自己已有判断。” “你的判断又有何用,就算你现在告诉萧长勖和岐川,也已经无法阻止任何。” “你放心,我不打算告诉他们。” “那你……” “我只想问你,你真的舍得么?你忍辱负重七年,难道最后只为与萧承邺同归于尽?还有谢烬,他找了你整整七年,你应该知道,以他的年纪,没有家族可倚仗,光靠军功站到今日位置有多难。你在宫里受尽折磨,他在西北何尝不是九死一生?好容易他将你救出来,你难道要就此辜负他么?你死了一了百了,留下他该如何,你有没有想过?” “我想过。”面对一连串质问,江悬面色淡然,双手却已在衣袖下攥紧。“没有我,他依旧是谢大将军。或许会难过一段时日,但总有一天,他会走出来,会习惯我不在。” “习惯之后呢,漫长一生,无尽的孤独,是你想要留给他的么?” “至少我曾与他并肩作战过,我在他心里最后的模样,是他记忆中的江悬。若非如此,难道要我一生缠绵病榻、永远无法与他在战场上并肩么?那我宁愿早早死了。反倒是你,你在用什么身份质问和劝说我,秦王府幕僚么?我为何要听一个幕僚的话?” “……”林夙张了张口,哑然失声。 江悬咄咄逼人:“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对我说真话么?” 林夙垂眸,避开江悬目光:“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不同?” “你明明是他,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你说江凛么?”林夙抬起头,对江悬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或许早已决定放下过去的一切,你又何必执着?” “过去的一切……”江悬喃喃重复这几个字,蓦地湿了眼眶,“过去的一切,也包括我么?” 林夙没有回答。 烟花不断腾空,砰砰绽开的声音将二人的谈话声淹没,江悬直勾勾看着林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回答,包括我么?” 第58章 57 “哥哥……” “你说谢烬找了我整整七年,那你呢,你这七年隐姓埋名在萧长勖身边,难道只为助他夺位么?若是如此,你为何还查张临渊?我服什么药,与你何干!” 江悬逼视着林夙,说话时,一颗泪水猝不及防从眼中滚落。 宫灯映照,林夙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终于浮现不忍,他移开目光,不愿与江悬对视。 江悬声音已有哽咽:“事已至此,你还要装聋作哑么……” 不知过了多久,林夙终于缓缓开口:“从我在幽鹿峡底闭上双目那一刻,江凛就已经死了。我十二岁上战场,到二十一岁,整整九年,为大梁江山鞠躬尽瘁,最后却换来什么?猜疑、忌惮、所谓‘拥兵自重、功高震主’的欲加之罪。直到死,我都不肯相信杀我的是我曾效忠的皇帝。这难道不可笑么?与我而言,过去的人生,包括江凛的名字、江凛的身份,已是彻头彻尾的一场笑话。我为之呕心沥血的,到最后成为刺向我的刀剑,倘若我继续用江凛的身份存活,我将比现在痛苦万倍。” “所以你要抹杀江凛的一切吗?只因为他遭遇的背叛与不公,就要否定他过去所有。可你有没有想过,他除了是江凛,还是我的兄长,我只想要我哥哥回来,我有什么错!?” 江悬的泪水簌簌落下,漫过脸颊,在寒风中变得冰凉刺骨。更冷的是他的心,像被人挖开一个洞,来往的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身体,痛得他浑身发颤。 十指连心,林夙到底不能无动于衷。 “阿雪……”林夙抬了抬手,指尖微动,仿佛想要触碰江悬却不敢动作。在他想要收回手之前,江悬一把抓住他手腕,半跪在他面前,将自己的脸颊放在他手上。于是林夙迟疑过后,很轻地抚摸了江悬的脸,擦去上面冰凉的泪痕。 江悬用力闭了闭眼睛,嘴唇微微发颤:“哥哥……” 林夙低声:“对不起。” 江悬摇头,泪水决堤一般涌出眼眶。 “哥……” “不要哭,阿雪。” …… 不远处的空地,谢烬放完一扎烟花,一回头看见江悬半跪在林夙面前,衣袍和大氅垂落在地。 “诶?” 他一愣,正要开口询问,萧长勖从身后拉住他手臂。谢烬回头,对萧长勖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只见萧长勖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过去。 谢烬后知后觉道:“难道……” 萧长勖点点头:“嗯。” “他,果然是江凛么?” “我答应过林先生,不将他的身份告知他人。” “……可阿雪早就猜到了。我只想知道他为何不肯认阿雪?害阿雪这么伤心。” 萧长勖叹了口气:“人人都有苦衷,三言两语说不清的。” 谢烬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林夙和江悬像是说完话了,只见江悬缓缓站起身,从林夙手里接过一块手帕,低头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谢烬愈发着急:“阿雪哭了。” “诶,”萧长勖再一次拉住谢烬,“别担心,没事。” “可是……” 谢烬仍旧是担忧,萧长勖不让他过去,没办法,他只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对江悬招招手:“阿雪!” 不远处二人闻声回头,夜色昏暗,看不清江悬脸上表情,谢烬摆出一个灿烂笑脸,问:“你想不想看火树银花?” 江悬犹豫片刻,点点头,似乎说了句“好”。 谢烬将一旁的烟花搬来,高声道:“那我点了!”说完点燃引线,拉着萧长勖退到一边。 几缕花火试探一般冒出来,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无数金色光线井喷而出,像繁茂的树丛,枝条之中闪烁着层层叠叠的细碎银光,明亮而耀眼。金光映照中,能看见江悬眼睛红红的,眸中水光潋滟,显然是哭过。 待烟花燃尽,谢烬问:“好看吗?” 江悬点点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好看。” “还有很多,我放给你看。” 夜渐渐深了,谢烬哄江悬开心,将萧长勖准备的烟花点了个干净。自己一个人点不过来,叫了好几个侍卫一起点。 放完烟花,已是临近午夜,四人一起回到楼里,萧长勖吩咐下人再备一桌酒菜,将自己包好的压岁钱给府里分发下去,大家一起守岁。 江悬坐下来,许是哭过,神情有些恹恹,没等菜肴摆好,先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谢烬阻拦不及:“诶,阿雪。” 江悬摇摇头:“没事。” 谢烬不知道江悬和林夙谈了什么,只见林夙比平日更加沉默,萧长勖推他入座,递给他一杯热茶,他接过,捧在手里,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谢烬看不懂这二人,收回目光,在桌下握住江悬的手。江悬转头看他,微微一笑:“新年好,岐川。” 谢烬也笑:“新年好,阿雪。” 交正子时,家家户户燃起爆竹,噼里啪啦响声震天。在这样的热闹中,江悬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今夜我还没有和你单独喝一杯。”说完,他斟满两杯酒,举起一杯,将另一杯递给谢烬:“祝岐川,万事顺遂,无往不利。” 谢烬接过酒杯,与江悬碰杯:“祝阿雪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爆竹声中,二人共同饮下新年第一杯酒。江悬今夜到底是喝多了,放下酒杯,眼神飘忽而迷蒙。 谢烬问:“阿雪,你是不是醉了?” 江悬摇摇头:“没有……对了,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 “什么礼物?” “待会儿拿给你。” “……现在不能给我么?我想看。” “在我房里,不在身上。” 谢烬佯装生气,捏住江悬脸:“好哇,故意吊我胃口。” “我没有故意……”江悬无辜地看着谢烬,口齿不清道。 “岐川。”萧长勖忽然插话,“今晚在这歇息罢,我给你们备好了房间。” 谢烬松开江悬,小动作被发现,有些不好意思:“不,不用麻烦了,阿雪刚才说,有东西落在府里。” 萧长勖看看谢烬又看看江悬,了然一笑:“那好吧。回去时我派人送你们。” “好。” “明日你先去钟老那儿,拜完年再过来。” “是。” 二人说着话,一低头,江悬已晕晕乎乎趴倒在桌上。 萧长勖哑然失笑:“一会儿没看,怎么就喝醉了?”林夙也投来目光,微微皱了下眉,没说什么。 谢烬说:“阿雪酒量不好,今夜是有些喝多了。” 江悬抬起头,缓慢地摆了摆手:“我,没有。” “你困了么?我带你回去休息。” “嗯……” 谢烬站起身,搀扶起江悬。喝醉的江悬软得像没有骨头,倚靠在谢烬身上,半醒不醒地喃喃:“等一下……” “怎么了?” “哥……”江悬含糊不清地呢喃,左右张望,直至看见林夙,“哥哥……”说着脚下一踉跄,差点朝林夙栽倒。 谢烬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江悬,江悬却依旧跌跌撞撞地想要去找林夙:“哥……” “阿雪。”林夙叹了口气,按下江悬手臂,“你醉了,先与岐川回去。” “我不要,我……” “听话。” 不算严厉的两个字,江悬听到,却立刻听话不动了。过了一会儿,他像小时候那样,拉住林夙衣袍,小声问:“明日我来,你还在么?” 林夙一滞,道:“我在。” “嗯……好。” 第59章 58 “我可以么?” 醉酒的江悬还算乖巧,一路不喊不闹,靠在谢烬身上像睡着了一样。没多一会儿到了将军府,谢烬轻轻拍一拍江悬,说:“阿雪,到了。” “嗯……?”江悬迷迷糊糊应了声,睁开眼睛,喃喃自语,“到了……” 他半醉不醒,看样子没办法自己走路。谢烬扶他下车,托住他膝弯,将他打横抱起。 江悬轻得像一只鸟,衣袂飘飞垂落,像鸟儿轻盈华丽的尾羽。天冷,他鼻尖冻得有些泛红,呼出的白雾凝结在睫毛,变成一颗一颗小小的水珠。 谢烬问:“阿雪,你冷么?” 江悬摇摇头,抱住谢烬脖颈。 府里今日亦是张灯结彩,大伙一起吃过年夜饭,各回各的住处守岁。玉婵知道江悬今日要回来,早早为他备好热水和新被褥,好让他酒宴之后能够舒舒服服地睡觉。 远远看见谢烬抱着江悬进了小院,玉婵耳聪目明悄悄退下,将卧房留给二人。 江悬睡了一路,这会儿终于清醒了点,谢烬抱他进屋,他拉拉谢烬衣袖,小声道:“放我下来,我可以走。” “真的可以么?” “嗯。” 谢烬放下江悬,不放心,仍旧扶着他的手臂。 江悬停在卧房门口,回身道:“好了,你回去吧……让玉婵进来伺候就好。” 谢烬愣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江悬疑惑:“忘了什么?” “……” 不久前在秦王府说的话,江悬显然是忘了个一干二净。谢烬咬牙切齿,一把拉住江悬手腕,俯身逼近:“我的礼物呢?江问雪!” 江悬眨了眨眼睛:“礼物……?哦,阿烬的礼物……做什么这样凶,又不是不给你……哼。进来吧,凶人精。” 江悬说着,摇摇晃晃转身回到房里,也不管谢烬跟没跟进来,自顾自走到床前,从枕头下面找出一个木匣子。 “礼物……” 刚举起来,还没来得及叫谢烬,只见一只手伸到面前,摊开:“我的礼物。” 喝醉的江悬反应比平时慢许多,抬起头对上谢烬直勾勾的目光,愣怔了一下,方才把匣子放进谢烬手里,小声嘟囔:“是你的,又没有人跟你抢。” 话音未落,谢烬便迫不及待将匣子打开。 入眼是一块包裹整齐的大红绒布,拿出来放在掌心,似乎没什么分量。谢烬小心翼翼将绒布一层一层剥开,最里面竟是一条抹额。 谢烬一滞:“阿雪……” “我亲手做的……不太好看……”江悬小声道。 ——分明很好看。 两股红色的编织绳,细心地串上了小铜钱和绿松石装饰,还有用作点缀的小珠子,绿的金的,既漂亮又精巧。 “碧甸子辟邪,铜钱和红绳保平安,阿烬,我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谢烬抬起头,江悬看着他,一向冷清的双眸,此时像温柔的小鹿。 江悬自己大约已经忘了,谢烬喜欢戴抹额,是因为小时候江悬给了他第一条抹额,说:“绑上这个,汗水就不会流进眼睛了。”谢烬听话戴上,江悬左看右看,夸赞道:“很神气,像大将军!” 再后来江悬还给过谢烬很多东西,狼牙吊坠、黑金短刀、荷包……只要能戴在身上的,谢烬都戴在身上。谢烬还发现,江悬虽然自己不爱打扮,却爱看别人穿戴得漂亮,谁穿了新衣裳,他定然要多瞧两眼。于是谢烬越来越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每次出现在江悬面前,都像一只开屏的公孔雀。 他把抹额重新用绒布包好放回匣子里,郑重道:“谢谢你,阿雪,我很喜欢。” 江悬脸一热,目光不自觉躲闪:“不,不客气。” “我真的很喜欢。”谢烬倾身拥抱住江悬,下巴放到江悬肩上,声音低低的,“它很好看,比我所有的抹额都好看。我要把它放到最重要的日子戴。” “其实是玉婵教我的,我手笨,做坏好几条……” “你一点也不笨。” 江悬的肌肤和发丝有熟悉的清幽香气,混合着淡淡酒香,变成一种勾人的味道。谢烬蹭了蹭江悬颈窝,说:“我好喜欢你,阿雪。” 谢烬总是对江悬坦率说喜欢,不像江悬,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会不好意思。 “我可以亲你吗?”谢烬小声问。 江悬想了想,点点头:“嗯。” 于是谢烬放开江悬,捧起他的脸,对视片刻,微微低头,一个温热的吻落在江悬唇上。 唇舌交融,丝丝缕缕的酒香弥漫在唇齿之间。江悬好像又醉了,呼吸失了分寸,心砰砰直跳,像饮了最烈的酒,倏忽之间,浑身热得发烫。 “岐川……” ——扑通。谢烬把江悬按倒在床上。一瞬的失重令江悬呼吸一滞,谢烬托起他后脑勺,再一次深深吻了进来。 这个吻比上一次更加汹涌缠绵,仿佛得了要领,舔舐啃咬,勾得江悬腿软。江悬攀住谢烬肩膀,十指渐渐抓紧。 “唔,岐川……” 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令江悬无法忽视。不知什么时候,江悬身上的衣衫被谢烬一件件剥开,只剩最后一件里衣,谢烬的手掌隔着一层轻薄布料,覆在江悬胸口。 “阿雪……”谢烬喉结滚动,目光像火一样烫人。 除夕夜,灯火如昼,红烛帐暖,江悬的衣裳散落一床,像层层叠叠盛放的牡丹,又像红浪翻涌。满室朱红描金中,唯有他雪肤乌发,眼眸含水,朦朦胧胧地望着谢烬。 他轻声呢喃:“岐川……” 有些事大约是生来本能,谢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抚慰江悬。江悬只看到他漆黑的发顶,埋首在自己胸口,看不见的地方,谢烬的唇舌柔软温热,流连在那处细嫩的肌肤。 “岐川,不……” 谢烬抬起头,眸色深沉:“你不喜欢吗,阿雪,可是你身子好烫。” 江悬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有一点害怕。以往这种事只会带给他痛苦,而今夜,他竟然从中体会到一丝别的。 甚至谢烬什么都还没有做,只是亲吻和抚摸,他就开始生出某种隐秘的期待。 这种期待,同样的令他不安。 谢烬从江悬的犹豫中得到回答,低下头,拿起江悬挡在身前的手,亲吻他细白的指尖。 “我可以么,阿雪?” 可以……什么? 江悬醉意朦胧,直至对上谢烬滚烫的目光。 谢烬的目光,明晃晃地说“我想要”。 江悬想不出理由拒绝。 两情相悦,本该如此。可他张了张口,却忽然说不出“可以”两个字。 ——他害怕。 过往经受的一切成为深刻在他身体里的烙印,稍一触碰,那些记忆便如同瓢泼大雨,浇熄他将将燃起的热忱。他怔怔看着谢烬,连神识都清醒了几分。 “岐川……” 江悬心口一紧,比起不安,更多是愧疚。——明明二人已经走到今日,明明他已下定决心要对阿烬好一点,但为何,他连这样简单的请求都办不到。 他已被萧承邺变成一个不用药就无法有反应的怪物,哪怕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叫嚣,那一处却仍旧沉睡着,像每次面对萧承邺那样。 谢烬微微垂眸:“不可以么……” “不是。”江悬脱口而出,攥住谢烬衣袖。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谢烬的手,缓缓放在自己腰上。“……我,不一定行。你来,试一试……” …… 几百里外,新安行宫。 烟火不断腾空,照亮行宫上空昏暗的天幕,夜风中宫灯微微摇晃,重重宫阙一望无际,宛若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正中央一座宫殿中,萧承邺与太后相对而坐,两名宫女跪在一旁,谨小慎微地为二人斟酒布菜。偌大的宫殿静得落针可闻,丝毫没有新年该有的热闹欢乐。 太后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 两名宫女悄然行礼,暗自松了口气,默默退出宫殿。 太后看着萧承邺,眉心微蹙,缓缓开口:“你究竟,想做什么?” 萧承邺勾唇淡笑,反问:“朕想做什么,母后不知道么?” “我看你是疯了。” “是啊……好多人都说,朕疯了。可朕只是想拿回属于朕的东西,也有错么?” “属于你的东西,是那座皇城和这整个天下,唯独不是你想的那个人。你唯一应该做的,是早日整顿兵马,夺回你的皇位。” “皇位?”萧承邺轻笑,“十年,连朕都腻烦了,母后当这寡淡无味的太后还没有当腻么?不瞒母后说,朕早已对皇位没了兴趣,朕现在唯一想做的,是最后一次,陪阿雪痛快尽兴地玩一场。” “……你疯了,你真的疯了。早知如此,哀家就该想办法除去那个妖孽!” “这世上若有早知如此,朕当初就不会做这皇帝。母后,你去过漠北么,朕从前以为那是处荒凉之地,但阿雪说,那里天高云阔,草肥水美,比京城好一万倍。若是有机会,朕也想去看看阿雪长大的地方。” 萧承邺说完,太后闭了闭眼,脸上的愤怒和忧虑终于变成深深的无力和绝望,她仰起头,竟不自觉轻笑出声:“你的野心呢?你当初在先帝病榻前,对哀家说不择手段也要夺得帝位的雄心壮志呢?十年而已,你正值盛年,竟要就此偃旗息鼓么?若是这样,你又何必立东都于此,那时在京城,拼死一搏或束手就擒不是更好么?” “是朕愿意放弃么!”萧承邺饮下一杯酒,将酒杯重重放下,“朕也以为朕会永远野心勃勃,直到到了这里,这里!整个行宫,竟无一人敢在朕面前与朕说一句真话!当皇帝又如何,万人之上又如何,漫漫长夜,还不是无尽的孤独寂寥!朕受够了!” 萧承邺说着,忽然起身一把掀了桌子,杯盏碗碟哗啦啦碎了一地,成了除夕夜这座宫殿里唯一热闹的声响。 太后很轻地皱了下眉,道:“高处不胜寒。从古至今,帝王皆是如此。” 萧承邺双目猩红,踉跄着后退一步,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什么:“高处不胜寒,哈……”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空中不断有烟火升起,五光十色,华丽璀璨,仿佛不知人间哀愁。 一阵夜风拂过,吹散殿内沉闷。萧承邺脸上笑意淡去,望着远处,低声喃喃: “朕不知道高处不胜寒。朕只知道,有阿雪在的地方就不会冷……” 第60章 59 “岐川,饶了我吧。” 烛火摇晃,映出墙壁上一对相拥的人影,谢烬亲吻江悬,吻去他的泪水和汗水,将他的呜咽和低吟堵在唇舌之间。 江悬已分不清是痛还是别的了,他的目光越过谢烬肩膀,从桌案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镜子里的他好像变了个人,满面潮红,双眸潋滟,眼尾染上一抹绯色,像勾人的狐狸。偏偏又楚楚可怜,柔弱无骨地攀着身前那人肩膀,仿佛受了什么欺负。 谢烬有欺负他么…… 好像没有故意将他怎样,但莽撞的年轻人就算不是故意,也让他很难吃得消。 谢烬低头,掌心抚摸江悬小腹:“还是不行么,阿雪?” 江悬能够觉察谢烬的失落,无论他怎样努力,自己仍旧毫无起色。 “没关系的……”江悬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沙哑,像挠人的钩子,“就算不用那里也可以。岐川,你来……” …… 江悬对谢烬的纵容,换来一夜不眠不休,直至红烛燃尽,新年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缝,洒在床头描金嵌玉的烛台。 江悬许久没这么累过了,天将明时终于体力不支,沉沉睡了过去。入睡前谢烬仍从背后环抱着他,手臂从他胸前横过,扣住他肩膀,餍足地亲吻他脖颈。 昏沉之间,江悬好像喃喃骂了谢烬,说他又啃又咬,使不完的劲,像条野狗。 谢烬一点也不恼,左右得了便宜,江悬说他什么他都欣然接受。 初一早上要吃饺子,天没亮,府里的下人便开始忙碌。谢烬这会儿本该与江悬一起在前厅包饺子的,现下江悬睡了,谢烬不忍心叫醒他,干脆自己也不去了,叫来玉婵说等饺子煮熟,给他们两个端来一盘就好。 玉婵没有进卧房,但从谢烬的神情和话语中猜出昨晚发生了什么,她犹豫片刻,问:“将军,公子就这样睡了么?不弄干净的话,会容易生病的。” 谢烬愣了一下,恍然想起之前有一次在映雪宫,江悬生病发热,就是因为萧承邺…… 看谢烬面露懊恼,玉婵善解人意道:“我去为公子备热水。” 谢烬点头:“好,多备一些。” 玉婵退下,谢烬回到房里,江悬仍旧沉睡着,脸色未有异样。 爆竹响了一夜,这会儿仍时不时有一些,若是平常,江悬绝不会在这样的声音中熟睡,今日显然是累极了。 谢烬到床边坐下,为江悬盖好被子,指尖不小心碰到江悬脖颈,睡梦中的江悬微微瑟缩了一下,小声呢喃:“不要了……” 谢烬问:“不要什么?” “不要,岐川,我不行了……饶了我吧……” 不知做了什么梦,梦里谢烬大约是个索求无度的无赖。谢烬轻哼一声,捏捏江悬脸颊:“这会儿知道求饶了?” 这一次江悬没有躲,反而抬手搭住谢烬手腕。 “岐川……” 谢烬动作一滞:“阿雪。” 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江悬呼吸渐渐平稳,像是又睡沉了。谢烬保持着这样姿势,一眨不眨地望着江悬。春潮褪去,江悬眼睛仍旧红红的,不似昨夜勾人模样,反倒多几分脆弱可怜。 “阿雪,”谢烬俯下身,一个吻落在江悬眼睛上,“新年好。” 谢烬本想让江悬多睡一会儿的,但抱他进浴桶时,还是不小心弄醒了他。 为了方便,谢烬也脱衣裳进了浴桶,从身后环抱着江悬,好为他清洗。江悬迷迷怔怔睁开眼睛,在谢烬怀里动了动,忽然有气无力地挣扎起来:“谢岐川……!” 谢烬不明就里:“阿雪,你醒了?” “放开我,混蛋……” 浴桶逼仄,江悬无处可躲,好不容易从谢烬身上起来一些,谢烬担心他滑倒,又抓着他胳膊将他按了回去:“小心,水里滑。” “你胡闹,你,啊,松手……” ——这一回,谢烬终于反应过来,江悬误会了什么。他正要解释,忽然又起了坏心思,趁江悬现在身弱体软,将江悬禁锢在双臂之间,故意说:“我不,我就要胡闹。” “谢岐川,你属狗的,你没完没了……” “好啊,你还敢骂我。”谢烬一翻身将江悬按在身下,居高临下道,“你再骂我,你今日别想出这道门。” 许是昨夜的记忆太骇人,江悬竟就让这么唬住了。二人四目相对,江悬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下瞟了一眼。 谢烬冷声:“看什么?” 江悬倏地抬眼,摇摇头:“没看什么。” 谢烬肩宽腿长,撑在江悬身体上方,将江悬的视线堵了个彻底。江悬无论往哪看,面对的都是谢烬挂满水珠的小麦色肌肤和青筋偾张的肌肉。不知是不是泡在热水里的缘故,江悬有些脸红。谢烬自然不会放过戏弄他的机会,故意问:“你脸这么红,是在想什么?” 江悬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先起来?” “不可以。” “浴桶太窄了,不行的。” “什么不行?不行什么?” “岐川……”江悬放软了语气,五指轻轻抵住谢烬胸膛,推了一推,没有推动。“饶了我好么,我真的不行了。你今日不是还要去钟府吗,别耽误正事。” “拜年算什么正事?我唯一的正事就是你。”谢烬不依不饶,握住江悬手腕,“昨夜你睡得早,我都没有尽兴。” “你……” 江悬显然是被谢烬的无赖惊到了,一时哑口无言。谢烬倾身逼近,将江悬困在自己手臂和浴桶之间,问:“你只说,让我不让?” 本以为江悬会拒绝,但对视半晌,只见他睫毛微微一颤,垂下眼帘:“嗯。” 周遭安静下来。 江悬就这样轻靠着浴桶,不再表现任何抗拒。然而等了很久,不见谢烬动作。 江悬的心跳从慢到快又到慢,终于忍不住,悄悄抬起头。 谢烬在看他。 江悬一滞:“你不是……” “阿雪。”谢烬的眼睛里有许多东西,唯独没有欲望,“你这样纵容我,我会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很喜欢我。” 谢烬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不安和怅然,与之前那个横行霸道的人全然不同。他看着江悬,似乎是想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看起来却有些笨拙。“昨夜你愿意与我……是喜欢我,还是因为别的?” “别的……比如?” “我不知道。”