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防盗防师弟 作者:墙外道 文案: 作为临皋派大师兄,穆清嘉前生废柴一个,在仙魔争战中守山而死。 他的师弟则惊才绝艳,在千里之外的主战场中一战成名。 师弟回山之后,不见师兄,只见到一抔土灰。 于是他夺了师兄的魂魄,以神木重塑他的身躯,将他复活。 复生后,穆清嘉既盲且哑,记忆全失,倒霉透顶。 美人师弟找上门来,要当他的大腿,奈何为人强势凌厉,脾气太暴。 还凶巴巴地要把他缩成小木偶,拎起来、揣胸前、再绑回山。 穆清嘉暗忖,天下哪里有师弟管师兄的道理? 然后他瞄了眼师弟的剑,悻悻打消了暴力反抗的念头。 于是穆清嘉开始了顺毛撸师弟的人生。 师弟撸多了,他发现暴脾气美人其实刀子嘴豆腐心,温柔傲娇,煞是可爱。 ——虽然只对他一个人。 他满心想着抱得美人归,谁知真相不是兄友弟恭,而是兄有弟攻。 有人说,害死他前生的是师弟,穆清嘉不信; 有人说,师弟是盗走神木的叛徒,他也不信; 还有人说,师弟的命与九州三界只能存其一,他亦是万万不信。 只有他眼所见的,他心所感的那个师弟,才是真实的。 霍唯(师弟):你的视力先恢复再说这话罢。 穆清嘉:……拒绝拆台! ·师兄最初缺失五感:耳、口、鼻、目和体感,会逐一寻回。 ·师兄前生有厉害的马甲,并非废柴。 外柔内刚爱笑师兄受 X 嘴硬心软暴躁师弟攻,强强年下。 慢热,感情细水长流,主剧情,略群像。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清嘉、霍唯 ┃ 配角:预收《徒弟总掉毛怎么办》仙侠小雪豹师徒年上~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如何顺毛暴娇师弟 立意:陈酿启封,竹马年下万岁 第1章 师兄他坐怀不乱 话说那铜锣镇依山而建,山里有个铁锹村。 一村一镇既不生铜也不炼铁,只是当今人界动荡不安,兵戈四起,铜铁就成了贵重物什,而这穷山僻壤也寻个铜铁之名,沾些富贵。 铁锹村别的什么没有,只有一座山、一条河。那河说大不大,今年春汛却也翻出了几朵浪花,浩浩汤汤地淌来,至铁锹村才流速渐缓。 待到秋日,难得丰收一年。 同那寒酸村落一样,村口的樵夫别的没有,只讨了个美娇娃为妻。可那春去秋来,美娇娃也被苦日子磨成了老婆子,今日正像往日那般,前去河边锤洗衣物。 一具黑影顺流而下,浮浮沉沉,挂在几簇枯芦苇杆上,不动了。妇人以为是上游漂来的尸体,司空见惯,只觉得晦气。再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具木质人像。 她将那木人像正面翻出水面,呦,还挺俊。 于是,当晚樵夫回家,便见自家老婆子藏了个俊男人。拽出来就着月色一瞅,发现是个木头男,傻了。 “哪儿捡来的?” “河里。” 樵夫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听声音觉得木材实乘,便道:“劈了卖吧。冬天少挨几顿饿。” “不行!”妇人护住人像,“这可是仙人,劈不得!” 寻常村妇不通学识,只觉那木雕人像栩栩如生,低眉敛目,面容清隽祥和,恍然是个慈眉善目的仙人。 “只是木雕而已,不是什么仙人。”樵夫头疼道,“无名无姓的木像也没人愿意拜,只能当寻常木材劈了。” “劈了怪可惜的。”妇人又用皮革揩了揩木雕脸上的浮尘,提议道:“要不咱们放在家里,每日拜上一拜,求仙人保佑?” “世上早就没有仙了。若是有仙人,咱日子过得这么苦,他们怎么不出现?”木匠叹气道,“老婆子啊,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换得几斤糕面来得实在。” 当夜,樵夫拎起一把斧子,瓦亮瓦亮的,照着人像膝盖处就是一砍。 一声脆响,樵夫倒在地上,腿脚鲜血直流。妇人正在屋内不忍垂泪,听到响动奔出,见此场景也惊得面色苍白。 只见铁斧从中间断为两截,一截飞出划伤了樵夫小腿,一截插在土地里。木雕人像却丝毫未损,轱辘轱辘滚动两下,在月光下现出脸来。 祥和的微笑变了。他的面部肉眼可见地扭动,皱眉抿唇,一副纠结模样。月色寒凉,在他脸上投射出崎岖不平的影子,显得极为诡异。 “鬼啊——!” 樵夫的尖叫声响彻铁锹村。 木雕像是被这尖叫声所惊,表情再度变换。 他也是十分无奈。任谁醒来后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都会觉得惊慌失措。全身的一切感官都被抽离,只有双耳勤勤恳恳地告诉他外界的讯息。 更奇妙的是,他连自己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 脑袋空空如也,只装了一点,那就是他自己的名字是“穆清嘉”。 从那夫妇口中,穆清嘉得知了自己是一具木俑,还是一具即将四分五裂、在火焰中烧成飞灰的木俑。 真是人生……啊不,木生艰难。 当斧头呼呼破风声响起时,穆清嘉想翻身躲开,想辩解,但整个身体好像禁锢他灵魂的囚笼一般,任是灵魂如何挣扎,身体都躺在那里,冷漠待死。 算了,他这么安慰自己。生是什么,死又有什么区别呢?总归他只是个安静乖巧的木俑,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砰地巨响后,他安然无恙,毫无痛感。 好在,他的壳子暂时死不了。 坏在,他发现自己不光是痛觉,其他感觉也一概没有。更不妙的是,那对夫妇似乎被吓到,要搬救兵了。 ……算了,已经非常幸运了。穆清嘉再次乐观地想,自己如今铜臂铁骨、刀枪不入,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脚步杂沓声纷纷,由远及近。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问道:“大狗,这么晚了,遇着什么事了?” 大狗,也就是那樵夫惊惧道:“这个木人像!它是鬼!不,是魔!它的表情会变,它要吃人!” 原来如此。穆清嘉心中一喜,看来自己已经可以操控面部表情了。他艰难地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善良的笑容,示意自己完全无害。 而在一众村民眼中,火光幽幽下,那鬼偶牵起唇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像是在宣布:我要开始吃人了。 农具砰叽桄榔掉了一地,一众山野农人怎么见过这种阵仗,齐刷刷退开了一大圈,只剩下老村正一人观察着木像,沉吟片刻,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他身上。 却见火焰如惊弓之鸟般弹开,蓝光乍起,穆清嘉胸口竟出现一个法阵,霎时将火焰吞入口中。 随后,两只秀美的黄金蝶从法阵中翩翩而起,浮入空中,“啪”地碎为金粉。 穆清嘉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迷茫中只觉胸口有些发烫。 农人们惊慌之声再起,老村正一抬手,道:“这里没什么事了,大家先回去。我保证一定能护大家无恙。” 众人稀稀拉拉离去,名唤大狗的樵夫喏喏道:“村正,您看这……” “依我看,非鬼非魔,也非人非仙。”村正捋着唇下几根白须,“我也不知他是什么东西,总之无害。只要把它搬离铁锹村,就与我们无关了。大狗,既然是你媳妇捡来的,就由你带出山去罢。” “什么?”大狗呆了。 “别怕。”老村正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村,是有仙护佑的。” “仙真的存在?”大狗下意识地问。 老村正昏黄的眼浑浊起来:“五十年前,铁锹村还不叫铁锹村。这里良田丰茂,沃野百里,一个春夏就能收两回稻米。虽然现在盛况不再,我仍是相信,她还在这里。” 仙人啊,穆清嘉听着这个熟悉的称谓,搅动了一下混乱的脑子。一个御剑飞行的玄色身影渐渐浮现,那人挥出一剑,群山轰然化为沟壑。 他……也许是认识仙人的。穆清嘉茫然地想。 翌日清晨,妇人啜泣着在穆清嘉身上卷了条自己缝的绣花被子,大狗就背着他上路了。樵夫累的呼哧呼哧,穆清嘉却乐得清闲,一路听着虫鸣鸟叫,分辨着它们的品类,心里跟着大狗的步调节奏哼歌。 耳朵暂时充当了他与人世间唯一的沟通渠道,而曾经积累的知识,也在随着声音的流淌而复苏。 大狗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后来背得久了也没发生什么,胆子就肥了,开始叨叨自己的伤心事。收成怎么不好啦,木材怎么越来越少啦,冬天怎么挨饿啦,媳妇怎么不下崽子啦……堂堂一壮汉,竟然也哽咽起来。 穆清嘉虽然差点命丧其手,听着又想笑,又有点心软。毕竟不知者无罪,换了谁也不知道木头里能住下灵魂,也有喜怒哀乐。 他想说“木材少可以雕些小玩意拿去城里卖”,想说“换不了媳妇就领个小崽子养”,但最终只能在心里一声叹息。 大狗将穆清嘉放在铜锣镇的大道边,把花被子使劲裹紧,拜上一拜,道:“今日还得上山砍柴,不然家里婆娘又要挨饿了。就送您到这里罢。” 脚步声渐行渐远,穆清嘉寂寞了一阵,正思考自己何去何从,又闻车辚辚马萧萧,像是一队大户人家路过。 穆清嘉听为首那人勒马而下,发出沉沉落地声,全身金银珠玉一阵乱响,估计非富即贵。又听他脚步虚浮,推测不是久病缠身,便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大少爷,您这是?”一个声音问道。 那位大少爷“嘿嘿”一乐,道:“小娘皮裹花被,有趣得紧。” 穆清嘉一惊:那妇人竟用条花被子裹他? “大少爷,小心有诈!”第一个声音率先以剑挑开绣花被,惊道:“木人像?” 胖少爷端详他片刻,嘿嘿笑道:“把他带上,打道回府!” 第一个声音就是那胖少爷的随身护卫。他素知主人癖好奇特,也不反驳,卷起花被就把穆清嘉放入车厢里。 穆清嘉侧耳听着,只觉这少爷的嗓音说不出的猥琐,音色浑浊憨沉,想也是个膀大腰圆的主。但他苦于无法移动,只好这么浑浑噩噩被送进了刘府。 话说这刘府也是富甲一方,虽然当今世道炎凉,却仍靠着朝廷一衣带水的关系,揩尽老百姓的血汗,富得流油。府内雕梁画栋,里里外外四五进厅堂,堂前挂着当今圣上亲批的匾额,极为风光。 只是这一切穆清嘉都看不到,他两眼一闭,万事不关心地躺在府库里,努力练习操纵自己的身体。直到草虫鸣声更盛,夜色渐沉,他才被再次想起,被几人抬进了胖少爷的卧房。 人未至,声先到。只听房内数美娇娃嬉笑打闹,又伴有胖少爷呼哧呼哧的粗喘,一片银词浪语。 “小贱人!”胖少爷搂着一女道,“凭我还满足不了你们,是不是还想要其他男人陪你们玩?” “怎么会嘛,相公~”数女嗲声娇语,趴在他膝盖上撒娇。 胖少爷搂着一个,推着她蹭到木人像身上,“砰”地连人带木倒在地上。 “今儿新弄来的,你,去伺候伺候他。”胖少爷笑嘻嘻道,“本少爷大大有赏!” 穆清嘉本想着听活春宫就算了,万万没想到还会惹火上身。只能庆幸自己的制造者有先见之明,为他雕刻了严密的衣物。 看吧,当木俑还是很有好处的。衣服掀不开脱不掉,而且还坐怀不乱。 那女娇娃柔胰情涩地在他身上抚摸,回身娇声抱怨:“相公,他太硬了,妾身受不住~” 胖少爷哈哈大笑,将美人纳入怀中,一时间莺歌燕舞自是不言。木床咔吱作响,穆清嘉只当它是摇篮曲。 正昏昏欲睡时,却觉得有些不对。 房间里声音太单调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胖少爷的呼吸声不见了。 咔吱、咔吱、咔嚓。尖锐的声音摩擦着他的耳朵。 穆清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早已不是木床晃动的声音,而是——利齿咀嚼血肉骨骼的声音。 ——坏事了。 第2章 师兄他是替罪羊 床上的不是什么美娇娃,而是一头野兽。它将血肉骨骼囫囵吞下,窸窸窣窣地下床,莲步微移,来到穆清嘉面前。 属于野兽的悠长呼吸在耳边响起。 “你是什么东西?”女子妩媚一笑,倒是比先前娇嗲的嗓音好听许多,“罢了,管你是什么东西,别碍我好事。” 利爪破空声袭来,穆清嘉欲躲,奈何全身僵直。情急之中,他反倒咔嚓一下闪了腰,重重摔在床榻上,发出一声轰响。 床上大概有普通女子幸存,惊醒后见此惨状,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 “谁!?”窗外护卫疾呼。 野兽见一击不中,冷哼一声,趁着护卫破门时从窗口逃离。 或许是走得匆忙,一只小巧的铜铃从她袖口滑出,跌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一声响。 穆清嘉欲哭无泪地陷入床上软物中,也不知自己趴的是绫罗绸帐,还是那胖少爷的模糊血肉。 躺在案发现场里,人证物证皆在,有八张嘴也辩驳不了。更何况他唯一的嘴还是件摆设。 穆清嘉觉得,如果他是仙,也一定是个倒霉仙。 …… 翌日,刘府上下一片哀声,人人披麻戴孝,准备为胖少爷刘大郎筹备丧事。仆役护卫行色匆匆,偶尔低声交头接耳,刘大郎的死状在刘府中四处疯传。 “我看少爷是马上风去了。”一小厮啧啧艳羡道,”美人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旁边的仆妇听闻,悄声道:“我倒是听说是让什么妖魔啃了去,肉都吃光了,就剩一副骨头。” 一名随侍言之凿凿道:“没错,那妖魔故意倒在路边引少爷上钩,我们一伙人亲眼所见。” “那木妖怪现在在何处?”仆妇问道。 随侍拇指一翘,道:“据说在后院里绑着,等仙人来斩妖除魔呢!” 后院,年逾半百的胖老者身旁伴着几名美貌妻妾,隔着三米距离面对着五花大绑的穆清嘉。近百名护卫层层环绕,严阵以待。 说起来刘太爷姬妾成群,子嗣繁多,其实也不差这一个刘大郎。只是妖魔作祟非同小可,不得不审。 “放肆!”他一声暴喝,“妖魔,你究竟为何杀我儿?” 穆清嘉心道你抓错人啦,我真没杀你儿子。 马鞭砰地抽在他身上,一道印儿都没留下,倒是马鞭四分五裂。断掉的鞭绳回甩,刘太爷一惊,蹬蹬蹬后退三步,挤得姬妾一阵惊呼。 这已经是断掉的第四条马鞭,而此时的刘太爷与穆清嘉之间的距离也比之前远了八米。 他自觉有些丢面子,色厉内荏地吼道:“说话!” 穆清嘉无奈地想,你要是能让我开口说话,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老爷。”大夫人款款从石阶上走下,“这妖魔的事儿,还是要交给仙人来管,凡人插不上手的。贱妾不才,识得几位临皋派的仙长,昨夜已经通传过消息了。过不多时,他们便会派人来审这妖孽。” “还是夫人明理。”刘太爷捡了个台阶下,遣散诸夫人,将大夫人搂入怀中。 这大夫人也不是刘太爷明媒正娶的正妻。十年前,他的正妻,也即刘大郎的生母故去,刘太爷流连花丛时碰见一位妙人儿,纳回家来,此后又添数位夫人。后来府上为了方便,就管第一位叫做大夫人。 诸位夫人一听“临皋派”,都下意识地为大夫人腾出位置,低眉顺眼起来。临皋派的大名即使在人界也颇有盛名,它乃是百年内崛起的修仙大派,不论哪家子弟入了临皋派,哪怕只当个外门杂役,都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穆清嘉听着“临皋”二字只觉耳熟,脑中晃过几人身影,俱是摸不透、抓不到,一碰即散。 正头疼间,忽听小厮高喝:“仙长到——” 众人皆将目光转向门口,只见一人白衣高冠踏入门来,腰间挂一柄玉白长剑。他面容尚年轻,却眉目凝霜,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刘太爷一改趾高气昂之色,忙叫人端茶送水,亲自相迎。 “仙长躬临寒舍,有失远迎。不知仙长贵姓?” “顾。” “久闻顾仙长大名!”刘太爷作恍然大悟状,殷勤道:“请坐请坐!” 那顾姓仙长对刘太爷的逢迎之辞置若罔闻,围着穆清嘉绕了半圈,道:“这就是你们说的妖魔?” “正是正是。”刘太爷道。 也不见那仙长动作,几张符纸“嗖”地贴在木人像身上,捆扎他的麻绳应声而落。 刘太爷愣了愣,试探道:“这就好了?” 顾仙长颔首:“我今日先在这歇下,明早带他回复师命。可有空余客房?” “草民自己的卧房已经打扫干净了,仙长若是不嫌弃……” “不必。干净客房即可。”顾仙长言罢,转身便走。 刘太爷犹疑跟上:“那这妖魔……” “放入我房内。” 刘太爷见仙长离开,回身骂道:“还不都去打理房间,恭迎贵客?” 为仙长准备的房间十分雅致,陈设具备,几幅山水花鸟图高挂,檀木暗香飘逸其间。 穆清嘉觉得十足奇怪,那几张符纸上身,和寻常黄纸没什么两样,他若想动还是可以动。 夜间受那野兽一惊,或许是否极泰来,他倒是能操纵自己的身体了。只是现在行动迟缓,动作僵硬,跑也跑不快,倒不如等到行动自如后再找机会逃跑。 更何况,他面前还坐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仙长。 顾仙长冷清得很,连呼吸声都轻得仿若未闻,若不是他一直盘坐在床上磨剑的话,恐怕穆清嘉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刺啦——刺啦—— “磨刀霍霍向猪羊”一句莫名飘入他脑海,穆清嘉打了个冷战,引得顾仙长怀疑抬眸。正当他要碰到木人像时,一柄剑横飞而来,叉至二人中间。 那剑入地三分,剑身粗犷,却偏偏取了十足典雅的名字——“沉鱼”。 “顾霄!” 来人一副少年变声期的公鸭嗓,朝气蓬勃,身上同是一袭临皋派的标志性白袍。 “师弟,许久不见。”清霄淡淡道。 “就知道你要抢我任务。”少年气势汹汹道,“师傅明明先告诉的我。” “但我先到了。任务都是公平竞争。” “还不是因为师傅给你的剑快!”少年咬牙道,“这妖魔处理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妖魔。”顾霄道,“这不过是一块最普通的木像。用几张符贴了,也叫那些凡人心安。” 少年不依不饶道:“那刘大郎的死是怎么回事?” “大抵不过是宅邸之争。”顾霄冷道,“大户人家兄弟阋墙,假托给鬼神之说,我见得太多了。” “那你不能确认纯属人祸。不是木魔,也有可能是花魔草魔呢。” 谁料顾霄皱眉,语气冷硬道:“霍泷,你别多管闲事。是人是魔我自会分辨,你与其管人界的腌臜事,还不如回门派修炼,省的让别派中人找着搬弄口舌的机会。” 那名叫霍泷的少年声音陡然拔高,嗓子破了音儿:“你说什么?” 顾霄冷漠地转述:“‘霍唯叛仙盟盗至宝,不是什么好东西。霍泷身上流着与叛徒相同的血,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有一天也会叛道弑师。’” 霍泷一把扯起对方的衣领,低吼道:“顾霄,你想打架么。” “乖乖回去。”顾霄冷冷盯着他,“别再让我听到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抹黑了师傅的名声。” 霍泷猝然拔出沉鱼,剑身轻晃,水波于剑锋上荡漾,粗糙的剑身竟在刹那间通透如明镜。一尾透明水鱼跃然而出,尾若扇,拍出数枚水剑,直攻顾霄。 顾霄冷哼一声,身周寒气弥漫,水剑在他面前一寸处被降服,骤然停滞,凝为冰凌,悬于他身周。 “回去,别逼我便捉你回去。” 霍泷气得咬牙切齿,再度攻去。 穆清嘉万万没想到,两人身为同门师兄弟,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房间里名贵花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木质陈设因修仙者的威压而咔吱作响,挂画撕裂不计其数。 无数声音入耳,桌上的花瓶坠地,剑光击在墙壁上又弹回,穆清嘉仔细分辨声音的远近和反弹的时间,逐渐将房间的大小和房内陈设位置测算了个大概。 他唯恐被殃及池鱼,小心翼翼地小步左挪右躲。尽管如此,还有不少冰凌水剑碎在他身上。冰水含有丰富的水灵气,他不但没受伤,反而觉得身体在慢慢软化,像是在在吸收这些水灵气。 过不多久,穆清嘉勾了勾小手指,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他听准时机,趁两个修仙者斗的入神时,悄悄挪到碧纱橱后,脚底一抹油,溜之大吉。 他两眼一摸瞎,跑出房间后也不敢走太快,摸索着墙壁向寂静无人声的地方走。刘太爷应顾霄的要求,特地将他的住处设置在僻静的偏院,倒是给穆清嘉行了个方便。 偏院后门处有个高高的门槛,穆清嘉看不见,拌了一跤,摔得五体投地。他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手脚,艰难地爬起来,却突然呆住了。 他摔得没有声音。 身体是木质的,摔在石砖本该有磕碰声,但却没有。 穆清嘉双手使劲摁了摁自己的脸。手臂的阻力由小到大,他一松劲儿,双手被轻轻弹起。他拍了又拍,是细小的“啪啪”声。 那是久违的、皮肤和皮肤接触时的声音。 穆清嘉心中仰天大笑三声,舒适地伸了个懒腰,静静谛听着世界。 今日鸟叫得殷勤,猫儿伏在屋檐上打呼噜,想必是在晒太阳。而那阳光大概是暖金的吧,像桂花一般的颜色,像月光一般的温柔。 两只黄金蝶悄悄落在他肩膀上,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音:“咳,请问你刚刚有看到一尊木像经过吗?” 正是霍泷那小子。 穆清嘉背对着他,伸懒腰的动作僵在那里。 他心里的三万只野猪席卷草原,将明媚春光糟蹋得片甲不留。 第3章 师弟他一点就炸 穆清嘉太久不动,霍泷已是有些怀疑,沉鱼剑“刺啦”一声出鞘,呵道:“喂!转过头来!” 穆清嘉转身,朝他轻轻一笑,霍泷顿时呆住了。春晖暖融融地化在他脸上,乌青发丝轻扬,柔如柳枝新发。他双目敛垂,眉眼弯弯,笑容清浅天然。 霍泷不知该如何描述,却有种很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了春天的临皋派,清池融冰,暖风吹皱湖水,漾起细小的涟漪。 “那个……冒犯了。”少年面颊升起两片憨红,“请问刚刚您有没有看到一尊木像?”他挠了挠头,又道:“这木像长得,倒和您有些相像。” 穆清嘉心头一个咯噔。 霍泷见他闭着眼睛,明白过来,急忙补充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看不见……您没看到那木像也没关系!” 幸亏是个愣的。穆清嘉暗暗松了口气,伸手指向他身后。 “诶?奇怪,我刚刚已经查过庭院了。”霍泷扭头,惊呼出声,“啊!你是……” 噗通一声,霍泷沉沉摔倒在地。房檐上的猫儿“嗬嗬”尖叫,逃跑间踩塌了数块瓦片,哐当哐当碎了一地。 穆清嘉怔怔地后退一步。 他当然看不到霍泷身后有什么,指他身后,也只是想误导他“木人像”的行迹。但刚刚的响动却告诉他:霍泷身后真的有什么人在。 这人一击干掉了临皋派的少年,甚至没轮到他呼救。 可穆清嘉什么都看不见。 “蠢。” 来人轻嗤一声,嗓音是烟熏火燎的低哑。 穆清嘉一退再退,也不顾绊到什么障碍物,转身跌跌撞撞跑起来,直到撞上一堵墙。 那个人气息极强,也极危险。穆清嘉的身体本能地发颤,被这一刺激,更多的信息和知识蜂拥进他的脑海,自主寻找着可能的解决方法。 幸而,那人并未留意到他,袭击了霍泷后便没了声响。刚刚他听霍泷呼吸平稳,也未有血液流淌的声音,只希望这少年无恙。 “跑够了?” 沙哑的嗓音再度袭来,就在穆清嘉身前,微微靠上的位置。 面前的“墙”沙哑道,“一转眼就跑没影了。别动。” 原来刚刚撞上的墙就是他。 穆清嘉有些不着调地想:自己是坚硬的木身,若与那人正面相撞,鼻子歪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料自己也逃不掉,便索性不再动弹。耳边传来对方在拍打他身前衣襟上的声音,一双魔爪在他胸口上摸来揉去。 该不是要摸清脏腑的位置好开膛破肚吧?穆清嘉的笑容愈发僵硬。 “衣服脏兮兮的,还有皮肤——”那人嗓音里透着不悦,“用了谁的水灵气?” 话音未落,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穆清嘉不知为何惹得此人发怒,被那烈炎般的灵气刮得面色一白,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藏起来。 现在做个乖巧的小木偶还来得及么? 他的愿望很快就灵验了。对方也不知做了什么,穆清嘉只觉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小,最后直接被拎着塞进了热乎乎的领口。 “出来。”那人怒道,“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呵呵,仙长好凶啊。” 一个娇媚的嗓音自上方响起,穆清嘉浑身一震:这女子的嗓音就是杀害刘大郎的那只野兽! 那人的杀意不是冲自己而来的,而是她! 玄衣男子眉头紧锁,左手护住胸口衣襟里的小木偶。若是顾霄在场,必定会悚然发现,他的容貌与霍泷像了□□分,若非气质悬殊,身材迥异,任谁都会把二人混认。 他腰间随意束着一把玄黑的无鞘细剑,剑身粗犷潦草,仿佛由灼日烈火焚烧而成。 细看来,那剑柄上极不起眼地刻着两个古字:“冥蝶”。 娇媚少女身着红色华服,春色半露,圆润的肩头被料峭春寒冻得酥红。 “呀,仙长何苦要多管闲事呢?我们不是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吗?” “你要伤他,又被我知晓。”那人沉声呵道,“要么夹着尾巴滚,要么死!” 少女被冒犯,反而笑起来,“那便对不住了。他看到了我的好事,所以他必须死!” 绵柔的嗓音陡然尖锐起来,最后两字未落,少女便双掌化为利爪,向那男子抓来。 男子姿态翩翩,也不拔剑,赤手空拳与她对掌。他手臂在与利爪相触时,迸发出繁复的烈焰阵法,如剑刃般锋利坚韧,一时间只听金属碰撞刮擦声不绝于耳。 “好烫!”少女惊呼。 那男子身法极为干净利落,动作幅度极小,对敌如逗猫儿,只是不知在忌惮着什么,迟迟不拔剑,也不多用火灵气攻防。 尽管如此,兜在他胸口处的穆清嘉还是被晃得头晕脑胀。 更难受的是,随着那人手臂红光闪烁,一股热意由点滴汇为河流,化作巨浪,仿若将他裹挟入岩浆之下。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在油锅里煎炸,一会儿在烈火中焚烧,意识逐渐浑浑噩噩。 在他昏过去的一刹那,那人身形一顿,陡然收回火焰。他翻掌一勾,霍泷腰间的沉鱼剑便从剑鞘中脱出,落入他掌中。 刹那间,男子左手指尖在虚空中掠过道道残影,右手持剑,大开大合,横扫,轻挑。 他满头的乌青长发被草草地束在脑后,随着挑剑的动作,在剑风中飞扬铺散。 剑身嗡鸣,隐隐有龙吟之声。妖媚少女只觉空气中的水分被迅速抽空,汇聚至沉鱼剑周围。她震惊抬眸,却见一尾青蛟腾出沉鱼剑,呼啸而来! “怎么可能?!” 少女燃起全身狐火,兽态毕露,却见那青蛟势如破竹,巨口大张,将火焰连同她自己一同吞入肚中。 轰然巨响震彻天际,青蛟炸为洪水,去势未绝,冲垮刘府大半偏院,犹不停歇,汇入铜锣镇的大街小巷内,水深没踝。 男人提一尾红狐狸,那狐狸被烧秃了毛,在他手中瑟瑟发抖。沉鱼剑在他右手中不断颤抖,终是断为数截,摔落在地。 他从湿漉漉的胸口处掏出昏迷过去的小木偶,呼了口气。 狐狸咳出两口水,敛去凶狠之色,弱弱道:“……我现在就滚。” 男子连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她:“留下两只爪子再说。” 狐狸两爪一抽,头一歪,竟被他硬生生吓晕了过去。 那人撇嘴,嫌弃地甩手丢掉了秃毛狐狸。随后,他拾了断剑,又提起昏迷中的霍泷的衣领,几息间便消失不见。 ------------------------------------- 也许是男子身上的火焰气息太令人煎熬,穆清嘉做了一个很真实的噩梦。 梦里,他身处火海之中,身前也是火,身后也是火,上天入地,无所遁逃。木灵气在火焰中溢出体外,滋滋燃烧,化为青烟。 “师伯!你在哪?”女孩捂着眼睛,火焰燎着了她的衣襟和发梢,“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将女孩护在怀中,以木灵气滋养她的眼睛,却发现筋脉尽毁,已是瞎了。 “别怕,没事的。”他抱紧女孩,却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什么能力宽慰她。 护派大阵被毁,整座皋涂山被焚毁已成定局。无数桂树在烈火中烧作灰烬,而他的木灵气只能将火焰喂得更猖狂,却无法阻止这一场劫难。 来攻临皋派的魔修比他预料得要强上太多,若他能用出全力尚且还能一搏,但事到如今,穆清嘉只能奢望保全后辈。 树毁犹能再生,人死却如灯灭。 烈焰中突然袭来一只火爪,他以‘天一剑’削去那火爪,却有更多的火爪源源不断地涌来。他御剑而飞,火焰便化为火峰,以泰山压顶之势盖下。 汗液已被蒸干,空气中的水分完全消失,穆清嘉顾不得舔一下干裂的唇角。他画出数个水灵法阵,却只凝聚出一顶小水盾,勉强护住女孩头顶。 火浪压下,水盾外的双肘被烧焦,他一惊,发现臂弯中的女孩消失了。 “可笑剑尊者竟有个这么无能的大弟子。仙人开创的临皋派,也不过如此。” 火焰中隐隐现出一个魔修的身影,男子银发微卷,落在麦色的赤|裸肩头上。小师侄被锁在那人臂弯中,不住挣扎。 那魔修又笑道:“不过,听闻你师弟‘冥蝶剑’最近风头正盛,杀了我不少徒子徒孙。如此骄傲的修士在师门还要被你这废物压上一头,实在可惜。” “不许你这么说我师伯!”女孩一口咬在魔修胳膊上,她的紫色火苗如沧海一粟般渺小,瞬间熄灭在魔焰中。 “不管你是谁,冲着我来。”穆清嘉蹙眉道,“我是临皋派的首徒不错,但这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我的徒弟——也没有霍唯的。他们刚刚入派,与仙魔之争毫无关系。” “哈哈哈哈!”来人纵声狂笑,“剑尊者的首徒竟然向一个魔修讨饶?你作为仙修的尊严都去哪了?” 穆清嘉双拳握得咯咯作响,却仍撑着一分笑。“总之,放了他们,其他都好说。他们是无辜的。” “好啊。那我就放手了。”那魔修恶劣道。 女孩瞬间落入火海,穆清嘉纵身追去,却被那魔修阻挡。木灵气被全面压制,两人瞬息间交手数十回合,穆清嘉倒退一步,喷出一口鲜血。 “你骗不了我。”魔修呵呵笑道,“那女娃是百年难遇的变异火灵根,霍唯怎么可能忍住不收?” 穆清嘉抹掉嘴边的血迹,琥珀色的瞳孔徒留冰寒。 空气里没有水。但是,有他的血。 天一剑割开臂间血肉,血液顺着剑身喷涌而出,被剑身一滴不落地吸收入内。他将天一剑插入皋涂山的土壤中,血水催动数万个层层相扣的阵法,阵法之轮辘辘滚动。 莹蓝色的水幕冲天而起,将整个临皋派浸入其中。湿凉而舒适的水中,穆清嘉只觉身体与天一剑融为一体。 他眼前化出万千幻象,在多少个满山桂花盛开又凋零的岁月间,有人放下自己的灵剑,转而同他一起研究‘天一剑’上的阵法,将一个一个细小的符咒嵌入其中。 墨笔软软描画在黄符纸上,一勾一折,一颦一笑,撩人心意。 黄金蝶翩跹落于笔端,又“啪”地破碎。 庄周晓梦迷蝴蝶。 穆清嘉从梦中惊醒,尚有些迷糊,只觉腰身被什么人死死压制着。 极近极近处,有笔锋擦过皮肤的濡湿声,以及悠长的呼吸声。那感觉像极了方才梦中之人,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只不过,身上之人的气息太过灼热,穆清嘉体感缺失,他甚至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却难耐这如将死前的火焰般炽热的火灵气。 他蹙眉挣动了一下,却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双臂和双腿都消失了。 身上之人僵硬了一瞬。 一惊之下,穆清嘉倒是彻底梦醒了。只是他有些搞不懂,怎么打了个盹四肢就没了呢? “据说有一种极度残忍的刑罚,将犯人的四肢削去浸在水缸里,叫做‘人彘’。”沙哑的男声幽幽传来,“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穆清嘉打了个冷战。他怎么知道自己心思的? 那人匆匆在他额头处落下最后一笔,随后迅速起身,在离他三尺之外站住脚,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的意味。 他这一起身,穆清嘉却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他眼前仍旧是漆黑,身前却立着一个红色的人形气团,四周则分布着一些白色的雾气。依形状、浓淡分布来看,他们好像在一间略显狭窄的房中。 “你额头上画的是灵眸,可以显现出五行灵气的颜色,能暂且替代眼睛的使用。” 说罢,那人又取了两块绿色的、形似手臂的条状物,给他接上,道,“试试这个。想说什么,写出来。” 穆清嘉活动手臂,发现它们灵活完好如初。他伸出手指,却犹豫起来,不知先写哪一句为妙。 “磨磨唧唧的。”那人突然不耐烦起来,催促道:“想说多少就写多少,我都会看的。” 穆清嘉指尖轻划:{你名字?} 在他的指尖下,一行青色的字迹出现在空中,笔锋飘逸灵动。 “……”男人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腔中。 正当穆清嘉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一个躁郁的嗓音传来。 “霍唯。” {霍唯。}字迹点亮空气,如同流星般转瞬即逝。那名为霍唯的男子目光黏连在那字迹上,仿佛要把那一笔一划刻入脑中。 {临皋派的仙修?} 周围突然陷入了死寂,穆清嘉本还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那魔修口中“风头正盛”的冥蝶剑师弟,却觉得气氛不对,就止住了手。 他有些不知所措,忙写道:{是我冒犯了。} 良久,霍唯才道:“曾经是。” 他的嗓音已无焦躁之意,既沉且哑。虽然是师兄弟关系,但霍唯对现在完全失忆的穆清嘉来说,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故而穆清嘉也不知该如何相处。 两人又沉默一会儿,霍唯走近他,弯下腰,从储物玉中取出两条腿状木棍,把穆清嘉的两条腿也接回他的身体。 “合适么。”霍唯问。 穆清嘉点点头,踮踮脚,四处走动数步,欣喜地发觉自己动起来已经和活人无异了。 {谢谢,}他写道,{我的身体,都是你制造的?} “废话。”霍唯再次暴躁了,“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还盼着谁把你捞回来?” {……}穆清嘉颇为无辜,{感激不尽,穆某定衔环结草以报。} 你怎么一点就炸,跟炮仗似的 霍唯噎住了,耐着性子低低道:“我不正常,你别在意。说的有些话,辞不达意。”他的手指暴躁地敲击着石壁,黄金蝶停在他指尖,又被搅为金粉。 “总之,我不会害你。”霍唯点了点自己的腰带,“你就乖乖呆在我腰侧,我会保护你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恢复五感和记忆。”他顿了顿,嗓音渐沉:“到那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腰侧……}穆清嘉有点迟疑了,腰侧会不会太晃了?霍唯小解的时候自己会掉下去吗? 霍唯见他如此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带薄红,急急辩解道:“不是不想把你放在胸口。那里离丹田太近,会灼伤你,等我……之后,就可以了。” 穆清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写道:{不,我一点都不想呆在你的胸口。我就不能一个人好好走吗?} 霍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面色更红,不过这次是尴尬的。他恶声恶气道,“跟着我就可以了,还想自己走去哪?” 穆清嘉心里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写道:{好好,我跟着你。} 他想的却是,等自己五感都恢复了,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霍唯是什么“仙道的天之骄子”啦又“叛仙盟盗至宝”啦,这师弟还能管得着师兄吗? 必然是管不得的。他颇有信心地回答自己。 第4章 师弟他穿金戴银 穆清嘉正腹诽着,霍唯便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出走。他有些不适应对方的强势,手腕不自在地挣动起来。 霍唯立刻察觉到这一点,他触电似地松开手,问:“怎么?” 穆清嘉写道:{去哪?} “回临皋。”霍唯简短道。 {现在?}穆清嘉不解霍唯为何如此着急。 刘府有命案悬而未解,凭霍唯的本事,收个小妖不在话下,若让那两个小辈做,指不定会斩草不除根,徒惹事端。 “当然。”霍唯理所当然道。 {这里死了人。}穆清嘉斟酌着写道,{刚刚那只妖沾了人血,你看到了。} 霍唯误以为他在担心自身安全,道:“有我在,她不敢惹你。” 穆清嘉摇头,再次暗示道:{她身上杀气很重。放任不管,她很有可能去害更多凡人。} 霍唯皱眉道:“我是来带你走的。人与妖之间的仇怨,与你我无关。” 穆清嘉闻言稍顿。他潜意识里认为仙修都是些斩妖除魔、替天行道之类的角色,未成想霍唯此人如此……不近人情。 也是,他这师弟从来都不是个正常的仙修。指望着他主动帮人,简直做梦。 但他心知此事不能草草了之,于是又借口道:{总得把我的嫌疑洗清再走罢。那刘太爷误会我杀了他儿子,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再沉个海。} 霍唯明显找错了重点,他剑眉倒竖,危险道:“他伤你了?” 穆清嘉眼“见”着代表霍唯的那团红色的人影越烧越旺,丹田处的浓烈火光突突闪耀,仿佛一只即将炸膛的炼丹炉。 对方的怒气显而易见,穆清嘉赶紧补充道:{没成功。} “那就是动手了。”霍唯扯起一边嘴角,转身欲走。 穆清嘉连忙堵在他身前,按住霍唯一边肩膀,道:{等等,你要做什么?} 霍唯目露凶光:“他做的,我百倍奉还。” 现在他倒是不急着走了!穆清嘉是想把霍唯留下来,但也不是这个留法啊! {不急,反正他也跑不到哪去。}他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刚刚那个临皋派的少年呢?} “无妨,死不了。”霍唯想起穆清嘉身上的水灵气来源,又问道:“你在意他?” 穆清嘉只觉自己师弟常喜欢在细枝末节上留心,无奈地写道:{他是临皋派的弟子,也算是你我的小辈。不该袭击他的。} “一副痴相。”霍唯不屑道。 穆清嘉轻轻摁着他的肩膀,诱导道:{把他放在哪了?} 霍唯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不情愿道:“就在这里。” 看霍唯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穆清嘉只好自己屏息凝神,双耳静静谛听,果然听到了另一个轻微的呼吸声。他寻声而去,摸索着墙脚一堆白色的条状物,听到一阵木头相撞的声音。 原来那白色条状物是木柴,这里是个柴房。 穆清嘉拨开柴禾,露出一个浅蓝色的人影,正是霍泷。少年一呼一吸睡得正香,相比于霍唯浓郁几近凝实的火红,他的蓝色要浅淡得多。 霍唯曾告诉他,“灵眸”可以“看”到五行灵气,比如红色代表火灵气,蓝色代表水灵气,而一般无灵气的人或物则是白色。 天地万物间充斥着或稀薄或浓郁的五行灵气,譬如寻常树木看起来像是白色条状物中嵌有青色的脉络,譬如火焰中蕴含的稀薄火灵气。 而一旦树木断绝生机,亦或是火焰熄灭,这些灵气便会散入空气中,微乎其微,只能依靠持之以恒的修炼或聚灵符来汇集。 对于仙修来说,这些修炼得来的灵气皆聚于丹田,再由丹田流淌直四肢百骸,故而仙修丹田处颜色最为浓郁。 颜色的浓淡之分正代表灵气强弱,灵眸告诉穆清嘉,霍唯的修为远超于霍泷。 那少年似是被随手丢进柴禾堆里,埋得晕晕乎乎,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白皙的脸蛋还被树杈刮出一道细血口。 穆清嘉暗道这少年也是惨得很。听闻方才顾霄、霍泷师兄弟二人拌嘴,这霍泷约莫是霍唯家的小辈,而且还因着霍唯的原因受了不少风言风语。 而那罪魁祸首不但不心怀愧疚,还一个照面就把这少年打晕埋了。 论倒霉,霍泷貌似比他更胜一筹。 穆清嘉揽起霍泷的脖子,想把他挖出来,放个平整的地方躺。霍唯忽然一步迈到他身边,挡开了他的手,接过了少年。 穆清嘉一乐,心道:师弟莫非是良心发现,主动来帮忙搬人了? 但霍唯显然不是出于自愿,他粗暴地扯起霍泷的后襟往外拖,仿佛连肌肤接触一下都欠奉。 穆清嘉想帮忙,却被再次挡开,只好苦笑着抱臂看他。 正在此时,屋外忽而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何方仙友莅临此处?在下临皋派顾霄,有失远迎。”他高声道,“不知仙友可曾见过我同门师弟?” 霍唯置若罔闻,仍旧我行我素,把顾霄要找的师弟“嘭”地一声扔在空地上。 门外的声音更添几分冰寒:“既不答话,那就别怪顾某无礼了!” 木质门闩被寒冰冻结碎裂,木门徐徐打开,现出顾霄笔挺的身形。见到与霍泷相貌极为相似的霍唯时,他不由愣了一下。 “师弟?……不,你不是他。”顾霄刷拉一声拔出灵剑,剑气紧锁霍唯,“何方妖魔,装成我师弟意欲何为?” 他微一错眼,才看到霍泷正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形貌狼狈。剩下两个人,一个看似是亲手害了师弟,另一个只管抱臂看热闹,形迹可疑,像极了毁尸灭迹的前奏。 霍唯听闻“装成我师弟”一言时,疑惑地皱了皱眉。他对顾霄指着自己的剑锋倒是浑不在意,轻而易举走出了剑气的封锁,只一步便逼近了对方。 “让开。”他命令道。 爆裂的气息扑面而至,顾霄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暗自咬牙,用双手稳住发抖的剑尖。 不怪他心中恐惧,概因世间能将他的剑气封锁视为无物的修士,修为至少比他至少高出两个大境界! 仙修以筑基入门,修至金丹期殊为不易。顾霄不过而立之年便修成金丹后期,已是天资卓然。金丹之后是元婴,元婴修者可以在一个中小门派中占峰立足。 而元婴之上的化神期,被“玄机榜”记录在案的,只有不到百名而已! 金丹期之上两个大境界即是化神期。而面前这人,竟然有化神期后期的修为! 形势紧张一触即发,穆清嘉走上前来,挡住霍唯逼人的气势,对顾霄微微一笑。 {你的师弟睡着了,他很安全。}他写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毋需紧张。} 顾霄以余光掠过浮于空中的字迹,警惕地看向穆清嘉。随后,他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人正是他们四处搜寻的木人像! 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木头又怎会突然变作人? 顾霄手中的枕寒剑晃至穆清嘉面前,冷道:“怪不得师尊要我亲自来一趟。你果然有问题。” 他倏忽探手入怀,霍唯见之,眉头一皱。他反手护住穆清嘉,腰间那柄玄黑细剑跃出,与那骤然出现的金色光影撞击在一处! 那金色光影被剑刃轰飞,在空中灵巧地旋身,再度飞向霍唯。它速度极快,穆清嘉只捕捉到一道浮光掠影,便见那金影落在霍唯腕间。 那是一圈极尽精致的黄金镯。 细薄的金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左腕上,镂纹简约古朴,衬着霍唯苍白骨感的腕骨,竟与他十分相配。 霍唯为法器所缚,却面不改色。他扬起手中玄剑,照着左腕金镯斩下。 金镯表面水纹漾起波澜,在轰然爆破声中,金焰与波澜一同消失,一室水汽蒸腾。 金石相遇,其声悠远深沉,绕梁不绝,宛如空谷钟鸣。 斩不断。 锋利如霍唯的本命灵剑“冥蝶”,竟斩不断这金镯。 他少见地露出一分讶然:“天阶法器。” 世上法器也有三六九等,粗略分为天、地、玄、黄四阶,其中以天阶为最,效果最强也最稀有。 凭借天阶法器,筑基修士甚至可能战胜一名元婴修士,足见法器的逆天程度。 承“冥蝶剑”而不落于下风,这金镯品质足有天阶。 那厢顾霄也是惊疑不定。他本想用那金镯去困穆清嘉,谁料那金镯一经出手,便不再听他使唤,径直锁了霍唯。 难道这天阶法器竟有灵识不成? 金镯上手后便失了光华,乖乖栖在霍唯手腕上,老实巴交得很,全然不见方才灵动。 霍唯只觉丹田中膨胀的火灵气不断从那黄金镯处流失,宛如在烈火炙烤的狭小房间里开了一扇窗,烈火泄出,清风徐徐灌入其中。 他细细观去,见金镯内侧雕有两篆字:和释。 看名字倒不像是攻击性法器。“和释镯”将他的灵气散去十之八九,除了限制修为以外,并没有其他负面影响。 倒不如说,狂躁的火灵气消解后,那股旷日持久燃烧着肉|体的烈火灭去大半,霍唯身体舒适了不少。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他归剑入鞘的时候。 “打开。”霍唯双眸如电,直射顾霄。 顾霄抿唇后退一步,又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年,沉住气,再次稳住剑尖。被打散的水灵气缓缓汇聚,悄悄流向霍泷的位置。 他用行动表示拒绝。 “只要主人死去,法器便能解开。”霍唯沙哑的嗓音满含威胁,“你应该知道,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灵力,我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从他体内泄露的金焰不断撞击在顾霄的剑刃上,灼热的温度熔去寒冰,延着剑身,一直烫到他手心里。 顾霄额角冷汗滑落,嘴角难看地扯了扯:“这法器是我师尊的,即便我死了也无济于事。” 霍唯一顿:“你师尊?” 顾霄冷道:“玄机榜第五,临皋之主。是你不该惹的人物。” 闻言,霍唯杀气顿敛。锋利的面容软和少许,他干净利落地收剑,复杂道:“你是惊蛰……水掌门的亲传弟子。” “是。”顾霄仍是举着剑。 临皋派尊主,水惊蛰。 穆清嘉把这个过分熟悉的名字念上几回,心道怪不得霍唯要收剑。 水惊蛰,那可是他与霍唯共同的师妹啊。 虽然他连此人音容笑貌种种都记不得了,但念起这个名字时心头盘旋不去的温软,便足以证明他们曾经的关系。 霍唯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问题:“她近来如何?” “师尊自然哪里都好。”顾霄谨慎地回答。 “那就好。”霍唯沉声道。 霍唯的怀念之色不似作假,倒真像是顾霄师尊的旧友。顾霄把目光在霍唯和霍泷两张过于相似的脸之间转上两转,继而联系到霍唯金色的火焰,顿觉五雷轰顶。 ——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师尊的旧友么?他可是师尊的二师兄! 曾经的临皋派二弟子,毁誉参半、名震九州的霍唯! 顾霄默然收剑,又看向目盲失声的穆清嘉,对他的身份也有了猜测。至于穆清嘉本人,他在努力回忆师妹的样貌,霍唯则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三人各有心事,一室沉寂,只闻轻微的鼾声。原来那少年趁着房中安静,睡得愈发香甜,他翻了个身,恰好滚到霍唯脚下,呼呼打起了鼾。 穆清嘉偏头憋笑。 “……”顾霄复杂道:“霍……前辈。可否允许晚辈叫醒师弟。” 霍唯脚尖踢了踢少年,一脸嫌弃道:“哪家出的呆子,水惊蛰还收这种憨货当徒弟?” 话音刚落,顾霄便呛咳一声,穆清嘉以手撑额,挡住快翘上眉梢的嘴角。 霍泷不就是霍唯他们家的蠢孩子么?凭两人五官相似程度之高,就连顾霄第一时间都没能分辨出,霍唯本人竟还看不出么? “你笑什么。”霍唯瞪他。 穆清嘉抖着肩膀比划:{我想到了好笑的事情。} 顾霄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霍唯没能认出霍泷了。 师尊曾讲过,百年前霍家还是修仙大族时,修仙界流行过这么一句话:霍家人都靠鼻子和灵气认人,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脸盲。 难以辨识人脸,自然也不会觉得霍泷的容貌与他自己有多像。而这也是为什么,方才霍泷认不出穆清嘉就是那木人像。 顾霄指尖一弹,一点冰晶落在霍泷眉间。少年一个激灵睁开眼,鲤鱼打挺似的弹起来。 他茫然四顾,摸一把空荡荡的腰间,第一句话就道:“我沉鱼剑呢?” 霍唯面色稍缓,减了挑剔严苛之色。 穆清嘉笑着想道:这少年虽粗枝大叶,倒是爱剑。剑修皆视剑为生命,极端些的更是追求人剑合一,只要是爱剑的剑修,都会得到同行的尊重。 他无意识地抚向腰间,手指微动,却只摸到一把空。 穆清嘉一愣,怅然若失地想,自己也是有剑的罢。那把与他一同葬身火海,名唤“天一”的木剑。 他的前生,也是以剑入道的剑修。腰间别一把本命灵剑,凭一剑游遍四海八荒。 穆清嘉看不到,在他身边,霍唯正注视着他那落在腰间、无处安放的手。 第5章 师弟他赠人法器 断作三段的沉鱼剑最终还是递到了霍泷眼前。 少年沮丧得仿佛新婚丧偶,抱着那三段黑黢黢的断剑红了眼圈,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毁掉他非我本意。”霍唯尽可能地诚恳,“我会尽力赔偿。” 顾霄看不下去霍泷委屈的样子,遂“呵”了一声,凉凉道:“又哭鼻子。你几岁了?” 霍泷猛然抬头:“才十五!……不对,我才没哭!” 他不抬头倒好,这一抬头,眼眶里的水彻底兜不住了,化作两行奔流,哗啦啦地溢出来。 穆清嘉于心不忍,揉揉他的发顶,写道:{想哭就哭罢。} 少年泪水朦胧,也没看清他写了什么,满眼颠来倒去都是个“哭”字,泪涌得更凶。 穆清嘉手掌刮过木柴,削去一层木片,再张手时,手心里已多了一段吸水的软纸。他将软纸递给霍泷,动作熟练,一看便是善于照顾人的。 霍泷接过,努力睁大眼睛收泪,看着他道:“谢谢、我真的不想哭的,我、我控制不住……” 穆清嘉表示理解地揉揉他发顶。少年的发顶触手没什么阻力,虽然穆清嘉没有触觉,但他想那一定是柔软的、纤细的发丝。 像只小狗狗一样。穆清嘉这么想着,笑意更浓。 站在一边的霍唯做了个深呼吸,出去透气了。顾霄也不太会应付这种场合,他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尾随着霍唯走出房间。 屋外,空落落的后园栽着两棵垂杨柳。两人各自站在杨柳稀薄的树荫下,相互隔着十米远。 俗话说一山不容两虎,剑修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脾气差,一般而言,没有哪个剑修愿意和自己的同类待在一起。 更何况霍唯顾霄两人一烈火一寒冰,更是从里到外地不对付。 霍唯率先打破尴尬的沉寂,问道:“水惊蛰怎么和你说的。” 顾霄知道他指的是刘府一事,遂道:“师尊嘱咐我前来处理此事,万事小心,看顾好师弟,又把和释镯交给我,说是或许会派上用场——其余我亦不知。” 霍唯沉吟。在他的印象中,水惊蛰行事向来有理可寻,不管她拿出这天阶法器出于何种考虑,本来又打算作何用,这次的刘府之乱恐怕不是他之前想象的那般简单。 ——而且,这里对于他本人来说,也是一个很特殊的所在。 虽说回临皋派要紧,但处理完此事再走也不迟。 “我会留下解决此事。”他最后说道。 顾霄默然点头,心里也有了计较。 “和释镯可有解法。”霍唯又问。 “无。只有师傅知晓。”顾霄答。 必要的情报交换结束,两人皆是多一句话都欠奉。 霍唯细细听着屋里的情状,指尖不耐烦地拍打在“冥蝶”剑柄上。随着敲击速度越来越快,他心里愈发焦躁。 “再过会儿,那小子就该扑人怀里吹着鼻涕泡要奶喝了。” 霍唯如是说着,蹙着眉头摔门进去。 ------------------------------------- 且不说霍泷如何从“痛失爱妻”的悲痛中走出来,就说四人一致决定解决刘府之乱,为了行事方便,顾霄从储物戒中取出两套临皋派的标准服饰,分予霍、穆二人。 劲装素白打底,以青色暗纹为饰,精干而不失飘逸,素雅而不掩高贵。坚韧度更不用说,水火不侵,寻常筑基修士任是如何打闹都无法刮出一丝擦痕。 “师妹的品味真是……” 霍唯素来喜黑厌白,刚想评判一番,转眼忽地看到一身白衣飘飘的穆清嘉,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霍仙长有何高见?}穆清嘉戏谑道。 霍唯面皮紧了紧,一语不发地望向它处。 厅堂正对门,刘太爷安坐在太师椅上,大夫人服侍在太师椅后。他们身旁伴着两名姬妾和一名奶娘,那奶娘正抱着婴孩一颠一颠地哄着。 大夫人时时转眼看向那襁褓中的女婴,神情温柔慈爱,爱女之情溢于言表。 顾霄站在厅堂中央与刘太爷交涉,将新至的三人简略介绍给胖老者。 “……两位都是我派中人,兹事体大,特来相助。”他一顿,道,“那一位穆仙长不巧中了妖魔奸计,受咒术所缚,故而才变作木人。” 刘太爷脸一绿,他自然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又是为何把那“穆仙长”卷入其中。龌龊事都被仙长看了个干净,他顿时有些挂不住面子。 “多有得罪,冲撞了仙长,还望仙长宽恕则个。”他抖着脸皮讪笑道。 穆清嘉礼貌地回以微笑,写道:{无碍。} 他不爱与人纷争,况且刘太爷不知者无罪,那几鞭子也没伤到他,穆清嘉自然不会与闲杂人等置气。 倒是霍唯臭着脸,居高临下把这矮胖老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敏锐地发现了系在刘太爷肚侧的马鞭。 穆清嘉知他仍在记挂自己被打一事,怕他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于是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摆。 {礼貌。我们接下来还要靠他配合。}他在霍唯后背上匆匆写着。 手指的温度透过那件做工精良的仙袍,不轻不重地触在霍唯的后背上,带起一阵酥麻。他呼吸一滞,微微颤抖,背部肌肉猛地绷紧。 “我向来信守承诺。”霍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刘太爷一头雾水,霍泷也对其中的暗流汹涌一概不知。他刚从顾霄嘴里知道了穆清嘉的姓氏,兴高采烈地对穆清嘉道: “原来你姓穆呀。穆仙友……我可以叫你阿穆吗?” 穆清嘉笑着点头。 “穆姓世家,我倒是没听说过。”霍泷捏了捏下唇,“是化名吗?” {不,我就姓穆。}穆清嘉写道。 霍泷不知想到了什么,挠挠后脑勺,笑道:“别介,我小时候也是在人界长大的。其实血统出身没什么分别,天赋才决定修仙之路能走得多远。只有老古董才会轻视人界出身的仙修。” 穆清嘉似懂非懂地点头。经霍泷一提醒,他倒是回忆起修仙界这仙凡有别一说来。 灵气讲究血脉,仙修基本都出自修仙界的古老家族,而人界出身者不足万分之一,出生在九州之外属于魔修的荒土更闻所未闻。 修士既以仙者血脉为尊,反过来便会鄙夷人界出身的修士。在他们眼中,凡人即便有灵根,也大多作洒扫服侍、随意使唤之用,一般留在外门做些经营之事。 不巧的是,穆清嘉模糊地想起,自己就出自人界。 他倒不甚在意外界眼光,闻言只是笑着耸耸肩,表示自己浑不介意。 另一边,刘太爷已经同意给予临皋派最宽裕的权限,只要他们能揪出杀害刘大郎的妖魔,还刘府一个清净。 至于偏院被冲塌半边的事,他也不再计较。笑话,这新来的仙长随意一击便能毁掉一排木石房屋,他怎么敢再行索赔?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霍唯竟主动站了出来。 “偏院是我毁的。”他对刘太爷露出彬彬有礼的假笑,举起了手中之物。“这幅法器便权当赔偿罢。” 霍唯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相貌虽俊美,却太过凌厉。尤其是一双眉眼,剑眉下锁着对狭长的凤眸,仿佛靠近他一步便会被剑风削成碎片。 他这一笑,即便是虚情假意,也像那苍白的人偶突然活转过来般,多了丝人气。 服侍在刘太爷身边的两名舞姬被这笑容晃瞎了眼,纷纷扑闪着眼睛偷眼瞄他。 大夫人一晃神,淡淡道:“老爷,这是玄阶法器,人界不可多得。依妾身之意,不如收下仙长好意,以法器护自身周全。” 刘太爷浑不知这一瞬间自己头上戴了多少顶绿帽子,注意力全被这法器夺了去。听罢大夫人之言,他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了法器。 那法器,是一副宝光闪烁的蟒鞭。 和那些凡人姬妾不同,霍泷一见此笑便浑身汗毛倒竖,不自觉往顾霄身后躲了一步。他本来就憷霍唯,这人不笑倒好,笑起来不知怎的就更恐怖了。 穆清嘉看清那法器,心下苦笑,但也只得由着霍唯去了。 ------------------------------------- 待诸事皆备,已近夕阳西下。 四人各有安排,霍泷替换了一柄新剑,跑到后园里比比划划找手感;顾霄则手中抄了一厚叠符咒,准备挨门挨户地贴上,以防万一,作捉妖之用。 穆清嘉轻拍顾霄的肩膀,写道:{这是你画的束缚符?} “束缚符”乃是筑基修士便能画就的入门符咒之一,注入自身属性灵气后,可唤起周围天地灵气作捆缚之用,像顾霄这种金丹后期仙修,量产不是问题。 “是。”顾霄恭敬答道,“师伯有何吩咐?” 穆清嘉被这声“师伯”喊得一愣。他没想到,不仅是霍唯暴露身份,连自己的底儿也被顾霄兜了去。 他可从未提及自己身份,又故去甚早,这师侄年纪尚轻,到底从何得知? “我不似霍泷。五十年前的那些往事,我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包括师伯缘何身亡。”顾霄淡淡解释道,“穆师伯若有什么不便,尽可向我提,顾霄自当尽力为之。” 原来自他死后,已过了五十年之久。 穆清嘉微笑点头,心里却升起怪异感。不过,若是惊蛰师妹向他讲述过那些陈年旧事,顾霄能猜到自己身份倒也说得通。 于是他道:{麻烦了。不知可否借“束缚符”一用?} 顾霄照做,穆清嘉双手握着那一叠符咒,浅青色的光华蕴藉于其中,倏尔消失不见。他将之归还给顾霄,写道:{布符,不患寡而患不均。} “是。”顾霄应道。 他正欲离开时,穆清嘉又叫住了他,微笑着写道:{这些符,都是水灵气画就的罢。} 顾霄一顿,抬眼看他。 “师伯说笑了。师尊收徒要求极为严苛,非单水灵根不要,顾霄自然只有水灵气可用。” 他用往常的淡漠语气答道。 {是我眼拙了。}穆清嘉微笑着道歉。 随着顾霄远去,他的笑意愈发不到心底。 寻常目明之人自然难以发觉,偏巧他“眼拙”,又有霍唯所画的“灵眸”,便能分辨仙修的灵气属性。 他“看”得到,那仙修体内冰蓝包裹着耀金,分明是水金双灵根。以金为御剑的基石,金生水,水灵根又有变异为寒冰的资质,顾霄是天生的剑修。 只是,他为何要骗人? 穆清嘉无意识地搓着手指,思索着自己所处的境地。 现下这四人中,除了年少单纯的霍泷以外,每一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难以尽信;而自己的失忆,更把他推向不利的地位。 他必须尽快捡起足以自保的能力才行。 穆清嘉魂游天外,想着想着,脚下便要逛游出庭院。另有旁人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正是方才被无视了个彻底的霍唯。 “他们做他们的,你跟着去作甚?”他面色不虞道。 穆清嘉醒神,解释道:{去昨夜的案发现场,说不定有什么发现。} “走。”霍唯率先迈出门槛,显是要与他同去。 穆清嘉无奈,但思来想后也无甚坏处,便抬步向前。 两人并肩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来到昨夜刘大郎遇害的东厢房前。或许是刚刚死过人的原因,东厢房门庭清冷寥落,冷气森森,一两个侍卫在石阶下走过,行色匆匆。 霍唯打开房门,刺耳的“吱嘎”声刮破寂寥,房前梨花树上扑棱棱惊起三两飞鸟,抖落下一地惨白的梨花瓣来,如同一地白纸钱。 两人相继入室,穆清嘉细细观察着房内陈设,手指延着床案划过。当夜染血的被褥早已被下人焚毁,只剩下一张光秃秃的楠木雕漆床。 那木床中央仍留有一大块浓郁的血迹,足见出血量之大。 他绕着房间走过一圈,见霍唯兴致不太高的样子,问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霍唯眉头紧拧,努力屏息不去闻房间里的味道,闷闷道:“浓重的妖气,狐狸的腥臊,还有一点……魔气。” 提及魔气时,他眼中划过一道厉光。那厉光中混杂着厌恶与仇恨,还有沾染无数魔修鲜血才炼就的杀气。 穆清嘉点头,又开始四处摸寻。 “在找什么?”霍唯问。 {能发出清脆响声的东西,许是铃铛一类。}穆清嘉写道。 那晚狐妖袭击他不成,发出微弱的清脆声响,许是她从窗口逃脱时掉了什么东西。他俯下|身,欲趴低在床底一探究竟。 “我来。”霍唯道。 他单手拉起沉重的木床,一手撑着,一手探入床底。刘大郎的雕漆木床乃形制最大的拔步床,足容得下七八人,其重量可想而知,在霍唯手中却轻若无物。 当他放下雕漆床时,手心里多了一只铜铃。 那铜铃长约半掌,铃身上半刻有细密繁复的咒文,边缘和凸起处泛着青绿色铜锈,隐去另一半咒文。 霍唯将铜铃翻倒过来,只见金光一闪,一颗小巧的狐狸脑袋正藏匿其中! 那铜铃内用作敲响的铜子被雕刻成狐狸的形状,椭圆形铜子栩栩如生,宛若真狐狸般。 他神情凝重,道:“魔气,就源自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在霍唯背后写写画画。 霍唯(QWQ):不娶何撩!! 穆清嘉勾搭完顾霄想着如何自保。 ????霍唯(QWQ):看我看我!! 霍唯撑床内心OS:看我的膂力!可以一边抬床一边俯卧撑一边和你酱酱酿酿,肩宽腰窄屁股翘,看我看我! 清嘉:…… 第6章 师弟剑藏双蝴蝶 穆清嘉接过那铜铃,放入手中细细摩挲。符文锈得太严重,几乎面目全非,他只能勉强推测出是作聚敛之用。 他中指扫过铜铃中间的环棱,在其下发现一圈细小的刻字。那字迹难以分辨,其中一个隐隐是“魂”的篆字模样。 魂?魂魄? 他思忖片刻,接着霍唯刚刚那句话问道:{狐妖已入魔了么?} “未曾。然而此等魔物常伴于身,入魔只是迟早。”霍唯闷声道,“我不该放走她。” 穆清嘉心道你现在后悔也晚了,又觉有些疑惑。 霍唯就连刘太爷的无心之过也要惩治一番,绝非心慈手软之辈;而那狐妖对自己二人三番两次挑衅,为何霍唯就这么轻易放了她? 难道说霍唯与那狐妖有旧?想想也有可能,狐妖素以美惑人,看对眼了也说不准…… 他越想越离谱,脑内正飘荡着各类才子佳人的话本时,颊边忽而传来滚滚热浪。 穆清嘉虽不辨寻常冷热,对火灵气倒是敏感得很。只见霍唯腰间那柄黑黢黢的“冥蝶”燃起焰光,暗沉的剑身上缓缓浮现出金色的蝴蝶纹路。 数息间,那蝶纹愈发清晰细致,开始只如寻常雕纹,后来便如真蝶飞舞于其上。似有极细微的剥离声,两朵金蝶倏尔从剑身上跃然飘出,翩翩然落于霍唯手背上。 双蝶触须微卷,晃动着采集着铜铃上沾染的气息。随着霍唯一扬手,黄金蝶便扑入空中,扇着翅膀消失不见。 {你让它们去寻气息的来源?}穆清嘉好奇道。 “它们嗅觉很灵敏,能找到铜铃主人的位置。”霍唯解释道。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穆清嘉见霍唯如此喜爱此蝶,便赞道:{这焰蝶……} 他只写到一半,霍唯便道:“它们是有名字的。偏大一只名唤‘金翼使’,较小的名唤‘玉腰奴’。别再忘了。” {很美。}穆清嘉由衷夸赞道。 霍唯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收回。他虽一言不发,穆清嘉却从中感受到了淡淡的、被夸赞了似的喜悦感。 重生后的相遇之初,穆清嘉便觉得这位师弟是个极不好相与的角色。但在这短短相识的半日,他发现霍唯的确不好相与,也的确好哄。 就像是什么心口不一的猛兽般,只要自己顺着毛撸,戳到他某个点,霍唯便会翻出柔软而不设防肚皮。 表面上凶神恶煞,但芯子里和霍泷那孩子貌似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思及此,穆清嘉笑意更深,连带着心情也轻松不少。 铜铃仍是由霍唯保管,两人三番彻查寝房,没再发现可疑的事物。由于霍唯对屋内气息的厌恶,他们便没再多留,一同走出屋外。 此时夕阳已尽,天幕褪去残红,敷满暗蓝;鸟鸣渐微,取而代之的是早春的虫鸣。 金翼使和玉腰奴放出不到一刻钟,霍唯便抬起头,道:“找到了。” 穆清嘉还欲迈步,霍唯便揽住他的肩膀,一跃飞上房檐。他身轻如燕,顺着屋脊飞奔,带着人几乎脚不点地,数息间便落在一处庭院内。 穆清嘉落在地上,才有机会写道:{其实我可以自己走。} “太慢。”霍唯斜他一眼,又想到什么般,恶劣道:“若你想起如何御剑飞行,我便不管。” 话音未落,他便推开屋宇的后窗,一跃翻入房中。 穆清嘉无言以对:好好的大门不用,和主人家通报一声即可,有必要翻窗么? 他一迟疑,屋里的霍唯便像是会读心般,驳道:“浪费时间。快进来。” 穆清嘉只好也撑着窗沿跟着翻入。 这里是一处佛堂,他们从佛像背面绕到正面,入眼所见是千百盏海灯幽幽摇曳,汇聚成火海浪潮。 火光明灭的中心,端坐着一具佛像,神色半明半暗。四周围墙内嵌着刘家祖祖辈辈的往生牌,在幽暗中窥视着生者。 而佛堂正中,伫着一台灵柩。 玉腰奴正停在灵柩一角上。 {等……} 穆清嘉还未来得及阻止,霍唯便抬手掀开那灵柩的棺盖。 棺盖下,刘大郎的尸身沉默地躺着,身边陪葬的金璜玉珏反射着幽光火光。 霍唯毫不避讳,直接下手就摸。华贵的衣袍在他手底下陷,显然是用棉花一类填了身体做了生还时的样子。 刘大郎死得太惨,尸身不全,只剩面部是完整的。出于某种民间传说,为防止人横死后尸变,他的两边牙齿拴着细线,挂在耳边,衬着青白的肤色,形如恶鬼。 “没有魔物。”霍唯皱眉道,“玉腰奴从不出错。” 的确是空无一物,既无妖气也无魔气,只是一具简单尸身罢了。 穆清嘉搓了搓手指。某种直觉,或是某种被遗忘的经验告诉他,刘大郎的尸身太空,空得离奇。 铜铃上的那串镶字突然撞入他的脑海。 “魂”。 {刘大郎的尸体缺少魂魄。他过世不到十二个时辰,魂魄理应不该自主离体。}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写给霍唯。 按理说魂魄之谈在仙修中很是忌讳,算是某种难以证实、为人所避讳的旁门左道——但霍唯看罢那行字后并未露出异色,很稀松平常地信了。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那枚铜铃。 玉腰奴的判断没错,它的确是循着铜铃的气息而来。只是那铜铃上不但沾有主人的气息,还有它的受害者刘大郎的气息。 霍唯轻嗤一声,将那铜铃举至刘大郎尸身眼前,高声道:“亲眼看到自己的尸身,感觉如何?” 在穆清嘉的灵眸中,那铜铃身周的空气扭曲变形,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他隐隐觉得那是个人脸的模样。 他们猜的不错,那铜铃中居然真的寄存着刘大郎的魂魄! 那魂魄受霍唯刺激想要回归原本尸身,却受控于铜铃,无法离开铜铃半尺远。 “摄魂铃。”霍唯沉声道。 那三个字一出,丝缕冷风从窗缝泄入,吹得满室灯盏为之一黯。 屋外渐渐传来嘈杂的人声,房门豁然被推开,吹散一室阴冷。原来,灵堂外迷迷瞪瞪的守灵人被霍唯的声响惊醒,正欲推门查看。 {你知道‘摄魂铃’?}穆清嘉疑道。 已有一名家丁模样之人冲他们喝道:“何人擅闯灵堂?!” 霍唯完全无视了那人,一弹指将棺盖合上,动作像是阖茶盏般优雅平常。 “曾缘得一见。”他回穆清嘉道,“铃响时,轻则神智混乱,重则魂魄离体,为其所摄。” 那家丁见是两位仙长已是憷了半分,见霍唯昂首阔步迎面走来,更是本能向边上退了数步。 穆清嘉随后跟上,听霍唯道:“那小子贴的符顶多能治些小打小闹,怕是应付不来今夜之事。” 穆清嘉对此不置可否,写道:{那狐妖的目标不止一个。刘太爷和刘大郎关系最近,今夜可能要出事。} 霍唯一顿,回身看他:“还记得我赔给他的法器么?那是实打实的玄阶法器,足以在那小妖手下护得他。” 随即,他露出了恶劣的笑意,“只不过上面不留心带了个‘开玩笑’的法阵罢了。” 像是应和他的话,一声夜枭蹄鸣破空,正是从刘太爷所居正房的方向传来。 与此同时,一个少年跳墙进院,落下时两脚相拌,趔趄了一下。 “妖怪出现了!两只……不对,好几只!”霍泷磕磕绊绊道,“顾霄说,他需要帮忙!” 灯火盏盏点起,偌大的府邸如苍老的病兽般从沉睡中苏醒,在浓郁的夜色中发出呻|吟。一时间,薄云蔽月,妖气四起,不详之气笼罩着熙熙攘攘的人声。 霍唯抬头望天,忽而吟道:“月黑风高夜——” 杀人放火时。 穆清嘉默默补全后半句话,只想收回今晚早些时候的想法。 顺毛撸师弟?做梦。 他师弟分明是个恶鬼! ------------------------------------- 一个时辰前,刘府正房。 偏厅里婴孩的哭声渐弱,刘太爷正不耐烦时,大夫人便打起帘子走进屋来。 她嫣然一笑,刘太爷满肚子的火气就向下沉了三分,趁着大夫人为他宽衣解带时吃了不少豆腐,引得大夫人咯咯笑个不停。 刘太爷正欲再往下摸,一只柔胰软软阻了他的动作。 “老爷,今夜便免了罢。”大夫人柔声道,“这些天囡囡身子有恙,奶娘看顾不过来,夜间我还得留意着她。” 她细细打量着刘太爷的脸色,见他稍不乐意,便道:“不若我去唤小七来服侍老爷?” “你倒是疼你那女娃。”刘太爷脸色僵了僵。 “为人之母,疼惜亲骨肉也是应该的。”大夫人垂头答道,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刘太爷想了想,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宽宏大量道:“罢、罢,我自然是体贴夫人的。只是夫人用什么偿我?” 大夫人会意:“我这就教老爷如何让那法器认主,如何?” “大善。”刘太爷闻言喜笑颜开,立刻去床边暗格取了那玄阶蟒鞭来。 两人一通捣鼓,待那蟒鞭认了主,便双双睡下了。 大夫人依偎在刘太爷怀中,道:“老爷英明神勇,又有法器相护,妾身的全部身家便仗着老爷啦。” 她吐息温软,话音中却有种奇异的认真。 刘太爷被夸得飘飘然,道:“有我在,绝无人能伤夫人一分一毫。” 大夫人甜甜轻笑,回身睡去。 随着二人呼吸匀称,刘太爷枕下的蟒鞭忽地闪起异芒。 他正睡得昏天黑地,忽地被一条粗而带刺的绳状物堵了嘴。刘太爷想叫却发不出声,想动却动不了,只眼睁睁地见那澄黄的一条蟒鞭,冲着被剥得赤条条的臀肉抽下! “……!” 刘太爷大声呼痛,却没有任何人听得到。 他这一番遭遇与穆清嘉白日所受何其相似,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变相报复。 只是这刘太爷不甚在意他人苦痛,对自己如何对待穆清嘉没甚印象,又过于轻信“霍仙长”,自然完全没往这关节想,只当是妖物作祟。 又是一鞭抽下,刘太爷全身白晃晃的肥肉随之一震,吃痛地哼叫起来。他垂眼看去,见一旁的大夫人平静地睡着,双眼不由露出怨毒之色。 “嘻嘻。” 妩媚的嬉笑声从窗案外传来,月光洒下,在窗纸上投下一个倒影。 刘太爷的呻|吟一噎,冒了一脑门白毛汗,大气不敢出一口。 那倒影身材袅娜若好女,头却是个狐狸形状,一对尖耳烧秃数个豁口。她侧了身,张口,露出一嘴锋锐的獠牙。 “我来履行我们的约定了。”她用妩媚的嗓音道,“倒是你,能否兑现你的承诺,我现在很是怀疑呀。” ------------------------------------- 另一边,佛堂前院。 霍唯问霍泷道:“妖物攻击的是谁?” “好、好像是一名刘家少爷。”少年喘着气。 刘府大乱,狐影幢幢,佛堂前的守灵人也乱做一堆,人声鼎沸。霍唯随手提来一个小厮,问道:“刘太爷子嗣几何?都宿在何处?” “别害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小厮吓了一跳,见是仙长问话才慌乱道:“三十七个!有三十七位少爷!住得……各个偏院都有!” 三人一时都被这个数字惊到了。霍唯放下那人,低声嘲讽道:“只有兔子和老鼠才下这么多崽子。” “狐妖是要攻击刘太爷的儿子吗?”霍泷懵懵懂懂的,有些着急,“目标太多了,咱们四个怎么护得住啊……” 霍唯拔剑,冥蝶剑早已难耐寂寞,灼烧起耀目金焰。 “不必护。把所有不是人的都烧干个净,他们就没事了。” 然而,他方一催动丹田内的火灵气,左腕的“和释镯”便如开了阀门般将灵气泄去,最后流入冥蝶剑的只剩下一小股。 霍唯的丹田如同一块烙铁,正灼烧得赤红变形,却偏偏给泼了一盆凉水,滋滋地冷静下来。 金焰一小朵一小朵地附着在冥蝶剑上,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怜兮兮。霍唯不爽地“啧”一声,不必看便知他心里又把顾霄和那破镯子骂了个遍。 见他熄了火,穆清嘉松了口气,越发感激起‘和释镯’的存在。他拍拍霍唯的肩膀,写道:{稍安勿躁。或许我能帮上忙。} 他步至庭院内一棵梨花树下,手掌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掌心生出莹莹青辉。 纯粹的木灵气渡入树干,青色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梨花树内藏的脉络,整棵树宛如翡翠般通透。木灵气就顺着条条脉络流淌而下,送入它扎根的土地。 土壤为其点燃,泛起浅翠色的光华,园中草木皆染翡翠之色,晶莹剔透,无风而动。 霍泷已经看傻了。 穆清嘉笑意真切,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徐徐写道:{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穆清嘉:拆院子、狐狸烧烤、擅闯灵堂、开人棺盖、欺负游魂野鬼、鞭打主人家、扬言火烧刘府……这种体质,在后来称为拆家哈士奇,走到哪拆到哪。 第7章 师兄乃符道高手 灯火与夜色胡乱|交错,人世间一片混沌。 顾霄飞驰在屋檐楼阁上,枕寒剑每一出鞘,便将一只狐狸冻入寒冰。许多狐狸被剑风斩断肢体,身体则封在鲜血染就的寒冰中,四爪拨动着哀哀哼叫。 他已经解决了十数只狐妖,但这还只是西南一角。刘府太大,制式又不甚规整,顾霄很难判断哪里有妖,哪里又没妖,仅凭他一人乱窜,远远不够。 霍泷那小子究竟有没有传到话? 门扉上事先贴好的束缚符正在发挥它们的作用,符咒亮起蓝色光华,冰棱电射而出,将一只狐狸的四爪冻了个瓷实。 但束缚符并不是万能的,修为稍高一些的狐妖便能轻易逃脱。 更何况,有的符咒附近没有狐妖,又有的一帖符咒要面对五六只狐妖,根本难以抵挡,还得顾霄亲自出手。 前方的院落里,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被三只狐狸追得逃窜,附近的侍女小厮举着灯笼扫帚,却无一敢挡。 其中一只灰狐一口叼住小少年的下衣摆,他被拽得扑倒在地,眼见就要命丧狐口。 顾霄正欲挥剑时,隔壁一棵杏花树忽地来了一招“红杏出墙”,它的枝丫迅速抽长,七扭八拐地锁住那只灰狐狸。 此间院落里,蔷薇架上的蔷薇藤蔓疯了似的蔓延,爬到小少年身边,把剩余两只狐妖捆了个扎实。 “什么……?” 顾霄灵剑一顿,举目四望,只见整个刘府的植物都像是拥有灵智一般,纷纷束缚了狐妖。 甚至还会“爬墙”互助! 那蔷薇花藤卷起刘家少爷,才发现自己抓错了对象,于是又把他放回地面。它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把小少年被拽皱的衣褶重新抻平。 顾霄落在门扉前,触上那由他所画、又在穆清嘉手里走了一遭的束缚符。符中蕴藏仍是他自己的水灵气,但细究其中又多了一层陌生的意识。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 要知道,符咒乃是通过特定的纹案来模拟天道意识,从而沟通引导天地灵气。 但其中一部分符道高手,得益于先天的亲和天赋以及后天的心境提升以及勤修苦练,即便不借助纹案,也能使用出符咒的效力。 数个时辰前穆清嘉那简单一握,便已经将一束意识打入其中。 通过这道意识,他将整整三百六十张符咒联结在一起,突破了束缚符的范围限制。 因此,在穆清嘉主动触发联结咒后,由水生木,更为强势的木灵气直接吞吃掉符咒中的水灵气。一方有难,八方来援,整个刘府都成为一个巨大的束缚囚笼。 顾霄捏着那纸符咒,望向夜幕西北。 “师傅,穆师伯从来都不弱啊。”他自语道。 ------------------------------------- 刘府佛堂前院。 霍泷亲眼看到一只作乱的狐妖被藤蔓团团捆扎,惊得合不拢嘴:“阿穆。——这些都是你做的?” 穆清嘉还在读取植物共享给他的讯息,闻言抬头笑道:{因地制宜罢了。多亏了你师兄的水灵气符咒。} “你是我见到过最厉害的法修!”霍泷双眸在夜色中眨动出星光,“上次宣宗来约架的那些法修们远——远——比不上你。” “约架?那是仙盟大比。”一个清冷的声音由近及远,正是顾霄。 穆清嘉报之以微笑,没有作答。 剑修以剑意入道,剑不离身;法修则以玄法入道,主修符咒阵法之流,追求通达天道。 剑法之争自古有之,两种修仙流派不和已久,互不相服,所以称剑修为法修算是一种侮辱。 不过,穆清嘉虽自诩剑修,但他一无本命灵剑伴身,二无剑修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独狼气质,被认成法修……似乎也并不意外。 何况,霍泷方才所言已是对他极大的褒奖,毕竟那“宣宗”乃是仙盟中流砥柱的古老门派,更统领修仙界的法修长达数千年。 穆清嘉听过便罢,有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只见霍唯眉峰一锁,不悦道:“他是剑修。” “啊,原来是这样。”霍泷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阿穆抱歉,是我失言了。不过,这么好脾气的剑修,除了师傅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 穆清嘉权当是夸奖,笑着摇摇头,然后对着顾霄写道:{据你所见,受害者是否皆为刘府少爷?} 顾霄稍一思索,恍然道:“果真如此。何以见得?” “显而易见。”霍唯理所当然地替穆清嘉答道,“如此大范围的妖祸一定有其明确目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妖族,其实从不无故害人。” “确实是人祸。”顾霄肯定道,“我一开始便有所怀疑——这次狐祸的主导者,是大夫人。刘太爷子嗣如此繁多,身为人母铲除异己,她有充足的理由。” “那她又是怎么号令狐妖的呢?”霍泷脑洞大开,“莫非,她就是只狐妖头头?卧底在人类村镇伺机而动什么的……” 霍唯嘲讽地“呵”了一声。 霍泷意识到自己过于异想天开,道:“也是,咱们见她很多次,也没闻到妖气之类的。大夫人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连灵气也没有。” 穆清嘉听着他们猜测,若有所思,写道:{只找到三十五人。} 刚刚小厮所言,刘府一共有三十七名少爷,其中一名刘大郎前夜身亡,另剩下三十六人。但刘府中植物所救下的只有三十五人。 {没有大夫人的孩子。}他又补充道。 “这就对上了。”霍泷锤拳,“母亲又怎么可能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其余三人皆是不语。全部符合反倒奇怪,那大夫人不像蠢笨之人,又怎会做出如此明显之事,留下这么大的破绽? 这个答案过于简单了。 正当四人沉思之时,一声尖叫突然响彻夜空。 “死人了——!来人啊——” 四人皆是一凛,概因那嘶叫的,正是“绝对安全”的刘府之主刘太爷。 待他们赶到时,正房院内已经聚集了三五个下人,俱是战战兢兢不敢入内。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霍唯当先一脚踏入寝房内,便见一女子胸膛开了一个血洞,仰面躺倒在床榻下,血泊直蔓延至床底。 那女子姣好的容貌上尚带着惊愕,不是别人,却是他们方才所怀疑的大夫人。 “大夫人死了?怎么可能……”霍泷呆呆道。 刘太爷正攥着蟒鞭法器缩在床榻最里面,用暗红的绸纱帐裹了全身。他见有人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床榻,扑跌到顾霄脚边。 “顾仙长!你可算来了!” 顾霄撤开一步,蹲下|身,食指触碰大夫人身下的血液。那血液如脂膏般粘稠,已经开始凝固,显然是已死去多时了。 “为何不早些呼救?”他问道。 霍唯皱了皱鼻子,众人这才闻到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刘太爷恐惧之中掩藏着些许尴尬,答案不言而明。 “我也才、才睡醒。” 怕不是睡醒,而是被吓尿吓昏之后,现在才醒。 穆清嘉从隔壁炉火的灰烬中拨出半张黄符纸,那束缚符被烧得只剩半截,也因此没能发挥它的作用。 “束缚符不可能对妖族没有反应。”顾霄道,“这是人为丢弃的。” “对!对!就是大夫人、不,是那个妖女!”刘太爷突然激动起来,“我早就觉得她不对劲!那狐妖还和她说话,说……” “说什么?”霍唯皱眉。 刘太爷欲言又止,怎么都不肯再吐半个字。正在此时,从偏厅传来“哎哟”一声,原是那摔晕的奶娘,现在才悠悠转醒。 她发现怀中空空,举目四望,遍寻不到那本该待在她怀中的婴儿,便急急叫了起来。 “老爷,大夫人,小姐她……”她换晃悠悠踏进正房,看到满地血迹,差点又厥过去。 “她不见了……” 大夫人的幼女失踪了。 母亲惨死,孩子失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唯仔细嗅了嗅空气,循着狐骚味来到桌前,随意扫了一眼未收起的书卷,将之扔给刘太爷。 只见那书卷上用墨汁胡乱抹了几个字: “明日子时,把我的全部同伴、三十六生魂并摄魂铃带给我。 否则,她小命不保。” 落款是一朵鲜血淋漓的狐狸爪印。 这是□□裸的挑衅。 “岂有此理!这妖魔鬼怪真是骑到刘家脸上来了!”刘太爷读罢,拍地大怒:“我这就修书给城主一封,通报此事。仙长可要为我做主啊!” 霍泷也气道:“这狐狸太可恶了!师兄、阿穆,咱们现在就去找她把抓出来!” 穆清嘉按住他的肩膀,写道:{时间尚早,先清点一下刘府的伤亡人数罢。} 顾霄颔首。 四人相继出屋,霍唯走在最后。临踏出门槛时,他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正缓缓爬起的胖老头。 “其实你可以救她们的。只要当时有微微一个念头,法器便会保护你的妻女。” 他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但你只顾着自己缩回地洞里了不是?” 刘太爷一呆,眯着眼看向身前的人影。 夜色渐消,天边正泛起鱼肚白,凉薄的晨光射|入屋内,霍唯高大的身躯背对着晨光,面部隐没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中,不辨喜怒。 “鼠辈。” 他嗤笑道。 刘太爷只觉一桶辣酒从头烫到脚,火辣辣的耻意之后,便是无尽的冰寒。他浑身哆嗦,直被唬得骨软筋酥,一屁股跌回大夫人的血泊中。 他还欲再辩些什么时,霍唯却已转身离开。 穆清嘉将一切尽收耳底,闻言无声轻叹。 “来人,给刘太爷治伤,扶他洗漱!”霍唯道。 ------------------------------------- 偌大的刘府如同老旧的木傀儡,被一夜妖风吹得栽倒在地,但半个时辰之后,它又重新嘎吱嘎吱地缓步运转起来。 “回老爷,府内并无失窃,除大夫人外别无伤亡。无故失踪者共五名,都是当夜独处的仆妇。” 庭院内放着一只装满各色狐狸的大铁笼,上面贴满了符咒。管家瞟了一眼那笼子,又道:“捕获普通狐狸与狐妖共一百二十二只。” 又有一人抱来几件衣装,禀道:“在那五名仆妇失踪的地方找到的。没有血迹,上面沾有狐毛。传说妖物能化人形行骗,狐妖尤甚……” 刘太爷勃然大怒,手边一盏茶直接摔向管家,管家不敢闪避,登时头破血流。 “废物!怎么招的人?满府下人都是妖怪,我要你有何用?” 包括管家在内,层层近百名下人皆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头谢罪,不敢发一声。 在一片哀求声中,穆清嘉心想,狐妖既可化为人融入镇上的生活中,吃穿用度皆与常人无异,怪不得那一座不甚高深的山里能养活如此多的狐妖。 “那天大郎带的侍卫长呢?他招了吗?”刘太爷问道。 下面的小厮称诺,不一会儿便拖来一个血人来。 临皋派四人仍是被好茶好食侍奉着,见此状,霍唯不悦地以茶掩鼻,只闻不饮;顾霄面无表情;霍泷则面露不忍,求助地看向顾霄。 “回老爷,我想起来了。那天大少爷出游,的确去铁锹村那山里走了一遭。”那人的声音虚弱沙哑。 他一开口,穆清嘉才发现,这人正是自己与刘大郎初遇时,提醒刘大郎小心,又率先靠近身份不明的自己的人。 他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那侍卫长接着道:“铁桥村那片山里有间破旧的祠堂,供奉着女仙,那狐妖变作的貌美女子就宿在其中。少爷路过时见猎心喜,故而……” “一派胡言!”刘太爷打断他,“什么铁锹村,别以为改了名字别人就忘了!这次狐祸,一定就是狐仙村捣的鬼!” 穆清嘉一顿。 改名?他最初醒来的那铁锹村原先竟叫狐仙村? 霍唯低声道:“我倒不知那村改过名字。” {你知道狐仙村?}穆清嘉在桌下写道。 “几十年前来过。”霍唯放下茶盏,似是不愿多言。 穆清嘉恍然:{果真是旧识。这就是你最初放掉那狐妖的原因?} “我不认得她。”霍唯拧眉,认真看向他。 {是是。}穆清嘉笑着敷衍,心道师弟和那狐妖果然有点旧情。 霍唯当然知道他并不信自己,两道鸦黑墨眉竖起,想争辩些什么,后来又憋了回去。 穆清嘉只觉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莫名惹人疼爱,遂戳了戳他胸口,笑意盈盈道:{想说什么就说啊,憋火伤身。} 这一戳不要紧,正巧戳中了对方左胸口一处弹软的凸起。霍唯浑身一颤,苍白的脸上燃起一丝薄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其他什么。 穆清嘉发现自己似乎无意间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他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指,笑容有些尴尬。 道歉反而跌了师弟面子,徒惹他恼火,不若就这么装傻充愣权当不知罢。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想。 那边刘太爷还在宣泄他的怒火。 “这群野人早就魔怔了,日日侍奉些妖魔鬼怪。什么狐仙村,不如改叫狐妖村!” “罢了。” 顾霄站起身来,向刘太爷拱手,阻了他的话头。 “事已至此,也有我临皋派保护不周的责任。”他冷淡道,“时间紧迫,顾某这便启程入山,与我师门一同处理狐妖之祸,必将小姐完璧归赵。” “哪里哪里,我能保得一命全托仙长之福。”刘太爷立刻换上谄媚的笑脸,“山中小道崎岖难走,不如我支人引仙长去吧……” “免了。”霍唯振袖起身,三两步走出院落。 “金翼使已经找到那狐妖下落了。” 第8章 师兄他不肯搂腰 四人两剑,飞驰于空中。 顾霄冰着脸立于剑首,霍泷则占了大半段剑身,好奇地这儿摸摸那儿摸摸,高兴得像只好不容易放风的鸽子。 他以自己掌握不好新剑为借口,成功坐上了师兄的“宝贝媳妇”,不为别的,就为看顾霄的冰脸。 少年的世界单纯易懂:顾霄不高兴,他就高兴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枕寒剑坐起来有些冰屁股。 至于穆清嘉,他登上冥蝶剑则纯粹出于被迫。 便宜师弟抛给他两个选择: 第一,变成小木偶揣兜儿里带走;第二,同乘冥蝶剑带走。 不都是被带走么! 现下,穆清嘉欲哭无泪地听着耳边刮过的呼呼冷风,四下里全是茫茫云海,只觉自己孤苦伶仃,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跑。 毕竟他是木身,没什么重量,风再大点就可以把他当风筝放了。 “不想掉下去,就求我啊。”师弟还在说风凉话。 他好像完全忘了方才穆清嘉‘咸猪手’的冒犯,心情少见地好,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虽然这些玩笑是建立在穆清嘉的痛苦之上的。 “搂着我就不会掉下去了,师兄。”霍唯轻飘飘地道,着重加强了“师兄”二字,揶揄之意明晃晃摆在脸上。 也只有在不怀好意的时候才肯叫他“师兄”了。 穆清嘉发誓,他就是摔死、死外边、从这跳下去,也不会搂一下这大没良心的! 另一边,霍泷终于有些耐不住寂寞了。他本就是个精力旺盛的好动少年,身子和嘴一刻都闲不下来。 但现在顾霄不肯理他,穆清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抽不出空来写字,霍泷也顾不上畏惧霍唯,竟和他搭起话来。 “喂,那边玩火的仙友。” 霍唯斜了他一眼。 霍泷给自己壮胆儿似的“嘿嘿”讪笑两声,问道:“你说这狐仙村,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一洞狐妖呢,还是真藏了个仙呢?” “仙与妖没有冲突。”霍唯简短道。 霍泷立刻认识到自己的误区。妖修修成仙的虽少,但也存在这种可能。他捏了捏下唇,道:“这么少见的存在……难道这穷乡僻壤还真有仙不成。” 霍唯眉头微蹙,少见地认真回答道:“大抵是有的。” 穆清嘉闻言立刻竖起耳朵。 霍泷问道:“大抵?” “我没有真正见过她,”霍唯像是在回忆,“只是听人讲过。” 穆清嘉一想也是。的确,仙又怎么肯轻易现身见人?修仙者虽然修的是仙,但在跨越化神期、飞升成仙前,他们不过是力量稍强的凡人。 就在此时,冥蝶剑突然头朝下倾斜,以近乎垂直于地面的角度向下飞坠。 因着突如其来的重力,站在剑尾的穆清嘉猝不及防,一个“饿虎扑食”向前跌去。 他心中一慌,手臂胡乱抱了什么东西,便当成救命稻草般,死死圈住不撒手。 整个过程不过三秒,直到他终于脚踏实地,才想起是不是抓错了东西。 鬼使神差地,穆清嘉又伸手捏了捏他那根“救命稻草”。 结实而不失柔韧,纤细而不失力道。 好腰啊。 穆清嘉感受着掌下滚烫的火灵气,连忙松手。他缓缓抬头,只见那红彤彤的人影也在低头看他。 穆清嘉:…… 霍唯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穆清嘉敢保证他绝对在嘲笑自己,而且是那种霍唯专属的恶劣笑容! 他师弟绝对是故意的! 在霍唯说出更多促狭话之前,霍泷已从枕寒剑一跃而下,降落在他们身边。 “这里就是狐妖住的洞吗?” 霍唯的嗓音里带着被打断的不悦:“不,这里是狐仙祠。” 只见山中层林掩映,初春新发的花草嫩枝交叠相错。一排石阶曲径通幽,阶缝生满杂草,阶上斑斑点点地布着青苔,显然是鲜有人至。 顾霄蹲身抹掉一层青苔,道:“新脚印。有人刚刚来过。” 四人立刻警醒,毕竟这留下脚印的很有可能是狐妖。他们逐一登上石阶,越过一座古旧的牌坊,又穿过空寂肃穆的庭院。 触目所及是一座半边倒塌的颓败祠堂。 写有“狐仙祠”的匾额碎了大半,垂下来,斜斜遮去祠堂半边门。林木生于石缝,顶起砖瓦。 可以想见,要不了多久,这座人类曾供奉过的祠堂便会重新回归树林。 无人祭拜,也无人侵扰。 “这里……变了很多。”霍唯在沉默中说道。 他们安静地跨过潮湿烂软的门槛,步入幽暗的祠堂内,就连一向沉不住气的霍泷也被这种气氛感染,轻手轻脚起来。 一具无头狐仙像静静伫立在祠堂正中,倒塌的房梁压断了那具木像,头与身体仅由一层树皮连缀着,倒挂在胸口。 描摹她眉眼的青色染料被水浸润,悬挂在眼眶下,犹如从上眼皮落下一滴青色的泪。 空气有一种诡异的庄重感,将一行四人裹挟入内。霍泷心脏狂跳,大气不敢出,却见那阴影中突然现出一团烛光! 烛光照耀下,佝偻的人影倒映在濡湿的墙壁上,微微晃动。 “谁在那!”霍泷大喝一声,嗓子破了音。 一个老者缓缓从狐仙像背后转出来,手中的烛台在他们脸上晃上一圈,苍老的脸上露出笑意。 “哎呀,稀客。” 一听这声音,穆清嘉略感讶异,因为这人正是狐仙村的村正,也是最初安抚一众村民,让他免于火烧的老翁。 一行浅青色的字迹在阴暗中亮起:{您好,我们来此只为查案,无意叨扰。若有得罪,望海涵。} 老者没有惊讶,他看懂了那行话,颔首,缓缓转身,抖着手用烛火点香。 “此地……很久都没有客人了。老朽无斋食香茶招待,诸位请自便罢。” 顾霄一抱剑,抬脚便去其他地方探查。霍泷不太喜欢这里过于静谧的气氛,也跟着出去了。 “五十多年前,我曾来过此处,并非如此样貌。”霍唯开口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老翁动作一顿,慢慢道:“五十年前啊。那时我连话都还说不全,也不记得什么了。” 霍唯微微一愣。 他自小出生在修仙界,长辈亲朋皆是一副年轻样貌,除非命数降至,才会现出苍老。 而这老翁一副耄耋老态,远不像寻常五十多岁的人家,也让霍唯瞬间意识到自己对凡界所知甚少。 不过的确,凡人的生命何其短暂,在乡野间五十已算高龄。即便有灵药补品伺候着,寻常富贵人家也顶多七老八十。 而修仙者却可以活上百年,甚至千年,甚至得道飞升,不老不死。 这也是为何人人都以修仙者为尊,渴慕着有朝一日飞升成仙。 一时间二人怔然无话,但见那老翁双手捏着燃香,跪在蒲团上,朝那无头的狐仙木像拜上三拜。 香被|插入一盏泥瓷香炉里,一阵幽风吹过,香灰浮动,袅袅香烟朝着穆清嘉扑来。 烟雾缥缈,不住滚动变幻着身形,最后化作一只巨大的白狐,叼住穆清嘉的前襟,将他甩上狐背。 他在柔软的毛堆里探出脑袋,发现世界都拥有了原本的鲜明颜色,空气中饱含着露水和芳草的味道,身上的触觉则是毛茸茸的。 只有在记忆和幻觉中,穆清嘉才能像个正常人一般,体味到人生五感。 这里……是他年幼时的记忆。 穆清嘉用瘦小的手掌拨弄着狐狸毛,痒得那大白狐打了个喷嚏,直用大尾巴扫他。 孩子被咯吱得哈哈大笑,在狐背上打了个滚,舒适地把自己埋进软软的毛发中。 盛夏的林间尽是无忧无虑的鸟鸣,他和白狐也是无忧无虑的,什么都不必去想,只管随性汲取这方天地对生灵万物的馈赠。 鸟鸣交响声中,另有一个奇异而好听的声音。穆清嘉侧耳听了半晌,才分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嘉儿丢了!嘉儿丢了!” 那口音十分奇异,不像是人话,倒像是清脆悦耳的鸟鸣,“伽伽啾啾”地叫唤着。 白狐奔驰的速度更快,那呼唤的声音由近及远,终于将他们送到一名女人身前。 那女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行为举止疯疯癫癫,却独有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明亮漂亮,带着神经质的可怕。 穆清嘉从白狐身上滑下来,一下扑入她怀中,依恋地拱了拱她的胸口。 “嘉儿。嘉儿。” 疯女人死死把失而复得的孩子抱在怀里,她勒得太紧,手臂凸出的骨节卡在穆清嘉脖颈间,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但他却很开心。 那是长久的想念,和难以释怀的悲伤。 “妈妈。” 他的声音轻胜羽毛,仿佛怕惊破了这个美梦。 大白狐伏低身体,用鼻吻蹭了蹭女人,长而透明的胡须一扫一扫,惹得她笑起来。 痴傻之人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也没有“掩唇而笑”、“笑不露齿”的规矩拘束,所以疯女人的笑容是明快的、真挚的,仿佛能感染所有见到她的人。 穆清嘉很喜欢这样的母亲。 他随着母亲的动作,一下一下给大白狐梳着毛,看那雪色的柔顺毛发从指缝间流逝。 “你就是狐仙吗?”他用童稚的声音问道。 白狐低垂着脑袋,青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也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热烘烘的夏风吹拂,林海欢悦地奏起鸣吟。穆清嘉举目四望,这才发现他们正处于一座祠堂前。 光洁的牌坊,干净的石砖,林风从明净的窗格间呼啦啦地穿过,带来焚香的味道。 匾额端正地悬在木檐上,上书:狐仙祠。 穆清嘉犹年幼时的狐仙祠。 “……” “……穆清嘉!清嘉!师兄!” 一个喑哑的男声在他耳边低吼,穆清嘉惊醒,眼前的鲜活的场景瞬间褪色,变作白茫茫的底色,和单调的五行之色。 他身体后倾,把霍唯的脸推得远了些。 不过刚刚他好像听到霍唯喊自己“师兄”了? 平日里霍唯对他直呼其名,有时候是“喂”,更多时候直接使唤,连名字都懒得叫。 这破天荒认认真真喊出来的一声“师兄”,真是千金难得。 霍唯松了口气,愠怒道:“你这随地发呆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改?我以为……啧。” 穆清嘉见他这么紧张,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低头一看,果真那代表老村正的白色人形正躺在地上,身上还缠着几段红色的锁链状灵气。 {……还不快点把人放了!} 霍唯收回火灵气,解释道:“我以为他对你做了什么。从那香燃起时,你就魂不守舍,我、我。” 话到嘴边,他又不肯接着说下去。 穆清嘉忙将那老翁扶起,然而对方却没有怪罪他们的无礼。他那掩藏在糟乱眉毛下的双眼炯炯有神,第一次映照出穆清嘉的样子。 “是你。”他对他说道,“你回来了。” 不知指的是那初醒时那木人像,还是其他什么。 穆清嘉一叹,半晌才写道:{这些年狐仙祠发生了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清嘉(赞叹):好腰啊好腰,手感不错啊师弟。 霍唯(害羞):再夸就让你亲自感受一下什么叫绝世好攻的腰。 写这个小剧场的时候,脑海中自觉浮现十万个冷笑话里的哪吒,一脸娇羞地将人拍飞:讨厌啦~ 我完了。霍唯原谅我! 第9章 师兄他发好人卡 闻言,老翁垂首叹息,道:“已经二十多年无人与我谈起狐仙祠之事了。既然您这样说,老朽也就勉力抖落拙见,权当是道听途说罢。” 穆清嘉和霍唯皆是面色一肃,侧耳倾听。 “五十多年前,我父辈还在此间劳作繁育时,狐仙祠的香火还很旺。人们信仰她的存在,也相信她能保佑全村免受灾害,故而每月前来祭拜。” 他看了看霍唯,道:“你记忆中的狐仙祠,应当就是在那会儿罢。” 霍唯颔首。 老翁静了静,似是在挖掘自己的回忆。“后来,整整五十年前,君王无德,上仙震怒,降下一场天火。那场大火整整烧了十日十夜,九州民不聊生。” 他一顿,道:“但是,唯有扬州城内……唯有狐仙村周围的城镇没受一点灾祸。四方百姓皆来此避难,平安地度过了那十日。” 老翁回首,看向祠堂中的木像。 “那时,全村人都亲眼看到英水干涸,河水冲天而起,挡住了烈火。所有人都相信,那是狐仙显灵,是她保护了我们。” 他因回忆陈年旧事而有些疲惫,于是停下来歇了口气。 霍唯漠然道:“那不是什么天火。那是魔修焚城。” 穆清嘉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五十年前,魔修。 自己当年死于魔修的火焰,也是五十年前,应该与老翁所言差不多是同一个时间。 “后来如何?”霍唯问道。 老翁接着道:“天火降世的那一年,狐仙村出生的所有婴孩,都是痴傻儿。包括我的幼弟,无一例外。” 穆清嘉立刻想起自己痴傻的母亲,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自己就是五十年前亡故的,那么母亲在狐仙村的出生时间,要比那场大火久远得多。 老翁的声音接着在祠堂内回响。 “那一年的年末,狐仙祠莫名倒塌。刚开始大家还想要重新兴建祠堂,但每次修建都会出现血光之灾;亦或是修至一半时,狐仙祠便在夜晚倒塌,回归破损的原貌。” 老翁喘匀了气,道:“如此几次三番,便无人再敢重建;又过几年,曾经的丰茂良田收成骤降,曾经能生出名贵木材的山林也日益衰微。” 他长长叹气:“最初人们感念于狐仙的旧恩,仍在跪拜狐仙;后来,我父亲那一辈人逐渐寿终,便再没有人肯相信我讲的故事了。”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些都是故事罢了。继续祭拜狐仙祠,不过是遵循父辈的遗志。” 三人静默片刻,似是不忍打破这份漫长的回忆。穆清嘉首先问道:{后来村里出生的孩子,还有痴傻儿么?} 老翁摇头:“只那一年,再没有了。” 穆清嘉本欲询问有关自己母亲的事,但思及这名老村正连父辈的事都一知半解,再久远的事肯定更不会知道,遂打住了话柄。 老翁反而问起他们来:“仙长,狐仙真的抛弃我们了么?” 他果然还是信狐仙的。 穆清嘉想起记忆中的大白狐,心中一叹,道:{许是有的。我亦不知。} 不过,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得到答案。 老翁看到这个回答有些失落,穆清嘉向他微笑道:{谢谢您肯讲述这些。} “我才是该谢您们。”老翁摇头笑道,“很少有人愿意倾听我讲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霍唯亦向他点头致意。 正当二人要离开时,老翁忽然叫住了穆清嘉。 “我有一物想要送予仙长,不知仙长可赐老朽这个面子?” {您过谦了。}穆清嘉站住身。 老翁见他肯等,便慢吞吞绕到木像背后,在木地板上敲击数下,打开一个暗格。他从暗格中端出一只木盒,咧嘴笑起来。 “上次看到它还是二十年之前了。还好,还好没坏。” {这是?} 老翁颤巍巍将那小木匣放入他穆清嘉的手心。 “这是老朽还没长牙时,仙长送予我作玩具的,传说能保佑我一世平安。”他颇为怀念道,“二十年前狐仙村更名时,我就把他存起来了。” 穆清嘉推脱道:{这东西对您太珍贵了,我不能要。} 老翁不置可否,道:“仙长此行是要去寻找狐仙吧?” “是。”霍唯答道。 “那便收着吧,就算是谢礼。”老翁一笑,露出满口豁牙,“它在我没牙的时候来,又在我没牙的时候走,也算是完满。” 穆清嘉无法,只得接过木匣。{谢谢您。}他无奈地笑着,{等我们查明真相,就帮您重修狐仙祠罢。} 老翁认真地看着他收下了,才笑叹道:“这么多年,老朽也看开了。或许是狐仙大人,不想我们再为她建祠了吧。” 他徐徐转身,用那朽浊的双眼凝望着无头木像。 “只要心中有她,何患无祠。” 说罢,老翁便跪坐在蒲团上,陷入虔诚的冥想中。穆清嘉和霍唯不欲再打扰他,一同走出了破败的祠堂。 霍唯瞥一眼他拿着木匣的右手,道:“等等。” 他从苍白的脖颈上解下一根乌黑的棉线,那乌线末端吊着一枚莹润的玉璧。他提着那条项链递到穆清嘉眼前,道:“喏。” 穆清嘉指了指自己,意思是:给我的? “储物灵玉。”霍唯语速很快,“你那匣子不没地方放么?太碍事。” 穆清嘉还欲再写什么,霍唯轻啧一声,扯过他的肩膀,三下五除二便将乌线系在他脖颈上。 “一个小玩意罢了,别磨磨唧唧的。” 系绳结的时候,二人离得很近,呼吸相闻。霍唯的沙哑的话音直接吹在穆清嘉耳边,那音色火烧火燎,磨得他心头微颤。 属于成年男性的双臂展开拢在他脖间,浓郁的火灵气将他笼罩在内,亲密得如同一个拥抱。 穆清嘉胡思乱想着:虽然他不知道师弟相貌如何,但仅凭嗓音的话,他和之前那女狐妖比,还不知是谁诱惑谁呢。 “不许丢了。” 绳结系完,霍唯主动后退一步,撤开那个像拥抱一样的动作。 穆清嘉只觉身周那火烫的气息随之一空。他摸了摸玉坠的形状,发现是一枚润泽小巧的环形玉璧,在民间一般称其为“平安扣”,有祛邪免灾保平安之意。 他将那平安扣认真藏入自己的衣襟里,笑着写道:{谢谢你,师弟。我很喜欢。}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霍唯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不是他一贯的嘲讽笑容,而是真真切切的微笑——虽然细微到难以察觉。 但当他注意到清嘉因目盲而闭合的双目时,霍唯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嘴角又沉了三分。 只见穆清嘉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鼻头——那是他即将辜负他人的信号,然后不好意思地写道: {师弟,你真好。……但是,我现在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好么?} 听霍唯不答话,丹田烧得火红又有炸膛的迹象,穆清嘉连忙补充道:{只在这里转转,不走远。——方才忆起儿时的一些旧事,有些头痛。} 霍唯的惊讶一闪而逝,他伸手,似乎想为他按揉太阳穴,却又很快放下。 “随你。”他妥协道。 其实穆清嘉并未诓他。随着老翁的叙述,他的记忆逐渐开始复现,年幼时有关狐仙祠的一幕幕打破那层灵肉的隔膜,回归他的脑海。 旧景接触得越多,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忆涌现得便越多,充塞于他的头脑中,涨涩难耐。 现在与那时明明不过八十载,然而此间不但物是人非,就连那些旧物,也破损颓败得辨不清原貌。 犹记那时他与母亲宿在狐仙祠中,夏日火烫的阳光被窗格割成一个个圆圈,暖暖地画在他背上。 他就那么翘着腿趴在木地板上,用手里的小石刀一下一下地打磨手中的狐狸小木雕。 那狐狸木雕惟妙惟肖,狭长的双眼用青雘石染成水青色,很是漂亮。 ——等等,木雕? 穆清嘉从储物灵玉中取出那只木匣子,打开。 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狐狸木雕。 他呆愣片刻,才恍然失笑:这小玩意在人界兜兜转转数十年,竟又物归原主了。 也不知那老村正是否是认出了他,才将这只木雕送予他。 说来也巧,他重生后第一次恢复意识,就在他自己的故乡。 像是又回到了原点。 穆清嘉一时笑一时感慨,正独自徘徊时,旁地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穆师伯。” 他一转头,瞧见那团金蓝两色的人影,正是顾霄。 {抱歉,我正想独处一会儿……}穆清嘉委婉道。 然而顾霄没有挪动脚步。“有些话,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能言明。” 听他的意思,倒是要瞒着霍唯。穆清嘉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没有离开,只是抱臂斜倚在一棵树下,等着顾霄开口。 青年长身玉立,缓缓道:“师伯可知,您当年的死因?” 他这一言开门见山,语出惊人。穆清嘉心中一跳,他直起了身子,笑意若有似无。 {略知一二。} “晚辈知道,很多事情您回想不起来,霍师伯也不会告诉您全部真相。”顾霄斟酌着道,“五十年前的仙魔劫,世人只闻冥蝶剑霍唯之名,却不闻您姓甚名谁,故而……” {直接说罢。}穆清嘉打断他。 顾霄被打断也没有着恼,只是略带深意地看着他。 “其实当时穆师伯本来并无回临皋派的打算。后来却去了临皋,也于此仙逝。” 他一顿,道:“在这之间的短短数日内,霍师伯曾与您约谈,不欢而散。之后您就莫名其妙地改了行程,回了临皋。” 字里行间竟是在暗示,穆清嘉的死与霍唯有关! 穆清嘉收敛起笑容,睁开一双桃花眼。他平日里惯带着三分笑意,此时突然变得面无表情,让顾霄无端升起一丝寒意。 被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注视时,他很难相信对方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些,是水惊蛰告诉你的么?}穆清嘉写道。 顾霄没有直接承认,语焉不详道:“是师傅告诉我的。” 穆清嘉“注视”了他一会儿,又问:{之前在刘府,你说霍唯‘叛仙盟、盗至宝’,又是怎么回事?} 顾霄一愣,才想起在初时与霍泷所言,遂解释道: “仙魔劫后二十年左右,霍师伯因斩杀魔修有大功,获得了仙盟的封赏。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恩将仇报盗走了宣宗的镇派之宝,还在众目睽睽下击伤步宗主,引仙盟通缉,故而才有此一言。” {原来如此。}穆清嘉沉吟片刻,又调侃:{你厌恶霍唯,却仍恭敬地喊他师伯,倒是有趣。} 顾霄没想到他有如此一言,微愕地睁大眼睛,有些老实地道:“他毕竟是我的师伯。” {倒是知礼。}穆清嘉笑着道。 虽然他本意并非嘲讽,但顾霄却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身为小辈,置喙长辈之间的私事本就是失礼的行为。 此事确实是他有失礼数。 “晚辈只是想提醒您小心一些,霍师伯可能比您想象得危险。”顾霄微微垂头,低声道:“现下这世道,伪君子横行,不该轻信于任何人。” 这话说得倒是诚心,穆清嘉这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顾霄确实是知道什么,并且是好意提醒。 只是不知为何,师伯师侄二人素昧平生,顾霄却如此偏袒于他。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兴奋的呼喊。 “顾霄、阿穆!”霍泷咋咋呼呼地叫着,“我找到狐狸洞啦!” 顾霄轻咳一声,抿起薄唇,有种想捂脸的冲动。 穆清嘉却放松地笑起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他对顾霄写道,{先行一步。} 顾霄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远,却忽地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尾椎直灌入大脑。 他转身,只见霍唯与他距离不过一尺,那如深渊般的黑色眸子牢牢锁着他。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该知道。” 他的嗓音里压抑着危险的烈焰。 灼烧感压迫得顾霄难以移动分毫,他瞳孔骤缩,呼吸急促,只是瞬息额间就冒了汗。 顾霄逼迫自己挺直腰背,咬着牙道:“没想到师伯还有偷听的癖好。” “偷听?”霍唯露出恶劣的笑容,“我可是一直光明正大地跟着穆清嘉。没发觉只怪你自己无用。” 他像是看什么无关紧要的尘土般,与顾霄擦肩而过。 “那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站出来反驳我?”顾霄在他身后道,语气带了急促。 霍唯近乎残忍地扯起嘴角。 “因为那是事实。”他闭眼,掩去其中神色。 “至于其他传言——”他挑起一对剑眉,“旁人如何想我,又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顾霄本意是好的,只是对霍唯偏见太重。 霍唯:在?为什么今天又是好人卡?还背黑锅?作者,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你应该知道吧。 墙外道:……QAQ 描写霍泷坐枕寒剑的神态,其实最好的比喻是:春游的小学生,骑着大哥心爱的摩托车,满街撒欢儿。 第10章 师弟乃暴躁美人 穆清嘉、霍唯、顾霄三人站在那狐狸洞前,默然无语地看着霍泷撅着圆屁股,一拱一拱地往里爬。 顾霄看着这再平常不过的土洞,质疑道:“你确定这里能找到那只狐妖?” “感觉像。”霍泷在山洞里闷声说,“试试嘛,总没坏处。” 霍唯见他慢腾腾挤不进去,不耐,遂蹬起一脚踹在霍泷屁股上,把他踢了进去。 少年“哎呦”一声打了个滚,然后惊喜道:“里面还挺宽敞的!你们快进来。” 霍唯指尖一弹,一朵金焰落在狐洞边缘,很快便拓展成一个火焰环。土石被灼烧成流浆,露出一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行的洞口。 穆清嘉递给霍唯一个犹疑的神色。 “金翼使就在山体深处,可以一试。”霍唯随性道,“大不了直接把这山捅个对穿,不信她们不出来。” 说罢他便一脚踏入洞穴中。 如霍泷所言,洞穴里面确实宽敞了许多。岩石墙面凹凸不平,也不太能看出是天然洞穴还是人造洞穴。 霍唯指尖点起一撮火焰,顾霄和霍泷也掏出明光符,用以照亮洞穴。 只不过,他们还没走几步,眼前便被一堵石墙封住去路。 见另外三人相继停下,穆清嘉疑惑道:{怎么不走了?} “你看不见?”霍唯敏感道。 {什么?} 霍唯明了。“这墙是幻术。”他问穆清嘉道:“仔细看,可看到什么异常?” 穆清嘉聚精会神,将木灵气投入灵眸中。视野愈发清晰通透,只见那白色的土石后掩藏着数张褐色的符文,以一种特殊的规律排列着。 他一一将其指出,每指出一处,那符文便被霍唯的火焰烧了个干净。 符阵毁坏后,他们眼前的不再是石墙,而是深邃的洞穴。 “走罢。”霍唯抬脚向前。 这种简单的幻阵可能是为了阻挡误闯的凡人,以及修为尚低的修士。不过符阵的出现也证明了另一件事:他们找对路了。 穆清嘉一哂,心道霍泷这小子有时候运气出奇地好,误打误撞竟真给他蒙对了。 此后,他们又遭遇了数次类似的用以迷惑人眼的符阵,有时候是伪装成死路,有时候是伪装出洞穴岔道,只不过一进去就是陷阱。 若是寻常金丹期仙修怕是早已栽了,但有穆清嘉和霍唯在,他们一路都很顺利。 霍泷第一次见这么多幻阵,不由啧啧称奇:“书上说狐妖性奸诈,擅巫蛊、幻术,有通天预言之能,我今天算是见着了。”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霍唯开始不耐烦起来,腰间的冥蝶蠢蠢欲动,显然开始想着如何履行前言,给山捅窟窿了。 然而这一次,当他们再次破开一道符阵时,便看到眼前的洞壁上挂着一条条杂色绫罗。 那绫罗多红色,也有灰色、棕色一类掺杂其中,柔顺丝滑,明显是精心制造而成的。 “这是什么?”霍泷好奇地凑近绫罗,随后皱起鼻子。“一股狐狸味儿。” “最好别乱动。”顾霄告诫道,“出了事可没人救你。” 霍泷正被那狐狸味儿熏得鼻头发痒,直想打喷嚏,闻言立刻捂紧了嘴。 霍唯也皱着鼻子走到绫罗跟前,放在眼前观察。那绫罗纹理细腻,弧度柔韧,每一根纤维半长不短,像极了动物的毛发。 “狐腋。”他判断道。 霍泷讶异道:“狐腋?我小时候倒是见人穿过狐腋裘,那玩意儿精贵着呢。” 有言道“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狐腋乃是狐狸全身最柔软的皮毛,却仅有四肢下的一小块,故而十分难得,即便是王公贵族也鲜少有一二件。 穆清嘉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 这么多狐腋绫罗,到底用了多少狐狸的毛才制成的? 这里到底住了多少狐妖?——或者说,这里曾经住过多少狐妖? 见事情有了新的进展,霍泷愈发兴致高昂。他本就走在最前面,此时步履轻快,举着明光符这瞧瞧那看看,就差一步三蹦跶了。 “师弟。”顾霄不得不出言提醒,“狐洞错综复杂,不要分散,谨慎行动。” 霍泷敷衍地“嗯嗯”两声,权当是耳边风,径直向下一堵符阵制造的墙走去。 穆清嘉见此师兄弟二人的相处模式只觉好笑:霍泷少年心性,顾霄虽面子冷,照顾师弟却也无微不至,倒像个爹娘一般。 自己这个师兄做的,好似还没顾霄称职,还得烦劳师弟,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让他重生复活过来。 正琢磨着,穆清嘉看着前方的路,却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 前面是死路一条,而在那堵真实存在的石壁脚下,白色雾团较为稀薄,纹理呈竖线,不像石质,更像是一道木板。 木板底下空空荡荡,照着霍泷的速度,再走两步就要一脚踩空掉下去。 情急之下,穆清嘉根本来不及写字,只想快跑几步把霍泷拉回来。 霍唯也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不对劲,喝道:“别动!小心陷阱!” 少年被他这声吼惊得浑身一震,竟两腿再次打架,身体笔直地摔向那层木板。 在这之前,穆清嘉终于赶到,捉住了他的后衣领。 但穆清嘉没有想起来的是,现在的他本体不过是只木雕,随便揣在兜里都不费劲的那种。霍泷即便是个少年,体重也要比他要重得多,带着他向下倒去。 木板受力豁然洞开,又在两人坠入后重新合拢。 与此同时,木板开合触发了机关,洞壁悬挂的绫罗瞬间被揪紧,一传十、十传百地蔓延向地底深处,一阵幽远的铃声传来,弥漫在狭窄的洞穴中。 那铃声摄人心魄,闻者皆头晕目眩,宛如魂魄被强行撕裂,抽离身体。 顾霄额头青筋暴露,他强忍住刺痛,跃上木板,将枕寒剑插入其中。 寒冰覆盖木板,然而下一秒,一个繁复的符咒出现于其上,褐色的土灵气吞噬掉水灵气,木板完好无损。 “五行循回咒。”他咬牙道。 这种符咒极难绘制,但一经制成,便能化出相对应的灵气抵挡攻击。 顾霄属于水灵根,故而此符咒以土灵气相抵,土克水,属性克制直接削减了他近五分之一的灵气。 顾霄并非专攻于符道,他可以耗费三炷香的时间解开这个符咒,但是时间不等人。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霍唯。 “霍师伯?”他随即露出讶异的神色。 只见霍唯斜斜倚坐在洞壁边,英挺的面容惨白一片,双目空洞无神,汗水顺着睫毛大滴大滴地滚落。 刚才的那阵铃声对霍唯的影响,远比对顾霄自己大得多。 但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霍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霍师伯!”他拔高了声音,“穆清嘉有危险!” 那个名字狠狠锤在霍唯耳膜上,神采重新开始在他双眼中汇聚。霍唯支着冥蝶剑站起来,开始还步履摇晃,两三步后便稳住了身形。 随后,他沉默地挥出一剑,焰光直斩向那道木板! 五行循回咒再度触发,浓重的水雾充斥了整个山洞。但当它们遇到金焰时,却灭了风头,强行被蒸作气体。 金焰将木板连同符咒焚为焦炭,霍唯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洞穴。 那洞穴深不见底,以明光符照耀也只能看到一片漆黑。顾霄握紧手中之剑,也跟着跳了进去。 前方烈焰暴涨,一连串的轰然爆破声中,一层又一层的防御符咒在冥蝶剑下灰飞烟灭。 霍唯展现的实力如此强势,顾霄甚至开始怀疑,那和释镯是否早就没了效用。 他素来心思缜密,很快便发现另两件怪事。 第一,随着他们的深入,洞壁越来越平整规则,木质结构也越来越多,几乎是由它们撑起了整个洞穴。 ——能肯定的是,这里绝非寻常妖洞,而是一个庞大复杂的妖族聚居点。 第二,狐洞岔道极多,而霍唯却每每都能果断地做出选择。 就算是再莽撞的人面对如此多的选择也不可能没有一点迟疑,霍唯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他心知肚明穆清嘉在哪里一样。 下落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在他们触底后,四周连只动物的影子都无,更别提失踪的霍泷穆清嘉二人。 霍唯一掌拍在洞壁上,五指深深插入石缝。 “他不在这。”他哑声吼道,“明明就是这个方向才对!” 那嗓音粗涩如刀刮,仿佛是硬生生吞了十斤火|药熏出来的。 顾霄被这嗓音震得一愣,再看向霍唯时,只见他双目赤红,苍白的皮肤上游动着鲜红的符咒,宛若一道道精心雕刻的血痕。 冥蝶剑完全成为一把金焰剑,释放出的金焰在他全身流窜。和释镯不住震动,发出不堪负重的嗡鸣。 顾霄瞳孔骤缩:把符咒刻在皮肤上?还是全身!疯了么? 他曾认得一名经历过仙魔劫的前辈,那人为了提高战场上生还的可能,将自己的左臂刻上聚灵法阵。 这么做等同于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祭祀给了天地灵气,任其蚕食。因而,只要一动用灵气,哪怕仅仅是为了修炼,都会产生锥心刺骨之痛。 顾霄第一次见到那位前辈时,他的左臂已经被自己砍掉了。 因为那无法忍受的痛苦。 所以顾霄难以想象,居然有人为了得到力量,而将全身都刻满了符咒!那么痛,普通人维持神志清醒都不可能,他又怎么可能忍得下来? 还未及他多思量,霍唯便举起冥蝶剑,看架势是想直接劈开洞穴。 “霍师伯!”顾霄连忙劝道,“穆师伯符咒出神入化,一时半刻无碍。若贸然出手,一来容易波及洞内其他;二来打草惊蛇,反倒害了他们。” 他用剑柄指向洞穴深处,只见满目皆是各色狐腋绫罗,每一段绫罗下都坠着一只铜铃,铜铃中,一颗颗黄铜狐首正悄然窥伺。 “况且,您也不想再听一次那铃声罢。” 霍唯像是听进去了他的话,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摄魂铃——偏偏是摄魂铃!”霍唯咬牙切齿道。 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只迅速鼓动的破败风箱。火灵气通过和释镯不断溢出,火星噼噼啪啪地爆炸,甚至点燃了本人的发丝。 顾霄愈发觉得不对劲。寻常人不可能因为短暂的分离而如此狂躁,更何况是修仙界鼎鼎大名、传言有君子之风的冥蝶剑霍唯? 他正惊疑不定时,忽见霍唯突然俯身掩唇,喉头滚动,竟吐出数口污血来。 数日以来,他一直表现得极为桀骜强势,所以所有人都没想到,霍唯竟还有伤在身。 火焰蒸干了他掌心中的污血,留下一层血痂,又化作粉末脱落。 吐出淤血后,霍唯感觉稍好了些,他闭上眼睛,不断做着深呼吸,狂躁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阖目后的黑暗留给他无穷的遐想空间。 黑暗尽头,一双温凉的手轻轻抚在他滚烫的面颊上。 “冷静,阿唯,要学会掌控你的火灵根,不要由着它乱来。”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别急。师兄永远都在你身边。” 呵。霍唯突兀地笑了一声。 骗子。 他的声音如惊鸟,在幽闭的洞穴中翻飞挣扎,传向远方。 “都是我的错。” 他喃喃道。 顾霄把那话听在耳中,神情复杂。 霍唯将冥蝶剑收归腰间,再抬眸时双目已回复清明。他感受得到,代表穆清嘉的一点也在不断移动。 如果一直向前,他们终将在地底洞穴的中点相见。 第11章 师弟他软萌好欺 且说穆清嘉这边。 突然坠落时,他脑海中本能地出现浮空符的纹路,但接踵而至的铃声搅散了他的思绪,连拽着霍泷后襟的手也松开了。 铃声灌耳,如一只利爪般撕扯着他的魂魄,想将他的魂魄和木身扯作两半。 穆清嘉复生不过两三日,本就魂魄不稳,被那摄魂铃声一震,魂魄便轻飘飘地离体,向着摄魂铃落去。 却在此时,另有一股带着热意的魂魄从木身中飘出,将穆清嘉的魂魄圈起来绑回去,死死禁锢在木身中。 魂魄与木身紧密贴合,属于穆清嘉自己的记忆杂乱无序地涌入,如洪流般冲刷着他的脑海。 “从此以后就跟着本尊罢。至于称谓,唤我‘师尊’即可。” 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孩子抬眼,掠过那人腰间的长剑,去看那个如谪仙般的男人。他懵懂道:“那,师尊就是嘉儿的父亲吗?” 童言无忌,从未接触过凡间孩童的剑修一噎,道:“非也。——不过清嘉可以把我当做父亲。” 孩子亮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那师尊会帮妈妈治病么?会教嘉儿读书认字,会给嘉儿买点心买风车,会教嘉儿酿酒酒、做糕糕吃么?” “倒是不认生。”那人严肃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 然后,他注视着瘦小的孩子,郑重道:“不过,本尊教的可不是凡界那些末等伎俩。本尊教的是修仙飞升、睥睨四海,仗一剑驰骋天涯。” 穆清嘉仰望着师尊,直到脖子发酸,也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和高耸的发髻。 他低下头,不安地捏了捏手心里的木雕小狐狸,不知道师尊口中那些艰涩的字眼,比起健康的母亲和香甜的吃食来有什么好。 转眼半年过去,画面一转,女人穿着干净的衣服卧病在床,一副痴傻之态,双颊瘦削凹陷,长久地凝望着窗外的银桂花。 皋涂山的秋日,晴空干净旷远,满山都开着金银丹朱的各色桂花。朱砂铺地,映照着靛蓝色的长空,有桂花甜香与秋风为伴。 “妈妈,你喜欢这桂花么?”小少年趴在床头问她。 女人没有回话,她甚至听不懂那些话语的意义。但穆清嘉还是习以为常地自问自答道:“那我就让它永远盛开,妈妈也要永远健健康康的,好么?” 彼时他还刚刚筑基,用微薄的木灵气灌溉窗外那株桂花,让那银白的花朵绽放在深绿的盛夏,绽放在清凉的春秋,绽放在白雪皑皑的风雪中。 但她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药石无医。 两载后剑修出关,穆清嘉跪在他脚下,细数整整八十一套卷宗。 “如果我替母亲制造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魂魄移入……”他仍旧怀抱着希望。 师尊打断了他。 “换魂长生之术,有违天道伦常,必遭反噬。生死有命,穆清嘉,放她去罢。”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冷冷地划出一道禁忌之线。 第三年的秋日,满山桂花盛放之时,那株银桂花独自凋零。穆清嘉亲手将母亲葬在银桂花下,连同那满地落花。 他在花冢前长跪不起,身边却多了个小雪团子。 “师傅说的对,生命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世间本无永恒。”他直挺挺地跪着,问道:“师弟,你懂么?” 小霍唯乖乖跪在他身边陪他,从穆清嘉的视角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发顶。小娃娃身着一件绣金黑棉衫,头束簪金小髻,仿若个粉雕玉琢的神仙童子。 小霍唯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严肃地跪了一会儿,又仰起脸认真问道:“可是修仙飞升,不就是为了长生么?成仙,不就是永恒么?” 穆清嘉沉默半晌,才道:“或许修仙,是不一样的长生罢。” 时光荏苒,转眼间小娃娃长成少年,眉飞入鬓,张扬好动,却总爱做出一副成熟严肃的模样。 霍唯独身立于清湖水面之上,以他为中心漾起百里粼粼波光,宛若众星拱月。 一双蝴蝶蹁跹而来。 剑起于水天一色间,湖面卷起惊涛骇浪,又在触及那一双蝴蝶时消弭于无形,化作一颗水球,温柔地囚住它们。 水球落在他掌中,啪嚓一声碎开,那一大一小两只蝴蝶晃动着湿漉漉的肩膀,立在他指尖。 “这又是什么?” 穆清嘉慵懒地倚在飞剑上,笑眯眯道:“你的新玩具。” 霍唯这才发现,蝴蝶轻薄的两翼皆带有木纹,竟是一对精致的木雕。 这无疑又是师兄不务正业的手笔。 “傀儡术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他绷着脸,嘴唇略微翘起,似是满脸嫌弃。但他的手指却轻柔地捋着蝴蝶的两翼,两颊因喜悦而微微泛红。 “这和普通的木傀儡可不一样。”穆清嘉见他喜欢,促狭道:“叫一声‘好师兄’我就送你。” 少年斜他一眼,尚留着婴儿肥的脸蛋微微嘟起,就是不肯叫出声。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霍唯理所当然地把一对蝴蝶据为己有,将之送到肩头。 “但师尊、我们毕竟是修剑的,这种……这种恐怕有损他老人家的声名。”他提醒道,“师尊看到一定会罚你禁闭的。” 穆清嘉哈哈大笑起来:“得啦,你个小哭包还操心师兄的事?赶紧筑基才是正经!” 霍唯气闷,雪白的双颊上晕起淡淡的红晕,眼角水光潋滟,恰若桃花三千,汇入一弯春水。 见他这幅模样,穆清嘉无声地笑起来。 他却不知,如今这个凶神恶煞的师弟,曾经却有如此软萌好欺负的时候。 若不是那如出一辙的表里不一,还有那对蝴蝶——金翼使和玉腰奴,他甚至无法想象,那个娇嫩的小少年就是霍唯。 记忆碎片中的少年用的不是冥蝶剑,剑身纯白,名为“湘君”;他也不会动不动就放火烧家,倒像是个资质平平无奇的水灵根剑修。 不同的本命灵剑,不同的灵根属性——这六十载中究竟发生过何事? 坠落还在继续,眼见穆清嘉便要摔到洞底时,他凭空画出一道“浮空符”,险之又险地在距离地面一尺处停了下来。 还不及他落下时,一个重物砰然砸在他身上,连同他一起砸入地底,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 “阿穆……”一个声音闷闷道。 湿漉漉的水渍糊了穆清嘉一胸口,霍泷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捂住了血崩的鼻子。 “你身上好硬……”霍泷一边仰头止鼻血,一边含糊道,“不对、抱歉把你也拖下来了。” {为何不御剑飞行?}穆清嘉无奈地写道。 霍泷有些委屈道:“我倒是想,可那铃声太吵了,灵剑根本不听我使唤。” 铃声,摄魂铃。穆清嘉回忆起自身魂魄离体又回魂的经历,笑容渐淡。 摄魂铃对他们产生的影响太大,更何况以那阵铃声的大小来看,它们的数量不知凡几,甚至成百上千。 必须想到什么克制之法才行。 霍泷爬起来后还有些腿软,没站稳,又摔了个屁股墩。一阵卡拉卡拉的声音响起,他忙不迭爬起来,惊道:“啊——骨头!骷髅!” 穆清嘉定睛看去,只见霍泷屁股底下坐碎了一地碎骨头碴。他走过去摸索着那些碎骨,借着灵眸不甚清晰的视线,道:{别紧张。这不是人骨,倒像是其他动物的骨头。} “动物?”霍泷道,“也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吗?” 穆清嘉迟疑一下,问道:{你看看这周边墙壁上有没有残留的阵法纹路?} 霍泷点起明光符,御剑在洞底盘旋几圈,很快便被一处人工雕凿的痕迹吸引了目光。 他抹开洞壁的苔藓,露出留有符文的木质横梁,犹疑道:“这看起来像……浮空符?” {大概是浮空类的阵法,只是年久失了效用。}穆清嘉推测道,{我想,这里是曾经狐妖们进食的传送道。} 祭祀,亦或是捕猎得来的猎物从上空抛下,再由浮空阵接住,如此一来,鲜活的肉食就能成功运送到地底。 “原来如此!”霍泷看着一地半掩埋半暴露的动物尸骨,少数是完整的,更多的都碎成了粉末残渣。 这些牲畜,被啃净了最后一丝碎肉,甚至骨架还被嚼成了一地白森森的骨砂。 他有些不寒而栗道:“阿穆,我现在御剑带你上去,我们去找顾霄他们罢。” 穆清嘉笑着摇头:{他们一定追下来了,只是不知为何失散。反正我们的目标都是狐洞深处,不如便进去找他们汇合罢。} “你说得对。”霍泷像是耷拉着耳朵的小狗,“顾霄……师兄他确实会来找我。” 于是,两人开始朝洞穴深处缓缓行进。狐妖的进食场已经废弃了很久,沿途堆满细碎的骨骼,洞壁悬挂着的狐腋绫罗落了灰,没有摄魂铃的踪影。 南方的岩洞本该是潮湿的石洞,地底深处至少也该有蝙蝠老鼠一类,这里却干湿适宜,通风良好,四壁规整多木质,更无一只多余的活物。 穆清嘉愈发确认,这是一个由狐族建造的巢穴,而且规模庞大,渊源颇深。 寂静中只有二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气氛诡秘沉闷,如同在人心窝里压上一块重石,喘不过气来。 “我……我是不是太没用了。”霍泷低落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师兄说得对,我又爱哭,又莽撞,修为也最差。这次也是……总是闯祸。” 穆清嘉一叹,边走边写:{你才十五岁。十五岁的筑基后期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霍唯十五岁也才刚刚筑基而已——而且他小时候也爱哭鼻子。