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事 九清阁 著 完本 免费 仙侠奇缘 古典仙侠 仙路缥缈,清歌踏月上九天;云山万劫,一剑天光问情缘。 渡人如渡己! 一个连仙籍都没有的地府判官,做着渡人的工作,拿着最低的薪水,享受最低的福利,撩着最帅的帝君。 荣誉动态 暂无动态,打赏投票可支持作家 荣誉殿堂 最新章节 第七卷 第十二章·2020-10-10 第一卷:梨魂案第一章 第一卷:梨魂案 第一章: 孙盼隐约记得,那一日,天上日头灿灿,她正在一处山头晃荡,忽然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黑风,将她刮来了这片大雾弥漫的树林。 这里有许多与她一般的人,只是这些人有些孤僻,不大爱说话。 孙盼是个话痨,每日里若不说上几箩筐的话,她就浑身不舒服。她喜欢跟在那些人身后,絮絮叨叨,讲她生前所识之人,所历之事。 那些人大多不怎么理她,木着一张脸,漫无目的的四处飘荡。 她这般喋喋不休,活蹦乱跳,倒显得与他们有些格格不入。 这树林古怪得很,终年大雾弥漫。没有边际,没有日月更替,亦没有鸟语花香,唯有满目枯枝,凋零阴沉。 她被困在此处,日子久了,心也如脚下的泥土慢慢腐朽下来。 可是,她却没有停,也不敢停,每日里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然而,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忘记一些细节。紧接着,她又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最后,前一秒那些过往还在脑中盘旋,可话到嘴边,却忽然忘了。 生前所识之人、所历之事慢慢在她脑中消失,她惶恐过,挣扎过,逃跑过。可最后,便连这些情绪都消失了。如此这般,她终是融入了那一群麻木无知的人群。 这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孙盼已是许久未曾说话。可是,在一个也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日子。寂静无声的树林,忽然不知从何飘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孙盼一个激灵,恢复了片刻神智。她拉住一个路人,问道,“你可有听到铃声?” 那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忽然尖叫着冲进了树林深处。 孙盼不解,循着声音找到了一条小路。 小路亦笼罩在一片大雾里,看不清来路,瞧不见去路,只能看见脚下平整的黄土路上,一串清浅的脚印,只有去的却没有回的。 孙盼逆着脚印朝前走,随着叮叮当当的响声,浓重的雾气里缓缓出现两点灯光,三道人影。 那三人分明移动得极慢,却一眨眼便穿过浓雾来到她面前。打头两人一黑一白并排走着,黑的面色冷肃,白的面色和善。他们手中各握着一根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捆着一长串排列整齐的人,远远瞧着就像是一个人。 孙盼在林中游荡许久,这里的人她大多混个脸熟,可面前这二人,却面生的紧。她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也早已忘了生前对待陌生人该有的礼仪,径直问道:“瞧二位官人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往何处?” 打头两人似乎有些惊讶,皆看过来,黑面人道:“幽冥地府。” 孙盼一惊,脑中一瞬间闪过一道霹雳,“此处竟不是幽冥地府吗?” 那黑面人道:“自然不是,过了鬼门关才是地府地界。” 孙盼怔怔然看着他,喃喃道:“人死了,不都是要前往地府报到?” 黑面人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了句“并非全都如此。”便施法将她拨到一边,抬步继续朝前走。 二人走了几步,白面人回头看了眼还在发愣的孙盼,奇怪道:“这鬼好生奇怪,为何不怕咱们?” 黑面人随口道:“这林中皆是些不走正道而来的孤魂野鬼,他们大多困于心魔,不肯过鬼门关,生生错过了投胎的时机。障林不归咱们地府管,他们不怕咱们,实属正常。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复命吧,莫叫九判官久等了。” 白面人嗤笑一声,不屑道:“久等怎么了,你就这般怕她,真是没出息。” 黑面人冷笑一声,“你既这么有出息,便晚些回去吧,我先走了。”说完,竟当真撇下他,闷头加快了脚步。 “哎……”白面人见状,急忙跟上他,讪笑:“说笑而已,怎的还当真了?” 行至鬼门关,守门的两名夜叉早早便躬身迎了上来。其中一人看了看他们身后,搓了搓手,“二位无常大人,今个收获颇丰!” 白无常自怀里取出一壶酒,扔给那夜叉,笑骂道:“拿去,你这泼皮狗,鼻子倒是灵敏。” 那夜叉笑嘻嘻地打开壶塞,闻了一闻,谄笑道:“嗨,小的就等大人这一壶酒呢。”说着,便躬身退到一边,让出路来,目送他们进了鬼门关。 待他们走远了,两名夜叉才抬起身。 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夜叉犹望着他们的背影,面上满是困惑不解。 那名夜叉见他犯傻,朝他脑后猛拍了一把,“看什么呢?走,喝酒去。” 另一名夜叉犹豫了半晌,终是怯怯开了口:“大哥,方才那队鬼魂后面似乎还跟着一只鬼魂,瞧着好像没带铐子。” 那名夜叉一听,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左右瞧了瞧,低斥道:“瞧见就只当没瞧见,多做事少说话!” 另一名夜叉似懂非懂,轻轻点了点头。 察査司内,九判官正埋头赶前几日落下的案卷。白无常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大人,阎王叫您去一趟阴律司。” 九判官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问道:“何事?” 白无常只低着头,不敢看她,“下……下官不知,只说叫您去一趟。” 九判官想了一想,搁下笔,起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盯着白无常道:“为何不跟上?” 白无常愣了愣,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凡……凡间晋国滨州境内爆发瘟疫,死者无数。下官与黑无常即刻便要前往。怕是,怕是不能陪同大人前往阴律司。” 九判官狐疑地盯着他好一会儿,“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本判?” 白无常嘿嘿笑着,胡乱摆着手,“哪有哪有,下官不敢。那什么,黑无常还在鬼门关等着下官,下官这便去了。”说完,竟不等她回应,一溜烟从她身边奔了出去。 九判官走进阴律司的时候,一眼便看见堂上端坐的阎王。他此时正低头翻看着桌案上的一卷册子,神情晦暗不明。右下方的桌案坐着魏征,面上是一贯的严肃不近人情。崔珏坐在他对面,见她进来,朝她使了个眼色。 九判官微微一愣,面色如常地朝崔珏这边走了过来,心下却忍不住揣测。包含她在内,四府判官来了三个,再加上堂上的阎王,这样大的阵势,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走到崔珏旁边的位子坐下。 崔珏凑过来,朝黑白无常努了努嘴,悄声道:“鬼门关拦下的。” 九判官不明所以,悄声问道:“为何要拦下?” 崔珏待要回答,却听得魏征“啪”地一声,拍响惊堂木,“何方人士,报上名来。” 话音方落,一个怯怯的声音自墙角里响起,“民女孙盼,家住白水县,旁的……旁的就不记得了。” 九判官循声望去,发现墙角里似乎窝着一团淡薄的几乎与周围融为一体的鬼魂。她用眼神询问崔珏,崔珏却坐正了身子,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 魏征臭着脸看了九判官一眼,冷哼了一声:“崔珏,你来说。” 崔珏取出生死册,有些兴奋道:“这鬼魂方才上了孽镜台,你猜怎么着?孽镜台不知为何却毫无动静,几千年来可是头一回见呐,稀奇得很!”说着,把生死册往九判官面前一递,“你再瞧瞧这个……” 九判官狐疑地接过生死册,从头翻到尾却未见到孙盼这个名字,也惊了一跳,问道:“生死册中竟然没有她的名字,这是为何?” 魏征看向堂下的黑白无常,厉声道:“你二人还不速速将此事道来。” 黑无常偏头看了看仿佛老僧入定的白无常,无奈叹息道:“今日属下二人,自凡间返回地府途中,路过障林。这叫孙盼的鬼魂便站在路边,见了下官二人并不惧怕,反而缠住下官二人问东问西,随后还一路跟着来到鬼门关。下官本以为她到了鬼门关便会自己返回障林,也就未驱赶她。谁知,她竟跟进了鬼门关,还一路跟来了阴律司。” 九判官面色顿时阴了下来,难怪方才他们两个火烧屁股似的要逃去凡间。摆明了是想把祸甩到她头上,自己逃之夭夭。若不是崔珏及时拦下了,她今日便是有百口也无从辩驳。 她狠狠瞪了黑白无常一眼,走下座位朝着阎王一拱手,道:“既然是黑白无常带进来的,便由黑白无常送回障林,阎王意下如何?” “不可!” “不要回去!” 话音刚落,便听得堂上阎王和隐在角落的孙盼同时出了声。 那孙盼似是受了刺激,从墙角里冲出来,就往门外跑,不停地尖叫:“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黑白无常见状,赶忙追上去制住她。 九判官却不理会那方,只疑惑地看着阎王,仿佛在等他的解释。 阎王干咳了一声道:“困在障林的鬼魂,皆是不肯放下生前痴念之人。痴生障,障生魔。尔等身为地府判官,岂可放任不管?” 九判官与崔珏互看了一眼,皆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那要如何?这名叫孙盼的小鬼一看便是魂魄不全,投不了胎,不送回去,难不成还要放在地府养着?” 阎王干干一笑,好言好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孙盼既然愿意来到地府,想必是放下了生前痴念。我等何不学那西方如来佛祖,化解她的心魔,渡她去往彼岸?叫你们来,便是为了此事。” 话毕,堂下静了一静。 崔珏突然起身朝阎王拱了拱手,面色严肃地往外走,“那个,下官要押着新来的鬼魂去轮回井,不能误了时辰。” 九判官也忙不迭地起身拱手,往外走,“那个,凡间晋国滨州境内出现瘟疫,黑白无常忙不过来,下官得去搭把手……搭把手。” 那方魏征亦站起来,一本正经道:“下官亦有要事。”说罢,竟快步超过他们,当先跨出了殿门。 九判官与崔珏互看了一眼,争先恐后地挤向殿门,眼看着胜利在望。身后却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林九留下。” 这可是喊了全称啊。。 第一卷 第二章 第二章: 崔珏闻言一乐,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甩袖子,背着手悠然跨出了殿门。 九判官耷拉着头折返回来,看着阎王愁眉道:“要不您还是罚我去罚恶司做苦工吧!” 阎王一噎,黑了脸,斥道:“胡闹!” 九判官却笑着劝道:“咱们这是地府,只管死人的事,渡人的事就交给佛祖他们吧,咱们别抢了人家的饭碗。” 阎王哑口无言,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口气一软,叹气道:“罢了,那鬼魂既是你的人带进来的,便由你看着处理。”说罢,收起桌案上的案卷,一甩袖子,径直出了殿门。 九判官朝他的背影行了一礼,大声道:“下官即刻便将她送回障林。” 阎王闻言,脚下顿了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脚步飞快的走了。 待看不见人了,九判官这才慢吞吞走到孙盼面前。 孙盼见她走过来,吓得不停地尖叫,“你别过来,我是绝对不会再回那个鬼地方了” 尖厉的叫声响彻阴律司,黑白无常忙用手捂住耳朵。却不防孙盼挣脱了他们的钳制,一溜烟钻进了墙角缝隙里。 九判官忍着耳中的刺痛,来到那处墙缝,耐心劝道:“万事好商量,你先出来再说。” 孙盼却完全听不进去,仍旧尖叫个不停。 九判官耐心耗尽,手中判官笔骤然化作长鞭。尖细的鞭尾顺着墙缝钻进去紧紧缠住孙盼,一抽一提便将她从墙缝里拽了出来,提溜到眼前,威胁道:“莫再叫了,再叫本判灭了你。” 孙盼尖叫声一顿,决绝道:“尽管灭吧,我即便化为飞灰,也绝不回那鬼地方。” 她说的这般决绝,倒叫九判官有些意外。她松开孙盼,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道:“当初是你自个不愿入地府,非要去那障林,如今这又不想回去了。阴司的事,岂能容你这小鬼任性胡为?” 孙盼低着头,不敢看九判官,亦不做声。 九判官耐着性子瞧了她半晌,又缓和了语气道:“你且说说,为何不愿回去?如今这地府可没你的去处。” 孙盼抬起头,面上尽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似是努力想要记起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我便在那林中徘徊。起初我逢人便讲我生前之事,想通过这种方式不让自己忘记生前。可这林子是个怪物,它在吞噬我的记忆。一开始我只是忘记了兄长的名字,渐渐地,我连父母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现在,有些时候竟会连自己叫什么也忘了。我不愿成为林中那些无知无觉的孤魂野鬼。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还有一件事未做。判官大人,求求你,不要送我回去。” 九判官抚着手中的长鞭,道:“那林子的确会吞噬记忆,却不会吞噬魂魄。是以,你来障林之前,魂魄便是不全,即便没有林子,你的记忆也会慢慢消失,化作无知无觉的孤魂野鬼,实在与那林子不大相干。” “魂魄不全?”孙盼如遭雷击,空空的脑中却没有一丁点的记忆,这让她莫名地恐惧难过,“怎会这般?怎会这般?” 九判官自椅子上站起,慢慢踱步来到她面前,柔声劝道:“想必是你生前过得不大好,既然过得不好,又何必记起,不如早早忘了,回到障林,过个千把年的,自会有你的去处。” “去处?哈哈……大人所谓的去处便是化作那林中的一棵树吗?我不要回去!”孙盼猛然清醒过来,尖叫着转身便要钻进墙角缝里。 九判官一怔,不曾想她竟如此聪慧敏锐。 障林以魂魄的记忆心魔为食,鬼魂进入其中,记忆便会逐渐消退,待到脑中空空,连自个的名字也忘了,便会化作无知无觉的鬼魂。再过个千八百年,便会化做林中一棵树,以旁人的记忆心魔为食,如此循环不息。 可是,这与她九判官何干? “这由不得你!”她面色陡然一沉,手中长鞭化作利剑,顷刻间便刺穿孙盼肩膀。阵阵青烟冒出。 孙盼尖叫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愣着作甚?”九判官眼睛转向一旁如木鸡一般呆立的黑白无常,收回黑鞭,“还不快锁了,送回障林。” 黑白无常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取出铁链走上前套住孙盼,拉着她快速出了阴律司。 九判官收回长鞭,又化作判官笔,跟在他们身后也出了阴律司。 路过三生石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叫她。九判官回过头,便看见一个柔美地女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阎王的夫人,天界的梅花仙子。 九判官愣了一瞬,急忙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夫人。” 梅花仙子看着她身后被黑白无常拖走的孙盼,柔声道:“那鬼魂瞧着有些淡薄。” 九判官回头看了一眼道:“魂魄缺失,便会如此。” 梅花仙子收回目光,转向她,又问道:“你来地府多少年了?” 九判官抬头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遂答道:“有一千多年了。” 梅花仙子眯着眼,似是回想着什么,“我记得你刚来地府时,魂魄也似这般淡薄,与她倒是有些同病相怜。” 九判官慢慢垂下眼眸,声音无波澜,“是。” 梅花仙子见她这般,轻轻叹了一口气,“世间万物,善人有善人的去处,恶人有恶人的去处。唯独你们,孤独地游荡在这世间,却没有去处,叫人有些唏嘘。”说罢,自袖里取出一幅卷轴,接着道:“天界福禄星君手上有一本功德册,记着世间万灵的功德。功德圆满了,便会有另一番境遇。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兴许是助你寻到去处,又兴许是害你走入死路,只是看你作何抉择。” 九判官伸手接过,缓缓展开。待到看罢,眉头已是拧成了一个疙瘩,她看向梅花仙子,“夫人……这是何意?” 梅花仙子笑道,“这世间冤死者无数,替冤者伸冤也是功德一件。你莫管我是何意,你只管问问你自己,做是不做。” 九判官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许久,却是朝着梅花仙子一抱拳道:“此案卷下官收下了,先行告辞!” 黑白无常牵着孙盼慢悠悠地沿着忘川走着。 白无常看了看身后孙盼,没好气道:“吃了一鞭子,这会儿倒老实了。”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你瞧瞧方才九判官那一手,我瞧着都有些胆寒。明明就是个娇娇俏俏的小姑娘,为何出手会如此果决狠辣?” “小姑娘?”黑无常哼了一声,道:“就是这个小姑娘,凭着一己之力荡平了百年前的恶鬼作乱,你莫小瞧了她。” 白无常叹了一口气,目露怀念,“想当年她初来地府,白白净净,声音柔柔细细,煞是可爱。可如今,行事越发刚强冷情,越发不讲道理。也不晓得往后能不能嫁得出去?” 黑无常点了点头,“可不是,这地府当值的地仙大多是怕了她,这天界的仙君又大多喜欢温柔贤淑的,而四海龙君……” “呵……我的婚事倒叫二位操碎了心。” 黑白无常猛然一惊,冷汗霎时爬满脊背。他们对视一眼,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九判官施施然便站在他们身后,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下官不敢!” 九判官冷哼一声,吩咐道:“白无常,你将孙盼押去察査司看管好,莫叫她乱跑。黑无常随我去凡间。” 第一卷 第三章 第三章: 那日过后,九判官便忙得连续十几日未见踪影,黑白无常亦是每日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 孙盼安安分分在察査司呆了几日,便渐渐没了耐心。 这一日,她实在无聊得紧,便大着胆子来到门口向外张望。 因这段时日,凡间爆发了瘟疫,地府鬼魂数量猛然暴涨,放眼望去,忘川河畔,到处都是鬼影,熙熙攘攘的,宛如人间街市。 孙盼最喜热闹,便趁着两名鬼差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沿着忘川河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路过三生石时,恰好看见一个妇人正对着三生石抹泪。她头上松松别着一只簪子将掉未掉。孙盼走过去好心提醒她,“夫人,您的簪子要掉了。” 那妇人愣了愣,转过身,抬手取下簪子,摊在掌心,含泪笑道:“这梨花玉簪,是我夫君亲手做的。成色虽不算好,做工也不算精细,可在众多首饰中我唯独喜爱这一只,许是戴的久了,这簪子有了灵性,便随我来到地府。只是可怜我那夫君……” “梨花玉簪?”孙盼紧紧盯着那嵌在簪头雪白色的梨花,耳中那妇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一阵一阵的呼啸声。眼前突然出现一副奇怪的景象,一丛丛一簇簇梨花开满山头,洁白的花瓣满天飘洒,如白云轻飘,如雪花漫洒。一个人静静站在其中,将手伸向前方,手心里摊着一只木头做的梨花簪。 “孙盼,孙盼!”一个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孙盼茫茫然转过头,正看见一脸焦灼的白无常朝她这边跑来。 她登时惊醒过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人只是想出来转转,并不是想逃跑。” 白无常满肚子气,看见她这幅可怜兮兮的模样,气不免消去了一半,可还是忍不住埋怨一番,“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吗?不要乱跑。若是碰见九判官,不免又要挨一顿鞭子,还连累我,快快起来,随我回去。” 许是那日的鞭子太过疼痛,孙盼肩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赶忙站起身,紧紧跟上白无常。二人前脚刚进殿门,九判官后脚便走了进来。 白无常面上一阵紧张,胡乱行了一礼,便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九判官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睛却盯着孙盼,似笑非笑。 孙盼被盯得浑身发麻,过了许久,才怯怯开口:“判官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小人?” 九判官勾了勾唇角,“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盼浑身一颤,咬着嘴唇半晌不语。 九判官笑了笑,取出判官笔,在手指上转了个圈,看着她不语。 孙盼浑身颤地越发厉害,哆哆嗦嗦地道:“民女……民女生前事已是忘了差不多,只隐约记得……记得家中有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兄长。死后的事,我也是刚刚想起一些。只记得尸身被抛在一处满是梨树的山头,我便也随着来到那处山头。记得那日,好像是傍晚时分,晚霞映红了整座山头。一个打柴的樵夫刚好路过,发现了我。兴许是见我曝尸野外,分外可怜,便为我换上新衣,用新鲜梨木做了一只梨花簪,将我乱糟糟的头发挽起。最后将我葬在了一棵梨树下,用随身携带的劣酒和两块南瓜饼祭拜了我。” “哦……”九判官饶有兴致的撑起下巴,“莫非之前你说的未尽之事便是报答他的埋葬之恩?” 孙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若是如此,便去把这恩给还了。他拢共为你做了三件事,你便也还他三件事,这才公平。”九判官一拍桌子,这事就这么拍板了。 孙盼一愕,总觉这事决定的有些仓促,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见九判官一双乌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她心中颤了一颤,立即闭了嘴。 凡间,勾栏院,孙盼看着面前这栋灯火辉煌的小楼,耳朵里听着自楼里传出不堪入耳的****,不由拽了拽九判官衣袖,小声道:“判官大人,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里是……” “没来错!”九判官却不看她,眼睛紧盯大门入口,声音毋庸置疑。 孙盼怏怏地“哦”了一声,也转头看向大门入口。 过了好一会儿,孙盼没了耐心,刚要开口,却听得九判官道:“来了。” 话音落,门里果然走出了一群人,当中一个年轻人满面酡红,左拥右抱。门前坐着的小厮赶忙站起身,自那一堆莺莺燕燕里接过那年轻人,抱上了一旁的马车。 肥硕的老鸨恋恋不舍地挥舞着帕子,冲着远去的马车娇声喊道:“伯爷,您慢走,记得明日再来啊!” 孙盼瞪大了眼珠子,指着那个人,只觉得满心荒唐,“不会……就是那个人吧?” 九判官却一拽她的胳膊,“错不了,快跟上去,按本判说的去做。记住天亮之前必须回到地府,莫想着逃跑,你身上有本判设的追魂咒,无论你逃去何方本判都能找到你。” 孙盼向前踉跄了一步,再回头,九判官已不在了。她跺了跺脚,怀着满心的疑虑,嘟囔道:“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纨绔?” 马车沿着宽大的大街行了一会儿,便拐进了一个巷子。借着月光,可以看见,这整个巷子只有一户人家,富贵气派的让人艳羡不已。 不远处的巷子中央,有一扇宽大宏伟的门。门两侧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三个大字,“安阳伯”。这个时候,已是深夜,可大门口却是密密麻麻站满了丫鬟婆子。 马车停下,小厮背着那年轻人下了马车,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便都一哄而上,打扇的打扇,擦汗的擦汗,递水的递水。背着年轻人的小厮被挤得东倒西歪,险些跌倒。 当中一个衣着讲究显见是个领头的婆子,见底下这些人完全没个章法,便大声斥道:“让出一条道来,先让伯爷进屋。” 那些丫鬟婆子当即让出道,小厮背着年轻人很快进了屋,将将把他放在床上,便听得屋外传来木头杵地的声音。 那衣着讲究的婆子一听,急忙迎出屋外,“哎呦喂,老太君,这半晚上,您怎么过来了?当心您的身子!” 老太君通身华贵,气度不凡,声音中气十足,“那孽障回来了?” 那婆子忙连声回道:“回来了,回来了,现在已经安置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下吧。” 老太君显见是气狠了,手中龙头拐杖大力地杵着地,发出“咚咚”的声音,“我怎么就教出来这么个孽障来,叫我老婆子死后如何面见乔家列祖列宗?” 那婆子连忙替老太君顺着气,柔声安慰道:“眼下侯爷还小,不懂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您再慢慢教他。” 老太君闻得此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由那婆子搀着出了屋子。 屋内总算安静了,孙盼来到床前,低头看那年轻人。这人行事虽荒唐了些,但样貌却生得一等一的好。难怪勾栏院里的姐儿们,见了他都疯了一样的贴上去。多金又好看又肯一掷千金的公子哥,谁不为之疯狂。 她正这般乱七八糟地想着,不妨那年轻人突然面向外翻了个身,且怔怔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那年轻人楞了一下,呼的一下坐起了身。 孙盼亦是一愣,退后一步,有些不知所措,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才不会显得突兀时,迎面却飞过来一个玉枕头。她吓得愣住了,躲也不躲,那玉枕便径直穿过她脑袋,落在了身后的石板地上,化作瀣粉。 年轻人傻傻地看着一地的碎片,半晌,大叫一声,“鬼啊……”便跳下床,撞开房门哇哇呀呀怪叫着跑了。 孙盼杵在原地,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人胆子也忒小了些。” 悻悻然回到察査司,孙盼没料到九判官正坐在察査司的桌案后,埋头写着什么。见她回来,头也不抬,淡淡问道:“怎么样?说上话了吗?” 孙盼摇了摇头,“未曾。” 九判官手中的笔顿了顿,抬头笑道:“无妨,今晚要说上话才好。” 那笑容分明和蔼可亲的很,孙盼浑身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九判官满意地微一颔首,道了声“好”便又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待九判官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孙盼觑着她面上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那人是谁?” 九判将笔放进笔洗里涮了涮,又放进了笔筒,才道:“乔显,乔家现在的家主,年方二十有二,承袭了祖上传下来的爵位,是为安阳伯。乔家祖上靠铁矿发家,发展至今,已有百年。家中产业遍布全国各地,金银财宝更是数之不尽,可用……”她顿了顿,凝眉想了一想,“可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是皇帝的钱罐子,亦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孙盼张大了口,愣了半晌,有些犯难,“乔显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定是什么都不缺,我一个魂魄不全的残障人士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九判官抬起头,意味不明地一笑,“非也,有钱人也有缺的东西,你自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第一卷 第四章 第四章: 当晚,孙盼又来到那处勾栏院,因为时间尚早,她便隐在勾栏院对面的茶棚下偷听那些茶客讲话。 他们的谈话涉猎广泛,从皇宫里的娘娘讲到朝堂上的官员又讲到边疆的战事,可谓是五花八门,杂乱不堪。 她听得百无聊赖,正想离开,却忽然听到有人提起乔家。 孙盼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个老头,“说到这乔家,虽有泼天富贵,却有一个要命的不足之症,亦是死症,诸公可知是何症?” 周围人纷纷问道:“是何死症?你就别兜圈子了,直接说吧。” 那老头环视一周,捋了捋胡须,道:“子嗣将绝,泼天富贵无人可继。” 话音方落,便有人驳斥道:“乔家高门大府,子嗣的事岂会告诉你个糟老头子,莫在此造谣生事,搬弄口舌。” 那老头摇了摇头,“乔家承袭安阳伯已有五代人,每一代人皆活不过而立之年。且诸公世辈皆是京城人士,可曾听说过安阳伯有兄弟姐妹?怕是连个庶出的都没有吧。诸公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难道这不是子嗣将绝之兆?” 那人似是想到了这一节,面上有些不大自然,却还嘴硬道:“你对此事如此笃定,想必是知道些内情,何不讲出来叫大家听听,是真是假,大家伙自有评判。” 老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了看周边渐渐围上来的人群,故作神秘道:“诸公皆知,乔家的富贵是自铁矿而起,可这铁矿本身便是受了诅咒,相传,掌管铁矿的上一个主人家,便是全家都死绝了。” 那人摆了摆手,嗤笑道:“你这老头惯会胡言乱语,我倒是问你,既是受了诅咒,那乔家过了百年为何还能在京城屹立不倒,长盛不衰?” 那老头笑了笑道:“你没听过盛极必衰吗?这一辈的安阳伯乔显,甫一出生,便克死爹娘。你再瞧瞧他那个混账德行,整日里眠花宿柳、游手好闲、不思上进。若不是乔老太君苦苦支撑,你道乔家还能屹立不倒?” 恰此此时,长街那头传来一阵马蹄声,众茶客望了过去,其中一位暧昧地笑道:“瞧,说曹操曹操到。” 孙盼赶忙走出茶棚,缀在乔显身后进了勾栏院。 老鸨看见乔显,笑容满面地迎上来,亲自领着他来到二楼厢房。孙盼紧随其后进入,守住门口,现了身,这次她不等乔显有反应,直接道:“小女子找公子有话……”话未说完,便听得哐啷一声。 孙盼惊愕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懊恼地看着破了个大洞的窗户,呼啦啦地钻着冷风。 这家伙竟然跳窗了,哎……光守着门了,却忘了窗户。 孙盼灰溜溜回到地府,便是连察査司也不敢进了,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做贼似的盯着门口。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她径直来到乔府。 乔显在勾栏院喝花酒摔断了腿的消息在今个白天已是传遍了整个京城。来探病实则瞧笑话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一直持续到晚间。说出的安慰话也是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孙盼瞧着乔显越来越灰败的脸,不免有些同情他。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位探病者,她刚要现身,乔老太君却来了,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大道理,后又心啊肝的哭了一场,这才离去。 乔显明显松了一口气,刚要闭上眼。忽觉一股熟悉的阴冷气息萦绕而来。一睁眼,便瞧见孙盼正悬在他上方,与他眼对眼,鼻对鼻。 孙盼冷飕飕一笑,颇有点咬牙切齿,“就没见过你这般能折腾的,话未说完便跑。现在摔断了腿,跑不了了吧……” 话音未落,便听“噶”的一声,乔显倒抽了一口气,晕了过去。 孙盼极是无奈,却又不敢回地府,只得守在他床畔。 等到后半夜,乔显总算慢慢转醒。 孙盼高兴地来到他窗前,却见他猛地自床上坐起,啪的一下,将一张符纸拍到了她的脑门上,“哈哈哈,恶鬼,这下你还不灰飞烟灭?哈哈……” 孙盼慢腾腾取下符纸,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递给乔显。 乔显笑声噎在喉间,眼一闭,“噶”的一声,又要晕过去。 孙盼眼疾手快,及时捉住他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责怪道:“我又不是恶鬼,这符纸对我没用。我来找你,又不是要害你,只是为了报恩,了我心愿罢了。” 乔显满头大汗,死死闭着眼,抖着嗓子道:“既是来报恩,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吓我?” 孙盼气结,“我何时吓你了?” 乔显睁开一只眼,看了孙盼一下,又急忙闭上,“你这黑乎乎的一团影子,连脸都没有,难道还不吓人?” “黑乎乎的影子?我分明……”孙盼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诧异,可想到这也许是九判官有意为之,为的便是不暴露身份,便故意道:“我若露了真面目,你岂不是要吓死。” 乔显一听,果然浑身颤抖的越发厉害。 孙盼嘿嘿一笑,一扫之前的郁闷,语气也温和了些,“我叫孙盼,生前住在白水县。死后被人抛尸山头,一个樵夫上山打柴,见我可怜,便将我葬了,那个樵夫便是你的前世。我死后,魂魄不全,生前事几乎忘了干净,在地府只能做个无主孤魂,无法投胎转世。九判官说我生前过得不好,死后才会这般凄惨。可是你的前世却免我死后曝尸荒野,免受日晒雨淋之苦,我心中甚是感激,便将此恩记了下来。我若是有来世,便嫁了你,一辈子侍奉你。可我是个没来世的孤魂野鬼,只能以此种方式来报答你,你便将就着接受吧。我知你家中富贵,什么都不缺,但我还是要应允你三件事。你想好了再说,万不可信口开河。” 乔显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他看着眼前一团黑影,迟疑着轻轻道:“你做了多久的孤魂野鬼?” 孙盼歪着头想了半天,却摇了摇头,“不知道,兴许是十年,百年,亦或者千年。” 乔显眼中一黯,嘴角带着几分嘲意,“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孤独鬼。” “也是?”孙盼愕然,“你也很孤单吗?不对啊,你日日左拥右抱,前呼后拥又怎会孤单呢?” 乔显垂下眼眸,却不回答,只淡淡一笑,“你方才应允我的事,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孙盼眼中一亮,“你是否想到要我做什么了?快说,快说。” 乔显点了点头,没好气道:“你先放我下来,地府的鬼莫不是都如你这般,上赶着要报恩,不答应还不成。” 孙盼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并非都如我这般。”她想到了九判官,“他们会直接替你做决定,管你是否答应,不答应便打到你答应为止,我这般算是比较温和的了。” 乔显脸白了白,赶忙坐正了身子,颤声道:“那,咱们还是快点说说报恩的事吧。” 他想了一会儿,面上渐渐露出一些不自在,声音也低了下去,“第一,我想要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至于第二,第三我还未想到,待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父母双亲兄弟姐妹?”孙盼很是惊诧,惊诧于他这样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想要的东西竟会如此简单。随即又想起那些茶客们说的话,心下有些明白,对于旁人是简单,对于他却是极为奢侈。孙盼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你父母双亲怕是早已投胎转世,至于兄弟姐妹,那更是没有……” “我知道!”乔显勾着唇角,开口打断她,“我只是想要一个梦亦或是一场幻境,让我醒来后每每想起便会很幸福。” 孙盼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许久才道了声“好”,便离开了。 回到察查司时,孙盼心情有些失落。她问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的九判官,“我父母兄长是不是早已投胎转世了?” 九判官头也不抬,淡淡道:“大概吧!” 孙盼又问:“若是连我都忘了他们,这世间会不会便没人记得他们了。” 九判官抬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怎会,生死册记得。” 孙盼一怔,随即又是轻轻一笑,“我真是庸人自扰。”顿了顿,又问道:“判官大人,你还记得你父母亲人吗?” 九判官手中的笔停滞一瞬,复又快速游走纸上,“忘了!” 孙盼叹了一口气,“乔显想要一场梦幻,一场有父母双亲兄弟姐妹的梦幻。” “哦?”九判官搁下笔,抬头看向孙盼,意味不明道:“然后呢?” “生死册。”提这样的要求,孙盼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见九判官定定看着自己,她的声音不免就低了下去,“生死册上不是记录着许多人的生前,这其中肯定有父慈母爱,兄友弟恭。” 九判官呵呵一笑,自旁边随意取出一个卷轴丢了过去,“你看这个如何?” “这是……”孙盼接过,打开后快速看了一遍,“这个前半部分很好,后半部分却有些……”她抬头看了看九判官,她手中判官笔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黑鞭,孙盼便觉得肩头莫名一痛,快速道:“这个非常好!” 九判官将黑鞭变回判官笔,宛然一笑,“很好!” 第一卷 第五章 第五章: 乔显伤了腿,无法去勾栏院。便被乔老太君日日拘在府中学习看账,这于他无异于受酷刑。 这日晚间,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账房先生。乔显满身疲惫地靠坐在床头,刚刚眯了眼,耳边忽地刮过一阵阴风,乔显眼睛都懒得睁,道:“我困了,有什么话,明个再说。” 孙盼飘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肩膀,摇了摇,“你先别睡,我带你去见父母兄长。” 乔显霍地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眼发亮地看着孙盼,“真的?”说着,便要去取床畔的拐杖“怎么去?要备马车吗?” 孙盼按住他,“你不必起身,只管躺着便好。” 乔显楞了一下,笑了笑,乖乖躺下,“这样可以了吗?” 孙盼看着他这般乖巧,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声音也不由柔了些,“你睡吧,睡着了便能见到他们了,睡吧!” 她的声音似乎有魔力,乔显不过一盏茶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着了?”九判官在她身后现身,看着床上的乔显,“长得倒是不错,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孙盼疑惑回头 “一幅短命相……”九判官道。 “短命相?他真的活不过三十吗?”孙盼目露怜悯,不忍道:“这孩子行事虽荒唐,但本性良善,也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打破天命。” “天命难违,除非……”九判官转向孙盼,“解铃还须系铃人。” 孙盼一愣,心中生出几分怪异,本能地对这句话有些抗拒。她转过脸看向床上的乔显,岔开话题,“他睡着了,现在怎么办?” 九判官撇了撇嘴,淡淡道:“我会抽走他的魂魄,进入玄天镜,你需得看好他肉身,莫叫旁的孤魂野鬼占了去。” “梨儿,梨儿,醒醒,醒醒,怎的在这里睡着了,当心受凉。”谁的声音,这么轻柔,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田。 乔显睁眼,入目便是一张温柔含笑的脸。她身后梨花霏霏如雪,却比不得她面上笑靥,暖意融融。 “娘~”软软糯糯的童音自他口中发出。 乔显惊了一惊,这梨儿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 梨儿迷蒙地坐起身,伸手抓过妇人的手,贴在颊上。妇人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面颊,又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这……便是母亲的手?如此温暖柔软!乔显惊得呆住了,一瞬间竟是动也不敢动,仿佛一动这般温暖的触觉便会消散,他的梦幻便会醒来。 女娃似未睡醒,闭着眼慢慢偎进妇人怀里。一抹馨香扑鼻而来,不似他在勾栏院惯闻的脂粉味,也不似祖母身上上好的檀香。这气味说不出的香甜,似是刚出锅抹了蜂蜜的牛乳馒头,又似萦绕鼻尖清清凉凉的梨花香。 乔显的眼睛忽然便有些酸痛。 那妇人理了理梨儿额前碎发,柔声道:“年前酿的梨花白今个要装坛封口,你可愿随娘亲去瞧瞧。” 梨儿自妇人怀里抬起头,声音带了几分未醒的朦胧,“梨儿愿随娘亲前往。” 那妇人牵着她的手,将她从石阶上拉起,扶着她站稳。 梨儿刚迈出一步,却一个趔趄向前栽去。那妇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柔声道:“莫急,你父亲说了,要等咱们小梨儿到了才会装坛。”说完,眼睛落在她腿上,眼眶却微微泛起了红。 乔显亦是震惊地低下头,看着梨儿的小短腿,心中满是可惜,不曾想这个小女娃,竟是跛脚。 妇人重新牵起梨儿的手,这一次,她们走得极慢极慢。即便如此,梨儿还是走得甚不自在,眼睛时不时左右看看,莹白的脸颊也渐渐地红了起来。果然,她走了没一会儿,便又停了脚步,晃了晃妇人的手臂,撒娇道:“娘亲,梨儿累了,你抱着梨儿可好?” 那妇人闻言,微微一愣,矮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你瞧,汗都未出,如何是累了,你又骗娘亲。” 女童闻言,低下了头。 那妇人虽笑着,可离得近了,乔显分明瞧见那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她静静看梨儿,轻声问:“梨儿可是觉得自己走路与旁人不大一样?” 梨儿看了看左右,乖乖地点了点头。 妇人握住她双手,认真问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梨儿疑惑地看着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妇人轻轻一笑,盈盈如晒足了阳光的清泉,温暖动人。她抬指轻点梨儿鼻头,柔声道:“那是因为我们梨儿是仙女下凡,天上的仙女都是这般走路。所以,梨儿不要难过。” 梨儿抬起头看着妇人,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满天星辰,“真的?” 那妇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乔显不觉好笑,这谎话说得漏洞百出,偏偏这可怜的女娃还当真信了。然而,笑意还未显现脸上,便消散不见。罢了,谎话虽拙劣,能哄的这女娃开心,倒也不差。 “小梨儿,夫人。”忽然,前方一阵风似的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汉子在她们面前站定,温柔地看了夫妇人一眼,便弯下腰,笑眯眯地问梨儿:“梨儿,咱们骑大马,好么?” 梨儿咯咯笑着张开双臂,那汉子一把将她抱起搁置在肩膀上,捉着她两条手臂便朝前奔去,嘴里大声喊着:“嘚……架……” 乔显吓了一跳,紧紧握着汉子的手。他想起小时候,奶娘带他去江上看龙舟赛。 那日,江边聚满了观看赛龙舟的人。乔显坐在巨大的画舫里,看着江边许多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子,好奇地问奶娘:“那些孩子为何要骑在父亲的脖子上。” 奶娘似乎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过了好半晌,才温声道:“因为那些孩子没福气,坐不了画舫,只能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少爷不必太过在意。” 他听罢,极轻蔑地笑了笑,道了句“穷酸鬼。”便转过头去,眼角余光里,奶娘偷偷取出帕子,悄悄地蘸了蘸眼角。乔显微微一愣,转过眼,再看装潢华贵的画舫,又看了看江边一对对有说有笑的父子,忽然觉得这画舫里艳丽的花纹和华丽的装饰透着一股说不出冰冷和孤寂。 这一番滋味,每每想起,都不免要伤怀一把。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父亲自裁前能看他一眼,兴许看到他酷似母亲的容颜,便不会狠心抛下他。 然而,软弱了一辈子的父亲,这一回却决绝地义无反顾。 乔显心头抑制不住地泛起疼痛,而女娃特有的清脆笑声适时传入耳中,似一缕暖风,轻轻吹散他心中雾霭,抚平心中伤痛。 好在尚有机会得偿所愿,不是吗? “哥哥!哥哥!”梨儿咯咯的笑声在看见前方树下立着的玄衣少年时停了下来。 那少年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扬眉一笑。端的是眉目如画,清雅出尘。 梨儿扭动着身子,急切对汉子道:“爹爹,快放梨儿下来。” 那汉子闻言,撇了撇嘴,不满地嘟囔:“那小子有爹爹这么玉树临风吗?见了他就不要爹爹了。”尽管嘴上这么说着,手上还是将她放了下来。 梨儿脚一沾地,便跌跌撞撞的地跑了起来。那少年面色一变,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接住她向前冲的身子,一把抱起,亲了亲她粉嫩的脸颊,心有余悸道:“梨儿,莫跑了,哥哥过来便是。” “哥哥,今日街上有何趣事?”梨儿双手攀着少年的脖子,急切问道。 少年眉眼一弯,笑道:“今个,城里的舞坊在街上摆了擂台。” 梨儿闻言,双眸一亮,欢喜道:“鹦鹉姐姐可参加了?” “嗯,参加了。” “跳的什么舞?” “回旋舞。” “可有夺魁?” “自然。” 女娃便嘻嘻笑了起来。 这时有家仆过来,问酒已封装好,埋在何处。 那汉子搔搔头,看向那妇人,妇人微笑看向梨儿,“梨儿,埋在何处好呢?” 梨儿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一本正经道:“院中梨花开得甚好,不如就埋在树下?” 一行人顺着原路折返回去,一路上便听得梨儿兴奋的问着哥哥这样那样稀奇古怪的问题: “听说城西有异人可与鸟儿对话,可是真的?” “真的。” “城东醉舞坊来了个胡人女子,一口气能转两百多个圈,可有此事?” “额……实际上能转二百零八个。” “城北有个画匠,画出的画能动,哥哥会吗?” “嗯……哪天画给小梨儿看。” “我在院中时常看到空中有各色的鸟儿在飞,但是瞧着又不像,为何不是鸟儿却能在空中飞?” “那是纸鸢,由一根线连在手中,拉着线迎着风跑,它便能飞起来。” 女童眼眸发亮,抚掌道:“好神奇啊,哥哥,我也想要放纸鸢。” 四周蓦然一静。 那妇人面色白了白,猛然转过身,捂着嘴。那汉子看着妇人,眼神暗了暗,忽然怅然一叹,哀怨道:“爹爹也有问题想问哥哥,为何小梨儿喜欢哥哥胜过爹爹?” 妇人赶忙试了试泪水,笑嗔道:“老不休,谁叫你少年时不读书,被人一问便跟个红脸木头一般三不知。” 梨儿“噗嗤”一声,当先在少年郎怀里笑了起来。少年郎亦忍俊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汉子脸涨得通红,气恼地瞪了那妇人一眼,也跟着大伙哈哈大笑起来。 第一卷 第六章 第六章: 乔显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忽觉眼前一黑,便发觉有人不停地摇晃自己。他心生烦腻,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浑身绵软,便连张嘴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他努力将眼撑开一条缝,眼前是一团黑影,而他正伏在那一团黑影上,在空中翻转腾挪甩来甩去。 乔显闭了闭眼,攒足了些力气,虚弱地开了口,声若蚊呐:“你且慢些,我要吐了。” 孙盼微微一诧,回头看了一眼,“就快好了,你且忍忍。我将这三只小鬼赶跑了,便放你下来。” 这三只小鬼在乔显离魂不久便似闻到肉味的苍蝇一般寻了上来。孙盼起先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然而三只小鬼却狡猾得很,两只与她缠斗,另一只则趁机要上乔显的身。为避免分心,她只得将乔显背在身后继续与它们周旋。 随着时间的流失,孙盼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三只小鬼仿佛意识到她的虚弱,对她的攻击越发凌厉起来。孙盼承受不住这般急攻,跌落地面,却还是下意识将乔显护在身后,边打边退至墙角。 临近天亮,三只小鬼却并不打算收手,对她的攻击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孙盼死命苦撑,却终是力气耗尽,瘫软在地。三个小鬼对视一眼,齐齐朝她攻了过来。恰在这时,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根黑鞭,如灵剑一般削断了伸向她的鬼爪。 三只小鬼尖叫着向窗外逃去,还未到窗前,便被黑鞭贯穿,化作飞灰,消散在空中。 九判官收起黑鞭,看了看她身后早已晕过去的乔显,面无表情道:“你对他倒是仗义。”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将手覆上她头顶。 孙盼顿觉有一股灵力自头顶灌下,手脚慢慢有了力气。她挣扎着跪倒在地,“方才多谢判官大人相救。” 九判官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消失在了房内。 此后十来日,乔显在床上躺着一动也不动。这可吓坏了乔老太君,哭了一场又一场,只道是她的儿啊,平日逛花楼,熬坏了身子,只不过摔断了腿,却生生拖成了重病。 乔显心中亦是憋闷,可苦于口不能言,唯有呕在心里,几欲吐血,面色便越发铁青。这让乔老太君越发忧心,自己的孙子怕也会像他的祖父父亲那般短命,便哭得越发伤心了。 这日夜间,乔府底下几个大掌柜来府中交账本,顺带探望乔显。临走时,一位年长的掌柜假托有事要与乔老太君商量,便留了下来。 那掌柜先与乔老太君随便说了手头上的生意,到了最后,话锋却忽然一转,“伯爷是老奴瞧着长大的,他此番病的凶险,老奴着实心痛,老太君莫要太过伤心,乔家还要依靠您。” 此人自乔老太君接管乔家以来,便在她手下做事,颇得乔老太君信任。听他问起,一直以来的担心、压抑,似乎找到了宣泄口。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哀声道:“显儿要是去了,我老婆子还守着这乔家有何用?还不如也将我这条老命带去,免得再受此折磨。” “老太君切莫如此说,兴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老掌柜道。 老太君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那老掌柜笑着继续道:“我乡下表舅家有个外甥,打一出生便患上了咳症。因表舅家就这一个儿子,便分外爱惜,打能走路了便带着四处求医。可是,所有的大夫把过脉后都道是胎里面带出来的咳症,治不好了。表舅却不信,每年农闲,仍旧带他外出寻医。这一寻就寻了十几载。直到我那外甥十九岁了,咳症越发严重,眼见是活不成了。表舅这才作罢,带着外甥回了家。过了一段时日,花钱从外地买了一个黄花大闺女,为他办了亲事,心想着能留个后也是好的。没想到,成亲的第二日,我那外甥却突然不咳了。现今已过了六年,身子不但越发好了,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真是奇了!” “真有此事?”乔老太君惊奇道。 “千真万确。”那老掌柜笑道:“老太君若是不信,老奴即刻便写信回去叫我那外甥赶来京城,给您磕头。” 老太君沉吟许久,却道:“那倒不必,你表舅可有说这是为何?” 老掌柜道:“外甥身体渐好后,表舅便催着他们夫妇二人去庙里还愿,说是菩萨显灵了,定要多捐些香油钱。说来也巧了,那日庙里正好来了位高僧,见了我那外甥媳妇,便啧啧称奇,说如此厚福之人委实难得。外甥回来后便将此话说与表舅,表舅当即便明了。只因外甥媳妇将她的福气传到了我外甥身上,这才救了他一命。” “原来如此。”老太君点点头,目光若有所思。 老掌柜偷偷觑了乔老太君一眼,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吗,若是为伯爷寻一个厚福之人,想必伯爷定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子嗣昌隆。”说着,又抬头瞧了瞧老太君,见她面上微有松动,便又继续道:“前日,老奴带着家中孙女去庙里捐香油,顺便求个平安。谁知,那主持却死活不肯给平安符。只道是我那孙女是厚福之人,不仅能福佑家人,还能旺夫兴家、儿女昌隆。若再求取平安符,不免有些贪心不足。” 话未挑明,可意思再明显不过。 乔老太君并未老糊涂,哪里不明白他打得什么主意。可转念一想,万一这诅咒真的因此破解,娶个下人为妻又有何妨。即便是破不了诅咒,能为显儿诞下子嗣也是好的。打定主意,乔老太君不再犹豫,便开口问道:“你那孙女年方……” “放你的狗屁!”谁知这时,在床上躺着的乔显竟一咕噜翻坐起来,拿起手边的药碗便朝着老掌柜砸了过去,怒喝道:“痴心妄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本少爷就算绝了后,也不娶你家孙女。” 因久病无力,药碗飞到半途便落了地,发出哐啷一声巨响。那老掌柜当先回过神来,道了声告辞,便灰溜溜的跑了。 乔老太君看着乔显,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把搂过他,心啊肝啊的大哭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乔老太君离开,孙盼在乔显床前现身,突然问道:“你今年也二十二了,为何不娶妻生子,全了她老人家的心愿?” 乔显淡淡瞥了她一眼吐出一句话,“关你何事?” “嘁……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我是同情你祖母,那么大的一把年纪,还要日日操劳。” 乔显目中闪过一丝愧疚,“我家的事,没表面那么简单,你不清楚,便莫要掺和。” 孙盼点点头,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径直问道:“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么?” 乔显扬眉笑了笑,“跟前一次一样,一场梦幻。” 孙盼微微一愣,面色有些复杂,“你这人倒是怪得很,做梦做上瘾了。”随即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怎么与九判官预料的一样啊。” 乔显平躺在床上,安然闭上眼,“短命之人,谈何娶妻,莫连累无辜之人。” 孙盼闻言,怔了怔,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想到自个,便又闭了嘴。 再次睁开眼,乔显发现,这一次,他并未附在梨儿身上,而是化作了梨园中的一缕幽魂。 今个梨园里,搭了戏台,台上青衣水袖轻舞,期期艾艾地唱着缱绻绵柔的情思。台下坐了好多妇孺,各个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只是心思似乎不在台子上,而是放在了距离台子最近的主位上。 梨儿长大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亭亭玉立、娇媚动人。她坐姿端正大方,笑容文雅得体,就像他书房多宝阁上摆着的精致的瓷娃娃。 乔显飘到她正前方,却见她秀气的鼻头沁出几滴汗珠,双手亦是紧紧握在一起,凸起的指节微微泛着白。 “嗤……明明就是个小女娃,却偏要学那妇人的做派,迂腐。”乔显伸指点了点她鼻头,嗤笑道。 一曲终了,贵妇们纷纷起身向母亲道别。那些好奇的、鄙夷的、嫌弃的、算计的目光终于消失。梨儿微不可觉的呼出一口气,与母亲一道送别这些贵妇后。便辞别了母亲,扶着婢女的手一瘸一拐回了自己的闺阁。 行至半路,忽觉一直捏在手中的帕子没了踪影,梨儿又吩咐婢女扶着自己折返回去。 刚至梨园门口,却听见父亲暴怒的声音自园内传出,“那帮老虔婆,竟这样看低梨儿,明日便断了与他们的生意来往。” “夫君,莫冲动,做父母的谁不愿儿女好。更何况咱们梨儿还是这般模样,你也莫要怨怪她们。我只恨自己今个做下这等糊涂事,将梨儿至于这般难堪境地。她虽不说,但我知她心中必是难过极了,我实在不配为人母……”母亲说完,便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将母亲揽进怀中,“我知你心中焦急,我又何尝不是。惟愿此世,有人能真心待梨儿,即便奉上我全部家产,也是愿意的。” 乔显走到梨儿面前,不期然看到她眼中的悲伤和愧疚,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心中突然很希望,这一刻,自己若是真实存在于她的世界,就好了。 梨儿垂头在院外站了许久,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松开婢女的手,缓缓走了回去。 几日后,哥哥自书院回到府中,只道是约了同窗游湖,特意回府一趟,好接了妹妹一同前去。 梨儿为不让父母担心,欣然与哥哥同往。 游完了湖,哥哥又带着梨儿来到一座环境优雅的酒楼,要了二楼雅间。 酒菜吃到一半,忽闻旁边雅间传出一阵讥笑声,夹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们听说了吗?那家老爷为了将自己的跛脚女儿嫁出去,又出新招了。” “什么招?什么招?” 那人故意停顿片刻,大笑道:“便是以全部家产做嫁妆,寻找真心人。” 那人话音一落,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道:“听说他家有良田万顷,大大小小的商铺更是遍布了全国,更要紧的,他家有铁矿。” “既如此,王兄何不尊了父母意,娶了回去,再纳几房美妾,钱财美人皆得,岂不美哉。” “我也是这般想,可那跛脚婆娘忒狡诈,提了个条件,便是成亲头三年不准纳妾。哎……虽有无数家产做嫁妆,可要我整日对着丑妇,即便锦衣穿在身上也成了罗网,玉食含在口中也成了糟糠。不如娶个娇花似的美人,日日风流快活的好。” 乔显心中恼恨此人口无遮拦,本想飘过去瞧瞧。 却听得“啪”的一声,哥哥将茶碗重重摔在桌子上,铁青着脸便要冲到隔壁找那说话之人算账。 梨儿见势,忙起身拦下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哥哥心疼地看着梨儿,明明是这般倾城颜色,却被传作丑妇,不知前世犯了谁的孽,今生要遭此劫难。 “王兄此言差矣。”正僵持间,隔壁雅间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在下听闻那位小姐虽有腿疾,但端庄贤淑,知书达礼,心底纯善。古语有云娶妻当娶贤,需知娇花再美,终有一败,德行俱佳,方是长久之道。” 话音一落,众人先是一静,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取笑那说话之人。 “杜兄莫不是瞧上了那跛子,跛子配穷小子,倒也般配,哈哈……” “正好可以做个倒插门,杜兄也不必日日替人写信赚取辛苦钱了。” 那人也不恼,只苦笑道:“在下身份卑微,怎配得上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诸位快快吃酒吧,莫再取笑在下了。”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笑。 哥哥面色稍霁,退回桌边坐下。看着兀自发愣的梨儿,眉梢一挑,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杜兄怎的也来了此处,不是说要温习功课不出来吃酒的吗?” 梨儿回神,慢慢坐下来,踟蹰良久,终是问出了口:“哥哥口中的杜兄,可是隔壁说话的那一位?” 哥哥单手支着下颌,眉眼间带着促狭的笑意,“可不就是他!正是为兄书院的同窗好友杜珩。” 梨儿低下了头,轻轻“哦”了一声。 从乔显的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她白皙的面颊绽放出两簇红梅。 乔显一怔,心头轻轻一抽,有点痛。 夏日酷暑,炎热难耐。梨儿贪凉,自是不大愿出这放了冰块的屋子。 午后,她正窝在榻上看书,乔显在她旁边,亦看着她手中的书。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大力撞开,风一样地跑进来个小丫鬟,气还未喘匀,便激动道:“有位名叫杜珩的俊书生向老爷求亲来了。 梨儿一听,腾地站了起来,抬脚便往外走。但见小丫鬟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抬起的脚便硬生生落了下来,白嫩细致的脸庞不知为何竟慢慢红了。 府里待客用的花厅,后方连着一处小小的茶室。因是炎炎夏日,门上仅垂着一道如露珠般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乔显站在梨儿身旁,透过间隙,隐约可以瞧见外间围桌而坐的四人。 父亲似乎很开心,笑呵呵地一个劲地劝着儒雅俊秀的书生喝酒。母亲则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满意和欣慰。哥哥似乎喝高了,搂着书生的肩,大着舌头直喊着好妹夫。 梨儿面颊红透,如春日里绽放的第一簇红芍药,不胜娇媚。乔显笑了,心中亦是满怀欣慰,就像是自己打小看到大的姑娘有了好归宿。可这番情绪细究下来,又夹杂了一丝不想为他人所知的怅然若失。 这个好姑娘,终究是找到了好归宿。 乔显抬袖试了试濡湿的眼角,眼前却蓦地一黑,鼻腔猛然蹿入一股浓烟,叫他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刹那哭声、唢呐声、诵经声、摇铃声奔涌入耳中。 第一卷 第七章 第七章: “你醒了!”耳畔一丝忽然而至的阴冷气息,叫他醒过神来。他微弱地喘出几口气,示意他醒着。 孙盼缓缓松了一口气,急切道:“你且使使劲,弄点动静出来。” 乔显不明所以,又听孙盼催促道:“你快弄点动静出来,这遍经诵完便要盖棺了。” “盖棺?”乔显惊得倒吸了一口浓烟,又呛得连连咳嗽起来,连带着身下的棺材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棺材外的声响渐渐消止,众人惊悚地看向颤动不止的棺材,静了好一会儿,忽然有人尖叫一声“诈尸啦……” 紧接着布置豪华的灵堂便陷入混乱,人群惊慌向门口逃窜,你踩了我的鞋,我撞了你的腰,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不过一会儿,灵堂里的人便跑了个精光。只余乔老太君拄着龙头拐杖,颤巍巍地行到棺前,哭的肝肠寸断,“儿啊,你安心去吧。我已命人为你烧了房屋、银钱、仆人和马车,足够你在地下用的。你去的这般突然,到了阴曹地府,切记莫再沾染女色。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投胎,下辈子莫再行此荒唐事了。” 什么阴曹地府,乔显听得一头雾水,想问又张不开口,直急得一身大汗。 “你离魂后的第二日一早,你祖母便来房中瞧你,不知怎么的便发觉不对。当时我本想阻止来着,可是我一缕幽魂,挡得住居心不良的小鬼,却挡不住你精明能干的祖母,实在是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祖母发现你没了呼吸,又差人叫了大夫。大夫把了脉,又细细检查了一番,只道是你平日纵欲过度,不知节制,导致精气耗尽而亡。你祖母当时就晕过去了,醒来后便使劲的嚎,说乔家断了后,愧对乔家列祖列宗。又说你,往日流连花丛,为何就没有留下一二子嗣。后来哭够了,便强打起精神,为你设了灵堂,办理后事。还请来庙里的和尚整整诵了七日的经,听得我脑子都快炸了。” 孙盼一口气说完,又好奇地问道:“我也想知道,为何你日日流连花丛,竟没留下一二子嗣?莫不是你……不行?” 你才不行,你全家才不行! 乔显怒急攻心,竟赫然睁开了眼。 这一睁开,便对上乔老太君老泪纵横的脸,心中顿时生出了几分愧疚。 往日里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双眼红肿,眼底全是青影,便连眼角的皱纹也加深了几道。 此刻,她瞪大了眼睛,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将颤抖的手指凑到他鼻下。感受到微弱气息,浑身顿时脱了力,委顿在地,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哭声,“多谢列祖列宗保佑孙儿乔显,不肖子媳定会为各位列祖列宗多烧些纸钱。” 这番折腾,乔显各种汤药养了月余。这期间,乔老天君似是怕乔显再次无声无息隔了屁,便日夜着人守在床前。 孙盼不得机会现身,便回了地府。 一月后,九判官终于得了闲,想起孙盼,便带着她来到凡间一处县城。 凡间正值初春时节,阳光异常灿烂,县城里街头巷尾开满了梨花,远远瞧着如漫天白雪,素雅圣洁。 春日的白天,阳气最盛,孙盼自伞下探出头,有气无力道:“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里?”正说着话,眼睛触及那一树树的梨花。脑中忽然晃过一些画面,她摇了摇头,那些画面便顷刻间如烟雾一般幻化而去。她心中疑惑,慢慢退回伞内,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得九判官道:“到了。” 孙盼又探出头,落入眼帘的是一块宽大的匾额,上面写着两个烫金大字:乔府。 “乔府?咱们来这里做什么?”孙盼惊异,转头看向九判官。 她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毫不客气地抬步跨过大门,莫名其妙道了一句,“该结束了,孙盼。” 府中古木参天,绿树如茵,遮去了不少日光。孙盼自伞下飘出,跟在九判官身后,来到了一处月亮门。 踏进门内,仿佛走进了一个冰雪世界。树树梨花,花团锦簇,冰清玉洁。风吹花落,瓣瓣翩飞,便如入冬时节的下的第一场雪,尽显清灵秀美。 那股怪异的熟悉感又一次袭上心头,孙盼脚下缓缓移动,目光亦随着脚步流走。忽然一阵风起,带动满树雪白翩迁起舞,下起了花瓣雨。 花瓣雨中,孙盼看见了乔显。只是他的脸色比满树梨花还要白,眼睛更是失了魂似的盯着面前一字摆开的十来个酒坛子。 那些酒坛子似乎刚从地里挖出,还带着泥土的清新。 孙盼行到乔显身侧,拍了拍他肩头,问道:“这些酒坛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你看着它们发了许久的呆。” 乔显回神,转头看见是她,微微一惊,勉强笑道,“你倒是阴魂不散,竟跟来了这里。”说完他又转回头,双眸忽然恍惚起来,似乎有什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些酒坛子本没什么,倒是我总感觉自己还未从那场梦幻中走出来。” 孙盼本想跟他解释是九判官带她来此,可转念一想,他若问起九判官是谁,她倒不好解释了。便只单调地“哦”了一声,陪着他一起静静看着那些酒坛子。 一刻钟后,孙盼便没了耐心,正想着寻个阴凉的地方休息片刻。 乔显却忽然急匆匆走到月亮门,吩咐了守在门口的仆从几句话,便又走了回来,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头凳上,继续出神。 九判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没了伞遮阳,孙盼实在受不了日光照射。看到乔显宽大的袖子,便灵机一动钻入乔显袖中,静待落日。可是,过不一会儿,她又探出头问道:“你今日吃了南瓜酥?” “未曾。”乔显答得心不在焉。 孙盼微微愣了一下,疑惑道:“那为何会有一股子南瓜酥的味道?”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驼背的老者自月亮门走了进来, 孙盼绕着那老者转了一圈,附在乔显耳边道:“他身上有股子南瓜酥的味道。” 乔显不理她,和气问道:“老人家今年高寿?在乔家做了多少年工?” 老者眼皮微抬,恭敬回道:“回侯爷的话,老奴乔闻,曾是这青灵县后山的一个樵夫。十七岁时,因家父欠了府里的银子,便将老奴送进府中看守祠堂,已有六十余年,如今七十有七了。” 乔显点点头,“想必老人家对这祖宅已分外熟悉了,只是不知……”他指了指那些酒坛,笑问:“这几坛梨花白在这课树下埋了多久?” 乔闻似乎有些惊讶,眯眼看向那些酒坛,“老奴不知。” “这园中数你年岁最长,这些酒坛子是何时埋得,你会不知?”乔显急切地站起身,拔高了声音。 乔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关于这酒坛何时埋在此处,又是何人埋的,老奴确实不知。” “那是谁?是我父亲,我祖父,我曾祖亦或是曾曾祖父?亦或是这府中哪一个人。” 乔闻摇了摇头,“府中除了老奴年岁大些,其余大多是青壮。瞧这坛子,埋得似乎有些年头了,显然并非府中其他人所埋。至于乔家几位故去的老爷……”他顿了顿,看向乔显,“亦不是他们埋的,这宅子到了乔家先祖老太爷手上,住了不到两年,便举家搬去了京城,除了每年清明回来祭祖,其他时候并不在祖宅居住。” “那是谁埋得?难不成,难不成真是……”乔显颓然坐下,目中显出几分慌乱无措。 乔闻苍老的脸上隐隐露出一个微笑,幽幽道:“许是这宅子的旧主。” “旧主?” “是呢。这座宅子是乔家先祖老太爷,自一位姓杜的相公手中买下,一同购入的还有两座铁矿和良田铺子无数。” “姓杜?”乔显心头涌起一股凉气,手指也不受控制微微颤抖起来。 乔闻道:“那位相公原本是这宅子旧主家中招赘的女婿,因为妻子疯魔失了踪,那相公为寻回妻子,便将家中产业悉数卖给了先祖老太爷。先祖老太爷入住后不久,正妻季氏便怀了身孕。然而,腹中胎儿不足三月,便小产了。一年后又好不容易怀上,过了十月,却生下来一个死胎,那男婴浑身青紫,真是可怜。后来请了道士前来相看风水,只道此宅带煞,不宜久居,需用祖上先灵镇压,方可镇住此宅煞气。再后来先祖老太爷便在此处设了祠堂,举家搬去了京城。” “疯魔?”乔显满头大汗,脑中反复回响着这两个字,厉声吼道:“那相公的妻子为何疯魔了?” 老者抬起眼皮,看了乔显一眼,又耷拉下眼皮,叹了一口气,“说来,那相公的妻子也是个可怜人,虽拥有倾世容貌,却自小身患残疾,行走不便。她父母不忍她远嫁,便千挑万选为她择了夫婿入赘。谁曾想,成亲第一年,她父母便得了急症,坚持了没几日便去了。第二年,她兄长骑马外出,不慎坠马,折断了脖颈,当场便气绝身亡。到了第三年,便连她自己也疯了,失了踪迹,生死未明。人们只道这一家人招惹了煞神,才叫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罹难。这世间真真假假的事太多,只这煞神是人是鬼是神是佛,怕是只有天知道。” 乔显心头巨震,脑子痛得似乎有人在拿着锤子不停地敲打。 他原以为梨儿会欢欢喜喜,幸福终老,却原来一切的幸福美好只不过是为了映衬往后的结局更加悲惨。 梨儿……梨儿……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啊! “那老头走了,咦?你的脸为何这么白,生病了吗?”孙盼趴在乔显肩头,担忧地看着他。 乔显茫茫然转头,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回道:“是病了,病得极重。”说罢,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一卷 第八章 第八章: 乔显陷在黑暗里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依然不是任何一个人,只是一个天外来客,无关之人。 黑暗的石室里,有三四点烛光。烛火中央,躺着一个黑发覆面的女子。乔显走近一瞧,不由大惊失色,她身上白衣已被血水浸透,红的触目惊醒。烛光昏暗,照在血衣上,一片血红中竟隐隐泛着点点寒光,细细瞧来,竟是一根根筷子粗细的铁钉。 乔显心中惊骇,又走近几步,不由吓得倒退一步。那一根根铁钉竟然是被钉在了那女子身体上。血水顺着铁钉汩汩流出,透过白衣缓缓渗进身下诡异的花纹里。那花纹吸饱了血,渐渐勾勒出一个血红的诡异符号。 那女子静静地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只胸口微微的起伏,似乎还存有一丝气息。汗水混着血水将面上的发沾湿,黏腻地贴在脸上,越发衬得面色苍白。露在外的一双眸子,隐隐透着一股死气。 这双眼睛! 阵阵寒意顺着脚底缓慢爬上了脊梁骨,乔显忍着心头的颤栗,踉跄着向前跨出一步,跪倒在那女子身旁。他犹豫着伸出颤抖的手,在触及她冰冷的面颊时,又猛地缩了回来。他死死压下喉中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再次颤抖地伸出手。 忽然,天地一变。 乔显一睁眼,却来到了一处山道。他的前方,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背着一具破败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向上爬着。他喉中呜呜咽咽地溢着惨烈的悲嚎,走过的山道上洒落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乔显远远跟在他身后,直到太阳落山,那人方爬上山顶。 山顶遍植野梨树,开得鲜活热闹。那人将那具破败的身体轻轻安置在树下,哭了许久,才道:“小姐,此处风景甚好,您且在此安歇,小人七日后再来将您好生安葬。”说罢,脱下身上罩衣,轻轻盖在那尸身面上,便匆匆下了山。 乔显似被施了定身咒,静静矗立一旁,看着那具破败的身体,一颗心似是暴露在寒冬腊月里,止不住的冰冷战栗。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时间再次定格,山道尽头走来一个樵夫。 那樵夫鬼鬼祟祟看了看四周,径直走到那具尸身旁,缓缓掀起罩衣。蓦地,一声凄厉的悲嚎自他口中发出,他对着那具尸身不住地磕着头,“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小人无能,小人无能啊!” 乔显亦看向那具尸身,只一眼便觉胃中翻江倒海,头偏向一边,狂呕起来。 “祖宗唉,这如何是好啊?又吐出来了。” 乔显咧了咧嘴,扯出一个笑容。当自己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祖母便将自个交于她身边嬷嬷管教。嬷嬷惧怕他磕着碰着遭祖母怪责,死活不肯让他下地走路。可他偏又爱哭又爱闹,嬷嬷便也似这般“祖宗,祖宗”的哄着他,哀求他。 乔显睁开了眼,入目果然是嬷嬷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一笑,便似开了朵菊花。 “嬷嬷,小声些,吵得我头痛。” 嬷嬷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水,连连点头。压低声音说道:“伯爷乖,将药喝了,好不好?” 乔显强撑着坐起身,乖乖的喝了药,对着嬷嬷展颜一笑,道:“我已无大碍,嬷嬷且去歇歇吧。” 嬷嬷微微一笑,招呼了下人,纷纷退出了房。 待人走尽,乔显眼睛呆滞地望着账顶,缓缓道:“孙盼,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好半晌,孙盼自墙角慢慢飘到他面前,悬在空中,“我说过了,我样貌甚吓人。” 乔显闭了闭眼,咧了咧嘴,“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死的?” 孙盼在帐顶游走一圈,“不记得。” 乔显又问:“你可还记得那樵夫面目?” 孙盼想了想回道:“不记得,兴许就是你这般模样。” 乔显凄苦一笑,闭上了眼。 祭祖的事因乔显的病,一拖再拖。眼见着这个月的黄道吉日便要过去,乔老太君一咬牙,一跺脚,命人抬着乔显来到祠堂。 乔家祠堂位于乔府最北边,白墙墨瓦,飞檐斗拱,廊柱高耸,无处不恢弘雄伟,无处不奢华至极。 乔显醒来时已身处其中,透过袅袅香烟,他看到了漆金的巨大神龛上摆放着寥寥落落的牌位,最显眼的莫过于最中间先祖乔晏的巨大牌位。 他疲惫的闭上眼,然而不过一瞬,又霍然睁开,目光骇然地看向青砖砌成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乔家先祖乔宴及其嫡妻季氏。 “怎会这样?”乔显一瞬间明白了,双拳无意识地紧紧握住,就连指甲戳进皮肉都不自觉。可即便这样,也止不住心中的战栗冰冷。 为何不是梨儿?你身边站着的为何不是梨儿?你不是说要爱护她一辈子吗?为何最后与你一起享用祭拜是另外一个女人啊?杜珩,不……不对,应该是乔晏,哈哈…… 乔老太君被他这般模样吓了一跳,本想上前查看一番。可又怕他在列祖列宗面前不敬,引得列祖列宗不满,不得不急忙呵斥道:“孽障,列祖列宗面前怎可如此轻狂,还不快跪下认错。” 乔显恍若未闻,挣扎着一步一步走到神龛前,拿起乔晏的牌位,死死捏在手中,一字一字咬着牙,“你告诉我,梨儿呢?梨儿去哪了?梨儿到底去哪了?” 乔老太君从未见过这样的乔显,心悸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她怔愣了许久,却看见乔显举起手中牌位扔进了火盆。 她又惊又怒,举起龙头拐杖便朝他打了下去。 乔显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一下。 “不孝子,孽障……”乔老太君痛声骂道,又要举起手中拐杖朝他打下去,却看见他嘴角淋漓而下的鲜血。心中又惊又痛,泪便也流了下来。她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惊惶道:“列祖列宗莫怪显儿狂悖无状,要怪便怪不孝子媳教导无方。” 混乱间,早有机灵的奴仆从大火中抢出灵牌,用袖子擦拭着上面的焦黑。 乔显慢慢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了祖母一眼,便跌跌撞撞地跑出祠堂。 “孙盼,孙盼,你在哪?出来,出来。” 孙盼自角落飘出来走到门口,刚刚站定。乔显便风一样的撞开了门,喘着粗气质问她:“你一早便知道了,是吗?” “知道什么呀?”孙盼看见他胸口的血,惊了一跳,忙上前查看,“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 乔显毫不在意,径直走到床前,躺了上去,“第三件事,我要知道梨儿身上发生了何事?为何会疯魔?为何会失踪?。” 孙盼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怎又与九判官预料的一般。”她上前两步,坐在床沿,看着乔显,语重心长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梨儿说不定早已投胎转世,你又何必执着于她,倒不如想想你自个,许一件于自个有利的事,余生几年兴许能过的舒坦些。” “余生几年?呵……”乔显悲凉一笑,“瞧,便是连你都知道我活不过三十,更何况是我自己。旁人都道乔家的铁矿被人下了咒,可这诅咒是谁人下得?又是因何而下?答案昭然若揭。我以往装糊涂,只想着不去深究,自己享受的荣华富贵便都是干净的。可如今,我知道了梨儿的存在,便让我不得不去好好想想。乔家如今的富贵是从旁人手里抢来的,对不对?这个旁人就是梨儿,对吗?是……梨儿。我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纨绔子弟,整日里走马遛狗,混沌过日。可是你来了,这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事。你道你是来寻我报恩,可现今看来,你却分明是来替梨儿讨回公道的。既然是要讨回公道,为何要劝我?孙盼,你可知,在我心中,梨儿就是另一个我,一个我想要成为的样子。若我们同在一个时期,我定会爱慕她,爱慕到愿意放弃一切。若为梨儿,前方即便是地狱,我也愿前往。” 孙盼沉默良久,久到乔显眼中最后一丝光亮都熄灭了,才道:“事实真相恐怕你承受不住,若你坚持,便随你。此事一了,你我两清。你走你的阳间道,我走我的奈何桥,唯愿此生你不后悔有此一遭。” 第一卷 第九章 第九章: 再次睁眼,满目的红色叫乔显心头刺痛了一下,对面站着的身着凤冠霞披的姑娘,瞧着身形正是梨儿,主座上坐着的二老正是梨儿父母。这一次,他不再是游荡于这世上一缕幽魂,而是附身在了新郎杜珩身上。只是不知为何这满目的喜庆看得会如此刺目,如此惊心。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怔然间,堂已拜完,不知从何处涌上来一群人簇拥着他们来到一间满是红色的房间,屋中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熟悉的叫人心头欢喜。 喜娘拿了秤杆交到他手中,乔显一颗心热得发烫,喉头却涨的发酸。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该多好。只可惜自己终究不是她心仪的郎君,终究与她隔着百年岁月。 盖头掀起的刹那,房中众人皆痴醉了,盖头下的容颜美得不似人间的人儿,他蓦地想起梨儿母亲曾说过,梨儿是天上的仙女。乔显未见过仙女,但想必仙女便是长得这般模样。 可是,这满心的厌恶和烦躁却是为何,明明杜珩面上带着欢喜,目中露着痴醉。 乔显愣了许久,直到一颗心渐渐沉入了谷底,才终于明白。原来,杜珩并不爱梨儿,原来他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乔显眼睁睁地看着他谴走了房中下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合卺酒中下了迷药,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到府中一处废弃的房屋。 亲耳听到他与那个后来挂在乔家祠堂墙上主母季氏的谈话: “你约我来此有何要事?”杜珩的声音冰冷的仿佛是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刮在耳边,瞬间夺去身上的温度。 “难道没要事便不能约你来此。杜郎,咱们收手吧,我受够了每日看着你与梨儿卿卿我我。受够了明明不爱他,却要装作夫妻恩爱的模样。我只想做你的妻子,并不是这所谓的兄嫂。”季氏哭喊着,但在触碰到他冰冷的目光时,瑟缩了一下,禁了声。 杜桥伸指捏住她下颚,看着她的眼睛,阴沉道:“你既知我心中所求,便莫再说此狂言乱语,坏了我的算计。否则,即便是你,我也留不得。” 女子似是被他如此无情残酷的话吓到,怔愣了半晌,方缓缓拭净面上泪水,语气带了几分讨好,“杜郎,你别恼,是我不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求你莫恼了我。” 杜珩面色稍缓,伸手轻轻揽过季氏,嘴唇贴着她耳畔,柔声道:“你知道的,我对梨儿并无半分情意,我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人,你且再忍忍,再忍忍。”说罢,将她轻轻推离怀抱,看着她的眼睛道:“这几日,药可按时下了?那两个老家伙没发觉吧?” 季氏面色发白,颤声道:“每日晨昏定省,我都将药下在茶中,他们对我颇为信任,并未察觉。” 杜珩又将季氏重新揽入怀中,温声道:“你做的很好,此事只能经你之手,千万莫叫旁人发现。只要这两个老家伙咽了气,你那夫君便只是个会读书的花架子,不堪大用,只需在他的马上动动手脚,便能立刻送他去见阎王。至于梨儿,她本就对我信任有加,只需我三两句甜言蜜语,她便会将家族生意交于我。届时,我便换名改姓,风风光光迎娶你进门,做我的当家主母。” “你们要做什么,快停下,都给我停下!”乔显无声地嘶喊着。 那两人却仿似未闻,径自说着缠绵的情话,做着羞人的动作。 乔显疯狂地冲撞着这具禁锢他的躯壳。耳边回响起乔闻说的话,成亲第一年,父母亡;第二年,兄长亡;第三年,疯魔失踪。 乔显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咒骂着、捶打着,直到浑身血液冷到了极点,一颗心绝望到了麻木。 他眼睁睁的看着新嫁娘脱下红妆,穿上丧服;眼睁睁的看着她流着似是永远流不尽的泪水;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哥哥摔下马当场气绝;眼睁睁的看着她得知哥哥死讯时灰败的双眸;眼睁睁的看着她得知杜珩的真面目后眼中癫狂的恨意和悔意。 她以为的良人,没曾想却是吸血食肉的豺狼虎豹。 梨儿疯了,被自己的悔与恨折磨的疯了。 乔显麻木地看着杜珩演着不离不弃深情的戏码。看着杜珩将家中产业悉数卖给了一位乔姓富商,装作为寻找爱妻远走他乡的落拓客。又回过头来扮演那个意气风发的乔姓富商,心安理得接手所有的家产,包括梦寐以求的铁矿。 乔显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身体,孙盼说得对,这事实,他果然承受不住。承受不住穿的锦衣,吃的玉食,享受的荣华富贵沾染了梨儿的血与泪。承受不住自己血液里竟流着杜珩的血,肮脏至极,丑陋至极。 一阵困倦袭来,乔显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熟悉的无力感袭来。乔显闭了闭眼,周身的阴冷气息消失了。他干裂的嘴唇溢出一声嗤笑,好一个我走我的阳间道,你走你的奈何桥,将我从美好的人间拖拽至残酷的地狱,便这样拍拍屁股走了。 孙盼匆匆忙忙回到地府,刚要踏进鬼门关时,守门的夜叉却挡住了她的去路,“九判官命我给你带句话,葬你的人并非是乔显的前世,而是祖宅里看守祠堂的仆人,乔闻的前世。此番因你认错了恩人,导致乔显今生命格改变。为弥补过错,命你即刻返回凡间,了结此事。” “我认错了人?”孙盼心生恼怒,“分明是九……”话到一半,却听得那夜叉大喝一声,“大胆,小鬼,堂堂地府判官也是你能妄加议论的,还不速速退下。” 孙盼吓得一个激灵,顿时偃旗息鼓,恭敬道:“小人这便返回凡间。” 磨磨蹭蹭回到乔家祖宅,习惯性地来到乔显房中。却发现满屋里挤满了人,孙盼飘到人群上方,看见正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个形容槁枯的人。孙盼辨认了好久,才认出那人是乔显,不由得很是惊讶,这才过了几日,他便将自个搞成这样,哎……叫你别去,非要去,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坐在床边的乔老太君默默抹着泪:“显儿,吃点东西吧,你有何想不开的,跟祖母说说,何苦作践自己。” 乔显眼皮动了动,沙哑着嗓子道:“祖母,你莫劝了,从今往后,乔家的东西我统统不要了。” “糊涂!”乔老太君气道:“祖母便是乔家人,你不要祖母了?你自己也是乔家人,难不成还不要自己?” 乔显不吱声了,只看了乔老太君一眼,便又闭上了眼。 “真是个愁人的孩子。”孙盼叹了一口气,“你若便这样死了,倒真成了我的罪过。恩报错也就罢了,若再害死了人,岂不是要我下十八层地狱,永无投胎之日了。” 床上乔显似是听到了,紧闭的眼皮动了动,唇角微不可见的浮现一丝惨淡的笑。 孙盼出了房,不知不觉又飘到那片梨园,园中梨花悉数凋谢,露出细细小小的果子。孙盼驻足凝望,眼前不知为何勾勒出一幅画卷,那副画卷似笼了一层薄雾,缭缭绕绕只瞧得见四个人影,光是瞧着那些人影便叫她心头生出了莫名的满足和欢喜。 “姑娘。” 孙盼未动。 “姑娘。” 