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兹海默 作者:深海手术刀 医生x作家,he 求作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1、1-4 1. 忘记带钥匙了。 我按下门铃,朝里喊:“谨遇,开下门,我忘带钥匙了。” 里面没什么动静。我有点担心,把超市购物袋丢在地上,用力敲门。 “喂张谨遇!听得见吗?我是林浩声!帮我开门!” “你是谁?”门里传来男人狐疑的问话。 听到他的声音,我放了心。被关在自家门外让我有些尴尬,忍不住朝楼梯上下看看,同时朝门里说道:“我是林浩声。” 他又问:“林浩声?” 我撇撇嘴。他又忘记我了。 好吧好吧,再原谅他一次。 我对着铁门笑说:“我是林浩声,你男朋友,你老公嘿嘿嘿嘿……宝贝儿快让我进来~” “林浩声?……林浩声……” 门里的男人喃喃重复着,像是念着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我能想象他困惑的表情,他一定在想为什么自己会有一个男朋友,以及自己为什么不记得自己有一个男朋友。 “哼。”我忍不住想笑,眼睛发酸。 隔三差五就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他忘记我是谁,忘记自己是谁。他在早晨醒来质问我是谁为什么出现在他的卧室,他把我赶出房门威胁我不走就要报警。 ……我不该忘记带钥匙。 “你有病你知道么。”我看着冰冷的大门说,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嘴里在嘿嘿地笑:“你脑子有病,影响了记忆……” “影响记忆的脑部疾病?”门后的人用怀疑的语气,迅速地说出一串英文,“Alzheimer’s?Epilespia?Hydrocephalus?Cerebral tumor?” 他忘记我英文超级烂,却忘不掉他的专业知识。我笑嘻嘻地揉揉眼睛,说:“宝贝让我进去好吗?我慢慢告诉你。” 门终于打开。我提起购物袋,以笑容迎向满脸狐疑的他。他下意识地想接过购物袋,但是又缩回手。 我看到他的手上有一枚戒指,像是戴了很多年,已经黯淡无光。我低了低头,看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根微微凹陷。 像是曾经戴过一枚戒指,很多年。 我的戒指呢? “看到我的脸能想起来吗?”购物袋很重。我径自走向厨房,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放好。他谨慎地跟在我身后,盯着我的脸。 “不能。”他摇头,“你说你是……” 我哼了一声:“我是林浩声。叫老公,快。” “林……”他恍然大悟,“等等。”然后跑进卧室,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张便签纸。 那上面写着:你是张谨遇,你和你林浩声住在一起,你们相爱。不要赶他走。” 那是我希望他每天醒来后就能看到的字条,在他气愤地质问我到底是谁之前能看到的字条。 不要赶我走。 我尽量避免露出低落的表情,对他笑:“现在你相信了吗?还是要再看看我的身份证?请注意我这么问只是跟你客气,如果你真的要看,我就把你揍进I……。” 我卡壳。 重症监护室叫什么来着?I……love u? 他看着便签纸,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没关系。 真的。我会慢慢习惯。 我们来日方长。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2. 家里到处都贴着便签纸。 衣柜上写着衬衫、领带和袜子分门别类摆放的位置。他喜欢一切事物井井有条,但现在却总是找不到自己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卫生间里写着蓝色的牙刷属于他,绿色的牙刷属于我,安全套和润滑剂在水池上的柜子里,尽管我们已经很久没用过。 洗衣机上贴着操作流程,电视机上贴着他常看的频道序号,冰箱上贴着所有食物的购买日期保鲜日期以及烹调方法。所有的便签纸都在风中轻轻晃动。蓝色或者绿色的纯色纸片,看上去简单干净。 我洗菜做饭,他站在我身后看。以往这些事情我都不会做,我的特长在于脑子而不是手……好吧,坦白地说我在生活上是个白痴。但我的脑子真的很好。 每本书的稿费都在证明我的价值,我是一个靠写小说为生的人。 他却说我只是懒。他说他看不惯我一团糟的生活,但是由他全部接手又会让我越来越懒,所以我们得分工合作。 按照约定,洗菜洗碗这种没有技术含量又不容易伤到自己的事由我来做,大厨由他做。 ……可是现在我已经学会做饭做菜。做他喜欢吃的菜,做对他身体好的菜。 他坐在餐桌前吃着饭,忽然抬起头,再一次皱着眉头问我:“你是谁?怎么不问我一声就擅自坐我一桌?” 我把碗一摔:“老子喜欢你很久了!跟你拼桌怎么了,我还要口口你呢!” 然后我凑上去亲他,他嫌恶地伸手推我,说“滚开我已经有……” 话没说完,手就停在我肩头不动了。我抬起头看见他茫然的眼神。 “你是谁?”他犹豫着问。 “你老公!”