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装迷情] 《闹红枝》作者:赵熙之【完结】 文案: 相公难为,【男闺蜜】就容易了? 徐红枝说:“我家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于是故事开始了。 这个生来缺心眼的姑娘,活得不是一般的用力。 她觉得窝边草不好吃,但是总要欺负蹂躏推倒刘义真。 扑来扑去……发现窝边草好“吃”个毛线。 —————————————————————— 此文闹腾,总体和谐轻松,大局尊重历史,细节YY无度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零一】红枝无心,忍忍吧 刘义真此人,沈约在《宋书》里夸他美仪貌,神情秀彻。 恩,此人貌美而且家世甚好。 他爹是皇帝,他哥哥是皇帝,他弟弟也是皇帝,他娘亲姓孙,乃宋武帝后宫修华(此乃封号)一枚,想来也是绝色女子啊。 但这些都是那浮云,关键是他有一枚克星,名叫徐红枝。 徐红枝是谁呢?徐红枝乃司空大人徐羡之众多女儿中的一朵奇葩,因排行第三,人称——徐三小姐。 这姑娘不受亲爹待见,亲娘很早便西去,天天只有一个小丫头和两个傻哥哥陪她玩,性子越玩越野。 初次邂逅刘义真时,这姑娘正趴在地上切蚯蚓,浑身脏兮兮的。 彼时刘义真觉得这姑娘有趣,便俯下身,浅笑着问她:“可好玩?” 徐红枝猛地一抬头,却磕上了刘义真的下巴。她定了定神,咽下口水,道:“你……长得真像我前个月刚死掉的姐姐啊。” 刘义真顿时有些后悔招惹她,下巴隐隐地疼,还被这小丫头说长得像女子。 这也罢了,还偏偏是个死掉的女子。 但刘义真没有想到,这一次招惹,后患无穷。 后来徐红枝动用一切人脉资源搞清楚,原来他就是传闻中的武帝次子——刘义真。 遂追到他府上来,一口一个“真真”叫得毫无分寸。 刘义真性格温和,在文人中名气甚高,小小年纪便满腹经纶,无比聪慧。 这温润如玉的小皇子,简直太对徐红枝的胃口了。 ——当然,这胃口不是“哥哥你做我男朋友吧”这种,而是“帅哥你当我闺蜜好咩”这样。 徐红枝是出了名的缠人鬼。 被她盯上的人,据说不是愤懑自杀,便是缴械投降。 刘义真——很不幸地成了后者。 其实刘义真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 那天徐红枝到府中来玩,恰好太子刘义符也在。 刘义真还担心红枝冲撞了他,哪料刘义符对徐红枝不仅无任何不满,反倒随她一起疯。 难道皇兄见徐红枝姿色还不错,因而喜欢上了? 结果临了作别时,刘义符看着园子里自娱自乐的徐红枝淡淡哼了一声:“徐羡之这个女儿,无心啊。” 无心啊…… 刘义真的怜悯之心从此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此后徐红枝更加肆无忌惮,刘义真便随她摆布。 忍吧,这个姑娘没有心。 红枝这个姑娘,魔爪从来只伸向亲近之人。 于是她骗他、害他……总之是,我有多喜欢你,就有多大的动力去残害你。 刘义真纵容她真的太久了。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白驹过隙。 很快,太子刘义符登上了皇帝宝座。 本来也无甚问题,但刘义符实在不是个当天子的料,底下的文臣们开始不安分了。 以徐羡之傅亮为首的权臣们随便掰了个理由,怂恿刘义符把刘义真贬为庶人,派到新安郡去了。 徐红枝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在刘义真刚刚在新安落脚之时,她便也偷偷跟着跑到新安去了。 到新安时吃了晚饭,瞧着这夜色正浓,徐红枝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刘义真的新府邸中。 偷看美人洗澡,应该不会长针眼。 徐红枝便安心地窝在屏风后面专心看刘义真洗澡。 大概是这一路劳累,又或者是徐红枝姑娘看了太多次美人洗澡的场面,已是提不起太大兴趣,竟然看着看着有些打瞌睡了。 再次惊醒时,刘义真的脸就在眼前,见他眯起眼睛笑了笑:“可好看啊?” 徐红枝的心理承受能力岂是常人可以企及?她往后微仰,盯着刘义真黠笑道:“真真,你走光了。” 刘义真将外衣穿好,拎了红枝就想把她丢出去。 “哎——”红枝喊道,“我可是来救你的,你……!” 刘义真将她放下,兀自去倒了一杯茶,也不搭理她。 “我说真的,有人想杀你呢,今晚还是跟我逃罢。”徐红枝甚至拿出了怀里的小包裹,“你瞧,我连盘缠都给你准备好了。” 徐红枝讲的话,有三成能信,便不错了。 刘义真怎会听不出是骗他,但有时却自愿犯贱被她骗。 前段时间徐羡之给红枝说了一桩亲事,红枝觉得未来相公长得太丑,于是果断逃婚。 她想找个垫背的,或者将不得志的刘义真拐走,遂想来想去还是到新安来最靠谱。 徐红枝撇了撇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哼,不信的话,我今晚上陪你等着。要是被误杀了可不要怪我。” 从建康城到新安郡这一路上,她好人一个没认识,流氓混混倒是收买了几个。 估计红枝姑娘的美貌——还没有到能让小混混产生“犯罪欲望”的程度,所以她和流氓们和平共处了。 流氓们觉得这个姑娘太可怜了,还一路帮她。 到了新安,徐红枝给了这帮混混一笔钱,拜托他们假扮杀手晚上到刘义真的新府邸吓唬他。 那什么人心本好,见财即变啊。 流氓一看,这姑娘出手如此阔绰,之前竟然还以为她可怜,判断失误啊! 几个流氓一合计,倒也未萌生什么恶意,理所应当地收了钱,就当是这一路的保护费了。 去假扮杀手吓唬一个被贬王爷? 不要吧,人在江湖混,怎好参与庙堂事呢?原则啊——原则! 于是红枝的信任和金钱就这样喂了狗。 但是此时,徐红枝自信满满,等着好戏。 只见刘义真在一旁慢悠悠喝着茶,不急不忙道:“那就等吧。” 徐红枝一听,哈,刘义真再次中计,遂赶紧将他的被子里塞满衣服,伪装成有人睡觉的样子。 最后扯了刘义真的袖子:“真真,我们去哪儿躲着?” 刘义真将茶盏搁下,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暑气正盛,外面也凉快,不如去屋顶等着。” “好!” 徐红枝想着,反正那几个流氓混混也就过个场,从屋顶往下看,一切尽收眼底,反而看得清。 以后再玩几次,估计刘义真就不敢继续留在新安了。 那时候她就能顺利拐走刘义真,浪迹江湖…… 然而这等啊等,徐红枝都快靠着刘义真睡着了,心里念着这几个流氓怎么还不出场啊。 眼看着自己给出的巨额通告费就要打了水漂,府里果真进来闪几个人影。 哇,这几个流氓身手不错嘛。 徐红枝心里的小烟花一朵一朵的,这自编自导自演的戏真好看啊。 正高兴着,几支利箭便朝屋顶射了上来。 哎——不用入戏太深好么? 红枝吓得心里一惊,却已是被刘义真抱着飞身下了屋顶,落地时已在墙外,只听得刘义真道了一声“快跑”,红枝便鼓足了吃奶的劲儿跟着他逃命。 她此刻才隐约察觉到不对劲,这杀手来势汹汹,怕不是自己找的那几个流氓…… 事实证明,红枝的估计太对了,她真的是这世上绝顶聪明的姑娘。 第二天在坊间听闻刘义真和少帝同时被杀的消息时,红枝叹道:“真真,我救了你一命啊。” 然后她又想想,道:“可是你没死,怎么会传出来说你死了呢?这皇帝和王爷都死了……真是乱套了。” 刘义真听她在一旁絮絮叨叨,拉了她一把,她再这么继续在街上招摇下去,实在太危险了:“红枝啊,我们要尽快出城。” “噢。”她刚老老实实应道,随即又狡黠一笑,“我看你我都得易容才出得去啊。” “……” 她踮起脚来逼近了刘义真的脸,伸手摸了摸,嘿嘿笑道:“真真啊,我将你扮作丑妇可好?” 【零二】丑妇义真,好委屈 徐红枝的动手能力——真的不是一般强啊,苍蝇蚂蚁蚯蚓蜈蚣蜘蛛什么的没白玩。 要说她真下得了手,撑死了把刘义真往丑里折腾。 然后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清了清嗓子,道:“从此你就是我娘亲,我是你家闺女。” 随即又戏谑道:“来,娘亲你笑个呗。” 刘义真果然朝她一笑,红枝扮了个鬼脸,违心说道:“哎呦,我家真真美死了。” “……” 刘义真收敛了笑意:“今天就在这旅店中过夜,明早去买些干粮赶路,看来——只能一路往北走了。” 身后已是回不去的故乡,前面又是势不两立的北朝政权,他叹道,“红枝,你若是同我一起走,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徐红枝拨弄着手里一支有些毁坏的小钗子,无意识一般说道:“那就当出去玩玩呗。” 这丫头真是没有心啊,什么都无所谓。 眼看着天色黑下去,刘义真下楼去要给红枝重新开个房间,却被她一把拉住。 “哎——母女分开住岂不奇怪?”红枝摆出一副颇有经验的样子,“你再开个房间——太此地无银三百两啦!再说了——” 她凑到刘义真面前,笑嘻嘻继续道:“我徐红枝为人正直,绝对不趁人之危,真真你放心吧。” “……” 刘义真拿她没办法,只好作罢,又问店小二多要了一床被子。 店小二见他这个丑模样,咳了两声,又瞄了徐红枝一眼——心想这母女两人真作怪啊,大夏天的穿这么多衣服,还要两床被子…… 刘义真就知道徐红枝的话不可信,让她爬上床简直就是噩梦啊周而复始的噩梦。 “摸得可舒服?”某人的手真的很不安分啊。 “恩……手感很好。”某人似乎还很陶醉。 “下去。”刘义真闭着眼睛,声音里含了一丝忍耐,“把手拿开,否则踹你下去。” 徐红枝你上辈子是只皮猴子吧? “小气死了!摸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徐红枝嘟囔了嘴,拿起被子来扑头盖住刘义真,恶狠狠道,“闷死你!” 然某人的手却被捉住,两三下就被刘义真捆成了茧子一般,丢在角落里。 徐红枝那个恨啊……看着刘义真坦坦然然地躺下睡觉,忿忿道:“祝你遇到鬼啊一百遍啊!” 刘义真捂了耳朵继续睡,无奈徐红枝一直吵,他复坐起来:“要么滚回来好好睡,要么我就把你嘴巴封起来,让你窝在角落里一晚上。” 徐红枝见事有转机,连忙点点头,一脸那个真诚。 可怜的刘义真,再次相信了她…… 一放回来,某人便像蜘蛛一样粘着他,刘义真无奈,道:“红枝,你不嫌热么?” “没有啊,你身上凉快得很。” “……” 这漫漫夏夜,除了不安分的徐红枝之外,怕也没有其他令人头疼的事了。 好不容易哄着她睡着,刘义真却睡意全无。 外面有细微的虫鸣声,月光透过纱笼窗纸和小窗格轻轻落在地上,昏昧光斑随夜风悄无声息地晃动。 自己此时的身份——已是一个死人了。 他叹出声,看着睡得正香甜的某只猴子,伸手拨开了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却被红枝一手抓住了手腕。 刘义真一惊,以为她醒了,然再看她,却依旧闭着双眼,嘴里不知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他浅浅一笑,这丫头又说梦话。 这一夜相安无事,早上红枝醒来时刘义真已不在房中。 她嘟囔了嘴,打了水洗漱一番之后,下楼寻刘义真。 但见刘义真坐在窗口慢悠悠喝茶,这身形动作看起来真的跟那张易容过的丑妇脸相违啊。 徐红枝内心暗自高兴,哼,生得好皮囊有毛线用啊?关键时候易容起来简直四不像。 红枝姑娘一向不懂得反思自己的易容技术,所以指望她的易容技巧有进步简直白瞎。 命蹇的刘义真便很可怜地成了她悲剧的试验品。 当然,刘义真是因为没拿镜子仔细看过自己如今这张脸,若是不小心看一眼镜子,估计红枝会被他丢到三千八百里外。 ——那真是要多拙劣有多拙劣的易容术。 红枝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扑哧笑出声来。 “可好笑?” “唔……”红枝点点头,“真是太美……了。” “想吃什么?”这张丑脸依旧笑意盈盈。 “恩,什么好吃就吃什么呗。”红枝姑娘似乎还沉醉在自己“高超”的易容术中。 刘义真问客栈小二要了菜单,勾了唇角挑了几个最贵的。 等菜端上来,徐红枝大叹一声:“真真啊,还是你对我好,真舍得下血本。” “我没钱。”刘义真从从容容打算动筷子。 “哈?”徐红枝猛地站起来,整个身子就这样悬空趴在桌子上方,“不准吃!我要退菜!” 刘义真慢悠悠收回筷子,听得徐红枝喊道:“——小二!” 客栈小二小跑过来,回道:“姑娘您是要?” “退菜!”徐红枝重新站好,恩——这个气势一定要有的。 小二欠了欠身,字正腔圆道:“没这规矩。” 徐红枝岂是常人,遂咆哮回去,道:“规矩——是人定的!” 然后又扭头转向刘义真:“娘亲,你说是不是?!” 这口水……让小二和刘义真都默默往后小挪了挪。 刘义真拉了袖子正要擦脸,却听得徐红枝道:“娘亲!你竟然嫌我的口水脏!” 刘义真在心里默默流下一颗泪,依旧不急不忙道:“为娘只是——抹匀它……” 徐红枝以为这样可以在气势上彻底压倒这个二八小青年。 但是,人家客栈店小二,每天接触这南来北往的陌生人比徐红枝吃的饭还要多。 所谓见多识广,什么样的鸟没有见过呢? 别说你一个大嗓门的小姑娘了,就连咆哮教主莅临本客栈,也无所惧啊。 他清咳一声,道:“可这定规矩的人,怎么着也轮不上姑娘。既然点了,我们大厨辛辛苦苦做出来,岂有说退就退的道理。姑娘,老老实实付钱结账吧。” 徐红枝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招必杀技,竟然不管用了。 钱袋子在滴血啊……徐红枝看着刘义真,满脸那个怒火。 刘义真打了个哈欠,看向窗外。 徐红枝哭丧着脸把钱袋子拿出来,揪着两边收口的小绳哽咽了两声…… 店小二收了钱,颇为满意地扭身一溜烟跑了。 徐红枝拿起筷子,化悲痛为食欲,将餐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 再看这桌上杯盘狼藉……刘义真一口都没吃得到啊。 红枝姑娘狠狠瞪他一眼,哼!饿死你! 然后她打了个饱嗝,真的好撑,欲哭无泪了。 待她休息够了,为泄恨,恶狠狠道:“你——快去给我上楼收拾东西!” 刘义真笑笑,乖乖上楼收拾行李。 这么一折腾,离开客栈已是正午时分,夏天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徐红枝一路走一路说教:“你是笨蛋吗?不知道我们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吗?我就剩下这一点盘缠了知不知道?!” 刘义真特意弯了腰,佯作丑妇状一路走一路点头。 徐红枝看他这副丑样,想起自己连续被人骗的悲惨遭遇,忍不住吼道:“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卖到青楼去!” 路人纷纷侧目,个个心下叹道:哎,这个姑娘真是不懂得市场需求,这老丑妇若是去了青楼,该多么重口味……不敢想,着实不敢想。 【零三】禁断传闻,不靠谱 刘义真错就错在不该翻身农奴把歌唱。 在红枝姑娘的认知当中,真真的定位——只能是被耍,不能耍人。 于是这一路上,红枝姑娘想尽一切办法折腾他,脑细胞死了一批又一批……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修得正果——刘义真在徐红枝的威逼利诱之下变成“哑巴”了。 丑妇刘义真,升级成了哑巴丑妇刘义真。 行至洛阳,徐红枝想着多少天没洗澡了,遂破费住了一家所谓星级客栈。 成功抵达北朝境内,总归要庆祝下不是?高高兴兴洗了澡,徐红枝跑到楼下吃饭去了。 囊中有些羞涩,遂只好点了一盘小青菜,拿出两个包子来啃。 正啃得欢快,又来一店小二,红枝两眼一闭,为谬老子就是和店小二过不去? “这位姑娘,不能带外食喔。”毛线啊,客栈餐饮部都是脑残吗?还不准带外食?老子就要啃包子! 徐红枝不理他,自顾自啃着。 比谁厚脸皮?徐红枝乃不要脸教派之鼻祖,小二请你自由地干瞪着。 果然,店小二缴械投降了,垮着一张委屈的小脸遁走。不要脸的女人伤不起…… 红枝继续埋头啃包子,转念一想赶紧把青菜吃掉,绝对不给真真多留一根菜叶子! 刘义真洗完澡,换上正常衣服下了楼,看到徐红枝正埋头猛吃,走过去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徐红枝一抬头,哇,美人刚刚出浴,真白,真好看。 看了这么长时间丑面孔,现在突然一朵貌美如花的脸摆在面前,好想扑上去亲一口。 红枝姑娘一向是行动派,念头刚刚冒出来便付诸行动了。 刘义真往旁边躲了一下。 于是红枝姑娘很悲惨地扑了个空,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盘子里的菜汤就这样温柔地和刚刚换上的干净衣服进行了融洽又亲密的接触…… “呜呜……”真伤感情,“不就是亲一口吗?亲一口会死啊!” 红枝姑娘继续保持趴在桌子上的销魂姿态,四下其他旅客纷纷投以“哎呦,真是奔放的姑娘哟”这样的目光来表达连绵不绝的崇敬之情。 然后再瞄向刘义真时,又全是一副“哎,要是把这公子收进我家后宫多好啊”的垂涎之态。 刘义真对红枝的假装可怜早就有了强大的免疫力,迅速挪了个位置,免得菜汤不小心弄到自己身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红枝本来想要表达的是,士可杀不可辱,但是她瞬间词穷了一下。 徐红枝冲到刘义真面前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哼,让你衣服上也有菜汤! ——投降吧真真!请你自由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刘义真将脸凑过去,轻轻巧巧说了一声:“亲啊。” 哼,才不要!以为老子垂涎你美色?徐红枝迅速放开了他,回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四下一阵哗然。 第二天的《洛阳早报》头条将会是——“古戈客栈餐饮区惊现一彪悍女子求包养未遂被抛弃”。 毛线的,洛阳的新闻机构就会胡扯。 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红的,红的说成绿的,绿的说成黄的,黄/色的……恩。 《洛阳早报》还喜欢刊载各种秘史,比如南边的刘宋王朝又有什么花边新闻啦,北边的夏国公主是不是养了两千只面首啦,那个谁家的夫人红杏出墙啦,哪家的姑娘又未婚先孕啦,丑闻纷杂,不堪入目…… 但是有人就是喜欢看啊,不看吃不下饭啊,不聊就喝不下水啊。 坐在邻桌的两个死男人拿着过期的《洛阳早报》看得恁地开心哟,聊得恁地投机哟。 徐红枝丢了一只包子给刘义真,道:“今天扣口粮,你只准吃一个。” 然后把椅子挪了挪,以便能够听到邻桌俩男人聊得什么丑闻。 红枝本来也想买一份《洛阳早报》小资一下的,但是没想到它好贵! 买一份《洛阳早报》的钱,可以买十个肉包子啊!十个啊,还是肉的啊! 于是作为勤俭节约的好孩子,她挣扎了一下,果断拒绝了诱惑。 “哎唷,刘义隆登基了还对他死掉的哥哥念念不忘啊。” “可不是,啧啧,听说庐陵王刘义真长得——”猥琐男抹了一下口水,“也难怪刘义隆对这个哥哥,情深似海,那诗怎么念来着——”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尽……” “不对,是江水为竭。下面是冬雷震震。” 徐红枝咳嗽了一声,瞄了一眼坐在对面悠闲啃包子的刘义真,黠笑道:“真真,原来你是断——” 可怜“袖”字还没说出口,半只豆包子就堵住了徐红枝的嘴。 “听说啊,这之前滑台一战刘义隆之所以输给咱,是因为他在军中听说,刘义真纳了个小妾叫什么红枝的,哎唷,伤心得……” “无心应战。” “对!” 对你个毛线! 徐红枝拿下嘴里的半只包子,丝毫没有意识到是刘义真吃剩下的。 她一边啃一边在心中暗骂,纳你毛线个小妾,叫你毛线个红枝,嚼舌根子的统统丢进黄河喂鱼。 等到半只豆包子下肚,徐红枝打了个饱嗝,看了一眼刘义真,叹道:“果然,刘义隆那个小娃当皇帝了。真真,你太苦命了……” 那悲伤的神色从徐红枝脸上流露出来,分明就是猫哭耗子——啊。 “哎,我听说隔条街有家店卖的包子特别好吃,而且据说还有牛奶卖。真真你喝过牛奶吗?”徐红枝的心情变得比天要快一万倍啊有没有,“恩我知道你肯定没喝过,老子今天有兴趣,带你去喝喝这北朝的牛奶,吃吃这北朝的包子。” 刘义真就是不愿意当哑巴,也基本上无话可说啊。 让徐红枝这个铁公鸡拔毛真的,很不容易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刘义真你要好好把握这次坑她的机会! 刘义真正要站起来,就被红枝挡住。恩,红枝似乎又突然想到什么了。 “还有!你以后要是敢抢我相公!我宰了你!”红枝啊红枝,你太会未雨绸缪了,你预感太强烈了,你…… 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伶俐,最无敌,的姑娘了。 ------------------无耻分割线--------------------------------------------------- 【零四】这位公子,你叫啥 这日下午,徐红枝拉了刘义真的手就出门去。 她一路走一路念叨:“真真啊,我们得找个房子住,而且你必须要去找活干,否则我们都会饿死。” “到了平城再说吧。”看来真真很不喜欢洛阳啊。 也好,平城是北朝帝都,工作机会多,刘义真去当个私塾先生什么应该不错。 恩……美人应该也更多,红枝心里想着,就是不知道剩下的一点点小钱够不够去平城啊。 到了这传闻中的洛阳第一牛奶包子铺,红枝姑娘果然开了眼界啊。 这不是简简单单一家包子店啊,竟然有雅间…… 找个桌子坐下,然后要一碗牛奶,一斤包子,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多惬意多小资多诗情画意。 啧啧,洛阳人民真会过日子,吃个包子喝个牛奶都得摆上谱。 红枝姑娘一向自诩为刘宋朝最靠谱的文艺青年,怎会错过这么一个文艺圣地。 而且——最重要的是,据说这家店里面有最全最完整的《洛阳早报》免费提供阅读。 只要消费就能看,不管看到多晚。 于是,徐红枝拉了刘义真便进了店门。 小二真是热情啊,引他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道:“两位要点什么?” 为表现出自己的老道和豪迈,红枝姑娘朗声道:“给我来两碗牛包和一斤奶/子!” “……” 四下一片阒然。 红枝瞬间意识到自己口误了,脸上红了一秒之后,立刻纠正道:“干嘛啊,两碗牛奶和一斤包子!” 刘义真在一旁忍不住笑了笑,徐红枝一拍桌子:“笑你个毛线啊,你没讲错过话啊!” “没有。”刘义真瞬间很有自信。 “哎,你回来。”徐红枝瞬间叫住了小二,道:“给老子换成一碗牛奶,半斤包子。” 然后瞪了刘义真一眼,特么的,你个吃软饭的竟然嘲笑老子,饿死你。 红枝姑娘拿了一旁的《洛阳早报》看得是摇头晃脑,优哉游哉等着牛奶包子端上来,内心窃喜。 正看得出神,只见小二端了个大托盘过来了,徐红枝将《洛阳早报》搁在一旁,等着开吃。 结果小二将牛奶包子放在了刘义真面前,还摆了碟小菜。 红枝姑娘委屈地怒了,恢复了咆哮本色:“是老子付钱啊你竟然端给他吃,你不想混了是不是啊!” 小二从容一笑:“这份是那桌公子为这位小爷点的,不花姑娘的钱。” 刘义真和徐红枝同时看向了斜对角那桌的男子。 徐红枝一拍桌子,特么的,这人竟然和老子作对,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她一脸愤慨地走了过去,往那公子面前一坐,大声喝道:“你——!” 然她的声音转瞬低了下去,扭捏道:“公子,你这么好心作甚?” 哇,这公子真英俊,比刘义真那个伪娘不知道好多少倍! “勿谢。”声音也好听! 红枝心里的小桃花一朵一朵接着盛开,戳中久违的少女心啊有没有! 正欲泪流满面之时,这位公子接着说道:“不是给你点的。” 红枝心中碎了几朵小花,但依旧不死心继续道:“没事没事,给我家真真也一样。公子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啊?” 刘义真看红枝满脸花痴地盯着一介陌生人看,实在忍无可忍,走过去拉了她就要走。 徐红枝赖在原地不肯走,扭捏了半天。 那公子一抬头,戏谑笑道:“既然姑娘有意,那便坐下来一道吃罢。” 刘义真没个好脸色,但在徐红枝强权威迫之下无奈也坐了下来。 红枝开始了她的查户口式问话。 那位公子却笑着沉默,忽而挑了眉看向刘义真,道:“刚刚听姑娘说这位公子叫真真?” “恩,徐真真。”红枝机智地迅速回道,“我叫徐红枝,他是我姐姐,额不,是我哥。公子你到底叫什么嘞?”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涛字,平城人。姑娘可满意否?” “平城吗?我们也要去平城耶……”红枝瞬间看到了希望。 “那不如同行。”杜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红枝姑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刘义真不急不忙淡声道:“不必了,在下不喜欢与陌生人同行。” 话音刚落,红枝的脚就踩了上去。 刘义真皱了皱眉,见徐红枝凑过来,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白痴啊,我们没什么盘缠了,跟他一路走可以找准机会蹭吃蹭喝蹭住啊!” “……” 杜涛大概是猜到他们之间窃窃私语的内容,笑了一声,道:“真真倒不如这位红枝姑娘爽快呢。” 刘义真无比痛恨别人喊他“真真”,当然,徐红枝是个痛恨到极点已经无力再恨的例外。 而在红枝眼里,真真之所以不愿意和杜涛一起走,是因为真真在无比帅气的杜涛面前——自惭形秽。 别扭小白脸刘义真,哼,鄙视之。 徐红枝也不理他,满脸堆花地和杜涛套近乎,连人家有没有娶妻啊这种问题都问出来了。 然现实总是残酷的,杜涛戏谑般笑道:“家有娇妻一枚,姑娘可伤心?” 不要说出来嘛,多伤感情……红枝心里流了一颗泪,然后又自我安慰了一下。 没事,不就只有一个妻么,肯定是包办婚姻,不幸福。 然而杜涛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徐红枝的反应,反倒看着黑着一张脸的刘义真笑了起来。 “这位真真,是女扮男装吧?” 他这一句戏言,却令徐红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刘义真的脸——更黑了。 “不不不,其实他是个断——”徐红枝被华丽灭口。 不过话至此,再加上徐红枝生动以及诡异的表情来看,杜涛也猜出她要说的是什么了,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如此……” 红枝很满意杜涛的反应结果,恩,这公子不仅皮相好,声音对我胃口,连智商都和老子不谋而合,缘分。 但是若干年之后,徐红枝再想起当年这句话,才知酿成大错,遗憾终生……后悔药有没有啊! 那什么防止小三,很必要的一招就是防闺蜜暗渡陈仓啊! 徐红枝没有这个心机,被人连皮带肉一起吃了都不知道。 此刻徐红枝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其实是单恋好吗)冲昏了头脑,什么猎奇的《洛阳早报》,什么北朝的牛奶包子,瞬间成了浮云。 “话说公子你今晚住哪儿?”徐红枝邪恶的念头冒出来,就压不下去了。 “古戈客栈。”哎唷,太缘分了,不要这样好吗?徐红枝邪恶的小桃花在心里那个绽放,好羞涩。 --------无耻分割线打滚求包养……--------------------------------------------- 【零五】扑倒不成,被扑倒 等回到客栈,红枝姑娘赖在杜涛的房间里不肯走,漫天胡扯聊到月亮都想回去睡觉了。 红枝竭力想要表达她不想和刘义真住一间屋子的想法。 谁知杜涛笑道:“既然如此,那不如让真真留下与在下同住,红枝姑娘回去早些睡吧。” 刘义真脸色无比难看,扯了红枝就要走:“不必了,舍妹胆子小,一个人睡会被吓死。” 徐红枝为在杜涛面前力保大家闺秀的风范,又不好朝刘义真吼,只好苦着一张脸被刘义真拖了出去。 杜涛看着这一对古怪的兄妹组合,眯起眼睛来笑了笑,真是许久没有碰上这么有趣的人了。 这一路同行,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来呢。 待回到房内,一合上门,红枝姑娘便恢复了凶悍本色:“你——!我恨你!” 刘义真不理她,把她丢到床上拿被子卷成一团踢进角落。 徐红枝委屈的眼泪如黄河泛滥:“真真你个混蛋啊,你坏我好事啊,老子多少年没有这样春心萌动过了啊,你——” 红枝再次被灭口。 你要灭也拿包子灭好咩,那样好歹我能吃掉,这什么布啊脏死了! 徐红枝一下子遭遇多重打击,鼻涕和眼泪再也分不清了…… 刘义真在一旁悠闲躺下,盖了被子打算睡觉。 刚有些睡意朦胧时,就被徐红枝一脚踹下了床。 女子报仇,一夜嫌晚。 老子就恨你这样的别扭小白脸! 刘义真施施然从地上站起来,笑了一声:“踢得可解恨?” 去死去死,不要长一副无辜又欠扁的脸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 徐红枝妄图站起来,以便居高临下从气势上压倒刘义真。 谁知——红枝姑娘华丽丽撞上了床顶上的板子。 瞬间眼前晃过几颗亮闪闪的小星星,她就这么顺势倒在了床上,疼得龇牙那个咧嘴。 刘义真在一旁笑得阴险。 “笑你个毛线……啊。”红枝化疼痛为力量,哭丧着咆哮了一句,再也没力气了。 好不容易头不晕了,眼不花了,一口气可以上五楼了,红枝姑娘狠狠瞪着一脸幸灾乐祸的刘义真,道:“不行,你必须补偿我。” 刘义真倒也识趣,坐在床对面笑着问道:“好啊,怎么补?” “先欠着,让我想想。”红枝往床上一倒,“你今天睡地上,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符合一个吃软饭的身份,明天早上起来给我写检查。” 说罢就丢了一床被子下去。 这天气已是转凉,到半夜时红枝觉得有些冷。 一看躺在地上的刘义真,脑子一热,圣母心开始泛滥。 觉得他好可怜,先是被贬,再被变相软禁,后被人暗杀…… 如今还亡命天涯,不知道未来在何方。 所以说月圆之夜人多作怪,徐红枝再一次做了违背本性的事情,她下床把刘义真给弄醒了。 “哎,老子消气了,你上床睡呗。” 那话怎么说来着,对待闺蜜,我们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地原谅一遍又一遍。 刘义真也丝毫不和她客气,一言不发地躺回去继续睡。 徐红枝一撇嘴,真是,也不知道形而上地感激一下。 这个不知死的姑娘又开始动歪脑筋了,半天也没睡着。 摇醒了刘义真,一本正经道:“真真,你亲过人没?” 刘义真半睡半醒,敷衍地应了一声。徐红枝两眼放光:“哎,那你教教我呗。” 这孩子如果不是长得太安全估计——咳。 但是红枝现在一心想的就是要为扑倒杜涛同学做好充分的准备啊。 还没等徐红枝反应过来,刘义真轻轻捏了她的小下巴便亲了上去。 徐红枝一下子反应无能(表面混蛋的纯真少女啊)。 一向调戏人,从未想过被调戏的红枝姑娘呆若木鸡。 她眨巴眨巴眼睛,眼前这张脸真美啊,虽然娘了一点,但是掩盖不了它美的本质……但是——这什么情况啊! “你还我初吻啊初吻!”红枝姑娘翻脸一向比翻书快,“你混蛋啊!” “不是你要学的么?”刘义真凑到她颈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初吻?” 徐红枝知道自己的圣母心喂了狗,果断将刘义真再次踹下了床。 但这一次更狠,她把刘义真连同被子一起丢出了门,你睡外面吧你,冻死你! 刘义真抱着被子在走廊里游荡,被值夜小二给看见了。 “哟,这位小爷,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走廊里晃荡啥呢?”小二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被娘子赶出来了?” 刘义真回他一笑,倒是让这小二晕了晕,真乃美人也,羡煞人。 值夜小二不敢多留,真怕自己把持不住…… 这走廊里的说话声倒是让某位警觉的公子醒了过来。 刘义真看着小二一溜烟跑走,无意识地笑了笑,却看到走廊右前方一扇门开了过来。 借着廊道里烛台的微弱火光,刘义真辨清了他的面目,扭了头就要往回走。 走廊那端传来轻笑声:“真真何故大晚上的不睡觉,游走在这昏昧不明的走廊里呢?” 刘义真止住步子,回过身冷笑了一声:“杜兄不也是半夜不睡觉,出来乱晃了吗?” 杜涛挑了挑眉,真有意思。遂依旧笑道:“自然是被这走廊里的说笑声吵醒的,说起来,你才是我睡不下去的罪魁祸首啊。” 刘义真抓着被子的手,指节都开始泛白了。他勾了唇角,半笑不笑地回了一句:“那不好意思了。” 真是不痛不痒得可恨呐,杜涛满脸笑意:“既然你在外面乱晃也是扰人清梦,不如在下收留你一晚,夜——长得很。” “好啊。”这一笑,当真是倾国倾城。这厮在徐红枝的严格教导之下,逐渐向“不要脸教派组织”越发靠拢,如今深谙不要脸精髓啊。 若是被徐红枝知道这一晚走廊外的事,她一定会把刘义真夸赞一遍说他已经深谙教义,然后再拿铁刷子把刘义真从头到脚刷一遍,让他皮不附体生不如死。 然这一笑却转瞬即逝,刘义真又恢复了他那张千年死人脸。 他裹着被子旁若无人地走进房间,直接在床上躺了下来。 杜涛站在床前眯了眼睛,道:“那在下要睡哪儿?” “自然是地上。”刘义真寡着一张脸,声音泠然,“钱多的话你可以找值夜小二再开一间房。” 杜涛笑出了声:“你们兄妹二人,果真都——很不会客气。” 刘义真微闭双眼,徐红枝说的对,一路上要发扬不要脸的精神,蹭吃蹭喝蹭住才可以活得舒坦,那便试试。 ------------无耻分割线~打滚求包养……----------------------------------- 【零六】病猫真真,真讨厌 “那好好睡,可别着了凉。”杜涛勾起唇角笑了一笑,从房中走了出去。 房间内一片静寂,连轻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这夜,的确又冷又长。 也不知是何时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微亮。 刘义真习惯性地往身侧看了一看,半边床是空的。 裹着被子回到红枝的房间门口,在地上坐了下来。 有些头痛,刘义真靠着门坐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徐红枝姑娘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起来伸了个懒腰,扭扭腰肢活动了活动。 推开小窗子,恩,又是秋高气爽的一天啊。 虽然想到昨天被刘义真那个混蛋亲了一口,心里还是无比恨,但是红枝姑娘又怎会和自己过不去呢,没关系,被闺蜜亲一口算个毛线啊。 高高兴兴去拉开门,打算去洗漱一番然后找杜涛一起吃早饭。 哪料,门一拉开,身上裹了一圈被子的刘义真就这样滚了进来。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徐红枝心情更好,蹲下来扶正刘义真,捏了捏他的脸:“给老子起来写检查书,快点!” 刘义真半眯着双眼,忍不住打了喷嚏,又往被子里缩了缩:“红枝啊,我头疼。” 徐红枝一挑眉,嘟了嘟嘴:“切,不要以为装病就可以逃避写检查。那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检查……” 刘义真不理她,闭了眼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红枝见他脸色有点不对劲,便伸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 ……竟然真的发热。 她瘪起嘴来摇了摇头,鄙视道:“你这身板不行啊,裹着被子冻一晚上就受凉了?” 然后又抬了刘义真的下巴意味深长道:“真真,你不会是去干坏事了吧……” 刘义真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来。 徐红枝搞了块帕子捂住嘴:“我去喊人,你先搁这儿呆着。” 她跑到杜涛房间门口一阵猛捶:“公子不好啦,我家真真得了伤寒要死了……” 敲了半天也没人应个声,奇了怪了。 徐红枝正打算放弃,却听得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红枝姑娘——” 徐红枝连忙一扭头,猛地意识到自己外衣还没穿,一阵羞涩,眨巴眨巴眼睛道:“恩?” “你方才说——真真病了?” 徐红枝立刻从Q版恢复正常态,佯作悲伤状:“是啊,看样子是要死了,公子帮着寻个大夫成不?我们兄妹俩手头——” 她想了一下,怎么才有文化呢?恩,有了—— “拮据。” 杜涛察觉到了她言语的停顿,觉得这姑娘真是太有意思。 都这时候了,还记得揣摩说辞。 “姑娘为何觉得在下会出手相助呢?”他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黠笑问道。 红枝一拧眉,叹一口气:“公子你想,如果真真死了,去地狱是吧?哎——让真真这种花容月貌的——跑去阴间祸害鬼啊魂啊的,我这做妹妹的于心不忍啊。哎——要是真真去了,阎王爷从此不早朝,天下大乱矣!公子怎么忍心……哎……”大叹三声,说罢还满脸要为天下社稷做贡献的忧愁之色。 杜涛扑哧一声轻笑出声,附和她道:“不是快死了么?红枝姑娘怎还有闲心说这么多大道理呢?”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自然要让公子这钱花得不冤枉呗。”红枝兀自点了点头,“拯救天下苍生啊公子。” 徐红枝再一次为自己的文采倾倒。 两人正往徐红枝房间走时,杜涛淡得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嗬,还真着凉了。” 徐红枝一脸疑惑,警觉地发现了此话中的玄机,又不好拉下脸来直接问,抚了抚下巴,试探道:“公子啊,你半夜的时候可见着真真了?” 杜涛倏地停下步子,红枝也跟着往后退了两步。他轻咳一声,假意想了想,道:“不曾。” 徐红枝当然相信杜涛!怎么能怀疑自己喜欢的人呢?胡扯。 恩,那就是杜涛有感而发。红枝姑娘转念一想,瞬间打消了疑虑。 走到门口,刘义真依旧保持原来那个姿势,闭眼坐在地上。 红枝一看,恩,真听话,让这么呆着就真这么呆着。 杜涛走过去,试试了他额头的温度,轻抬了他下巴:“来,让我看看舌苔。” 无奈刘义真紧抿着唇,睁开眼无比愤恨地回瞪了他一眼。 嗬,脸色这么差还发脾气。 徐红枝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懵,瞬间又在内心咆哮道:刘义真你个别扭小白脸,让你张嘴看下舌苔会死啊! 杜涛直起身,道:“红枝姑娘,不如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寻大夫来。” 红枝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满脸的崇拜之色。这气度,这说话的模样——真合老子心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咩?红枝娇羞了。 等杜涛一走,红枝转瞬恢复了暴力本色,报复性地踹了刘义真一脚,然后把他拖到床上,恶狠狠地骂道:“妈的,重死了,叫你少吃点!” 她这么一拉,刘义真衣服都快被他扯开了,哎唷,这精巧的锁骨哟。 徐红枝趁机揩了下油,然后又把被子胡乱往他身上裹,最后,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壳就这样成形了。 只听得刘义真闷哼一声:“徐,红,枝……” 那真是无力的呐喊,发自内心的咆哮和抗议——啊—— 待杜涛带着大夫回来,红枝坐在床边一脸伤心,猫哭耗子般落下几颗眼泪:“哎唷我的亲姐——哦不,亲哥哟……你怎么……哎……” 那大夫估计也觉着怪异,遂走过去给刘义真诊脉,又看了面色舌苔,然后瞥了一眼旁边无比悲伤的徐红枝,道:“姑娘不必着急,令兄不过是偶染风寒,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徐红枝用帕子掩了脸,清咳了一声:“知道了,那便开药吧。” 一旁的杜涛正喝着茶,差点呛到。这红枝姑娘,当真是个变脸王啊,有趣有趣。 可怜我们的徐红枝姑娘还自以为做得贤良淑德,该娇羞时要掩面,该义正言辞时要大义凛然,该卖弄文采时就要好好揣摩说辞。这样的好姑娘,哪里去找? 去抓了药,让古戈客栈餐饮部的小二熬好送过来,红枝暗暗叫苦。 自己可一直饿着呢,还得先给刘义真这只死猪喂药,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苍天,你看不到我在辛勤劳动吗?红枝的小宇宙里,满是泪水…… 没关系,等喂完,你就好好睡着吧你。 少了你这个电灯泡,老子好和如意郎君共进早餐。 红枝姑娘忍着喂完最后一口药,把陶碗往旁边一搁,站起来朝杜涛粲然一笑:“公子可饿了?” “红枝姑娘真是辛苦啊,又要给兄长喂药,还惦记着在下有没有吃饭。” 红枝脸一红,悄然掩面,浅笑道:“哪里哪里。” 杜涛抿了唇忍着笑意,道:“姑娘怕是也饿了吧?那不如同在下一道下去吃些餐食罢。” 徐红枝内心的欢乐小鹿又开始一唱一跳地蹦跶了,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默默点了点头。 ------------------------昙花一现又来了------------------------------------------ 徐红枝姑娘就这样扭捏着甜蜜着度过了这段美好时光…… 真是有限得很呐有限得很。 刘义真恢复得太快了,于是这只电灯泡又开始发光发热,开始阻挠红枝姑娘的甜蜜之旅了。 三个人搭着马车一路往平城去,徐红枝看着刘义真那个恨啊,恨不得踹他下去啊,或者直接敲晕丢进角落啊。 “喏,给你个柿子吃,可甜了。”徐红枝姑娘拿着一只柿子正要递给刘义真,却被杜涛给挡了回来。 杜涛淡然一笑:“真真尚未痊愈,柿子乃寒凉之物,吃了不好。” 徐红枝暗暗吸一口气,默默收回罪恶的小柿子,想要谋害刘义真的阴险诡计就此破产。 表面上风平浪静,心里已经掀桌了啊有没有! 一路上斗智斗勇,动用毕生的知识储备想要残害刘义真啊,都被杜涛英雄救了美啊。 我恨,我恨,刘义真那张妖孽脸,不给他划花掉,老子就不叫徐红枝。 这眼看着就要到平城了,分别在即。 徐红枝想着必须得弄到这公子家的地址,以便之后培养感情啊。 拐弯抹角想了许多个办法,后来红枝姑娘灵机一动,道:“公子,你在平城可知道什么书院招教书先生的?” 杜涛抿了唇,假意思忖了一番,回道:“有个叫阿里书院的似乎招人,真真这番才学,去这书院当个处馆先生倒是有些浪费呢。” “没事没事,那里待遇怎么样啊?”红枝才不管浪费不浪费,“公子可认得这阿里书院的人?” “这书院里倒是有我一位旧友,到了平城在下领你们去便是。至于待遇么,应该能养活你们兄妹二人。” “真是太感谢了。”徐红枝当然不是为给真真谋到差事开心,这书院里既然有杜涛旧友,哼哼,那应该也能顺藤摸瓜,找到杜涛老巢!要破案咩? 刘义真瞥他们一眼,冷冷道了一声多谢,便又变回了一只闷葫芦。 死别扭男刘义真!红枝在心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复又笑道:“哎呦,真真,你我饿不死了呢。” --------无耻分割线翻滚中……----------求包养(对手指T-T)~------------------- 【零七】魏女西平,觅良师 到了平城,杜涛给刘义真同学介绍了工作,之后就华丽丽消失。 徐红枝苦着脸囧了囧,又要天天独自面对刘义真这个妖孽,情何以堪。 他俩就住书院里,隔着两排房子就是小孩们念书的地方。 天气冷下去了,徐红枝没事就窝在书院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晒太阳。 光秃秃的树就是这点好,可以舒舒服服靠着,还晒得到太阳。 这天,徐红枝坐在树下进行光合作用,看到那所谓的杜涛旧友慢悠悠走了过来。 话说这位杜涛旧友,名叫长孙旃(zhan,第一声),平日里也不常见他。 当然不是长孙旃忙得没空来书院,而是红枝姑娘太可怕,每次只要和她撞上,长孙旃便有自挂东南枝的冲动。 这位姑娘真的太喜欢刨根究底了……所以长孙旃如果没事,是绝对不来书院的。 而今天这位长孙旃竟然笑眯眯地迎面走了过来,红枝微微仰头看了看太阳,恩,没错,太阳没升错方向。 “红枝姑娘。”长孙旃不急不忙地唤了她一声。 红枝也朝他诡谲一笑,亮出两颗小白牙,道:“长孙先生好。” 长孙旃心里开始发毛,这姑娘今天这么有礼貌,更可怕。他走过去,道:“今天来是有件好事要与姑娘说说。” 噢?红枝勾了唇角。 “这上头张了皇榜给西平公主招师傅,我看你家真真倒是挺合适,不如去试一试。” “这等好事,长孙先生怎地会让给我家真真?”红枝黠笑道。 长孙旃抚了抚下巴:“这个么……西平公主,非常人可教得,师傅基本上三天一换。” 红枝扑哧笑出声,暗想这西平公主肯定是外貌协会的,以前那些师傅应该是太丑了。 “那长孙先生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公主的师傅耶……” 长孙旃叹声:“在下——也曾被踢出来过。” “噢……”红枝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可惜啊可惜。” 哼,长孙先生,你不会和公主有一腿吧? “我将皇榜给姑娘带来了,这宫里的差人……”长孙旃微停顿,“怕是快要到了。” 红枝瞪圆眼睛,什么?你…… 天呐果然说小白脸最阴险。 不过,徐红枝心里坏笑一声,反正又不是我去皇宫。 真真啊真真,你就姑且去教那什么西平公主好了,反正教谁不是一样教呢? 去宫里传道授业解惑,日子过得更好也说不定呢。 再说——万一要是公主迷上了你那张妖孽脸,啧啧,直接作为第一面首包养。 前途无量啊刘义真。 徐红枝把美满的未来在内心构想了一遍,然后自己就可以摆脱这个电灯泡,和杜涛双宿双飞。 偶尔说不定还可以去宫里探探亲,不错不错。 正想着就看到书院门口来了人。 长孙旃不急不忙走过去,和差人寒暄了几句,轻轻一挑眉,道:“这揭皇榜之人,正是这书院的徐真真师傅。” 刘义真方收好教具从门口走了出来,遇见这几名差人,有些莫名地看向站在大树下满脸笑意的徐红枝,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得差人道:“徐真真是吗?同我们进趟宫吧。” 刘义真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几个差人拉了走。 就要走出这阿里书院时,徐红枝姑娘冲上来,凑到刘义真耳边笑道:“真真啊,不要怪我啊,是长孙旃那个死狐狸要把你弄进宫给什么西平公主当老师,你要多保重!” 刘义真一脸怒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长孙旃,正要走过去问个清楚,却被差人给强行拖走了。 “那什么——”徐红枝看着刘义真挣扎着离去的背影,喊道,“风萧萧兮……那什么寒……真真一去……” 徐红枝被灭口,这次是长孙旃走过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红枝姑娘,你家真真会安全的,不要乌鸦嘴。”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话说这刘义真走后,徐红枝发现生活瞬间单调了下去,没人折腾也不好玩啊。 哎,怪长孙旃那个死狐狸,直接就先斩后奏了,都没和老子商量一下。 怎么才能挖到杜涛的老巢呢,真是闹心死了。 眼看着都要过年了,这几个月的相思之苦啊……红枝在心里哀叹。 随手拿起一份《平城日报》,徐红枝扫了两眼便放下了。 太没意思了啊,每天刊载的不是“我朝国主接见了某国使臣”就是“吐谷浑汗国慕容阿柴逝世”这种东西。 太政治了,完全没有槽点。 徐红枝姑娘是多么想念那猎奇的《洛阳早报》啊…… 于是某次死乞白赖地求长孙旃给她弄《洛阳早报》,长孙旃无奈,倒也应了这份苦差。 只是每次到手的《洛阳早报》都是一个月之前的,没事啊,再怎么滞后,也聊胜于无嘛。 前段时间到手的《洛阳早报》里还刊载了刘宋朝的新皇帝刘义隆同学册封王妃袁齐妫(gui,第三声)为皇后的事。 徐红枝对此甚是愤恨,想那袁齐妫,就是一笑面虎啊,小时候被她害过多少次啊。 于是当时徐红枝指着这条消息恨恨地对刘义真说:“要是老子还能回去,一定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啊,顶着一张无辜脸,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亏得袁耽那个老匹夫这么喜欢这个曾孙女啊,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说得是义正言辞,颇为动容。 哪料刘义真一边喝茶一边翻《平城日报》,面无表情回道:“人在做天在看,你慢慢等着看她笑话就是了。” 徐红枝瞬间觉得有理,业报什么的,总会有的。 女人最喜欢和闺蜜达成共识,站在统一战线上的感觉——真好啊! 哎——徐红枝回过神。 这个月的《洛阳早报》怎么还不送来啊。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就在她苦苦等着《洛阳早报》的时候,刘义真同学也在北魏皇宫里苦苦等着传闻中的西平公主。 话说这西平公主,乃和先帝的姚氏皇后同名。 也只是因先帝对其太过宠爱,便给起了这个名,人称“魏女西平”,以便区分她母后“姚女西平”。 西平公主自小随军征战,性子野得很,传闻貌美如花,却偏偏喜欢舞弄刀剑,跟个男儿一般。 如今待字闺中,当今国主拓跋焘不准她再随便出门,特要她静下心习些女儿家的东西。 只闻得帘子上系的轻铃响了一响,刘义真立在原地望去,见侍女打了帘子,一身绯衣宽袖的女子嘴角勾笑地走了进来。 “问公主安。”刘义真轻轻一颔首,也不行其他礼。 西平挑了嘴角,看了身侧的小侍女一眼:“怎么不给师傅奉茶?” 声音清脆而明媚,神色里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外人都传本宫性情暴躁,师傅被打死的都有,你——”西平略停顿,看了刘义真的眼睛,道,“不怕吗?” 刘义真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公主贤良淑德,怎任得外人肆意抹黑?那些人——该死而已。” 西平笑了一声,拿过侍女托盘上的茶盏,递给刘义真,道:“师傅若不嫌弃本宫愚钝,就喝了吧。” 刘义真接过去,抿了一口,又将茶盏放回托盘。 “不怕有毒?”西平笑了笑。 “公主想要置在下于死地,岂不轻而易举,何必费这样的脑子。毒死?那也太便宜在下了。” 西平端过托盘上另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端着它走到一排书架前,轻笑道:“你这样美,本宫怎会舍得让你死。” 又道:“徐师傅,第一课要讲什么呢?” 刘义真看着立在对面书架前那个绯色背影,面无表情道:“在下不才,就教教公主,何为——正衣冠。” 西平笑出声,转了身走过来:“本宫怎么穿,要师傅教吗?” 说罢她看了看自己随意散开的长发,又笑着看向刘义真:“既如此,那就麻烦徐师傅替本宫——挽个发。” 一旁的侍女匆匆跑出门,不时便捧了各色头饰过来。 西平坐下,刘义真走到那摆满了头饰的托盘面前,沉默片刻,只取了一支玉簪。 侍女举着镜子站在对面,西平通过铜镜看着身后刘义真那张死人脸,硬是忍住了笑意。 刘义真也不过是给她挽个最简单的发髻罢了,西平心里冷笑一声,正衣冠?这是叫我以后不要披头散发吗? 真是既麻烦又讨厌的一个师傅。 然刘义真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自己挽好的发,神色寡淡地半蹲了下来,扶正了西平腰间随意系上的厚厚帛带。 西平屏住了呼吸,随后又长长叹出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 她猛地回过头,迎上刘义真那张寡淡的脸,心里落下一丝不安稳。、 慌忙站起来,抽掉了头上的玉簪子,扔到了一旁,冷笑一声:“也不过如此罢了。今天本宫没有心情听课,师傅回罢。” -----------------------无耻分割线-~打滚求包养……=V=------------------------------ 【零八】国主召见,刘义真 刘义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由一宫人领着,步行至这宫外的皇城官舍。 临了那宫人对刘义真道:“徐师傅,您若能撑到三天之后,便功德圆满了。” 刘义真也不说话,寡着一张脸合上了门。那宫人自讨没趣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待这宫人回到西平寝宫时,和西平讲了刘义真的反应,只见西平闷着喝了口茶,又对旁边的小侍道:“把刚才那支簪子拿来。” 小侍答道:“回公主,那簪子已是摔断了。” 是么?西平叹出声:“断了就算了,扔了吧。” 那小侍刚刚要走,却又被西平喊住:“哎,还是留着罢。” 西平坐了下来,兴致索然地临了一张贴,看这天色已晚,便决定早些休息。 无奈内心烦闷,这一宿不断地醒来,又再次睡过去。等三更天醒来时,外面纷纷扬扬地飘着雪。 她裹了件外衣,也没接小侍递过来的暖抄手,径直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 夜风裹挟着鹅毛雪花吹进来,这殿内的烛火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忽地跳动起来。 这天气恶劣,也不知道北伐柔然会是个什么结果。 皇兄离宫已是一月有余了,此番亲自率兵,屯驻在柞山,连个音信也不传回来。 她打了个寒颤,缩了缩手,走回去继续睡,等早上起来这雪不知会有多厚。 小侍悄悄走过去合上窗,继续回去看着暖炉子。 公主上次这样半夜突然起来开窗子,还是长孙少卿去世的那一晚。 当然那说起来是已是旧事了。旧事多不堪回首,还是罢了罢了。 小侍往炉子里又添了块炭,打了个哈欠,看着辗转反侧的西平公主叹了口气。 这一早,外面的积雪已经没过半截小腿,西平抱着暖抄手窝在书案前翻看一本五言诗集。 刚打了个喷嚏,便听得外面传:徐师傅到了。 西平勾了嘴角一笑,裹好身上毯子,站了起来。 刘义真进来之后依旧神色寡淡,问了一声安,便立在一旁。 西平见他衣服和鞋子都湿透了,冷哼了一声:“徐师傅可真是——恪尽职守啊。这外头下着大雪,本宫还以为师傅今天不来了呢。” 西平放下暖抄手,走到书架前假意寻书。 一头长发肆意地倾泻下来,西平一手拿书,一手故意轻揉了揉头发,道:“呀,这本书原在这里。” 刘义真眯了眼,道:“似乎公主没有长记性。为师昨天——” “再挽一次?”西平迅速打断了他的话,说罢用鲜卑语对旁边的小侍吩咐了一句,只见小侍将放在一旁的托盘端了来,走到刘义真面前。 这头饰都无比繁复,再没有昨天那种简简单单的簪子。 西平笑道:“第二课,徐师傅你来讲讲,何为——不自量力。” 刘义真看着面前的托盘不禁哑然失笑,这西平公主是嘲笑自己在女子面前班门弄斧吗? 西平此时已是在镜子前坐下,等着看好戏。 刘义真不急不缓地走过去,从托盘上拿了梳子,替她仔细梳理这长长青丝,又从袖中拿出一方深色锦帕,叠成长条,将她这满头长发束了起来,倒是显得更为悠然清爽。 西平微怔忪,有些微失神。和那人真是太像了不是吗?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 她垂了眼睫,无可奈何道:“带徐师傅换身衣服罢,可别着了凉。本宫头疼,想要休息。” 那宫人带着刘义真去换衣服,他依旧一言不发。 这满世界的白,看着真是凄凉。 天气一下子冷了,红枝这丫头,估计又不知道加衣服。 刘义真突然想起永初二年那场大得要淹了建康城的冬雪。 那时徐红枝把他埋在雪地里,差点害死了他。 可除了生两天闷气,三天不理徐红枝,后来的人生好像又捆到一起去了。 念至此,他倏地笑出声,倒教前面走着的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永初二年永初二年,他在心里念叨了几遍。 嗬,如今已是元嘉初年了。那个乖弟弟,也成一代君王了。 脚下的湿冷寒意,陡然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次日清早,竟出了太阳。 虽然没什么温度,积雪也不见融化,却让人心情不至于太差。 西平依旧披散着瀑布一般的青丝坐在书案前临一张贴,旁边的暗红色漆盘上只摆了一支白玉簪。 刘义真见此,望了一眼窗外的光亮。 第三天了,该回去了罢。 问了安,西平微颔首,道:“师傅看看我临得怎样?” 刘义真淡淡笑了笑:“无神。” “那师傅今天便指点一下西平心中迷津,为何临了如此久,偏偏毫无长进,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公主此言差矣,为何要得他人之神,虽是临帖,但若写出自己的神来,岂不更好。” 他微微停顿:“第三课,为师教教你,何为——事不过三罢。” 再替她挽一次发,怕是真要被赶出去了。 刘义真又望了望窗外,站起身拿起漆盘上那支白玉簪,叹声道:“公主依旧不长记性。” 西平站起来,看了一眼刘义真,沉声道:“那便——不过这个三。” 那冰凉的白玉簪握在手里已染了微弱的温度,刘义真笑出声:“公主说笑了,在下何德何能,能做公主的师傅。” “留下来罢。” 西平话音刚落,便听得宫人传道:万岁班师回朝,大捷大捷! 西平笑起来,从这宫殿中走了出去。 这绯色身影穿梭在这皑皑白雪之间,真是美煞人。 要说这位公主还真是随军摸爬滚打惯了,连衣服都未换,小侍牵了匹马过来,她便麻利地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到这城下,见到各位将领,西平微微一颔首,道:“各位将士辛苦了。” “西平啊,听说你又找了个师傅。”长孙翰笑道。 “安集将军打趣了,刚进城便听这些个闲言碎语。” “哈哈,阿旃那小子说你这回是上心了?”长孙翰这一句引得一阵哄笑。 “安集将军如今越发没事做,竟闲得有空来笑晚辈。”西平一扭头,心想长孙旃这个混蛋还真是话多。 “西平,不可无礼。”只见皇兄拓跋焘骑了马从后方来,“怎好这样对安集将军说话?师傅没教你吗?” 长孙翰笑了笑:“听闻这师傅还教公主正衣冠了。” 拓跋焘见她又未束发,意味深长地笑道:“却也不见得教得好啊。走罢,先回宫。” 这国主一回宫,四下便热闹了起来。 刘义真刚迈出殿门,行在走廊上,便听得宫人喊住了他。 “徐师傅,万岁召见你呢。” 刘义真神色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大捷而归,竟先召见一个公主师傅,实在解释不过去。 心下本就存了疑虑,再加上之前西平公主那一句“留下来罢”,更令人觉得不安。 他跟着引路的宫人往前走,直至到了一处小暖阁,宫人开了门让他进去候着。 刘义真在这暖阁里候了许久,也未见有人进来。似是太暖和了些,倒教人有睡意。 却在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西平公主也站在门口,她迟疑了一下,又退了出去。 而进来那人背对着刘义真合上了门,他转过身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好久不见。” 刘义真盯着他那张脸蹙了眉,亦不冷不热地回了他一句:“不算久,杜兄。” “生气了?”拓跋焘淡淡笑道。 “犯不着。” 哈,拓跋焘笑出声,这人依旧这副死性子。 他走了过去,凑近刘义真耳畔笑道:“是吗?刘,义,真。” 刘义真倏地往后一退,却是撞到了背后一堵墙,他冷冷回道:“刘义真已经死了。” “嗬,真是寡情。”拓跋焘笑起来,“若是刘宋那些老匹夫知道你还好好地活在这北朝皇宫内,真不知作何想。” 又道:“之前你我皆不曾表明自己身份,一笔勾销可好?” “无所谓。”刘义真依旧不改死人脸,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一排书架,“在下只想回书院。” “回书院?”拓跋焘嘴角弯下一个弧度来,“可惜西平太喜欢你这个师傅了,我不好驳她的意,这可如何是好?留下来罢,义真。”这后半句话甚至低姿态到了求他的地步。 见刘义真不说话,拓跋焘自讨没趣地笑了笑,回到书案前坐下,自顾自一般说道:“担心徐红枝吗?无妨,让她进宫太容易了。” 刘义真微垂眼睫,徐红枝啊徐红枝,你我二人的人生真是如长在一起的藤蔓,怎么都分不开。 用一场大火,将一切都烧尽吗? 那又怎样呢?变成灰,更分不开了。 还不如好好活。 “我要见徐红枝。”刘义真妥协叹道。 -----------------------无耻分割线~打滚求包养~T-T对手指-------------------------- 【零九】筵无好筵,长孙谨 这天气寒冷,徐红枝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想着外面迷茫的皑皑白雪心里那个凄凄惨惨戚戚。 真无聊,徐红枝再次倒了下去。 刚倒下,便听得有人敲门,徐红枝挣扎了一下,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去开门,有些朦朦胧胧问道:“哪个欠拍的啊?” “红枝姑娘。”长孙旃一脸笑意。 “哟,长孙先生。”死狐狸!红枝在心里暗骂一声,笑得真欠扁。然红枝又笑道,“又给我送《洛阳早报》来啦?” “非也非也,在下来带红枝姑娘进宫。”长孙旃执了扇子意味深长道。 “哈?”徐红枝又让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确认无误之后,神色凝重道,“阎王啊,你千万不要收真真那个妖——” 长孙旃再次灭了徐红枝的口,他浅声笑道:“红枝姑娘,你家真真好得很。在下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乌鸦嘴。” 自从长孙旃发现灭口这个好处之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这招。 不让徐红枝开口讲话实在是——上上上策。 长孙旃说完了放开她,徐红枝靠在门口狠狠地喘了几口气。 哼,死狐狸,此仇不报非女子。 “难道说我家真真变成公主的面首了?”徐红枝眨巴眨巴眼睛,希望听到更劲爆的消息。 长孙旃意味不明地诡谲一笑:“红枝姑娘进宫瞧瞧不就成了,说不定就此住在宫里呢。” 红枝再次眨巴了一下眼睛:“那——我现在收拾东西?” “不必了,宫里应有尽有。” 那倒也是。徐红枝耸耸肩,笑道:“那便走吧。”(你被拐走真的不稀奇啊) 这徐红枝也不想想长孙旃作为一介书馆先生,怎么可能想进宫就进宫。 这长孙旃实乃待诏一名,是个内廷五品散职,纯属家里有钱有势出来混日子的。 他有个亲叔叔叫长孙道生,传闻这小老头是个有名的吝啬鬼,当然——对外要称:清廉俭约。 先帝在的时候,可是对此大加褒扬,号召全国的官员向这位叔叔学习。 咳,跑偏。 这下雪天行路难倒也一点没差,到了皇宫都已经天黑了。 长孙旃笑着问徐红枝:“红枝姑娘饿不饿?” 徐红枝赔了个笑脸:“是啊,饿死了。” “那让你家真真请你吃饭。”(拜托你不要怂恿她成么) “对!”(姑娘你的确是饿得不清啊摔) 于是红枝姑娘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什么破皇榜,什么西平公主招老师,全是一手策划好的。 蒙在鼓里的徐红枝姑娘乐颠颠地想要去蹭饭,真真发达了哟。 然这一切事中,西平和徐红枝也不过两颗棋子。 长孙旃引她往东宫走去,筵席正热闹,却不是一场好筵。 西平四处刁难刘义真,刘义真却答得滴水不漏。 汝阴公长孙道生坐于席下,也只笑看这公主与才子的口舌较量。 然这名叫徐真真的师傅,倒是像极了抗儿啊。 他抿了一口酒,老眼眯了起来。 拓跋焘突然打断了西平的话,脸上有隐约的笑意,与长孙道生说道:“西平这位新师傅,乃朕一位旧友,公卿大人可觉得——似曾相识?” 长孙道生思忖着国主这话里的意思,缓缓回道:“陛下,逝者已矣,何苦以现世活人相比。” 这长孙道生只有一独子,名为长孙抗,本是个栋梁之才,却无奈命途蹇促,去得太早。据闻长孙抗刚刚去世,长孙道生便大病了一场,丧子之痛让这位将军一夜之间老了不少。 拓跋焘听他如此说,便知这老先生是想到那已故的独子了。 他笑了一笑,道:“那不如收朕这位旧友为义子,公卿以为如何?” 长孙道生倒也没料到这一层,以为国主不过是提提旧事,哪想到是让自己收义子。 老将军看了一眼不论言行都与长孙抗太过相似的徐师傅,心里有些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掌命司捉弄老夫吗? 遂道:“陛下美意,老臣感激不尽。” 拓跋焘波澜不惊地笑了笑。 “那便传朕的旨意,即日起,徐真真为汝阴公长孙道生之义子,赐名——”他又看了看一脸错愕的刘义真,顿声道,“长孙,谨。” 话音刚落,侍者便传长孙旃和徐红枝到。 刘义真幽幽看向拓跋焘,却迎来他一脸笑意。 杀人不见血,他这一招,硬是抹去了刘义真仅存的一点南朝属性。从此姓长孙,同为我鲜卑人。 西平公主同样也是一愣,不知皇兄为何这样做。 今天于筵席上提及长孙抗本就不寻常,还突然让汝阴公收义子—— 她有些发怔,坐在席间,看着那位叫徐红枝的女子微低着头跟在长孙旃身后走来。 徐红枝虽是不拘小节,但看这殿上的气氛却也收敛了些。 啊,太可怕了。(姑娘你是没见过世面,不要怕,以后就习惯了) 她很识趣地跪了下来,行完大礼,又看向上座上那人。 吓,不会吧…… 红枝姑娘拥有丰富想象力的小脑瓜此刻瞬间短路,嘴上支吾出来几个字:“杜——杜涛。” 声音虽小,却也听得清楚。 拓跋焘挑了眉,淡淡一笑:“红枝姑娘,好久不见。” 徐红枝一愣,也不知道说啥,点头点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赐坐。”拓跋焘淡淡吩咐了一声,徐红枝蹑手蹑脚地在殿下找了个小案桌,然后坐了下来。 红枝姑娘显然不是很清楚刚才殿上发生了什么事,真真又离自己那么远,旁边坐着长孙旃,这气氛真是闷死人也。 却在此时听得对面一个大叔道:“听闻这位徐红枝姑娘是徐师傅的妹妹,汝阴公无女,倒不如将这位徐红枝姑娘收为义女。” 话音刚落,长孙道生心里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尉眷你添个什么乱。 徐红枝也一脸惊诧,咋了?什么什么?——义女? 拓跋焘笑道:“这倒也好,不知汝阴公意下如何?” 长孙道生一闭眼,道:“自然是老臣的福气。” 安北将军尉眷轻轻笑出声来,看了一眼坐在徐红枝旁边的长孙旃,微微挑了挑眉。 长孙道生大叹失策,就说这庆功宴跟自己无甚关联,国主怎还专门遣人来请。 筵无好筵啊筵无好筵!竟无端端被人设计了。 也罢也罢,这义子看上去也算是一表人才,义女长得也安全,权当天意罢。 “红枝姑娘,你可愿意在这宫中当个值?”拓跋焘浅笑地问她。 徐红枝脑袋瓜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在迟钝中,恍恍惚惚听得自己应了声:“唔,好呀。” 只见拓跋焘笑意更甚,道:“那便做个女侍中如何?” 徐红枝没概念,听着好像还不错,关键是可以留在宫里耶! 她心里彻底乐翻了,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这四下一片阒然。 长孙旃暗吸了口气——这女侍中,可是二品的啊。 国主今天是太高兴了么?让徐红枝当女侍中? 各位皆喝了闷酒吞下了顾虑。 西平冷笑道:“皇兄这也太离谱了,哪里由得一个刚入宫的小女子当女侍中?若是为人处事不周,冲撞了人如何是好?” “犯错——罚便是了。”拓跋焘饮了一口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看向殿下的徐红枝,“红枝,你可要好好做事。” 聪明伶俐的徐红枝当然知道此时应该做什么,立刻点了点头:“当然当然。”(你不会谢恩咩?T-T) 四下再次纷纷喝酒以示无语。 这一场囧筵,就这样几家欢喜几家愁地囧结束了。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北伐大捷,加之年关将近,这宫里一片喜气。 红枝姑娘每天能见上拓跋焘一面就不错了,这宫里乱七八糟的事——还真多啊。(小宇宙都要掀桌了啊有木有有木有) 但是红枝姑娘兢兢业业,乃新时代劳动楷模,可谓呕心沥血……总算只犯了几个小错,被内司大人责罚了几次。 她恨啊,工作不顺,情场也渺茫,还要天天看西平公主调戏真真。 忍无可忍。(小心脏要碎了好吗) 目前支撑徐红枝努力工作下去的动力就是——她一个二品女侍中,拿的俸禄据说比刘义真多。 徐红枝内心的小虚荣充分得到了满足。 而且俸禄就快要发了,发完俸禄回家过年。 回哪个家?——当然是汝阴公的府邸了。 徐红枝内心的小虚荣再次得到了满足。汝阴公啊有没有! ——当然此时徐红枝还不知道长孙道生是个吝啬鬼,没人给她透露过这个消息。 那天徐红枝问起汝阴公是个怎样性格的人物,长孙旃那只死狐狸扇子掩面笑了笑:“我那叔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徐红枝想着,这小老头肯定巨宠自家小孩。 虽然自己和刘义真都是被领养的,但是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当然,这回家之前还有一件事让徐红枝开心了好久。 因为临走前一天,拓跋焘召她过去,特意奖励了她满满一包胶牙饧(一种饴糖)。 徐红枝捧着那一包胶牙饧乐开了怀,离开南朝便再也未吃过这东西,如今从梦中情人手里接过来,真是甜死人啊。 ------------------------------喵……看官们从了俺呗(奸笑)------------------- 【一零】一毛不拔,汝阴公 第二天下午,刘义真回官舍收拾了东西,便看到长孙旃带着徐红枝慢悠悠地晃了过来。 “阿谨。”这只死狐狸眯眼笑着喊了一声刘义真。 刘义真似笑非笑地慢慢回了他一声:“阿旃。” 徐红枝正满脸欢笑地吃胶牙饧,听得他俩这么恶心地喊来喊去,想要呕一下,瞬间又觉得怎么能把这胶牙饧吐了呢,于是只好咽了下口水。 这路上积雪已是消融殆尽,搭了长孙旃的顺风车,往长孙道生的府上去。 