孙盼左右看了看,并无旁人。 “姑娘。” 孙盼霍然转过身,迎面站着一位鹤发鸡皮的老者,正是乔闻。 孙盼心中一喜,飘到他面前,绕着他转了三圈,待要转第四圈,却听乔闻无奈道:“姑娘莫再转了,转的老奴眼都花了。” 孙盼停下脚步,惊奇道:“老伯能瞧见我?” 乔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老奴幼年时,上山砍柴,不慎被雷劈中,醒来时便能瞧见旁人瞧不见的东西,更何况姑娘与老奴尚有些渊源。” 孙盼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同情他,毕竟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还是挺恐怖的,“老伯……倒是好运气。既然老伯知道我俩的渊源,倒省了我一番口舌。您且说说,你还有何心愿未了,我许你一愿。” 乔闻一愣,赶紧摆摆手,惭愧道:“姑娘不欠老奴什么,老奴不过是在赎罪,只是……”他顿了顿,看着孙盼忽而苍凉一笑,缓缓道:“老奴本不该得寸进尺,便要姑娘为老奴做些什么。但老奴也没几日活头了,恐将心中秘密带入棺材,不能为旧主诉说冤情,便在此厚颜求姑娘一事。” “老伯但说无妨。” 乔闻叹了一口气,目光变的悠远而悲伤,“自老奴被雷劈以后,便想起了许多前尘旧事。其中有一桩冤情,乃系我旧主。我将此冤情写成了一纸状书,烦请姑娘找个身份尊贵的人为我旧主讨一讨这世间公道。”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卷轴躬身交给孙盼。 “你家旧主?”孙盼施法托住卷轴,刚要打开来看,却被乔闻断然喝止:“姑娘不可!”。 孙盼狐疑的看向他,他道:“姑娘只将此事交予身份尊贵之人便可,切不可插手此事。” 说罢,不等孙盼回应,又继续道:“老奴有两句话要劝劝姑娘,前尘往事已散,前世的恩与怨愁与恨也已随风飘逝。姑娘,莫再执着于前世,放下一切,才能新生为人。” 说罢,便走出了园子。 孙盼看着他的背影,甚是不解。 第一卷 第十章 第十章: “或许,我可以帮乔闻的旧主讨回公道。”乔闻走后不久,乔显忽然自树后蹒跚走出。 孙盼听到乔显的声音,微微一愣,抬目看向他,眉头不由皱起,迟疑道:“为何要帮我?” “我无故承了你这样大的一个人情,哪有不报的道理,你说,是吧?”乔显走到孙盼面前,面上神情如常,只是说出的话,却叫孙盼听出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孙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便将卷轴托至他面前。乔显单手接过,缓缓打开,只看了几行,面上便寸寸失去血色,苍白若鬼。 “呵呵……果然如此,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哈哈…”乔显大笑,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乔显……你这是怎么了?”孙盼呐呐地唤他,这样的乔显莫名地叫人害怕。 乔显停止笑声,看向孙盼时,面色已恢复如常,只一双眸子含着些许悲凉,些许缱绻,些许决绝,“恩既已报完了,便走吧,别再回来了。” 说罢,便风一般地跑出梨园。 乔家祖宅一间不起眼的房间,亮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油灯旁坐着一位老者,耸拉着眼皮,好似睡着了。 忽然,他眼皮微微动了动,露出浑浊的眼珠,似是自语又似对旁人道:“来了啊。” 语毕,房门吱呀一声,缓缓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面容枯槁的青年,“你不是一早就预料到我会来此寻你?” 老者喟叹一声,眼中泪光灼灼,“我一直在等,等一颗未泯的良心,终究叫我等到了,侯爷。” 乔显取出那纸状书,涩声问道:“这上面说梨儿并未疯魔,也并非失了踪,而是被杜珩囚禁,可是真的?” 乔闻不作声,自床头匣子里取出一把钥匙。领着乔显来到祠堂,绕到神龛后面,伸手转动了一个无字牌位。便听得一阵咯噔噔的声音,面前的墙壁忽然向内转动。露出一道一人宽的小门,一股阴冷腐败气息随之扑面而来。 乔闻回头看了乔显一眼,伸手取过一旁的烛台,打头走进了小门。门内是一路向下的阶梯,没走几步便会有一个烛台,乔闻一一点燃。 越往下走寒气越重,腐气也越重,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台阶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平地,再往前走几步,出现了一道铁门。乔闻用手中的钥匙打开大锁,当先走了进去,一一点燃挂在墙上的烛台。 眼前渐渐亮了起来,这是一间石室,墙壁和地面皆用上好的花岗石铺就,房内只摆了一张石床,一个石桌和一个石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乔显胸口狂跳,身体似被这寒气侵袭,微微发起抖来。 这间石室,他来过。 鲜红的血衣,闪着寒光的铁钉,奄奄一息的女子,还有那诡异的血色花纹,那个离奇恐怖的梦。牙齿因为忍受不住寒意上下打着冷战,以至于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冷到骨髓的颤意,“这里是……” 乔闻环顾一周,浑浊的目中露出几抹痛色,“这里便是小姐被囚的地方,也是小姐身死的地方。” 他缓缓抚摸过石桌、石床,轻轻道:“那年,小姐发现老爷夫人以及少爷的死亡真相后,对杜珩恨之入骨。偷跑出府想要报官,却被杜珩捉住关进了这里。我自小在府中做工,小姐还曾赏过我南瓜酥,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食物。小姐被囚后,府中大多数奴仆都被发卖出去,因我只是个在厨房打杂的奴仆。新管事见我老实少言,便将我留了下来,并且安排我日日给小姐送饭。我知晓小姐爱吃南瓜酥,便日日做一道送去。那段时日,是我此生最快活的日子。直到那一天,自被关进密室就未曾开过口的小姐却突然说话了。” 话到此处,乔闻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浑身不住地开始打颤,“小姐说要我为她准备四十九根铁钉。我未曾多想,遵从了她的意愿。当我将四十九根铁钉拿来给她的时候,她却一根根毫不犹豫地钉在自己身上。我抢过铁钉,祈求她。她就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最终,我投降了,妥协了。将铁钉还给了她,四十九根铁钉,每一根都穿过皮肉骨头,那声音如利剑一样不停地戳着我的胸口。我在旁苦苦哀求,磕得头都破了。可是,没有用,鲜血顺着铁钉汩汩流出,却被她身下奇异的花纹全部吸走了。血整整流了一夜,小姐像是没了痛觉,一根一根麻木地钉在自己身上。到了最后还剩五根,是要钉在右手手臂还有……胸口。那时小姐已气息奄奄,她哀求且绝望地看着我,她终于哭了。她说,这是她在古书上看到的诅咒。七七四十九根铁钉,一根都不能少,血要一滴不剩的流进花纹中。死后曝尸七日方可下葬,不能立碑不能祭祀。她用她的血肉魂魄做祭品,诅咒杜珩断子绝孙。杜家子孙一日不死绝,她便一日做孤魂野鬼。我舍不得她死,她是那样美好。在我心中便是天上的神女也不如她一分,可我更不忍瞧她活的这般痛楚。是我啊,是我将最后一根铁钉钉在了她的胸口。我眼睁睁的看着她闭上美丽的双眼,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变冷,慢慢僵硬。是我没用,我救不了她,我不能帮她报仇。” 乔闻用力捶打着地面,嘶声痛哭。 乔显面色煞白,脑中嗡嗡作响,浑身冰冷的如同置身万年冰窟。 无法想象,是怎样的恨意支撑她一个柔弱的女子生生忍受四十九根铁钉穿透骨肉巨大痛楚。 四十九根啊,根根入骨。 他跪倒在地,颤抖地手指寸寸抚摸过那吸了梨儿鲜血的花纹。在触及一行字的时候,却叫他浑身猛然一震。 “杜珩吾婿,谋吾家产,毒吾双亲,害吾兄长,囚吾在此,吾以己身为祭,诅吾婿杜珩,儿女不昌,三代必绝。” 乔显惊骇地看向身侧突然出现的黑影,双手还未来得及遮住最后一行字,便听她继续念道:“孙盼绝笔。” 孙盼?孙盼!孙盼是谁?是……我吗? 眼前轰然爆开一道白光,光芒散去,一个个画面争先恐后的展现在她眼前。爽朗朴实的父亲,温柔慈爱的母亲,姿容盖世的哥哥,还有个跛脚的姑娘。儿时的无忧无虑,少女时的满腔情思。最后却定格在那个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男人。 “呵呵呵……杜珩……啊……” 凄厉的哭嚎声自她口中发出,响彻石室。 乔显怔愣地看着孙盼,那团围绕她周身的黑雾渐渐散去,露出她本来面目。她溃烂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复原后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灰白色。漆黑的长发似被鲜血浸染,寸寸血红。 忽然,她哭声一顿,转头看向身侧的乔显,尖利的手指慢慢缠上他的脖颈,“为何还活着?” 乔闻急忙扑跪过来紧紧抱住孙盼双腿,苦苦哀求:“小姐,莫杀他,杜珩已死,他只不过是杜珩的子孙后代,所有的事与他无干系,你若杀了他,便再无投胎做人的机会了,小姐,你醒醒啊!” 孙盼手上停了一瞬,随即又慢慢收紧,“可是,他身上流着杜珩的血。” 乔显喉中剧痛,眼前渐渐模糊。脑海中却急速地闪过一帧帧画面,有他在街上打马而过掀翻无数菜摊果篮;有他逛花楼故意将酒倒在花娘头上;有他与一团黑影相处的点点滴滴;还有那躺在如云似雪的梨树下浅眠的梨儿。 他若能死在梨儿手中固然是好,可是他不想就这么死了,他还未替梨儿讨回公道,他不想让梨儿因为他而入不了轮回。他心中依稀有个念想,他还要厚着脸皮求得上苍给他一丝机缘,好叫他替祖上还清这笔欠下的血债。 他这一生,过的着实荒唐,享受着抢来的荣华,挥霍着他人的骨血,爱上了讨债的人。 “孙盼,你给本判清醒过来。”忽然,一道厉喝似从天际传来,紧接着,扼住他脖颈的手指便松开了。 乔显便如一个破布娃娃般跌落在地。 他费力地睁开双眼,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手持黑鞭的黑衣女子卷着孙盼迅速的消失在了原地。他愣了许久,缓缓笑了起来,目中泪水,似泉水一般流出,一颗一颗砸落在石板上。 终究是恬不知耻地活了下来。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半夜三更,青灵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忽然咚咚咚响了起来。看守衙门的小吏睡眼惺忪地跑出来,张嘴就要喝斥。待看清来人,呵斥的话便硬生生卡在喉间,面上急忙换上谄媚的笑容。 小吏恭敬地将来人引进府衙,来人却似非常急切,伸手挡下了他殷勤倒茶的手,只说道:“你快去唤你家大人,本侯爷这里有冤要申。”说罢,自袖中取出一块马蹄金塞进小吏手中。 小吏暗中掂了掂重量,顿时喜得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下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青灵县令正搂着小妾睡得香甜,无故被小吏打扰,心生恼意,待要发作,却听得他说县衙里来了个小魔王。 县令一听,朦胧的双眼蓦地张大,赶忙回屋穿了官服,急匆匆的跑到大堂。远远的便对着那魔王笑道:“伯爷大驾光领,小官未能远迎,失敬失敬!” 乔显也不与他周旋,开门见山道:“我这里有一桩冤案要申,半夜里叫醒大人,这是赔礼。”说完,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连同状纸一并递到县令面前。 县令瞟了眼银票上的面额,笑容满面地接过,又不动声色地将银票塞入袖中。走到桌案后坐下,又着人上了好茶,这才打开状纸细细看了起来。 越是看到最后,县令的眉头越是皱得深,先不说这状纸所述冤情真假,单这子孙状告先祖,就闻所未闻,荒唐透顶。 他瞧了瞧一脸平静的乔显,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伯爷,此状不妥。” 乔显抿了口茶,斜眼瞟了县令一眼,问道:“有何不妥?” 县令小心翼翼陪着笑脸道:“此状乃是有关白水县的案子,不在本官管辖范围啊!” 乔显挑了挑眉,“大人莫糊弄我,五十年前,白水县更名青灵县,县志中有记载,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县令讪讪地摸了摸鼻梁:“本官自是知道,只是这庄案子年代久远,且当事双方皆已故去,无法审理啊。” 乔显听闻,点了点头道:“那便换了,当事人双方为我家祖宅看守祠堂的乔闻和乔家。” 县令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心中不免有些气闷,只觉得今日缠上这么个混蛋小魔王,怕是要短命几年。又耐着性子陪笑道:“这……有些不合常理?” 乔显又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案上,“这般可合理?” 县令张嘴结舌地看着乔显,得嘞,您既然花钱上赶着买作死,我若再不同意,倒显得我不通人情了。 县令故作为难地收下银票,“既如此,下官便受了此案。只是,按照惯例,要将被告收押。您是乔家家主,又是安阳伯,这个……。当然,您若是有不便,下官倒也可以通融通融,这收押嘛……。” “那倒不必,按章办事即可。”说罢,举起双手,平静的看着县令。 县令看了他许久,似是想从他眼中看出几分玩闹之意,不曾想此子眼中却是一派平和。他叹了一口气,朝着守在一旁的小吏使了个眼色。 小吏当即醒悟,拿了镣铐带在乔显腕上,拉着他去了牢房。 县令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乔家手中握着魏国一半的铁矿,简直就是握着燕国的命脉,早就成为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之所以到现在都未出手,不过是这一辈里出了个无甚大用的混账玩意,才得以逃过一劫。如今,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他越想越激动,干脆起身写了封折子,连夜快马加鞭的送去了京城。 第二日,乔老太君得知自己孙儿被县令收押。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早膳也不用了,直接杀到县衙,将刚躺下的县令自被窝里拎了出来。 县令一脸苦恼地说道:“不是我要收押了他,是你那孙儿非要住在牢房不可。” 乔老太君又拽着县令来到牢房,对着乔显的后脑勺,苦口婆心的劝了两个时辰,直说的口干舌燥,喉咙冒火。 乔显似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那般背对着祖母,不移不动,不声不响。 乔老太君无奈,抹着眼泪回去了。 半月后,大理寺卿亲自来到青灵县督查这件匪夷所思的冤案。 随后,这宗百年前的冤案便也渐渐浮出水面,霎时间传的街头巷尾人人皆知。有些年长的老人小时也听到过孙家的惨事,原以为是招惹了煞神,不曾想这煞神便是他府上引以为傲的贤婿。 宣判的当日,先是天空阴云避日,随即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紧接着瓢泼大雨哗啦啦地倒灌而下,不过半日,青灵县便成了一片汪洋。 这场雨一下,便是十日。 雨歇天晴,碧空如洗,有樵夫自小驼山上惊慌失措地跑下来。城外茶摊的老板瞧见他这幅狼狈相,忙招呼他坐下,倒了一碗茶,打趣道:“你这般惊慌,可是遇见鬼了?” 那樵夫打了个哆嗦,惊恐道:“可不就是见了鬼。今个我刚一上山,便看见山顶一棵野梨树下露出了一具白森森的尸骨。我日日上山路过野梨树,从未见过有何异样,偏今个见着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话音一落,旁边立刻围上来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说道: “山上那片梨树林我也去过,不曾看见有白骨啊。” “许是这场雨太大,不知从何处冲来此处。哎,也是个可怜人,死后也不得安息。” “这尸骨来的蹊跷,还是速速报官去吧!” 靠近路旁的桌子坐着一位头戴斗笠,身着青灰布衣的人,听完那樵夫的话,便匆忙放下茶钱,朝着小坨山而去。 雨后的小坨山景色秀美,空气格外清新。蜿蜒曲折的山道泥泞湿滑,乔显走得有些艰难。衣摆鞋袜沾满了泥水草屑,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待到日落时分,终于爬到了山顶。 整片梨树林被夕阳染成了暖黄色,便是连那树下的尸骨也披了一层金光。 相隔百年,乔显望着那具尸骨,努力将脑中鲜活的梨儿与面前的白骨重合。可无论怎么努力,脑中最后出现的梨儿却始终一身血衣,想来这一辈子都不够还了。 待到太阳彻底落下了山,月亮渐渐升起,他方拖着沉重的脚步披着一身清辉朝那具尸骨走去。 泥土粘稠,乔显豪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拨开尸骨周遭的泥土,取出一根根白骨放进随身的包袱里。待到将所有的尸骨挖出收拢好,他才将包袱紧紧缚在胸口,轻轻拍了拍,笑道:“好了,我这便带你去寻你爹娘兄长。” 这日,恰逢地府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中元节。 每年的这一天鬼门关门庭大开,不管是什么鬼都可以来到人间探望亲人,日落而出,日升必返。 孙盼自那日差点化为厉鬼被小九判官救醒后,便知道自己又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心中不免自责愧疚,这些日子行事便越发谨小慎微起来。 只是龟缩在察查司几日,却也无趣的紧。恰逢今日中元节,地府鬼门关大开,她便悄悄遛出察查司,跑出了鬼门关。 做鬼的好处,便是不受任何地理位置限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一路变换着各种姿势飘到自家祖坟前,却见父母兄长气派的坟旁边多出了一个寒酸的新坟,坟前立了一块简陋的墓碑,碑前团着一堆火。 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一个人正低头专注地刻着什么。 孙盼悄无声息的走到他身后,瞧向墓碑上的字,不觉微微一愣,上书四个大字:孙盼之墓。 目光移向那个人,他手中捏着一截红通通的木头。木头已被消去大半,却还是看不出他要雕什么。 孙盼瞧着糊涂,便趴在他肩头,耐着性子继续瞧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总算停了手中活计,嘴角也扬起了轻快的笑意。红色的木头被他东削一笔,西刻一下,成了一支精妙的梨花簪。 那人撑地站起,将梨花簪放在墓碑上,修长的手指轻抚碑上“孙盼”二字,双眸蕴满柔光,“如今我成了穷光蛋,能为你做的事很少。这簪和这碑虽不值钱,但好歹是出自我手,你莫嫌寒碜。” 孙盼摇了摇头。 乔显说罢,自身后包袱里取出一坛酒,拍开封泥,一一浇在几座碑前。而后,又回到孙盼坟前,靠着墓碑席地而坐,仰头猛灌了一口,又道:“你孤零零在那山头呆了一百多年,我猜你定会想与父母兄长在一起,我便自作主张将你迁来此处,你莫怪我。” 说完,又仰头灌了一口,继续道:“乔府被封,我偷潜进去带出这几坛梨花白。当初你们一起封这酒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起喝这酒的时候却是如今这般情景,是我乔家对不住你们。” 乔显不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虚空,嘴角挂着一丝上扬的弧度,眸中的悲伤渐渐化作点点泪光,许久,方哑声道:“此生我怕是再见你不到,我只求来世你我修得良缘,便莫要隔着深仇大恨,莫要隔着一百年的日月时光。你我做一对这世间最平凡的夫妻,我负责砍柴、挑水、洗衣、做饭、耕种。我不指望你能真心待我,只莫嫌弃我笨手笨脚地爱着你,护着你,照顾着你,直至年华耗尽。” 孙盼撇了撇嘴,转身离开。可刚迈了一步,泪却掉了下来。 第一卷 终章 第十二章终章 百无聊赖地随着众鬼游了街,顺带着吓唬了几个不睡觉的熊孩子。快天明时,孙盼望着天边的万丈霞光,心头莫名一动,匆匆飘回了祖坟。 乔显早已离去,通红的梨花簪孤零零的躺在碑上。孙盼轻轻拿起放在眼前瞧看,许久,却是轻轻一叹,纳入怀中。 回到地府,九判官什么也不问,只将她打发去了孟婆处,说是孟婆年龄大了,手脚不大利索,叫她帮忙给前去投胎的鬼魂盛汤。 排队喝汤的鬼魂大多很安静,偶有闹事,不肯喝汤的,皆被九判官几鞭子下去,乖乖地喝了汤。 孙盼见惯了她的凶悍,倒也不怕,反倒将那些个新来的吓得够呛,越发不敢吱声,整个队伍安静的只剩她盛汤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队伍里却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咦……姑娘瞧着甚是眼熟,你我可曾见过?” 孙盼循声望去,看到那说话的鬼魂,不觉弯了眉眼,“未曾,不过我识得您的孙儿。” 老妇闻言,微微一愣,摇头笑道:“哎……显儿以前着实风流了一阵,怕是那时招惹了你。其实他行事瞧着混账了些,实则最最聪慧通透,最最重情义。他怕我老婆子一手操持的家业被皇家嫉恨,便打小扮作荒唐的样子,让皇帝瞧着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以此来打消皇帝的戒心。他虽掩饰得极好,可惜早早便被我老婆子识破了。呵呵……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他日日流连花丛,却从未碰过姑娘的身子。我死的时候,他尚未娶妻,而且以后也不会娶妻了。至于原因,哎……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有个姑娘。所以,你莫怪他。” “我知道。”孙盼低下头,盛起一碗汤递给她,“我不曾怪他。” 老妇笑着接过,“既如此,便早早投胎去吧,这地方呆久了,孤独。”说罢,便仰头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奈何桥。 孙盼怔怔地看着老妇的背影消失在奈何桥上,一直放在袖中的梨花簪却忽然掉了出来。她低头瞧了许久,终是叹了一口气,面上渐渐漾起一丝释然的笑。 她俯身捡起梨花簪,转身将碗交给孟婆,匆匆忙忙朝着阎王殿飘去。 地府近日有三喜,这一喜,阎王政绩卓著,得到了天帝的嘉奖;这二喜,便是阎王夫人,喜怀仙胎;这三喜,便是解决了一桩百年悬案。 阎王和九判官亲自将孙盼送到奈何桥,亲自为她盛了孟婆汤,看她仰头喝下,又看着她踏上了奈何桥,这才松了一口气。 “啊!对了,下官尚有一件事未向阎王禀报。”九判官转头看向阎王,笑容满面,“此番为解决孙盼悬案,不得已改变了乔显的命数,叫他不能三十而亡。阎王莫忘了向司命星君解释清楚。” 她话说的温和轻快,可听在阎王耳中,宛如炸响了一道惊雷,“你你你……胆大包天……目无王法,本王今日非得治你的罪不可……你……” 九判官眨了眨眼,气定神闲道:“中元节那日,孙盼收下乔显所雕刻的梨花簪时,乔显的命数便已改变。现今,距中元节过去已一年有余,想必这会儿司命星君已有所察觉。您想治下官的罪,倒也无妨,怕就怕司命星君一本奏折,你费尽心机得来的政绩怕是要打水漂了” “你……”阎王指着九判官的鼻子,气得脸色发青。 九判官蓦然沉下脸,冷笑道:“这不过是你借梅花仙子之手,利用下官替你解决麻烦、提升政绩的一点点回报罢了。” 阎王一愣,忘了生气,“你……知道了?” 九判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阎王有些讪讪,解释道:“这桩冤案因找不到当事者被搁置了一百来年。每当朝会,太白金星便将此事拿出来说上一说,酆都大帝因这事没少给我脸色看,本王也是被逼无奈。更何况,此次当事者好不容易主动寻上门来,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本王岂肯错过。借夫人之手利用你,也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本王也是怕你不愿接手,才会出此下策。再说,此事与你也并非全无益处,功德册上终究会为你记上一笔。”说完,他面色又阴沉下来,“虽说你解决了一桩百年悬案,但同时也改变了那个凡人命数,功过相抵,你甭想从本王这里讨到好处。”说罢,哼了一声,便急匆匆转身走了。 九判官微笑着恭送他离去,待到身影看不见了,她身后黑无常才不满道:“此番明明是您的功劳,却被他揽去了,真是狡猾。” 九判官笑着摇了摇头,黑无常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由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开口问道:“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 九判官抬步慢慢沿着忘川河走,“问便是了。 黑无常道:“大人分明早就知道埋葬孙盼的并非乔显的前世,而是乔闻的前世,为何要骗孙盼。” 九判官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障林困住的皆是因为太执着于前世,不愿入轮回的鬼魂。孙盼死的那一刻太过不甘心,立下诅咒,那份执念便将她带入障林。障林会吞噬亡魂的记忆,亦会吞噬他们的执念。她兴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遇见了你们。”她顿了顿,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奈何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她的执念,化解她的诅咒,关键便是乔家现在唯一的子孙,乔显。若要叫一个人明白他人的痛苦,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那人感同身受。” 黑无常皱了皱眉,“若是那乔显并非善人,大人的一番苦心岂不白费了?” 九判官一顿,紧接着却是微微一笑,“我也是在赌,赌乔显的良心,好在最后我赌赢了。乔显用自己的魂魄填补了孙盼缺失的魂魄,余生将会在疾病困苦中度过。与其杀了他,不如让他活着赎罪。孙盼这般聪慧,又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黑无常却还是有些不解,“乔显将自己的魂魄剥离了,那他死后岂不是也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九判官摇了摇头,狡黠道:“不会,因为本判动了手脚。” “手脚?”黑无常隐隐不祥,“什么手脚?” 九判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眼睛明亮,“实际上那组魂魄并未从乔显身上剥离,也并未完全填补孙盼缺失的魂魄,而是共用了。” “共用了!?”黑无常惊叫出声,紧接着又急忙捂住嘴,小声道:“这可是禁术。” “我知道。”九判官笑道 “大人为了他们又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呢?若是叫阎王发现了,不免又要罚你去罚恶司做苦工。”黑无常担忧道。 九判官却并不担心,只幽幽地看着排队喝汤的鬼魂,柔声道:“孙盼与乔显共用魂魄,往后生生世世便要纠缠在一起。司命星君现在还未发现,等发现了,想改变却是不能了。所以,乔显有生生世世的时间去赎罪,这样,他们岂不都如愿了?” “如愿?”黑无常不敢苟同,摇头道:“那可是生生世世啊,乔显岂不是生生世世都要做牛做马,伺候孙盼,吃尽苦头?” 九判官摇了摇手指,笑道:“未必。” 第二卷 一纸状书 第一章 第一章: 凡间近段时日不太平,先是瘟疫肆虐,后又战火四起。死人不少,祭品却少得可怜。黑白无常日日凡间地府两头跑,好处没捞多少,却累个半死,心中不免有些怨气。 这一日,好不容易碰到有官宦人家大办丧事。他二人循着生死册的指引不仅拘了个大官,还得了好些祭品。 心满意足地回到地府,进了鬼门关,守门的两名夜叉却并未迎上来要酒。而是朝着一个方向狂使眼色。白无常顺着方向看过去,却是赏善司的鬼差。 那鬼差亦如他的上司,板着一张臭脸。见他们看过来便生硬道:“二位辛苦了,请将这鬼魂交与在下便可。” 白无常有些犹豫,“这魂不用过孽镜台了?” 那鬼差面上有些不高兴,“二位只管交与在下,出了什么事有我家大人端着。” 白无常略一思索,笑着将铁链交到他手中,目送他离去。 待看不见了,这才收了笑,面色凝重地走到那夜叉面前,取出一壶酒扔给他,“这是怎么回事?”。 夜叉高兴地接过,揣进怀里。拉着白无常走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今个阎王殿上九判官和魏判官起了冲突。” 白无常有些头疼,“他二人前世是不是有仇,今世才这般针尖对麦芒,处处开杠。你且细细道来,这次又是为了何事?” 夜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往常地府拘来的魂,都得一一过了孽镜台,才会发往各司。可您二位拘的这魂却有些来头。听说是天上文昌帝君亲自挑选用来辅佐人间帝皇的相爷。阎王爷叫来魏大人和九大人商议如何处置。魏大人以为,这人既是文昌帝君选的,品格定是差不了,不需过孽镜台,直接交与赏善司处置。可是九大人却认为这鬼魂生前是善是恶,不过孽镜台,又岂能仅凭是天上哪位仙君挑选的来判断。您二位也知道,文昌帝君与魏大人有几分交情。是以,听了这话,魏大人当即便恼了,反驳道,自古帝王将相,凡是文昌帝君挑选的人,无一不是品格高洁,正直贤良之人,从未出过岔子。若是咱们让荀轲过了孽镜台,文昌宫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背地里难免会觉得咱们地府在质疑文昌帝君眼光。这番说辞下来,阎王明显动了心。可您家大人却固执地的要求荀轲必须过孽镜台。就是这般才与魏大人争论起来。阎王爷被吵得头痛,但明显不想与文昌宫起嫌隙,便命九判官将鬼魂交与魏大人处置。九判官自阎王殿出来时,面色瞧着有些难看。” 白无常略一思付,道了声谢,便匆匆别了夜叉,扯着黑无常转了个方向,原路返回了凡间。这种时候,还是远远躲开比较好。 九判官自阎王殿出来回到察査司,面色却并不如那夜叉所述有些难看。她取出压在最底层的一张血书,放在桌案上,耐心地看着窗外的天色。待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才将那封血书折好放入袖里,起身慢慢出了殿。 来到阎王殿时,殿中静悄悄的,宽大桌案上文书堆积如山,透过缝隙,隐约可以瞧见一个人正趴在桌案上睡觉。 九判官咳了一声。 案上趴着的人浑身猛地一颤,忙拿起手边的笔,在砚台里蘸了蘸,边埋头胡乱写着边道:“莫催了,莫催了,案册就快批完了!” 九判官一乐,嘿嘿笑道:“大人,您且瞧清楚了,下官可不是崔大人!” 阎王抬起头,干咳了一声,道:“是你啊,找本王何事?”说完,忽地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亮,软和了语气,“你来的正是时候,本王正要找你,这些案册你帮本王……” “不行!”九判官收了笑打断他,将血书放在他面前,“您那案册暂且放到一边,您先瞧瞧这个吧!” 阎王一听,当即便拉下脸,不情不愿地拿起血书,看了几眼,顿时来了精神,“这活人状告死人已是极少见了,更何况还是儿子状告老子。只不过,这人口失踪案,咱地府可管不了。” “人口失踪案,咱们确实管不着,只是,你先瞧瞧这被告是谁?”九判官手指点在血书上,缓缓移到一个名字上。 阎王漫不经心一看,登时惊得站了起来,“荀轲?莫不是今日黑白无常拘回来的鬼魂。” “正是!” “状子你已接了?” “接了。” “何时接的?” “今个一早。” 阎王面色一沉,朝外大声喝道:“来人!” “莫叫人了。”九判官制止他,“我一收到状书,便叫城隍抄了一份,快马加鞭送去了酆都城。” “你……”阎王怒不可遏,指着九判官的手指都在颤抖的,“为何不与本王禀报,便如此擅作主张?” 九判官不以为然,“地府四司判官有权决定案子该不该接,既然接了,自然要送一份去酆都城报备,这不是规矩吗?” 阎王一噎,气急败坏,“既是今日一早收到,方才殿上怎么提也不提?你分明是有意为之。” “呵呵……”九判官讥笑道:“若是不确定状书已送去了酆都城,下官岂敢提出来?怕是一提出来,为了讨好文昌宫,阎王您便会立刻差人拘了城隍,将此事压下。你既有心攀附讨好,就莫怪下官留有后手。”说罢,她拿起那份血书,收入袖中,声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凡人状告死人,按地府律法,要先滚钉板,再过火山,若是侥幸不死,地府才会受理状书。那凡人不顾性命也要状告荀轲,这其中必定含有冤情。下官既已接了此状,又岂能置之不理。” 阎王被说的面上红一阵黑一阵,恼羞成怒,“你你你瞒下此等大事,竟还在此诡谲狡辩,本王今个便治你个隐瞒不报之罪。” 九判官闻得此言,不怒反笑:“您要治下官的罪,便治好了。反正现在酆都大帝已知晓此事。若此时魏大人算好了他的功德,将他送上奈何桥。荀轲若真跳了轮回井,投了好胎。酆都大帝追究起来,你怕是也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 “你……”阎王晃了晃,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气得生疼,也顾不上再训斥她。忙起身快步走向殿门,气恨道:“你给本王立刻修书一份,亲自送去阴律司给崔钰,叫他即刻动身前往文昌宫。这一来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本王先稳住魏征,事后再找你算账。” 九判官撇了撇嘴,回身坐到案前,提笔将此事一五一十写了下来,将信写好后又亲自去了阴律司给崔珏。 自阴律司出来,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拐去了赏善司。 她前脚进门,魏征后脚便进了门,见她在殿内,立刻摆出一副防备的架势,“做什么?讲不过老夫,便要动手吗?阎王在此,岂容你胡来?” 九判官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谁要动手?阎王在这等你半天了,有要事寻你。”说完,便转身佯装缓缓朝外走去。 “啊?!额……嗯……确有要事。”阎王没想到话锋这么快就转到自己身上,忙打了个哈哈,貌似关切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魏征道:“送荀轲去了奈何桥。” 阎王气息有些不稳,“他已投胎了?” “不曾。” 阎王抚了抚胸口,魏征又道:“不过正在排队喝汤,应该马上就轮到了。” “什么?”阎王猛地起身,冲到魏征面前,扯着他就往外走,“荀轲乃是有功德之人,投胎之日岂可这般随意。定要挑个良辰吉日才好,否则会影响他来生运势。本王方才算过了,最近的良辰吉日,乃是一年后。” 魏征被扯了个趔趄,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阎王跑起来,疑惑道:“有这种规定吗?下官怎从未听说过?” 阎王喉头一噎,恨不能拿起一旁的石头敲他的榆木脑袋,“你不知道实属正常,这是地府老规定。凡是身份不一般的鬼魂,都要择个良成吉日投胎。” 魏征将信将疑。 阎王抓狂,抹了一把脸,决绝道:“若是投胎的日子改变,荀轲来世运势因此而改变,影响了他的功德。文昌帝君怪罪下来,本王便只能将锅甩给你了。” 魏征一愣,显然已经想到了阎王平日里的做派。忙撇开阎王,甩开膀子朝前奔去。 九判官自后面赶上,恰好听见了二人对话,看着阎王不由“啧啧”了几声。 阎王眉心急跳了两下,隐隐预感她不会说什么好话。果然,她道:“想不到大人有时候说起谎来,竟这般不顾及脸面,下官着实佩服得紧。” 阎王登时脸黑如碳。 九判官大笑了几声后,收起玩笑地神情,正经问道:“为何不告诉他实情?” “甭提了。”阎王头疼地揉着眉心,万般无奈道:“若是告诉他了,以他耿直的性子还不立刻飞去天上找文昌帝君理论?他在凡间做丞相的那几十年,文昌帝君投胎的状元郎恰好做了他的学生。他便处处以老师自居,事事都要说教一番。可偏偏文昌帝君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对他尊敬有礼,分外客气。若今日他当真飞去天上找文昌帝君说教,那才落了文昌帝君的面子。这个老顽固怎么就拎不清,自己只是个判官,人家可是一方帝君啊,身份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九判官有些同情他,“大人,这阎王一职,做得也并不舒心嘛!” 阎王叹息,“谁叫本王后台不硬呢?若是有像文昌帝君那样的后台,今日这事本王早一本奏折送去了凌霄殿。” 九判官奇道:“他什么后台?这么硬?” “紫薇恒宫紫薇北极大帝,其身份足以与天帝平起平坐,你说硬不硬?”阎王说完又叹息了一番,嘟囔着:“我怎么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九判官听罢,面上若有所思,“这后台果然是个好东西。” 第二卷 第二章 第二章: 凡间,冬日,寒风凛冽。 九判官推开一处院门,因年久失修,发出一声悠长刺耳的“吱呀”声。院中枯叶满地,花草凋敝,再加上冷风戚戚,显得分外凄凉。沿着院中的青石板路行至正房门前,恰在这时,“呼啦”一阵怪风裹挟着冰雪吹进院内。门前柿子树上的几颗柿子不堪摧残,纷纷落下。九判官伸手接住一个,其他的便没这么幸运,落在地上,粉身碎骨。 推开门,房中也很简陋,一桌一椅一床,再无其他。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双眼紧闭,面上惨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胸口轻微起伏,可判断出尚存有一丝气息。 九判官走到床前,将手覆在其额头上,闭眼凝神。片刻后,收回手,抹去鬓角滚落的汗珠,又替他压好被角,这才关门出去了。 “咦,这院门怎的开了?” 恰在这时,有一道声音忽然自大门外响起,随着声音的落下。一个身着布裙面目消瘦的妇人躬身迎着一位身背药箱的郎中走了进来。 三人打了个照面,那妇人在前引路,好似未瞧见房门前站着一个人,垂着头径直推开了房门。那郎中紧随其后,来到九判官近前,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微微侧了侧身,与她擦肩而过。 九判官一怔,回头看向那郎中。方觉此人身量颇高,挺拔如雪中青松。一身粗布长衫穿在他身上,硬生生叫他穿出几分傲雪寒梅的高洁之气。 此时,他正弯腰瞧着床上病人的情况,转向外侧的半边脸白净细腻,线条优美。 九判官踱步到他面前,弯腰与他面对面,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那郎中嘴角噙着笑,切脉下针如行云流水,动作优雅,从容有度,丝毫不见慌乱。 九判官按下心中疑虑,直起腰,转身出了院子,或许方才那微微一侧身只是巧合罢了。 凡间几经天灾人祸,到处都是残垣断瓦,无家可归之人。便是一副冷硬心肠的九判官,瞧了这番情形,都不免动容。 带着一队鬼魂回到地府,已是傍晚时分。 白无常正满面焦急地候在鬼门关。看到她,急忙走了过来,“大人,您可回来了!” 九判官看了他一眼,将鬼魂交与一旁的鬼差,这才问道:“何事?” 白无常道:“崔大人回来了,正派人寻你呢。属下得了信,便在此处等候。想着第一时间通知您,好叫您心中有个防备。”说着,他引着九判官来到一处僻静地,“崔大人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一个人,听说是文昌宫的,恐怕是来给荀轲撑腰的。” “文昌宫的?”九判官眉头微皱,转头看他,“可知道是何身份?” “不知。”白无常道:“但那人瞧着气度不凡,想来在文昌宫地位不低。” 九判官点点头,抬脚就走。 身后白无常却叫住了她,“大人,还有一事,那位仙君……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待您从阴律司回来再说吧。” 说完,便转身回了察査司。 九判官未做他想,抬步超另一个方向而去。 阴律司里,崔钰偷偷抬眼觑了觑上座的白衣青年,恭敬道:“这本是一庄小案,却劳烦帝君亲自前来,下官实在惶恐。” 半年前,他领命去了天界,向文昌宫递了帖子。本想着可能要等些时日,文昌帝君才会召见他。谁曾想,帖子递进去不过一刻钟便有仙使前来请他。其实对于这种案件,凭文昌帝君的身份地位,只需知会地府一声便可,完全没有必要亲自来到地府。 可是他来了,其中深意,不免让人心中惴惴。 那边,文昌帝君微微一笑,“哪里?是本君失职,险些误了大事,还要请阎王及各位判官多多包涵才是。” 崔钰忙起身,躬身道:“不敢,不敢。帝君抽空亲来地府,不知会否耽误正事?” 文昌帝君笑道:“帝皇星现世,不久便会有新皇出现。本君已受命,于五年后投生凡间,协助帝皇星结束百年九州分裂之势,开创统一新朝。是以,此番来到地府便是为了正事而来。”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这可是整整五年啊! 崔钰心中虽很惊讶,面上却不显,做出一副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年凡间越发动乱不堪,原是帝皇星将现之兆,只是……不知这帝皇星是何许人?” 文昌帝君想了想,道:“帝皇星初初现世,还不甚明朗,只能隐隐瞧出指向北方,想来应该出现在北方。” 话音方落,门外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崔钰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忙起身道了声“失陪”便匆匆出了殿门。 门外,砂石漫天,黄土飞扬。 九判官便宛如一个煞神般,背对着他站在门口。 崔珏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扯着她远离了门口几步,低声斥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毛毛躁躁的,没有半点规矩。” 九判官冷笑一声,道:“阴律司前乌泱泱地围上来好多女鬼,乌烟瘴气的,这就是你阴律司的规矩?” 崔珏一噎,瞪大了眼,“赶走她们便是了,何以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惊到了客人,那便是你的不对。” 九判官皱着眉头,冷着面孔,抱怨道:“也不知里面的仙君何等神姿仙貌?竟招来了地府所有的女鬼前来围观,非得动用武力才肯散去。” “何等神姿仙貌?”崔钰摸着下巴想了一想道:“我形容不出来,就觉好看的紧,啊呸……那可是文昌帝君本尊,岂是你我能妄议的?” “文昌帝君本尊?”九判官很是震惊,震惊之余心中不免又有些担忧,“文昌帝君亲自来了,这荀轲果然好大的面子。” 崔珏岂不知她心中担忧,伸手拍了拍她肩膀道:“此次虽是他本人亲自来了,可瞧他那模样似不是为护短而来,你且放宽心。” 九判官面上虽点了点头,心下却并不放心,想要再问几句,崔珏却先于她开了口:“我已安排帝君在你察査司暂住,行李已着白无常先行送去了。” “什么?”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九判官一脸如临大敌,“怎也不与我商量商量?” 崔珏道:“我现在就在跟你商量呀。” 九判官咬牙,反问道:“你这叫商量?分明是先斩后奏。” 崔珏咳了一声,好声好气道:“阴律司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鬼魂不计其数,宛如菜市场,太过喧闹;罚恶司整日鬼哭狼嚎的,又太过恐怖;阎王殿内现今只有夫人居住,孤男寡女的,委实不妥;独你察査司环境清幽,与帝君的气质最为相符。我也是权衡了利弊,才选了你察査司。” 九判官默了一默,用平静的语气道:“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女子。就不怕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有损文昌帝君威名?” “那倒不怕,帝君的威名不至于被你……”话到中途,猛地一顿,崔珏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解释道:“不是说你不漂亮,只是天界想要嫁给文昌帝君的神女仙娥成百上千,却从未听说过,帝君将哪个看进眼里。帝君洁身自好,品行高洁,自是不怕的。” “不用解释那么多。”九判官烦躁地摆了摆手,“反正就是你们三人不想揽下这等麻烦事,才推给我的!” 崔珏被拆穿心事,面上不免有些尴尬,“魏征倒是想,只是赏善司已经住了荀轲,文昌帝君再住进去,怕是会怠慢了人家。就几日嘛,你且忍忍。” 九判官气结,不愿与他多说,转身便要往回走。崔珏见状急忙绕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问道:“哪去?” “回察査司。” 崔珏不容她反应,扯住她便往阴律司里拉,“你方才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人家帝君岂会不知是你来了,快随我进去拜见。” 阴律司内,文昌帝君正悠闲地喝着茶,见到他们二人进来轻轻放下了茶杯。 崔珏放开九判官,对她使了个眼色,这才紧走两步来到文昌帝君面前,行了一礼,“帝君久候,方才司前石柱子倒地,惊动帝君,还望帝君恕罪。”说着一侧身露出身后的九判官,恭敬道:“这是察查司判官林九。” 九判官低着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微不可见地挑起眉梢,抬了抬手,“不必多礼,九判官。” 九判官抬起头,不免微微一怔。这人果然生了一副好样貌,只不过让她惊讶的不是他的好样貌,而是这人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正这般乱七八糟地想着,忽觉有人在拽她。她侧头去瞧,正瞧见崔珏向她猛使眼色。九判官醒悟,原来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了好半晌,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崔珏赶忙朝着文昌帝君深深一拜,“九判官年纪尚幼,言行无礼,还望帝君莫要怪罪。” 年纪尚幼?九判官一阵恶寒。 文昌帝君看了看九判官,微微一笑,道了声“无妨。” 崔珏又道:“今日时辰已晚,请帝君先行歇下,案件待到荀邑伤好后再行审理。” 文昌帝君点点头,起身朝外走去,崔珏赶紧跟在身后送他。 可文昌帝君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了步伐,回头对九判官温和道:“你不回去?” 九判官一愣。 崔珏也一愣,随即又很快反应过来,转头对九判官道:“烦请林大人送帝君去察查司。” “哦,好!”九判官回神,忙不迭地点头,快步走到文昌帝君身侧,伸出手,“帝君这边请。” 第二卷 第三章 第三章: 出了阴律司,文昌帝君看了她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进袖里摸索了一阵,取出一物递给她,“你落下的。” 九判官一愣,伸手接过,正是今个一早她在荀邑家中捡到的柿子。她记得离开时随手放在了窗台上。想到此处,她心头猛然一震,脱口道:“那个郎中果真是您吧?” 说完,又仔细瞧了瞧他侧面,继续道:“您与他面相身量虽有不同,但气韵却如出一辙,肯定是您。” 难怪会侧身避开,身为天官又岂会识破不了她的隐身术。 文昌帝君笑了笑,不置可否,“钉板火山已伤及荀邑魂魄,这半年多来,全靠你输以灵力才得以维持性命。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本君向老君讨了一颗定魂丹,相信这几日他便会醒来。只是定魂丹虽保住他魂魄不散,可往后余生他都将会缠绵病榻,汤药不断,受疾病折磨而亡。” 九判官一扫心头多日阴霾,高兴道:“多谢帝君救命之恩。” 文昌帝君停下脚步,转身看她,许久,却轻轻一笑,打趣道:“依本君听到有关你的悍名,本以为你定会痛诉苍天不仁,命运不公,叫这样的可怜人承受如此大的痛苦。如今看来,传言不可信。” 九判官一噎,心中翻了个白眼,她看着就那么像一个没脑子的愤青吗?可碍于他的身份地位,又不能当真表达出来,只得尴尬又不失微笑地解释道:“这有什么好痛诉的,天道循环,自有定数。活人状告死人,本就有违天道,更何况那人还是他父亲,受些苦也是应当的。” 文昌帝君笑看她,缓缓道:“你想得倒是通透,只是,这似乎并非你真实想法。” 九判官看着他侧面,不由得一怔。 二人不再言语,来到察査司。 黑白无常早已将最大的庭院收拾干净,正严阵以待地候在门口。 三人将文昌帝君安顿妥当,已是深夜时分。 九判官喝了一盏茶,便又马不停蹄去了凡间。 待到第二日正午才回到察査司。刚进了门便看见一人急匆匆自后堂出来,正是魏征。 九判官主动与他打招呼,“魏大人来找文昌帝君?” 魏征似有什么急事,只略点了点头,便越过她朝殿门走去。行至一半,脚下却猛然一停。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桌案,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 九判官察觉到异样,转过身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桌案,心中不由大呼“糟糕”。 果然,下一刻,魏征便开了口:“你这案卷有多些日子未写了?” 想来这段时日太忙,黑白无常也未顾上。 九判官若无其事地走到桌案后,将堆在桌上的案卷扫进一旁的木箱内,面不红心不跳道:“也就今日的未写。” 魏征显然不信,面色越发不好,“难怪阎王今个一早传信回来,特意嘱咐我,叫我看着你,莫叫你行差踏错,莽撞行事。你瞧瞧,他这才走了几日,你便行事如此拖沓惫懒。若叫文昌帝君瞧见了,岂不觉得我地府判官都是些偷懒耍滑之辈。” 无缘无故被压了一顶帽子,九判官心中无名火起,脱口道:“以往都是这般过来的,怎就今个不行了,他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亏你能说得出来,你如此桀骜不驯,不知尊卑,诋毁上司,也不知文昌帝君他为何……”话音一顿,魏征急忙住了嘴,深吸了几口气后,语气生硬道:“罢了,这些案卷,你今日必须写完,晚些时候,我会差人来收。” “今日不行,我需得去凡间一趟。”九判官断然拒绝道。 魏征气极反笑,连说了几个好字,“阎王不在,你我身为地府判官,身负要职,首要责任便是守好地府,维持秩序。岂可日日跑去凡间勾魂收鬼,叫外人瞧见了岂不笑话我地府无人?” 九判官想到凡间凄惨景象,慢慢冷静下来,耐着性子与他解释:“凡间瘟疫爆发,战祸连连,那些鬼魂生前便生活困苦,心生怨怒,死后怨气无法消除,积攒下来,长此以往,恐生变数。我是可以日日留在察查司书写案卷,可逗留在凡间的冤魂,他们可等得?” 魏征面色一变,显然已是想到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却仍旧嘴硬道:“逗留在凡间的冤魂自是不能不顾。可这案册每日一奏,却也耽搁不得呀!” 九判官心头一动,做出一脸愁苦状,“我也是顾及不暇,若此时有个帮手就好了。” “帮手?”魏征皱眉道:“这一时半会去哪里找帮手?” 九判官道:“赏善司里不是有个现成的相爷吗?凭他的才干,这点案卷于他岂不是小菜一碟?” “你是说荀轲?”魏征沉吟片刻道:“地府四司所掌案册皆为机密,怎可叫个外人瞧去,不妥不妥。” 九判官微微垂下头,轻轻弹走衣袖上沾染的尘埃,漫不经心道:“魏大人不是说过,荀轲乃品格高洁,正直贤良之人。且有文昌帝君作保,想来他也不会将地府机密外传。更何况他迟早要投胎,一碗梦婆汤喝下,他想记得却是不能的。” 魏征闻言,思量了半晌,觉得有理,便打消了顾虑,“也好,我即刻差人叫他过来。”说完,便大步朝殿外走去。 九判官朝着他的背影拱了拱手,高声呼道:“多谢魏大人。” “你为何骗魏征?”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将九判官吓了一跳。 她猛然转过身,看到是文昌帝君,才恍然想起,察査司里还有这么一尊大神。 她按下心中慌乱,不紧不慢地朝文昌帝君行了一礼,无比真切道:“帝君怕是误会了,下官不曾骗过魏大人。” 文昌帝君走到书架前,抽了一本书,慢慢道:“今个一早,黑白无常便把前几日落下的案卷补完了。只是走时比较匆忙,忘了整理桌案。你方才将那堆案卷扫进书箱时,想必已是看到了吧。” 恰在这时,白无常自外面跑进来。朝着二人匆匆行了一礼后,便来到桌案前,看到空空如也的桌案,不由惊呼道:“今早才写完的案卷呢?” 说罢,下意识地绕着桌案寻了一圈,待看到桌旁凌乱不堪的书箱时,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但鉴于文昌帝君在旁,只得小声骂道:“哪里来的黑心野鬼,将爷爷辛苦了一上午的案卷搞得乱七八糟。最好别叫爷爷找到你,否则爷爷打得你连你娘老子都不……” “咳……嗯”白无常正骂的欢,听到这一声干咳忙噤了声。他抬头看了看面色不自然的九判官,又看了看含笑温柔的文昌帝君。仿佛明白了什么,忙一把抱起书箱,急匆匆跑了出去。 殿中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文昌帝君也不说话,靠着书架,好整以暇地地看着她。 九判官面上黑红交替,神情变幻,过了半晌,才解释道:“凡是地府受理的案件,按照规定,被告都理应先行收押。正因为他是您……”九判官急忙截住了话头,匆匆抬头看了文昌帝君一眼,才又继续道:“自荀轲来到地府,魏大人便对他以礼相待,甚至引为知己,这已是格外开恩了。总之,案件审理在即,万不可再为他破坏规矩了。” 文昌帝君收起眼中笑意,走到她面前,审视她,“魏征为人我最是清楚,他不是徇私之人,为何不直接与他讲清楚?” 九判官叹了一口气道:“下官与魏大人共事多年,岂会不知他为人?原先下官也以为直接告诉他实情,事情便会简单些。可是,这半年以来,魏大人与荀轲朝夕相对,相谈甚欢,视他为知己。若是叫他知道荀轲并不是他心目中的荀轲,免不了要伤心失望一把。”说完,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堂,接着道:“您瞧着地府每日里来来回回那么些鬼魂,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其实最后剩下的还是我们几个,时间久了,不免就有些孤单。魏大人来地府一千多年了,从未见他对谁这般看重过,荀轲的事又何苦叫他伤心失望。”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看着她道:“你这般却是瞒不了多久?” 九判官道:“我前几日传了信与阎王,叫他这几日寻个由头支走魏大人。想来魏大人方才急急忙忙走了,便是收到了阎王的信。只要帝君不说,魏大人断不会发现。” “你是要本君撒谎?”文昌帝君轻皱眉头,叹道:“本君不善撒谎。” 九判官急忙道:“不是叫您撒谎,您只需瞒着不说便可。” “那也是撒谎。”文昌帝君抬步往外走。 九判官发愁,急忙跟上他,耐着性子道:“那您只当方才的事没发生过,忘了便可。” 文昌帝君步履悠闲,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此事暂且不提,你且陪本君四处走走。” 九判官自是百般乐意。 只是,没想到,文昌帝君瞧着文文弱弱的,精力却委实充足。一整个下午,他几乎把地府转了个遍,若不是九判官拦着,他甚至连十八层地狱都要看看。 可即便如此,那日他还是未曾松口,简直比老狐狸还要狡猾。 第二卷 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九判官梳洗一番本想去凡间瞧瞧荀邑。刚从后堂出来,便见赏善司的鬼差领着一个鬼魂走了进来。 见到九判官,鬼差朝她行了一礼,“昨晚上我家大人传信回来说,因他昨个走得匆忙,未顾上将荀轲送来察査司。特嘱咐小的今个一早把荀轲送过来,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九判官目光转向他身后荀轲,淡淡道:“无妨,你且去吧!” 那鬼差退出殿门,荀轲依着凡间的礼,朝着九判官一拱手,“林大人。”脊背挺直,态度不卑不亢,带着几分傲然之气。 九判官抬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坐在他对面,又示意一旁的鬼差上茶,这才开口道:“地府的鬼魂大多只知道我是九判官,却极少有人知道我的本家姓。魏大人对你倒是信任有加。” 荀轲含蓄一笑,“大人过誉。” 鬼差端上来两杯茶,分别放在他们一旁的案几上。九判官挥了挥手,叫他们下去,“你不用谦虚,政事上你确实做得不错,只是不知你记性如何?” 荀轲道:“生前事老夫尚未忘记。” “那便好。”九判官陡然收起面上的笑容,沉声道:“那本判且问你三个问题。” 荀轲诧异地看着她,含笑点了点头。 “你可识得荀邑?” “不识。” “你可识得芸娘?” 荀轲面上有一瞬间地凝滞,却还是答得干脆,“不识。” 九判官笑了一笑,继续问道:“你这一生可犯过错?” 这一次,荀轲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老夫有三错。” “哦?你且细细道来。” “我自幼父母双亡,吃着百家饭长大。有一年家乡遭遇大旱,饿死了许多人,为求生计,我一路逃荒来到了南怀郡,饿晕在了一家书院门口。那书院里的教书先生瞧我可怜,便留我在书院打杂,赏我一口饭吃。后来年景渐渐好了,先生发现我颇有天分,便教我识文断字,做了我的恩师。十年后,恩师鼓励我下场考试,这一考便从秀才一路考到了举人。又过了两年,我辞别恩师,上京参加春闱。前半途都很平顺,只后半途坐船渡江时,江上突然起了大浪,将我卷走了。” “好在我命大,被水冲到了下游的一处滩涂地。醒来时,日头正在头顶,刺目得很,晃晃日光里,一张人脸正悬在头顶。那人一见我醒来,便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逃跑了。我想喊住她,可我浑身酸痛,右腿更是疼得钻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眼见着她的身影便要消失在林子里,我心中焦急,竟又不争气的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挪了地方,躺在了一处干燥的大石上,右腿已用木板固定住,还上了草药。身旁堆着一些野果和水,还有一条烤好的鱼。我想也不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又觉得不对,遂警觉得查看四周,竟又叫我瞧见那‘兔儿’慌忙逃窜进了树林子。” 说到这里,荀轲似是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眼眸里透着温柔的光泽,“我知道是她救了我,可我也不想吓着她。便故意装作病怏怏的模样,等着她再次出现。” “后来,有渔民发现了我,将我带出了浅滩。我便再未见过她,也未曾报答她救命之恩。是为一错。” “那第二错呢?” 荀轲皱紧了眉头,面露犹豫,仿佛有些难以启齿,“第二件事,便是我成亲后第六年。忽然发现府中的哑巴厨娘,对我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让我委实有些难以启口。” 九判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厨娘是何人?” 荀轲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垂下眼皮,淡淡道:“我也不知,只听得府中下人管她叫周娘子。” 九判官又问:“你可知那周娘子的来历?” 荀轲摇了摇头,“她是府中一个王姓的婆子介绍的,说她厨艺极好,犹善做鱼。我夫人喜欢吃鱼,恰这周娘子做的鱼甚和夫人胃口,我便安排她在府上做了厨娘。她来府上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个两岁的男娃。她不会说话,亦不会写字。问得急了,便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周字,指了指自己。又写了一个巴字,指了指那男娃。这才知道这女子姓周,男娃名巴。所以下人们便索性叫她周娘子,叫他的儿子巴郎。” “后来呢?” “起先几年,她与巴郎吃住都在府上。后来,巴郎到了读书的年纪,她母子二人便搬了出去。也自那时起,她便不安分起来。开始寻着各种由头,往我房中送吃食。有时会对我乱比划一通,有时又趁我不注意痴痴望着我。日子久了,夫人似乎有所察觉,便换了人来送饭。自那以后,我便再未见过她,想来是被夫人赶出了府。哎……是我连累了她,是为二错。” “那三错呢?” 话刚问完,九判官便看见他浑身颤了颤,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过猛而泛着青白。 荀轲如泥塑雕像一般僵在座位上,过了许久,才用平静的语气道:“三错便是,我御下不严,致使我名下农庄里的一名农妇死于……非命。” 九判官叹了一口气,“那农妇是何人?” 荀轲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九判官起身,来到他面前,嘲讽道“你所述三错与你生前功德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只是事实当真如此吗?” 荀轲听闻,豁然抬头。 九判官莞尔一笑,“魏大人不在,你便在察査司待上几日。好好想想,想好了随时来告诉本判你到底有何过错,或许与你尚有些机会。” 第二日,同样是过了正午。文昌帝君翩翩然来到大堂寻她,这一次他铁了心地要去逛一逛十八层地狱。 九判官找了千百个借口,都被他一一驳回。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陪同。 自地狱归来,已是入夜十分。耳边仿佛还停留着凄厉的惨叫声,饶是她磨砺的宛如坚石的心,都不由地哆嗦个不停。再看那位大神,一脸悠闲惬意,仿佛刚刚游览了蓬莱仙境。 二人正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远远地便看见黑无常小跑着迎上来。走到近前,黑无常向二人行了一礼,刚要开口,却突然看到九判官惨白的脸,不由惊呼道:“大人,您的脸……” 九判官讪讪地咳了一嗓子,正不知如何回答时。一旁的文昌帝君却接过话头,“怕是吓着了。” “吓着了!?这怎么可……”这一次,黑无常似乎比方才还要惊讶。 九判官面上一红,赶忙截住话头,问道:“你急急忙忙找本判何事?” 黑无常这才想起正事,“刚城隍来报,荀邑醒了,正跪在城隍庙前不起。” 九判官精神陡然一震,看了文昌帝君一眼,道:“你速去与城隍传话,叫他将荀邑的魂魄拘来。” 黑无常领命而去,刚行了几步,又听得九判官在他身后吩咐:“抽取魂魄的时候要万分小心,莫伤了他。” 黑无常点了点头,消失在了鬼门关。 第二卷 第五章 第五章: 九判官枯坐一夜,她在等一个人,她也不明白为何要等那人,或许只是心有不忍,又或许是怀有希望。 天亮了,终究没能等来那人。她收起眼中失望,命黑无常请来崔珏,命白无常请来文昌帝君。 鬼差提上来荀邑的魂魄。 九判官拍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 荀邑白着一张脸,虚弱道:“草民荀邑。” 九判官道:“你状告何人?” “我父,荀轲!” “何事状告于他?” “忘恩负义,攀附富贵,抛妻弃子,囚禁原配。” 九判官看向一旁端坐的荀轲,“你可识得此人?” 荀轲面无表情,“老夫与夫人一生并无子嗣。” “好一个无子嗣!”荀邑冷笑,转头看向荀轲,“相爷,可还记得芸娘?” “不记得!”荀轲闭了闭眼,平静道:“老夫从不认识芸娘!” 荀邑低低笑了几声,声音中满是嘲讽与悲怆,“二十八年前,你上京赶考,怕赶不上母亲生产,便为我取名为邑,你莫不是忘了?因母亲不会写邑字,便只写了个巴字,旁人便唤我巴郎。” 荀轲身体僵直,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 九判官看着荀轲,勾唇一笑。 荀邑朝九判官拜了一拜,“我母亲芸娘本是沧澜江下游的一户渔家女,自生下来便不会说话。我外祖怕我母亲在村子里受欺负,便索性把家搬到了渔船上,平日里除了换些米面及生活用具,是极少下船的。我母亲慢慢长大,外祖父和外祖母也相继离世。母亲守着这艘渔船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可是,就在二十八年前的秋日,我母亲芸娘在沧澜江下游一处滩涂地,救起了受伤昏迷的父亲,苦难的日子便也开始了。” 说罢,他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书,双手递给一旁的白无常,“父亲伤愈后,便拿着这本书做了聘礼,娶了母亲。二人在沧澜江上拜了天地,结为夫妇。” 九判官接过那本书翻开看了看,字迹已晕染开来,模糊不清,显见是泡了水了。她把书还给白无常叫他传给荀轲,“你且瞧瞧,是不是你的?” 荀轲煞白着脸接过,却看也不看,只紧紧攥在手中,过了许久,才颤声道:“我以为你们死了。那年我高中后高高兴兴回到家,却发现渔船不见了。我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了渔船的残骸,却不见你的母亲。我找了十多日,因为要赶着回京复命,便带着你母亲的遗物回了京城。可是我并未停止过找你们,也……从未忘记与芸娘的夫妻情谊。” “从未忘记吗?”荀邑哭喊道:“可是你后来娶了袁氏。你与母亲可是对着沧澜江发过誓,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岂可言而无信?” 荀轲亦是满面痛苦,“我本打算一生不娶,可我入了朝,做了官,朝堂上的风谲云诡不得不逼着我低头啊。芸娘,我从未想过抛下她。” “呵呵,说来说去,你还是贪恋权势。” 荀轲默了一会儿,掩下满目悲凉,淡声道:“我自小流离失所,忍饥挨饿。曾暗暗发誓,若是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定要造福百姓,叫百姓安居乐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便是我入朝为官的原因,并非贪恋权势。” 文昌帝君点点头,对着荀邑道:“你父亲确实是一名好官。” 荀邑闻言,默默低下了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外人都道你是好官,是天下间最好的人。我即便说你不好,也无人相信。我早已料到,这桩案子赢不了了。可是我只想要回母亲,你将母亲还给我,我便不告你了。” 九判官一拍惊堂木,喝道:“放肆,你拿这阴司的事当做儿戏?本判既已接了此案,岂容你说不告便不告了。你说荀轲囚禁了你的母亲,可有证据?” “并无。”荀邑怔怔摇了摇头,“都是王婆告诉我的。” “既如此,带上来一问便知。” 崔珏拿出生死册,翻了翻,对黑无常道:“王婆本名王春花,现下正在拔舌地狱受刑。” 黑无常领命下去。 不过一刻钟,便押上来一个口吐鲜血,蓬头垢面的老妇人回来了。 “堂下何人?” 那老妇浑身一哆嗦,张大嘴指了指自己空空的口腔。 九判官一挥衣袖,那空空的口腔即刻便长出了一条舌头。 老妇道:“回大人,草民王春花,是荀府里一个粗使婆子。” 九判官指了指荀轲,“此人你可识得?” 王婆子抬头看了看他,肩膀一瑟缩,道:“识得,是府里的老爷。” 九判官又指了指荀邑,“此人呢?” 王婆子看了看荀邑,又偷眼看了荀轲一眼,急忙道:“不识。” 九判官冷笑一声,“王春花,你在拔舌地狱受刑五年。竟还不知悔改,看来这刑期还是要往上加一加才好。” 王婆一惊,俯首叩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识得,识得,他是周娘子,不,芸娘的儿子巴郎。” “说清楚些,到底是周娘子还是芸娘?” “周娘子便是芸娘,芸娘便是周娘子。她姓周,全名周芸娘。” “二十五年前可是你将周芸娘介绍进了荀府?” “是草民。” “最后一次见芸娘是何时何地?” “二十年前,在荀府西南角的柴房” “当时是何情形?” “草民看见府中刘管事绑了芸娘关进了柴房。” “你可知他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王婆子抬眼看了荀轲一眼,怯怯道:“草民也不清楚,只依稀听见他说要向老爷复命之类的话。” “一派胡言!”荀轲逼视着王婆子,冷冷问道:“你说周娘子便是芸娘,可有证据?你说刘管事奉了我的命绑了周娘子,可有证据?你生前就喜搬弄是非,诽谤诋毁他人,才被夫人赶出府。死后心怀不忿,还想构陷于我,这拔舌地狱呆的还不够吗” 王婆子被问得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冷笑道:“你我同为地府鬼魂,莫要拿你的官威恐吓于我。周芸娘是你元妻的闺名,你岂会不知?他在你身边伺候了五年,你岂会认不出她?你早就知道了,对吧?为着你的荣华富贵和功名利禄,你才命刘管事将芸娘藏了起来。” 说完,王婆子忽然大哭了起来,“府中下人都道芸娘不知廉耻,想要爬上老爷的床做姨太太,过上好日子。殊不知,芸娘本就是老爷的结发妻子。她若是一心想要过上好日子,只需亮明身份即可,又何须受人指指点点。她之所以不这么做,就是因为她知道老爷的抱负,知道老爷的困境。她入府为奴,忍辱负重,为的是能日日见一见心爱的郎君。要不是为着巴郎,她恐怕一辈子都要这样默默在旁看着老爷。巴郎从小就很聪慧,看过一遍的书就能背下来。芸娘不想让他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做个下人,便想将他送进学堂。可她的银子不够,这才厚着脸皮找上老爷。可怜的芸娘啊,这个狠心的人,不但不拿银子出来,还将芸娘关了起来。” “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对待娘亲?”旬邑大哭着爬到荀轲脚边。 九判官看了看闭着眼无动于衷的荀轲,暗暗叹了口气,问道:“你所言属实?” “千真万确!” “带下去,传刘管事。” 第二卷 第六章 第六章: 两刻钟后,黑无常从殿外带进来一个生魂,显见是才从睡梦中勾了出来,还有些迷糊。 走得近了些,他看见一旁端坐的荀轲,顿时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老爷,您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不对,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九判官阴森森一笑,“这里是幽冥地府。” 刘管事一听登时万念俱灰,哭喊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死了她们可怎么办呐?” 九判官最烦旁人哭哭闹闹,一拍惊堂木,“再哭,便将你送去拔舌地狱,拔了你的舌头。你若是乖乖的,问完话便将你送回去。” 刘管事闻言,赶忙捂上嘴,点了点头。 九判官道:“报上名来。” 刘管事道:“草民刘福,是……”他看了荀轲一眼,道:“是荀府的大管事。” “周娘子可还记得?” “记得。” “二十年前,可是你绑了周娘子?” “草民……不……不是草民。”刘福埋着头,捏捏诺诺道。 “大胆!”九判官一拍惊堂木,指着王婆子,森森一笑,“你瞧瞧你身旁的王婆子,她便是不说实话,被拔了舌头。” 刘福转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叩首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草民,是草民绑了芸娘。” “受了何人的指使?” 刘福又偷偷抬眼看了荀轲一眼,吞吞吐吐道:“无……无人指使。” “好的很。”九判官冷笑道:“你倒是忠心,这般急着要替你家主子承受刑罚。来人,押去油锅地狱。” 说罢,立刻上来两个鬼差,提起他便往门外拖。 刘福吓得涕泪横流,大声喊叫:“我说,我说,是奉了我家老爷的命。” 九判官挥了挥手,那两个鬼差又将他拖了回来。 九判官道:“芸娘现在何处?” 刘福哭着道:“这……草民真不知啊。那日老爷确实命小人将芸娘绑了关进柴房,可那也是为了护她。府中下人都在传芸娘不知廉耻,勾引老爷。老爷也是为了护她性命,才假意绑了她。待到晚上的时候,再放出来,将她母子二人连夜送出城。谁知……”刘福说着,又看向荀轲,嗫喏道:“谁知,我半夜去柴房,芸娘已经不在了。我寻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才敢告诉老爷。” “不在了?”荀邑听闻,顿时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领子,“好好地大活人怎就不见了?还是说早就被你们主仆给……给……” “千真万确啊,少爷!”刘福哭道:“我绑完了人,出来后还碰见了夫人的大丫鬟芷青,她可以为我作证。” “大丫鬟芷青?”文昌帝君开口道。 九判官一怔,问道:“何以会碰见她?” 刘福想了一想,“草民也奇怪呢,那间柴房位置偏远,便是连府上干粗活的下人都极少愿意去那里,更何况是夫人房中的大丫鬟。那日我绑完了人,心慌意乱的跑出柴房,正碰见芷青。芷青说她去洗衣房拿夫人的衣衫。我想着这条路正好可以到洗衣房便未起疑心。现在想想,又觉不对,平日里,夫人的衣服都是由洗衣房的丫鬟送到夫人院中。芷青作为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亲自去取,确实有些不寻常。”说完,他似又想到什么,道:“也是在那件事后不久,夫人便将芷青远嫁了。” “远嫁?”文昌帝君疑声道,“难道不是应该配给府里的管事做个管事婆子?再不济也应该配给庄子上的管事或者铺子里的大掌柜?为何要远嫁?还有……”文昌帝君顿了一顿,看向他,缓缓道:“你方才说,荀轲绑了芸娘是为了保护她?这是为何?府中有人要害她?” 刘福下意识看了看荀轲,欲言又止,“这个……草民真不知,草民也是胡乱猜测。” 九判官心中一凛,府上谁人最想芸娘消失,恐怕只有那人。只是,芸娘若真的落在那人手上,还会留下性命吗? 她脑中忽地想起荀轲说过的一句话,“我御下不严,致使名下农庄里的一名农妇死于非命。” 死于非命? 若真是如此,这就不单单是一桩人口失踪案,而是魂魄失踪案。 那边,崔珏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九判官面色凝重,吩咐黑无常将刘福送回去。 谁知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看着荀邑道:“少爷不要恨老爷,老爷身在朝堂有太多万不得已和苦衷。他不认你们也是在保护你们,否则也不会将你送离京城,交由他最信任的恩师抚养。因为这事,老爷被袁相猜忌,足足冷落了三年才重新重用。老爷是胸怀天下之人,承受的痛苦远不比你们少。” 荀轲依旧面无表情,只一双眸子微微颤动了一下,透出几分悲凉,几分沧桑。 九判官看着他道,“你本想保下芸娘,可有人却先你一步。想必你也知道,芸娘落在她手中,必是凶多吉少。” “不可能!”荀邑哭喊着上前抱住荀轲的腿,“不可能,一定是你将她藏了起来,对不对?你说话啊?我不恨你了,你将母亲还给我,还给我。” 荀轲身体晃了晃,面上一瞬间像是老去了十岁,却始终不开口。 九判官心中发沉,拍响惊堂木,“带袁氏。” 少顷,鬼差拖着一个黑乎乎缩成一团的鬼魂走了进来,所过之处,稀稀拉拉滴落着不知是血肉还是旁的什么东西,腥臭味令人作呕。 荀轲看到这样的袁氏,嘴角忽然扬起一缕快意的笑。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袁珍。” “今日提你前来,可知是为了何事?” 袁氏忽然抬起头,看向一旁端坐的荀轲,笑道:“知道。” “二十年前,你的丫鬟芷青可有看见刘福绑了芸娘?” “有!”袁珍一瞬不瞬的看着荀轲,得意地笑着,“那日芷青根本就没有要去洗衣房,她是奉了我的命跟踪刘福去了那里。怎么样?荀大人,没想到吧?” 荀轲嘴唇紧抿,面目冰冷,似是在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九判官继续问道:“那你是否先刘福一步,绑走了芸娘?” 袁珍依旧看着荀轲,笑着,似质问,又似反问,“我为何要绑走芸娘?荀大人?” 荀轲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不看她,只淡淡道:“许是你丧心病狂、走火入魔了吧。” “哈哈……丧心病狂?走火入魔?”袁珍笑着,一双眸子刻满怨毒,“哈哈哈……是我,是我绑了她。我不但绑了她,我还折磨她。将她面容划花,将她双腿打断,将她双手斩去,扔进猪圈,每日与猪同吃同睡,肮脏恶心至极。老爷,这样的芸娘你还会喜欢吗?” “我杀了你。”荀邑双目猩红的冲上前去,掐住了袁珍的脖子。 袁珍却桀桀怪笑着,“你杀不了我的,我在油锅里炸了十几年,身上的皮肉脱了生,生了脱,就是死不了。不像是那个贱人,经不起折腾,没过多久,便被我折磨死了。” “死了?”荀邑一怔,慢慢松了手,如孩子般嚎哭着:“母亲死了,母亲死了,母亲死了……” 九判官问:“芸娘是何时死的?” “二十年前腊月。”袁珍畅快地笑着,“那一天好冷啊,我亲眼看着她咽了气。死的时候,还睁着那双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好恨啊,恨她这双眸子勾引的荀轲神魂颠倒。所以,我命人将她的眼睛挖了下来,扔进了臭水沟。” “葬在何处?” “葬?哈哈哈……”袁珍继续笑着,“我这么恨她,又岂会安葬她。我命人将她的尸身扔进了阴暗的枯井,用泥土填了。”她突然停住笑,看着荀轲,阴狠道:“叫你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找不到她。” 荀邑无力地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九判官朝黑无常使了个眼色,黑无常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荀轲握紧了拳,两侧颌肉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抽动,“你……为何要这么做?芸娘是无辜的。” “我为什么这么做?”袁珍惨笑,“你竟不知?那年新科状元郎游街,府中婢女说,状元郎年轻俊朗、英姿无双。我不信,便偷跑出府,躲在酒楼里远远看了一眼。自此,世间万物便再难入我眼,只因我满眼皆是你。三年,我拒绝的所有的提亲,我四处打听收集你的消息。在得知了父亲有意拉拢你时,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向父亲献策,将自己许配给你,便可将你拉入父亲的阵容里。没想到,父亲同意了,并立刻向皇上请求了赐婚。皇上迫于父亲压力,下了赐婚旨意。” 袁珍顿了顿,仿佛所有的美好也在此戛然而止,她怨毒的看着荀轲,歇斯底里地喊道:“婚后你对我呵护备至,礼敬有加,却从来不碰我。你根本就不爱我,你时常对着我笑,我知道那笑并不达眼底。我以为你对谁都是如此,可是芸娘却是不同。起初厨房的赵婆子向我告密说你与芸娘眉来眼去,不大寻常。我本不信,可我看到你对芸娘笑了,那笑里满是情深厚谊,我便信了。我差人去查芸娘底细,谁知这一查却将我吓了一跳。芸娘竟是你的原配妻子。我慌了,我怕哪一日,你突然就不要我了,将我休弃,将芸娘风风光光迎进门。嫉妒使我发狂,我不能允许这样地事发生,便向父亲说了这事。父亲叫你杀了她,我以为你会就范。没想到你却偷偷差人将芸娘藏起来,想趁夜将她母子送走。呵呵……我岂能容你这么做? 第二卷 第七章 第七章: 荀轲面目阴沉,慢慢走到袁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袁珍,你如今的样子,真令我作呕。” 袁珍一怔,仿佛受到了惊吓般,慌乱地用焦黑的手捂住脸,哭喊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荀轲却不放过她,蹲下身,托起她下巴,“你以为皇上是迫于你父亲压力才赐的婚?呵呵……那只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袁相把持朝政、结党营私、祸乱朝政、戕害忠良,桩桩件件,哪一项不是死罪?你以为皇上能容你袁家到几时?所以啊,袁府后来抄了家,男子斩立决,女子发卖为奴,这其中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可是,我却向皇上请求,留下了你,你道这是为何?” 袁珍双眸微微发亮,小心翼翼问:“你心中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有你!当然有你!”荀轲嗤笑一声,收回手,重新站起身,看着袁珍的眸子满是恨意,“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人不知鬼不觉?芷青在出嫁的路上便被我差去的人劫了,她什么都招了。可是当我赶到农庄的时候,终究还是晚了。我曾对芸娘说,待我助皇上铲除袁相,便辞官回到沧澜江,我们的渔船上,过我们的小日子,可芸娘死了,死了呀!死在了那个冰冷黑暗的井底。只是如此这般,你还是不甘心,竟将那井填了。我坐在井边挖了许久,十指血流不止,却是连芸娘的衣角都未碰到,我连好好安葬芸娘都不能。袁珍,你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你说我心中岂能没有你。我恨你,恨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恨?哈哈哈……”袁珍笑着,映衬着她一张焦黑的脸越发恐怖,“荀轲,那我该恨谁?除了芸娘,我还能恨谁?恨你吗?可是,我怎会恨你?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会恨你?是芸娘该死,她本就该死。” 荀邑挣扎着爬到袁珍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脖子死死收紧,“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你这个毒妇,你天打雷劈,你不得好死。” “哈哈哈……”袁珍哈哈大笑起来,挑衅地看着旬邑,“我已经死了呀,你有本事便再来杀我一次啊!” “不用了!杀你一次足以。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荀轲收起眼中恨意,嘴角勾起一丝诡异且畅快的笑,“你日日喝的燕窝,穿得锦衣,吃得玉食,用得胭脂,皆……被我下了毒啦。给我毒的术士说,这毒要慢慢下,一点一点地下。饭食里,胭脂里,衣服上皆可下药。”他指着自己的眼睛、鼻子、口,缓缓道:“毒会通过眼、鼻、口、肌肤,慢慢渗入到五脏肺腑。不消半年,中毒者便会开始吐血。一开始只是几天吐一次,慢慢的便会一天吐好几次,再后来便要不停的吐。到了这时,毒已入骨髓。只需再用最好的药材,将命吊住,中毒者便不会立刻死去,而且每天都会无比清晰地看着自己吐血,看着自已衰弱,感知死亡地慢慢降临,直到眼睛闭上的前一刻,都是万分清醒的。你仔细回想回想,可是这般?袁珍啊,如此这般,你……还爱慕我吗?” 袁珍浑身颤抖如秋风中不堪摧残的枯草,瞪大的一双眼睛里,落下成串的泪珠。她慢慢地爬到荀轲脚下,抬头仰望着他,喉咙里发出如濒临死亡的野兽般痛苦哀嚎,“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荀轲后退一步,仿佛是避开最肮脏的污泥。 他转身面向九判官,目中坦然,语气铿锵,“兔儿是芸娘,周娘子也是芸娘,那死去的农妇也是芸娘。大人您叫我仔细想想这一生有何过错。我现在便可告诉你,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将芸娘牵扯进这片肮脏的泥沼,让她遭此一难。若是知道她会这般惨死,我宁愿这辈子都从未认识过芸娘,至少她还能在沧澜江上的渔船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您问我,可识得芸娘。我,不识。” “如此说来,你毒杀袁珍竟是毫无过错?”九判官沉声问道。 “是!”话说的如此决绝,竟叫九判官一时无法言语。 荀轲不待九判官回应,便又转向荀邑,微笑道:“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母亲。临死前,我命人在沧澜江上建了一艘船屋。从此以后,天高海阔,过你想过的日子。只莫要踏足朝堂,如我这般,身不由己,不得自由。” 说完这些,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文昌帝君深深一叩首,“弟子罪孽深重,辜负了帝君一番期望,请帝君从重发落,弟子甘愿受罚。” 文昌帝君面目沉静地看着荀轲,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你如此执迷不悟,本君便是想要为你求情,也是于事无补。罢了,只当是本君看走了眼吧。往后,你好自为之。”说完,又转向九判官,“按着地府规矩判吧!” 九判官微一颔首,拍响惊堂木,刚要宣判,却见黑无常匆匆自殿外跑进来,附到她耳边道:“大人,此事有蹊跷……。” 待到黑无常说完,九判官已然勃然大怒,手中惊堂木拍得惊天动地,“大胆,袁珍,你在油锅地狱受刑十载,竟还不知悔改吗?说,你究竟把芸娘埋在了何处?” 袁珍慢慢爬起身,跪坐在地上,垂首怪笑道:“就在那处废井里啊,怎么了?大人没找到啊,好可惜啊!哈哈哈……” 九判官握紧惊堂木,双目如利刃一般看着袁珍,一字一顿道:“芸娘死了二十年,魂魄至今未到地府报道。你可知,私藏魂魄的后果?” 袁珍抬起头,看向九判官,讥诮道:“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我已经这般凄惨了,我还怕什么?” “你以为,你不招,地府便拿你没法子了?”崔钰从门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肥胖的婆子,“赵婆子,你且来说说,芸娘到底在哪里。” 赵婆子跪倒在地,朝着九判官猛磕头,“回大人,芸娘在农庄后院一处废井里。” “你胡说,方才我去了那处废井,那里没有一丝芸娘的魂魄。”赵婆子话音将落,黑无常便断然否定道。 “那是因为……因为……”赵婆子浑身抖如筛糠,战战兢兢道:“因为设了阵法,专门锁住魂魄的气息,蒙骗地府勾魂使者。” “大胆!”黑无常暴怒,上前拿住赵婆子,“蒙骗地府勾魂使者乃是重罪,现在便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大人明鉴,不关民女的事。”赵婆子吓得魂飞魄散,不停地尖叫,“是夫人,不,是袁氏差民女找一个道士来……来……”说着她又偷偷抬眼看了看堂上面色沉冷的九判官,怯怯道:“来将芸娘的魂魄锁住,叫她不能去地府向大人诉说冤情。” “蠢妇蠢妇!”崔珏摇头叹息道:“生前是好是恶,只需过一过孽镜台便一目了然,又何须旁人诉说冤情。” 九判官朝黑无常打了个手势,黑无常放开赵婆子,九判官道:“地方可还记得?” 赵婆子答:“记得。” “那便带路吧。” 夜色黑沉,守夜的婆子举得灯笼来到后院入口处,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瞧瞧,忽然身后刮来一阵阴风,将她手中的灯笼吹灭。她愣了一瞬,尖叫着冲回了房间。 赵婆子指着一块寸草不生的平地,道:“就在这下面。” 九判官走近几步,头不知为何忽然痛得很厉害。 “咦?这阵法……”文昌帝君移步上前,淡淡道:“本君见过。” 众人齐齐看向他。 九判官眼前已出现了重影,但还是强忍着巨痛,问道:“这是什么阵法?” 文昌帝君瞧过来,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回答道:“禁术,噬魂阵。” 九判官面色煞白,猛地退了一步。耳中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文昌帝君似乎发现她的异状,微微皱起眉头,朝她走过来,握住她的胳膊,轻轻带进怀里,柔声道:“你累了,今日便到此吧!” 众人这才发现九判官异状,纷纷上前想要询问,可看着文昌帝君一副将她护在怀里地姿势,又生生停了步。 九判官满头大汗,她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文昌帝君,脑中有个声音不停在喊,她下意识地便随着说出口,“不,不能再等了,否则就来不及了。” “那你先忍忍。”文昌帝君将手掌贴紧她后背,输入仙气。待到她面色好些了,才收手将她交与一旁白无常,迈步走进阵法。 这阵法外表看来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可文昌帝君刚走入其中,荒地便如巨兽一般将他吞没口中。 众人屏息等待,直到天快亮了,荒地中央突然传出一阵瓦砾坍塌地的声音,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那片荒地忽然腾起一阵尘土。 黄土漫天,狂风呼啸,文昌帝君便那样自尘土中走出,面容清隽,纤尘不染。 九判官的头突然就不痛了,呆愣愣地瞧着他,仿佛失了心魂。 文昌帝君径直朝她走过来,伸手轻轻覆上她额头。少顷,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无事了。” 