我一口咬上他脖子,闭眼抱紧他。 3. 有时候他会想起我们之间的事。比如吃完饭他就把碗一丢对我说:说好的啊我做饭你洗碗,宝贝乖去把碗洗了,我去浴缸放水等你。 但当我感动地洗完碗冲进浴室,他却又护住裆部拿肥皂把我砸出去。 我不断地安慰自己:好歹还知道守护贞操。同时又忍不住想其实他是不是在耍我。 半小时后我把在浴缸中睡着的他扛出来,擦干净,换上睡衣。他睡得真香,让我开始认真考虑如果趁机上他他会多久才能醒。 “如果是耍我,你现在跟我坦白,我不揍你。” 我坐在床边,抚摸着安睡中的他的发丝。湿漉漉的,还有洗发水的香味。 “真的我不揍你。不过你得让我在上面一次……不,三次!混蛋,害我憋了这么久,我得好好地……” 眼睛忽然发酸。 不行!我得发泄一下!不然积攒许久的体/液都转化成眼泪了怎么办,弄得我好像很脆弱很容易哭一样! 而且说不定失忆王子和睡美人的唤醒方式不同,要x一下才能解除负面状态呢! 我冲进卫生间里把润滑剂都拿出来,念着我根本看不懂的英文说明。这个崇洋媚外的鸟人,东西都要买进口的。我看他什么时候把英文忘光光然后把润滑剂当漱口水喝进嘴…… 出国用了好多年的英文,他应该不会全忘光吧? 我还是决定在瓶子上贴个便签。伸手一摸口袋,没摸到便签纸。 在家里找了一圈,连一张空白便签纸都没找到。却在卧室的日历边看到一张便签纸上写着:便签纸用完了,记得去买。 啧啧,我的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我把这张便签撕下来,贴到鞋柜上。这样下次出门时就会记得了。 ……咦,我前面想做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 算了,去写小说吧。 我走到书房,打开电脑想要写作,可是却忽然想不起我正在创作哪一篇小说。眼睛也很酸,有点看不清屏幕上的字。 ……今天太累了吧。还是去睡觉好了。 4. 我在睡梦中听见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睁开眼,看到床边的小灯被开到最暗,他站在衣柜前挑选衬衫。 他的手上有一枚戒指,像是戴了很多年,已经很暗。我抬起自己的手,看到左手无名指根微微凹陷。 像是曾经戴过一枚戒指,很多年。 我的戒指呢? 他回过头来,笑着吻我的额头,说:“宝贝,早餐在桌上。我马上有手术,你再睡一会儿。” 我立刻激动地想到:我可以在他再次忘记我之前迅速地跟他来一发!于是我诚恳地拉住他,说:“你记错了,手术昨天已经做过了!今天你放假!” 他露出困惑的神情,仍旧坚持道:“不对,今天有好几个手术。我必须出门了。” 他拉开我的手。我看到他手上的戒指,我看到我左手无名指的空白凹陷。心里忽然一片茫然。 我的戒指呢? 周围安静下来,我发现他也呆立在原地,背对着我。突然抱住头蹲下来。 “今天的手术是什么呢?” 我有些不安地缩缩身子:“我好像弄丢了我们的结婚戒指……你看到它了么?” 他像是没有听见,蹲在衣柜边,无助地蜷着身子,看着地面低低地说:“你可以来接我吗?” 张谨遇,我已经把你接回家了。 但是可惜你又错过了跟我干一炮的机会。你介意不介意我做上面? 我看了看无名指的空白,突然感到非常愧疚,于是压下邪恶的念头开始翻箱倒柜找戒指。张谨遇蹲在地上,抬起头看着我,呆呆地说:“浩声,我给你发了邮件。你有没有看到?你可以来接我吗?” 邮件?我得去看邮件。但现在我得先去找戒指。我得拿便签记下来,否则可能会忘记做哪一件事。 我一摸口袋,发现便签不在。我到处去找了一圈,却连一张空白便签都找不到。 所有写过字的便签,所有那些蓝色绿色的贴在家具上的便签,它们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它们冷漠地袖手旁观着。 最后我在鞋柜上看到:便签纸用完了,记得去买。 原来是用完了啊……下次去超市的时候一起买回来吧。 我把这张便签撕下来,贴到卧室的日历边上去。便签已经不太粘了,下次要买质量好点的。下一次的购物时间是……今天是星期几? 手机上显示今天是星期一。日历上写着我跟编辑约在咖啡厅见面。 是要谈什么事情呢?……我一边想着一边准备早饭。哼,那家伙说什么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果然又是记忆错乱!亏我还感动得想要献身! 我把早餐、水果、零食、茶水都放到茶几上,把张谨遇推到沙发上,把电视机遥控器塞进他手里。他就理所当然地开始吃东西、看电视。 我盯着他看。 “怎么了,你不是要去见编辑么?”他悠闲地往沙发上一靠,笑嘻嘻地张开手臂,“要不你放编辑鸽子,我们约会去?” ……真希望我能控制他什么时候失忆什么时候想起我! 我立刻开始向上帝祈祷当我回家时他还没有发病。于是飞快地换上衣服,出门。 临走之前我照了照镜子。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很累,我揉揉眼睛,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点陌生。鬓边有根白头发。 2、5-8 5. 我的编辑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会在我生病时提着好吃的来看我。 