半途中长孙旃问徐红枝要胶牙饧吃,徐红枝一扭头:“不给!” 长孙旃一挑眉,刚要开口,便听得刘义真道:“劝你千万别打胶牙饧的主意。” 长孙旃哈哈笑了一声,抚下巴道:“你不给我吃,明年的《洛阳早报》我就不送了哟。” 徐红枝内心苦苦挣扎了一下,扯了一小块给他,语气愤恨道:“哼,粘死你,小心牙齿被扯掉下来!” “红枝,你腮帮子不疼么?”刘义真轻轻捏了她下颌,“这里,嚼得累不累?” 徐红枝倏地挪开刘义真的手,把糖收好,又撇了撇嘴:“哼,要你管。” 正在嚼饴糖的长孙旃蹙了眉:“哎,我说你们南朝的东西怎么这么难吃啊?” 刘义真看他一眼,哼笑一声:“这是过年时给灶王爷吃的,吃了粘牙齿,灶王爷上天就不会乱讲坏话。我让你不要打这东西的主意,自讨苦吃。” “哎唷,这可是个好东西,我去研究研究把它弄得更粘一点。”长孙旃摸了摸下巴,“专门给红枝吃。” 刘义真暗笑了一声。 用这个法子来灭徐红枝的口吗? 徐红枝眨了下眼睛,瞬间听懂这话里的意思了,挥了拳头就要打,长孙旃一把抓住她的小胳膊,乐呵呵道:“如今我可不怕你了,哈哈。” 徐红枝气馁,这个死狐狸之前还看到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现在竟然!竟然如此嚣张! 是可忍孰不可忍!(又是——这句咩?)她立刻挥了另一只拳头,然后又被捉住了。 彻底气馁。 因为路况太好,也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长孙府。 天色有些微暗,却也算看得清楚。 红枝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了一看上头的牌匾,恩,还可以,不比在建康时住的司空府要差。 这可是第一次登门,第一次所谓回家啊。 红枝兴冲冲地提小包裹去敲大门,一矮个子老头给她开了门,看了一眼徐红枝以及跟在后面的刘义真和长孙旃,垂眼道:“少爷小姐们好。” 长孙旃笑了声:“卫伯,我赶着回家,便不进去了。你知会叔叔一声,我初一再来。” 红枝扭了头过去扮了个鬼脸,然后乖乖对面前这个老头喊了一声:“卫伯好。” 卫伯神色漠然地转过了身。 红枝一吐舌头,切,闷葫芦一只。 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被刘义真灭了口。 欲哭无泪啊,你们现在一个个……徐红枝内心滴泪,连嘀咕都不行了啊,彻底没有自由了啊! 卫伯带着他俩往正厅走,徐红枝一边走一边看,哎——天都这么黑了,怎么不点灯啊…… 于是刘义真的手刚刚松开,徐红枝猛吸一口气,问道:“卫伯,为啥府里不点灯呢?” 卫伯稳稳地停住,慢悠悠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小姐,老爷他——清廉俭约。” 红枝看着卫伯这张漠然的老脸,脑子里把“清廉俭约”四个字迅速翻译了一遍。 啊!竟然——是个小气鬼!!! 红枝做了一个自掐脖子的动作,痛苦地将头歪向一边。 刘义真把她小脑瓜扳正了,清咳一声:“红枝,长孙大人清名在外,你没有听过不要大惊小怪。” 什么和什么!徐红枝嘟了嘴平视前方,只见卫伯,又慢悠悠,慢悠悠地转过身去了。 红枝的嘴角抽搐了两下。 要说这义子义女第一次回家,常理上至少也让厨房做顿好吃的。 可长孙道生没有,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跟我一起喝稀饭。 徐红枝苦着一张脸看了看坐在桌子尽头的长孙道生,哼唧了一下。 长孙旃那只死狐狸骗人啊,奶奶个熊的竟然说长孙道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这个老头分明是个讨厌的小气鬼嘛……呜呜,徐红枝心里默默垂泪。 而且吃饭啊!就点一个烛台啊!都要把粥吃到鼻子里去了好吗?! 看不清啊,红枝心里抽搐得厉害,我有轻微夜盲症啊夜盲症!欺负我…… 于是徐红枝华丽丽地端着一碗稀饭,走到了门口,拿筷子压住碗口边缘,小心翼翼地把米汤都倒掉了。 最后又捧着那只剩一点碎米渣渣的碗走回位置,坐下,胡乱往嘴里扒了两口。默不作声地站起来,又道了一声:“长孙爹爹,我吃完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此过程无比利落流畅,可谓一气呵成,毫无赘余。 这次轮到长孙道生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两下。 刘义真慢悠悠地喝了口粥,看着长孙道生一副想要自掐的模样,面无表情地伸筷子夹了一块萝卜干。 “谨儿啊,这真是你妹妹吗?”长孙道生一脸茫然地看着门外,有些接受无能地问道。 刘义真把那一小块萝卜干放进粥里,搁下了筷子,回道:“是。” 长孙道生心中大叹一声:差好多差好多,当时应该果断决断以及武断地拒绝接受收这个义女啊!怎么当时就因为看到她兄长还很靠谱就收了她啊!老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话说刘义真喝完粥,被长孙道生扯着讲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话,便回房了。 东边的空房间,据说是长孙抗生前所居,已是有两年没有人住过了。 这屋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摆设也甚是简单,在这昏昧灯光映照之下,显得有些清冷。 而刘义真看到靠墙的那排书架时却眯了眼,真是熟悉啊。 这样的书架不常见,何况还是一整排。 刘义真执了烛台走进了细看,那边缘雕上去的纹路,和西平公主书屋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似是想到些什么,刘义真站在原地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外面不见月光,屋内的小暖炉早就点上了。 刘义真刚熄了灯睡下,却听得门被推开了,一个裹着被子的肥胖人影偷偷摸摸溜进来。 刘义真假寐,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然他立刻被人用棉被扑头盖住了脸。 “红枝,别闹。”刘义真刚要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徐红枝就扑了上来。 “嘿嘿嘿。”徐红枝暗笑两声,呈八爪鱼状趴在某人身上,又翻身滚向床的里侧,迅速钻进被子里。 刘义真见怪不怪,帮她掖好身侧的被子,又侧身向外,留了个背影给徐红枝,淡声道了一句:“睡吧,天亮之前我喊你。” 徐红枝倒也安分,卷了被子侧身朝里睡觉。 大约过了半刻钟,这皮猴子觉得肚子好饿,遂转过身一把抱住刘义真,嘟囔了嘴道:“真真啊,我饿死了。” 刘义真刚刚有些睡意,就被她这么吵没了,回了一句:“等明天早上起来再吃。” “就不。”徐红枝的小脸凑了上来,“你让我吃一口豆腐我就睡!” “睡觉!”刘义真果断拒绝。 “哼!”徐红枝坐起来,狠狠握拳道,“你一定是喜欢那个西平了!被人调戏还不够,你还喜欢她!你竟然——你竟然喜欢她!不准!刘义真你只能给我一个人调戏!” “你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刘义真也坐起来,这下真是睡意全无了。 “哼唧,那我就喊——来人啊,非礼啊,哥哥非礼妹妹啊!”哼,徐红枝瞥了他一眼,“有本事你试试。” 比不要脸比咆哮,刘义真自愧不如…… 算了,不要自取其辱了,缴械投降吧真真!你不是第一次举白旗了! 刘义真压了过去,红枝的小嘴巴就这样被封住了。 红枝再次眨了眨眼,咽了下口水,伸手勾住了刘义真的脖子,翻身压了过去。 哼,只能是老子调戏你,你竟然敢调戏老子!果断反调戏! 刘义真拿开她不安分的手:“红枝,不要玩过火,回去睡。” 不知死的小丫头嘟了嘟嘴,道:“哼!你就是喜欢西平!还不承认!”然后扮了个鬼脸,“那什么只见新人笑啊不见旧人哭,不和你玩了。” 说罢就翻身下床,还不忘把自己带来的一床被子扯走。 念及她有些夜盲,刘义真拿火折子点亮烛台,拿了外衣披上,道:“送你回去罢,你看不清夜里的路。” 红枝一扭头,断然拒绝掉:“才不要!”然后裹了被子摔门就走了。 然,屋外寒冷,还有些未干的水迹结成了冰。 徐红枝还没走到自己屋子里,就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个后仰翻。 有隐约的钝痛从背部传来,红枝哼唧一声,没关系,反正有厚厚的被子裹着。 于是她就这么躺在地上,看着一片漆黑的夜空吸了几口冷气。 红枝姑娘头一次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目前什么境况。 什么都不想的感觉,原来是这样。恩,一定是饿昏了头。于是她像球一样滚起来,坐在地上,然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站稳站稳,小心翼翼跨出下一步。耶,没滑倒。徐红枝抬头看着夜空在心里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明天就是除夕咯,看长孙道生那个小气鬼老头怎么好意思继续喝稀粥啃萝卜干!我要吃肉!吃肉!徐红枝对着天空暗暗咆哮了一下。 ---------昙花一现无耻分割线君---------~喵~求包养~-------------------------------- 【一一】跟狐狸旃,有肉吃 第二天一早起来,红枝兴冲冲跑去等早饭。 哪料到——除夕的早饭,竟然还是稀饭萝卜干! 卫伯佝偻着矮身板,面目表情道:“老爷早,少爷小姐早。” 欠扁啊欠扁!就连管家都吝啬给个笑容啊,面瘫面瘫!长孙道生这个小气鬼老头是要闹哪样啊! 徐红枝一瘪嘴,暗自抽泣了一下,再次端着碗华丽丽地走到门口……重复了昨天晚上的动作。 依旧丝毫没有一丝赘余,反而更娴熟流畅。 长孙道生的嘴角再次狠狠抽搐了一下,转而又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会习惯的,会习惯的。 徐红枝扒拉两口碎米渣,鄙夷地瞥了一眼萝卜干。 哼,祝你营养不良啊死老头!她依旧站起来:“长孙爹爹,我吃饱了。” 然后再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哪料刚踏出门框,卫伯就这样华丽丽地挪到她面前,道:“小姐的棉被上为何都是泥渍?” “有吗有吗?”徐红枝瞪了他一眼,哼唧,连被子脏了都要接受盘问啊天理何在,以前在司空府的时候,哪里有过这种事啊泪。 卫伯刚要开口,就听得刘义真漫不经心回道:“卫伯,她梦游。” 红枝怨念地瞪回去,掉头就走。 你们这些坏人! 话说红枝姑娘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实在吃不消,再这样下去要赶在真真前面见阎王了,于是偷偷溜了出去。 揣了刚发的俸禄本打算到街上去觅食,结果街上的店面竟然都关了!要不要这样啊!过个年而已好吗? 红枝溜达一圈之后更饿了。 回到府里长孙道生和刘义真正在吃午饭,红枝一看啊,有米饭不错啊,可是——没有肉啊!你家除夕不吃肉吗?!和尚还吃肉呢奶奶个熊的! 红枝扒拉两口米饭,对着面前一盘不知道是白菜还是萝卜的菜要哭了好吗? 果断地一搁筷子,神色凝重道:“长孙爹爹,为什么——没有肉!” 长孙道生嘴角再次抽搐了一下,本来想着你不喜欢喝粥,就改成吃饭了啊,有菜就不错了啊,你还要吃肉!她要吃肉啊!她是要闹哪样啊! 老头也不愿意理她,继续吃自己的。 “长孙爹爹,你知道人间最惨烈的事是什么吗?” 小老头摇了摇头,继续扒拉口饭,道:“说。” “就是——人死了,钱没有花掉啊!长孙爹爹你——” 话还未完,刘义真立刻站起来伸手灭了她的口,然后和长孙道生说了声失礼,把徐红枝拖了出去。 长孙道生哀叹道:“老夫,老夫——”一时气结,米饭没咽得下去,卫伯一脸漠然地递上茶水,拍了拍长孙道生的后背,帮他理顺气。 长孙道生无奈摇了摇头,眼泪都要下来了。这是个女娃吗?是吗是吗?——哎。 一到外面,徐红枝挣开刘义真的手,扭头就走。 刘义真又把她追回来,低下头捧住她的小脑瓜,言辞温和道:“你现在能去哪儿?” “我出去觅食!”徐红枝拿开他的手,愤愤回道。 “出去觅食?不是出去过没找到吃的么。”刘义真挑了挑眉。 “哼唧,你跟踪我。” “你生气了。” “没有!” “昨天摔得疼不疼?” “疼也不关你事!”徐红枝愤然回道。 “红枝啊,明天长孙旃那只狐狸来。”刘义真摸了摸下巴。 徐红枝脑瓜一转,对!哈哈,长孙旃!“我要蹭吃蹭喝!”内心的小波浪翻滚。 我们善良的红枝姑娘,就这样消了气,再次无原则地原谅了刘义真同学。 晚饭的时候,餐桌上神奇地出现了一块腊肉。 但是徐红枝姑娘以为晚饭肯定又是稀饭萝卜干,果断窝在房间里睡觉,没去吃晚饭。 于是长孙道生无奈地看着那块腊肉,对旁边的刘义真道:“谨儿啊,红枝不来,那你吃了吧。” 说罢就伸了筷子将腊肉夹到刘义真的碗里,无比慈祥地笑了一笑:“吃吧。” 于是专门为徐红枝准备的这一块肉——就到了刘义真的胃里。 当然这件事情,被尘封了很多很多年……天知地知刘义真知长孙道生知你知我知。 等到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之时,徐红枝已经从一枚十八岁的大萝莉升级成一个小老太了。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这第二天一早,天才微亮,徐红枝就听得外面吵得不行。 刚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就听到卫伯的声音。 卫伯一边有节奏地敲着门,口中道:“起床了起床了。” 徐红枝本来还有些烦他,但是一想到今天可以见到长孙旃,瞬间心情大好。 长孙旃从此不是长孙旃,而是肉票啊!跟着死狐狸长孙旃有肉吃! 于是徐红枝速度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到院子里面看下人们烤竹子,一节一节的竹子放在火里烧烤,噼噼啪啪地炸着响。 红枝捂了鼻子埋头就往屋里跑,哼,烧竹子的味道难闻死了。过年干嘛要弄这个? 这跑得快,又没留意前面,一不留神就撞到了刘义真怀里。 刘义真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伸手扶住徐红枝双肩,凑趣笑道:“红枝啊,恭喜你又老一岁。” “哼唧。”徐红枝踮起脚一把扯住刘义真衣领,“你和老子同一年生的!而且生辰还比老子早两个月!我老你更老!” 话音刚落,红枝就被捂住了嘴。 刘义真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红枝啊,这种话以后不要说。” 徐红枝脑瓜转了转,恩对!既然是对外称亲兄妹,当然不能说是同一年出生而且生辰还只差两个月。于是她笑道:“那——我就自动小一岁呗……” 刘义真笑她赖岁数,徐红枝一脸不屑道:“哼,老子永远十八岁!哈哈哈,你十九了,你今年十九了!你比我老多了!” 刘义真尴尬一笑,伸手刚要去摸摸她的头。 恰好此时,徐红枝姑娘望眼欲穿的长孙旃终于来了。 红枝姑娘立刻飞奔了出去…… 他这一身新衣服看上去好贵啊……徐红枝咂咂嘴,真是有钱爱显摆啊。 徐红枝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了笑道:“哎哟,旃旃。” 长孙旃一愣,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用扇子一挡。 这丫头今天不对头啊,这称呼太不对劲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非奸即盗。 “红枝姑娘有事?” 徐红枝依旧保持着满脸笑容,道,“旃旃啊,你看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长孙旃眯了眼睛看她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她后方笑得一脸阴险的刘义真,想了会儿,道:“小脸又瘦了一圈,恭喜啊红枝姑娘,你又变回巴掌脸了。” 正戳中红枝心意啊。于是她摊手道:“长孙爹爹不给我吃肉,天天让我喝稀饭吃萝卜干……” 长孙旃心中暗笑,哈哈,就猜到你有今天。怎么着了吧?今天来求我带你吃肉? 他摆出一副无限同情的样子,道:“哎,减回巴掌脸好看啊,你看你原来,都胖成——” “不要不要!我宁愿变成猪!我要吃肉!”徐红枝迫不及待地表明了红果果的目的。 长孙旃点点头:“噢,红枝姑娘原来想要变成猪。” 站在后面的刘义真实在听不下去,果断转身走了。 “那你自己去买啊,不是刚发了俸禄么?”长孙旃漫不经心地吹掉扇面上刚刚飘上去的灰,道,“烧个竹子搞得院子里乌烟瘴气的。” 红枝气馁,转而又大声回道:“我不是舍不得俸禄啊,是街上买不到啊。”说罢抹了一下眼睛。 长孙旃微微俯身,伸手刮了一下红枝的小鼻梁,凑趣笑道:“哈哈,我看你是留着当嫁妆呢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 徐红枝眼看着吃肉无望,决定不再和这只死狐狸徒劳地耗下去了。 于是迅速转了身,心里想着实在不行就待会儿等长孙旃去拜见长孙道生的时候,趁机出去把他的马给宰了吃。哼唧。 哪料她这么一转身,长孙旃倒一把拉住了她:“哎,红枝啊,我开个玩笑你当真了?等过会儿我去见过叔叔,便带你去吃肉,怎么样?” 红枝一嘟嘴,哼,最讨厌这样的小白脸。 给吃就给吃嘛,还要说那么多拐弯抹角的废话。 但是——吃人家的嘴软。徐红枝姑娘甜甜一笑:“好耶,我在那小屋里等你哈。” 于是她乐颠颠地跑门房去了,卫伯抓了一把花生给她,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走了。 徐红枝靠着暖炉一边剥花生一边等死狐狸长孙旃,吃了十来个,想着还是别吃了,留着肚子待会儿好吃肉,便眯瞪了会儿。 结果等长孙旃过来的时候,红枝姑娘的衣服都快要烧着了,热气袭得小脸通红。 长孙旃立刻摇醒她:“红枝你是头猪吗?要烧起来了啊。” “哦。”徐红枝无知无觉地应了一声,靠炉子太近了啊原来。 她弄了弄衣服上的灰,虽然有些烤焦了,恩,脸好像也很烫。 她揉了揉眼睛,道,“你去拜完年啦?那去吃肉吧。” 长孙旃不知道该笑她没脑子呢还是笑她可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把她带上马车,然后递了个暖抄手给她,又拿了条毯子将她裹起来。 “刚睡醒,别着凉了。”他为自己的行为做了解释,“生了病可不准入宫的哟。” “恩恩。”徐红枝忙点点头,她还要早点回宫见拓跋焘呢,嘿。 到了这长孙旃家里,徐红枝姑娘可算是开了眼界。 好奢侈……他爹是贪官吧。 长孙旃看她一副玩味的表情,扑哧笑道:“是不是觉得太招摇了?啊,本少爷也觉得有点过了。” 好欠扁啊,徐红枝暗中握了拳。为了肉,老子忍! 长孙旃带她去吃饭,和厨房吩咐了一句,没过多久,菜就陆续上来了啊。 看到华丽丽的肉肉,徐红枝都想要以身相许了好吗? 她狠狠地咽了下口水,抓起筷子瞄准了一个鸡腿。刚夹起来,吧唧——掉了。 再试一次,看着好不容易要得手,噗通——掉进冬笋腊肉汤里了。 长孙旃在一旁看着好笑,道:“红枝,你用两双半吧。” “啥?”红枝愕然。 “我说——你那筷子的握法错到爪哇国去了,使得都是蛮力。直接拿手抓吧。” 哼,嘲笑我。徐红枝才不在意形象呢,你又不是拓跋焘。切,两双半就两双半。 红枝吃得无比开心,临了,包了三只鸡腿和若干腊肉带走。 摸了摸吃得圆滚滚的肚子,红枝同学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狐狸啊,额不,旃旃啊,我以后没肉吃就来找你哈,你记得开门。” 话音刚落,就被长孙旃塞进了马车。 红枝窝进角落,笑得一脸开心。 她把包好的鸡腿和腊肉捧在怀里,嘿嘿,也带点回去给真真吃,恩。 但是徐红枝同学忘了——物极必反啊物极必反。(啥逻辑,摔) 她这一回去,就闹肚子了。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一二】红枝生病,不给力 反反复复闹了七八天肚子,徐红枝小脸惨白,说话也有气无力,想折腾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眼看着就要回宫,长孙道生不知道怎地良心发现,每天嘘寒问暖:“红枝啊,想要吃什么和爹爹说啊。” 可徐红枝吃什么吐什么,窝在被子里挪也不肯挪。 苦了卫伯和刘义真,天天守着她。 到了回宫那天,她还是像只霜打的茄子一样没精神。 有时候你喊她两声,她也不回你,刘义真还是头次见她这样。 徐红枝是谁啊,生龙活虎的不要脸派教主好吗? 刘义真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想逗她笑。 徐红枝咧开嘴机械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扭过头继续睡觉。 回到宫里时刚好是傍晚,徐红枝耷拉着一张苦脸回住处。 手下一个叫阿添的小书女一看红枝这副模样,惊愕地凑上来问道:“红枝师傅,你怎么了?” 红枝回看她一眼,叹声道:“为师——哎。” 后转念一想,把事情原委都讲出来太丢人了,罢了罢了。 话说那时红枝看到刘义真当了师傅,内心极度不平衡。 刚好这小徒弟甚是仰慕徐红枝,一朵小鲜花递上,说:“师傅你收了我吧。” 于是红枝就顺顺利利理所当然地收下了这个徒弟。 “那师傅你赶紧去歇着。”阿添说罢就扶着徐红枝进了屋。 徐红枝往床边一坐,问道:“添添啊,为师不在宫里这段日子,有何重要消息,速速报来。” 阿添蹙眉想了想:“除夕的时候西平公主对陛下发了一次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哦对了,陛下还召幸了孟夫人三次。还有——” 话还未完,红枝姑娘便无力地深吸一口气,躺回床上,拉了被子蒙头睡觉,啥也没说。 阿添瞧师傅这样实在太不正常了。 算了,等明天当值的时候见着师傅她哥哥再说。 说起来,阿添头一次见到刘义真的时候,刘义真已经改名叫长孙谨了。于是阿添作为三品小书女,去给他送东西,低头喊了一声:“长孙师傅。” 本来送了就走了,这长孙师傅还低声道了句“麻烦了”。 阿添小心翼翼呼出一口气,瞥了他一眼,觉得脸有些发烫,迅速地退了出去。 后来遇见过好多次,甚至有过短暂的言语交流。但阿添总想,那个人,大概永远记不得自己罢。 第二天,阿添见到刘义真,简明扼要地告诉他红枝目前的状况,说罢就要走。 刘义真喊住她,淡淡笑了一笑,问道:“你是红枝那个小徒弟?” 阿添有些窘迫地应了一声,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刘义真在书房等了会儿,这时进来一个小侍,行了个礼,道:“公主病了,长孙师傅回罢。” 他站起身,放下手里的书,退了出去。 这天气还是冷,四处萧瑟得很,走了半天也不见个人影。 一只小狗跟着他一路走,刘义真停下来,蹲下身逗它玩。 小狗高兴地摇了摇尾巴,像只猫一样地蹭着刘义真的手。 刘义真淡淡笑了笑,刚准备站起来要走,就听得有人淡声问道:“义真,你这是往哪里去?” 刘义真直起身,看着来人,神色寡淡地回了一句:“自然是回官舍。公主病了,陛下还是多关心关心罢。” 然拓跋焘却无视了西平这个话题,突如其来地叹声问道:“义真,只要朕给得起的,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但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这个问题太突兀,刘义真不知如何答他,冷淡又干脆地回了他一句:“不知道。” 拓跋焘笑一声,这人到底还是有南朝皇子的骄傲。看着好似平静温和,却拒人以千里之外。 “西平眼看着就到出嫁的年纪了,你是她师傅,给自己想过后路吗?” “后路?”刘义真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下,冷笑道,“想又怎样?再好的后路也有可能被断。” 他又叹声道:“我早没有后路了。”声音在这萧瑟的冬季里显得有些哀凉。 拓跋焘见他这样,笑了笑,岔开了话题:“天气冷,早些回罢。朕,去看看红枝。” 这一次潦草的偶遇,便这样画上了句号。 ----------------------------无所事事的分割线------------------------------------ 然此时红枝正漫不经心地工作着,真想怠工啊,无奈内司大人就是个变态工作狂加虐待狂,生病了还要工作啊。 哼唧,官大一级压死人,这种时候就需要《洛阳早报》来提神好吗? 可是人家《洛阳早报》正月里停刊放假,再加上到平城要滞后一个月,要等到三月份才能拿到新的《洛阳早报》……真是等得人揪心。 忙完手头的事,红枝打算立刻溜回去睡觉。 然她前脚刚踏出殿门,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就这样凑了上来,拓跋焘一把捉住了她的胳膊,低头唤了一声“红枝”。 徐红枝咽了咽口水,好久不见,真是越长越可口啊。 但是——这才几天啊!就召幸孟夫人三次啊!徐红枝狠狠一咬牙,我恨!于是她一把推开拓跋焘,头也不回地走了。 拓跋焘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一时摸不着头脑。 说起来,这小丫头似乎还没在自己面前发过火呢,他弯下嘴角,看着徐红枝悲愤离开的背影,笑了笑。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这宫里的生活,说忙也忙,说闲也闲得很。 只要内司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红枝完全可以把事情全部丢给手下去做,自己乐得清闲。 偶尔装装样子,这一个月也就过去了。 听阿添说,西平最近总是装病,都懒得调戏刘义真了。 红枝咂咂嘴,啊喂,真真这么快就变成明日黄花了?看来西平公主也就图个一时新鲜么。 当然这一个多月里还是发生了一些事的,比如窦氏被封为保太后,北平王长孙嵩升了太尉,平阳王长孙翰升任司徒,宜城王奚斤亦升任司空,各有各的欢喜…… 当然这些对于徐红枝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她才懒得关心。 初五那天,内司大人召集各级女官开会,宣布了宫里要大兴土木之事。 原先的东宫要扩建成万寿宫,再新建永安殿、安乐殿、临望观和九华堂。 内司嘱咐到时候宫里难免人多手杂,要各位女官多盯着点。 红枝听着甚是开心,一团糟最好了,最容易培养奸/情。 到时候反正东宫住不了人,拓跋焘要换地方住,哼,老子要盯着你。 当然,时间到了三月,也意味着——姗姗来迟的《洛阳早报》终于到了。 徐红枝越往后翻越觉得不对劲,看到后面简直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若不是标题还写着“洛阳早报”四个字,她还真没看出来这就是当初猎奇惊艳的《洛阳早报》。 什么嘛?!竟然连正月十五刘义隆到建康南郊祭天神,大赦天下这种事,都花了大篇幅来写。 而且叙述风格真的很官方很《平城日报》好么…… 难道《洛阳早报》被严打了?连一直火爆连载并受到大力追捧的《八一八南朝庐陵王刘义真与新皇帝刘义隆那些不可不说的故事》都停更了啊!作者死了吗?停更啊! 有举动,肯定要有大举动啊! 聪慧敏捷的徐红枝姑娘,看着这一堆完全变味的《洛阳早报》,想着肯定要有事发生啊! 果不其然,朝中就“要不要与南朝刘宋政权恢复往来正常邦交”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且旷日持久的口水战。 自泰常七年南征以来,两朝势不两立已两年有余。 眼看着关系越来越恶劣,朝中以崔浩为首的官员们认为恢复和平外交迫在眉睫,反对者则认为毫无必要。 和武官说道理有时候你说不通啊,他们觉得铁蹄就是最强大的说服力,你理解吗?红枝不理解。 本来这场口水战会持续更久,但这件事后来不知道为何变了味。 据说陛下在一群文臣的怂恿下主意已定,决定派遣使臣前往南朝,以此恢复两朝邦交。 这个小道消息流出来之后,《平城日报》虽然竭力辟谣,但是朝中的风向还是“唰”地倒向了“应该恢复邦交”一边。 流言可畏啊,徐红枝感叹了一下,又往嘴里扔了一颗炒花生米,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师傅师傅!” 徐红枝一掉头,就看到阿添朝她跑了过来。立在原地,不急不忙道:“噢,添添啊,找师傅什么事啊?” 阿添立定,站好,回道:“师傅,刚才,长孙师傅被陛下喊去了。公主貌似脸色很差。” 妈妈的,徐红枝一撇嘴,三天两头喊刘义真去是个什么事啊! “死祸水!”徐红枝吐掉花生皮,恨恨地嘀咕了一声,然后塞了一颗花生米到阿添嘴里,“奖励你的,好好给师傅盯着西平公主的书房。” 阿添一点头:“师傅那我先去了,今天公主脸色巨差,要是阿添今天被公主打了,你要给我准备鸡腿。”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跟着为师有肉吃,公主不打你,为师也让你吃鸡腿。”哼,宫里就是好,想吃啥吃啥。 待阿添走后,徐红枝继续往前晃荡。 心想要是真的派使臣去南朝的话,自己有没有可能跟着回去一趟呢? 好久不回建康,怪想念的。 也不知道自己那俩傻哥哥和那精明老爹咋样了,徐红枝继续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米。 这春末的风——真大啊。 ---------------------喵~------------------------------------------------------ 【一三】金栏作家,徐红枝 流言这种非生物,还是能帮某些人达成目的的。 比如,此时流言使得这场口水战,变成了明显的一边倒,何况《平城日报》还出来大肆辟谣。 一般《平城日报》开始辟谣的时候,人们就知道这件事其实是真的…… 徐红枝摊手,哎——《平城日报》混到这地步不容易啊。 等正式诏书出来的时候,徐红枝已经错过了求着一起去南朝的机会。 “遣龙骧将军步堆使宋”这件事情最终被定下来,且被传开的时候,另外一件事也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此次使宋的随行人员名单里,有汝阴公的义子,也就是西平公主的师傅——长孙谨。 大家纷纷表示,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有道是这长孙谨乃当朝天子旧友啊。恩……谁知道呢? 还有传闻说,步堆将军第一次见长孙谨,就愣住了。 久经沙场的步堆将军啊,竟然因为一个教书先生,说不出话来…… 还有传闻说……(你够了) 总之,始光二年四月初一,浩浩荡荡的出使队伍就这样离开了皇城。 刘义真戴着面具窝在马车里不说话,步堆看到他总词穷,看到戴着面具的刘义真更词穷,看到戴着面具而且一言不发的刘义真——词穷到想撞墙了好吗。 至于刘义真为什么要戴面具,乃是临走前拓跋焘指使的。 那天刘义真被召见,拓跋焘宣布了让他跟着步堆一起去南朝的决定,最后不痛不痒叹道:“还是戴上面具吧,太美的东西总是示于人前,不是什么好事。” 说罢便递了一只早已备好的面具给他。 他笃定刘义真不会一去不返。他让刘义真回南朝,不过是让他亲眼看看南朝如今的模样。 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必回去了也是物是人非了罢。 何况,宫里还有——徐红枝。 刘义真他舍得吗?拓跋焘太看得出他的在乎和不在乎了。 他连道别的机会都没给刘义真,因而那天徐红枝听说刘义真要出发去南朝的时候,还特意让阿添准备了些吃的送过去。 结果,刘义真已经早一步离开了。 徐红枝觉得瞬间空虚了下来,突然觉得这样的分别有点奇怪。 就如同——你很多天前看到一个东西,然后它一直在那里,后来你都忘了它在那里了,一去看,突然不见了。 这种感觉好揪心啊,刘义真可从来没离开过徐红枝的小魔爪啊。 就算离开也知会一声,有个道别啊。 如今不告而别,红枝就像猫爪挠心一样难受。 哼唧。没了你,老子活不下去了不成? 要求进步的红枝姑娘自然不会放任自己这样颓废下去,于是她把手里所有的往期《洛阳早报》全部翻出来,仔细研究各个专栏,总结其优劣,分析目前的行情。 最后决定——动笔写一篇叫做《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的文章来。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 首先,它比当下热文《八一八南朝庐陵王刘义真与新皇帝刘义隆那些不可不说的故事》的名字要短,便于记忆。 其次,它能够勾起读者的阅读欲望,闺蜜应该是女的,但是庐陵王刘义真是个男人。 最后,刘义真——是一个热门人物。 多少女子,在看了《八一八南朝庐陵王刘义真与新皇帝刘义隆那些不可不说的故事》之后,为刘义真倾倒。 哎,要不是传闻说刘义真死了,这些被胡扯八卦文带坏的姑娘,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疯狂追求举动来。 针对此热门人物来写,实在太沾光啦。 说写就写,徐红枝还专门给自己起了一个文绉绉的笔名。 叫——金木兰。 喵。徐红枝,金木兰。很搭好咩? 金很俗,木兰很雅,木兰两个字拼起来是啥?“栏”啊……所以金木兰,也可以写成“金栏”。 当然红枝姑娘希望这个专栏可以变成一个金栏。 虽然目前——这个专栏还不知道在哪里飘。 喊了阿添跟着自己一块儿写,徐红枝写一段,拿给阿添看一段。 阿添常夸赞她构思好,情节生动有趣。就是——文笔,恩,欠缺了一点。 于是阿添就给她改改错别字,或者病句啥的,有时候会添些典故,用些成语。 徐红枝心下叹:这小书女爬到三品……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恩,一定要暗中好好向阿添学习。 聪明的徐红枝姑娘,一心扑进了书海里,甚至都忘了目前正是和拓跋焘培养奸/情的绝佳机会。 当然这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 一到晚上,这师徒二人,就窝在房间里苦思情节,揣摩用词,正可谓那什么呕心沥血。 在阿添同学的教导之下,徐红枝进步神速,词汇量疯长。 目前红枝姑娘已经不清楚谁是师傅谁是徒弟了……恩,三人行,必有我师,红枝才不在乎。 就这样,徐红枝姑娘迈向了“知性”的第一步。 洋洋洒洒写了一叠稿子,恩,应该够连载好多期了。 下一步,就是找长孙旃那只狐狸来,然后让他帮忙,把这个送到《洛阳早报》编辑部去。 徐红枝揣摩好了说辞,终于等到有一天前来视察工程进度的长孙旃,立刻捉住他,然后迅速跑回去拿稿子。 红枝姑娘拿缎布仔细包好,甚为不舍地把它交给了长孙旃。然后退后两步,深深鞠了一个躬。 “长孙先生,就拜托您了。” 长孙旃吓得往后一退,把缎布包好的稿子丢到地上:“红枝这不会是毒药吧?!” 红枝内心默默垂泪。要这样吗?老子对你恭敬一点,你要不要这样?你要不要……!老子恨! “你——竟然摔我家孩子!我是它亲妈啊我好心疼……呜呜呜。” 说罢便蹲下身把那个缎布包捡起来捧在怀里,抽泣了几声,然后又仔仔细细地弄掉上面沾上的灰尘。 长孙旃一脸莫名,支吾道:“孩……子……?” 红枝再一次把缎布包交给他,道:“你帮我送到《洛阳早报》编辑部,多谢了。” 然后又含泪咆哮了一句:“不准——再摔了!!” 长孙旃恍然大悟,做了一个回味无穷的表情来,又用仰慕般的口吻回道:“啊……原来,原来红枝要转型了,在下……望尘莫及。” 徐红枝心里的小拳头已经挥舞上去了。 要不是因为有求于你,老子才不会这样低声下气好吗?! 长孙旃笑得都要抽搐了,仰头摸住下巴道:“啊,下巴笑得要脱臼了怎么办?” “去死!”徐红枝忍无可忍,这只死狐狸竟然嘲笑自己的心血啊!无比恨,拿铁刷子刷他也无法解恨! 长孙旃终于消停了下来:“好嘛好嘛,我答应你就是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在路上拆着看的。” “你敢拆我就杀了你!”徐红枝咬牙切齿。 “……”长孙旃咽了下口水,复问道,“那刊出来我能不能看?” “那个性质不同!”徐红枝又恢复了教主本色,“不和你啰嗦了,内司大人刚找我有事,我走了!” 红枝姑娘往前走了一段,还回过头来威胁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长孙旃站在这烈日当空的工地中,都要笑翻了。 -----------------------------百无聊赖的无耻分割线------------------------------- 就在红枝姑娘以为终于忙完手头的事,并且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的时候—— 窦氏保太后,找她了。 虽然这保太后不是拓跋焘亲娘,但是红枝依旧好忐忑。 话说拓跋焘的亲娘是杜贵嫔,但是她老人家早已经去了极乐世界。 所以拓跋焘是由这位窦氏养大,据闻窦氏对拓跋焘视如己出,非常之好。 拓跋焘也待她无比尊敬,如同对待亲生母亲一样,这不,前些日子窦氏还被封为保太后了。 当然,关于杜贵嫔的死——还是有必要一提的。 她不是病死,也非自己想不开,而是被赐死的。 北魏祖制——“子贵则母死”。 若是皇子被封为太子,则母亲就要被赐死。杜贵嫔死的那一年,拓跋焘还是个小孩子。 她笑着看自己的儿子离权力中心越来越近,然后只好无奈赴死。 不过,时至今日,拓跋焘是不会再提这件事的。 生母的牺牲,是一种成全,必须要付出,且无可奈何。 这个制度无比残酷,且有无上的执行力。 后宫的这些女人——总有一个要成为杜贵嫔。 当然,徐红枝不知道北魏还有这样变态的制度。 若是她知道的话,估计会把北魏的开国祖宗骂到找不到回家的路。 今天,是徐红枝入宫以来第一次正式接触窦氏保太后。 徐红枝小心脏乱跳,心里想着万一到时候说错话什么的怎么办。然而等她见到窦氏的时候,就彻底放宽了心。 ——真是无比慈祥的一个老太太啊。 红枝咧开嘴甜甜一笑,行个大礼,道了声:“问保太后安。” 窦氏笑着让她起来,还给赐了座,说道:“听孟夫人说新来的女侍中甚是有趣,如今看来的确是个有意思姑娘。” 而此刻孟夫人就坐在旁边好吗? 徐红枝看了她一眼,有啥了不起,按品级来,老子和你一样的。兵来将挡,我水来土掩。 孟夫人满脸笑意,柔声道:“可不是嘛,听说甚有才华呢。” 哼唧。红枝回道:“谢夫人夸奖,若是有想学的,小的无比乐意当这个师傅。” 孟夫人一阵窘迫,这死丫头怎么这样?自谦都不会吗? “听说红枝姑娘本是南朝人?” 切,来这招?红枝在心底鄙视了她一下,太逊了好吗? “陛下这会儿都遣使臣去南朝了,想来很快就能恢复邦交,以后南北往来方便了,小的说不定还能回家瞧瞧。”红枝答得无比顺溜,扯皮谁不会啊? “听说红枝姑娘最近在写故事?” 听说你个毛线啊!没人告诉你其实你就是个喜欢嚼舌根子的女人吗?! 老子写专栏要你管啊!哼唧,徐红枝瞬间内心得到了安慰。 拓跋焘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召幸她只是单纯解决生理问题。本来以为孟夫人很强大好吗? 徐红枝一摊手:“没办法,宫里太无趣了,写故事解解闷。” “何时也给哀家瞧瞧。”一旁的窦氏笑意盈盈。 红枝瞧她也无甚恶意,遂道:“不知保太后有无看过《洛阳早报》呢?” 老子知道你们这些深宫女人没见过这种猎奇惊艳的东西啊,给你们长长见识好咩? 【一四】假面公子,为何人 窦氏倒是没听说过有《洛阳早报》这个非生物,于是徐红枝回去搬了一部分旧报过来。 要说这《洛阳早报》如此八卦,万一要是写了啥不好的东西,岂不是要惹怒太后? 非也非也,此报为求长命,从不刊载本朝皇室秘史,专门登载其他皇室乱七八糟的事情,以取悦本朝民众。 窦氏只随意翻了翻,便表现出莫大的兴趣。 红枝心里暗叹,果然八卦不分男女老少,一把年纪仍旧喜欢八卦的大有人在啊。 坐在一旁的孟夫人面色甚差,瞪了一眼徐红枝。 徐红枝也不理她,兀自瞥了瞥外面,哼唧,老子已经把你踢出情敌阵营了,你不够级别啊。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话说这出使队伍行至建康,已是六月。 暑气正盛,蝉鸣声不绝于耳,地面都要热得冒烟了。 刘义真看着这昔日故乡,又悄悄放下了车窗帘子。离开建康城,已是一年有余。这一年过得像漂浮在空中一样不真实。 树木依旧蓊郁,坊间依旧无人烟。这盛夏午时,除了虫鸣再无他音。 而步堆将军面对建康城这无比燠热烦躁的天气,早已怨言不断。 这建康城气候怎的如此恶劣,真是让人烦。 步堆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的刘义真,心想这人竟然大暑天还戴着面具安安静静坐着,就不觉得热吗? 好不容易到了驿馆,刘宋政府作为接待方甚是热情啊。 步堆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大叹爽快。 瞄了一眼旁边戴着面具的刘义真,咽了好几下口水,也没揣摩好要怎么开口。 步堆觉得自己乃一介莽夫,说话本来就不动脑子,别不小心说了什么话惹这位喜怒不定的长孙师傅生气,于是都吓得不敢轻易开口。 终于鼓足勇气,把一碗绿豆汤递了过去,简简单单道了一声:“天热,喝。”(T-T) 刘义真竟笑出了声,也未伸手接那碗绿豆汤,径自转身走了。 步堆打了个嗝,立在原地,手里尴尬地端着一碗绿豆汤,眨了两下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啥?他刚才怎么了?就这么——走了? 到了晚上,刘宋政府还专门设了晚宴,由新皇帝刘义隆同学亲自接见外朝使臣步堆将军和戴了面具的长孙谨同学。 一番客套礼仪之后,刘义隆不痛不痒地看着刘义真问道:“这位长孙谨为何遮面——?” 步堆想了想,既然出发前陛下再三叮嘱不能让刘义隆看到长孙先生的面目,那只好扯个慌了。遂回道:“长孙先生极为貌丑,怕是……” “无妨。”刘义隆清朗的声音响起来,“哪有因使臣貌丑就要遮面的道理,长孙先生可否上前一步。” 刘义真立在原地片刻,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来,往前迈了一步,不急不忙地伸手取下了面具。 刘义隆一怔,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坐于席下群臣,连忙道:“长孙先生——还是戴上面具罢。” 刘义真嘴角慢慢浮起一丝笑来,又将面具重新戴上。 刘义隆看那一抹笑容消失在假面之后,暗暗吸了口气。 幸好众臣皆坐于席下,未能看得到刘义真的面容。 如今看来——徐羡之傅亮等人当日说两位兄长皆已亡故,根本不足以为信。 之后的歌舞美酒,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刘义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刘义真身上。 他一言不发,于席间坐着,因戴着面具而无法窥知其神色。 刘义隆若有所思地喝了口酒,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如今以北朝使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何?既然逃——为何又回来了呢? 这燠热盛夏里的一场夜宴,看似热闹,却是一潭死水。 外面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蠛蠓乱飞,这宴席也散了。 刘义真和步堆一道回到驿馆时,月色正好,还有微凉的夜风吹过。 步堆将军咽了咽口水,酝酿了一下,一字一顿道:“早点睡。”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义真立在原地淡得不着痕迹地笑了一笑,往房间走去。 然回到房间才刚刚坐定,就听得有人敲门。 他坐在桌前慢悠悠喝了一口水,起身去开门。 来人一样遮了面目,刘义真见他拿下遮面斗笠,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声:“陛下真是太抬举在下了。” “皇兄。”刘义隆收起斗笠,道,“何不能进去说呢?” 刘义真扯了一丝浅笑,取下了面具,道:“陛下是认错人了吧?” “怎会呢?”刘义隆浅笑道,“皇兄即便已不是这番容貌,我依旧认得。” 刘义真面色上依旧无比镇定,似是敷衍一般动了动嘴角:“进来罢。” 刘义真给他倒了茶,听得他问道:“皇兄这一年过得好吗?” “何谓好,又何谓不好。”他眼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是希望我如传闻所言,死了吗?” “皇兄——” 然他话未出口便被刘义真打断:“若你今夜是来听我诉苦,那还是请回罢,我无苦可诉。” “当日徐羡之傅亮等人假借长兄之手将你罢黜至新安,其实我——” 刘义真冷笑一声:“徐羡之、傅亮和谢晦,此三人既可以杀少帝迎立你为新帝,又有何做不出的呢?待你羽翼丰满,真不知妄图专权的这些人——又会有怎样的作为。” “皇兄这是在挑拨么?”刘义隆怎会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刘义真勾了嘴角似讥诮般回道:“你心中有数,又何必要我来做这个恶人。” 他又笑了笑:“不早了,你身为国君有诸多不便,还是早些回吧。” 刘义隆叹声道:“当真不能如以前一般说话了吗?你我兄弟之间,怎会到如此地步……你如今身在北朝,是真的过得好吗?” “乏善可陈。”刘义真短促地回了他,说罢便站起身要送客。 刘义隆拿起桌上的遮面斗笠,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叹声道:“多珍重。” 这外面月色如水一般倾泻下来,透过这纱笼窗纸一点点随风跳动,桌上的一杯茶早已凉透,刘义真合上了门。 待刘义隆回到宫里,五更天时醒来,却听得有人来报,说北朝使臣遭暗杀,长孙谨受重伤。 --------------------------------无所事事的无耻分割线---------------------------- 这烈日炎炎,徐红枝端了一碗酸梅汤坐在树下乘凉。 这地方真好啊,有池塘有大树,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宫殿施工情况,当监工好无聊啊。 只见阿添兴冲冲跑来,手里拎了一个食盒。 “哟,添添啊,今天给师傅送吃的了?” “方才保太后赏的,让我给师傅拿过来。” 阿添在红枝对面坐下,一边开食盒,一边道:“今天西平公主出去了。” “噢?”徐红枝表现出了难得的兴趣,“她不是装病装上瘾,连寝宫都不愿出的么?” “今天是长孙少卿的忌辰,故而——”阿添一看这食盒里的点心,咽了下口水,“哇,这个我好久没吃了!” 徐红枝垮下脸,假意生气道:“添添,你最近讲话很不搭调么,啊?” “噢。”阿添应了一声,“那不是跟师傅学的嘛。” “你学什么不好偏偏学这个,啊?!”徐红枝大叹,果然好的不易学,坏毛病一学就会,无师自通。 阿添摊手回道:“西平公主出去扫墓了。” “噗,大热天出去扫墓。她和这位少卿大人到底有什么奸/情啊?” 阿添眼珠子一转:“恩……”拖长尾音,道“这个咩,我吃一块点心讲一句,成不成?” “死丫头竟然和师傅谈条件!”红枝心里一握拳,我恨!一个正常的小姑娘如今学得和流氓一样。 阿添再次摊手:“和师傅学的嘛。” 徐红枝欲哭无泪,无奈万恶的好奇心犹如猫爪在挠。 最近没有报纸看,没有猎奇消息听,生活无趣,缺少吐槽点,连故事都不想写了啊。 何况——《洛阳早报》编辑部竟然到现在也一点回应都没有。 徐红枝都已经打算彻底放弃——“金栏梦”了。 好不容易这边可以八卦一下西平公主和她的旧情人,阿添这个死丫头居然——卖关子! “可以啊,你把每块点心都切成七七四十九小块,吃一块讲一句。” “……” 哼唧,为师就是要告诉你——姜还是老的辣。 徐红枝往阿添嘴里塞了块点心,自己又喝了一口酸梅汤,道:“讲吧,讲完了为师再赏你一块。” 居然和师傅傲娇?不要自取其辱了死丫头。 阿添垮下小脸,幽怨地把点心吃完,道:“这长孙少卿,乃汝阴公长孙道生之独子,名为长孙抗,天兴六年腊月出生,比西平公主年长六岁,和公主在军中相识,后来他们相爱了,后来——长孙少卿病死了,西平公主相思成疾,大病了一场。就这样。” 徐红枝含在嘴里的一口酸梅汤差点没吐出来:“就这样?就这样?!” 这个死丫头把详略得当这种手法学得这么糟糕是要哪样啊?该简略的地方巴拉巴拉讲得很细致,该详细的地方竟然一句话带过。 恨。徐红枝太狠了,看来前段时间的教育方式出现了问题。 咩哈哈,阿添的小手已经伸向了那块点心,眼看着就要得手,被徐红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回来。 “师傅你说话不算话,哼。”阿添站起来,“以后不给你汇报公主书房的事了,你自个儿盯着谨师傅去!” “为一块破点心,你就要叛离师门……呜呜呜,为师太惨烈了。”徐红枝捂脸要哭。 阿添坐下来,把点心盘拿过来,悠然自得地吃了一个:“唔,师傅你也说这是破点心是吧。” 她吃得开心,粲然一笑:“话说,这个长孙少卿和谨师傅长得倒是——很像,非常像。” “啥?和我姐,哦不,和我哥很像?”徐红枝一咽口水,原来是这样啊,西平公主难道把真真当成长孙抗了?喔唷,真真太可怜了,原来被调戏还是因为长得像人家旧情人。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阿添一边心满意足地吃着点心,仰头回忆着过去,一脸的神色凝重。 “死丫头!你讲鬼故事呢?!”徐红枝瞬时打断了她这诡异的神色和叙述口吻。 阿添,扭了扭头:“啊,脖子好痛。” 【一五】无耻过渡,求转运 “话说那一年,少卿大人正值青春年少貌美如花,公主还是个非常小的姑娘。那啥,月黑风高,他俩——”阿添停了一下,又往嘴里塞了块点心,含混不清地接着说道,“他俩——” “私奔了?” 阿添差点噎到,徐红枝赶紧递上酸梅汤让她喝了一口,阿添咳了几声:“坏师傅,叫你打岔叫你打岔!” 又傲娇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徐红枝要哭了好吗…… “你接着说……” 阿添声情并茂继续说道:“他俩——”然后停顿,看了一眼徐红枝。 徐红枝赶紧将身子往后挪了挪,紧闭了嘴。 “他俩在帐篷外相遇了。这是多么有意境有内涵的相遇,此次相遇太不寻常了。西平公主虽然还只是个小姑娘,但对于少卿大人那却是一见钟情。无奈少卿大人不知啊,在长孙抗的眼中,西平就是一个单纯的脾气不好的小孩子。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对一个葵水还没来的姑娘感兴趣啊——” 红枝扶住额头,阿添越来越流氓了怎么办…… “于是我们长孙大人,就很纯洁地对西平公主好。可是在不纯洁的西平公主心里,这就是典型的示爱啊……”阿添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再次心满意足之后,抹掉嘴角的点心屑,道,“俗话说,一朝误会,终生耽误啊。我们可怜的长孙大人,就这样,栽在了不纯洁的西平公主手里。” “就这样?”徐红枝显然觉得这爆料好不给力。 “恩……”阿添拖长了尾音,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 红枝看着空空的点心盘,真想把这个死徒弟揪起来一顿揍啊。 她怎么能这么流氓又厚脸皮啊现在?!(还不是你给带坏的,对手指) “烦死了,把它写下来算了。”徐红枝的作家情结又开始泛滥了。 “写西平公主?师傅你疯了?会被和谐的好咩?”阿添开始开食盒第二层,“哇,这个点心也——” 话还没说完,阿添就被红枝给灭了口。 “不准吃。”徐红枝说罢就把食盒装起来,摆到大树后面,然后又走回来坐下,道,“才不写西平公主,换个人物名字又不会死,就写夏国公主某某某,年幼时喜欢上某位少卿……夏国随便写,反正现在咱和夏国关系差得很。” “毛线啊,夏国公主都被写烂了好咩?——而且全是养面首!太扯了。” “那写北燕国公主?” “北燕国公主年纪太小了,要不写一个《北燕公主养成记》?” “毛线!添添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流氓了,这才几个月啊你就变得这么无耻!”徐红枝恨铁不成钢。 “我还不是为了配合师傅的文风咩!”阿添姑娘咆哮回去。 阿添!你以前是个多羞涩多腼腆的姑娘啊! 徐红枝无语凝噎,唯有——泪千行。 那话怎么说来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好咩? 徐红枝深深察觉到——自己已经彻底落伍,并且要迅速老下去了。长长的江水前浪推后浪,那啥,前浪死在沙滩上好咩? 老子还年轻,还不想这么早死在沙滩上!徐红枝暗自抽泣了一下,决定要好好教育阿添。哪怕矫枉过正了都比现在靠谱! 徐红枝正要开口,就看得阿添神色呆滞了一下。 阿添手里拿着的那只空点心盘,吧唧,就这样掉在了草地上。 “奴婢给陛下请安。”阿添瞬间恢复了正常,躬身行了个礼。 哈?待徐红枝反应过来,拓跋焘已从树后走到她面前。阿添很识趣拾起地上的点心盘地告退了,留下徐红枝目瞪口呆地独自坐在树下。 说实话,徐红枝真的很久没见过拓跋焘了好吗?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拓跋焘蹲下身,凑近了仍旧目瞪口呆的徐红枝,“看够了?” 徐红枝迅速眨了眨眼:“你是……”然后咽下口水,“我家杜涛咩?” 拓跋焘笑起来:“这才多久就不认得了?红枝啊……” 这大热天的,俩人靠这么近让徐红枝的小心脏噗通噗通跳得更剧烈了。 “在想什么呢?恩?”拓跋焘低声笑问道。 “额……在想,今天天气真热啊。”徐红枝力保淑女风范,克制着自己邪恶的小念头。 拓跋焘笑出声,直起身,又拉她站起来:“带你出去玩玩?” 啊?出去逛街咩?徐红枝其实更邪恶地希望是去看拓跋焘洗澡好咩,无奈没有那个条件啊。 如今看刘义真洗澡已经满足不了徐红枝的邪恶内心了。 【徐红枝怒指某赵:你特么胡扯,老子——老子哪里邪恶了,老子一直很纯洁的好咩!你这个喷子,最近一直看老子不爽,不知道和各位看官说了老子多少坏话,你坏我名声!我要告你!你赔我名誉损失费!】 【某赵继续打坐:施主,请淡定,贫道不是什么喷子。】 想到刘义真,徐红枝内心一阵怅然。死真真,竟然到现在还不回来给老子虐待。 但马上要和拓跋焘出宫玩,真真算个毛线,果断不去想这个混蛋。 拓跋焘带她去换了一身衣服,自己亦换上了便服,悄悄出了宫门。 徐红枝一眼就看到了长孙旃的马车,哼唧,就数他家的马车最奢侈最拉风。 果不其然,长孙旃从马车上下来,对拓跋焘行了个礼,然后又请他俩上车。 徐红枝瞪了他一眼,你这死狐狸,这些天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竟然连《洛阳早报》那档子事都给忘了。 所以徐红枝一路上就想着要怎么开口问他,碍于拓跋焘坐在身边,又不好意思太过嚣张。 再者说了,要是自己的稿子被拒了,那还不被长孙旃笑死,在拓跋焘面前被嘲笑——多丢脸。 这样的心情,真的是——无语凝噎。 徐红枝好想撞马车。 到了街市里,徐红枝才明了,噢,原来是有夜间集市!堪堪比得上元宵节时候的热闹了。 暮色逼近,四处的灯笼陆陆续续亮起来。 下了马车,徐红枝跟在拓跋焘身旁走着。 这夏末微热的夜风伴随着阵阵食物的香气袭来,让人心醉。 徐红枝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好,饿,啊…… 拓跋焘侧头看了她一眼,笑道:“红枝,去吃东西可好?” 徐红枝拨浪鼓一样点头:“好呀好呀。” 由长孙旃引路,寻了一个酒楼,上楼找了雅间坐下。 等上菜的间隙,长孙旃这只死狐狸竟然翻起老黄历来。 他把徐红枝过年的时候在汝阴公府里的光荣事迹全部说了一遍,直接导致徐红枝想要挖地洞自我了断。然一旁的拓跋焘却是忍着笑,道:“既然如此喜欢吃肉,再加几个菜吧……” 徐红枝脸面上竟然挂不住了,一捂脸:“我出去一下,马上回。” 留下雅间内二人笑得一脸开心。 徐红枝掩上门,一咬牙,妈的,此仇不报非女子,死狐狸你等着。 她从雅间里出来在走廊里晃荡,想着回去怎么整死狐狸,顺便平静平静一下。 她低头踱来踱去,哪料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徐红枝一抬头,那人惊呼出声:“三小姐?” 徐红枝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哪料那人继续道:“三小姐您怎会在这北朝境内?老爷当初找您找得甚是辛苦啊!如今老爷升任了司徒,也说不会再逼您嫁人了,同我回去吧。” 徐红枝扭头就要走,却被那人一把扯住衣袖。徐红枝眉头一蹙:“放手!” 似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长孙旃从雅间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长孙旃快步走过来,拉过徐红枝,对那人道,“你要做什么?” “她是我家府上的三小姐,我自是要带她走。” 长孙旃一蹙眉,道:“敢问兄台是哪家府上?” “南朝徐司徒府。” 长孙旃眯了眼。 他淡淡一笑:“我怕兄台是认错人了,这位是我嫡亲妹妹,又怎会是你家府上小姐。”说罢拉了徐红枝就走。 那人追过来,长孙旃拉下脸来,道:“我说了,这是我妹妹!” 大抵被这气势吓到,或是那人心里也存了一丝犹疑,竟往后退了退。 长孙旃拉着徐红枝进了雅间。徐红枝坐下后,喝了口水定神。 拓跋焘虽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却也眯了眼看了看有些惊惶未定的徐红枝。 能让徐红枝脸色突变的事可不多,他笑了笑,夹了一块瘦肉放进徐红枝的饭碗里,道:“吃吧,都快凉了。” 徐红枝一边索然无味地嚼着肉,一边努力在脑海里回想刚才那人是谁。 然而她想了半天也一无所获,于是作罢。 一旁的长孙旃却微微勾起唇角,徐红枝原是南朝司徒徐羡之的女儿,怎么早没有想到? 当时只查了刘义真,却未查徐红枝。如今看来,这俩人却是有意思得很。 若非徐羡之,刘义真此时怎会落得如此境况? 他慢悠悠喝了口茶,往窗外看了看。 楼下——真是热闹。 【一六】使臣回朝,加侍中 这一顿饭吃得甚是潦草,虽是不尽兴,但后来在集市里晃了一大圈,徐红枝变本加厉地剥削长孙旃,淘了好些小物件带走。 这一开心,便将方才酒楼中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集市渐渐散去时,徐红枝也有些乏了。 她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听得拓跋焘似乎在和长孙旃讲些什么,但又完全不知道对话内容。 她眼皮打架,终于,向瞌睡虫缴械投降,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徐红枝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觉得不对劲,伸手抓了抓脸,一睁眼,看到拓跋焘正坐在床边看着她笑。 徐红枝眨了眨眼,又伸手揉了揉,确定无误——对,这厮是拓跋焘没错! “睡得可好?”拓跋焘唇角勾起浓浓笑意,“说梦话还磨牙……啊——幸好不梦游。” 红枝姑娘这张老脸已经彻底——挂不住了。 她翻身拿了被子蒙了头,心下转念一想,什么情况?!好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在快要被这张被子闷死之前,徐红枝想起来,昨天在马车上睡着,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清楚啊。 徐红枝拉开被子,如释重负地大喘了口气。啊,差一点闷死了。 “起来吧,吃东西。”拓跋拿开她身上的薄被,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字不提。 徐红枝邪恶的、且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小脑瓜在拼命地高速地运转。 好吧,最后总结出来的结论就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见得就有事发生啊摊手! 【某赵继续打坐慢悠悠道:施主,你和真真共处那么久才发现这个结论咩?】 徐红枝闷声吃了早饭,拔腿就走。才迈出去两步,就又被拖回来,拓跋焘手里提了一个包裹,笑问道:“走这么急作甚?昨天买的小物件都不要了?” 徐红枝一把拿过包裹包在怀里,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咳,这一晚到底发生了何事——就这样成了一桩悬而未决的无头案。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徐红枝走在路上,就看到阿添捧了一堆书晃啊晃的走了过来。 “哎,师傅帮个忙。” 徐红枝见那一摞子书摇摇欲坠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把包裹挎在肩上,去帮她分着拿了些。 “大清早的你怎么弄这个?” “还不是西平公主折腾——”阿添立刻抿了唇,“回去说,回去说。哎,对了,师傅你昨晚没回来……” “咳,为师——”徐红枝清了清嗓子,“为师的事,你不要管。” 阿添,奸笑了一声。 徐红枝差点就把手里的书砸过去了。死丫头。 等帮她搬完书,徐红枝把包裹拿回屋,便出门去工地。 外头正热着,徐红枝瞧了一眼这明晃晃的太阳,用手遮了一下。 到了工地就找了大树坐下来,远远地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晃过来。 徐红枝勾了嘴角,哎哟,死狐狸啊,终于送上门了。 长孙旃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一叠报纸,笑意盈盈地微微倾身,将报纸递给了徐红枝。 徐红枝接过那一叠《洛阳早报》,一眼扫过去,哼唧,那个《八一八南朝庐陵王刘义真与新皇帝刘义隆那些不可不说的故事》的作者竟然又开始更新了,而且如今竟然放到头版上去了!情何以堪…… 她努力地翻遍了所有角落,就是没有找到自己的专栏。 要哭了好吗?连《八一八》那种文章都又恢复连载了,自己的文章竟然——竟然被枪毙了。 徐红枝欲哭无泪,一顿首,站起来就要走。长孙旃哈哈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她,道:“哎哟,红枝伤心的样子真是好看死了。” 徐红枝瞪他一眼,死狐狸啊你有病啊!你雪上加霜,你伤口撒盐,你你你……就是个混蛋啊彻彻底底的混蛋! 长孙旃笑着从袖中拿出一份报纸来,不急不忙地递给了徐红枝:“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你就——哎,你自找的啊……本来我就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还这样子。喏,最新一期的《洛阳早报》录你的稿子了,恭喜恭喜。” 徐红枝眼前一亮,仿若世界都开满了花……一把将报纸抢了过来,看着上面的《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不禁老泪纵横。(好吧,老泪) 看到乌亮亮的“金木兰”三个字,红枝姑娘更是要高兴地死过去又活过来了好吗? “有稿酬咩?”徐红枝眨了眨眼睛,甚为期待地看着狐狸旃。 “没有。”长孙旃一摊手,“据说要结文了才有稿酬,你还没写完,所以——暂时没有。” 徐红枝脸色瞬间一灰,《洛阳早报》真特么是黑户啊,好抠。然她立刻又恢复了常态,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咱还有俸禄,不靠写文为生。 长孙旃再次托住下巴,哼唧道:“哎呦,下巴又要笑掉了怎么办?” 徐红枝,狠狠地,一脚踩上了长孙旃的鞋面。 (就说让你不要得罪她的咩,摊手)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这个夏天就这样以“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绕天涯”的形式轰轰烈烈过去了。 等到八月末,这平城已是有了萧瑟凉意。而使宋的队伍,也终于回朝了。 这天徐红枝早早地就等在了宫门口,好几个月不见真真了,啊,甚是想念。 红枝姑娘甚至想好了第一句台词,扑上去道:“哎哟,真真,想死我了,来,让老子亲一口。” 红枝就这样乐呵呵地想着,噢耶,等真真回来,老子就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她正开心着,就看到西平远远地走了过来。 这位公主殿下,如今越来越阴晴不定了。徐红枝努了努嘴,哼唧,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咩? 然西平却朝她一笑,道了一声:“徐侍中。” 徐红枝亦笑着回道:“问公主安。” 红枝见她脸色上有淡淡喜色,心下想道,难不成等过会儿真真到了,她还要道一句“思卿成狂”不成?真真不在的这几个月,她倒的确是有点——成狂了。 徐红枝念至此,心里一阵不舒服。刘义真只能是她徐红枝一个人的刘义真,不论以怎样的形式分给其他人,都觉得别扭。 就好比自己手里有一件玩具,即便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但若是被人抢了,心里还是很不爽。 红枝蹙了眉,看着宫门想,怎么还不到啊。 然就在此时,宫门缓缓打开了。步堆将军,以及戴着面具的刘义真出现在视线中。 徐红枝瞧他似乎更瘦了,但却见不着他面容。步堆将军定是虐待我家真真了。徐红枝这样想着,也不顾身边站着的西平公主,径自扯了个笑脸跑过去,道:“啊,真真!” 刘义真却无回应。他的身形微微晃了晃,步堆扶住他,也不理会兴高采烈的徐红枝,对身旁宫人道:“长孙师傅伤还未痊愈,可能要走得慢一些。” 徐红枝瞬时发觉不对劲,一把扯下了刘义真的面具,只见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红枝神色一滞,还未说话,便看得刘义真微微动了嘴角,唤了她一声“红枝”。 恩,还能说话。红枝转瞬恢复了满脸笑容,正欲扑上去亲一口,哪料得刘义真眼睫微垂,一时没有站稳就晕了过去。 “长孙师傅!”步堆喊。 “谨师傅!”西平喊。 “真——真——”红枝喊。 但刘义真还是晕了过去,而且没被喊醒。 步堆将军脸色一滞,西平立刻对身边宫人吩咐道:“快!喊太医!立刻送谨师傅到崇华殿。” 徐红枝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这帮人把刘义真送走了,她再怎么赶也赶不上他们的马车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突然之间就隐进了一大片黑云之中。 风开始刮得猛烈起来,红枝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往回走。这秋天,似是到了。 徐红枝站在崇华殿的小廊里吹着风,等里面的消息。 忽而之间,这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地上腾起一丝热气,但迅速又冷了下去。徐红枝在外面踱来踱去,可是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眼看着这雨下得越来越大,徐红枝也回不去,只好窝在廊下,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等。 有些饿,还有些冷。徐红枝缩了缩手,看着这场夏末秋初的大雨,一筹莫展。 好难受好难受,到底哪里难受却说不出来。太闹心了……徐红枝蹙了眉,捡起身边一块小石头,随手丢了出去。 哪料这一丢,恰好砸到了闻讯而来的拓跋焘身上。 拓跋焘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徐红枝,走到廊下,示意打伞的小宫人止住了步子,径自走过去将徐红枝从地上拖起来,道:“这地上寒气重,别受了凉。”说罢拉着徐红枝往殿内走去。 刘义真总算是醒了过来,于软榻上继续睡觉。 步堆则将事情原委道了一遍,最后叹声:“若非当时发现得早,长孙师傅怕是死于刺客刀下了。” 拓跋焘眯了眼。南朝那群老匹夫果真还是不肯放过刘义真,本说使臣这个身份应当十分安全,却还是下了狠手。 他看了一眼躺于病榻上的刘义真,不着痕迹地淡淡笑道:“既有幸还活着,那便好好活罢。” 他这话像是讲给刘义真听,又似是自言自语,最后吩咐道:“红枝,即日起你搬去官舍罢,也好照看谨师傅。” 于是,徐红枝就这样被派到官舍——当刘义真的保姆去了。 当然拓跋焘知道这保姆不靠谱,还特意派了医官和小侍盯着。 次日的《平城日报》上,非常正经地讲了南朝刺客对我朝使臣行刺,然我朝使臣如何如何与刺客作斗争,最后英勇牺牲,哦不,是英勇负伤,最后为表嘉奖加封侍中的新闻。 当然,这件事传到了《洛阳早报》那里,立刻就变成了——“负伤使臣长孙谨,回朝后立即加封侍中。这品级变动虽然不大,但看得出,我朝陛下还是很看重这位长孙师傅的。侍中啊,这可是陛下的高级咨询官,是可以自由出入内廷的。咳,以下不便多说,此言论由评论员负全责,立场与本社无关。” 其实两报所表达的有效信息就是,这个公主的老师,竟然被加封侍中了。 前者的重点是——只要你好好为国表现,此乃应得的赏赐。 后者的重点是——加封侍中看起来,貌似是个幌子啊,自由出入内廷,才是……咳。 但刘义真的确伤势严重,且一路颠簸都未得好好休养。当日刘义隆劝他在南朝养一段时间伤再走,却被断然拒绝。 如今医官诊治下来,结论却是,肯定会落下病根了。 徐红枝想到以前那些疯疯癫癫的日子,又想起医官那番话,有些闷闷地走到后面厨房去弄晚饭。 【一七】无敌煞星,克活物 红枝姑娘自然是生了一双巧手的,她迅速地淘米洗菜,然后吩咐小侍烧火,可谓有条不紊。恩,是个贤妻良母的好苗子。 