} 霍泷先是噗嗤一笑,然后才反应过来,亮起一对星星眼,扯着他的袖子惊喜道:“你认识冥蝶剑霍唯?” 穆清嘉只觉这小崽子和师弟一样好哄,不由笑起来。 不过,他没想到霍泷的态度是如此……仰慕的。毕竟身为长辈,霍唯的声名给霍泷带去各种怀疑和嘲讽,换做常人,理应会产生怨怼才对。 {你不怨他么?}他问道。 “哈。”霍泷得意起来,鼻孔朝天道,“骂我的人只是嫉妒我有个厉害的爷爷而已。酸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爷爷?}穆清嘉讶异道,{他有道侣和子嗣?} “不是啦。”霍泷有些脸红地挠头,“冥蝶剑的嫡亲兄长是我的亲爷爷。他老人家当年下山游历时在人界与我奶奶结亲,育有一子,还未来得及求得家族的同意,就仙逝了——我爹什么也不知道,老来得子,便有了我。” “后来我爹我娘都寿终正寝,就剩我一个啦。”他眨了眨眼,感慨道:“所以也不只是为霍唯前辈而骄傲吧——毕竟,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穆清嘉一愣:{唯一?} 霍家乃修仙界大族之一,怎么会……? 霍泷误解,忙解释道:“当然,师傅对我很好,顾霄……师兄也还说得过去,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指的是,霍唯前辈是我唯一的‘血亲’。” 穆清嘉心中震荡,默然无语。 记忆中那汇聚数百名强大修仙者的霍家,就那么没了?霍唯的所有亲人,就只剩面前这小崽子了? 怪不得霍唯性格大变。 “先父一生都以为自己是一名凡人,也作为凡人安稳地度过了一辈子。”霍泷接着道,“师傅找到我后,告诉我有关霍家的事,问我要不要成为修仙者。我同意了。” “——师傅害怕我因为霍唯前辈的名声而遭受委屈,又问我要不要跟她的姓。”他笑着道,“但我拒绝了。” “以一人之力屠尽西北七十二魔修大能,何其恣意,何其风光。仙盟为之扬眉吐气,那七十二魔修的血肉,也足以告慰我霍家百余英魂。” “他是我的骄傲,我想成为他的骄傲。”霍泷抬头道,“我想告诉这世间,霍家还未绝。” 少年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隐隐藏着激动之意。最后一字落下,掷地有声。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满湖为其漾起波澜。 穆清嘉心中大为震撼,却在此时,寂静的地道中传出一声隐忍的哽咽。 他回过头去,只见霍泷仰着脸,卯足劲儿把眼泪憋回眼眶,却不小心吹出一个鼻涕泡。 沉重的气氛为之一轻,穆清嘉忍不住偏头笑起来。 他笑着想到,霍唯是霍泷唯一的血亲,那么这少年也是霍唯的唯一血亲。 师弟现在大概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存在罢。如果师弟知道他还有亲人留存于世,一定会很欢心罢。 {等我们出去,我带你见见他,如何?}穆清嘉笑着向霍泷写道。 “哇啊——!”少年黑色的眼中亮起万点星火,他跳起来扒住穆清嘉的双肩,激动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这一蹦跶,明光符不小心掉落在地,洞穴登时阴沉下来。带着腥味的冷风从洞穴另一头吹来,冻得霍泷从上到下打了个哆嗦。 穆清嘉心头一跳。 “婊|子娘养的小杂种!”一声尖利的咒骂突然在洞穴中响起。 两人皆是呆住,正以为是幻听时,那阴恻恻的声音再度响起。 “对,说的就是你!婊|子娘养的小杂种!” 那声音比刚才又近了一步。不似用人类嗓子发出,倒像是什么野兽在捏着嗓子学舌。 第12章 师兄遭遇复读鸡 “你骂谁呢!我爹娘关系好着呢!”霍泷回吼,颇有点他祖宗的暴躁味儿。 吼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小脸立刻就白了:“等等,洞穴里怎么、怎么会有人声?” 穆清嘉默然不语,向前走了数步,离方才那声音的位置更近了些。霍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重新点起明光符,四下里照来照去。 空无一物。 另一个尖利的女声传来:“也不知道外面哪个野男人留的种,人尽可夫的傻货。” 穆清嘉身形一顿,脸色微沉。 “不对啊,这骂的明显不是我。”霍泷挠着头道。 尖利的女声消失不见,又换上另一个糙汉的嗓音。 “靠着狐仙大人施舍过活的米虫!”他骂道,“咱们祭祀的好食好物全进了他们娘俩的五脏庙!” 穆清嘉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他快速地在声音来源处来回走动,木灵气探入其中。 那声音不在这里——它们在墙壁的另一端。 他弯下腰,在墙角发现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形孔洞,这种小孔一般在庙宇祠堂中用作排水和通风之用。 也正是因为这个孔洞,墙对面的声音才能如此清晰地传到他们这一边。 那边不知在忌惮到什么,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却突然爆发出一场笑声的狂潮。 “咯咯咯咯!”“哈哈哈!”“嘻嘻!” 她们笑得花枝招展,笑得肝肠寸断,笑得群魔乱舞,笑得天地为之潸然。 霍泷捂紧了耳朵,嗓音发颤:“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是人是妖?还、还是鬼?阿穆,我们赶紧离开吧。” 他抬头,只见那往常如春风般和煦的男子此时面无表情,在明光符清冷光线的照射下,脸色甚至看起来有些青白。 “阿穆?”霍泷瑟瑟道。 穆清嘉一顿,回头向他露出一个宽抚的熟悉微笑,耳中继续凝神倾听。 墙后风起雨落,笑声渐散,一个熟悉的女声渐渐响起。 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我生的是个女儿?为什么我只能有一个女儿?” 霍泷精神一振:“诶!这个声音我听过。是在哪里来着……?” 墙后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们都瞧不起我,叫我是村妇。老爷的恩宠只是一时,要不了多久我人老珠黄,便是府中一个下人也能作践得了……” “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仅止于此。”女子的声音愈来愈尖锐、癫狂,“我女儿为什么不能继承刘家家业?那样的话——我可以、我就可以一辈子不用仰仗着别人的脸色过活!” 穆清嘉先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霍泷安静,然后在空中写了三个字:{大夫人。} 霍泷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道:“她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真有鬼魂?” 穆清嘉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再写下去时,便听另一妩媚女子道:“我替你实现愿望。” 他饶是心有准备,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相信。因为那嗓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杀害刘大郎的那只雌性狐妖。 那夜刘府之乱他们并未捉到她,由此听来,这只狐妖很有可能是此次事件的主谋,也应该是狐妖中实力较强的一只。 大夫人声音恍惚:“什么?谁在说话?” “我替你杀了他们。”那狐妖道,“我替你杀了所有姓刘的,这样你和你的孩子就能掌管整个刘府的财力物力了,不是么?” “这样刘府就是我们的了……”大夫人声音飘忽,“我是在做梦么?难道真的有狐仙存在……” “当然有了。”那妩媚声音不悦道。 “不过请我做事不是白做的。听着,等你掌控刘府后,要重修狐仙祠,每月按例举行祭祀,每年献上一个魂魄齐全的活人。听懂了么?” 趁此时间,大夫人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冷静。“妾身明白。”她说道。 “呵呵,倒是个聪明人。”那狐妖笑起来,“我替你实现愿望,你兑现我们之间的承诺。记着,我会去找你的。” 话音刚落,青辉在穆清嘉手心中生起。墙壁泥灰层层剥落,露出其下的木墙。苔藓和菌菇从木墙上汲取养分,狂野生长,它们迅速攀援至底端的排水孔洞,顺着孔洞爬了过去。 对面响起惊恐的骂街声,骂声男女老少皆有,热闹得像个大型集会。 爪子刮擦石板的响声过后,一只不明物体被菌菇和苔藓推出孔洞,它两爪紧紧抠着石地板,但还是被推了出来。 穆清嘉动作干净利落,单手在空中画出一个束缚符,那两爪生物便被藤蔓捆了个扎实。 “你娘的鸡毛掸子!”那物张开圆喙,声嘶力竭地喊着,“小杂种!”“臭婆娘!”“兔儿爷!”“快放开老子!” 不同人的声音从那张袖珍鸟喙中传出,那鸟儿肚腹一涨一缩,吐出来的声音声如洪钟,甚至有些震耳。 刚才那些不可能出现在地洞中的人声,就是从它口中“说”出的。 “草鸡?”霍泷惊讶得合不拢嘴,“竟然是只草鸡在故弄玄虚?” 那鸟禽只有巴掌大小,浑身毛羽灰扑扑的,只有鸟喙和尾巴是艳红色的,那尾羽细看来还有些秃。 整只鸟脖子短、翅膀小,胖乎乎的,也不怪霍泷叫它草鸡。 这“草鸡”听了老大不乐意,仍是拼凑着别人的话:“谁他娘是”“草鸡!”“草鸡也能飞上树做凤凰啦!” {是灌灌。}穆清嘉抱臂看着它。 “灌灌?”霍泷疑惑地重复道。 那名唤“灌灌”的鸟一听有人识破它名字,顿时缩了缩脖子,咒骂声也低了下去。 霍泷辟谷还不久,自来刘府也没吃过一顿正餐,此时看着这只肥鸡,肚子咕噜一声,莫名有些饿了。 他傻头傻脑地问道:“好吃吗?” 穆清嘉一顿,然后笑容更盛:{难得的佳肴。清蒸、红烧、烧烤,我都能做。} 霍泷应景儿地吸溜了一下哈喇子。 灌灌吓得都快失禁了。 猜测被证实,穆清嘉的心情直线上升,连带着与这小草鸡的新仇旧怨也一并忘了。 其实在知道大白狐,知道这里是狐族聚集地时,他就有所怀疑,这座山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青丘山,大白狐是不是所谓的九尾狐。 老村正口中的扬州、英水,他年幼时寻到的名为青雘的天然染料,似乎一切都对应上了古书中“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英水出焉”等传闻。 但由于在他的记忆中白狐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尾,所以穆清嘉一直没能确定。 直到这只青丘山标配,“灌灌”的出现。 灌灌擅于模仿声音,尤其喜欢模仿激烈的骂架,一到独处没趣儿时,就爱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扮演多人骂架,把以前听过的都唠叨一遍。 刚刚那场大型口技现场,就是它不知何时从何处听到,又学出来的。 听到霍泷的口水声儿,那灌灌抖抖索索地学道:“太难吃了,呸!”“糟粕,糟粕。”“难吃!” 只闻其声、不知其形时觉得这些声音神秘诡异,而一旦灌灌真正站在他们面前吊嗓子时,就显得十足的滑稽了。 霍泷被它逗得哈哈大笑,乐得直捂肚子。 穆清嘉蹲下|身,单手捉住灌灌的两只小翅膀和一颗小脑袋,做出一个熟练的杀鸡动作。 灌灌吓得两腿狂蹬,各种怂话一箩筐地往外倒。那些人声里有的稚嫩有的苍老,五花八门,最后出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 “都是我的错。” 穆清嘉的动作一滞,灌灌以为奏效,立刻又学了几遍。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沙哑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地道中。 那声音太有特点,情绪又极强烈,一边的霍泷也听出来了:“……这不是那位凶巴巴的仙友么?” 穆清嘉默然无语。 灌灌知道自己学的这个声音大概与他们有什么关联,于是搜肠刮肚,又倒出了一堆豆子。 与方才那掺杂着绝望与后悔的语气不同,这次的嗓音更年轻、更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但无一例外都是霍唯的声音。 “待师妹长大,我们就把皋涂山交给师妹,然后一起来这里隐居,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罢。” 他话音淡然,其中却藏着浅浅的笑意。 “等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 “春雨落下,你坟头开出漂亮的小野花,我便做你坟上花丛的蝴蝶去。” 话音落下,满洞皆寂。穆清嘉怔然捉着那一对鸡翅膀,双手微微发抖。 霍泷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没想到,那位看起来……但其实还是个情圣呢。”他摸摸后脑勺,有些尴尬道。 穆清嘉还是没有动。 这里是他的故乡,霍唯在师门行二,水惊蛰行三,能称她为师妹的,只有自己和霍唯二人而已。 霍唯的那番话,是对他这个大师兄说的。 以师弟那别扭劲儿,能豁出面子道出这番话,说他们从前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现在的霍唯向来对自己疾言厉色,嘲讽捉弄是常有,没想到师兄弟情谊却如此深厚。 深厚得穆清嘉都有些发臊了。 ——自己做师兄时仿佛也没做到什么模范带头作用,值得师弟交付一辈子与自己隐居,舍命给自己养老吗? 他哂笑一声,只觉心肝儿都煮在一壶温水里,泡暖了,软化了。 这样的师弟,又怎么会像顾霄口中那样害他呢? 穆清嘉奖赏似的摸了把灌灌的鸡头。 感动之余,穆清嘉却觉得整件事有种玄妙感,看起似全部是巧合,却又像是注定会发生一般。 灌灌的出现仿佛画出一个完整的循环,它将一段失落的久远记忆封存起来,留到此时,再由失忆的他亲手打开。 就像一坛酒,在硝烟未起时封存在地底,度过漫长的寒冬,又于次年桂花盛放时启封。 依然是香醇的模样。 ——光是想想自己那暴躁师弟能有如此兄友弟恭的一面,就值得穆清嘉珍藏一辈子了。 什么时候霍唯再凶他的时候,拿出这番话噎师弟,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灌灌在他手里挣扎得都累了,正耷拉着脖子装死时,突然发现那个石化许久的两脚兽又有了新的动作。 穆清嘉顺毛撸到灌灌的尾部,揪住那仅剩的几根长翎羽,快准狠地一拔。 “你爷爷的!!!”灌灌发出一声哀嚎。 穆清嘉松开它,歉疚地摸了摸鼻子。 它的确带来了一坛子“好酒”,但毛该拔还是要拔的。 毕竟灌灌的羽毛,可是他们抵御摄魂铃的绝佳法宝啊。 作者有话要说: 青雘(huo四)一种颜料,在穆清嘉小时候雕刻的狐狸眼睛上出现过,在狐仙祠无首雕像的眼睛上也出现过。 老村正说过是英水挡住了魔修焚城。 本章中所有带引号的古文都摘自山海经。我在山海经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所以本文的灌灌是只复读鸡哒! 灌灌好吃,肉鲜美,是来自《吕氏春秋》的记载。(吸溜) OOC小剧场: 霍唯:我那是表白吧!确实是表白吧!为什么师兄听不出来?(泪眼咬手绢ing) 穆清嘉表面很感动,内心里却琢磨着如何那这些话来臊师弟呢。 第13章 师兄他分魂附灵 “青丘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 佩之不惑。 佩戴灌灌的羽毛能“不惑”,“不惑”所指为何? 有言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仔细思考便能得知,狐妖们日常与摄魂铃为伴,然而摄魂铃吸取魂魄不分人、妖,那么她们究竟是如何避免自己被摄魂铃所误伤? 答案就是灌灌。 这里是狐妖的进食场所,狐狸这种食肉族群,不可能允许其他族群与她们分享食物和地盘,除非这种族群的存在是必须的。 ——灌灌的尾羽能抵御摄魂铃,使她们立于“不惑”之地,所以灌灌必须存在。 狐妖分享一部分食物,又保护灌灌们免于猛兽攻击;灌灌则提供自己的翎羽当做食宿费和保护费。由此,两个族群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互利共生的循环。 至于为何是尾羽? 因为这只灌灌全身上下只有尾羽被拔掉一片,其他地方的羽毛完整无缺。 穆清嘉从那把红艳艳的翎羽中留下一根藏在胸口处,又取出两三根存入平安扣中,其余全部交给了霍泷。 {放在身上,可以抵御铃声。}他将有关灌灌的传说解释给霍泷看。 少年一点就透,不一会儿便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灌灌通过这些排水洞穿梭,又畏惧山中野兽,所以只在狐仙祠附近活动。”他双眼冒光。 “怪不得凶巴巴的那位仙友认识狐仙祠!因为他从前来这里许过愿,被灌灌听见了;大夫人也是如此,那些对话都是在不同时间的狐仙祠里发生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霍泷所说的某些推断就连穆清嘉也没有想到。更令他惊喜的是,霍泷这小崽子虽然大多时候都像只呆鹅,但该明白的地方一点都不含糊。 {没错。}穆清嘉露出赞许的微笑,{还有刚刚那些碎骨,被啃得如此零碎,不像是狐狸的风格,我想那就是灌灌在食物紧缺时用以果腹的。} “还有刚刚它学的那句‘都是我的错’,从时间来看,应该是不久前在地洞中听到的。”霍泷咧嘴笑道,“阿穆,我们没走错,顾霄他们果然也在附近的洞穴里!” {去汇合罢。}穆清嘉写道。 霍泷抬脚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那只被五花大绑的灌灌,颇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 {要是喜欢,就带着。}穆清嘉笑着道。 霍泷心爱地将那只草鸡捧起来,小声警告自己的储备粮: “待会不许乱出声儿。我倒是没什么,但我朋友的朋友可是会把你做成烤鸡的!” 灌灌小鸡啄米式疯狂点头。 少年喜滋滋一乐,小跑两步跟上穆清嘉,两人一鸟接着在洞穴里行走。 不多时,洞穴前方照来淡淡的红色光芒,他们脚步慢了下来,霍泷学着穆清嘉的样子,在不触动绫罗的情况下,尽量贴着墙壁行走。 当霍泷真正看到洞穴尽头的景象时,他震惊地张大了嘴,又一巴掌捂住。 那是一座有七七四十九层之高的木塔,塔顶高耸直通天际,呈圆锥状逐渐收缩,直至最高层的尖锐塔尖。 在木塔周围环绕的山体也如圆锥状层层上升,每一层都通有九处洞口,洞口通过吊桥与塔身相连。 霍泷按了按仰酸的脖子,呆呆想道: 这处狐妖族群如此悠久繁盛,地洞错综复杂,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怪不得刘府能入那么多狐妖。也怪不得顾霄他们没能跟上自己。 木塔每一层的檐角都挂满了绫罗和摄魂铃,与之相对应的是,每层洞穴墙壁上都点着九盏红色的灯。 在暗红光芒的照射下,映出一所又一所的……棺材。 密密麻麻,各式各样,跨越各个时代。只是无一例外都是古旧的。 凿岩为穴,置棺以葬,是谓—— {悬棺。}穆清嘉写道。 霍泷双瞳中倒影着血红的灯火,他全身寒毛直竖,把怀里的灌灌勒得更紧了些。 灌灌弱弱地“啾”了声,翘起了秃毛屁股。 霍泷低头一看,想起了自己胸口塞着的翎毛,顿时觉得那些摄魂铃和棺材都没什么可怕的了。 心静下来后,他才隐隐听到木塔另一边好像有什么人声。霍泷见穆清嘉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才发现对方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 微弱的声音不断传入穆清嘉耳中。 “……大人,算是红玉求您,请您食用这些魂魄吧!这都是红玉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 极好辨认的妩媚声线,正是袭击刘大郎的那只红狐狸。 原来她叫红玉。穆清嘉心道,那红玉口中的“大人”是否就是狐仙呢? 那边静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我的病早就治不好了。不要为一个注定离开的魂灵而残害苍生。” 那嗓音像是个柔美女子的声音,然而她语气中的沧桑,却诉说了她所度过的漫长岁月。 红玉语声悲切:“可是大人,您的存在明明让更多人享受到了福祉,他们理应奉献自己,不是么?从前……” 穆清嘉不远处的洞穴突然传来“咔啦”一声,红玉立刻竖起耳朵,喝道:“谁?!” 霍泷慌乱地看向穆清嘉,比了个“不是我”的手势。眼看着狐妖便要发现他们,穆清嘉指指他们身周的悬棺,然后做了个“躺”的动作。 在霍泷便秘的表情中,苔藓悄无声息地顶开两顶棺盖,穆清嘉率先选了一顶,翻身进去。 托这地底洞穴空间足够大的福,在霍泷也藏入另一台悬棺之后,红玉才晃着狐耳赶到。 狐妖离穆清嘉只隔着一层木棺,属于野兽的呼吸刻意放轻,她显然在等待猎物耐不住恐惧,自己露出马脚。 可惜,和她玩“一二三木头人”的穆清嘉,本身就是个木头人。这游戏不赢都难。 红玉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物,才自言自语道:“或许是那些小鸟儿罢。姐妹们多半被抓了去,也饿惨了它们。” 悬棺中的穆清嘉松了口气,又向边缘靠了靠,尽量不去碰到那些骨质疏松的老古董。 他其实不担心狐妖会伤害到他,毕竟自己既然已经走出地洞,霍唯该不会离得太远。 他只是想多听听红玉和狐仙的对话,弄清有关狐仙的谜团。 那边,狐妖红玉的声音再次响起。 “是您让青丘从穷山僻壤变得山林丰茂,沃野千里。是您从天火中救得了黎民百姓。而他们,不但不知恩图报,甚至还遗忘了您!” 她越来越激动,“明明只要一些香火,明明只要记得您就好了!但现在,因为那些善忘的卑鄙人类,您就要消失了……” 那柔和女声又叹息一声,道:“不要怪他们。是我摧毁了祠堂。是我让他们忘了我。” 红玉怒道:“他们连分出魂魄为您治病都不肯!又何德何能得到您的宽恕?!” 似是被她的怒火所慑,婴孩的啼哭声突兀地在洞穴中响起。 穆清嘉只与大夫人的女儿见过一面,却立刻分辨出那女婴的声音。她的哭声中气十足,听起来倒是没受什么罪。 “囡囡,乖,不哭。”红玉放轻了声音,慢慢颠动着那女婴,“别怕,过不了多久你爹爹就会带人来换你啦。” 她声音中的轻柔是真实的,大概每一个女性面对可爱的幼崽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母性。但由红玉这个劫持者说出来,倒更像是狐狸给鸡拜年。 红玉率领狐妖众残杀刘府子嗣的情景就在昨夜,其中也有不少年幼的孩子,那时可没见她有什么慈悲心肠。 若是情况需要,狐妖绝对会杀死女婴,毫不手软。 穆清嘉心中一起一伏,觉得必须要赶紧把那孩子救下来。否则待会儿霍唯一到,乱战一开,那女婴很可能被无辜波及。 他从胸前的平安扣中取出了木雕小狐狸,手指在其上不断摩挲。 自打重生后,穆清嘉就知道自己有搓手指的习惯。最初他以为他想握的是剑,但当这只木雕完美契合在掌心中时,他终于发觉了自己所真正缺少的东西。 他想要捏在手心、用来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应该是一只木雕。 他好像天然就知道该如何操控这个小家伙——把三魂分割出一魂,附灵于木雕之上,让自己成为木雕本身。 这样诞生出的物件,不再是简单无智的“傀儡术”,穆清嘉称之为“附灵”。 人有三魂,包括元神、识神和欲神。 “元神”也名胎光,掌管生命,无元神则寿数骤衰; “识神”也即爽灵,掌管智慧,无识神则痴傻疯癫; “欲神”也即幽精,掌管情|欲,无欲神则太上忘情。 从短暂的行动需求来看,最重要的便是智慧的识神。所以只要将识神从三魂中抽取,放入木雕中,木雕便有了穆清嘉本人的思考和行动能力。 附灵大抵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不过,如果能抓住机会,穆清嘉完全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救到女婴。 ——要是师弟能尽快来搅局就好了。趁乱偷人总比直接抢人要容易的多。 另一边,红玉与狐仙的谈话还在继续下去。 “我既无理说服于你,也无力管束于你。”狐仙话音里有浓浓的疲倦,“只是,你又为何平白抢了这孩子来?” 红玉逗弄女婴的手一停,红唇弯起,道:“我本不用带她来的。只是她母亲实在不争气。” 她笑道:“那女人也是个奸诈狡猾的人类。她本答应我昨晚一起杀死那老头,明面上撕掉了符纸,暗地里却在那老头身上藏了法器,妄想着倒打一耙。” “——若是成功,届时我这小妖死在法器下,老头也‘意外身亡’,刘府就成了她和她闺女的地盘。想得倒美。” 说到这里,红玉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只是她没想到啊,那老头无情无义得紧,当场就吓尿了裤子,看她的眼神怨毒又嫌弃,又怎么会出手救她呢?也多亏了他,我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背叛者必须死。所以我杀了她母亲,把她带来了。”她捏了捏怀中女婴的脸蛋儿,微笑道:“虎毒尚且不食子,那老头肯定会来,再不济,用那些仙修的魂魄给您填肚子也好啊。” 听罢此言,穆清嘉心中一叹。 红玉已经比很多妖聪明得多,她料对了几乎所有事,却算漏了一点,那就是人与妖的分别。 青丘狐妖以雌狐为主,雌性地位更高;而雌狐视自己的幼崽为掌上明珠,即便豁出命也会保护幼崽。 但人类……不是这样的。 刘太爷足足有三十七个男丁,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女婴?他迫切地要求顾霄讨伐狐妖,或许是为了夺回被侵犯的尊严,或许是为了免除后患,或许是为了报复。 但独独不会是为了救回他的孩子。 如此看来,重情重义的妖族,则更像是人类道德所标榜的“人”。 穆清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像极了霍唯的嘲讽笑容。 这个笑容就像是某种召唤符。很快,穆清嘉就惊喜地看到,自己所躺的悬棺之外,正隐约徘徊着一个火红的人影。 他等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灌灌:OH~YOU CAN REALLY DANCE~ 霍泷:OH~YOU CAN REALLY DANCE~ 聒噪少年和聒噪鸟儿的故事就此展开。 第14章 师兄他撸他自己 穆清嘉在心里啪啪啪打起了算盘。 首先,他分魂,将“识神”附灵到小狐狸木雕上。 然后,他操控狐狸木雕发出响动,引师弟发现他的本体。师弟在保护自己本体的同时,再来一场“大闹天宫”,引开狐妖的注意力。 最后,狐狸木雕趁乱救走女婴。 完美的计划。 不过,事情总有些不尽人意。当穆清嘉试图分魂时,就遇到了第一道坎。 他内视自己的身体,三魂七魄俱全,只是那“元神”给他的感觉和其他小伙伴不太一样,全身都透露着凶悍的气息,宛如一只镇守昆仑的开明兽。 穆清嘉回忆起来,自己第一次听到摄魂铃响时,正是这只守门的元神把他的二魂七魄扯了回来,才没落得个魂飞魄散。 只是现在,若想在元神的看管下分离出识神来,却是有些难办了…… 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识神,试图绕过这尊守门神。出乎意料的是,现在元神看起来很疲倦,蔫儿了吧唧地打着盹,所以并没有发现穆清嘉的小动作。 识神离体,落入他胸口处的狐狸木雕上。 仅有半个巴掌长的小木雕缓缓抽长,细致雕刻的木质毛发如有风吹,柔柔飘动。 穆清嘉睁开水青色的狐眼,抖抖脑袋,立刻被棺椁中的尘土呛得打了个喷嚏。 他现在五感俱全,倒是意外之喜。 正当他打算进行下一步的行动时,旁的一双手突然把他捉了起来。那人不由分说,先把小白狐从上到下撸了一整遍,然后把他摁在胸前,满足地蹭来蹭去。 穆清嘉看着眼前放大了无数倍的、属于自己的脸,陷入了沉默。 他万万没想到,分魂后最大的敌人,就是失去神志、全凭本能的“自己”! 不过说实话,自己被自己撸毛,也算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经历。 摸得还挺舒服…… 他一边享受自己的撸毛服务,一边从本体脖前的平安扣里叼出一根灌灌翎羽,果断地吞入腹中。 一线红光落入,棺盖被突然掀开,穆清嘉卯足了劲儿挣扎出自己的怀抱,一爪子蹬在来人脸上,蹿了出去。 然后,又被霍唯捉住两条短腿,提了回来。 穆清嘉耷拉着尾巴,欲哭无泪。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师弟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却在此时,棺椁里的人忽地坐起身来,一把圈住霍唯的脖子,把他往悬棺里拖。 霍唯一皱眉,但并未抵抗,顺势俯身跨入棺中,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趁他顾不得自己时,穆清嘉使劲挣脱了霍唯的魔爪,撒丫子就跑。 果然,自己的身体关键时候还是靠谱的!虽然过程比他想象的曲折了些,但结果差不多。 穆清嘉凭着小白狐灵活的身体,窜上红玉背后的塔檐,躲在鸱吻屋脊兽背后,探出半边头近距离观察狐妖红玉和那女婴。 女婴安然无恙,她正躺在狐妖怀中 ,双颊粉嫩,一边咬指头,一边摸索红玉的胸脯,显然是饿了。 抱着她的女人相貌妩媚动人,只是剪了参差不齐的短发,露出的一对狐耳和狐尾巴被烧得坑坑洼洼,看起来有些狼狈。 难道是最开始师弟烧的?穆清嘉坏心眼地猜测。 他四下张望,却没看到狐仙的身影,红玉似乎也把对空气说话当做习以为常的事。 狐仙听罢方才红玉所言“用修仙者填肚子”云云,声音立刻严肃起来:“你去惹仙修了?” 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层层传来,根本无法判断具体位置。 “我惹他们?分明是他们惹我!”红玉怒道,“我这一身皮毛,还有一百二十二名被困的姐妹——全都是拜那些修仙者所赐!” 狐仙叹道:“红玉,妖与仙修的关系向来不睦,如今狐族式微,他们若要来斩妖除魔,你又当如何自处?……刚刚铃响,便是他们进来了罢?” “大人不必担忧,红玉自然准备了后招。”狐妖胸有成竹道,“我们狐族是有帮手的。” 帮手? 躲在鸱吻后的穆清嘉双耳一转,对准了她的位置。 “你答应了他什么?”狐仙问道。 红玉答道:“他是您的仰慕者,只想见您一面而已。” 狐仙沉默片刻,道:“我从不轻易见人。” “您是狐族的仙,也是妖族的仙。庇佑万妖,受万妖敬仰,无妖敢不服。”红玉恳求道,“五十年过去了,大家都很渴望再见到您。” 她抚上自己的脸颊,痴痴说道:“红玉也很久都没有见到大人了。幼年曾承欢大人膝下,而这近两万多个日夜里,红玉没有一刻不想念大人。大人不知么?” 一声轻叹融化在空气中,地底忽地吹起一阵风,透明的风缓缓现出人形,露出单薄的人影。 那人影是一名身材姣好的女性,只是面目模糊,不知是何模样。 空荡荡的脸上,只有一对狭长的水青色狐眼。 其实,妖族对人脸的分辨程度很低,他们化形后也很少有自己天生的脸,只是为了方便,才会捡一张顺眼的人脸化形。 所以穆清嘉并不惊讶于无脸的狐仙。 但他没想到的是,狐仙的面目又数度变换,眉目由模糊到清晰,最后赫然变成了穆清嘉自己的脸! 看着这位前凸后翘的美人儿,穆清嘉心中苦笑,一爪子捂住自己的眼睛,不忍再看。 不过,狐仙会下意识地模仿他的脸,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自己成年后与狐仙仍是相交匪浅。 幸亏霍家两人都是脸盲,不然之后师弟看到,指不定要怎么打趣呢。 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本体和师弟怎么样了,希望能矜持一点,别做出丢面子的事。 事实证明,穆清嘉越不愿意的事情,往往就越紧赶着发生。 悬棺中,霍唯依着那人的意思,不明所以地躺进去,还贴心地合拢了棺盖。 碍事的尸骨和陪葬品被他当做杂物一把火烧了,但一台并不如何华丽的棺椁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略显狭窄。 尤其是当穆清嘉还像抱枕头似的,跨在霍唯身上不住地摸摸蹭蹭。 失而复得加上意外的热情,霍唯整个人都僵成了一段树杈,身上脸上纹丝不动,只有耳朵尖儿泛起了粉色。 “你、你。”他艰涩地吐出半句话,“你想起来了?” 那人恍若未闻,照旧像只狗狗般在他身上拱来拱去,过会儿有些累了,便随意地趴在他身上歇息,用脑袋蹭蹭颈窝又蹭蹭脸。 没说话,也没写字。 霍唯悦动的心脏渐渐沉静下来。他想到,如果穆清嘉恢复了记忆,再如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真又快活。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紧张,与对方脑门相抵。但直到霍唯眉头皱得能夹瘪一只灌灌,也什么都没感受到。 应对摄魂铃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不过,大体上没什么大碍,有此异常,或许是方才摄魂铃的后遗症罢。他略微舒展了眉峰。 他又想到,这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师兄,练剑不在行,做玩意儿和戏弄人倒是有一手。 指不定又是一个捉弄人的游戏。 身上的人又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颈窝。霍唯受痒,条件反射地躲开,又很慢很慢地将脖子移回了原位,与他挨在一起。 “烦。”他挑眉骂道,“怎么蠢呼呼的。” 骂完之后,霍唯又极不情愿似的,轻轻回抱住穆清嘉。 他想到之前穆清嘉挣开他的手,想到穆清嘉不肯搂他的腰,想到穆清嘉推开他的脸。 霍唯习惯性地露出嘲弄的笑容,双臂却不自觉地越锁越紧。 眼前漆黑一片,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如同梦境般的黑暗中,他紧紧拥抱着他,用融入骨血的力度。 怀中人忽然开始小幅度挣扎,霍唯双目清明起来,略微松开手臂。只见刚刚还把他当棉花糖抱的人,现在却不安分起来,挣扎着不停后退。 霍唯被他拱得身心火大,低吼道:“又怎么了?” 穆清嘉耳朵尖儿抖了抖,一脸懵懂地抬头看他,双颊蒸出粉云。 哦,热着了。 “啧。”霍唯离他远了些,“真难伺候。” 两人你情我愿折腾得正欢,悬棺外忽地传来说话声。 霍泷一手抱着灌灌,一手扒着棺材缝,因为生怕被别人发现,所以嗓子压得极低。 “阿穆——阿穆——你的棺材为什么在震——!”少年用气音儿喊道,“是不是——进老鼠啦?” “碰”地一声,棺材弹开,霍唯环着穆清嘉跃然而出。 “好、好大一只大老鼠。”霍泷仰着脸呆呆道。 他身旁的顾霄别过脸去,不忍卒睹他师弟的悲惨下场。 不过霍唯并未在意,而是转身看向木塔的另一端。他的目光触及那个半透明的人影,眸光一凝,沉声道:“狐仙。” 他目光向左移动,随即双眸喷射出摄人的火光。 在他视线的终点,一名黑袍人立于木塔檐角上,背后插着一展残破的玄黑幡旗。 一日不见的金翼使正飘飘然在他身周打旋儿,维持着十尺距离,不敢太过靠近。 “——魔、修。”霍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听到这个词,霍泷面上一片警觉,细看来警觉里全是茫然。顾霄则是微愕,右手放在枕寒剑柄上,握紧,又松开。 那名黑袍人面对着狐仙,干枯地哼笑一声,道: “作为‘仰慕者’,能见得您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啊。狐仙大人。” 他的音调极为奇怪,干瘪而缺乏起伏,仿佛是一字一字读出来,又一字一字拼出来的句子。 狐仙缥缈的声音拔高:“红玉,你怎么可以与魔修为伍?我们青丘之狐落魄到今日,全拜魔修所赐!” 红玉眼中划过痛心:“我知道的!但娄磬是不一样的,他也是妖族,他是来帮您的!” “没错,我是来帮助你们的。”那名唤娄磬的魔修死板地笑了两声,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的狐仙大人触犯天道,早就回天乏术了。” 红玉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魔修解下背上的招魂幡。 “我会帮她,不过是另一种形式。她残败的仙魂将为我所用,发挥出她最后的余热。” 他对准了半空中的虚影。 “谢谢你,小狐妖,帮我引出你亲爱的狐仙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角色,娄磬,音楼庆,娄是娄烨的娄,磬是钟磬的磬。 自己配合自己真是绝妙,本体负责美人计,小狐狸逃跑。(绝倒) OOC小剧场: 在外面看着棺材震动的霍泷(茫然):车震? 棺材中走出两个人后的霍泷(憨憨脸红):前辈们真会玩儿。师兄你也陪我玩吧~ 顾霄(捂眼):……你其实只是想震吧,滚去和你的小草鸡玩! (顾霄和霍泷非cp,至少至少正文里不是cp。算是关系还不错的师兄弟。) 第15章 师兄他放火烧家 木塔檐兽后。 穆清嘉被突然出现在背后的魔修吓得直炸毛,但他很快发现对方并不在意自己,于是一溜烟儿换了个地方,继续伺机而动。 从正面观察,他比霍唯看到了更多东西,比如说,黑袍人说话时,他的嘴从来都不动,那死板的声音好像是从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发出来的。 穆清嘉把一双青色狐眼儿溜上一溜,还未来得及寻到端倪时,便见情势急转直下,那名唤娄磬的魔修挥起黑幡,直冲狐仙招呼而去! 红玉怒喝一声,揉身挡在狐仙身前,化出兽头,狐口中喷出青色狐火。她怀中的女婴被抛向一旁,穆清嘉连忙飞身跃下,叼住那女婴襁褓的一角。 “大人快走!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穆清嘉一抬头,只见红玉双目圆睁,三根寒芒闪烁的凤魂针正扎在她头顶百会穴中! 娄磬摇身一挥幡旗,她喷出的狐火便被轻而易举地收入幡旗中。 能一击秒杀金丹期的狐妖,此针绝非凡物! 红玉的尸体变回红狐狸,从空中跌落。三根凤魂针脱出百会穴,仿佛插了什么无形之物般,沉甸甸地飞回娄磬手中。他捉住那无形之物,拖入幡旗之中。 苍白干瘦的手从黑袍底露出,穆清嘉注意到,那人手指上戴了一枚木戒。 木戒指露出的时机稍纵即逝,穆清嘉不过是盯了一瞬,便被娄磬发现了。小白狐本能地一个激灵,对上了黑袍下那双无机质的黑色瞳孔。 危险、警告,全都含在那一瞥中。 一剑倏尔由下而上,穿云刺月而来。娄磬收幡,于斜后方一揽,将冥蝶剑卷入其中。 霍唯金焰四涌,荡剑出幡,衣袂翩翩,单足落于檐角之上。 如蝴蝶般轻盈俊逸。 穆清嘉呆呆看着眼前一幕,狐狸嘴张了又张,差点失口把那女婴掉了。 他不是为师弟如何如何风华凛凛而心动神摇,而是因为这风华凛凛的师弟一手握剑,另一手还煞风景地扛着个人! 这人穿着一袭临皋派的白衫,以臀部对敌,是穆清嘉他自己无误了。 师弟啊!穆清嘉欲哭无泪。你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总得在乎你师兄和临皋派的形象吧! 但那魔修明显没有注意到某人臀部的妙处。 “铃母在你手中。”娄磬动唇,发出阴冷而毫无情感的声音,“给我。” “用你的命来拿。”霍唯扯了扯嘴角。 刚刚那一交锋,他已发觉此人修为平平,只有元婴初期左右。但对方手持的幡旗与凤魂针皆是天阶法器,十足不好惹,尤其是在霍唯这边的和释镯还在帮倒忙的情况下。 而且一般来说,天阶法器都掌握在化神期大能手中,元婴修士怀璧其罪,根本无法守住如此珍贵的法器。 因而,这魔修身上一定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在霍唯警惕的目光中,娄磬手掌在虚空中一个抓握,满塔摄魂铃便嗡然震动起来。震耳的铃声充斥了整个地底空间,滚滚的无形音浪从四面八方涌来。 霍唯袖中那枚从红玉处得来的摄魂铃也在震动,与其余铃铛不同的是,它震动时释放出浓郁的魔气,牵引起整座塔的摄魂铃。 以一铃控制万铃,这就是铃母的意义。 或许身为狐族首领左右手的红玉,也不知她所掌管的铃母是什么时候被炼化成魔器的。 霍唯眉峰紧锁,正欲挥剑斩去音波,却发现在自己身周出现一个透明圆盾,抵挡住了音波的摄魂效果。顾霄、霍泷、小白狐身周亦是如此。 他立刻就明白过来:穆清嘉一定找到了抵御之法,放在了身上。 霍唯看了看脸旁的臀部,好像才注意到自己扛人的姿势有些不雅,于是施法将他缩回小木偶,藏在胸口处。 “有趣。” 方才那个死板的音色再次出现,小白狐一对尖耳竖起。这回穆清嘉能确认,那声音的确是从娄磬右手上发出的,很有可能就是那枚木戒指。 他转眼看向狐仙。 红玉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但她很清楚红玉用生命为代价,为她换取了逃生的机会。 在这两句话的功夫,狐仙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淡,仰头向后飘去。 地底分布着数千口悬棺中,没人知道狐仙将会回到哪一口中去。 但穆清嘉却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口貌似平平无奇的悬棺。他感受得到,好像有种无形的奇妙联系,将狐仙的仙魂与棺椁维系在一起。 砰砰、砰砰。 注视着那口棺椁时,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差点脱出胸口。 那口悬棺里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的心脏,吸引着他全部的精神。 那是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狐仙的尸骨?或许是。 她的仙魂看起来很安全,现在娄磬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转移至霍唯身上,或者说是霍唯胸口的小木偶身上。 他一展幡旗,旗中飞出方才吸收红玉的狐火,以及各式各样的灵气术法。三根凤魂针交替旋飞,被冥蝶剑逐个击落,发出一阵叮当响玉之声。 霍唯剑气横扫,右臂逐渐浮现出血色符咒。他剑法迅疾如狂风骤雨,将八方防得密不透风的同时,又能捉住空隙,留下三分刺向娄磬。 幡旗所吸收的术法终有尽时,霍唯余光瞥见娄磬偶然露出的木戒指,眉头锁得更紧。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木戒再次开口:“你变弱了。修仙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堕落到连小小元婴都打不过,不觉得丢人吗。” 霍唯目光一凛,道:“你是谁?” “我是谁?哈哈。”木戒一字一句读出声,“我是将会杀死你的人。” 与此同时,娄磬抖起幡旗,无数灰黑色浆流如泥鳅般蜂拥而出,数量之大足以铺天盖地,以瀚海狂潮之势盖向霍唯。 霍唯双手持剑,爆裂金焰于皮肤上的符文中奔涌,全部冲入冥蝶剑中。随即,他怒喝一声,朝着那狂潮举剑下劈! “哈。哈。哈。”木戒指一字一顿地说。 穆清嘉在幡旗抖起时已有不妙的预感,如果他记得不错,那黑色幡旗正是天阶法器中极为有名的“招魂幡”! 招魂幡出,四野无魂,八荒幽魅咸集。 他立刻意识到,此人既已备好招魂幡,对仙魂势在必得,又怎么可能放过狐仙? 穆清嘉长嘤一声,使劲将襁褓抛向霍泷的位置。随即,他在空中扭转腰身,奋不顾身地向狐仙跃去。 少年被狐狸叫声提醒,一阵手忙脚乱,接住了女婴。他用左臂拢住一娃一鸟,右手握紧灵剑,腮帮子紧张地鼓起。 顾霄跃至他身后,挥剑斩去他后方的魔魂。 穆清嘉猜想的不错,果不其然,趁万千魔魂挡住霍唯的当口,娄磬转身,向即将消失的狐仙甩出一个小黑匣。 虚无盒。 ——竟又一天阶至宝! 狐仙的眼中倒影着那个小黑点,青色的眼瞳中流露着淡淡的悲伤。 那种悲伤,就像她无数次这么看着幼年的穆清嘉,看着他的痴傻母亲一般。 穆清嘉只觉浑身涌动着不可名状的怒火,热流充斥着小小的木身,仿佛随时都要挤爆身体。他想都没想,便合身扑向空中的虚无盒。 “吼——!” 猛兽的咆哮响彻青丘山,庞大的白狐拔地而起,冲着虚无盒张开血盆大口。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虚无盒无声打开,显露出虚无的深渊。 虚弱的仙魂被吸入其中,虚无盒悄然合拢。而在大白狐上下颌猛然咬合的瞬间,它消失不见! 娄磬从招魂幡中掏出虚无盒,掂量了一下它的重量。 “别恋战。”木戒指命令道。 娄磬又看了一眼霍唯胸前鼓鼓囊囊的地方,随后沉默地展开招魂幡,带着虚无盒跳入旗面中。 幡旗倏然卷起,却在此时,从漫无边际的魔魂之海中,陡然斩出一道耀目金焰! “想逃?!” 霍唯如流星般砸向招魂幡,狂暴的火灵气燃起木塔,左腕的和释镯近乎碎裂。 冥蝶剑狂野挥舞,难以窥见其剑影。在他的剑气连斩下,有什么无形之物裂开一条细缝,招魂幡的收卷的速度骤降。 一片阴影落下。 霍唯抬眼,剑招为之一滞。 只见一庞然大物当空坠下,以猛虎扑食之势将招魂幡咬入口中。 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大白狐虎牙崩断,招魂幡也像嚼玻璃似的被啃了个稀烂! 传送没能成功进行,娄磬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空中。 黑斗篷被扯碎,露出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苍白冰冷的面容,黑色的瞳下带有浓重的青黑,淡淡的青色血管纵横交织,将俊美毁去八分,徒留阴郁。 “它,摧毁了传送阵法。” 穆清嘉化作的巨狐龇牙咧嘴,牙缝间吐出滚滚青色的火焰。 木戒呵呵笑道:“原来这就是全盛时期的狐仙么……不,还远远不到,你只最多只是个像她的冒牌货而已。” 巨狐嘶声咆哮,再度冲娄磬咬来! “杀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木戒道。 “是。”娄磬领命。 他若仅凭自己元婴初期的修为,必然无法完成指令。三根凤魂针掠出,不为攻击,却率先扎入娄磬自己的左胸! 凤魂针染满心头血,无数魔纹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娄磬双眼翻白,黑红的血水从七窍涌出。 “疯了吧……”吊桥上的霍泷目瞪口呆,“这还能活?” 顾霄蹙眉道:“他身上是续命的魔纹。别过去,那不是我们能参与的境界。” 巨狐的青焰与霍唯的金焰交织,焰火在暗沉的地洞中飞窜,烧蚀一切所经之物。 本就是天阶法器的凤魂针,在沾染生祭之后愈发疯魔。巨狐左冲右突,却每每迫于凤魂针的追杀,难以接近娄磬。 霍唯挥剑若舞蝶,身法飘忽,与手握招魂幡旗杆的娄磬战于一处。 对方用武器毫无章法,却诡异地快,短兵相接时一股怪力顺冥蝶剑传来,触及霍唯旧伤,引得他又喷出数口鲜血。 彼时穆清嘉正四足踏在木塔上,飞檐走壁,与凤魂针团团周旋。眼见霍唯受伤,他眸色一暗,不顾凤魂针,硬生生向娄磬扑去! 哧啦—— 娄磬左胸被连皮带骨咬断,虚无盒从他胸口飞出,穆清嘉狐尾一甩,将虚无盒抽向霍唯。 与此同时,三根凤魂针狠狠插入他后脑,巨狐哀鸣一声,失了平衡,向下跌去。 霍唯接过虚无盒,正欲转身,却鬼使神差地朝那巨狐望去。他泛红的黑眸与那双明亮的眸子撞在一起,心中微动。 “仙友快走,这里要烧毁了!”霍泷喊道。 地洞中火势汹涌,木塔大半身都淹没在火焰中。视野中,巨狐彻底被火光吞没,霍唯收回视线,御剑而上。 他随手抹去唇边血迹,仰头而望。 塔顶上留着一小圈湛蓝的天空,熹微光线从中洒下。 霍唯挥出一剑,直斩天际。 天空如圆镜般龟裂、破碎,幻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岩石。 岩石在剑光中崩塌,湖水从豁口中泄漏,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冲刷着木塔、洞窟、狐腋绫罗,以及满塔摄魂铃。 塔顶上方的水源正在平息这场大火。 霍唯捂住胸口的小木偶,穿过岩石碎口,逆流而上,冲出水面。霍泷随后跟上,在女婴和灌灌身上贴了张避水符。顾霄垫后。 跃出水面后,霍泷才发现外面根本不是地底幻镜中的蓝天白云,而是深夜。 他们正处于青丘山的最顶端,山顶有一方泉水孕育的湖泊,由于湖底的裂口,湖水不断从下流失,水面打着旋涡。 湖泊之上,亘古的群星于夜空中闪耀;湖泊之下,便是青丘狐族世代居住的地方。 而山腰间的狐仙村,山脚下繁华的城镇,则渺小如沧海一粟。远处,是整个扬州,以及穹庐笼罩下的九州大陆。 更远处,则是魔修盘踞的蛮荒之地,是狐祸之因,是霍家灭门之始,也是九州动荡之源。 “魔修,是坏人。” 少年喃喃着,不知说给谁听。 第16章 师弟他火山爆发 在巨狐坠入火海的瞬间,穆清嘉的识魂便脱离了巨狐,随即意识也清醒过来,恢复了平时的状态。 刚刚那只巨狐,无论是肉|体力量还是灵气,甚至是性格,都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狐仙本身。 那种感觉难以言明——就像是天道对他这个“赝品”做出误判,判定赝品是真货,所以天地之间的灵力便依据这个判定,为他所用。 无数棺椁在火焰中焚毁,宛如烟花般从岩壁边片片坠落。塔顶有银河倾泻而下,以清凉的泉水抚平怒火。 一想到这场大火有他的一份“功劳”在里面,穆清嘉就觉得一阵愧疚。 不过至少,狐仙的魂魄已经夺回,青丘狐族若以此为凭,修生养息上一两百年,直到新的领袖出现,总能恢复百年前的盛况。 焚烧过后的地底烟雾弥漫,穆清嘉的识魂在周围游荡,不知不觉就走近了那口方才联系着狐仙的棺椁。 失去身体后,棺椁对他识魂的吸引力更为强烈,仿佛在有一条铁链拴在他胸口与棺椁间,越收越紧。 棺椁的木质外层被烧掉,露出其中完好无损的冰蓝色内壳。 ——那是一具冰棺。 穆清嘉隐约看到,冰棺内躺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个人影,胸前还抱着一团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他忽觉识魂被轻微地揪了一下。 回来。 头顶上空传来一个声音。 离体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穆清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克制住冰棺对他的诱惑,选择回归木身。 罢了罢了,他并不清楚那冰棺中会发生什么。若是随意冒险闹出幺蛾子,自己的身体一辈子痴痴傻傻,还让师弟给个傻子养老送终,也太不负责了。 思及此,穆清嘉放松自己,任识魂飘入上空。 他消失后不过须臾,一个只剩右半身体的人落在地上,赫然是魔修娄磬。失去了半边身体,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却以诡异的姿态行动着。 娄磬拾起了碎成两半的小狐狸木雕,死寂的瞳孔亮得惊人, “刚刚那白狐,就是它。是他来了。” 木戒沉默不言。 “您先走。让我再会一会他。”娄磬道。 “……很久没见你这么有兴致了。”木戒呆滞的声音响起,“此次任务失败,回去自己领罚。” “是。” 娄磬应答,面不改色地斩去自己的右手。断臂落地则化为飞灰,只留一只木戒指,缓缓浮起。 小型传送法阵绽开,木戒、凤魂针连同那碎作两段的狐狸小木雕,一起消失在空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沉默地看向上空。 ------------------------------------- 青丘山顶。 穆清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犹有些精神恍惚,一种酸楚感从魂魄深处袭来。 看守家门的元神瞥了晚归的识魂一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拿屁股冲着他。 一只手把穆清嘉从胸襟里提了出来,小木偶晃晃悠悠吊在半空,与霍唯面对面。 “正常了?”霍唯挑眉,盯着他。 穆清嘉尴尬地僵在空中。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兴师问罪还是要来。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刚刚的异常,毕竟分魂附灵是他的本能,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或许曾经的他知道,但现在的穆清嘉,就连附灵术的方法都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慢慢别开了脸。 “不许再开那种奇怪的玩笑。”他又低声补充道,“……至少现在。” 霍唯嗓音暗沉,穆清嘉一听就知道师弟在不好意思了。 是他想岔了。 所以他的本体之前对师弟都开了些什么“奇怪的玩笑”啊? 穆清嘉无语凝噎,他摸了摸鼻子,双手在空中比划比划,意指让霍唯把自己变大。 霍唯照做,穆清嘉感觉灵眸的视野逐渐恢复正常,已变回了正常人的大小。 他不愿倚仗着师弟的剑,便努力掏挖出自己散乱的灵气,用了个浮空符,与他相对而立。 在霍唯莫名的目光下,穆清嘉向着他,展颜一笑。 那笑容明快温暖,霍唯呼吸一滞,眼神呆了半晌才匆促躲开。躲开后,他又立刻想起现在对方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于是又移回目光,沉沉看着他。 虽然师弟没什么动静,穆清嘉却能想象出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忆起从灌灌口中听来的那些话,又想起记忆中别扭可爱的雪团团,只觉一腔温软的暖流充溢着胸膛,只想像儿时一样将孩子抱在怀里揉搓疼爱。 这么好的师弟,自然要留在身边,欺负上一辈子。 然后,一抹艳红划入穆清嘉的脑海。变作巨狐时,他分明看到师弟受伤吐血了。 {对了,你的伤是怎么……} 他刚写出几个字,却见一团黑雾直奔霍唯后背而来,不由惊呼出声。 “小心!” 霍唯瞳孔猛然缩紧,冥蝶剑自主拱卫于身后,与黑影猛烈相撞。 对方的速度太快,两人被巨力掼入深山,沿途压倒排排古树。霍唯把穆清嘉摁在怀中,将冥蝶剑狠狠插入石缝中,刮裂山岩近百米,才堪堪止住。 穆清嘉从霍唯身上爬起来,咳嗽几声,道:“他的目标是狐仙之魂。” 霍唯双眼微微睁大:“你……” “我能发声了。”穆清嘉很新鲜地“哈哈”笑了两声,对霍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多谢你,师弟。” 霍唯深色的瞳孔中划过一抹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就沉了下去。他踏前一步,将穆清嘉挡在身后,举剑面对娄磬。 “阴魂不散。”他寒声道。 娄磬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形象与最开始出现时天差地别。他失去了左半边身体,右手断口齐整,光是活着就很不可思议。 如果说他最初的沉默是出于对世间的冷漠,那么现在,就是压抑着狂热的沉默。 他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全身毫无防备,然后迈出一步。 一剑白虹贯日而来。 霍唯的冥蝶剑深深插入娄磬的丹田中。那里栖息着他的元婴,任何修士只要元婴破碎,都必死无疑。 娄磬扭曲地扯了扯嘴角。 魔气从丹田的豁口处疯狂涌出,如铁链般锁住霍唯的双手。更多魔气喷涌而出,像一团风暴般,将二人裹入其中。 他想自爆! 霍唯咬牙:区区一个元婴期,怎么可能有如此之多的魔气?! 冥蝶剑被死死卡在娄磬体内,霍唯勉力聚起金焰,又朵朵熄灭。红色的咒纹爬上他的脖颈,又爬上苍白的脸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妖魔般邪肆。 但和释镯仍是恪尽职守,将超额的火灵气泄去。 “该死!”霍唯骂道。 娄磬仍旧是面无表情,仿佛并不因困住他而感到快乐,亦或是为自己的死亡感到悲伤。 “出来。”他像是陈述一个事实。“不出来,他就会死。” 谁?他在叫谁出来? 霍唯微疑,忽觉有一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他脸色立刻狰狞起来,向身后吼道:“滚开!” “你这张嘴必须要放尊重一点……”穆清嘉艰难地双手扣住和释镯,使劲向开扯。 “你做什么?!”霍唯吼道。 “拆镯子。”穆清嘉双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咯吱作响,“待此间事了,师兄再重新教你什么叫礼貌……!” 他知道,自己刚刚回魂,身体不甚利索,连集中精力画个符都难,更不可能阻止眼前的魔修。 所以现在只能靠霍唯。 ——那个世人口中,凭一剑斩尽宵小邪祟,全盛的霍唯。 如果穆清嘉自己这幅木头做的坚硬身体能派上什么用场的话,就只有硬碰硬,尝试掰开这个破镯子了! “咔嚓”一声,穆清嘉右手整整四根手指被掰断,但和释镯仍纹丝不动。好在他没有痛感,四指折断,大拇指立刻补上。 “穆清嘉!现在、立刻,离开我!”霍唯吼道。 穆清嘉置若罔闻,试图操控所有能触及的木灵气,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天地间的。 丝丝缕缕的木灵气注入其中,和释镯光华愈盛。 突然间,就像是破开一个玄妙的关窍般,天阶法器的“锁眼”清晰地展现在穆清嘉眼前,而他手中,早就有了一把钥匙。 “——开!” 和释镯陡然爆发出金光,细环上下各自裂开一条缝,松开了霍唯的左腕。 积蓄已久的金焰喷射而出,狂暴的火灵气将魔气撕扯粉碎,搅向娄磬的丹田。 穆清嘉被热浪弹飞出去,又被结实的手臂勾回来,搂在怀中。正当他炽热难耐时,身周却被覆上一层清凉的水膜。 穆清嘉隔着那一层水意氤氲,去看那个正揽着他的红色人影。 “无赦。” 霍唯沙哑的声音淌过耳边。 浓郁的火灵气积聚于剑尖,冥蝶剑通体赤金,一只金焰蝶从剑尖诞生,双翼震动时扇起狂风焰海,压向娄磬。 新生的骄阳横贯夜空,金焰蝶所过之处一片澄明,夜空宛若白昼。 残破的魔修在焰火中灰飞烟灭,至死,他空白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如果有,也只是一点微不可察的失望。 金焰蝶消失后,穆清嘉轻轻松了口气,合掌道:“锁。” 和释镯归位,重新回到霍唯左腕间。狂暴的火灵气为之一灭,遍布全身的咒纹逐渐消退,眼中赤红也消失不见。 霍唯揽着穆清嘉落回地面,其间一言不发。这种异常的沉默让穆清嘉心里本能地一抖,仿佛眼前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你刚才有把握拆掉它?”霍唯不辨喜怒道。 “咳,应该是的。”穆清嘉摸了摸鼻子,“我的好师弟……” “‘应该是’?还诓我!根本没有!”火山怒号着喷发了,“你以为凭你那两条木胳膊还能手拆天阶法器吗?” 穆清嘉上半身微微后倾,勉强撑起一张笑脸。 霍唯快步踱了两圈:“为什么非得来送死?你有几条命可活?要不是、要不是!你刚刚就死在那儿了!” “没错。”穆清嘉附和道,“穆清嘉这个人简直笨死啦,脑子一热,满心里都想着救师弟。该骂,该骂。” 霍唯憋着一口气没撒出去,噎在喉咙里,听了这番话,那气儿就不争气地消了小半。 穆清嘉歪头一笑,轻拍他肩头,道:“不气了?” 霍唯仍是愤怒地瞪着他:“下次听我的。不,下次自己性命优先。” 穆清嘉狠狠点头,只是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敷衍。 但霍唯没看见。他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闭了闭眼,低声道:“只要你活着,我怎么都是好的。” “嗯?” 穆清嘉心中一动,想起自己死后的五十年,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心酸。 霍唯说错话似的住了嘴,任穆清嘉如何磨,也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剑修高束的发髻有三分凌乱,他抱臂别着脸,胸膛大幅度地一起一伏,一看便知是余怒未消。 “好了好了,师兄错了。作为补偿,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师兄都给你做,嗯?”穆清嘉笑着道,“再不吱声儿,我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师弟了?” 霍唯被轻而易举地激怒了,狠狠剜了他一眼。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眨了眨眼,露出点莫名的意味。 “真的什么都做给我看么?”他问道,话音里意外地带着点狡黠。 穆清嘉本能地觉得这话里留着坑等他跳,但他还是笑着举起两指,道:“保证。” 霍唯露出得逞的笑容:“那就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穆清嘉笑脸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霍唯:谁给你的勇气?! 穆清嘉:梁静茹。呸,是师弟给的勇气~ 作者OS:其实,当穆清嘉开始能说话后,大家就会发现他挺爱说话的,之前是硬件设施限制了他的嘴。 第17章 师兄他遭人惦记 “师兄向来玉树临风,没想到穿女修的装扮也如此闭月羞花。” 霍唯在使坏时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狐仙让霍某缘得一见师兄女子样貌时的风采——但那还不是真正的师兄。” 穆清嘉欲哭无泪:说好的脸盲呢?怎么还是看出来了呢? “……你不是不认识人脸吗?” 霍唯挑眉道:“我日夜对着你这张脸也不知多少年了,怎么会记不得?” 穆清嘉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很少照镜子?” “大抵有五十多年了罢。”霍唯疑惑,“怎么?” 五十多年没看到过自己,难怪。 “难怪你没认出你孙子来。”穆清嘉道,“除了眼睛,他几乎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霍唯皱眉:“孙子?我没有女人。而且……” 而且,霍家早已只剩他一人。 他嗓音一沉,穆清嘉便听出了其中的低落。他微笑着道:“这次我们同行的那个临皋派少年,是你兄长流落在人界的后裔。是师妹找到他的。” 霍唯沉默片刻,拳头松了又紧,进了又送,薄唇抿成一条细线。 激动、难以置信,有被兄长隐瞒的怨怼,有近乡情怯的畏惧,更多复杂的感情绵绵不绝地涌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霍唯张口,半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清嘉知道他一时半刻难以平复心境,于是也静静等着。正在此时,那少年的声音传来。 “阿穆、阿穆!你们没事吧?”霍泷一边遥遥喊着,一边举起了手中的东西,“你看我找到了这个!” 霍唯皱眉:“什么‘阿穆’,没大没小。” 穆清嘉轻咳一声,霍唯抖了抖眉梢,绷着脸问道:“你找到了什么?” 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师弟努力树立长辈威严的样子,着实有趣。 霍泷万没想到这人会搭理自己,一被问话,先是一惊,然后态度就不自觉就正经起来,挺身站直。 “我看到只金色的蝴蝶在它身边转悠,上面还残留着魔气,就捡回来了。” 他张开手心,露出半截烧焦的木棍。 霍唯接过来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不是简单的木棍,而是一条惟妙惟肖的木质人腿。少年口中的金蝴蝶翩然落在冥蝶剑锋上,融入剑体,郝然是金翼使。 黄金蝶一直在寻觅铃母主人的气息,它们的存在说明,这截木腿很有可能是魔修自爆后残留下来的东西。 霍唯的脸色瞬息之间千变万化,清脆的“咯吱”声中,木棍在他手中折为数截。 他突然就明白过来。 怪不得那魔修不畏生死,仅靠半边身体便能成活。怪不得他修为忽上忽下,灵气诡谲多端。 因为,刚刚与他们一场恶战的,根本不是这魔修的本体。 而是一具偶人分|身。 “……偃师。”霍唯喃喃道。 霍泷惊得张大了嘴:“那魔修是‘偃师’?可偃师不是在玄机榜上吗?玄机榜只收录仙修啊。” 穆清嘉听着这些陌生名词,一头雾水:“等等,玄机榜是什么,你们说的偃师又是谁?” 霍泷第一次听他说话,被吓了一跳,差点扔飞了灌灌。 “阿穆,是你在说话?”他惊喜道。 “恭喜师伯。”顾霄微微俯身作了个揖。他怀中的女婴吹了个口水泡,揉着他胸口的布料要奶喝,蹭得他胸口的衣襟皱成一坨。 刘家大夫人的孩子本来是由霍泷看顾的,但霍泷本人也还是个孩子,顾霄怕他冒失,便将那婴儿接了过来。 这女婴浑似个肉嘟嘟的团子,让顾霄清冷出尘的气质一扫而空,甚至还有种微妙的、居家贤惠感。 不过他本人并没注意到这一点,仍在一本正经地解释着穆清嘉的疑问。 “‘玄机榜’乃浮玉水榭实时更新的修仙界战力排行榜,收录九州所有修仙者在内,算是比较权威公允的榜单。” “至于‘偃师’这个称号,”他接着道,”此人位列玄机榜第七,是玄机榜前十中唯一一名炼器师,也是其中最神秘的一人。无人知晓其姓甚名谁,亦或分属于哪个家族。” “他最大的特点,”霍唯接过话,“就是使用偶人。” 顾霄道:“不单是偶人,还有九州珍奇异兽,逼真者与天地造化同功能,甚至能骗过天道的‘眼’,以假乱真。” 穆清嘉搓着手指思索着。顾霄对偃师的描述倒是极像他操控白狐木雕时的感觉,这个“偃师”会不会是与他有什么渊源? 或者,这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只是印象中,他从前算是个“不思进取”的剑修,不可能达到修仙界前十的水平才对。 于是他问道:“既然偃师极少出现,这玄机榜又依据什么排的战力?” “战绩、修为、地位,综合实力,但偃师是个例外。”顾霄沉声道,“他只有一次战斗记录被收录在内,仅这一次便能让他登上前十,甚至维持数十年。” 霍泷兴奋地抢话道:“师傅说,仙魔大战前夕,魔尊的左膀右臂,‘力言尊者’蒙稷陨落,就是他做的。又有散修曾经见过他,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就扬名立万啦。” 一听此言,穆清嘉立刻觉得刚刚的猜测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记忆中他死于魔修之手,那个魔修想必也不是什么大角色。 一个小喽啰都打不过,怎么可能干掉魔尊的左膀右臂?简直痴心妄想。 他自嘲地笑了笑。 “偃师自仙魔劫结束后就销声匿迹了。”顾霄低着头道,“没想到他去修了魔。” “还不能确定真的是偃师。”霍唯沉声道,“不过,如果他真的修了魔,我一定会找到他,再杀了他。” 他又缓缓补充上一句:“——即便他对我有恩。” 杀意凛然四射,蜗居在霍泷怀中的灌灌缩回脑袋,又使劲往少年的胳膊缝里钻了钻。 “不必勉强自己。”穆清嘉轻声道,“或许我们以后不会再碰见他了。” “总会碰上的。”霍唯沉声道,“魔修皆乃穷凶极恶之徒,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甚至于焚九州、噬仙魂。” “他既选择了魔修一途,便也选择了成为我的剑锋所向。” 提及魔修时,霍唯像是变了个人,嗜血、暴力、疯狂,而穆清嘉有些担忧地发觉,师弟对魔修的深恶痛绝,大半都来自于曾经的血海深仇。 复仇之路黑暗狭窄,他不希望霍唯独自一人走得太远太深。 “魔修确实都很坏。”霍泷的语气有种懵懂的笃定,“顾霄,你说呢?” 顾霄一语不发。 霍泷似是习惯了被无视,耸了耸肩,自去给灌灌梳毛了。 “走到那时再考虑也不迟。”穆清嘉见气氛有些沉重,遂道:“别的暂且不提,这次我们至少保护了狐仙。——师弟,我们先把狐仙从虚无盒里放出来吧。” 霍唯一顿,从胸口掏出一个小巧的方形黑盒子,拿在手中。 “狐仙就在这里?”霍泷好奇地上下左右瞅。 “嗯。”霍唯应声。 “这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我以为仙人能呼风唤雨,与日月同辉,总之很厉害。”少年稀奇道,“没想到真正的仙就这么一点点,会生病,还有些弱。那我们还为什么要修……” 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合适,便止了话头。 众人都知道,他后半句想问的是:那我们为什么要修仙? 这早就是一代传一代的定则,仿佛修成仙便无所不能。即便是穆清嘉修仙近八十载,对这个答案也一知半解。 年幼的记忆中,师尊对这此也总是语焉不详。 长生么? 他忽然想起灌灌复述的,师弟承诺他的话。 “等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 由此看来,他和师弟所憧憬的归宿,从来都不是长生。 既然修仙不为长生,又为了什么? 穆清嘉凝视着霍唯手中的虚无盒,若有所思。 或许大白狐……不,或许狐仙能解答他的疑惑。 他想接过虚无盒,霍唯却躲开了他的动作。 “小心。”他道,“我来。” 霍唯离三人远了些,然后谨慎地掀开盒盖。春夜的森林静谧无声,唯有一轮明月斜照,还有山顶湖泊沙沙流水声。 盒中既无陷阱,亦无仙迹。 穆清嘉来到他身旁,对着黑漆漆的盒口,试探着道:“在这里放你出去,可以么?” 短暂的寂静过后,盒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好。” 无形之物流淌而出,林间一片飒飒之声,带起一阵野花香。其余人皆以为有清风拂过,唯有穆清嘉“看到”一个白色的狐狸影子从盒中飘出。 清风拂面而来,穆清嘉怔然呆立半晌,昏倒过去。 “清嘉!” 霍唯一把接他入怀。 穆清嘉呼吸匀称,面色平静祥和,魂魄没有问题,灵气没有问题,木身也同往常一样。霍唯于生死一线时尚游刃有余,此刻却紧张得渗出了冷汗。 “霍师伯。”顾霄提议道,“晚辈粗通医术,若不介意,借师伯脉象一观。” 见他诚恳不似作伪,霍唯默许了。 顾霄双指搭在穆清嘉腕间,片刻后,略微错愕地眨了眨眼。他一抬头,便见霍家二人用两张过于相似的脸,皆是专注地等着他的结果。 这或许是他们神情气质最相像的时候。 “穆师伯身体无恙,只是睡着了。”顾霄轻咳一声,“若有什么不妥的话……脉象稍缓,或许——是饿了。” “……”霍唯道,“多谢。” 他自辟谷以来便没主动吃过东西,虽说是各种山珍海味都尝了个遍,也全都是穆清嘉硬拉着他吃的。 所以他竟忘了常人也是要吃饭的。穆清嘉的新身体没有辟谷,之所以昏倒,还真有可能是饿的。 一经顾霄提醒,霍泷肚子也咕噜一声。 “咱们去‘天海一色阁’好好犒劳一顿吧,我请客!”少年咽了口涎水,“扬州有三家分店,不过最有灵气的还是豫州那家,就是招待帝君也不寒酸!小时候爹爹总带我去,我认得那家厨娘,她做的酥骨鸡最好吃了……” “不许吃。”顾霄严厉道,“你必须习惯辟谷。” 霍泷可怜巴巴地揉了揉肚子,然后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灌灌,砸吧砸吧嘴。 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灌灌小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吓得打了个嗝。 ------------------------------------- 九州之外,西北蛮荒之境,少咸山。 幽暗的洞穴中,苍白阴郁的男子浑身抽搐,渐渐醒了过来。他身边有一只木戒,三根凤魂针,还有一只断作两截的狐狸木雕。 “太慢了。”木戒道。 娄磬无言,只是一边按住剧痛的额头,一边哆嗦着拾起狐狸木雕。 “是他,他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出现?” 他嘴中念着,用一种神经质的目光盯着小木雕上下左右地翻看。 “蠢徒。”木戒道,“凭你这瞎子,他即便站在眼前你也发现不了。” 娄磬没有任何被冒犯的不满,他看向木戒,双眸中带着纯真的疑惑。 “他已经复活了。”木戒再次道。 “复活?” “呵。你不觉得这个时间太巧了吗?”木戒道,“冥蝶剑的师兄死于仙魔劫,如今以木身出现在霍唯身边。那人也消失了五十年,直到现在,与他同时出现在这里。” 木戒像是想通了什么,又道:“这么说来,当年力言尊者率众屠尽霍家百人,冥蝶剑孤身入蛮荒复仇,最后,力言却丧命于偃师手中。” 他呵呵笑道,“好一个师兄弟情深!” 星星点点的神采逐渐在娄磬眼中亮起。 “原来是他。”他问道,“他叫什么。” 木戒似是在思索,片刻后道:“与剑尊者同姓,像是名唤——穆清嘉。” 娄磬抚向自己被巨狐扯碎的左半边身体。那剧痛刻入魂魄,被带回他的身体,宛如一道无形的伤疤。 “穆清嘉。” 他念出声,用左边麻木的脸颊,艰涩一笑。 第18章 师兄与狐仙之谜 话说穆清嘉晕倒,其实并不是因为饥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理由,至少不完全是。 当仙魂穿过他身体的一瞬间,狐仙的一部分意识也随之留在了他的魂魄中,留在了暗沉的虚无之地。 “嘉儿。”狐仙用人类的声音呼唤他。 那声音像极了母亲,但穆清嘉清醒地知道她不是。他真正的母亲还葬在皋涂山的银桂树下,已有五十年无人清扫祭拜。 他缓缓睁开眼,踮起脚,伸手环抱大白狐的颈项,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 “狐仙?” 大白狐垂头,伏低了身体。“你果然都忘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穆清嘉微笑道,“不过师弟说,我以后会想起来的。” 大白狐一扫蓬松的尾巴,将他裹在一片雪白的绒毛中。 “我的时间不多了。”她道,“不知道能否等到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穆清嘉抬头问道:“你生了什么病?有我能帮上忙的吗?” 狐仙温声道:“那不是病,而是天道对我窥伺未来的惩罚。” “青丘九尾狐族的预知天赋。”穆清嘉感叹道,“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未曾想是真的。” 他终于明白了狐仙青色眼眸中常常弥漫着的悲伤是什么。那是明知厄运必将到来,却无法逃离的悲伤。 “我曾用这天赋,为三个人卜筮预知。”大白狐颔首道,“一为我,二为天下苍生,三为你。最后,本源仙气溃散,再无永存的可能。” 穆清嘉心中隐痛,低声问道:“过去、现在、未来所发生的一切,你都预知到了么?” “只有关键的一星半点。”狐仙叹道,“所以,我不知道红玉误入歧途,也不知道她……会死。” 穆清嘉想起了那个短暂地结束了生命的妩媚狐妖,心下感慨。 也许对于人类来说,她手上沾了人血,死得应得其所。但对于青丘狐族来说,她的消逝,等同于失去了非常重要的家人。 狐仙嗓音悲伤:“我不愿告诉红玉有关青丘狐族的卜筮之法,因为她是最有可能接任狐仙之位的妖,我不想让她步我后尘。却没想到,她却为此而死。” 穆清嘉也为狐仙而感到难过,他问道:“你不为她,却为我卜筮,又是为何?” “因为,你是那显露出的未来中的变数。”狐仙道,“更重要的是……我欠你母亲一份人情。” “母亲?”穆清嘉疑道。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狐仙娓娓道来,“在第一次卜筮中,我预知到了我的湮灭,随之瞥见一抹而来的九州寂灭。我日日忧思不已,终究做出了再卜一卦的决定。” “但这一次的惩罚远比我想象中的严重。我……差点因此而身魂尽灭。” “仙,是很脆弱的存在。寻常人生病只需修养,然而破碎的仙魂只有用其它魂魄填补,方能愈合。”狐仙沉湎在回忆中,“我没能瞒过你的母亲,她终究是把她的魂魄给了我。” “所以她成为了痴傻之人。”穆清嘉垂着头,淡淡道。“因为她失去了三魂之一的识神,给了你。” 他随后反应过来:“可这不符合常理。三魂之中,元神与识神何其重要,母亲她为何弃欲神而非欲神?所以后来才……” 所以后来才有那些流言蜚语,为人说三道四,受尽苦楚。 穆清嘉抿着唇,没有说下去。 “我也不懂。”狐仙缓缓道,“但她说,她想留下元神来陪你,留下欲魂来爱你。” 穆清嘉一呆。 竟然是为了这种毫无功利的理由吗? 他颤抖地笑起来,烫热的泪水蓄满眼眶,酸涩疼痛。 大白狐舔去他眼角的水意,温柔道:“你长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她叹了口气道:“现在想来,我好像昨日才捡到了她。而今天,她的儿子就已经这么大了。” 穆清嘉狠狠埋进大白狐的毛发中,那份对狐仙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缘何而生,有了答案。 因为大白狐的魂魄中,有他母亲的一部分。 不仅是识神,后来,还有延续生命的元神。 后来母亲无疾而终的原因,穆清嘉也很容易便猜到了。 他回忆起之后发生的事,低声道:“我不该跟师尊离开这里。她本应该好好活一辈子的。” 师尊的出现让母亲知道他有了依靠,她知道即便没有她,穆清嘉也会平安长大,所以才把剩下的元神,也留给了狐仙。 元神乃掌控生命之魂,失去了生命的本源,凡人无人能撑过五年。 “所以,我将最后一次卜筮的机会,留给了你。也留给了九州命运转折的关键点。”狐仙道。 穆清嘉抬眸问道:“可以将你所知道的告诉我么?” “探知天机已是重罪,天道更不容许泄露天机。我已失去了肉|体,承受不住第二次天罚。”狐仙沉重地摇头:“我必须留在这里,守护最后一人,守护青丘山最后一程。” 穆清嘉又问道:“既如此,你所预见到的未来,改变了么?” 狐仙笑道:“你现在仍然留存于世,就证明未来已然发生改变。” “我会好好保重这条性命,无论是为你,还是为师弟。只是你……”穆清嘉握拳,沉默半晌,才接着道:“地底的那些人类悬棺——已经没有新的棺椁送进来了么?” 他曾经对那数以万计的地底悬棺的存在百思不得其解,但现在知道了狐族预言的代价,知道了魂魄可以填补仙魂、弥补天罚,问题的答案也浮出水面。 “人类曾经会分享魂魄为历代狐仙所用,不过,那已经是更久远的事了。”狐仙回忆道,“祖辈时,九州硝烟四起,仙魔争战、阐截混战实乃常态。” “那时的青丘山,凡人与狐族互通有无,狐族善用预知天赋来躲避灾祸,而人类也会在死后葬入山中,让自己的魂魄成为狐仙的一部分。” 这就是那些悬棺的来历。 因为就像灌灌与狐族一般,从前人类与青丘狐族也是共生关系。 死者的魂魄将维持狐仙的预言能力,从而壮大狐仙的仙力,护佑子孙后代。 所以,如果还有人自愿葬入青丘山地底的话,狐仙便能继续生存下去。 “像我母亲一样。”穆清嘉道。 “是的,他们都像你母亲一样。”狐仙道,“说来奇妙,狐族与凡人曾合力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而现在这种和平年代,我们却反而无法互通感受了。” 穆清嘉忽而想起老村正的话,问道:“五十年前,村里的婴儿也是自愿么?” 大白狐一顿,嗓音中带着愧疚。 “不,他们是被迫的。出于一个意外。那时我肉|身毁灭,仙魂失去了控制,为了苟延残喘,无意识地抽取了他们的魂魄。幸运的是,我及时找回了自己,没有堕落成魔。” “仙也会堕魔?”穆清嘉道。 毕竟修魔和修仙,不管是称谓听起来还是实际的修炼功法,都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当然。”狐仙解释道,“仙魔之间,只有一线之差。魔毫无节制地掠夺他人,成就至尊至强。而成仙,是甘愿成为一方水土的守护仙灵,为苍生奉献自己的魂魄。” “也就是说,甘愿寂灭的觉悟,是飞升成仙的前提。”穆清嘉道,“化神后期修者突破的最后一道坎,是奉献自己的心境。” 但若是知道升仙的后果,修仙者还会选择成仙么?这明显是个矛盾,无怪乎化神期修士有百数,而成仙者几百年无一。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若飞升成仙,或曰成魔后,意外受伤,就会夺取大量魂魄为己所用。穆清嘉想起此次来劫掠仙魂的魔修,感觉隐约抓到一丝线索。 那魔修是否也在为一名仙,不,一名魔的存在,而寻觅大量的魂魄呢? 正当他思索时,大白狐的身影逐渐消散。 “我该走了。”她道,“你的身体走得太远,我不能离开青丘太久。” 穆清嘉连忙道:“那里太危险了,魔修还会再来的。” “只要我不出现,就没人能找到我——当然,除了你。”狐仙话音带笑,“而且,会有人来守护我。” “等等!” “我们还会再见。”那声音愈来愈轻,“在这之前,我将守护好你的归来之所……” 穆清嘉伸手去触碰狐仙的残影,然后“啪叽”一声,拍在了一张人脸上。 他使足了劲儿,自己的手倒是没痛觉,被打的那人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巴掌印儿。 穆清嘉用起灵眸,看着自己身上趴着的火红人影,噤声。 霍唯:“……” 穆清嘉立刻决定装傻。他假装伸了个懒腰带过那个尴尬的动作,然后尽量自然地打起招呼。 “早安啊师弟,”他寡廉鲜耻道,“为什么每次我醒来,你都趴在我身上,一副要非礼人的样子呢?” 他心里极度唾弃自己倒打一耙的行为:师弟的脸肯定被拍肿了,现在一副红扑扑的样子,看起来谁非礼谁还不一定呢。 而且,他刚刚发现自己掰断的右手手指已经恢复了,肯定是师弟替换掉的,他这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 “呵呵。”霍唯咬着牙笑出两声,“梦里蚊虫很多么。” 穆清嘉平素最厌蚊虫,或许是基于某种厌恶情绪的联想,他嘴舔了舔唇角,突然觉得嘴里一股怪味儿。 “怎么样?”霍唯见他舔唇,问道。 穆清嘉没能发现对方话音里隐藏的期待,于是实话实说道:“一股很奇怪的味道。师弟,方便给我点水我漱口么?” 听罢,霍唯先是脸色一黑,然后尴尬的红晕覆盖过巴掌印儿,一点点盘踞了他的面颊。 他僵硬地爬起来,背过身去,恶声道:“有那么难吃么?” 穆清嘉一愣,随后发现他们正坐在河岸边的草坪上。他又品了品口中的怪味儿——那是一种鱼腥混杂着焦炭的味道。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该不会是师弟给他烤的鱼吧!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打击一:师兄是吃货,师弟是厨房杀手。 打击二:师兄讨厌虫子,师弟是蝴蝶,昆虫的一种。 打击三:师兄和拍蚊子一样反手给了师弟一巴掌。 霍唯(礼貌假笑):谢谢,有被打击到。 第19章 我很想念你。 穆清嘉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想想自己的师弟从小高傲得紧,十指不沾阳春水,竟然还给他烤鱼吃! 虽然,厨艺还有进步的余地。 不过方才自己发表的一番评论,倒是冒失了。 思及此,他巴巴转到师弟眼前,笑着道:“其实刚才我做了个梦,你要不要听?” 霍唯只顾闭目端坐,并不理他。 穆清嘉也不介意,自顾自道:“我梦到‘天海一色阁’的老板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珍馐佳肴,我方下筷,窗外就飞来一只大蝴蝶,直往热汤里扑。” 他绘声绘色道:“我怕他伤了翅膀,就想把他赶跑,没想到下手没了分寸,扇得有些重了。一番好心,却是罪过。” 说罢,他笑嘻嘻道:“师弟,你要是那只蝴蝶,会原谅我么?” 霍唯开口道:“不必拐弯抹角。你那些花花肠子,还是留着哄小姑娘听罢。” 他虽这么说着,气息却平和不少,显然是被哄到了。 “有言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师弟既为我烤鱼,作为师兄,还当礼尚往来才是。”穆清嘉笑道,“师弟,想念为兄的手艺了么?” 霍唯不言不语,只是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穆清嘉一笑,拍拍手上的灰,自去河里插鱼去了。 他将手指没入水中,这里比青丘英水水速更快,水量也更大。青丘繁花似锦时,此地山间小野花才初绽。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师弟很可能已经带他离开了青丘山,向北方前进。 不过,既然路途中要停下修整,为何不随意找个城镇,而是在这种荒郊野岭中露宿?穆清嘉不是很理解霍唯的选择。 趁这会儿功夫,他已经选中了他的目标。两根木刺从他指间陡然射出,各自穿透一条鱼的腮部。他一招手,木刺连带着两条肥鱼便飞回他手中。 穆清嘉上手摸了摸,发现是青鱼,脑内立刻开始上演各种青鱼的做法:红烧、茄汁、水煮、还有配以葡萄酿酒的葡萄鱼…… 虽说君子远庖厨,修士辟谷后更无需食用人间五谷,穆清嘉却十分钟爱美食,也爱为那口腹之欲下功夫。 他年少时曾多次偷跑下山只为带回来一小罐糖霜,为此也不知被师尊罚跪过多少次。 受罚是师弟陪着罚,当然,享受赃物时,也是两个少年各分一半吃。 他至今还记得小霍唯嘴里喊着“我才不吃这等蠢物”,结果趁人不注意时,却偷偷伸出软舌,舔去唇角的糖霜,作一副猫儿偷腥的模样。 穆清嘉眉目弯弯,手上干净利落地给两条青鱼除去内脏,在腹部剌出几道割口,然后用木棍穿好。 “有佐料么?”他问。 “谁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霍唯不屑道。 “可惜了,这时节没什么能用的野草野菜调味。”穆清嘉笑着道,“借个火?” 霍唯伸手,要放火烧鱼。 “诶,不是,不是。”穆清嘉哭笑不得,“这一烧就成碳灰了!慢慢来。” “麻烦。” 霍唯嗤了一声,但还是乖乖在木棍上点火。 “慢工出细活。”穆清嘉笑道。 他集了些木柴,重新点起篝火,然后一边将两条鱼搭在火舌上方缓缓转动,一边与霍唯搭话。 “咱们现在这是在哪?” “扬州,瞿父山。” “霍泷和顾霄呢?” “不顺路。”霍唯简短道。 穆清嘉讶异道:“我们不是都要回皋涂山么?怎么不顺路?” “那是对外说辞。”霍唯勾起嘴角,“对内是,他们太烦。” 穆清嘉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想多跟着那少年一会儿。” 霍唯没什么感情道:“幼虫总要靠自己破茧成蝶。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帮不上什么忙。” “说的也是。”穆清嘉低头搅了搅火堆。 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自己随便睡了一觉,就越过百里之遥,离开了那个留有无数旧梦的地方。 穆清嘉对青丘的感情很复杂,那里承载了他全部的童年回忆,有爱他的母亲和狐仙,却也有在背后风言风语的村民,还有像老村正一般,挣扎在信仰末路的坚守者。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那老翁,狐仙是真正存在的。她没有抛弃他们,只是不想再因失控而伤害,于是选择了自我囚禁。 不过,他转念又想,自己一定还有机会回青丘一趟。毕竟,他还没有和狐仙道别。 “穆清嘉。”霍唯忽然道,“我托霍泷给师妹带了封信,要不了几天,仙盟便会派人来守青丘山。” 他顿了顿道,“狐仙是安全的,这点你不必担忧。” 原来霍唯见他久久不言,以为他心系狐仙安危,才有这么一说。 穆清嘉朝他感激地一笑,心道:原来狐仙所说“有人来守护”指的是这个。 他转了转木棍,道:“摄魂铃母和刘大郎的魂魄,怎么处理的?” “魂魄放了。”霍唯简短道,“铃母染魔气太重,无法归还,须得在仙祠和佛堂里供奉些时日方可。” “刘府那堆小狐妖们呢?” “那些狐子狐孙没几个成气候的,自是吓唬一番放回山里了。”霍唯挑眉道。 穆清嘉笑了起来,心中温暖。他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还有大夫人的女儿,她……” 这孩子也是生来命途多舛,娘身染污名过世,爹根本不在乎她,这么小就在狐口中几番周折,能活下来已是殊为不易,但只怕她回了刘府还要遭人唾弃。 霍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师妹是从何得知刘府狐祸的么?” 穆清嘉回忆了一下,道:“是大夫人联络的临皋派?” “是。”霍唯颔首,道:“那女人有微薄的修仙血脉,族中一位远方亲戚正在临皋派内门供职。他们族里大多都是凡人,但那女婴却是个杂灵根。” “我没想错吧……”穆清嘉惊喜道。 霍唯牵了牵唇,道:“没错。三灵根,资质足够入临皋派了。霍泷那小子心软,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去养。” “师弟,你真好。”穆清嘉笑得灿烂。 “什么?”霍唯被夸得措手不及,苍白的脸颊一下就烧了起来。 “霍泷单纯不谙世事,只凭他还想不到这些关窍。”穆清嘉道,“肯定是你从旁提点的。” “不全是。”霍唯轻咳一声,快速地眨了眨眼。然后他转移话题道:“你的鱼糊了!” “刚刚好。”穆清嘉笑道。 眼前的霍唯,鲜活、轻松、生机勃勃,虽有些别扭却可亲可爱得紧。穆清嘉犹记重生后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师弟,暴躁的臭脾气棺材脸,行将就木一般。 彼时与现在,判若两人。 现在的师弟,才更接近穆清嘉记忆中的那个皋涂山上的少年。 他所遗忘的那段时光将师弟涂改得面目全非,但既然现在他穆清嘉回来了,就要一定要帮师弟找回原来的模样。 一个快活灵动,对所有事物都怀抱着希望的师弟。 想到这里,穆清嘉不由嘲笑自己的贪心,毕竟他师弟从来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种,抱着自己胳膊甜甜喊“师兄”的娃娃。 从小就是个臭屁孩子。他在心里笑骂道。 “喏。吃吧,小心烫。”穆清嘉将穿着木棍的鱼递给霍唯,“会有些腥,没有盐的食物简直没有生命——不过不会太难吃。” 递到眼前的烤鱼烤得外焦里嫩,霍唯接过来,用嘴唇贴上那层烤得酥酥的鱼皮。 刚从火苗上拿下来的鱼有着火焰的温度,他却不觉得烫,因为灼热早就成为了他血液皮肉中的一部分。 他缓缓撕下一小片鱼肉,含在口中细细咀嚼,直到它激活所有味蕾,最后融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鱼腥味?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是什么味道了。 这条烤鱼对他来说,只是食物的味道,是……穆清嘉的味道。 上一次吃到东西是什么时候呢? 霍唯思考了很久,才想起来,那大概是师傅飞升后,师兄弟四人一起喝的一坛桂花酒。 后来祸患接踵而至,霍家灭族,师弟背叛,他做出那个决定,复仇、拒绝、争吵、错过,每一次他与他的距离都越来越远。 直到最后,一切生命的终止。 他从没妄想过还能有今天,悠闲地坐在这里,吃穆清嘉烤的鱼。 一切都像是少年的梦境般。 “……师弟,霍唯、阿唯……小唯唯?”穆清嘉有些担忧道,“卡鱼刺了?” “没事。” 霍唯回过神,盯着穆清嘉,继续品味口中的味道。 不妨一只手伸到他脸颊便,揩去一滴水。 “你作甚……!?” 霍唯眼睁睁地看着,对面那人睁开双眼,仿佛很想很像看到般凝视着指尖,然后忽地将手指含入口中。 咸的。穆清嘉想。 盐是菜肴的生命。但师弟含盐的泪,是天下最糟糕的味道。 霍唯也意识到了自己做出了何等丢人的事。 “我只是太久没有、我很想念。”他不知所云地解释道,“这是天生的,我本不想的,但控制不住。” 穆清嘉只觉“天生的”、“控制不住”云云格外耳熟,像是前几天刚刚从霍泷口中听到过。 那时候的霍唯对此嗤之以鼻,让他误以为师弟早就改掉这哭鼻子的“坏习惯”了。 但霍唯这一慌,反而道出了重逢以来最坦诚的一句话。 我很想念。他说。 穆清嘉心想,自己早该说了,最开始自己就应该说出这句话。 “我也很想念你,师弟。”他微笑着道。 口中淡薄的咸味淌入心头,与心头的甜纠缠不清,回味不绝。 直到时间久得像到了世界的尽头,穆清嘉才听到一声低沉的回应。 “我也是。” 他的师弟道。 ------------------------------------- 豫州地界,上空。 “一只蚊子哼哼哼,两只苍蝇嗡嗡嗡……” 极速的飞行中,少年不成调的小曲儿被吹得七零八落,飘飘扬扬。 “师弟,烦请闭嘴。”顾霄冷道。 “哼。”霍泷噘嘴,“我开心嘛。开心还不让人唱歌了?又不是唱给你听,是吧?” 趁着双剑并排,他抓紧时机,对顾霄怀中的女婴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咯咯直笑。 霍泷得意地踩着新婚的“正宫”,那把无名灵剑,又心爱地抚弄了几把怀里的“侧室”,另一把新剑,嘴角扬得压都压不下去。 被冷落的灌灌缩在他颈窝处,躲在避风符后,打了个哈欠。它算是误上贼船,又兼好奇外面的世界,于是半被绑架半自愿地跟在霍泷身边。 “一只蚊子哼哼哼,两只苍蝇嗡嗡嗡……”灌灌也开始复读。 霍泷哈哈大笑,少年爽朗无忧的笑声跃然于晴空。他抱着手中的灵剑,作势弹起琵琶,伴起无声曲儿来。 怀中这柄灵剑是那位凶巴巴仙友赠予他的,最适合他这种纯粹的水灵根仙修使用,内行的人一见便知道是把一价难求的好剑。 如果将两柄剑回炉重造,取其精粹,铸造的新灵剑很有可能达到天阶法器的强度。 霍泷见猎心喜,对此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将那剑从里到外调戏了个遍。 那剑通体莹白如玉,剑柄雕纹细腻缀着雪色剑穗,侧面镶着一枝金桂,细细看去,纹理间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湘君”。 湘君。 霍泷想,此剑的原主人大概是女修,所以才将剑命为男儿名。 重铸之后,不如就唤它为“湘夫人”罢。 他心中雀跃,平素最耐不住性子的少年,此刻简直迫不及待想要闭关铸剑了。 顾霄心下叹息一声,心道由着他罢了。至少铸剑的几个月里他能清净一段时间,师弟也能为喜爱的剑减些浮躁,多些沉静。 “阿穆还答应带我看霍唯前辈呢,可是他还没醒来,咱们就被撵走了。”霍泷托着腮帮子道,“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顾霄听他提起霍唯,表情有些微妙。 是的,直到现在,霍泷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霍唯的真实身份。 “其实,”顾霄斟酌着提示道,“霍师伯就是……” 忽地,他眉目一凛,拔剑出鞘。枕寒剑在他手中飞速旋转,画出一面冰镜,挡住扑面而来的流沙。 霍泷也意识到了危险,御剑与顾霄聚在一起。湛蓝的晴空几乎顷刻间变作暗黄色,劲风裹挟着沙尘,将二人囚禁在最中央。 “沙暴?不对,有人在攻击我们!”霍泷道。 顾霄立刻判断出敌我之间巨大的差距,更遑论他们还带着一个幼弱的女婴。 “跑!”他当机立断道。 不必多言,师兄弟二人便双双出剑,找准薄弱点,同使出一招“逆水行舟”。水流逆风向而行,剥开沙幕,窥得一线蓝天。 沙暴的缝隙之外,正候着一人。 那人着一身藏蓝鹤纹仙袍,身材修长,五官刚毅宽和,粗黑的平直眉下,一双黑眸炯然有神。 他身周杳然无凭,既无灵剑,也无符纸傍身,更无仙气法器一类助阵。但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就有股威压浩浩然袭来。 化神期,甚至更高。 只需打一个照面便知,他们是跑不掉的。 “贼子,还不束手就擒!”来人喝道。 霍泷一咬牙,挺胸叫道:“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乐善好施救济黎民,你怎么乱冤枉好人啊?” 对面那人本架好了开打的气势,闻言也有些意外:“霍仙友,我本敬你是个勇武之人,数日不见,怎变得遮遮掩掩,如此鼠辈做派!” 顾霄心头一亮,忽道:“这位仙友,您所要找的,是不是冥蝶剑霍唯?” 那人仰了仰下巴,道:“霍唯,不就是他么?” 霍泷闻言,激动地四下打量:“在哪儿?” 顾霄了然:“这位仙友怕是寻错人了。晚辈身旁之人乃临皋派掌门水惊蛰的弟子,并非冥蝶剑。” 他顿了顿道,“因他相貌与冥蝶剑颇为相似,为避免麻烦,前些年才鲜少出山游历。” 对面那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二者之间确有差别。相较霍唯,霍泷眉眼和软细柔,少了凶戾,多了天真,一细瞧便知是个涉世未深的贵家小公子。 他虽作出了悟之态,但顾霄没有放下忌惮。要知道修士大能多是些老妖怪,喜怒无常,城府极深,若此人与霍唯有仇,肯定不会放过霍泷。 顾霄暗中从储物灵玉里取了两枚符纸捏在手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他们今日注定命丧此地,至少要留下信号,让师傅和娘为自己报仇…… 谁知那修士立刻敛了风沙,撤了威压,弯腰作揖,实打实行了个歉礼。 “前辈?”顾霄讶然。 “实在抱歉,我认错人了。”那藏蓝衣袍的修士直起身,展颜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前辈当不得,我也是首次独自出山,这些难处,我也是知道的。” 霍泷和顾霄极一致地眨了眨眼。 对方尴尬起来:“我得到消息说霍唯在扬州,可是一连转了几个城镇都没能找到,幸亏遇到了仙友。请问扬州在哪个方向?” “南方。”顾霄面无表情道。 “原来如此,太感谢了!” 那修士极诚挚地道过谢,随后从储物玉镯中掏出一块牌子。他做了个法,一只小纸鹤便载着那木牌飞至顾霄身边,将木牌送到他掌心中。 “拿着这个,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去宣山找我。”那修士又有些腼腆似的,道:“不过,等这件事办完我便要去皋涂山拜访一遭。嗯,到时候可以向水、水掌门引荐一番吗?” 霍泷闻言撇了撇嘴。 “当然。”顾霄拱手。 “哈哈。”那修士不好意思道,“时间紧迫,师命难违,我便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他便乘风而去了。 师兄弟二人呆立半空,过了半晌,顾霄才开口道:“他,是不是向北方去了。” 霍泷郑重点头。 这修士频繁问路却仍走不对地方,大抵是因为,他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少年转念一想,又摊手道:“也好。不过又是一个师傅的追求者而已,寻不到皋涂山,正巧免了师傅的麻烦。” 顾霄摇摇头,看向手中的木牌,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霍泷懵懂地睁大眼,绞尽脑汁才道:“和霍唯前辈不对付的人?” 顾霄将那木牌掷给少年。 木牌由上好的楠木制成,边缘烫着鎏金羽纹。中央一只仙鹤引吭高歌,丹心铁血,玉骨铮铮,其形貌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跃出木牌,扶摇而起。 “鹤。他是宣宗的?”少年道。 “不止如此。”顾霄凝重道,“你可曾听闻过‘足不出户的名门闺秀’?” “哪个家族的女修么?”霍泷道。 顾霄摇摇头,道:“宣宗之主步承弼的关门弟子,也是唯一健在的弟子,因被宗主保护太过而得此戏称。” 霍泷瞪大眼睛:“你是说,他就是……” “——‘步琛’,我们出山时,这个姓名暂且还未被玄机榜录入。”顾霄看向北方,“但我想,很快便会了。” 第20章 桃花瑶草醴泉春 离青丘,出扬州,陆行千里,其间翻山越水,旅经一二山川江河,又过三五零散村落。 霍唯有意无意地避开人群汇集的城镇,他选择的路径人迹罕至,即便有人烟,也最多是渔樵布衣之类。 沿途皆是荒郊野岭,山河生鲜虽别有一番清冽风味,穆清嘉却总惦记着凡间滋味,不自觉就挂在嘴边。 所以,当他们步入一座颇为繁华的人类城镇时,穆清嘉心中讶异,面上笑盈盈道:“倒是稀罕。” “还有三百里便是皋涂山。”霍唯认真解释道,“再往前就是雍州了。雍州地僻人稀,若欲游玩,再无机会。” 他们已提前换上常服,霍唯一袭玄衣,气息内敛沉稳,不似武夫,倒像是从王公贵族、书香世家里走出来的。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寻常人像是留意不到他们似的,两人的出现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力。 “难为你替师兄着想。”穆清嘉凑近他,意味深长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之前在躲什么人?” 霍唯倒没否认:“时间宝贵,如此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穆清嘉心里有了猜测,拍拍他的肩头道:“罢了。那些烦心事暂且不想,既然来了,就好好吃喝玩乐上一遭再走,才不负此地盛景。” 然后,他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贴近霍唯耳畔道:“师兄鼻子不灵,快帮我闻一闻,哪里有好吃的?” 霍唯鄙夷地斜了一眼他,骂道:“你当这是用来觅食的狗鼻子吗?” “不要妄自菲薄啊师弟。”穆清嘉晃了晃手指,摇首道:“整天把鼻子泡在魔气、妖气和血腥气里才是误用呢。天道赋予生灵嗅觉,本就是为了方便填肚子用的。” 他话锋一转,有些可怜道:“哎,可惜我现在没有嗅觉,师兄羡慕你还羡慕不来呢。” 霍唯闻言,虽仍是绷着脸,态度却软了下来。 “只这一次。”他轻微地耸了耸鼻尖,随后转向左方,抬腿便走。 穆清嘉一乐,心里偷赞师弟真乖。 此城处于豫州辖内,人间天子分封九州,豫州乃九州最中心的诸侯国,而这座名为“姑媱”的城,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大型城镇。 姑媱城,一个很是温柔婉约的名字,闻之便能联想到温香软玉,红袖添香。 事实也的确如此,姑媱城通衢上多二八年华的豆蔻少女,妇人皆风韵犹存。只是穆、霍二人一个目盲一个脸盲,都是“目中无人”之辈,倒白瞎了这街上一道丽景。 只见那白衫男子东瞅瞅,西逛逛,满心雀跃新奇,不放过一个摊位或铺位。玄衣男子则不远不近地候着,不离开保护范围,又不过分亲近。 “师弟,你看。”穆清嘉把霍唯拉向一处小摊,指向竹藤架上挂着的蝴蝶纸鸢。“喜欢么?”他笑着问道。 霍唯挑起眉梢,没答话。 “那就是顶喜欢了。”穆清嘉笑眯眯道,“你儿时最喜蝴蝶纸鸢了。还记得么?初时那纸鸢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你还恼过好一阵呢。” 霍唯抿唇不语。 他当然还记得,在那个初春,年仅六岁的孩子刚被父母送到皋涂山上。那时桂木尚未发芽,光秃秃的山中连个仆役也无,玩伴只有虫鸟走兽,以及一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师兄。 他还记得,那个从凡间而来的师兄手巧得紧,见他闷着想家,便扎了只纸鸢送与他玩耍。 由于父亲是一族之长,又及他年幼时无法修炼的原因,族中之人对他皆是表面敬若神明,背地里却颇为鄙夷。除了常年游历在外的兄长,他还从未得到过同龄人的善意。 他还记得,自己接过蝴蝶纸鸢时,心脏“砰砰”悦动的声音。 “初时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是因为那日无风。”穆清嘉带着笑意道,“可是第二天,那纸鸢却飞了起来。你知是为何?” 霍唯心道:飞就飞,还能有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偷偷在蝴蝶翅膀上画了漂浮咒,还拜托师尊养的鹿在山口吹风。”穆清嘉忍笑道,“师弟,你该不会一直都以为那是你自己放起来的吧?” 霍唯脸色一黑,扭头便走。 穆清嘉笑得前仰后合。 他知道自己打趣师弟这事属实不太地道,但穆清嘉就是莫名心痒。像是有跟狗尾巴草在心窝里挠,想让师弟哭,想让师弟笑,也想师弟为自己着恼。 只有如此,那股难耐的痒意才能暂时偃旗息鼓,化作一团软毛,懒懒摊在心里。 穆清嘉拿了蝴蝶纸鸢,将一粒碎银放在藤席摊位上。 这粒碎银已经是他所有的最小额度,临走前霍泷那少年给他的平安扣里装了不少凡间的金银财宝,说是日后再相约扬州同游。 当然,这些都是霍唯转述给他的。在说起“同游”时,他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不管怎么说,这些钱财也足够穆清嘉在此城中横着走了。 他快跑几步跟上生闷气的霍唯,一顿虚心下气地磨蹭,玄衣男子便缓了脸色,由着他拉来扯去地看玩意儿、尝小食了。 耳边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热闹温暖;其中又有一个独特的呼吸声,沉静悠远,不远不近地伴在身旁。 就这样就好。穆清嘉想着。 要是这神仙都不做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当穆清嘉的平安扣里装满了各种玩意儿和吃食时,正是日上中天,春晖最暖的时刻。他们延着通衢,一路逛出多草野商贩的西市,来到一个大气磅礴的建筑之前。 在西市与东市中间,也即姑媱城的正中,矗立着此间的城主殿。历经此地时,嘈杂渐弱,肃穆感渐生。城主殿四面皆有高墙环绕,十八名兵将披坚执锐,守卫着门庭。 只是,那拱卫于门庭两侧的不是九州官家传统的石狮子,而是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穆清嘉心中疑惑,便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向东再两百里就是宣宗,宣宗以鹤为象征。”霍唯简洁道。 也正是因为如此,姑媱城才选择以鹤为标志,表达某种依附、讨好或信仰。 这里和穆清嘉所熟识的青丘山一带极为不同,青丘山处于九州最南面,少有修仙门派,就连魔修都懒得光顾,因而普通黎民只过自己的生活,少与仙魔打交道,信仰也较为薄弱。 而在修仙门派林立的九州中部和东部,修士混杂于凡尘中,仙山也常常现世,收纳有灵根的凡人做仆从,因而此间的风土民情都会因信仰仙人而改变。 过城主殿再二三里,楼宇渐起,他们走入了较为繁华的东市。穆清嘉伸了个懒腰,正觉腹中有些空时,二人便停在了一栋酒楼之下。 他抬头上望,凝眸在酒楼凹凸不平的匾额上,缓缓辨识出那几个字样。 “天……海,一色阁?” “你不是想来吃么?”霍唯不动声色道。 穆清嘉才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哄人时无意间提起的一套说辞。不过,此阁既然能在他失忆后仍留有影子,其中菜肴定然不是凡品。 “师弟有心了。”他弯唇一笑,拉着霍唯跨过门槛。 霍唯的隐蔽术做的太好,穆清嘉吆喝几声,才有小二发现他们,躬身引路。 天海一色阁不愧他念念不忘之地,此处门庭雕甍画栋,富丽堂皇,一进内里,却是个幽静的所在。 一屏翠嶂斜倚,院内佳木葱茏,隐有流水潺湲声。踏上白石阶矶,曲径通幽,沿路皆是一园一席,各院落皆由粉墙黛瓦分隔, 一水由墙下淌过,串起整座酒阁,溪水上有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格调清净而宜人。 穆清嘉只觉自己全身都浸泡在裕足的灵气中,心下舒适清爽,更爱了几分。 “倒是个妙处。”他叹道,“师弟,你瞧这里美不美?” “嗯。”霍唯道。 “我想也是。”穆清嘉道,“此地在灵脉上属于风水宝地一类,再少些凡尘纷杂,都可以直接开山立派了。” 小二观两人穿着得体,举止文雅从容,便引向了一处雅致院落中。 他们落座于凉亭中,周围桃树环合,浅粉淡白的花瓣零零散散铺满了石阶,又有些被吹落入亭边溪中,随一腔春水流出院墙。 霍唯一袭黑衣,眉峰凌厉,然那落花并不畏惧,只随性飘落,轻轻在他剑眉末梢处落了脚。 穆清嘉莞尔一笑,勾去他眉梢一瓣粉白,努力嗅了嗅,发现仍是一无所觉,便含入口中。 “好甜。”他展颜笑道。 霍唯微微睁大了双眼,瞳孔放大。 穆清嘉并未意识到他的行为太过狎昵。五感中他只有听觉和味觉,便用自己的方式去“嗅闻”桃花。 然而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里,却像个调戏良家男儿的登徒子一般。 穆清嘉闲适地撑起下颌,捡了几个印象中不错,名字也风雅的菜名,又捡了壶“老君眉”,报与小二。 小二记了菜品正背身要走时,霍唯叫住了他。 “一斛‘醴泉春’。” 小二唱喏。 “醴泉春?”穆清嘉不自觉舔了舔唇角。 “豫州最负盛名的凡酒。”霍唯垂眸,接过端上来的老君眉茶壶,徐徐倒了两盏在汝窑瓷杯中。 “你爱喝酒?”穆清嘉疑道,“我怎么记得……” “你爱。” 霍唯看都不看他一眼,将其中一盏茶推给穆清嘉,又端了自己的,放在鼻端摇晃。 “哦。”穆清嘉弯眉一笑,却觉得心里那处又被撩了一下。 他抿了一小口茶水,只觉那味道比往常喝过的更添三分清香醇厚。他初时还道是心境之故,又品上数口,才发现那奇异的香气仍未散去。 霍唯也发现了这一点,道:“前次来时,并非如此。” 这异香不是什么蒙汗药之类的粗陋味道,而是清新鲜甜留有余韵,令二人疑惑起来。 正巧阁中的温酒娘子奉上“醴泉春”,穆清嘉便顺势问道:“小娘子可知这老君眉中加了何物?为何与先前的味道不太相像?” 少女抬眼见他气质温和清雅,便多添了几分好感。 “客官可是数年未来姑媱城了罢?”她甜甜笑道,“这茶里除了洞庭湖君山专供的老君眉,还增了一味‘瑶草’。” 穆清嘉微笑着赞道:“我游遍九州,可未曾在别处尝过如此特别的香。” “可不,这‘瑶草’只有姑媱山上才有。”少女骄傲地道,“去年我们城主夫人去山上野游时碰巧寻得这仙草,带回来精心培植,又种回山上,这才多了起来。这仙草不但香气清纯,而且兼有美容养颜的功效,收效颇丰,男女皆宜。” 她摸了摸红润的脸颊,道:“多亏了这仙草,城中的女人们才能保住这一身皮囊,好像真的永远都不会老呢。” 穆清嘉笑道:“穆某虽双目失明,但光听姑娘音色,便知姑娘容貌不凡。”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声,穆清嘉回头,看到霍唯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正欲解了冥蝶剑例行擦拭。 他道是师弟不耐凡人近身,忙对那姑娘笑道:“忙去罢,我再纠缠下去,岂不引掌柜的责骂于你?” “是、是。”那温酒娘子连忙退下,嗓音里发着抖。 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穆清嘉有些许奇怪,却未曾再问。 他看不到,那少女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玄衣剑眉的男子身前,那白瓷茶盏深深嵌入汉白玉桌案中,茶盏完好无损,桌案却凹陷下一个边缘锋利的圆坑。 做出这一切的,只是一只苍白骨感的手,外加一声极细微的响玉声。 温酒娘子不敢再多言,老实送了菜肴便罢。 第21章 揉唇吃酒画糖人 “漱壑醴泉春万斛,堆槃珠柳雪千斤。” 酒液清冽通透,晕染着点鹅蛋黄的色泽,于料峭春风中添了几抹酒香。 穆清嘉为自己和师弟各斟上一盅,他倒是省却了闻酒香的步骤,只晃上两晃听听声响,便送入口中。 热辣的酒液充溢了他的整个口鼻,细品则是绵甜甘冽,弥漫着淡淡的果香。再缓缓咽下,却又是一番烧蚀,如心肝脾肺灼于烈火之上。 酒劲歇过,留下的只有暖意。 穆清嘉玩味地一笑。 这‘醴泉春’的味道,倒是有些像霍唯给他的感觉。 仿佛烈焰下埋藏着澄澈的清流,品到深处则是烫热的醇香。 “果真是佳酿。”穆清嘉由衷赞道。 霍唯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 桌上菜肴渐齐,穆清嘉吃得很安静,每尝一口,都要咀嚼品评半晌,仿佛要把五十年的漏下的全补尽了才肯罢休。 霍唯则不大沾筷,除非穆清嘉亲自夹到他碗中,才肯稍碰。 就连桌边那盅酒,也是沾唇便罢。 “不喜欢?”穆清嘉笑问道。 “尚可。”霍唯评价道,“蠢物中的佼佼者。” “噗。师弟果然眼光高。”穆清嘉笑道。 正巧有两个温酒娘子前来侍酒,一个站在穆清嘉身畔,另一个慑于霍唯的剑,迟迟不敢上前。 见霍唯将那姑娘无视了个彻底,穆清嘉暗忖师弟不爱“蠢物”近身,便温和地遣走了两位温酒娘子。 没想到的是,霍唯却眉峰一挑,道:“你撵了我的温酒娘子,又有何人侍奉我饮酒?” “这……”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我叫她们回来。” “罢了。”霍唯抬手制止:“用之即来挥之即去,怜香惜玉之情何在?”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对方在捉弄自己。他苦笑地摇了摇头,道:“说罢,要我做什么?” 霍唯盯了他片刻,又垂了眸道:“代替她,为我侍酒。” 他面上带着薄薄的羞红,语气却理直气壮,像是道不可违背的命令。 “好师弟,这不是难为我么?”穆清嘉无奈地笑道,“你在师兄眼里就是团毫无差别的人形火炉,哪儿分得清耳鼻口眼?” “想办法。”霍唯抿了口香茶,优哉游哉道,“师兄智谋无双,我相信这点小事自然难不倒你。” “你这……”穆清嘉噗嗤一声笑了,简直无言以对,憋了半晌才斥道:“孽障。” 师兄弟之间互相捉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穆清嘉仍有个女装把柄在对方手里,只得乖乖挪了石凳,坐到他身边。 他将醴泉春斟满,一手捏着杯盏,一手向霍唯脸上摸去。 “话先说在前面,”他笑着警告道,“灌进鼻子里呛了我可不负责的。” 虽是这么说,但穆清嘉还是认真地探索起那团椭圆形的火球。他指尖掠过棱角分明的眉弓,紧接着拂过下陷的小沟,随后缓缓高起,停留在挺拔的鼻梁上。 他不自觉想起了师弟年少时的俊美模样。 记忆中的青涩面容与现在的五官重叠在一起,他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在描摹霍唯的五官,而是在亲手雕刻着他如今的模样。 相较少时,他的骨骼更深邃,也更锋利了。 深邃的沟壑仿佛是为埋藏更多悲欢离合,锋利的棱角则是为了斩断一切爱恨情仇。 穆清嘉的心绪随着指尖的跌宕而上下起伏,最终还是缓缓下移,直到唇边。 触手无甚阻力,想必是柔软的,又透着与本人如出一辙的凉薄。 果然,无论剑锋再如何锋利,师弟的嘴唇总是柔软的。 这样的唇,倒是很适合…… 穆清嘉手指一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来回回按揉了那薄唇不知多少次。下压,弹起来,再下压,玩起来倒是其乐无穷。 他轻咳一声,庆幸对方没发觉自己拿他的嘴当玩意儿耍,不然可得又一番火山爆发。 那份模糊的旖旎心思,还未显露出全貌便化作了泡影。 接下来便是喂酒。 穆清嘉郑重其事地固定住了霍唯的下巴,将右手的杯盏贴向那薄唇。霍唯难得没难为他,只是乖巧地微张了唇。 霍唯的唇被揉得发红,润泽的琼浆掠过红唇白齿,隐没在幽暗深处。若是旁人瞧见,必定赞一句活色生香。 托常年木刻的福,他的手很稳,只是太慢。然而一向性急的霍唯却未催促,只是由着他动作。 随着酒液流淌,穆清嘉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远处的车水马龙声、宾客喧嚣声,以及桃花在风中摇落的沙沙声逐一隐没,有的只是轻微的水声泽泽,以及细不可闻的喉头滚动声。 时间被无限拉长,他恍惚地想那桌菜一定全凉了,但当穆清嘉放下空荡的杯盏时,桌上菜肴仍是热气升腾。 世界的嘈杂重新占据了他的双耳。 就像惊醒一个暧昧的梦,他回过神来,莫名有些尴尬。 许是扮演侍女太入戏了罢。他这么解释给自己。 “就一盅,不可再多了。”他不知所云道。 他初时还有些赧然,说着说着便煞有介事起来:“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理应少饮酒。此回是师兄引逗得过了,还望师弟饶过。” “嗯。”霍唯淡淡应声,也不知作何意思。 又过数息,他道了句“失陪”,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便起身匆匆去了。 “……好。” 他的声音飘浮在风中。 穆清嘉更是尴尬后悔,只觉此番游戏闹成这样全无意思。 霍唯离席后,他百无聊赖地动了动筷,却食之无味,便停杯投箸,安分坐了,细听桃花摩挲又零落的声响。 期待已久的满桌菜肴都失了味道。 不过,诸如郁闷这种负面情绪在他身上向来存活不了多久,不过少顷,隔壁院落中的声音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位爷。”小二像是头疼得不行,“您不能干坐这儿啊,正午客正多呢,您这不是、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么?” 另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传来,语气颇为认真:“我怎样才能留在这儿歇脚?” “这……”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点菜啊。” “哦,点菜啊。”那男人恍然大悟,“那就上吧,随便来几道……你觉得不错的,都行。” “早说啊。”那小二以为对方出手阔绰,喊道:“咱阁的名菜,各样都来一份给这位爷!” ------------------------------------- 正午时分,一玄衣男子步履如飞,踏出东市最负盛名的天海一色阁。 他面上烧着病态的红晕,匆匆掠过熙攘的人群,最后落脚于巷尾那孤僻的墙檐下。 阴影下,他面颊更加烧红,眉头却紧紧蹙着。突然间,他仿佛极痛苦似的猛咳数声,吐出一大滩污血。 手心中的污血滚烫鲜红,滋滋沸腾,须臾便蒸发殆尽。 霍唯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和释镯。 天阶法器还在孜孜不倦地调节着他体内的火灵气,理应无妨;半月前与那人斗法后的内伤,也业已修复。 出问题的不是火灵气亦或是旧伤。出问题的,是他自己。 霍唯狠狠攥紧了藏着污血的拳头,手背青筋暴露。 “别急。”他道,“再等等。” 或许是记忆本能地想安慰主人,他忽而想起了不久前师兄喂酒那一幕,想起了他温和而又认真的神情。 桃粉色逐渐取代了苍白,他面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笑意余韵悠远,恰如酒香。 霍唯带着那份悸动走出深巷,走到明媚的春晖之下。他抬眸望向天海一色阁的位置,再次确认了那股联系,然后步入了人群中。 忽而,他下|身一沉,垂首便见一个小少年径直撞在他身上,手中抓着的糖人正巧糊在他胯部的衣摆正中。 霍唯脸色骤黑,好心情飞了个彻底。 那小少年犹傻乎乎地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霍唯余光一闪,猛地扯起小少年的前襟,带着他向后飞撤三步。 紧接着,一架马车呼啸而过,马蹄刮起的风撩起小少年的衣摆,吹得他魂飞魄散。 获救之后,他终于反应过来,看了看黏在霍唯胯间的糖人,哇哇大哭:“呜,你还我糖人——!” 霍唯抽了抽嘴角,简直想把这臭屁孩子塞回马蹄底下。 他转身欲走,待看清那小少年时,忽地一顿。 那小少年大概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秀气可爱,尚有婴儿肥的脸上还粘着糖水儿的污迹。 但这些都不在霍唯的注意范围内。 他只看到,小少年有一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 像极了穆清嘉的眸子。 小少年还正泪眼模糊地擦鼻子,忽觉黑云压顶,一张染着桂香的手帕落在他脑壳上。 “擦擦。”头顶那尊凶神恶煞的大佛说道,“给你再买一只。——如果不远的话。” 小少年破涕为笑:“嗯!” 糖人吃了一半,又有人给他新的,怎么想都是赚了。 于是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少年屁颠屁颠地跑在前面,霍唯则抱臂跟在他身后。惨死在他□□的糖人儿已被符咒洗了个干净,又被他的体温蒸干,没了影子。 糖人儿铺子的确不远,不多会儿便见一老叟蹲坐在通衢旁的石阶上,身后一柄担子伴烧炭火的熬糖锅,身前一只木箱,木箱上插着三五支各式糖人儿。 “再来一只大老虎!”小少年兴高采烈地指了指霍唯,“他给我付钱!” 老叟才注意到霍唯的存在,她“嗳”了声,摆上大理石板,又放好竹签舀起糖稀,手腕千回百转,须臾间便画就一只铜铃眼儿的斑纹大虫。 她手腕沉稳轻灵,全然不似一个六七十的老叟,倒像是剑修练剑、法修画符、炼器师炼器。 “厉害吧!”小少年也不知道在自豪什么。 霍唯懒得理他,倒是老叟道:“我画了一辈子,熟能生巧罢了。做什么做上一辈子,都能这么熟练。孩儿,你可得学着咯!” 霍唯心道,由此看来,街边画糖人的道理,本质上和练剑无甚不同。 他起了几分兴趣,心中一动,忽道:“可以为我画一个人么?” “没有我画不出来的。”老叟问道,“公子可否描述一下他的姿态相貌?” 穆清嘉是什么样的? 这倒难住了他。 他们曾一起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岁月,不,应该是七十三年。五十年前,穆清嘉的时间停止了,霍唯自己的却还在继续。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长久地注视着他,从只是一截树杈开始,然后在他的指间雕摩下,又缓慢地有了熟悉的人类形貌。 那时他就笃信自己了解穆清嘉的所有模样。 但现在要他用言语形容,霍唯一再琢磨,却难以描绘出那人的样子。 “他是……”霍唯酝酿一番,道:“顽劣、爱欺负人,喜欢惹人生气也爱粘人。”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是个胡滥温柔的人渣。” “后生啊。”画糖人的老叟笑得直不起腰,“你这说的,是十恶不赦的仇人,还是屋里藏的俏冤家?” “我倒是觉得像话本里的狐狸精。”旁边的小少年添油加醋道。 霍唯感觉自己的语言能力被凡人嘲笑了,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奈何脑子里一团乱麻,实在找不出什么词能概括心里头那人。 “都是。”他只好郁郁道。 老叟笑完了,问道:“就简单说罢。她好不好看?” “……嗯。” “那就好说了。” 老叟笑着应承下来,又舀起一勺糖稀,不紧不慢地倒出。糖稀牵出漂亮的琥珀色糖丝,重叠交错,难舍难分。 倒映在霍唯的眸中,便是千般思绪,纠缠难断。 “好了。” 玄衣男子一怔,仔细看向那扁扁的糖人儿。 那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家,一对俏生生的狐耳,翘起的臀后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副撩人春情。 这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先是皱了皱眉,后来转念一想,黑眸中露了促狭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情人来说,心上人可不就是狐狸精么?勾得人欲罢不能。不过霍唯想的不是这个,他想的是该怎么拿糖人捉弄师兄。 然后,我写感情线从来没有第三者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坎坷,攻受都非常纯情,绝对1V1,所有出现的男女角色与攻受都没有恋爱关系。 可能有配角隐晦的单相思,但情谊中更多是其他的执念,而不是爱情。 感情线不虐,可能虐的剧情线只有穆清嘉时间停止后的五十年。重生后都是甜的!!! 所以,不要担心,放心跳坑!!! ·霍唯喜欢嗅茶,清嘉喜欢饮酒。因为清嘉像茶,霍唯像酒。 OOC小剧场: 穆清嘉:我是人渣?你看看你,撩完就甩脸色,甩完脸色就跑。你才是人渣!!! 霍唯凶巴巴唬他一下,然后蹲在墙角怀疑人生。 第22章 梦蝶扑蝶戏蝴蝶 天海一色阁,内院。 自霍唯走后,穆清嘉便乖乖留在亭子里等着。虽说莫名其妙地闹了脾气,但他相信师弟还会回来找他的,不然还真能半途把他撂这里,一个人跑路了不成? 所以他打算在原地等待,省的师弟回来找不到他,又出幺蛾子。 一瓣桃花飘落,浮在杯中酒面上,如同一叶粉色的小舟。 逢此时桃花盛放,桃叶却只挤出一小嘟,努力汲取着露水与阳光。穆清嘉步至亭边花枝下,逗弄着数朵桃花,手中生出淡淡青辉。 在纯净木灵气的滋润下,一颗颗青色的小球从那花心中生出,果实迅速生长,最终挤掉花瓣,涨成拳头大小的青桃。 穆清嘉摘下一颗,浅浅咬上一口,立刻被酸得眉目扭曲。 速成的观赏桃儿本就不会多好吃,那酸涩的口感倒是让他清醒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情绪都被酸没了,心境焕然一新。 耳畔又断断续续传来隔壁的说话声。 “……真乃‘此饭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我也是首次见识,多谢贵府款待。” 那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 “哎哎,您这就去了?”小二慌慌张张道,“不会账?” “绘帐?”那人疑惑道,“我只绘符,不绘帐。算了,这个给你罢,以后有事,去宣宗找步……” 一听“宣宗”一词,穆清嘉把玩在手中的青桃一顿,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拿个破石头糊弄谁呢!”小二愤怒地打断他,“还宣宗,宣宗哪儿有骗吃骗喝的无赖!” “不是你主动要送予我食用的么?”那修士也蒙了,“而且凭此牌可换取数千灵石,怎么能叫骗吃骗喝呢?” 小二已经不想听他胡搅蛮缠了,叫道:“快来抓人啊!这儿有个吃白食的骗子!别让他跑了!” 那修士一阵惶然,既觉得不该草草逃走,又与那小二解释不清,唯恐出手伤到凡人,一时间有些迷茫。 眼见着十数名护院侍卫带刀而来,一白衣男子忽而从葫芦洞门内转出,笑意盈然道:“仙友又在开玩笑了。” 那浓眉修士一头雾水,辩白道:“我没……” 穆清嘉睁开眼睛,向他眨了眨,那修士虽不知何意,但还是本能地住了口。 护院侍卫攻势一停,为首那小二识得穆清嘉,问道:“客官,这是怎么回事?” 穆清嘉微笑,举起右拳。莹然青辉中,他掌心中的桃核抽枝发芽,枝干斜斜生至小二眼前,又绽出一树粉白色的桃花。 小二震惊地看着这有悖天常的一幕,知道自己是遇到真神仙了,连忙恭敬作揖道:“小的有眼无珠,不识仙长莅临鄙阁,多有唐突,还请仙长大人大量,饶恕则个!” “免了,是我们隐瞒在先。”穆清嘉虚扶起他,道,“这位仙友的账便记到我那桌去罢。对了,再上两斛醴泉春,也好让我们尽一尽‘故交之谊’。” 小二不敢再多言,遂引了护院侍卫离开了园子。 耳边重新清净下来,却听那修士不好意思道:“这位仙友,恕在下记性不佳,请问我们从前于何时何处见过?” 那语调极认真,毫无讽刺之意,穆清嘉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托词,竟被他信以为真了。 于是他顺势诓骗道:“数年前的仙盟大比曾缘得一见,阁下风姿令穆某过目难忘。只是时日久远,我一时没能认出,您名唤步……” 然后他像是回忆不起来般,苦恼地蹙了蹙眉。 “步琛,正是在下。”那修士道。 他兴致颇高,引穆清嘉到花藤架下落座,道:“没想到我们六十年前就曾经见过了,如今仙友又救我于水火之中,果真是缘分。敢问阁下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穆清嘉曾在顾霄口中听过“仙盟大比”一词,随意一用,还真让他蒙对了。 他心里哭笑不得,表面仍维持着微笑,道:“免贵姓穆,名天一。一介散修,师承百家,暂居青丘。” 步琛对这个名字无甚印象,只得怪罪于自己的健忘,忙拱手道:“久仰。” 他忽而想起什么,道:“青丘。——穆仙友也是从青丘来的吗?” 穆清嘉心中一凛,笑道:“听你之意,步兄是从青丘而来的?” 步琛听人与他称兄道弟,心中又热络了几分,全然不知穆清嘉把问题又抛给了他。 他诚实地点点头,道:“半月前我在那里与人斗法,只知那里名为‘青丘山’。后来浮玉水榭的仙友告诉我目标往扬州去了,我不明不白跑了半月,就到了这里。” 穆清嘉竟升起了怜惜:青丘山本就在扬州,此人为了寻扬州而离开扬州,到最后竟迷路到千里之外的豫州来了。 但他没有点破,只是静静听着步琛感慨独自游历的艰辛,手上斟了两杯醴泉春,推一杯给他。 “……我奔波这许久,想找个地方修整一番,沉心巩固修为,恰好碰见这座灵气充沛的园囿。”步琛迷惑道,“本想落在此处歇歇脚,那凡人却主动招待于我,最后竟冤枉我吃白食,真是奇也怪哉。” 穆清嘉心中好笑,心道也不知是宣宗哪座峰主教出来的傻徒儿,竟像从未接触过红尘世事一般。 步琛抒发了诸多感慨,总结道:“师傅总说凡界与我辈修仙者习性大相径庭,不要我出山,现下看来,果真个个如猛水野兽一般。” 他觉得凡人是怪胎,殊不知凡人也当他是怪胎。这师徒二人引起了穆清嘉的兴趣,但眼下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青丘山,以及在青丘山与步琛斗法的人。 “这一路旅途劳顿,辛苦你了。”穆清嘉双手捏杯盏,温和道,“穆某先敬一杯,权当为步兄接风洗尘。” 步琛看看他手中的酒,又看看推至自己面前的杯盏,为难道:“师傅说修仙之人要禁酒。” “修为我不如你,饮酒之事你便不如我懂了。”穆清嘉笑着道,“令师在山中禁酒,是为了约束你专心修行。而在外游历,无需静心,借酒敬日月山川,拜天地鬼神,岂不美哉?” “确有几分道理,但……”步琛犹豫。 穆清嘉又道:“而且,仔细想来,令师是否从未特别言明,禁止你‘在外’吃酒?” “此言不错。”步琛轻轻捏住酒盏,“但……我没试过,怕醉。” “这是凡间佳酿,并非仙酒,小酌一二,微醺而已。”穆清嘉微笑道,“穆某先干为敬。” 说罢,他一仰头,豪气干云地饮去杯中琼浆。 其实穆清嘉只爱细品,不爱豪饮,更不爱酗酒。但他打了要让步琛“微醺”的主意,以便他放下心防,多吐露些讯息,于是便以身作则,先开一个豪饮的头儿。 步琛犹有些抵触,但见穆清嘉如此豪放,便也将酒盏递至唇边,试探着抿上一口。 霎时间,香醇绵长的酒香霸占了他的味觉,他先被辣得咂了咂舌,又沉湎于之后的余香,尝罢一小口,又饮一大口。 “果真是世间美味。”杯盏既空,他才抬起头,双眸闪烁如星,“我从前竟不知有这么好的味道,怪不得师傅要禁。” “步兄喜欢便好。”穆清嘉满意于他的反应,在替他又斟一盏的同时,像是随意地问道:“不知步兄要寻的‘目标’是谁?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步琛初次饮酒,麦色的双颊上隐隐泛上些许红晕。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与穆弟也无妨。”他道,“师傅要我抓的人,是冥蝶剑霍唯。” 