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庸风雅》作者:Baye 文案: ================== ☆、朱砂痣玉春赋 境外人津津乐道的,乃是大和“废柴皇帝年年有,狗熊将军代代出”的百年不破真香定律。 这边一夜连攻四城,大和那边连虎符都没凑齐。 赢得胡人心里直犯嘀咕,生怕有诈,惶惶数日不敢再犯。 后来正面交手,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帝怂将军蠢,满朝文武窝里斗,能打得过成天茹毛饮血的胡人那才是出了鬼了。 遂雕弓如满月,马蹄踏长城,长剑一挥,势如破竹,速速南下。 大和换用人海战术,五比一对着打,用血流成河裹住铁蹄,勉强拖了个一年半载。江北尽数失守,被迫迁都。江南春日正好,桃花满城,是皇帝带着一家老小躲避战乱的好去处。 可胡人对这没打就跑的皇帝非常感兴趣,三番五次邀请其挪动挪动金贵的龙体去江北做客。皇帝自然是哭爹喊娘不肯去。众爱卿老泪纵横,轮番上阵,家国天下大道理可劲儿往皇帝身上堆,费九牛二虎之力请君上马,端了自己的狗头给胡人送去。 胡人在营帐里吃肉喝酒,找乐子下饭,总少不了要把这千年难遇的怂包皇帝拿出来,笑破江北岑寂的朗朗夜空。 宋璋从雕花的囚车里往外瞅。坐龙椅的时候不觉丧权辱国,现如今改坐囚车,倒生出几分悲戚感慨来,盯着火堆上的袅袅白烟,越看越觉得那是大和摇摇欲断的命数。 事已至此,老子没用,只能靠他那稀里糊涂上位的龙崽子。 · 老子在江北当阶下囚,崽子在新都占了全城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半壁江山。 不举皇帝。 新披上龙袍的皇帝宋其景,单字遇,人是一等一的好看,丹凤眼,长剑眉,高鼻薄唇,眉尾一点艳红的朱砂痣,不似龙,更像凤。性格安静如鸡,虚岁二十六,喘气儿还没他六岁的皇弟粗。 宋其景有个十岁的儿子。然后,在子嗣上就再没动静儿了。 后宫妃子传言,宋其景每晚要不在书房枯坐一夜,要不就随便找个寝宫,和衣而卧,数年来没碰过嫔妃一根指头。坐拥佳丽三千还能柳下惠,白长了下边儿那根玩意儿。 不举皇帝一传十十传百,众人等着看好戏。听闻宫里的妃子和侍卫私通,肚子大了好几个,宋其景头顶一群牛羊吃草吃的欢快,愣是没把那些个妃子侍卫打死,企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混了事。 这皇帝当的,比他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二弟宋连特地为此作诗一首,找人抄了满大街洒: 吾家有儿初长成,兄长貌美似龙凤。 不亚子渊赛潘郎,举国倾城佩杜蘅。 没名没姓,可大家都知道这是在骂谁。 “哟,这诗写得好。”季伯琏探头往墙上糊的小报上一字字读完,手中折扇“啪”地一甩,目光流转,顾盼神飞,“还藏头诗呢,佩服佩服。” 那文邹邹的神气,像是个中举了的得意书生。 “何止藏头。”身后伸出来一双手将小报抠下来,慢条斯理叠好揣袖子里。季伯琏回头,觉这人好生面熟,但一时叫不上名字。 “这是说龙椅上那位绣花枕头一包草。宋子渊,这算得上是指名道姓骂天子了。” 经此提醒,季伯琏才回过神来,道:“此人真是胆大包天。” “那可不。不过就算是一个爹的亲兄弟,也得仗着那位脾气好。”来人双手抱拳,摆了副端正模样,彬彬有礼道:“久仰季兄大名。鄙人沈淑才,单字筝,不知季兄可还记得否?” 季伯琏快把手中折扇扇断。难怪此人看着眼熟。文举状元,沈筝沈淑才,一篇《玉春赋》博得满堂彩。他们在放榜那日见过的。 要怪就怪自己这不争气的猪脑子。 “沈兄客气。状元郎那段《玉春赋》,现在全京城还有几人不知,几人不晓?昨日伯琏歇脚客店家三岁小儿都背得滚瓜烂熟。” 沈淑才被习武之人生硬夸一通,尴尬的额角出了细汗。“过奖过奖。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今的文人都是些惯会吟花弄月的,写写此等风月小曲,堆得是华辞丽藻,登不上台面,也就用来给别人助助兴、捧捧酒罢了,分不出孰高孰低。要说大和的气运,还是抗在季兄你们身上。” 这踩一捧一说的无比顺溜,季伯琏便有些飘飘欲仙,主动邀了沈淑才同赴明日探花宴。 沈淑才自然不会拒绝。他虚岁二十有四,季伯琏二十有二,年长两岁为兄,日后以“沈兄”“伯琏”相称。 沈淑才言家里有事,先相告辞。季伯琏喊住他,折扇摇的飞快,“沈兄,不介意的话,那小报儿给我了,我带回去让家父家母乐呵乐呵。” 沈淑才便取了袖中纸给他,笑,“明儿见了皇上可得收敛住了,他待他亲弟弟好,可不见得对别人也软的没脾气。” “得嘞。回见。”季伯琏将纸团往胸前衣襟里草草一塞,长眉上挑,舞着那把轻飘飘的纸扇,迈步而去。 · 季伯琏回到家,浑身跟没骨头似的往榻上瘫,抬手从季母养的兰草上揪了根叶子放在嘴里含着,双手叉在脑后,敲着二郎腿仰望天花板。 季延风养的八哥在一旁跳着脚叫:“龟孙又揪花啦!龟孙又揪花啦!” 季母闻风而至,抄起花盆边的扫帚作势要打。季伯琏捂头,把兰草叶子“呸”地吐出来,“这破鸟骂我龟孙,你不打它反倒打我!你对这畜生比亲儿子还亲!” 季母一扫帚抽他屁股上,骂道:“你活该!我这兰草好不容易长两片叶子!你是属羊还是数兔!看我今天不把你揍长记性!” 八哥在旁边煽风点火:“该打!该打!打死算数!” 季伯琏被追着满屋子跑,回头顶嘴:“娘,儿子是属猪的!” 正巧季延风从外头回来,季伯琏抓住救命稻草,躲他身后告状:“爹,那破鸟又骂我!” “多大个人了,成天跟只鸟一般见识,你可真给我们老季家张脸。”季延风拦下季母手中挥舞的扫帚,训季伯琏两句打圆场。季母顺驴下坡,气哼哼瞪爷俩一眼,回屋抱着那盆惨兮兮的兰草心疼。 “爹,您真是我亲爹。”季伯琏接过他手里拎的鸟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把季延风伺候的舒舒服服。 江南一带本就富庶,季家祖辈经商,更是富上加富。只有季伯琏是个异类,空有张儒雅精明的脸,偏偏走了武举这条道儿。习武就习武,却还羡慕文人那般风雅,整天把自己收拾的斯斯文文,没学来嵇叔夜李太白那等潇洒翩然,倒把那点酸腐气学了个十成十。 季家在朝堂中无长辈帮衬,季延风怕他说话口无遮拦得罪权势,还好有万贯家财铺路。 长子季伯琏平生两大爱好,一是自己那张脸,二是满书架用来装风雅的各式折扇。 他回家就换了把头玉扇,白色扇面展开,两面各写“无怀”“自在”,笔力遒劲,不乏潇洒,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惜执扇的人不对,像土匪。 季延风被丑瞎了眼,一把将那扇子夺过来。“你当文人肚子里那点墨水都是拿扇子扇出来的?有闲空不如多读书,去去你身上那股子愣气。”他执起面前茶盏,撇开上头浮叶,又道:“今日上午出去,你见着什么人、听着什么事儿没有?” 季伯琏怏怏,盯着“无怀”二字,将遇到沈淑才一事尽数告知。 季延风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对季伯琏提点一二:“年纪轻轻中进士,可谓奇才。沈家一半为官,那一个个心眼儿多的跟蜂窝似的,你说话一定要小心些,遇事多动动脑子,别以为自己走一步想十步就能洋洋自得,旁人可是连百步都尽在胸中。明日你且与沈家小子同去,说轻不言重,跟着学学官场处事之道。” 季伯琏每天听这话听的耳朵起茧,怕他那能说会道的老爹一路教育下去,赶紧从怀中掏出那张被揉皱的纸,笑嘻嘻举到季延风面前,“儿子明白。爹,宫中秘事,看不看?” “没正行!”季延风骂他,把纸接过来扫一眼,像是看了什么会长鸡眼的脏东西,转手就点火烧了。 “诶,您烧他干嘛,多好玩儿的东西。” “你当真以为皇上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取笑的?你跟他一家子?”季延风恨铁不成钢,抬手赏季伯琏一个暴栗,“留着这种东西,日后就是个大麻烦。再叫我瞧见你往家里带这种,信不信叫你娘打断你的腿。” 季延风向来有一说一,说打断腿就真能打的人百天下不了床。季伯琏讨了个没趣,撇嘴,把多嘴八哥逮过来揪毛泄愤。 “揪!揪秃了都!”季延风把可怜八哥从季伯琏毒手中抢救出来,将怀里捂热乎的信拿出摔在季伯琏脸上,“小平给你来信了,再过一月才……” 话未说完,季伯琏已将那封绘着秀气丁香的信抢过,一蹦三尺高,边回屋拆信边乐道:“爹你不早给我!儿媳妇儿的信揣怀里这么久,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季延风抓起一把鸟食向季伯琏洒去。 八哥逮着机会,扑到地上疯狂啄食。打扫干净后张开焦黄的喙,义正言辞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季延风气地摔了那把折扇。 · 第二日,沈淑才准时赴约,与季伯琏一同前往探花宴。 沈淑才道:“探花宴,集八方豪杰,汇四海英才,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杏林园中,钱塘之滨,金樽在手,天下于胸,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太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水泱泱,国祚涛涛。” 季伯琏摘了朵杏花在鼻尖闻,道:“沈兄所言极是。只是光看这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之景,很难想像到江北此时是怎样一番凄惨场面。” 沈淑才也跟着悲哀起来,“是啊。不过一水之隔,一边是衣冠楚楚,桃杏满园,抒不尽胸中畅意;另一边流血漂橹,残花败柳,道不完沙场苦楚。伯琏,你为将才,却不仅求将军功成名就,还挂念沙场皑皑白骨,着实令人佩服。” 季伯琏便笑道:“沈兄夸起人来可真是一套一套的。何止伯琏这样想,你方才不也说了‘为生民立命’么。好了,不说这个,今日是探花宴,‘探花时节日偏长,恬淡春风称意忙’,应该看一番好光景才是。管他什么愁,先痛饮了今日,明日醒来再愁罢。” “好。” 沈淑才眼尖,指着季伯琏的扇子道:“这题字真不错,有力度,折弯处又透出些许柔意,不像出自男人之手。可是华霜小姐亲笔?” 唐华霜乃唐大学士独女,吟诗作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字写的极好,千金难求。倘若科举许了女人参加,这前三甲得给她挪个地儿出来。 季伯琏转动手腕,把扇子丁点细节都叫沈淑才瞧清楚了,才道:“沈兄好眼力。” 沈淑才笑而不语。 探花郎前来与二人攀谈。放榜那日,季伯琏记他记得最是清楚。没别的缘故,只因这位探花郎长了张漂漂亮亮的小脸儿,细皮嫩肉的,瓜子脸大眼睛,比一般女人还好看。 季伯琏对长得漂亮的生物总是忍不住要多瞄几眼,家里养的猫都得是长得比别家好看的。他每天看的最多的是镜子,对自己那具皮囊挑三拣四,一会儿说眼尾不够挑,一会儿说鼻梁不够高。挑剔完了,对镜子抛个飞吻,仍是给自己颁个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头衔。 直到见了这探花郎,季伯琏心中隐隐不安,自觉第一美男子头衔烧的头皮臊得慌。 季伯琏笑容灿烂,折扇甩的来劲,“无怀”二字像是要飞出来,惹的一旁小厮忍不住伸手去接。 “探花郎真是生的一副好相貌。若是往西子河边一站,西施恐怕要给气活过来。” 季伯琏夸的是真心实意,无奈胸无点墨,拿死了几百年的西施来比。颜之书白生生的小脸儿上飞起一团红晕,又羞又恼,当即找个借口开溜,不再与季伯琏多一句废话。 季伯琏接连两天碰一鼻子灰,不疑自己笨嘴拙舌,认定是他爹不懂风趣,颜之书有眼无珠,执酒咕嘟咕嘟灌下,对沈淑才道:“沈兄,你知道我最喜欢别人夸我哪句?” “天资聪颖,鹏举转世?” “不,”季伯琏用袖子抹掉嘴角酒渍,拿折扇细细扇风,“我最爱别人夸我玉树临风,面如冠玉。不光对自己这样,对别的佳人美物也是如此。打小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见到好看的就挪不开眼,非得买过来、抢过来据为己有才罢休。” “喜美不喜丑,人之常情。若如你所言,那你岂不是要随身带着面铜镜,时时盯着上面的男子瞧?”沈淑才见鬼说鬼话,顺着季伯琏的意思一溜马屁拍下去,把季伯琏拍的通体舒畅,嘴咧到耳根,活像个捡了香蕉的泼猴。 沈淑才见他笑得得意忘形,不知是自己没收住夸大了,还是季伯琏就这副经不起夸的德行。见不远处人群骚动,一架金灿灿的龙辇缓步而行,料是皇上驾到,赶快拉了季伯琏的袖子,低声提醒:“要说好看,谁也比不上当朝天子。你待会儿可要管好自己的眼珠子。” 季伯琏想象中的皇帝均是肥头大耳,双眼无神,呆滞古板,昨日那首小诗也只当是皇弟给皇兄开的玩笑,未曾当真。听沈淑才如此夸赞,忍不住好奇道:“难不成说他赛比潘安是真的?“ “据家父所言,的确如此。” 说话间,龙辇已在杏园门口停下,上头坐着的人被一堆宫女太监簇拥着,步子不急不缓,端正了皇帝架子,前来视察这群新选上来的孩儿们。 众人纷纷前去迎驾。 季伯琏迫不及待要见见这传言如神仙般的人。还好文武两状元郎站在最前头,不费力就能一睹龙颜。 季伯琏抬眼的片刻,只觉心中某根弦被人狠狠撩拨了一把,震得他头晕目眩,心肝发颤。 那眉尾的一点朱砂痣,怎么跟要跳出来招人似的?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季伯琏没读过几本圣贤的脑子里,也就能齐齐排出这句话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上好~ ☆、季宁知心解语 季伯琏心道这传言果真不假,这宋遇比那宋玉还要漂亮的多。均是如玉君子,宋其景多了几分贵气在里头。 方才他还认定颜之书无人可比,彼一见宋其景,颜之书就是那路边的野花,自己只配当野草。也难怪宋连心里愤愤不平,写写小诗发发牢骚出气。季伯琏想,若是自己有兄弟长成这副模样,怕是要半夜爬起来给他挠花了。 可惜漂亮是漂亮,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帝王气。华贵,奢靡,外壳无可挑剔。但眉目含忧,波光婉转,内里实则是个任人拿捏的软骨头。不过这样一来,更激的季伯琏色心大起。 好色之心起了,季伯琏狗嘴吐象牙的本事也直线上升,用光了这辈子的好话,弄得沈淑才频频侧目,以为他诸葛恪附体。 那扇子摇的也不怎么像土匪了。像是逛窑子挑姑娘的公子哥儿。 · 第二日,季伯琏领了朝服,回家好一顿显摆,借机问季延风要了些稀奇古玩珍珠宝石,揣上包碎银零钱,大摇大摆进宫打点关系。 季延风不疑有他,只道这崽子终于长了心眼,懂得给自己铺路了。 近年征战,上到天子下至乞丐,生活水平皆不比从前。好容易碰上季伯琏这么个财大气粗的主儿,一串张公公李公公拿人手短见钱眼开,直接将季伯琏引到御花园里去。 宋其景批奏折累的眼酸手疼,此刻正背着手于花园小径散步。 带季伯琏来的那位公公是掌管皇后衣食起居的大太监,朝前通报一声,宋其景便招招手叫季伯琏过去了。 花园里姹紫嫣红五彩缤纷,蝴蝶款款,蜜蜂嗡嗡。季伯琏凑近了看,愈发觉得日光笼罩的下的皇帝美似谪仙。 他装模作样要行大礼,宋其景摆摆手叫丫鬟们退开些,亲手将季伯琏扶起来,“未在朝堂之上,不必多礼。” 季伯琏借着起身的动作,伸手在龙爪上揩了把油。 新进士进宫从皇帝嘴里打探口风是常事。虽按照惯例,文状元官拜正五品入翰林修撰,榜眼探花入翰林编修,武状元官拜从二品授副总兵职,可也难保中间不会出什么差错。惹得龙颜大悦升一品还是龙颜大怒就此止步官场,全看个人造化。 宋其景把手抽回来拿金丝手帕擦擦,折了枝大红牡丹放在鼻尖嗅,静候季伯琏下文。 季伯琏状似无意,三步并两步绕到前头,缓缓摇扇,让宋其景把“公子无双”四字看了清楚,摆出张嬉皮笑脸:“古人云‘人面不如花面好’。伯琏今日见了皇上,觉此言有误,当是‘人面花面相对好’。” 季伯琏收扇,探身点点刚开的紫丁香,“知心。”;又指远处海棠,“解语。”;末了把头玉扇“唰”地展开,“次第开。” 宋其景看他衣摆上绣的大片丁香海棠,嘴角抽了抽,有心将其撕下来当抹布使。奈何脾气未到,发作不出,挑眉回头道:“伯琏好兴致。既如此喜爱诗词调调,何不效仿元直伯起,弃武修文?朕不降你状元红袍,打明儿起与淑才一道儿入翰林院,把肚子里那点墨水泼纸头上。” 季伯琏调戏不成反被噎,心想这皇帝脾气也没外边儿传的这么柔弱可欺,八成是个只爱护自家人短的。 为了不使头一次私人会面不欢而散,季伯琏忍痛割爱,将那把心爱的折扇收拢,双手递上去, “伯琏一介武夫,平日班门弄斧没脸没皮惯了,污了皇上的耳朵。小小歉礼,皇上莫与不才计较才好。” 那“公子如玉扇”出自前朝名家之手,可遇不可求。下面缀着一小串羊脂白玉珠,随便一颗抵得上三品官员整年的俸禄。这季家当真是家财万贯。 宋其景接过来扇了扇,抬手将刚摘的牡丹插在季伯琏头顶盘髻上。季伯琏一身衣服白色打底,青绿作纹,脑袋上顶朵艳艳红花,五大三粗花姑娘新鲜出炉。 “娇花配美人。权当回礼。”宋其景好整以暇,把调戏原封不动还回去。 季伯琏气的胸口发懵。 那边公公又来通报,说是沈修撰求见。 “还未正式拜官,修撰倒先喊上了。”季伯琏手中空无一物,浑身别扭,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憋了火去埋汰沈淑才。 宋其景假装是蜜蜂在聒噪。 沈淑才一见季伯琏这株绿枝红花,憋笑失败,花枝乱颤。季伯琏忍了又忍,手抬起又放下,最终抓住衣角搓弄。 沈淑才此番前来,走的不是新进士的惯常程序,是替他老子跑腿来了。快到梅雨季节,江南偏湿,刑部侍郎沈德林三天两头花粉过敏犯病风湿,哎呦哎呦下不来床。未拜官的不能入朝,沈淑才只得退朝后再来递折子。 宋其景叫公公接了折子送上书房去。他歇够了,只想回去快快拿朱笔勾完折子好下班,遂朝二人下逐客令。 季伯琏快步走到花园外,刚离了宋其景的视线便将大红牡丹狠劲儿往下一拽。“呸!” 沈淑才从后面赶上来,边笑边道:“好一个娇花配美人。” “沈兄你也来取笑我!” “你不是最爱别人夸你相貌好了么。” 季伯琏白眼一翻,“皇上敢夸,伯琏不敢接。好比青葱姑娘夸黄脸婆貌美,王羲之赞粗农字好,孔明称公瑾用兵如神,讽刺的可起劲。” “天子从不乱说话,你也莫要如此多心。这大清早赶来送礼,是怕皇上把你调江北去?” 季伯琏把手撑额头上挡太阳。他这回陪了夫人又折兵,火气撒不到别处,干脆给这现成的巧嘴甜心诉苦,“哪里。是皇上勾了伯琏的魂儿,一天不见想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发愁掉一大把。” 沈淑才大惊失色:“这话可不要乱讲!” 季伯琏眯了眯眼,半开玩笑半当真道:“这‘不举皇帝’若真有那方面的隐疾,怎不找几个男人玩玩?要是能和这么漂亮的一度春宵……啧啧啧,此生无憾。” 沈淑才从未见过如此色胆包天之人,手指乱抖,“这要是被旁人听了去,当心你的皮!” 季伯琏嘿嘿一笑,“什么人算是旁人?沈兄与伯琏也不过才相识两三日而已。这等玩笑话,听听就罢,传出去也没人当真。您想前朝安陵、董贤,那被宠的,割袍断袖,啧啧啧,羡煞旁人。” 沈淑才摆摆手,“最终不还是落了个悲惨下场。当小菟丝子,树没了,还活个什么劲?伯琏你甘不甘心挂树上先另说,这当朝天子,实在不是棵能挂的住的。” 季伯琏乐不可支,“您这比喻——皇上是棵弱不禁风营养不良的歪脖子树,哈哈哈!” “嘘!”沈淑才慌忙捂住他的嘴,“伯琏你心地单纯,难得的同时也容易惹祸上身。兴许你觉得我啰嗦,唠叨,但我遇事还是忍不住要提醒你几句。咱们二人算是有缘分。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我对你是追攀更觉相逢晚,心里想认了你当知音的。” 季伯琏哈哈大笑起来,一手遮阳一手攀住沈淑才肩膀,“沈兄与伯琏想到一处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沈淑才从袖中拿了折扇给季伯琏摇,“不比你原来那把。聊胜于无。” 季伯琏当即展开折扇,晃晃手腕,道:“多谢。” 说罢,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道:“带沈兄去个好地方?” 沈淑才未答,季伯琏当他默认了,拉人就跑。 遗香阁不远。老鸨徐娘半老,风情万种,见季伯琏来了,小帕子一甩,娇滴滴道:“季公子~” 后边上来个年轻女子,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风韵初现,青涩犹存,用绣了蝴蝶双飞的帕子掩住半张姣好面容,道:“是季状元了。” 季伯琏用折扇指指小美人,“这位仙女面生。新来的?” 老鸨道:“才从北边儿逃难过来的。还有好几个,不比何小姐国色天香,可也算得上周正。带您一并瞧瞧去?” 季伯琏抬腿就要跟上。沈淑才脸绿成黄瓜,缩起脖子道:“伯琏,你怎来这种地方?传出去要说你风气不正,骄奢淫逸,上折子弹你!” “沈兄,莫要大惊小怪。