我的编辑同时又是个很厉害的人,她能说出拖稿罪不可恕的一千个原因。 但我仍然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愿意把我收集的所有好人卡都转让给她,祝她幸福。 她坐在窗边,阳光把她微卷的短发染成暖黄色。我有些腼腆地坐在她对面,看到她的鬓间也有一根白头发。我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探过身子,伸手去拔。 她笑了,让我觉得很亲切。她问:“最近怎么样,还在写东西吗?” 我把拔下来的白发放在她掌心,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一下发型,然后眨着眼睛对着她笑,等待夸奖。 “你还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她无奈地笑笑,伸出左手,像是想要摸摸我的头或者我的脸,但手却停在了半空。我侧过脸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立刻缩回了手。 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如果哪一天她的老公弄丢了戒指,她会怪他吗? 我藏在桌子下面的左手,不安地蜷缩了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对着我微笑说:钱还够用吗? 我点头。 “新书是写什么的?” 我不敢露出茫然表情,只好笑笑。于是她也笑,起身把咖啡钱放在桌上,并说“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我有点想追上去,但却不知道追上去做什么。于是只好回家。 6. 站在家门口,我发现我忘记带钥匙了。 我按下门铃,朝里喊:“谨遇,开下门,我忘带钥匙了。” 里面没什么动静。我有点担心,开始用力敲门。 “喂张谨遇!听得见吗?我是林浩声!帮我开门!” 没有任何回应。 我紧张地去拉门把手,然后发现门没锁。 我忘记带钥匙。钥匙在家里。他找到了钥匙,打开了门。 ……我不该忘记带钥匙! 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不该忘记带钥匙,以后一定要记得带钥匙,记得带钥匙,记得带钥匙,记得带钥匙…… 我慌慌忙忙地翻着口袋想要把这件事记下来,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便签纸。难道也忘在家里了吗? 我得去找他。 我把小区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超市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每个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要散步的公园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超市找了个遍。我把他出国以前住的旧房子找了个遍。我把他的高中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超市找了个遍。我把我们的大学找了个遍。 最后我在大学的篮球场找到他。两队学生在打比赛,一队的队服是蓝色另一队是绿色。好多学弟学妹在给他们加油。 他回过头来,笑着问我怎么来晚了,然后把手中的饮料递给我。 我听见飞机划过天空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很低很低地飞过去。 我的腿忽然开始发抖。我抓着他的手,感到呼吸困难。 我想不起这里是哪里,我觉得很悲伤,我的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 “我要跟你一起走。”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周围年轻学生们的呐喊声很吵,我觉得头晕,站立不稳。非常难受。但我听见他笑着问:“你在说什么呢,你不是已经追我到美国来了吗?” 美国? ……不要赶我走。 我会努力学英语。我会出去锻炼我会出去跑步。我不会再整天闷在家里。我不会再整天打电话去医院烦你。不要赶我走。 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我听见易拉罐砸在地上的声音。我听见周围年轻学生们尖叫的声音。 我看到他惊讶地扶住我,手上的戒指黯淡无光。我看到他张开嘴,一瞬间露出茫然的表情。 像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确定地呼唤:“……Alice?” 7. “宝贝,你不能老是闷在家里,你缺乏锻炼。”他看着体温计,笑着说,“我还指望我老了你照顾我呢,你得强壮起来。” 他的笑容让我一瞬间错觉我们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们在美国的时候。 