穆清嘉岔气,酒液直直灌进了气管中,一片火辣。他死死忍住咳嗽的欲望,半掩着脸,不紧不慢地放下杯盏。 “说来有些惭愧。”他讪讪笑道,“小弟隐居一个甲子了,却不知这霍唯是何许人也,竟引贵派如此重视?” 他被呛得双颊微红,看在步琛眼中,却是因疏漏寡闻而羞赧的意思。 于是他安抚道:“穆弟不必介怀,尔等不问世事的清修,不识得此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因此人于三十年前,曾闯入我宣宗,盗走我派镇派之宝。那镇派之宝乃我宣山派祖辈传承之物,他那番强盗行径,引得师傅日日烦忧,故而叫我去捉了霍唯来,夺回镇派之宝。” 步琛皱眉,仰头又干一杯闷酒,道:“只是这冥蝶剑不愧久居‘玄机榜’第二而不败,恐怕以我之力,还难以全胜于他。” 穆清嘉不动声色,垂首道:“看来,之前与仙友在青丘山斗法之人,正是这位冥蝶剑了。” “没错。”步琛已是微醺,没注意到穆清嘉对他改换了称谓。 他回忆道:“半月前,我于青丘山附近的一处荒废洞府中碰巧寻到他,酣战一场。打了三日三夜,灵气已尽,却仍是胜负未分。” 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连我等法修也要赞一声好剑法。既轻灵迅疾,又沉着凛冽;既纷繁华美,又兼大巧不工。我修仙百余年来,还是首次见过如此至臻之剑。” 他话锋一转,蹙了眉道:“只是后来,冥蝶剑仿佛顾及着什么似的,不肯再与我缠斗,以至此战不够酣畅尽兴,实乃憾事一件。若有机会,我还愿与他再战上三天三夜。” “是么。”穆清嘉轻笑一声。 步琛莫名觉得有些冷,但他会错了意,忙辩解道:“当然,他的剑意再完美,也是修仙界的叛徒。该抓时步某绝不会心慈手软。” 接着,他又遗憾道:“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剑尊者之徒,百年内最有可能飞升成仙之人,却误入歧途,闹成现在这个鬼样子,哎。” 穆清嘉脑海中飞逝过青丘山妖塔中霍唯吐血的场景,心疼得牙关紧咬,又满面微笑,热情地为步琛斟了满杯。 “仙友与冥蝶剑皆为天之骄子,惺惺相惜之情,穆某自然省得。”他劝酒道,“这杯为棋逢对手,干!” 步琛酒至酣处,动作大开大合,他一口灌尽醴泉春,见穆清嘉只抿了一小口,遂豪气地劝道:“穆弟无需节省,酒有的是!佳酿难逢,知己更难逢,有这次就没下次了!” 要不是他语调是确确实实的真诚,穆清嘉都怀疑对方勘破自己图谋不轨,想反过来灌醉自己了。 此时他也有些微醺,这具木身毕竟不如曾经的肉|身那般久经沙场,酒量并没有他想象的大。然而步琛既已注意到,他也只得舍命陪君子。 “酒逢知己千杯少,喝!”穆清嘉一口饮尽,掩唇轻轻打了个嗝,不忘问道:“这个霍唯他,他到底抢了什么东西?” 步琛眼前有些发晕,他皱着眉盯了穆清嘉半晌,努力找回清晰的视线,也不知听没听见。 “他盗了什么?”穆清嘉又问道,觉得自己也晕乎起来。 步琛胡乱点点头,道:“很宝贵的东西。” 对方说了和没说一样。随后他主动给穆清嘉倒酒,手不停哆嗦,酒液泼出了一小半在桌上。 穆清嘉无语凝噎,他万没想到此酒后劲儿如此猛烈,刚刚微醺,就要醉死。他捉住最后清醒的机会,又问道:“他到底盗了什么?” 步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穆清嘉只好微微抖着手,送入喉中。 “一截木头。”步琛饱含醉意的声音传来,“一截非常宝贵的返魂木。” 然后,他便嘭地一头栽倒在汉白玉桌案上,震得桌案裂出八道细纹。 “呵呵。”穆清嘉双手支在桌上,露出一个胜利的得意笑容。 “这点功力,还想喝倒我?呵。”他乱七八糟地嘟囔道,“还想和我家师弟打架?呵呵呵。” 穆清嘉神志不清地自斟自酌,砸吧着嘴里的滋味,一点一滴把醴泉春含入口中,锁入腹中。 “师弟是我的,”他宝贝地抱着酒盏,不依不饶地对步琛强调道,“看,我把他吃到肚子里去啦。你才抢不到呢。” 他又轻轻打了个酒嗝儿,慢慢趴到在桌上,一手还惩罚似的拍拍火辣辣的胃。 “臭师弟。看你还往哪儿跑。”他模糊地抱怨道,“每天苦着个脸,以为带把冥蝶剑就当自己就是掌管三途川的活阎王了?现在跑不了了吧?呵呵哈哈哈哈……” 由此,醉话渐消。 庄周梦蝶,是化蝶赏蝶;穆清嘉梦蝶,则是扑蝶戏蝶。 所以,当霍唯带着那只狐狸精糖人儿找到穆清嘉的时候,正看到看到自家师兄与一个陌生男子,以同样不堪的姿势趴倒在满桌杯盘狼藉之间。 霍唯方才心里还如那糖人儿一般甜,现在只想把那糖人儿戳进穆清嘉的衣领里。 作者有话要说: 师弟与步琛打过架,但他是真脸盲,所以才是“陌生男子”。另外,修士在凡间一般都隐藏气息,比如霍唯之前那么做的一样,步琛也会。所以霍唯仍旧没能认出他。 会账是结账。 OOC小剧场: 步琛:我与冥蝶剑打架,我把他打伤了。 清嘉(笑):在小本本上记一笔。 步琛:我与冥蝶剑惺惺相惜,我还想再打他一回。 清嘉微笑到手抖,然后撕了小本本:赔上我也要灌死他!!! 步琛是象牙塔里的钢铁直男,对霍穆都是兄弟情~ OOC小剧场2: 第一卷第三章 : 霍唯(霸道总裁):别想跑。 清嘉(莫名其妙):这人的控制欲好强,怕是有点毛病。 第二卷第三章 : 清嘉(醉后失言):嘿嘿,吃了你~ 霍唯(脸爆红):变态! 作者:师兄,捡节操啦! 第23章 拾年十年 虽然霍唯本意想任穆清嘉去喝西北风,但思及万一有个风寒落枕一类,又有诸多不便,只得扛起醉鬼,先寻一家客栈歇息。 好在,天海一色阁食宿一应俱全,他与掌柜会了账,略一询问,便得了间天字号房的钥匙。 那掌柜的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眼皮直打架,困得连话都说不连贯。 此时刚至申时,远不到夜寝的时刻。霍唯拿眼向着院落一扫,才发现大半食客都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地,小二靠在廊柱上打盹,风也格外地静谧。 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瑶草香愈浓。 霍唯微微蹙了眉。 “臭蝴蝶,嗝儿、再来一缸嘛……”肩上的人还在酒后疯言。 这个姿势下,霍唯肩头正好顶着穆清嘉的胃,他睡着了仍觉不舒服,伸手照着霍唯臀部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绕梁不绝,霍唯气得额发直竖,他咬牙切齿,小孩子赌气似的“啪、啪、啪”在穆清嘉臀上连揍三下,才心火稍熄。 心火熄了,手中却弥漫起绵软弹性的触觉,脸上又发起烧来。 霍唯稍犹豫一瞬,然后把穆清嘉放下来,一手托住他的肉|臀,一手揽住他的上身,这才用不算雅观的姿势带他去寻客房。 穆清嘉终于舒服了,沉沉陷入了梦乡。 ------------------------------------- 黑暗。 黑暗尽头仍是黑暗。 他仿佛与世界隔离,独自囚于空无一物的寂灭,不知生,不知死,亦不知时间流逝。 “嗤——、嗤——”。 有什么刮擦的声音不断重复,周而复始,单调如一。 他静静躺着。 就像是最初拥有意识时,明明醒着,却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清嘉。” 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出现。 ——我的名字是清嘉吗?他想。 “穆清嘉。你在吗?” ——我在。你是谁? 对方的嗓音很熟悉,仿佛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穆清嘉稍一思考就浑身疼痛,只能任由魂魄在混沌中沉浮。 不,也不能称作“沉浮”,因为现在的他仿佛置身于永恒的长夜之中,四周皆是深渊,他如同攀附浮木般抱紧一粒星光,才能免于被黑暗吞噬。 好在,那粒星光也接纳了他。 他在混沌中漂浮,时醒时睡。睡时多,醒时少。 “嗤——”“嗤——”的刮擦声越来越响,穆清嘉现在才慢慢反应过来,那大概是剑锋削木头的声音。 为什么他知道,约莫是因为他也曾常常这么做。 那刮擦声并不规律,时紧时疏,时轻时重,正如其主人的心情一般,波澜起伏。 风浪渐起,烈炎的马蹄碾过静谧,奏起嘈杂的噪音,所过之处一切宁静皆如风卷残云。 最后一点耐心被扯得稀烂,失败的试验品在他手中咔咔攥成木屑。 “不对。这不是清嘉。不对!” 男人的咆哮在穆清嘉身边炸开,他一个激灵,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那个赋予他姓名的男人如同一头狂躁不安的猛兽,暴怒地扯碎一切能接触到的东西,甚至包括男人自己。 穆清嘉紧张半宿,终而幸免于难。害怕之后,又没来由地心疼。 除了求生欲以外,他第一次有了其他欲望——他想把那男人抱在怀里。 然后告诉他:“别急,别怕。我在。” 渺小的愿望没能实现,狂躁之后,男人渐渐平静下来,恢复成平时的他。 “错了。”他不带感情道,“三千五百二十七。” 那他失败的次数。 时间之河滚滚奔流,数字永恒地累加,仿佛永无止境。 经过此劫,穆清嘉不太愿意无知无觉地睡着了。因此他也慢慢得知,男人并不经常发脾气,大多时候,他是很安静的。 不如说,是寡言少语到沉寂的地步。 “嗤——”、“嗤——”。 刮擦的声音不断重复,周而复始,单调如一。 穆清嘉想多听他说说话,不然的话,他总觉的自己和对方,两个里面总要消失一个。 但真听到对方说话时,他又生起酸楚的滋味。 洞窟之外,暴雨疯狂轰击着地面,捶打顽石,激起呛人的尘土。 暴雨的轰响声中,男人痛苦地喘息,世界是那般喧嚣吵闹,穆清嘉却能听到那人指甲插入皮肉的声音。 “疼。” 他的额头撞击在石壁上,却不能缓解皮肉的痛楚万一。 通向力量的捷径布满了沉痛的代价,他终究自食恶果。若想终止折磨,除了剜去这一身皮肉外,别无他法。 但还不到时候。 剑还不到归鞘的时候。 皮肤上的咒文闪着耀目红芒,照亮了洞窟深处的一截断木。他迫不及待,踉跄地爬到断木旁,待到近时,却僵住手,不敢触碰。 他不想灼伤他。 于是男人慢慢倒下,蜷缩成一团,就在断木一尺之外。 “好疼、好疼、好疼……我好疼。”他呢喃,“好疼啊师兄。” 泪水来不及流出眼眶,便被蒸烤成透明的空气,消失得无影无形。 他在求救。 穆清嘉很想很想回应他,却不能。 他疯狂地想,想看到他为何疼痛,想动,想说话,想抱住他承受他的痛苦,却不能。 星芒渐黯,支撑着穆清嘉意识的微薄能量消耗殆尽,他重新沉入混沌中。 “我好想你。师兄。”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我也很想念你。 ——如果能再次醒过来,我一定要说出这句话,然后陪在你身边。 穆清嘉知道自己栖身于一截断木中。 或曰,步琛口中“一截非常宝贵的返魂木”。 若得此木,雕刻后便可轻而易举地附着灵魂于其上,魂魄不再限于本体的五成力量,不再限于附灵的时限。 拥有与生前相同魂魄和相同身体的他,不再是赝品,而会是真正的穆清嘉。 这便是附灵术的终极,“复生”。 但复生的要求并不止于返魂木的质地,炼器者还需将物品雕刻至绝对相似,无论是具体的细节,诸如发丝;还是抽象的精神,譬如风骨。 直至绝对相似,又再满足诸多苛刻条件,魂魄才能与其完美贴合。 由此,诓骗天道,得以重生。 穆清嘉直至现在才知晓,为何霍唯脸盲到认不出任何人,却能一眼就认出自己的模样。 因为自己的全部,都是于他万亿次的失败中,于铭心刻骨的痛苦中,诞生的。 辨不出眉目,雕不出形貌,就用旁的木料一遍一遍地尝试,一次一次地失败,直至最后描摹出的脸,与记忆中的他相吻合。 最后,经过无数次练习,确保万无一失后,誊抄至他所栖息的返魂木中。 这才有了现在穆清嘉的身体。 穆清嘉游乐人间一辈子,笑对风雨惊雷,却在此时不愿睁开眼睛,面对师弟。 他于黑暗中专心致志地体味着来自魂魄的绞痛,仿佛只有如此惩罚自己,才能体会到对方万亿分之一的痛。 然而却有一团火焰,一直不即不离地伴在身边,就像记忆中的那样,把握着分寸,既不滚烫,也非冰凉。 人形火炉小心翼翼地接近,想探他鼻息。 于是穆清嘉一把抱住了他,翻越了那名为“分寸”的藩篱。 “既已苏醒还不说话。”身上那人怒道,“骗我有趣?” 穆清嘉不语。 他全部身体都贴在那膛火炉上,被灼烧,被煮沸。烈火碾碎了一切规则,刺穿他无体感的木身,烫入他的魂魄深处。 霍唯的体温,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那是他曾在三百万个日夜里想触碰而不得的身体,如今既能得偿所愿,灼痛又算得了什么。 “突然做甚么?!” 霍唯被他的反常骇到了,慌乱地挣扎起来。 穆清嘉紧了紧手臂,埋身进他怀中,道:“想抱你。” 玄衣男子僵立当场,躁动的火焰冲上脸颊,烧起一片热浪。 “会烫伤你的。”他先是斥道。 然后他又妥协下来:“罢了。就这一次。” 霍唯缓缓地,很珍惜地回抱住他。 穆清嘉的下巴抵在他肩头,细软的长发扫在耳畔,轻软的呼吸撩在颈间,整个人都是软软的,仿佛抱得太紧了,便会软软地融化。 “为何要抱我。”他问。 穆清嘉轻笑一声,道:“大抵如同飞蛾扑火一般。” 忌惮于灼热,却又向往着光,被致命的诱惑迷得圈圈旋转,最后,奋不顾身,在烈焰中奉献自身,成为光明的燃料。 “蠢话。”霍唯笑着嗤道,“我才是那飞蛾。” 飞扬着燃烧自己,直至成灰。 肩膀传来湿凉的触觉。 霍唯讶然,他欲想挣开拥抱去看穆清嘉的表情,却被对方死死锁住不松手。 于是他问道:“又为何流泪?” 窝在他肩头那人淡淡回答道:“做了一个梦。梦到……飞蛾实现了他的愿望。” 霍唯一顿,暗中叹息。 “不论路程如何艰辛,他终是实现了愿望。”他环着他低沉道,“这样就很好。不需要你为他怜悯。” 穆清嘉脱离这个拥抱,然后认真地捧住霍唯的脸,睁开无法聚焦的双眼,让他直视着自己。 “师弟,你的身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他专注道。 “总比你正常得多。”霍唯弹了下他的木胳膊,发出“咚”的一声木头的磕碰声。 “不要转移话题。”穆清嘉捂住胳膊,接着劝道:“阿唯。不要隐瞒师兄。” 霍唯却不愿再多言。他起身振衣,站在穆清嘉三尺之外,方才的亲昵烟消云散,温柔全都喂了狗。 “睡够了吧。”他快速道,“今夜我们就启程。” 穆清嘉追问道:“你一直喊着回去,到底要急着做什么?” “取回一样属于我的东西。”霍唯干脆道,“但不只是如此。此地给我一种不祥之感,不宜久留。” 霍唯这此倒是回答了他,但说没说无甚分别,穆清嘉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刚露出一点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姿态,霍唯便瞪了他一眼。 “警告你,不要多管闲事。”他凶巴巴道。 “好好好。”穆清嘉摊手道。 他只觉被师弟蒙在鼓里,胸口发闷发胀,却无法真的去生他的气。 毕竟,师弟再如何与他亲密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秘密,他不愿告诉自己,一定有他的原因。 “喏。” 穆清嘉正自我说服着调节心情时,霍唯的声音突然传来。 “这是什么?” 穆清嘉接过那根粘着薄片的细棍,问道。 “糖人儿。” 然后霍唯又补充道,“回来的时候,顺手捡的。” “嗯,”穆清嘉稀罕道,“还挺孝敬。” 霍唯额角抽了抽,不过还是忍住暴揍师兄的冲动,继续道:“糖人儿画的是你。” “我?”穆清嘉这才惊讶到了。 这半透明的薄糖片只能看出轮廓,脑袋上依稀有一对毛耳朵,屁股后则伸出一朵毛尾巴。 怎么看都不像人,而像个动物。 “像么?”霍唯不动声色道。 穆清嘉犹豫了。 自从上回不小心嘲讽霍唯厨艺之后,他一直都很后悔,告诫自己评价师弟的时候要慎重,一定不能打击师弟的自信心。 万一这糖人儿是师弟亲手做的,万一师弟在求表扬呢? 于是,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违心,虚伪地笑着道:“像。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是另一个我。” “呵。” 霍唯哼笑出声,笑音低沉沙哑,撩得穆清嘉心里扑棱扑棱直扇蛾子。 他暗忖:现在师弟倒是笑得多了,只是这笑的意味,怎么听都是不怀好意啊? “吃吧。”霍唯话音里有股诡计得逞的劲儿。 穆清嘉半信半疑地舔了一口糖人儿的耳朵,满足地眯起了眼。 味道至少不错,是凡间的麦芽糖,甜滋滋的。 穆清嘉舔着糖人儿,忽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和我同桌吃酒的那人呢?” 不提倒好,一提霍唯就炸了:“你还有脸说?!” 窗外黄昏下,一对儿停在屋檐上的燕子被这咆哮一震,双双跌下地来。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霍唯(崩溃):身为一个脸盲症患者,我这辈子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要雕刻一张人脸。穆清嘉,你为什么非要长这么复杂?两个豆眼、两个鼻孔再一条缝很难吗? 就长成蠢作者剑三同人文的封面那样,很难吗? 穆清嘉:这怎么能赖我啊QAQ!明明是蠢作者为咱俩的美貌去约了稿…… 第24章 戏楼傀儡力言术 “还醉着。” 花藤架下的酒桌旁,穆清嘉凑近呼呼大睡的步琛,压低嗓子道。 霍唯看不惯,道:“声音那么小作甚?你还怕吵着他?” 穆清嘉吓了一跳,生怕步琛被吵醒,但好在他只是小声嘟囔了句什么,便接着寻周公去了。 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拉着霍唯走到稍远处,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没认出他是谁?” “莫非……” “步琛。宣宗的步琛。”穆清嘉道。 霍唯慢慢回忆起半个月前那个自报家门,声称要捉拿自己归案的法修,火气蹭蹭地往上冒。 “既知道还陪他吃酒?!”他高声道,“要不是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出现,我又怎么会把你搞丢?!” 原来半月前,霍唯正在一座名为亶爰山中的洞府中,静静等待穆清嘉最后的重生。 那里接近九州最东南方,地处偏远,与宣山更距离数千里之遥,无论是魔修还是仙修都难以寻觅。 再加上重重隐蔽阵法,能寻到那处洞府的,步琛是近三十年以来的头一个。 霍唯见步琛境界不低,担心自己斗法会伤到穆清嘉,便把他留在洞府之中。 谁知,亶爰山间的妖兽觊觎仙修洞府已久,趁此机会,成群结队地攻占了霍唯的洞府。它们觉木人像无用,便把他随意弃入林中。 此后又有怪禽擒起木人像,将之带向百里之外的青丘山,作筑巢之用,结果又意外让木人像落入英水。 穆清嘉漂泊得太远,他与霍唯之间的距离越远,联系便越薄弱。后来霍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通过金翼使和玉腰奴寻到他的踪迹。 穆清嘉闻言“哦”了一声,对自己缘何落脚在狐仙村的过程也有了个大概。 他转念又道:“不过追你也是应当。若非师弟抢了人家的镇派之宝,宣宗又何苦劳心劳力地追着你要?”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自己不小心搞丢了小命,搞得师弟为复活他四处打家劫舍,背上一身骂名。 虽说他知道自己师兄弟二人皆非沽名钓誉之辈,别人骂几声也不在乎,但闹到如今,师弟出行还需避着人群,当真是太对不住。 然而,令穆清嘉意想不到的是,霍唯闻言,眉心一锁道:“我从未拿过他们的任何东西。” 什么? 之前的判断被推翻,穆清嘉正欲追问,忽而有一人直愣愣地走过来,插入二人之间,又慢吞吞地踱着步走过。 那人走路姿态僵硬怪异,上半身僵直,仿佛全身都在靠膝关节拖着移动。 “你没抢?那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一致咬定是霍唯盗走宣宗镇派之宝?又为什么自己能靠返魂木得以重生? 他急于得知答案,却见霍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穆清嘉顺着他脸的朝向看去,只见夕阳之下,一个又一个醉客从桌案、青石、藤椅等等各处站了起来,向着他们走来。 每个人的行动皆如方才走过那人一般僵硬、呆滞,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倒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提线木偶一般。 穆清嘉不寒而栗。 霍唯揪过一个醉客,在此人脉搏、鼻尖处试探,又扒拉开他紧闭的眼皮查看。 “有人在操纵他们。”他寒声道,“力言术。” 被他揪起的那人也不反抗,无知无觉,被放走后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般,照样向前走去,仿佛只是简单的梦游。 但这种“梦游”行为,囊括了穆清嘉灵眸所能及的所有凡人。 霍唯像是回忆起什么事情一般,气息迅速锋利起来,就连穆清嘉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股情绪。 他听闻“力言术”只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此时才回忆起,偃师名留玄机榜的一战,不正是击败了魔修“力言尊者”么? 这力言术恐怕和力言尊者脱不开关系。 穆清嘉心中存了丝疑惑,但事态的发展不允许他接着询问下去。 只见从各个院落而来的醉客、缩在厨房与柜台里的侍人,甚至还有护院的带刀侍卫,梦游者从各个角落里出现,源源不断地加入这诡异的□□之中。 他们步伐整齐一致,神情姿态皆是统一的呆滞,是受人操控无疑。 但操控如此多人绝非易事,穆清嘉心中一凛,猛然看向花藤架下的步琛,发现他仍熟睡着,只是单纯醉酒,才松了口气。 这咒术无法操控仙修与他们为敌,倒是幸事一件。 见霍唯欲拔剑,穆清嘉拉过他的手腕,站到墙脚一棵繁茂的桃花树下。 “躲什么?”霍唯皱眉道,“不管是何人作怪,引出他,斩了便是。” “先观察一下是怎么回事。”穆清嘉悄声道,“我总觉得这事不简单,随意行动会打草惊蛇。而且……这些凡人受不了你的火焰。” 霍唯嗤了一声,他惯常于快刀斩乱麻,素来不喜穆清嘉这种瞻前顾后的做派。但这次他觉得对方说的在理,遂不与他争辩,乖乖缩在墙角等待。 斜阳西照,人影与树影被无限拉长,如鬼怪般纠缠在一起,缓缓蠕动。 那些梦游者并不是冲着他们二人而来的,或者说,在霍唯隐蔽咒法的作用下,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存在。 穆清嘉的灵眸追随着走在最前头那人,直到他顺着白石小径消失在视线之外时,仍未停下脚步,不知目的地在何处。 他心生一计,对霍唯悄声道:“我们也装作醉酒之人,混入其中,跟去看看他们在闹什么鬼。”他笑道:“师弟,考验你演技的时候到了。” 霍唯嗤之以鼻。 穆清嘉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接着道:“这操控人的术法也不知是如何大范围施展出来……师弟之前所言‘此地不宜久留’云云,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么?” 霍唯拧眉道:“异香。瑶草的异香。” 瑶草。 若是瑶草的话,穆清嘉本人应该沾了不少带着瑶草香的酒气,然而,师弟浅尝辄止,摄入的酒量或许还不够滥竽充数。 穆清嘉四下望去,只见花藤架下的汉白玉小桌上,犹剩着小半壶醴泉春。 他扬起一个坏笑,巧妙地借花藤与桃花树的隐蔽,唤出一条藤蔓,偷偷将那壶醴泉春卷了来。 霍唯看着那壶酒,眼中透出不知噩运将至的疑惑。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兄露出了恶鬼般的笑容,然后举起酒壶,从他上方当头淋下。 霍唯:“……” 琼浆玉液被他的体温迅速蒸干,数息间湿意不在,只剩沾着瑶草香气的酒香。 然而霍唯一想到这是别人喝过的酒,心里就呕个半死,脸色肉眼可见地狰狞起来。 穆清嘉连忙附耳道:“没人沾过唇,剩下半壶是师兄倒出来喝掉的。”他讨饶道,“这是染香最快的法子,别介。衣服回头我洗。” 霍唯脸色这才好了些。 穆清嘉哄好了人,然后装作从花树下醉酒起来一般,僵直了身体,垂着头闭着眼,一步一顿地汇入人流。 霍唯学得有模有样,紧随其后。 夕阳凝血,夜幕如吸去一颗蛋黄般吞噬着残阳,橘红的霞光透过雕梁,在墙上落下一条条扭曲的影。 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沿路不断有梦游者加入游|行,直至走到高耸的阁楼之下。 “天海一色阁”之所以称作阁楼,是因为它的建筑主体是一幢有三层看台的木质阁楼。除却庞大的院落组以外,这座阁楼主要用作游人傍晚至夜间看戏听曲儿的戏台。 楼阁庞大的黑影如一头蹲伏在暗夜中的巨兽,将人影一口吞入腹中。 最前面的梦游客停在一处状似楼梯的木质结构之前,然后艰涩地弯折了腿,踏上一级台阶。 其余人整齐地排队跟在他身后,等前面的人踏上一层台阶,才像齿轮转动一般,规矩地踏上一层。 穆清嘉现在才发现,有许许多多的来自天海一色阁之外的镇民正不断跨过门槛,鱼贯而入。后面的人隐没在昏暗之中,看不到尽头。 这戏楼在东、西、北各有一面,三面相连,每一面又有三层,通过台阶连接。 第三层戏台上,霍唯紧挨着穆清嘉落座,周围座无虚席,满堂宾客却鸦雀无声,只有木板受力挤压后的轻微“嘎吱”声。 霍唯看向三面看台的最中心,金碧辉煌的戏台形影相吊,其上悬着一四字匾额。 “作如是观。”他念出匾额上的字。 “《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穆清嘉低声道,“意指世间一切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无常,执捉不住。以佛家禅语悬于戏台上,应当有什么意义才对。” 不过他转念一想,九州半数戏台都爱用此匾,以此警戒,教人切勿留恋于虚幻缥缈的戏曲。 色相皆空,戏尽虚妄。 此时,戏楼众宾皆至,戏台则空空荡荡。灯火葳蕤,晚风吹得光影幢幢,只待伶人上演人生百态。 看客不复方才闭目之态,而是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在死寂的黄昏中静待。 当夜幕落下,遮掩住最后一道残阳时,一名女子轻缟如雪,戴点翠头面,以水袖掩面,款款从戏幕后飘出。 戏台的一半轰然点亮,另一半则隐没在昏暗中。 霍唯观察着周围观众呆板的神情,陷入了沉思,穆清嘉则是聚精会神,听那女子唱道: “幽府深深,冤魂沉沉,坠落阴界无相亲。 可怜我,钱塘江上生遗恨;可怜我,白杨树下留孤坟。 身陷魔窟苦受尽,魍魉为伴做幽魂。” 穆清嘉一怔,先不说此女有何不妥,单说这唱腔缠绵隽永,忧苦凄清之情憾人肺腑,实属不可多得的功夫。 “什么戏?”霍唯问道。 “不知。”穆清嘉努力唤醒自己的记忆,“只是这钱塘江与白杨树倒是耳熟得紧。” 青衣旦出场,满堂宾客看得如痴如醉,唱至精彩时,鼓掌叫好声阵阵,把捧场之态饰演得逼真至极。 仿佛台下的看客是戏子,而台上的戏子才是真正的看客。 穆清嘉刚隐隐记起此戏名字时,戏台上昏暗的另一边忽地亮起烛火,映出灯下埋头苦读的书生来。 “公子!”白衣女子唱道。 书生故作惊惶道:“你是谁家一钗裙,夤夜擅入生房门?此乃是幽静禅院,男与女授受不亲。” 二人扮相皆精致,只是这扮演书生之人一开腔,便高下立分。 比起女子,书生的唱腔明显外行。他也不甚认真饰演角色,只从双瞳中射出深情款款的光来,不像是会唱出“男女授受不亲”的单纯书生,倒像是他在迷恋那女子。 凭两句话的功夫,穆清嘉已认出,此戏正是《聂小倩》的翻版之一,讲书生宁采臣与女鬼聂小倩之间人鬼情未了的故事。 “聂小倩”受老魔要挟,诱惑书生道:“奴喜君神采风韵,奴喜君满腹经纶。故而效红拂夜奔,愿许君百岁同衾。” 那“宁采臣”背过身去亮靴底,摇首唱道:“白杨寺地僻荒冷,哪来的朱门绿户?莫不是妖精显影,指令人胆战心惊。” “聂小倩”又神伤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 奇就奇在,她唱腔是极情真意切的,面上却古井无波,双眸如一双鱼眼珠般死气沉沉。 两人你来我往唱下去,那“宁采臣”越是陶然若醉,越显得“聂小倩”妆容呆板僵硬。 她敷粉极厚,眉目描得极浓极艳,不似真人,倒比那满堂宾客更似个浓妆艳抹的偶人。 黑幽幽上百号人默然观看着戏台,迄今为止,台上二人也只是简单的唱戏而已,只不过男子粗浅女子精湛,男子出戏女子入戏罢了。 霍唯已是不耐看这二人卿卿我我,眉头越蹙越紧,身体难以自控地发散出热浪。 却在此时,那男子忽而虚挽起女子的手,两人互相交换身位,有节奏地踱出三步,又收回两步,形成一个跪姿。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巫舞,穆清嘉曾在书上读到过,上古时期凡人曾用舞姿祝祷祭祀,与天道沟通,与现在仙道的符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后来渐渐失传。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习祭祀巫舞之人。 随着舞步的加快,天地为之暗沉。 空气中逐渐涌现一股奇异的流动,刚出现时既微且缓,数息之后,便急遽化作洪流,汹涌地卷起穆清嘉,向戏台上的白衣女子冲去! 他一惊,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还坐在原位,而真正持剑冲向戏台的,是霍唯。 剑芒耀目,铮然劈上戏台外围的无形之物,阵法屏障如被戳破的气泡,层层炸裂。 那一男一女受此惊扰,巫舞犹不停歇。那书生扮相的边舞边道:“何方仙长?为何阻我好事?” 霍唯怒声道:“窃人魂魄,算得上什么好事!” 第25章 识魂诈降坐监牢 巫舞召出的是魂魄的波流,不怪乎穆清嘉产生了被撕扯的错觉。 经过青丘山摄魂铃一役后,他魂魄根基渐稳,与身体的契合度也越来越高,因而不至于受此巫术影响。 然而,在他的前后左右,有上百个无知无觉的凡人,正在被迫抽离魂魄! 尽管只抽出一丝一缕,对凡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最先开始产生反应的是幼儿和老者,一个老翁浑身颤抖,摇摇欲坠,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生命力不够强盛的老幼失去元神,身体极速衰弱下去。 穆清嘉抿唇四顾,心道一定要阻止这场祭祀巫舞才行。 戏台上,霍唯的冥蝶剑刺穿屏障,至向书生招呼而去。那人倒是沉着镇定,舞步不停,唤出一面折扇与霍唯周旋。 “凡人?”霍唯微愕。 趁他停滞的一刻,两队刀斧客从幕帘后涌出,将他团团包围在内。他冷哼一声,剑气横扫,焰光瞬间烧熔八名刀斧客。 其余十数人翻倒在地,发出清脆的木头磕碰声。 原来那些刀斧客不是凡人,而是由木石铜铁制造的傀儡! 一方火灵气皆为霍唯所控,戏台盏盏灯火皆化作金焰,一时间夤夜雪亮如白昼。霍唯顺眼看去,却见一名刀斧客翻倒在地,后背上刻着一副圆形符文。 他眉目一凝,掠至那刀斧客身后仔细瞧去,双眸电射出凌厉之光。 只见那圆形符文外圆内方,纹路形制与传统符法相左,像极了一枚铜钱。 “你的傀儡术与力言术从何处得来?”他喝问道。 祭祀巫舞已经过了最关键的时刻,魂魄缓缓汇聚至女子身周,透过皮肤融入她的身体。像是吸饱人血的蚊蝇般,她呆滞的双眸神采重现,眼波流转睨向霍唯,有种餍足的妖异。 那书生亦停下了巫舞,手中点燃一纸符文,道:“去。” 一队刀斧客倒下,还有下一队,霍唯又斩去一波,却忽而蹙紧了眉,缓了剑风。 因为他剑下之人,不再是无生命的傀儡,而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另一边。 祝祷的巫舞停下之后,魂魄停止外溢,然而游离在外的魂魄似乎并不懂回归,晚风一吹,便像是要飘散一般。 穆清嘉聚精会神,视线中漫天飘荡的杨柳絮若隐若现。狐仙的仙魂是一只乳白色的狐狸,那么现在这些如飞絮飘蓬的白团,大抵就是凡人的魂魄。 如果他能看到仙魂,就没有理由看不到凡人的魂魄! 全神贯注之下,穆清嘉只觉身体打通了某种玄妙的关窍,那些魂魄在视线中清晰犹如实体,但也愈发散乱,如雾霭般沉落大地。 他难以想象凡人失去魂魄的后果,稍一想象,木身便涌现出一股空虚的痛楚,就仿佛他切身经历过一般。 别走!穆清嘉心中唤道,回来! 也许是意念太过强烈,他只觉从自己的身体深处诞生出一股强大的吸扯力,如磁石般将那柳絮状的魂魄吸向自己。 魂魄们亲昵地在他身边挤挤挨挨,穆清嘉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群认错妈妈的小鸡仔,毛茸茸地围着他这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母鸡。 “不是到我这里来。”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回你们本该在的地方去。” 絮状云团纠结片刻,最后还是听话地分成一朵朵白蘑菇,四散开来,分别落入戏楼中每个凡人的体内。 见一切似乎回归正常,穆清嘉松了口气。如果他猜的不错,被用作自己身体的返魂木大概极适宜魂魄栖息,所以,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吸引其他魂魄。 然而,并非所有魂魄都寻到了归处。破碎的魂魄星星点点地在他面前晃悠,如萤火虫般脆弱澄净。 “嗯?找不到家了么?”他微笑着道。 破碎的星光亲吻在他鼻尖。 那星光愈来愈亮,白芒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令人头晕目眩。片刻后,白光消散缓缓现出一个破旧的茅庐来。 幻景完全覆盖他的意识之前,霍唯焦急的声音遥遥传来。 “穆清嘉——!……” 穆清嘉猛然抬头,不见师弟,却见一个村中少女笑盈盈地走来,手中端着一个茶缸。 “奶奶。”她弯下腰将茶缸举到他眼前,很温婉地道。 “我不喝,我不喝。”老媪的声音从穆清嘉嗓子中传出,“这些金贵玩意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要喝的。喝了延年益寿。”少女嘟唇笑道,“而且,现在瑶草可不是以前千金难买的仙草啦,这些小东西长得满山都是,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城主大人还说,今年要向城外贩卖呢。” 老媪闻言只得接过茶缸,道:“好罢。让这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嘴,也尝尝仙草的滋味儿。” 视野被端起的茶缸堵住,穆清嘉看到其中漂浮着一串嫩黄的草叶。 娇羞可人,全然无害。 老媪慢慢品着茶香,那少女便搬了矮凳坐在她身边,眨着灵动的黑眸与她谈天。 “每天在深山老林里也闷得慌。奶奶,您今儿在城里遇到什么有趣的事,能说给孙女解闷儿么?” “别说,还真有。”老媪笑出几道鱼尾纹,“今儿有个极俊的老爷来找我画糖人儿,人长得聪明伶俐,一张嘴却笨口拙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少女笑起来:“他要画什么?” “心上人呐。”老媪笑眯眯道,“明明想画心上人他却不明说,猜我最后画了什么?——一只狐狸精。” 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又怔住半晌,憧憬道:“会读会写的人家,心上人长得自然也比乡野的复杂些,最是捉摸不透的。” 她看着缓缓见底的茶缸,又看了看放在柴扉边采集瑶草的草药篓。 “有了这仙草,若是咱们也能飞黄腾达,我也要我儿去读书识字,然后找个顶——复杂的心上人。” “你这妞儿,从小就心眼儿多。”老媪弹了下少女的脑壳儿,笑骂道,“嫁了人还不老实。” “想要活得更好,又没有错。”少女笑起来,眼角已镶上了与奶奶如出一辙的笑纹。 茅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春风拂过,草叶摇曳。无数嫩黄的草叶于风中飘摇,如柔波荡漾,温柔婉约,如少女春情,娇羞婉转。 然而,在瑶草的周围,万物凋零,衰草连天。惨淡的月色滴落在迅速残败的野花枯骨之上,映照出一只抱着花茎而死的田鼠。 山中无鸟鸣,死寂之中,唯余瑶草的抽枝破土声。 如果方才那是卖糖人老叟的记忆,现在的,恐怕便是草木将死时的记忆。 穆清嘉的魂魄一阵绞痛,如消化不良般,清理出那些零碎的异己魂魄。 “……好些了么?”霍唯一手揽住他的背,一手捏在他的人中处。 穆清嘉清醒过来,低声道:“无妨。” 刀斧客层层环绕在二人身周,其中既有木傀儡,又有血|肉之躯的凡人。灯火落在兵器尖锐的刃上,反射出摄人的冷光。 霍唯见他好转,便欲拔剑突破重围。忽而一只修长的手落在他拔剑的手上,他抬眸,见穆清嘉缓缓摇头。 书生站在外围,从扇边缘掠出一线目光。他眉目掩藏在浓墨重彩之后,无法辨清相貌。 但那目光平和淡然,无一丝恶行被揭露的愧意或卑劣,若有什么犹疑不决的话,也只有对冥蝶剑的忌惮。 女子半遮着面,身段如弱柳扶风,状似怯懦地躲在书生身后。 “仙长既顾及凡人性命,想必也有副慈悲心肠,在下敬服。”书生摇着扇子缓声道。“我亦非杀伐之辈,也无意为难仙长,今日一场都是误会。” 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扇柄一一扫过满戏楼的看客,以及杀气凛然的刀斧客。 “仙长也瞧见了,此间生灵皆为我所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长的灵气,却终有尽时。” 霍唯“嗤”了一声,书生未解其意,穆清嘉却知那是对井底之蛙的轻蔑。 “除了我,‘祭悼舞’无药可解。若仙长现在放下兵器与我握手言和,一切都还来得及。”书生意味深长道,“——您的朋友,也能得到休息和治疗。” 他嗓音温润,却蕴含着重重的威胁。 穆清嘉了悟:此人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为误以为自己受到了巫舞的影响,想以此牵制师弟。 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不受一丝怀疑地,直接抵达书生的老巢。 霍唯连一丝眼神都未分予书生与周遭的刀光剑影,只是抿紧薄唇,注视着穆清嘉。 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手,轻轻写道:{诈降。} 霍唯拔出冥蝶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 “承蒙理解。”那书生像是松了口气。 五道符纸从他身上飞出,贴在冥蝶剑上。两名刀斧客将之献给书生,他用黄纸包好冥蝶剑,方才虚虚托入怀中。 “客自远方来,在下有失远迎。”他微笑着道,“不若到在下宫中一叙罢。” 刀斧客欲押解穆清嘉,却被霍唯挡开。他目光极凶悍,余光扫过书生,书生被那一眼摄得浑身汗毛倒竖。 “……客气些,是贵客。”他眯着眼,缓声道。 两人被里三层外三层蜂拥着“送”入白日里见到的城主宫中——宫中地牢里。除了和释镯无法拆卸以外,他们身上的法器全部被收缴,地牢外有重兵看守,地牢内有刀斧客巡视,又有符阵相困。 因城主夫人身体有恙,他心系爱妻,布下五名傀儡作监视便离开了。 “恕在下招待不周,明晨某定替二位解咒。”他彬彬有礼道,“此间符咒皆与我法器相连,一旦毁坏,我必知晓。还请仙长三思后行。” 铁栏杆镶嵌于监牢的墙体,其上均匀地布满黄纸符,疏而不漏,即便小巧如鼠,也无法在不惊动符咒的情况下离开。 是笃信他们逃不掉了。 黑暗的地底不见星月,只有幽微一点烛光,地鼠草虫窸窣之声不断传来。 霍唯端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静默不语。穆清嘉自己坐了一会儿,便像是困乏虚弱般,缓缓倒下去,靠在他肩头。 两人衣袖相连,隐秘的黑暗中钻出一只手,在霍唯手背轻拍两下。 {你也觉得有问题?} 穆清嘉轻车熟路地在他手背上写写画画。 霍唯手背绷紧,读罢后翻出穆清嘉的手心,写道:{然。} 他用力极重,写得又慢,带起特殊的受力挤压感,因而穆清嘉能感受得出。 霍唯脑海中浮现出刀斧客身后的铜钱印记,穆清嘉却想着记忆碎片中满山的瑶草,以及那些走失的魂魄——那个卖糖人儿的老媪。 后来未见她魂魄去往何方,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姑媱城已经不是他曾经游历过的姑媱城,这里虽然无妖无魔,却做着比妖魔更为恐怖的事。 那个扮演书生的男人想必就是姑媱城的城主,那女子则是他的妻妾,也即白日里温酒娘子所说,培育瑶草的“城主夫人”。 但穆清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瑶草为引的祭悼舞如此害人,而且看来绝非一次两次。城中居民缘何毫无怨言,还如此尊敬城主夫妇? 甚至还将瑶草奉为救治百病、延年益寿的仙草。 若是真如卖糖人老媪的孙女所言,将瑶草作为仙草大规模售卖、扩散,上位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掠夺凡人的魂魄为己所用,那么,九州大地将会迎来一场浩劫。 莫非,这就是狐仙预言中的九州覆灭? 所以他们绝不能一走了之。 于是,穆清嘉与霍唯故意被抓回城主宫,由此从内部潜入,获取更多线索,以解谜题。 现在只需养精蓄锐,等待一个时机。 幽密的黑寂中,二人身体相倚,手心相连,却各怀心思。一人沉浸在过去,一人担忧着九州的未来。 偶尔手指会被对方握紧,然后再松开。 穆清嘉渐渐睡着了。 第26章 桂香绮梦破傀儡 是夜,无星无月,雪色映窗。 穆清嘉浅浅睡着,柔顺的软发垂落在肩头,衬出一段如玉的颈项,又缓缓滑向身后。 忽而有一双滚烫的手攫住他的脸,然后粗暴地将他摁倒在地。 “师……” 穆清嘉被惊醒,第一时间便摸向身边的师弟。但那里空无一人,皮肤上鲜活的触觉告诉他,这又是一个幻梦,亦或是一段记忆。 他惶然睁大眼眸,却只能看到漆黑。 这是哪儿?这人又是谁? 男人靠近,粗重而烫热的鼻息喷吐在他颊边,焦躁地啄吻着他的眉眼,将他睫毛吮得湿漉。 穆清嘉慌忙闭上眼睛,浅淡的桂花香从男人领口溢出,熏得他恍神。 “住手!……” 他勉力挣扎,然而男人的双手如铁钳般扣着他的双腕,压制住他的全部力量。 眉眼的灼热暂离,短暂的一瞬后,那火热的唇含住他的唇瓣。穆清嘉双目圆瞪,男人的舌强硬地突破他的肉|唇与牙关,急迫地搅拌、吸吮。 一种被从内部吃掉的恐惧席卷了他,他愠怒于这种粗暴,狠狠咬破了男人的舌头。 腥甜的血腥味瞬时间溢满整个口腔。除却那血液,却另有烫热的液体滴在他颊边。 穆清嘉一怔。 泪水顺着口舌相连处缓缓渗入。腥甜和咸涩交错纠缠,不分你我。 这眼泪的味道……他曾尝过。 一种忧恸淹没了他。穆清嘉知道男人的名字,却没有说出一字。他只是顺着对方的舌缠绕而上,双臂勾住了他的颈项。 男人动作更加暴戾。他几乎是用牙齿噬咬着穆清嘉的两瓣唇,将之吞入又放出。 那软唇被吮咬得又红又肿,其上布着齿痕,水光泽泽地在空气中发颤。 男人复又怜惜地含住那被□□的肉|唇,极尽温柔地舔舐,在齿痕处流连,徘徊不去。 一个粗暴又柔软的吻。 一个火辣又湿漉的吻。 穆清嘉温柔地揩去男人面颊上的泪水,无声微笑。 果然,他之前想又不敢去想的是——师弟这样凉薄又柔软的唇,是极适合接吻的。 夜风带着满山桂香送入禁闭的黑暗中,混杂着男人身上的味道。他融化在浓郁的桂花香里,五感尽皆迷乱,清晰的唯有与他相连的那人。 无人知晓的黑暗中上演着静默的哑剧,抵死缠绵中弥散着浅淡的决绝。 是第一次,却也像是……最后一次。 因而才这般浓烈疯狂,仿佛倾尽一生的热望。 梦醒时分,穆清嘉双颊红润,犹然轻喘。 所有的一切都像刚刚发生过一般,分不清是幻想、记忆亦或是绮梦。 他缓缓抽离与霍唯相交叠的手,静了片刻,又不着痕迹地触向胯|下。 ——是鼓起来的。 他简直不知该哭该笑。 该笑的是,返魂木给了他一副再正常不过的身体,虽然还未有体感,却已有那行鱼水之欢的条件。 该哭的是,他幻想的对象竟是旁边坐着的这尊佛! 春梦对象是男性也就罢了,毕竟这倾向是天生地养的,他生前必定也为此震惊过,现在不过是忘了,所以没必要再为同一件事震惊一次。 但问题是…… 穆清嘉偷眼瞥了一下|身旁的人形火炉,只觉罪恶感掀起连天风浪,将他吹了个东倒西歪。 生人勿进、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弟;少时桀骜不驯,及冠后睥睨四海的师弟。 这样的天之骄子,觊觎一下都是罪孽。 更别提这个垂涎师弟肉|体的,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师兄。 穆清嘉不由想,师弟对于他是什么人? 他曾以为,霍唯是走过他生命最长的人,是他挚爱的家人、朋友、对手。 但现在看来,自己的身体并不这么觉得。 他心中苦笑,端坐起来,念起从记忆角落里搜罗出的《清心诀》,静心等待欲|火熄灭。 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沙哑的嗓音。 “怎么,想起来了么?” 穆清嘉骇得差点平地起飞,那点儿余烬死灰复燃,呼呼吹在心脏上。他脑中翻江倒海,简直听不懂霍唯话里是什么意思。 想起来什么?他在暗示什么?那个绮梦难道是…… “想,想起来什么?”他故作淡定,尾音发颤。 “傀儡术。”霍唯不知他为何大惊小怪,“还能是什么?” “……哦。” 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发沉。 霍唯有些不耐地捉住他的手,写道:{你少时曾制作诸多傀儡,较此物精细者比比皆是。不惊动制作者的情况下调换傀儡指令,对你而言不难。} 穆清嘉这才知晓师弟等这么久,是在等他出马。然而先前那段时间全被他浪费在春|情里去了,思及此他不由愧疚地揉了揉鼻尖。 见此,霍唯投以不屑的眼神,奚落道:{是我高估师兄了。} 涉及到身为师兄的尊严,穆清嘉立刻把其他情绪抛到天外天,写道:{难不倒我。把刀斧客身上的符文画出来,我看不清。} “早说。” 激将法成功,霍唯轻嗤一声,不着痕迹地观察铁牢与法阵之外的刀斧客,将符文画在他手心里。 当铜钱状的符文呈现在穆清嘉心中时,他升起一股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风格的符法。 或许又是生前认识的人罢。他随意想着。 然后,他又发现了此铜钱状符文的诡异之处,写道:{这是个残符。确信看全了?} {确信。}霍唯回道,{可有解法?} {有。} 穆清嘉解出一笔便落下一笔,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仍未推演出全部解法。 以手指画出的纹路虽然有所偏差,但霍唯与他自幼相熟,对符术粗解其意,遇疑惑处便向他询问,倒也不繁琐。 而穆清嘉对此铜钱符文的理解愈深,便越觉得不对劲。 法修在符术之道走得越高深,就越会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创造出独特的符文。一般法修符文风格表里如一,毕竟没有谁会在一个符文里刻意换上三四重风格,与空气斗智斗勇,劳心劳力地和自己过不去。 然而这一枚符文,虽然最外重看起来是个铜钱,向内探究,却每一层皆与上层不同,绝对是法修刻意为之。 ——就好像,在刻意隐瞒自己的风格,不想被认出一般。 而此人耗费这么重的心思,为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傀儡术而已,甚至还刻意抹除另一半效果,留下个残符。 有些意思。 {很难?}霍唯见他解得慢,问道。 穆清嘉唇角勾起一抹兴奋的笑容:“是个高手。” 霍唯神情又凝重几分,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又过一炷香时间,符文破解。穆清嘉抬手擦去额角的细汗,笑容洋溢着畅快,感觉好久没这么棋逢对手了。 一名傀儡步履僵硬地经过铁栏杆时,墙壁上挂着的灯火微微一晃。一枚不起眼的火星从灯火中掉出,落在他后背处的铜钱符文上,熔炼出新的图腾,篡改了符法的纹路。 它巡视的脚步一顿都未顿,但已经有什么暗中改变了。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霍唯遵循着留在脑海中的纹路,以同样的方法篡改了全部五名刀斧傀儡的符文。 城主的第一道“眼”已被拔去。现在,任是穆清嘉任是拉着师弟在监牢中唱歌跳舞,刀斧傀儡也不会被惊动一分。 而他们下一道所面对的,就是该如何不触动符文的情况下破开监牢。 “嗯。” 霍唯暗示性地扬起手腕,“和释镯”在穆清嘉的灵眸中流光溢彩,金蓝二色光泽在其中极速穿梭。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师弟的意思握上和释镯,细微的“咔嚓”一声,解除了对火灵气的限制。 霍唯按揉着手腕,躁郁的金焰冲出丹田,四肢百骸为之躁动不安,满室烛火皆变作耀目的金色。 “躲远些。”他沉声道。 焰光灼人,穆清嘉后退三步,才觉得好了些。 金焰瞬间包裹了霍唯的整条右臂,血|肉之躯在焰火中熔炼锻造,流转着钢铁般的色泽,仿佛那不是骨肉,而是一另柄剑。 他活动着右腕,仿佛冥蝶剑挽出一个剑花。 哧—— 焰光迸射,并非冲着铁监,而是监牢一侧的石墙。 霍唯的整条手臂插入岩石中,金焰暴涨之下,坚硬的岩层豁然洞开,开辟出一条通道。 自始至终,布满铁栏杆的符纸都未曾被惊动。 “跟上。”他瞥一眼穆清嘉。 穆清嘉一呆,追上去将和释镯重新戴回师弟腕间。他踏在尚有余温的石板上,脑海中回忆着方才那一剑。 没错,那并非符法,而是师弟剑意。 剑修嗜剑如命,一个很重要原因便是,剑是他们强大攻击力的基础。若没有本命灵剑在身,空有灵气,剑修无异于失去一翼的鹰,难以高飞。 师弟的冥蝶剑被收走,不但没有任何失措,而且做到了化臂为剑,破开囚笼。 十足的自信。自信他自己,就是剑本身。 人剑合一,剑道至臻。 穆清嘉隐约记得,师尊也是因为达到剑道至臻境界,隐约感悟飞升在即,才有传承衣钵之意,收了他们师兄妹四人。 飞升。 他遥望身前那炽烈的火光,只觉心口被软绵绵地舀出一勺,不痛不痒,却有些空旷寂寥。 第27章 钻洞开锁探宫殿 夜半,城主宫,灯火煌煌。 铁门悄无声息地掀开又闭合,一黑一白二人钻出地牢,像极了一对索命的黑白无常。 霍唯脱掉外袍,随手一掷,那衣袍便如伞一般蒙在穆清嘉头顶。 “做什么?”穆清嘉从宽大的衣袍下探出头来。 “你太显眼了,披上。”霍唯看也不看他道,“隐蔽术不能隐身,白色的活物在夜里容易被发现。” “你呢?”穆清嘉刚问出口,便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 霍唯奇怪地瞥他一眼:“我有玄色内衫——你总不该以为我会光着身子罢。” “……” 穆清嘉想象了一下师弟光着膀子夤夜飞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在霍唯的瞪视下,他乖乖罩上玄黑外袍,不自觉在领口处蹭了蹭。 霍唯轻身跃上墙檐,目标明确地向左前方奔去。他跑了两步,见穆清嘉毫无动静,回头道:“怎么,等我抱你上来?” 若是今夜之前,穆清嘉顶多将此话当个玩笑便罢,但经过那场绮梦之后,他怎么品都觉得这话带着点狎昵。 他连骂自己心术不正,讪笑两下,问道:“你怎么知道往哪儿走?” “废话。”霍唯挑眉道,“那凡人得了冥蝶剑这等法器,一定会严加看管珍藏。而我们想找的,不就是他苦心藏起来的东西么?我又能感受到冥蝶剑的位置,所以——” 他唇角勾起恶劣的笑容,“碰了我的剑,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穆清嘉一想的确如此,城主藏东西很大可能会藏到同一处。怪不得嗜剑如命的师弟会随意弃剑,任他人捡去。 “我师弟就是聪明。”他笑着夸奖道。 “咳。”霍唯迅速转头,沉声催促道,“再拖就天亮了。” 话音刚落,更夫的悠长的打更声便从宫外传出:“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月明星稀,离天亮还足足有三四个时辰。 霍唯瞬间脸黑,两个起落后便不见踪影。 穆清嘉轻轻笑起来,追着他的影子落脚在墙檐上,觉得乌七八糟的心事散了大半,有种拨云见月的明朗感。 只有一处他有些疑惑:既然师弟能与冥蝶剑感应,为何他自己重生至今,却没有一次、哪怕是一点点对自己的本命灵剑“天一剑”的感应呢? 他黯然想到,师尊所言不错,他确实是愧为剑修。然而那点黯然不过是在心头钝钝磨了一下,就不痛不痒地消失了。 两人飞驰在偌大的城主宫上方,身形轻若无物,落足借力时声音极微,如羽毛飘落。数息后,霍唯在城主宫正殿的后花园处落了脚。 离得近了,穆清嘉也生出某种直觉,笃信道:“就在这里。” 他四下望去,只见院外灯火通明有重兵把守,园内却空无一人,只在墙边徘徊着两个刀斧傀儡。 高耸的宫墙遮蔽了月光,园中花木埋伏在幽暗之中,虎视眈眈。 “就在我们的脚底,入口另有它处。”霍唯意味深长地看着穆清嘉,“直上直下是最快的。” 然后,他扬了扬手腕。 “依你。”穆清嘉再次解开和释镯,又道:“不过,万一那城主就在里面怎么办?” “那就顺便为民除害。”霍唯随意道,“恶人死一个是一个,线索断了还能再续。” 言罢,他右臂燃起金焰,故技重施,花木土石重蹈覆辙,豁开一个足有二三十尺深的深洞。园内安静如昔,除却略微提升的热度外,没有任何显著的变化。 大概城主也想不到有人会绕开机关重重的入口,而选择最难以实现、却也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直接定位,给密室开天窗。 未等余温散去,霍唯便顺着洞口跳入地底。穆清嘉进去后凭空画符,洞口周围的花草迅速生长,遮掩住了这个豁口。 那片普通花草定然无法承受成年人重量,穆清嘉心道不要有什么人失足掉下来才好,不然他们也太倒霉了。 地底是一座书房密室,书架、多宝阁、书案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密密叠叠的螺钿木柜从脚底垒到房顶,皆紧紧闭合着。 房间的南面有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青铜门,整间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只浅浅留有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霍唯的目光停留在多宝阁中放置的一只狭长的乌木匣上,然后缓缓抽离视线,落向它处。 那匣子里盛着的就是冥蝶剑。 他没有去触碰,城主此人谨小慎微,随意触碰很有可能打草惊蛇。 另一边,穆清嘉已经蹲下|身体,开始仔细观察木柜上镶嵌的螺钿纹路了。 螺钿器一般是以蚌蛤刻成梅花、秋叶一类,因其反面有五彩光泽而饰于漆器。然而此间的螺钿,则被雕作细密繁复的符文阵法,嵌于木柜之上。 “有符文么?”他问道。 “有。”霍唯道,“连绵不绝。” 穆清嘉的灵眸能勉强辨出凹凸不平,美中不足的是只能看个大概,对这种细密精致的纹路无可奈何。 他思索片刻,一一点出九个关窍,头也不抬道:“画给我看——就用之前我在空气中写字的方法。” “灵气无法在空中保留太久。”霍唯斟酌道,“这符文规模很庞大,难以记全。” “这点记忆力我还是有的。”穆清嘉抬头自嘲道,“想当年偷看师尊的□□而过目不忘,靠的全是这幅脑子。” 霍唯不再多言,一行金色的拓本逐渐在符文的上空显现。 那纹路繁复庞杂,深浅不匀,粗细不均,凡人多看几眼便会头晕目眩,穆清嘉的神情却似观览话本般轻松。 他全神贯注时眉眼微弯,唇角总会不自觉留有一丝微笑,是天生天养的笑唇。 那笑意似有若无,沉静、专注,给人以温柔的感觉,唇角的弧度随着心绪起伏调皮地翘起又落下,灵动天然。 每当他读完霍唯拓印出的一处关窍,都因若有所获而笑意愈盛。笑者无心观者有意,霍唯指尖动作略缓,生起一种那是为自己而笑的错觉。 穆清嘉的观察也随之减缓,他带着笑意催道:“消极怠工可是要打屁屁的。” 霍唯不知想起了什么,眉角抽搐,接着拓印起来。 拓本绘出后便逐渐暗淡,五息之后,彻底消失。 “桌案、书架、多宝阁和木柜,还有入口那面墙,全部相连形成一把锁,九重锁。若有人暴力破除,便会自爆,将里面的东西炸得一干二净。” 穆清嘉笑意盈然道,“幸亏此人没有将锁延伸到房顶,否则我们方才进来的一刻,整间密室都会灰飞烟灭。” 他兴致高昂,若是睁开眼睛,想必也是神采奕奕的。 然后,他又遗憾道:“这城主的符术境界如此之高,若不是他害人性命,结交一番,倒是件美事。” “你明白就好。”霍唯无情道。 穆清嘉兴头正足,不设防地冲师弟展颜一笑。 “师弟,我要拆这九重锁。”他快活道,“如若成功,咱们就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得到想要的。如若失败,就一起炸到天上去。怎样?” 霍唯勾唇:“上天仙游也是件妙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穆清嘉摩拳擦掌。 解阵法需要的是逆向推导思维,解锁者如同站在万亿枝丫的顶端,寻找一个方向,并依据此从无数种可能中选择正确的分支,不断推导,追本溯源,直到寻找到树根。 造锁难,解锁却更难上数倍。因为造锁只需了解自己,而解锁,则是要揣摩他人的心理,从而得出开锁的方向。 相比之前的傀儡术,这里的锁又是另一种风格,完整而谨慎,穆清嘉直觉这才是出自城主的手笔。 时间在静谧中一点一滴地流逝,夜色深处躁动难安。 半个时辰过去,正在静坐的霍唯忽然耳尖一动,睁开了双眸。 啪嗒。啪嗒。 万籁俱寂中,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他看了眼研究得心无旁骛的穆清嘉,起身,缓缓踱至南面的密室入口处,侧耳谛听着脚步声。 啪嗒。 那个人的最后一步落下,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霍唯藏在内衫下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若门被打开,他将第一时间用肉|体力量制服闯入者。 忽而,城主宫内响起一阵骚动,人群跑动的踏足声、受击呼痛声隐约传来。 门外人稍稍一顿,犹豫数息,最后选择转身离开。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霍唯放松下来,看向穆清嘉。城主宫不知发生了什么骚动,他们暂且逃过一劫,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纷乱声愈来愈大,穆清嘉却充耳不闻。他浑身精血诚聚,思绪如同紧绷的细弦,由脑海中各类信息知识冲撞,发出颤抖的嗡鸣。 众多杂音中,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格外明显。 “走开,都走开。”那人的嗓音犹带醉意,“凭什么抓我?嗝,放开我!” 霍唯眉峰一聚。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穆清嘉的声音:“我解出来了!师弟快来!”他一边招呼一边比划道,“一重横断以绝天纲,二重增此三处、去五处,以破聚敛,三……” 霍唯按照他的要求一一改动符文,临到末尾时,穆清嘉狠喘一口气,道:“等等,不保证绝对正确,至少准备一下……” 霍唯手疾眼快,直接一把拉开了最上一槅的抽屉,穆清嘉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爆炸没有发生,他成功了。 第一槅抽屉里分堆装满了成捆成扎的书信,霍唯将之扔给穆清嘉,又翻找第二槅抽屉。第二槅里面则盛满收缴上来的小件法器,其中就有霍唯和穆清嘉的储物灵玉。 在穆清嘉目瞪口呆之下,霍唯将密室内的所有陈设,包括书案、书柜等器具一窝蜂地塞入平安扣中,然后把灵玉戴在穆清嘉颈间。 曾经整洁充盈的密室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书柜墙脚上的小蜘蛛趴在它的蛛网上发颤,为重见天日而一脸懵逼。 “太土匪了……”穆清嘉啧啧称赞道,“干得漂亮。”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追兵冲进了后院,发出阵阵喊打喊杀声。 “快走!”霍唯一把拉过穆清嘉的手,就想跃向洞口。 他倏尔瞳孔骤缩,以臂相护,向后飞退两步。 与此同时,一个重物踩在遮掩洞口的花草上,一脚踏空,轰然跌落下来。 烟尘四起,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胸口的平安扣便陡然吐出一只木匣来。那狭长木匣划空而过,由内而外迅速燃烧,落在霍唯手中时,已经变作冥蝶剑。 “咳咳……”失足掉落的那人灰头土脸道,“凡人太可怕了,怎么到处都挖坑啊。我摔了也就罢了,万一什么阿猫阿狗小孩子掉下来摔着了,可怎么办?” 那一脚踏空的人,好巧不巧,正是步琛。 穆清嘉只觉自己的运气和良心同时受到莫大的打击,他知道现在这种局面,回避此人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当烟尘落下,步琛势必认出霍唯,他们避无可避。 这人不是醉在天海一色阁里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穆清嘉还不及深思,便觉一只臂膀将他拥入怀中。霍唯向上随意一捅,冥蝶剑又在密室房顶戳了个火窟窿,两人飞身跃出,掠入夜色之中。 “霍唯?” 步琛于醉中立刻辨识出霍唯的火灵气,他晃悠两步,伸掌虚按,头顶巨岩便爆作细沙,四散迸射。 “霍唯休走——!”他大着舌头吼道。 自此,城主耗费诸多心血、自诩坚不可摧的密室,首战便被两个化身后期的修士穿了三个窟窿。 外面千疮百孔,内里洗劫一空。夜色中,他感受着脱离束缚的冥蝶剑,脸色是狰狞的铁青。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我好倒霉啊。 没有名字的城主: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穆清嘉(拱手):甘拜下风。 第28章 惊风灭绝天道誓 且说步琛,他本好端端地在天海一色阁里睡着,却被傀儡们发现,五花大绑进了宫墙。醒后他一路拆除符法,引得宫中兵荒马乱,然后醉醺醺地逛进园子,掉进了霍唯挖的坑。 现下遇到霍唯,他人虽醉着,手上却没失了准头。褐色符咒微闪,他手中聚沙成石,一柄嶙峋的石弓便出现在他掌中。 步琛弯弓搭箭,一箭惊风,便向霍唯追去! 霍唯在空中一个旋身,挥剑斩去石箭。刹那间坚石又碎为散沙,弥漫于夜空中。 石箭接二连三袭来,步琛脚下沙石凝聚出一只仙鹤,他跃上鹤背,踏鹤而来。 穆清嘉此时终于知晓,为何师弟在玄机榜的地位高于步琛,却无法摆脱对方的缠斗。概因步琛乃是单土灵根,而五行之中火生土,对于本就高敏捷、高防御、擅于牵制的步琛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 “碍事。”霍唯骂道。 身周风沙越来越疾,沙暴逐渐成型,卷走可燃气体,金焰之势顿减。 却在此时,一棵桃树陡然茁壮生长,顷刻间便长成五人合抱的巨木,以粗壮的干与繁盛的枝遮去半数风沙。 三千桃花于夜色中灼灼绽放,穆清嘉以花树为伞,护住二人。 “步仙友。”穆清嘉澄澈的嗓音从半空中传来,“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合力逃出城主宫,再言其他。” 他生前只有元婴后期的修为,即便五行中木克土,也只能增强五分之一左右的强度,若不使用附灵术,是无法撼动化神后期的步琛的。 但那浓眉的仙修还是停了下来。 “……穆弟!”他认出穆清嘉,酒意稍减,紧张道,“穆弟,快离开他!你身畔之人就是我所说的霍唯!” 事到如今,他竟还全心全意地信赖着这个只认识了一下午、甚至还把他灌醉的陌生仙修,以为穆清嘉是受霍唯所欺。 “步琛。”穆清嘉心中稍软,喊了他的名字。“我隐瞒了你一些事,对此我十分抱歉,但我的确未曾想过害你。” 然后,他在步琛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握住了霍唯的手。 “霍唯是我的师弟。”他淡淡道,“我名穆清嘉,乃是临皋派剑尊者门下的大弟子。” 霍唯的手狠狠收紧,惊怒之下只吐出一个字:“——你!”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身份曝光,会有多少人争着抢着灭了你的神魂,取了你的返魂木,去追逐那死而复生之法,满足那永生不老之欲? 你知不知道这话若是被宣山派那小子传回门派,你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永远陷入追杀逃亡之中? 穆清嘉似乎听到他心中所想,睁开双眸认真地看着师弟,微微一笑。 那双琥珀色的剪水桃花眼中倒映着冥蝶剑的金焰,如同一点星光沉水,满湖春水为之燃起璀璨夺目的光华。 “我知道。”穆清嘉很温柔道,“所以我想与你共同面对。” 幽闭无人的洞宫中,三千多个日夜里,师弟独自一人承受着避世的孤独与反噬的痛苦,重复着永远失败的雕刻。 而他却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也无怀抱可以温暖那孤独的剑修。 所以现在,他不想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抱头鼠窜也好,抢家劫舍也罢,多算我一份。”穆清嘉笑得灿烂,“以后师兄跟定你啦。” 他语调轻松,神情却如同立誓般郑重。 霍唯凝视着他的双眸,胸口剧烈起伏,却久久不发一言。 另一边,步琛将穆清嘉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索一番,惊愕道:“剑尊者的大弟子早就死在了仙魔劫中——你用了返魂木!穆仙友,你……” 然而时间之流并未因此停止,姑媱城之主已发觉过于干净的密室,怒火冲破和善的面皮,吼道:“留下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白衣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赶来,她黛眉微蹙,道:“夫君,妾身……” 城主忙收了怒容,好言劝道:“夫人不必挂怀。这里危险,赶紧下去歇息吧。” 女子望向夜空中的仙修,嘴唇微动,眼白中掠过一丝黑气。在月光难以企及的暗影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在城主的命令下,刀斧客蜂拥而上,箭雨从塔楼处一阵阵落下,却在离步琛五尺处皆散作黄沙。 “我说过了,走开。”步琛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尘土中的凡人,“别逼我出手伤人。” 他清澈的双眸中落下些微血丝,看向城主时,黑沉的瞳孔中没留下任何影子。 步琛性刚直仁厚,城主却在那一眼中发现,他的仁厚仅限于与他等同的修士。 而他们这些凡人,在对方心中与动物与尘土无差,若不是仙道讲求因果,约束修仙者不得伤害凡人,否则他或许早已不耐纠缠,将他们赶尽杀绝。 在步琛眼中,有一道万丈深渊,横亘在凡人与仙修之间。 任是凡人如何献出生命赌上一切,都无法跨越那道鸿沟。 城主脸色青白如鬼,唇角被牙咬破,流出鲜血。血液滴落在他持着扇柄的手上,他手指像烫着般一颤,然后“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 折扇正面提着“先天下忧”四字,背面则布满繁密如虫蚁的符文。他指尖沾着那鲜血,颤抖着摁在扇面中央。 “天绝地灭阵,开!” “夫君!”女子惊呼道。 城主宫四方边缘齐齐响起铿锵之声,黑色荆棘泛着冷光拔地而起,急遽向天空繁衍。增殖的黑荆棘生出利刺,如成熟结果般脱落,向穆清嘉三人袭来。 城主口喷鲜血,单膝跪倒在地,城主夫人已将他接入怀中。 “没事的。”城主呛咳着,向女子微笑道,“他们不会逃出去,消息不会泄露。” 女子潸然泪下,泪水在她敷着厚粉的面颊上滑落,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一支荆棘箭刺穿桃花树,霍唯反手将之接入掌中。荆棘箭通体为黑色的金属,却如同植物般不断自我增生,全身上下冒出尖刺,仿佛有意识般想攻击捉住它的人。 霍唯少见地露出讶然之色,然后目光转沉,看向地面上那个不断咳血的“凡人”。 “居然是天绝地灭阵。”步琛讶然道,“我派的天阶阵法,如何被一介凡人学去使出?” 穆清嘉一听也有了些印象,立刻解开和释镯,道:“在阵法完成之前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不然神仙也难救。” 霍唯荡剑挥开层层荆棘箭雨,穆清嘉紧随其后,冲向尚未完全归拢的天幕。 忽而一卷沙绫阻住他们的去路,紧接着数十卷沙绫层层铺散开来,流转环绕二人于中间。 “霍唯,今夜我绝不会让你走脱!”步琛高声道。 穆清嘉挡在霍唯身后,以桃花树繁茂的树冠对向步琛。 “穆清嘉,不要袒护一个叛徒。”步琛道,“仙盟要惩治的只有霍唯一人,你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迫使用返魂木的。跟我回宣山罢,师傅明了其中事理,一定会护你周全。” “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穆清嘉道,“你知道天绝地灭阵……” “嗤。”霍唯嘲讽道,“这种单纯的蠢货,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找死,杀了便是。” 此前一番斗法,他已对此人“势必回复师命”的执着深有体会。霍唯知道,哪怕是一同困在天绝地灭阵中,步琛此番也要将他留下来。 怒火与杀气化作烈焰,汇向掌中的冥蝶剑。 忽有一人挡在他身前,隔开了剑拔弩张的两人。 “霍唯不是叛徒,更没有盗走宣山的镇派之宝。”穆清嘉向步琛朗声道,“我以天道为证,以上句句属实,否则我穆清嘉自甘天诛地灭,魂飞魄散!” 这誓发得极重,此话一出,不光是步琛,连霍唯都流露出愕然之色。 漫天荆棘箭雨泼头撒下,穆清嘉的嗓音不同于以往的温和,而是无比的坚决笃定,没有一丝迟疑动摇。 步琛一顿,随后卷起身周沙石,向穆清嘉二人冲去! “走!”他高喝道,“我信你!” 御风沙者速度极快,三人身后有劲风助力,更快上一层。然而方才已经耽误不少时间,此时荆棘铁幕已几近闭拢,只留下一小块星夜。 步琛脚踏沙鹤,手中凝出惊风弓,一箭穿越无数荆棘箭的阻拦,射向夜空。 石箭在微小的豁口处炸作风沙,然后再次凝结成一盖栓塞,牢牢堵住豁口,阻止铁幕的闭合。 “已经迟了……咳哈哈哈……”城主边咳血边狂笑。 霍唯如一颗流星般冲入高空,金红色的符文从心脏开始蔓延,止于颈间。冥蝶剑灼为辉煌的赤金色,提剑上刺。 “天崩。” 轰然爆炸声淹没了他的嗓音,金焰裂纹从豁口处向八方崩裂,荆棘铁幕暂缓了增长之势,残破的荆棘碎片片片凋落,焚为灰烬。 三人逐一穿过豁口,一息之后,荆棘铁幕在他们身后嗡然合拢,却没能困住任何人。 离开天绝地灭阵的最后一瞬,穆清嘉忽而偏头回往,只觉那偌大的城主宫中,还藏匿着他们今夜所未见的猛兽。 见三名仙修逃脱,城主面色惨白,又喷数口鲜血,颓然昏倒过去。 “大人!”“城主!”“夫君!” 惊呼声传来,却离他很遥远。 ------------------------------------- 姑媱城西市,暗沉的巷角燃起一簇金色的焰灯,照亮了霍唯左腕上的和释镯。 “这不可能。”步琛踱步数个来回,回头对穆清嘉道:“不是我不信你的天道誓——只是三十年前,霍唯携冥蝶剑与关在宣山的魔修里应外合,趁师傅伤势未愈之时夺取仙木,乃我派上千弟子亲眼所见,证据确凿无疑。” 穆清嘉轻轻笑了起来:“单这‘串通魔修’一点,就十足不合理。天下谁人不知冥蝶剑恨魔修深入骨髓,屠尽西北七十二山魔修大能?” 他促狭道,“就算他愿意脏了手,魔修还不愿意与这暴力狂为伍呢。” 霍唯不悦地弹了一下冥蝶剑,权当是在弹师兄的脑门。 “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能做。”步琛道。 “可我就是死于魔修之手。”穆清嘉云淡风轻道,“他的目的只是复活我,所以绝不可能借凶手的手复活我。” 霍唯手中动作停住,步琛则张了张口,没能说下去。 “此是其一。”穆清嘉接着道,“其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易容术、幻术、血缘、甚至是巧合,都能让人看到一个长得像极了霍唯的人,却又不是他。” 步琛立刻想到了在路上误认的那个少年,犹疑片刻,又道:“可那是真真正正的冥蝶剑。修仙界有那等实力,拿冥蝶剑,又是火属性单灵根的,只有他一人。” 穆清嘉心中一动,道:“玄机榜第七的偃师,他的附灵术可以完全模拟人或物,包括实力。不知步仙友是否有所耳闻?” 步琛沉思片刻,才道:“你说得对,的确不无可能。” 他之前受了穆清嘉一回骗,吃一堑长一智,又道:“但我不能仅凭此便相信他——你实在不该发下那天道誓。这样吧,你们同我回宣山,如果事情属实,师傅定会还你们一个清白。” “指望他洗脱我的罪名,还不如指望公鸡下蛋。”霍唯抱臂冷漠道。 “霍仙友,你这就不是了。师傅德高望重,你怎能如此诋毁于他?”步琛对他的态度比之前平和些许,“清者自清,你若真没犯下那罪目,就不必担忧。” 霍唯恶劣地笑道:“若真是一句‘清者自清’能解决的事,我又何必与临皋派断绝关系,在外漂泊这数十载?” 他音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些,两名巡防的卒子行过,眯起眼将灯火向巷内晃上两晃,最终还是受隐蔽术所骗,收了灯火,继续在街上游走。 待巷内重新安静下来,步琛由衷地道:“对不起。如果情况属实,我会拼尽全力为你洗清罪名。” 穆清嘉叹一声,温和道:“步仙友没有责任向他致歉。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肯听我的说辞,感谢你肯——哪怕是一点,相信霍唯。” 然后他歪着头微笑道:“这酒没白喝,我这个朋友也没交错。” “穆弟。”步琛爽朗一笑。 霍唯重重清了清嗓子。 穆清嘉笑着拍拍霍唯的背当是顺毛,又忍不住在他结实的背肌上挠了两下,引得他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步琛也没发现自己被嫌弃了,心中喜悦一阵,又提出了他刚刚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这城主乃一介凡人,到底是如何用出‘天绝地灭阵’的?” 第29章 灵眸月色废灵根 在步琛的记忆中,身为天阶阵法,天绝地灭阵算是宣山派的秘法绝学之一,非内门弟子不可学。 而在这众多内门弟子中,只有最有天赋的一小撮人才能得到阵法的认可,有能力施展出天绝地灭阵。 由姑媱城这么一个凡人用出,属实古怪。 “他并非真正的凡人。”霍唯淡淡道,“此人身兼双灵根却未曾深入修炼,所以既非仙修,亦可凭微薄的灵气触发法阵。” 步琛若有所思,穆清嘉则疑道:“双灵根?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分明见到那城主是白色的人影,体内几无灵气存在。 “蠢。”霍唯嗤道,“灵眸可察五行灵气,但无法察觉未修炼的灵根。” 穆清嘉一想也是:“大夫人女儿的三灵根我也没看出来。”他笑道,“若是灵眸真这么好用,仙修收徒时也不必逐一测试灵根,用灵眸一眼便能挑出合适心仪的弟子了。天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原来你额上的是灵眸。”步琛好奇地凑近他,“我只听过有关灵眸的传闻,此番还是第一次见。” 穆清嘉上身微微后仰,笑着道:“很少见么?” “那是当然。”步琛道,“传说灵眸可观五行、查修为、勘生死,绘灵眸所用到的朱砂所需材料甚奇,其中一味,便是峚山玉膏,相传是上古时代黄帝之食;还有一味扶桑金乌血……” “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什。”霍唯皱眉打断道,“暂代眼睛便罢。” 确如他所言,灵眸于他来说只是穆清嘉的视力而已。不论如何珍贵难得之物,只要能方便师兄重生后的日常生活,就不是稀奇物什,而是他必须得到的东西。 穆清嘉心中温暖,他知师弟又在别扭,连忙打了个幌子绕过这个话题,免得他又难堪。 “我还是不明白,那城主既然有双灵根,又为何不炼?”穆清嘉点着下巴道,“他如此醉心于符法与阵法,绝非无心仙道之人。” “有灵根不炼,这种情况的确不多见。”步琛成功被转移了话题,“一般来说有两种,一种是身体孱弱,经脉无法承受灵气冲刷洗练;另外一种,则是天生的废灵根。” “废灵根?”穆清嘉问道。 步琛侃侃而谈道:“五行相生相克,如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以此类推。而废灵根,就是双灵根正好相克,被克制的一方灵根长得越茁壮,越危险。” 穆清嘉道:“这样的灵根无法修炼么?” “不能。”步琛摇头道,“天地间溢散的灵气十分驳杂,即便是单属性的灵脉,也不能保证灵气属性的纯净。修炼时,修士将驳杂的灵气吸入丹田,灵根便会自主挑选适宜它的灵气而生长。” “你的意思是,只要开始修炼,就只能同时修炼所有灵根。”穆清嘉抿唇道,“而废灵根,就是体内两种相克的灵气相互冲击,形成反噬……” “没错。”步琛摊了摊手,“相比之下,多灵根就不用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他们大多都能在五行中形成一个半环,每种灵气也较弱,虽有相克,亦有相生,互为弥补。” 穆清嘉并不关心这些,而是问道:“如果修炼废灵根,会怎么样?” “没人敢修炼废灵根。”步琛不太在意道,“若是非要修炼的话,轻者极易走火入魔,重者……或许会呕血力竭,爆体身亡。” 穆清嘉如遭锤击,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差点没站稳跌倒下去。 他想起姑媱城的废灵根城主,灵气微薄得难以探测,却只因触发一个法阵,而吐血倒地。 他想起师弟年少时的湘君剑,想起少年立足于清湖水面,身周蕴藏着清润澄澈的水灵气。 水、火,水克火,废灵根……? 步琛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的语气带着些愁闷,在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他。 “多灵根虽安全,却难以成才。各家族为保证既有强大单灵根子嗣出生,又避免废灵根的出现,一般都会选择与属性相生的家族结亲,着实……哎。倒是有一个家族是例外……” “够了。”霍唯突然喝道,“那城主是金木废灵根。” 附近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乌鸦惊飞,掠起一长串落魄的啼鸣。 步琛看着他,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低声道:“抱歉。” 穆清嘉被这当头棒喝从呆滞中敲醒,转头看向霍唯。红色的人形火炉烧得正旺,灼得他清醒过来,方才的一切恐惧皆成虚妄。 他见过双灵根的人。即便像顾霄那般,藏得再好,也是金蓝两色的人影。 而至少现在,师弟是纯红色的,单火灵根。 不会血流而死,爆体身亡。 他颤巍巍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脏毫无规律地乱蹦,唇角都发起抖来。 夜色深处,霍唯沉沉与他对望,穆清嘉虽不知对方表情,却笃定师弟此时正凝视着他,用那种他看不到也看不懂的表情。 “这废灵根,可有何方法可解?”穆清嘉问道。 “到此为止罢。”霍唯这次阻止了他。 玄衣男子隐没在巷尾月光无法企及的阴影中,右掌搭在冥蝶剑上,仿佛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城主那点灵气虽可触发阵法,但满足阵法生长所需的灵气还需借助于他人。”他道,“与其在这里说些无用之言,不如去探寻他那些借来的灵气从何而来。” 然后他意味深长地道:“姑媱城两百里之外,就是宣山。那是灵气最近的来源。” 步琛两道浓眉缓缓竖了起来,嗓音渐沉:“霍仙友想说什么直说。但我绝不姑息任何诋毁宣宗之人。” 霍唯这才转向他,用如深渊般的眼眸直视着步琛的双眼。 “此事与宣山派有关,宣宗或许是加害者,亦有可能是受害者。”霍唯盯着他道,“但你心中早有想法,不是么。” 步琛一怔,略微退后半步,发现对方所言不错。早在看到天绝地灭阵时,那名为怀疑的种子便在他心头生根发芽,所以才会敏感多心,直到此时,被连根揭露出来。 他本不该对生他养他的宣宗有一丝猜忌才是。这凡尘果真如师傅所说,扰人心境,徒生心魔…… “我会好好查的。”他努力平复下心中波澜,沉声对霍唯道,“但二位必须同我一处,我才能保证霍仙友不会逃走。” “呵。”霍唯讽道,“逃走?我若想走,杀了你便是。还用得着逃?” “等等……”穆清嘉眼见着霍唯要爆,连忙把他们俩推开,空出十尺安全距离。 “这样折中一下罢。”他站在霍唯身边,向步琛微笑道:“其实关于姑媱城之事,我和师弟之前已经有了其他线索。” 他隐去自己吸人魂魄、看人记忆一段,将瑶草之事全盘托出,然后道:“所以,我们不如兵分两路,分别探查。至于不放心我们去留的话——不知步仙友可有用于追踪的术法?” 步琛犹疑道:“宣宗秘术打入人体后可用于追踪。上回我也这么做了,只是……” “只是被我烧毁了。”霍唯冷道。 步琛撇了一下嘴,表示事实就是如此。他无奈道:“别的不提,霍仙友修为深厚,步某甘拜下风。” “那就放在我身上罢,凭我的修为无法逼出追踪符文。”穆清嘉笑眯眯道,“师弟他不敢烧我的。嗯,大概也烧不动。” 霍唯:“……” 步琛一怔,道:“可行。” “时间宝贵,开始吧。”穆清嘉又补充道,“对了,我的四肢可以拆卸,只有躯体是本体。步仙友施法时可要小心选择。” 他做的这般堂堂正正,毫无隐瞒之意,倒弄得步琛有些愧疚了。但他还记得自己的使命,遂道一声“得罪”,将追踪符文打入穆清嘉肩头。 施法没有任何痛苦,穆清嘉只觉肩头清凉,仿佛有一只鹤从身旁掠过,扑扇扇起一阵风。 “感谢谅解。”步琛抱拳道。 “免了。”霍唯连礼数都懒得装,“告辞。” 言罢,他向穆清嘉伸出手,穆清嘉不明所以将手放上去,便被拉向霍唯怀中。他踉跄了一下,紧接着便踏在实处。 冥蝶剑冲天而起,载着二人飞向高空。 步琛还来不及道别,代表穆清嘉的追踪符便已跑得没了影,像是冲着城外而去了。 他回忆起霍、穆二人身上风格一致的服饰,以及二人亲昵的态度,心中生出了微妙的疑惑。 男人皱起两道浓眉,郑重其事地思考一番,最后一拊掌,得出结论:师兄弟情深。 步琛升起淡淡的羡慕——要是他也有如此感情深厚的兄弟姐妹就好了。可惜的是,他顶上师兄姊五人皆因各种原因意外身陨,而其他非同门师兄弟姐妹也对他尊敬有余,亲密不足。 想起来,这偌大的修仙界与这偌大的九州凡界,竟只有师傅一人与他交心。 步琛于宣山静坐近百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的滋味。 ------------------------------------- 且说穆清嘉被霍唯拉上冥蝶剑,事出突然,他本能地捉住师弟的衣摆,生怕掉下去。 “我的腰随时可以搂。”霍唯调侃道。 “咳咳。”穆清嘉想起从前的丢人事,先给自己画了一个浮空符,才松开手,僵硬地站直身体。 霍唯将身体调换了个方向,轻松自如地立于剑柄,面对着穆清嘉。 寅时三刻,明月西沉。半胖的月一半浸于缥缈云海间,另一半将澄净的月色洒向苍茫大地。 “呵。”霍唯笑着揩去穆清嘉额头的薄汗,“师兄吓得魂都散了。” “什么?” 穆清嘉为闻那一笑而怔忪,不解其意。 冥蝶剑闯入山峦之中,云海之间,猎猎劲风吹起霍唯的高马尾,荡在夜风中。玄衣男子全身皆隐没在夜色中,唯有那稍显苍白的面庞,在月光下多了几分暖意。 如此良辰美景,佳人相伴,穆清嘉虽看不到,心中却氤氲着莫名的柔软。 “嗯,你说的是刚才废灵根一事呀。”他偏过头,轻笑道,“是,的确被吓得魂分魄散,差点忘了师弟就好端端站在我眼前。” “你记起我们少时的回忆了。”霍唯道。 “零零散散。”穆清嘉道。 “那你想必也记起,我曾经就是天生的水火双灵根。”霍唯道,“也就是‘废灵根’。” 第30章 云中剑月下人 冥蝶剑速度减缓,最后稳稳停在空中。穆清嘉只觉自己与师弟正泛一叶扁舟,游于云海之中,无风亦无鸟兽相扰,所伴唯有天地与师弟而已。 静谧的月色下,霍唯倚坐于冥蝶剑上,眼中映着一轮半月,少见地露出几分闲适。 “从三岁起,作为霍家族长的二子,我就知道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作为凡人苟延残喘地活,亦或是修炼,等着某一天走火入魔,反噬而死。” “爹娘一直都不许我修行,直到师傅,剑尊者的出现。”霍唯嗓音沙哑,“他带来一个未被证实过的可能:所谓的废灵根并非无法可解,只是需要极大的代价而已。” 他很少这么多言,穆清嘉知他有倾诉之意,便静静听着。 “我必须锻造两把本命灵剑,一把以纯正的火灵气炼化七七四十九天,另一把则以纯正的水灵气炼化同样四十九天。其中不能有任何差错,全部由自己完成。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控制,爆体身亡。” “十死无生,那是我在鬼门关里走的第一遭。”霍唯垂眸,露出浅淡的微笑:“师傅瞒了你,娘的泪却瞒不了你。后来出关,师兄眼圈红红地硬要把亲手做的桂花酥塞给我吃,我就知道你懂了。” 他这么说着,穆清嘉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时的场景,心中伤感的同时,笑道:“胡扯,平时又不是不给你吃桂花酥,你怎么就又明白了。” “平时的不够甜,那天的最甜。”霍唯用歪理狡辩道,“所以那天师兄肯定是最心疼我的。” 那时死里逃生的小霍唯,就像现在一般“师兄”、“师兄”地叫,叫得他心全软全化成糖汁儿了。又因那孩子吃了许多苦,便在糖汁儿里馋了苦胆和陈醋,酸涩得很。 “你将近四个月未饮食,自然觉得甜。”穆清嘉低声道。 霍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然后看着他道:“站着听不累么?” 穆清嘉一顿,看着师弟空荡荡悬在空中的双腿,以及双腿之下漫无边际的高空,道:“……不累。” “俯视人没礼貌。”霍唯随便找了个借口,招招手道:“坐下。不然我把你晃下去。” 穆清嘉对他生不起气,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坐在剑尖上。索性冥蝶剑很稳,霍唯也没使坏,他坐得倒是平稳。 “铸剑之后呢?”他问道。 “剑道乃万法天道中最为霸道的一道。”霍唯道,“由单水灵气炼就的本命灵剑只认水灵气,火灵气同理。当我与灵剑一同修炼时,只能吸收一种灵气;用剑时,也只能释放一种灵气。由此,水与火便可分离,师傅的理论是对的。” 但穆清嘉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作为代价,我的时间将被拆分为两半,一半给水灵根,一半给火灵根,修为才能有所进益。”霍唯不甚在乎道,“正所谓事倍功半,我殚精竭虑,也比他人慢上一倍。” “那时我觉得这没什么。遭人耻笑也好,在族内不堪也罢。”霍唯道,“反正我有爹娘有师傅,有师兄,有师妹和师……我已拼尽全力。没什么可抱怨的。” 想必那是他们最快活无忧的一段时光。每天白日在风吹日晒中练剑,直到手腕和小腿充血肿胀;夜间练气,枯燥乏味。稍有不是便罚面壁思过,罚摘抄经文——但那些苦又算得上什么? 有家人陪伴的时光,岁月静好,有的不过是甜蜜的苦罢了。 霍唯的神情沉了下来。 “直到我发现,即便尽力,也无法护住我的亲族。血,全是血。二百三十五人,我的爹娘,兄长,幼妹……” 他眼角泛红,狠狠抠住剑刃,手掌被冥蝶剑割破,涌出鲜血。穆清嘉轻轻抚着他的手,直到对方手背凸起的青筋平复,才将他的手拉离剑刃。 木灵气浸入霍唯的血液中,修复着他伤可见骨的剑痕,催生新的生机。 霍唯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就这么安静地握着穆清嘉一会儿,然后淡淡道:“那个平庸的剑修经常想,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了他一人?” 霍唯双目直视着不可尽的天边,平铺直叙着自己的经历,仿佛置身事外。 “他不值得天道如此垂怜。” 浮云掩去月光,天地间为之一黯,照耀在他鼻梁上的月光彻底消失,隐去了所有表情。 黑暗之中,传出一个很轻的声音。 “他值得的。” 穆清嘉将高大的师弟揽入怀中,抚摸着他的背脊与长发。 “霍唯值得的。”他加重了语气,重申道。 霍唯不语。 “天道本无常。那不是你的错。”穆清嘉温和道,“不要用别人的暴行来惩罚自己。答应师兄,嗯?” 霍唯慢慢环抱住他。 穆清嘉感受着这个炽热的拥抱,心中复杂难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用这个姿势抱紧了师弟,伤痛、怜惜、无措,还有逐渐明了的心意。 那时师尊飞升,师弟惨遭祸患,九州动荡不安。那是的他还在彷徨不安,努力仰起脸来面对腥风血雨的未来,只希望自己再坚强一些,撑起这个失去师尊庇佑的,小小的临皋派。 他们就像暴风雨中两只初出茅庐的幼鸟,依偎在一片残破的树叶下,所能汲取的只有对方的温度,所能依靠的只有对方的翅膀。 穆清嘉想,这样就好。 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亦或是兄弟、道侣,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浮生之上徒生烦扰的另一层虚妄,条条框框如套索般将真心囚禁。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明确的定义,简单得一如风雨中相互依偎的两只小鸟。 有这份想要一直陪伴对方的心情就足够了。 过去,现在,未来。 “万事有我。”穆清嘉许诺。 过了许久,霍唯才应道:“嗯。” 晚风拨云见月,当月光归来时,两人已恢复了坐姿,只是那触碰着的臂膀和交握的手,又有什么不同了。 霍唯接着讲了下去。 “于是我用了师傅留给我的‘洗灵草’。然后炼化兄长留下的剑,铸就冥蝶,浴火新生。” 洗灵草也是传说中才有的仙草。穆清嘉知道,洗灵草名为“洗”,实则为拔除,生生拔除那跟随师弟二十年、以二十年心血浇灌的水灵根。 为了获得力量,他拔除了另一半的自己。 “所以重生后你刚见到我时,才说‘我不正常’。”穆清嘉心中绞痛,强笑着道,“我还道这人给自己的臭脾气找借口。” 霍唯不太爱听穆清嘉说他脾气不好,闻言只是“唔”了一声。 两人沉默一阵,穆清嘉于静默中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霍唯听起来心情好了些:“因为你今天很坦诚。” “我?” “是你。”霍唯转而抑扬顿挫地学道:“‘抱头鼠窜也好,抢家劫舍也罢,多算我一份。以后师兄跟定你啦’。说吧,这愿望憋心里多久了?” 夜里早些时候穆清嘉还不觉得,现在一被他学,顿时觉得脸烫。再加上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立刻有些坐立难安,只觉那与师弟交握的手都快烫熟了。 然而他手一挣扎,对方就握得更紧。 他不自觉就想起从灌灌那里听到的话,什么“共同隐居终老”什么“坟上的蝴蝶”云云,他知道只要这话一出口,定能把师弟窘得脸红,成功反击一回。 临到嘴边,穆清嘉心尖却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没能说出口。 “五十年不见,师弟进步了。”他半晌才道。 “嗯?” 穆清嘉手上使劲儿:“原来面皮薄得很,现在进步得愈发厚脸皮了。” 然而霍唯力道更大,死活不肯放他的手走。两人从追与捕的角色逐渐转换到了互相掰手腕较劲儿,掰得骨骼咔咔像,谁也不肯先放手。 霍唯嗤笑一声,讽道:“日夜观师兄面,近墨者黑,无可奈何。” “算了吧。”穆清嘉上面微笑,下面手腕用出狠劲儿,“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谁也别嫌弃谁。” 两人一个面皮绷紧内里咬牙切齿,一个面上笑眯眯内里咬牙切齿,忽闻清脆的“咔嚓”一声,穆清嘉失力猛然向后仰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被霍唯一把抄了回来。 他呆呆看着自己断得只剩个横截面的右手,又看着师弟手中握着的、犹然保持着掰手腕动作的半只木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在云海间四散,霍唯端详着他的笑颜,也不由勾起一丝微笑。 不过,当穆清嘉看向他时,他又压下唇角,做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笑够了?”他阴沉沉道。 “不够。”穆清嘉歪着头笑道,“手断了不还得你换?师弟简直自讨苦吃,哈哈哈。” 霍唯一听,哼道:“行。这事我不管,你就断着半只手唬人罢。” 穆清嘉倒不是自己不会做,为自己雕刻一只手再简单不过,而且按道理来讲这才是他的老本行。但他就乐意缠着师弟,与他拌嘴,逗他玩。 “那可不行。”穆清嘉笑眯眯地威胁道,“师弟若不给我换,我就跟在你后面装鬼,把给你抛媚眼的女修都吓跑。” “也可以。”霍唯倒是爽快地答应了,“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穆清嘉疑惑。 霍唯看着他道:“今夜,为何赌上天道誓言,相信我没有盗走宣宗的镇派之宝?” 穆清嘉意外,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自然是因为你这么说了。” “我说你就信?”霍唯淡漠地道,“若真算起来,我们不过是才认识半个月的陌生人。我也许……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穆清嘉一怔,明白过来:“狐仙祠那日,你听到了顾霄和我的对话?” 霍唯遥望云海月色,没什么情感地道:“他说的没错。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你怕我把你当成好人?”穆清嘉问道。 霍唯默认。 他以为师兄接下来会盘问他那段过去,未成想,穆清嘉却笑得直打跌。 “师弟,脸皮这方面上,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捂着肚子着道,“你以为我会怎么想你?你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嘴毒心硬,脾气火爆,芳龄七十八岁的剑修糟老头儿呗。” 霍唯的面子被穿了个透心凉,他脸色越来越黑,穆清嘉却还在继续:“没关系的。你在师兄心里的形象一直都不是什么善人君子,所以完全无需担心形象破裂,哈哈。” 这话说的着实令人纠结,霍唯一方面只想口吐芬芳一脚把他踹下去,另一方面却莫名涌起柔软的波涛。柔波与岩浆混杂,生出温软的暖流,熏得他七窍生烟。 世上最矛盾的心情莫过于此。 那卖糖人的凡人说的不错,此人于他,与狐狸精无异。 既恼人,又迷人。 穆清嘉大抵也怕师弟一个冲动真把他踢下剑去,于是强忍着收敛笑意,轻咳几声,郑重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去办正事了。师弟觉得呢?” “是。”霍唯咬牙道,“师兄所言极是。” 随后他一打响指,冥蝶剑便倒栽而下。寂寥的夜空中响起一声惊呼,越飘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柔情蜜意,最后竟然较劲儿到把手掰断,乍一听起来真是又沙雕又诡异哈哈哈。我写的到底是什么剧毒CP! 不愧是你,师兄! OOC小剧场: 清嘉: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霍唯:+1? 明明是双向暗恋,然而一个傲娇一个心大,要是他俩真的岁月静好地过下去,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挑破。 第31章 驿站拆信宣宗令 当穆清嘉终于魂不守舍地踏上土地时,腿都快被唬软了。得罪了师弟吃瘪是他活该,不过,既然霍唯已从过往的情绪中走出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们落脚之处是城外山脚的驿站附近,驿站的对面群山起伏,于夜色中沉默地蹲伏着,便是姑媱山。 “天明后再入山。”霍唯凝望着漆黑的深山道,“先查密室里的东西。” “好。”穆清嘉道。 为了方便远行的车马,即使在深夜,驿站也亮着一盏油灯。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马厩中的生灵,驿马恐惧地打起响鼻,撩着蹄子,将锁链拽得发出叮当响声。 “谁在那儿!”一名驿夫大喊着点起火把,另一名紧跟其后,匆匆向马厩赶来。 穆清嘉从平安扣中掏出白日里催熟的桃子,塞给最高大的头马,趁它啃桃子时轻轻抚摸着它的额头和脸颊。 马厩安静下来。 穆清嘉和霍唯重新隐于暗处之后,两名驿夫晃着火把赶来,却没发现任何人。 其中一人骂道:“呸,最近是糟了什么邪,病马死马越来越多,这月末也不知道怎么和上头交代。” 另一人也道:“说是疫病吧,这里面却偏偏有几头长得格外膘肥体壮,真是奇了怪了。” 两名驿夫没找到偷马贼,骂骂咧咧一阵,遂回长凳上歇着去了。 穆清嘉将这话听在耳中,回想起了黄昏时的那段记忆:万物凋敝,唯有瑶草漫山遍野地疯长。 这场异常所影响的,不仅仅是人类。 这家驿站规模中等,除却一般的马厩之外,还有一排管食宿的客房。现在城主出事,全城戒严,他们不愿惊动驿长徒生麻烦,便挑了一间无人的客房,翻窗而入。 穆清嘉无奈地发现,自从跟着师弟,他对擅闯民宅这种事愈发轻车驾熟。 明光符亮起,房间内充斥着不扎眼的冷色光,显露出简单的陈设。穆清嘉将一架螺钿柜从平安扣中取出,放置在房间正中。 霍唯取出第一槅的数叠信纸,确认没有任何防御符法后,烧断细绳开始读了起来。 那信纸用的乃是修仙界最常见的黄笺,笔迹也是由法术操控写出,最平常的那一款。 穆清嘉也拾起一封,仔细用灵眸搜查,但写信那人十分谨慎,没遗留下任何灵气或术法的痕迹。他翻来覆去地触摸,忽觉这纸笺有些凹凸不平。 “师弟,你看这里。”他将那处指给霍唯。 霍唯接过来上下翻看,一无所获。他熄灭明光符,然后指尖点起一粒金焰,从背面缓缓凑近纸笺。 黑暗中陡然现出一点焰光,在强光的照射下,隐藏在纸笺纹路中的一圈铜钱印记,格外清晰。 “怎么?” 见霍唯久久不言,穆清嘉问道。 “没什么。”霍唯淡淡道。 穆清嘉深吸一口气。从小到大,他最忍不了的就是师弟的这幅态度:明明心里藏着一堆话,说出来却删减得只剩三两个字。 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硬来,硬来只会让对方更犟。 “好师弟。”穆清嘉蹭过去,把自己的脸怼到霍唯眼前,柔声细语道,“不要藏着掖着么,一来满足满足师兄的好奇心,二来——如果真遇到什么意外,知道的多总比少要安全些。嗯?” 他最后的鼻音微微勾起,温温软软,听在霍唯耳中,就成了某种撒娇。 男人眼神微闪,一巴掌推开穆清嘉的脸,然后吐出两个字:“乐鹿。” 穆清嘉潜意识知道这是个人名,而且这人名还有些耳熟。 “乐鹿?” “他是一个散修炼器师,以九龙钱为法器。”霍唯将那信笺递还给穆清,“这上面有他的标记。” 穆清嘉想起傀儡背后的残符,道:“他的标记是铜钱?” “是。”霍唯道。 “你怀疑是他暗中与城主联络?”穆清嘉问。 “是。”霍唯再次道。 “奇怪。”穆清嘉盘膝坐在铺盖上,“这人到底是想暴露自己,还是不想呢——?” 霍唯挑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傀儡身上的残符表面带有铜钱形状,里面却换了三重风格。这信笺也是,特地没留下任何灵气痕迹,却独独多出一个标志。”穆清嘉沉思道,“简直处处是破绽和矛盾。” 霍唯道:“他性格乖张,行事不可理喻,毫无逻辑。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穆清嘉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你认识乐鹿?” “不熟。”霍唯脸色沉下去,开始惜字如金。 见他不愿多言,穆清嘉也不强逼,道:“好罢。不熟就不熟。” 他没想到的是,霍唯又开口道:“此人通晓傀儡术与附灵术,你能重生与他有关。” 然后他凝视着穆清嘉,郑重叮嘱道:“但他同时觊觎着一副新身体。所以,务必小心。” 穆清嘉猜测道:“所以宣宗丢失的返魂木,其实是乐鹿用附灵术装作你的模样去抢的?” “不。”霍唯果断道,“他本人很弱,无法使用附灵术。” “这样啊。”穆清嘉抿唇道,“那你说的乐鹿,有什么形象上的特点?” 霍唯回忆一阵,总结道:“矮小。” 穆清嘉哭笑不得,只觉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不过让脸盲的师弟给一个瞎子描述形貌,也的确没什么意义。 “算了,这个暂且不提。”穆清嘉道,“那些信笺上都写了什么?” 霍唯重新取回那一叠书信,一边迅速浏览一边道:“各类符术和阵法,难易繁简皆有。” 他侧过来仔细对比信笺的颜色变化,发现上层的信纸只有边缘泛黄,越往下则颜色越深,看起来有一些年月。 “通信可能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他补充道。 穆清嘉问道:“除了那枚铜钱印记,还有其他表达身份的痕迹吗?” “无。”霍唯道,“除了阵法与符文,没有私人言谈。”他目光一顿,又道:“这里有一句。” “写了什么?” 霍唯沉默半晌,缓声念道:“‘深感君惦念亡妻、生死两茫之苦,遂相助一二,愿君与贵夫人早日重逢,再续旧缘。’” 穆清嘉想到什么,感慨道:“所以他的妻子,城主夫人也是复生之人。” “不可能。”霍唯斩钉截铁道,“只有返魂木才能完美附灵达到复生,而世上不可能有第三截返魂木。” 穆清嘉猜道:“有可能是宣宗被盗走的那一截么?” “宣宗修真大能不知凡几,宗主步承弼位列玄机榜首位更是已有百年。”霍唯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他们不会允许返魂木用于一个凡间女子身上。” “也是。” 穆清嘉回想起黄昏时的祭悼舞,想起了城主夫人吸食魂魄的样子,道:“可能是复生,但她的复生或许有某种缺陷,导致她必须频繁获取他人的魂魄才能维持生命。”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瑶草也是她寻找种植的,估计在吸取魂魄中起到了什么作用。” 霍唯颔首道:“等天明。” 看罢了书信,穆清嘉开始翻找第二槅抽屉。里面塞满了镜子项链手镯一类的小型法器,还有一些属于仙修的储物灵玉。 霍唯指尖一一掠过那些储物灵玉,道:“无主之物。” 这意味着,这些仙修的主人已经死去,而且很有可能就死在姑媱城城主手中。现在想来,对方在对付他们时如此托大,想必是因为之前已有不少仙修栽在他手中,才积累起这份信心。 他们翻找了全部抽屉,除了一些零碎的研究阵法符咒的草纸之外,足足有三十六枚无主储物灵玉。 穆清嘉不寒而栗道:“我知道‘天绝地灭阵’的灵气从何而来了。” 霍唯指节敲打在最下一槅的抽屉,发出代表空芯的“砰砰”声。他手掌粘附起浅浅一层金焰,烧掉了最底层的隔板。 数个椭圆形木牌落在他手掌中。 那木牌统共六枚,颜色、大小、精致度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雕镂于其上的仙鹤。 “这是?”穆清嘉道。 “宣宗弟子的令牌。”霍唯玩味地捡起一枚,随手掷向穆清嘉。 穆清嘉捉住令牌,边摸索边道:“金丝楠木,羽纹……有什么特别的?” “宣宗天字令牌,只有宗主的直系弟子才可携带。”霍唯嘲弄道,“那蠢货,丢了令牌还不自知。” “估计是城主抓到步琛时抢去的罢。”穆清嘉拿着那令牌笑道,“丢失令牌可是大过,他现在估计也在着急呢。明日还给他罢。” 霍唯见他笑得好看,皱了眉问道:“你很看好他。” 穆清嘉歪头,轻松道:“他好说话啊。” “会咬的狗不叫。”霍唯警告他道,“步琛此人从小就被养在宣宗里,是宣宗精挑细选、用来看家护院的忠犬。当心哪日反咬你一口。” 穆清嘉倒没反驳,微笑道:“他本性不坏。从前是从前,并不代表现在和未来毫无改变。” “积习难改。”霍唯打击道,“别被他迷惑了。他现在看着和气,但只要你触犯到宣宗的利益和安全,他为了消除威胁,什么都会做。” 说着说着他又来气:“而且你不该向他暴露自己的身份。” 穆清嘉温和地笑道:“我复活的事,修真界迟早都会知晓,现在只不过是加快了速度。” “能拖一阵是一阵。”霍唯沉声道。 “这种时候你又不急了?”穆清嘉逐渐认真起来,“我的身份曝光后,不论是害你的人还是心中有鬼的人,都会忍不住探出触角。我们要做的,就是顺着触角揪出那些藏在暗中的人,然后为你沉冤昭雪。” 霍唯无言半晌,嘴唇动了动:“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穆清嘉双手撑在下颌处,睁开双目,专注地凝视着对方。 “昭雪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回皋涂山,光明正大地活在这世上。”他慢悠悠道,“日子还长着,总不能一辈子躲藏遮掩。” 他语调中充满希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到来。然而,搜集足够的证据,揪出真凶,推翻整个修仙界相信了三十年的谎言——为霍唯昭雪谈何容易?穆清嘉又怎能不知? 前路虽坎坷,但他同样知道,不去尝试,就永无成功的可能。 除此之外,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藏有某种隐秘的私心:他情愿与师弟做捆在一条绳上的死蚂蚱,也不愿被排除在师弟所认为的安全圈里。 这样,师弟就踢不走他了。 “嗯。”霍唯道,“好。” 穆清嘉报之以真挚的笑容。 此时清晨第一缕微光越过山巅,透过窗纸落进屋来。驿站后院放养的鸡从沉睡中苏醒,昂着脖子啼鸣。 穆清嘉支起窗户,回头道:“走罢。我们进山。” ------------------------------------- 霍唯带着穆清嘉御剑驶入姑媱山的上空,俯视这茫茫山川。 姑媱山山势连绵不绝,有两座主峰傲然出列。稍矮的一座坡度平缓,多山间平原,其中密密麻麻地种植着瑶草,采药人浮动的身躯遥遥可见。 另一座稍高的则更显峥嵘,多断壁悬崖,虽也生有野生瑶草,但采药人稍有不慎便会失足摔落。 “怎样?”穆清嘉问。 霍唯道:“再正常不过。” 穆清嘉将木灵气注入灵眸中,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姑媱山。山间木水灵气充沛,整座山都泛着淡淡的青色。但逐渐地,他灵眸中又浮现出一层白色的絮状雾气,一如他所见到的魂魄模样。 就在此时,山间忽然传出了野兽的嚎叫,紧接着就是少女的惊呼! 穆清嘉循声看去,只见一名背着采药篓的农家少女仰面摔倒在地,她身前是一只凶猛的黑色野兽,身后则是悬崖峭壁! “师弟!” 霍唯已经调转方向,直线向那断崖冲去。 少女支撑着身体的双手不断向后探去,却不小心撑在浮土上,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后跌倒。 她从悬崖坠落,本以为会直接坠到阎王殿去,却未曾想落在一个男子的怀中。 穆清嘉抱着少女飞上来,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然后看向那头几乎与霍唯等高的猛兽。 冥蝶剑上绽放着朵朵金焰,释放出灼热的危险讯息。猛兽的咆哮声渐止,慢慢向后退去,先是两弯雪亮的獠牙,最后橙黄色的兽瞳也隐没于黑暗之中。 在灵眸中,那野兽无论是体型还是魂魄深浅,都不像是穆清嘉往常见到的飞禽走兽,魂魄颜色几乎凝实到与狐仙等同。 “他是此间的山神?”他猜测道。 “不。”霍唯沉声道,“稍有灵智的野猪罢了。” “怎么会?”穆清嘉讶然道,“体型这么大。” 他身旁忽然传来少女的声音。 “从前是没有的,小女也是第一次见。”那采药少女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个响头,“多谢恩公出手相救!小女来世定衔环结草以报!”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粗布衫,挽着少妇的发髻,身体犹自颤抖,还未从刚刚的惊恐中走出来。 穆清嘉却觉得,这说话声很是耳熟。 第32章 瑶草黄花采药女 采药姑娘带着二人走入深林,她性格活泼而不逾矩,有问必答,穆清嘉很快便认出她就是卖糖人儿老媪家的孙女。 他心系那老媪安危,斟酌着问道:“你昨夜可曾归家?” 姑娘摇摇头,耳边的碎发也随着晃来晃去。“我一进山便呆上三五天,昨儿日仄时分就离家了。” 穆清嘉心中微沉,面上仍带着三分微笑:“姑娘家的,手无寸铁独闯深山老林,不怕么?” “还好啦。”采药姑娘道,“其实姑媱山之前挺安全的,外出采药常会碰到的蛇啊獾啊,都不会主动攻击人。但这次也不知道为何……” 她想起之前的野猪,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然后扬起笑脸道:“其实是怕的。但没办法。那片山间平原都被富贵人家圈去了,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就只能到险处寻觅瑶草,发发财啦。” “辛苦你了。”穆清嘉温声应着,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老媪的事。 他心里想到,这姑娘费尽千辛万苦入山采仙草,却殊不知——殊不知她采来的瑶草,很有可能就是害死老人家的罪魁祸首。 采药姑娘察觉到了他的沉默,问道:“恩公不开心么?有什么是小女能帮上忙的,尽管提。” 穆清嘉调整好心情,笑着道:“在想事情而已。对了,我来姑媱城也有一两日了,也听说了不少有关瑶草的传闻。这瑶草是城主夫人繁育的么?” “是呀。”采药姑娘明丽地笑起来,“城主夫人温柔可亲,每逢旱年都会在城主府前施粥,接济大家,去年又发现了瑶草——要我说,她可是世上顶好的人!” “但她看起来身子骨不太健康。”穆清嘉试探着道,“抱歉,我是不是多言了?” “没有没有。”那姑娘忙摆手道,“这也不是什么忌讳。城主夫人她早年身世贫寒,落下了病根子;嫁给城主大人后又为姑媱城谋生计,积劳成疾,所以经常卧病在床。” “可惜了。”穆清嘉由衷道。 “是啊,可惜了。”采药姑娘没听懂他隐含的意思,接着道,“不过,她这一生也不算白忙活。城主青年才俊,只钟情她一人;姑媱城万民,也对她敬爱有加。” 她又强调了一遍,“这样的一生才不算白活。” “卧病在床做人上人是一辈子,像你这样生机勃勃,与这山林走兽作伴也是一辈子。”穆清嘉微笑着道,“若让我选,我宁愿像你一样活着。” 采药姑娘被他哄得开心,甜甜地笑着道:“恩公人真好。” 霍唯一直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用剑气劈开挡路的粗壮藤蔓与根茎。地表的植被超乎寻常地茂盛,更准确地说,此地盘踞着数株异常庞大的巨树,其他的微小植被如野草藤蔓等,则完全销声匿迹。 整片山林仿佛被分作两个极端。 “‘瑶草’此名,可有渊源?”霍唯突然发话道。 采药姑娘还是首次听他讲话,见识过他以剑吓退猛兽的凶悍姿态之后,拘谨起来。 “这个我听奶奶讲过。”她回忆道,“瑶草与一个远古神仙的女儿有关,她名唤瑶姬,死后仙灵化作瑶草,食之可、可……” 姑娘忽而面生红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于梦中与瑶姬云雨。”穆清嘉见采药姑娘肯定他的猜测,若有所思道,“可我记得,炎帝的幼女应当葬在巫山才对,才有这‘巫山云雨’一说。” 古书有云:“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依草,寔为茎之,媚而服焉。” 这瑶草,怎么也不该生在离巫山八百里开外的姑媱山。 霍唯回头看了一眼采药姑娘,道:“瑶草的真实用途,可不是为了什么巫山云雨。” “对,是的。”姑娘小心翼翼地答道,“城主夫人繁殖的瑶草,是用来美容养颜、益寿延年的。——恩公稍等,我们快到了。” 这里山高林深,只有她一人日日来此间采药,所以也对此地十分熟悉。刚刚三人同行,就是穆清嘉托她带他们寻找瑶草的聚集地,而眼下听她所言,那地方已经近了。 “就是这里。”采药姑娘指着不远处,忽然兴奋道,“诶?怎么都开花了?” 林木褪去,阳光落在空旷的土地上,无数嫩黄色的叶片层层叠叠相互拥挤,吮吸着日光与泥土的乳汁。 简单的五瓣小黄花缀在每一串叶片中心,清新鲜甜的花香扑鼻而来,在万籁俱寂中汇聚成一股诡异的浓香。 霍唯皱紧眉毛,掩住口鼻。见采药姑娘走入瑶草花丛间,穆清嘉方欲跟上,却被霍唯拉住了手,摇头。 “快要成熟了。”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嘻嘻,就要成熟了。” 穆清嘉回头,只见采药姑娘跪坐在瑶草丛中,欣喜若狂地用脸颊蹭弄着那些花儿。狂热扭曲了她的声线和容貌,现在的诡谲与刚才那活泼的姑娘判若两人。 在灵眸中,遍地的瑶草散发着浅薄的白雾,那白雾与采药姑娘的魂魄连成一片,渐渐混为一体。 “缚!” 穆清嘉手画束缚符,浅青色纹案凭空出现,从中生出数股花藤,将那姑娘绑起向后抛去。 他双臂横生出两树桃花,将姑娘接住,让她躺在桃木床笫上。 “怎么样?”他捏着姑娘的人中问道,“认得清我是谁么?” 采药姑娘面上的狂喜渐渐散去,她有些疑惑自己现在的处境,犹疑道:“恩公?” 她看起来神志正常,穆清嘉却知晓,瑶草中所汇聚的一部分魂魄已经进入她体内,再难分清你我。 他心中逐渐升起可怕的猜测,蹲下身,触向那开着小黄花的瑶草,触向那层薄雾。 薄雾像是被吸引一般缠绕着他的臂膀盘旋而上,最后融入他身体中,一如在戏楼时零散的飞絮落在他鼻尖。 “穆清嘉!” 在师弟焦急的吼声中,他眼前闪过无数画面,他有时是一条蛇,有时是野鸡,有时是弱小的虫,有时又是花草……万物生灵,皆以各自的方式感受着这大千世界。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生灵,最后都终止于与瑶草相触,然后意识渐消,生命渐弱,魂魄渐散。 瑶草以它的香气为引,迷惑着姑媱山中的生灵万物,将它们的魂魄一点一滴地吸入体内,据为己有。 尔后,瑶草带着从这些弱小生灵处聚集而来魂魄,又为更强大的物种所食用,以此补充它们的三魂七魄。元神壮则生命力愈强,识神壮则灵智渐开,欲神壮则欲望渐重。 除却极个别的植物与动物以外,例如方才那头凶猛的野猪,最强大也最繁多地食用瑶草的,就是姑媱城中的年轻力强的百姓。 因而,瑶草才有服之美容养颜、益寿延年之效。 而作为弱者牺牲的,则是老人与幼童。 ——那卖糖人的老媪,只怕是凶多吉少。 “那花,是黄色的么?”穆清嘉问道。 “是又如何!”霍唯怒道,“你行事总是如此冒失,又如何能履行你的承诺?!” 受异己魂魄影响,纷杂的信息不断撞入穆清嘉的脑海。他神志尚不清醒,喃喃道:“‘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女尸’就是瑶姬,姑媱山的瑶草,其实是传递魂魄的媒介!”他眨眨眼,慢慢反应过来道,“……师弟,你刚刚是否说了什么?” “你听岔了。”霍唯面无表情道。 穆清嘉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道:“不必担心,我这么做是有把握的。上次在戏楼中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上次是被动,这次更主动些——而且我觉得,我对返魂木的掌控力在增强。” 霍唯略微放下心,然而还是不愿搭理他。 穆清嘉接着分析道:“瑶草彪夺弱小者的魂魄,通过气味和食用将之送往更强者体内,层层向上,直到——” “那个女人。”霍唯沉声道。 “没错,就是城主夫人。”穆清嘉摸着下巴道,“城主夫人,就是这以食物相关连的链条的顶端。再加上她繁殖瑶草的行为——此人一定与瑶姬有什么关系。” “恩公?”忽听那采药姑娘道。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神情中明白了并不是好事,脸色有些发白:“恩公的意思是,我们姑媱山的瑶草有什么问题吗?” 穆清嘉想起她的存在,微笑着安抚道:“还不确定。不过,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尽量帮助姑媱城的百姓。” 采药姑娘犹疑地“嗯”了一声,很显然并不完全信他。 “恩公救小女一命,小女做牛做马都可以,只是这瑶草事关整座城镇与近郊百姓的生计与未来的发展……”她跪下去,又磕了一个头,“所以还请恩公,顾虑周全,谨慎行事。” “修仙者本该如此,姑娘不必多礼。”穆清嘉微微一叹,道,“——也请姑娘放宽心,无论发生何事,怪只怪天灾人祸,与你毫无瓜葛。” “恩公?”采药姑娘更加迷茫了。 “就当是疯言罢。”穆清嘉笑叹一声,躬身作揖道:“此番行程多亏姑娘引路,既然姑娘药篓丢失,又有林间猛兽相胁,宜早还家,不若穆某携姑娘一程罢。” “这怎么好意思?明明是恩公先救小女,怎么敢再麻烦您呢?”采药姑娘推脱数回,耐不过穆清嘉执意,只得依了。 桃木变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桶,待采药姑娘踏入其内,穆清嘉回首对霍唯道:“师弟。” “我省得。”霍唯看着他道。 穆清嘉的笑容有些疲惫:“不要波及无辜。还有,万事小心。” 霍唯点头,不再多言。他目送着穆清嘉携带那只装着采药姑娘的木桶离开,然后转向氤氲着嫩黄光泽的瑶草丛。 它们无知无觉,既无恶意亦无悔意,在面对灼热的金焰时,仿佛也不会产生对死亡的恐惧情绪。 火舌舔舐着娇嫩欲滴的花瓣,它们迅速烧焦、像是疼痛般卷曲起来,然后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熊熊火光在姑媱山上燃起。 但那一块接连着一块的山火只升腾数息便消失不见,唯有青烟袅袅浮入空中,只会被农人们当做晨间升起的雾霭山岚。 第33章 乐鹿银镜九龙钱 霍唯是在姑媱城外三里寻到穆清嘉的。 他盘膝坐于一棵古朴的桃花树下,桃枝向四周恣意伸展,撑起一朵淡粉的云团。细碎的桃花瓣落于他眉间鬓角,多增几点柔情。 霍唯觉得,只要看着他,无论内心如何沸腾,都会重归宁静。 “师弟又找到我了。”穆清嘉垂眸微笑,“就像寻到你的剑一般。” 这类比既恰当又有几分怪异,霍唯沉默以对,分不清那是随口之言还是故意为之。 然而穆清嘉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只是站起身,随性地拍去肩头的尘土和落英。 “走罢。尽早了结,尽早还家。”他笑道,“我已开始想念皋涂山的桂花与佳酿了。” “桂花还需等秋日。”霍唯道。 “师弟真煞风景。”穆清嘉笑道,“秋日就秋日,反正时间还长,我等得起。” 霍唯不置可否,无言地道出催促。二人这次没再从城门明晃晃地走进去,而是从高空御剑越过城门,欲至达东市。 冥蝶剑上,穆清嘉问道:“师弟,你觉得什么构成了‘我’?” “你就是你。”霍唯道。 穆清嘉笑道:“这种答案,师尊会满意,但敷衍不了我。具体些,生命大体可以分为肉|体、魂魄与记忆,再答一次。” “站在这里的就是穆清嘉。”霍唯固执道。 “好罢。”穆清嘉无奈道,“我一没肉|体,二缺记忆,唯一完整的大概就是魂魄。就当你的回答是‘魂魄’罢。” 霍唯不语,只静静听着。 此时他们掠过城主府的上空,从高空俯视城主府时,只能看到一个微小的方形黑点。 穆清嘉一边俯视着姑媱城,一边问道,“那你觉得,城主夫人吸收了如此多的异己魂魄,她还是她本人吗?” “若保持肉|体完整,死亡后七日内魂魄不散。”霍唯道,“若他能在七日内为那女人重塑载体,她就还是她。” “那她又何必去吸收其他魂魄?”穆清嘉道。 霍唯解释道:“她的复活有缺陷,不受天道认可,因而须靠其他魂魄代替她承受魂魄的溢散。” “那么,她吸收的那些魂魄又去何处了呢?”穆清嘉凝视着他道。 霍唯毫不设防,神色因陷入回忆而有些迷惘。 “融入天地,回生死树那里去。”他答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闻‘生死树’这个词。”穆清嘉笑着道,“师弟知道得真清楚。” 霍唯:“……” “如果我猜的没错,所谓的‘返魂木’,就是‘生死树’中的一部分。”穆清嘉接着道,“因为生死树是魂魄最终的归宿,所以返魂木才能完美容纳魂魄又无需消耗,我说的对么?” 霍唯继续三缄其口:“……” 他的神情混杂着讶然、恼火、不安,还有其他等等复杂的、令穆清嘉难以揣测的情绪。 穆清嘉一面揣摩他的心思,一面笑着调侃道:“师兄我如此聪慧,猜到也是理所应当,师弟你紧张做什么?” “师兄,脸皮厚未必是好事。”霍唯转移话题道,“到了。” 二人降落在昨夜与步琛分别的深巷中,步琛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并未到来,二人便从深巷中走出,汇入车水马龙的东市通衢里。 经过昨日黄昏的魂魄献祭仪式,今日的姑媱城同往日一般人声鼎沸,年轻的红润面庞活跃在通衢上,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座城镇正在变得年轻而富有活力,强者朗声欢笑,弱者□□渐|微,替他们偿还着获得生命的代价。 穆清嘉离霍唯很近,几乎是与他肩并肩地走着。 师弟只比他高出三个指节的高度,但宽阔的肩膀显得他更为健壮挺拔。得益于高大的身材与锋锐的气势,他虽容貌俊美昳丽,却无人敢认他作女子。 穆清嘉不由感慨,当初那个比他矮上半个头的雪团团,竟然这么快就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他耳畔流淌过姑媱城的声音,也许是心中提前有了想法,他发现自己几乎没听到苍老的嗓音,有的只是年轻男女的声音。 见通衢上并无异常,他便再次谈起有关肉|体与魂魄的说法。 “打个比方,活物是一只完整的杯子,而城主夫人的身体是一只破碎的杯子,从中不断地漏出水。所以她设法将活物杯中的水倒入自己的破杯中,替代泄露的魂魄,保持杯满。” 他想了想道:“而返魂木,就像是一只杯状法器,不但不漏,而且天生可以吸收天地间的水,其吸引力凌驾于活物与死物之上。” 见霍唯点头,穆清嘉接着道:“瑶草于城主夫人的作用,大抵就是在破杯上画了聚水的‘凝露符’,帮助她掠夺天地间的魂魄。” 他锤了下掌心,自我认可道:“这下就清楚了。” 他思索片刻,唇角俏皮地勾起:“对了师弟,七日后魂魄散尽、回天乏术这回事,你觉得城主知晓么?” 他眨了眨眼睛,“或者说,那个写信的人,会允许他知晓么?——信中对此只字不提,比起‘没必要’提及,我更倾向于‘故意’不提及。” “真假未知啊师弟。”他呵呵笑道。 东市通衢上川流不息,车马辚辚驶过,带起的暖风卷起石柱上张贴着的捉拿榜文。 那榜文上画着三个形貌各不相同的男子,其中两名正明目张胆地站在街上,然而所有路过的行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 捉拿榜文中最脸色最凶的那人,嘴角牵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会知道的。”霍唯道。 穆清嘉琥珀色瞳孔中流转着狡黠,与对方玄英色瞳孔相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 忽而,霍唯耳尖微动,转向了不远处的人群。 穆清嘉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视线被人群遮挡一无所获,却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哭声。 他知道师弟对那哭声感兴趣,便拉过他的手道:“去看看。” 那地方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穆清嘉挤开人群,只见一名老人歪歪倒在台阶上,身旁仍摆着一柄担子伴烧炭火的熬糖锅。 木箱孤零零地伫着,木箱上曾插着各式糖人儿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那女人的颜色黯淡到近乎透明,魂魄大半散尽,显然已死去多时。 “……大清早倒在街上,也无子女收殓,可怜一把年纪,子孙竟这等不孝……” 穆清嘉忽然就意识到,那就是卖糖人儿老媪的尸体。 他发觉,师弟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瞬。 “她做了你的糖人。”霍唯道。 他破天荒又增了几句:“她的手很稳。适合练剑。” 附近的人皆莫名感到灼热异常,纷纷擦着汗散开。穆清嘉也体会到了师弟的怒火,但他这次没有试图平息那怒火,只是以同样的力道握紧那只手。 “我知道。”他道。 人群散去,那小少年的哭声却犹不止歇,抽抽噎噎地牵扯着二人的心脏。穆清嘉循声而去,刚转过身来,就被那少年扑了个正着。 “呜呜,糖人没了,老奶奶不见了……”小少年扑在他衣摆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凶脸哥哥,我……” 他还想接着哭诉,却见穆清嘉警惕地后退一步,将霍唯挡在身后。 “你是谁?”穆清嘉道。 小少年那像极了穆清嘉的琥珀色桃花眼眨了眨,好像被他骇得有些茫然。 他左手中仍捉着穆清嘉的衣摆一角。 霍唯反应极快,冥蝶剑脱出腰间,至斩少年左手。数点青影凭空飞来,叮叮咚咚地敲向冥蝶剑,声如落泉,将之撞偏一个极微小的角度。 剑锋与少年的手错峰而过,擦破衣角,燃起金焰。 与此同时,少年左手中蓝色光芒闪过,连着那金焰、衣角以及穆清嘉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发生不过瞬息之间,穆清嘉刚发现小少年的不对劲,便凭空消失。 小少年好整以暇地收回左手,敲了敲手心里的一面袖珍银镜。银镜没入他掌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忘了你的灵眸能探修为了。”他嘟着嘴道,“没劲,本来还想多和你们玩玩呢。” 小少年忽顿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柄玄英长剑没入他的心脏,金焰穿胸而过。 “哎呀。”他像是惊讶地叹息一声。 细微的咔嚓声中,数道裂缝在他胸口中崩裂,如同破碎的镜面。霍唯拔剑,那镜面便修复完整。 他笑起来:“怎么,我的新法器好玩么?” 鲜红的咒文从霍唯衣襟下蔓延而上,他眼角泛红,瞳孔如深渊中金焰耀然。剑风如蝶影翩飞,顷刻间变幻出百种身法,化作焰光狂潮噬咬着小少年。 小少年不闪不避,周身关窍千疮百孔,碎为镜花后,又瞬间修复完好。 “别冲动啊,霍仙友。”他漫不经心道,“我固然打不过你,但你也绝伤不到我——你就不怕误伤到你的亲亲师兄么?” “交出穆清嘉。”霍唯在暴怒的边缘。 小少年抬起下巴,让开了冥蝶剑的剑尖。 “我又不害他,暂时。”他笑着道,“只想请你家大师兄做个客,顺便要挟你帮我个忙罢了。” 见霍唯不语,他自顾自道:“——杀了‘聂小倩’,找出真凶。我就把‘狐狸精’还给你。” “现在杀了你最方便。”霍唯怒喝道。 他向前递剑,斩断了小少年的脖颈。然而小少年丝毫未受影响,只是装模作样地扭了扭脖子,那条缝隙便愈合如初。 “小心些。”小少年道,“在这座满是凡人的城镇里火力全开,会直接任务失败的。” 霍唯极危险地眯起眼,凶狠地吐字:“事后,把他完整地还给我。否则,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你知道,我永远知晓他的位置。” 他逼近小少年,双眸喷吐出凶戾的焰光:“你也知道,凭你我二人的仇家数量,位置一旦曝光,你将永无宁日。” “哎哎,真可怕。”小少年笑着退后一步,“这人眼光得多奇葩,才能看上你呢。” 他瞥眼看到霍唯左腕上的和释镯,饶有兴趣地一笑。他指节轻轻敲打在金镯上,和释镯应声而开,啪嗒一下落在他手心里。 “没了这个,杀‘聂小倩’应当简单得多吧。”他歪头道。 霍唯丹田中的焰光冲天而起,狂躁的火灵气汇入他四肢百骸,跃跃欲试。他眉头紧锁,惊疑不定地看向小少年。 “没什么可惊讶的。”小少年道,“我经手的法器,我当然能操控。” 他的身影如镜面般虚化,从模糊不清,到消失不见。 “霍仙友,乐某静待你的佳音。” 乐鹿最后道。 第34章 山亭鹤唳镜中界 镜中界。 穆清嘉于一座八角凉亭中坐起身来,看向四周天地。 八角亭处于一座孤峰之上,腰峰松柏盘桓,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猿猱攀援不得,偶有一两声鹤唳,旷远回响。 ——叮咚。 水珠滴落的声音响起,穆清嘉转身,看到一个通体澄金的少年身影从不远处走来。他脚掌踏在空中,每一次落脚都带起一圈涟漪,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 “你是谁?”穆清嘉眉目淡淡道,“霍唯在何处?” “真不记得了呀。”乐鹿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这种情况下,不应该先问问你自己在哪里么?” 他有着十三岁小少年的身形,嗓音也与小少年无差,是那种清亮的、雌雄莫辨的声线。 “我们曾经认识?”穆清嘉稍微软化了嗓音。 “是啊。”乐鹿有些垂头丧气地站在他对面,委屈道:“哥哥,你记挂着那个爱放火烧山的混蛋,为什么却忘了你的亲弟弟呢?” 穆清嘉微愣,笑着揉揉小少年的头,道:“好弟弟。” 乐鹿一阵头皮发麻,甩开他的手,道:“行了,别装了,一看你就没信。恶心扒拉的,真没劲。” 穆清嘉心道这人不是自己恶心自己么,怎么还怪到他头上去了。他在八角凉亭的长凳上坐下,支着下颌道:“那你是谁?” “我是坏人。”乐鹿盯着他道,“我想要你的身体。” 穆清嘉呵呵两声,睁开眼上下扫了扫小少年的身材。 乐鹿恼羞成怒:“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我要的是返魂木!不是你!” 穆清嘉坐下来的时候与小少年身高齐平,但对方能从师弟手里抢人,真实年纪肯定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幼小。 “想要一副新身体?”穆清嘉满不惊喜道,“返魂木必须与本体一模一样才能用,换了身体也长不高。” “你!这我当然知道!”乐鹿被戳中痛脚,刚要发火,又忍了下来,笑道:“几十年不见,你的性格还和原来一样糟。” “乐鹿。”穆清嘉叫出他的名字。 对方一愣,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穆清嘉笑意不减,声音却沉了下去:“你请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乐鹿皮笑肉不笑道:“霍唯告诉你我的事了?” “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起来的?”穆清嘉笑着道。 “时候还未到。”乐鹿漫不经心道,“若你恢复了记忆,霍唯一定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什么意思。”穆清嘉笑着道。 “诶——”乐鹿玩味道:“看来你们俩都喜欢互相隐瞒。想知道吗?”他露出顽劣的笑容:“求我啊。” 穆清嘉悠闲地靠回亭柱,好整以暇道:“我们之间的事又为什么要问你?我若想知道,问师弟就好了。” 不过,他心里想道,师弟有什么东西要瞒着他?自己又有什么事可瞒着师弟? 乐鹿噎了一下,装作不在乎道:“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以后可别后悔。” 穆清嘉心中微顿,但并未表现出来。他思考着如何该化被动为主动,思考着这里是什么地方、师弟又在哪,却忽然感觉身体飘了起来。 一卷浮云不知何时萦绕在他身畔,轻轻将他托举出八角亭,飞入空中。 “怎么,惊讶么?”乐鹿的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 高处不胜寒,凛冽的山风呼啸而过,穆清嘉凌空飘浮在万丈高空中,无法动弹分毫,所依凭的唯有一卷执掌于他人之手的浮云。 师弟只是吓唬他,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危险的事。 乐鹿却不一样。 他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穆清嘉努力克服着来自魂魄深处的恐惧,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数个画面,仿佛曾几何时,幼弱的他也像如今这般,无依无靠,脚下是万丈深渊。 “……师尊,嘉儿还不会,不可以……”孩童怯生生地站在悬崖边,怀中抱一把木剑,脸色发白。 “你必须会。”高大的男人冷声道,“本尊不需要废物做徒弟。” 孩童向前迈出一步,向山崖下望去,瞳孔中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深渊。 “跳下去。”剑尊者严厉道,“跳下去,自己御剑上来。本尊不会助你,生死自负。” 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推力,孩童跃入空中,急坠而下。他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天一剑,却怎么都无法阻止下落。 窒息的恐惧淹没了他的心脏,甚至连惊呼都挤不出一声。 后来……后来又如何了呢?穆清嘉沉湎在幼时的回忆中。 师尊是对的,他在那几乎无限的漫长时间中学会了如何御剑,但彼时他下坠的速度过快,待学会御剑时,为时已晚。 崖底的乱石滩极速撞进孩童的视野中,眼见着就要摔得粉身碎骨。却在此时,山间倏尔升起一阵风,将他缓缓托起,平稳地放在石头旁。 孩童瘫在乱石间剧烈地喘息着,手中紧握着天一剑,视线模糊,耳鸣嗡然。他听到了师尊和另一人的话。 “你不该惯着他。”剑尊者道,“玃如。” 他忘了玃如是如何回应的。 坠崖的恐惧感太过身临其境,在闭合的眼皮下,穆清嘉瞳孔扩散,几乎无法聚敛。 “你居然在害怕。”乐鹿看着他颤抖的眼皮,有些讶然道,“我从前可不知你竟怕高。” 穆清嘉唇角牵起一丝笑:“我只是厌恶身不由己。冒昧请问,你用了什么术法?” “不是法术。”乐鹿的声线里带着些骄傲,“这里是轩辕镜内,我是此镜之主,自然能操纵镜内生命。” “小小年纪别学着诓人。”穆清嘉露出礼貌的微笑,“一者轩辕镜是上古先天法器,失传已有数千年之久;二者轩辕镜用以收妖魔,怎么可能将我收入其中?” 他转念一想,乐鹿修为不过元婴出头,却能在霍唯手中一个回合把自己“请”到镜中界内并全身而退,此镜即便不是轩辕镜,等阶也不会差。 乐鹿自动无视了他的第一句话,道:“算你识货。我的轩辕镜可比从前那老旧的破玩意强多了。至于收妖么——” 他笑道:“是什么给了你信心,让你以为自己还是人类?” 这话倒是在理。穆清嘉现在是妖也非妖,是人也非人,倒是比较适合归于精怪一类。 不过他没表现出什么兴趣,只是淡淡应了声:“原是这样。” 乐鹿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笑脸,感觉肚子里生了一把无名火,道:“你就不好奇我的轩辕镜强在何处么?” “不。”穆清嘉拒绝捧场,仍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他。 “呵呵。”乐鹿不爽,又冷笑道:“我正好还缺一个实验品,就烦请你亲自体验一下轩辕镜罢。” 也不见他如何操纵,穆清嘉身周的浮云渐散,他失了依凭,直坠而下。然而你,下方并非他想象中的万丈深渊,而是一泓清澈透明的水面。 他没入水中,却并未感到窒息。很快,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穆清嘉逐渐失去了意识。 乐鹿见他没什么异常反应,便开始从手腕的储物玉镯中找东西。 “嗯、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一边闭眼思索一边道,“五十年前的话,应该在……有了。” 他捏着一只黑玉小瓶,拔开木塞,将里面的东西倒入水中。透明的晶体入水即化,很快便销声匿迹。 乐鹿垂着头,环臂端详着水中的穆清嘉。 仙修平静地睡着,三千青丝漂散于水波中,眼尾带一抹桃粉,唇角敛一丝微笑,眉目温柔静好。 “以前总是不露真容,还以为你是丑八怪呢。”乐鹿看了一会儿,嘟囔道,“没想到长得还挺顺眼的,怪不得那臭剑修对你那么死心塌地。” 穆清嘉并未听到对方的“夸奖”,他的意识逐渐沉入水底,抬眼望向天空时,只能看到湛蓝的汪洋。 一滴水落入汪洋,激起千变万化。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被摇摇晃晃地提在空中,然后落在一个人的手中。 “戴上它。”一个清澈的少年音响起,正是乐鹿。 视野再度摇晃起来,他被那个人戴在胸前,看到了正前方的小少年。 乐鹿身着一袭白金双色的华服,右耳缀一枚青玉环,外圆内方,一龙腾云驾雾雕刻于其上,正是九龙钱的模样。 另一枚九龙钱则被他把玩在手中,抛起又落下,其间幻化出重重青影,时而成百,时而合一。 他容颜精巧,最为瞩目的便是那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带着点游戏人间的意味。若不是装束和气质,单看容貌的话,他或许会被认作是小女孩。 “这么听话。”乐鹿一挑眉尖道,“不问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声音从极近处传来:“是什么。” 男人声音沙哑低沉,几乎贴着穆清嘉传出,嗡然震动。 这个嗓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师弟! 穆清嘉仔细思索,他掉入轩辕镜中的水面后,意识应当是附着在挂件一类的东西上。观四周景物,秋风瑟瑟,落叶萧萧,并非现在的时节;狐仙曾告诉他预知未来会遭天谴,更遑论以画面展示给他人看,所以理应也不是未来。 那么他身处的时间,是过去。 是乐鹿与师弟的过去。 霍唯毫无波澜地说出“是什么”之后,乐鹿凤眼微眯,道:“那是噬灵玉,专门监视炉鼎的。它将一直吞噬你的灵气,直到你变成一个废物不如的凡人。然后你的灵气将为我所用……” 他说得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穆清嘉心脏揪紧,后来想起师弟身上没戴什么项坠,灵气也很充沛——或者说过于充沛,这才放下了心。 “还要做什么。”霍唯打断了乐鹿,依旧没什么感情起伏。 乐鹿颇为无趣,收了笑意,啧声道:“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劲。” 他收了抛在空中的九龙钱,将那八枚青玉环捏在耳边,九枚瞬间合而为一,缀在耳垂上。 “算了,反正我还欠着一个人情,帮就帮了。”乐鹿认真起来,“不过,复活死人若想躲过天道的惩罚,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附灵于返魂木上。” “附灵术。”霍唯眼神微动,“你是偃师?” 乐鹿闻言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须臾之后他笑得前仰后合,九龙钱在耳垂上阵阵发颤。 “你竟不知道?”他连道两声,“你竟不知道!” 霍唯无意于他发笑的原因,只是问道:“如何取得返魂木。” “简单。”乐鹿笑声渐止,缓缓凝固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只要去抢就可以了。——从宣宗那里抢。” 第35章 骗子恶人轩辕镜 从宣宗那里抢?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嚣张。 宣宗纵横修仙界已有数百年,又有蝉联玄机榜首位的步承弼坐镇,去宣宗盗宝谈何容易。 而且细细观去,乐鹿说此话时毫不隐藏他对宣宗的恶意,穆清嘉敢肯定,若宣宗被盗,乐鹿绝对会为此幸灾乐祸一番。 联系到城主密室中特地攒起来的宣宗令牌,这乐鹿或许还真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报复宣宗?嫁祸给宣宗?因为急于换新身体,才先拿凡人城镇做实验么? 动机倒是说得过去。穆清嘉想。 再加上在关键时刻掳走自己,或许也是以此要挟师弟之用—— 他脑海中千回百转,听到过去的霍唯问:“可有其他方式。” “这就觉得难了?”乐鹿嗓音稍冷,“实话告诉你罢,想复活你师兄,只有宣宗取一途。”他道,“返魂木乃冥界之物,入三途河川方可得见。只有死人,才能到达返魂木的生长之处。” 嘭咚。 穆清嘉忽然听到,极近极近处,那颗心脏跳动了一下。就仿佛一具傀儡注入生机,仿佛一滴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生命的希望重新活转过来。 “返魂木可有何特异之处?”霍唯的嗓音听不出什么异常。 乐鹿抬眼看他,神情中藏了一丝探究:“怎么,你见过?” “未曾。”霍唯沉声道,“若只知道是一截仙木,我无从下手。” “也是。”乐鹿放下了心防,“我会给你一份宣宗藏宝库的地图,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感觉。”他解释道,“返魂木有吸引魂魄之效,分辨返魂木不需要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魂魄。” 他顿了顿,直视着霍唯道:“魂魄是什么感觉,你们剑修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穆清嘉还未完全弄懂乐鹿话语中的意思,听觉便迅速地被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淹没。 嘭咚、嘭咚、嘭咚。 霍唯的心脏不断泵出血浆,又急又重,震得穆清嘉微微颤抖。 如果方才那是第一滴春雨的话,现下就是滚滚春潮,撕裂了寒冰的封冻,难以遏制地发散出生机。 秋风拂过,吹起霍唯的一缕发丝,将之缠绕在穆清嘉所附吊坠之上。 风已日夜不息地吹过这许久,但自从仙魔劫一战结束后,霍唯却是第一次发现了风的存在。他将凌乱的发丝归于脑后,重新梳理,高高束起。 “得到返魂木后,又该如何?”他道。 “得到返魂木之后来找我。”乐鹿玩弄着九龙钱道,“我自会告诉你该如何操作。” “我信不过你。”霍唯直白道,“返魂木一直是你求而不得的东西,不是么。” 乐鹿着恼地眯起眼睛,道:“我即便真拿了返魂木又怎样?总归没有我你也复活不了你师兄。还想让我白帮忙不成?” “只有返魂木不行。”霍唯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妨碍我复活他。无论是固本培元的仙草,还是洗精伐髓的丹药,我都会取来。” 乐鹿莫名牙酸:“停停停。返魂木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别扯这些。”他用奇异的眼光打量着霍唯,“为了一个师兄,值得么?就算是道侣,也没你这般……这般……” 话到嘴边,他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下去了。 穆清嘉听到这声“道侣”,心中一动,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甜滋味来,又被他强自按下。他注意着师弟会怎么回答,但师弟只是默然不语。 霍唯不错目地盯着乐鹿,瞳孔黑极深极,仿佛一望进去,便是深渊与烈火。 半晌过后,乐鹿败下阵来,移开视线,随手丢给他一枚玉简。 “《附灵笔录》和宣宗的地图,拿去。不过,除却最后一卷的复生篇,其余的切忌不可擅自修炼。若是搞成疯癫的短命鬼,你那师兄,还有你,可别怪我没提醒。” 霍唯将玉简拿在手中,装入储物玉佩里,拱手道:“感激不尽。”言罢他也不再多呆,转身便走。 “得了好处就不认账。”乐鹿在身后嘟囔道,“白眼狼。” 霍唯忽然一顿,背对着他道:“若万事俱备,他仍醒不来待如何。” “理应不可能。”乐鹿答道,“若真是如此,劝你打消复活他的念头,把返魂木给我,还能有些用处。” 他嗓音渐沉,看着霍唯的背影时,眼中存了些落寞。 “因为醒不过来就意味着——魂魄不全。”乐鹿道,“魂魄不全,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他话音未落,穆清嘉的视野便开始扭曲起来。流云从天际淌入河流,山川天崩地陷,所有声音都被变成嘈杂的噪声,他再也分辨不出霍唯的嗓音。 他越来越头晕目眩,直到某个节点,所有画面与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穆清嘉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抓着肩膀晃来晃去。 “喂,穆、穆清嘉,醒了吗?”乐鹿略带焦急的声音清晰地从耳边传来,但这次不再是过去,而是现在。 “轻点。”穆清嘉道,“头晕。” 看到那些过去之后,他直觉乐鹿此人尽管有诸多疑点,但他暂时不会害师弟,也不会害自己,遂少了些心防。 乐鹿又确认道:“我是谁?” “小骗子。”穆清嘉推开他,自己坐起身来,“刚刚那是什么?” 乐鹿见他无事,往后退了几步,坐下来道:“先说你看到了什么?” “过去。”穆清嘉道,“你和霍唯的过去——那大概是我死之后的事。直到你说‘魂魄不全、无可奈何’,‘过去’变得不稳定,然后就被你晃醒了。” 乐鹿喜忧参半,咬着唇道:“也没完全失败。但持续的时间还远远不够……” “你是如何做到的?”穆清嘉问道。 “哼。”乐鹿眉梢一扬道:“你好奇?” “好奇。”穆清嘉笑着道,“告诉我,出去给你买糖吃。” 乐鹿无视了他后半句话,得逞地笑道:“我就不告诉你。” “那就算了。”穆清嘉叹了口气道,“轩辕镜我有所耳闻,本来还想是否能帮到你,以报达复生之恩,现在看来……” 乐鹿一噎,道:“报恩倒是不必,我们已经两清了。” “两清?”穆清嘉道,“我们曾经认识?” 乐鹿不太愿意提起,道:“你还想不想知道轩辕镜的事了?” “愿闻其详。”穆清嘉只得道。 他们盘坐于透明的水面上,水面下云海沉浮,又有松石竹柏隐匿其间,他们看起来如同悬于空中。 乐鹿的手触及水面,轻轻撩起,透明的水从他指尖滑落,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带起圈圈涟漪。 “水是有记忆的。”他道。 “新奇的想法。”穆清嘉端坐着道。 “事实正是如此,刚才你所看到的画面,就是对它的验证。”乐鹿专注地看着指尖的水滴,“每一滴水的经历不同,纹路也各不相同。声音、冷暖、日照风吹……每一个细微的差别都将对它们造成不同的影响,形成各自不同的纹路。” “你的意思是,根据纹路回推,还原水滴所经历的过去?”穆清嘉轻抚下颌,“即便如此,又如何能辨别出每种纹路代表的因素?信息太过庞杂了。” 沾在乐鹿手心的水珠滴尽,他慢慢地、又极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他盯着自己永远稚嫩的手,道:“若你穷尽一生,花费三百年来完成这件事,不可能就会变成可能。” 穆清嘉沉默。的确,这并非不可能。让两滴水经历完全相同的事,只改变其中某个点,寻找两者结果中的不同,便能得出一个结论。 然而,一个结论不过是沧海一粟,仅仅是声音都有千变万化,更遑论其他因素? “这些年,都只有你一人在研究么?”他放缓了嗓音问道。 “不,我创造了很多阵法用于破解谜题,它们的效率比我高多了。你所看到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树,都是法阵的一部分。”乐鹿笑道,“虽然它们现在仍不够完善,但若没了它们,恐怕直到我寿元耗尽都无法得到现在的成果。” “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回顾过去?”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后,穆清嘉又道:“抱歉,是我交浅言深了。” 乐鹿一笑,站起身来道:“你为何不问,我年逾三百,又如何保持着这副孩童的身形?” 穆清嘉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三百年前,我的至亲之人给我下了天下奇毒。虽然那毒没能杀了我,却毁去了我的修为与根骨经脉,以致我元气尽毁,永远无法长大。” 乐鹿嗓音淡然,然而那淡然之下隐藏着深切的痛苦。“我寻遍九州仙药仙丹,却无一能抵御奇毒,只得终生止步于元婴。” 他虽是笑着,那笑意却无比狰狞:“而那个害我的人却成了大能,正大光明地活着,受人敬仰。——他、不、配。” 穆清嘉低声道:“所以你要用轩辕镜还原三百年前发生的事,在修真界揭露他的恶行。可是,即便轩辕镜改造成功,记录着三百年前的水,又何处去寻?” “我有啊。”乐鹿道,“那杯毒茶我喝去一半,剩下了另一半。为了辨明毒物种类,那时我收集起了另半杯茶,它会告诉我是谁将它制出,又送到我面前。” “……我想,你的仇人是来自宣宗的罢。”穆清嘉道,“所以你要报复宣宗,在姑媱城布下疑阵,等你的仇人出现。然后利用霍唯,杀了他。” “你竟是这么猜的么?那你把我想得太善良了。”乐鹿笑着道,“我想杀了他是不错,可我先要他身败名裂,然后再用我自己的手,亲自为他灌下剩下的半杯毒茶,让他尝尝废人是什么滋味。” 穆清嘉疑惑:“姑媱城的瑶草不是你做的?那些傀儡,还有城主夫人失败的附灵术,这些……” “那种半成品傀儡?我怎么会创造如此低级的法器?”乐鹿打断他道,“是浮玉水榭传出消息,称姑媱城有复生之人,我疑是另有返魂木出世,才来此处探查。” “结果那复生的连赝品都算不上。”他耸耸肩道,“虽然有点失望,但我发现了意外之喜——有人在冒充我的符术。” 第36章 偃师折花附灵录 “果然如此。”穆清嘉思索道,“我就觉得那符术和法阵都有几分怪异。” 乐鹿道:“你就这么信了?” 穆清嘉笑着道:“我的命就在你手中,你没必要骗我。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想要我的命,不是么?” “那可说不准。”乐鹿耸肩道,“你我现在两不相欠,我若杀人夺宝,于情于理,都不会违背天道因果。” “废话少说。”穆清嘉心里有牵挂,不愿意和他纠缠,道,“霍唯去哪了,你抓我到底要做什么。” “叙旧。”乐鹿道,“顺便威逼利诱,让霍仙友帮我一个小忙。” “帮你收拾冒名顶替的凶手?”穆清嘉心中有些紧张,面上反而笑道:“亲手抓住冒牌货,不是更能解恨么。” 乐鹿一眼看穿,玩味道:“怎么,心疼你家那位了?上好的免费劳动力,为何放着不用。” 穆清嘉迂回道:“恐怕‘我家那位’现在帮不上你什么。霍唯现在不如以往,他身上有限制灵气的法器,我必须见到他,才能……” “法器?”乐鹿强忍着笑,取出和释镯在指尖旋转,“你说的是这个么?” 穆清嘉唇角的笑意散去,睁眼直视着他,道:“你如何得来?” 他笑时如沐春风,不笑时差距极大,令人不寒而栗。 乐鹿却爆发出一阵大笑:“穆清嘉,你可真是忘了个十成十啊。和释镯是你托我制作的,我焉有解不了的道理?” “——或者叫你‘偃师’更合适呢,我的故友。” 穆清嘉维持着威胁人的表情,只是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眉头也随之上浮。他面部只是变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便从危险变成了茫然,带出些懵懂的少年感。 乐鹿见此,又是一阵大笑不止。 “憋了这许久,总算等到这一刻了。”他捂着肚子道,“我等你这个表情等好久了。” 穆清嘉收敛了神情,恢复了平时雷打不动的淡定模样。 “你没骗我。”他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不然呢?你觉得我会那么好心帮一个不认识的仙修复活他的亲亲师兄么?”乐鹿笑着道,“那《附灵笔录》本就是你写的,我做的不过是物归原主。” 他将一枚玉环并和释镯掷向穆清嘉,道:“这储物灵玉也是偃师的破玩意,沉甸甸地带在身上整整五十年,总算能还给你了。” 穆清嘉心不在焉地接住,道:“师弟不知道我是偃师。”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不管生前他出于何种考虑,向师弟隐瞒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对方若知道肯定会大为光火,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乐鹿将他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奚落道:“常人乍一听闻自己是玄机榜前十必定欣喜若狂,你倒好,第一件事却是操心着怎么和你家师弟交代。” 他凑近穆清嘉,八卦道:“你们成了没有?” 穆清嘉知道他意指什么,道:“别胡说。”他仍是忧心道,“你既造了和释镯,想必也清楚霍唯为何需要它。没有人同他一处,我怕他出事。” “那就是没成了。”乐鹿惋惜地撇嘴,“罢了,既然你如此担忧他,那我便只好舍命陪君子了。”他狡黠地笑起来:“我倒是要看看,何人敢冒充我名号恣意妄为。” 他手中捏了个决,水面忽而银光大放,从透明的水变作一面广阔无垠的银镜。乐鹿与穆清嘉的身影无比清晰地倒映在镜中,甚至给人以镜中影更加逼真的诡异错觉。 “看着你的影子。”乐鹿说完,才想起穆清嘉目盲,摇头道:“算了。” 穆清嘉:“?” 乐鹿像入镜时一般牵起穆清嘉的衣角,垂眸看向镜中倒影。一阵天旋地转之后,镜中影愈发清晰,人与影两相置换,眼前尽是耀目的白光。 白光逐渐散去,人声嘈杂渐起,他们重新回到了穆清嘉消失的东市街衢上。 “镜中影与实体之间可以互相置换,所以只要把镜影放在现实世界之中掩人耳目,便能护住镜中的实体。”穆清嘉思索着道,“毕竟,即便是仙魔也无法对影子造成任何伤害。倒是个极佳的保命法器。” “嗯哼。”乐鹿随意道,“不许告诉霍唯,不然下次可骗不到他了。” “好。”穆清嘉一边笑着答复他,一边看向四周。 东市已和他离开时不一样了,卖糖人老媪的尸身不知被谁收去,百姓都站在通衢两旁,不再是热闹的人声鼎沸,而是因恐惧而窃窃私语。 竟只有他们二人站在通衢中央。 穆清嘉身上的隐蔽术仍然有效,但乐鹿未曾施加此法。街两旁的人们见一个小少年不知死活地堵在街衢中央,连忙慌乱地招呼他。 “孩子,快过来!那里危险!”一个少妇喊道。 乐鹿三蹦两蹦跳到一边的石阶上,穆清嘉紧随其后。他们刚步上台阶,一队骑兵便在街道上奔腾而过,战马嘶鸣声不绝于耳,马蹄掀起滚滚烟尘。 “已经开始了。”乐鹿不无恶意道。 他话音刚落,稍远处的城主宫便响起轰然爆炸声,建筑轰隆隆坍塌,震得数百米之外的穆清嘉都能感受到地面的颤抖。 他看向城主宫方向,捏紧了装着偃师“遗物”的玉环。 “我就不和你一起行动了。”乐鹿对穆清嘉道,“想杀我的人太多,我这条命还得留一阵子。” 穆清嘉点头,转身欲走时,又被对方叫住。 “听前辈一句劝,有花堪折直须折。”乐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莫待错过了,前尘尽忘,才后悔不迭。” 穆清嘉露出一个微笑,他想说,师弟对我没有那份情;他想说,维持着现在这样,自己就已经知足了。 但他又想到,这些心思不足为旁人道哉,遂缄了口,只管奔往师弟所在的方向。 ------------------------------------- 一刻钟前,城主宫。 黑压压的兵士层层围绕在城主宫外围,头盔将他们的眼睛遮挡在阴影之中,冰冷的铁甲反射出泠泠寒光。 城主宫外围全副武装,而正殿却门户大开,阶庭寥落,无人把守。 鎏金黑靴踏在殿内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他的身形被飘荡的白纱所遮掩,映出高挑的影。 无数重雪白帘幕从房顶上方垂下,柔软地飘动,在春晖中落下影影绰绰的幻景。 在瑶草浓郁的异香中,一对金蝶翩跹向殿内飞去。 “你来杀我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寝殿深处幽幽传来。 “是。”霍唯陈述道,“你必须死。” 寝殿深处响起一阵阵浑浊的咳嗽声,间或有血块从那人喉咙中喷出,女子连忙将沾了水的毛巾擦去他的呕吐物,又重新在铜盆中洗濯。 流水声静静淌过,女子淡然道:“我不懂,你为何不能理解我们。你和夫君明明是那么相像。痛失所爱的苦楚,失而复得的欢愉,你也都该有过。” “是。”霍唯道,“我会杀了你。” 白纱拂过他的肩膀,黑靴静静踏在青石板上,他走得越来越深。 “你知道这满殿白绫是为谁而准备的吗?”女子不疾不徐地说道,“是为夫君所备下的。昨夜为了困住你们,他经脉尽毁,命不久矣。就连这最后的短暂时光,你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么?” 霍唯的脚步停在床榻前。一层薄纱轻掩,映出女子的清影,和床榻上躺着的人影。 男人从腰间拔出冥蝶剑,指向薄纱之后。 “仙长,当真是硬心肠啊。”城主夫人轻声道。 话音未落,一枚玄铁刺破薄纱,直冲霍唯面门而来! 霍唯身周陡然爆发出烈焰,刹那间千百白纱皆焚作灰烬,丑陋地悬着焦黑的半截在空中。 他视野一清,只见床榻上那人翻身而下,她身着城主服饰,双眸漆黑,发丝散乱,不是城主,却俨然是另一名前所未见的女修! 面对玄铁,霍唯并不回防,只是一剑刺向那女修。爆裂的金焰融化了疾驰而来的玄铁,爆炎将城主夫人冲击得后退十步,跌倒在地。 “杀了他!”城主夫人命令道,“不惜一切代价!” 所有门扉窗牖轰然合拢,殿内陷入一片昏沉之中。 冥蝶剑在那女修小腹刮过一道伤口,血液在烈焰下飞速凝结,升起焦糊味。然而她却仿佛不知痛苦一般,神情木然,手中接连画出数个符咒。 霍唯细观她神色面貌,眉头愈皱愈紧。随着她手中符咒的绘制,冥蝶剑的剑身表面忽而呈波浪翻滚起来,金灵气侵入其中,妄图离散冥蝶剑中的金属。 波动持续了不到一瞬,立刻被金焰所吞噬。但这一瞬,已经告诉了霍唯很多讯息。 “宣宗的‘御灵散’。”他向城主夫人道,“你竟去招惹宣宗。” “呵呵。”城主夫人轻笑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叹息。 那宣宗的女修为人所控,单金灵根,实力足有元婴后期,却在霍唯的剑下节节败退,两三招后便中剑七处,浑身浴血。 但她根本无法求饶或投降,只得一剑又一剑地受着,直到霍唯挑断她的脚筋,才瘫倒在地。 然而,在命令的控制下,她仍是颤抖地伸出双手,沾着自己的鲜血,在青石地砖上画符。 霍唯本欲去杀城主夫人,注意到女修如此挣命,不知回想起什么,脸色怒到极致。他眉头紧锁,提剑便照着女修手筋挑去。 “住手——!!” 俶尔一声高喝刺破厅堂,鹤唳声中,一名藏蓝衣袍的男子如风般疾驰而来。岩石层层挡在冥蝶剑下刺的轨迹上,霍唯本就未用全力,最终被岩石稳稳夹紧。 “住手,霍唯!”步琛眼圈通红,咬牙吼道,“她是我师姐,宣宗宗主亲传弟子师诏!”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吓唬威慑卖萌的方法:睁开眼睛,瞪瞪瞪,怕了吧,哼哼,还不快说出实话! 霍泷:瑟瑟发抖。 顾霄:心头一凛。 乐鹿:哈哈大笑。 水惊蛰(去捂师兄眼睛):别诈尸啦,小心吓着人。 霍唯(脸红):好认真,好可爱。清嘉眼睛漂漂亮亮哒。好想摸摸他的睫毛,亲亲他的眼角。 穆清嘉:(╯‵□′)╯︵┻━┻ 第37章 卑微 霍唯见此,剑尖一抖,离石而出。他虚晃一剑,随后改换剑路,冥蝶剑穿过步琛腋下,照那名为师诏的女修刺去。 一声熟悉的惊呼自殿外传来:“小心!” 霍唯耳尖微颤,剑势不止,仍是刺下。然而经过步琛的阻挡,最佳的时机已然逝去,师诏手中沾血的符咒终是画毕,无数铁刺由地底穿透而出! 他索性掷出冥蝶剑,身体则腾跃至上空,那铁刺便随之向上生长成环,以刺为笼,将他囚|禁在内。 与此同时,大蓬野草从地底砖缝中蜂拥而出,迅速抹去师诏画下的符文,然后将挣扎不已的女子束缚在地。 符法被毁,钢刺后继无力,如海潮般倒塌而下。霍唯回身落地,见穆清嘉破开门扉,踏入殿中,阳光从他身后洒下。 “师弟,我又救你一回。”他笑眯眯道。 霍唯见他安好,便放了心,也没再多言。两人一齐快步走到那对师姐弟身前,只见步琛双手手中紧紧夹住霍唯掷出的冥蝶剑,腹部则被师诏的铁刺插穿,留下数个血洞。 伤口的位置与丹田离得极近,若再偏一分,正中丹田的话,便是神仙也难救。 师诏神情木然,身体在藤草的捆扎下不住扭动挣扎,双手则被岩石所缚,其余伤口兀自淌出鲜血。 但在步琛的保护下,冥蝶剑并未伤到她分毫。 霍唯收剑,穆清嘉右臂青辉浮现,冒出一簇簇夏枯草。他捋下夏枯草在手心里碾碎,敷在纸帕上,裹住步琛腹部和手掌处的伤口。 “我的木灵气克制于你,无法对你使用治愈术,只能暂且止血。”他道。 “我知道。”步琛唇角颤抖,“我知道他们是受人所控。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师姐真的会下手伤我。” “师姐?”穆清嘉想起那枚他在密室木柜夹层中发现的、只有宗主门徒才能拥有的天字令牌,叹道:“原来,那令牌是她的。” 知道二者之间的关系后,他觉得步琛腹部的伤,像是师诏故意避开了要害一般。 霍唯将师诏的令牌,以及其余的五枚宣宗弟子令扔给步琛。 “她还有的救。”他破天荒向步琛说了几句好话,“‘力言术’只是操控三魂之一的识神,并不会损伤魂魄。若刺激她的意识,引导她将识魂汇入法器中清心宁神,便能破除咒术。” 他唇角勾起一抹杀气四溢的笑:“当然,直接杀了施术者就不必如此麻烦。” 听二人这么说,步琛逐渐恢复了镇定。他将属于师诏的令牌重新栓回她的腰间,腹部的伤口也在化神期强大的自愈能力下缓慢愈合。 “谢谢。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他道。 穆清嘉听师弟解释‘力言术’,解释得有鼻子有眼,颇为讶异。他还记得师弟年少时心无旁骛,除了剑法之外一切都不放在眼中,未曾想他如此了解魂魄之说。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那本《附灵笔录》上约莫记载了不少杂谈,师弟天资聪颖,若他通读之后有此理解,倒也不奇怪。 思及此,他轻声嘱咐步琛道:“虽说令师姐可以救治,但步仙友此时莫要对她放松警惕才好。安顿好她之后,你便好好养伤罢,这边有我和师弟。” 趁他们与师诏对抗时,城主夫人已走向殿门,霍唯对此只是冷眼旁观。穆清嘉平安归来后,他并不再急于杀她,而是将引线放得更长了些。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黑压压的铁甲兵呈扇形停在殿门外,将坐着轮椅的城主围绕在中心。 见女子安然无恙,城主带着病气的面上冲起潮红,双眸猛然绽放出光芒。他猛咳一阵,道:“咳咳、没事就好……咳,媛儿,别再离开我。” 白衣女子蹲伏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温声道:“夫君,遣散兵将罢,妾身不愿再牵连无辜了。” “媛儿还像从前一般善良。”城主苦笑一声,蹙眉道,“但为夫有为夫的考虑。有凡人在,他们至少还有所顾忌。” 女子牵起唇角,轻轻摇头。昨夜吸取的魂魄之力尚还充沛,在厚重脂粉的掩盖下,她露出属于凡人的鲜活笑容。 “夫君还记得‘聂小倩’么?”她缓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小倩想要的已然得到,就放她在入黄泉安歇罢。” “那是媛儿自己改的戏!”城主激动地抓着她的臂膀,“明明、咳咳、明明宁采臣与鬼为妻,小倩也变作了活人,他们一辈子都幸福、安康……” “夫君……”女子笑着,双眸闪烁若有泪光,“妾身得遇夫君,便是这辈子的幸福安康。” 瑶草的香气愈发浓郁,在场众人不知不觉地将香气吸入肺腑,融入三魂。殿外将士皆神色迷惘,双目空洞,竟纷纷调转身形,离开寝殿。 “带夫君离开这里。”女子轻声命令道。 城主身后的随侍闻言颔首,推起他的轮椅,机械地向后退去。 “媛儿!咳咳咳、你不能这么做!”城主嗓音颤抖,既哀且怒。 然而女子对此充耳不闻。她已然背过身,面对着殿内诸人,眉目平静。穆清嘉此时刚缚住师诏,嘱咐好步琛,站起身来看向白衣女子。 “瑶草、力言术、食人魂魄、逆天重生。”她淡声道,“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过,与夫君无关。他只是太思念亡妻罢了。” 她展开双臂,袒露出胸膛:“拿走我的命,但请各位仙长放过他。” “不可能。”霍唯冷漠道,“即便你死了,他也不会放弃复活亡妻,只会造出更多的‘你’。” 女子静默无言。 “更何况,他身为一城之主,枉顾凡人性命以为私用,已是罪无可赦。”穆清嘉温和道,“夫人,得罪了。” 女子闻言垂头,露出一段苍白的颈项。霍唯步履微沉,持剑走向她,随后倏尔将目光转向殿外。 只见一名男子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晃地向他们蹒跚而来,下颌沾着星点血沫。 被女子送走的城主,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孤身走了回来。 “‘罪无可赦’?可笑,我无罪!”他撑起上身嘶吼道,“你们这些仙修迂腐虚伪,只肯将长生掌握在自己手中,你们的存在才是罪!而我,只是想创造凡人长生的神话!” 女子连忙将他扶起,颤声道:“夫君,你又是何苦?” 穆清嘉站在霍唯身畔的阶矶上,道:“你可知有人在为你口中的‘长生’而付出生命?” “那些弱小的幼儿与虚弱的年迈者,他们于姑媱城毫无进益,只是徒增累赘而已!”城主愤怒地向他们吼道,“将他们的生命让给年轻力壮者,姑媱城将会永远年轻、永远强健,其余王城亦无法匹敌!” 他目眦欲裂:“我愿创造属于凡人的不老城,又有何罪?!咳咳咳……” 弱者无用,合该被丢弃。再以他们毫不知情的‘牺牲’,来换取城镇的蓬勃生机。 这,就是姑媱之主想要缔造的,凡人的永生。 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口中咳出。为了摆脱那个被力言术控制的侍从,他再一次动用了自己的灵气,所以无论霍唯是否动手,他都已命不久矣。 “我没有罪!……”他坚持着这句话。 女子跪在他身边,泪如雨下。她如同凡人那般流出两行清泪,泪水擦去脂粉,露出她布满青紫尸斑的皮肤。 随之显现的,是一道横贯面颊的细密针脚。 霍唯见之,瞳孔微缩。 她的身体,确实属于从前的城主夫人。 破碎的尸体一块块地缝合完整,敷上浓厚的脂粉,再召集魂魄注入,唤醒。这就是她全部的诞生过程。 只是,尸身四分五裂,城主夫人的魂魄早已不可能存在,现在的她,只是一件披着人皮的赝品罢了。 穆清嘉看不见那女子的脸,只是心平气和地对城主道:“那么,你可曾考虑过被你牺牲的人,他们的意愿?” “蝼蚁的想法,不需要被顾及。”城主啐了口血。 “你又可曾想到过,‘弱者’也会有人珍惜?”穆清嘉接着缓声道,“又可曾想过,那些有资格长生的人们,愿不愿意以至亲挚爱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长生?” “凡人不会懂得我的壮志雄图。”城主辩驳道,“不会懂得,若凭着他们的欲|望生活,仙修将永远凌驾于凡人之上,凡人则永无出头之日!” “凡人?”霍唯讥讽道,“你所向往的不是永生的凡人,而是永生的傀儡。你所要的只是受掌权者玩弄、没有喜怒爱憎的工具罢了。” “你又懂什么!?”城主怒吼道,“凡人一出世就注定度过卑微的一生,作为人下人!作为仙魔争斗的陪葬品!” 穆清嘉心中一沉。据他所知,当年确实有无数凡人,在毫不知情下被卷入修士的争斗中,从而丧失性命。 天有好生之德,仙者本该顺应天道惠济苍生,却没能阻挡仙魔劫波及九州苍生,确实是他们的过失。 他沉默下来,却听霍唯道:“我不懂凡人,但我懂你。” 在城主惊愕的目光下,他漠然道,“因为我就是与你一样,出生就注定无法修炼的废灵根。” 他居高临下立于城主身前,目光射落,像是在凝视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过去虚幻的光影。 “得知自己是废灵根的时候,是不是万念俱灰?为何家族中所有人都可以修得长生,只有你天生是废物?” 他嗓音沉缓沙哑,将城主带回暗无天日的回忆中。 “被排除于仙修之外,又高傲自恃血统,所以永远无法融入凡人之中,无所归依。”霍唯注视着他道,“你不禁想问,自己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穆清嘉默默转向他,将那些话听在耳中,心脏揪痛。 师弟口中所有对自己的质疑、对天道的诘问,皆乃其亲身体会。那种空洞与茫然或许已千百遍地锤炼着他,锤炼着他的魂魄与肉|体。 曾经,师弟与姑媱城拥有同一个童年。 城主在那如深渊般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映。惊惶、绝望,自卑与自尊紧紧纠缠,埋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除了天际那高不可及的一线光亮外,别无出路。 “够了。”白衣女子低声道。 他看到自己在深渊踽踽独行,他看到无数先辈为攀爬悬崖,而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他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做出他不敢做的事,突破十死无生,攫住悬崖边缘,从此生活在光芒万丈之中。 “但你很快发现,若想凌驾于他人之上,除了修仙以外还有其余方法。”霍唯毫无情感道:“那就是踩着凡人的头颅,让他们成为听话的劣等物,向你俯首称臣。” “这样,你依旧高人一等。”他微笑道,“依旧是他们的神。” “够了。”女子提高了声调。 城主蜷缩在石板上的手狠狠攥紧。 霍唯嗓音沙哑,在他耳中无异于厉鬼的抓挠。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他带着笑意道。 城主再也无法直视他逼人的目光,脊梁如不堪重负般沉沉弯折,跪伏在地。 “我……” 他恍惚看着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色血管,以及那双搀在他臂弯,细嫩的纤白玉手。 他猛然抬头看向白衣女子的面庞,双眸摄人地凉,仿佛捉紧最后一根浮木。 忽而,城主眉心一凉,冥蝶剑尖的锋芒刺穿他的皮肉,贯穿了他的全部心魂。 “我……”他转眼看向那剑尖,脑海中空茫一片。 却在此时,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是你逼我的,仙修。” 第38章 弃魔 “是你逼我的,仙修。” 随着女子轻柔的嗓音,漆黑的魔气冲天而起,如黑荆棘般缠向霍唯。他后撤半步,右手出剑,以金焰抵挡魔气。 金黑两相冲击爆发出炸响,殿顶木檐被轰然掀飞,空留殿内木柱,孤零零地伫立在石阶上。 “终于等到你出手了。”霍唯架剑,拧眉道:“魔修。” 事态突变,穆清嘉以殿中漆柱掩去魔气与焰光,右手触及乐鹿交给他的玉环,又如触电般松开。 爆炸声中,步琛以身体护住师诏,抬起头看向殿外。他皱眉犹豫片刻,便抱起师诏将她安置在稍远的后园,又咬破指尖画出一圈符文,把她护在符阵之内。 随后他施法驾鹤而起,翱翔直上,于正殿上空盘旋。 一枚石印从他胸口飞出,顷刻间化作六枚,呈六芒星状浮动在他身后。步琛掐诀念咒,六星印飞速旋转,他浑身气势暴涨,袖袍在劲风中猎猎飞舞。 沙鹤所经之处皆散下黄沙,整个正殿上空皆被沙尘暴覆盖,任何生物都被罩入其中,无处可逃。 步琛手中凝出惊风箭,搭弦于石弓之上,对准魔气中心。 磅礴的魔气散去,露出其中的女子。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呈青紫色,素白衫斑驳地挂在身上,双眸不见眼白,只有一片漆黑。 即便如此,她仍环抱着自己的夫君,未曾让满身魔气伤他分毫。 “是你逼我的。”她轻声对霍唯道,“若你肯放过他,我本还可以作为他的媛儿死去。” “吃尽凡人魂魄,为凡人的爱而‘死’,再以变回魔修,反手杀了我们?”霍唯讽道,“你的白日梦,未免做得太美了些。” “媛儿……”城主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媛儿,你为何变作这等模样?你方才那话,又作何意?” 女子被针脚贯穿的脸露出温柔的笑:“妾身就是媛儿呀,夫君莫怕。” 霍唯嗤笑一声,懒得多言,提剑向女子斩下。 女子毫不示弱,后心生出黑荆棘,如蛛腿般架住冥蝶剑。那既如植物又如金属的荆棘迅速熔化,黑色的脓水流淌而下,腐蚀着青石砖。 一箭惊风,从高处射落,割断数根荆棘,散作黄沙。 女子瞪向高空,一眼锁定风沙中的步琛。她眼中魔气汹涌,背后荆棘张牙舞爪刺向空中之人。 那荆棘极为灵活,步琛一连三剑都未射中,恰此时正殿房梁忽斜支出一颗松木,挡住荆棘去路,荆棘的躲闪空间骤减,这才被惊风箭射落。 女子失了一半荆棘,力量稍弱,挡在冥蝶剑下的荆棘又被下压几分。赤金色的剑悬于她额前半寸许之处,灼热的金焰烧燎着她腐化的皮肤,从青紫变作炭黑色。 “是谁在背后助你?”霍唯寒声道,“说出来,给你个体面的死法。” “妾身听不懂仙长何意。”女子的嗓音仍是柔柔的,不像是身临险境,更像是情人私语。 冥蝶剑又压下一分,霍唯厉声问道:“你与力言尊者有何关联?” “这尊号,妾身闻所未闻。”女子一笑,转念又缓缓道,“不过,百年前曾有个孩子来姑媱山拜我为师,妾身便教了他些东西。” 霍唯接着逼问道:“你还将力言术传给过何人?” 女子不答,仍是笑意盈盈道:“仙长这般在意妾身的微末伎俩,只怕是在那孩子身上,吃了不少苦头罢。” 霍唯眸光戾气愈浓,咬牙念道:“无赦。” 赤红的剑锋金芒爆闪,巨大的金焰蝶破茧而出,挥动双翼裹挟向女子。 她背后黑荆棘蜂涌而出,接住那金焰蝶,来一招金蝉脱壳之术。她拥着城主滚下阶矶,将他护在身下,回首看向霍唯。 黑荆棘在金焰蝶翼中烧为灰烬,去势不减,落于玉白阶矶之上,犹不熄灭,将所触及的一切,无论木石沙土,皆吞入烈焰之中。 宫内但闻烈火焚烧之声,宫外通衢上人声鼎沸,不断有“走水了!”“快救火!”此类呼声传来。 穆清嘉以凝露符扑灭蔓延向宫外的烈火,眉心微蹙。 他知道,师弟是真的怒了。而这一切,都与那名唤力言尊者的魔修有关,也与力言术的源头,这名神秘的女魔修有关。 但他心生疑窦:于青丘山时,那名意欲盗走狐仙的魔修身有五彩之色,除了笼罩在外的灰色雾气,几乎与普通修士没有差别。 然而眼前这名魔修,之前是凡人的白色,身份败露后却是浓郁的黑。 那意味着,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五行灵气,有的只是纯粹的魔气。 石矶之下,女子后背的烧伤深可见骨,紧随其后的又是接连惊风三箭,分别将她的双腿与右臂钉入青石板。 她仍然面色平静,刚欲拔去手臂上的沙箭,忽觉喉头一凉。 女子缓缓垂眸,只见一柄折扇抵在她喉头,折扇的另一端,是城主的手。 她注视着城主,注视着这个一直以来温和地喊她作“媛儿”的男人。 “你是何人?”男人颤抖却坚定地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媛儿!?” 女子怔然,张口却无言。 又是一箭射来,将她抬在半空的左臂也钉死在地砖上。 女子清了清嗓子,喉头却发出哽咽的声音。她像从前很多次那般,对书生轻声唱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 那是聂小倩的唱词,也是她最爱的一曲戏。尽管到如斯绝境,她的唱腔依然曼妙婉转,闻之动人心魄。 “你不是她。”城主抵在她喉间的折扇不住颤抖,“她从不会待我这般温和,也不会这般看我。” 他注视女子漆黑一片的眼眸,仿佛从中看到了过往。 “初次在戏台上见她时,我心中便想,缘何她身份那般卑贱,却能活得如此恣意快活?”他颤声道,“于是我娶了她。媛儿身份尊贵,我却再从她眼中也找不到从前那份快活。我知道她是怨我的。” “她被害死了。被我,和这城主宫害死了。”他眼神专注,“所以我发誓,一定要将她带回来,让她重新开始一次生命。” 他内心深处知晓,自己这辈子都将在悬崖之底,永无翻身的可能。 然而,只有当那个生而卑贱的优伶踏着他的肩膀向上挣扎,只有当他仰望着她的身影时,他的视线才能被崖顶的一线天光照亮。 “所以她必须回来。”他温柔而决绝道,“——而你,必须死。” “嗤”地一声,扇柄前推。 女子泪水模糊的视线天旋地转,她的头颅在地上滚动两周,最后停了下来。 头颅看到她的夫君紧紧拥抱着那具无头尸体,手中的折扇沾染着腐血,一滴一滴向下滑落。 “没事的,别怕。”城主安慰着无头尸体,“碎掉多少次都没事的,我会把你的头重新缝回去。她已经不在了,媛儿,你快回来吧。” 他浑身沐浴着黑血,嗓音如此温柔,几乎与那魔修相同,听得穆清嘉毛骨悚然。 一双金纹黑靴踏过金焰,站在他身前。 “你的女人早已魂飞魄散。”霍唯道,“无论多少次重生,她都不会回来。” 城主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却仿佛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东西一般,仍是兀自呢喃道:“坏女人已经被夫君赶跑了,媛儿为何还不回来看我?” 其神色癫狂,眼中尽是扭曲的执念,已是半疯。 正殿在金焰的焚烧中轰然坍塌,浓烟滚滚,火舌滋滋叫嚣着要吞噬更多生命。穆清嘉手中接连不停地绘出凝露符,打在翻腾的金焰上,阻止它们向更远处,乃至姑媱城通衢上蔓延。 黑灰色的烟尘夹杂着火星迸射,他指尖一顿,忽而以袖掩口,打了个喷嚏。 待他放下袖子,一股带着浓香的烟灰猛然吸入肺腑,他又接连狠狠咳嗽起来,只觉被熏得几乎窒息。 那清香与他在姑媱城食水中所尝到的一样,是属于瑶草的香气。 穆清嘉心中涌起不安。 能教出力言尊者此等大能的人,怎么会是好相与的角色?那女子,真的会被一柄法器杀死么? 女子的头颅滚落在地,仿佛死不瞑目一般,双目圆睁。 霍唯的注意力则像是全部放在城主身上。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脸,男女老少皆有,每一张却都与他自己无比相似。然后是姑媱城中那卖糖人老媪,苍老却熟练的手。 然而所有生命皆作烟尘,那罪恶的源头,便是他如今的剑锋所向。 他举剑,下挥。 刹那间,头颅离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了城主的心脏。鲜红的血水如泉涌般喷薄而出,四射迸溅,在霍唯苍白的面颊上留下斑驳血花。 头颅利齿翕张犹如恶鬼,至冲他面门啃噬而来! 霍唯仿佛早有准备,手腕翻转,调转剑势,横斩头颅于冥蝶剑下。 头颅断作两半,在金焰中逐渐烧蚀殆尽。她的嘴开开合合,分明失去了声带,却发出了一个女声。 那女声与城主夫人的嗓音大相径庭,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其中那诡异的轻柔,以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的平静。 “看到了么?这将会是你们的结局。”她对霍唯道。 “师弟!”穆清嘉撑起水盾遥遥赶来,他额角因魂魄的灼热而冒了汗,双腿皆乃凡木,被残余的金焰燎着,蹦出火星。 霍唯耳尖微动,对头颅漠然道:“我不会的。” 头颅的双眼盯着他,自顾自道:“我咒你,终生无法得到心爱之人。你会亲手杀了他,一次,无数次。” 霍唯振剑甩去冥蝶剑上的污血,背过身去。头颅最终在金焰中完全消失,只余那女声回荡在宫殿中。 “你听说过弃魔么?”她轻柔道,“瑶姬生前留有未行而亡的遗憾,遗憾在她死时铸成执念,执念成魔。” 霍唯身形微顿。 “你的剑可以轻易斩去魔修,而我,却是她成仙时丢弃的魔。”她道,“你觉得,魔的诅咒会奏效么?” 两半头颅同时咧开嘴,露出满嘴白生生的尖利牙齿。 霍唯毫不犹豫,回身又是一剑横斩。那个骇人的笑容,连同城主与城主夫人的肉|身一并,在烈焰爆炎中灰飞烟灭。 他再定睛看时,却发现那头颅早已燃尽,而刚刚他所看到的,不过是幻觉。 焰光中平白升腾起厚重的烟尘,一树桃花替霍唯挡住那烈焰与风尘,将他庇佑在浅淡的桃花香中。 穆清嘉见他安然无恙,悬起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师弟。”他笑着,也没什么目的地唤一声。 但霍唯好像还在忌惮着什么,紧锁眉头,反而离开他,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碰我。”他道。 “师弟?”穆清嘉笑意一停。 “我们先离开这里。”霍唯垂了眸,“但愿是我多想。” 上空的步琛见事态平息,撤去风暴,落地去寻师诏。 正殿后方的石矶上仍残留着三五根圆柱,它们曾经皆由千金难买的楠木制成,如今却在火焰中苟延残喘。 穆清嘉听话地离霍唯远了些,仍是微笑道:“好,我不碰你。我们只去灭了火,其余的烂摊子也不必管了,任豫州侯去操心罢。” 霍唯仍是警惕着不肯收剑,双眸沾染着血丝,迅速巡视着四周。 “你会亲手杀了他……”女子的嗓音在他耳畔徘徊,霍唯举剑四顾,却一无所获。 无处不在的瑶草香迟钝了他的嗅觉,他屏住呼吸,那无所不在的香气却早已侵占了他的五感。 从他们踏入姑媱城,瑶草之香便如同织网的蛛一般,缓缓将他们罗入网中。 烈焰中有黑影幢幢时隐时现,间或夹杂着女人的笑声。 霍唯的反常被穆清嘉看在眼中,他觉得师弟一直在看他看不到的东西,能听到他听不到的声音。 他想起对方所言“但愿是我多想”云云,也沉下心来,将全部心神灌注到灵眸中去。 视野前所未有地清晰,他忽然看到,在霍唯背后,藏着一股淡淡的黑烟,正将触角缓缓探向属于霍唯的魂魄。 穆清嘉脸色骤变。 “被发现了。”那黑烟咧开嘴笑道,“你果然是……” 一瞬间,穆清嘉大脑完全空白,他的身体忽而生出无与伦比的吸扯力,欲将那黑烟拽离霍唯的身体。 同时,魔也加速向霍唯魂魄中入侵。 两相拉锯只在刹那间,穆清嘉拔出了一半黑烟,却仍有一缕魔气,攻入霍唯的魂魄之中。 烈焰再度升腾。 第39章 比翼 黑烟被穆清嘉吸入体内,剧烈的腐蚀性痛苦袭来,他不设防地惨呼一声,单膝跪地。 那些黑烟并非魔气,而是纯粹的魔魂。 就像招了虫的树会自主分泌毒液毒死蛀虫一般,作为魂魄的栖息之所,返魂木也本能地侵蚀着外来者,扑杀弃魔。 穆清嘉强忍痛苦,心中还惦念着师弟,朝烈焰中霍唯的方向甩出和释镯。 连绵不绝的叮当金属碰撞声传来,烈焰中经历了一番剧烈冲撞,最后和释镯晃晃悠悠绕回穆清嘉身边。 “怎么会……”他咬牙道。 烈焰中,霍唯俯身以冥蝶剑撑地,手指飞速在冥蝶剑上画出符文,双眸半是混沌。纯正的玄英色瞳孔被漆黑污染,魔气在他的眼白中流窜。 “你以为,将识魂藏入剑中便能躲过魔的力言术么?”那轻柔的女声在他耳畔盘桓,“我与我那徒儿的差距,岂止是天上与地下。” 冥蝶剑上的符文绘制完毕,霍唯将前额与剑柄相抵,闭上双眸。 “更何况,”弃魔笑道,“这把灵剑,还是你的灵剑么?” 霍唯瞳孔猛缩,手中焰光暴涨。 她的话语就像是崩塌的开端,识魂的净化才刚刚开始,便被剑身剧烈排斥。它无奈之下只得逆冥蝶剑而行,重新逼回霍唯体内,又在刹那间被魔魂所污染。 霍唯左手五指成爪,狠狠插入丹田,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嘶鸣,双目眼白猛然翻黑! “乖孩子。”女子的幻影伸出手,指向烈焰之外,“杀了他。” 在她所指的方向尽头,穆清嘉还未从剧痛中缓过神来,便突然感到如针扎般的心悸。 他本能地向左翻腾,倏尔一股热浪袭来,将他掀飞。巨力之下,他的身体接连击折数根木柱,最后撞停在殿后的石碑上。 他在烟尘中咳嗽数声,再看向自己时,发现右臂已经在方才的撞击中被烈焰吞噬了。 “咳、霍唯!”他咳嗽着唤道。 烈焰中无人应答,就连那个带着黑气的火红人影,也逐渐隐没在铺天盖地的金焰中,再也辨不清身影。 一连串激变袭来,穆清嘉根本无从反应,便又是一道焰刃迎面而至。 刹那间一堵石墙平地而起,挡住焰刃,下一瞬有人猛然抓起他的后衣襟,腾空飞起。 轰然爆炸声中,穆清嘉登上一只由流沙汇聚的仙鹤,扶摇升入空中。 “他怎么回事!?”步琛吼道,“你的手臂?!” 穆清嘉摇头,密切关注着身下的火海的同时,左手摸向乐鹿留给他的玉环。 步琛也没指望听到他的回答,接着道:“我师姐失踪了!” 这个消息根本没在穆清嘉心中激起波澜,他全部心神都放在师弟身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焰光冲天而起,沙鹤迅疾地倾斜身体,右翼被火焰吞噬,六星印仍在持续运作着,流沙立刻又补全一翼。 “别伤他!拖住!”穆清嘉快速道,“他识魂中有魔,我能让他清醒过来!找机会接近!” 步琛紧咬牙关,他意识到现在狂躁的霍唯比半月前那场交锋时要强大得多,凭他一人绝无法制服。他只得暂且放下对师诏安危的顾虑,先对付霍唯。 穆清嘉的神识迅速在储物玉环中扫视,无数信息夹杂着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又一只木雕被他排除在外,直到他看到一只单翼单目的鸟。 那鸟儿身材娇嫩,毫无攻击性,残缺的身体甚至连独立蹦跳和飞翔都无法做到。 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民间亦称比翼鸟。 曾经的记忆告诉他,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步琛,你听好。”穆清嘉将鸟形木雕放在手心里,睁开眼认真注视着他,“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将这只鸟送到霍唯身边。” 步琛全身紧绷,一面驾驭着沙鹤,一面不停弯弓搭箭,以风沙为墙阻挡着爆炎的袭击。他小腹处的伤口再次崩裂,汩汩流出鲜血。 闻言,他只是扫了一眼那只木雕,没有发出任何疑问,便爽快道:“好!” 穆清嘉屏息凝神,识神直接突破躁动难安的元神,射入比翼鸟之中。 那鸟儿睁开独眼,活动了一下仅存的左翼,然后纵身一跃,迎着风暴坠入烈焰火海之中! 那一刻,灼热的空气席卷了他的身体,穆清嘉眼前浮现过很多画面,有皋涂山中,年幼的他被迫坠落深崖;有青丘山冥蝶剑上,师弟的种种玩笑戏弄;还有在这里的云海月色中,两人手足相触,于无言中许诺。 恐惧、惶然、羞窘、温情脉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跃中为过眼云烟,只留一份坚定。 我要到他身边去。 一股遒劲的风沙托起他的身体,沙箭在他身畔咻咻射落,金焰未曾靠近便散于箭下。 坠得愈深,金焰便愈发赤红,直到穆清嘉收拢左翼,落在男人挥出的右臂上。 霍唯未持冥蝶剑,右臂,就是他的剑。 烈焰灼烧着木雕,穆清嘉强忍灼痛,垂落单翼,让自己的翅膀与霍唯的单手紧紧相连。 霎时间,一道纽带在他与它之间相连,天生只有一半的飞鸟,终于寻觅到了它丢失的另一半。 烈焰淹没了穆清嘉的视线,他浑身灼热到极点,魂魄仿佛即刻便要分崩离析。 下一瞬,一道灼热的剑气朝他袭来,穆清嘉被人一把推到身后,剑锋碰撞的嗡鸣声中,那人绞剑抵挡对面的剑气,留给他一道背影。 夜色中,那人手中之剑垂下雪白的剑穗,剑柄纹理中隐隐刻有“湘君”二字。 “兄长。”那人咬牙低喝出声。 “师弟?”穆清嘉讶然道。 那个护住他的人——霍唯迅速地瞥他一眼,随后翻转剑锋,与对方的剑错锋而过,将其力道泄去。 霍唯手持湘君剑,仙袍黑底而金纹,袖口的剑纹旁支斜出一枝金桂。他面容尚带有几分青涩稚嫩,五官线条比现在更柔和,少了劫难中染上的杀伐。 而这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穆清嘉意识到,这里是过去,是他与师弟共同的过往。 阿唯。 他心中唤道。 而对面那与湘君剑错锋而过的,却是冥蝶剑。那把曾经属于霍家兄长——霍膺的本命灵剑,冥蝶剑。 霍膺抬起头来,双眸被漆黑的魔气所遮蔽,与师诏的表现无差,显是中了力言术。 “兄长!”霍唯再次喝道,尚还清亮的嗓音中夹杂着痛苦与不可置信。“兄长,我是阿唯!您不认得阿唯了么?” 穆清嘉想说出力言术的解法,张开嘴,身体却不由他控制,喊道:“阿唯小心!” 这里是已经尘埃落定的过去,来自现在的他只是附着的一缕意识,无法改变过去。 霍膺的攻击再度袭来,穆清嘉拔出腰间的天一剑加入战局,同霍唯双剑合璧,与霍膺战于一处。 对方的剑法炉火纯青,剑意虽不必剑尊者门下二人玄妙,却远比彼时的师兄弟二人强大太多。又兼他们不愿伤到霍膺,出剑时未免畏手畏脚,很快身上便挂了彩。 一剑凌厉而来,穆清嘉勉强避过锋芒,却被热辣的剑风在右臂燎出一道纤长的伤口,血水顺着袖口滑落。 “清嘉!”霍唯腾跃闪至他身前,架剑与冥蝶短兵相接。他的全身骨骼在巨力作用下咯吱作响,水灵气倾泻而出。 “兄长——我是阿唯啊。”霍唯眼眶通红,“是你的弟弟啊……” 霍膺眼中划过一丝清明,猛然撤剑。对方的收力突如其来,霍唯惯性使然,湘君剑直斩而下,刺入了兄长的肩膀。 霍膺微笑着认出了他。 像是想要抚摸弟弟般,他伸出了手,然后在霍唯充满泪水的目光中,果决地将冥蝶剑插|入自己的小腹。 “兄长!!!”霍唯大吼出声,接住霍膺倒下的身躯。 穆清嘉忙按住他的伤口,却发现火灵气已经在迅速溃散。 丹田破碎,再无法救。 霍膺枕在霍唯臂弯中,唇边不断涌出鲜血。 “爹娘、小妹……”他磕磕绊绊,又急切道,“人界豫州、有我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霍唯从牙缝间挤出字眼,“是谁害了你?我要杀了他!” 霍膺终是轻轻摇头,他看了一眼穆清嘉,又转回来深深注视着霍唯。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是一句:“阿唯,活下去。” 丹田破碎,无论是多么强大的修士都会在迅速死亡。 灵气归于天地,肉|体归于尘土。 后来穆清嘉才知道,霍膺看自己的那一眼,实则蕴含了很多意味。 因为那夜之后,皋涂山将会成为霍唯仅剩的家。 在霍膺突然出现在皋涂山之前,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秋夜。彼时穆清嘉还在琢磨着怎么给师弟新收的小徒弟做糕点吃,霍唯则与他同在一间茅草屋里,就着暖黄色的烛火擦拭剑刃。 而两个时辰之后,烛光不再,无星无月的黑暗中,唯有烛台垂下一滴鲜红的蜡泪。 霍唯跪在兄长已经收拾整洁的尸身前,穆清嘉从身后走来,听他道:“我要回霍家一趟。” 他嗓音沙哑,像是把穆清嘉的心脏按在沙石上摩擦,鲜血淋漓。 “好。”穆清嘉淡淡道,“我陪你。师妹师弟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 霍唯一顿,道:“不必。皋涂需要你。” 穆清嘉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霍家兄长那般模样,临终前又那般提起爹娘小妹,恐怕霍家已是凶多吉少。 不论是寻仇而来,还是魔修犯境,现在前往霍家,绝对是九死一生。 霍唯不愿连累他。 “有护山阵法,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甚分别。”穆清嘉牵起一个微笑,“但阿唯需要我。” 霍唯将冥蝶剑放在兄长身旁,以湘君剑支撑自己站起来。 “不要后悔。”他道。 第40章 洗灵 日夜兼程。 数日后他们在梁渠山霍家看到的场景,即便是经历过仙魔劫腥风血雨的穆清嘉,也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胭脂色的血迹大蓬大蓬地泼洒在靛青石砖上,犹如黝黑的污渍。霍家全族并旁系仆役共六百三十八人的尸体堆叠在场院中,曾经不染一尘的仙修们此时死不瞑目,无数蚊蝇吸食着他们的腐血败肉。 穆清嘉和霍唯在尸堆中寻到了霍唯的爹娘,即霍家族长并族长夫人的尸体。找到时,霍唯母亲的本命灵剑尚还插在族长的胸口。 那并不是个例,几乎大半族人身上的伤口都是因自相残杀造成的,就像皋涂山上,失去神志的霍膺对霍唯做的那样。 十数座堡垒中无处不是血,穆清嘉紧跟在师弟身后,几度以为他会就此崩溃,但霍唯还是沉默地向前,黑靴踏过一滩又一滩血泊。 最后,他们在尸堆中寻到了魔气。 魔气来自于一个当日巡防的霍家直系女修,魔修杀她时并未用力言术,而是明目张胆地将魔气留在她体内,仿佛以此昭告整个修仙界,昭告霍家仅存的独子:尽管来找我复仇。 力言尊者。 一个仅凭话语便能操控修士的化身后期魔修,实力只在魔尊之下。 ——霍家的灭族仇人。 穆清嘉与霍唯将霍膺与全部族人安葬在一处,霍唯亲自点燃金焰,一眼不错地凝视着两日前还活生生的血缘至亲,在焰光中化作烟尘。 那一日,成群的黄金蝶不知从何处而来,金翼扇起的暖风吹拂着那些骨灰,飘向远方。 霍家的灭族震动了整个修仙界,然而那只是一个开始。很快,各个修仙世家接二连三地遭受魔修的攻打,一场蓄谋已久的侵略拉开了帷幕。 魔尊手下最强的两名化神后期大能,一为“力言尊者”蒙稷,一为“昊焱尊者”都元,二者皆是连战连胜,从未有败绩,手中沾染无数修仙者的血。 当穆清嘉与霍唯踏上返回皋涂山的路时,修真界已经遍布了有关他们的传言,魔修侵犯的恐慌弥散在九州土地上。 夜色笼罩着雍州广袤的荒原,星月暗淡,夜幕低垂。荒原上落着稀薄的雪,黑白灰混淆在一起,辨不分明。 他们同坐在孤树下,打坐休憩,为接下来的行程补充灵气。 薄雪映照出的光线不足以驱散阴影,黑暗中,霍唯淡淡开口:“你觉得,娘为何要杀爹?” 穆清嘉一顿,道:“那并非她所愿,她只是受魔修所控。” “让爹娘自相残杀的,名为力言术。”霍唯道,“力言术能窥破心境的裂痕,攻破心境,掌控心神。” 所以,他们之间的裂痕或许早已有之,最终才在力言术的催化下,酿下恶果。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穆清嘉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爹娘恩爱日久,或许魔修利用了其它裂痕,这么做只是用以牵制你父亲呢。”穆清嘉缓声劝慰道,“再说了,人的情感复杂多变,爱恨相生相融,本就是有的。” 霍唯仍垂头盯着脚下的荒地,他微不可查地摇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也仿佛没听到。 “那道裂痕是我。”他忽道。 “什么?”穆清嘉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忙道:“阿唯,不要把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 “那道裂痕是我。”霍唯又重复了一遍。 “自从我被查出是废灵根开始,娘眼中便失了欢笑,只剩忧愁。然后是与师傅习剑修炼,也是我一意孤行。爹认可我的决定,娘却不同意,日日以泪洗面。” 他持剑的右手握拳,缓缓按在心口上,注视着穆清嘉。 “你看到了的。”霍唯漠然道,“她的泪只为我流。她与爹的嫌隙因我的出生而起。” 他心口处的拳头捏紧,下按。“那道裂痕,从来都是我。” 穆清嘉倏尔发现,霍唯握拳的姿势像极了用剑,仿佛在他手中攥着一把无形之剑,被他自己狠狠刺入心口。 “如果只有兄长,只有小妹的话。”霍唯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穆清嘉颤抖地抚上他心口的手,握紧,触手一片冰寒。 “清嘉,或许……”他道,“我不该存在。” “不要!”穆清嘉大喝出声,却发现霍唯的嘴唇一动不动,刚刚那句话,只是他的想象而已。 那声猛喝释放出了堵塞在他心中的恐惧,穆清嘉勉力将霍唯宽阔的肩揽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消解对方的冰寒。 他又将手握得紧了些,把自己的手塞在霍唯掌中,仿佛这样便能取代那柄刺向师弟的利剑,让他不再责备自己。 “我感激你的存在……我需要你。”他语无伦次道,“皋涂山的大家都需要你。所以不要……” 沉积在霍唯心中的刺痛淡了些,他松开了抵在心口的手,用那只手温柔地环抱住穆清嘉。 “知道了。”他道,“别难过。” 两日后,皋涂山中。 “师傅临飞升前留给我一样东西。”霍唯站在悬崖边,遥望云雾缥缈的远处。 他身后的穆清嘉喉头一噎,垂眸道:“他说过,不到非不得已,不准你使用。” “已经到了。”霍唯道,“我必须手刃力言尊者。除了洗灵草,我别无他法。” 穆清嘉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身,轻轻依偎在他肩颈上。他双臂未曾锁紧,留给霍唯很足的余地,自己的双手却捏得青白。 他感受到了霍唯即将要丢失的东西,却也知道自己无力挽回它。 “清嘉。”霍唯冰凉的掌心握着他的手,“我需要力量。” 穆清嘉心里清楚,至少现在,师弟需要的是足以复仇的力量,而不是他的拥抱。 所以他放开了手。 “我出山一趟。”他浅笑着,慢慢后退,“回来给你们带些栗子糖。” 霍唯终是没有转头与他道别,只将苍茫云海纳入眼中。 离开皋涂山后,穆清嘉改名换姓,易容后去了浮玉水榭。或许与比翼鸟的特性有关,他单独一人的记忆都不甚清晰,时空被折叠缩短,唯有与霍唯一同时,才能真真正正地回到过去。 当穆清嘉重新回到皋涂山时,他少了一枚记载《附灵笔录》的玉简,却多了一份有关力言尊者最详尽的信息。 他觉得心头有了希望,笑盈盈地去寻霍唯时,却在师弟洞府处遭遇到了冰冷的结界法阵。 记忆中时间迅速跳跃,穆清嘉也分不清过了多长时间,等到轻微的脚步声传入他耳朵,将他从修炼中惊醒时,匣子中的糕点已然腐坏了。 他只瞟了一眼那匣子,霍唯便已发觉,盘膝坐在他对面,打开糕点盒。 不必靠近,穆清嘉便知师弟终是洗去水灵根,选择了通破灭之能的火灵根。 注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弟,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在对方拾起一块栗子糖放入口中时,道:“坏了,别吃。” 霍唯无言,细嚼着吃掉半颗,随后起身,腰间玄黑的冥蝶剑轻微晃动。 “我还需闭关。”霍唯哑声道,“化神期已近。” 他曾经清朗的嗓音已不在,只剩下火烧火燎的低沉沙哑。被水灵根压制了二十六年的烈火将在他经脉中焚烧,嗓音的变化只是冰山一角。 穆清嘉抬头道:“就算到了化神期,你又待如何?” “去狱法山杀了力言尊者。”霍唯没什么感情道。 穆清嘉敛了笑意,站起身,与他平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认真注视着对方,“师傅、你的爹娘兄妹,不会希望你去的。” “你不懂。”霍唯双眸布满血丝,“我必须去。” “阿唯,冷静想想,”穆清嘉声调提高些许,“你去了又能如何?化身后期的梅家族长都死在他手上,即便你突破也只是化神初期,又如何能敌过他?” “梅芝不过浪得虚名。”霍唯道。 穆清嘉心头发急,一手按在他肩上:“阿唯,听着,如何对付此人我已经有了些头绪。只要我们再修炼个三年五载,便有机会……” “你不懂,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霍唯怒不可遏地握住他的手腕,“我的血液日夜燃烧,那些和我流着同样的血、却惨死在魔修手中的孤魂野鬼,他们在等我为他们复仇!” 这是霍唯第一次凶穆清嘉,狂躁的火灵气扑面袭来。这也是穆清嘉第一次在师弟身上,感受到名为威慑力的存在。 洗灵草于他心性上的祸端,已经开始显现。 穆清嘉收回被捏得酸疼的手臂,仍是不躲闪地注视着他。 然而霍唯怒气勃发,并未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妥。他一双剑眉倒竖,眼眶通红,玄英色的瞳孔中隐约有金焰一闪而逝。 “放眼修仙界,那些化身后期的大能,玄机榜前百、乃至前十,哪一个敢放着安稳的山主不做,舍命深入魔界斩妖除魔!?” 他焦躁地反复抽拔冥蝶剑。 “且不说三年五载后你我有何进益,若白白等上三年五载,又会有多少人同我的爹娘、兄长小妹一般,在他手下丢了性命!?” 他怒不可遏,穆清嘉却平静下来,反手牵住他的手,感受着从他肌肤传来的从前未曾有过的灼热。 “即便为了我,为了师弟师妹和你的小徒儿,也不该这么草率地去送命。”他温柔地、又极认真地道,“阿唯。这回你会乖乖听师兄的,对么?” 穆清嘉琥珀色的眸子如一泓秋水,洗去霍唯的怒火。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躲闪过他的手,眼中划过惊愕和自责。 “抱歉。”他敛眸沉声,像是在控制自己般,双臂紧箍。 “没关系。”穆清嘉温和道。 “抱歉。”霍唯再次道。 穆清嘉唇角的笑意完全消失不见,没有答话。待霍唯离开后,他不声不响地吃完了匣子里的所有糕点,连同师弟剩下的半粒。 仙修就是这点好,怎么吃都毒不死。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在那之后,穆清嘉数月没能见到霍唯一面。一来是因为两人都疲于研究与修炼,二来则是见了面也说服不了对方,无话可谈,遂最好不见。 裂隙暗自滋长,穆清嘉常常接连十数日浸泡在师尊留下的藏书阁中,手中的符文法阵画着画着,那手的主人便累得歪倒在地,睡死过去。待次日清晨再于鸟鸣声中苏醒,周而复始。 直至那一夜,万籁俱寂的黑暗中,有人将他压在藏书阁的松木地板上,狂热地亲吻他的眉眼鬓角,侵占他的唇,侵占他的痛苦与快乐,侵占他的的全部心魂。 是第一次,却也像是……最后一次。 因而才这般浓烈疯狂,仿佛倾尽一生的热望。 窗牖外雪满山巅,穆清嘉慵懒着身子躺在满地黄纸卷宗上,嗅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桂花香,心中幽幽长叹。 阿唯那呆子。这般急躁地轻薄于人,他又怎会不知?怎会不知,师弟业已突破元婴步入化神,离别就在明日? 那是一个倾诉告别的吻。 于是翌日清晨,穆清嘉不急不缓地取出寻常散修的仙袍,熏上民间的劣香,改换音容,循着霍唯的踪迹,向西北九州边境而去。 如他所料,霍唯走时带走了他全部的所有物,包括穆清嘉年少时赠与他的一对金蝶,却独独忘了带穆清嘉本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双金蝶并非傀儡,而是穆清嘉最初尝试附灵失败的产物,其中存留着他的一缕元神。而分魂能与主魂相联系,穆清嘉对金蝶的所在位置自然清清楚楚。 因而,无论霍唯走到哪里,只要他不舍得丢弃那对金蝶,穆清嘉就永远知道他所在的位置。 过三危山,出了九州,便是魔修常年盘踞的地界。寒风呼啸,干燥的风暴夺走全部水汽,于嶙峋怪石间哭嚎。 临狱法山地界时倒是刮起了漫天雪刀子,侵肌透骨地凉。 穆清嘉亲眼看着霍唯用计将力言尊者蒙稷的大部分从属支开,将他,以及三名侍从引至荒无一人的冰原上。 焰光于风雪中锋芒乍现,一剑刺向那魁梧魔修的后心。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渣男419,该打。 霍唯(委屈):又没做什么实质的……说得好像我真占你便宜似的。 穆清嘉:不服? 霍唯:我的错,师兄莫气。 其实这个吻就是穆清嘉提前回想起来的辣个。双初吻哈哈哈哈! 废灵根原理大概是纸锅烧水。火是火灵根,水是水灵根,纸就是霍唯的身体。原本在双剑的作用下,水与火可以形成微妙的平衡,只是修炼慢而且两种灵气在斗法中无法相互配合使用。 用洗灵草之后,就像突兀地拿掉水,于是火就会把那层纸给烧掉,会一定程度改变性格,并对身体造成损害。 第41章 陆吾 力言尊者蒙稷毫无防备,然而,冥蝶剑却卡在肩胛骨与背肌之间,无法再寸进分毫。蒙稷甚至没流多少血,他结实的臂膀后弯,反手去捉霍唯。 霍唯只得拔剑而起,落在不远处的冰原上。 那三名侍从这才惊起,纷纷护在蒙稷身前。其中一名黑衣人猛地跪在冰面上,磕头道:“恕在下未察敌情,恳请与贼子一战,戴罪立……” 他话未说完,蒙稷便道:“以死谢罪罢。我亲自会一会这小贼。” 磕头那侍从毫无质疑,手作剑状刺入自己的丹田,当场毙命。其余两名侍从则一言不发,迅速后退,将战场留给力言尊者。 “梁渠霍家留下的孽种?”蒙稷认出了他的脸,“本尊懒于搭理一只蝼蚁子,蝼蚁却来找我了。” “你这种漂亮的脸蛋,本尊整整杀了……”他咔咔扭动着脖颈,想了想道,“二百三十四人。至于最后一个,是你帮我杀的。” 他看着霍唯手中的冥蝶剑,挑衅道:“这么快就用上了本尊送的礼物,看来很满意啊。” 风雪中,霍唯却仿佛都没听到这些挑衅一般,攥紧冥蝶剑,凝聚起全身功力,再度向蒙稷攻去。 他的剑法灵动迅疾而不失锋芒,在冰雪中留下一道残影,就连修为高他两小阶的蒙稷也没能完全避过。 蒙稷擦过颈间肌肉兀自流出的血,怒极反笑。 “雕虫小技!”他道,“你以为屏蔽了听觉,伤了本尊的喉咙,便能封住力言术了么?” 滔天魔气混入风雪之中,席卷了整个冰原。无所不在的魔气从霍唯全身皮肤入侵,攻破他的识神。 无论是弃魔的瑶草,还是蒙稷的笑声,都不过是毒药之引。力言术所真正需要的,是拥有裂缝的心境,以及足以侵略魂魄的魔气。 灭族之仇犹在眼前,逝去的父母,皋涂山上的师门,以及更多的,一个人的一颦一笑。 魔气很快便顺着他千疮百孔的心境,攻入魂魄中。 霍唯咬破舌尖抵御侵略,却越来越觉头脑混沌。他眼中分明看清了蒙稷的攻击路线,迟钝的身体却不受自己操控。 重拳锤落,翻到在地的霍唯支剑一个旋飞,险之又险地避过拳风。冰原在巨力锤击下轰然豁开一道冰缝,无数冰碴与飞雪坠入冰缝,隐没于不见底的深渊。 更雪上加霜是,火灵气不再受他管辖,如洪流般向体外泄去。不到十个回合,他便因灵气干涸而被重拳击飞,呛出两口热血来。 蒙稷大可完全控制他的识神,即便是命令霍唯当场自缢也花不了什么功夫。但他享受着复仇者无能为力的绝望,只是如溜猫逗狗般耍着。 忽而,他耳尖一动,咧嘴笑道:“今日过什么节?一个两个都来找死。化神期的便罢了,怎的元婴后期的也来凑热闹?” 霍唯瞳孔一缩,僵硬地转头,看向风雪深处那个月白色的人影。 “尊者的‘力言术’闻名九州,某特来领教一番。” 那人开口,嗓音别是一番醇厚,与霍唯预想的并不相同。 而且,那夜他口中含了迷药度与他,走得又轻,彼时清嘉还在熟睡,即便醒了发现异样,也理当追不到这里才对…… 蒙稷似是被他的大胆取乐了,纵声狂笑,笑声撼天,整片冰原为之瑟瑟颤抖。 “有趣,实在有趣。”他道,“既如此,就让这小虫陪你玩玩罢。” 蒙稷一边如此说着,那笑声还一边在冰原中回荡,如魔似幻。霍唯双耳迸血,头痛欲裂,双目猛然翻黑,痛苦地大吼一声! “去,杀了他!”蒙稷命令道。 霍唯抬起头,双眸漆黑,一剑冲穆清嘉斩去。 穆清嘉熟知师弟剑法,本可轻巧躲过,却假装学艺不精,险险避过那一剑。他一面用出五行符术,假意不敌,一面隐隐诱他向冰缝的位置坠去。 时机已至,穆清嘉以绫罗法器缠住冥蝶剑的剑尖,佯装失足,连带着霍唯一同坠入冰缝中。 二人在空中滚作一团,穆清嘉早已瞧好一处凸起的冰台,拽着霍唯稳稳落在冰面上。 然后他扯足嗓子,发出一声惨叫。 冰缝中暗沉无光,更兼风雪遮掩之利,即便是化神期大能,也只能看得个模糊。蒙稷眼见二人摔落,闻砰然撞击声与那元婴小儿的惨叫声,又借着焰光见二人狼狈形貌,遂放了戒心。 “天有好生之德。”他桀桀笑道,“今日你们二人谁能战胜对方,爬上这冰原,我便放谁一马。” 穆清嘉心头略松,仍不敢怠慢,装着连滚带爬,痛呼声不止,好不狼狈。他着重瞩目着冰原上方射下的视线,未曾留意霍唯竟还有余力,一时不察,忽而颈间滚烫。 他回过神来,微微侧身,却仍被冥蝶剑擦破颈侧,削去一块皮肉。穆清嘉不防,露出本来音色,真正地痛呼出声。 金焰照耀下,大泼血液迸射而出,淋漓地撒在透明冰层上,光彩夺人。 蒙稷见此,彻底收了猜忌,再懒得看他们小打小闹。 霍唯虽受力言术操纵,闻那呻|吟声,漆黑的瞳孔剧烈震颤。冥蝶剑残余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插|入冰层。 他颤声道:“……清……” 穆清嘉一手摁住颈间伤口用出治愈术,一手将霍唯的后半个字堵在口中。幸而风声呼啸,并未将他的声音传入蒙稷耳中。 即便如此,他仍不敢怠慢,取出旧日里玩的留声小法器,开始播放提前录制好的打斗声。 然后他注意到了自己颈间的伤口。 师弟斩得不算太深,没要了他的命。创口在冰冻与燎烧中迅速止血,留下丑陋的创面。 他手中沾上鲜血,一面趁霍唯神志挣扎时飞速在冥蝶剑上画下符文,一面在他耳畔用本音道:“我能帮你拜托力言术的控制,杀掉蒙稷,你听好。” 霍唯双眸又渐渐浑浊起来,一线血丝溢出唇角,是他再次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穆清嘉见之心中酸涩,温柔道:“醒过来。你的师兄,师弟师妹和小徒弟,都在等你回家。” 霍唯眼神坚定些许,默念起他的名字。 穆清嘉快速道:“力言术的原理乃以情绪破裂为引,以魔气攻入魂魄,污染识魂,从而操控身体。”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魂魄存在于肉|身之中,铸造本命灵剑时,你感受到被剥离而入剑的无形之物,就是你的魂魄。” “不过那时只是一缕而已,现在你要做到的,就是找出那被魔气污染的识神,然后将之全部汇入剑中。”他道,“就像铸剑时一般。” 在穆清嘉的符文下,冥蝶剑能够抵御魔气的侵袭,所以只要进入剑内,便能消解力言术的控制。 霍唯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敛眸将识神渡入剑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又无师自通收回识魂,重新睁开眼睛。 他尚还是首次分魂,又做得太急迫,魂魄与肉|身难以贴合,遂浑身虚软,只靠冥蝶剑的支撑才没完全倒下。 “清……”他又哑着嗓子道。 穆清嘉知他已完全清醒过来,遂又改了音色,佯怒道:“什么清啊浊啊的,我救了你,你却只喊别人的名字做什么?” 霍唯眉峰紧蹙,他失神时仿佛听到了师兄的声音,此时又不太确定了。眼前此人音容形貌皆与穆清嘉相差甚远,冷香浓郁,辨不清本来的味道。 “敢问仙友姓名。”他沉声道。 “偃师。”穆清嘉道,“我修为虽低,却有一秘法专克力言术。蒙稷没了力言术就弱去一半,我本想来此杀他图个名声,却赶巧撞上了你。” “我要亲手杀了他。”霍唯握剑道。 “凭你?”穆清嘉上下打量他,“若不是我出现,你方才早就中了力言术,听凭他使唤了。” 霍唯眉峰紧锁,沉默不言,只用那双满含怒火的眼盯着他。 “你受了伤。”霍唯道,“我的火焰有破灭之能,若展开激斗,必会创口崩裂,血尽而亡。” “谁说我要用这幅身体杀人了?”穆清嘉微笑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没有你的帮助,我一个人杀不了蒙稷。还请仙友助我。” “愿闻其详。”霍唯谨慎道。 穆清嘉从玉环中取出一只布满符文的虎形木雕,道:“我将以识魂附灵于其上,借用天地之力与蒙稷一战。而在此期间,我的身体会丧失意识,需要你来保护我。” 霍唯面无表情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的本体,夺了你的功名?” 穆清嘉心道,师弟什么品行他当然清楚,嘴上却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蒙稷死了,你我约定去浮玉水榭各缴一半功绩;若你半途杀了我,又耐不过蒙稷的力言术,小心人命和功名两空。” “……好。”霍唯道。 他心中仍是半信半疑,毕竟元婴期跨一整阶去杀化神期,怎么说都是天方夜谭。但就像偃师所言,这是他唯一活下去的选择,所以他只能去信他。 这偃师或许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天阶法器。 霍唯冷眼看着那男子闭目,像睡熟了般慢慢倒下。与此同时,他手中的虎形木雕不断抽长,摇身一变,竟变作个吊眼白睛斑纹虎。 此白虎肩宽颈阔,腰肢劲瘦,股后伸出九条斑纹尾。虎尾如蟒鞭般不断抽打,每一尾端都再生出一张虎口,龇出獠牙。 昆仑有神,状虎身而九尾,谓之陆吾。 这异兽乃偃师最狂暴的木雕,乃是他于剑尊者飞升后,亲自上昆仑山与陆吾同穴而居,九死一生中得来。 霍唯注视着陆吾冰蓝色的眼眸,其中除了寻到杀伐与肃戾,更无其他情感波动,与穆清嘉总是含情脉脉的眼眸大相径庭。 现在,他终于确认偃师并非穆清嘉,也确认,偃师的确有把握战胜蒙稷。 陆吾错开眼神,虎爪如倒钩般插|入冰壁,极速向上奔去。 顷刻间,虎啸与蒙稷的怒吼在冰崖顶端炸响。 那化名偃师的男子横躺在冰面上,面色苍白,身体微微蜷缩,透着几分脆弱。方才他颈间喷出的血渗入冰层,染出大朵鲜红的海棠花。青丝散乱在地,与那海棠花纠葛不清。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冰原为之剧烈震颤,他们所处的平台开始向下倾斜。霍唯一剑插入冰中稳固身形,见偃师向下滑落,便扯住了他的衣襟。 不成想,那偃师虽身怀重宝,穿的却是民间平常的粗布料子,即刻便抽丝崩裂。 霍唯皱眉,又因灵气匮乏难以使用符术,遂挽住了他的腰身。 在他做完这个动作的下一瞬间,轰隆巨响再次传来,他们所立足的平台坍塌,冰缝竟开始向中间合拢。 霍唯单手吊在冥蝶剑上,脚下是空荡荡的万丈深渊。 他牙关紧咬,用纯粹的肉|身膂力一脚踢入冰中,再以一个向下倾斜的稳定角度,如铁锹般嵌入固定,然后双腿交换踢蹬,右臂持冥蝶剑稳住身形,左臂则环着昏迷的偃师,尽可能快速地向上攀爬。 然而天不遂人愿,冰缝在他抵达地面之前轰然闭合,将二人封冻在冰层下。 霍唯用尽最后一丝火灵气,将身周寒冰融解,留下一片仅能塞下两个人的狭小冰窟。 上方激烈争斗的声音被完全隔离,他们封冻在上不及天下不及地的冰窟中,仿若与世隔绝。 偃师垂着头挤在他胸前,面颊被他的体温烧得滚烫,脊背和手脚却冰如寒铁。 极寒失血之下,气流阻塞,加之没有识魂对灵气的调控,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喂。”霍唯心头莫名慌乱,拍着他的脸,“别死了。” 偃师听到熟悉的声音,双目睁开一条细缝,懵懂地看着他。然后,他像是寻求热源,又像是依恋般,慢慢蹭了蹭,将整个身体蜷缩进他怀中。 霍唯被那一眼所摄,竟有些失神,忘记躲开他的亲近,手恰巧落在偃师腰间。 回过神来,他才觉得,那触觉竟与那短暂一夜的手感甚是相似。 他瞳孔微动,摸索向偃师颊边,寻到了易容术的痕迹。 ——这种小花招师兄曾当玩笑告诉过他,自然也教给了他破解之法。 ——如果…… 霍唯摸向偃师的颈侧,那个可以破解易容术的位置。 却在此时,离他极近处的冰层剧烈震颤。轰然破冰声中,一线天光射落,紧接着,寒冰天穹崩裂,耀眼的冷光充斥了他的全部视线。 九条修长的虎尾探入深处的寒冰,将他与偃师卷起,放在冰原之上。 风雪已然停了。 从附灵到现在,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霍唯却觉得像度过了一个甲子。 力言尊者蒙稷的头颅维持着狰狞的神情,翻倒在冰面上,身体则犒劳了白虎的五脏庙。 陆吾也没讨到什么好处,遍体鳞伤,除了肋条一处致命伤之外,林林总总有数十处拳击留下的凹陷与淤青。 它仍是漠然注视着霍唯,眼底埋藏着昆仑雪山千万载沉积的寒冰。 它的虎头缓缓靠近二人,喷着热气的鼻吻掠过霍唯额间,最后停落在偃师心口。 陆吾健壮的身躯倒下,直接散作烟尘,取而代之的,是偃师的苏醒。 霍唯这才想起自己还抱着这个陌生人,迅速把人抛开之后,又想起自己还未验明他的真实身份。 穆清嘉扑哧一下摔了个嘴啃冰。 因身体伤重又兼魂魄疲倦,穆清嘉动作极为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暗里骂了好几句“没良心的”,又夸了句“还挺纯情”,心情颇为复杂。 “剩下的两个杂碎,去了哪?”霍唯漠然问道。 穆清嘉知他意指那两名魔修侍从,身形一顿,道:“吃了。” 霍唯冷道:“算他们走运。” 穆清嘉心中一叹,再回头时,却见霍唯正提着剑,刀光剑影中将那头颅斩成一滩肉泥,又将那肉泥以玉瓶装好,欲以此祭奠亲族。 热血溅入他眼中,染红了眼白,如罂粟花般绽放,他却未曾眨一下眼。 这只是个开始。 穆清嘉捂着脖颈的伤口,心中想到。 他的师弟注定会成为修仙界最耀目的火焰,以手染鲜血为代价。 “尽早还家罢。”他叹一声,背过身去。“你那清什么浊什么的,指不定还在日夜担心着等你呢。” 第42章 诛魔 魔界地处偏远,易受力言尊者余党的袭击。两人相伴而行,一路无言,于九州边界的三危山处分离。 霍唯撰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与皋涂山,然后前去霍家祭奠亡魂;披着偃师皮的穆清嘉则去了青丘山。 独自一人的记忆再度模糊,他只隐约记得见到了狐仙,半月后便回了皋涂山。 穆清嘉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几分不对,总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其他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没惊动任何人,落在自己年少时起的几间茅屋前,恰闻其中传来话语声。 “他们去了哪。”霍唯话音含怒,怒意下则藏着惶恐不安。 “大师兄在二师兄离开那早就出去找你了,小师弟过了几日也说要去找你们,出了山。”水惊蛰软软的声音响起,“没想到倒是你先回来了……” “至今未归?”霍唯道。 “嗯。”水惊蛰小心地瞄着他,“虽说师兄们这些事也轮不到我置喙,但惊蛰还是想说,二师兄你一声不吭走了,叫我们日日夜夜地等——简直是——”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你看我这嘴唇都给你们急出了一溜泡!” 穆清嘉忍不住轻笑一声。 霍唯闻声转头,隔着窗牖与他对上了视线。一人淡泊如水,另一人则是将那烈火藏得太深。 “辛苦师妹,为我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师兄操心了。”穆清嘉移开视线,向水惊蛰微笑道。 少女惊喜地“啊”了一声,抛开了所有矜持,一蹬窗框,低头一钻,如乳燕投林般扑进了穆清嘉怀中。 她发丝细软蓬松,一对柳叶眉愉快地弯起,笑意的弧度与穆清嘉如出一辙。 “师兄!我可想死你俩了!……现在就剩小师弟那个混世魔王不肯回家了。” 穆清嘉笑着揉揉她的发顶,然后抬眸,继续与霍唯隔窗对望。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仿佛有什么在胸中涌动,临到表面,却行不起一丝波澜。面对霍唯的沉默,穆清嘉露出浅淡的笑意:“活着回来就好。” “嗯。”霍唯应道。 水惊蛰扒在穆清嘉怀里,偷眼看霍唯,嘻嘻笑道:“嫉妒了?这么好的大师兄,二师兄不抓紧就归我咯。” “今日的护山阵法还未检视。”霍唯背着手瞥她一眼,“这是你的职责。” “一没理就指使人!”水惊蛰噘嘴瞪他。不过正事要紧,她又朝穆清嘉一笑,很快便化作一道靓影消失在山间。 两人隔窗对望,穆清嘉仍是云淡风轻,倒是霍唯愈发焦躁。最后他还是推门走出屋内,同他一起站在槿篱边。 皋涂山中的雪还未停,天空仍是剥绵扯絮一般。槿篱上积的雪厚而松软,将鹅黄色的枝丫藏在其中。 “你去寻我了。”霍唯道。 “嗯。”穆清嘉微微抬头看他,“没找到。” 霍唯抬起持剑的手,落在穆清嘉颈侧,缓慢地剥离那高耸的领口。 穆清嘉心头一乱,又定住。 颈侧触手光洁平整,没有霍唯想象中的伤疤之类,仔细摩挲,也绝无骗人体感的符法存在。 冥蝶剑留下的伤口不可能这么快愈合,穆清嘉绝无可能是偃师。 霍唯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松了口气。 他思索时,手指仍在那皮肤上流连不去。练剑留下的厚茧轻轻刮蹭着敏感的肌肤,灼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将那一段脖颈在冰天雪地里捂得温暖。 “我听闻,力言尊者已经死了。”穆清嘉缓声道,“师弟,恭喜。” 他说话时喉间微微震颤,霍唯一怔,如烫伤般缩回手指,藏回背后。 “不是我做的。”那一段经历霍唯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简单道:“我遇到一名仙修,是他救了我。” “嗯,师弟福大命大,自有人相助。”穆清嘉垂眸一笑,然后道:“离山一月,我先去休整一番,就不招待师弟了。” 他展臂向槿篱之外:“师弟,请吧。” 竟有赶客之意。 霍唯盯着那只赶人的手,薄唇紧抿,忽觉太阳穴疼痛有如针扎。无数画面霎时间涌入脑海,有烈火焚烧的姑媱宫城,有被他斩去一臂的穆清嘉,也有冲金焰而来的比翼鸟。 突然出现的比翼鸟,青丘山的白狐,以及那时师兄的反常表现……所有一切连点成线,成为站在他眼前的穆清嘉。 “怎么?”穆清嘉见状微笑道,“许你闭门谢客,不许我阖门却扫?” 不成想,对面那人却紧紧握住他的手,然后将他一把锁入怀中。 “师弟?”穆清嘉怔然。 霍唯与他十指交叉,灼热的体温炙烤着他的魂魄深处。那双玄英色的眼眸不复偏执的仇恨,而将仇恨并无数情感深藏,积累了数十年的沉淀。 “从来都是你。”他拥抱着他,嗓音沙哑嗡然,“在我身边的一直是你。” 他阖眼道:“这幻梦,也该醒了。” 霎时间,记忆幻境天崩地陷,金焰在他视野中掀起滔天巨浪,黑色的魔气龙蛇乱舞,藏匿其间。 霍唯将停留在右手上的比翼鸟藏入心口,然后大喝一声,烈焰暴涨! 瑶姬的弃魔只觉周身为金焰所炙烤,难耐剧痛,竟被他生生逼出丹田之外! “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道,“返魂木就算了,为何区区□□凡胎,竟也能伤到魔……!” 与此同时,穆清嘉飞快清醒过来。机不可失,他的识魂如箭矢般脱离比翼鸟,射向本体的返魂木。 一经归魂,他便伸掌召向瑶姬的弃魔,再度用出返魂木的吸引力。 两相拉锯中,弃魔尖啸着脱离霍唯身周,以不可抵挡之势飞向穆清嘉。 然而,那弃魔还未接触他时,穆清嘉便捂着心口,腰身重重弯折下去,发出痛苦的气音。 本以为被完全侵蚀、在他体内销声匿迹的魔,竟然在另一半弃魔的逼近下,突然重新死灰复燃!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女子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返魂木从来都不是你的所有物,祂眼中众生平等,你我皆为竞争者之一。” 忽而一箭从极近处射出,穿透弃魔,散作黄沙。弃魔毫无反应,只见那黄沙卷土重来,在她身后化作雄鹰,清啸着向她袭来! 女子的嗓音徘徊在穆清嘉耳畔:“你觉得,魔与残损的魂魄,谁会获胜?” 雄鹰完全吞噬掉她的身体,然而当它掠过时,露出的弃魔却毫发未伤。魔魂与修士之间如隔天堑,仙修的肉|体凡胎根本无法伤害无形无物的魔魂。 穆清嘉勉力抵抗弃魔的侵袭,心中暗叫糟糕。 夺舍一具真正能承载魔魂的身体,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她或许早就算好了这一步棋,在返魂木中提前埋伏下她的半魂,只等现在里应外合,抢夺返魂木! 而穆清嘉自己,却是刚刚附灵之后的虚弱期,根本无从赢过弃魔的入侵! 他双眸圆睁,失神的瞳孔中,倒映出瑶姬诡谲的笑意。 世界突然寂静下来。 沙哑的低喝声在寂静中炸响。 “——灭!” 一颗极速燃烧的流星从空中急坠而下,烈焰巨刃的全部锋芒汇聚于剑尖一丝针芒,落在弃魔胸口。 白光轻闪,俶尔消失。下一瞬,那丝针芒宛如吞噬了天地间的全部光线,骤然爆裂开来! 步琛只觉双眸失明,一息之后,只见金焰绽放开耀眼的繁花盛景,淹没了他的全部视野。 魔甚至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便灼烧得一干二净。 残留在穆清嘉体内的弃魔发出痛苦的嚎叫,她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区区□□凡胎,怎么可能伤到魔?!” 她化作一道黑烟冲出返魂木,意欲逃走。然而巨大的金焰蝶舒展双翼,将魔魂锁入双翼中,形成一只火焰囚笼。 弃魔左冲右突,却被烫得惨声哀嚎,越来越细瘦。 “不该如此……!”她道,“怎么会这样?他竟然没告诉我!” 她明明做好了全部计划,魔魂的特质是她最后一张底牌。只要压制住来自冥界的返魂木,那么其余凡界之物本该无法伤害她! 为什么这小子…… 霍唯落在火囚之前,瞳孔中心金焰灼烧:“五十二年前,一个家族湮灭于力言术之下,那个家族是梁渠霍家。” “霍家。”弃魔喃喃道,“难道……!” “冥海之蝶,非人非妖,非生非死。”霍唯平静道,“我是霍家灭族后的幸存者。” 火光疯狂撕咬着弃魔,临绝望之境,她反而轻笑起来:“我那乖徒儿,可真是留下了一个祸端啊。” 话音刚落,火囚烈焰爆发,点燃了整片天空,一如血色残阳。 魔魂彻底消灭了。 霍唯振剑将冥蝶剑收入腰间,金焰缓缓散去,阳光重新自云端撒落,逐渐显露出明净的苍穹。 穆清嘉浑身虚软,他跪坐在沙鹤上,仰望着澄澈的高空中那个火红色的人影,就像多年前大雪中的皋涂山上,两人隔窗对望一般。 他以为那会是漫长的等待。 然而下一瞬,他被重重压入怀中。 “烫烫烫!”穆清嘉忙不迭道,“师弟,好阿唯,你先消消火再来折腾师兄罢……” 他口中喊着烫,心中脸上却笑得温柔。 霍唯把他挣扎出去乱挥的手臂重新揽回来,一齐锁入怀中。他宽厚烫热的胸膛有股阳光烘烤过的桂花香,宛如一只熏香暖炉。 “……”他哑声道,“……惩罚。” 穆清嘉被他握着手腕,两相翻转,趁机将和释镯戴回霍唯腕间。所幸此次和释镯并未遭到抵抗,那灼热的温度很快便降了下来。 霍唯拥着他,抚摸他被自己斩断的右臂横截面,又去抚摸他颈间不存在的伤口。 那拥抱太紧,穆清嘉虽看不到对方的脸,却知道此时的师弟心中一定充斥着百般滋味。 “不疼的。”他轻笑道,“而且那并非你本意,真正的罪魁祸首早已在你剑下伏诛。” “偃师。”霍唯隐怒道,“为何不告诉我。” 穆清嘉微顿,笑着反问道:“你独自去杀力言尊者,又为何不告诉我?还有藏书阁那夜,迷药的事我还没算账呢……” 一提到那个吻,霍唯的臂膀便僵硬起来。体温再度攀升,灵眸中的那团火炉也腾腾灼烧起来,仿佛烧得立刻就要顶起锅盖冒白烟。 穆清嘉无声笑起来,他微微仰头,攀上霍唯的脖颈,凑近他的耳畔。他张口欲言,又犹豫着,徘徊着。 最后他轻声道:“就休息一会儿……” 疲倦感最终淹没了他,穆清嘉慢慢滑落下去,失去了意识。霍唯一把捞起他虚软的身子,只觉颊边擦过一处轻软的物什,若即若离,稍纵即逝。 霍唯怔然蹭了一下颊边,才知那是穆清嘉的唇。 男人面颊上升起火烧云。 第43章 自卑 穆清嘉这一觉睡得香沉无梦,仿佛长眠上百年,醒时却不过是当日的黄昏。 他们正处于天海一色阁的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焚烧过后的清香,以及霍唯身上独有的浅淡桂香。 穆清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嗅觉已然恢复了。 “阿唯?”他从床榻上起身,喊道。 霍唯正在不远处的蒲团上打坐,听闻他的呼唤,毫不理会。若非他丹田中的火焰晃动起来,穆清嘉还真以为他听没听到。 师弟兴许是在与他置气罢,穆清嘉想。 绷紧脸、皱紧眉,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师弟的这种反应穆清嘉简直习以为常,早在心里取了个戏称:装死。 师弟的装死能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隐怒、不满、窘迫、紧张、羞涩,只要板起一张严肃又不好惹的脸,就没人能看得穿他的真实心情。 当然,不包括穆清嘉。 这种性格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穆清嘉却觉得,此时的师弟像只赌气的猫,可亲可爱的紧,稍一琢磨,便能从中品出百种趣味来。 他心中偷乐,抻了懒腰,缓缓下榻。然后趿了木屐,翘腿在霍唯附近的木椅上落座,双手捧脸,睁眼看他。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了半个钟头,他眼睁睁地看到师弟的丹田越煮越沸,直到最后,霍唯终于按捺不住,凶恶地吐出一个字:“说。” 穆清嘉温和地笑着道:“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五十年前师兄做的糊涂事,如今一忘皆空,总不能强算在现在的我头上。师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强词夺理。”霍唯嗤道。 “不对么?”穆清嘉摆出为难的神色,伸出手指例数师弟的黑历史,“阿唯七岁时在山头跌了一跤,掉了金豆豆;晚上对月想家,偷钻师兄被窝,又掉了金豆豆……” 霍唯忍无可忍道:“闭嘴。” “就是么。”穆清嘉笑道,“做人总要健忘、咳,总要宽宏大量些才好。谁没有少不更事的时候呢。” “及冠七年,可称不上‘少’。”霍唯带着怒意地注视着他,“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瞒我。” “记不清了。”穆清嘉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向后靠去,“不过大抵——是无颜以偃师的身份面对师门罢。” 他虽记不清往事,有一点却是很确定的,那就是当时的临皋派绝不会允许他搞那些分魂附灵的玩意。 师尊性情恃才傲物,对门下四名弟子极为严苛,穆清嘉本就剑意不精,常常为师尊所叱骂,又怎敢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用些旁门左道? 而他的师弟妹三人则个个剑法卓绝,霍唯虽有废灵根压制,却如同一柄沉于淤泥之下的宝剑,只待浣去淤泥,便可锋芒毕露,一鸣惊人。 与他相比,自己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连一把钝剑都算不上。 至于为何隐瞒师弟,想必也是他内心深藏的……某种自卑罢。 “而且——”穆清嘉又淡然地补上一句,“附灵之法本就是欺瞒天道的歪门邪道,也没什么好提及的。” 他眉宇间带了些不自知的落寞,霍唯将之看在眼里,忽道:“你以为,我会因此看不起你?” 穆清嘉微顿,只犹豫一瞬,霍唯便沉了脸色,起身振袖道:“你若真那般想我,你我二人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房。 “……阿唯!” 穆清嘉连忙起身跟上去,然而霍唯健步如飞,他总也追不上师弟的步伐。两人相继穿过走廊,踏上通往底层的台阶,穆清嘉心里发急,忽脚底一空,眼见着便要失足滚落。 然后他落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怎么连走路都这般不上心!”霍唯怒喝道。 穆清嘉反而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抓住你了。” 霍唯这才知有诈,无语一阵,低骂道:“小孩子心性。” “阿唯。”穆清嘉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捧住他的脸,“我隐瞒你,绝不会是因为不信你。” “做了临皋派大师兄那么些年,我剑术平平,剑意残缺,山里被罚得最多的就是我。”他浅笑道,“但我知道,阿唯一直尊我重我,从未将师兄轻看一分。” “我信你不会轻看我。”穆清嘉认真道,“——但我不信自己。” 所以,他只当那用剑的平庸师兄是穆清嘉,而分魂附灵的,则是与临皋派毫无瓜葛的偃师。 “愚不可及。”霍唯骂道。 穆清嘉一怔。 “不是么。只有蠢货才自欺欺人。”霍唯微微抬头注视着他,“不管你如何隐藏,如何欺骗我,如何欺骗你自己——都改变不了你剑术平庸,只会些附灵之法,才能勉强与人一战。” 穆清嘉讪讪笑道:“阿唯,骂得轻些,师兄还是要点脸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再次被锁进一个烫热的怀抱中。 “但无论你多愚蠢,都对我毫无意义。”霍唯沙哑道,“惊才绝艳的偃师也好,平平无奇的剑修也罢。对于我来说,你都是你。” “你是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他郑重道,“所以,没必要否认自己,清嘉。” 穆清嘉埋在他怀中,感受着那嗓音从胸腔嗡然传到他耳中,有种耳尖发热的错觉。 “阿唯还真是高傲。”他笑道,“怎么,你的承认那么高贵,师兄的存在只需要得到你的承认就好了?” “我……”霍唯闻言微愣,笨口拙舌地解释,“不是,我是说,至少你不必隐瞒我。” 穆清嘉见他窘迫得可爱,忍不住揉揉他的发顶,笑道:“我懂的。谢谢你这样想,阿唯。只是我或许还需要更多时间来说服我自己,给我些时间,嗯?” 他转念莞尔一笑道:“不过,我好久没听到你这般亲昵地称呼我了。不像是对师兄的尊称,倒像是……” 一记直拳打得霍唯措手不及,他的耳尖薄而通红,不知所措地启唇。 “我……” 只听楼下“啪嚓”一声脆响,霍唯一惊之下额发都竖了起来。他没能控制住体内的火焰,脑后“腾”地冒出一朵金色的火花。 他带着被打断的愠怒向下看去,只见一名侍茶的小二正一脸呆滞地看向楼梯上形容亲密的两名男子,地上碎了一叠碟子。 霍唯这才想起,自己下的隐蔽术已经在与弃魔的一战中被烧毁,失了效用。 他眉头拧得九曲十八弯,满脸都是想破坏点什么撒气的表情。穆清嘉愉悦地轻笑起来,拉起师弟的手腕,快步走出天海一色阁。 通衢上的情景比穆清嘉想象的更为平和有序。 姑媱城城主——不如说“原”姑媱城城主,他与魔狼狈为奸,残害姑媱百姓的消息,很快被闻讯而来的浮玉水榭采集并证实,再通过豫州侯,昭告九州。 速度快得惊人。 豫州侯的兵马已经在半日内抵达姑媱城,暂时接管了城中事务,而那些失去力言术蛊惑的兵士也恢复了正常。 获知真相的姑媱百姓纷纷结队入山寻找并焚毁瑶草,预备售往城外的瑶草也在府库中被烧得一干二净。 其中固然有诸多利益纠葛与复杂不舍,但焚毁害人之物已是大势所趋。 因而,除了大批守卫在城主宫外的铁甲军,以及宫中和山中仍未散尽的余烟之外,姑媱城几乎还是那个原本那个安宁的城镇。 但不久之后,那些因瑶草而青春不朽的人们便会同平常人一般,随着岁月流逝而缓慢衰老。 姑媱城不再是不老城,那里每日都有生命的逝去,也有新生命的成长。它将重归生死树的怀抱,每个生命都将经历兴亡盛衰,流动不止,生生不息。 在这样一座城镇中,穆清嘉与霍唯重新施好隐蔽术,观览街衢两边的景况,并肩而行。 两人虽未多言,却有一种默契流转在空气中,仿佛开口前便早已知晓对方想表达的意义。 穆清嘉注意到,师弟虽疾步向前走着,却时不时转头,飞快地瞄一眼他——他的脖颈。 那里是五十多年前,霍唯被力言尊者所控时,在偃师身上留下的伤口。 霍唯仍在为此耿耿于怀。 另有一脉沉重的山川隐隐压在他的脊梁骨上:或许正是因为那一道剑伤,导致师兄未能用出全力,以至于临皋派失守,穆清嘉阵亡。 “你那点力道不痛不痒的。”穆清嘉笑着安慰道,“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霍唯被他看穿,沉声道:“我用的是杀人的剑法。” “许是你记差了。”穆清嘉轻松道,“当时虽流了不少血,看着骇人,但实际上愈合得很快。你后来不是瞧见了么?没半个月就好全了。” 其实那伤很重,他至今都未记起那半月中发生了什么奇迹,才能连伤疤都消失得干净。穆清嘉这么说,也是赖于师弟对受控时记忆模糊,引导他相信自己,减少些心理负担。 他不着痕迹地偷牵了师弟的手,步履轻快地向姑媱城中心城主宫的方向走去。 霍唯温暖的手先是一僵,随后一点一点握住,直到捏紧,再也逃不开。 这幅温柔耐心地等猎物溺毙的牵手方式,倒是与本人急躁的性格完全不同。 穆清嘉心里这么软软地想着,魂魄仿佛沉浸在桃花源温柔乡中,脑海中除了对方手掌的温度,便什么也塞不下了。 忽而一刺横生,戳破了美好的幻想。 乐鹿的戏言犹在耳畔:“你们俩都喜欢互相隐瞒。” 此人虽以诓人为乐,但穆清嘉肯定这句话是真的。他将偃师的身份隐瞒于师弟,那么师弟又向他隐瞒了什么? 他斟酌着暗示道:“师兄已经开诚布公了。公平起见,阿唯是不是也该……嗯?” 霍唯沉默片刻,道:“我的火焰的确与常人不同,偶尔可以伤害仙魔。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 穆清嘉一怔,他没料到阿唯会提起这件事,但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44章 冥蝶 要知道,修士再如何强大,只要没有突破肉|身与仙魔的那条界限,就不可能用灵气伤害到仙魂、魔魂。 就像在青丘山一役中,那名神秘的魔修选择用虚无匣困住狐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无法用肉|身的力量伤害到仙魂。 但在城主宫的最后一刻,是霍唯的金焰猎杀了魔。 再结合当时他与弃魔之间无头无尾的对话,霍唯的血脉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或许还与穆清嘉身上的返魂木有着联系。 毕竟返魂木,也非现世之物,而是来自于虚无缥缈的三途河川。 “还记得步琛所言,修仙界只有一个家族‘盛产’废灵根么?”霍唯开口道。 穆清嘉明白过来:“霍家。” 霍唯点头,道:“除了打破灵根的禁忌,让水灵根与火灵根结合,我的祖上还触犯了其他天道规则。” 穆清嘉仔细听着。 霍唯顿了片刻,才道:“霍家的祖上,是一名单水灵根的人类女修,还有一名来自三途河川的蝶妖。” “蝶妖?三途河川?” 穆清嘉大为惊讶。他知道师弟幼时尤爱精致漂亮的花草和服饰,乃是少年爱美的天性,只当师弟青睐蝴蝶也是爱美天性的一种体现。 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倾身,仔细瞧了瞧师弟的后背,仿佛那片肩胛骨随时会生出一对蝶翼般。 霍唯嘴角抽搐,把他的头扳正,道:“不会长出翅膀、触角或者变成肉虫子的,还请师兄放心。” 穆清嘉有些遗憾地“啊”了一声,顺手捏了捏他的肩胛骨:“长出翅膀的话,想必会很美。” 霍唯闻言,奇怪地瞟他一眼:“我以为你很讨厌虫类。” “的确如此,但师弟怎样我都不会厌弃。”穆清嘉笑道。 霍唯干咳两声,别过脸,道:“自蝶妖那一代至今,霍家已传有百代,再未有过与妖相结合的例子。如今血脉稀薄,即便你想看也……” 他苦恼地眨了眨眼,仿佛真再思考如何才能变出一对翅膀,供穆清嘉赏玩一般。 穆清嘉心中微痒,却深知太唐突反而会适得其反,遂岔开话题,接着道:“咳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来自蝶妖的血脉赋予了你烧伤仙魔的火焰?” “是。”霍唯应声,面上的薄红逐渐消退。 他掌心中升起一簇金焰,道:“三途河川的妖族与九州的妖族不同,本就是以魂魄为体,没有肉|身,天生可伤仙魔。” “蝶妖在祖上死后,将自己的本体魂魄炼入剑中,传与后人,便是霍家代代相传的冥蝶剑。”他道,“而只有成为冥蝶剑的主人,才能知悉这一段过往。” 但知悉过往也并不意味着能拥有冥蝶的天赋。五十多年前霍家仍繁荣昌盛时,也只有霍家兄长用出过一次冥蝶之火,因而才得到了佩戴冥蝶剑的权力。 而霍唯作为水火双灵根,本没有如此纯净的冥蝶血脉。此番却也在与弃魔厮杀的过程中,激发出冥蝶之力,一举焚毁魔魂。 穆清嘉点着下颌,思索着道:“除了姑媱城一回,阿唯之前是否也有过一次……” “没错。这并非第一次使用。”霍唯面对着熙攘的人群,道,“三途河川之底的生死树,就是为我所伤。” 三途河川,唯有死者魂魄才能前往的国度,有去无回的深渊。 霍唯去三途河川,只可能为了一件事:从生死树那里带回穆清嘉的魂魄。 穆清嘉停步,怔然呆看他半晌,道:“你疯了。” 其实他早有怀疑,他记得自己丧生于火海中,死无全尸,本该当场魂魄离体,即刻入三途河川,散于生死树才对。 而事实是,他的魂魄保存完好,又凭借返魂木得以重生。 在这之间,有人替他打破了天道伦常,逆转了生死轮回。 这个人就是霍唯。 “我从来都是疯子。”霍唯没什么感情道,“不然也不会修炼废灵根。” “这不一样。”穆清嘉呆滞道,“要进三途河川必须是死人。你杀了你自己,就为了找我?哪怕……” 哪怕他不知道三途河川之下有什么,不知道穆清嘉是否早已魂飞魄散,不知道从何处找到他,更不知道如何将他带回生界。 只为了一丝缥缈的可能性,便可将自己的生命全部交付。 未曾想,霍唯竟回过头注视着他,愉悦地笑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还笑?!” 穆清嘉现在的心情难以概括,他既想狠命拥抱师弟,又想在他手心里狠命抽几道红痕,好从头教给他什么叫□□惜生命。 霍唯见他真气得狠了,遂敛了笑,捏了捏那只不安分、想着打人的木手。 “我从未如此感激过我的血脉。”他专注道,“由此才能斩得了仙魔灵鬼,入得了三途河川,追得你的魂魄,斩得返魂木,再将你带回来。” 彼时他乍闻噩耗,万念俱灰,忆起冥蝶剑中关于死后世界的讯息,遂浑浑噩噩中化作一抹孤魂,欲以此追上穆清嘉的步伐。 那段树枝中栖息着的魂魄与他心灵相感,也是他拼尽全部魂魄之力,仅能带回来的物件。树枝中来自师兄的感觉时隐时现,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失心疯了,才会觉得穆清嘉就在其中。 幸而,之后乐鹿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他才脱离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与此同时,穆清嘉以灵眸注视着霍唯,恍惚间回到了火红人影闯入三途河川的那日。 “他”自开天辟地之始便在三途河川底安睡,直到那一日,入侵者突然袭击了生死树,以烈焰斩断他的身体。在剧烈的痛苦中,“他”与母树分离,被带到现世。 灼烧的刺痛永远烙印在“他”体内,教给他何为疼痛,何为恐惧。 穆清嘉缓缓抱紧双臂。 这便是他身体的记忆,返魂木的记忆。 重生至今,他体感缺失,却单单能感受到霍唯的火焰。这不仅是因为金焰是现世唯一能伤到返魂木的火焰,更因为,那疼痛早已被返魂木铭刻在身体里。 这个男人,霸道地斩断了他与往生之间的联系,将他带回这一辈子,留在身边。 “简直蛮横。”穆清嘉喃喃道。 霍唯眼中闪过一道笑意,蛮横地拽着他的手,继续顺着人流向前走去。 但穆清嘉转念又想,虽然他们经过了如此多曲折坎坷,至少目前结果是好的。师弟往返于三途河川而安然无恙,他自己也能弥补前生的遗憾,将未尽的情愫继续书写下去。 他正默然想着,忽而霍唯脚步一停。他随之停下,这才听到了周遭的嘈杂的人声。 他们不知不觉便游荡到了城主宫之外,宽敞的街衢中央立着两个稻草人,侍卫勉力阻拦,却还是不断有人冲破封锁,将手中之物掷向中间的稻草人。 “这是?”穆清嘉问道。 “衣冠假人。”霍唯道,“城主夫妇的肉|身已被焚毁,明日假人将代替他们枭首示众。” 姑媱百姓的谩骂声源源不断传来。 “呸!你这贩售毒草的奸贼,狗娘养的孬种!” 鸡蛋、石子和烂菜叶噼里啪啦地击打在两名稻草人身上,将素白的囚服染得辨不清本来颜色。 “戏子误国!依我看城主当初就不该把她娶进门,这婊|子果真心术不正,竟挑唆大伙儿服食□□!” 听着这话,穆清嘉眉头微蹙,道:“□□?明明是魔魂作怪。” “人间天子为了防止引发骚乱而编的谎。”霍唯漠然道,“无知是福,他们是无法承受真相的。” 穆清嘉想到那位卖糖人老媪和她的孙女,心中微沉。 的确,比起魂魄与生命的转移,□□会是个更容易释怀的借口。如果那少女知晓,老媪的寿数被她所夺取,恐怕会更加难以原谅她自己罢。 但这个谎言的不公之处不仅仅在此。 “原来的城主夫人是完全无辜的。”穆清嘉道,“但她却背负了弃魔和城主造下的孽。” “修士和人间天子,想必都不会在意一个末九流的卑贱女子。”霍唯不无嘲讽道,“那人既没能‘救’她,也没能‘救’他自己。” 穆清嘉听他以“那人”代指城主,忽而好奇道:“你可知城主到底姓甚名谁?” 有灵根还能接触修士的凡人并不常见,或许这位城主正是来自于某个修仙世家呢?或许那名写信人,与那个修仙世家有所关联呢? 此次消息传递得异常之快,说不定那个修仙世家还未来得及插手此事,城主的本名就已经在此公开了也说不准…… 霍唯意会,向那男性假人脖子上挂着的木牌看去。那木牌被砸得斑驳肮脏,鸡蛋的黏液缓缓滑落,隐约露出三个墨字来。 他的眉峰猛然蹙起。 “什么?”穆清嘉意识到不对。 “步沉渊。”霍唯沉声道,“那人的本名,为步沉渊。” 穆清嘉心中一惊,若有所思。他还未整理出头绪来,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遥遥喊道:“穆仙友、霍仙友,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穆清嘉正有话想问步琛,便拉着霍唯挤开重重人群,来到他身畔。 步琛不由自主地瞄向二人交握的手,神色混杂着“居然这样”、“果然如此”以及“这不是我该看的”,很快就尴尬地避开了目光。 穆清嘉没有注意,问道:“步仙友,冒昧一问,步家族谱上可有水字辈的仙修?” 步琛不明所以:“有的,我小一辈便是。” “‘步沉渊’这个名字,可曾听闻?”霍唯问道。 “未曾。”步琛毫不犹豫道。 穆清嘉与霍唯相互对视一眼。 步琛答罢,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忧虑道:“不知二位仙友可曾见过我师姐?自打霍仙友被魔控制之后,她就消失了。” 穆清嘉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道:“你现在还未找到她?她没有留下口信或者痕迹之类的么?” “整座姑媱城我都彻底翻遍了,追踪符也被切断了感应,我虽能感到她还活着,却无法找到她的位置——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步琛捏着拳道,“都是我的错,没能照顾好她……” 穆清嘉安慰道:“别太埋怨自己。当时的情况,我们所有人都分|身乏术,自保都很困难。幸而你即时援救,若非如此,魔魂获得返魂木的话,恐怕九州都会迎来一场劫难。” 他心里想的却是,恐怕是有心人见局面混乱,趁机带走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师诏。但谁有不声不响带走宣宗的徒儿的能力?带走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要挟?亦或是寻仇? 步琛又道:“说起追踪符,今日早些时辰,穆弟身上的追踪符也断开联系过一段时间,和师姐十分相像。不知穆弟当时发生了什么?” 早些时候——不正是他被乐鹿请到轩辕镜那会儿么? 一粒星火忽而在穆清嘉脑海中划过。 穆清嘉心中有了猜测,于是对步琛道:“我那时未曾发现什么异常,或许是返魂木的某种特性也说不定。” 他转念又安慰道:“不过步仙友不必担心。瑶姬弃魔已除,力言术自解,你师姐理当恢复了正常。她乃化神期修士,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 “你说的固然不错。”步琛听此劝慰,眉头稍展,“只是师姐已经失踪了十多年,重逢后我们还未曾说上一句话,她便再次消失了。——是我这做师弟的失职。” “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穆清嘉拍拍他的肩头,“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步琛叹了口气,稍微振作起来,看向对面二人。 “既然师姐已经不在姑媱城,我需要回一趟宗门,亲自向师傅禀报此事。”他竖起两道浓眉,认真道:“同时,我希望二位也同我一起去宣宗。否则,我不会顾及情面——即便这非我所愿。” 霍唯冷哼一声,抚上腰间冥蝶剑,威慑之意溢于言表。 穆清嘉心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将方才所知作为自己身体的返魂木的来历,从头到尾地告诉了步琛。 步琛细细听罢,大为震撼:“原来如此。霍仙友对你用情至此,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虽然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这就是事实,我也不想诓你。”穆清嘉苦笑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全部过程。” 霍唯冷道:“告诉他毫无意义,浪费时间。” 穆清嘉对师弟温和道:“他信不信是一回事,如何抉择是一回事,我们说不说出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步琛袖口下的拳头捏紧,垂眸看向它处,道:“抱歉,我可能会辜负你们的好意了。——我将坚持原来的决定:在真相大白之前,同我回宣宗。” “嚣张至极。”霍唯拔剑,紧盯步琛,向前逼近一步:“你应该知道,如今你我一旦开战,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败在我剑下。” 强大的压迫力下,步琛毫不畏惧,镇定道:“霍仙友说的不错,但是,若我召集宣宗弟子,不到两个时辰援兵就抵达姑媱城。我虽打不过你,困住你一时半刻还是绰绰有余。” 他提醒道:“还请霍仙友,谨慎行事。” 穆清嘉一把摁回暴动的冥蝶剑,慢悠悠劝道:“二位先冷静一下,现下我们的灵气和体力还未恢复,贸然开战对谁都有害无益。” 他提议道,“既然争斗在所难免,不若先修整片刻,待今夜子时于山中斗法,如何?” “等他叫好帮手,将我们一举歼灭么?”霍唯冷笑道。 “我不会这么做。”步琛断然道。他话一出口,便觉得又落入了什么圈套,补充道,“至少在斗法之前。” 他话音未落,穆清嘉便一拊掌,道:“就这么定。”他又向步琛微笑道:“那便不打扰步仙友休整了。仙友随时都能掌握我的位置,也欢迎你随时去找我们。” “那就一言为定。”步琛拱手,再抬头时,两人已经挤进了人群中,与他视线相隔。 他目送着穆清嘉推搡着霍唯离开了城主宫,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人群深处。 呵骂声和鸡蛋瓜果的碎裂声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脏,步琛抬起紧握的拳头,放在心脏正上方,按紧。 “不要忘记,你的命属于宣宗。”他道,“所以永远不得违抗。无论如何。即便是……” 他摇头一叹,背负这双手,慢慢踱去。 第45章 胁迫 姑媱城的街衢上,霍唯边走边愠怒道:“他不可能改变的。你不该对他抱有多余的期望。” 穆清嘉轻轻叹息,想起了城主宫那夜步琛说“我信你”,想起不久之前,他于烈焰中救他一命,又拼尽全力,将比翼鸟送到发狂的师弟身边。 “我其实可以理解他。”穆清嘉淡淡道,“步琛也有他的立场。对他来说,宗门和宗主的利益,是远远高于个人情感的。” “这事便算了。”霍唯仍是怒气未消,“那又为何提出子时斗法的约定,为他争取时间?” “错了。”穆清嘉摇摇手指,微笑道,“是替我们争取时间。” 霍唯挑眉:“我并未受伤,他却灵气耗竭。而且,那宣宗之主步承弼是个极不好惹的角色。他虽然极少出山,但若他真的来了,恐怕……” 他深吸一口气,皱眉不语。 穆清嘉笑着转头揶揄他:“原来师弟也会害怕。” “我怕的东西很多。”霍唯面无表情道。 穆清嘉微微一笑,步履轻快。“但在这之前,若我猜的没错,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他道,“步仙友期待已久的决战,可能又要泡汤了。” “什么意思。”霍唯眯起眼睛。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穆清嘉脚步一停,意味深长道,“阿唯,你还记不记得,姑媱城里还有一个深恨宣宗的人?” 霍唯一怔,恍然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昨日老媪卖糖人儿的石阶附近。他犹然记得,那老媪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只狐狸精糖人儿,旁边站着的小少年起哄得开心。 “乐鹿。”他道。 “没错。”穆清嘉笑道,“我想,这小小的姑媱城中,有能力也有动机在步琛眼皮子底下偷走师诏的,就是他了。” ------------------------------------- 城主宫外。 步琛默默发着呆,忽觉被一双眼睛盯上了。 他低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瞧,还美滋滋地舔着半只糖人儿。 那少年虽锦衣玉食,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整个人却有种与他的表情、年龄极不相符的孤独感。 步琛不知为何觉得这凡人少年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便蹲下身,宽厚道:“怎么,找不到家人了么?” 小少年反问道:“大哥哥也找不到家人了么?” 步琛尚有些迷惑,却见那小少年拿出一块宣宗天字令,天真道:“这个,是大哥哥家人身上的东西么?” 大惊之下,步琛一把捉住了小少年的肩头:“那是我师姐的!你在哪里捡到的?” 小少年面上划过嫌恶之色,却并未避开他的手,维持了与他的身体接触。“在哪里捡到的呢?大哥哥自己来看吧。” 步琛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一面银镜,镜中他的倒影栩栩如生,产生了一种玄妙又强大的吸引力。 但随着步琛丹田灵气涌动,那感觉很快便消弭无形,他清醒过来的同时,也发现了小少年的不对劲。 “你是谁?!”他掌心中迅速生出顽石,化作囚锁困住乐鹿。 “果然收不了人啊。”乐鹿撇了撇嘴,抛去了伪装,笑道:“没错,师诏现在就在我手里。所以为了她的命,你要好好听话,知道么?” 步琛只觉小少年整个人都处于镜面之中,忽而银镜一闪,所有顽石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睡女修的身影。 “师姐!”他大声喊道。 周遭人见他冲着小少年喊师姐,都对他投以奇异的目光。而那镜中的女子却并未听到他的声音,纹丝不动。 见他要动手,乐鹿优哉游哉道:“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霍唯也伤不到我,更别提你了。”他一笑,“而我,一个念头便能让你师姐生不如死。” 步琛怒发冲冠,气势爆升,强悍的灵气轰飞了周围的人群。豫州兵马闻声而来,数十柄带着符文的□□将他们二人团团围绕在正中。 “你要我怎么做。”他压抑着怒火道。 乐鹿倒是不急着下命令,轻抚九龙钱耳坠,转而道:“你可能会疑惑,为何此次浮玉水榭知悉姑媱城之祸如此迅速,速度甚至超过了附近的宣宗?” 步琛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面上升起疑惑。 乐鹿笑着露出两颗牙:“那是因为,有我在。” “你是浮玉水榭的人?”步琛皱眉道。 乐鹿不置可否,轻松道:“所以不要妄图搞什么小动作,以为能瞒天过海。这九州大陆无论发生了什么,第一个知道消息的,肯定是我。” 棒子打过了,他又给出一颗甜枣:“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我也有实力保师诏性命无虞。你放心,我只是需要一个证人。用过之后,她会完完整整地回到她家人身边的。” 然后,他向步琛伸出手,自信道:“不知步仙友是否愿意与我详谈细节?” 步琛犹豫片刻,抓住了他的手,从他手心里接过一枚圆石子。 那枚圆石完全透明,只有中间沉睡着一条状似科斗的妖物。 “吃了他,证明你的诚意。”乐鹿冷眼盯着他道,“不然一切免谈。” 步琛与他对视,随后一仰头,将之吞入腹中。 “乖。”乐鹿笑着牵起他的衣袖。 只见银光一闪,青天白日之下,两个人消失在兵马的团团封锁中。 ------------------------------------- 约战之前一个时辰,天海一色阁,湖心亭中。 穆清嘉借着月色摇晃着杯盏中的酒液,感受着水流涌动的声音。不过一日的时间,湖畔落英缤纷,无数桃花瓣淌在湖面上,宛若粉色的花海。 “要说这醴泉春,还是最初的味道好。瑶草再如何香醇,也抵不过记忆中的佳酿。”穆清嘉慵懒地斜倚在长凳上,“哎,阿唯你说,师兄是不是老了,总是怀旧。” 霍唯闭目养神,懒得提醒面前这人,他实际活过的岁月也不过三十载而已。 当某一瓣桃花飘落枝头,发出细微的声响时,他倏尔摸上了腰间的冥蝶剑。 “有客人来了。”穆清嘉放下杯盏,微笑道。 清风吹拂而过,下一瞬,小少年半坐半靠在玉白石桌边,自顾自斟上一盏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穆清嘉笑道。 “没有糖人儿甜。”乐鹿评价道。 穆清嘉一顿,叹道:“我道那老媪箱上插的糖人儿怎么没了,原来是全被你拿了去。也不知你这活了三百年的老妖怪,是馋了,还是动了真性情。” 乐鹿默然一笑,举杯道:“凡人哪,朝生暮死,譬如蜉蝣。所以凡人才会拼了命地修仙,仙修才会拼了命地修炼,乞求活得再长一些。” “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伤春悲秋的罢。”穆清嘉微笑道,“实话说罢,师诏在哪?” 乐鹿在指尖转起酒盏,漫不经心道:“空口无凭就怀疑到我身上。你也太惹人厌了。” “看来我没有猜错。”穆清嘉面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心里却松了口气。“你打算拿她做什么?” “指导她的师弟如何汇报事务而已。”乐鹿仍是专注地转杯子。 “你让步琛给宣宗传信?”穆清嘉道,“内容是什么?” 乐鹿手中的动作一停,不怀好意地笑道:“当然是实话实说。‘返魂木业已复活,冥蝶剑正带他前往临皋派,请师傅定夺’之类的……” 一剑向他斩去,乐鹿似是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轻巧地躲过那一剑。 “你竟让他把消息散布出去?!”霍唯满面怒容。 “不仅如此,一炷香之前,我还知会了浮玉水榭:‘返魂木和冥蝶剑将会在仙盟大比中出世,而宣宗之主步承弼,也将莅临临皋派,观战新一届的仙盟大比。’”乐鹿笑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整个修仙界都会为此震动罢。” 霍唯双眸中迸发出怒焰,却在此时,穆清嘉按住了他的手。 “阿唯,等等。”他淡淡道,“消息传出去对我们有益。还记得昨夜我说的话么?要想弄清楚真相,捉住真正的盗贼,涉险在所难免。” 不过,经过乐鹿这么一推波助澜,时间变得更加紧迫,而且他们也必须立刻面对步承弼带来的压力。 他的指节慢慢敲击着大腿,忽而问道:“你为什么要引步承弼到临皋派?我想,这不是单纯为了给我们找麻烦罢。” “个人恩怨,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乐鹿似是不愿多言,“即便我不专门告诉他,他也会为返魂木而来。” 穆清嘉讶异挑眉,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 他见师弟怒火中烧,全身都释放着“烧了这个兔崽子”的怨念,遂又向着乐鹿笑道:“怎么听起来,便宜全被你占了去呢。这次我们好歹也替你除了弃魔,师弟也吃了不少苦,忙得衣带都宽了——” 他扯了一下霍唯的系带,“所以,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们些好处?” 霍唯面无表情地把腰带系回去,听乐鹿还嘴道:“难道没有我,你们就不除魔卫道了?” “说是这么说,但……”穆清嘉笑着道。 乐鹿轻哼,旋身跃出湖心亭,悬空立于圆月之下。 “那步家的小子不算太蠢,已经察觉了你就是偃师。不过我给了他足够的封口费,想必还能瞒上些时日。”他道,“这份谢礼,如何?” 穆清嘉撑着下巴,道:“——勉强。” “日后你会感激我的。”乐鹿傲然道,“领不领情随你,告辞。” 话音未落,他便脚尖轻点,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消逝于晚风中。 穆清嘉负手望向他离开的方向,道了句“谢谢。” “这谢礼属实鸡肋。”霍唯道。 穆清嘉回首,冲他盈盈一笑:“他这么做一定有什么道理。” “你为何总是如此轻信他人。”霍唯皱眉道,“步琛也是,乐鹿也是。你才认识他们几天?” 穆清嘉一听这话,才想起师弟对自己与乐鹿早已相识的事尚不知情,顿时有些心虚。 “乐鹿么。”他轻咳一声,摸摸鼻尖,“他从前大概认识偃师,或许还欠过偃师一个人情,所以才……” 他其实还有更多推断,比如偃师与乐鹿不止是相识,应当是熟识,所以过去的自己才会把偃师的遗物托付给他。 再比如,自己的复生也因为有乐鹿在与师弟牵线搭桥,乐鹿所知道的事,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但这些他不敢再与师弟多言,只怕一不小心点着了师弟的火|药包,惹他心里不痛快。 第46章 顿悟 果然,霍唯闻言,有些郁郁道:“你从前未曾向我提起过乐鹿。” 穆清嘉知他在为蒙在鼓里而生闷气,忙笑着去牵他的手,道:“这说到底还是偃师那些陈年旧事——我们已经和解了,不要为过去的事生气了,嗯?” 霍唯没搭理他,却把他的手握得紧了些。 两人又坐回石凳上,两个石凳之间离得有些远,穆清嘉自然而然地想抽回手,霍唯却不依不饶,仍是拉紧。 于是他只好使术让两个石凳挨近一些,然后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放在桌子底下,任由师弟牵着。 霍唯面上冰冷锋锐,仿佛要随时拔剑大杀四方;桌子底下却执拗着不肯放手,一副孩童心性。 穆清嘉见此,又觉有趣,又觉面上微热,只还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肯教师弟看出。 桃花瓣飘落于湖面,激起温柔的涟漪。 胡思乱想一阵,他终于找回了些思绪,说起正事。 “乐鹿说的仙盟大比是怎么回事?”穆清嘉问道,“我曾听过一两次,具体的还不曾了解。” 清风徐来,霍唯淡声道:“十年一次的仙修盛会,其实就是斗法。听他的意思,今年正是临皋派主持大比。” “称得上是‘盛会’么?”穆清嘉疑惑道,“咱们那会儿我怎么没印象?” “那时我们还不算门派,不在邀请之列。”霍唯道,“而且那时九州安稳日久,仙修无心争斗,仙盟大比规模缩水。直到仙魔劫那一年,才重新开始操办起来。” “有些意思。”穆清嘉思索道,“乐鹿想让事情闹大,确实找了个极好的时候。” 