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伶》作者:长安十年 文案: 1911年的冬天特别漫长,赵无眠在黎明到来之前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他被爹娘送入宫中,无声无息去了势。 内容标签: 科幻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民国旧影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无眠 ┃ 配角: ┃ 其它: 【256文学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文学https://www.52shuku.com/】 第1章 1-5 1. 1911年的冬天特别漫长,饥寒交迫,年仅四岁的赵家幺子无眠被爹娘托了重重关系送入宫中,刀一挥,就这么无声无息去了势。 赵无眠的眼睛很漂亮,瞳孔紧缩,里头蓄了一汪水,手起刀落,那眼泪还未眨下来,行刑的师傅已将饮血的刀擦擦干,像收宝贝一般用纱布裹好了,随后才顺手在他的□□塞了一根白蜡针,一边包扎一边叮嘱:"三天内不可饮水,否则还要再遭一次罪。" 不久有人扶着他在屋子里走动,赵无眠疼得抬不起腿,每走一步便要受一次锥心之痛,长久到仿佛没有尽头。 待到伤口结痂,春去秋来,他终于逐渐适应了宫里的差事。谁料转眼间又变了天,第二年清帝颁布逊位诏书,举国上下剪了辫子,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现代社会的文明人,仿佛一片混沌里炸下一道惊雷,亮彻了半边天。 可他是什么?一整个中华大地上绝无仅有的人物,像养心殿里的瓷瓶,古旧却不再出新,以后怕是要被人圈围起来观瞻的。 赵无眠年纪小,并未思虑过深,只觉得那一刀白挨了,如今想起来,隐隐还有些钻心的痛。 不久,他趁着宫中混乱,与另几个人一道逃了出来。 可天下之大,何处安身呢?家是回不去了,当初若有一点办法,家中还容他一口饭吃,断不会送到宫里来。 而那仿佛会吃人似的琼楼玉宇,更叫他避之不及。他因长得比旁的孩子好看些,活脱脱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糯米团子,便总被些有品级的首领太监上下其手,或挨了鞭子打到屁股开花,或受了狠手掐得青紫一片,唯独脸依旧如初,叫人看不出背地里那些腌臜不堪。 重见天日,赵无眠走啊走,冬日里闻着馄饨的香味儿,听着小贩走卒叫卖烧饼,强自支撑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最后在一处梨园前倒下了。 2.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 一段唱完,台下传来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的叫好声,赵无眠早回了后台卸妆,单擦净了一只眼睛,另一只还勾勒着浓墨重彩的妆,眼角上挑欲飞,眉眼之间酡红一片,似要让他骨子里的媚态都原形毕露了。两相对比,同样一双丹凤眼,左边那只清清白白的仿佛才最迷惑人,低垂着眼睑,时刻蓄着水雾,毫无侵略性的美。 那并不是他。那是他卸妆之后不自禁戴上的另一张面具。 待到取下勒头带,擦去油彩,赵无眠抬眼去看镜中人,那眼天生妩媚,依旧上挑得厉害,他只好调整情绪,重新将面具戴得天衣无fèng。 正起身走到木架旁弯腰洗着脸,忽有个身着灰色长袍、像木墩一般结实的青年,急急忙忙冲进来,走到门槛处绊了脚,差点连滚带爬出现在他脚下。好不容易站定了,两只手比划着,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嘶哑声响。 赵无眠头也未回,只一边擦脸,一边漫不经心道: "哑巴,你怕什么。" 哑巴满脸愁容,指指外面,那里似乎有将要吃人的魔鬼,他的拳头砸进手掌里,毫无办法。 赵无眠这时候终于将脸擦净了,嘴角浮起一抹笑: "无妨,该来的总要来。"说罢,他脱了那婀娜的青旦戏袍,随手披了件藏青色布袍,出门会客去了。 3. 这一会,便会到了深夜,会到容公馆的主人c黄上。 "把白天的戏词再唱一遍。" 容七爷的拇指抚着他潮红的眼,低声在他耳边说。 