谢烬低下头,眉心微蹙,“也许你喝醉了,不大清醒。也许你像以前一样,习惯纵容我。也许,你想补偿我这些年……” “笨蛋。”江悬轻声打断。 谢烬没有听清,抬起头:“什么?” “我说你笨蛋。简直笨死了。”江悬作势要推开谢烬,“从我身上下去。” “诶,等等,阿雪。”谢烬扶住桶沿,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你没有说错话,你只是笨。” 桶里的水原本就满得要溢出来,二人一动,那水愈发前后翻涌,泼洒了一地。谢烬堪堪稳住身形,按住江悬推他的手,无辜道:“那你为什么生气?” 江悬瞪眼:“我气你是个呆子。” “我……” “我有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你不知道么?还有什么叫我像以前一样纵容你,是我以前揍你揍得少了?至于补偿你,你想得美。笨蛋。” 比起生气,江悬的语气更像嗔怨。饶是谢烬再迟钝,这会儿也终于反应过来:“所以你是……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你给我下去。” “我不信。”谢烬得到底气,把江悬按回水里,“我知道,你就是口是心非。你不仅口是心非,你还喜欢以己度人。谁告诉你我要做那档子事?我在桶里是为了给你洗澡,不信你去问玉婵,是她告诉我不帮你弄干净你会生病的。” 这下轮到江悬愣住。 半晌,江悬半信半疑地问:“真的么?” “不然呢?我又不是禽兽。我本想着不叫醒你,让你多睡一会儿。你倒好,好心当驴肝肺。” “……抱歉。” “不许再乱动。” “……嗯。” 谢烬重新回到江悬身后,让江悬靠在自己怀里。感知到谢烬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江悬不由得浑身一僵:“岐川……” 谢烬同样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很快就好。” “好……” …… 好容易洗完一个澡,江悬彻底没了睡意,再看谢烬,从耳朵红到脖子,像只烫熟的虾。二人穿好衣裳,谢烬终于敢直视江悬,道:“玉婵和谭翀他们在前厅包饺子,你若是不睡了,我们也去?” 江悬点点头:“好。” 第61章 60 “新年好。” 今日府里热闹。谢烬一向不拘那些尊卑礼数,凡是府里没回家过年的,都叫来一起吃饺子。 江悬细心给每个人准备了红包,笑意盈盈地与大伙互相拜年。一时间满屋都是欢声笑语,最开心的是谢烬,江悬给他的红包是最大的。 江悬故意奚落他:“朝廷克扣你军饷么,瞧你这副贪财的样子。” “那不一样,这是你给我的。”谢烬哼了声,“再说了,我的钱都有大用处。” “什么用处?” “当然是攒着成亲。给夫人买漂亮衣裳,买大宅子。” 江悬抬了下眉毛:“哦?谢将军相中了谁家姑娘?” 谢烬故作认真,凑近江悬,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相中了漠北江家二小姐。江二小姐聪慧貌美,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性子烈了点,动不动喊打喊杀。若是娶了她,以后的日子定然过得热闹。” 谢烬说得煞有介事,江悬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你想娶她,她答应么?” “我可是大将军诶!整个大梁找得到比我更青年才俊的青年才俊么?为什么不答应?” “……你不要脸。” “看我说什么来着,江二小姐这脾气,只有我能与之相配。但凡换个文弱书生来,一定得被她欺负得天天哭鼻子。” 江悬还要说什么,玉婵端着一帘生饺子路过,问:“将军,公子,那我们煮饺子啦?” 谈话被打断,江悬回过头,面色恢复如常:“好。” 谢烬像没事人似的,勾住江悬肩膀,乐呵呵道:“谭翀呢,出去再点几串爆竹,新年第一天,要热热闹闹的。” “将军。” 众人各自忙碌时,裴一鸣从外面进来,到谢烬身边,悄悄将一张红笺递给谢烬。 谢烬问:“这是什么。” “今早城中流传的,有人在几处高楼楼顶将此物投撒至城中重要街道,人我们已经抓起来了,不过……” “说。” “不过在押送路上,全都服毒自尽了。” 开年一大清早,听到这种消息着实是晦气,谢烬皱了下眉,将红笺翻开,脸色愈发难看。 裴一鸣低声道:“新安那位,坐不住了。” 红笺上是以萧承邺口吻给江悬写的一封信,称自己思念江悬至深,只要江悬愿意回心转意,他愿将江山拱手相让。 早在数日前,萧承邺就曾传信给萧长勖,说要拿传国玉玺换江悬,那时萧长勖没有表态。而这次,萧承邺不再是以谈判的姿态,反倒像一个苦等恋人回头的痴心人,言语之间缠绵悱恻、诉尽衷肠,全然不顾帝王威仪。 谢烬看完,将红笺揉作一团:“惺惺作态。回禀王爷了么?” 裴一鸣道:“是,王爷已派军进城清扫。不过今日家家户户出门拜年,已有不少红笺散落至百姓手中,要全部追回也非易事……” “让玄羽军今日轮值的人也去,尽快,追回多少算多少。” “是。” 二人谈话时,江悬原本在看谭翀挂桃符,一回头见裴一鸣和谢烬神情严肃地商议着什么,他走过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说完,目光落在谢烬手中的红色纸团:“那是什么?” 谢烬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没什么。” 江悬眉心微蹙,想了想,对谢烬摊开手:“给我看看。” 裴一鸣悄悄退至一旁,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谢烬没办法,僵持片刻,只好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江悬:“大过年的,别为此动气,不值当。” 江悬“嗯”了声,接过被谢烬揉皱的纸团,展开扫了一眼,看清上面内容,面露不屑:“我当是什么。” 他把红笺还给谢烬,冷冷一笑:“萧承邺一贯爱用这些伎俩,你该习惯了才是。”说完又看向裴一鸣:“该怎么办怎么办吧,不过今天大年初一,记得让底下人行事时和善一些,尽量不要惊扰百姓。” 裴一鸣不自觉正色:“是!” 江悬又换了温和语气:“吃过早饭了吗?” 裴一鸣愣了一下:“没,还没有。” “正好煮了饺子,吃过再走吧,不急这一刻。” “哦……好。” 玉婵将煮好的饺子端上桌,众人围坐一桌,谢烬和江悬坐在一起,裴一鸣在谢烬另一边。 隔着谢烬,裴一鸣用余光悄悄看向江悬。不知何时开始,裴一鸣对江悬没有了一开始的质疑和排斥,反而不知不觉将江悬看做与谢烬一样的统帅,甚至比起谢烬,江悬身上时不时显露出的不怒自威更让裴一鸣不敢大意,听军中老人说,如今的江悬很像过去的江凛,或者说,他们江家人生来便会带兵打仗,假以时日,江悬或许能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将领也未可知。 裴一鸣收回目光,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如此将才,却要被流言蜚语所绊,连他日日见到江悬,都要用这么久的时间洗刷偏见,外面那些人从未与江悬亲身相处,要到何时才能看清真相…… 江悬举起茶盏:“辞旧迎新,在下以茶代酒,恭祝各位新年安康。” 众人纷纷举杯,向彼此祝贺新年。热腾腾的饺子上桌,江悬神态自若,仿佛刚才那张纸完全没能影响他过年的心情。 饭毕,裴一鸣与江悬和谢烬告辞,到城中去执行公务,谢烬也准备出门,去钟府拜年。江悬一个人回到房里,想了想,对玉婵说:“你随我去趟秦王府,给秦王殿下拜个年。” 玉婵好奇:“我?公子不等将军回来一起么?” “我们先去,他晚些直接从钟府过去。” “唔,好。” “把我那日买的礼物带上。” “是。” 玉婵去拿礼物,江悬坐在案前,案上放着那张几经揉皱又展开的红笺。——江悬本已将它还给谢烬,不知谢烬什么时候落下,又回到了江悬手中。 萧承邺大约也知道京城与新安必有一战,此举看似是扰乱军心,实则是在逼迫江悬。舍己为公也好,拼死一战也好,他要江悬来见他。 江悬目光微落,闭了闭眼:“疯子……” 一刻钟后,江悬与玉婵带着礼物来到秦王府中。 萧长勖在前厅接见客人,侍女领江悬到偏厅休息,江悬问:“林先生呢,在府中么?” 侍女答:“今早好像还没有见过林先生,不过他应当是在府中的。” “可否请问他住在哪儿?” “府中有一处小院,是林先生居所。” 江悬点点头,又问:“可以带我去么?” 侍女稍作犹豫,道:“好。您随我来。” “多谢。”江悬站起身,对玉婵道:“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玉婵应了:“是。” 秦王府比将军府大许多,府中人也多,恰逢新年,人来人往,每个路过的人都对江悬行礼拜年。江悬跟着侍女一直往宅邸深处走,不知走了多久,周遭越来越安静清幽,转过一个弯,眼前出现一小片竹林,竹林掩映中,有一处精巧雅致的庭院。 侍女停在门口:“就是这里。”说完扣了扣门:“林先生在吗?” 吱—— 来开门的是另一个侍女,她看见江悬,躬身行礼:“是江公子吗,请随我来。” 江悬隐约觉得眼前这位女子有些眼熟,直至跟她进到屋里,才恍然惊觉她长得很像江凛以前一个方士朋友,那方士既是方士又是郎中,整日神神叨叨邪门得很,故而江悬对他印象深刻。 难道江凛从幽鹿峡底得救与那方士有关么……江悬想着,听见侍女进屋通传道:“林先生,江公子来了。” 再抬头,林夙坐着轮椅不紧不慢从里面出来,大过年的,他仍是平日的打扮,密不透风的暗青色衣袍、遮住半张脸的银面具,点缀着简单银饰的乌黑长发,身上唯一有年味儿的东西,大约是腰间一枚用红绳穿着的金镶玉佩。 江悬莫名有一种直觉,那块玉佩是萧长勖送的。 侍女悄然退下,林夙到江悬面前,问:“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江悬回过神,半笑不笑道:“林先生怎么不叫我江公子了?” 林夙一滞,再一次被江悬堵得哑口无言。 “我来给你拜年。”江悬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对林夙深深一拜,“恭贺兄长新年安康,祝兄长万事顺遂,福寿绵长。” 林夙张了张口:“……我不是你兄长。” 江悬置若罔闻,起身对林夙摊开手:“给我压岁钱。” “……” 二人面面相觑,江悬歪了下头:“你不会没有给我准备压岁钱吧?” 林夙面具后那张脸青一阵红一阵,最后心虚道:“你已成年了,没有再要压岁钱的道理。” “哦……”江悬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你补我前几年的。前几年我没有成年,你也没有给。” “压岁钱,一年算一年,过去了就不作数了。” 林夙说完,江悬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想要。” 二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林夙刚好能看见江悬眼中的低落。半晌,他终于妥协,叹了声气道:“你等我。” 语罢,他转着轮椅回到里屋,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红包。 “给。”林夙把红包递给江悬,不知是不是江悬的错觉,林夙眼中好像有几分温和的笑意。“新年好。” 江悬接过红包,捏了捏,揣进自己袖子里,对林夙浅浅一笑:“谢谢哥哥。” 林夙没有再否认江悬对他的称呼,他看着江悬,许久,低声问:“明年这时候,你还会来找我要压岁钱么?” 江悬脸上笑意淡去,摇摇头回答:“不知道。如果我活着的话,也许会罢。” “我现在阻拦你,是不是已经晚了?” “……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做下决定时,我便没有想过后路。” 林夙轻笑:“好。不愧是江家人。” 江悬看着林夙,问:“你不怪我么?” 林夙摇摇头:“你长大了,你有权决定自己如何生、如何死。该说的话昨夜我已说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不会怪你。” “对不起。”江悬低下头,“我没有办法与自己的执念和解。” 林夙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你从小任性倔强,我已习惯了。” “你也很头疼吧……我小的时候,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你从未让我头疼过。无论是我,还是父亲母亲,都以你为傲。”林夙对江悬伸出手,江悬蹲下来,让他抚摸自己脸颊。“即便是现在,我也觉得,阿雪永远是最好的。” “哥……” “反倒是我该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有一个软弱的兄长。” 江悬倾身拥抱住林夙,埋在林夙腰间:“不是的。我明白你。” “阿雪,”林夙将手放在江悬头顶,像小时候那样轻抚他,“如果可以的话,想办法活下来,好么?岐川需要你,玄羽军也需要你。” 江悬点头:“好,我答应你。” 林夙不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拥着江悬。不知过了多久,江悬轻声开口:“哥。” 林夙垂眸:“嗯。” “我要杀萧承邺,不只是为我自己。我是江家人,江家祖训,‘乱世平天下,盛世守疆土’,我一直记得。萧承邺即位初期,虽武断专横了些,但也算是位勤勉帝王,这些年我眼见着他越来越凶残暴虐,大梁在他手上民生凋敝、内忧外患,他不死,无以告慰四万玄鹰军英魂和因他暴政丧生的无辜百姓。秦王要即位,手上不能沾染亲兄弟的血,岐川是西北十万大军统帅,亦不能背负弑君污名。只有我,我与萧承邺之间有杀父之仇,我杀他师出有名、天经地义,倘若我就此殒命,你告诉秦王,不要为我追封任何爵位,让所有仇恨和恩怨结束在我这里。这是我能为大梁做的最后一件事。有你在,我相信秦王会是一个好皇帝,大梁和大梁百姓也一定会好起来。到时候让岐川带我回西北,葬在阴山下,就当是我回家了。” “阿雪……” 江悬抬起头,对林夙微笑:“不要难过,哥哥,我只说倘若,不一定真的会死。”对视片刻,江悬抬手,轻轻触碰到林夙面具边缘:“你可以,让我看一看你的脸么?” 林夙微微蹙眉,沉默半晌,无声地摘下自己面具。 -------------------- 给大家拜年了! 第62章 61 “我不是江凛了。” 面具后是一张江悬不认识的脸,除了那双眼睛,别的五官都与从前全然不同。 江悬的手微微发颤,指尖触碰到林夙下颌,喃喃自语:“不是面具……”他抬起头,怔怔看着林夙:“为什么会这样?” 林夙淡淡一笑:“这世上不乏神医灵药,生死人而肉白骨。所以我说,我不是江凛了。” 生死人,肉白骨……江悬心口一窒,问:“痛么?” 林夙脸上笑意淡去,半晌,轻声道:“痛啊……血肉新生,能不痛么?还好,都熬过来了。” 幽鹿峡那年江凛二十一岁,七年过去,今年已该二十八岁了。而林夙脸上毫无岁月痕迹,仍旧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与江悬在一起,甚至分不出谁更年长。 江悬心里五味杂陈,难过和心疼交织在一起,面对这张陌生脸庞,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夙不愿再承认江凛的身份。 像他说的,他不是江凛了。 而那只面具,他明明可以不用戴,现在这张脸,就算是生身父母也无法认出他是谁,但他戴了整整七年,——他不仅不愿意面对过去的江凛,也不愿意面对现在的自己。 江悬勉强挤出一个看似轻松的笑,说:“还是以前更好看些。” 林夙也笑了笑:“好看不好看的,也不甚要紧了。” “你的腿呢……真的坏了么?” “嗯。左腿断了,好容易接回来,如今只能勉强站立,不能行动。” “这些年谁照顾你,萧长勖么?” 林夙摇摇头:“他贵为亲王,怎能时时照顾我?刚才你进门时见到那名侍女,是救我性命那位神医的妹妹,这些年多亏了他们兄妹二人。” 江悬若有所思:“神医……” 林夙目光微落:“我问过他,他不善解毒,你的病他恐怕没有办法。” 江悬握住林夙的手,安慰说:“我没关系。” “春风度是世上最难解的毒药之一,所以那时你说张临渊找到了解毒之法,我一个字都不信。也就只有谢烬这个傻小子,你说什么他信什么。” “他不傻……他只是,太相信我了。” “是——他不傻。” “哥,谢谢你愿意帮我隐瞒。” “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办法么?” “抱歉……” 江悬靠回林夙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虽然换了一张脸,但林夙身上仍有他熟悉的气息。他埋深了些,小声说:“你瘦了。” 林夙的住处远离王府喧嚣,屋外只有树叶沙沙和偶尔的虫鸣鸟叫,还有不知谁家的爆竹,隔着几道院墙传来隐约的声响。江悬今日穿了新衣,跪坐在地上,衣裳层层叠叠铺开,像一朵漂亮的牡丹花。林夙任由他抱着自己,抱了很久,直至侍女在门外通传:“林先生,江公子,王爷派人来传话,请二位到前厅去坐。” 林夙应声:“知道了。”说完摸摸江悬头顶,道:“起来吧。” 江悬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嗯。” 林夙重新戴上面具,又变回那位神秘莫测的林先生。江悬忽然想到什么,问:“既然血肉新生,那你过去身上的伤疤,都不见了么?” 林夙点头:“是。” 江凛十二岁带兵打仗,到二十一岁时,身上已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伤痕,他曾说那是战功一样的存在,同样也时刻提醒他,战场上不可大意、不可轻敌。 如今连那些都没有了吗…… 江悬心里莫名一阵怅然。 许是看出江悬在想什么,林夙微微一笑,道:“没了也好,我一个谋士,满身刀伤剑伤也说不过去。” “我记得……”江悬抬起眼帘,望着林夙,“在幽鹿峡底,你护在我身前,替我挡了两支箭。” “是么,”林夙移开目光,“我不记得了。” “后来我做梦,时常梦见那一幕。”——梦里的江凛,满身是血,奋不顾身扑倒在江悬面前,将江悬死死护在身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阿雪,活下去。”后来江悬总是会想,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随父兄一起,江凛是不是就不用舍命护他,那今日活下来的会不会就是江凛? 过去几年,这样的执念总是缠绕着江悬。 林夙叹了口气:“往事不可追,阿雪。就算我为救你而死,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为此自责内疚。”他抬手,握了握江悬手掌:“好了,岐川应当也快到了,走吧。” - 尽管玄羽军行动迅捷,红笺上的内容还是在城里流传了开来。当初萧长勖攻城前用的计策,萧承邺如法炮制,只不过这次,用到了江悬身上。 这两个月城门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来往人员须得经过重重审查才能通行,唯独昨日除夕之夜,各处岗哨稍有松懈,便让细作钻了空子。萧长勖的意思,江悬最好对此不予理会,以免被萧承邺牵着鼻子走。江悬嘴上答应说“我知道了”,却在离开秦王府后,与谢烬一起去了城郊军营。 巳时将过,正是人们拜完年各自回家的时候,城中忽然一阵骚动,不多时,人们纷纷涌上那条唤作“天街”的中央大街,一时间道旁人头攒动,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好奇心驱使,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天街涌来。 挤到近处才知道,原来是玄羽军全军在城门广场列阵阅兵,向京城百姓祝贺新年。 晌午烈日下,五万大军身着玄甲,清一色的黑色战马和黑铁盾牌,一眼望去如黑云压城,令人振奋而胆寒。许是为了迎接新年,每一匹战马脖颈上的缰绳都换成了红色,与将士们长枪上的红缨交相辉映,肃穆中平添几分亲切。 万军阵前,最高两匹战马上,两名年轻将领一左一右,左边那位是张熟面孔,早在几个月前建昌帝召他回京述职,他便时常在城中出现,后来又率军攻打皇城,不少人都见过他横扫千军的飒爽英姿。右边那位眼生一些,但这段时日时常出现在军营内外,加之前些天谢烬同他上街置办年货,也有不少人见过他。 联想起今早城中流言,谢烬与江悬此时出现在这里,莫非…… 只听一声令下,五万大军列阵排开,沿天街齐步向前缓缓行进。若是从今早那张红笺来看,江悬在萧承邺字里行间的模样分明是只美丽娇贵的金丝雀,前些天他与谢烬一同逛街,身着常服,看起来也像是位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而今日他身着战甲,长发高束,周身毫无柔弱之气,反而面色凛然,双目如炬,其轩昂气宇比起谢烬不遑多让。 凡是见过江述行和江凛之人,只一眼便能看出此时此刻的江悬与他的父兄多么相像。不仅是外貌,更是神宇和气度,以及江家人身上独一无二的正气决然和铁骨铮铮。 十里天街,江悬率五万玄羽军从头游行至尾,长街尽头,萧长勖身着正服,率一众朝臣在城楼之上,目视江悬到来。 没有人知道半个时辰前萧长勖还在府中喝茶,江悬先斩后奏,列好阵才派人通知他阅兵,萧长勖临时召集大臣,换身衣裳便上了城楼。 不多时,大军行至眼前。 江悬勒马,抬手示意麾下停步。待全军站齐列阵,他与谢烬翻身下马,走上前,对萧长勖行礼: “臣江问雪。” “末将谢岐川。” “率玄羽军全军恭贺秦王殿下新年安康!” 身后万军齐声,震耳欲聋:“恭贺秦王殿下新年安康!” 在场的人无不心生肃穆。只见城楼之上萧长勖回礼:“本王亦祝各位新年安康,旗开得胜,无往不利!” “谢秦王殿下!” “免礼。” 江悬抱拳:“臣有一事,奏请殿下。” 萧长勖道:“请讲。” “臣请愿率军东讨新安,望殿下恩准!” 此言一出,道旁观看的百姓方才明白今日为何突然列阵阅兵。——萧承邺说江悬温柔小意,江悬便要告诉所有人,他是上阵杀敌的武将,不是金笼中豢养的雀鸟。他与萧承邺之间不仅没有旧情可念,相反,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萧长勖知道江悬会借今日请兵,朗声道:“好!本王现封你为车骑将军,择日起兵攻打新安,京城三万朱雀军由你调遣。”语罢看向谢烬:“谢岐川。” 谢烬抱拳:“末将在!” “传令玄羽军,此战当前,玄羽军与朱雀军需协力齐心,所有作战部署,你与江问雪共同决策,有扰乱军心者,军法处置!” “是!” 第63章 62 “混蛋谢岐川。” 朱雀军乃秦王亲兵,萧长勖将自己亲兵交由江悬调遣,其意不言而喻。 清早萧承邺还在信中恳求江悬回心转意,转眼至晌午,江悬便要举兵攻打新安,如此波澜起伏,百姓自然喜闻乐见,这边玄羽军还未返回军营,那边东市说书人已搭起讲台,绘声绘色地说起开年第一出大戏: “…… 江悬何许人也,镇北王江述行之子,开国将领江泓之后,十三岁上阵杀敌,十四岁单枪匹马入敌营取北狄藩王首级,一战成名、声震漠北。如此少年英才,本该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却因生得一副倾国倾城之容貌,最终招致杀身灭门的祸端。 相传建昌帝早在江悬年少时便对他心生觊觎,甫一即位便要求江述行将江悬送入宫中,名为内臣,实为妃嫔。江述行自然不肯,于是建昌帝心生杀意,谋划幽鹿峡之变,不仅使江家家破人亡,四万玄鹰军将士也随之葬送了性命。自此,一代将门陨落,江悬被暗中劫持入宫,囚困整整七年。 …… 这二人本该是生死仇敌,然两千多日夜朝夕相处,建昌帝对江悬渐生情愫、愈陷愈深,如今甚至不惜以江山拱手相让,与秦王交换江悬一人。可惜深仇大恨在前,江悬与他注定是不死不休。…… ” 说书人从晌午讲到傍晚,听众换了一批又一批,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萧承邺与江悬之间的爱恨情仇,穿插着些许陈年往事,譬如江家当年如何盛极一时、江凛与江悬兄弟二人又是如何青出于蓝……有明理者说,萧承邺当年策划幽鹿峡之变,并非全是见色起意,江悬是怀璧其罪不假,但招致祸端的根本不是美貌,而是江家越来越庞大的势力,倘若放任江凛江悬兄弟二人在西北,几年后必定盘踞一方,届时,再想压制他们就更难了。——只不过江悬的美貌太过耀眼夺目,才让人们将注意力都集中于此,忘了他本身就足够萧承邺忌惮。 京城中如此沸反盈天,几百里外的新安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当初追随萧承邺来到新安的朝臣,眼下终于乱了阵脚。上一次萧承邺说要拿玉玺换江悬还可托词为计策,这次他全然不顾帝王威仪,以如此深切口吻恳求江悬回心转意,就算是为陷害江悬、扰乱玄羽军军心,也未免太过荒谬。 一众大臣情急之下冒死请求觐见,不知是因为大年初一不宜动怒,还是因为刚给江悬写了信心情好,萧承邺今日竟欣然接见了他们。 御书房中,左丞相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怀柔之策已是行不通了。不如早日集结兵力,出兵夺回京城。