平日里见的净是些歪瓜裂枣,隔三岔五要来这美人堆里洗洗眼。”季伯琏摇摇扇子,把沈淑才从头到尾瞄一遍,“除了沈兄玉树临风,皇上惊为天人。” 老鸨像是这才发觉还有沈淑才这么个人,赶紧道:“季公子,这位是?” 季伯琏把沈淑才从身后拎出来,“这你都不认识?你既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总不会成天呆在这遗香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吧。来来来,介绍介绍,这是今年……” “今年季老爷新招来的掌柜的。”沈淑才打断季伯琏,抢着道。 老鸨狐疑地看了他两眼,很快娇笑道:“原来如此,季老爷慧眼识珠,招来的都是些青年才俊。” 沈淑才依然绿着脸,拉季伯琏借一步说话,“伯琏你糊涂啊!” 季伯琏见他一副吃了屎的表情,明白这是想歪了,啧道:“您想哪儿去了,伯琏不嫖。来这洗眼是一方面,还要顺便要挑些个性格模样都过得去的,买回去给家妹当丫头使。” “令妹,令妹乐意?”沈淑才不可置信。 “她巴不得。”季伯琏神气十足,“这些刚刚进青楼的女子,未成风尘气,清清白白的。多半是身世不好,叫家里打出来卖出来,宛如水中浮木,身不由己。伯琏拉她们一把,买进季家当丫鬟,个个感恩戴德忠心不二,又好看又会来事儿。家妹可欢喜她们了。” 沈淑才半信半疑,不过终归松了口气,难为道:“你有你的道理。不过我不能久留,被家父知道了要罚的。” 季伯琏惋惜地摇摇头,摆出“请”的手势,道:“伯琏考虑不周。沈兄您先走,伯琏再待会儿。” 沈淑才忙不迭夺门而出。 出门不远,路过尚书府,迎头碰着熟人。 “颜大人,好久不见。” 颜之书拱拱手,“的确好久不见。上回见沈修撰还是二十六时辰之前。” 沈淑才微笑,“颜大人算的清楚,沈某自愧不如。倘若这颗精明脑袋进了户部,那群成天拨拉算盘珠子的也能歇歇手了。” 颜之书脸色蓦地一变。 沈淑才拔掉额前露出来的一根头发,拍拍颜之书道:“不过有些大材小用。” 颜之书看向别处,挖苦道:“之书算不上大材。想必是沈修撰平日在家苦读,新官上任反而落个轻松,这一忙一闲还没习惯呐。” “这倒是实话。所以颜大人心里闲的发慌,攀上凤凰枝儿了还不忘回老鼠窝里瞧瞧?” 闻言,颜之书那白白净净的面皮就绷不太住了。“您这话说的,令尊听了恐怕得觉得自己养了个不孝子。” 沈淑才皮笑肉不笑:“颜大人今天说话怎么一股□□味儿。沈某没别的意思,就是替皇上惜才,怕好玉落到瓦匠手里,废了。” 颜之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街上人多眼杂,沈淑才往尚书府看了眼,急着回家,便将那根多余的头发随手一扔,道:“不过您要是硬想做瓦片,沈某也拦不住不是?” 颜之书跟着沈淑才走了两条街,眼看着快到沈府了,才拍拍脑袋,小脸笑得格外好看,道:“之书是昏了头了,差点掉沟里。” 沈淑才报之以皮笑肉不笑,“反正进都进了,也没有前脚进后脚出的道理。你且继续在里边逗逗大耗子玩儿,我去捉只猫来。” 颜之书应下,低头哈腰退到街外。 沈德林不在家。沈淑才在书房里翻了会儿诗集,盯着“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父。荡子行不归,空窗难独守”①出神,忽觉了无生趣,合上书叫下人端壶好酒,对着窗外一丛翠竹,自酌自饮。 作者有话要说:①《青青河畔草》汉·无名氏 关于本诗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说是少妇渴望爱情,思念丈夫,期盼游子归家;有人说是这位女子不甘寂寞,擅自炫耀,导致悲剧,是男子的象喻。耐不住寂寞,急功近利会导致一失足成千古恨。这里取后一种。 小季单字宁。 关于文案,之前有宝儿们说涉及剧透,太长看不下去。我尝试修改,可jio的无从下手,干脆直接把后面大部分给删了(莫要嫌我懒)。所以原文案的排雷功能失效,在这里排一下:本篇be。只接受he的宝儿们可以不用对结局报什么期望啦~ 从本章起隔日更新~ ☆、季宁成了王八 季伯琏拿扇尾系的红珊瑚珠子逗八哥。八哥不理这鲜红透亮的小玩意儿,逮着季伯琏补服上的狮子眼睛狠啄。 季延风晨练回来,拿鸡毛掸子点点季伯琏的屁股,“刚从南海运了批珍珠,都是上品,你挑些个好的给内阁、兵部、皇后送去,多说点好话,别提名把你扔江北去了。” 季伯琏得令,找乌木盒子连带着夜明珠一起装了,让小厮放到车上,自己去书房换扇子。出来时,八哥正服服帖帖让季延风给顺毛。 天渐渐热了,又没到开冰库的时候,季伯琏被补服严严实实捂着,额角都出了细汗。 “老季。”季伯琏一手扇风一手抹被啄出坑的补服,“我说你也得学着看开点儿,总不能一直靠这些把我扣在江南。等那群胡虏野人过了江,到时候别说是我,你说不定都得蹦跶两条风湿腿扛刀去。” 每次季伯琏不叫爹改叫老季,就是要难得正经起来讲道理。季延风一鸡毛掸子抽过去,眼睛瞪如铜铃,“竖子放肆!我跟你娘就这一个儿子,你想死在那儿让老季家绝后?” 季琬从帘子后探出脑袋,“哥,你别气爹了。爹都是为你好。” “好琬儿,胆儿肥了,敢训你哥。”季伯琏推门出去,抛下句狠话唬人:“我今儿就物色物色好人家,明天抬轿子来叫你嫁了了事!眼不见心不烦!” 季琬心知他只会占点嘴上便宜,一点也不怵,朝季伯琏远去的背影吐吐舌头,从里屋端了银耳莲子汤出来,给季延风顺气:“爹,哥说的也有道理,你总不能让他挂个副总兵的名,吃皇粮不出力,这不是要遭人骂的么。” 季延风心道儿子傻,女儿也跟着蠢。有这话怎不当着季伯琏的面儿说,弄得里外都不讨好,也真是一家子出来的兄妹。 · 宋其景在抽查太子背《礼记》。背错了,也不打,叫他下去抄到会为止。 太子叫宋广贤,单字行。 公公迈着小寸步,报季伯琏求见。 宋其景脸色不悦,叫他在外面候着,跟太子一人吃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消热,才姗姗来迟。 季伯琏立在柳树下扇风。季延风不叫他来找宋其景,怕人猜忌,可季伯琏管不住自己的眼,自然也管不住腿,一天不逮着宋其景看十遍八遍就浑身难受。 今天他拿的是把银骨扇,精致小巧,女子多用。原是季琬的,可季伯琏握在手中觉得十分凉快,明着抢来,一掷千金,求华霜小姐再提“清凉”二字,是打算拿着它消暑了。 季伯琏把扇子贴到额头上,嘴巴呼哧呼哧喘气,“皇上,今年天热,不如早些发冰。” “端午发冰,这是规矩。季卿要是觉得热,大可不必每日大费周章到这御花园来。猴子捏绣花针,可不就是给躁热的么。” 季伯琏咂咂嘴。这皇帝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软,唯独这嘴巴毒的厉害,损起人来毫不含糊。若是到了朝堂之上也能这般伶牙俐齿,便不至于受了那帮老狐狸的欺负。 宋其景瞥他一眼,继续道:“热出了病来,朕叫太医给你治。” 季伯琏狂扇风,“伯琏这病,太医瞧不好。哪怕叫那些神医再世,也得束手无策开不出方子。” “什么疑难杂症?说来听听。” “倒也不是怪病。相思病,得见着人才能好。” 宋其景脸色霎时比两人头上的柳条还绿。“哪家的姑娘?合适了朕给你主婚。” 季伯琏嬉笑道:“没有哪家姑娘。伯琏这不是自食其力,每天来御花园见皇上您么。” 宋其景花了三秒钟消化这句,脸色由绿转黑,一声怒喝,惊了栖在柳枝上的黄雀:“大胆!” 又觉只这一句不够泄愤,再骂道:“放肆!” 天热让人昏睡,侍卫惯常在御花园外候着,没听见天子被人辱了。季伯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前靠了些,“伯琏见皇上第一眼就被勾了魂儿去,简直要不知道怎么喜爱才好。吃饭吃的是龙须面,梦里也是游龙戏凤……” 宋其景听他这大言不惭,气昏了头,抬手打在季伯琏脸上。“你!你把朕当狐狸精!” 季伯琏侧身躲过耳光,反倒是捏了那纤细手腕在掌心摩挲。宋其景刚从书房里出来,身上冰镇酸梅汤的凉气还未下去,手腕握起来就跟快羊脂白玉似的,季伯琏碰上了就不肯撒手。 “哪里是狐狸精!且不说您是天上龙子,是狐也得是狐仙!好皇帝,人生在世不就图个乐字?这‘不举皇帝’全京城传了个遍,总不会是凭空造谣。女人不行换男人,伯琏真心待您好,只要一个笑脸,立刻踏马过江给您平定天下……” 宋其景何曾见过此般泼皮无赖,硬生生把手腕从铁钳中拔出,浑身发抖:“乱臣贼子,以下犯上!今日不撕烂你那张喷粪的嘴!来人!拉下去打五十大板!” 季伯琏把心中情愫一吐为快,量五十大板打不死人,顶多趴着睡几天觉。他将扇尾吊着的银坠子取下扔柳树上,腆着脸皮道:“从今日起伯琏的心意便在这柳树上安家。这坠子一日不掉,伯琏便等皇上您一日。后几日屁股疼走不动路,让它代伯琏望着上书房,聊解相思之苦!” 偷懒的侍卫过来捉人,一左一右将季伯琏叉胳膊带走。季伯琏脚后跟在地上划拉出两条土沟,两只眼睛还对着宋其景挤来挤去。 宋其景狠狠踹了柳树一脚。 公公不明所以,只猜到是季伯琏惹皇上发了龙威,赶快顺着龙鳞摸,娘娘唧唧把季伯琏骂了个狗血喷头。宋其景羞恼万分,音调里染上几分哭腔:“二弟取笑朕!季宁羞辱朕!这皇帝有什么好,倒头来不还是落成别人的笑柄!不举皇帝传的沸沸扬扬,现在就叫人把那些墙纸小报撕了烧了!宫里谁再敢多一句嘴,宫女十杖,侍卫二十,外罚三月银钱!” 公公连忙叫人来传令内务府,踮小脚回书房取冰块给宋其景敷气红的脸。 宋其景终于痛痛快快大骂一通,心情渐好,叫了太子来继续背书,咬着冰块道:“朕还有广贤。广贤从小聪慧果断,即位后必是明君,早晚收拾了这群妖邪怪物!” 宋广贤随便应了句,口中念念有词,眼神飘到雕花窗外。 窗外太阳偏西,知了喝饱了柳汁,胸口震动,发出今年第一声蝉鸣。 · 季伯琏拖着被打肿了的屁股,嘴里嘶嘶吸凉气,不能骑马,小步小步往前挪。 正赶上六部下班时候。季伯琏伸头抬臀宛如王八爬行,给众人无偿上演解闷好戏。他拿秀气的银骨扇挡脸,反倒更像个女王八。有人来问:“季副总兵,您这是怎么了?腰疼?我捎您一程?”季伯琏含含糊糊打马虎过去:“脚滑,摔坑里了。不碍事儿,您先走。” 在主道上丢了百十米的人,季伯琏脸烧的慌,钻旁边小巷里绕路回季府。 小巷窄,还有野狗,一般人不从这过。季伯琏拐两弯,瞧见前头停了辆旧蓬蓬的轿子。车他没在意,可上车的人正是颜之书。 季伯琏收了遮脸的扇子,猫腰,轻手轻脚挪到轿子后头,探头偷听。 颜之书道:“姓沈的想里应外合,连他老子都一并骂上了。之书明面上应了他,实则是替您去当卧底。那姓沈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招的肯定不止之书一人,您还得多加小心。” “有劳颜编修。沈淑才年纪轻轻,心却不小,不在翰林院好好读书听政,想来我们这帮老头子堆里搅和。他爹沈德林这几年规规矩矩,怕沈家树大招风,嘿,他却想把六部变自己家的。哎呦,要是被沈德林知道了,不得好一顿骂哟。赶明儿我备礼瞧瞧老沈去,气出病来得补补。” 另一老头儿道。 “从前怕,现在不一定。龙椅上那位被人骑在头顶撒尿,大气不敢喘,端在那儿顶多算个吉祥物摆设,动不了沈家。” “也是这个理儿。”赵参辰轻轻咳嗽一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你答应了他,就漏点儿风声去。让我想想,漏点什么好……想不着,想到了找人给你传话儿。” 颜之书恭恭敬敬道:“不着急。” 赵参辰哼唧一会儿,忽然道:“对了,最近北边儿催军粮催的紧,我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老这么忙的焦头烂额也不是办法……” 颜之书很有眼色,忙道:“之书改天替您看着去。” 季伯琏伸长了耳朵,眼珠子转转,没再听,原路返回到大街上。过往官员已散的差不多,路人只当他是个犯错被主人揍出来的小厮。 季伯琏往沈府和季府各看一眼,觉得自己的屁股比较重要,遂抽出银骨扇,强逞风度,踩着疏朗月色往家不紧不慢溜达。 季延风见他这副丢人样,恨不能再往那皮开肉绽的屁股上抽散一只鸡毛掸子。季伯琏趴在床上,衣服掀到腰际,光溜溜的腿藏在被子里,只露了屁股出来。季母亲手往那两块散肉上敷药,碰一下季伯琏就要扯开嗓子嚎一阵。 八哥在旁边跳着脚高兴,“龟孙挨打啦!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好,打得妙!” 季延风怒其不争,指着季伯琏的鼻子骂:“竖子不听劝!皇上他不取你狗命,打断你两条狗腿的本事还是有的!你还能上谁那儿找乐子!” 季伯琏“嗷”的一声,王八被剁尾,“儿子不过一时口拙,提了嘴‘不举皇帝‘,谁料他心胸比针眼儿小,直接拉下去打!”他摸摸脸,接着庆幸道:“还好只是打了屁股。要是这张俊脸花了,我季伯琏从此不会再踏出房门一步!” 季琬不能进门,亲自端了热水来给她哥泡脚,在门外刚好听到这番“豪言壮语”,遂拔高声音喊:“哥,你要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脆和我一起待嫁闺中,让爹许个好婆家。你做大,我当小,咱还是亲兄妹!” “小丫头片子!搁哪儿学来这种不入流的荒唐话!”季伯琏冲门外喊回去,回头对季延风道:“爹,有空了您叫沈淑才来一趟,儿子有话跟他讲。” 季延风气的哼哼,“你有话跟他讲?自己屁股还没护严实,倒急着给别人提裤子。” 季伯琏便将方才偷听的墙角说给季延风听。 季延风听了,思索片刻,“随你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季宁:嘤嘤嘤,打是亲骂是爱~ ☆、明月别枝惊鹊 季伯琏告了病假。众人想起那两瓣撅了一路的屁股,再加上宋其景新下的诏令,心中了然。 沈淑才来探病。季伯琏趴在床边,两条胳膊伸出来捞汤里的银耳吃。“沈兄,你猜我昨日见着谁了?” “谁?” “刚被你招安的颜小白脸儿。” “颜之书?他告诉你我叫他去探户部的底儿了?”沈淑才皱眉。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往外说,小白脸儿又不是大嘴猴。”季伯琏舀了最后一朵银耳在嘴里,“他跟赵尚书躲轿子里约会,刚巧被我撞着。小白脸儿猴精猴精的,这边儿跟你一条心,那边儿跟赵尚书好的快亲上了,俩人正琢磨怎么扒你裤子呢。” 沈淑才脸黑成锅底。季伯琏又道:“沈兄你真不够意思,宁肯找小白脸儿也不来找我。你这是嫌伯琏只会舞枪弄棒没心眼儿!” “你要是管的住自己那张嘴,也不至于学王八爬步!”沈淑才笑骂道。“上有一嘴,下有一尾,四爪爬地,东南西北;缺心少肺,甲壳做垒,口上没门,早晚后悔!” 骂完,沈淑才收了笑,俯身与季伯琏耳语一阵。 季伯琏得个劲爆消息,惊的摔碎手中瓷勺。沈淑才拍拍他肩膀,“还好伯琏你消息灵通,不然我就得被蒙在鼓里,叫人当傻子耍了。” 季伯琏道:“你怎不早与我说。” “未定之事,不好拉你趟这汪浑水。” 季伯琏并起两指揉太阳穴,道:“早晚要趟。过几日伯琏八成要往江北走一遭,到时还得沈兄你来提上一嘴。” “怕是不用我提。皇上现在比谁都想把你踹出京城。”沈淑才非常无奈,“朝廷中最忌风言风语。你是只想玩,可在旁人眼里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你叫人怎么看待这君臣关系?” “诶,沈兄放心,伯琏有分寸。” 季琬在屋外听到瓷器破碎声,端托盘来收拾。八哥跟在她后面进屋。这鸟最近褪毛,翅膀随便扑腾两下,地上便大羽毛羽黑乎乎一片。 “龟孙!偷懒!龟孙!还不起床!” 季伯琏一扇子过去,打歪这鸟的脑袋。 季琬从不在外人面前呛她哥哥,收好瓷片放进身后丫鬟端着的托盘里,一手捉去掉毛八哥,到外室接着做女红。 沈淑才两只眼珠黏在季琬背后,等人走了才发愣道:“这丫鬟眼熟。” “不眼熟才怪。上回遗香阁买的,叫小苓。” 沈淑才看了闭上的房门一眼,忽然道:“季小姐芳龄几许?” “刚及笄。”季伯琏瞅着他两眼发直,不禁哑然失笑,将乌木扇展的平平的贴沈淑才脸上去。 扇面上一丛青梅,边上七个蝇头小楷:初会便已许平生。① · 季伯琏躺了几日,屁股没好利索,又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宋其景打他一回,谁知季伯琏死不悔改,伤疤未好便忘了疼。宋其景气的牙痒痒,每日变着花样骂,“你满身的力气不往兵营里使,都攒在嘴皮子上。武官不武,文官不文,成何体统!” 季伯琏避重就轻,拿扇尖撑下巴。宋其景越是这样气急败坏,他越有斗志,越觉得好玩。“天太热,叫人心中郁结,免不了找有情人抒发感慨。” 宋其景眉毛抽抽,嗤笑道:“少女怀春,才子伤秋,如今又要添个副总兵悲夏了。“ “非也。”季伯琏摇头晃脑,“快入夏,花园里的花都不如春天里开的好看。伯琏这是惜春呢。” 宋其景暗叫不好,觉得这狗嘴里八成又要吐出什么不要脸的骚话。 果然,季伯琏露出一口白牙,眯眼笑道:“可惜春总是不好的。有那闲空,‘不如怜取眼前人’,皇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宋其景微笑,“有理。不过昨日朕的棍子精怪上身,说是想季副总兵的尊臀了。季卿你情多的没处放,不如满足它这个心愿。” 季伯琏:“……您高兴就成。” 打板子的与季伯琏混了脸熟,下手知轻重。打完后季伯琏回家趴一夜,次日还能生龙活虎,端着笏板听老赵尚书哭穷。 户部挖空心思凑够补给粮草,赵参辰把老脸皱成苦瓜,大喊国库亏空,送完这趟没下趟。另几位不帮腔也不对呛,说话间隐隐冒出求和的势头。 宋其景待他们叽叽喳喳口干舌燥了,才虚着道:“众爱卿说的都有理,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朕的皇姐皇妹早已出嫁,要不让韶阳郡主过去和亲?” 韶阳郡主才十岁出头,亏宋其景想得起来。众人不明着鄙视,暗地里均是狠狠“呸”了声。 宋其景见他们都一脸吃了老鼠屎的样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换话题:“此事以后再议。先说这次护送粮草,事关重大,众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沈淑才上奏:“微臣以为季副总军再合适不过。” 季伯琏那厮正把笏板当扇子摇,冷不丁被点了名,笏板直接飞过中隔线,拍在沈德林腿上。 宋其景大喜,“朕与沈爱卿意见相同!” 季伯琏拣回笏板,没有异议。当场领命,三日后出发。 回到季府,季延风夫妻带着季琬出门,只剩八哥和季伯琏大眼瞪小眼。季伯琏把鸟食一粒粒压扁,托腮道:“这又要半月不见,叫我想的心肝儿疼!” 八哥心疼鸟食,“龟孙!龟孙!” 和八哥说不通,季伯琏起身回屋收拾行李。衣服没装,倒先捡了五六把折扇,袖珍扇、毛全本、洒金扇、银丝镶嵌扇一应俱全,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去举办扇展。 季伯琏打好包袱,最后挑剑。门外传来骚动,他在屋里耍剑招。最后一式柳暗花明,剑尖对准门中央,忽然从门缝里探出一年轻女子的身影。 季伯琏看清来人是谁,赶快收了剑扔到一旁。何万平跑来扑到他身上,边笑边道:“宁哥哥,平儿想死你了!”季伯琏也脸上笑出花,搂着何万平原地转了圈,“没去接我的平姑娘,罪该万死!” 八哥飞来,嘴上还沾了粒鸟食,歪脑袋叫:“欢迎小夫人回家!欢迎小夫人回家!” 何万平曲起食指刮刮八哥脑袋,佯装生气,“你这八哥,叫人不知道是该夸你嘴甜还是嘴笨了!” 后面季延风、季琬、何万安等鱼贯而入。季延风道:“小平不回家报平安,先来找这小子,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呐。之前说好了的,等小平回来就订亲。我现在差人备礼,明儿就叫伯琏登门提亲去。” 何万安将手中拎的枕头饼放桌上,撩起衣襟擦汗,“等两日罢。才风尘仆仆回来,气儿没喘匀,得回家好好操办。” 季伯琏搂着何万平的细腰,嬉笑道:“确实得往后挪挪了。今日早朝,皇上将伯琏差去江北送军粮,大后天走,十天半月回来。“ 季延风面色骤变,“怎轮到你?不是还有位副总兵么?莫非你又惹了那位了?” 季伯琏撒谎脸不红心不跳,“没有的事儿。是他那小心眼里火气没冒完,发了这最后一通就好了。再者,张副总兵媳妇儿快生孩子,他去不合适。”他低头跟何万平对视一眼,满目柔情,“你们这么着急忙慌,小平放这儿又不会跑。期间里你们办个大的,得叫全城人知道小平是我季家的媳妇儿。” 何万平又哭又笑,拳头雨点般落在季伯琏胸口。 · 季伯琏骑马走在最前头,身体随着马扭来扭去,手中铁皮做的袖珍扇倒映出一整轮被分割成条的月亮。 他们刚渡了江,抢着夜色赶路,生怕被敌军半路截胡了。 副官范璞跟他错开半马的距离,低声道:“季将军,想不到江北的月亮也如此好看。”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千年来月亮都还是这个月亮,只隔了一水,能有多大分别。” 范璞点头称是。季伯琏又道:“今夜怎如此寂静,连声蝉鸣都没有。我家外那排柳树上歇了不知多少知了,每晚聒噪的叫人头疼耳鸣。“ “是啊,耳边猛地清净,反而不习惯了。” 季伯琏从怀里掏出镜子,借着月光整理额前碎发,不经意道:“心慌,乱想,草木皆兵。江北地界我不熟,万一中了埋伏,管他什么粮草,掉头跑码头坐船回家当乌龟去。” 