我追着出国留学的他,去到美国的时候。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处宣泄的后遗症。我用力眨眨眼,伸出双手讨要拥抱。他笑着俯下身给了我一个吻。 “乖乖躺着,我去做饭。” 我咬着被子:“我生病了,今天我不洗碗!明天或许也不会好,明天也不洗碗!” 他笑嘻嘻地说:“可是我今天放假,你不想做点饭后运动吗?” 我立刻跳起来,精神百倍地喊道:“报告长官!我已经好了,随时准备做运动!” 他笑着把我按回床上,说:“你怎么老是长不大呢?乖,如果你今天好好休息,我明天就请假陪你。” 我高兴地搂着他亲了一口。然后他去了厨房,然后很久都没有回来。 我起身去看,发现他站在炉灶前,看着锅子锅铲,满脸困惑。 这个笨蛋,连怎么做饭都忘掉啦!看来还真得由我来照顾他。 我得在厨具上贴便签,告诉他如何使用。但是摸了摸口袋却没有找到便签纸。我到处去找,连一张空白便签纸都找不到。 所有那些写过字的便签纸,贴在家具上的蓝色绿色便签纸,都在风中轻轻晃动。 最后我在卧室的日历旁看到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便签纸用完了,记得去买。我把这张便签撕下来,贴到了鞋柜边上。这样下次出门的时候就不会忘记。 我站起身,他忽然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低低地说:“浩声,我回国了。我放不下你。我会在国内重新开始我的事业,让我们也重新开始。” 我嘿嘿地笑了笑。你已经回来很久了,只是会偶尔消失。 但是没关系,我会习惯。我们来日方长,我总有一天会习惯你现在的模样。我们可以好好一起生活,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我转过身笑着吻他。他把我压在墙上,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然后他的吻停下来。他的手触电似的缩回去,他惊诧而痛苦地看着我的手。 左手,无名指。 那里只有浅浅的凹陷,可是他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盯着。紧接着他后退两步,撞到鞋柜上,痛苦地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就不会回来。” 我不解。 他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要对你的妻子负责。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得回家,对你的妻子负责。” 我的……妻子? 我低头看着我的左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结婚了吗?我和别人,而不是他,结婚了吗? 我的戒指在哪里? 我要找到我的戒指。我要向张谨遇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记下来我要做的这两件事否则我会忘记。 我摸了摸口袋却没有找到便签纸。我想要去找,一转身看到鞋柜上的一张便签纸写着:便签纸用完了,记得去买。 我要去买便签纸。 “……浩声?”他惊讶地呼唤着,试图拉住我。 我已经推开门冲了出去。 8. 在奔跑的时候,我感觉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如果坚持锻炼,我会渐渐强壮起来。这样等他老了我就可以照顾他。 身体疲惫了晚上就不容易失眠,经常出门锻炼也不会觉得太寂寞。我必须在写作、家务以及所有看不懂听不懂的电视节目之外找到一些事情做。他说得对,我应该出门锻炼。 但是,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来,看到路边商店的招牌上写的明明是汉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从我身边走过,我拦下一个人想要问路,却发现无法开口说话。 我想要说什么? 我想要回家。 这里是哪里?我该怎么走才能回家?万一他回到家看不到我,他一定会非常担心。 我害怕地站在路口,突然感到强烈的无助与孤独。 我很想找我的编辑谈一谈。 “浩声!” 一个男人从马路对过朝我跑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他看起来很担心,我想不起他是谁,但我发现我能对他开口说话。 “我想回家。”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为什么呢? 男人露出了十分悲伤的表情,他问我,你可以再忍一忍吗?只要熬过最初的…… 好后悔。为什么我不能再忍耐一下。为什么我这么脆弱,为什么我这么自私不为别人考虑。为什么我只看到自己的痛苦却忘记了他的。 耳朵里有嘈杂的声音,像是飞机起飞的噪音,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觉得非常非常痛苦。