听说秦王今日将朱雀军交由江悬调遣,江悬久病初愈,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另一大臣道:“是啊,朱雀军与玄羽军不同,是秦王亲兵,江悬对之并不熟悉。且恰逢新年,京城守备松懈,不如趁现在发兵,杀他个措手不及!” 众人七嘴八舌,无一不建议萧承邺尽早出兵。待他们说完一轮,萧承邺方才不紧不慢开口,轻笑一声道:“措手不及?众爱卿未免太小瞧了江悬,朕将他养在深宫,你们便也当他是笼中金雀了么?出兵,说得容易。皇城易守难攻,谁来挂帅?左相,你么?” 左相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萧承邺斜倚在龙椅上,胳膊支着脑袋,懒懒道:“众爱卿不必担忧,京城那儿只会比朕更急。新安行宫地势更高,难攻易守,朕只需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即可。届时诛杀谢岐川,萧长勖便没了左膀右臂。” “诛杀谢岐川……”左相沉吟道,“莫非皇上想留江悬性命么?” 闻言,萧承邺目光冷了下来,瞥了眼左相,道:“自己养的宠物不听话,抓回来教训便是,难不成左相还想替朕杀了他?” 左相面色一凛,躬身道:“臣无此意。” “那就好。”萧承邺微微一笑,看向一旁李策,“李将军。” 李策站出来:“末将在。” “刚才的话听见了么,不许伤江问雪性命。” 李策一滞,抱拳行礼:“是。” “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朕的手上。” - 夜幕降临,玄羽军营地燃起熊熊篝火,江悬与谢烬一起回到军营,与部下们共同庆祝新年。 众人幕天席地,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谈天说地。自打江家父子离去后,谢烬每年都在军营过年。北方的敌人不过汉人的节,相反会趁除夕夜和新年这几天扰乱边境,谢烬每年都主动承担起巡查的任务,让其他将士在营地过节,自己带一小队人到寂静冷清的关外守夜。 谢烬的手下都知道,他在逃避有关“团圆”的字眼。 所有人不约而同在谢烬面前闭口不谈七年前的事,然而不谈不代表忘记,相反,玄羽军上下每个人每年新年第一杯酒,都默默敬给江家父子和埋葬在幽鹿峡底的四万英魂。 今年也是。 第一次如此直面后来人对自己父兄的追念,江悬心中不免五味杂陈。众人还在热闹宴饮,他一个人悄悄离席,到帐子后面安静空旷的空地,坐下来,仰头望着没有月亮的夜幕发呆。 父亲在天有灵,应当能够感知地上的思念吧…… 不多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谢烬在江悬身旁坐下,温声问。 江悬没有说话,身子轻轻歪过去,头靠在谢烬肩上。谢烬揽过他的肩,抬手抚摸他头顶,问:“想伯父了么?” 江悬点点头:“嗯。我在想,以后见了他,要怎么解释。” “解释什么?” “你。” “我?”谢烬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你就,如实相告嘛。两情相悦,情不自禁,伯父会理解的。” “他不答应怎么办?” “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他不答应也没辙。大不了叫他揍我,总之一切我顶着,绝不让你受委屈。” 江悬轻声笑了:“好,我转告父亲,让他见到你之后找你算账。” 谢烬转头看江悬:“为什么是转告,你我不该一起去见他么?” 江悬一滞,没有接话。好在谢烬粗心大意,没有注意到夜色中江悬黯淡的目光,他用自己的大氅将江悬包裹起来,问:“阿雪,你冷么?” 江悬摇摇头:“不冷。” 二人依偎在清冷的冬夜中,安静许久,谢烬低声道:“这是我最开心的一个新年。”他低头看江悬,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靠近,在江悬额头烙下一个亲吻:“我希望,以后每一年,阿雪都在。” 江悬抬起头,撞进谢烬双眸。 那双灿若朗星的眼眸,盛着全天下最澄澈无瑕的爱意,此时此刻,江悬在其中看到自己。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七年好像从来不曾发生一般。十几岁时谢烬这样看他,如今二十多岁,谢烬仍这样看他。 “我希望,”江悬说,“以后每一年,阿烬都开心。” “有你就会开心。” 谢烬捧起江悬脸颊,微微倾身,嘴唇碰到江悬的嘴唇。不知是谁在营地外头放烟花,这个吻落下来同时,夜幕中忽然绽开无数绚烂的金色花火。光芒映照中,江悬闭上眼睛,抬起头,回应谢烬的亲吻。 夜色渐浓,今夜二人留宿在军营。 谢将军初尝人事,情难自控,一进营帐便把江悬整个人抱起来,一边往里头走一边亲吻江悬。 骤然腾空的感觉令江悬不自觉攀住谢烬脖颈,身下托着他大腿的手臂精瘦有力,像烙铁一样令他无法动弹,他不由得紧张,小声恳求谢烬放他下来。 谢烬咬着江悬嘴唇,说:“你求我。” “求你……阿烬,放我下来。” 话音落下,嗵的一声,谢烬把江悬压进那张大床。 帐子里只一张床,江悬说了几次要谢烬再添一张床,谢烬都当耳旁风。这张床一个人睡足够宽敞,两个人睡则略显拥挤,谢烬脱了大氅铺开,将江悬抱到大氅上,低声在江悬耳边说:“今夜将就一下,床弄湿了,就没得睡了。” “谢岐川,你,不是昨夜才,……唔……” “小声点,阿雪。外头有人巡逻。” 谢烬拂了红烛,帐中只剩一只火炉。一片昏暗与寂静中,除了布料窸窸窣窣的声响,便只有呼吸交织,夹杂着沉重的低吟。 一切感官都在黑暗中变得敏锐,江悬听到帐外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听到火炉中木炭的噼啪声,听到遥远的不知何处的犬吠,还听到身后谢烬低低的呢喃。 谢烬喊他“心肝”。 江悬脊背一紧,一阵酥麻蔓延:“岐川……” 低弱的声音像某种幼兽的呜咽,分辨不出是痛苦还是别的。江悬紧攥住身下那件大氅,五指几乎嵌入毛皮里。谢烬却故意似的,从身后扣住他的手,手指挤进他指缝,与他十指交叠。 “抓烂我的衣裳,要赔的。” “混蛋,谢岐川……” “再多喊几声,我喜欢听你喊我名字。” 江悬越是羞愤,谢烬越是无赖。偏偏这时营帐外传来耳熟的声音: “值夜的弟兄打起精神来!昨夜城里进了细作,今夜都当心点!” “是!” “尤其注意主帅营帐周围,千万不能有差错!” “是!” …… “听见了么,阿雪。”谢烬扣紧江悬的手,“外头有人呢。” 第64章 63 “我们回漠北成亲。” 后半夜下起大雪,瑞雪兆丰年,所有人都说今年会是一个好年岁。 天明时雪停,地上积了新雪,将士们纷纷拿上扫把外出扫雪,江悬便是被这样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睁眼发现外头已是大亮了。 他穿好衣裳,走到帐子外面。谢烬早就醒了,正与谭翀他们一起扫雪。见他出来,谢烬远远冲他挥挥手,高声道:“阿雪,你醒了!” ——年轻人果真是使不完的劲,昨夜那般胡闹,今早又这么生龙活虎。 江悬无奈应了声,正要问话,忽然咻一团雪球飞来,不偏不倚砸中他肩膀。他愣了一下,转头望去,远处几个年轻将士在打闹玩雪,还没看清是谁,只听谢烬怒道:“彭虎!你敢砸少帅!”语罢,谢烬抄起一团雪丢过去,没多一会儿,战场迅速扩大到整座营地。 江悬:“……” 谢烬:“阿雪!快来玩!” …… 一帮半大小子生龙活虎,刚扫干净的雪地很快弄得乱七八糟,江悬后来也被拖入战局,于是原本一场混战变成他与谢烬各率一队人,排兵布阵、攻守拉锯。从早晨至晌午,到最后两方打得难分伯仲,谢烬站出来求和,说自己累了打不动了。 这自然是借口,谢烬在西北跟蛮人恶战三天三夜都不曾喊累,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累?他喊了几个人收拾残局,自己到江悬身边,殷勤道:“这帮人下手没轻没重,没伤到你吧?” 江悬抖抖兜帽上的雪,回答:“雪球而已,没事。” “我帮你拍。” 谢烬绕到江悬身后,为他拍掉后背的雪。江悬道:“正好热过身了,午后叫裴一鸣和傅骁带领各自人马过来,从今日起,玄羽军和朱雀军一起练兵。” 谢烬动作一滞,道:“好。” “昨日那些红笺不会是萧承邺唯一的计策,他定然还有别的动作。我们要尽快。” “嗯。听你的。” 到了下午,裴一鸣和傅骁准时率军前来,一起来的还有一封密报。 “荆州雍王暗中集结一万五精兵,正赶赴新安支援建昌帝,现已过了襄阳了。”裴一鸣道。 “雍王?”谢烬眸色微黯,面露一抹讥笑。“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他缩在荆州这些年,我都快忘记这号人了。” 江悬皱了皱眉,问:“一万五精兵……他何来这么多兵马?” 裴一鸣摇摇头,道:“不清楚,雍王为人一向低调,在荆州这些年,从未有消息传出他养兵。” 江悬沉思道:“或许是萧承邺为自己留的后手……以萧承邺的个性,不可能有亲王私自养兵而他浑然不觉。只是为何,他到现在才令雍王出兵……” 裴一鸣道:“大约是建昌帝上次轻敌,没有想到玄羽军能一举攻破皇城罢。” “或许吧。”江悬抬起头,问,“他们现在到哪了?” 裴一鸣沉思片刻,点了点沙盘中某处,回答:“雍王兵马中有一万步兵,行军不会很快,大约是这里。” 江悬回头问谢烬:“我对这一带地形不大熟悉,倘若我们从京城出兵,能在他们到达新安前拦截么?” 谢烬走上前,观察着沙盘,将其中几枚小旗稍加摆动,道:“速战速决,没问题。” “将军,我去罢。”裴一鸣主动站出来,“我带一队人马去拦截雍王。” 谢烬看了眼裴一鸣,驳回他的请求:“你没走过这条路,不行。” 一旁萧长勖的副将傅骁又站出来:“让末将去,末将熟悉这一带。” 谢烬想了想,再次拒绝:“王爷身边需有人护卫,你不能走。” “可是……” 在场似乎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一万五兵马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极有可能成为萧承邺扭转战局的关键,倘若派出去的人不能妥善完成任务,反倒会弄巧成拙,将萧长勖这边的优势变为劣势。 谢烬道:“此事我与阿雪商议,你们先去练兵罢。” 帐中其他人面面相觑,只得暂且退下: “是,末将告退!”“属下告退!” 人走空后,帐子里安静下来,谢烬与江悬各自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沙盘。许久,江悬开口:“你打算亲自去么?” 谢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江悬抬眼看他,低声道:“我担心有诈。这个节骨眼上,凭空出现一万多兵马,若是萧承邺故意设套……” 谢烬沉思道:“消息应该是真的。倘若有假,萧承邺只会有两种目的,一是调虎离山,料到你我会派兵前往拦截,趁此机会反攻京城。二是设置埋伏,在大战前削减我方兵力。若是第二种,他势必也要派出一部分兵马,倘若我们不上这个当,反而直取新安,他得不偿失。” 谢烬一边说一边在沙盘上模拟两方排兵布阵,为江悬演示:“从襄阳到新安,沿途多平原,没有适合伏击的地方。现雍王援军已过了襄阳,我不认为他们是打算埋伏。” 江悬看着沙盘,问:“若是第一种呢?我们不出兵拦截,他的计划不也是同样落空?” “若是第一种,我们不出兵拦截,他自然会放弃奇袭京城,双方仍旧维持现状。现在怕的是,援兵是真。”谢烬直起身,转头看向江悬,神情有些沉重:“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 江悬问:“什么?” “我们不管这一万五援军,在雍王赶到之前,出兵攻打新安。也就是说,在两日内发兵。” 江悬摇摇头:“我们能想到,萧承邺自然也能想到。很有可能,这才是他的目的。” “是。所以我一开始没有讲。新安行宫地势高,易守难攻,只要里面的人死守到援军赶到,玄羽军便是骑虎难下。” 论对萧承邺的了解,谢烬不及江悬,但论作战经验,江悬远不如谢烬。谢烬绕到沙盘另一边,将代表玄羽军的小旗拨开一部分,道:“我带六千精骑去拦截雍王援军,就算这是一出调虎离山,玄羽军少这六千人,据守京城,也能与萧承邺一战。新安若有动静,我会迅速率军赶回,玄羽军精骑善于奔袭,一来一回,最多三日。” “那……倘若援兵是真呢。”江悬抬眼望向谢烬,眉心微蹙,“以六千对一万五,太危险了,不行。” “六千足够。”谢烬不容置否道,“再多的话,京城会危险。况且我要速战速决,人多反而拖累。”他走到江悬面前,垂眸看着江悬,低声道,“阿雪,此战无可避免,玄羽军韬光养晦,为的不就是这天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岐川……” 江悬叫了谢烬的名字,却又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知道谢烬本事大得很,以少胜多的仗不知打了多少,也知道谢烬口中说的“速战速决”是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保护留在京城的他。 但是就像谢烬说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无论是裴一鸣、傅骁还是谭翀,都不像谢烬这般有以少胜多的把握。 沉默许久,江悬长出一口气,同意了谢烬的提议:“对方兵力如何还未可知,一切小心。” 谢烬摸摸江悬头顶,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我明白。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之前,我不会让自己有任何差错。你也是,自己小心。” 既然做出决定,行动便刻不容缓。谢烬叫来谭翀和裴一鸣,嘱咐他们自己不在时一切听从江悬调遣。随后,他到军营中选出六千骑兵,稍作整顿,打算今晚趁夜色出兵。 “事关重大,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违者按通敌罪处置。”谢烬下令道。 “是!” 一切部署完毕,谢烬回到帐中,江悬正坐在案前,低头沉思着什么。见他进来,江悬站起身,二人相顾无言半晌,谢烬走上前,道:“我不在这几天,你就待在军营,不要回府里了。” 江悬点头:“我明白。”——上次替萧承邺传信的人还没有抓出来,将军府并不安全。就算那人不能将江悬怎样,江悬一个人回到府里,也很容易被猜出谢烬已离开京城。 “秦王那边呢?”江悬问。 谢烬答:“傅骁去通秉过了,萧长勖只说速战速回。” “阿雪。”谢烬牵起江悬的手,轻轻一拉,将人拽进怀里,语气变得温软,“等我回来,你能对我说那句话么? ” “什么话……?” “前天,和昨夜,都没说的那句话。” 前天和昨夜…… 江悬想起来了。 谢烬一直想听的那句话,江悬到现在都没有说过。 其实早已在心里说了无数遍,但每次快要说出口的时候,总是少几分勇气。忽然想起江述行说过,战场瞬息万变,行军之人朝不保夕,心里有话想说,当下一定要说出口,以免为自己留下遗憾。 江悬回抱住谢烬,鼓起勇气,小声说:“不用等你回来也可以。……岐川,我喜欢你。” 谢烬倏地僵住,仿佛不敢置信。 “你,你说真的吗……?” “我喜欢你。心悦你。”江悬又说了一遍,“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笨蛋。” “我……” 一向大言不惭又厚脸皮的谢烬,此刻像被人喂了哑药一般,说了个“我”字,便再没后话。 江悬问:“你说要娶我,还作数么?” 谢烬用力点头:“当然作数。” 谢烬看不见的地方,江悬面露怅然,淡淡一笑:“此战结束,我们回漠北成亲。” “好。”谢烬拥紧江悬,“我们回漠北成亲。” 第65章 64 “攻城!” 离别前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入夜,谢烬率领六千兵马悄然离开军营。江悬站在营地外目送他们远去,直至最后一匹战马消失在往南的道路尽头。 身后谭翀道:“回去吧,少帅。” 江悬“嗯”了一声,道:“从今夜起,守夜的人马再加一队。” 谭翀领命:“是。” 夜里,江悬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心悸惊醒。 像是梦魇,但他又没有做梦,偌大的营帐只他一个人,身旁空落落的,江悬有些不习惯。 不知谢烬走到哪了……出城后全速行军的话,天明时应当能到汝州罢。 想起刚才那阵心悸,江悬莫名有些后怕,他平日从不信鬼神,眼下竟生出天明后去庙里拜一拜的念头。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江悬最后还是决定比起求神拜佛,天明后让张临渊来看看才是要紧。 就这样心神不宁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江悬喊来谭翀,让他回城里接张临渊过来。 自打江悬开始服用万木春,张临渊每日都要亲自为江悬施针、照看他服药,除了过年这两天江悬与谢烬形影不离,不方便见张临渊,张临渊提前配了几粒药丸,勉强让江悬应付了三天。算算日子,今日正好也该见他了。 一个时辰后,张临渊与谭翀一起过来,见到江悬,躬身问候江悬新年好。 “公子这几日身体如何,可还康健?”张临渊问。 “今日请你来便是此事。”江悬示意张临渊坐,开门见山道,“昨夜我忽然心悸,一直持续到今早,我担心是这几日没有服药和针灸的缘故。你看看。” “是。”张临渊颔首,到江悬身旁坐下。江悬递出自己手腕,张临渊搭腕诊脉,刚探到江悬脉搏,脸色倏地一变。 江悬问:“怎么了?” 张临渊眉心微蹙,没有回答,再一次屏息凝神观察江悬脉象,神情越来越凝重。 江悬心底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只见张临渊慢慢收回手,低头陷入沉思。 江悬忍不住开口:“我……” 张临渊摇摇头,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江悬说:“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你的意思是?” “公子自从回到军中,一直过度劳累,昨夜突然心悸,是因为身体不堪重负,引发了万木春的药性。如此看来,最多三日,公子便会支撑不住,逐渐显露油尽灯枯之相。” 三日……那岂不是…… 江悬握紧手边茶盏,问:“还有办法再拖一拖么?”——谢烬昨夜刚走,就算一切顺利,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三日。倘若被雍王援军缠住,一时无法脱身,四五日也是有可能的。 张临渊没有立刻给江悬答复,而是再一次把脉后,眉头紧锁道:“一天。在下只能为公子再多争取一天。” “一天……”江悬心底一沉,缓缓闭了闭眼,“一天也好。” 张临渊离开后,江悬一个人坐在帐子里,静静看着面前桌案上喝空的药碗。 一个月比想象中过得快很多,快到他差点忘记自己头上还悬着一把索命的利剑。 而现在,那把剑终于要落下来了。 或许因为这段时日与谢烬在一起太自在开心,江悬竟生出一丝不舍,不舍得这副年轻的、没有病痛的躯体,也不舍得谢烬。——岐川那样好,直到最后,自己仍在骗他。 江悬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忽然想起除夕那夜林夙的质问,那时他以为自己早已看淡了生死,就算离开谢烬也不会有遗憾,而现在他想,如果能活下来就好了。 如果能活下来,永远和岐川在一起,就好了。 江悬喃喃自语:“岐川……” 人总是这样贪心,得到一些,便妄想另一些。可世间事少有圆满,比起两全其美,能得其一,往往已是不易。 他当初在缠绵病榻、但能与谢烬长久相守和痛痛快快与谢烬在一起、完成自己夙愿之间选择了后者,照理说,他现在不该遗恨。 但他无法控制对命运生出怨愤,在这一瞬间,突然更加明白了江凛。 他与他的父兄兢兢业业、从不曾做过任何错事和坏事,可命运苛刻至此,竟从未善待过江家半分。 江悬攥住杯盏,手一拂,瓷片碎了满地。 刚好谭翀进来禀报军务,撞见这一幕,在门口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江悬闻声抬眼,眸中阴沉消散些许,道:“帮我备车。我要去秦王府。” 谭翀不敢多问,毕竟江悬很少冷脸,每次生气都是大事。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道了声“是”,回身一溜烟的跑了。 ——事到如今,万木春一事已无需再瞒。江悬要去告诉萧长勖,他必须在四日内发兵。 秦王府中,江悬与萧长勖相对而坐,林夙一人坐着轮椅在一旁,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萧长勖听江悬说完,沉默许久,道:“其实之前,林夙便已经猜到端倪。只是我没有想过,竟会是这种法子。” “抱歉,瞒了你们这么久。”江悬垂眸道,“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恳请王爷允许我出兵。” 萧长勖叹了口气:“此战无可避免。既然你已决定,我定当如你所愿。不过岐川那……” “岐川率军拦截雍王援军,事关重大,我不想令他分心。若他能及时回来,我便与他在新安相见,若他赶不回来……那拜托王爷代我转达一句抱歉。” “只说抱歉么?” “别的无须言明,他都明白。” “好。我知道了。” “多谢王爷。” 语罢,江悬转向一旁沉默的林夙,不久前面对萧长勖时的严肃变作眼底浅淡的微笑:“哥。” 林夙抬眼,眉心微蹙。 萧长勖看了眼林夙,面色复杂道:“你们聊,我还有些公文没有批阅。”说完他起身离开,留下林夙与江悬独处。 “你还有多久?”林夙问。 江悬微微一怔,回答:“三、四天吧。” “三四天……” “如果岐川回来,我不在了的话,你帮我看着他,不要让他做傻事。就当是我最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林夙摇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有权决定自己生死,他也有。” 江悬张了张口,哑然失声。半晌,他垂下睫毛,道:“那,便就这样吧。你说得对,人各有命。” 林夙对江悬伸出手:“阿雪。” 江悬走上前,将手递给林夙。林夙握住他的手,用力握紧了些:“刀兵无眼,一切小心。要记住,你是去建功立业,不是去赴死。张临渊不是说过么,此局并非死局,萧长勖请的大巫也已动身赶往京城,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留住你性命。所以你绝不可意气用事,你的命比萧承邺的命宝贵得多。” 江悬心头一紧,道:“我知道了。” “去吧。”林夙淡淡一笑,“我们江家儿郎,战无不胜。” 三日后,前线传来急报,谢烬大破雍王亲兵,缴获战马四千匹,兵器若干,已率军动身回程。 与此同时,朱雀军与玄羽军全军备战,江悬主帅,裴一鸣、傅骁、谭翀分别率左、中、右路,六万大军于皇城誓师,随后向东进发,直指新安。 而三百里外新安行宫,萧承邺早已布下重重守备,静候江悬到来。 这是第一次,江悬名字前冠以“玄羽军主帅”五个字出现在萧承邺眼前,萧承邺放下战报,很轻地勾起唇角:“朕的阿雪,终于来见朕了。” 李策欲言又止:“皇上……” 萧承邺抬眼:“那日朕说的话,你记住了么?” 李策颔首:“是。” “把他留给朕。其余的,”萧承邺轻飘飘丢下那卷战报,“杀。” 天将明时,六万大军兵临新安城下。 新安行宫建于高地,易守难攻,是天然的堡垒。城墙上弓箭手一字排开,李策率军守城,站在最高那座城楼之上,等候江悬到来。 江悬停在城门外百米处,高声问候李策:“李将军,别来无恙!” 李策面容冷峻,皮笑肉不笑道:“江帅,别来无恙啊。” “萧承邺呢,既叫我来,为何不亲自在此守城?” “大胆!圣上名讳岂是你叫的?想见圣上容易,脱了这身战甲,我带你去便是,映雪宫住腻了,三宫六院有的是你栖身之所。” 听到“映雪宫”几个字,江悬眸色一沉,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这座宫城还容不容得下我。” 语罢,他搭箭挽弓,瞄准城楼上的旗帜。这样的距离别说射中,就是把箭射过去也成问题,然而江悬一松手,一支带着火油的羽箭咻的飞出去,不偏不倚射中李策身前大旗,布料霎时熊熊燃烧,李策面色一凛,只见江悬拔出长刀,指向前方城门:“攻城!” 众将士齐声:“杀——!” 千军万马以雷霆之势向前攻去,与此同时,守城军齐齐放箭,城墙下须臾之间成为一片火海。 攻城车冲破箭雨,势不可挡地砸向城门,整座行宫随之震颤,宛如地动山摇。投石车紧随其后,一块块巨石砸入城墙,墙上弓兵伤亡惨重,玄羽军先遣队趁机竖起攻城梯,前赴后继地向上攀爬。 如此攻势,就算新安行宫固若金汤,也终有失守的时候。双方恶战一个多时辰,玄羽军以骑射闻名,只要突破弓箭射程,便能快速占据上风。终于城门被撞开,江悬一马当先,率一队人马攻入皇城。 城门后李策正面迎战,奇怪是,他看起来却并不想与江悬缠斗。哪怕江悬来势汹汹,显然还记恨着不久前那句讥讽,李策却且战且退,好像之前城楼上对江悬的挑衅没有发生过一样。 江悬心感异样,刚要细想,身后忽然轰鸣震天,刚刚攻破的城门竟又缓缓合上,不知何处多出一队弓箭手,将城门外没来得及攻入的玄羽军生生逼退。 ——有诈。 江悬身后只有五千兵马不到,电光火石之间,他在继续攻入内城和撤退之中选择了前者。 李策果然没有拦他。 尽管知道这是一招诱敌深入,江悬还是义无反顾往内城杀去。他在今日出兵前曾派人传信给谢烬,不出意外,谢烬此时正往新安而来,而城门外还有裴一鸣和傅骁,想必不久后就能进来接应。 江悬高声道:“玄羽军听令!随我杀!” 身后五千精骑:“杀!” …… 如今萧承邺身边的将领,除了李策,其余的江悬都不熟悉。他自知不可缠斗,必须速战速决,无论谁来阻拦,江悬一律拼死搏杀。 一路从宫门闯杀入内廷,不知多少守军被江悬斩于刀下,五千精骑随他突围,亦是势如破竹,越战越勇。至晌午时,江悬率军杀入最后一道宫门,新安行宫最中央那座巍峨宫殿赫然眼前,江悬停下马,只见宫殿之前,身着金甲的一万禁军列阵迎候。 ——事到如今,萧承邺仍旧如此傲慢,宫城内外无数人为他出生入死,他仍能高坐龙椅,岿然不动。 江悬下马,缓缓拔刀。 不知是否因为此前厮杀太过激烈,他站着,竟有些恍惚和晕眩。 耳边有尖锐嗡鸣,胸腔内心跳快如鼓点,江悬呼吸不稳,精神也有些无法集中。 他受伤了。肩胛处一道刀口,手臂一处划伤,皆失血严重。想起张临渊说,万木春能支撑多久,全看他如何损耗。 现下来看,怕是要耗尽了罢…… 江悬一人一刀向万军阵中走去,随着他靠近,那些士兵一个接一个为他让开道路,目送他一步步往大殿中去,然而江悬身后玄羽军刚一动作,所有守军立刻举起长枪,显然得到过萧承邺授意,只许放江悬一人入殿。 江悬站定在门外,抬手推门,只见殿内昏暗一片,远处龙椅上,隐约有一个宽肩长臂的人影,身着战甲,撑着一把长剑。 殿外烈日当空,殿内却阴暗冷寂,没有一缕日光照在那人身上。 江悬身形一滞,缓缓迈过门槛。 殿门沉重地关闭,随着江悬身影消失在门后,殿外响起两军交战的厮杀。 第66章 65 “到此结束了,阿雪。” 龙椅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江悬。 窗格透映微光,照出他的面容,依旧是幽寂深邃的眉眼,比起上次分别,更多几分苍冷的寒意。 他好像老了。 七年,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段不短的时光。江悬记得第一次见面,萧承邺刚封亲王,正是年轻意气轩昂之时,那时江悬十一二岁,随江凛对他行礼,他扶起江悬手臂,微笑道:“不必多礼。” 转眼几年,谦逊有礼的王爷变作龙椅上冷傲孤僻的帝王,江悬九死一生后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他居高临下对自己说:“你父兄已死,从今日起,你留在朕身边。” 而现在,又是几年,萧承邺身上那不可一世的帝王之气仿佛雾散烟消,此刻在江悬眼前的,是一只走投无路、垂垂老矣的平阳之虎。 江悬抽刀,刀刃朝向萧承邺:“别过来。” 萧承邺竟就这样听话停住,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江悬,轻轻勾起唇角:“阿雪。你今日来,是来见朕的,还是来杀朕的?” 刀尖又往前一分:“自然是来杀你。” “杀我?”萧承邺轻笑,“好啊,杀我……多日不见,朕的阿雪变了许多。上次见你穿战甲,好像还是在七年前,那时你的甲胄被血染透,看不出原本模样。今日看来,朕的阿雪穿上战甲,果然是很漂亮。” “住口!”江悬喝道,“没有你的阿雪,我从来都不是你的。” 萧承邺不以为意,仍旧面带笑容,甚至迎着刀尖又往前一步:“听闻你身子大好了,是什么灵丹妙药,竟能解了春风度?” “不关你事。” “你一定要这样与朕说话么,阿雪?你我朝夕相处七年,你对朕难道没有一丝丝情义?” “情义……?”江悬冷笑,“你是如何待我,你心知肚明。你竟敢与我谈情义?” 萧承邺神情微滞,缓缓道:“你那般倔强,朕实在不知如何留住你。阿雪,换做是你,唯一心爱之人从不将你放在眼里,你要如何?朕是天子,朕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难道要朕低头求你垂怜么?倘若那样能令你回心转意,倒也未尝不可……可是朕现在求你,还来得及么?” 萧承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从未用过如此语气对江悬讲话,恳切的、甚至有一丝不该属于他的低声下气。多日不见,他面颊消瘦许多,看起来眼眶更深,也更显疲态,与记忆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冷血帝王判若两人。但江悬还是听出他恳求之下隐藏的扭曲恨意,像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说到底,他本性难移。 江悬摇头,面不改色:“来不及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我之间,从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萧承邺眸色一沉,问:“因为谢烬么?呵,说起谢烬,他人呢,怎么舍得让你独身前来?七年前他没能救你,七年后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足信。” “对付你,我一人足矣。” “唔,是么?”萧承邺轻声一笑。不知是否因为提起谢烬,他眼眸中那些恳切转瞬即逝,转而多了几分冷厉的杀意。“既然如此,让朕见识见识你的本事罢。朕还从未见过你上阵杀敌的样子。”语罢,他拔出佩剑,周遭昏暗中,剑身一抹银光晃过。“来吧——阿雪,来杀朕。” 几乎是同时,江悬用力握紧刀柄,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挥向萧承邺。 到这一刻,江悬已无法再像刚才外面那样一鼓作气了,他的体能在清楚地流失,仿佛开闸的水坝,必须提起万分精神才能维持挥刀的力度和速度。萧承邺看出他强弩之末,并不急于与他过招,反而以守为攻,举剑抵挡,故意消耗他体力。电光火石之间,江悬连出六七招,每一刀都砍在萧承邺剑身上,兵刃相撞,火花四溅,金属余震令江悬掌心发颤,终于某一刻,江悬手臂一软,挥刀变慢,萧承邺看准时机,握紧剑柄用力一推,逼得江悬连连后退。 刀尖划过地面,擦出一串刺眼的火花。 萧承邺挥剑砍来,江悬举刀抵挡,二人逼近对方,萧承邺低声问:“阿雪,你撑不住了,对么?” 江悬喘息着,咬紧牙关,没有回答萧承邺的问题,而是手上一用力,推开那柄长剑,绕到萧承邺身后,反手又是一刀。 萧承邺回身躲避,刀锋擦过他后背,将战甲划开一道裂口。他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认真,看向江悬的目光浮现些许狠戾。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江悬喘息道,“不可轻敌。” 萧承邺眯了眯眼,勾起唇角:“小猫学会挠人了。很好。” 江悬脸色更难看,下一刀直取萧承邺命门,萧承邺不得已仰身躲避,奈何江悬这一刀来势汹汹,萧承邺瞳孔一缩,只见刀刃从他眼前闪过,一缕断发随刀风飘落。 萧承邺勉力站稳,握紧剑柄,挥剑斩向江悬。 刀剑嗡鸣,须臾间二人过了十余招。江悬体力流失越来越快,全凭提着一口气,到这时已是杀红了眼。他死死盯着萧承邺,眼中没有胜败,也没有伤痛,只有汹涌的杀意,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萧承邺自然能够感知这股杀意,他并不愤怒,反而愉悦似的,望着江悬问:“阿雪,你恨朕至此么?” “是。”江悬毫不犹豫回答,“我恨不得杀了你。” “杀了朕,他日史书工笔,定有你浓墨重彩的一页。啊,朕会是阿雪第一件战功么?听起来似乎也不错。” “萧承邺……你这个疯子。” 萧承邺一滞,哈哈大笑:“所有人都这么说,朕是个疯子。朕当然是个疯子!可是若非如此,朕该如何留住你?七年啊,阿雪,那是你最好的七年,朕一点也不亏。” 江悬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鲜血,冷冷一笑:“最好的七年……只有你这么认为,我从不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你自以为。” “可你偶尔也在朕面前温软顺从,那时的你对朕,也没有情意么?” “那是你的错觉。” “你在朕的怀里瑟瑟发抖,一遍一遍喊朕的名字,也是朕的错觉么?”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为何会那样!难道要我亲口告诉你么,我对你没有情意,更没有欲望,要不是春风度,你这辈子都别想碰我一下!” “春风度……哈,是啊,都是因为春风度。可是阿雪,那又如何?你总归已是朕的人。”萧承邺逼近一步,目光如毒蛇的信子流连过江悬全身,“你让谢烬碰你了么?和他在一起,比和朕在一起更快活么?阿雪,你知道,朕不喜欢别人碰朕的东西。” “别过来!”江悬一声怒喝,挥刀逼退萧承邺,“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是七年前,萧承邺绝非江悬对手,而现在,江悬强弩之末,拼尽全力只能与萧承邺勉强打个平手。 二人谁也不敢轻视对方,一时间,空旷大殿中只剩刀剑呼啸和分不出谁的低沉的呼吸,江悬刀刀致命,萧承邺却留有余地,不用杀招。饶是如此,江悬仍旧打得吃力。 “放弃吧阿雪。”过招间隙,萧承邺道,“你已经不行了,何必硬撑?” 江悬咬牙:“我要杀了你。” “你杀不了朕。” 萧承邺一剑劈开江悬刀刃,江悬被震得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地,挣扎着起身时,萧承邺一脚踹到他肩上,将他重重踢倒,随后用力踩住他肩膀,迫使他无法动弹。 长刀落在不远处,江悬伸手去够,萧承邺踢开刀,俯下身来,掐住江悬脖颈。 这样近的距离,萧承邺眼中血丝清晰可见,他好像多日不眠不休似的,几乎目眦尽裂。 “你的胡闹到此为止了,阿雪。” “咳——咳咳……” 江悬胸口闷痛,哗的咳出一大口鲜血,后背伤口被挤压,身下也洇开血迹。离开皇宫后,他第一次这样狼狈,不变的是,令他沦落至此的仍是萧承邺。 “朕没想到,张临渊平日闷声不响,竟有胆子给你用万木春,好啊,早知如此,朕当日就不该把他留给你。” 江悬瞳仁一颤:“你怎么知道……?” 萧承邺冷笑:“朕有什么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朕一清二楚。听说谢烬正在返程路上,你连短短一天都等不及,想必已是强弩之末了。不过这样也好,看着你死在眼前,朕安心一些。阿雪,朕说过,朕会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你,休想!” 江悬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忽然奋力起身挣脱萧承邺禁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发间长簪,反手握住,猛地刺向萧承邺。一道红光闪过,萧承邺脸色一变,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骤然侧身躲避,只见血珠飞溅,本想刺入萧承邺脖颈的簪子划破他脸颊,拉开长长一道血口。 江悬趁机翻身一滚,夺回自己的刀,踉跄起身,撑着刀勉强站稳。 萧承邺后知后觉,愣在原地半晌,不敢相信一般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摸到一手温热的鲜血。而那根簪子还握在江悬手里,红玉簪身染了血,愈发鲜艳欲滴。 江悬喘息着,一边警惕地盯着萧承邺,一边用衣角抹干净簪子上的血,小心将簪子收入衣襟。 ——那是谢烬给他的新年礼物。 萧承邺怒极反笑,阴沉沉望着江悬:“这好像,不是朕给你的那根簪子。” 江悬道:“脏了的东西,我不要。” “脏了……哈,朕给你的是脏的、旧的,谢烬给你的便是新的、好的么?朕给过你那么多东西,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你全都弃如敝履。他不过给你一根簪子而已,这种东西,你想要多少朕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回到朕身边,世上所有奇珍异宝全都是你的!阿雪,朕可以不计较往日种种,只要你回来,你体内的万木春朕自有办法,以后无论你想过什么日子,锦衣玉食也好,布衣菜饭也好,朕都愿意陪你,朕可以比谢烬对你好千倍万倍!这天下朕不要了,朕只要你,好么?” 萧承邺深深凝望着江悬,眼神中透着某种绝望和狂热的偏执,以及遗憾、思念、悔恨、乞求……千头万绪,复杂交织,夹杂着几缕名为爱意的东西。 江悬不在意萧承邺是爱他还是恨他,但此刻的萧承邺大约是爱他的。——经历过一意孤行的占有,又经历过失去,萧承邺终于想起,他可以爱江悬。 但是晚了。 江悬摇摇头:“我不愿意。” “阿雪……” 萧承邺眼眶猩红,泪水倏然落下,与鲜血一起漫过他的脸。他从未如此狼狈,那些万人之上的傲慢、帝王的威仪,此刻在江悬面前全都化作乌有。他对江悬伸出手,仿佛想要呼唤江悬到他身边,像过去每一次那样。不同的是过去他高高在上,召唤江悬像召唤一条小狗,如今他却颤抖着,身子前倾,几乎要跪下在江悬面前。 “为什么不愿意……因为朕伤害过你么?朕知错了,阿雪,以后你不喜欢的事,朕都不会再做了,你原谅朕,好不好?” 江悬摇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萧承邺神情一滞,仿佛被这轻飘飘几个字钉死在原地,有如万箭穿心。他受的伤比起江悬不值一提,此刻却像站不稳似的,身形晃了一晃,脸上露出痛苦而悲切的神情。 江悬接着道:“你设计杀我父兄时,就该想到你我之间从此往后便只有血海深仇。萧承邺,你以为你几句哀求就能抹去你过去所作所为么?那我枉死的父兄怎么算,幽鹿峡底四万冤魂怎么算!” 萧承邺张了张口,面对江悬质问,第一次哑口无言。 半晌,他睫毛轻颤,哑声问:“你要如何,才肯原谅朕?” 江悬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除非你死。” 就在这时,遥远的宫墙外忽然传来高亢的号角,被厚重殿门阻拦,变得低沉而模糊。江悬和萧承邺都听得出,那是玄羽军的号角。 ——谢烬赶回来了。 江悬心口一窒,不由自主回身望去,窗格依旧狭窄昏暗,透着几缕朦胧的日光。 身后萧承邺似笑非笑:“不愧是江述行带大的人……雍王两万大军都没能拖住他。你说,倘若没有幽鹿峡,这样有勇有谋的将才,如今西北有四个,朕难道不该忌惮么?” 江悬回过头,怒目而视:“你明知道江家对大梁忠心耿耿。” “是啊,对大梁,不是对朕。看多了功高震主的闹剧,没有哪个帝王会允许王土之上有人盘踞一方。阿雪,朕不是尧舜,以后也不会有尧舜,你以为萧长勖贤良大义,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坐到这个位置罢了。你该好好劝劝谢烬,若想长久立足,便莫要如此锋芒毕露。——不过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萧承邺提剑朝江悬走来,江悬勉力站起身,不知是否因为万木春之效快要耗尽,他有些站不稳,握刀的手软弱无力。 萧承邺抬剑,轻轻一挑,只听咣当一声脆响,江悬手中长刀被挑落在地。 “到此结束了,阿雪。” 第67章 66 “去见他的岐川。” 宫墙之外,玄羽军终于再一次攻破城门,双方难舍难分之际,南边忽然传来高亢的角声,只见谢烬一马当先,率领几千精骑从后方杀来,裴一鸣立刻率军接应,两军汇合,谢烬部署三军,众将士见主帅赶到,霎时军心大振。 最前方,傅骁正与李策缠斗,城门下一片刀光火海,谢烬冲破重重障碍至傅骁身旁,高声问:“江帅呢!” 傅骁答:“江帅独自率一队人马去寻建昌帝了!” 谢烬眉心一紧,暗骂了声,对身后道:“左路随我突围!杀!” 然而话音刚落,李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马头朝谢烬而来,带兵拦住谢烬去路,傅骁正欲追击,李策副将率另一队人马阻拦,将他与谢烬隔绝开来。 通往内廷的大道上,李策长枪一横,冷声问:“谢将军,要往哪去?” 谢烬险些撞在枪尖上,猛地勒马停住,喝道:“让开!” “谢将军长途奔袭,想来劳累,不如在此歇息片刻,让里头那两位多说会儿话。” 谢烬面色一沉,拔刀道:“我再说一遍,不想死的话,让开!” 冬末春初,乍暖还寒,前些天下的雪将化未化,泥土和血腥气中夹杂着些许凛冽的凉意。 李策看着谢烬,显然并不惧怕,冷冷一笑道:“谢将军这是何必,你在此出生入死,可我看江问雪一心只想见皇上。传言都说,他二人天造地设一对无情人,这些年纠缠至此、不死不休,你凑什么热闹呢?” “凑热闹?”谢烬轻笑,一阵冷风拂过,吹起他额前碎发。周遭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他冷冷瞥一眼远处宫阙,道:“我不仅要凑热闹,我还要江山易主,北鸟还巢!” …… 咣当。 长刀落地,剑锋停在江悬颈侧。 萧承邺居高临下看着江悬,目光晦暗幽深:“朕最后问你一遍,你愿不愿,回到朕身边?” 说话时,剑刃又往前送一分,将那段白皙脖颈划开一道平整的伤口,伤口处渗出血珠,顺着剑身缓缓滴落。 江悬已快要撑不住了。 他的长发沾了血污,盔甲也被血染透,那张漂亮的、如明月和冰雪的脸,此刻坠入尘埃,惹上污泥。 尽管如此,萧承邺的目光还是会被这张脸吸引。 “阿雪……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好美。”萧承邺俯下身来,没有握剑的那只手捧起江悬脸颊,低声叹息,“你见过山茶花么,红得像火一样,盛开时整朵整朵从树上坠落,既漂亮又决绝。你现在,就好像一朵山茶。盛放之日,便是凋谢之时……”说着话,萧承邺忽然眉心微蹙,目光落在江悬那双澄明的眼眸,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变成耳语般的喃喃:“可是阿雪……朕舍不得啊,朕舍不得看你死。你对朕说句软话好不好,你说你要回到朕身边,再也不与谢烬相见,朕便不杀你。以后你我二人,隐姓埋名,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逍遥快活,好不好?” 说是逼问,更像恳求,萧承邺深深看着江悬,几乎要跪下来求他答应。然而江悬目光仍是冷的,无论萧承邺如何软硬兼施、威胁或哀求,他始终不为所动,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冷眼旁观萧承邺痴狂或疯癫。 这样的无动于衷比起直白的拒绝更加刺激萧承邺,只见他颤抖着落下眼泪,忽然疯了一样掐住江悬脖颈,五指收紧:“你说,你愿意回到朕身边,你说啊!” 江悬瞳孔一颤,身体簌簌发抖,泪水涌出眼眶,像一条濒死的鱼,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喘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愿对萧承邺说那一句愿意,相反,他死死盯着萧承邺,拼尽全力将手伸到身后,拔出腰上最后一把短刀。 ——那是他送给谢烬的那把刀,这些年谢烬一直带在身上,直到那日分别,谢烬将它取下来,交到他手里。 ——“我不在的时候,让它替我保护你。”谢烬说。 江悬握紧刀柄,眼前好像浮现一片广袤大漠和漠北无垠的苍穹。他的求生欲从未有过如此强烈,面对萧承邺,耳畔只回荡着谢烬那日那句,“我们回漠北成亲。” 他要与谢烬回漠北成亲。 “岐川……” 江悬低声喃喃,萧承邺辨认出他口型,霎时青筋暴起,一把将他掼倒在地:“都到这时,你仍在想着谢岐川!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朕!” 就在话音落下同时,江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用尽最后力气扑向萧承邺。一切发生得太快,只见半空中银光一晃,一把短而锋利的刀凭空出现,毫不留情没入萧承邺胸膛。 萧承邺瞳孔紧缩又放大,缓缓低头,眼眸中倒映出江悬的脸。 血溅了江悬一身,他喘息着,直勾勾盯着萧承邺,眼神凶悍而狠戾,像某种生长在西北的野兽,苍鹰或狼。 萧承邺显然忘了,野兽只可猎杀,不可驯服。他豢养在金笼中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一只温软无害、任人宰割的宠物。 “阿、阿雪……” 疼痛后知后觉袭来,萧承邺张了张口,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江悬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我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你。” 萧承邺一滞,咧开嘴,低声笑了。 “从来……么?哈,哈哈哈……从来都是朕,一厢情愿,哈哈哈哈……阿雪,江问雪!你的心好狠啊!他们都说朕冷血无情,可是你,你比朕冷血一万倍!……整整七年,两千多个日夜,就算是一条蛇,朕把它捂在怀里,也该焐热了,何况是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朕的心也会痛,朕的心也会痛……朕好痛啊,阿雪……朕从不曾真的想让你死,你却一心要朕的命!好,好……” 萧承邺紧紧攥住江悬衣襟,每说一句话,都有鲜血汩汩涌出,漫湿他的衣衫。那把短刀插在他心口,刀柄缀着金线和宝石,沾染上鲜血,在昏暗中流溢着妖冶而幽暗的光。他看起来很痛苦,瞳孔在涣散边缘发颤,五官难看地扭曲着,喉口涌上来的血越来越多,不得不用力吞咽,一边咽一边一阵一阵干呕。 江悬身上亦是血迹斑驳,分辨不出是萧承邺的,还是他自己的。他拼尽全力最后一击,此时已快要撑不住了。复仇的快意和对萧承邺的恨在这一刻溃然崩塌,有如山倒。他的身躯好像霎时被抽干成一具空壳,唯有想起谢烬的名字,才能微弱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 他看着萧承邺,仿佛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眼中无悲无喜:“是你一厢情愿。伤害也好,你所认为的爱也好,都不是我想要的。” 萧承邺瞪大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哪怕……我快要死了,你都不肯,对我说一句谎话么?” 江悬摇头,脸上浮现微弱的笑意:“我和岐川要成亲了。可惜,你看不到了。” “你休想!”萧承邺青筋暴起,用最后的力气拽住江悬,“你休想和他长相厮守!朕知道,朕知道你已油尽灯枯了……朕会在下面等你,黄泉路遥,朕,与你一起……” 直到生命最后,萧承邺仍旧死死攥着江悬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将江悬拖入自己即将去往的幽暗深渊。他至死没有闭眼,双瞳由明至暗,仿佛烛灯吹熄。江悬握住他逐渐冰凉的手,缓慢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嗵。萧承邺的手臂跌落在一地血泊中。 大殿恢复死寂,殿外仍有战鼓和厮杀声,仿佛梦境一般模糊不清。 江悬撑着刀慢慢站起身。 夙愿已了,身前身后,一片荒芜。 萧承邺说得没错,他已是油尽灯枯了。脚下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感觉不到痛,更感觉不到累。他行过长长的宫毯,停在殿门口,将自己的盔甲脱下,盔甲里面,是一袭如火般热烈的红衣。 ——他要漂亮的,去见他的岐川。 轰然一声巨响。 殿门推开,尘土飞扬。 江悬双手捧着玉玺迈过门槛,一步一步走到日光之下。 殿外已是一片尸山血海,望见他身影,所有人接连放下兵器,转身朝向大殿。 江悬站定,望着远处被血染透的天,目光微落,低声开口: “建昌帝,殡天。” 第68章 67 “我来娶你。” 刀刃破开血肉,发出骇人的声响,只见一条穿着战甲的手臂被齐根斩断,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一地尘土中。 李策瞳孔骤然紧缩,身形一晃,轰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谢烬停在他身旁,刀尖指地,刃上血犹温热。 “你保护过阿雪,我留你一命,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造化。”谢烬冷声对李策道,语罢,回身高喝:“玄羽军,随我破城!” “杀——!” …… 主帅坠马,守城军转瞬之间鱼溃鸟散、节节败退,谢烬率军一举攻入皇城,行至最后一道宫门,忽而望见城墙之上一人红衣孑立,谢烬勒马,身后大军随之停住。 