然而很快,厨房里就传出了一股子焦味。 恩,粥——烧糊了。 红枝姑娘手忙脚乱地处理烧糊了的粥,结果旁边的菜锅里,也焦了。 最后的结局便是,徐红枝端着带着一股子焦味的粥和菜摆到桌子上,喊刘义真起床吃饭。 刘义真坐在桌前,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低声道:“不吃成么……” 徐红枝一咬牙,把碗碟重新放上托盘,端着托盘头也不回地走了。 饿死你! 此事由小侍报告给了拓跋焘之后,拓跋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让御膳房去个厨子吧。” 因祸得福,红枝姑娘不必再做饭了。 但是,要求自我进步的徐红枝姑娘,怎么会无所事事呢?面对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徐红枝姑娘决定,要向大厨子学习做饭。 当然大厨子叔叔觉得,红枝姑娘好歹是个二品的女侍中,拜自己为师实在太造次了,故而总是敷衍她。 也就偶尔让红枝姑娘剥个蒜头啊,洗个青菜啊,杀只鸡啊…… 刘义真听到她在努力学习做饭的消息之后,笑得伤口都痛了。 这天,徐红枝姑娘正在努力帮大厨子叔叔打下手,刘义真有些懒怠地倚在门口看着她忙活,也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许是站久了有些受累,刘义真轻咳了几声。 徐红枝一扭头,两行清泪就下来了。 刘义真一看她竟然哭了,动了动苍白的唇角,浅声道:“红枝啊,不想学做菜就算了……没事的,不要为难自己,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 徐红枝一急,伸手一抹,哭得更厉害了。 旁边的大厨子叔叔一看,道:“红枝啊,剥洋葱要隔着水剥的呀!你这样——哎,不哭了不哭了,下回注意就是了。” 徐红枝淌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刘义真哭笑不得,又咳了几声。 “你竟然还笑!”徐红枝摆了一张哭脸,泄恨般地拿菜刀剁了几下那只破洋葱,然后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 刘义真笑出了声。 徐红枝一脸委屈,抽泣了两声。 刘义真慢慢走过去,拉着她去把手洗干净了,然后从一旁拿了块干手巾把红枝的手擦干。 又取了块帕子,浸湿绞干了把红枝脸上的眼泪给擦了。 红枝姑娘内心既愤懑又委屈,如此勤勉的姑娘啊……竟然,竟然因为一颗死洋葱被嘲笑得体无完肤。 红枝决定——以后遇到一颗洋葱就宰杀一颗!蒙面宰杀!绝不手下留情! 刘义真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也是淡淡的,似乎没力气给出更多的表情了。 徐红枝的眼泪又下来了,遂抱着刘义真,把眼泪全蹭到他胸前衣服上去了。 刘义真猛咳了咳,脸色愈差。 徐红枝见有些许血色从那白衫中透出来,蹙起眉来:“这伤口怎么迟迟好不了?” 说罢便扶刘义真回房,去唤医官过来。 待医官来了,仔细检查之后,又换了药。他收起脉枕,整理了下药箱,一脸忧色道:“长孙师傅还是少走动为好,当日那刀剑上怕是抹了毒,加之这一路颠簸,当下还是要静卧休养。至于吃食——”他似是闻到了后面伙房传来的饭菜味,蹙了眉道,“宜清淡。” 徐红枝站在一旁若有所思,一本正经问道:“那能不能喝鸡汤?” “可以适当喝。” “洋葱呢?” “……” “青菜?鱼汤?豆腐?包子?粥?……” 医官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医官先生兀自站起来,走到后面伙房,和厨子吩咐了几句,然后拎了药箱就要走。临了,又扭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徐红枝道:“记得给长孙师傅换药。” 徐红枝拨浪鼓一样点了点头,表示一定谨记。然后立刻坐下来,把刘义真散开的领口合起来,哼唧了一声:“死医官,吃我家真真豆腐。” 医官在门外,还没走远。听得这话,嘴角再次抽了抽。 似是不放心一般,徐红枝又把刘义真的衣领拉开,露出左肩来,伸手摸了摸心脏斜上方被纱布覆住的伤口。 只见刘义真微微蹙了下眉,拿开了她有些发烫的小手,又将衣领合起来,扯了被子盖好。 徐红枝哼唧一声,然后又到厨房去了。 到了傍晚,徐红枝实在无所事事,闷得都快要疯掉了。 大厨子叔叔也不肯继续教她了,连打下手都不要她。 徐红枝被厨房赶了出来,没事在官舍周围乱溜达。这周围的屋子里也住了人的,据说那位很有名的崔浩先生就住在隔壁的隔壁。 哦哟,这么高品级的官竟然还蹭朝廷的房子住。 徐红枝百无聊赖地在人家门口晃悠,踹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啪嗒一声,踢到人家门框上了。 一个老太太举了笤帚跑出来,徐红枝一看,大事不妙,人家有武器,自己赤手空拳,赶紧遁! 哪料那个老太太咳了两声:“原来是徐侍中啊。” 好眼力!徐红枝立刻扭过头,转了个身,讪笑了一声。 要说这官舍还是在宫外的,只是在皇城里头,靠着宫里近罢了。出入还是很自由的,这老太太八成以为是哪家皮痒了欠收拾的小孩呢。 徐红枝臭名昭著,老太太阅人无数,之前还偶然见到过一次,自然是看得出来的。 但徐红枝却是问了才知道这凶悍的老太太乃崔浩老母,哎,红枝一摊手,原先还以为是个看门的管家呢。 哪料是崔高官的母亲啊……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一来一去也熟络了起来。 崔浩老母也是个老顽童,没事瞎晃荡。看到红枝也是个顽劣分子,不由得心里也喜欢了几分。(说得好像有奸/情一样!T-T) 这天,崔浩老母送了两条锦鲤给徐红枝。此物寓意吉祥,本来是个好东西,且崔浩老母想着,你在长孙谨房内养两条锦鲤说不定还能有好运呢。 但是错就错在送错了人。 当然,崔浩老母还是知道徐红枝不靠谱的,故而临走前还特意叮嘱她:“不准吃!” 徐红枝点点头,内心无比虔诚地对着那两条娇弱的小锦鲤拜了拜。恩,自然是不吃的。 崔浩老母唯独不了解徐红枝此人的凶残本性啊。 徐红枝乃天下生物之克星——故而素来以“养什么死什么”而闻名于南朝坊间。 以前徐红枝养传说中很坚强的绿色吊兰,一个月之后,发现枯死了。 后来养过传说中更坚强的仙人球,三个月之后,发现根烂掉了。 再后来……养过不知道从哪里扒拉来的野草,三天之后——野草整齐躺在土上,呈死绝状。 植物都能养死,不要说动物了。所以…… 这两尾命蹇的小锦鲤,在某个清晨,全身长满了乳白色的小斑点…… 徐红枝没管它们,觉得大概是长大了吧,所以也得变变样子。 但是——就这么过了几天之后,有一天,刘义真甚为疑惑地看了看鱼缸里的锦鲤,忙唤来徐红枝。 徐红枝一看,惊叫了一声…… 锦鲤周身都长了一块一块石蜡一样的东西,竟然还自动剥落下来! 徐红枝赶紧把崔浩老母喊来。崔浩老母一看,悲痛欲绝,恨铁不成钢道:“这是痘疮啊痘疮!”然后一摊手,“这两尾锦鲤本可以活个六七十载的啊,就这么……” 徐红枝咬了手指头,疑惑地看了一眼刘义真,意即:“这鱼能活这么久么?” 刘义真轻轻咳了两声,虚弱地笑了笑,点点头。 红枝姑娘自觉罪孽深重,连忙抱了鱼缸往后院走。崔浩老母一把拉住她:“去做什么?” “埋了。”红枝哭丧着脸。 “活埋?!”崔浩老母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表面纯善的姑娘,不可思议反问道。 站在一旁的刘义真早已笑得捂住了伤处,终是忍了笑意道:“红枝啊,还是让崔老夫人带回去罢,指不定这两尾锦鲤,还有活路。” 崔浩老母瞪了徐红枝一眼,心里暗骂:你个不成器的倒霉孩子,以后再也不送活物给你了。 遂一把抱过徐红枝怀里的鱼缸,愤愤走出去了。 终于徐红枝“养什么死什么的”拉风名声——冲破了国界,在北朝坊间也成了一个传说。 刘义真某天听着小侍在嚼舌根子的时候,笑了笑,淡淡道:“怕是无人敢送活物给红枝了吧。” 哪料被徐红枝听到,从厨房提了把菜刀就冲了出来,哼唧道:“死真真!你还是我在养呢!小心我养死你!” 刘义真很识趣地闭上嘴,扯了被子躺下装睡。 徐红枝无比愤恨地瞪了小侍一眼,闪了闪手里锃亮的菜刀。 后来大家都在徐红枝菜刀的淫威之下,果断自动过滤了敏感词。于是“养什么死什么”风波就这样很平静地过去了…… 当然,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折腾,到了九月末,刘义真的身体也逐渐好转了。 这一切功劳,自然要归给红枝姑娘的。 衣不解带地照顾真真这个混蛋啊,恩,顺便每晚还揩揩油什么的。 因此每天晚上徐红枝就死乞白赖地爬上刘义真的床,然后例行公事一般亲一口,心情好了亲两口,心情无比好了亲三口。要是刘义真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徐红枝就会亮出菜刀,闪一闪,奸笑一声,再吃一口豆腐。 小人得志啊小人得志,无奈摊手。 【一八】琴箫合奏,凤求凰 这打打闹闹都把宫里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徐红枝压根儿都快不记得拓跋焘了。 既然连拓跋焘都忘了,当然更不会记得宫里在建的永安殿和安乐殿了。 这天,宫里传来消息,道,永安殿及安乐殿落成,陛下大摆筵席邀群臣共庆此喜事。 徐红枝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哼唧,要回宫咯,回去继续培养奸/情哟。 第二天一早,红枝姑娘就滚回了宫里,被内司大人喊去念叨了一番之后,又滚回住处,找了半天没见着阿添,遂顺着小路往崇华殿走去。听得里面传来阵阵琴音,徐红枝偷偷扒了窗户往里看,琴声却停了下来。 听得小侍赞道:“公主如今的琴技愈发精湛了。” 西平站起来,接过一杯茶,慢慢踱到书架前,叹声道:“那又如何呢?子期已死。” 徐红枝显然无心于西平的怅然情绪,扫了一眼殿内,却不见阿添,正打算走,一扭头却看到了站在身后一脸笑意的拓跋焘。 吓。 徐红枝心想,这皇帝没事做么?大白天的往这边乱晃。也对,还没到打仗的时候,朝中也安稳得很,皇帝自然闲得很。 拓跋焘笑了笑:“你这小脑瓜里方才又在想什么呢?” 红枝姑娘一咽口水,忙道:“没啥没啥。” 红枝姑娘有段时间不见拓跋焘,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能让徐红枝有所收敛的人,怕是不多啊。 “内司大人刚喊我有事,先遁了。” 徐红枝拔腿就要跑,却又被拓跋焘拖了回来。他笑道:“既有事要忙,方才怎还有空扒窗子呢?”说罢便探身过来,在红枝脸颊不着痕迹地亲了一口。 红枝一愣,然后迅速遁走了。 徐红枝摇头晃脑地蹙眉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表白?非也非也,他没说喜欢自己啊。恩,一定是太含蓄了,所以没说。 念至此,红枝姑娘很满意地笑了笑,滚去帮忙布置晚宴去了。 这晚宴就在新建好的永安殿里举行,徐红枝一一检查席下各张小案桌上的餐具有没有到位,像模像样地手上拿了块牌子记数字。 内司大人看她做事倒变利落了,甚是有条不紊,遂道:“长孙师傅受个伤,倒是因祸得福了,你这小丫头如今竟也正经起来了。” 红枝一撇嘴,心里道:我一直很正经的好咩? 似是看出她的小抱怨,内司大人难得地笑了笑,往偏殿走了。 到了傍晚时分,众大臣皆到了。徐红枝还是头一次大晚上地看到这么多穿官服的人,她有些饿,遂站在小廊里偷偷啃着一块小糕,哎哟,真粘死人了。 正打算去弄壶小酒来喝喝,刚转身就被人拖住。 狐狸旃的一张笑脸就这样在眼前放大,倏地又缩小。 长孙旃站直了身,将一叠《洛阳早报》递给她,道:“红枝啊,你如今是红人了呀。等结了稿酬,啥时候请我喝个酒?” 徐红枝粲然一笑,抽过他手里的报纸,回道:“你等着哈,我这就回去拿后面的稿子。” 长孙旃又一把拖住她,欠了欠身道:“不急不急,有的是机会。今天阿谨要来的,你可知道?” “啥?”徐红枝早上出门的时候压根没听说刘义真要来参加这个晚宴,还特意叮嘱他好好休息呢。 于是徐红枝笑道:“别扯了,我家真真在官舍好好歇着呢。” “不见得啊……”狐狸旃蹙了眉,看了一眼远处,又笑道,“这不来了么?” 徐红枝扭过头,吓,死真真竟然真来了!忙跑过去,皱了眉道:“哎,你怎么来了呢?不是让你蹲家里好好歇着的咩?!” “……” 徐红枝伸手戳了戳他的伤处,道:“不痛啦?” 长孙旃站在她身后笑出了声:“敢情你在官舍就是这么虐待阿谨的?” “去死,你们——”红枝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词,“一丘之貉!” 长孙旃笑道:“不容易啊红枝,如今懂得用成语了……果然是金栏,金栏啊!” 红枝姑娘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说专栏的事情。 长孙旃立即意会,看来红枝姑娘很懂得低调咩。遂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回道:“我懂,别瞪了。”然后看了一眼旁边一脸莫名的刘义真,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正打趣着,却听得有人喊,原是这晚宴就要开始了。 刘义真的位置在左侧,且靠着崔浩和长孙道生。待坐定之后,礼官说了些赞辞,便伴着热闹的歌舞,开了席。 徐红枝瞧着里面的热闹也和自己无关,便窝在廊下逗一只脚爪受了伤的麻雀,想了半天又把它捧起来,说不定带回去还有活的可能。她自然不记得那两尾锦鲤的结局…… 那只小麻雀在她手里乱扑腾,似是察觉到自己已身处险境,若不及早脱离魔爪,很快就要离阎王不远了。 …… 而过了会儿,里面的热闹声却突然消失了。只见得安集将军长孙翰朗声道:“听闻西平公主琴技越发精湛了,不知公主有否雅兴奏上一曲。” 徐红枝瞥了一眼长孙翰,撇了嘴想,这长孙翰一个大叔,总是喜欢闹腾,哼唧,看西平怎么回绝他。 哪料西平站起身,示意小侍将古琴搬来,看了一眼刘义真道:“若非谨师傅,西平怕是不会有如此长进。但今日盛宴,若只是西平独奏一曲,怕是冷清了些。” 长孙旃唇角勾起笑,道:“既然公主的琴艺由谨师傅提点甚有进步,那不如同谨师傅合奏一曲。” 底下随即有人附和道:“听闻谨师傅的箫也是吹得极好,合奏一曲,甚好甚好。” 拓跋焘浅笑着问道:“谨师傅,你意下如何?” 刘义真远远地看了一眼站在殿外扒着门框偷偷往里瞧的徐红枝,回道:“微臣惯用的一支紫玉箫已不慎丢……” 他的话还未讲完,就听得西平道:“不过一支箫罢了,让人取一支来便是。”话音刚落,小侍便取了一支箫来递于刘义真。 刘义真蹙眉接过。 听得拓跋焘笑问道:“西平,你今日要奏哪一曲?” “凤,求,凰。”西平扬了眉,一字一顿慢慢说来。 四下一阵哗然。 过了这一晚,西平倾慕长孙谨,怕是众人皆知的事了。 西平坐定,抚琴之始还看了一眼手执玉箫的刘义真,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琴声起,箫音和。 长孙道生抚须而笑,一干大臣也看着甚好,就差直接求赐婚了。 徐红枝抿了抿唇角,弄了弄手里奄奄一息的小麻雀,往里再瞧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沿着小廊往前走。乌云遮月,凉风骤然间刮得厉害起来。徐红枝缩了缩手,朝掌心里的小麻雀哈了几口气:“撑着,不准死。” 内司大人瞧她闷闷不乐地走来,笑问道:“红枝,今晚是留在宫里,还是同长孙师傅回官舍?” 徐红枝看了一眼手里的小麻雀,撇了撇嘴角,回道:“我把这只死麻雀送回官舍就回来。” 内司大人笑了笑,道:“你那兄长怕是要攀高枝了呢,恭喜啊恭喜。” 红枝姑娘甚为不屑地笑了一笑:“高枝个毛线,再说了,跟我也没毛线个关系。”说罢就卷了《洛阳早报》,捧着那只麻雀,头也不回地走了。 内司笑笑,这丫头的别扭性子真是长进了,不知和谁学的。 话说红枝姑娘回到官舍时到处一片黑,从崔浩家路过的时候,他家的大黄狗汪汪地朝徐红枝狠狠叫了几声。徐红枝毫不留情地踢了一块小石子过去,哼唧,让你咆哮! 崔浩老母听得外面犬吠声,跑出来一看,一人一狗一麻雀就这么在黑夜里对峙着。 “红枝啊,你不在宫里待着,跑回来作甚?” “你家狗太阴险了,看到我手里有麻雀就不停地叫,死样!”红枝姑娘的歪楼本事也见长。 崔浩老母将那只大黄狗赶进府里,看了看红枝身后:“你家兄长还没回来呢?” “废话,你儿子不也没回来么。”徐红枝说完便速度扭头滚回家。 崔老太太一瞧她这副样子,努了努嘴。 这倒霉孩子,喊个毛线啊,咆哮个毛线啊,不知道尊老爱幼啊。 徐红枝回去点了灯,把麻雀放在桌子上,拿了点干净的水喂它,哪料这只死麻雀就是不理她。 好心当驴肝肺!算了,渴死你丫的! 去拿了纸笔,潦草写了几笔,大意就是:我捡到一只病麻雀,你记得把它养好了放生。就这样,我走了。 又拿了镇纸压在麻雀旁边,回房里收拾衣服,挎上包袱就打算回宫了。哪料才走到半路,这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徐红枝无比愤恨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妈的,连龙王都欺负老子。 而刘义真此时正从永安殿出来,他看了看四下,只看到小侍们打了伞候在廊下,却寻不到徐红枝的身影。 长孙旃一把拉住他,笑道:“怎么?找你家红枝?我看,怕是回去了吧。” 刘义真看了一眼这倾盆大雨,蹙了蹙眉。他也不理会长孙旃,从小侍手里拿过一把油伞,就这样消失在了大雨之中。 【一九】车驾北征,伐柔然 西平从殿内走出来,沿着走廊一路行至尽头。 小侍忙打了伞,西平却止住了步子,看着雨水伴着秋风飘摇进廊内。 拓跋焘站在她身后,不着痕迹地淡淡笑了一声,道:“拓跋家的公主,怎会降于下臣,还是不要有所期待了。” 西平转过身,挑眉问道:“那今日皇兄又何苦费这番周折?” “演出戏罢了,你还当真?”拓跋焘抿了唇,眼角的一丝笑意也彻底消失殆尽。说罢便由小侍打着伞往寝宫走了。 这一场盛宴,就在这秋初的滂沱大雨中告了终。 刘义真一路寻着徐红枝,这风雨太大,一把小伞在雨中飘摇,一点用处都没有。 身上衣物早已被淋透,天色黢黑,不见人影。 继续走了一段路,才看到有个小身影窝在路边揪青石板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刘义真走过去,一把伞就这样越过徐红枝的小身板,撑在她头顶上。 红枝姑娘抽泣了两声,依旧背对着刘义真蹲在地上。 刘义真将她拉起来,淡淡道:“回去罢,别冻着了。” 当下已是寒露时节,夜雨飘,秋风冷。 红枝姑娘愤愤地站起来,把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骂道:“龙王,连龙王都欺负老子!” 刘义真嘴角浮起一丝笑来,道:“走吧,回家去。” 待回到官舍,刘义真点了灯,从柜中翻出一身干净衣物来,又道:“我去给你烧水,洗个澡把衣裳换了罢。” 说罢又拿了块干手巾过来裹了红枝的头发,便转身往后院去了。 待红枝姑娘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低头闻了闻,有淡淡的皂荚香味。她拖着湿漉漉的头发在原地转了个圈,哇,这身衣服真大。又裹紧了些,拿了干手巾将头发擦干,红枝姑娘毫不犹豫地爬到床上去了。 大抵是有些累了,红枝很快就睡着了。 刘义真洗完澡,过来帮她掖了掖被角,刚打算去隔壁的小屋睡觉,却被徐红枝一把扯住了衣袖。 “不准走!”红枝也不知怎地就醒了,死死地揪住他衣袖,就是不肯放手。 刘义真无奈只得在她身侧躺下来,浅声道:“睡罢,我不走。” 徐红枝尚安稳了一会儿,待刘义真刚刚有了些睡意,便又靠过去,伸手搂住他。 刘义真也不拿开她的手,任她这样搭着。红枝姑娘又将头埋进他肩窝,闷闷道:“真真,你若是被人抢了我会不高兴的。” 刘义真微怔忪,睁开眼望了一眼床帐上的绣纹,又侧身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慢慢回道:“不会的。” “世界这样大这样有趣,但只有我一个人玩的话,就没意思了。”红枝缩了一只手回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手上都是野草的味道,又烂又臭的,你闻闻。” 然后又将手凑到刘义真鼻尖,让他闻。 刘义真一把拿开她的小手,嫌恶道:“谁让你没事窝在路边揪野草,洗不掉活该。” “那就臭死你。”徐红枝将整个手掌都覆在了他脸上,奸笑了一声。 “滚下去洗干净了再上来。”刘义真捉了她的手,作势要将她丢下去。红枝姑娘愤愤地爬下床,洗手去了。过了会儿回来,手上湿淋淋的,也不擦干就又爬上了床,笑道:“哈哈,真的洗不掉了,真真你不会嫌弃我的对吧?” “当然。”刘义真翻了个身,“明天若是还洗不掉我就丢你出去,不要再回来见我了。” 红枝本还想着闹腾,无奈太累了,只好作罢,她将头往刘义真怀里埋了埋,又扯住他的衣领子不放手,甚为满意地睡去了。 刘义真经她这样一番闹腾,忍着轻咳了几声,伤处有几分隐约的痛意传来。 而徐红枝似是感受到了他咳嗽时胸膛处的起伏,知趣地挪了挪位置,说了一句梦话又继续睡了。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当然第二天,徐红枝并没有被丢出去,虽然她掌心里难闻的野草汁味道依旧洗不掉。 她一边吃早饭一边逗那只垂死挣扎的小麻雀,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雁来。 “小雁来,你要吃什么呀?”她佯作好心地和它说话,小麻雀却两眼一闭,作垂死状倒在桌子上。 红枝姑娘恨得咬牙切齿,愤愤道:“你这只小破雀仔,老子火起来把你煮了炖汤喝!” 小麻雀扎着小布带的小腿狠狠抽搐了一下,继续装死。 “你别弄它了。”刘义真走过来将那只小麻雀捧着手心里,查看了一下它脚上的伤势,又顺着羽毛的方向摸了摸它的翅膀,小麻雀缓缓动了一下,蜷缩成一团,安安稳稳地窝在刘义真的掌心里。 “哼,趋炎附势,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死雀仔。”红枝姑娘终于说到词穷,只好作罢,收拾了包袱打算回宫。 刘义真笑了笑,搁下小麻雀,把一包干枣塞进她包袱里:“昨天你去宫里的时候,崔老太太送过来的,说你看上去气血不好——回宫了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闯祸,我进宫的时候也会寻机会去瞧瞧你的。” 又回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小麻雀,道:“放心吧,我会把雁来养得好好的给你送去的。” “还是别——”徐红枝往嘴里塞了一块牡丹糕,“我怕我一时忍不住炖了它。” “那倒是。”刘义真将包袱递给她,又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还是带把伞吧,这天怕是还要下雨。” 说罢又从旁边拿了油伞,刚要递过去,索性又道:“罢了,还是我送你到宫门口吧。” 徐红枝自然乐得开心,一路上不停地玩那只命蹇的小麻雀,刘义真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抢了来。徐红枝不理他,扯了包袱一股脑儿就往前跑,哼唧,死真真!我先回宫了,你自个儿和麻雀玩吧! 刘义真见她这番模样,也不再追。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到了十月中旬,天气彻底冷了下去。徐红枝正窝在屋子里给《洛阳早报》写后续的稿子,就被内司大人喊过去了。 本来以为又有什么事要忙,结果内司大人呷了口茶,悠悠道:“下午汝阴公府会来人接你回去,你这就回去准备准备罢,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呢。” 红枝一愣,啥?这又不是过年,回什么汝阴公府啊…… 回了住处遇见阿添,把事情说了。阿添抚下巴,道:“指不定汝阴公时日无多,让师傅回去尽尽孝……” “别咒他,长孙爹爹要是去了我就彻底没靠山了。” “那有啥?谨师傅不是还能承袭爵位呢么……” “……” 阿添你变得好没良心……徐红枝一咬牙,滚去收拾包袱了。 待傍晚时回到汝阴公府,府里依旧只有零零散散几个灯笼亮着。 红枝姑娘叹一口气,挎了包袱从马车上下来。 因怕又无肉可吃,她还专门从宫里包了三只鸡腿带回来。恩,至少可以撑过今天和明天。 卫伯站在门口,依旧面瘫地朝她微微颔首,道:“小姐回来了。” 红枝伸手一比,点点头笑道:“卫伯你长高了。” 卫伯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但是啥也没说。 他接过红枝手里的包袱,带着红枝往正厅走去。 红枝刚踏进门,就看到长孙道生坐在桌前,而一旁则坐了刘义真。 吓。原来真真早自己一步回来了…… 到底出了啥事啊,全这副模样。她仔细瞧了瞧长孙道生,恩,面色还不错,不像有什么大病。遂道:“长孙爹爹好。” 长孙道生示意她坐下,卫伯则悄悄退了出去。 徐红枝一看面前的餐食,依旧是稀饭萝卜干,大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先吃吧。”小气鬼慢慢开口。 徐红枝看了一眼对面的刘义真,刚要端着碗站起来,就被刘义真按住了。 “红枝。”他郑重其事地喊了她一声,让她不要再做离谱的事。 徐红枝耸耸肩,付之一笑。 哪料长孙老头抚须道:“随她去吧。” 于是徐红枝也不客气地站起来,端着碗走到门口,熟练地用筷子压住碗沿,将米汤倒掉,回来扒拉几口碎米渣,站起来道:“长孙爹爹,我吃完了。” 长孙道生又示意她坐下来:“红枝啊,我同谨儿要随陛下北征,大抵明年二三月份才能回来。你就留在家里罢,若是觉得无趣了,也可回宫。” 什么?徐红枝一愣。 刘义真探过身,拿了帕子抬手擦掉了她嘴角细小的食物屑:“明天一早就走。” 不行不行,徐红枝亟需消化一下。太不能接受了,大冬天北伐,而且连真真也跟着去。这北朝的人脑子有病吧?每年到了冬天就要打仗,怕懒着懒着就冬眠了? 徐红枝理解无能,叹了声,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又走出门,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屋里走了。 长孙道生远远看她一眼,道:“谨儿,继续吃罢。” 刘义真却毫无胃口,刚要搁下筷子,就看得徐红枝满脸笑容地捧着油纸包走回来,坐下之后,又将纸包拆开,里面摆了三只鸡腿。 红枝眨了眨眼:“请你们吃的。” 见他们都无甚反应,红枝笑道:“无妨的,我攒下的俸禄不知道能买下多少鸡腿呢,想吃多少有多少。” “怎么不吃啊?”红枝复笑道,“不就去打个仗嘛,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上次不是打赢了回来的嘛……这次肯定也旗开得胜,顺利凯旋。” 刘义真想,她的文辞如今的确颇有长进。 徐红枝兀自拎了一只鸡腿,站出去啃了。余下两只你们爱吃不吃。 长孙道生叹一声,道:“谨儿你吃了罢。”说罢又慢吞吞走到红枝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在家好好呆着,等爹爹回来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别!”徐红枝被吓一跳,这小老头还真是……思维也太跳脱了吧,这跟亲事有毛线个关系,“我还小,我永远十八岁……” 刘义真笑出了声,将那两只鸡腿又重新包好,站起来走到红枝面前递给她:“还是看你吃比较开心,我们吃不吃都无所谓。” “说得我好像吃货一样。”徐红枝一赌气,立刻滚回自己屋子了。 不一会儿,刘义真便过来了。徐红枝背对着他窝在藤椅里看无聊的《平城日报》,真闷,闷死了。 听得几声麻雀叫声,徐红枝一扭头,死雁来神气活现地立在刘义真掌心里欢快地叫着。 红枝姑娘一咬牙,从藤椅上站起来,气势汹汹走过去,又咧了一笑脸,邪恶地喊了一声:“喵……” 小雀仔雁来立刻惊慌失措,站在刘义真的掌心里不知所措地跳来跳去。 “哈哈哈。”红枝姑娘甚为满意,“死雀仔,叫你得意叫你得意!” “好啦,不生气了。”刘义真摸摸她的脸,“也就三四个月就回来了。” “你再受个伤什么的试试看,到时候管你死活,老子肯定把你丢出去。”徐红枝终于在言语上占了一次便宜。 “那你要在家里好好的,不准乱跑知道吗?”刘义真把雁来放在桌子上,“雁来就留给你了,若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它无所踪,你也会被丢出去。还有——” 他停了停,又叹声道:“不要和长孙旃来往过密。” “为什么?死狐狸不挺好的,我还欠他人情呢。”红枝有些纳闷。 “你不明白。”刘义真揉了揉她头发,“我让你不要和他来往太多,你记着便好。” -------- 【二零】坊间流言,南朝乱 第二天一早,徐红枝刚起床,洗漱完打算去正厅喝粥。哪料卫伯端了餐食给她,道了一声:“小姐慢慢吃。” “长孙爹爹和我哥呢?” “五更天的时候就走了。”卫伯依旧弓着身子,慢慢说来。 徐红枝一愣,就这么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 闹心啊。 红枝姑娘瞬间没了食欲,将碗往前一推,没好气道:“不吃了。” “老爷吩咐了,若是小姐浪费粮食,就不给肉吃。”卫伯依旧寡着一张脸站在一旁。 红枝无力地低了头,要是桌子是黄沙做的,红枝的头肯定就埋进去了。 把头搁在桌子上假寐了一会儿,红枝直起身板来,深吸一口气,捧过面前的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度吃得一干二净。 卫伯面无表情地收拾了碗筷,一声不吭地走了。 红枝再次把头搁在桌子上,又看了看门外,今天天气看来不怎么样。也好,清心寡欲,好好写稿子。 于是红枝姑娘将自己培养成了新一代死宅。她坚持了两个多月没出门…… 不过因此也顺利地将《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结稿,红枝姑娘颇为满意地看了看那一摞稿子,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看到卫伯端着一个食盘慢悠悠地晃过来。 “卫伯好。” 卫伯神色寡淡地点了点头,取了一只烤地瓜给她。红枝姑娘接过来,被烫了一下:“呀,刚烤好的?” “小姐慢慢吃。”然后卫伯就走了…… 徐红枝垮了一张小脸,心想难道这就是晚饭?不要啊,好久没吃肉了,说好的肉呢…… 红枝姑娘写稿子已经写得近乎呆滞,都懒得咆哮了。拿了烤地瓜,搬了个小板凳往大门口一坐,一只小猫过来蹭她的裤子,红枝一扭头,哼唧,就不给你吃,讨好我也没用,要吃自己找卫伯要去。 但是后来,徐红枝在小猫的食碗里发现了很可疑的鱼骨头,大叹人生无望,连猫都有肉吃啊! 这眼看着年都过了一半了,徐红枝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不过稿子写完了,好歹也要犒劳一下自己。反正如今年也过得差不多了,街上的店铺应该也都开了,正好去大采购一番。 她一边啃着烤地瓜,一边正计划着明天出门先去哪边,就听到马车的声音传来。一阵灰飞过…… 红枝拿袖子遮了眼睛,愤愤道:“你家马车不长眼睛啊,不知道跑慢一点啊!”说罢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只见得狐狸旃从马车上下来,以扇掩面,咳了咳:“哎,的确,也不知道洒洒水,这路上全是灰。本少爷刚换的新衣服,又得扔了。” 真是不懂得人间疾苦!徐红枝一看手里的烤地瓜,全是灰飞上去了,看来是不能吃了。 她一抬头,瞪着长孙旃咆哮道:“冬拿夏扇不知春秋啊你!” “啊,金栏,金栏果真不一样……连这样的话都会说了……啊,下巴真要掉了。” 徐红枝忍着把烤地瓜皮扔到他那张狐狸脸上的冲动,心里想着,等这边《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全部刊载完,老子一定会报仇的! “哎哟,红枝都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过河拆桥了?” 徐红枝一垂首,无精打采地在心里哀嚎了一声。死狐狸……他为何什么都知道! “上车吧,带你去吃肉。” 徐红枝陡然间想起真真走之前叮嘱的话,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决定为了肉肉暂时先忽略真真的话。 恩,吃个肉而已。 于是红枝姑娘就这样乐颠颠地上了马车。 长孙旃带她去了一间酒楼,点完菜红枝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店门口进来的人发呆。 窗户关得紧紧的,室内也甚是暖和,红枝打了个哈欠,心想这菜怎么还不上啊。 对面一桌子的人不知在闲聊什么,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看着就讨厌。 红枝姑娘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脖子,又坐下来。对面那张桌子的人神经兮兮地笑了起来。 “笑个毛线。”红枝嘀咕了一声。 “他们在讲什么啊?”红枝实在受不了这种嗡嗡嗡的声音了,跟蚊子飞一样,闹腾死了。 长孙旃淡淡一笑,拿了茶壶给她添了热茶:“谁知道呢?八成也就是南朝那点乱七八糟的事。” “南朝?”徐红枝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最近又有新闻?” “前段时间传南朝要北征,说得跟真的一样,结果呢,是个障眼法。” “说来听听咩?我好久两耳不闻窗外事了。”红枝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 长孙旃一挑眉:“就你正在写的那什么庐陵王刘义真,不是始光元年夏天就被下臣给害死了吗?如今南朝的政治清洗,差不多也就为了此人。” “什么什么?大清洗?” “当年徐羡之傅亮谢晦三人杀害少帝刘义符,庐陵王刘义真,此等罪名可不轻……但如今,徐羡之是司徒,谢晦手里又有重兵,当然不好轻举妄动。”说罢还捏了捏她的鼻子,“罢了罢了,反正你也听不懂这些,不同你说这些无趣的事了。” 此时恰好菜都上了桌,徐红枝心里却在梳理事情始末。 当年父亲的确是参与此事了,可是也就刘义符死了,真真没死啊。刘义隆那个小娃,要不是父亲等人在背后帮忙,想来也当不上这个皇帝的。这才一年半,就立刻翻脸。 帝王心,真难测。 红枝姑娘摇了摇头,伸筷子戳了一只肉圆放进碗里,扒了两口饭,慢条斯理地啃着肉圆。等吃饱了,看着桌子上还有一大半的菜动都没动过,无比愧疚道:“哎,浪费粮食了。打包带走吧……” “……” 长孙旃一愣,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丫头才在汝阴公府里呆了多久就被同化成这个模样了? 遂笑道:“好,就听你的。” 说罢便招来店小二,将桌上所剩的菜尽量打包带走。 红枝姑娘欢欢喜喜地拿了油纸包,啊,里面还有两只鸡腿,三个鸭架子。 站起身正要走,却听得邻桌的闲聊声越发大了起来。 “你们说的不对,我表兄说,那天刘义隆下诏召见徐羡之和傅亮,结果恰好是谢晦的侄子当值,遂派人飞报傅亮说宫里有大动作。这傅亮马上通知徐羡之,徐羡之此时还在建康城西明门外,立刻搭了车逃出了建康,走到这新林时,眼看着被追上,遂在一个废窑里上吊死了。这傅亮也正逃着,被骑兵给逮了,押回广莫门,这中书舍人拿了诏书,道:傅亮非主谋,故饶他子嗣不死,只杀他一人。” “只杀了他一个?” “对啊,那徐羡之可就没这运气了,连同儿子女儿全被杀了。” “我可听说,徐羡之那俩儿子都是傻人,连这也不放过?这小皇帝不知听了谁的唆使,真是狠绝。” “要我说,这刘义隆也非善辈,小小年纪做事就如此狠厉,将来——” “得了吧,咱国主才是真英雄,他刘义隆算个毛线……” 红枝怔在原地愣了愣,抓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爹死了?哥哥们也死了?她晃了晃神…… “红枝。”长孙旃笑着喊道,“怎么了?马车来了,走吧。” 红枝继续愣着,若不是长孙旃推她一把,怕是依旧没反应。 等上了马车,红枝蹙眉问道:“南朝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是啊,如今正讨伐谢晦呢。”长孙旃往后一仰,扯了毯子盖上,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好戏长着呢,慢慢看。” “徐羡之傅亮那个事——也是真的?” “当然。”长孙旃半眯了眼,似是有些困乏地回道,“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掉。” 红枝沉默不语,一直到汝阴公府门口,也没说一句话。 下了马车,也没拿那油纸包。长孙旃打起厚厚的车帘子,喊住她,将油纸包递出来,道:“哎,不要了?” “你留着慢慢吃。”红枝也不回头,“哪怕不吃给下人也好,别扔了,怪可惜的。” 长孙旃看着她的小身板消失在大门后,不露痕迹地笑了笑,将手里的油纸包丢给了车夫,神色寡淡地道了一声:“全吃了吧,别扔了。” -------------------------------昙花一现的无耻分割线------------------------------ 北伐柔然的兵马分为五路——长孙翰从东路率兵出黑漠;长孙道生从黑白二漠之间北进;拓跋焘亲自率军从中央直入;东平公爵娥清,出栗园;奚斤将军从西路率兵出尔寒山。 抵达漠南会合之时,全军抛弃辎重,全部改作轻装骑兵,每人只带十五日干粮,深入大漠攻击柔然。 此举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柔然汗国大吃一惊,全体撤退,向北逃亡。 至于细节,此处不表。 此次北征,大捷而归。等到回来的时候已是正月末二月初了。 路上听得南朝刘宋皇帝刘义隆亲征讨伐谢晦的消息,拓跋焘眯了眼,对一旁的刘义真道:“你之前对刘义隆说了什么?至于这么大动静……闹得人尽皆知一般。” 刘义真不答,一言不发地骑马继续往前走。 到了平城境内,回一趟宫,刘义真和长孙道生便赶着回府了。 然前脚刚进门,卫伯垂首道:“小姐她不见了。” 【二一】洛阳早报,于何处 刘义真蹙眉忙问道:“何时不见的?” “十余天了。”卫伯不急不忙回道,“遣人寻过,没找到。” 长孙道生若有所思问道:“这些天她可见过什么人?” 卫伯细想一番,回道:“小姐自十月底以来就整日窝在家中,倒是见过堂少爷。” 刘义真也顾不得失礼,一言不发地就往红枝的房间去。 雁来不在,常带着的那个小包袱也不在,只在床底的一双鞋子里寻到两张字条。 一张上写——“回家”,另一张写——“勿念”。 这还是很久之前的约定,红枝姑娘以前要留什么话给刘义真,总是写字条分开放在一双鞋子里,让他找。 她总是喜欢写长字条,然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然如今就留了单单四个字,刘义真蹙了眉,回房收拾了东西就要走。他牵了一匹马,前脚刚踏出大门,就听得长孙道生于身后慢慢道:“谨儿,要去哪里?” “我去寻红枝。”刘义真停住脚步,依旧背对着他回道,“她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 长孙道生缓缓叹声道:“若是寻不到,你也记得回来。” 刘义真没有回话,径自牵了马消失在门口。 长孙道生微微蹙起眉来,也不出声,浅浅咳了几声。这天气还是——冷得很。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而红枝此时,则已经快到洛阳境内。 她这一路走得很快,几乎都没有歇脚。雇的马车师傅忍不住问道:“姑娘你这是逃命吧?” 红枝也不理他,一遍遍地翻稿子,心里觉得难受,却也哭不出来。 全部堵在心里的感觉,就好像现时这天气一样,要下雨,却一直阴着,闷得很。 到洛阳打算歇个脚,然后快要到南朝境内了。 她有两件事要做,一是将余下的稿子直接交到《洛阳早报》编辑部,顺便结稿酬,补充下盘缠;二是买足干粮,免得出了洛阳寻不到吃的。 做事要有始有终,绝对不能弃坑。她将稿子收起来,问了马车师傅道:“师傅可知道《洛阳早报》编辑部在哪儿?” “这个倒不知,洛阳俺不熟。”师傅咬了一口馒头,又道,“俺就将你送到洛阳,过了洛阳,姑娘就得自个儿走了。” 红枝点点头,收拾了车内的行李,拎了包袱准备下车。 小雁来在一旁不停地叫,红枝塞了一只小虫给它,总算消停了下来。 车夫笑道:“这麻雀可不好养呢。” 红枝有些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觉着倒很好养,不挑食,也不死。” 车夫笑了笑:“姑娘这只麻雀倒是怪了。听闻麻雀恨人,有个故事不是说嘛,老鹰嫌麻雀胸无大志,但后来他俩都被抓住,后来鹰倒是屈服了,然这小小麻雀却绝食而死。可谓——”他想了想,又不知道用什么词来总结,便一笑了之。 红枝摸了摸雁来的翅膀,雁来别扭地一转头。 “哼唧,就准真真摸,还不准我摸了?!”红枝立刻收起给它准备的小食袋,“奸佞又猥琐的破雀仔,饿死你!” 雁来为自己的别扭付出了代价,一垂首,滚进角落冬眠去了。 “滚你个毛线,下车了。”红枝姑娘拍了拍它,“带只麻雀真麻烦。” 车夫扑哧笑出声来,停了马车,道:“姑娘你瞧见没有,洛阳城门,进了城,您好好歇歇脚,俺也得趁早回去了,家里还有个娃仔天天嚷着让带肉回去呢。” 红枝取了钱币给他,犹豫一下,又从包袱里拿了一包肉干递给他。 提了包袱,捉起雁来,便往城门走。 过了城门,她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又扭头继续往前走。 雁来欢快地叽叽喳喳叫着。红枝瞪它一眼:“目光短浅的死雀仔,没见过世面不要乱叫。” 雁来知趣地闭上了嘴。 红枝颇为满意地抓了一把碎米放在手心里,雁来立刻低头啄得开心。 看天色渐晚,红枝想,先寻一住处。说不定客栈小二知道《洛阳早报》编辑部在哪儿。 走了一段路,看到“古戈客栈”亮闪闪的金字招牌时,红枝姑娘还是恍惚了一下。 周围的店铺都似乎换了,唯独这客栈还在。 她进了店,也不见当初那个说“不能带外食”的薄脸皮小二。 这客栈掌柜百无聊赖地翻着一份报纸,看到徐红枝走进来,半眯了眼,道:“姑娘住店?” 红枝点点头,过去交押金。 客栈掌柜将小木牌递给她,红枝拿在手里一瞧,连写房号的小木牌都换了。她叹一声,真是物是人非啊。 掌柜哼唱,人生短短几个秋啊…… 红枝又去要了一壶酒,坐下来也不知做什么。小二将酒端上来,殷勤问道:“姑娘可要吃些什么小菜?我们大厨今儿刚包了饺子。” “不用了。”红枝摆摆手,又道,“哎,你回来。” 小二转回身,一脸笑意:“姑娘改主意了?” “你可知道《洛阳早报》编辑部在哪儿?” 小二想了会儿,回道:“哟,《洛阳早报》靠着一家饭馆,开饭馆的老板叫苏峪,但听说他消失好久了。” 红枝一垂首,无奈道:“我不是问《洛阳早报》旁边是什么啊……我问《洛阳早报》在哪儿!” “喏,那里有一份。”小二指了指掌柜手里的报纸。 红枝再次低头自愧不如,此小二比之前那个更残更会歪楼。 第二天红枝想了个更笨的办法,就是上街去问。但是结果都不统一。有说往东走的,有说往南走,有说这《洛阳早报》在天上,有说在地下…… 红枝陡然间想到那个所谓的隔壁饭馆。于是四处问,请问你知道苏峪吗? 老大爷和小伙子们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但是问到小姑娘小媳妇老大妈们,徐红枝立刻就会收到热情的回应。 “啊,我家苏峪……我家苏峪他带着景儿去桃花源了。” “我家苏峪被景儿拐走了,最后被景儿扑倒了……呜呜呜。” “我家苏峪早在两年前就被算珠那个后妈给宰了!我恨!” “……” “……” 红枝姑娘要哭了。 洛阳人民不但热衷吃包子喝豆浆,不仅喜爱八卦,还沉迷于各种意淫……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然她就这么走着走着,天就下起雨来。 每次下雨,她总能见着她想见的人。以前是拓跋焘,后来是刘义真,如今是《洛阳早报》编辑部的人。 于是就这样,一把涂黑了油纸伞撑在她的头顶。 那人淡淡一笑:“姑娘,你为何不回家?” 红枝姑娘一抬头:“我找《洛阳早报》编辑部,但是找不到。” 此人简直如神一般的存在,他淡淡笑道:“真是巧了,我是《洛阳早报》的前主编,我带你去吧。” 红枝姑娘狐疑了一下,但看此人面善,便又点点头:“也好,请问如何称呼?” “我是,喵公公。” 红枝心里咯噔了一下,长得一表人才竟然起这么个名字。 她抱紧了怀里的稿子,幸好有先见之明,用油纸包起来了,否则大概早就湿透了。 这喵公公带着红枝姑娘穿街走巷,绕啊绕,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喵公公敲了敲门,不时门便开了,一个貌美的小姑娘站在门口,道:“原是喵公公。” “这是《洛阳早报》的发行部主任,叫上官。”喵公公向红枝介绍此姑娘。 红枝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上官姑娘莞尔一笑,打量了红枝半天,眯了眼道:“这位是?” 红枝将稿子抱抱紧:“我是那个《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的作者金木兰,我来送最后一部分稿子,顺便结稿费。” 一口气说完,红枝姑娘忐忑地看了一眼这个貌美如花的上官姑娘。 上官姑娘粲然一笑:“进来说罢,外头还下着雨。主编在里头呢,你去见见吧。” 哪料红枝姑娘来得不巧,此时鼎鼎有名的茉莉主编,正在训一名实习编辑。 “让你跟算珠追个稿子你就要死要活,别干了,辞职吧!” “那是算珠啊算珠,算珠是神啊,我不敢惹……呜呜呜。” 茉莉主编已是拉下了脸:“那篇文她弃了两年,咱报社被人骂了两年,名声瞬间差了下去。你不给我把后面的文追回来,就算实习没过关。” 实习编辑默默退了出去,抽噎了两声。算珠这种作者就应该拖出去千人斩啊! 红枝亦默默地默默地进了茉莉主编的办公室。 茉莉主编挑眉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应聘的?” 红枝忐忑道:“不……我来交稿子……” “哈?!”亲自送稿子来? 红枝将稿子递过去,茉莉主编拿起来翻了翻,又站起来,笑意盈盈道:“我最喜欢你这样勤劳的作者了,来来来,坐。” “那个,我——”红枝犹豫了一下,想着还是摊开说比较好,遂道,“我顺便来结个稿酬。” 茉莉主编眯了眼,果断忽略了稿酬问题,摸了摸下巴道:“那这个文结束之后你想开个什么样的文?要我说最近写这个种田文很有市场,你要不要试试。我看你文笔虽然一般,但是构思倒蛮好的。” 红枝连种田文的概念都没有听说过…… 她垮了一张脸道:“近段时间可能暂时不会写,我家里出了事。我要赶着回家,但是怕盘缠不够,所以……” 茉莉主编拧眉想,好惨。遂道:“那好吧,先结给你一部分,你知道的,社里最近也很穷。” 红枝暗想,真黑啊,洛阳早报真特么是个黑户啊,吃肉不吐骨头的啊! 然此刻徐红枝只要能拿到钱就可以了,她算了一下,若是省着用,就自己手上目前的钱也应该能撑到建康。但是那样势必要走很多路,连马车这样的交通工具都坐不起。 她想快点回建康。 就在红枝姑娘都做好最坏打算的时候,神一样的喵公公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淡淡一笑,道:“茉莉,全部结给她罢。我方才听她说她要回建康,路那样远,又是一个女孩子,也不容易。” 【二二】徐三已死,无红枝 “去建康?”茉莉挑眉兀自笑道,“再往前走,南朝可正在打仗。所谓皇宋之宗臣,社稷之镇卫……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反。徐羡之傅亮已死……照这架势,谢晦大抵也撑不过这个月。你若要走,还不如等谢晦被诛了再回去。” 见她无甚反应,茉莉轻轻呷了一口茶,继续道:“也不过是留半个月,半月之后,这南朝又是一番景象了。趁这段时间,你不如留在洛阳想想新文要写什么,那我也好筹了全部稿酬结给你。” “我急着回去,那就先结一半给我。”红枝叹声,“无妨的。” 茉莉笑了一声,对门外道:“婉凌,结一半稿酬给金木兰姑娘。”说罢又让人倒了茶给红枝。 红枝身上被雨淋湿了,有些发冷,连忙捧了杯子哈了口气。 茉莉见她如此,又丢了一条毯子给她:“慢慢等,婉凌那个小丫头做事磨叽得很。” 红枝四下环顾了一圈,喵公公不知道何时已经不在房内。 茉莉兀自忙着,看着稿子自言自语:“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篇评论谁写的?” 只见她拿了笔在稿子上划了叉:“真没意思。” 这是一篇关于讨伐“株连”制度的充满着浓烈政治气息的评论,于是他不仅投错了地方,还触到了底线。茉莉主编每天都要为这样的事情伤神,恨不得在《洛阳早报》上标注——此报乃娱乐报,谈政治伤感情。 当然红枝是无心在意这些事的,她喝着热茶,想着这结稿酬的婉凌姑娘做事效率的确很不容乐观。 也好,借着这暖炉子把湿衣服烘干了再走。于是便挪了挪位置,靠着小暖炉坐着。 哪料这一靠,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面看到自己那两个傻哥哥朝她笑,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转而又开始大哭。红枝连忙喊他们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她一时无措,问家里还有没有人。两个傻哥哥对视了一眼,陡然间又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然后牵了手,一起背对着红枝走远了。 这个梦没有颜色,红枝也看不见自己。她醒来时有些头痛,鼻子塞着,看到茉莉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茉莉轻笑道:“你大哥叫徐乔之,二哥叫徐乞奴?” 红枝一捂嘴,不知道刚才自己讲梦话说漏了什么。 茉莉眯了眼:“你该不会是徐三吧?你有两个姐姐,但是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嫁给了临川王刘义庆。” 她说完甚为满意地喝了口茶,靠在软垫上笑眯眯问道:“当然,说不定我猜错了。” 搞八卦新闻的人都是江湖百晓生。 “自然没这回事。”红枝打算死不承认。 哪料茉莉笑道:“你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不过是新闻做久了,忍不住说说。你不必担心,即便说出去你是徐三,也没人将你怎样。现如今南朝传得沸沸扬扬,徐羡之一家全死了,自然徐三小姐也死了。假作真时真亦假,若是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即便你好好活着,你也已是死了。” 她停了停,又笑笑,道:“我想,所谓庐陵王刘义真之死,大概也是如此罢,徐三小姐?” 红枝咋舌。 然就在此时,那位婉凌姑娘拿了稿酬送给徐红枝,手里拎着算盘道:“剩下的等全部刊完了再结给你,记得来取。”说罢就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了。 茉莉笑一声:“婉凌如今越发不懂事了,怎好这番态度对我们勤劳的作者呢。”临了又推开窗看了看外面,“雨停了呢,姑娘要现在走吗?” 红枝拿下身上的毯子,将稿酬收好,站起来和她辞别。 茉莉勾了唇角,转身看着她淡淡笑道:“也好,回建康看看,那里到底成什么样子,再看看你所谓的家还在不在。” 红枝也不应声,开了门就要走,却听得茉莉缓声道:“对了,若是下回遇到刘义真,请记得帮我问好,我——仰慕他已久。” 红枝想,真真现在应该北征回来了吧。 既然留了字条,那也无需担心什么。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她这一路行至建康,春光正好。 果然如茉莉所预料,江陵兵败,谢晦逃亡被捉,押解回建康。 红枝到建康那一日,恰逢谢晦及其弟谢遁、侄谢世猷、同党孔延秀等人伏诛。 她提着包袱站在街边看着囚车和人群浩浩荡荡地走过去,忽看得一年轻女子,赤着双脚,披头散发,大声呼号。 “大丈夫当横尸沙场,如今奈何狼藉都市!”她说罢便冲破人群向囚车撞去。应声倒地之间,四下众人皆扼腕叹息。而囚车里的谢晦,已是老泪纵横。 红枝似是见过她,谢晦的独女谢明嵋,正是彭城王刘义康的王妃。 身边的囚车和人群依旧是往前走,方才这一段好似荒唐的插曲,转瞬又被忘了。 红枝从人群中挤出来,伸手抹了抹眼睛。 光线已是有些刺眼,柳絮像雪花一样在空中乱舞。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缩了缩肩膀,低头继续往前走。 她似是有些不认得路了,觉得这近两年时间里,建康变了许多。 在街上问摆摊儿的小贩,从北湖往清溪边如何走。 小贩给她指了路,又道:“我劝姑娘还是别去了,清溪边有阴宅,以前徐羡之的私宅就在那儿,这家人都死了之后,再也无人住过。” 他想想又添油加醋道:“前个儿有人去那儿打算去府里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剩的,结果死那儿了!” 徐红枝动了动唇角,却也没有说话。 本来安安静静的雁来却突然焦躁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着,爪子紧紧揪住了红枝肩上的衣服。 她一蹙眉,拍了拍它:“死雀仔,别吵。” “小兄弟,那你知不知道,这徐府的人……都葬在哪里了?” “哪有得葬啊?全部挫骨扬灰,撒到江里去了。” 红枝抿了抿唇。 这太阳似是没有温度一般,照得人发冷。 她伸手揉了揉心口,侧头对雁来道:“死雀仔,你没见过长江吧?要不然咱去江边看看罢。” 雁来却埋了头,自顾自地伸爪梳着身上的羽毛。 红枝也懒怠理他,同摆摊小哥道了谢,便沿着街道往前走。 她疲惫得很,刚到建康都未来得及休息便又想着往江边去。 可她睡不好,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梦,醒来时更累。还不如不睡。 红枝姑娘走在去江边的路上,眼看着天色渐晚,却还是往前走。到江边时天已黑透,她在草地上坐下来,春天夜晚的风还有些凉意。雁来叫了两声,她取出小食袋,掏了碎米洒在一边,雁来开心地落到地上啄食小米渣。红枝拿了块烧饼,就着半壶淡酒,在江边兀自吃了起来。 她哽咽两声,觉得困乏,便径自躺在草地上。放眼望去,尽是黑夜中孤独的星星。 她以前觉得天上那么多星星肯定很热闹,熙熙攘攘的,很开心。 后来在《洛阳早报》上看到一个作者写—— “其实那些看上去靠得很近很近的星星,离得不知道有多远……这相隔了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注定这所谓璀璨星空,也不过是假象罢了。更何况,或许这些星星早就死了,我们看到的光芒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遗物。” 彼时红枝不懂光年有多长,也不懂那些说辞,只是觉得念起来有些悲凉和消极的味道。 如今以天为被,以地作床。看着这浩瀚星空,才觉得这些星星如此冷,它们一定是离得太远了,感受不到彼此的温暖。 雁来已经窝在她身边睡着了,红枝从包袱里取了一件衣服盖在身上,闭了眼。 这一觉难得安稳,除了清早在晨光中醒来时有些鼻塞,嗓子也疼得厉害。红枝想,这大概是要生病了。 遂起身拍醒依旧睡得跟死猪一样的雁来:“喂,起来了!你看人家当麻雀的,哪个不是天还没亮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了?你这个没操守的死雀仔。” 雁来挣扎了两下,小爪子又抽搐了下,无比痛苦地窝在地上起不来。 红枝见它这样子似是有些不对劲,便伸手笼住它:“死雀仔你要是死了,我就——” 雁来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小爪子再次抽搐了一下。 红枝似是看到了希望,便拿了食袋出来刺激它。 “起来就给米吃,快起来。” 雁来的小爪子不动了。 红枝摸了摸它,还有些余温。 但是很快,它就变得僵硬了。 红枝抿了抿唇,愣了一刻钟,觉得眼睛发酸。遂站起来,四处寻到块瓦片,蹲在地上挖起洞来。 等挖好了坑,红枝把雁来捧过来,顺着它的翅膀又摸了摸,咬咬牙,把它放了进去。 一旁的荠菜都开了小白花,红枝拽过一把荠菜花,放在雁来旁边。 犹豫了一下,又去拿来小食袋,全部埋了进去。 她给雁来弄了个小坟头,想起来今天恰好是清明。 天色好得很,完全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红枝坐在江边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她觉得好疲惫,想歇一歇,却无处可归。 长途跋涉再回北朝?想想都觉得会累得不行。 红枝不想继续上路奔波了。 【二三】人到情多,情转薄 回到建康城中,红枝找了一间客栈住下,昏昏沉沉睡了两天。 醒来时天色微暗,外面飘着小雨。 她无精打采地下楼寻吃的,坐在靠窗的位置什么也不想。 雅间里传来丝竹之声,徐红枝慢慢喝了口茶。 春雨无声,街上无人。 红枝窝在椅子里等着上菜。 隔桌又有人在嚼舌根子。红枝想,若是有一天自己发达了有钱了,吃饭什么的绝对找雅间,这年头在公共场合吃饭都不让人清净清净。 然这隔桌人的谈话声,却启发了她。 她本是想着无处可歇了,结果却发现自己还有两个堂兄没死。 徐羡之有个侄子在吴郡(今江苏省苏州市)做太守,他还有个弟弟叫徐逵之,娶的是会稽长公主。 徐羡之此事本是牵连到徐佩之的,却因会稽长公主的特殊身份,刘义隆没下得了手。 隔桌两人谈论的,正是刘义隆欲诛杀徐佩之时,长公主号哭为之请命一事。 于是刘义隆最后不得已只得特恕其性命,免了他的官。 红枝想着这吴郡离建康也近,不如就先去那里看看。 这想法才刚出来,她便见到了她想见的人。连红枝姑娘自己都觉得奇怪了,只要下雨,就能如愿。 真是…… 楼上走下来的人,可不就是堂兄徐佩之?! 红枝立时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堂兄。徐佩之一看到她,立刻走过来,拉她坐下。 “三妹你?”徐佩之打量了她一番,似是很惊讶她为何还活着。 红枝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当然她很自觉且聪明地过滤了是和刘义真一起逃到北朝这一点。 她讲完看了一眼窗外,春雨依旧飘,街上的灯笼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那不如同我去吴郡罢,我如今虽是被免了职,但养活你却是无碍。”徐佩之说得一脸诚恳,“你若留在建康,也不安全。” 红枝思忖一番,点点头。 也好,等去吴郡歇够了,有精力继续长途跋涉地折腾了,再回北朝也不迟。 于是等徐佩之忙完了手头上的事,他便带着红枝姑娘往吴郡去了。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这一天,临川王刘义庆刚刚下朝回到府中,就听得小厮报传,道:门外有一遮面公子求见,说是王爷故人。 小厮说罢递上信物,刘义庆接过来,眉头微蹙,暗吸一口气,与小厮道:“带他去书房,我随后到。” 这临川王府中四处挂白,明显是有人过世了。 街坊中传得沸沸扬扬的两件事,一件是谢晦之女谢明嵋撞囚车,另一件便是临川王刘义庆之爱妻——徐催影自刎而死。 这临川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兄,为刘宋宗室一员,二十四岁。 他年少时便得重用,后过继给其叔父,承袭临川王位,如今于朝中任职。 而徐催影,便是徐红枝长姐。堪堪是大家闺秀,南国佳人。 据闻临川王刘义庆曾起誓,终其一生只娶徐催影一人,不离不弃。 从此传为坊间佳话,临川王,徐氏女,真为才子佳人,伉俪情深。 现如今徐催影为家门受辱而毅然自尽,此气节更令人扼腕叹息。 咳,跑偏。 若说这遮面公子,自然是刘义真。 刘义真马不停蹄赶到建康之时,红枝前脚刚走。 他一路寻来,寻了那么久,却一无所获。 想着红枝还有一位长姐当时嫁给了刘义庆,这位堂兄以前对刘义真倒是甚好。 因两人皆有非凡才气,年纪虽差了四岁,却也惺惺相惜。 刘义真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冒险前去一试,说不定红枝无家可归就投奔了长姐。 他若是多听听坊间传闻,大约也不会来找这位堂兄。谁知这刚进府,便看得四处挂白。刘义真似乎瞬间明了,红枝长姐徐催影八成已经故去。 他叹声,小厮引他去书房,道:“公子先等着,我家王爷说马上到。” 小厮话音刚落,刘义庆已是出现在了门口。 他比以前似是更清瘦了些,神色也更为寡淡,只见他微微压了唇角,走进来,示意小厮出去,又对刘义真叹声道:“你既诚心来找我,又何必要遮面呢?” 刘义真迟疑了片刻,伸手取下了面具。 刘义庆也未有惊愕之色,他坐下来,依旧淡淡说道:“来找红枝?” “是。”刘义真依旧答得简短。 “坐吧。” 刘义庆慢条斯理地将面前棋盘上散落的棋子一颗颗分开收好,又将一只棋罐推至他面前:“陪我下一局棋。” 他清癯的面容上似是没有悲欢一般,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这一身素衣之中。 刘义真坐下来,便与他下这一盘棋。 “你我许久不下棋了。”刘义庆停了停,伸手放了一颗棋子,“有两年了。” 刘义真执了一颗黑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当年你被罢黜,贬至新安,张约之上书为你求情,你知道吗?”刘义庆依旧言辞寡淡,又道,“他死了。” 刘义真的棋子啪地一声,安安稳稳落在棋盘上。位置精准,是一步好棋。 “得知你的死讯之后,新帝在江陵哭得悲痛欲绝,你知道吗?”刘义庆缓缓道来,又放下一颗棋。 刘义真蹙了蹙眉。 “谢灵运写了《庐陵王墓下作》,你知道吗?”刘义庆突然淡淡笑了笑,慢慢道,“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举声泣已洒,长叹不成章。” 刘义真终于开口,漠然回道:“不知道。” “知道陛下的讨伐诏书是怎么写的吗?”他淡淡笑道,“庐陵王英秀明远,朝野所寄,羡之等忌贤畏逼,矫诏致害。 “一日之间,肆虐鸩毒,痛感三灵,怨结人鬼。 “自书史以来,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此若可忍,孰不可忍! “今宜诛灭,告慰存亡;家仇国耻,计日可雪……” 刘义庆忽地伸手将棋子一颗一颗从棋盘上拣起来,缓缓道:“刘宋宗室相残,又不是头一次了。何必闹成如今这番模样…… “少帝昏庸,当废不当杀;你无过错,亦颇有才气,然却与谢灵运、颜延之等人交往过密,徐羡之等怕你若掌了权,便没有他们一杯羹,即便如此,也不该加害于你;张约之为你求情,本是勤勉无过失之人,却遭致杀身之祸…… “如今陛下杀尽当初谋事之人,亦累及无辜,催影亦因此自刎而去。 “建康城中的累累白骨,你自然看不见。 “许多事,你亦不知。 “可这棋局中,又有哪个人是真正该死呢?” 一席话毕,刘义庆脸上已是有了愁容。 刘义真亦跟着他将黑棋子拣进棋罐中,道:“是怪我吗?” 外面的光线透过小窗格照进来,洒下点点光斑。 刘义庆不答话,看着那光影出神,良久叹道:“既然已扰乱了棋局,那就走得远一点罢,又何必回来呢?” 刘义真道:“红枝独自一人,我放不下心,若寻到她,看她还过得安稳,我便走。” “没有听到坊间传闻吗?徐三已死,红枝已经不在了。”刘义庆抬头微弱一笑,“同催影葬在了一起。” “何时的事?” 刘义庆不急不忙回道:“半个月了。” “不可能……”刘义真嘴角微动了动,“她怎可能就这样走?” 刘义庆蹙眉苦笑:“是啊,我亦觉得催影怎会就这样走了?然她还是走了……再不会回来了。从前,我嫌人生苦短,如今却觉得它苦长……你走罢,回北朝也好,去柔然也罢,都无妨。” “因你而死的人,已是太多。”他停了停,继续说道,“张约之,徐催影,还有徐红枝……” “你走吧。”刘义庆已是起身送客:“永远不要再回建康了,你对不起这城中无辜白骨,亦对不起徐红枝。我亦不愿再见到你。” 他推开门,神色索然地看了看外面微刺目的光线,叹道:“真是好天气。以前催影每到这时候总让我带她去放风筝,我却嫌麻烦总是推辞,真是辜负了这大好春日。那天她说要给我弹首新曲子,却被我敷衍了。” 他神色微黯了黯:“谁知,那是最后一曲。” 刘义真刚要开口,却又被他打断:“我并非恨你,此棋局谁也无法掌控,只是——世上再无刘义真。你既已有了新的身份,便将过去忘了罢。我只当你死了,再也无处怨怪……” 建康城里的蝉鸣声在这盛午时分响起来,隐隐约约,忽远忽近。 隔着两条街便是热闹的集市,小贩不知倦地吆喝,路人络绎不绝。 十里秦淮,画舫凌波,桨声依旧。 几月前的政治大清洗,似是没有发生过一般。谁会在意,长江里多的那些骨灰幽魂?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刘义真回到北朝,正是七月十五。七月中元节,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而此时,拓跋焘则刚从云中旧宫祭祖归来。 【二四】崔母号哭,义真病 刘义真刚到平城官舍,便被传召入宫。 拓跋焘正和长孙旃在下一局棋,见刘义真来了,他也只淡淡道了一声:“坐。” 他蹙眉,注意力似乎全在面前这棋局上:“你们兄妹二人就这么无故消失半年之久,就不怕朕给你们安一个渎职之罪?” 他停了停,又道:“为何没有找到红枝就回来了呢?” “她走了,再不会回来了。”刘义真慢慢回。 拓跋焘将手心里一颗棋子丢进棋罐,对长孙旃道:“你先告退吧。” 待长孙旃离开后,拓跋焘似是有些困倦般伸手揉了揉眉间:“见到尸首了吗?” “没有。” “死不见尸,便未必真死了。”拓跋焘有些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为何不继续找下去呢?是觉得我北朝太安稳,还是觉得南朝太乱……或是,你依旧什么都不知道?” 刘义真默然。 不想找了,觉得世界如此之大,却似乎再也遇不上了。哪怕徐三之死只是捕风捉影的事,亦不想继续找下去了。 “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徐红枝?” 拓跋焘勾起唇角,停了停,又道:“也好,人各有命,红枝亦有她的命数和她要走的路。然你到今天了,仍旧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离开南朝已是两年有余,刘义真早死了,你却守着原来的自己不肯放手。为何不能以长孙谨的身份好好活呢?人生这样短,不是容你这般无端耗费的。” 刘义真叹声蹙眉,却也无所回应。 拓跋焘兀自摇了摇头,似是妥协一般道:“回去歇两日,不必进宫了。过两天随我去长川罢,散散心也好。” 他说罢站起来,又看了刘义真一眼,无奈道:“回吧。” 刘义真见他消失在珠帘之后,又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这七月中旬有了凉意,厚厚的云层里蓄满了雨水。 他一路走回去,这场雨也没落下来。到了官舍时天色微黯,他点了一盏灯。 屋子里有股久未有人居住的淡淡霉味,他遂推开窗,任由凉风灌进来。 桌子上落了些灰,他去后院拿了抹布浸湿,回来将桌椅板凳擦净。 床上的被褥一股子的灰尘味道,他翻了柜子,想找一床新的,却一无所获。 倒是柜子里还有红枝上次雨天时换下来的一身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安静地摆放在柜子里。 他伸手刚刚触及那衣物,却又倏地停住,合上了柜门。 他熄了灯,躺在满是灰尘味道的床铺之上,却是一夜未眠。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第二天清早,他正打算煮些清粥,却听得有人敲门。 走到前院,打开门来,却见崔浩一脸愁色地站在门外,焦急地同他说道:“谨师傅,也不知昨天是谁告诉老太太说红枝过世了,结果现在她却不愿进食,在下实在怕老母出事,你……能否帮着去劝劝?” 刘义真微微怔忪,略犹疑,便应了下来,随崔浩往府里去。 刚进里屋,就看到崔浩老母面色凝重地坐在一个小牌位前,口中念念有词。 刘义真也不过喊了她一声“崔老太太”,她一见是刘义真,立时老泪纵痕。 “红枝这个熊孩子啊!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的,如今……”崔浩老母想着自己已是白发苍苍,却还要看着这黑发后辈早一步先走,念至此便内心悲恸,无语凝噎。 她走到一旁的鱼缸前,抹了一把老泪,叹声道:“这两尾锦鲤如今还活得好好的,红枝这倒霉孩子却不在了……她总笑得那样开心,每天都活得没心没肺,如今却成了一把枯骨……”崔浩老母哽咽了两声,一行浊泪又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站在一旁的崔浩竟也蹙眉抿了抿唇,一脸悲色。 他伸手拍了拍刘义真后背,轻声道:“帮我劝劝罢。” 刘义真走过去,扶着崔浩老母坐下,又蹲下身,强扯出一个笑意来,道:“老夫人,红枝说不定没有死。或许有一天,她就回来了。” 崔浩老母叹声道:“不必如此劝我,老身一把年纪,却未恐风烛奄及。想来于这人世间活得已是够久,早就无惧离去了。你们尚年轻,不知这世上何事最哀恸。老身有分寸,只如今看着黑发人先走,心中难得郁结。世事无常,谨师傅也当节哀,要活得更好才可告慰红枝在天之灵。” 崔浩一阵沉默,刘义真前来劝人,却反倒被劝。 “都走罢,容老身一人待会儿。”崔浩老母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不必担忧,老身自然不会饿死的。” 刘义真同崔浩一道出了门,刘义真看了一眼里屋,叹道:“对不住了,也未帮得上忙。” “无妨的。老太太饿了,或许自然就进食了。”崔浩依旧一脸愁色,反倒安慰起刘义真来。 他顿了顿,又道:“听闻陛下过两日要去长川,谨师傅可是要同去?” “是。”