但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在我开口问他之前,我看到一个女人。她也看到了我,以及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紧接着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朝我们跑来,将他从我面前拉开。 “果然是你把他带走的!”那是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漂亮到足以掩盖她的年龄。她愤怒地朝我喊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你是在害他!” 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和我同样困惑地看着她。女人又说道:“他需要治疗!他需要医生来帮助他减缓恶化!他本来可以晚一点……” 这时我忽然看见她手上的戒指,已经戴了很多年的黯淡无光的戒指。和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左手无名指上的很像。 与此同时,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看着她,犹豫地呼唤:“……Alice?”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只有一个浅浅的苍白的凹陷。 我的戒指呢? 在我低头的时候,女人试图把男人拉走。男人却还死死抓着我的手。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中充满痛苦。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呼唤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他一定是忘记了我的名字,就像我忘记了他的名字。我觉得我的手被他抓得很疼,但是很奇怪地,我希望他继续抓着我。 女人冷冷地看着我们的手,然后对我说:“如果你再试图绑架他,我会报警。林浩声,你真的只是在害他。他必须回去疗养院。” 疗养院。 邮件。 一瞬间有很多东西挤进我的脑海,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我面前的那个男人无比苍老。他的鬓间藏着银白色的发丝,他瞳孔中的我则是一个小到无法看清的人影。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但我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他也仍然想不起我的名字。他像是连为什么要抓住我的手都忘记了,诧异地渐渐地松开了手。 而我也想不起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觉得很悲伤,想要放声大哭。 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被那个女人带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周围有很多人在看着我。我终于想起那个人叫张谨遇,我想起我爱他。 我想起我要去找他。 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我一个人在马路上跪了下来,看到自己手掌上的皮肤有了褶皱,衰老干燥。看到无名指根那个苍白的浅浅的凹陷,是被我遗忘的那些岁月的无声控诉。 此时口袋里有东西震动起来,是手机。来电显示是我的编辑。 我张开嘴,试图乞求。 但我说不出话。 泪水堵住我的喉咙。我跪在地上,向着并不存在的神明哀求,希望能够被允许。 被允许,去找他,张谨遇。 3、9-10 9. 编辑说,别担心,你还有我。 她把我带到一见房子里,让我在沙发上坐下。 “你还记得这里吗?”她问。 我摇头。 她说:这是你住了三十年的家。 我困惑地看着她。她无奈地笑了笑,拿出一个珠宝盒对我说:“其实我早就该带你去医院检查,但我没想到过你也……” 我打开珠宝盒,里面是一枚戒指。我把它戴到手上,戒指恰好填补了我无名指根的凹陷。 我的戒指和她手上的是一样的。 脑中忽然闪过很多画面。 他每天都在医院,他很晚才会回家或者根本不回家。我打开电视,所有频道都在播放我看不懂听不懂的节目。我孤独得想哭,我一个人窝在床上失眠到天亮。 但是我不敢告诉他。难道要他放弃学业放弃工作放弃前途来陪我吗?我只能珍惜他回家的短短几个钟头,告诉他我在家一直很乖,希望得到一个吻一个拥抱作为奖励。 我把所有的抱怨不满咽进肚子里,告诉自己即便只是看着他睡觉也应该知足,告诉自己只要他熬过实习期,只要我们熬过他的实习期,一切都会变好。 我好讨厌美国。可是他在美国。 编辑打国际电话过来,问我最近怎么样,还开玩笑地说别以为出国跟男朋友同居就可以拖稿了。 