是江悬。 不知经历过怎样一番生死缠斗,江悬发丝散乱,没了簪子,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扬。他身上那件红衣是谢烬为他做的衣裳里最隆重华丽的一件,红得如火如霞,热烈张扬,仿佛世上最华贵的嫁衣。 城墙四五丈高,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谢烬看不清江悬衣裳上的血迹,只见江悬举起玉玺,对宫墙外大军道:“建昌帝驾崩,临终遗诏,传位于秦王萧长勖。”语罢,他顿了顿,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谢烬身上。 对视那一瞬,江悬眸中冷意如春冰消融,化作一抹不易觉察的温柔。他开口,语气变得平和:“谢将军,战况如何?” 谢烬目光如炬,凛然道:“回禀江帅,此战告捷!” 江悬点头:“辛苦你。” “末将还有一事。” “你说。” 谢烬上前,一人一骑立于万军阵前。 身后长风凛冽,卷起地上带着血腥的尘土。宫墙之外一片火海,映红了远处的天。 “阿雪。”他换了称呼,眼神仍旧炽热,“你答应过我,此战结束,与我回漠北成亲。——今日,我来娶你。” 当着几万大军,若是以往,江悬定然不会回应这样的话语,相反会责备谢烬厚颜。而今日,他站在城墙上深深凝望谢烬,苍白如纸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对视片刻,轻声回答:“好。”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就在说完这个字的下一瞬,谢烬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城墙上江悬忽然身形一晃,像站不稳似的踉跄了两步,紧接着轰然倒地,身影消失在砖墙之后。 谢烬翻身下马:“阿雪!!!” …… 城墙上乱作一团,周围的将士纷纷冲上前想要接住江悬,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江悬倒在一地尘土和血污中,缓缓闭上眼睛。 天色将晚,苍穹染了血色,四面而来的风呼啸着经过江悬的身体,吹起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角。 他的面容从未有过如此平静,不知从何处到来的鹰盘旋在行宫上空,凄厉地嘶鸣着,仿佛想要唤醒他,又仿佛是为这漫天火光哀鸣。 谢烬终于冲上城墙,穿过人群到江悬身边,扑通跪下,将江悬抱入怀中:“阿雪!” 短短几日没见,江悬脸色苍白得仿佛大病了一场,看起来毫无生气,就好像变回了他在映雪宫时的模样。 谢烬感到一阵恐慌,颤抖着抚摸江悬脸颊,问:“阿雪,你怎么了……你醒醒,不要吓我,阿雪。”他一边问一边检查江悬周身,除了后肩那道伤口深一些,流了很多血,身上并没有别的致命伤,照理说不该虚弱至此。谢烬愈发害怕,抱紧江悬,声音发颤:“阿雪……你醒醒,我回来了,阿雪,我回来与你成亲了,你醒醒啊……” 周围的将士默默退散,不忍出声打扰,空旷城墙上只剩谢烬与江悬二人,不知过了多久,江悬好像在昏迷中感知到谢烬的呼唤,睫毛颤了颤,慢慢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 谢烬喉咙一紧,倏地红了眼眶:“阿雪!” 江悬循着声音抬眼,看到谢烬,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他唇角动了动,仿佛没有力气再说话,好不容易开口发出声音,轻得像雾一样缥缈:“岐川……别,难过……” 谢烬用力摇头,哽咽着问:“不是等我回来么,你为何又不听我的话?” 江悬笑笑:“我,没有时间了,抱歉……” “什么叫没有时间,到底怎么了,阿雪?” “对不起,我……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我的病,没有好。只是,只是暂时,用药压制……对不起,我怕告诉你,你不许我这么做……对不起……” 江悬低低喘息着,语速很慢,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很久。城墙上风大,他的身体瑟瑟发抖,谢烬抱紧他,问:“什么药,什么意思,阿雪,我为何听不懂你的话,你到底怎么了?” 盔甲冷硬,谢烬的怀抱却是暖的。江悬像一只畏寒的动物,用最后的力气往谢烬怀里靠了靠,轻声回答:“不重要了……等你回去,秦王,会告诉你……岐川,我很开心,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岐川,倘若我,我死在这里,你,不要难过……一切都,是我,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我只求,无论最后,生死如何,你一定,你一定要,带我回漠北……我们一起,回去,永远,永远在一起……岐川,岐川,我……” 话没说完,江悬蓦地一窒,五脏六腑如撕裂般剧痛。冷风灌入胸腔,他喉口涌上一股腥甜,张了张口,鲜血顺着唇角缓缓流下。 谢烬瞳孔一紧,熟悉的痛苦和绝望铺天盖地向他而来,仿佛七年前听闻江家噩耗那一夜。他的理智骤然溃散,紧紧抱住江悬,泪水夺眶而出:“我不许!我不许你说这种话!你不会死,阿雪,你不会死!” 鲜血呛得江悬连连咳嗽,胸腔每次震颤,都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疼得冷汗直冒,面色惨白如纸,如濒死一般大口喘息着。谢烬抚摸他的头发,眼泪落在他脸上,风一吹,像雪一样冰冷。 江悬缓缓抬手,用指尖擦去谢烬眼角泪水,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不要哭,岐川,不要难过。” 谢烬握住江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阿雪……” “我还有……还有一句话,想对你说。” “你说,我在听,你说。” “我,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岐川,我这一生,诸多厄运。遇到你,是我唯一,最幸运的事……” 说完,江悬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就这样靠在谢烬怀里,缓慢地、安然闭上双眼。这一次,无论谢烬怎样呼唤,怎样哭泣和嘶吼,他都没有再醒来。 破军星落,天地静默,万物怆然。 谢烬横抱起江悬,目之所及,只剩茫然不见边际的荒芜和死寂。 怀里的人双眸紧闭、面容安宁,衣袖垂落,仿佛一只美丽的死去的蝴蝶。只有谢烬,能感知到他微弱的心跳。 谢烬一步一步走下城墙,走过那条被血洗过的长街,几万将士沉默立于道旁,目送二人身影远去。 城门外,有人在等候。 身着青袍的男人推着轮椅缓缓上前,谢烬斜看他一眼,声音不辨喜怒:“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林夙没有回答。 谢烬一声轻笑:“好。瞒着我,都瞒着我……” 林夙身后,张临渊面色沉重,除二人之外,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站在不远处。那人墨发乌衣,手持长杖,衣袍和头发皆缀有银饰羽毛,光看脸,看不出年纪。 林夙对谢烬道:“阿雪还没有死,把他给我吧。” “不!”谢烬一把搂紧江悬,面露敌意,“凭什么!我不会再相信你们任何人!” “岐川,你冷静,张太医和大巫都在这里,只有他们有办法救阿雪。再耽搁下去,恐怕连最后一线生机都保不住了。” 林夙声色凛然,不容置否,谢烬恶狠狠盯着他,在听到“最后一线生机”时,眼睫轻颤,目光落在怀里奄奄一息的人。 “岐川。”林夙再一次劝说,“让我带阿雪走。” 对峙半晌,谢烬低声问:“你要带他去哪?” 林夙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答:“我在城外有一处宅邸。先去那里稍作停顿,让大巫看过阿雪,再想下一步如何。” 谢烬点头:“我跟你们去。” “可是你……” “我唯一在意的人和事,只有阿雪。”谢烬打断林夙,神色漠然,“倘若他活不了,我也不活了。” 第69章 68 “灵抒……” 攻破新安行宫的第六天,江悬仍旧没有醒来。 他的脉象极其微弱,仿佛全部生命都系在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上,线断则人亡。 谢烬不眠不休,守了他六天。 从一开始忧虑焦急,到后来渐渐平静,谢烬守在床边,都快要忘了这是第几次太阳落下又升起。 玄羽军事务暂交于裴一鸣,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京中如火如荼地准备着萧长勖的登基大典,暂时没有需要谢烬出面的地方。 所有人好像都得到了好的结果,萧长勖继位,裴一鸣、傅骁、谭翀论功行赏,连李策都捡回一条命,如今在太医院休养。 唯独他的阿雪,神形俱损、险些丧命,说是活着,与死无异。 谢烬坐在床边,太久不曾阖眼,他的眼球布满血丝,面颊深深凹陷。他握住江悬的手,像握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这些天除了大巫和张临渊在时,他便是一直这样看着江悬,一下也不敢闭眼。 偶然低头,枕边似乎露出一点莹润的红色。 谢烬目光一滞,将枕头下面的东西抽出来,原来是一支红玉簪子,他送给江悬的那支。 江悬那日在城墙上,头发是散着的,回来之后玉婵为他更衣,大约便是那时将他放在衣襟里的簪子掖进了枕头下面。 细看,簪身上还有血迹。 谢烬垂眸,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那日你戴着它么?” 江悬没有回答。 “早知道,送你一支更好的了。听说南阳的师傅很会雕刻玉器,等你醒来,我托人去寻一位厉害工匠,给你做几支更好看的簪子。阿雪,你醒来好不好?”谢烬声音很轻,如情动时的耳语一般温柔,他抚摸江悬的头发,问:“你是不是害怕我生你的气,所以才不肯醒来?我已经不生气了,只要你醒来,你想怎样都可以。……” 然而无论谢烬说什么,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昨日张临渊说,最坏的结果便是如今这样,江悬永远沉睡,直至几十年后老去死亡。 “几十年,”谢烬不禁失笑,“可他才二十多岁啊……” 张临渊叹了口气,说:“能活下来,已是不易。” 事到如今,谢烬无心再去追究张临渊帮凶之罪,要怪只怪他自己,不够机敏警惕,江悬服了这么久药,他竟然毫无怀疑。 天黑时,林夙过来了。 这本就是林夙的宅邸,但或许因为谢烬日夜不休守在江悬床边,林夙出现得并不频繁,每日傍晚来一次,也不久留,仿佛只为看一眼江悬生死。 今日他来,带来一个消息。 “登基大典定在这月十八,萧长勖托我带话,请你务必到场。” 谢烬淡淡点头:“嗯,我会的。” “岐川……”林夙欲言又止。 谢烬抬眼看他,问:“还有事么?” 林夙张了张口,许久,终是没有再说什么:“……没了。” 谢烬垂下眼帘,目光回到江悬身上,道:“大典结束后,我带阿雪回漠北。我答应过秦王,这次回去,我与阿雪不会再踏入中原半步。” 林夙微微蹙眉,问:“你担心萧长勖即位后,也像萧承邺那般忌惮玄羽军么?” 谢烬摇头:“不过是没必要再回来罢了,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至于玄羽军……江家已不复存在,我一人无父无兄无后,也无朋党,对他来说,不足为惧。” 沉默片刻,林夙道:“萧长勖不会。” 谢烬抬眸,淡淡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阿雪怎么样了?” “还是不愿醒来。” 林夙望着床上安然沉睡着的江悬,低声道:“他受了很多苦。” “嗯。我知道。”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了。” 谢烬目光微落,看着江悬,说:“会的。以后有我陪他,是生是死,我与他一起,不会再分开。” “岐川,”林夙看向谢烬,“多谢你。” “谢我替你照顾你弟弟么?”谢烬淡笑,“他不仅是你的家人,也是我的。不必言谢。”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 “你呢,打算留在这里,还是与我们一起回漠北?” “我……”林夙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不知名某处,半晌,淡淡道,“再说吧。” 五日后正月十八,登基大典在承天殿外举行。萧长勖即位,改年号为明德,大赦天下。 皇城终于有了新的主人,依照礼法,新帝即位第二年才可立后,而礼官的意思,萧长勖与先帝并非父子,可不遵从这条规矩。但萧长勖说,待天下安定,再议后宫之事。 大典清晨开始,依次进行过宗庙祭祀、百官朝见、颁布诏书,结束时已临近傍晚。文武百官依次退下,热闹消散,大殿又恢复平日寂寥冷静的模样。 萧长勖坐在龙椅上,身上沉重而华贵的礼服冠冕还未换下,他的神情有些疲倦。他摆摆手,示意殿内宫女太监都退下,不多时,大殿中只剩他一人。 没有人不爱权力,何况是一位曾经错失王位的文韬武略的亲王。然而终于坐上这个位置,萧长勖却并没有预想中欣喜,反而有些落寞。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门口明暗交界处,一道坐着轮椅的人影出现在萧长勖视线。 萧长勖一滞,低声喃喃:“灵抒……” 今日的林夙没有穿那件厚重沉闷的青袍,而是换了身金线勾勒的月白云锦长衫,一头长发也用玉冠束了起来,有如芝兰玉树。他推着轮椅慢慢进来,停在距离萧长勖不远不近的地方,双手交叠,缓缓一拜。 “恭贺吾皇,吾皇万岁。” 龙椅上的萧长勖眉头微皱,目光落在林夙身上,低声道:“起来吧。” 林夙直起身,望着萧长勖,没有说话。 二人之间许久没有过这样安静的对视,沉默半晌,萧长勖主动开口:“你今日来,是来祝贺我,还是与我道别?” 林夙眼帘微动,回答:“都有。” 萧长勖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你还是决定要走。” “……是。” “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没有提,是打算留下来了。罢了,罢了……我早该想到,你不愿留在京城。” 林夙淡淡道:“一切尘埃落定,我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萧长勖问:“我不算么?” 林夙一滞,回答:“你如今,已不再是萧长勖。从你决定夺位那日起,你我之间,便注定会有这一天。” “难道在你心里,帝王的身份比我原本是谁更重要么?” “是。” 萧长勖不说话了。 林夙今日依旧戴了面具,他看着萧长勖,那双属于江凛的眼睛晦暗幽深,仿佛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七年,于江悬来说是一场劫难,于他而言同样痛苦,无论他的皮囊变作何样,内里仍旧是江凛,而江凛,至死都不会允许自己再与梁萧皇室有任何牵扯。 萧长勖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他自嘲般一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林夙说:“我不再是萧长勖,你却要做回江凛了……” “从古至今,王座之上,向来是无尽的寂寥。”林夙面容平静,望着萧长勖道,“人得到一些东西,就会失去另一些东西。皇上不必伤怀。” 萧长勖轻笑着点点头,不置可否:“你要随他们回漠北么?” 林夙摇头:“我打算四处走一走、看一看。以前忙着打仗,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都还没有去过。阿雪身边有岐川,还有张太医和大巫,我跟着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萧长勖问:“你这一走,我们还有机会再见么?” 林夙沉默片刻,答:“大约没有了罢。” 萧长勖眼底浮上一抹苦涩,如天明时的晨星一般渐渐黯淡。像林夙说的,他们之间早已写好了结局,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早晚会走到这一天。 不甘心。 但无计可施。 甚至林夙早就料到这一天,连一句约定或承诺都不曾给过他。 萧长勖闭上眼睛又睁开,承天殿的金顶灿烂华丽,他以前从未留意过。——原来王座之上,是这样的风景。 “那,会有书信么?”他垂眸看林夙,又问。 或许是不忍,这一次林夙没有拒绝:“会的。” 萧长勖淡淡一笑:“那就好。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你腿上有伤,莫往湿寒的地方去。雨雪天也要小心,记得多烤火,多添衣。若遇上什么难事,自己解决不了,一定写信告诉我。” 林夙答应:“好。” “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还有的话,只是关于阿雪和岐川了。他们两个是我看着长大,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希望你善待他们,就当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原来你还记得,你我往日有情分……”萧长勖苦笑,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顿了顿又问:“别的话还有么,无关岐川和问雪的话。” 林夙垂下眼帘,淡声道:“我能想到的叮嘱,日后你身边自然有许多人替我留意。一定还要说的话,我希望你做一个好皇帝,像你当初所言,匡扶社稷,救万民于水火。我虽不在你身边,但我所到之处皆是你治下王土,你善待的每一位百姓,其中便会有我。” 萧长勖眸光微动,许久,低声道:“我知道了。” 林夙抬起头,望着萧长勖,终于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那,我走了。愿陛下保重。” 那道背影终于还是消失在大殿之外,萧长勖没有动,也没有收回目光。 ——他与江凛相识于年少时,一晃二十余载。 萧长勖已快忘了从前的江凛是什么模样,只记得他成为“林夙”的这些年,日复一日变得沉默、阴郁、机关算尽、忧思深重。而别人口中那个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江帅,仿佛已成为史册中轻描淡写的一笔。 直到刚才,他微笑对自己道别时,脸上终于多了几分年少时的神采。 甚至萧长勖从那张全然陌生的脸上,看到了当初江凛的样子。 萧长勖不自觉跟着露出微笑。 ——就当最后与他道别的,是他的灵抒。 第70章 69 “岐川哥哥。” 冬去春来,又到了漠北胡杨抽芽的季节。 近日府里总能听到两个男人的争吵声,听得多了,众人已见惯不怪。 当初谢烬带江悬回来,一起来的还有个奇装异服的苗疆男人和一个每日沉着脸的古板郎中,二人就江悬的病日日吵架,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到现在谁都没能让江悬醒来,于是吵得更凶了。 此处府邸位于雁门关附近的代州城,是谢烬几年前自己购置的,不打仗的时候,他大多时间都住在这里。比起京城将军府,这处宅子不算大,平日只一两个人照顾谢烬起居。因江悬回来,才多了几个伺候的下人。 众人每日吵吵嚷嚷,些微消弭了谢烬的低沉。 不过大巫和张临渊虽烦人了些,于江悬一事上都毫不马虎。多亏他们两个,江悬脉象终于不似最开始那般虚弱,脸上也稍微有了几分血色。 大巫与张临渊打赌,赌江悬什么时候醒来。 张临渊说就算一直这样细心调养,人参虫草灵芝不要钱地供着,也得至少一两年才有可能醒来。 大巫却讳莫如深地摇摇头,说两个月足矣。 张临渊想到什么,脸色一沉:“你莫非想用蛊?不行!” 大巫面不改色道:“蛊并非全是害人的东西,是你们中原人误解太深,一谈用蛊便退避三舍,全然不知蛊虫也可救命。何况你连万木春都敢给他用了,蛊比起万木春可不算什么。” “不行!”张临渊依旧一口驳回,“他如今虚弱至极,不可胡来!” 二人说着又争吵起来,张临渊不知怎的灵光一闪,打断大巫道:“等等。你不会是已经……?” 大巫微笑点头:“是。我已经给他用了。” “……” …… 与此同时,京城和苗疆各自送了许多东西过来,府里每日车走人来,药材和补品堆成了山。 这天谢烬从军营回来,见谭翀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木匣子往屋里走,一问才知道是林夙遣人送来的。 谢烬问:“林先生如今在哪?” 谭翀答:“林先生游历至黔中一带了,这是他从云雾山密林中寻得的乌风草,信中说交给张太医即可,张太医知道怎么用。” 乌风草? 谢烬略有耳闻,听说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解毒药材,生长于黔中一带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当初为解江悬身上春风度之毒,张临渊曾派人去寻过,一直没有寻到,没想到竟让林夙找到了。 莫非林夙所谓四处游历,是替江悬找寻续命解毒之法么…… 谢烬微微垂眸,道:“知道了。送去给张太医吧。” 春分一过,天立马暖和了起来,塞上冰雪消融,代州城里春梅争相开放,红的白的开了满城。谢烬今日回来时折了一枝红梅,插在江悬床头的花瓶里。 不多一会儿,满室梅香清幽,沁人心脾。谢烬像平日那样坐在正对床的书案前处理军务,这个位置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床上的江悬。 谢烬已逐渐习惯这样无声的相处了。 甚至偶尔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江悬一直在那,不会离开,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他在昏睡中大约感觉不到病痛,面容一直沉静安宁,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每每看着他的睡颜,谢烬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咚咚,外头有人敲门,谢烬抬眼,道了声“进”。 来人是张临渊。 张临渊每日都来看江悬,谢烬已习惯了。二人之间无需多话,张临渊道一声“将军好”,谢烬点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今日张临渊带了针包,看样子像是要为江悬针灸。 谢烬问:“林先生送来那株乌风草,用得上吗?” 张临渊答:“可用。公子体内仍有春风度残余,乌风草可解百毒,于春风度也有效。” 至于为什么还有春风度,张临渊和谢烬各自心知肚明。也因如此,张临渊在谢烬面前总有些心虚。——万幸江悬活下来了,倘若真死在那天,谢烬第一个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张临渊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不再与谢烬搭话,专心致志为江悬诊脉。不知是否因为得知大巫给江悬用了蛊,张临渊近日疑神疑鬼,总怀疑江悬的脉象不太正常。可到底哪里不正常,他又说不上来。 谢烬见他皱眉,问:“怎么了,阿雪有事么?” 张临渊摇摇头:“不,没有。公子脉象平稳,气血比前几日还充盈了些。” 谢烬点点头:“嗯。” 张临渊放下江悬手腕,叹了口气:“在下为公子施针。” “好。” …… 一下午时间一晃眼就过去,张临渊离开后,房里又只剩谢烬。临近傍晚时,玉婵进来问谢烬何时准备晚饭,谢烬没有胃口,告诉她今日不必准备了,说完便继续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每年开春,军中事务总是格外繁忙,将士们不仅要修整兵器战甲,还要准备耕田和畜牧,以保证来年军需,许多事情堆在一起,每一件都需要谢烬亲自过目,谢烬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天色渐暗,纸张上的文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谢烬放下公文,揉揉眼睛,将书案上的烛灯点燃,然后站起身,走到江悬床前。微弱的烛光下,床上的人影一动不动,谢烬弯下腰,正要像平日那样为江悬点燃床头灯,一低头,忽然看见昏暗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啊!” 谢烬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再定睛一看,那双眼睛不是江悬又是谁? 