赵无眠只笑了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道: "七爷千万体谅些,我这会儿说话都难捱。"那声音媚意十足,带着沙哑和湿意,仿佛还未从高处跌下来,勾得人恨不能双手把命奉上。 容七自然不再坚持,只重又抵着他道: "你这身段,这把嗓子,便是换了衣裳去上海滩的百乐门唱那些女明星们嘴里的靡靡之音,也是万人敬仰的。" 赵无眠只懒洋洋摇头: "不敢当。" 容七爷冷笑一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嗅着颈项间清慡的檀香味道,言语里听不出喜怒: "你这嗓子金贵,唱不得歌,叫不得c黄。我容寅好歹管着北中国四个省,喊我一声'哥哥'总使得吧?" 说罢,按着人缓缓地鞭辟入里,赵无眠想起白天里那句唱词,不知怎地眼角竟有些湿润。 半真半假,半个天堂半个地狱间徘徊着,媚态百出,他一边伸手揩泪,一边失了防守般脱口而出,喑哑迷离。 4. 容寅的脸上忽然出现一条裂fèng,那fèng隙仿佛受了传染,盘根错节地往四周延伸开来,无数个细小的裂纹在他身上浮现。 巨大如苍穹一般倾泻而下的屏幕由那个翻身而上的男人作为原点,转眼扩散成一张顶天立地的蜘蛛网,只有支离破碎的残片昭示着背后始作俑者的愤怒。 与其说是上帝之手,不如说是上帝之眼,从决定观测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可能坍缩成如今唯一的走向,但是这位高高在上的观测者却无法参与其中,一切无从改变。 很快,有人听到警报,悄然进来,将一切修复打扫干净,继而若无其事般离去。 屏幕又隐藏于半空中,只是这一刻观测被切断,它处于待机状态,无影无踪,消融于天地之间。 "将军。"一位老者在背后叫他,他回过头,对方呈上了他方才狠狠掷出去的手杖。 "多了一道划痕。"能让观测屏粉身碎骨的,唯有这柄手杖,而能使手杖受伤的,亦只有那块冷冰冰置身事外的观测屏了。 "我知道。"他接过手杖,双手交叠握住它,轻轻抚摸着那道不轻不重的划痕。 5. 从容公馆里出来,鞋底沾了露水,那些青石板的fèng隙中破土而出的小糙儿,轻轻扫荡他的脚脖子,仿佛与他比着谁更深谙在这严冬活下去的诀窍。 各有千秋。 天还未亮透,远处街边已依稀有小贩在叫卖馄饨炊饼。 赵无眠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是他一生的开端,今时今日,与当初别无二致,他依旧无家可归。如果当初倒在茶馆、私塾甚至寻常百姓家门前,或许他从此便有了大相径庭的际遇。 命该如此。 连师父都说,你这样一副嗓子,天生就是唱旦角儿的。若是换了旁的行当,恐怕挣一口热饭吃都难,早化作路边的饿殍了。 冬日的清晨,连骨头都发冷,赵无眠揣着容寅送他的猫眼石,走到小摊前换了一碗馄饨喝。热汤卷裹着皮多ròu少的馄饨一道进入胃中,呼出一口热气,氤氲地发白,四肢百骸有了暖意,好歹也算物尽其用了。 今晨早些时候,容公馆客厅里的大座钟刚敲过四下,赵无眠便坐在c黄边穿衣服。容七爷从背后抚摸他的腰道: "就陪我歇一晚,都不行么?" 赵无眠将他的手拿开了,起身低头细细地系着腰带,半天才开口: "我自打登台以来,从没有一个早上荒废过,七爷您是知道的。今日还得准时赶回去,领着孩子们练功,望七爷体恤。" 容寅气急了,但是毫无办法。他扔给赵无眠一颗血红色的猫眼石,扔在他泥泞不堪的双腿之间,明明想羞rǔ他,三个时辰,钱只多不少。 但心底里却希望他将它藏起来,收收好。 这样卑微的希冀,自然被赵无眠亲手埋进了尘土里。 第2章 6-10 6. 赵无眠在天彻底大亮前赶回了戏园子,如同往常一般洗漱,喝了水润嗓子,然后只着一件薄棉衣,走到院子里,正要开嗓,却发现少了个孩子。 左右看了看,确定并没有他的踪影,这才轻飘飘开口询问道: "如意呢?" "他……"大徒弟老实木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白公馆今天有堂会,晌午之后开始,要一直唱到深夜,四叔叫如意去了。"二徒弟忙替他解释,头只低低地看着脚尖,并不敢抬一抬。 这个四叔,便是哑巴了。 赵无眠双手成拳,握得死死的,指甲几乎嵌进手掌心里,却只云淡风轻道: "去把帖子拿来,给我看看。" 想他当年,也是这样,一步一步万劫不复。 