范璞大概是从未见过此等胸无大志贪生怕死之人,笑容尴尬,“是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季伯琏不置可否,借着镜子往后看。看了会儿,突然勒住马头,巴掌大的小镜子直直飞出,没入远处黑漆漆的树林里。 季伯琏松开马嚼,将袖珍扇换到左手,右手拔剑。雪白的剑锋在皎皎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光。本来静如雕塑的树林霎时活了,北狄伏兵暗潮般涌出,飞箭如雨。 季伯琏道:“坏了!我这乌鸦嘴!”他用扇面打飞几箭,边驭马上前边对范璞喊:“传令!不许管粮草!都给我杀胡人去!” 范璞此时已离他好几丈远,扯着嗓子喊回来:“被烧了抢了又如何交差!” “抢了好,烧了更好!”季伯琏一马当先,带一队人马率先冲进北狄的埋伏圈里。他两手并用,折扇挡箭,长剑杀敌,动作快成残影,不时便将胡人伏兵杀了个缺口来。 大队士兵顺着这道缺口闯入伏兵内部,乱砍一气。胡人认为他们会舍命护粮草,一时没反应过来,乱了阵脚,散开作战,仗着人多马强反击。季伯琏风头太盛,所经之处必血流成河,以一己之力担了前阵大部分火力,扇骨被打掉好几根。 范璞纵马上前,替季伯琏清理后背的杂碎,气喘吁吁道:“季将军您可真是太好玩儿了,说一出做一出。将军心,海底针!” 季伯琏没接这玩笑。“还有人守粮草没有?” “末将实在放心不下,留了三十人,其余的都带过来了。” “擅自做主!”季伯琏气道,“你怎不留三百人,三千人!三十个是给送去当烤肉的么!我看你是把脑子扔月亮上了!” 骂人分神,季伯琏光顾着左侧,右边没长眼睛,脸上被流矢划了道口子。他伸手摸摸,借着月光看到一手血,当即怒不可遏,调转马头,朝箭来的方向奔过去,“欺人太甚!爷爷的脸岂是你们这帮下三滥的龟孙能碰的!” 射箭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摸了老虎屁股,只见寒光一闪,周围景物颠倒几圈,仰面望月去了。 季伯琏报完毁容破相之仇,还惦记着悬在粮草车上的三十个脑袋,从死人堆里拔了弓和箭挂在肩上,敲晕一个伏兵的脑袋,拖上马背,又一路杀回去,叫那群吓成鹌鹑的小兵蛋子能滚多远滚多远。 遣散完,季伯琏退后一段,掐人中把那伏兵掐醒,用半生不熟的胡人话低声喝道:“对准最中间的车,射准了!不然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 脸上挂着血的季伯琏在昏暗中宛如阎罗上身,被莫名敲晕又弄醒的伏兵不明所以,吓破了胆子,双手抖着搭弓上箭。季伯琏往箭头上倒了火油,点起熊熊烈火,在箭飞出去的瞬间砍了那伏兵的脑袋,往身后喊道:“胡人放火烧了粮草!救火不及!速速撤退!” 众人一见那滔天火光,心道这下要完,不死在这儿回去也得被冠以办事不利的罪名罚死,竟有几人昏了头冲回去,企图抢救头尾没被波及到的粮草辎重。 只有一车被抢了回来,剩下的一个接着一个原地爆炸。巨大的爆炸声让人耳鸣片刻,惊慌失措。 胡人先做出反应,见粮草已绝,捞不着好处,下令撤退。 季伯琏叫范璞看好了那最后一车粮草,继续往江北大营走,自己策马上前去追落单的胡人。 范璞担心他单枪匹马不安全,想跟上。季伯琏用剑柄将他马头打偏,低声说了句什么。范璞茫然地抓抓脑袋,回头安置散成一锅粥的队伍。 季伯琏马快,渐渐远离众人视线。前方不足十丈的地方两个胡人正负伤前行,季伯琏要抓活的,没用箭射,夹紧马肚拉近举例,指尖夹了几根涂过药的银针,刚要甩出,其中一胡人却突然回头,手中扔出把弯刀。 季伯琏心底大惊。那人长相酷似宋其景,叫他躲了弯刀,却也出偏了针。 作者有话要说:①挺火的这句。我一直以为是哪个古代哪个情诗大佬写的,原来是豆瓣网友。 ☆、宋遇取银坠子 季伯琏醒来,听得耳边一阵胡人鸟语,让人头痛,遂不睁眼,装睡。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季伯琏在半睡半醒间迷糊,被人拿冷水泼脸泼醒。他手脚都被捆住,只好伸长脖子伸了个懒腰,道:“凉快!” 面前站了两人,一个瘦小,一个粗壮。瘦小的正是将季伯琏打晕抓来的那个。季伯琏盯着他看,此人方才在月光朦胧中看着像宋其景,现在被满屋油灯照的分毫毕现,却是怎么看都不像了。 “被迷了心窍了!活该被抓!”季伯琏嘟囔,给两人安了个名字,分别叫胖大和宋二。 胖大听不懂汉话,叫宋二翻译。宋二鸟语完,踹了季伯琏一脚,用蹩脚汉话道:“你们的粮草里装了什么?” 季伯琏满脸真诚:“这位大哥,小的就是个勤务兵,什么都不知道。您行行好,放小的回去,小的保准找人问清楚了给您通风报信!” “去你姥姥的勤务兵!”宋二跟不解恨似的又踹一脚,转向胖大道:“这人绝对是官,能打的很!就数他杀我们弟兄杀的最多!” 季伯琏无辜道:“二位大哥,你们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懂胡话。” “听不懂最好!”宋二对着季伯琏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转头就堆了满脸的谄媚给胖大,“司长,这狗东西就是嘴硬,拿他们汉人那套法子来,不出一刻钟肯定全招。” 胖大听了,目露凶光,阴狠狠道:“上烙铁、指夹、刮骨刀……” 季伯琏听的浑身发毛,还得装作一脸茫然地发懵,等那烤红的烙铁带着灼气离他脸只余三寸,才如梦初醒惊道:“大哥开恩呐!小的不是不肯说,小的是真不知道!小的就知道这回领头的叫季宁!是新武举考上来的副总兵!” 宋二把烙铁又往前挪一寸,逼问道:“谁知道你是不是那个狗屎季宁?” 季伯琏快要哭出来,不敢摇头,怕碰着那张太阳都舍不得晒的金贵的脸,“他新上任,面都没见过几次,小的只知道他骑白马,一手握剑一手执扇……两位大哥行行好……” 季伯琏骑的是匹赤马,骑白马的是范璞。那包衣服扇子季伯琏嫌背着重,都叫范璞背了去了。反正范璞不在,抓也抓不着破绽。 胖大搓搓下巴,对宋二道:“确实有个骑白马的,探子说带着剩下人马往大营去了,八成是他没错。” 宋二泄气,“那这小子真不是?白费力抓了回来。” 胖大手指门外,“他杀了这么多人也得遭报应。你叫几个人来拉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砍了。” 季伯琏求之不得。烙铁从他脸上移开,宋二亲手将他拎出营帐,招来两人,推推搡搡往树林里走。季伯琏绑着腿不好走路,连摔几跤,明知故问:“大哥,您是要带小的去哪儿?” “送你下地狱!”宋二粗声粗气道。 季伯琏大惊失色,吱哇乱叫,当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还把口水甩到了宋二脸上。宋二恶心的要命,抬脚踹季伯琏后腰,勒令他闭嘴。 季伯琏泪眼汪汪,只恨手中没把折扇来装最后风雅。 中途经过一辆外观看起来华贵的马车,只是车身布满刀刻痕迹,像是被人用来泄愤的。季伯琏边抽出袖中刀磨绳子边好奇道:“大哥,空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好漂亮的轿子!” 闻言,宋二一行人脸色大变,齐齐朝那马车看去。 季伯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要是能在死前坐上一回,下去也能有的吹了。” 宋二随手将他往旁边草垛一推,急喊道:“你在这不许动!老贼跑了!快去捉回来!老贼跑了!” 季伯琏稀里糊涂看着几百人因为这个“老贼”从营帐里跑出来,跟丢了亲爹似的奔走相告找人。宋二那神的一推把季伯琏推到了火把上,烈火一撩,把断了大半的绳子彻底烧断。 季伯琏大喊:“你刚刚说什么!我听不懂!”,蹲下来把捆腿的绳子几下划开,两脚生风,蹿的比黄鼠狼还快,胡乱牵来一匹马朝大和江北大营狂奔。 东方泛起鱼肚白。季伯琏经历无比凶险的一夜,屁股叫马背颠僵了,才见着群龙无首眼巴巴在大营门口守着的范璞。 范璞扑上来给他牵马,心急火燎道:“季将军,您可真是吓死我了!一转头人就没了,我们都以为是在闹鬼!您这是跑哪儿去了?” 季伯琏拔开水壶咕嘟咕嘟灌下去,“我闲来无事,去胡人营里溜达一圈。” 范璞差点儿没给他跪下去。“将军,好玩儿吗?” “好玩,好玩。改天也带你遛遛去。只是那破司长敢听不懂我说话,极其欠打!”季伯琏把水壶塞回范璞手上,“把我那包袱拿来,我去问郭老头儿要点金疮药去。” 范璞又是心惊肉跳,“您伤哪儿了?重不重?要不要叫大夫……” 季伯琏指指腮上一寸来长的破皮伤口,心疼地嗓子抖:“重!快要了我的命了!” · 郭望拍桌,地图给拍掉一小块。“皇上将此重任委托于你,你怎能如此不上心!眼见着粮草要吃空了跟不上……这仗可怎么打!” 季伯琏换了身干净衣服,手中折扇缓缓摇,将“精忠报国”四字摇到郭望脸上,“郭老将军,放火的是胡人,您不怨他们反倒怪我。伯琏刚刚九死一生逃回来,心还悬在喉咙口没下去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真的好生委屈。” 郭望骂道:“少来文邹邹的那套!你若叫人全力护住粮草,起码能运来多半!初出茅庐贪生怕死的小子!托你的福,我手下这些将士马上要敞开嘴喝西北风了!” “这话说的可不好听,”季伯琏用指尖摸摸脸上疤痕,“‘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您手下的人是人,伯琏手下的就不是了?没有为了给您吃饱,饿死我全家的道理。再者,您又如何知道我能护来大半?胡人狗急跳墙,还不是给一把火烧了?您语气这么笃定,难不成事先知道他们不会……” 郭望气到面部变形,“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季伯琏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郭老将军,伯琏话还没说完您反应就这么大,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外面冲进来一队卫兵,七手八脚按住了季伯琏。季伯琏穿的是书生衣服,宽袖长袍,束手束脚,举了折扇投降:“伯琏错了,伯琏该死。” 郭望冷哼一声,忽然拔剑,剑锋抵着季伯琏的喉咙,“你说你孤身一人闯敌营,不过一夜便全须全尾地回来,郭某可从未见过这么好说话的胡虏。要说其中没发生点儿什么丧良心的事儿,恐怕你自己都不信吧。” 那剑尖顶多在脖子上开个小口,不会划花脸,季伯琏便放心大胆道:“伯琏一心忠于大和,忠于皇上,绝无半分二心。皇天后土,诚心可鉴。方才一时着急,说错了话,郭大将军莫往心里去。其实是有一事伯琏心中存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望果然上钩:“讲。” 季伯琏为难地看了看身后钳着他的几人,“您先叫他们下去罢。此事不可与外人道。” 郭望看起来是松动了些,不过还是没有叫人松开季伯琏。 季伯琏摊手,“伯琏浑身上下只有这把折扇,您叫人松开和不松开没什么区别。” 郭望狐疑地盯着季伯琏,到底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叫卫兵下去了,剑尖还抵在季伯琏下巴处。 “您也应当听到了,那粮草着火后接连爆炸,火光冲天,震耳欲聋,可不是一般粮草。其实过江途中掉了袋米下去,水面立刻起油花,伯琏这才起疑,偷偷拆了车粮草看,发现只是铺了表面一层粮食,下面是稻糠,最底下装的是油料。”季伯琏伸出二指,将剑按下,举扇挡在脸前。 郭望脸色千变万化,胳膊发抖。 季伯琏接着道:“那胡人帐篷里灯火通明,油灯不要钱的点,照得人几根头发丝儿都一清二楚。伯琏就想着,那北狄不是产油之地,战线又拉的忒长,即便有油也不好运送,应当省着点用才是。他们这般财大气粗,伯琏又莫名其妙运了不在清单上的油来,您说这……” 郭望面色铁青,“你是说咱们出了奸贼?” 季伯琏点头,往方才坐着的椅子上歪去,“只是怀疑。要说这奸贼也是十分狡猾,两头铺路。若是被胡人抢了去,正好雪中送炭;若是平安送达,便叫人偷偷点火,炸了自家后院……叫您在前线给他拼死拼活,他反手喂您猪饲料。果真是奸、猾、老、贼!” 郭望道:“范璞说剩了一车,把它拉过来我检查检查,若真如你所说,这就是铁证!我一书捅到皇上那儿去,叫他今天的晚饭吃成断头饭!” “您别这么激动,当心气坏了身体。这十几万人可还靠着您吃饭呢。那粮车我早叫人原封不动拉回去了,现在应当已到当归山了。”季伯琏忙站起来他顺气,结果摸了满手油,背过手去悄悄在地图上抹掉,“粮草户部负全责。一旦查起来,赵尚书肯定成万夫所指。您跟他不是老亲家么,万一真是他,天子下令诛九族,您也得受牵连不是。” 郭望将手中的剑猛摔在地上,把桌上油灯、笔墨全部砸的稀巴烂,“管他是我儿子还是我亲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郭某必定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季伯琏任由他撒火。他奔波整夜,此时已是困极,听着劈里啪啦东西碎裂的噪声,竟觉得十分催眠,用胳膊撑着脸慢慢睡着了。 醒来后接到军令,郭老将军心病发作,由他暂代大将军一职,定要给胡人点颜色瞧瞧。 · 宋广贤抄完《礼记·明堂位》最后一笔,对宋其景道:“父皇,儿臣听闻季宁被胡人掳走了?” “嗯。” “那他可还能回来?” “看个人造化。”宋其景铺开宣纸,用碧玉镇纸压上,亲手拿了砚台磨墨,“不过就算回来,褪层皮是少不了的。胡人跟我们学了不少逼供的本事。” “儿臣见过他一两次,认为此人虽有些无赖,可心眼儿不坏。季家有万贯家财,坐吃山空几辈子也吃不完,怎就偏要在乱世中走武举之路?还有那沈筝,爹是刑部侍郎,表哥在礼部当尚书,偏偏不安分做个公子哥,挣破了头进翰林院,一心要往上爬。做官有什么好,整日为功名利禄所累,倒不如学了陶潜张良,见好就收,知足知进退,明理明出入,落个悠闲自在,还可独善其身。”宋广贤盯着窗外麻雀,心不在焉道。 “可是他们偏要兼济天下呢?”宋其景将毛笔吸满了墨,在纸上空停住,“乱世出奇才,季宁和沈筝就是这乱世奇才。自古奇才要么有心无力郁郁而终,要么极尽才能名满天下。后者需集天时地利人和,难以实现,大部分是不得已才选了前一条路,可心中还是想有番大作为。达己之所行为贤,行己之所能为庸,懒己之所能为蠢。人人都知要明哲保身,可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能之人尚且如此,季宁等人又怎会甘愿默默无闻?” 见宋广贤低头不语,宋其景又道:“你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万万不可站在下人角度看待世事。你要做的不是如何让人到桃源去,而是将整个天地都变成桃源,怎么走都是一片光明。” 宋广贤道:“人皆在桃源,我独坐世间。” 宋其景在纸上落了个点,不知要写什么,最终还是提起来,道:“不错。” 宋广贤沉思片刻,从宋其景手中抓了笔,另展开一张纸,写下“闲”字。“儿臣给自己取字广贤,本是要广集天下贤士,重振大和雄风,路无冻死骨,夜不需闭户,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但近来又觉,若如此过活,只剩太子,没有宋行,索然无味。儿臣生在皇家,后背天下苍生,定是不能推此大任,只顾得自己潇洒。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怀着这点念想,疲累至极时,抬头入九天之上,俯身随万物归海,入了别人的桃源去,算不算帝王中的贤人?” 宋其景道:“这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旁人无法评判。现实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踽踽独行,了了成事。终将失去,不若一开始便不抱期望。” 宋广贤摇头,将“闲”字圈起,“那就待希望落空时再说。父皇,儿臣要改字。广闲。” “随你去。”宋其景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叹气道:“这些多说无益,你早晚明白。” 宋广闲便召来门外小厮,朝宋其景道安,摆道回东宫去。一脚踏出门外,又忽然顿住,“儿臣还听说季宁要与何家小姐成婚。那何小姐是什么人?” 宋其景想了想,道:“必定是倾国倾城,绝代佳人。” “季宁的眼光必定不会差了去。若他就此葬身江北,儿臣便娶了何小姐当太子妃。英雄不归,美人无罪。” 说罢,另一只脚也踏出,从外面关上了上书房的雕花木门。 宋其景搁笔。屋内的侍女早叫他遣了出去,宋其景便自己倒茶润嗓子。茶是武夷山跑虎泉水滚的新茶,泡开呈乳白色,像是喝了一盏奶。 宋其景对着那个“闲”字发了好一会儿呆。等外面公公来传晚膳,才如梦初醒,重新蘸了墨汁,一气呵成,在纸上落下“无怀自在”四字。 用完晚膳,又在下面落款“公子无双”。 宋其景叫来公公,道:“你差人去花园柳树上,把挂在那的银坠子取下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凑字嫌疑(盯——) ☆、宋遇张遇王遇 大和连吃数年败仗,终于叫季伯琏给赢了一场回来,大振军心。可季伯琏挂的是运送粮草的名,不便多待,要赶回京城复命。 他叫范璞截了信使,自己不声不响渡江回京,要亲自宣布这个“好消息”。 京城得的消息是季伯琏被掳走。是以沈淑才见到完好无损的季伯琏时,表情仿佛活见鬼。“你你你你你!” “怎么了?”季伯琏从怀中拿出镜子左照右照,“破了点相,是丑了不少。” 沈淑才一把揽住他,“这么久不见你消息,真真是急死我们了!” “谁急我?我爹?我娘?小琬?小平?还是皇上?” “除了最后那位!”沈淑才拉着季伯琏进沈府,“你和何小姐结亲的消息前脚刚出,后脚就传闻你被蛮子掳了,坊间都说何小姐虽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结果命里克夫!” 季伯琏第一次进沈家大门,四处乱看,末了连连点头,“净会嚼舌根,瞎说。沈兄,你这府上装修的真不错,满是书卷气。伯琏再怎么学着风雅,雕花书画成堆摆,还是免不了一股子铜臭味儿。” “你这是愁呢还是显摆呢。” 沈淑才带季伯琏进了书房,叫下人们退下,低声道:“那郭将军果真是和赵尚书一伙的?” “可不是。随口放了点消息他就吓到不敢出头,急着要和赵老头撇清关系。仗都不敢打,叫伯琏顶上。啧啧啧,他这条后腿拖得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老头这么精明一人,怎会跟他上一条贼船。” “你若是早生几年,他攀上你了也不一定。”沈淑才倒茶,随手抽了张信纸加单据给季伯琏看,”赵尚书官场得意几十年,搭伙的却都是些经不起试探的蠢材。我找人描了张假情报给颜之书,那小子的表情,可谓是精彩至极,不用人问,边哭边把赵尚书兜了个底儿掉。“ “他这回不当颜貂蝉了?” “他想得倒美。我不陪他演吕布,我现在是王允。颜之书这人看似想偷天换日,实则胆小如鼠。小偷小摸做的滴水不漏,遇到大事又上不了台面。对了,你怎么跟郭望说的,他明天到场么。 “伯琏出马,一个顶俩,沈兄且放一千一万个心。他肯定料到赵老头会狗急跳墙,急着过来堵他的嘴,顺便自证清白。唉,他那个锈掉的脑子……啧啧啧,若是随便换个人,当场就直接反水,和胡人一并杀进金銮殿里。” 沈淑才脊梁骨抖了抖,“莫要乱讲。” “伯琏可不是随便人。” 沈淑才瞅他两眼,从柜子里掏出个精致的长条木盒递过去,“家姐回来探亲,我托了她带把上好折扇来,当作上次的提点之恩。” 季伯琏欣喜若狂,将盒子打开,拿出来细细品味。“最上乘的蜡地红湘妃!大骨小骨,抛光烫钉,刮棱合青,桑蚕丝缎面……全是极佳!沈兄你真是太疼我了!” “家姐正好经过九嶷山,举手之劳,你喜欢就再好不过。” 季伯琏当即展开来试手,“数摺聚清风,一捻生秋意。摇摇云母轻,袅袅琼枝细。①甚好,甚好,明日伯琏要带出去好好显摆。” 沈淑才道:“还显摆!明天这时候,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我二人狼狈为奸了。” “什么狼狈为奸,应是珠联璧合才对。”季伯琏盯着手中折扇,忽然想起那把被当成歉礼潦潦草草送出去的“公子无双扇”,多嘴道:“皇上这人一点不懂惜才爱才,对好物件也是。” “哼,这两日他又闹着要把韶阳郡主送去和亲。你不去烦他,他自己还会找麻烦。瞧着,前天还叫人砍了御花园扎根百年的老柳树。”沈淑才随口道。 季伯琏心里一惊,“砍了柳树?哪棵?” “御花园里就一棵,你说还能砍哪个?” 季伯琏顿觉胸口气闷,“噌”地站起来,把新得的宝扇揣怀里,冲出沈府,气急败坏道:“这破皇帝!如此绝情!我今日非好好跟他理论理论!” 沈淑才愣在原地,看季伯琏兔子般蹿出门去,眉毛抖两抖,走上前将他带倒的一扇屏风摆回原位。 · 季伯琏抄近道一口气跑到御花园,在外围看见原本长着大柳树的地方果然光秃秃一片。怕侍卫来抓人,季伯琏弯腰拣块大石头砸过去泄愤,接着往上书房找宋其景算账。 