刘义真看这天色,像是立刻就要下雨,“我刚回来,也不知朝中是什么情况,故而也不懂为何要此时去长川……” “陛下前些日子命人在长川修了马射台,说是以便前去驰射玩乐。” 崔浩叹一声,道:“依我看,怕是又要起战事。去年年末的北征,看似大捷而归,却未击到柔然痛处,算是无功而返。正月时,西秦国主遣使来求结盟,共伐夏国赫连昌。这大半年休养,陛下此时大抵想瞧瞧将士们是个什么状态。” 他抚须而道:“因而这长川之行,委实是有心之举。” “伐夏?”刘义真蹙了眉,又无力地叹了一声,“胡夏内乱未平,倒也是个时机。” “谨师傅何必叹声呢,即便真要讨伐夏国,却也不必谨师傅费心。想来陛下给谨师傅早已留了好职,二月城东建了太学,却至今也无人去管。谨师傅等着罢,或许从长川回来,便得去太学任职了。陛下重武却不轻文,倒也算是件好事。” 刘义真只觉得一团糟,仿佛自己的人生走向已经完全偏离了轨道,此时已彻底失控。 世上再无刘义真,再无刘义真。 --------------------------------凄凄惨惨戚戚的分割线------------------------------- 随行往长川去的那天,却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刘义真抬头望了一眼这湛蓝天色,一只孤雁迅速划过,又消失在了天际。 空灵悠远的排箫声,在初秋的凉风里若隐若现,却是一首别离曲。 刘义真勒马转头看去,却见西平坐于马上吹着排箫,朝他淡淡地笑了笑。 马蹄下茂盛野草,依旧执着地蓊郁生长。西平离他很远,看上去像是埋进了这一望无际的平坦绿野之中。 刘义真沉默不语,骑马继续前行。一旁的长孙旃却笑道:“阿谨,何必走得这样急?等等公主罢。” 义真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调笑,兀自前行。 然一到长川,刘义真便病倒了。 随行医官给他诊完,脸色甚差,摇头叹声道:“谨师傅旧疾未愈,没有好生歇着便也罢了,这半年来还四下颠簸流离,着实——” 拓跋焘将手中一杯酒饮尽,微蹙眉问道:“可治不可治?” 医官有些惶恐,忙点头道:“能治,自然能治。只是——若谨师傅还是如以前一般不顾惜自己身体,怕是扁鹊在世也……无能为力。” 拓跋焘似是有些烦闷,又喝了一杯酒道:“不过曾受点刀剑之伤罢了,被你们说得似不治之症一般。谨师傅这些天还是卧床休息罢。没有朕的准许——” 他看了一眼躺在病榻上佯作睡觉的刘义真,冷哼道:“不要乱走动。” 他说罢便走出了门,恰见西平拎了只死兔子往这边走来。 “刚打的兔子?”拓跋焘笑问道。 西平耸耸肩,亦笑着回道:“非也,刚捡的。” “你今日心情甚好。”拓跋焘又笑了一笑。 西平拎起来瞧了瞧这只皮毛甚好的兔子,也笑了笑。 回道:“那是自然。不劳而获,乃人生一大乐事。皇兄往哪里去?” “有些烦闷,去找人喝酒。” 西平压了压嘴角:“难得。” 拓跋焘指了指身后屋子,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声:“你师傅病了,在里面休息,过会儿别进去烦他。” “病了?”西平一蹙眉。 “是啊,娇气得很。”拓跋焘按了按拇指指肚上新磨出来的茧子,“不过是受些刀剑之伤,便弄成这副模样。南朝的公子们可真是羸弱不堪,难怪当年他替父亲镇守关中,还把长安给丢了。” 这后半句让西平听得莫名其妙。 但她并不关心后面的话,重点在前面——对,谨师傅旧疾复发,如今又病了。 她丢下兔子就跑了。 拓跋焘弯腰从地上拎起那只命蹇的兔子,竟觉得有些好笑。自嘲一番,便提着那只兔子往伙房去了。 当然,后来等到西平反应过来回去找兔子的时候,那只兔子已经变成了一大盘子肉。 “皮呢?” 拓跋焘喝了口酒:“伙房师傅给扒了,脏兮兮的,别去找了。你若可惜那皮毛,下回再打一只给你便是。” 【二五】将军吉恒,使北朝 西平自然不在乎一只死兔子的命运,她如今满脑子想得都是谨师傅何时才能好起来呢?得吃些什么好呢?于是就连脾气无比温吞的医官,都被问得心力交瘁了。 当然,碍于身份,医官同学依旧很耐心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刘义真自然受到了最好的照顾,与之前相比,这接受——似是太理所当然了些。 狐狸旃更是将他当成了笑料,时不时要在言语上占些便宜。 幸好刘义真也懒得搭理,渐渐地连这调笑也没了意思。 然他依旧寡言得可怕。本来就话少,红枝不在之后,他更是鲜与人交谈。 于是他这人缘也默默地差了下去。 这朝中愿意主动与他攀谈的,除了长孙旃和长孙道生,就剩下崔浩了。 崔浩主动与他勾搭,一来是看在崔老太太的份上,二来是这崔浩觉得,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以后定会有所作为。 从长川回平城前夕,刘义真已是能起身四下走动了。 他闷得久了,想出去透透风,遂去马厩牵了一匹马,不知不觉就骑马走远了。 夜风有些冷,粼粼月光洒在这空旷的草地上显得有些荒凉。 月色越发浓,夜也愈深,刘义真觉得有些冷,便微咳了咳。他骑着马慢慢往回走,原以为四下无人,哪料到却有人喊了他一声。 “谨师傅。” 西平坐在草地上蹙眉:“我扭了脚。” 刘义真轻轻勒马,又咳了一声,慢慢问:“如此晚了,公主怎还在外乱走呢?” 西平有些愤懑地看了一眼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丑石头,只委屈道:“不过是出来散散心,都要回去了,却被这块破石头绊倒。” 刘义真下了马,慢慢走过去蹲下身看了她的伤,露出的脚腕处已是肿了起来,还有些擦伤,却并不碍事。 “走吧,为师送公主回去。”刘义真将她扶起来,西平伸手搭住了他的肩,倏地又缩回来,“嘶”地暗暗吸了口气。 刘义真道:“怎么了?” 西平抿了抿唇,展开手心,却也擦破了皮,一片红肿。 刘义真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不急不忙地将她的左手包扎了起来。 四下静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西平缩回手,觉得冷。刘义真复咳了咳,心口却难受得厉害。 他扶了西平上马,随后又翻身上马,稳稳地扶住了西平,道了一声“失礼”,越过她,伸手握住了缰绳。 “上次听皇兄说谨师傅镇守关中,丢了长安……此事?”西平挑了挑眉。 刘义真握紧了缰绳,抿了唇道:“你皇兄记错了。” 西平淡淡笑起来:“我原先还不甚明白,后来想起来,泰常三年,夏国取长安……那时,镇守长安的,是刘裕次子。” 她停了停,又笑道:“所以徐真真,其实是刘义真对不对?” 刘义真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然他已经死了,公主不知道吗?” “是啊,如今只有长孙谨。”西平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来,她看着刘义真握着缰绳的手出神。那是一双握惯了羊毫笔的手,骨节分明,温润又透着略苍白的洁净。 勒着缰绳的地方,有些发红。 转瞬这气氛冷了下去,只听得到耳边有微风拂过,身后的刘义真也不言语。 西平委实也找不出好话题来讲,终于挑了个最不合时的。 “徐侍中果真是南朝司徒家的千金?”西平本也不知的,长孙旃那厮一时嘴快,将徐红枝的身世给讲了出来。西平彼时一愣,这两人果真不是什么兄妹。 “是。”刘义真的神色里浮起一丝不悦。 “听说也未必真死了,为何不找了呢?” 刘义真干脆没有回答。 于是这再次冷场后,西平也不言语了。 西平察觉到他平稳又温热的呼吸就在头顶,有些麻酥酥的,耳廓边遂不自觉地泛起一圈红。 将西平送到住处,刘义真牵了马回马厩,刚要回去睡觉时却见长孙旃从门后绕了过来。 他以扇遮面,嘴角勾笑,戏谑道:“现实总与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啊……” 刘义真不理他,点了烛台,毫不客气地道:“在下这里不备茶,你若愿干坐着,请便。” 长孙旃笑出声,找了张椅子兀自坐下:“我可在门外等了良久,你却独自与公主逍遥去了。” 说罢摇摇头,又道:“甚好甚好,才子佳人,月夜相会。红枝若是知道了,恩……我想想……” 刘义真仍旧不搭理他,铺好了被子打算睡觉。 “铁刷子……哈哈哈,红枝肯定会拿出一把大铁刷子。”这笑声瞬间消减了下去。 长孙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本是有正事来同你说,你却此番态度。关于红枝的消息,不想听?” 刘义真背对他站着:“当初若不是你将消息告诉她,红枝又怎会不告而别。” “我不过是好心带她去吃肉,是别人多嘴,与我何干?再者说了,我又不知她是什么徐司徒府的千金,又怎会忌讳这些事?” 刘义真冷笑一声,转过身来,慢悠悠回了句:“委实不知道?” 长孙旃眯眼,借着这暗昧打量他的神色,动了动唇角,良久回道:“阿谨,你猜忌心太重了。” 他走过去,又凑近了道:“如针一样,又尖又刺。” 这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然他倏地又笑道:“我做这件事有利可得吗?何苦吃力不讨好……好好养病,我等着你哪天尚了公主,便可沾沾你的光。” 他说罢便走出了门。 而这关于红枝的消息,最终也没有讲。 刘义真合上门,月光透过晃动树影投下斑驳光点,微微跳动。 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平城了。 ---------------------------“红枝流氓不在,我很伤心”的分割线--------------------- 此次长川行,看上去仅是无所事事的玩乐,大行赏赐,且丝毫不谈政事,然却掐准了时间回朝。 天气渐冷,朝中气氛忽地凝重了起来,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就在众人都忐忑等待某个决定的同时,南朝派遣的使臣吉恒将军,姗姗来迟。 吉恒到的那天,朝中的风言风语突然多了起来。 南朝前些时候的动乱,众人看在眼里,都觉得是个好时机,但陛下却丝毫没有要动它的意思。 不但不犯南朝,反而还隔着边界示好。北朝的戍边将士们,忍着怨愤,实在捉摸不透陛下的意思。 果真,八月末,南朝使臣来访。 这一次来访并无何寻常,且显得有些敷衍。像是简单知会一句“礼尚往来,我也派人来了”就这样。 当然,其中隐语就不得而知了。 果真这使臣一走,朝中就立刻有了大动作。 说是要举兵西征伐夏,然这消息刚传出来,朝中就议论纷纷,反对声乍起。 以太尉长孙嵩为首的权臣更是反对到底。 拓跋焘念及他为四朝元老,还无比敬重。 然这朝中势头越发不对劲,这一日上朝时,长孙嵩依旧竭力反对,激昂陈词,言其弊处。 “若胡夏登城固守、以逸待劳,消耗我朝军力不说,若是蠕蠕(对柔然的蔑称)趁虚而入,攻打我朝,危矣。” 拓跋焘主意早定,然他却挑了眉,问道:“谨师傅觉得呢?” 刘义真缓缓道:“赫连勃勃一死,胡夏内斗不息,至今民心已大乱。若是此时不伐夏,更待何时?至于忧虑——南朝与我朝已暂时交好;北疆柔然,轻骑散兵,何足挂齿。” 于是刘义真就这样做了一回恶人。 当然,跟着他一起做恶人的,还有太常崔浩。 反正人缘已经差了,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这场无比形而上的口水战在“遣司空奚斤进攻胡夏蒲坂,周几将军率兵进攻陕城”的决定中,安安稳稳地落下了帷幕。 十月,西征队伍浩浩荡荡出发,拓跋焘再次亲征。 当然,作为此次西征怂恿者——崔浩和刘义真自然没有随军去见识见识这场战事是如何赢的。 刘义真果真去了城东太学任职,暂时也不住官舍了,不过偶尔回去看看崔老太太。 这一日天气寒冷,掐指一算,已是岁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路上已经开始积雪。然这城东太学边上的酒馆里,却热闹得很。 小二烫一壶热酒送来,刘义真倚着窗子坐着,想着若是红枝在的话,大抵也会选这个位置。 西平坐于他对面,百无聊赖地剥花生。一旁的空碟子上,都是剥好的花生米。 她伸手揉了揉指腹,有些麻木的疼,花生壳上的细灰粘附在上面,一层淡淡的灰色,摸上去不太舒服。 “公主不好好待在宫里,随意出门可不好。”刘义真慢慢抿了一口酒,“何况这大雪天,出行多有不便。” “保太后天天捉我下棋,输了一局又一局。无奈她越输越玩得起劲,我却成了无聊的陪客。”她摇摇头,“太无趣,不如出来瞧瞧。” “还是早些回去罢,免得大雪封路。”刘义真伸手拿了一只花生,轻轻巧巧剥了开来。 西平看着他舒展修长的一双手继续走神,无名指指节内侧有一个小茧子,想是笔握多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一道道漂亮的半月痕安安静静地窝在甲面上。 她慢慢笑道:“封了路正好,不必急着回去了。” 【二六】为师并非,长孙抗 酒馆里的温度丝毫不受外面风雪影响,闲聊说书声,不绝于耳。 西平笑了笑,眼见着面前的酒壶已经快空了,便喊了小二再烫一壶酒来。 她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拿了一旁的《平城日报》随意翻了翻,问道:“太学的孩子们可还调皮?” 刘义真淡淡回:“还好。” 西平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不着调地道:“阿添要出宫了。” “恩?”刘义真似是没反应过来。 “不是徐侍中的小徒弟么?谨师傅不认得了?” 刘义真这才想起来:“怎么提这个?” “前些时候我听闻她家里人都不在了,现今即便出了宫也不知往哪里去。” 西平斟酒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杯外,她好玩一般蘸了酒,在桌子上涂画起来。 又接着道:“我看让她一个小书女到这太学来帮帮忙倒也未尝不可,既如今徐侍中不在了,那谨师傅大概也乐意收这个徒弟。” 刘义真极其微妙地笑了笑,回道:“公主又想怎样?” “不想怎样。”西平回答得甚是干脆,“是怕我在你身边埋眼线?真是笑死人了。” “为师可没这样想。”刘义真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酒壶,“别再喝了,早些回去罢。”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喝得尽兴些。” 西平说罢就伸手去抢酒壶,哪料刘义真就是不肯给她。 西平哼笑一声:“不给我就再让小二烫一壶。” 刘义真挑了眉,不慌不忙道:“那就遂公主的意,爱喝多少喝多少。不过,为师没有带够钱,公主自己喝自己结账。” 西平脸上的笑意倏地就没了。 刘义真猜得没错,西平出门从来不带钱。 见她脸色瞬变,刘义真将酒壶推给她:“为师能理解,不用摆这样的苦脸。” 他说这话,有些自嘲的意味。当初,他贵为皇子,出门时也不记得要带些钱。 从新安逃到洛阳的那一段路途,若是没有徐红枝,或许他自己也走不下来。念至此,他有些烦闷地喝了一口酒。 酒馆里忽地就静了下来。 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拿了把曲项琵琶在弹,与这外面天气倒是极为合衬。 众人的聊天声变成了低声的交谈,西平也窝在椅子里喝着酒。 她这架势像是要喝醉了才甘心一般。刘义真瞧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然全黑了下去,窗户上积了厚厚的雪。想来若是在建康城,七八年也遇不上一场这样的雪。 “别喝了,回去吧。”刘义真站起来,探身过去拿走了西平手里的酒杯。 西平带着醉意笑了笑:“封路了没?” “最好没有。”他将酒钱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对面,将西平从椅子上拉起来,帮她把斗篷穿上。 西平有些站不稳一般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温热且干燥,甚好。 她便拉着刘义真的手,走到酒馆门外,看着那漫天大雪和路上厚厚的积雪笑道:“真好,不用回去了。” 刘义真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就委屈公主在太学住一晚罢,明天放晴了再回去。” 西平似是甚为满意,挽了他的胳膊,醉语道:“谨师傅真好。” 刘义真有些无奈地将她的斗篷扶正,也不言语。 这酒馆到太学,却是近的很。 到住处时,刘义真想着让西平睡自己房,然后自己去学生斋舍随意找个地方睡了也就成。 哪料西平不让他走。 他刚将喝醉了的西平放在床上,西平便伸手扯住了他的前襟:“师傅,真冷。” “为师帮你生个暖炉。”刘义真试图拿开她的手。 西平叹了一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出乎意料的一阵蛮力,竟让刘义真一下子没站得稳。 西平笑了笑,伸手环住了他。 无比轻声地凑在他耳边道:“师傅,我就抱一会儿。” 屋子里静得可怕,西平叹息,一双手似拥抱般落在刘义真的肩头。 她忽地翻身将刘义真压在身下,将头埋进他的颈窝,有淡淡的皂荚香在鼻息之间萦绕。 刘义真竟也一阵恍惚,若不是眼前这张脸,他竟以为是红枝回来了。 他刚要起身,西平的唇就覆了上来。 唇齿之间的酒香在这寒冷的空气中若隐若现,然刘义真却对此并无回应。 西平笑了笑,伸手将他抱得更紧,沿着唇角一路吻至锁骨。 “西平,西平。看着我。”刘义真唤她,并适时地捉住了她的手。 西平神色微微迷离,醉笑着抬了头看着他的眼睛。 “看着我,我是长孙谨,不是长孙抗。”这丫头八成是醉得分不清了。 西平似是有些困倦地合了眼,将头无力地深埋进他的肩头,又抱得更紧了些。 她深深呼吸,却开始不停地流眼泪。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滚落进刘义真的颈窝,有些温热,随即又冷了下去。 “我知道……”西平轻声哽咽,低语道,“我知道……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刘义真的神色黯了黯。 西平似是有些失控,但却也再也不动了。她就这样安静地伏在他身上,从低声抽泣,累了,最后便睡着了。刘义真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床的里侧,刚要起身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不要走好不好?”西平却仍是闭着眼,乞求一般说道。 因抓得太用力,她的指节处泛出淡淡的白色来。 刘义真似叹息一般说道:“好。” 他遂在西平身侧躺下,用另一只手帮她掖了掖被角。而被西平抓着的那只手,却一直未被放开。 西平往他的肩头凑了凑,安安稳稳地继续合眼睡觉。 她眼角还有泪水未干,刘义真伸出手想要替她擦掉,却倏地停在了半空中,又将手收了回来。 然西平此刻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无可言说。 自己明明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深深难过,却又无比贪恋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 西平到底不是徐红枝,红枝睡熟了便自动滚进角落了,西平不论睡得多沉,握着刘义真的手却一刻也没松。 这一夜,刘义真愣是没有睡好。 徐红枝以外的人睡在旁边,都觉得甚为别扭。 清早,西平醒来时看到刘义真和衣躺在身侧,忙松了手,脸色上竟浮起一丝尴尬来。 刘义真却一脸淡漠地从床上起来,问了个安,便收拾了东西。 “等会儿会有小童送早食过来,公主记得吃一些。若是看天气转好,便可以回去了。” 他说罢便拿着书从门口出去了。 到中厅时发现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埋首在书桌前昏昏欲睡,这帮小崽子竟因为下这点雪就缺席。 刘义真冷哼了一声,手里拿了把戒尺,在屋子里慢慢踱来踱去。 大约过了一刻钟,刘义真仍在慢悠悠地踱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故意拍了拍戒尺。一群晚起的小崽子们全部窝在门后面吓得不敢进来。 “你去推门。” “你手长来干嘛用的?” “被熊吃了。” “你看这个国子祭酒(相当于大学校长)长相貌美,我就说这货会祸国殃民。” “蛇蝎心肠,不懂得体恤学生。” “嚓,我决定逃了。” “对,反正打也要打,不如出去玩一天再回来被打。” “撤。” 话音刚落,刘义真就拿戒尺敲了敲门框。 “长本事了?” 他拉开门,倚着门框笑了笑。 学生们都要哭了…… “没有没有,我们……说笑的。”这个叫崔植的小娃是崔浩的小儿子。 刘义真对他笑笑,慢吞吞道:“手。” 崔植哼一声:“你要敢打我,我就告诉我爹去!” “可以试试。”刘义真握着戒尺就要打他。 崔植一苦脸,皱了眉哭道:“先生我错了还不行么……” 刘义真颇为满意地收了戒尺:“进去吧。” 什么情况?!竟然没打!一帮小崽子原地愣了愣,又滚到各自书桌前面去了。于是一个个借书掩面,在底下窃窃私语。 “这货恋爱了?” “你看那满面桃花……” “嚓,老光棍也有春天。” “听说陛下很喜欢他。” “……啊,我懂。” 临了等这节课结束,外面天色开始变好了。出了太阳,却还是冷。 刘义真匆匆离开学舍,小崽子们涌出来玩雪。 积雪开始逐渐消融,西平拿了个草垫坐在台阶上看着房檐上的冰凌越长越长。 水滴噗嘟噗嘟地滴下来,她又挪了挪位置,看到刘义真远远地走过来。 “路上积雪开始化了,到中午就能走。” “不想走。”西平嘟囔了嘴,“我想留在太学念书了。” 刘义真笑笑:“可以试试。” 西平错就错在不懂刘义真所谓“可以试试”,一般都是让对方吃亏,主动缴械投降的说法。 于是她当真跟着刘义真回学舍上课。刚进屋子,便看到一群愣头愣脑的小崽子盯着自己看。 掩面会议再次开始。 “这小美人谁啊?” “不认得。” “啊!我认识!” “毛线。” “真的!这货绝对是公主!” “你脑子被驴踢了。” “……不信拉倒。” 于是这一堂课纪律无比混乱。西平掩面坐在最后一排,不由叹声,这帮小崽子好可怕,指望这群花朵变成栋梁太白瞎了。 而关键是——讲课的不是刘义真,而是太学中一个姓薛的博士。 讲的是《礼记》,语调平淡,波澜不惊。加之其样貌略丑,且无视课堂纪律,于是座下无人听讲。 此班级为童子科,全是十二岁左右的小朋友。刘义真把西平丢到这边来实在太别有用心了。 【二七】狭路相逢,袁齐妫 果真,西平坚持到中午,去拿了一份午食,便想回去了。 这群小崽子已经开始朝她递纸条子了,类似于—— “姐姐你是哪家的姑娘啊?” “姐姐你先别急着嫁人好不好……” “姐姐你变老了我也会喜欢你的……” “姐姐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这个世上没有别的女人了……” 西平狠狠一咬牙,此地的确不便久留。 她极不情愿地同刘义真告别,上马车前犹豫了一下,又伸手抱了抱刘义真。 此怀抱既温暖又安稳,西平极不愿走。 一群小崽子全部窝在墙边偷笑。 西平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松手放开了刘义真,极为愤懑地上了马车。 刘义真笑了笑,也不转身,挑眉道:“皮痒了是吧?” 一众毛孩子“唰”地全部遁了。 眼看着就是岁试(期末考试)了,这些毛孩子们也渐渐消停了下来。 天天围着老好人薛博士套题目,无奈这薛博士固然人好,却坚守原则,绝不泄题。 最后被这群死孩子逼得没办法,薛博士号哭道:“泄题划重点是教学事故啊!教学事故!你们不要害我!” 但是后来孩子们还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偷到了题目,一个个得意忘形,等着期末考。 其实本来这童子科岁试就是走走形式,也没什么固定的考核内容,所以这考试内容也随时可以更改。 这帮孩子眼巴巴地等到了期末考试那一天,来的考官不是薛博士,却是刘义真。 没!卷!子! ——奶奶个熊的,竟然是口试!而且还是喊上去随机答题目! 这群倒霉孩子就这样昏厥在了考场上。 从此——“城东太学有个妲己一样恶毒的国子祭酒”的流言就这样疯狂地传了出去。 以崔植为首的童子科小朋友们,放了寒假,天天游荡在外面散布此谣言。 于是刘义真的名声越来越差了。 再过几日就过年了。这一日,刘义真往官舍去,顺便瞧瞧崔老太太是否安好。 刚进门,崔植就撞了上来。这个小崽子眨巴眨巴眼睛,然后一扭头,装作没看到刘义真,螃蟹一样横着往另一间屋子里挪。 他挪啊挪,被崔浩老母一把捉住。 “见到师傅不知道问安啊?!”崔浩老母凶了凶他。 崔植垮了一张小脸,极不情愿地点了个头,瘪瘪嘴道:“先生好。” 刘义真笑笑,伸手给了他一块饴糖。 崔植眼珠子咕噜一转,哼唧,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把糖接了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外面的大黄狗朝他吠了两声,崔植看了看手里的糖,蹲下身:“来,给你吃颗糖。” 紧接着又朝屋子里面扮了个鬼脸。 刘义真也不过是礼节性地送了些东西过来,与老太太拜个早年,便独自回了官舍。 走出门的时候,看到他家的大黄狗津津有味地舔一颗饴糖,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他将官舍收拾打扫了一遍,甚至寻到了之前红枝留下的零零碎碎的小字条。 他将字条统统装进信封,又仔细封好,收进了包袱。 他见似是无甚其他东西好带走的了,便出发往长孙道生的府上去。 幸好,这人生地不熟的北朝,还有一个所谓的家。 否则这年关,定是要一个人过了。 大约到傍晚,他刚回到长孙府,便觉得不寻常。 所有的灯都点了起来,外面还有其他的马车停着。 来客人了?刘义真蹙了眉。 进了门也不见卫伯身影,一时间他心中是满满的期待。 或许推开正厅那扇门,红枝就坐在那里,然后她会咧开嘴毫不犹豫地扑过来,会说什么呢? 然就在他做这傍晚梦的同时,卫伯神色淡漠地推开了正厅的门,对站在庭院中央的刘义真缓缓道了一声:“少爷好。” 刘义真敛起笑意来,屋内除了长孙道生,便只有长孙旃和西平二人。 西平却也没有坐上座,坐的竟是红枝常坐的位置。 他一时恍惚,却也没有言语。 长孙道生与他道:“谨儿,坐吧。” 他将包袱递给卫伯,在长孙旃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狐狸旃凑到他耳边轻声笑道:“阿谨,过会儿送个东西给你。”随即又坐正,微微咳了咳。 长孙道生无奈道:“谨儿你劝劝公主,她说不肯走,非得留在府里过夜。” “不用劝了,本宫决定了的事,绝对不改。”西平直视着刘义真,“再者说了,又不是第一次在长孙府过夜。” 长孙道生脸上倏地挂不住,无奈摇了摇头。 想当年,长孙抗还是个活生生的美青年,西平还是个貌美小萝莉的时候……西平也曾死皮赖脸地留在府里不肯走。 掐指一算,都五年过去了。 长孙道生叹口气,闷着喝了一口酒。 这西平真是仗着国主不在朝中,胡来啊。 这顿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刘义真还是头一次看长孙道生这个老吝啬鬼摆这样的筵席。 吃完这一顿尴尬的晚饭,长孙道生让卫伯引西平去原先红枝住的房间。 西平走了两步,却指着对面一间屋子道:“可本宫上次住的是那一间。” 卫伯依旧漠然道:“那间房是给少爷住的。” 西平一挑眉:“本宫不喜欢这一间,就要住那一间。” 卫伯无奈,看向刘义真。 长孙旃则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得一脸奸诈。 刘义真淡淡道:“无妨的,我住红枝那间屋就好。” 他说罢便被长孙旃拖了出去。 长孙旃从马车上取了一个小布包给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拿回去慢慢看。” 刘义真微微蹙眉,近来久未与长孙旃来往,好好的送东西作甚? “是什么?” “你家红枝的——遗作?”他挑挑眉,故意将尾音勾了上去,“《洛阳早报》刚出的,叫什么‘单行本’……也不知道那破报纸怎么能搞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花样来。” 刘义真将那布包拆开,素蓝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写了“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几个字。 旁边又是“金木兰”三个小字。 “这?” “你家红枝写了有一年多,我替她送了三分之二的稿子,如今最后一部分稿子也出来了,想必是她回南朝的路上,自己顺道送去的。”狐狸旃呼了口气,“这天冷得,骨头都要断了,我先回了。” 说罢又看了看有些愣神的刘义真,斜了嘴角笑道:“西平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别扭,回去吧,过了年再见。” 刘义真拿着那本书回了屋。 周遭的摆设还是与红枝在的时候一模一样。转眼间,已是一年过去了。 刘义真从未想过,时光竟是如此的不经用。 他点了灯台,坐下来,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上居中写着——“我很早很早之前,就认得他了。” 还画了一个大笑脸。 “我勾搭他,因为他长得美,比我刚刚过世的姐姐还要美。” “他脾气很好,从来不对我发火,有时候从宫里拿东西给我吃,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劳而获的事情。所以我很开心。” “当然你可能觉得我很幼稚,因为那是十四岁之前的我。” “后来渐渐觉得,好像我们走到同一条路上去了,怎么也分不开一样。” “我真的好像是太习惯这样了,所以若是有一天,我消失了,或者他消失了,日子要怎么过呢?” “恩,闺蜜就应当永不分离的嘛。” 刘义真突觉得眼睛有点发酸,大约太疲倦了。遂将书合上,打开一旁的包袱,将那只装满字条的信封拿过来,夹进了书里。 --------------------------“红枝流氓不在,我很伤心”的分割线-------------------------- 元嘉三年末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红枝的堂兄徐佩之,集结变民百余人,意图在元旦朝会时,在金銮宝殿上发动突击。 然此事败露,十二月十七日,徐佩之被捕。此次果然是连会稽长公主都救不了他了,转眼间,十二月末,徐佩之被斩首了。 而作为徐佩之的家人之一的红枝姑娘,被抓进牢里了。 众人自然不晓得她就是已故的徐三小姐,还以为是徐佩之收的义妹或者妾室。 然还是有眼尖之人,认出了她。 红枝这天窝在牢里啃一只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馒头,她吸了吸鼻涕。 好像是病了,老是打喷嚏流鼻涕。 她卷了稻草铺好,打算躺下来睡觉。 有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得有人喊她。刚要睁开眼睛,就感觉后背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这一脚有些重,红枝觉得肋骨都要断了。 喘口气好不容易爬起来,一张久违的脸在眼前晃了晃。 “徐三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呢。”那张脸笑意盈盈,一支珠钗坠子都要贴到红枝脸上了。 红枝吃痛地蹙眉揉了揉后背,真疼啊。 只见那人直起身子来,摆了脸色对一旁的狱卒道:“方才谁让你踢她了?” “奴才,奴才以为……”那小卒忙不迭磕头。 “混账!”她只轻轻摆了摆手,那小卒就被人拖了出去。 红枝往后退了退,咬牙一字一顿道:“袁,齐,妫。” 【二八】南朝烟雨,入愁肠 袁齐妫微微一笑:“本宫倒是没想到徐三还活着,你这些时候过得怎样呢?红枝姐姐……” 徐红枝被她这一声“红枝姐姐”喊得骨头都冷了。小时候天天被她害啊!还一脸无辜地“红枝姐姐”地喊她。 红枝有点头昏,鼻子塞着都要喘不过起来了。 她随即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不了被咔嚓。” “红枝姐姐可真是,不怕死啊。”袁齐妫眉尖微微蹙起来,又浅浅笑道:“弄死你太容易了,但本宫向善,不做这种事。你我相识已久,如今本宫不救你还有谁救你呢……” 红枝斜了她一眼,你说的话就没一个字可信的。 “不烦皇后娘娘……这牢里脏得很,小心弄臭了身子。”哼唧,徐红枝才懒得理她,自个儿往角落里一缩,睡觉去! 袁齐妫笑笑:“我已经同陛下说过了,陛下说……既然活着,那便好好活着。你想去见见他吗?” 红枝继续闷在角落里不说话,其实她也听不太清楚袁齐妫在说什么。 脑袋里像被灌了浆糊一样,闷闷实实的。她伸手敲了敲脑袋,“磕磕”的声音,还好,没有特别闷。 只模模糊糊听得袁齐妫同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她就察觉到有人走过来把她架走了。 红枝姑娘耷拉着眼皮,觉得自己要昏死过去了。 结果她再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被换掉了! 袁齐妫坐在一旁翻一本书,喝了口茶慢慢道:“醒了?” 红枝费力地撑开眼皮,倏地又倒了下去。睡吧,睡死算了。 后来再次醒过来,是被人灌药的时候呛到了。 红枝趴在床沿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奶奶个熊的,你喂药不会把人喊醒了再喂啊! 众人皆不懂,皇后娘娘为何对这位红枝姑娘如此之好。 喂药啊,送衣服啊,让御膳房做好吃的送过来啊……结果,这位红枝姑娘还不领情! 宫人们都觉得这位红枝姑娘简直太不识抬举了,把皇后娘娘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 红枝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就在她想着要如何离开这建康皇宫的时候,刘义隆找她了。 她有些无知无觉地被人带去见刘义隆,心里想着的也不过是如何想办法回北朝。 这些时候,她越发想念刘义真,可就是回不去。 她跟着宫人慢慢地沿着这宫墙走,无意识一般地瞥了一眼高高的墙外。冬日阳光清冽,真是好天气。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真真是不是又只能在府里陪着长孙道生那个铁公鸡喝稀饭吃萝卜干。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刘义隆的书房。 见到刘义隆她自己都吓一跳。 他长高好多!当年那个小娃竟然——竟然! 刘义隆在伏案写着什么,见她来了,竟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 徐红枝也不搭理他,一个人闷着拿过茶喝了一口。没味道,像白开水一样。 “听说皇后最近将你照顾得很好。”他浅笑,“的确……” 徐红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要这样好吗?你本质上不就是想夸夸自己老婆有多好咩?! 而且——奶奶个熊的,刘义隆你杀了我全家啊! 念至此,红枝一阵烦闷,看着对面书架上摆着的一个小沙漏走神。 她好像能听得见沙子一粒一粒掉下去的声音,好难受,于是她努力摇了摇头,仿佛那些沙子从耳朵里全部灌进她脑子里去了。 “若是你要住在建康,我便让人把清溪边的徐家私宅还回去。”刘义隆停了停,“你若不喜欢,卖了也成。” “有人要那边的房子吗?!”红枝反诘道。都被人当阴宅了,哪个脑子缺线的会买啊。 何况——卖祖上的房子啊,小心遭报应。 红枝仰头看着外面叹了一口气。 “我特么真想一刀子捅死你。我不过是想回来看看,结果连个坟都没有。”红枝听着外面飘进来的若有若无的琴音,叹道,“刘义隆你做得太绝了……” 哪料刘义隆也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未接她的话。 “外面都说是因为真真,所以你才做得如此狠绝。其实真真有什么错呢?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参与到这件事情里来,却被世人当成话柄。我如今太了解他的心情了——被人说已经死了,顶着一个死人的身份活着真难受。”徐红枝不自觉地把一片茶叶咽了下去,真是索然无味。 也好,从此之后,刘义真和徐红枝都死了。 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来继续烦扰这两个名字了。 “那你是怪我。”刘义隆依旧淡淡笑道。 红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觉得脖子痛死了。她扭了扭脖子:“对,我恨死你了。” “也好,至少还有个活人可以让你怨怪。” 红枝坐正了又继续盯着那只沙漏。沙子快要漏完了。 徐红枝今天之所以敢和他叫板,不是因为无所惧,而是觉得他内心必定有愧。用别人的死,来达成自己目的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愧疚。何况,若是刘义隆还念及往日情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她徐红枝,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而已。 既然不参与利益争斗之中,那也无所谓生死成毁。 她突又觉得肋骨疼,外面大概是要变天了。真是无情,刚刚还日头高照。 红枝蹙蹙眉,继续道:“所有的事情,真正追究下去,根本无因,所以我不想跳进去。怨怪?怨怪有毛线个用,反正我也杀不了你……” 她伸出手来仔细看了看:“我从来不觉得我可以杀人。” 刘义隆见她有些愣神,便问道:“想过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吗?留在建康……或是去投奔你堂兄徐逵之?我想会稽公主应当会对你很好。” “我和他不熟,长这么大就见过一面。”红枝叹了口气,“再者说,我不喜欢寄人篱下。” 她深深地吸气,又呼气,瞪着前面刚刚漏尽的沙漏道:“我要回北朝!” 说罢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她多想走过去把那个沙漏倒个方向。 这倒霉孩子最近跟得了多动症一样。 她注意力全在那个破沙漏上,好像是水晶的,那么透那么亮,一点杂质都没有。 于是她完全不在意刘义隆要怎么回应自己的话题。 刘义隆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沉声道:“那便回去罢。” 待徐红枝反应过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啥?这么容易就让我回去了? 她好像还有一件事要说。 ——对,她身无分文。 就“回北朝要多少盘缠”问题,她和刘义隆展开了谈判。最后的结论是——刘义隆也是个铁公鸡,绝对不逊色于长孙道生那个老头。 红枝出宫那天,袁齐妫端庄地笑着送她走。 一国之母,徐红枝耸耸肩,装到这副模样真不容易。袁齐妫后来送了她一句话,她说:“若是红枝姐姐何时想要回来了,那——就回来罢。” 徐红枝愤恨地一扭头,哼唧,老子再也不踏进南朝一步。 袁齐妫则看着她忿然离去的背影,不露痕迹地浅浅笑了笑。 红枝姑娘离开建康城的那一天,初春的冷雨无声无息地飘着。 她沿着长江走了一段路,江面水汽氤氲,四处泛着淡淡的青草气息。 真冷,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这一路回去,没有刘义真,没有雁来。 她这回当真是彻彻底底的天涯孤旅了。 ----------------------“红枝流氓要回来了,我依旧很伤心”的分割线----------------- 而此时,拓跋焘的西征大军,已经班师回朝。 国主雪夜亲自率军攻统万(胡夏帝都)一时被编成佳话四处传诵。 说是西征大军到达君子津时,正巧天气暴寒,黄河冰封。 十一月初,国主率轻骑二万,踏冰渡过黄河,直袭胡夏帝都统万。 是日恰逢冬至佳节,胡夏帝国秦王赫连昌,正大宴文武百官。我朝轻骑再一次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弄得胡夏上下惊恐骚动。赫连昌出兵迎战,却大败而归,往城中撤退。 奚斤将军还未至蒲坂,赫连昌的守将乙升就弃城西走。 赫连昌的弟弟赫连助兴镇守长安,乙升又同赫连助兴从长安逃亡安定。自此,奚斤将军蒲坂,后——轻而易举拿下关中要冲——长安。 于是这一战便以统万被攻破,长安易主顺利结束。 然在这班师途中……军中却疫疾肆虐,死了很多人。 当然此事,后事史官们,一句话就带过了。 伴随着西征首捷,周边小国们开始派遣使者前来请求归附。当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在这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前,北朝的将士们,开始浮躁了…… 果真,这还没歇够,赫连昌就派他弟弟赫连定进军长安了。在此之前,他还狠狠揍了一顿拓跋焘的盟友——西秦国。 当然,此次进攻纯属徒劳,赫连一族的锐气再次被挫。与此同时,也让拓跋焘看清了胡夏之虚实。 传闻是这样的,说拓跋焘只寻常一笑,心中便知,铲平胡夏——指日可待。 【二九】许久未见,你瘦了 始光四年四月拓跋焘派遣使者去南朝,因为他要对胡夏动手了。为避免南边出事,特此告知一下。 其实刘义隆也忙得够呛,完全顾不得北上进犯。一来南朝主力军还没从谢晦造反的事情中缓过来,二来,入春之后,南朝爆发了瘟疫。 而徐红枝就这样磕磕碰碰,终于到了平城。 当然中途在洛阳的时候到《洛阳早报》编辑部歇了歇脚,却未看到茉莉主编。 上官姑娘说,茉莉主编去平城了,说是要在平城开个分社,以此彻底击垮自作孽不可活的《平城日报》。 红枝姑娘想着,到时候交稿子应该会更方便,其余也没多想。 她有一些不开心的事情,闷在心里,却不知道找谁去说,也不知道怎么说。 但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真真了,她还是很开心。 离开《洛阳早报》的那天,上官姑娘给了她一本样书,就是那本如今卖得很红的《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 此文据说开创了人鬼情未了之先河,因为读者们觉得,刘义真早就死了……此作者写的后续部分,完全是意淫。 但是金木兰这个作者,还是受到了大力追捧。 上官搬了一麻袋的读者来信给红枝,把红枝给吓到了。 她挑了一部分装在包袱里带走了,决定以后若是有时间了,公开回复一下。 其实她担心的是,这本书如今这么红,万一被真真看见了,自己岂不是死得很惨。 书里面她总是写自己虐待刘义真,啊!真真不会觉得自己坏了他名声吧…… 算了,不管了。敢做还不敢当咩? 其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婉凌姑娘给她结清了全部稿酬。 她揣着钱,去洛阳牛奶包子铺好好地消费了一次。 座位还是原来那个座位,对面的位置上却空空的。 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她和真真还有杜涛三个人坐在一起吃包子喝牛奶。 转眼间,都三年过去了……何况这牛奶包子如今吃起来,如同嚼蜡,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念至此她还摸摸自己的脸,还好,没有长皱纹。 到平城的那天,空气清新极了,春末的大风把红枝的头发都要吹乱了。 一路颠簸,她也只是拿绳子随便扎了起来,看上去倒真像个浪迹天涯的倒霉孩子。 她坐在牛车上,左颠右颠地到了汝阴公府的时候,刚好是傍晚。 扑到门口,抱着门环拼命地敲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知道她太想念刘义真了,大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刘义真安安静静地立在她的面前,看到她这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神色微微一滞。 红枝看看他,愣在原地片刻,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虽然刘义真未出声,她依然感受到了他胸腔的微微起伏。然后又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嗅着那一如既往的淡淡皂荚香,闭着眼睛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红枝姑娘觉得自己可以直接睡过去了。 刘义真浅浅的呼吸声就在头顶,他伸手摸摸红枝的头发,又低下头来,摸摸她的脸。 他不合时宜地淡淡笑道:“你瘦了。” 红枝踮起脚尖勾了他的脖子就狠狠亲了一口:“哎哟小娘子,想死小爷我了。” 她说罢就要往门里走,刘义真一把拖住她,伸手把她的头发理顺了,用重新拿缎带给她扎起来。 “好了,走吧。” 红枝把重得不得了的包袱丢给了刘义真,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 她才刚走两步,就看到阿添从正厅冲了出来。 “啊……师傅!”阿添甚为激动,眼泪都要下来了,看到徐红枝就扑了上去。 “死添添,你勒死师傅了。”红枝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么滚到我家里来了?” “以后再说嘛,哎呀师傅,呜呜呜呜,阿添想死你了。”阿添恨不得亲她两口。 红枝耸耸肩,道:“不错,鉴于你至今也没有背弃师门,为师决定明天买糖给你吃。” 正说着,就看到长孙道生从正厅慢慢走了出来。 他先是一愣,随即又慢慢笑了,也只不慌不忙地说了句:“回来了。” 红枝点点头,冲他粲然一笑:“长孙爹爹好。” 长孙道生有些喜极而泣了,他忍着老泪慢慢回道:“好,回来就好。” 四个人在餐桌上坐下时,气氛竟有一丝的沉闷。 似是太久未见了,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卫伯吩咐上菜,红枝瞬间眼睛都亮了,老天爷来了咩?这个铁公鸡竟然准备了肉! “哇,府里还没见摆过这么丰盛的晚饭呢?” “那是因为——”阿添刚想说是因为最近公主常来,不得不备,就看到刘义真朝她微微蹙了蹙眉。 于是她及时刹住了车,脑瓜一转,接着道:“因为师傅回来了啊!” “谢长孙爹爹。”红枝笑着回道。 长孙道生点点头,道:“趁热吃吧。” 红枝便闷头开始吃起来,她什么菜都往碗里放一点,慢慢嚼着,也不做声。 长孙道生和刘义真也只当她是饿了,便由着她去。 吃完了晚饭,红枝回房,点了烛台四处巡视了一遍,发现竟然一点灰尘都没有。 哈,难道一直在等自己回来吗?念至此,她竟有些愧疚地笑了笑。 啊!好多天不睡家里的床啦,红枝立刻扑了上去。 左闻闻,右闻闻,觉得甚是不对劲。 她又揪起被子来仔细闻了闻,这味道太熟悉了奶奶个熊的。刘义真!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睡我的床! 她立刻裹了被子冲到刘义真房门口,死命地敲门。 刘义真此时刚好洗漱完打算睡觉,听得有人敲门,都不用想,定是徐红枝。 一开门,红枝就扑上来揍了他一拳,哼唧。 “不行,你睡我的床,我也要来睡你的床。”红枝姑娘说罢就带着被子滚到床里面去了。 她左右闻了闻,依旧觉得不对劲。 红枝坐起来,一蹙眉,盯着立在床边正打算躺下来睡觉的刘义真道:“真真,你趁我不在的时候干坏事了对吧?” 刘义真却也不理她,兀自躺下来,扯了被子盖好,侧身看着她,笑道:“睡吧,天亮之前我喊你。” 红枝眼珠子一转,哼唧,不说实话。算了,老子总有一天会挖出你的罪恶行径的。 这被子里一股子女人的味道,老子恨! 刘义真把一只胳膊伸过去给她当枕头,她便抱了另一只胳膊玩。 她摸摸刘义真的手,然后又展开自己的手心对比了一下,叹道:“哎,你的手比我好看诶,你看我比你多一颗茧子。” 刘义真也不答话,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这已是四月天,温度隔着单薄的中衣传来,红枝嫌有些热,便在他怀里动了动。 “别乱动。”刘义真轻叹了声,极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脖颈和后脑勺。 “长东西了?”红枝正要伸手去摸,却又被他捉了回来。 “没有。”他声音低柔,又有叹息的意味,“我都不敢问你,这来来回回遇上了多少事?” 红枝闭了眼,似是无知无觉一般说道:“哪里?我盘缠够啊,所以这一路吃毛线个苦。” 他没有问她离开建康之后去了哪里,那消失的一段时间是和谁一起度过,过得好不好,做了什么事…… 红枝也没有问他为何没有找到自己就回来了,这一年在平城又是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那你想我没?”红枝反问道。 刘义真笑了笑:“没有。” 红枝姑娘一转身:“老子也没想你,哼唧。” 她刚刚转过去,就又被刘义真拉了回来。红枝盯着那张微带笑意的脸,撇了撇嘴,哎,趁着美人还未迟暮,赶紧沾沾便宜。 她刚想扑上去亲一口,刘义真却低下头来,轻轻地亲了她的嘴。 红枝刚要笑,却又发现这还没完,刘义真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慢慢地亲着她的唇角,温湿的触感传来,还伴随着一阵轻咬。 红枝觉得他抱得有点紧了,而唇上这个缠绵良久的吻,也越来越奇怪了,便忙不迭推开了他。 刘义真笑笑,再次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淡淡道:“睡吧。” 红枝也不折腾了,这一路颠簸着实辛苦,便在他怀中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清早天微亮时,刘义真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喊她起床。 红枝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勾住刘义真亲了一口,便裹着被子滚走了。 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卫伯拿了把大扫帚站在那里神色可疑地看着她。 红枝裹着被子晃啊晃,笑了一声:“哎呀,卫伯你这么早就起来锻炼身体啦?来,一起锻炼。” 卫伯面无表情地转了个身,继续扫地。 红枝耸耸肩,滚回自己的房间了。 等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去正厅吃早饭。 阿添这小丫头坐在餐桌前打瞌睡,红枝走过去拍了她一下。 阿添的小脑袋晃了晃,说:“啊,师傅早。” 大约等了会儿,长孙道生和刘义真都来了,早饭也跟着上来了。 恩,还成,是咸粥。红枝埋头便吃了起来。 长孙老头喝了一口,蹙了眉道:“今天这咸粥怎么味道这么奇怪?” “恩,咸死了。”红枝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全餐桌全部停了下来,全部看着她。红枝抬起头,笑了笑,赶紧辩解道:“不,我说太淡了,淡死了。呵呵。” “红枝。”刘义真唤了她一声。 “我真的说的是淡死了,你们干嘛啊……”红枝笑着看了看他们一脸惊异的神色,又埋头继续喝粥了。 阿添端起碗来,慢慢喝了一口,看着满脸笑意埋头喝粥的徐红枝,眉头紧了紧。 【三零】日上花梢,莺穿柳 刘义真探过身,抬起她的下巴,问道:“红枝,你怎么了?” “哎呀,没什么。”她拿开了刘义真的手,继续埋头喝粥。 “卫伯。”刘义真唤卫伯过来,又低声嘱咐了他几句,卫伯立刻转身往后院去了。 长孙道生蹙了眉,问:“红枝啊,有什么不舒服的和爹爹说……” 红枝停下了手里的调羹,想了想,又说:“长孙爹爹,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 她刚站起来要走,恰好卫伯端了两碗水过来。 刘义真正色道:“红枝,坐下。” 徐红枝微微嘟了下嘴,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这两碗水,你喝喝看,哪碗是糖水,哪碗是盐水。”刘义真一脸严肃,看着徐红枝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要是敢不喝就立刻把你丢出去”。 红枝蹙了蹙眉,端过其中一只碗,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她继续皱眉拿了另外一只碗,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把两碗水放下,红枝犯了难。 一咬牙,指了指左手边的碗道:“这个,甜的。”又指了指右手边那只道:“这个,是咸的。” 刘义真的眉头越发紧,唇角也用力抿着。 卫伯站在一旁,慢悠悠道:“两碗都是糖水。” “红枝,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吃东西没有味道的?为何不说呢?”紧随其后的一连串询问却突然有些急躁起来。 “你这样咄咄逼人的干嘛啊!又不是我愿意这样!”红枝倏地站起来就往外走,阿添赶紧跑过去拉住她。 “师傅。”阿添谨慎地喊了她一声,“谨师傅也是为你好。” 红枝揉了揉眼睛,坐在门口的木台阶上,背对着他们抽噎了两声。 刘义真起身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拿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叹声道:“方才是我太凶了……没事的,不要哭,过会儿带你去看大夫。” 长孙道生亦站起来,面带忧色道:“卫伯,去找姚医官过来。” 红枝转头看了他一眼:“不必这么急的。” “无妨的,他就住这附近。”长孙道生叹声道,“会好的,不要怕。” 姚医官姗姗来迟,细细诊完却蹙了眉。 “这毛病多半是用药不当所致,小姐是不是喝了什么药?” 刘义真看向她,握着她的手缓声道:“红枝,仔细想想。” 红枝唯一想到的也就是在建康皇宫里喝过的那些药,但她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自己喝了什么? 遂只好摇了摇头。 姚医官蹙眉叹了口气,收了脉枕道:“在下先开个方子给小姐调调看,但不一定见效。” “能治得好么?”长孙道生问道。 “不瞒长孙大人,这毛病得看造化,有人过段时间自然便好了,有些人一辈子也治不好。”姚医官又摇了摇头,拎起药箱站起来。 阿添引了他去开方子,房内便只留下红枝、义真和长孙道生。 红枝鼓起了嘴,笑笑说:“我运气一直很好的,所以我一定能好起来的。”说罢就爬下床,要溜出去。 义真一把抓住她,又对长孙道生说道:“太学月休结束了,我这就得走。” 他说罢又看向红枝,道:“你同我一道去太学罢,过会儿去收拾东西。” “也好。”长孙道生摆摆手,“省得红枝在家里不知道做什么。” 红枝一嘟嘴:“长孙爹爹说得我好像游手好闲,整日惹是生非一样。不理你们了,我去收拾包袱。” 义真苦笑了笑,她文辞真的——长进太多了。 以往总觉得徐红枝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轻而易举就能获知的范畴之内。而如今,她会什么,做了什么,心里在打些什么主意,他却渐渐不知道了。 回太学的路上,阿添一直在逗红枝笑。红枝时不时咧开嘴笑一个,大部分时间却都在假寐。 刘义真看看她,帮她盖了条薄毯,也不说话。打了车帘子同车夫说慢一点。 这一路都挺稳,红枝后来真的睡着了。 到了学舍,刘义真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才发觉她当真轻了不少。这丫头一路上都没好好吃饭么?义真蹙了眉。 等徐红枝醒来的时候,刘义真恰好端着一碗黑乎乎粘稠稠的药过来。 见她醒了,便在床边坐下来,拿起调羹轻轻地抿了一口,又蹙了蹙眉:“不烫了,喝吧。”说罢将碗递给她。 “很苦咩?”红枝不接。 “恩。”刘义真伸手摸摸她的脸,“你何时觉得它苦了,便不用再喝了。” “那你喂我!”红枝姑娘把手懒在被子里不肯拿出来。 “你懒死了。”义真说罢就将调羹凑到她嘴边,“张嘴。” 等喂完药,红枝姑娘看了下四周,好奇问道:“这是你房间?”然后又低下头,闻了闻被子的味道,恩,还算正常。 刘义真被她的一连串动作弄得笑起来,他道:“红枝,你是狗鼻子么?” “你才狗鼻子,你全家都……”她倏地停住,又闻了一遍,哼唧道,“你肯定老去喝酒。” “隔壁就是酒馆。” “我也要去喝!” “不准。”刘义真捏捏她的鼻子,“姚医官说服药期间不能喝酒。” “死老头我恨他。”红枝咬咬牙,往床上一倒,“我继续睡了,晚上喊我起来吃饭……你要是不喊我,我就揍你!” “知道了。”刘义真帮她掖了掖被角,然又被她踢开。 红枝翻了个身:“都快五月了,热得要死,还盖这么多。” 刘义真笑笑,想着随她去,便出去了。 红枝闷在学舍有十来天,无所事事到天天跑池塘边的大柳树下捉蚂蚁玩,简直回归童年了。 这天她弄了个鱼竿,带了个大草帽,窝在浅水边钓龙虾。 阿添提了个小食盒远远地走过来,喊道:“师傅,谨师傅让我给你送酸梅汤!” “白瞎。”红枝嘀咕了一句,眼睁睁看着快要到手的龙虾弃饵而去,遂对阿添咆哮回去,“死添添,龙虾都被你吓跑了!” 阿添走过来,嘟了嘴:“怪我咩?!师傅每次就知道怪我,哼。” 红枝颓了一张脸,接过她递来的酸梅汤,当凉白开一样喝掉了。 “你在太学每天忙什么呢?”红枝搁下碗。 “啊哈哈,我监督童子科的倒霉孩子们做功课!” 叫你得意,叫你得意!红枝愤恨地重新让肉饵挪了挪位置。 “师傅你拿什么当饵的啊?”阿添凑过来。 红枝打了个哈欠,压了压草帽,漫不经心回道:“龙虾肉。” “……” “不骗你,同类的肉味道最美了。哎……”红枝舔舔嘴唇上的酸梅汁,没味道真扫兴。 后来天色渐晚,红枝收拾收拾就回去了,篓子里几只小龙虾爬来爬去,跟螃蟹一样。 阿添不信龙虾肉好吃,于是红枝亲自下厨给她做了红烧龙虾,自己还吃了一个,然后剩下几个全部丢给了阿添。 阿添默。师傅貌似盐放多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刘义真问她今天做了什么。她含混不清地说了一通,就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放旬假,不用上课,学舍里安静得疯掉了。 一早,刘义真就听得有人敲房门。阿添在外面唤:“谨师傅,崔老太太来了。” 刘义真从床上坐起来,惊醒了窝在角落里的徐红枝。 红枝也跟着他坐起来,听到外面阿添的声音,哀嚎了一声,又倒下去继续睡了。 刘义真对门外回了一声:“知道了。”便起身穿了外衣。 红枝一把扯住他,呜呜呜,枕头走了…… “快起床。”刘义真拿了旁边的外套,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你懒得跟那什么一样了。” “那什么就那什么……” “现在不起床,以后你就滚回自己房间睡觉。” 红枝咕噜一下爬起来,挠了挠头发,揪起外套裹了一下:“我能现在先滚回自己屋里继续睡,晚上再滚回来咩……” “不准讨价还价。”刘义真拉她起来,将她胡乱穿起来的衣服理理整齐,褶皱抚平,重新系好衣带。又走到案桌上拿了把梳子帮她把头发梳好,“好了,出去洗把脸,我在外厅等你。” 红枝低着头出去了。 刘义真看她一副走着路都能睡着的样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崔老太太此番前来,是从崔浩口中得了“红枝回来”的消息。她瞬时一扫这近一年多来的阴霾,天还没亮,就兴冲冲地抱着鱼缸往城东太学来了。 一见到红枝那个倒霉孩子,崔浩老母就扑上去亲了她一口,又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她一番,抓了她的胳膊道:“哎呀,怎么瘦成这样了,抓在手里只剩一把骨头了。” “哪有那么夸张,你看……”红枝捏捏自己的脸,表示还有肉可以捏出来。 “你这个倒霉孩子!”崔浩老母捏了捏她的脸,又重复了一遍,“倒霉孩子!” “恩恩恩,我倒霉。”红枝觉得好疼啊,“我先吃早饭成么……” “赶紧,别饿着。”说罢她继续捏了捏红枝的右颊。 于是乎,崔浩老母就这样看着他们吃早饭,然后将鱼缸放在一旁。 红枝眼睛一亮,立刻就要扑过去:“难道那两尾破锦鲤没死?” 她罪恶的小手刚伸过去,崔浩老母就把它打了回来:“你不准碰,给谨师傅养!” 红枝愤懑又委屈的窝了回去,刚想酝酿酝酿,咆哮一下,就听得外面阿添喊道:“西平公主来了!” 红枝一低头,好日子,真热闹…… 【三一】标题无能,我泪目 红枝继续啃手里的豆包子,想着以后还是啃白馒头算了,反正也吃不出味道来。 她一扭头,看到西平走进来,后面还跟了个长孙旃。 阴魂不散的死狐狸啊,红枝心里嘀咕道,你俩在一块得了……多圆满。 这气氛无比尴尬,没有人行礼,也没人吱个声。大眼瞪小眼,瞪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红枝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喝了口水。然后西平看了她一眼,笑道:“徐侍中竟回来了?” 别…… 红枝想着自己当时到底是擅自离职,这要是安个什么罪名的,她还真消受不起。忘了吧,西平公主您大人有大量,还是忘了吧……我不曾当过什么女侍中,真心的。 西平挑挑眉:“这既然回来了,不如今天随本宫回去复职?” 红枝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呛到了,趴在桌子上一阵猛咳。坐在对面的刘义真起身拍了拍她的后背,也不言语。 西平本来想着刚好是旬假,这时过来的话既没有童子科的一群小崽子捣乱,刘义真也没什么事要忙。哪料一到太学,就看到这位失踪已久的女侍中。 自从西平知道徐红枝并非刘义真的亲妹妹时,她就开始别扭了。 她似乎,不喜欢看到刘义真对其他人好。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让她有些微惊恐和失控。 之前一直以为对待刘义真不一样,是因为长孙抗的关系。但如今……西平却也摸不准自己的心了。 这近一年来,刘义真的忽远忽近,让她琢磨不透,也异常令人揪心。 “我不是徐红枝,公主肯定认错了。”红枝干咳了一声。 西平似是看出她心中的小九九一样,也不理会她这拙劣的回应,径自走过来在刘义真身边坐下,朝对面的徐红枝笑道:“那不如等皇兄回朝之后,你再回宫。算起来,应该快了。” 西平这番故意提到拓跋焘,倒让红枝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挖了一勺子粥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米粒,试图嚼出味道来。拓跋焘,拓跋焘……为何觉得这么陌生呢? 对啊,老子是喜欢拓跋焘的啊! 可为何原本以为那样喜欢过的一个人,如今却逐渐面目模糊,像是去到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曾经相处的时光,却也实在短暂得有限。 红枝眯了眼,试图想起三年前在洛阳初遇时那个少年杜涛。想不起来了,真是头痛啊。 旁边的崔浩老母推了她一把:“红枝,想什么呢?” “没啥,这粥一点味道都没有,真扫兴。”红枝嘟囔了嘴。 刘义真拿筷子敲敲她的碗沿:“吃完记得去喝药。” “喝药?红枝你病了?”崔浩老母倒是警觉得很。 红枝耸耸肩,点头道:“恩,得了个怪毛病,待会儿和你说。” “别没大没小的,有这样和长辈说话的吗?”刘义真在一旁继续慢慢说教。 红枝怒地一搁筷子:“哼!我就这样!”然后拉了崔浩老母就走了,到门口还恶狠狠地瞥了长孙旃一眼。 长孙旃佯作被吓到的样子,倏地往后一退。 “哟,你家红枝这刚回来,脾气长了不少。”长孙旃收起扇子,走到原先红枝的座位前,坐了下来。 刘义真神色黯了黯:“有什么事吗?一大清早的来这么多人,弄得这太学都不清净了。” “不过想着来看看你,恰好路上遇到西平公主,所以一道来了,你却还不领情。”长孙旃笑笑,“说来,怎么这么晚才吃早饭啊……阿谨,你莫不是被红枝给带得越发懒了?” “我想我何时吃饭还轮不到你来管。”刘义真的言辞冷淡得很,随即起身,“在下今天有事要忙,不能奉陪。” “不就是吵个架么?小打小闹——怡情啊。”长孙旃挑了眉,“何至于摆这样一副脸色。” 刘义真懒怠理他,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西平刚要站起来,却被长孙旃拦住了。 “公主,逼急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西平有些烦闷,看了看外面,叹道:“去不去喝酒?” -----------------------“红枝流氓被欺负了,我依旧很伤心”的分割线----------------------- 红枝拉了崔浩老母在学舍前的走廊的台阶上坐下,慢慢道:“我就是吃东西没味道了。” 她一边说一边晃了晃头,突然又说:“也没什么不好……以前总觉得如果病了,所有人都得让着我。我南朝的那个爹爹,虽然平时都不理我,但是如果我病了,他就会来看我。所以小时候我最喜欢生病了……” 崔浩老母拿过她的手,摊开她的手心看了看,又蹙了蹙眉。 ——掌纹乱得一塌糊涂。 “不过,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个破道士说我是凶命,哈哈哈。所以我一直很强大的,都是别人倒霉……我娘死了之后,我那个恶毒的舅舅说要把我活埋了,结果我爹说,这是我女儿,我要她活着。然后我就没死。”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崔浩老母笑了:“所以——虽然他平日里对我不好,但我知道他还是在乎我的……就像真真一样。” 崔老太太摸摸她的脸:“好孩子,谨师傅其实对你挺好的。” “他一直装可怜!好像被我欺负一样!其实是他欺负我啊!”红枝撇撇嘴,“算了,我让着他,才不和小女子计较呢。” 崔老太太“扑哧”笑出声来,拉了她站起来:“走,去喝药。这病得赶紧好起来,委屈自己最傻了。” “恩。”红枝笑着点点头。 这一天红枝就带着崔老太太逛了太学,还带她去周围的小铺子逛了一圈。 城东以前挺荒的,自从有了太学之后,渐渐也热闹起来。 眼看着天色渐晚,崔老太太也惦记着回去了。 临了突然想起来,早上带来的粽子好像还没给红枝。便随口说了句:“我弄了些粽子带来,大概搁鱼缸旁边了,你回去记得煮了吃掉,免得馊了。” “知道啦!”红枝将她送上马车,站在路边努力地挥了挥手。 灰尘在这燠热犹存的傍晚腾起来,又悄无声息地落在路人身上,和皮肤上冒出来的些微汗水混在了一起,红枝伸手遮了遮眼睛,逆着夕阳往回走。 回去把一袋粽子拎到伙房去,烧水煮了。 然后拿了一只,走到伙房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剥开苇叶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嚼感比青团子差一点,有点粘牙。天色彻底黑了下去。 太学里静得和什么一样,蠛蠓乱飞,红枝一巴掌下去拍死了叮在脖子上的蚊子。 蛙鸣声越来越大了,红枝去洗了手,把剩下的粽子放进木桶里,提着木桶往井边去。 她拿了一根麻绳绑在木桶提手上,然后把木桶放下去,把麻绳另一端系在长木棍上,搁在井口。 这样应该就不会馊掉了。 她拍拍手上的灰,刚要走,想着还是拿一只粽子回去给真真吃吧,于是又埋头往上拉那根绳子。 还没拉上来,就听得刘义真喊她,她手一松,绳子唰地又下去了。 刘义真被吓到了,天色这么黑,她一个人窝在井口不知道干什么。 “哈哈哈,你以为我要投井!”红枝指着他笑道。 刘义真却没好脸色,又忍不住凶了她:“要是一不小心掉进去呢?” 红枝张开双臂,和井口比了比宽度:“瞎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就知道凶!你最近凶死了!我好心拿个粽子给你吃!你凶我!” “不吃了,你自己留着吃。”他拉过她的手,又蹙了眉,“手弄得这么脏你还要拿粽子吗?” 红枝撇撇嘴:“你夸我一句聪明会死啊?!这粽子要是搁在伙房一晚上,绝对馊了!” 刘义真有些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忽地将她拉进了怀里,叹声道:“聪明,红枝最聪明了。” 红枝咬咬嘴唇,有些别扭地推开了他。 “哼,热死了,抱来抱去的,又不是小孩子!”红枝一扭头就要走,“我去洗手!”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结果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红枝也闷着不说话,自个儿窝在角落里闭着眼睛老老实实睡觉。 刘义真见她有些反常,却也没有问她。只当她还生自己的气,便随她去了。 夜渐渐深了,红枝又被蚊子叮了几口。她恨死了,蚊子从来都只叮她。 老子的血就那么香咩?! 为避免蚊子的再次侵扰,红枝姑娘卷了薄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宁愿热死,也不要被蚊子咬死。 外面虫鸣声依旧,刘义真在另一侧睡得无比安稳。 红枝转了个身,只当他已经睡熟了,便把手从薄被里抽出来,去摸了摸他的眉毛。 恩,真好看。 借着这月色,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掌纹,抿了抿唇。 “红枝。”刘义真忽地轻轻地喊了她一声。 吓!没睡着?!红枝往床里面缩了缩,不吱声。 “还在生气?” 红枝依旧不吭声。 “我……” 刘义真话还没说出口,红枝终于吱了声:“我睡着了。”然后伸手捂了耳朵又往床里侧凑了凑。 【三二】六月徂暑,骤雨歇 这一夜就在屋外越发响亮的蛙鸣声中过去了。早起时天色明亮,红枝却窝在角落里不肯起来。 刘义真当她又犯懒了,正要伸手去拖她起来,红枝死也不肯挪动一下。他俯下身,笑问道:“起不起?” “不起!你先出去!”红枝把手缩进被子里,依旧不肯动。 刘义真蹙了眉,伸手就扯掉了裹在红枝身上的那条薄被。他惊诧了一下,然后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噢……葵水来了。” “刘——义——真!”红枝姑娘恨得咬牙切齿,哼!叫你嘲笑老子!叫你嘲笑老子!此仇不报非女子!她咕噜滚下床,卷了床单就跑了。 外面天色好得很,日头高照,红枝窝在井边打水洗床单和弄脏的一件中衣。她想着天这么热了,也好换凉席了。于是洗完床单和衣服,又去把屋子里的凉席搬出来,用水刷了一遍,晾在烈日底下曝晒。 啊,好无聊。 她坐在走廊的台阶上看着床单随风飘啊飘,想着什么时候开个新文,无奈没有好题材啊……她正想着,就看到天色一下子暗了下去。 一个黑影爬到太阳上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太阳要被吃掉了!!!!! 红枝趁着还有亮光,飞奔到学舍门口的走廊下,哪料廊下已经聚集了一大帮子人。童子科的小崽子们更是无比兴奋,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种异象啊! 其实红枝长这么大也第一次见……她咽了咽口水,在人群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刘义真,立刻扑过去抱着他胳膊哀嚎道:“啊啊啊要是太阳被吃掉了怎么办啊……” “放心吧不会的。”刘义真摸摸她的头,仰头瞥了一眼那已经被吞掉一半的太阳,用力地压了压唇角。 天色愈发暗,就连原本燠热的空气的也逐渐凉了下去。 起风了。红枝往刘义真怀里缩了缩。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好像都在等着太阳被全部吃掉的那一刻。刘义真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没事的,会吐出来的。” 红枝眯起眼,看了看就要被完全吃掉的太阳。她想着要是这样死掉了,就真的好笑了。 会吐出来吗?所有人都这样想。 周围气氛安静得有些恐怖,红枝听得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她抱着刘义真的胳膊蹭了蹭,恩,这人还有温度,还没死。瞬间她竟然觉得这么黑着挺好!什么都不用做了,这世上再也没什么事好烦的了。 就在她这么乱想的同时,那个圆圆的黑影,移过去了……太阳重新露出了一条线,像新月一样,但却无比刺眼。 红枝伸手遮了遮,旁边的刘义真竟也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没错吧……” 红枝不屑地撇撇嘴,真真你就是瞎猫抓到死耗子,蒙对的! 人群欢呼起来,学生们被各科的博士助教们赶回去继续上课。红枝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看着天色逐渐亮起来,燠热的风又贴着身体吹过,闷,无比闷。 想想刚才那个黑乎乎的场景,红枝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大白天见鬼一样。 到了傍晚,红枝又见天色突变,乌云骤起。她眨巴眨巴眼睛,不好!要下雨!遂赶紧跑去将床单衣服收回来,坐在廊下看着天色再次黑了下去。 雷鸣声越来越近,风也愈发大起来。忽地一道闪电劈下来,红枝吓得往里一跳,一下子撞到了匆匆赶来的刘义真。 “下学了?”红枝瞥了瞥黑压压的天,捂了耳朵问刘义真。 刘义真轻轻应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兀自在走廊台阶上坐了下来。红枝站在走廊里对手指,看着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红枝赶紧又捂住了耳朵。 即便用力地捂住了耳朵,红枝依然感觉到了这雷声有多吓人。她在走廊里跳来跳去,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刘义真走回廊里,拍了拍前襟的雨水,看了红枝一眼,笑笑:“回去吧,天色也黑了。” “不要,我觉得外面舒服。”红枝继续捂住耳朵欢快地看着雨点往下砸。地上很快有了积水,水泡哔卟哔卟地破掉,刚刚腾起来的暑气,就在这雨水浸润中,渐渐消减了下去。风吹进廊内,渐渐带了凉意。 又是一道闪电,红枝哀嚎了一声。 刘义真径自走过去把她拖进屋了:“吓成这样还嘴硬待在外面,我还不了解你?” “你这个死混蛋,最近越来越自以为是了!”红枝一叉腰,外面又是一个响雷,她苦了苦脸,“一年不见,我看你被人带坏了,最近我越发觉得你不是原来的真真了,哼。自作聪明还欺负我!而且你比以前凶多了!老是对我摆脸色!” 刘义真看着窗外又是一道闪电,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红枝一愣,眨了眨眼睛,果然听到一阵闷雷声。 刘义真微眯眼看看她,倏地又笑了:“那是自然,活人非死物,怎会一成不变呢?”说罢伸手摸摸红枝的脸,又道:“对不对?” “哄小孩儿呢?”红枝姑娘颇为不屑地斜了他一眼,拿开他的手,“我发现你现在不是一般地喜欢摸我的脸,我的脸又不是书!有什么好摸的!” “……”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偶尔几声闷雷,却也只是低低的。虫鸣声又响起来,红枝吃完晚饭,窝在走廊下捣鼓一个薄纱做的袋子。恩,不错,等哪天有兴致了,找阿添一起去池塘边的林子里捉萤火虫玩。 她扯了两边的收口细绳,打个哈欠,拿了大蒲扇拍了拍旁边的蚊子,便看到刘义真走了过来,他也不出声,就在一旁坐下。红枝再次打了个哈欠,眯眼看了看他。 似是注意到了她手里抓的纱袋,好奇般问了句做什么用的。红枝懒懒答道:“捉萤火虫。” 看她又要去荼毒生灵了,义真内心着实有些不忍。哪料红枝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埋了头叹道:“真真,雁来死了。” 刘义真这才倏地想起来,当初雁来是被红枝带走了。若她不提醒,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想不起这只麻雀了。 “就死在长江边上……我想,它可能是北方的雀仔,去了南方不适应了。”红枝低低叹道,廊檐下有积水滴下来。 长江边……刘义真皱起眉。她这一提,将整个气氛都带错方向了。义真当时听说徐家人的骨灰多半洒进了长江,本就怅然了很久,如今想来,红枝当初带着雁来独自前往长江边…… 念至此,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为何自己当初,说放弃就放弃了呢。晚风吹来,贴在皮肤上有微弱的凉意。红枝忽地哀嚎了一声。 “死蚊子啊,我上辈子欠你多少钱啊,呜呜呜。” 刘义真从她手里拿过大蒲扇,帮她扇了扇,拍了拍肩膀,唇角浮起一丝笑来:“靠着吧,我给你赶蚊子。” 这么好心?!红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看月亮,没错,方向没错,也不是什么月圆之夜。 靠着有点久了,她忽地问道:“真真,你会在这太学待一辈子吗?” 刘义真愣怔了一下,也不知她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遂想了想回道:“你若是觉得喜欢,那便待一辈子。” “我喜欢吗?”红枝伸手挠了挠脖子,好像肿了一个疙瘩。 “你若不喜欢——”刘义真停了停,“我们随时可以走。去哪里都可以……” “算了,还是待着吧。”红枝有些犯困,也不想太多,就靠着刘义真睡过去了。 刘义真看着这夜空抿了抿唇角,周遭安静得只剩下虫鸣蛙叫,他抱了红枝回屋,看了一眼床上新换上的席子,竟自嘲般地笑了笑。低头看怀中的红枝,睡得可真香。 这丫头似乎不如之前那般无心了。这可如何是好呢?有心了,就会在意,就会容易受伤害。而他刘义真,却似乎没法护她周全。 她用力地活着,如此热爱生活。与之相比,自己活得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贫道爱红枝,所以不想虐她”的分割线--------------------- 红枝第二天一早起来,刘义真就消失了。她坐在床上抱着头痛苦地晃了晃,啊又是新的一天!到底要做什么啊?!真的无聊到可以去自挂东南枝了啊! 她无比苦恼地爬下床,去洗漱完,无比颓废地往伙房去。阿添中途突然冲出来抱住她,兴奋地咆哮道:“啊!师傅!!!” 红枝再次默默垂首,无力问道:“干嘛……” “师傅!我可以公费旅游了!!!”阿添用咆哮充分表达了“从小没有怎么出过门,于是这一次出远门我很开心”的心情。 “噢。”红枝师傅漠不关心一般应了声。 “破师傅!你竟然不激动咩?!你也可以去的啊!”阿添兴奋地继续咆哮。 “啥?”红枝抬头眨了一下眼睛。 “对!你、谨师傅、我,还有太学里这帮死孩子!都要去!” ----------------“贫道绝对不虐红枝(你说话从来不算数)T T”--------------------- 【三三】集体出游,七峰山 此次集体出游的目的地是七峰山,传闻七峰山上有个寺庙,寺里住了一个小和尚和一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传闻有个七峰山,山上有个大寺庙,寺里住了一个小和尚和一个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传闻有个七峰山…… 于是这个故事很悲催地变成了西西弗斯公式,成了一个死循环。无奈摊手。(你够了!) 大家一个个整装待发,都很开心。红枝挎了包袱欢乐地抱了半个小西瓜,拿了木勺子,一边吃一边等着出发。 还没乐呵够呢,死狐狸竟然来了!这不是重点!于是西平公主也不出意料地来了。 红枝低头默默哀嚎一声,继续挖了一口西瓜,塞进嘴里。 死狐狸朝她粲然一笑:“怎么了?看到在下是不是觉得很惊讶?” 红枝抬头眨眨眼,同样笑回去:“恩,惊讶死了呢。”然后心里呕了一下,迅速地把西瓜咽下去了。 狐狸旃笑了笑,走到刘义真身边,似是无意识一般说道:“吃不出味道还能吃得这么香真不容易啊。” 刘义真侧头看了一眼抱着西瓜吃得正欢的徐红枝,微微蹙了眉:“少吃点,免得又闹肚子。” 红枝一咬牙,挎好包袱一言不发地滚进马车里了。 七峰山并没有很远,临近傍晚时也便到了。红枝挑了马车帘子往后看看,为毛线真真要坐后面那个马车!她恨透了,西平和狐狸旃就是混蛋!真真也是混蛋! 坐在角落里啃西瓜的阿添慢悠悠道:“后面那个马车肯定比我们这个舒服多了……” “你……”红枝姑娘甚是恨铁不成钢,无奈哀叹一声,从包袱里随便抓了一本书出来看。 阿添笑笑:“师傅你如今不写文啦?” 红枝边翻书边嘀咕:“没有素材啊!” “我要写个回忆录,欧耶!”阿添举着勺子欢呼了一下,“题目就叫《我的后宫女官生活》,哈哈哈……师傅你觉得怎么样?有市场咩?” “……”红枝摸摸额头,“写吧写吧,你自由地……” “哼!师傅你最近对我漠不关心!”阿添嘟了嘟嘴,忿忿道。 红枝看了一眼她嘴角的西瓜汁,嫌弃道:“你个没开窍的小流氓,快擦擦嘴,脏死了。” “哼,师傅才是流氓!大大大流氓!” 红枝咽了一口气,对着角落里的灰尘苦了苦脸,暗暗哭道:“好吧……师傅是流氓……”弱爆了啊简直!红枝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去自挂东南枝了。 好不容易借着这傍晚的光亮上了山,一行人也都累了,便在这庙中斋房各自歇了。阿添睡相不好,红枝实在忍无可忍,搬了个板凳坐到外面去了。 月色如水,这山中倒也凉爽,只是蚊子多了些。红枝姑娘和蚊子的恩怨情仇怕是这辈子理不清了。于是她也懒得拍蚊子了,咬吧,反正又死不了。 哪料这山中野蚊子无比狠毒,红枝姑娘第二天看着肿起来的一个个大红包,眼泪都要下来了。因此对于蚊子这种生物,绝对不能姑息! 吃早饭时,刘义真见她这副模样,苦笑了笑,起身回房去拿了一瓶药回来。红枝一闻,好刺鼻,遂赶紧捂了鼻子:“你干嘛?” “昨晚方丈给的,可以消肿止痒,忘了给你送过去。”刘义真把小药瓶递过去,红枝却没接。 他看了红枝一会儿,又笑叹道:“要我给你擦?” 红枝眼珠子一转,哼唧,想占我便宜?!门都没有!遂立刻把小药瓶接了过来,扒拉两口米饭,抓了一只馒头就滚回房了。 天蓝如洗,红枝涂完药膏兴高采烈地出了门,跟着大部队一起走。这山中草木蓊郁,不时有个小动物跑出来,一见到人,便又遁走了。红枝很开心,一路上哼着小曲。 阿添一路上就只忙着摘野果子。她时不时塞个熟透的桑葚果或者野草莓什么的到红枝嘴里,然后嘲笑道:“啊,师傅真懒,懒死了!” 红枝立刻颓了脸,擦擦嘴,却将一道黑紫色的桑葚汁抹在了唇上。长孙旃笑道:“哈哈,红枝你这个样子好像妖怪!” 红枝再次颓了脸,一个人默默走到后面去了。只见刘义真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 她眯起眼来看看走在刘义真身边的西平,刚觉得消停了会儿,旁边的小崽子们又不安分了。 “哇,崔植你看那个果子啊,长得和鸡爪子一样!” “对诶!好不好吃啊?!” “那是枳椇子。”薛博士慢悠悠回道,“可以吃的。” 小崽子们兴奋死了,无奈个子矮,伸手也够不到果实。红枝站在一旁干笑了两声,走过去折了几根小枝桠下来:“来,嘴甜叫声姐姐,我就给你们吃。” “哼。”崔植一扭头,“你不安好心。” 红枝想掀桌子了!!!要这样咩?!老子好心好意,就这样喂了狗! 另一个小崽子咽了下口水,乖乖地朝红枝喊了声姐姐。于是崔植就眼巴巴地看着那几串小果子落入了他人之手。 “做人不要嘴硬。”红枝瞬间很开心,紧接着又以“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的过来人身份给了他忠告。真爽啊!教育人的感觉真好啊!以后写文一定要过过说教瘾! “你叫什么啊?”红枝摸摸那个吃枳椇子吃得正欢的小毛孩,以幼师般的口吻笑问道。 “长孙敏,我爹喊我阿敏。” 红枝闷声了。这孩子绝对和狐狸旃以及长孙道生有亲戚关系。阴魂不散的长孙家……红枝在心里哀嚎了一声。 到了中午的时候,一行人皆停下来休息,吃点饭团小食什么的。不过这天气着实不适合野餐,红枝嫌热,拿了两只饭团就溜达到树荫下去了。背对着一个大石头坐下,红枝把饭团刚塞进嘴里,就听得石头背后有人在嘀咕。 听墙角这种事情似乎不太好,红枝挪了挪,哪料那声音更清晰了。大概是太学里的博士助教没事坐在一起闲聊。算了,既然闲聊那就随便听听吧。红枝又往嘴里塞了一只饭团。 “我看公主总这么来太学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是国主不在朝中,若是哪天国主回来了,要是追究起来,对咱太学也不好。” “若是陛下有意安排让公主下降长孙家,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我听说前年的时候,西平公主和长孙谨在群臣宴上合奏《凤求凰》,那可就不等于告诉天下人这个意思嘛。所以要我说,担心这个还当真是多余。” “有这么简单?算了吧。最近茶楼里讲的最多的段子是什么?陛下说要和赫连家联姻,虽人还未回来呢,这消息就摆在那儿,陛下此次西征,把赫连家两位公主全娶回来了。西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她的归宿……可的确是值得思量。” “不至于吧?赫连家一副大势已去的样子。陛下怎还会送自己家的公主去联姻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虽然赫连昌不怎么样,他那个弟弟赫连定可不是容人小觑的。胡夏不至于这么快就被灭,指不定接下来就是微妙的假和。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哎,不同你说了。”那人似乎开始吃东西了,忽而又叹了声,“咱嚼舌根子没用啊。我看那长孙谨倒是极喜欢公主的,怕是想攀这个高枝?” “谁知道呢?不过两个人确实挺般配。才子佳人,甚是养眼。”他说罢似是笑了笑,之后这聊天声便消停了下去。 红枝觉得有些噎着了,想着去溪边喝口泉水,遂站起来往前走了。 这山中四处都是葳蕤的植物,树荫遮去烈日,蝉鸣声不绝于耳。山间清泉味道甘甜,红枝俯下身掬水喝了一口,却依旧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沿着茂盛的绿荫道往里走,山山水水的,看得人心情舒畅多了。 她忽地叹了口气,继续往里走,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离人群越来越远了。 她只顾闷头往里走,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黑了下去。等她猛然醒悟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老远!怎么回去啊?!红枝愣怔了。 她摸索着想走回去,却发现天色暗了之后这山里的景色全变了。她倒是不怕鬼啊怪的,就是觉得有些阴冷,加之肚子也饿了,心情又难受,遂干脆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看着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石头底下的草丛里悉悉索索的,凉风吹过,红枝都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红枝一吓,一不小心就从石头上滚进湖里去了。她扑腾了几下,就听得有人喊她的名字。红枝想喊出声,却呛了水,继续扑腾几下,咕噜噜冒了几个泡,就沉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闷得昏过去的时候,忽地听到有人跳下了水的声音。 那人又喊了她一声,之后红枝便失去知觉了。只隐约记得,这声音似乎不是刘义真。 —————————————————————————————————————————— 【三四】万象埃尘,红蕖香 红枝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草地上,星空真美。她忽地想起在长江边的那一晚,也是此般仰躺在地上看着孤独的夜空发呆,心中难免涌上来一阵伤感。还有第一次在汝阴公府过夜时,自己裹着被子滑倒在冰面上,就呆望着清冷夜空,脑子里一片空白。 坐在一旁的救命恩人见她醒了,叹了口气,笑道:“真不知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样都能绝处逢生。我怎么就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救你了呢?” 红枝坐起来,看了看这张狐狸脸,有些恍惚,竟是长孙旃?!她还有些惊惶未定,牵了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谢了。” “不必谢,那是你的命。若不该绝,自然不会死。”长孙旃看着她笑了一声,顿了顿,又道:“然而确实险得很。你生在南方,却不懂水性,着实……” “又不是每个南方人都会水。”红枝站起来,浑身依旧湿漉漉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还是暑天里头,怎会这么凉?” “山上的气候自然有所不同。”长孙旃也站起来,看她一副要走的样子,笑问道:“你知道怎么走出去?” 红枝倏地停住脚步,扭头问道:“怎么是你找过来的?其他人呢?” 长孙旃挑挑眉:“各自分头找的,你遇上我真是——啊,运气太好了!”说罢他又压了唇角继续笑道:“不过你可得当心了,我看回去了指不定要被阿谨批一通,等着挨训吧。” “我不回去了!他凭什么训我!”红枝姑娘心里忽地有些烦躁,你自是有美人相陪,我走远了你自然不晓得,到这时候了反倒怪起人来,真是不可理喻。 “阿谨不过是寻不到你了,着急而已。”狐狸旃勾了唇角继续笑她,“怄这样的气有什么意思?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也该知道轻重。” 红枝忽地抹了抹眼睛,顿声道:“走吧。” 这湖中的野荷花香气浓郁,红枝闻着却隐隐约约地难过。自己埋在水里的那一刻,差一点就绝望地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种感觉真糟糕……被迫离开这个世界的感觉,简直坏透了。 她跟着长孙旃一道走着,听着这山林中的虫鸣声,思绪万千。红枝素来不喜欢去理会太费脑子的事情,比如现在,总是觉得什么都不对,且毫无头绪。也不知是不是夜风太凉,吹得她太阳穴一直在痛。 她甚至预料到了刘义真生气的样子,并做好了挨训的准备,然事实显然与之相悖了。 狐狸旃将她带回寺庙时,刘义真还在山林中找她。红枝去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坐在刘义真的房门口等他回来。有些困顿,她便靠着廊上的柱子睡着了。 刘义真回来时见她就这么睡在走廊里,伸手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头发,轻轻地摇醒了她。 红枝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仍旧觉得有些头痛。 刘义真也不出声。良久才说了一句:“头发没干怎么能睡觉呢?” 看他一脸倦容,红枝想,或许他是累到懒得生气了,便靠着柱子合眼继续睡过去。 刘义真推醒她,缓声道:“回屋睡。” 红枝挪动了一下,依旧别扭着不答话。刘义真拉她起来,将她带进房,端了一个小凳子给她,又拿了块干手巾走过来给她擦头发。 “若是今天没人救你,你跌进去,当真就是死路一条了。”义真仔细地给她擦着头发,停停又说,“你这两年在外跑得多了,是不是不怕丢了?” 红枝一瘪嘴,动动嘴角,却一句话也没说。 然忽而听得刘义真叹息道:“可我怕你丢。” 红枝愣怔了一会儿。她心里想着,去年春天的时候你都找到建康了,后来却又走了。为何偏偏到了最后关头,就放弃我了呢?她合眼低了头,佯作睡着了一般。 刘义真见她无甚反应,且与平日里差了太多,只当她是受了惊吓,便也以极温缓的语气同她道:“你也二十了,轻重早该知道了。怎会无缘无故自己一个人跑远了呢?” 红枝也不知怎么答,她只是觉着自己好像得慢慢远离他的生活了。不像是小时候,想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想怎样玩就怎样玩。或许他们都应该有各自的生活,这样总扯在一起不清不楚的,似乎不大好。 于是她也不出声,埋头任由刘义真给她擦头发。等头发擦干了,她便倒在席子上,真心觉得困顿,便睡了过去。 刘义真蹙眉看了看她,又去拿了个薄毯子来,给她盖好,自己便在一侧睡了。这一夜无比消停,红枝蜷着身子窝在一侧,动也不动。刘义真紧了紧眉头,侧身看着她,也察觉到她与往日的不同。 若是这一番惊吓,把她变成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的人,那便太糟糕了。谨小慎微的徐红枝就不再是徐红枝了。刘义真叹了一声,伸手去摸摸她柔软的头发,想着或许过一阵子便好了。当初徐家遭遇那么大的变故,她都能挺过来,何况只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落水呢? ---------------------“于是红枝是我闺女,她失恋了贫道也桑心”的分割线------------- 然第二天一早,红枝仍旧寡着一张脸,坐在餐桌前吃着东西也不说话。 “腌黄瓜不要吃了,太咸了吃多了不好。”刘义真将那碟子腌菜推到了旁边,红枝也不看他,又将那碟腌菜拿过来,拿筷子夹了往嘴里塞。 “吃不出味道也不能这样乱吃。”刘义真抿了唇角忍着凶她的想法,又把碗碟挪开。红枝倒也不再折腾那盘腌菜,只把碗里的粥吃净了,搁下筷子站起身就走了。 但她倒也学乖了,不往远处跑,只坐在寺庙的一棵大树下乘凉。蝉鸣声不绝于耳,红枝眯了眼看着不远处小池子里面的几只游来游去的鸭子发呆。 过了半晌,见刘义真走过来,她便低头拿了块石头在泥地上胡乱划拉。 义真蹲下身,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缓声道:“是我不好,知道你受了惊吓还凶你。红枝没有错,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不生气。”她总算是开了口。 刘义真似是一下子束手无措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见徐红枝这个样子。以往的招数似乎都失效了一般,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愣怔了一下。随即又道:“那你是怎么了?” 红枝偏了偏视线,避开他的眼睛。她不过是突然有一些烦心事,却又不愿意去想罢了。哪里又生气了? “我自然好得很,真的,你不必管我。昨天你也说了,我已经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凡事轻重我都知道。”她停了停,看到西平远远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又叹道,“我只是想,我有我要走的路。” 周遭顿时沉寂了下来,连蝉鸣声都渐渐歇了下去。乌云掠过太阳,瞬间天色就黯了黯。西平的声音响起来。她淡淡一笑:“谨师傅,原来你在这儿。怎么了?徐侍中看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是,他惹我生气了。”红枝站起来,将手里的石子用力地丢进了不远处的池塘里,淡淡道,“公主既然来了,我便不在这里碍事了。” 傻子都能听出她什么意思,红枝还自以为说得很高明。刘义真哭笑不得地在心里自嘲了一声,揣摩了这么久,这丫头竟是为这个闹别扭。她的心思何时又变得如此细腻了……刘义真神色黯了黯,果真这一年不见,她确实与之前不同了,而自己也实在是后知后觉得厉害。 他笑笑,看着她走远,又转身看了眼西平:“公主若是想玩,跟着便是了。又何必为难为师呢?” “为难?谨师傅太说笑了。徐侍中不过生生气,你便是这般神色,以往徐侍中不在的时候,师傅可也没说出‘为难’这样的话来。”西平兀自笑了一声,“因而这所谓为难,都是立场不同,在意的人也不同罢了。” “我想公主似是有些误会为师的意思……” 刘义真话音刚落,西平就自嘲般笑了一声:“误会?”她抿了抿唇,又道:“难怪有人会说你无情无义。” “死人自然无情无义,因此公主又何必耗费这番心思。”他说得太不痛不痒,倒让西平面色上极为难堪。 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西平心中更不是滋味。刘义真虽觉得西平可怜,却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她的良人。或许她真的需要彻彻底底摆脱掉长孙抗的影子,才能活得不像如今这样苦闷又焦躁。 他目前最头疼的,怕是徐红枝了。沉默寡言一声不吭的徐红枝似乎比聒噪流氓的徐红枝更难对付。栽在徐红枝手里,他怕是彻底没辙了。 没辙就没辙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缴械投降。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于是贫道先遁去做晚饭了”的分割线-------------------- 【三五】人生目标,必须有 到傍晚时,红枝刚要进房门,就被阿添堵在了门口。红枝只觉得里面烟熏火燎的,有些呛人,便问道:“添添你干什么呢?” “熏辣椒草!”阿添一笑,“谨师傅说这样可以驱蚊!”说罢仰天叉腰大笑三声,拖着红枝就往伙房走。红枝姑娘竟然颇有一种“徒弟长大了,于是师傅也管不住”的感觉,于是在心底哀嚎了一声,苦着一张脸被她拖去喝凉粥了。 “师傅你看起来很低落。”阿添挖了一勺粥,夹了一块腌萝卜一本正经道。 “轮不到你来说教。”红枝往她嘴里塞了一只小菜包。 “你这样不行啊,太文艺了都没气场了。”阿添津津有味地嚼着包子,咽下去,又道,“这样太不对劲了,师傅你已经深深地违背了作为一个流氓所应当遵循的职业操守。” “……”红枝继续往她嘴里塞了一只包子,“师傅年纪大了,懒得折腾了。你还年轻,继续折腾吧。” 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又蹙眉看着阿添道:“你最近哪儿学来这么多不正经的词儿?” “当然是《洛阳早报》!师傅我跟你说——”阿添把一口包子咽下去,“《洛阳早报》改版了!而且换名字了,叫平城版的洛阳早报。” “哦。”红枝想想大概是茉莉来了平城之后,另起炉灶了。她叹叹气,出了门。 外头的夕阳正好,她却无心去看。目前红枝姑娘苦苦思索的问题是——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并且可以用什么来养活自己呢? 这实在是一个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姑娘,她已经在人生问题上上升了一个高度。而且这个高度是有道德修养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度。 阿添已经开始埋头写《我的后宫女官生活》了,红枝想拿来翻翻,这死丫头竟然不给她看。好吧,红枝真心感觉到就连徒弟也有自己要走的路了。而自己的路,还不知道在何方。听说……拓跋焘八月就要回朝了。她眯起眼睛来,想了半晌,恩,拓跋焘。 --------------------------无所事事的分割线再次出现------------------------------ 第二天一早,她睡得正香,便被摇醒了。她叹一口气,睡眼朦胧道:“添添啊,为师和你说过多少遍,让为师自然醒……”当看清面前这张脸时,瞬间又咽了下口水,“哦,真真啊。不要烦我,我要继续睡。”她立刻又躺了下去,背对着刘义真继续睡觉。 “大家都出去了,就你还窝着。”刘义真最近很注意言辞,但是他还是改不了说教的语调。 “我懒惰我光荣。”红枝继续死皮赖脸地睡着。 “起来,带你出去玩。”刘义真轻拍拍她的后背。 红枝一脸怒气地坐起来:“让你烦让你烦,老子都说了不去!老子要宅!宅死了也不要出去!” 刘义真笑笑:“噢?” “你笑得这么不怀好意干嘛?”红枝眨巴眨巴眼睛,这下好了,睡意全没了。 “本来想着这山上有处奇景,打算带你去的。你若不想去,罢了。” “哼。今天不陪公主了?” “西平回去了。” “哈?”红枝有些起疑,西平那个赖皮糖竟然舍得回去?太奇怪了。她一伸手,看着刘义真,“啊,我起不来了。” “你的确懒死了。”刘义真伸手拉她起来,找了梳子来帮她梳头发。红枝很满意他这一丝不苟的样子,手里扯着头绳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刘义真又问:“昨天睡得可好?” “不好。”红枝撇撇嘴。 “还有蚊子咬?”刘义真闻闻这屋子里似乎还有残留的熏辣椒草的味道,应当是没有蚊子的。 “蚊子倒是没有,可是——这枕头硬死了,我感觉又落枕了。啊——”红枝惨叫了一声,伸手去揉了揉脖子。 “你一年落枕个百八遍。”刘义真也不理她。 红枝龇牙咧嘴地左右摆了摆头,痛苦道:“啊,你好没有爱心……” “别动。”刘义真拿过她手里揪着的头绳,“你就知道干嚎,掉进水里就蔫掉了。” 红枝一吐舌头,不屑道:“那又怎样?我无耻我光荣。” 刘义真哼笑一声:“你啊,就是一天晴一天雨,我还不知道你什么脾性?昨天蔫得像只枯葫芦一样,今天又活蹦乱跳了。” “奶奶个熊的,你乱用比喻。”红枝心里一想,你这种人写稿子也就《平城日报》肯收,像《洛阳早报》这样的高端报纸,肯定不收你的稿子。 “好,我乱用。你文辞最好了。”刘义真摸摸她的头,“好了,去洗个脸吃点东西,过会儿就出发。” “以后你再摸我的头,我就和你绝交!”红枝倏地站起来,拍拍衣服,出门了。 刘义真蹙了眉,她这拍衣服的动作不知道哪儿学来的,颇有一种“本大爷风流倜傥,拍一拍更潇洒”的自恋风情。 日光依旧很刺目,这盛夏天里跑出来真是自讨苦吃啊,红枝伸手挡了挡太阳:“你看你做什么孽,本来我可以窝在屋子里吃西瓜的!” 刘义真也不答她。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红枝渐渐觉得有些清凉的风袭来,光线穿过树叶投在地上有点点光斑,再往前走,则是一道宽阔的清泉倾泻而下。红枝站在这小小瀑布之下,看着下面的山涧水流,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你若掉下去,我不会见死不救的。”刘义真也只当她是一着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于是好心说了一句。结果被红枝白了一眼:“你觉得老子是那种贪生怕死之徒咩?”说罢她往前走了两步,在一块石头边坐了下来。 刘义真便也在她旁边坐下来。红枝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奇景?” “倒也称不上有多奇特,却也算得上这山中能够称道的景色了。”停停,又说,“红枝,明天就要回太学了。” “那正好。这山上想吃什么都寻不到,我得下山好好补一补。”红枝埋头玩着地上的小石块,时不时丢一个到水里去。 “你就只惦记着吃食。”她左右也吃不出味道来,怎地就对吃食如此上心? “是,我就是那什么。”瘫到地了,红枝也懒得计较这种拙劣的比喻。正埋着头打算挖掉一个蚂蚁窝,刘义真一只手便探了过来。红枝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是将一块小玉系在了她脖子上。那双修长白净的手,竟有些微弱的凉意。 红枝眨眨眼,蹙眉问道:“给我的?”说罢从领口拿了那块小玉,对着太阳仰头看了看。恩,好眼熟的嘛,成色不错嘛,当了应该值不少钱咩…… 红枝突然间恍然大悟:“啊,这个是你娘亲留给你的!” 这块小玉的确是孙修华当年留给刘义真的物件,刘义真一直带着,也极为珍视。 “所以你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啊?”红枝继续鼓捣那块小玉。 刘义真也不答话,取了一块帕子,弯腰在溪泉中弄湿了,又轻轻拧干递给了徐红枝:“看你脸上的汗。”帮她擦完脸又抓过她脏兮兮的手,一起浸到有些微凉的泉水里。一条小鱼在浅溪中扑腾了一下,迅速地逃走了。 红枝确实也觉得他的手好看,顺手摸了摸。周遭静寂得很,她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再看看自己的手。 上头突然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掉下来,砸进了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都是你!靠溪水这么近干什么?”红枝没好气地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又拍拍衣服,忿忿道。 “好,我不对。” 红枝姑娘对这样承认错误的态度表示甚为满意,遂仰头笑了一声。 “这块玉真送给我啊?好重的礼啊,哎哟。”红枝哼唧一声,摸摸那块小玉,又收进夹领中。恩,这个等到以后穷途末路了,可以考虑当掉,“可是为什么要送给我啊?” 刘义真跟着她一道往回走,想了半天,结果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反正左右都是你的。” “哈?”红枝有些不解。 刘义真没好气地笑了笑,决定收回之前做出的“她心思变细腻”的评价,这哪是心思细腻,分明就是更大条了。于是他更没头绪地回了一句:“若是觉得太贵重,那你可以考虑送个回礼。” “哪有这样的?送人东西还要人回礼!太小气了!哼,我不要了!”红枝说罢就伸手绕到脖子后方去解绳子。 刘义真神色微黯了黯,苦笑道:“没有回礼也无妨的,收着吧。” “你今天好奇怪啊。”红枝咂咂嘴。 刘义真叹一声:“是,我也觉得奇怪。” 红枝只觉得,那块挂在脖子上的小玉,原先冰凉的触感渐渐消失了,开始随着她的体温变得温暖起来。 她走在刘义真后头,看着他清癯的背影默默想着,这样的人是要怎么走下去呢?他会走什么样的路呢?如果哪一天真的分道扬镳了,好像是挺可惜的一件事情。闺蜜刘义真,你是不是哪一天就真的会消失掉呢? 红枝困惑自己为何这些天总在想这些看似很深奥的问题,后来重新回到太学时,她总算是明白了。因为月圆之夜到了……于是她的作怪纯属正常。 她终于放宽了心——这不是我的问题,是月亮的问题。 【三六】美酒虽好,不尽兴 傍晚的时候红枝窝在房间里苦思冥想。白天的时候《洛阳早报》竟然给她寄了一封信,茉莉主编在信中表达了希望她能尽快写新文的想法,并表示如果她乐意的话,可以到平城的分社来工作。 红枝眯眯眼,《洛阳早报》真乃神物啊,竟然连自己住哪儿都知道。太神奇了太神奇,所以“洛阳早报有万千双眼睛在人世飘”的传言真的好可怕啊,难怪八卦那么多那么猎奇。红枝呜咽了两声,难道茉莉主编早就盯上自己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工作机会,红枝姑娘觉得不怎么靠谱。一来,她在宫里当女官的时候,其实是混日子的,因此她自觉地认为自己成不了一个好员工;其次,这条路似乎不是她真心想走的路。 喝口水,咂咂嘴,红枝姑娘背手出了门。在走廊上坐下,旁边搁着一小坛子酒。这坛子酒可来之不易,红枝姑娘给自己倒了一杯。闻闻,恩,真香。但估计喝到嘴里就没味道了,真扫兴。尽管如此,红枝还是打算喝掉它,因为传闻说一醉解千愁啊。 然这杯子刚到嘴边,某人就瞥到刘义真那个混蛋滚过来了。恨,又来坏老子好事! 果然,刘义真端着一碗药慢悠悠道:“谁许你喝酒了?” 红枝一瘪嘴,往嘴里灌了一口。这还没咽下去,刘义真就走到面前来,蹲下身一脸笑意地看着她,伸手抬了她下巴:“吐出来。” 红枝眨了两下眼睛,咕嘟一声,咽下去了。 她想刘义真肯定暗中咬了咬牙,结果刘义真却笑着一根根掰开她紧紧握在杯子上的手指,然后把杯子拿走了。 刘义真笑着在旁边坐下来,握着酒杯浅浅喝了一口。然后将药碗递给徐红枝:“来,先把这个喝了。” 红枝一蹙眉,忿忿道:“不公平!凭什么你喝酒我喝药?!” “左右你喝不出味道来,糟蹋这好酒做什么?” 眼看着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又无比理所应当地重新倒了一杯,红枝姑娘心中的愤恨之情膨胀到了极点。 “那我也要喝!”她说罢就要去抢。 “不行。”刘义真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端起旁边的药碗递给她,不急不忙道,“乖乖喝药,不然不给饭吃。” 红枝一咬牙,无计可施。 “你先喝一口!先苦死你!”办法虽然拙劣,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聊胜于无。不能让他白喝酒! “为何让我喝?”刘义真慢悠悠喝了一口酒。 “你个混蛋,我让你装傻!”红枝一推药碗,“喝不喝?!” “难不成你要让我喝了喂你?”刘义真淡淡瞥了她一眼。 红枝流氓的心被震撼到了。她眨了两下眼睛,反应过来之后,哀嚎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然能想这么偏!” “怎么偏了?”刘义真面不改色,淡淡道,“明明是你自己想歪了。” 红枝一垂首,调羹已经递到了嘴边。刘义真道:“喝吧,不用你动手,张嘴就行了。” 红枝姑娘无比愤懑地喝下了药。一口,两口,三口……心中越想越憋屈。虽然感觉不到这药有多苦,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想着想着就要把药吐掉。 刘义真看穿她小心思一般,笑道:“你若是敢吐了……” 我就吐。红枝姑娘一张嘴就吐了一口黑乎乎的汤药出来。哼,威胁老子?你算个毛线。不喝了,睡觉去! 红枝姑娘想罢就要站起来,然她还没付诸行动,刘义真喝了一口药就亲了上来。愣是逼着她把这口药咽了下去,刘义真才松了口。捏了她的小下巴笑道:“我说了,你可以试试。” 红枝先愣怔了两秒,然后忿忿道:“不然你全给喝了吧,苦死你好咩?” “不是你想要这么喂的么?” 红枝埋头抓狂,真真你无耻,你无耻死了:“明明是你自己先说歪的!还容不得别人想歪!你……” “左右你还是承认自己想歪了。”刘义真喝口酒,口中的苦味散不去。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徐红枝不君子了!”红枝姑娘擦擦手,伸伸胳膊,揉揉下巴,一伸手搂住了刘义真的脖子,端起旁边的药碗就灌他。 刘义真咳了两声,汤药洒了出来。 红枝一看衣服上深褐色的汤药渍,眉尖高耸,瞬间变成了八字形。她伸出手就要一拳揍过去,刘义真捉了她的胳膊:“别乱动。” 于是这一碗药,被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到了可怜的红枝姑娘胃里。刘义真甚为满意地给她喂完最后一口药,拿着调羹笑了笑:“早这样多省事。” 徐红枝伸手就要捏他的脸,捏残你! “以往我纵容你太久了,如今决定好好整治你。”刘义真又捉了她的手,重新拿了一旁的酒杯,语气平淡得就如同喊红枝去吃饭一样。 “瞎说!明明就是你一直欺负我!”红枝姑娘太委屈了。纵容你个毛线!你就是小人!伪君子!小心眼!小肚鸡肠!恶毒的妲己!于是她继续在脑子里搜刮贬义词,瞬间又词穷了……书到用时,那什么方恨少…… “好,我欺负你。有本事你欺负回来。”刘义真又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 红枝眼见着那小坛子里的酒越来越少,内心甚是着急(其实我好想写“捉急” T-T)啊。不行,这可是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买的。连忙探过身,想把那小酒坛子抱回来。 哪料一个不稳,就跌在刘义真身上了。一旁的酒坛子,被她碰了一下,咕噜一声,滚翻了。红枝不起来,趴在他腿上呜呜哭着:“你个恶毒的妲己!呜呜呜,老子的酒……” “行了,等你病好了,我赔给你就是了。”杯中还剩最后一口,刘义真果断喝掉了。 “你糟蹋的是粮食!”红枝姑娘义正言辞,埋头继续干嚎了两声。 “你起来,压得我膝盖都要碎了。” 红枝瘪瘪嘴,一脸怨念地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朝他做了个鬼脸。刘义真扑哧一声笑出来,搁下杯子捏捏她的脸,又揉揉她头发。红枝哀凉地望了他一眼:“真真你喝多了……” 刘义真也不答话,将她揽进怀中,下巴搁在她头上,低声应道:“恩,喝多了也好。” 一阵酒香扑鼻而来,红枝姑娘深深呼吸了一下,又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美酒入口的味道。哎……这怪毛病若是快点好起来该多幸福啊。 “于是你在干咩?”红枝姑娘幡然醒悟,恰巧此时,阿添站在走廊里惊叫了一声…… 于是阿添手里的西瓜,“嘭”地一声掉地上了。吧唧,碎了。阿添眨眨眼,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自己惊了鸳鸯? 按理说,阿添姑娘如果识趣的话,应该果断地捂脸遁走。但是阿添姑娘没有,阿添姑娘觉得一定是俩人喝太多了在闹着玩,于是她走过去,看着一脸茫然的徐红枝疑问道:“师傅你……” 徐红枝赶紧站起来,拍拍衣服,清咳了一声。刘义真笑笑,站起来摸摸她的脸,又道:“自己好好睡,别被蚊子扛走了。乖。” 阿添和徐红枝分别惊了一下。 于是阿添迅速拖着徐红枝回房,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师傅你不是喜欢国主的咩?!” 红枝想想,好像是,但又好像很陌生。遂咂咂嘴:“是么?” “你还跟国主共度良宵了捏!” “啥?!”红枝想起那一夜她在马车里睡着的事情。但是——这个死丫头怎么知道的啊! “东宫小太监告诉我的,哼哼。”阿添弯弯嘴角,“师傅,你逃不过徒儿的一双厉眼……” “你好可怕!”红枝倏地往后一退。 “瞎说。”阿添撇撇嘴,“我听说,国主下个月就回来了,于是师傅你也是时候回宫了。培养奸/情哟,师傅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握拳!我们的未来就全靠你了!” “……”红枝有些茫然。 “师傅你不用怀疑自己的实力!你看保太后那么喜欢你,内司大人也对你很好,国主都留你过夜了,所以……师傅——”阿添握住红枝的手,“加油!” “你今天好热血……”红枝继续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有咩?”阿添似乎隐隐约约也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头,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她揉了揉太阳穴出去了。 红枝耸耸肩,眯起眼睛来。难道又要进宫?好像出来有近两年时间了……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事情呢? 她扭扭脖子,看看床上的枕头,果断出了门。不行,必须拿真真的胳膊当枕头才不会落枕。 于是刘义真刚要熄灯睡觉,她就又溜进去了。 “咩哈哈,真真我来啦!” “方才不还是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杀了我么?怎么又……”话还未完,红枝流氓就滚到床上去了。 “我昨天落枕了,你给我揉揉。”红枝背对着他侧躺着。 “你天天落枕。”刘义真不理她,丢了个薄毯给她搭在腹部,径自躺下来睡了。 “于是你没有爱心,妲己,没错,你就是妲己转世!”红枝转过来吐吐舌头。 刘义真笑了笑,无奈道:“好。转过去,我给你揉揉。” 某人小人得志一样奸笑了两声,乖乖躺好,闭了眼。恩,揉得真舒服,脖子不痛了! 刘义真逐渐放轻了力道,感觉她的呼吸逐渐缓了下去,八成快睡着了。于是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红枝。” “唔。”某人答得意识模糊。 “不如……”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算了。” ——————————————“贫道很捉急”的分割线————————————————— 【三七】前后去留,自己想 红枝如此无知无觉地过了一个月之后,拓跋焘回朝了。此次西征胡夏,可谓大捷而归。坊间传闻更是将西征之举神化得无以复加。胡夏国主赫连昌被擒送京,魏军士气大振,全城庆贺。 今日有难得一遇的夜间集市,月上中天了,城中依旧喧嚣,丝毫不会因这天气渐凉而热情消减。红枝拎着钱袋子在街上晃荡,小气鬼真真,就给这么点零花钱,连坛子酒都买不起。左看看右瞧瞧,似乎也就买得起豆包子和小泥人。 红枝站在泥人摊前瞄了瞄,那老头看她饶有兴趣的样子,笑道:“五枚铜钱一个,便宜得很。姑娘看中哪一个了?” 红枝蹙眉将这摊上摆着的所有小泥人扫了一遍,指了一个冷着脸的泥美人道:“就要这个!”然后掏了钱袋子,可怜兮兮地倒出几个铜钱来,搁在手里数一数,还多四个。咬咬牙,无比肉疼地把铜钱递过去了。 那老头似是看她正儿八经地抓着一个小锦包,里头却只装了这么几个小钱币,有点笑她的意思。红枝一撇嘴,拿过小泥人塞进小布包,斜了老头一眼,就又重新挤进人群里了。 四个铜钱可以干吗?早知道就把添添拖出来了,添添手里肯定有钱。哎……如今就数自己最苦命了。 她在这集市里继续晃,看上的东西都买不起,买得起的东西她又不想要,真是揪心啊。于是等着人群渐渐散去了,她也便揣着四枚铜钱和一只小泥人回去了。 由于之前是偷偷摸摸溜出去的,故而这回来的时候,也如做贼一般。 哪料这刚翻过围墙,还没跳下去呢,就看到刘义真站在围墙下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 “你是鬼咩?!”红枝哀嚎一声,“为谬猜得到我什么时候回来,还专门在这里候着!” 刘义真笑笑:“你如今长本事了,学起童子科的小崽子们翻起围墙来了。翻得可容易?” 红枝一想,我去……怎么就没想想围墙外面堆起来的石头是哪里来的!这招原来叫引蛇出洞,不对,是诱敌深入,也不对……她脑子翻滚着各种词语,都觉得不对劲。遂摇摇头,又咬了咬牙,忿忿道:“老子有人身自由!你——管——不——着——!” “噢。”刘义真站在围墙下等着看好戏,“下来啊。” 红枝瞧了瞧这高度,咽咽口水,坐在围墙上有些慌了。底下明明应该也有垫脚的东西的!居然没了! 太坏了!刘义真你坏死了! “不下去了,这月亮如此好看,坐在围墙上看着舒服。” “那我可走了。”刘义真说罢就转了身。 红枝内心挣扎了一下,苦了脸,决定举一次白旗:“哎——” 刘义真慢悠悠转回身:“不是要看月亮么?” “你混蛋!” 刘义真笑意更深了。 “你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你一百步的还敢来笑五十步的?”刘义真勾勾唇角,“举白旗要有举白旗的样子,你既认栽,就要有认栽的态度,如此知错不改还嘴硬,神仙也不救你。” 红枝以为,他这是嫌弃自己举白旗举得不够彻底,遂决定搁下所谓脸面,哀嚎了一声:“求你了真真,救救我……” 刘义真被她逗笑了,却道:“你就是这般求饶的?左右看着像是演出来的,不似诚心认错。” 那还要怎样?红枝姑娘内心要掀桌了。心里念着,不管怎么样先下去才是王道,等回归了大地的怀抱,哼哼,刘义真你等着瞧。 “呜呜呜呜。”红枝开始抹眼泪了。 刘义真见不得她哭,心一软,便道:“跳下来罢,我接着你。” 红枝眼前一亮,也没顾得上刘义真有没有准备好,张开双臂倏地就跳了下去。刘义真没站稳,硬生生被她扑得后背着地,狠狠地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红枝姑娘无比庆幸,有真真这个人肉垫子,还好,没摔残。 刘义真有些吃痛地吸了口冷气,感觉肋骨都要断了。 红枝姑娘贴着他的耳朵奸笑道:“哼哼,老子告诉你,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正要爬起来,刘义真却干脆将她搂进怀里:“别动,躺一会儿。” 见他合眼作假死状,红枝伸手摸摸他的眼睛:“哎哟,真真你死了我就去跳墙,真的。那什么‘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对,就是这样的。” 刘义真有些哭笑不得,她乱用词语的境界如今果真是登峰造极了。 “你睫毛好长诶。”红枝借着这月色凑近了看得起劲,“好想剪了它。” 刘义真倏地睁开眼,红枝就这么看着他眨了两下眼睛,默默地把手从他脸上挪开了。她咽了咽口水,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就在面前这么“阴魂不散”。 刘义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说咱俩就这么过一辈子如何?” “糟透了。”红枝想也没想就从他身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将他拉起来,伸过手去摸摸他的后背,“肋骨可断了?” 刘义真苦笑笑,伸手摸摸她的脸:“自然断不得,若是断了岂不是要劳累你。被你养死了可就……” “死真真!”红枝内心愤恨,枉费老子一番好心问你一句,竟然反过来嘲笑老子。她揪起一旁的布袋,拍了拍灰,抱进怀里就要走。 “买了什么物件?护得跟宝贝似的。” “能买个毛线!你就给九个铜钱!你比刘义隆还小气!我离开建康的时候他还给了我一块金子呢!”红枝愤恨一扭头,太讨厌了!本来还想着你生辰快到了,给你送个小泥人,结果好心全当驴肝肺了。滚蛋,老子再也不待见你了。 刘义真更哭笑不得了。背后还有些隐痛,他咳了咳,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在徐红枝后头。 “你跟着我干嘛?”红枝回头望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刘义真也不答话,良久才说:“今日给你刻了一枚小印,本要送你的。” “然后呢?”徐红枝伸长了脖子往后凑凑。 “没有然后了。”刘义真淡淡回。 “那你说个毛线!”红枝恨得牙痒痒,太讨厌了,讨厌到恨不得拿铁刷子刷他。 “回去把今天的药喝了,就给你。” 红枝想了会儿,决定做这桩生意:“好!” ---------------“贫道其实很纯良,喵~(卖萌可耻,捉起来揍)”的分割线-------------- 红枝去洗了澡,刘义真给她去热药。等她裹着湿头发坐下来,刘义真把药端给她,然后拿了块干手巾给她擦头发。 红枝端着药,想着反正自己也渴了,就当白开水喝了也没损失,便一仰头,咕噜咕噜全喝下去了。 刘义真看看她,无奈道:“你喝药也没个喝药的样子。” “你如今好烦啊!你比城东卖豆腐的西施娘还要啰嗦。”红枝蹙蹙眉。 刘义真很自觉地不再挑她的毛病。若是挑起来,说到明早天亮都只能说个零头。 等给她擦干了头发,红枝眨眨眼:“小印章呢?” 刘义真拿了一枚青田石的小印章给她。 “石头的?”红枝对着微弱的烛灯仔细瞧了瞧,“竟然还挺通透,青不青黄不黄的。” “随手刻的,你喜欢就留着罢。”刘义真收了手巾,走到一旁的水盆架子前,把手巾浸湿了绞干,重新晾起来。 红枝挑了挑灯芯,然后往床上一倒,拿了小印章把玩着,看着刘义真背影想了想,那个小泥人还是等到他生辰的时候送了吧,难为那个小泥人和他长得那么像。 她翻了个身,嘴里嘀咕道:“你熄个灯,我先睡了。” 外面起风了,怕是要变天。刘义真便走过去合了窗子,又看看徐红枝,走过去熄了烛台。 果真,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阵秋雨一阵凉,早上的时候红枝扯了全部的被子裹在身上,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看看刘义真,没心没肺地说道:“我冷死了。” “左右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冷死了就冷死了。”刘义真起了床,站在床边穿一件淡灰色的袍子。 “真真,我好像要回宫了。”红枝又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想着前几天宫里传来的信,又蹙蹙眉,“你说我要是因为‘擅自离职’这种罪名被咔嚓了怎么办呢?你会去劫狱不?” 刘义真将腰带系好,一丝不苟地抚平了衣服的褶皱,转过身来看看她,又蹲下身,伸手摸摸她的脸:“不会的。你若是不愿意待在宫里,我便带你走。若是还想在宫里折腾一阵子,那便早些回来。”停了停,又说,“左右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 红枝嘟嘟嘴,察觉到他的指腹在脸颊上慢慢摩挲时,有阵阵温感传来,便用力点了点头。 刘义真见她裹成这副粽子样,忍不住浅笑了笑,想了会儿又道:“你若是一直这样听话,多好。” 红枝半眯起眼,哼,等着你手指伸过来,我就咔嚓咬断掉,当下酒菜吃。 然这恶毒的想法并不能得逞,刘义真的手很明智地离了她的脸。徐红枝见他站起身,从门后拿了把伞,推门走了出去。一阵凉风,带着初秋雨水的清冽味道,灌了进来。 【三八】赫连佳人,得荣宠 红枝回宫,也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儿,她收拾了包袱,一言不发地跟着宫人走了。 那一日天气晴好,到宫里的时候正是下午,宫人直接带她去见国主。红枝瞥了一眼这高高的宫墙,又看看地面上的石砖,近两年了,好似无甚变化。 拓跋焘正和赫连昌下着棋,徐红枝自然不认得赫连昌,也不做声,就站在一旁埋头折腾手里的包袱。 要说拓跋焘对待这位胡夏国主,倒也是仁至义尽,既没有羞辱他,也没有把他丢进牢狱,反倒当做贵客一般招待着,亲遇如初。然这份大度却也招致一些臣子的非议与不满,拓跋焘只道:“天命有在,亦何所惧。”便将一干大臣说得再无驳辞。 然他的确大度过了头,似是除了这天下,再也没所谓好在意的事情。 红枝早就听闻他这次西征,收了赫连昌两个妹妹当嫔妃。又是公主……红枝在脑海里想了一下,这后宫里的公主似乎越来越多了。 的确,在拓跋焘这样一个爱情阶级性颇为严重的帝王眼中,择偶目标甚是明确——公主,各国的公主。当然,皇子可以。 他这番太无所谓,让后宫的女子们倒是有些捉摸不透。没人得到至上的荣宠,也没人永远被迁就,就连正怀着孩子的贺夫人,吃穿用度也不见得就变好了。 红枝歪着嘴,继续鼓捣包袱。 拓跋焘转头看看她,笑道:“近两年不见了,可有想念朕?” 红枝呼出一口气,看看他,左右还是觉得陌生。据说他率兵攻统万城的时候受了伤,坊间说国主带伤作战,气势如虹,一举端平了胡夏老窝,逼得赫连昌远走上邽(gui,第一声,今甘肃天水)。 如今这伤可好全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好似没缺胳膊少腿,那自然是好利索了。 红枝吸吸鼻子,好像有点塞着,似是昨晚上睡觉的时候和真真抢被子冻着了。 拓跋焘站起来,笑着扶正了她的脸:“让朕瞧瞧,恩,似是长高了些,比以往瘦了许多。”说罢捏捏她的脸:“没有好好吃饭?噢,听说你如今吃东西吃不出味道来了。过会儿让冯太医给你瞧瞧。” 红枝别过脸,好像有点不适应这样的肢体接触。他的手比真真的手要粗糙得多,想是长期征战的缘故,又因此有些干燥的暖意。这触感不大好,也很陌生。红枝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拓跋焘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得宫人传:“赫连贵嫔、赫连贵人到。” 红枝扭头看了看进门的两位美人,又想起一段坊间流言。当然这样的小道消息就只能默默私传,上不了台面了。传闻说拓跋焘早在攻破统万城的那一晚就见过赫连家的二公主了,据说是一见钟情,于是顺便娶了人家的姐姐。 然而红枝对这样的逻辑却表示无法理解,她能理解得来的传闻则是,拓跋焘还把和赫连家的小皇子带回来了。 红枝默默地在心里摇了摇头,心想,果真是混乱啊,想不明白啊。就如同想不明白真真和刘义隆那个小娃为何会传出禁断传闻来啊。 气氛很微妙,这两位赫连家的美人不认得徐红枝,也不知她是个什么身份,却见她揪着一个包袱折腾来折腾去,有些奇怪而已。 拓跋焘笑了笑:“这位是徐侍中。” 红枝一抬头,对诶,女侍中是二品的,贵人和贵嫔是几品来着?她蹙眉努力回想着,哪料拓跋焘戏谑般敲了敲她的小脑瓜,道:“想什么呢?” 红枝咽咽口水:“想着很久没见保太后了……” 拓跋焘扑哧笑出声来,连一旁的赫连贵人也一脸笑意,想着这位女侍中似是个有趣的人物,瞧这样子刚刚回宫,倒念着保太后。 “过会儿让太医瞧过之后就送你过去,保太后也甚是想念你呢。”他勾了唇角,似是说笑一般讲完了。红枝点点头,巴不得立刻奔出去,这地方既陌生又可怕,不宜久留。 不时,冯太医过来帮她瞧了瞧,又问了之前吃的什么方子,细细诊断完,摸摸胡须,也不言语,就开了个新方子。拓跋焘问道:“可好得起来?” “回陛下的话,说不准。”冯太医脸色不大好。 红枝心中一摊手,就知道是这样,真真无所不用其极地天天逼着自己喝药都好不起来,别说入了宫没人管了。不必烦了,红枝姑娘想,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徐侍中还是坚持服药一段时日看看罢,不行再换方子。”冯太医最终使出了最敷衍的一招,先试试看吧,管它呢。 红枝眼看着自己又要成为悲剧的试验品,心里一想,不能喝,绝对不能喝。 哪料拓跋焘道:“那便遣个人看着好了。”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红枝,又道:“不行,指不定被你收买了。”遂与身旁小侍道,“把方子给内司大人送过去,徐侍中每日去领药。不喝就打。” 红枝在心底哀嚎了一声。强权啊,比真真还要可怕的强权啊,小老百姓不容易啊。 拓跋焘见她苦着一张脸,好玩似地又伸过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眯了眼道:“两年不见,你竟然转了性子,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了。” 红枝咧开嘴朝他机械地笑了一下,也不顾礼数地提了包袱就要跑。前脚刚迈出去,就被拓跋焘给拖了回来。 “急什么?”他淡淡吩咐一旁的小侍,“送徐侍中去保太后那里。” 红枝这才如释重负,总算脱离了这殿宇。 出门的时候傍晚逼近,天色有些微暗,落日依旧有残留的暖意,周遭景物似是随着这黯淡光线逐渐沉睡了过去,耳边安静得出奇。红枝跟在小侍后面,瞧见地上一块小石子,脚又开始痒痒了,于是一脚就踢了过去。 “啪嗒”一声,红枝视线挪过去的时候,发现那儿竟站着俩人。一主一仆前后站着,红枝眯眼仔细辨认,恩,不认得。 “哪个宫里的?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宫里能乱踢石子吗?” 红枝默,如今这宫里下人还真是猖獗啊,以往怎么没这种不良风气的。 “兮珍。”那主子挺了个大肚子,似是看出红枝旁边的小侍是皇上宫里的人,便朝徐红枝笑了笑,问道,“姑娘是……?” 那小侍替红枝回道:“回贺夫人,这位是徐侍中,之前在宫里当值的。” 那位贺夫人朝她微微颔首,道:“下人不懂事,失礼了。” 她这一说,倒弄得徐红枝不知所措起来。夫人是个从二品的封号,本来对女侍中就该有份敬重。但红枝向来受不住这种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范儿,忙道:“哎,贺夫人别站久了累着,赶紧回去歇着罢。” “睡了一天了。”她笑笑,“正要去保太后那里。” 不要啊……红枝姑娘哀凉地看了她一眼,和孕妇一起走压力好大,万一你摔一跤什么的,我可不想背莫须有的罪名。何况这位贺夫人肚子里怀着的还是拓跋焘的第一个孩子……红枝压力更大了。 她本想着自己应该会难过一下,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有了孩子,想想都应当觉得很别扭,然她没有。她脑子只想着,千万不要让贺夫人出意外,不然就惨了。 红枝说了也要去保太后那里,两人便一道走。 贺夫人浅笑着问她:“徐侍中是哪一年进的宫?” 红枝暗中掰指头算了算:“头一次进宫是始光元年。啊,如今都始光四年了。”她想想,离宫之前,宫里还没有这位所谓的贺夫人呢。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除了这石板路和宫墙,什么都变了。还是死物好,没有感情,也不会变得让人感觉陌生。 她吸吸鼻子,还是塞着。天色暗了,真真应当吃过晚饭了。 “那的确是早了。”贺夫人何尝没有听说过徐红枝的名字,那不就是当年国主一时心血来潮,让宫外来历不明的一个小女子当了这宫里的女侍中么?这传言在宫里,早就传得面目全非,只有更猎奇的版本,没有最猎奇的版本。 然国主风流,却是真的。什么样的女子都是玩物而已。贺夫人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所以正得宠的那两位赫连氏公主,也不过如这池中盛极一时的芙蕖花,过了夏天,便成了湖底枯泥。 她看看徐红枝,觉得这姑娘似乎与传闻中不大相符,并没有传闻说得那般闹腾。 红枝不大想和她说话,只兀自盯着脚下的石砖慢慢走。然她突然愣住,站在原地想了两秒之后,蹲下来立刻打开包袱,从一堆衣物中掏出了那个小泥人。 狠狠一拍脑门,奶奶个熊的,老子又健忘了!本来想着再过七天就是真真生辰,提前将这小泥人送给他的,竟然忘了给!她摸摸额头,有些烦闷地叹口气,果然是年纪大了。算了,等过年放假的时候再带回去送给他。 贺夫人瞧她这样,着实有些发愣,这个姑娘,确实有些……不大对头。 【三九】兴致索然,听墙角 两人到了保太后那里,保太后正念着没事做无趣呢,看到红枝,竟有些欣喜。 红枝行了个礼,保太后见她手里还拎着包袱,便道:“怎么一回来就想起到哀家这里来了?过来给哀家瞧瞧。” 红枝被她此番热情吓到,想着保太后一定是太想念《洛阳早报》了。她徐红枝不在宫里,宫里怎么会有《洛阳早报》看呢?红枝心里正嘀咕着,就看到旁边的案几上摆了一摞崭新的《洛阳早报》,于是她深刻体会到了何为妄自尊大…… 保太后无非说了一些客套话,讲她怎么又瘦了云云。红枝就站一旁听她絮叨这两年来宫里的一些琐事,听得都要睡过去了,愣是没忍得住,打了个哈欠。 “红枝。”保太后喊了她一声,旁边的小侍女推了推她,红枝这才清醒些。 太后微微一笑:“罢了,哀家确实太絮叨了些,你们早些回去歇着罢。贺澜——”她唤了一声贺夫人的乳名,“以后无甚要事,还是少出来走动为好。太医说你那身子本就弱,莫不要动了胎气。” 贺夫人微微颔首:“母后说的是,臣妾记着了。”说罢便与红枝一道问安告退了。 别过贺夫人,独自走在路上,红枝依旧走得没个人形,似是有些太放浪形骸了。她难受,她都难受死了,浑身没有一处地方舒服。四周空的像是人都死绝了一般,又静又无趣。这哪里是宫殿,简直是个大坟墓。 如今这宫里就像一潭死水,她一脚踢飞一块小石头。幸好,这宫里的石子还和当年一样多,想踢就踢。 哎,本来想着是件开心事,怎么这一回来将故人见个遍,反而觉得没意思了呢。好比一盏刚刚泡好的茶,搁在那里几宿,等再去喝时,味道已全然不对了。 也不知道真真睡觉了没有。天都黑透了。 走着走着,旁边一对小宫女走了过去。无非是嚼些舌根子,说拓跋焘又临幸了赫连贵人等等。红枝蹙蹙眉,难过吗?好像不是。 这里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与自己无关一般。她甚为怅然地弯腰拾起一颗石子,丢进了一旁的池子里。噗通,小小的水花溅起来。 这感觉微妙极了,她回到自己原先住的屋子里,点了灯,看看好像什么没有变,却没了往日的人气。丢下包袱,往床上一躺,看着床帐发呆。拓跋焘为何一定要自己进宫呢?她有些疑惑。 左右觉得脖子难受,把枕头丢进床里侧,把手伸到脑后,只枕了一会儿,手臂便发麻了。原来枕得久了,手是会麻的……她眨眨眼,良心发现一般突然觉得真真好可怜。算了,以后不枕他的胳膊了。 初秋有些冷,她裹了被子翻过来滚过去,认床一般,始终都睡不着。遂又爬起来,从颈窝里掏出那块刘义真送的小玉来,对着昏黄的烛光看了看,咂咂嘴,还是不要当了吧,当了多可惜。 她想孙修华一定是个绝世大美人,否则怎会生得出真真这样的儿子来呢?手里这块玉,是绝世大美人戴过的。她浅笑笑,又把玉收进夹领中,感到一瞬的微弱凉意,立时却又暖了过来。 红枝给自己哼着小曲,也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早起时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她开了门,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双手撑着下巴默默地看雨。雨丝连绵,偶尔随着微风刮进屋内,甚是凉爽。 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的记忆,在红枝脑海里就像一首曲子一般,唱来唱去,反反复复。 正走着神,一个小宫女打着油纸伞匆匆忙忙跑来,问了个安,胸口微微喘息。红枝站起来,挪开板凳,示意她进来说。 那小宫女也不进来,喘着气与红枝道:“内司大人……”她话还没完,红枝便接口道:“喝药是吧?知道了,你去吧。” 小宫女猛地点点头:“内司大人说得赶紧去,若是药冷了……就……” 红枝默,一垂首,不要啊,还真这么上纲上线,逼着人喝药啊?她有些闷闷不乐在屋里找了把伞,跟着那小宫女一起走了。 红枝去的时候,内司正在喝茶,见她来了,看了她半晌,良久又道:“我就说你命大,竟还活着。你瞧瞧,多不容易。”说罢示意一旁小侍端了药给红枝。 红枝一看那黑乎乎的汤药,颇有一种被迫吃毒药的感觉。自从离开建康皇宫,她再也不随随便便接过别人手里的药了。当然,真真除外。 “喝吧,还怕我毒死你?”内司大人自嘲般笑笑,抿了口茶,“放心吧,冯太医才懒得害你,煎药的时候也有人盯着。” 她似是说得有些多,让徐红枝有些咋舌。而内司则以为,红枝这两年定是经历了太多事,而不愿意轻信他人了。 红枝接过药,坐在一张椅子里看着窗外发呆,她慢慢喝着,左右还是喝不出味道来。为何前些时候还并不觉得这是件悲凉的事情,现下却觉得很难过呢? 索然无味,索然无味。不仅连吃食没有味道,就连这周围的人与事都没有味道。 “见你好似变得寡言了。”内司笑笑。 红枝看看她,也不答话。 内司眯了眼睛笑道:“怎么了?回了宫倒不高兴了?你这次回来……说不准就不必再走了。”她此话说得委实有些意味深长。 红枝想,当初擅离职守,到底是件不体面的事。可如今宫里的人,为何又都是这番姿态来对待自己呢?所谓不必再走了……她反倒以为这结局看起来有些糟糕。 她想着在宫里吃白食也不是个事儿,遂问了问要做些什么事。内司大人笑笑:“不必了,你先养着病,这宫里来了许多新人,你先认识认识罢。现下宫里也无甚要事,并不忙的,不缺你这一双手。” 红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自然,多养一口人,对于这偌大的皇宫来说,算不得什么负担。 ------------------------------------------------------------------------------- 接下来过了中秋,天气便越发冷了。