江悬醒了……? 江悬醒了! 谢烬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说话之前,眼泪却倏地落了下来。 他抬手擦泪,又哭又笑,床上的人面露不解,眼睛眨了一眨,轻声开口:“你是谁,你为什么哭?” 谢烬愣住,对上江悬澄澈无瑕的目光,刚咧开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然而江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谢烬看着他,心里某处轰然一声巨响,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混乱复杂的念头。 只听江悬继续道:“你长得,好像阿烬。你认识阿烬么?” 阿烬…… 谢烬懵住,声音发颤:“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江悬的神情愈发疑惑,尽管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还是认真回答道:“我叫江悬,是镇北王江述行之子。” 镇北王江述行……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从谢烬脑袋里冒出来。谢烬顿了顿,小心试探:“你今年多大了?” “八岁了。”江悬回答。 这下谢烬彻底愣住,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八岁”的江悬不明就里,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烬,问:“这是哪,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不知是否因为他说自己八岁,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好像变年轻了,说话时语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淡漠,反而尾音上扬,带着某种不谙世事的轻快的语调。 谢烬一时五味杂陈,对视许久,哑声回答:“这是我家,我叫谢岐川。” “谢岐川……” ——江悬八岁的时候,谢烬七岁,还未取字。 “我是谢烬的堂兄,你可以叫我,”谢烬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称呼很难说出口,“……岐川,哥、哥。” 江悬眨眨眼睛:“岐川哥哥。” 与预想中不同,谢烬听到江悬这么叫,并没有太多的不自在,反而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满足和愉悦。他从不久前的震惊和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看着江悬,认真道:“你受伤了,江帅暂时将你托付于我,伤好之前,你就留在此处休养。” 江悬垂下眼帘,仿佛不明白为什么父兄将他一个人留下,思索许久,他听话答应了谢烬:“好。”想了想又问:“那阿烬呢,他没有留下来陪我么?” 谢烬差点忘了,小时候的他与江悬总是形影不离的。 “阿烬母亲生病,昨日临时赶回去了。”谢烬面不改色道,“等你伤好,我带你去见他。” 这回江悬终于没有问题要问了。 久病转醒,他仍是虚弱,与谢烬说几句话便耗尽了体力。他慢慢躺回去,闭上眼睛之前,轻声对谢烬道:“岐川哥哥,我想睡觉了。” -------------------- 明天休息 第71章 70 “我真是欠你们江家的。” 张临渊与大巫赶到时,江悬已经又睡着了。 谢烬站在床边,面色复杂而沉重。从昏迷中醒来后的江悬气色明显好多了,睡梦中的呼吸也变得均匀,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微弱。 只不过…… “他的心智和记忆好像都回到了八岁,刚才醒来,已经不认得我了。”谢烬低声道。 大巫稍一思索,问:“他与你说话了么,神识可还清明、言语可还流利?” 谢烬点头:“嗯。除了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他一切如常。而且,他记得江伯父和江凛,记得小时候的我,他与八岁时的阿雪一模一样。” 张临渊和大巫不说话了。 谢烬见过士兵在战场上伤到头然后失去所有记忆,也见过有人撞了一下脑袋撞成傻子,但从未见过像江悬这样,如时光倒淌一般将记忆和心智回溯到确切的某一年、甚至某一个时间。 再说江悬也没有伤到头。 三人沉默许久,大巫缓缓开口:“是蛊。” 谢烬与张临渊一齐看去,大巫道:“蛊有灵性,它认为那是江公子最轻松快乐的时候,所以它让他的记忆回到了那时。况且江公子体内有春风度,有万木春,还有这些年日积月累服用的各种药物,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发生什么都是有的。” “蛊……” 谢烬对蛊知之甚少,当初同意让大巫在江悬身上用蛊,一是信得过萧长勖,二是豁出去死马当活马医。如今人倒是救醒了,可没人告诉他会变成这样。 “阿雪他还会好么?”谢烬问。 大巫摇摇头:“或许会,或许不会。他变成这样,与其说是蛊的作用,不如说是蛊替他遵从了他的心。就像许多人在遭受重创之后会变得疯疯癫癫、逃避那些能让他回忆起伤痛的人和事、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样。江公子内心深处,大约也觉得儿时更好。” 大巫的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谢烬。谢烬颤抖着攥紧拳头,哑声问:“即便现在有我,他也认为过去更好么?” 大巫叹了口气,答:“那日新安行宫,他认定自己已经战死,在这个世上,他是一缕孤魂,不能与你相伴相守。” 谢烬身形一踉跄,堪堪扶住手边的床柱。“倘若他,他……” “将军不必太过担忧。重要的是人活着,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 张临渊也安慰:“是啊,至少公子现在好好的,没有痴傻疯癫,只是记忆出了差错。退一万步讲,他现在八岁,再过十年,不也就十八了?” 谢烬抬眼看张临渊,又看大巫,哑然失声:“……能这么算么?” 大巫稍作沉思:“能罢。” 到最后,大巫和张临渊依旧没能给谢烬一个确切的答复,江悬怎样能好、何时能好,只说这种情况罕见,着急不得。 二人离开后,谢烬将房里的镜子全都收了起来,又叫来玉婵,叮嘱了她几句话。 玉婵比谢烬沉着一些,很快便弄清楚怎么回事,向谢烬保证说自己一定不会在江悬面前露馅。 做完这一切,谢烬坐回到床边,百感交集地看着江悬。 如果从此往后,江悬都叫他哥哥…… 不,不会。江悬就算只有八岁,也是整个漠北最聪明的小孩,用不了太久他就会知道,现如今已是十几年后。 那时要怎样对他解释呢……谢烬叹了声气,喃喃自语:“难道真像张临渊说的,我要等你十年么?” …… 江悬再一次醒来,刚好是第二日清晨。回到代州之后,谢烬在江悬床边搭了一张矮一点的小床,以便每夜守着江悬。床上的人稍一有动静,谢烬便会像一只机敏的狼一样立刻从睡梦中醒来。 今日江悬翻身睁开眼睛,谢烬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头顶传来一道刚睡醒微微沙哑的声音:“咦……岐川哥哥,你为何睡在这里?” 二十多岁的声音,加上八岁的语调,在近如枕畔的地方喊谢烬“哥哥”,谢烬脑袋里轰的一声,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稳了稳心神,道:“你昏迷了很多天,我不放心你。” “唔。”江悬懂事地点点头,“谢谢哥哥。不过我的床很宽敞,你可以上来睡。” 谢烬犹豫了一下,问:“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怕我么?” 江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答:“不怕。你与阿烬长得像,我看到你便像看到阿烬,感觉很亲切。”话音未落,不知何处响起咕噜一声,只见江悬面露羞赧,低头摸摸肚子,说:“岐川哥哥,我饿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江悬第一次开口喊饿,谢烬险些喜极而泣,连忙道:“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很快。” 八岁的江悬喜欢吃各种甜的食物,蜜饯、麦芽糖、桂花糕、糖饼……谢烬恨不得通通送到江悬嘴边。可惜还没进厨房便被张临渊拦下,说江悬躺了这么久,脾胃虚弱,甜食吃多了胀气、不消化。没办法,最后谢烬只给江悬争取到一小块甜糕,还有一碗阳春面和几碟清淡的小菜。 二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饭桌上谢烬坐在江悬对面,无心关注自己碗里的食物,眼神时不时瞟向江悬。江悬自然察觉得到,斯斯文文吃完一块甜糕,他抬起头,刚好对上谢烬偷看的目光。 谢烬一滞,眼神稍微躲闪。相比起来,江悬落落大方得多,看着谢烬问:“哥哥,你不饿么?” “……嗯。我最近胃口不太好。”谢烬回答。 “为何,你生病了么,还是公务太累了?我看到你桌上堆了许多公文,你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总是好奇心旺盛、有问不完的问题。江悬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漂亮动人,眼下直勾勾望着谢烬,目光清澈诚挚,是二十多岁的江悬断不会露出的神态。谢烬愣了愣神,险些忘记江悬问了什么。 “哦,我,我……我是,”谢烬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说辞,“我是负责西北军需的钱粮官。你知道钱粮官么,钱粮官就是给玄……鹰军送粮食的人。农户们每年开春要种粮食,所以这两个月我会忙一些。” 他说完,江悬眼角耷拉下去,小声道:“你这样辛苦,还把床让给我,你夜里一定睡不好罢……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床,今晚你上来与我一起睡吧。” “噗……咳咳……”谢烬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江悬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谢烬摆摆手:“没,没事。”说完,他面色复杂地看着江悬,问:“你真的愿意,与我同睡一张床么?” 江悬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天真单纯的模样,回答:“当然愿意。” 谢烬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水:“那好。” 江悬虽是醒了,身体仍旧虚弱,只能待在屋子里,不能外出走动。他看起来并不怀疑自己为何受这么重的伤、也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认得谢烬公文上的字,孩童的神识和成人的身体相处融洽,仿佛他一直都是如此。 谢烬记得江悬小时候很贪玩,骑马射箭、掏鸟摸鱼样样精通,可惜如今这副病恹恹的躯体拘束了他,他只能趴在书案上看谢烬处理军务,看着看着昏昏欲睡,脑袋一歪倒在谢烬大腿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烬小时候不爱看书,江悬跟着江凛读书写字时,他便是这样趴在一旁呼呼大睡,有时靠着江悬睡,有时靠着江凛睡。 那时的谢烬恐怕死也不会想到,以后某一天哼哧哼哧处理军务的是他,没心没肺在一旁睡觉的是江悬。 他放下笔,低头看着安然睡在自己腿上的江悬,叹了口气:“我真是欠你们江家的。” 江悬一睡便是一整天,傍晚时醒来,张临渊用林夙送来的乌风草熬了一碗汤药,让谢烬端给江悬喝。乌风草奇苦无比,光是气味便令人退避三舍,果不其然,江悬看了眼那碗黑糊糊的汤药,立马捏着鼻子退到床头,道:“我不喝。” 谢烬耐心道:“这药对身体好,喝了就不生病了。” “不。”江悬十分坚决,“我不要喝!” “喝完给你买蜜饯吃。” 这次江悬犹豫了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拒绝:“不要。” 谢烬一个头两个大,但凡换个人,他早就上手一把按住,捏着人鼻子把药灌下去了,但江悬不行。谢烬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回忆着小时候江凛如何哄江悬,低声下气道:“阿雪是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可以害怕喝药?你瞧,哥哥就不害怕。”说完,谢烬舀了一勺汤药送进自己嘴里,苦到无法形容的气味霎时在口腔中爆炸开来,他差点一口把药喷出去。 谢烬在心里骂了张临渊一百八十遍,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咽下那口药,五官像纸一样皱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一点也、不、苦。” 江悬半信半疑道:“真的么?” 谢烬深吸一口气:“真的不苦,你来尝一口。” 江悬像是终于被说服了,犹豫片刻,慢慢爬过来:“好。” 甫一靠近,谢烬立马把人圈进自己怀里,防止他后悔逃跑,然后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嘴边:“啊——” 江悬低头看了眼那勺黑糊糊的药,又抬头看看谢烬,吞了吞口水,视死如归地张大嘴巴:“啊——呕!……唔!” 好不容易送进嘴里的药差点吐出去,谢烬一把捂住江悬的嘴,只听咕咚一声,江悬被迫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呕!咳咳咳!”江悬咳嗽起来,瞬间红了眼眶,“骗子!苦死了!哇呜呜呜呜啊——”他一边哭一边试图脱离禁锢,谢烬早有预料,胳膊像铁箍似的环住他,趁他张嘴哭泣,第二勺快稳准地送进他嘴里,江悬还没反应过来,谢烬照葫芦画瓢,再一次捂住他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这下江悬彻底不干了,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你这个骗子!我要回家!我要找阿烬和哥哥!你放开我!……” 小孩才不管体不体面,扑腾起来手脚并用,像一尾灵活的鱼,谢烬被他扑得火大,放下碗三下五除二把人按回床上,抓住手腕举过头顶:“江悬!” 许是谢烬看起来太凶,江悬被他唬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慢慢安静了下来。 漫长的对视中,谢烬喉结滚了一滚,目光从江悬的眼睛下移到嘴唇。 空气中莫名多了点无法言说的东西。 粉红色的唇瓣近在咫尺,湿润饱满,像清晨的蔷薇花瓣。唇角沾上一点药渍,谢烬抬起手,轻轻为江悬擦去。 像梦一样。日思夜想的人,竟就这样好端端躺在他面前,完好无损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谢烬喉咙一紧,轻声呢喃:“阿雪……”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我好想你。” 江悬眨眨眼睛,看了谢烬一会儿,道:“岐川哥哥。” 这声“哥哥”,像一瓢冷水兜头而下,浇熄将将升温的旖旎气氛。谢烬愣了愣神,忽然想起现在的江悬只有八岁。 刚才一闪而过的某些念头在此刻显得格外不该,谢烬暗骂自己一声,松开江悬起身,佯装严肃道:“乖乖喝药,否则我就告诉你哥,说你不听话。” 江悬扁扁嘴:“可是,好苦……” 说是这么说,江悬还是乖乖爬起来,自己到床头把药碗拿了下来。 剩下的小半碗药已经凉了,看起来更难下咽,江悬悄悄抬头瞄了眼谢烬,见谢烬没有饶过他的意思,闭眼深吸一口气,自己捏住自己的鼻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呕——”这次他没有让谢烬帮忙捂嘴,想吐的时候自己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幕又可怜又好笑,谢烬忍俊不禁,一边在心里把张临渊又骂了一百八十遍,一边端来清水给江悬漱口。 “阿雪真厉害。”谢烬哄着江悬道,“一会儿我叫人出去给你买蜜饯。” 江悬点点头,一张小脸苦得煞白煞白,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这副摸样着实惹人心疼,谢烬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温声道:“都怪那个姓张的,给你煮这么苦的药,哥哥回头替你揍他。好了,好了,不哭了……” 江悬抽了抽鼻子,小声叮嘱:“你一定要替我揍他。” ……都已经变成小孩,还这么睚眦必报。谢烬万幸自己把黑锅甩给了张临渊,暗暗松了口气道:“一定!” - 到晚上睡觉时,更大的难题摆在谢烬眼前。 白天他答应好和江悬一起睡,不好反悔,但眼下,他有些不敢保证,自己睡着会不会对江悬动手动脚。毕竟那是他的阿雪,醒着的时候他清楚江悬是一个八岁小孩,睡着了,他的身体难说有自己的想法。 谢烬叹了口气,最后道:“我们分开盖两床被子。” 江悬乖乖点头:“好。” 二人躺在床上,江悬白天睡了一天,这会儿不太困,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谢烬也无心睡眠,躺在江悬身旁,听着熟悉的呼吸和心跳,心底化开丝丝缕缕甜蜜与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江悬悄悄转身,很轻地抱住谢烬手臂。 谢烬身子一僵,问:“怎么了?” 许是没想到谢烬还醒着,江悬动作一滞,小声道:“我想哥哥和阿烬、还有父亲了……” 夜色静谧,江悬的声音微微沙哑,恍惚中分不清是八岁的他说这句话,还是二十多岁的他说这句话。 谢烬转过身,把江悬揽进怀里:“他们也在想念你。” “那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 “你父亲和你哥哥被战事牵绊,阿烬还是个孩子,不好一个人出远门。” “哦……”江悬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失落,“等我和阿烬长大,便能时时在一起了。” 谢烬一笑,低声道:“嗯,阿烬长大,会永远与你在一起、永远保护你。” 江悬摇摇头:“我也可以保护阿烬。我的箭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厉害。” 谢烬笑意更深:“我知道,阿雪很厉害。” “我好想阿烬啊,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 江悬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抱着谢烬手臂睡着了。 月光照进来,铺洒在江悬绸缎一般的长发。他睡得安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谢烬的手臂贴在他胸前,刚好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谢烬不敢闭眼。 两个月恍如隔世,躺在他身旁的、鲜活生动的江悬,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谢烬很轻地抚摸江悬的长发,低头吻了吻江悬额头。 “阿雪,我也很想你。” 倘若没了那些痛苦记忆,江悬能够一直开心,对江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谢烬私心仍旧希望江悬能够忆起他,忆起他们回漠北成亲的约定。 “真狠心啊,江问雪。”谢烬低声叹息,“你倒是开心了,留一个八岁小孩给我算什么呢,等你长大,我都要变成老光棍了。”想起自己三十多岁打光棍的模样,谢烬嗤的一笑:“到时候你也是老光棍,我们两个老光棍成亲。也不赖。” 借着月光,他低下头捏捏江悬鼻梁,佯装凶狠道:“你最好快点给我变回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 快完结了,这几天更新频率不定,七点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大家不用等~ 第72章 71 “阿雪喜欢岐川哥哥。” 一晃好几天,谢烬逐渐学会了怎样与八岁的江悬相处,——无非就是连哄带骗,威逼利诱。 小孩嘛,总不会比大人难搞,何况小时候的江悬单纯可爱,不像后来的江悬那么多心眼子。 府里的人也陪谢烬演戏,当着江悬的面都不喊谢烬“将军”,只喊他“谢大人”。“谢大人”军务繁忙,不能时时陪江悬玩,江悬自己给自己找了许多乐子,比如捉弄张临渊、再比如戏耍大巫的蛊虫,还比如拉着谭翀和玉婵躲猫猫……只要他醒着,定然不会闲着。 大巫说自己给江悬用的蛊是一只年轻的小蛊,故而宿主性情也会受其影响,变得更加活泼好动。江悬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蛊,只知道那两个大夫都不是好人,一个整日神神叨叨,动不动把死蜈蚣或死蝎子丢进他的药罐子,另一个更可恶,不仅用针扎他,还每日给他喝很苦的药,喝不完不许出去玩。 江悬被这两个人气得头顶冒烟,更气的谢烬也向着他们,成天想方设法哄着他喝药,照理说江悬也该生谢烬的气,但不知为何,他对着谢烬那张脸气不起来。 大约是太像阿烬了。 江悬在谢烬府里住了这些天,逐渐明白自己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回不了家了,于是放弃抵抗,就这么安心住了下来。不过小孩子心性,隔三差五少不了吵着闹着要哥哥、要父亲、要阿烬、要他那只叫驰风的鹰,谢烬为此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转移他注意力,还叫人做了一把轻便的弓给他玩。几次之后谢烬开始怀疑,江悬每次可怜巴巴地说想回家、想哥哥,其实都是想玩新玩具。 江悬对此自然不会承认。这个叫谢岐川的哥哥比江凛更纵容他,除了看病吃药,其他的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简直是世上最好说话的人。江悬天性吃软不吃硬,谢烬对他好,他心里便喜欢谢烬,就算谢烬让他喝很苦的药,他也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谢烬见江悬这么爱粘自己,故意问:“阿雪喜欢我吗?” 江悬认真点头,抱住谢烬手臂说:“阿雪喜欢岐川哥哥。” 谢烬问:“有多喜欢?” “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 哥哥……说的大约是江凛。谢烬不够满意,继续追问:“那比起阿烬呢,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阿烬?” 这次江悬没有立刻回答,犹豫片刻,小声道:“喜欢阿烬。”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谢烬还是不由得有些胸闷。现在的他对于江悬来说只是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还不错的大哥哥,多亏他说自己是谢烬的堂兄,江悬才对他多几分依赖和信任。在江悬心里,他定然比不上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烬”。 ——倘若江悬一直这样认为,会否一直停留在八岁的记忆中,不愿回到现实?谢烬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与十几年前的自己争抢江悬。 ——他抢得赢么? 见谢烬陷入沉思,江悬关切道:“岐川哥哥,你在想什么?” “嗯?”谢烬回神,低头看江悬,眼底化开淡淡的笑意,“没什么。你不喜欢我,我好难过。” “我没有不喜欢你。”江悬连忙解释,“我也很喜欢岐川哥哥。” 谢烬从江悬恳切的话语中得到些许安慰,笑一笑说:“我也喜欢阿雪。” 第二日晌午,谢烬从外面回来,给江悬带了一只陶埙。 江悬身子仍旧虚弱,须得静养,张临渊不许他每日在外面玩太久,故而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屋里,要么百无聊赖地发呆,要么玩谢烬给他买的玩具。