公公见是季伯琏,拦也没拦一下,捏着嗓子报了声“季副总兵求见”,还贴心地替他拉开门。 见到季伯琏,宋其景表情与沈淑才如出一辙。 季伯琏喘气如牛,指着御花园方向道:“我的好皇帝!伯琏对您真心实意,您就把定情之树砍了当柴烧!您这是把伯琏一颗心放在火上烤!” 宋其景还没从季伯琏的从天而降中回过神,先被阴阳怪气损了一顿,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季宁?你……你是活着还是死了?朕糊涂了?” 季伯琏往前一步,强行拽过宋其景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好皇帝,您摸摸,哪里有伯琏这么热乎的死人!” 宋其景摸到那有力跳动的心脏,仿佛抓了烫手山芋,猛地将手缩回来,“放肆!以下犯上!” “您除了‘放肆’、‘以下犯上’、‘来人拉出去打五十大板’,还有没有别的招数了?再打下去,伯琏的屁股都要成铁板了,骑马还省了马鞍子!伯琏九死一生脱身回来,马不停蹄赶来见您,结果就落了个空荡荡的树桩!”季伯琏长眉撇成八字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起来极其可怜。 宋其景信以为真,“那胡人有没有伤着你哪里?要传太医么。” 季伯琏挤了几颗金豆豆挂在睫毛上,把脸凑近给他看,委委屈屈道:“破相了。这下您更瞧不上伯琏了。丑八怪~” 宋其景看着那道细若发丝的疤痕,哑口无言,憋了好久才憋出句“男儿在内不在外”。 这句万分勉强的话在季伯琏听来像是暖融融的安慰,赶快蹬鼻子上脸,哀求道:“好皇帝,那银坠子可装着我万千情愫,您差人砍树的时候见着它没有?” 闻言,宋其景脸上泛起微妙的红,小声道:“见着了。” “那您替伯琏收了没?收了最好,没收的话伯琏再去银铺打一只去,回头挂在这书房门把上,给您日日看。” 宋其景犹豫片刻,从桌上书堆里抽出“公子无双扇”,丢到季伯琏怀里。 那扇柄处的羊脂玉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雕成几块西瓜的银坠子。 季伯琏摸摸那被打磨光滑的西瓜,一时摸不透宋其景是什么意思。 宋其景哼道:“专门叫宫里银匠去的锈。” 季伯琏带着颗兴师问罪的心来,现在却突然泄了底气,结结巴巴道:“皇,皇上,您这是,是何意?” 宋其景反问:“你说朕是何意?” 季伯琏手中折扇乱了拍子,“您总不会,要应了伯琏的心意吧?” 宋其景被他这虚虚弱弱一句话点了□□桶,修长剑眉间挤出个“川”字,眉尾朱砂痣红艳更甚,对季伯琏吼道:“不然呢!你想怎的?撩拨完就跑?当朕是青楼里给钱就能泡的哥儿?朕告诉你,没门!” 季伯琏脑袋轰地一下炸开。噼里啪啦,对他道,叫你手闲嘴欠,这下惹了不该惹的,彻底玩球! 季伯琏做最后挣扎:“皇后娘娘她,不在意?” 宋其景冷笑道:“你若早有这觉悟,今天就不会觉得进退维谷,上下两难。你不敢得罪朕,又不能毁了与何小姐的婚约,更怕被别人知道自己是个假戏真做的断袖。你当初是闲的皮疼,听传闻说朕好欺负,心里痒痒来调戏。朕三番四次把你打出去,谁知你丝毫不知悔改,今天又过来兴师问罪,那就不要怪朕顺势下药,上了你的套了!” 季伯琏捏紧了那两片指甲大的西瓜,胡言乱语道:“本以为是南方乔木,谁知是朵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花……” 宋其景转守为攻,转过身背对季伯琏,语调里带了点得意:“后悔了?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么今夜就在此睡下,好好尽了‘知心解语’的责;要么从这里滚回家去,从此不要再在朕眼前做个烦人精!”他指指紧闭的书房门,“一刻钟。是去是留,你且随意” 季伯琏喃喃道:“好皇帝,您这是官场失意,到情场找得意来了。” 宋其景敢作敢当,“不错。朕平日里受那群老狐狸的摆布,总要找个地方出出气。” 季伯琏回一句:“天子的出气筒也得是纯金的!” 季伯琏揪着脑袋来回走,折扇狂扇风来给脑子降温,结果却像是铁扇公主借孙悟空的假芭蕉扇,愈扇愈热。 宋其景始终背对着他。一刻钟过,宋其景带着胜利者的微笑道:“行了,滚你何小姐家去罢。” 季伯琏听他的话走到门口,手触上门板的瞬间,突然下断决心,几步迈回来将怔住的宋其景用力抱进怀里,咬牙切齿道:“不就是两朵花儿么,伯琏姿色还够得上!” · 公公隔着窗户叫宋其景早起。季伯琏轻轻捂住那双龙耳,把枕头丢下去弄出点响动,示意已经醒了。 宋其景睁眼就对上季伯琏光裸的胸口,霎时面色铁青,抬脚将他踹下床。用力时牵动腰臀,疼的呲牙咧嘴。 季伯琏被踹下去也不恼,从地上捡起昨晚被他剥掉的龙袍给宋其景穿上,道:“有了夫妻之实了。放眼整个大和,伯琏怕是上天第一人。” 宋其景别过头,哼道:“季老先生不打断你的腿。” “伯琏今日下了朝就到何家退婚去。反正只过了纳采,聘礼没下,万平也不克夫,想要她的男人能组一个旅。”季伯琏蹲下来给他穿袜子,不要脸道:“龙根昨晚不是精神的很么,是那些个妃子乱传,还是您天生好男色,遇到伯琏这种美男子才立的起来?” 宋其景拿脚去踩他的脸,不屑道:“混账!昨日之前还都是闹着玩,怎的,睡了一觉就要来真格的了?为了配上你的贞烈,那朕是不是得遣了妃子皇后出宫?” 季伯琏捉了那只脚在手里,笑嘻嘻道:“一日见真情。您要真想这么干,伯琏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只是那些个大臣能将金銮殿掀喽。别人不提,崔国舅就得第一个上来挠花龙颜。伯琏可不愿意此等世间无双之色出半点瑕疵。” 宋其景满意地点头,过了会儿又突发奇想道:“朕与何小姐孰美?” “您美。”季伯琏穿戴整齐,正笨手笨脚束头发,“放榜之前,以为男子数伯琏最美,女子皆不敌万平;后见了颜编修,又觉伯琏不如他好看;直到了探花宴,满园杏花中惊鸿一瞥,才知众人皆不过如此,管他男女老少,都不敌您眉尾那点朱砂痣。” 宋其景叫他夸得心花怒放,嘴上却不饶人:“那日后再冒出来个天仙般的张遇王遇,你岂不是又要被巴巴勾了魂去。” “在伯琏心里,您就是这个。”季伯琏抬手指天,凑过来在宋其景眉尾处亲了口,“张王李赵都不会有,这天下都是姓宋的。心肝儿好皇帝,伯琏从前是浪着玩儿,惹您生气,但从今日起,生是您的大将军,死是您的衣冠冢,满心只有其景,再不会多看别人一眼。拜托您也行行好,看在伯琏如此赤诚的份上,也早些动心罢。” “情不能自已。你若能叫天下安定,让朕少些烦心事,朕兴许会多分出精力来考虑。” 季伯琏道:“臣定万死不辞。” 宋其景眼神微动,看季伯琏把一头长发抓成鸡窝,忍不住嫌弃,“猪八戒打蚱蜢。在家谁给你束头?” “舍妹小琬。回头得赶快把她嫁到沈家去,退退爹娘的怒气。”季伯琏终于将头发在头顶盘成髻,把簪插上,松手,好好的头发又歪了。 宋其景终于看不下去,从季伯琏手中拿过半月玉梳给他细细束上,骂道:“简直不知道谁才是皇帝!” 季伯琏又是笑,眼睛眯起来,轻声道:“伯琏说了,以后您只需高高兴兴当个无忧皇上。天下伯琏给您打,佞臣伯琏给您除。别的不说,就算真的只剩一抔黄土,也要到御花园来养着您的丁香。” · 早朝时季伯琏冷不丁出现,叫最先到的赵尚书跌了个跟头。季伯琏朝他呲牙一笑,拿出沈淑才早起从季家带来的笏板,笑嘻嘻道:“赵尚书,好久不见,您依然精神矍铄,身骨硬朗。要是家父跌了这么大一跟头,两条腿早散成油泼面了。” 赵参辰讪笑道:“借您吉言。” 季伯琏状似不经意道:“不才在江北见了郭老将军,年近耳顺依然吼声震天响。您们这两对亲家,真是羡煞旁人,熬都能把胡人给熬死。” 赵参辰接着讪笑:“老朽再替他借您吉言。” 宋其景身披金灿灿的黄袍端坐堂上,照例开早会。季伯琏道:“末将有捷报来传!” 兴许是“捷报”二字多年未在金銮殿出现,众人齐齐瞪大眼睛,盯着这意气风发的副总军。 宋其景挑眉,“快报!” 季伯琏便往前一步,添油加醋地把自己如何带领一千骑兵游击胡营,烧了粮仓叫他们后院起火的“英雄事迹”侃了遍。先自夸一通,末了再装谦虚,“也全靠郭老将军信任,将兵权暂交到末将手里,否则两手空空如也,连胡人的马毛也削不下来一根。” 众人自动忽略他后半句话,纷纷面露喜色,击掌叫好。 季伯琏待他们渐渐安静下来,话音一转:“不过末将在运粮途中,遭胡人埋伏,粮草叫他们烧了去。本想抢救,谁知那一车车米面竟像是吃了流火,炸的人耳晕目眩。末将觉此事蹊跷,又怕学识浅薄误判了,将最后一车原封不动拉了回来,请前辈们亲自检查。” 说罢,传令门外副官,将那颠沛流离来回辗转的粮车拉进来。沈德林和大理寺几位同时上前,把铺在最上头的粮食翻开,露出下层稻糠,众人阴云密布;再掀出底层扁油桶,众人电闪雷鸣。 上百道目光同时扎在赵参辰和他的小侍郎身上。军粮平时归兵部管,战争吃紧便直接从户部官粮里出,赵参辰想不认都难。 宋其景喝道:“赵尚书!此事你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赵参辰面不改色,“铁证在此,臣百口莫辩……” “奸贼!”崔国舅胡子抖得像夜游白无常,打断赵参辰的话,骂道:“我大和怎出了你这么个黑心蛀虫!” 赵参辰无视过去,盯着宋其景道:“只是这到底是谁的铁证,臣认为还有待查证!” 众人便又将目光扎在季伯琏身上。 “在场诸位从未见过粮草爆炸的场面,又怎知这不是季副总兵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专门过来陷害赵某?战争需要,国库空虚,自然要朝富商征税。季家的买卖遍布江南,家财万贯,连多出了这点钱也要揪到赵某头上?未免太过小气。” 季伯琏被反打一耙,目瞪口呆。 沈淑才趁机进来搅一波浑水,朗声道:“既如赵尚书所说,季家鸿商富贾,又怎会在意那些救国纾难之财?众所周知,季家走的是儒商之道,承的是端木遗风,非要把这脏水往季副总兵身上泼……反正淑才是不信的。” 宋其景道:“沈卿说的有理,赵尚书也有理,真叫朕难以分辨……“ 颜之书却突然跳出来,将这波浑水搅得更乱,指着赵参辰道:“皇上!莫听这老奸贼满口胡言!微臣手里有他与蛮子通奸的罪证!” “有你怎么不尽早拿出来?”宋其景皱眉。 颜之书满脸屎色,憋闷道:“微臣原本只觉是他私挪公款在南岭囤地,前前后后亲自跑了不少腿。本不想做这老贼的走狗,可他拿了之书一家老小的姓名来威胁,之书不得不从!方才经沈修撰和季副总兵点拨,才恍然大悟——哪里是屯田!是屯了田去换油换兵器给蛮子们送!” 宋其景一拍大腿:“那画押合同都在哪儿?” “就在微臣身上!怕他下黑手,之书天天藏在怀里才放心。”颜之书当众从胸前拽出一叠合同,抖着手分给众人看,“这是油料……这是护甲……”分完了原地跪下,痛哭流涕,“早知道如此,微臣就是拼了一家老小,也不会叫他得逞一步!” 赵参辰被自家养的狗咬了尾巴,勃然大怒:“血口喷人!满嘴胡话!” 颜之书哭着吼回去:“你的良心呢!你做这些丧尽天良的混蛋事儿,不怕亡魂夜里来找你索命!” 旁人抱着胳膊看这出狗咬狗的好戏。季伯琏又上前道:“难怪这蛮子战线拉几百公里长补给也从不出问题。这连抢带送,少了军需才奇怪!” 赵参辰怨毒地瞪他,将颜之书踹到一旁,两条刚被跨过硬朗的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诉道:“臣知罪!臣恳请皇上责罚!臣不得好死!可罪臣也是被逼无奈,那郭望早与蛮子们串通一气,逼着罪臣到处集资喂饱那群狼狗,不然立刻连表面仗都懒得打了!直接带几十万将士投敌!将京城的北门破了!” 宋其景道:“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给了大和苟延残喘的机会?你亲家公跟胡人这么好,怎不干脆将整个大和拱手送了!到时候你功不可没,说不定还要封你个郡王当当!“ 崔国舅老泪纵横,捂着心口骂道:“孽障啊孽障!罪该万死!怪不得那郭望连吃败仗,小季一去就赢了一场!这一个在外打假仗造势,一个在内做好后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季伯琏怕他直接给气过去了,忙拿出折扇上去扇凉风。而赵参辰铁了心要叫不在场的郭望去当替罪羊,声泪俱下,把自己描绘成一朵楚楚可怜的老白花。 这时大殿突然被人从外面踹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贼敢尔!看我现在就取你狗命!” 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应在江北大营坐镇军中的郭望。 郭望边走边拔剑,那架势是恨不得将赵参辰剁碎了包饺子。“我郭某人为大和鞠躬尽瘁,你公情私情都不念,捅自家人后腰!我今日就替天行道斩了你这老狗!” 季伯琏赶快放开一抽一抽宛如鸡打鸣的崔国舅,扑上去拦住郭望的出鞘宝剑,道:“天子在上,怎能胡来!金銮殿不宜溅血呀~快来人拦住~” 郭望充耳不闻,剑尖又往前移一寸。季伯琏浑身上下只有细软衣料,只得抢了附近几人的笏板叠成一摞去对着剑锋。 沈淑才看热闹不嫌乱,凉飕飕道:“郭将军未免太心急。知道的,是明白您斩贼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赶着来杀人灭口的。” 赵参辰被郭望拿剑一比划,心知这亲家的情分是到头了,索性爬上前去,将郭望彻彻底底卖干净。郭望气极,全然忘了自己是来这表忠心的,可着劲儿地把赵参辰往火坑里推。 两亲家公然互相反水,比着看谁能逼对方先死一步。 季伯琏见大功告成,两个老贼相互牵制,都跑不了,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施施然从袖中拿出一柄巴掌大的小剑,双手捧着给宋其景过目,道:“这是末将从胡人一个司长手里偷来的玩意儿。当时觉得小巧玲珑,做工精致,尤其这剑身上刻着的满月不错。今日一细想,觉好生眼熟!” 众所周知,郭老将军有个坏毛病,喜欢在自己的物件上刻专属标识。不写望字,偏要刻轮满月来和,寓意完事圆满,顺顺遂遂。 郭望不可置信地看着季伯琏,嘴唇发抖,“季宁!” · 季伯琏回到季府。季延风正给没几根鸟毛的八哥顺毛,季琬在一旁绣手绢。 八哥鼻子比人灵,先嗅到了季伯琏从江北带来的沙场味儿,扑腾扑腾翅膀,歪着脑袋叫:“龟孙死回来啦!龟孙死回来啦!” 季琬放下绣针,惊喜道:“哥!” 季伯琏挥手将八哥扇到一边去,端起季延风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都多少天了?姓沈的还没来提亲?季家快养不起你了。” 季琬羞恼道:“人家担心死你了。一回来就没正形!” “哼,还能欺负你妹妹,是真的季宁不错。”季延风抬手在季伯琏脑后拍一巴掌,“不声不响就回家,进季家丢你的人了?” 季伯琏嬉笑道:“想给您个惊喜呗。”说完,见季琬匆匆忙忙摆了车要出去,便问道:“你上哪儿去?给沈家送人?” “我去找平姐姐!告诉她你回来了!”季琬大声道。 季伯琏后背一僵,八哥趁机在他耳朵上啄了口。 季延风看着季琬远去的背影,骂道:“真有你的!才走就能被蛮子掳了去!小平担心你,茶不思饭不想,夜夜拿了手绢垂泪,瘦脱了人形!你赶紧收拾收拾去何家赔罪去!” 季伯琏掐着八哥的脖子防止它作祟,正色下来,道:“爹,赔罪自然是少不了,可亲事再往后拖拖罢。” 季延风不解,“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郭望,您知道吧?他通敌卖国,整个将军府快给抄了。儿子要这趟要在江北常驻,顶他的缺去。”季伯琏端起大肚紫砂壶,给季延风重新斟茶。 “你!”季延风拍大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不该许你去赶考!去南岭走货也比这强!” 季伯琏好声好气地给他顺,“爹,‘忧国忘家,捐躯济难’,您现在气,可当初肯定也是想到这儿了的。儿子这两天就得走,家里有小琬,沈家也会帮衬着……” “说什么丧气话!你是我季延风的儿子!凭什么给那狗皇帝卖命去!” “爹你糊涂了。”季伯琏把八哥塞鸟笼里,无奈道:“别这么小家子气。亏得我娘不在,不然又得一哭二闹三上吊,您深明大义,好好劝劝她。何家那边,儿子自会处理。回得来就结亲,回不来就让万平赶紧许个好人家嫁了。” 季延风用手捂着脸,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你别管了,我叫小琬说去。忠孝两难全,实在不行,我跟你娘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季伯琏擦擦眼角,笑道:“到时候把整个季家给小琬当嫁妆,嘿,看哪个男的敢娶她!” “上门女婿大有人在,不过沈家小子不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季延风只觉身心疲乏,往椅背上仰去,“你放心去罢。放心去罢。” 管家从外面跑来,说是宫里来人了。 季伯琏搀着季延风出门。正门处停了辆金灿灿的龙辇,宋其景撩开车帘下来,长眉一挑,示意公公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季宁副总兵破外敌,擒内贼,劳苦功高。拜大将军,官正一品!” 作者有话要说:①《生查子·咏摺叠扇》宋·朱翌 ☆、宋遇泼墨题字 季伯琏接旨,跟龙辇回宫取虎符。郭望和赵参辰因犯通敌罪,满门抄斩,十日后行刑。颜之书倒是保了条小命,但也被逐出京城,此生不得入仕。原户部侍郎贬成司务,再不能晋升。 季伯琏骑着马,跟龙辇里的宋其景隔着道帘子说话。“皇上,这回刑部办事效率挺高的呀,才半日,已经人赃俱获,擦干净断头台了。” 宋其景道:“平日里刑部查个小案能走十七八道程序,抓大官比什么都快。这沈侍郎未免太过于送子心切。” 季伯琏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沈侍郎是急着叫淑才顶赵贼的缺。你且等着,这回不光判案快,官考也得提前。” 季伯琏听完,猛地想起崔国舅骂两个卖国贼的话来,点头道:“啧啧啧,一个往下拉人,一个擎等着往上送人,沈家这前呼后应的,沈兄不想上高位也难呐。”说罢,两条眉毛一皱,俯身撩开车上的帘子,挑了眉道:“皇上,您怎么突然‘淑才’‘淑才’叫这么亲了?” 宋其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季伯琏越想越觉不对劲,“您平日叫伯琏,都是‘混账’‘小子’一串儿骂,好的时候才喊声‘季卿’……难不成,您和沈兄!” 宋其景一把将帘子扯下来,怒道:“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浆糊面条豆腐汤!满嘴胡话!你是叫神经病上了身了!” “伯琏错了,皇上息怒!”季伯琏嘴上认错,实则贼心不死,再次掀开帘子,屈起二指磕在车窗上,“伯琏给您磕头谢罪。沈修撰是要娶了家妹的,不管他。您淑才都叫了,也叫声伯琏来听听呗。” 宋其景道:“季卿。” 季伯琏不依不挠,“伯琏~伯琏~伯琏~” “季大将军。” “伯琏~伯琏~伯琏~” “季状元。” “伯琏~伯琏~伯琏~“ 宋其景想不出其他,被吵得脑袋发晕,干脆闭嘴。 季伯琏连喊几十遍自己的名字,得不到一声回应,垂头丧气地松开了帘子。 到宫门口,前面一个小公公迈着小碎步跑来,说颜之书在等着见季伯琏。 季伯琏一头雾水,跟公公应了声,加快几步向宫门去。 宋其景却突然叫住他:“季宁。” 季伯琏被这声“季宁”砸的心肝儿乱颤,方才被浇息的热情瞬间春风吹又生,眉开眼笑道:“在!皇上您等伯琏片刻,两句话就来。” 往前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笑嘻嘻道:“千万别走啊。” 宋其景哼道:“朕偏要走。” 季伯琏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支荷花骨朵递到宋其景手上,“花在人在,伯琏先去。” · 不过几个时辰未见,颜之书就从高高傲傲的向日葵成了霜打的茄子,脸上现出灰败之色。 “季大将军。” 季伯琏拱拱手,客客气气道:“颜兄,找季某何事?先说好,我季某人只负责揪郭望,至于您被拉下水——是沈修撰的事儿,于我八竿子打不着。” 颜之书苦笑道:“季大将军多虑。颜某能有今天,全是自己一时糊涂种下恶果,若不是沈大人及时出手拉了一把,恐怕颜某现在只能借尸还魂找您说话了。” 季伯琏可惜道:“跟那厮混到一起,的确是你被猪油蒙了心了。您是南岭人吧?这路上可远,盘缠够不够?前边儿就有季家的商行,您到哪儿报我的名字,想支多少银子都成,也算是同年的缘分。” “大将军的好意,之书心领。”颜之书瞟了瞟还停在不远处的龙辇,心底发虚,不敢再和季伯琏你来我往寒暄过去,赶快进入正题,“其实之书今日来,是想跟您说句真心话。” 伯琏便摆了副聆听的驾驶,道:“洗耳恭听。” 颜之书脸色木了木,压低声音道:“之书知道您心眼儿好,不会故意给人挖坑往里跳。可沈大人不一样。之书谢他不杀之恩是一回事,恨他攻于心计是另一回事。当初他叫之书给他到老鼠窝里当大米,自己去找猫来……搞了半天,他自己就是那只牙尖嘴利的猫。