可实际上我已经很久都写不出一个字,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我生了病,他甩着温度计笑着对我说,你得多出门锻炼,不要老是闷在家里。要是你再这样,我就只能赶你回国啦。 我听他的话乖乖出去跑步,然后迷了路。我站在美国的街头,慌张害怕地想要找到一个会讲中文的人,可是没有人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好讨厌美国。可是他在美国。 我在警察局等他,那些讲着鸟语的外国人一个个走过,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我。直到半夜他才走出手术室接到电话,然后赶来接我回家。 那件事变成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一边哭一边走向飞机,张谨遇站在安检外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好讨厌美国。 回国以后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好笑的是我变得灵感无限。于是我拼命写书拼命看书,把我所有的稿件交给编辑。 我和编辑一起喝咖啡,我说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看起来很温暖。她说喜欢我为她整理头发,会让心都变得柔软。 我一遍遍地刷新邮箱,看到他的只言片语就高兴得睡不着觉,然后心疼地猜测他这回值了多久的班。 我等不到新邮件,我想他一定是忙到没有时间休息。 我等不到新邮件。我一个人喝到酒精中毒。我在医院醒来时看到编辑面容憔悴,她微笑着说你醒了啊,我还以为你要永久拖稿了呢。 我终于等到新邮件。他说浩声我舍不得你,但我知道再拖下去我们只会更痛苦。 当我第二次从医院里醒来并看到编辑的时候,我决定向她求婚。 我的无名指戴上了我的结婚戒指。 我不再等邮件,可他却回来了。 我去接他,他在机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紧我。他抱着我低低地说,浩声,我回国了。我放不下你。我会在国内重新开始我的事业,让我们也重新开始。 那一瞬间我觉得什么都不再重要,我甚至想要立刻离婚,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是他看到了我的戒指。他退后几步撞到了安全门上,他惊诧而痛苦地说,你结婚了? 他看着我的戒指,绝望地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要对你的妻子负责。 然后他买了下一班飞机的机票,转身回去美国,回到他为了回国见我而辞职的医院,重新开始他在美国的职业生涯。 我好讨厌美国。我好讨厌美国。 但是我深爱的那个人,他在美国。 我很听他的话,我希望他夸奖我。我很努力地当一个好丈夫,我把心分出一半的空间,来装我的家庭。另一半装着或许再也不会联系再也不会见面的他。 一年以后,他发给我邮件,说他结婚了,于是我把心的另一半也给了家庭。 我听他的话,对我的妻子负责。我希望得到他的夸奖,即使我们再也不联系,再也不见面。 我希望得到那个并不存在的神明的夸奖,我希望我可以把痛苦偷偷藏起来,让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得到幸福。 ……咦,原来已经三十年过去了吗? 原来我们都已经老了。 我张望着这间房子,想不起这三十年里的事,也想不起那之后发生的事。妻子握住了我的手,带我来到书房。她的手掌温暖柔软,让我感到亲切。 “去看看邮件吧,或许你能想起来。” 我打开邮箱,看到里面有数不清的未读邮件,大多数是垃圾广告,看来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查看过信箱。她俯身帮我寻找着,一边柔声说:“这些年你都对我很好,但我知道你一直很痛苦。其实你不用那么愧疚……你不必把所有财产都转给我的。” 我看着她柔软微卷的短发,摇摇头:“我答应他要对你负责。” 她侧首对我微笑,释然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可以用一句话让你当三十年好丈夫,当然也可以用一封邮件让你求我离婚。”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更多的事。 在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法再见到他的时候,我收到了那封邮件。 我以为经过这么些年我已经放下了,但实际上看到他署名的时候我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心跳不已,心痛难忍。 我想立刻飞到美国去找他,但我知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我把所有财产转到了妻子名下,然后跪在她面前,求她允许我去找张谨遇。 