二徒弟很快把帖子呈上,无眠打开一看,里头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那白璟每回见着他,总像馋猫闻着了腥,赵无眠心头再清楚不过了,只不过他如今枕边有了容七,似黄袍加身,旁人再不敢随意招惹。这依靠大烟和战火大发横财的白家三少,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多请他唱一晚堂会,敬一杯酒而已。 可是如意今年不过14岁,生得十分清秀,自己不在,无人可依,龙潭虎穴里走一趟,一番糟蹋是免不掉了。 7. 赵无眠吊完了嗓子,对好了戏,径自出了门。 对面卖香烟的小哥蹲在路边,见他走过来,微微一笑,起身点燃一支烟,他凑近脸去,叼过来衔着,摸遍了身上的口袋,毫不在意含混不清道: "忘了带零钱,先赊着。" 那卖烟的小哥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几个小钱,只半真半假道: "赵老板当然不缺钱,速战速决,明日就把帐全都结了吧,我这是小本生意,赔不起的。" 赵无眠将烟身轻轻放在鼻间,来回嗅了嗅,他鼻梁高挺,唇红齿白,这一幕竟是说不得的美景,迤逦又禁忌。 "放心,明天便戒了,再不抽这害人的东西。" "您言重了,这是要折煞我。" 赵无眠轻轻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儿白色烟圈。他有长期的头痛症,曾有人劝他吸食大烟止痛,他发作时硬生生捱过去了,只肯抽一点香烟分神。 不过,后来他在c黄榻间识得了妙处,由此减轻了痛楚,从前的腌臜不堪突然变作救命稻糙,一任又一任c黄上人如过江之鲫,他也不似从前百般抵抗。 既然躲不过,只张腿享受便是,赵无眠自此染上了性瘾,颠鸾倒凤被翻红浪间,抵御他无药可医的锥心之痛。 8. 赵无眠独自一人赶在晌午前到了白公馆,不料门房换了人,他上回赏脸在此唱堂戏还是去年的事儿。时过境迁,竟被拦在了大门外。 "有请柬吗?"门房看了他一眼,极普通的烟青色长袍,脚踏一双布鞋,身段颀长,脸十分出挑,但这不能作为他与达官贵人们一道出入白公馆的通行证。 "忘了带。"无眠认真回答,却换来门房的一声嗤笑。 "那么就劳驾您回去拿了来。"说罢,仿佛并没有时间与他继续周旋,让人关好了旁边的小门,结束这一段无谓的纠缠。 无眠却也不恼,他长身玉立站在台阶下,风度无双,引得往来宾客频频去看。他少年成名,后南下连唱一百六十五场,场场爆满,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当即就有轿车停在路边,客人迈出脚,下了车,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我没眼花吧!赵老板……" 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抢了白: "无眠,稀客啊。" 9. 因为白璟的亲自迎接,赵无眠从从容容进了白公馆。 "帖子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可哑巴跟我比划,说你不得空,硬遣了如意过来。"白璟拉他去了园子,又是上新茶,又是将近日外出觅得的好吃好玩的尽数堆叠在他面前,仿佛小孩子眼巴巴求一句夸奖,那神情又可怜又可笑。 无眠懒洋洋坐在湖心晒了一会儿太阳,并不说话,只眯着眼看他费尽心思一味讨好,过了许久,才端起茶喝了一口,润过嗓子道: "许久没登台了,跟个废人并无两样,也不知道开口会不会把人吓跑。" 白璟即刻打断他: "无眠,你这样说,作践的是我,我听了难受。" 赵无眠笑了笑,换了另一种姿态,有些腼腆却诚挚地开了口: "白璟,我想唱戏。" 10. 赵无眠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在公开场合登台亮相,他自己一天不肯落下,日日起早吊嗓子,但容寅看不得他这样爱一件事物,几乎一整个生命沦陷其中。 后来,请他的场子越来越少,赵无眠无处可去,便在家里写戏文,琢磨内容和唱词。 只这一点,他便爱不得容寅。 如意正在屋子里上妆,衣裳还没换,穿着雪白的里衣,与他当年一模一样。 