今早这一出,风头让您抢尽,他不过是推波助澜,但最后好处都是他占……” “我不也做了将军么?” 颜之书嘴角抽了抽,“这是国难当头。说句不好听的,等仗打完了,您就是他过河要拆的桥。” 季伯琏冷道:“合着您是来下咒呢。把这提点我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也不至于脱了白鹇。” 颜之书被凉飕飕讽一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跺跺脚道:“反正之书的话,您不管爱听不爱听,日后多留意罢。就此一别,各自安好。” 季伯琏朝他笑笑,“保重。” 骑马回去,发现宋其景还在原地等着,季伯琏不禁心花怒放,“好皇上,您果真等了伯琏了。” 宋其景没搭理他。 “皇上,您不问问颜之书都说什么了?” 宋其景抬抬眼皮,“哦。他说什么了?” “他挑拨离间呢。沈修撰马上要成我小妹夫,这关系铁的,他拿根金箍棒来也挑不开。”季伯琏摇摇折扇,探头道:“皇上,您觉沈修撰这人怎么样?” 宋其景想了会儿,万分谨慎地吐出四个字:“唯利是图。” “那正好。伯琏家里就是利字当头。啥都不图的人才不能结交,吓人。” 宋其景转了话头,“你是如何知道郭望通敌的?” “这个嘛,其实是沈修撰先抓着了赵参辰的尾巴,伯琏只是顺藤摸瓜。先给郭望定下罪,再按着罪名找证据,不怕找不着。再者,伯琏送粮时故意改了道儿,只跟他一人讲了,赵参辰都不知道,这样都被拦了个正着。与其说是胡虏用兵如神,伯琏更倾向是他故意漏信儿。” “你图什么?”宋其景出其不意道。 季伯琏怔了下,很快又笑道:“图您的脸呀。您只有在龙椅上坐稳了,才叫人放心。” 宋其景就又不说话了。 季伯琏不知道他心里盘算什么,笑嘻嘻回问:“那您图什么呀?总不会也图伯琏的脸吧?” “回去照照镜子再说话,朕是图你那身带兵打仗的本事。” “那伯琏也算不上一无是处。” 说话间,到了行宫。宋其景取了虎符来,随手抛给季伯琏。 季伯琏将那小小铜块收进衣服里,见侍女送了一套盔甲来,问道:“送给伯琏的么?” “想的美。”宋其景接过来,往自己身上比划几下,道:“朕要御驾亲征。” 季伯琏大惊失色,“什么?” “朕要御驾亲征。开心么?” “您当那江北好玩儿呐?就您这肩……”季伯琏把涌到嘴边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生咽下去,“肩宽腰细的,胡人胳膊比您大腿都粗。御驾亲征……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伯琏怎么不知道?” “朕的好爱卿们共同想出来的。”宋其景比划完,感觉看起来大小还算合适,便遣了宫女下去,“明日卯时,朕同你一道儿北上。” 季伯琏自动忽视后面那句,急道:“这帮黑心烂肺的小人!推个先皇还不够,怎的又要将您推出去!” 宋其景面无表情,“他们怕是连棺材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广闲独身一人,上头几个虎视眈眈的皇叔,下面一群狼心贼子的佞臣,怕是难做啊。” 季伯琏听出点不对味儿来,“您还有空担心太子?您处境比他更危险!沙场上这么乱,想取您命的,叫两个小兵趁乱捅您一刀就成了!连……” 宋其景竖起一根食指,“打住。生死有命,朕从稀里糊涂登基起,就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天。这皇位本不该是朕,坐了,总得付出代价。” 季伯琏听了,心里拔凉拔凉。想了半天,道:“伯琏会护拼命您周全。” 宋其景话里带刺:“护好朕这张脸么。戴张面具即可。“ 季伯琏忽觉莫名心酸,脱口道:“伯琏不是光要您这张脸!” “嗯?” 季伯琏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刚要解释,殿外有公公喊:“皇后娘娘驾到!” 宋其景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季伯琏道:“虎符交给你了,你回去跟家人好好聚一聚。” 季伯琏深深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出门时跟皇后打了个照面。说是照面,也不完全对,因为皇后的脸是被一层后布包起来的。 据说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深夜东宫起火,被烧伤了脸,遂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承蒙宋其景不弃,没休太子妃,反而一路让她坐到六宫之主。 人们传不举皇帝的时候,也都会顺便感慨一句,这皇帝一生的深情,都花在皇后一人身上了。 季伯琏一直走到宫门口,满脑子全是宋其景方才面无表情的脸。越想越胸闷,越胸闷越心慌,越心慌越迈不开腿。 侍卫退到一旁给他放行。季伯琏一脚踏出去,顿了顿,忽然缩回脚,失心疯似的原路跑回去。 走出去花半个时辰,跑回来不用一刻钟。皇后娘娘已经走了,季伯琏大咧咧闯进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宋其景吓了一跳,奇道:“你忘了东西了?” “没有。”季伯琏盯着他的眼睛,“伯琏想了想,回家还得听八哥聒噪,娘俩哭闹,不如在这落个清净。还有世间绝色可供欣赏。” 宋其景不置可否,“自便吧。” 季伯琏眼珠一错不错地跟着宋其景,仿佛少看一眼,这人就能原地蒸发似的。宋其景一开始被盯得不舒服,说了两句,见死不改悔,也只得由他去。 这一待就是待到天色黑尽。宋其景准备洗洗早睡,季伯琏还没有挪地儿的意向。宋其景道:“申时了,再不回去,朕怕你家二老打上门来。” “伯琏差人打过招呼了。就说留下来和您商量战术。” 宋其景伸个长长的懒腰,“随你吧。到上书房睡去,别忘了叫公公给你收拾行礼。” 季伯琏瞪眼,“您要上哪儿去?” “去皇后那儿坐坐。” “不成!”季伯琏心里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扔掉手中的翠玉珠子,蹦起来从后面环住宋其景的腰拖到椅子上,用嘴唇亲吻黄袍领子外裸露的一截雪白皮肤,“哪儿都不许去!” 宋其景推开他,道:“凤栖殿可比这上书房舒服多了,床也软,朕放着香喷喷的皇后不要,陪你在这睡硬板床?” “伯琏给您当人肉垫!”季伯琏急急道:“花前月下,季美人在此已静候陛下多时~” 宋其景摸摸鼻子,“好一个静候,朕的这些玉石珍宝都快被你翻遍玩儿透了!” 季伯琏抱着他不撒手,连拱带蹭,“莫要计较这些。明日就要舍生忘死去了,您不给伯琏‘美人和泪辞’,起码也得‘红楼别夜堪惆怅’吧。” 宋其景被他成功气笑,转身跨坐在他两条腿上,“你这一口一个的,到底朕是美人,还是你是美人?再说,这算是‘别夜’么?朕和皇后才是真的别夜。” 季伯琏趁势抓着他两只手放到自己肩上,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些,委委屈屈道:“不管,不管!您今夜要是让伯琏独守空房,这颗心就碎成骨灰了!”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宋其景刮了下季伯琏的鼻子,“像太子几年前睡不着觉要朕陪的扯皮小子。” “那您当时留下来陪殿下睡了吗?” 宋其景嘴角扯了扯,“陪了。” 季伯琏喜出望外,开心地把宋其景抱起来转了两圈,“好皇帝~” 宋其景叹口气,道:“不过你要老实点,不许动手动脚,明日要赶路。” 季伯琏点头点的像鸡啄米,把宋其景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含含糊糊道:“不动手不动脚,只动嘴。” 宋其景摸摸他胸口,皱眉道:“这什么东西?硌的朕骨头疼。” 季伯琏把胸前放着的折扇取出来放到桌上,又黏糊糊亲上去,“沈修撰送的。这是把好折扇,比当时伯琏送您的那把还好。” 宋其景白日里已见过这折扇,便没再细看,随口道:“题字了没有?” “没有。”季伯琏正亲的起劲,灵光一闪,道:“您帮伯琏题了吧。就题个‘只愿君心似我心’。” “滚。” “山有木兮木有枝?” “俗套。” “邂逅相遇,与子皆臧?” “不可。” 季伯琏被骂的高兴,两条胳膊撑在书案上,歪着头看宋其景,“那画两个圈儿?” 宋其景正在磨墨。闻言,额角爆出青筋,气道:“闭嘴。再多说一个字,叫人把你打出去。” 季伯琏讪讪地捂住嘴巴。 宋其景拿毛笔沾满墨汁,展开折扇,在一面写道:战无不胜。 季伯琏伸长脖子看,乐道:“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这个不更俗么?” 宋其景不答,等这面干透了,翻过来,挥毫甩下“清风此出”。 末了,换支圭笔,在角落端端正正描下“宋遇”二字。 他挂好笔,将折扇送到季伯琏手上,朗声道:“大将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引桑入竹,清风此出。宋遇赠。”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作话……好了现在有了~鹅鹅鹅鹅 ☆、季宁授绕指柔 没了郭望和赵参辰两根搅屎棍子,胡人和大和彻底撕破脸皮,两军对峙,一触即发。留守的范璞整天望眼欲穿,季伯琏到的时候,激动的眼泪都出来了。 季伯琏慈父般抚抚他一脑袋乱毛,道:“爹爹回来了,孩儿不哭。” 宋其景善意提醒:“范副将比你大三岁。” “谁有本事谁是爹。”季伯琏把马交给范璞,自己牵了宋其景的白马绑到营帐旁边,道:“这里不比皇城,您多担待着点儿,最长忍两三月,就又都是锦裘细软了。” 宋其景环顾四周,挥手赶走指头大的马蝇,打了个喷嚏,“季大将军多虑,朕不娇气。” “哟,不娇气还打喷嚏?”季伯琏仗着四下无人,他现在又是老大,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被马粪熏着了?等着吧,晚上还有奇形怪状各种虫子,到时候您别吓到往伯琏怀里钻。” 宋其景当场就恼了,拔出佩剑抵在季伯琏胸口,“淫言秽语!朕今日扒了你的心肝儿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下流东西!” 季伯琏抽出扇来,用扇骨抵住剑锋,眼睛弯弯,“那您不就跟照镜子似的么。” 这人最近耍嘴皮子功力见长!宋其景警惕想道,随即变了剑招,手腕微转,想要挑了季伯琏的折扇。 季伯琏一身素色长衣,头发扎一半,剩下的青丝在空中飞舞,被剑锋扫断几根。他也跟着宋其景翻腕,扇骨再次抵上剑,调笑道:“您要砍,别砍头发。砍这儿,割断也成。”他用空着的手指指衣袖。 宋其景道:“把你那折扇扔边儿去,换剑来!” 季伯琏眨眨眼睛,“换剑的话,伤了您怎么办?这比伯琏自己砍自己还难受。” 宋其景气绝,往前一步抢过折扇,回手扔营帐里,再次扎好马步,“小心得意忘形!” 季伯琏只好拔出剑,换到左手,边摇头边道:“好好的,非得兵戈相见。像昨晚般做些舞文弄墨的风雅事儿不好么?” “你现在不带朕切磋切磋剑法练手,待几日后真冲锋陷阵了,朕可能手沉拎不起剑。”宋其景认真道。 “有道理。还是您有远见。”季伯琏说完,脚下突然发力,手腕转如游蛇,剑身竟被生生逼出些绵软之意来。宋其景猝不及防,连连后退。 季伯琏道:“这招‘绕指柔‘是女子剑法,伯琏教舍妹防身来着。可惜这剑又长又粗,不如袖中刀来的好。” “既是化出柔意,何不用软剑?” “至刚出来的柔才不失凌厉之意。软剑太软。”季伯琏并起二指贴在唇上,朝宋其景抛了个飞吻。“用这招,起码能让胡人一是片刻摸不出应对的法子。” 宋其景点头称是,趁季伯琏不注意,转守为攻,矮下身去攻击季伯琏下盘。季伯琏顺势而起,翻到空中,剑直朝下,快碰到宋其景后颈的时候错开剑锋,擦着他后背的甲一路下去,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宋其景只觉整个脊柱攀升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若是季伯琏有半分差池,他现在就是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天降奇兵。怎样?”季伯琏得意地甩甩剑,“您攻我下盘,我走您上路,够意思吧。” 范璞拴好马回来,一听季伯琏这句,嚷嚷道:“够个什么意思?将军,您这脸皮什么做的?” “脸皮厚,砍不透!”季伯琏哈哈道。范璞啧了声,抱着胳膊农民揣蹲一旁在心里跟着比划,还不忘招几个过路的将士一同观摩。 宋其景脸色微红,硬着头皮道:“再来。” 季伯琏也不跟他含糊,为了让那群小兵蛋子看清楚学进去,把剑又换回右手,一招一式地还有讲解。 范璞激动地直跺脚。大将军和天子真人教学,奇观啊! 宋其景不比季伯琏,来不及进攻,防守也是漏洞百出,连连败退,不一会儿就呼吸不匀。季伯琏怕他耗力太多失了手,用季氏经典招牌剑招“柳暗花明”收尾,抵在了宋其景喉咙上。 “你当初就是凭这招拿了武举状元?”宋其景眯眼道。 季伯琏龇牙笑,欲收剑,宋其景却忽然折下身体,鼻尖擦着他的剑过去,反手将剑贴在季伯琏脖子上。 “你柳暗花明,朕万象更新。够意思吧?” 季伯琏扔了剑,拍手叫好。“您这什么路数?伯琏从未见过。” 宋其景将剑放回剑鞘,又过去替季伯琏捡起剑,微微扬起下巴道:“灵光乍现,方才瞬间自创的。” “厉害!够意思!”季伯琏乐的眉毛要扬到天灵盖上去,屁颠屁颠跟宋其景进了营帐,不要脸道:“您赢了,伯琏归您处置。”然后压低声音道:“最好是脱了衣服的。” 宋其景一把推开他,佯怒,“没脸没皮!” 季伯琏嘿嘿笑,亲手给他收拾起居用品。床上要挂金丝帐,床头点上陈年檀香,锦衾软被叠的规整,还不忘摆上把名贵紫砂壶。 宋其景换了衣服来,见这番景象,皱眉道:“你做什么?把军营当皇宫了?朕没叫带这些稀罕玩意儿来。” “伯琏自己准备的。”季伯琏凑过来,在他脸上啵一口,“只能勉强凑合成这样,您莫要嫌弃。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伯琏带您回宫。” “你这莫名自信从哪儿来的?”宋其景揪住他半边脸。 季伯琏把折扇放到他面前摇摇,沉声道:“您说的,战无不胜。” 宋其景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季伯琏趁机把脸从龙爪中解救出来,边往外走边道:“您先歇着,伯琏叫上范副将巡营去。” · 这巡营不要紧,巡出了个胡人包好送来的大礼。 季伯琏看着范璞手上匣子里的人头,吞吞口水,手放在腰间佩剑上,亮出三寸锋芒。 “这……”季伯琏指指人头,问范璞:“这怎么办?” 范璞两条胳膊抖成筛糠,跟季伯琏大眼瞪小眼,“将军,您要不还是问问皇上……” “问个头!”季伯琏烦躁地来回走,一脚踹在送匣子来的胡人使节身上。范璞抖抖道:“确实是问个头啊……” 季伯琏:“……你小子能不能说人话?让皇上,看他亲爹的脑袋,你怎么不穿裙子杀猪呢?” 范璞别过头去,道:“末将觉得穿裙子杀猪似乎更好办一些。” 季伯琏:“……” 走了几圈没想出个所以然,季伯琏胸中憋火,眼珠子转来转去想找出气口,最终瞄到使节身上,“拉出去砍了!” 使节直接跪在地上,裤子渐渐变成深色,操着蹩脚汉话崩溃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我去你姥姥的不斩来使!”季伯琏叫人把他拉出去,吩咐道:“砍完后找个盒子装了,用小投石机扔他们营门口去。” “你去通知,叫所有人今晚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开战。”季伯琏对范璞道。 范璞出去,将军帐里只剩季伯琏一人。 还有宋璋的脑袋。 季伯琏正急得抓头,帐外偏偏响起宋其景的声音:“季将军,歇息了吗?” 季伯琏条件反射把匣子踢到桌底下,清清喉咙道:“睡了!刚刚将了周公一军!” “哦,行。那朕进去了。” 季伯琏惊地直接从椅子上摔下去。 宋其景掀开帐进来,见季伯琏穿戴整齐端坐在地上,挑眉道:“你爱打地铺?” 季伯琏擦擦额角冷汗,“天,热,地上凉快。” “朕那里有冰块,待会儿拿些来。”宋其景皱皱鼻子,用力吸了几口空气,狐疑道:“这什么味道?又腥又臭,还有股骚味儿。” 他转向盯着季伯琏的眼睛,“你不会有什么事儿瞒着朕吧?欺君之罪,你数清楚你自己有几个脑袋够朕砍的。” 季伯琏听“砍脑袋”听的心惊肉跳,故作镇定道:“方才进来只狐狸,叫范璞砍了。” 宋其景懒得听他编瞎话,背手往前走了两步,“朕听范副将说,明早开战?此等大事,你不过去禀报,还要朕亲自跑腿过来问。” “范璞不是过去通知您了么。”季伯琏小声道。 “什么?”宋其景用脚尖踢踢季伯琏的小腿,“还不起来?” 季伯琏哪敢起来。宋璋的头就在他背后,一起来就露光了。“伯琏再坐会儿。冰块不多,您省着点用。您回去歇着吧,这里又脏又乱的。” 宋其景满腹怀疑,不走,反而在季伯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 “您真不走?不走的话,今晚就别想出这将军帐的门了。” 宋其景毫不犹豫道:“行啊。” 季伯琏一口气没上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可劲儿胡编,“什么都瞒不过您。方才胡人那边来了个使节,骂伯琏是狗娘养的,叫伯琏砍了头送回去,这才扯了最后一层粉饰太平,大动干戈了。” 宋其景听了,忽然乐道:“你找人骂回去。朕想起好些个骂人的战例,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骂,扰的敌方狗血喷头,气急败坏。” “那是攻城用的。”季伯琏抓抓耳朵,又道:“您回去歇着吧。” 宋其景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给朕起来。” 季伯琏稳如磐石。 宋其景眯了眯眼,直接动手将他揪了起来。连匣子带头,一览无余。认出那血肉模糊的脸来自自己亲爹之后,宋其景沉默了。 季伯琏哭丧着脸道:“叫您别看了,您非要看。”他将匣子从宋其景眼前移开,握住他的肩膀把人往营帐外带,“做噩梦了怎么办?要叫人陪您吗?” “放手。”宋其景挣脱开,声音如平日般平静,“你打算怎么处理?” “就……带回京城入葬皇陵……” “呵,等拖到那时候,早就臭了烂了,叫虫给蛀的只剩副骨壳。你诓郭望时的脑子上哪儿去了?”宋其景气道。 季伯琏呆住。“那,难不成就在这儿入土为安?这,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省事又方便。”宋其景拍拍手,往自己帐走去,“你怕他归不了家?上午还信誓旦旦,说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有那日,将他埋在胡人头上也算入了祖坟了。” 季伯琏目送他回去,转脸看看死不瞑目的宋璋,走过去帮他把眼皮拂下来,端起匣子往营地后面走。 营地后有片柳树。季伯琏找了最大的一棵,拿出小铲,手动挖坑。他边挖边道:“葬在这儿,是您亲儿子吩咐的。伯琏只是个跑腿办事儿的,千万莫要怪到伯琏头上……” 挖完,他把匣子放进那小坑里,啧啧道:“看起来,您父子二人关系不是很好。也正常,帝王家的人么,没有这份狠心,成不了气候。若有下辈子,改投哪家平民小户里去,不比每天盯着那龙椅勾心斗角舒服?” 坑小,填土也快。季伯琏补完最后一铲,拍掉手上的土,低声道:“伯琏和皇上如今不过是玩玩儿而已,各求所需,无需当真。您在天有灵,看得清楚,别误会是伯琏害了皇上。” 说罢,朝小小坟头跪下磕三个头,拂袖而去。 过了许久,阴暗的柳林里缓缓走出一人。漫天星光追随在他身后,将整片夜里的沉寂剪到长长的影子里。 宋其景蹲下来,用刚撅下来的柳枝戳戳坟头尖尖,道:“您要是稍微争气一点,这担子也落不到其景头上。都说逝者安息,埋在这儿估计您也安息不了。条件艰苦,您知足罢。” 他也起身,沿着季伯琏刚走过的小径回营。 · 宋其景坐在帐中,听几个传令兵来回直播前线战况。 一会儿是右翼被包抄了,一会儿是季将军攻破中路,一会儿是后方被围攻。捷报也有,不过坏消息居多。 宋其景用牙齿咬住手指关节,手心泛起一层薄汗。 屁股下那把椅子怎么坐怎么不舒服。连换了七八个姿势后,宋其景终于坐不住了,对留守的范璞道:“范副将,陪朕出去走走。” 范璞得令,叫一小队人马跟上,随宋其景来到营帐前头。 宋其景微微抬高下巴,听着远处的厮杀声和偶尔传来的□□爆炸声,目光沉静如水。 范璞安慰他道:“皇上不必担心,季将军肯定会胜的。” “你怎知道?” “季将军用兵如神。”范璞露出钦羡之色,“之前郭望光会照抄兵书,只要不眼瞎都能看出来他准备搞什么。而季将军用的都是些新奇打法,变幻多端,唬的人一愣一愣的,鬼都猜不出他要做什么。” 宋其景道:“你也猜不出?” 范璞老老实实回答:“猜不出。需得季将军详细解释。” “他这是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一个个儿跟小猴见了美猴王似的。”宋其景笑道。 