众人纷纷合上惊掉的下巴,跟着笑起来,“无事便好,无事便好。”私下里眼神却激烈地交流着,九判官与文昌帝君何时走得这般亲近了。 “娘亲!” 伴随这一声惊呼,众人交流的眼神被打断,皆随着那道声音看过去。 只见满天黄土里走出了一个雪白发亮的魂魄。那魂魄宛如新生的婴儿般,睁着一双明亮纯真的眼睛正好奇地四处张望。 九判官缓缓一笑,“找到了。” 第二卷 第八章(第二卷终) 第八章: 黄土蔓延过来,众人只觉眼中好似进了沙子,不由得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已回到了察査司,堂上依然做着文昌帝君、九判官和崔珏。 芸娘好奇地看了一圈大堂里的人,目光最后落在眼前两个泪流满面的男人,面上有些迷茫又有些哀伤。她慢慢抚上荀邑的面,似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眼中也慢慢恢复清明,“阿邑么,你都长这么大了。”说完这句话后,她自己先是一惊,急忙抚上自己的唇,不敢置信道:“我竟能开口说话了。” 荀邑含泪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娘亲,您的声音真好听,像百灵鸟一般。” 芸娘笑看着他,目中泪光点点,“油嘴滑舌的,是不是又犯了错?打小就是这般,每每犯了错,便对我说些甜言蜜语哄我。说吧,犯了什么错,我叫你父亲收拾你。” 从来都是沉稳严肃的荀轲此刻已是哭得似个孩童,听到芸娘提到他,忙用袖子抹了抹泪,执起她的手,颤抖地唤了声“芸娘。” 芸娘看向他,缓缓伸手抚上他鬓边白发,亦笑望着他,“你老了,都生白发了。” 荀轲握住她的手,“你一点也没变,还是那样年轻。” 芸娘低头一笑,似乎是有些羞涩,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楚,“不年轻了,我嫁你时,便已过了韶华,如今想起,仿佛就在昨日。”说到这里似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你的抱负可实现了?” 荀轲点头,“皇上圣明,四海太平,社会清明,百姓安居。实现了,芸娘,往后便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安静的殿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袁珍指着荀轲和芸娘,尖锐地叫喊着:“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一个犯了杀孽,要打入火山地狱;一个魂魄被嗜,化作孤魂野鬼,你们生生世世都不能再相见了。” “这么说来……”九判官看着袁珍,双眸含着万年寒冰,“你是知道噬魂阵的?” “我当然知道的。”袁珍得意地笑着,“噬魂阵下,万魂皆成煞,大人可听过这句话?” 九判官面色一白,只觉得这句话似是一鼎巨钟在心中敲响,震得心房颤抖不止。 “哈哈哈……”袁珍笑得越发得意,她指着九判官,“瞧啊!怕了呢,连地府堂堂判官大人都怕了呢。灵智道长果然没有说错,大人很怕噬魂阵,单单只是听到了名字,便吓得呆愣住了。” “如你所说……”文昌帝君起身走到九判官身旁,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眼睛却看向袁珍,微笑道:“那噬魂阵是灵智道长所设?” 袁珍昂起头,“当然。” 文昌帝君目光清朗,惋惜道:“想必你花了不少银子吧。” 袁珍看着他,眼中满是戒备和阴狠。 “你被骗了。”文昌帝君面目温和,笑容可亲,“那噬魂阵是假的,能设下此阵的人,已于千年前神魂寂灭了。” “你胡说。”袁珍尖叫着,“你是何人?竟在此胡言乱语。” “他是何人?你又何须知道。”九判官感激地看了文昌帝君一眼,起身走下桌案,来到她面前,“你只管听听,赵婆子怎么说。” 说完,便转向赵婆子,“你来说说,灵智道长,你是怎么寻来的。” “是。”赵婆子恭敬道:“袁氏给了我袁相的令牌和一包银子,命我去朱雀山火云观请一位道法高深的道士,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在天黑前带回庄子。我领命去了,刚出庄子,便迎面碰上一个道长。那道长穿着火云观的道袍,拿着火云观观主的令牌,对我道,观主早已算到袁氏有此一劫,特命他来助袁氏化解危机。眼看着要天黑了,我心中焦急万分,便一咬牙,带他进了庄子。” “你可还记得那道长样貌?” “说来怪得很,我对旁的事记得都很清楚,唯独对他面目记得不清,只记得他眉心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鲜红如血。” “后来呢。” “道长设完了阵,袁氏拿出五百两银子命我送去给道长,可是我来到道长休息的房间时,道长已经走了,亦如他出现时一般突然。” “那银子呢” “银……银子……”赵婆子怯怯地看了一眼袁珍,吞吞吐吐道:“银子我……我藏了起来。” “哦……原是这般。”九判官重新来到袁珍面前,意味深长道:“原来这噬魂阵随便在门外碰上个道士便能设下。” “不是的。”袁珍尖叫着扑上来,掐住赵婆子的脖子,“贱婢,叫你说谎,叫你说谎,掐死你,掐死你。” 赵婆子被掐住了喉咙,声音嘶哑,“大人,我没有说谎,千真万确的事,那银子后来我拿回家给了兄长,你可以问问他啊,大人。” 九判官施法分开她们,冷冷笑道:“又何须问你兄长,若真是噬魂阵,为何芸娘的魂魄却丝毫未损?” “什么?”袁珍瞪大了眼,猛地看向芸娘,喃喃道:“这不可能,你在骗我,我不信。” “你若不信。”九判官向前一步,“本判现在就可以让她投胎转世。如何,你想看吗?” “不要,不要,我不要看。”袁珍挣扎着退到墙角。 九判官步步逼近,继续道:“她不光可以投胎,来生她会尊享荣华,觅得如意郎君,儿女昌隆,一生无灾无病。她会寿终正寝、含笑而终。你可知道,这本该是你的今生。你拆散她的姻缘,杀害他的生命,残害她的躯体,你不希望她过得好。可是呢,她的来生却是你拱手让出的今生。你瞧,多么讽刺,又多么公平。” “不不不……老天啊……不是这样,不该这样,你在骗我!”袁珍惊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生前种种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定格在芸娘咽气时那一双干净清澈的眸子。她这一生明明可以过得很好,可是她都做了什么。 “你看看。”九判官伸手指向紧紧依偎在一起芸娘与荀轲,“你殚精竭虑,你机关算尽,你做了所有能拆散他们事,到头来,你如愿了吗?” 袁珍摇着头,痛哭着,尖叫着,“没有,没有,没有。” “是啊,没有,他们今生因你不能在一起,但他们还有来生,还有生生世世。总有一世,他们还会相遇,相爱,相守终身,弥补今生未尽的遗憾。他们会将你忘记,忘得一干二净,爱与恨,苦与痛全都灰飞烟灭。最后,你在他们的生生世世里,便是连一粒微尘都不会剩下。那时,你在哪里?在油锅地狱,承载着痛苦的记忆,日日煎熬,日日挣扎,日日痛苦。如此,你再想想,值得吗?” “不值得!”袁珍连滚带爬地来到九判官面前,连连叩首,“大人,民女知错了,民女知错了,求大人救民女出苦海,求大人救民女出苦海。” 九判官摇了摇头,“你……跪错了人。” 袁珍一怔,瞬间明白过来,连滚带爬地跪在芸娘面前,连连叩首,“芸娘,我错了,芸娘我真的知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芸娘看了看荀轲,又低头看向袁珍,叹息道:“你虽杀了我,可你的结局并不比我好,如今你已在油锅地狱受了刑,你我……两清了。” 袁珍抬起头,涕泪交错地脸上满是惊愕。 芸娘笑着对她道:“你还愣着做甚,还不快去求求判官大人。” 袁珍朝她深深一叩首,再次跪倒在九判官面前。 九判官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回到堂上,拍响惊堂木,“罪妇袁氏听判。” 袁珍叩首,“袁氏在。” “罪妇袁氏,心性凶残,善妒成魔,以残忍手段害死周芸娘,又以邪术囚禁周芸娘魂魄,致使魂魄不归地府,扰乱天道循环。本应罚你在油锅地狱受刑百年,再打入畜生道,永不为人。可念在你诚心悔过,现罚你在油锅地狱受刑十年,再到地藏王菩萨处,抄写经书,直至洗涮净身上所有罪孽,方可转世投胎。你可服?” 袁珍起身,又深深一拜,“服。” “带下去。” “罪人荀轲听判。” 荀轲跪地叩首,“荀轲在。” “罪人荀轲,毒杀袁氏,手段残忍。本应打入火山地狱,日日受烈火灼心之苦。可念你前世造福百姓,积累功德,功过相抵。现将你打入畜生道,十世不再为人,你可服?” 荀轲一拜,“服。” “荀邑听判。” 荀邑放开芸娘的手,跪地磕头,“荀邑在。” “你身为活人状告死人,有违天道;身为人子状告父亲,有违孝道。现着阴律司崔判官削去你十年寿命,你可服?” 荀邑深深一拜,“多谢大人,了我心愿。” “不过……”九判官面色微缓,道:“本判念你至诚孝心,特允你母子二人相聚片刻,天明,立刻返回阳间,不得有误。” 芸娘和荀邑连连叩首,“多谢大人。” “只是……”荀邑起身,面露祈求,吞吞吐吐道:“我父亲他……” 九判官摆了摆手,一脸不情愿,“本判向魏大人借了你父亲几日,他却一点忙也没帮上,本判不会这么快放他去投胎。” 荀轲听闻,满面喜色,向九判官连连叩首后,带着母子二人出了殿。 想来一家人有说不完的话吧。 只是还有一些疑问…… 九判官转身看向文昌帝君,问道,“敢问帝君,那噬魂阵当真是假的?” 文昌帝君笑了笑,“是,也不是?” 九判官不解,“这是何意?” 文昌帝君起身抬步朝外走,“徒有其表罢了。” 九判官恍然,急忙跟上,“帝君方才说,会噬魂阵的人已经神魂寂灭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文昌帝君慢慢走着,轻描淡写道:“千年前,本君投胎凡世,查探一起人口失踪案,发现有修道者在天虞宫太液池设下噬魂阵,收集炼化魂魄,以增加修为。便破了阵,救出被困魂魄,凶犯见罪行败漏,便也跳了噬魂阵,神魂寂灭。” 九判官点点头,抚掌称赞道:“帝君好厉害,下官一靠近那阵就头疼欲裂。帝君不仅破了冒牌货,连真的都给破了,好厉害呀!” 文昌帝君偏头斜她一眼,笑着摇头,“你不必恭维我,太假。” 马屁拍翻车了,九判官讪讪地笑了笑,朝着文昌帝君郑重行礼,“今日多谢帝君。” 文昌帝君脚下一停,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若真心想要谢我,便陪我将剩下的几层也逛了吧。” 九判官脸一绿,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跑,“下官刚刚想起还有一些案卷未写完,今个怕是没时间了,往后也是没时间了,帝君还是去找钟馗吧。” 文昌帝君紧跟上她,“荀轲一案,本君帮得是你,又不是钟馗,为何要他陪。” 第三卷:乞命 第一章 第一章: 今个已是九判官躲在凡间的第三天了。 荀轲案已过去数日,文昌帝君却丝毫没有返回天界的意思。他不回,她也不好赶人家走。 只是,让她头疼的是,这文昌帝君不知是中了什么邪,非闹着要她陪着逛一逛十八层地狱。 她跑去阴律司找崔珏,崔珏似乎一早便知道她会来找他,不知躲去了哪里?只给她留了一句话:文昌帝君要在地府停留五年,你要分外小心伺候着,莫出了差错,给地府抹黑。 五年?五年啊!九判官狠狠地踢了脚边的石头一脚,他大爷的,这帮子奸诈小人,又被骗了。 石头向前飞去,前方不远的树下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孙子,没看见爷爷在睡觉吗?” 九判官走过去,那树下的人捂着额头,走出阴影,一脚踩在阳光下,却又急忙退了回去。看见她走过来,指着她恶狠狠道:“是不是你砸的爷爷?你也不瞧瞧爷爷是谁,爷爷可是这济州城西城门的霸王,你惹恼了爷爷,爷爷准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乞丐?”九判官挑眉看她。 “乞丐怎么了?”那小乞丐一撸袖子,露出柴火杆似的胳膊,插着腰,气势汹汹道:“爷爷可是乞丐里面的二王爷。” 九判官取出铐子,戴在她手上,取出生死册,问道:“姓名?何方人士?何时死的?” 那小乞丐看见她一系列的操作,顿时傻了眼,“噗通”一声便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哭嚎着猛磕头,“判官爷爷哎……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哎,没认出您哎,您行行好哎,莫要带我走哎。” 九判官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哭声嚎得这般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她索性停下手,看好戏一样地看她。 小乞丐嚎了半晌,见上方始终没什么动静。便偷偷抬头看,九判官正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埋下头继续装模作样哭嚎,趁她不注意身子却猛地向前一冲。 九判官早有准备,一把提住她的领子。 哪知那小乞丐动作更快,一返身抱住了她的腿,哭喊道:“瞧瞧呐,堂堂地府判官打人了,大家都来看看啊。” “呵……好一张混肴是非的嘴,可是你这一套,在本判这里没有用。”九判官蹙眉看着小乞丐。 她脏污的脸上涕泪交错,瞧不清面目;额头红肿了一块,显见方才那一脚动了真气;可就是这样一张不忍直视的脸上,却有一双分外漆黑,分外灵动的眸子。这样的眸子出现在这样一张脸上倒是有些可惜。 九判官不再与她啰嗦,手中判官笔化作黑鞭,将她轻松一卷,二话不说提着就走。 回到地府,有眼尖的鬼差赶忙接过小乞丐,送去了阴律司。九判官拍了拍手,打算返回凡间,谁知刚一回头,便看见鬼门关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文昌帝君正双手抱胸,含笑望她。 九判官忙上前行礼。 文昌帝君却笑看她不语。 九判官心头有些发虚,只管陪着笑,笑得脸都僵了,文昌帝君才开了口,“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去了……去了凡间。”九判官打着哈哈,“这几日黑白无常忙不过来,下官便帮着他们勾勾魂什么的。” “哦?”文昌帝君挑眉,笑道:“可是昨个,本君还瞧见他们躲在后堂的杂物房里喝酒。” “这两个臭小子!”九判官嘟囔着。 文昌帝君走近几步,垂头看她,“你是在……躲我吗?” “没有!绝对没有!”九判官抬头,猛然看到他粉嫩的嘴唇就在面前,惊得急忙后退一步,连连摆手,“怎会?下官怎会躲着帝君?下官……下官……” 文昌帝君收了笑,淡淡道:“休要糊弄本君。” 往常,他面上时常带了笑,和蔼又可亲,常常叫人忘了他是天界一方帝君。此刻,他猛然收了笑,常处高位的威严霸气便露了出来。 九判官一个激灵,急忙深深一拜,“下官不敢。” 文昌帝君便又笑了,“那好,今个便把剩下的几层地狱也逛了。” 九判官心头叫苦,面上却要分外恭敬地答“是” 这一次逛得时间更久,待到出来的时候,九判官双腿几乎站立不住。钟馗好意差了一名鬼差扶着她,谁知半路上,却被文昌帝君遣走了,人转而由他扶着。 这般走了一段路,鬼影渐渐多了起来。九判官有些不好意思,本打算自己走,可手刚扶上文昌帝君的手臂,迎面忽然飘过来一团绿云,将她撞倒在地。 仙气? 这一撞并不简单,是动了仙气。 九判官心中恼火,但也明白身上有仙气的人都不好惹。她抬头看向那朵“绿云”,是个身着绿衣面容娇俏的小丫头,瞧那一身招摇的仙气,便知道是来自天上的仙子。 那仙子看她望过来,挑衅地剜了她一眼。 九判官自地上爬起,抚了抚胸口,忍着剧痛朝那仙子行了一礼,“下官林九,见过仙子。” 那仙子却不理她,径直对着文昌帝君说个不停,“帝君来地府,怎也不跟我家公主说一声,害得我家公主伤心了好几日。这不,一得知帝君在地府,便立刻命小绿送来衣物茶具。”说完,现好似的捧上一个大包袱。 文昌帝君却没有接,只看着小绿,笑容清淡,“本君来地府不过几日,加上路上用掉的时间,也不过几十日,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公主伤心了好几日,想必并不因为本君。” 算得没错,九判官在心里点点头,帝君来地府几十日,天上顶多过了一个时辰。小绿说她家公主伤心了好几日,这伤心的源头还真是连帝君裤脚都牵扯不上。 小绿笑容一僵,忙又道:“是小绿说错话了,帝君忽然离开天界,公主只是……只是很担心帝君。” 文昌帝君不再看她,走到九判官身边,低头仔细瞧她面色,淡淡道:“公主好意,本君心领了,请回吧。” “可是,这是公主的一番心意……”小绿焦急上前,不管不顾道。 文昌帝君轻轻握住九判官手腕,转头看小绿,声音发沉:“本君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 小绿心头一震,急忙跪下叩首,“小绿知错。” 文昌帝君扶着九判官慢慢从她身边走过,淡淡道:“起来吧,三殿下大婚,本君自会回去。” 小绿一喜,急忙站起身,回道:“小绿必会回禀公主。” 待到二人走远了,她面上笑容却慢慢化作阴云,“贱婢,帝君身份尊贵,岂是你这个区区判官能够匹配的。” 走了很远,九判官依然能够感受到紧紧追随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她轻轻挣脱开文昌帝君的手,朝他行了一礼,“下官告辞。” 文昌帝君目光闪了闪,收回手,背在身后,笑着点点头。 回到察査司,九判官赶忙盘腿坐在床上,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了两个周天,胸口的钝痛感才慢慢退去。 她满头大汗地倒在床上,望着头顶青色的帐子,怔怔出神。 那名叫小绿的仙女,分明是故意撞得她。 听她与文昌帝君的对话,她口中的公主似乎与文昌帝君关系不浅。而文昌帝君最后一句话也分明是在借她的口向那位公主解释。显见文昌帝君对那位公主是有所忌惮的。莫非,这两人是…… 若真是如此,倒也难怪小绿会这般仇视她。 只是,光是一个小绿仙子仇视她,便这般给了一个下马威,若是她口中的公主仇视她,那岂不是…… 九判官猛地自床上坐起身,果然,好看的花都是不能触碰的,好看的人也只适合远观。 想到这里,她便再也坐不住了,匆匆换了件衣裳,便带着黑白无常去了阴律司。 阴律司里,崔珏不在,众鬼差押着新收的鬼魂正有条不紊地过孽镜台。本来安静的大堂却忽然闯入了三个劫匪,旁人还未看清楚面目,这三人随便劫了鬼差就跑了。 黑无常边跑边小声问九判官,“大人,咱们抓了他做什么?” 九判官阴沉着脸,咬牙道:“将他送去石压地狱,不管用何方法,都要逼问出崔珏的下落。” 黑白无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又要闹哪样? 第三卷 第二章 第二章: 凡间一处偏僻的小县城,县城外一座荒废了许久的城隍庙,有几个乞丐正挤在一起睡觉。夜色沉沉,四下里一点风都没有。可庙里散落一地的干草却忽然被一阵风吹起,又落地,哗啦啦响了几声。一个乞丐打了个喷嚏,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却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径直穿进了城隍像。他骇了一跳,急忙揉了揉眼,再看去,却什么也没有了。 “大人今个怎么想到来下官这么个小地方了?”城隍忐忑地将崔珏面前的杯子满上。 那当然是为了躲人啊。 崔珏当然不会这么说,笑眯眯道:“今个本判路过这里,瞧你这里颇有灵气,便进来歇歇脚。” 那城隍笑得见牙不见眼,“大人能来是下官的荣幸。” 崔珏拍了拍他的肩,“来来来,喝酒,喝酒。”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至半酣,忽听得一声撞门声。 崔珏心里咯噔了一下,“糟了,这么快就找到了。”便立马站起来,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可还没跑几步,便被一根黑色的鞭子追上缠住了腿。 崔珏摔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下“哎呦哎呦”的喊着。 城隍见状急忙从窗户溜出去,瞬间没了踪影。 九判官看都没看他一眼,慢慢走到崔珏身边蹲下,“你倒是挺会躲啊。” 崔珏起身,坐在地上,一把扯掉缠住他双腿的鞭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不分尊卑,没大没小,粗鲁野蛮,你看以后谁要你。” 九判官伸手扯他的脸,讥诮道:“没人要了不是更好?要不然你们坑谁?谁给你们背黑锅?” 崔珏一愣,讪讪地打掉她的手,转了个身,背对着她,心虚道:“谁坑你了?谁叫你背黑锅了?” “哼!”九判官拿鞭子狠戳他后背,“那小绿仙子是谁?” 崔珏猛地转过头,惊愕道:“这么快就找上门了?”说完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又转回了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九判官扯住他的头发,往后拉,气道:“你骗谁呢?你不但知道她是谁,而且还一早便预料她会找上门。说,那小绿仙子是谁。” 崔珏疼得直抽冷气,连声呼道:“松手,松手,我说就是了。” 九判官松开手在他身旁坐下。 崔珏摸了摸微微凌乱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小绿仙子是华瑟公主的贴身仙娥。” 九判官皱了皱眉,又问道:“华瑟公主又是谁?” “天帝的五公主,身份极为尊贵。”崔珏看了她一眼道。 “难怪身边的婢女行事如此张扬,原是有后台啊。”九判官恍然道。 崔珏叹一口气,“可不是,这天界,除了文昌帝君和杏花仙子,谁人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恭敬有加。” “文昌帝君和杏花仙子?”九判官问道,“这是为何?” “一个爱而不得,一个打不过。” “爱而不得?”九判官一拍大腿,“他们俩果然有一腿。” “也算不上一腿,顶多算个半腿,而且这半腿还是华瑟公主自己的。” 九判官奇道:“为何这么说?” 崔珏又叹了一口气,“若说起他们,也是一段孽缘,狗血的很。也不知道是哪年的蟠桃会,华瑟公主看见了文昌帝君的风姿云貌,便对他一见钟情。他们一个身份尊贵,国色天香;一个清雅出尘,姿容绝世。便连天后娘娘都称他们为金童玉女,想要将华瑟公主许给文昌帝君。当时,天帝一心想要拉拢紫薇恒宫,便也默许了。谁知文昌帝君也不知抽什么风,竟然一口回绝了。就在蟠桃宴上,当着几千号神仙的面拒绝了。不过几日,这事几乎整个仙界都知道了。”说完,伸指戳她太阳穴,恨铁不成钢,“这种事,你稍作打听便知道了。” “回绝了?”九判官很是惊讶,“这是为何?他不喜欢华瑟公主。” “是啊。”崔珏痛心疾首道:“他若不喜欢直说便是了,可他偏偏找了个什么心中已经有了一心爱慕之人的烂借口。就是这个烂借口,叫华瑟公主疑神疑鬼,整日派人盯着文昌帝君的行踪,遇到可疑的人,便要立刻来报,便是男的她也不放过。” “所以你才让他住在察査司?来一招祸水东引?” “是……”崔珏话至一半,又忽然住了嘴,嘿嘿笑道:“不……不是,你怎能这样想我。” “那要怎样想你?”九判官气急败坏,“难道你还担心华瑟公主误会你和文昌帝君……” “那可说不定,我青春正茂呢,又不是魏征那个糟老头子。”崔珏继续道:“更何况,我在地府这么些年,一向清风高洁,若是惹上那种丑闻,晚节就不保了。不像是你,传出去顶多算个痴男怨女的风流逸事,传个几日便也停歇了。其实吧,华瑟公主我也见过。样貌上,你一点都不输她,差也就差在身份地位上了,若是能再温顺乖巧些会更好。” “哼……”九判官铁青着脸,咬牙道:“你怕晚节不保,我就不怕?亏我还拿你当兄长看,你就这么对我。” “嘿!你倒是会倒打一耙。”崔珏一瞪眼,“你少来这套。”他指了指脸上的伤,“有哪家的女子会对自己的兄长做这种事?” 九判官一噎,面上讪讪的。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崔珏忽然转头看向她,神情难得的严肃认真,“我们虽是阴司判官,可若是把判官的名头去掉,跟平常的鬼魂没什么两样。没有仙籍,没有品阶。文昌帝君掌管天下文官,深得紫薇大帝看重,身份极为尊贵。虽他似乎对你有些另眼相待,可你断然不可生出旁的心思,你可明白?” 九判官点了点头。 崔珏继续道:“他来地府是为了五年后投胎转世。这期间,咱们只管伺候着,不管他要我们做何事,都只管应承着。待他来日神元归位。若是记得咱们的好,便给咱们多记几笔功德;若是不记得,咱们也没什么可怨怪的。” 九判官点点头,颇认真道:“你别咱们咱们,他一直以来可都是我一人在伺候,若是算功德,也没你的份。。” “嘿!”崔珏瞪眼,“你这丫头,真是斤斤计较。” 九判官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尘土,望着崔珏嘿嘿一笑,“阎王马上回来了,想来我又得去罚恶司呆几日了,届时这个重任就托付给你了。” 崔珏也站起身,整了整仪容,气定神闲:“那可不一定,还有魏征呢。” 二人回到地府,果真被阎王派来的鬼差拦住了。 九判官与崔珏对视一眼,摇头叹息,好日子是到头了。 九判官走进阎王殿,一眼便看见了文昌帝君。这人仿佛自带光芒,走到哪儿都能使人一眼望见,简直漂亮的太过耀眼。 许是因着文昌帝君在旁听审,阎王特意拿出压在箱底的正装换上。他下首坐着魏征,摆着一张万年不变的臭脸,见她望过来,哼了一声。 九判官懒得理他,却也不想坐他旁边,便走向了文昌帝君旁边的位子,刚要坐下去。 堂上阎王却“啪”的一声拍了惊堂木,“犯人林九,你还有脸坐?” 九判官撇了撇嘴,折返回去,规规矩矩的跪下,“林九知罪,请阎王责罚。” 阎王缓和了语气,“你可知所犯何罪?” 九判官伸出十指,一一列数,“桀骜不驯,不知尊卑,诋毁上司,擅作主张,劫持阴律司鬼差,滥用私刑,无视律法,滥用禁术,最最重要的是……”九判官抬起头,勾起嘴角,“知情不报,未拦下城隍,挡了大人的升官路。” “咳……”阎王呛了一下,脸涨得通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恰在这时,大堂内却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九判官看向文昌帝君,有些莫名。 他从来都是笑得文雅矜持,似这般爽朗倒是少见,可尽管如此,他面容还是那般好看耀眼。 阎王看着文昌帝君,敢怒不敢言,直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许是察觉出其他几人异样的目光,文昌帝君渐渐收了笑,“本君失态了,阎王请继续。” 阎王整了整面容,肃声道:“林九身为地府判官,知法犯法,不知悔过,即日起免去察查司判官一职,发往罚恶司任杂役。”说完,似又想起什么,笑着问文昌帝君道:“帝君意下如何?” 文昌帝君认真地想了想,缓缓道:“本君觉得重了些,方才九判官所述罪行,除了滥用禁术违反了地府律法,旁的倒也算不得违反,免去察查司判官一职有些过于苛刻。不如就先停职一段时日,至于罚恶司便先去一个月吧。” 这叫什么惩罚,简直是变相的给她放假。 阎王目瞪口呆,显见是没有预料到,他不过是出于客气才征询一下文昌帝君的建议,却没想到当真得来了他颇为认真地建议。关键是这个建议,他还不得不采纳。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说出的话也似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帝君说得极是。” 话音方落,便听得“扑哧”一声。 阎王登时黑了脸,烦躁地挥了挥衣袖,“带下去,带下去,本王不想再看见她。” 九判官站起身,朝阎王一抱拳,笑道:“罚恶司嘛,下官知道,阎王就别差人送下官了。” 谁要送你,阎王恨不得扑上去锤她的脑袋,但碍于文昌帝君在旁,便生生忍下了。 第三卷 第三章 第三章: 九判官回到察查司简单收拾了行李便去了罚恶司。 途中却碰上了文昌帝君还有近段时日给他送文书的仙官傅玉,二人正背着她说话。 九判官上前几步,便听得傅玉道:“火云观确实有一位眉心有朱砂痣名叫灵智的道士,不过二十年前便死了,尸首还是现在的观主发现的,死亡日期与芸娘是同一天。显见是某个人杀了灵智之后再假扮他。还有就是,生死册上没有关于灵智的记载。” “没有么?”文昌帝君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去瞧瞧灵智的尸骨,查一查死因。再去司命府取来当年翼德太子借噬魂阵修炼邪术的案卷,本君总觉得当年忽略什么。” 傅玉领命而去。 文昌帝君转过身,看见身后九判官,微微一笑,“是你啊。” 九判官行了一礼,问道:“帝君还是觉得那噬魂阵不妥?” 文昌帝君笑容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往日的温和,淡淡“嗯”了一声。瞥见她手上的包袱,又和声问道:“要去罚恶司?” 九判官点头。 “那日……”文昌帝君握了握手中的药瓶,犹豫道,“你的伤……” 九判官垂下眼眸,恭敬道:“已无大碍,谢帝君挂怀。” 话音落下,二人再无声音,九判官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许久,文昌帝君开了口,“本君与华瑟只是……” 九判官打断他,“帝君不必向下官解释,那日是下官忘了本分,对帝君不敬,小绿仙子才出手教训了下官,仅此而已。” 说完这话,九判官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文昌帝君。他面色如往常一般温润和煦,甚至于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未改变,只是微垂的眼睫下方多出了一丝阴影,叫九判官心里猛然涌上一丝遗憾。 说起来,算上隐瞒魏征那一次,文昌帝君拢共帮了她三次。她还未言谢,便要与他划清了界限,确实有些遗憾。可是,她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胸口,有些事遗憾便遗憾吧,总比丢了小命强,大不了以后他有需要再还回去呗。 打定主意,九判官便再不迟疑,向文昌帝君一抱拳,“下官还要去罚恶司报道,先行告辞。”说罢,不待文昌帝君开口,便转身走了。 文昌帝君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瓶,嘴角上扬的弧度慢慢落了下来,这是要与他划清界线了? 罚恶司里,钟馗看见单独前来的九判官,有些意外,“一个人来的?” 九判官摇摇头,“不是。” “哼哼!”钟馗挑眉,打趣道:“还有谁?”。 九判官向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的阎王殿鬼差,“还有传令的鬼差。” “传令?”钟馗一愣,伸手抚额,“又犯错了?我这里怎就专门成了你受罚的地方。” 九判官无辜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你这儿离十八层地狱近吧!” 钟馗摆了摆手,转身回到案前,自言自语道:“还想着你能出息点,看来是我想多了。” 九判官跟着他来到案前,道:“你可别像上次一样安排我去十八层地狱了。”说完,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笑道:“就安排我在你身边端个茶倒个水,一方面接受惩罚,一方面你好看着我,莫叫我再犯错。。” 钟馗瞥他一眼,哼道:“你个受罚之人,还这般挑三拣四,简直没天理了。” 九判官一拍他肩膀,“就这么定了。”说完,信步走到堂下,指挥着一帮子鬼差,又是取茶叶,又是取水,一时间搞得人仰马翻的。 钟馗摇摇头,只要她不惹事,任她折腾去吧。 这般平安无事地过了十来天,这日钟馗不在。 九判官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钟馗的椅子上睡觉。门外忽然冲进来两个衣衫凌乱的鬼差,“大人,大人,您快去瞧瞧。” 九判官被惊醒,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睁着迷蒙的双眼看他们,“怎么了,你们被打劫了。” 她一双眸子本就长得好看,这般睡眼朦胧的模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和魅惑,两个鬼差不由看愣了。 九判官见他们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直愣愣地看,不由提高了声音,“愣着作甚,还不快说。”喝完之后,又忽然想起自己现在只是罚恶司的一名杂役,面上便有了讪讪,“钟馗不在。”说完,伸了一个懒腰,朝门外走去。 听得这话,那两个鬼差顿时急得抓耳挠腮,“这可如何是好?那个乞丐鬼好赖话听不进去,简直难缠的要命。” “乞丐鬼?”九判官闻言,又退了回来,“可是一个又瘦又黑,皮猴一般的乞丐?” “正是。”其中一个鬼差苦着脸道,“您别瞧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力气却大的出奇,跑得又快,跟个泥鳅似的,怎么也抓不着,火山地狱都被她闹翻天了。” “哦?她竟有这等本事。”九判官来了兴趣,笑着问道:“她为何要闹?” 两个鬼差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旁的鬼魂都想着快快受完刑快快去投胎,好早早解脱苦海。她倒好,哭着闹着要在火山地狱继续受刑,就是不肯投胎去。” “还有这等奇怪的要求?”九判官咧嘴笑,“她既这般要求,你们满足她便是了。” 那两个鬼差都快急哭了,“若是那般便好了,可偏偏这鬼乃十世乞命,上一世是最后一世。司命府来信专门交代了,下一世要安排她投个好胎,且投胎的时辰都定好了,就在今日。” “今日啊!”九判官看了看外面渐渐西沉的日头,道:“可是来不及了呀,何不索性打残了直接丢进轮回井。” “我们也想啊,可上面司命府还说了,不可伤她。” 九判官皱眉,“照这个意思,只能用软的,不能用强的。” 两个鬼差齐齐点头。 九判官想了想,“你们先去火山地狱骗她说,暂时不用投胎了,找个地方重新将她安置,最好能关起来。再差人去阎王殿汇报此事,最好能说动阎王,让他出面求司命星君宽限几日。” “这个……”两个鬼差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腆着脸笑道:“钟大人不在,可否劳烦大人您……” “别叫我大人,我只是罚恶司的一名杂役,没有资格去阎王殿。”九判官撇了撇嘴,“更何况阎王说了,不想再见我。” 两个鬼差一听,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起来,“大人啊,您就瞧在钟大人平日对您照顾有加的份上帮帮他吧。” “可阎王不想见我啊。”九判官有些为难。 “求大人帮帮我家大人吧!”两个鬼差叩首。 “快起来,我可受不起。”九判官赶紧向旁边挪了一步,眼睛却瞥见衣架上挂着的钟馗平日里带的鬼面面罩,心头一动,“好吧,我便替你家大人走一趟。” 阎王殿里,阎王正跟崔珏商量着天界三殿下大婚送礼的事。 守门的鬼差面色惊慌地跑了进来,“九大人,不,罚恶司杂役林九闯进来了。” 阎王脸一黑,吼道:“将她赶出去,本王不想见到她。” 话音将落,九判官便大摇大摆跨过门槛,朝着阎王行了一礼,“罚恶司杂役林九拜见阎王。”抬起头,面上一张恶鬼面具,分外吓人。 阎王额头抽痛,指着她脸上的面具,咬牙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九判官摸了摸鬼面面具,嘻嘻一笑,“您不是不想见到我嘛。” 阎王一噎,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崔珏看了九判官一眼,温声劝道:“阎王息怒,兴许林九有事要报。” 阎王扶着额,挥了挥手,便是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 九判官将那乞丐鬼的事说了一遍,临了又道:“这乞丐鬼宁愿在火山地狱受刑,也不投胎。想必是有未达成的心愿。”说完,顿了顿,又继续道:“这种事若放在平时,哪里能轮到她说个不字,可偏偏司命府有命,不得伤她,这也是不得已才来找您。” 九判官说完,递上司命府信函。 阎王看着信函,久久不语。 一旁崔珏问道:“投胎的日子定了哪天?” “今日。”九判官道。 “今日哪成?”阎王将信拍在桌子上,气愤道:“司命府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净搞一些故弄玄虚的事。” 崔珏取过信函,看了看,道:“今日怕是来不及了,眼下最好写一份信递入司命府,说明情况,兴许还能宽限几日。” “咱们往天界递信,最快也要一两个月,来不及了呀。”阎王苦恼道。 三人陷入沉默。 “还有一个法子……”崔珏突然道,“文昌帝君自从来到地府,每日里都有仙官来回送文书。若是让他帮忙送信……” 阎王眼睛一亮,随即想到了什么,又暗了下来,“人家傅玉是文昌宫掌案仙官,岂能当咱们的信使,未免有些不敬。” 崔珏道:“咱们可以求求文昌帝君呀。” 阎王一听,连连摆手,“这可不行,叫他知道本王连个小鬼投胎的事都搞不定,本王的面子往哪搁。。” “此事自然不能您去开口。”崔珏小声道。 “那要谁去?” 崔珏看了看九判官。 “她?”阎王狐疑地看着崔珏。 崔珏附在阎王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阎王一挑眉梢,满面喜色,“还有这事,你怎么不早点说。”他拿起惊堂木一拍,“林九听令,即日起恢复你察査司判官一职,全权负责乞丐鬼一事,不得有误。” 九判官却不下跪听令,只警惕地看着他俩,“你们又在耍什么阴谋?” 阎王和煦一笑,“说的什么话,罚你去罚恶司后,本王突然发现,整个地府唯有你是本王的左膀右臂,能臣精英。这样重要的事,本王只有交给你才放心。”说着,转头看向崔珏,“是不是?” “啊?嗯!”崔珏满面惭愧,“下官无能,这般重要的事情,却不能为大人分忧,只能依靠九大人,下官实在惭愧。” 九判官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们,“你们……可真不要脸。”说着,走到一旁坐下,取下恶鬼面罩扔在案几上,道:“要我接下此事,不是不可以,您得允我三件事。” 阎王连连点头。 “此事交由我负责,您和其他几位大人不准插手。” “准!” “我若触犯了地府律法不准罚我。” 阎王犹豫了下,皱眉道:“准。” “我若因此事得罪了谁,便都要推到你头上。” “你别蹬鼻子上……”阎王急眼,刚要训斥,却看见崔珏冲他做了个口型,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第三卷 第四章 第四章: 九判官站在自家门口已有半个时辰了,方才阎王与崔珏的话她都听见了,两人虽不着调,但话说的在理,眼下也只能求求文昌帝君了。 可是那日,她分明把话说绝了,现在再去求人家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都怪自己耳根子软,听了崔珏几句醉话,便疏远了文昌帝君。现在想想,那日小绿仙子因为他的一句很平常的话便吓得跪在地下连连磕头,显然文昌帝君在天界行事颇具威严。若是自己讨得他欢心,那岂不是就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大人,您嘀嘀咕咕地在这说什么呢。”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她猛地回过头,来人是白无常,面色有些憔悴。 “大人既然回来了,便赶紧来帮忙吧。”白无常打了个哈欠,越过她朝里走,“下官和黑无常有好几日子未睡了,您来了正好,今日的案卷还未写呢。” “好好……”她答得心不在焉, 二人走进殿,西南角的书架下,专门为文昌帝君看书安置的软榻上无人,九判官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文昌帝君今日没来看书?” 白无常又打了个哈欠,“自你去了罚恶司那日,文昌帝君便再未看过书,也未出过门,吃食都是叫人送进房,您不知道?”话问完,又想到什么,“哦,你被罚去了罚恶司做苦役了,当然不知道了。大人啊,往后咱就顺着点阎王吧,别总跟他呛刺了。” “好好好……”九判官看着空空的软塌,依旧答得心不在焉。往常她若在大堂内赶案卷,他便在软榻上看书;她若出门,他便也随她出门。如此反常,不会真生气了吧。 “好,好什么呀,一看就没听进去。”白无常嘟囔着走向桌案。 恰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正是文昌宫的掌案仙官-傅玉。 白无常是见惯了的,站起身行了个礼,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九判官是第二次见,上次见面还未来得及打招呼他便走了。她忙笑着上前见了礼,看到他手中的案卷,眼睛不由一亮,温和道:“傅大人辛苦了,您在此坐着喝盏茶,歇歇脚。这些案卷,下官帮您送进去。” 傅玉犹豫了下,将案卷递给她,“也好,那就有劳林大人了。” 九判官接过,“您客气了。”说完,便转身走入后堂,来到文昌帝君房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文昌帝君的声音。 九判官推开房门,低着头走进去。 文昌帝君似乎刚刚睡醒,两颊还带着红晕,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白袍,露出一截优美的颈子。 好像来的不是时候,这般一想,脚下便有些犹豫。 文昌帝君来到案前盘腿坐下,头也不抬,“傅玉呢?” 九判官一愣,赶忙走到案前将案卷放下,“傅大人在前面喝茶,下官正要回房,顺便就送过来了。” “嗯。” “嗯”完之后再无声响,九判官突兀的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又看见他手边还有几摞未批完的文书,便开口道:“那下官就不打扰帝君了,帝君若是批完了便叫下官一声,下官就在门外。” 话音刚落,文昌帝君便抬起了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面上毫无笑意。 九判官脚下一顿,呆愣愣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文昌帝君才低下头,淡淡吩咐:“倒茶。” 九判官一愣,赶忙走到一旁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文昌帝君接过轻轻抿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烫的。” “烫的?”九判官接过喝了一口,“不烫啊!” 文昌帝君看了一眼杯子,“本君说它烫,它就是烫的。” 九判官皱眉看他,心头忽地一跳,试探着问他,“帝君是在跟下官闹脾气吗?” 文昌帝君抬头看他,微微一笑,“是的。” 九判官一噎,瞪大了眼看他。 文昌帝君放下笔,声音中含了几分孩子气,“本君闹了好些天的脾气了,你现在才发现。” 堂堂天界文昌帝君,也会如孩童一般闹脾气,这实在是……不知用何语言来形容。 九判官躬身行礼,诚恳道:“下官愚钝。” 文昌帝君又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她拉着坐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又重新提笔,埋头书写。 房中一时安静无声,九判官一个姿势坐了许久,想要起身换个姿势,文昌帝君却忽然转过头看她,蹙眉道:“还是要走?” 九判官一愣,哈哈干笑了几声,重新坐了回去,“不,不是。” 房中再次恢复宁静,文昌帝君批完了文书,又拿起方才的案卷细细的翻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九判官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文昌帝君终于合上案卷,唤了声“傅玉” 傅玉推门走了进来,动作利索地收起桌案上的文书。 文昌帝君手指轻点案几,对他道:“当时都以为噬魂阵是翼德太子和他的师父归云子所设,现在看来他们极有可能只是个替死鬼。这事已过了一千多年,归云子和翼德太子已神魂俱灭,其他人也早已投胎转世,无从查起。”说完,又思索了一会儿,问道:“灵智的尸骨查的怎么样了?” 傅玉道:“胸骨部位有伤痕,只是伤痕极小,应该是被比普通弓箭小,比针大的武器射中胸口,当场毙命。依据伤痕形状推断,箭头应该是三角形。”说完,顿了顿,又道:“奇怪的是,伤痕的部位遗留了极少的粉末,好像是香灰。” “香灰?”文昌帝君疑惑,“这是为何?” 傅玉摇了摇头。 一旁九判官插嘴道:“民间有土方法,香灰可以止血。” 傅玉更加不解,“杀了人,还要止血?这是为何?” 文昌帝君笑了笑,“兴许是害怕血。”说完,摆了摆手,“罢了,你去忙吧。” 傅玉躬身,“属下告退。” 待傅玉掩门出去了,文昌帝君这才看向九判官,问道:“说吧,有何事找本君?” 九判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帝君怎么知道下官找您有事?” 文昌帝君嗤了一声,“你若不是有事求我,又怎会耐下性子陪我这么久。” 九判官面上微微发热,不好意思道:“帝君,不闹脾气了?” “不了。”他似是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下去,“每次跟你闹脾气,你都看不出来,没意思。” 九判官默了默,举手发誓,“下次下官一定及时发现。”说完,又笑着道:“下次您闹脾气的时候,稍微明显些,下官好看出来。” 文昌帝君忍不住一笑,眼中立刻装满星辰,“你找本君何事?” 九判官将如何遇见乞丐鬼,这乞丐鬼又如何不肯投胎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文昌帝君听罢却淡淡道:“想来她在等人吧!” “等人?”九判官奇道,“帝君如何知道她在等人?” 文昌帝君不答反问,“你方才说,是在何处抓的她?” 九判官想了想,“好像是一座城的城门外?” “那附近是不是有一个草亭?” 九判官又想了想,点了点头。 文昌帝君道:“那叫送客亭,出城的人大多会在那个亭子略作停留。” “原来如此,帝君观察细微,神思机敏,实在厉害至极。”九判官赞道。 文昌帝君淡淡瞟她一眼,却不说话。 这人的马屁可真不好拍,九判官有些讪讪,岔开话题,“她宁愿受烈火焚身之苦,也不愿投胎转世,想必要等的人重于生命吧。” 文昌帝君点头,“这事确实得告诉司命一声,不过,信函太慢了。”说着,他转身从墙角里拖出一个大箱子,在里面翻翻捡捡了好一会儿,才取出一个精致的铜镜,走了过来,“来时他强塞给我,没想到还用上了。” 九判官新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镜子,“这是什么?” “水镜。”文昌帝君咳了一声,面上有些不自然,“司命星君无聊时发明的法器,只为热恋的男女一解相思之用,又名相思镜。” 九判官张大了嘴,“名字倒是贴切的很。” 文昌帝君咬破手指,虚空在镜面上画了个符,低喝一声“开”,古铜色的镜面便如扔进了一颗石子般荡起层层涟漪,涟漪散去,铜镜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大脸,以及咂舌声,“哎呀呀,这才走了几个时辰,便想我了?怎么样?人见到了?” 文昌帝君干咳一声,打断他,“察查司判官林九有事上报。”说完,将镜面转向九判官. 九判官连忙起身,朝着镜子行礼,“察查司林九见过司命……” 话未说完,那头便响起司命星君欢快的声音,“免礼,免礼,好标致的小姑娘,说吧,何事上报?” 九判官今日里第三回说了这乞丐鬼的事。 话一说完,文昌帝君便立刻道:“近几日,帝皇星越发显眼,恐怕要提前爆发,是否与这乞丐有关?” 司命星君点点头,面色凝重,“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这小乞丐竟助了帝皇星一臂之力。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倒是你,恐怕要提前投胎凡间。” “我知道了。”文昌帝君淡淡道:“那小乞丐投胎的事……” “罢了。”司命星君道,“她是帝皇星现世后,出现的第一个变数。这般破例让她早点投胎,不过是避免引起新的变数。如今有你在地府看着她,我倒是放心了,小乞丐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不过,莫要伤了她,毕竟帝皇星那里,她是有功的。” 文昌帝君点点头,一抹镜面,那头司命星君只说了个“华瑟”便没声了。 九判官小心提醒他,“司命星君似乎还有话说。”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无妨。他让本君看着那乞丐,这事本君怕不能袖手旁观。”说完,顿了顿,又道:“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九判官思索半晌道:“虽然我不知道帝皇星是什么,但我知道让那小乞丐越早投胎越好,对不对?”说完,看着文昌帝君狡黠一笑,“咱们怕是要做一回棒打鸳鸯的缺德事了。” 文昌帝君无奈一笑,“毁人姻缘,有损阴德。” 九判官摇了摇手指,“若是孽缘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第三卷 第五章 第五章 小乞丐被提上来的时候,已经净了面,换了衣裳,便是连一头鸡窝似的头发都整齐地编成两根辫子。 她脸上未涂脂粉,五官似精挑细选般无一丝瑕疵,皮肤红润透亮,吹弹可破。尤其一双眸子如清水洗过一般,灵动明媚,视之令人心乱神迷。 九判官与文昌帝君对视了一眼,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艳。 小乞丐有些局促,放在膝上的手指胡乱绞在一起。她低着头,眼睛却骨碌碌地乱转,似在想着逃跑的对策。 九判官和颜悦色地安抚她,“放心,本判不会逼你投胎,今个叫你过来,只不过问你几句话,你且实话实说便可。”说完,取出生死册,问道,“姓名?” 小乞丐抬头看了一眼她,怯怯道:“我叫小竹筐。” 九判官看了一眼生死册,“你还有另一个名字,比这个好听。” 小竹筐笑着摇了摇头,“乞丐爷爷在破竹筐下捡到我时,我便只有这个名字了。乞丐爷爷说,名字要那么好听做甚,太娇气。不如起个贱名,好养活。更何况……”她弯了弯嘴角,想笑,却终是没笑成,“那个名字不吉利。” “哦?为何不吉利,说来听听。” 小竹筐摇了摇头,“我不想讲。” “那……”九判官合起生死册,靠向后背,“就讲你想讲的。” 小竹筐咬唇想了半晌,缓缓道:“其实,小竹筐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但我一直没告诉乞丐爷爷。” “我并非生来就是乞丐,幼年时也曾有过一段富贵的日子。有这天下最好的爹娘,有享用不尽的锦衣玉食,有光明美好的前程,兴许在将来还会有美满的姻缘。只是后来,到底是我命运不济,沦落成了乞丐。” “十岁时,我被一个老乞丐从西城门外垃圾场的破竹筐下翻捡出来,小竹筐这个名字由此得来。” “彼时,已经三天三夜没进食的我,一碗馊稀饭下了肚,便洗心革面下定决心做起了乞丐。起初,我的肚子金贵,吃了讨来的饭,不是拉就是吐,乞丐爷爷因此愁得掉了很多白发。后来不知怎么的,吐着吐着,拉着拉着吧,就习惯了。糙米汤、糠麸馒头、馊汁烂菜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能吃。有的时候饿得狠了,狗嘴里的也抢来吃。” “判官大人,你瞧,时势造英雄,时势也能造就最优秀的乞丐,是不是这个理儿?”小竹筐得意的笑着。 九判官也笑,“确实如此。” “济州城位处皇宫脚下,历来是乞丐们的天堂。我与乞丐爷爷常年在西城门一带乞讨,这里大多住着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的贫民。一些有眼光的乞丐大多瞧不上这里,纷纷去了别处,留下来的大多是些老弱残幼。起初,我也劝过乞丐爷爷。可他说,在西城门讨了一辈子饭了,换地方了,怕会不适应。所以,我与爷爷便留在了西城门。” “我做乞丐的头一年,每日里能讨些硬馒头冷菜汤果腹,日子不算难捱。” “我做乞丐的第二的年头,西城门来了三个壮年乞丐,名唤千喜、周小郎、李秀才。这三人,一个痞里痞气,一个散漫随性,最后一个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像是读书人,怎么瞧都不像乞丐。可看他们的行径,那讨饭的手法,装病装瘸装瞎子,老练的很,一看就是行家。” “我面皮薄,起初不愿接近他们。后来饿急了,便腆着脸求他们收我为小弟。” “再后来,与他们混得久了,我也渐渐习得一些不良习性,比如说,扎堆吹牛。千喜说:‘我家世代簪缨,祖父父亲个个是战功彪炳的大英雄,深得皇上器重。’李秀才翻了个白眼,温文和气地说:‘我爹是高官,府中妻妾成群,各个身娇体软,温柔多情。’周小郎不服气,趾高气昂道:‘我祖父是被皇帝亲封的异姓王爷,良田万顷,仆从上千,黄金珠宝无数。’在一旁听得入神的小乞丐急了,吸了吸吊在嘴边的鼻涕,气势汹汹的喊道:‘我…”刚开了头,这三人便哈哈哄笑起来,‘你什么呀…’流鼻涕的小乞丐脸霎时涨得通红,叽叽呜呜了半晌,脱口喊道:‘我…我子孙后代能做皇帝。’那三人先是一愣,继而又爆发出更大的笑声,‘你有媳妇吗?’‘你有银子娶媳妇吗?’‘没媳妇哪来的后代子孙。’那流鼻涕的小乞丐脸涨成酱紫色,窘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急,急得挠心挠肺的。在他们身后上蹿下跳,大声喊着:‘我爹爹是大将军,我娘是一品诰命,我还是未来的长信侯世子妃。’哈哈……判官大人,你可知这长信侯世子?他可是济州城最最俊俏的少年郎。瞧瞧,我这脸皮厚的,就连济州城顶顶貌美的长信侯世子赵冉也敢肖想。” 九判官挑眉,“那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看我身边的这位仙君,是不是很俊俏,我也肖想过。只不过……”她勾起嘴角,笑得温和,说的话却残忍,“这人那,一定要看清自己的位置。” 文昌帝君看了她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乞丐沉默了,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过了许久,才又接着道:“济州城不光乞丐多,桃花也很多。每年三四月,桃花灼灼盛开,远远瞧着,如烟似霞,美不胜收。我喜爱桃花,最喜欢的是城北一座红墙内的桃园。说来也巧了,那红墙围起来的正是长信侯府。” “做乞丐的头一年,我便去瞧过,可那红墙高的让人绝望。我搬了几块砖垫在脚下,可离那桃花还是那般遥远。我泄了气,只得蹲坐在墙下仰头望。” “做乞丐的第二年,我又去了。只是这一回,那红墙却比去年矮了许多,墙角下也早早便垫了几块砖,想来是哪家的野小子也瞧上了这满园美景,凑了个热闹。” “我踩上去,恰好可以看清整个园子,还有那个坐在树下比满树桃花还要娇艳的少年郎,赵冉。他长高了不少,肩膀宽阔又厚实,面部线条似用这世间最精妙的画笔勾勒出。美色当前,不知不觉,我竟看得痴了,只顾着傻笑。赵冉看书也似看到了有趣之处,嘴角慢慢向两边翘起。这一笑,差点叫我一头栽下去。判官大人,莫要笑我不知羞耻,爱美之心,谁没有呢?更何况我……罢了,那不过是我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 “确实是痴心妄想,你是小乞丐,他是豪门贵胄,你们本就天壤之别,你的痴心,终将会错付。”九判官继续说着残忍的话。 小竹筐有些恼了,“不是的,我曾经是有机会的。” “后来呢” “后来?”小竹筐嗤笑一声,自嘲道:“我被老天抛弃了,便没了机会。” 九判官一笑,沉声道:“便是连老天都觉得你们不应在一起,如此这般,你的痴心岂不更加错付?” 小乞丐不说话了,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似乎里面有个凶兽在冲撞着。这一次,她沉默了好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平静,“我做乞丐的第三年,赵冉十九了,再过一年便及冠了,便要娶亲了。给长信侯府说媒的人络绎不绝。我日日担心的睡不着觉,我一想到他身边会有如花美眷,心中便酸的难受。好在那一年,他没有定亲,我心中略感欣慰。” “我做乞丐的第四年,赵冉及冠了,侯府为他办了隆重的成人礼。那日,我换上干净的衣裳,特意把脸洗得白白净净。又跑去城外芦苇滩找了最好的的芦苇叶,编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蚱蜢。我将蚱蜢放在那处红墙上,幻想着它会活过来,一蹦一跳,跳上赵冉的肩头。若它能说话,便会对赵冉说,有一个姑娘,长得白净漂亮,她爱慕你许久了,你可会娶她做媳妇?” “呵呵……判官大人,瞧瞧,我是多么厚颜无耻。” 九判官不再笑了,看着小竹筐冷道:“执迷不悟!” 小竹筐好似未听到她的话,犹自说个不停,“我做乞丐的第五个年头,作为姑娘家的特征慢慢显现出来。乞丐爷爷常常看着我的脸唉声叹气,他不许我在街头乞讨,每日清晨也会嘱咐我在脸上抹上锅灰。他时常叮嘱我要与千喜他们不要过多来往。那时,我已与千喜混的很熟了,将他的无赖学了个十成十。每日随着他招摇过市,打架逗趣。乞丐爷爷的话,我压根没听进去。” “十五岁,最是轻狂放肆的年龄。那时,有千喜罩着,我有些飘飘然,几乎忘了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第三卷 第六章 第六章: “又是春日,我照旧来到那处红墙。那上面的蚱蜢早已不在,其实早在我放下的第二日便不在了。想来是被夜里的风不知吹去了何处,淹没在了哪处荷塘亦或是落在哪处无名的角落。” “然而,这丝毫不影响我雀跃的心情,因为我马上便可以见到赵冉了。可是,就在距离长信侯府一百来步的地方,我听见两个乞丐在谈论一个已死之人,阮凌阮将军。他们说阮将军如何如何地恬不知耻与敌国国公府的嫡女勾搭在一起,企图卖国求荣,幸好被皇上及早发现,抄了将军府,这样的乱臣贼子死有余辜。他们说得唾沫横飞,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仿佛亲眼目睹。我一个没忍住,便与他们打了起来。结局可想而知,我被揍得很惨。” “我拖着浑身的伤,想要走回西城门。可浑浑噩噩间,却走进一处废旧的园子,那里也有几棵桃树,树上稀稀落落的挂着几簇新开的桃花,显得孤僻又零落。我靠在一棵树下,忽然觉得很疲倦,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风夹杂着雨滴落在我的脸上、身上,那几簇桃花经受不住风雨的吹打,缓缓飘落下来,粉粉嫩嫩铺了一地。一位擎着油纸伞的桃花仙,踩着满地的粉嫩,便这样走了过来,蹲在我面前,静静地看着我。他眸中莹莹润润,闪着不明的光,瞧着欢喜得很,又瞧着悲伤的很。我愣愣瞧了他半晌,忽然,鼻头一酸,泪就落了下来。” “他……与赵冉很像。” 小竹筐抬头看向文昌帝君,“神仙都是长得一个样吗?” 文昌帝君温文一笑,“不,跟凡人一般,千姿百态。” 小竹筐无奈的笑,“可在我眼中神仙都长一个样,像赵冉一般。” 九判官嗤笑一声。 小竹筐看了九判官一眼,继续道:“他见我哭了,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急切地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云烛。我的泪一收,心中满是遗憾,原来他认错了人。我叫小竹筐啊,乞丐爷爷在一个竹筐下捡到了我,所以为我取名小竹筐,多么通俗易懂又好记的名字。我想这样告诉他,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卑鄙无耻的我,即便是在梦里,也妄想着能得到他的温暖与深情。” 九判官张口欲言,文昌帝君却搭上她肩头,冲她摇了摇头。 “我醒来的时候,正趴在千喜的背上。我问千喜,可看见桃花仙了。千喜嗤笑一声,说我烧糊涂了,这么破败的园子,鬼都不来,神仙怎么会来。我抬头看了看这座园子,隐约可以瞧出它昔日的光鲜和辉煌。可不就是这个理,这里晦气的很,谁会来这里。” “千喜是个有仇必报的人,第二日便去候府外墙寻那两个乞丐。说来也奇怪,那两人不见了,好像人间蒸发了。想来是他俩知道千喜的恶名,早早跑路了。” “我做乞丐的第六年头,又是一年桃花开,我照旧来到长信侯府的桃园。却未见到如花似玉的长信侯世子,我等了许久,也失望了许久。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园里来了两位丫鬟,她们边走边说着话,‘昨个侯爷的车架坏了,临时就用了世子爷的出门踏青。谁曾想回来的时候,经过玄武大街,却被朱小姐拦了下来。一上来先是抽抽答答,凄凄惨惨地哭了好一阵,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索性抛开大家闺秀的面子大骂起来,‘我朱曲桥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还是皇上亲封的云莠郡主,怎就配不上你这冷脸冷心冷肺的臭石头。我爹爹明示暗示好几回了,也不知你是看不懂,还是真不懂。我等你那么些年,你怎就能这般狠的下心……’骂到最后已是委屈地泣不成声。咱侯爷忍了半晌,终是幽幽一叹,缓缓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极无奈又尴尬的脸,委婉道:‘云莠啊,不是本王看不上你,实则本王,本王年龄与你父亲相仿,实在是不合……’当时,整个玄武大街都安静了。朱小姐那张俏脸涨得紫红紫红的,未等王爷话说完,便捂着脸逃跑了。后来咱世子爷……。’” “我正听到要紧处,却觉肩膀一沉,后来世子爷怎么样了,有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完全没听着。我有些气愤,狠狠转过头,骂道,‘哪个不长眼的龟儿子,打扰爷……’待看清身后站着的一排严整待发的侍卫以及一辆华贵的马车时。我急忙转身,动作利索地跪伏在地,声调硬是在空中转了个弯,‘爷爷们,有何吩咐?’我都忍不住为自己的机智鼓掌。说话的空当,我悄悄往自己脸上抹了两把泥。乞丐爷爷说了,我的这张脸会为我惹来祸事。” “其中一位侍卫,将剑抵在我颈侧,厉声问我:‘鬼鬼祟祟躲在侯府外墙,有何企图?’我偏头看了看闪着寒光的剑锋,吓得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说话也不利索,‘爷爷饶命啊,小人没什么企图。只想着能在这高门大户外面碰碰运气讨几口吃的,小人已好些日子没吃什么正经东西了,小人是真的饿啊!求爷爷们赏点吃的吧。’” “那侍卫显见没被我的哭声打动,只随手点了两个侍卫,道了句‘拖走’。我真是怕极了,哭喊着在地上打滚,完全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脸上泪水泥土混做一团,简直惨不忍睹。” “侍卫们许是从未见过我这样能闹腾的,一时竟有些无从下手,纷纷惊愕当场。” “可就在这时,马车里突然传出了一道声音,那声音于我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那声音道:出了什么事。我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撒泼耍赖是多么丑陋和愚蠢,懊恼和难堪驱使着我,叫我赶紧逃跑。可我的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直勾勾地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慢慢挑起青布车帘,从里面弯腰走出了个身着白色大髦的贵公子。四目相接,他微微一愣,而我却极快地趴伏在地,将自己与泥土贴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疏解我见到赵冉时,心中那无以言表的自惭形秽。判官大人,想必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泥土低贱到甚至看一眼云都会无地自容。” 九判官看着她,却没有说话,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赵冉一愣过后,很快恢复如常。他静静看着我,不似旁人那般嫌恶,平静的像是看着路边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我将自己脏兮兮的手缩进袖子里,仿佛这样便会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护卫们在等着赵冉下令,过了许久,赵冉挥了挥手,他身边小厮立刻便将一包点心扔到了我面前的地上。我小心翼翼地捡起,缓缓打开,看到点心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差点就流了下来,那是我小时候常吃的红豆糕。” “我捏起一块,混着手指上的泥土,吞入口中,久违的香甜弥漫口中。我眼前越来越模糊,赵冉的身影渐渐缩成了一个白点。我悄悄抹了抹眼,努力将红豆糕塞入口中,努力让自己的吃相看起来粗鄙又难看,符合一个乞丐该有的气质。赵冉还在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一直待我吃完了点心,他才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身欲回马车。我心中一急,脑袋一热,又哭嚎了起来,‘小人还未吃饱’我指着其中一位侍卫,呐呐道:‘那位爷爷身上有芝麻圆子’。乞丐爷爷说他小的时候曾吃过一回芝麻圆子,那味道至今都让他回味无穷。” “那被指到的侍卫脸一黑,转脸看了看赵冉,从怀里取出个油纸包扔了过来,忍耐道:‘现在可以滚了吗?’” “我心中百般不愿离去,这有可能是我一生中最接近赵冉的一刻。判官大人啊,你瞧,人心果然难以满足。要了这个,还想要那个,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我不满足于一刻,我想时间再久一些,便继续哭嚎,‘还是不成啊,小人晚上露宿街头,没有厚衣御寒可怎么办呐?’” “话音一落,众侍卫刷刷刷全部抽出剑指向我,‘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你讹的是谁。’我顿时清醒了,吓得连连叩头,‘世子爷爷哎,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世子爷爷若打杀了小人,恐怕有污世子爷爷美名。小人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乞丐,一心只想着填饱肚子,不受冻挨饿,哪有旁的心思讹人。爷爷们日日睡在青瓦红墙内,有被褥御寒,有美妾暖床。又岂会晓得睡在大街上寒风刺骨、凄风苦雨的艰辛啊!小人虽无知愚笨,但也听过世子爷爷济世救人活菩萨的名声,试问世子爷爷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小人冻死街头。’” “我简直要为自己的无耻折服了。赵冉似是叹了一口气,自马车上缓缓走下,来到我面前。有一瞬间,我以为身处梦境。他解下身上大髦披在我身上说:‘这般可就不冷了?’” “我面前是一双纤尘不染的云纹鹿靴,鼻腔里全是他身上不知名的醉人熏香,我努力缩着身子,胡乱点着头,‘不冷了,谢世子爷爷,愿世子爷爷早日觅得如花美眷、儿孙满堂。’” “听得这话,赵冉转身的脚步一顿,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淡淡问道:‘此话可是真心?’我忍着酸楚,忙不迭的点头,‘真心,比真金还真。’其实一点也不真心。” “赵冉呵呵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怒极,‘承你吉言’” “马车辘辘重新开始滚动,我膝行至路边努力谄笑着,努力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直到辘辘声远了,才敢站起身,取下肩头大髦,将整张脸埋了进去,那上面还残留着赵冉的气息。” 第三卷 第七章 第七章: “判官大人,莫要笑我爱得如此卑微。这世间,人活着本就艰难,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我困顿于前十几年,又瞧不清后几十年,见天活得糊涂,唯有爱慕赵冉这件事让我心生了几分念想。” 九判官淡淡道:“你活得艰难,旁人亦是不易,正因为这般,才要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着眼于眼下,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机会?”小竹筐摇头道:“老天从未给过我机会。” 九判官不再说话。 小竹筐继续道:“礼尚往来,知恩图报,我父亲教过我的。于是第二日一早,我便买了两个红豆包,早早来到长信王府门前。我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傍晚,红豆包凉了,硬了,我便揣进怀里捂着。天黑了,终于等来了赵冉的车架,我跑过去,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可还未近前,便被一名侍卫察觉,一脚将我踢翻在地。我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身的黄土,下腹更是痛得要死。可我还未爬起身,那侍卫却提着剑向我走来,我吓得连声尖叫:‘世子爷爷饶命,是小人啊!’” “那侍卫一听,提了灯笼照我的脸,嫌恶道:‘是你,臭乞丐,快滚,世子爷今日没空理你。’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黄土,从怀里取出油纸包双手递过去,‘这是西城门牛大娘做的红豆包,是干净的,小人,小人想请世子爷爷尝尝。’” “那侍卫鄙夷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世子爷身份尊贵,岂会吃这样粗鄙又肮脏的食物。我有些讪讪,笑着将红豆包放在大门旁的石狮子上,转头看了看纹丝未动的青色车帘。可不是,这样粗鄙的食物,赵冉岂会吃?怕是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吧!” “回到西城门时,我的肚子疼得越发厉害,还有一股热流不断从下面涌出。我寻了处无人的地方,解开裤子一看,顿时吓得半死,全是血。我觉得我要死了,坐在角落里哭。千喜找到我,以为我被人欺负了,嚷嚷着要去为我报仇。我拉住他,指了指自己的裤子,哭道:‘我要死了,千喜。’千喜吓了一跳,忙弯腰去看。过了许久,却不见他有何动静,我低头看他,却见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最后我才明白,那侍卫的一脚踢出了我的月经初潮。” “自那以后,千喜不知为何,对我便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我做乞丐第七个年头的秋天,那天天气极好,秋高气爽。我与乞丐爷爷坐在墙角晒太阳,今个运气好,讨到了两个铜板,我正拿着铜板翻来覆去的瞧。忽然不知从哪里涌出许多侍卫,他们拿着鞭子,抽打着路边的乞丐,凶神恶煞地喊道:‘皇帝陛下出行,速速回避。’我那年迈的乞丐爷爷,为了护着我,生生挨了侍卫一脚,我看着他如一个破布一般,落在一旁的小巷里,腾起阵阵尘土。尘土弥漫里,我瞧见他的嘴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我怕极了,连忙跑过去,用手捂着他不停吐着血的嘴,尖声叫道:‘别吐了,求你,别再吐了。’乞丐爷爷却不在意,只微笑着紧紧抓着我的手叫我好好活下去。他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仿佛我不答应,他就死不瞑目。我盯着渐渐远去的明黄华盖,终是没能答应他。乞丐爷爷叹了一口气,遗憾地闭上了双眼。想来自他捡到我那日起,便已知晓我今生注定不会善终。” “自那以后,我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我曾想过,等我做完所有我想做的事,便与乞丐爷爷一起回到他的家乡。他说他的家乡可美了,山上有漫山的桃花,山下有成片的稻田。那里的儿郎勤劳朴实,他说会为我寻一个这天下最好的儿郎,看着我出嫁,若我生了孩子,便帮着我带孩子。判官大人,我是个不祥之人啊!父亲母亲乞丐爷爷都被我克死了。” “自那以后,我不再去长信侯府看桃花,我想赵冉好好活着。” “我做乞丐的第10个年头,千喜走了。走之前他将我安置在济州城外的一户农庄里。他说要我等他一年,他说一定会回来接我。我笑了笑,未作声响。他便那样长久地看着我,倔强又绝望。” “我叹了一口气,娓娓向他说起一桩我不愿想起的往事,‘十年前,有个人将我塞进竹筐,他对我说,三天后,会来接我,可我始终没能等到他。’我看着千喜,笑得温柔,‘他叫何进,想必你也知道他,千表哥。’千喜的脸一下子就白了,过了许久才艰涩地道:‘你……都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他贴身带着的玉佩,只有韩家子孙才会有,而我的母亲韩薇也有一块。判官大人,我的母亲正是千喜的亲姑母呢,祁国定国公的嫡女,魏国人口中的祸国妖女,哈哈……。” “千喜的全名叫做韩千玺,正是我的表哥,定国公的嫡孙。周小郎全名叫做周柏全,祖父是祁国先皇亲封的郑王;李秀才全名李志航,父亲是祁国一品大员。他们三人是祁国太子伴读。你瞧,他们不是在吹牛呢。” “而我也没有吹牛。” “大人,您方才说过,我还有另外一个好听的名字。想必你手上生死册里记着的便是这个名字,阮云烛。生死册上也定然记着,我的父亲名叫阮凌,魏国最年轻的将军,一生战功赫赫、光明磊落,却终是逃不过天子的疑心,含冤入狱,斩首于市。死后还要背负通敌叛国的罪名,遭世人唾骂。我的母亲韩薇为了保住我,以身做饵,被俘入宫,自刎于皇宫,至今都未寻到她的尸首。何进,母亲自国公府带来的亲随,抱着我逃出城外,将我塞进了破竹筐,他分明告诉我,三天后来接我。可我知道,他就倒在了离我不到一里地的芦苇摊上。” “判官大人,父亲行刑那日我去瞧了。乞丐爷爷用手捂住了我的眼,可我还是从指缝间看见了父亲,他直挺挺的跪在行刑台上,寒气森森的大刀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随即便腾起一阵血雾。父亲的头颅落了地,沾染无数尘埃,可他的身躯却始终直挺挺的立着,仿佛矗立在山顶的巨石,任你狂风摧残,依然屹立不倒。”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会流这么多血,那血红得仿佛要将我的眼刺瞎。” “少年时,我时常做梦,梦到好多人,他们在我面前一一死去,好多好多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渐渐将我淹没。” “判官大人,苍天命运与我从来不公,任我如何歇斯底里地骂他们,如何精疲力尽反抗他们,却都是没用的。路还是要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日子也要一天一天的过下去,仇也要一点一点报回来。” “千喜叫我别做傻事,他说他会替我报仇,他说他会娶我,他说他会爱护我一辈子。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赵冉,出尘如谪仙的儿郎。我父亲若在,我定然会像云莠郡主一般,拼了脸面也要求着父亲向皇上讨一道赐婚的旨意。母亲定然会含笑看着我穿上凤冠霞帔,欢欢喜喜嫁给心爱的郎君。可是啊,判官大人,这注定是一场痴心妄想。我的郎君啊,我心爱的郎君啊……注定这一辈子也得不到了。” “我告诉千喜,韩家的儿郎注定是要建功立业的,又岂能拘泥于儿女情长。我还告诉他,若我不死,就去找他,嫁给他,为他生好多孩子,与他欢欢喜喜过一辈子。可千喜却哭了,堂堂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孩子,他说我在骗他。” “判官大人,我没有骗他,我是真想嫁给他。” 九判官心中有些酸涩,“你确实没有骗他,只不过,你从未想过要活着嫁给他。” 小竹筐哈哈笑着,泪喷薄而出,“我说过的,老天从未给过我机会。” “千喜走的第二日,我便来到了莺歌艳坊,坊主玉娘是个爱美之人。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便出钱想要从乞丐爷爷手里买下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懦弱的乞丐爷爷发怒,他抄起破棍子打向玉娘,喘着粗气大声喊道:‘就算穷苦一辈子,做一辈子乞丐,我也不会让这丫头去那种地方’。玉娘身边的护卫挡住了乞丐爷爷,她趁机来到我身边,塞给我一方帕子,只道:‘若是想通了,便来寻我,莺歌艳坊随时欢迎你。’” “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乞丐爷爷的期盼。凭着帕子,我顺利见到了玉娘。她与五年前并无二致,依然妩媚动人。她告诉我,来莺歌艳坊的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凭我的样貌迟早会出人头地。这些,我自是知道的。 第三卷 第八章 第八章: “我运气极好,来莺歌艳坊的第二个月,便被一个贵客相中了,皇帝的弟弟,宁亲王。他将我带回府中,做了一名舞姬。可是他却不碰我,给我用上好的胭脂水粉,用上好的衣料美食,养着我,对我恩威并施。” “他说,会送我入宫,会让我得到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宠爱。只要我听他的话,日日将这包药粉下进皇帝的茶水里,他便会给我,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判官大人,我若说我想要父亲、母亲、何进、乞丐爷爷都活过来,他可会给我?我想要长信侯世子赵冉,他可会给我?哈哈……他给不了。” “我想要的,自然由我亲自去讨,这是乞丐的底线和骨气。” “半年后,皇帝寿宴,宁亲王带我入宫。我在母亲自刎的殿内,跳着母亲最擅长的舞。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皆是母亲的样子。舞毕,我摘下面纱,却听到了酒盏落地的声音,两处。一处来自上方那天下至尊的位子,另一处却是来自下方。我不敢去瞧,我怕我一瞧便失去了所有的信念和勇气。” “大殿静了一瞬,他站起身,朝着那个天下至尊的位子行礼,声音暗哑艰涩,‘臣醉酒失礼,请陛下责罚,’皇帝眼睛紧紧盯在我身上,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无妨,长信侯不必多礼。’长信侯啊,原来,他已承袭了爵位。” “我心心念念的郎君,二十有六,至今未娶。我曾恶毒地希望他这一生都寻不到如花美眷。可这一刻,我又深切的希望他能早日觅得如花美眷,圆满终老。” “到了此刻,判官大人定然想问,这世间美人万千,我算不得最美,为何皇帝见了我,却如此失态。” “不!”九判官摇头,“你很美,迷人心智,惑人心魄。” 小竹筐哈哈笑了,她抚着自己的脸,“那要多谢我的母亲,因为这样的美貌便是继承了她。皇帝啊,深爱着这张脸呢。哈哈哈……勾结外敌,卖国求荣,乱臣贼子,统统都是借口。皇帝只不过是卑劣地看中了我娘,想要得到我娘,才会以诸多借口杀了我父亲。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他以为我父亲消失了,我母亲便会转而投入他的怀抱?若深爱一个人便那般容易忘记,这世间又岂会那么多痴男怨女。判官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皇帝喝醉了,站在我身后痴痴地看着我。我将混了药粉的胭脂轻轻涂上双唇,看着镜中的自己,宛如精魅。我转身对他轻轻一笑,他便失了心魂。” “皇帝急切地抱住我,唤着我娘的名字,胡乱亲吻着我的面颊、双唇。可是不久,他便开始吐血了,我也开始吐血。” “哈哈哈……那药粉我早就换了,换成了这天下最厉害的毒药。我看着濒死的他大笑着,我这一辈子从未笑得这般畅快。” “守在殿外的侍卫听到动静,冲进殿内。我死在了乱刀之下,至死,眼睛都盯着门外。” “我心中残留着一丝念想,我希望再见见那日的桃花仙,他擎着一把油纸伞,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若他真是神仙,我希望他能来渡我出苦海。” “这便是我想要讲的。” 九判官摩挲着手中的判官笔,淡淡道:“大仇既报,为何不愿去投胎?” 小竹筐一愣,继而笑得无力又无奈:“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心中空的很,愤怒的很,不甘心得很。我是个贪心的人,我想要对千喜说一句道歉;我想要跪在何进坟前为他上一柱香;我想要父亲和乞丐爷爷原谅我如此不惜命;我想要找到母亲的尸骨,将她与父亲合葬;我还想要问问赵冉,还记得那年他在桃花树上捡到的小姑娘吗?我想告诉他,这个小姑娘最后长成了倾国美人,他会喜欢吗?” 九判官笑了笑,“你可知,来世你将投得好胎,一生顺遂富贵,姻缘美满,儿孙满堂。若是误了投胎的时辰,这些兴许就化作泡影,没了。如此,还要执迷不悟?” 小竹筐咬着唇,良久,才道:“我只想问问他,问完了,便死心了。” 九判官呵呵冷笑,“若要死心,何须问他,问问另一个人便知了。” 说罢,一拍惊堂木,“带犯人。” 两个鬼差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走上前来。 小竹筐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听到声音,望过来,浑身顿时一颤,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知错了,饶了我吧。” 小竹筐转头看向九判官,有些不知所措,“判官大人,这是何人?为何这般模样?” 林小九却不回答,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那鬼朝着九判官一叩首,道:“草民魏国长信侯赵寅。” “赵寅?”小竹筐惊叫,“赵冉的父亲!” 九判官不看她,继续问道:“所犯何罪?” “陷害忠良,夺人妻子。” “陷害了谁,夺谁的妻?” “魏国阮凌。” “你说……是谁?”小竹筐冲到赵寅面前,厉声问道:“是谁,你害得是谁?” 赵寅垂着头,浑身颤抖,不敢看她,只战栗道,“大将军阮凌。” 九判官问:“你是如何陷害阮凌,如何夺他之妻?事无巨细,通通招来。” “惠帝十三年夏,我陪伴魏国国君魏惠帝微服出巡。那日正是民间的乞巧节,街上人山人海,我与陛下走散。我不敢惊动宫中禁卫军,便只派府中护卫四下里悄悄寻找。临近傍晚时,陛下被一名女子送来府中,那女子便是阮凌之妻,韩薇。陛下对韩薇一见钟情,起了抢夺之心,但碍于天下悠悠众口,便来找我商议。” “我不信!”小竹筐尖叫着。 赵寅朝她重重一磕头,“是我为皇帝出谋划策,是我使你夫妻二人分离,是我害死了阮凌和你,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 他把她当成了她的母亲。 小竹筐瘫软在地,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你们在骗我。” 九判官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笑得阴森恐怖,“他说的你不信,那便带你去看看。” 她咬破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符,一道亮光闪过,她手中出现了一面古朴地铜镜,“人人都知地府有孽镜台,能照出生前事。可是却没人知道玄天镜,却能真正回到过去。”说完,一把握住小竹筐肩头,“我这便带你去瞧瞧。” 九判官念动咒语,玄天镜随即亮光大作。 久久未语的文昌帝君走过来,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亮光大盛,三人一瞬间便被镜子吸了进去。 夜色浓重,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辆马车飞快地奔驰着,七拐八拐停在了一处高大的府门前。 车帘掀开,走下来一个头戴纬帽,全身裹着一件黑色大髦的人。那人刚行到门口,门忽然自内打开,长信侯赵寅快步走了出来,行了一礼,便恭敬地引着那人来到书房。 进得书房,那人取下纬帽,正是当今圣上魏惠帝。 皇帝坐在主位上,语气有些急切,“可是查清了?” 长信侯垂着头,道:“回陛下,查清了。此女乃是祁国定国公嫡女,名韩薇,是……是阮将军之妻。” 皇帝豁然站了身,脸上阴云密布,“她竟已成亲了?怎么回事?” 长信侯抬眼偷偷瞧了皇帝一眼,继续道:“那年庸扈之战,阮将军将韩薇一枪挑下马。韩薇便对阮将军一见钟情,抛弃了国公府嫡女身份,只带着一个亲随,来到魏国寻找阮将军。二人成亲后得一女,名阮云烛。一家人貌似很和美。” “和美?”皇帝似是被这一词戳中了痛脚,猛地走出座位,暴躁地在桌前走来走去。 长信侯压低身子,恭敬道:“陛下稍安勿躁,陛下是君,阮将军是臣。陛下看中他的妻子,是他莫大的福气,他若不肯,便是不忠。” 皇帝闻言一愣,面色犹豫不定,“可夺臣子之妻,必会被世人诟病。” 长信侯半弯着腰,语气越发恭敬:“阮凌与敌国奸细勾结,企图通敌叛国,陛下不过是清除乱党,亲自审问敌国奸细,何来诟病。” 皇帝闻言,缓缓一笑,“准!” 第三卷 第九章 第九章: 画面忽然扭曲,世界开始颠倒。 待天地归为平静时,他们三人来到一处华丽的宫殿。靠窗的软榻上,坐着一位面容憔悴地妇人,她闭着眼,眉头紧锁。尽管如此,却无法让她的美丽减半分。 小竹筐颤动着嘴唇,轻声喊着,“娘亲!” 韩薇似没听见,依旧闭着眼。 这时,门外有开锁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男人地声音,“你们都下去吧,我来劝劝阮夫人。” 男人走进宫殿,慢慢踱步来到韩薇面前,唤了一声,“阮夫人。” 韩薇睁眼,看到来人,不屑一笑,“原来是长信侯,做狗做习惯了,即便穿上一等公爵的朝服,你还是一条狗。” 赵寅眼中闪过狠厉,顷刻间又归于平静。他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笑得温和俊雅,“阮凌秋后便要斩首了,何进也死了,倒是可惜了你与他唯一的后人。阮云烛,啧啧啧……小小年纪便隐有倾国之貌,长大了还不祸国殃民?好在,她长不大了。” “你说什么?”韩薇目眦欲裂,猛地抓住他的衣领。 赵寅笑看着她,一字一顿,“我说,阮云烛死了。” 韩薇怔怔然松开他的衣领,跌坐回榻上,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赵寅,似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又似一早便预料到。 赵寅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放在案几上,“他们都死了,唯独你活着,这下你可明白了?叛国是假,夺妻才是真,你……才是这场灾祸的根源啊!” 赵寅起身缓缓出了殿门,走出了几步,华丽的宫殿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声。 天地又开始震动。 世界淹没在一片漆黑中。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后日,陛下自西城门出,你混在禁卫军里,趁乱,杀了那个小乞丐” “是,属下明白。” 之后便再无声响,眼前大亮,三人睁开眼,已是回到了察查司。 小竹筐哭喊着冲到赵寅面前,抓住他的衣领,“为何?为何要给母亲匕首?” 赵寅痛哭流涕,“我害怕啊,美丽的女人是毒药,看一眼便会中毒,我只是趁着中毒尚浅,忍痛把毒瘤除去。对不起,对不起。” 小竹筐双眼通红,泪水布满面庞,“那小乞丐呢?” 赵寅连连叩首,“我原本是要杀小乞丐,可是却被老乞丐推开了,皆因我儿……” “带下去!”九判官打断他。 小竹筐跪坐在地,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哈哈大笑着,声音由低到高,由高到尖厉,最后只剩下空洞地嘶吼。 九判官胸口窒闷,面色发白,她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冷硬着心肠道:“你现在可明白你与赵冉之间隔着什么吗?你若不明白,本判来告诉你。他父亲害了你父母,你与他之间隔着不可泯灭的深仇大恨;你是小乞丐,他是世子爷,你与他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身份地位;你爱慕着他,可他却不知道,你与他之间隔着命中注定的无缘无份。这就是天命,天命叫你们今生无缘,来世无缘,此后生生世世皆无缘分。即便你放弃来生荣华,再十世为丐,也换不来你们之间的丝毫缘分。如此这般,还要为那注定只是错付的痴心执迷不悟吗” 九判官转过身,指着奈何桥的方向,缓缓道:“你若哭够了,便莫再执着,速速投胎去吧。一碗孟婆汤下了肚,今生这些尘缘便也随风散了,来生谁还记得谁。” 说罢,似是再也不能忍受,疾步走出殿门。 文昌帝君赶忙追出去,却看见她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大口喘气。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头,“不舒服吗?” 