无眠跨过门槛,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如意一早便从镜子里看到了师父,他心下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欣喜的,可还未表现出来,便收敛了情绪,淡淡喊了声"师父"。 如意在无眠所有徒弟中,是最自命不凡那一个,偏偏天资最高,因此心底里总暗暗拿师父当年的境况与自己相比。 算来算去,他不过14岁,就已经明白,此生大约再无超越无眠的可能。 无眠只不过比他稍长六七岁而已。 这六七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使无眠已经不再登台,停下了脚步,在那头硬生生等着他。 峰回路转,谁知道上天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呢,只要今晚唱出了名声,他便又扳回一局,或许人生就此改写。 龙潭虎穴何尝不是功成名就的温c黄? 到那时,赵无眠必要青眼相看了。 第3章 11-17 11. "给师父上妆,我今日要登台。"无眠说着,径自去打了热水洗脸,回头看如意还傻站在原地,不由拍了拍他的脑袋。 "发什么愣呢?"这手法,如同拍他最爱的那只猫一样,又轻又缓,如意心下登时一松,若是可以,便要似猫儿一般,翻身向他展露自己的肚皮以示亲近了。 他接过眉笔,凑近了师父的脸,细细地给他画。 无眠闭上了眼睛,并不设防的样子,他的眉目好看极了,如意一点一点描摹,他太清楚师父骨子里不动声色浑然天成的美,因此只寥寥几笔,就将人画得更鲜艳出彩几分。 尤其是眉角眼梢,如意想到了,仿佛赌气一般,平白将个温润的无眠,画到媚意横生。 这不怪他,曾经他也以为,师父是天刚破晓,晨光乍现时,凝在凡尘的一颗清露。 直到那一日,他无意间看到无眠为了保住戏班子,第一次屈从于容寅。 他跪伏在容寅腿间,又跨坐在他身上,媚态百出,销魂蚀骨,最后被正面压制在墙上,容寅跪在c黄上从容不迫地进入他,调笑道: "从今以后,不许唱戏了,安心做我的容太太。" 如意听到无眠若有似无的啜泣声,伴随着越来越激烈的撞击和喘息,仿佛是人间至美的乐章。 12. 天高云淡,戏园子两边的大树遮天蔽日,投下绵密的一排阴影。戏台对面是宾客休憩观赏的二层小楼,楼下已经乌央央坐满了人,不时有人伸长了脖子,朝戏台子这头望一望。 不久,锣鼓喧天,如意站在台下,望着台上的人。 有师父的地方,他永远做不成主角。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师父只要在台上,这人间万事万物的光芒都仿佛被遮掩,他也身不由己要朝他看的。 正胡乱想着,二胡声起,他恍然惊醒,该自己上场了。 那二层小楼上窗户大开,但从戏台子这边望过去,屋里人迹寥寥。 必然是有了重要的大人物。 "唉!你也曾为我忘餐废寝,与他人生过气来。"无眠眼波流转,又偷偷扫了眼对面,却见白璟已移坐在窗前,正与一个陌生人吃着茶。 整个二楼视野最佳,一览无余,观戏既不被打扰,又可闲来说话品茗。 一场《洛神》唱完,天已经不知不觉黑了,赵无眠说顶替如意,便做足全套,绝不讨半点便宜,因此直唱到夜深人静,宾客们都陆续散了,这才款款下场,卸了妆去敬白璟一杯酒。 13. 如意小心翼翼地跟在赵无眠身后,这样看来,他真的仅仅是个孩子,畏惧、紧张、迷茫,以及手足无措看在无眠眼里,让他不禁笑出声: "这会子怕了?" 如意并不说话,腮帮子气鼓鼓的,无眠偏要使坏,双手捧住他的脸,将那股气按压下去,消散不见。 "跟着我,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开口。" 如意跟随无眠上了二楼,白璟看到他时,脸色竟刷地铁青一片。 "赵老板怎么来啦,我不是让管家安排车送您回去了?一定是那老头儿懒散,车派得慢了,你等等,我这就……" "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我就是想上来敬你一杯酒。"无眠说着话,眼睛却悄悄瞥了眼屋内。 "咦,我竟不知道,哑巴原来已经替了我的酒。" 白璟低声道: "哑巴也是好心,看你近来嗓子不舒服,这才叫如意替你唱。" 答非所问。 无眠朝哑巴那头看了看,竟看到他身边坐着个穿了和服的日本人。 "哦,我忘了介绍,这位是山口先生,同我一道做生意的。" 那位山口坐着主位,听了白璟介绍自己,却并不起身,只向无眠点头道: "赵先生,久仰。" "客气了。" 