范璞双手捧着心口,一脸陶醉加神往地把季伯琏上回一千干掉一万的神勇事迹复述一遍。宋其景在朝堂上已经听季伯琏讲了一回,只不过后者要浮夸许多。 “跟季将军打仗真的太刺激了。”范璞兴奋道:“若是将军早生几年,胡虏别说是到长江边了,长城也跨不过一步!” 宋其景没有回答,只是站直了往远处眺望。 一直到日头偏西,前方才传来鸣金声。宋其景松了口气,抬脚回营。却因为站了太久腿麻,当着众人的面摔了个大的,把脚扭了。 宋其景:“……” 范璞一路搀着宋其景回营。进了主帐,发现季伯琏已经在里头。他上半身裸着,一大夫正拿小刀往外挖他胳膊上的碎铁片。 范璞慌忙问道:“这怎么了这是?伤的重不重?哪个狗娘养的龟孙干的?日它仙人铲铲!” 季伯琏疼的额角直冒冷汗,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死不了,碎片挑干净就行。”他用完好的那只手在范璞后背上狠拍一下,骂道:“可真是憋死我了。你给我传令去,叫那帮放炮的把眼眼珠子装眼眶里再放!奶奶的,看不见我在里边儿吗!” 范璞惊道:“自己人误伤啊!将军您这是倒了什么血霉!” 季伯琏一巴掌把他拍帐外去,“滚!” 宋其景踱步过来,探头往那条血淋淋的胳膊上瞅一眼,确定没炸到骨头,才放心道:“还好没伤着脸。” “哼,碰我的脸?下辈子再说。”季伯琏拿毛巾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对着小镜子前前后后照了几遍,一条小伤口也没发现,才觉得胳膊不这么疼了。 胳膊上的血流了小半盆才算完事儿。大夫撒上止血粉,用白绢布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找根绳挂脖子上,嘱咐季伯琏好好休息,不要用力过猛挣破伤口。 季伯琏挥挥手叫他下去,跟宋其景对视一眼,发现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嬉笑道:“皇上脚怎么了?担心伯琏担心到崴了?” 宋其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你脸真大。吃饭么?朕叫人送饭来。” “吃。”季伯琏瞅着四下无人,对宋其景张开单臂,“这跟刮骨疗毒一般疼。皇上抱抱伯琏,兴许就不疼了。“ “朕又不是麻药。“宋其景说着,上半身倾过去,轻轻抱了季伯琏一下。 季伯琏嘿嘿笑,“刀子嘴豆腐心。” 宋其景把刚送来的饭往桌子上一磕,微笑道:“对于伤员当然要多点关心多点爱。”然后舀了满满一勺辣酱拌在米饭里,摸了摸季伯琏的狗头,“因为这说不定就是他们的遗愿了。” 季伯琏:“……谢皇上。” 有个椅子腿松动了,宋其景干脆掰下来当拐杖用。他慢吞吞往外挪,对季伯琏道:“吃完就休息吧。方才说了你要多休息。” 季伯琏匆匆扒完最后一口饭,过来扶着宋其景,道:“睡什么睡,今晚不偷袭,更待何时?” “你要夜袭?” “当然。”季伯琏替他踢开前面的一颗石子,“这叫趁热打铁,乘胜追击。今日一战,双方都元气大伤,胡人定以为我们会好好休养生息,我偏不如了他们的意。” 宋其景问道:“谁带兵?” 季伯琏拍胸脯,“舍我其谁。” 说完,凑在宋其景耳边,声音压低了些,“皇上莫要担心,只是戳戳他们的屁股,不来真的。” 宋其景担心地看了看他的胳膊,“不如让范副将去。万一扯着了伤口,以后是要落下病根儿的。” “他太急躁。胡人一旦反击,他就恨不得拼命去戳人家眼睛。”季伯琏擦擦眼角,作感动状:“皇上您这是在关心伯琏么?伯琏心里既惊又喜,快要感动死了。” 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宋其景推开季伯琏,气恼道:“谁爱关心你!朕要歇息了!” 季伯琏见好就收,找范璞去点夜袭的人马。 · 夜袭结果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成功地烧了一仓粮草,惹毛了胡人。 意料之外是遇见了上回把季伯琏抓起来的宋二。季伯琏在火光中瞥见一熟悉身影,心中大喜,道:“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之前拿烙铁吓唬他的事儿,季伯琏到现在还有阴影。 季伯琏当即拉弓,瞄准了宋二的脑袋。 显然宋二也发现了季伯琏。但他并没仓皇逃窜,反而大叫着朝这边冲过来。季伯琏听懂他说的胡人语,大致是“狗逼玩意儿老子跟你拼了”。 季伯琏啧了声,“自不量力。”收起弓,拔出剑来,准备削了宋二的舌头。 宋二跑来,却将一纸团塞到季伯琏手心,在季伯琏砍他前先在自己腹部戳了两个洞出来,用汉话道:“走!” 随后歪在草垛上装死。 季伯琏被这突如其来的纸团打懵了。他看看宋二,看看手中的纸团,再看看远处追来的敌兵,犹豫再三,骑马开溜。 回到营地,季伯琏直接冲进了宋其景的营帐。 宋其景果然没有睡。季伯琏道:“您怎么还未歇息?已经丑时了。” “这外面喊叫连天的,陈抟来了也不一定合的上眼。”宋其景打个哈欠,眼窝下一圈乌青,显然是倦了,“你消耗精力比朕还大,回去歇着罢。也睡不了多久,天就又亮了。” 季伯琏一屁股坐下来,正色道:“伯琏也睡不着。不如商量商量接下来的战术。“ 宋其景来了精神,道:“你说。” 季伯琏拿过地图,点着中间长江道:“要退兵。退到江南,打水战。” “不过江打不赢么?” 季伯琏摇头。“胡人陆上作战非常强悍,这是天生的种族优势。比如他们一箭能射近一里,我们好的才刚能到他们一半。今天这一仗之所以能打赢,是因为他们还未参透伯琏的路数,而且只用了三成的力来试探,我们却是拼了全力的。” 宋其景道:“但是突然撤退必定会引起胡人警觉。我们速度又慢,可能会被半路截胡。” “不错。”季伯琏盯着地图,“所以不能被发现我们是主动往南撤的。” “所以你去夜袭纯粹是为了惹毛他们,叫胡人追着我们打,一路把我们打到江南?”宋其景端过紫砂壶,给自己和季伯琏一人倒了一杯茶提神。 季伯琏接过来抿了一小口,道:“是,也不是。” “嗯?” “您亲我一口。”季伯琏突然道。 宋其景茶杯没拿稳,泼在了季伯琏腿上。季伯琏被烫的嚎叫一声,眼神哀怨地盯着宋其景。 宋其景抓了毛巾按在湿的地方,道:“接着说吧。” 季伯琏哼哼唧唧道:“惹毛是一方面。等过两日打起来的时候,伯琏打算叫精兵南下,剩下的老弱病残在后面拖住,然后拖到江边就直接轰一波。胡人必定以为我们是迫不得已走投无路,想一网打尽,便硬着头皮也要跟我们打水战。虽然我们水战经验也不丰富,但起码也比他们强吧。” “你叫精兵南下,剩下那些人怎会愿意留下来当炮灰?万一降了……” “不会。我留下来带兵,一方面稳住军心,一方面还能减少伤亡。”季伯琏被泼了茶水,仍贼心不死,往宋其景那边不着痕迹地凑凑,伸手握住皇帝的纤腰,“您跟范璞到江南去,看好他,不要冒进。这郭望,我真是服了,要是一开始就坐住打水战,既好打又好运粮草……”说完,突然意识到郭望是故意跑北边儿卖国的,讪讪闭了嘴。 “依朕看,你是早就想退到江南了吧。”宋其景一语戳破。 季伯琏呲牙笑,“您火眼金睛。” “行了。”宋其景指指床,“你上床睡一会儿吧。朕的床软些,睡的舒服。” 季伯琏眨巴眨巴眼睛,“皇上您不一起吗?” “睡不着。”宋其景摸了季伯琏那把折扇出来,慢慢悠悠扇动耳边发丝,“天亮了朕叫你。” 季伯琏吊着胳膊站起来,“不睡了。巡早营去。” 宋其景盯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看了会儿,道:“等你成了季老将军,就不必如此辛苦,事事都亲力亲为了。” 季伯琏哈哈道:“可能这辈子只停在小季将军了。” “又说胡话。” 等季伯琏草草换了身书生衣服,拿起折扇,把“清风此出”那面朝外,准备去训营的时候,宋其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季宁,你在胡营里有没有见到一人?” 他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和朕差不多高,挺瘦,丹凤眼,薄嘴唇,胡语说的很好,汉话说的有些蹩脚。” 季伯琏当即就和宋二对上号了。他手指勾起,压了压袖中的纸团,道:“似乎见过。皇上问这个做什么?” “这是我方的探子。去了很长时间了。” 季伯琏一拍大腿,“您怎不早说!我方才还见着了!” 宋其景眼睛睁大了些,“他很久没音讯,朕以为他死了。” 季伯琏将袖中的纸团拿出来,展开给宋其景看。“他塞给我的。举着刀朝我这边跑,我差点没把他砍死。” 皱巴巴的纸上写了六个字:“后天子时,棉谷。” 棉谷位于两方对阵西南。地形崎岖,很不好走。胡人打算大费周章地从棉谷绕道,定是要偷袭。 季伯琏惊出一后背冷汗,“这可信吗?” “八成可信。当时听说你全须全尾从胡营中出来,朕就怀疑是他在其中搅混水。如此想来,果真不错。”宋其景将纸拿过来,放在灯上烧了。“但胡人被你夜袭惹了一通,可能直接从大路冲过来。这都难说。” 季伯琏摸摸下巴,想了会儿,道:“应该不会。棉谷这么难走,他们既有了这个打算,必定已做足了准备,不会突然说不走就不走了。如果我是胡人,会抓住这个时机打大和个措手不及,前后夹击。只是不知道这消息可不可靠,万一那探子投了敌,故意诓我,事情就不好办了。” 宋其景道:“有备无患。” “您说的是。”季伯琏端起宋其景的茶杯一饮而尽,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亲,调笑道:“将军外巡营,天子坐帐中。相思两无眠,不知日出东。” 宋其景把他推出去,联上四句:“朔风传京过,军酒状元红。薜荔蒙耻也,自为耳目聪。” 季伯琏笑着倒退着走,“您就骂人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宋璋挂了鹅鹅鹅鹅。话说之前是他良心大发,偷偷溜出来玩火,小季才能这么顺溜地跑了。 季宁:多谢岳父大人! ☆、季宁重伤跳江 季伯琏把范璞从帐中揪出来,往他脸上泼了捧凉水。 范璞闭着眼睛,迷迷糊糊道:“将军,出什么事儿了……“ “胡人烧了咱们的粮草!“季伯琏在他耳边吼。 范璞当下一个激灵,跳进帐中拿了长剑出来,“龟孙!爷爷把你们脑袋串起来当肉串烤!”见季伯琏吊着条胳膊一动不动,摸摸脑袋狐疑道:“不对吧,咱们粮草不是在最后方么……” “还行,没把脑子睡丢了。”季伯琏用手背拍拍范璞的脸,“醒来!今日你把军里的伤残人员都挑出来,按原来的分队重新整编,搬到西营去。剩下的人到东营和南营。你也去。” 范璞不解,“啊?” “哪来这么多问题。将军下令,你照办就是。还有,派人传令到江南,让把之前造好的战船放出来。” 范璞道:“将军,您是打算撤到江南去?” “你说呢。” 范璞激动到把自己呛着了,“我就说!早该在水上打那帮胡虏!叫他们喂鱼去!” 季伯琏按住他,“你瞎蹦跶个什么?说的好像到了水上你就能稳赢似的。你刘仁轨上身么。” “不是。”范璞接着激动,“我早就跟姓郭的提过,他不听,还把我打回京城去了。哼,活该他被满门抄斩!” “你这是幸灾乐祸。” 范璞摇头晃脑,眼睛喜成两条小缝,“幸灾乐祸就幸灾乐祸。对了将军,您之前是怎么把他拐到京城的?明知是鸿门宴还赶着去送人头,他莫不是脑子进水了?” 季伯琏顺手往熬米粥的吊锅下添把柴火,道:“郭望这人,头脑简单,遇事儿慌,动不动就拔剑拔剑拔剑,想杀人灭口,一点沉不住气。不然我当初干嘛要先让你把那车铁证拉回去?” 范璞恍然大悟,“您是怕他看了后把咱们削了,然后泼脏水。反正死人不会说话,他还能落个忠臣良将的好名声。” “可惜郭老贼没心眼儿。我初来乍到,他摸不清我的底细,不敢贸然下手。而且他们一对亲家公互相知根知底,他听风声知道赵老贼可能要完蛋,便料到自己会被甩锅。但我说的模糊,他只能瞎猜瞎着急。一大家子人在赵老贼眼皮子底下,他派人回来接吧,容易引起怀疑;不接吧,他又怕的睡不着觉。然后一拍大腿,‘诶,有了,我郭某人亲自回去,扒一扒赵贼老皮。先死的倒了血霉,后死的万事大吉,好主意,好主意!’” 范璞顺着他的话音想象一番,道:“您这跟后宫妃子勾心斗角似的,啧啧啧。” 季伯琏一巴掌拍过去,“跟谁学的啧啧啧。就你这天天睡不醒的迷糊样儿,真斗起来保准你是开胃菜。” 范璞捂住脑袋,“别打了!再打真没救了!” “我给你挠痒痒呢!”季伯琏瞪他一眼,“屁都不懂,废话忒多。巡营去!” 范璞抱头溜走。 季伯琏和他一人一半巡了早营,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在西营重新搭了将军帐。他困极,但心里事儿多,睡不着,盘腿坐在床沿细细复盘和胡人打的几场仗,想从中多找些经验教训来。 想到两天后就可能是自己的葬身之日,季伯琏叹口气,在桌上铺好纸,给季延风留遗书。大致就是些让二老莫要伤心,照顾好身体,不能让沈家欺负了季琬云云。最后说自己辜负了何万平,叫多给何家些钱财做补偿。 一气呵成写完,季伯琏吹干落款的墨水,把遗书包好放在床头的铜匣子里,当作是季宁这人活过的证据。 · 棉谷一战可谓是惨不忍睹。 季伯琏事先埋好的伏兵被视力贼好的胡人探子瞅见了,随后两边唰唰唰一阵箭雨对轰,各有伤亡。胡人那边是伤,因为大和士兵一个个细胳膊细腿儿弱不禁风,射出来的的箭力道又小准头又低,扎在胳膊上就跟插了个小棍儿一般;大和这边是亡。胡人的箭有二指粗,效果堪比叫人拿铁棍把肚皮捅对穿,有时还能连带着一穿串一对儿的。 用季伯琏的话说,就是“咱们是屁股长刺的小蜜蜂,碰上想烤鸭胗的大马蜂”。 好在通讯兵没出岔子,及时放信号箭叫范璞带兵跑。季伯琏带一群老弱病残当肉盾,在心里疯狂叫骂:“这帮瘪三!欺凌弱小!靠人多占我们便宜!呸!不要熊脸!” 显然,胡人也是火冒三丈。好端端的偷袭不成反被埋伏,还碰的是一群不要命的,黏黏哒哒甩不干净。 双方均觉得对方不要脸,带着一肚子火气砍人,边砍边骂。纵使语言不通,也不能妨碍这种“愉快”交流。 季伯琏硬拖了一个半钟头,估摸着这会儿就算不当黏黏虫,胡人也很难在范璞他们过江前赶上,便传令下去:“咱们打不过啦!江北要失守啦!小命要紧!大家跟我一起往南跑呀!” 说罢,再一次身先士卒,扭头就跑。 胡人此时已被他烦的牙根痒痒。之前绑过他又叫给逃掉的胡人司长胖大发现他就是骗人精季宁,登时气的拉断手中弯弓,发誓非要把季伯琏碎石万段。遂不再听上级指挥,带着部下专逮季伯琏打。 季伯琏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像只被拔了刺的刺猬,只有脸能看出点人样。他意识到自己被盯上了,上演生死时速夺命狂奔。虽说他留好了遗书,但并不是真的想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季伯琏一直把此话奉为真理。 胡人这才清楚大和军是想往南逃,当场急红眼,“全速前进!莫要恋战!不能让汉人过江!” 季伯琏回头扯着嗓子喊胡话:“晚咯!我们偏要过江!气死你们一群瘪三!” 话音刚落,季伯琏肩膀就中了一箭。 季伯琏:“呜……来杀!” 一行残兵败将被胡人的穷追不舍激发出逃跑潜能,在天蒙蒙亮时逃到江边。范璞刚带人上船,见一群血人跑过来,慌忙架炮放小船。 曙光在前,季伯琏的马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它拼了老命甩四蹄狂奔一夜,油尽灯枯,生生给跑死了。 人腿比不过马蹄。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誓要一雪前耻的胖大已距离季伯琏不过百米。 其他人纷纷跳上逃命小船。混乱间,谁也没瞧见惨兮兮的季将军。 季伯琏紧赶慢赶在胖大铁剑挥来奔到江边,结果发现没有一条小船是他够得到的。 季伯琏:“呔!背水一战!” “季宁!跳!”登上主舰甲板的宋其景在一片熹微中瞧见他,焦急喊道。 季伯琏被这不大不小一声喊喊回神儿,纵身一跃,在水中没了身影。 随后追过来的胖大对着一片茫茫江水,气的拍腿直骂娘。 宋其景不知道季伯琏到底沉到哪儿了,指挥一队小兵多放几条小船,漫无目的地大江捞人。 季伯琏从水底往上看,几条黑影在水面上飘来飘去。他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游上去,捂着胳膊爬上小船。小船不稳,差点把他又翻回去。 范璞瞅准时机,几个火炮轰过去,将追上来捉季伯琏的胡人炸退。 季伯琏本就有些脱力,被接连炸了几下,撑不住,两眼一闭给震晕过去了。宋其景在这边叫人收绳拽船。 宋其景亲手把季伯琏从船里拎上来,只看一眼就差点晕过去。 季伯琏在水里泡过了,一离水又是个血人。除了脸上几道浅浅的伤口不再往外冒血,肩膀上、胳膊上、腿上皆是血肉模糊,右胸叉着把小匕首。 宋其景连拖带拽把他弄到船舱里,急急传大夫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胸口那处是致命伤,其他地方都是皮外伤,养养就能好。撒止血粉的时候,季伯琏给活活疼醒了。他睁眼环顾四周,视线最终锁定在宋其景身上,抖抖地朝他伸出手。 宋其景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忍一忍,过会儿更疼。” 季伯琏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骗伯琏一下,不行么。” “说不疼,你就真不疼了?”宋其景摸摸他的额头,“你脸好着呢,一点都没破。可好看了。” 脸上的小伤跟身体上的疼痛比起来微不足道,季伯琏还就真信了。他用力攥住宋其景的手,嘶嘶出凉气,勉强道:“看着您这张脸,伯琏都不,不觉得疼了……嗷!” “自欺欺人有意思?”宋其景把另一只手的手腕伸到季伯琏嘴边,豁出去道:“你疼你咬朕。咬了龙爪,百毒不侵,延年益寿。” 季伯琏忍不住笑,一笑又胸口疼,只能皱着脸呲牙咧嘴。“现在您还不忘开玩笑。伯琏怎么舍得咬您。” 说罢,伸出舌尖,在白玉手腕上轻轻舔了一口。 宋其景浑身抖了下,到底没把手腕抽回来。他转头问大夫:“怎么不给用麻药?” 大夫无奈答:“回皇上,即便是用了,效果也不甚明显。” 宋其景只好对季伯琏道:“听见了?你最好疼晕过去,才不用在这活受罪。” 季伯琏用牙尖蹭蹭嘴边手腕,呜咽道:“还疼晕,方才都是给疼醒的。”他眨眨湿润的眼睛,鼻子一抽一抽,“伯琏的马跑没了,您改天给换匹好的。” 宋其景好生哄着他,“朕答应你。赤兔的卢乌骓马,随便你挑。” 季伯琏似乎是被宠到了,抓紧机会,借伤员身份得寸进尺,“好皇上,您亲伯琏一口。亲了就不疼了。” 大夫自觉转头,把银针在火上烤,准备缝胸膛上的伤口。 宋其景脸皮一烧,思索再三,垂下头亲了亲季伯琏的眉心。 针带着线从皮肉里穿过。季伯琏疼的要没气儿了,嘴唇一张一合,要宋其景凑近点。 宋其景把耳朵贴到他唇边。季伯琏轻声道:“皇上,您知道,伯琏一个人快蹬腿的时候,想的什么吗?” “想的什么?” “想的您。”季伯琏口中的热气喷洒在宋其景耳边,“长剑血染染。不及眉尾,朱砂痣一点。” ☆、季宁宋遇进城 宋其景看着疼醒又疼晕的季伯琏,缓缓把手从他嘴边抽了回来。 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牙印。宋其景便将两手都覆在季伯琏手上。 军医用白绢布把季伯琏整个人包起来,只露个头。本来就有伤的左臂这下彻底完蛋,不等上小半年是好不了了。 宋其景用细布沾了金疮药,处理季伯琏脸上的小伤。擦完,忽然点了点季伯琏的鼻尖,笑道:“平日里风流又风骚,临死前终于潇洒了一把。你这也算急中生智,乱中有情了?” 昏睡中的季伯琏并没有搭理他。 “你一躺,这堆破事儿就都交给朕了。你倒落个轻松。” 宋其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描摹那双紧闭着的眉眼。片刻后,他吹熄灯回到甲板,站在大将军的位置,命令道:“传令下去,击退胡人即可,绝不能上岸追赶。” 范璞始终惧怕他,赶快对传令兵道:“再打半个时辰,守住江边,不能叫胡人抢船!” 少了刀光剑影,两边只剩嗖嗖羽箭。打在水面上的□□激起层层水花,溅湿了月亮。 · 季伯琏三个时辰后醒了,说是疼的睡不着。 宋其景坐在他床边,揭开绢布换药。季伯琏一边疼的打颤,一边得意洋洋道:“找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让您如此伺候的人了。幸甚至哉!” “你知道就好。赶紧好起来拿你的虎符去,朕替你坐镇一夜,累的腰酸背疼。” “好皇帝,您的大恩大德,伯琏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宋其景扯扯嘴角,“朕不要一个残废以身相许。” “大夫说了,腿骨没伤到,明天就能下床,只是不宜剧烈运动。万一胸口崩了,心脏都要跳出来。”季伯琏笑嘻嘻道:“等伯琏不残废了,您是不是就要了?” “你这张嘴!” “嘴巴就是用来说欢喜您的话呀。”季伯琏坐的久了,又躺回去,“范璞没叫人追去吧?” “没有。” “城边居民怎样,都撤了么?打完仗之前都叫他们不要来了。” “撤了。” “胡人要是不想在这打,跑回去怎么办?不行,得叫江北船师给他们造船去。”季伯琏扯着嗓子往外喊:“范璞!范璞!” 宋其景捂住他的嘴,没好气道:“已经安排过了!” 