九判官抬起头,眼眶发红,“玄天镜里,我都看到了,我们……错了。” 长信侯世子赵冉,六岁的时候第一次随娘亲来到将军府。阮将军喜得贵女,在府中办满月酒,邀请了城中相熟的同僚。赵冉第一次见到这样小的娃娃,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将军夫人是个爽朗美丽的女子,见赵冉一直盯着小娃娃看,便打趣道:“阿冉一直盯着我家云烛看,可是瞧上了我家云烛。” 赵冉本想摇头否认,可不知为何却点了点头,这小娃娃长得很好看,他还挺喜欢的。 将军夫人哈哈一笑,摸着赵冉的头,“那阿冉要好好读书,挣够了一百抬聘礼,便可将我家云烛娶回家做媳妇了。” 赵冉又懵懂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便问母亲,聘礼是什么。母亲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道:“阿冉长大就知道了。” 他又问母亲,媳妇是什么,母亲笑道:“就是与你携手一生的人。” 赵冉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若是牵着那个女娃肉乎乎的小手,走一生也挺不错。 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知道何为聘礼,何为媳妇。却也早已将那个小娃娃忘在脑后。 那日府中设春宴,来了不少官员以及官员的亲眷。 赵冉不喜热闹,便躲来桃园看书。正看得入神,头顶却扑簌簌下起了花瓣雨,紧接着花丛里便响起一道软糯的声音,“可否有劳这位哥哥差人拿一把梯子来?” 赵冉抬起头,花丛后面露出一张比桃花还要娇嫩的小脸。 那女童显见已在树上呆了很久,面上露出几分疲惫和焦灼,“我爹是阮凌,我是阮云烛,并非来历不明之人。我见这园中桃花开得好,便想着爬到树上折一枝桃花送给母亲,结果却下不去了。麻烦这位哥哥差人寻一把梯子来。” “阮云烛”赵冉默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不知为何却有一股奇怪的滋味自唇间蔓延到了心上,甜甜的,软软的,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年他个头开始拔高,站起身,头顶堪堪到达女童所处的那根树枝。他朝着阮云烛举起双臂,微笑着用着轻柔地语气道:“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阮云烛犹豫了一下,眼一闭,便跳了下来。赵冉抱了个满怀,女童柔软滑嫩的面颊贴上他的,让他心跳有如擂鼓,他红着脸将她放在地上。牵起她的手,陪她找爹娘。 那日过后,他重新考虑起那一百台聘礼的事,读书越发用功起来。 赵冉十六岁的时候,已成为济州城万千少女的春闺梦中人上门说亲的人络绎不绝。他找到父亲,想让父亲去将军府提亲。父亲对他说:“明年春闱,你若能进头甲,我便为你去下聘。” 赵冉深信不疑,欢天喜地准备着春闱考试。他甚至都想好了要请宫里绣娘做一件天底下最美的嫁衣。 然而,夏天尚未过完,便听得阮将军因为通敌叛国,已被皇帝下旨抄了家。将军府一夜之间崩塌,阮将军被囚,将军夫人自刎,阮云烛下落不明。 那段时日,他似疯子一般四处寻找阮云烛的下落,只要听说哪里发现小女童的尸体,他的心便哆嗦个不停。好在,那些都不是她。 他不再读书,脑中来来回回都是那个鲜活如桃花精灵般的姑娘,她的每一个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他心中深深扎根,轻轻一碰便是鲜血淋漓。 赵冉大病了一场,病愈后正是第二年桃花盛开的季节。他不再读书,日日喝醉了酒,躲在桃园里混沌度日。 春日正好,桃花娇艳,他提着一壶酒,爬上靠外墙的一棵树。一壶酒下了肚,睡意袭来,半梦半醒之际,忽听得树下有细微的动静。他微微睁开眼,看到一个瘦小的乞丐正费力地搬着散落的砖头,一块一块的垒在一起。他看了看满园桃花,自嘲一笑,便是连这样的小乞丐都被这满园的桃花吸引,为何他的姑娘还不来。 他又瞥了一眼墙下的乞丐,可就是这一眼,却叫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墙下的小乞丐有着和阮云烛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不敢动,他害怕他一动,小乞丐便吓跑了。他紧紧盯着小乞丐,越发确定,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那年春日,阳光正好,墙外小乞丐仰头看着桃花,躲在桃花里俊俏公子正低头看着她。 第三卷 第十章(终) 第十章: 春日一过,赵冉便吩咐管家命人将这面外墙拆去了大半,只说这红墙挡住了桃花。 第二年春日,桃花盛开,赵冉早早命人搬了桌椅等在桃园,随手拿起一本书装样子,便是拿反了都未察觉。 阮云烛是个胆小鬼,他不能叫她发现,他在等她。 小乞丐来了,似乎长大了一些,面上虽抹了泥土,但挡不住她的白皙莹润。 赵冉这些年长高了不少,容貌渐渐有了棱角,不知道阮云烛能否认出他,他有些担心,生怕阮云烛忘了他。但他又怕,怕阮云烛不管不顾喊他冉哥哥。届时,他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心中万千念头折磨着他,让他患得患失,坐立难安。 好在阮云烛认出了他,却并未叫他冉哥哥,只顾着看他傻笑。赵冉在心中笑她像个傻子,却未发现他自己亦笑得像个傻子。 第三年,父亲逼着赵冉定亲,从来言听计从的他,这一次却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说:“我的妻子只能是阮云烛。”他父亲面色变幻了许久,终是叹着气走了。 第四年,赵冉到了弱冠之年,父亲为他办了隆重的成人礼,可是他不喜欢。他来到桃园,看到红墙上留下的蚱蜢,欣喜若狂,他知道阮云烛来过,她还记得自己的生辰。他将蚱蜢贴身收藏,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就仿佛带着他最心爱的姑娘。 第五年春日,赵冉没能等来他的姑娘。 他忍耐了许久,终是冒险来到外墙,却听见两个乞丐忿忿不平地说着话,“阮将军本就是乱臣贼子,圣上早已裁定,这小畜生不由分说便上来打人,简直不自量力,下次见她一次打一次。” 他的姑娘,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竟被人打了。那一刻,他有了杀人的冲动。 他让府中家丁,将这两个乞丐打了一顿,扔出了城外,又循着两个乞丐指示的方向,终于在一处破败的院子里找到了阮云烛。 人都说,倦鸟归巢,他的姑娘竟无意识回到了她原来的家。这一刻,他的心痛得抽动不止。 他心疼地抱着阮云烛坐了一宿,他在她耳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他轻轻亲吻她美丽的双眼,他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停驻。 可是天亮了,那个叫千喜的乞丐寻了过来,光明正大地背着他的姑娘,走在大街上。他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看着他们之间的信任亲昵,那一刻他嫉妒的几欲发狂。 第六年的春日,赵冉不再满足于她看着他,而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看着她。他借口外出会友,而父亲似乎对他近些年的怪异举动起了疑心,派了许多侍卫跟着他。他借口要躲开朱家小姐,叫侍卫挑偏僻的路走。侍卫挑了那条靠近桃园地的小路走,阮云烛果然就在那里,她似乎在听什么,听得入了神,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连侍卫走到她身后都未察觉。 他听着她与侍卫们说话,他听着她的尖叫声和哭声,每一声都叫他心头颤动。他实在无法忍受,走出了马车,看见她那一瞬间,他的心忽然就热了。他将早早准备好的红豆糕给了她,他看着她吃完,心里无比的满足。 可是,他不能有过多留恋,不能叫侍卫看出端倪,他不能不转身。好在阮云烛足够机智,再次开了口,他有了借口可以重新看向她。这一切本是那么美好又快乐,可是阮云烛的话却刺痛了他。她说祝愿他早日觅得如花美眷,儿孙满堂。她不知道,他的如花美眷只能是她。 也是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阮云烛自惭身份,定然不会主动靠近他,她宁愿趴在外墙偷偷看他一辈子,也不会向他走进一步。他迫切的想要见到她,迫切的想要告诉她,他的思念以及他的情义。 第二日,赵冉依旧借口外出,在一处茶楼里,他与贴身小厮换了衣裳,偷溜了出来。他来到西城门,却并未见到阮云烛。他在西城门吹了一天风,风吹凉了他的一腔热血,他在做什么,他差点就害了阮云烛。 傍晚,回到家,小厮对他说起的傍晚时分遇到小乞丐的事。赵冉连外衣都未穿,便跑了出去,好在红豆包还在,他如宝贝似地放在胸口,就好像阮云烛靠在自己的胸口。 这一次长信侯还是发现了端倪,他不再允许赵冉出府,这一关便是一年半。当他再次来到西城门的时候,仿佛有什么改变了。时常与她在一起的老乞丐不见了,他听旁的乞丐说老乞丐死了,被皇宫的侍卫一脚踢死了。 阮云烛的脸上没了笑容,眼中多了一些让他害怕的阴霾。 往后三年,阮云烛不再去侯府外墙看桃花,也不再去看赵冉。 赵冉知道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他每日来到西城门,坐在远处的茶楼上,远远看着阮云烛。他想,便这样看着也是好的。 第十年的时候,赵冉的父亲去世了,走得很突然。临走前,他一直在说对不起,也不知是对谁说。 赵冉承袭了爵位,做了长信侯。他终于可以为阮云烛做点事了,他开始接受宁亲王的宴请,接受宁亲王的馈赠。 他默默祈祷,他的姑娘千万千万别做傻事。 可是,阮云烛不见了。再相见的时候,却是在皇帝的寿宴上。他的姑娘穿着华美的舞衣,画着精致的妆容,跳着皇帝最喜欢的舞,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令人心痛。 宴席未完,皇帝便搂着阮云烛抛下所有的官员扬长而去。那一刻,赵冉的心被他们的身影刺得千疮百孔。他跌跌撞撞追来皇帝的寝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高声喊着:“陛下,臣有要事禀报!”每喊一声,头便重重磕在地上。 宁亲王随后也赶来了,他让手下将赵冉拖走,可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侍卫却突然全部冲进了寝宫。宫门打开的一瞬,他听见了阮云烛凄厉的笑声,可下一秒,笑声就停止了。 赵冉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怕极了,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 他不管不顾冲进殿内,却看见他心爱的姑娘,倒在一片血红中,睁着一双眼,看着门外,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微笑。 那一刻,他的心似乎也随着阮云烛而逝去了。 长信侯府的桃园,每年三四月,桃花灼灼盛开,粉霞漫天。桃园的外墙下垒着几块砖,若是站在砖上便可看清整个园子。 园子里有一座无碑孤坟,一个落拓公子,一壶清酒,一树桃花,恍恍惚惚就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文昌帝君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没错,你方才说了,他们今生无缘无份,往后生生世世也无缘无份。” 九判官摇着头,“可是,他们深爱彼此。如果赵冉勇敢一点,一早将阮云烛带离这个泥潭。如果阮云烛抛下仇恨,如果赵冉……” “阿九!”文昌帝君握着她的肩膀紧了紧,“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阮云烛的一辈子过完了。你身为地府判官,比谁都清楚,这一辈子真真切切地过完了。” “过完了啊。”九判官一掌拍在石头上,恨声道:“就这般凄凉地……不甘心地……过完了?”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没有凄凉,也没有不甘心,至少赵冉爱着她,陪着她。” 九判官一愣,脑中顿时清明了几分,“对,她的痴心没有错付。既然没有错付,他们便不能就这样结束。”说完,朝着文昌帝君深深一揖,“多谢帝君提醒!只是……还请帝君帮人帮到底。” 文昌帝君无奈摇头,“你且说来听听吧。” 阎王与崔珏出了阎王殿,二人正商量着去库房挑个什么礼物。不防,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猴子”,直接就抱住了他的腿,大声嚎哭,“小人有事求大人。” 阎王骇了一跳,向后倒去,幸亏被崔珏一把扶住。随后,气愤地祭出法器便朝那猴子身上砍去。 九判官忙从一旁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大声喊道:“大人,不可。” “不可?”阎王怒气腾腾地瞪着九判官,“你若是说不出个理由来,本王连你也劈了。” 九判官放开他的手臂,后退了一步,行了一礼,“她就是那个小乞丐。”说完,不等阎王回应,朝着那猴子,怒声斥道:“这是地府阎君,岂容你在此放肆,还不速速放手。” 那猴子哭嚎的越发大声,“不放,不放,大人答应了民女的请求就放。” “放肆!”九判官怒斥,“虽然你助了帝皇星一臂之力,是有功之人,也不能在阎君面前如此无礼,快快放手。” “助帝皇星一臂之力?”阎王面色稍缓,“这是怎么回事?” “她毒杀魏惠帝,致使魏国内乱,帝皇星会趁此良机吞并魏国。因此变数,乱世会提前结束。所以,是有功之人。”文昌帝君恰如其分的走过来,缓缓解释道 “原来如此,难怪这姑娘瞧着面目和善的很。”阎王笑着,低头对小竹筐道:“既是有功之人,你且说说,有何请求?” 小竹筐松开手,退后几步,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求大人,赐民女婚书。” 阎王心头一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何人?” 小竹筐再一叩首,“民女与魏国长信侯赵冉。” 阎王沉下脸,喝道:“荒唐!死人怎能与活人签订婚书。” 小竹筐哭道:“怎么不行?他迟早要死的呀。” 阎王瞪着她,“那不一样,他现在还未死。” “不是啊,大人前年不是还为惠清山惠清道人的徒孙赐了婚书。下官记得,当时那女子也活着……”九判官说完,似是惊觉自己多嘴了,讪讪地朝阎王一抱拳,“下官多嘴,请大人责罚。”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阎王额头青筋跳了跳,瞪着九判官说不出话。还责罚个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若还不答应,便是趋炎附势,有失公正。 更何况,文昌帝君还在旁看着。 九判官将婚书递给小竹筐,“虽然阎王为你们赐了婚书,可这也只是为你们的缘分增加了一丝机会,到底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天意。” 小竹筐盈盈一拜,“这样足够了,多谢大人。” 九判官笑了笑,取出一物,递给她,“之前是本判错了,你的痴心没有错付。” 小竹筐接过,笑着落了泪,“我以为这个蚱蜢早不见了,没想到他一直贴身收着。” 九判官拍了拍她的肩旁,“老天给了你机会,这一次要牢牢抓住。” 小竹筐点头,“嗯” 第四卷 杏花劫 第一章 第四卷:杏花劫 第一章 天帝三子大婚,因着梅花仙子怀有身孕,阎王怕她路上舟车劳顿,便提前动身前往天界。 阎王邀文昌帝君一同前往,可不知为何,他却拒绝了。 魏惠帝被刺身亡,死前正当壮年,是以并未立储。宁亲王自封摄政王,驱赶其他成年皇子,扶持最小的皇子继位。其他皇子自是不甘心被驱赶,纷纷联络各地驻军,攻向济州城。帝皇星趁此良机率领大军对魏国开始攻城略地,不到一年,大军便攻到了济州城脚下。 一时间,魏国大乱,死伤无数。 这一下,地府又忙翻了天,但凡能动的能跳的都被派去了凡间。便是连文昌帝君都被九判官请去了大堂帮忙书写案卷。 等待喝孟婆汤的队伍从奈何桥排到了鬼门关。孟婆忙不过来,闹起了脾气。崔珏便安排九判官去了奈何桥帮着孟婆盛汤。 这日,排队喝汤的队伍里来了一个身着青衣,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 轮到他时,旁边的鬼差念道:“魏国,赵冉,投人道。” 九判官盛了一碗汤递给他。 赵冉接过一饮而尽,道了一声谢,便踏上奈何桥。 九判官却出声唤住了他,“这个你拿着。” 赵冉接过那一方小小的红笺,看着那上面刻着的两个名字,顿时红了眼圈,“这个是……” 九判官笑看着那方红笺,“阮云烛用她的来世的荣华富贵换来你们一丝缘分,来世她还是一个小乞丐。” 赵冉将红笺郑重地收入怀中,贴着胸口放好,对九判官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踏上了奈何桥。 这般又过去了几个月,眼看着三殿下婚期将近,文昌帝君还是没有出发的意思。饶是九判官这个局外人,瞧着都不免替他焦急。 只不过,焦急的人不止她一人,有个人显然比她还要着急。 再次看见小绿仙子的时候,九判官早早抽出了判官笔做好防备。却不料,文昌帝君却先一步将她护在身后,这让她着实大吃一惊。但同时也让小绿仙子差点气炸了肺,但碍于文昌帝君在旁,又不敢发作,只得将怒气硬生生憋在心里。是以,此刻她面上的神情便显得有些诡异地扭曲。让人瞧着,都忍不住替她难受。 她取出一个大红请柬递过去,语气不甚友好,“后日三殿下大婚,察查司判官林九务必到场,不得有误。” “务必到场?”文昌帝君收起面上的笑容,蹙眉问道:“何人命你送来请柬?” 小绿觑着他面上神情,心中有些害怕,道:“是太白金星身边的小童,他听说奴婢来过地府,且认得林九,便拜托奴婢跑一趟。” 文昌帝君接过请柬,前前后后看了看,并未发现不妥。很快他又想到其中的关键点,开口问道:“其他几位判官可有请柬?” 小绿摇了摇头,“那小童只给了奴婢林九的,其他几位判官的并未交给奴婢。” 文昌帝君忖度片刻,对小绿说,“你先回天界,林九稍后便会出发。” 小绿望着他,却不抬脚,欲言又止道:“帝君何时回天界?公主很是惦念帝君。” 文昌帝君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该回去时自会回去。” 小绿仙子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他面上神情,只得屈膝行礼,道了句“是”,又狠狠瞪了九判官一眼,这才忿忿地走了。 九判官自他身后走出,皱眉道:“下官只是个连仙籍都没有的判官,三殿下大婚,宾客里为何会有下官,帝君,您不觉得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文昌帝君道:“天界,你可有相熟之人?” 九判官道:“除了司命府的陆之道,再无旁人。” 文昌帝君垂眸沉思片刻,缓缓道:“此次三殿下大婚,宾客名单皆由太白金星拟订。再由其召集仙官填制请柬。以太白金星的为人断然不会邀请地府判官这样的连仙籍都没有的宾客,更何况还是资历最浅的你,所以问题最有可能出现在那些仙官里面。” 说完,念动咒语,不一会儿,傅玉便匆匆走了过来。 文昌帝君小声吩咐了他几句,傅玉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九判官看着文昌帝君,有些欲言又止。 文昌帝君微挑眉梢,“有话就说吧。” 九判官干咳一声,“会不会是华瑟……” “不会!”文昌帝君打断她,“华瑟公主出身尊贵,骄傲自负。她若想见你,直接宣你去她的华清宫便可,断不会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手段。” 九判官愣了一下,面色讪讪。 文昌帝君接着道:“那人特意借太白金星之手命小绿送请柬给你,便是要让我们误会,是华瑟公主下的请柬。显然,那人已得知华瑟公主派小绿找过你的事。连这种不起眼的小事都能探知且能加以利用,那人极不简单。不过……”他展眉一笑,安慰道:“你也不用害怕,我已命傅玉暗中探查,想必等我们去到天界,便会有消息了。” 九判官弯起嘴角,“下官一个已死之人为何要怕?那人既然想要见下官,便让他见好了。” 文昌帝君一愣,摇头失笑。 第二日,二人到达南天门的时候,早早便有礼官候在南天门,迎接文昌帝君。只是让九判官意外的是,陆之道也在南天门。见到她,面上却无半点喜色,反倒是有些担忧。 那边文昌帝君与礼官叙完话,走到他们面前对九判官道:“天帝召见本君,怕是不能送你去司命府。” 九判官行了一礼,“多谢帝君,有陆之道陪下官去。”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抬手作势要摸她的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微微一偏,落在她肩上拍了拍,“这两日切勿出司命府。”说完,又转头对陆之道说:“那便有劳你多多照应了。” 陆之道赶忙行礼,“帝君切莫如此说,林九与下官同僚多年,理应照应。” 文昌帝君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陆之道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梢,自言自语道:“这口吻,倒像极了是在交代我照顾好他的小媳妇?” 九判官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什么呢?” 陆之道转头笑看着她,摇了摇头,抬步踏上另一条路,“没说什么。” 九判官赶紧跟上,嘻嘻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今个要来?还专门在南天门等我。” 陆之道道:“傅玉传信说你和文昌帝君今日到,叫我在南天门等你。”说完,狐疑地看向她,“你这请柬是怎么回事?老崔他们几个为何没有?偏偏你有。” 九判官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所以才来看看。” “你倒是心大。”陆之道忽然看了看左右,低声道:“天界都在传,华瑟公主因你与文昌帝君走得过近,对你颇为不满,这才差人送请柬给你,恐怕要对你不利。” “文昌帝君说过,不是华瑟公主下的。”九判官想了想道,“我也觉得不是华瑟公主,公主身份尊贵,她若想杀我,只需吭一声,我就会有一百种死法。她何须如此偷偷摸摸、大费周章?” 陆之道也觉得有道理,但还是不放心,“就算这请柬不是她下的,但因着文昌帝君的缘故,她对你不满却是事实。这两日,你哪儿也不许去,呆在司命府里,等婚礼结束,立刻返回地府。” 九判官皱了皱眉,苦恼道,“我一个地府判官,连仙籍都没有。文昌帝君眼高于顶,又怎会瞧得上我,华瑟公主完全是多虑了。” 陆之道伸指戳她脑袋,“瞧你平日里挺明白的,这会儿倒犯起糊涂来了。旁人只相信他自己看到,任你说破嘴皮,在旁人眼中也是掩饰而已,这个道理你不明白?” 九判官怔了怔,反省起平日里与文昌帝君是否过往甚密。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看书在一起,外出在一起,审案也在一起,在外人眼中似乎确实有些太过亲密。 陆之道瞧着她渐渐凝重的脸,呵呵一笑,“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反正华瑟公主已是对你不满,你解释再多,她未必肯相信。倒不如,好好抱紧文昌帝君的大腿,讨好他,奉承他,哄得他做你靠山,这般华瑟公主一时也不敢动你。” 九判官想起之前与他的相处,摇了摇头,“文昌帝君这人古怪得很,很喜欢微笑。高兴时微笑,不高兴也微笑,伤心微笑,生气也微笑,性格实在难以捉摸,完全不知道说什么话能讨他欢心。他面上瞧着温和有礼,实际最是冷清淡漠,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实在猜不透他喜欢什么。”她顿了顿,心中一阵恶寒,“不对,他对十八层地狱分外感兴趣,每次逛回来,面上都如沐春风。你说他是不是内心太过空虚,专寻这种刺激的东西瞧?” “嘿,口无遮拦。”陆之道赶忙看了看左右,“你当这是地府,文昌帝君掌管天下文职,乃一方帝君,私下里议论,乃是大罪。” 九判官吐了吐舌头,闭了嘴 第四卷 第二章 第二章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便有百花宫仙娥递了帖子到司命府,道百花宫宫主有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陆之道一早也不知去了哪里,想找个人商量也不行。 九判官本想拒绝,但想到可能是梅花仙子一手促成,只是为了让她多结识一些天界的神仙,为自己以后的路多一丝机缘。便收回了拒绝的话,接过帖子,回房换了一身衣衫,又给陆之道留了字条,这才随着那仙娥去了百花宫。 百花宫同样也在七重天,远远的便看到一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鼻腔里涌入一股不知名的花香,让人顿时神清气明。 还未走进正殿,便听得一个柔美动听的女声道:“你这一胎得来不易,可得多多注意才好。” “这还得多亏了宫主赐的药方,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赶明生下来,还要劳烦宫主给我这孩儿赐个名儿。”这是梅花仙子的声音。 百花宫主笑着连声道好。 恰在这时,那仙娥走进主殿朗声道:“地府察查司判官林九求见。” 百花宫主淡淡道:“进来吧!” 九判官踏入殿内,本来安静的大殿顿时响起了议论声。 她行完礼,便听得百花宫主道:“抬起头来。” 九判官抬头。 上座的女子挽着高高的发髻,身上穿得衣衫也不知是何材质,只觉得如流水般顺滑,如白云般清逸。一张面容百般难容,分明艳丽妖娆,却又端庄典雅。她眼中含笑,瞧着温和亲切,却又透出一丝威严,叫人不能久视。 百花宫主看了她一会儿,转头对梅花仙子道:“瞧着是个标致的孩子。” 梅花仙子笑容越发柔和,仿佛是听见别人在夸奖自己的孩子,“这可是我们地府的宝贝,你别瞧她柔柔弱弱的,能力却是一点也不弱。这不前几日才替阎王解决了一桩百年悬案。” 百花宫主眼眸一亮,看着九判官道:“快说来听听。” 九判官行了一礼,将梨魂案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她声音清亮,婉转动听,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娓娓动听。听得一众仙女时而一惊一乍、时而唏嘘叹气。 待到讲完了,百花宫主看她的眼神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点和善,对着梅花仙子道:“许久没听到这般有趣的故事了。” 梅花仙子笑着道,“宫主觉得有趣,就是这孩子的福气。” 百花宫主哈哈笑着,“你啊,鬼心思就是多。罢了,今日本尊高兴,赏琼花玉露。” 梅花仙子笑着赶忙斥责九判官,“愣着做甚,还不快谢谢宫主。” 九判官急忙跪下叩首,“谢宫主赏赐。” “讲得什么故事,讲得好了,本仙也有赏。”话音刚落,便走进来一个身着杏色衣裙的高挑仙子,腰间别着一根赤色的鞭子,分外显眼。 那仙子随意朝百花宫主行了一礼,大咧咧地坐在梅花仙子身旁的空位,拿起案几上的糕点便塞进嘴里,囫囵道:“你怀了身孕,不留在地府好好将养着,上来作甚?” 梅花仙子白她一眼,“你大婚,我若不来,你不得埋怨我。” 那仙子咧嘴一笑,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嘲讽。她吃完了一盘糕点,拍了拍手,走到九判官面前,“听说你身上有玄天镜,拿出来叫本仙瞧瞧。” 九判官一愕,抬头看她,正不知如何回答。那边梅花仙子却沉下了声音,“杏花,你平日胡闹便罢了,玄天镜乃她命之所系,岂能当儿戏?” “命之所系?”百花宫主奇道:“这是为何?” 梅花仙子看着九判官,目露怜悯,“这孩子初来地府,魂魄受损极重,几乎就要魂飞魄散。阎王这才拿出玄天镜让她时刻放在身上,固她魂魄。” 百花宫主点点头,对杏花仙子道:“既如此,你就莫为难这孩子了。” 杏花仙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九判官一眼,笑道:“罢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梅花仙子显然极了解杏花仙子的性子,赶忙对百花宫主道:“这孩子昨个才到天界,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怕是也没休息好,不如就放她回去吧。” 百花宫主点了点头。 梅花仙子亲自将九判官送到门口,自袖里取出一个精美的玉瓶,“琼花玉露乃百花宫密不外传的灵药,最是固本培元,提高灵力。你于每夜子时服下一口,再运气三个周天。”说完,叹了一口气,“虽然不能叫你魂魄归位,但好在能提高灵力,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看来梅花仙子也听说了那则传言,这才设法让她在百花宫主面前露脸。 “夫人。”九判官红了眼眶,感激道,“多谢……” 梅花仙子摆了摆手,嗔她一眼,“谢什么,能讨得宫主欢心,也是你自己的本事。再说了,上次联合阎王诓你,就只当是赔礼了。”说完,对一旁等候的仙娥道:“劳你将她送回司命府。” 九判官朝梅花仙子行了一礼,随着那仙娥出了殿门。 行至半道,她们身后突然追上来一名黄衣仙娥,她喊着前面领路的仙娥,“茹姐姐,宫主有事找您。” 那仙娥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对那黄衣仙娥道:“那烦你将她送去司命府。” 黄衣仙娥点了点头,领着九判官继续朝前走去。 只是,黄衣仙子带得路并非来时的路。九判官看着两旁渐渐幽深的树林,以及杂乱不堪的仙石,心生警惕。她停下脚步,判官笔化作黑鞭,“这不是回司命府的路。” 那黄衣仙娥转过身,已是另一副面容,嘿嘿冷笑:“你今个怕是回不去了。”说完,竟上来便要抓她手臂。 九判官急忙后退,挥鞭格挡,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那黄衣仙娥躲闪开,眼神阴狠地看着她,“你不用管我是何人,你只需知道,你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触了某些人的晦气。” 华瑟公主!? 那黄衣仙娥看着她,忽然阴森森一笑,拍了拍手。 立刻从两旁树林里跃出四条身影,她手一挥,“活捉她,莫损了玄天镜。” 九判官挥鞭与她们缠斗,这四人却配合默契,手中仙剑舞得密不透风,却并没有一剑伤在她身上。 她们这是在消耗自己。如此下去,自己被擒是迟早的事。 这些人的目的在于玄天镜,她若被抓,取走了玄天镜,还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奋力一搏,兴许还有活路。打定主意,九判官手中黑鞭挥得快如疾风,眼睛却趁机四下里乱转,寻找突破口。 可就这么一个分神,身后突然刺过来一把剑,正中她后腰,那人一击得逞,急忙退开 九判官使出全力格挡开四人的剑,纵身逃进一旁树林,鲜血淋漓洒了一路。 身后脚步声渐渐逼近,九判官不敢回头,死命向前奔去。 然而,奇怪的是,方才还近在咫尺的脚步声,突然不见了。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急速逼近她,还未瞧清那人是谁,便被他一掌击在后心。 九判官如破布一般向前飞去,撞在一棵树上,掉了下来。她侧头吐了一口血,恍恍惚惚间,那个人朝她走了过来。她努力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胸口的剧痛,却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那人在她身旁蹲下,似乎笑了一下,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师姐,你怎么变得这么弱了,哈哈哈……” 九判官一惊,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第四卷 第三章 第三章: 文昌帝君自凌霄殿出来,便看见傅玉正在台阶下等他。看见他时,疾步迎了上来,行了一礼,低声道:“下官查过了,那日填制请柬的仙官一共有一百零二个,均是从各府里抽调过来的。” 文昌帝君点点头,“可一一查过了?有何不妥?” 傅玉道:“一一查过了,都无不妥,只不过……”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其中有一位名叫白川的仙官,是天相宫福禄星君手下记录功德的仙官。福禄星君说他去了太白金星府就再没有回来,还以为嫌他天相宫不好,投奔了太白金星。” “记录功德?那就是说他知晓仙界所有的事,包括地府。”文昌帝君面色渐渐凝重,“人可找到了?” 傅玉继续道:“下官去了太白金星处查了,并无此人;去了他原先的住处,除了些日常器具也并无他物。”说完,他面色变了变,声音沉了下去,“下官施了追魂术,却是连一丝一毫的踪迹都找不到。” 一丝一毫的踪迹都找不到?显然这个记录功德的仙官白川,大婚的请柬极有可能是他编造的。只是他为何如此费尽心机的要引林九来天界? 蓦地,他想起刚来天界便听到的传闻。难道…… “继续查白川,查他与何人接触过,来天相宫之前是做什么的,与何人交好,一丝一毫都不许放过。”文昌帝君面色大变,对傅玉快速道,“再查一查近日这则谣言是怎么回事?”说完,便御风而去。 来到司命府的时候,文昌帝君正看到陆之道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门前转来转去。见到文昌帝君,也不行礼,便急声道:“小九不见了。” 噗通!文昌帝君心口急跳了两下,面色骤然冷了下来,“何时不见的?” 陆之道被他面上神情吓了一跳,颤颤道:“今日一早。小九留下字条,说是百花宫主邀她去百花宫。下官自司命星君那里回来已过午时,便想着过去接她。谁知到了百花宫,宫里的仙娥说未过午时,莲茹便将她送回司命府了。下官找到莲茹,莲茹却道将小九送到六重天莲池附近,梅景便追上来,说宫主找她,她便将小九交给梅景。可是……”陆之道咽了一口口水,面上忧虑更甚,“可是梅景却说,她今日并未见过莲茹,更未见过小九。” 文昌帝君心下猛地一沉,急忙施展瞬移术来到六重天莲池。循着九判官遗留下的微弱气息,找到了方才那片幽暗的森林。 林中安静异常,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若不是地上残留着一滩暗红血迹,方才的那场激烈打斗就仿佛没未发生。 文昌帝君心口收紧,几乎让他不能喘息。他看着那摊血渍,脑中乱成一团,一会儿是九判官微笑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浑身染血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她害怕的样子。 陆之道随后赶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是小九的血。”不过一会儿,又惊呼道:“那里也有,可怜的小九啊,是受了多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 文昌帝君晃了晃头,握紧颤抖的手,极力压下心头慌乱,循着血迹走了过去。不会的,不会的,她那么坚强,不会有事。 耳边有声音响起,“伤的如何?”这声音有些熟悉。 “后腰的剑伤只是皮外伤,流了点血,不打紧。关键是这后心一掌,几乎要了她的半条命。虽然喂了琼花玉露,但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另一个声音道。 那人似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安鸾,你可瞧清了,两拨人马,都是华瑟的人?” 安鸾似乎有些不确定,“第一波人面生得很,可他们穿得却是华清宫的衣服,手上的武器也是华清宫的。第二波人马里面有华瑟公主的贴身仙婢小兰。是以,属下也不确定。” 那人呵呵一笑,“自己人打自己人,真有意思。”说完,顿了顿,“你摸摸她身上可有玄天镜。” 安鸾道了声是。 九判官便感觉,有双手伸入她怀中摸索了一会儿,担忧道:“在倒是在,只是,梅花仙子说这镜子不能离她身,她若是在杏花宫有个好歹,瞧文昌帝君宝贝她的样子,定然不会与我们干休。” 那人似是走了过来,停在她身前,将玄天镜取出放在她胸口,“无妨,带着她一起去好了。”说完,咬破手指,虚空画符,念动咒语。 可过了半晌,玄天镜却毫无动静,那人疑声道:“你确定是这个咒语?” 安鸾也有些疑惑,“陆之道当时便是这样念的,莫非他喝的太醉,记错了?” 二人陷入沉默。 就在这时,九判官猛然从榻上弹起,手中黑鞭挥向那人,同时身子向后跃起。 那人后退一步,望着她惨白的脸,眉梢一挑,“本仙倒是小瞧你了。” 九判官呵呵冷笑,喘息道:“你果然不死心,杏花仙子。” 杏花仙子一步步向她走来,唇角扬起,“本仙看中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九判官握紧玄天镜,挪动脚步,“杏花仙子若想得到玄天镜,便只有杀了下官,可是下官是个惜命之人,定然不肯乖乖就范。更何况……”她面色阴鸷,嘿嘿笑道:“启动玄天镜可不单单只靠符咒。” 杏花仙子脚下一顿,哈哈大笑,“你是想要告诉本仙,若想启动玄天镜便不能伤你分毫。敢威胁本仙,倒是有些勇气。” 九判官嘿嘿笑着,嘲讽道:“杏花仙子是聪明人,借用玄天镜罢了,何苦用这种下三滥的卑鄙手段。” “放肆!”安鸾“铮”的一声拔出剑,指向九判官。 杏花仙子伸手阻止安鸾,“退下,本仙不喜欢打群架。” 说罢,抽出腰间红鞭,挥向九判官。 九判官挥鞭格挡,黑红两鞭相撞,爆出巨大的火花。九判官手臂发麻,黑鞭差点脱手,身体也被红鞭上传来的巨大仙力撞得不停后退,直到撞在门上才堪堪稳住身形。然而,杏花仙子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红鞭紧追而来。九判官握鞭的手尚未恢复,急忙向右躲闪。可下一秒,忽觉左手一紧,方才直取她面门的红鞭却鬼魅般攻向她左手,缠住了玄天境。 糟糕! 九判官紧紧握住,杏花仙子却催动仙力收紧红鞭,人也极速移动到她面前,一掌击向她左肩。 九判官动用灵力格挡,可刚一运气,胸口便痛得似要炸开。 杏花仙子见状,急忙改变方向,劈向她手臂。 左手吃痛松开,杏花仙子卷着玄天镜急速后退。 九判官眼前一黑,神魂震荡不安,眼前阵阵发黑。她狠咬了一下舌尖,忍着胸口的剧痛,运气挥鞭,卷住杏花仙子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玄天镜。 她口吐鲜血,状若厉鬼,“杏花仙子可要当心了,下官武力虽不及你半分,但也难缠得紧。” 杏花仙子一怔,收起眼中漫不经心,“好,硬气,若你不死,你这个朋友,本仙交定了。”说罢,运起仙力。 九判官亦运起灵力。 两方灵力在玄天镜相撞,爆出火花。 火花慢慢散去,玄天镜却开始发光。 九判官面色一变。 杏花仙子面上一喜,略一思索便道:“原来还要你的灵力催动,倒是个认主的灵物。” 恰在这时,门被巨大的仙力撞碎。 杏花仙子看向九判官身后,挑眉一笑。 九判官亦回过头,看到是文昌帝君,只觉得心头一松,双腿一软,便要跌倒在地。 文昌帝君急忙上前接住她,平日里温和含笑的脸上,满是焦灼、担忧,“无事了,我来晚了。” 九判官摇了摇头,刚要开口说话,玄天镜忽然亮光大盛。一瞬间,便将三人吸了进去。 陆之道随后赶到,望着空荡荡的殿内,只有安鸾一人,急声问道:“小九呢?文昌帝君呢?” 安鸾木然地指了指悬在空中的玄天镜,“进去了。” 陆之道一屁股坐倒在地,“完了,这没个几日是出不来了。” 安鸾也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如死灰,“完了,明日地婚礼。” 陆之道忽地想到了什么,急忙跳起来,走到安鸾面前,拉起她,“快快快,封闭宫门,设下结界,莫走漏了消息。召集宫里所有的仙侍将此殿围住,务必保护好玄天镜。差个可靠的人,去一趟文昌宫,给傅玉说一声。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赶在婚礼开始前出来。” 第四卷 第四章 第四章: 轰隆隆,天际忽然响起一道惊雷,曾九原猛地从床上坐起,拍了拍急跳的心口。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狂风,风从大开的窗户灌了进来,吹得床幔剧烈舞动。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起身下地。刚至窗前,一记雪亮的闪电撕开漆黑的天幕,挟着万钧之势直劈了下来,正中他门前大杏树,溅出无数银花。 曾九原吓得手一哆嗦,叉竿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急忙蹲下去捡,生怕这一声响动,吸引了闪电的注意,朝他劈过来。在地上摸索了几下,将将找到叉竿,一道惊雷又在庭中炸响,隐约夹杂了一声凄厉的痛呼,“大爷的,痛死老娘了。” 曾九原浑身颤了颤,汗毛不由根根竖起,看也不敢看窗外,几大步跨到床上,蒙上被子颤声叫道:“雷爷爷电奶奶,可瞄准了劈啊,莫劈错了好人!” 屋外闪电一记强过一记,惊雷一声响过一声,曾九原躲在被中胆战心惊过了一宿。 到了第二日,风平浪静,山林依旧繁茂,鲜花依旧鲜艳。若不是门口那棵被拦腰劈断的老杏树,曾九原只以为昨日半夜那场吓人的雷电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他推开院门,将横亘在门前的树枝移开,一团黑得像碳的东西赫然露了出来。 曾九原骇得怪叫一声,连连后退了几步才停下。离得远了,他才敢再去瞧那东西。圆圆的脑袋,短胳膊短腿,瞧着倒似个未长开的童子。一身不知什么颜色的衫子破布条似的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隐约可以看见几道狰狞的伤口,正流着暗红的血。 曾九原揉了揉额角,不由失笑。举步走上前,弯腰抱起那童子,回了房。 杏花仙子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梦里一记记的雷电追着她打,无论她藏身何处,那雷电总是分毫不差的打在她身上。想她杏花仙子在天界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志得意满。现今竟被个雷劫逼的四处逃窜,好不狼狈。 好在这一切无人瞧见! “你醒了!”门帘一掀,走进来个面皮白净的青衣书生。 杏花仙子愣了愣,双眼随即危险一眯,沉声道:“你昨晚可瞧见了什么?”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愣了,这是什么声音?为何这般……甜甜糯糯,奶声奶气。 奶声奶气! 杏花仙子蓦地瞪大双眼,目光急切地扫了一圈,恰好看到床头摆放着一面铜镜。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镜子一瞧,顿时如遭雷击。只见光可鉴人的镜子里,一张黑不溜秋的小脸正一脸震惊地瞧着自己,头上稀稀疏疏几根烧焦的毛发耀武扬威似的摆动着。 “这是……这是哪里来的煤球?”杏花仙子呆呆地看着镜子,惊叫出声。旋即,她又很快冷静下来,这般模样绝对不能让天界那帮子神仙瞧见,若是被他们瞧见,不定要笑她个几百年。好在,看见她这模样的唯有他。书生啊,对不起了,你看见了本仙最为落魄的一面,为着本仙的面子,只好委屈你先死上一死,呵呵……呵呵…… 打定主意,杏花仙子放下镜子。猛然转过身,手臂举起,五指向内弯曲。过了半晌,见那书生毫无动静,她又将方才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曾九原疑惑地看了看她震惊到扭曲的小黑脸,又看了看她弯曲的手指。忽然有所了悟,他略思索了一下动作,便双手捂住脖子,作出一副痛苦挣扎的模样,嘴里咿咿呀呀地惨叫着,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面前,将优美的脖颈搁在她曲起的五指内,双眸亮晶晶的看着她,“当当,你抓住我了,好厉害哦!” 杏花仙子瞪大双眼,一脸受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眼睛眉毛不自觉地微微抽搐着,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这是在哄小孩?” 曾九原犹自不觉危险逼近,笑嘻嘻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要不要再玩一次?” “再玩你大爷。”杏花仙子嘶喊着,揽住他脖颈,头一偏,便一口咬在他肩上。 曾九原痛呼一声,连连后退,碰倒了桌椅,“松口,快松口,伯伯给你糖吃。” 杏花仙子一听,更觉屈辱,双腿盘紧他的腰,牙关收紧,呜呜叫着:“吃糖?你才吃糖,你全家才吃糖。” 曾九原惨叫一声,急痛之下,抬手便“啪”的一声打在她肉墩墩的屁股上。 杏花仙子浑身一震,怔怔然松了口,一张圆脸羞怒交加,黑红交替,“登徒子,臭流氓,我跟你拼了。” 曾九原面上一红,眼疾手快地制住她再次咬向自己肩膀的口,好言劝着,“你爹娘没教过你,咬人是不对的?只有狗才会咬人。” “从未有人打过我屁股。”杏花仙子尖叫着,挣扎的越发厉害。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她堂堂天界杏花仙子,不仅沦落成一个仙力尽失的煤球,还被个卑贱的凡人打屁股。一时间只觉万念俱灰,悲从中来,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文昌帝君面色怪异地指着那个黑煤球,不敢置信道:“这就是杏花仙子。” 杏花仙子白着脸,身体摇摇欲坠,“对,就是她!”说完,指了指被杏花仙子扔在榻上的铜镜,“玄天镜在那,快取来,咱们好回去。” 文昌帝君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走到床前,刚要去拿,曾九原却先他一步拿在手里,举到杏花仙子面前,温声哄道:“别哭了,你看,都成大花脸了。” 杏花仙子气得一把夺过镜子,扔在了墙角。 文昌帝君忙去捡,曾九原却又快他一步,捡了起来,抹了把上面的尘土,塞给她,“这是你随身之物,兴许能助你寻到爹娘,别乱丢。” 杏花仙子抹了把泪,低头看了看巴掌大小的铜镜,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却还是收进怀里。 文昌帝君无奈地回头看九判官。 九判官亦是一脸惊愕。 “咕噜噜”,恰在这时,安静的房内忽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 九判官急忙看向自己的肚子,松了一口气,不是自己。她目光转向杏花仙子,却见她黑黑的脸上泛起了红。 曾九原轻声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我去做饭,你乖乖在此等候,莫再哭闹了。” 说罢,便出了房。 半个时辰后,饭菜上了桌。杏花仙子风卷残云地将一桌饭菜一扫而光。眼睛飘啊飘地飘到了曾九原面前最后一碗饭。 曾九原晃了晃神,默默合上下巴,恋恋不舍地将面前的碗推了过去。 杏花仙子也不嫌弃,一把端起,就着碟里的汤汤水水,几口就扒了干净。吃完后,眼睛仍紧巴巴地盯着他。 曾九原被她看得肉一紧,咬了咬牙,开口道:“厨房里还有几个芋头和番薯,待我蒸熟……” “莫啰嗦,速去速去,本仙尚未吃饱。”杏花仙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曾九原一口气噎在喉中,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未说,闷头去了厨房。 待吃完了五个芋头,四个番薯,杏花仙子总算是打了个饱嗝。曾九原悄悄捏了一把汗,默默算了一笔账,愣是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文昌帝君将手抵在九判官背心,又输入了一些仙气,待她面色好些了,才沉声问道:“是谁伤的你?” 九判官摇了摇头,“没看清样貌,但不是华瑟公主,也不是杏花仙子,是一个男子,奇怪的是……。”她看向文昌帝君,眉头深锁,“他唤我师姐。” “师姐?”文昌帝君一怔,若有所思,“他既然叫你师姐,为何还要伤你?” “玄天镜。”九判官微微眯了眼,“他想要玄天镜。可是……”她顿了顿,更加不解道:“玄天镜只是地府的一个法器,除了固魂养魂,辟邪驱恶,回溯过去并无旁的用处,他为何要抢夺?” “其实玄天镜不……”文昌帝君欲言又止,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他望着九判官,还是差开了话题,“咱们现在在哪里?” 九判官看着对桌而坐的两人,“对于杏花仙子来说,很重要的一段过去。” 方才她们抢夺玄天镜,双方灵力碰撞下,启动了玄天镜。三人被吸入镜中的时候,玄天镜恰好落在了杏花仙子手中。玄天镜得她仙力,带着他们来到了潜藏在她意识里最为重要的一段过去。 想来,应该与那个人有关吧。 文昌帝君道:“百年前杏花仙子历劫飞升,确实是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回到天界的时候,神元受损极重,她的师父九天玄女娘娘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她救了回来,不过……。”文昌帝君看向杏花仙子,皱眉道:“她现在虽然仙力尽失化作女童,神元却是完好无损的,莫不是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九判官望向文昌帝君,展颜一笑,“咱们看看不就知道了!” 文昌帝君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柔软,“也好,这里比较安全,正好可以养伤。只是,玄天镜毕竟离了你的身,还是早早拿回来好些。” “那倒不用。”九判官摇头道:“咱们本来就身处玄天镜,玄天镜在不在身上,并无影响。只是……”她转头看向杏花仙子,似疑问又似叹息道:“她一心想得到玄天境,便是想要回到这段重要的过去,是想要改变什么吗?可是在玄天镜里,过去了就过去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第四卷 第五章 第五章: 转眼间,镜中已是过了半年有余,九判官的伤已恢复了大半。 杏花仙子全身的焦黑慢慢退去,现出本来的白皙娇嫩,因为吃得好睡得足,面上更是透着健康的红晕。圆圆的头顶也长出了一层黑色的发茬,像个刚出锅的……黑米团子。 曾九原晃了晃脑袋,蓦然收回伸向她脑袋的手,忧愁的看着对面吃饱喝足正在剔牙的杏花仙子。 自从前几日,这厮无意中一掌拍碎了院中一张一尺厚的石桌,曾九原便相信她是个神仙了。 他想起见底的米缸,心中愈发忧愁,不由唉声叹气,“反正也没了下顿,仙子吃饱了倒也能多顶些时日。” 杏花剔牙的手一顿,眉头微蹙,“什么意思?” 曾九原无奈一笑,“仙子,您一顿吃十碗饭八碟菜,饭后还要再吃若干芋头番薯做零嘴。即便小生每顿只吃半碗饭,家中存粮也是经不住您这般好胃口。现今已是弹尽粮绝了,往后只好委屈仙子与小生挨挨饿了。” 杏花仙子面上一红,“本仙又不会白吃你的,等本仙重返天界,定会报答你。但现在,你得好好养着本仙!”说完,面上不免也现出几分忧色,“哎……,实则本仙还未吃饱,早知是最后一顿,方才那半碗饭就不应该让与你,哎……都怪本仙太仁慈。” 曾九原一听,一口血闷在喉咙里。 杏花叹了半天的气,肚子又开始饿,眼睛不自主地飘啊飘地就落在了曾九原身上。这人太瘦,身上没几两肉,啃着费牙不说搞不好还填不饱肚子。可是,这屋中能吃的只有他了,比起饿肚子,费牙就费牙吧。 曾九原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急忙站起身往后退,抖着嗓子尖叫:“你这是什么眼神?你是想要吃了我?我好歹供你吃喝了一月。你可是个神仙啊,神仙该有的品格都被你吃了吗?” 杏花露出白森森的牙,狞笑道:“神仙的品格?本仙早就丢了。本仙知你是个品格高尚的好人,你不如好人做到底,大度大度,叫本仙吃了你。回头本仙叫阎王安排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哎!你别跑啊……哎……。” 曾九原跑了没几步便被杏花从后追上扑了个嘴啃泥,还未缓过神来,后臀蓦地一痛,嘴里连连吸气,“松口,松口,我知道哪里有吃的,快快松口!” 杏花一听有吃的,立刻松了口,一脸嫌恶地偏头吐了一口血水,“有吃的怎不早说,呸……又硬又臭。” 又硬又臭!?刚才还紧咬不放?曾九原捂着臀,呲牙咧嘴的自地上爬起,颤着手指着她的鼻尖,一脸的谴责和悲愤。 好半晌,才一扭头忿忿地领着她上了后山。 一路带着她摘了野果,采了蘑菇,捉了鱼,掏了鸟窝,待到日落时分,方将她无底洞似的肚子填饱。 这厮吃饱了便犯困,跟着曾九原走了没几步,便牵住了他袖摆,声音带着软糯的呢喃,“九原,我困了,你背本仙回去。” 曾九原面色不善地转头看她,只见她黑亮亮的脑袋一点一点,煞是可爱。他面上再也绷不住,吐出胸口的闷气,伸指戳了戳她粉嫩的脸颊,咬牙道:“小没良心的!”这才将怀中野果子用下摆兜住紧紧扎进腰带,蹲下身轻轻将她拨拉到背上,慢慢下了山。 这般又过了半年,山上但凡是能吃的皆被杏花扫荡了个干净。 曾九原无奈之下只得采药拿到山下与村民换取米面杂粮。不到半年,山下几个村子已是换了遍。后来再去,村民见他便像见了鬼,纷纷关闭大门,只道他瞧着斯斯文文的,没成想竟是个饿死鬼托生。 曾九原是个面皮薄的,吃了闭门羹又被这样数落,窘的头都抬不起来。但想到家里那尊大仙,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敲下一家门 这日,曾九原吃了中饭,背着药篓子下了山。 杏花啃着饼便睡着了,恍恍惚惚间听见有人唤她:“仙子,仙子,醒醒……” “安鸾,别吵!”她咕哝着翻了个身。 “仙子,仙子,吃蟠桃了!” “啊?哪呢?在哪呢?”杏花吸溜着口水,麻利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白雾当中。 “仙子,这是你的梦境。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你下界渡劫不过半日,武德星君就向玉帝告你黑状。玉帝大怒,着司命星君为你追加了一劫。” 杏花面上一冷,咬牙道:“好个卑鄙无耻的武德,待我重返天界,定打碎他满口的牙。” “仙子啊,你可消停会吧,先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呐?玉帝下了旨意,天界所有神仙不准助你渡劫。更何况,你此劫的命格是你师父九天玄女娘娘亲自批的。” 杏花一愣,顿时泄了气,“师父都亲自出马了,此劫怕是凶险万分。行了,我知晓了,你且去吧,莫叫旁人发现了。” “不过,仙子也莫泄气,我方才闯进无极宫寻老君为你卜了一卦。他说你此劫成败皆在一念之间,要你戒骄戒躁,多多行善积德。最好寻一株千年石斛,吸其精元或可保你神元。” 杏花惊得张口结舌,一张老脸羞得通红,“我……我……你要我……我勾……勾引一只才一千年的石斛精,再……同他……同他洞……洞房?” “啊?洞房?嗯……也对,你现今仙力尽失,打败一个千年妖精强取精元确实有些艰难。倒不如勾引他入洞房简单些。还是仙子想的周全,此法甚妙,只需牺牲牺牲色相,既不有损道行,又能得到精元,岂不两全其美。事后权当是被狗咬了,被猪拱了。只是这一招只对男妖管用,女妖的话还需……” “闭嘴!”杏花羞恼的低吼一声,便醒了过来。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转头看着窗外的圆月,蓦地想起了嫦娥做的芙蓉月饼。拿起睡觉前啃剩的半个饼子三两下吃进了肚,又瞧着月亮,益发想念芙蓉月饼。 “九原!” “九原!” 她喊了两声,未见他回应,便下床推门走了出去。一眼便瞧见曾九原站在洞开的大门前。 她面上一喜,急走两步,“九原,我饿……”话音在看清站在树影下的另一人时,忽的一顿。那人身形瘦小,浑身黑成一片,看不清面目。只是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莫名的敌意和恨意,叫她浑身不舒服。 那黑衣人看了片刻,回头朝着曾九原点点头,便转身步履飞快的下了山,不一会儿便融入夜色里,不见了踪影。 “咦?”文昌帝君看着空荡荡的山道,轻轻道,“那人有些奇怪。” 九判官问他,“哪里奇怪?” 文昌帝君转头看着曾九原,若有所思,“那个不是人,是妖!” “妖?”九判官也随他看向曾九原,惊奇道:“他怎么会跟妖有联系?莫不是他也是……妖?” 文昌帝君摇头,“这也是让我奇怪的地方,曾九原身上并无妖气。” 九判官咋舌,越发奇怪,“这个曾九原瞧着手无缚鸡之力,是怎么在这大山中独自生存下来的?” “说起来……”文昌帝君摸着下巴,“这人倒是与一个人有些相像。” “面容吗?” “也不是,就是感觉上有点像。” 九判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在山下换了饼子,你先垫垫肚子。”那方,曾九原挡住她的视线,弯腰笑看着她。 杏花一听有吃的,顿时忘了问那黑衣人的来历,跟着他回了房。 曾九原放下药篓子,取出面饼递了过去,她急忙接过咬了一大口,囫囵嚼了几口便咽了下去。再咬第二口时,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眸一暗,硬生生将一大口变为一小口,愁眉苦脸道:“今个又没换上粮吧,吃了这顿怕是又没了下顿。” 曾九原听她这般问,不禁笑弯了眼,“你脑中怎只想着吃,难道就没想着尽快恢复仙力返回天界?” 杏花怅然一叹,咬了一小口饼,“我短期内怕是回不去了,武德星君告了我一状,玉帝一气之下,为我加了一劫。历完劫,才可重回天界。”说罢,眼珠子一转,看向曾九原,问道“你知道哪处有石斛?” 曾九原转身自药篓子取出一物,微笑着递到她面前,“这不就是。” 杏花一喜,几口吃完饼子,伸手接过,凑近瞧了瞧,问道:“你在何处采的?” 曾九原道:“就在山上,有很多呢!” 山中多石斛,想必是受千年石斛灵气所影响。 杏花眼眸一亮,一把拽住他袖摆,问道:“我见你在这山上住了许久,你可曾听说过这山上有山精妖怪出没?比如狐妖、蛇精或是石斛精?” 曾九原一愣,“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杏花想起方才的梦,面上一红,干笑道:“没什么,好奇……好奇而已。” 曾九原静静看她半晌,淡淡“哦”了一声。随即他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明日……” 杏花也同时开了口,“明日……” 两人齐齐一愣,杏花最先反应过来,扯住他袖摆摇了摇,道:“明日你带我上山采石斛。” 曾九原摇摇头,“明日恐怕不行。” 杏花眉头一拧,捏着他袖摆的手紧了紧,“为何不行?” 曾九原握着她手腕,扯了扯,没扯动,他再一扯,便听“嘶啦”一声,整条衣袖被拽了下来。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杏花吃了他半年,千百年来无论做任何缺德事都理直气壮的心,忽然竟有些气虚起来。她呵呵干笑了两声,讪讪地将手中衣袖递了过去,“呐,还你。” 曾九原默默看了她许久,接过衣袖,平静道:“山下村民不再换粮给我们,我明日得下山进趟城,把石斛卖了,再买些米面油盐。”声音乍一听舒缓平静,细细听来却夹杂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杏花哪管这些,一听他说下山进城卖药,便立刻似个狗皮膏药贴了上去,紧紧抱住他腰身,仰脸看他,“我也要去。” 曾九原被她双臂箍的生疼,连声讨饶:“好!好!去!去还不行吗?撒手,赶紧撒手。” 第四卷 第六章 第六章: 离牛山最近的城便是瑶城,偏巧今日是凡间乞巧节。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曾九原拉着杏花艰难的穿梭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到药铺门口。回头一看,登时愁上心头,这厮不见了。他也不急,顺着原路往回走,尽捡卖吃食的摊位瞧,不一会儿就瞧见那厮站在一个卖糖糕的摊位前口水狂流。 许是从未见过长得这般粉雕玉琢的女娃,她周围已是围了好些人。 曾九原走过去,顶着众人或疑惑或谴责的目光,一手捂着脸,一手拽着她就往回拖。杏花仙子也不挣扎,只仰头目光清澈的将他望着。 与曾九原朝夕相处了一年多,杏花仙子多多少少摸清了他的脾性。这人瞧着是个好说话的软糯性子,实则骨子里却透着淡漠和疏离。撒泼耍横兴许有用一时,回回都用只会令他心生烦腻,时间一久只会将他越推越远。她虽平素骄横跋扈、我行我素惯了,但天劫之前她还得抱紧他这条大腿方能衣食无忧。 卖萌虽有失仙格,但对曾九原管用就行。 果然,没走出十步,曾九原便一跺脚,又牵着她返回糖糕摊。众人看着那男子领着女娃重新回到摊前,面上皆是欣慰的笑。待杏花一口气吃下十个糖糕,众人面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待吃完了二十块,众人皆瞠目结舌、满目同情的看着曾九原。待到吃完了一篮,便连那摊贩都有些为难,迟疑着要不要再拿出一篮。曾九原被她亮晶晶的眼眸瞧着,沉痛的一摆手,那摊贩欢快地又取出一篮。 众目睽睽之下,杏花本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心态,吃的毫无节制和仪态可言。惊的围观群众吸气声此起彼伏。待到她手里捏着最后两块糖糕时方想起曾九原来,举到嘴边的糖糕拐了个弯,递到了他唇边。 曾九原愣了一下,垂头看她,因着吃饱了肚子,她面上红润如白玉生霞。他轻叹口气,张嘴咬了一口,随即又狠狠皱了眉,太甜了。面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你吃吧,我不饿。” 杏花欢快地举回唇边,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咬下一大口。 曾九原一愣,看着她快速蠕动的粉唇,面颊不知为何竟有些发烫。 “快来啊,孙员外家撒铜板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立刻骚动起来,纷纷朝路的一头涌去。 九判官和文昌帝君本跟在他们不远处,被人群一冲,再回头时,已不见了他俩。 九判官焦急地四处张望。 文昌帝君护她在怀里,笑道:“别找了,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他们也不会出什么事。” 九判官想想也对,便顺着人群往前走。 孙员外不愧是瑶城首富,一篮子一篮子的铜板像雪片一样撒下来,里面甚至还掺杂了一些碎银。 九判官捏起落在文昌帝君袖子上的碎银,笑弯了眉眼,“这下可以买个莲灯许愿了。”说完,拉着他退出了人群。 二人来到河边,买了两个莲灯。 九判官像模像样的许了个愿,将莲灯放在河面上。 文昌帝君笑着问她,“许了什么愿?” 九判官略一犹豫,坦白道:“一个靠山。” “靠山?”文昌帝君问道:“为何想要靠山?” 果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九判官很想朝他翻个白眼,但碍于他的身份,便只得耐着性子解释,“帝君天生仙胎,自是无法理解下官这样连个仙籍都没有的地官的苦。每每做起事来,要考虑这个仙君的面子,还要顾及那个仙君情绪,每走一步都要权衡利弊,万般小心。哪里能像杏花仙子这般做事全凭自己的性子,肆意妄为,任性胡来,却无人敢苛责她半句。她之所以能够这般,就是因为有三殿下和九天玄女娘娘。所以啊,我想有个靠山。” “其实……”文昌帝君笑看点点头,煞有介事道:“你可以把我当做靠山。” 九判官蓦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文昌帝君以为她不信,急忙解释道:“我掌管天下文职,颇受天帝看重,在天界人人都要尊称我一声帝君。我师父是紫薇恒宫紫薇大帝。师兄弟皆是一方星君或一宫之主。我……” 九判官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真的愿意做我的靠山?”问完,又有些疑虑,“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我们认识不过一年,我对你也不甚……” “因为你对我好啊!”文昌帝君打断她,声音带了几分急迫,“因为你救……” “放开我!”不远处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打断了他。 九判官眉心一跳,忙转头去看,却没看到文昌帝君逐渐暗淡下去的双眼。 曾九原死命抱住杏花仙子的腰,低声哄着,“他不过是骂了我一句,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放过他吧。” 杏花仙子狠狠看着他,道:“放过他?敢骂我杏花仙子的人,今日非撕了他的嘴不可。” 曾九原一愣,随即又微微一笑,声音越发轻柔,“我方才瞧见那边有卖炒瓜子,我买给你吃?” “真的?”杏花仙子停止挣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要很多很多。” 曾九原无奈点头,连声称好,快速拉着她出了人群。 九判官回头冲着文昌帝君嘿嘿一笑,“嘚,找到了。” 说完,拉着文昌帝君跟上他们。 日落西山,一轮弯月悬在天边。曾九原推着独轮车,车里堆着高高的米面。杏花背对着他坐在上面,吃着炒瓜子,时不时的朝后扔一把瓜子壳。 曾九原被瓜子壳洒了一头一脸,忍无可忍,抬起头。可就这么一瞬间的事,那厮又不见了。 他无力一叹,只觉一颗心好累好累。他将车停在路边,转身四处张望。果然看到杏花仙子就站在十步开外的一座酒楼前,眼睛定定地看着门内。 曾九原连忙跑过去拽着她的胳膊二话不说就走。 “来嘛,大官人,上来坐坐嘛!”一道娇媚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曾九原浑身一个激灵,抬头去瞧,两个大红灯笼中间挂着一个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烫金大字:万花楼。门庭大开着,大堂内灯火通明仿如白昼,各色衣着清凉的姑娘穿梭在人群里娇声媚语、嬉笑怒骂。食物的香气伴着脂粉味从洞开的大门传出。他侧过头,分明看见杏花飞快的吸溜了一口口水。 曾九原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杏花仙子转过头,笑容诡谲,“人家叫我们上去坐坐。” 曾九原头痛,干脆一把抱起她,“不,她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恰在这时,门内呼啦啦涌出十来个姑娘,将他们的去路封死。 杏花仙子趁机从他怀里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径直上了楼。 曾九原急忙跟上,在二楼的一个厢房找到了她。 桌子上早已摆满美酒佳肴,杏花仙子正坐在桌前大快朵颐。 曾九原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他忙去阻止杏花仙子,却被随后赶来的姑娘按在了椅子上。白花花的手臂晃得他头晕,汹涌的波涛晃得他眼花。一杯杯的美酒不要钱似的直往他嘴里灌,他透过人缝绝望地看着桌对面的杏花,嘴里咕噜噜地冒着酒泡泡,“不能吃,没有银子付账啊。” 眼前人影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远,头越来越晕,最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曾九原是被一桶水泼醒的,他茫茫然地抹了把脸,晕乎乎地坐起身。 “胆儿挺肥啊,揣了二两银子就敢上我万花楼吃喝玩乐,老娘看你是活腻歪了。” 曾九原茫然地看着老鸨快速开合的红唇,有些不明白她说的什么。他甩了甩脑袋,有一些片段从眼前飘过,白花花的手臂,琳琅满目的佳肴,还有那个狼吞虎咽如饿死鬼一般的……杏花仙子。 他蓦地瞪大双眼,慌张地四处张望,待看到五花大绑的杏花,顿时觉得头更晕了,更痛了。 那老鸨见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涂满脂粉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声音也带了几分和煦,“我看你这闺女模样不错,用她来抵账刚刚好。” 曾九原霍然抬头看她,一个不字尚未出口,便被两个壮汉架住,拖了出去。身后传来杏花万分悲切地呼喊声,“爹爹啊,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被扔出了后门,夜里的小风一吹,他心中忽觉的一阵松快。若是这样摆脱了她,也挺不错,对不对?她那么能吃,又那么暴躁,还时时奴役他,欺负他。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将这个麻烦甩给万花楼吧,现在……就回牛山去,往后再不来这瑶城。 这般想着,可脚刚迈了一步,耳边却蓦地响起杏花仙子的声音,“九原!”“九原!”“曾九原!”恶狠狠的,颐指气使的,软软糯糯的。他神经质地回头,身后并无一人。他晃了晃脑袋,又走了一步,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他捂着耳朵,往前跑了十来步。不一会儿,又退了回来,疯了一般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了一阵,这才颓然地坐倒在地,他上辈子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摊上这样一个祸害。 第四卷 第七章 第七章: 曾九原在后门来回踱着步。 九判官和文昌帝君索性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抓起一把瓜子,边吃边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紧闭的门内忽然响起了咕噜噜的车轮声。紧接着便有一股恶臭窜入鼻腔。 九判官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挽着文昌帝君的胳膊急忙退出了巷子。 再回来时,曾九原已经不见了。 二人面面相觑。 喧闹了一整夜的万花楼到了快天明时才渐渐安静下来,刚刚睡下的龟奴,尚未来得及做个美梦,便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了。 龟奴打着哈欠嘟囔着:“哪里来的色中饿鬼,这天未亮便急吼吼地找姑娘。”话虽这么说,面上却还是立刻摆上谄媚的笑,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个身着半旧道袍,手持八卦镜的道士。 龟奴笑容瞬间凝结,不耐烦地朝他摆了摆手,“去,去,去,别处化缘去。”说着,便要关上门。 那道士见状,忙大声呵斥:“呔,无知小儿,速速让开,大祸将临矣!” 龟奴一听,暗道晦气,怒气冲冲地朝着道士踢了一脚。 那道士轻巧躲过,劈头便问:“昨夜楼里可有人肠胃不适,上吐下泻?” 那龟奴本想追上去再踢他一脚,听得这话,下意识地顿住了脚,点头道:“昨个半夜确实有几位姑娘上吐下泻,不过一早便请了大夫瞧过了,只说是吃坏了肚子,没甚大碍。” 那道士一听,面色大变,“不好,不好,快叫你家管事的出来,再晚怕是就来不及了。” 龟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急忙将道士请进屋,几步上了楼。不消一刻,老鸨便顶着鸡窝头匆匆下了楼。 边走边向那道士行礼,问道:“敢问道爷,方才所言可属实?” 那道士痛心疾首的看着她,连连摇头:“贪欲生邪念,邪念则生瘟,施主这楼里可是拘了一位稚龄女童?” 老鸨一愣,狐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道士,笑道:“我楼里的姑娘皆是自愿留下的,何来拘一说。” 道士冷冷一笑,也不与老鸨兜圈子,径直道:“既如此,你且差人去瞧瞧那女童,看她过了一夜可是长高了,再瞧瞧她还有何不寻常之处。” 老鸨半信半疑地招了龟奴过来,耳语了一番。 龟奴去了后院,很快又跑了回来,面色惊恐地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老鸨脸色大变,急忙朝着道士深深一拜,颤声道:“正如道爷所言,那女童确实长高了。不仅如此,她小小一人竟将厨房里所有的吃食吃了个精光,还将我楼中打手全都打趴在地。道爷啊,莫不成,那女童是……” 道士点点头,沉声道:“那女童是瘟,是尔等贪欲过重,生成的瘟。她以欲念为食,之所以会一夜之间长高,是吸收了尔等的贪念、欲望。楼中姑娘肠胃不适,并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感染了那瘟释放出的瘟疫。所幸那瘟未成年,释放的瘟疫威力也不大。否则不光是你这万花楼,怕是整个瑶城都可能陷入万劫不复。” 老鸨骇得一下子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求道爷想想法子吧!” 道士沉吟半晌,“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报官,封了此楼,以防止瘟疫蔓延出去。” 老鸨一听,顿时哀嚎出声,“不可呀,万万不可啊,若此事传了出去,哪里还会有客人光顾!万花楼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求道爷,求道爷想想其他法子。”说完,朝着道士磕头如捣蒜。 道士眉头锁紧,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法子不是没有,只怕施主不舍。” 老鸨眼眸一亮,急声道:“只要能保住万花楼,什么法子我都愿一试。” 道士眉眼一松,缓缓道:“此瘟喜恶惧善,施主只需将你所有家产捐出,多做善事,此瘟自会远离施主。” 老鸨一听,心顿时像豁了个大口子哗哗地流着血,整张脸痛的皱成了包子。道士一瞧,心下了然,淡漠道:“既然施主舍不得钱财,那贫道还是早些报官为好。”说罢,抬脚作势便往外走去。 老鸨一慌,急忙拽住他衣摆,牙一咬,眼一闭,痛苦道:“舍得,舍得,舍得,求道爷千万别报官。” 道士满意地点点头,掏出几粒药丸,“我给你几颗药丸,和成水,楼里每人喝一碗,寻些艾草将楼里里外外熏一遍。再去着人置办一桌味道香浓的酒席,装进食盒,放入马车。” 老鸨着人一一照办,不出半个时辰,一切准备就绪。道士将马车帘子尽数掀了起来,又让众人躲了起来,他一人站在门口,目光紧紧盯着大堂后门。 不一会儿,那里果然蹦蹦跳跳跑出个灰布衫的女童,不,应该叫少女。一夜过去,她确实长高不少,叫化成道士的曾九原也是吃惊不小。 杏花仙子看见门口一袭灰布道袍的曾九原,脚下一顿,登时皱紧了眉头,一副“你来的可真快”的嫌弃表情。 曾九原幻想过很多杏花仙子看见他来救她时的表情,欣喜、感动、委屈、埋怨,但绝对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忽然便有些明白了,她这是嫌他多管闲事,破坏了她吃垮万花楼的计划。呵呵,很好,很好,他是鬼迷了心窍才会为她担心一夜。 曾九原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朝她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故意吐了一口口水,“啪”的一掌拍到她额头上,二话不说拽着她就走出了大堂。 杏花仙子气鼓鼓的上了马车,待曾九原放下所有的帘子,才一把扯下额上符纸捏成一团,狠狠掷了出去。 恰在此时,曾九原忽然掀帘探进半个身子,那一团符纸正中他眉心。 曾九原愣了一愣,面上温润渐渐淡去,便连说出来的话也淡淡的,“食盒里有吃的。” 杏花仙子一呆,想着他方才的神情和语气,心里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他是不是生气了。 心不在焉地打开食盒,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杏花仙子立刻将方才的感觉抛之脑后,兴奋的嗷嗷直叫。 曾九原漫不经心地赶着车,听见她兴奋的叫喊声,抿直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没心没肺的丫头。 待车上了山道,杏花仙子也吃饱了,猫着腰从马车里慢腾腾的走出来,坐在他身旁,不住地拿眼偷瞄他,见他神色如常,才没话找话的说道:“吃的好饱啊!” 曾九原目视前方,淡淡嗯了一声。 杏花仙子干咳一声,眼睛四处乱飘,磨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曾九原注视着前方,极力压下上翘的嘴角,睨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若是觉得勉强就别谢了,反正你也觉得我救你出万花楼是多余的。” 杏花仙子一愕,想了想,才耿直道:“我是说谢谢你为我准备了这么多吃食,我吃的很饱。”说完,还不忘冲他笑笑。 曾九原一噎,面上彻底淡了下来,阴阳怪气道:“不用谢我,是老鸨准备的。”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杏花仙子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有些气恼,但更多的是不解。她细细观察他侧脸,不明白为何他又不高兴了,便没话找话顺着他的话问道:“她无缘无故为何要为我准备吃食?” 曾九原瞥她一眼,本不想再理她,可是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耐不住她一双杏眼直勾勾地将他望着,缓缓将方才万花楼发生的事讲给她听。 杏花仙子听完,不由咂舌,“啧,我以为你只会做饭,没曾想还有几分脑子。” 曾九原恨不能扇自己两嘴巴子,叫你嘴贱,跟她说话,简直自取其辱。那头杏花仙子犹自不觉继续追问:“你怎的知道楼中姑娘上吐下泻?” 曾九原兀自生了半天地闷气,可看这厮完全一副没心没肝的样子,瞬间觉得自己生气纯粹是找罪受,便解释道:“昨晚桌上一道蒜蓉蛤蜊,实则已经变质发臭,只是用了蒜蓉和香料掩盖了臭味。旁人或许闻不出,可我天生鼻子灵敏,闻了出来。楼里姑娘锦衣玉食惯了,怎会适应这样变质的食物,只要沾一点,便会上吐下泻。更何况,昨晚我被赶出万花楼,便一直在后门徘徊,恰好看见龟奴运恭桶出去,桶里散发出的恶臭中夹杂了一丝腥味。由此便断定楼里姑娘怕是吃坏了肚子。 杏花仙子偏头干呕了一阵,道:“你可真恶心!”呕完后,又摸着下巴,奇怪问他:“为何我吃了没事?” 曾九原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自个想去,莫烦我。” 第四卷 第八章 第八章: 二人回到山上,杏花越想越不对,走到正在卸马车的曾九原面前,面目沉沉地看着他,“我怎么越看你越可疑。”说着,她看了看周围,“方才你作道士打扮,便是连我都认了半天才将你认出,可见你极善伪装。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住在这样一个偏僻的旮旯拐角,竟能安全存活至今,实在是不得不令人怀疑啊。你对我这般好,是不是另有所图。” “图你什么?”曾九原停下手里的活计,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图你一个被四十九道天雷劈成黑煤球,仙力尽失,又能吃,脾气暴躁的神仙?我倒是巴望着能在你身上图点什么呢。只怪我一时心软,动了恻隐之心,救了你这祸害。” “四十九道天雷?”杏花顿时黑了脸,阴测测地看着他,道:“你果然全看到了,还是将你灭口比较好。” 曾九原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知为何,看你堂堂天界杏花仙子吃瘪,我竟觉如此开怀,奇哉奇哉。” 杏花的脸更是黑成了锅底,可是看他笑得那般好看,心底又生不出一点气。她摸了摸自个的脸,嘟囔道:“莫不是本仙近日太过和蔼可亲,尔等区区凡人竟也敢打趣本仙。”说完,又对着曾九原一龇牙,警告道:“不过你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杀你。但你若是说出去,我定会割了你的舌头。” 曾九原一听,更是笑不可抑。 九判官与文昌帝君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就这般轻易地转移了话题,这曾九原果然不简单。 经过这一番闹腾,昨日新买的米面已尽数丢失。 曾九原收拾好晾晒好的石斛,第二日一早便下了山。 杏花仙子左等右等,没等来他,便背上小挎包也下了山。 没了仙法护体,没了缩地成寸的法术。杏花艰难的走在漆黑的山道上。她没带油灯,在山道上走得磕磕绊绊,小挎包里的烧鸡已是凉透气了,香味却丝毫不减,她咽着口水,几次伸手去摸却都忍住了,她已经吃了两个烧鸡,这个是留给曾九原的。 她正这般想着,山道上方忽然出现一点光亮,晃晃悠悠。 杏花仙子一喜,急忙朝着光亮跑去,“九原,你来……”声音在看清灯后一张鹤发鸡皮的脸时戛然而止。 她面上笑颜渐渐淡去,手指下意识的捏紧。 老婆婆一身黑袍从头罩到脚,走的极慢,姿势也极为古怪,双脚像是在地上蠕动。她缓缓来到杏花仙子面前,将手中风灯递给她,“小姑娘,天黑路难走,这灯给你。” 杏花看了眼她手上的灯,微微一笑,“好呀!”接过灯,若无其事的越过老婆婆继续朝前走。刚走出两步,她猛地将手中的风灯朝后一甩,拔腿就跑。眼角余光里,那灯在落地后赫然化作一条暗纹毒蛇,向她喷了一口毒液。 杏花一蹦三尺高,砸了咂舌,忙收回视线,没命似的朝山上跑去。身后老婆婆阴冷一笑,眨眼间化作一条网纹大蟒,追了上去。 山路崎岖弯多,大蟒身形巨大,在这样的山路上游走,东撞一下西撞一下追的并不顺畅。 杏花仙子迅速跑过一个弯道,躲在一块巨石后,眼睛死死盯着弯道口。那大蟒刚露了一个头,杏花仙子便抄起手边一块脸盆大的石头照着她的头便扔了过去。 大蟒被石头砸中,巨大的身体倒向一边。趁这个机会,杏花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她的尾巴在空中挥舞起来。 大蟒悠悠转醒过来,看着眼前飞速旋转的景象,登时吓得哇哇乱叫,“啊……饶命,杏花仙子饶命啊,莫转了,呃呜,要吐了……” “这可是你说的。”杏花唇角一勾,十指一松,大蟒便飞了出去,一头撞在山壁上,身体像一根软面条似的,滑了下来,委顿在地。 杏花走了过去,一脚踩在她七寸,用力捻了捻,冷声问道:“你既知我身份,为何还要暗算于我?” 大蟒惨叫一声,连连求饶:“仙子饶命啊,您是天生的仙胎,凡间的蛇毒又怎能伤到您?小妖……小妖只是想……只是想沾沾您的仙气。” 杏花脚下用力,喝道:“诡谲狡辩!你又怎知是我在这山头?” 大蟒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声音更是急了几分,“小妖本不知是您在此,只是,那日四十九道天雷太过骇人,把这附近几个山头的妖精们吓的魂不附体,深怕这雷一个不准劈到了自家头上。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天放晴,这附近几座山头的野杏花却奇异的全开了,芳香溢满山头,久久不散。修行时间久的妖精们纷纷猜测是天界杏花仙子在此渡劫。本来,这山头所有的妖精都约好了前来拜见仙子。谁知,不过半日,所有的野杏花又全部凋谢了,仙子仙踪自那以后也断了,想必是仙子不喜喧闹,故意隐了仙踪。今个,小妖也是凑巧了瞧见这山头隐隐有瑞气浮现,想着许是哪位仙人在此停歇,便循着瑞气来到了此处,偏巧又瞧见了您下了山。便急忙回到洞府沐浴焚香,侯在此处等您上山,没成想没拜成反而冲撞了仙子,仙子大人大量,放过小妖吧!” 杏花冷冷一笑:“牙尖嘴利,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继而脚下一松,又道:“放了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大蟒急忙点头,“仙子尽管问,凡是小妖知道的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杏花仙子很是满意她的乖觉,弯腰拍了拍她脑袋,“这附近山头可有一只成了精的千年石斛?” 大蟒一愣,庞大的身躯颤了一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嗓子道:“有……” 杏花仙子又问:“他成亲了吗?额……就是他身边可有旁的女妖?” 大蟒将头往土里拱了拱,一副忸怩的样子,“他不大合群,极少与其他妖精往来。他虽长了副俊俏书生的模样,把附近山头的女妖们迷得神魂颠倒,但从未听说他与哪个女妖交往甚密。不过,他身边一直都有一只蝙蝠妖为他做事。” 杏花仙子摸了摸下巴,咂摸道:“不合群,俊俏书生,为何与曾九原这般相像?”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可见过他?” 大蟒摇了摇头,怅然道:“不曾,实际上这山上极少有人见过他面目。” “未见过他?那你为何会喜欢他?” “仙子怎怎怎会知道?”大蟒头使劲拱着地面,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若不是满脸的鳞片,她脸上定是一片绯红。 杏花仙子挑眉,“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大蟒一愣,半晌,才满腹柔情地说道:“我身上一直带着他的小像。” 杏花仙子一听这话,顿时乐了,“你拿出来叫我瞧瞧。” 大蟒甩了甩尾巴,怯怯道:“烦请仙子挪挪脚。” 杏花仙子收回脚,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白烟过后,大蟒蛇化成一个身段妖娆的妙龄女子。她低头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一卷画轴双手递到杏花仙子面前。 她刚要伸手去取,迎面便飞来一记火球。 杏花仙子面色骤变,急速后退。那火球裹挟着炙人的热浪将蟒蛇精打翻在地,火舌迅速舔上她的衣领、头发。 蟒蛇精痛的满地打滚,凄惨的叫喊声响彻山林。 火光照亮了这一处山道,杏花仙子木着一张脸,双手紧紧握成拳。她静静地看着火光中蟒蛇精绝望恐惧到极点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一块尖石,朝她太阳穴扔了过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蟒蛇精不动了,一双茫然不甘的眼眸瞬间湮没在熊熊大火中。 火光熄灭,杏花仙子缓步走了过去,弯腰捻起一点灰烬在指尖搓了搓,脸色渐渐凝重。 “杏花!”身后远远地传来一声焦急地呼唤。 杏花仙子转头看去。 恰在这时,天上乌云忽然散去,露出一轮弯月,撒了一地霜白。曾九原踩着一地的霜白匆匆而来,神仙一般的身姿,白玉一般的面庞,好看得叫这天地万物都甘愿沦为虚幻的背景。 曾九原狂奔过来,拉过杏花仙子的胳膊一把拽进怀里,紧紧搂住,声音满是焦急和惶恐,“去哪了?怎不与我说一声?我还以为,还以为……” 杏花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慢慢回过神来,贴着他胸口的脸颊不知怎么的就开始微微发烫。她咳了一声,干着嗓子说:“我买烧鸡去了。” 曾九原握着她双肩将她推开一点,拧着眉头看她,表情格外严肃,“想吃烧鸡与我说便是了,你一人下山若是碰上……被捉走了,我……” 杏花仙子从小挎包拿出烧鸡,递给他,“你看,我一口都没吃。” 曾九原看着眼前的烧鸡,眼中陡然间盛满细碎的星光,笑容温柔的简直要让人融化其中。 杏花仙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他的手,轻轻道:“我累了,你背我回家。” 曾九原笑容加深了几分,转身将她背起,柔声道:“好,我们回家。” 他们走后,文昌帝君缓缓走到那堆灰烬前,眉眼有些发沉。 九判官跟着走过来,“是不是有何不妥?” 文昌帝君抬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山头,表情格外严肃,“这是太上老君紫金八卦炉的六丁神火。” 九判官一惊,眉头随即锁紧,“怎会出现在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山头?” 文昌帝君摇了摇头,面露沉思,“方才那一招,隐隐含了一丝妖气,显见使出六丁神火的是妖。奇怪的是,这妖气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且……”他看向九判官,接着道:“你有没有觉得,那只妖似乎不想让杏花仙子知道千年石斛的长相?” 九判官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石斛本身就很珍贵,更何况是修炼了千年的石斛精。若放在妖界,早就被生吞活剥了,有一两个同伴保护他,倒也无可厚非。说来……”九判官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我也受伤了,若是借他点精元,不知道……” 她话未说完,便被文昌帝君弹了一下脑门,“想都别想。” 