14. "大王啊—— 汉兵已掠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妾妃何聊生。" 无眠清唱完这几句,径自端了一杯酒,仰头一口便喝下。 山口微笑着鼓起掌来: "赵先生总算了却我一件心事。" "不敢当。" 白璟起身递了一件皮大衣给无眠,欲要为他穿上: "好了,时间不早,我也就不留你了。我知道你的习惯,每日早晨必要练功的,司机就在楼下,早些回去休息。" 无眠将皮衣顺手接过来,给了身边的小徒弟: "如意是我的人,戏还嫩一些,我不能让他贸然登台坏了戏班的名声,白少爷多担待。" 无眠表面上给白璟道歉,实际已是杀鸡儆猴,十分不留情面的敲打了。 "这话生分了,该万分感谢赵老板救场才是。" 一时无话,无眠领着如意离开了白公馆。 15. 一路上,如意忍不住抬眼偷偷觑师傅的脸色,发现并无异常,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待到车在大院门前将他们放下,调个头驶远了,无眠若无其事同往常一般开口道: "先进去吧,天冷。我去对面买包烟。" 如意自知理亏,他今日没能一唱成名,这念想从此断了。背水一战只为了让师父高看他一眼,谁知弄巧成拙,还要无眠替他解围,如今最怕师父因此更加看不上他,顿了顿脚步,却还是跨过门槛进去了。 无眠慢慢踱步到对面,那卖烟的小哥生计艰难,直到这个点还蹲守着。 "不是信誓旦旦要戒烟么?" "且容我再抽一晚。"说罢,无眠伸出修长如玉的一双手,慢条斯理挑起烟来。 "今日白公馆里来了个日本人,白璟说,是同他一道做生意的。"无眠忽然压低了声音,右手食指与中指夹起一包烟,撕开了包装。 "做生意……做的是卖国的生意?" "容七这几日,在铁路和水路都布了重兵,似乎也在小心提防。" "我只听说,日本人在四处拉拢军阀头目,容七割据一方,势力盘根错节,必定是他们着重考量的对象。" "你的意思是……" "这个日本人,必须死在容七的地盘上。" 16. 无眠叼了一根烟,走过第一进院落,发现自己的屋中亮着灯。 容七难得过来,正坐在案前翻看自己写的戏文,神情竟然十分专注。 无眠下意识要将烟灭了,谁知他听到了声响,已起身走了过来。 "这倒不心疼自己的嗓子了?" 无眠拇指与食指捏住烟屁股,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朝容七吐了个长长的烟圈,他的容颜若即若离隐在白雾中,看得无眠十分畅快,竟径自笑起来。 容寅拾过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手心,顺势将烟叼走了,乘着还有他的气息,吸完了最后两口,这才切入正题: "今晚出去唱堂会了?" "……" "深更半夜,还喝了酒。"大概是从烟嘴上嗅出了淡淡的酒气,容寅皱了皱眉,将他拽坐下了,自己出门打热水去。 先是给他灌了一口醒酒茶,无奈对方非但不领情,还向他下了逐客令: "不劳你费心,叫哑巴来伺候着就成。" "看着倒是清醒人,果真还是醉了,哑巴压根就没回来过!这腌臜货也是长本事了,平日里跟白璟生意场上的那些人四处应酬,专挑些好看的孩子送去唱堂戏,今日竟然动到我头上了!" 无眠便不说话了,乖乖任他递水漱口,打湿毛巾擦脸,越是这样柔软无害,越叫荣寅攒着一股气,最后悉数在c黄上发尽了。 17. 世界正从有序走向无序。他曾经作为一个时空"流浪者",穿梭在各个被历史标记的特殊阶段,记录不同时期熵增的情况。 这对于文明的后续发展至关重要。 但是,因为意外,他弄丢了这组宝贵的数据,以及自己的某一段记忆。 他根据日记,得知自己将数据封存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那里有"被上帝亲吻过的天使之音"。 将军非常意外自己会在日记里这样描述,文明已经发展到如此波澜壮阔的地步,他笔下却蹦出了这样古老而陌生的词汇。 他从日记的字里行间中,推断出了观测点的时间和位置,其他一无所获。 但是一天一天的持续观测,让他的心情越来越坏。 "我想亲自去找,这样漫无目的大海捞针,太难了。"这一次,他忍住砸碎屏幕的冲动,切换画面,转身对老者道。 "不,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如果我必须回去呢?" "将军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挥挥手,让老者离开了,一个人走到开阔地带,仰头看着夜空中亘古不变的星星,忽然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遍布四肢百骸。 第4章 18-23 18. 哑巴死了。 这是一宗悬案,没有人会跟哑巴不对付。 戏班能走到今天,当然跟赵无眠那把老天爷赏饭吃的嗓子分不开,但哑巴却也功不可没。 他虽不能开口讲话,却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一开始伺候好了师父,又对帮他们扩张戏班的乡绅田老板有求必应,接着是开洋行的孙先生,一个一个,攀到了白璟那里,如今已悄悄给日本人做了几年事。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颇有天赋的皮条客。 赵无眠在灵堂前给他烧纸,一早开门练嗓的时候,他在巷子里发现了他,人卧在雪地里,浑身已经冷透了。哑巴没有仇家,身上没有弹孔或刀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有人安慰无眠: "酒气熏天,一定是喝多了,一头栽在雪地里,走得倒也没有痛苦。" 无眠抬头去看风尘仆仆赶来的容寅,对方不以为意,只不动声色扶他起来道: "天冷了,跪着伤膝盖。" 19. 赵无眠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倒在梨园前,是哑巴救起了他,给他水喝,喂他饭吃,求师父收留他、教他唱戏。 不过十多年而已,一切历历在目。 此生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真正信赖过的人,在他14岁生日这天,骗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将他送到了师父的c黄上。 接着是田老板,孙先生,一个又一个,如过江之鲫,只不过后来哑巴不再将他药倒。师父死后,无眠若不撑起戏园子,大家都活不成。 下葬这一天,无眠执意要与哑巴说几句道别话,旁人只好避开。 "你安心去吧,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点燃了一根烟,只用吸一根烟的工夫,回顾了哑巴的一生,从此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人。 20. 容寅近来无条件迁就无眠,甚至允许他接下几场堂会,他当然清楚原因。 满堂喝彩时,他忍不住想,这震耳的虚名恐怕也是十几年兢兢业业睡来的。然而一看到容寅,却又想,自己是这样鞠躬尽瘁收放自如的戏子,这虚名尚不能匹配他。 那叫做山口的日本人,在将要坐火车离开此地的某个夜晚,被人悄无声息刺死在车厢里。日本当局大怒,原本意欲拉拢容寅的计划彻底搁置,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 21. 如果说容寅这辈子有什么比死更难受的事,那大概就是受人摆布了。 他刚愎自用,天性多疑,是绝不肯相信任何一个人的。 赵无眠寻他的死穴,像蛇打七寸那样,一寻一个准儿。 容寅去杀哑巴,再好不过了,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他从前只是不屑动手。 不费吹灰之力,赵无眠便摆布他解决了长久以来隐在阴暗处的大患,化解了一场噩梦。 容寅却对他愧疚,因此放松警惕,不再处处限制他。 接下来,无眠计划将孩子们都转移了。 这还不够,他不能一声招呼不打。 一个淫雨霏霏的傍晚,无眠去找容寅,请他给戏班放行。 "他们收了帖子,有大人物请他们南下去上海唱堂会,推脱不掉,后天就要启程了。" 容寅不疑有他,只问: "你也一起走么?" 无眠笑了笑: "我当然不走。" 22. 无眠确实没打算走,他太了解容寅了。事到如今,只有他留下来,才能换别人的命。 不久,容寅跟日本人彻底撕破了脸,写了封诚意十足的信给国民政府,为即将到来的易帜投诚做铺垫。 无眠自此搬到了容寅府上去住,那戏园子便一直空着,仅有一位听差和他的婆子闲时帮忙照看着,领三五块零碎的大洋贴补家用。 他依旧每日起早吊嗓子,可惜曲高和寡,再无人欣赏。 