霍唯的手不自觉捏紧:“介时各派仙修、散修群雄汇聚,甚至偶有魔修乔装改扮混入其中,恐怕是水浑鱼杂。” “水浑鱼杂,正适合我们浑水摸鱼。”穆清嘉笑道,“‘潜鱼’在暗,若我们也只是一味躲藏,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若我们主动走向明处,‘潜鱼’一定会耐不住性子,被我们钓向明处。” 他越说越坚定,笑道:“到时候又有师妹这个东道主帮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部占尽,那栽桩陷害的‘潜鱼’只好被一网打尽咯。” “你想的未免太简单。”霍唯仍是眉峰不展,“你凭什么认为,那条已经获得返魂木的‘潜鱼’会被另外一段返魂木钓上钩?” “阿唯不觉得奇怪么。”穆清嘉好整以暇道,“自宣宗丢失返魂木之后已有三十载之久,为何那段宣宗的返魂木,却至今没有消息呢?” 霍唯侧耳静听。 “你想,返魂木的特质会让复活者成为水火不侵、长生不死的存在,甚至可以聚魂祛魔,一出世,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穆清嘉道,“就算着意隐瞒,也不可能逃脱浮玉水榭的消息网。阿唯在青丘隐居多年,不也被寻到了么?” 霍唯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 “所以,全无音讯非常可能是因为,宣宗的返魂木,出于某种原因未能成功复活。”穆清嘉道。 “可能时候未到。”霍唯思索道,“亦有可能因为魂魄缺失,或者木刻与本人不同,导致灵|肉不符。” 穆清嘉笑道:“阿唯当然经验充足,但那条‘潜鱼’可不知道这些。他知道的,只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复活迟迟未能成功。” 他笑意渐深:“当我复活的消息放出,‘潜鱼’会不断怀疑:‘为什么自己拥有世间独一的返魂木,却还有其他人成功复活?’ ‘难不成他的返魂木是假的?’ ‘难不成是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穆清嘉微笑道:“所以,他绝对抑制不住寻找我的冲动。‘潜鱼’一定会上钩。” 霍唯注视着他自问自答、胸有成竹的模样,微微一笑。 “随你。”他带着笑意道。 低沉沙哑的嗓音淌过耳畔,穆清嘉有种被宠溺夸奖的错觉,就仿佛师弟是长辈,自己才是需要鼓励的后辈一般。 这样想其实也不算错,毕竟除去他沉睡的五十年,师弟经历的岁月确实要比他漫长一倍。 这样一来,原来爱撒娇的师妹和爱淘气的小师弟,现在也是比他还年长的修士了…… 穆清嘉重生至今,心里第一次敲响了“大师兄之位不保”的警钟。 他情感上还停留在仙魔劫之前,自己撑起翅膀为师弟师妹们遮风挡雨,承担着保护者的角色。 然而时光裹挟着万物生灵奔腾向前,却独独遗忘了他,直至此时他才蓦然发觉,重生之后,自己才是被保护、被疼爱的幼崽。 百种心思涌上心头,穆清嘉既觉得自己荒谬好笑,又有一种对自己定位失衡的落寞感。 “是我……”霍唯沙哑的嗓音传来,“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 穆清嘉猛然抬头,笑道:“没有的事,阿唯多心了。只是刚刚想到那个给城主写信的神秘人,也不知道是谁在以此陷害乐鹿。” 霍唯“嗯”了一声,仍是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显然这个借口没能取信于他。 不等他多言,一声鹤唳由远及近,仙鹤于湖心亭附近散作黄沙,步琛跃入亭中,站稳。 穆清嘉打起精神,故作讶异道:“步兄怎的赴约如此之早,已经等不及同我师弟斗法了么?” 步琛看起来心情很糟糕,道:“师傅回信与我,叫我直接前往临皋派,参加本届的仙盟大比。” “回信?”穆清嘉挑眉,佯怒道:“莫非步仙友并未守约,已将我们的消息提早告知贵宗主了么?” 霍唯意味不明地瞥了穆清嘉一眼。 步琛仔细观察他神色,看他惊讶之色不似作伪,才叹气道:“也是,那人故意向师傅透露你们的行踪,又怎会与你们同伙。” 穆清嘉心里暗道了声“抱歉”,然后表情凝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带着镜子的少年修士找到我,以师姐作为要挟,提了些奇怪的请求。”步琛看了看他,有些欲言又止,“其中一条,便是让我写信向师傅禀报此事。” “他既掌握了师诏的性命,你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穆清嘉沉重地表示理解,“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约定也只能作废了。” “是我单方面毁约。”步琛沉声道,“或许师傅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在姑媱城里等他。你们先走罢。” “看来也只能这么办了。”穆清嘉再次心道“抱歉”,道:“时间紧迫,步兄,我们皋涂山再会。” “嗯。有缘再会。”步琛笑叹一声。 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唯也一改之前厌烦的态度,抱剑俯身,规矩地行了一个告别礼。 “霍仙友,再会。”步琛两道浓黑的眉毛略微弯起,“我会记得,我们还欠一次决斗。” ------------------------------------- 姑媱城的百姓将永远记得那一场火,那场与五十年前屠戮生命的大火截然不同的,破灭剧毒与谎言的火。 瑶草曾经承载着他们的心愿与汗水,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真当是应了天海一色阁戏楼匾额那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那场火并未毁灭全部的瑶草,仍有大量瑶草通过储物灵玉,出豫州,过三危山,千里迢迢,运往九州之外,魔修盘踞的领地。 缀满秀气小黄花的草叶密密匝匝地堆叠在血池中,随着血液淌入凹陷的纹路,缓慢勾连出一个阵法。 阵法中央,躺着一具木人像。 那木人像胸口放着一枚戒指,须发俱全,眉目孤傲,栩栩如生。虽强壮健美,面容俊朗,却因着血池,充斥着诡异的气息。 随着血阵的完善,细碎的瑶草中逐渐凝聚出无形之物,向中间那具木人像汇去。 木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实的发肤血肉。他逐渐有了呼吸,然后在某一瞬间,蓦然睁眼。 那是一双血红色的瞳孔。 赤|裸的男人缓慢地坐起身来,白发从肩膀处滑落坠下。他胸口的木戒随之掉落,被他一把抓在手心里。 “凡魂虽不如仙魂那般优质持久,但好在数量足够多,取之不尽。” 他狠狠捏拳,烈焰燃起,木戒却未像他想象的那般碎为齑粉,仍是完整如初。 那毕竟是由返魂木的边角料制成,以蛟龙宝血与数百种天品仙药炼制,三界之中,坚不可摧。 “竟被这么一个小玩意困了这么久。”他脸颊的肌肉因怒意而起伏,将木戒摔向血池中。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边,从宽大的黑斗篷之下,露出小半苍白的下巴。 “尊者。”娄磬跪在地上,“瑶姬死了。” 赤|裸的男人还在打量自己的手臂,活动着全身肌肉,闻言没有投入太多关注:“她贪求的太多。怎么,被偃师反杀了?” “是冥蝶剑。”娄磬道。 男人动作一停,眉宇微沉:“霍唯,杀了魔?属实?” “是。”娄磬道。 男人不悦地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娄磬起身,将备好的衣物服侍男人穿戴。 衣襟玄黑,遮掩住男人的麦色背肌,在胸前敞露出结实的腹肌,最后收于腰下。 数缕白发垂落于后腰间,与玄服背后的白色纹印相互纠缠,宛若烈焰。 “传薛紫衣来。”男人道。 娄磬退下后不久,再度归来时,双手捧着一粒黑砂,举向白发男人。 那黑砂在苍白的手心中格外显眼,仿佛是一颗不断旋转的漩涡,时大时小,仿佛有生命地呼吸着。 “昊焱尊者。”黑砂中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 她嗓音清澈动人,然而语气冰冷淡漠,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被唤作昊焱尊者的白发男人,本名为都元。他背着身问道:“咒术准备得如何?” “随时可以开始。”薛紫衣道。 都元转过身来,长叹一口气,看着黑砂,道:“这么多年,紫衣还不肯叫一声师傅么?” 黑砂死寂。 都元见此,面容重新冷肃起来。 “咒术结束后,本尊从前夺走的东西,会重新还给你。只要你用这双来之不易的眼睛,看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居高临下道,“否则,没有用的东西,本尊会再次夺走。” “但这次,不再会只是你的眼睛了。”他道。 出人意表的是,这次薛紫衣做出了应答。 “是。”她淡漠道,“我早已‘看清’了。” 都元紧盯她许久,才道:“最好如此。到时候若冥蝶剑找上门来,本尊不想看到你对他心慈手软。” 一簇微弱的紫色火焰从黑砂中弹出,灼灼闪烁。 “他早就不是我的师傅了。”薛紫衣道。 都元哼笑一声,阔立于血池中央。 “沉寂这么久,三界早已蝼蚁横行了罢。”他道,“也该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起本尊的威名了。” 第47章 故居 桂香萦绕。 孩子屏息凝气,悄然藏在桂树茂密的叶之间,静静谛听林间的响动。 皋涂山这一带满是金桂,如一朵朵袖珍的小太阳般,挤挤挨挨,闪耀在明丽的秋色中。 窸窸窣窣的声响离他越来越近,终于,他等待的东西出现了。 孩子睁大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将自己隐藏在繁花中,偷眼去瞄。 最先入目的是两对雪白的鹿角,那鹿角如皋涂山的雪峰般壮美,从容不迫地游荡在桂花间。 巨鹿显露出他的鼻吻,蹭着团团繁花,嗅到最中意的一朵。然后,宽厚的舌将那朵花卷起,送入口中。 孩子捂紧口鼻,不敢出声,好奇地观察着巨鹿。 鹿又很快寻觅到了另一朵目标,但那一朵长得太高,也藏得太深,他小心地调整着硕大的角,试图向桂花深处钻去。 啪嚓一声响。 孩子惊得吸了一口气,紧紧攀附着他的树枝。 鹿角笨重地挂在树枝上,勾断了枝丫。他中意的那一朵桂花随着枝丫落在地上,染了泥。 下一瞬,那枝丫连带着他所触碰到的所有物事,都消散成烟,随风而逝。 飒飒秋风中,巨鹿低头注视着那朵桂花消失之处。片刻后,他退开脚步,缓缓消失在桂花深处。 ------------------------------------- 穆清嘉迷迷糊糊睡醒时,鼻尖仍充溢着梦中的桂花香。 他蹭了蹭自己一直攀附着的“花枝”,只觉面颊温热,桂香愈浓。被他一蹭,身前的“花枝”像是有生命般颤抖,然后绷紧,僵硬起来。 “花枝”口吐人言,嗓音沙哑低沉:“无论何时何地,师兄都能睡得如猪一般,实乃我所不及。” 穆清嘉尴尬一笑,忙挺直了脊背,把自己贴在霍唯后背的脸撕了下来。 “过奖了。”他讪笑道。 此时他正跨坐在冥蝶剑上,双臂环着师弟的腰身;霍唯盘膝坐在前方,操纵着冥蝶剑,极速飞行于高空。 他们之下是云海苍茫,偶尔能瞥见九州一隅,或是山川或是荒原,大片大片的黄褐色间缀有微绿。 这便是雍州,九州的最西北一带,也是地僻人稀的一州。 雍州多荒山沙地,无良田可耕,无浆果可采,凶兽繁多。再加之险峰深谷沟壑纵横,难以与外界沟通,因而少有凡人定居,城镇也稀少荒凉。 而对于仙修来说,早在仙魔劫前后,雍州因与魔修的领土接壤,不少修仙世家和小门小派首当其冲,接连被屠派,其余的也多半迁移至内地,所以至今仍固守雍州、有些名望的门派,竟只有临皋派而已。 然而临皋派的这份宁静,也即将被仙盟大比打破。 穆清嘉观览着茫茫群山,道:“阿唯,你说,我们能在步宗主之前回去么?” “他速度比我们慢。”霍唯答道。 “那便好。如此尚能与师妹待上些安稳日子。”穆清嘉松了口气,“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丫头片子竟然会做宗主。阿唯,她现在是什么样?” “想知道,就自己去看。”霍唯平视着前方,道:“我们到了。” 数息之后,冥蝶剑穿过云层,盘桓而下,落在荒郊野岭中。穆清嘉跃下灵剑,迫不及待地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更别提他记忆中的湖光山色、山亭茅屋。 霍唯道:“这是侧峰的‘入口’,阵法最为薄弱。由此进入,可掩人耳目。” 穆清嘉细细看去,此山的水灵气的确相较它处更为充沛,五行灵气如雾气般氤氲不散,而在不远处,明显有一层淡蓝色薄膜。 ——护山阵法。这几个字出现在他脑海中。 穆清嘉前行数步,情不自禁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层水意。 顷刻间,无数回忆重现在脑海:火海、魔修、小师侄、从体内涌出的血液,以及最后,染血的天一剑重启护山阵法,扑灭魔修的烈焰,守护了皋涂山。 这里是他与霍唯相识相知的地方,也是他的葬身之所。 穆清嘉向前步入阵法结界,那水意并未排斥他,反而因此而活跃起来。霍唯紧随其后,走入结界中。 “不要使用灵气。”他道,“包括灵眸。” “好。” 穆清嘉切断了注入额间灵眸的灵气,视野突然变黑,他刚有些不知所措,便被一只灼热的手掌牵起。 他微微一笑,感觉悬起的心脏被安放在一泓温泉中。 走入其中后才发现,护山大阵远比从外面看起来厚重得多。四周皆被浓雾所笼罩,他们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周围水意逐渐消退,霍唯也松开了手。 穆清嘉重新用起灵眸,只见他们正处于嶙峋的乱石滩中,抬头向上,则是千丈高的悬崖峭壁。 一缕清风吹起他鬓间碎发,穆清嘉怔然道:“……‘生死崖’?” 这里是所有临皋派弟子的必经之地。锻造本命灵剑后一个月之内,剑尊者会带他们来到此地,学习御剑飞行。 习成则生,不成则死,这就是“生死崖”的含义。 幸运的是,剑尊者的四个徒儿都活了下来,就连天赋最弱的穆清嘉也为山神所救,留得一条小命。 “比起生死崖,现在山中更愿称其为‘听风崖’。”一个清冷的嗓音从旁传来,“考校御剑的时间也已宽限至筑基之前,比师傅师伯那轻易些。” 自青丘山不告而别,穆清嘉已有近两个月没听到这声音了。他闻言欣喜转头,笑道:“顾霄,好久不见。” 白袍男子长身玉立,面上积雪稍融,抱剑行礼。 “穆师伯,霍师伯。”他躬身道,“弟子遵宗主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师尊事务繁忙,暂且无法抽身,请先随弟子来罢。” 穆清嘉抱剑还礼,道:“这几日都在等?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顾霄道。 他御起枕寒剑,浮空而起,穆清嘉也与霍唯登上冥蝶剑,双剑一齐飞向上空。 剑上,一向不愿与顾霄搭话的霍唯忽然问道:“霍泷如何?” “师弟重铸灵剑,还未出关。”顾霄答后,犹豫一瞬,又道:“师尊说,那把水属灵剑曾是师伯所有。” 穆清嘉微愣:师弟竟然把本命灵剑给了那孩子?虽然算是毁他灵剑的补偿,但这补偿未免也太珍贵了。 霍唯不甚在意道:“物尽其用。” 穆清嘉却觉得,这不像是师弟的行事风格。师弟从幼时便对物件的所有权看得很重,自己的东西绝不肯让他人染指。 虽说那少年是亲人,但师弟大可以再送其他高阶法器,远不至于用本命灵剑相赠。 他心中存了疑,面上则谈笑风生,与顾霄问些临皋派的近况与师妹的琐事。 不知不觉,双剑便飞越悬崖,进入皋涂山。山中与外界环境大相径庭,其中无风无沙,山清水秀,绿意盎然。群鸟在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五行灵气浓郁。 皋涂山本就地广人稀,剑修不至百名,顾霄特地选了隐秘的路径,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最后他们降落在一处山间平原,数楹茅舍懒散相拥,篱墙边倚靠着一棵银桂,其树干云蔽日,投下一树阴凉。 这是穆清嘉曾经的居所,在他离开期间,被妥善保存起来。无生人侵扰,却有旧人每月洒扫。 窗牖前挂着两只风铃并一只陈旧的走马灯,若非那银桂比他记忆中庞大数倍,他几乎无法相信已经过了五十多年。 “师妹有心了。”穆清嘉笑叹。 “师尊一直很挂念两位师伯。”顾霄道,“不过请您放心,除去寥寥几名故人之外,山中弟子并不知晓师伯的旧居。” 穆清嘉笑道:“也就是说,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随意走动?” 顾霄颔首,然后道:“师伯们路途劳顿,先暂在此处安歇,晚辈便先行回报师尊去了。” “快去吧。”穆清嘉笑着道,“麻烦你了。” 顾霄向二人一一行礼,便御剑离开了此处。 穆清嘉回头向霍唯一笑,然后牵着他的手,推开槿篱,步入其中一间茅屋内。 窗前列着五盆绿植,虽与从前他养的极像,却已经换了新的。陈设倒是丝毫未变,窗前的木桌,墙脚的杂物柜,以及角落里一张矮榻。 穆清嘉指尖掠过榻上被褥有些岁月的褶皱,又摸到了掖在下面,留着丑陋焦痕的布面。 老旧的记忆焕然一新,他颇有些新奇地将那布面展示给霍唯,笑着道:“还记得么?这是阿唯小时候烧坏的。” 霍唯一怔,忙伸手去捂那烧焦的褥角,恼怒道:“怎么还留着?你不是已经丢了么。” 他语气又急,脸色又凶,穆清嘉却知师弟是羞了。他躲过霍唯急于毁灭证据的魔爪,重新藏回被褥下,道:“那可是阿唯的第一次,师兄怎么舍得扔。” 他说得暧昧,霍唯不知想到什么,面上薄红,皱着眉道:“别胡说。” 穆清嘉一笑,道:“怎么乱说了?本来就是……” 其实那也没什么,不过是两小无猜时的趣事儿罢了。 彼时霍唯铸得灵剑,刚跨过鬼门关,然而一入睡便重回生死关头,梦中的他总是不可遏制地经脉错行,爆体而亡,独自惨死。 一连数日,孩子终于抵挡不住噩梦,盯着一对黑眼圈,夜半三更里偷偷爬上师兄的小榻。 他的小师兄则睡得浑然忘我,全然没发现孩子的到来。直到快清晨时,一把火烧掉了半个枕头并一角被褥,燎着他的鬓发,才发现被窝里多了个梦里还想着烤猪蹄的师弟。 穆清嘉边想边笑,就要将那糗事儿拿出来逗师弟,谁料霍唯一巴掌堵住了他的嘴,将他的笑言捂回了嗓子里。 “唔唔唔,捂不嗦了,放开捂……”他一边拉扯着爪子,一边笑着求饶。 柔软的唇在霍唯手心里蹭来蹭去,对方一副服软求饶的模样,直看得他心头火起。 霍唯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紧抿薄唇,别过脸去。既别过脸去,又忍不住将眼珠瞥过来,瞧着师兄的模样。 “阿唯是不是在偷看我?”穆清嘉却笑眯眯道。 霍唯肩膀一抖,勉强压回差点吓出来的火苗,不动声色地嗤了一声,道:“师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言罢他自觉不该过于沉浸温柔乡,误了正事,便转过身去,道:“我出去一趟。” “去做什么?”穆清嘉问。 “做事。”霍唯敷衍道。 穆清嘉也不着恼,跟在他身后。霍唯步履加快,他也亦步亦趋,完全无视了对方“不要跟过来”的无声之言。 他跟得太紧,所以当霍唯转身停下的时候,也直接撞到了他背上。 “先自己待一会儿。”霍唯似是消了气,嗓音是少有的温和无奈,“我去去就回,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我还什么都没说。”穆清嘉睁开双眼,认真注视着他,“从一开始,阿唯就急着要回皋涂山,每逢我提起,总是被你岔开话题。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总能说了罢。” 霍唯不愿多言:“我不想你多虑。” “阿唯什么都不与我说,我才会多虑。”穆清嘉好言相劝道,“有困难就一起面对,不要相互隐瞒——这不是我们之前说好的么?” 霍唯注视着他,只觉他神情有种认真的好看。他沉思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耳廓,坦白道:“我要取回水灵根。”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当剑尊者逼着徒儿们跳崖学御剑的时候): 玃如(鹿蹄子堵耳朵):好烦。剑尊者这立的什么破规矩,每天都要在悬崖听惨叫,折磨本神的耳朵。女娃娃,快把这规矩改了。 水惊蛰:好嘞,谨遵吩咐! 第48章 灵根 水灵根? “洗灵草剔除掉的水灵根?”穆清嘉愕然道,“你的水灵根还留着?还在皋涂山?不,最要紧的是,突然取回会对身体造成损害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霍唯挑眉道。他虽是这么责备着,唇角却扬起一个弧度。 “那你就一个个回答。”穆清嘉按着他的双肩,“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想瞒我,你简直……该挨揍!” 霍唯颇有兴味地端详着师兄为自己着急的模样,道:“切除水灵根后,我把它与师傅的剑保存在一起,放在了护山大阵的阵枢中。阵枢就在山中某处。” 穆清嘉咬着唇角道:“取回来的话……会有危险么?” “轻而易举。”霍唯道。 “别诓我。”穆清嘉竖起眉毛,瞪眼警告他。 “没诓你。”霍唯不以为意道,“归位丹田有风险。但对于我如今的修为和灵气掌控程度来说,轻而易举。” 原来这就是师弟一直想瞒他的事,归位水灵根? “真是疯了。”穆清嘉有种头痛的错觉,按揉着太阳穴道: “如何使用洗灵草原先倒是有一二记载,但归位被剔除的灵根,还是属性相克的灵根,真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会发生什么根本无人知晓——阿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霍唯用玄英色的眸子注视着他,问道:“你觉得呢?” 穆清嘉微怔,却见霍唯牵起他的手,将其按在和释镯上。 和释镯承担着中和、释放火灵气的作用,经脉中无处安歇的火灵气都会汇入其中。穆清嘉能感到滚烫的火灵气蒸腾而上,以及返魂木对冥蝶之火天生的畏惧。 在与霍唯肢体相触时,他永远无法避免这一份疼痛和畏惧。 但如果取回水灵根,以水灵气重新压制火灵气的话,这份天生的压制会减弱。 他们便能无间无隙地肢体相触。 穆清嘉大概明白师弟是什么想法了。 他指尖颤栗,克制住想要躲避的本能,反手狠狠捏紧那镯子,认真道:“没必要。” “和释镯是乐鹿的造物,你与乐鹿相识,和释镯又与我相适配。它本就是你专程为我备下的。”霍唯断然道,“所以,你对洗灵之后的弊端一清二楚。” “是又如何?”穆清嘉咬唇道,“有和释镯在就足够了。又不会烧起火。” 话音未落,他木头做的指甲盖就升起了一簇金色火苗。 “……烧着了也无碍。”穆清嘉绘符扑灭了火,面无表情地补充道,“反正烧着还能换。” “不够。”霍唯注视着他,“我的情绪仍然难以控制。而且——” 他伸手,将穆清嘉因烫热而微微颤抖的指尖拉离和释镯,握在手心里。 “等你恢复触觉,只会更加无法忍受我的温度。” “你想多了,阿唯……”穆清嘉还欲辩解。 他的表情几乎是恳求的,霍唯知道,他的师兄即便是天崩地陷都能笑出来,却总是在面对他,无法说服他时,褪下笑容,露出这种脆弱的神色。 他曾经拒绝了这样的穆清嘉两次,现在将是第三次。 过去的两次,是为了仇恨与力量,这一次却将是为了珍视。 在这一刻,霍唯心脏中涌动着的烈火强胜于丹田的烈火。其中有悔恨,也有那度过了漫长的懵懂之后,逐渐沉淀下来的情感。 他牵着穆清嘉的手,将他揽入怀中,与他紧密相贴。 “我想一直——用这个姿势,填补我剩余的生命。”他沉声道,“毫无隔阂,毫无芥蒂。直到终结。” 他们胸膛相贴的时候,烈火从一颗心脏燃向另外一颗,相对着跳动的,是两颗赤诚之心。 尽管不使用比翼鸟,此时此刻他们的心绪也是相连的。 “阿唯……”穆清嘉轻轻呼唤他。 霍唯等着他的决定。 “我尊重你的决定。”穆清嘉终是抬头,坚定道,“但取回水灵根的时候,我必须在你身边。” 那双琥珀色桃花眼带着难得一见的严肃,虽不如笑时柔软,却别有一份震彻人心的力量。 霍唯双眸微微睁大,唇角轻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他呆呆注视着那两瓣浅色的柔唇,缓缓低头。 “阿唯?”忽闻穆清嘉有些苦恼道,“怎么,这点都不肯同意么?” 他自是看不到如今师弟的神情模样,只当是对方的呆滞是在犹豫不决。 霍唯眨了一下眼,迅速直起背脊,然后条件反射地松开那个怀抱,向后撤了半步。 方才那些话都是脱口而出,想做些什么荒唐事也是一时冲动。现下他清醒了些,盯着那双眼睛,再回顾着自己的所做所言,只觉鲁莽不堪,面上一红,又是一白。 穆清嘉即便看不到师弟的脸色,也感受到了他丹田中腾升的火焰。 他才意识到了什么,展颜一笑,道:“方才说得温情脉脉,现在不会是……害臊了罢。” 霍唯轻咳一声,冷漠道:“你想的太多了。” 穆清嘉愉悦地轻哼一声,却见霍唯忽地耳尖微动,转头看向他们身后的银桂树。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霍唯道,“出来。” 从那棵五人环抱粗的银桂树下,缓缓走出一个人。但“偷听”的那人看起来比被撞破的还要窘迫,脸上的表情支离破碎。 穆清嘉某一瞬间以为那会是师妹,但当那人走出来时,却是去而复返的顾霄。 ……晚辈的话,就有点尴尬了。 两名长辈不约而同地泛窘,一个装作整理衣襟,另一个摸起万能的冥蝶剑,脸上挂起要杀人的表情。 “霍、霍师伯。还有穆师伯。”顾霄艰难地把表情重新拼回冰块,“我、晚辈不是有意听到,也不是有意打扰。晚辈……” 穆清嘉强迫自己从僵局中走出来,浅笑着道:“无碍的。霍唯听你一次,你再听他一次,扯平了。” 顾霄和霍唯用冷冰冰的视线一齐看向他。 穆清嘉说完才发现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感觉头皮都炸起来了,自己又轻咳了几声。 最后还是顾霄重新镇定下来,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恭敬地行礼,道: “仙盟大比将至,又由于有关二位师伯的传言,师尊仍需接待宾客,暂且无法抽身,由晚辈迎接服侍。还请二位师伯谅解。” 他说的轻巧,但继消息从浮玉水榭传开之后,九州修仙界为返魂木的复生、长生之法而来的修士不知芸芸几何。 而处于众矢之的,便是身为二人的师妹,以及临皋派掌门的水惊蛰。 即便师妹心中对他们有怨,穆清嘉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当然。”他一阵心酸,苦笑道:“你师傅为了替我们掩人耳目,恐怕吃了不少苦头。……我还真是个不称职的师兄。” 霍唯闻言轻轻摇头,然后向顾霄道:“不必服侍,你自去修炼便是。” 经过方才那一场景,顾霄知道霍唯说的是真心话,便递给二人一份玉简,道:“这玉简中绘有如今临皋派的地图以及禁区标识,皆无弟子侵扰,二位师伯自可旧地重游,歇息赏玩。” “皋涂山什么时候有禁区的规矩了?”穆清嘉有些意外。 “师伯有所不知,那是属于山神玃如的地界。”顾霄蹙眉道,“传闻玃如不喜外人打扰,若发起怒来,会吃……伤及门中弟子性命。” 穆清嘉闻言笑起来:“他连落在尘土中的花儿都不屑食用,又怎么会吃浊气未清的人?” “那便是最好。”顾霄轻轻松了口气,“看来师尊所言确凿,师伯们并不会与玃如起冲突。” 他顿了顿又道:“晚辈如今对外宣称闭关,其余同门亦不会去晚辈的居所。所以若师伯们有任何需求,尽管去此地告知晚辈便是。” 言罢,他又与穆清嘉寒暄两句,便作揖告辞去了。 穆清嘉暗道这师侄也太识趣儿了,转脸对霍唯笑道:“阿唯接下来有何计划?去取水灵根?” 霍唯却摇头,道:“仙魔劫时皋涂地动山移,师傅留下的剑连并水灵根早已不知去向,还需我亲自询问师妹。” 穆清嘉浏览着玉简上大片被墨笔圈起的无人禁区,道:“那我们去……” “这里。”霍唯点着其中一片水潭。 皋涂山上绿荫葱茏,概因其中有两泉,一者冰寒,名蔷水;一者灼热,名涂水。两泉汇聚为两片稍大的湖泊,如两滴眼泪般嵌于山中,一名清湖,一名晏湖,皆为剑尊者所起,取“海清河晏”之意,为山中水灵根剑修的修炼之地。 而霍唯所点的这处小水潭,便是离涂水发源地最近的一处,常年有温泉涌动,曾经是师兄妹四人受伤或疲乏后休憩疗养的胜地。 “泡……温泉?”穆清嘉笑得有些抖。 从前坦诚相待倒是没什么,甚至师妹三岁无法自理时,都是两个小少年帮着一起沐浴的。直到霍唯十四岁时,才知了羞,不再肯与师兄弟共浴。 然而,在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情之后,现在提起温泉共浴,总觉得…… 穆清嘉偷眼一瞅垂头不语的师弟,又一瞥他丹田里飘忽的火焰,立刻确定此时师弟与他想的一样,更觉脸上发烧。 “算了。”霍唯急促道,“你听错了。” “不,不是。”穆清嘉反射性地道,“咱们一路风尘仆仆,阿唯也有旧伤在身,本来就该去好好休憩一番才对。” 然后又小心观察着霍唯的火苗,补上一句:“……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顾霄(黑下青黑,沧桑):如果问我一辈子有什么后悔事的话,我后悔当年为什么要参合两位师伯的私事。他们琴瑟和鸣,要是真有什么也是你情我愿,关我什么事? 以及师妹的问题:师妹被家里送来的时候非常年幼(后面会讲),大概只有两三岁,根本无法自己沐浴。师傅当然不会帮小孩洗澡,所以从小就被两位师兄当亲妹妹、甚至是亲女儿养的。 尽管那时候穆清嘉也只刚刚十岁。 第49章 温泉 斜阳映佳木,融化在初夏的柔风里。 草木环合中,小汤池由细腻的朱砂色鹅卵石铺就,温泉荡起涟漪,在氤氲雾气中泛着潋滟水光。 一只干净白皙的脚试探着踏入汤池中,随后是围着白巾的窄紧腰臀,最后大半腰腹都没入水中。 他口中叼着木簪,随意束起长发,发尾甩起一串水珠。 身侧响起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水波微动,又有一人踏入汤池中。 温泉的硫磺味中很快添入一抹桂香,穆清嘉轻轻吸气,然后浅笑着回头,道:“阿唯。” 霍唯低沉地“嗯”了一声。他在汤池中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水中某处,仿佛不是在泡汤,而是在应对生死难关。 见师弟如此拘谨,穆清嘉心中一哂,反而轻松了些。他笑着道:“在外漂泊那么些年,难得回山里放松一回,就别绷着脸了,嗯?” 霍唯沉默,剑眉紧锁,面上泛起薄红,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什么。 穆清嘉也沉默一笑,懒懒抻了腰,安抚自己道:平常心就好,这和少时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最正常的泡温泉而已。 泉中水汽升腾,富足的水灵气滋养着他的全身经脉,温养着他的元婴。 复生后的修为与死前本体相同,他前些日子总觉得隐隐有突破之兆,却仿佛被什么禁锢住一般,无法寸进。 也许这就是附灵返魂木的缺陷之一。 除此之外,由于他尚未恢复体感,这上好的温泉对于他来说却形同无物,倒是有些遗憾。 穆清嘉笑意刚淡了些,霍唯便若有所觉,缓缓运转丹田。 火灵气一丝一缕地逐渐汇入汤池中,穆清嘉忽觉皮肤微热,才发觉泉水在缓慢升温。 如同一辈子饮清汤寡水的人,舌尖忽而触碰到烈酒,既为这新鲜感所战栗,又为这来之不易的感觉而留恋不舍。 这种感觉与平日里和师弟肢体接触不尽相同,属于霍唯霸道的火灵气完全包裹着他的身体,无孔不入,穆清嘉只觉浑身酥麻,颤声道:“可以了,阿唯,够了。” 他玉白的肤色泛上薄粉,双肩紧张地耸起,一副又舒服又想躲开的纠结神态。 霍唯仔细观察着他,眸光掠过一丝笑意:“不喜欢么?” 穆清嘉又打了个哆嗦,觉得额角都要冒汗了。“谢谢,喜欢,但是……” 忽然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在他腰间蹭过,他一惊之下,哗啦啦地站起身,向水中看去。 只见一条大肥鱼正翻着肚皮,肚子里盛满了火灵气,眼看就要烫熟了。 “阿唯,快停下!”穆清嘉哭笑不得道,“再热就能吃水煮鱼了!” 霍唯这才善罢甘休,斜眼瞧着一人一鱼。 穆清嘉蹲在水中,仔细端详那条怪鱼。 温泉里能有活鱼就足够奇怪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鱼虽然鱼鳍鱼尾皆全,却更有四只软软的爪子贴在腹部,以一副安详去世的姿态仰面躺在水中。 他拨着泉水将那怪鱼送到霍唯身边,道:“你看它还能活么?肚子里都是你的火灵气,你把火灵气收回去试试呢?” 霍唯双眸扫过他,然后默默移回目光,道:“无碍。只是吃撑了。” 这种朱砂红的鱼类生活在皋涂山的温泉口中,专以火灵气为食,天生易开灵智,虽数量稀少,却容易修炼成妖。 它本想老实藏在朱砂石之下,却禁不住突如其来的美味,一不小心就撑坏了肚子,如醉酒般漂了起来。 “不会爆体么?”穆清嘉担忧道,“要不要试着催吐?” “不用了。”霍唯漫不经心道,“刚刚都是骗你的。它已经被煮熟了,尸体烂了可惜。我们上岸烧了吃罢。” 四爪鱼闻言,立刻咕嘟咕嘟吐出一串气泡,挣脱穆清嘉的手,忙不迭逃跑了。 穆清嘉目瞪口呆,霍唯哼笑一声,道:“你已经被它骗过三次了。” “有这种事么?”穆清嘉无奈笑道。 “师兄第一次遇上它,看花了眼,以为那是石头。”霍唯慢慢回忆道,“结果一脚踩滑,直接扑进泉水中,激起千层浪。那真是不可多得的盛景。” “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穆清嘉皮笑肉不笑道。 “彼此彼此。”霍唯嘲道。 经过那条四爪鱼的搅局,师兄弟二人倒是离得更近了些,刚开始僵硬的氛围也逐渐散了。 日头西落,夜色渐深,热泉兀自汩汩流淌。他们时不时聊上一两句,霍唯断断续续讲了些这五十年间他经历的几件事,讲他如何修炼,如何杀魔修,如何躲避宣宗和浮玉水榭的侵扰,寻找隐居之所。 他讲起自己的过往没什么情感起伏,简单直白,比如什么时候、在哪、突破什么境界,杀了什么人,又或是根本不知道杀的人叫什么、有几何。 穆清嘉既觉他的说话方式有趣且特别,又觉得心疼,也捡了些他自己近来回忆起旧事儿,当做故事说与师弟听。 他讲起自己有关桂花林与巨鹿的梦,霍唯道:“玃如。他曾常常与师傅在一处。后来师傅飞升,我便未曾再见过他。” “不知还有没有缘再碰到他。”穆清嘉闷闷道,“偃师的灵玉中有一只未完成的鹿,还缺四角,想必就是玃如了。” “别再强调那个名字,把偃师置身事外。”霍唯转向他,“偃师就是你的一部分。玃如的木雕也是属于你的。” 穆清嘉一怔,然后露出暖融融的微笑:“阿唯说的极是。” 此时他被蒸得有些迷糊,警惕心几近于无,又柔软又好说话。 霍唯忍不住抬手想要触碰他粉嫩的耳廓,却见他双眸朦胧无神,仿佛懵懂无知的孩子般,于是临到关头,又缩回手,站起身。 “热泉时间太长了伤身。”他道,“走罢。” 热源离开泉水,穆清嘉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把自己全部埋进泉水,最后体验了一把全身毛孔舒张的战栗感,然后满足地站起身。 一件新仙袍立刻飞来,盖在他身上。穆清嘉慢条斯理地穿好霍唯扔给他的衣袍,忽然感到自己的长发被人挽起。 泡温泉时,他的长发不可避免地沾了水意,如宣纸上的墨迹般,湿漉漉地晕染在后背。在他身后,霍唯握起他的湿发,手掌迅速升温,快速蒸干了其中的水分。 穆清嘉偏头道:“谢……” “不必。”霍唯立刻道。 “好罢,不说谢谢。”穆清嘉只得笑着道,“我改口:阿唯的法子太方便了,我好喜欢。” 霍唯动作微顿,又接着运起气来。 两人刚烘干了头发,一滴雨水便打在霍唯脸上。紧接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不知何处而来的云笼罩了皋涂山,雨幕侵袭。 穆清嘉随手采了一片叶子,画了一个避雨符,那叶片便变作油纸伞大小,将他们遮掩在雨幕之外。 “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初夏的雨怎么说下就下。”他道。 霍唯伸手,手心顷刻间便汇聚了一小捧雨水,又迅速蒸发殆尽。他放下手,面上若有所思。 “一起回去么?”穆清嘉提议道,“也不知道我那破茅屋现在还漏不漏雨。” 霍唯却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穆清嘉微愣,刚要说什么,霍唯便道:“不是去找灵根。也不是危险的事。” 穆清嘉虽然有点失落,但还是笑道:“好罢。那我走了,你万事小心。” 他走出两步,才想起师弟没有用避水符。他回头想提醒他,却发现雨水根本无法沾湿他分毫。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还未触碰到霍唯,便被他身周释放的火灵气吞噬,化作白烟。 穆清嘉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才真正离开。 ------------------------------------- 桂花林深处,女子翘首而盼,硕大的雨珠打过桂叶,落在她身上脸畔,又在顷刻间成为她的一部分。 倏尔一个黑色的人影掠过,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站住脚。 “既然来了,又为何不见。”霍唯道。 女子抬起头来,扬起一个微笑:“见了啊。虽然是远远见的。” 她笑时看不出什么,敛了笑,才能瞧见一双通红的眼眶。“大师兄他真的回来了……简直像梦一样。” “这不是梦。”霍唯开门见山道,“所以我来取回水灵根。”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水惊蛰叹了口气道,“听闻你的目标后,我已找过一回,它们并不在原处。皋涂山地广势险,逐一排查,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霍唯闻言垂眸,握拳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水惊蛰愕然,三步两步走近霍唯,急道:“怎么会这么快?霄儿懂医,我叫他帮你看看,说不定能……” “免了。”霍唯打断道,“最多只能看出脉象虚浮。” “只能是如此么?”水惊蛰双手在胸前紧握,“二师兄就没想过其他可能么?若你走了,不光是我、泷儿,大师兄该会有多难过?” “有何难过?”霍唯凉薄道,“我的一部分会成为他生命,一直与他同在。他应该欢喜才对。” 水惊蛰被他的冷情震惊,咬牙道:“……你简直没有心。大师兄绝不会这般想。” “是,他不会这般想。师妹也不会想他难过。”霍唯深深看着她道,“所以这件事会被你烂在心里,直到重归尘土。” 水惊蛰呼了口气,扶额道:“说来奇怪,从小到大,每次我都盼着你和大师兄回来。但若真回来了,每次见到你,又想你带着这张嘴滚出皋涂山。” “如你所愿,找到水灵根之后我们就会离开。”霍唯沉声道,“清嘉对给你找麻烦这件事上很愧疚。” “这有什么。”水惊蛰语气软了下来,“小时候受师兄们养育庇佑,长大了保护师兄、保护我们的家,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霍唯牵起一个浅笑:“你确实长进不少。掌门还算做的有模有样。” “师兄倒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水惊蛰并不领情,“若是我,便会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师兄,然后倾其所有,去寻找他的丢失之物。——找到了,自是两人都安好;找不到,也活的问心无愧。” 她那种坚定的神色在某一刻像极了穆清嘉,霍唯恍神,想起了不久前,师兄也如此坚定地要找到真凶,然后为他沉冤昭雪。 “……”他张了张口,像是发出一声叹息。“没必要。金翼使和玉腰奴已经找了五十年。它早已不在此界中。” “那是从前大师兄不在的时候。”水惊蛰道,“但他现在既然已经回来了,他自己丢的东西,必然会有什么新的线索。” “他还未完全恢复,记忆残缺。”霍唯道,“若真有一天他忆起全部的事,我早已不在了。” 见霍唯仍是无动于衷,水惊蛰再次直面他,恨声道:“我从前最敬二师兄敢于涉险,每每能绝处逢生,成他人所不能。为何这些年过去,却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你错看了我。”霍唯漠然道,“我的命可以涉险,千次万次。但他的命,一次也不行。从来都是如此。” 若穆清嘉知晓自己的复生是他人的命换来的,即便是无关的普通人,也会难以心安,更何况换命之人是霍唯。 介时他会如何想,如何做,已是不难想象。 所以霍唯绝不会冒这个险。 “我……”水惊蛰眼中有水光闪过,“我明白了。” 霍唯见她如此,气势稍弱。忽而他耳尖微动,一团金焰凭空燃起,将中间一物困在当中。随后他伸掌一抓,那团小物便落在了他手心里。 灌灌低头缩脖,一对翅膀扑扇不停,大叫大嚷着:“我错啦!我错啦还不成嘛!” 霍唯侧脸躲开一根鸡毛,冷道:“你不该在这里。” 水惊蛰有些好奇道:“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你这小鸡仔竟没和泷儿一起闭关么?” 灌灌被叫小鸡仔也不敢骂人,怂怂地缩成一团,却忽觉尾巴有些热。 它回头一瞧,只见金焰正在顺着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尾翎向上烧着,顿时大叫道:“‘我的鸡毛掸子!!’‘走水啦!’” 水惊蛰破涕为笑,道:“放了它罢。它不见了,泷儿会伤心的。” 霍唯收了火,将那掉落的鸡毛烧成灰烬,慢悠悠撒在灌灌面前。 “你什么都不知道。”恶鬼道,“否则,有如此羽。” 灌灌咚咚咚点头,随后被一把抛飞向高空。 “……二师兄。”水惊蛰望着它扑腾坠落的身影,“这小鸡仔不会飞。” 霍唯却是沉眸看向暴雨深处,直到那抹窥视的目光被收回。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霍唯(面无表情):偷看男人拥抱,偷窥裸|男洗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掌门。 水惊蛰(捂脸痛哭):我不是,我没有! 穆清嘉(挠挠脸):果然我第六感很准,师妹当时就在偷看啊。 第50章 雷雨 “我走了。”霍唯转过身道,“他还记得你。若想相见,别磨蹭。” “你们突然就来了……”水惊蛰抿唇道,“我都没做好准备。” “够久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会来。”霍唯回首道,“甚至连我的出关时间都了如指掌。所以才在两个月前,通过你那徒儿,将和释镯带给我。” “其实我还没有那么无所不知。”水惊蛰耸肩道,“只是听闻有什么‘木妖’,想起那是大师兄的故乡,才有所猜测罢了。若非你和大师兄同时在场,法器也不会启动。” 她忆起仙魔劫前夕,大师兄拿到和释镯之时,二师兄早已离开。于是穆清嘉将其存放于皋涂中某处,只来得及告诉水惊蛰在什么位置,大战就打响了。 忆及往昔,她神情黯然道:“那年魔尊在三危山吸引了仙盟的全部战力,未曾想昊焱尊者却率众绕路,侵犯九州内土。皋涂山上,只有大师兄一人面对魔修,才……” 她重重垂下头:“我无法面对他,是因为心中有愧。” “那并非你的错。那时你人微言轻,无法违背水家的命令。”霍唯冷漠道,“错的是我。” 水惊蛰见他神情,后悔不该提起这一茬,宽慰道:“世间种种阴差阳错,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师兄莫要把所有罪责都扛在自己肩上。” 霍唯没有回应她,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重围之后。 天地间大雨滂沱,瓢泼大雨砸落地面发出轰然巨响,将一切因果淹没于烟尘中。 ------------------------------------- 窗外雨打桂叶,穆清嘉盘坐在小榻上,闭目静修。 头顶的茅草一滴一滴漏着雨水,然后在某一瞬间,哗啦一声全部倾倒在穆清嘉身上,浇成个落汤鸡。 他浑身一激灵,抹去脸上的雨水,画避水符给头顶上方打了个补丁。 “找时间重新修缮吧。”他拧了一把自己的湿发,“只可惜又糟蹋了师弟的心意。” 其实穆清嘉也并非无能到连烘干头发都不会,他只是隐隐想着,该有什么东西与他一同等霍唯,心里才能踏实些。 修炼难以沉下心,他索性仰身歪在小榻上,沉默着胡思乱想。 泡温泉时身体的灼热感仿佛还未散去,每当他想到正经事时,又忍不住拐回师弟身上。 或许是还未曾好好见过霍唯如今的模样,穆清嘉念起他时,总觉得那身影朦朦胧胧,仿佛有飘渺烟沙隔于二人之间,看不透,摸不着。 他沉思片刻,发现自己又想偏了题。又即他等的人至今未归,不免总觉自作多情,心中升起对自己的恼火。 “君子之交淡如水,君子之交淡如水……” 穆清嘉边念叨,边在榻上滚了两圈,然后躺平,放空头脑,只听那窗外雨声。 混沌中,他的心魂仿若冲入雨幕之中,万千雨水砸在前方透明的屏障上,如珠玉四溅。 云层中电闪雷鸣,粗壮的闪电劈落,近在咫尺,他偏斜剑身,躲过那道雷电。 “师弟,快到了!”穆清嘉隔空传音道,“我们先下去吧,应该就在这附近。” 双剑直坠入云层中,向下方驶去。山中树林皆变作墨绿色的波涛,在风雨中摇曳不止。 他们快步登上石阶,越过写有“狐仙祠”的牌匾,来到祠堂的屋檐下。 幸亏祠堂地势较高,排水又顺畅,故而木地板并未被雨水淹没,只是略有潮湿。 穆清嘉小心地将沾着泥水的布靴放在屋檐下,只着一双白袜,推门而入。 “进来吧。”他回头笑道,“她今天大抵是回家了,没住这里。” 霍唯闻言,依着他的样子摆好黑靴,踏入室内。他拘谨地仰望着那尊狐仙像,面色严肃,内里则有些无措。 “你不会想拜一拜罢。”穆清嘉笑道,“紧张什么,平日里胆子那么肥,怎么现在开始怕了?” 霍唯瞪了他一眼,问道:“你小时候就住在这里?” “是啊。”穆清嘉道,“这里对我像家一样。所以也算是师弟的家,可以随意些。” 霍唯点了点头,仍是不减恭敬,缓步轻声随着他进了侧面的隔间。 狭小的隔间内遍布着灰尘,还有股潮湿的霉味。霍唯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推开了小轩窗,布下避水符,让林间清新的空气吹入其中。 “不去见狐仙么?”他问道。 穆清嘉翻箱倒柜地寻出一截蜡烛,点燃了放在窗边矮柜上,一边道:“咱们不眠不休地赶路一个多月,你不累,大白狐晚上还要搂着她的狐子狐孙睡觉呢。” 不提倒罢,他一提起,霍唯立刻就觉着疲惫感席卷而来。借着烛火,他看到一张狭窄的木榻贴在墙边,堪堪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大小。 木榻上空无一物,连被褥都没有,又因为干燥,倒是比别处干净得多。 “娘和我从前就在这里睡。”穆清嘉颇为怀念道,“没想到会旧地重游。” “你休息。”霍唯有些不自在道,“我去别处打坐修炼。” “真的么?”穆清嘉故作担心道,“别处都是霉、蘑菇苔藓、灰尘一类,还有很多蜘蛛。” 提起蜘蛛,霍唯推门的手停下来,僵立着不动了。 “来吧。”穆清嘉好笑道,“挤挤还是能睡的,小时候又不是没一起挤过。” 说罢他便自顾自躺下,靠里侧边缘侧躺着,合了眼。 尽管此时他们已有金丹后期的修为,但连续一个月绷紧神经、控制灵气还是太累了。若非剑尊者给的时限过紧,他们也不会如此急着赶路。 穆清嘉感觉到师弟在自己身旁轻轻坐下,开始打坐修炼,便再也控制不住睡意,神游太虚去了。 夜半风雨交加,他隐约感觉有块炭火贴在身后,又硬又硌,推一推拱一拱仍不退散,于是迷迷糊糊爬了起来。 不知何时,霍唯已躺在他身后,脸上烧得粉红,睡得有些不安稳。 “做噩梦了?”穆清嘉试试他的额头,发现只是微热,“不像是走火入魔或者风寒啊。” 他稍一触碰,霍唯便被惊醒。睁开眼的瞬间,他的瞳孔幽暗深沉,有种奇异的掠夺感,仿佛要将人吸入旋涡之中。 穆清嘉被看得莫名心悸,笑道:“师弟莫非做梦都在用剑大杀四方?” 霍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这才真正清醒过来。他盯着穆清嘉,仿佛分不清梦境现实般迷茫了片刻,又突然红了脸,躲开视线,背过身去睡下。 穆清嘉见他那般不自在,又脸红得可怜可爱,颇为纳罕,便扒着他的肩膀笑道:“到底梦到什么了?和师兄说说呗。” 霍唯闭眼拍开他的手,佯装熟睡。 穆清嘉好奇地上下打量他,忽然发现师弟的姿势有些别扭,好像在刻意夹着双腿。 他心中一动,歪头向下看去,还没瞧清楚什么,便被师弟一巴掌糊了脸。 “什么都没有!”霍唯欲盖弥彰地低吼道。 雨水打在菱花窗格上,敲出软和的闷响,随风潜入丝缕潮意。 穆清嘉耳边听着这雨声,胸口如被浸润一般,生起柔软的痒来。他心绪莫名,仍是笑着道:“可是它硌到我了。” 霍唯只得翻身把他摁回榻上,恶声道:“会自己消下去的。现在,立刻去休息,别多管闲事。” 穆清嘉轻笑着扒开他的手,转到正面,用一双盈盈桃花眼睨着他,道:“师弟不会是,还不会那个罢?” 霍唯一顿,还真不太懂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道:“什么不会不会的。” “师兄教你罢。”穆清嘉笑着,模糊地道,“那个……起来的时候,弄起来会很舒服。而且消得也快,不会觉得硌。” 霍唯闻言,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又躲闪过去,迅速躺下。 穆清嘉却知道,师弟是默许了。 窗外骤雨未歇,雨滴敲打在房檐和窗框上,时紧时疏。远方传来一二声惊雷,混杂在树林沙沙声中。 有些话在冲动之下说出了口,即便事后再忐忑不安,也覆水难收。 穆清嘉心跳得有些紧,他舔了舔唇,然后摸向身畔的人。一番折腾后,两人都冒了薄汗。 窗前红蜡缓缓流下一滴泪,橘红色的暖光轻摇微曳。 “总之就是这样。”穆清嘉低声道,“你自己来。” “啊!……不用试我的,师弟,嗯……”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一面脸红心跳,一面莫名心虚。 ——放宽心态,他宽慰自己道,不过是正常的教学罢了,每个兄长都会这么教弟弟的。而师弟懂得知恩图报,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翻腾声继续着,间或有细微的黏腻水声,隐匿在重重落雨声中。 “你太沉了,别压着我……” ——师弟不愧是师弟,学什么都一点就通,举一反三。 二人的喘息逐渐粗重起来,有时舒服得狠了,穆清嘉也不会刻意压抑自己,唇边吐出一两声低吟。 天边乌云滚滚,雷蛇缠绕不休。俶尔电光猛闪,从极近极近处传来一声惊雷,其声震耳欲聋,穆清嘉瞳孔一缩,泛起水雾,软软倒下。 潮湿的强风吹入室内,窗前红蜡颤巍巍交了最后一滴蜡泪,偃旗息鼓。 “是很舒服。”霍唯嗓音略带低哑,“……你很快。” 穆清嘉从极乐边缘回神,闻言佯怒道:“毛还没长齐的兔崽子,说什么呢。” 霍唯沉默地扎了一下他作为反驳证据,尔后道:“而且我已经及冠了。” 穆清嘉脸上一烫,坐起身来,道:“太慢不正常,来让师兄帮你快快结束苦海——” 蜡烛虽灭,却有电闪雷鸣相随。耀目的电光时而乍现,落在屋内二人身上,一瞬间照亮两具衣不蔽体的身躯。 在上的那人略微眯着眼,睫毛颤动,貌若桃李藏于霜雪之下,冷峻中带着薄红。 他剑眉紧锁,像是极认真地注视着身下的人。 穆清嘉偶尔得那惊鸿一瞥,便已是心动神摇,难以自持。 又半个时辰之后,方云散雨歇。 事后清理自是不再多言,两人仍是相背而睡,却皆摆了姿势,调慢了呼吸,睁着眼睛听雨声。 今夜的雨躁动难安。 “师弟。”穆清嘉也知道他没睡,忍不住唠叨:“此事虽舒服,但切忌频繁,纵欲伤身。” “嗯。” 他静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也不能随便和不喜欢的人做,会生病。如果真有一个姑娘,想和她做这件事的话……最好,最好和师兄,或者师尊说一下。” 他等了很久,才听到一声答复:“知道了。” 不过须臾,霍唯的声音又从身旁传来:“你也要应我一件事。” 穆清嘉已经有了些睡意,道:“什么?” “别再叫我‘师弟’。”霍唯道。 “唔。”穆清嘉打了个哈欠,迷糊道,“不叫师弟,那叫什么?唯唯?” “……” “小唯唯?” “……”霍唯额角蹦出青筋。 “都不满意,那就阿唯罢。”穆清嘉声音越来越低,“阿唯,快睡……” 祠堂之外风雨渐止,淅淅沥沥落在房檐上,又落在千里之外,皋涂山中的桂叶上。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借由这一场雨,一场未曾接触的朦胧情愫,重新回到穆清嘉的记忆中。 那夜之后,因狐仙执意不肯见外人之故,霍唯虽无缘得见狐仙真容,却也毫无怨言,倒是对青丘山颇为留恋。 他念在仙者有灵,跪在狐仙像之前,虔诚地许下心愿。 ——“待师妹长大,我们就把皋涂山交给师妹,然后一起来这里隐居,过无拘无束的生活罢。” ——“哪日你我病老归西,就葬在这山里,埋在一起。春雨落下,你坟头开出漂亮的小野花,我便做你坟上花丛的蝴蝶去。” 转眼间时光飞逝,那心愿竟也实现了小半。虽然之后发生了太多当年他们无法预料的坎坷,却也跌跌撞撞走到了现在,两个人仍还在一起。 穆清嘉恍然想到,或许师弟是对的,仙者有灵,他们的心愿终将会实现。 不论那一天还需等多久,走多远。 第51章 惊蛰 清晨醒来时,穆清嘉总觉得有人在身边。 “……阿唯?”他模糊地唤道。 身边的人似乎惊了一下,迅速跃向茅屋外。一夜暴雨后,茅屋上的茅草湿漉漉地滑下来,恰巧灌进她衣领中,惊得她发出一声轻呼。 那声音分明是个女子。 这下穆清嘉彻底醒过来,连忙飞身下榻,追出屋外,唤道:“师妹休走!” 水惊蛰身形飘逸,如幻影般闪至桂树之后,背过身去。 穆清嘉看到了她一闪而逝的身影,不知师妹为何躲避自己,遂装作看不到的样子,笑道:“师妹,我知道是你。长这么大还想和师兄玩捉迷藏么?不过现在师兄视力不佳,是赢不过你啦。” 水惊蛰知晓他目盲,却并不知晓他有灵眸一事,见他双臂在空中试探着前进,心中酸涩。 眼见穆清嘉便要拌在一块石头上,她悄声落在他身边,指尖凝水,欲将石头搬离。 谁料穆清嘉转向她,笑着道:“师妹。” 时光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笑意温软和煦,一如往昔的少年岁月。水惊蛰终究没能忍住,眼圈一红,像从前一般扑入他怀中。 穆清嘉被她的力道拱得向后退了半步,随后展怀抱住了她。 见面之前,他已从传言中结识了现在的师妹,临皋派的掌门,以女子之身在仙魔劫中布迷阵立下奇功,此后斡旋于修仙世家之间,开山立派,成就剑修门派之魁首。 从前剑修多孤家寡人,剑法继承散乱而不成体系,小师门虽多,为剑修开山立派,管束联合散人剑修,却是前不见古人的事。 但水惊蛰做到了。 她是一名独立果敢、雷厉风行的掌门,却也是远离凡尘,高高在上的化神后期尊者。 穆清嘉以为他们之间至少会有些陌生隔阂,未曾料到,师妹还是从前那个少女。 就连拥抱时,撞人的力度都一模一样。 “大师兄……”水惊蛰微有哽咽道,“你终于回来了。” “想念师妹得紧,如何能不回来。” 穆清嘉纵容地一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又触向她的鬓发。云鬓盘叠如螺,由一支玉簪固定于脑后,温婉而不失干练。 穆清嘉恍然忆起,师妹幼年不会束发时,是由他与霍唯为师妹束发的。一对双垂髫,一边一个发环圈在耳畔,如一只垂着耳的兔子。 两个师兄一人负责一边的垂髫,一对兔耳总是一边高,一边低;一边松,一边紧。也幸而皋涂山上只有他们师徒几个,才没被他人笑话了去。 少时岁月仍历历在目,穆清嘉不由感慨道:“师妹学会自己束发了。” “束发这种小事……惊蛰都是一派掌门了。”水惊蛰仰头看他,扁着嘴,“再说了,我及笄时便会自己束发,师兄肯定都忘光了!” 穆清嘉一怔,才笑着道:“是我糊涂,师妹已经长大了,我这做师兄的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转念又叹道:“这些年师兄们都不在,师妹一定吃了不少苦。” “哪里,无非就是修炼、斗殴、养徒弟。比起两位师兄的艰辛,我若再喊苦,那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言罢,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挣脱了穆清嘉的怀抱。 “怎么?”穆清嘉道。 “再抱二师兄就吃味了。”水惊蛰掩唇轻笑,眨了眨眼。 姑娘家对情谊总是更敏感些。穆清嘉一哂,摸了摸鼻尖,道:“阿唯去了何处?师妹可有见他?” 水惊蛰道:“他若没来找大师兄的话,应该是去寻灵根了。” ——原来是这样。细想来,师弟的确未曾答应他要回住处来,他思虑过度,空等了一夜,也并非师弟的过错。 水惊蛰眼神儿一溜,有些发酸地揶揄道,“果然,大师兄最在意的还是二师兄。” “作为师弟师妹我自然一视同仁,”穆清嘉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他……” “行啦,我都懂。”水惊蛰温婉笑道。 正在此时,一只白色的纸蝴蝶从远处翩跹而来,水惊蛰若有所感,抬头接住蝴蝶,面色微沉。 她的笑容甜美一如从前,然而处理山中正事,冷下面庞时,却早已有了不怒自威之势。 “怎么?”穆清嘉道。 “水家的人来了。”水惊蛰收敛了不自觉露出的威仪,无奈地笑道:“一群狂妄自大的小人,总以为临皋派独属水家。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收拾他们。” 她言及自己的家族时不掩憎意,穆清嘉微愕,随后才慢慢想起师妹与本家的恩怨。 “大师兄许是记不得了。”水惊蛰轻蹙峨眉,“我不过是水家的敲门砖而已。” 约莫七十年前,水家之势已逐渐式微,他们不知从何听来剑尊者收有两徒之事,欲通过家族子弟与剑尊者相结交。 故而,他们选中家族中最天赋异禀的旁系幼童,亲自前去皋涂山。 那就是年方两岁出头的水惊蛰。 女婴天生带有纯澈的水灵气,哭闹时能引雨雾降身,被主家奉若珍宝,欲将她献给剑尊者为徒。 那年大雪封山,他带着幼女以及丰厚的拜师礼千等万等,然而当剑尊者路过时,却一个眼神都未曾分与他们。 “小女天赋异禀,与尊者相同,乃是纯正的水灵根!”家主水慈再次拜倒在剑尊者身前,“若小女拜于您门下,必能继承衣钵,光耀剑道。” “本尊不收徒。”剑尊者仍是一眼未看。 水慈惶急地看向怀中女童,却见她正吐出小舌,尝着空中飘舞的雪花,开心得脸蛋通红。 “快向尊者展示你的水灵气啊!”水慈拍着她催促道。 但两岁的女童又如何能听懂他话中的意义?她只是挥舞着一双肉嘟嘟的手,去捉空中的雪花。 眼看剑尊者即将离开,水慈又怒又急,骂道:“不争气的东西!” 一道灼烧符打在女童身上,瞬间烧蚀掉她的衣物。火焰烫伤了她皮肉,女童疼得哇哇大哭,哭声中,漫天雪花飘然汇成一个漩涡,落至她身上,扑灭了符术之火。 “尊者请看,只是两岁便能操控水灵气抵挡符文,未来前途不可……” 水慈喜出望外地转向剑尊者,他却早已飞远。 “……前途不可限量啊。”水慈呆滞道。 女童的哭声响彻皋涂山。 那夜风雪极大。 或许是到了穷途末路,水慈碰壁后仍然不肯放弃,此后日日来皋涂山下纠缠,任是修仙界如何嘲弄都未曾放弃。 女童在雪山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日被迫嚎哭,嗓子越来越哑,声音也一日比一日微弱。 水慈笃信剑尊者不会任由璞玉在眼底下浪费,再者,狠心冻死女童这事传出去,对剑尊者的名声也不好,于是竟存了让女童以死相逼的心思。 直到某日,两个少年趁着夜色偷走女童,水慈本欲阻拦,山口却吹出飓风,雪山在狂风中轰然崩塌,他只得郁郁作罢。 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少年是剑尊者的徒弟,才为因祸得福而暗喜不已。 这便是水惊蛰成为他们师妹的过程。 “……仙魔劫时,水慈又以我娘性命为要挟,胁迫我前往三危山对战魔尊。”水惊蛰隐怒道,“再之后,便将族侄塞与我为徒,欲我将掌门之位传给族侄,以此接管临皋派。” “临皋派乃是师妹一手开立,又与他们有何关系?几十年不见,这老头愈发失心疯了。”穆清嘉微笑道,“委实令人——把他们揍一顿才痛快。” “这些蚊蝇嗅觉倒是灵敏,他们此番一定是为大师兄的复活而来的。”水惊蛰恨声道,“不过我绝不会让他们骚扰师兄的。” 穆清嘉叹道:“又给你添麻烦了。” “惊蛰只恨不能常护于师兄身边。”水惊蛰怅然道。 她常琢磨着如何才能让二位师兄过得安稳,多些自保的技艺,遂将提前备好的储物灵玉交给穆清嘉,其中装有各类她这些年搜集来的法器。 但这还不够。 “师兄还记得天一剑么?”她道。 天一剑是穆清嘉的本命灵剑,他自然知晓。只是自重生后,他的本命灵剑与他失了联系,只怕是已经在仙魔劫中毁去,所以才销声匿迹。 忽然听师妹提起此剑,他讶然道:“它还在这里?” 那时魔修为攻入山中,率先引发地动,使阵眼与法阵偏移原位,就如同两只齿轮难以咬合,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 为了重新激活阵法,穆清嘉以血水为引,将天一剑化作水灵阵法与阵眼之间的桥,才在最后驱逐了魔修,皋涂山化险为夷。 “正是如此。”水惊蛰颔首道,“惊蛰听闻,大师兄的灵剑在仙魔劫时并未毁去,而是作为阵枢随护山阵法一同封印在某处。” 然后她略带歉意道:“惊蛰现在琐事傍身,无法陪同师兄寻剑,只能建议师兄去寻玃如相问了。山神大人还知道山中的很多旧事,或许还知晓有关二师兄灵根的线索。” “玃如?”穆清嘉道,“我该如何寻他?” “师兄与山神大人曾有些交情,这点小事如何难得倒师兄?”水惊蛰一笑。 言罢,她便作揖告辞,御剑飞离此处,向主峰的方向而去。 待她走后,穆清嘉才自语道:“说是与他相熟,可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他忆起仅有的几段有关玃如的回忆,幼年与师弟放纸鸢、桂花林中的浮动的桂香,以及生死崖下,那救他一命的风。 ——有关玃如的回忆里,满是风。 风,体现在五行中,其实是灵气的流动与走向。穆清嘉虽没有体感,无法感受到风的存在,却能“看”到灵气的走向。 他静气凝神,细细观察山中五彩灵气的变化与流动,逐渐确定了方向,朝着风源奔去。 初夏的皋涂山中,满山生满葱郁细密的桂叶,桂树仍在等待秋日,等待它们的花期。 待秋日桂花盛放时,是整座山最秀美的时节。 穆清嘉的母亲生前最爱桂花,霍唯也无比青睐这种香气宜人的小花。因母亲和师弟之故,穆清嘉也极爱桂花,每年秋日少不了收集桂花,与糯米同酿,埋藏在泥土下。 来年喝一坛,留一坛作祭祀之用,待玃如自取。 玃如嗜酒如命,亦嗜桂花如命。 大抵是皋涂山的桂花太香,才让这位仙灵选择羁留此地。 穆清嘉避开有皋涂山弟子出没的地段,一边在林间飞奔,一边回想着有关玃如的一切。 年幼的他被那神秘而美丽的生物所吸引,刚开始只敢远远观望,随着逐渐熟识他的脾性,便离得越来越近。 直到某一天,当巨鹿看中一枝桂花,又无从下手时,穆清嘉轻盈地爬上那深处的桂花,摘下了他的心头好。 “竖子敢尔——!”一个深沉的嗓音响起。 孩子未曾料到巨鹿会人言,惊骇之下,失手坠落,花枝落了一地。 上一个胆敢侵扰玃如进食的人类早已命丧鹿角之下,他怒不可遏,刚欲掀起蹄子时,却见那孩子慢慢爬了起来。 孩子也不管膝盖摔得淤青,举起了手中那枝完整无损的桂花,笑眯眯地递到玃如鼻吻边。 “你吃。”他笑意一如春晖,“嘉儿保护得很好,没有沾过土。” 或许是被他的大胆震惊,或许是那桂花过于诱人,亦或是玃如想起那是剑尊者唯一的弟子——总之,巨鹿低下了他壮美的角,就着孩子的手,将最上面一朵桂花卷入口中。 孩子笑得像吃了蜜一般甜:“以后鹿鹿有想吃的,就喊我好啦。我就住在侧峰,和师尊在一起。我叫穆清嘉,你呢?” “玃如。” “我记下啦。”孩子笑着,又没忍住对动物的喜爱,摸了摸他的鼻吻。 玃如一惊,嫌弃地打了个响鼻,喷嚏掀起强风,将孩子吹上高空,飞了足有半里之远。 那便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见。 第52章 玃如 月白的巨鹿生着四只如雪峰般壮美的角,立于风眼当中,匿于苍翠的桂树林间。 “玃如。”穆清嘉向山神呼唤道。 巨鹿缓慢地扭转身形,道:“风带给吾讯息——你从往生归来了。” “有人舍不得我,自然要回来。”穆清嘉轻笑道。 “所来何事?”玃如问道。 穆清嘉开门见山道:“来寻找师尊的剑,我的剑,以及……我想将您的样貌雕刻完整。” “穆洹真剑在何处我不得而知。”玃如道,“但你的剑,已经成了临皋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穆洹真便是剑尊者的本名。 “这是何意?”穆清嘉疑道。 “你去主峰一看便知。” 穆清嘉苦笑道:“现在的我即便去了主峰,或许还没能找到天一剑,就会被捉起来罢。” “知道自己无能,还废话作甚!”玃如斥道,“你那劳什子附灵木头,还不快拿来雕刻?” 听其意,玃如竟是知道偃师和附灵术的。 穆清嘉被他呵斥得一愣,然后一边笑着,一边从玉环中取出半成的玃如木雕,盘膝坐下,开始着手塑形。 “突然觉得您好像我师尊。”他道,“尤其是呵斥弟子的时候。” 提起业已飞升的剑尊者,林中一时寂静。穆清嘉完成了鹿角的轮廓,商量着道:“我现在视力不佳,可以摸一下您的角么?” 其实就算是他眼神正常,单单靠观察也无法完成那两对鹿角。那双鹿角生得太过玄妙,从前他也提过这种要求,却被玃如果断拒绝,这也是玃如之角久久未曾完工的原因。 玃如的鹿眸危险地眯起。 “晚辈只是想有一些自保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穆清嘉笑得善良可亲,“您也不想让晚辈白白丧命罢。” 玃如已经被他这人畜无害的气质骗过太多次,闻言仍是毫不动摇。 “与吾无关。” “哎。”穆清嘉只得叹道,“我本还想试试,昆仑御守‘陆吾’比起您来哪一位更厉害些,现在看来却是无缘得知了……” “陆吾?”玃如竖起耳朵,“你曾雕刻过陆吾?” “是。”穆清嘉笑道。 其实他即便曾有陆吾,也在与力言尊者一战时,因损耗过度而直接报废,自是没办法与玃如作比较。 这么说出来,不过是利用了神兽成仙后无法离开领地、无法互相斗法的限制,故意激其他的好奇心罢了。 果然,玃如万年古井无波的情绪有些兴奋起来,鹿耳不住抖动,动摇片刻,才道:“快快附灵于陆吾,将他召出来与吾一战!” 穆清嘉挖坑:“至少要等事态稳定下来才能与您斗法,否则战时若有飞虫相扰,岂不是不美?” 玃如慢吞吞地摇晃着鹿尾,面上无甚表情变化,内心却左右为难。最后,他纡尊降贵,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将四支华丽的鹿角送到穆清嘉面前。 “谢玃如大人成全晚辈心愿。”穆清嘉笑着道。 他心中想道,若真有事态平息那一天,他定同师弟再上一次昆仑山,雕刻得陆吾来,来排解玃如的寂寞。 他先清洗过双手,然后面容整肃,聚精会神地抚摸过鹿角的每一处转折与凹陷。 玃如的角仿佛由天道精心雕琢一般,完美无瑕,既如海涛波浪,又如太极两仪,生生不息,自有玄妙的意味在其中。 他牢记其形体之后,略一晃神,那双鹿角却完全变了样子,惊得他不犹扬起眉梢。 “放弃罢。”玃如道,“吾之形体,又岂是尔等肉|体凡胎所能领略的。” “请再给晚辈一些时间。”穆清嘉恭敬道。 他以灵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玃如双角的流动与走势,这次不再注重形体,而是探究其规律。 如果风有颜色,那便是如此角一般的罢。五行相生相克,循环共融,它们流动起来便是风,停驻下来便是生灵之体。 玃如动时,便是永远自由流淌着、奔跑着的五行灵气,能过落于它心念所及的任何位置,任何实体都不能阻挡它的速度。 不知不觉日头高升,已有足足两个时辰过去。穆清嘉额角渗了白汗,面色略有苍白,已不复先前轻松之色。 玃如道:“不要急于求成,否则会变成痴儿也说不准。” 穆清嘉心知他是为自己好,却无暇理会,只是沉浸在无尽玄机之中。半晌过后,那些线条与纹理逐渐抽丝剥茧,缓缓搭建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循环。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心境再次提升,修为境界却仍是禁锢不前。 “竟然顿悟了。”玃如淡然的语气下掩饰不住赞许,“穆洹真浪费了你的资质。吾早就说过,你不适合修剑杀人,适合参悟符道。” “谬赞。”穆清嘉略有虚脱,开了句玩笑,“晚辈现在觉得可以立刻随师尊‘飞升’了,魂飞魄散的那种。” 玃如没理会他的玩笑,安静地趴回原处,沉默地盯着他瞧。 穆清嘉打坐修炼,巩固散乱的灵气之后,便开始依照方才摸索所得,运刀如飞,雕刻起玃如的木像。 初具雏形后,他一边打磨着,一边听玃如道:“吾希望你能宽恕穆洹真。” 穆清嘉手中一顿,讶异道:“您这又是从哪吹的风?师尊待我恩重如山,他老人家能宽恕我的不孝,我就该上高香了,又谈何‘我宽恕他’?” “即便你不承认,他也不肯承认,但他淹没了你的才华。”玃如道,“事实就是如此。” “我还道是什么,原是这个。”穆清嘉有些哭笑不得道,“没有师尊,我将永远在青丘山的小村里,作为凡人活个五六十岁,然后死去。远不如现在恣意快活。” 其实比起剑修或者符修,比起师尊是否发挥出他的才能,穆清嘉更为在意的,却是剑尊者对自己的态度。 年幼时,他从师尊那里得到的唯一的慈爱,大概就是初入门之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时的剑尊者,手把手教他认字、练剑、引气入体,就像他收徒时那句许诺一般,“清嘉可以把本尊当做父亲”。 然而,当剑尊者某次闭关后出关时,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不,更应该说是,变成了一柄不近人情的剑。 后来将他扔下生死崖,眼见着他丧命崖底却冷眼旁观。每当穆清嘉鼓起勇气与师尊对视时,能看到的却只有冰冷的审视。 他无数次想,师尊是见自己实在不成才,为收了自己这种废物徒儿而追悔莫及,所以才对他的生死不管不顾。 也或许,那就是修至剑道至臻境界之后,即将飞升的征兆。 穆清嘉神色不免黯然,他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正试图让自己脱离负面情绪时,却听玃如道:“因为他修的是无情剑道。” 穆清嘉猛地抬头:“无情剑道?” 玃如道:“你该清楚,剑修需要向剑中注入本人的一部分魂魄,才能练成本命灵剑。” “这我懂。”穆清嘉道,“小时候都是这么教的。” “你们师兄妹四人皆取元神练剑,”玃如道,“而穆洹真,取的是欲神。” “将欲神封入剑中,故而无欲无求,太上无情。”穆清嘉怔忡念道,“原来如此。” 他干笑了两声,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怪不得。师尊他没忘记,只是不会……他不能够再像父亲一样对我。” “你竟一直以来将他作父亲看待?真是……”玃如本欲冷嘲几句,却忽然道:“你眼睛怎么了?” 穆清嘉伸手,从下颌处接到两滴水,又是几滴,汇在手心里。 他也有些惊奇,笑道:“我竟有这般难过么?也亏得这双瞎眼睛竟还会流泪。” “不,那不是泪。”玃如严肃道,“那是血。” 穆清嘉一怔,然后赶紧掬一捧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仍是开玩笑道:“泣血我还是头回见。” 血没有继续流出,由于体感尚未回归,他自己倒是没有任何痛感,灵气也如往常一般。 “这不是说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记挂着要留穆清嘉一命才能与陆吾战斗,玃如明显比他还紧张,“你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应该检查一番。” “哪儿有时间去做这些无关紧要的……”穆清嘉浑不在意道,“许是刚刚参悟用力过猛了。还是先雕刻完再说其他罢。” 言罢仍是专注于手下。 玃如遂也不再相劝。 山林间的时间缓慢流淌,容貌清隽的男子盘膝而坐,雕琢着手中的鹿,玃如也未曾离开,在静默中形成一种陪伴。 一整日过去,待日头偏西时,木雕才尽数完成。 穆清嘉缓缓放下手中雕像,将之收入玉环中,再抖落掉身上的木屑。他的神情也不如何喜悦,而是隐隐带着一丝怅惘。 他还是开口道:“现在,师尊他仙居何处?” 飞升成仙者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地界,如同玃如困于皋涂山,陆吾守于昆仑山,以牺牲粢盛祭之祀之,才能存其不灭之魂。 穆清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想再去见一见师尊,将自己偃师的身份,以及死而复生违背天道之事和盘托出——不论他老人家如何责骂自己。 玃如闻之有些愕然,静默一阵,道:“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穆清嘉呆道。 “你或许不知道。”玃如淡淡道,“仙魔劫时他与魔尊同归于尽,早已仙魂尽散。” 魔修能有底气侵略九州之地,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魔尊——西北蛮族血统最强者,近千年来,唯一一名修炼成魔的修士。 与魔魂同层次,能与之相抗的,只有仙魂。 飞升不过数年剑仙穆洹真,同坐骑玃如共同御敌,剑仙陨落,玃如则脱胎换骨,坐化成仙,从此羁守于皋涂山,不再过问世事。 穆清嘉艰难地扯起一个微笑:“师尊他志在天下,心怀大仁,这样也算……求仁得仁,不虚此生。” “笑得太丑。”玃如道。 话犹未了,他忽而警觉地抬起头颅,起身向侧峰看去。 “有人在破坏护山法阵。”玃如冷道,“魔修。” 第53章 秦关 不待穆清嘉出言,玃如又道:“只有一个人。” “一个魔修?”穆清嘉愕然道,“仙盟大比在即,群雄荟萃,这魔修是疯了,才在这种关头找上门来。” 他心中思索片刻,道:“我得去看看。” “别暴露身份。”玃如叮嘱道。 “那是自然。”穆清嘉向他一笑,随即从玉环中取出易容的法器,不过两三息便改换音容,俨然是偃师的模样。 他作别玃如,飞身而上,只见在侧峰他们进入的法阵薄弱处,正有丝缕魔气渗透进来。 观其势,虽不如他所遇到过的力言尊者强大,却也有化神期修为。 只是这攻破口颇为蹊跷,穆清嘉还记得,霍唯告诉过他,侧峰的阵法薄弱口只有剑尊者门下的四名徒弟知晓。 莫非……? 只是,曾经那个顽皮好强的小师弟,又怎么会是魔修? 穆清嘉微一晃神,向后看去,只见一名女修从主峰处御剑而来,正是水惊蛰。 她也看到了穆清嘉,两人向阵法裂隙的方向飞去,在半路汇合在一起。 待离得近了,水惊蛰才惊觉这人的脸不太对,迟疑地打量着那像极了师兄的身形服饰,面上带着认错人的尴尬。 “师妹。”穆清嘉简略解释了一下有关偃师身份的事,然后问道:“师妹和阿唯都未曾与我提过,我们的小师弟去了哪里?” 水惊蛰迅速从“我师兄是玄机榜前十”的兴奋里走出来,闻言有些低落道:“小师弟他——师兄还是忘了他罢,就当他从未存在过。” “他后来修了魔?”穆清嘉立刻意识到这一点,“他怎么会修魔?即便……” 即便小师弟的生父是魔修。 即便他是仙道女修受魔修所玷污而生下来的孩子,生来就带有一半西北蛮族血统。 水惊蛰神色黯然:“仙魔劫之前,二师兄为了向力言尊者寻仇,曾离开皋涂山过一段时间,不知大师兄是否有印象?” “记得。”穆清嘉细细理过细节,道:“回来后,你说小师弟离家出走了。” “他那次还是回来了。”水惊蛰道,“但在那段失踪的时间里,他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自此性格大变,不爱见人,只称闭关。” 她黯然道:“那时两位师兄产生了一些……矛盾,我也未曾特别留意于他。” “就是在那时。”穆清嘉垂首道。 水惊蛰轻轻点头,道:“仙魔劫前夜,他第二次失踪,只不过那一次他没再回来。” 她痛心地合上眼睛:“待事态平息,我寻遍九州,然而再次听闻他的名姓时,却已经——” - 皋涂山侧峰,魔气汹涌。 男人上半身赤|裸,蔽膝宽松,露出虬劲的肌肉。麦色皮肤略深,银发半短不过耳,毛躁地翘起。 麦色肌肤和银发,是西北蛮族最大的特征,也是近半数魔修的特征。 他浓眉紧锁,身后悬有九柄雪色剑刃,由短至长,依此向后排列。 “为何不许我进。”他咬牙道,“说好了永远是我的家,又为何出尔反尔!” 魔气暴涨,第一柄剑刃刺拉一声展开,如银白孔雀开屏般壮观,然而每一根翎羽,却由白森森的剑刃组成。 剑身清吟,数十柄剑刃齐齐飞出,刺向护山大阵最薄弱的一点! 刹那间,一道焰刃从上空斩下,霍唯一袭黑衣,从天而降。 “我说过。”他眸光锋锐,“你既选择离开,就滚远点,别再回来。否则,休怪我为门除害,斩了你这孽障。” “秦关。”他说出他的名字。 - 百米之外。 “他却已经——”水惊蛰温婉的嗓音带着伤感,“成为了魔尊之子。” “成为?”穆清嘉愕然道,“这是何意?” “不如说,他生来就是魔尊之子。”水惊蛰垂眸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带着什么目的来到皋涂山,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世,又是为何选择成为魔修。但,总之是如此。” 秦关的师傅剑尊者与魔尊同归于尽,剑尊者既有养育他之恩,又有弑父之仇,恩怨纠缠,何其难以理清。 “或许有什么迫不得已。”穆清嘉仍是不敢相信,“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的小师弟啊。” 水惊蛰沉默,似是不愿再提。二人很快便飞至阵法缝隙处,只见焰光大盛,无数飞剑如银鱼般在火焰中穿梭,一时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柄剑。 “你从来都看不起我。”秦关向霍唯怒吼道,“你我皆为剑道无所不用其极,你又凭什么高人一等?!” 他身后九柄剑已开四剑,其中飞出的剑刃数以百计。那九柄剑并非剑刃,而是装载所有剑刃的九柄剑鞘。 ——百千剑,这便是属于秦关的本命灵剑。 得益于他的单金灵根,他自小对剑的掌控力便极为强悍,剑尊者只许他修一把灵剑,秦关却可以同时使用九把剑刃。 每一把剑皆无名无姓,贵多却不贵精,在成为魔修的数十年之间,逐渐收集千百把剑,成为如今的百千剑。 细碎的剑刃环绕在秦关身周,将烈焰隔绝在外,在保护他的同时也隔绝了视线。 穆清嘉趁机解除了霍唯的和释镯,霍唯若有所感,却未回头,仍作专注之态,直面秦关。 “追求剑道?”霍唯讽道,“同魔修狼狈为奸,残杀九州凡人无数,世上从未有此等卑劣的剑道。” 随着他的说话声,烈焰更猛,翻腾出数十倍的热量。秦关只觉周围所有空气俱皆成为火焰,窒息感接踵而至。 “必要的投名状,仅此而已。” 烈火中,秦关的声音极微弱,然而在下一瞬,他身后又猛然绽开两柄剑鞘,统共七柄剑鞘、千百把飞剑嗡然冲出,嗡然迎击由上而来的冥蝶剑! 轰然爆响声中,水惊蛰的“薄烟剑”陡然出鞘! 剑走轻灵,犹如无形,极速飞梭于空中,织就一张巨网。侧峰水雾升腾,浓雾将整座山峰皆笼罩在内,从主峰闻声而来的各路仙修皆被阻挡在外,无法窥见其中争斗。 “请各位稍安勿躁。”水惊蛰的清亮嗓音从烟雾中传出,“此乃本座门内纠纷,自由本座亲自处理,还请各位暂且回避!” 幸而仙盟大比定在深秋,初夏之时鲜有强者提前莅临,故而率先所来的大部分都是前来蹭吃蹭喝的小门小派,亦或是前来观摩剑意、闻听道法的散修。 他们既无穆清嘉的灵眸,又无水惊蛰的修为与速度,皆未曾见到秦关的魔气。在薄烟剑发动后,他们陆续汇集到浓雾之外,议论纷纷。 “门内纠葛?”不免有人联想到最近浮玉水榭所发布的消息上,“听闻水掌门的二师兄,就是那个盗走宣宗至宝的冥蝶剑霍唯!此番不会是大义灭亲罢。” 另一仙修捋着胡子道:“半个甲子前,霍唯已叛出临皋派,算不得什么师兄妹,算不得大义灭亲,与水掌门声誉倒是无碍。” “不想灭也要灭。”有好事者道,“传言宣宗宗主的亲传弟子有意与水掌门联姻,恐怕这霍唯和失而复得的至宝,便是嫁妆。” 其余人闻言皆是欷歔不已,羡慕宣宗那亲传弟子有此等艳福。 又有人打了想夺些功名的心思,琢磨着道:“水掌门玄机榜第五,又是一介女流,而这冥蝶剑却是第二。怕只怕她敌不过,不如我们前去……” 话音未落,一道金焰化刃穿透浓雾的封锁,直冲那说话人斩去。幸而他身边的人较为警惕,数人合力挡下一击,才化险为夷。 众人相互对望,皆在对方眼中寻到惊诧与畏惧,再无人提起入薄烟阵中相助的话题。 浓雾中,薄烟剑迅速将焰刃斩出的豁口修补完整,水惊蛰讶然道:“许久不见,二师兄的剑意已登峰造极。即便是当年的师傅,恐怕也需与他战上数百回合才能赢过。” 穆清嘉默然不语,凝神注视着战况。 战局似乎已经完全向霍唯这一方倒戈,本身火灵气便克制秦关的金灵气,更何况秦关年纪较小,修为不如霍唯深厚,几乎无法御敌。 双剑交锋,秦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犬齿暴露,几欲被自己嚼碎。 “为修成剑道,必然有所舍弃。”他低喝道,“我的剑必须由鲜血与魂魄祭奠,这便是我的剑道!” 霍唯在离他极近处,双瞳深邃隐有烈火:“践踏弱小者,不配为剑道。” “二师兄曾问我,为何修魔?”秦关咬牙道,“魔修修行一日千里,也只有魔修功法,才能掌控百千剑!” 说话时,两柄轻剑从侧面飞出,分别划破他的双臂。血花绽放,星点撒落在游弋的剑刃之上,秦关狂吼一声,最后两柄剑鞘噌然展开! 全部九柄剑鞘中的剑足有九千九百枚,这九千九百点剑锋戳刺在冥蝶剑的剑面上,压力陡增,金光爆闪! “至少,我舍弃了良知,但获得了力量。”秦关的声音自九千九百剑锋之后传来,“不像你,自恃正道,却连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 他双瞳漆黑:“霍唯,我若是大师兄,绝对会对你失望透顶。” 霍唯只觉心口一痛。时刻紧绷的心弦,一直以来都在变得愈发纤细,愈发脆弱,直到此时,魂与剑之间的联系突然崩裂。 他再也无法拿稳冥蝶剑,它在九千九百股剑气下脱手而出,飞向远处。 “师弟住手!”水惊蛰喊道。 薄烟剑如灵蛇般扭曲,环绕于高速飞行的冥蝶剑周身,却如惧怕灼伤般,难以制止其去向。 眼见着冥蝶剑就要离开薄烟阵的范畴飞到外人眼前,忽有一人闪身而至,徒手接住了灼烧着的剑刃。 霍唯、秦关、水惊蛰见状皆露骇然之色,穆清嘉也是微微一怔。 他揣着手臂毁掉可以再换的心思,只想阻止冥蝶剑脱出雾阵,却未曾料到,从前狂躁的冥蝶剑在他手中竟无比乖巧,熄灭了火焰,安分地落在他双掌中。 霍唯最先回过神来,双臂成剑,将与自己近在咫尺的百千剑抵挡在外。 “他说的是真的,你竟然真的把……”秦关也回过神来,眼神有些复杂,“看在你这份心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霍唯盯着他。 “昊焱尊者复活了。”秦关肃然道,“你的剑下亡魂一直对你怀恨在心,但他报复的不会只有你一人。” 霍唯眉峰紧锁,双臂爆发出烈焰,高温将百千剑的剑锋烧蚀弯曲、熔化,数息间全部剑刃皆失去了锋利的剑尖。 “不劳你费心。”他冷声道。 秦关在巨力下轰然倒退数十米,堪堪在浓雾边缘处站住脚跟。他手臂鲜血直流,神情中却带着疯狂。 “我终将会超过你的,二师兄。”他哑声道,“不要忘记,犬齿将永远在你身后撕咬,直到你停下时,将你吞噬殆尽,然后——” 他遥望着不远处,一手抱着冥蝶剑,一手抵在下颌处作思索状,披着偃师皮的穆清嘉。 “滚。”霍唯凶狠地低吼。 “不劳你费心。”秦关将这话还给他,然后撑着身体爬起来。 他身后的浓雾正好打开一个缺口,秦关朝水惊蛰的方向丢去一瞥,随后便钻入缺口中,脱身而出。 霍唯转身看向水惊蛰,面上有责备之意,却也没说什么。 穆清嘉仍是抱着那柄出奇听话的冥蝶剑,若有所思。 第54章 松鹤 当日黄昏,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一道暗影冲出薄烟的封锁,向西北而去,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关于那日发生所发生之事众人众说纷纭,大部分修士认为那道黑影即是败走逃亡的霍唯,也有少部分实力稍强的修士注意到了残余的魔气。 有的认为霍唯早已入魔,极少数则说魔修不过是水掌门的烟|雾|弹,师兄妹沆瀣一气,只为瞒天过海。 那言论才露头,便遭遇了猛烈的抨击,余者纷纷言道:“水掌门向来公私分明,连自己的亲眷家族都不偏私,又如何会偏袒一个叛出门派的异姓师兄?” 那人忆起起曾经在临皋派受到的种种恩惠,闻言也是惭愧不已,只觉自己恩将仇报,实属狼子野心。 然而事实却是,水惊蛰的心确是偏的,只不过没偏给水家,却偏给了两位养育她的师兄。 待薄烟阵散去后,已不见了霍唯的身影。一派掌门亭亭玉立于半空,宣布出大部分人猜到的“真相”:霍唯败走逃离。 有修士即刻逢迎拍马道:“水掌门将那玄机榜第二的叛徒逼得狼狈逃走,修为果真又大有进益!” 水惊蛰谦逊一笑,摇首道:“此言差矣。幸有这位仙友从旁相助,本座才得安然无恙。” 言罢,她将目光投向站在不远处的穆清嘉。 其余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一名修士问道:“不知这名仙友高姓大名?” “偃师。”穆清嘉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修士们全体哗然,爆发出嘈杂的议论声。 “偃师!竟然是偃师?!” 资历尚浅的问:“那是谁?” “仙魔劫前杀了力言尊者的仙修,关于他的流言极多,但这还是第一次露相!” “修为如何?” “看不出来。不过能战胜力言尊者,想必也是化神期修士。” 众人正陷于“见识到传说中的人物”的激动中未回过神时,一声鹤唳从不远处悠然而来。 雪白的翎羽飘飞,鹤羽散尽后,现出一名仙人。 “偃师?久仰大名。” 那男子嗓音清冷不染凡尘,衣袂翩飞时,恰如无瑕的仙鹤。他须发皆白,肌肤胜雪,又兼一身纯白色的仙袍,唯有眉心缀一点朱砂痣,如寒冰染血。 他身后又接二连三地飞来数只仙鹤,其中最前面位列左边的,正是步琛。 一众修士皆自觉噤声,向后倒退数百米,为这修仙界的至强尊者让出空地。 “松鹤尊者。”水惊蛰抱剑行礼道,“恕本座有失远迎。” 那通身纯白的男子,正是法修第一宗,宣宗宗主,松鹤尊者步承弼。 “水掌门。” 步承弼还礼,他身后八名宣宗弟子皆毕恭毕敬,向水惊蛰作揖行礼。 穆清嘉心中发紧,瞥一眼步琛,见他行动如常,确如乐鹿所言,并未揭露出他偃师的身份,才松了口气。 他又想到已经通过侧峰阵法入口、藏入生死崖的霍唯,略微放下了心。 步承弼,便是穆清嘉要留下的原因。 在秦关与霍唯刀剑相向时,一个强大的气息从远处逼近,虽然步承弼掩饰得很好,但还是逃不过穆清嘉的灵眸。 水惊蛰以玄机榜第五的实力打败第二的霍唯,寻常修士倒是容易瞒过,但对于身处玄机榜榜首、深谙强者之间实力鸿沟的步承弼而言,却是难以使其信服。 在宣宗镇山之宝的误会未解开之前,不能让霍唯在皋涂山中对上步承弼,所以必须让步承弼相信,败走西北是霍唯。 所以“偃师”这个帮手,必须出现。 “步宗主。”穆清嘉微一点头,权当行礼。 他维持着传言中“偃师”的形象:自恃清高不与俗世同流,寡言少语的神秘散修。 步承弼对他的态度也不介意,笑容和蔼宽厚,颇有一宗之主的风范。 这一点,倒是与步琛极像。 水惊蛰与步承弼寒暄之后,便将来自宣宗的宾客引向主峰,穆清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还是他重生后第一次回皋涂主峰,不由触景生情,沉湎于过往的记忆之中,沉默不言。 所以当步承弼问起他时,穆清嘉差点没回过神来。 “本尊见仙友一直闭目,不知是功法使然,还是双目有碍?” “天生如此。”穆清嘉不愿多言。 步承弼遇冷,却仍对他很感兴趣:“本尊粗通医理,虽不至于被称作圣手,却也曾治好些沉疴固疾。不知小友可有意一试?” 穆清嘉心中一凛,道:“免了。” 宣宗子弟见他如此目无尊长,面上皆有苛责之色。唯有步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穆清嘉这招标准的冷漠乃向师弟所学,若非如此,他还不好拉下脸来拒绝步承弼。 步承弼要为自己治眼睛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早已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所以要借问医之便,贴身查看他是否为返魂木? “无碍。”步承弼和蔼道,“眼疾的确难以治愈,仙友拒绝也是人之常情。可惜这世上没有万能的灵药,便是我宗之宝返魂木,也无法治愈此等旧疾。” 他嗓音柔和,其中却藏着告诫之意。 穆清嘉这才想通其中关窍:他失踪五十年,却突然在返魂木公布于世之时出现,又双目失明,步承弼大抵是认定他想抢夺返魂木重塑身体以治愈眼疾,才作如此之言。 他心中略松,面上却作不愉之状,冷道:“我省得。” 此时,他们的飞行法器正经过一栋极为奇异的木制建筑。说是建筑,不如说那是一棵生长在皋涂山中的参天巨树。 巨树如一颗木质花苞般盘旋而上,蕊芯则极似剑锋,直上云霄。外层则作含苞待放之姿,每一瓣花的间隙中皆有皋涂山的剑修往来穿梭。 剑修们见水惊蛰一行人行过,都放下手中玉简,向掌门行礼。 便是来自法修第一宗的宣宗弟子们,见此巨树也无不惊叹。 步承弼饶有兴味道:“这便是贵派的藏书阁么?本尊久闻大名,终于有幸瞻仰。” “是的。”水惊蛰微笑道,“说来也奇,此木于这五十年间长起,其中竟还收着师傅生前搜集的各类典籍。本座便自作主张,顺势将之作为藏书阁之用。” “不得不叹一句天道鬼斧神工。”步承弼笑道。 ——天道的鬼斧神工?穆清嘉心中啼笑皆非:这分明就是他的本命灵剑,天一剑! 怪不得玃如说他到主峰便能找到本命灵剑,概因这闻名遐迩的藏书阁,正是他的天一剑所化。 他现在算是想起来了,自己年少时总爱去藏书阁偷看师尊的禁|书,也总被师尊责罚。出于某种考量,当年师尊飞升前,将藏书阁全权交予他保管。 穆清嘉自是珍之重之,在仙魔劫前夕,他认为九州之内自己的灵剑最安全,便把藏书阁全部封存在天一剑中。 皋涂山在魔修的火焰下毁于一旦,藏书阁却藏在天一剑中幸存下来,之后又随护山大阵的重启而深埋地下。 未曾料到,这五十年间,天一剑竟如此不甘寂寞,又被当成树从地底“长”了出来,生成了如今这等彪悍模样。 ——也不知师妹给这棵“树”浇了多少水,天一剑的身材才能完全走样。 现在他虽找到了灵剑,却也无法拿回身边了。天一剑已经成为了临皋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对于穆清嘉来说,比起在他腰间,天一剑生在皋涂山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他心中千回百转,别人只当他在冷漠不理人。水惊蛰以贵客之礼接待众人,宣宗众弟子皆被引向各自的客室,唯有步承弼带着亲传徒弟步琛,跟随水惊蛰步入掌门正殿。 穆清嘉注意到,步琛从刚才就有些局促不安,若说是在为友人与师傅之间做内心争斗,却也不完全像。 看那灵气游移不定的样子,像极了穆清嘉离得太近时,霍唯窘态毕露的模样。 穆清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目光触及了自己的师妹。 顿时,他连把步琛灌醉千百回的念头都有了。 待闲杂人等散尽,步承弼东向而坐,闲谈数回,才开始阐明自己的来意。 “水掌门或许也有听闻,前些日修真界传言道,我宗失窃已久的镇山秘宝,正在前往临皋派的路上,或者已经成功进入此山中。” 他面上颇有些为难之意,“本尊素来敬水掌门不偏不倚,绝不会窝藏贼子。只是——消息来源是浮玉水榭,本尊不得不信。” “本座对此也有所耳闻,因此日日严加戒备,谨防贼子潜入。”水惊蛰道,“尊者今日来的正是时候,或许冥蝶剑正是感知到尊者的气息,才放弃进入皋涂山,逃之夭夭。” 步承弼道:“巧了,本尊也正是追随着那股强大的魔气,才提前到了皋涂山。未曾料到,这修魔之人,却是……” 他们一者为剑修魁首,一者则是法修魁首,二人言笑晏晏,只是其中不知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笑里藏刀。 殿内剩下的两人只当自己是背景板,不过穆清嘉是在估量步承弼的实力,步琛则是呆呆在他师傅身后站着,每隔一会儿都抬头看几眼水惊蛰,然后又慢慢红了脸,错过眼神。 水惊蛰对步承弼的话不置可否,推断道:“本派中或许有冥蝶剑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他才会冒险前来。” 她说的半真半假,旁人听起来却是真了十分。步承弼摇首叹道:“他这孩子,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或许还会去而复返。本尊曾对这位青年才俊报以厚望,没想到后来却误入歧途,真当是修仙界一大憾事。” 这话说的,不知情者或许还真以为是什么父慈子孝,而穆清嘉却很清晰地记得,剑尊者和松鹤尊者从前关系不睦,步承弼顶多在仙魔劫中见过霍唯,远远提不上什么“报以厚望”。 水惊蛰领略了他话中之意,跟着唏嘘一番,道:“既如此,本座自当配合尊者严查皋涂山,绝不会放过冥蝶剑的踪迹。” “承蒙理解。”步承弼笑得仙风道骨,“水掌门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可托付之人。这样,步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突然将自称从“本尊”转向“步某”,放下了一宗之主的身份,端得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形象。 穆清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水掌门师门不幸,如今孤身一人撑起临皋派,其艰辛有目共睹。”步承弼招手,将步琛唤到身前,抚着他的手道,“我这孩子也是一颗独苗,从小没了父母,师兄师姐也……不提也罢。” 步琛有些木呆呆的,也不敢直视水惊蛰,面上略有憨红。 水惊蛰笑意渐淡:“尊者这是何意?” 步承弼慈祥道:“你们两个孩子,经历相似,也都是天资卓越,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近年来步某总觉大限将至,红尘看尽,却独独放不下我这弟子。若你们二人互相托付,倒也全了我的心愿。” “这……”水惊蛰柳眉微蹙道。 她身居高位,无数修士觊觎她的才貌与权势,游说她与人合籍的也不是第一次见。然而像步承弼这般位高权重、难以拒绝的,倒是第一个,她一时也没想出推托之词。 步承弼接着道:“若是顾虑到宗门派别之事,水掌门也不必担忧。我这孩儿日后定是要继承宣宗的,身份地位也不算辱没了你。介时你们道侣二人携手治理修仙界,倒是美事一桩。” 水惊蛰久久不言,步琛也看出了她的拒绝之意,从喜悦中清醒过来。 他心中冰凉,但还是道:“师傅,结侣之事不急在一时。惊、水掌门乍闻此事,只怕难以思虑周全,还请师傅多给她一些时间。” 他顿了顿,又向水惊蛰鼓起勇气道:“若水掌门拒绝于我,步琛也绝无怨言。——即便,琛思慕水掌门已久。” 步琛一通说完,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不由窘得脸红脖子粗,轻咳两声,退回步承弼身后。 “是步某唐突了。” 水惊蛰也颇为意外,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冷静。 “令弟子所言极是。”她缓声道,“九州未定,未敢言结侣之事。更何况……” “更何况,”穆清嘉忽而从旁冷道,“水掌门从水灵根,令弟子从土,土水相克,焉有结为道侣的道理?” 他嘲讽一笑,道:“身为一宗之主,竟行这等逼婚之事,欺负一介弱女子欺负到脸上来,真令偃某大开眼界。” 不管这步承弼究竟是何许人也,敢为难他师妹,就是活腻了。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步琛:为什么我在偃师身上感受到了穆清嘉和霍唯的合体!难道他俩以后的子嗣会这么难缠吗?不对他俩不会有孩子…… 霍唯(OOC病娇式满足):清嘉把我作为cosplay对象。 穆清嘉(苦口婆心):师妹,妈宝男要不得啊!你要是和步琛过日子,那到底是你嫁他还是他嫁你啊!还是你俩一起卖给他师傅啊! 步琛(心碎):说好了一辈子的好兄弟呢?一般套路不都是把亲妹子嫁给好兄弟么?怎么我……(下定决心)算了,我入赘也不是不可以。 水惊蛰正在全力阻拦霍唯拔剑砍了步琛的行为。 第55章 元神 一言既出,满堂皆寂。 水惊蛰暗中快慰,步琛面上难堪,步承弼则维持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并不着恼,只用那看小辈的纵容目光看着穆清嘉。 “小友言差了。”他和蔼道,“本尊只是提供给水掌门一个绝佳的选择,并未有不尊重之意,更不曾逼迫于她。” 他不等其余人开口,接着道:“再者,本尊的弟子与水掌门灵根相合,并非小友所想的那般。” 得到步承弼的示意,步琛上前解释道:“确有其事。步某天生金土双灵根,师傅为我修行之故,赐下洗灵草,才有现在单土灵根之表。” 血脉并不会因洗灵草而改变,若是土、金、水三种属性循环,倒是没了子嗣废灵根的隐患。 洗灵草何其珍贵,外界如若知晓步承弼耗费洗灵草只为弟子提升资质,未免会传些流言蜚语,宣宗二人先前未提出倒也可以理解。 不等他人多言,步承弼又道:“水宗主与本尊的爱徒颇有些交情,而阁下不过一介散修,未免有些……” 一介外人,未免多管闲事。 “听本尊一句劝。”步承弼微笑道,“年轻人哪个不爱英雄救美?只是行事前,恐怕还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他身后的步琛满脸尴尬,心中言道:长兄如父,若身为大师兄的穆清嘉没有资格,谁还有资格? 只是他碍于与乐鹿的威胁,无法开口告诉师傅穆清嘉的身份,只得如呆头鹅般,左右为难。 他和水惊蛰表情都十分精彩,要笑不笑。在场四人中,唯有步承弼一人满面从容自信,也只有他一人被完全蒙在鼓里。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眸光微暗。 正在此时,水惊蛰从主位站起身来,她在殿内踱步半周,然后爽朗笑道:“不过一件小事,众位怎的都认真起来了?” 东道主一出言,立刻化解了僵局。步承弼料定她会妥协,哪知她下一句便道:“偃师有没有资格,本座说了算。我合籍与否,也是本座说了算。” “尊者须知道侣共享气运与寿元,一旦合籍便不可变更,唯有互相承认者,才能对双方有所进益。”她阔步走到步承弼面前,昂首道,“而本座向来尚武,唯有能胜过我的修士,本座才心服口服。” 步承弼一顿,道:“水掌门待如何?” 水惊蛰温婉一笑:“仙盟大比在即,本座也将亲自参与化神期修士的斗法。山中桂花盛放之时,若有人愿与本座合籍,不妨在九州修士的见证下与本座比斗一场。” 她掷地有声道,“若赢过我,惊蛰自当依约结契;若输了,宗主也需许诺本座,永不再提及此事。” “本尊的弟子与冥蝶剑胜负难分。”步承弼面上从容不迫道,“道侣之间,言何刀剑相向?还请掌门三思。” “未下定论,何来道侣一说?”穆清嘉肃然道,“尊者慎言。” 水惊蛰微微一笑,走到步琛身前,直视着他,笑颜如盛夏之雨,畅快清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她郎然道,“有胆子唐突于我,没胆子接下这个赌约么?” 步琛一直紧皱不解的浓眉缓缓舒展,带了笑意。 “我接下了。”他道,“一言为定。” “罢了罢了。”步承弼许是未曾料到这个结局,“儿孙自有儿孙福,是本尊这个老东西多管闲事了。” “没有的事,师傅过虑了。”步琛仍是恭敬道。 穆清嘉作壁上观,心里比之方才倒是平静了些。看样子,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师妹经历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她和步琛之间也不像是无情。 只是这松鹤尊者步承弼有些难缠。 他装作被扫了面子的模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慢走。”水惊蛰在他身后道。 他微一点头,飘然出殿,心中思索。 师妹和步琛之间有情与否他不会再参合,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袖手旁观。 步琛的实力他很清楚,更何况他的土灵气克制师妹的水灵气,除非有意外出现,水惊蛰绝无可能胜过他。 就这样输了赌约,与宣宗合籍?那不是他亦或是师妹想要见到的结果。 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临皋派自己的手中。 所以,应该让步琛在与水惊蛰一战之前,便失去更进一步的机会。 要知道,仙盟大比乃是分区擂台赛制,分成筑基、金丹、元婴和化神四个赛区,擂台上的被挑战者一经输掉,便失去了比赛的资格。 反之,低级赛区留下的前三强可以晋升上位,挑战更高修为的修士。 偃师要做的,便是在擂台之上让步琛失去资格,或者至少,也要削弱他的实战能力。 待水惊蛰赢过步琛之后,虽然步宗主必须履行赌约中“不再提及合籍”之事,但并不妨碍郎有情妾有意,小两口自己决定在一起啊。 ——不过,此事还要先和师妹私下讨论才是。 还有小师弟的事。 方才精神集中在松鹤尊者身上,直到现在,穆清嘉才能分心想一想秦关。想他从前的脾性、经历、身世,以及他转修魔道,杀掉的无辜凡人。 越想越头疼。 师弟师妹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但恐怕他自己在师弟师妹们的眼中,也是个不省心的师兄罢。 他心中思量着,不知不觉便到了藏书阁——天一剑之前。 穆清嘉伸手,想要触碰那棵如花苞般的巨树,临到关头又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手掌贴合于其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所想象的那种源自魂魄的联系完全销声匿迹,穆清嘉确信,即便他全身都贴在天一剑上大喊它的名字,天一剑都不会回应他。 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关联。 穆清嘉如被烫到般缩回手指,心中落寞后,又逐渐生出莫名的惧意: 天一剑乃他抽取一缕元神所铸造,即便相距千米也本该能与自己遥相呼应。 莫非天一剑中的元神消失了? ——亦或是,他的体内,没有他自己的元神? “不可能。”穆清嘉立马打消了这个离奇的念头。 若他没有元神,是绝对不可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的,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可能醒来,重新拥有生命。 元神来自他人才得以重生?更是绝无可能。 掠夺他人元神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可是要堕魔的。他如今人不人、妖不妖,却确信自己还是仙修。 穆清嘉揉揉额头,只觉疑云密布,诸多不解沉积在他心头,难以明晰。 ———— 山林深处,云飘雾绕,生灵万物自得其乐,悠然忘机。 火灵气侵入其中,薄雾消散,百兽潜藏。四角巨鹿闭眼假寐,懒散道:“若你也要问吾阵眼所在之处,恐怕只能空手而归。” “罢了,眼下寻来亦无用。”来人嗓音低沉沙哑,“我来找您只想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玃如掀起眼皮,凝视着他。 “两年。” 那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似乎轻松了一些。正有离开之意时,玃如又道:“两年,是在你全力留存真元的情况下下。换言之,不使用灵气。” 霍唯背影一顿。 “你元神亏空,寿数全赖于真元维系。”玃如沉声道,“若一味透支灵气,待真元耗尽那日,便是你身死道消之时。” “多久?” “说不准,或许是明天。”玃如道,“但在这之前,你会经历凡人苍老的过程,耳背、目浊,乃至善忘。” 霍唯无言,似是在想象玃如所言的苍老会是什么景况。 一双苍老的手率先撞入脑海,它稳稳运起糖勺,绘下精致的美人。白发纵已归于尘土,那小狐狸却只残了半只耳朵,永远留在穆清嘉的平安扣中。 “后悔了?”玃如道。 “不。”他回得斩钉截铁。 玃如缓声道:“移魂之事非吾所指。吾在问你,后不后悔拒绝吞噬他人之魂,延长你的寿元。” 如若瑶姬之弃魔一般,成为永存的魔。 深林间暗潮汹涌,晚风裹挟着天边的胭脂云霞流动盘旋,隐隐作囚笼之势,将一人一鹿困于其中。 “不。”只听霍唯道,“成为我所憎恶之物,不如死去。” 风势渐弱,玃如奇道:“人间有言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你甘心以己之命换重见他的机会,就没有对他的半分不舍?” “纵然有不舍,我亦不会违背本心。若我成魔,那时之我已非本我,他也断不会情系于魔。”霍唯率然道,“非我之魔,与断情绝义的他,即便能相见,也毫无意义。” 风云停滞,玃如为这番奇异的言论所惊讶,半晌才沉声道:“难为你如此通透。吾不该质疑于你。” “那便替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霍唯向他要一个承诺。 “……好。”玃如优雅地垂下脖颈,作风消散。 最后一缕风离去,霍唯垂眸,无声怒吼,振臂击向山岩。金焰于指尖生起,他一怔,又将之收回,然后颤抖地微微弯下脊骨,抵在桂树上。 他要求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保守秘密,想方设法地减少自己离开后对穆清嘉的伤害。 却独独无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狂烈的、想要接近他的心。 第56章 雏鸟 当穆清嘉重新回到玃如所在之处时,玃如早已离开。一名玄衣男子背身而立,夏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落下斑驳的光点,割裂出残破之美。 穆清嘉一顿,习惯性地轻轻落地,从背后接近霍唯。 但令他讶异的是,师弟根本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仍是专注地盯着某一光点,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直到穆清嘉轻拍他的臂弯,他才像是刚刚发觉般陡然升起威压,发现是他后,又缓缓收回。 穆清嘉被他的火灵气呛得不轻,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刚刚和玃如聊过了?” 霍唯点了下头,向后撤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沉默以对。 穆清嘉隐约发觉对方的态度冷淡了些,但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被撂在空中的手,佯装毫无察觉。 他看向霍唯腰间的冥蝶剑,提起之前在生死崖外发生的事:“对了,方才冥蝶剑为何不伤我?从前它可没这么好的脾气。” “此剑家传,其中寄宿了先辈魂魄。”霍唯面不改色道,“许是剑中某位先辈对你有好感。” 这样倒也能解释明白,毕竟穆清嘉自己的天一剑从前就与师弟很亲。 他转念又笑道:“冥蝶剑中还有你的元神。阿唯怎么不说,是你……” “正事都处理完了?”霍唯突然打断道。 穆清嘉微微一顿,道:“无甚大碍。” 他将殿内发生之事和盘托出,霍唯闻言自是怒火中烧,手放在冥蝶剑上捏紧,又慢慢松了下来。 “步承弼此人乃一大祸患,若临皋持续壮大下去,师妹迟早会对上他。”他冷声道,“这是掌门的必由之路,你我不必干涉太多。” 穆清嘉惊讶地睁开眼。师弟向来护短,曾有人言语轻薄于师妹,当时若穆清嘉不在场,霍唯恐怕已经砍了那修士的舌头。后来那修士也是跪地道歉才勉强揭过。 他本以为师弟会给步承弼找点麻烦,至少也放几句狠话,却未料到他竟如此“宽宏大量”。 穆清嘉还未多想,霍唯便问起具体细节:“听我走了,步承弼可信了?” “他看起来并未起疑。”穆清嘉抵着下颌道,“但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表达出要去追小师弟的想法。” “步承弼老谋深算,或许不会轻信你们的一面之词。”霍唯思索道,“又或许,即便‘我’逃向魔修的地界,他亦有信心能捉到我。” “步承弼虽强,但魔修势力根深蒂固,在那里寻人也是极难的。”穆清嘉讶然道,“你的意思是……” “记得姑媱城的城主么?”霍唯道,“他也姓‘步’,步家标准的金灵根。” “阿唯觉得步宗主与魔修有关系?”穆清嘉难以置信道,“开玩笑罢,剑修和法修再怎么内斗,步宗主都是仙修魁首啊。” 霍唯沉声叮嘱:“只是猜测。防人之心不可无,对步承弼和步琛留个心眼。” 他言及两个步家人时,厌恶之情溢于言表。看来就算再如何“宽宏大量”,霍唯还是因水惊蛰被逼婚一事难以释怀。 忽而,他鼻尖微动,转头看向穆清嘉。 穆清嘉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见师弟突然逼近他,捧起他的面颊。 他们离得太近,穆清嘉被吓得微微后仰,属于霍唯的独特桂香扑面而来,让他一时有些迷乱。 而在那桂香之中,还有一丝血腥味。 穆清嘉一怔,然后听霍唯急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 黄昏时分。 水惊蛰与宣宗师徒谈恰仙盟大比的诸多琐碎事宜之后,各自散去。 她忙着去应付水家派来的族人,步琛则随一名山中弟子被引到他的休憩之所。 这住所里的陈设与他第一次来时别无二致,那时他师姐还在,他受师傅所托,同师姐和一众弟子结伴拜访临皋派,听法悟道。 师傅有意他与水惊蛰接触一番,然而,掌门还未接见他们时,步琛就在山中迷路了。 林间月光幽微,他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邂逅了一名女修。 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心跳加速却难以自制。 阴差阳错,那名女修便是他此次前来的“任务”,水惊蛰。 那是他此生最幸运的迷路。 步琛沉湎于回忆,一双浓眉不自觉弯起,双眸泛起波澜,牵起眼尾的笑纹。 却有一人在旁道:“……步仙友?步琛仙友?” 他回过神来,看到引路的弟子已不知唤了他几回,不由腼腆地微笑起来。 “步仙友。”引路弟子这才恭敬抱剑,然后将手中之物奉上,“这是掌门给您的物件。” 步琛心中一喜,待看到那物时,又呆住了。 那是他的令牌。 水惊蛰并未像他想象的那般有所还礼,而是将他的心意一并退还。 “她怎么说?”步琛沉着嗓音,内里有些无措。 “掌门只劝仙友道,‘切勿再把珍贵之物交给他人了。’她承不起这份盛情。”引路弟子答。 “……我知道了。”步琛落寞道。 待那弟子走后,他才苦笑道:“怎会是‘他人’呢。” 他正端详着那令牌,想从其中寻到一丝水惊蛰留下的气息,忽而神色一肃,俯身行礼道:“弟子参见师尊。” 只见步承弼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前,仙袂飘拂,雪发并双袖浮动,皎然若流风回雪。 他示意弟子起身,然后道:“今日在殿上,琛儿气息不稳,是否有何相告为师?” 步琛没想到,尽管自己站在师傅身后,情绪变化也没能瞒过他。 他一时不知师傅所言是水惊蛰之事,还是偃师之事,又想起乐鹿和师姐,神情有一瞬挣扎,然后道:“并无。” 步承弼仍是淡淡看着他:“果真?” 步琛硬着头皮道:“只是念及水掌门,一时略情难自已。” 步承弼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盯了他片刻,道:“出山数月,修为见长,翅膀也硬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赞赏,步琛却如同被毒刺刺中一般,忙垂眸道:“弟子不敢。” 步承弼冷眼看着他稍显慌乱的神情,眸光沉如寒渊。 第57章 离吻 顾霄的居舍处于清湖附近的桂树林间。一小栋朴素的木屋,后院是大片药铺,宽敞的前院则用来练剑和会客。 穆清嘉双膝并拢,乖乖坐在青石凳上。霍唯则面色阴沉,弯下腰,用巾帕细细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在治愈术的帮助下,的他双眼止了血,看起来没那么骇人了。 不久之前,穆清嘉双目再次出血,霍唯忆起水惊蛰对顾霄医术的肯定,便带他来到了此地。 在对方严厉的盘问下,穆清嘉将自己之前曾流过一次血的事说出,然后微微缩了缩身,等着师弟发火。 然而暴怒之下,霍唯并未责骂他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又为何要从黄泉拉你回来。” 简单一句话,对于穆清嘉来说,却比千言万语还要沉重。 他的命不仅是他的命,还是师弟以身犯险、耗费心血换得的,他的每一缕发每一块皮肤,甚至每一滴血液,都是霍唯所 给予。 “对不起。”穆清嘉垂头认错。 他又抬起头,牵着霍唯的手摇了摇,小心翼翼道:“下次不敢了。嗯?” 两人在一起时亲昵无间,不像是威震九州的剑修,倒像是凡间最平常不过的一对竹马。 当顾霄从小舍中捧着药碗走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 他轻轻叹了口气,恭谨道:“这药需分次滴入眼中,一日两回,有益于伤口愈合。还请师伯配合晚辈。” 说罢他便用细长的叶沾起药汁,等着穆清嘉睁眼。 穆清嘉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尖,道:“我自己来罢。” “师伯自己看不到伤处。” “怪吓人的。”穆清嘉为难地笑了笑,“你若看了晚上做噩梦,师妹还不知该如何怨我呢。” 顾霄还待要说些什么,便被霍唯接过了药碗。 “我来。”他又补充道,“我不会做噩梦。” 穆清嘉即便不愿,也只得同意,将脸抬起给霍唯看。 他容貌清隽天然,唯有一双桃花眼,在这浅墨晕然的面庞上增了一笔桃色。 然而现在,他双眼却塌陷下去,薄薄的眼皮之下,空无一物。 就像被利刃剜掉一半,他的眼珠凭空消失了。 穆清嘉自己也知道,这幅诡异的尊容能夜止小儿啼哭,遂不太好意思露脸,免得吓着别人。 他睁开眼,将最丑陋难堪的一部分正对着师弟,心中仍是忐忑不安。 会是什么样?两个血洞? 师弟会厌恶么? “别怕。”霍唯道,“我不认脸。你长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他沙哑的嗓音中藏着温柔,与一刻钟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截然相反。 穆清嘉缓缓一笑,安了心。 上过药后,霍唯将药碗递还给顾霄,以巾帕蒙住穆清嘉的眼睛,穿过鬓发,在他脑后系了结。 霍唯的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面颊,略微一停,穆清嘉却没感受到那短暂的一触。 蒙上巾帕之后,其他人便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不必再存着那分自惭形秽。 穆清嘉摸了摸巾帕角,嗅闻到了馥郁的桂香。 “谢谢。”他言罢又改口道,“我很喜欢。” 霍唯睫毛微颤,然后抬头示意药碗,嘱咐顾霄道:“收好了。以后你来上药。” “是。” “怎么能麻烦师侄?”穆清嘉半路劫过药碗,“顾霄马上就要结婴了,上药这种小事,我们自己来。” “那你看好他。”霍唯对顾霄道。 穆清嘉意识到什么:“你呢?” “我去魔界。”霍唯道,“杀一个亡魂。” “亡魂?”穆清嘉想起在生死崖一战时,秦关所说的那句话。 昊焱尊者复活了,正准备寻仇。 “你怀疑昊焱尊者与我的眼睛有关?” “无论是不是,他都不能活着。”霍唯凶戾道,“杀身之仇,不得不报。” 这个“杀身之仇”,所指的只可能是杀害穆清嘉的魔修。他回忆到自己临死前,那个攻入皋涂山、白发而控火的魔修。 “原来是昊焱魔尊。”他道,“怪不得我败得一塌涂地。” 在那一战中,不仅仅是他自己,阿唯唯一的弟子——那个资质奇佳的变异火灵根女孩,也命丧其手。 霍唯许是也想到了那个孩子,眉峰锁得更紧。 “我同你一起去。”穆清嘉站起身道。 “你留下。”霍唯不留任何余地。 “阿唯,别忘了,”穆清嘉冷静道,“力言尊者是为我所杀。我能帮上忙,绝不会拖你后腿。” “因为你的附灵术恰好克制于蒙稷。而都元不像蒙稷,他所有的只是纯粹的力量。”霍唯背过身道,“就算全盛时期,我也没有把握杀死他。” “那更需要我了。”穆清嘉道。 见两人僵持不下,顾霄出于礼貌暂时回避,端着药碗回到木屋内。 穆清嘉又想到另一关窍:“昊焱尊者复活,恰好说明他很可能就是宣宗被盗的那一段返魂木。” 他转到霍唯的正面,温软道:“还记得么?我答应过你要去查清此事,所以我必须去。” “潜鱼的确浮出了水面,但这之间出了差错。”霍唯沉声道,“他们并来皋涂山,而是通过某种未知的术法,从远距离夺走了你的眼睛。” 他有些焦躁道:“他们以眼睛为诱饵,想反引你亲自闯入魔界。” 穆清嘉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缓声道:“可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论刀山火海,我们都一起走。” “我反悔了。”霍唯理所当然道,“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你……”穆清嘉难得被气得咬牙,“你反悔得未免太快。” “你留下,帮助师妹。”霍唯直视前方道,“只要皋涂山屹立不倒,你就是安全的。而临皋派能否渡过此劫,就看此次仙盟大比了。” “剑法之争由来已久。宣宗欲与我派联姻,也是觊觎师妹的掌门之位。”他转过身道,“她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帮助。” 穆清嘉深知这一切不过是借口,愤然道:“反复无常。” 木屋内突然传出一阵瓷器破碎声,大抵是顾霄失手摔了器皿,刺耳的“呲啦”声划破黄昏。 然而穆清嘉丝毫没有听到那些声响,他几乎是无可奈何,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我不会打开和释镯。你若想带着元婴不到的修为闯出三危山,便去罢。”他坚决道。 “呵。” 霍唯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像是把所有对人生百味的喟叹都藏在这一笑之中。 穆清嘉一怔,却猛然发现,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权。他看到霍唯抬起手臂,而自己的手则不受控制地抚上了和释镯。 和释镯开锁,发出鸣玉般清脆的声响。 穆清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身体因挣扎而不住颤抖。 霍唯顺势挽过他的手,缓慢地与他十指交缠。 穆清嘉蒙在桂花味巾帕之后的睫毛剧烈抖动。他感到霍唯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了自己的脸颊,留下了烈火的痕迹。 “这大概是身为制造者,唯一的权力了。”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道。 桂香愈浓,他视线完全被火焰所覆盖,生起了窒息的错觉。 或许是他抖得太厉害,霍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怕。我只是想……” 气息交缠间,一只滚烫的蝴蝶吻在他唇角。 吻很轻,在那样轻柔的安抚下,穆清嘉似是不忍惊动唇角的金蝶,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下来。 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只是用唇——用这处全身最薄弱、最接近血液温度的柔软皮肤,紧密贴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感受到对方魂魄的悸动。 一个滚烫,又克制的吻。 “好想让你看到我。”霍唯哑道,“算了。” 清风拂面,蝴蝶离去无踪。 不知多久过去,顾霄在他身后道:“师伯已经走了。” 穆清嘉像是突然惊醒般,僵硬的身体逐渐找回了自主掌控权。 ——就在刚刚,霍唯控制了他的行动。 他早该知道,傀儡术与附灵术一本同源,不过是傀儡中无魂,附灵术有魂。 炼器师只需花费一些心思,集中全部注意力,就能控制自己的造物。 在他复生后的这三个月中,霍唯也曾使用过两三次属于制造者的权力——将他缩小成小木偶放在胸口。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却留在此时此地,用于别离。 他如此热烈地想触碰到他,最后却仅止于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说到底,你也是个……蠢货。”穆清嘉双拳在衣袖下握紧,低声道。 许久,他才发现顾霄还被他晾着,于是强撑起笑意,道谢告辞。 他觉得这之间,一定有什么是他所疏漏的。 穆清嘉能感受到,他与阿唯是两情相悦的。不全是亲人之爱,更是——如果可以称得上的话,是道侣之情。 以师弟雷厉风行的性格,他必提早宣誓主权、攻城略地,必不会延宕克制至此。 然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面纱,炽烈之火全部掩于朦胧的面纱之后。 不知不觉间,穆清嘉已站在自己的茅舍之外,窗前那只陈旧的走马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走马灯失了灯芯,故也不会转动,独剩木质的轮廓和染上黄晕的剪纸画,死气沉沉。 穆清嘉心中一动,取下走马灯,点燃灯芯。热气逐渐升起,气流推动剪纸画奔腾向前。 剪纸人你追我赶,在薄纸上投下暗影。 他恍然想起,五十年前,这只走马灯尚还崭新时,它也是这样向前转动着,在雪地上投出明亮的火光。 皋涂山的初春比往年来的稍晚一些,仍是寒风呼啸,大雪封山。 自力言尊者身死后,他与师弟的关系还未来得及回暖,仙魔最终之战却已踏上了来路。 步承弼代表仙道,与以昊焱尊者为首的魔道约见于三危山,承诺不牵扯凡人,并将仙魔决战定在五日后的三危山。 八百魔修兵将压驻于三危山之外,仙盟宣读聚仙令,召集各族骁勇之士前往边界,并向其承诺丰厚的赏赐与荣誉。 穆清嘉等了一日一夜,见无人上皋涂山中“征兵”,悄悄松了口气。 师尊走后,皋涂山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一名弟子的离开。 霍唯览罢聚仙令,见其上所列既无皋涂山亦无霍家,却是暴怒。 “这老匹夫竟敢欺我霍家无人!” 穆清嘉再次浏览令上内容,发现确如他所言。即便是稍有耳闻的散修都上了聚仙令,而身为剑道至尊剑尊者之徒的他们,却无一人在列。 明晃晃的羞辱。 “许是步宗主体谅我们势单力薄罢。”他却是这样说道。 但那话并未平息霍唯的怒火,他全身燃起金焰,大开大合打出一套剑法,其势磅礴骇然,以此泄出狂躁的火灵气。 他年幼的徒儿薛紫衣为其所惊动,屁颠屁颠地躲在穆清嘉身后,偷眼观察着她性格大变的师傅。 一炷香之后,霍唯心火稍熄,头也不回地向山外御剑而去。 穆清嘉乘剑追上前去,道:“去哪?” “三危山。”霍唯道。 第58章 心志 霍唯是为了尊严而战。 尊严和荣誉,那都是穆清嘉所不理解的概念。 或许是出身与经历使然,霍唯身为族长之子,从出生起便锦衣玉食,为自己的血脉所骄傲,并以光宗耀祖为己任。 而穆清嘉幼时日日想的,无非是祭祀的黍稷三牲能吃几天,大白狐叼来的野猪小鹿如何烧熟,以及村长家哪日又弃了破布衫,能供他和母亲蔽一蔽身体。 尊严与荣誉,于他无非是天边的浮云,他抓不住,也不想抓。 但若是师弟想要,他也不妨一试,试一试这东西到底有多迷人,才值得师弟赴汤蹈火。 他刚表现出跃跃欲试之态,霍唯便道:“不要跟着我。” 穆清嘉呆住。 “不要再跟着我。”霍唯冷道,“你不适合上战场御剑杀敌。在动乱开始之前,回去罢。” 他自顾自说着,剑眉深锁,面色凌厉冰寒。 穆清嘉凝视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高傲。 “……好。” 霍唯对他的情绪毫无所觉,只深陷于自己的想法中。他又有些焦躁道:“而且雍州离战场太近,皋涂山也不够安全,你……” “让我放弃皋涂山?”穆清嘉淡淡打断他。 他心中无数次宽慰自己:那些话、那样的语气都并非师弟本愿,他只是还未走出洗灵的影响,那不是他的错,他应该得到原谅。 但假若,那都是师弟的真心话呢? 假若那是霍唯真正的想法,只是平时被教养和温柔所禁锢,却在此时暴露无遗呢? 或许在他心中,穆清嘉自己就是一个总黏在他身后、拖累他、惯于后退躲藏、弱小又胆怯的废物。 在这个念头的引导下,穆清嘉深藏于冰层之下的尊严,以“自卑”这副丑恶脆弱的形象,浮出了水面。 “让我放弃皋涂山?”他冷道,“我穆清嘉,还没有怯懦到那个程度。” 霍唯微微睁大双眸,像是要辩驳什么。 但此时的穆清嘉已将一切都扔到九霄云外,脑海中只剩下对方被扭曲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师弟,瞧不起我。 “世人如何轻蔑于我,我都不曾介怀。唯有你,唯有你的否定,我——” 他终究难以说出什么刻薄之语,微红了眼眶,轻轻摇头,拂袖而去。 霍唯终是没有拦他,仍去了三危山。穆清嘉自觉再跟去毫无意义,遂留在皋涂山中,守着师弟师妹和小师侄。 “莫要为他伤怀。”秦关找到他,“他不配。” 穆清嘉强自牵起笑容,道:“你都看到了?怪难堪的。” 他见秦关眼底两团青黑,双眸有沉郁之色,遂又笑着揉了揉他的白毛,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去练你的剑罢。” 秦关眼中划过一抹戾色,逃掉他的手,道:“我马上就要及冠了。” 穆清嘉随意“嗯嗯”两声,接着巡查护山大阵的符文。 过半日,水惊蛰又找上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露关切。 “小师弟告诉你了?”穆清嘉无奈道,“小事一桩,不必为此烦忧。” “二师兄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水惊蛰柔声道,“话语真的能表达心声么?惊蛰认为是不能的。有些人心是真的,却总会说出些无心之言。” “我晓得。”穆清嘉向她展颜一笑。 水惊蛰这才放下心,跃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 “其实我能理解二师兄的想法。名誉这种东西,虽说是虚的,却也必不可少。”她娓娓道来,“我们日后开宗立派,总要有一两件功绩,才能立得住脚、服得了众,才会有弟子慕名前来。” “二师兄这么拼命,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水惊蛰抬头笑眯眯道,“再说了,男人心野不愿顾家,还有我陪着大师兄呢。” “嘴真甜。”穆清嘉摇头笑叹,“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经过这一劝,他心情倒是好了大半。然而,原本承诺陪着他的师妹,却在当日夜晚被水家强行带走,逼去三危山。 再之后便是史称“仙魔劫”的旷世之战,魔修破坏约定,攻入九州烧杀抢掠,生命在烈火中戛然而止。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次争吵,顾霄最初才对霍唯存有偏见。 而霍唯也因为没能在关键时刻留在他身边,而愧疚悔恨至今。 毕竟谁都没能想到,只是因为一个选择,那日的不欢而散,便成为了他们那一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这段记忆的重现,给穆清嘉本就沉闷的心情蒙上一层灰雾。 但其中种种细节,又让另一条路在他眼前豁然开朗: 师妹从来都爱撮合他与阿唯,绝不可能向顾霄说什么有关霍唯的恶言。 ——那么,顾霄最初对师弟的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得去找一趟玃如。”他自语道。 他再次寻到皋涂山风眼处,见到了如雪峰般的四角。玃如被他扰了清梦,不满地喷了一鼻子气。 穆清嘉抵挡住狂风,艰难道:“对不住了,但这山中只有您最为老成持重,有些事只有您才知晓……” 玃如收了风,对他的奉承之言嗤之以鼻,道:“何事?” “顾霄,那个冰金双灵根的剑修,当年是如何拜入水惊蛰门下的?”穆清嘉问道。 “吾懒于理会尔等凡人之事。”玃如不屑一顾道。 穆清嘉面露失望,背身低声念道:“不该问他,他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玃如虽知他是故意激将,却忍不住大为光火:“小子,你给吾滚回来。” 穆清嘉瞬间回头,扬起笑脸,洗耳恭听。 “十六年前有一个小子独自上山,还带着一封信。”玃如不悦道,“那本非选拔弟子的时间,水惊蛰却破格将其收为弟子。” “果真如此。”穆清嘉拜谢道,“谢过玃如大人。” “莫要唤吾大‘人’,那是你们人类一厢情愿的说法。”玃如询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等。”穆清嘉懒懒道。 “看来吾能耳根子清净一段时间了。”玃如眯缝着鹿眼细细打量他,忽而问道:“走之前,吾先问你,志在何处?心在何处?” 他这话问得很是突兀,穆清嘉有些讶然道:“为何突然提起这事?——心脏当然是在胸膛里。” 玃如嘲笑他的逃避,道:“穆洹真的心在九州天下,吾心却只在皋涂一隅。所以最终我们背道而驰。吾再问一遍,你的心在何方?” 穆清嘉只得笑道:“两者不可共存么?既护了天下,便也护了皋涂,护了我的至亲至爱。” “你的天真会让你一无所有。”玃如严肃道,“亦或是……” 仙上通天意,却限于不可泄露天机的规则,向来说话都是神神叨叨的。穆清嘉仔细思索这番话,只觉玃如想暗示他什么,却又不甚明晰。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护心爱之人,与护九州天下有何矛盾之处么? “不论如何,我都会让阿唯活下去。”穆清嘉表明态度。 玃如沉默一阵,俶尔呼出一口气,悠悠叹道:“罢了,吾已经活得太久。这九州存亡又有吾何干?” “九州存亡?”穆清嘉一凛:“您也如狐仙一般,知道……” 夜空晴朗,本是万里无云。然而,他这话还未落下时,倏尔惊雷炸响,犹如紫电龙蛇,裹挟着天地之力轰然击落。 穆清嘉立刻掩口,天雷挥舞着巨斧,险之又险地与他擦肩而过,劈在他脚边的山石上。 山石焦黑,随后化作齑粉,一吹即散。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他却已冷汗满襟。 刺痛和麻痒交替在他体内流窜,这是除去霍唯金焰以来第一个,会对返魂木产生威胁的力量。 若方才他反应得慢,将狐仙的预言说出口,天雷会毫不犹豫地劈向他,摧毁返魂木。 ——这便是狐仙所言,天道的惩罚? 竟严苛到稍稍向他人提起都不能。 玃如对此倒是熟视无睹一般,气定神闲道:“那些破事暂且不提。吾向来自私自利,谈何心怀天下。” 他漫不经心道,“你听好了。曾有人求过我一件事。” 穆清嘉立刻反应过来:“阿唯?