第四卷 第九章 第九章: 杏花仙子再一次来到那满是雾气的梦境里,已过去了五年。 “哎呦,我的仙子,五天了,我试遍了所有的方法,可算找着你了,你的仙力怎么还未回复?天劫马上要来了。” 杏花仙子也觉得奇怪,但还是无所谓道:“你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安鸾见她这态度,越发心焦,“石斛精还是未找到吗?那可你是保命符。” 杏花仙子无端的对这个名字有些抵触,不耐烦道:“我会找的。”说完,又想到了什么,“你问问老君在牛山可有什么亲戚?” 安鸾有些不明白,“问这个做什么?” 杏花仙子道:“你就问他这牛山里的妖怪是他什么亲戚,竟叫他将六丁神火送与那妖怪防身。” 安鸾很是惊讶,“太上老君那么小气,怎会随意送东西给别人,更何况还是六丁神火。会不会是那妖怪偷的” “你觉得呢?”杏花仙子勾唇森森一笑,“你只管问他便是,待我搞清事情来龙去脉,回到天界定要好好敲他一笔。” 安鸾却并不乐观,“那也得能回来啊。” 杏花仙子沉默了。 安鸾却还在絮絮叨叨,只是说到半途,话锋忽然一转,“上回太上老君还说了,叫你千万不要动凡心。否则,你这一劫定要叫你脱层皮。” 脱层皮?不会吧,这么严重,杏花仙子微微一惊。只是,老君为何会单单说起这个,莫不是在暗示她什么,凡心,凡心!她心头猛地一跳,难道她这一劫是情劫?这个词在脑中甫一蹦出,便被她否定了。可紧接着,她就想到了曾九原。原先她以为曾九原对她好是出于对神仙的敬畏。可近两年,却有些不同了,自己对他越来越依赖不说,而他对自己却少了敬畏,多了几分亲昵。 尤其是他的笑容,越来越奇怪…… 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似是要印证自己的想法,杏花仙子连鞋子也没穿,便跑去推开曾九原的房门。 曾九原正背对她脱衣服,刚刚好露出线条优美的背。 杏花仙子闹了个大红脸,赶忙背过身去。 一会儿,曾九原走了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又回到了她的房间。杏花仙子挣扎着想要下来,却被他一把按住,“你虽然是神仙,可你现在仙力尽失,与凡人无异,光着脚在地下走,很容易着凉。” 说完,将她放在床上,弯腰为她穿鞋。 杏花仙子张了张口,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在嘴皮子上滚了两圈,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穿完鞋,曾九原很自然的朝她伸出手,“这会儿出发,兴许还能赶得到山下吃早饭,我听说临水镇的灌汤包很是好吃。” 杏花仙子低头哦了一声,却并没有去牵他的手,而是直接跳下床,径直出了门。 曾九原微微一愣,握了握空空的手,面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无话来到临水镇,曾九原将店里剩下的灌汤包全买下,外填了些馒头包子,一股脑地全塞进杏花仙子怀里。又伸手将她额前碎发抿到耳后,手指留恋的又抚了抚她的发,才微笑着道:“这灌汤包味道一般,你先凑合着吃点,等回到家了,我再与你做些好吃的。” 杏花仙子正低头吃着包子,听他很自然的说出“家”这个字,不由得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微微晃动的门帘。 怔愣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呼喝怒骂声,然后就是拳脚打在身上的噗噗声。杏花仙子惊诧回神,忙掀帘走了出去,正好看到三五个壮汉扭着曾九原快速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墙角。 杏花仙子急忙跳下车,追了几步,脑中忽然想起“凡心”二字,脚步下意识的一顿,慢慢停了下来。 “造孽啊,王员外又当街抢女婿了。” “可惜了,这般俊俏的小相公,平白的又被他家胖丫糟蹋了。” “可不是嘛,这个月已是第三个了,听说前两个一个投了井,一个上了吊,也不知这个能撑几天。” “看他细皮嫩肉的,怕是一天也撑不住。” 路边摊贩讨论的起劲,杏花仙子额上青筋跳得更起劲。她眯着眼,看着方才一群人消失的地方,十指紧了又紧,一咬牙,追了上去。 王员外早年在京城做了几年太子太傅,颇得皇帝尊敬。挂冠归田后,来到了临水镇。兴许是这里人杰地灵风水好,一直不孕的妻子刚来了两个月便怀了身孕,十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便是摊贩们方才口中所提的胖丫。 王员外知天命之年喜得贵女,自是宠爱异常,一不小心将女儿喂成了个球,性情也乖张暴虐不讨喜。王员外本也不在意,想着长大后兴许会好点。谁知这一放纵却一发不可收拾。及笄后,更是恶名在外,提亲的人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招了一个布衣出生的弟子做了上门女婿。不出半年,就因为多瞄了丫鬟几眼,被胖丫揍的吐了血,不出几日便一命呜呼了。此后又招了几个,皆是因为一些小事,被胖丫不是打死就是打残。王员外一开始也是色厉内荏地教训了几回,后来撑不住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便仗着太子太傅之名施压官府。是以,渐渐的便发展成了现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当街抢人,却无人敢管的境地。 员外府里喜事办的勤,仆从们亦是身经百战,做起事来井井有条。酒席来不及做,就从镇子里几家酒楼流水似的端进来;宾客来不及请,便把镇子上一半的居民叫来观礼。至于其他一应事物皆有现成的,从库房取出摆好就成。女婿前脚入了门,后脚便准备好了,只等着新郎新娘拜堂了。 酒席摆在了花园荷花池畔,正值夏日,荷花开的娇媚多姿,香气宜人。 大厅里,王员外笔挺地坐在主位上,说了几句喜结良缘、百年好合的喜庆话,便示意管家宣布开始拜堂。 管家扯着嗓子高声喊道:“新娘新郎拜堂!” 话音方落,花园外便响起了一道霸气十足的娇斥,“不许拜!”话毕,垂花门外走进来一个身着杏色衣衫的女子,众宾客看看大堂里一对新人,又看看刚刚进来的素衣美娇娥,脑中立刻杜撰出一出抢新郎的戏码来。 曾九原看着大步走来的杏花仙子,感动、欣慰、甜蜜、欢喜百感齐发,叫他禁不住湿了眼眶。可是眼角余光瞥到花石路两旁五十多张摆满酒席的大圆桌时,心头奇异的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她来此会不会是因为这五十桌丰盛美味的酒席? 果然,杏花仙子的步子渐渐小了,眼神也不由自主直往两旁酒席上瞟,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全然没了方才出场时的强大气场,“不……能拜!” 胖丫最先回过神来,一把掀了红盖头,咚咚咚的跑出大堂,高声尖叫:“哪里来的臭丫头,快给我打出去。” 家丁们渐渐围了上来,但是看着面容娇美又弱不禁风的杏花仙子,互相看了几眼,都不忍心出手。 杏花仙子也陷入了天人交战,若是就这样强行带走曾九原,不是不可以。可是这样未免太过可惜,只是拜堂而已,赶洞房前带走他不就行了。 打定主意,再看曾九原时,面上便带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憨,“爹爹,女儿还未到,便要急着拜堂吗?” 胖丫一惊,下意识回头,正好看见曾九原铁青着一张脸气愤地转过身去。她一愣,肉乎乎的面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和气道:“既是相公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女儿,管家,安排小姐入座吧!” 这下正中了杏花仙子下怀,管家也是个妙人,竟单独为她安排了一桌,更是叫她心花怒放。 宾客们有些意兴阑珊,匆匆吃了酒席,便都散了。 等杏花杏花吃饱喝足已是华灯初上,胖丫醉醺醺的被人扶去了洞房。没走的宾客们还在划拳吃酒,家丁仆从们更是忙里忙外的端茶倒酒。 杏花仙子见没人注意自己,便悄悄跟了上去。 她打晕了门口的丫鬟,推门进去,正好看着胖丫压着曾九原扯他的腰带。 杏花仙子额上青筋一凸,几步跨过去,抓起胖丫的后领便提了起来,反手就是一耳光,“敢抢我的人,今个不打得你连你爹娘都认不出,我就不是杏花仙子。” 曾九原原本还生她的气,一听这话,气顿时散了个干净。他自床上站起,脱去一身红衣,走到杏花仙子身后,抬手捉住她欲呼上胖丫脑袋的手掌。 杏花仙子惊诧抬头,瞪着曾九原,怒道:“怎么,你不舍得了?” 曾九原笑的灿烂,忽然将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吻,“不,她皮糙肉厚,我怕你手疼。” 杏花仙子面上一热,急忙抽回手,结巴道:“哦……那……那好吧,不……打了。”说着,将胖丫往床上一丢,紫檀木的雕花大床咔嚓一声巨响竟塌了,胖丫也晕了过去。 曾九原宠溺的揉揉她发顶,牵着她信步走出了洞房,沿着走廊拐过一个墙角,方听他捏着鼻子高喊一声:“小姐被打晕了,姑爷跑了。” 话音一落,静悄悄的后院哗的一下沸腾起来,哭喊声,叫骂声,呼喝声交织在一起。不一会儿,几个护院模样的人,朝他们这边跑了过来。曾九原揽着杏花仙子隐在廊柱后,待他们经过,便悄悄跟了上去。 几名护院一路跑到马房,骑上马就朝府门奔去。曾九原也牵出一匹,将杏花仙子放在身前,一挥马鞭,也奔了出去。 二人跟着几个护院跑了一路,竟也没人阻挡他们,直到出了镇子拐上一条岔道才放慢速度。 第四卷 第十章 第十章: 夜里小风一吹,杏花仙子清醒了几分,又想起了“凡心”二字,只觉得此刻贴着曾九原胸口的后背异常滚烫。 她不耐的扭了扭,又扭了扭。 “别动!”头顶忽然传来一道暗哑又无奈的声音。 杏花一听,立刻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曾九原才温声问道:“这样坐着可是不舒服了?且忍一忍,等会找到马车便好了。” 杏花仙子面上发烫,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说是还是不是。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曾九原忽然又开了口,带了几分郑重和肃穆,“你堂堂天界杏花仙子,说过的话可作数?” 杏花仙子一拍胸膛,“当然作数!” 曾九原微微一笑,眼睛闪烁着醉人的光,“那你说,我是你的人,这话作数吗?” 杏花想也不想这话的深意,道:“当然!” 曾九原哈哈一笑,一扬鞭子打在马臀上,“既然作数,咱们今晚便拜堂成亲,让我真真正正成你杏花仙子的人。” 杏花:“啥?”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直到第二日,杏花自曾九原怀里醒来,才回过味来,她这是糊里糊涂被他骗了婚,可是为何心中却无半分不悦?她伸指轻触他紧闭的双眸,轻声嘟囔道:“没有一百抬聘礼,没有一十六匹天马拉的婚车,你这寒酸鬼的就这样把我堂堂天界杏花仙子骗到手了?” 曾九原不睁眼,忽然低头吻了吻她唠叨个不停的嘴,懒洋洋地说:“怎能是骗呢?是我费尽心机一步步养熟的。你若是在意这些个礼节,回头给你补上,乖,再躺一会儿。” 杏花蹭了蹭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嘀咕道:“倒也不在意那些礼节。”刚要闭上眼,忽然又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撑着胳膊肘看他,“这么说,你从一开始便对我心存不轨。” 曾九原睁开眼,唇角飞扬,眸中具是温软灿烂的笑意,“嗯,是。” “算你有眼光。”杏花咧嘴一笑,低头吻在他唇角。曾九原拥紧她,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加深了这个吻。 听着里面传出的动静,九判官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我们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啊,对,对。”文昌帝君亦尴尬地道。 二人走到院子外面的石阶前,九判官脸上莫名发烫,眼睛始终不敢去看文昌帝君,手脚也不知放哪里合适。 文昌帝君亦不敢看她,眼睛望着面前的山道,忽然一凝,“看那边。” 九判官脸上热意消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沉沉道:“是那晚的妖。” 文昌帝君微微眯了眼,“也是那晚用六丁神火烧死蟒蛇精的妖。” 九判官心中咯噔了一下,猛地回头,“莫非……” 杏花仙子似乎已经忘了她神仙的身份和此次的天劫,倒是与曾九原专心过起了平凡却又甜蜜的日子。 而那只妖自那日后,再未出现。九判官提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说不定,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一转眼又过了两个月,这一日,天气晴好,杏花仙子在院中晾晒石斛,不小心碰倒了药架。她心念一动,忙伸手去抓,那倒下去的架子竟又重新站了回来。 杏花仙子愣了愣,手指微曲,伸向不远处的石头,心念一动,石头瞬间飞到了她手中。她惊喜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欢呼着跑进厨房,搂上曾九原的脖子高兴地喊道:“九原,我恢复仙力了。” “当然是要恢复仙力的!”曾九原尚未开口,一个突兀的声音便自门外传了进来。 杏花仙子扭头去看。 一个黑衣女子缓缓走进了门,单膝跪在曾九原面前,“主人。” 杏花仙子回头看着曾九原,“主人?” 黑衣女子站起身,呵呵冷笑,“你与他相伴五载,竟连他是人是妖都不清楚。” “住口!” 杏花仙子一怔,缓缓松开他的脖颈,手掌移到曾九原胸口。 “我……”曾九原心头一阵慌乱,害怕地紧紧抱着她,一个劲的道歉。 杏花仙子闭眼注入仙力,再次睁开时,已蒙上了一层寒冰,“千年石斛?” 难怪自己与他相处五载,仙力却始终无法回复。与他成亲不过半载,仙力便恢复了。太上老君要她找的保命符,原来一直就在身边。 她推搡着他的胸口,声音冰冷,“放开我!” “我不放!”曾九原摇着头,固执地收紧手臂,“我本是老君千年前随手栽种于此的一棵石斛,幸得他以圣水浇灌,化成了精怪。老君怜我根基微弱,为我留下一颗紫金八卦炉里的炭火防身。后来这颗炭火被一只蝙蝠偷吃了,本来必死无疑的,却被老君赏赐的一颗丹药救了回来,也化成了精怪,便是青碧。老君命她认我为主,护我周全。杏花,我自惭妖身,恐你嫌恶,是以……是以瞒你至今,对不起!” 杏花仙子突然便有些委屈,声音也带了哭腔,“你这个骗子。” 黑衣女子大笑着,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怜悯,“他骗你的又何止这些?” “青碧!”曾九原喝止她。 青碧看着曾九原,苦苦劝道:“主人,你还要等到何时?这些年,你用西陵草压制她的仙力,不就是为了不让她的手下发现吗?不就是在等待时机得到她的神元吗?主人,你不忍心了吗?那好,我来动手。” 杏花仙子瞪大了眼望着他,泪水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曾九原慌了,想要伸手去抹她的泪,但又怕一松手他便要失去她了,只能胡乱地吻着她的眼睛,解释道:“是,一开始是,不过后来不是了,我爱你至深,又怎会舍得伤你半分,你……” 话未说完,他面色却骤然一变,抱着杏花仙子猛地转了个圈。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火球,叫杏花仙子脑中一空,眼前不期然出现蟒蛇精烧成灰烬的那一幕,心口便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一团。她手指一动,护身结界立刻展开。然而,下一刻便听得咔嚓一声,结界破碎,那团火球便径直砸到了曾九原背上,溅起耀目的火花。他闷哼一声,抱着杏花的手臂蓦地收紧,只一刹那,又将杏花仙子推了出去。 杏花仙子跨出一步,想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可想到青碧方才的一番话,便硬生生收了回来,转身穿墙而出。 曾九原心中焦急,急忙施法,心口却忽然传来一阵绞痛,他面色森寒的盯着青碧:“你在神火里加了西陵草的灵力?” 青碧瑟缩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道:“她仙力已然恢复,这点神火于她不过是挠痒痒。只有压制了她的仙力,你才有机会取得她的神元,我都是为你好。” 刷刷刷,就在这时,远处的树梢间闪过几道黑影,曾九原面色一变,厉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青碧缩着脖子,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以你的名义,通知了这山头所有的妖怪,今晚分食杏花仙子的神元。” 曾九原面色陡然变得黑沉,强自运起妖力破解禁制。 青碧见状,厉声阻止他,“强行破开禁制,你会没命的。她不过是你养在身边的猎物,为何你为了她不顾性命?” 曾九原却不理她,专心将所有的妖力集中在胸口,越来越多的血自他口中溢出。 青碧踉跄后退,眸中渐渐染上一层血色,妩媚的面上满是扭曲的恨意,“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说罢,身形一闪,消失在了院中。 曾九原气息一乱,吐出了一口血,他不顾胸口剧痛,再度强行运起妖力。 第四卷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赶到山上的时候,杏花仙子正被一群妖精围攻,身上已多处挂了彩。 曾九原急忙冲了过去,将她牢牢护在怀里,手中青锋一现,挥退冲上来的一波妖精,抱着杏花仙子朝山顶飞掠而去。 青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眼中血色更甚,脚下一点,朝着他们急追过去。剩下的妖精相互看了看,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曾九原抱着杏花来到一处荒草掩映的山洞。他在洞口设了结界,便抱着杏花走进洞穴深处,摸索着点着一盏油灯。 杏花仙子自他怀里跳下,环顾一周。发现这里竟然一应生活用品俱全,似是有人曾经住了不短的时间。 “这是我最开始修行的地方,东西都很干净,你先在此凑合一晚。” 杏花兀自生着气,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便走到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 曾九原浅浅一笑,自柜子里翻出个药瓶,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 杏花仙子冷哼了一声,侧过身。曾九原强硬的掰过她的肩膀,柔声道:“乖,先给你上药,上完药,你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谁要你假好心,滚开!”话虽说得凶狠,身体却顺着他的力道转了过来。曾九原轻轻撩起她的袖子,对着伤口,轻柔地吹了吹,“呼呼一下,就不疼了,乖。” 杏花仙子眼角抽了抽,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你……你简直……简直……” 杏花仙子词穷,实在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人,叫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曾九原低头咳了几下,努力咽下口中血水,手掌撑着地,似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起身,重新来到她面前。他看着她,双眸蕴着点点滴滴的柔光,“乖一点,我给你上药。” 杏花仙子一愣,只觉他这眼神说不出的奇怪。心中的气也随之消了大半,不知不觉便放软了身体。 其实,曾九原若是想要取她神元,大可以在她刚刚历完雷劫,神元最弱的时候取。完全没必要想着法的养她喂她,娶她为妻,给她精元。再瞧他看着自己伤口时的模样,似是比伤在他身上还痛,倒不像是作假。 这般一想,最后的一点气也烟消云散了。 她正想着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洞口却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断裂声。 杏花仙子起身想去洞口查看,却被曾九原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他看着她,面色有些泛白,声音也变得涩哑,“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想将你长久地留在身边,便喂你吃了西陵草。我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是我错了。若是一开始我便把精元给你,助你恢复仙力,今日你也不会被几个区区小妖逼到这般境地。” 杏花仙子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发现全身动也不能动。她不敢置信地看向曾九原。他却暖暖一笑,修长的手指轻轻蒙上她的眼,“你莫这样看我,我怕我会舍不得。” 说完便凑近她的脸,眷恋地亲吻她的面颊、鼻尖,最后来到了唇。 黑暗中,杏花心头不由的狠狠一颤。 曾九原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唇,又细细瞧了她好半晌,才苦笑道:“方才青碧那一记神火烧掉了我五百年的修为,里面加了西陵草的灵力压制了我剩下的妖力,为破开禁制,我又用掉了五百年的修为,我……是不是太不中用了?” 杏花心中巨震,仿佛知道了他要做什么,目中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曾九原似是被她的泪水烫到,手微微一颤,声音亦带了几分颤抖,几分欣慰,“所幸我的精元尚算完整,可以助你完全恢复仙力,重返天界。” 曾九原放下蒙着她双眼的手,细细亲吻她流泪的双眸,声音低柔缱绻,“你莫哭了,兴许这就是老君当初栽种我培育我庇护我的初衷,也是我要完成的使命。助你渡劫,我很高兴。所以……你要忘了我,重新做回往日那个恣意妄为,张狂骄横的杏花仙子,好不好?” 说罢,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方缓缓贴上她的唇。杏花收敛心神努力冲破他下的定身咒,却感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喉咙滑下,丹田渐渐涌起一股热意,久违的仙力开始充沛全身。 曾九原紧紧将她拥入怀中,身影渐渐淡薄,唯有一双墨玉般的眼眸凝着缱绻深情的光,苍白的唇角蕴着千言万语,最后皆化作缕缕叹息,“我爱你,很爱,很爱……” 杏花心头剧痛,双手用力一握,定身咒便轻易地破了。她急忙伸出手抱住他,她知道,只要自己这样一抱他,他便会更加用力的抱紧自己。只是这一次他却在她指尖,在她怀里化作万千荧光,飘散空中。 她哭喊着伸出手胡乱抓着空中的荧光,可那荧光飘散得太快,最终手上什么也没留下。她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悲痛,一声痛苦地哀嚎似是要撕破她的胸腔,“曾九原……” 洞口结界突然消失,青碧带头冲了进来,她急切地搜寻着,却找不到曾九原,哪怕是属于他的一丝气息。她走到面目呆滞的杏花面前,颤声问道:“主人呢?为何没有他的气息?” 杏花仙子却只抓着胸口的衣襟,望着面前的虚空毫无反应。 蓦地,青碧似是明白了什么,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竟然……他竟然真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是你这个祸害,是你害死了他。” 听到这话,杏花仙子眼珠动了动,移到她面上,站起身,伸手擦去腮边泪水。一道银光自她手中慢慢升到半空,有粉色花瓣似春雨般缓缓飘落。 这样美丽又诡异的场景,众妖怪从未见过,只呆愣愣的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杏花仙子立在花瓣雨中,嘴角含着一丝狠厉的笑,目光冰冷地看着被花瓣渐渐包围的妖怪,“此乃杏花雨,本仙不常使用。今日尔等死在这招之下,也算是尔等的福气。”话音一落,包裹着他们的粉色花瓣忽然急速旋转起来,所过之处,血光喷溅,肢体横飞。不过刹那,妖怪们具已化作一滩血肉。 仙乐奏响,瑞兽雀鸟齐鸣。司命星君忽然现身洞内,面上笑的一团喜气,“恭喜上仙晋升,天帝命本君迎接……”话音猛地一顿,他震惊地看着洞中情形,惊叫道:“这是……杏花雨,你……” 杏花仙子嘴角含决绝的笑,抬头望着虚空,大声喊道:“你以为我失去了仙力就辨认不出西陵草的味道?你以为我迟迟恢复不了仙力是因为小小的西陵草吗?你未免太过小看我杏花仙子。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从来没人能左右,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凭什么,凭什么!你要我忘了你,我偏不要。你给我精元,我也不要。” 泪水再一次滂沱而下,杏花仙子缓缓抬掌覆上头顶,喃喃道:“现在都还给你。” 曾九原是妖啊,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会有来世。往后千年万年的岁月里,上穷碧落下到黄泉,她便再也见他不到,再也寻他不到。 “不好,她要剥去刚刚融合的石斛精的精元。”文昌帝君惊愕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九判官拉住了,“没用的,无法改变了。” 她拿出玄天镜画符念咒。 一切结束了。 第五卷 黄大仙案 第一章 第一章: 距离大婚还有一个时辰,礼官派来梳妆的人,被安鸾请去了偏殿等候。领头的礼官已来催了三回,安鸾都以杏花仙子还未起身为由,糊弄了过去。 一夜过去,玄天镜毫无动静,陆之道面色憔悴不堪,一双眼熬得通红,一颗心更似在油锅里滚了几遭,再好的性子也不得不抱怨几句,“你说你家仙子,怎就这般不知轻重。想借玄天镜,直说便是了。干嘛劫走小九,还打伤了她,也不知道小九现在怎样了?” 安鸾急得都要疯了,听他这般絮絮叨叨,更是烦躁,本想跳起来大骂回去。但想到毕竟是自家仙子理亏在先,便硬生生忍住了,咬着后牙槽道:“你不知道情况,就休要胡说。” “哼!我胡说?”陆之道跳起来,愤恨地瞪着安鸾,“因为你家仙子的任性胡为,拖累的小九和文昌帝君到现在也出不来。若小九出了什么事,我定跟你们没完。” 安鸾黑了脸,亦跳起来大声嚷道:“没完就没完,你当我怕你啊。” “你……” “你们俩别吵了。”傅玉捏了捏眉心,压下心头慌乱躁意,对陆之道道:“有帝君在,九大人定然不会有事,你莫要太过忧心。” 说完,他又转向安鸾,想了想道,“这般拖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找三殿下把事情说清楚,将婚礼推迟几日。” “哪有这么简单?”安鸾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哭丧着脸,“满天神佛都到了,哪能说推迟就推迟,你当天帝的脸面是纸糊的,这般不值钱?” 傅玉叹了一口气,看向玄天境,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镜中三人了。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礼官的催促声:“安鸾仙子,上仙大人至今都未起身?可是身体有何不适?要不要下官差人去请药仙过来瞧瞧?” “不用!”安鸾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慌忙道:“仙子只是贪睡,并非身体不适,不用请药仙。” 门外礼官默了一会儿,又道:“吉时将到,烦请安鸾仙子将大人唤醒,以免误了时辰。” 安鸾急得团团转,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半晌没动静的玄天镜忽然再一次亮光大作。 她急忙奔过来,一瞬不瞬盯着看。 刺眼的亮光渐渐暗淡,现出三个人,正是文昌帝君、杏花仙子和九判官。 安鸾“哇”地一声便大哭着冲向杏花仙子,“仙子啊,你可出来了,属下都快要吓……” 人扑到跟前,却扑了个空,安鸾还未看清楚,只觉得自己面前刮过一阵风。 杏花仙子已经狂奔出去。 九判官和文昌帝君赶忙跟了上去。 二人追到华宸宫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幅诡异的画面:杏花仙子正抱着三殿下嚎啕大哭。 华宸宫的仙侍显然没见过这般惊世骇俗的场景,各个吓得噤若寒蝉,呆若木鸡。 文昌帝君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以杏花仙子的性子,知道事实真相后定要将三殿下痛打一顿。如今这般,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干咳一声,守在一旁的仙侍这才回过神,忙引着他俩入座,又上了瓜果点心。 九判官望向文昌帝君,见他面上一派平静,并无丝毫诧异,幽幽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什么?” 文昌帝君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面带微笑,“我也是刚刚才知晓的。”说完一顿,凝眉思索,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九判官越发不解,伸手扯了他的袖子摇了摇,“下官愚钝,还请帝君明示一下。” 文昌帝君看了看被她牵住的袖子,心中愉悦,笑容越发柔和,“在镜中,我说过曾九原很像一个人。” 九判官点点头,“然后呢?” “这个人就是三殿下。” 九判官惊愕,“你是说,曾九原与三殿下有关联?” 文昌帝君点了点头,“我也只是在杏花仙子剥下曾九原的精元时,看出那里面存了三殿下的部分魂魄。至于魂魄为何会在一个草木精怪的精元里,那就要问问三殿下了。” 九判官看向三殿下。 他正轻轻拍着杏花仙子的背,一双桃花眼里,柔光点点滴滴,仿佛要溢出来。 杏花仙子哭声不减,嘴里语无伦次的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喂我吃西陵草,我心甘情愿的,我想跟你在凡间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气你是因为你小瞧了我,我怎会嫌弃你的身份。后来,我不气了,可是你却把精元给了我。看见你消失在我面前,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三殿下眼中含泪,声音颤抖,“是我不对,我不应小瞧你。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别哭了,哭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九判官抖了抖。 杏花仙子哭声稍减,抽噎道:“明明是我不对,竟把你忘了。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怎么不来找我说清楚。” 三殿下苦笑,“我怕吓到你,我怕你还在生气,我怕你会不理我,我怕你……我别无他求,只要能看着你活蹦乱跳就心满意足了。” 杏花仙子又开始大哭,“你怎么这么傻啊。” 三殿下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如羽毛,“傻的心甘情愿。” 九判官又抖了抖,她转头看向文昌帝君道:“想必这段时日,殿下都没空解释他的魂魄为何会跑到石斛精身上了。” 门外礼官已经无数次探头了。 文昌帝君不忍心,无奈走到门口,对礼官吩咐道:“你命人将礼服和鸾凤车送来华宸宫,杏花仙子从这里同三殿下一道启程。” 礼官犹豫不决,“这不合礼数吧!” 文昌帝君挑眉,看向殿内紧紧相拥的二人,“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礼官想了想,一咬牙,匆匆下去了。 不过一盏茶,鸾凤车便来了。 安鸾捧着礼服狂奔进来。 九判官和文昌帝君对视一眼,步出殿外。 殿内,安鸾和礼官似乎劝了很久,杏花仙子虽然止了哭,却始终不肯放手。 三殿下无奈,只得抱着她上了车。 文昌帝君看了看九判官面色,担心问道:“要不要给你叫个车?” 九判官摇了摇头,扬眉笑道:“来到天界,提心吊胆了好几日,都没心情好好看看天界美景,这般走走也好。黑白无常若问我天界如何,我也好吹吹牛。。” 文昌帝君挑眉,“现在不提心吊胆了?” 九判官歪头看他,笑道:“自然不会了,我有大靠山了,我知道你会一直护着我。”说完这话,面上不知为何微微泛起了红。做她的靠山,也只是在镜中的一句戏言,谁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对他竟信任如斯。 文昌帝君宠溺地揉揉她发顶,轻声道:“我会一直护着你,就像当初你护着我一般。” 二人步行走到凌霄宝殿。恰好在门口遇见了华瑟公主。 九判官下意识看向文昌帝君。 他面色淡然,躬身朝华瑟公主行礼。 九判官亦随着他行礼。 华瑟公主似是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了句“不必多礼”便走进了殿内。倒是她身后小绿狠狠瞪了她一眼。 文昌帝君将她交给梅花仙子,嘱咐她不要乱走动,便走开了。 婚礼在欢乐祥和又……诡异的氛围中度过。杏花仙子全程都没有撒手,由着三殿下抱着她走完流程。 九天玄女娘娘气得脸都歪了,婚礼还未结束,便借口喝醉,遁了。也不知道当初哪个疯子,死活不肯嫁,现在倒好了,搂着人家不放,脸都丢尽了。 婚礼总算有惊无险,倒是九判官总感觉有人在盯着她,如芒刺在背,叫她极不舒服。婚礼一结束,便跟着陆之道回了司命府。 第二日一早,陆之道将九判官送到南天门,给了她一个装满各种灵药的包袱,“你回去一定要按时服药,往后要多加小心,不可再鲁莽了。最好也别来天界了,省的我为你操碎心。” 九判官接过背在肩上,扬眉笑道,“那可不成。” 陆之道哼哼了两声,嘟囔道:“我欠你了不成?光指着我一人坑。”说完,又忍不住笑了,“文昌帝君此次不与你一同返回地府?” 九判官也笑了,摇头道:“他还有事要处理,派了傅玉送我。” 陆之道心中挺满意的,嘴上却不饶他,“此次你遇袭,他为何不上报天帝?” 九判官道:“帝君说了,与其上报天帝,下令大张旗鼓地搜查,倒不如将此事掩下,只当没发生过,好叫那人放松警惕。” 陆之道又哼了一声,“张口闭口帝君帝君的,我看你还是莫跟他来往了。本还指望他能护你周全,结果还是让你受了伤。” 九判官面上微微一红,低下头,轻轻道,“帝君对我很好。” 陆之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文昌帝君交代完傅玉,来到九判官面前,“丹药我都给傅玉了,每日一服,莫忘了。给其他几位判官还有黑白无常的礼物也都交给傅玉了,傅玉会一一送去。待天界事一了,我便下去找你,这期间你莫要出地府,无论去哪都要带上傅玉。” 说完这些,他又从袖中拿出一物递给九判官,白净的面皮有些泛红,“这个你拿着,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相思镜!陆之道惊讶地张大了嘴。 九判官接过,贴身放在胸口拍了拍,笑着点头。 文昌帝君不再言语,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颇有些不舍道:“不早了,去吧。” 九判官点点头,向他行了一礼,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笑盈盈的看着他,“帝君要早点下来哦。” 文昌帝君只觉得心窝子似是灌了一口蜜,方才满心的怅然顿时消失不见,他笑着道:“我会的。” 九判官得了他的承诺,转身踏上云头,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两队人马,颇为壮观招摇。 陆之道看着文昌帝君,面色有些复杂。这般急切地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五卷 第二章 第二章: 待九判官走远了,文昌帝君收了面上的笑,对着陆之道微一颔首,便匆匆离开了。 来到华宸宫,安鸾正往外走,看见他时,微微一惊,忙躬身行礼道:“属下正要去文昌宫向帝君请罪。” “请罪?”文昌帝君面无表情,撇了她一眼,“你倒是会替你家主子开脱。”说罢,看也不看她一眼,抬步走进殿内。 安鸾缩了缩脖子,紧忙跟在身后,这脾气好的人一旦发起脾气来,还真吓人。 杏花仙子正喝着茶,一眼瞧见文昌帝君走了进来,不觉挑起眉梢,咂舌道:“啧啧啧,你对那小鬼的事,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上紧。” 文昌帝君面色沉沉,开门见山道:“本君今日来,并非为问罪。本君只想知道那日,林中发生了何事?林九是如何受的伤?最后又为何会落入你手中?” 杏花仙子一副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的惊奇表情,调侃道:“你一向沉稳冷静,倒是第一次见你如此急切。安鸾,你赶紧告诉帝君吧。” 安鸾略一施礼,将那日情形叙述了一遍,最后又补充道:“那黑衣人见林九晕了过去,便要抓起她带走。属下本想出手阻止,却突然又出现了一拨人,领头的正是华清宫仙娥小兰,目标显然也是林九。后来,他们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属下便趁机将林九救了出来。” 文昌帝君略一沉吟,问道:“那黑衣人样貌你可瞧清了?” 安鸾摇了摇头,“他身量不高不矮,着一身黑衣,面上又覆着面具,并未看到他面目。” 文昌帝君又道,“那他所用仙术法器呢?” 安鸾道:“他似乎是要刻意隐瞒什么,用得都是天界非常寻常的仙术,也并未使用法器。” 文昌帝君眉头越皱越深,“你再想想,他身上还有何特别的地方,比如气味,声音。” 安鸾摇了摇头,“他并未吐露任何声音。倒是身上有一股香味,不是花香,也不是天界众仙常用的熏香,倒像是道观里常用的普通香。” “道观?”文昌帝君蓦地想起灵智骨骸上的香灰。 杏花仙子适时道:“那人专门派手下幻化成与华清宫小绿相熟的梅景,便是想着要嫁祸给华清宫,这倒是让人想到了前几日的传闻。两件事一前一后,倒是巧合得很。”说完,又觉不对,看着文昌帝君意味深长道,“不,倒也算不得嫁祸,毕竟华瑟已经付诸行动了。” 安鸾似是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点,问杏花仙子,“照这般说,那个传闻也是此人所为?” 杏花仙子低首喝茶,不置可否。 安鸾面露震惊,“知道小绿与梅景相熟,还知道小绿曾经去地府找过林九。难道说,这人就在天界?” 文昌帝君却不回答她,而是对杏花仙子道:“此次你与三殿下大婚,宾客名单里并无林九的名字。是底下填写请柬的仙官编造的。一百零二个仙官,事后都回了各自仙府,却独独天相宫的白川失踪了。” 杏花仙子讶异,“你怀疑那个黑衣人是白川?” 文昌帝君摇了摇头,“还不确定,要查过才能知晓。不过,不管黑衣人是不是白川,此人能利用细枝末节的小事制造谣言,诱杀林九,事后还能及时抽身,是个极谨慎狡猾的人。” “呵呵……将天界众仙玩弄于股掌!”杏花仙子勾唇冷笑,“真是狂妄至极。” 文昌帝君不再言语,起身朝外走。出得殿门,便看见三殿下正立在院中,似在等他。 他上前行礼。 三殿下侧头看他,似笑非笑,“华瑟被禁足了,在华清宫正发脾气呢。” 文昌帝君笑容浅淡,“华瑟公主的脾气一向如此。” 三殿下呵呵一笑,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满意?”文昌帝君微微一笑,道:“从何说起?臣不明,还请殿下明示。” “行了。”三殿下摇了摇头,笑道:“你在本殿面前就莫要装腔作势了,说吧,今个一早,你派傅玉跟梅景说了什么。” 文昌帝君道:“只是提醒梅景有人假扮她,掳走了林九。至于梅景与百花宫主说了什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臣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你倒是把自己撇了个干净。”三殿下抬步朝外走,斜睇了文昌帝君一眼,“你故意瞒下是谁假扮了梅景,不就是要误导百花宫主吗?前两日,华瑟要对林九不利的传闻那般甚嚣尘上,搞得整个天界都知晓。你说,百花宫主能不怀疑到华瑟头上?自己宫里的人被利用了,依百花宫主的脾性,如何能忍气吞声。而你一早就料定了华瑟心中有鬼不敢到父皇面前叫屈,唯有默默咽下这口气。”说完,啧啧了两声,“凡间有句俗语,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果然不假。以往华瑟也是这般胡闹,从未见你动过真气。这一回却是有些不同,显见,那个林九是你不能触碰的逆鳞。你说,这若是叫华瑟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文昌帝君笑了笑,“华瑟公主伤心与否,皆是自寻烦恼,与臣无关。” 三殿下他摇了摇头,咋舌道:“啧啧啧,还真是狠心。罢了,这般决绝也好,叫华瑟早点死心,以后莫要再惦记你。” 文昌帝君垂了眼眸,声音淡泊,“但愿如此。” 三殿下哼了一声,意难平道:“倒是你和那小鬼,瞧见了本殿最为落魄的一面,叫本殿在你们面前无端地有些气短。” 文昌帝君眉眼微弯,轻轻一笑,“殿下情深如此,臣佩服。” “嘿!”三殿下挑眉,“别打趣我,也不知哪个愣头青方才派了那么大的仪仗送那小鬼,好像要叫全天下的人都晓得她是你的人。” 文昌帝君嘴角挂着笑,声音轻柔,“这般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心中多一点顾忌。” 三殿下叹了一口气,“只怕华瑟那边不会善罢甘休。总之,情之一事,一旦触碰,就像是入了障,搞不好就会像本殿一般丢半条命,你好自为之吧!” “华瑟公主那边臣会差人时刻关注着。”说到这里,文昌帝君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殿下的部分魂魄为何会在千年石斛的精元里?” 三殿下一顿,眉眼染笑,缓缓道:“一百多年前,虚妄海忽然动荡。本殿与南晔神君进阵查看,发现作为阵眼的一捧息壤不知为何灵力消失了大半。眼看虚妄海崩塌,困在虚妄海中的四海之水便要全部泄出,淹没九重天。本殿与南晔祭出神元,压制阵眼。谁知关键时刻,南晔那家伙却逞英雄推了本殿一掌,将本殿推出了虚妄海,而他却留在了虚妄海,做了虚妄海的阵眼。本殿因神元受损,魂魄不稳,部分魂魄便阴差阳错附上了老君栽种的一棵石斛上。老君时常拿瑶池圣水灌溉,石斛得本殿魂魄固本,复得圣水滋养,不久便修炼成精。也正因如此,本殿才会和杏花结识。” “那殿下的魂魄……” 三殿下叹了一口气,“你不是也瞧见了吗?杏花剥下曾九原精元的当日,便回来了。虽受了些损伤,但无甚大碍。你别告诉杏花,她说会保护我。男人嘛,有时适当地示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文昌帝君微微一愣,面上若有所思。 适时,两人恰好走到门口,文昌帝君朝三殿下一抱拳,“殿下留步。” “留什么步?”三殿下皱眉抱怨,“父皇命本殿安抚华瑟,叫她别再闹了。分明是你惹了华瑟,却叫本殿去安抚她。本殿还是新婚呐,简直太没天理了。” 文昌帝君回到文昌宫时,恰好看到司命从宫里走出来。他心头一动,拦下他,开口问道:“南晔神君去了虚妄海之后,仙籍名册可是由你保管?” 司命本来也有话对他讲,见他先开了口,不免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文昌帝君又道,“名册里可能查到所有具有仙籍的神仙所使用的的法器?” 司命警惕地看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帮本君查一查哪位神仙使用的是镜子一类的法器。” “哼哼,你别对本君这么笑,你的笑兴许对那些仙娥神女有用,对本君可没用,本君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实惠。你替本君跑一趟凡间,本君便答应你。”司命朝着文昌帝君眨了眨眼,又道:“这一趟凡间,本君保证你乐意得很。” 文昌帝君不明所以,本想再问几句。 司命却挥了挥手走了。 文昌帝君摇了摇头,步入宫门,正殿前的院子里站着他今日一早派去护送九判官回地府的天兵。傅玉正忙着指挥天兵将正殿四周围起来。 见到他进来,傅玉忙迎上去,面色古怪道:“林大人她……” 文昌帝君摆了摆手,疾步冲入殿内,一眼便看见九判官略有些局促地站在殿中央。见他进来,更是尴尬地笑了笑,“帝君,好久不见了啊,哈哈……哈哈……。” 好久不见? 分开不过半个时辰,于他可不就是过了好久。 文昌帝君走到九判官面前,笑得满面春风,“可是出了什么事?” 九判官面上微微泛红,干干咳了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你的门生,谢青行。司命星君道他命格有些跑偏,叫下官去凡间查看一番。因为他是您的门生,便想着……”说到这里,心下越发心虚,面上也越来越红,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敢看他,“来问问帝君的意见。” 文昌帝君司天下文职,门生遍布,这谢青行,还真不知道是哪位。不过,她既然回头征询他的意见,他自然不能就这么放她离开。 他突然就明白了司命星君方才说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了,他确实很乐意帮他跑这一趟凡间。文昌帝君拼命压制着喜悦的心情,用着平缓的语调问道:“他的命格可在你手上?” 九判官取出递给他。 文昌帝君翻看一遍,一本正经道:“姻缘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司命没派人跟你一起去吗?” 九判官摇了摇头。 文昌帝君唇角扬起,摸了摸她的头,“你等我一下,我交代傅玉几句,便陪你一起去。” 九判官抬头看着他,眸光微微闪动,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第五卷 第三章 第三章: 凡间楚国,耶溪城外十里,有一个黄土坡,因黄土坡上住着一窝黄鼠狼,那里的人们便叫它黄大仙坡。 耶溪城,地处南方,盛产荷花。一条小溪贯穿城区,延伸到了城外。溪内种满荷花,每当盛夏来临,荷花盛开。倒真真是应了那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九判官与文昌帝君赶到此处的时候,正值盛夏。 美景当前,连九判官都不得不感叹,“这地方钟灵毓秀,负气含灵,倒是修行的极佳之地。难怪黄姥姥一族一百多口,就有十几口修炼成精。” 文昌帝君含笑看她,“你若觉得好,便在此处多停留几日。” 九判官高兴地点了点头,但想到此次来凡间的任务,又垮下脸,摇了摇头,“恐怕不行,谢青行的命格耽误不得。” “无妨……”文昌帝君摸了摸她的头,“有我在,你可以偷懒,可以犯错,可以敷衍了事!” 九判官一听,登时笑弯了眉眼,磨拳擦掌。 “仙姑?”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九判官转身,便看见一个身着黄衣的女子,正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她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几名女子,环肥燕瘦,姿态各异。有些甚至还未全部幻化成人形,留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瞧着便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撸两把。 “哎呀呀,真的是仙姑呀!老身一千多年未见您了,没想到您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般年轻漂亮?嗨……你瞧,老身糊涂了,当年您已经修得仙身,自是能够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了。”说着,那女子将目光转向文昌帝君,眼眸发亮,咂舌道:“啧啧啧,倒是这徒弟长高了不少,也俊俏了不少。” 九判官奇怪地看向文昌帝君,好像在问,你认识她? 文昌帝君眸光闪了闪,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她便是黄姥姥。” 黄姥姥笑着嗔了九判官一眼,“嘿,正是老身呢。仙姑您不会忘了老身吧。一千多年前,老身瞧你的徒弟长得好,便将他掳了回来,打算与他成亲。您到好,单枪匹马闯入黄大仙坡,将老身的府邸搅了个底朝天,还与老身打了一架。后来啊,咱们不打不相识,你还在老身的黄大仙坡住了半个月呢。” 九判官皱着眉头,耐心听她讲完,摇了摇头,“你认错人了,本判乃地府察査司判官林九,这位……是天界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察査司判官! 黄姥姥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她这一跪,她身后一群妖亦随着她下跪磕头,咚咚之声,此起彼伏。 “二位大人莅临黄大仙坡,小妖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黄姥姥面上虽恭敬,心下却满是疑惑,忍不住偷偷打量九判官。 九判官抬了抬手,对她道,“无妨,想必你已知晓本判与帝君来此的目的。” 黄姥姥又叩了一头,恭敬道:“小妖前几日已收到司命星君传信,二位大人近日会莅临黄大仙坡,小妖来此便是为了迎接二位大人。” 九判官点点头,拿出命格簿子,问道:“黄十三何在?” 黄姥姥颤了一颤,哆嗦回道:“在地牢。”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语气温和,“你不必惊慌,带路即可。” 黄姥姥抬头看了文昌帝君一眼,战战兢兢起身,在前引路。 黄大仙坡只是一座高百丈的低矮山坡,山坡上长满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倒也算得上秀美。可山坡下却长满一人高的杂草,扒开草丛,蚊虫乱飞,间或乱石横立,杂乱无章。 可是,穿过杂草,景像却全然变了个样,好似进入了另一个凡间。青草蔓蔓,小溪潺潺,一条青石板路铺就的街道延伸到山坡上,错落有致的茅草屋在两旁林立,静谧安逸的仿佛是一座与世无争的小山村。 黄姥姥领着他们穿过街道,来到山坡上一座宅邸。宅子虽不大,却曲径通幽,竹柏交翠,假山林立,处处透着江南水乡的精巧玲珑。 “你这里可真不错。”九判官感慨。 黄姥姥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喏喏回道:“大人过奖。” 说完,便低下头,不再言语引着他们来到花厅入座,又命人上了茶果点心,这才亲自去了地牢,将黄十三带了上来。 黄十三垂着头跪在地上,任你问什么,却都缄默不语,倒是有几分硬气。可是九判官只开口提了个谢青行。她便猛地抬起头,一双黑珍珠般清透明亮的眸子顿时溢满泪水,“阿行他,还好吗?” 九判官一愣,勾唇缓缓一笑,“吃得好,睡得好,得了奖赏,还晋升了。未来还会定亲,还会生子,你说他好不好?” “定亲?生子?”黄十三一怔,泪水便落了下来,“是蒋离吗?” 九判官点头,“是。” 黄十三不再言语,向九判官叩首,“求大人再允我一段时日,待我了结此事,便与大人回去受刑。” 九判官皱了皱眉,“你这又是何必?人妖殊途,你们本就不能在一起,又何必苦苦纠缠?” 黄十三摇了摇头,眼泪掉的更凶,“不是的,不是的,谢青行会有危险。” 文昌帝君自九判官手中取过命格簿子,翻开看了看,“谢青行仕途平顺,姻缘和美,儿孙满堂,一生并无凶险。” 黄十三却摇着头,哭求道:“不是的,他真的有危险,求求大人,放了我。否则,阿行会死的。” “会死?”九判官看着她面上神色,心中隐隐觉得她没有说谎。她取过文昌帝君手中得命格簿子,又细细翻看了一遍,沉吟道:“这命格簿子上丝毫未提及,莫不是因为命格跑偏的缘故,才有了变数?” 文昌帝君拍了拍她的肩膀,“且先问问清楚。” 九判官看向黄十三,“你说谢青行有危险?你为何会这么认为?”说完,揉了揉眉心,道:“罢了,问你,你也不一定全盘托出,我还是自己看吧。” 说罢,施法念诀,设下结界。取出玄天镜,一手抓住黄十三的肩膀,一手握住文昌帝君手腕,又对黄姥姥道:“劳烦你守住此结界。” 文昌帝君和九判官悬在一池荷花上。 放眼过去,成片的翠绿荷叶丛中,一朵朵姿态妖娆的荷花亭亭玉立于水中。轻风徐徐吹来,莲花轻摇慢舞,簌簌作响。带来了沁人心脾的淡幽香,也带来了采莲女清亮动听的歌声。 忽然,平静地荷叶丛开始抖动,好像荷叶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穿行。那东西往前穿行了一段,又忽然停了下来,从荷叶下钻出一颗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尖尖的小脸,黑溜溜的眼睛,小小的耳朵。 它耸动着鼻头,闻了闻,又钻入荷叶下快速穿行,一直到了岸边,才露出全身。 “黄鼠狼。”九判官惊喜地挽住文昌帝君的胳膊,不由赞道:“好漂亮啊。” 文昌帝君看着她宠溺一笑,拉着她急忙跟上去。 那黄鼠狼上了岸,急忙闪进一个隐蔽的角落,摇身一变,幻化成一个妙龄女子,正是黄十三。 岸边坐落着一座白墙黛瓦的书院,坐北朝南,层层叠进,错落有致。院中亭阁点缀,飞檐翘角,隐隐可闻郎朗读书声。 黄十三闭着眼睛,鼻头耸动,贴着白墙,缓缓移步,竟不知不觉穿墙进去了。 文昌帝君和九判官紧随其后,穿了进去。 却听得“哐啷”一声巨响,将他们吓了一跳。 黄十三也吓了一跳,猛然睁开眼,对上一双惊骇到变形的双目。 那是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书生。他煞白着脸,右手握着筷子,左手僵在空中,地上躺着一个骨碌碌正打转的锅盖。 黄十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墙,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门。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穿墙而来这一超自然现象。只好无辜地摊开手掌,尴尬不失温和地笑了笑,又转身穿了出去。 书生眨了眨眼,捏了捏眉心,弯腰捡起地上的锅盖,小声嘟囔道:“许是昨晚看书太晚,青天白日的,竟做起了噩梦……。” 直起腰的瞬间,目光自然而然落到了对面的墙上。只见光滑平整的墙面上竟缓缓长出了一颗脑袋。先是乌黑的头顶,后是光洁的额头,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下巴,长到脖子时,却不长了。 书生“哇”地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举起手中的锅盖挡在身前,哆嗦道:“你……你别过来,我会茅山道术,会伤到你的。”说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了两下。 黄十三连忙摆了摆手,走出墙壁,轻声哄道:“书生莫怕,我只是想要那只荷叶鸡。”说罢,指了指灶台蒸笼上那一只色泽金黄、芳香诱人的荷叶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书生从锅盖后露出一只眼睛,狐疑道:“真的只要鸡?” 黄十三连忙点了点头。 书生戒备地看着她,慢慢挪步到灶台前,利落将鸡端出来,放在一旁桌案上,自己则躲到了门外,探出一个脑袋观察她。 黄十三眼睛发亮,急忙奔过去,伸手便去抓。可就在这时,她周身忽然腾起一阵烟雾,整个人似个架在火上烤的蜡人,迅速委顿干瘪下去,只剩一件黄衣轻飘飘、慢悠悠地落在地上。 书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地场面,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手脚软的爬了几次都未爬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萎顿在地毫无生气的黄衣漫无目的四处移动。 书生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碰倒了立在墙根的竹竿。他赶忙抄起握在手上,挑起黄衣一角,猛地一掀。闭了眼,便是一阵毫无章法地抽打。 “书生,多谢了。” 他正打得起劲,忽听得这句话,手下意识一停,睁开眼,便看见一只黄鼠狼抱着荷叶鸡飞快地一头扎进墙里,不见了。 他惊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我的乖乖,今个这是碰上了黄鼠狼精了?”说完,又掐了一把大腿。感觉到剧痛,这才觉得这不是做梦。 第五卷 第四章 第四章: 翌日,天麻麻亮,书生推开房门,跨过门槛,落脚处不同于青石板的触感,叫他乍然一惊,急忙收回脚一看。晨光熹微中,一个蓝布包裹静悄悄地躺在石阶上。 他蹲下身,左右看了看,狐疑地缓缓打开。恰在此时,天边渐亮,第一缕朝霞破开云层射了出来,将眼前之物瞬间照得无比清晰,书生“嗷”的一声惨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有学子听到异样,睡眼惺忪地推开门,看见他门口地上的蓝包袱,脸上登时扭曲了一下,大声喝骂:“谁他娘的这么变态,在门口放一包死田鼠!” 书生听闻,无法忍受,跑去一旁树后呕吐起来。有胆大的学子则走过去捏起一只仔细研究:“包袱里的田鼠都被剥了皮,割了脑袋,去了内脏,又被风干,死状甚是惨怖。巧合的是,不多不少恰好十只。” “十只?不会这般凑巧吧。”另一名学子霎时白了脸,惊恐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发生在邻县的一桩灭门惨案?一家五口皆被斩了头。据说,事发之前,他们家便收到五只割了脑袋的田鼠。” 众学子一听,登时吓得惊呼起来,手已是不知不觉抚上了后脖颈。 “依你之言,是有人盯上了我等十人的脑袋?此举意在警示威胁?” “可我等并不曾与人结怨,何人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警示威胁我等?” 众学子议论纷纷。 书生吐完,抹了把嘴,走到他们身后,笑着安慰众学子,“若那人真想残害我等,又怎会提前预警。兴许只是个巧合罢了,大家请勿多虑。” 众学子听罢,心中稍安。 到了第二日,同样的蓝布包再次出现在了书生房前。只是,较前一日不同的是,田鼠换成了蛇,其惨怖程度丝毫不减。 到了第三日,蓝布包再次出现在书生门前时。 其他学子反而不惊慌了,反倒是那书生彻底慌了。 有学子对他道:“谢青行,这蓝布包连续三日出现在你门前,想必那人恨极了你,你不如外出躲躲,也省的连累我们。” 谢青行也不反驳,默默反省自己最近是否行为不端,得罪了某人,而不自知。可是他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的最多的便是送菜的阿莱和送米面的二牛,如何就招惹了此等凶恶之人。要用如此残忍的手段锲而不舍地警示他,却藏头露尾的不肯示人。 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道穿墙而过黄色身影,他摇了摇头,应该不是她吧。 默默在门口站一会儿,谢青行提起蓝布包郁郁地进了房,与其他两个同放在桌上。自己则坐在一旁,怔忪出神。 “阿行,没去上课啊!”一道和蔼的声音伴着吱呀一声门响自身后传来。 谢青行闻言,急忙起身,朝来人恭敬一拜,“先生有礼,学生这就去了。” 蒋先生捋了捋胡须,和颜悦色道:“罢了,正好我有话与你说,坐下吧。” 谢青行待蒋先生坐下,又奉了茶,这才坐在下首,恭敬道:“先生请讲。” 蒋先生看了看桌上的三个包袱,皱眉关切道:“听说近日有人要寻你报仇?” 谢青行面露赧然,惭愧道:“只是收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倒惹得先生跟着忧心烦恼,是学生的不是。” 蒋先生叹了一口气,“你一向不愿麻烦旁人。你既这般说了,想必确有其事。” 谢青行苦笑,“不瞒先生,学生正为此事而烦恼。” 蒋先生又捋了捋胡须,取出一个木匣放在他面前,“打开吧。”。 谢青行看了看他,依言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薄纸。 蒋先生道:“这是当年你入学时,你母亲抵给我做束修的房契。我定居耶溪多年,往后也不打算入京,留着那处房屋实在无甚大用,倒不如物归原主。你既有仇家寻上门,便去京城避一避。横竖年后你也要上京参加春闱,早些去也好早做准备。” 谢青行闻言,合上木匣,推了回去,正色道:“学生受先生照拂多年,未曾报答又岂能收此大礼,学生实在有愧。” 蒋先生似是早料定他会这般说,幽幽一叹道:“罢了,我早知你不会接受。”说着,面上又浮现几丝难色,踟蹰半晌,才道:“我有个侄……儿,名唤蒋离,年方十六。他父母早年送他去京城读书,下榻之处正是这座小院。前日,他父母来信要我寻个稳重的学子与他作伴,也好叫他收收性子。我思来想去,唯有你最为合适,不知你可愿?” 谢青行又岂会不知蒋先生的良苦用心,当即便红了眼眶,感激道:“多谢先生,学生自当尽力。” 蒋先生笑眯眯地点点头,又递给他一张纸,“我那侄儿顽劣成性,此番他衣食住行还要仰仗你来照看。这一百两权当是你照看他的工钱。你可莫要推辞,否则我真是无地自容喽!” 谢青行双手接过,含泪道:“先生待学生亦师亦父,学生感激不尽,定不负先生所托。” 蒋先生亦是红了眼眶,欣慰道:“好,你收拾收拾,明日便动身吧。”说完,挥了挥手,出了房。 谢青行送走蒋先生,仍心绪难平。想着此去京城,若是及第,再想回到他膝下尽孝,怕是难了。又想起先生平日里对自己的多方照拂,顿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可目光触及桌上的三个篮布包时,这一番动容顷刻间化作朵朵愁云罩上了头顶。他倒是忘了,眼下还有个大麻烦未解决,要他如何放心离开。 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 谢青行拍死胳膊上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锁紧了眉头紧紧盯着自己的房门,只觉得自己这番隐在树后偷窥的形容太过猥琐龌龊。 他打了一个呵欠,勉强撑起眼皮。 忽觉耳畔一热,继而有道刻意压低的嗓音传入耳中,“你在这里做什么,捉贼吗?” 谢青行偏头,吓得一个激灵,跌坐在地。 黄十三忙去扶他:“书生莫怕,是我……。” “嘘……”谢青行未等她说完,忙拉着她一同躲在树后,“有什么事等会再……”话至一半,目光瞄到她背后略显眼熟的蓝布包,愣了一愣,声音带着几分怪异,道:“你……来这做什么?” 黄十三解下背后包袱,理所当然的递过来,“你们凡人讲究个礼尚往来,那日吃了你的鸡,自然是要还上。” 谢青行向后猛地一跳,指着她手中的蓝布包,抖着嗓子道:“今天又是什么?”喊完之后,又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问道:“此前三日,你每晚都来?” 黄十三点头。 谢青行握紧了拳头,克制着想要上前掐死她的冲动,可碍于她妖精的身份,又不敢正面与她刚,只得咬着后牙槽道:“你……或许不知,我们凡人并不常吃……田鼠、蛇、青蛙之类的东西。” “嗯,我记下了。那……”黄十三认真地点了点头,“蜥蜴你吃吗?” 谢青行向后一个趔趄,急忙摆手道:“不不不……小生口味很寻常,平日里只吃些米面蔬菜,肉类则是鸡鱼较多。” 黄十三笑了起来,“我也喜欢吃鸡鱼,明日我捉一只山鸡给你送来。” 谢青行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明个我要走了。” “去哪里?” “京城。” “京城好玩吗?” “不知道,只听说繁华得很。” “哦……” 第五卷 第五章 第五章 天儿彻底黑了下来,白日里风景秀美的山林。天黑了之后却处处透着说不出的阴森恐怖。今儿也是凑巧,天上无一丝星光。夜雾四下弥漫,仲夏的夜里竟渗着丝丝寒意。 谢青行只身走在安静的山道上。哒哒哒的脚步声被山壁反弹回来,就仿佛身后也似有个脚步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远近高低的树木间黑咕隆咚,似是匍匐着无数黑影,随时都会扑将上来。起先,他尚且能够安然自若地走着,可走着走着,心中慢慢腾起阵阵寒意,额上竟也不知何时渗出了冷汗。 忽然,远处山林间缓缓飘起两个红点,轻轻摇曳着,就像两团幽幽的鬼火。谢青行心下一惊,脚下便有些打晃。脑中不受控制地闯入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壮着胆子继续朝前行了百余步,那飘忽不定的红点,渐渐清晰起来,是两盏红灯笼,上面分别写着“客”与“栈”。 谢青行舒了一口气,不由摇头哂笑。 客栈大门大开,矮瘦的小二看见来了客人,忙迎了出来,接下他背上行李,引着他走进大堂。柜台后面走出个身量颇高的貌美女子,朝着谢青行行了一礼,满脸堆笑道:“客官,我是这店里的掌柜,要住店吗?” 谢青行点头,“要一间安静的房。” 掌柜朝小二点点头,小二会意,躬身领着他来到二楼尽头的一间房。恰在这时,对面的房门忽然自内打开,走出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那少年看见他,眼眸一亮,微笑着打了声招呼便下楼去了。 谢青行赶了一天路,进了房间,随便吃了点东西,洗漱后便早早睡了。 醒来时,却是在一阵颠簸中,身下是车轮咕噜噜的声音,入目的却不是入睡前的房间。 谢青行一惊,猛地坐起身,手脚上传来的痛麻叫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兄台,你可算醒了,咱们真倒霉,住进了黑店。” 谢青行霍然转头,正对上一张悠然自得的脸。 那人见他看过来,眉眼一弯,抬起被绑的手指了指自己,“兄台,还记得我吗?我住你对面的。” 谢青行自是记得他,可眼下却是没有半分寒暄的心思,勉强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便压低声音道:“兄台……可有脱生之法?” 那人敛了笑,极认真严肃地想了一想道:“不急,等见着人了再说。” 谢青行想想也对,便又躺好,脑中乱七八糟地想着脱身之法。 这般颠簸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青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马车终于停了。 紧接着车外便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似是朝他们过来。 谢青行急忙闭眼装睡。 车帘掀开,一道橘黄的夕阳洒在两人面上,叫车外的人看得一愣,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道:“这都快一整天了,怎还不醒,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声音谢青行很熟悉,正是那个矮瘦的店小二。 “书生身子弱,受不住迷药,反正又死不了,无妨。”声音柔媚,正是那女掌柜。 阳光蓦地消失,谢青行微微睁开眼,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道:“老大,咱们既已得财,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女掌柜斥道:“愚蠢,这两人长的一副好皮相,杀了岂不可惜。况且尸身处理不好,怕是要惹上官府,倒不如……”她暧昧地笑了两声,继续道:“听说京中有富贵人家的老爷喜好豢养貌美的男宠,你看他二人如何?” 店小二嘿嘿一笑,“依这二人的样貌定是能卖个好价格。” 待三人走远了,谢青行向那少年靠了靠,担忧道:“兄台可有应对之法?” 那人睁开了眼,认真思索了半晌,一本正经道:“无。” 谢青行瞪大了眼,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 那少年瞧他这般,轻轻一笑,“嗨,兄台莫急。”说完,往他身边凑了凑,贴着他耳朵低声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这般有地方睡,有免费的吃食,还不用双脚走路,正好免了你我二人风餐露宿之苦,岂不乐哉。” 他说话时,热气喷洒在谢青行耳内,引起阵阵瘙痒躁热,再加之鼻腔里尽是他身上淡淡荷香,贴着他的那一面脸颊竟不受控制的微微发起了热。 那人说完,便退了回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谢青行被看的颇不自在,干咳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话,却蓦地意识到不对,警惕道:“兄台怎知在下要去京城?在下并未向兄台透露行程。” 那人笑容一僵,下意识翻过身背对他,干笑道:“我瞧兄台一身书生打扮,想必是同我一般提前上京,准备参加明年春闱,故做此猜测,呵呵……呵呵……” 谢青行自是不信他满口胡诌,凑近他,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丝破绽。 谁知这人却忽然转过头,与他眼对眼,鼻对鼻。 车厢里昏暗闷热,这般近距离一瞧,方觉此人皮肤分外白净细腻,额头饱满光洁,睫如羽翼,眸若点漆,鼻若悬胆,唇若丹霞,当真一副极好的皮相。 谢青行心口莫名急跳了两下,猛然退回来,翻过身。那少年似乎也才反应过来,小声咕哝了一句,又转过头去。 二人背对背,一时无话,安静的越发让谢青行感觉马车内闷热难耐。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翻身的声响,紧接着传来少年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下姓黄名三郎,今年八……十八岁。你我二人既入住同一家黑店,现今又被绑做一处,也算是患难之交,不如以后都以兄弟相称?” 谢青行翻过身,看着他极为真诚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在下谢青行,正好虚长你两岁。” 黄三郎嘻嘻一笑道:“那你便是兄长了。” 谢青行心头又是一阵急跳,急忙撇开眼,不敢多看他面容,“好……吧。” 第二日一早,一个脸生的壮汉扔进来两个馒头,看也不看他们便走了。黄三郎拿起馒头看了看,冲着车外理直气壮地喊道:“我兄弟二人自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像你们这帮子刁民皮糙肉厚受得了这苦……呜……”话未说完,谢青行便急忙扑过去捂他的嘴。 车厢外果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帘子一掀,一个壮汉扬起蒲扇大的手就要打下来。 谢青行急忙将黄三郎护在身后,闭了眼,准备生生受了这一掌。谁知,掌未落下,那掌柜的娇斥声却响了起来,“住手,蠢货。” 紧接着,女掌柜也来到马车前,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最后落在他们淤青红肿的腕子上。怒狠狠地踢了那壮汉一脚,“蠢货,他们的脸可比你的命都值钱,还不松绑。等会儿去到前面的镇子买祛瘀消肿的药膏来。” 黄三郎从谢青行背后探出头,略显得意地瞟了那壮汉一眼,冲着女掌柜感激一笑道:“多谢姐姐及时解围,否则小生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可就保不住了。只是我们兄弟二人正是长身体的年级。若日日只吃馒头,届时到了京城,身形消瘦,面色枯黄,定也不好看。” 女掌柜被他这一笑迷得神魂颠倒,呆呆应道:“对,对,吃好的,吃好的。” 黄三郎一听,笑得越发迷人,继续道:“我们日日关在马车里,若不时常出来活动筋骨。身子骨硬了,那些富贵老爷怕是也不会喜欢。” 女掌柜面色酡红,眼神如痴如醉,喃喃应道:“要活动,要活动。” 她身旁俩手下一脸见鬼似的看着她,猛咳了两声。女掌柜晃了晃,醒过神来,想到方才自己一番形容,遽然变色,狠狠瞪了黄三郎一眼,踉跄着跑了。 谢青行在旁看得瞠目结舌,心中暗暗遗憾,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透着说不出的风流媚色,只可惜生做了男儿身。 第五卷 第六章 第六章 一个月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女掌柜将二人安置在郊外一处院落里,叫那壮汉看着他们,自己则带着店小二成日里早出晚归。 这日,女掌柜领了店小二照例早早出了门,可不到晌午便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两个大包袱。 谢青行轻轻合上窗户,走到黄三郎身边坐下,悄声问:“今日这女匪头怎回来这般早?” 黄三郎懒洋洋地睁开眼,瞥了一眼房门,“别急,一会儿咱们就知道了。” 谢青行隐有不安,待要再问,却听得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忙闭了嘴,在桌边坐下,佯装喝茶。 女掌柜满面堆笑地推门而入,欢喜道:“恭喜二位,贺喜二位。城中的周姥爷身份尊贵,家底殷实,性情又温和。看了二位的小像,甚是喜爱,日后必定不会亏待二位。往后啊,二位过上了好日子,定会感激我今日这番用心良苦。” 说罢,向门口招了招手。店小二走了进来,将两个大包袱放在桌上,三两下打开,笑看着他们道:“怎么着?二位少爷,自个穿,还是叫我这个粗手粗脚的手下侍候着二位穿?” 黄三郎笑了笑,“不劳您,咱们自个动手便是。”说着,走到桌边,提起一件翠绿衣衫,一抖,双眼登时一亮,惊喜道:“这衣裳好漂亮,好软滑。”说罢,转头冲着女掌柜盈盈一笑,温柔道:“姐姐有心了。” 女掌柜被他这一笑迷得七荤八素,她身旁店小二看了看她,轻轻咳一声。女掌柜恍然回神,红着脸,跌跌撞撞跑出了房。 二人换好衣服,推门而出,院中三人具是一呆。 黄三郎嘴角噙笑,缓缓走到女掌柜面前,叹息道:“此次与姐姐相别,怕是再难相见,姐姐珍重。” 女掌柜面上罕见地露出几许怅然之色,轻轻叹了一口气。 黄三郎得寸进尺,执起女掌柜双手,继续叹息道:“小生,有个不情之请,望姐姐应允。” 女掌柜面色涨红,抽了抽手,气息有些不稳,“且……说来……听听。” 黄三郎硬生生挤出几滴泪,哀婉道:“姐姐可否将我二人的行礼归还?那是小生二人从家中唯一带出来的东西,往后我二人怕是再难回家,只能以此寄托思乡之情了。” 女掌柜面露唏嘘,叹了一口气,招呼店小二去取。 谢青行抽了抽眼角,心下已是将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不一会儿,店小二提着两件行李走了过来。谢青行急忙上前接过,粗略地翻了翻,除了银票其他倒都还在,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女掌柜恋恋不舍地将二人送到马车旁,正回头交代那高个好生将二人送到周府。平地里却忽然刮起了一阵黑风,夹杂着一股难闻的骚臭,呛得三人涕泪直流,咳嗽不止。 待黑风散去,三人泪眼模糊地望向方才二人所站的地方,登时骇了一大跳。那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两人的踪影。 女掌柜呆呆地转头,“咱们这是见鬼了吗?”话毕,三人顿时惊醒,争先恐后地跑回房中收拾了银钱细软,匆忙逃走了。 十里外的竹林,谢青行换下身上艳丽的衣衫,目光复杂地盯着黄三郎的后背。 黄三郎故作从容地换下身上衣衫若无其事地转身,笑得自然又亲切,“谢兄,接下来咱们去哪?” 谢青行细细审视他面庞许久,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三郎颇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干咳一声道:“谢兄为何这般看我?” 谢青行笑容幽幽,开口道:“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三郎微微松了一口气,道:“你我兄弟,有话直说便是,不用见外。” 谢青行轻轻挑眉,“上月初十,愚兄应同窗要求做了一只荷叶鸡。然,穷尽我一生都未曾想到竟引来了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我非常惊惧,做出许多失态之举。后来知道她只是想吃鸡,便不再害怕,把鸡给了她,早早打发了她离去。谁知,此后每日半夜,那黄鼠狼都会偷偷来到书院,在我门前放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有田鼠干、蛇干、青蛙干。同窗都以为我招惹了个穷凶极恶的仇家,用这种方式警示威胁与我。这着实令我惊惧担忧了好几日。” “呸……无知书生。”黄三郎骂完,惊觉不对,急忙调整语气,“呵呵……我是说,他们并没有理解黄鼠狼精的好心。田鼠、蛇、青蛙皆是黄鼠狼爱食之物。她拿自己最喜爱的东西还你,显见她是个知恩图报、言出必行的好妖精。” 谢青行看着她,隐隐露出几分笑意,无奈道:“我自然晓得她是个好妖精。是以,才会告诉她不必还了,不晓得她听进去没有?” 黄三郎心虚地侧过脸,没好气道:“我哪里知道?你问我作甚?” 谢青行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刚结识她那会儿,她变化术不精。一兴奋便不自觉现出原形。这一月过去了,想必有所精进了吧。” 黄三郎转过身,蹦蹦跳跳朝竹林外跑去,“我肚子饿了,这附近怎也没个人家?” 谢青行抬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似自语又似对他言:“古籍记载,黄鼠狼,鼬也,状似鼠而身长尾大,皮毛黄中带赤,遇敌则竖尾放气,味骚臭。”顿了顿,似有所悟道:“倒是与方才那一阵黑风有些相像。” 黄三郎脚下一趔趄,回头哈哈一笑,“跟上啊,谢兄,咱们进城找吃的去!” 谢青行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出了竹林,便是一条宽阔的官道。道上人来车往,热闹异常。又往前行了几里,京城气派的城门已是遥遥在望。 进了城,谢青行拿出地址问路人,黄三郎则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对什么都分外感兴趣。 谢青行问完了路,领着黄三郎他们穿过繁华的大街,穿过幽静的小巷,七拐八拐停在了一处未挂匾额的乌木门前。 谢青行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从内缓缓打开,走出来个白发老翁。 老翁看见谢青行,微微一愣,干裂的双唇颤了颤,“是……小少爷?老奴莫不是花眼了?郎君且走近些,叫老奴好好看看。” 谢青行一愣,登时红了眼圈,依言向前跨出两步,“尚伯,这么多年了,您还认得我?” 那老翁眯着眼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浑浊的眼中竟滚下两行热泪,呜咽道:“认得,认得,小少爷,长高了,也长壮实了。”说着,双膝一弯便要跪下去。 谢青行急忙托住他手臂,“使不得,使不得,尚伯。” 尚伯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侧过身,急忙道:“少爷,快请进。” 院落不大,正房加上厢房不过五六间。院中铺着青石板,经过多年雨水侵蚀,已是坑洼不平。院中央摆着四口大石缸,呈“口”字型排列。缸里种着几株隐现衰色的粉色荷花,水里养着几尾色彩艳丽的锦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颜色,非常简洁。 尚伯引着谢青行和黄三郎进了大堂,三人正在叙话,却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尚伯,可是谢兄来了?”话音一落,门口便出现了俊俏的少年郎。 尚伯忙招呼他过来,介绍道:“这是你伯父的学生,谢青行,这是黄三郎。” 说完又对谢青行道:“这是蒋离,蒋先生的侄儿。” 三人一一见礼,又聊了一会儿,方歇下。 蒋离是个跳脱的性子,与黄三郎倒颇为相投。二人一连几日都早出晚归,玩得不亦乐乎。 只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黄三郎便被谢青行强行拘在身边,美其名曰要好好督促他温习功课。所以,每日一早谢青行先拉着他在院中晨练了半个时辰,再背一个时辰的书。吃完早饭,则继续在房中读书,一坐便是半日。吃完午饭,休息片刻,不是习作便练字,硬生生又是一个下午。到了晚上,谢青行还是不放过他,拿起白日里看得书考问他,答得好,便可以回房早早歇下;答得不好,便要继续读书到子时。 往往这一天下来,黄三郎被折磨的身心俱疲,回到房中倒头便睡,根本无暇想其他的事。 一连好几日,日日如此。是以,这一日,天未亮,再听到拍门声,黄三郎终于怒了。狠狠拉开门,本想将他赶跑,可看到笑得一脸温雅的谢青行,瞬间就泄了气。莫名顺从地将日日经历的酷刑再经历了一遍。待到晚上,他心力交瘁地回到房中,睡前暗暗发誓,“明日谢青行若再来吵我,便宰了他。” 第四日,当谢青行再来叫他,他并未宰了他,而是被他良善的笑容蛊惑,莫名乖顺的又被他拉着读了一整天的书。晚上回到房间,心中不禁咬牙切齿再次暗暗诅咒发誓明日定要宰了他。 如此这般,时间就在他咬牙切齿发誓赌咒要宰了谢青行和反被谢青行蛊惑继续读书之间缓缓过去。 这期间,便连蒋离见了他都不免要露出几分同情和怜悯。 黄三郎在痛苦折磨中挨到了秋末霜降。 第五卷 第七章 第七章 这日,黄三郎早早便醒了,他算了算时辰,竟比谢青行叫他起床早了一个时辰。 窗外一团漆黑,秋风飒飒,落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黄三郎静听风声,隐隐又有了睡意。忽然,一丝异样的声响闯入耳中,他猛地睁开眼,悄悄翻身下床将窗户轻轻打开一条缝。有道黑影正蹲在谢青行门前,手中拿着一把薄刃正拨弄着门栓。 黄三郎一惊,连忙走到与谢青行房间相连的那堵墙,一头扎了进去。 谢青行睡眠正酣,忽然被人捂住口鼻,猛地惊醒过来。 “别吭声。”黄三郎贴着他的耳畔轻轻道。 微热的气息萦绕在耳边,有些麻痒。谢青行面上微烫,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黄三郎放开他口鼻,手顺势往下一滑,又握住了他的手。谢青行僵了僵,面上越发的烫,乖顺地随着他的牵引起身,躲进了衣橱。 衣橱门关上的一瞬,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疑惑地看向黄三郎,仿佛在问,咱们为何鬼鬼祟祟地钻进衣橱。 黄三郎伸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则托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了回去。 恰在这时,门消无声息地开了又关上,一阵风钻了进来,床幔荡了几荡,归为平静。 房间漆黑一片,隐约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在缓慢移动。他走到床边,忽然举起手中薄刃刺向床上的“谢青行”。 “噗”,鲜血喷溅。 谢青行骇得捂住了嘴,脸色瞬间白透。 那黑影拔出刀,站立了片刻,伸指探了探床上“谢青行”的鼻息,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黄三郎凝神静听了片刻,确定那人离开了。这才推开柜门,走了出去。 谢青行紧随他而出,行至床边,看着床上浑身染血、已经死透的自己,心中顿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古怪。 黄三郎打了个响指,一阵白烟腾起,那床上被刺得透心凉的人,转瞬间化作了一个绣花枕头。 谢青行立刻反应过来,急忙转过身,黄三郎已是跑到墙跟前。他想也不想,扑上去一把抓住她脚踝,硬生生将她另一半身子从墙里拉了出来,“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黄……” 话未说完,眼前又腾起一股白烟,紧接着手中一空,一件衣衫晃晃悠悠飘了下来。他下意识在乱糟糟的衣衫中寻找,果然,发现了一块明显的“凸起物”。 谢青行慢嘿嘿一笑,急忙扑过去,按住那个快速移动的“凸起物”,将那件衣衫连同那块凸起物一起扒拉到面前,倒转过来,又扒拉出她的小脑袋,与她眼对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俩月,我日日拉你陪我读书,便是要折磨你,叫你现原形。没想到,你倒硬气,忍气吞声陪我读了近两个月的书。知道吗,给你背的那些书,便是连我背着都有些困难。哈哈……” 黄十三顿时炸毛,挣扎了几下,愤愤道:“你果然是故意的,黑心书生。” 谢青行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格外畅快,“你若一早承认了,我又何必折磨于你。” 黄十三哼了一声,头一偏,颇有骨气地躲开他的手。 谢青行又笑了一阵,将她放在桌上,却不松手,“好了,如今咱们也算扯平了。” 黄十三眼珠转了转,道:“你先放开我。” 谢青行笑着摇头,“不,你若跑了,我可没本事找到你。” 黄十三正存了此意,被他一语道中,更是气恼,哼了一声,偏过头不再理他。 谢青行毫不在意,笑着凑近她,低声道:“你为何要变成黄三郎?又为何一路跟我到京城?” “因为那只鸡啊。”黄十三没好气道,说完,又有些庆幸,“幸亏我跟着你来了,否则今日你小命就没了。” 谢青行愣了愣,面上笑容淡去,揉了揉她的脑袋就放开了她,转身回到床上,闷声道了谢。 黄十三跳上床,趴在他胸口,“你仔细想想京城有何人要杀你?” 谢青行看着她黑溜溜亮晶晶的眼睛,心尖不免颤了颤,随口敷衍道:“我来京城时日不长,平日里结交的都是本次参加春闱的学子,又怎会招惹什么仇家?” 黄十三不死心,继续问:“会不会他们……” 谢青行猛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慢慢道:“他们?谁们?”。 黄十三从他身上翻下来,躲进了床脚干,干笑了两声,支吾道:“其实,那晚,你与尚伯谈话的时候,我就在一旁。” 谢青行嘿嘿冷笑,一把提起她后脖颈,举到眼前,讥诮道:“偷听?堂堂一个黄大仙,竟然会干这种事?” 黄十三挥舞着四肢挣扎了几下,大声喊道:“我不是黄大仙,我叫黄十三。我那么做也是在关心你。”说完,停止了挣扎,又道:“如今你既有了麻烦,何不干脆与你父亲相认。你父亲位高权重,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人伤害于你。” 谢青行笑了一下,将她放在床沿,背对她重新躺下,淡淡道:“不需要了,横竖我已经“死”了,那人短期内也不会再来害我,你且安心便是。” 黄十三看着他的后脑勺,左右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便拱了拱,钻进他被窝,蹭到他臂弯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埋头便睡。 谢青行浑身一僵,嗓子有些发干,“为何不回你房中睡?” 黄十三头也不抬,模糊道:“虽然你说得颇有道理,但保险起见,从今个起,我还是贴身保护你吧,只当是还了那只鸡。” 谢青行弯唇一笑,悄悄掀被看了看她团成一团的身子。心中一热,小心翼翼将她圈在胸口,安心地闭上眼。 方才还一片冰凉的身体,此刻却被她小小的身体熨帖的微微发烫。 一个大活人忽然不见了,尚伯自是要问个清楚。 谢青行只道黄三郎家中有急事,天未亮便走了。 蒋离在一旁微笑听着,心下却不以为然,黄三郎定是因为不堪忍受他的折磨,才这般天不亮就逃回了家。 三人各怀心事,相对默然,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忽然自谢青行胸口拱了出来。那番睡眼朦胧,懵懂无知的模样瞬间软化了三人的心。 蒋离忍不住伸手去碰,却有另一只手早他一步,将这团毛茸茸提起拢在臂弯,显然是一副独占的姿态。 蒋离见状,讪讪地收回手臂,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黄鼠狼看。 一旁尚伯亦看得惊奇,不由道:“这黄鼠狼好生漂亮!” 蒋离眼睛冒光,目光片刻不离他臂弯,狂点着头,“就是就是。” 谢青行微微一笑,温柔地看向怀中乖巧的黄鼠狼,“昨晚,这小东西不知怎么闯进了我房间,我瞧她似是无家可归,便留了下来。” 那黄鼠狼闻言睁开了眼,傲然地横了他一眼,又闭上了眼。 谢青行微微一愣,眸中越发温柔似水,忍不住伸手轻捋她细长的身子。 她一身皮毛光滑柔软如上等丝绸,这美好触感竟叫他停不下手。 