季伯琏在那掌心舔了下,结果舔了一舌尖草药,差点把刚吃下去的饭吐出来。“奶奶的,这草药怎么跟屎一个味儿。” 宋其景给他换完药,洗干净手,扔过来一块绣帕和小铜镜,“你现在半张脸都是屎,自己擦吧。朕要去睡了。” 季伯琏晃晃肩膀,用下巴点自己两条被包起来的胳膊,“没手!” 宋其景看也不看一眼,推门出去。 范璞正在到处找他。“皇上,季将军怎么样了?” 宋其景用力揉揉太阳穴,“还在睡。有什么事跟朕讲。” “沿江的百姓民心惶惶,有能力的往南逃了,可还剩下许多没钱或者不愿背井离乡的,在这儿骂朝廷无用,说咱们越打越回来了。”范璞愤愤道。 “随他们骂去,早晚打脸。”宋其景从怀中拿出一黄卷,“加急送到京城,让户部再多拨些赈灾银。” 范璞平生第一次接圣旨,又兴奋又紧张,忍不住嘴瓢,“皇上明明好说话的很,季将军还说您嘴巴毒。” 宋其景眉毛挑了挑,“嗯?” 范璞捂住嘴:“没什么。末将这就去办。” 宋其景往船舱里走几步,舔舔嘴唇,重又折返到上层,推开季伯琏房门进去。 季伯琏正在费劲巴拉地用嘴咬床边碗,企图喝水漱口。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宋其景把水端起来给他,“清波在脚下,卧床求水喝。” 季伯琏灌下几口水,等嘴里不这么苦了,道:“您要来和伯琏同床共枕么?” 宋其景拿起绢布,把季伯琏脸颊上刚蹭的草药擦掉,搬个小板凳趴在床边,把脸埋在臂弯里,“你现在跟快木头似的,抱着都硌手。” 季伯琏眼睛一亮,“您夸伯琏硬呢!” 宋其景一拳砸他腿旁,“不知羞耻。闭嘴,别烦朕。” “好好好。您要不还是上来睡吧,趴着胃里胀气,一刻钟还得醒来吐一次。我往旁边儿挪挪,保证不挤您。” 宋其景充耳不闻,留个后脑勺给季伯琏,趴下就睡。 然而有些乌鸦嘴说啥啥灵。一刻钟后,宋其景闭着眼直起腰,喉咙抽动,连吐了三口胀出来的气。 季伯琏道:“上来睡罢。” 宋其景闭着眼睛又趴了下去。 又一刻钟后,宋其景再次闭着眼睛吐气。季伯琏道:“上来睡罢。” 宋其景又趴了下去。 如此再而三三而四后,宋其景烦闷地掀开季伯琏身上的被子,冲道:“往那边去一点!”完了脱掉外衣和鞋子,钻进被窝里背对着季伯琏睡。 季伯琏小心翼翼地用嘴叼住被角给他盖好。宋其景在梦中动了动,翻身,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他的腰。 季伯琏没有动,听着耳边轻柔均匀的呼吸声,一时间竟感觉伤处不怎么疼了。 · 宋其景是真的困极了,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中午才醒。 季伯琏苦着脸道:“好皇帝,您可真能睡,伯琏尿壶快憋炸了。” “你去方便和朕有什么关系?”宋其景打哈哈。 季伯琏抖着两条病腿下床,小步小步往前挪,“伯琏怕一动给您惊醒了。这一日范璞来报消息,不敢说话,都是用纸写了给伯琏看的。” 宋其景拉下脸,“你怎不叫朕!传出去可如何是好!” “您放心,他这人嘴严的很,不该说的绝对不乱说。再说,是您放着自己的房间不要,要到伯琏屋里睡的。” 季伯琏用头顶开门,出去放水。 宋其景下床洗漱,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头发给睡乱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梳子,索性不束头,乌黑长发散到腰间。 走到甲板上才发现下雨了。近处远处皆是一片雾蒙蒙的烟雨色。 季伯琏钻到他伞底下,用下巴点点他的肩膀,示意他看自己臂弯里的披风。“一场秋雨一场寒,皇上您把披风穿上,免得着凉。” 宋其景接过来,边穿边道:“朕想去沿江城里走走。” “行啊。伯琏陪您一起。” 宋其景指指他的胳膊,又戳戳他的腿,“省省吧。叫人知道你就是那个越打越回来的破烂将军,拿臭鸡蛋砸你都跑不脱。” “才不会。”季伯琏嘿嘿道:“他们肯定都只盯着您看,心想,这是哪路的神仙下凡来了?风华绝代!再看伯琏,噫~” 宋其景道:“花言巧语。” “花言巧语,真心实意,全凭您自己选。”季伯琏叫人放下小船,点了十几个卫兵,在一片秋雨茫茫中坐船登岸。 宋其景扯了扯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将伞撑高了些,让季伯琏挺直腰板站的更舒服。一行人往前走了一段,没见着几个行人,直到城中央的守芳街才见到几家还在买卖的店铺。 季伯琏对卫兵道:“你们站远些,不必跟来,否则旁人还以为我们是来打劫的。” 宋其景走进第一个铺子。是卖包子馒头的。 “店家,白菜猪肉包子怎么卖?” “十文钱一个。” 宋其景咋舌,“这么贵?平日里不才两文钱一个吗?” “您也知道平日里是两文钱。可现在哪是平日?”包子店老板指指身后萧索的街道,“人都走了大半,我这白菜都是从自家菜地里拔的。养猪的全城就剩一家啦,吃多少少多少,能不贵么。” “有钱的都往南逃了,您卖这么贵,有人买吗?” “没钱也得凑钱买,不然没得吃。我也知道发这种不义之财要遭雷劈,但没办法啊,得赶紧凑够钱好上路。” 宋其景想了想,道:“给我来四个。” 老板接过钱,把四个包子分装进两个纸袋子里,边装边道:“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们二位从江北来。路过此地,进来了解了解情况。”宋其景接过纸袋,顺手递给季伯琏一个,又发现他没手拿,只得将其中一个夹在胳肢窝里。 “能走的赶紧走吧。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那狗熊窝囊皇帝还御驾亲征,我呸,这是杀敌还是送人头!” 宋其景面不改色,道:“英雄所见略同。还有那毫无经验的小将军,没打就先退了。” 季伯琏在一旁保持微笑。 老板像是终于碰到知音,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谁说不是,这是拿着整个大和开玩笑。一百多年来重文轻武,这下可好!临上阵了连个佛脚都没得抱!” 宋其景点头称是。他又试探性道:“听闻朝廷拨了好几次赈灾银了,你们收到多少?” 老板苦笑道:“这么多人,那么点银子,还不如多发些粮食。平日里叫我们上缴这么多,恨不能扒层皮再抽筋,现在该用了,发下来的还不够塞牙缝的。” 宋其景自来熟地拍拍他的肩膀,“您这算好的了。我们一家在江北,妻离子散,就剩我和我这个傻弟弟,卖光家产才在军中疏通关系,混了战船到这儿来。” 季伯琏听的嘴角直抽,低头在宋其景手上深吸一口气,傻乎乎道:“哥哥,好香啊。我们快走吧,阿宁要吃包子。” 宋其景便笑道:“我们先走啦。” 两人走远了,季伯琏才呸道:“皇上您气量大,可伯琏气量小。还摊上个这么没良心的白眼儿狼!” “当听笑话得了。等你击退胡人后,他们就又会尊敬你,崇拜你。” “可算了吧,受不起受不起。”季伯琏气哼哼道。 宋其景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金丝绣帕,捏起包子递到季伯琏嘴边,“吃不吃?” 季伯琏动动鼻子,很没骨气地咬了口白眼儿狼做出来的包子。一口下去,他咂咂嘴,奇道:“馅儿呢?” “嗯?”宋其景顺着他的话音往包子里看,只见白花花一片包子皮。 “奶奶的,黑心烂肺!白面馅儿包子!”季伯琏眯着眼睛瞧清包子铺,“马氏包子铺,我记下了。回头叫季家商行把他整个铺子买下来,养猪!” 宋其景把包子两半掰开,在最中间找到了传说中的包子馅儿——小指节这么大一坨白菜混猪肉。 这下谁都没有吃的欲望了。 宋其景哀叹道:“民不聊生,民不聊生。” 雨越下越大,被风刮着往伞底下飘。季伯琏替宋其景挡去大半,觉得衣服湿漉漉的非常不舒服,又怕污了胸前揣着的折扇,道:“皇上,咱们回去罢,待会儿雨大了不好划船。” 宋其景道:“来都来了。出城看看。” 季伯琏只好跟上。 他们方才进来时走的侧门,没想到正门更加灰败,连看门的都没有。宋其景失望道:“战事并未波及到此城,怎都如此草木皆……什么人!” 他手里一空,警惕回头,季伯琏已经条件反射把那突如其来蹿出的身影擒在手中。 “你胳膊!快松手!”宋其景急道。 季伯琏扯到伤口,疼的眉毛皱成一团,手却还有力的掐住那人脖子,“你想死吗!” 被掐脖子的是个小孩儿,浑身上下只剩一把骨头。他眼睛里不断涌出泪水,跟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手里死死攥住抢来的包子皮不放。 季伯琏快速判断出他战斗力为负,松开手,道:“想吃你直接说,明抢多不好。” 小孩儿嘴里哇啦哇啦,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 宋其景道:“哑巴。八成是被爹娘扔下的。” 季伯琏啧道:“可怜。我不揍你。反正这白面馅儿的也没人吃,你抢了就抢了。赶紧回家吧。” “怎么,季将军不打算将他带回去养着?” “带他作甚,拖油瓶。”季伯琏轻轻晃动手腕,确保没再伤筋动骨,“伯琏不是范璞。同情心再多,也无法兼济天下。” “朕就欣赏你这一点。”宋其景笑道,“在正经事上有分寸。” “将军本就该杀伐果断,不应有妇人之仁。” 宋其景将肩上披风解下来盖到小孩儿身上,示意他到屋里躲雨,和季伯琏并肩往城门口走,“可探花宴那日,你不是与沈修撰大谈天下民生么?” 季伯琏干笑两声,“圣人的话总是离不开这些。想与文人攀谈,引经据典,说不出其他话来。” “似乎有理。”宋其景微微一笑,将伞往季伯琏那边偏了偏,道:“方才你出恭时朝廷来信,此次吏考沈修撰又风光一把,入户部做侍郎去了。” 季伯琏本以为他要做老大,没料到竟是屈居二位,便道:“尚书是谁?” “原侍中何万安。上退下进,本该是他。” “这个好。伯琏与何尚书相识多年,此人人品甚佳,办事公正,兢兢业业,定能管理好户部。” 宋其景嗯了声,又道:“朕的妃子们以为要给朕守寡陪葬,跑得比兔子快,大半都出宫了。” 季伯琏眺望远处烟雨迷蒙的连绵山岭,又往宋其景身边靠近些许,道:“算她们识相,知道给季姐姐腾地儿。这雨真讨人烦,若下的是雪就好了。不撑伞,伯琏和您提前共白头。” “才初秋,哪里来的雪。” “冬日南方也不下雪。皇上之前在旧都时,想必每年都能见雪。” “不错。每逢下雪,宫女公公就要起早,把宫里大路小径扫干净。朕的母后养了只猫,最爱在雪地里踩梅花,朕小时候跟在那梅花路后面走,总是摔跤。”宋其景说着,目光柔和许多。 “那时候的事情您还记得清楚?”季伯琏惊讶。 宋其景笑道:“是后来听宫里的老人说的。” “还是旧都好啊,一年四季都有,还不像江南五月梅雨绵绵,被子都要长毛。” “朕倒是很喜欢小桥流水。”宋其景话锋一转,“对了,朕差点忘了,你和何小姐婚事订的如何?” 季伯琏心虚道:“推后了。” “若能回去,朕亲自给你们主婚。若回不去,你也莫要担心,下家已经找好了,不比你次。” 季伯琏有些酸酸道:“谁啊?” “太子。” 季伯琏跳起来,“太子?殿下今年虚岁有十二么?万平已经奔着十七去了!” “这有什么,皇后也比朕大两年。” 季伯琏支着两条胳膊上船,往旁边坐坐,把靠里的位置留给宋其景,“你们皇家的人都早熟么?伯琏十一二岁的时候还在偷师父的弓打鸟玩儿。万平那时才几岁,跟个豌豆芽儿似的,谁料到女大十八变,变成大美女了。” 宋其景叹道:“太子如今都与朕谈论治国经略了。方才信中还说,近日去崔国舅府上学兵法。你在外这般风流浪荡,何小姐怎能容你。就算她忍了,何尚书恐怕也不会答应。” 季伯琏警惕道:“伯琏哪里风流,哪里浪荡?”然后凑到宋其景耳边,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最多不过红杏出墙到了皇宫上书房里。” 宋其景把手伸到船外,撩起一片水珠,道:“你前脚说非朕不可,后脚又言朕不过是你伸出的一根枝桠,孰真孰假,叫朕难以分辨。” “您知与不知,结果都是一样的,又何必纠结。有些人,心里再喜欢,但就是不能在一起。按理说,伯琏与您同船渡了,也共枕眠了,缘分不浅。可事事并非都能用这二字解释。”季伯琏偏过头来看他,道。 宋其景按了按眉心。他脸上挂了几颗雨水,肤色有些苍白,更衬的眉尾那颗朱砂痣分外红艳。 “可你是给朕花言巧语最多的。”他在心中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部分人趴着睡是不会胀气哒~并且吐气≠打嗝,就是单纯的吐气 ☆、宋蒨和季子高 大半月后,双方再次对峙。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未必是最后一战,却绝对是生死之战。 不过在浩渺长江上,大和士兵稍微有了些底气。 季伯琏站在主舰船头,左手放在腰间佩剑上,右手握着折扇,时不时晃一晃,撩起微风。“手还没好利索,这怎么摇怎么不得劲儿。” 宋其景立在他身旁,瞥了那折扇一眼,道:“尽人事,听天命。你莫要紧张。” “敌军在前,怎能紧张。输赢不论,气势上一定不能输!”季伯琏抬头看天,太阳要落未落,月亮将升未升。“不知范璞准备的怎么样了。胡人随时能向咱们开炮。” 话音刚落,东方忽然升起一团银白色光火。小小一簇,转瞬即逝,不易发现。 季伯琏见了那团白焰,明白范璞那头准备好了,便拔出佩剑,在半空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剑尖指向对岸,道:“传令!放重弩!” 话音刚落,数万燃着火的□□齐齐发出,扎入胡人舰队。 胡人仓皇回击,开了重炮。重炮射程不算远,大半都落入水中,炸起漫天水花。季伯琏所在主舰位置居中,船身没被炸毁,船上的人却都湿成了落汤鸡。 季伯琏把脸上的水抹掉,回头问宋其景:“怕不怕?站伯琏身后吧。别的不敢保证,护您周全还是绰绰有余。” 宋其景哼笑道:“你护好你自己,便是护好大和了。” 季伯琏嘿嘿直乐,“您看咱俩像不像陈文帝和韩子高?说不准日后还有佳话,说大和出了个宋蒨和季子高!” 宋其景凉凉道:“你想早死早超生么。” “您要是给伯琏封个男皇后,伯琏明天就敢喝孟婆汤。” 宋其景嘴角抽了抽。 季伯琏低头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对传令兵道:“后方重弩不停,大舰上放拍竿,随快船往前!” “这么早就近战?”宋其景疑问。 季伯琏把剑收回剑鞘,道:“一直对着轰没意思,顶多两败俱伤。近战后甲板上打不过的话,实在不行还能硬碰硬,撞他个头晕眼花找不着北。” 宋其景依然不安,“你总说范副将冒进,你这样不也冒冒失失?” 季伯琏挑眉,“他那叫莽撞,伯琏是胆大心细。”说完,扭头对后方将士喊话,振奋军心:“瞳瞳白日当南山,不立功名终不还!” 后面传来一阵海浪似的回声:“瞳瞳白日当南山,不立功名终不还!” 季伯琏正色道:“皇上,这主舰太显眼,可能胡人会追着它打。待会儿伯琏要带一支船队到江口堵住胡人退路,您跟伯琏一块儿下去,换条不这么惹眼的船,保险。” 宋其景道:“不成。胡人不是瞎子,这主舰上没个举足轻重号动大局的,他们不会把这当靶子打。你且去,朕就在这待着。” “您开玩笑呢。”季伯琏收起折扇,“伯琏可从未见过有哪位皇上站船头叫人来打自己的。” “朕向来有一说一,从不开玩笑。”宋其景眼神平静如水。他摸摸船上桅杆,道:“朕看这船结实的很,打不透。” 周围的船纷纷放下拍竿,场面壮观又混乱,正是换船的好时机。季伯琏把宋其景拉到边上,道:“这船能遭多少打,伯琏心里比您清楚。您要是觉得这样不好,跟伯琏一块儿守江口也成。” 宋其景笑起来,上弯的嘴角和眉尾的朱砂痣相应,在这茫茫江水上显得格外好看,“你要抗旨?放心吧,过会儿势头要是不好,朕自然知道挪地方。” 眼见着拍竿已放下大半,胡人明白这是要近战,也驱船向前,船上弓箭手和执剑士兵严阵以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季伯琏得了宋其景这句话,大为放心,道:“那您小心点。”说罢,叫自己的卫兵留在主舰上护好宋其景,跳上小船,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江口移动。 江口处常年雾蒙蒙,附近长有大片垂柳。季伯琏昨晚派一队战船来这埋伏,等着范璞那边开打,胡人后退时他们在这堵住退路,来个瓮中捉鳖。 胡人果然盯准了又大又漂亮的主舰,隔着薄薄江雾一瞧,船头那个披黄袍的身影特别显眼,简直就是靶心那个红点点。只是距离稍远了些,要再近一点才能轰到。 胡人兴奋不已,快速往前。宋其景这边已有众多将士顺着拍竿跳到胡人战船上,近身肉搏。双方弓箭手远程互攻,重弩对长箭,炮手更是砰砰砰轰的不亦乐乎。 一刻钟后,无差别攻击转成了差别对待——胡人专门给宋其景开了小灶,集结第一线中间几艘火力最猛的狂轰刷着龙纹的主舰。 主舰侧身被轰出大洞,水疯狂往里灌。胡人的火箭□□不要钱地往这艘残舰上轰,不把船头旗帜打到江底不罢休。 季伯琏此时在江口,跟范璞一头一尾,正准备叫胡人三边起火,猛然瞧见主舰成了靶子,顿时心急火燎。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宋其景到底在哪儿。旁边一小将苦着脸道:“皇上还在那船上……这可如何是好。” 主舰歪斜,已经沉了一小半,再来几下绝对要完。沉水后吸力太大,周遭小船也会被一并带下去。况且主舰与其他离得较远,宋其景现在又是个活靶子,他在哪儿胡人就轰哪儿。季伯琏有心想回去救人,这边又抽不开身,否则退路堵不住,范璞在那头儿一逼,胡人从这头退兵,他们前功尽弃。 可失了宋其景,这场水战即使赢了,最终也是败。 两相权衡后,季伯琏只恨自己没有美猴王那种□□毫毛。他咬咬牙,对那小将道:“你留在这里,看到范副将信号后全力开火,绝对不能后退一尺。” 小将抖抖索索,“季将军,您,您呢?” “救驾救驾!”季伯琏爬上桅杆,跳到另一艘中型战船上去,“麻溜的开走,越快越好!” 只带一艘船去,季伯琏是去给胡人送菜呢。那小将冷汗如豆,眯眼再看主舰情况,面露喜色,连忙喊住季伯琏:“季将军!主舰似乎不沉了!季将军!” 季伯琏定睛一瞧,方才还以肉眼可见速度下沉的主舰似乎真的不再往下,仿佛还往上抬高了些。但火力输出明显变弱,看样子宋其景是集结了全舰兵力堵漏水口去了。 季伯琏悬着的心放下又吊起,他越发后悔,自己怎就信了宋其景那两句胡话,把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毫无作战经验的小皇帝扔主舰上了呢。这不是上赶着送死是什么。 还没等他捶胸顿足完,下一秒,季伯琏就想钻进炮筒里把自己打飞。胡人显然也看出了宋其景的拖延大法,竟然直接派出两艘大型战船,目标宋其景,要硬碰硬撞了! 季伯琏猴子般跳回船上,夺过主舵,急道:“回去回去!” 方才他的“实在不行就硬碰硬,撞”居然这么快现世报,还报在了宋其景头上! 季伯琏越是心焦,胡人的船越快。而且他这边刚一露头,胡人马上就发现了情况不对,距离较近的几艘战船齐齐转头,对着季伯琏乱轰一阵。 季伯琏只当自己还在平稳前行,眼睛死盯着主舰。十二丈,十一丈,十仗……宋其景似乎要被两艘战船挤成肉饼了。 千钧一发之际,左方那艘战船不知怎的,突然反水,船头猛转,直直撞向右边那艘。两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被“腰斩”,一个被“砍头”,船上□□炸成一串烟花,劈里啪啦听个响,到江底面见祖宗了。 季伯琏目瞪口呆,舌桥不下,尚未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出好戏,范璞那边又是一小簇银花炸起,随后沉闷的炮声从远处传来。 几乎是同时,季伯琏斜后方也一齐开火。 两边夹击,胡人被吸引走大半注意力,没那个精气神再去集中轰正面的主舰队。季伯琏稍稍松了口气。既然火力不再追着宋其景打,那他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愧是皇上,命大。”季伯琏吹声口哨,把舵交还给舵手,专心投入堵后路行动。 一时间,胡人被三方夹击。方才因为季伯琏放拍竿近战激他们到江心,无法退守岸边,只得在江心披着火力硬抗。 吴王洲前校水战,水犀十万如浮鸥。① 角声渐退鼓暂歇,江心摇摇木沉舟。 季伯琏见胡人这场已无力回天,发个信号叫范璞收拾残局,自己跑回主舰上接宋其景。 宋其景灰头土脸,头发散了大半,右脸和手掌各破一大块皮,慢慢往外渗着血。这船是勉强堵了,可破损情况太厉害,不能再用,季伯琏安排了另外几艘船过来将上头的人接走。 宋其景拿小镊子夹破皮手掌上扎进去的木刺,疼的眉毛一抽一抽。季伯琏心疼不已,把他半搂在怀里不住地亲吻鬓角。 宋其景微笑道:“朕可没给你拖后腿。” 季伯琏稍稍回想一下三船即将相撞的惊心动魄场面,心窝乱疼,道:“那船要是真撞上来了,伯琏现在就正陪您走黄泉路了。” 宋其景摸摸他的眉心,轻声道:“宋二在那船上。” 季伯琏听了,沉默半晌,后来才道:“回去要厚葬。” 永乐二年,大和胜。 作者有话要说:①《五湖游》元·杨维桢 写不来行军打仗……TAT 头秃 ☆、一屠夫一书生 完全收复失地,已是半年以后的事儿。 胡人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每年的供奉又多加两成。 三月里,京城发生两件大事儿。 