今日未时,他找您就是为了求这件事?” “是在更久之前。”玃如沉声道,“他让我救一个人,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为我……付出了代价。”穆清嘉怔然道。 玃如不置可否:“吾可没有泄露秘密,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与吾无关。” “原来是这样。”穆清嘉喃喃道。 复活可能并不如霍唯所言那般轻易,但为了达成这个夙愿,他付出了某种代价。 穆清嘉忽然想起自己在用附灵术时,短短一瞥看到的师弟。 他的脸色过于苍白。 若说是与步琛斗法时留下的暗伤,又怎么会从九尾狐到比翼鸟期间,都没有任何好转? 这代价……或许就与师弟的身体状况有关。 而霍唯也为此犹豫不决,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时而克制地面露冷漠,时而情绪冲破枷锁,现出一丝暧昧的情愫。 因为,师弟知道,这份情感或许不会长久。 刹那间,莫大的恐惧淹没了穆清嘉。他呼吸急促,脑如针扎,扶住了身旁的桂树,才勉强站稳。 ——不,他还有机会。 找到霍唯,获知真相,然后一起寻找解决的方法。 只要他还在,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谢谢您。”穆清嘉跪下,认真给玃如磕了三个头,“我会把他带回来的。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到皋涂山。” 玃如缓缓转过身去,用雪白的尾对着他。 “晚辈还有一事相求。”穆清嘉恳请道,“仙盟大比在即,我怕师妹会吃亏。” “我知晓您不问世事,但她也是您从小看大的孩子。如果真发生什么不测,请保护她,带她走,不要让她被发现。” “说什么废话,临皋派掌门可不是等人营救的弱女子。”玃如嗤道,“再说了,你们在这之前回来,自己解决,不就行了?” 穆清嘉释然一笑,道:“所言极是。若师妹问起我和阿唯,请转告于她,我们会平安无事,如期归来。” 第59章 卧底 掌灯时分,清湖河畔,顾霄居所。 仙修坐在桌案边,一手撑额沉思,一手摩挲着枕寒剑。木屋内点着一盏小灯,葳蕤火光将人影映照在窗纸上。 柴门轻叩,他像是突然惊醒般,剑锋划过指尖,割出一道细痕。 “是我。”穆清嘉在门外道,“眼睛有些痛,不知师侄这里可有止疼的药?” 兴许是无人在旁,顾霄听到他的声音后并未掩藏心思,眼中浮现出浅浅的挣扎之色。 “请进。”他撤了结界。 “打扰了。”穆清嘉微一抱拳,被引向一只蒲团。 房内陈设简陋,草药味却极浓。人若是长久浸泡于其中,必然会沾染一身药香。 而这些草药也并非为了此间主人,而是这山中近百名临皋派弟子。 这与顾霄本人冰冷的气息相差悬殊,穆清嘉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清冷之人,竟会有看病救人的嗜好。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出来。 顾霄抓药草的手微顿,道:“家母气虚体弱,晚辈不过是久病成医。” “尊老爱幼你都占全了。”穆清嘉笑道,“刘家大夫人的女儿,现在如何?” “前月已送予门外仆妇抚养。”顾霄淡淡道,“她稍大之后,或许会成为师弟的第一个弟子。” 穆清嘉状似随意道:“你怎么不收?” 见顾霄有一瞬间僵硬,他又带着歉意道:“是我交浅言深。” 顾霄轻轻摇头,画符研制好药汁,走到穆清嘉身边,等他睁眼。 穆清嘉静默片刻,忽而似笑非笑道:“怎么,这药比上次多了一分别的味道?” 顾霄面上一紧,行动自如道:“师伯多虑了。” “多的一味仙草——醉杜鹃?”穆清嘉说笑道,“听闻此草能使修仙之人足足睡上三日三夜。怎么,莫非用药太疼,还需麻醉?” 其实在致使昏迷的仙草中,“醉杜鹃”的效用不算最好。但它奇就奇在无色无味,掺杂在其它药草之中,根本无法被察觉。 穆清嘉是木灵根,熟知各类仙草,这一点顾霄很清楚。所以他推测,顾霄若想使心思,必然不会挑带气味的仙草,免得被他发觉。 正是因为“醉杜鹃”无色无味的特殊性,穆清嘉才会选择它,来诈一诈顾霄。 “师伯许是记岔了。”顾霄仍是冷冷道,“醉杜鹃无色无味,更何况,晚辈没有理由对您下这等迷|药。” “普通修士或许察觉不出,但我并非常人。身为百木之长返魂木,没有我发现不了的植物。”穆清嘉微笑道,“至于理由么——我正想从你这里听听呢。” 一缕凉风拂过,吹灭桌案上的灯盏。 顾霄的嗓音依然镇定自若:“师伯是从何时察觉的。” “若说是怀疑的话,应该是最初发觉你在灵根上撒谎时。确认还是刚刚。”穆清嘉提醒他道,“若还想和谈,建议你把背后的东西收一收。” 顾霄眼神微动,索性将藏在身后的绳索法器放在桌案上。 “捆仙绳?”穆清嘉讶异道,“这样珍惜的法器用在我身上,未免大材小用。” 这种法器能封住目标的仙法和行动,时间依目标修而定。但顾霄手中这段捆仙绳只是地阶,品阶不够,因而只能封住穆清嘉三瞬。 仅是三瞬,便足够顾霄给他灌“醉杜鹃”了。 “物尽其用。”顾霄道,“若能将您带回魔界,祭出捆仙锁也算不得什么。” 他又补充道:“晚辈在此间设了结界,师尊现在忙于应付仙盟,恐怕无人来支援您。” “她信任你、教导你,你却趁她落入陷阱时背叛她。”穆清嘉好整以暇道,“不觉得自己良心过不去么?” 顾霄双眉紧蹙,低声道:“此事非做不可。” 穆清嘉叹了口气,懒懒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桌边,道:“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早说要带我去魔界,或许你连‘醉杜鹃’都不用准备,我便‘自投罗网’了。” “师伯这是何意?” “我再问你一句。”穆清嘉不答反问:“我与霍唯在仙魔劫前意见相左、不欢而散,是谁告诉你的?” “我师傅。”顾霄给出了与数月前相同的答案。 “真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穆清嘉摇首,站起来道,“你以为这般回答,我便不知,你的‘师傅’和‘师尊’是两个人了么?” 顾霄鬓间发丝微动。 其实穆清嘉很久以前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常人或许察觉不了这两种叫法之间的微小差异,但对于他来说,两者之间的感情距离是不同的。 他注意到,顾霄总称水惊蛰为“师尊”,而只有当他问及那次争吵的消息来源时,顾霄才会称为“师傅”。 “你是要把我带到你师傅那里去罢。”穆清嘉逼近他道,“反正也快见面了,不若让我吃颗定心丸,告诉我,你的‘师傅’到底是何人?” “剑尊小弟子,秦关。”顾霄道。 穆清嘉长长松了口气,还有闲心打趣道:“秦关是金灵根,惊蛰是水灵根,你金水双灵根,拜两个师傅倒也是极为合适的。” 顾霄无言以对。 “你呢,你是魔修么?”穆清嘉问。 “暂且不是。”顾霄道。 “最好保持下去。”穆清嘉笑意盈盈道,“阿唯嫉魔如仇,我怕他一个不忍不住送你重新轮回。嗯,我拦不住的。” 霍唯人不在,威慑犹在。即便是言语威胁,顾霄都有些背后发凉。 “那我们尽早上路罢。”穆清嘉说着便往外走,“你们师徒太贴心了,正想不到如何安全进魔界呢,就派了人接应。” “晚辈可否一问……”顾霄欲言又止。 “问为什么顺路?”穆清嘉回头笑道,“因为我急着去魔界把不听话的臭崽子接回家。” 他没看前路,步履如飞,突然“通——”地撞在顾霄为了困住他的结界上。 一块青紫色的鼓包瞬间在他额头上肿起。 “抱歉。”顾霄有些无措道,“师伯,我带了飞行法器,时间很充裕。其实我们不用这么着急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作为急着交任务的绑匪,为何要劝任务目标别着急。 ------------------------------------- 九州极东,扬州,浮玉山。 整座山体貌似翡翠,晶莹剔透,草木不生,其上自有玉树玉花点缀,实乃人间不可得的仙境。 浮玉山中有一湖,湖面浮光跃金,琳琅满目,细看则是无数玲珑画舫飘浮与翠湖之上,隐有歌舞之声传来。 翠湖中央,则是一只四面无依的湖心孤亭。香风暗拂,吹起藕荷色的鲛绡帘幕,其中人影浮动,撩人心扉。 空气奇异地扭动,乐鹿的身影缓缓显露,几个起落,步入湖心亭中。守侍皆乃阁主贴身之人,对其熟视无睹。 湖心亭内部比它的外观要广阔得多,雕甍画栋,彩绫翩翩,穷奢极欲。愈深入,香气愈浓,少女娇笑声不断,隐有管线琴乐隔帘相闻。 当乐鹿见到师陵时,她正慵懒斜卧在软塌上,由娇俏女儿家为她染豆蔻指甲。 塌前有三名俊美男侍,一捏腿,一弹琴,一书画,皆是剑眉星目,兰芝毓秀。 若穆清嘉在场,必定会惊觉,他们的容貌气质与剑尊者穆洹真在世时略有相似。 见此骄奢淫逸之态,乐鹿抽了抽嘴角,还未说什么,那榻上的女修便道:“看不惯也请闭上嘴。” 她的嗓音似有仙术加持,听其音如闻仙乐般醉人心脾。 “一把年纪还如此荒淫无道。”乐鹿嫌弃道,“哪日听闻水榭阁主马上风‘仙逝’了我都不会惊奇。” 这个看起来妖娆艳美的女修,便是浮玉水榭之主——师陵,掌控着三界最强悍的消息网,同时也是一名预知天机的命修。 “我看你是羡慕罢,小孩子。”师陵吹着指甲挥退一众侍从,“你要的水滴与其相对应的记事簿已经准备好了,还找我有什么事?” 她这种对待小孩的态度每每都会踩中乐鹿的雷区。他忍了又忍,道:“看来你是不想见你侄女了。” “诏儿?”师陵身形微顿,美目一斜看向他,“你把师诏捞回来了?” “费了一番功夫。”乐鹿露出与他容貌不符合的沉稳,“不过好在并无大碍。” “哦。”师陵依旧吹指甲。 谈话难以为继,乐鹿只得提醒道:“……你没有什么要感谢我的?” “我早算过了,诏儿命里终有一大劫,过了就一生顺遂安康。”师陵状似漠不关心道,“没有你,也有其他贵人出手相救。” 与命修交谈就是如此困难,因为在她们眼中,所有的事都由天道安排妥当,命中注定,并没有什么意外之痛,亦无意外之喜。 “我还耗费一颗九转回魂丹助她固本培元。”乐鹿再次暗示道。 “我侄女国色天香,你禁不起诱惑,自愿救她的。”师陵将散发撩到背后,一脚踩下榻来,无赖道:“送出去的东西,还能再漫天要价不成?” 乐鹿气得满头冒青烟,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两人齐齐看向笑声发出的位置,只见轩辕镜的伪装消失,露出一名紫棠襦裙的女修来,正是步琛消失的师姐,师诏。 一月不见,她与当初那个形容枯槁、受力言术所控的女修判若两人,虽不如师陵娇艳,却称得起一句“国色天香”。 “我怎么会为女人所惑?就这种姿色的女人,我见识的……” 乐鹿本想说“我见识的多了”,然而转头一看师诏,肚子又瘪了回去,两个腮帮子倒是气鼓鼓的。 师陵见侄女安然无恙,心下涌起了淡淡的喜意,有心情奚落乐鹿道:“见识的怎么了?” 师诏见乐鹿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忍不住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姑姑,您别捉弄他了。”她道,“若非乐前辈将我藏入镜中,悉心照料,侄女现在恐怕早已再次出‘意外’而死了。” “再次出意外?”师陵峨眉微蹙,“听起来,上次你的失踪另有隐情。诏儿贵为水榭阁主同族,又是松鹤尊者的徒弟,哪个胆大包天,竟谋划到你身上?” 她虽能测吉凶,却无法预测到具体的细枝末节,因而也不知师诏劫难的缘由。 乐鹿把乱发理服帖,在一边凉凉道:“他还真有这个实力,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是谁?”师陵蹙眉道。 “姑姑。”师诏突然沉声道,“我们都信错了人。” 她闭了闭眼,“师傅、不,松鹤尊者,现在他恐怕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一旦找到,便毁尸灭迹罢。” 第60章 浮玉 “你是说,步承弼想害你?”师陵见她不似作伪,心中微愕。 她立刻想起,半月前姑媱城事发,步承弼亲自赶到浮玉水榭与她会面,后续一直询问有关师诏的消息。她只当是爱徒心切,却未曾料到,步承弼找她是为了杀人灭口。 “步承弼他,为何这么做?” “师姑娘聪颖伶俐,在宣宗深得人心,又是宗主之徒,日后必定一呼百应,接管宗主之位。”乐鹿散漫道,“但步承弼要的是一个同族的听话傀儡,而不是师姑娘这种不易掌控的异姓弟子,接管宣宗的宗主之位。” “仅仅是因为如此?”她百思不得其解,“诏儿到底是他的亲徒弟,而且步承弼看起来并非背信弃义之辈。” “你看错了他。”乐鹿恨声道,“三百年前,他就是一个连师弟都不肯放过的歹毒小人。” 师陵思索片刻,道:“我确实记得,步承弼刚入道时有个惊才绝艳的师弟。不过那孩子年纪太轻,出现的又太过短暂,现在修真界已没几个人记得。” “承蒙抬爱。”乐鹿负手挑眉。 “你就是他的师弟?”师陵这次终于惊讶了,“的确,你命格是我见过的最为诡谲的修士,经历两次大劫却仍续有一线生机。说实话,你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我面前,都是奇事一件。” “眼下第三道凶劫即将来临,你若还能活过此劫,我敬你是个千年王八降世。” 听她言及乐鹿命数,师诏捏紧袖口,轻声道:“就没有办法可以帮他么?” 师陵见她关切之情,心中忆起些旧事,叹道:“命之所以是命,正是因为难以违背。” 若她能够改命,如今又岂会自封于浮玉水榭,寄情于笙歌曼舞,与那几张脸。 “别信她这套鬼话,老生常谈罢了。”乐鹿倒是浑不在意,“下一劫我心中有数。但死的不是我,而是步承弼那伪君子。” 他从湖心亭的拱形柜中找到编号,取出一枚早已备下的储物玉佩,其中装有浮玉水榭收集到的各种水滴素材。 有了这些,一个月之内,他便能彻底完善轩辕镜,将三百年前的那一幕展现于所有人面前。 从此以后,他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地活着。 阳光在玉佩中折射出耀眼的弧度,玉佩被他捏在手中,止不住地颤抖。 乐鹿面无表情,左手握在右腕上,稳住了手,也定了心。 “路已经铺好,只待东窗事发。近期魔界将发生一件大事,凶吉不辨,但请阁主封锁近一月中魔界的所有消息,以假消息暂且应付。”他垂眸道,“其余的,你只需两不偏帮,看戏就好。” “故我所愿。任是步承弼在仙界如何居功至伟,只要他想害我师家之人,就该付出代价。”师陵迈起大长腿,“不过,请务必小心,前些日他离山前来找我卜卦,可是‘大吉’。” “我知道了。”乐鹿背对着二女,沉声道,“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退缩——这是我苟活到现在的全部意义。” 随着话音落下,轩辕镜发动,他的身影逐渐透明下去。 “乐前辈!”师诏忽然唤道,似有留人之意。 她病时神志模糊,时而癫狂,娇颜枯槁,乐鹿却一直尽心救治,面上不显,手下却体贴入微,从未有嫌恶之意。 他们皆为同一人所害,最初那是同病相怜,随着朝夕相处,便再难以说清。 乐鹿闻声微顿,捏下左面的耳坠,手指一错,那枚九龙钱便凌空飞起,被师诏捉在手心里。 “这个小玩意送你,感谢你的证词。”乐鹿散漫地摆手作别,“还有,你比你姑姑可爱多了。” 他离开之后,师诏端详着那枚九龙钱,许久未动。 师陵见状轻叹,她赤着足漫步过重重帘幕,走到水榭边缘。阳光对许久未离此地的她来说有些刺目,她伸出手遮挡晚霞的柔光,看向西面。 “三百年一晃而过,距离我入道时,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她低声喃喃,“旧人本来就不剩几个,现在又要少一个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师诏与师陵揭露她步承弼的丑行时,步承弼当然并非毫无所察。 早在姑媱城瑶草被焚当日,而师诏莫名失踪时,他便知此事不可善了。失去浮玉水榭这个盟友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寻找其他的消息来源。 昊焱尊者身边,还有他安插的一枚棋子。 他从储物灵玉中取出一只青铜小兽,妖兽长身长尾,头颅灵巧,双眸不动而有光,细看来却是狡猾的贼光。 那是一只黄鼬,民间称其为黄鼠狼。 “魔界动乱将始,将消息传与本尊。若有意外,回收昊焱尊者的返魂木。”步承弼对那只青铜黄鼬道,“此乃半粒噬心咒的解药丹,若想获取令一半,让本尊看到你的诚意。” 他将一粒赤红丹药捏作两半,一半塞入青铜小兽的口中,另一半收入囊中。 然后他向那青铜小兽捏了一个诀,它便活转过来,叼着丹药向西北而去。 这种小法器在妖修中十分常见,远途传递消息极快,不几日便可到达魔界,将讯息传达到它主人那里。 ———— 小半月后,魔修地界上空。 穆清嘉和顾霄一路披星戴月,越过苍凉的雍州大地,越过高邈壮美的雪山高远,出三危山,至魔修领土。 近十天的路程,穆清嘉赞赏山川壮景,询问有关魔界的势力分布、风土民情,又兼想从顾霄嘴里套些话,嘴总是不闲着。 顾霄则沉默寡言,除了回答必要的提问,很少出言,只是眺望着远方,留给他一个肃萧的背影。 “你都要回家了,为何如此愁眉不展?”穆清嘉奇道,“莫不是现在就开始想念惊蛰和霍泷了?” 顾霄礼貌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糊弄了事,还是在表达肯定。 魔界地处西北,常年寒风呼啸,即便是在夏日,也昼短夜长,极少暖阳。这里甚至连活物都很少,更别提种植庄稼或者放牧。 穆清嘉觉得,魔修们至少有一点诉求是值得肯定的:这西北苦寒之地的确不是人该住的地方。 转眼他们又到了秦关势力范围下的据点,稍事休息后,再度启程。 几度补给之后,穆清嘉倒是对小师弟的强大势力颇为惊讶:据点星罗棋布,且隐秘安全。他能在短短五十年间收服如此多魔修势力为自己所用,倒是极为难得的。 十日中,穆清嘉为霍唯身体之事,心中日夜难安。不免偶尔昏睡,梦中回忆起生前琐事,皆是恬淡而动人的。 回忆中逐渐多出了幼时秦关的身影,刚开始只是调皮敏感了些,随着长大变得桀骜不驯,嫉世傲俗,像大多数剑修那般,总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下有生母惨死的经历萦绕于心,又有修仙界所鄙夷的血液流淌于身; 上有否认他追求自己剑道的师尊,又有天赋卓绝、血统尊贵的霍唯,如过于耀眼的圆日般,时刻高悬于头顶。 难以喘息。 在某些方面上,穆清嘉觉得自己与小师弟极为相似,无论是他耻于提及的旁门左道,还是他的凡人出身。 故而同病相怜,甚至为了安抚他的愤懑,将自己的附灵术之法告知于小师弟。 所以前些日在皋涂侧峰之时,秦关才一眼认出偃师就是他。 但在这些往日的记忆里,秦关只是一个渴慕力量,又有些偏执的少年剑修,似乎与师妹口中那个凶残的魔修,并非同一个人。 穆清嘉仍不知晓,在这些如水流般平淡温柔的记忆中,到底是什么促成了秦关的骤变。 梦中隐隐有一股桂花香萦绕在身边,令人心静神宁。 仿佛霍唯就在他身边一般。 只有一次,宁静的夜空被紫焰焚烧,桂香消逝,从黑暗中伸出一双女子的手。 那是一双缠满黑纱的手,黑纱与袖口的缝隙处,残留着被火焰烧伤后的疤痕。 她自黑暗中缓缓走出,眼上蒙着黑纱,与穆清嘉自己的白绫截然不同。 女子在他面前缓缓解下黑纱,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 穆清嘉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自己的眼。 然后他便被突如其来的颠簸惊醒了。 “到了。”顾霄道,“魔界并非只有我师傅,未免引起其他魔修的注意,我们只能……” “偷偷进去,选偏僻的路。”穆清嘉接口笑道,“最近做什么都是偷偷摸摸的,我早习惯了。” 他心中还在回味刚刚的梦境。 他不相信自己会无缘无故杜撰出一个陌生女子,而那眼睛,似乎也在暗示他,抢走自己双眸的正是这名女子。 其实这种远距离的巫咒之术极为罕见,而且施术者必须带有目标的贴身之物才行。这也是他们没能意料到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 这名女子就在魔界,或许由于他们距离越来越近,所以才能感受到与施术者的精神牵连。 只是那紫焰——穆清嘉黯然忆起没能护住的小师侄,她临死前瞎了眼,而自己的眼却被另一名用紫焰的女子拿了去,总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们所在之处是魔尊成魔前的行宫,主殿名“魑离殿”,也是其子秦关现在的居所。宫殿风格粗犷,主红黑双色,占地极广,足有千百个园囿。 穆清嘉便被藏在其中一个隐蔽的角落中。 他目前的计划是等秦关来见他,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威逼利诱,最好让他助自己寻找霍唯,寻找自己的双眼。 然而小半日过去,除了少数几个聋哑侍从之外,穆清嘉再无见到一个正常人,更别提秦关了。 与此同时,一个流言在宫中悄然升起:储君在人界物色到一个绝世美女,派其首徒强取豪夺,夺回宫中金屋藏娇。 任何人见了,是一只眼睛见的便灼瞎一只眼,两只眼见了便灼瞎一双,若胆敢碰了这美人,更是要抽筋扒皮,炮烙之刑伺之。 穆清嘉:…… 虽说这传言能有效降低他被发现的风险,但这未免太过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秦关(自豪叉腰):跟着我住豪华宫殿,还是跟着霍唯三界流浪? 穆清嘉(怜悯):……算了我不说答案了,省的伤你自尊心。 第61章 顾母 传言道魔界储君后宫佳丽三千,其中有不少泼辣善妒的魔修女子。 穆清嘉只是当做笑谈随便一想,却未曾料到,半日后,真有一名女子携带一群小丫头,风风火火闯入他院中。 ——不如说,那女子本身,便是个小丫头。 他低头俯视着那个身高不到他腰间的少女,无语凝噎。 若是小师弟真敢来见他,第一件事,就是代师尊罚跪他三天三夜,尔后阉之,省的以后祸害小姑娘。 或许是他的俯视惹恼了华服少女,她着恼地哼了一声,便有侍从小丫头施咒将小姑娘抬高,直到她比穆清嘉还要高上半截。 小姑娘向他伸出了手。 穆清嘉脑内回闪过曾经见过的宫廷话本,仿佛看到下一瞬姑娘的巴掌向他扇来,然后又被他的护体真气反击,飞出十米的情景,一时有些茫然。 然后,他忽然感到头上软软的。 小姑娘在抚摸他的发顶,如同长辈一般。 “你便是霄儿的师伯罢。”小女孩奖励似的轻拍他的发顶,“前些月,本君见他写信提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穆清嘉:…… 他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了,恭谨道:“请问您是?” “本君是霄儿的母亲。”她用稚嫩的脸露出慈祥的表情。 穆清嘉不知她表情如何,反正他自己的表情一定是震裂的。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华服少女斥道:“四个小贱蹄子!见着长得俊的男人就走不动路了?还不快把我们送进去!” 性格是意外地泼辣,简直令人无法相信顾霄是从她肚子里滚出来的。 穆清嘉让座毕,正要沏茶,忽听华服少女一声断呵,手中的茶具便被那些小侍女接了过去。 虽然按辈分说,穆清嘉与这少女该是同辈,他却很少见过这般性格的女子,不自觉拘谨起来。 “别紧张。”少女安慰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你是好孩子,和那些偷懒的坏蹄子不一样。本君不会骂你的。” “谢、谢谢。”穆清嘉尴尬道。 他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心道顾霄个逆徒怎么没事先告诉他,魔修女子性格都这么彪悍的? 少女被他的窘态取乐,捏了捏他的手,道:“本君若再年轻些,碰见你这般可爱的孩子,或许会比殿下先一步‘金屋藏娇’呢。” 穆清嘉厚着脸皮道:“承蒙厚爱。”然后趁着抱拳的姿势,不着痕迹地脱离她的手。 “可以叫你嘉儿么?”少女自来熟道。 穆清嘉一怔,想起自己的母亲和狐仙,轻轻点头。 “果真同殿下所说的一样,嘉儿和那些仙道伪君子不同,对我们没什么偏见。”少女道。 “谬赞了。”穆清嘉逐渐找回气定神闲的姿态,“不过,涉及原则之事,我是不会手软的。” 华服少女勾唇一笑,岔开了话题:“霄儿这些年如何?” “我与他相处时间不过半月。”穆清嘉道,“不过他半途修仙,现已至结婴之期,师妹也很是信任于他,想必是可塑之才。” 听到这里,华服少女忽地整个人垮了下来,捧着带点婴儿肥的面颊,开始唉声叹气:“这下好了,这一遭霄儿辜负了你们的信任,不管是那女娃,还是你,恐怕都无法原谅他了。” “我是主动来魔界的,还要感谢他一路‘护送’。”穆清嘉道,“但他师尊那边……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你一定要帮我,让那女娃别记恨我儿。”华服少女再次拉住了穆清嘉的双手,恳求道,“霄儿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穆清嘉不置可否,道:“您说。” 临到关头,她却又犹豫起来,面色复杂,既有怯意又有恨意。 “霄儿,是本君被仙修强迫而生的孩儿。那时——” 言及不堪往事,即便她生性直爽不拘小节,但还是有些挣扎。 闻言,穆清嘉心中讶然,不是为仙修中竟还有如此道德败坏之徒,却是为顾霄的母亲。 若是仙界或人界女子,必不会向陌生人倾诉这种败坏名节的过往,引以为终生不可见人的耻辱。而这魔修女子,身上倒是具备了仙道所不曾有的大方勇敢。 “我知道了。您不必为难自己。”他缓声安慰道。 华服少女感激地对他一笑,接着恶狠狠道:“总之是一个十足恶毒的伪君子。他强迫于我,又怕留下子嗣,便在我身上下了毒。” 她咬牙道,“本君修为高,那毒发作不了,倒没什么大碍。但只要我产下子嗣,毒便会过继到霄儿身上,顷刻间要了他的命。” 穆清嘉心道,原来顾霄还有这般曲折的经历。但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身体看起来很健康,也不知他母亲为此牺牲了什么。 “有人劝我放弃他,可我那时想,本君这般人见人爱,我儿必然也花见花开,把他生下来造福魔界的姑娘们岂不更好?”华服少女骄矜道,“事实证明,本君的决断果然英明。” 穆清嘉心中温软,笑道:“这么说来,我们那里爱慕顾霄的姑娘也不少,皋涂山也该感激于您才是。” ——如果顾霄能平易近人一些的话,这话就是真的了。 华服少女眉眼弯弯:“于是霄儿就这样出生了。他降生时,本君为了保全他性命,把半生功力都传与他,所以本君才变得如今模样。” 穆清嘉微怔:“您从前……?” “从前本君可是大美人,见者皆茶不思饭不想。”华服少女有些遗憾道,“现在勉强算是个小美人罢。” 中毒后身体变成幼年时期?穆清嘉凝眉思索:这症状怎的和乐鹿如此相像? 他还没想好如何提起,便听华服少女接着道:“婴孩本无法承受本君的魔功。多亏了殿下出手相助,将他尊贵的血液分予霄儿,将魔气与剧毒一同封印,才保了他的小命。” 穆清嘉想到,灵眸在顾霄身上看不到魔气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封印”。 “这便是我们母子必须报恩的理由。”华服少女叹道,“所以霄儿才被送去九州仙界长大,不但与本君母子分离,还辜负了他在仙界的师傅。” 穆清嘉心中却想,小师弟搭救顾霄母子,恐怕并非是为了乐善好施、扶助弱小,他救下顾霄的原因,大概是同病相怜。 因为秦关自己,也是在强|暴中诞生的半仙半魔。 他母亲是一名仙道女修,自被魔修玷污后产下白发褐肤的婴孩,便广受族人横眉冷目相向。直到逐出家族,在寿元未尽的年纪,郁郁而终。 穆清嘉还记得,那个落魄不堪的女修在临死前将小男孩送到皋涂山脚下,穿着粗布服的白发小男孩哭声震天,直吵得玃如打发他下山驱赶。 秦关眷恋母亲,却是从来不认他那魔尊父亲的。 所以他真如三界传言中那般,打算继承魔尊的意志么? 穆清嘉端着茶盏思索片刻,轻叹了口气。他又想起症状与乐鹿极像的剧毒,问道:“您可知那毒是什么毒?可有解法?” “若是本君有解法,又何苦维持这副头脸?”华服少女苦恼道,“从前男人见了本君想拜倒在我裙下;现在男人见了本君,却只想和我玩亲亲抱抱举高高。” 穆清嘉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安慰道:“这些年顾霄一直在寻找研制解药的方法,也许就快了。” 华服少女心中感动,却骂道:“这孩子,真是不学好,总让杂学耽误修行的功夫……” 话犹未了,两人忽然齐齐回头。院中传来侍女裙裾摩擦之声,数息后顾霄站在外厅,嗓音清冷,道:“母上,师伯。” “请进。”穆清嘉道。 华服少女抚心口叹道:“看看这些年他都被仙道荼毒成什么样子了,空守些迂腐规矩,连自己走进门都不会了,还要别人准许。” 穆清嘉哑口无言:“……” 顾霄推门而入,先作揖行礼,尔后道:“母上,师傅禁止任何人进入此院,还请母上与孩儿离开。” 灵眸的视野中,他仍是金蓝双色,腰间佩着枕寒剑,与在皋涂山中一般无二,并未显露出魔气。 “又来了。”华服少女不耐地撇嘴道,“你是魔修,是本君的孩儿,生当恣意行事,有些规矩该听便听,不该听便罢。不能为了守规矩,连声‘娘’都不肯唤了罢。” “娘。”顾霄冰冷的面颊上现出一丝无奈,“魑离殿有贵客登门,殿下正召集‘四君’前往,所以孩儿才特来知会您。” “‘贵客’?”华服少女眸光一动,“倒是多事之秋。” 她一敲茶桌,那四个小丫头便鱼贯而入,将她抬起。 “有些急事。”她对穆清嘉回眸一笑,“下次再寻你谈天。” “再会。”穆清嘉微笑道。 “失陪了。”顾霄抱剑,然后向穆清嘉嘱咐道:“来者不善,请师伯多加小心。” 穆清嘉应下。他已经看过那几个监视他的哑仆,修为都在金丹中期之上,至少能起到警示作用。 ———— 行向魑离殿的路上,顾霄语调微沉,道:“娘,您没有向师伯提起那些陈年旧事罢。” “为什么不提?”华服少女理所当然道,“是什么就说什么,若要怕也该是本君怕,霄儿缘何不敢面对那些腌臜事?” “并非害怕,只是……”顾霄凝眉组织语言,“现在提起旧事,无异于利用他的善心和怜悯。不论孩儿做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向师傅报恩,并非我背叛他们的借口。” 他像是轻叹了口气,“即便现在求得原谅,孩儿也会于心不安。” 华服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为自己谋求好处,不是天经地义的么?霄儿,你可太丢魔修的脸了,都怪我,是为娘教的不好。” 她一顿,又想起另一事:“霄儿为何还未练成魔婴?现在你的身体已经足够承受本君的魔功了,若解除封印,修为必将一飞冲天,位列第五君,也算是对殿下有所助益。” 她见顾霄神情冰冷,道:“——你不会是,还想回仙界去,不愿修魔罢。” “母亲言重了。”顾霄面无表情道。 “真是儿大不由娘,但或迟或早,你都会成为魔修。”华服少女抱头苦恼一阵,问起正事:“对了,你说的‘来者不善’,是哪一边?” 顾霄神情凝重,道:“昊焱尊者。” 华服少女闻言,一反嬉笑之态,面色沉了下去。 “死了一次还不安分。”她忧心道,“殿下这回可有麻烦了。” 随即她按住顾霄肩头,恳切道:“霄儿,听娘一次话,先回洞府闭关突破罢。”她睫毛轻颤,做出了决定,“魔婴也好,元婴也罢。” “孩儿不急这一时……”顾霄推脱道。 华服少女摇头,看向魑离主殿的方向:“黑云压城,山雨欲来。霄儿,唯有你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帮上你师傅和师伯。——唯有这样,才能让为娘放心。” 顾霄眸光微动,妥协道:“孩儿知道了。” ------------------------------------- 偏院临水而建,只见回廊起伏,倒映于水波之上。水廊边,穆清嘉一面沉思,一面闲散地投喂着廊下湖中的鱼儿。 魔界的观赏鱼也与仙界不同,条条尖牙利齿,以壮硕怪诞为美,相互噬咬吞食是常事。 或许对于凶残彪悍的魔修来说,观赏它们为一粒馒头渣相互争斗,也是种娱乐。 撒着撒着鱼食,穆清嘉的动作缓慢停了下来,有些心浮气躁。 像他这般随性有耐心的修士,等上几个月一年都没什么,现在却为短短半日而心焦不已。 想见霍唯的念头太过激烈,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不若再等上半日,不、两个时辰,若事态还未有任何转变,他就只能出宫,自己去寻找霍唯。 正思索着,不远处忽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穆清嘉回头,只见看守服侍他的两名聋哑仆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蓦然警觉,忽觉背后一股阴寒之气袭来,缓缓转过身去。 身后之人身材消瘦颀长,一袭黑袍之下,露出小半苍白的下巴。 他身怀五行之气,周围笼罩着一层黑雾,乃是化神初期的魔修。 穆清嘉沉默以对,笑意仍在,却已全身警戒。 “偃师。”来人的嗓音有种独特的阴冷。 他一口道破穆清嘉的身份,穆清嘉听闻其声,只觉脊梁骨冰寒,犹如被蛇类爬行而过。 “你是……青丘山的那个魔修。” 似是因为被穆清嘉记得,来人黑袍下的唇似乎牵了一下。他掀开斗篷,露出青白清秀的面庞。 “娄磬。”他道。 “……娄磬,你的名字?”穆清嘉不确定道。 娄磬缓缓眨了一下眼,然后道:“我知道你的眼睛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按哭分配·临皋派》 剑尊者收徒不成文的规则:哪个在皋涂山脚下哭得最响亮,就收哪个。 天生哭包·霍唯:……(面无表情,默默流泪) 两岁怕疼娃·水惊蛰:嗷嗷嗷呜呜呜呜! 丧母之痛·秦关:呜嗷嗷嗷嗷! 玃如(捂耳朵):烦死了,滚蛋! 穆清嘉(心动):好可爱,好可怜,算了,我先照顾着衣食起居,师尊一定会收徒罢。 剑尊者(一头乱麻):穆清嘉,给本尊面壁思过! 第62章 因果 水廊之上。 穆清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则云淡风轻道:“你如何知晓?” 这魔修与狐仙为敌,不可能是好心帮他,抛出的只是诱饵。 “你的声音,很好听。”娄磬牛头不对马嘴道,“以前用的是假声。” 他说话磕磕绊绊,吐字缓慢认真,似乎是不常开口说话所造成的。 穆清嘉心道此人简直不知所云,淡道:“你如何知悉我身份的?” “我见过。”娄磬终于回答道。 然而穆清嘉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生前从何听过这人的嗓音。他也看不到此人容貌,更无法辨别。 但听他所言,娄磬从前见过的,应该是“偃师”。 “五十年、七个月、二十一日前,冰原上的战斗,你还记得么?”娄磬道,“我日夜无法忘怀。” 他给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时间,穆清嘉垂头冥思,讶然道:“……是你。” 那正是他扮作偃师,与力言尊者蒙稷冰原一战的时间点。 当时,蒙稷身边有三名随侍,其中一名被蒙稷勒令自杀,另一名被陆吾与蒙稷的战斗波及而死,只剩最后一个瘦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面色青白,有着扬州一带的细腻五官,再加上天生有些痴傻,连话都说不清,这所有的一切让那时的穆清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或许是魔修在人界抢来的孩子罢。他揣测。 于是穆清嘉动了恻隐之心,虎爪下留了那孩子一命,并敷衍阿唯说是陆吾吞了吃。 他那时想,西北天寒地冻,那小魔修还未筑基,生死听天由命,恐怕活过一天都难。 殊不知五十年过去,那小魔修,娄磬,竟成长为如斯大敌。 一时恻隐种下的因,终究结成了恶果——至少现在看来是恶果。 娄磬仿佛因为被他认出,而产生了类似快乐的心情。 “我那时太弱小,所以你忘了。”他慢慢道,“以后不会了。” 穆清嘉只觉对方浑身上下散发着阴冷之感,与那时的小魔修既相像,又截然不同,直让人全身发毛。他不愿与他多言,遂伸手摸向装着木雕的玉环。 “‘附灵术。’你是这么称呼它的。”娄磬注意到他的动作,“我也会。” 他又道:“我是化神,你是元婴。” 倏尔廊下游鱼“哗啦啦”地掀起水花,黑鱼张口吞掉一条小鱼的脑袋,尖锐的牙齿嚓嚓啃咬,湖面泛起粼粼血光。 穆清嘉强忍后背竖起的寒毛,喉头艰难滚动。 没有可靠之人在身边,即便他附灵于玃如,无人保护他的本体,那么—— “你打不过我。”娄磬陈述事实道,“所以,只能跟我走。” ------------------------------------- 储君行宫主殿,魑离殿。 殿内由一具庞大的蛮荒凶兽骨架搭建,在魔修侍女的引领下,一行三人穿过森白狭窄的尾骨,步入凶兽宽阔的腹腔。 肋骨向内雕入明灯,血焰在鲛人烛上跳跃。 魑离殿最深处,凶兽大张巨口,獠牙差互,王座处于最中心的位置,由鲜艳狰狞的皮毛簇拥。 “尊者莅临寒舍,有失远迎。” 斑纹皮毛中的白发储君道。 他语气傲慢,赤膀裸足,豪放地踞坐在中央。 北面立着四名神情身形各异的魔修,各自坐于骨座之上,便是魔尊储君的‘四君’。 昊焱尊者都元哼笑一声,也不等让座,便带着两名黑袍人落于南面客座。 客座由一根主肋骨并细碎的其他骨骼制成,沉淀着血腥阴森的气息。 其中一名黑袍人兴奋地抚摸着骨座,激动道:“这骨座好香,我好喜欢!尊者,以后你坐了王座,便把这所有骨座都赏给我,好不好?” 言语间已然将魑离殿视为己有。 “呸,吃的熊心豹子胆!” 四君最末的华服少女怒起,衣袂旋飞,宛若金花,周身爆出千针万线,扎向那黑袍人。 黑袍人对她的攻击无动于衷,桀桀发出猥琐的笑声,道:“哪里来的姑娘投怀送抱?” 华服少女面色更狠,待要深入时,倏尔警觉。 她虽没了半数魔功,三十年过去还未晋升化神,然而无数血战得来的直觉却未随着修为消退。 一点锋芒如利刺般直戳心房。 她急急向后腾翻。幽魅中三根凤魂针祭出,第一根于天罗地网中撼动金线,第二根敲击在前者针尾,挑飞金线,第三根使之避无可避,至向空缺中的华服少女刺去。 她秀美紧拧,旁地却悍然撞来一拳,褐色的泥沙洪流接住凤魂针,只擦伤一道浅痕。 “不痛不痒。”深褐肤色的壮汉嗡隆道。 凤魂针从他宽大的掌心掉落,飞回主人身边。 ——那个一开始就没露脸,一言不发的男人。 都元嗤笑一声,朗声道:“蠢徒,他们说你伤人‘不痛不痒’,不如用全力给他们看?” 那人缓缓收回一根凤魂针,有些呆板道:“快了。” 见他呆傻之态,华服少女嘲笑道:“尊者怎么落魄到收呆头王八为徒了。” 那人默然,气流浮动,焰光照亮他格外苍白的下颚。 殿外隐有骚动传来,一魔修侍从扑倒在殿外,道:“何人擅闯……呃!” 方才不知跌落在何处的另两根凤魂针穿透了侍从的脖颈,血光四溅中,飞回一只苍白骨瘦的手中。 王座上的秦关突然挺直脊背,看向殿外二人。 薄暮冥冥,微光丝缕透入殿内,照亮后面那人眼上蒙的白绫。 “——竟敢!” 看清穆清嘉的一瞬间,秦关暴怒出剑,百千剑爆出七中之五,剑流如银河,纷然刺向娄磬。 殿外的娄磬目光呆滞,躲都未躲,身中数十剑倒地。烟尘过后,不见人影,只见被戳刺得稀烂的人形木雕。 三根凤魂针归于殿内黑袍人之手,罡风吹飞他的兜帽,露出苍白阴郁的脸来,俨然又是一个娄磬。 众人见此皆惊诧不已,穆清嘉也有些讶然:原来方才那个与自己沟通的“娄磬”,竟然只是一个木偶分|身,他根本没有察觉到。 竟然有人分魂附灵之后,能同时操控本体和分|身! 穆清嘉脊背更寒,但转念宽慰自己,他迟早会与昊焱尊者直接对上。现下与其后悔骇然,不如全神贯注地走下去。 秦关百千剑出鞘之后,魑离殿内浮于表面的和平被瞬间撕裂,娄磬与猥琐魔修齐齐发动,攻向秦关。 华服少女见状,抖开七道金丝,与另一通体遍布黑雾的魔君一起,勉力牵制娄磬二人。另外两君则直取敌方魁首。 处于众矢之的的都元却面色悠然,宛若观赏猴戏般看着殿内诸人往来攻防,唇角擒一抹微笑。 风暴中心,他不过是抬手举掌,掌心骤然腾出滚滚爆炎,霎时间充斥了整座宫殿。 壮硕魔修如山般的肩膀浮起符文,以身为盾,护住身边的瘦猴儿魔修,却没坚持到第二息,便被掀飞出去,撞在兽骨上。 魑离殿热度陡升,灼热的气流中凶兽骨架血纹弥漫,巍然屹立于烈火之中。 在他一击之下,首当其冲的二君皆被击退百米,壮硕魔修手臂鲜血奔流,华服少女这边也被波及,受了轻伤。 ——这便是昊焱尊者的强悍之处:离成魔只有一步之遥,放眼三界,除冥蝶剑霍唯与松鹤尊者步承弼外,无人能敌。 在霍唯的推测中,他也是抢走穆清嘉双眼的魔修。 火星弥漫,黑焰蒸腾,当所有人都视觉受阻时,穆清嘉却见那如银河般游弋的剑群之中,脱出一柄极细小的剑,藏入他袖中。 感受到手臂上的微动,他一顿,望向烟雾对岸秦关的位置。 “都住手。”都元的嗓音从烈焰深处悠然传来,“本尊不是来毁殿的。” 华服少女扶着壮硕魔修起身,暗自啧声:“这混账实力不减当年,阎王怎么从地底放出了这么一个魔头!” 与她对战的两名黑袍人中,娄磬已止了攻势,安静地落在都元身后。另一个嗓音猥琐的魔修则完全沉浸在狂暴的战意之中,指骨生出野兽的利爪,状若疯癫。 他是个修魔的妖兽,看妖形,似是黄鼬一类的妖怪。 “兽性未退,怪不得这么疯。”华服少女鄙夷道。 “我想起来了。”黄鼬妖露出四枚利齿,淫|笑道:“仙魔劫时技不如人,被仙盟抓住关起来的就是你!据说还生了个仙魔混血的杂种……” 华服少女被戳中痛点:“我撕了你的嘴!” 两人仍旧打成一团,都元泰然安坐于骨椅,道:“本尊说了,住手。”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咒术,腾于半空的黄鼬妖突然面目狰狞,狼狈跌落在地,四肢不停抽搐。 “尊、尊者,属下不敢了!”他告饶着,唇边无法自控地淌出涎水,“求尊者、饶属下一命!” 趁其病要其命,华服少女可不管斗法公平与否,穿针引线便要将黄鼬妖绞成黄鼬肉末。 “顾蓉,住手。”秦关也道。 临到关头,华服少女一个回旋,终是放走了她的猎物。她撤了金丝,不满地“呸”了声。 黄鼬妖身上的咒术结束,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都元脚下,道:“谢尊者!谢尊者!” 谄媚之色既令人作呕又觉可悲。 而都元甚至连骨座都没离开。 “本尊还以为王留下的子嗣有多么惊才绝艳。”他插着手,状似随意道,“不成想如此优柔寡断,连自己的下人都难以管束。” 顾蓉刚要还击,便在壮硕魔修的眼神下怏怏闭嘴。 “强者以威名服人。”秦关缓缓收回百千剑,“以咒术驭人,我不屑为之。” 顾蓉找机会附和,对都元道:“要不是你那劳什子‘噬心咒’,三界哪个愿意听你的?” 噬心咒乃昊焱尊者独门秘咒,任是天王老子被种下此咒,没他亲自动手,都无法清除。只要他动一根手指头,被种下噬心咒的人便要承受万蚁噬心之痛,再动一下,便五脏溃烂,死无全尸。 刚刚那只黄鼬妖便是如此。 “听本尊的话尚且能苟延残喘,不愿听便魂飞魄散。”都元道,“噬心咒的确卑鄙,却极为简单实用。” “无人待你以真心。”秦关沉声道。 “本尊用不着他们的真心。”都元被他逗得朗声大笑,“暗地里咒我骂我、心怀鬼胎者,本尊一概不追究。只要肯为我所用,便有活下去的资格。” “真心易变,故而无用。就算‘殿下’也是如此。”他站了起来,忽然转了目标,踱步到穆清嘉身前。“曾经待殿下真心实意的大师兄,不知现在还肯站在您这边么?” 他玩味地看着秦关,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到一丝动摇。 与昊焱尊者近距离接触时,穆清嘉感到一股来自顶级强者的逼人威压,却不像面对霍唯的火焰时,那般撼人心魄。 他立刻确认,都元的火焰伤不了他。 然而此人实力超绝,殿内无人能与之匹敌。若他爆发出全力,假以时日,殿内除了穆清嘉都在劫难逃。 ——那么,都元既为争夺王座而来,为何不现在动手? 穆清嘉袖中的细小剑刃微动,他仰头直面这个魔界至尊,从容不迫。 “门内之事,用不着尊者操心。”秦关冷峻道,“顾蓉,让座。” 华服少女听命,乘坐辇向穆清嘉飘去,路过都元时为其威压所迫,全身颤抖,差点跌落坐辇。 穆清嘉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面上却是漠然,似是不愿。 顾蓉对他投去感激一瞥,观其神色后颇为诧异,满心莫名,半是胁迫半是拉拽地将他拖向与四君同列的骨座。 “令人动容。”都元笑道,“殿下弃暗投明,转修魔道这么多年,竟还忘不掉仙道那一套尊师重长的规矩。” 他盯着秦关,朗声道:“修仙不成,修魔不像,殿下又如何‘以威名服众’?” 第63章 反目 秦关曾为剑尊者之徒的身份背景,永远是魔界诟病排挤于他的关键原因。都元当众揭他伤疤,无异于羞辱。 四君皆愤然,却听秦关冷淡道:“自古魔修数量稀少,却能自成一界,正是因为这里不问出身,不问功法源流,只以实力为尊,才能包罗其余二界所不容,成一方净土。” 他眉眼一挑,将火|药抛回给都元:“尊者浸□□功日久天长,却连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一面侃侃而谈,一面示意侍者端茶奉水。灵芝仙果等各色小食在众人小几前摆开,供人品尝。 “殿下所言极是。”都元笑道。 他似乎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并非五十年前任人欺凌的小兽,心思略微收敛了些。 但都元并未放弃言语挑拨,目光一转,道:“吾辈有容乃大,只是不知殿下的师兄,是否也如我们魔修一般宽容了。” 秦关对都元的话置之不理,对穆清嘉缓声道,“大师兄,这些年你在仙界受苦了。曾经如何,无人追究。从今往后师兄便在这里住下罢。” 穆清嘉端坐于骨座之上,一袭月白青纹仙袍,与周遭血红漆黑之色格格不入,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他缄口不言,面容似有被冒犯的怒意,全将秦关的温言好语当做耳旁风。 都元见此满意,风凉道:“看来,殿下的师兄可不屑‘与魔修为伍’。”他一笑,“也是,在修仙者眼中,我们这些惯常烧杀抢掠的魔修,可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身边的黄鼬妖舌尖舔舐着指爪,品尝指爪上残留的血腥味解馋,眯缝着眼,窥视殿中的仙修。 在他眼中,穆清嘉就像是掉入狼窝中的家兔,又白又嫩,只待狼王生啖其肉,他黄鼬妖便能跟着啃骨头、喝血汤。 “小师弟。”仙修忽然开口,嗓音清澈中正,“你若只是修魔,不害凡人,不害仙修,便算不上十恶不赦,尚还有回头之路。” 他听起来很认真地规劝道:“弃暗投明罢,同我回九州,仙盟不会为难于你。” 满殿闻言皆寂,紧接着就爆发出哄然大笑。 魔修不杀人?这简直像狼不吃羊一般荒谬可笑。魔修功法因掠夺他人而生,所以称之为魔,不练煞性的魔功,一生都无法寸进,又为何修魔? 这天真的仙修,竟还想着规劝魔尊之子“弃暗投明”! 黄鼬妖爆笑不止,将骨座拍得咔嚓作响。四君中的瘦猴儿魔修也跟着捧腹大笑,直到顾蓉顶了顶他的肚子,示意他去看秦关已经全黑的脸色。 “殿下的师兄如此‘不谙世事’,竟还抱着这般不切实际的幻象。”都元对穆清嘉笑道,“但恐怕殿下要让您失望了。” 他发话问道:“你可知,殿下的‘百千剑’,究竟从何而来?” 仙修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道:“分魂,控金。” 都元摇摇头,道:“分魂控金所能操控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千柄剑中,每一剑都锁有一缕凡人的魂魄。” “住嘴。”秦关咬牙道,“孤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闻都元之言,穆清嘉藏在袖中的拳头猛然握紧,那柄细剑瑟瑟贴紧他的皮肤,细微颤抖。 他重重深呼吸,转向秦关,清喝道:“……岂有此理!” “不止这些。”都元饶有兴味道,“仙魔劫时,我魔修一方能如此迅速地侵占九州,可有贵师弟的一份功劳。” “叫你住嘴没听见么!”顾蓉呵骂都元,又向身边的穆清嘉急急辩解道:“嘉儿,你听我解释,殿下他无意……” 穆清嘉已是气得全身发抖,纷乱的争吵声、辩解声逐渐远离,唯有都元沉着带笑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脑海中。 “本尊焚了三百座城池,而殿下也是战功赫赫——屠五城。那时殿下才魔婴中期而已,却斩获如斯战果,真当是后生可畏啊。”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无数冤魂于人界徘徊不去,有些在魔气中化作孤魂野鬼,有些则为金灵气所捕获,成为百千剑的一部分,供魔修驱使,永不超生。 “秦关!”穆清嘉冲下骨座,掠至他面前,怒斥出声,“师尊教你那么多年,全都白教了!” 听他提及剑尊者,秦关的怒火也被点起。 “师傅?师傅他算什么?”他逼近了他,“我们都不过是他传承衣钵的工具罢了。谨遵他的剑道,不可出其右半分——大师兄不也深受其害么!?你应该理解我才对!” “那也不是你屠杀凡人的理由!” “我本来就是魔修啊,师兄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血液里流着魔修的命。”秦关露出犬齿,百千剑作恫吓之势,剑鞘嗡鸣,“以骨血铺就之剑,便是我的剑道!” 穆清嘉紧咬牙关,面颊因怒气而浮起薄红:“我当年就不该——” 二人突然双双沉默下去。 秦关双眸圆瞪,血丝毕露,百千剑反射出摄人的血光,刺在他眼瞳中,一头白色短发竖起,如一匹面对敌人虚张声势的野兽。 良久,他的嗓音在寂静中响起:“不该什么?不该在最开始怜悯我,将我捡回皋涂山?” 气焰沉降下来,他如一只斗败的犬,眼中仍带着一分希冀,希冀着穆清嘉说出半个“不”字。 “不。”穆清嘉冷漠道,“我后悔,在雪山脚下见到你时,没有将那个肮脏的魔修之子,当场扼死。” 魑离殿陷入死寂。 顾蓉双手掩唇,眼中露出愤然和不可置信之色。其余三君皆怒不可遏,只待秦关松口,便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仙修撕得粉碎。 魔界的储君白眉剧烈颤抖,徒然背过身去,将所有心思与神情掩藏在阴影中。 “倒是看了一出好戏。”都元不无嘲讽道,“殿下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吐舌头的哈巴狗,得不到主人的认可,就无法活下去。” 他暗笑道,“本尊倒不知,魔界的君王之位,什么时候轮得到一只败犬来坐了?” “魔尊的血脉也不过如此。”黄鼬妖贼笑着附和道,“不如尊者改旗易帜,取而代之,小的第一个嵩呼称颂!” “呸!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魑离殿叫嚣?”顾蓉骂道,“五十年来,殿下为魔界平稳所付出的不知凡几,昊焱尊者呢?不知躲在哪个鬼窟窿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姑娘此言差矣。”都元好整以暇道,“若是本尊实力尚存,这五十年间,或许早已率众占领九州。” “大言不惭。说的风光,不还是冥蝶剑的手下败将?”顾蓉还要接着吵下去。 倏尔一道金影掠过殿内,穆清嘉身形如受巨力般一震,摇晃不稳。他低头,只见自己膝弯处密密匝匝环了数圈捆仙锁。 捆仙锁正是来自于秦关。 四君中的壮硕魔修不满穆清嘉已久,他见储君有意,跨步到穆清嘉身后,双掌如山般击打他双肩,重重压下。 巨力之下,穆清嘉跪倒,其余二君也反应过来,一人一边将他羁押在正中。三人皆是化神期魔修,他连一丝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够了。”秦关背身而立,话音凉薄,“四肢卸去,扔去地宫关着。永远不得放出。” “秦关,你敢!目无尊长,我亲自为门除……” 穆清嘉横眉冷目,刚说出半句话,便被扇了一掌。 清脆的声响横贯整座魑离殿,血焰摇曳,凶兽白骨森森,宛若厉声嘲笑的牙齿。 月白风清的仙修被迫跪倒在尘土中,面颊偏向一侧,暴露出脆弱的脖颈。 “闭嘴!”顾蓉挥出巴掌的手腕举在空中,发着抖。一部分是受反震力影响,另一部分来自她真情实感的流露。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秦关正处于暴怒之中,穆清嘉多说一句,他的处境便艰难一分。 顾蓉在为他之后的处境着想。 穆清嘉心中微动,鬓发散落在额间,掩去一丝无奈。他心中好笑道:顾蓉这一巴掌,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殿堂,都元支着下颌,静静观察着,没有放过在场众人任何表情细节。 “殿下真狠得下心?”他笑道。 秦关面无表情道:“不过一件玩物罢了。既然没用,理当弃了。” 都元一笑,扫视过义愤填膺的四君,以及黯然落魄的秦关,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 “就这么杀了未免暴殄天物,殿下舍得,本尊却不舍得。”他漫不经心道:“殿下或许不知其全貌。此人曾杀害力言尊者,名号‘偃师’。” 秦关微顿,他心想都元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落在他人眼中,却是在为穆清嘉的另一重身份而惊讶。 “那又如何?”他仍是冷漠道。 “他的仙术很有趣,与本尊徒儿相类。既然殿下不要,不如送予本尊,供本尊徒儿把玩一番,如何?”都元开口要人。 见秦关状似思索,竟真有将穆清嘉转手送人的打算,顾蓉心中发急,呵斥道:“尊者还是别做白日梦了,这仙修的术法如此高妙,殿下自当研究,哪里有空手要人的道理?” “本尊并非空手而来。”都元立于殿中,向着秦关,面色郑重道:“你我皆为魔尊之位而来,若殿下肯许我此事,本尊将为殿下效力一个甲子,六十年之后再争这尊位。” “以心魔为誓。”他道,“这便是我的诚意。” 双方魔修皆震惊不已,黄鼬妖只觉昊焱尊者是疯了才立此誓,却又摄于噬心咒的余威,不敢多劝一个字。 都元本就不屑于扯谎,更何况赌上了自己的心魔。由于功法速成使然,魔修本就难以控制住欲念,为心魔所反噬。所以对魔修来说,心魔誓是除了身魂之外最重的誓言。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才将大好的机会拱手让人? 现如今秦关修为不深,根基不稳,都元不日便可东山再起,夺得魔尊之位。而缓出这六十年,无异于养虎为患,介时胜负未知。 对于昊焱尊者一方只觉荒谬异常,难以理解。而对于秦关一方来说,却是天上掉馅饼,一个不可能拒绝的交易。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殿中那个垂着头狼狈不堪的仙修,唇角却勾起一分浅笑。 ——他这一巴掌可算没白挨。 “尊者既有此诚心,孤也不愿拂了你的好意,不如物尽其用。”秦关一锤定音道,“希望尊者莫要拿心魔冒险。” “——殿下!”顾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必不负殿下重望。”都元满意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娄磬走到穆清嘉身前,张开手心,将一粒黑砂展现在他面前。 “你的眼睛。”娄磬道,“这里。” 什么? 穆清嘉还未来得及想清他话中的意思,便被吸入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兄必然不可能如此智障,小师弟必然不可能如此猪队友。 另外,任何作品中任何人物的行为三观不代表作者本人的行为三观! OOC小剧场·打脸之后: 顾蓉(右手红肿):啊啊为什么手这么痛!那孩子脸肯定更痛,那么漂亮的脸肿起来,本君心痛…… 穆清嘉(毫发无伤)心想:忘记告诉她,返魂木坚不可摧,我也毫无痛感了。只是为了配合演戏才偏了偏头,装成脆弱小白花。哎。 第64章 夜袭 星砂中无边无际,长夜永驻。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对外界的感知被剥夺,自成一方世界。 距离穆清嘉被吸入星砂时,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还未寻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活物,也不知这关押自己的法器是什么。 然而幸运的是,所有的事情进展暂且还在他的预料之内。 魑离殿中,都元的修为远超众人,一切隔空传音都会被监听。唯一能够传达讯息的,便是那柄趁乱留在他衣袖中的细剑。 细剑啄在他的手臂上,动作细微,只写了几个字:“配合我,拖。” 其实早在都元凶悍一掌令所有人都停手时,秦关心中便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魔尊之位不拘血缘,只凭实力。都元想要抢夺魔界尊位之心,人尽皆知,因而殿中所有人都准备好打上一场恶战。 ——然而昊焱尊者本人,却主动停战。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关只是出于直觉,穆清嘉却知道,属于都元的那一段返魂木,很可能出了问题。 这导致他现在没有足够的信心一举攻下魑离殿,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赏给秦关足够的甜头,利诱他答应带走返魂木的要求。之后趁这段时间解决问题,巩固自身,待一个甲子之后卷土重来。 介时,有完全态的返魂木为体,他将是不死的存在。 他要将穆清嘉拿到手,也绝非因为附灵术,而是因为穆清嘉是成功复活的返魂木。 只不过,他怕秦关起掠夺返魂木之心,所以避而不谈,寻了个借口罢了。 昊焱尊者的返魂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未能恢复全盛之力”,这是穆清嘉最初在皋涂山时的猜测,但仅止于都元一掌击退三君之时。 还是说——复生维持的时间不足? 极有可能。 那么,判定他时间的长短,便是致胜的关键。 其实若都元想拿到穆清嘉的返魂木,大可以全灭秦关与四君,夺得魑离殿的同时,将其纳入囊中。 但他没有。 这说明,他没有把握在维持全盛的时间内,彻底击败魑离殿众人。 那么保守估计,大抵半日之后,都元便会出现某些异常,待到此时秦关率众一举反攻,或许会有更大的胜算。 于是才有师兄弟反目,遂了昊焱尊者之意,拖延时间到现在。 ——“若只是修魔,不害凡人,不害仙修,便算不上十恶不赦。” 几乎是当穆清嘉说出这句话时,秦关便察觉到他的意图,心领神会。 这句话既平常又反常。 平常在于,这种浅陋而一厢情愿的说辞像极了世人心中,剑尊者大弟子所说的话:懦弱的善良、因极少踏出皋涂山而致的天真,更符合了魔修眼中愚蠢庸俗的仙修形象。 就连都元本人,在仙魔劫攻入皋涂山面对他时,也留下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印象。 而反常在于,秦关与穆清嘉朝暮共处于一山,他自然知晓大师兄以偃师之身游遍九州,并非此等不谙世事的仙修。 穆清嘉所说的这些话,所立起的性格,都在为之后与秦关反目成仇做铺垫。 既反目成仇,才能让都元放心离开,避免他拼死一搏,闹个鱼死网破。 幸运的是,都元的目的也是让他们反目成仇,故而极为“配合”地制造出二人的矛盾点。 杀害无辜的凡人,乃至屠城,这是仙修绝对不可能饶恕的罪行。 穆清嘉绝不会原谅小师弟的恶行,他的愤怒是出于真情实感,怒话亦是发自真心。 但他很清醒,现在自己必须与秦关联手,一致对外,尽可能压制昊焱尊者。 只有如此,才能给霍唯减轻压力。 在他的预测中,师弟比自己先行不过两个时辰,恐怕早已抵达都元的老巢——少咸山。他不知都元前来魑离殿,定是扑了空,现在或许在赶来的路上。 最好、最好的情况,便是当霍唯对上都元时,都元已经进入虚弱阶段。 乐观之后,穆清嘉仍是无法忽视那些纷杂于心中的隐忧。 ——昊焱尊者城府颇深,他敢引师弟来,未必没有后招。 ——还有玃如所谓救活自己的“代价”,阿唯的身体…… “希望所有人都安然无恙才好。”他叹气自语道。 他这话甫一出口,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为其所动,一股兰花暗香浮动于空气中。 “你的祈愿终将落空。”女子声如鸣玉,“今日,必有人死在这里。” 穆清嘉徐徐转身,与一名紫衫女修相对而立。 她与他梦中之人相同,双手缠着黑纱,而那本该覆着黑纱的面前,却换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但这些穆清嘉都看不到,他只能看到女修体内晶莹透明的火焰。 “你是谁?”他暗自捏住手中的细剑,“方才那话作何意?” “我是……”薛紫衣垂了垂眸,道,“区区一介命修。” ------------------------------------- 魔界的夜幕降临极早,宛若天女撒下黑色薄纱,将天地蒙入混沌幽微之中。 属于昊焱尊者的车辇疾驰于夜色中,头顶一轮明月,浩浩汤汤向着少咸山而去。 与此同时,另一批魔修绕路穿梭于丛林间,借着夜色的掩护,逐渐靠近都元的车辇。 斥候来报:“还有十里到达少咸山,昊焱尊者未见异常。” 秦关抱臂而立,臂膀肌肉紧实,身后百千剑拔出一道缝隙,雪色映月,冰冷皎洁。 四君之一见他有出战之意,劝道:“殿下,都元还在全盛状态,我们现在上去只怕凶多吉少。” 但秦关知道,十里对于修士和上佳的飞行法器来说,不过是半个时辰的问题。若都元回到少咸山开启护山阵法,必将易守难攻。介时大师兄的安危将是个未知数。 他心中暗骂:霍唯怎么还不来? “不等了。”秦关百千剑出鞘其三,“魑离殿诸君听令,此役势必斩杀都元。——杀!!” 随他而来的三十五人皆为魔婴以上的精锐,战令一处,秦关一马当先,化作一道剑光冲出。诸魔修各显神通,如漫天虹桥般,陆陆续续袭向昊焱尊者的车辇。 队伍遭遇奇袭,顿时如散沙般惊逃分散。下一瞬,剧烈的爆炸声响起,车辇分崩离析,从熊熊火光中,露出一个人影来。 “本尊一个甲子的效力,便如此没有吸引力么。”都元冷笑道。 他一出现,车队立刻军心大定,逐渐找回了组织和进攻节奏,与魑离殿众人展开激烈交锋。 “无需等六十年。”秦关昂首,桀骜道,“今夜,就是你彻底殒命之时。” “是么?”都元咔咔转动着脖颈,睨视着眼前年轻的狼王,俊朗的眉宇间升起了暴戾。 他背后的血色焰纹如活物般扭动,化作一道红芒落入他手中。光芒激涨,如红缨般猎猎鼓动,被热流扬起时,露出一柄九曲长|枪。 “本尊本想放你一条命,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可别怪我不顾已逝魔尊的颜面。”他冷漠道,“更何况,你与他,除了长相外,没有一处相像。” “承你吉言。”秦关一扬下巴,挑衅道,“我可不愿像一个强|奸犯。” 话音刚落,九剑开其五,雪亮的剑群如暴雨般,从四面八方向都元当头砸下! 乒乒砰砰声不绝于耳,银色的剑雨将其包裹得密不透风,在秦关的操纵下四下里横冲直撞。 一个魔婴期的喽啰躲闪不及,被吞噬入内,登时被利齿剔得干干净净。待银浪离去后,只余一块人形的肉沫,徒然在空中爆开。 然而秦关的脸色并没有放松下来,白眉紧皱,警惕地盯着剑群中央。 第一缕血光从剑群中渗出,其势如蛋破,缝隙在血光的撕扯下越来越宽阔,下一瞬,剑群被一股巨力轰然炸碎,猩红的火焰烧蚀天际。 焰光正中乃一只血色圆盘,不断发出疾风破空之声,却是九曲长|枪极速抡舞所致。 抡舞之速稍歇,枪身微顿,猛然冲秦关飚去。 九曲枪势如破竹,于夜空中残留下一抹弧光,血点刚映照在秦关眼瞳中,下一瞬便点在他心口。 百千剑迅速回转,不阻九曲枪,至刺都元。 秦关爆呵一声,手臂肌肉贲张,皮肤表面浮现起一层金属色泽,双手虎口直接卡紧蛇形枪|头! 血焰烧蚀下,附着在皮肤上的金灵气迅速消退,鲜血四溅。伤口瞬间被烧成焦炭色,血液中的水蒸发,凝固成血痂。 百千剑吮吸着他流出的血液,红芒闪耀,最后两柄长剑陡然出鞘! 以秦关之力,百千剑无法完全臣服于他,唯有以西北蛮族强悍的血液祭奠,才能压制剑中冤魂,短暂地为其所用。 都元用出全盛之力的时间有限,他也同样。 这是一场时间的赌局。 昊焱尊者毫不留手,血煞的魔气如洪流般倾泻而出,肆意挥霍,顷刻间便在秦关身上留下数道焦黑的伤口。 而以百千剑九千九百枚剑刃之众,竟无法在都元身上留下一道痕迹。 他全身鲜血淋漓,青黑无数,眼中却现出狂野的血性,虎牙森然,沾染着他自己的血迹。 每一柄剑毁去无关紧要,会有下一柄剑补入。他如剑一般,像一个永远无法被折断的剑。 “接着来。”他啐出一口淤血,“还不够。” “如你所愿。”都元哼笑道。 九曲枪再一次搅散剑群,银瀑四分五裂,裹挟于焰抢周围,却无法寸进一毫。 火焰龙卷刺碎无数银剑,其势不可挡,长奔于秦关面前。他正欲全力抵挡,那九曲枪却缓缓停驻下来,焰光骤然熄灭,缩回一朵焰纹枪缨。 百千剑让出一道通途,只见剑路尽头,都元维持着投掷九曲枪的姿势,从脚至首,寸寸化作木雕。 灵气使用会大幅度加剧魂魄的消耗,瑶草所聚凡魂业已耗尽,都元纵有千钧之力,也无法再操控返魂木。 他们终于熬到了。 眼尖的顾蓉发现此景,扬声喊道:“都元现乃强弩之末,斩其魔婴者封地千顷,位列四君之上!” “杀——!” 群魔狂吼,百种术法齐聚,杀气的终点,是属于都元的返魂木。 人偶僵硬地睁着眼,木然迎向魔光。 ———— 黑砂之内。 扑通、扑通。 穆清嘉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感受到了心脏在胸腔的跳动,一上一下,牵动着血管与神经,将血液泵出,流淌到身体每一个角落。 徘徊于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弟,出场两次,打架两次,分别对上了魔界最强和剑修最强,一刻不停地被压着打。 秦关(鼻青脸肿地龇虎牙,作势咬人):你个后妈!嗷呜! 作者:哎嘿嘿。 霍唯(拔剑):后妈。快点,把我放出来。打架,抢道侣。 作者(冷汗):好的!鹊桥建起! 第65章 悔悟 “一介命修。”手缠黑纱的女性魔修道。 勘破天机,趋吉避凶者,谓之命修。 修仙界与人界中,自称“命修”、为他人算命改命者不算少见,但大多数都是行走江湖的骗子,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诓得金玉灵石。 然而,真正的命修在三界中极为少见,限制也极高,都是在机缘巧合下诞生的。而在这极少命修中,大多数都因触犯天道而早夭,剩下的,只有两人一妖而已。 一个发誓不再窥视天道,云游四海,隐居凡尘;另一个则贵为浮玉水榭之主,坐拥修仙界最强大的情报组织,常人无缘可见。 曾经狐仙身为万妖之王,利用种族天赋预知未来,也算是妖中的命修。 而面前的这名魔修,并非她们之中任何一人,穆清嘉从未听说过她的存在。 “你为何在这里?”他对这名女修有着莫名的好感,立刻联想到都元,“为昊焱尊者所逼?” “出于自愿。”薛紫衣款款跪坐,仪态端方。 穆清嘉讶然,见她无害人之意,有攀谈之心,遂也在她对面端坐下来。 “为何?” “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免受天道责罚,在这里活下去。”薛紫衣道。 “世上竟还有这种法器?” 穆清嘉心道:若是将狐仙送入此境,她便能不吸取魂魄,也能活下去罢。 “并非法器,而是一个世界碎片。”薛紫衣道。 “……世界碎片?”穆清嘉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薛紫衣颔首,解释道:“九州虽分有三界,却不过是地域分界,有其名而无其实。九州本身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在九州之外,还另有三千世界,与我们所在之地互不干扰,也互不连通。” “属于九州的天道意识,在九州是绝对力量的存在,却无法触及其他世界的规则。”她淡淡道,“而这星砂,便是另一处世界毁灭之后留下的碎片,九州天道无法触及。” 这一番言论穆清嘉闻所未闻,听得聚精会神,心中不断思量。 天道的规则忌讳生命死而复生,师弟所付出的代价若与违背天道相关,那么只要他们住进其他世界碎片,便能躲过天劫。 “遗留在九州的,还有其他世界碎片么?”他问道。 “有。” 穆清嘉打起精神:“你可知在何处?” “不知。”她随即又峰回路转道,“但我知道,你曾经进入过那块世界碎片。” 穆清嘉心中喜悦:若是他能想起来碎片所在的位置,目前遇到的困难或许会有所突破。 然而问题是,他究竟遗漏了哪一部分的记忆? 他从幼年开始梳理,直到五十年前身死——对了,打败力言尊者之后,他回青丘山,在那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有那个时间点的记忆是缺失的。 就像一幅完整的水墨人像,最关键的眉目被污迹掩盖,使人如鲠在喉。他仔细去探究那块污迹,试图揭露出掩藏其下的秘密,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为了让你……”一个熟悉的柔和女声道。 “狐仙?”穆清嘉四处打量,却没看到她。 “怎么了?”薛紫衣道。 回过神来之后,有关狐仙的幻觉消失,穆清嘉胸膛中奇异的感觉却愈来愈强。 “我的心脏在跳动。”他攥紧胸口的衣襟,“它一直在跳,但我从前感觉不到,现在突然——” 心脏跳动的震感,血液流淌的摩擦,空气行驶过鼻腔灌入肺中,带来清凉和鲜辣。 眼眶中的伤口,如刀刃般刺入他的脑海中,剧痛。 这些他曾经无法感受到的东西,一旦回归,便疯狂刺激着他的神经。 ——五感中的最后一感,穆清嘉的体感恢复了。 宛若从母体脱离第一次接触外界一般,活着的感觉,让他无比疼痛。 痛到意识模糊。 “为了让你免受天罚,”狐仙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如果你离开这里,便会忘记所有在此地发生的事,忘记所有关乎未来的走向。” 穆清嘉只觉自己一半在黑砂中面对薛紫衣,一半沉没在过往的回忆中,处于一片冰蓝色的世界里。 “如此一来,你便会依命数中的那般,死在皋涂山。”狐仙沉声道,“即便这样,你也执意如此么?” “我意已决。”白衣仙修微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那里还有太多我所牵挂之人,所以我必须回去。” 他眉眼一弯,轻柔地抚摸着大白狐的鼻吻。 “而且,我已经把‘希望’留在你这里了。” 回忆画面被墨迹晕然,重回一片黑暗之中。穆清嘉发现自己已经痛得蜷缩起来,冷汗濡湿脊背,心跳快得仿佛要挤破血肉,从胸腔里跳出。 “五感尽归。”薛紫衣冷淡道,“恭喜,你已经‘完全’复活了。” “什么叫……‘完全’?”穆清嘉艰难地爬起来,剧痛之下不停干呕,心中脑中乱如麻。 一个又一个曾被忽略的问题冒出来:为什么现在他才“完全”复活? 为什么他的五感会缺失? 模模糊糊地,他想起都元,想起姑媱城主之妻:他们各有缺陷,却都是完整健全的人。 不像他,五感与记忆都是从零开始,慢慢恢复。 明明他自己才是“完美”复活才对,为何……? 重生伊始,阿唯告诉他——“我会保护你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恢复五感和记忆。” 魂魄与身体融合?那是什么意思? 杂乱的线条在他脑内穿梭,言语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背反、扭转,被赋予荒谬的含义。 完美复活的三个条件:返魂木,与肉|身完全相同的木身,完整的魂魄,缺一不可。 “直到魂魄与身体完全融合”。霍唯的那句话反复震荡在他脑海中,拆开来又重组,有了新的意义。 穆清嘉一直以来都认为,那指的是自己的魂魄,与外来的返魂木身之间难以协调。 ——若是反过来呢? ——若是霍唯的魂魄,与他自己的返魂木之间,需要时间融合呢? “你……没事罢。”模糊的女声传来。 穆清嘉隐约觉得,那个女修接近了自己,将他汗湿的额发捋到耳后。动作极轻,却带了关切。 她的嗓音清冷悦耳,极富特色,勾起了他脑海中的另一句话。 “今日,必有人死在这里。” “离开这里。”穆清嘉唇齿颤抖,咬到了舌尖,“我必须出去。” ———— 少咸山外五十里,寒月森森。 千奇百怪的术法汇于一点,击中了都元的返魂木,瞬间爆发出一圈魔气波涛,激起滚滚烟尘,击飞附近的魔修。 烟尘过后,方圆一里内草木土石灰飞烟灭,留下一块过于干净的空地。 “昊焱尊者这次绝对活不了!” “这么多人同时发动攻击,到底算在谁头上?” “等等,你仔细看……!” 烟尘为寒风吹散,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所有人看到此景的人都愕然失语。 只见“都元”四肢皆去,而由返魂木制造的身体头颅,却飘浮在半空中,完好无损。 “这!——莫非是我眼花,这如何可能?!” “刚刚那合力一击足有化神后期之力了!怕是松鹤那老儿也挡不住,这昊焱尊者怎么还没死?” 这便是返魂木的强大之处。三界之中,坚不可摧。 只除了天雷,与霍唯完全爆发时冥蝶剑所用的金焰。 然而,只要其中没有魂魄操控,即便是返魂木也不过是一块死木头罢了。 秦关沉沉吐出一口气,百千剑化作银河,游弋至他身后,剑剑归鞘。他疾点身周大穴止血,缓缓运起治愈术,修复身上的创口。 他的实力与昊焱尊者相差太多,用出九剑全靠一口气支撑,气息一收,便觉身乏脑胀,只想闭眼倒下。 ——能杀了这种怪物,当年的霍唯简直…… 他艳羡二师兄的剑心,由来已久。霍唯就像一颗过于耀眼的太阳,灼烧在他面前,离得太近,蚀去皮肉,暴露出他发黑的骨。 二师兄最像师傅,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傲然孤高,无人可与其比肩。 秦关拼尽全力去触碰太阳的光芒,每一次都信心十足,每一次都发现自己与太阳离得更远。 久而久之,这份艳羡变质成嫉妒,与扭曲的桀骜。 正在此时,一个黑影忽从暗处飞来,接住那截返魂木。秦关立刻认出,那是昊焱尊者手下名为娄磬的魔修,同大师兄一般,会使用附灵术。 一个化神初期的魔修,即便会用附灵术,也没能在这场绝对力量的战斗中绽放光芒,断然不会再翻起什么水花。 都元已死,余党不过是末路穷途。 “别让他们跑了。”秦关沉声下令,“都元余孽,格杀勿论。” 魑离殿众魔修听令,只觉是个上好的邀功时机,纷纷邪笑着向剩余的魔修攻去。 残余的都元属下见此,有的还想拼死一搏,大多数作鸟兽散,还有的却想跪地求饶,归入魑离殿,挣得一条生路。 “殿下、不,魔尊大人!饶小的一命!”他砰砰磕响头求饶,“小的听命于那逆贼不过是被逼无奈!现在逆贼已死,噬心咒不在,小的自当归于正统,听凭魔尊大人吩咐!” 娄磬身形一顿。 那跪地求饶的还想说些阿谀奉承之词,忽而惨嚎一声,痛苦地倒在地面。 其余人见他如此痛苦,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有四君与秦关心中一沉。 看这样子,与殿上黄鼬妖症状相同,分明是噬心咒发作的模样。 莫非都元死后噬心咒仍能生效?还是说—— “你刚刚说什么?”娄磬忽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出言顺畅,底气又足,与娄磬本人木讷阴郁之感截然不同。 秦关向那个黑衣人看去。 “娄磬”抬起头,与他遥相对望。 “本尊会逃跑?”“娄磬”咧嘴笑道,“该跑的是你,杂种。” 随着“杂种”一声落下,他苍白的皮肤上暴起青筋,眼眸中血色流转,溢出眼尾,画出数道龟裂的魔纹。 他身周气势骤然暴涨,境界接连攀升,直到化神后期。 “退后!!” 秦关大吼一声,百千剑旋转,撑起一柄圆伞。 然而为时已晚,魔焰以娄磬为中心爆炸开来,十多个魔修首当其冲,惨叫着成为烈焰的一部分。 “怎么回事?”顾蓉和大部分魑离殿魔修都躲在伞后,“突然就……” 银伞灼烧成橘红色其中有无数怨灵在热浪中痛苦嘶号。秦关咬牙硬撑,银伞却仍旋开一条细缝。只见赤光爆闪,磅礴烈焰从缝隙处喷涌而出! 在那万分之一刹那间,他清晰地捕捉到了烈炎中弯曲的枪间,却只来得及抬起手臂。 九曲枪擦过手臂,破开铠甲,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肩! 秦关仰面倒飞出去,左肩鲜血狂喷。 “殿下!”瘦猴儿在空中将他接下,回首看向那身处烈焰中的魔修,“那究竟是谁?!” “娄磬”伸手召回九曲枪,舒展了一下臂膀。 “刺偏了。”他嫌弃道,“这身体用起来真不顺手。” 他将返魂木投入手心黑砂中,随后两鬓在血焰中片片斑白,如修罗地狱中的白发恶鬼。 细看去,他仍是娄磬的五官,只是气质大变。那份唯我独尊的气势,任何人都会以为是昊焱尊者再世。 他们的直觉是对的。 第66章 嫌雪 黑砂之内,世界寂静虚无,空白中站着两人。 “我必须出去。”穆清嘉心痛难耐,只觉整个身体都要被痛楚对半撕裂。 当残忍的真相降临时,所有事瞬间被阴云所覆盖。 在外,秦关生死未卜,神秘命修敌我难分,昊焱尊者如一座大山压得他难以喘息。 而在内,则只有霍唯一人的背影。 重生至今,他用的,一直都是阿唯的元神。 每当他听山水鸟鸣,嗅闻花草馨香,每当千丝万缕的味道缠绕着在他口中爆炸,甚至每当他感到一丝痛苦与快慰时,那背影就愈远一分,沉得愈深一分。 直到彻底消失。 ——本该消失的,是他穆清嘉一人而已。五十年前,狐仙不是已经告诫他了么?回到皋涂山,必死无疑。 他不信命,逆天道而行。而违逆天命的业障,却最终由阿唯承担。 本不该是这样的。他指甲掐入手心,抠出木屑。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穆清嘉心如刀割,呼吸困难,自责得几乎要死去千百万遍,身体却无情地维系着生命。 理智告诉他:不能倒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他还有事要做。 他如此狼狈不堪,仿佛只有一副骨骼在支撑着满身沉重的血肉,仅凭一丝理智强撑着崩溃的精神。 “你有办法离开这里。”穆清嘉语调冷静,秦关留下的细剑贴在他小臂边,隐藏于袖中。 “还不到时候。”薛紫衣道,“他们杀不了都元,即便加上你,结局也不会改变。” 穆清嘉只觉这句话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狐仙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并未深思,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薛紫衣似乎若有所感,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被抹上了都元的神识烙印,来去由他,你我皆无法离开此处。” 正在此时,空白的上空赫然出现一个漩涡,一个硬物从中坠入。趁此机会,穆清嘉飞身而上,撞入旋涡中,却被一股透明的力量挡了下来。 他只得落下地,捡起从外界掉进来的硬物。 是都元的返魂木。 “小师弟成功了。但为何……?” 为什么他仍在黑砂之中?为何都元的返魂木会掉入其内? “秦关不可能赢。”薛紫衣语调淡然而笃定,“师兄,不,娄磬是都元最后的杀手锏。他是特殊的。” “常人的魂魄如同粘稠的水,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难以分割。”她解释道,“但娄磬的魂魄却像是空气,可以随意变形、拆分,这也是为何他生性与常人不同。” 穆清嘉想起在魑离殿时,娄磬使用附灵术之后,本体与分|身却都具有一定的意识。也就是说,他将识魂本身,拆作了两份。 这是穆清嘉自己所做不到的,若他强行将识神一分为二,会留下永久性的神志分裂或者智力残缺。 若“拆分”是指每一件附灵物上都留有神志的话,那么“变形”,就是…… 只听薛紫衣接着道:“身体犹如容器,常人的身体只能承受一个健全的魂魄操控。而娄磬的魂魄可以压缩,腾出空间,让另外一人的魂魄完整地寄居其内,如此便可将身体交付于他人操纵。” 穆清嘉看向返魂木。 都元的返魂木在这里,其中空无一物。那么都元的魂魄现今在——娄磬的体内。 ———— 少咸山外,火光冲天,烟尘弥漫。 “是昊焱尊者!昊焱尊者夺舍了!”瘦猴儿高喊道。 下一瞬九曲枪横扫,将他击飞数十里,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烟尘。 都元举枪,欲掷出取其性命时,枪杆却被数条金丝缚住,停滞了一瞬。寒气顺着金丝攀附而上,冻结他持枪的手。 金丝尽头,顾蓉双腿冻结在地面上以作固定,纤白的双手被割出血痕,却仍不肯撒手。 寒冰崩裂,眼看她便要十指尽断时,百千剑化作一条银色的缎带,缠缚住九曲枪,解了燃眉之急。 秦关喘着粗气,哑声道:“冲我来。” “如你所愿。”都元眼中划过一抹戾色。 他就着金丝银带的拉扯之力,顺势向下俯冲。枪尖爆炎挑散金丝,绞断百千剑,卷起层层焰浪,冲向秦关。 厉呵声中,秦关全身肌肉暴起,左肩血洞血涌如泉,被身后百千剑吸收入内。 九剑再度全开,每一柄剑泠泠寒芒,成层云叠浪之剑阵,铸造防御重盾。 刺耳的破防声中,两者距离极速缩短。距离迫近极限时,秦关陡然拔出一柄长剑,横于身前,与九曲枪尖短兵相接。 这是他百千剑中的剑主,也是最初他在皋涂山中炼就的本命灵剑,名唤嫌雪。 嫌雪剑铸成之时,他寻找到了值得交付一生的追求。 “小师弟的本命灵剑好漂亮,像冰棱一般。”穆清嘉眸中映照出剑身的雪光,“天一剑暗沉,湘君剑纤细,都不如你这般寒光崭然。” “谢谢大师兄。”小少年兴奋地红了脸。 水惊蛰入门比他早,年纪却比他小,还处于控制不住灵气、四处暴走的阶段。小姑娘水灵灵的眸子黑白通透,奶声奶气道:“剑美人!” “谢谢……”小少年弹了弹她头上的小揪揪,“小师姐。” “勤加修炼。”霍唯在旁叮嘱。 “嗯!”小少年仰慕道,“我以后要成为像二师兄那样厉害的剑修!” “为什么不是像我?”穆清嘉心碎道,“天一剑听了会伤心的。” 两个师弟闻言皆笑,小女孩不懂那是玩笑,还以为他真的伤心,于是心疼地抱住了大师兄。 秦关眸中漾起笑意。 如果……他们现在还能像从前那般欢笑么? ——但是没有“如果”。 他也不曾后悔。 五十年前,秦关突破元婴之际,当魔尊的血脉复苏,当西北蛮族的传承记忆出现在他脑海中,当一份唾手可得的强大力量摆在他眼前时——他动摇了。 手中被夸作寒光崭然的嫌雪剑,那时在他眼中,却洁白得太过单纯,单纯得令人生恨。 他曾用尽全力洗白自己的魔修血脉,成为他人眼中的仙修。而在面对那份强大的力量时,那份妄想却显得无比脆弱,一击即碎。 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 根植在血液中的贪婪,让他永远都无法满足。 潜伏已久的心魔不知何时已长成庞然大物,从他孕育时便蕴含于骨肉之中的魔气,借着心魔之力,一举吞噬了元婴。 魔婴已成,便再也无法回头。那并非他所愿,但事情发生之后,他亦不觉愤怒伤心,甚至有几分畅快。 ——至少如此,他就可以超越二师兄,甚至是师尊了罢。 ——至少如此,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本色活下去。曾经鄙夷羞辱他的仙修,都将被他踩在脚底下。 ——至少如此,他就强大到足以让他人刮目相看。大师兄再也不会把他当做孩子,他也能保护所有他在意的身边人。 秦关咧开一口利齿,雪白卷发在气流鼓动中张扬飞舞。 魔焰烧蚀剑身,黑色的裂纹在嫌雪剑上蔓延。本命灵剑一旦毁去,百千剑便会失去主心骨,溃不成军。 他曾抛弃所有换取强大,却在绝对力量之下一败涂地。 “这次,我不会刺偏了。”都元沉声道。 “尽管来。”秦关齿间溢出鲜血。 枪尖裹挟着烈焰刺穿长剑,碎刃纷飞中,他凝聚出最后一缕金灵气,嫌雪剑重新生长,将九曲枪卡在剑刃中。 “抢人——!”他嘶吼道。 都元颈间,系着黑砂的细线飘出的刹那,金丝如灵蛇般蜿蜒刺出,瞬间剪断了细线。 “成了!”顾蓉道,“……不对!” 黑砂猛然冒出紫色的火焰,逼退了金丝,然后飘然落回都元掌中。 秦关憋着的最后一口气散去,嫌雪剑断作两截,只剩鲜血淋漓的男人,引颈待戮。 九曲枪刺下。 霎时间,幽黑长夜中突然爆起灿烂的金焰! 一丝金芒上一瞬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掠至都元眼前!磅礴的金焰悍然轰向九曲枪,都元枪身偏斜,错过斩杀秦关的机会,右臂因巨力而酸麻。 血红与灿金如夤夜中升起的两颗骄阳,两相冲撞,爆发出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 余焰迸溅,焰光星点,越过剑修飘飞的长发。 霍唯到了。 一双金焰蝶停在他肩头,剑修眉峰蹙得更紧。它们循着与穆清嘉微弱的联系,引霍唯来到此处,但又无法判断确切的位置。 壮硕魔修护着秦关倒退半里,肌肉为余焰所灼伤,露出森森白骨。 “二师兄……”秦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随即高喊道:“大师兄在他左掌的黑砂里!” 霍唯置若罔闻,冥蝶剑上下翻飞,数息间与九曲枪碰撞百来回合。 九曲枪走刚猛之势,冥蝶剑则更为柔韧迅疾,游弋于长|枪身周,有如蝶戏。 都元见九曲枪不能敌,又放出三根冰魄针。无奈霍唯气势正盛,身周荡起圈圈金焰,将冰魄针震于五尺之外。 他剑眉倒竖,真气圆融,使出无赦之剑。巨大的黄金蝶脱剑而出,将都元逼得倒退百步。俶尔人影从金蝶中冲出,冥蝶剑下斩。 都元勉强架剑,两人相距不到一掌,双方眼眸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穆清嘉在何处。”霍唯哑声逼问。 秦关心中诧异:方才他已经告知霍唯有关穆清嘉的所在,他怎么又问一遍? 忽而他余光中,暗地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十爪如刀,弹射至半空,冲着霍唯背后插去。那黑影正是黄鼬妖,他一直保存实力韬光养晦,此时趁乱偷袭。 “小心背后!”秦关咳血吼道。 然而黑衣剑修毫无所觉。 秦关双眸圆睁:他之前的猜想不错,霍唯竟然听不见了! 好在霍唯的护体真气足够强悍,即便毫无防备地被化神中期修士全力一击,也只是在肩膀上留下六点血迹。 黄鼬妖被反弹飞出去,随即瘦猴儿一窜而过,掏了他的妖丹。黄鼬妖嘶声惨嚎,打作原形,坠入林间。 他这一击打断了霍唯的灵气通融,攻击节奏一滞,立刻被都元掌控了主动权。 九曲枪尖点在冥蝶剑上,枪尖频频突刺,霍唯一手持剑一手撑剑,舞得眼花缭乱,挡住攻势。 忽而有一刹那心神恍惚,舞剑稍慢,便被九曲枪寻了破绽,破门而来。 他一个后旋翻飞退数百米,看向手中的剑。 玄英色的剑身微微颤抖,即便他已燃起全身的烈焰,依旧无法驯服于它。 ——无法驯服一柄,属于穆清嘉的剑。 他自己越是力不从心,就越证明,他的元神已经完全归属于穆清嘉。而由他元神炼就的冥蝶剑,也随那元神而易主。 冥蝶剑现在属于穆清嘉。它将代替他,永远守护所爱之人。 ——这正是他所想要的。 强敌当前,霍唯忽而微微一笑。那一个笑是睫毛轻抖,如雪峰之巅迎来一束浅金色的阳光,蝶翼颤动,扇起生命的风,短暂而醉人。 他松了对冥蝶剑的桎梏,向都元掷去。 灵剑觅主,在空中倏然偏转方向,直刺都元的左掌。霍唯眸光一厉,符文蔓延到脖颈,双臂如焰刃,攻向都元。 猝不及防之下,都元接住了双臂,左掌却被陡然调转身形的冥蝶剑刺了对穿。 黑砂脱掌而出,在冥蝶剑尖的锋芒之下,却毫毛未损。 都元按住左掌的伤口,恶声笑道:“有我的神识烙印,即便你抢到手,也救不出他。” 霍唯读出他的口型,冷声道:“杀了你,烙印自消。” “来不及了。”都元笑道,“我布下一颗棋子在里面,这枚棋子,是你善良的大师兄绝对无法动手的人。” 霍唯心中有一丝疑惑,杀意更重。 “猜不到么?真是冷情的师傅。” “紫衣。”霍唯错愕。 “她没死,现在她的命在本尊手上,对本尊唯命是从。”都元难以遏制快意道,“你觉得,她会放弃自己的命,去顾及那一年半载的师徒旧情么。” 他笑道,“倒是你那师兄,在皋涂山上拼了命也要护她。现在见了她,恐怕是亏欠都来不及罢。” 第67章 白头 黑砂之中震动不断,薛紫衣峨眉轻蹙,捂着心口慢慢跌倒在地。 穆清嘉刚要去搀扶她,紫焰便席卷了空白的天空,如漏沙般渗出天际。 “噬心咒。”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昊焱尊者在对你下命令?” 搀扶薛紫衣时,他指尖触碰到她皮肤上的紫焰,他强忍着烧撩的疼痛,将她稳稳放在地上。 突然他面色一顿。 他虽目不能视,却记得梦境中的紫焰,这一触碰,只觉这火焰的温度似曾相识。 虽与那小女孩只有半年的相处,她的卓绝的天赋和娴静乖巧的性格,却给穆清嘉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被昊焱尊者所控的火灵根女修,梦中那被黑纱蒙住的双眼,还有她暧昧不明的态度…… “……师侄?紫衣?”穆清嘉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是薛紫衣?!” “你认错人了。”薛紫衣推开穆清嘉,冷静道,“我只是一个想保全性命的魔修。” 穆清嘉也不便再冒犯,他清晰地记着,女孩手背上有烧伤的疤痕,若是他能触到女修的手,便能知晓她的身份。 突然,他心有所感,望向上空。 “天一剑?”穆清嘉蹙眉道,“不,阿唯来了。” 那是属于本命灵剑的反应。霍唯用元神炼就冥蝶剑,而现在元神归属于穆清嘉,冥蝶剑便是他的本命灵剑。 想来皋涂山那回,阿唯灵剑脱手,落入他手中,也不是什么意外。 而现在元神完全归属于他,恐怕阿唯已经无法驾驭冥蝶剑了。 这把传承霍家千年魂魄与铸剑之功的灵剑,使冥蝶一族如虎添翼,战无不克。 霍唯剑道至臻,失去冥蝶剑虽可应对三界中的一流高手,却难以战胜魔界的顶级强者都元。 ——阿唯现在需要他。 穆清嘉顾不得探究薛紫衣的身份,仰面四顾,迫切地想寻找出去的方法。 然而每当他在一个方向飞到极限时,便开始举步维艰,到最后即便用上全身灵气,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边界质地粘稠而富有弹性,洁白无瑕,似乎没有任何裂隙或破绽。 但是既然他能进来,也必然能出去。 巨力挤压之下他通体剧痛,而在这掩盖一切的疼痛之下,隐隐有一丝清凉。 是风。 这样稠密的质地,恐怕只有风才能穿透罢。 穆清嘉立刻想到了玃如。他的四角之所以变幻莫测,是因为它们完全随天地灵气而动。而与天地灵气合一,便能化身为最自由的风。 他捏住了玉环中的鹿形木雕。他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成为玃如,成为无所不在的风。 而出去之后,他将面临一场恶战,需要同时操控玃如与他的本体,来配合阿唯。 需要两份识神? “你在想什么?”薛紫衣提醒道,“你和娄磬不同,那么做只会自取灭亡。” “不。我会珍惜自己的命。”穆清嘉微笑着道。 毕竟阿唯还在等着他。 而他想见他、护他的感情,已经快要溢出心脏了。 穆清嘉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人比他优秀,比他强大,有太多事是他尽力而为也无法做到的。比如冥冥之中无法违逆的天命,比如他残破的剑意,比如他永远比不过娄磬的附灵术。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路可走。 他有玃如,还有对阿唯的心,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能做到很多那些强者做不到的事。 穆清嘉飘浮于半空中,内视自己的三魂。当意识掠过那抹来自霍唯的元神时,他心中酸涩,随后转移目光,落在那懒洋洋的欲神之上。 然后,抽离欲神,将之渡向玃如木雕。 他想飞身去见阿唯,想助他,想守护他。 他想更改五十年前的结局,想伴他英勇奋战,想成为他尊严的一部分,与他共同站在三界之巅。 他爱着他。 所以欲神定不负他意志所托,践行他的真情。 随着欲神的抽离和玃如的苏醒,伤痛与挣扎缓缓从穆清嘉的意识中消失。 他眉目平和漠然,思绪冷静之极,只剩下一个目标:杀死都元。 薛紫衣目睹他周身气质大变,明白过来。她缓步走向他,将前额贴在他眉心处。 “师伯。”她轻声道,“愿你无往不胜。” 五十年前与现在,同样的场景再现,曾经她弱小无力,现在依旧只能苟且于天道滚轮的倾碾之下。 但她或许还能产生一些微薄的价值。 即便只是将本来属于穆清嘉的东西归还于他。 四角巨鹿拔地而起,空间中狂风怒号,劲风吹落穆清嘉双目前的巾帕,呼啸着飘远。 一双桃花眼陡然睁开,其中冻结着凌厉的杀意。穆清嘉一跃跨上玃如,触及它的鹿角之时瞬间成风,形影缥缈。 疾风卷起那块雪白的巾帕,他将之塞入胸口处,然后仰面看向上空,那个黑色旋涡出现的地方。 他闻到了巾帕上残留的浅淡桂香。 ———— 少咸山外。 冥蝶剑刺穿都元的左掌,黑砂受力向后弹射,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那粒微小的黑砂上。 霍唯、都元分别化作两道焰影,同时向黑砂疾飞而去。霍唯距离更远,速度却更快,风驰电掣地冲向黑砂。 只剩三尺之时,两人几乎并肩而行。都元使计,猛然落于霍唯背后,提枪便刺。 全神贯注之下,霍唯仍对灵气有所感应,脚踢枪尖,乘势加速前冲。 却在此时,在焰光的掩饰之下,三根凤魂针来去无踪,分别没入他鸠尾、神阙、气海三穴之中。 此三穴震荡五脏,常人受之必血滞而亡,霍唯只是真元失灵,身形微滞。 而就是这一瞬间的迟滞,九曲枪横扫,将他挥出数十米。都元趁机将黑砂纳入左掌掌心,他手掌上的漏洞被血焰填充,已经在缓慢地愈合。 “都、元——!”霍唯咬牙怒喝。 剑修肉|身强健,他肌肉绷紧,阻止凤魂针钻入,随后将其排出体外。凤魂针接连遭遇肉|身挤压与金焰灼烧,针头扭曲钝化,被他生生摧毁。 “玄机榜第二,就只是这样?”都元轻蔑地笑着,“拿不稳剑,夺不回师兄。剑修?分明就是个孬种。” 霍唯全身浴火,金焰从他的七窍,甚至从瞳孔、眼尾倾泻而出,空气在高温中蓬勃鼓动,将他的身影扭曲得不似人形。 在身体符文的作用下,他全身肌肤都在迅速吸收空气中溢散的火灵气,再将之转换为金焰,从他全身喷射而出。 在火焰的推动下,他速度提升到极限,如一颗流星般轰然撞向都元。 与此同时,冥蝶剑回转身形,再次对准都元手中的黑砂。 一人一剑,虽不同心,却有着相同的目标。 “真是锲而不舍。”都元沉下脸,“但如此耗费灵气的打法,又能坚持多久?” 见对方直冲他左掌而来,他背舞枪花,形如火轮。 霍唯心思微动,腾身背翻,越过火轮,调转身形到他背后,随后一把握住冲来的冥蝶剑。 一脉冰寒的理智潜藏在怒焰之下,他与火灵根的磨合天长日久,这使他极少被怒火冲昏头脑。 他深知仅凭自己无法赢过都元,这一次进攻的目标,本来就是取回冥蝶剑。 剑方入手,霍唯爆呵一声,金焰再度暴涨,旋身狠狠抽向枪舞圆轮! 巨力之下,圆轮疾飞而出,霍唯紧随其后,削、劈、斩、砍、崩,数息间出剑千余次。 夜空中金赤相杂,一路撞断无数木石,最后轰然嵌入石壁之中。 此处距离少咸山已是极近,四处皆是重峦叠嶂,峭壁悬崖,初具易守难攻之势。 烟尘弥漫,火光冲天,所有视觉皆被阻挡。枪舞火轮的防御已破,霍唯追着落入烟尘,却遍寻不到。 都元仗着他听觉受损,将气息完全收敛,隐匿于烈焰与烟尘之中。 俶尔霍唯瞳孔一缩,凭本能向后腾跃。九曲枪从他头顶猝然扎落,刺在山岩上。 避开来袭之后,他双足灵敏地夹住枪身,反将枪尖深深压入峭壁之中。 都元从浓烟中现出身形,双手揉搓枪杆,使一手拨枪技,将霍唯震开。枪|头旋转如飞,沉沉钻入山岩底层。 他悍然向九曲枪尾端推出一掌,枪尖绞崩岩层,冲霍唯落脚处刺去。 九曲枪所经之处,泥土沙石迸飞如腾龙走蛟。霍唯疾退百步,忽而使剑轻点地面,借力跃起,盈然落于枪尖上。 他欲以枪杆为路,飞身夺取黑砂。然而都元变招极快,在他踏出第二步时,枪尖深扎入地,顺势前冲。 柔韧的枪杆陡然弯曲,绷紧成半弧,犹如蓄力拉满的弓弦。 霍唯知他意图,却又不愿放弃抢夺黑砂的机会,遂咬牙踏上左侧枪杆,欲从侧面攻之。 刹那间枪杆绷紧到极致,枪尖反从山岩中迸发而出,向上弹射。枪尖敲击在霍唯右腕经络处,酸麻感顿生,冥蝶剑直直接了一记上挑,再次脱手而出。 武器既失,霍唯全身上下皆是空门,唯有一只手凝聚了全部烈焰,宛如又生出另一把剑刃,当头照都元左胸斩下。 此时,符文从他脖颈处攀援而上,覆盖了整张面容。符纹飞速流淌,从赤红转为金橘色,宛若在苍白俊美的面上裂开道道沟壑,从中溢散出丝缕金焰,狰狞可怖。 有去无回,不要命的打法。 “疯子。”都元骂道,“整个门派都是疯子。” 九曲枪尚深陷岩层,他只得弃了长|枪,双手成十字,硬接霍唯烈焰手剑。 爆破声震耳欲聋,余劲四散崩射,峭壁四分五裂,山石崩塌,隆隆炸响,声传百里。 “真是……”都元艰难道,“后生可畏。” 他身具昊焱尊者修炼三百余年的灵气,又附带着娄磬强行催灌到化神初期的修为。 若是硬拼灵气,他必赢。 然而,剑修孤注一掷的杀意,让他久违地感到了胆寒。 “若你早生一百年,真元与我相匹敌,今天败的是我。”都元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但你终究嫩了点。所以,只能死——!” 但他不知道的是,霍唯不惧死。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一个无比自惜性命的魔修,撞上一个亡命之徒。 丘峦崩摧的巨响吞噬了天地间一切声音,无论是怒吼还是悲泣,无论是贪妄还是畏怯,亦或是珍藏于心的那一情语。 纯粹的火灵气在这一瞬点燃、爆炸,耀眼的强光吞没了万物生灵,色彩失去了意义,视线中仅剩下骤烈的白光,与二三道粗犷的线条挥毫。 半里之外,秦关从刺目的光线中恢复视力时,却愕然发现,那并非他的错觉。 月凉如水,霍唯满头银辉。 竟是一瞬白头。 山河静寂,渊渟岳峙。 剑修眼前略有昏黑,手剑之所指是魔修的心脏,视线尽头则是他掌中黑砂。 犹记那年雪满皋涂,人影虚晃,正是上元节前后。 长夜漫漫,烛火映雪。那人肩头披一件避雪蓑,右手挑一盏走马灯,左手提一漆红食盒,向他回眸浅笑。 火光催动着灯中人影转动,宛若追逐嬉戏,又若旋飞曼舞。 “陪我闹了那么久。”他嗓音温润含笑,“早些歇息罢。” 霍唯永恒地凝视着他,薄唇微动。 “不。”他开口拒绝。 穆清嘉似乎有些意外地轻“啊”了一声,然后一步一步向霍唯走来。 “既如此,我们就共同尽兴一场罢。”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 雪粉漫天飞舞,劲风拂面,银发飞扬。狂风从无声处生起,霎时间裹挟了整个战局。 “谁!?”都元大惊,还未辨清风的来源,便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叫! 冥蝶剑噌然斩断他整只左掌,黑砂中吐出风暴,一人一鹿于风中显形。 穆清嘉翻腕,冥蝶剑自然而然地落在他掌中,握稳。他还欲抬剑再伤都元,身下玃如却扭转方向,奔向霍唯。 他冷眼一扫,双眸中却撞入一片雪色。 师弟……头发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都元:就这?就这? 霍唯(专心打架,人狠话不多) 穆清嘉一巴掌呼上:就这。 师兄身骑白马,脚踏祥云来英雄救美了。 恭喜师兄达成:“我骑着我带着我家攻上阵杀敌”成就。 希望大家喜欢武打戏。因为我好喜欢打架(不是),精心雕琢了很久。 第68章 绝情 霍唯竟白了头。 这个事实在穆清嘉脑海中划过。他想:师弟为何会白头? 但他很快便放下了这份思索。 纠结原因似乎毫无意义,霍唯须发黑白与否,都不会影响他杀都元。 玃如呦呦悲鸣,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看到横空出现的穆清嘉,霍唯有一瞬间愕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握紧对方伸出来的手臂,翻身跨上玃如,坐在他身后。 身体相贴时,穆清嘉感受到他耗竭的真元,心中微动。 “别用灵气。”他淡淡道,“我来。” 风烟散去,都元看清来人的面貌,骇然大惊:“怎么可能!?” 他迅速压下心头震惊,施术掀起漫天血焰,轰然撞向玃如。 鹿角变幻,撑起一堵灵气屏障,将爆炎阻挡在外。穆清嘉不再分心,运起冥蝶剑,专注对敌。 失去欲魂之后,他心思清明,往日那徘徊于剑心之上的诸多柔软和顾虑皆消散干净,残缺的剑意反倒变得浑然完满,从前使不得的剑法,也能轻易用出。 白衣剑客身骑一鹿,道心牢固,冷面含霜。都元有种错觉,仿佛那不是临皋派的废物大弟子,而是剑尊者再世。 剑尊者的剑意如冰般酷寒无情,眼前剑修的剑意则蕴含着无限生机,剑气连绵不绝,蔚然不歇,如潮水般压迫着都元,让他毫无喘息的时间。 仿佛就要被这柔和的狂潮淹没一般。 窒息感扑面而来,越是对招,都元便越觉难以置信。 对面的剑修,曾是他眼中“穆洹真的大弟子”,是一介“废物剑修”,是“凑巧杀了力言尊者的修士”。 而身居尊者之位的他,现在居然在一个元婴后期“废物”仙修的手底下,感到了窒息?! “天道。”都元喘息着道,“竟跟我开了这么一个玩笑。” 但在穆清嘉的攻势之下,他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能用尽全身解数去抵挡那精确到极致的剑法。 然而,穆清嘉本身的修为有所限制,加之冥蝶剑与他灵气属性不合,数息间二人交手百来回合,都没能对都元造成致命伤。 穆清嘉知道,附灵玃如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再这样拖延下去对他们不利。当他思索着如何速战速决时,一只手从身后覆住了他持剑的手。 恢复体感之后,穆清嘉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霍唯的触碰。那触觉不复金焰带给他的滚烫颤栗,而是属于霍唯本身。 莹润如玉,带着经年剑茧,不是他想象中的烫热,而是温暖而值得依赖的。 他有些神思不属,回忆着、对比着两者之间的差别。 却听霍唯沙哑道:“我的火,配合冥蝶剑,可烧灼魔魂。” 穆清嘉想起正事,颇为鄙夷刚才走神的自己。 “好。”他表示明白。 他一手扶鹿,一手扣住霍唯的手腕,两人同握冥蝶剑。穆清嘉拥有玃如所赐予的无限天地灵气,以及对冥蝶剑的掌控权。而霍唯则拥有点燃冥蝶妖火的血脉,与剑意剑术。 一剑斩落,其威力果真非同小可。灵气极度充盈之下,霍唯大开大合,接连用出“阳炎五式”:日中昃、沐扶桑、贯白虹、金乌坠、灭无赦。 穆清嘉能感受到他手腕的每一次翻转,每一此脉搏轻微的颤动,每一次灵气行走经脉,尔后喷薄而发。 与此同时,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年少时,在皋涂山中,玄衣剑修一遍一遍地舞剑,月光落下,照出他俊美无俦的面容。 穆清嘉总是在一旁沉静地观赏。他看得太多,也太认真,所以几乎与玄衣剑修本人同样,将那套剑法熟记于心。 他根本不需要霍唯牵动,手腕便沿着冥蝶剑该去的方向挥动起来。双臂有如单臂,双人有如一人。 霍唯的剑法是华丽而致命的。灿金的优雅圆弧于长夜翩跹,又震为漫天碎金,洒遍山林,见之使人迷醉,触之使人命陨。 如此连绵不绝的火灵气暴动之下,都元应接不暇,只得咬牙硬撑。九曲枪杆上的裂纹迅速扩张,最后轰然断裂。 他弃了法器,须发散乱,狼狈不堪,暴露出本身的煞气暴戾。 一道光焰刮破胸腹,都元惨声嘶号,不是因肉|体痛觉,而是为魂魄灼烧之痛。 他想起了死在冥蝶剑下的弃魔。 娄磬的魂魄缩在身躯一角沉眠,而都元的魂魄则直面这滔天烈焰。那发自魂魄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魂,只愿将魔魂龟缩起来,却无能为力。 他的痛苦嘶号声越来越弱,身体不再灵便,眼神中呆滞与恐惧交替。 穆清嘉冷眼俯视他的惨败,灵气自主运转,心思却周游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想清楚了很多事。 比如,为何霍唯总是能找到他。 因为人之三魂有微弱的联系,他身具霍唯一魂,自然走到哪里都会被他发现。 而这份联系,随着元神逐渐顺服于他,而慢慢渐弱,直到近些日子,消失不见。 再比如,他想清了霍唯为何咳血,为何白发。 因为他剥离元神,将之嵌入自己体内。自此生息断绝,寿元骤缩,初显老态只是开始。 霍唯会死。 穆清嘉冷静地想着,若是霍唯死了,就少了一个对他好的人,从此往后没有人愿意奋不顾身地对他好了。 大弊。 他心如止水,耳边却传来玃如的悲鸣。 好吵。他心道。 但仍有一事,未能得到答案。 ——霍唯究竟为了什么,才会把命换给他? 何必如此?人死灯灭,万事皆空,纵是有千般好处,也体味不到。 又是一剑破空斩落,都元胸腹斜中一剑,轰然砸落地面,再也没能爬起来。 穆清嘉欲追上前斩获首级,却觉霍唯手腕不住颤抖,压抑的闷咳从身后传来。 一股浅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他立刻意识到,是霍唯在咳血。 “别管我,”霍唯嗓音既哑且弱,“杀了他。” 穆清嘉没有理会,阖眼以灵眸向下望去。 只见昊焱尊者魔魂被烧去十之八|九,只剩一抹残魂苟延残喘,即便天道眷佑,再找到新的身体,也是智力低微,终生形如幼儿罢了。 斩草除根?或是照看霍唯? 他正在这二者之间游移不定时,玃如突然不再听他操控,四处腾跃,上下颠动,然后一头栽下。 他们被甩到空中,霍唯抱紧穆清嘉的腰身,旋转跌落。 转身时的惊鸿一瞥,穆清嘉瞥见了对方雪白的长发,他面容与唇瓣毫无血色,染着丝缕血迹。 穆清嘉微微一怔,只觉得那抹雪与血,太过刺眼。 他用出浮空术,稳稳落地。地表草叶生长,形成一条柔软的地垫,他便将霍唯安置于其上,单手轻按在他丹田处,仔细观察他。 细看来,霍唯变化极大。 从前锋锐无双的剑修,此时却格外虚弱,仿佛空有一副金玉骨肉,而内在则填充着残花败絮,一戳即破。 穆清嘉一边用治愈术修复他的内外伤势,一边将木灵气源源不断地汇入其丹田中。 他丹田中的火灵气只剩可怜的一星,木灵气柔和地环绕着它,引它燃烧自身,从而催生出新的火焰。 输送灵气时,穆清嘉微微垂首,鬓角发丝软软垂在颊边。 一双涟水桃花眼色泽清浅,偏偏面色冷淡,显得他既薄情,又柔软多情。 霍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每一瞬间都尽纳眼底,这一瞬才不算白白度过。 在这样的目光下,即便是缺失欲神的穆清嘉,都感到了灼热。 “难以理解。”他淡漠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霍唯艰难地读出他的唇语。 狂风呼啸,玃如在林间奔腾、跳跃,痛苦地挣扎,鹿角化作灵气长鞭,缠住树木,将之连根拔起。 他呦呦哀鸣,发出他人听不懂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为什么要把命换给我?”穆清嘉认真问道。 霍唯薄唇紧抿,沉道:“你知道了。” 穆清嘉只觉他说了句废话。 他仔细盯着对方的脸,追问道:“到底为什么?即便我因此感恩于你,一生铭记于你——你付出的代价却是死亡。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他提出了一个可能:“因为你想做我的道侣?” 霍唯眉梢带起一丝柔和的笑意,然后又压了下去。 他的确希望如此。但他的寿元不允许他这么做。 于是他答道:“因为想让你活。” “就这么简单?”穆清嘉眉梢扬起,琥珀瞳中浅浅地露出一分错愕。 霍唯见之,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呛咳出血丝。他眉峰舒展,想到,即便清嘉太上忘情,却仍是那般纯澈可爱。 ——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境中,道侣的模样。 穆清嘉莫名其妙,替他擦去唇边血迹,然后听他哑声开口。 “嗯,就这么简单。”霍唯道。 数十年以来,他胸膛中汹涌着如烈焰般的情感,滚烫、焦灼,难以用只言片语表达,亦或者,情感本身就无法以话语倾诉。 他有时觉得,他眼中的世界就像一盏走马灯,而穆清嘉就是灯芯。灯芯燃烧,岁月静好,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时不慎,灯芯被风雨毁去,只剩苍白的纸,单调的影。 从此任剪纸兀自旋转,任世界千姿百态,他亦如被锁入暗笼中,剪去四肢,削去五感。幽暗困苦,举世于他无色无味。 这样的世界,于他毫无意义。 所以他想要灯芯回来,想要长长久久地注视着他。 即便无法长久,即便只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 玃如之形悄然消散,小木雕嘭咚一声落在林间。欲神失了附身之所,本能地奔向穆清嘉的本体。 他只觉被轻轻撞了一下,然后世界开始流淌变化,紧接着,剧痛感从心口传来。 “……阿唯?”他哽咽道。 一滴泪水落在霍唯面颊上,紧接着是另一滴。 穆清嘉赶忙伸手捂住双眼,然而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温热液体溢出手掌,掉落而下。 他仿佛变成了水做的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滔天洪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淹没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难以呼吸。 水流在七窍中横冲直撞而不得出,最后从眼眶瓢泼而出。 “哭了,就丑了。”霍唯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穆清嘉抓握着他的手,脸色涨得微红,哽咽到说不出一个字。他急切地将手放在对方胸口上,试图将元神剥离出来,重新归还给他。 然而元神遇到了霍唯竖起的壁垒,无法寸进一步。 “不要……拒绝我。”穆清嘉颤声道。 霍唯感觉身体不复方才那般虚弱,他缓慢地坐起身来,腰背挺直如松。 他微微俯视着穆清嘉,另一只手也抚上他的眼尾与鬓发。 “我修为深厚,没有元神还能再活几年。若你没有,便会直接变回一截木雕。”他沙哑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穆清嘉跪在他身边,痛苦地弓起身,全身剧烈颤抖。 不管之前如何强装镇定,现在他面对着师弟的雪发,所有的理智都溃不成军。 “而且也不必有所亏欠。”霍唯尽力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在力言尊者那里,我欠你一命。在皋涂山与你争执,又欠一命。我只还了一条,你还亏着。” 穆清嘉仍是猛烈摇头,他想尽办法压制自己爆发的情绪,腾出空余,清醒地思考补救之法。 ——阿唯是断不肯取回元神了。除非——除非他把自己的元神找回来,两人能一同生活下去,那么阿唯必然不会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将眼泪擦干,憋回去。 “我知道了。”他道,“我会找回我的元神。” 第69章 天罚 少咸山外,夜色朦胧。 一只瘦小又伤痕累累的黄鼬匍匐在岩石后,他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时,支起身体,避开余焰,穿梭于草丛间。 很快,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粒黑砂。 早在穆清嘉乘玃如飞出时,这粒黑砂便脱离了都元的手掌,坠落在草丛间。当时所有人都震慑于玃如与白衣剑客,只有黄鼬妖记住了黑砂掉落的位置。 毕竟他还有任务傍身。 “老仙鹤要的返魂木,就装在这里罢。”他自语道,“没想到那老儿说的不错,都元大势已去,是时候另投明主了。” 黄鼬妖虽然有化神初期的修为,但并未像娄磬一般,贴身侍奉昊焱尊者。因而他也从前也未曾见过黑砂,也不知其中还住着薛紫衣。 他谨慎地四处一瞄,然后拿出一只元囊法器,用浮空术将那粒黑砂装入囊中。 他已经足够小心,没敢与黑砂肢体接触,又念在黑砂之主都元自顾不暇,所以认定那诡异的紫焰定烧不着他。 不料,那元囊却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要投靠的新主人,是谁?” 黄鼬妖大惊失色,当机立断丢开元囊。然而,一股紫焰已在不知不觉中攀上了他的手臂,迅速向着丹田中的妖婴蔓延,开始侵蚀妖婴。 他痛得想要嘶声尖叫,但紫焰早已烧毁他的声带,他只得捂着脖颈,双膝跪落在地。 整个吞噬过程发生得无声无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黄鼬妖最后一丝灵气也消失殆尽,只剩一具妖身骨骸。 黑砂内,薛紫衣缓缓吐息,黑色魔纹顺着面颊,窜入眼前蒙着的黑纱之内。 被都元带到魔界之后,她不可避免地修了魔,修了炼化他人修为的魔功。都元以师傅的名义,常常让娄磬捉来修士催灌于她,其中有妖有魔亦有仙,不可胜数。 这块世界碎片,既是她的藏身、囚禁之所,亦被都元当做最保险的储物灵玉,以及一个听话而强大的法器。 从穆清嘉离开之始,薛紫衣体内的噬心咒便一直在隐隐作痛,其痛感愈来愈强,几乎要让心脏停跳。 昊焱尊者气数已尽,是他在命令她护主。 薛紫衣艰难地扯起嘴角,心中竟是有几分痛快。她将心脏警示的痛楚忽略掉,然后专心读起方才那黄鼬妖的魂魄记忆。 很快她便找到了她答案,柳眉微蹙道:“松鹤尊者?” 有关仙道魁首与昊焱尊者之间的龌龊交易,她早已有所耳闻。二者之间黑吃黑,她也不如何惊讶。 只是记忆中那半粒赤红色的解药丹,倒是一个转机。 念及此,紫焰触手翻找黄鼬妖的尸骸,寻出卷起那半枚丹药,然后带动着黑砂向都元被击落的方向飞去。 在那里,都元只余一缕残魂,却仍未放弃求生。娄磬的魂魄正悠悠醒转,而他们所面对的,是魑离殿所剩的二十多名魔修。 杀气凝聚成旋涡罗网,他们插翅难飞。 昊焱尊者陨落之时,就在今夜。 ------------------------------------- 距离杀气中心的不远处,穆清嘉与霍唯相对而坐,他们身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风雨纷争遮挡在外。 “我要找回我的元神。”穆清嘉眼圈通红,“找到了,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 “好。”霍唯很配合。 穆清嘉开始细细盘问有关自己复活的始末,包括死而复生的时间、魂魄在生死树中的状态,以及在苏醒之前有无异常发生。 待霍唯一一答罢,穆清嘉蹙眉道:“你在我焚毁后二十四天才得知这个消息,去黄泉寻我的?” “是。”霍唯垂眸道。 那时他劫后余生,功成名就,带着水惊蛰回到皋涂山时,却只见到了战火硝烟之后的虚无。 侥幸被护山阵法救下来的师侄与佣人,向他哭诉魔修如何可怖,他通篇什么都没听见,只觉万念俱灰。 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穆清嘉已经死去二十四日了。 “我死无全尸,魂魄无所依归,死去那一刻便该下了黄泉。”穆清嘉思索道,“但阿唯在二十四日之后,仍在生死树中听到了我的声音?” 霍唯颔首,道:“这也是为何,我能斩下带着你魂魄的返魂木。” 穆清嘉心生疑窦,据他所知,魂魄入黄泉后会被打散融入生死树,成为不分你我的整体,失去自我意识。 二十四天足够魂魄投入下一个轮回了,他的魂魄怎么还能保持完整,还能清醒地与阿唯交流? 他接着问道:“而在这之后,返魂木一直昏迷不醒,其间也未曾出现过任何异常?” 霍唯再次颔首,道:“直到我从乐鹿那里得知,你是因为魂魄不全,所以才没有意识。而玃如告诉我,你缺的是元神。” 穆清嘉思索片刻,感觉心中松快了一些。 “阿唯,我们还有希望。”他笑道,“若我所料不错,我的元神一直都滞留在九州三界之中。” 见霍唯面露疑色,他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从一开始,我的返魂木意识朦胧,无法真正苏醒,所以你从黄泉斩回的返魂木之上,本来就没有元神。” “而在这之前,识神和欲神竟逗留了二十四天都未散去——我想,这正是因为,它们在人界逗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落入黄泉。” “你是指……?” 穆清嘉双眸莹亮:“识神和欲神一直想要回到本体去,换言之,它们回到元神那里去,所以才会在三界逗留。我的元神就在三界之内!” 话音落下,霍唯握着他的手的力道越来越紧,他眸光微闪,虽未言一字,却足见其内心的震动。 “可还记得元神在何处?”他问道。 穆清嘉凝眉思索,很快便忆起那段极有可能是被狐仙抹消的记忆。 那应该是斩获力言尊者之后,仙魔劫之前,自己反回青丘山时发生的事。狐仙似乎预知到了之后的厄运,所以想要将他留在皋涂山;而他念及山中还有师弟师妹以及一众小师侄,所以执意回山。 最后狐仙妥协了。然而,预知未来会遭受天罚,出于保护他的目的,狐仙又抹去了他这一段有关未来的记忆。 那时的穆清嘉对狐仙说:“我已经把‘希望’留在你这里了。” 所谓的“希望”,会不会就是他的元神? 而且自他从青丘山归来之后,身体确实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来,估计也是缺少元神之故。 或许再次见到狐仙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阿唯,走,我们去青丘,见狐仙。”他笑道,“我的元神或许就在那里。” 念及狐仙预言之事,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数月前她托来的梦。狐仙的第三次卜筮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九州存亡的转折点。 他的生死于九州存亡,又有何关联? 这念头宛如一缕柔风吹拂,力度虽轻,却将尘封记忆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 风吹起他的鬓发,遮挡住双目。穆清嘉拂去发丝,再睁眼时,惊愕地缩紧了瞳孔。 只见眼前景象剧变,风云变幻,山河破碎,万物凋敝。残阳映照在枯枝上,血流江海,浮尸漂泊。 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世界中,空余一团又一团白色的雾气,挤挤挨挨,仿佛压榨掉所有的生存空间。 这绝对不是真实的世界,他又进入了某段幻景之中。 穆清嘉听到惊惶的叫嚷声,回身望去,只见一名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向着河水夺命狂奔,在他身后,浓雾正在用更快的速度追赶着他。 数息之后,浓雾触碰到他的皮肤,中年人恐惧大喊,瘫软在地。随着时间过去,他的喊叫声逐渐平息下去,表情趋于平静呆滞,最后闭上了眼。 有什么白色的雾气,正从他体内流逝,融入到浓雾之中。 穆清嘉骇然发觉,那白雾竟然是魂魄。平和无害的,数以万亿计的魂魄。 当黄泉中的魂魄被放入九州,当生与死的界限被混淆,亡灵流入三界,本能地融合生者的魂魄。 这便是九州的终结。 不是穆清嘉从前所想象的仙魔争战,而是一场天灾。 而在九州的终结处,站着一个人,手中别着一把剑。 穆清嘉无比熟悉那人的身形,口中轻喃。 “阿唯……?” 天边雷云翻滚,一笔笔浓墨重彩,遮天蔽日。云层之上蛰伏着电闪雷鸣,当它隆隆劈落时,有裂天之能。 下一瞬,雪亮的光吞没了他的视线。穆清嘉一凛,从幻景中醒神。 “穆清嘉!”霍唯大吼,抱着他向后撤去。两人瞬时间疾飞数百米,堪堪躲过了那道雷罚。 穆清嘉环住霍唯的肩颈,丝丝缕缕的温热不断透过衣襟向他传来,桂香萦绕。 身边的霍唯才是真实的,远处的那个孤独的剑修身影则愈发模糊。 “怎么回事?”他身边的霍唯哑声问道。 “是天罚。”穆清嘉按住额头, “我想起了‘未来’。”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天罚降临代表着,这是仍旧可能发生的未来。 ——为什么他在九州寂灭中,看到了阿唯的身影? “抱元守一,什么都不要想!”霍唯在他耳边道。。 穆清嘉不敢再想,默念清心咒。然而那扇推开的门已经无法再合拢,无数回忆画面不受控制地淌入他的潜意识中。 雷云猛烈翻卷,若有龙腾蛇舞。庞大的雷云从四面八方汇聚、旋转,凝聚成一条龙卷旋涡,向着穆清嘉伸出青紫色的利爪。 魔界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覆盖整片天空的雷云所吸引,不少人辨认出,那并非结丹结婴时出现的天劫,而是将人置之死地才肯罢休的天罚。 事态已经不可挽回了。 穆清嘉意识到,刚刚降落下来的只是天罚泄露的余威,而真正的天罚,凭借他们二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亦或是抵挡的。 天道想要的只有他一人的命。 既如此,又何必牵连阿唯呢。 他们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聚,穆清嘉想,他还没有好好端详阿唯,还没有认真倾诉自己的情谊。 ——天道给他们的时间,太短暂了。 思及此,他苦笑一下,猛然挣脱开霍唯的怀抱,将他推远。 “去青丘找狐仙!”穆清嘉喊道。他突然又想起预知画面中,那个孤独寂寥的背影,心中一紧。“不要做傻事,阿唯。” 他的声音淹没在隆隆天雷之中。 第70章 灭世 片刻之前。 都元受冥蝶剑的致命一击,魂魄被烧去十之八|九,从高空坠落在地。 魑离殿二十名魔修磨刀霍霍,如阴云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欲取齐首级。 娄磬的神志逐渐复苏,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血严重,魔气耗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四面楚歌之中,他沉默而缓慢地坐起身来。体内,都元的魂魄传达出求生的意志,娄磬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很艰难,只好坐着发呆。 众魔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见他面无表情,还道是他仍留有后招,遂一时不敢上前。 “虚张声势!” 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将魔气探向娄磬。 娄磬仍是无动于衷,沉默着忍受着痛苦,如同过往数十年一般。 就在魔气将要触碰到他时,一道紫焰打来,顷刻间逼退了魔气,在他身边围起一圈火焰。魑离殿众魔修纷纷后退,难以窥见火焰中的形容。 娄磬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他缓缓眨了一下眼,道:“师妹。” 黑砂在紫焰中现出身形。 都元神智错乱间认出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再次催动噬心咒的同时,向薛紫衣道:“杀、杀了他们!” 一代枭雄,识神受损,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不要惩罚她。”娄磬道。 “都元,我终于看你走到了这一步。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薛紫衣冷淡道,“不知你可有想过,你的败因是什么?” “我没有失败!”都元勃然大怒。 “抱歉,是徒儿难为尊者了。”薛紫衣语气毒辣道,“毕竟凭尊者现在的智力,除了颐指气使以外,也不会思考什么因果了。” 她不顾都元愤怒的叫嚷,转而对娄磬道:“师兄,我问你。师兄这些年来于三界奔波,赴汤蹈火也要复活他。但你可知,为何返魂木没能完美复活都元?” 娄磬沉默地凝视着她。 薛紫衣自答道:“是假的返魂木?不,松鹤尊者交给你们的,确实是宣宗镇山之宝。因为魂魄不全?不,三十多年前霍唯屠杀少咸山时,并未伤及都元的魂魄。” 黑砂贴近了娄磬,缓缓道:“真正的原因,是师兄没能雕刻出,与他本体一模一样的木雕。” “我。” 娄磬不知如何辩解,只是呆呆地看她,有些无辜。 “错不在你,师兄。”薛紫衣语气稍轻,“你天生拥有三界内最强的附灵术,只需见人一眼,便能雕琢其皮肉,模拟其形貌能力。” 她转而又道:“但完美复活的要求更为严苛,你描摹都元像其形,却无其神骨。” 娄磬道:“我在师尊身边已有五十年。”所以他早已熟知都元的为人。 当年偃师杀了力言尊者,让他脱离蒙稷的折磨。虽放他一命,却又因为自顾不暇,只得任其生死。 弱小的娄磬在雪原上流浪,在被妖兽啃噬之时,是都元从天而降,救了他,又收他为徒。 偃师给了他一闪而逝的暖光,而都元则教授他如何在黑夜中行走。 “与相处时间无关。”薛紫衣冷道,“你雕不出他的风骨,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你眼中的‘恩人’。” “师尊救了我的命。”娄磬道。 “命。”薛紫衣垂眸微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我曾卜算过师兄的命。师兄本该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凡人,一生锦衣玉食,顺遂无忧。” “而在你五岁时,你的命数被强行扭转。”她轻叹道,“凡人的命数何其脆弱,修士随便一个念头,便能生生斩断,再由修士续上新的命。登入仙途,亦或是……成为魔修手中的玩物。” 娄磬头痛欲裂,眼中生出红血丝,忍不住双手按头。在薛紫衣话语的引导下,他模糊地想起了幼时命数扭转的那一瞬。 芙蓉树下,随侍倒地昏睡,神秘俊美的魔修露出掌心的芙蓉花,诱他牵住他的手。 芙蓉花的甜美如昙花一现,亦是噩梦的开端。 “是力言尊者。”娄磬呆滞道,“他把我骗走,收作侍从。” “真的是他么?”薛紫衣冷淡道。 娄磬还欲坚持,却突然发觉,都元的魂魄在颤抖。他们神魂相贴,彼此情绪相通,娄磬立刻意识到,那是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在怕什么?他在心虚些什么? “……师尊?”娄磬呆呆道。 回忆愈发清晰,幼年的自己抬头看向魔修,望见他满头标志性的银发,以及血红的瞳。 那是血统纯正的西北蛮族才拥有的体征,当年将他拐带的人,并非力言尊者,而是—— “不是我!”都元失态地咆哮。残缺的识神让他难以控制情绪外泄,所思所想像孩子般透明。 天雷炸响在不远处炸响,娄磬耳边嗡然,雪亮的雷电如利爪,撕裂他幽黑的瞳孔。 一切都随之明了。 “不是师尊。”娄磬却异常平静地道。 闻言,都元刚松了口气,便被一股巨力挤出了体外。他恐惧地看向娄磬,然而始作俑者目光毫无波澜,没有透露任何情绪。 他轻而易举地捏起这缕残魂,将之放入从前那只木戒中。 其实自都元身死后,他一直都可以将昔日的昊焱尊者揉捏于股掌之中,只不过出于绝对的忠诚与感恩,他从未升起一丝一毫忤逆的意图。 “你要做什么?”残魂恐慌道,“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去过扬州!” 娄磬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来,转向不远处的天罚雷云。 “找死!”残魂语无伦次地叫嚣道,“你们身上的噬心咒,还打着我的、我的神识烙印!” 紫焰伸出触手,将半粒解药丹塞入娄磬口中。娄磬没有提防,咽下丹药,不解地看向黑砂。 “师兄尽管做想做的事。”薛紫衣道,“现在,噬心咒影响不到你。” 娄磬胸口的侵蚀痛感确实缓解了。肉|体的疼痛淡化后,他感到了一种麻木的疼痛,从魂魄深处袭来。 他迟钝地意识到,那或许是失望的空虚之痛。更准确的说,是幻灭。 “以前我突破化神时,师尊很怕天雷。”娄磬道,“天雷可以销毁返魂木,对么?” 残魂颤抖道:“不、不……” 看着他苟延残喘的模样,娄磬心中微动。他的思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从前空茫的心脏逐渐被属于自己的思维和情绪所填满。 “抹除黑砂的神识烙印,和师妹身上的噬心咒。”他眼中映照出闪电的轨迹,“否则,师尊只能尝试天雷的滋味了。” ------------------------------------- 幻景之中,九州苍茫大地被白雾所覆盖。 雾气魂魄平和无害,它们只是本能地想让更多的魂魄融入它们,理解它们,成为更加强壮的整体。殊不知万物生灵失去魂魄,只有一死。 穆清嘉落入天雷之中,感觉自己轻轻飘起来,一直飘向三界的尽头,看到了那个剑修孤独的背影。 残阳如血,剑修鸦黑的眉宇、鬓发,皆染作血污胭脂一般的浑浊颜色。他瞳孔中空无一物,唯有漆黑。 只一眼便可知,他虽强大到主宰了整个世界,却是已是尸居余气,形神已离,如行尸走肉一般。 穆清嘉见之,虽然知晓这些景象是还未发生的未来,却也心痛欲碎。 “阿唯。”他强忍哀伤,“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瞳孔缓缓移向他。夕阳似乎在他眼中滴入一缕光,然后又慢慢黯淡下去。 “你又来看我了。”他道,“不怨我么?” 穆清嘉以为对方在悔恨仙魔劫前的那次争吵,忙认真道:“那根本不是阿唯的错。回到皋涂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怎么会怨恨你?” 剑修面上露出一丝茫然。 “可是我毁了你。”他哑声道,“亦毁了你的来生,与归来之所。” 来生与归来之所?什么意思? 穆清嘉闻言不解,却见霍唯忽然御剑向白雾飞去。 “阿唯!不要去那里!”他急忙道,“那些魂魄会……” 随即他愕然地发现,霍唯御剑穿越白雾,然而那些白雾没有夺走他的魂魄,他毫发无伤。 “很奇怪罢。”他温柔地凝视着穆清嘉,唇角带着一缕笑。 “生死树断折,魂魄流入九州,无人幸存。”他哑声道,“只有杀害它的凶手,永远长生不死。” 穆清嘉骇然呆滞,简直无法相信他话语中的意义。 霍唯敛眸,嘲讽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所有的线索穿点成线,穆清嘉霎时间全部明白过来。 从始至终,对九州生存之本有所威胁的,都不是作恶多端的魔修,至少对于三界来说,他们不过是将魂魄送归生死树的清道夫。 从始至终,会将九州带向“灭亡”的隐患,只有霍唯。 但在灭世发生之前,他亦不知自己的命数,不知他入黄泉遍寻不到相爱之人的魂魄,情绪失控之下会失手摧毁去生死树。 亦然不知,生死树的断折,会让九州成为无生无死,唯有永恒的修罗地狱。 或者说,这只是生物一厢情愿认为的“地狱”。 与之相反,对超脱生命范畴的天道意识来说,却是极度的充盈富足。 生死两界交融之时,祂将占据生死树全部的魂魄,而且这些魂魄不会因生命的短暂而消亡、流逝。 祂再也不必费尽心思,只为将魂魄留在三界,亦或是从生死树争夺魂魄的量额。 灭除生死的界线,灭除轮回之后,祂将拥有数以万亿计、长存不灭的魂魄。 而霍唯,便是祂历尽百万年选出的“天道之子”,唯一足够强大、又拥有黄泉妖物血脉的修士。 作者有话要说: 霍唯,天道独奉的天道之子,九州万民避如蛇蝎的灭世之子。 以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穆清嘉所种下的因,也不一定是恶果。 OOC宫女选秀: 天道:选我,你会成为天道之子,万物霸主,无敌长生,主宰一方世界。若你想要,则可以创造一个新的种族,尽是美女帅哥,对你绝对顺从…… 穆清嘉:一个闹腾的道侣。 霍唯(果断):我选道侣。 本文的天道只是三千世界之一的,九州独有的世界意识。三千世界之中,所有的世界意识都在争夺生死树中的魂魄,越多越好。所谓“天有好生之德”的缘由,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地占据魂魄。 机缘巧合有黄泉蝶误入九州,与原住民恋爱;天道用计,顺水推舟,打破生殖隔离,让他们繁衍后代。然后天道再在后代中找一个最强者,斩断生死树,私吞所有魂魄。 当然,小颜哥是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如果真的走到了前文所写的那一步,颜颍川很快就会降临到九州,抹杀天道,重新种下生死树。 