我求她答应离婚,说我没法再尽到身为丈夫的责任。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并且不敢奢求她的原谅,但是我必须去找张谨遇。 她沉默很久,看着我,说,你可以去找他,但我们不必离婚。 我哭着跪在她面前,摘下戒指,说对不起。 她把戒指放进珠宝盒,但是没有摘下自己那一枚。 她笑着说,其实我们可以继续做家人。 我对不起她。我得为我辜负她而背一生的罪。但我必须去找张谨遇。 因为他现在孤立无援。 三十年前,当我站在美国的街头,当我坐在警察局等他来,当我独自坐上回国的飞机,当我抱着酒瓶一个人喝到昏迷……我也是如此渴望,有个人能救我。 我曾经如此渴望那个并不存在的神明能够拯救我,但是它仍旧不存在。没有谁能够实现完美的道义,没有谁能够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给这个故事一个完美收场。 因此我必须去找张谨遇。即便我不是那个神明,我也必须去救他。 “想起来了吗?”她直起身子,微笑着问我。 我很惊讶。她看起来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与怨怼,她的眼中仍有柔情。 她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不需要离婚,现在我更不会抛下你。谢谢你这些年给我一个家,我想这回是我该为你做些什么了。”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本应该把我的一切都给她,让她幸福。 在我们三个人的故事里,我是唯一一个不该被原谅的人。我任性地追着张谨遇去美国,我自私地离开他逃回中国。我因为寂寞无助而向编辑求婚,我因为旧情复燃而想和她离婚。 我本以为最痛苦的是我,我本以为可以用我的痛苦换来他们的幸福。 但其实那两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承受着与我相同甚至更多的痛苦。 这个故事该要怎么收场? ……那封邮件已经被打开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屏幕上。我看到那封邮件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浩声,我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我正在慢慢失去记忆和理智,变成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 “我已经不是医生了,妻子要把我送去疗养院,因为她没时间照顾我。我知道这是不治之症,他们没法治愈我,只能尽量减缓恶化。” “但我很害怕。我舍不得连你都忘记。” “浩声,我们已经分开了三十年,各自为人夫为人父,我现在觉得很累。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废人,但我想我终于可以放下责任。” “可我还是我放不下你。” “我不想一个人在疗养院变老等死,我想要回到你身边,我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你可以来接我吗?” 我忽然觉得“阿尔兹海默症”这个词很熟悉。 我走到客厅,听见编辑,我的妻子,在和人打电话。似乎在商量什么。 我拿起桌上的诊断书,看到我的诊断结果上也写着: 阿尔兹海默症(早老性痴呆)。 这个故事,该要怎么收场? 10. 当我醒来时,我想不起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床很小,硬邦邦的。墙上家具上到处贴着蓝色和绿色的便签纸,上面写着什么字我看不清。它们在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微声响。 明朗的阳光照在我身上,窗外传来老年人谈笑的声音。有穿着白大褂或者护士装的人走来走去。 我站起来,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牵住了我的手。 低头一看,是无名指上的一个指环。指环上还系着一条丝带,丝带的那一头缚在另一个指环上。戴着那个指环的男人睡在我身边的另一张床上。 他睡得很安详,但他是谁呢? 我又看到丝带上写着字。字体娟秀,想来出自女人之手,但我认不出那是谁的字迹。 丝带上靠近我的一头写着: 我是林浩声,他是张谨遇。来日方长,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丝带上靠近那个男人的那一头,也写着字: 我是张谨遇,他是林浩声。来日方长,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这么甜一定是HE~! 不满意的话,专栏里各种真·甜文欢迎你~~~ 求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