黄十三忍耐了许久,待到四下无人,这才愤然开口:“瞧你一脸正经样,不曾想竟是个登徒子。” 谢青行闻言,不仅不感到羞愧,反而朗笑出声,“在旁人眼中,你不过是只黄鼠狼,我触碰你,便算不得登徒子。”嘴上虽这么说,面上却莫名一红。 后来的几个月,谢青行似是怕她跑了,将她看得极紧,无论读书写字,还是吃饭睡觉都将她带在身边,旁人更是没机会碰她。 为此,蒋离煞是郁闷了好些时日,只能看着,不能抱过来好好抚弄一番,急的挠心挠肺的。 可更让他郁闷的是,谢青行堂堂一个君子,竟会下厨,尤其是鸡做得出神入化。只是这鸡每每分到他手里,大多只剩骨头了。 三月初一,楚国三年一次的春闱终于开始了。 谢青行此去贡院,前后要呆个七八日。走前自是千般叮咛,万般嘱咐尚伯要好好看顾好黄鼠狼,莫叫她乱吃东西,莫叫她乱跑。 尚伯喏喏应下,再三保证后,谢青行方不舍离去。 尚伯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心中不禁默默感慨,亲闺女尚不及如此。 到了晚间,尚伯喂了黄鼠狼宵夜,便锁好门窗,睡觉去了。谁知,到了第二日,这不省心的黄鼠狼竟不见了。 愁得尚伯止不住地唉声叹息,一头白发几乎被他揪光。 第五卷 第八章 第八章: 实则,这也怨不得黄十三不告而别,只因事出突然,便是连她自己都有些猝不及防。当晚,黄十三吃下夜宵,正要美美地睡上一觉,却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妖气。 她循着那股妖气,来到了一处大宅子。 宅子里又有许多院子。她站在一处颇大的院子里,对面有一排房子,正中的房内点着几点烛光,一道人影打在窗户上,影影绰绰间,诡异地分裂成了两个。 一个影子道:“今日送宁儿去贡院,我分明看见那孽种还活着。” 另一个影子讥诮道:“你不是派人去杀他了吗?” 那个影子沉默了一会儿,命令道:“你现在就去杀了他。” 另一个影子大笑着,毫无征兆地扬手一巴掌打在那个影子面上,“命令我?你算什么东西。” 那个影子也不气恼,抬手捉住另一个影子的袖子,哀求道:“求求你,再帮我一次。那孽种一回来,我儿嫡子之位便保不住了。” 另一个影子一甩袖子,森森冷笑,“现在还不成,得先除了他身边,我的同类。” 同类! 黄十三一惊,往后退了一步,窗内烛火一熄,两个影子瞬时不见了。黄十三顿感不妙,转身就跑,身后却传来尖啸的风声,她向旁边一滚,还未来得及起身,身后风声骤然逼近,便觉肩膀一痛。 黄十三忍着剧痛,从地上弹跳而起,放出臭气。黑雾腾起,黄十三趁势跳上墙头,忍不住回头去看方才袭击她之人。黑雾散去,月亮恰好从云层里出来,照亮了整个院落,那里赫然站着一只大狸猫,正满眼嘲讽地瞧着她。她不敢多做停留,跳下围墙快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一口气奔到了城外竹林,黄十三才慢慢停下脚步。她寻了一处隐秘地,将真气在体内运行三个周天,伤口的血才堪堪停住。 黄十三仰躺在草丛里,想着那个猫妖,不知不觉睡着了。再次醒来,天还未亮,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打鸣声,她精神一抖擞,循声找了过去。 七日后,会试结束。考生们被关了好几日,自是憋闷坏了。一出考场便三五成群相约喝酒去了,也有考生邀请谢青行。他因惦念着家中黄鼠狼,自然是婉言谢绝,急匆匆地回了家。满心欢喜地到了家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了一惊。只见尚伯一脸羞愧地跪在门内,见他回来,当即磕了一个头,“老奴有罪。” 谢青行急忙上前扶他,却被他轻轻挡开,“老奴有负少爷所托,黄鼠狼……不见了。” 不见了!谢青行胸口蓦地一凉,只觉的身体的某一处空旷无比,似是被她一同带走了,难过疼痛又无所适从。 蒋离紧随他而来,本想着早他一步到家,便可带着黄鼠狼寻个僻静处,好好把玩几日。熟料,远远地便看见谢青行愣呼呼的杵在门口,心中不免有些泄气。怏怏走到门口,看到尚伯,不由也大吃一惊,脱口道:“你们主仆这是在……作甚?” 尚伯低下头,详细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蒋离也是痛心不已,只是较于谢青行,多了几分理智。他上前扶起尚伯,和声问道:“你那晚睡前喂过它之后,便锁好门窗?你会不会记错了?她那么小,如何能够打得开锁好的门窗?会不会是有人……” “罢了。”谢青行苦笑一声,赌气道:“尚伯,你不必自责。她想走,任谁也拦不住。” 蒋离叹了一口气,心中越发痛惜,那么漂亮的黄鼠狼,还未碰一下,便跑了,着实可惜了。 谢青行说完,不再理他们,失魂落魄地向卧房走去。 尚伯看着他背影,猛一拍大腿,连忙跟上去,语气略有些古怪道:“还有一事,今个一早,有位姓黄的姑娘,自称是你的……夫人,特来京城投靠你,老奴已将她安置在……。” 谢青行猛地顿住脚步。 恰在这时,他的房门“哐当”一声自内打开,奔出个黄蝴蝶似的女子,俏生生地在他面前站定。 谢青行呆呆看着她,手臂快过大脑做出反应,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箍住。 黄十三一愣,继而又想到早上情急之下对尚伯撒谎自己是谢青行的夫人,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行郎啊,你怎么那么狠心,一走就是半年,连个信都没有,奴家好生想你。” 谢青行额上青筋爆出一两条,默默收紧手臂,咬牙切齿道:“我也好生想你啊,娘子。” 黄十三被勒得几欲吐血,挣扎了几下,却忽然看见蒋离正促狭地看着她。 她面上一红,默默将头深埋进谢青行胸口。 一个月后,放榜。 谢青行毫无疑问拿下头甲第一名,而让黄十三意外的是,蒋离竟也得了头甲第三。这下可忙坏了尚伯,又是张罗着摆喜宴,又是忙着给各处报喜。 到了殿试,一番问答之后,二人又被皇帝御笔亲点为状元和探花。皇帝得了栋梁之才,欢喜异常,先是下令三甲游街,以示与民同乐。后又着礼部紧锣密鼓准备琼林宴,与众大臣同贺。 正值谷雨时节,柳絮飘飞,牡丹吐蕊,樱桃红熟。城内城外的百姓纷纷放下锄头,领着自家儿孙,聚在长街两旁,想要一睹状元郎的惊世风采。 黄十三一早就挤到人群前,占据了最佳位置。正翘首以盼之际,忽觉肩膀一沉。她扭头一看,却是黄姥姥。 黄姥姥拉着她退出人群,在周身布下结界,肃声道:“谢青行乃是天授的状元郎,命格极为特殊,因你的出现,他的命格已出现偏差。司命星君已有所察觉,你现在就与我回去受罚。” 恰在这时,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黄十三循声望去,长街尽头缓缓骑马走来三位红袍青年,为首的正是谢青行,端的是意气风发,俊俏风流。 黄姥姥看着他们,缓缓道:“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个探花郎是个女娇娥。”她顿了顿,伸指在她双眼一抹,“你且再仔细瞧瞧。” 谢青行正四平八稳地端坐在马上,白玉般的脸上蕴着得体的微笑,恰如其分地显示出端方君子的雅容俊貌。目光下移,他握着缰绳的右臂下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上面一截红线闪着靡丽艳艳的光。她心头不由一跳,急切地顺着蜿蜒迤逦的红线看过去,另一头竟赫然绕在了蒋离的腕上。 黄十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黄姥姥道:“你可瞧清了?他们是天定的姻缘,因为你的出现,谢青行并没有按照命格簿子上对蒋离生出情意。此番你闯大祸了。” 黄十三晃了晃,太阳穴如被人狠狠敲了一下,眼前阵阵发虚,“这……怎会……我……” 黄姥姥握住她的肩膀,“现在跟我回去,不过是受剜心之刑,削去修为打回原形。若你再执迷不悟,怕是要受天谴,神魂俱散。” “可是……可是……”黄十三闭了闭眼,握紧颤抖的手指,坚决道:“有妖要害他,我不能跟您回去。”说罢,身子一矮,脱离她的钳制,便要逃跑。 黄姥姥眼睛微眯,祭出捆妖绳,将她紧紧缠住,不容拒绝道:“他是天授的状元郎,遇到危险,自会有人护他周全。我会消去他对你的记忆,让他的命格重回正轨,你现在就跟我回去。” “消去记忆?”黄十三怔了怔,只觉心痛难忍,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姥姥,求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亲自消去他的记忆。” 黄姥姥叹了一口气,松开了她,“三日后,我在城外的竹林等你。” 三日,何其短。 那日游街过后,状元郎谢青行便得了个“小右相”的称号,只因他无论长相还是气度皆是当朝右相郑庭冬年轻时的模样。 琼林宴上,皇帝见了,都不免好奇的问上一句。更别提底下八卦心甚重的官员,一个个憋红了脸,心不在焉地吃着酒菜,恨不能立刻寻个僻静处好好讨论一番。 朝堂上尚且如此,坊间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半日光景,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已是唾沫横飞的说了好几个版本。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谢青行是郑相私生子之说。 舆论中心的谢青行这两日有些甜蜜的烦恼,皆因这只活了八百年的黄鼠狼自他从琼林宴归来便一改常态对他分外热络起来。早晨一睁眼,便见她趴在枕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他读书写字时,她便化做原型,卧在他膝头打盹,他微微一动作,她便睁眼看他。他晚上睡觉,她便挤进他怀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黄鼠狼不常如此,谢青行自是乐得享受这份亲昵。 到了第三日晚间,他刚躺下,怀中一暖,却不是毛茸茸的一小团。他眼未睁,嘴角已高高翘起,胸口的悸动和温热浓得像晨间森林里化不开的雾气。他缓缓睁开眼,却惊异于她眼中浓烈的悲伤和不舍,电光火石间,他好似明白了她这几日的过分亲昵,心下顿时着了慌,“你怎……”话未说出,眼前突然一黑,便晕了过去。 第五卷 第九章 第九章: 玄天镜大亮,三人从镜中走出。 九判官却并未直接带走黄十三,比起这个,她心中却存着另一个疑问,“那晚与猫妖说话的是何人?你可查清了?” “谢婵!”黄十三双目微微一眯,冷声道:“前太子太傅谢铭家中次女,乃谢铭妾氏所生。谢禅庶母早亡,打小便养在嫡母身边,吃穿用度与她嫡姐无差。十年前谢铭不知为何突然暴毙身亡,其夫人伤心过度,不久亦追他而去。谢蝉处理完二老后事,便变卖家产,投靠了她姐姐谢婉,便是当朝右相郑庭冬的原配夫人,谢青行的母亲。后来,谢婉因为被郑庭冬发现红杏出墙,被休弃,伤心之下,远走他乡。而谢婵却留在了郑府照顾郑庭东,遂后便顺理成章做了他的妾室。这些年,谢蝉在郑府虽是个妾室,但上头没有当家主母,她俨然便是这府中的女主人,她的孩儿也一直被当做嫡子看待。如今若是知道谢青行回来了,谢禅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岂不成了一场空,她能甘心吗?” “确实不能甘心,所以才会派人杀他。只是……”九判官有一点想不通,“那猫妖为何要杀谢青行?” 黄十三摇了摇头,目露祈求,“那猫妖很厉害,求大人放了我,了解了那猫妖后,我自会去地府领罚。” 九判官垂目思索片刻,却不回答她,而是犹豫着对文昌帝君道:“帝君,下官想……” 未等她说完,文昌帝君便温和一笑,“好。” 三人匆匆赶到京城,恰好在城门口碰上了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见到九判官,却不甚热络,只淡淡打了声招呼,神情恹恹的。 九判官有些好奇,“你们这是怎么了?怎这般没精神。” 白无常道:“大人去了天界不知道。几个月前,此处的城隍上报,京城连续十年,每年都有数个婴孩失踪,至今都未寻回。崔大人查了生死册,也觉得奇怪,便命下官和黑无常前来查探。可我们在此逗留了数日,却毫无所获,正头疼怎么回去交差呢。” 九判官拧眉沉思,“婴孩的魂魄不稳,很容易丢失,你们不如去官府查查,兴许能找到线索。” “可都是些不足百天的婴儿?”文昌帝君忽然出声问道。 白无常愣了愣,翻出生死册一查,惊讶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帝君如何得知的?” 文昌帝君面色微微一变,对黑白无常道:“本君也只是猜测,你们查一查此处,近十年内,可有其他丢失的魂魄。” 黑白无常相互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领命而去。 九判官疑惑道:“为何要查其他丢失的魂魄?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养魂术!”文昌帝君面色凝重,声音冷肃发沉,“将出生不足百天婴儿的魂魄抽出,用术法缚在已死之人尸身内。婴儿魂魄干净纯澈,会滋养魂魄,只需十年死人便会复活。只不过会变成嗜血残暴,行尸走肉的怪物。因此术太过邪恶,在天界早已被禁。但是在妖界和魔界,似乎还有书籍记载。” “妖界?”九判官心头一跳,猛地看向身后。 黄十三不见了,原本套在她手上的锁链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你来了?”好像是许久不见的好友,亲切且自然地叙着话。 黄十三站在那日来过的院落,眼睛盯着屋檐下的阴影,“你知道我会来?” “哈哈……”阴暗的墙角传出一串笑声,紧接着走出一个妇人。 那妇人面目娇媚,嘴角含笑,眼中却含着几分讥讽不屑,“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为谁而来。” “那就好,省的我费唇舌了。”黄十三目光渐渐锐利,手中亮出法器。 “不自量力。”那妇人哈哈一笑,“凭你也能杀了我?”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黄十三冷笑,“倒是你,一个修炼了千年的妖怪,竟要向一个凡人摇尾乞怜,讨好卖乖。” “找死!”那妇人陡然色变,飞身朝黄十三攻来,尖利的爪子直取她心脏。黄十三侧身躲开,挥剑刺她腰腹,却被她用利爪格挡开,擦出一串火花。 二人你来我往,快速拆招,打了几十个回合。 可毕竟妖力悬殊,黄十三一个不慎,被猫妖掐住了脖子。 “哼!刘婵算什么东西,她不过是我手中的玩物。我只不过告诉她,想要登上高位,就要不择手段地荡平路上的一切阻碍。她便毒死了不同意将她嫁给郑庭冬做妾的父亲嫡母,以父母双亡为借口进入郑府;我告诉她,喜欢的东西就要抢到自己手中。她便叫我假扮成她嫡姐模样,与旁的男子幽会,故意被她姐夫撞破;我告诉她,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拥有一副永不衰败的容颜,而婴孩的心可以驻容养颜。她便命心腹四处偷盗穷人家刚出生的婴孩,你可知道,她院中每一棵艳红的牡丹花下都埋着一具血淋淋的尸骨。作为玩物,她的确很听话,可是……” 猫妖面色骤然狠厉,“她却越界了,她得知谢青行来到京城,怕他抢了她儿子嫡子的位置,竟派人杀他。没我的允许,她怎能杀谢青行?谢青行的命是我的,要杀也是由我来杀。为了惩罚她,我告诉她一个真相:婴孩的心不仅不能驻容养颜,反倒使她造下杀孽,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她吓得当场便尿裤子了。哈哈哈……你瞧,凡人多么无耻卑鄙,做起恶来,不亚于妖魔,但只单单听到惩罚便吓得这般狼狈难看。” 黄十三紧紧抓住猫妖的手腕,心头颤栗不止,连带着说话都带了丝丝颤音,“你以婴儿魂魄养尸,你以为你的下场会好过她?你会遭天谴,会被天雷劈的什么都不剩?” “养尸?呵……你知道的到不少。本还念着你我同为妖族,留你一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你休要怪我!”猫妖手指收紧,将黄十三举到空中,眼中皆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就剩几天了,为了让袁郎活过来,所有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尖利地爪子刺进皮肉,黄十三喉咙剧痛,面色发紫,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掰着猫妖的手。 “即便他变成嗜血的怪物也无所谓?”恰在这时,九判官与文昌帝君自空中落下,站在她身后。 黑白无常紧随其后。 “怪物?”猫妖头也不回,将黄十三随手一扔。 “轰”的一声巨响,黄十三撞倒院墙,腾起一阵尘土。 “怪物?”猫妖又重复一遍,大笑着转身,眼中却流下了眼泪,“无所谓啊,至少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了。那年,他自层层碧叶里架舟而来,面上笑容恣意,灿若朝霞。恍惚间,时光停滞,我心魂尽失,自此相思入骨。我化作原身,日日陪在他身边,十年啊!我陪了他十年,为何他会爱上谢婉,明明是我先遇见了他……爱上了他啊……袁郎啊……为什么你为了那个贱人,连命都赔上了。” 九判官取出判官笔握在手上,眼睛逼视着她,“袁羡之的魂魄在哪儿?” 猫妖抹去腮边泪水,讥诮的看着她,却不回答。 “本判再问你一遍,袁羡之的魂魄在哪里?”九判官面容冰冷,一字一句如冰似雪。 猫妖不无讽刺地哈哈大笑,“你不是地府判官大人吗?去找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九判官眯着眼,手中判官笔化作黑鞭,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文昌帝君却握住她的肩膀,冲她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猫妖,似不经意道:“你在京城停留了十年?” 猫妖笑声停止,眼睛戒备地盯着他。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想必这里有你不得不停留的理由吧。” 九判官当即了悟,嘿嘿冷笑,“黑白无常,去找,能将尸体保存十年不腐的地方,整个京城也没有几处。” “是!”黑白无常领命而去。 猫妖尖叫一声,飞身追上去,“不准去。” 九判官挥鞭阻断她的去路,“这可由不得你!” “你们都该死。”猫十八凄厉地叫喊着,突然变了个方向,向九判官逼近,暴涨的利爪直取她心脏。 九判官紧紧盯着她,身形却不动,手中黑鞭,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冒着火星。 可就在猫妖逼到近前的一瞬间,一个白色身影却抱着她一转,青光一闪,猫妖双爪便被齐齐削断,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九判官第一次见文昌帝君出手,招式凌厉干脆,身形潇洒俊逸,倒跟他面容一般,好看的紧。 她面上发烫,收回黑鞭,化作判官笔收入袖中,小声嘟囔着:“我能对付她的。” 文昌帝君似乎听到她说的话,抱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平静地看着地上打滚的猫妖,淡淡道:“袁羡之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若他知晓你牺牲这么多婴孩,只为让他复生变成一个怪物,你以为,他还想要活过来吗?他甘愿牺牲性命也要救下的母子,你却要伤害他们?那他的牺牲岂不毫无意义?你陪他十年,想必他亦视你为最亲近的人,他断然不想看见你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猫十八挣扎着爬到文昌帝君脚边,嘶声喊道:“你胡说,你胡说。” “本君胡说与否,你心中最清楚不过。” 文昌帝君不再看她,握住九判官手腕,走到一旁,设下仙障,细细打量她面色,确认她无碍后,才道:“你的伤势还未恢复,打架这种事,就由我来。”说完,手往下一滑,顺势握住了她手。 九判官面上发红,笑望着她,眼中星星点点,“打架这种粗鲁的事,却被帝君演绎得这般俊逸潇洒,很是好看。” “俊逸潇洒?你是在夸我?”文昌帝君勾起唇角,缓缓凑近她,轻吻她双唇,嗓音变得低沉暗哑,“你莫要这般对我笑,我会忍不住想要吻你。” 九判官满面羞红,却顾不上羞涩,嘻嘻一笑搂上他颈子,小声道:“下官喜欢帝君,才会对帝君笑,所以……帝君不必忍着。” 文昌帝君轻轻一笑,眼中一瞬间荡开层层涟漪。他额头抵上她的,“那本君就不客气了。” “大人,袁羡之的魂魄……”黑无常惊愕地张大嘴,愣愣地看着那道仙障,“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白无常也是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这还瞧不出吗?真是个榆木脑袋。”说罢,便利索地取出铁链套在猫妖。 那一边,黑无常也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古怪地取出铁链走向倒塌的墙。 可就在这时,猫妖却忽然转头看向西边的天空,怪笑起来,“黄鼠狼,你以为抓住了我,一切就结束了?不,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倒塌的砖瓦哐啷啷一阵乱响,黄十三从一堆瓦砾中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衣领,厉声喝问:“什么意思?” 猫妖依然看着西边的天空,只笑不语。 黄十三怔了怔,似有所感,猛然回过头,瞳孔骤然一缩。 西方的天空诡异地团着一层厚厚的黑云,里面隐隐可以瞧见金色的闪电,伴随着轰隆隆的闷雷,仿佛一条金龙在急速游走。 黄十三似乎明白了什么,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立刻放开猫妖,抬脚朝西边飞奔而去。 文昌帝君与九判官听见了这边的动静,急忙走过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白无常快速道:“前几日,三峰观凌霄子向皇帝秉奏,谢青行乃妖孽幻化,并找了三个人贩子以及一个汪洋大道作证。皇帝虽震惊,但也不完全相信凌霄子的话。凌霄子便提议只要引三道惊雷劈下,若谢青行并非妖孽,自会安然无恙。” “妖言惑众!”九判官震怒,“即便是有上千年修为的妖怪,怕是都承受不住,更何况谢青行只是肉体凡胎。” 第五卷 第十章 第十章: 轰隆隆,又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黄十三看着头顶的云层,闪电急躁地在云中游走,仿佛想要挣脱黑云的束缚,发出愤怒的嘶吼。 黄姥姥曾说过,雷电会从头顶百会穴劈下。是以,被劈的一瞬间头脑是懵的,并不会感到疼痛。饶是这般安慰自己,可黄十三心里的惧怕和身上的战栗丝毫未减。 头顶雷声,一声急过一声。 终于,闪电挣脱了黑云的束缚,狠狠劈开云层,张牙舞爪朝着谢青行直劈而下。 祭台遥遥在望,谢青行的身影在巨大的雷电面前显得那么脆弱和无助。 黄十三咬了咬牙,飞身上前,死死抱住他。 忍忍,忍忍,便过去了。 咔嚓一声,木桩应声断裂,爆出一阵耀眼的火花。 一声惨叫响彻天际。 谢青行头痛难忍,眼前恍恍惚惚漂浮着许多影子,每个影子都像针一样慢慢刺进他的头颅。他甩了甩头,想要甩掉耳中不断盘旋的惨叫声。那声音就像砂砾在铁板上来回摩擦,尖锐的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刺进胸口,鲜血淋漓。 黄鼠狼,黄三郎,黄十三,喉咙不自觉地蹦出这些字眼,叫他越发喘不上气来,“十三,十三,十三……。”他哑着嗓子唤她的名字,用目光在虚空中寻找她的脸庞的位置。 她个头不高,站起来时,额头刚好到他下颌。 轰隆……又一道天雷如巨斧一般劈下,耀眼的光芒一刹那覆盖了整片大地。 “不……”一声嘶吼不知撕破了谁的胸腔,刺破了谁的喉咙。 他仿佛能感受到怀里有个身体在剧烈颤抖,仿佛能看到她苍白的脸缩成一团,却倔强地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响。 谢青行开始拼命挣扎,猩红的眼死死地盯着凌霄子,嘴里发出如野兽般的怒吼声。 他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恨到想喝他血,吃他肉。 “唉……” 一声叹息蓦然响在耳畔。 谢青行一颤,一只温热的手抚上他脸颊,“看来我的道行还不够,偏偏在这个时候记了起来。” 谢青行压抑着喉中的哽咽,“你怎么能……怎么能……” 虚弱的声音如坠入湖面的石子,咚的一声再无声响。谢青行心头一慌,几乎以为方才的声音和触觉都只是他的幻觉,“你……怎么不说话了。” 黄十三轻轻偎进他怀中,仿佛这样能减轻身上的剧痛。她小口小口地倒吸着气,轻声道:“你我今生本无缘,可上天偏偏让我在荷花丛中循着香味遇见了你,我吃了你做的荷叶鸡,便爱上了你这个人。我时常在想,上天为何这样残忍,让我爱上你,却不为我们定下姻缘。后来,我想通了,我……其实是你的贵人,是助你渡过此劫的贵人。是……是我僭越了,可是……”她顿了顿,眼泪夺眶而出,“即便只是你命中贵人,我也很欢喜。” 咔嚓,第三道天雷在头顶轰然炸响。 谢青行抬头望天,大声哀求,“自我母亲去后,我便不再信你,亦不再求你。可如今,除了求你,我别无他法。求你不要让这道雷落下,求你留她一命,我愿拿我的命换她的命。” 雷声轰鸣,闪电雪亮。他看着自云层里耀武扬威般激射而出的“巨龙”,骤然哈哈大笑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涓涓流出,瞬间淹没眼中的绝望和悲凉。 眼前白光大盛,恍惚间显现出一张安然恬淡的面孔。 谢青行怔了怔,她轻启双唇。 白光散去,绑着手脚的铁链啪嗒一声,断了。谢青行一瞬间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伏在地,木然地看着面前的虚空。许久,才绝望地、压抑地痛哭起来。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与我相识?还是对不起往后漫长孤寂的岁月,不能陪我度过?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自远处传来,清清楚楚落入耳中,使混沌的灵台顿时清明起来。 人群自发缓缓分开,信步走进来个慈眉善目的白须和尚。路过凌霄子时,微微一顿,双手合十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贫僧劝道长回头是岸。”说罢,又行一礼,径直走到谢青行面前站定。 “一切皆为虚幻,所谓生死、离合、悲欢皆是缘法。施主,你且抬头看看,这世间一切镜像,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这一刻悲,兴许下一刻便是欢。” 谢青行茫然抬头,那和尚自袖中取出一物,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缓缓摊开手心,一个鸡蛋大小的毛团安静地躺在他掌心。 谢青行狠狠一怔,浑身颤抖的站也站不稳。他伸出手,将那一小团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轻轻埋首其中,泪水再一次喷薄而出。 九判官疾走回文昌帝君身边,已变回原来的模样。 她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这才放下心,满怀歉疚道:“都怪我太冲动,没想好对策便往里冲,害你为她挡了雷。” “无妨,我设了防护仙障。”文昌帝君握住她的手,笑道:“这下黄十三不但不用离开谢青行,还会一直陪着他,你满意了?” 九判官高兴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司命星君,不免有些担忧,“我不但没能棒打鸳鸯,反倒将他们促成一对,司命星君那边……” 文昌帝君揉了揉她发心,“无妨,叫他改命格簿子便是” 他们身后,白无常一脸欣慰地对黑无常道:“这才是一个女孩子家家该有的模样,想来咱们地府不久便要办喜事了。” 黑无常则一脸惊恐地看着九判官,“我怎么觉得她这样子比她发怒时还要可怕。” 九月,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耶溪城茶馆里却不似以往那般冷清,相反热闹像是过年。 “那日,乌云蔽日,电闪雷鸣。”说书先生一拍桌子,声音激越飞扬,在座的众位茶客顿时安静下来,“凌霄子引了三道天雷劈向状元郎。当时在场的人无不认为,状元郎这下定然难逃一死。谁曾想,雷电过后,木桩化成粉瀣,铁链断裂成节。然,状元郎却安然无恙地跪坐在地上。凌霄子心下生奇,待要再引一道。大召寺静善法师却及时出现制止了他。也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凌霄子的脸霎时就白了,灰溜溜的跑了。再说这头,状元郎如泥塑雕像般跪坐在地上,仿佛失了魂魄。静善法师走到他面前不知递给他一个什么东西,状元郎竟浑身颤抖,又哭又笑,形容疯癫地跑了。” “至此,状元郎乃狐狸精的谣言不攻自破。圣上为人所骗,差点残害国之栋梁,自是恼羞成怒,当即命禁军捉拿凌霄子。谁知,禁军捉回凌霄子交由大理寺一审问,却抖出了一桩高门大户的丑事。” “众所周知,京城里颇具贤名的中书省右丞相郑大人有一妻一妾,这一妻便是十年前突然暴毙的前太子太傅谢大人的长女谢婉。可惜的是,她与郑大人的长子也于十年前失了踪。这一妾,也就是现在的郑夫人,恰也姓谢,正是谢大人的次女,谢婉的庶妹,郑大人的妻妹谢蝉。且不论这姐夫如何娶了自己的小姨子,单说这谢蝉,却着实不是个善茬。” “据凌霄子交代,他之所以指认谢青行为狐妖,又引雷劈他,皆是受了这谢蝉的指使,只因谢蝉手上有凌霄子打着占卜算卦的旗号拐卖女子的证据。无独有偶,京城府尹前段时日捉住的汪洋大盗刘不占也曾交代,受谢蝉之命暗杀谢青行。众位看官,听到这里,或许要问上一问,缘何这谢蝉与咱丰神俊朗的状元郎这般过不去,非要置他于死地。” “皆因这状元郎谢青行正是十年前与前郑夫人谢婉一同失踪的郑大人的嫡长子—郑青行。” “当年,谢蝉看上了自己的姐夫,为嫁给自己的亲姐夫,毒死双亲,变卖家产,借故无处可去,住进了嫡姐家。后又设计陷害她嫡姐谢婉红杏出墙,令郑大人休了其姐。谢婉走后,郑府只剩小姨子和姐夫,一来二去,这二人就好上了。而谢婉伤心绝望之下带着谢青行南下,路途上突遇山石崩塌,幸得一位姓袁的郎君舍命相救。经此一难,谢婉看破红尘,将孩子的姓氏变了,只当是从未认识过郑相。可天妒红颜,没几年谢婉便在耶溪城香消玉殒。反观谢蝉,做着郑府的女主人,可谓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然,谢青行忽然回京,让谢蝉有些始料未及。她担心谢青行会抢了她儿子郑府嫡子位置,便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若不是谢青行乃天授神胎,有神明护佑,这三道雷下来,一颗明珠怕是便要陨落了。” “若是如此,这谢蝉也算不得罪恶滔天。然,人在做,天在看。大理寺前去荀府捉拿谢蝉,探花郎蒋离也跟着去了。他一进谢蝉的院落,便瞧出院中十几株牡丹有些古怪,七月里竟还开得这般艳丽。便命人挖出来瞧瞧,这一挖不打紧,却挖出了十几具婴儿骸骨,每一棵下埋着一具。当时在场的人无不毛骨耸立,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到了七月,这些牡丹还开得这么艳丽,这分明是用活生生的血肉染出来的。” “谢蝉丧尽天良,残暴如斯,竟生吞婴孩的心永葆青春。郑大人不曾想自己看了十年,宠爱了十年的美丽面庞,内里竟会这般肮脏恶毒,当场便晕了过去。” “此一事,正应了那句老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有人问道:“三道雷响时,我恰巧就在大召寺,还看见静善法师正与弟子讲法。大召寺在城东,祭台在城西,他如何救得了状元郎?” 说书先生笑道:“古有魏征梦中斩恶龙,现有静善法师元神出窍救状元,不足为奇。” 那人叹服。 九判官拉着文昌帝君出了茶馆,笑道:“虽言过其实,但好在对谢青行有益无害。你说,司命星君会如何修改谢青行的命格?” 文昌帝君握住她的手,却不回答她,转而说了别的事,“我已写信请示阎王,你因公受伤,需要一段时日养伤。阎王已经准了,放你半年假。” 九判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的伤早就好了,更何况还喝了杏花仙子差安鸾送来了琼花玉露,咱们这样骗阎王,不好吧!” 文昌帝君贴近她耳畔,嗓音低沉,“没什么不好,这是你作为未来文昌宫女主人该享受的福利。” 九判官面上一红,歪着头,笑道:“那我想采莲子,可否有劳帝君屈尊为我划船。” 文昌帝君轻吻她额头,“乐意之至。” 十月末,京城的人已经换上了厚衣。 谢青行正在小院厨房里捯饬新想的菜式,时不时地往胸前布袋里放几颗肉干、果脯。 半天不出头的黄鼠狼忽然从布袋里探出小脑袋,攀上他的肩,鼻子朝着他身后耸了耸。 谢青行微微一笑,侧首轻吻它的小脑袋,转身朝后看去,不由微微一愣。 他恭敬且疏离地唤了声“父亲”。 郑庭冬看着他肩上黄鼠狼温和一笑,将一包刚出锅地糖炒栗子放在桌案上,“我都知道了,是它救了你,它……还好吗?” 谢青行偏头温柔地看着她,“能吃能睡,尚好。” 郑庭冬目光转向他,“府里比这里宽敞些,你不回府里住吗?”不待谢青行回应,又自嘲道:“也罢,便连我都不愿回到那里,更何况是你,好了,我走了。”朝外走了两步,脚下又一顿,道:“我已辞官,明日便要前往耶溪。” 谢青行怔了怔,笑道:“保重!” 天界,司命星君面目阴沉地伏在案头,奋笔疾书了几个时辰,才将命格簿子交给一旁陆之道,气哼哼地回了房。 陆之道忍不住翻开看。 三年后,蒋离女子身份曝光,震惊朝野。谢青行上书,求皇帝法外开恩。蒋离免了官职,却也因祸得福,被世家大族青州柳氏相中,做了嫡长孙媳。后来生了一子一女,过得甚好。 十年后,谢青行做了中书省右丞相,又倔强又古板。胸口终日挂着个布袋子,写字、看书、吃饭、上朝、例会都不曾放下。皇帝训斥了几次,无甚效用,便也任由他去。 二十年后,老皇帝崩了,新皇帝继位。 四十年后,谢青行做了个梦,梦中有个黄衣姑娘站在他床边哭着跟他道别。第二日,陪了他四十年的黄鼠狼不见了,身体硬朗的谢青行病了大半年。 五十年后,谢青行成了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他辞官回了耶溪,住进了他与黄十三相遇的书院。 谢青行眼睛看不清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但手脚还算利索,惯常做的便是一道荷叶鸡。做好后,便眯着眼坐在小凳上,望着光秃秃的墙面,从天明到天黑。他时常想,指不定哪日便会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黄衣姑娘,吃了他的鸡,而后爱上他这个人。 五十三年后,谢青行寿终正寝,人们慕名前来拜祭。 祭拜过的人都说,他坟头上爬着一只漂亮的黄鼠狼,见人来了,也不退避。 第六卷 帝皇星 第一章 第六卷:帝皇星 第一章 平静安详的午后,阎王正趴在桌案上打盹。一个鬼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声音惊骇地都变了调,“大人,大人,酆都大帝驾到,此刻已过了鬼门关了。” 阎王吓了一跳,忙整了整官帽,急匆匆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发现今个自己只穿了寻常地衣衫,又急急忙忙折回后堂换了一身正儿八经地官服。 这般一耽搁,待阎王迎出去,酆都大帝已到了门口。他赶忙上前行礼,“不知帝座驾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酆都大帝托起他的胳膊,面上却不似往常那般严肃刻板,而是带着和煦的微笑,“无妨无妨,是本尊突然到访,未提前告知。”说完了,看了看他身后匆匆赶来的几位判官,笑呵呵地问道:“察查司判官林九是哪位?” 阎王面色微微一变,心下不免一沉,忐忑道:“林九前些时日应司命星君地吩咐去了凡间,尚未返回地府。敢问帝座,寻她,是为何时?” 酆都大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你不必紧张,本尊今日来是为一桩喜事。” “喜事?”阎王不解。 酆都大帝不再卖关子,径直道:“昨日本尊收到紫微大帝的亲笔书涵,他请本尊为他的爱徒文昌帝君做媒。” “做媒?”阎王心中似是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子,不敢置信道:“难道是林九?” “正是呢,这可是千载难遇的大喜事。哦,对了,还有一桩事。”酆都大帝笑容满面,“本尊已向天帝递了折子,为四司判官申请了仙籍,不日便会批复下来。” 三位判官还未从上一个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又被一个好消息砸中,激动地急忙跪地叩首,“谢帝尊。” “起来吧,这是你们应得的。”酆都大帝抬了抬手,又转向阎王,“这桩婚事于地府是极好的,你若同意了,本尊便亲去紫微恒宫走一趟将此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原来这不是做梦,阎王从震惊中醒过神,兴奋得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连连点着头,“哎呀,哎呀,这么好的事,哪里会不同意呢,麻烦帝座跑一趟了紫薇恒宫。” 酆都大帝摆摆手,大笑着,转身走了。 阎王转身看向三位判官,伸手掐了自己一把,喃喃道:“本王怎么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下也软绵绵的,不会是在做梦吧!” 他这是要跟紫微大帝做亲家了?这可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他越想越高兴,干脆吩咐下去,今个地府放假一天。霎时间,整个地府一派欢呼雀跃、喜气洋洋,竟是比七月十五中元节还要热闹。 然而,相对地府的喜庆,天界凌霄殿,气压却有些偏低。天帝将桌案上的两个折子奋力地甩了出去,暴怒道:“他们这分明是沆瀣一气,合着伙来逼朕。” 司命星君自地上捡起折子,快速地扫了一眼,面色恭敬地摆到天帝面前的案上,恭敬道:“陛下息怒,莫气坏了龙体。” 天帝看着这两封折子,心中气恨犹盛。地府四司判官几千年来兢兢业业倒也没出过什么大错,酆都大帝这封请求赐予他们仙籍的折子倒也不为过。只是,可气的是,一同递上来的还有紫薇恒宫为文昌帝君和察查司判官林九请婚的折子。 当初蟠桃会,王母娘娘要为文昌帝君与华瑟做媒,可文昌帝君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无异于当场给了他一巴掌。可现如今,他却主动求着酆都大帝为他和地府判官这么个远不如华瑟的地官做媒,这无异于又打了他一个巴掌。 如今这两封折子同时出现在他案头,怎么瞧都像是在打他耳光。他紫薇恒宫这是要联合酆都城造反不成? 天帝愤恨地拿起笔,便要驳回他们的请求。一旁司命星君见状,却缓缓开了口,“陛下且慢,请听臣一眼。” 玉帝顿笔,抬眼看他,沉声道:“说!” 司命星君躬身行礼,道:“文昌帝君外表瞧着温文尔雅,内里却极骄傲自负。他当初敢拒绝王母娘娘的赐婚,一方面仗着身后有紫薇恒宫,一方面或许是真的不愿。如今他喜爱林九,陛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他。毕竟,比起娶别的有背景神女,娶了林九反倒于陛下极为有利。” 天帝面色一沉,皱眉问他,“此话怎讲?” 司命星君恭敬道:“这天界说是陛下您的,可北方有紫薇大帝,西方有如来佛祖,南方有长生大帝,东方有青华大帝,而真正在您手上的只有中央天宫。近几年,紫薇大帝势头强劲,弟子更是遍布天界各处,且身担要职,陛下实在是不能小觑。之前,陛下本想借着王母娘娘的口将华瑟公主指给文昌帝君,以此姻亲拉拢紫薇恒宫。可文昌帝君不识抬举,不同意这桩婚事,陛下碍于紫薇恒宫的势力,没有强迫他。如今他要娶那地府判官,陛下允了他便是,一方面对紫薇恒宫以示恩宠,另一方面文昌帝君娶了个毫无背景的地府判官,不但不能为紫薇恒宫带来助力,还有可能让文昌帝君一不小心沦为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的笑柄。陛下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司命抬头看了看天帝,继续道:“酆都大帝掌管酆都城和地府,一向对您忠心耿耿。地府四司判官亦一向兢兢业业,从不懈怠。不过是最次等的地仙,陛下何必寒了酆都大帝的心,反倒给了紫薇恒宫可钻的空子。” 说完,司命便低下头静静等待。 天帝沉思了半晌,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司命自凌霄殿出来,走到了无人处。 傅玉这才现身,焦急问道:“怎么样了?您可按照帝君说的……” 司命挑眉打断他,“本君亲自出马了,这事哪会不成。怎么,你不信本君?” 傅玉笑着说,“自是相信星君的能力。” 谁知,司命星君听了这话,却翻了脸,气哼哼道,“此次谢青行之案,你家帝君任由那林九胡来,累得本君背着天帝偷改命格,这账还未跟他算。他又要本君帮他说服天帝,你说说,他怎就这般理所当然的使唤本君?” 傅玉陪着笑,讨好道:“因为星君您是这天界最最聪慧心慈的神仙,帝君对您自是一百分的信任。” “哼!”司命星君偏过头,斜了傅玉一眼道:“少给本君戴高帽子,本君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回头告诉他,叫他准备好谢礼。” 傅玉忙不迭地点头应是,“那是自然。” 司命面上稍缓,背着手慢悠悠地朝前走。走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喊住了准备离去的傅玉,“对了,你告诉你家主子,仙籍名册中记载,使用镜子做法器的神仙有太上老君的照妖镜、本君的相思镜、赤精子的阴阳镜、昆仑教的昆仑镜外还有南清宫的溯源镜。”说完,顿了顿,又道:“奇怪的是,并无玄天境的记录。” 傅玉微微一惊,“这玄天境难道没有记录在幽冥地府吗?” “没有。”司命星君撇撇嘴,“所以才很奇怪呀。” 傅玉若有所思,朝司命星君再次行礼,便匆匆走了。 凡间,耶溪城,九判官坐在船尾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文昌帝君,“帝君让司命星君那般传话,天帝可会相信?” 文昌帝君笑容明快,缓缓道:“近几百年,我师尊紫薇大帝的威望隐隐有超过天帝之势。天帝对我师尊自是颇为忌惮,一方面要拉拢,一方面还要打压。所以,他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完,顿了顿,又道:“不光如此,为了避免酆都大帝与我师尊借此亲事拉近距离,天帝还会加大力度拉拢酆都大帝。是以,地府四司判官的仙籍,这几日便会批了。” 九判官笑着又问,“那你怎知道酆都大帝会上书请求天帝赐我们仙籍。” 文昌帝君道:“我请师尊亲写信函邀他做媒,便是要让他觉得紫薇恒宫分外重视这门亲事。他深知你的身份低微,配不上我的身份。为了卖紫薇恒宫一个人请,他必然会上书向天帝请求赐你仙籍。只是,单单为你请求,有些太过明显,便索性将四个判官一并申请了。” 九判官忍不住抚掌大笑,“帝君真是算无遗策。” 文昌帝君腾出一手,轻抚她面颊,颇有些歉意道:“只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九判官就势抓住他的手,面色微微发红,“下官喜欢帝君,想跟帝君一直在一起,不在乎旁人怎么看下官。” 文昌帝君心头发软,将她的手包入掌心,柔声道:“可我却不想委屈了你。” “你没让我委屈。”九判官眨了眨眼,笑道:“瞧,我游湖赏景,而帝君你却在出力划船,这怎么叫委屈?”说完,忍不住哈哈一笑,“你猜,若是叫魏大人看见你为我划船,他会不会训斥我大逆不道。” 文昌帝君一把拉过她,亲了亲她双唇,“我们夫妻的事,他还没资格管。” 九判官面颊红透,就像两簇娇艳欲滴的海棠花,“他表面虽不说,可心里定然觉得是我玷污了你这株神圣的天山雪莲。我一想到他那副气得要死却又拿我没招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你呀……”文昌帝君轻点她额头,无奈道:“不可对魏征无礼,他曾有恩于我。” 第六卷 第二章 第二章: 九判官一愣,自他怀里坐直了身子,好奇问道:“还有这事?”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慢慢道:“一千年前,我投胎转世,不知是何缘故,喝下的孟婆汤未起作用,便带着记忆投了胎。前几年在母亲身边长大,倒还算安乐。后来……”文昌帝君看着她,目光里含着不知名的情绪,“我被一个人贩子拐走,在外游荡了十年。司命星君发现了,便亲自将我从那人身边偷走,放在了光禄大夫魏征的门前。魏征见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便收留了我。后来,更是帮我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九判官忽略他口中那个重要的人,搂上他的颈,眉眼弯弯,“他既对你有恩,我以后事事让着他好了。只是……”她看了看他面色,小心问道:“那个拐走你的人贩子,你可还记得?” 文昌帝君看着她,眸光颤了颤,不点头也不摇头。 恰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干咳声。九判官抬头,一朵祥云正飘在他们头顶,上面探下一个头颅。 九判官大窘,急忙从文昌帝君腿上滑下来。 文昌帝君扶着她站稳,缓缓站起身,问道:“何事?” 傅玉面色尴尬地按下云头,落在船上,将司命星君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又道:“要不要问问阎王这玄天境的来历?” 文昌帝君遥遥头,“不必了。” 说罢,又问起另一件事,“上次叫你查白川,查的怎么样了?” 傅玉面色凝重,低声道:“白川原本是长白山上一头白狼。甫一出生,便是狼群的领头狼,地位极高。他根骨奇佳,悟性极高,并未师承何人,上面也没有师姐。得道成仙后,也并未拜入谁的门下,而是被李天王看中,派去凡间看守皇宫了。” “看守皇宫?都看守过哪些皇宫?” “天虞宫,大业宫,还有大明宫。” “天虞宫?”文昌帝君微微凝目,“何时?” “一千多年前,也是他刚成仙不久。” “千年前,天虞宫,噬魂阵也是千年前。怎会这么巧?”文昌帝君皱眉,“继续说。” 傅玉点头:“白川看了几百年的皇宫,后来因缘际会被福禄星君相中,便进了天相宫。平日里除了与宫里人相处,与旁的人并无来往。对了,那个谣言确实是他传出去的。” 文昌帝君继续问道,“那成仙之前呢?” 傅玉道:“我问了他的族人,他们都说,白川自持天赋异禀,颇为孤傲,从不与他们为伍,总是独来独往。不过,在他天劫之前一个月,曾被一个道士捕获。他们都以为,白川活不成了。谁知第二日,白川却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且还顺利过了天劫,成了仙。” 文昌帝君垂眸沉吟。 傅玉继续道:“白川过了天劫,他们都挺意外的。” “这是为何?”文昌帝君问道。 “他们说,白川在历劫之前,修为似乎到了瓶颈。天劫将近,白川颇为焦躁,寻了好些法子提升修为,可成效都不大,有一次还差点走火入魔。是以,他们都断定白川这一劫是过不去了。” 文昌帝君微微凝目,沉声道:“想必是那个道士帮了他一把。” 傅玉点点头道:“属下也是这般认为,便问了他们那道士的长相。只是,时间长久,他们已不记得他的长相。只记得他袖中藏着一个小巧的袖箭,箭套上绣着两个字,茂安。他们也是觉得堂堂一个修仙门派,竟也会使用暗器这种见不得光的法器,才会印象深刻。” “袖箭?”文昌帝君心头一动,“你曾说,灵智的致命伤是比普通弓箭小,比针大的武器。” “天虞宫、噬魂阵、白川;灵智,假噬魂阵,香灰;黑衣人,白川,袖剑,道士。前两桩当事者都已经死了,现在只剩白川下落不明,八成也已遭不测了。”文昌帝君沉思半晌,缓缓道出三件事的关键点。 “阿九是人,白川是狼,他二人以前并不相识,阿九不可能是他师姐。而且玄天镜对于白川并无作用,他没理由冒这么大的风险杀阿九。那么,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了,白川是受人指示。而指示他的人,极有可能便是助他渡劫的道士。本君隐隐觉得这个道士便是贯穿这三件案子的线。其他线索都断了,现在唯一能继续往下查的便是袖箭和名为“茂安”的道士。” 傅玉面色一凛,“属下这就去查。”说完,便跳上云头,飞走了。 几日后,文昌帝君收到了傅玉的信。天帝果然如他所料下了两道旨意,第一道是赐地府四司判官仙籍。第二道便是赐婚给文昌帝君和刚刚封了仙籍的察查司判官林九。 圣旨一下,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一片哗然,有祝福的,有诅咒的,有伤心欲绝的。但也有不少数人注意到,以往天帝赐婚,随着圣旨一块到的还有赏赐。而这一次,却无任何赏赐,打压警告之意显而易见。 风向突变,往日里门庭若市的紫薇恒宫一下子清冷下来。众仙对于紫薇恒宫和地府的这桩事更是讳莫如深。 天帝对此甚是满意。 酆都大帝跑了几趟紫薇恒宫,将婚礼定在了文昌帝君神元归位一个月后。阎王算了算日子,还有五十多年,倒也不急。 此事一定,文昌帝君又以九判官伤势未愈向阎王请了一年的假。阎王敢怒不敢言,只得忍痛同意。 这日,正式凡间春日。一大早,九判官还在睡觉,便听得有人在叫她。她嘟囔了一句,微微睁开眼,便看到黑无常一脸焦急地站在她床前,“大人,快醒醒。” 九判官坐起身,看了看窗外,晨光熹微。她揉了揉眉心,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漱了漱口,才懒洋洋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黑无常道:“昨个半夜,地府突然来了一只生魂,这生魂带着一身的浩然龙气,将地府的鬼吓得四处乱窜。阎王瞧着,那生魂似是帝皇星。便想着请您和……文昌帝君去瞧瞧。”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了。文昌帝君手中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了两碗粥并几个小菜。他坐在桌前,将托盘里的碗碟一一摆好,又往九判官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这才淡淡瞥了黑无常一眼,“以后进门,要记得先敲门。” 黑无常心中一凛,忙弯腰行礼,“下官省的了。” 文昌帝君淡淡“嗯”了一声,问道:“你方才所说的生魂,可是祁太子姬恒?” 黑无常点了点头,“正是。” 文昌帝君拧眉思索,“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死了?” 九判官取出生死册查看了一番,皱眉头,“他阳寿未尽,有可能只是灵魂出窍,出了何事?” 黑无常面色有些古怪,“下官不知,他只道是来寻妻,旁的怎么问都不肯说。” “寻妻?”九判官哂笑,“地府只有死人?除非……”她一怔,收了笑容,外头看向文昌帝君,“又得劳烦您随下官去地府瞧瞧了。” 文昌帝君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发,“不急,吃完饭再去。” 姬恒站在三生石前,微拧着眉头,似被什么事困扰。 “你并非死魂,前世种种,自是看不到。” 姬恒转身,身后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眉眼温润,清朗出尘;女的鲜眉亮眼,娇俏动人。他微一颔首,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判官笔,淡淡道:“见过文昌帝君,林判官。” 九判官眉梢一挑,拿出生死册,“你尚有五十八年阳寿,何以会提前来到地府?” “五十八年啊!真是漫长啊!”姬恒垂下眉眼,似乎有些失望,“孤只是晕了过去,醒来便到了此处。”说完,顿了顿,抬眼看向九判官,“可否劳烦林判官带孤去见一个人。” “何人?” “赵国长公主清河,温药。” 九判官笑看着他,缓缓道,“地府并无此人。” “并无此人?”姬恒微微讶异,随即又苍凉一笑,“是了,她说,孤若死了,她便与孤生生世世永不相晤。” “她既这般说,便是希望你好好活着。”文昌帝君顿了顿,淡淡开口,“你若是死了,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何不返回阳间去?” “返回阳间?”姬恒立在原地,无声惨笑,“阳间便有她吗?阳间便能寻到她吗?帝君,为何是孤?为何选中了孤做帝皇星?若是做了帝皇星便要失去挚爱?孤为何要做这个帝皇星。” 文昌帝君面目冷峻,看着他一字一顿,“天命不可为。” “不可为?”姬恒身体晃了晃,似是累极,又似痛极,“好个不可为啊,容孤再歇歇,再歇歇吧。”说完,似是浑身力气耗尽,身体一软便滑坐在地,垂着头靠着三生石一动也不动。 九判官担心地走到文昌帝君身旁,握了握他的手,“你别担心,兴许他只是一时想不通。” 文昌帝君面色缓和,回握她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察查司,九判官还站在门口望着他,喃喃道:“到底是怎样的深情,会让那般意气风发的郎君变得这般颓废丧气。” 恰在这时,她怀中相思镜传来不寻常的震动。九判官取出,递到文昌帝君面前,“找你的。” 文昌帝君念了几句咒,镜面波动,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道疲惫的声音,“最近,你夜观天象了吗?” 文昌帝君知道他要说什么,道:“帝皇星在地府。” “哐啷”一声,那边似是打翻了什么,紧接着又传出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司命星君惊愕的声音,“他怎去了那里?难怪,原先耀眼的帝皇星,这两日却突然黯淡下去,隐有陨落之势。连帝尊都有些惊讶,派了本君探查原因。他到底是为何去了地府?” “寻妻。”文昌帝君言简意赅。 “寻妻?”司命星君惊讶摇头,“不可能,他的妻子是祁国苏氏嫡女苏梅。而且……”说完,一顿,那边传来一阵翻书声,“明年才会成亲。” 文昌帝君无奈摊手,“他是这般说的。” “变数,变数,又是变数。”司命咬牙切齿道:“这个帝皇星太不令人省心了,你从他嘴里可问出什么了?” 文昌帝君摇了摇头,苦笑,“他不愿说。” 九判官走到文昌帝君身边,看着镜面,“下官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叫帝皇星心甘情愿地还阳。不过……若是因此改变了帝皇星的命格,星君可不能罚我。” “哼!”司命星君没好气道:“谢青行的命格改变了,本君还未罚你呢。罢了罢了,真是的,欠了你们两口子,只要能让帝皇星还阳,怎么着都行。” 听到两口子,九判官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定不辱使命。” 关了相思镜,二人返回三生石,在姬恒面前站定。 九判官道:“你想见妻子,本判可以带你去。只是,见完之后,便要即刻还阳,不得有误。” 姬恒抬头看她,却被一阵强光刺得睁不开眼。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紧接着,整个人便被一股吸力,吸进了强光里。 第六卷 第三章 第三章: 温药被人从臭水沟里一把提起,还是颇为丢人的。想她堂堂赵国长公主,一清道人的首席弟子,荣耀尊贵,冰清玉洁。如今不仅被发现藏身于臭水沟,还被人像拎小鸡似的拎着,到底有损她惯常保持的威武高冷的形象。若是叫他师父瞧见,指不定当场便要将她逐出师门。 好在她满头满脸的黑水,瞧不清面目,倒也不大担心丢面子的问题。只是这浑身上下的气味,她自个闻着尚且难受,更何况面前这个白净如玉、丰神俊秀的祁国太子—姬恒。 温药自打出生便被他爹冠上了资质平平的大帽子,对她分外不待见。是以,一清道人说要收她为徒时,她父皇恨不能举双手赞成。 她在一清观十年,琴棋书画,女工礼仪样样没学到。除了学了一身的野性子外,也练就了她另一项技能,惯会瞧人脸色。 面前的祁太子显见是恨极了她,虽然他干净白皙的面上保持着一贯的清冷淡漠,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还是那样好看。可是,也不知是自己做贼心虚,还是旁人眼拙,她愣是看清了那双眸子里密密匝匝如针一般的恨意。 这让她突然便有了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感。 姬恒恨她倒也不是无的放矢,皆因她当年干的糊涂事。 那年,她自一清观回来,习了一身野性子,连行个礼都行得歪歪扭扭,她父皇对她越发不喜。是以,她刚及笄,父皇便迫不及待将她赶出宫,在外封府建牙。 不久后,她父皇生辰便要到了。她正苦于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好。她兄长却突然到访,告诉她,父皇喜爱宝马,漠北遍地都是汗血宝马,何不套一匹回来,送给父皇。 温药对哥哥的话深信不疑,一个劲的向他兄长道谢。 现在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蠢得无药可救。 这个天大的谎言,明明漏洞百出,任谁听了都会嗤之以鼻。可恨的是,她竟然信了。不但信了,还快马加鞭,衣不解带赶到漠北。 到了那里,才发现漠北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还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遍地汗血宝马,简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温药知道被骗了,她算了算日子,离父皇的生辰宴没几日了,便又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谁知,就这般凑巧,回程的路上,还真叫她碰上了一群汗血宝马,整整一群啊。她喜出望外,瞅准了最高大俊美的一匹,套上便跑。 可那马性子忒烈,边狂奔边嘶鸣。引来了一群身着异服,骑着高头大马的汉子。 她顿感不妙,骑着马在草原狂奔,可那匹烈马却极不配合,拽的她东拐西拐。是以,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人,一个同样骑着一匹汗血宝马的人。 偌大的草原,平日里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撞人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可就这样微乎其微的概率还是叫她碰上了,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她一头撞上那人胸口,这本该是一个极浪漫的邂逅场景。可坏就坏在,她的脑袋生来就硬。那人面色一白,口喷鲜血,从马上跌下去,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温药也跌下了马,手中绳子一松,套来的马狂奔着跑了, 那群奇装异服的人,顾不上抓她,纷纷去追那马。 温药从眩晕中回过神,手脚并用的爬到那人身边,伸手到他鼻下。 呼吸没了! 温药吓得跌坐在地,欲哭无泪。她是个冒失的性子,在皇宫里确实闯了不少祸,但是从未出过人命,这可怎么办? 她把从师父那里学到的浅薄的医术回想了一遍,却始终不得法。 那人嘴角还在溢着血,温药慌忙用袖子去擦,可擦着擦着,却想到一件事。 她曾经见过她的师父一清道人给断了气的人口对口度气,那人就活了过来。 想到这,温药不再犹豫,抬起那人下巴,唇便贴了上去。这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温药只觉得唇舌都麻木了,那人总算有了呼吸。 温药不再耽搁,抱起他,放在自己身前,又牵起他的马,快马加鞭来到了边境小城。 在城里简单处理了一下伤,那人还是没醒,温药便又买了马车径直带着他回了公主府。 后来,她把那人的马献给父皇。她父皇却连看都不看,便命人送去了马房。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父皇对马是一点也不喜爱,她的哥哥又骗了她。可说到底也怨不得哥哥,还是她太蠢,就父皇那身质地醇厚的肥肉,怎么会是骑马的料? 姬恒攻入赵国国都的时候,晏飞护着温药逃亡,她问他:“如若你被一个你不甚喜欢的姑娘像阿猫阿狗似的养在身边,你可会恨她?” 晏飞分外严肃道:“这关乎男儿的尊严,但凡一个正常的男儿,被这般折辱,大抵都会恨吧!” 姬恒毫无疑问是这天下再正常不过的男儿,更甚至他有着普通男儿没有的铮铮铁骨和嶙嶙傲气。 尽管温药心中一直认为对他尚算掏心掏肺、礼遇有加。但是人心隔着肚皮,更何况像姬恒那样即便把心放在温药面前,她都不一定能看懂的人呢?是以,姬恒到底会不会念着那一两分情谊,还真不好说。 想到此,温药越发觉得心虚,声音也刻意带上几分熟稔的讨好,“嗨,好巧啊,小八儿。” 话音刚落,迎面便袭来一股强劲的掌风,打得她如个沙袋一般在空中转了一周。温药耳中出现片刻轰鸣,过了好半晌,才模模糊糊听到一个沉冷的女声道:“休要满口粗言俗语亵渎我太子表哥?” 天大的冤枉啊,小八儿这个名多喜庆吉利,何来粗俗一说。温药实在不想承认这个名起得确实有些随意。 说起小八这个名字,也是有来历的。 温药将姬恒抗回了公主府,便随手交给了晏飞。 晏飞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捡的,与温药一同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温药回宫时,师父命晏飞随她一同回去,美其名曰保护她。可温药一度怀疑,是师父养不起晏飞,才让晏飞跟她回宫。 言归正传,晏飞是个负责人的,说白了就是一根筋。日日向她汇报姬恒的状况,那人吃了几口饭,那人喝了几口药,那人睡了几个时辰,事无巨细。温药被他口中的那人那人念得有些头痛,便为他取名小八。 在一清观,她喜欢捡一些阿猫阿狗来养,会按先来后到的顺序为他们取名,比如小一、小二……排到姬恒正好是第八个,她便顺理成章地为他取名小八儿。后来回了宫,师父让她一并将这些阿猫阿狗带了回来,就养在御花园。 现今想来,这取名一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大事,却被她搞得有些轻率,怠慢了人家。若是一早知道他是能吞并赵国的大人物,她肯定会绞尽脑汁、反复思量为他取一个文雅又不失情趣,活泼又不失庄重的好名字。 温药咽下口中血腥,目光转向打她的那位打他的小姑娘,笑道:“这位大姐,这种粗活您交与旁人便是了,仔细脏了您的芊芊素手。” 小姑娘打完她后,也颇为后悔,正一脸嫌恶地甩着手上的污泥。听到她的话,却是不知为何更恼了,她拉着姬恒的袖子撒娇道:“表哥,她侮辱我。” “冤枉啊,我是怕我身上脏,污了你的芊芊素手,好心提醒你。”温药叫屈。 小姑娘瞪了她一眼,气哼哼道,“你这老女人,多大年纪了,还管我叫大姐,人家还是小姑娘呢。” “我……”温药发愁,其实她也不过双十年华,但面前的小姑娘显见比还她年轻,“那我管你叫孙子……” “你……”那小姑娘举起手又要呼她。 “苏茵”一旁的姬恒突然淡淡开了口。 苏茵看了看姬恒,不甘心地闭了嘴。下一刻,她却眼珠一转,对着温药坏坏一笑,道:“老女人,赵国已破,你爹爹还有你哥哥已被表哥捉了回来,不日便要送回祁国关押起来,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哈哈……哈哈……” 温药闻言却反而松了一口气,道:“没死就成,爹爹哥哥劳碌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还能寻到了安静清幽的地方安享晚年,也算是他们的福气。” 苏茵一口气闷在喉中,瞪大了眼瞧她,满脸的震惊,“他们可是你的至亲啊!你是不是有病啊?” 温药耸了耸肩,一脸的理所当然,“确实有些小病,不过都已经痊愈了。倒是你,肝火有些旺盛,平日里吃食要注意些,少荤腥,多清淡,最重要的要平心静气,少动怒。” 苏茵气得跳脚,但看着她满身泥水,无从下手,气得一把抽出侍卫的剑,朝她砍来。 “苏茵!”姬恒沉声喊她。 苏茵跺了跺脚,愤恨地看了温药一眼,走到姬恒面前。 温药可惜地摇了摇头,她还有许多去火的药方未说呢。可正主发了话,她便也怏怏地打住了话头。 只是看着他们一行人前进的方向,她忍了许久,还是一个没忍住,开口道:“去往祁军大营要走西边,这边是去往都城的。” 走在前面的姬恒,脚下一顿,转过身,皱眉看着她,仿佛百思不得其解,“孤有一个疑问一直想问你,你既知祁军大营在西,为何还要偏偏往西逃,而不是向东逃?” 温药闻言,得意地一抬下巴,“所有人都以为我应该往东逃,可我偏偏要往西逃,这叫反其道而行。” 姬恒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走到他面前,又问道:“那为何你的哥哥还有父亲却是往东逃了?” 温药眸光微动,感慨道:“自然是要为我引开追兵。” “是吗?”姬恒勾了勾唇角,“凭你的资质自是想不出这样精妙的法子,孤猜这是你哥哥教你的吧!” 温药瞪大了眼,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姬恒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只目光怜悯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你知你哥哥为何要这般教你?” 温药摇了摇头。 姬恒叹了一口气,仿佛觉得她蠢得无药可救,“祁军大营在都城西面,而这条路是去往都城的必经之道。你往西走,只会像这般迎头撞上孤。你道,他打发你向西逃是为了什么?” 温药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她即便再愚钝,此刻也明白了,真正要引开追兵的好像是她才对。 想起临分别时,哥哥一脸沉痛的对她道:“药药,你向西逃,祁国那个笨太子定是不会想到你会迎着他们逃跑。哥哥与爹爹会向东逃,为你引开追兵,你往后要好好保重!” 大爷的,她当时竟还为此掉了几滴眼泪。 真正的笨蛋只有她一人,好吗? 温药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道:“你为何要告诉我真相?为何不索性让我糊涂到死。” 姬恒轻轻一笑,“那可不行,这年头,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可是很危险的事,孤也是为你好。”说罢,抬起手,作势要拍上她的脑袋,可看她满头污水,又嫌恶地收了回去,一转身,走了。 温药四肢垂地,任由旁人拎着她一癫一癫的朝前走。 可是,她却忽然想起与她一同出逃的晏飞,忙从怀里摸出一个符,贴在抓着她的手臂上。 那人只觉眼前恍惚了一下,手中的人便轻松地挣脱开来,朝姬恒跑去。 听到了脚步声,姬恒下意识顿住脚步。温药来不及刹住脚,便一头撞上了他后背,将他撞了个狗啃泥。 她呆滞了一瞬,急忙上前要扶起姬恒。熟料,手还伸在半空,斜刺里却横过来一把锃亮的剑。 温药急忙缩回手,后退了几步。 苏茵尖叫着朝她跑过来,“竟敢暗算太子表哥,我杀了你这老女人!” 温药边躲闪边苦着脸解释,“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苏茵,住手,现在还不能杀她。”姬恒从地上爬起来,额上隐隐爆出几根青筋。他眼睛盯着温药,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她是赵国的清河公主,留着她尚有用处。” 温药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底气,如此说来,即便姬恒恨她入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杀她了。 那头苏茵又闹起了脾气,扯着姬恒的袖子,不停地扭动着身体,“表哥,她屡次三番地冒犯你我,你就让我捅她几剑嘛,避开要害就好了。” “不行!” “不行!” 温药与姬恒同时出声。 温药看了姬恒一眼,心中越发有了底气,腰杆也觉得硬了,语气也带了几分宁死不屈的骨气,“若是那般,你还不如杀了我。”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一静。 姬恒挑眉看着她。 温药面上的宁死不屈没有维持多久,就败下阵来,“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要捅。此去都城,路上定会遇到许多赵国士兵。我好歹也是清河公主,这样被你捅几剑,血淋淋的,难看不说。有可能还会动摇刚刚归降你表哥的赵军,不如回到宫里再捅。” 姬恒想了想,替苏茵回答:“也好!” 第六卷 第四章 第四章 然而,回到皇宫,姬恒还是没有让苏茵捅她几剑,他只是做了比捅她几剑更过分的事,将她软禁了。 温药年幼时,每日里随着一清道人上山下海,四处奔波,野惯了。最怕的便是被关小黑屋,简直生不如死。 温药不甘心地第二十次查看门窗。 门窗都被木板封死了,符纸也被全数搜了去,便连朱砂黄纸笔等一类画符的工具都被扫荡一空。 这个姬恒,简直禽兽不如,太没人性了。 禽兽? 温药曾将姬恒困在公主府,当个阿猫阿狗的养着玩。莫不是为了报复她,姬恒也要将她像阿猫阿狗似的养着?想到这种可能,温药精神不由为之一抖擞,若真是这般倒是好办了。 打定主意,温药便开始翻箱倒柜起来。 姬恒虽然禽兽不如,但有一件事倒是做对了,便是将她关进了皇宫里她以前住过的宫殿,而非公主府。 若是她没有记错,那东西应该还在原处。 房中一切如旧,东西也算规整,很快,她便找到了那东西。 这东西皇兄送给她的时候,说是都城里时下最新潮的样子。当时皇兄还很笃定地对她说,这东西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 可依照皇兄恶劣的性子,此话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 只是,为了达到目的,成与不成,总得试试才知晓。 温药的师父一清道人一生最为骄傲的也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炉火纯青的医术。他一直希望能收个徒弟,将他一身的医术传承下去,可世间事不尽人意者十之八九。他拢共收了两个徒弟,可偏偏这两人于医术方面毫无天赋。一清道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一个教了武艺,一个教了道术。 而温药,正是学了他的道术 是夜,温药悄悄来到姬恒房外,里面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不敢靠近,远远的躲在假山后。等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温药目送那些人走远,低头整了整衣衫,深吸了几口气敲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姬恒好听的声音。 温药推门而入,姬恒正在喝水,看见她走进来竟“噗”的一下将满口的茶喷了出来,脸红脖子粗道:“你怎么出来的?你你你这穿得是什么?” 温药伸手拉了拉到大腿的裙摆,尴尬地笑了笑,“这是猫咪装,你……不喜欢吗?可是,哥哥说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 姬恒未待她说完,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扔了过去,铁青着脸道:“你这样子还有谁瞧见了?” “没人瞧见,就你瞧见了。”温药取下罩在头上的外衫,抱在怀里,怯生生地看着他,讨好道:“那你喜欢什么动物?凶猛一点的?还是温顺一点的?我最擅长变幻动物了,你不如放我出来,放在身边无聊时解个闷?” 姬恒垂首揉了揉眉心,面色总算恢复正常,可一抬眼,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上,脸又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你先穿上!” 温药撇了撇嘴,慢腾腾地套上外裳。 祁国的男子外衫,以长衫为主,为了行走方便,会特意在两边开了衩。是以,温药虽然穿上了外裳,遮住了大半春光,可衣衫浮动之间两条大白腿若影若现,越发透着说不出的诱惑。 姬恒浑身莫名燥热,松了松领口,端起剩下的茶,一口灌下,撇开目光道:“找孤何事?” 温药裹紧了外裳,小跑着到姬恒面前,讨好地为他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我可不可以见见我父兄?” 姬恒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目光落在她白净的面上,带着迫人的审视和探究。 温药端着茶杯又往前凑了凑,笑得越发人畜无害,“我只是想与他说几句话,你若不放心,便派人跟着。反正我一个弱女子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哼!弱女子?一头将孤撞出内伤的……弱女子?能轻易逃脱封死的房间的……弱女子。”姬恒嗤笑。 温药想起第一次相遇,有些讪讪,“哈哈……以前的事就甭提了。我今日也是着急要见你,才不得已使了一点点障眼法。你瞧……”她伸出一根手指,露出上面的伤痕,“浪费了我不少血呢。你知道的,我最怕痛了。像这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断不会残害自己的身体。” 姬恒瞟了瞟她红肿的手指,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过了半晌才不紧不慢道:“我考虑考虑!” 温药面上一喜,道了声谢,转身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拉下一边衣裳,露出一条大白腿,不死心地问:“你真不喜欢猫儿?我记得以前你最喜欢猫儿。” 姬恒眼睛不自觉地落在那条大白腿上,恍惚了一瞬,脸登时红到了脖子,他恨恨道,“你这模样最好别叫旁人看见,否则,孤现在就杀了你父兄。” 温药赶紧拉紧外裳,沮丧地出了门,“以前明明很喜欢猫儿的呀,怎么现在不喜欢了?真是善变。” 一出门,碰上了苏茵,温药跟她打了声招呼。 苏茵本想拉住她再奚落一番,可看见她身上的衣裳,不觉一愣。 待回过神时,温药已是走远了。 她跺了跺脚,一把推开门,“表哥,你们刚才在房里做什么?为何要关着门?她为何穿着你的衣裳走了?莫不是,你们……你们……” 姬恒揉了揉额角,打断她连珠炮似的提问,“你找孤有何事?” 苏茵嘟了嘟嘴,“毛团见不着你,便不吃不喝,我便抱了它来寻你。” 姬恒目光落在苏茵怀里的白猫,蓦地想起方才一身猫咪装的温药以及那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他干咳一声,掩饰面上的不自在,“孤今晚没空照看它,你且带回去。” “没空?可是你以前每晚都会逗弄毛团……”苏茵狐疑地看着他,蓦地想到了什么,气愤地指着姬恒,“哦……你果然对那老女人有意思,你今晚要去找她,是吧?哼!我现在就去划了她的脸,叫她四处勾引人?”说完,竟是将毛团一把塞进他怀里,旋风似的跑出了门。 姬恒简直为她清奇的脑回路糟透了心,向前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那个女人应该不会乖乖坐以待毙吧! 做了一夜梦,梦里全是白花花的大腿。 天蒙蒙亮时,姬恒猛地自床上坐起。那女人好像除了会些道术,可是一点拳脚功夫也没有,更糟糕的是她的符纸全被他没收了。 心急火燎地赶到她门前,刚要敲门,门却忽然自内打开了。四目相对,姬恒急忙收回手背在身后,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随口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 温药昨夜出了姬恒的房间便私下里悄悄探访父皇的关押之处。直到天蒙蒙亮才回到房间,换了身方便的衣服,本打算趁着天未亮再出去瞧瞧。门一打开,便看见姬恒直愣愣地堵在她门前,一开口便是问她昨晚去了哪里,怎能不叫她心头发虚,说话便有些磕磕巴巴:“我……我昨晚去了……去看小一他们了。” 这话说完,温药便想抽自己两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姬恒面上果然隐隐泛起了黑。 温药是个贼没出息的,长到这么大了,每当打雷便要牵着晏飞的袖子才能入睡。慢慢地便养成了一个不大光彩的习惯。 一害怕,便要捏旁人的袖子。 是以,当她反应过来时,她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捏上了姬恒的袖子。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要做些什么,只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无辜地将他望着。 姬恒也似未料到她会突然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亦看着她,默然不语。 这沉默未维持多久,便被前来汇报的亲随打破了,“殿下,一切准备妥当,何时启程。” 姬恒转过身,不动声色地将那片衣袖掩在身后,对那名士兵道:“再等一炷香。” 那士兵奇怪地偷偷看了二人一眼,退了出去。 姬恒似乎忘了那只依然牵着他衣袖的手,兀自面无表情地跨步朝外走去,边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温药眼中一亮,手往上一抬,挽住了他的手臂,“你真好,谢谢你!” 姬恒干咳一声,抽出手臂,脚步飞快地出了院子。 可到了地方,温药方才心中存的那点子感激之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心头不免又是担忧,又是懊恼。 担忧是因为姬恒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已经到达了一个新高度;懊恼则是她怎会没想到以姬恒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会将父兄关押在曾经关押过他的地方,水牢。 此事要从姬恒还是小八时说起,因为他天生长了一副仙姿佚貌。是以当初将姬恒带回公主府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过几日,关于清河公主在公主府里偷偷养了小白脸的传闻便在都城上下不胫而走,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便连一向不待见他的父皇都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 也正是这一探,温药才知晓,自己扛回来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而是祁国的太子爷,姬恒。 父皇震怒,当即便将姬恒带走关进了水牢。 温药心中颇为内疚挣扎,好好的一个太子爷,先是被他一头撞晕,差点断了气;后又被她掳回公主府,被当成吃软饭的小白脸;如今被她父皇关入蚊虫滋生的水牢,成为了最次等的阶下囚。 这般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辱,他那般尊贵骄傲的人,若是受不住,咬舌自尽…… 想到此处,温药便再也坐不住了。几天后,寻了个进宫的机会,偷偷潜入水牢,施了一道障眼法,便又把姬恒偷偷带回了公主府。 他在水牢关了短短几日,全身的皮肤便大多生疮溃烂了。她医术不精,只得翻出师父给她金疮药,尽数洒在创面上。 也不知是姬恒命大,还是她这般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医治手法起了作用。 总之,过了一个月,他身上创口开始结疤了。 那一个月,温药照顾姬恒,不所谓不用心,她也自认为不欠姬恒什么。可看见全身泡在水中,双手被一臂粗的铁链吊在空中的父王。 她恍然想起了,自己扒光姬恒全身上下衣服时,他面上羞愤欲死的神情。 难道是因为这个,他才那般记恨她? 若真是如此,她还挺冤的,医者父母心,她师父时常教育她!她只当他是做病人啊,并没有存心轻薄。 第六卷 第五章 第五章: 到了牢门口,姬恒便驻足不前,只示意让她自己进去。 这下正中了温药下怀。 甫一下到水里,温药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捂着口鼻来到赵皇面前,故意用身子挡住了他的头,问道:“父皇,你怎么样了?”喊完之后,又极快地小声道:“您找我有何事?” 赵皇微微一惊,挑了挑眉道:“没想到你竟看懂了我留在宫中的标记。药药,两日不见,你长脑子呀。”说完,还不忘大声回一句,“朕很好,不必担心。” 温药脸一黑,咬牙切齿道:“你与哥哥让我向西逃,为你们做饵,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们怎还好意思找我。若没什么事,我走了。” 赵皇一怔,显然不曾料到温药会这么快识破他们计谋,强自辩解道:“我们真的是一心为你好,只不过,没想到……。” “没想到姬恒一早便识破了你们的计谋,倒是先捉了你们回来。”温药哼了一声,忿忿打断他。 赵皇面上有些讪讪,“药药,父皇错了,父皇不想被送去祁国,你一定要救我们啊,药药!”说完,竟是喉头一哽,哭了起来。 温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道:“姬恒只给了我一炷香的时间,你若想继续哭,我倒也能耐心等着。” 赵皇一听,哭声一收,正色道:“姬恒手上有一枚令牌,你想法子偷出来,这样就可以救我们出来了。” “令牌!”温药惊呼,呼完后,忙又转头看了看栏杆外的姬恒。他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转头看过来。温药急忙回过头,压低声线道:“你当姬恒这个太子是纸糊的不成?我可能还未近他的身,便被他身边的侍卫拆吃入肚了,你这是在叫我送死。” 赵皇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哀求道:“药药,难道你就忍心看爹爹和哥哥被关在祁国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度过余生吗地方?” 温药怅然一叹,侧脸看了看栏杆外的姬恒,温声安慰道:“我自己尚且生死未卜,又怎能顾得上你们?只是被关而已,又不会杀了你们,你们也不要太悲观了。” 赵皇一噎,目中哀色尽收,咬牙道:“难道你不想回一清山?一清道人和善正直,若是知道你连父兄都见死不救,他还会认你这个徒弟?” 温药面上不以为然,她本想说一清道人才不是那种人。可转念一想,这两人虽然不曾待见过她,甚至时常捉弄她、陷害她。但到底还是她最后的亲人,她真的能做到见死不救? 温药面色变幻不定,过了许久,才沉声道:“也好,救了你们,也算是仁至义尽,往后我与你们路归路,桥归桥,便再无半点干系。” 赵皇高兴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只是……”温药又有些发愁,“姬恒身为太子,身边高手如云,我拳脚功夫不行,道术也只是些雕虫小技,骗过那些泛泛之辈还行。姬恒那般精明,却是万万骗不了的。” “这有何难?”赵皇挑了挑眉,道:“硬的不行,来软的,想办法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 温药有点犯难,“姬恒恨我入骨,如何取得他的信任啊?” 赵皇神色鼓励地看着温药,“用你的脸蛋和身段。” 温药想了想,忽地瞪大了眼,“你要我色诱他?”她想起昨晚上的情形,坚决一摇头,“不行,不行,这般,我往后还怎么嫁人,还是想想其他的法子吧。” 赵皇本想再劝,水牢外却传来姬恒的声音,“时间到,带走。” 话音一落,走进来两个手拿铁链的侍卫。 温药赶忙退至一边,将双手背在身后,乖巧地看着他们将手臂粗的铁链缠到赵皇身上。 两个侍卫拉着赵皇经过时,赵皇突然转过头,对着她作口型:“一定要取得他的信任。” 温药敷衍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另有打算。不就是一枚令牌吗?偷出来不就完了,何必搭上自己。 赵皇和赵太子被押往祁国国都,温药主动提出要在姬恒身边做婢女。姬恒也不知出于什么打算,竟同意了。 这正中她的下怀。 温药做徒弟时,洗衣做饭、端茶递水的事没少做。是以,作为婢女应当掌握的技能,她都会。 只是,她将姬恒随身携带的衣物洗了个遍,将他所带行礼都摸了遍,也未见过类似于令牌的东西。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以姬恒的智商,令牌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不会被人轻易找到。 可令她烦恼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晏飞至今都下落不明,也不知有没有被姬恒捉住。 她记得那日,晏飞将她扔进臭水沟里,自己便朝山上跑去,想着为她引开姬恒。谁知姬恒竟不按常理出牌,不但不追晏飞,还下令就地搜索。 若是如此,以晏飞的身手,应该是逃走了吧。只是,他是个死脑筋,定然不会回一清山找师父搬救兵。当然以他们的情谊,他定然也不会弃她而去。会不会就隐藏在附近,正在默默关注着她呢?以他的身手,做到不被人发现,是绝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温药猛地坐起身,跑到窗前,小声喊了几声“晏飞”,可回答她的除了虫鸣,便是簌簌的风声。 罢了,他现在只要无事便好。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蒙蒙亮。 温药打着哈欠轻轻推开姬恒的房门。 姬恒却早已起身了,正坐在窗前榻上看书,头也不抬,便淡淡道:“今日晚了半刻。” 温药嘻嘻一笑来到榻前,讨好道:“太子殿下要喝茶吗?” 姬恒瞥她一眼,点了点头。 温药转身去了外间,过了一会儿,端了一杯茶进来,递给姬恒。 姬恒接过,喝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冷声道:“隔夜的茶?” 温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算吧,我摸着还温着,想必是泡了有一会儿了。” 姬恒面色不大好,看也不看她,命令道:“重新泡。” 温药嘟囔着去了外间,“瞧着身强力壮,没成想是个娇气包。” 端来新茶,姬恒喝了一口,便放在一旁继续看书。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啪”的一声合上书,开口问道:“昨夜孤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晏飞?孤记得……”说着,他眉眼一挑,看向她,似笑非笑,“他是你师兄。” 温药一惊,笑着压下心头慌乱,“是呢,城破那日我便与他分道扬镳,想必他现在已经回了一清山。” “回了一清山?”姬恒微微眯眼,“孤记得,你与他关系很好,他会丢下你不顾?” “哎……好什么好。”温药连忙摆手,“小的时候,我经常抢他的肉,抢他的被子,他恨我还来不及呢。” “抢他的被子?”姬恒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你们还一同睡觉?” 温药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别看一清观名字里带了个‘观’字,实际上就三间破竹屋,最大的一间自是要给师父住,还有一间放杂物,剩下一间,我跟晏飞抢,谁抢到谁就住,没抢到的就睡外面。有时要是碰上刮风下雨,外面不能睡,便与他挤一挤。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大了后,便……。” “不必解释了!”话未说完,姬恒便哼了一声,铁青着脸,起身拂袖而去。 温药连忙跟上,心下忍不住嘀咕,“分明是你挑起了话头,我不过据实回答,到将你自己气个够呛,简直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姬恒似乎气得不轻,直到晌午吃完午饭,他面色都不太好。到了下午,外间一位姓韩的将军求见,他面色才缓和了些。 姬恒对这位韩将军比较信任,二人说了许久的话,到了最后,那姓韩的将军说是要请个什么高人,需要他的令牌。 令牌!听到这个词,温药精神登时一抖擞,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姬恒的修长美手。 只见那只美手慢慢摸向腰间,又慢慢自腰带内侧取出一个黑色的月牙形石头递给那姓韩的将军。 若不是姬恒在旁,温药真是要好好捶一捶自个的脑袋。难怪翻遍了他房中每一个角落,连个玉佩都没找到;难怪他从不让人近身侍奉更衣。 只因,那枚令牌就在他身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六卷 第六章 第六章: 温药忍耐了半个月,这一日,她像往常一样,早早端了一盆水推开了姬恒的房门。 他已穿好衣服,正背对着门口,整理腰带。 