红枝依旧每天去内司大人那里喝药,有时候她见内司大人坐那里盯着她喝药,便想起真真逼她喝药的样子。然这念头也只有一瞬,便消失殆尽。 她着实闲得慌,便重新提笔开始写文章。想了好几个故事,都觉得写不长久,便又作罢。这天她窝在书桌前埋头写一个不靠谱的游记,她想,北朝的人一定也想了解了解南朝的山水,便将自己以往去过的地方整理出来,以事实为依据,顺便胡诌了一番,看上去也甚像回事。 一口气写完一篇,拿起来瞧瞧,一转头,阿添不在。她又想起以往同阿添一起斟酌字句的时光了。这样不好,感觉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不断回忆,她这些时候过得太奇怪了。 这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茫然,让传闻中闹腾聒噪的徐红枝变成了一个疑似自闭症的姑娘。 她趴在桌子上,手里抓着毛笔,百无聊赖地在纸上乱涂乱画。也不知怎么就写了“杜涛”两字,后来越写越多,将一整张纸都写满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她直起身,扭了扭脖子,拿起那张纸,放远了瞧瞧,还挺好看的。 想来,自己曾经喜欢的,应当是杜涛,只是杜涛而已。 歪歪嘴角,她忽地想起什么一般,去包袱里将真真给她刻的青田石印章取出来,抹上印泥,在纸上印出一个章来。 红枝仔细瞧了瞧,发现那印出来的根本不是徐红枝的名字…… 他刻的竟然是“金木兰”! 红枝姑娘有些反应无能,金木兰……金木兰……金木兰啊! 天呐,她一埋首,都要将头埋进桌子里面了。真真这个混蛋竟然看过《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了……呜呜呜,情何以堪。 红枝对自己的后知后觉表示很不可思议。 当然,对此不可思议的还有刘义真。刘义真没有想到,她那天拿着印章把玩良久,却单单看不出刻上去的是金木兰。大条不过徐红枝,刘义真认了。 红枝有点不敢想象刘义真看完闺蜜那本书后的反应,会被打死咩?她咽咽口水,对着桌子上摆着的小泥人心虚地讪笑了笑:“不会的,不会的,我没有毁他名誉……” 到底是心虚,红枝姑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觉得闷得慌,摇头晃脑地就走出去了。 她想去看看当年夏天当监工时乘凉的那棵大树还在不在,便独自在这宫里晃着。都说宫廷之中是非多,嚼舌根的人从城门口排到城门口,可以绕两圈。 红枝也不想听墙角,她一直觉得这是件不大体面的事。然有些人却是故意要让人听到一般,说得如此大声,教人不得不听呐。 “宫里最近怕是要三喜临门了。” “是啊。”另一位浅声笑了一笑,“送走崇华殿那位公主,宫里可就省心多了。” 【四零】心无所属,意阑珊 “可那位自己愿意走吗?”她笑笑,“一直念念不忘少卿大人,我看她倒未必舍得走。” “你这话可差了。少卿大人到底是个故去的人,再怎样不忘怀,人死也不能复生。胡夏的境况虽不大好,但你看陛下却这般照顾着。胡夏国主的弟弟可不是个简单角色,陛下考虑周全,以目前的国力,未必能一举灭掉胡夏,只能联姻假和,绥靖之策罢了。”她停了停,又道:“左右是要嫁出去的,又不能在宫里待一辈子。” “你可别忘了,长孙家还有一位公子,公主也颇为上心呢。” “长孙谨?”她似是有些不屑地笑了笑,“开玩笑吧?一个来历不明的义子,公主对他上心不过是因为放不下少卿大人吧。” “可这谁说得准,陛下还要册封徐侍中呢,那不一样来历不明吗?” 另一人笑笑:“罢了。公主不论嫁给谁,总算是出去了。贺夫人的产期就在正月里头,若是个男孩儿,便是皇长子,局势又不一样了。眼看着徐侍中又要被册封,宫里又多一位夫人。喜事不断呐,累的还不是我们?” “你快到出宫的年纪了还如此忧愁,那我岂不是要哭天抢地。” 挖苦声和取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人怕是走远了。红枝站在廊下一角,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难道真真要娶西平,自己真的会嫁给拓跋焘吗?这似乎是最开始的时候预想的美好结局,可为何现下看来,却有些不对头呢? 她叹口气,毫无头绪地往前走,走到那棵大树下,坐下来,看着远处的宫殿发呆。枯坐了会儿,又起身去内司大人那里领药喝,喝完药,便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继续发呆。 她觉得困顿,便胡乱裹着被子和衣睡下了。哪料这一睡,竟睡到五更天,醒来时外面依旧黑着,她不愿意等天亮,遂翻了个身继续睡。半晌,打了个喷嚏,伸手揉揉鼻子,又将被子裹紧了些,看着床里发呆。 后来不知不觉睡着,再次醒来时,床边却多了个人。 时光仿佛都退回去了一般。她依稀记得某个清晨,也是这样,看到拓跋焘坐在床沿,满脸笑意。如今他的脸似是更瘦了些,线条也更硬朗,眉梢的笑意似是比以前更深更浓。红枝就这般呆望着,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走不出来。 “杜涛。”红枝也不起身,便这样躺着,不自觉地唤了一声。 拓跋焘伸手捏捏她的鼻梁,好玩一般地逗她:“可是又想起以前的事了?”说罢从身后拿了昨天红枝写的那张写满了“杜涛”二字的纸来,笑道:“竟写了这么多,恩?” 红枝似是有些清醒了,方要从他手中抢过来,便被拓跋焘一把捉住了手腕。他依旧满脸笑意:“写了这么多——还都写错了。” 这语气里颇有嘲弄的味道,红枝倏地变了脸色,有些急躁地辩驳道:“怎可能是错的?”她仔细看看,没错,一笔一划没有一个错的。 “我当时有说是这个‘涛’字么?” 红枝顿悟,却被拓跋焘狠狠嘲笑了一番。拓跋焘拉她起来,将毛笔递给她,又握了她的手,在一张空纸上一笔一划地重新写了一个“幍”字。 “可记住了?”他淡淡笑道,“可惜了,你一直念叨着的名字,却是错的。” 红枝点点头,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这又不是她的错! 拓跋焘能够觉察到红枝的确是长高些,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慢慢问道:“可是听了什么传言?” 红枝的头不好乱挪动,也不吱声。拓跋焘笑笑,道:“本想着你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却没有料到你这次回来之后,脾性却变了太多。” 他还记得,那一次过年的时候,红枝因为他召幸了孟夫人而生闷气。难道这一次,是因为看到贺夫人和两位赫连家的公主不开心了吗? “红枝。”他从身后环住徐红枝,又道,“你如今是吃醋呢?还是不喜欢我了呢?” 红枝忽觉得有些不适应,周身的暖意让她心里有些木木的感觉,这陌生的怀抱让她浑身都觉得别扭和不适。 手心里有些痒痒的,发麻,感觉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觉得难受,打了个寒战。 不喜欢吗?吃醋了吗?红枝却给不出回应。 拓跋焘心里多少也有些生疑,毕竟这样的徐红枝他还是头一次见。一个生龙活虎、整天蹦来蹦去的姑娘,变得如此茫然和无措,着实让人有些担忧。他不是不知道徐红枝这两年经历的巨大变故,也因此对她有些许怜悯,觉得这姑娘更可人疼了。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封号?”拓跋焘用下巴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头发。 “不知道。”红枝心想,传闻果然是真的。 拓跋焘笑了笑:“你如何变得和义真一样,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松开双臂,将徐红枝转了个身,微微低下头看着她道:“以前那个无所畏惧又无忧无虑的徐红枝呢?你把她弄丢了吗?” 红枝如释重负般咽了咽口水。在心里回道,是啊,以前从来都是脸皮厚到只要想得到的东西,就会死皮赖脸地弄到手。可是现在为何又不愿这么做了呢?是自己长大了,于是开始顾及颜面了吗? 她摇了摇头。 拓跋焘摸摸她的脸,笑道:“不要想太多,想得太多的徐红枝就不是徐红枝了。” 红枝点点头,却有些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去洗把脸,随我去吃些东西罢。” 红枝又点点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对,昨晚睡的时候,没有脱衣服,遂这外衣上全是褶子。她学着刘义真那样,一丝不苟地抚平皱褶,将衣带重新系好。又拿了梳子,给自己梳了头发,认认真真洗了个脸。铜镜里的自己,有些瘦削,眼睛也有些无神。她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照镜子了。 好像真是个老姑娘了,迟迟都没人娶。 是到该嫁人的年纪了,她叹叹气,绞干了手巾,挂起来。回头看了看拓跋焘,他正饶有趣味地翻看自己写的游记。 “那个,我乱写的。”红枝竟然有些局促。 “挺好。”拓跋焘不忍心打击她,便随意敷衍道。 红枝受不住表扬,内心却又思绪万千,脸上的神情便着实有些奇怪,看起来甚是好笑。 她忽地心里一惊,自己前些时候一直琢磨的所谓要走的路,难道就是嫁人?一直琢磨来琢磨去,就是为了嫁人?是啊,因为年纪大了,为自己嫁不嫁得出去这个问题而焦虑,所以那段日子才会那样闷闷不乐。 所以真真要走的路,就是娶西平,自己——就是留在深宫里吗? ------------------------------------------------------------------------------- 不消一日光景,徐侍中要被册封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北魏皇宫。不是传言,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为此,红枝有些茫然,她无所事事地在宫里乱溜达,无头苍蝇一样飞来撞去。手里的稿子被搁下了,她似是无心写这些没紧要的东西。 瞎转悠的后果便是撞上不该撞上的人,啊,贺夫人。她倏地往后一退,问了声安。贺夫人依旧笑意盈盈,道:“徐侍中不妨去我那里坐坐。” 红枝抚下巴,迟疑了会儿便也答应了。她亟需有人为她指点迷津,虽然此人未必是贺夫人。但也实在无聊得发慌,聊聊天也无甚不好。 贺夫人的住所甚是简单,红枝一眼扫过去,都想为她哭穷了。贺夫人出身虽并没有公主那样尊贵,却也是名门世家千金,到宫里过得这番简朴,着实不易。 红枝坐在一张椅子里,接过下人递来的一杯热茶,这才觉得暖和。 “这天冷得真快。”贺夫人慢慢道,“不消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平城的秋天很短暂,红枝深有体会。下雪了也好,多一件玩乐之事。本来预备着过年了,可以回家的,现下看起来好像不大可能了。 “徐侍中是哪里人?”上次见面匆促,贺夫人还未来得及问她。 “南朝,建康。”徐红枝淡淡回。 “是么?我祖上在新安,倒也离得近。” “新安?”红枝好久没有听到过这次词了。当年离开新安往北朝一路逃亡,刘义真说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如今,似是真的回不去了。 她叹口气,抿了抿茶水,听贺夫人道:“那是祖籍,我出生在北朝,也从未去过那里,只听闻有这样一个地方。徐侍中去过吗?” “去过。”当年刘义真被贬黜新安,又遭权臣暗杀。这些事,能不要再提吗?红枝不愿意去回忆,遂道,“只是路过罢了,记得并不清楚。” “进了这深宫,怕是更没机会瞧瞧故乡的模样了。”贺夫人似是有些感伤,呷了口茶,继续道,“徐侍中就要被册封了,不想先回家看看吗?” “回家?”红枝有些惊讶。 贺夫人挑挑眉,道:“是啊,回家与父兄告个别。” 红枝无意识一般扫过窗外的枯枝桠,有些冷风吹进来。贺夫人的神色里却有一丝淡淡忧虑,伸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她多希望这肚子里是个女孩儿。 “兮珍。”她唤了下人,“去把窗子关上。” 【四一】再次出走,无处归 兮珍前去关了窗子,屋子里的气流似是静息了一般,纹丝不动,红枝只听得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以前我总想走得远一些。”贺夫人浅笑道,“总想着若没有入宫,又是过着怎番生活。徐侍中之前有过打算吗?” “打算?”红枝想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她迷茫得很。 “喜欢陛下?” 红枝蹙了眉。 贺夫人浅笑笑:“情爱这样的事,都不可靠。今日宠你可以宠上天,明日也可以不留情面地将你丢进深渊。在这个宫里,从不会因少一个人而大乱。每个人都是棋子,危害不到大局,便可有可无。” 红枝甚是惊诧。贺夫人并非失意之人,如何将世事想得这般消极。 贺夫人似是察觉到她的诧异,无所谓般笑笑:“我不过随意说说,徐侍中不必往心里去。”停停,又道:“徐侍中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是有所想念或迟疑?” 红枝低头拨弄着光秃秃的指甲,不答话,可这小小动作却显得焦躁与无措。 贺夫人见她总是这般,似是有些明了,便好心说了一句:“若是想回家,可去和陛下说一说。”停了停,缓缓道:“他会肯的。” 而此刻徐红枝心里有些不安,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有微妙的急促,她要走,走得远远的。离开这皇宫有舍不得的地方吗?她问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如果真的留下来了,就真的被关进笼子里了。 册封之事就定在十天之后,红枝算了下,那天,刚好是她的生辰。 她,二十一岁了。想着那年去国离家,不过十七岁。 然就在册封礼的前两天,红枝忽地说想要回一趟家。拓跋焘无甚疑虑地应允了下来,让长孙旃送她回汝阴公府。 天空湛蓝高远,初冬的微冷倒让人清醒。红枝缩缩手,抓着包袱上了马车。狐狸旃朝她笑笑,拿了个小毯子给她裹起来。红枝低眉兀自想了会儿,忽道:“我想去太学。” 长孙旃神色些微一滞,复眯了眼笑道:“想念阿谨了?” 红枝也不答话。长孙旃道一声:“好,就送你去太学。”说罢看看她,这样的徐红枝真是让人觉得陌生。 感觉马车跑得很慢,红枝挑了车窗帘子看了看窗外,天蓝得虚假,孤雁掠过时漂亮的弧度令人心醉。她眯了眼,心想,真是美得凄凉。 “哎。”长孙旃忽地叹了口气,“这一个个都嫁了,境况与往日大不同了。” 红枝扭过头看着他,伸手抓了抓脸颊,有些痒,像是被虫子咬了一般。 她忽地浅笑笑,道:“几年了,你还是守着那个内廷散职混日子,就没有做过打算吗?” 长孙旃被吓到。徐红枝竟然问得出这样有深度的问题,开始考虑人生之路了。 “有什么好打算的,人生这样短,可以玩的时候呢,就好好玩。”他哼笑一声,“你以前不是没心没肺整天玩?这下要嫁人了,倒转了性子。” “毛线。”红枝没好气地嗤了一声,“那叫少年不识愁滋味。” “噗。”长孙旃摸摸下巴,“啊,下巴又要笑掉了怎么办?” 红枝一扭头,继续看窗外,干脆不理他。 她微微垂了眼帘,抓紧了手里的包袱,又蹙蹙眉,为何每次要逃走的最后关头,总是要见到这只死狐狸。真扫兴,真晦气。 她想起进宫前的某天清晨,真真说的那句“你若是不愿意待在宫里,我便带你走”,便想着立刻到太学拐走真真,去别的地方过日子。去北燕国也好,胡夏也罢,再也不要待在这里了。 她想来想去终于想通的问题就是,只要不被关进深宫,去哪儿做什么都无所谓。她给拓跋焘留了封信,就搁在住处的梳妆匣里。不论看到与否,也算是有个交代。 到了城东太学时,已是傍晚。长孙旃看了看太学门口停着的马车,意味深长道:“我便不送你进去了。” 红枝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临了,转过身鞠个躬说道:“再见。”然她心里想的却是——死狐狸,我们再也要不见了。 长孙旃笑笑,上了马车还打了帘子瞥了她一眼。那时她已转过身,进了大门。 太学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学舍安静得像一口枯井,走廊下落了一地的黄叶。红枝算算,这会儿恰好是旬假,正是太学最安静的日子。她四下寻不到人,最后走到伙房,一样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眼生的小仆靠着灶膛取暖。 “知道谨师傅去哪儿了吗?”红枝问他。 小仆摇摇头。 “那阿添姑娘呢?” 小仆再次摇了摇头。 红枝叹口气,自己这是遇到哑巴了吗?于是她抓着包袱便往外走。天色渐渐暗下来,风吹着地上的萎叶,卷起来,翻滚几下,又落下去。她一个人站在这偌大的学舍里,四围毫无人烟,转了个圈,依旧什么人都见不到。 可是门口明明有辆马车的,看着好似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家的。 天色愈发暗,红枝爬墙头,坐在围墙上晃着双脚。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太学全景,颇有一种满目山河空念远之感。她自以为是地文艺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远远看着大门口,等着真真回来。 自从上次爬过墙之后,这里又搭起了垫脚石。红枝觉得甚是奇怪,想想大概是太学的那帮死孩子重新搭的。此番坚持不懈、不畏强权的精神真是难能可贵啊。不错不错。 一弯新月挂在空中,只有微微弱弱的光线,她强打起精神坐着,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这次可没有真真当人肉垫子啦,红枝仰头看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枉费白天好得出奇的天气。 就在她困顿地都想要爬下去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有人推了大门进来。红枝微微怔忪,看到西平似醉非醉地倚着刘义真,西平似是在讲着醉话,模模糊糊听不大清楚。她又忽地蹲下身抱着膝盖哭起来,刘义真伸手去拉她起来,与她讲着什么。 红枝想,原来门口的马车是西平的。而西平这一身装束,看上去像是宫人的衣服。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吗? 红枝忽觉得难过,她可以弃拓跋焘远走高飞,可是刘义真——会因为挂念西平不肯走吗? 正想着,便看到西平站起来抱着刘义真哭了起来。刘义真似是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耳语了几句。 红枝的神色黯了黯,觉得有些冷,吸了口气,伸手抹了抹眼睛,便从墙上翻了下去。 她背对着太学的方向越走越远,夜里的路安静得很,没有集市,坊间也悄无人烟。几个小乞丐卷着破棉被窝在大户人家的房檐下睡觉,看到徐红枝揣着包袱路过,有些好奇地看看她。 红枝抹抹眼睛,肚子开始咕咕叫,她饿了。 然她继续往前走着,走啊走,一边走一边抹眼睛。她停了步子,看看陌生的街景,犬吠声传来,楼上有小婴孩哭泣的声音。她看到窗子亮起来,一盏微弱的灯映出模糊的身影,啼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咄咄咄”的声音传来,开始敲更鼓了。 ------------------------------------------------------------------------------- 夜愈深,刘义真坐在廊下喝酒。西平似是早就醉了,靠着一旁的廊柱看着地上成堆的枯叶发呆。 “公主还是早些回去罢。”刘义真蹙着眉有些无奈道。 西平侧过头看看他,又将头转回去,自言自语一般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带我走。”她笑了笑,伸手将滚下来的眼泪抹掉,“我早该走的,早该走的。” 刘义真不言语,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闷头喝了一口酒。 良久,他才道:“我不知你又遇上了何事。但人活着,就注定会有不如意。这无可避免,也无从拒绝。”叹叹声,又道,“起初我亦觉得命途捉弄人,徒以为上天不公。而后想想,这不过换一条路走,便不再是死途。西平,为师希望你过得好,不必将过去悉数装在心里不肯丢掉。你会有新的生活,但这其中,不包括为师。” “新的生活。”西平近似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笑了笑,“是啊,新的生活。”她拿了一旁的酒杯,举起来对着空中一轮新月,苦笑笑,接着又道:“再喝一杯,就这一杯。喝完我就走。” 她握着酒杯一饮而尽,甚是悲凉地望了一眼院子里这棵大树。树上叶子悉数落尽,真是凄美又充满了希望。 她想,这棵树还能等到来年春天,重新发芽,枝繁叶茂。随着四季轮回,一年又一年地葳蕤下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些重心不稳。刘义真起身扶住她,无奈道:“为师让你少喝些,为何不肯呢?” 西平忍着又要落下来的眼泪,仰头笑了笑:“谨师傅,我睡书房。借宿一宿,求你了。” 刘义真每次都要被她折腾得近乎崩溃,刚刚答应下来,西平又央求道:“师傅,再替我挽一次发罢……”她看着刘义真的眼睛,“最后一次。” 【四二】初冬暖阳,好过头 刘义真未理睬她这般要求,扶她去了书房之后,又去拿了一床被子给她,一声不吭地生好暖炉,走到门口却又叹声道:“好好睡,别着了凉。” 西平坐在软榻上,卷着被子朝他笑了笑:“谨师傅也好好睡。” 刘义真合上门,屋外的凛冽夜风令人清醒。他蹙蹙眉,抬头望了望夜空中愈发明亮的新月,也不知道红枝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几个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这一夜他睡得极不踏实,反反复复醒来,浑身出冷汗。 天色微亮时再次从梦中惊醒,他梦到红枝掉进了滚滚江水之中,瞬间就没了人影。伸手一抓,空的。他起身披了外衣,走到书架前翻到那本《我的闺蜜是庐陵王刘义真》,坐在灯下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到红枝写:“后来我说谎的本事日益高明。” 他合上书,看外面天色愈发亮,想着西平也快醒了,得早些喊她起来回宫。这丫头总是偷偷溜出来,这样不好。 他穿好外衣,去洗漱完,便去往书房。早晨的空气甚是清冽,初冬的太阳无甚暖意,慵懒地压在天际边厚厚彩霞之上,似是不肯升起一般。他浅笑了笑,也不知红枝在宫里是不是又懒床了。什么时候能把她接回来,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也好。 想着想着便到了书房门口。他敲敲门,无人应声。还没醒么?罢了,宿醉未醒,让她再睡会儿。刘义真便只身去往伙房,心想着等到吃早饭的时候喊她也无甚不可。 这天色还早着,阿添坐在伙房的桌子前打瞌睡,看到刘义真过来,又看了看烧饭的小仆,意识不清地说道:“谨师傅你也来等早饭吃啊……” “怎么起这么早?”阿添越发地像徐红枝,懒散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倒起得早了。刘义真似是猜到些什么,笑问道:“难道刚回来?” 阿添掩面咳了一声,干笑了笑:“没,我就是睡不着。”她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昨天晚上滚出去彻夜赌钱了。 “去洗把脸,吃完饭回去接着睡罢。” 阿添讪笑一声,迅速溜了出去。洗完脸清醒了些,便在院子里瞎晃荡,她早上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口的马车便想着西平公主肯定又来了,心里不免念叨了几句。她打打哈欠,从走廊这端踱到另一端,实在无所事事得慌。她坐下来,埋头揪着廊下的紫鸭跖草,这样子和徐红枝简直没什么分别。 半晌,刘义真从伙房探出身来唤她:“阿添,去书房喊公主吃早饭。” 阿添嘟嘟嘴,不太乐意地往书房的方向走了。 ------------------------------------------------------ 红枝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坐在一家面馆里努力地吃一碗牛肉面。她兜里没什么钱,决定吃完这一碗奢侈的牛肉面之后,就天天啃豆包子,不行就啃窝窝头。她喝干净碗里最后一口面汤,肉疼地从钱袋子里拎了铜钱出来摊在桌子上。 她瞥了一眼邻桌的人,满桌子小菜,咽咽口水,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出了门。 外面天气真好,好透了。她深吸一口这新鲜空气,却打了个喷嚏。哎,会有人想我么?她闷闷地想了想。 想着自己也没个去处,便四处瞎晃荡。叹叹气,走到一个小破庙门口,在廊下坐下来,扯开包袱看了看,摸出一叠没有写完的稿子出来,她蹙蹙眉,难道去《洛阳早报》的平城分社?去茉莉那儿蹭口饭吃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红枝叹口气,重新系好包袱,上路了。 红枝按图索骥,日落之前便找到了《洛阳早报》的分社,幸好不像洛阳的总社那般神秘,红枝看了看牌匾,“洛阳早报”四个字异常高调,比起洛阳那个,不知气派了多少。正纳闷着,一瞧旁边就是“平城日报”,红枝瞬间了然。 传闻《洛阳早报》在平城开分社的目的就是击垮财大气粗的《平城日报》,如此,面子工程自然要做足。 会客厅也比洛阳那个总社敞亮多了,红枝坐在椅子里握着茶杯慢慢等茉莉主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茉莉回来了,弯下唇角朝她淡淡笑了笑:“徐三小姐。” 她拿掉身上披着的一件斗篷,走过去看了看暖炉,旁边一个小姑娘递了杯热水给她。 “刚来?”她接着问道,“吃晚饭了没?” 红枝搁下茶杯,竟有些不好意思:“没。” “那一起吃吧,我也刚忙完回来,都快饿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拿了一叠纸出去了。 红枝咋舌,茉莉主编不仅自来熟,而且看上去简直忙疯了。她还没缓过神来,就看到茉莉又走了进来:“去我办公室谈吧。” 红枝有些晕乎地提好包袱跟着她走,茉莉带她进了一间屋子,随手指了张椅子让她坐。还是那个小姑娘,很迅速地端着一些小食进来了。红枝已经饿得不行了,也不顾及脸面,伸手就拿了一块牡丹糕,结果吃得太急,被噎到了。 茉莉看她一脸疲惫,又有些潦倒,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徐三小姐上次是家门变故,这次看起来倒有些像情场失意。” 红枝刚喝了口水顺顺气,这一下又被呛到了。等这一阵猛咳过去,她有些愣怔地抬头看了茉莉一眼,微微咋舌。 “很惊讶吗?猜到这种事有难度吗?”茉莉慢悠悠吃着点心,随意翻了翻桌上的一叠稿子,“你若在这行干久了,也这样。” 红枝不说话,慢慢啃着一块小糕。 茉莉似是忙完了手头的事,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情场失意,要来工作了?” 红枝点了点头。 茉莉见她的包袱就搁在一旁,又眯眼笑道:“可我这里不提供住宿。” 红枝顿时有片刻气馁,但随即又道:“我住在这报社里也无妨的,只要有地方能躺会儿……” “也好,反正也要加班,你就暂时住后头休息室。”茉莉此次似是大方得很,红枝甚是感激。 然她挑了眉忽地笑道:“你是逃婚没处去了?”停停,又自语一般道:“上下五千年,这种戏码天天演,真是够了。” “哈?”红枝摸不着头脑。 茉莉抽掉了挽发的簪子,头发全披下来,又伸手去揉了揉:“算了,我解释了你们也不明白。”说罢又站起来,去换了一双样式奇怪的鞋子。 红枝看看那双鞋子,心想,赤脚穿着应当很舒服。 “现在报社刚好缺人手,你思路不错,帮着筛稿子吧。”停停又道,“工资的话按实习生的标准给。对了,上次单行本的稿酬还没有结给你,等明天会计室的人上班了再说吧。” 徐红枝一头雾水。但她隐约明白,这大概谈的是钱的事。她要求很低,只求每天能吃得起一碗牛肉面就够了。所以她觉得不论怎样,茉莉至少还是能满足她这个小小愿望的。 “今天你就先休息,明天具体要做什么事,阿莲会同你说。”她说罢走到门口,对刚才送小食进来的小姑娘说道,“带徐三小姐去休息室,给她拿一床新被子,生个暖炉。” 红枝提了包袱同阿莲姑娘往后头走,不自觉回头看了一下,这封闭走廊里的昏黄灯光,泛着微微的倦意。 “茉莉主编还不回去么?”红枝好奇问了一句。 阿莲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回道:“我们主编每天都加班到深夜。” “加班?” “就是——”阿莲蹙蹙眉,似是组织不好语言,无奈道:“都是主编鼓捣出来的新鲜词,有些……只可意会,言传的话,困难了些……你若是在这儿待久了,会明白的。” 红枝抓抓头发,倒是将之前不开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新环境和新生活来得似乎有些快,她有些反应迟滞。 在休息室过了一晚之后,清早刚起来,就听得外面吵得很。她有些睡眼朦胧地开了门,看着走廊里突然多出来的人被吓了一跳。《洛阳早报》的人怎么都如此勤劳?她揉揉眼睛,茉莉站在她斜前方,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痛不痒道:“睡饱了?” “唔。”红枝颇有些不好意思。 “去后院洗把脸,一刻钟后过来开会。”茉莉手里拎了一叠稿子,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红枝沿着走廊走到尽头,露天的后院里甚是井然有序,打了水,简单洗了个脸,抬头看看天,依旧好得不像话。这样的好天气,就应该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嗑瓜子,可现下要为了生计努力做事情才行啊。 她擦干脸,走回去了。 阿莲姑娘看她似是有些紧张,遂笑道:“不过是晨间例会,徐三小姐不必过于拘谨。” 红枝第一次见这样的阵势,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子坐着,茉莉坐在桌子的尽头,见她进来了,便道:“徐三小姐,做个自我介绍。” “哈?”红枝表示不解。 “阿莲,你没教她吗?”茉莉微微蹙眉。 “对不起,我忘了。”阿莲一脸局促。 “下次不要和我说‘忘了’这个词。”茉莉慢慢把玩着桌上的镇尺,翻过来,又翻过去,“这位是徐红枝,笔名是金木兰的那一位。从今天起,大家就是同事了,好好相处。”停了停,又道:“现在开会,今天左边先说。” 话音刚落,茉莉左手边的一个姑娘就翻着手里的各种纸条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红枝仔细听着,不过是些市井传闻,经过这一番描述竟多了些趣味。这位姑娘讲完,便由下一位接着讲下去,茉莉随时作点评,比如方才这一条,说胡夏赫连定自立为王,并与南朝刘义隆达成和平协议的消息,茉莉想都没想,直接说了句“这条不要”。 那姑娘顿顿,拿起毛笔划掉了,又接着道:“西平死了,现在大家都在猜哪家的郡主会被封为公主嫁到胡夏去。” “怎么死的知道么?” “不大清楚,说是自尽。” “死哪儿了?” “城东太学。” 茉莉了然,忽地移了视线看了看斜右方的徐红枝:“徐三小姐,你清楚这件事吗?” 红枝沉默着摇了摇头。她甚为茫然,那天明明看到西平还好好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这条先过,弄清楚了再写。”茉莉依旧神色寡淡,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下一条。” 红枝已无心再听,她坐在这儿就像是做梦一般,听着她们面无表情地讲着与己无关的事情。一个人的生死,一句话就可以带过。 西平死了。 刚刚这位姑娘以极其漠然的语气说:“西平死了。” 这毫无预兆的事实让她有些发懵。前天晚上还看到西平去了太学找刘义真喝酒,她哭成那样,是因为做了离开人世的决定吗? “徐三小姐。”茉莉唤了她一声,声音清冷。 她回过神,却还是有些恍惚:“你们说,西平真的死了吗?” 四下阒然,方才那个提起这条消息的姑娘,微蹙眉看了看她,道:“消息自然是准的,怎么了?” “是真的死在太学了吗?” “是。” “牵扯到什么人吗?”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太学的国子祭酒,应当逃不掉咎责。” 红枝默。那姑娘又道:“徐三小姐还有想问的么?” 言辞冷淡毫无人情味,红枝慢吞吞回道:“没有了。” 众人对她般无理的追问表示疑惑,又念及她是新人,却也未深究下去。唯有茉莉知道,一直住在城东太学的徐红枝,对这件事情好奇,是多么得理所应当。 她冷笑笑,对刚才那位姑娘道:“这条跟进吧,我很有兴趣。” “知道了。”回得一样冷淡。 等到这晨会开完,红枝坐在一张所谓的办公桌前埋头看稿子,看着看着就走了神。 “徐三小姐,主编喊你去。”阿莲在门口喊了她一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红枝收了收桌子上的稿子,站起来,往主编室走去。 推开门,看到茉莉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红枝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茉莉笑道:“怎么了?进来啊。” “有什么事吗?” “看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注意休息。”她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肩,“徐三小姐,有些事,你乱想也注定是想不出缘由来的。别人为爱而死,和你无甚关联的,就不要搁在心里……” 她眯了眯眼:“心里的东西搁多了,会病的。”她凑到红枝耳边勾唇笑道:“那位太学的国子祭酒……其实是刘义真吧?” 红枝眉头一紧:“我不认识。” 茉莉叹口气:“你自以为聪明,却傻得可怜。罢了,左右我也不想管这些事情,若不是以前我年少无知,对刘义真好奇,现下才懒得去探究这些事。” 她说罢便去换鞋子,紧接着却又开始絮叨:“好好的公主为什么要死呢?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死?” 红枝咬了咬嘴唇。 【四三】百岁之后,归其室 始光四年年末,四处都冷冷清清的,一大清早,刘义真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 阿添敲了敲门,刘义真把长信装进信封里,浅声道:“进来罢。” “谨师傅,宫里来了人。”阿添也只站在门口,有些无措般知会他一声。 “知道了。”刘义真淡淡回。 他起身将那封信夹进一本书,便走了出去。还没走几步,便听得阿添慢吞吞道:“谨师傅,你还会回来么?” 刘义真转过身,朝她浅笑了笑:“自然会的。” 阿添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有些木然地在台阶上坐下来,这天气又干又冷,空气中像是被丢了一把灰,有些呛人的味道。过了会儿,又起身去屋里收拾包袱。 下午时,她提着包袱从屋子里出来,看看阴沉的天空,一副要下雪的样子。她本是打算走着去汝阴公府的,童子科的长孙敏恰好有家人来接,由是顺路,便搭了人家的马车,去汝阴公府。 长孙敏窝在马车的角落里,捧了本书装模作样地看着,半晌,忽地问道:“阿添师傅,你说公主为何要死呢?” 阿添瞧瞧他,想了想,回道:“譬如你十分倾慕一个人,然这个人却死了,过了好久你总算缓了过来,想要重新开始,想圆一个梦,可是这个梦碎了,你会怎么做呢?” 长孙敏将书搁在下巴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回道:“若是我的话,就——再找个人去倾慕呗。” 阿添苦笑笑,心想这到底是个孩子,漫不经心地将毯子给他盖好,又道:“等你长大了,懂得倾慕是怎么一回事,许是没这么容易再去倾慕另一个人呢。” “我听说公主死前留了首诗。”长孙敏仰头蹙眉道,“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阿添默,忽地又叹了口气。 “是《诗经》里头的,我背过。”长孙敏笑笑,“薛博士说,这诗歌讲的是,女子悼念亡夫,看着角枕锦衾依旧如新,而夫君已然孤独地长眠地下。冬夜夏日漫长难捱,只能想着生前的旧事,阴阳两隔度日如年,惟愿死亦能同眠。” “学得真好。”阿添伸手将他身上披着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别着凉了。” “阿添师傅,这就是长相守吗?”长孙敏眨了眨眼睛。 阿添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却道:“我也不知道。” “那阿添师傅肯定没有倾慕过别人。”小崽子嘿嘿笑了两声。 阿添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打起厚厚的车窗帘子来看了看外面,果真开始飘雪了。没有倾慕过别人吗?阿添问自己。倾慕不倾慕,似是一点都不重要。 到了汝阴公府,已是傍晚,长孙道生见阿添独自回来,也未多问。阿添独自去吃了点东西,早早就睡下了。红枝已走了好些天,他们才得到消息,阿添对此颇有些无知无觉。感觉师傅走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总是不告而别,太多次了。 阿添翻了个身,被子里有一股冰冷的灰尘味,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起来点了灯台,把稿子从包袱里翻出来,打算接着写。 看看干巴巴的砚台,她忽地又搁下笔,双腿蜷起来坐在椅子上发呆。谨师傅明天若是回不来了怎么办? ------------------------------------------------------------------------------- 外面的大雪到后半夜忽地停了,推开窗子有清冷的积雪味道涌进来。阿添看看院子里,却坐着一个人。拿了灯台推开门走出去一瞧,阿添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灯台给摔了。 “谨——谨师傅!”阿添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何时回来的?” 刘义真的面目神色在这雪夜之中有些模糊,似是笑了一笑。阿添只听得他颇有些飘忽道:“有一会儿了。” 阿添暗中咬咬唇,万幸的是谨师傅活着回来了,可他这么折腾自己,大冬天的坐在这雪地里,是想要闹得生病么? “谨师傅,你若是病了没人照顾的。”阿添蹙眉一本正经道。 刘义真苦笑笑,从雪地里站起来:“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罢,雪夜里的确很凉。” 阿添看他往房里走了,哈了哈气,看到有白雾,忽地好玩一般多哈了几口。 这一夜注定睡不着了,阿添就坐在房间里不断地回想以前的事情,想着自己也快二十岁了,难免有些伤感。 这不知不觉倒在书桌上睡了过去,早上还是被卫伯喊醒的。 卫伯站在她身后幽幽道:“阿添姑娘如今怎么变得和我家小姐一样懒了?” 阿添蹙蹙眉,又撇撇嘴,回头看了卫伯一眼,慢悠悠回道:“卫伯,此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家小姐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卫伯忽地叹了口气。 阿添一愣怔,师傅这一走,连平日里性情寡淡的卫伯都变得惆怅起来了。她强打起一个笑来,道:“师傅她每次走了都会自己回来的,卫伯还是放宽这个心吧。” 卫伯微微蹙了眉,看了看这地上薄薄积雪,想着红枝此番出走却是与上次不同的。 逃了皇家的婚,她还敢回来吗? 吃早饭时,长孙道生看到刘义真也无甚反应,不过是嘱咐他多吃点。 “太学里年假有几天?” “十五天。” “那就多歇歇罢。” 刘义真默然。 “这几日我听闻一些事。”长孙道生停了停,又缓缓道:“你本是南朝皇子,红枝是司徒府千金。” 刘义真默然,停了手里的筷子。 “世事得看好的一面过下去。”长孙道生给他倒了酒,“谨儿,你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是为旁人,只为你自己。” 刘义真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空空的位置走神。 “陛下让你进宫,提到要将公主葬在哪里了吗?” “云中旧宫。” 长孙道生的神色微微黯了黯:“她终究没能和抗儿在一起。” 刘义真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也曾请求拓跋焘将西平和长孙抗合葬,然却被一口回绝了。 西平这个与旧情人相厮守的梦,怕是圆不了了。 拓跋焘与他说,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有自己的位置与责任,西平也不例外。 刘义真大抵不能理解这番想法,拓跋焘只道他如今肩上并无所负,因而不懂得取舍。临走时拓跋焘却再一次提醒他:“红枝走了。” 刘义真离开皇宫时,已是夜色逼近,一路走着,踏雪而来,回到汝阴公府,却已是深夜。他心里空落落的,忽然不知往何处走,便在雪地里坐下来,想起很久之前,建康城中的那场大雪。 红枝回建康了吗?应当不会的。她曾说过再也不回去了…… 天下这般大,又要到哪里去找到她呢?为何这次,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一走千里…… 长孙道生似是没有发觉他的走神,只淡淡叹道:“公主太执着,谁也带不走她,只好自己走了。” “我去送她最后一程。”西平的灵柩将送往云中皇陵,这一程,大抵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也好。”长孙道生叹了一声,停停又问道:“红枝呢?这回——还去找吗?” 刘义真嘴角沉了沉,回道:“找。” 长孙道生微微颔首,与他道:“不要同上次一样,半途而废。” 刘义真咳了咳,旧伤处有些隐痛,他站起来,告退了。 ------------------------------------------------------------------------------- 始光四年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西平的灵柩从平城出发,车轱辘压在积雪之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刘义真骑着马在一旁慢慢走,长孙旃也在一旁不做声。 良久,他递过去一顶斗笠,刘义真却没有接。 雪,愈发大了。 长孙旃怅然道:“阿谨,不知你知不知道西平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刘义真不做声,眉头微微紧了紧。 “那年堂兄过世,西平疯了一般说要给他殉葬,先皇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他停了停,复笑道,“后来不知怎地,竟似是将堂兄忘了一般,乖乖地在宫里待着,也不出门。再后来……” 他倏地停了下来,也不继续说话,叹道:“罢了,瞧我又提这种事。对了,你何时去找红枝?” “尽快。”刘义真似是有些不耐烦。 “那倒也是,真不知她会一个人去到什么地方。”长孙旃叹口气,“那天我将她送到太学门口便走了,我看到她进去了……后来我想了想,那天,西平是在你那儿过的夜。” 刘义真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长孙旃瞥了一眼那只手,可真是瘦啊,指骨似是要戳破皮肤一般,一个个那样分明。 【四四】始光四年,大雪终 除夕这晚,除了刘义真和长孙旃还在外漂泊,红枝亦无处可归。她一个人点了个灯台,坐在封闭走廊里,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书。那位叫算珠的作者,写了传说中的《有个饭馆面朝南》,据说是几年前的文,但一直没有结局,红枝翻着翻着,有点想哭。 据说算珠弃了这个文,再也不写了。就连一直在催稿的茉莉,也快要放弃了。 红枝合上书,她想,可见这世上不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局。又或许,这就是结局了,只是停在了不该停的地方。 报社里放假,一个人都没有。她饿着肚子,独自守着一盏微弱的灯,等着新年的到来。 她蜷膝坐在地上良久,后来都困得几近睡过去,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听着屋外的北风呼啸而过。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她看到茉莉穿梭在办公室里的身影,以为自己幻觉了,便伸手揉了揉眼睛。茉莉探出身,笑着看了她一眼:“新年好。” “哈?”红枝有些木然地回应了一声,试图站起来,浑身却又麻又酸,便咧嘴吸了口气。 “昨天就在这儿睡的?”茉莉似是过来拿东西的,她走到红枝面前,伸手拉她起来,又道:“我差点都忘了这报社里晚上还有人住。” 她停了停,似是想了会儿,道:“你总住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我家房子反正也空着,不如你搬过去吧。” 面对茉莉突如其来的良心发现,红枝有片刻迟疑。茉莉笑道:“别不好意思啦,我收房租的,从工资里扣。”说罢推推她:“去洗把脸,收拾完包袱同我一起走罢,刚好赶回去吃午饭。” 红枝有些无知觉地往休息室走了。茉莉看看她的背影,想着有些事还是不要同她说的好。 到了茉莉家,红枝第一个反应是:茉莉到底是哪里人?为何连家里各种摆设装饰也弄得这般另类? 她有些好奇地看来看去,茉莉笑笑,道:“这间房就留给你了,地上的蔺草叠席不要乱挪动,脏了让人来换。”说罢从旁边的壁柜里拖了一床铺盖出来:“要是嫌冷,自己加被子,里头有。” 红枝点点头。 “你自己先整理整理,过会儿到主厅来吃午饭。”她从叠席上站起来,拍了拍前襟上的褶子,又道:“对了,你没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吧?比如葱啊或者生姜什么的?土豆吃不吃?算了……” 红枝摇摇头:“我不挑食。” “很好。”茉莉继续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抚平之后甚为满意地出了门。 红枝看了一眼这新环境,似是没什么不好。她将包袱放下来,把物件都倒出来,拿了那只小泥人,闷闷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呢?我又不能回去。回去了说不定会被捉起来……” 她想想,又把那小泥人搁在桌子上,环视了整个屋子。很空,一点人烟味道都没有。 她径自在这蔺草叠席上躺下来,想着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啊,怎能颓丧着让它过去呢?可手头又没什么事好做,红枝颇有些怅然。躺着发了会儿呆,她站起来,推开门出去了。 外面有积雪,天空依旧阴沉着,应当还有大雪要下。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北方的冬天,记忆中的南方冬天竟变得暗昧不清起来。建康也下过大雪的,就那么一次,积雪没过膝盖,压塌了许多梅花树。 那一年冬天,刘义真差点死了。以前红枝并不知,把人埋在雪地里,也会死的。 若是那时候真真就死了,怕也没后来什么事了。不过,她大概也不会在了。谋杀皇子说不定会被判个什么极刑…… 红枝忽地摇摇头,太扯了,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那么久远的事。 走到主厅时,茉莉端着一只杯子来来回回地走,看着厨子上菜,一声不吭。 红枝瞥了一眼桌上的菜式,甚是丰富,毕竟是有钱人过年,的确不同。 “坐吧。”茉莉随意得很,坐下来拿了筷子就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又对红枝道:“你尝尝,这道菜叫酸菜鱼,很好吃的,在我家才吃得到。” 红枝看着那菜的卖相似是不大好,但自己左右又吃不出味道来,就遂主人的愿罢了。 茉莉见她夹了块鱼肉放进嘴里,得意道:“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又酸又辣,非常美妙?”本想着红枝会给出一个“恩,太好吃了”这样的回应来满足一下自己的优越感,哪料红枝却落泪了。 茉莉被惊吓到。她还真没见过有人吃酸菜鱼吃得哭起来的,连忙拿了茶杯给徐红枝:“快,喝口水!” 红枝蹙了蹙眉,似是有些难受地看了她一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哎,早知道你对辣椒过敏我就不让厨子烧这个菜了。”茉莉有些后悔自己太过热情好客了。 “是辣的,也有些酸。”红枝抽噎道。 茉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这姑娘一副大悲大喜的样子,不对啊。 “这个是甜汤。”红枝喝了一口旁边的甜羹,又尝了一旁的酱猪蹄:“真的是咸的。” “徐红枝!”茉莉摊手,“你别给我搞幺蛾子成么?吃饭就吃饭,你一会儿悲从中来,一会儿又破涕为笑的,我吃不消啊。” 红枝却无视了她的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然刚走到门口,就又倏地停住。她神色一滞,是啊,这个好消息又能告诉谁呢?当初那个每天逼着自己喝药的混蛋,如今还不知道在哪里晃荡。 她走回来坐下,颇有礼貌地同茉莉道了个歉,后又道:“我好好吃。” 茉莉颇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她仔细咀嚼食物的样子,像是这饭菜有多么珍贵一般。 吃完饭,外面开始下雪,越下越大,停不下来一般。 茉莉蹙蹙眉:“别来个雪灾什么的,太受不住了。” 然这场大雪却断断续续下了几天,茉莉一边庆幸家里有存粮,一边嘀咕着为何还不放晴,这样下去都没法去上班了。 红枝则更无所事事,天天坐在屋子里看着外面雪花乱飘,喝酒喝得跟只酒鬼一样。茉莉看不下去了,这姑娘不仅喝酒,她还吟诗,关键是这些诗甚不入流,简直乱七八糟。 茉莉往她旁边一坐,拿了酒杯小酌了一口,随口背了一首花间词。红枝摇摇晃晃地坐起来,靠在一旁的小矮桌上,有些模糊不清道:“我真的……好久没喝酒了。那个混蛋不让我喝……” “你够了,还真上瘾了,我养不起酒鬼。”茉莉见她这副死样,实在忍无可忍,把她身边的酒壶和酒杯都挪走了。 茉莉看着面前一堵门轻啜了一口酒,自嘲般笑了笑:“以前我念书的时候,历史老师说刘义真什么都好,就是轻动无德业,这才是文人啊……没有从政的魄力和手腕,若无人迫害,当个逍遥王爷真是人生乐事。可惜……” 她忽地叹了口气:“可惜死得太早了。” 沉默了会儿,她想着徐红枝怎地没反应,一扭头,就见那头死猪已经睡过去了。 茉莉暗暗一咬牙,徐红枝!你就这么没良心地睡过去,太对不起我一番感慨了,难怪刘义真不要你,滚走,换成我也不要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不给你点苦头尝尝,简直找不到东南西北了。 茉莉以为不给徐红枝盖被子,她就会得个感冒什么的。结果红枝身体好得很,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擞地起来吃早饭了。 茉莉站在走廊下看到她恨得牙痒痒。管家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看到茉莉这副神色,问个安,又道:“主子这是……?” 茉莉一咬牙:“把那个人给我丢去喂猪。”说罢一转身就气冲冲走了。 管家立在原地,瞧了一眼那边走廊里站着的徐红枝,深以为茉莉这个主意坏透了。一来家里没有猪,二来猪不吃人肉,三……这姑娘就是一把排骨,怕是猪也懒得啃。 于是徐红枝安然度过了这一劫。 正月十五,报社开始上班了。开了个晨会,发完红包,徐红枝抱了一堆积压稿件窝在桌子前翻看着,越看越烦闷,抽了一旁的一把镇尺,泄恨般敲了敲桌子。 同事纷纷侧目,邻桌的姑娘道:“徐红枝你干嘛呢?” “我……试试这镇尺能不能打人。” “……”领桌姑娘冷笑一声,“谁得罪你了?” “没人。”红枝又把自己埋进稿子堆里了。 “我看徐三小姐八成是思春了,这春天还没到呢,徐三小姐急什么?” 红枝一咬牙,你们这特么都什么逻辑,统统给老子爬开,不待见你们。 屋子里刚小闹了一下,阿莲姑娘就拎了茶壶过来给大家添茶。 “咳,那什么,算珠来了,欢迎大家前去围观,很劲爆哟。”阿莲姑娘一脸兴奋。 红枝一眨眼,前些日子还嘀咕算珠是不是死了,所以那个故事没有结局了,今儿她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各位同事也纷纷作惊讶状,一个个凑到了走廊里,眼巴巴等着算珠从茉莉的办公室里走出来。 此乃神。红枝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跟着挤在人群里等着看算珠的庐山真面目。 大约一刻钟后,茉莉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身旁站着一个男子。茉莉脸色平静地向各位编辑同志介绍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算珠。 “算珠会在这里待一段日子,各位好好相处。”她停停,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就这样,各自去忙罢。” 众人显然都有些接受无能,但迫于怠工会被扣工资的压力,纷纷退散。唯独徐红枝立在原地没有缓过神来,指着面前这个男人极其困惑道:“我再也不相信……” “徐红枝,回去干活儿。”茉莉板着脸道。 “知道了。”红枝颓着一张脸回去了,这世上假象太多、太可怕了。 众人还都默默纳闷着算珠怎会突然跑来平城,另一条消息便传了开来——贺夫人死了。 而传说中的算珠,正是贺家独子贺麟。 贺夫人生下了皇长子拓跋晃,随后北魏改了年号,始光五年瞬间变成神麚元年。但这些贺夫人都不知道了,她已经随着年初那场大雪死了,据闻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瞧上一眼,就咽了气。 红枝得知此消息时,愣了一愣。 【四五】有恃无恐,无对错 晚上的时候茉莉请贺麟吃饭,徐红枝坐在他对面默默地喝蘑菇汤。她看着贺麟,脑子里全是贺夫人的模样,一颦一笑,就如昨天才分别一样。 他们姐弟两个,长得太相像了。红枝又埋头喝了一口汤。 良久,红枝忽地抬头问道:“你心中准备的结局,有让林景和苏峪在一起吗?” “没有。”贺麟淡淡回。 “为什么不呢?我看他俩都快要成亲了。”红枝觉得可惜。 “因为苏峪太有恃无恐,以为不论怎样,林景都只有他一人。这样的人,我怎能放心将景儿许给他呢?”贺麟笑笑。 “还会继续写下去么?”红枝蹙了眉。 “会,故事一定要有始有终。” 一旁的茉莉忽地笑了笑:“贺麟,说话要算数的。” “自然。”贺麟抿唇淡淡笑道,“几年了,也该有个结局了。” “大纲写了么?”茉莉伸手夹了一筷子金针菇,又道,“罢了,我明知道你不喜欢写大纲还问,我就等你结局了。难道景儿最后跟新墨走了?” “景儿一个人过不也挺好么?何必总给她安个男人在身边。”贺麟轻啜了一口酒。 “那样读者会玻璃心的。等这么几年,就等这样一个结局,还不如坑掉。” “我有数。” “欸,你知道你这文最虐的地方在哪儿么?” “恩?” “你说刘亭死了那句。” “噢,我不记得这个人了。” “……” 这顿晚饭后来的聊天内容红枝一概不记得了,她似乎隐约听贺麟说景儿自个儿回临江镇了,于是皱皱眉,觉得这不是个好结局。 她滚回去睡觉,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恰好茉莉过来找她,便起来点了灯。 “今天不知怎地,一点睡意也没有,找你喝酒来了。”茉莉温了一壶酒,倒了一小杯递给红枝。她在软垫上坐下来,啜饮一口,道:“以前我在某岛国留学的时候,睡不着就经常自己一个人坐在窗子前面喝酒。” “恩。”红枝已经习惯她说些自己听不明白的词,也不再一一追问。她以前觉得茉莉是个很克制的人,接触久了,才发觉她也算是性情中人,用流行词儿来说,就是情绪化。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怎地又提起贺夫人的事,红枝瞬间叹叹声,握着小酒杯迟迟没有喝:“真可惜。” “现在死了不是更好么?”茉莉漫不经心地拖过一旁的小食碟,“拓跋晃是皇长子,若以后被封为太子,贺夫人一样得死。到那时候,就是被亲爱的皇帝陛下赐死,所以还不如早死了干净。” “赐死?” “北魏祖制,子贵母死。枉你在宫里混了那么久,连这个都不知道。”茉莉笑笑,将被中余酒一饮而尽。 红枝默,慢慢喝了一口酒。 茉莉看看她,颇有些无所谓般轻笑道:“世事很逗吧?对啊,这就是世事。” 她停了停,又道:“就像六年前,我也不知道我会遭遇这番变故……世事真是太捉摸不透太可笑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想着要怎么才能回去,活得小心翼翼,如今不在乎这些事了,反倒从容起来了。你现下畏手畏脚,就如我之前一般,注定什么都得不到。你若是想念刘义真,便去找他。等着他找到你?别做梦了,男人的直觉差得很,你等他找,不如自己直接挖个坟墓跳进去。” 红枝蹙蹙眉。 茉莉笑笑:“得了,你扭捏个什么劲儿。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一脚踢开。你们这时代,嗑药乱伦各种开放,结果亲个小嘴牵个小手告个小白就这么困难,不是作孽呢么?” 她一口气说完,便搁下酒杯,意兴阑珊道:“给你留了热水,想洗澡趁早去,别等水凉了。我先去睡了,少喝点。” “对了——”她站起来,“我要说什么来着,噢,刘义真去云中了,据说还要守皇陵,太特么作孽了。你要想去找他我给你批假,停薪假。” 她说罢就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出去了。 红枝一人托着下巴坐在桌前,往嘴里拾掇了一粒花生米:“找。” 再塞一粒:“不找。” “找。” “不找。” “……” “找。” 她看了一眼碟子里最后剩下的一粒花生米,什么都没说,站起来,端着食碟走到门口,把那颗花生米倒掉了。 她仰躺在床褥子上,把胳膊横到脖子下面,枕了会儿,又发麻了。 以前刘义真总嫌弃自己又笨又懒,那就活出一个不一样的徐红枝来给他瞧瞧。红枝深吸了口气,看了会儿屋顶,翻了个身。 --------------------------------------------------------------- 报社里一切井然,每天都如流水一般过去,一点痕迹都没有。 天气渐渐回暖了,这天傍晚,红枝理完面前的稿子,正打算下班,就看到阿莲姑娘冲了进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算珠交稿了!” 有两位老编辑听闻此消息,差点潸然泪下。 “来来来,每人一份哈,让大家提前预览大结局。”阿莲说完就一脸兴奋地往每位编辑手里发稿子。 红枝接过稿子,压住封皮,吸口气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目光扫到最后一列。 她神色倏地一滞,又将稿子合上,一声不吭地继续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神麚元年二月,始平郡主被封为公主嫁给胡夏国主赫连昌。三月,胡夏赫连定反袭北魏,奚斤将军丢长安。四月,拓跋焘派使臣再次出使南朝。 当然,四月还有算珠《有个饭馆面朝南》大结局的发布,茉莉专门开了粉丝见面会,据闻场面异常火爆,各位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都为此疯狂了,千算万算算不到算珠是个雄性生物(太绕了,摊手)。 与此同时,《平城版洛阳早报》正式更名为《平城周刊》。 当然,这一切对于徐红枝来说,就像是早上出门,被淋了几滴雨一般无关紧要。 她听说,刘义真回来了。 刘义真从云中回来那天,天气好得很,初春的新鲜气息忽地从地底涌出来一般,枯草之间已经有了隐约的绿芽。 他咳了咳,打了车窗帘子看着外面,叹道:“又是一年了。” 长孙旃蹙了眉:“你看这天气,哪里像四月天啊。”说罢又看看他的脸色,叹声道:“你若再不好好养病,神仙也救不了你。” 刘义真看看他,却没有说话。 病去如抽丝,等他稍稍好起来,已是五月末。与之前相比,他看起来更清瘦,神色也愈发寡淡,整个汝阴公府的人都为他急。 传闻都说,自从西平死后,太学的国子祭酒就大病了一场。这传闻后来越传越别有意味,颇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红枝听说,长孙谨承袭了爵位,告别了城东太学,成了北魏政权中举足轻重的一颗棋子。而她自己,也在《平城周刊》混得一天比一天好。他们似乎走上了各自要走的路。 茉莉见她心情不大好,想着自己也好久没上街逛过了,下班时便喊她一块儿出去散散心。贺麟跟过来凑热闹,说是那天在街上看到一家新开的酒楼,觉得甚好,决定回请茉莉和红枝吃饭。 茉莉挑挑眉,这种让人放血的好事自然不能错过。 他们到酒楼的时候已是有些迟了,人很多,雅间也全满了,小二让他们稍微再等一等。贺麟笑道:“都是某人延长工作时间,这下好了吧,吃饭都得等。” “不急,这才刚刚入夜,不就等一会儿么?”茉莉颇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累死了,先借我靠一靠。” 贺麟笑笑:“眯会儿吧。” 红枝瞧了一眼坐在对面长椅上的贺麟和茉莉,想着这两人也太不顾场合了。公开秀奸/情实在太可耻了。 她坐着翻看茶几上摆着的一份崭新的《平城日报》,甚觉此报已显颓势,距离倒闭已经不远了。再看看旁边几乎被人翻烂的《平城周刊》,深感欣慰。果然,某刊比某报要受欢迎百倍。 她无聊地放下报纸,瞥了一眼空空的楼梯,转瞬一个小二端着餐盘上去了。 楼下热闹得很,茉莉靠着贺麟小憩,红枝就看着楼梯发呆。这得等到何时啊?红枝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正嘀咕着,就见一小二从楼梯上匆匆小跑下来,对贺麟笑道:“公子,楼上有一桌客人要走了,等收拾好我领你们上去。” 贺麟似是怕惊动了旁边的茉莉一般,只微微抬手对他做了个“知道了”的手势。小二一溜烟跑了,红枝看着他跑上楼,又看到几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低头瞧了瞧自己光秃秃的指甲。 一阵嘈杂,吵醒了茉莉,她甚是疲倦地挪正了身子,无知觉般问了句:“几时了?” “好像刚过酉时。”红枝回了一句。 贺麟道:“正好,那一桌人走了,我们可以上去了。” 红枝站起身,侧头看了一眼楼梯口,愣怔了一下。 【四六】苏峪死了,又何妨 贺麟给出的结局红枝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都要唏嘘一番。 她心底里,是希望林景和苏峪在一块儿的,希望他们能够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就算苏峪偶尔会朝林景发脾气,林景也会偶尔不懂事。就算两个人都不是那么好,就算有争吵和别扭,就算两个人都能被挑出刺儿来,她也希望他俩能够在一块儿。 这是徐红枝久违的少女心。 可是,贺麟给出的结局却是:苏峪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她看着楼梯口发怔,那个人差点要看到了她,却又似没有看到一般侧头与身旁的人交谈。 的确比以前更瘦,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眉梢却有些沉,笑也无法真正开怀一般。红枝一晃神,便看到一行人已然走了出去。 茉莉忽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贺麟道:“走吧,饿死了,上楼吃饭。” 红枝还愣在那儿,茉莉喊了她一声:“徐红枝,走啦。” 她缓过神,跟着他俩上了楼,进了雅间,坐下来,托着下巴蹙眉道:“我今天应当穿大红色的衣服。” 贺麟翻着小二递来的菜单,笑了笑:“为何?” “因为显眼。”红枝闷闷道。 茉莉眯了眼,她忽地想当一次红娘玩玩了,如何是好?贺麟推了推她:“还要吃什么?自己加。” 茉莉心思不在吃食上,遂道:“无所谓,随便吃点吧。” 她瞥了一眼徐红枝,笑道:“下期的周刊人物把那谁换掉吧,我们重新找一个。你没做过采访,要不要试试?” 红枝垂首,暗暗道:你丫就知道剥削劳动力。 “很容易的,我陪你去。”茉莉好玩一般挑挑眉。 “好吧……”红枝随口应道,拿了旁边水杯喝了一口水。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楼下的街道,没什么人,刘义真怕是早就走了。他是真没看见还是假装没看见呢?刘义真从来都找不到她,小时候一起玩捉迷藏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问题了,他从来找不到她。每次都是徐红枝等得快睡着了,自己出来找他。 这一顿晚饭吃得还算尽兴,三个人都有点喝高,回到家都快过戌时了。 贺麟这段日子一直住在茉莉的府里,真是让人不多想都难。 红枝无精打采地滚回去洗澡,等热水的时候坐在桌前把脖子上系着的小玉佩解了下来,对着昏黄的光线看了看,愣了会儿神,送热水的小厮敲了敲门,她站起来去开门,俩小厮替她把热水倒进浴桶里,随后就走了。 红枝洗澡洗到一半,茉莉又来了。 茉莉敲半天门只听得里面有水声,问道:“嗬,在洗澡啊?我能进来不?” 红枝瞥了瞥屏风,瘪瘪嘴,似是不大情愿一般回道:“哦。” 茉莉推门走进去,端了一碗醒酒汤放在桌子上,又坐下来,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一块小玉佩,仔仔细细地瞧了瞧。 哟,这姑娘看上去穷困潦倒的,竟然还有这等好玉。茉莉刚想问些什么,就看到红枝穿好中衣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拿了块干手巾擦着头发,在茉莉对面坐了下来。 “厨房刚好准备了醒酒汤,我看你今天酒喝得也不少,趁热喝了。”茉莉继续把玩着那块小玉。 红枝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端起那碗醒酒汤,咕嘟咕嘟喝着。 “你喝东西就不能像个女人那样喝咩?我真怀疑你来历啊……你真的太可疑了。”茉莉似是嫌弃她一般皱皱眉,忽地又转了话题:“这玉佩别人送的吧?” “恩。” “看着挺像定情信物的。”茉莉抚下巴,“刘义真送的?” 红枝被呛到。 “那就是了。”茉莉又看了看,把小玉放下了,道:“你送了什么回礼啊?” “哈?”红枝咋舌,这话怎么听得这么耳熟啊?想想又道:“没送……没送回礼。” “我谢谢你啊,信物这东西,单方送,对方没回应很尴尬的。你也太……”茉莉一脸恨铁不成钢,“真心想把你丢去喂猪啊……” 红枝咽下最后一口汤,想了想,那天似乎刘义真好像有问她要回礼来着,可她哪里知道啊?!她又不是神仙! 茉莉把小玉递给她:“戴好了,打个死结,永远别摘下来,这个男人就是你的了。” 红枝一愣,眨了两下眼睛:“啥?” “你反应迟钝啊?刘义真那种货色扔到街上会被人抢得撕成碎片的好吗?就你不识货……赶紧的收拾收拾东西滚到人家怀里去,还闺蜜呢,我都帮你想好新文题目了,就叫《我的夫君是庐陵王刘义真》,百分百能红,你信不?” 红枝的小心脏顿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不不不,我决定封笔了,封笔……” “主编让你写你竟然敢不写?!” 红枝想,茉莉喝多了,一定是喝多了。 茉莉却又忽地笑笑:“那我坐等你封笔,以后想写了别耍赖。” 红枝一瘪嘴,这样的主编太伤不起了。 等茉莉回去了,红枝拿了那块小玉往脖子上一系,想想,又把线头挪到前面,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不摘了,送给我就是我的。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红枝猛然看到贺麟提着包袱从走廊的一端晃到了另一端。 贺麟看到她,便同她打了个招呼。 “要走了?” “对,回洛阳了。” 红枝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原先以为贺麟会因为茉莉留在平城的。 “马上走?” “吃完早饭就走。” “茉莉知道吗?” “我同她说过了。” “哦。”红枝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跟着他一起去主厅吃早饭。 