这日,无眠走出容公馆,原本是想去茶馆里坐一坐,感染一些市井氛围,好找些灵感写新本子的,谁知一开门,那蹲守在对面的卖烟小哥竟站了起来,冲他一笑道: "赵老板,来包新烟?" 赵无眠在他身旁站定,挑了一盒,淡淡道: "任务都完成了,你怎么还不走?" "没有,最严峻的任务还一筹莫展。" 赵无眠皱了皱眉,迟疑片刻问他: "是什么?" "带你走。" 23. 他觉得很奇怪。 那个世界并没有他,他真正游离在光怪陆离的万物之外,仿佛一个孱弱的局外人。 不能做任何改变,只能无止尽地观测下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观测位置是否出现了偏移,从而导致一场啼笑皆非的阴差阳错。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希望冲破一切阻碍,亲自踏进那个世界,一刻也等待不了。 "可以吗?"他最后一次询问老者。 "不,但是或许……"老者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地拾起桌上的一张纸,在首尾处各划了一点作为标记,然后将纸卷成圆筒状。 它们重叠了。 "将军虽不能回到过去,以免造成系统的紊乱。不过,我们可以通过时空的弯曲折叠,将你想见到的人或物,送过来。" "你的意思是,这张纸即为时空……" 老者点了点头: "弯曲的时空,可以使过去与现在重叠。" 第5章 24-31 24. 无眠没有想到,他这么轻而易举就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容寅焦头烂额,此时此刻根本就顾不上他,更何况他换了个身份。 那个代号叫做"老烟"的男人正坐在他旁边,侧目眺望窗外。 无眠此时才发现,他个头很高,脸上褪去了在街头巷尾摆摊卖烟时的青涩,不苟言笑,仿佛即刻长了几岁。 但当他看向树上的落叶,田地间白茫茫的积雪,以及因为饥饿卧倒在泥泞小道上的行人而露出的迷惘神情时,又分明还是那个一笑就酒窝深陷、半夜里向他兜售香烟的天真青年。 "别动。"他的眼神沿着站台一路扫过,又渐渐收回来。车已经开出一段时间,停靠过两个站点,此番又歇息了三五分钟,下车活动筋骨的人开始扎堆往车厢里移动,车头再次冒出浓烟,车就要开了。 "有人上来了,目标可能是你。脸转过来看着我,不要动。" 话刚说完,有个穿着体面的生意人,坐到了他们对面。 25. 他们休憩的地方是餐车,进来的人可以随意落座。 那个人拎了只黑色皮箱,脚有些微跛,坐下后并不着急点菜,弃桌上的菜单不顾,一目十行地看起了今日的报纸。 他做了个摸烟的姿势,遍寻不着后,刚要去碰裤子口袋,手肘却已被"老烟"用枪抵住了。 "谁派你来的?" "……" "忘了告诉你,我的枪消音了,解决你以后,只要做一些掩饰……而你呢?"他的嗤笑让这个可怜人瑟瑟发抖,后者颤抖着说: "是……是容七爷。" "他怎么说?"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请赵老板回去。不过若是失败了,只要就地解决,亦可……向他复命。" 26. 无眠对于容寅的安排,并不意外。 他太了解这个男人,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的地界上,容寅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离开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的。 无眠冷眼看着那个人被"老烟"用枪胁迫,在下一个停靠站到来之时,匆匆忙忙跳下了车。 "车上不止他一个,吃完饭,我们要乔装打扮一下,才能瞒天过海。"说罢,他把服务生刚端上来的那碗面推到了无眠面前,自己则就着一菜一汤,把桌上的白米饭吃了个精光。 无眠望着他怔怔地出了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 27. 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装扮,一路上又借故同别人换过几次包厢,这才化险为夷,辗转来到了上海。 为了让无眠走的名正言顺,"老烟"给他安排了来上海的名目——电影公司请他赴申灌制一张戏曲唱片。 