温药瞅准了方向,过门槛的时候,脚下故意一绊,手上亦用了几分力,一盆水便呼啸着朝姬恒泼去。 令牌啊令牌,温药心中已经忍不住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 可是,这朝他泼过去的水,却为何扑了个空。 行动失败了! 温药来不及细想其中原因,当机立断采取一个方案,大声喊着:“殿下赎罪啊,我不是故意的。”就饿虎扑食一般,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一通乱摸。 嗯?不对啊!怎么会没有?分明就放在腰间。 “你……在做什么?” 温药一抬头便看见他清亮的眸子印着一脸猥琐的自己。她干干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捋了捋他系得整整齐齐的腰带,退了几步,笑道:“我只是,只是想检查看看殿下的腰带是否系好了。” 姬恒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她的鬼话。 温药暗暗呼出一口气,便听得他忽然道:“孤还以为你想偷令牌,不过令牌,韩将军还未还回来。” 温药一惊,又将方才那口气吸了进来,连连摆手道:“殿下,想多了,我偷你的令牌做什么?” 姬恒拍了拍她的肩膀,笑得极为欠揍,“或许是孤真的想多了。” 温药心中已是万分沮丧了,胡乱应了姬恒几声,便借口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不是,她的小伎俩又怎会逃得过姬恒的火眼。 她又如何赢得了姬恒,将他囚禁在公主府时便没有赢过。如今位置反了,就更加赢不了了。 那股子久违的挫败感又涌上心头。 就像那时她被父皇吊在太阳下,被宫女太监们围观。他们落在身上的鄙夷目光,他们的议论声,都叫她无地自容,似是比抽在身上的鞭子还疼。 她的骄傲,她的风骨便被他们鄙夷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击碎。她开始哭着求父皇,哭着求皇兄,甚至哭着求围观的宫女太监。她不想死,尤其是不想死在亲人的手里。 她不常哭,那一次是她回宫后第一次哭,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她这些年的委曲求全哭出来。 她小的时候曾渴望父兄的关怀,可父亲却将她扔在一清观十年,不闻不问。后来回到宫中,她渴望父皇能够仔细看她一眼,可见面时,一声父皇还未喊出,便被他嫌恶的打断,更是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她以为父兄嫌恶她,是因为她在民间长大,身上带了市井气。她便不再吵着出宫,努力学习宫廷礼仪,努力做一个端庄高雅的公主。可是父皇依然不理她,皇兄依然肆意地嘲笑她,捉弄她,陷害她。 哭过之后,她便死了心,有些人,天生就长了一颗石头心,比如她父兄,比如姬恒。 现在她唯一的愿望便是救父兄出来。往后天高海阔,便再也无人牵绊她的心了。 偷令牌是行不通了,便只能寄希望于晏飞。希望他能看见自己留下的讯息,能赶在父兄被送到祁国之前将他们救出。 为了让姬恒放下戒备,她暂时安下心,心无旁鹭地侍奉起姬恒的饮食起居。 这般相安无事又过了十几日。 这日恰逢端午节,姬恒天不亮便出了门,也未叫她,温药便放心睡到半中午。起床后,打扫完房间,洗完衣服,便摸了个扫把边扫边来到后院西北角查看她摆放的石头。 总共五块石头,上面两块小的,下面三块大的。只是,与前几日不同的是,两块小的上面出现了一块更小的石头。 她胸中一阵乱跳,拿起那块石头,背面刻了个浅浅的“等”字。也就是说,晏飞已经明白了她的讯息。她欣喜地将石头抱在胸口,激动得热泪盈眶。 可就在这时,院墙外想起阵阵脚步声,温药将石头扔回去,重新摆了个图案,便匆匆跑到前院,恰好看见韩将军扶着姬恒走了进来。 韩将军看到是她,眼中带着些戒备和敌意。 姬恒挣脱开他的搀扶,站直了身体,摆了摆手道,“无事,你且回去吧。” 韩将军又看了她一眼,目光凌厉又充满警告。 温药真想冲着他翻个白眼,搞得她要吃了他家殿下似的。 韩将军走后,姬恒朝着温药伸出胳膊。 温药愣了愣,急忙上前扶住他,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扑鼻而来。她看了他一眼,面容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只是眼中带着几分迷离,如玉面庞瞧着越发诱人。 温药忙撇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悸动。 费力的将他挪到床上,又为他除去鞋袜,本打算拍拍屁股走人。谁知,姬恒却忽然一把扣住她腕子,咕哝着道了句,“倒茶。” 温药抽出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他唇边,谁知他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胸口的衣服全湿了,“凉的。” 温药无奈,又添了些热水,送到他唇边,这才乖乖喝下。 她把茶杯放下,趴在床边怔怔看他,眼睛不经意瞟到他湿乎乎的胸口。忽然福至心灵,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温药又看了看眼睛禁闭的姬恒,颤抖着手来到他腰间摸了摸,没有;轻轻除去他的外裳,摸了摸,没有;又除去中衣,也没有;然后是里衣,还是没有。她跪坐在姬恒身旁,看着他光裸的上半身,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不应该啊,令牌这个东西再怎么贴身收藏,也不可能连里衣扒了,都找不到,除非…… 温药视线下移,来到了姬恒的下半身,不由皱紧了眉头。 扒了他的裤子,不是不可以,她也不是没扒过。只不过,那时是为了给他清理伤口,理由充分又正当。即便是这般充分正当,那时姬恒看她的眼神,都恨不得要吃了她。 更何况,如今位置颠倒,姬恒是俎,她为肉。姬恒没有扒她的裤子已是宽宏大量了,她还要去扒他的裤子,这显然是在自寻死路。可是,若是侥幸真叫她找到了令牌,在姬恒追杀她之前,是不是就可以凭着令牌逃出皇宫,逃出京城,找到晏飞,救出父兄,然后远走天涯? 温药咬了咬唇,不再犹豫,手指握住了姬恒的裤腰。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只消这么一扯,腰带便会开了,她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然而,就在她双手准备发力的时候,一双滚烫的手却捉住了她的手腕。温药心头一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她缓缓抬起头。 姬恒已经坐了起来,正拿一双清明的眸子望着她,光裸的上半身在月光下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温药又吞了一口口水,刚要开口解释,姬恒却忽然俯下身吻住了她。 温药脑中一空,鼻腔里全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跳似擂鼓,咚咚咚地越敲越快,让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有渐渐决堤之势。 就在这时,姬恒却放开了她,手指轻轻摩挲她嘴唇,喃喃道:“你欠孤的,总算讨回来了一样。” 温药面上一黑,脑中顿时清明,没好气地将他一把推到,果然是睚眦必报。 姬恒却握着她的手,顺势一勾,她便扑到了他身上,“药药,你还喜欢孤,对不对?” 温药一怔,相似的话他曾经问过。 伤好后的姬恒,苍白着一张脸,从不对她微笑,那日却笑得温柔可亲,他说,“药药,你喜欢孤。” 不是疑问,不是嘲讽,只是笃定的陈述。 温药红了脸,嗫喏着不知道怎么说,她确实喜欢他,从第一眼瞧见便很喜欢他。 姬恒似乎也不需要她亲口承认,微微一笑,又道:“药药,你放了我吧。” 温药满心不舍,却还是笑着点点头。 将他送出城门,眼看着他骑着他的汗血宝马即将消失在夜色里。温药胸口突然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这样一次转身,或许便是永别。胸口不明的情绪越积越多,她终是没忍住朝着姬恒背影大声问道:“你喜不喜欢我?” 姬恒忽然勒住了马,回头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放走了姬恒,父皇气疯了,将她吊在殿前的广场命人打了一百鞭。当她浑身是血被晏飞从邢台上抱下来时,哥哥走到她面前,不无讥讽地道,“愚蠢的东西,心甘情愿地被利用了。” 是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姬恒只是利用了她。她即便再蠢钝,又岂会想不到,她不过是喜欢他罢了。 养伤期间,她总是想起姬恒临走时的那一眼,里面包含了诸多情绪,有感激,有歉意,有许多复杂的说不出的情绪。或许还有一丝丝的喜欢,六年来,她一直这般幻想。可是,幻想终究是幻想, 六年后,姬恒率领着祁军攻破了赵国国都,亦打破了她的幻想。 姬恒确实不喜欢她,一丝一毫也不喜欢。 自此,温药对他的那点私心,也算是断了。 思及此,温药便觉得有些委屈,眼睛也随即一酸,贴着他的胸口,泪便滑了下来。 姬恒浑身僵了僵,过了好半晌,才又嚷道:“药药,孤头痛,你替孤揉揉。” 温药忙擦了一把脸,伸出两只手,轻轻按压他太阳穴。 一会儿,姬恒又嚷着口渴要喝水,水还未倒好,又嚷的头疼,此一番折腾,待到他安稳睡下,已是到了后半夜。 温药累个半死,也懒得回房,窝在他身边很快也睡了过去。 第六卷 第七章 第七章: 翌日一早,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微微睁开眼,便看到姬恒正背着她慢条斯理的穿衣服。 温药赶忙起身,却被他按住了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再歇一会儿。” 温药点点头,又重新倒下。 再次醒来,已日上三竿。 隔壁隐隐传来争吵声。 温药走到门口,隔着一道帘子,争吵声清晰了起来。 “表哥,那个老女人怎会在你房中?你们不会已经……你这么做,还对得起我大姐吗?” “孤对不对得起谁,轮不到你来提醒,出去!” “我不,那个老女人只是个亡国公主,便是连给你做妾都没资格,表哥玩玩就算了,怎能当真?” 温药叹了一口气,掀帘走了出去,“老女人?啧啧啧,你表哥宁愿寻我这个老女人做玩物,也不找你,跟你这暴脾气是万万分不开的。” “不知廉耻!”苏茵涨红了脸,冲过来就要打她,温药本已做好了躲闪的准备,可姬恒却先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温药从姬恒身后探出脑袋,笑眯眯道:“哎呀呀,你瞧瞧,你表哥多紧张我这个老女人。” 苏茵跺了跺脚,大哭着跑了出去。 “你这又是何必?”姬恒转过身,抬起手,想要摸她的脑袋。 温药退后一步,垂下眼眸,“我惹恼了苏姑娘,殿下还是将我送去大牢吧!” 姬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什么也没说,一拂袖出了殿门。 自那日之后,姬恒消失了好几日。随着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守在殿门口的侍卫。 温药不再像往常一样禁足在寝殿,她可以在皇宫里随处走动,只是身后总是会若影随形的跟着两个人。 她的父亲赵皇是个颇会享受的人,早年因皇宫后面半山坡发现有温泉,他便大兴土木,在皇宫靠近山坡的地方修了一座温泉宫,引入温泉水。只是,这地方她做公主时一次都没来过。 现在做了囚犯,倒有机会进来享受一番,真是人生无处不充满着反转和惊喜。 不过她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去享受这份惊喜。晏飞前两日在西北角留了记号,显然是有话对她说。她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地方最适合谈话。 温药走进温泉宫,身后的脚步声总算停了下来。她将换洗的衣物放在一边,便走到西北角远离门口的位置,在墙上敲了三下。 一个黑色身影无声无息的自房梁翻下来。 温药一蹦三尺高,高兴地跑到黑影面前,抱住他的肩膀,“晏飞!” 晏飞却面色一白,倒吸了一口凉气。 温药一惊,赶紧放手,急忙去扒他衣领,待看见一圈一圈白色的纱布上斑驳的血迹,不觉红了眼眶,“你受伤了,对不起。” 晏飞从她手上夺下衣领,笑了笑道:“无妨,只是有辱使命,你父兄未能救出。” 温药赶紧摇了摇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无事就好,救他们的事以后再说。” “我们上当了。”晏飞看着温药,眼中有些不忍,“运往祁国的囚车上压根没有你父兄,我们中计了。” “怎么会?我亲眼看见他们上的囚车……。”温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煞白,摇头苦笑道:“怎么不会呢?凭姬恒的心智,他岂会这般轻易叫你救出父兄,是我太笨。” 晏飞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自责了,他此番设下陷阱,本就是为我。好在他对你还算不错,免了我整日为你担心。” 温药摇了摇头,苦笑道:“若不是我留记号叫你去救父兄,你又怎么会终极受伤。是我太笨,姬恒左右明里暗里这么多侍卫,又怎会没人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分明是我害了你。” 晏飞捏了捏她的肩膀,笑道:“即便你不给我留记号,我也会帮你救出你父兄,不是你的错。”说完,顿了顿,又道:“你父兄既然没有被押回祁国,以姬恒那个谨慎的性子,定会放在眼皮底下。我猜你父兄还在皇宫某处,我会继续查探。” 温药刚要开口说话,门外却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 晏飞对她做了个“保重”的口型便翻上房梁不见了。 温药赶忙脱掉衣服走入水中。 恰在这时,姬恒领着几个侍卫走了进来。看见池中仅露出一个头颅,胸前波涛若隐若现的温药,顿时阴了脸,沉声喝道:“所有人出去。” 他身后侍卫躬身退了出去,姬恒阴沉着脸,粗暴地除去身上衣物,慢慢步入池中,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温药双手捂住胸前,惊慌地看着他,脚下无意识地缓慢后退,“你……你做什么……” 姬恒却勾唇一笑,缓缓欺身上前,将她抵在池边,两只手撑在她两边,嘴唇移到她耳畔,带着隐忍的怒意,“你别想跑!” 温药面颊红透,双手推拒着他,“你别靠这么近……我……没想跑。”声音颤颤,带着几分惊慌,几分羞涩,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甜美。 姬恒脑中霎时一空,几乎停止了思考。嘴唇忍不住轻轻触碰她耳垂、面颊。最后来到她嫣红的双唇,轻啄了一下,甜美的味道登时让他失去了理智。 温药浑身轻轻发抖,想要脱离他的掌控。 可姬恒似是早已料到,紧紧将她箍住。双唇不再客气,狠狠落下,瞬间夺去了她的呼吸。 他吻得粗暴又急切,带着燎原的火,渐渐将她吞没。 温药想起姬恒那日醉酒问她的话,“药药,你还喜欢孤,对不对?” 喜欢,怎会不喜欢。 她忽然便落了泪。 尝到咸涩,姬恒有些不知所措,慌张地亲吻她的眼睛,胡乱地说着“对不起”,说到最后,也不知为何要说对不起,好像只有说了对不起,才能让此刻心中的闷痛好受些。 温药却摇了摇头,主动亲吻他。 姬恒脑中轰然一响,瞬间又没了理智。 一夜荒唐,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温药已经回到了姬恒的寝殿,手下意识摸了摸身边,却被另一只手捉了去。她睁眼,看见姬恒正靠在床头看书,眼也不抬,便道:“醒了?” 温药爬起身,姬恒随手拿过一个枕头垫在她腰下,“再歇歇,想吃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姬恒放下书,起身下床,披衣出门。过了一会儿,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放在床边案几上,微笑道:“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温药面上微微一红,连忙接过他手中瓷碗,小口小口喝着粥。 姬恒笑看着她,淡淡开口,“你父兄,我并未送去祁国,之所以设局抓晏飞,也是想增加手中的筹码,让你有所忌惮,不能离开我。” 温药猛然抬头,惊讶地看他。 姬恒摸了摸她的发,继续道:“我知你道术使得好,也知道偌大的皇宫关不住你。可是,我迟早要统一六国,做这天下唯一的君主。我什么都能给你,唯独给不了的便是自由。” “即便如此……”姬恒看着她,眼睛温柔如水,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药药,你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温药一惊之后,又垂下头,默默不语。 姬恒双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那年你送我出城门,你问我喜不喜欢你,当时我回答了。” 温药皱了皱眉,一脸的不相信。 姬恒无奈一笑,轻轻抵上她的额头,“我说,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温药彻底呆住了,耳朵里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唯余下他那句: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姬恒继续道:“我还说,你亲了我,看了我的身子,便要对我负责到底。我叫你等我,千万不要跟旁的男子跑了。可是城破那天,你到底还是跟着晏飞跑了,我都要被你气死了。”他说完,叹了一口气,心有余悸,“昨晚,我真的好怕。侍卫告诉我,你进了温泉宫好一阵子没有声响。我以为你又跟晏飞跑了,这才冲动之下要了你,对不起。可是,我不后悔,相反还很高兴。你现在在我身边,我能时时看到你,此生足矣。”他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拥她入怀,“药药,嫁给我吧,永远不要离开我。” 如此深情告白之后,怀中的人却半晌没动静。 姬恒低头看她,既无奈,又忐忑,声音便带了几分乞求,“药药,同不同意,你倒是说句话。” “可是,可是,我父兄……”温药喃喃道。 “我会放了他们。” “还有苏茵的姐姐苏梅……” “我与她并不相识。” “可是,赵国已被你……” “你若嫁我,赵国为聘,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不会碰赵国。” 温药怔怔看了他许久,却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在求亲,你在威胁我。” 姬恒眼中含笑,搂紧她,“那你嫁不嫁?” 温药捶打着他的胸口,气愤道:“都这样了,我敢不嫁吗?” 第六卷 第八章 第八章: 一夜之间,变天了。 头一天赵国人民还沉浸在亡国的悲痛中,第二天便听得赵国复国了。赵皇从牢房直接搬回了皇宫,重新登基做起了赵国的皇帝。登基第二日,便颁下一道诏令,赐婚于清河公主和祁太子姬恒。 一时间,全国上下哗然。 祁太子姬恒,乃开天辟地第一人也,带领祁军先后吞并了魏、赵三国。隐有统一六国,问鼎天下的气势。他赵皇何德何能竟能得了这么了不起的女婿。 坊间民众议论纷纷,做着各种猜测。 当事者之一的温药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震惊不小。她本以为那日姬恒的一番话只是在哄骗她,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到了。于是惊讶之余,心中又有些感动和甜蜜。 宫女见了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怠慢敷衍,反倒是有些畏畏缩缩的,深怕一不小心触动她以往的记忆,想起自己待她的不敬,丢了性命。 宫女尚且如此,更别提她父皇皇兄,整日躲在寝宫里,见都不敢见她。 姬恒写了信快马加鞭送回了祁国,他们的婚事,祁国皇帝同没同意,温药不知道,也没时间关心。 那日之后,姬恒除了对她搂搂抱抱亲亲小嘴,对她再无逾矩行为,倒是守礼的很。每日一早,一起吃饭,然后她被宫女带走试戴试穿各种首饰嫁衣。中午一起吃饭,然后她会陪他一起看书,困了便窝在他怀里睡一会。晚上,一起吃饭,然后再看书,困了便各自回房睡觉。 过得温馨又充实。 一个月内完成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赵国的礼官都要忙疯了,好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温药穿好嫁衣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房中,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一转头,便看到晏飞走了进来,面上顿时一喜,“你怎么来了?” 晏飞爽朗一笑,“祁太子要我作为你的兄长背你出门。” 温药惊讶,又忍不住微微一笑。 姬恒也不知是因为她小时候与晏飞过于亲密,还是害怕晏飞拐跑她,从不让他们单独见面。如今,让晏飞背温药出门,显见是要昭告天下,也是在警告晏飞。看,你只是温药的兄长,莫要对她有旁的心思。 晏飞笑完之后,又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呀,明明一句话的事,非要如此兜兜转转,不坦白。累得我东奔西跑,受伤流血的。” 要说惊讶,她的惊讶可不比别人少。 温药面色发红,嗔怪道:“谁能想到他那般会装腔作势,我也是深受其苦。” “确实是,想你那几年每日里患得患失,愁眉苦脸,我都替你累得慌。”晏飞煞有介事的道。 说完,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道:“你父皇皇兄往后怎么办?” 温药开心笑道:“姬恒说,以后他们还是赵国的皇帝和皇子,他们会继续享受尊荣,但是赵国的政事他们却不能再插手。” 晏飞点点头,称赞道:“这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姬恒虚怀若谷,大智大勇,是难得的大丈夫。他能在皇图霸业里,兼顾你,尊重你,可见对你是真心。你莫辜负了他,也莫用儿女情长牵绊住他。” “什么虚怀若谷,分明是个小心眼。”温药小声嘟囔着,随即又忍不住莞尔一笑,轻轻道:“我以后会对他很好很好。” 说完,过了一会儿,又道:“给师父去信了吗?” 晏飞点点头,笑道:“他听说是祁太子,很是放心,还说后面会送一份大礼给你们。”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晏飞微微一笑,为温药盖上盖头,转身蹲在她面前,“上来吧。” 新娘子出了门,上了车,来到平日里上朝的宫殿,赵皇正端坐其上。 姬恒牵着温药来到他面前,奉上一杯茶。赵皇吓得差点从龙椅上滑下来,端着杯子的手抖得不受控制。 拜别了赵皇,姬恒骑上高头大马,穿着新郎服,说不出的意气风发。 花轿围着皇宫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他们原来的宫殿。 喜娘进来说了吉祥话,姬恒挑了盖头,又喝了合卺酒,这才安静下来。 姬恒派人送了些吃食过来,陪她吃了一些,便去了前殿。 一直到晚间,姬恒才回来。不同于那日喝醉酒,今晚,姬恒的眸子很亮,像是两轮弯月。 两人温存一番,已是到了深夜。 第二日一早,温药醒来,身边却是空的。 外间隐隐有说话声传来,温药蹑手蹑脚走了过去,贴着墙,便听得那姓韩的将军道:“……那帮老匹夫非要见一见殿下才肯信,殿下怕是要去一趟。” 外面静了一会儿,韩将军又继续道,“属下知道殿下新婚燕尔,不忍舍下新妇,可殿下在此逗留了太多时日,那些老匹夫已经等不及了,再晚恐生变数。”说完顿了顿,沉声道:“昨日收到李秀才的信,陛下的身体越发不行了,几日里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三殿下那边虽有周小郎盯着,可若是陛下忽然……你又不在京都,不免会失了先机。” 外间又陷入安静,过了一会儿,姬恒才道,“见一面也好,省得他们胡思乱想。你通知下去,今晚动身。” “啊!”韩将军惊讶道:“这么快!那太子妃……” 姬恒轻轻一笑,“孤倒是想带着她,可此去韩国路途遥远,路上风餐露宿,孤不忍她跟去受苦。” 说完,那韩将军便出了门,温药赶忙回到床上假装睡觉,果然不一会儿,便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姬恒走到床边,轻轻脱鞋上床,刚刚躺下,冷不丁看见温药睁开了眼。微微一愣后,便伸手将她搂入怀中,“再睡一会儿。” 温药心中颇不是滋味,闷闷地摇了摇头,便爬起身,“不睡了,你今晚要走了,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 姬恒一怔,小心观察她面色,“你……听到了。” 温药点点头,闷闷道:“你是因为我才会耽搁那么久。否则现在你早已攻下韩国,返回祁国了。” 姬恒伸指点她额头,“啧,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我是为了成全自个。皇图霸业是大事,成亲生子也是大事。只是……”他伸手覆上她的肚子,认真道:“我如此卖力耕耘了,这里边什么时候才能发芽开花结果?” 温药面色绯红,一把拍开他,“以前只知道你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今个才发觉,油嘴滑舌得很,是我瞧错你了。” “你瞧错我多了去了。”说完,扑过去,埋首在她颈间乱啃一气。 温药痒的连连惊叫,像个蛇似的在他怀中扭来扭去。 二人又胡闹一场,再起身时,已过了午后。 姬恒命宫女在外间摆了饭,二人吃过饭。姬恒回到案前自桌上取了一个黑夹子,推到温药面前。 她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惊讶道:“令牌!” 姬恒含笑点了点头。 温药呆呆地指了指桌案,又指了指他腰间,“没在你身上?” “没呀。”姬恒打趣道,“你不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摸过一遍吗?” 温药面上红了红,指着他,还是有点不相信,“那天,你分明是从腰间取出来的。” 姬恒大笑起来,“那日之前,都随身携带。那日之后,便放在黑夹子里。” 温药恍然大悟,指着他气愤道:“哦……你一直在耍我,那日从腰间取出令牌,就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枉我费尽心机想着要如何扒了你衣服,你简直太……” “太什么?”姬恒含住她的手指,舔了舔,一挑眉眼,“太无耻,还是太卑鄙?我若不耍点小手段,你怕是这辈子都不肯主动靠近我。” 温药涨红了脸,赶忙抽回手,嗔了他一眼。 姬恒笑得越发厉害,“你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当初轻薄我时的流氓劲跑哪儿去了。” 温药大窘,嗫喏着解释:“那时,你不是受伤了嘛。” 姬恒笑够了,将令牌放在她手心,连同她手一起包在掌心,认真道:“这个令牌你好好收着,遇到危险便可调动驻守在赵国的祁军,但我希望你最好不要用到。”说完,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此去韩国多则二十日,少则十多日。我会将韩千玺留下,你有什么事,便去找他,你要好好地等我回来。” 温药突然有些不舍,扑进他怀里,闷闷道:“我会等你回来。” 第六卷 第九章 第九章: 姬恒走了不过两三日,晏飞也走了,只说是寻师父去,过段时日便回来。 他们一走,温药顿觉寝殿变得空荡荡,胸口压抑的透不过来气。她出门转了一圈,回到寝殿,越发觉得气闷。 她承认想他了,非常想。 前六年不知道他喜欢她,只以为自己是单相思,伤怀的同时,日子也不算难熬。只是现如今,知道了他的情意,几日不见,便有了思之如狂感觉。 哎……早知那日就死皮赖脸地缠着跟他去了。 百无聊赖熬到第五日,温药闲逛到赵皇的寝殿。想着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瞧瞧,与他吵吵嘴,气气他,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只是,她还未跨过门槛,便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个面生的宫女,跪在她面前,拦住了她去路,“太子妃,陛下这几日身体有恙,不见客。” 温药打量着她,微微皱眉,“没见过你?” 那宫女屈了屈膝,“回太子妃,奴婢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在此当差。” 温药一听是姬恒的命令,便不再怀疑,“请太医瞧了吗?” 那婢女恭敬道:“请了,太医只道陛下受了风,闭门将养几日便好。” 温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往回走,“罢了,你们仔细伺候着。” 温药回到寝殿,又命身边宫女送了补品过去,便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到了第七日,韩千玺进宫了,面色有些阴沉。他拿出一封信,僵硬地递给温药,冷邦邦道:“太子爷的信。”说完,不屑地小声哼了一声,仿佛对这种传递情书的行为深以为耻。 温药也是一愣,简直不敢想象姬恒竟然会给她写信。她仿佛能看见他坐在案前,眉头深皱,一副如临大敌,却又不知如何下手的模样。 韩千玺走后,温药倒在榻上,抱着信,笑得乐不可支。 她将信拆开,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思之如狂。 笑着笑着,又落了泪。 第二日,温药写了回信,亲自跑去宫门口交给韩千玺。 回来的路上,恰好碰上苏茵。 前段时日,因着她与姬恒成亲,苏茵哭闹不止。姬恒一怒之下,将她禁了足。也是近几日才放了出来。 苏茵面色有些憔悴,看见温药也不似往常那般张牙舞爪,甚至还屈膝向她行礼。 温药有些可惜,多好的一姑娘,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本想再逗她几句,可看她这般乖巧安静,瞬间便没了兴致。简单问了几句,便走了。 她走出没几步,却总感觉背后有人在看她。她回头看了看,除了苏茵并几个宫女太监,并无旁人。她心下满是疑惑,走出了很远,那目光却总是如影随形,如芒刺在背。 有了前一日的经历,温药不再随意走出寝殿,窝在房里开始学做针线。 宫女们兴致勃勃地拿出好多花样子,七嘴八舌地讨论做什么。 温药也有点发愁,她从小在山林里野大的,打猎掏鸟窝她在行,可是将一团线和几片布合在一起,却叫她犯了难。 宫女们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有机灵点的,抽出两片布,“太子妃不如给太子殿下做个荷包吧。里面可以放些香料,还可以放些花瓣草药。” 温药眼睛一亮,想了想,走到桌边,沾了朱砂画了一个符。 宫女奇怪的凑上来,“这是什么?” 温药笑着吹干折好,“平安符。” 荷包做好,又过了五六天。温药计算着日子,信应该送到了。 她差宫女去了一趟宫门口问韩千玺。谁知,那宫女回来后说,韩将军几日前出了城,现在还未回来。 那宫女说完,面上有些欲言又止,“奴婢回来的时候,瞧见了大皇子。” “皇兄?”温药有些奇怪。 那宫女继续道:“奴婢瞧见大皇子骂骂咧咧地正往陛下的寝宫闯,还被那守门的宫女推了一把,差点跌倒。” “闯?”温药越发奇怪,“父皇竟连他也不见吗?” 那宫女摇了摇头。 父皇虽不待见她,但对皇兄却格外疼爱。父皇生病,皇兄去探望,没理由不让进去啊。 不过她也没深想,想必是怕过了病气给他。 这般又过了几天,韩千玺总算回来了,面色依然不好看,他把信交给温药,丢下一句,“这几日不要出寝宫。”便匆匆走了。 温药追出门,还想问几句,便听得他身边亲随道:“属下查探过了,三殿下确实来了赵国,可是一入赵国,便没了踪迹。” “查,继续查,一定要赶在太子……”声音渐去渐远。 “三殿下?”温药默念了这个名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可想到姬恒的信,这点不安便马上便烟消云散了。 信上还是四个字:不日将归。 不日将归,这四个字仿佛立春后的第一场雨,温药的一亩三分地瞬间春回大地。 温药算着日子,招呼着宫女将寝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将姬恒的衣服拿出来晒了晒。做完这些,又想到了那个粗糙的荷包。她从一大堆布料里翻检出来,将平安符装进去,放在胸口,这才安心。 到了晚间,忽然有宫女过来道:“赵皇病愈,请太子妃一同用膳。” “用膳?”温药很是奇怪,觉得这不是她父皇的性格。自从她与姬恒成亲,地位水涨船高,她父皇平日里见了她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怎会主动请她过去?难道说,一场病下来,他老人家终于大彻大悟了,开始注重儿女亲情了。 想到这里,温药不疑有他,回房换了身衣服,便随着那宫女去了。 到了地方,整座寝殿却漆黑一片,温药顿觉不对,转身就往外走。 谁知大门却“啪”的一声关上了。 从四周呼啦啦冲出来好多人,顷刻间便将她带了的宫女和侍卫几刀砍杀了。 温药闭上眼,不敢去看,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叫她浑身忍不住微微打颤。 “哈哈哈……你就是太子妃?”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轻佻的声音。 温药转身,便看见一个男子从房内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看清她面容,眼中不由一亮,“啧啧,倒是楚楚可人,我见犹怜,难怪迷得七弟神魂颠倒。” “三表哥,就是她。”他身后转出一个女子,正是苏茵,“你现在就杀了她。” “三表哥?三殿下。”温药抑制住浑身的颤抖,抬起头皱眉看着阶上的男子。 “哈哈哈,倒是不笨。我正是姬恒的三哥,按理,你也应唤我一声三皇兄。”那男子走下台阶,在她面前站定,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 三殿下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面前的美人脸却忽然变作了蛇脸。 他骇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再定睛瞧去,还是那张美人脸。只是,方才心中涌起地旖旎依然消散,现在瞧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命人将她绑了,关进房里。 苏茵却拉住他,怒道:“三表哥,你不杀她吗?你说你要为我出气,我才协助你潜入皇宫的。” 三殿下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敷衍道:“会为你出气的,但不是现在。” “你不动手,我自己来。”苏茵冷哼一声,抽出身旁侍卫的刀,就向温药砍来。 三殿下面色一变,拉住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刀,阴森森地对苏茵道:“我可不是姬恒,你若再坏我好事,休怪我手下无情。” 苏茵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往常对她温柔和蔼的三表哥怎会露出这样狰狞可怖的表情。 一定是她,一定又是她迷住了三表哥。 她冲到温药面前,“啪啪”打了两耳光,“无耻贱人,整日就知道四处勾引人。” 温药抬起头,微微一笑,两个眼珠黑得深不见底,她微微贴近她,小声道:“家里来客人了,手绑住了,如何上茶。” 苏茵目光渐渐涣散,嘴里喃喃念着,“手绑住了,不能上茶,要解开才好。” 温药垂下头,退了一步,两个侍卫上前推搡着她进了旁边的厢房。 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紧接着隔壁房门打开又关上,传来两个人的谈话声。 温药轻轻挪过去,贴着墙面。 “……属下找到了太子令牌,便押着那女人的贴身宫女去了城楼。韩千玺看了令牌,又见那宫女面熟,不疑有他,果然将宫门关了。现如今,宫内全都是我们的人,只等着太子殿下回来,咱们来个瓮中捉鳖。” 温药一骇,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他的目标果然是姬恒,该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通知他。她心中惶恐不安,脑中乱七八糟完全没个章法。 那边声音还在继续,不过换成了三殿下,“温泉宫那边派人守着,我们知道从那边潜入,旁人也会想到。再有,看住苏茵那丫头,莫叫她杀了那贱人。也莫叫人靠近那贱人,那贱人邪门得很。” 苏茵,对了还有苏茵。 温药焦灼的心慢慢安静下来,不住地祈祷姬恒能尽早发现异常,有所防备。 到了后半夜,门口的守卫似乎已经睡着了,四下里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忽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温药精神为之一震,一清道人术法不精,她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这招迷魂术她曾在晏飞身上试过,只维持了半个时辰便破了,没想到在苏茵身上倒是维持了许久。 苏茵推门进来,目光呆滞,行动僵硬,嘴里还在喃喃念着:“要解开才好。” 温药走到她面前,柔声道:“对,要解开才好。”说罢背转身子。 她乖乖地拿出匕首割断绳子。 温药赶忙掏出给姬恒做的荷包,取出里面符纸。咬破手指,在背面快速画符。画完后又将符纸折好,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嘴里轻念咒语。 手中的符纸闪了一下,赫然变作一个纸蝴蝶,扑闪着翅膀,从窗口飞了出去。 做完这些,温药重新回到苏茵面前,轻击一下地面。 苏茵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目光迷惑地看着周围,待落在温药面上时,化作了无尽的恨意,“你这个妖女,对我做了什么……” “你是不是很想我死……”温药截断她的话。 苏茵戒备的退了几步,“你要做什么?” 温药挑了挑眉,“怕什么,你不是很想我死吗?把你的匕首给我。” 苏茵将匕首藏到身后,愤怒地看向她,“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温药向她走近几步,低声道:“你三表哥要取你太子表哥的性命,你太子表哥顾忌我安危,必会束手就擒。你不是很想我死吗?届时,我死了,你太子表哥便不会死,没了我,你便没了障碍。所以,把你的匕首给我。” 苏茵惊惧的看着温药,“不可能,三表哥不可能……” “不可能吗?那你三表哥为何不杀我?”温药微笑着说完,便不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苏茵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寸寸变白。 “你……”苏茵目光复杂地转向温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过了许久,才颤抖着将匕首递给她,“到时,你别说匕首是我给你的。”。 “多谢苏姑娘成全。”温药温声道谢,将匕首收好,又笑着对苏茵道:“烦你转告姬恒,叫他……”她一顿,嗓音忽然变得沙哑,“叫他不要难过。” 第六卷 第十章 第十章: “嘭”一声巨响,响彻宫廷。 三殿下衣衫不整地从房内冲出,大声吼道:“出了何事?” 一个侍卫从大门外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满面惊惧,“韩将军在撞门,而且……而且……太子殿下回来了。” “怎么可能?”三殿下在门前狂暴的走来走去,“是谁走漏了消息?是谁?”他脚下一顿,转头看向旁边的厢房,目光渐渐阴森。 宫外,姬恒垂首看着手中巴掌大的一片纸,眸光颤动。 背面的符是用血画的,笔画颜色有深有浅,显见是反复咬破伤口,才会这般。符的下方有三个潦草的字:三殿下。 正面也是一个符,规规整整,显见画得时候极为认真,下方同样一行小字:吾郞姬恒,永世安好。 吾郞姬恒,永世安好。 姬恒闭了闭眼,仿佛看见她伏案认真写下这两行字的模样,恬静又美好。心神骤然一乱,他无法想象此刻她怎么样了,只要一想,一颗心痛得都要痉挛了。 他将符纸紧紧攥在掌心,不能允许她出事,决不能出事。 再睁眼,眸中焦灼担忧通通散去,皆化作一片肃杀。 韩千玺怔了怔,以前战事吃紧,几夜几夜不睡觉,姬恒也时常这般面无表情,可眼神却从未这般森冷可怖过,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寻仇的厉鬼。 “继续说。” 韩千玺回神,继续道:“属下十几日前,收到周小郎的信。三殿下在您成亲前几日,便偷偷出了祁国。属下派人前去查探,循着踪迹,查到三殿下来了赵国。可是,进入赵国后,他的踪迹便消失了。直到昨天半夜,收到了太子妃的符纸。属下立刻派人去查,果然查到三殿下已潜入了赵宫。而且是借助苏姑娘的手潜了进去,挟持了赵皇。”说完,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属下有负殿下所托,请殿下降罪。” 姬恒面无表情地看着城楼,淡淡道:“去传话。” 韩千玺愣了愣。 姬恒继续道:“他的目标是孤,让他来见孤。” 韩千玺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终是一叹气,起身走向宫门。 三殿下正压着温药朝宫门而去,听得传话,不由冷笑出声,“好大的架子,不过……我正要去见他,还要送他一份大礼。”说罢,抄起一把剑,抵在后心,继续向前走。 登上城楼,温药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她本打算好了,见了他不哭不闹,要给他留个端庄沉静的美好形象,给世人留下一个舍生取义的伟大形象,好叫他瞧瞧,她不止只会闯祸,她还是个知晓大仁大义的女子。 可是,她真的好怕,好想扑进他怀里,对他撒娇,对他哭诉。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横七竖八的淌了一脸,难看的要命。 三殿下推着她来到城墙边,对着姬恒大声喊道:“七弟,别来无恙啊?” 姬恒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温药,心中焦灼似火烧。他强制撇开视线,压下心头慌乱,向前走了两步,高声道:“不要伤她,你们先下来。” “下去?”三殿下哈哈一笑,“你以为我没长脑子,底下全是你的人,我下去还有命活?” 姬恒眯了眯眼,声音低沉压抑,“那你要怎样?” “我要怎样?”三殿下看了看他身后千军万马,“叫他们退下。” 姬恒毫不犹豫,挥了挥手。 韩千玺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犹豫了一下,示意全军后退。 三殿下眼眸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笑道:“没想到这个女人在你心中如此重要,只是,不晓得比起你的命如何?”他顿了顿,阴笑道,“捅自己一刀。” 温药惊恐的瞪大眼,拼命地挣扎着,“不要,姬恒,不要。” 三殿下将剑架在温药脖子上,眯眼看着姬恒,森森冷笑,“七弟,你不敢吗?” “不要,你把剑放下来,我答应你。”姬恒面上闪过骇然,弯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刺进肩膀。 “不!”伴随着一声尖叫,温药决绝地撞上剑刃。 “药药。”姬恒心口猛然一缩,下意识地向前奔出几步。 好在,三殿下及时撤回了剑。 姬恒握紧了拳头,面目骤然狠戾如恶鬼。 他死死盯着三殿下,忽然轻蔑一笑,不屑道:“三哥,你想折磨我,想让我痛苦,何不让我上去?那般你岂不是瞧得更加真切。莫不是……你怕我才躲在城楼上?” “怕你?哈哈哈……”三殿下狂笑着,冲城楼下喊道:“放他上来。” “殿下!”身后韩千玺上前,想要阻止他。 姬恒却是一摆手,淡淡吩咐:“退下,孤若有不测,还请诸君协助五皇兄登上帝位。” 沉重的宫门打开一条缝,仅供一人通过。 姬恒不顾众将士的阻止,毅然决然穿过宫门。 从未有过这样的急切,只觉得这一级一级的台阶像是永远也走不完。好不容易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看到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除了脏了点,丑了点,并无受伤,他的心才慢慢沉静下来。 姬恒重新看向三殿下,平静道:“放开她,换我过去。” 温药颤抖着嘴唇,使劲摇着头,“我不怕,我一点也不害怕,你别过来。” 嘴上说着不怕,眼泪却在哗哗流淌。她不想哭的,一点也不想,可看见他,不知为何,哭得越发汹涌。 姬恒心口又酸又软,柔声安慰她,“我知道你不怕,可是我怕,我想要你抱抱我。” 三殿下呵呵冷笑,“果然是温柔乡,英雄冢。七弟,枉你聪明一世,结果还不是要栽在了女人手里。” 姬恒看着他,声音平静,“放了她,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好。”三殿下眼中闪着疯狂的光,一字一字咬得分外清楚,“把你的心剖出来。” “不行!”话音刚落,温药便惊叫着阻止。 姬恒看着温药,笑容温柔缠绵,他轻轻道:“药药,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了。” 温药惊骇地看向姬恒手中的匕首慢慢移到胸口,撕心裂肺地喊道:“不不不,不行,我不许你这么做。你的心是我的,你的肉,你的血,你的所有都是我的。我不许,不许。姬恒,你若是就这样死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与你永不相晤。” 姬恒浑身颤了颤,似是被她的话吓到,面色一瞬间变得死白死白。他望着她,既无奈又满是深情歉意。 可是他手上动作并未停止,血水慢慢流了出来,打湿了衣襟,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嘴角始终噙着一缕笑意,温柔虚幻的,仿佛会随时消散。 温药害怕极了,疯狂地挣扎着,疯狂地哭喊着。她好怕,怕他就此闭上漂亮的眼睛,害怕他的眼中再没有她的倒影,害怕他的嘴角就此凝固,再也不会对她笑,更怕以后的日子里身边冷冰冰的,再也没有他的温度。 手中的匕首越来越快,终于,浑身一松,绳子断了,她毫不犹豫一刀捅进三殿下胸口,朝着姬恒跑过来。 姬恒一愣过后,亦张开双臂朝她奔去。 一切仿佛都变得很慢很慢,他们的手正在一点一点靠近。 可就在这时,三殿下却忽然抱住了温药越过城墙,向后倒去。他朝着姬恒诡谲一笑,“七弟,三哥帮你带走她,往后你便再也没有弱点了。” “不……”姬恒瞳孔猛然一缩,毫不犹豫地奔过去,越过城墙,紧紧攥住飘在空中的衣角。 不可以就这样失去你,没了你,我要这天下,有何用。 即便你,生生世世与我永不相晤。此刻,我也不愿弃你而去。 他睁开眼,眼前二人,男的端正秀美,清朗出尘;女的鲜眉亮眼,娇俏动人。 与他来时,并无二致。 姬恒垂下了头,勾了勾唇角,咂摸着方才镜中的景象,胸口蓦然如利剑刺中,他痛得一哆嗦,泪水汹涌而出。 九判官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本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可瞧你这般,本判又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姬恒哭得像个孩子,他似乎觉得这很丢人,头也不抬,哽咽道:“都……都这般了,大人还……还有什么不……不可说的。” 九判官呵呵一笑,“本判之前说过,地府并无温药此人,并非诓你。” “她躲起来了,不愿见我。”姬恒摇着头,固执道。 这人真是,油盐不进了。 九判官收起了笑,认真道:“你若不信,便与我做个交易。本判保证你一睁眼,便能看见温药。” 姬恒停止了哭,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什么交易。” “寿命。”九判官道:“你一半的寿命。” “一半的寿命?”当司命星君得知这个结果时,骇得两眼一翻,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帝皇星提前归位,那可是惊动天界的大事。你此番闯下大祸,是要上诛仙台的,本君可保不了你。” “那怎么办?”九判官一脸惊吓地躲进文昌帝君怀里,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帝君,人家好怕!” 文昌帝君圈着九判官,眼中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不用怕,司命星君精明能干,足智多谋,是天帝手下的能臣精英,是天界众仙的榜样标杆,他定然已是想到了应对之策,才会这般逗你玩的。” 谁逗你玩了,司命怒目而视。 “真的吗?司命星君好厉害哦!”九判官一派天真的拍着手,“以星君的仙品,定然也做不出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事,对不对?。” 文昌帝君险些笑出声来,摸着她的头,笃定道:“对。”说完,看向司命星君,“你说呢,司命?” 司命星君脸黑如锅底,两排牙咬得“咯吱”作响,他一指大门,“你们两个,滚!” 文昌帝君微微一颔首,搂着九判官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啊,对了,阿九的仙籍,烦你……” 话未说完,迎头飞过来一个材质极好的砚台。 文昌帝君轻松接住,笑着递给九判官,“这是昆仑山上万年的灵石做的,整个天界也没几个,你留着正好写案卷。” 九判官伸手接过,笑着朝司命行礼,“多谢星君。” 司命星君一脸的肉疼,太阳穴欢快地跳着。他一甩袖子,门咚咚两声关上了,将这两个恶魔关在了门外。 九判官乐滋滋地将砚台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入袖中,开口问文昌帝君,“司命星君真的不会向天帝告发我吗?” 文昌帝君一挑眉,颇有几分无赖的模样,“告发了,又能怎样?动手将姬恒一半寿命植入到温药体内的是一清道人,又不是你。” 九判官还是不放心,“可是……是我托梦给一清道人的。” 文昌帝君摸了摸她的发,笑着问:“你可留下证据了?” “不曾,梦里我只说是司命府的仙官。” 文昌帝君朗笑出声,刮着她的鼻子,“你呀,分明一早便想好退路,还在这儿装可怜。” 九判官嘿嘿一笑,抱住他腰身,“这不是想让帝君您多多怜惜下官。”说完,她面上不再嬉笑,认真道:“帝皇星提前归位,真的不会影响天命?” 文昌帝君揽住她,“你放心好了,影响不会很大,姬恒将一半寿命给了温药,他们便会共同承担帝皇星的使命。该完成的还是要完成,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上,所有的事都会提前,其他并无丝毫改变。” 九判官歉疚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很蠢很任性,每次都闯祸,还要你为我善后。” 文昌帝君哼了一声,嗔怪道,“你做得这么棒!哪里就给了我为你善后的机会了?”说完,轻轻一笑,目光含了几分赞赏,“温药已经死了,只因为对姬恒太过留恋,魂魄才迟迟不愿离体。你察觉到了,也权衡了利弊,既成全了他们的情意,又将影响降至最低。就像你经手的每一桩案子,事事权衡,事事周全,好人坏人皆有归处,深情厚谊皆不被辜负。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善良的姑娘。” 九判官泪眼婆娑,将头埋进他怀里,“我既然这么好,聘礼我要南海的夜明珠。” 文昌帝君哈哈大笑,将她抱紧,“那是自然,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阿九,我恐怕要提前投胎了。” 第七卷 九判官 第一章 第一章: 地府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文昌帝君来到奈何桥。 九判官盛了一碗孟婆汤递给他。 文昌帝君接过,却并不着急喝,只温柔的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九判官本就心情沉重,见他这般瞧着自己,心中更加不舍,索性没脸没皮地扑进他怀里。 阎王干咳了一声,转过身招呼众人,“咳……嗯……散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魏征哼了一声,面色阴沉地道了句“不知羞耻”,拉着崔珏和钟馗走了。 待人都走光了。 九判官自文昌帝君怀里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喝孟婆汤行不行?” 文昌帝君心中发软,却无奈地摸摸她的头,似乎不善于应付她这种偶尔的小撒娇,“我会很快回来。” 九判官委屈巴巴地道:“可是你会忘了我的。”说完,又忧愁地叹了口气,“早知你的命脉捏在司命星君手中,那日便好好认错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故意给你写一段孽缘,给我添堵?” 文昌帝君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伸指点她鼻尖,“倒没看出来,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还是个醋坛子。”说罢,伸指在她眉间一点,红光一闪,一个红色印记慢慢没入她眉心,“我差傅玉看着他,想必他不会乱写。” 九判官顿觉眉心微微刺痛,松开他,轻抚额头,惊讶道:“这是什么?” 文昌帝君低头轻吻她眉心,“无法忘记你的印咒。” 文昌帝君此去凡间时间紧,任务重。司命并未安排他走正规的既定程序投胎,而是寻了一个饿死在路边的书生,借尸还魂。 这个书生会被姬恒救起,然后会随着他在身边做个谋士。 九判官去看了两回,那书生相貌平平,身形消瘦,一条腿似乎还有些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与平日里文昌帝君玉树临风的模样大相径庭。 司命星君虽不能在情缘上做手脚,可是手脚却动在了颜值和身材上,果然还是个记仇的。 颜值和身材也就算了,让九判官气愤的是,文昌帝君竟然骗了她,那个印咒压根不是让他记得她。 倒是她,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书生面前,把那书生吓了个半死。她废了许多唇舌,才叫他相信,自己不是勾他魂魄来的。 自此,她也不好再现身于书生面前。 老皇帝驾崩了,姬恒暂停了攻占其他几国的步伐,回到了祁国都城安邑继承皇位。 动乱暂缓,人口凋零,遍地荆棘。 姬恒两年内连颁数条召令,鼓励农桑生产,减轻徭役赋税,休养生息。不过几年,原先因打仗空虚的国库逐渐丰盈起来,社会也是一片清明繁荣的景象。 相应的,凡间战乱停止,地府也变得冷清起来。 来地府报道的鬼魂少得可怜,九判官无所事事,每日里拉着傅玉和黑白无常公然在察査司审案的大堂里打起了麻将。 魏征碰到过几回,却也不像以前那般呵斥于她,只是铁青着脸闭了嘴,拂袖而去。 日子过得安闲又自在,唯一不如愿的便是不能时时看见文昌帝君。 这日午后,九判官正趴在案上昏昏欲睡,怀中相思镜忽然震动起来。 她取出念动咒语,镜面波动后,出现了陆之道的脸。 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她身后,不高兴道:“傅玉呢?怎没在你身边?” “你找他有事么?”九判官道:“他半月前突然有事,离开了。” 陆之道闻言,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文昌帝君不是派了他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吗?” 说完,又低声咕哝了一句,“果然不是个靠谱的。” 九判官笑了笑,“文昌帝君投胎,文昌宫的很多事都交由傅玉打理,总不能整日将他绑在察査司吧!” “你呀!”若不是隔着相思镜,陆之道真想戳她脑壳子,“总是为他着想,怎也不考虑考虑自个安危。”说完,顿了顿,面色变得凝重,“昨日,华瑟公主偷偷跑出了华清宫,整个天界都寻不到她的踪迹。” “啊?”九判官惊骇,“她为何要这么做?” 陆之道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文昌帝君下凡才过了五天,还得至少二十天才能归位。归位后,你们便要成亲。除了她要害你,我想不出,还有何种目的要她甘愿冒着违反禁令的风险,也要偷跑出去。” “二十天,也就是二十年,还要这么久啊!”九判官叹息,她真的好想他。 陆之道头疼,骂道:“没出息!”骂完后,还是忍不住嘱咐她,“这二十天,哦,不,二十年,你千万别出地府,一定要记得。” 九判官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的承诺不会出地府,陆之道这才放下心。 关了相思镜,她心中虽然对陆之道这种有些过激的反应不以为然,但还是乖乖听了他的话,待在地府,便是连黑白无常捉回来的鬼魂也不让近身。 这般无趣地过了半年。 华瑟公主却并未如陆之道之言,对她有所不利,九判官便也渐渐松了警惕。 又过了几日,来活了,黑白无常去了凡间,领了一只新鬼回到察查司。 九判官远远瞧见,朝他们摆了摆手。 二人会意,朝她行了一礼,便拉着那个新鬼转了个身朝阴律司走去。 然而,那新鬼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直勾勾地盯着九判官看,怎么拉都不走。 黑无常恼了,挥起哭丧棒便朝他打去。谁知,他却突然挣脱了锁链,朝九判官跑了过来。 九判官皱眉看着他,蓦地想起陆之道的警告,双眼一眯,变出黑鞭挥了过去。 熟料,那个新鬼跑到她近前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大人可是阴司判官林大人吗?” 九判官急忙收手,黑鞭在空中“啪”的一声巨响,将那小鬼吓得一哆嗦,又连连磕了几个头,大哭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九判官眉头紧锁,“你家大人是谁?本判为何要救他?” “我家大人姓方,名文昭,我是他的书童。”那小鬼呜咽道:“大人画了您的画像,挂在墙上,每日里都要沐浴更衣虔诚跪拜,所以小人才会一眼认出您。” 方文昭,文昌帝君借尸还魂的那个书生。 “出了什么事?”九判官急声问道。 那新鬼道:“有刺客要杀大人,小人死前替大人挡了一刀,现在也不知大人怎么样了。” 九判官一听,急忙御风朝鬼门关奔去。 黑白无常见状,赶忙跟上。九判官却转过身对他们道:“你们不用跟着,去找傅玉,告诉他我去找帝君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白无常有些担忧,“陆大人交代我们一定要看紧大人,她这般贸然跑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 黑无常亦是满脸担忧,“你我术法低微,跟着去了,也不见得能帮到大人。不如快点找到傅大人,他仙法高强,一定会保护好大人的。” 心急火燎地赶到安邑城,方府。 府中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走动。 九判官推开房门,方文昭正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床沿上坐着一个华服美人,正是华瑟公主。 她一惊,本能的想转身逃跑,可看见华瑟公主一双纤纤细手正抚摸着方文昭的脸,一双美眸满是深情地望着他。 九判官只觉得刺眼,索性关上房门,向前走了两步,冷笑道:“公主殿下还是住手吧!天帝陛下没教导过您,轻薄旁人的未婚夫婿,是很无耻的行为吗?” “旁人?哈哈哈……”华瑟公主讥笑着,转头看向她,轻蔑道:“杀了你,喂他吃下忘忧丹,他便还是本宫的。” 九判官面上白了白,却还是迎上她的目光,“如此说,那个小鬼是公主故意安排的。” “不错!”华瑟公主嘴角含笑,“本宫不过是做了个傀儡杀了他,再佯装要杀他主子。没想到,你倒真的来了。” 九判官面色发冷,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公主想要杀的是我,又何必残害无辜,徒增罪孽。” “蝼蚁之命,何足挂齿。不过……”华瑟公主哈哈笑道:“本宫现在又不想杀你了。” 九判官一时搞不懂她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她很明确,华瑟公主既然将她引来此处,必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如今之际只有拖延时间,等黑白无常找到傅玉,方能脱身。 打定主意,她索性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静候她接下来的话。 华瑟公主看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面色阴了阴,但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她面上又由阴转晴,“你道,当初一个小小的荀轲,为何文昌帝君要亲自前往地府?” 九判官身体一僵,这也是她一直不明白的地方。 华瑟公主又继续道:“你道,天界那么多的仙娥神女,容貌性情在你之上者不在少数,他缘何会与你这个不入流的小小地仙定亲?” 九判官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华瑟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你可知道?文昌帝君有过一个师父。”华瑟公主哈哈一笑,“哦……,想必他没有告诉你,他对她的师父生了不该生的情愫,直到如今都还念念不忘,每年都要前去探望。” “那又如何?与帝君成亲的是下官。”九判官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道。可她脑中却不受控制的回想起文昌帝君曾提到过的一个对于他很重要的人,莫非就是他的师父? “成亲?哈哈哈……”华瑟大笑着,带着无尽的鄙视和嘲讽,“你知道他为何偏偏要与你成亲,是因为玄天境啊,傻瓜!他的师父死了,他一直在寻找复活师父的方法,其中包括,玄天镜。如此,你还要与他成亲吗?” “玄天镜?又是玄天镜!”九判官面色一白,猛地站起身,大声喝道:“胡说八道。” “胡说吗?”华瑟讥诮道:“你未出现之前,他也是对本宫百般温柔,百般容忍。” 九判官晃了晃,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脚也下意识往后一退,碰倒了椅子,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她猛然回神,目光不期然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那是一个女子,眉似远山,眸含秋水,朱唇微翘。一身黑衣,衬着纤腰不盈一握。一头墨发束在脑后,说不出的飒爽英姿。 九判官虽不懂画,却能看出来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精雕细琢,用心至极,便连衣服下摆沾染了一片树叶,都刻画的如此细腻传神。 她不是个温柔的女子,一千多年来,生生死死瞧得多了,一颗心也冷硬的似个石头。所以,她也不常笑,更遑论还是如此温柔多情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她只对一人笑过。 九判官转头看向床上的方文昭,他不是喝了孟婆汤了吗?怎还会记得这个笑容?难道就因为她说不想让他忘了自己? 九判官缓缓笑了,泪水也随之流了下来,若这还不算深情厚谊,还有什么可以表明。她擦去腮边的泪水,目光转向华瑟公主,坚定道:“公主,我与帝君两心相悦,你还是早点死心吧!”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打开房门,身后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九判官来不及转身,运气灵力挥鞭去挡,虽挡下了朝她飞来的剑,可剑上缠绕的巨大仙力却将狠狠她撞出门外,魂魄差点散去。 她眼前发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震撼。这就是天界上仙的真正实力,上回与杏花仙子对决,她使出的那点仙力,只能算是逗自己玩了。 显然,此刻自己与华瑟公主正面对碰,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倒不如保存一点灵力,待到关键时刻,兴许能救自己一命。 想到这里,九判官索性不再挣扎,平躺在地上,装晕。 华瑟公主缓步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森冷一笑,提起她的衣领。 就在这时,九判官祭出判官笔,刺向华瑟公主肋下。 华瑟公主不防,被刺中,手下意识松开。 九判官旋身落地,御风狂奔,却忽觉小腿一痛,似被什么刺中,脚下也不免一趔趄。就在时间,身后华瑟公主追了上来,一掌击在她后心。 九判官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七卷 第二章 第二章: 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 九判官动了动身体,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悬在空中,正在缓缓下落。她心中惊骇,慌乱地划动手臂,可这不但不能让她挪动半分,反而让她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四周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安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九判官强制冷静下来,凝神施法,感知周围环境。忽然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让她差点晕厥过去。 她咬着舌尖,努力保持清醒,将所有灵力汇至灵台。 周围气流微微波动,一个什么东西忽然擦着她的身子飘了过去。九判官呼吸骤乱,立刻睁开眼,惊恐地看着四周,身上汗毛不由得根根立起。周围的空气静了一静后,忽然开始骚乱起来,仿佛有无数的野兽正不安的躁动着,向她汇聚而来,隐隐还夹杂着嘶吼声,哀嚎声。 忽然,肩膀猛然一痛,九判官精神一振,祭出黑鞭,在黑雾中一挥,“啪”一声,爆出无数火花。 咬着她肩膀的怪物,惨叫一声,逃走了。 借着瞬间爆亮的火花,她终于得以看清,周围的空气里,竟布满了一双双血红的眸子。细细瞧去,那一双双血红的眸子,赫然是一张张狰狞恐怖的鬼脸。 恶鬼么? 九判官冷冷一笑,反而定下了心。她手中黑鞭便是在地府炼狱炼化而成,上面汇集了上万年的煞气。 再次挥鞭,鞭子上散发出的凌厉煞气,逼得鬼脸纷纷后退,却始终不肯离去,围着她,咆哮吼叫。 头痛渐渐侵蚀着她的意识,可是她不敢闭眼。她知道只要一闭眼,便会被恶鬼啃噬干净,什么都不剩下。 这种死法,太过难看。 她还要穿上嫁衣,完美无瑕地嫁给心爱的郎君。 她的嫁衣是梅花仙子请了织女亲自织的,上面会镶嵌了上百颗南海珍珠。梅花仙子还说了,她若穿上,一准叫文昌帝君呆住。 对啊,她还要瞧瞧他呆若木鸡的样子。 九判官想起了第一次瞧见他的样子,一袭月白长袍,嘴角浅笑端方,姿容如雪如霜。想必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一样很好看吧。 九判官强撑着,又挥出一鞭,几只鬼脸尖叫着化成灰烬。 可是,眼前越来越模糊,手上也似灌了铅一般沉重地抬不起。 鬼脸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金光自她眉心忽然射向天际。她周身围绕的恶鬼,在金光中化为瀣粉。紧接着,那道金光又迅速回落,似流水一般,将她慢慢包裹。 此时的方府,躺在床上的方文昭捂着胸口猛然坐起。他喘着粗气,满脸大汗,仿佛在经历一种极致的痛楚。可是下一刻,他又重新倒回床上,面色瞬间灰败干瘪下去。 傅玉闯进来,便看见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 仙乐忽然奏响。 他惊恐地看着自床上坐起的人,喃喃道:“帝君你……提前归位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归位?” 文昌帝君却不理他,苍白着一张脸,踉跄着翻下床,招来一朵祥云。 傅玉一呆过后,急忙上前扶他,看到他手腕上的红色印记,更是悚然一惊,“这是,这是……牵魂术,那一头牵的是……” “林九。” 牵魂术,便是将两人的魂魄用术法牵在一起,一人若有生命危险,另一人亦会感同身受。帝君对林大人用情至深,便是连自己的仙体都不顾及了吗? 傅玉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赶忙将他扶上云头,自己也跳了上来。 文昌帝君闭了眼,盘腿运气。 傅玉皱着眉头在旁沉默不语,待到文昌帝君收气,才问道:“帝君可知,提前归位,是大罪?” 文昌帝君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本君知道,稍后,本君自会去凌霄殿请罪。” 知道还提前强制归位,有损仙体不说,回头还要去雷部受刑。傅玉张了张嘴,很想这么说。可看他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想必说了也是白说,倒不如乖乖闭嘴。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说起另一件事,“白川的尸身找到了,就在他修炼的洞中,是他的族人发现的。想必是之前受了重伤,躲了起来,临死前回到了那里。” 文昌帝君早已料到,一点也不惊讶,只微微颔首道:“伤口是否与灵智一般?” “是,而且,伤口也洒了香灰。还有一事……”傅玉补充道:“属下查了仙籍册,使用袖箭做法器的只有南清宫宫主,林霄。而且,他原名叫程茂安。” “南清宫宫主林霄?”文昌帝君猛然睁大了眼,眸中满是惊诧,“那他的师姐……” “林霄确实有个师姐,不过名叫林玄天,早在千年前便失踪了。”傅玉看了看文昌帝君,道:“林大人若是林霄的师姐,那便是林玄天。” 文昌帝君却不答他,闭了闭眼,声音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玄天,玄天镜,原来她叫林玄天,我竟一直未能想到。” 傅玉继续道:“林霄是前宫主沈岚闭关时收的徒弟。听宫中几位长老说,林霄根骨平庸,很难成大器。他们当时也不理解为何沈岚会收他为徒,但是有沈岚的亲笔书信和印章,便也没再怀疑。” 文昌帝君面色恢复如常,“沈岚,本君见过几回,他性情虽然随性洒脱,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极高傲,一般人,很难入他的眼。这个徒弟收得恐怕不甘愿吧。” 傅玉一惊,“不甘愿?莫不是被胁迫了?” 文昌帝君不置可否。 傅玉又继续道:“林霄虽做了南清宫宫主,可是却备受诟病。原因有两个,林玄天和溯源镜。林玄天是南清宫建派以来,灵性最高的弟子,沈岚很喜爱这个徒弟,本打算将宫主之位传给她。只是不知为何,临死之时,却传给了林霄。”他顿了顿,又道:“溯源镜由南清宫宫主代代相传,被视为宫主的象征。宫中长老自他任宫主以来,多次要求其拿出溯源镜为南清山驱邪避凶。可林霄不知为何,每次都百般推脱,宫中长老便渐渐起了疑心。” “溯源镜是假的,他自是不敢拿出。”文昌帝君道。 “假的?”傅玉疑惑道:“帝君如何得知?” “因为真的溯源镜一直在林玄天之手。” “一直在林大人身上,莫非真的就是玄天镜?”傅玉惊讶道,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三殿下大婚前日,林大人遇袭之事,恍然道,“这就解释了,为何林霄会让白川编造请柬,引林大人至天界,袭击她。他想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麻烦,稳坐宫主之位。” 文昌帝君皱着眉头,不说话。 傅玉看了看文昌帝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地府判官,是人死后,魂魄进入地府,因生前积德行善,才会被阎王破格提拔。也就是说,林玄天不是失踪了,而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死了。” 文昌帝君捂上胸口,面色白了白,哑声道:“林玄天确实死了,尸体就在天虞宫太液池被发现了。” “天虞宫太液池?那不是噬魂阵所设之地?”傅玉惊骇,前后一想,得出一个猜测,“千年前白川也在天虞宫守宫门。而且,早在噬魂阵前,白川便与林霄相识。也就是说,林霄为了得到南清宫宫主之位,早在一千多年前便联合白川利用噬魂阵杀了林大人。只是不知期间出了什么差错,林大人的魂魄并未完全被吞噬。千年后,白川通过功德簿发现林大人魂魄还在,便告诉林霄,二者勾结,再次设计击杀林大人。” 文昌帝君点点头。 “那您这时归位……”傅玉蓦地想到了文昌帝君手上的牵魂术印咒,又联想到黑白无常告诉他林大人来了此处,“难道是林大人她……” “华瑟来过,带走了阿九,去了天虞宫。” “华瑟公主带林大人去天虞宫?”傅玉惊骇,电光火石间,脑中一个激灵,“华瑟公主与林霄勾结,想要将林大人重新困入噬魂阵。” 他二人,一个是为了帝君,一个是为了宫主之位,目标一致,勾结在一起,倒真是狼狈为奸。可是……他看了一眼文昌帝君沉冷的脸,他是如何得知林玄天的尸身在太液池被发现? 千年前,千年前,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去一趟凌霄宫。”文昌帝君忽然开口吩咐。 傅玉骤然回神,静心细听他吩咐。 文昌帝君眯眼看着前方,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将此事告知天帝,一五一十地告知,若天帝派天兵前往天虞宫便好。若是不派,就休怪本君挑起凌霄殿和紫薇恒宫的争端。” 傅玉骇然,勉强笑道:“挑起争端?那倒不至于严重到……” 文昌帝君淡淡瞥向他,“不严重?本君与阿九夫妻同体,她动了阿九便是动了本君,这不严重?” 傅玉讪讪禁了声。 文昌帝君又道:“再去妙严宫给青华大帝传个信,就说,徒子徒孙为争宫主之位,残害同门。本君这个外人都知晓了,他青华大帝手眼通天,却整日装缩头乌龟,不闻不问,你问他,心安否?” 缩头乌龟? 傅玉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粗鄙的话会从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文昌帝君口中说出。再看他,面上虽是一派平静,可握紧的双拳和额角爆出的青筋,显示了他****般的内心。 可是,南清宫虽说是青华大帝的弟子开创的修仙门派,这几千年确实也借着他的名头,在仙界混得风生水起。只是,明面上是徒子徒孙,情感上却隔了十万八千里。青华大帝不管他们的内斗,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至于其他,徒子徒孙干出这等丑事,还叫外人知道了,想必他面子上还是有些过不去。 但这“缩头乌龟”四个字,借他十个胆也绝对不敢说,还是换个委婉点的说法吧。 打定主意,傅玉招来一朵祥云,朝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第七卷 第三章 第三章: “她还没死吗?”华瑟公主将身上仙气源源不断的注入法阵,不耐烦地问着身后的男子。 林霄躬身行礼,微笑着说出残忍的话,“这般慢慢地将她折磨致死,不是更解气吗?殿下。” 华瑟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转念一想,心中又是一阵畅快,若是能这样将林九慢慢折磨致死,何乐而不为? 林霄望着她的背影,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文昌帝君那里,殿下可处理好了?” 华瑟抬了抬下巴,颇为自信道,“本宫施法让方文昭沉睡,没有一天一夜,他醒不过来。更何况,他任务未完成,神元还在方文昭体内,外界发生什么,他也不会知道。” “一日,足以叫林九魂飞魄散,不过……”林霄嘴角笑容扩大,目光诡异地望向天空某处,“可是,他若是强行提前归位呢?” 会吗?应当不会吧。 华瑟心中虽有些不确定,却还是坚定地摇头,“不会的,若神元强行归位,不但会有损修为,还会受到天罚。不过是个地府判官,他断不会为了……”话音猛地一顿,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远处一朵急速靠近的祥云。 “不会吗?”林霄桀桀笑道:“殿下失算了,他来了。” 话音一落,一道青色的剑气笔直朝这边劈了过来。 华瑟赶忙撤回仙力,向一旁躲闪。 文昌帝君一击不中,又横扫一剑,将他们逼退几步。伸手触上太液池上空一道无形的屏障,催动仙力。 华瑟面色一变,冲上前抱住他的手臂,怒道:“你做什么?不要命了?那可是噬魂咒。才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凡人,一旦进去都会被恶鬼啃噬干净。” 文昌帝君发动仙力挣开她的手臂,看也不看她,继续催动仙力,“咔擦”一声,屏障裂了一条缝。 华瑟目中痛色一闪而过,祭出法器,狠了狠心朝他手臂砍去。 文昌帝君撤回手臂,向后急退,挥剑砍向屏障。 “咔擦”又一声。 “为什么?”华瑟挡住他再次挥向屏障的剑,哑着声音问他,“为什么?就为了林九,你不惜损毁修为提前归位,你不怕天罚吗?林九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会为她连命都不要?” 文昌帝君面无表情,声音却仿佛含了三九天的冰渣,“让开!” “不让!”华瑟眼眶发红,泪水慢慢积聚,可她却紧咬着唇,倔强地一滴泪也不落,“本宫偏不,本宫就要让你看着心爱的人,在眼前被恶鬼吞噬,连渣也不剩,哈哈哈……” “帝君还是快些吧!”林霄指了指屏障上慢慢愈合的裂缝,笑道:“快要愈合了呢。” 华瑟猛地回过头,盯着林霄,厌恶道:“闭嘴,没用的东西!” 没用的东西! 记忆里,好像也有一个人,一群人,似这般厌恶地望着他,指着他的鼻尖,刻薄地训斥他,没用的东西。 林霄始终勾起的唇角,慢慢回落、下压,目光变得幽深阴暗。他望着华瑟,轻叹一口气,语气拉得缓慢悠长,“殿下对文昌帝君痴心一片,或许还不知,你被天帝禁足,乃是文昌帝君一手炮制的呢。” 华瑟惊痛,望向文昌帝君,一双美眸满是不解和伤痛,“你,为何?” 文昌帝君薄唇紧抿,眉宇间的焦灼担忧,仿佛针一般刺痛她的眼。 华瑟发动仙力,法器突然猛烈地朝文昌帝君攻去,“你说话啊!为何要这样对我?为何?” 文昌帝君冰冷地看向她,寒声道:“本君劝殿下,速速让开。否则,本君,会杀了你。” “哈哈哈……杀了我?”华瑟面色惨白,大笑着,眼泪终于滑出眼眶,“就算死在你手里,我也要你亲眼看见林九灰飞烟灭。” 说罢,抹去眼泪,单手贴上屏障,输出仙力,屏障上的裂纹加速愈合。 文昌帝君眉头紧紧皱起,握剑刺入裂缝,亦输入仙力。 二人仙力相撞,整个屏障连同太液池都震了震。华瑟嘴角溢出血丝,目光却越发决绝,似乎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可就在这时,一只缠绕了黑气的箭擦着华瑟的耳边飞了过去,她尚未吐出一个“躲”字,箭瞬间没入了文昌帝君胸膛,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落在华瑟脸上。 华瑟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 文昌帝君急忙撤手,闭眼盘腿坐下运气,煞气与仙气在他胸口剧烈碰撞,他忍不住吐出几口血,又催发了更多的仙气,逼迫着煞气从伤口一点一点溢出。 华瑟转身,双目阴沉地看向林霄,“你这是何意?”。 林霄缓缓行了一礼,恭敬道:“殿下请放心,这箭上的煞气,不会要了帝君的命,最多会让他几个时辰使不了仙力。但是……”他笑了笑,谦卑又恭顺,“殿下,他对你如此狠心,属下现在便杀了他为你出气,如何?” “呵……”正在运气的文昌帝君忽然睁开眼,一字一顿,“弟子林霄,资质平庸,胆小懦弱,不堪大用。” 一字一句,仿佛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叫他立刻白了脸,呼吸一瞬间艰难起来。 “有胆子杀人,却没胆子见血。你当初入南清宫时,长老们的这句‘胆小懦弱’倒是形容得极为贴切。”文昌帝君抬起眼皮,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向他,“你从白川那里得知林九魂魄未死的消息,却没有胆量去确认她是否记得过去,而是卑劣地杀了灵智,再幻化成他的模样,设下假的噬魂阵困住芸娘的魂魄来试探她;你得知林九对过去全然不记得,却没有胆量去地府杀她,而是逼迫白川写下请柬,诱她来到天界,准备击杀她;你制造华瑟公主欲杀林九谣言,想把林九的死嫁祸给华瑟公主,这些,想必你也没胆量告诉华瑟公主” “你利用本宫?”华瑟想起以前种种,目光渐渐阴鸷,她一步一步走向林霄,“你写信告诉本宫,你有法子替本宫永远除去林九,要本宫用仙力修复重启噬魂阵。原来,你是在利用本宫替你除去林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陷害本宫!” 林霄笑容凝固,脚下生风,极速后退。 华瑟冷笑一声,祭出法器,抛向空中,法器瞬间化作漫天剑雨,朝着林霄追击而去。 不过一刻钟,林霄便惨叫一声,从空中坠落。华瑟飞身上前,举起剑便要刺下,却听得“咔擦”一声巨响。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急切回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白色身影跃入池中,不见了踪影。 头痛消失了,耳边的嘶吼声也不见了。 九判官微微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雾。 她记得地府没有这样的地方,可转念一想,她又不是人,死了便是灰飞烟灭,怎会入地府。 想必还在那漆黑一片的池子里吧。 她自嘲地笑了笑,想坐起身,却有一个温热的手掌按在她肩上。 九判官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心中一喜,伸手去摸他的脸,惊喜道:“帝君,你怎么来了,我好想你。”说完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收回手,苦笑道:“帝君不应该来的。” 文昌帝君低下头,亲了亲她额头,“我不应该来?那谁应该来?” 九判官看见他胸口的血迹,眼中登时装满痛色,“可是,帝君受伤了,是不是很痛?” 文昌帝君蹭了蹭她鼻尖,“无妨,只要你在我身边,抱抱我,亲亲我,便不痛了。” 九判官搂上他的颈,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亲了亲他的额头,“痛不痛?” 文昌帝君皱眉道,“还是有点。” 九判官便又亲了亲他鼻梁,“还痛吗?” “还是有点。” 九判官看着他唇瓣,有些羞涩,但还是亲了上去,过了一会儿,问道:“还痛吗?” 文昌帝君搂紧她,追上她的唇,含糊的道了句“不痛了。”便加深了这个吻。 又过了许久。 文昌帝君放开她,哑声道:“我没来之前,你是不是很怕。” 九判官不知为何却想掉泪。 她以前不常哭,总觉得哭得多了,眼皮子就变软了,包不住眼泪珠子。她压住喉间的哽咽,用很冷硬的语气道:“既然不痛了,就赶紧回去吧,凭你的本事定能从这里出去。” “好!”文昌帝君微微一笑,“等我破了这个阵,我们一起出去。” “不!”九判官摸着他的脸,继续冷硬道:“我要你一个人走。” 文昌帝君微笑着,声音微颤,“你不想与我成亲了?” “不想了。” “可是,我想啊,阿九。”文昌帝君轻叹一口气,在她耳边呢喃:“我想时时与你在一起,我没有你可不行啊。” 九判官只觉嗓子眼被什么堵住,又酸又痛。她想说,我也没你不行,可是她却不能说,她怕她一开口,好不容易冷硬地心便软了。 曾九原曾对杏花仙子说,忘了他。她当时很不理解,明明深爱她,为何还叫她忘了他。如今,时移世易,轮到自己身上,她只觉得这句话似乎在此刻说出来犹为合适,“我不想与你在一起,更不想与你成亲了,你还是……忘了我吧!” 一鼓作气说完,九判官忍着心痛,不敢再去看他面上神情,祭出自己微弱的神元,将他全身包裹,用尽全力甩出黑鞭。 黑鞭裹挟着森冷煞气,呼啸着冲破白雾,冲进黑雾,所过之处,无数鬼脸惨叫着化作黑烟,涤荡出一条生路。 九判官望向他,微微一笑,用力一推。 身体急速坠落,耳边充斥着尖利的嘶吼声,咆哮声。隐隐地,还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阿九……” 九判官安心的闭上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可以流下来了。 第七卷 第四章 第四章: 金秋十月,满山金黄。 九判官以为她这一次肯定要灰飞烟灭了,可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腰,眼前的一切莫名地熟悉,仿佛午夜梦来,来过此处。 她转头看向山下,感觉那里一会儿会出现一个人。 果然,“咔嚓”一声,山道的拐弯处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踩着满地枯枝落叶,缓缓走来。 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头鸡窝似的头发,垂在脸前,遮挡了大部分面容。 九判官走上前向她打招呼。 那小女孩却似没看见她,径直穿过她的身体,朝前走去,“这上面真有神仙吗?爹娘会不会在骗我。可是,若真有呢,学了仙术便不会饿肚子了,也不用嫁给地主家的傻儿子了。”她声音中满是忐忑不安,步履也渐渐迟缓。 “咕噜噜”一阵古怪的响声,小女孩停了步子,捂着肚子,蹲在路边,小声哀嚎着:“可是,好饿啊。” 九判官转过身看向上山的路,忽然感觉那里等会会走下来一个人。 果然,“咔擦”又是一声。 小女孩抬起头,迎面的山路上走下来一个身着灰色布衣,手里提着个酒葫芦的青衣道士。 道士边走边仰头往嘴里倒酒,酒水从嘴角溢出,洒湿胸前衣襟。 “咕噜噜” 这一声比方才那一声还要大。那道士显见是听到了,举起酒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眼睛循着声音望过去,忽而一亮。 他急忙走到小女孩身边,仿佛看见了稀世珍宝,眼睛亮的似要吃人。 小女孩吓得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喊道:“道长饶命,小人无心冒犯,小人只是太饿了。” “无妨无妨。”道长摆了摆手,笑容满面又无比亲切道:“你要去哪里呀,小姑娘?” 小女孩怯怯道:“小人想上山拜玄空道长为师,学习道术。” “跟玄空那老家伙?”道士不悦,“他有什么好?除了会扔几个破龟壳,道术上一窍不通。” 小女孩一愕,偷偷抬眼看了道士一眼,小声道:“不是啊,玄空道长仙风道骨,道法高深,菩萨心肠,小人很崇拜他的。” “崇拜?哼!有眼无珠。”说完后,那道士忽而笑了起来,一副谦谦君子、飘然若仙的样子,“你不用去找玄空了,我收你为徒。” 小女孩惊愕地抬头看他,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被她这样望着,道士不自在的咳了咳,“你干嘛这样看我,我又不是人贩子,也不会卖了你。我只是看你骨骼清奇,是修仙的好苗子,这才想要收你为徒。”说完,好像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腿,递给她,声音充满诱惑,“你若是拜我为师,这个鸡腿……” 话未说完,那小女孩连忙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喊完,不待他回应,伸手抢过鸡腿,没几下便啃了个干净。 道士惊呆了,看着她啃完骨头还恋恋不舍的嘬着干骨头棒,无奈扶额,“苗子是个好苗子,可这风骨上却是欠缺了些。罢了,日子还长着呢,往后再慢慢教吧。” 道士嘀咕完,毫不怜惜地抓住她背心,提着跳上悬在空中的剑。 道士问她,“你叫什么。” 小女孩抬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徒儿姓林,家中排行第九,爹娘便起名林九。” 林九! 缀在他们身后的九判官微微一震,这名字倒是与她一般。