谢烬看他可怜,想起他以前喜欢吹埙,今日特意去集市上给他买了一个。 江悬很喜欢这只赤土陶埙,拿到之后便一个人到窗边坐下,摆弄着看来看去。 谢烬跟过来,坐在江悬身旁,道:“今日没看到卖琴的,过两日我叫人去趟武川,给你买一把好琴。” 江悬面露不解,抬眼看谢烬问:“琴很贵的,为什么要给我买琴?” 谢烬笑笑,回答:“当然因为我有钱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买。” 江悬想了想,问:“那你能跟张大夫商量商量,叫他别整日看着我么?我在外头多玩一会儿,他便要喊我回去休息。可我又不累。” 谢烬故作沉思,摇摇头道:“不行,我管不了他。” “你不是大官吗,他一个小郎中,你怎会管不了他?”江悬有点恼了,他虽然心智只有八岁,但从小到大都头脑聪明有条理,瞪着谢烬气鼓鼓道:“他叫你谢大人,我都听到了。” 谢烬哑然失声,与江悬对视半晌,败下阵来:“那个,张大夫他……也是为你好。” “我不管我不管,你必须帮我治他,还有那个老南蛮,他给我喂蝎子!” 江悬把陶埙往案上一放,张开臂膀就朝谢烬扑过来,谢烬连忙伸手去接,江悬扑进他怀里,扒着他又啃又打:“啊——呜呜呜呜呜——我要闷死了,我要闷死了!” “阿雪,阿雪,你等等,你……” 江悬心智是小孩子,身体可不是。他手长腿长,就算再瘦弱,这样扑腾起来还是让人难以招架。二人一起滚到地上,江悬干脆骑在谢烬身上,手脚并用地对谢烬又踢又挠。要说一开始是为了让谢烬帮他出气,这会儿便完全是得了乐趣,在与谢烬玩闹了。 二人小时候经常这么玩,那时的江悬还不像现在这般单薄孱弱,往往能与谢烬打个平手。谢烬也知道他在与自己玩,于是索性躺着不起来,陪江悬在地上打闹起来。 二人从地毯这头滚到那头,江悬踢掉鞋子,头发也散了,谢烬不小心戳中他痒痒肉,他咯咯咯的笑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喘着气喊谢烬不许碰他。“哈哈,痒,哈哈哈哈……我错了岐川哥哥,岐川哥哥,不要挠我,哈哈哈哈……” “还敢不敢抓我?”谢烬也笑着,掐着江悬腰,一翻身将人按在身下。 “不敢了,不敢了,哈哈哈哈……” …… 江悬笑出眼泪,更没了反抗的力气,只剩下求饶。谢烬掐住他脸颊,捏了捏,轻哼一声:“小东西。” 玩累的江悬一个大字躺在地上,脸上带着笑,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刚打完一场胜仗一样开心。他垂下眼睫,对谢烬伸出手,喘息道:“哥哥拉我起来,我没力气了。” 谢烬故意道:“你求我我就拉你。” “求你了,岐川哥哥。”江悬能屈能伸,想也不想地开口,“求你拉我一下,哥哥最好了。” “哼,惯会卖乖。” 谢烬拉住江悬手,一用力,直接将人拽进自己怀里。江悬身子软绵绵的,干脆就这样趴在谢烬身上,抱住谢烬脖颈,脑袋靠在谢烬肩膀。 “累不累?”谢烬问。 “累。”江悬回答,抬起头看着谢烬,问,“你可以每天这样陪我玩吗?” “当然可以。” “岐川哥哥你真好。”江悬靠回去小声道,“父亲和哥哥很少有时间陪我玩。” 谢烬揉揉江悬后脑勺的头发,说:“他们一定也很想陪你玩,但是没有办法,只有把外面的敌人都赶走,和阿雪一样的孩子们才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玩耍。” “我也想上战场,为父亲分忧。” “再过两年,等你长高一些、变得更有力气,江帅一定会带你上战场的。” “真的么?可是父亲总说太危险了,不肯带我去。” “真的。我向你保证,阿雪以后会成为像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样厉害的大将军。” 江悬眼睛一亮,用力抱住谢烬脖颈:“嗯!我相信你!” 谢烬露出一个不自知的笑容,温声问:“阿雪自己起来,还是我抱你起来?” 江悬回答:“岐川哥哥抱我。” 于是谢烬一只手穿过江悬腋下,揽着他上身,另一只手托起他大腿,将他横抱起来。养了这些天,江悬仍旧轻飘飘的,倒真像个小孩一样。谢烬把他抱到软榻放下,回身去捡他的发带和鞋子。 江悬坐在榻上晃着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童谣,见谢烬回来,抬起自己一只脚说:“哥哥帮我穿鞋。” “……”谢烬又无奈又好笑,拖着长音道:“好——哥哥帮你穿。”说完半跪下来,握住江悬细白的脚踝,江悬自然翘起脚,脚趾随着自己哼歌的旋律动了动。 小时候的江悬,这么活泼可爱么……谢烬与江悬一起长大,同龄人的他看江悬,和现在的他面对过去的江悬,是全然不同的感受。难怪那时江凛那么疼爱江悬,所有人都喜欢江悬。 谢烬为江悬套上鞋子,江悬又抬起另一只脚:“还有这只。” “好,知道了,还有这只。” “谢谢岐川哥哥。” 穿好鞋子,谢烬站起身,绕到江悬身侧:“我帮你绑头发。” 江悬乖乖转头背对谢烬:“好。” 江悬的头发又长又密,光滑柔顺,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谢烬用发带为江悬束起长发,扎上一个漂亮的结。江悬有心玩闹,脑袋一仰靠在谢烬身上,勾起谢烬马尾里的一根小辫,说:“岐川哥哥,我也想要这样的辫子。” 谢烬看了眼窗外,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张临渊该过来了,喝完药我给你编好不好?” 江悬扁扁嘴,从谢烬身上起来,不情不愿道:“噢。” 没过多久,张临渊端着药,准时在外头敲门。 谢烬道了声“进”,张临渊推门进来,江悬正埋头窝在床上装睡,后脑勺冲着他,一副不欢迎的姿态。再看谢烬,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张临渊偶尔也会怀念在宫里的日子,比如现在。那时的江悬给什么喝什么,从不嫌药苦,更不会悄悄在背后骂他“讨人厌的臭郎中”。 张临渊清清喉咙,道:“江二公子,起床了。” 江悬没有回答,只把被子拉上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今天的药不苦哦,我还带了蜂蜜糕。” 蜂蜜糕? 江悬肩膀动了动,在转不转身之间犹豫。 “刚出炉的蜂蜜糕,还是热的,啊,真香啊……” 张临渊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陶醉在蜂蜜糕的香气中。床上的江悬终于抵挡不了诱惑,慢慢转过身,被子拉下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蜂蜜糕……?” 张临渊计谋得逞,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拿到江悬面前,一层一层将外面的油纸剥开:“代州老字号,祥云斋哦。” 随着他动作,油纸里飘散出越来越浓郁的香气,江悬直勾勾盯着那块糕点,张临渊边剥边慢慢收回手,他也被引着从床上爬起来。 一旁谢烬面色复杂,仿佛不敢相信江悬竟就这样被一块蜂蜜糕骗起来了。 张临渊变脸如翻书,一转眼将那块蜂蜜糕放在身后桌子上,换了药碗捧到江悬眼前:“不过你得先喝药。” 到嘴的糕点变成苦药,江悬愣了愣神,恼羞成怒:“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坏郎中!” 张临渊岿然不动:“再不喝,蜂蜜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江悬瞪着张临渊,自知这个臭郎中软硬不吃,又转头去看谢烬。然而谢烬早有预料,举起一本书挡在自己眼前,只当没看见。 “……” 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江悬走投无路,在张临渊的威逼和蜂蜜糕的利诱下,接过了那碗药。 张临渊到底还算有些良心,补充道:“今日的药真的不苦。” 江悬哼了声,捏着鼻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喝完重重把碗放下,对张临渊伸出手:“蜂蜜糕。” 张临渊哭笑不得,转身把蜂蜜糕拿给江悬。 每日都要进行一遍的拉扯总算告一段落,趁江悬注意力都在蜂蜜糕上,谢烬给张临渊递了个眼色,起身离开卧房。 张临渊跟上来,顺手关上房门。 “将军,何事?” 谢烬站定,往张临渊身后看了一眼,确认江悬没有跟上来,道:“你这些天观察阿雪,觉得如何,他能变回来么?” 张临渊摇摇头:“我看不出来。我为公子用的药,是用来去除他体内残留的万木春和春风度,至于他的心智和记忆,我翻遍医书也没有找到相同的病例……对了,大巫怎么说?” 谢烬面露烦闷:“大巫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神灵的旨意这个那个的,我听他的意思就是没办法。” “这……再用一次蛊不行么?” “暂时不行。大巫说上次下的蛊刚解,短时间不能再用别的蛊,阿雪的身体吃不消。” 张临渊叹了口气:“那让我再回去翻翻医书罢……” 二人说着话,玉婵从门外路过,看见他们,停住脚步问:“将军,张太医,你们怎么在门口不进去,公子呢?” 谢烬欲言又止,张临渊替他回答:“江公子刚喝完药,在里头休息。” “你们为何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公子怎么了?”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玉婵看看张临渊又看看谢烬,猜测道:“是在忧心公子么?其实……我近日有一些发现。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 谢烬道:“什么发现,你说。” 玉婵犹豫了一下,道:“我发现,公子好像并非完全不记得后来的事,他时常一个人发呆,神态并不像小孩子,那日他看见廊下的兰草,一个人出神看了很久,还悄悄流了眼泪。我问他为什么难过,他又答不上来,说自己也不知道。” 廊下的兰草……是江悬养在映雪宫那两盆。玉婵把它们从宫里带出来,后来谢烬又将它们与江悬一起带来这里。 西北的气候不适合兰草生长,那两盆花已逐渐有颓然之态了。 谢烬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阿雪也许会被一些特殊的东西勾起记忆?” 玉婵点点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是不是猜测,只有试试才知道了。”谢烬道,“多谢你。” 第73章 72 “你这次没有骗我?” 玉婵的话给了谢烬一些启示。那两盆兰草是江悬在痛苦绝望的日子里唯一的寄托和慰藉,故而就算他已然忘记映雪宫中的一切,在看到它们时,还是会被深埋在心底深处的伤痛击中,流下自己也不明了的眼泪。 谢烬说干就干,把从京城带回来的、与江悬有关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出来,布置在他有可能看到的地方。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谢烬发现如玉婵所说,江悬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盯着一只杯盏发呆,有时盯着一件衣裳发呆,眼底时常流露出淡淡的怅然和难过,仿佛那双澄澈的眼睛后面,有一缕迟暮的灵魂。 不过江悬仍旧没有恢复记忆。 许是情绪常常低落,他近日有些嗜睡,不像刚醒来那段时间那样活泼。张临渊说是因为他的身体在逐渐好起来,而身体恢复需要大量睡眠和休息。 张临渊说的没错,江悬的气色确实是好多了,抱起来也比前些日子沉了些。他总在床以外的地方睡着,比如坐榻上、再比如谢烬书桌旁,每次都要谢烬抱他回去。 今日谢烬收拾自己衣物,在行李深处找到一只簇新的木匣子,打开里头是江悬送给他的那条抹额。 谢烬对这条抹额宝贝得很,试戴过一次便小心翼翼收了起来,打算与江悬成婚的时候再拿出来戴。想起玉婵说的话,谢烬将抹额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在自己头上比了比。 不知道江悬还记不记得这条抹额…… 谢烬走到桌前坐下,将铜镜拿到面前。镜中人眉眼英气、相貌俊朗,与小时候相比,五官几乎毫无变化,只是褪去稚气,多了几分成熟。难怪江悬见他第一眼,就说他像“阿烬”。 谢烬对着镜子戴上抹额,将红绳上那些绿松石和小铜钱一个一个整理好。江悬说自己手笨,其实一点也不,这条抹额做得精巧漂亮,是外面何处都买不到的。 谢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自觉微微抬起下巴,左看右看,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不怪江悬喜欢他,他生得仪表堂堂、英姿飒爽,与阿雪天生一对。 正欣赏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刚睡醒慵懒的声音:“岐川哥哥。” 谢烬惊了一跳,转过身,江悬揉着眼睛站在屏风旁边,懒懒打了个哈欠,问:“你在做什么?” “我……” 谢烬正要回答,江悬睁开眼睛,目光落在那条抹额上,蓦地一怔:“你,这个是……”他的神情出现些许茫然和呆滞,仿佛眼前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谢烬见他这样,默默把话咽回去,安静等待着他的反应。 然而等了很久,都不见江悬说话或动作。 他好像失了神一样,望着那条抹额发呆,过了一会儿,目光缓缓下移到谢烬的脸,蹙起眉头:“你,岐川……” 谢烬屏住呼吸,只见江悬脸上露出某种难过和痛苦的神情,混合着茫然无措,张了张口,忽然身形一踉跄,抬手捂住自己的前关。 谢烬急忙站起身:“阿雪!你怎么了?” “我的头,我头好痛……岐川哥哥……” “岐川,阿烬……” “你是谁,你是阿烬,不,你不是……” 江悬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一会儿叫谢烬“岐川哥哥”,一会儿叫“岐川”。两个全然不同的意识在他身体里你争我抢,仿佛要将他撕裂成两半,他的头越来越痛、意识越来越混乱,看着谢烬,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回身扶住屏风,忽然两眼一黑,直挺挺栽了下去。 谢烬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江悬:“阿雪!” 晕倒的江悬双眼紧闭,脸上仍有痛苦神色,他倒在谢烬怀里,像睡着一样,闭眼之前,最后的口型仍在呢喃谢烬的名字。 “岐川……” 这一次江悬整整躺了七天。 大巫和张临渊都来看过,都无法说出原因,只有谢烬自己知道,江悬是受了刺激才会突然晕倒。 自责和愧疚几乎要变成潮水淹没谢烬,他日夜不休守在江悬床边,换衣擦身、喂药喂水、万事亲力亲为,夜不成寐时,他拉着江悬的手,一遍遍对江悬说抱歉,恳求江悬原谅自己。 张临渊叫谢烬不必太过忧心,从脉象看,江悬并不像上次晕厥那样惊险,说不定过几日就会醒来。 “过几日”是几日,张临渊没有说,一晃七天,谢烬从担心忧虑变作焦躁不安,上一次江悬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醒来,这次若是因为他再度陷入危险,他不知要怎样才能原谅自己。 “将军也要保重身体啊。”今日张临渊过来,见谢烬形容憔悴,叹气道,“公子还没有醒来,您千万不能有事。” 谢烬心不在焉地应了,待张临渊离开,他起身去小厨房端药,甫一出门,遇到刚从军营回来的裴一鸣。 裴一鸣吓了一跳,大惊失色道:“将军?!你……你怎么这般落拓憔悴!?” 谢烬每日光顾着给江悬更衣洗漱,自己不眠不休,连衣裳都没心思换,看起来就像在外面行军多日一样。裴一鸣拉住他手臂,问:“你病了么?脸色这么难看。” 谢烬摇摇头,问:“你怎么突然来了?” 裴一鸣想起正事,面色一凛:“关外急报,北燕大汗死了。” “大汗?”谢烬皱了下眉,终于提起些精神,“即位的是哪个王子?” 裴一鸣答:“乌恩其。” 乌恩其……那位老对手。谢烬轻笑:“上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一定怀恨在心。以后有的忙了。” “是,他对中原一直虎视眈眈,想必等到北燕内部稳定下来,他就要筹划南下了。”裴一鸣说完,话锋一转,犹豫道:“将军,你打算何时回来主持大局,眼下虽然暂时太平,可我们也得未雨绸缪啊。” 谢烬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裴一鸣看了眼谢烬身后安安静静的房间,明白了什么。“将军……”他欲言又止,终是没能说出责怪谢烬的话,叹了口气道:“少帅若是醒着,一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谢烬低声道:“抱歉。” 裴一鸣又叹了声气,没再说什么,对谢烬行礼告退。 裴一鸣离开后,谢烬一个人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他不只是江悬的“岐川”,还是大梁的“谢将军”,就算裴一鸣不说,他也早晚要回到玄羽军中去,不管那时江悬有没有醒来。 江悬会责怪他么? …… 罢了,罢了……想再多也没有用,眼下给江悬端药是要紧。 谢烬抬头望天,长出一口气,朝后院厨房走去。 今天的药煮的时间有点久,看起来又苦又稠,很难下咽。还好江悬昏睡着,不会像醒时那样吵着闹着不喝药。谢烬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捧着药碗进门,像平日那样径直走到床边。 “阿雪,我回来……” 半句话戛然而止,谢烬停在床外,愣怔地呆住。 床是空的。 被子掀开一半,原本应该好好躺在那里的人不翼而飞,谢烬手一抖,半碗药洒出来,泼在地上。 “阿,阿雪……?” 他怀疑自己太久没睡觉出现了幻觉,正要上前,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在这。” 谢烬脑袋嗡的一声,来不及多想,倏地转回身。 江悬站在那里,但凡谢烬进门时回头看一眼,都能看到他。 谢烬张了张口:“……阿雪?” 江悬走上前一步,站在谢烬面前,轻轻歪了下头:“岐川……哥哥?” 谢烬再一次愣住,看着江悬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八岁的江悬还是现在的江悬。 接着下一刻,江悬眯了眯眼,问:“听我叫你哥哥,是不是很开心?” ——是,是现在的江悬。 谢烬松了口气,松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脊骨一僵:“阿雪,我,你,我,你听我解释……” 话没说完,江悬抬手拧住他的耳朵:“让我喊你哥哥,掐我的脸,捏我的鼻子,捂我嘴,挠我痒痒……好玩吗,谢岐川?” “好玩。”谢烬脱口而出,说完连连摇头,“不好玩,不好玩!”——江悬有力气拧他耳朵,还有力气说这么长一句话,看来这次是真的醒过来了。谢烬满心欢喜,笑弯了眼睛。 江悬瞪他:“你还敢笑?” “我没有笑,我是在哭呢。”谢烬睁着眼睛说瞎话,“疼,阿雪,耳朵要给你拧下来了。” 江悬哼了声,大发慈悲地松开手,谢烬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他手腕:“让我瞧瞧,阿雪的手拧疼了没有。” 谢烬放下药碗,两只手捧住江悬的手,揉揉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吹气:“指尖都拧红了,疼不疼,呼——呼——” 江悬沉默了一下,面色复杂:“我不是小孩子。” 谢烬抬起头,对上江悬的目光,嘴角咧开一个笑容:“我知道。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阿雪。” 到此刻,好像终于有了江悬回来了的实感,谢烬笑着笑着,眼眶开始泛红。 江悬微微移开目光,小声道:“干嘛又哭,我醒一次你哭一次么?” “阿雪,真的是你么……你这次没有骗我?” “我何时骗过你。” “你骗我,你骗我说会等我回来与我成亲,可你一个人偷偷去了新安,差点死在那里。江问雪,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谢烬哽咽着,把江悬拥进怀里,紧紧抱住:“你还变成小孩吓唬我,你坏死了。我告诉你,这次我真的很生气,以后你休再想离开我。” 有几滴眼泪随着谢烬的话语落入江悬脖颈,凉凉的。江悬抬起手,回抱住谢烬,靠在他肩膀闭上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岐川。让你担心了。” 第74章 73 “我只有你了。” 很快,江悬醒来的消息传遍全府,谭翀连忙给林夙写信告知这个消息,张太医和大巫也各自赶来,探望自己行医生涯中最棘手的病人。 “前些天多有冒犯,抱歉。”江悬面对二人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道,“我小的时候淘气不守规矩,还请二位见谅。” 大巫毕竟是心胸广阔、见过世面的人,闻言微微一笑,道:“无妨,江公子小时候天真烂漫,很讨人喜欢。” 江悬愈发脸热,只听张临渊嘟嘟囔囔,站在大巫身旁小声念叨:“他叫你老南蛮子,你倒是不记仇。” 江悬看过去,张临渊立马清清喉咙,对江悬一拱手:“公子醒了就好。” 江悬假装没听见他刚才说什么,面上一派淡然道:“这几个月有劳张太医。” “应该的。另外在下已辞去太医院官职,公子以后叫在下‘张大夫’就好。” “好。” “公子脉象平稳,想来已无大碍。没别的事,我与大巫便先告退了,公子醒来不久,还需静养。” 江悬点点头:“好。” 二人走后,房里清净下来,谢烬问:“阿雪,你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江悬摇摇头,问:“玉婵呢?” “玉婵在厨房帮你煎药。” “唔,你喊她过来一下。”江悬道,说完想了想又补充:“谭翀好像找你有事,你顺便去看看谭翀罢。” 这样明显的暗示,谢烬不会不懂。——江悬有话单独对玉婵说,谢烬大约猜得到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玉婵从外面进来,问:“公子,你找我么?” “嗯。”江悬淡淡应了声,放下手中茶杯。玉婵走过来,有些好奇:“什么事?” “从京城到代州,这几个月,辛苦你了。”江悬道。 玉婵愣了一下,道:“公子说哪里的话,伺候公子是我应该做的。” “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宫中蹉跎这些年,如今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考虑了。我已无大碍,往后与岐川同上战场,你跟着我诸多不便。我拜托了岐川,帮你寻一个好人家,你若愿意,我帮你备好嫁妆,以江家义女之名将你风风光光嫁过去,你若不愿,嫁妆我仍给你,你自己拿着买几处田宅也好、做点小生意也好,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往后不必再跟着我了。” “公子……”玉婵愣住,倏地红了眼眶,“你不要我伺候了么?” 江悬仍旧面色淡然,端起茶杯,微微垂下眼睫:“萧承邺已死,你无需留在我身边了。” “公子……?” “我知道,将军府中帮萧承邺传信的人是你,监视我一举一动、将我服用万木春一事告知萧承邺的人也是你,事已至此,我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事,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我对你,都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毫无芥蒂了。” 江悬说完,玉婵脑袋里轰的一声,扑通跪下,惊慌失色道:“公子……你何时……” 江悬闭了闭眼:“果真是你么?” 玉婵愣住,反应过来江悬在诈她,又悔又怕,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公子……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都是皇上逼我的,对不起公子……”她哭得伤心欲绝,比起面对责罚的恐惧,更多是自责和愧疚。江悬静静看着她,许久,悄然移开目光,眼底浮现一抹不忍,然而终是没说什么。 玉婵仍在哭泣,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江悬做出的决定有多么无法改变,七年主仆一场,说不悔恨是假的,可是从一开始、从萧承邺将她唯一相依为命的姐姐接入宫中软禁起来开始,她便别无选择,只能听萧承邺的话。好在萧承邺并不让她做许多事,让她时常有自己只是江悬身边一个普通丫鬟的错觉。