天道:?吃亏的总是我。 第71章 执念 世上命数纵横交错,如同天道所谱写的一出戏。而霍唯就是戏中的主角,在天道的引导下斩断生死树,再将魂魄引入九州。 事成之后,他将受封个体意识长存不灭的殊荣,成为天道之下,九州唯一的主宰。 至于穆清嘉,以及整个霍家的覆灭,都是天道安排的棋子。绝望逐渐将霍唯推入深渊之中,他对爱人、家人几欲疯魔的想念,则成为他拦腰斩断生死树的诱因。 从前狐仙与玃如的种种语意模糊的言行,都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他们在暗示穆清嘉,霍唯的存在与九州的生存相冲突,他师弟才是那个终将灭世的人。 长廊中重重叠叠的门锁轰然洞开,所有谜团都清晰透彻起来。 而在长廊的尽头,名为“天道”的巨兽,睁开了祂猩红的竖瞳。 穆清嘉与祂,直接对上了视线。 超于世间一切的重压之下,他的心魂被无尽的恐惧所埋葬,甚至连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都做不到,更生不起一丝逃生的念头。 恍惚间他想到,天道让他做这枚棋子或许是对的。 因他生性淡泊,在他眼中生如白昼,死如长夜,生死轮回如昼夜交替,是任何生命的必经之路。 所以他从未有多么害怕死亡,也从未有多么强烈的意志想要生存。 他似乎从未有过多么激烈的念头,非做不可的执念…… 就在穆清嘉的意识几乎要消失之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宽阔的胸怀挡住了天道的视线,紧紧抱住了他。 “清嘉!”玄衣剑修不可置信道,“你不是幻觉。你是真的?!” 穆清嘉焕若新生,长长吸进一口气,让浅淡的桂花香充溢肺腑,意识重新活转过来。 他使劲环住玄衣剑修的腰身,仿佛如此才能抓紧求生的执念。 我不是幻觉,你才是我心中的幻觉。穆清嘉心道。 是了,他非活不可的理由,是阿唯。 见到预言中的荒芜,他又怎么忍心自己无知无觉地睡去,而留阿唯一人,在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中独存? 穆清嘉的心跳落在实处,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对天道的畏惧,抬眼直面那猩红竖瞳。 “我不会让你得逞。”他一字一顿道,“无论你是谁。” 什么生死有命,什么乐天安命。 天既要我所爱之人痛苦,我便要逆天悖理而行! 天道之眼剧烈收缩,喷薄出满含怒意的咆哮! 幻梦片片碎裂,在穆清嘉回到现实的一瞬间,他用尽全身灵气,催生出滔天植被。 顷刻间,参天古木破地而出,生出无数如护盾般的拱形枝丫,迎向头顶的天雷。 这一击倾注了穆清嘉元婴后期的全部灵气,他全身经脉被瞬间掏空,干涩脆弱欲断。 惊雷裹挟着开天辟地之势,劈落在古木之上。雷电弥散出的余威席卷了穆清嘉的身体,他惨叫一声,返魂木痛到极致,又转为麻痹。 眼见着第二道天雷便要砸下,他勉力生出一条藤蔓,攀向一棵树,将自己向外拉去。 然而为时已晚,他还未飞到边缘区域,第二道天雷已然落下。 就在此时,浅淡的桂香袭来,穆清嘉反应不及,便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击飞! “穆清嘉!”霍唯怒吼道,“为什么又做蠢事!” 穆清嘉埋在他胸前,闷道:“谢谢你。” 霍唯怒不可遏,根本不想搭理他,然后忽地微微一怔。 他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流窜着天雷的电流,却没有丝毫疼痛和损伤。相反,穆清嘉方才受到的波及不如他重,却麻痹到动弹不得。 “事情很复杂。”穆清嘉抬头,快速解释道,“总之,天道不会伤你。” 毕竟霍唯可是三界之内能全力运用出冥蝶剑的唯一一人,错过这一个,霍泷那小子再不给力,说不准就没有下一个了。 然而天道护佑他,并不意味着霍唯不会死。他已经失去了元神,若是再耗尽真元,亦会遵循规则而灭亡。 现在他们二人的灵气,已经不足以抵挡下一道天雷了。 穷途末路。 ———— 地面在震动。 有雷声嗡鸣。 ……还有大师兄的痛呼。 一里之外,草木稀疏,土地贫瘠。秦关在黑暗中挣扎,双眸努力睁开一道细缝,看到了远方的电闪雷鸣。 那时他心系霍唯与都元的胜负,一直强撑着一缕意识,直到看见穆清嘉从黑砂中逃脱,力战都元,才撑不住昏倒过去。 然而,秦关只昏迷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又慑于天雷的威势,挣扎醒转。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妥当,在强大蛮族血脉的影响之下,他体力恢复极快,有了些力气,丹田中也存了一丝魔气,至少足够飞过去,看清情状。 “殿下。”顾蓉一直守在他身边,见状欣喜道。 秦关拾起断掉的嫌雪剑刃,将之收入法器之中,问道:“战况如何?” “都元落败,不知生死。”顾蓉蹙眉望向远方,“但不知为何,雷云突然出现,而且看方向是——殿下师兄所处的位置。” “我们走。”秦关深吸一口气,支撑起身体,飞向前方雷云。 半里之外,天罚之势毁天灭地,魑离殿众魔修见识到雷云的威势,惜命要紧,都放弃了围攻娄磬,慌忙向外缘逃去。 越是深入,秦关心脏越是下沉一分,因为他逐渐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雷劫,而是天罚。 他身边的顾蓉以袖遮脸,坐辇在细碎的雷击中如一叶小舟,沉沉浮浮。 “您伤重未愈,我们不能再接近了!”她劝道。 “那里面的,是我师兄。我绝不……”秦关蓦地咬牙喝问道:“谁?!” 雷云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昏天黑地,紫焰纠缠在青紫色的雷电之中,逐渐显露出身影。 娄磬正在向雷云中心一步一步走去,身周的紫焰替他保驾护航。 秦关心中划过霹雳:昊焱尊者居然还没死? 正当他震惊之时,娄磬若有所觉,回首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空若无物,瞳仁漆黑,与都元暴戾的血瞳大相径庭。 秦关随即意识到,那并非昊焱尊者,而是那个低调阴沉的黑袍属下。 “停下!”他朝那边警告道,“别再轻举妄动!否则……!” 娄磬并未理会于他,只是看向手中木戒。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血焰一闪,黑砂中紫焰大盛。 紫焰仿佛一只终于脱离枷锁的鸾鸟,振翅向高空飞去,在紫电龙蛇身畔遨游。 在娄磬的威胁下,附着在黑砂上的神识烙印被解除,世界碎片里外来去自由。 他触向黑砂,从其中取出一只木雕。 ——由他精心雕刻的,属于昊焱尊者的木偶。 他们离天罚中心已是极近,间或传来霍唯和穆清嘉的声音,随后顷刻便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之中。 秦关唯恐他对师兄不利,见自己的呵斥不管用,从百千剑中拔出两剑握于手心,向娄磬杀去。 只听那残魂惊惧道:“逆徒!你要做什么?!把返魂木放回去!天雷会摧毁我的身体!” “是么。” 娄磬平静地看向手中的木雕,视线轻抚过它的每一缕纹路,与那纹路相关的记忆也随之点燃。 天雷在雷云深处不断汇聚,蜿蜒下爬。云层中稍纵即逝的雷光,在某一瞬间打亮了娄磬的幽黑的双眸。 其中再无一丝留恋。 天雷蓄力已毕,超越人类范畴的磅礴灵气,化作粗壮如山的雷电,向着穆清嘉所在的位置狠狠砸下! 霍唯揽着他的腰,全身皮肤符文再度燃起,用尽全部灵气,欲冲出雷云,躲过这一次的天罚。 沙尘被天雷的威势轰飞,视野有一瞬的清晰,穆清嘉看到了不远处的秦关,大惊喊道:“小师弟!快离开这里!” 却见秦关止了步伐,正一脸呆滞地望向左前方的娄磬。 穆清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由骇然失色。 他大意了!都元魂魄虽残,但他的弟子娄磬还安然无恙!若现在娄磬为报师仇阻挡他们的话,只怕他们全都要折在这里! “滚——!”霍唯口中吐出沙哑的咆哮。 电闪雷鸣之中,只见娄磬缓缓抬起手臂,拉臂蓄力,然后向天雷正中投掷而去! 木偶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然后被天雷所吞没。 “那是……”穆清嘉愕然道,“昊焱尊者的返魂木!?” 霎时间电光大盛,耀眼的强光袭来,剧烈的轰炸声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强大的冲击波将他们掀飞出去,穆清嘉和霍唯互相搂紧,重重摔在地上。 体内的麻痹感逐渐消退,穆清嘉从霍唯怀中探出头来,望向爆炸的中心。 只见瘦削的黑衣魔修侧身而立,环绕在他周围的紫焰照亮他半边身体,苍白的面颊上,有两道被返魂木的碎片划出的血痕。 “天雷消退了。”霍唯的胸口在震动。 穆清嘉轻声道:“是啊。”说完又怕他听不到,于是点了点头。 雷云来时快去时亦快,乌黑的云层已经退至天边,与温柔的云海连绵一处,仿佛尽兴而归。 从第一道天罚到现在,不过短短四次,穆清嘉却仿佛在鬼门关转了四圈。这是他们入道修行以来最可怖的一次劫难,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撞了天大的好运。 而度过此劫的直接原因,却是娄磬——或者说,娄磬掷出的返魂木。 在天道眼中,人类的存在如蝼蚁般渺小,全凭气息认定目标。昊焱尊者的返魂木与他自己的返魂木一本同源,气息相近,皆非九州之物。 穆清嘉猜测,天雷或许是将二者混淆,摧毁另一截返魂木之后,误以为已经完成了目标,所以才离开此处。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娄磬,视线中,魔修的身影与五十多年前雪原上的孩子逐渐重合。 “求……求。”瘦小的孩子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低语。 他浑身沐浴着陆吾与蒙稷的鲜血,极度的营养不良导致他瘦得只剩一副骨架。 唯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其中明晃晃写着两个字:求你救我。 吊眼白睛虎垂下头颅,鼻尖喷出热气。 “离开这里。”穆清嘉警告道。 若霍唯见到这孩子,凭师弟嫉恶如仇的执拗性子,必定不会放走力言尊者麾下魔修的性命。 而穆清嘉自己,自保都很困难,又谈何在仙魔劫前夕保护一个小魔修? 他还想告诉那孩子更多,但陆吾的兽性影响了他,使他无法再组织出更多话语。 现在回忆起来,穆清嘉那时想说的,是“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轻叹了口气。 五十年前他放娄磬一条生路,五十年后,娄磬又阴差阳错地替他挡了天罚。 “因果,是这世上最难以预料的东西。”穆清嘉感叹道。 第72章 歉疚 当穆清嘉来到娄磬附近之时,魔修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刚才那一次投掷,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量。 木戒中,残魂惊恐的谩骂声不断传来。 “都元就在木戒里面罢。”霍唯的剑指在娄磬颈间,“交给我。” 穆清嘉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都元给他们师门乃至整个九州带来了太多劫难,除掉他的残魂,才能解生者心头之恨,慰死者在天之灵。 “我不会让他死。”娄磬未曾一看剑尖,平视着霍唯。 “毁了他的不是你么?”霍唯嘲道,“不论是为名利也好,为权势也罢。毁了他的身体,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的人,不正是你自己么?” 然而娄磬毫无情绪波动,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愧疚与动摇。霍唯收了讽刺的笑意,沉下面色。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现在把他交给我。”他道,“这是命令,不是商量。若不是你替清嘉挡了天罚,你现在已经人头落地了。” “我不会让你杀他。”娄磬仍是坚持道。 他的想法很简单:都元毁了他本来作为凡人的一生,却终究没有要他的命。那么他就把都元对他做过的所有事都重新做一遍——毁了都元成魔称霸的愿景,偏偏再留下他的性命。 这抹残魂在消亡之前,都将用残破的智力和感知力,体会到何谓苦苦挣扎却求而不得,何谓失去自由被人所制,何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简单而残酷的想法。 霍唯不解其中关窍,见他执意不肯放手,便沉声道:“既如此,你就陪他一起死罢。” 话音未落,冥蝶剑上燃起金焰,向娄磬的脖颈挥落。 娄磬侧身躲避颈间剑锋,但他的动作太过迟钝。趁着他本能避开冥蝶剑锋芒,全身露出空门之时,霍唯剑锋陡转,向他戴着木戒的手臂削去。 “等一下。”一个女声突然响起。 紫焰凭空冒出,微微撞开了冥蝶剑,但也没表露出进攻之意。黑砂飘浮在紫焰之中,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穆清嘉想起那个神秘的命修,道:“阿唯,等等,那或许是……” “薛紫衣。”霍唯忽道。 “你知道了?”不光是穆清嘉一愣,就连那粒黑砂也像是惊呆一般,停止了旋转飘浮,僵立定格。 许久她才轻声道:“在下薛紫衣,见过冥蝶剑。” “小师侄,真的是你。”穆清嘉欣喜道,“怪我之前没认出你。” 那年皋涂山中,薛紫衣的“死”一直是他难以释怀的遗憾。现在看到活生生的她,不论这期间有多少苦痛,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霍唯从穆清嘉的表情中确定了她的身份,眼中有微光闪动。然后他面上掠过一丝无措,紧接着又覆上了冰冷的保护色。 “你修了魔。”他听不出感情道。 “是。紫衣修魔,茹毛饮血,吞噬过无数修士的灵气,他们都死在我手下。”薛紫衣轻声道,“所以紫衣……早已不是您的徒儿了。” 霍唯观察穆清嘉的表情,脸色更冷:“她承认了。” “紫衣!”穆清嘉看看黑砂,又看看霍唯,有些急切。他万没想到,师徒见面之后会是如此情状。 “阿唯,在黑砂中多亏了她,我才能想明白很多事,才能活着出来见你。”他认真道,“她虽然是魔修,但绝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您多虑了,紫衣做任何事只会是为了自己。”薛紫衣冷漠道,“为了还我的因果,向您报恩,向都元报仇。” “向我报恩?”穆清嘉歉疚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到,任凭昊焱尊者带走了你。甚至没有想到你生还的可能,这些年一直都无知无觉,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还是因为……” 他情不自禁地捏紧袖角,霍唯微微一顿,伸出手,牵住他的手。穆清嘉与他对望一眼,接着看向黑砂。 “早在魔修攻入皋涂山之前,您的决定救了我一命。”薛紫衣道,“我只能算到其中的命数转折,却无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谈话时,木戒中的残魂一直在吵嚷。薛紫衣刚有些不悦地停了下来,娄磬便毫不犹豫地抹除了木戒上的发声符文。 残魂彻底哑了。 薛紫衣轻咳一声,接着道:“五十年前,我本命不该绝。但有一个超越我之上的存在,试图逆转我的命数。仙魔改变修士的命数,就像修士改变凡人的命数同样轻而易举。” 她轻叹道,“龟甲上显示,是您选择将我的命数归位,我才能活到现在。” 穆清嘉刚开始听得满心莫名,随着她娓娓道来,逐渐明白过来。 所谓“超越修士之上的存在”,指的是狐仙。 仙魔劫之前他回到青丘山,狐仙预知他有危险后,想要将他留在青丘。 但穆清嘉最终决定了离开。 恰恰是他的这个决定,才护住了其他初入门的弟子,兴许也在冥冥中救了年幼的薛紫衣。 或许,在狐仙所扭转的命运之中,若他没有再皋涂山及时重启护山法阵,整座山都将生灵涂炭。 “后来晚辈又算到,我与您的命数在未来将再次相交——相交于此刻。”薛紫衣道,“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您,想要归还救命之恩。” 其实,他们今日的得胜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环,都不可善了。 薛紫衣的立场就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她无视噬心咒的威胁,放走了穆清嘉。 反之,若她服从都元,以穆清嘉作为要挟,逼霍唯就范,那么今夜他们凶多吉少。 穆清嘉不知道的是,若没有薛紫衣揭破娄磬被尘封的记忆,致使师徒反目,他现在或许早就死在天罚之下了。 能窥探天道的命修,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提起命修一事,穆清嘉忽然想到了薛紫衣的预言:“你之前说‘今夜必有人死在这里’,指的是谁?” “这个么……一条漏网之鱼。”黑砂中吐出一副动物骨骸,正是那只黄鼬妖。 穆清嘉这才松了一口气。 “抱歉,是我吓到师伯了。”黑砂中的薛紫衣弯唇一笑。 事实上,当她预知到今夜她周围有人会死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噬心咒。 没想到,与她同往魑离殿的黄鼬妖也算是她“周围的人”。而他身上带着的半粒解药丹暂时克制住了娄磬身上的噬心咒,才能逼迫残魂,解除了他们身上的咒术。 她解释了前因后果,穆清嘉有些后怕道:“步宗主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到昊焱尊者身边了。也幸亏这妖修死了,我和阿唯在魔界的消息才没传出去。” 他心中想道,噬心咒如此霸道,更无人可解。步承弼不仅修为超绝,医毒之术亦如此高明,连噬心咒的解药丹都做得出来。 “步承弼的母族是一名强大的医修尊者。”霍唯道,“步家一脉自他开始,在医修一道上皆卓有天赋。” “难为你替他说好话,看来步宗主医术果然很强。”穆清嘉笑道,“那日他说要替我瞧眼疾,我还以为是胡诌的借口。” “他接近你了?”霍唯和薛紫衣同时警觉地开口。 “我拒绝了。”穆清嘉先向霍唯微微一笑,然后问黑砂道:“有什么不妥么?” 只听薛紫衣极缓、极认真道:“松鹤尊者——步承弼他,是导致师傅背上盗窃骂名的罪魁祸首。是他与都元联手,在所有人面前,自导自演了宣宗夺返魂木的戏码。” “……什么?”乍闻此事,穆清嘉脑海内一片空白。 霍唯疑道:“她说了什么?” 穆清嘉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镇静下来,道:“师侄说,宣宗返魂木一事,是步宗主害你。”他转首又向黑砂问道:“可以具体说一下是怎么回事么?” 对于他、乃至整个修仙界来说,步承弼有如光风霁月,永远道心清明不受外物所破,他的言谈举止和品貌气度被无数青年才俊争相效仿。 即便前有步承弼上皋涂山逼合籍一事,穆清嘉也从未怀疑过他对仙道和修仙界的忠诚。 所以当薛紫衣说出此话时,他甚至升起了对她言语的怀疑。 “早在……霍唯前辈登上玄机榜第二、锋芒毕露之时,步承弼或许就有了畏惧,亦起了杀心。”薛紫衣道,“那时都元的肉|身毁于冥蝶剑之下,他摸准了步承弼的心思,又想拿到宣宗的返魂木,便趁机命娄磬师兄与步承弼联络。” “毁掉一代青年才俊最好的方式,便是让他犯下罪孽——或者是,让世人以为他犯下罪孽。” “他是如何诬陷阿唯的?”穆清嘉刚问出口,余光便瞥见了娄磬。 是了。若想模仿霍唯,只需要一个精通附灵术的修士。 ——而娄磬,恰好就在雪原一战中,亲眼见过霍唯!以他的能力,雕刻霍唯的木雕再附灵其上,并非不可能。 “是你。”穆清嘉双眸圆睁。 娄磬平静地直视着他,默认了这个事实。 霍唯见穆清嘉神色愤怒懊悔,大抵也明白,诬陷自己盗取宣宗镇山之宝之事,与眼前这个魔修有关。 犹记三十年前,他带着未曾苏醒的穆清嘉孤入魔界,九死一生。与都元一战后他伤势过重,失去了意识,回霍家龟息数月。 待到醒来时,却有大批修士攻入霍家的废墟,声讨仙道叛徒霍唯,威胁他交出返魂木,谩骂呵斥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涉及了他死去的族人。 伤重未愈之下,霍唯只得离开霍家,在外流离失所。唯有当返魂木偶尔给出一点微弱的反应时,他冰冻麻木的心脏才能淌入一丝温暖。 “是你——!”他暴怒出声,一个箭步向前,提起了娄磬的衣襟,“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 他一顿,自嘲道,“呵,我居然和一个魔修讲道理。一个没有心的魔修,即便是草菅人命,也不会有一丝愧疚!” 娄磬毫无反抗之意,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对不起。” 霍唯微微一愕,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他虽然这么说着,气势却没有方才那般慑人了。 “师兄也是听命行事。”薛紫衣的嗓音很微弱。 忽然有一只手轻触在霍唯的背部,他回首一望,却见穆清嘉脸色煞白。 “抱歉。”为了让霍唯看清,穆清嘉唇角动得很慢,“是我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所以才害你至此。若要追究,我才是那个害你至此的人。” 娄磬微不可查地垂下眼。 第73章 父子 霍唯闻言,缓缓平息了怒火。他垂眸叹了口气,放下娄磬的衣领,转过身来,张开手掌伸向穆清嘉。 然后一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穆清嘉。”他哑声道,“你如此愚蠢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会让我更愤怒。” 安抚对方的同时,霍唯也在反省自己方才是否有些失态。那气质阴郁的魔修只是身居高位者的一颗棋子罢了,他即便杀了那魔修,除了泄愤以外,别无他用。 “……我知道。”穆清嘉揪紧袖口,“但还是……对不起。阿唯。” 他心中更是愧疚,明明是他有所亏欠,到头来,却还是师弟在安慰他。 他苦笑着想到,或许这便是冤家路窄,恩怨纠葛。因果如丝线般纠缠不清,将他们赤|裸地捆绑在一起。 分不清谁欠了谁,谁又帮了谁,剪不断,理还乱,只有丝线勒在皮肉上的隐痛,以及来自对方皮肤的温度,才清晰可感。 正当他怔忡之时,忽闻一声极细微的痛呼。 “小师侄?”他探出头,疑惑道。 薛紫衣仿佛已经忍了一段时间,但噬心之痛在逐渐蚕食着她的理智,终于让她泄露出一丝呻|吟。 “为什么?”娄磬呆愕。 残魂解除噬心咒的符文,乃他们亲眼所见,然而现在的薛紫衣却仍在受噬心咒所困。他们万万没想到,被逼到极处的残魂,竟然还敢欺骗他们! “不必管我。”薛紫衣嗓音微弱,轻而快地对穆清嘉道:“答应我,娄磬绝不能死。只有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使用附灵术,复现出当年的真相,才能洗清师傅莫须有的罪责。唔……” 因为剧烈的痛楚,她没能克制住自己,忘记用“冥蝶剑前辈”那个冷漠的称呼,而是第一次将霍唯称作“师傅”。 “师傅。”娄磬用力捏住木戒,眸色冰冷,“您没有守约。” 他想听残魂的解释,重新对木戒施展发音符。顷刻间,木戒中传出了疯狂的笑声。 “我骗了你。那又如何?你杀了我啊!”残魂的笑声中带着泣音,“反正我也已经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故此没有任何事物能威胁到他。 “师傅,您会活着。”娄磬漠然垂眸,“即便您想死去,我也会阻止。永生,这不正是您一直想要的么?” 然后他再次抹除了发声符文,触向黑砂,进入世界碎片之中。 穆清嘉瞥了一眼霍唯,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以及对残魂的愤怒。 他心想,师弟并非真正对小师侄绝情。也许,曾经的徒弟修魔触及了阿唯的底线,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破自己对魔修整体的仇恨,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余光中,穆清嘉看到了不远处的秦关和顾蓉。他们大概也听到了这里的全部对话,只是没有太过靠近。 穆清嘉心道小师弟与魔修交往更多,或许有什么对付噬心咒的方法,便问:“可有噬心咒的解法?或者能缓解一时的法子?” 秦关沉眉偏过视线,顾蓉犹豫道:“说起来,他们还是本君的恩人,本君岂有不救之理。但噬心咒如此霸道,我……无能为力。” 当年娄磬扮作霍唯大闹宣宗,夺得了整座宣山的注意力,她才能趁乱逃出生天,结束了仙魔劫以来的囚禁。即便娄磬是无心插柳,她也一直铭记于心。 “若是顾霄在,或可一试。”秦关突然发话道。 接收到顾蓉疑惑的目光,秦关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曾命他研究过噬心咒。他于医道有些天分,此番归来之前,信上说已有了些成果。” 他知顾母最不爱顾霄修医道,并称其为旁门左道,因为目光有些闪烁。 “你们师徒两个背着我沆瀣一气!”顾蓉气不打一处来,又叹了口气:“罢了,若能救人也算是还了一桩因果。” 她估量着,顾霄刻意滞留在金丹后期日久,若他在仙魔之间做好选择,结婴理当比常人更快,那么现在已接近他出关之时。 “只是霄儿他,现在到底在何处?” ———— 少咸山外五里,朝霞如薄纱般铺于天边。一名剑修正御剑疾驰,他的身后还隐约跟着一个小少年。 “莫再跟我。”顾霄冰冷道,“否则别怪我动手。” “有趣。”乐鹿在他身后道,“在魔界,一个仙修,还是剑修。你是临皋派的?” 顾霄不欲与小少年多言。一炷香之前,他从远处看到了那有吞天之势的雷云,因心系亲长而惶惶不安,更加快了速度。 眼见他们就要到达雷云曾经汇集的中心,但那贵家小少年仍锲而不舍地跟着他,顾霄只得认真劝道:“前面很危险,回到你长辈那里去。” 他拿出了特殊时期哄同门伤者治疗的温和,如冰川中一缕阳光般可贵,常人极难拒绝。 乐鹿见之“噗嗤”地笑出来:“我本觉得你和我的‘好师兄’有些相像,这么一看,又不像了。” 言罢,他收起护身的轩辕镜,释放出元婴后期的气息。“不必担心,我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顾霄愕然地意识到,这根本不是小少年这个年纪该有的修为。紧接着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他的血缘生父,全身微微颤抖。 “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他强装镇定道,“是不是中过什么毒?或者被什么人下过毒?” 见乐鹿脸色微僵,顾霄确定了内心的想法,追问道:“那个下毒的……人,是谁?” 他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那个人的姓名,总说要韬光养晦,亲自报仇雪恨。 然而对于顾霄来说,他的生父却是他剑道上永远的心魔。 心魔,就当以快剑斩之。 乐鹿眯起眼睛。他察觉到了对方的颤抖,但那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亦或是激动,而是仇恨。 “我为何要告诉你?”他不动声色道。 顾霄暗自吸了一口气:“我认识一个人,与你中了相同的毒。” 乐鹿盯他许久,然后微微一笑:“我说过了,你和我的‘好师兄’长得有几分相像。” 顾霄正莫名时,便听乐鹿接着道:“带我去见那个‘你认识的人’。见到了,我就告诉你下毒者的名号。” ———— 黑砂外,顾蓉正焦急等待时,便见远处飞来两名仙修。为首的剑修全身散发着凌厉中正的灵气,已在元婴中期的境界。 顾霄并未按照她的意志解开封印,吸收魔气化为己用,而是选择了继续修仙。但身为母亲,顾蓉也不觉得生气,只觉释然和感慨。 她把顾霄轻微的忐忑神情当做是怕她恼怒,因而只是匆忙交代了前因后果,便催他进黑砂中救人。 霍唯踏出一步,顿住。紧接着,穆清嘉挽住他的手臂,拉着他踏入黑砂之中。 “阿唯是忧心我和顾霄的安全,才进来的。”穆清嘉边走边道,“和师侄如何没有关系。” “……”霍唯微恼,“顾家那小子如何与我何干。” 穆清嘉闻言心情好了些,轻轻弯了下唇。 黑砂内,薛紫衣面色泛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娄磬按着她的左肩,不断输入魔气,冲击咒术的效力。 “对不起。”他垂着头道,“师傅害你,我却无法杀死他。” 薛紫衣敛眸摇头。 顾霄观察数息,便立刻开始打坐运气。他似是对这种症状极为熟练,手中凝聚出金针,先封住她几大关窍,然后将冰灵气渡入她经脉之中。 “别抗拒,顾霄是来帮你的。”穆清嘉轻声安抚道,“他算是你的师弟——你水师叔的弟子。” 听罢,娄磬减弱了警惕,薛紫衣也放松下来,任寒冰逐渐将经脉封冻。 “以我现在的能力,只能暂停噬心咒发作的时间,并且不会伤害她本身的经脉。”顾霄一面运功一面解释道,“解药丹研制……可能还要多花些年月。” “不必等。”霍唯沉眉道,“杀了步承弼,找出他的解药丹。” 薛紫衣苍白的唇稍稍颤动了一下。 “我会失去意识吗?”她问道。 “是的。”顾霄道。 穆清嘉瞥了眼霍唯,然后对着薛紫衣道:“所以想说什么话,就趁现在说罢。” 薛紫衣没有回应,如同昏睡一般。 短暂的沉默之后,霍唯忽然单膝跪在她身侧。他注视着脆弱的弟子,哑声道:“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师傅。” 薛紫衣想摇头,但被封冻的经脉已经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动作。 “若你不后悔,若你还想做我的弟子,随时都可以。”霍唯道,“皋涂山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 薛紫衣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下一瞬,那抹笑意便被薄冰覆盖。 “她睡着了。”穆清嘉低声道。 霍唯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站起身,睨向娄磬。 “向修仙界证明当年的真相,你就不会死在我手上。”他居高临下道,“事成之后,尽管祈祷,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娄磬仍垂头默默注视着薛紫衣。 “嗯。”他道。 ———— 黑砂外,顾蓉见顾霄与乐鹿相伴而来,疑道:“你是霄儿的友人?如何称呼?” “乐鹿。”小少年彬彬有礼地拱手,“见过蓉君。” 顾蓉意外地扬了扬下巴:“算你有见识。” 她转念又想到,修仙界的小辈即便知道她的名声,恐怕也是战败被囚的恶名,脸色又有点发臭。 秦关打量着他,眸光探究。 “怎能不知?”乐鹿微笑道,“蓉君杀我宣宗弟子,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可谓是声名远播。” 火|药味略浓,秦关负在背后的手已经捏出咒术,却听乐鹿话锋一转,道:“当真是大快人心。” 顾蓉微愕,然后挑起一双黛眉道:“你不会是弃暗投明,想拜我为师罢。” 乐鹿一笑,摇首道:“我来找更多的盟友。蓉君,若你向毁掉那个对你下毒的人,那我们有相同的目的。” 他瞥一眼黑砂的方向,眸中升起恶劣的笑意。 “让步承弼身败名裂,再杀了他。报你我的毒害之仇。” “你也……?”顾蓉瞪大双眸,然后感知到了什么,猛然转向黑砂。 但那里已经有一个年轻剑修的身影,不知已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娘。”顾霄面色惨白,眼眶中布满血丝。 听到这个称呼,乐鹿并未露出一丝意外,止不住地勾起唇角。 步承弼和魔修的子嗣,又是一颗将他的“好师兄”钉入地狱的长矛。 第74章 道侣 师兄弟二人与娄磬谈妥,或者说霍唯单方面决定,在双方履行约定之前,将娄磬囚禁在黑砂之中。 世界碎片覆盖上了穆清嘉的神识烙印,由霍唯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亲手带在他身上。 诸事已毕,他们才留意到黑砂外凝重的气氛。 顾霄脸色惨白,极为心神不宁,这还是穆清嘉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正当他意欲询问之时,乐鹿突然出现,阻了他的话头,打了个浑将此事揭过。 又兼穆清嘉急于回青丘山将元神还给霍唯,便未再逗留,直接上路。 在他催动冥蝶剑,带着霍唯升入上空的过程中,秦关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们。 粘稠的血迹仍残留在他的银白卷发上,眸光在朝阳中闪动,双唇抿紧。 离开时,穆清嘉轻叹了口气。 从前的他会耐心地等待,直到小师弟憋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但现在,秦关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少年,穆清嘉心中也有了放在心尖的人,不再有闲余倾听所有人的心声。 冥蝶剑攀升入薄云之间,却在此时,从下方突然传出秦关的声音。 “仙魔劫后,三界百废待兴,亟需休养生息。”他声如洪钟,直冲云霄,“我秦关在魑离殿一日,绝不会主动挑起仙魔战争;但若有人犯我魔界一步,虽远必诛!!!” 那话是向冥蝶剑上的二人说的。 穆清嘉顿了顿,向下方朗声道:“望你信守承诺。” 俯身下望时,他看到了秦关的身影。未来的魔尊明明身在魑离殿的魔修从属的拥护之中,却仍像是一匹茕茕孑立的孤狼。 还像小时候一样,走到哪里,都无法完全融入他的狼群。 穆清嘉蓦然心中一软,低声道:“那是作为仙修所说的话。若作为大师兄、不,作为穆清嘉,我只希望你做你自己不后悔的事便好。” 他声音很微小,秦关却听到了。白发魔修咧开了一个笑,露出半颗虎牙。 穆清嘉苦笑,心道自己果然无法成为像师尊那般,摒弃私情,心怀天下。他不过是个自私的普通人罢了。 到底后不后悔捡回秦关,他或许早已有了答案。 见穆清嘉一副自我厌恶又释然的复杂神情,霍唯挑眉问道:“怎么?” 穆清嘉敛去心绪,微笑着将方才二人的话复述给他。 闻之,霍唯冷哼道:“你还真当秦关良心未泯么?他还需要很长时间收服前任魔尊的旧部,一统魔界。内忧未安,他当然没有蠢到再惹外患。” 穆清嘉眉眼弯弯,心中暗道:也不知哪个人在皋涂山见了小师弟,嘴上非替师门除害不可的,结果真到了危急时刻,还是留了人一命。可见师弟也只是嘴上凶凶罢了。 他望着霍唯挺直的背影。 即便是受伤虚弱、真元不济,剑修的身姿仍笔挺锋利得像一柄出鞘的剑,从未放松过,从未还剑入鞘。 穆清嘉忽然想到,几乎所有灵剑都是有鞘的,只有冥蝶剑,是从未有过鞘的。 见到它的时候,不是收敛暗芒、警醒地挂在霍唯腰间,就是燃起通体金焰、大杀四方之时。 除了攻击便是蛰伏着准备攻击,似乎从未真正休息过。 他心中酸涩,缓缓靠近霍唯后背,想用自己的身体多支撑他一些。 然而霍唯仿佛完全没发现他的靠近。 随着时间流逝,靠着穆清嘉的力道却变得越来越重。他探出脑袋瞅瞅师弟的脸,随后讶然发现,师弟虽半睁半敛着眸子,却呼吸深沉平稳,已是睡熟了。 他呆望着那张疲惫的俊美面庞,酸了眼眶,半晌才抿唇笑着,扶着师弟慢慢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 “睁着眼睡,还想吓唬谁?”穆清嘉虽知道师弟听不到,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嗓音。 他伸手拂过霍唯双眸,纤长的睫毛扫在掌心时,有微微的痒意。 而一向警醒的霍唯竟也毫无所觉,常年峰聚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竟露出一分久违的少年气。 穆清嘉既完全复活,仇人已死,对于霍唯来说,所有的夙愿都已经实现,他再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执念。 至于霍家名声如何,他名声如何,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那些他曾经很重视的东西,曾经的少年意气,经过这些年的洗礼,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毕竟,最珍贵的人已经在他身边了。 钝剑,也到了归鞘的时候。 穆清嘉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故而心脏又是柔软,又是酸涩。 他端详枕在膝上的师弟许久,动作极轻地理顺他鬓角的银发,然后抬眼看向四周。 作为他们近一个月的“车辇”,又黑又瘦的冥蝶剑似乎显得有些寒酸,离穆清嘉理想中的休憩居所还有很大的改造空间。 他微微一笑,丹田中运起了木灵气。 ———— 半日后,当霍唯在一片寂静中苏醒过来时,细碎的阳光正从葱郁林木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将温热撒在他胸口。 身下是柔软的草叶,耳畔有人一呼一吸,鼻息柔软地吹在他脸颊边,有些湿润。 霍唯一时怔然,茫茫间以为自己还在少时的皋涂山中,与师兄在阳光下相拥而眠,而一切冷色调的过往皆是幻梦。 今天……他练剑了么?怎么会睡得如此之熟?师傅见了,一定会罚他们的罢。 他清醒了些,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可思议地举目四顾。 这片球形小空间完全由植被构成,没有棱角,每一处都是柔软温暖的。花香袅娜,林间甚至还有鸟鸣声传来。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冥蝶剑延伸而来。 霍唯浑身一震,努力控制住自己揉额角的冲动。 ——穆清嘉对冥蝶剑做了什么?为什么低调古朴的冥蝶剑会变成现在这个愚蠢呆萌的大绿团子?! 身上有异动传来,霍唯偏头,只见师兄正窝在他怀中,睡得正沉,像八爪鱼般缠住他的身体。 清隽的仙修鬓发散乱,细软的发丝随性铺陈在肩头背后,留一段玉白的脖颈若隐若现,泛着嫩粉。 霍唯面颊蓦然一红,视线却怎么都挪不开。 似是感到了霍唯的苏醒,穆清嘉睫毛颤动,有睁眼的迹象。 霍唯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过于狎昵的动作,亦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的穆清嘉,遂牙一咬心一横——果断地闭上眼,装睡。 脸上还是一本正经,严肃又不好惹的样子。 穆清嘉朦胧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凶巴巴”的师弟。 他有些犯愁地隔空舒了舒霍唯重新聚起的眉峰,道:“梦里也很累么?” 那对剑眉仍是紧皱不展。 穆清嘉懒懒打了个哈欠,往下一瞥,这才发现了自己的流氓睡姿,顿时脸上一热。 他的睡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差了? 穆清嘉眨了眨眼睛,然后几乎用树木生长的缓慢速度,将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地从霍唯胸膛上撕下来,再之后是双腿。 现在,他与师弟相贴的地方,只有枕在师弟臂弯上的头了。 原本穆清嘉打算悄悄坐起身来,犹豫片刻,又贪恋于对方臂膀的温度,没有离开。 他微微侧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处,用目光描摹霍唯侧脸的轮廓,只觉世上最享受的事莫过于此。 穆清嘉没发现的是,在霍唯颈侧,被他鼻息吹到的地方粉了一小团。 见师弟睡得沉酣,对他的视线毫无所觉,穆清嘉的胆子略大了些,逐渐生出许多的促狭心思。 他想到,现在阿唯听不到他的声音,又看不到他的嘴型,岂不是他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平日里那些有损威名、阿唯听了要生气的话,比如说他性格别扭傲娇,说他是个哭包,说他长得比浮玉水榭的女修们都漂亮……都可以趁他不知道时,一吐为快。 也比如,那些难以出口的爱语。 穆清嘉挣扎片刻,脸色憋得发红,却仍吐不出什么动人的情话。 最后他只是直白道:“阿唯以后……愿意做我的道侣么?” 一方天地间,唯有无知的树木灵鸟,沉默的冥蝶剑,以及听不到看不见的剑修。 唯一醒着的人声音细若蚊蚋,仿佛声音再大些,风便会偷走他藏起的情思。 风声拂过,世间沉静。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穆清嘉自觉非常不要脸,他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似得偷偷笑起来,笑意明媚。 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回想起年少时见过的一次合籍大典,回想起师尊的藏书阁里有关双修的功法,甚至是偶然见过的民间艳俗话本。 然后不知不觉,又回想起阿唯及冠时,两人在青丘山的雷雨中,荒唐的那一晚。 雷鸣训诫他们存私情、破人伦,暴雨则将情思掩饰在年少冲动的欲|望之下,撒下弥天大谎。 什么兄友弟恭?那夜不过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也许早在那时,他就该坦言心思了。 穆清嘉很轻地蹭了蹭师弟的肩膀。从霍唯臂膀传来的热度,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灰烬中,又带着雨水的潮湿味道。 “我想亲你。”穆清嘉在霍唯耳畔,悄声道。 “就在脸上,轻轻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数一二三,你不拒绝,我就下嘴了。” 他轻咳了声,煞有介事地数起来。 “一。” “二。” “三。” 穆清嘉阖眼,颤动着睫毛,一点点贴近霍唯的侧脸。 然后,他极意外地,触碰到了两瓣薄唇。 第75章 相悦 四目相对,时间有一瞬停滞。 之前穆清嘉枕在霍唯臂膀上私语,温热的吐息吹在他颈侧,熏出一团红晕。 那吐息富有节奏,又毫无规律,霍唯完全猜不出,他的师兄在说些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很重要的话,又是焦心,心中又涌起某种冲动。 ——真想咬住这张乱动的嘴,让他无暇说那些他听不到的话。 温香软玉在怀,如何能不心猿意马。 那痒意像是丝线深深缠入他心脏中,到达某个极限时,霍唯终于耐不住,向穆清嘉侧过头。 然后出乎意料地,与他唇齿相碰。 惊讶过后,他胸口一烫,出于本能地按住对方想要躲闪的头,唇舌攻城略地。 穆清嘉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边与他交缠一边节节败退,最后慌不择路地逃出他的进攻范围,哆嗦着唇道:“你都听到了?” 霍唯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但他注意到了师兄因羞窘而涨红的脸。在他的印象中,穆清嘉对此事向来游刃有余——亦或是装作游刃有余,几时羞赧成这样? 仙修一副强装镇定,又憋不回满面红霞的模样,攫住了霍唯的全部心神。 穆清嘉见他双眸黑沉不见底,心中窘迫至极,甚至涌起了恐慌。 “趁我睡时,你说了什么?”霍唯问道。 穆清嘉讪讪道:“没什么。” 确认阿唯并未听到自己胆大包天的求合籍之言,他才松了口气,打了个哈哈,一面企图压下身体的热度,一面随便扯开话题。 “好像我们每次……都不是在双方同意之后的。” 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才发觉自己又谈到了敏感问题。之前降温的尝试前功尽弃,他脸上更加火烧火燎,顿时连想跳剑的念头都有了。 霍唯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 两人之间的三次亲吻,一次是在藏书阁他隐瞒身份强迫于师兄,另一次则是前日里控制了师兄的身体,亦是强迫。 而这次——霍唯回想起方才自己回头时,穆清嘉阖起眼凑近他,小心翼翼地,面上流露出又羞赧又期待的神情。 一个猜测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莫不是方才师兄本就想偷吻自己,才称其为“没有经过双方同意”的吻? 这个念头一起,仿若一把心火从头浇到脚,直灼烧得霍唯喉咙干涩。除了眼前人,整个身心其他什么都装不下了。 “我准了。”他沙哑又急促道。 “嗯?”穆清嘉目露迷惑。 紧接着,他就被再次被按向那个坚硬的怀抱,投入湿漉的狂潮之中。 迷迷糊糊地,穆清嘉用仅剩的一点思维,理解了师弟方才言语中的意思。 他想亲阿唯,阿唯允许,那么便是“双方同意”的两情相悦了。 唇齿相依中,穆清嘉生起些被看透的难堪,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那笑意倒映在霍唯眼中,剑修眸色漆黑,如同被蜜糖引诱一般,吮吻着对方唇边的笑。 ———— 半晌后,窸窣声渐止。 霍唯不知躲去了哪里。他行事时凶狠霸道,完事后又像是凭空生了些廉耻心,眸如涟水,颊如蒸霞,活似遭人非礼的大家闺秀。 也就只有这时,他才敛去锋芒,露出因极少与人亲昵而带来的生涩。 思及此,穆清嘉又是忍不住地笑。他随意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悠闲地半卧在一弯树藤里。 前方的植被自动让出空隙,视野直通冥蝶剑之外的天空。 云层之上,天朗气清,少风无雨。灵剑速度提升到最高,向着东南方的青丘山行驶。 穆清嘉忽然想到,所谓的“天道”,会不会就在风中云中,在空气与阳光中窥视着他们? 他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又觉自己低落的情绪有些好笑。 似乎在点燃活下去的执念之后,穆清嘉为自己考量的愁闷时间也多了起来,不像从前那般随性无忧了。 不过,若是与阿唯在一起的话,任是愁闷也是甘美的味道。 就像疼痛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一般,愁闷则让他的生命更加真切鲜活。 现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威胁有三:霍唯的元神,步承弼,以及天道。 无论是哪个一个,都是难以逾越的高峰。 步承弼以及宣宗的庞大势力,虽是他们前所未有的最强之敌,但起码摆在了明面上。 相比之下,天道的心思才最难猜测。谁都不知道,祂何时何地会突然从深渊中伸出利爪,将穆清嘉拖向死亡。 然而,穆清嘉猜测,天道意识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受一定规则限制,也只能利用规则来引导三界走向。 比如,“不可预知未来”、“不可告知他人未来”的规则。 这也是穆清嘉一直对霍唯三缄其口的原因。 绝对不能告诉霍唯那个未来,否则天道不会放过这次劈死他的机会。 若是迂回一些呢?若是告诉阿唯,“斩断生死树会导致三界毁灭”这个事实,算不算在透露天机之内? 穆清嘉头疼,又轻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霍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唉声叹气,这不像你。” “是啊。”穆清嘉背着他道,“你的糖人儿师兄已经变成苦瓜啦。” 因为看不到他回答的唇形,霍唯有些被欺瞒的不悦,于是强行把他身体掰正,与他面对面坐着。 见穆清嘉欲言又止,霍唯皱眉道:“你在想‘未来’?” 穆清嘉蠢蠢欲动想暗示点什么的心思瞬间熄灭。师弟太聪明了,若他说出生死树之事,师弟一定能将预言猜个八九不离十,规则仍旧会被打破。 他在额前十指交叉,埋头苦笑。 “什么都没想。即便想了,也不能告诉你。”他顿了顿,字斟句酌道,“只是,阿唯——人有旦夕祸福,若你身边之人真有什么不测的话,也一定、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三思后行。” 他话中的“身边之人”指的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霍唯唇角下压,沉默片刻,道:“这就是你看到的未来。” 穆清嘉食指比唇,做出“嘘——”的手势,瞥了眼上空,又抱着肩膀抖了抖。 霍唯遂知不可再问,沉着眸子肃然道:“知道了。但我不会让那个未来发生。” “那是自然。”穆清嘉露齿一笑,“我还想和阿唯一起共享这三界风味呢。” 霍唯怔了怔,脸色有没方才那般黑沉得可怖了。 虽然在天罚时他就有所猜测,但这是他第一次明确,他们的“敌人”,不仅有三界的魔修仙修,还有天道。 霍唯端坐沉思,面无表情,身上还隐隐散发着沉郁之气。 穆清嘉见了,却觉自家师弟深沉时,怎么看怎么可爱。于是他忍不住揉了揉师弟的发顶,将柔顺的长发揉成一团乱云堆雪。 “任重而道远啊。”他像抱小孩子一般抱住霍唯的脑袋,胡乱把他按在胸前,笑得满足。 “……放、快放开!”霍唯凶道。只不过,他的声音被堵在穆清嘉胸口,闷闷的,降了几分威胁性。 穆清嘉低头一看,见师弟粉了脸,果然又是在色厉内荏,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 旅程过得飞快。在千米高空,在无人知晓的世外桃源中,在只有对方的空气里,他们品尝着得来不易的宁静时光。 穆清嘉感觉他们像是疯了。有时闲谈,或者只是简单静坐时,他们之间的气氛便会莫名缱绻起来,再以一个吻终结。 五感全部恢复之后,似乎只要看到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玄英眸子,或是透过衣衫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时,穆清嘉便丧失了所有的自持,任对方予取予求,自己也沉浸其中。 紫萝藤从上方悬垂而下,玲珑小花落在他们肩膀上,偶尔落入他们松开的前襟,顺着皮肤滚落,留下一道凉丝丝的甜香。 念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都不管用了。 出乎穆清嘉意料的是,多数时候,霍唯的吻不像最初几次那么急躁,温柔含蓄,摸索他的每一处敏感点,可谓无师自通,进步神速。 然而每至二人衣衫半解、簮发散乱时,霍唯却总是蓦然停下,抚摸着他的脸喘息半晌,然后冷着脸离他稍远一些。 有时候穆清嘉甚至怀疑,师弟不会是连如何双修都不懂的罢。 他被自己的猜测逗得噗嗤一笑,结果惹来了师弟警告的冷眼。 在空中剑上,他们极有默契,很少言及凡尘琐事。 只有一回,穆清嘉向霍唯谈起有关步承弼的猜测——不如说是有关顾霄与步承弼的猜测。 “毒伤乐鹿的人是步宗主不错。”穆清嘉笃定地说,随后他有些忧虑道:“然而最坏的考量——顾霄的生父,给他母亲下毒的人,也是步承弼。” 太巧了。两次出现的同一种无名之毒,顾霄与步承弼同样的医修天赋。还有,他若没记错,当年顾蓉战败被囚之地,正是宣山。 穆清嘉磨了磨牙,心道步承弼真当是衣冠禽兽。 如果真相如此,若顾霄知晓他与步承弼之间的血缘关系,心神恐怕会遭受极大的震动。 生父是其他什么仙修到还好,但步承弼,可是修仙界万人敬仰的法修第一人啊。 信任、仰慕了那么久的偶像,一朝破碎,便是天崩地摧。 再结合穆清嘉离开魔界时,向顾霄匆匆一瞥,看到的他极为难看的脸色——恐怕顾霄早已通过什么渠道知晓了。 穆清嘉暗道天意弄人,心生怜悯,霍唯却不甚关注道:“他敢带你去魔界,遭受什么都罪有应得。” “是是。”穆清嘉无奈,微笑着道,“不过,顾霄身怀魔气,修仙修魔只在他一念之差。想必阿唯也不希望三界再多一个强大的、你又下不了杀手的魔修罢。” “这世上没有我杀不了的魔修。”霍唯冷漠。 “好罢,我家师弟最是一副冷硬心肠。”穆清嘉敷衍两句,然后叹道:“只是我看那孩子时,总觉得在看另一个小师弟。我不愿看他……重蹈覆辙。” 霍唯沉默半晌,才沉声道:“但我们无法干涉他的决定。他的命,只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第76章 冰棺 魑离殿。 顾霄腰佩枕寒剑,步入凶兽的腹腔,穿梭在森白肋骨之间。 灯火幽幽,一柄雪色长剑在大殿尽头徐缓盘旋,反射出银光。细看去,长剑中心有一道裂纹,正在以极慢的速度愈合着。 “你决定了。”殿上忽有人出声。 顾霄庄重地行了跪礼,道:“恕弟子不孝。今日弟子便同乐前辈一同前往临皋派。” “和你母亲道别过了么?”秦关问。 “……无。”顾霄嗓音冰冷坚定,“弟子不愿母上再去那是非之地。” 秦关没有出言相劝,闭目静修,身影再次隐匿于黑暗之中。 但顾霄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于殿内长跪不起,忽开口问道:“师傅修魔,可曾后悔?” 秦关道:“不悔。若我未修魔,即便花上数百年,都无法与现在的地位匹敌。” 他于暗处凝视着弟子,“而你——以你的资质,魑离殿倾力培养,亦可成就一代魔尊。” 顾霄沉默。他知道,他和师傅是不同的。 不论秦关承认与否,囚困他一生的执念是被世人正眼相待,为了实现这个夙愿,就必须拥有与之相配的力量与地位。 而顾霄,他现在除了毁灭步承弼以外,别无他求。以后是贵为魔界之尊,亦或是浪迹天涯,他并不在意。 “但是,”秦关嗓音流露出一丝悲意,“有些人会为此与你分道扬镳,从此你们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同行。” 顾霄听罢,微微一顿。 他想起了霍泷,聒噪又爱惹乱子,常在他修炼时把仙草搅得一团糟。待他结束修炼,便乖得像只鹌鹑,缩着脖子听他训斥。 都说修行无日月,然而从霍泷闭关到现在只过去了三个月,他身处昏暗的猩红色魑离殿中,却已经开始怀念那段鸡飞狗跳的时光了。 皋涂山的桂花已经开了罢。 “‘舍’与‘得’,总是相伴而生。得到什么,便要舍去什么。”秦关似是幽幽长叹,“有时候,我们以为要倾尽一生的执念,或许只是一时迷障。” 顾霄略有迷惑,随即猛然抬头,探究地观察秦关。他觉得现在这个深沉地讲道理的人不像是师傅,心中不免震惊。 秦关尴尬地咳嗽一声,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穆师伯从前告诉我的。随便听罢。” 顾霄心想,师傅所指的那个分道扬镳的人,或许就是穆师伯。师傅费尽心力命他将穆师伯带到魔界,直到离别,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好好说过。 若他修魔,恐怕也会如此罢。 “谢谢师傅教诲。”顾霄长揖,鬓发垂落,遮住他的眉眼,“弟子会慎重考虑的。” ------------------------------------- 千里之外的青丘山,穆清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红的鼻尖。 霍唯看向他,视线在他微红的鼻尖和眼眶转了转,默不作声地抿起薄唇。 经过近一个月的独处,穆清嘉已经摸索出了师弟的求爱信号,自动将那表情理解成“求亲亲求抱抱”。 “庄重一点。”穆清嘉心里暗笑,脸上煞有介事,“马上就要见婆婆了。” 霍唯没留意自己被占了便宜,只道那是师兄要主动确定他们的关系,于是压下心跳,郑重道:“知道了。” 穆清嘉偏过脸偷笑,只敢在心里道:“娘子真乖。” 他们登上覆满青苔的石阶,并肩穿过破败的牌坊,来到狐仙祠。 穆清嘉丢失的元神,连并他们一同活下去的希望,就埋藏在此地。 他本该感到雀跃才对,但随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狐洞,穆清嘉的心思却逐渐凝重起来。 当霍唯解除狐洞的障眼法,准备踏入其中时,穆清嘉忽然拦住他,道:“我自己下去罢。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阿唯在这里等我就好。” 霍唯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穆清嘉勉强一笑,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神思不属的模样。 一切有关阿唯灭世的预言,都是他从狐仙那里知道的。 那位守护凡尘的长者,曾经的万妖之王,早已得知天道赋予霍唯的命运。 换做是任何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将这个灭世的可能扼杀。 在冥蝶剑上,穆清嘉就已经预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狐仙拒绝归还他的元神都算是比较好的情况,最坏的打算,是她和阿唯直接产生冲突。 但这一切,由于预知规则,又无法向师弟明言。 见他久久不答,霍唯捏了一下他的耳尖,道:“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穆清嘉的担忧霎时间散去大半。 是了,阿唯已经来这里三次了,但每一次狐仙都没有对他生起杀意,所以至少——她不可能当着他的面伤害阿唯。 至于归还元神与否,也不是带不带阿唯下去所能决定的。 如果她真的拒绝,穆清嘉也已经做好了强抢的准备。加上阿唯的战力,胜算反而更大。 “阿唯说的是。”他展颜一笑,轻松道:“一起去见婆婆罢。” 霍唯这次才理解了师兄强调那个称呼的深意,挑了挑眉梢。 狐洞中仍然悬挂着无数的狐腋绫罗和摄魂铃,他们延着洞穴向前,偶尔会碰到一两只年轻的狐妖,都立在墙边垂首行礼。 “王已经等你们很久了。”一只化作小姑娘的狐妖说道。 穆清嘉礼貌道谢。 “该道谢的是我们才对。”那小姑娘恭敬道,“上回多谢仙人从魔修那里,救下我们的王。” 听起来,狐仙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们了。经过那一次魔修引发的狐族内乱,她变得更为重视所有青丘狐妖对仙修与魔修的认知。 穆清嘉能感觉到,大多数狐妖对他们的谢意都是真诚的,其余则散发着恐惧的情绪。 就像那只紧贴着墙边的小狐狸,缩成一只狐狸球,简直恨不得缩回墙里。 穆清嘉越是走近,她缩得便越紧。 他模了摸脸,自我怀疑一阵,然后忽然看向身后。 果然,霍唯正紧紧跟在他身边,那表情在穆清嘉眼里是不明所以,在其他生物眼中则是杀气腾腾。 穆清嘉又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小团子,了悟。 “他欺负你了?” 狐团子忙不迭摇头:“是、是他把我们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谢、谢谢仙人!小狐感感感激不尽!” “那你抖什么?”穆清嘉不解。 “可是他、他好可怕。”狐团子快哭了,“那会儿,我们姐妹当时还以为,他要把我们烧成一笼子烤全狐。” 霍唯微微睁大眼睛,有点无辜,可看在狐妖们眼中,便是在凶她瞪她。 狐团子终于嘤地一声,彻底泪奔。 穆清嘉捂住嘴,但还是泄露出“噗嗤”的一声笑,他索性便不忍了,抵在师弟肩头轻笑起来。 “阿唯被姑娘嫌弃了。”他道,“以后还要多笑才是。” 霍唯少见地没有因他的取笑而恼火,垂眸开他一阵,然后缓慢地绽开一个微笑。 穆清嘉呆了。 他茫然地想着,若阿唯是妃子,他总免不了做那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引美人一笑的昏君。 “走了。”霍唯蜻蜓点水地亲在他额角,牵起他的手。 两人浑然不觉,刚才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狐团子见他们互动,呆得忘了哭泣。她面颊上泛起了诡异的红晕,正从狐尾的缝隙偷看他们。 青丘狐妖向来耽于美色,又生□□八卦,两个俊美仙人的佳话很快便在山中流传,甚至还画了一卷卷的春|宫图,流向四方妖族。 这是后话。 ———— 无论穆清嘉多么忐忑不安,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承载狐仙的冰棺之前。 现在他已经确定,半年前他在冰棺中感受到的奇异联系,就是来自他的元神,只不过被什么东西隔断了,所以吸引力才没有那么强烈。 这座冰棺,或许就是薛紫衣口中的另一个封闭的世界碎片。 一道丽影从冰棺中飘出,缓缓凝实,现出空白的脸。 “嘉儿。”她慈祥道。 穆清嘉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浑身微震,敛眸行了一个跪拜父母的大礼。 他有些难以面对之后可能发生的冲突,心情愈发沉重。 “我都想起来……” 话还未完,他便怔然看向旁边。 只见霍唯跪在他身旁,同他一样规矩认真地行了父母大礼,然后郑重其事道:“见过狐仙。” 脸上还擒着一抹彬彬有礼的微笑。 任是哪一个见了,恐怕都会把他当做来见岳母的乖巧贤婿,还是年轻有为那一种的。 穆清嘉双眸圆睁,都快认不出师弟了。 狐仙似乎也有些意外,半晌才道:“别来无恙,霍唯。” 穆清嘉在两人之间来回观察,紧张得双拳握紧,心里琢磨着狐仙这句话隐藏的含义。 霍唯看起来倒是镇定自若,然而也仅仅是“看起来”,紧抿的薄唇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只不过,师兄弟紧张的原因并不相同。 “我想起来了。”穆清嘉轻咳一声,再次开口,“有关那个预言,以及我留在这里的东西。所以我来……取回我的元神。” “进来罢。”狐仙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依旧温和。 穆清嘉再次看向冰棺。 用他的眼睛看,冰棺与洞壁的万千悬棺相似,落满灰尘。然而用灵眸看,冰棺却是透明的冰蓝色,其中躺着的人影清晰可见。 穆清嘉带着某种猜测,掀开了棺椁。 第77章 许愿 冰棺并未直接展示它其中的奥秘,棺中只有一面莹蓝的屏障,连通着另一个残破的世界。 穆清嘉牵住霍唯的手,才觉得心安了些。 “一起。”霍唯道。 穆清嘉点头,二人一同跃入屏障之中。 视线被白色光芒掩盖,他们仿佛一直在半空中飘浮不定,但握在一起的手并未让他们失散。 在失去感知的过程中,穆清嘉忽然感觉,霍唯的手紧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完,才想起霍唯听不到,故而又挠了挠他的掌心表示疑问。 在他们年少时,这些用来传达消息的小动作常常在剑尊者面前用出。 “我好像碰到了一个人。”霍唯不确定道。 与此同时,穆清嘉感觉元神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就在他的身边。 那个猜测越来越真实,但他还是道:“小心。” 他的视力正在强光中逐渐恢复,却在此时,听霍唯不可置信道:“……清嘉?” “嗯?”穆清嘉回话之后,才意识到,准确来说,师弟叫的并不是自己。 他揉了揉眼睛,视线逐渐清晰。 只见霍唯正环抱着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数十年过去,他的黑发从未停止生长,顺滑光泽,如玄黑绸衣般遮蔽了玉白的酮|体。 颈侧那道在冰原时被冥蝶剑擦过的灼伤,只留下一道浅淡的剑痕。 只一眼,穆清嘉便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身体。 雕刻他全身的霍唯,自然也不会认错。 “清嘉,他,你……”霍唯看一眼穆清嘉,又看一眼他臂弯中的男子,一时无法说出完整的话。 他的手不住颤抖,仿佛在触摸一件世间最珍惜的美玉,珍惜到不知该用怎样的力道触碰它。 那具本该在五十年前的皋涂山大火中烧毁的肉|体,他花了五十年用来思念的人,竟然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我的原本身体。”穆清嘉肯定了他的想法,“元神也在里面。” 在这五十多年里,他的身体从未停止呼吸,只是失去了思想和欲|望,在这数十年间简单地生长着,活着。 “我还以为……”霍唯眼眶通红,轻抚过男子颈侧的剑伤。 从前他没有认出偃师的真实身份,全都因为他在偃师颈侧留下,又莫名消失的剑伤。 原来那道剑伤并未像穆清嘉所说的那样愈合。师兄身上没有伤,是因为他在返回皋涂山之前,换了身体。 从本体,换成了一只用了附灵术的木雕。 葬身于皋涂山大火中的,也是那具带识神和欲神的木雕。 剑修敛起双眸,极力掩去眼角的潮意,雪色睫毛因湿漉而闪着银光。穆清嘉双手握着他的手,予以安慰。 “我也没料到是这样。”他怅然道,“但曾经的我,似乎做了更保险的举措。” 其实,那年从冰原归来青丘之后的记忆,被狐仙全部抹除,穆清嘉只想起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对于自己本体未灭之事,也只是存有一丝猜测。至于其中具体过程,则一概不知。 虚空中似有风来,一只白色青瞳的小狐狸来到他们身边,道:“这是你我相互妥协之后的结果。” “狐仙。”穆清嘉心情复杂。 曾经的大白狐已经不在,现在这只身材娇小、与穆清嘉附灵之后如出一辙的小狐狸,就是狐仙仅剩的肉|身。 “这场豪赌竟真被你赌赢了。”狐仙道,“我有一点很好奇,为何你想起了‘未来’,却没有遭受天罚?” “天罚是有的,不过我们运气不错,天罚阴差阳错被其他人顶替了。”穆清嘉斟酌着道,“我想,天道一时半刻不会有再次动用天罚的机会,那个预言也不会发生,所以……” “你拿元神,是为了救他罢。”狐仙直接道。 “我……”面对着长辈,穆清嘉难以撒谎,“是的。不管他是什么,我都想让他活下去。” 霍唯拧眉凝视着他,面容带着深切的忧虑。他心有疑惑已久,但顾忌着天罚,一直无法问出口。 小白狐扫过他们二人的神情,笑道:“我也从未否认过你的决定。” 穆清嘉讶然看向狐仙。 他一副呆滞又欣喜的模样,像极了很久以前山林中奔跑的那个小娃娃。狐仙心中一叹,温和道:“看来我们之间还有很多误会。你被封印的那段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罢。” “是的,我只记起了很小一部分。”穆清嘉的注意力还放在狐仙对师弟的态度上,有些急切道,“您方才的意思是,答应我……” “怎么这次回来性子变急了?”狐仙笑着道,“时间还没有那么紧迫。我想,你们应该知道五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话音未落,狐仙眼眸青芒大盛,穆清嘉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诱惑力,那双狐眸如旋涡一般,将他的神魂吸入幻境之中。 缭绕于身周的烟雾逐渐散去,他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青丘山。 狐眸中的青芒散去,巨大的白狐优雅地蹲坐在穆清嘉身前,瞳孔中有丝缕怜悯。 “这就是……九州的终结?”穆清嘉首次看到了预言中的景象,捂着嘴不断干呕。 为那尸横遍野的九州,为世界尽头孤独绝望的霍唯,也为居心叵测,又无法反抗的天道。 “他的命运必须改变。”他强忍泪意道,“我应该可以做些什么……” “你只要待在这里,活下去,一切都会解决。”狐仙淡淡道。 “不可能这么简单。”穆清嘉摇头,“在原本的命运中,魔修攻上皋涂山时,我也在那里。我本该能做出什么,或许能阻止山火发生,或许还会保护什么人……” 他抬首看向狐仙,“如果我留在这里——龟缩此地,那些人的命运也会受到影响。” “这是最稳妥的方法。”狐仙几乎是漠然道,“难道那几个人的命运,比三界存亡和凡间万亿条生命更为重要么?” 穆清嘉哑口无言。 “你该学会抉择‘舍’与‘得’。”狐仙肃穆道,“没有舍弃,就无法获得任何东西。尤其当我们的‘敌人’是天道的时候。” 穆清嘉痛苦地抱紧双臂,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坚持站在狐仙对面。 半晌,他才辩驳道:“如果我一直不回山,师弟一定不会放心,或许会到处找我。万一遇上攻入九州的魔修,战败的话……” 说到一半,他忽然注意到了狐仙青色的眼眸。那双眼眸几乎是带着冰冷,让他霎时全明白过来。 “你本来就希望阿唯死。”他颤声道,“也是,一个可能毁灭三界的威胁,怎么会不想让他消失……?” 穆清嘉唇瓣颤抖,无意识地运起灵气,第一次对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长者生起了敌意,随时准备反抗逃走。 狐仙沉默地注视着他。 “是的,我想杀他,但那已经过去了。”她承认,“在七年前你带他来这里的那个雨夜。” 穆清嘉一怔。 七年前——那是师弟及冠之时,他们一同回到自己的家乡,想拜访狐仙。然而过了数日,师弟都没见到狐仙,只得在师尊规定的时间内遗憾离开。 那个时候,他们在狐仙祠…… “也在那时,我改变了主意。”狐仙道。 闻言,穆清嘉脸色爆红。 他怎么会忘记,第一晚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以为狐仙在木塔里睡觉,没想到她观摩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 “不不不,那是个意外,我、我们……”穆清嘉面红耳赤,紧接着,便是一阵后怕。 他一边冒冷汗一边想,恐怕在那个雷雨之夜,他们浑然忘我之时,狐仙已经起过无数次杀心,他们却毫无所觉。 他冷静下来,试图说理:“不关那晚的事。即便不出于私情,惩罚一个还未酿成恶果的人,也是全然不合道理的。” 身为妖族,狐仙实际上对于人类羞耻于交|配的心理很不理解,但她还是尊重了穆清嘉的心情,道:“如果你在意的是狐仙祠里的那晚,那么我没有深入观察,请你放心。” 什么叫没有深入观察?穆清嘉都不敢直视狐仙了。 “真正打消我的杀意的,是他向我许愿的时候。”狐仙接着道。 “……许愿啊。”穆清嘉回想起来,不自觉地露出暖融融的微笑。 俊美的剑修虔诚地在神像前许下心愿,誓要在生命的尽头与他归隐于家乡,死后同葬,依旧常伴。 后来穆清嘉总觉得奇异,那时师弟明明初入仙途,拥有无限的大好未来,却向他率先承诺了死亡。 与其说是许愿,不如说是一辈子的承诺。 “生同衾死同穴,那是人类夫妻的说法。”狐仙慈爱道,“我的孩儿,也找到了值得交付一生的人。” 穆清嘉却回忆起了剔除灵根后性情大变的霍唯,目光黯然,敛眸笑了笑。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狐仙道,“而选择放过霍唯,会把我们推向一条更为崎岖的路。” 穆清嘉收敛感情,整理好思绪,道:“不如说,我们迟早会走上这条路。躲过这一次的仙魔争战,即便我和阿唯这辈子都平安无事,天道也不会放弃摧毁生死树的想法,厄运总会降临在未来。” 狐仙默认了他的想法。 穆清嘉思索片刻,忽道:“我有一个方法,既能保我不死,又能回皋涂山的方法。” “说来一听。”狐仙道。 “我可以制造一具我自己的分|身,分|身按照原定命运前往皋涂山,本体则留在这里,不受威胁。”穆清嘉道。 狐仙道:“若我记得不错,你的附灵术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的限定,是用于模仿他物。”穆清嘉解释道,“而‘模仿’我自己时,身体与魂魄完全契合,我虽然没有试过极限,但理应维持数年都不在话下。” “这样一来,若分|身死去,识神和欲神会主动寻找作为主魂的元神,有你的帮助,它们会回归本体,我就能重新‘复活’。” 狐仙沉默片刻,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中的风险?皋涂山与此地相隔何止千里,若你的二魂无法跋涉如此之远的距离,若到时候我出了什么意外,无暇助你回魂──任何一环出了差错,都可能对你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 她顿了顿,“不只是此世,更是来生。” 穆清嘉也知道这个想法太过理想化,垂眸道:“即便是最差的考量,我的身体也不会死。” 也仅仅是不会死罢了。 只有元神的肉|体,无知无觉,不会动也没有意识,有的只是呼吸和血液的流淌。甚至元神羁留于此,永远不入轮回。 他几乎残忍地想,如此一来,也算给阿唯留个念想。 “即便如此,也比其他结局好上太多。”他露出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微笑,“以我的轮回作赌,这场与天道的弈棋,我们绝不能输。” 作者有话要说: 狐仙:儿大不中留。 OOC小剧场: 狐仙:这次回来性子怎么变急了? 穆清嘉:近朱者赤,近唔唔唔…… 霍唯(及时捂嘴):有些话,说一半就够了。 东北的台风好冷啊~身上浇得哇凉的我能得到大家的温暖吗? 第78章 换魂 当被封印的记忆全部回归穆清嘉的脑海,他略有恍惚,一时没回过神来。 直到他发觉,霍唯手的温度太过滚烫。 穆清嘉侧头,只见玄衣剑修的表情狰狞可怖,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目眦欲裂。 “天道。”他将这两个字狠狠嚼碎。 看他的样子,竟然是知道了整个预言,知道了霍家为何被灭族,皋涂山为何屡屡遭遇危机,以及穆清嘉最后身死的原因。 天道在无形中牵引着他们的命运,成为酿成一切悲剧的幕后黑手。 “你也看到了!?”穆清嘉愕然,随即转向狐仙,他完全没想到她会出这样的纰漏。 “他有权知道前因后果。”狐仙平淡道,“这块世界残片不受天道掌控,在这里不必担心天罚。不过,像之前的你一样,我会在他离开时抹除这部分记忆。” 霍唯深陷于暴怒之中,根本没留意狐仙说的什么。见状,穆清嘉心中忧虑,却突然被勒入一个炽热的怀抱中。 怜惜的痛楚,失而复得的珍惜,难以言说的爱意,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拥抱之中。 穆清嘉霎时间意识到,霍唯看到了他的回忆。不光是预言,还有他和狐仙之间的交涉,以及最后的选择。 “你怎能如此视自己的命如儿戏!”他哑声咆哮,“若非……留下那样一副身体,你以为我就会心满意足,乖乖被困在这里么?!” 如他所言,事情并未像曾经的穆清嘉所预料的那样完美进展,倒不如说,每一环都出了差错。 九州遭受到魔修的侵犯,狐仙为保护扬州耗费了大量仙力,虚弱到与堕魔只有一线之差。她至此只能维持弱小的身形,待在残片之中,不敢踏出一步。 而穆清嘉的双魂也未能如期返回青丘山,没有等到狐仙的支援,沉入生死树之中。 但由于分魂之故,他的双魂终究在三界逗留了数日时间,撑到了霍唯的归来。 彼时他的魂魄仍留有意识,霍唯听到了他的呼唤,才能准确地找出他的位置,单独斩断那一枝返魂木,而不是整棵生死树。 两个人都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这个拥抱的姿势下,他们无法看到对方的脸,也读不了口型,因而穆清嘉能做到的,仅仅是回以相同力道的拥抱。 他知道,阿唯需要时间来释放情绪。 在那句话之后,霍唯没有再说什么谴责之辞,只是用令人窒息的力量,凶狠地拥抱着他。 肩头传来湿漉漉的触觉,穆清嘉挣动了一下,又立刻被霍唯按紧。 “阿唯莫哭,”他心中一酸,像安抚小孩一般,轻轻拍着师弟的后背,“师兄在这里呢,不会丢的。” 泪水渗透衣服,随着时间的流逝,从灼人的滚烫逐渐化作冰凉。 有水滴顺着穆清嘉的肩膀滑落腰间,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接着抚摸师弟的脊背。 他回忆起,师弟哭起来从来都是无声的,也很少面露表情。 少时切磋时,师弟偶尔受了伤,就一边挂着两道莹莹泪水一边对剑,剑风却凌厉不减。 每逢此时穆清嘉总免不了心软,末了又被师弟埋怨为什么要留手,为什么切磋不专心。 穆清嘉无奈地给他擦了泪,小少年才会一脸震惊地发现自己流泪的事实,深觉丢脸,气恼地藏起来。 “像个水做的人一样。”穆清嘉那时总说。 直到后来霍唯逐年长大,又服用了洗灵草,泪才渐渐干涸。 现在若是哭了,一定是心痛得狠了。 穆清嘉深切地感受到,那颗与他相隔不到一尺的心脏,现在是痛苦的。 良久之后,霍唯再开口时,嗓音里带了一丝鼻音。 “让你一个人承受了太多。”他沉道,“对不起。” “若非我心悦于你,又为何做这些事。”穆清嘉浅笑道,“若我心悦于你,又谈何道歉。” 他知道师弟听不到这话,但也正是因为师弟听不到,他才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言罢,他再次试图脱离这个怀抱,这一次霍唯没有阻止,松开了双臂。 穆清嘉看向霍唯。 他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果然留有泪水,薄唇与眼眶是昳丽的艳红。面无表情,却胜似千言万语。 见此,穆清嘉眉头微蹙,伸手抹去湿漉的痕迹,又觉得擦不净,便从胸口掏出一方巾帕,细细拭过每一缕湿意。 两人对望半晌,霍唯忽然鼻尖微动,看向他手中的那方巾帕。 “你还留着。”他道。 穆清嘉这才想起,这块巾帕是阿唯系来给他遮眼睛的。后来他在黑砂中失去七情六欲,却还是出于某种不可知的心理,将它从半空中捡了回来,收在胸前衣襟里。 巾帕曾留有霍唯身上的桂香,香气随着时间逐渐消磨,逐渐熏上了穆清嘉身上的味道。 两种气味在一方巾帕上交融,再难分彼此。 “阿唯送予师兄的定情信物,怎能不留。”穆清嘉浅笑道,“送就送了,要我还给你,我也不还。” “别闹,这种东西怎么配得上……”霍唯有些懊恼,要抢回来。 穆清嘉玩心大起,将巾帕背在身后,道:“我付报酬还不行么?” 然后他又轻又快地在霍唯唇边啄了一下,“用这个换,阿唯血赚!” 登时他便满意地看到,师弟的脸从苍白变得红润起来。 “你……”霍唯被他撩得心头火起,简直对自己的师兄无可奈何。 要是放在云中剑上,穆清嘉这么撩拨,两人早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但这一次霍唯却什么都没做。 只见他附耳到穆清嘉耳边,严厉地小声训斥道:“长辈还在,克制一点。想做什么以后再说。” 这话说的,好像平日里师兄多急色一样。 穆清嘉又是疑惑又是无辜,双目圆瞪。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只见小白狐仍是乖巧地蹲坐在地,像昭示自我存在一般摇了摇尾巴,青眸中露出一缕笑意。 那句话虽然声音小,但实际上整个空间里所有人都能听到。 穆清嘉恍然大悟:师弟说那话就是为了捉弄他! 他一阵困窘,也不好意思对狐仙解释什么,只得甩开霍唯,对小白狐道:“事不宜迟,我们开始换魂罢。” 他凉凉道,“等他身体大好,我揍他就不会有心理负担了。” 这话当然是背对着霍唯说的。 “好。”狐仙答应得爽快,“既然你已经做出决定,我现在就把你的元神移植到返魂木之上。” “不是本体么?”穆清嘉讶然道。 “我的建议是全部移魂到返魂木之上。”狐仙道,“返魂木坚不可摧,除了天罚以外,无人能伤到你,更能永生不死。” 若是他人有这个机会,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返魂木。然而穆清嘉却没有为此而欣喜,只是怔然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具身体的打造倾尽了阿唯的心力,五感皆在,他住得久了,也早已习惯,比寻常身体还要舒适几分。 然而—— 穆清嘉又看向他自己的身体。 男子平静地沉睡着,如同他在母胎中孕育时一般无知无觉。 那是一具留有伤痕,又脆弱不堪的血肉之躯;也是陪着阿唯一同长大,经历过甘露与风雨的身躯。 时光已经在他身上谱写过很多篇章,未来的无限可能也蕴于其中。 “我想回去。”穆清嘉道。 狐仙大为意外,道:“你应该能理解我不愿把本体还给你的理由。失去了返魂木的天赋,你将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中。” 事实确是如此,无论是姑媱之行还是魔界之行都凶险万分,如果当初穆清嘉苏醒时狐仙就把本体还给他,他可能已经重伤过几个来回了。 而霍唯只是注视着他,等他说出的理由。 “返魂木固然坚不可摧,让我免受伤害,但它无法保护我身边的人。”穆清嘉认真道,“我的时间被它封冻在五十年前,修为永远止步于那个时刻。但是,我想要的是未来。” 其实他早已发现,每次自己的心境有所突破时,都仿佛遇到了某种屏障,不管怎么修炼,修为进境也永远封固。 这都是返魂木带来的副作用。 使用返魂木固然能避免伤害,但穆清嘉认为,珍惜生命并不等于畏缩不前,尽管前方充满了艰难险阻。 “我同意。”霍唯忽然道,“换魂之后,以我全盛之力,三界之内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他。” 穆清嘉朝他暖暖一笑,心里逐渐冒出另一个主意:“而且我觉得,这段我腾出来的返魂木,或许会在之后还有其他用处。” 步承弼寿元将尽,却无法成仙。能使人长生不死的返魂木,一定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 狐仙先是讶异于他们的决定,随后带着欣慰道:“你们成功说服了我。不过,为此我将无法再守护你的归处,而你也会失去最后的保障。做好准备了么?” 两人皆是郑重点头。 狐仙颔首,将穆清嘉的本体牵引过来。在她的示意下,他们放松心神,平躺在虚空之中。 “睡一觉罢。”她柔和道,“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 穆清嘉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飘浮,眼前是冷酷的识神,呆蠢温柔的欲神,以及那只深沉又慵懒的守门凶兽——元神。 阿唯的元神原来是这个样子,他想,怪不得之前内视自己的时候,总觉得这元神与自己不太协调。 “辛苦了,”他无声向那只元神道谢,顺便拍了拍它的屁股,“快去罢。” 小凶兽遭遇狼爪,回过头来就对着他的手狠狠一咬。它将穆清嘉的手含在嘴里,也不使劲,只是用牙尖磨了磨,又像是留恋般蹭了蹭。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穆清嘉催动识神和欲神离开返魂木,服从于青木元神对自己的吸引力,向本体飘去。 三魂七魄重新融合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感知力一点一点回归他的身体,将沉睡已久的青木元神重新唤醒。 醒来时,穆清嘉的心脏跳的很快,他呼吸急促地睁开眼,只觉手脚沉重无力,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 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的脸颊与鬓发,又描摹过他的眉眼。 那人的身体是温热的,和返魂木的感知到的滚烫大为不同。 穆清嘉睫毛沉沉扇动,模糊不清地看到了师弟棱角分明的下颌与鼻梁,以及垂落肩头的三千华发。 有一缕雪发恰好落在他手中,他忍不住摸了摸,又因为不太好控制力道,重重扯了一下。 ……没扯掉。化神后期的肉|身果然不是吹的。 “醒了。”霍唯道。 “唔。”穆清嘉发出一丝模糊的音色。 霍唯报复性地揪了一下他的发梢,穆清嘉吃痛,想一掌拍开他,无奈动作迟缓,准确度欠佳,拍打的位置差了十万八千里。 “穆清嘉?”霍唯挑眉道。 “我……”穆清嘉艰难发声。 见他连说话都不太利索,霍唯开始紧张起来,向狐仙问道:“他的身体好像有些问题,您看这是怎么回事?” “任是谁躺了五十年,都不可能表现得比他更好。”狐仙搭着爪子趴在地上,疲惫地动动狐耳,“不过别担心,以他的修为,再过几日就能完全康复。” 霍唯这才松了眉头,垂首看向怀中人。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伸手,试探着捏住了穆清嘉的鼻尖。 穆清嘉露出难受的神情,想要驱赶那只作恶的手。他抬胳膊刚扇到一半,霍唯便灵巧地躲开,让他的手直接扇到了自己鼻尖上。 穆清嘉:“……” 想骂人,却连话都说不出口,世上最悲催的事莫过于此。 他鼻尖被自己打得酸痛,泪眼模糊中却隐约看到,霍唯的唇角是翘起来的。 穆清嘉心头一软,只得乖乖躺着,任师弟对他随意摆弄。 只是,当他看到对方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时,穆清嘉心中释然一笑,再怎样被捉弄,也生不起一丝恼了。 第79章 神交 最初苏醒的一日内,穆清嘉像只真正的木偶般,完全无法自理,只能由师弟帮助。 霍唯爱洁的癖好再次发作,声称他几十年没沐浴又脏又臭,于是逼迫他沐浴、更衣、梳理头发,乃至更私密处也被他清洁了一番。 其实修仙之人若不食五谷,身上并不会沾染尘埃,更别提被封在冰棺中的穆清嘉。 霍唯做这些事,大部分原因是他某种心理作用,以及他自己乐在其中罢了。 穆清嘉曾向狐仙投以求助的目光,但小白狐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团成一堆落雪,不知藏到哪里休眠去了。 看样子,是把一手养大的娃彻底扔给了霍唯。 在这期间,穆清嘉被逼无奈,只能嘴上反抗,说话倒是通顺了不少。 “这……里。”他赤身裸|体,皮肤被水雾蒸得粉红,坚定地守护身上最后一片净土,“不、不可以。” “可以。”霍唯头也不抬地扒开他的手。 反抗无效,穆清嘉索性仰过头去,不再多看。他面红耳赤任师弟折腾完,又觉身后一凉。 “我自己来!”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惊恐不已。 “不行。”霍唯手下的动作顿了顿,脖颈也慢慢泛起粉色。他像是劝师兄,又像是劝自己道:“……从前又不是没看过,你紧张什么。” 穆清嘉趴在浴桶边缘,欲哭无泪。 早知道,他就不该像仓鼠一样,在平安扣里存这么多凡人的生活用品!阿唯那个性子也绝不会带这些东西,那么今天他本就不会遭受此劫。 沐浴更衣之后,霍唯挽着他的长发,用火灵气一点点蒸干。 数十年过去,穆清嘉的黑发生得极长,烘干之后软滑柔顺,在霍唯手中盈盈一握,仿若一袭鲛绡。 趁他不注意时,霍唯遵从于心底的冲动,亲吻在那黑发之上。 穆清嘉若有所觉,偏头时恰好看到师弟放下头发,抬眸与他对望。 他眨了一下眼,将视线移到自己的黑发上,道:“好长。” “要剪么?”霍唯问。 “是有些不便。”穆清嘉意动,“战斗会碍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霍唯道。 “我娘定不怪我。”穆清嘉笑了起来,“剪了罢。” 霍唯睫毛微颤,也不见他如何出剑,青丝飘落,剩下的长发垂到穆清嘉臀间,正好是他前生的长度。 ——其实霍唯行此事是暗藏私心。他斩断的青丝生于他们相互分离的岁月里,他不存在于师兄的那段生命,没有亲眼看它们变长,没有亲手为他梳理、戴上发冠。 这或许是他的某种掌控欲在作祟。 穆清嘉艰难地够到自己的头发,想尝试着活动手指束发。偏头时,却见师弟把他斩下的头发,动作自然地装进了储物灵玉之中。 霍唯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反问道:“怎么?” 有言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忆。” 凡间常以结发礼指代婚礼,穆清嘉也摸不准师弟是知道这种凡间习俗刻意为之,还是只是巧合。 “没、没事。”他别过脸,说话又开始磕绊起来。 什么时候也要向师弟讨要一段头发才是。他暗中想。 穆清嘉正着发呆,忽觉师弟凑近了他,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颊边颈侧,有些发痒。 “上药。”霍唯解释道。 他指尖沾着一块玉色药膏,轻轻涂抹在穆清嘉颈侧的剑伤处。那处伤口早已愈合,不觉疼痛,只觉温凉。 “为什么当时不治疗?”霍唯皱眉道,“时间太久,疤痕很难消除。” 捕捉到师弟眼中的自责,穆清嘉安慰道:“这种痕迹,其实没必要祛除。要怪也怪我隐瞒身份在先。” “能除。”霍唯执拗道,“我会去找祛疤的仙草,坚持用药。” “嗯,”穆清嘉温和一笑,“听你的。” 霍唯收起药膏,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剑修率先倾身吻住他的唇角,却不深入,只是在周围浅酌,撩拨得穆清嘉呼吸紊乱。 他有些耐不住地去舔对方的唇瓣,霍唯却不为所动,只是温柔而残酷地徘徊在边缘,不给他想要的快感。 穆清嘉迷惑地“嗯?”了一声,却听霍唯哑声道:“有长辈在。” 见他面上浮起薄红,眼眶微红,穆清嘉才知方才的浅尝辄止并非挑逗,而是克制,想必师弟也是憋了许久。 他哭笑不得,想不到堂堂一介天不管地不怕的剑修,也会为了这种事而克制自己的欲|望。 对了,阿唯方才还管狐仙叫“您”呢。这种尊称,也只有在剑尊者面前,他才会用。 想来也是因为狐仙对于穆清嘉是近似于母亲的存在,霍唯才会如此尊敬于她。 穆清嘉有些感动,一边笑着一边蹭着对方的下巴:“她不在。”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霍唯意有所指,略微羞恼。 想到那个雨夜,穆清嘉轻咳一声,道:“——这次是真的。换魂太过耗费精力,她去休眠了。”说罢还小声抱怨道:“为何要在此时提那煞风景之事。” 霍唯低沉地哼笑一声,含住了他的唇瓣。 穆清嘉心满意足地弯起眉眼,被吻得有些气喘。 他心中模糊地想到,与师弟做这等事颇为累人,倒也能起到锻炼身体之用。 少年人初初尝鲜,是最抵不过诱惑的。他们虽然年纪不比少年,却因修仙而心思纯净,与对方亲昵的冲动只多不少。 又兼他们相互暗藏情思已久,一旦接触凡俗情|欲,体验过灵肉相合之事,便每每沉溺其中。 霍唯的热情宛若野火,将一切他所爱的人都燃烧殆尽。 他太过忘情,身体逐渐下压,穆清嘉承受不住他的进攻,手臂肌肉一软,摔躺在地上。 霍唯这才反应过来,用手护住他的后脑,与他一同躺下。 “我太用力了。”他带着歉意道。 “这有什么?”穆清嘉微一侧身,便被对方揽到肩头,“倒是我这手脚无力的毛病,也不知何时能好。” 虽然被师弟“伺候”别有一番情调,但他实在不喜欢自己无能为力的样子。更何况很快仙盟大比就要到了,师妹那里还需要他们的帮助。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若想用灵气滋润全身经络,快速恢复体力,还需勤加修炼才是。 想罢,穆清嘉最后蹭了蹭身边热,打算就此结束亲昵,投入修炼。 他欲起身,却又被人拦住,重新摔倒下去。 在他疑惑的目光中,霍唯道:“若你想迅速恢复,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穆清嘉洗耳恭听。 霍唯沉默半晌,才道:“神交。” 他薄唇紧抿看向它处,很快又补充道:“若你不愿,就算了。” 所谓神交,是道侣之间相知相恋,通过神魂交融,修为共享,而达到提升心境和修为的双修之法。 与一般的双修之法不同,神交无需肢体纠缠,投入的只是魂魄与心神。 邀请修士神交,无异于请求合籍。 霍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懊恼于自己的赧意。他入阵中杀敌无数,却连一个请求都无法坦率地表达出来,只能摸索着对方的心意,试探地伸出触须。 向心爱之人展示出靓丽的蝶翼,发出共舞的邀约,已经耗费了他平生的勇气。 金蝶得不到回应,触须轻颤,很快便要振翅飞离。 他的肩膀因为紧张而绷紧,心脏在胸腔中突突跳动着。 这一切感情,都传递给了穆清嘉。 “愿意,我当然愿意。”他嗓音微颤,“我怎么可能拒绝。” 他伸出手指,让灿金色的蝴蝶栖息于其上。 瑰丽的蝶翼抽长、膨胀,投下一片足以令人安心的阴影,将他笼罩在双翼之内。 “不要后悔。”霍唯道。 他说这句话,仿佛与他在一起是多么危险的事一般。 但穆清嘉随后意识到,与霍唯神交确实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金蝶撕开伪装,暴露出典雅外表之下,来自死者魂灵的恶鬼冥焰。漫长的折磨碾碎成粉,爱恋狂热地燃烧,化作滔天焰浪,将来者吞噬入内。 神魂幻景,往往能展示出最真实的人心。 穆清嘉从未见过如此修罗地狱,他本能地心生惧意。欲想逃离之时,他却发现那金蝶的触须不知何时早已缠住了他的四肢。 烫热的金色触须攀附着他的脖颈,然后在他耳边轻轻蹭了一下。 那熟悉的动作让他想到了霍唯,遂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挣扎。 紧接着,穆清嘉便被淹没在焰海之中。 他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只能一次次地接受着焰浪的冲击,用自己的温和的神魂,尽力去包容那些愤怒与悲伤。 “不要……”穆清嘉细微地低吟出声。 但这一次同往常不同,霍唯没有因为他的求饶而停止,神交一旦开始,便会一直持续到双方都满足。 灼热的灵气不断冲刷着穆清嘉的全身经脉,但他此时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经脉扩张的疼痛,所知所觉只有来自魂魄深处的灼烧。 他逐渐生出某种错觉,仿佛他的魂魄在烈火中喘息,蒸出汗水,又在刹那间被烤干。 “等等,阿唯,我……” 穆清嘉难受地哼叫着,又从痛苦之中生出极致的快感。 他脑海中浮现出万千幻象,皆是霍唯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被记忆的主人牢牢铭记在心。 他在那幻象中看到了太多的自己,来自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表情神态。 幻象停留在他复活初时,霍唯远远看到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庭院,绊了一跤,又慌乱地撞在自己胸前。 “蠢。”霍唯嗤道。 “我再也不会失去你了。”他心道。 他又看到,那个目盲的男子一次次躲开他,对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掌控与亲密拒之千里之外,心口滋生出麻木的痛。 “他忘了我,讨厌我,这很好。”他冷漠地想,“这样,我离开的时候,他也不至于太伤心。” 穆清嘉想要抚摸那样的霍唯,却如水中捞月般戳破了幻象。对方的神魂如受惊般收敛,幻象片片碎裂。 穆清嘉掩面哑声道:“我怎么不心悦你。我喜欢你喜欢得快要死了。” 真正接触过对方的完整神魂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错得有多离谱。 他日日所见的霍唯,已经在那神魂之上覆盖了一层画皮,将烈火埋藏在深渊之底。 那些充斥着硝烟烈火的灰暗时光,那些重重砍在霍唯心口上留下累累伤痕的时光,他已经永远错过了。 许久之后,灼烧之痛渐渐散去,穆清嘉迷茫地睁开眼,望见极近处,师弟餍足而温柔的脸。 银白的发丝铺散开来,与他的黑发相互交缠,再难解开。 “出去之后,我会把这些都忘掉,对么?”霍唯确认道。 ……原来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穆清嘉想着,却疲惫地说不出一个字。 见他仍在半梦半醒之中,霍唯流露出近似于疼爱的神情,道:“让你受累了。” “……” 穆清嘉的神魂正昏昏欲睡时,又听对方哑声开口。 “我愿与你神交,不是为了增进修为,恢复身体。”霍唯凝视着他,“我对你……有所图谋。” “好好记着,不许忘掉。”他轻柔地吻在他眉心,“好梦。” 第80章 神说 云层之上。 穆清嘉再次运转了一圈灵气,内视元婴,沉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开始发呆。 “没错。”霍唯站在剑首道,“是化神中期。” 穆清嘉回头,看着师弟的目光从不可置信,变成了捡到宝的灼热。 他的修为居然从元婴后期涨到了化神中期!仅仅是神交过一次而已。 怪不得修仙之人都爱合籍双修,绑定一个强大的道侣就再也不用努力了!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露骨,霍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凶着脸道:“别做梦了。几十年厚积薄发,和……没太大关系。” 世界残片中灵气虽然稀薄,但穆清嘉的本体一直都在自主修炼。再加上他复生以来心境数次提升,以神交为引,自然是跨阶突破。 ——虽然这一步跨得有些大。 化神期每小阶都是一道坎,天赋和机缘缺一不可,很多修士终生都无法突破化神,或者只能停留在化神初期。 而霍唯,就是穆清嘉的“机缘”。 自离开青丘山,他们已经在冥蝶剑上呆了三天。 其实现在霍唯并没有在冰棺中的记忆,也全然不记得神交的细节。 只是最开始穆清嘉刚苏醒后,与他对视时总会不自觉目光躲闪,与之前没皮没脸乱撩人的模样相比,几乎是“含羞带怯”的。 而霍唯自己的魂魄中始终有一股平静祥和的气息,不断安抚着他的心神。他逐渐意识到,那是师兄魂魄留下的残影。 ——他们神交过了,就在冰棺中。 但那些回味无穷的、值得珍藏一辈子的初次回忆,他竟然完全不记得! “可恶。”霍唯使劲揉了揉额角。 与他神交时,师兄总该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可他连穆清嘉神魂幻景是什么都没有印象。 霍唯就仿佛做了一个餍足的美梦,回过神时一忘皆空,呆怔地站在冰棺前,怀中还抱着熟睡的师兄。 他还记得,那时师兄满面红霞,眉眼柔软,眼尾那抹像是被狠狠疼爱过的绯红,给他原本清隽的气质添了一分娇柔。 他还从未见过表现得如此柔弱的师兄,简直想将他藏在心口守护一辈子,任谁要看他都不肯。 “都是你做的。”冰棺里突然传来狐仙的声音,“若是把别人惹出这幅表情,是要负责一辈子的。” 她性情一向成熟稳重,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霍唯从她声音里听到一丝戏谑。 但他完全顾不得深思那戏谑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突然被师兄的长辈托付终生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与他神交的穆清嘉——这梦未免也太过美好。 霍唯浑身僵硬,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脑海中飞速划过各种应对之法,又一一否决,最后照着曾幻想过千百次的场景,恭恭敬敬地垂首道:“见过岳母。” 狐仙:“……” 她与天道安排的宿命抗争了一辈子,在心中不知多少次把这个灭世之子当做假想敌,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与他沾亲带故。 她沉默的时间太久,霍唯开始紧张,手背上凸起了青色的血管。 狐仙心中笑叹一声,道:“不必多礼。” 霍唯这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对她稍有怠慢。 狐仙向他粗略解释了记忆缺失的原因,以及穆清嘉现在的身体状况。 听到换魂成功之时,霍唯才注意到自己的听觉已经恢复,但狐仙随后告诉他,他的白发一时半刻无法重新变黑,只能慢慢养起来。 他倒觉得这样更好,毕竟面对这头银发,穆清嘉会变得格外宽容和柔软,也会满足他更多要求。 他正暗地里打着坏心思的时候,狐仙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成仙么?” 霍唯一怔。 其实他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少时受家族与师长的影响,他曾无知地追求成仙,以此证实自己,光耀门楣。但他深知自己的废灵根无法达到那样的高度,故不求仙,只求能与恋慕之人同死。 后值倾覆,又年岁渐长,亲近之人一个一个离开,更无暇自顾。 偶尔想来,他所知道的仙者,剑仙战死,狐仙羸弱,玃如自困,没有一个善终。 孤独的永生,直到仙魂磨灭,将会是何种折磨。 但他答道:“我想。若想对抗天道,这会是唯一的办法。” 狐仙讶然于他的答复,心中欣慰,道:“成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但成仙仅仅是拥有了拒绝听从祂的能力。若想打破宿命,仙者还远远不够。” 霍唯倾耳细听。 “成仙之后,除了成为像我一样的地灵,还另有一条坎坷之路。”狐仙感慨道,“本来带走嘉儿的那个男人本来有望走上这条路,但他陨落得太早。” 提起剑尊者,霍唯眸光一黯,问道:“那条路,指的是什么?” “成神。”狐仙道,“神可以超脱于三千世界之上。唯有成神,才能利用法则,惩治天道。” 飞升成仙便已经是传说,而成神,那是霍唯从未听闻过的领域。 “凡人常称我们为‘神仙’,自古神与仙相连,就连‘化神期’之名,也源于此。”狐仙道,“天道畏惧于神,消灭了有关神的记载,却无法堵住三界的悠悠众口。” 霍唯仔细思索狐仙的话,目光如炬,道:“我知道了。感谢您的教诲。” 狐仙缓和道:“不过这件事对于你们来说还是太过长远,度过眼前的难关才是正经。” “乐观地来说,现在我们已经拿到了主动权,这维持千万年的困棋终于有了破局。”她道,“怕只怕,祂还会想其他的方式对付你们。” “我会谨慎行事。”霍唯瞥了一眼穆清嘉,“定不让他受到丝毫损伤。” “我很放心。”狐仙微笑道,“那么我就在这里,静待佳音。” 她的声音至此消失,直到他们离开之时,都没再出现过。 霍唯隐隐感觉,与上次见面相比她变得憔悴了太多,方才与他说话时也没有化出人形幻影。 只希望他们再次归来时,能帮上她的忙。 ———— “……阿唯,阿唯?” 听到师兄在唤他,霍唯从沉思中抽离出来。 “从这里到皋涂山,紧赶慢赶也要半个月。”穆清嘉笑着道,“这么长的空闲时间,不如我们做些有趣的事罢。” 霍唯猛地回眸看他,脸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刚刚还在回忆师兄的旖旎之姿,现在又猛然听到如此虎狼之词,他很难不多想。 但他还是维持着表面冷静,问道:“有趣的事?” “还记得吗?”穆清嘉有些怀念道,“原来我们也经常偷偷这么做。” 他终于意识到了霍唯的不对劲,“——阿唯,你怎么了?为什么脸这么红?” 霍唯正在埋头搜寻自己年少时与师兄亲密的记忆,寻找无果之后,深切地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没关系,”穆清嘉误把他的脸红当做不自信,“阿唯的在这方面上虽不如我,却重在想法新颖,师兄总能受益匪浅。” “……”霍唯凝视着他。 “我在说符道。”穆清嘉总算觉得不对劲了,莫名道,“阿唯在想什么?” 霍唯背过身去,恼羞成怒地加快了冥蝶剑,突然的加速让穆清嘉打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在剑上,差点掉下去。 现在与冥蝶剑相连的元神已经重新回到了他体内,冥蝶剑自然蜕去了矮胖绿球的模样,变回黑沉细瘦的长剑。 穆清嘉莫名遇冷,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敲敲冥蝶剑道:“你的主人太没眼光了。还是原来那样更漂亮舒适,对不对?” 缀在剑身上的金焰蝶亲昵地蹭了一下他的指尖。 “我现在都听得见。”霍唯脸黑地想,自己耳聋时师兄恐怕背着他说了不少坏话。 穆清嘉没理他,依旧对冥蝶剑道:“你主人又在吓唬我啦——可是我又不怕他听见。” 霍唯简直对他无可奈何,只得道:“你想研究什么符道?” “一种催生强化的符文。”穆清嘉立刻回答。 催生强化的符文在修仙界十分常见,符文难度随着催生对象而变化,最简单的有催生凡草幼苗,稍难的则是增幅修士仙力一类。 什么样的增幅对象,会难到让穆清嘉都觉得棘手? “催生什么?”霍唯问。 穆清嘉指了指胸前的储物灵玉,微笑道:“返魂木。” ------------------------------------- 顾霄返回皋涂山时,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从侧峰的法阵缝隙处钻入。 他从临皋派弟子口中得知,水惊蛰并未说出他叛逃的真相,反而对外称他正在闭关历劫。 ——即便他做了如此无法原谅之事,师尊也在等他回来。 顾霄心中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返现药圃被照料得很好,并没有被灵虫异兽或者那只叫灌灌的草鸡糟蹋。 临入结界时,他忽然察觉到了木屋内的异动,一时间警惕到了极点。 房内有埋伏,这是顾霄的第一反应。或许师尊想要捉住他?不。难道步承弼知道他的身份了?…… “啊——”一个熟悉的少年音从室内传出,“好烦啊——” 顾霄顿时放松下来。 室内不是阴谋埋伏,只是简简单单的师弟霍泷而已。 一个刚刚出关,佩戴着天阶本命灵剑,宣泄着自己的无聊和烦躁的金丹小仙修。 顾霄眸光不自觉地一暖,停在门外,想听他来自己这里到底要说什么。 “顾霄!你给我出来!”霍泷大声威胁道,“不然这些仙草我全都给你祸害了!这次是你承受不起的严重,绝对要收拾三天三夜的——我霍泷绝对不撒谎,真的是三天三夜!” 顾霄初时还以为对方发现了他,不过很快就意识到师弟在和空气对话。 听不到回应,霍泷丧气道:“你到底去哪闭关了呀。师父为什么不告诉我?哪里都找不到。”然后仰天长叹,“你个臭冰块脸——” 也不知道他是闭关寂寞得久,还是和灌灌近墨者黑学坏了,现在的霍泷,骂起人来一点都不收敛。 旁地有个年轻的女修道:“师弟不如试试飞燕传书?据说这种灵物可以找到你想见的人,说不定会找到顾师兄。” 那个女修听起来也在他房内,顾霄想起那是门派某峰主的弟子,从前总和霍泷一起听学,也曾与他学过一些医术。 ……这声“师弟”倒是叫得亲热。 他正有些不悦,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竟允许旁人进你的修炼居所?不怕他们下毒害你?” 那言语带着恶意揣测的小少年,正是乐鹿。 “若有人毒我,我会认出。”顾霄回头,脸色已经恢复冰冷,“还有,不要牵连他。哪怕是一丝,我们的合作都会直接破裂。” “难得你说这么多的话。”乐鹿毫不在意他的威胁,感慨道:“师兄弟啊……”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捂住小腹):我居然有了!才做过一次而已……不愧是天道之子! 霍唯(人间迷惑):。。。 半个时辰之后。 穆清嘉:不行了,不来了,再来孩子要掉了。 霍唯(亲):不会掉。生个双胞胎。 第81章 献礼 穆清嘉从储物灵玉中取出返魂木,失去了他的魂魄依附之后,返魂木变回了一根貌不惊人的枝条。 返魂木坚不可摧,除了霍唯的冥焰之外没有任何凡间之物能伤害到它。 而所谓的“雕刻”,不过是雕刻者在精神中事无巨细地描摹出对方的身形性格,以神识为斧凿,将其雕琢成他人的相貌。 在此期间,返魂木只是变换形貌,并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在魂魄离开之后,便会重新变回原状。 而穆清嘉刚才说,要把催生强化的符文用在返魂木之上。 “你想做什么?”霍唯不解。 “我们要在它身上动些手脚。”穆清嘉狡黠一笑:“然后‘献’给步承弼。” 霍唯皱眉道:“此人性情谨小慎微,不可能贸然使用被动过手脚的东西。” “是啊,论符道,我和步大宗师还差得远,催生符文他一定能看懂。”穆清嘉道,“迄今为止,这种符文用在任何死物生灵上可都是有益无害的。” 霍唯凝眉不语。 穆清嘉一边随意地抛起返魂木,一边道:“当然,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完全放心。所以我们要装作非——常——不情愿,拼尽全力挣扎,才让他把东西抢了去。” “啪”地一声,返魂木重新落回他手中。穆清嘉扬起一个笑容:“阿唯,陪我演一出戏罢。” 这段时间,他脸上有了太多的悲伤的表情,霍唯很久没有看到师兄如此自信的笑容,不由心动神摇。 即便他仍不明白,既然催生符完全有益无害,为什么师兄却能笃定它能帮助他们对抗步承弼。 但既然穆清嘉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那么他就无需再多操心,只信任着他,然后照做便好。 半月之内,他们在剑上研究符文,探讨接下来的计划,偶尔也会在穆清嘉半推半就的情况下,深吻之后互相疏解。 这样闲适宁静的日子,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从前满山落满桂花之时,树下研讨符文、切磋剑术的时光。 细算来,他们抵达皋涂山之日,正是满山桂花盛放之时,仙盟大比也会在那时正是召开。 ------------------------------------- 初秋的皋涂山,细碎的金银小花铺满山林。 馥郁的花香无处不在,久居皋涂山的剑修早习以为常,来往宾客却引以为奇观,借此悟道者不在少数。 一向宁静的皋涂山,也为这上千人汇集的修仙盛会而热闹起来。 晨钟响过九巡,以临皋派掌门首徒为首,百名年轻的剑修弟子展示剑舞,剑鸣清越,啸声震山,立皋涂之威,引各派长老抚掌称赞。 无论他们的称赞是真心与否,在场所有人都真切地意识到,一个剑修门派已经崛起了。 他们再也无法像当年剑仙陨落之后那样轻视这座仙山,轻视那个年轻的女修。 水惊蛰带领一众弟子祭祀剑仙、告慰仙魔劫死去的修士之后,宣布仙盟大比正式开始。 却在此时,天边生起七彩祥云,无数巨型鸾鸟身披烟霞而来,每一只鸾鸟的背上都坐着一名形容美丽的女修。 “是浮玉水榭!”众修士惊诧,“她们从不参与仙盟大比,这次为何突然赏脸莅临?” “等等,那个为首的是水榭之主的弟子?” “不是,我从未见过这名弟子。气息很强,感觉和水掌门差不多……” 坐在尊位之上的步承弼微微一顿,立刻起身迎接,笑容和煦。 “师尊主。”他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为首那人不是什么弟子,而是水榭之主——师陵本人。 她坐镇浮玉山,足不出户已经百年有余,其余修士得知她的身份,皆是震惊不已。 也有较敏感的修士隐隐察觉,这个秋日或许要变天了。 “本尊来此,是为宣布一则重大消息。”她直盯着步承弼,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杀意,然后嫣然一笑道:“是有关宣宗神木的。” 她身旁的弟子取出卷轴,朗声读到:“一月前,霍唯携带神木叛逃魔界,与魔修产生冲突,在天雷中身死,神木亦被毁去。” 在众人皆为宣宗之宝销毁而感叹之时,她接着道:“但信人意外发现了另一截神木。昊焱尊者因其复活,又疑似与霍唯产生争端,魂魄消散。” 她冷眼扫视一圈,道:“神木尚存。” 霎时向宣宗道贺声一片,称赞霍唯那叛徒死得好,只有一些经历过仙魔劫的旧人想起冥蝶剑曾经的辉煌,心中黯然,又感慨他与仇敌昊焱尊者同归于尽,也算是死得其所。 步承弼仍是云淡风轻,问道:“神木现今在何处?” “信人见到是一名目盲的修士带走了神木。”师陵道,“据浮玉水榭的情报来看,那人就是‘偃师’。” 听到这里,水惊蛰惨白的脸色才缓了过来。 众人意识到,他们确实很久没看到那位行事神秘的偃师了,原来是跟去了魔界。一切细节都与浮玉水榭给出的消息相符合。 “事关我宗重宝,尊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步承弼作揖道,“不知尊主可有‘偃师’的消息?” 还未待师陵开口,一个凛冽的嗓音从上空响起。 “你找我?”白衣仙修于空中俯视着皋涂山千余修士,仿若俾睨众生。 他双目闭拢,撑着半边脸,手中不停地一抛一接。 “你找这个?” 说话之人正是穆清嘉扮演的偃师,他手中之物则是三界趋之若鹜的返魂木。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手中的动作一上一下,害怕他糟蹋神木,又期盼着他扔出神木,自己也能分到一杯羹。 “偃师。”步承弼微微眯起眼睛,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小友心善,寻回我宗镇山之宝,本尊不胜感激。现在可否物归原主?” 他加强了物归原主四个字,偃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噗嗤”一笑,原本很平常的容颜因为这个笑,突然变得耀眼了许多。 “步宗主误会了。”他戏谑道,“你丢了东西该你自己负责,我捡了为什么要送给你?送你是情分,据为己有也是本分。”他一笑,“我和步宗主,可没什么情分。” 步承弼眼神危险起来。他身边的一名宣宗弟子早就看偃师不顺眼,叫嚣道:“无礼小辈!你以为返魂木这等神物,除了宗主,哪一个人还能有资格获得?哪一个又能有实力保管!?” 他所言不虚,在场任何人除了步承弼,无论谁得到返魂木,必然无法服众,成为众矢之的。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偃师道,“神物理当由才高者获得,这返魂木,便当做本次仙盟大比的战利品。” 他一撮手,那段返魂木便落向赛台中央。紧接着,巨木顶开石基,盘根错节地向上攀升,将范湖木固定在上空。 “愿诸位全力以赴,力争胜利。”他不怀好意地笑道,“想必步宗主,也愿意看到仙界斗志昂扬、人才辈出的场景罢。” 台下的年轻修士闻之皆按捺不住,摩拳擦掌,他们虽然知道自己得不到神木,却被贪婪俘获,心存侥幸。 步承弼凝视着他,然后展开一个微笑:“小友这是在为难本尊了。也罢。”他解开鹤纹外袍,“事关镇宗之宝,本尊会亲自参与这次的仙盟大比。”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轰然炸开讨论声,皆为步承弼刚刚作出的决定而惊讶。 按理说仙盟大比是为年轻仙修举办的赛事,水掌门与步琛年纪尚轻,故能参加,没想到多年盘踞玄机榜首位的步承弼也要亲自下场。 然而大比确实没有明文规定,因而众人虽心中不愉,却也无法真说什么。 看来,步承弼并不放心步琛能夺得魁首,这次的返魂木他势在必得。 偃师似是没意料到他竟然如此拉的下脸皮,神色僵硬,讥讽道:“没想到步宗主已是风前残烛,却还有颗年轻的心啊。” 他表现得越是懊恼生气,步承弼心中越是自得,泰然道:“凡间有言道‘老骥伏枥’,神木不归宗,本尊亦不敢服老。” 偃师冷哼一声,摇身落座于水惊蛰身边的弟子席上,满脸都是计划落空的不悦。 水惊蛰附耳吩咐了弟子几句,一名弟子便端着酒盏送到偃师身边。 这是在以酒试探他的真实身份了。 偃师饮了酒,对上水惊蛰的视线,道:“好酒。用年前桂花酿的?” 水惊蛰见他对上暗号,心中一喜,道:“数月不见,阁下修为见长,恭喜。” 偃师举杯在空中虚虚敬酒,以示回应。 “不知阁下魔界之行,顺利与否?”水惊蛰接着问道,“魔界凶险,身体可安好?” “一切都好。”偃师简洁道。 水惊蛰彻底放下心来,微微颔首。 步承弼微笑着看他们“眉目传情”,道:“琛儿。水惊蛰与旁人交谈甚欢,对你可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啊。” 深知偃师身份的步琛却完全吃不起醋,只得道:“弟子明白。但毕竟弟子和水掌门还要兵戎相见……” 步承弼露出慈祥的笑意:“朽木不可雕也。” 步琛脸色发紫。 不远处,偃师,也就是穆清嘉,将一切尽收眼底,在袖袍之下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上的木戒。 ——步琛还没有将真相告诉步承弼。他毕竟是个重情义的修士,无法视他师姐的性命于不顾。 虽然这样有失道义,但穆清嘉还是多次赞叹乐鹿用师诏的命来封步琛的口,这简直是先见之明。 他手上的戒指正是装有都元残魂的木戒,也是作为“人质”存放在他这里。以此作保,娄磬应该会听从他的命令。 所有事还在按照计划进行着。 由于场地受限以及参赛人数众多,大比每日只能容纳一个修为阶段、多赛区进行比赛。也就是说,大比第一日是筑基期的主战场。 赛事进行到黄昏,水惊蛰宣布停战散会,待明日继续比拼。 夜幕降临,百兽潜行。 一灯如豆,昏暗的木屋内,步承弼挥退众弟子,在草席上打坐静修。 一长条暗影从窗牖爬进来,又鬼鬼祟祟地顺着墙边,爬到步承弼身边。它似是想说什么,又似是畏惧,踌躇不前。 “你来晚了。”步承弼闭着眼睛道,“浮玉水榭先你一步。” “属下……属下绊住了脚。”那条长影道。 风吹动灯火,在某一瞬间照亮它油滑的皮毛和奸诈的小豆眼,与步承弼对话之物,竟是一只黄鼬。 曾经死去的黄鼬妖,昊焱尊者门下的叛徒,又出现在这里。 步承弼睁开眼,眸光如寒冰:“为什么不用传音兽来?如若被人发现,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我不想的!”黄鼬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可是尊者,冥蝶剑和都元,他们伤了我的真元,小的现在想驱策传音兽也做不到啊。” 似是害怕步承弼不信,他瑟瑟缩缩地爬近了仙修,展示出自己糊满污血的皮毛:“小的对尊者一片赤诚之心,千里迢迢亲自报信,只可惜身体不允许,到底是慢了数日。” 浓重刺鼻的妖血味传来,步承弼嫌恶地皱了皱眉头,道:“想告诉我什么,现在说罢。” 黄鼬妖忙不迭说了一堆,所言与浮玉水榭的消息所差无多,只是多了些细节。 “……那神木复生之人遭受天雷,霍唯替他挡天雷而死。另一截则安然无恙,小的本想偷摸捡回来,却没想到被那可恶的偃师逮了正着,伤了我,还将神木抢了去。” 说到偃师,它开始咬牙切齿。 步承弼不动声色地听着,然后盯着它道:“你可知偃师的能力是什么?” 黄鼬妖呆愣,不确定道:“是、是变成妖怪?” “没错。”步承弼微笑着,两指从它脑壳开始,缓缓划过脊柱,最后停留在颈椎处,“像你这样的妖修,他伪装起来轻而易举。” 他几乎是在黄鼬妖耳边呢喃道:“说不定,现在的你,就是他变的。” 第82章 真假 步承弼在怀疑,现在的这只黄鼬妖是由偃师假扮的。 黄鼬妖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错愕道:“尊者怀疑我?尊者怀疑小的就罢了,又为何是偃师!就是因为他,我的妖丹才会碎成这样,我们之间只有血海深仇,又怎么会有牵连!” 它一番真诚剖白,步承弼捏在他颈椎的两指却没松开。 “是么?”他冷冷盯着黄鼬的眼睛,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认为娄磬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鼬妖不明所以,按照直觉答道:“一条黏在都元身边,阴沉的鬼魂,忠诚的狗。” 随即它谄媚道:“这样有眼无珠,认不得明主的狗,死了也是活该。” 步承弼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本来就不怎么怀疑这只黄鼬是娄磬假扮的,只是出于保险起见询问一番。现在听了黄鼬妖的言辞,便完全打消了疑虑。 一条阴沉、忠实、没有自我思想的狗。这也是步承弼对娄磬的全部评价。 都元死了,娄磬不可能还活着,更不可能如此“清醒”地评价他自己。 步承弼随意问道:“都元死了,噬心咒也已解除,你用不着本尊的解药丹。既然如此,你来找本尊所为何事?” “妖丹……”黄鼬妖说道一半又拜了下去,“小的想仍然替尊者在魔界传递消息!只是小的现在身体欠佳,还请尊者赐下仙药!” 拿到伤药重结妖丹才是它前来的目的。步承弼将一颗丹药弹入它口中,道:“可以增快你的伤势恢复。但每三个月都需来本尊这里服用一次,否则……” 他忽然眯起了眼,窗牖外影影幢幢,仿佛有人影晃过。 “谁?”他嗓音恢复隔世高人的清冷。 “步宗主。”偃师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正在追寻一只从魔界逃入仙界的妖,它的踪迹消失在你这里——” 不等步承弼发话,他“嘭”地一声踹开了门,“不知可否让‘晚辈’探查一番?” 先斩后奏,无礼至极。 偃师根本不在意步承弼的脸色,只是在四下扫“视”数回,冷笑道:“这鼬臭味还没散尽。” 步承弼感受到袖中瑟瑟发抖的黄鼬,蹙了蹙眉,道:“不知本尊何时得罪过这位小友?” 穆清嘉心道你得罪我的事一百年都数不完,面上嗤之以鼻,不走心地说了句“打扰了”,便逍遥而去。 只留那扇被暴力破防的门,破破烂烂地躺在地上。 偃师出面,再顺便气一气步承弼满足私心,就足够了。只要造成偃师与黄鼬妖同时在场的场面,就彻底洗脱了黄鼬妖的嫌疑,步承弼也就能完全相信魔界发生的事。 原本的黄鼬妖的确死的不能再死,那黄鼬妖也的确不是穆清嘉所变,而是一个步承弼完全排除了嫌疑的人——娄磬。 “你做的很好。”一刻钟之后,穆清嘉找到结束附灵的娄磬,道:“超乎寻常的好。” 他其实也无法想到,平日那么阴沉木讷、仿佛从不留意外界的娄磬,附灵之后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因为娄磬认识黄鼬妖,只有他能装得像,穆清嘉万不得已才选择他来作这一环,但实际效果却超乎了他的预期。 “接下来还有其他计划需要你来完成。”穆清嘉道,“所以木戒我还要接着替你保管。” 娄磬在黑暗中点头。 面对这样——几乎称得上是乖巧的魔修,穆清嘉莫名有些欺负弱小的歉疚,道:“事成之后,我说还给你,就一定会还你,这个不必担心……” “我知道。”娄磬淡淡道,“你会信守承诺。” 穆清嘉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去。 他不由心想,若是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因果,亦或是当年冰原上他有能力带走娄磬的话,或许现在他们俩的关系会不一样。 他们或许会互为师生,或者是成为很不错的友人。 毕竟这三界之中,除了娄磬以外,他再也找不到另一个适合用附灵术的人。 后半夜,皋涂山玉石比武台上。 返魂木被枝条绑缚在上不触天下不及地的地方,各派皆派遣了数名弟子,联合守夜,以防其再次被盗。 暗夜静谧,花香袭人,偶有一二鸟鸣,转瞬消逝。 一道焰光划过夜色。 看守弟子警惕道:“谁?!” 金焰毫无预兆地从他脚底升起,顷刻间便蔓延了整个比武台。下一瞬,金焰剧烈收缩至中心,骤然爆裂开来,轰退所有的看守弟子。 这样的强势的金色火焰,在整个修仙界中只有一人——霍唯。 “冥蝶剑没死!”所有人反应过来,“他要抢神木!” 示警的钟声从瞭望塔层层扩散,轰鸣震醒了整座皋涂山。 与此同时,金焰已经将比武台中心的巨木烧成灰烬,裹挟着返魂木,如一只灼烧的金雀般冲向夜空。 人影拿到返魂木,正要飞离时,夜空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只金鼎虚影。金鼎囊天括地,足有半座山峰之大,虚影逐渐凝实、合拢,欲将人影锁在其中。 “是步宗主的天地鼎!”一部分认出了法器的主人。 半空中,步承弼仙袂飘飘,眉宇间带着仁慈和不忍:“霍仙友既然在魔界逃过一劫,又为何来此自讨苦吃。” 被认成霍唯的黑衣修士不语,只是攥紧返魂木,运剑荡开鼎中释放的一圈圈金环,爆发出滚滚金焰,冲出天地鼎外。 刚一出鼎,就有数名各派长老迎向他。其中一个化神后期的老者道:“上一回松鹤尊者有伤在身,宣宗力有不逮。这次群雄汇聚,可不会再让你跑脱了!” 步承弼嘱咐道:“还请各位别伤他性命。” “尊者宅心仁厚……呃!”那老者只是回半句话的功夫,便被黑衣修士找到空隙,斩出一剑,前胸登时鲜血淋漓。 众强者不敢再怠慢,霎时便与黑衣修士战在一处。 钟声唤醒了所有参加大比的仙修,他们皆汇聚在比武台附近,仰望着高手对招。 “冥蝶剑没有修魔。”有些人发现了那纯正的灵气与之前的传言相左,“……不愧是玄机榜第二的修士。” 他们理智上都知道霍唯背叛仙盟,唾骂都不及,然而一旦真正感受到他令人震撼的浑厚灵气,都本能地心生仰慕。 步承弼一边用着些不痛不痒的招式,一边暗中观察各派绝学。很快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是因为这些节节败退的仙修强者,而是因为“霍唯”。 这种疯狂消耗灵气的打法只能维持极短的时间,不像是有带着返魂木逃出去的意图。 而他手中的那把剑——只是与冥蝶剑极像。 步承弼只觉自己落入了什么圈套,拔出腰间睚眦鞭,直接下了死手。 却有一道身影比他的金鞭更快。 如流星划破长夜,一名仙修御剑而来,余人只见一道金色弦影,便见那黑衣修士仿佛被巨力撞击般,轰然砸落地面。 烟尘之后,步承弼收回捕猎失败的睚眦鞭,脸色阴沉得可怖。 一股较黑衣修士更雄浑的焰浪正在腾升。 “冥蝶剑突破了?” “他早就化神后期了,还往哪突破?” “不,好像是另外一个修士攻击了他……” 观战的修士皆将灵气灌入双眼,想要探查那金焰之后的情状。 刚才那个与黑衣修士战斗的长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两个……霍唯?” 金焰之海中,霍唯单手扼住黑衣修士的脖颈,冥蝶剑直指他心口。 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材气质,若非黑衣修士的修为更弱,根本难以分辨。 “终于抓到你了。”霍唯冷道,“冒牌货。”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中,刹那间整座皋涂山爆发出轰然议论声。 “刚才那个是假的冥蝶剑?” “假装的居然也这么强,到底是何方人士?” “如果不是真人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假的。” 直到有一个人道出了所有人不敢说的猜测:“你们说,当年那个盗走神木的冥蝶剑,会不会也是这个冒牌货?” 全场哗然。 “怎、怎么可能!”一名年轻的修士反驳道,“当年整个宣宗有目共睹,不、不可能认错!就是霍唯背叛了仙盟!” 他颇为慌乱,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因为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仙友是梅家的罢。”有人认出他的身份,“当年率众讨伐霍家,领头声讨冥蝶剑的,不正是梅家么。” 他顾及着点世家之间的颜面,没有把后面几句话说出口:当年落井下石得嚣张,现在倒开始闻风丧胆了? “先听冥蝶剑本人是怎么说的罢。”有德高望重的轻咳一声,将目光引回场上。 只见被霍唯制住全身要害的黑衣修士闭上眼,肌肤色泽逐渐暗淡,木质纹路浮现,又不断缩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偶。 仙袍翩然垂落在地,黑衣修士拿在手中的返魂木,也掉了出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霍唯将木偶捏在手心,神色阴寒,似是怒火中烧。 所有人都见到了活人变成木偶的场景,不由瞠目结舌。 要知道,方才那个木偶可是力战数派强者而不落下风的啊! 寂静之中,掌声从人群中响起。众人回眸,只见偃师不知何时暗藏于人群之中,此时正一脸兴味地鼓着掌。 “精彩。”他道,“我以为附灵术只是我的独门绝学,却不知何方高人也会用这旁门左道?” 经他一点拨,众人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活人变木偶的仙术是附灵术,而且在五十多年前就被公之于众。 附灵术也是修仙界无人不知的传说,毕竟记载这种仙术的《附灵笔录》是近五十年浮玉水榭价格最高的典籍之一。 只不过,无论哪个世家高价购买后,都会发现这种仙术根本无法修行,白白被骗去一大笔灵石。 因此,这部功法在某种程度上颇为“臭名昭著”,至于其中记载的神妙效果,也被当做是无稽之谈。 现在想来,传言中附灵术真的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拥有与之相同的特质与实力。 偃师一语点醒梦中人之后,只留他们去猜测。 透过层层金焰,他捕捉到了霍唯如火焰般的身影。 即便不用眼去看,他都能想象出对方深邃的玄英色双眸。 我说过要为你沉冤昭雪。 穆清嘉露出一个浅笑。 就在今晚。 作者有话要说: OOC采访一下穆·影帝·清嘉和娄·影帝·磬的出演感受。 穆清嘉(撩头发):爽,很爽。 娄磬:完成任务,功成身退。……大概他会原谅我一点。 第83章 参战 “刚才那个假冥蝶剑,不会就是偃师的附灵术做的吧?” 立刻有人出声反驳:“方才偃仙友就在我身边,看人斗法时,往前挤的数他最使劲儿。附灵术所耗心力极大,使用者断不可能一边操控人偶,一边活蹦乱跳的。” 偃师将众人的议论声收之于耳,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向霍唯朗声问道:“我有件事很好奇,三十年前盗走返魂木的,是你,还是刚才那个冒牌货?” “我说不是我。”霍唯嘲讽道,“有人信么?” 闻者面上都升起惭愧之色。 有宣宗全宗上下数百人作证,他们从未怀疑过事情的真实性,更有甚者不分青红皂白地去霍家祖坟闹事,现在想来简直是—— “简直是禽兽不如啊。”偃师笑道,“动物不知好歹,没想到仙修也会不讲证据,乱冤枉好人。”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将这顶屎盆子直直扣在了宣宗头上。 案件有了疑点,不少修士回忆起冥蝶剑斩杀魔修,为仙盟立下赫赫战功的记忆。现在想来,神木失窃那事确实发生得突然,逻辑细节上也有不通,遂在心理上都渐渐倒向了霍唯这边。 围在下方的宣宗弟子气得咬牙切齿,骂道:“我堂堂修仙界第一宗门的事,轮不到你这个乡野散修来置喙!” 他扫视众人,“附灵术和人偶根本无法证明当年的事,难道你们都在怀疑宗主的判断?” 他这句话,再加上不经意泄露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得罪了在场不少的散修和小门小派,只是碍于宣宗威势不敢摆脸色。 步承弼已经微微皱起了眉,还未出口劝阻时,那名弟子突然惊呼一声,把未尽之言堵在了口中。 只见不知何处而来的藤蔓把他全身捆了个扎实,又把他“嘭”地绊倒在地。那弟子也不知被藤蔓做了什么,宛如一只灰头土脸的粽子,一边闷声叫嚷一边在人群中滚来滚去。 偃师优哉游哉地收回了手中的符咒。 “不会说话,就多学学怎么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操控藤蔓让那弟子啃了一嘴泥。 刚刚被得罪的修士们又觉好笑又觉解气,连带对这个行事诡谲的神秘偃师也多了好感,只觉他颇具个性。 步承弼看都没看那个口出狂言的弟子,只盯着偃师道:“弟子管教不严,惩罚也是应当的。” 那嗓音常人听来和原来一样温和,但弟子们都觉冰寒彻骨。他们知道,宗主这回是真的怒了。 “弟子管教无方,挨罚的不应该是师长么?”偃师完全不嫌事大。 步承弼冷冷瞥他一眼,无视了这句话,转向霍唯。 “霍仙友。”他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本尊从未对你有所不敬,亦或是心怀偏见。三番屡次请你入山,也不过是想确认此事真相。若行事不慎,有所得罪,还请谅解。” 