只是,大千世界,同名同姓的多了去了,这也不算多稀奇。 道士颇为嫌弃地皱了皱眉,“这名儿太土,为师给你取一个威风的名字,嗯……就叫林玄天,往后你出了名,旁人便称呼你玄天仙姑,是不是很威风?” 小女孩点点头,眉眼弯弯,“嗯,很威风。” 道士御剑,约么是向东飞行。 直到前方的天空布满红霞,他们才落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山头。 甫一落地,便有身着青色道袍的小道士匆匆迎上前来,恭敬行礼,“恭迎宫主。” 道士微一颔首,便将林玄天拎了出来,“找个女弟子,把她洗净喂饱,往后她便是你师叔了。” “师……师叔?”小道士瞪大了眼,望着面前瞧不出性别的乞丐,一脸的不敢置信。 听到一个比她还大的人喊她师叔,林玄天急忙摆手,羞的满面通红,“使不得,使不得。” 谁知道士却瞪了眼,斥道:“你是为师的徒弟,他唤你师叔是应当的,怎就使不得了?” 小道士心中一凛,急忙朝林玄天行礼,恭敬道:“师叔,这边请。” 林玄天回头看了那道士一眼。 道士微微一笑,朝她眨了眨眼,柔声细语道:“去吧!” 林玄天这才放下心随着小道士下了山。 山下,小道士寻了一个女弟子,耳语了几句。那女弟子一开始也很震惊,望着她的目光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可倒底是多年的弟子,很快便收起面上神情,恭敬地赶忙收起面上神情,恭敬地领着她去了浴室。 再出来时,林玄天变了样,一身青色的道服,两个可爱的髻挂在耳上,说不出的娇俏可人。 便连那道士见了都不免眼睛一亮,高兴地直拍大腿,“没想到,为师随便一捡,便捡到这么可爱的徒弟。” 隐在他们身后的九判官却震惊地摸着自己的脸,若是名字相同,还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可是这长相一样,还能用巧合解释吗? 九判官初初来到地府,魂魄不全,生前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可她却并未为此伤春悲秋,对身前事亦不执着,地府人人都要赞一句心胸豁达。现如今,要灰飞烟灭了,自己却不知为何回到了自己忘掉的过去。显见,豁达一词,她受之有愧。 林玄天的师父名为沈岚,道号昭远,南清宫宫主。是上任宫主最小的徒弟,因悟性高,灵根好,已早早修得不老仙身,至于有多少岁了,林玄天没敢问。 只是他,生性洒脱,又放荡不羁。任宫主多年,却始终没能收一两个徒弟。倒是把他几个白发苍苍的师兄急的够呛,选了好些聪明伶俐又听话乖巧的弟子送到他面前,可他却一个都没瞧上,全赶下了山。 沈岚性喜喝酒。没喝醉时,仙风道骨,风姿皎皎,看着倒是颇有一宫之主的风范;可喝醉后,便成了落拓糙汉,放浪形骸。有时醉得狠了,六亲不认,抱着林玄天都能喊娘。 一晃眼过了五年,林玄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容脱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俏皮,增添了几分柔媚风情,实打实的大美人。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这人吧,好看是好看,可是这性子却随了沈岚,除了师父的话,谁的也听不进去,时常气得山下几个师叔七窍生烟,六佛升天。 最要命的,沈岚极护短,不准任何人说他徒弟的半点不是,更是将她宠的无法无天。 山下的师侄众多,大多都是青葱少年。听说山上有位貌美如花的师叔,纷纷寻着各种由头,往山上跑。 这个说给师叔带了糖人,那个说给师叔带来了糕点。 沈岚看着这群献殷勤的兔崽子,气得鼻子都歪了,就觉得自己辛苦养大的水嫩嫩的白菜叫猪给惦记上了。不仅将他们统统赶下山,索性在山顶设下结界。 可是,林玄天的性子哪能是她师父能关得住的,试了没几次,便破开结界,时常趁着他师父午觉,偷跑下山。 这日,吃了午饭,趁着师父睡午觉,她又偷跑下山,在道观里乱转。这个时辰,小道士们在上午课。观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她行到厨房,本想找点吃的,却看见几个小道士正轮番殴打另一个小道士,那个小道士,衣服撕裂了好几道,额头嘴角流了不少血。 这事若放在平日,她绝对不管的,可偏偏今日,太过无聊,便出声制止了他们。 那些小道士看见是她,匆匆行了一礼,心虚地跑了。 林玄天走过去,踢了踢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道士,“嘿,死了没?” 那小道士颤了颤,挣扎着趴跪在地上,抬起满是血污的脸,虚弱道:“多谢师叔祖相救。” 林玄天蹲了下来,捏着他的下巴,啧啧了两声,“流这么多血。”她松开他,皱眉想了想,转身顺着游廊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原路返回,手里握着一把香灰。 她叫小道士仰头,将香灰均匀的洒在正汩汩冒血的伤口上,不一会儿,血便止了。 林玄天在他身旁坐下,“他们欺负你,为什么不反抗?” 小道士摇了摇头,“弟子资质愚钝,未被几位道长选中,又不愿下山,便求了个在厨房帮工的活计留了下来。弟子地位卑微,不敢反抗。”说完,他低下头,多余的香灰簌簌掉了下来,落在长长的睫毛上,瞧着分外可怜。 “你说的是前几日的拜师大会?”这个大会是为宫中几位颇有资历的师侄特意举办的。 南清宫每三年都会向山下的城镇发出告示,举办纳新大会。被瞧中的弟子便可留在宫里修习仙术、参悟道法。若是未被瞧中,便会得到一些银子作为下山回家的盘缠,若是不想回家,也可留在宫中,当个打杂的。 林玄天那日被师父拘在山上学习术法,没能观看。想起这事,她到现在还遗憾呢,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情,“你资质确实很愚钝,即便修炼再努力,怕是也成不了仙,与其在这里受欺负,不如拿了银子早早回家去吧。”说完,拍了拍手,站起身准备回山上。 谁知,那小道士却跪在她面前,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求师叔祖救救弟子。” 林玄天后退一步,皱眉看他。 那小道士抬起头,面上香灰泪水交错,好不狼狈,“弟子父母皆亡,心狠的舅舅要将弟子送进勾栏院做小倌,弟子是偷跑出来的。若是回去,舅舅会打死弟子的。” 林玄天拧着眉头,有些为难的看着他,“师父要醒了,起床见不到我,会生气,你莫拦着我了。”说完,便向一侧跨出一步,“不过,我会跟师父提一提。” 那小道士感激地在她身后,连连叩首,“多谢师叔祖,多谢师叔祖。” 第七卷 第五章 第五章: 林玄天回到山上,师父果然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师父面前,正打算跪下认错。 林玄天却面色愉悦地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天天,想不想随为师出去走走。” 林玄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想,可是,师叔他们几个老古板不是不让您下山吗?” 沈岚取出一个金光闪闪的请柬,递给她。 林玄天接过扫了一眼,“论经大会?师父您又不擅长,去了岂不是丢脸。” 沈岚脸一板,曲指敲她额头,“你懂什么?表面上是论经,实际上就是各个修仙门派变相炫耀自个收的徒弟。”说着,他刮了刮她的鼻子,眨了眨眼,“往年师父参加只觉得无趣,光顾着喝酒吃肉啦。这一回,你可不能叫为师丢脸。” 林玄天笑着点头,可下一刻,又想到一个问题,“咱们走了,谁照料院子?” 沈岚摸着下巴,显见是没想到这一茬。 林玄天心头一动,想到了今日遇见的小道士,便将他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师父心情好,摸着她的头,“南清宫终究要交给你打理,你救了他,也算是功德一件。” 林玄天高兴地下了山,找到小道士,带着他上了山。 山顶设了结界,她教会他破解之术,便回房收拾东西。 第二日一早,沈岚便领着林玄天告别众人下了山。 说来也巧,论经大会恰好设在了当初她遇见沈岚的紫云山的紫云观。 大会共三天。 第一日,各位宫主观主坐在一起,装模作样地谈经论道。 第二日、第三日,重头戏上场了。众位宫主观主推举出各自得意的弟子进行仙术道法比试。拔得头筹的弟子可获得南海夜明珠一颗。 经过两日比试,林玄天果然拔得头筹,沈岚走起路来下巴都恨不得要抬到天上去,惹得其他修仙门派又是嫉妒又是好奇,纷纷问他在哪里寻得这样的好徒弟。 沈岚却只顾喝酒,不搭理他们。 到了第四日,众仙派纷纷下山,玄空道长将他们送到门口。临行前,他到底是没忍住,问出了口,“你是在何处收的这徒弟?” 沈岚得意的眉眼都翘了起来,“为何要告诉你这老牛鼻子?” 玄空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只得去问林玄天。 林玄天朝玄空道长行礼,声音清脆响亮:“弟子是在紫云山的半山腰被师父带回了南清宫。” “紫云山的半山腰?”玄空道长疑惑重复,可下一秒,他便气急败坏的祭出法器朝沈岚劈了过去,“好,你个沈岚,竟干起强盗的勾当,你还我好徒弟。” 沈岚提起林玄天跳上剑,“她可不是你的好徒弟,而是我的好徒弟。” 说完,大笑着御剑飞行,瞬间没了踪影。 留下玄空道长气得捶胸顿足。 林玄天问沈岚:“师父,咱们回南清宫吗?” 沈岚眉眼舒展,面上全是掩饰不去的畅快,“为师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玩个三五十年,岂不亏大了。” “可是,师叔伯他们……” “别理他们。”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十几年间,沈岚带着她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几乎访遍了所有的仙山仙岛。 林玄天个头长高了,容貌彻底脱去了少女的青涩,灿烂如一簇春花,皎白如一轮秋月,越发娇美动人。所到之处,必会引来一群狂蜂浪蝶。惹得沈岚烦恼忧心不已,他有时半夜惊醒,看着熟睡的林玄天,一颗心如老父一般怅然,担心她以后会被男子骗了,还不自知。 沈岚越想越心焦,越想越睡不好。索性带着林玄天来到紫云山。 玄空道长白须白发,见了沈岚,便想起夺徒之恨,铁着脸没什么好脸色。 沈岚却满面笑容,仿佛没看见他的臭脸,“道长近日可好啊?” 玄空“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看他。 沈岚继续笑道:“今日来寻道长,是想请道长帮个忙。” 玄空还是不理他。 沈岚道:“我想请道长卜一卦。” “自个卜去!”玄空没好气道。 沈岚却笑嘻嘻道:“你也知道的,我那点子技术实在上不得台面。哪像道长请仙扶鸾、问卜揲蓍,样样精通且从未出过差错。” 玄空“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给谁啊?” “我徒弟。” “天天啊。”提到天天,玄空面色总算缓和了些,“那叫她过来吧。” 沈岚招手叫林玄天过来。 玄空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心中难免痛惜气闷,“卜什么?” “姻缘。” “姻缘?”玄空冷笑,转向林玄天却立刻变成了一张慈祥和蔼的脸,“你这师父,整日没个正型,管得倒还宽得很。天天啊,你不如转投我门下,我定将毕生所学尽数教授与你。” 林玄天惊愕不已,刚要说话,却听得沈岚冷笑一声,“哼,老牛鼻子,我还没死呢。” 玄空有些讪讪,就着小道士端来的水,洗了一把手,又熏了香,这才自供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两个龟壳,双手拢住,嘴中念念有词。 少顷,他将龟壳洒在桌案上,细细看了半晌,面色却是一变,“天天随你修行了多久?” “二十多年了。” 玄空面上一阵喜一阵忧,过了许久,才痛惜道:“短短二十多年,果然是千年难遇的好根骨。你这小子,怎就如此好的运气?” 沈岚看他一会喜一会叹气的,以为有什么不妥,面色难得正经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你这老牛鼻子,倒是说啊。” “天天的雷劫要到了。” 沈岚和林玄天齐齐一震。 “真的吗?你这两块劳什子龟壳靠谱吗?”沈岚喜得眉开眼笑,一时有些口不择言。 玄空却不理他,收起龟壳,也没心情招呼他们,兀自唉声叹气回了房。 林玄天和沈岚匆匆回了南清宫,前脚刚到,雷劫后脚便至。 沈岚来不起准备,径直带着她来到后山摩崖洞,设下重重结界。 天雷劈了一个晚上,摩崖洞所在的山头被劈掉了一半。 第二日,雷声停歇,林玄天从碎石堆里爬出,却没见到师父,倒是一群须发皆白,激动的满面通红的师伯。 “师父呢?”她问道。 一个青年走过来扶起她,温和回答道:“宫主闭关了。” 林玄天疑惑看他。 他眼睛清润,笑意暖暖,“师叔祖,弟子一直打理山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玄天疑惑了一瞬,恍然忆起那个满面鲜血的少年。与师父出门前,她曾问过他姓名。他只摇了摇头,并请求林玄天为他取个新名,预示新的开始。林玄天便用了自己的姓,为他取名,林霄。 “林霄啊。师父为何要闭关?” “弟子不知。”林霄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师叔祖昨日历劫,宫主一直在洞外守护。” 林玄天一愣,仿佛忆起了什么,甩开林霄,御剑飞向山顶。 师父门前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林玄天眼眶一红,扑通便跪下了,哽咽喊道:“师父,都怪徒儿学艺不精,累得师父受伤了。”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劈到林玄天身上。疼得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她受不住疼,不停地喊着师父。 师父却不理她,她便只能按师父的叮嘱,将所有灵力汇至百汇。 前半段好容易挨过去了,后半段的雷却越发猛烈。 林玄天叫唤声越来越弱,脑袋也越来越模糊,眼前甚至恍恍惚惚出现一条河,河两岸开着鲜红似血的花,一黑一白两个人朝她缓缓走来。 “天天!” “天天!” 林玄天微微睁眼,那条河和那两个人不见了,是一脸焦急的师父。 师父面向她而坐,手掌覆上她额头,“收敛心神,凝气于丹田。” 林玄天照做,身上的痛忽然不见了。 倒是师父的面色却越来越白。她的师父为她挡下了剩下的天雷。 林玄天磕了一个头,哽咽道:“师父,您说句话啊。您把仙力渡给我,自己却生生挨下了剩下的雷,你肯定伤得很重。您开开门,叫徒儿看看您的伤。”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吵死了,臭丫头,老子熬了一宿,不累吗?” 林玄天破涕为笑,眼泪却掉的更凶,“师父……” 里面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紧接着门一开,一个东西从门里抛了出来,落在林玄天怀里。 是一面圆圆的镜子。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门内,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截青色的衣角,门便关上了。 “师父,您开开门,叫徒儿看看您的伤。” “有什么好看的,别哭了,拿着那个东西下山去。” 林玄天一惊,哭的越发惨烈,“师父,您要赶徒儿下山,不要徒儿了?” 房内静了许久,才传来沈岚疲惫地声音,“为师将宫主之位传与你之前,允你二十年的随心所欲,二十年后你想离开都是不能的。” 林玄天一怔,待要开口。 沈岚却截住她话头:“去吧,别担心为师,区区几道天雷,还是伤不了为师的。” 林玄天朝着房门磕了三个响头,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房,收拾了一些东西,出来时正碰见林霄。 她走过去,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袖箭,递给他,“这是我做的第一件法器,留给你防身。” 林霄接过,垂头细细摩挲袖箭外表的兽皮,忽然,微微一顿。 林玄天看着袖剑,微微一笑,“我记得你的原名叫茂安。” 林霄睫毛颤了颤,躬身行礼,“多谢师叔祖。” 林玄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房中的书籍你可以随便看,我相信,勤能补拙。二十年后,你若能挡我一招,我便收你为徒。”说完,扭头看了看沈岚紧闭的房门,红着眼眶道:“我走了,好好照顾宫主。” 林霄目送她离去,大声道:“弟子一定会照顾好宫主,弟子,等师叔祖回来。” 第七卷 第六章 第六章: 夜黑风高,阴风阵阵。一座座墓碑,立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煞白煞白的光,越发显得周围森冷恐怖。 林玄天摸了摸干瘪的荷包,又摸了摸干瘪的肚子。 店小二果然没说错,往前二十里,果真没有店家可投宿。可是,即便有店家可投宿又能怎样,她又摸了摸干瘪的荷包,她也没银子啊。 她懊恼地踢了脚边的石头一脚,石头飞了出去,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林玄天一愣,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座墓碑前,摆着好几盘祭品,瞧着还挺新鲜。 她急忙走过去,蹲下,双手合十,“途经此处,多有打扰,身无分文,借你祭品果腹,请勿怪罪。” 说罢,也不客气,拿起点心便往嘴里塞,边吃还边往挎包里塞。 她塞的投入,却没看见,一只满是泥污的手,忽然从墓碑后伸出,抓住了她的袖子。 林玄天怔了怔,却并不觉得害怕,只嘁了一声,没好气地停了手,“不装便不装,还挺小气。” 说着,起身便要走,那只手却没有放开,林玄天皱了眉,索性耍起无赖,“如今,吃也吃了,拿也拿了,你要怎样?叫我还回去吗?告诉你,万万不能。” 那只手的主人,费力地从墓碑后露出半张脸,平静道:“救救我,我有银子。” 是人!不是鬼! 林玄天赶忙转到墓碑后,一只从坟墓里伸出鬼手正握着他的脚踝,往坟里拖。 二话不说,林玄天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贴到那只鬼手上。便听得一声惨叫从坟墓里传出,鬼手立刻缩了回去。 林玄天抓住那只手,将他拽了起来。 一个侏儒?啊,不对,一个孩子。 他满面污泥,一双黑亮亮地眸子却丝毫不见惊惧慌乱,平静地仿佛月下一池潭水。 林玄天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睛,奇道:“差点被鬼拖走,你不害怕吗?” 那孩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不怕,你会救我。” 林玄天一噎,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语气笃定的好像一早便料定自己会救他。罢了,反正有银子拿就好,她伸出一只手,摊在他面前,“银子。” 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的手,微微一笑,“等你带我出了此地,确保我安全无虞,才能给你。” 说完,竟是不容她反驳,背着手,抬步缓缓朝前走。 他步态沉稳,姿态清逸,脊背挺直,明明小身板只到自己的胸口,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肃穆。 林玄天撇了撇嘴,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吃点心。 走出了坟地,前方出现了一条小溪。 那孩子忽然停了步,转过头微笑道:“今晚便在此处休息一晚。”声音稚嫩清脆,内容却不容置疑。 林玄天眯了眯眼,弯腰看着他眼睛,“小孩,你似乎搞错了咱们的位置。” 那孩子看着她,仿佛有些困惑。 林玄天继续道:“现在是你欠我的钱,休不休息,上不上路皆由我说了算。” 那孩子微微睁大了眼,诧异了一瞬,又垂头思量半晌,微笑道:“前方有小溪,我身上脏污不堪,可否在此处修整一晚,将身上洗洗干净。” 林玄天看他满身脏污,确实该洗洗。可是却也不想这般轻易答应他,便作势想了想,拿捏着姿态道:“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准了。” 那孩子微微一笑,转身走向溪边,可很快又走了回来,“能否借你的衣服一用,我并未带多余的衣服。” 林玄天想想也对,取了一套衣服给他。 过了好半晌,他总算回来了,往她身前一站,林玄天还以为是天界哪家的童子下凡了,漂亮的实在不像话。 只是,他的行为却一点也不漂亮。他把手上的脏衣服往她面前一递,理所当然道:“我不会洗衣服,烦你帮我洗一下。” 林玄天面色顿时黑了下来,本想开口拒绝,可他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天真无邪地看着她,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只得恨恨地接过他的衣服,走到溪边。 待她洗完回来,那孩子已经枕着他的包袱睡着了,姿势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小孩子该有的天真模样。 林玄天摇了摇头,脱下身上的外衣,盖在他身上,靠着旁边的树,闭目冥思。 待将体内真气运行了三个周天,天也大亮了。林玄天猛然睁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昨晚给他洗衣服的时候,并未在他衣服里发现钱袋或者其他值钱的东西。 眼睛转向昨晚他睡觉的地方,那孩子已经醒了,腰背挺直的坐在地上,一双眸子还在亮晶晶地看着她。 林玄天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不能叫他纯真漂亮的脸蛋骗了。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你身上压根没有银子,你骗我。” 那孩子面上一派平静,仿佛被人提着领子这件颇为丢人的事发生在旁人身上,他眼中微微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似是自语又似对林玄天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看着林玄天的眼睛,笑道:“我没有银子。” 看着他面上一副气定神闲毫无愧疚的模样,林玄天顿时火冒三丈,提着他来到眼前,狞笑道:“没有银子,便用身体来偿。” 沿着小溪,继续往前走了几里,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一座城门。 自她说了要他拿身体来偿,他只微微一惊讶后,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害怕,似乎对自己将来的遭遇一点也不关心。 到了城里,林玄天从包袱了翻出一身道袍换上,又将头发高高束起,插了一个木簪。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块木板,捏了个术,那板上便出现了几个字:捉鬼、驱邪、相风水。 一上午并没什么生意,倒是因为那漂亮的孩子,围上来好些热情的妇人,又是摸脸,又是摸手的。那孩子面上总算失去了平静,满面窘迫地向她求救。 林玄天挑了挑眉,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半天,才挤进去,拉着那孩子挡到身后,“各位夫人,摸了贫道的徒儿这么久,是不是该付一下银子?” 那些妇人赶忙后退一步,叽叽喳喳道:“摸他一下罢了,又没少斤肉。” “就是啊,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徒弟,搞不好是你偷来的。” “就是就是,小心我们去报官。” 林玄天并不生气,只笑了笑,“诸位夫人若是不想付钱也可以,回答贫道几个问题就行。” 一个圆脸的妇人道:“只要不收银子就成,你问吧。” 林玄天凑近她们,故作高深道:“近段时日,城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 那个妇人一听,顿时禁了声,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林玄天看着她们,低声问道:“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出在东边?”说罢,伸手一指城东一座颇为壮观的宅邸,“就在那家宅子里。” 众妇人顿时色变,面面相觑。 过了许久,一个妇人终于站出来,小心翼翼道:“那是我东家的府邸。”旁边有妇人拉她,让她别说了。 那妇人却甩开她的手,猛地向前一步,抓住林玄天的袖子,哭道:“道长能一眼瞧出,可见是个高人,求道长救救我家夫人吧。” 林玄天眼眸一亮,道:“别急,你且细细道来。” 那妇人抹了一把眼泪,“这事要从十几日前说起,我家夫人自娘家归来,路经城外黄梁坡,突然内急。可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有专门的茅房供人使用。我这也是没办法了,才叫下人拿帐子围起来,叫夫人蹲在路旁草丛中解决了。谁知,夫人刚提上裙子,平地里便刮起了一阵黑风,里面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恶臭。我赶紧扶夫人上了马车,快马加鞭地回了府。可到了晚上,夫人却喊肚子饿,非要吃鸡。厨房的婆子从被窝里爬起来,匆匆忙忙做了一只送过来。夫人像是饿极了抱着鸡就啃,吃完了一只,又要了一只,直到吃了十只,才消停,夫人的肚子撑得像个皮球,坐都坐不下去。十几日过去了,日日如此,老爷也寻道士看过,皆说是中了邪。可做了法事,夫人还是不见好。求求道长救救我家夫人吧。” 林玄天缓缓一笑,牵起那孩子的手,温和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请在前牵引路。” 往城东走一会儿,便能看见那宅子全貌。毫无疑问,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 林玄天冲着那孩子挑了挑眉,好像在说,“有钱赚了。” 妇人走到一旁小门,敲了敲门,里面探出一颗脑袋,见了她,嘻嘻一笑,“张妈妈,您回来了。” 张妈妈没心思与他说笑,只点了点头,便领着林玄天进了宅子。 沿着回廊走进前院,他们停在了一个书房前。 张妈妈走到一个小厮面前,耳语了几句,那小厮便进了门。没过一会儿,那小厮就出来了,对张妈妈说,“老爷现在有客,先请这位道长去夫人院中,老爷一会儿就到。” 张妈妈便领着林玄天又穿过一个回廊,弯弯曲曲,最终来到一座占地颇大的院子前。 张妈妈道:“这里便是夫人的院子。” 林玄天对张妈妈道:“劳妈妈将院子里的下人都撤走,再叫人封了这院子。” 张妈妈有些迟疑。 “张妈妈可是不信贫道,罢了,贫道便与妈妈说实话吧。”林玄天解释,“城外的黄梁坡住着一窝黄鼠狼,黄鼠狼的头头,修炼了五百年,已成精了。你家夫人在人家门口小解,污了人家门面。你也知道,黄鼠狼这种动物,小心眼的很,便……” “谁小心眼得很?背后说人坏话,便是你们这些修仙道士的本事?”话被打断,正房的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第七卷 第七章 第七章: 林玄天看着一脸惨白的张妈妈,无奈摊手,“黄鼠狼精上了你家夫人的身了。”说罢,不再理惊骇的张妈妈,抬步踏进院子,悠闲地仿佛是在自家散步,“贫道瞧你身上并无邪祟之气,显见,修的是正道。只不过,万事都有个分寸,你若失了分寸,难免要受天谴,何必呢。” 那妇人面色发黑,怒道:“她在我家门前排泄污秽之物,岂能轻易饶恕她?” 林玄天摇了摇头,叹道:“人你也惩罚了这十几日了,气还没消吗?说你心眼小,你还不承认。” 话音刚落,院子里便刮起一阵黑风,那妇人道:“道长莫激我,让我放了这妇人,不是不可以,不过要用你粉雕玉琢的小童来换。” 林玄天还未开口答应,风突然暴涨了几倍,呼啸着向她袭来。她抬手捏诀抵挡,身侧却一空。 风停了,那孩子也随着那黑风不见了。 张妈妈惊魂甫定,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她身边空空,惊道:“道长,您的徒弟被抓走了,这可怎么办?那么漂亮的孩子。” “呕……”一阵呕吐声传来,张妈妈赶忙跑过去,帮着那夫人拍背顺气。 这边动静闹得大,引来了好些人,包括方才未见到的老爷。 那夫人见到老爷来了,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进他怀里,哭道:“妾身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老爷了。” 张妈妈在旁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老爷微微颔首,拍了拍夫人的背,将她交给张妈妈。冲着林玄天一抱拳,“多谢道长!”说着,冲着一旁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便端上来一个托盘,老爷掀开上面的遮布,里面赫然躺着四个金元宝,“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望道长收下。” 林玄天也不客气,收下金元宝,便告辞了众人。 黄梁坡,黄鼠狼精,五百岁,喜美貌童子,果然不假。林玄天摸着怀中四个沉甸甸的金元宝,高兴地合不拢嘴,这小子还是有点用的。 一路未停留,来到黄梁坡。 林玄天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滴水,往眼睛上一抹,漫山的荒草忽然全部消失不见,变作了一个小小村落。 她祭出法器,劈向结界,巨大的动静,吓得里面的黄鼠狼疯狂逃窜。 “黄曼萧,你还我徒儿。” 林玄天穿过劈开的裂缝,一边劈向路旁房屋,一边喊道:“黄曼萧,你再装缩头乌龟,你的儿孙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话音刚落,一个黄色身影如箭一般冲过来,挡下她的法器,冷声道:“仙姑,你我并无冤仇,你又何必欺人太甚。” “并无冤仇?”林玄天啧啧道:“你抢了我的徒弟,怎会无冤仇?” 黄曼萧心下有些虚,面上却装作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若是你徒儿,你怎会舍得让他作饵,引我从那女人身上出来?” 林玄天一噎,没想到这黄鼠狼竟看穿了她的计谋。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乃是我等修仙人的职责所在,以身为饵,这只是他的职责罢了。” 黄曼萧一呆,仿佛从未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索性也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他既是你徒弟,你唤他啊,他若应你一声师父,我便放了你们。” 林玄天犯了难,自从救下他,还未问过他姓名,她犹犹豫豫半晌喊不出一个名字。 黄曼萧见状,哈哈大笑,“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还自称是他师父,简直恬不知耻。” “谁说我不知道?”林玄天笑得狡猾无比,那日为他洗衣服,他里衣的衣角绣着梓潼二字,想必这就是他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是大名还是小名,但总归是他的名儿。 “梓潼!”林玄天大声唤道。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八九岁的童子,便自一个大宅子里缓步走了出来,停在了林玄天面前,轻轻唤了声师父。 林玄天仰头哈哈大笑,冲着黄曼萧得意道:“你都听见了吧!” 黄曼萧脸一黑,痛惜道:“我只听说耶城来了位仙姑,分明是孤身一人的,何时又跳出来一个徒弟。罢了罢了,今个算我倒霉,你们走吧。” 林玄天脚下不动,嘿嘿一笑道:“我瞧你这里挺好,安静又舒适,我突然不想走了。”说完,凑近黄曼萧,嘻嘻笑道:“有没有吃的?我饿了。” “嘿,打秋风打到老娘头上了。”黄曼萧大怒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林玄天一点也不生气,笑着道:“别那么小气嘛,大不了,损坏的房屋,回头给你修好。你只当可怜可怜我这徒儿,都一日未进食了。你怎能忍心让这么漂亮的孩子挨饿呢。”说罢,伸脚轻轻踢了梓潼一下。 梓潼轻飘飘地看她一眼,不太情愿地朝黄曼萧露出一个笑容。 黄曼萧心中顿时软的一塌糊涂,领着他们回了大宅子。 大鱼大肉招待了十五日,林玄天每日里吃的满面红光。黄曼萧瞧着,气得心口直疼,简直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到了十六日,林玄天毫不客气地搜刮了满满一包袱吃的,领着梓潼大摇大摆离开了黄梁坡。 走在路上,林玄天哄梓潼再唤一声师父。 梓潼却沉默了许久,道:“我以为那一声师父,不过是权宜之计。” 林玄天却不以为意,“你既叫了我师父,我便是你师父了,循礼,你应当唤我一声师父。” “做我的师父?”梓潼摇了摇头,声音平稳稚嫩,可说出的话却极其嚣张跋扈,“怕是没那么容易,一不小心还会引来天雷。” “天雷?”林玄天伸手捏他的脸,笑得张狂:“那说明你的师父是很厉害的人,那我更要做你的师父了。” 梓潼揉了揉脸颊,听着她的话有些哭笑不得。 “为表诚意……”林玄天又自顾自地道:“为师要炼一件天下无双的法器送给你。” “诚意?”梓潼挑了挑眉,“我至今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林玄天一拍额头,爽朗笑道:“我叫林……九。” 梓潼微笑,“那以后我叫你阿九。” “不是阿九,是师父。” “阿九” “师父” “阿九” “……” 林玄天放弃了,不过是一个称呼,随他去吧,只要实质上是她徒弟就好。 二人一路往西走,从青山绿水走到大漠孤烟,又从飞沙走石走到了茫茫草原。 草原的尽头横亘着一座大山。 林玄天指着那座山,“那是昆仑山,山上有紫晶石,灵力纯净,最适合做法器。只是……”她顿了顿,面色变得严肃,“有麒麟兽看着,不大好取。” “麒麟兽?”梓潼想了想,“不算凶恶。” 林玄天哑然失笑,摸着他的头,摇头道:“真是不知者不畏,那麒麟兽脾气很是火爆耿直,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喷出的火烧死。” 梓潼一噎,本不想理她,可想到这人好歹能护他周全,便淡淡提醒她,“麒麟兽喜祥瑞,阿九何不在山下找几户和睦的家庭汲取一些。” “和睦家庭?”林玄天眼眸一亮,一把抱起梓潼,兴奋的转圈圈,“此法甚好,不愧是为师的徒儿。” 梓潼耳尖发红,脸上难得的有些窘态,“你快放我下来。” 林玄天又抱着他转了几圈,这才将他放下。 二人来到山脚,果然有一个村子,住着几户人家。 也不知是与世隔绝,还是靠近灵山,受灵力润泽。 小山村的上方始终环绕着一股祥瑞之气, 林玄天取出一个布袋,汲取了一些,便祭出法器,抓起梓潼御剑向山顶飞去。 越往上走,雾气越来越浓,寒气也越来越重。 梓潼一张小脸冻得青白,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林玄天这才想起,梓潼乃是凡体肉身,急忙为他捏了一个护身结界。 山顶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紫晶石藏在积雪下,白日里并不能寻到。只有到了晚上,吸收了月亮精华后,才会发出紫色的光芒。即便是透过厚厚的雪层,也能看到。 两人挨到夜里,果然在不远处的山头,亮起一片梦幻的紫色。 林玄天带着梓潼飞过去,却发现,散发紫光的一片积雪旁,赫然卧着一头打盹的麒麟。 她看了梓潼一眼,悄然落了地,将他放在一块岩石后,悄声嘱咐了一句“不要出来。”便御剑飞到远处,放出祥瑞之气。 她回到紫晶石上方,麒麟兽已经醒了,正站起身耸动着鼻尖。确认了方向,便撒开腿朝着祥瑞之气奔去。 林玄天趁机落地,用剑砍下一块紫晶石,抱起便跑。 可就在这时,麒麟兽听见动静,飞了回来,怒吼着朝她吐出一个火球。 林玄天向前一滚,火球呼啸着擦着她的头皮落在前方,砸出一个大坑。她赶忙爬起身,还未站稳,身后又涌来一股热浪。林玄天急忙调转了个方向,却与一双错愕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糟糕,这个角度,刚好一眼就能看见躲在大石后的梓潼,林玄天朝他挥了挥手,便又调转了个方向继续跑。 出乎意料的是,身后麒麟兽却并未追来。 林玄天疑惑地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麒麟兽竟撇开她径直朝着梓潼跑了过去。 林玄天再也顾不上,抛下紫晶石,祭出法器的同时,朝他大声喊道:“跑啊!” 到了跟前,她本以为会看见一副血淋淋的场景。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副比血淋淋的场景更加诡异的场景。 只见麒麟兽正用它硕大的头颅蹭着梓潼小小的身子,还发出类似撒娇的“呜呜”声。 梓潼的手放在它头上轻轻的抚着,面上带着柔和的笑。 “这……是怎么一回事?”林玄天目瞪口呆。 听到声响,麒麟兽转过头,朝着她呲牙。 梓潼抚摸着它的头,语声无比柔和,“你将紫晶石看护得很好,我可以取走一块吗?” 麒麟兽又蹭了蹭他的身子,转身奔至方才林玄天扔石头的地方,将那块紫晶石叼过来放在梓潼脚边。 蹲坐在地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夸奖。 梓潼宠溺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下回给你带好吃的。” 林玄天惊掉了下巴。 拿到了紫晶石,回到了山下。林玄天还是有些回不过神,她狐疑的看着梓潼,“你到底是什么人?别不是天上哪位神仙投胎转世吧?天界的神仙最好摆弄一些故弄玄虚的事。” 梓潼笑容一顿,挑眉反问,“有我这么悲惨的神仙转世吗?” “那倒也是。”林玄天想了想,便放下心,揶揄他道:“被恶鬼抓,被黄鼠狼精抓,确实没有哪个神仙似你这般憋屈窝囊。” 梓潼笑容淡去,“也没有哪个师父似你这般,明知身后跟着麒麟兽,还要挥手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徒弟逃跑,就差亲口告诉麒麟兽徒弟藏哪儿了。” 林玄天讪讪,便也忘了自己要问的关键问题,麒麟兽怎会对你俯首帖耳? 第七卷 第八章 第八章: 林玄天曾在南清宫的古书上寻到一个炼化法器的古方,集齐昆仑山紫晶石、东海万年紫珊瑚、南海鲛人眼泪,再寻到一座千年青铜鼎,找一个山灵水秀的地方,注入灵力,炼化九九八十一天,至于会炼成什么法器,全看天意。 当时,她觉得这个方子甚好。不似其他方子,中规中矩的记录着会炼出如何如何的法器。这般全看天意,倒是增加了几分神秘和意趣。 如今紫晶石已到手,其他的材料…… 东海万年紫珊瑚,南清宫本在东海之上,与东海龙王是邻居,弄到一棵倒不算难事;千年青铜鼎,紫云观几千年的修仙门派,肯定也有;唯独南海鲛人眼泪,有些麻烦。 鲛人一族,容貌极美,落泪成珠,上岸则鱼尾化作双腿,言行举止与人无异,遇水双腿化为鱼尾。居于深海,游行极快,行踪不定。月圆之夜,常坐于礁石,对月歌唱,惑人心智。 鲛人清心寡欲,冷血残酷,意志坚定,不易动情,故寿命虽长,子孙却不昌,可一旦动情,对待伴侣却又很忠贞。 林玄天念到这里,心头一动,问梓潼,“你说,以我的样貌,勾引一只男鲛人,再反复磋磨他的心,叫他伤心落泪,这法子可行?” 此时,距离他们师徒相识已过去了十年。自东海求来万年珊瑚后,每年捕鱼的季节,他们便会随着渔民出海,可是一连好些年,都毫无收获。 梓潼长高了,甚至比林玄天还要高一个头。他面容彻底长开,五官依旧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润精致,面部线条却如刀斧雕刻,填了几分硬朗和凌厉。 只是面上的表情,却没什么长进,除了微笑,便是不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昳丽的容貌,反倒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多了几分成熟内敛的魅力。 梓潼自波光粼粼的海面收回视线,斜挑了眼,淡淡一笑,“不过是送我的法器,倒劳烦你东奔西跑、出卖色相,实在是我这个徒弟太不懂事了。” 相处十年,这个徒弟的脾性,她还是有所了解。 他这么笑,便是不高兴了。 林玄天讪讪一笑,“我也只是说说,当不得真,你不必自责。” 二人不再说话,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 过了好半晌,林玄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今晚会碰上吗?” 他们出海几年,每个月圆之夜,她都会这么问。 梓潼垂头拨弄着一把破旧的琴,伴随着叮叮咚咚的琴音,他如以往一般,吐出两个字“不知。” 林玄天顿觉无趣,起身回了房。 迷迷蒙蒙睡到半夜,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林玄天坐起身,恍惚了一瞬,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赶忙跳下床,鞋子也未穿,便跑到了隔壁的房间,将熟睡的梓潼摇醒。 “你听!”林玄天揪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拉起。 窗外歌声婉转动听,如泣如诉,仿佛带着道不尽的忧伤,又带着说不完的情思。 “对月歌唱,惑人心智。”林玄天眼睛发亮,激动地拽着他的衣领摇了摇。 梓潼不着痕迹地自她手中夺下衣领,略整了整,便弯腰准备穿鞋子。却看到她一双白皙的脚,面上微微一热,急忙撇开了眼。 他套上鞋子,朝门口走去。手指刚碰上门,却又被林玄天拉住了。 她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镜子,塞进他怀里,嘿嘿笑道:“以防万一,你把这个带着。” 梓潼眸光微亮,看着她低声道:“这是什么?” 林玄天动手捏了个避水咒罩在他身上,道:“这是……玄天境,驱邪避凶,养魂固魂。”说完,伸手要摸他头,可他个头太高,便只好悻悻地落在他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道:“呕心沥血养大的徒弟,总不能便宜了旁人。” 梓潼本来还晶亮眸子,瞬间暗了下去,没好气的拂开她的手,推开了门。 此刻的海面,笼上了一层轻烟薄雾,船行在其中仿佛是与世界隔绝了。硕大的月亮悬在天空,好似罩了一层红纱,朦朦胧胧,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甲板上站满了人,各个如行尸走肉般无知无觉,显见已失了心魄。歌声还在继续,却不似方才那般断断续续。反倒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动听,就好像在耳边。 林玄天扯下里衣的袖子,团成两个布团,塞进梓潼耳中。 “呼啦”一声,紧接着又“噗通”一声,好像有什么从水里跃出,又落下。 林玄天一惊,握住梓潼的手,将他拉到身后,退到门边,歪着头,贴在他耳边道:“鲛人开始抓人了,你不要怕,找个地方躲起来,尽量不要发出声音。为师在你身上种了追魂术,一定会找到你的。” 梓潼看着她,一脸不解。 林玄天愣了愣,这才想起他耳中塞了布团。便重新拉过他的手,堪堪写完“你不要害怕”五个字,人便被一个如箭一般飞过的身影,带进了海里。 掌心余温尚未散去,那个口口声声叫他不要害怕的人,反倒先被捉走了。 梓潼揉了揉眉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脚,紧跟着那个身影跳下了船。 追魂术,他也会。 海中漆黑一片,那个鲛人早没了踪影。头顶的渔船影影绰绰,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一个黑影。四周海面还时不时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粼粼的鱼尾,一晃眼便不见了。 梓潼闭上眼,感知周围海流的变化,稍作犹豫,便朝着一个方向潜了下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梓潼游得都快要吐了。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亮光,他朝着亮光游到近处,赫然发现那个亮光竟然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水晶宫殿。在漆黑的海底,这样的光亮显得格外显眼。住所建得如此招摇张狂,建这所宫殿之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追魂术指向了那座水晶宫,想必那里便是鲛人的大本营。 梓潼放下心,追魂术在,想必人也在。 他隐在水晶宫门口不远处的珊瑚丛后面稍作休息,一双眼睛时刻观察着宫门进进出出的鲛人。 约么过了一个时辰,梓潼有些沮丧,倒不是因为害怕,不敢闯进去。而是他观察了这么久,大门口进进出出全是带着各种颜色尾巴的鲛人,一个两条腿的都没有,他若想不知不觉的潜入,至少要先找一条尾巴。 他正头疼地想着如何搞到一条尾巴,脊背突然被什么东西戳了戳。 他回过头,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后是一个强壮的男鲛人,正拿着一个鱼叉指着他。 梓潼乖觉地举起手,站起身,刚想问,你是如何发现我的。眼角余光里,方才他藏身的珊瑚丛有一群蓝尾巴的鱼正游出来。 梓潼一怔,顿时了然。难怪鲛人的宫殿建得那么招摇,却丝毫不担心有敌人进攻,因为海里的万千生物皆可做他们的眼线,倒真正是有恃无恐。 那男鲛人,冷肃着一张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冰冰道:“你可是林仙姑的徒弟?” 梓潼微微一诧后,笑问道:“你如何知晓?” 那鲛人继续冷冰冰道:“林仙姑说,人群里那个笑得最假的,就是她徒弟。”说完,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嘀咕了一句,“果然好假。” 梓潼气结,恨不能转身就走,他是闲的蛋疼才游了这么远来救她。 男鲛人押着梓潼进了水晶宫。 从外面看,水晶宫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宫殿。进入到内里,才发现它的极致奢华。头上遮的屋顶,中间立的柱子,便连地下踩的砖都是水晶做的。 水晶本身不发光,之所以这般通明,只因房顶上镶嵌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林玄天曾拿着一颗鸟蛋大小的夜明珠在他面前臭显摆,可比起这里的,简直是穷酸鬼遇见了大土豪。 往前走了一阵,又穿过一道门,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厅堂。 厅堂中央围了好多人,却一点也不喧闹,安安静静的只剩一个悲切的声音,“……那个书生,为公主挡了一剑,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爱你’,便死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忍不住啜泣了一声,静静的厅堂传来“叮叮”两声脆响,紧接着又是几声,到最后“叮叮”声竟诡异地连成了一片。 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梓潼兀自在那里发呆,人群里却猛地站起一个人,满面红光地冲着他使劲招手,“愣着作甚,快过来啊,好多啊!” 他走过去,林玄天正毫无形象的趴在地上使劲扒拉着,小挎包装满了,便用衣服下摆兜,兜不下了,便上来扒他的衣服。 梓潼面色隐隐发黑,抓着她扒衣服的手,忍耐道:“这些……足够了。” 林玄天兴奋地两眼冒红光,“这些都不要钱,不多拿些就吃亏了。” 梓潼不理会她,拉着她便往门口走。 他们身后的女鲛人们,总算回过神来,纷纷止了眼泪。其中一个看着她鼓鼓的挎包,狐疑道:“我怎么感觉,她给咱们讲这么悲伤的故事,是想骗咱们的眼泪?” 此话一出,所有的女鲛人皆回过神来,愤怒地看向她。 “怎么会?”林玄天转过身胡乱摆手,忙转移话题,“要不我再讲一个欢快的故事。” 众女鲛人一听,顿时将方才的怀疑抛到脑后,高兴地冲过来将梓潼挤到一边,又把林玄天围了个水泄不通。 故事一讲,就是一个月。林玄天将她储存了几年的干货通通讲完了,那些鲛人才依依不舍地放她离去。 “阿九,你徒弟难看死了,你不如收我为徒吧,留下来吧。”这个说。 “就是就是,你看我们这水晶宫多好,有数不清的珍宝,你别跟你徒弟走了,他一看便是个穷酸鬼。”那个道。 “阿九,你那徒弟柔柔弱弱的,一看就不能保护你,你留下来,我……保护你。”这一回是个满面涨红的男鲛人。 梓潼面上没了表情,不待林玄天一一回应,便拉着她朝门口大步而去。 林玄天扭着头跟她们挥手道别,“你们要保重啊,下回来,我定会带许多许多话本。” 第七卷 第九章 第九章: 时隔一月,他们重新回到陆地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倒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梓潼面色还是不好,对她爱答不理。 林玄天却似没长眼睛,完全看不出,一个劲地数着她的战利品,得意道:“你别瞧那些个鲛人外表冷冰冰的,还特别凶悍。实则,他们内心极单纯好骗,好在他们遇见的是我这个善人。” 梓潼不搭话,闷头朝前走。 林玄天紧紧跟在其后,又道:“如今所有配料都齐了,现在只需要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炼化九九八十一天,便成了。” 说完,不待他回应,继续道:“只是,哪里山灵水秀呢?东海仙山很多,但是……不妥,南海这边……也不妥;哪里好呢……啊,对了,京城!”她兴奋的扯住梓潼的袖子,“咱们去京城吧!如今凡间正值太平盛世,皆因当今皇帝龙气浩大清明。而京城正是龙气所聚之地,定能助我们炼化出举世无双的法器。” “京城?”梓潼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脚步,他转头看向林玄天,面色变幻不定。过了好久,才似下定了决心般道:“你若觉得京城好,咱们便去京城吧。” 京城的大相国寺,乃是国寺,香火鼎盛,游客如云。住持是一位得道高僧,法号智幻。一百多岁的人,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健步如飞,面目慈和亲切得很,倒更像是家中的长辈。 林玄天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许多年前了,他与师父途经此地,上门讨了一顿饭。智幻法师当时胡子还没白,他与师父虽然一个修道,一个参佛,但相谈甚欢。唯一不好的,就是饭菜太素,没什么味道。 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智幻法师还记得她。不仅不介意她在寺里炼法器,还给她借了一座颇为安静的院子。 她忙着布阵,并未注意到梓潼自来了京城便变得寡言少语,有时会怔怔看着她出神,有时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几日后,阵法布好,她将材料一一搬入,又仔细叮嘱了梓潼几句,这才走向阵法。 梓潼晦暗不明地目送她,可就在林玄天一脚刚刚踏入阵法,他却突然开口唤住她:“阿九,我……” 林玄天转头看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你别担心,为师不会有事,你乖乖等为师出来,为师会带你去一个了不起的地方,见一个了不起的人。” 梓潼瞳仁颤了颤,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想要去拉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颓然垂了下来,低声道:“你……快点出来,我怕……” 林玄天朝他挥了挥手,打断他,“别怕,为师会尽快出来。” 只是,令林玄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简单的几句话,却成了他们的道别。 四十九天后,林玄天兴奋地捧着炼好的法器冲出阵法,那是一个紫色的水晶球,至于有什么功能,便是连她都不知晓。 空空的庭院却没有梓潼的身影,她启动追魂术,术的那头是空的。也就是说,追魂术已被破解。 她寻遍了整座寺院,又问了守门的小沙弥,可是却没有人见他走出大相国寺。她跑去问智幻法师,他也只是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话,打发了她。 整整半年,林玄天将京城的角角落落找了个遍,京城周边的山山水水也找了个遍,他们曾经踏足的地方也找了个遍,便是连幽冥地府也闯了。 她的徒弟梓潼是真不见了。 林玄天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生气不像生气,悲伤不似悲伤,倒更像是浓浓的痛惜里面含着几分愧疚。 痛惜,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终是没能留住,跑了,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愧疚,因为自己的懒散,教授给他的术法不及师父教自己的一半,她这个师父着实当得不合格。 林玄天又回到了大相国寺,智幻法师见了她又说了一番玄之又玄的话。她听不懂,亦不爱听,恹恹地应付着。 到了晚间,她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师父浑身是血的站在她床前,悲伤地看着她,胸口插着一支比普通的弓箭小,比针大的短箭,箭尾镶着几根羽毛,样式很是熟悉。 林玄天先是一惊,紧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要爬起身,可身上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怎么也起不了身,只能哭喊着:“师父,你怎么了,不要吓徒儿。” 师父却咧嘴一笑,斥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不知羞。” 林玄天却不管不顾,焦急哭道:“师父,您别跟徒儿说话了,赶紧去疗伤啊。” 师父哈哈一笑,眼中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来不及了,天天,为师已经死了,这是为师拼尽最后仙力,入你的梦里,来见你最后一面。” “什么最后一面?”林玄天惊惧地忘了哭泣,摇头道:“徒儿还未在你跟前尽孝,还未带徒弟拜见您,还要日日在你跟前晃荡,才不是最后一面。” “你都有徒弟了?”师父似乎有些惊喜,忍不住夸赞道:“我们天天真有本事,从来没让为师失望过。只是……”师父眸中一暗,加重了语气,“天天,千万别回南清宫,一定要小心林……” 话未说完,师父却突然消失了。 林玄天猛地坐起身,天已经亮了。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匆匆跑去智幻的房间。 智幻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叹了一口气,念了一句佛偈。 林玄天快走到智幻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我师父已经死了?才会说一些玄之又玄的话。” 智幻目含悲悯,“阿弥陀佛,你师父已于半年前在南清宫峰顶仙逝。” “仙逝了?”林玄天猝然放开他的衣领,想到梦中的情形,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下来,“怎么会这样?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仙逝了,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施主!”智幻唤住她,“你师父不让你回南清宫,便是希望你不要卷入纷争,你何不听他的。” “听他的话?”林玄天走出门外,听到这话,脚下一顿,坚决道:“我一向最听师父的话,可这一次,我不能听,我一定要回去查清楚师父是怎么死的。”说罢,头也不回,便御剑冲了出去。 智幻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化作一个黑点,直至不见,才摇头叹息道:“你师父想要化解你的劫难,才让你离开南清宫,可惜劫难便是劫难,逃不脱,躲不掉。” 御剑飞抵京城上空,林玄天却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确切的说是一个仙。 那人白发墨袍,身姿挺拔,一双微微上挑的琥珀色眸子,甚是冷峻高傲。 “阁下可是南清宫的林玄天仙姑?” 林玄天戒备地看着他,沉声道:“阁下又是何人?为何挡了我的去路?” 那人礼貌性地抱了抱拳,“在下白川,奉李天王之命,看守皇宫宫门,至于为何拦下仙姑?”他顿了顿,“是想请仙姑帮个忙。” “实在抱歉,爱莫能助。”林玄天心中焦急,一刻也不想停留,越过他继续朝前飞去。 “那你的徒弟,梓潼呢?” 林玄天一顿,转过头,满是戒备地看着他,“阁下这是何意?” 白川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平缓无波,“近几年,京城连续失踪了好几百人,大理寺查了许久,却都毫无头绪。”说完,意味深长地弯了弯唇角,看了她一眼,“仙姑的徒弟不正是失踪了吗?” 林玄天面上几经变换,过了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白川道:“我想请道姑进一趟皇宫。” “皇宫?”林玄天皱眉道:“这与我徒弟有何干系?” “皇宫内有煞气。”白川道:“只有冤死的人多了,才能汇集成煞气。” 林玄天心头一紧,“你的意思是,那些失踪的人在皇宫,而且已经死了?” 那梓潼会不会已经……不会的,林玄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梓潼那么聪慧,肯定不会乖乖被捉。可万一呢? 对于她的问题,白川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大理寺的人不是废物,可是他们查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便连个尸首都未查到,仙姑不觉得蹊跷吗?” 查遍京城每一个角落,唯独皇宫没有查探,也不可随意查探。失踪之人极有可能就在皇宫。 克即便如此,林玄天还是有些不相信,“你不能入皇宫,又如何得知皇宫内有煞气汇集?” 按照天规,为避免守护皇宫的地仙觊觎龙气,他们是不被允许踏入皇宫的。 白川默了默,道:“皇宫有龙气,加上有我守着城门,普通阴邪是进不了皇宫的。宫门每日里有许多官员宫人进进出出,他们身上是否有煞气,一眼便能瞧得出。” 他点到为止。 可林玄天却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阴邪进不去,想必那些进出皇宫的人身上的煞气是从里面带出来的。 她还是不解,“皇宫里守卫森严,到底是何人有这样的本事将人毫无动静地带进去?” “我不知,不过。”白川眉目微拧,“身上带有煞气的人皆穿着东宫的服饰。而且……”他抬起头,目光有些不屑,“翼德太子痴迷修道,妄想成仙,满朝皆知,有人钻了空子也不一定。” 有地位,又一心想成仙,林玄天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要这么多人有何用?” “仙姑可听说过噬魂阵?”白川淡淡道。 林玄天摇了摇头。 白川见怪不怪,“仙姑未听过,倒也正常。这个阵法早在几万年前便被仙界列为禁术。我也是未成仙之前,听族中长老提过。噬魂阵,故名思议,便是将活人困在阵法中,慢慢侵蚀魂魄,再炼化成煞气,用以提升修为。” 说完,他抬起眼皮看了林玄天一眼,补充道:“实则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才想请仙姑前去查探一番。” 这人的出现本就极为可疑,林玄天本不想答应他,可一想到梓潼有可能就在皇宫,兴许还一心盼望着她这个师父去救他。所以,不管他说的真假与否,皇宫她都得去一趟。 第七卷 第十章 第十章: 白川将林玄天引至皇宫入口,便止步不前,“在下不能进入皇宫,只能引仙姑至此。东宫在皇宫东面,紧挨着主殿,极好辨认。” 林玄天道了声谢,御剑飞进了皇宫。 皇宫内龙气充沛,行走其间,宛如置身在春日阳光下,浑身舒泰,让她隐隐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 一路向东,果然在主殿旁找到了东宫。 落入宫墙内,里面却空无一人。更奇怪的是,这里并没有白川所谓的煞气。 林玄天满腹疑惑,却也并未急着离去,而是顺着回廊来到后院。她目光在这里逡巡一圈,除了几棵常青树,便是一座莲池。 这里同样没有一丁点煞气。 然而,奇怪的是,此时正值秋季,按说莲花皆已凋零,可那莲池中的几株莲花却开得鲜艳无比,粉嫩的花瓣甚至有露珠滚动。可是,中心的花蕊,却隐隐笼罩着一层黑气,细细一瞧,竟是一个恐怖的鬼脸。 林玄天一骇,向前走了几步,却被一个无形的屏障挡住了去路。她伸手触碰,屏障表面顿时荡起一层波纹。 这是……仙障! 不对! 这莲花,分明是被煞气滋养,才会开得这般鲜艳。可是她就站在莲池旁,却感觉不到一丝煞气。 想必,煞气全部被仙障拘在了这座莲池中。 那么,白川为何要说东宫的宫人身上沾染了煞气?他出现的时机又是那么巧妙,偏偏在她想回南清宫的时候拦下了她?而且,京城本就人杰地灵,得道高人必然不止她一个,智幻法师的术法便比她高明许多,白川为何偏偏找了她? 如今再想想他方才所说的话,话里话外分明都是想引她来此。 此地必定有诈。 思及此,林玄天不敢多做停留,顺着来时的路急忙往回走,可人还未到达回廊。 呼啦啦,便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御林军,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御林军头头操着粗噶的嗓子吼道:“大胆刺客,意欲行刺太子殿下,罪当诛,拿下。” 其他御林军听令,一拥而上。 林玄天祭出法器挥退一波,可紧接着又涌上来一波。 因为都是凡人,林玄天不能伤他们性命,只得频频使用灵力震开他们进攻。 可是,那些御林军训练有素,震开一波,又紧接着上下一波,简直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如此三番,林玄天好不容易震开一个空档,将手中法器抛上空中,自己也跳了上去。正要御风逃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微小的破空声。 此时,她若想完全躲开,已是万万不能,便只能微微侧身,硬生生用肩膀接住偷袭。 刺痛传来,可紧接着就有一股阴冷之气沿着伤口迅速传至四肢。她体内灵力一窒,法器连人一起掉了下来。 无数把亮晃晃的大刀立刻向她砍来,林玄天闭上眼,心中满是不甘。 “住手!” 就在这时,人群外响起一声低喝声。 明晃晃的大刀堪堪停在头顶。御林军收起刀,后退,让出一条道来。 一个高大的男子缓步走来,在林玄天面前站定,垂头看着她,面上竟是不明意味的欢喜和激动。 他一摆手,“都退下吧,孤亲自审问。” 御林军如潮水一般退下。 待御林军完全撤出庭院,那人弯下腰,蹲跪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温柔道:“师姐,是不是很痛,你且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说罢,轻轻揽过她,拔下她肩头的箭,松松地握在手中。 “师姐?”林玄天看着他手中的箭,心中一痛,冷声道,“我师父只收了我一个徒弟,何来师弟?” 他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是林霄,这名字还是师姐你起的,师姐不记得了吗?” 他一抹面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伸出手指轻抚林玄天面颊,目露痴迷,“师姐,十多年了,我好想你。所以,才叫白川将你引来此处,见你一面。师姐,师父也好想你,他知道你对我好,便也收了我为徒,你替我高兴吗?我终于有师父了。只是……”他微微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姐,我恐怕做不了你的徒弟了。” 抚在脸上的手宛如毒蛇,阴凉滑腻。林玄天偏过脸避开他,讥笑道:“你资质愚钝,胆小懦弱,师父岂会瞧得上你?” 面上笑容渐渐逝去,林霄阴鸷地看了林玄天一会儿,又缓缓一笑,“你说得对,师姐。所以,我就杀了他。”他抬起胳膊露出腕上的袖剑,“用的就是你送我的袖剑,再加上白川和噬魂阵里的煞气。就像你这里……” 他用力捏住她受伤的肩膀,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畅快地大笑,“煞气在他体力与仙气冲撞,他越用仙气逼迫,煞气便越快地渗入五脏六腑。他痛苦挣扎了六天六夜,可是,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他要收我为徒,传授术法。再过几年,还要将南清宫宫主之位传给我,最后还要把仙元给我呢。你说,我怎能让他这么早就死了?” 果然是他,师父未说完的那个名字,还有那支插在师父胸口的箭,正是她做的。师父拼着最后的仙力也要来提醒她,可是她却辜负了师父。 林玄天挣扎着爬起身,双手死死握住他的衣领,咬着牙,目眦欲裂,“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师父从未苛待过你,你为何?为何要杀了他?。” “为何要杀了他?”林霄大笑,“师姐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人啊。我父母双亡,临死时将我托付给舅舅。可是,舅舅却占了父母留给我的土地房屋。我吃的是馊饭,住的是猪圈。待我长大一点,他又嫌我吃得多,要将我卖进小倌馆,被万人压。我逃出来,忍饥挨饿,跋山涉水来到南清宫。那些所谓的师叔师伯,只看了我一眼,便道我资质愚钝,不成大器,断了我的希望。我恳求他们将我留下来,为的便是不愿再回到那个吃人的家。我在厨房做着最下等的工,每日里本本分分,勤勤恳恳,从未惹是生非。可他们还是天天打我、辱骂我,就因为没有人肯收我为徒。好在,我遇见了你,师姐,你是我在茫茫黑夜里的一道白月光,圣洁又美丽。你说,待你归来,就会收我为徒,我好高兴。可是,师姐,你为何要背叛我?你说了要收我为徒,为何却收了别人?你将我心中的那么白月光夺走了。你与他们一样,从未把我当人看。所以,我为何要做人?我要做恶鬼,将你们一个个全部吞掉,我要让那些欺辱过我的人,背叛过我的人,全部匍匐在我脚下。所以,师姐,你也得死。” 林玄天拽着他的衣领,凑近他的面庞,一双染血的眸子死死看着他的眼睛,“你记住,一定要记住我今日的样子,往后的每一个夜里,我定会化作厉鬼,出现在你梦中。我不会放过你,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瞳仁不由得颤了颤,林霄下意识打掉她的双手,猛地退后一步。少顷,又重新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师姐不会放过我,所以,我为师姐准备了噬魂阵。” 泪水滑落,林玄天咬着牙,一字一顿,“我不会死,我还会回来,看着你,不得好死。” “死到临头,嘴还是这么硬。”林霄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变得阴毒扭曲。他一把提起林玄天,嘴里念了个咒,莲池上方的仙障便消失了。他将她提着吊在莲池上方,“师姐,看是你命硬还是我命硬,我等着你回来。哈哈哈……” 他手指一松,林玄天落了下去,没入池中的瞬间,她撕心裂肺地喊道:“即便化作厉鬼我也会回来找你。” 始于莲池,终于莲池。天虞宫、太液池、林霄都不见了,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九判官以为这一次,终于要结束了。 光亮再次出现,她看见了文昌帝君,啊,不,应该是梓潼。 他做官了,穿着玄色官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意气风发。 他循着线索查到了东宫,拿着搜集到的证据审问林霄假扮的翼德太子。 翼德太子见罪行败漏,拉着他的师父归云子一起跳下了太液池。 梓潼发现了太液池的异常,他命人快马加鞭请来魏征,与他合力破阵。 阵破后,又抽干了太液池的水,池底露出一具惨白的尸身,正是林玄天。 九判官看见梓潼哭了,无人的角落,抱着林玄天留给他的玄天境哭得惨不忍睹。 后来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太液池又灌满了水,梓潼打造了一副水晶棺材,将林玄天的尸身沉入池中。 再后来,梓潼神元归位成了文昌帝君,他来到阎王殿,将玄天境连同林玄天一并托付给阎王。 彼时,她还是一个魂魄不全,前世皆忘,懵懵懂懂的残魂。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名字,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文昌帝君道她名叫林九,她便叫了林九这个名字。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记起了往事,她是林玄天,大仇未报,岂可就这般轻易地死了。 第七卷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凭着一股尖刻的恨意,她再次睁开了眼。 入目还是那片白雾弥漫的结界,她一惊,又闭了眼,再睁开,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她伸出手,大声唤着:“帝君,帝君!”双手急切地向前摸索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刻自己竟能脚踩地面行走。 一只温暖的手自白茫茫的雾气里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九判官急切地顺着那只手向上,抱住了那个人脖子,哭喊道:“梓潼,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没有走?” 文昌帝君微微一震,眼眶一瞬间涌上一股热意,颤着嗓音道:“你说你会保护我,没有你在,我真的很害怕。” 九判官哽咽着,语无伦次,“可是我食言了,每次都未能做到。不光未能做到,还每次让你置身险境,反而要你来救我,是我这个师父不称职。” 文昌帝君将她抱紧,语气含了几分委屈,几分悲凉,“这些都不打紧,只要你莫将我推开,别让我忘了你就好。” 九判官摇着头,“对不起,我错了,我以为那样会很潇洒。可是,一点儿也不,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忘了我。我很怕死,我还要与你成亲,与你生一群小梓潼,还要与你长长久久。” “嗯!”文昌帝君轻抚她后背,“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死的。” 九判官从他怀里抬起头,笑着抹泪,“这一次,我一定好好保护你。” 二人相拥,过了许久,九判官才察觉到,此刻他们竟是站着的。而且四周不再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倒更像是一间封闭的房间。头顶隐隐有光线射入,虽不多,但足够她看清周围景像。 “这是怎么回事?” 文昌帝君松开她,握着她的手朝前走,“噬魂阵其实就是以太液池为依托,在池子周围摆放石头,形成阵法。落入其中,之所以会感觉身处无尽深渊,皆因池底四周点了曼陀罗香,让人产生幻觉,从而加深恐惧和绝望,是不是很拙劣的把戏?不过你不用担心,曼陀罗香已被我毁了。破这个阵不难,只需改变石头的位置即可,只是,相应的也会将阵中所困恶鬼放出去,为祸人间。”说着,他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所以,这个阵,只能从里破。在摧毁阵眼的同时,再重新设下阵法,将恶鬼困住。” 他说得轻松,可九判官知道,这不是易事。要从里面破阵,且不说阵中被困的成千上万只恶鬼,闻到魂魄的味道,便会蜂拥而至,它们所带的煞气会浸入五官,保持清醒都很艰难,更遑论施展术法摧毁阵眼。再加上,阵眼加持了华瑟公主和林霄的仙力,与千年前相比,强了不止千百倍。 九判官心中知道,却不道破,只信任地看着他,点点头。 又走了一段,前方黑雾里,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他们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那个黑影渐渐露出了本来面貌,竟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头。 文昌帝君脚下一顿,面色凝重,“阵眼便是它。” 九判官握紧他的手,点了点头,“要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文昌帝君笑着捏了捏她冰凉的手,问道:“你可会念地藏经?” “会。”九判官有些疑惑,“这是地府官员必修之课,你莫不是想要超度这些恶鬼?可是……他们怨念太深,怕是不易。” 文昌帝君摇了摇头道:“地藏经对于普通的恶鬼,会让他们灵台清明,放下怨念。可噬魂阵中的恶鬼早已失去了神智,只是一群只想吞噬魂魄的怪物,地藏经只会让他们痛苦难受。你瞧那骷髅头。” 九判官眯着眼望过去。 “便是由这些恶鬼的尸骨堆砌而成,亦是他们魂之所系。只要控制住那些恶鬼,我便可专心摧毁阵眼。” 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那个骷髅头似乎感应到了不速之客,果然开始暴躁起来,便连周围的鬼脸也跟着骚动起来。 文昌帝君对着九判官微微一点头,飞出结界祭出法器攻向骷髅头。 九判官微启双唇,一连串梵音从她嘴里吐出,如万丈光芒一般瞬间穿透了整个阵法。 如潮水般涌向文昌帝君的恶鬼,顿时停了下来,痛苦的疯狂喊叫。 九判官紧紧盯着远处的文昌帝君,大骷髅头在他不断的攻击下,堆砌的尸骨四处乱飞。 “骨碌碌” 一个东西滚到了她的脚边,九判官弯腰捡起,霎时一怔,便连口中的梵音都停了一瞬。她赶忙收敛心神,继续念咒,将那个东西紧紧抱在怀里。 她炼化的绝世无双的法器,送给梓潼的拜师礼,水晶球,竟然一直在这里。 太液池底,鬼哭狼嚎,尸骨残肢横飞。 先前她祭出仙元护文昌帝君逃跑,仙元已被阵中煞气灼伤。 诵念地藏经又消耗了大量的灵力,她只觉四肢百骸仿佛有上万只蚁虫在爬行啃食,又冷又麻又痛。九判官满头大汗,身体不受控制的跌坐在地。 文昌帝君似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眉眼一拧,手中法器舞得越发眼花缭乱。不一会儿,那骷髅头,已被他削去了半张脸。 可就在这时,狂风忽起,卷着满地的残肢,打着旋儿地朝骷髅头飞去。被削去的半张脸瞬间恢复如初。 九判官看见文昌帝君愣了一下,又重新举起法器,只是这一次,法器被他挥得密不透风,所过之处,青光耀眼,残肢化作瀣粉。 可是,眼前景象渐渐模糊起来,九判官抬袖擦了擦眼,尽力忽略身上的痛处,闭目凝神,将灵力汇聚在念出来的每一个字上。 “咔擦” 一声脆响。 在一片鬼哭狼嚎、术法碰撞的巨大声响中,本是微乎其微的声音,却让两个人心头齐齐一震。 九判官低头看向胸口,那里放着玄天境。她没有拿出来查看,却已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她抬头看向文昌帝君,往日里温雅含笑的面上却是一派苍白无措,望着她的黑眸剧烈地颤着,微微开启的双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九判官笑着摇摇头。她很想说,她没事。可是她怕一开口,嘴里的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她咽下口中鲜血,经文继续从她口中流出,眼前文昌帝君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起来。她将指甲插进手心,疼痛让她找回一丝清明。她还不能睡,睡了,那些恶鬼便会将他淹没,将他吞噬。 她的梓潼,如山间清泉一般清透的男子,如何能够死在这种地方,她不能允许。 “吱吱啦啦”的开裂声,如砂石在瓷盘上缓慢磨砺。 九判官未停,梵音从她口中流泻而出,闪着耀眼的光芒,仿佛是燃烧了她最后的生命而绽放出来的火花。 文昌帝君不忍去瞧,握着法器的手剧烈颤抖着。 忽然,他抬手在空中捏了个诀。 九判官只觉得眉心一热,一个红色的小蝴蝶从她眉心飞起,瞬间化为灰烬。 文昌帝君看着她,微微一笑。眷恋、不舍、愧疚、遗憾皆汇于这一眼中。 九判官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个“不”字就这样卡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来。 有荧光从他身体流出,渐渐与他手中法器合为一体,化作一把巨大的光剑,冲向了骷髅头。 “轰”的一声巨响,地面震了震,整个太液池笼罩在一道强光内,成千上万的鬼脸皆在这道强光中惨叫着化为灰烬。 “不……”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肝肠寸断的痛意和寒凉入骨的悲痛。 杏花仙子曾对三殿下说:“我的心都要碎了。” 彼时,她不懂情爱,只觉得肉麻。 此时,她方明白,看着心爱之人,消失在自己面前,心竟是比碎了还要痛。 “吱吱啦啦”的开裂声停止了,恶鬼凄厉的嘶嚎声消失了,安静的仿佛一切都化为虚有。 头顶有万道光芒射入。 有人跳下来扶起她,大声喊问:“帝君呢?帝君在哪里?” 梓潼他去了哪里?天地如此广阔,她该去哪里寻找她的梓潼? 九判官睁开眼,呆呆地看着那人,仿佛失了魂魄。 又有人跳了下来,自那人手中接过她,握着她的双肩,“小九,没事了,没事了。” 九判官木然地看着他,将紧紧抱在胸口的水晶球捧到他面前,“这是我给帝君做的法器,还未送给他。”眼泪成串的落了下来,她哭得泣不成声,“帝君他……与噬魂阵同……同归于尽了。他……他死了,对不对?哪里都找不到他的气息,我是不是不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往后也不能再睁开眼看我了,也不能唤我的名字了,对不对?陆之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做他师父时,把他弄丢了;做他未婚妻时,又害死了他。” 陆之道张了张嘴,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接过水晶球,无意中瞥了一眼,浑身却猛地一震。他有些不确定,又细细瞧了半晌,才握着她肩膀晃了晃,兴奋道:“小九,你先别哭,”他把水晶球举到她眼前,“你仔细瞧瞧这个。” 第七卷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大人,南清宫的长老又派人来请了。”白无常自殿外走进来,一脸无奈地道。 九判官埋头奋笔疾书,“不见,请回去吧。” 白无常看着她眼下的青灰,有些担忧道:“大人,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九判官手一顿,一滴墨便滴了下来,毁了一页好字。她将纸揉成一团,又取过一张纸,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要写些什么。索性放下笔,拿起水晶球放在眼前,里面有一个白色的光点,仿佛漂浮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脆弱又孤单,“睡不了,梦里没有他,很冰冷。你说,帝君真的还活着吗?他若还活着,为何不来我梦里?陆之道是不是在骗我?” 白无常一怔,随即笑着道:“陆大人正人君子,怎么会骗您?他说叫您等等,您便每日里吃好睡好,美美地等帝君归来。” 九判官弯了弯唇角,努力挤出一个笑,“你说得对,陆之道要是骗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刚走到门口的陆之道,猛地打了个喷嚏,小声嘟囔了一句,快步走到九判官面前,径直道:“我刚才来时碰见了南清宫的人,你还是未答应他们回去担任宫主之位?” 九判官重新拿起笔,淡淡“嗯”了一声。 陆之道看着她,面色有些复杂,“你初到地府,便在我手下做事。后来我被司命星君相中提拔去了司命府,你才有机会晋升为察查司判官。现今,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何不答应他们呢?我可听阎王说了,妙严宫青华大帝来了好几封信,话里话外都在责怪阎王不放你出地府。” 九判官抬起头,恍然大悟,“难怪这两日不肯见我,想必气得不轻吧。”说罢,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恶劣的笑,“若是如此,我更加不能回南清宫了。” 陆之道无奈地笑了笑,拿起她手边水晶球,安慰道:“别担心,这里面虽只有帝君的一半魂魄。但是你想想啊,你自个被困噬魂阵十年,这东西不但在万千恶鬼的虎视眈眈之下保住了你的魂魄,现在还替你寻回了缺失的魂魄。你都能做到,帝君仙力比你强了不知多少倍,定然也能做到。” 九判官擦去眼角泪水,笑着点点头。 陆之道拍了拍她的肩膀,高兴道:“今日我来,是要告诉你三个好消息。这第一件,华瑟公主被天帝打落凡间,永世不得重登仙界。天帝拖了这么久,总算给了紫薇恒宫一个交代。” 九判官眼眸一暗,淡淡道:“以前恨她恨得要死,可现在却一点儿也不恨了。若是帝君一早与她定了亲,定然不会似现在这般受此磨难。” “呸!净瞎说!”陆之道拍她脑袋,“这叫好事多磨,你这么好的一姑娘,他要娶你,总得受点磋磨吧!” “你这么说,好像也挺有道理的。”九判官莞尔一笑,“那第二个呢?” “林霄死了。”陆之道敛了面上的笑,“自那日他被噬魂阵的煞气反噬,折腾了一个月,昨天死在了妙严宫的牢房。啧啧,死相非常恐怖。好在,你师父的仙元并未受到多少损害。青华大帝已为你师父修复了魂魄。” 说完,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玉瓶,递给她,“喏,第三个好消息。” 九判官颤抖着双手接过,捧到眼前,忽然便落泪了,“师父他……” “你瞧瞧,活奔乱跳的。”陆之道也凑过去看着瓶子,“如今只需将他的魂魄投入轮回道,凭你师父的天赋,再次修炼成仙,不是问题。”说着,他朝九判官挤了挤眼睛,“你说,让他投生成一头野猪,好不好?反正他天赋高,不拘什么凡胎,都不影响他修炼成仙。” 九判官破涕为笑,嗔他一眼。 陆之道兀自笑了一会儿,忽然严肃了神情,沉声道:“紫薇大帝痛失爱徒,连着在紫薇恒宫发了好几日的脾气。他表面上虽没有取消你与帝君的婚约,但背地里难免会迁怒于你。你不如先回南清宫暂任宫主之位,有青华大帝罩着你,想必他会有所忌惮。” 九判官笑着摇了摇头,她把水晶球抱进怀里,“我想去凡间找帝君的魂魄。” “察查司以后交给我了,你放心去吧。”崔珏边说着话边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魏征和钟馗。 魏征冷硬地面上挂着几分不自然,语气依然古板,“以后这脾气要收敛一些,别整日里光替旁人着想,多想想自个。”说完,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还不至于脆弱到,接受不了知己是个杀人犯。” 九判官红着眼睛一个劲的点头。 钟馗冲她眨了眨眼睛,“你和帝君归来时,我亲自做你们的向导,领你们逛一遍十八层地狱,为你们接风。” 九判官脸一绿,没好气道:“谁要去逛?” 西荒的昆仑山,依旧白雪皑皑。 麒麟兽闻到了文昌帝君的味道,兴奋地奔过来。跑到近前,见只有她一人,没好气地喷了喷鼻息。 九判官上前不顾它的嫌弃,抱住它的脖颈,喃喃道:“你很想他对不对?我也很想他。” 麒麟兽嘴里发出几声呜咽,停止了挣扎。 靠着麒麟兽睡了一夜,第二日,九判官便告别麒麟兽下了山。 南海海底,她将一箱子话本放在晶亮剔透的水晶石地面上。 那些女鲛人本还埋怨她,过了这么久才来,可看到这么多话本当即便将这事忘了。 有鲛人看了看她身后,奇怪问道:“你那个丑徒弟呢?” 九判官苦涩地笑了笑,“我把他弄丢了。” 那鲛人嗤笑一声,不屑道:“早该丢了,那么丑还坏脾气。” 她来到了京城安邑,此时天下一统,社会清明。 她去皇宫看了姬恒和温药。 此时,他们已垂垂老矣,往日的美丽俊朗,全部化作了鹤发鸡皮。 姬恒看见了她,冲她点了点头,便搀扶着温药进了房。 此时夕阳西斜,阳光不是那么刺眼,可她眼中却流下了泪。若她与帝君会变老,会不会也是这样相互搀扶着,一直走到尽头。 她去了黄大仙坡,却没有见到黄十三。 黄姥姥说,黄十三自谢青行死后,便去了妖界,跳了洗妖池,如今已是一个凡人了。 洗妖池,将一身妖气尽数洗去,再将妖骨剔除,应该很痛苦吧。 “如今,她如愿了吗?”九判官问。 黄姥姥摇了摇头,皱眉叹道:“反正我把她扔在了谢青行转世的门口,成不成看她本事了。”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天南海北,九判官去了很多地方,也看见了许多熟人。 洛水河畔的茶馆,是一对小夫妇开的,男的勤快脾气好。女的懒惰脾气差,时常恶声恶语地奴役男的。 男的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很高兴。 乔显果然如他所愿,为孙畔做牛做马,却又甘之如饴。 南山的脚下,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捡起地上的一块手帕,上面绣了几丛翠绿的竹子,右下角绣着一个娟秀的字,芸。 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字,“芸娘。” “公子是在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个娇俏的女子便如他脑中的名字一般突然蹦了出来。 莫名叫他心生悸动,仿佛上一辈子,便识得她。 北方的一个小县城。 一个乞丐趴在围墙上,看着围墙内的白衣公子,笑容轻浮,语言挑逗,“公子长得真好看,这满树的桃花都不及公子一分呢。公子莫瞧我只是个乞丐,可若是公子娶了我,我便日日将公子疼到骨子里。” 白衣公子背对着她,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 到了晚间,乞丐洗净了脸庞,偷偷爬进了公子的房间,借着月光亲了亲公子便要走。可是转身的瞬间,手却被抓住了。那公子睁开眼,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似笑非笑,“怎么?轻薄完了便要走,不用负责么?” 每个人都达成所愿,每个人都幸福圆满。 只是,帝君呢,她心爱的郎君在哪儿?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九判官已不记得搬了几次家了。 这一日,阳光明媚灿烂,她来到了一个满是银杏的村庄。 陆之道又来信了,里面还夹着一封。 第一封信杂七杂八讲了很多。九判官只记住了两件事,一、师父重新修得仙身,回了南清宫,还收了两个徒弟。二、杏花仙子喜怀仙胎。 第二封信没有署名,但信的右下角,画了一朵杏花,想必是杏花仙子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个大字,张亚子。 也不知她是何意。 九判官合上信,收进包袱,放下茶钱,起身要走。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冲过来一个人,撞了她一下。那人回头向她道了声歉,便又转身急奔而去,边跑边喊,“快出来啊,张亚子为大家伙治邪驱瘟来了,都快出来啊。” 九判官一震,心跳忽然凌乱。 张亚子,张亚子,莫非…… 九判官急忙跟上那人,脚步磕磕绊绊失了往日的从容。 往前走了百十来步,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已经围了好些人。 九判官走过去,水晶球却突然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她取出,往日里一动不动的白点,此时正疯狂的撞击球壁。 她念动咒语,小白点从水晶球里冲出,“嗖”的一下飞入了人群中,不见了踪迹。 九判官怔怔地看着,眼底忽然升腾起一股热意,眼泪慢慢溢满眼眶。 泪眼模糊中,一个登徒子推开人群,踉跄着跑了过来,将她一把揽进怀里,轻轻在她耳边唤着,“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