本以为萧承邺已死,姐姐随其他宫女一起被新帝恩准出宫,她便能从此安心留在江悬身边,当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江悬竟敏锐至此,将她最后的希望也打碎了。 江悬道:“起来吧。不要哭了。” 玉婵抬起头,自知今日一别将是永别,泪水湿了满脸,哽咽道:“公子……以后要多保重。记得按时喝药,听张太医的话,千万保重……” 江悬垂眸看她,最后一次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也是,多保重。” 玉婵是怎样离开的,谢烬又是何时进来的,江悬都不曾注意。 过去的七年好像一场梦,那座四方金笼中的一切,无论人还是事,都已渐渐离他远去,徒留给他一副病体,还有一颗落寞的、盛满了风霜雨雪的心。 谢烬站在他面前,拥抱住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江悬闭上眼睛,轻声问:“我是不是太冷漠苛刻了?” 谢烬摇摇头:“她对这一天,应当也早有准备。何况现在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谢谢你安慰我。” “我真心这样想,阿雪。” “岐川……”江悬抬起头,嘴上说着不在意,还是悄悄红了眼眶,“我只有你了。” 在皇宫的七年,仅有的两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一个为救他而死,一个不得已背叛他、被他亲手从自己身边推走,倘若如今谢烬不在,他将会是真正的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我只有你了。”江悬又喃喃一遍。 谢烬喉咙一紧,低声道:“你还有我。” 江悬闭上眼睛,靠回谢烬怀里,无声地落下眼泪。谢烬没有问他为什么哭,只是这样静静陪着他,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天色渐暗,房里也暗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江悬轻声问:“你为何,不戴那条抹额了?那日你戴很好看。” 一片静谧昏暗中,谢烬低声开口,声音听起来好像太阳晒过的砂砾,低沉中带着微微沙哑:“那日我只是拿出来试一试。原本我想……留着成婚时戴的。” “成婚……你真的要娶我么?” “我何时与你开过玩笑?” “可是……” “没有可是,阿雪。” 江悬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担心你被人非议。” 谢烬语气变得严肃,正色道:“我是武将,能评判我的只有战场上的胜败,流言蜚语于我而言不值一提。更何况在我心里,任何丰功伟绩都比不上与你相守到老,阿雪,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 江悬很轻地笑了:“这话让裴一鸣听见,又要说我魅惑他家将军了。” 谢烬哼了声,语气缓和了些:“他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罢了……他们说便让他们说吧。再不好听的话我也听过了。”江悬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了一般,“我这辈子算是被你赖上了。记得备好聘礼,少了我不嫁的。” 谢烬抱紧江悬,郑重道:“你放心,我定要让你做这世上最风光的新郎。” 第75章 74 “天地为证。” 半月后,良辰吉日,谢烬与江悬大婚当日,一道圣旨送达武川。 江家祖籍武川,江述行当初受封镇北王亦在武川,江悬成婚自然也要回武川,传旨太监马不停蹄直奔当初的镇北王府,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吉时之前将圣旨送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大梁建国以来,北方边境屡受燕人侵扰,敌寇猖獗。开国名将江泓及江家几代将领,率玄鹰军驻守北境,外平敌患,内安国土,屡建丰功。二十五年前,高祖帝为表彰镇北大将军江述行之功勋,封其为镇北王,以示皇恩。然幽鹿峡一役,江述行及其长子江灵抒战死、次子江问雪失踪,江家人丁寥落,镇北王爵位暂封。今江问雪重回玄羽军,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朕感其功绩卓绝,特重启镇北王爵位,封江问雪继任镇北王,掌管西北十六州。钦此!” 传旨太监合上圣旨,长舒一口气:“以下是陛下口谕: 问雪,今日是你与岐川大喜的日子,此乃朕的贺礼,愿你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与圣旨一起来的还有整整一条街的礼物,玉带金印、绫罗锦袍、宝剑战马、侍女仆从,从王府门外一直排到街尾,排场与亲王娶妻无异。 江悬叩拜接旨:“臣江问雪接旨,谢主隆恩!” 如此一来,谢烬与江悬不仅是门当户对,更有皇帝钦赐,无人可指摘半分。 吉时已到,谭翀率送亲队伍到王府外恭候。两个男人成亲没有礼法可依,江悬告诉谢烬不必来接,他要自己送自己去成亲。 于是一支队伍浩浩荡荡从王府出发,最前面高头大马上,江悬一袭红衣,如蔚蓝苍穹下一把烈火,身后是谭翀率玄鹰军旧部三千余人,清一色的黑色战马、金带红绸,“囍”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若战旗飘扬。 武川城外,阴山敕勒川,大草原一望无际,在四月春风中生意盎然,草原中央,谢烬率五万玄羽军迎候,远远望见天边一抹红衣由远至近,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灵动的鸟,又像一抹迎风飘扬的红绸,到近处看见那是黑发红衣的江悬,策马奔腾于天地之间,自由而快意地奔赴他的婚礼。 谢烬拉紧缰绳:“玄羽军!列阵!” 一声令下,五万大军高举旗帜、列阵排开,号手吹奏号角、鼓手奏响战鼓,一时响声震天,高亢而辽远。谢烬一人一骑策马迎上前,江悬快到近处,渐渐放慢速度。 这片草原,是江悬和谢烬长大的地方。 二人小时候最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玩耍,寻一处溪流饮马耍水,或在夏季雨后一起到草原深处挖蘑菇,那种圆胖的白色蘑菇最是鲜美,就算是秋冬萧条时也有好玩的,打雪仗、堆雪人、在结冰的湖面上玩马拉爬犁……江悬一生最快乐的记忆,几乎都在这片草原上。 而如今,他要在这片草原上,嫁给他最心爱的人。 “阿雪。”谢烬笑着,停在江悬面前。 两匹顶着大红缎花的战马头对着头,模样也好像随了主人,一个高昂着脑袋,一个抖抖鬃毛,仿佛不好意思。 江悬勒马停住,望着谢烬:“岐川。”他的眼底化开笑意,如春雪消融,在四月的暖阳下波光粼粼。 今日谢烬亦是盛装出席,一身玄色婚服缀满北方民族盛大节日才会佩戴的玛瑙宝石,还有腰间一串彩穗,寓意吉祥与喜庆。他笑着,望着江悬,笑容是得偿所愿的喜悦和苦尽甘来的感慨,——两千多个日夜,日思夜盼,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阿雪,你今日好漂亮。”谢烬说。 江悬问:“你喜欢么?” 谢烬点头:“喜欢。” 语罢,他下马走上前,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在心口,那颗在敌人面前永远高昂着的头颅此刻向自己心爱的人低下,高声道:“西北十万大军统帅、征虏大将军谢岐川,以五万玄羽军及漠北八座城池为聘,在此求娶镇北王江问雪!”说完抬起头,灼灼如火的目光化作缠绵缱绻的温柔:“阿雪,你愿意嫁给我么?” 马背上,江悬的笑容明媚动人,一如他们年少时。 “我愿意。” 听到这三个字,谢烬鼻子一酸,泪水猝不及防涌上眼眶。他走上前,对江悬伸出手。江悬把手递给他,翻身下马,像一只飞鸟落入他怀中。 “阿雪。”谢烬拥抱住江悬,“你终于与我成亲了。” 江悬仍旧笑着,看着谢烬眼睛,道:“我终于与你成亲了。” 迎亲的五万大军和送亲的三千玄鹰军旧部齐声欢呼,锣鼓和号角响彻云霄,仿佛天地也为之祝福。谢烬牵着江悬的手,走到草地中央,走上为今日婚礼搭建起的高台,面朝东方天际。 今日没有司仪和礼生,二人皆是年少失怙,也没有长辈来参加这场婚礼,只有天地为之见证。谭翀呈上两杯喜酒,谢烬和江悬各取一杯,面向东方跪下。 旭日初升,金灿灿的阳光照遍整片草原。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只有偶尔一阵春风和煦。 谢烬望着远处辽远苍穹,郑重道:“我谢岐川,今日与江问雪在此结下百年之好,从今往后,我愿与阿雪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爱他敬他,此心不改,矢志不渝。” 江悬亦举起酒杯,肃然道:“我江问雪,今日与谢岐川结为夫妻,自此同心结发、相伴相守。人间万象抑或黄泉碧落,我愿与岐川同赴,在此天地为证,今日誓言,永矢弗谖。” 说完,二人将杯中酒敬与天地,深深叩拜。谭翀上前,呈上两杯新酒,这一次,二人转身面对对方。对视的一瞬,谢烬再一次红了眼眶。 江悬醒来那天到现在,整整半个月,谢烬的眼睛已不知在深夜里悄悄红过多少次,每一次江悬安然睡在他身旁,他只要一低头便能亲吻到江悬的额头,这样平凡的瞬间,他都会想要落泪。 他低下头,用手背飞快擦去眼角泪痕,还是被江悬看到了这颗眼泪。 一只手伸到面前,捧起他的脸,指尖轻抚他眼角。 “岐川……” 谢烬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对江悬露出一个稍显傻气的笑容:“我,我太开心了,你不许笑话我。” 江悬摇摇头:“我不笑话你,我也很开心。” 此刻的江悬比任何时候的江悬都要温柔,他看着谢烬,眼底流淌着几乎不该属于他的温情蜜意:“岐川,我真的很开心。” 谢烬不知道,在他为了这场婚礼辗转难眠的时候,江悬也在为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忐忑。每一个夜晚,江悬都会从睡梦中醒来,确认谢烬在自己身边才敢继续安睡。他比谢烬更害怕这是一场梦。 “从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江悬看着谢烬,笑容有些许怅然,“我答应你,以后我会爱惜自己的性命,不再让你担心。我也一定不再隐瞒你任何事。从前种种,如昨日死,往后种种,如今日生。此后坦途也好,险峰也罢,你我相伴同行,同去同归。” 谢烬忍住眼泪,哽咽道:“我也答应你,以后听你的话,什么都听你的。阿雪,我此生别无他求,只愿与你白头偕老。你我都要好好的,你活八十岁,我活七十九岁,我们这辈子死在一起,下辈子还在一起。” 江悬噗嗤轻笑:“大喜的日子,什么死不死的。” 谢烬呸呸两声,连忙道:“不说了。我们喝交杯酒。” 二人倾身靠近对方,手臂环绕,江悬道:“饮下这杯酒,就不能反悔了。” 谢烬眼睛还是红的,认真看着江悬,道:“我绝不反悔。你也不许反悔。” 江悬微笑:“我不反悔。” 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与此同时,烟花礼炮齐鸣,万人欢呼,响彻天地。谢烬到底还是落下了眼泪,放下酒杯拥抱住江悬,喜极而泣。 “岐川……”江悬拍抚谢烬的头,温声安慰,“我在这里,不哭了。” “我曾经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了……你知道么,我一个人守在这里,两千多个日夜,一样的日升月落,我看了两千多次。小时候从来不觉得,草原那样大、那样空,西北的冬天那样冷,风吹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如果不是靠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念想,我也许早就放弃了。我不敢想如果找不到你,我要继续独自一人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一定会疯的,阿雪……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回到我身边,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 谢烬啜泣着,哭得前言不搭后语,江悬拥抱着他安慰,小声嗔怪:“又说死。” “对不起,我脑子很乱,又胡说八道了……” “没事了,岐川,我回来了,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你也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 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能借今日一次流个痛快,谢烬顾不上有没有人笑话,直到与江悬牵着手一起回去时,眼睛都还是红的。 谭翀见状打趣:“哪有娶妻哭成这样的,不知道的以为将军你把自己嫁到镇北王府了呢。” 此时的谢烬毫不在乎这些揶揄,厚着脸皮道:“我就是嫁给阿雪了,以后你们都要叫我王妃。” 谭翀噗嗤一声道:“是——王妃殿下。” 草原上的婚礼最讲究热闹,礼成之后,接下来一整日都是各种玩乐和比赛,有赛马、射箭、摔跤、歌舞,喜宴也设在草原,露天席地,众人围聚在一起烤全羊、煮奶茶、煮牛肉火锅……玩累了吃,吃累了玩,载歌载舞,无拘无束,比过年还要热闹。 谢烬与江悬也和众人一起玩乐,江悬病愈不久,身体还未康健,虽不能摔跤格斗,骑射还是不在话下。他就这样穿着大红婚服上马,接过一把弓箭,对身旁谢烬道:“岐川,我们也来比一场好不好?” 谢烬笑道:“比什么?” “从这里出发绕场一周,沿途十个靶子,一人十支箭,比谁射得多和准。谁赢了,以后家里听谁的,怎么样?” “你连衣服都不换,未免太瞧不起我。”谢烬笑着哼了声,翻身上马,高声道,“好,比就比!在场各位做个见证,往后是叫我王妃还是叫阿雪将军夫人,就看今日了!”说完他转头看江悬,笑道:“我不会让你的!” 江悬也笑:“本王才不需要你让,自己小心点吧,王妃。” 二人各自来到起点,裴一鸣暂当裁判,只听一声令下,两匹战马如离弦之箭疾驰出去,转眼只留一地尘土。 晚春时节,草原上新绿盎然,春风从耳畔略过,吹起江悬衣袂翻飞。第一个箭靶近在眼前,江悬挽弓搭箭,瞄准箭靶中心,松手放箭,只听咻咻两声,几乎与他同时,斜后方不远处谢烬拉弓放箭,两支羽箭划破长空,同时没入靶心。 赛道两旁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谢烬对江悬扬一扬眉毛,仿佛邀功一样。江悬回身歪了下头,轻笑:“还有九支箭,别高兴得太早。” 后面几个靶子越来越刁钻,不仅距离一个比一个远,还前后左右移动,故意扰乱视线,江悬不慌不忙,挽弓搭箭行云流水,每次都稳稳射中靶心,谢烬一直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几乎每一次都同时放箭,同时命中。 眼看二人要难分伯仲,谢烬趁着下一个靶子还远,跟上来道:“阿雪!” 马蹄奔驰,风声呼啸,谢烬声音洪亮,江悬不得不也抬高声音,问:“什么事?” “我看你是赢不了我了,不如现在叫我声夫君,下一支箭我让让你!” “做梦!”江悬横谢烬一眼,道,“你求我让你还差不多!”说完双腿一夹马肚,身下战马飞驰狂奔,霎时将谢烬甩了开来。 赛程过半,场上气氛越来越热烈,谢烬与江悬你追我赶,死咬着比分,谁也不肯松懈。众人全然看呆了,要不是江悬今日与谢烬比试,他们都快要忘了江家箭法是多么出神入化,而当年的江悬又是多么青出于蓝。 终于快到最后一个箭靶,此时谢烬已不在江悬身后,而反超江悬跑在前面。江悬没有像前面那样瞄准靶心直接放箭,他等待着,等着谢烬出手。 终于,咻的一声,一支箭射出去,命中靶心。 人群欢呼起来,仿佛谢烬已然取得这场比赛的胜利,此时江悬已过了最适合放箭的位置,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给谢烬放水的时候,只见他从箭囊中抽出最后一支箭,在马上回身,没有瞄准箭靶,而是瞄准谢烬刚才射出的那支箭,拉弓,凝神,众人不由得屏息静气,只见江悬倏然放箭,仿佛草原上捕杀猎物的雄鹰,羽箭破空而出,哐当一声巨响,箭靶剧烈颤动,谢烬那支箭被生生打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直直射入靶心的江悬的箭。 短暂一瞬寂静后,赛场上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和欢呼。两匹战马一前一后冲过终点,跑在前面的谢烬愣了愣,回头看清发生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无奈和骄傲的笑。 他耸耸肩,转身下马,对江悬张开双臂:“我输了。” 江悬也从马上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是许久未有过的快意张扬。他走向谢烬,还剩两步远的的时候,谢烬拉住他手臂一拽,将他拽入怀里紧紧抱住:“不愧是我的阿雪。” 江悬笑着,微微喘息道:“愿赌服输,以后家里我说了算。” “是——!全都你说了算。” 谢烬说完,半蹲下来抱住江悬大腿一扛,把人放到自己肩上。“都听到了!以后本将军一切全听夫人的,绝不对夫人说半个不字!” 江悬刚在谢烬肩头坐稳,闻言两眼一瞪,一脚踢在谢烬腰上:“什么夫人!你又耍赖!” …… 二人笑闹着,众人也哈哈大笑,远处谭翀挤开人群,一边往前挤一边咧着嘴对江悬招手大喊:“王爷!王爷!你看谁来了!” 第76章 75 正文完结 谭翀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轮椅上,被另一人推着来到江悬面前。 是林夙。 许是为了江悬婚礼,林夙今日穿了身稍显隆重的银丝暗纹锦缎长袍,月白的颜色,高雅出尘,与江悬记忆中的样子很不一样。 江悬醒来后曾问过林夙去向,得知他离开京城去云游四方后,只说了一句“知道了”,没有再说别的。 江悬毫不意外林夙的选择,任何人都有可能留在皇宫,做皇帝的心腹或贴心知己,唯独死过一次的江凛不可能。 江悬从谢烬肩上下来,走上前,到林夙面前。 面具后那张脸仍旧神秘冷清,不同以往的是,面对江悬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江公子,不,我该叫你小王爷。” 江悬也笑,二人目光相交,彼此心照不宣。江悬回身对众人道:“你们先玩,我与林先生单独说几句话。” 众人识趣地四散开来,将这里留给林夙和江悬,谢烬正要随他们一起退下,林夙叫住他,说:“谢将军,请留步。” “我?”谢烬指指自己,走了上来,“唔。” 谢烬和林夙之间是有些别扭的,一方面林夙是江凛,谢烬与江凛之间有亲如兄弟的手足之情,另一方面林夙不仅不认江悬,还帮着江悬隐瞒万木春一事,江悬昏迷那些天,谢烬对他颇有不满,后来未等江悬醒来,林夙便走了,谢烬便也没机会与他解开那些不快。 见谢烬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林夙莞尔,道:“岐川,你娶了我弟弟,不来敬我杯茶么?” 谢烬愣了一下,看看江悬又看看林夙,问:“你……愿意认阿雪了?” 江悬插话:“是我娶他。刚才我赢了他,以后他要叫我夫君。” 林夙对二人之间的玩闹置之一笑,回答谢烬道:“此前是我有些偏执,伤了阿雪的心。在我心里,从来没有不愿意认他。” 谢烬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只要你愿意认阿雪,你就仍是我兄长。” “怎么,我不认他,你便也不认我了么?” “我……”谢烬噎了一下,小声嘟囔,“我要听阿雪的嘛。”他走上前,对着林夙就要行礼,林夙连忙搀扶住他,失笑道:“我开玩笑的,真要你跪下给我敬茶,我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无论如何你是阿雪的兄长,就算是为了这段时日你四处奔波为阿雪寻医问药,我也应当感谢你。”谢烬说完,后退一步双手交叠,对林夙深深一拜,“多谢你今日来。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阿雪,请你放心。” 林夙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扶起谢烬道:“经历过这些事,岐川果真是不一样了。以后有了家室,想来会越来越稳重的。” “我呢?”江悬问。 “你也长大了。”林夙摸摸江悬的头,“有生之年能亲眼看到你成婚,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你这次回来还走么,不走的话,可不可以就留在这里?” “留在这给你们两个当不要钱的苦力么?”林夙笑,“饶了我吧阿雪,让我过几天清闲日子,打仗我已经打够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江悬眼底浮上一抹失落,没有再强求。林夙又摸摸江悬的头,道:“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江悬抬起头:“是什么?” 林夙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只白玉虎符。 “这是当初大梁建国时,太宗皇帝赏赐给曾祖父的兵符。此符有两只,一只由江家家主保管,另一只在皇帝手上,两符同出,可号令天下兵马。如今你已继任王位,我便将它交给你。望你日后谨记江家家训,代我和父亲守好这片疆土。” 林夙将虎符郑重地交给江悬,然后又拿出一个小一点的木盒,转向谢烬:“岐川。” 谢烬愣了一下:“我也有么?” “江家没有过男儿媳,不过这个还是给你。”林夙将盒子交给谢烬,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玉镯,“这是给江家长媳的,望你收好。” 谢烬收下镯子,面颊一热:“给长媳的……你不打算娶妻了么?” 林夙答:“我娶不娶妻,都不算是江家人了。” “那我,需要为江家传宗接代么?” 一旁江悬噗嗤笑出声,林夙也莞尔:“我倒是希望你能,可你能么?” 谢烬愈发脸热,小声道:“我不能。” 林夙笑笑,说:“阿雪安然无恙已是幸事,至于别的,上天自有安排,强求也无用。”他扶起江悬,道:“走吧,大伙还在等呢。今日有马奶酒么?我想这一口想很久了。” 江悬道:“当然有,今日你要陪我好好喝几杯。” “好,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草原上盛宴仍在继续,这边赛马、那边摔跤,歌声与欢笑声绵延不绝。 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众人围起篝火,依照习俗,最大的篝火要由新人一起点燃。谢烬与江悬共执火把,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向最中央那垛堆成尖塔的干柴。火光映照中,二人一起用火把引燃柴垛,只见火苗跃动,转瞬之间窜起几尺高的火焰,红光直冲天际,与天边那抹血红色的夕阳遥相辉映。 众人欢呼起来,不知是谁喊了句“抱一下!”所有人都开始起哄要谢烬抱一下江悬,谢烬说抱就抱,连一句假意扭捏都没有,直接单手抱起江悬,笑着围着篝火转圈。 “哇噢——!再亲一个!亲一个!” 众人又喊起来,江悬不好意思,“胡闹”二字还未说出口,谢烬便仰起头,重重一口亲在他嘴巴上。 “哇——好——!!!” 欢呼和尖叫愈发热烈,还好夜色昏暗,江悬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没人看见。谢烬抱够了把他放下来,揽着他的腰,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他额头,笑着说:“我好开心啊。” 谢烬眼睛里的光,像燃烧的火焰,又像天边升起的星辰。他低下头,凝望着江悬眼眸,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呢喃:“我好开心啊,阿雪。” 火光映照着谢烬面容,照得他脸颊红红的,他看起来满足而幸福,一直遥望的月亮,在此刻变成了他怀里的月光。 “我真的好开心。我是这个世上最开心的人。” “听到了,笨蛋。”江悬小声嗔怪,微微一踮脚,一个吻落在谢烬唇上,“我也很开心。我好爱你,岐川。” 爱……江悬说了爱。 谢烬不知今日第几次湿了眼角,闭上眼睛,紧紧拥抱住江悬:“我也爱你。” 月亮渐渐升上来了,白日尘嚣散去,这是草原上最温暖圆满的夜。 所有过去的爱恨怨憎、所有遗憾、所有求不得,都终止在坠落的夕阳中,而今夜,长天一片月,瀚海万里春。 雪消酒醒,明日四海皆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