常人听起来,步承弼完全就是个彬彬有礼的受害者,然而对于知道真相的穆清嘉,只想把他漂亮的画皮撕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朵腐化恶臭的黑心莲。 步承弼接着道:“然而诚如方才那名弟子所言,现在虽有外人作乱,但我们确实无法洗清霍仙友的全部嫌疑。所以在真相大白之前,还请霍仙友和我们走一趟。” 霍唯漠然傲视着他,很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偃师又是噗地一笑,道:“照您这么说,三界所有人都有冒充霍仙友的嫌疑,岂不是要全部关在宣山才好?哦对了,这嫌疑人还包括步宗主您,保不齐是不是您心血来潮,演一出监守自盗的戏码。” “信口开河。”有别派长老摇摇头。 众修士也觉得他异想天开,当个玩笑听过,更觉偃师这人胆大包天和步承弼,日后定没好果子吃。 听懂这句话的,只有步承弼。 ——偃师知道他和魔修联手的真相了。这个人,必须死。 他心中暗藏杀机,站在他身边的步琛则完全不知道这些暗中的勾当,只想着说服师父,给两位朋友留些余地。 “师父,弟子相信霍唯的为人。”他对步承弼恭敬道,“之前弟子与霍仙友有过数日斗法之缘,他并非敢做不敢当的人。” 还未得步承弼表态,偃师便耳尖地听到了这话,顺着他说道:“步宗主的弟子倒是个明白人。我对霍仙友也有几分了解,若他真做了坏事,一定大大方方地承认。” 随即他一笑,“骗人?没必要啊。三界又抓不到他,骗不骗有什么区别?” 众修士又是一阵恍然,暗中附和。 有几个认识霍泷的临皋派弟子暗道:“说的不错。就霍泷那直脾气,霍唯前辈也差不离。剑修都不屑于撒谎。” 刚提起霍泷,那少年便风风火火地从外缘挤了进来,边挤边嚷嚷:“霍唯前辈在哪?让让,让我进去……” 原来那些因为血缘姓氏瞧不起他的同门弟子,都默默让开了一条道,眼中多了歉意。 其余人则是震惊于又多出一个“霍唯”,直到临皋派剑修将两人相貌相似之事解释出来。 前方,霍泷满怀憧憬地探出头,随即认出了冥蝶剑,愕然道:“他就是……霍唯?” 青丘山那个凶巴巴的仙友是霍唯,那么他身边姓穆的哥哥,就是……他师伯? 少年脑海一片空白,他肩头的灌灌恨铁不成钢地举起鸡翅膀,捂住了他的嘴。 另一边,各派领队长老听罢偃师的辩词,有些与霍唯有数面之缘的,都觉有理。 那个德高望重的再次开口道:“众位仙友不解其中纠葛,请问霍仙友,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扮作你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被引向场中之人,霍唯仍是沉着脸,道:“三十年前宣宗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那时我在本家养伤,直到有人闯入其中,称我背叛仙盟。” 有修士回忆起当年的时间线索,暗道:“的确。霍仙友那时刚杀了昊焱尊者,怎么可能用全盛状态去宣宗偷抢?” 另一个道:“也是。他想复活的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要想抢返魂木早就抢了,何必等二十多年,又选了个差时机?” 和穆清嘉半真半假的表演不同,霍唯说的都是实话,再加上他沉郁的剑修气质,更令人信服。 “后来,我便一直寻找那个假扮我的人。”霍唯道,“直到听闻皋涂山逃走了一个疑似是‘我’的魔修,便追去了魔界——然后到了这里。” 那长老沉吟片刻,问道:“从浮玉水榭听闻,你用返魂木复活了贵派的大师兄。老朽想问,这段返魂木又是从何而来?” “世间的返魂木不止这一截。我用的,当然是我自己得来的。”霍唯一笑,将掉在地上的返魂木引入手中,看得无数人提心吊胆。“但现在,我师兄的返魂木被雷劈坏了,这一截,正好用来重塑他的肉|身。” “霍仙友。”偃师笑着发话,“别打它的主意,你手中那神木可是仙盟大比的奖品。” “当然。”霍唯盯着他道,“我会参与此次的仙盟大比,堂堂正正赢下返魂木。” 众仙修听闻此言,又是一阵嗡然。 “有失妥当。”步承弼徐缓的声音响彻所有人的脑海,“霍仙友还未洗脱……” “又是这一套老生常谈,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偃师及时打断了他,“什么不妥不妥的,我觉得妥当得很。” 人群中又有忍不住的窃笑,偃师耸肩,列举起来:“首先,霍仙友虽威名远扬,但他年纪比步琛仙友还小,当属青年才俊,大可参加仙盟大比……不像某位,咳。” “其次,步宗主总说的盗窃之罪——晚辈提醒一下,这里是全仙界的仙盟大比,可不是您处理家务事的地方。只要是仙修,都可以公平地参与比试,这可是规矩。” 他转向不知何时出现的水惊蛰,笑着问道:“水掌门是东道主,您说如何?” “自然是允许的。”水惊蛰仪态端庄,微笑着道,“临皋派欢迎每一个想斗法切磋的仙修。” 偃师拊掌道:“既然掌门也这么说,霍仙友参赛这事就拍定了。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他们几人一唱一和,大多数仙修完全被牵着鼻子走,只要有热闹可看,他们就不会反对。 毕竟,比起松鹤尊者毫无悬念地夺得魁首,看新一代强者与老一辈强者相互争斗,才更有意思。 见各派意见向一边倒,步承弼沉声道:“那本尊便拭目以待霍仙友在赛场上的风采。” 说罢,他便带领一众不服气的宣宗弟子,甩袖离去。 袖风震出,偃师脸色一变,微微向后退了半步,额角鬓发被吹得飘动。 穆清嘉心中苦笑,这次步承弼一定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只希望他没这个机会。 “没想到你还有拉仇恨的天赋。”一个少年音在他耳后揶揄道,“啧,深得我真传啊。” “乐……”穆清嘉讶然。 “别回头,找个僻静地方。”乐鹿小声道,“我有事找你商量。” 半晌后,侧峰桂树林里。 “你想要步承弼的一滴血?”穆清嘉道,“和你的轩辕镜有关?” “没错。”乐鹿道,“正是瞌睡来了给个枕头。我不知道你们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但让霍唯参战这事上,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穆清嘉隐隐猜到他想趁机曝光步承弼的恶行,蹙眉道:“顾霄那个孩子,你也要牵扯进来么?” “有了他,才能证明步承弼的奸|淫之罪。”乐鹿笑得可爱,“你想,仙道魁首的魔修儿子,活生生站在所有人眼前——没有什么比此事更有冲击力了罢。” “乐鹿。”穆清嘉严肃道,“不要毁掉别人的人生。他还很年轻。” “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乐鹿无辜道,“我只是牵线搭桥,稍作引导。更何况——他已到而立之年,也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一笑,“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可比他现在小多了。” 穆清嘉面色一动,还是沉着脸凝视他。 “后悔把恶鬼拉回人间了?”乐鹿笑道。 穆清嘉没理他,道:“顾霄在哪。于公于私,他都是我师侄。” “脸色真可怕。”乐鹿道,“我可不知道他在何处。” 穆清嘉背过身道:“我们恩怨已了,现在的合作只是因为共同的敌人。乐鹿,希望你不要太过分。” 待他离开许久,小少年才收回嬉皮笑脸的神情,回道:“知道了。” 他融入轩辕镜中,刹那间便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怼人这么不优雅的事,还是交给马甲做吧XD 霍唯:……我倒是觉得你很乐在其中。 下一章和下下章开头有副CP(或许)预警,不喜欢霍泷和顾霄的可以跳过~ 第84章 霍泷 虽然期间发生了众多波折,但仙盟大比仍在水惊蛰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数日之后,基数众多的筑基期赛事结束,进入了金丹期的比试阶段。霍泷也是参赛修士之一,越是临近赛期,越是紧张得惊惊乍乍。 ——能不紧张么?他最崇拜的霍唯前辈就在看着他啊! 他看向茫茫人海,只觉一缕魂魄从口中飘出,直到有人拍在他肩上,才全身炸毛,惊醒回魂。 “顾、顾霄!我知道了!”他本能地答道,“这就上去!” 他身后的同门师姐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加油表现,说不定你赢了这场比赛,你顾师兄就回来看你了呢。” 霍泷这才意识到,那人并不是天天管束他、督促他修炼的顾霄。 “好。”他笑得阳光灿烂,“我肯定会赢的。” 待他上了台,那名同门师姐才笑出声来:“这傻孩子竟然是冥蝶剑的后人,除了脸哪里都不像。” 方才要霍泷赢那话,其实也只是她的随口鼓励,并不真抱有希望。 毕竟霍泷结丹不过半个月,还是金丹初期,和本命灵剑磨合也甚少,对手都是金丹期老油条,他输了也很正常。 果然,不到数息,比赛结束的锣鼓敲响,霍泷走下赛台——等等,赢了?! 少年潇洒地还剑入鞘,像是完全不费力的样子。 让众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霍泷不但连战连胜,而且赢得相当干净利落,经常把对面揍得飞出赛台。 “会打架这一点,他还是和冥蝶剑出奇相像。”刚刚那个师姐呆呆道,“为什么我们平时没发现?” 众弟子都惭愧地低下头:从前他们因为霍泷的长相和血脉,对那少年避如蛇蝎,当然发现不了他的天赋。 仙盟大比是擂台赛制,每一场结束都有短暂的时间供擂主恢复体力和灵气,简单地治疗伤势。但为了节省体力,大部分冲着冠军而去的金丹期强者都没有露面,先上去的是比较弱的修士。 随着霍泷胜绩积累得越来越多,台下欢呼声也愈发响亮,霍泷骄傲得像是翘起尾巴的小孔雀,一个劲儿地往霍唯所在的贵宾席方向看。 偃师单手支着额头,在手的遮挡下偷摸瞄旁边的霍唯,忍不住地想笑,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不给个鼓励? 霍唯只得遥遥望向那少年,僵硬地点头。 一瞬间,比武场上的霍泷只觉自己浑身热血上涌,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样,红着脸喊道:“返魂木我拿定了!我要复活穆师伯!” 全场哄然大笑,任是有几百岁的别派长老,也忍不住捋着胡须呵呵直乐。 偃师索性不憋了,笑道:“水掌门可真是养了个活宝。” 水惊蛰端庄地品了一口茶,微笑道:“血脉影响,天性使然。” “谁说不是。”偃师瞥了一眼霍唯。 霍唯脸更黑了。 场上的霍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仿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直到上午的场次结束,还依旧站在台上。 水惊蛰宣布午歇之后,霍泷下场,放眼所见几乎所有临皋派的师兄弟姐妹都在欢喜鼓舞地祝贺他。 那么多同门对他笑脸相迎,是他从未见过的情景。 霍泷像木头人一样呆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只觉脑子如同塞了浆糊一般,有些茫然。 每一张向他道贺的人脸他都见过——不如说是见过他们冰冷避之不及的表情,而现在却换上与有荣焉的漂亮笑容,仿佛他们是多么要好的挚友。 霍泷一张脸都认不出来,那些道贺对他来说也全无意义。 然后,在人海之中,他忽然看到了一个逆流而行的背影。 “顾霄……”他喃喃着,然后疯狂挤开所有的人群,冲向场外。 “顾霄!”他喊道。 贵宾席上,还有一个人的目光一直黏在少年身上。步承弼端坐于桃木椅上,鹤发如雪披散肩头,清冷而不食人间烟火。 “就是他?”他忽然低声问道。 似是得到了什么回答,他颔首道:“知道了。一定会有机会。” 站在他身边的弟子不寒而栗,因为宗主并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亦或是在和虚空中的什么人对话。 ———— 话说霍泷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跑出场外,开始还有同门阻拦他,后来拦不住,就由着他去了。 前面那人不紧不慢地御剑而行,仿佛在刻意等他追上来。 两人降落在清湖河畔,那是水灵根剑修常年修行的地方,也是师兄弟二人悟道同学的地方。 清风徐来,卷着早凋的细碎桂花,铺洒在湖面上,如金影沉浮。 顾霄回过身来,垂头看着累得气喘吁吁的霍泷。 他用了易容术,所以在场同门都未曾认出他,唯一能认出他的,反倒是脸盲的霍泷。 他目睹了师弟在赛场上的全部英姿,并深深烙印在心。 在他离开的这些时间,霍泷不但将本命灵剑升至天阶,还顺便结了丹,收到无数同龄人的艳羡。 顾霄想,师弟虽然入道晚,但修行速度极快,仿佛身负天道眷顾一般。他毕竟流着与霍唯相同的血脉,又身负霍家的血海深仇,不可能不憎恨魔修。 如果日后刀剑相向……顾霄敛起眸子,不愿再想。 “顾霄?你到底去哪了?”霍泷连珠炮一样问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师父也瞒着我?为什么你明明在下面看我打架,却不肯当面见我?” 顾霄静默。 能与师弟平静地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想用自己的沉默,多延长一些这样的时光。 “你说话啊!”等了这么长时间,霍泷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上前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仙盟大比你还参加不参加了?你不是为此准备了很久吗?” “不参加。”顾霄终于开口。 “什么?”霍泷懵了。 “前些日,我去魔界探望我的母亲。”顾霄冷淡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霍泷愕然道,“你不是告诉我,你爹娘都不在了吗?” “那是托词。”顾霄平静道,“我母亲是魔修,曾经是魔尊手下十君之一的蓉君,现则担任魔界储君的手下。” “……”霍泷怔愣,只觉他满口天方夜谭,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 “我父亲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开口之后,顾霄很容易就把接下来的话都说出来,“想让他堕入地狱,我就必须修魔。” 他微微垂下眼眸:“这次引你来,是想最后用仙修的身份,向你道别。” 他从未倾诉过这么多话,霍泷完全忘却了愤怒,揪着他衣领的手并未放开,而是攥得更紧,仿佛只要松开手,对方就会消失。 他从师兄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了悲伤,然后逐渐意识到,对方说的全都是真的。 半晌霍泷才反应过来:“你要修魔?”不等对方开口,他又急急道:“如果你修魔,我绝对不会理你,也不见你,每天派灌灌在你耳边吵嚷——我是认真的!” 他刚年过十六,又在外游历了一趟,心智略有成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与打滚耍赖的孩子无异。 他勉强冷静下来,颤抖着道:“为什么要为那种奇怪的理由修魔?” 顾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抚上了他的脸颊。少年的身量只超出他肩头一点,仰面望向他时,现出满脸湿漉的色泽。 “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好。”他用拇指擦去他的泪水,动作几乎称得上是温柔。 在霍泷的记忆里,这是师兄第一次亲手给他拭泪。从前都是随便扔一块巾帕到他脸上,满面肃然地催他接着修炼。 “我没哭。”霍泷挣开他的手,急急低下头。但他又怕顾霄走脱,不敢松手,只得歪着脑袋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泪水。“你不解释清楚,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说到做到,顾霄。” 顾霄无动于衷地任他攥着衣领,直视着虚空中的一点,道:“我父母都是恶贯满盈的罪人,我亦生于罪恶之行。虽然我能短暂地生活在阳光之下,却永远都逃不掉背后的深渊。” 他微微阖上眼,“阿泷,师兄生来就是肮脏的人,只是装得很干净。挣扎太久,也会觉得累。有时候我觉得,就这样拖着仇人坠入深渊,倒也是件不错的事。” 他冰冷淡然的语气之下,藏着浓浓的疲倦感。 从顾霄懂事起,入目所及便都是杀人嗜血的魔修,他熟视无睹,却在秦关的引导下修了仙。 待年龄稍长,秦关送他去仙界修行卧底。他还记得临行前,母亲抓着他的手,百般叮嘱,一遍一遍重复那句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后来在水惊蛰的教导下,他才慢慢懂得何为善恶黑白,仙魔有别,也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是什么。 皋涂山近百弟子皆穿月白仙袍,表里如一,唯有他是黑芯的。 维持一张纯白的表皮,很累。 即便挣扎如此,顾霄面上也生不出一丝表情,正如他十多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 霍泷无法全懂,却接收到了那份感情,于是抱紧了顾霄,希望能借此给他一些力量。 他们平日里互相冷言冷语居多,认真拥抱还是第一次。顾霄感受着怀中温热的少年,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知道天命吗?”顾霄道,“我想,我的天命就是修魔。” “狗屁天命。”霍泷闷闷骂了一声,然后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道:“如果你的天命是修魔,那我的天命就是阻止你修魔!” 不等顾霄反应,他接着恨恨说道:“复仇有什么好?只为了向一个人复仇,就要赔上你的一辈子,亏死了!顾霄的仇人想去深渊就去好了,又不用顾霄陪着去!” 顾霄道:“可是仇人太强,若没有我,无法给他重击,他或许还会继续兴风作浪。” “就没有其他方法吗?”霍泷问道,“我们再多努力一些,然后还有师父帮忙,再叫上霍唯前辈,这些所有人肯定能打得过他!” 顾霄道:“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霍泷大声道,“今晨我还是金丹初期,师兄师姐每次都以为我会败,但我打过了很多很多比我厉害的修士。以后也是一样——我能做到,顾霄也一定能做到!” “你太天真了。”顾霄看着他。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霍泷下定决心道,“我要拿下金丹期的魁首给你看,打败所有人。到那时,你就该相信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顾霄眼中微现波澜,沉默地注视着他。 “你不信?”霍泷被激怒了,很快又道,“不信正好,我要让你以为的‘不可能’变成现实。等一个下午,这点时间你总等得起罢!” “到我得胜之前,在这里呆着,不许逃跑。”他点着对方的胸膛,“什么父母血缘,不要给自甘堕落找借口。如果你真那么做了,我会一辈子瞧不起你。” 对于他来说,最可怕的事就是被人瞧不起了。所以顾霄一定会等他。 少年如风一般离开,飞到半空,还因为灵气不支而忽上忽下。 顾霄没有阻止他,心道或许是时候让师弟知道,什么是不可扭转的现实了。 ———— 午歇之后,仙修们再度齐聚比武台,作为上半场全胜的霍泷,也肿着眼睛重归赛场。 他变得沉默了许多,打架丝毫不手软,即便是赢了也不再骄傲,而是用目光立刻捕捉下一名对手。 他想胜,不只是为了自己。 下午的比武场上偶尔会出现金丹后期的修士,但霍泷凭着超乎寻常的快速反应和剑法,仍是次次险胜,未有败绩。 直到他面对金丹期最后一名对手。 那名对手已经在金丹后期停留数年,强行压制突破,只为在仙盟大比上取得金丹期的魁首。 整日的观战之后,他已经摸透了霍泷的全部招式,而且丝毫未有轻敌之心。 这是一场苦战,在灵气的巨大差距之下,少年几乎是被压着打。但无论如何受伤,裁决者劝他投降,他都没有走下赛台,亦或是倒地不起。 对方下手越来越重,他额角挨了一拳,差点跌飞出场,又在关键时刻御剑飞起,落回赛台,迎向下一次攻击。 鲜血遮蔽了他俊秀的脸,掩盖了他的全部视线,霍泷几乎是依靠听觉和嗅觉在行动。 场下鸦雀无声,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一个少年那样决绝地不服输。 “霍师兄,投降吧!”同门里唯一和他玩的好的师妹泣不成声。 “第一次参加仙盟大比,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好了!”也有年长的劝道,“别伤了根本,因小失大啊!” 霍泷艰难地弓着腰,扎着马步,举起灵剑,摇摇欲坠。 他怎么能输呢?他输了,师兄岂不是又有借口去修魔了? 修魔了,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身体里的灵气早已全部耗竭,霍泷困难地吸进一口气,嗅到了满身血腥味。 ——以及如江河般涛涛汇入他丹田中的水灵气。 水惊蛰忽然从尊位上站起身。 枯竭的金丹表层龟裂,其内闪烁着莹蓝色的光华。它飞速旋转着,吞噬天地间的灵气,新生出瑰丽的纹路。 霍唯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 “这孩子。”穆清嘉忍不住道,“竟然在赛场上晋级。” 以霍泷为中心,灵气浪潮猛然爆发,离他最近的对手被掀飞出去,紧接着,一名浑身浴血的剑修从水雾中飞身而起,狠绝地捅向对手的心窝。 他不甚清晰的视线中,映照出了对方恐惧的眼神。 霍泷豁然惊醒,快速收剑,以剑侧平滑面拍向对手的胸口,将他击飞出界。 然后,少年落在赛台上,踉跄了一下,用剑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裁决者也从未在低阶修士中看到如此奇观,半晌才道:“临皋派,霍泷……胜!” 少年展颜,洁白的牙齿露了一下,又因为太累而微微垂下头。 他眨掉睫毛上的血迹,不断在人海中寻找那个人的身形,直到他望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拨开人群,飞快冲向比武台。 看吧,师兄。霍泷心想。我很累很累,但我赢了。 师兄比我年长,比我成熟,比我还厉害许多。所以更不能让自己坠入深渊才是啊。 “大家都想关心霍师弟,你挤什么?”有人不满回头。 “我是医修。”顾霄持剑挡开他,“他是我师弟。让我过去。” “霍泷还是我师弟呢。”那人回头一看,怔住,“顾师兄?您什么时候回来了?你……” 永远仙风道骨、处变不惊的顾霄,此刻却双目通红带血丝,整张脸的肌肉都在因使劲咬牙而绷紧。 “你赢了。”顾霄张口道,“我答应你。” 霍泷隐约看到了他的口型,扯了扯嘴角,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眼前昏黑一片,瘫软下去。 然后落在了一个稍显冰冷的怀中。 有见多识广的别派长老起身向水惊蛰道贺:“恭喜水掌门觅得良才,临皋派后继有人啊!” 在霍泷晋级的那一刻,眼尖的修士都看到了浓重的雾气,那是变异雾灵根才会拥有的灵气形态。 而水惊蛰便是变异雾灵根。师徒同为单灵根就已极为稀少,同为相同的单灵根,乃至相同的变异单灵根,现今这三界之内也只有他们拥有。 作者有话要说: 霍泷年纪还小,所以正文无法组CP。攻受待定(对我完全无差),随便大家爱年下温暖大金毛攻,还是年上阳光活泼健气受。 OOC小剧场: 墙外道:泷泷,妈爱你! 霍唯:???同是姓霍,为什么你当他亲妈当我后妈? 墙外道:我以为你有师兄宠就够幸福的了OVO 霍唯:……那倒是。 第85章 清嘉 霍泷虽拿了金丹期的魁首,但他已完全失去意识过去,晋级了也无法参与元婴期的比试。 灵根变异和重伤让他高烧不退,伤痛中他说着胡话,两只手总打算捉住什么,一直惶惶不安。 同门师妹将湘夫人剑放在他手中,但少年仍是缺乏安全感,直到顾霄握住了他的手,才消停下来,安稳地睡过去。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到,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顾师兄任其握着手,还用另一只手为他擦去额角的细汗。 而顾霄本人却一语不发,双眸黑沉地盯着少年的脸,眼下是两团青黑。 有识眼色的轰散了一众探望的弟子,把空间留给了二人。 顾霄用清凉的冰灵气不断抚慰着少年胀痛的经脉,一面怔然发着呆,一面在脑海中本能地罗列出固本培元和修复经脉的药方,以及从何处能拿到那些奇花异草。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又自嘲地动了一下嘴角。 事到如今,无论他多么憎恶步承弼,都会不由自主地用到从他血脉中继承下来的医修天赋。 他感觉霍泷的手动了一下,便立刻抬起头来,看到师弟不知何时已经半睁开眼,正在看着他。 “顾霄。”他嗓子沙哑,“是在讨厌自己吗。” 顾霄被道破心思,怔了一瞬,道:“你还伤着,别说话。我去煎药。” 他欲起身时,却被霍泷抓牢了手。 少年身体虚弱,双眸却迥然有神:“是因为师兄的爹娘,才讨厌自己吗?” 顾霄没有答话,但沉默已经代表了一切。 “师兄很强大,所以师兄的爹娘肯定是又坏又强大的人、咳咳。”霍泷说着说着咳嗽起来,顾霄只得再弯下腰,抚在他剧烈颤动的背部。 霍泷止了咳,道:“人分好坏,可是力量不分。所以……不管师兄从何处得到力量,都不该讨厌自己的强大啊。” “这点就不如我。”他笑着道,“从前大家总说我和叛徒流着相同的血,但是我可从未讨厌过自己的天赋。” 何止是讨厌自己,那会儿的霍泷骄傲得都快上天了,还时不时暴揍那些当面出言不逊的同门。 顾霄心中轻叹一声,忍不住搓了搓少年后颈的绒毛。 “知道了。”他道,“我去煎药。” 霍泷这才安下心,放开了他的手。 顾霄轻轻合拢木门,抬头时,看到了坐在屋檐上的乐鹿。 锦衣华服的小少年翘着腿仰面躺倒,嘴里衔着根草叶,看不清表情。 “你和步承弼根本不像。”他懒散地开口道,“你那混账爹属实讨厌,但我恨不起来你。” 顾霄道:“我正要找你。” “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了。”乐鹿仍旧躺着,驱赶猫崽一般撩了撩手,“本来也不是没你不行。” 对于自己临时毁约,顾霄稍有愧疚,于是向他行了一礼。但房内还有师弟等着,他不便多言,就先去煎药了。 乐鹿一人在房顶上仰望高远的苍天。 “这儿的风水真养人。”他似是自言自语道,“看看别人的师兄,步承弼,再看看你……啧。” 他皱着眉头,半晌才翻身离开。 ———— 为了照料霍泷,也为了安他的心,顾霄在数日之内对师弟寸步不离。任是霍泷怎么跳脚着要求他去参赛,顾霄都不动如山,守在木屋里陪他静心休养。 与众人所料相同,一名宣宗弟子拿到了元婴期的魁首,然后在化神期比武台上没坚持半柱香的时间,便被击下台去。 化神期的斗法与之前的小打小闹截然不同,动辄移山裂地,大部分门派无法主持仙盟大比,也是承载不了化神期修士破坏力的原因。 因而,水惊蛰早已提前和玃如协商好,在开赛之时启动隔离观赛者和斗法者的防御屏障。这样一来,任是普通化神修士的全力轰击,也无法击碎这层屏障。 为调整玄机榜排位,化神期修士的斗法更为冗长,半个月过去,才将将进入前十的纷争。 而前十之争中,也只有偃师、水惊蛰、霍唯、步承弼、一名梅家修士,以及尚未入榜的步琛参战,其他年长的要么云游,要么觉得欺负小辈不妥,没有参加。 待到那时,霍泷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拒绝了所有代步工具,颤颤巍巍支着两条腿挤进了观赛人群中。顾霄护在他身边,光是凭全身寒气,便能将人逼退三尺。 穆清嘉见霍唯也在看着那边,低声道:“他们相互扶持,无须担心。——倒是你,既然心疼你家的小崽子,前些日为何不去探病?” 霍唯嗤之以鼻:“那种女修才做的事,我做不出来。” 闻言,穆清嘉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众人见他们言行亲近,也不觉得奇怪。 这段时间穆清嘉扮作的偃师总与霍唯走在一处,仙修们已经默认他们已经建立了统一战线,又暗自感慨,大概只有怪人和怪人才能相互说得上话。 更无人将偃师与霍唯的大师兄联系在一起——剑尊者的大弟子虽极少露面,但都传其是个善良弱小的修士,和霍唯的实力天差地别,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嘴毒又气人的强大仙修? 恰在此时,忽然有一名褐袍修士挡在偃师面前,抱拳道:“偃仙友,久仰。” 偃师昂头,作挑剔状观察他一阵,道:“仙友是?” “梅褔。”那褚褐色衣袍的仙修道。 趁方才观察他的时间,偃师已经用灵眸看过他的修为灵气,化神后期,金土双灵根,全方位克制他的属性。 他回忆了一番,想起这梅福正是梅家的新一任族长,玄机榜第十,也是当年在霍家蒙冤时,领头去霍家祖坟趁火打劫的那位梅家人。 因而,此人面对他们两个人,却只和偃师招呼,并不理会霍唯。 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自负清高。 梅褔正等着偃师的回话,不想对方未语先笑,笑得煞是善良可亲,把他看得一愣。 不是说此人性情诡谲,不爱理人的么? “令尊可安好?”偃师微笑着道,“晚辈敬仰令尊已久。” 梅褔脸色微红。他父亲,也就是曾经的梅家族长,正是梅芝。其父虽然修为高深,但在仙魔劫中固守梅家不肯出山,被世人耻笑懦弱,也由于没什么功绩,未曾载入玄机榜。 没想到,眼前这名神秘强大的修士,居然还记挂着父亲。 “家父身子骨还算硬朗。”梅褔微笑道。 “那便好。”偃师又是一笑,“我还预备什么时候去你们梅家做客,学取姓名之道呢。” 姓名?取名?梅褔一时没反应过来。 “‘梅褔’,没福,当真是个好名姓。”偃师笑道,“令尊替自己儿子求取的姓名,我等自愧弗如。” 他身旁的霍唯毫不掩饰地嘲笑一声。 梅褔整张脸涨得紫红,视线在偃师和霍唯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怒不可遏道:“你、你们!你们是一伙的,狼狈为奸!” 偃师不置可否,道:“你刚刚是来向我宣战的罢。” 他是玄机榜第九,梅褔第十,斗法在即,此人突然来找他,不是试探,就是宣战。 “是又怎样?”梅褔火冒三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打败你!凭什么一个化神中期的修士,只斩获一颗人头,便高居我之上?位居第九完全是浪得虚名!” “那你的算盘怕是要打空了。”偃师睁开眼睛,盯着他道,“我不会让出前十的位置。” 他目光如水,温柔的水波下暗藏着冰棱似的刀锋,全然不似看不见。 梅褔不由打了个寒颤。 见震慑的效果达到,偃师阖眼,恢复了优游的姿态,微笑道:“倒是你——等到步琛进了前十,你怕是‘没’这个‘福’气再呆在前十了。” “……休在此地大放厥词!”梅褔后退一步,又狠狠振袖,与他们错肩而过,“我们今日便胜负分晓!” 待他气势汹汹地离开,穆清嘉感到霍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侧头问道:“怎么?” “你这些天说话很好听。”霍唯撇过视线道。他说的“好听”,自然是指怼人。 “和你学的。”穆清嘉笑笑,“欺负过你的人,怎么能不欺负回去?他越生气我就越高兴,最好气得肝火过盛,厥倒才妙。” 霍唯倒是不甚在意,摇摇头道:“你从前对外人太过温柔。” 穆清嘉抿唇一笑,道:“你的意思是——只对你温柔就好?” 闻言,霍唯看了他一眼,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皱着眉问道:“可有胜算?” 其实方才梅褔所言并非全错,当年偃师杀掉力言尊者,很大程度上是投机取巧,浪得虚名。 梅褔比穆清嘉修为更加深厚,金灵气又克制于木灵气,只怕—— “当然能胜。”穆清嘉自信地笑道,“他应该后悔同我交谈那么长时间。” ———— 须臾之后,梅褔瞪着眼前这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修士,脸色涨成了猪肝,又怒又悔,只想回溯到之前扇自己十个大耳光。 偃师正以梅褔的形态站在比武台上,在他的身后,无数面金镜折射着绚丽的迷幻光彩,使人完全丧失方向感和空间感。 在如此数量庞大、不停变换的金镜海洋中,找到偃师的本体无异于天方夜谭。 “附灵术……”梅褔咬牙切齿,“你这是作弊!” “不依赖外物,便不算作弊。你的木雕也是我现场制作的。”偃师一边说着,一边转动着手中的金环。 圆环边缘在甩动中生出稠密的钢尺薄刃,每一片都闪着锐利的寒芒。 当转动停止时,薄片化作千百柄剑刃,互相之间可随时相融亦或是分离,如金色游龙般盘旋在他身周。 可为鞭,为沙绫,为剑,为□□,亦为盾。 一种像极了秦关的百千剑,又更为柔韧多变的形态。 梅褔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体有能力创造这等奇观。 “别再拖时间了。”偃师嗓音渐冷,“来罢,让我教教你金土双灵根还能怎么用。” 第86章 相连 一炷香之后,附灵术时间结束,金镜之海化作星屑消失不见。 偃师的本体走出,手中捏一个束缚符,依旧是捆绑踢走一条龙服务,将遍体鳞伤的梅褔送出比武台。 梅褔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为什么用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身体的人,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招数。 他甚至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撑过。 锣鼓震耳敲响:“散修,偃师——胜!” 场下响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祝贺声,其实在偃师接连得罪宣宗和梅家之后,还能有这么多人明面上支持他,已经殊为不易。 支持他的原因,除了个人魅力以外,更多是因为刚才那场过于精彩的斗法。 同样是梅褔的肉|身,偃师只是刚刚上手,甚至比梅褔本人还少熟悉上百年,便把本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无数的金镜与刀光剑影的攻击方式,给予修士们极大的启发。 很难想象偃师究竟研究过多少五行灵气的使用方式——尽管金灵气和土灵气本该是他一辈子都用不到的“无用之学”。 在他们斗法的全过程中,霍唯的目光都未曾离开穆清嘉。他的师兄如此英姿飒爽,耀眼得如同一团烈阳,让他骄傲,又让他升起妄念,把光芒藏到只有他能触碰到的地方。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仿佛凭此传达了什么情感一般,然后又各自移开。 赢过这一战之后,偃师的灵气丝毫未损,魂魄也无疲惫之感。 他并没有下场的打算,而是挑衅地盯上了步承弼,然后越过他,到达步琛的位置。 他扬了扬下巴,做出挑战的姿态。 ——那个有关师妹合籍的赌约他还记着呢。 步琛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规矩行礼,向比武台的方向凌空踏出一步。 其实在这之前,他也曾以为穆清嘉是那种柔软好说话,总是温暖地笑着,从不露出棱角的类型——会一些旁门左道,但主要还是依靠霍唯。 但近几天偃师的表现,在他心中刷新了穆清嘉的形象。 ——分明就是披着羊皮的狼。 但这样给他威胁感的穆清嘉,反而让他生出了与之一战的欲|望。 正当他准备上台之时,一道纤影飘然而至,先他一步落上擂台。 “……惊蛰?”步琛和穆清嘉同时讶然道。 “不必帮我。”水惊蛰温和地望着她的大师兄,“我想和他堂堂正正打一架。” 旁人都觉得她是在和步琛说,只有在场三人知道,那话是对穆清嘉说的。 穆清嘉定定看她半晌,似是沉眉叹了口气,然后恢复偃师的模样,朗声笑道:“水掌门英勇无双,偃某自觉不敌,就不在此自取其辱了。” 言罢,他便下了场,预备同霍唯一起观战。 事实上,穆清嘉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笑话,这次的战局事关师妹的人生大事,他怎能不紧张? 他本想着能多出一份力,至少把步琛打个半残,没想到水惊蛰完全拒绝了这份“好意”,决定来一场公平的对决。 穆清嘉偏心地想:这哪里公平?步琛的修行日月比师妹长上几十年,老牛吃嫩草,这人怎么如此不害臊? 正当他一脸微笑着心里碎碎念时,霍唯的声音从旁响起:“你太小看她了。师妹有资格成为临皋派的掌门人,不是因为师门传承亦或是水家的地位,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实力。” “……我知道。”穆清嘉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十指不停地敲击在自己的手关节上。 斗法一开始,比武台上便升起弥天大雾,连带水惊蛰的身影也隐没其中。 薄烟剑的剑刃融化成奶白色的浓雾,与她灵气制造的浓雾融为一体,剑为雾,雾亦为剑。 “化整为散。”穆清嘉赞道,“这倒能消减一些土灵气对水灵气的压制。而且,步琛的惊风箭在浓雾里难以发挥作用。” 确如他所言,凭借视力步琛根本无法辨别水惊蛰的位置。他闭上双眸,却觉每一滴雾水中都蕴藏着杀意和爱意,混淆着他的神魂。 水惊蛰想要的就是这一刻。 步琛惊觉中计,快速切断神魂感知,聚沙成塔,将自己保护在内。 果然,沙塔外缘传来柔软的响动,像是雨水落在沙土中,又像刀锋没入血肉。 与此同时,他快速画符捏决,指尖喷涌出大蓬火焰,灼烧着场中的雾气。 雾霭中人影飘渺难辨,步琛紧皱眉头,运转出一个庞大的法阵。沙石编制成细网,从防御屏障边缘开始,缓缓向中心聚拢,试图网住难见踪影的游鱼。 “这法子也太实诚了些,浪费很多灵气。”穆清嘉毫不掩饰地偏心,“实战经验太少,想必在山中没怎么与人斗过法。” 他看步琛怎么看怎么不爽,比对其他人更为挑剔苛责。 霍唯见他不自觉地做出如此态度,不由想起他们在姑媱城中时,师兄对步琛还算是宽容温和,常醋得他生闷气。 而能造成如斯态度转变的,只能是水惊蛰与步琛的合籍一事。 霍唯默默想,不愧是从小养大的师妹,关键时刻还算有用。 在他绷着一张脸胡思乱想之时,场中二人已经以符与剑相互快速试探了近百回合,两方皆挂上了细微的伤痕,但未触及要害。 与此同时,那张不断收紧的沙网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小,水惊蛰所受到的攻击也愈发密集。她似是被迫不得已,从某处突然现出身形,孤注一掷,拔剑斩向步琛。 步琛右手画出石盾,挡住剑刃,却没有感受到剑刃的重量。 受骗了!他一惊,左臂瞬间石化,挡住了另一边颈侧。由于事发突然,他无法展出石盾,防护层的覆盖面较为窄小。 石臂与薄烟剑接触的一刹那,薄烟剑忽然剧烈扭曲,以刁钻的角度蜿蜒绕过石臂,转而刺向步琛的左胸。 生命受到威胁,步琛出于本能地做出攻击姿态,石臂的棱角瞬间变得尖锐,锤向对方的小腹,以达围魏救赵之效。 然而水惊蛰并未收招。 事情只发生在千分之一瞬间,就在薄烟剑尖挑破步琛前襟的刹那,剑身再次化作雾气,瞬间消散。 能如此收放自如的,世间只有水惊蛰一人。 步琛瞳孔收缩,欲想收拳,却已经太晚了。蓬勃而出的灵气一半冲向水惊蛰小腹,另一半则因过快收招,顺着他的手臂反噬到自己体内。 两人皆是向后飞退数十米,体内经脉紊乱,唇角流出一丝血。 水惊蛰落足不稳,半跪下去,她瞬间弹起身来,薄烟剑聚形,欲再起攻势。 却听步琛闷咳一声,道:“是我败了。” 闻言,水惊蛰不由一怔,敛了杀意,收回雾气。 视线瞬间清晰起来,场外之人也看到了其中的情状,见二人已经止戈休战,不由好奇究竟是谁胜谁负。 “是我败了。”步琛再次宣布道。 这个结果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不免有知情人调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 步琛两道浓眉一竖,朗声道:“非也。水掌门技高一筹乃是事实。灵剑一介外物,水掌门都能掌控自如;步某空长百岁,却连自身灵气都无法控制,实属惭愧。” 水惊蛰道:“可是……”会有人不满意这个结果。 果然,步承弼发话道:“琛儿休得胡闹,你们尚有一战之力,怎能现在就分出胜负?” 言下之意,步琛自己说的不算数,等到双方有一人无还手之力才算结束。 “师父,徒儿以为斗法并非生死相争,点到为止便罢了。”步琛微笑道,“这次仙盟大比,徒儿获益匪浅。若师父想我入榜,不若徒儿赛后再去挑战梅褔仙友,挣得玄机榜前十之位,如何?” 他常年闭关极少与人打交道,心智过于纯真,多数时候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知道步承弼只要他赢的“结果”,根本不在乎什么“获益匪浅”。 立刻有人拊掌称赞:“好!步宗主的亲传弟子,果然有君子遗风!” 步承弼的脸色青黑,他想把步琛养成一条只对自己忠诚的无知的狗——却没想到反而咬了自己的脚。 又有知情人笑道:“可是这样一来,步小友想抱得美人归,可就难喽。” 步琛想到那个赌约,失落一会儿,又逐渐高兴起来:若真如师父所言,与惊蛰打得两败俱伤,他们即便合籍,以后也无法交心了罢。 能让她不厌恶自己,可比名义上的合籍重要得多。 “平手。”水惊蛰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她一身仙袍纤尘不染,款款走上前来。容貌虽柔美,气势却不逊于任何男性修士。 “步仙友修为较本座更为深厚,方才我们身受同等灵气冲击,他的伤势比我轻一些。”说罢,她落落大方地撩起袖子,让众人看到她雪似的皮肤之下,隐隐颤动的青色经脉。 步琛看到她便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皆大欢喜。”穆清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颇有一种养了多年的水灵灵的小白菜,突然间被一头不是很满意但也凑合看的猪给拱了。 拱就拱罢,毕竟看样子,这头猪万万不会亏待小白菜,一定会把她当宝贝供起来——只要不是和侍奉他师父有矛盾。 但这怎么可能? 穆清嘉头疼地捂住额角,只觉任重而道远,自暴自弃地想着:还不如最开始就把他俩暴力拆散。 距离和步承弼摊牌的时间越来越近,而在这之前,霍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和天道之下的第一人——步承弼的战斗。 穆清嘉知道,他的师弟从小就是剑术天才,极具战斗的天赋,越阶战胜更是常事。 然而他这次的对手,是修行数百年的步承弼。松鹤尊者如同一只老怪物般盘踞在修士顶峰,成为三界修士无法翻越的高峰。 霍唯亦是凡人,亦非无所不能。 穆清嘉怕师弟不能全身而退,更怕天道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面容沉静,向霍唯竖起食指。 ——只要一滴血就够了。 再多的都交给乐鹿,他不想让阿唯受伤。 霍唯沉默地瞥他一眼,踏上了冥蝶剑。 眼前是山、云,与浮动的人海。所有修士的目光都投射在他们身上,等待一名沉寂许久的剑锋再现他的辉煌。 说来与剑尊者之徒的身份相悖,这还是他们首次参与仙盟大比。 恍惚间,穆清嘉觉得他们还年少,预备着在这场修仙盛会上崭露头角,夺得桂冠。 师弟即将上场,而他作为大师兄,可以好好抱一抱他,在他耳边千叮万嘱,让他全力以赴不要分心顾及其他。 他一定是既期盼着师弟能争得佳绩,又想差不多就好,免得师弟受伤。 但现在限于偃师的身份,穆清嘉无法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做。 保重。他心道。 随即,穆清嘉神魂传来一缕波动,仿佛琴弦微颤,传递着一份令他心安的情绪。 他微愣,然后意识到,那是他和霍唯神魂之间的联络。 经过神交之后,他们的神魂总维持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联系。这份联系会随着神交的次数和身心交融越来越强,而现在,只有情绪和念头比较激动的时候,才偶尔相互交感。 霍唯仍是背对着他,肩膀宽阔,脊背直挺。 他只留给穆清嘉一个冷硬的背影,面上亦不显山露水,而从魂魄深处,却已温柔地安抚了他的忧心,并许下承诺。 ——我会平安归来。 第87章 轩辕 睚眦鞭与天地鼎,这两件天阶法器一攻一防,乃步承弼炼化多年的傍身法宝,与他自身极为契合。 睚眦鞭长短可自由伸缩,如金蟒般盘旋于整座比武场之上,蟒尾随其主人意念,不断抽打着空气,发出“咻咻”的破空声响。 霍唯凭空站在金蟒的环绕之中,他按捺住沸腾的战意,采取了一种更偏向防御的姿态。 金焰从他背后蔓延而出,逐渐舒展,形成类似蝶翼一般的防御屏障。四扇由金焰燃成的蝶翼纤细而柔韧,既能护身,又能使他更为灵活。 对战都元时的霍唯只是一味进攻,而现在面对三界之首,他放弃了进攻,转为防守。 因为与那时不同,现在穆清嘉就在他身后,他自然会按约平安归来。 睚眦鞭从他身后悄然接近,到某一临界距离时,鞭尾猛然抽落。 霍唯运剑格挡长鞭,然而睚眦鞭极为柔韧,鞭身卷曲捆住冥蝶剑,尾部如毒蛇般向他双目刺来。 他抖动手腕使了个巧劲,剑身脱离桎梏,他一边运剑抵挡,一边飞身后退。 却在此时,变故横生,睚眦鞭尾突然激生出锐刺,瞬间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至戳霍唯双目。 步承弼把自己的仙术法器藏得极深,三界之中没有一个活人知道睚眦鞭居然还有这种功用,不由为之哗然失色。 如果现在场上被这睚眦鞭突然偷袭的是他们,他们绝无生还的可能。 就在锐刺接触霍唯的瞬间,金焰蝶翼从他背后绕出,包裹住他的身体,挡住了锐刺,形成了一个金黄色的茧。 步承弼乘胜追击,催动睚眦鞭一圈圈绑缚住金茧,鞭身上遍布锐刺,扎入茧中。 宾客席上,穆清嘉双拳在袖中握紧,利用灵眸的透视优势紧盯着战况发展。 只见那金色的锐刺不断向里突刺,然而当它们触及到深处的红色火灵气时,却被金焰扭曲融化,并未伤到霍唯。 火灵气浓郁得近乎实质,其中似有花影摇曳。再细看去,那摇曳花影是由金焰剑气构成的,金茧中的霍唯每一瞬都挥剑千百次,剑影重叠,便成浪。 焰浪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盘,随着睚眦鞭裹起的金茧愈发膨胀,步承弼捏决召出天地鼎,巨鼎轰然落下,将金茧锁于其中。 天地鼎中,金灵气数十倍地暴涨,火灵气则被全面压制,好不容易快要破裂的金茧再次收缩裹紧。 场下不免有人摇头叹息,不忍再看:“步宗主这次下了狠手。恐怕冥蝶剑非死即伤。” 这些话隐约传入穆清嘉的耳中,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仔细观察着天地鼎中的情状。 他相信师弟绝不可能就这样落败。 金茧之中,霍唯的剑舞并未停止,甚至越来越快,掠出重重虚影。 穆清嘉豁然发现,那些剑气的轨迹看似无章可循,然而它们总是在多次反弹后吞噬睚眦鞭上的金灵气,逐渐重合在一起。 数百道剑气相重叠,蓄积巨大的爆发力,攻向睚眦鞭最为薄弱的一点。 就在众修士以为霍唯战败在即时,金茧突然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紧接着,耀金剑气悍然撕裂缝隙,去势不减,轰然撞击在天地鼎内壁上! 由剑修挥剑上亿次聚集的灵气,夹杂着睚眦鞭的气息,与另一天阶法器近距离相撞,霎时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嗡—— 音波骤然爆裂开来,天地为之震颤,所有人都觉耳膜剧痛,有片刻的失聪。 在比武台防御法阵的阻挡下,大部分修士只受到不到千万分之一的影响,很快便缓解过来。 然而,处在碰撞中心的霍唯和步承弼首当其冲,直接遭受到了音波的冲击。 即便强悍如步承弼,也限于自身血肉之躯,在震响中一阵眩晕,暂时失去了听觉。 霍唯离碰撞点更近,但他事先有所准备,用蝶翼护住了身体。因而他只是停顿一瞬,便延着刚刚在天地鼎轰击出的裂纹,斩出“无赦”之剑。 这一击乃是他最强的爆发剑术,灿金色的符文爬上了他的脖颈,冥蝶剑疯狂抽取着他全身的灵气,蝶翼因灵气剧烈消耗而消失。 金蝶脱剑而出,劈裂天地鼎,振翅冲向尚处在晕眩中的步承弼。 在金焰蝶触及他的一瞬间,步承弼目光变得清明起来,他立刻调动护体真元,凝聚出犹如实质的金灵气挡在身前。 护体真元成椭球状,其表面流光溢彩,飞速旋转。旋转的表层迅速将接触到的剑气抛向两边,泄去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 随着卸力,金焰蝶迅速分崩离析,步承弼紧皱的眉峰缓缓舒展开来。 他处变不惊,甚至连发丝都没乱,仍是清冷平和的模样。 却在此时,步承弼瞳孔猛缩,细小而尖锐的威胁感袭来,他本能地侧了一下头。 下一瞬,血液从他右侧眼下的细微伤口中蜿蜒渗出。 自步承弼受封尊者之称后,已经有两百年没流过一滴血。 脸上的伤——更是修仙以来的首次。 他的脸色迅速阴沉下去,伸手将那粒“武器”捏在指尖。 那不是法器,甚至称不上是兵器,只是一粒金色的椭形小球。就是这粒最细微不过的金属球,穿透了他的护体真元,伤到了他的脸颊。 如果他当时反应再慢一拍的话,右眼已经瞎了。 这能破他护体真元的小东西,究竟是何方神圣? 步承弼摩挲着小金球,感受到其中过于熟悉的气息,明白过来。 ——这粒金球的取材是睚眦鞭。 在睚眦鞭缠绕住火焰金茧之时,霍唯的火融化了鞭身上的锐刺,又将那些金属液体凝缩成一粒球状液体。 而在他挥剑释放“无赦”的刹那,这粒金球也受击弹出。它隐没在剑气之中,并不惹眼,又在空中迅速冷凝成实体,击向步承弼右眼。 睚眦鞭上的金属与步承弼的护体金灵气出于同源,再加上当时时间过于紧迫,他并未留意这股熟悉的气息,所以放任金球穿透护体真元,伤到了他。 “霍唯。”步承弼嗓音阴寒,已是动了真怒,“我会毁掉你的脸,让你生不如死。” 霍唯此时耳中亦是嗡鸣一片,他读了步承弼的唇语,飞起一脚,踹翻了天地鼎。 他嗤笑道:“只有凡间最低贱的婆娘,才会在邻里打架时扬言要抓烂对方的脸。没想到尊者还有这等爱好。” 那话自然是穆清嘉从前讲给他听的,他现在仍清晰地记得,师兄一人分数角模仿狐仙村骂架时绘声绘色的样子。 天道之下第一仙修和一介凡间村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霍唯嘴里却成了同种人。 他的挑衅果然激怒了步承弼,他怒不可遏,振起睚眦鞭,再度投入战斗。 步承弼脸颊上的伤痕早已愈合,但他未曾留意的是,有一滴血顺着脸颊滑下,落在比武台上。 血滴悄无声息地融入汉白玉之中,竟如滴入水面一般,兴起层层波澜。 一滴血水如一段悠远的回忆,记录了它所经历的无数轮回,形成一条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时间线,线上的每一点都藏着一副画面。 另一条暗绿色的线从远方而来,它来自三百多年前的一滴毒茶水,被人小心地保管起来,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两条时空轴在某一点相互交叉,轩辕镜定位了那个独特时间点,再经由层层繁琐的阵法群,复原了那一刻的场景。 幻象由虚转实,只见偌大的比武台表面,出现了一串连绵不断的图画。画面影影绰绰,经过暗藏在各处的镜子法器的几经反射,最终投射在比武场四面八方的空地上。 战鼓、山峰、地面……如此清晰画面突然出现,数量众多,众修士见所未见,一时惊诧不已。 只见一只男性的手不紧不慢地捏起药草,投入炉中。他挑拣的奇花异草颜色艳丽,身负剧毒,多数是常人闻所未闻的品种。 “那是什么?”一修士问道,“蜃景?幻象?” 有人注意到比武台边缘古朴的花纹,道:“看起来像是一面镜形法器。” 众人正议论纷纷时,镜面中忽然出现了一名黑发的青年仙修。那人相貌清冷脱俗,只要见过就不会错认! “这是年轻时候的步宗主……?”有人试探着问出声,“他制毒做什么?” “大胆狂徒,怎敢妄言?”宣宗的年轻弟子跳将出来,“宗主制毒与你何干?再说了,这妖镜突然出现在此,真假未知,你怎知道这画面是真的?” 其余人噤声,而这弟子口中的“妖镜”二字却给了某人启发。 “妖镜,照妖镜……”一名落拓不羁的中年修士细细琢磨这镜子的纹路,忽然大喜,脱口而出:“可不就是照妖镜!这可是轩辕镜!上古法器!” 他快速解释道:“轩辕镜辨真假,照妖魔,只显露真实,从不说谎。也不知道如何改造成如此模样,竟能展现出过去?” 一边说着,他一边冲向比武台,却被无形的屏障撞得跌了个跟头,血流了满脸还不停呵呵傻笑着。他眼中流露出的热忱不似作假,绝大部分修士都信了这番话。 轩辕镜中,剧毒在炼丹炉中成形,又被步承弼取出一丸,放入茶中。他端着茶盏向前走去,茶水摇曳,照出他干净的下颌线条。 ——毒茶,要端给谁? 宣宗众弟子都隐隐感觉大事不妙,心中升起慌乱,骂道:“信口雌黄!轩辕镜?上古神器岂是这等假物可以玷污的?” 那磕得头破血流的修士爬将起来,吹胡子瞪眼道:“我展家炼器千年,何时看错过货,诓过人?千年口碑不要了?” 展姓世家活跃在三界的年头可比宣宗久远得多,整个家族专心炼器,从不参与三界纷争,也从不支持任何势力。 诚如其所言,这千年之中,展姓氏族确实从未断错过法器。 待认出他身份之后,几乎所有修士都相信,轩辕镜中所现,确实是很久以前真实发生过的事。 镜中的步承弼推开一扇门,光线突然昏暗下来,在他眉下眼窝中投下浓重的阴影。 清冷的修士忽然微笑起来,那笑容驱散了冰雪与黑暗,使人见之便忍不住与他亲近。 他带着那样的微笑缓步走入室内,道:“师弟修炼辛苦了。喝些茶,歇息片刻罢。” 他口中的师弟似乎刚从打坐中清醒过来,全然信任地接过了茶盏。 “谢谢步师兄!”一个清澈如响玉的少年音道。 那少年的嗓音穆清嘉何其熟悉。 然而,待他结识乐鹿之时,那盏毒茶早已经凉透了。少年在剧毒的腐蚀中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整整过了三百年。 三百年已过,他怀着对世间的满腔仇恨与警惕,再也不会轻信,也不会被轻易伤害。 愤世妒俗,游戏人间。 曾经那纯澈无邪的嗓音,早就被他世上最亲的师兄递来的那盏茶,彻底毒哑了。 第88章 真相 “呲咔——” 茶盏摔落在地,少年四肢抽搐,痛苦地低吟着。他修为尚浅,剧毒瞬间摧毁了他的全身经脉和内脏骨骼,破碎的肉块从他口中流淌而出。 他“嗬嗬”地喘着气,说不出一个字。 但步承弼看懂了他想问的话。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少年,双眸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 “第一次见到师弟,还是十五年前。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这么久。”他微笑着道,“也是一转眼间……师弟的修为就快超过师兄了。” 少年疼出了泪。 “或许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懂,师兄现在教给你。”步承弼道,“师弟是不能比师兄厉害的,以及——能接手宣宗的只能是步家的人,只能是我。” 他微微一笑:“任何比我强的人,都会像你这样躺在地上,成为一滩烂泥。” 步承弼慢条斯理地从灵玉中取出匕首,他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袖袍连一滴污血都没沾到。 “身体很疼,是么?师兄这就帮你解脱。”他用手指擦过匕首,比在少年脖颈前,默念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不要怪师兄。” 在匕首落下的刹那,少年突然消失,连带着剩下的半杯毒茶也失去了踪迹。 乐鹿在关键时刻激发出了传家的轩辕镜,躲入镜中,躲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劫难,也开始了他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段生命。 画面就此截断。 所有看到这场景的修士,都如同被拔了舌头一般,深陷其中,无法说出半句话。 轩辕镜中尚有一头青丝的步承弼,每一个神态语调,每一个动作,都与现在鹤发童颜的步承弼一模一样。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与松鹤尊者留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半晌过去,都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的表情或是惊恐,或是呆滞,或是怒不可遏,或是不可置信。仿佛各种支离破碎的表情拼接在一起,又如岌岌可危的高丘般,轰然倒塌。 现场只有四个人神情与旁人不同,一个是穆清嘉,一个是顾霄,一个是神情淡然的师陵。 另外一个易过容的浮玉水榭女弟子站在她身后,揪着心口,潸然泪下。 “……师父。” 诡异的寂静之中,步琛忽然道。 他面色惨白如鬼,旁人被他一惊,又想起他和步承弼的关系,亦如见了鬼般躲闪开来。 然而步承弼并未听到步琛的呼唤,他甚至没听到任何声音。天地鼎轰击的巨响剥夺了他的听觉,直到现在还未恢复。 他对霍唯起了必杀之心,下手极为狠辣。然而霍唯的实力之强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避免再次受伤。 剑影鞭光不断在空中爆闪,焰浪与符术的光华遮挡了外界的场景,步承弼亦未曾留意。 眼下,他迫切地想看到霍唯的血——却总无法如愿。 场外,师陵轻轻点头,她身后那名女修飘飞到比武台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易容术,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 一直沉默的别派长老眯眼打量着他,缓声道:“你是……步宗主的女徒弟,师家的人。” 女修抱拳道:“晚辈师诏。曾经正是步承弼的亲传弟子。” “师姑娘本该在十年前的外出游历时遇难了。”那长老声音疲惫,“当时宣宗召集各派修士前往悼念,本座亦在其列。” “那是步承弼想捏造出来的假象。”师诏道,“事实是,我还活着。” 她回眸看向比武场中的轩辕镜。 谁也不知道,乐鹿是何时将轩辕镜藏在比武台的石基中,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于镜中的。 片刻前,他像在场所有修士一样,独自一人,吊儿郎当地坐在群峰之巅的小亭中,专注地欣赏着当年发生的一切。 他曾回忆过无数次那时的场景,但真正用眼睛旁观,还是第一次。 步承弼不是他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恶鬼,他自己却像是一只愚蠢又弱小的猪猡,懦弱的哭泣声恰如家禽待宰时的哀嚎。 乐鹿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垂下头,将事先一瓶备好红色液体滴入镜中的水面上。 随着师诏的血液汇入轩辕镜之中,沉静的镜面重新开始波动。 她的时间线与步承弼的时间线有很长很长的交汇时间。无数回忆向后飞逝,直到他们之间交汇的最后一刻。 女修笑着与一众同门挥别,又恭敬地与师父道别。 她此番离山是为了奉命前去姑媱山查一桩秘案,与师父的信人——那名刚刚上位的姑媱城主交接。 城主名唤步沉渊,在他的百般劝诱下,女修喝了一杯当地盛产的醴泉春,沉酣地睡了过去。 乐鹿注视着镜中的她,然后又向镜中滴入一滴清水。那滴水是在他在姑媱城的地底阵法附近搜集、精炼得来,已经经过了无数次试验的证明。 画面变得极为昏暗,正如人之沉入梦乡。 当轩辕镜趋于黑暗之时,上空中的睚眦鞭猛然划破金焰,鞭风驱散了热浪,视野变得明净了许多。 比武台边,师诏仰头注视着步承弼,步承弼也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看清了她的脸。 步承弼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这不孝弟子,果然来坏他的事了。在仙盟大比前,师诏肯定便已经与浮玉水榭重建联络,师陵此番前来,定是来与他清算此事的。 他脑海中飞速划过各种念头,思索着如何推诿责任,说一切都是“误会”、“阴谋”或者“识人不清”,如何杀人灭口,或者用师诏的命制住师陵…… 重中之重,还是要维持声誉。若是他表现得像个失而复得、爱徒如命的师父,甚至还能博得更多美名。 步承弼脸上笑意更盛,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刻的到来。 直到他眼珠微移,看到了轩辕镜,以及它反射出的数十张相同的画面。 步承弼目眦欲裂。 睚眦鞭夹杂着滔天怒火,骤然向轩辕镜甩出! 一道金影划过,金焰蝶翼抽长分割成无数触须,均匀地抵挡住睚眦鞭的力道。 霍唯悬空立于步承弼与轩辕镜之间,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般隔开二者。 “戏还未完。”他沉声道,“我不会允许你退场。” 轩辕镜中。 姑媱城地底,当师诏再次苏醒时,已经手脚被缚,躺在了纷繁复杂的法阵之中。她意识模糊,全身灵气顺着阵法流失。 “你……”她嗓音微弱,“师父被骗了。” 步沉渊一副文雅书生的打扮,摇着文人扇道:“家主把你送给我当‘绝天灭地阵’的灵气来源了。修士的灵气取之不竭——就叫你‘极品灵石’如何?” 他见她一片茫然,道:“还不明白么?被骗的从来都只有你。” 师诏愕然地瞪着步沉渊的脸,隐约觉得那张脸与师父有些相似。 但她的神情,被步沉渊误解成了高傲。 他一脚踹向她的脸,怒道:“你不过是投了好胎,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毛皮鞋跟里沉了铁,狠狠在她手上碾压,“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仙修么,怎么,被废人踩在脚底的感觉如何?” “师父……”她泫然欲泣。 “闭嘴,你不配叫家主师父。一个别家的杂种,又怎么比得过步氏一族的天命血脉……” 说到此处时,步沉渊忽然一顿,缄了口,岔开话题道:“等着罢,要不了多久,凡人也可以长生,也可以拥有不死之躯,而这一切,都是家主的功劳。” 他从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了平时的文雅,平静道:“而你,修行百年,也只能成为我们的饵料。” 好戏落幕,步沉渊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回荡在皋涂山中所有仙修的耳中。 什么叫仙修成为饵料?什么叫凡人可以长生? 若说步承弼毒害同门师弟、徒弟之事,不过是道德有损,祸起萧墙,而这段回忆所暴露出来的业火,已经蔓延出了墙壁,牵涉到在场所有人的利害关系。 有一名驭兽师颤声开口:“前些月,我的妖兽告诉我,姑媱山离奇地死了很多兽族,还有极少的走兽直接开了灵智,数日间成妖入魔。” 他们都对姑媱山之事有所耳闻,但自打浮玉水榭散布出消息之后,仿佛又被其他什么势力压了下去,听到的大多是传言,少有确凿之辞。 另一个胆大的仙修道:“说是与魂魄之学有关,恐怕就是步宗……步承弼设计的。”他顿了顿,朗声问道:“师诏姑娘,这些年都苦了你。有关这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师诏道:“这就是我对那里的全部回忆,直到数月前,步琛师弟、冥蝶剑和偃师摧毁城主府,我才清醒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捕捉到了步琛的身影。 高大憨厚的仙修仿佛在顷刻间变了个人,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圈血红的眼眶,好像对方才那些情景全然不信,探究地盯着她,沉缓地摇头。 这不是真的。步琛想说。这不是真的,对吗? “事实确如所言。”师诏凝视着他,如是说道。 却在此时,上空中轰然爆响再次炸裂,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破裂声。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层由水惊蛰布下的内层防御屏障,已经出现了白色裂痕。 如果他再击破玃如的外层防御屏障的话,所有仙修便会与步承弼直接交锋! 步承弼所拥有的,是许多修士无法想象的毁灭性力量。 他只要动一个小手指,这些修士都会直接灰飞烟灭。什么修仙什么问道,一直以来的执念与挣扎,都将成为虚妄。 失德固然可怕,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可怕。 不管方才这些修士看到轩辕镜时是怒是惧,在直接面对死亡的恐惧时,不少人眼中流露出动摇、退缩之意。 “步宗主向来心怀天下苍生,即便做出什么事,也一定是为我们仙界而做。”有人瑟缩道,“不过是一小座姑媱山出了问题,造福的可是天下苍生啊……” 有的人唾弃他临阵倒戈,但更多的人却是心有戚戚然。 “那些门内私事,步宗主如何做,我们也无权置喙。”另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回头一看,发现是败在偃师手下的梅褔。 步承弼仅仅是泄露了一丝余威,这些修士便恐骇得混淆了黑白,只求站对了队伍,免得步承弼迁怒于他们。 见事态急转直下,穆清嘉冷笑道:“你们当真以为现在退缩,就有命可活么?步承弼的师弟也好,师诏姑娘也罢,都从未肖想过宗主之位,却皆不明不白地遭到毒害。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可能有威胁的人!” 浮玉水榭之主师陵站了出来,朗声道:“步承弼意在掌控三界,已是不争的事实。本尊从众神星宿中得知,若他得逞,每一名仙修都在劫难逃,九州的终结不远矣!” “叮”一声,薄烟剑出鞘,剑身清吟。 “本座水惊蛰,代表临皋派,向步承弼宣战!”水惊蛰柳眉倒竖,鬓发随风飒飒飞舞,“退则必死无疑,进攻尚能挣得一线生机!我们众志成城,定能将这妖道毙命于此!” 临皋派全派一百三十名峰主与弟子齐刷刷拔剑出鞘,喊声震天:“进则生,退则亡!” 剑修从不畏生死,在他们跳下听风崖时,便已将这一点铭记在心。 很快,浮玉水榭众位女修的嗓音也汇入其中,然后是散修,各个门派的修士也三三两两加入。 “进则生,退则亡!” 事情至此,步承弼已如一只笼中困兽。 比武台的防御屏障犹如囚笼,凶兽龇牙咆哮在里,他眼中渺小的蝼蚁汇集成黑压压的乌云,欲将他诛于笼中。 宣宗众弟子见状不对,欲想悄悄撤离。他们见步琛呆站着不动,低声催促道:“大师兄。” “你们先走。”步琛哑声道。 有人沸腾,有人离去。穆清嘉冷眼旁观,并未再劝。因为那些人要么是被吓破了胆子,要么是打定主意归顺步承弼,即便强行留下,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的目光从重新回到屏障中激斗的二人,心情沉重。 若是步承弼真能如此轻易伏诛倒便罢了。怕只怕他还有什么未知的杀手锏,亦或是天道从中作祟。 这将是一场苦战。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穆清嘉(紧张ing):当我透明吧!不要突然CUE我妨碍我观赏师弟的英姿! 第89章 鹿鸣 震天的呼喊声淹没了整座皋涂山,满山桂花瑟瑟零落。 霍泷亦在人群之中,握紧了手中的湘夫人,满心预备追随师父讨伐妖道。 他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们皆是义愤填膺,而他同样也看到,有近半数的修士默默离场。 有的脸色灰败,小声念着自欺欺人的话:“步宗主研究这些只是用来对抗魔修,他怎么会伤害仙界呢。” 有的骂骂咧咧:“急着送死么!竟然敢和松鹤尊者为敌,真是疯了。尊者会不会迁怒于我?” 还有的惊惧交加,惶然道:“我不该来仙盟大比,我不该来仙盟大比……这下绝对会被灭口的……” 众生百态皆在眼前,这和霍泷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仙修”不同,更与书卷中歌颂的仙者大德大相径庭,这一切都让他迷惑。 “别看。”他身边的顾霄道。 霍泷转过头来。 其实在步承弼的恶行被揭露之后,他便隐约意识到,除了那个被毒害的少年和师诏,他的师兄也本该站在那里——以魔修的身份,给予步承弼的名誉重重一击。 步承弼和顾霄口中的仇人一定有什么关联。而且这么对比着看来,顾霄与步承弼的相貌气质未免太像了。 他带着猜测偏头看了看顾霄,顾霄注意到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霍泷睁大眼睛,把湘夫人换到左手中,用右手牵住了顾霄的手。 又是一阵轰响,防御屏障的裂隙在迅速扩大,人声鼎沸中,顾霄手心温暖,就像是冰窖中塞进了一团小太阳。 这时,忽然有人拍在霍泷肩头,又在他惊呼之前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是我。”穆清嘉安抚了一下少年,转而对顾霄道:“帮我保护本体,这里只有你们我能信得过。” 见青年颔首,穆清嘉接着道:“待会这里会非常乱,你带着你师弟快点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听好了,只有你们,以及我的本体安全,就是对这场战斗最大的帮助。” 顾霄再次点头,霍泷这次也学成熟了不少,没有毛毛躁躁地乱出声,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三人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大地颤抖,只见屏障中的步承弼迅速吞服了几粒红色丹药,气息暴涨,挥鞭劈开了最里层的防御阵法! “时间不多了。”穆清嘉回过神来,带着鼓励微笑着拍拍他们的肩膀,“拜托你们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失去意识软倒下去,霍泷赶忙把他捞起来。他与顾霄对视一眼,架着穆清嘉的身体,顺着离开的人流向外。 与此同时,玃如木雕舒展成仙兽,从人群中跃然而出,腾跃向比武场中央。 为了避免像上次附灵时做出断情绝义的事来,他这次抽取了识神与欲神,放入了玃如木雕之中。 步承弼服食丹药后灵气暴动,霍唯后退百米,避其锋芒。然而他没料到的是,睚眦鞭突然缩成一截短鞭,然后被步承弼插入了自己的丹田! “他在……自残?”一名仙修从震惊中回过神。 穆清嘉心中想道:睚眦鞭,龙九子之一的睚眦……为什么要以上古神兽命名? 浩如烟海的书卷典籍并旁门左学在他脑海中飞速翻阅,他忽然身体剧震,昂起头颅,发出一声悠长而极富警戒意味的长鸣。 霍唯与他心意相通,振起蝶翼极速后撤。紧接着,磅礴的灵气冲击排山倒海而来,霍唯斩出两道剑气搅乱灵气波,才堪堪稳住身形,没有被震飞撞到外层防御屏障上。 他脸色略有苍白,抹去唇角血丝,然后愕然发现,现在的步承弼已经不能称作一个“人”。 月白色的仙袍瞬间成灰,他脸上布满漆黑的龙鳞,头生双角,眼眸狭长如血。双手如利爪,身后则探出一条极长的鞭尾。 龙头豹身,又有基本的人形,看起来是人与妖族的结合产物,又比普通半妖更为慑人。 “睚眦。”霍唯也认出了这种传说中神兽。 见此情状,穆清嘉确定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那睚眦鞭中定含有睚眦的骨血与一缕神魂,步承弼炼化此鞭,又让其融入自己的血肉与魂魄,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神兽睚眦的能力。 但就像附灵术一样,这种术法由于条件过于苛刻,从古至今都无人使用,任是再见多识广的修士都是第一次见。 从震惊中回过神之后,穆清嘉鹿耳微动,听到了细微的碎裂声。 他朝那方向看去,骇然发现,由玃如亲手布下的外层防御法阵上出现了一道细纹! 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可能威胁到仙设下的法阵? ——是了,睚眦是神兽,玃如是仙兽,神高于仙,现在拥有睚眦之力的步承弼,若想压制玃如也不是什么难事。 穆清嘉心中快速思考着对策,同时释放出灵气,修补破损的防御屏障。附灵之后,他与玃如灵气相同,修补起来天衣无缝。 修补完成之后,他更是心乱如麻。 他这么做,可是亲手把一个半神和阿唯关在了一起啊。 正当此时,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眨眼间,真正的玃如便出现在穆清嘉身边。 玃如看着眼前这只与他从里到外别无二致的穆清嘉,又是奇异又是不爽地喷了个响鼻,然后道:“这里有吾守护,你去做你该做的罢。” 穆清嘉心中感激,忍不住用头蹭了蹭玃如的脖颈,然后化作一道风,一头扎入了屏障之中。 此时的睚眦鞭已经成了步承弼身体的一部分,甩起尾鞭来更是迅疾刚猛,灵气也比之前强胜数倍。 即便合在场所有人之力,胜过现在半神化的步承弼也是不可能的。 只希望他和附灵术一样,也拥有时间限制。穆清嘉心想。 尾鞭圈圈荡开,蓄积着力量,看起来想要挣破屏障。穆清嘉本想与霍唯汇合,像上次对战都元般联手对敌,却眼尖地发现,鞭尾最末端弯曲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直指下方。 他们下方只有轩辕镜,和镜中的乐鹿。 穆清嘉呦呦长鸣,调转方向,俯冲而下。玃如之体行如风,能够穿越任何阵法结界,转瞬间便落入轩辕镜中。 他还没来得及与乐鹿说半个字,便觉身后一凉,躲闪开来。 只见步承弼只慢他半瞬,也毫无滞涩地进入了镜中! 霍唯落后一步,却撞在镜面上,被挡在镜外。冥蝶剑狠狠插落,却没有造成一丝伤害,他怒吼一声,心急如焚。 穆清嘉和乐鹿同时骇然大惊。 “果然是你,师弟。”步承弼原本的嗓音之上,叠加了一层奸邪粗粝的声音,“三百年前,你就是这么躲在轩辕镜里,从我身边逃走的。” 乐鹿额角冷汗涔涔,强笑道:“步师兄原来还有张皮堪堪能看,现在怎么连皮都不要了?” 按理说,若他不允许,任何生物都无法进入轩辕镜,即便入镜也要受镜主掌控,这步承弼究竟是如何闯入镜中的?! 步承弼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自顾自道:“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寻找你,寻找破解轩辕镜的方法——或许你也不知道,轩辕镜震慑万妖,却唯独对真龙血脉无效。” 而睚眦,就是龙的第二子。 轩辕镜已经失去了对步承弼的全部优势。 在这段时间内,带刺的尾鞭疯狂抽长,悄然蔓延到整片天地间,宛如择人而噬的毒蛇。 峰侧的山松触及尾鞭,迅速枯死,仙鹤在凄鸣变成碎屑,没入云海之中。 步承弼注意到此间的景色,感慨道:“没想到你还对宣宗念念不忘。” “松鹤尊者”的命名,就来源于宣宗松树与仙鹤的独特景致,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完全复原了宣宗的样貌。 “我总不能忘了是谁毒害我。”乐鹿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后撤,然后突然纵身跃出悬崖,没入云雾中。 巨鹿从云海中浮现,叼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到背后。 “让霍唯进来!”穆清嘉急促道,“他有妖族血脉,符合入镜的规矩!” “知……呃。”乐鹿只吐出一个字,便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到自己左胸处的血洞,以及破胸而出的金鞭。 尾鞭抽出,乐鹿松开了握住鹿角的手,软软向一边倒去。 一个元婴期修士,失去了护身的轩辕镜,在半神面前犹如薄纸般脆弱。 尾鞭再次抽来,欲掏其元婴。穆清嘉长呦一声,鹿角向后弯折,瞬间长成繁杂庞大的网格组织,愤怒地挑开尾鞭。 与此同时,热浪从上空袭来,霍唯入镜,持剑飞身而下。他一个旋身,剑身释放出的尾焰犹如金环,向步承弼劈落。 冥蝶剑迎上睚眦双爪,爆发出耀眼的火光。 他这一击,给穆清嘉救援乐鹿挤出了一小段的时间。 巨鹿的双角再次变形,轻柔地捞起坠落的小少年,将他送到腹下保护。 “他熟悉这里的地形!”穆清嘉向霍唯道,“我们出去!” 霍唯又与步承弼交手数回合,在等穆清嘉离开之后,才飞身出镜。 出镜之后,穆清嘉用灵活的鹿角给乐鹿做了初步的止血措施,感受到他绵软而瘦小的身体,心脏涨涩得疼。 元婴期修士失去心脏后不会立刻死亡,但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伤及心脉,元婴也会逐渐消亡,直到他真正身死。 更何况,乐鹿的寿数早就到极限了,肉|身无比脆弱,这次重伤若是挺不过来…… “在步承弼死之前,给我活着!”穆清嘉在他耳边大声道,“你不是想报仇么?你不是想亲眼看他死么?” 小少年的双眸微微睁开一道细缝,瞳孔有些涣散。 “玃如的生意……好浑厚。”他像是笑了一下,“不像你。” 师陵说他命有此劫,会死在这里。乐鹿总说不信,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却开始觉得那神神叨叨的女人所言不错。 待到真的自知死命,他反倒不怎么在意复仇了,而是逐渐想起了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过客。 血液流失得很快,他的魂魄仿佛从胸口的破洞处抽离,回到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穆清嘉的那个雪夜。 昆仑山天寒地冻,他盘坐在悬崖之顶,风雪淹没了他的身体,宛如一块平平无奇的附着积雪的石头。 风雪苍茫,一如他的生命般无望。 长居于昆仑山中的仙兽陆吾,似乎也嗅到了他身上的死气,甚至懒得将侵入的人类驱逐出境。 在黑暗的空茫中,忽有一道光透过他沉重的眼皮,照在他脑海中。 乐鹿懒懒掀开眼皮,看到一名仙修被陆吾的九尾缠住全身,正被一下一下重重往石峰上锤。 那人属实狼狈,全身青青紫紫鲜血淋漓,又憋得满脸通红,说不上顺眼,更说不上入眼。 就是他挣扎得太过,风才吹拂掉乐鹿脸上的积雪,把他从长眠中唤醒。 那仙修看起来也被雪里突然出现的人吓到了,但他很快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向乐鹿求救:“请……救救我。” 乐鹿睡意沉沉地闭上了眼。 “我想……活。”那个仙修又艰难地道。 乐鹿睁开眼,看向那个平平无奇的仙修。 第90章 惊变 这仙修实在吵闹。 怀着这样的念头,乐鹿皱了皱眉毛,最终飞到那仙修身边,给他嘴里塞了只小妖虫,然后拉他进入轩辕镜中。 由于得救及时,那仙修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重,再加上乐鹿久病成医,他的伤很快便痊愈了。 那仙修看起来有些自来熟,还很爱笑,每次他笑起来时,乐鹿都会呆一会儿,觉得这人长相也不是那么平平无奇。 不过他是懒得问这人名姓的,问了也是白问。 “好了。”乐鹿最后在他额头的淤青上贴了一副膏药,“你走吧。” 别影响我寻死。 仙修笑了笑,道:“你那天藏在雪里做什么?好玩?” 乐鹿心说大概只有你会觉得埋在雪里好玩,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要我把你踢出去?” 那仙修仿佛怎么都不会生气一般,而且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观你那日气色不太好,这几日有我在,倒是红润了很多。我若走了,岂不是又要变成风雪里冷冰冰一个人?” “与你无关。”乐鹿背过身道。 那仙修敛了笑意,垂下眸子,认真道:“就没有什么牵挂的人么?” 乐鹿一怔,他没想到这人表面上心大,实则心思细腻,已经发现了他心存死志。这几日总想逗他笑,估计也是刻意为之。 他心中微暖,道:“没有。” “恨的呢?”仙修问。 乐鹿道:“有。” “那就接着恨下去吧。”仙修嗓音带笑。 乐鹿仰头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我寿数将近,这辈子都报不了仇。” 仙修有些头疼,苦苦思索半天,才笑着道:“你听说过返魂木么?要是有它,就可以让你换一具身体,接着活下去。” 返魂木尊为宣宗的镇山之宝,乐鹿怎能不知?他还知道此物极为难得,那仙修必然也知道,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接着活下去的希望。 他自己想死,还有大把大把的人巴不得他赶紧死,而这个相识不到半个月的陌生人,却绞尽脑汁想让他活下去。 乐鹿感觉到了自己跳动的心脏。 仙修临行前,将一卷《附灵笔录》作为报答送给了他。 “你叫什么?”乐鹿问。 仙修犹豫了一下,乐鹿看得出他在想假名,不由心中嘲笑了他一番。 “偃师。”那仙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叫偃师。” 数年后乐鹿终于知道了偃师的真名,知道了他当年去昆仑山是为了雕刻仙兽陆吾,以达附灵之法。 在这之后,他将《附灵笔录》交还给偃师的师弟,兜兜转转又复活了那仙修。 又过数十年,他见到了穆清嘉真正的脸。 如今乐鹿再次深陷黑暗之中,全赖穆清嘉源源不断哺入的灵气,吊着他的元婴。 ……这人怎么总是拼命想让他活着呢。 乐鹿回想着那时穆清嘉问他的话,恍然发觉,他虽然不再有深恨的人,却有了一两个牵挂的人。 还是不能死啊。他模糊地想到。 ———— 穆清嘉带着乐鹿飞出比武台,想寻找一个可以保护他安全的地方。 “交给我吧。本尊和那小子是同谋,不会害他。”师陵整理了一下鬓发,“本尊不会打架,只会看看天算算命,好在丹药挺多,保下他性命还是绰绰有余。” 她无论是相貌言语都很轻浮,但总有一种令人信任的力量。 这不是穆清嘉第一次见到浮玉水榭的尊主,但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是个奇女子。 他瞄了一眼她身边的师诏,快速回想起那姑娘在乐鹿喝下毒茶时的神情,隐约猜出他们之间的情谊,便放了心,将乐鹿交给了她们。 当穆清嘉回身奔赴战场之时,正好看到霍唯倒飞出轩辕镜,砰然撞击在防御屏障上。 他顺着透明屏障缓缓滑落,画出一道粗重血痕。 剑修苍白的脸倒映在穆清嘉的双眸之中,他只觉大脑被什么东西搅烂了一般,兽性瞬间压过了理智,昂首发出呦呦哀鸣。 天地间风云变幻,狂风卷地而起,如旋涡般汇聚于比武台中心。山中树木瞬间拔地而起,围在防御屏障之外的仙修摇摇欲坠,只能用出避风符落回地面。 烈风如刀,侵蚀着步承弼身上的鳞甲。释放护体真元后,他发现狂风竟然能渗透护体真元,并影响到他的行动。 他略有诧异,血红的眸子一凝,只得暂时放弃攻击,落回地面,并将尾鞭深深插入地底,以防被狂风卷走。 偃师的攻击之强远远超出了他的设想。 仅仅是附灵的赝品都如此强势,再加上旁边真正的玃如,出招奇诡的霍唯,以及外面密密麻麻的蝼蚁——他今日,恐怕无法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巨鹿融入烈风之中,瞬间就抵达霍唯身边,托起了他的身体。 从剑修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让巨鹿更加烦躁,它不断蹬刨鹿蹄,四角变得尖锐如刀锋,宛如一个刺球,要将任何胆敢伤害它背上之人的入侵者扎得千疮百孔。 霍唯捏了捏他的鹿耳,道:“我没事,别难过。” 捏在它耳朵上的手有着熟悉的温度和力度,穆清嘉一怔,这才清醒过来。 “不该让你垫后。”他道,“伤在哪里?” “侧腹。”霍唯道,“未伤及元婴。已经止血了。” 穆清嘉默然不语,只是经由鹿角把灵气不断输送给霍唯。他发现,在这之前,对方的经脉中几乎不剩一缕灵气,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半神手下坚持那么久的。 “清嘉很厉害。”霍唯又揉了揉他软绒绒的鹿耳,“步承弼要被你吓跑了——顺便带着返魂木。” 在穆清嘉恢复理智之后,狂风逐渐止息,一阵疲惫和虚脱感涌入身心。 他的附灵时间快要结束了,但他们已经撑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师弟虽然受了伤,但不影响根本。能从步承弼手下存活,他们还是极为幸运的。 而且事态发展暂时还未偏离他的计划。 穆清嘉的心神略微放松下来,精神高度紧张之后,只觉头脑有些昏沉。 其实,大规模操纵风息极为消耗神魂,即便是玃如,用一次之后几年都无法发动第二次,更何况是一只附灵物。 穆清嘉模糊地看到,步承弼卷走返魂木,振鞭甩出一圈圈金环。高纯度的金灵气混杂着神龙的气息,将防御屏障拦腰斩断,变成碎片消失不见。 他看到师妹乘着玃如,像曾经的师尊那般战斗。他们配合天衣无缝,显然早已合作过无数次。 而寥寥几个留下各宗门长老,不管能力几何,也加入了战局,欲从边缘牵制。 然而,步承弼并未攻击他们,而是将目标转向那些修为尚浅的年轻仙修。 “劝诸位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事扩散出去,本尊不想牵扯到其他无辜的修士。”他脸上挂着和往常一样和煦的笑意,却因为满面龙鳞而显得狰狞无比,“因为所有知道的人都会死。” “事到如此,他竟还想有声誉。”穆清嘉低声道,“可惜,从前他靠这一招杀人灭口无数次,这次却不会再如愿。” 几乎在轩辕镜展示完那些旧事之后,娄磬便立刻带着录有影像的玉石前往浮玉山。 他会将步承弼的一切阴谋和盘托出,包括盗取返魂木之事,并用三千枚上品灵石换取消息扩散。 因而,就算这里的所有人都死个干净,所有的真相都会昭告于三界。 他的霍唯不会再是那个人人喊打喊杀,即便想崇拜他都不敢宣之于口的人了。 穆清嘉心里昏昏沉沉地有些高兴。 半空中,步承弼从右胸拔下一片龙鳞,捏决念咒,向地上的年轻修士们撒去。 龙鳞脱手,瞬间化作千万片相同的龙鳞,如紫黑色的暴雨般簌簌射落。 水惊蛰并各派长老只好放弃围攻步承弼,一面唾弃步承弼卑鄙无耻,一面下落保护各派的年轻弟子。 本就起不到什么效用的围堵,不攻自破。 只剩下一名仙修,沉默地面对着步承弼。 “师父。”步琛眉峰颤抖,“那些事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 眼前这个形貌如怪物一般的人,就是日夜教导他的亲长。他开始难以接受,但现在已经能够沉住气质问于对方。 然而步琛的悲怒交加看在步承弼眼中,却是个笑话。 “你也没告诉为师,你师姐还活着。”步承弼微笑着道,“若非琛儿隐瞒于我,现在,本尊还会是你和蔼可亲的师父。” “弟子不后悔。”步琛颤抖道。 他现在早已长得比步承弼还要高大,但他仍然清晰地记着,那个如谪仙般的修士将他从步家旁支的破旧柴屋里抱出来,为他洗灵根,教他识字悟道。 师父教给他的那些书里,大多是忠诚,却也有何为君子,何为道义。 步琛知道,他的师父做错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哑声喝道,“弟子会把这条命还给您,但在这之前,您必须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他凝出石弓,掌中生出七根惊风箭,瞬间瞄准步承弼,七箭同时发射! 然而睚眦鞭只是随意一晃,便一一打落了惊风箭,鞭尾末梢卷住了石弓,猛然绞碎。 步琛还欲再凝结弓箭,然而转瞬间,步承弼便飞至他近前。 “知道为什么为师教你用弓箭么?”他忽然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师长那般问道。 步琛沉默。 步承弼笑着道:“因为睚眦鞭克制惊风箭,如此一来,本尊能确认你永远威胁不到我。” 步琛红着眼眶注视着他。 “知道为什么为师剔除你的金灵根,留下土灵根么?”他忍不住笑起来,“因为洗灵会影响性格,会把你变得蠢笨不堪。” 步琛眼眶更红。 步承弼接着问道:“知道为什么你的师兄姐全死了,只有你活到现在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刀锋般刺入弟子的脑浆,“因为你蠢笨、易于掌控,又能与女修合籍,能把临皋派兵不血刃地送到本尊手上。” 步承弼彻底撕破了维持数百年的斯文假面,哈哈狂笑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他在步琛耳畔道:“不过琛儿现在,对为师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步琛面如枯槁,宛若行尸走肉。 睚眦尾从背后接近了他的丹田。 “小心!” 就在此时,一声娇喝传来,水惊蛰遥遥召出一条巨大的水鱼,撞开了呆滞的步琛。 一击不中,步承弼也不恋战,裹挟着返魂木向外飞去。 远处,霍唯的喘息有些沉,小腹的血黏湿了穆清嘉的皮毛,从滚烫变得冰冷。 他们已经不适合加入战斗了。 实力悬殊之下,就这样让步承弼带走被做过手脚的返魂木,已经是他们目前能达到的最佳结果。 事情告一段落,穆清嘉疲惫地眯着眼,简直想倒头就睡。他勉强支棱起打架的眼皮,目光追随着步承弼的身影向远方飘去。 也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他在向皋涂山里飞?那并不是闯出护山大阵的最短距离,甚至还太过绕远。 等等。 霍泷和顾霄离开的方向,是不是也在那边? 刹那间,一个恐怖的猜测划过穆清嘉的脑海,他身心剧震,几乎要跳飞起来。 霍唯甚至还未反应,便身下一空,只见巨鹿玃如已经重新变回了一只小木雕。 “清嘉?”他疑道。 按理说一炷香的时间未到,穆清嘉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便突然反回本体。 促使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他本体那边出事了。 “穆清嘉——!!”霍唯意识到什么,瞬间化作一道虚影,朝步承弼离开的方向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霍唯(暴躁):身下的道侣怎么骑着骑着突然没了! 穆清嘉:……我怀疑你在搞黄色,我没有证据。还有!我捂了那么久的马甲,你怎么一着急就全给我爆了!!!吼那么大声全世界都听到了QAQ 第91章 恫吓 步承弼的目标是霍泷、顾霄、或者是他的本体。 当穆清嘉猜到这一点时,他能最快做出的反应,就是回魂。 即便是玃如的风,也不会比无重量的魂魄更快。 但是由于之前释放的狂风,这次的回魂比从前要艰难得多,当他回归自己本体的刹那,便觉头晕目眩,四肢沉得要命。 他勉强克制住干呕的欲|望,低声道:“快走。” 但步承弼实在是太快了。 几乎是在穆清嘉说完这句话的刹那,一股强势慑人的气息便从身后袭来。 他使劲推了两个师侄一把,自己则转过身过来,咬破手指掠过空中。 虚空中青色的繁密符阵一闪而逝,一整排参天巨木拔地而起,挡在他和步承弼之间。 这个符阵是在来皋涂山的路上他顺手准备的,接连绘制了五日之久,以血符为引,能瞬间释放出他的五成灵气。 然而在步承弼面前却只撑过了一息。 咯吱的树木断折声连片响起,锋利的龙爪率先刺穿树木,然后突然收爪为拳,重重锤在穆清嘉胸口。 受了这一锤击,穆清嘉差点闭过气去,但没有停止快速思考。 为何收爪用拳?步承弼不想让他死么? 不,刚刚树木遮蔽了步承弼的视线,正是因为步承弼无法确认树后的是谁,才不敢下杀手。 ——步承弼想活捉他们三人中的某一个。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排树木就碎成了齑粉。紧接着,一只冰凉的龙爪扼住他的脖颈,将他高高举起。 穆清嘉双脚离地,只觉脖颈都快被挤断了。 “怎么是你?”步承弼阴冷的目光犹如毒蛇,“偃师为什么会把本体交给霍泷?” 他心思缜密,迅速将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 “琛儿说摧毁瑶草的是霍唯与他的师兄,师诏却说是霍唯和偃师救了她。”他唇边含笑,“刚才,你师弟在喊你的名字,听到了么?” 偃师就是穆清嘉,所以才会信任霍泷,把本体托付给他。 穆清嘉心中大惊,不是为步承弼识破了他的身份,而是因为,从对方话语隐藏的意思来看,步承弼的目标竟然是霍泷! 那少年从未参与过三界纷争,为什么会被盯上? 穆清嘉脖颈被扼,喉咙里发出气音,他正准备再次绘符拖延之时,却脖颈一松,掉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双手后知后觉地传来剧痛。手腕抬不起来,指关节无法用力,已是在瞬间被全卸了。 步承弼把他用来画符的手废了。 十指连心,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淹没了穆清嘉,他无声惨叫,眼前昏黑一片。 但步承弼不知道的是,即便废了他的手,他也可以用符术! 穆清嘉在疼痛的黑暗中凝聚神思,如一线光亮般点燃起灵气,凝聚天地之力聚向步承弼。 盘根错节的树根从地底暴起,缠缚住他的身体。步承弼眸中掠过一丝讶异,甩开长尾,切断根须。 “无符施咒。”他道,“穆清嘉,你该庆幸上辈子你没有显露出这些天赋。否则,我不会等你们成长起来再下手。” 穆清嘉急促地喘息着,因过度消耗而暂时失明。 他听到几声闷响在前方响起。 缓过数息之后,他眼前重新出现了光亮,只见顾霄倒在一边,生死不知,步承弼随手拖着霍泷的衣领,另一只手在空中缓缓划过。 在他的指尖下,空气为之撕裂,一道足以容纳一人的黑色洞口凭空出现。 “破碎虚空”,这个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神技,功能类似传送阵法,却能瞬间完成,而且可以随意更改出发点与落脚点,若使用出来根本无迹可寻。 “别走。”穆清嘉嘶哑道,“把他留下。” 步承弼没留意他,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极速飞来的那道金焰。 他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向穆清嘉伸掌。 不可违逆的巨大吸力将穆清嘉拉向步承弼掌中,他顶着疲乏不堪的身体,试图再次攻击步承弼的另一只手,把霍泷救下来。 “……穆清嘉!”远远传来了霍唯的声音。 在符法释放前的一刹那,穆清嘉想回头去看师弟的身影,却忽觉头部剧痛,昏迷过去。 ———— 无尽的黑暗中,他赤身裸|体地抱膝坐着,寒意沁入机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漂亮的小金蝶落在他肩头,以它细弱的触须与肩膀相触的地方为起点,他的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穆清嘉抬起头,轻柔地点了一下蝶翼,问道:“你迷路了吗?” “你迷路了吗?”那只金蝶重复了他的话,用的却是另一种沙哑而熟悉的男性嗓音。 ……阿唯。 穆清嘉彻底惊醒过来。 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呼吸,仍然保持着微弱而缓慢的呼吸声,假装自己仍在昏迷。 前事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判断自己现在大概是被步承弼打晕带走了。不远处有一个很轻的呼吸声,和他从前在青丘刘府听到的一样,是属于霍泷的。 得知霍泷安好之后,他心里放松了些。 而刚才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金色小蝴蝶,可能是师弟神魂在他魂魄中留下的影子。 ……但他们只神交过一次,光凭这段微弱的联系,阿唯大概无法精确地找到他的位置。 步承弼仿佛根本不屑于再限制他,只是夺走了他身上的法器和储物灵玉,身体上除了被废的双手之外,并没有多做限制。 穆清嘉梳理经脉,搜刮其中稀少的灵气,注入灵眸之中。 视野点亮的刹那,一颗形如恶鬼的巨大凶兽头颅赫然映入眼帘,与他的脸相距不过一尺。 穆清嘉的心脏差点停跳。 那是一颗不规则的圆形头颅,两边有着棱棱角角的凸起,双眸狭长含血,其神魂中蕴含的怨毒、仇恨和凶残满溢而出,扑面袭来。 然而,当他再细看时,那凶兽头颅又重新变回了人头,面部缩小平整了很多,只有一双龙角凸出。 穆清嘉意识到,那个人影是步承弼。而他刚刚看到的凶兽幻影,则是睚眦。 从他手关节的愈合程度来看,在他昏迷后至少过去了一个时辰。然而步承弼的半神化尚未结束,甚至他与睚眦的神魂结合程度还在继续加深。 灵眸第一眼看去时,看到的竟然是睚眦的魂魄。 穆清嘉恍然明白过来:与附灵术不同,半神化的“限制”不在于时间有限,而是在于难以分离! 他方才一惊之下,呼吸微乱,步承弼立刻就发现了。 “你醒了。” 与原本清冷的嗓音不同,步承弼现在的嗓音粗粝如含沙,几乎完全变成了睚眦的声音。 这种变化让穆清嘉觉得,与其说是步承弼半神化,借用睚眦之力,不如说是睚眦在逐渐侵蚀他的神魂,同化、夺舍于他。 也不知道夺舍已经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他正思索着,忽然又是气息一窒,被步承弼锁紧脖颈按倒在地。 冰凉锋锐的龙鳞摩擦过他的脸,留下道道红痕,又在他右眼下割出一丝血痕。 在强大气息的压制下,穆清嘉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淡淡盯着他,任他施为。 “这是具真实的肉|体,不是返魂木。”步承弼颇有兴味道,“你是如何复原身体的?还是说……当年你根本就没死?” 见穆清嘉不答,他又道:“若本尊所料不错,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是你做的罢。”他语调温柔和缓,嗓音却如凶兽般粗哑,“玩弄三界之首于股掌之中,是不是让你很得意?” 话音刚落,穆清嘉的左手指又是一阵骨骼碎裂的剧痛。 他冷汗淋漓,强笑道:“你还不是三界之首呢……不嗑药不献祭,你连我不到百岁的师弟都赢不过!……呃!” 又是一阵剧痛,穆清嘉疼得说不出话,心中暗骂这老匹夫怎么总和他的手过不去? 步承弼死死掐着他的脖颈,双眸几乎爆出。 “献祭,你怎么知道是献祭!”他低声咆哮道。 穆清嘉知道他猜对了,笑道:“半神化之后根本无法脱离,是么?睚眦之魂侵蚀的速度很快,过不了多久,你的肉|体与魂魄都将成为睚眦复活的饲饵!至于你本身——这么多年机关算尽,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天、道。”步承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和天道是什么关系?!” 听到“天道”二字,穆清嘉心中也是震惊不已。看步承弼这懊悔又痛恨的神情,莫非是天道帮他成就半神之身,却没有告诉他后果? 天道为何要借步承弼之身,复活睚眦? 是因为放弃了从霍唯入手灭世,所以才转向复活上古凶兽么?还是…… 穆清嘉心念电转,半真半假地道:“尊者和天道是什么关系,我就是什么关系。”他顿了顿,显露出恼恨的表情,“不过看起来,我们都被祂骗了。” “可恶!!”步承弼暴怒,睚眦的长尾疯狂甩动,鞭笞在洞窟四壁上,落下碎石和土灰。 穆清嘉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尾鞭掠过霍泷,没有伤到他,仿佛小心避开一般。 ——步承弼不想杀霍泷。穆清嘉再次注意到这一点。 发过疯之后,半龙半人的修士逐渐镇定下来,恐惧地发现自己的性格情绪也在被睚眦吞噬着。 他粗重地喘着气,问道:“你可知,本尊如何才能恢复原貌?” 穆清嘉漠然一笑,掀起眼皮道:“没救了,等死罢。” “呵。你不说,本尊也清楚。”步承弼压下恼怒,抬起他的下巴,“只要将本尊的魂魄送入返魂木,就可以获得新生,不是么?” 穆清嘉浑身一震,皱起眉头,盯着步承弼,冷道:“返魂木不是给你的。” “不给本尊,又是给谁用的?”步承弼微笑着道,“让我猜猜:轩辕镜中,你一直在意乐师弟的死活。他伤及心脉,又寿数将近,那返魂木,不会是给他的罢。” 穆清嘉面上慌乱,内心却是发自真心的沉重忧虑。那种复杂的神情装是装不出来的,立刻让步承弼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告诉本尊,返魂木上的符文是做什么用的。”他问道。 早在穆清嘉昏迷之时,步承弼就已经试图擦除过那些符文。但那符文是由霍唯操控冥蝶剑雕刻而成,已经成为了返魂木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穆清嘉冷淡地答道:“让附灵者动弹不得,直到灰飞烟灭。” 他这次倒是实话实说,但步承弼一个字都没信。心机深重如步承弼者,永远都不会相信他得到的第一个答案。 步承弼顺势又捏碎了他的一根手指,冰冷道:“论耍心眼,你还太嫩了。告诉本尊符文的真实用途,还有你和天道之间的全部交流。否则,下一个伤的不会再是手指,而是……” 龙爪顺着他的脖颈缓缓下移,直到小腹。那里是他的丹田,元婴正栖息其中。 “失去元婴后,本尊有千百种丹药吊住你的性命。变成废人之后,你失去的五官和四肢无法复原,伤口也不会愈合,本尊会让你的血一滴一滴流失,直到屈辱地死去。” 恶鬼在他耳边低吟,“一个乐鹿,不值得你付出这么沉痛的代价。” 有一段时间,穆清嘉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步承弼用利爪一点点划过那些他说要毁掉的肢体部位,然后满意地看到,仙修的精神正在缓慢崩溃。 “我会告诉你。”仙修眼眶微红,却还在强装镇定,“但在这之前,尊者也要告诉我,为何要抓霍泷。” 作者有话要说: OOC小剧场: 步承弼:哈哈哈哈哈返魂木归我了! 穆清嘉:我急了。(笑)我装的。 步承弼:把你变成人彘! 穆清嘉:我怕了。(笑)我装的。 第92章 剑来 “你怎么知道步承弼在这个方向?”师陵问霍唯道。 数名修士并行于空,师陵坐在一只青鸾背部,腿上放着星盘,手中打着团扇,好奇地看向霍唯。 “直觉。”霍唯快速答过,问道:“尊主可有算出具体方位?” “我这人惜命,只算吉凶,不窥视未来全貌,所以具体方位和事情进展都看不到。”师陵摇了摇团扇,饶有兴味道,“而且,我竟测不出你师兄的吉凶。” 闻言,霍唯肩头一震,冥蝶剑猝然喷出金焰,差点将他甩飞出去。 “为何?他……”霍唯不敢想象最可怕的后果。 “安心,亡者生平已定,亦可观吉凶,所以你师兄必定还活得好好的。”师陵忙道,“至于测不出吉凶这种情况,从前我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谁?” “你的师父。”师陵眉眼不自觉变得温柔,“我倾尽一辈子探究原因,亦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霍唯感知到了什么,又仔细观她体态神情,只觉有些熟悉,仿佛在年幼时见过此女与师父一道而行。 “您的猜测是?”他问道。 “我想,那孩子和穆洹真一样,都是摆脱了天命的人。”师陵感叹道,“天道不知他们的想法,亦无法掌控他们的命数。所以吾辈命修上通天机,也无法得到他们的命运轨迹。” 霍唯沉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没之前那般心乱了。他敛眸抱拳:“谢尊主解惑。晚辈先行一步。” “嗳!这孩子怎的如此着急,伤还没好全!”师陵催动青鸾,却还是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看着那个瞬间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她叹息一声,随手扔了团扇,双手插在袖袍中道:“洹真,果然是我年老不中用了么?竟然连你的弟子都追不上。” 言罢,她又有些担忧霍唯的命数,便又替他卜了一卦。 云雾自星盘中散去,师陵讶然发现,其中空无一物。 “竟然又是一个摆脱天命的孩子。”她良久才说道,不知是笑是叹。 ———— 当霍唯全速飞行之时,穆清嘉正跪坐在洞窟冰冷的石壁上,听步承弼说他与天道的过往。 步家一脉偶尔会出现能聆听天道意识的人,步承弼就是其中之一。也因为如此,他从小到大一直把自己当做天命之子,认为自己是一统九州的命定之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需要一具远远超于其他修士的永恒不灭的肉|体。 至此,步承弼的野心昭然若揭。 穆清嘉敢肯定,这三界中没有任何活人听过这番话——即便听到了,过不多久也是死尸一条。 恐怕待步承弼事成之后,第一个被灭口的人就是穆清嘉自己。 既然对方已经向自己完全敞开了秘密,他索性也大胆起来,将所有想问的都问出了口。 “尊者想主宰三界,为何不选择成仙?” 或许是因为伪装太久有些疲惫,又或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个“死人”的缘故,步承弼毫不掩饰地暴露出其狼子野心来。 “你以为仙是什么?”他不屑道,“仙灵不过是反哺这个世界的养料,天道的傀儡,整个九州都被祂骗了。” 穆清嘉心中暗想,这人知道那么多不也还是被天道骗?都是被骗,好歹仙灵造福苍生,步承弼只能为祸三界。 “不成仙,又不想做人,那你想做什么?”他问。 “世人皆愚昧,只知凡人修仙,不知规则之外还有其他强大的存在。”步承弼自信地笑道,“本尊将超脱于所有规则之上,成为超于神与仙的存在。到那时,九州的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穆清嘉了悟:“……你想成为新的天道意识。” 这话道出了步承弼难以明说的野望,他闻言也是一怔,随后道:“不错。本尊要取代的,就是天道。” “那就敬祝尊者马到成功了。”穆清嘉微笑着道。 步承弼见他态度大变,不由疑虑地眯起龙眸,显露出探究之色。 穆清嘉仍是微笑:“虽然之前晚辈与尊者利害有违,产生了众多龃龉,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你我的敌人都是天道,不如联手对敌,如何?” 闻言,步承弼意味莫名地笑了起来。那张布满黑色鳞甲的脸笑起来时不复仙风道骨,却像是玩弄掌中猎物的凶兽。 的确,现在手无寸铁的穆清嘉对他而言,就是一只有些狡猾的小狐狸。 他觉得有兴趣时,便观赏这小狐狸如何费尽心机地挣扎自救;失去兴趣时,不过是随手一掐,便能让他失去生机。 穆清嘉何尝不知对方逗弄猎物似的心理,但只能佯装不知,镇定道:“若晚辈没猜错,如果尊者成为新的天道,就可以放过晚辈的师侄了,不是么?” 言罢,他将目光转向倒在另一边的霍泷。 “你是如何得知的?”步承弼饶有兴趣地问道。 “尊者铲除异己的目标,即便是最弱的也是即将成为元婴期的修士。霍泷刚到金丹,现在无法对你产生任何威胁。”穆清嘉一笑,“而且尊者还不敢伤他。莫非是受天道胁迫?” “胁迫”这两个字刺痛了步承弼,他压抑着怒火,道:“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本尊帮祂管理三界之事,作为报酬,祂把睚眦遗骸告知于本座,又教本座献祭之法——可天道根本没提起过,是本尊献祭于睚眦,而不是睚眦献祭于我!” “天道卑鄙无耻,尊者素有君子之风,被祂欺瞒也是有的。”穆清嘉极度敷衍地安慰他两句,随后转而提起了他关注的另一件事:“天道要活捉霍泷,可曾向尊者透露过是为了什么?” “祂想把霍唯的火灵根,放入那少年体内。”步承弼观察着他的神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把火灵根……给霍泷? 穆清嘉心中剧震,瞬间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这些时日天道放过了他,不是因为祂放弃了灭世,而是因为祂抛弃了霍唯,把霍泷当成了灭世的那把“刀”! 天道驱使步承弼把霍泷绑过来,是算准了霍唯会来。受伤之后的霍唯若是败在睚眦手下,那么所有的悲剧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亲近之人全灭,传承冥蝶剑,入黄泉斩断生死树…… 霍泷将接替霍唯的悲剧,以及灭世的宿命。 天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目标的?难道是因为他和狐仙所做的一切改变了阿唯,现在阿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上灭世之路了么? 正当穆清嘉快速思索之时,步承弼忽道:“你看起来很恐惧。” 现在的仙修脸色惨白,额头落满冷汗,全身因惧意和怒气而不住颤抖,比起步承弼所见过的任何穆清嘉,都要更加情绪外泄。 “是的。我很恐惧。我绝不会让天道安排的这一切发生。”穆清嘉咬紧牙关,盯着步承弼道:“所以,我会全力助尊者代替天道。” 步承弼满意地感到了他的诚意。 穆清嘉不想再多言,直奔主题道:“此前三百年,返魂木一直在宣宗,但尊者没有使用它成就不死之身,恐怕也是因为知道它的弊端罢。” 步承弼不动声色地听着。 “晚辈不才,受天道迫害,也在返魂木中待过一载。”穆清嘉道,“那段时间里,晚辈修为无法寸进,而且返魂木终归是身外之物,不但有寄留之感,而且极容易被仙魔抢夺——这种感悟,在姑媱城面对瑶姬时最为明显。” 在他的初步推测里,姑媱城的魔魂瑶姬一定与步承弼有关,不是直接的从属,也一定互相认识。 更何况,返魂木放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步承弼好端端地不用,却听信天道用了献祭睚眦的方法,必定是对返魂木的弊端有所了解。 穆清嘉说这些话句句属实,也是句句说在了步承弼的心坎上。 果然,他若有所思地转动血瞳,道:“你是说,这些符文是用来弥补返魂木弊病的。” 穆清嘉勾起唇角,反问道:“不然尊者以为,瑶姬为何会败在我这凡魂手中?” 见步承弼仍在游移不定,穆清嘉反倒像是不在乎了,往后一靠,轻松到:“信不信由你。实则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脱胎换骨,飞升成仙。尊者大可以升仙,安稳地做天道的傀儡。” 步承弼越想成为三界至尊,就越痛恨于服从天道。穆清嘉这句“天道的傀儡”无异于给他重重一击。 “你在激将。”步承弼嗓音冰冷,威压陡升,整个洞窟的空气瞬间凝滞。 穆清嘉毫不畏惧,亦冷淡道:“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威压持续了数息之后,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只见步承弼的头颅开始变化,一簇簇锋利的龙鳞覆盖了他的整张脸,五官迅速变得邪肆,龙吻开合吐息,蜃气化作缥缈云烟,朝穆清嘉面上罩来。 睚眦的残暴之相如魔似幻,在他脑海中产生了某种奇诡的幻觉,在血眸之中又睁开一对碧绿重瞳,暴戾与邪毒流转其间。 在那恐怖的威慑下,穆清嘉汗如雨下,神魂如被鞭笞,逼迫他坦白自己的全部心神,吐出真相。 他有片刻恍惚,但很快就警惕起来,挣扎着凝神筑起神魂壁垒。 强烈的幻觉中,他恍然觉得有一只金蝶落在他肩头,轻若无物,却也拥有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在神魂风暴中助他站稳脚步。 金蝶在依赖他,他亦依赖于金蝶。 面对凶神之眼,穆清嘉从始至终都未曾露怯,也未有犹疑,不错目地与它对视。 直到那双碧绿重瞳突然闭合,重新变回睚眦的血眸。 考验结束了。他坚持住了。 穆清嘉剧烈喘息着,全身虚脱地滑倒在地。 神志混沌中,他模糊地感觉到,一只冰凉的龙爪再次捏起了他的脸。 穆清嘉心中一警,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图。 “本尊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让天才变成废物,聪明人变成痴儿。”步承弼粗粝的嗓音响起,“任是你如何才思敏捷——现在也不过是块神魂破碎的烂肉。” 步承弼竟是以为他傻了! 穆清嘉心中又是惊愕,又是忍俊不禁,索性十分愉悦地扮演了一下真正的傻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哇哇叫了两声。 步承弼立刻嫌弃地松开了手。 “霍唯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师兄变作如今的模样,会是什么表情?”他恶毒地笑道,“本尊要在他最绝望的时刻,亲手掏掉他的元婴。” 言罢,便起身离开了穆清嘉。 穆清嘉百无聊赖地又扮演了一会儿傻子,心里逐渐弄明白了步承弼为何那么认为。 睚眦之瞳,不仅仅是他想象的“考验真假”那般简单,步承弼最初的目的就是要摧毁他的神志。 的确,若是把穆清嘉换成九州任何一名修士,都会在凶神的一眼下骇得魂飞魄散,神智错乱。 但穆清嘉早就与天道之眼对视过,体会过那股绝对的主宰之力,因而多少有些准备。 他乐观地想到,刚才的睚眦之瞳,也只是比天道之眼配色更丑一些,像是红眼病里生了铜臭,又像是狐仙村里那村姑给他裹的花被子。 属实没品味。 不过现在的他早已与在魔界首次面对天道时不同了。 穆清嘉笑了一笑,闭上眼,感受到了神魂中翩翩扇动的蝶影。 霍唯给他的感觉越来越近了。 思及过去这惊心动魄的一个时辰,穆清嘉认为眼下最大的幸运,就是步承弼出于报复霍唯的心理,并未立刻杀人灭口,留下了他一命。 既然他还活着,就要接着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穆清嘉允许自己休息了片刻,感觉手脚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些,便站起来,缓缓走向霍泷的位置。 少年睡得很沉,也没有外伤,只是晕过去而已。穆清嘉见他身上并无大碍,遂松了口气,一边走向洞口,一边治愈自己手指的伤势,被疼得直眯眼。 步承弼在这个洞窟之外精心布下了一道又一道结界,穆清嘉试着解析这些符阵,却发现没个一年半载他是无法强行突破的。 而洞窟深处,亦布有层层结界,想必是步承弼为了闭关换魂而设。 ——这里绝非三两天能布置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步承弼的老巢。 眼下穆清嘉灵气尽失,进不去,也退不出,若是返魂木上的符文生效,他和霍泷或许会被落石生生困死在洞穴中。 但不是全无方法。 穆清嘉垂下眸子,脸上浮现出像是怀念又像是怯畏的复杂神情,然后向着洞穴之外的方向,伸出了右手。 他的右手多次受伤,淤血汇聚在指关节和手腕处,青青肿肿,让他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真不像是握剑的手。 他敛了笑意,凝神静气,再睁眼时已是肃然一片。 “天一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剑来! 天一剑是穆清嘉的本命灵剑,变成树被弟子们浇灌成藏书阁的那把。它是穆清嘉的元神所炼化,而他最初用返魂木的时候,用的是霍唯的元神,所以无法操控天一剑(反而能屡屡动摇冥蝶剑的控制权)。而现在拿回了自己的神魂,当然可以重新用剑啦! 穆清嘉(叉腰):看什么看,没看过剑修? 霍唯、霍泷、步承弼、水惊蛰、秦关:……怎么看都不像。 第93章 灯火 随着穆清嘉话音落下,两百里之外的皋涂山,陡然地动山摇! 留守在临皋派的剑修诸弟子皆闻声而来,聚集在藏书阁百米之外,愕然仰视着眼前的场景。 生根数十年的藏书阁,居然不断从土石中拔出自己的根须,悍然离地,升入空中! 这庞然大物闹出的动静虽大,但动作极为缓慢,似乎在等待误入其中的弟子离开。 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弟子尚不会御剑飞行,失足掉落,藏书阁伸出一截触须,将他捞起,然后温柔地放置在附近的树冠上。 待根须全部离开土石之后,整座巨树不断旋转拧紧,无数机关在其中紧密接合,在数息之后,竟如拼接积木一般,缩小成了一柄细长的木剑。 门内所有弟子瞠目结舌,这座藏书阁一直陪伴他们从认字到入道,再到接触浩繁的剑术符术,其中藏书耗尽一生都不能穷尽,结果到头来,竟然是一把灵剑! 但不等他们回过神,那木剑便化作一道虚影,向着远方逝去。 洞穴中,穆清嘉指尖轻颤,将手收回袖袍下,却仍是止不住地颤抖。 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激动。 当察觉到这种情绪的时候,他也有些讶异。 从前穆清嘉于剑之一道上天赋不足,因而总是隐隐怀揣着自卑,对于自己的本命灵剑,也抱有一种很矛盾的心态。 以至于用偃师这种假身份,更是对剑道的逃避。 但现在穆清嘉发现,五十年过去,他还是很思念天一剑,憧憬着与它重新见面。 他微笑着呆了呆,然后回头去叫醒霍泷。 少年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见到他熟悉的笑容,又嗅嗅他的气味,一下扑到穆清嘉怀里,哽咽道:“阿穆,穆哥哥、嗝,穆师伯,我这是死了,才能见到你么?” 穆清嘉好笑地拍拍他的后背,道:“我们都活得好好的。不过,如果阿泷再哭下去,说不定就要遭殃了。” 霍泷抬脸,仰起头来把眼泪全都装回眼眶,闷道:“嗯。顾霄呢?” “他没被带来,应该没事。”穆清嘉安抚道,“或许还在来找你的路上。” 霍泷大概也觉得不能让师兄看到自己这幅怂样,眼神逐渐刚毅起来。 恰在此时,远方地底忽然隐约传来轰隆声,穆清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凝眉自语道:“步承弼如此心急,竟然这么快就开始了……” ------------------------------------- 地底深处,人形木偶扎根于睚眦的血肉之中,汲取着神兽骨血中的力量。 步承弼的肉|身已经几乎完全兽化,然而睚眦之魂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了他祭品,献祭再也无法进行下去。 在步承弼的设想中,返魂木将浴神兽之血重生,从此不畏天道,不惧生死,三界无数生命都将归于他麾下,听凭吩咐。 接受信徒的敬畏、信任与顶礼膜拜,似乎就在眼前。 “——” 步承弼的脑海中不断传来天道警告的意念,从他与穆清嘉商谈起始,天道就一直在阻止他。 他心中冷笑:天道未免太小瞧他了。难道错信一次,他还会错信天道第二次么!? 天道越是急切地制止他,步承弼越是肯定自己的决定。 换魂结束后,他从黑暗中苏醒,只觉全身都充斥着丰沛的灵气,只要随便动一个手指头,便能填海移山。 步承弼抬脚欲飞,却愕然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 无数根须从他的脚底和小腿生长,深深扎入山脉。粗壮的枝干纷繁长出,迅速蔓延向四面八方,他甚至叫不出一个字,便被淹没在枝条之海中。 莫大的恐惧吞噬了他,步承弼顿时魂惊魄落,犹如丧家之犬般,在心中呼唤着天道。 然而,天道没有回复他任何意念。 祂早已将他抛弃。 ------------------------------------- “什么开始了?”霍泷问道。 “步承弼的自我灭亡。”穆清嘉笑着问他,“阿泷还有灵气么?” 霍泷不明所以:“有。” “借我一些。”穆清嘉带着他走向洞穴出口的阵法处,“把灵气输给我,我们破除阵法,一起离开这里。” 霍泷乖巧地牵起他的手腕,触碰到他手腕上的肿胀时,还体贴地施放出治愈术。 “不碍事,”穆清嘉道,“别浪费灵气。” 五行中水生木,水灵气是穆清嘉最好的补品,他枯竭的经脉很快便润泽起来。 他摸索着阵法,从第一层符阵的阵眼处输入灵气,抵达第二层符阵外围,如同身体又生出另一段触角般帮助他寻觅阵眼。 “阿泷知道,返魂木是从生死树上斩落下来的吗?”穆清嘉一边解阵,一边娓娓道来,“生死树是一切生命死后的归宿,亦是新生命开始的起点。” 霍泷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所以,生死树的本质是永恒。永恒……最准确地说,是轮回,是无限的循环与故步自封。”穆清嘉道。 他垂头看了看少年,见那少年长着与霍唯极为相似的脸,却是全然懵懂的样子,不由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这件事,只有下过黄泉的霍唯,还有死而复生的我知道。”穆清嘉微笑道,“阿泷不知道,步承弼……亦不知。” “步宗……步承弼还有不知道的事?”霍泷问。 穆清嘉点头:“论符道,世间无人强过步承弼,他于符道上有绝对的自信。但也正是他的这份自信,再加上他的认知盲区,我们才能诱他深陷骗局而不自知。” 他顿了顿道,“步承弼光知道那是用于增强符文,却不知……生死树的最强形态,便是永恒的循环。周而复始,是循环,亦是静止。” 霍泷双眸圆睁,玄英色的眸子里满是迷茫:“循环也是静止?那步承弼会变成什么?” 穆清嘉笑了笑,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解释道:“总而言之,欺负阿泷的坏蛋会变成一棵体型巨大却动不了的树,霍唯一把火,就‘轰’地烧没啦。” 霍泷还正目瞪口呆着,穆清嘉忽然眨了一下右眼,做出一个“咯噔”的口型。 “我找到锁眼了。步承弼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九’这个数字。”他笑着道,“待会‘钥匙’开锁会方便些。” 霍泷听得迷迷糊糊,只知道他的阿穆师伯总是这么厉害,不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都有方法能消解他的恐惧,让他安下心来。 正在这时,洞穴又传来一阵石块倒塌声,这次声音产生的距离更近,震感也更强烈。 细碎的沙石不断从头顶掉落,穆清嘉一把护住霍泷的头,画符唤出数棵铁桦树,笼罩在他们四周。 “在洞穴塌陷之前,”他嗓音异乎寻常地坚定,“他一定会来。” 刚才他感知召唤天一剑时,稍微估计了一下这里与皋涂山的距离。步承弼毕竟还不是完全的神,破碎虚空之术只是个半成品,实际距离不太远,只有两百里。 如果霍唯全速而来的话,很快他们就要得救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轰隆声已经到了震耳的地步,穆清嘉身体透支太过,不由摇摇欲坠,差点摔倒。 霍泷扶着他,把他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强自压抑住颤抖道:“不怕,有我在。” 穆清嘉一愣,有些感慨地发现,少年肩背上竟也长了层薄薄的肌肉。过不了几年,俨然又是一名顶天立地的剑修。 “……有你在。”他转向洞穴之外,望眼欲穿。 话犹未了,山体剧烈震荡,两人被同时抛起撞上石壁,一根粗壮的树枝轰然穿透山石,瞬间插|入穆清嘉颊边的山石上。 穆清嘉侧头看到近在咫尺的锋利树杈,心中不住后怕。 返魂木坚不可摧,亦是不坚不催,即便他用的是最坚硬的树种铁桦木,也绝对挡不住生死树随便一根细树枝! “阿穆!那边还有!”霍泷的惊呼声响起。 返魂木的参差的枝干已经占据了他们所在的石洞,枝杈正迅速向他们这边蔓延。 “再撑一会儿!”穆清嘉忽然眼睛一亮,“到了!” 天一剑已经穿越百里,来到了洞穴之外! 它无需载人,又兼念主心切,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反而后来者居上,率先抵达。 穆清嘉用灵眸看准最外层的阵眼,操控天一剑,极速向阵眼中心刺去! 法阵爆发出耀眼的强光,阵眼裂开如蛛网般的缝隙,却没有破碎。 阵法强度除了本身符文之力以外,还会因布阵者的修为而增加强度。这由步承弼亲自布下的阵法,即便找准阵眼,只凭天一剑是无法立刻破解的。 穆清嘉清啸出声,催动天一剑,照着裂缝中心再次斩落。 一截树杈突然横冲直撞而来,霍泷撞开他,两人滚了几圈,少年又是无措又是后悔:“我的剑不在身边!早知道就听顾霄的话,多学些符术了!” 此时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最边缘的小角落。若阵法还不破除的话,待返魂木刺来,他们或许就没命了。 穆清嘉急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唇瓣被自己咬得鲜血直流,只专注于再次落剑。 幽闭的黑暗中,忽有一点金光,如蝶影般一闪而逝。 下一瞬,骤烈的金色火焰吞噬了他的整个视野! 冥蝶剑顺着天一剑的轨迹,骤然劈下! 阵法第一层——破! “阿唯!!!”穆清嘉欣喜若狂。 霍唯一袭黑衣,眉削如剑,冥蝶剑爆发出的金焰星星点点地撒在空中,映照在他玄英色的瞳孔中,如永夜中的星光。 他的清嘉就在里面,等着他。 即便不做交流,凭借数十年从小到大的共同修行,他也知道,天一剑所指的位置就是阵眼所在。 师兄破不开的法阵,由他霍唯来破! 阵法第二层——破! 阵法第三层——破! …… 阵法第九层——破! 转瞬间,一连串爆破声接连轰炸过穆清嘉的耳膜,阵法如铜镜破碎,散出无数透明碎片,将洞穴外的光芒折射其中。 霍唯就自那万千碎片中踏风而来,玄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把抱住穆清嘉,又揪起霍泷的后襟,跃出洞外! 穆清嘉双臂勾着霍唯的脖子,埋首在胸口,闻到对方受伤后留下的血腥味,以及浅淡的桂花香。 他发现自己无比地想念着师弟,以至于现在重新回到他的怀抱,几乎要落下泪来。 霍唯亦是紧紧搂着他的腰身,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之中。 “我……其实是怕的。阿唯,我好怕。”穆清嘉语无伦次道,“好多次,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怕你会孤单,我……” “我也是。”霍唯沙哑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穆清嘉眨掉眼中泪意,抬头望着他的脸,重新绽放出一个笑容:“正好在我们被插成人肉串之前。” 霍唯又忍不住气他乱开玩笑,遂低头吻住了他的嘴。 他的唇被啃得满是干涸的血迹,霍唯也不嫌弃,一点点舔舐过那些苦涩的液体,将它重新变得水润柔软。 两人缓过一段时间,心情都差不多恢复之后,穆清嘉突然想起什么,忙不迭推开了他,然后一脸涨红地看向下面被提着衣领的霍泷。 果不其然,少年正等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他们。 穆清嘉和霍唯同时心生尴尬。 只听霍泷忽然扬起一个阳光满满的笑容,道:“原来师伯们也会害怕呀,我还以为只有我怕得不得了呢。……嘴对嘴,是什么缓解焦虑的双修功法么?” 霍唯黑着脸不置一词,穆清嘉则是噗嗤一笑,道:“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霍泷不服气,还想辩解,却被霍唯一把丢了出去,正好落在天一剑上。天一剑与霍唯相处日久,很识相地带着聒噪的小鸡仔向远飞去。 师兄弟二人又互相对视片刻,然后一齐看向不远处的山峰。 返魂木已经基本停止了生长,它如同一只臃肿的怪兽,被卡在山体中动弹不得。 它缓慢地舞动着全身枝杈,仿佛要凭此扼死什么猎物,却行动迟缓得连普通的飞鸟都抓不住。 “我们的设想没错,”穆清嘉叹道,“他最终还是用了返魂木,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霍唯右手中的冥蝶剑再次燃起金焰,与此同时,一点金芒在他瞳仁中点亮。 返魂木感受到了涉及生命的威胁,挣扎扭动更加剧烈,但它的根须已扎根入大地之中,身体嵌入山脉,无法躲藏,亦无法伤害任何人。 “都结束了。” 霍唯挥剑斩落。 ------------------------------------- 山火焚烧了七日七夜。第七日夜幕,大雨滂沱而下,浇灭山火,还给山脉最初的模样。 青烟缭绕之中,各派修士日夜在光秃秃的山间徘徊巡查,又经过了整整三个月,才最终确定,世间最后一段返魂木已经灰飞烟灭。 步承弼也真的死了。 这场讨伐几乎没来得及引起什么剧烈的纷争,故事的主角便功成身退,战火消弭于无形,正如这青烟云雾一般。 但是他们的名姓,已经永远留在浮玉水榭的史籍之中,亦远播九州之外。 银白卷发的魔尊听完来报,轻轻笑了一下,露出小半颗虎牙。 天道失去了他在三界的爪牙,暂时退隐,或许还在暗中筹谋着下一次灭世的机会。 但在这漫长的等待成真之前,穆清嘉和霍唯有足够的时间相互陪伴,共同决定成仙封神之事。 他们重新回到了皋涂山。 在临皋派中发生的头一件大事,便是藏书阁的回归。 弟子们许久不见它都甚是想念,无不欢欣鼓舞,在藏书阁回归的头一夜就纷纷囊萤映雪,藏书阁中人满为患。 在霍唯眼中,那就是一群在他师兄本命灵剑里上蹿下跳的小崽子,着实令人不悦。 “你不会连小孩子的醋都要喝罢。”穆清嘉懒洋洋地沐浴在晚风中,长发如缎,柔软地散在肩头。 “那是你的本命灵剑。”霍唯道。 “我知道剑修都嗜剑如命……”穆清嘉无奈笑道,“但我总觉得,与其挂在我腰间当摆设,像现在这样陪着少年人们,天一剑会更开心一些。” “你也是这样么?”霍唯偏头看他。 穆清嘉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然后意识到,剑与主人总是性格相似,师弟在问他是不是也如天一剑一样,爱同临皋派的少年剑修们同住。 若是从前的他,凭着他喜欢养育小崽子的性格必然想留在皋涂山当个长老之类的,但现在…… 思考这些问题时,穆清嘉怔怔地望着霍唯,目睹了师弟脸色苍白、耳尖泛红一直到双颊微粉的全过程。 霍唯在等他的答案。忐忑不安。 “想什么呢,天一剑了无牵挂,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穆清嘉轻轻靠在他肩头,“师兄不是很久以前就告诉你了么?阿唯去哪里,师兄就去哪里。” “即便浪迹天涯,居无定所?” “别说得那么悲壮。”穆清嘉笑道,“那是云游,是共赏三界大好河山。” 他蓦然又想起一事,道:“哦对了,以前昆仑山有个欺负我的仙兽,阿唯这次陪我去教训教训他罢……” 那一年皋涂山桂花盛放,弟子按照习俗埋下百坛桂花酒,待来年祭拜山神、祭拜先祖,顺便犒劳自己的五脏庙。 来年之后还有来年。 无穷无尽,周而复始,亦是永恒。 穆清嘉和霍唯也亲手埋下桂花酒。他们已经缺席了五十年,亟需补全曾经那些未尽的遗憾。 转眼秋去冬来,满山银装素裹,薄雪落在窗沿上,又被屋内的暖手笼烤化,结作晶莹的冰花。 他们在温暖的房间内对坐,一人饮酒,一人饮茶。 窗外风雪里,有两个少年郎逃掉修行,搓着手点起灯笼 。橘红的灯火在雪地上映出倒影,如同一个花花世界,永远向前转动奔跑。 雪夜中万籁俱寂,灯火幽微,暖一方天地。 穆清嘉歪斜着身子,靠在霍唯肩头睡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