以赵无眠在北方戏曲界的影响力,早前就有"谋得利"、"百代"及"大中华"等相继邀约,各家在报纸上争奇斗艳,隔三差五即刊登出赵无眠将携手合作录制戏曲唱片的新闻,但最终总不得成行,搅得戏迷们叫苦不迭,无眠自己也被外界框画出一个恃才傲物、高不可攀的形象来。 谁知念起唱词,他却是十二分的认真,连录制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必要在正式录制前,饮食避辛辣,严格作息,寻找嗓音的最佳状态,且将唱词反复演练,融于角色中浑然一体,才肯真正进入录制流程。 28. "赵老板真正天生的花旦,哪怕不登台,这等音色和举手投足间的风姿,也无人可比。" 赵无眠朝着对面的录制者微微一笑,那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人,他不会懂得,这一切美好的表象都仅仅源于,自己是个前朝的阉人。 休息的时候,他同"老烟"坐在一起,但是没有碰他盒子里的任何一根烟。 "我的家乡有一首歌谣,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没有人会比你唱得更好听。" 赵无眠接过他写下的谱子,抬头道: "不愧是情报人员,你还懂音律?" 对方并没有回应他,只望着他的眼睛提议道: "录在唱片的结尾吧,就当做是送我的道别礼物。" 29. 赵无眠一生中经历的欺骗,大大小小数不胜数。 这是最后一件。 他在录制完那张唱片之后,与"老烟"吃了一顿散伙饭,从此再没有见过他。 拿到样片之后,他隐匿了踪迹,改头换面,不知不觉消失在人海中。 人们最后听到赵老板的戏,是通过笨重的留声机,放下唱头,金属色的喇叭里传来恍如隔世的唱词,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渐渐从铺陈着绛红色木地板的二层小楼弥漫开来,传到街头巷尾去。 那首民谣被唱片公司剪切掉了,只出现在赵无眠拿到的样片上。 他如今在一家茶馆里做个记账的先生,不忙的时候,张罗着添水催菜,闲时沾客人的光,心无旁骛听一曲苏州评弹,说不出的惬意。 "哎呀,上错菜了,我是徐州人,自然点的是汤面,这份早茶您送错桌了。"清晨的第一笔生意就出了纰漏,那伙计毕竟是个愣头青,顿时僵在当场,无眠正要走过去打圆场,忽然却定住了。 他摸了摸藏在账本里的那张样片,心下忽然一阵冰凉。 早在对接前,他已了解到,"老烟"是地地道道的徐州人。徐州虽属江苏地界,饮食习惯却与江南大不相同,若有面食,是绝不碰米饭的,他之前疏忽了。 那些似是而非的疑虑开了个口子,便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从前的一切连根拔起。 无眠从未听他亲口介绍自己是"老烟",只不过与他初见,叼起那根薄荷烟的时候,他凑过来,黑暗里擦了火,为他引燃了。 以他们约定好的独特方式,含着烟的青年,不动声色地歪过脑袋,以正在燃烧的烟头作引为他点火。 只此一次,从那以后无眠再也没见他抽过烟。 30. 正如那夜在车厢里,"老烟"想用身体热硬无比的某一处,触碰引燃他同样的地方。 却发现了无眠最难堪而不为人知的秘密。 最终他们的身体在无限渴望中冷却下来,形同陌人。 初春天气,无眠却感到骨头都发冷,他下意识将那张样片揣进怀里熨帖着心,然后转身欲离开柜台。 刚迈开脚步,"嗖"的一声,躲在暗处的一颗子弹向他飞来。 31. 赵无眠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躲开子弹的那瞬间,但他还是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或者短如须臾,或者长似万年。 总之他醒来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他陷在洁白柔软的大c黄里,有个男人光裸着上半身,双手撑在他身侧,因为逆光,他并不能分辨对方的脸。 "你醒了。" 那个人冲破了时间的束缚,以粗糙的手心摩挲他的脸,波澜不惊地与他问好。 (完) 【256文学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文学https://www.52shuk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