贺麟突然浅笑道:“对了,听闻你一直不满意《饭馆》的结局。” 红枝对对手指,无奈道:“苏峪死了我很不甘心。” 贺麟笑了笑:“傻瓜,故事里的人罢了。你既不是林景,你喜欢的人也非苏峪,所以——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顿了顿,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都活在故事之外。所以故事里的悲欢,除了多些无关紧要的欢笑和泪水,什么都不是。” “恩。”红枝应了一声。 “我有看过你的文,写得像回忆录一样。”他笑笑,“才多大年纪,就开始写那样的东西。历史上这位苦命王爷……能遇上你也真好,至少不必早早死了。”他后半句说得像叹息,然随后又笑道:“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恩。”真难得如此乖巧。 “刘义真的命是你阴差阳错救下的,所以这条命归你管理所应当。” “恩?”什么?!怎么这下全世界都知道刘义真还活着一样?红枝有些发懵。而且还都非常理所应当地以为刘义真是她什么人,刘义真是她什么人啊?关她什么事啊?! “没什么。”话音刚落,贺麟前脚已经踏进了主厅的门槛。 茉莉坐在餐桌前切一盘烤鱼,头也不抬,只道:“早些吃完好上路。” 红枝坐下来,接过茉莉递来的装烤鱼的小食碟,拿了块小酥饼,慢慢啃着。 半晌,她突然问道:“你俩不是关系很好么……怎么这就……” 茉莉抬头看她一眼,又看看正在喝粥的贺麟,忽地对徐红枝笑道:“你瞎想什么呢?” “我……什么都没想。”红枝埋头继续啃酥饼。 茉莉也不理她,三人默默吃完了早饭,茉莉拿了给贺麟准备好的干粮,将他送上马车,又同他耳语了几句,笑笑,便站到了一边,看着车夫动了动手里的鞭子。 马车疾驰而去,空气里的灰尘颇有些呛人,红枝伸手捂住了口鼻,半晌才喘口气道:“哎,就这么走了……我以为他会为你留下来呢。” “我们只不过是从同一个地方到这里的,所以是战友。”茉莉的语气颇有些喟叹的意味,转个身,语气瞬变:“走吧,再不去报社,迟到了扣你工资。” 红枝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老板的私事最好不要管,还有就是,同样是迟到,自己会被扣工资,但是老板不会被扣…… 这两条职场真理,红枝拿了个小纸头默默记下了。 ------------------------------------------------------------------------------- 过了三天,红枝突然接到通知说要她去采访某名人,方才想起来那天在酒楼里的一番戏言,可特么竟然是真的! 这也就算了,但是采访日那天,茉莉突然有事,竟然说不陪她去了,因此艰巨的采访任务就落到了徐红枝一人头上。 毛线啊,连被采访者是谁都不告诉老子,老子连问题都没准备呢。红枝对此颇有微词。 然而茉莉到底是仁慈的,最后让一位资深的前辈陪徐红枝去了。 这位前辈素来冷脸,对谁都不热情。这样的人去采访,不要吓到人家啊!红枝在心里默默地对手指,可千万别遇到个冷脸的主,否则一冷对一冷,然后自己还是个棒槌,这什么劳什子采访铁定要泡汤。 “姚前辈啊,是在哪儿采访啊?”红枝微忐忑。 这位姚前辈寡着脸回了一句:“我们周刊做采访不是一直都在酒楼的么?前两天刚订好的位置。” “噢。”红枝支吾了一声,“那是采访谁啊?” “主编没和你说?”姚前辈微蹙蹙眉,“那你来干嘛?” 红枝委屈极了,她不想来的啊!都是茉莉那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妖精逼着她来的啊! “今天怕是没什么好采访的,我对此人无好感,真想不通怎么会临时换采访对象。”她言辞中颇有些抱怨,又道:“城东太学以前那个国子祭酒,你可认得?” 【四七】木兰是谁,不认得 姚前辈这话把红枝吓一跳。毛线啊,老子要跳车。 她的小心机刚露出来,就被姚前辈一眼瞪回去了。红枝窝在马车角落里默默地对手指,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好可怕啊。 想见,不想见,想见,不想见……红枝的眉毛蹙成八字形了。 “你干嘛呢?”姚前辈丢了一份采访细则给她,“实在没什么好问的就按模板上的问题来。” 红枝默默接过来,翻了一遍,望望车顶子,除了木头什么都没有。姚前辈看她这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冷冷道:“你就不能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红枝苦着一张脸看着她,都要哭了:“呜呜呜,真的是太学以前那个国子祭酒么?” “是,主编今天走之前告诉我的。” 红枝在心里默默念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数到第七十七遍的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 下了马车,进了订好的雅间,里面是空的! “等会儿吧。”姚前辈喊了小二送茶上来,兀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红枝窝在另一只椅子里对手指,良久,门嘎吱响了一声,她猛地抬头一看,哎,又是小二。 “客官要点菜不?” “再等会儿吧。”姚前辈蹙蹙眉,本来就对这个国子祭酒一点好感都没有,他还迟到,此人的评价分在她心里都快变成负的了。 小二看着这张冷脸,极其乖巧地退了下去。 徐红枝如坐针毡,又站起身踱来踱去,晃得姚前辈都烦了。 “我说你就不能消停会儿么?” 红枝一瘪嘴,正要控诉茉莉的可耻行径,姚前辈忽地站了起来。红枝猛地一掉头,刘义真就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她眨了两下眼睛。 姚前辈走过去寡着脸对刘义真道:“你好,我是《平城周刊》的记者。这位是新人,叫金木兰,今天由她来做采访,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海涵。” 刘义真意味不明地浅笑了笑。 姚前辈一蹙眉,看看徐红枝,转而又问刘义真:“你认得她?” 刘义真眉梢的笑意渐渐浓起来,又慢慢消减了下去:“不认得。” 红枝一脸惊诧,不认得!——他竟然说不认得啊!不就换个马甲么,这就不认得了……呜呜呜,红枝姑娘的小宇宙开始下雨了。而且他明明知道金木兰这个马甲的啊! 阴险、虚伪……小白脸都不靠谱。 “我得走了,主编说我把你送过来打声招呼就可以走了。”姚前辈说罢就无情地转身出去了,临了还不忘叮嘱一番:“好好采访,不行就看模板。” 红枝像挨了一闷棍一样,脑袋里嗡的一声,有些晕。 看着姚前辈离去的背影,她默默地低头翻了下手里的采访模板。 【第一条:采访缘由(等同于你为何做这个采访)】 红枝抽泣了一声,为何为何,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想采访! 【第二条:采访目的(等同于你通过这个采访想获取到哪些信息)】 红枝心想,我哪有什么目的?我的目的……她看了一眼刘义真。 “你们主编联系我的时候,没说会让新人来。”刘义真笑了笑,把菜单推给她:“坐吧,想吃些什么?” “不吃了,采访完我就走。”红枝颇有骨气地又把菜单推了回去。 “那你问啊。”刘义真似是有些懒散地笑了笑。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啊!红枝在心底哀嚎了一声……你到底是要干嘛啊!装不认识还装上瘾了! “你认得我不?” “在下不是说了么,不认得什么叫木兰的。” “我是徐红枝!”真想不通刚才姚前辈非得拿笔名往她身上贴。 刘义真依旧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恩。” “你丫装着不认识老子!”红枝姑娘终于恢复了咆哮小教主的本色。 “这世上总有模样差不多的人,在下怎么知道金木兰就是徐红枝呢?” 红枝弱爆了,但是内心的小火焰还在熊熊燃烧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你骗小孩呢?!”说罢掏出一个青田石的小印章来,往桌上一拍:“你刻的时候梦游了是吧?!” “在下不记得了。”刘义真笑了笑。 红枝忍着去揪他领子的冲动,咬牙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她算是折腾明白了,茉莉这压根儿就是玩她呢! “你和茉莉串通好的!”红枝愤恨地站起来,一扭头就要走。 刘义真也觉得有些玩过头了,便道:“别生气了。” “不!我恨你!你每次都找不到我,每次都要我自己出现,每次到最后关头就要放弃我,我特么想把你丢到黄河里一百遍,你不如死了算了,你还活着做什么!你不是滚到云中去了吗?!那就不要回来啊!回来也就算了,我就见不得你过得比我好!你还过得这么好!你看看,这个衣服,你这个衣服肯定比我的不知道贵多少倍,我天天啃豆包子——” 她停了停,觉得每天啃酥饼和肉包、偶尔还有酸菜鱼吃的人,说自己天天啃豆包子好像会遭报应,遂道:“我天天吃得是什么啊?!” “我倒听说你舒心得简直乐不思蜀了。” “瞎说!”红枝颇有一种百口莫辩的委屈感,她忍着眼泪,哽咽了一声:“你们都是坏人……串通起来骗我……” 刘义真伸手抹掉她眼角刚刚滚落的一颗泪:“你好像胖了些。” “瞎说!老子没有暴饮暴食!” “那你是茶不思饭不想了?” “滚蛋!老子才不会那么没出息……” “那你还生气?” “我不是生你的气!” “很好。”刘义真笑着摸摸她的唇角,“要喝水么?” “不喝!” “要吃饭么?” “我说了我不吃!老子没有心情!” 然她话音刚落,就听得有人推门道:“哎哟,你不吃我可饿了,这场戏等得我真是累死了。” 茉莉走进来,径自往椅子里一坐,看着他俩忽地笑道:“诶,你俩注意点啊,公共场合别太那什么了。” “茉莉!”徐红枝怒了。 “长本事了是吧?才几天啊就和上司叫板,让你来做采访不是让你来和男友打情骂俏的,你看看你们在干吗啊?”茉莉指指她,“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她说罢又拿了桌上的小印章,仔细瞧瞧,笑道:“哎哟,金木兰,原来他早知道啊……刘义真你真够可以的,我之前找你的时候怎么没提这个事儿啊,被某人写成那种别扭阴险受的滋味不大好吧?” 刘义真脸色的确不大好。 “那什么我刚出门的时候算过了,今天日子太吉利了。来吧,我给你们当证婚人,赶紧的,那什么来互相表个白,订个婚,把大龄剩女徐红枝从我家领回去养吧。”说罢从袖子里拿了两个小本本出来,“这是结婚证哟,让你们赶一下时髦。” “……” “难道进展太快了?不急——”茉莉收了小本子,“那你俩就赶紧培养先感情吧。”她边收还边嘀咕:“我就纳闷了,都到这程度了还闹别扭,赶紧结了吧,我来这边都没喝过喜酒呢。” “这是家务事,就不劳主编费心了。”刘义真淡淡回。 茉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说啥?这特么不是过河拆桥么?!这么快就把红娘给踢到一边去了?……难以想象啊同学们! 茉莉立刻过去揪了徐红枝的袖子:“你家男人太那什么了好么?我不过是多说两句,特么的竟然不识好地让我闭嘴,这也太不像话了。” 她又蹙蹙眉,语重心长道:“我后悔了,你不能嫁给他,会吃亏的。他就典型一天枰座你知道么,翻脸变心什么的都不用打招呼的。诶,我说……” 她正滔滔不绝,就见徐红枝努力扯着自己袖子,此举让茉莉目瞪口呆了。 “你这么快就拐过去了?!”茉莉深深地受到了伤害,养大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啊。 “哼,你就这么正大光明的回去吧,我看拓跋焘怎么折腾你俩。”茉莉忽地拉下脸,转身就要走。 红枝本来都要妥协了,被她这么一吓,决定跟着茉莉走。前脚刚迈出去,就被刘义真拖了回来。 “你信她,还是信我?” 徐红枝咽了咽口水。 ------------------------------------------------------------------------------- 【四八】成你的亲,别管他 红枝犯了难,皱起眉:“我觉着,小命要紧。” 茉莉闻言忽地笑了:“正解。” 红枝瞧了她一眼,又想想:“但我觉着,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指不定他前脚出去就被人抢回去当压寨夫人了!所以我不走了!” 茉莉先是一愣,忽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敢情不是我玩你,是你玩我呢?徐红枝你说你像话么?之前那么苦大仇深恨不得把他丢去黄河喂鱼,这下又这么……你是要折腾死我是吧?” “不不不——”红枝否认道,“我是为了社会稳定才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刘义真微有愠色:“回家说。” 茉莉没好气地笑了笑:“哎,你俩的事我不管了,那什么——”她止住笑意,顿了顿:“你先跟他回去,你的行李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她前脚要走,却被红枝给喊住了。 “哎——那什么采访怎么办?” 茉莉扬扬眉:“你不是跟他回家了么?有的是时间啊……什么时候不能采访呢?随便采……”说完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明天交稿,你要敢拖的话这个月工资全扣光!” 红枝点了点头,又苦了苦脸。刘义真摸摸她的脸,又好玩一样轻捏了捏脸颊。 “你当我的脸是柿子啊?”红枝瞬间板了脸色,伸手搭住他的手腕,用力挪开。 “就不能好好说会儿话么?非得这么吼。”刘义真温声道。 “不——可——以!”红枝心里正怒着呢,各种小情绪不断翻滚,哪里有心情和你好好说话。 “那成,吼开心了回家。”刘义真收了手,兀自在椅子上坐下来,拿着菜单出去找小二了。 红枝收了桌子上的小印章,瘪瘪嘴,看了看窗外,真是热闹。这什么日子来着?噢,快端午了,可没粽子吃啊。 她蹙蹙眉,拿起手边一只杯子喝了口茶。 刘义真走进来,坐在她对面,拿过她面前的采访模板,淡淡笑了笑:“你这些时候就鼓捣这个?” “不不不,比这个有技术含量多了。”红枝闻言继续呷了一口茶,“我们的工作是高端的,保密的,神圣的……咳。” 刘义真浅笑了笑,合上采访模板:“我听茉莉说,你第一次在她家吃饭哭了。”停停又道:“吃得出味道了?” “恩。”红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故意扭头看向窗外。这五月天里,有些许闷热的意味。 “怨我么?” 外面似乎有隐约的蝉鸣声,红枝喝了口茶,依旧看着窗外,那棵大柳树长得真好啊。 “我前些日子想,若是你肯的话,我们就这么一起过下去。” 红枝依旧不答,看到柳树下卖茶果的小摊主,拿了个大蒲扇拼命扇着。 “红枝。”似是不大满意她的心不在焉,刘义真唤了她一声。 红枝这才转过头看了看他:“唔,什么事?” 刘义真不说话,手压在那个采访模板册子上,浅浅地摩挲了几下,又抬起头,看着她。 红枝也就这么盯着他,看得有些入神了。 “可好看?” 红枝哼了一声:“太虚荣了,你太虚荣了……不就是想要我夸你长得好么?虚荣啊……” 刘义真笑了笑,拿过她一只手,无名指指腹内侧有些凹进去,又有些硬,分明是写字写多了的一粒小硬茧。 “以往都不知道你会执笔为生。”他压了压唇角,“辛苦了。” “嘁。”红枝不屑了吐了一个音,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刘义真紧紧握在掌心里。 “你干嘛?”红枝撇撇嘴。 “我说咱俩就这么过一辈子罢。” 红枝想了想,吸了口气,又笑笑:“我俩在一起过的日子还少么?继续过就继续过呗。” “我是说——”刘义真顿了顿,“成亲好不好?” “成了亲就能过一辈子?我们不是早就一起过了么?” “自然是不同的。”刘义真缓缓道。 红枝看向窗外,心不在焉道:“有何不同?” 刘义真浅笑了笑,温声道:“成了亲,便能做些之前不能做的事。” 红枝蹙了眉,用左手撑了下巴想了想。然她还没想明白,左手便被某人抓了过去。红枝深以为,这个姿势不仅不雅观,而且很难受。刚想着要将双手从某人的大手里挣脱出来,努力无果之后,小二出现了! 端着托盘的小二推开门一愣,又往后退两步,看看门上的小牌子,没错! “咳。”小二清咳了一声。 红枝一用力,便挣开了刘义真的手。 这一餐,红枝吃得有些无味。她琢磨了很久,深深察觉到了自身知识储备的严重匮乏,所以闲杂书还是得看看的。 回到长孙府,临近傍晚,府中院子里每一只灯笼都点上了灯。红枝左左右右地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着,还算齐整,便跟着刘义真跨进了院门。 卫伯见到她,神色微微一动,转瞬又恢复了那张万年死人脸:“老爷在主厅等着呢。” 红枝点点头,又用胳膊肘推了推道:“哎——阿添呢?” 哪料话音刚落,阿添就从主厅冲了出来,给了徐红枝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师傅你回来啦!” 红枝拍拍她的后背:“我没想你。” “哼,坏师傅!” 红枝笑了笑:“你看你还是这个死样,就不见有长进。我怎么收不到你稿子啊?你写多久啦?还不投呢?” 阿添撇撇嘴:“不写了,我弃了。” “最近朝中无事,无甚新闻可写,缺稿子,你还是写吧。”红枝随口道。 “师傅你真的去《平城周刊》啦?!”阿添蹙蹙眉,“我还以为谨师傅骗人的呢……” 红枝挑挑眉:“倒霉孩子,你就这么不相信师傅的能力?” 阿添吐吐舌头,不接话。 长孙道生从主厅出来的场景,让红枝想起那时她从南朝归来,全家人也是这般迎接她。她眯了眼,觉得时光过去了很久。 “长孙爹爹好。”红枝深深一鞠躬,“我错了,我不该乱跑不该添乱。” 众人皆讶异她此番积极的认错……而长孙道生却觉得,自家姑娘真的是长大了。 晚饭后闲聊良久,都有些乏,便各自去睡了。 红枝闷着头回自己屋里了,这屋里摆设都没变,床上的凉席是新铺上去的。她往床上一躺,把头搁在凉枕上,觉得在茉莉家过的那段日子真的是很奇妙的体验。 她闭起眼,回想起一些过往的事。她还记得娘亲死的那天,她独自睡在西厢那个小屋子里被蚊子叮得半死,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天亮。 那张床,是她记忆中最硬的一张床,硌得浑身骨头疼。 还有无数次,独自睡在客栈的床上。 自己睡过多少床啊,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黑暗中的帐子。 红枝忽想,若是自己同姐姐一样,那时候老老实实嫁人了,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个模样了。这几年她走的路太多太久,连她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回想想,就如同做梦一样。 这么想着想着便也睡着了,醒来时吓一跳,天都快亮了。 她赶紧穿了衣服往伙房跑,被刘义真一把揪住。 “早啊。”刘义真浅笑了笑,“睡得好么?” “好啊!”红枝破有些不耐烦,“别拽着我,我得赶去上班。对了你都不用上朝的么?” “国主西巡了。” 红枝应了一声,去洗把脸,去小蒸笼里拿了只馒头就要走。 前脚刚迈出伙房,就倏地想起什么事来,扭头对刘义真道:“啊啊啊我真的是脑子被驴踢了,那什么采访稿怎么办啊?!今天不交的话一个月的钱全扣光啊!!” “扣光了我养你啊。”刘义真答得颇为漫不经心。 “你就给九个铜钱!”红枝哼唧一声,真好意思说啊小气鬼。 “为九个铜钱记仇了?”这还是多久前的事了,她还惦记着。 “懒得。”红枝抱头哀嚎,“我先去死一死。”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红枝想着以后一定要学会骑马,这样去报社会快得多。冒着必死的信念到了报社,结果一个值班的姑娘告诉她今天放假! ——“放假?” “端午啊。”那姑娘眨眨眼,“主编说端午放假……你不知道么……” 红枝闷闷不乐地又回去了,刚到府里就看到崔老太太从正厅冲了出来。 “哎呀倒霉孩子!”崔老太太熊抱了抱她,“过年那会儿听说你又不见了,可急死我。” 红枝咽了下口水,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今儿端午,估摸着你没粽子吃,我给你带了些。”崔老太太拉着她往里走,两人坐下来,崔老太太仔仔细细看了看她,又摸摸她的脸,“还好,没瘦。” “唔。”红枝低了头翻粽子,“有肉粽么?” “两股线的是肉粽。”崔老太太瞧她这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啊,就是个吃货。” 红枝一抬头:“才不呢,我就是很久没吃了才想。” “多吃点好,听说你那个吃东西没味道的怪毛病好了?” “唔。”红枝翻出一只肉粽来,开始动手剥粽叶。 “你和谨师傅要成亲了?” “唔。”红枝咬了一口粽子,瞬时反应过来,“哈?!” “喜帖不是发了吗?” “什么?!”红枝瞪圆了脸,嘴里还塞着一块肉,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五月十五。” 红枝被呛了一下。 这什么事儿啊,被卖了都不知道啊! 崔老太太大约以为她是在担心之前私自逃走的事情,便道:“国主西巡,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估摸着,等他回来都入秋了。你俩这时候把亲事办了最好,反正当时也没行册封礼,算不得什么。再者说了,国主后妃众多……不介意多一个少一个。” 崔老太太剥着粽叶,剥到一半又递了一只粽子给红枝,继续道:“别等了,你都二十一了,我二十一的时候都生俩孩子了。” 红枝扭头啃粽子,扯毛线个孩子……扯得真远…… 【四九】春宫册子,随意瞧 崔老太太在府里坐了会儿便也走了。红枝这粽子也吃饱了,在府里四处瞎撞。阿添独自去了太学,刘义真不知在哪儿晃着。 中午时方瞧见刘义真回来了,红枝咬咬牙,义正言辞道:“你怎可以不经我同意就随便同别人说我俩要成亲了呢?!” “左右要成亲,不如定个吉利日子。” “但你这件事就是做错了!”红枝虽觉得五月十五的确是个好日子,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告诉她就做决定。况且,现下看来,这件事就是蓄谋已久的。 “是,我错了。”刘义真妥协道。 红枝点点头,消了气。从善如流,甚好。 红枝思量着不就成个亲么,就是破费请人吃个饭,然后闹腾一下。哪料第二天上班,就被茉莉拖去给她讲了老半天关于成亲的各项事宜,红枝听得都晕乎了。 “成亲这么麻烦?”红枝蹙蹙眉。 “自然咯,人生大事嘛。”茉莉浅笑笑,倏地又板了脸道,“你采访稿没交呢吧?” 红枝咬咬牙,暗暗恨道:“真的是……”一握拳,又极为肉疼道:“算了,扣就扣吧!” “你不好好采访回去干吗了?” “我还能做什么?”红枝继续咬牙道,“我还不是被欺负?!” “家暴啊……哎哟,好可怜,来——”茉莉意味不明地笑笑,“摸摸头。” 红枝倏地往后一退:“我走了。” 茉莉窝在藤椅里笑得一脸开心,诶,好久没有令人如此开怀的事了,徐红枝这只活宝太有意思了。 红枝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到了最后一刻,第二天都要成亲了还来上班。茉莉从走廊里路过的时候往办公室里一瞧,看到徐红枝默默地坐在桌子后面翻稿子呢,不由笑了笑,清清嗓子道:“徐红枝,来一下。” 红枝猛地一抬头,见她笑靥如花地站在门口愣了一愣。 茉莉笑成这样都没什么好事啊,红枝思量一番,深以为这几天没做错什么事,便安心出去了。 茉莉一见她,挑挑眉:“哟,今天还来上班呐?你家相公还真舍得。” 红枝微垂了眼,似是有些疲乏:“唔。” “放你一天假?”茉莉扬扬眉。 红枝呆滞了会儿,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真的?!” “当然。”茉莉笑了笑。 “算了吧还是,放假我也不知道干嘛。”红枝说罢就扭头打算往办公室里头走。 “哎——”茉莉拉住她,“我带你出去逛逛呗,钱袋子可带了?” 红枝想了一下,早上的时候刘义真好像拿了她的钱袋子不知道干嘛去了,遂颇为实诚地回道:“被歹人劫了。” 茉莉觉得好笑:“还没成亲呢你就让男人管钱了?”说罢摇摇头,语重心长道:“经济独立才有发言权,你赚的钱就必须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明白否?” “明白——”红枝拖长了尾音,“茉莉师傅。” “就冲你这声师傅,本主编决定送你结婚礼物。”挑挑眉,接着道,“走吧,趁天光早,先去逛逛。” 嘴甜果然好啊,红枝拿了个小纸条又默默记下了——要找准时机讨好老板。 然出去逛了半天,两人只顾着吃了。红枝自然颇为受用,反正不是自己掏钱。把一条街的小吃都吃过来了,红枝觉得甚饱。茉莉似是没过瘾一般,拉着她继续往前走,最后在一茶楼坐下,要一壶茶,坐角落里听说书先生讲得开心。 外头已有了暑气,红枝用手拼命扇着风,一路走来出了不少汗,真是难受。 那说书先生左右不过是说些市井传闻,还有不少是从报纸上直接抄袭的段落,茉莉表示甚为忧虑,忽地沉吟道:“版权问题看来得不到解决啊。” 红枝不理她,死命吹着杯子里的茶,热气腾起来,她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来。今儿失策啊,早知道少穿件衣服了。她拎着衣领蹙蹙眉,哎——快来点凉风吹吹吧。 茉莉瞧了瞧她领口,又往下瞥了瞥,抚下巴道:“小胸好啊,穿肚兜都不会下垂的……” 红枝哼了一声,压紧了领口。 “有什么好压的,反正什么也看不到。”茉莉瞥她一眼,呷了口茶。 红枝继续哼了一声。 “哎哟,你害羞个什么劲儿啊。”茉莉啧啧叹道,“左右明天就是人家的了。” “嘁。”红枝继续喝茶。 茉莉将一直带着的一个小包袱拿上来。红枝瞧瞧:“啥东西啊?你带着一路了。” 茉莉挑挑眉,把包袱推给她:“自己看啊,送你了。” 红枝搁下茶杯,颇为好奇地解开了包袱。 “绿肚兜?!” “不好吗?你看多青葱啊,哎我老了,都不好意思穿这个。”茉莉扬扬眉,继续喝茶,“新婚之夜当然要穿新肚兜,送你了。” “……”红枝一蹙眉,“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真的!姐姐骗过你?”茉莉撇撇嘴。 “唔。”红枝把绿肚兜搁一旁,看到下面还压着本蓝皮的册子,心想着送书做什么,便好奇翻了下,结果这一翻把徐红枝吓一跳,“啊!是春宫册子!” “小点声。”茉莉瞥她一眼,“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见过的!”徐红枝忿忿,“不过就瞧了一眼,被没收了。” “哈哈哈,你千万别告诉我说是你家相公收的……” “我就瞧了一眼啊!他说有伤风化就拿走了……” “噗。”茉莉笑笑,“等过了明天晚上就不有伤风化了。” “恩,我收好,不让他瞧见。带回去慢慢看。”红枝说罢就把包袱重新系起来,搁在一旁的椅子上。 “算了吧,人家指不定早就看过了。”茉莉不以为意道,“更甚说不定都有实践经验了。” “什么实践经验?” “唔——”茉莉咽下嘴里的茶,“那什么他不是娶过谢景仁家的女儿么?所以……” “恩?你说谢遥啊?没娶成——”红枝随口回道,转瞬反应过来,“你怎么会知道的?!” 茉莉恍然大悟道:“没娶成?这样啊……那什么,我们做新闻的,有什么不知道呢……不过算算时间貌似不大对啊。”她蹙蹙眉:“算了,反正对不上时间的事情已经不止这一件了。” 红枝有些摸不着头脑,埋头剥着刚买的油桃。 “你累不累啊?”看她如此笨拙,茉莉真心想一拳头砸过去。 “不累,我好多年不吃油桃了。”红枝嘟着嘴回道。 ------------------------------------------------------------------------------- 临近傍晚,茉莉送红枝回去,恰好看到刘义真也刚回来。刘义真便邀她进去坐会儿,茉莉也不推辞,便随他们一道进了府。 府中已经扎了红绸,廊下的红灯笼上亦贴了喜字,灯全点上时颇为好看。茉莉却暗暗叹出声,她真是许久没见人办过喜事了。这份喜乐的气氛,倒让她倍感怅然。然这怅惘的情绪并未持续很久,便被徐红枝一句话给砸散了。 “哎,长孙爹爹最近是发财了么?” “瞎说什么呢?”刘义真缓声道。 “自从我上次回来之后府里就一直这么奢侈,我都看不下去了。”红枝揣着包袱蹙蹙眉。 “这就奢侈了?”茉莉咂咂嘴,“那你们家老头之前是有多抠啊……” 红枝刚想讲什么,刘义真看她一眼,她便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茉莉注意到这个细节时简直笑翻了,徐红枝这也太弱了,还没过门呢就吃得死死的,以后别过日子了。 长孙道生早早地睡觉去了,主厅里毫无人烟,茉莉坐下来也不过是喝了杯茶,说了几句话,就见红枝站起来,说把包袱送到房里去。茉莉忽地凑上去,与她耳语道:“那什么你今晚上好好补习下,把书看完听到没?” 徐红枝一脸惊恐,哪有逼着别人看春宫册子的,太可怕了。 刘义真浅笑着看了看她:“去吧。”徐红枝便揣着包袱滚走了。 茉莉坐在案桌前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笑道:“徐红枝缺根筋,你要对她好一些,别老是凶她。你们俩身世遭遇都可怜,所以应当是同病相怜相依为命的人,所以不要对对方太苛求,过日子没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刘义真慢慢应道。 “这个白痴以后肯定很多事都做不好,但她努力,就够了。”茉莉忽地转头看了看外面夜色,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红枝也不知去哪里了。 茉莉倏地笑笑,自己在干嘛?对别人的家事指手画脚太不像她的风格了,便也不再多说。 刘义真淡淡一笑,似是轻轻地牵了牵嘴角,也没有出声。 茉莉抿一口茶,看看那雅致的眉目,觉得史官并没有谬赞。 ------------------------------------------------------------------------------- 第二天恰好是出刊日,茉莉忙得晕头转向,中途还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来打乱计划,等她饿着肚子忙完了所有事,一看天色便觉得自己要迟到了。 徐红枝成亲,多稀罕的事儿啊。 然她想得错大发了,等她赶到汝阴公府的时候,府里压根没她想象得那般热闹。汝阴公府的公子娶亲竟然如此冷清,长孙道生那个老匹夫大概又要被人说抠门了。 她到屋里时红枝刚换好喜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觉着挺好挺端庄。 “我好惆怅啊,你都嫁出去了,我一把年纪了还剩着。”话音刚落,便瞧着崔老太太推门进来。 “哎呦红枝啊,真好看。”老太太满脸是笑,“从此就不一样啦。” “可不是么?”茉莉有些怅然地跟着回了一句。 老太太刚想问红枝这姑娘是谁,便听得喜娘喊红枝。原是吉时到了。 老太太赶紧帮她拿了红盖头盖上,喜娘便搀着她出去了。 茉莉右眼皮跳了跳。 ------------------------------------------------------------------------------- 【五零】真成亲了,不骗你 茉莉一向自诩预感好得很,这右眼皮跳得她有些发慌。 她神经紧绷地看着他俩拜完天地,又跟着闹完洞房喝完喜酒,终于一口气缓了下来。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是酒喝多了一般有些头晕。 真是白担心。 夜风燠热,她从长孙府出来的时候,一轮满月高高地挂在当空,虫鸣声不断。这场婚宴太低调了,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想着徐红枝就这么嫁了,茉莉觉着有些不大真实。 红枝也觉得发懵,就这么结束了?之前茉莉同她讲了许多成亲相关事宜,完全没派上用场。她往床上一躺,枕着自己胳膊兀自想着,有什么不一样啊?这张床老子之前又不是没睡过。 ——原来成亲就是光明正大地挪个屋子睡觉。 她从怀里抽出茉莉给她的春宫册子,饶有兴致地一页页翻过去。刘义真将湿手巾递给她:“洗个脸睡觉了。” “唔。”红枝随口应道。 “看什么呢?”刘义真说罢就要拉她起来。 “春宫。”红枝想都没想。 “噢——”刘义真笑道,“春宫啊,给为夫瞧瞧。” 红枝倏地反应过来,立刻合了书往背后一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刘义真在床边坐下来,朝她笑了笑。 红枝咽咽口水:“恩,什么都没有!” 刘义真将湿手巾搁在一旁,笑道:“没有你紧张什么?” “瞎说!”红枝一扭头,攥着书滚到床里侧去了,“我睡觉了,别烦我!” “夜还早。” “夜深了!”红枝扯住一条薄毯子蒙了头,结果又觉得热,便将毯子横着搭在身上,翻个身朝里睡,那本春宫册子被压在了枕头下面。 刘义真脱了外袍,将床帐放下,在一旁躺下。想想又起身去吹灭了灯台,再走回来时发现徐红枝一本正经地坐在床上盯着他。 “有没有吓到你!哈哈哈……”红枝说罢就倒了下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这小身板忽地倒下去的样子着实好笑了些。 “我脑子被驴踢了,不用理我。”说完又往里侧滚了滚,贴着墙面又开始无聊了,她扯扯帐子,说:“这帐子新的吧?长孙爹爹真大方……” “靠墙那边有蚊子。”刘义真躺在另一侧慢悠悠道。 “哈?”红枝立刻翻了个身滚回来。 她才刚转过去,就被刘义真捞了回去。 “热死了!”这种天气贴在一起不是找罪受呢么?! “我倒是记得以前某人说不嫌热。” “那是我脑子坏了,我现在脑子好使了。”红枝正要推开他,刘义真便低头亲了亲她额头。 “……”红枝蹙蹙眉,“老子要是贪恋你美色早就吃了你了,今儿老子没兴趣。” “吃了我?”刘义真笑出声。 “小爷我以前是正人君子,所以没吃你!反正日子长着呢,我留着慢慢吃。”红枝姑娘似乎对某人的献身一点兴致都没有。 刘义真笑道:“可知道怎么吃?” “怎么不知道?”红枝想想,将一只胳膊从他怀里抽出来,想要侧身去捞里侧枕头下面那本春宫册子。 刘义真的手早已伸了过去,将那本册子拿在手里,道:“可是找这个?” “哎你乱拿我东西!”红枝伸了手就要去抢回来。 刘义真将她抱紧了些,浅笑了笑:“若是正经书你急什么?” “哼。”红枝气馁,“春宫就春宫,反正茉莉说,过了今天晚上看春宫就不伤风化了。” “果真是她给你的。”刘义真似是猜到一般,忽地蹙蹙眉,“她行事有些古怪,你同她走得太近了也不好。” “凭什么你看不顺眼就说别人行事古怪,你最古怪!”红枝颇为不屑地撇撇嘴,“老子困死了,让我睡觉。来,把书还给我。” “你不是知道如何吃么?还要它做什么。”刘义真说罢就将那本蓝皮册子丢到了床尾。 “哎,你这个人真的是……”红枝想要爬起来去捞那本书,无奈却动不得。 “烦死了。”红枝微仰头看看他,“阴险小白脸。” 刘义真笑了笑。 “哼。”红枝歪着嘴也笑了笑,“老子禽兽起来不是人的,小娘子……”说罢就伸手去摸了摸刘义真的下颌。 刘义真瞧她这样子笑出了声。 “笑毛线啊!小爷我在做正经事!”红枝一蹙眉,思量一番又道,“书上说,先要脱衣服。” 她说罢就伸了手去扯刘义真的前襟,然后又忽地停住,想着好像是要先亲一口,又觉得不对,决定还是把书拿过来再看看,于是立刻坐起来想要去拿书。 刚坐起来又转念一想,熄灯了,左右也看不清楚书上写得啥。要看还得下床去点灯,红枝觉得太麻烦了,果断躺下重新滚进床里侧睡觉。 早吃晚吃也是一样吃,先睡觉再说。 刘义真将她这一连串动作看在眼里,忍了笑慢慢道:“为夫可以教你啊。” 红枝一转身,哼唧了一声。看看他,不屑道:“你教个毛线啊,你会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刘义真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兴许教得好呢?” “哎……”红枝看到某人的手伸过来,惊叫了一声,“等一下!” 抗议无效。 于是紧接着红枝就哀嚎了一声。 “啊啊啊啊小爷我的衣服!”她攥着绿肚兜继续哀嚎。 她这件绿肚兜被浅浅月光照着,看上去着实诡异了些。刘义真蹙了蹙眉:“你别告诉我这又是茉莉教你的。” 某只猪点点头。深以为茉莉有先见之明啊,死真真竟然真的被吓到了啊!于是趁空伸手就要把刚刚被剥掉的衣服拖回来。 然这小奸计并未得逞,某只猪再次哀嚎了一声:“啊!我的肚兜!!!” 月色透过纱笼窗纸照进来,案桌上鱼缸里的两尾小锦鲤在水里扑腾了几下。 【长夜漫漫,欢迎各种脑补<(@ ̄︶ ̄@)>】 ------------------------------------------------------------------------------- 天才微亮,某只猪就被喊醒了。 “起床。”刘义真站在床前喊她起来。 “衣冠禽兽,哼。”红枝裹着毯子坐起来,一扭头,“不起!” “听说你们那儿迟到一次扣……”他蹙蹙眉,“多少来着?” “全扣光!”红枝无比愤恨地看了一眼天色依旧有些微暗的窗外,“我没睡够!扣光就扣光!你养我!” “不去上班就起来做早饭。” 红枝一埋首,抽噎了几声,睡意也没了,无比委屈地抬了头,吼道:“把老子的衣服拿来!” 刘义真将她的衣服拿过来,在床边坐下,一件件替她穿。 “左手。” 红枝脑子里昏得很,便将右手伸了出去,瞧瞧又不对,再一看左边,哦,然后又将左手伸过去,套进衣袖里。 “最近你脑子的确不大好使。” 红枝看看他,这人怎么能在说这样的话的同时笑得甚是愉悦呢?太坏了! 她忿忿地瞪刘义真一眼,没好气地伸了另一只胳膊。刘义真替她将对襟服服帖帖地合好,抚平皱褶:“起来,系衣带。” 红枝这才颇不情愿地下了床。 刘义真替她系好衣带,看看她这一头散发又甚是头疼地蹙了蹙眉。 “那什么是不是我得挽个发髻什么的?”红枝摸摸自个儿的头发问道。 刘义真叹口气,应道:“是。” “那你帮我弄呗……”红枝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什么都会么?” 刘义真神色有些微迟滞,却又立时去找簪子,红枝站在原地剥着手指甲。 等刘义真拿着梳子和簪子走过来时,她还低头弄着指甲。 刘义真端了张小椅子给她,又看看她低头弄着指甲,蹙眉浅叹道:“的确得给你剪剪指甲了。” 红枝坐下来,伸手瞧了瞧:“就让它留着呗,我觉着挺好。” 刘义真瞧瞧那微长的指甲,不吭声,帮她梳头发。 良久才闷声道:“不好。” “为何不好?我看我们办公室有个姑娘,长指甲修得可好看了。” “我说不好便是不好。”刘义真将她的头发梳顺了,再拢起来,“过会儿给你剪了。” “凭什么?我的指甲我说了算!”红枝摸摸指甲,忽而换了个腔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剪……” 刘义真手一松,头发又全都散了。他叹叹气,闷声道:“不成,必须剪。” “我的指甲可是碍着你了?我要迟到了,不和你啰嗦了。”红枝说罢就站起来,心想着亏你自诩什么都会,连挽个发髻都不成。 她随意束了发便走了出去。 外头的风还有些凉爽,她看看东边,若是等太阳出来了,怕是又得热了。卫伯在院子里扫地,看到她,神色顿了顿,道了声:“少夫人好。” 红枝瞬时不能接受这个称呼,太肉麻太恶心了,遂赶紧往后院跑了。 伙房小厮刚把馒头蒸好搁在灶旁,红枝过去拿了两只揣进纸包就溜出去了。 ------------------------------------------------------------------------------- 红枝嫌汝阴公府离报社远,若是住得近一些也不至于每天要这么早起。她到报社的时候还是迟了些,晨间例会都开始了。她站在门口迟疑了会儿,终是没有进去,一个人窝在门口等着。 等开完会,众人从里头出来,看到她,纷纷意味不明地笑道:“长孙夫人来这么早啊。” 红枝一板脸,奶奶个熊的,老子是徐红枝,夫人来夫人去的,这个称呼简直恶心死了。 茉莉瞧见她,似是也跟风一般笑了笑:“怎么了?来这么早也就算了,板着脸给谁看呢?” “我回办公室了。”红枝叹口气,扭头就要走。 “哎哎哎——”茉莉喊住她,“还有你这头发,怎么回事啊?” 她上上下下打量红枝一番,得出结论:“你今儿看起来甚是萎靡。” “各种烦。”红枝没好气地叹了一声。 “又怎么了?”茉莉挑挑眉,“刘义真——对你不好?” 红枝一咬牙:“烦死了,磨叽了一早上让我剪指甲!脑子被驴踢了!我的指甲碍着他什么事了?!” “你昨天掐他了?” “胡扯我哪有?!——”想想好像不对,瘪瘪嘴,又气馁道,“我好像知道了……” 茉莉倚着门框几近笑翻:“不行了你真的是太后知后觉了……哎哟,我得缓缓。” 红枝恶狠狠地回瞪了她一眼。 她笑够了,又正色道:“算了不和你扯这个。洛阳总社出了点事,我得回去一趟,大概几个月才能回来,别偷懒。” “出什么事了?” “说不定《洛阳早报》从此就没了。”茉莉苦笑笑,又道,“我就知道右眼皮没白跳。” 【五一】搬家而已,累得慌 茉莉下午便离开了平城,虽未讲洛阳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但大伙心情似乎都不大好。一干人熬到下班,纷纷撤散。 红枝一个人窝在办公桌前剪指甲,阿莲姑娘走了进来。她笑笑:“还不走啊?” 红枝抬头看看她,眼神颇有些茫然,随口应道:“恩。你也没走?” “我今天值班。” “唔。”红枝应了一声,“辛苦了。” 阿莲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便也不再扰她,自个儿去后院吃饭了。 红枝收拾停当,瞧瞧外面天色暗了下去,才离开报社。 回到府里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她一进门就撞上刚刚打算出门找她的刘义真。 红枝看看他,往里走了。刘义真走在她身旁,轻声道了一句:“长孙旃来了。” 红枝一想,好像很久很久没见过死狐狸了。 到主厅时长孙旃坐在长孙道生右侧的位置,看到红枝来了,起身笑了笑:“这才多久没见,一转眼变成少夫人了。” 红枝想着昨日成亲也没请他来,像是刘义真有意而为之。他今天不请自来,也不知要做什么。 “又不是过年过节,怎么忽地来了?”红枝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微蹙蹙眉。 刘义真在她旁边坐下,不经意般接了她的话,缓声道:“阿旃要走了。” “去哪里?”红枝问得有些心不在焉。 “蒲阪。”长孙旃回她。 “外调了?”红枝接过杯子,“挺好的,省得你在京城也是天天无所事事。” 狐狸旃似乎习惯了她这般口无遮拦,笑了笑,应道:“是啊。” 然长孙道生忽地叹道:“赫连定狼子野心,蒲阪一向不安稳,你得多小心才是。” “这才刚请和一月有余,谅他也不会大动。”长孙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叔父不必担心。” 关于假和这件事,红枝是有所耳闻的,茉莉说此次假和看上去时间会持续很长。亦是说,很长时间内,北朝都不会对胡夏有大动作了。 然她不关心这些,她所有要顾及的事情里,一是贺麟的新文得赶快修完定稿,二是明天早上绝对不能再迟到了。其余的事,仿佛尘埃落定了一般毫无进展了。 接下来的晚饭也吃得有些无味,刘义真见她埋头不知想着何事,也不招惹她,便随她去。 长孙旃走时天已黑透,夜风里有白日里残留的燠热意味,令人颇为焦躁。红枝看着马车越跑越远,转身就进了府。 洗澡时觉得自己要闷死了,遂迅速洗完换了衣服出来。 在案桌前坐下,把窗子关好,她翻出稿子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贺麟这次的故事与之前那篇相比更淡了,就如白开水一般没有味道。可字里行间琐碎的情绪表达,都让红枝高兴不起来。 她有些闷得慌,便出去走了走。 十六的月亮似是更圆,她将手背在身后,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最终因为蚊子太多缴械投降,滚回屋里去了。 熄了灯睡觉,红枝翻来覆去睡不着,刘义真轻声道:“又有蚊子咬?” “在外头晃的时候被叮的,有些痒。”红枝伸手挠了挠胳膊,侧过身看着他,将手横在他胸前,“不过不碍事,过会儿就好了。” “天黑了就别在屋外乱晃,可记着了?” “知道了。”红枝有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也不说话,就这么睁着眼睛发呆。 良久,刘义真问:“想什么呢?” 红枝思量片刻,微皱眉道:“觉得没意思。” “恩?” “你说过日子能过出什么来?感觉每天都一个模样。”红枝叹叹气,“今儿我不大高兴。” 刘义真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有人求之不得的安稳,你倒是不稀罕。”停停,又道:“你今天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他松开些,低头看看她,浅声问道:“又遇着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红枝往他怀里蹭了蹭,“睡吧,先借你胳膊枕一会儿,若是发麻了告诉我。” 然过了很久,红枝却自个儿挪动了一下。 “还没睡着?” 红枝挪开他的胳膊,拖了一旁的枕头过来,应道:“恩。” “过几天得搬回官舍,我已经同父亲说过了。” “恩。”她想想,又道,“那样离报社也近了些。” “我听闻你们每七天休息一天?那正好,过几天等你有空了就搬过去罢。” “我懒。”红枝撇撇嘴,“我不想干重活。” “放心,劳不到你。”刘义真笑笑,“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 ------------------------------------------------------------------------------- 然事实证明刘义真这话太不可信了,搬家那天热得很,红枝和一堆箱子坐一起,都快挤死了。东西分了几批运到官舍,红枝下了马车,左瞧右瞧,心想这屋子到底是太久没人住了,一股子灰尘味道。 箱子就暂搁在后面的小院子里,红枝去隔壁崔老太太那里拖了把笤帚过来在屋子里挥舞了几下,灰尘全腾起来了,刘义真站门口咳了咳:“你不能动动脑子?” 红枝一嘟嘴:“就你有脑子!”说罢就丢了笤帚去后院了。 刘义真跟着去了后院,打了一盆水,端着到前面屋子去了。 红枝拿了块抹布跟在后面,刘义真端着木盆一掉头,看到她揪着一块干抹布跟在后头,没好气地笑了笑:“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瞧你没拿抹布呗。”红枝眨眨眼,“你不就是想把地上的木板子全擦一遍么……” 刘义真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她的头:“变聪明了?” 红枝斜了他一眼,把抹布丢进他的木盆里,又挪开他的手:“别以为老子听不出来你什么意思。” “明白啊?”刘义真转回身,笑道,“那再好不过了。” 红枝恶狠狠地又斜了他一眼,好想一脚将他踹下去。红枝看了看连接着对屋的木走廊,想想这工作量甚是浩大,要等刘义真一个人擦完,估计都要天黑了。她一叉腰,仰头吼了一声,滚回后院又去拿了块抹布。 刘义真见她拿着抹布过来了,扬眉浅笑道:“你千万别来捣乱。” “哼。”红枝最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看你看看,又小人了吧,你就是小人。要没我帮忙你擦到明天天黑也擦不完。” 她说罢便走过去,在木盆里浸湿了抹布,利索地绞干,铺开,手脚麻利地擦着地板。所幸上了桐油漆,擦起来也不麻烦。 擦了一段,又扭头看看落在后头的刘义真,扬扬手里的抹布,得意道:“看看小爷的速度!” 刘义真不理她,颇为斯文地擦着地板。 红枝叹叹气:“照你那样真得到天黑了。”然后又走到木盆旁边去洗抹布:“你只配洗凉席,不配擦地板!给老子滚去晒凉席,否则晚上只能睡地上了。” 刘义真颇为受用地将抹布浸入水里,打算站起来。红枝瞄瞄浸在水里的那一双手,以嘲笑的口吻道:“哎哟,书生手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刘义真抬眼看了看她:“再说一遍试试。” “怎么了?”红枝哼唧一声,“老子说得不对咩?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罢就埋头捉他的手,刘义真也不动,就任她拽着手指头拨弄来拨弄去。 红枝咬咬牙,好想将这只手剁掉啊!然她还没脑补够,刘义真就抽出手敲了敲她额头,站起来往后院走了。 “脏死啦!”自食恶果的徐红枝呜咽了两声,拿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脏水,“混蛋!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 她继续埋头擦地板,听到有人敲门,便又跑去开门。崔老太太拎着食盒站门口,瞧见她手里拎着块湿抹布:“还在打扫呢?” “是啊。”红枝瞥瞥那个食盒,“累死了。” “天儿太热,给你们送些绿豆汤和酸梅果子。我那儿还有西瓜,你过会儿去拿。”崔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她一瞧这个打扫进度,大叹一声:“这打扫的什么呀?小夫妻太不会过日子了,也不找个人来帮帮忙。” “我很努力打扫的好不好?”红枝稳稳地接过食盒。 “一看就是你偷懒。”崔老太太斜了她一眼。 “我……”红枝欲哭无泪,“你们一个个都看不起我,还诬赖我,算了我走了。”她将食盒往地上一搁,滚回去默默擦地板了。 崔老太太进到院子里,看到正在晾凉席的刘义真。 “晒席子呢?” “崔老夫人。”刘义真浅笑了笑,“您怎么过来了?” “左右我也闲着无事做,过来帮个手。” “这事不好劳烦老夫人,我们自己忙得过来。” 崔老太太笑了笑:“你们家这两口子,一个是太客气了,另一个是太不会客气了。” “瞎说,他明明也很不会客气!就是装得像个人样!”红枝端着脏水盆走进后院,忿忿地把脏水往地上一倒。 她自动对号入座的本事长进不少。 崔老太太笑了笑:“你就知道诋毁别人。” 红枝觉得小心脏都要被压碎了。她伤心了,这世上压根儿就没人向着她。她嘀咕着上辈子一定是作恶多端,因而这辈子遭报应了。 拿衣袖抹抹眼睛,委屈地去擦屋里的地板。 等她擦完地板回去换水,看到厨房也弄整齐了,刘义真都开箱子打算往屋里搬东西了。 她端着木盆想想,又看看外面依旧高高挂着的日头,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速度太慢了。 已是下午,崔老太太看屋子也打扫得差不多,便先走了。临走前还叮嘱她别忘了食盒里的绿豆汤和酸梅果子,省得坏掉了。 红枝看看刘义真那一柜子书,又看看其他的箱子,挑了摆书这个活儿。她捧了一摞书往书架上放,摆得倒算整齐,可这顺序全乱了。刘义真瞧见了,蹙蹙眉:“罢了,那个明天再弄。” “趁今天弄完算了,我明天还得上班呢。”她看看外面天色,“你瞧太阳还没落山呢。” 刘义真正往柜子里放衣服,只好停下手,走过去看着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徐红枝:“你小心别掉下来。” 徐红枝低头看他一眼:“乌鸦嘴!”随即又笑道:“哈哈哈,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真好。”这么一笑,她小身板晃了晃,差点掉下来。 刘义真被她吓一跳。然立刻又见她得意地朝自己扮了个鬼脸,便没好气瞥了她一眼,自个儿走了。 “嘁,真讨厌。”红枝瘪瘪嘴,嘀咕道,“开个玩笑怎么了?” “你要再开这样的玩笑,我把你丢出去。”刘义真继续回去整理柜子。 “你也就嘴上占占便宜。”红枝按着类型给书本排着顺序,不服气地回道,“你要真舍得丢我就不叫徐红枝了。” 刘义真有些哭笑不得,将她的衣服叠放整齐摆进衣柜,过会儿又道:“改日带你去做几件新衣裳。” 红枝无所谓地应了一声:“随便啦,反正有衣服穿就成了。” 刘义真苦笑一声:“你倒是不讲究。” “若是事事都讲究不还得累死。”红枝拍拍手,很好,最上面一排搞定。她接着道:“光活着就累得半死了,还和自己过不去不是作孽么?” 将这书柜整理得差不多,刘义真那边也快收拾好了。外头夕阳美得很,有些许晚风吹来。红枝趁刘义真去后院收席子的空儿,去前边拿了食盒往走廊上一放,又去洗了手。她看刘义真还在房里铺床呢,便兀自走到走廊里打开食盒拿了一碗酸梅果子,往自个儿嘴里塞了一个。 好酸! 她抱着碗往屋里去,见刘义真刚收拾停当,走过去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娘子,爷赏你一颗酸梅果子呗,可脆了呢。” “不用了,你自个儿留着吃。”刘义真倒是真心以为她喜欢吃酸梅果子,便不夺人所好。然在红枝眼里,这分明就是太阴险狡诈,不上她的当啊! 于是还没等刘义真反应过来,她就塞了一只酸梅果子过去。她笑眯眯道:“看我对你多好,瞧你手脏,不惜喂你啊。” 刘义真蹙了蹙眉,这果子的确酸得很,嘴里酸得有些发麻,却还是吃了下去。 “可满意了?”他没好气地笑了笑,摸摸她的脸,“我去弄晚饭,你先去前头玩。” “脏死了!”红枝嘟嘟嘴,“我都说过一万遍了!不准摸我的脸!” 刘义真笑着走了。 红枝一个人坐在走廊里喝着绿豆汤,想想又从屋子里搬出一个小桌来,往走廊里一摆,等着吃晚饭。 然等晚饭做好,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刘义真便去点了灯笼挂在廊檐下,红枝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环视了一圈,看着收拾停当的院子,无比愉悦地点了点头。 “早些吃完去洗澡。”刘义真伸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等天全黑下来小心蚊子叮着你不放。” “知道啦!”红枝端了碗吃得比谁都快。 刘义真皱皱眉,又无奈笑了笑。 “水我烧好了,还在锅里,你自己打了去洗澡。” 红枝便起身去后院。然她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看看刘义真,忽地笑眯眯伸出一双手来:“我剪了指甲哟。” 刘义真瞧她五指张开得意洋洋的样子,将她手指一根根并起来,又握在一起,没好气地笑了笑。 ------------------------------------------------------------------------------ 【五二】阿添远行,见世面 次日清早,红枝起得迟了。她一算时间,决定翘班,在家好好歇一歇。 没料想,她刚从书架上取了本书下来,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难道是崔老太太?红枝抓着书便去前面开门。 门一开,阿添就冲上来抱住了她:“哎呀师傅,我想死你了!” “师傅成亲你也不来,这会儿又说这样的话,不是找打么你。”红枝瞧见她手里的包袱,戏谑道,“难不成你要搬过来同师傅一起住?” “我才不来碍事呢。”阿添撇撇嘴,拍拍包袱,一昂首,“我要出远门!” “出远门?去哪儿?” “进去再说,我一路赶过来都热死了。”阿添拼命用手扇这会着风,“这天儿真难受。” 她左瞧瞧右瞧瞧,忽道:“谨师傅呢?” “一早就出去了。” “噢。”阿添应了一声,又道,“师傅你不上班?” “不想去,天太热,想歇着。”红枝去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把屋子两边对门打开,瞬时通透许多。见阿添热成这副模样,又起身去拿了把扇子递给她。 “还是师傅对我好!”阿添手握大蒲扇,嘿嘿笑了两声。 红枝没好气地笑了声:“你还是那个死样子,一点长进都没有……我说过多少遍了,你不小了。” “嘁。”阿添喝口水道,“所以我才要出远门!这天下如此之大,人生又这样短,我不能一辈子窝在平城,我得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红枝揉了揉太阳穴,“好想法。” 阿添扬眉大笑了笑。 “想先去哪儿?” “南朝!”阿添满脸喜色,“南朝才子多!” “……”红枝又揉揉太阳穴,“谁告诉你的?简直瞎说。” “才不嘞!江南之地多好啊,我得去瞧瞧。师傅我听说你以前是住在建康的,可有什么好玩的?” “建康城不好玩。”红枝蹙眉想想,“我快忘了那地方了。” “不好玩我也要去,我就先去建康,然后在江南转一转,其余的以后再说。我还听说有地方永远都不会下雪呢!好想去!而且据说那边吃食也甚是丰富,什么都有得吃,我这些年攒够银子了,我得好好地玩一玩。” “恩,好好玩。”见她杯子里的水快喝完了,红枝又去给她倒了一杯,又道,“打算何时走?” “就今天,我过会儿就走了。听说你搬到官舍来了,顺路就来道个别。”阿添摸了摸鼻子。 “若我不住官舍,你还就不告而别了?” “哪能啊?”阿添摇了摇扇子,“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师傅,我怎么会抛弃师傅呢。” 红枝觉着她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太不靠谱了,忽地又轻叹了一声:“哎,你们一个个都走了。” “还有谁走了?”阿添眨眨眼。 “死狐狸前段日子刚走,去蒲阪了。” “蒲阪啊……”阿添蹙眉一本正经地想了想,“我怎么觉着他这次回不来了呢……” “胡说什么呢?咒别人这种事最后会应验到自己身上的,你一个要出远门的人不能说这话!” “我这是就事论事……”阿添瘪瘪嘴,神色里又有些微怅惘一闪而过,忽而又笑道,“师傅你如今跟以前不同了,大不同了。” “有吗?”红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是你想太多了,师傅还是那个师傅。” “都说成了亲会不一样,我以前还不信,瞧你这样,觉得此言有理。”阿添慢慢喝了口水,“我决定不成亲了。” “别把话说得太满。” “行了行了,你如今啰嗦死了,都快同谨师傅一样了。”阿添皱皱眉,搁下了杯子,看看两边对门,有些许热风吹进来。 “那你何时回来?”红枝问她。 “不知道,兴许觉得南边好,我就不回来了。”阿添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 “死丫头。”红枝想想,起身道,“你等会儿。” 阿添见她进了里屋,过了半晌又走回来,在桌子前坐下,将一支玉簪子递给她。 阿添拿起来瞧了瞧:“师傅我不差钱,你还送簪子做啥?” “这是那时我回建康时,路过临川王府,刘义庆给我的。我姐姐那时过世了,我便问临川王要了姐姐生前的物件做个念想。你到了建康,若是遇上什么事,找他也是好的。” 阿添仔细瞧了瞧:“这簪子上有字诶。” “恩,我姐姐叫徐催影。‘光影暗相催,等闲秋又来。’好不好听?”红枝双手交叉握着杯子慢悠悠地转了转,“她长得很好看,也颇有才气。我姐夫为人也很好,他俩一直过得不错。” “那真是可惜了。”阿添拿着簪子喟叹一声,“自古红颜……”她倏地又停住:“触到师傅伤心事了,我不说了。” “左右也过去很久了,我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红枝扯了个笑,“厨房里还有些捏好的饭团,过会儿你走的时候带着吃吧。” “师傅捏的饭团我不稀罕。”阿添努努嘴。 “你良心被狗吃了,师傅为你好,你还这样嫌弃我。”停停又道,“才不是我捏的,我刚起来不久,哪有空捏饭团子。” “谨师傅捏的?”阿添惊愕道,“谨师傅好贤惠啊!” “……” “包好给我吧,我要吃!” “不给了。”红枝斜了她一眼,“没良心。” “坏师傅!”阿添一扭头,“我走了!不要想我!” 红枝扑哧笑出声,然后起身去厨房给她包了些饭团子,拿了个油纸包递给她:“拿着吧,路上当心,别惹事。” “知道啦,烦死了。”阿添拎了包袱起身,“这扇子送我得了,我路上遮太阳。” “就知道剥削你师傅!”红枝咆哮道。 “哎唷,不剥削你剥削谁?千万别想我哦……”阿添朝她扮个鬼脸,咧开嘴笑了笑。 “走吧,再不走天儿更热。师傅懒得想你。” 红枝将她送出门,折回来,看看日头渐渐挪到当空了,刺眼得很,便在走廊里铺了张席子,往上一躺,红枝看着廊檐下的小灯笼发呆。蝉鸣声显得这夏日愈发燥热,廊下的泥地被晒得发烫,似是要冒出烟来一般。红枝翻个身,觉得困倦,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好似做了不少梦,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也记不大清楚到底梦到了什么事。下午时醒来一次,坐在席子上发了会儿呆,不到一刻钟便又倒了下去。 这一睡到了傍晚,刘义真回来时见她径自睡在走廊上,便走过去在席子上坐下来,轻捏了捏她的鼻子。结果她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午觉睡到还不醒,晚上该睡不着了。” 徐红枝一睁眼:“几时了?!” “快到酉时了。”刘义真叹一声。 “吓,我睡了这么久?”红枝蹙眉一本正经道,“看来我的确是太累了。幸好茉莉不在京城,我可以偷懒不去上班。” “就知道你今天没去。”刘义真伸手要拉她坐起来,哪料被她一拽也躺倒在席子上了。红枝凑上去,抱住刘义真,“嘿嘿嘿”笑了几声。 “别乱蹭。”刘义真正色道。 “你是小爷我的人,小爷我想怎么蹭就怎么蹭。”红枝说罢就去摸摸他的脸,“哎哟真水嫩,来,亲一口!” “别闹了。”刘义真捉了她的手,“就这么躺会儿。” “你今天可是累着了?朝中有烦心事?”红枝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确实困倦得很。 她伸出胳膊,扬眉道:“小爷胳膊借你枕会儿。” 刘义真瞧瞧她那小细胳膊,不禁笑了笑:“可别给枕断了,断了我可不会接。” 红枝甚是满意地收回手:“甚好,我也就说说而已,你要真想枕我也不给的。” 刘义真微阖了眼,眉间有些紧。 红枝见他这样,也不扰他,乖乖在他身侧躺好。晚蝉悲鸣,走廊的尽头是搀了血一般的夕阳,一整块地蔓延开去,越来越深。 ------------------------------------------------------------------------------- 神麚元年八月十五那天,拓跋焘西巡结束回朝。 这天红枝正在后院洗被单,天气转凉了,这些东西窝在柜子里太久,得拿出来重新洗一遍才行。她拿了个大木盆,赤脚站在盆里踩来踩去,对着厨房的方向吼道:“真真啊,隔壁院子里的桂花好香啊!” 刘义真不理她。 “我过两天摘点桂花来,你去酿桂花酒好不好啊?” 刘义真合上锅盖,从厨房探出身来,回她道:“想喝自己弄。” “哼。”红枝一板脸,“这叫分工!分工懂不懂!茉莉说分工才能更有效率!” 刘义真依旧不理她。 她低头猛踩了几下水里的被单:“呜呜呜,想喝个桂花酒都不成。” 她正委屈得厉害,前面大门“咚咚咚”地响。红枝一蹙眉,谁啊?大下午的还过来……好好地放一天假都没个消停。 她捞了旁边一块干布,将小腿擦干,放下裤管,穿上木拖鞋就出去了。 ------------------------------------------------------------------------------- 【五三】中秋佳节,遇故人 湿淋淋的木拖鞋在地上印出水痕来,一会儿便干了。红枝将门打开,愣怔片刻,笑道:“哇,你回来了啊!” 茉莉笑了笑:“是啊,刚好路过官舍,便过来蹭个饭。” 红枝斜眼看看她:“不对吧,你还差口饭吃?” “真的,我累得很,先让我进去歇会儿。”茉莉的脸色看上去似是无比困倦。 “真后悔写信告诉你我搬到官舍来了。”红枝一努嘴,“哼。” “别心口不一啦,你就是个别扭受。”茉莉忽地摸摸她的脸,“哎哟,胖了。” “没有!”红枝深以为,脸是不可以乱摸的,尤其对方还是个女的。 “刘义真将你养得很好嘛。八月十五在家干啥呢?”茉莉说着便拉着她往里走。 “哎我说你这人……” “洗衣服呢?”茉莉往后院探了探,看到大木盆,“我来得不是时候呢。” “快弄完了,你要累了就在地上的凉席上躺会儿,记得脱鞋子。” “新上的桐油漆?”茉莉将鞋子摆在外面的走廊里,坐下来摸摸地板,“够干净的啊。” 她将包袱搁在一旁,从里面取了一个盒子,摆在案桌上,又看看两边对开的门。夏末初秋的凉风涌进来,她闭了会儿眼。 桂花的香气愈发浓郁起来,她静坐着竟差点睡了过去。猛地睁开眼,又深呼吸了一下,侧头看了看在院子里忙活的徐红枝,刘义真从厨房走出来帮她晾被单,拿了木夹子仔仔细细地夹好。 她看到徐红枝踮起脚尖来伸长了手够那根晾衣绳,未果,便朝刘义真笑笑。细小的说话声传来,红枝说:“不是我懒得不想挂哦,谁让你把绳子系那么高。” 刘义真似是笑了笑,弯腰从木盆里拎了床单出来,打开,晾好,又将皱巴巴的地方抚平,接过徐红枝递过来的夹子:“我又不曾说什么,你着急着辩解做什么?” 红枝扬扬眉,兀自往厨房去了。 茉莉浅笑了笑,又坐正了身体,看着屋子里的一排书架发呆,这样的生活倒真是安稳。她眯了眼,神麚元年,记忆中太模糊了,似乎并无太多重要的事。 她正努力回想着,却看到徐红枝端着漆盘走了过来。 “我家没什么好茶,你将就着吃。”说罢将茶盏放到她面前,又摆了一小碟小食,接着道,“晚饭还得等等,你就先吃些点心充充饥。” 茉莉“扑哧”一声笑出来,从食碟上拿了一块小糕:“你还真是有够贤妻,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如此潜质。” “我一直都这样。”红枝将漆盘挪到一边,在蔺草叠席上坐下来,看看外面,颇有些怅惘:“这夏天就要过去了。” “我喜欢冬天,不喜欢夏天,全身黏糊糊的,都是汗。”茉莉蹙蹙眉。 “冬天得点暖炉子,多费钱啊。”红枝斜了她一眼。 她这话差点让茉莉呛着。 “诶,我又不是欠你工资,你至于在我面前哭穷么?再者说了,你们家两个劳动力啊,还有世袭爵位呢。你如今真是愈发抠门了。” “谁知道什么地方突然要用钱,存着些总是好的。”红枝一副“你不当家你不懂”的神色。 “嗬,敢情你们家现在你当权啊?” “没呢。”红枝甚是怅然地往后院的方向瞧了瞧,“我连钱放哪儿都不知道……” 茉莉笑出了声,拍了拍心口,觉得笑得有些疼,神色里倦意更浓。她缓了缓,道:“你还是先忙吧,我真得躺会儿。” 红枝见她这样,蹙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洛阳那儿到底出了些什么事?” “没什么事,已经解决了。”茉莉伸手揉了揉眉心,又闭上眼,脑子里像灌进浆糊一般,伸手敲一敲,都是木木的“咜咜咜”声,“我觉得我要累得死过去了。” 说罢便往席子上一倒,看着高高的屋顶,又阖上了眼。 徐红枝拍拍衣服前襟,走了出去。 ------------------------------------------------------------------------------- 被单借着这下午余热也迅速干了,红枝搬了个板凳坐在院子里,拿了小碟子吃煮花生。 刘义真将被单收好,正要拿到卧房里去。 红枝嚼着嘴里的花生,道:“叠好就行了,今儿还是睡席子吧,够热的。” “是,听娘子的。”刘义真笑了笑,慢慢回道。 徐红枝甚为满意地点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她站起来抱着食碟走了走,看到月亮已经慢悠悠慢悠悠地从天边爬上来了。太阳尚未落山,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仰头深吸一口气,这初秋的天气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她还沉浸在这初秋的好天气里难以自拔,就见刘义真抱了一小坛子酒出来。 “哇,我家真有酒啊?”红枝眨了眨眼睛,立刻飞奔过去抱住刘义真,“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呜呜呜。” “欸——花生……”刘义真刚喊出声,就看到红枝手里的碟子滑了出去,砸地上碎了。 徐红枝吐吐舌头,半举起双手:“不关我事!是它自己要滑下去的!” 刘义真无奈笑笑,将酒坛子放在一边,弯腰拾起碎片来。红枝甚觉愧疚,便要蹲下来同他一起捡。 “你还是去前边呆着吧,别又把手给划了,我可不会包伤口。” 红枝被毫不留情地赶到前面小厅里去了。见茉莉睡得还熟,便没有喊她起来。她看看外面,天色渐晚,有温柔的橙红云彩压在天际,甚是好看。 红枝拼了命地吸气,这桂花香太好闻了太好闻了,一定要酿桂花酒! 她正思量着什么时候问崔老太太摘些桂花来,便听得刘义真喊她。 “红枝,吃饭了。” “噢。”红枝从地上站起来,走两步,又折回来,走过去轻摇了摇茉莉。 无奈茉莉睡得跟头猪一样,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红枝气馁,决定一毁自己的温柔形象,遂大声道:“醒来吃饭啦!” 茉莉有些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手扳着案桌角坐了起来。她撩起耳边一撮散发,又紧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口气:“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睡得太死了。” 红枝盯着她眼里的红血丝看了看:“这才几个月,你跟老了好几岁似的。” “怎么同客人说话呢?”刘义真走进来,将漆盘上的食物一一端上桌。 “我实话实说怎么了?”红枝见他又起身去厨房端菜了,便对茉莉道,“说啊,到底什么事啊?” “明天晨会我会说,现在就不同你说了。”她揉揉太阳穴,“我累得慌,什么都想不起来。” 红枝便往对面一坐,摆弄着桌子上的菜碟。看着一小碟的豆豉酱,内心默默呕了一下,赶紧喝了一口茶。 茉莉看看桌上各色食物,浅笑道:“还挺丰盛。对了——”她说着便拿了旁边的木盒,推开盒盖,里面摆着几块饼:“今儿好歹是中秋,给你们带了月饼。” “月饼?”红枝眨眨眼,挪过去瞧了瞧那饼的样子,“还挺好看的。”说罢便伸手去抓:“我尝尝。”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单位里发一堆,我也难得吃。现下吃一块月饼都得折腾很久。”她说罢叹口气,又笑了笑,“我还没尝过,若是不好吃就算了。” “味道挺好的,就是有点油。”红枝蹙蹙眉,觉得腻得慌,再也下不了口,便将饼搁在一旁,解释道,“我留着待会儿吃。” “恩。” “对了你哪里人?” “告诉你,你也不明白。” “恩?” “其实我和你,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叫法不同而已……”她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忽地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语道,“隔了这么漫长的时光,我觉着很神奇。” 红枝表示不大明白,但也不再追问,起身去后院将小酒坛子搬过来。 刘义真从厨房回来,红枝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甜藕往嘴里送。 刘义真瞧瞧她这迫不及待的模样,兀自浅笑笑,又对茉莉道:“是今天刚回来的么?” “是,今天刚到平城。”茉莉回答得颇有些有气无力,“瞧你们过得很不错的样子,我这个媒人甚感欣慰。” 红枝喝了一口酒。 刘义真道:“少喝点。” 红枝点点头。 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讲着平城近日来发生的事。茉莉随口问了一句:“你如今在朝中做什么?” 红枝抢口道:“那什么中书博士——据说以后还可以给未来的太子当师傅呢。”说罢又扭头问刘义真:“是这个没错吧?” “是。”刘义真慢慢应道。 茉莉忽地蹙眉,停了手里的筷子:“那你可认识……一个叫高允的人?” 刘义真对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思量片刻,皱了皱眉:“怎么了?朝中并没有这个人。” 茉莉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 她喝了口酒醒了醒脑子,又问道:“如今可是要开始修国史了?” “还不大清楚,看样子也快了。”刘义真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若是修国史,中书博士怕是也得参与吧?”红枝在一旁继续嚼着一块鲜藕。 茉莉一不小心,碰翻了酒杯。 ------------------------------------------------------------------------------- 【五四】一场大火,一场空 “你没事吧?”红枝抬头看看她,又起身去拿了块干布递给她,“没洒身上吧?” 茉莉将桌子上的一滩酒擦干,抱歉地笑了笑。 红枝又坐下来,努力地啃一块排骨,用力咬着,“咯嘣咯嘣”地响。 茉莉定定神,想着自己或许将一些事记错了。又暗叹一声,人各有命,何必替尚未到来的危险做毫无建树的担忧呢? 月色明亮,初秋夜晚渐渐有了凉意。吃完晚饭,红枝躺在廊下看月亮,忽地对茉莉说:“太晚了,你今儿不回去了吧?” “你这儿有地住?” “卧房倒是没有了,你要是肯在书房将就一下也成。”她思量会儿,又道,“不行的话就让真真滚去睡书房,我俩睡卧房呗。” “……”茉莉连忙摆摆手,“我还是睡书房吧……” 红枝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我也困。”茉莉抬头看看夜空,胳膊肘搁在膝盖上,用手撑着下巴,“感觉睡不醒的样子。” “那就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红枝爬起来,“走吧,我给你拿条毯子。” 茉莉便起身随她去。 她这一晚睡得并不好,反反复复地做梦,不断地被惊醒。第二天早上起来累得慌,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鼻子有些塞,大约是受了凉。 早上的风很凉,天色阴沉着,云层压得很低。 早餐被分成了小份,用食碟装好摆在案桌上。茉莉看着这早餐不禁笑了笑:“红枝啊,你如今小日子过得不错么,连这样的小点心都会做,搭配得也挺好。” “哪里?”徐红枝拿了一块切好的牡丹糕,“我笨得很,怎么可能做这些。” 刘义真埋头喝了一口粥。 茉莉瞬时明白了:“我就说嘛,你如何变得这样勤快了。”她看看刘义真,戏谑道:“你竟连这些都会做?” “我会学。”刘义真似是不大愿意搭理她,将徐红枝刚刚抢过去的一碟腌菜又挪到一边,“少吃这个。” 红枝吐吐舌头,又偷偷摸摸地夹了一筷子往粥里一搁,抿上嘴满意地笑了笑。 茉莉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早饭,还没喝几口,就看到徐红枝迅速从叠席上站起来,“蹭蹭蹭”跑出去了。 她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外头。 刘义真起身走到走廊外,似是问了几句,又带她进来。红枝说不吃了,茉莉看她一眼。红枝又道:“你别急,慢慢吃,我等你一道走。” 等茉莉吃完,红枝起身就要走。刘义真递了一个小食盒给她,红枝刚接过来,茉莉狐疑道:“难道我不在的这几个月报社里连工作餐都没有了?” “有啊。”红枝抬抬头。 “那你还带什么食盒?”茉莉拎起自己的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 “她最近有些挑食。”刘义真淡淡回。 茉莉掩嘴打了个哈欠:“越养越娇气了,诶,赶紧走吧,再拖一会儿又得迟到了。” 红枝抱着食盒,便跟着茉莉出了门。 到报社时,姚前辈正准备主持早会,看到茉莉忽地愣了一下:“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 茉莉未搭理她,径自走进办公室,将包袱搁在椅子上,看看桌子上的东西,还同离开时一样。她坐下来发了会儿呆,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阿莲送了杯水进来,问她什么时候开会。她站起来,往外走去。 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茉莉垂了垂眼睫,从走廊的空隙中走了过去。等她进了会议室,其余人才陆陆续续走进去坐好。 她也不说话,翻着桌子上的一把镇尺,良久才道:“还是左边先说吧。” 红枝见她甚是心不在焉,也不怎么说话,直到晨会差不多结束,姚前辈问道:“洛阳那边到底出了何事?” 茉莉看她一眼,呷了一口茶,不着痕迹地冷笑了笑:“你没有探听到么?” 所有人看向姚前辈,一个个都甚是狐疑,仿佛这件事姚前辈早就知道,故作不知一般。 姚前辈脸色变了变。茉莉叹口气,将一桌人看了一遍,又漫不经心道:“《洛阳早报》以后不办了,从此只有《平城周刊》,各位好好做事。今天的晨会就这样,各自忙罢。” 众人有些不得要领,红枝默默滚回办公室改稿子,一上午也无甚效率,肩膀倒是酸得要死。 到了中午,她揉揉肩膀,去拿食盒准备吃饭。她去院子里洗了手,却看到茉莉往仓库方向走了。她端着食盒,走到仓库门口敲了敲门。 茉莉应了声,红枝便推门进去,见茉莉坐在一堆旧报纸之间独自喝着闷酒,便也在对面坐下来,打开食盒,推了过去。 “只喝酒伤胃的。”红枝见她脸色不大好,又问道,“你莫不是病了?昨晚上着了凉?” 茉莉看看她,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一扎一扎堆好的旧报纸,随手抽了一份。 红枝瞥了一眼:“这份我看过,那时候我还在洛阳晃荡,一路北上。对,是四年前。” “四年前我还不认得你。”茉莉笑了笑,“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到平城来。” 红枝想想,道:“所以人世的事,没有一件是说得准的。” 茉莉伸手抓了抓头发,似是头疼一般蹙眉道:“从洛阳回来之后我忽地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为何走这条路了,也不知当初是为了什么。” “你达成一个目标——”她伸手比划着,“然后呢?——下一个目标?”停停,又道:“下一个之后呢?——” 她摇了摇头。 “我没有目标了。如今愈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努力那么多那么久,到头来,已经不知道自己起初是想得到什么了……” 红枝叹口气,“何必想这么多呢?” 她忽地有些烦躁:“我知道想这么多不好,可我到这个年纪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红枝往后挪了挪。 “洛阳一把大火,将报社烧得干干净净,我去的时候,那里就是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了。” 红枝又往后挪了挪。良久,问道:“喵公公呢?他不是替你管着呢么?” “他不在了。”茉莉微垂眼睫,“出事那天他在报社值班,没走得出去……” “……”红枝努力在脑海里回想这个人的面目,却一无所获。她缓缓呼出口气,靠着报纸堆,也不说话。对于生死这样的事,从那时离开建康,她就不在意了。 良久,红枝问道:“这次贺麟没有同你一起回来么?他稿子很久没交了。” “我找不到他。”茉莉轻叹一声。 红枝默,脑子里全想着要是贺麟不交稿,怎么写停更声明啊,会被打死的啊。早知如此,就不该接这个活。 “不用管他了,以后也别收他的稿子了。”茉莉忽地站起来,“他这人太随性,以为不论怎样日子都一样过,从一开始我们就走了不同的路。”她皱皱眉:“所以……” “我知道了。”红枝端着食盒站起来,“其实他不靠谱。”她甚至伸手拍了拍茉莉的肩:“一切都会好的,我每次觉得糟透了的时候,事情都会慢慢好转的。”蹙眉思量会儿,又道:“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就等时间来做个裁决,比自己四处乱撞要靠谱。” 她说罢便走了出去。 茉莉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愣怔。她所认识的徐红枝,已经不是几年前淋得浑身湿透可怜兮兮地到报社来要稿费的徐红枝了。 每个人都在往前走,唯独自己,像是在不断地后退。 ------------------------------------------------------------------------------- 红枝接连几天胃口不好,脾气也差得很,和刘义真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一架,就自个儿滚到崔老太太家去了。 崔老太太见她脸色不大好,问了事情缘由后,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安慰道:“左右这件事你不占理,你就去认个错,不就好了?” 红枝皱了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安慰。 “老夫人!你怎么可以替他说话呢?明明是他挑起来的还怪我!我是来求安慰的啊……” 崔老太太笑了笑:“我年轻的时候也同你一样,觉得不争这口气整个人都不舒服。后来反倒无所谓了,凡人不能十全十美,故而人同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包容委实重要。听我的,喝完这杯茶就回去罢。” 红枝闷着喝了口茶,还没咽下去就觉得一阵恶心。她忍了忍,将杯子一搁,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崔老太太蹙眉问道:“你最近胃口不好?有没有常常觉得恶心?” “差不多。”被她这么一提,红枝更想吐了。 “这个月葵水来了么?” 红枝摇了摇头。 崔老太太忽地面露喜色:“红枝啊,你八成是要当娘了!” “什么?!” ------------------------------------------------------------------------------- 【五五】孕期焦虑,很正常 老太太很开心,说趁着天色未晚,去医官那里瞧瞧,便拉着她出了门。 医官诊下来说一切都很好,还算了算产期,大抵是明年五月中旬。临了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给她开了副安胎药带回去了。 回去这一路,崔老太太瞧见红枝一直皱着眉,笑道:“这就要为人母了,怎地不开心起来?” 红枝一本正经道:“我觉得此事很是凶险。” “那倒是。”崔老太太想了想,“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罢了,我吓你做什么。放心吧,你运气好得很,定能顺顺利利地将这个孩子生下来。赶紧回去吧,谨师傅指不定现在已经在我家门口等着了。” “我的意思是,孩子生下来以后万一被我养死了怎么办……” “……”崔老太太嘴角抽搐了两下,复而又安慰道,“没事的……你家还有个相公。” “他也没养过孩子啊!而且家里要是多一口人,多别扭啊。”红枝一想到以后有个小崽子天天跟在屁股后面 “娘亲娘亲”地喊,汗毛都竖起来了。 “看来你一点为人母的准备都没有啊。”崔老太太蹙了眉,她这个样子要把孩子生下来,指不定第二天就丢河里去了。 红枝手里提着药包,垂首道:“我先去死一死。”说罢就扭头往后走。 “你回来!”崔老太太喝道,“还真够出息的,生个孩子就摆这么个死样来你给谁看呢?!” 红枝转过身,看看崔老太太,又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禁皱眉道:“好没有存在感啊。” 崔老太太没好气地笑了笑,真不知道这死丫头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缓声道:“放心吧,等再过两个月,你就不是现在这样子了。”说罢又叹口气:“为人母的觉悟什么的,还是慢慢来吧……” 说罢便领着徐红枝往回走。到崔府时,果然看到着急赶来接夫人的刘义真。崔老太太笑了笑,轻推了推一脸别扭的徐红枝:“瞧见没有,我就说你们家谨师傅才舍不得将你一个人丢外面呢。” 红枝暗暗哼了一声。 崔老太太领着她走过去,与刘义真道:“过来接红枝回去?” “是。”刘义真应声道。 “你家这位有身孕了,你以后再不能说狠话,也别欺负她。女人在孕期难免焦躁一些,你要多忍让,怎么能和自家妻子吵起来呢?”崔老太太板着一张脸,继续道,“还有啊,你这个做丈夫的,怎么就一点觉悟都没有呢?红枝害喜这么厉害,你都察觉不了,我瞧你平时是个极心细的人,怎么一到这种节骨眼上反而糊涂了呢?我一个别人家的老太太,按理说不好掺和你们小两口的事,但怎么说也是希望你们好好的。以后都要为人父母了,许多事也没那么简单了,要周全的事情更多,你们自己学着点儿罢。” 刘义真默声听完,压了压嘴角,又看看拎着药包的徐红枝,道了一声:“是。” 而红枝愣怔了一下,崔老太太刚刚是在训刘义真? “好啦,这件事我也不对,算了,我回去吃饭了。”红枝抱着药包一扭头,打算往回走了。 “我就知道你胳膊肘往里拐,刚吵完就拐回去了。”崔老太太没好气地笑了笑,“行了,好好回去养着,别出什么事儿,前三个月正是最不安稳的时候呢。” “谨师傅,你记得督促她喝药,一天两次,绝不能耽搁了。”崔老太太最后瞧了一眼红枝,笑着进门去了。 刘义真站在门口看了看徐红枝,走过去扶正了她的肩,低头问道:“不生气了?” 红枝斜他一眼:“刚医官说了,生气对孩子不好,我才懒得同你生气。”皱皱眉,又道,“赶紧回家给老子做饭吃,老子要喝黑豆粥!” “早上不是刚吐了么?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喝这个?” “医官说就算死撑着也不能吐掉。”红枝摸摸肚子,“为了你家儿子,我忍了。” 刘义真俯身摸摸她的脸,笑道:“指不准是个女孩儿呢。” “对哦,女孩儿长得像爹,那应该很好看,还是生女儿吧。”红枝想想,又蹙眉道,“不成,还是男孩儿好,男孩儿像娘亲。我觉着还是长得像我比较好,安全……” 刘义真笑了笑,将她揽进怀里,摸摸她的头:“男孩女孩儿无所谓,你同孩子都好好的便是万幸了。” “好了啦,这还在外面呢。”红枝推开他,“回家回家,老子饿死了。” ------------------------------------------------------------------------------- 天气转凉,自从几阵秋雨之后,暑气便彻底消了。红枝吃完晚饭坐在走廊上发呆,摸摸肚子,想着里面有个活物还是觉得有些惊悚,她仰头看看夜空,月朗星疏,周遭渐渐起了风。院子里的一棵新种的桂花树,稀稀疏疏的叶子被吹得左摇右摆。 刘义真从屋里走出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转凉了,以后不好这么坐在走廊里了。” 红枝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来似的说道:“其实我觉得秋天什么的最讨厌了,凄凉得很,一点生机都没有。” “那你岂不是更讨厌冬天?”刘义真拿了毯子将她裹起来,拉她进了屋。 “不一样,冬天那是彻彻底底地已经死掉了,秋天是眼睁睁看着它慢慢死掉。这个过程太让人受不了了,我记得以前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到这个时候她就特抑郁,也懒怠与人说话,就自个儿闷着,写写诗画些枯枝败叶。” 红枝坐在床边慢慢说着,刘义真给她脱了鞋子和足袋,一双脚握在手里冰凉的。 刘义真蹙了蹙眉:“还没到冬天呢,脚就这样冷,到冬天了怎么办呢?” “以前还好,前几年手脚什么的经常都是冷的。” 刘义真起身去打了一盆热水,伸手试试水温,将她的脚放进水里。红枝吸了口冷气,打了个寒颤,缓了缓道:“真暖和。” 刘义真将她的裤管折下来些,怕她冻着一般,又拿了一块干手巾,浸湿了绞干,将她一双脚包起来,就这么浸在水里。 红枝便裹紧了身上的毯子盯着他看。 她还记得十六岁的时候,她去府里找刘义真玩,彼时他埋头写一幅字,也是这般专注的神情。她吸口气,弯腰托腮地继续看着他。 刘义真一抬头,瞧她这样子,不禁笑了笑:“看什么呢?” 红枝弯弯唇角,依旧保持着托腮的姿势,笑道:“看你长得好呗。” 刘义真唇角上带了些笑意,越来越深。红枝望着他的眼睛,仿佛深得不见底一般,笑意都要溢出来。 炉子上的铜水壶“呜呜呜”地响着。 他轻声道:“我去将水壶拎来。” 红枝笑了笑,按住他的手:“让我再看看呗。” “左右可以瞧一辈子,夫人急什么?”刘义真笑了笑,起身去拎了水壶。 红枝将碎发绕至耳后,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又抬头望了望刘义真的背影,觉着这么长长久久的委实太好了些。 晚上睡觉的时候红枝嫌被子太薄了,便蜘蛛一样缠着刘义真。 她将头靠在刘义真肩窝里,又往里凑了凑,仰头问道:“真真啊,你说孩子以后要是同我一样愚笨怎么办啊?你不会嫌弃他把它丢河里吧?” 刘义真笑了笑,摸摸她的脸,又伸出胳膊揽住她,另一只手捋开她额头的散发,说道:“若是我嫌弃愚笨之人,那你怎能活到现在?” “嘁。”红枝不屑地吱了个声,却又往他怀里蹭了蹭,甚是满意地叹口气,“你若是敢将老子丢进河里,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瞧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什么丢不丢的,左右我都将你娶进来了,哪有随意丢掉的说法。”他将下巴搁在红枝头顶,“好好睡罢。” “你莫不是不高兴?我看书上说,相公们听说自家夫人有了孕都会又唱又跳的。” “什么书上瞧来的?”刘义真凝了凝眉。 “唔,最近收的稿子里,有一段,写城中有个富商,娶了几次妻却都没有一个儿,后来有一天他一个姨娘有了身孕,那富商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笑不拢嘴。” 刘义真忍住笑意,伸手理了理她的散发:“你若想看我手舞足蹈的样子,倒也无甚不可。” “哎……算了。”红枝皱皱眉,“我觉着应当不大好看,你还是别毁形象了。” “横竖好坏都是你说。”刘义真叹口气,掖了掖里侧的被角,“我怎会不高兴呢?” 红枝打了个哈欠,缩了缩手,将身子蜷起来,恍恍惚惚道:“恩,那我就放心了。” 刘义真深吸口气,看着怀中她安静的面容有些发怔,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又闭了眼。良久,见她似是睡熟了,他低头轻吻了吻红枝的唇角,红枝似是察觉到一般,在他怀里微动了动,便又沉沉睡过去了。 他笑了笑,呓语一般低声道:“红枝,我委实很开心。” ------------------------------------------------------------------------------- 【五六】终了终了,尽瞎说 在茉莉的一再坚持之下,红枝决定到临产前一个月再休息。刘义真更是风雨无阻地坚持每天来接她回家,此举让报社的姑娘们各种凌乱,一个个眼红嫉妒恨,要不是念及徐红枝是个孕妇,估计早就揪起来揍一顿然后踹出门了。 茉莉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忙着报社里的事,所有的事如一条直线般毫无悬念地伸展至远方,时间的消耗与流逝,都如此不经意。 红枝的孕吐反应消失之后,食欲大增,吃得委实有些多。茉莉每次说她的时候,她总是义正言辞道:“我虽是一个人吃,可肚子里还有一个在帮着吃啊!” 天愈发冷,眼见着就要下雪。红枝琢磨着快过年了,便同茉莉请了假,回家待着去了。小两口本打算就住在官舍的,结果长孙道生一早就遣了人来接他们回去。那天恰好是红枝生辰,卫伯让厨房多加了几个菜,又让厨子做了长寿面。 红枝在院子里吃核桃仁,卫伯蹙了蹙眉,她吃得这么快委实来不及剥啊。红枝见他拿了个小锤子敲啊敲的,觉得很是没有效率,便自个捡了颗核桃往椅子腿下一放,然后慢悠悠坐了上去,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响,红枝满意地笑了笑,低头一看,那颗核桃全被压碎了。她蹙蹙眉,心想着自己何时这么重了? “卫伯你别敲了,我吃不了太多。”红枝拍拍衣裙上的碎屑,站了起来。 眼瞅着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红枝无所事事,窝在以前刘义真的卧房里找书看。听卫伯说,这些书大部分是长孙抗留下来的。红枝一本一本地找过去,发觉这个长孙抗委实不是什么风雅之辈,这书架上的书实在有些无趣。 她无所事事地继续翻,摸到一本书里夹着的一封书信,便拿出来,想了会儿,还是拆了信封。 她一看抬头称呼,便又将信折起来,重新装回信封里。红枝还记得那年在宫里,阿添同她讲的那个关于长孙抗与西平公主的故事。她在屋里转了转,实在觉得无聊,末了躺在床上看着床帐发呆。 可没过一会儿她便睡着了,刘义真傍晚时喊她吃饭,见她仰躺在床上,也没有盖个被子,便小心翼翼地喊醒她。红枝觉得四肢有些木,坐起来抱着刘义真靠了好一会儿:“我心里难受。” 刘义真当她又犯伤春悲秋的毛病了,轻拍了拍她后背,缓声道:“今天是你生辰,难过做什么?” 红枝不答话,将头搁在他肩膀上,半晌,才道:“走吧。” 外面寒风凛冽,反倒令人清醒。夜渐深,浓云遮去月色。 晚饭很丰盛,红枝却无甚胃口。最后端上来的长寿面,红枝吃着吃着忽地掉了一滴泪在碗里。她低头将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朝长孙道生笑了笑:“长孙爹爹,你怎地知道今天是我生辰?” “谨儿同我说的。”长孙道生回了她一个温和的笑脸。 “那我这个寿星就祝大家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她仰头将面碗里的汤也喝掉了。刘义真看看她,觉得她似乎在强撑着笑意。 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是因为时至今日,失去的人已是太多,忽然想起难免觉得哀恸吗? 刘义真一直忍着没有问她,或许过了今天便好了吧,人在生辰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些平日里不大会想起的事。 红枝也不曾讲什么,吃完饭安安稳稳地去睡觉。直到半夜时倏地从梦中惊醒,刘义真抓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了。 红枝叹口气,往他怀里窝了窝,又伸手抱紧了他。 “以前我娘亲说,过去的事情不能回想,想着想着许多事就变得不对劲了。现下我大概是明白了。”顿顿,又道,“看着和自己同辈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觉着有些慌。” 刘义真捋着她的头发不说话。 红枝仰头看看他,又道:“今天是西平的忌辰你记得么?” “怎会突然想起这个?”刘义真神色顿了顿。 “不知道。”红枝继续将头窝在她怀里,“因她而想起许多事,又想起许多人,后来又想起来,曾经给我庆生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难免有些……”她鼻子酸了酸:“我本不该想这么多。” 刘义真轻叹出声,低头看看她,温声道:“接着睡罢,做噩梦了也别怕,我还在呢。明天一早醒来,什么都是新的。” 红枝用力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揪着他前襟的衣服继续睡了。 ------------------------------------------------------------------------------- 临近过年那几天,报社里也放了假。除夕那天茉莉突然到访,让红枝有些咋舌。 “你怎地知道我们搬到这边来住了?!” “常识好不好?”茉莉白了她一眼,“除夕当然一大家子一起过。” “那你来做什么?”红枝颇为警惕地问道。 “又不是来催债的,你慌什么?好似我会抢你家东西一样。”茉莉颇为鄙薄地瞧了她一眼,拿下身上的斗篷,“外头冷死了,还是屋子里暖和,有人烟味儿。我一个人闷在府里着实发慌,太无所事事了,想着也无处可去,便过来了。” 红枝将她的斗篷接过来,小声嘀咕道:“那还不是你自找的……” “单身是我的原因吗?不是啊!”茉莉长叹一声,“是男人没眼光啊!” “……”红枝指指桌上刚和好的面粉,同她道,“正打算包饺子呢,你若是会的话同我们一起包。” “饺子啊?”茉莉看看正在擀饺子皮的刘义真,觉得甚是好笑,遂笑了两声,“啊我不会啊!我只会包馄饨,可惜你家没有馄饨皮。” “……” “以前我老家有那种小馄饨,特好吃。不过得有鲜肉才行,而且你这儿也没虾皮和紫菜,算了……你还是教我包饺子吧。” 红枝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回道:“我也不会。” 茉莉哈哈哈大笑三声,在叠席的垫子上盘腿坐下来:“我感觉我悟性比你高,我先琢磨琢磨。” 红枝也在对面坐下来,左看看右看看,拿了一张饺子皮在手里,学着茉莉的样子胡乱折腾着。茉莉的第一个饺子完工的时候,徐红枝手里的饺子皮已经被捏成了面团。 当然,茉莉手里的那只饺子,看上去甚像变形的元宝馄饨。 红枝嘲笑了她一下,却又被茉莉反瞪回去。 刘义真便随她俩闹,将饺子皮擀好了放在一旁,堆了一叠之后,便在红枝身边坐下来,手把手教她包饺子。 茉莉微微凑过去看着,不经意说道:“你俩都是南朝人,按理说应当都会包馄饨才对啊,学什么北方人包饺子啊……馄饨多好吃啊。” 对面两个人茫然地看了看她,又低头琢磨饺子去了。茉莉气馁,自个儿把饺子皮整成方的,自顾自开始包起馄饨来。 红枝是个没耐心的主儿,还没包几个呢,就又站起来在屋里溜达。 “今年的花生特别香。”红枝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在屋里瞎转悠。 “大小姐,您能别转么,我要晕了!”茉莉愤恨地看了她一眼,言罢又瞧了瞧她的肚子,皱眉道,“红枝啊,我说你真的少吃点,你看这才五个多月,你肚子都那么明显了,孩子太大了很难生的。” “是么?”红枝低头摸摸自己鼓起来的小腹,将手里的花生往案桌上一搁,看看刘义真道,“相公……我决定今天不吃晚饭了呜呜呜。” 刘义真笑道:“别过会儿又凑上来求着吃饺子。” 红枝瘪瘪嘴,不做声。思量片刻又道:“那我半夜吃,半夜吃的就不叫晚饭了!” 刘义真无奈叹声:“左右你说的都有理。” “……”茉莉继续愤恨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暗暗道:老娘最看不惯在光棍面前秀恩爱的人!太可耻了。忍忍,又道:“我是说真的,徐红枝你别当儿戏,到时候难产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这话有些重,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红枝太清楚难产的结局了,去年这时候死掉的贺夫人就是个绝好的例子。 她偏头看了看刘义真,觉得此事不是闹着玩的,便对茉莉道:“我知道了。” “你也别被我吓着了,我也就这么说说。”她看看徐红枝的肚子,“我也没经验,你还是多听听过来人怎么讲的罢。” 然红枝是真被她给吓着了,决心以后若是不饿便不吃饭。她又站起来走了一圈,那边刘义真已经将饺子包好,一个个摆好放在沙篓上,起身端起来推开了门。 纷纷扬扬的雪花忽地飘进来,地上还是干燥的,风似是更大了些,仰头看看灰白的天空,有些阴沉。 徐红枝走出去,伸手接着雪花玩。刘义真见她有兴看雪,便又折回屋子里拿了一件斗篷出来给她披着。 神麚元年最后一场雪,看这架势,大抵会持续到神麚二年的头一天。红枝满心欢喜地等着这场大雪全下下来,而茉莉却在一旁慨然道:“这一年竟就这么过去了。” 红枝见她蹙了蹙眉,便好奇问道:“你如此怅惘作甚?” 茉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明年看起来不是个寻常年份呐。” ------------------------------------------------------------------------------- 【五七】生个孩子,不容易 诚如茉莉所说,神麚二年一开始便有些不大平静。偌大的平城还沉睡在深冬的酷寒之中未来得及苏醒,周边却都乱了套。胡夏酒泉公爵赫连隽出奔平凉,叛赫连定而投奔北魏;紧随其后的便是丁零部落,同求归附。 西边胡夏内乱更为严重,北部柔然在一旁虎视眈眈,就连安分了许久的南朝也开始动手动脚。各方势力都不轻举妄动,整个局势看上去似乎还是一潭死水,然却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步棋委实难走。 国家的局势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若还没有侵害到自身的利益,也并不值得忧虑。 红枝的身子愈发重了,茉莉看不下去,打算让她一到四月就回去歇着。红枝觉得回去也是整日吃了睡睡了吃,还不如在报社里,作息也规律些。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报社里依旧冷冷的,各人做各人的事,红枝握着杯子从走廊里慢悠悠走过去。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会动了,偶尔会踹她两脚。 这大抵是死气沉沉的工作气氛里唯一值得欢乐的事了。新生命的到来令人觉得欣喜,如枯槁多日的老树桠上忽然冒出的一抹新绿,充满了生机。 这一日报社里无甚要事,红枝也乐得清闲,坐在院中一把藤椅里晒太阳。茉莉摘了些桃花洗净了晾干,又将买来的白芷一同浸到酒坛子里,将酒坛子封好了搬进储藏室。 待她走出来,红枝问道:“你怎么心血来潮想起来酿酒了?” “反正我也无聊,听说桃花酒放一个月就可以喝了,那时候你刚好生完孩子,桃花酒活血通络呢,是个好东西。”她瘪瘪嘴,“其他的礼我可就不送了啊。” “你什么都不送也没关系。”红枝摸了摸肚子。这些日子她吃得很少,因为听茉莉说七个月之后吃的东西几乎全长她自己身上,她就很克制了。 “那你就再晒会儿太阳,晚一点回办公室也无妨。”茉莉去井边洗了手,又拿了干手巾擦干手,往屋子里去了。 红枝小憩了会儿,醒来后便回了办公室。约莫到未时三刻的样子,她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一股热流从身下涌了出来,吓得她不小心碰翻了手里的杯子。 领桌的姑娘尖叫了一声,红枝呆坐在位置上佯作镇定,茉莉听见尖叫声冲了进来,办公室里一团糟。 姚前辈看了看,蹙了眉慢慢道:“羊水破了。” “扶她到休息室,阿莲——”茉莉边走边喊,“阿莲——” 阿莲姑娘从走廊那头匆匆跑过来,喘了口小气道:“怎么了主编?” “去找产婆或者医官,越快越好。” 阿莲愣了愣,反应过来迅速跑出去了。 身后乱作一团,茉莉板着脸喝了一声:“慌什么?!”嘈杂声总算是停歇了下来,红枝在休息室的床上躺着,手微微发抖。 茉莉走过去看她,笑着问道:“怕不怕?” “不知道……”红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茫然,茉莉神色微滞了一下。 这未足月的胎儿,会平平安安的么? 羊水不停地往外流,床上的棉垫子已经被浸湿了。红枝的眉头皱了皱,茉莉知道阵痛已经开始了,便依着自己仅有的一些生产知识让她别用力也别乱喊。红枝用力点点头。 “怎么个痛法?” “就像月事来了一样那种痛,一阵一阵的。” “还能忍么?” “现下倒还好。” 茉莉不问了,怕消耗她力气,便让她闭目躺着,叮嘱她若是痛法变了就出个声儿。 办公室的姑娘们都围在门口,也不敢进来。被茉莉狠狠瞪了一眼,又都回去干活了。 茉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虽是一筹莫展,却也佯作镇定。算算时间,再过一个多时辰也就到刘义真来接徐红枝的时间了,指不定等刘义真来了,孩子都生完了。 红枝痛得开始吸气,额头上不停地冒汗。茉莉蹙蹙眉,怎么产婆还不来? 千等万等将产婆等来的时候,红枝已经痛得开始抓床单了。那产婆带了个小帮手,看了看徐红枝的状况,又让茉莉去打盆热水来,之后便将她赶了出去。 茉莉瞧这产婆凶巴巴的,蹙眉问阿莲道:“你确定靠谱么?” 阿莲瘪瘪嘴:“她是这片儿顶好的产婆呢。”说罢又透过门缝往里瞧了瞧,“诶,凶点好,凶点容易生……” 茉莉不理她,她眼皮直跳,俩眼皮都在跳。她在外头的椅子上坐下来等消息,听得里面一声惨叫,又匆匆站起来,跑到门口,拉开一条缝,问道:“生了么?” 产婆恶狠狠地斜了她一眼,茉莉被她吓得咽了咽口水。又等了会儿,都快到下班的时间了,她走到外面瞅瞅,心想今天刘义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她愈发坐立难安,阿莲在一旁看着都替她着急。她皱皱眉,看着阿莲道:“你看我急什么急,又不是我家老婆生孩子我干吗?!我在干吗啊!” 阿莲点点头:“主编您今天的确不知道在干嘛。”说罢递了杯水给她:“喝口水润润嗓子呗,生孩子时间长着呢,我娘说以前生我的时候,生了一天……” 茉莉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推开茶杯:“我不喝。” 阿莲瘪瘪嘴,端着杯子走到报社门口去了。茉莉这边正着急着,就听得阿莲喊道:“主编!长孙师傅来了!” 刘义真只听阿莲说了两句,便一声不吭地匆匆往产房走,却被茉莉一把拉住。 “你不能进去。” “我是她男人我为何不能进去?!”茉莉被他吓了一吓,放了手。 刘义真脸色不大好,刚进产房,就听得产婆吼道:“谁让这个男人进来的?!” 茉莉站在门口,解释道:“那个……这男人是她夫君。” “那也不行!”产婆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出去!” 红枝痛得都要昏过去了,被这么一吵,更是心烦:“刘义真,你给老子滚出去,不想见到你。” 茉莉听出她言语里的倦意,便将刘义真拖了出来。 “你进去她压力更大,在外等着吧。”也不知道为何,茉莉忽地松了口气,初春微凉的晚风从走廊里灌进来,产房里似是安静了会儿。 刘义真不说话,产房里一有动静他便站起来,茉莉看看他,示意阿莲去端杯茶来,阿莲蹭蹭蹭跑到后院去了。 同事们陆陆续续下班了,只剩下茉莉和阿莲还在。 眼瞧着天色暗下去了,茉莉正在外踱着步,隐约听到产房里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立刻扭头往产房走,然她看着刘义真刚踏进产房也被产婆赶了出来,那产婆的小帮手面无表情地站门口说道:“我师傅说还有一个呢,急什么?” “什么?!”茉莉扶额,“你是说徐红枝怀的是双胞胎?!” 那小帮手扭头看了茉莉一眼,又看看刘义真:“继续等吧,我师傅说,另一个孩子也快出来了。”说罢便将门合上了。 茉莉摸摸额头,往走廊的地板上一坐,叹道:“真是吓死人。” 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那小帮手走出来说可以进去了。 刘义真问了问徐红枝的状况,产婆帮她清理好,不慌不忙道:“没事的,就是累过头了。” 刘义真弯腰绞了一块干净的手巾,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 “红枝。”他唤道。 红枝也只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不再理他。 “所幸孩子也快足月了,照当前看也无甚大危险,其余的就看造化了。后来出来的那个孩子有些不大好,多注意些。”产婆擦了擦手,那小帮手给两个孩子洗了澡,茉莉赶紧去办公室的柜子里拿了两条新毯子来递给她:“先将就一下吧。” 红枝太累了,都懒得瞧孩子一眼。茉莉给她盖了被子,将孩子放在床里侧,拉着刘义真走了出去。 “让她歇会儿吧。”茉莉看到阿莲走过来,便让她去煮些粥。她和刘义真将产婆送走,再回到产房时,红枝正侧头看着床里侧的两个小家伙有气无力地笑着。 她伸手去轻轻碰了碰,又嫌弃一般笑道:“好丑啊……” 义真在床沿坐下来,红枝朝他笑了笑:“哈哈,你有儿子了,而且还是两个……可是长得真的好丑啊……” 茉莉扑哧笑道:“拜托,刚生出来的小孩子差不多都长成这样好不好?” 茉莉走过去瞧了瞧:“老大已经睁眼睛了,老小还没有诶。” 红枝侧头看着,两个小娃瘦巴巴的,周身粉红粉红的,眼睛也都肿着,像小动物一样。她忽地微挪了挪位置,伸手轻轻摸了摸:“看着好可怜。” “要抱一抱么?”刘义真问她。 “不用了,我没什么力气。”红枝气色不大好,这三月末还有凉意,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刘义真还是头次见她这样,便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便将她额头的散发拨开。 红枝轻声说:“让我睡会儿。” “若是饿了,喊我一声就成。我就在外面。” 茉莉很识趣地退了出去,等刘义真走出来,合上了门,她又道:“今晚就先在这儿凑合着过吧,这么晚了,回去也不好。” 刘义真点了点头:“麻烦你们了。” 茉莉笑笑:“不碍事,左右今天也要值班的。” 她正说着,看到阿莲走过来问道:“主编,粥好了,什么时候吃啊?” “你饿了便先吃点。” “我不饿。”阿莲放下卷着的衣袖,“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娘让我带了点心,我下午的时候吃饱了。” “早些回去吧,别让你娘担心。” “没事的,我本就打算加班的,同她说过不回去了。”她说罢便往办公室走了,走廊里昏黄的烛火,随着空气的流动,微微跳了跳。 茉莉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问一旁的刘义真道:“你要不要先吃点?” “不用了。”刘义真轻叹出声。 “都不吃岂不是白煮了?”茉莉径自往后院的小厨房走去,过了会儿又端着漆盘走了过来。她将案桌上的书稿推掉,将装了粥碗的漆盘放上去:“先吃吧,别客气,我给红枝那份里又加了些枣子,还得再煮会儿呢。否则待会儿全凉了,岂不是浪费?” 说罢她径自在垫子上坐下来,身子靠在墙面上,端起一碗粥,拿了调羹喝了一口。她吃了几口,又看看烛台上跳动的火光,脑子里一片空白,似是刚刚打完一场胜仗,不知道剩下的路要怎么走一般。 可那明明是徐红枝的生活,同她又有何干系? 她不禁自嘲般笑了笑,见刘义真拿起调羹喝了一口粥。 “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国记》已经开始修了。太常崔浩、中书侍郎邓颖……”她本想接着说“高允”,结果说出口却换成了“还有你”。 刘义真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又关心这些事做什么?” 茉莉觉得自己的确在多管闲事,然这个闲事她又特别想管,她叹叹声,心想犯贱就犯贱吧,总比以后后悔强。 “不是我关心,这是你自己的事,自然与我无关。可修国史这样的事情,素来不讨好。”茉莉压了压唇角,“修好了,自然是大功臣;可帝王心难测,若是出了点篓子,那可就说不准了。何况——你原先的身份本就尴尬,若是有人抓住这个把柄想要弄些幺蛾子出来,那可是容易的很。” “南北朝之间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刘义隆又开始动手动脚了,南北朝注定就是死敌,你身为南朝旧皇子,却来修别人家的国史,可得万分小心才是。” 茉莉停了停,又道:“你如今不是孤身一人,你有徐红枝,还有两个孩子。因此——” “我有分寸。”刘义真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 【五八】抓周而已,别在意 “只怕有些事不是你有分寸就够的。”茉莉再次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她觉得眼睛酸痛,便与刘义真道,“凡事都有立场,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去看看红枝吧,这时候也该进食了。” 刘义真站起身,往休息室去了。别人你侬我侬的,茉莉觉得自己不便进去,便继续坐在原地,看着烛火发呆。 她想想自己这些年都不知做了些什么,不免叹了口气。 她去办公室里找了条毯子裹着,窝在椅子里看了会儿东西,后半夜倦极了便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清早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时候,茉莉方醒过来,胳膊冰冷的,麻得厉害,她靠着椅背,觉得自己四肢都要断了。稍稍缓过来些,她起身去厨房,看到阿莲在煮粥。 见她走进来,阿莲给她递了一杯热水。茉莉握着杯子走到屋外,逐渐有了温度的阳光打在身上,开始有了暖意。 红枝这一觉睡得也颇沉,她同刘义真回去的时候,晨会都已经开完了。 茉莉送他们离开,也不过说了一句以后再去看她。 此后红枝没有去过报社。茉莉再次见到她,是去喝孩子满月酒的时候。红枝奶水不够,崔老太太帮忙找了个奶娘,但总归两个孩子还是太闹了些,红枝坐完月子,整个人都有些憔悴。 茉莉瞧着俩孩子太好玩,忍不住捏了捏小脸,结果被徐红枝赶出去了。然事实上这不是主因,主因是茉莉得知徐红枝给俩孩子起的名字叫花生和核桃,出离愤怒了,便同她吵了一架。 花生和核桃啊!亏她想得出来啊!以后叫孩子怎么见人啊! “花生——” “……”花生愤恨一扭头。 “核桃——” “……”核桃愤恨一扭头。 茉莉只稍微脑补了一下,承受力就到极限了。 而且关键是刘义真管都不管——茉莉更是觉得这对孩子太可怜了,上辈子到底欠了什么呀,遇上这样的爹娘…… 后来刘义真解释道,这只是小名而已,便由着她吧。 茉莉一扭头,出了官舍就再也没去看过徐红枝。 结果孩子周岁的时候,帖子送来了。刘义真亲自拿着帖子过来,邀她去赴花生和核桃的周岁宴。 茉莉拿着帖子踯躅良久,咬咬牙,孩子没有错,看在俩可怜孩子的份上,去一趟罢。周岁宴在汝阴公府办,那天茉莉起了个大早,忙完报社的事情便往汝阴公府去。 原先以为这周岁宴也就和满月酒一样敷衍,哪料到汝阴公府里热闹得很,茉莉一看,到处都是看着眼生的人,心想这次真是大出血啊,长孙道生这个小气鬼到底是有多开心啊。 半天了也不见个人来搭理她,茉莉一个人默默地窝在一堆陌生人当中吃东西。心想着红枝现在是愈发小心眼了,就为这种事情还记恨她。白眼狼徐红枝,当年潦倒的时候要不是老娘收留你,你早就横尸街头了,哼。 茉莉越想越气,搁下筷子站起来就要走。她这前脚刚跨出门,就看到徐红枝走了过来。 她刚要吼两句,就听得徐红枝道:“都快一年了,老子不去看你你还真不来了是吧?” “……”这反咬一口的本事见长啊。 茉莉一咬牙:“你丫好意思说,当时是谁把我撵出去的,想想我就来气,良心被狗吃了。” “孩子是我生的,名字自然是我说了算!你叽歪个半天烦死了!” “你丫……”茉莉一时气结,“算了,我走了,筵无好筵。” “走就走,老子又没请你。”红枝哼唧了一声。 “别争了。”刘义真走过来,温言道,“为这件事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何至于呢?” “不是我不想握手言和啊,你看看你家夫人,她……”茉莉叹口气,“算了。” “你还真信她。”刘义真浅笑了笑,“不知道谁昨天念叨了一晚上,说茉莉会来呢。” 红枝一扭头:“我是气不过啊,这么久了真不来看我啊,也不喊我回去上班,这是怎么了啊?不就是一时冲动让你出去了一下吗?!还当真了!” “你以为我气得过啊?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撵过呢!”茉莉一咬牙,“上班你自己不会去啊?产假就三个月,你以为一年呢?还得我专门来请你回去啊?” “那我明天要去上班!” “不要来了,我不认识你。” “相公……”红枝扭头看着刘义真,抽噎了两声,“她说她不认识我。” 茉莉扭头呕了一下。 扭捏秀恩爱太可耻了。 刘义真叹口气,着实不想管这件事了,便往屋里走。茉莉斜了徐红枝一眼,继续回到位置上吃东西。今天来可是送了礼的,绝不能饿着肚子回去。 这筵席过后有抓周,茉莉早就等着看孩子了,也不知道那两只小崽子过了近一年之后长什么样了。她犹记得满月酒的时候,两个小家伙长得粉粉嫩嫩的,恨不得拎到锅里去煮了。 主厅里摆了一张长桌,长桌的尽头摆满了各种东西,经书啦,笔墨纸砚啦,算盘啦,印章啦,钱币啦,还有些胭脂盒、吃食什么的。茉莉见两个奶娘分别抱着孩子,将孩子放在长桌的另一头。这俩孩子已经会摇摇摆摆地走路了,然这一路却是爬过去。 茉莉看看那两张小脸,真心想去捏一捏啊。她竭力忍住自己邪恶的想法,咽了咽口水。 俩孩子起初爬得还挺快,后来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互相去抓对方的衣服,注意力完全不在桌子尽头的各种什物,这让宾客们着了急。别抓衣服啊,看前面啊…… 抓周这事又不好旁人瞎掺和,茉莉看着都心急。这兄弟俩扯着对方的衣服还不放手了。茉莉心里嘀咕着,左右是一样的衣服,偏偏要扯对方的这是闹哪样啊? 终于,这对小崽子对彼此的衣服失去兴趣了,扭个身子看到了桌子另一头摆着的各色什物,兴冲冲继续往前爬。大伙儿都舒了一口气。 结果这气还没舒够,这兄弟俩又别扭起来了。其中一只爪子按住了一个胭脂盒,另一个崽子紧跟着也按了上去,小爪子紧紧扒着那个小盒子,两个小崽子没一个肯放手的。 长孙道生站在一旁乱着急,早知道这抓周就应该一个个来啊,就知道把这俩崽子一起放上去没好事。 众人吸了口冷气,抓胭脂盒也就算了,还偏偏要抢同一个……这其中各种意味不明。小崽子正争着起劲呢,奶妈过来将他们各自抱走了。 长孙道生寡着一张脸,看看桌子那头的胭脂盒,蹙了蹙眉。 “抓周没有两个孩子一起抓的说法,得一个个来,要不,再抓一次?”崔老太太站一旁温声道。 这句话可算是解了僵局,众人纷纷称是,长孙道生的脸色稍稍好了些。 而此时刘义真同徐红枝站在一旁不知聊些什么,茉莉瞥了一眼,天底下的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啊……对自己孩子的前途竟然漠不关心! ——抓周在这年头可是很重要的事啊! 正想着,就看到奶娘抱着不知道是花生还是核桃的一个小崽子往桌子上一放,那小崽子面对满眼什物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嘿嘿笑了笑,伸手抓了个印章。 这回大家都舒了口气,还好没继续纠缠胭脂盒。印章啊,以后这娃说不定是个当官的料。 于是奶娘满意地将他抱走了,将另一个娃放桌上,那娃往桌上一趴,动也不动,似是想了会儿,自己一翻身,往后滚了。 他这压根儿就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啊,茉莉真心服了。 小小年纪就如此超脱……委实不易。 茉莉眼睁睁看着奶娘将孩子抱走了,内心无比焦急。她忍着想去捏一捏的心……好久了。 就看到红枝从奶娘手里接过一个孩子,小声地说些什么。茉莉心痒痒,便走了过去,与红枝道:“你明天过来上班吧,咱俩不争了还不成么?” 红枝笑了一笑:“你这么容易妥协,委实不易啊,我瞧着非奸即盗。” 茉莉一咬牙,我忍。 “哟,跟着你夫君久了,说话腔调都变了呢。”茉莉这话着实酸了些,连一旁的奶娘都觉得有些倒胃口。 “孩子面前,自然要斯文些。”红枝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炫耀啊,有孩子了不起啊?茉莉继续咬牙忍。 “让我抱一抱呗。”她眨了眨眼睛,谄媚地笑了笑。 红枝一挑眉,又板着脸道:“不准捏!” “不捏不捏,真的不捏……”茉莉咽了下口水,伸出双手来。 红枝颇有些不信任她,迟疑了会儿,将孩子递给她:“抱完就还给我。” 茉莉连忙将这小崽子抱过来,盯着小娃的眼睛看了看,吧唧一口亲了亲小崽子的脸颊。这一亲,更加爱不释手了,哎唷,真心想拎回去捏一捏揉一揉,茉莉忍不住就腾出一只手来要去捏他的脸。 红枝及时地阻止了这个残害幼苗的举动,把孩子抢了回来。茉莉眼巴巴看着,那情形颇有些好笑。 “哎……”茉莉眼瞧着再捏无望,叹了口气,“借我玩两天好不好?你把他俩带到报社去上班好不好啊?” “……”红枝斜了她一眼,“你以为我蠢啊?” 茉莉一看诱拐无果,明智地决定放弃了。 “我听说花生和核桃是小名,这俩孩子有大名了么……” “花生叫长孙观,核桃叫长孙淼。” “长孙观?”茉莉似是受了惊吓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 【五九】补个蜜月,不算晚 红枝见她如此反应,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茉莉支支吾吾忙说没事,此事便被盖了过去。周岁宴之后红枝开始上班,然还没上几天班就又请了假回去了。 刘义真被停了职,由头也不过是说了几句不大好听的话。 南朝蠢蠢欲动,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义真自然站在不要对南朝动手那一边,结果被有心之人煽了风点了火,便成了没有立场的事。 然刘义真乐得清闲,打算带上红枝和两只小崽子出个远门。 两只小崽子已经会依依呀呀地乱支吾了,刘义真坐在床沿给花生剪指甲,核桃在角落里滚来滚去,过会儿又爬起来,伸出爪子去挠刘义真。花生见状也颇为不安分,委屈地摇着头,拼命要把自己的爪子缩回来。 在一旁收拾包袱的红枝瞥了一眼,狠狠道:“你个小崽子!再乱动就剁了你的手!” 花生见被亲娘嫌弃,嚎啕大哭起来。 “你吓着他了。”刘义真依旧低头小心握着花生的小手,仔仔细细地给他剪着指甲。 “你就惯着吧,看这两只小白眼狼以后怎么吃肉不吐骨头,哼。”红枝将包袱打了个结,忿忿地走到案桌前,斜了花生一眼。就这么一眼,刚刚止住哭的花生又开始哭起来了。 红枝之所以生气,也不单是因为小崽子被剪指甲不安分,关键是最近在断奶期,这俩崽子联合起来搞绝食,非奶不吃。 红枝对这种不知好歹的表现甚是不满,她刚一扭头,核桃又尿裤子了! 徐红枝一咬牙,恶狠狠道:“再尿裤子就把你拎出去晒一晒!” 核桃淡定地滚进床里侧,刘义真这厢刚将花生的指甲剪完,又得默默伸手将核桃从一堆被子中捞了出来。 好在天气渐渐热了,洗个尿布也不算什么事,红枝忍了忍,去柜子里拿了一块干尿布来。 好不容易一切收拾停当,红枝窝在藤椅里喝了口水,问道:“真真,我们什么时候走捏?” “我同卫伯说过了,明天上午走。”刘义真哄完孩子睡着,掖好被角后又放下床幔。 “能不能不带这对小崽子捏?”红枝眨了眨眼。 “搁家里我不放心。”刘义真在一旁的藤椅刚刚坐下,看到红枝唇角上沾了片茶叶碎末子,便又站起来探过身,帮她抹掉。 红枝虽有些气馁,却依旧不死心:“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会被这两个小崽子搞砸的!” “奶娘会帮忙看着的,你别太担心了。”刘义真慢慢回。 红枝顿时颇有一种“一失足成千古恨,何必这么早生崽子”的后悔想法,立即拿过一旁的一块干手巾蒙头假死了过去。 刘义真拉她起来:“走了,回去睡觉了。这边奶娘会帮忙看着的。” 红枝不解恨,走到床边,撩开帐子,狠狠地咬了咬牙,总算解了气。刘义真在一旁看着,淡淡笑了笑。 ------------------------------------------------------------------------------- 第二天红枝起得很晚,颓着一张臭脸默默拎着包袱往外走。一想到小崽子们会来干扰她和真真的二人世界,心里那个恨啊。 奶娘抱着孩子,看看她。她一扭头,一点想要抱孩子的意思都没有。花生张牙舞爪相当兴奋,核桃则一副“这事跟我没关系”的欠揍样。 说起来,孩子刚生下来那段日子,红枝怎么也分不清谁是花生谁是核桃,常常给花生喂好几次奶,把核桃饿一整天。这也直接导致后来核桃对亲娘的愤恨不止一点点。 后来还是崔老太太一语点醒了她:“你丫给孩子穿一样的衣服不是自作孽么!” 于是后来红枝给花生所有的衣服上都绣了“花生”两个字,给核桃的衣服上绣了“核桃”两个字,才总算清楚了些。此事后来被茉莉嘲笑良久,说:“你怎么不给你家孩子挂牌子啊,一人一个,胸前挂着,太拉风了,就跟上班工作证一样。哈哈哈。” 红枝自然白了她一眼。 天空高远,清风拂来,就是有些热。 白云朵朵,路上草丛成簇,大树成荫。红枝坐在车厢外头哼着小曲儿,同赶车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到了晌午时分,马车停下来,大家各自歇了会儿。她摸进车厢,从包袱里拿了一支短笛出来。 刘义真正坐在树荫下小憩,见她摇摇晃晃走过来,便挪了挪位置。红枝往地上盘腿一坐,挑挑眉道:“相公……” 这称呼太谄媚了,非奸即盗。刘义真就知道没好事,果然,红枝贴过来,眨了眨眼道:“相公……我想学笛子……” “……”刘义真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在喝水或是进食,笑着摸摸她的脸道,“为了夫人的自尊心考虑,为夫觉得,还是不要学的好。” 红枝自知缺乏基本的艺术细胞,但这也不能阻止她想要文艺的心! “不行!你不教我就——”她本想说“晚上饶不了你”,后转念一想,还不知道是谁饶不了谁呢,遂只好改口道:“我就去跳河!” “噢。”刘义真懒懒散散应了一声。 他这是什么态度?!一点为人夫的自觉都没有!红枝深以为,相公不调/教,三天就翻脸做大王。不行,绝对不能姑息。 念至此,红枝一拳就要挥上去了,哪料一个不稳,硬是扑倒了刘义真。 刘义真被她这么一压,微微有些吃痛,却笑着道:“夫人急什么?晚上就能找到客栈的,又何必在这荒郊野外……” “你你你,太禽兽了!”红枝一脸愤恨,却依旧压着他不起来,看看这张脸,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贴上去恶狠狠地亲了一口,嘴上依旧不饶人,“哼,老子先放过你。” 说罢正要爬起来,却又被刘义真拉了一下,重新跌倒在他身上。 刘义真轻拍拍她后背,微微阖了阖眼睛,缓缓道:“先躺一会儿,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红枝消停了片刻,便又道:“不公平!你睁眼就能看到蓝天白云,我是只能看到黄土青草啊!” “你想换个位置?” 红枝满头黑线,抽出两只手,正要去捏他的脸泄恨,却又被捉住了。茉莉这个骗子!她竟然说“女人心最难猜啊”! 难猜个毛线啊!明明很好猜啊!刘义真这个混蛋都看到她骨子里了。红枝一气馁,翻身滚了下去,那厢花生又在嚎啕大哭起来。 红枝闷闷一皱眉,就说小崽子是祸害啊。上辈子到底欠了多少啊,一下子还送来俩啊! 她刚要起身,却见得刘义真早她一步站了起来,往那边马车方向去了。 短笛滚落在青草地上,红枝拿过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忽地又皱皱眉,摆了个姿势,试图吹了一下。一声凄厉的、又隐约带着嘶哑的笛音便在这春末的青绿气息里传了开去。 花生总是很听刘义真的话,每次若是刘义真抱着他,便安安分分不吭声,更别说哭了。 核桃一如既往地从容,永远一副鄙薄的样子。 不论怎样,在红枝眼里,真就是爱恨交加,恨不得狂亲无数口,然后捏死了拎出去喂狗。当然,若是要付诸实施的话,红枝大概会先被踢出去的。 ------------------------------------------------------------------------------- 傍晚时到了平城边界的一个小镇子里,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刘义真带着她上了楼,又问小二要了一壶温酒和几个小菜。奶娘领着孩子住在隔壁屋子,早早便带着孩子去睡了。 红枝酒足饭饱之后往床上一躺,忽地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往床里侧窝了窝。 刘义真熄了灯,放下床帐,躺在她身侧。这才刚躺下,红枝忽地凑上来忧心忡忡道:“真真啊,你被停了职,以后要是没钱买米怎么办啊?万一官舍不给我们住了,把我们赶出来怎么办啊?” “恩?觉得相公养不活你们?”刘义真揉了揉她头发。 “我是觉得在平城这个地方太不安稳了,感觉随时都会出点什么事。我甚是忧心啊……”红枝一副忧愁的样子。 刘义真似是听出了什么,却温声道:“若是你不想继续在平城待着,那我们就走得远远的,去别处生活。” 红枝埋头仔细想了想,发现新大陆般惊喜道:“要不然咱开个馆子吧,面朝马路,生意兴隆!” “恩……”刘义真拖长了尾音,“你是不是听茉莉说了些什么?” ------------------------------------------------------------------------------- 【番外】无责任版,表理我 说起来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和某只金在打电话。 起因大概是,我把《红枝闹》已经更的十几章一口气看完了,于是我和小金说:“我真想给你写个番外啊,或者写同人啊,我看得泪流满面啊,我要写义真红枝还有拓跋啊。” 于是《闹红枝》就这样产生了,当天晚上我就没睡着,第二天搭和谐号(喂,现在敏感词啊)回家,回到家我就发了第一章!(一口气码完,想都没想就发了)典型抽风。 本来我和小金说:“我就写一两万字,写着闹腾闹腾玩玩的。”于是你们看到了很是抽风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etc. 聪明的童鞋很快就能发现此文歪楼速度甚快,基本上写着写着就歪楼了。你们没有站出来说“作者你个混蛋,你怎么写故事呢?有你这么胡扯的咩?有你这么歪楼的咩?”我已经很感激了。 (中间还一度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伪正剧风格→_→抽打之) 所以一开始,这个文的设定只有拓跋焘、刘义真和徐红枝,而且拓跋焘还是男主!!后来莫名其妙变成刘义真是男主了……(真真我对不起你,焘焘我也对不起乃) 所以什么西平啊,长孙旃啊,什么长孙道生啊……在开文伊始,还不知道在哪里飘呢。 于是西平突然出现是因为我想把拓跋焘和刘义真联系起来,因为不然就没机会有奸/情了。有心的童鞋估计看了前面还觉得刘义真和拓跋焘会搞基,是的,我当时是想把他们写成好基友的。但是后来歪楼了。 本来我还想把红枝许配给拓跋焘,然后让刘义真娶西平的呢。甚至还有过什么一/夜/情之类的猥琐想法。当时我是想把刘义真写死掉的,所以会有受伤那一说(后来那个受伤完全么得用了!!么的用了!!) 打算让刘义真亲自送徐红枝入宫的!!(你个后妈……) 所以歪楼歪到后来癫狂了…… 其实歪楼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去看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了。 于是我觉得拓跋焘这个人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世界上肿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嗷嗷嗷!瞬间我的小宇宙爆发了,于是特别想要把他写得很厉害。 然而—— 事与愿违。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旦你觉得一个人很好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时候。通常你写不好他。 所以后来就无力了。整个剧风向全变了。自从拓跋焘同学出征之后……(这不是我的错,完全是史书这么说的,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飘) 所以完全没有机会和红枝有奸/情,而且那个时候我渐渐觉得红枝根本不适合入宫。她这种人就应该在外头好好活着,所以我不打算把她送进宫了。 当时红枝很白目,于是要有个转折,刚好,那时候正值南朝内乱。(就是红枝他爹那一伙人被杀那时候) 其实好虐啊……(我没表达好,咳) 然后不知道童鞋们还记不记得,红枝当时去了洛阳的《洛阳早报》总社,其实那次完全是因为中间不知道写什么好,于是突然提了一下,就顺带把茉莉和喵公公写进去了。(坑爹啊!!茉莉和喵公公是我俩盆友的QQ名字,太坑爹了!!喵公公后来完全disappear了,我对不起你) 本来也就是一带而过的,哪里想到茉莉后来变成第一配角了(我真心无力吐槽了) 好吧,既然说到《洛阳早报》,当时是这样的,我只是稍微写了一下,真的是稍微提了一下。然后小金给我留言说:“《洛阳早报》萌到我了!!” 于是,《洛阳早报》就这样华丽丽地变成了第二配角。 至于红枝为何会写专栏,完全是因为我觉得她在宫里没事做,给她找点乐子。(喂你也太随心所欲了!!) 然后红枝回到建康了,我本来打算让义真找到她的,然后他们就可以幸福快乐地在一起了。而且好合理啊,而且当时那个字数完全已经大大超出我预算了呀!! 可是……我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没让义真找到她。 于是红枝悲剧了。红枝就只能一个人默默地默默地回来了。 (其实我觉得红枝那段特别苦逼,没人觉得么,好可怜啊,一个人带着一个雀仔,跑到长江边,嗷嗷嗷,想想都凄凉) 后来本文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甜蜜了两三章吧,西平又来了。(她也好苦啊,我好同情她,这个角色最苦逼了。) 再后来,就出去玩了。再后来,拓跋就回来了。再后来红枝迷茫了。再后来红枝进宫了。再后来红枝逃了,西平死了,义真被发配了,茉莉又出现了!! 鉴于很多童鞋说“作者其实你就是茉莉对吧?!作者其实你就是想给自己加戏对吧?”……对于这样的言论……我表示鸭梨好大啊。我肿么可能有这种非分之想呢,我比六月的雪还冤枉啊。 于是再后来,茉莉就撮合了他俩。于是俩人成亲了!! 在这里标END多好啊!!!!!!!!!!!!!!!!!!!!!!!!!!!!!!!!!!!!!!!!!!!!!!!! 我又脑抽了啊!!!!!!!!!!!!!!!!!! 而且当时刚好忙碌期(之前也有一段,特别忙,我还天天去医院)现在想想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 【注意】:到这里拓跋焘完全失踪了啊!!!!!!!!!!!!!!!!!!!!!! = =! 我真心觉得拓跋焘他是个炮灰。好可怜的炮灰男啊。 所以我真心觉得这文太坑爹了有木有!!! ------------------------------------------------------------------------------- 后来女主生孩子了。生孩子也就算了,生了一对双胞胎!!! 本来我预想得好好啊,双胞胎多好啊!!红枝那个大条性格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啊!!两个孩子就能闹死她啊!!可是坑爹啊!!红枝竟然母性了啊!!忽然母性了啊有木有!! 我就是天底下最无语的作者啊!!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人物在想神马啊!! 于是又歪楼了,连视角都变成茉莉视角了。 (这里涉及到技术问题:有同学回想,为毛红枝生孩子那段会那么仓促,完全视角就不对,因为作者不懂啊!!!找了半天资料神马也没找到啊,决心不误导群众于是就转换视角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 到后来,忽然时间变得飞快(其实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根本不晓得婚后生活肿么写……) 果然我这种人写婚恋文就是死翘翘那种。 而且养孩子这个过程太漫长了,我每次都有拔苗助长的冲动!!! 花生和核桃!!你们快点长大好么!!你们快点来打扰你们爹娘的二人世界好么!!你们快点来腹黑毒舌,搞得红枝恨不得把你们丢到大马路上好么!! 可是不行啊!!!!!!!!!!!!!!!!!!不行啊!!!!!!!!!!!!!!!! 拔苗助长会死人的啊!!!!!!!!!!!!!!!!!!!!!!!!!!!!!!!!!!!!!!!!! 于是,很愉悦的,孩子只是单纯地过了周岁生日。坑爹啊!!!!!!!!!!!! 本来我想,红枝什么时候可以生2胎啊,我一直好想让红枝生个女儿,然后那个女儿的名字叫做杏仁,然后就是一个大坚果家族了呀!!!!!!!多有爱呀!!多好吃的一个家族啊!!!而且这个女儿还可以和红枝争风吃醋啊!! 我甚至都给茉莉安排好了台词啊。茉莉对杏仁说:菇凉,这个世上最爱你的男人已经娶了你娘亲了……【满脸忧桑状】(会被人骂抄袭的呀,会挂墙头的呀!!) 而且我都给茉莉安排好了归宿啊!!茉莉和算珠在一块儿了呀!!!!! 有情人终成眷属呀!!多美好呀!! 可是来不及啊 !!来不及啊!!后面还有几十年呢!!我完全失控了呀!!我……完完全全失控了呀!!!!!!!!!!! 后面事情好多啊!!!我想了两条路。 【一条就是】:义真跟着红枝去开饭馆!!! 这条最美好了有木有!!面朝马路,就算不春暖花开,也能生意兴隆啊,从此一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啊有木有!!! 【另一条是】:义真回去了,继续混官场了。 然后接下来完全可以抄袭《还珠格格》续集,完全可以搞一个知画一样的角色出来啊!!气死徐红枝啊!!然后刘义真说:晃心吧,我不娶的。 或者干脆让花生和核桃说:“我爹说了!他是我娘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多萌啊!多有爱的两只小崽子啊!!可惜等他们长大我都要老了!!!!!!!!!! 等不起啊!!等一个小孩子长大太漫长了啊!!! 直接标注【五年后】【十年后】太坑爹了啊有木有。 ------------------------------------------------------------------------------- 曾经有这样一天:我幻想着,能够把《闹红枝》写到99章。然后写9个番外。总共108章。多美好的数字啊。多么美好啊。108啊。(你水浒看多了) 然后在最后一章,这样深情款款地写道: =============================================================================== 红枝(走过来):义真,喝药了。 真真(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过来坐一会儿。 红枝(走过来在义真旁边坐下):什么事啊?早点去喝药,凉了就不好了。 真真(咳嗽):我已经多活了这么些年,无所谓的。 红枝(斜了他一眼):要死也是我先死好不好,你在后面跟着,不许跑前面去。 真真(又咳嗽):听闻拓跋焘替他孙子去南朝求亲了。 红枝(望天):是么?刘义隆定是不肯罢。 真真(叹气):谁知道呢,南北朝这些年,时而争斗,时而和,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红枝(笑了笑):冤家。打一拳,丢一颗糖。 真真(忽然偏了头,手搭上红枝的脑袋):别动。 红枝(一愣):恩? 真真(半眯了眼):一根白头发。 红枝(无所谓地笑了笑):昨天杏仁刚替我拔了两根。 真真(替红枝把白头发拔掉) 红枝(凑过去找刘义真的白头发,蹙眉):诶,你怎么不长白头发的啊! 真真(淡淡笑了笑) 红枝(拍了拍他后背):走啦,喝药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