一是沈家二小子,沈笳,春闱中又夺文举状元。一门三父子,两状元一榜眼,世人皆称文曲星是落在这家后院了。 二是沈淑才与季琬,季伯琏与何万平两对新人大婚。 权贵与富贵联姻,季、沈、何三家私交甚笃,婚礼办的比皇后入主六宫之首还气派。两台红轿所过之处皆铺满厚厚一层献花,抓一把,几文银钱便叮咚落在掌心。 宋其景坐在御花园凉亭里看月亮。 他问公公:“礼都送到了?” “回皇上,都送到了。季将军还问起您怎么不去主持,说是之前说好了的。” “随便哄他的也当真。”宋其景慢慢展开手中折扇。冬天里未保存好,扇面有些发黄,只有“公子无双”四字依然力透纸背。 公公道:“天凉,皇上要不喝几杯酒暖暖身子?” “不了。朕再坐一会儿就回去。”宋其景盯着扇柄小银坠,忽然笑开,“朕想起来,有人给朕讲过一个故事。” “皇上您笑这么开心,一定是个趣事儿。”公公连忙道。 “算是有趣。是一个喜爱卖弄风骚的穷酸秀才,看上家大户小姐,整天给人家隔墙扔字条。小姐哪里看得上他,叫他滚远点。秀才偏说,曾经沧海难为水,这辈子非小姐不可。小姐回他一句,终有弱水代沧海。” “那秀才怎讲?” 宋其景脸上笑意更甚,“他好不要脸,当场对天发誓,说不会有弱水,哪怕是巫山崩了,他也要跟小姐生老病死。” 公公比较关心下面的剧情,问道:“小姐怎么回他?难道真要应了?” “怎么可能。”宋其景“唰”地拍上折扇,“秀才没等着下文,半夜翻墙头,被小姐家家丁抓着打死了。” 公公老脸一抽。他实在没听出来这哪里好笑。 宋其景站起来,高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朕今天兴致不错,你去书房多磨点墨,把九歌找出来,朕要多写几个字。” · 季伯琏喝酒喝多,两只眼睛聚焦不到一块儿去,走路踉踉跄跄,抱着何万平嘟嘟囔囔胡诌八扯。 何万平被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抱,十分不好意思。再加上她也有些醉了,被一堆军营里出来的老爷们儿开玩笑打趣儿,拖着拖着跟季伯琏先入了洞房。 婚礼主场排在季家,沈淑才不敢醉的彻底,怕待会儿回去途中闹笑话,喝完崔国舅递的酒便不再多喝。 崔国舅看着脸蛋红扑扑的季琬,浑浊的眼珠上竟漫上一层水雾。沈淑才笑道:“国舅,怎得了?触景生情,想起您嫁闺女那时候了?” 崔国舅点点头,“皇后刚被选上太子妃,也就和沈小夫人一样的年纪。转眼物是人非……”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淑才赶快拿帕子给他擦眼睛,拉到一旁人少之地道:“淑才大喜的日子,您老多笑笑,添添喜气儿。” 崔国舅再次点头,突然低声道:“太子知道了。” 沈淑才酒瞬间醒了一半,“谁传的?” “家里一老妈子。已经封口了。” 沈淑才顿了顿,半揽住崔国舅往回走,道:“皇上那边我来处理。纸包不住火,要是太子找,您就一并说清楚,省的日后两边儿都落把柄。” 回到季琬跟前,沈淑才端起两杯酒,给崔国舅一杯,拉过季琬道:“再谢国舅一杯!” · 半月后。 季伯琏手中拎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熟门熟路登进御花园。 宋其景见他过来,令公公再去拿一只酒杯,手臂支在小圆桌上,似笑非笑道:“朕以为,凭季将军的水性,在温柔乡里起码得游足一整月才能出来。” “伯琏从别后转身之时就开始想您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伯琏原先认为夸张,如今却觉得都不够,当为‘一日不见,如三生兮’。早要来找您,但怕传出风言风语惹您不高兴。憋了半月,实在忍不住,再不见就要失心疯了。”季伯琏将礼盒放在桌上,往宋其景那边推了推。 “你成了婚,流言自然落不到你头上。”宋其景边拆锦带边道,“你能有这种考量,朕很欣慰。日后也少来,别惹得季小夫人不高兴。” 季伯琏笑嘻嘻道:“怎么闻着一股酸味儿?” “因为喝的酸梅酒。”宋其景把白玉酒壶递给季伯琏,示意他自己倒。礼盒也拆开了,是个足足二十一层的转心象牙球。 “洞庭秋月,江天暮雪,平沙落雁,渔村夕照,山市晴岚,远浦归帆,烟寺晚钟,潇湘夜雨……”宋其景把转心象牙球举到眼前,眯着眼睛往里看,“再往里是什么,看不清。” “李息斋的《竹》,恽南田《古木寒鸦图》,王维《雪溪图》,李成《寒林骑驴图》,陆冶《溪山清远图》,还有一堆名画……”季伯琏抓抓耳朵,“太繁琐,季檐说的时候没记住。” “季檐?南北二季又做生意了?” “他带他弟弟季桥来京城玩儿的,顺便带了些珍奇物件儿。伯琏瞧着这个好看又别致,想着您以后批折子批累了,拿它散散心。” 宋其景笑笑,把象牙球放回盒子里叫公公收起来。季伯琏喝了口酸梅酒,表情微变。“都叫酸梅,酸梅酒和酸梅汤怎么差别这么大?牙要给酸掉了!” “酸掉了好。“宋其景亲手给他满上,“这样说话漏风,治治你满嘴胡话的毛病。” 季伯琏吐吐舌头,“伯琏无福消受,皇上您自便。” 宋其景却像是不想放过他,“行酒令吧。输了再喝。” 季伯琏摇摇折扇,“清风此出”四个字鲜亮的仿佛昨日才写上。他果然端起面前的酒杯,眨眨眼睛道:“改字诗令,如何?” 宋其景便也执起酒杯,先道:“‘旧时王谢堂前燕‘改为旧时王谢堂前花’,缘由为‘红燕自归花自开’。” 季伯琏快道:“‘微雨燕双飞’改为‘微雨燕未飞’,因‘燕子双飞去’。” “‘人面桃花相映红’改为‘人面菜花相映红’,因为‘桃花净尽菜花开’。” 季伯琏依然嘴快,“‘点水蜻蜓款款飞’改为‘点荷蜻蜓款款飞’,因‘早有蜻蜓立上头’。” 宋其景不急不慌,“‘离愁渐远渐无穷’改成‘离愁渐远渐无存’,因‘莫愁前路无知己’。” 十几轮下来,季伯琏率先卡壳。宋其景在一旁数数,“三,二,一。” 季伯琏愿赌服输,一口闷掉杯中酒,表情悲壮,好像喝的是牵机鹤顶红。 宋其景和他对视一会儿。半月不见,中间气氛好像变得更加微妙了些,多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季伯琏道:“有时伯琏会想,若您我二人中有一位是女子,或者都是小门小户家的儿子,说不定就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了。您在门口读书,伯琏在隔壁杀猪。街坊邻居看不惯就卷铺盖往深山老林里一跑,种田织布。名字伯琏都想好了,叫玉宁居。” 宋其景笑,“君子如玉,宁静致远?” “非也。”季伯琏眼角眉梢露出神往的意味,“两个名拼一起,再取‘遇’的同音。”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梦里有您,伯琏不愿醒了。” 宋其景朝他挑挑眉,朱砂痣跳的人心里发痒。“你这梦早晚会变成现实,只是朕不与你同去。” 季伯琏不解,“此话怎讲?“ 宋其景站起来,走到凉亭栏边看花园里新长出来的花苞,“季宁,你最近风头太胜。朝堂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不会不知道。” 季伯琏道:“伯琏只把他们当大白菜。” “他们把你当猪肉。”宋其景背对着他,声音清淡薄凉,“武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若是知趣,有心,功成身退,还可颐养天年,儿孙满堂。想裴度,‘度野服萧散,与白居易、刘禹锡为文章、把酒,穷昼夜相欢,不问人间事。’①” 季伯琏冷哼道:“过河拆桥。” “你莫要抱怨,自古皆是如此。谁手中有兵,谁就是眼中钉肉中刺,让人忍不住想拔掉。帝王身边只养狗,不要虎狼。” “您知道伯琏不是。” “朕知道。朕知道你不会起兵造反。”宋其景回头对他笑了笑,“起码不会造朕的反。可也只是朕知道。” 季伯琏开口要反驳,宋其景却朝他摆摆手,“朕提醒过你了。你要做子房,还是要做淮阴侯,全看你自己怎么选。” 季伯琏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对宋其景行了礼,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①《新唐书·裴度传》 ☆、宋遇驭臣之道 过几日上朝,兵部提出要收回季伯琏手中两枚虎符,重新分回兵部和皇上手中,将军手中只留一枚。 季伯琏应了。虎符并非要事,重点还是得看军队想跟谁干。 让人出乎意料的却是沈淑才。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提出米盐官营,并建立户部直属商会。理由非常有说服力。米、盐等基础生活必需品由私营改成官营,更能惠及百姓,避免商家趁乱提价,导致稻藏粟米肥,路有饿死骨。 而季家正是做的米粮生意。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季伯琏瞬间感到有上百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沈淑才道:“归官后将建立商会,选德高望重之人当会长。微臣以为,季老先生正是合适人选。” 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给的无比顺溜。户部两个头儿都和季家是亲家,却忽然纷纷要整垮亲家公,实在是脑回路清奇。 宋其景微微皱眉,问季伯琏意下如何。 季伯琏扬起下巴,道:“能为大和早日振兴出一份力自然是好的。只是家里伯琏不管事儿,需得由家父亲做定夺。” “朕听闻季老先生近来疾病缠身,不宜太过操劳。不如等病好了再谈。”宋其景出来打圆场。 季伯琏面无表情,只是退朝时既没有等何万安,也没有等沈淑才。 何万安不见踪影,沈淑才却是气喘吁吁跑来,拦住季伯琏道:“伯琏,你莫要怪我。官营这事儿只是早晚,由岳父打头阵,还能弄个会长当当。再晚些,就只能将白米白白送给户部了。“ “多谢沈兄。不过家父这两日身体确实不好,想必你也听小琬说了。这事儿等他病好了,伯琏亲自去说去。万一现在听了急火攻心……伯琏还不想这么早没爹。”季伯琏嘲讽道。 沈淑才面露尴尬之色。 季伯琏接着尖酸道:“官场之上无私情。您和何尚书二位为国鞠躬尽瘁,战战兢兢,不惜拿岳父当台阶儿,传出去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公无私。伯琏佩服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沈淑才被呛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季伯琏原地站了会儿,蹬蹬腿道:“沈兄还有事儿?无事的话伯琏先走一步。” 沈淑才无奈道:“伯琏,你要骂就骂,何必这么阴阳怪气。你走行伍之路,能打善战就可平步青云。可文官不同。在外人看来,淑才是个状元郎;在这朝廷里,也就是个状元郎。不入内阁,不握朱笔,满腹诗书,气仍不华。” “难得沈兄给我倒苦水。”季伯琏展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笑得弯弯的眼睛,“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你待小琬好,比什么都强。” 沈淑才僵了脸,“伯琏……” 季伯琏将折扇挥成蝴蝶,翩然而去,远远抛下句唱词:“阳关道哟平又宽,独木桥下翻阴船~” · 季伯琏回到家,先去瞧了瞧他躺在床上哼哼的老爹。 季延风半睡半醒,没察觉到有人进来。季伯琏站在床边给他换壶茶水,又悄悄退了出去。何万平见他来,吃惊道:“今天不该你轮班?” “该。”季伯琏摸摸她的头发,“回来拿点东西。” 他把何万平拉进里屋,关上门道:“爹病好之前,沈淑才和你哥来探病,都得拦住不要进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 “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别叫他们进来就行。娘那边也是。” 何万平似懂非懂地点头。 季伯琏去书房装模做样翻了会儿,出来亲亲何万平的额头,道:“我这几日都不回来,你照顾好爹娘,也照顾好自己。”往前走几步,猛然顿住脚,“小心那八哥的嘴!” 何万平笑着把他推出门,“我懂。你放心去吧。” 季伯琏走出大门,意外见到跟过来的沈淑才。 季伯琏如今十分不想看到这张脸,可是不看不行,毕竟是自己亲妹夫。季伯琏道:“我爹睡觉了,你要瞧他,明日再来。” “我不是为这。”沈淑才跟他边走边道,“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告诉你比较好。” 季伯琏没什么兴趣,客套道:“伯琏听着。” “太子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 “被戴绿帽……你说什么?”季伯琏眼睛快要瞪飞出眼眶。 沈淑才压底声音,“太子是宋辽的儿子。” 宋辽是宋其景的亲哥。当上太子两年后病死了,宋其景这才顺理成章上位。 季伯琏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沈淑才要吞季家入国库这事儿瞬间被抛到脑后,“太子知道么?” 沈淑才摇摇头,然后道:“纸包不住火。当时参与其中的老人有些流出宫外,随时有可能戳给太子。” 季伯琏两条眉毛拧在一起,“那你怎知道?” “我姐姐与前太子妃是闺中好友。出事那晚正好在宫中过夜。她聪慧,逃出来后装病,没多久就远嫁蜀中,与这些再无瓜葛。“ 经此提醒,季伯琏顿悟。他第一次听说沈淑才有个嫁到蜀中的姐姐便觉不可思议。哪家女儿舍得远嫁,更何况是沈家这种身居高位的。 震惊过后,季伯琏忍不住离沈淑才远了些。他吞了吞口水,道:“沈兄你告诉伯琏这些是什么意思?” “慎用兵权。”沈淑才勉强笑笑,“若太子不知,则再好不过;若太子知道了,京城势必要变一变天。你不肯卸甲归田,就莫要站错队。” 季伯琏脚下打个磕绊,差点栽个狗啃泥。 三月里阳光是暖的,树上有只猫在伸懒腰。季伯琏后脊椎攀升出一层透心凉意,对沈淑才道:“伯琏有事,下次再叙。” 说罢,翻身上马,朝皇宫狂奔。 平日里不算短的路程这会儿就像从卧房这头走到那头,季伯琏在御花园没找见宋其景,转身往上书房走。 公公在上书房门口犯春困,见季伯琏来,往前一步揽住他,小声道:“皇上正在给太子殿下讲治国之道呢,季大将军先等等罢。” 季伯琏道:“成。” 他绕着上书房晃悠几圈,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急躁,便在心里盘算怎么装才能装的自然些,要从宋其景这个猴精的人口中套出实话可不是件易事。他平日里对旁人撒谎脸都不带红一下,可唯独在宋其景面前,就跟被剥光了衣服,随便一个视线就能让他无所遁形。 绕着绕着,看到屋檐下一只鸟窝。季伯琏想起宋其景前几天跟他抱怨,说鸟成天叽叽喳喳,还到处拉屎,要不是怕捅燕窝捅丢了福气触霉头,早叫人戳了扔花园里了。 季伯琏心烦意乱,怕待会儿听到两个不一样版本的皇家旧事。他掂量掂量自己的腿脚,觉得爬高上低还成,便往后退几步助跑,脚尖用力踮几下跃到房顶,在瓦片上小心翼翼挪动,最后趴在屋檐卷头上伸长胳膊够鸟窝。 这鸟窝离书案最近,难怪宋其景被吵的心烦。 季伯琏隐约听到两人谈话的声音,整个人僵住,手指碰到只毛茸茸的小鸟,被那还未长硬的喙啄了下。 再伸长胳膊,季伯琏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宋广闲道:“父皇,儿臣最近听闻宫中又开始传您和季将军的闲话,不是真的吧?” 宋其景顿了顿,反问道:“是真的话,你觉得怎样?” “儿臣觉得不好。” 宋其景道:“为何觉得不好?” 宋广闲听起来有些慌了,“闲言碎语传的广,有损您形象,也不利于季将军。” 宋其景这才回答宋广闲的问题:“此话,半真半假。” 季伯琏心里一沉。 “朕确实与季宁有染。不过,此乃驭臣之道也。” “驭臣之道?” “不错。朕看中他的才华,本打算施点恩惠收拢人心,叫他替朕平天下去,结果他个没心没肺的,自己送上门来。这正方便朕顺水推舟,要了他的心来,保准不会出岔子。” 宋广闲好奇道:“为何定要通过此种方式?儿臣瞧季将军不像会有二心的样子。” 宋其景的声音伴随磨墨的动静想起来,一字一句扎在季伯琏心窝上,“英雄难过美人关。世上最难让人背叛的,便是一个情字。他若动了情,征战沙场就会不遗余力;他若只是玩玩,说不定郭望给他足够的好处,叛变通敌了也不一定。” 宋其景轻笑道:“皇帝的情,但凡他以为得到了,就不会轻易再放手的。” 宋广闲低声道:“所以您才在他和何万平大婚之前,砍了那棵柳树?” 宋其景不置可否。 “您这么做,肯定有道理。但这不会辜负了季将军一片真心么?” “为天下,负一人又如何?”宋其景平淡道:“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朕负他,他也未必没有负朕。你是不是忘了他现在有季夫人了?说白了,他喜欢的不过是朕这张脸。这张脸长在谁身上,他就肯没脑子地冲上去献殷勤。” 宋广闲沉默许久,才道:“儿臣仍是觉得不妥。” 宋其景笑道:“这也不妥,那也不妥。想要用最省力的办法解决问题,往往都是不择手段。你且慢慢悟去。” 季伯琏额角出了细汗,依旧趴在房檐上一动不动。 宋广闲默默“悟”了会儿,大概是没悟出什么好东西来,挑了个别的话头儿问:“沈侍郎今天在朝堂上这么说,不怕季将军跟他反目?” 宋其景今天耐心似乎特别好,有问必有答。“你又忘了。他娶了季小姐,季宁娶了何小姐。季宁再气,也不会拿他妹妹开玩笑。就算他不要妻子也不要妹妹,季老先生也不会放弃自己闺女。” “当初您叫沈侍郎娶季小姐,就已经看到今天这一步了么?” 宋其景顿了会儿,把季伯琏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这倒没有。朕当时只是想借此稳住他和季家的关系,现在倒方便他胡作非为。” 宋广闲道:“这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父皇,儿臣日后要能有您一半谋略就心满意足了。” “不好。朕希望你能事事光明磊落,不负天下,也不负自己。” “谢父皇。” 宋广闲指指桌上三脚架支起的转心象牙球,道:“这个好看。季将军送的吗?” “嗯。你喜欢就拿去罢。”宋其景亲手把象牙球装进盒子里,递给宋广闲,问道:“之前你说想要隐世,如今有没有别的想法?” “回父皇。儿臣思虑很久,认为父皇说的有道理。” “好。今天到这里,回去向你母后请安罢。” “儿臣告退。” 季伯琏赶快一把将鸟窝摘下来揣在怀里,准备下去。公公绕着上书房喊:“季将军~太子走了~季将军~” “诶,这就来!” 季伯琏三下两下跳回地面,把鸟窝往公公怀里塞,“小鸟毛儿没长齐,劳烦公公先喂着。” 公公未来得及拒绝,季伯琏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公公颤巍巍往手中看一眼,一眼睛奇大的小鸟张口一吐,吐了条消化了一半的毛虫在他手腕上。 公公:“……~~~~……” 季伯琏前脚刚踏进来,宋其景便率先道:“早朝时朕已替你说几句好话了。大事儿朕管不了,你不如去找你两位亲家。” “伯琏在心里领过皇上好意。”季伯琏在书案另一头蹲下,下巴抵在桌边,“不过沈侍郎说的官营有百利而无一害,顶多商人们吃点亏。而家父家母都上了年纪,家妹已经出嫁,伯琏又不懂经商道道儿,充公也好。” 宋其景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他,笑道:“怎么这么心大了?朕还以为你至少也要置半月的气。” “伯琏哪里是这么小气的人。”季伯琏在书案上扫视一圈,道:“那个象牙球呢?您不喜欢么?” “太子喜欢,朕就叫他拿去了。” “哦。”季伯琏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宋其景觉得这人今天不正常,道:“一个玩具而已。你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吃醋吧。” “没有。”季伯琏站起来溜到宋其景身后,抽出他手中朱笔,“皇上,伯琏陪您去花园赏花吧,丁香海棠都开了。” 宋其景被他抱在怀中挣脱不开,只好在他侧脸上亲了亲,“你自己去。今天折子多。” 季伯琏两手搂住他的腰,凑上前吻住那两片唇瓣,含含糊糊道:“那您陪伯琏说说话。” 宋其景仰头回应。手上沾的墨汁蹭到季伯琏脸上,远看上去也像一点朱砂痣。 季伯琏亲够了,才挤进椅子,将宋其景半抱在怀里,一手捏他后颈,一手摇折扇道:“您当时怎么就信伯琏会赢?” “要是说你输,你又要闹朕了。” 季伯琏把折扇反过来,“赢了也要闹您。说起来,这折扇还是沈侍郎姐姐路过九嶷山捎过来的。” 宋其景微微眯起眼睛,“沈大小姐……沈笛么?” “是。” “朕对她有些印象,之前总爱来宫里找皇后玩。不过后来嫁远了吧。” 季伯琏道:“伯琏见过她一次。说实话,人一般,但气质绝佳,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去的女儿。” 宋其景摇摇头,“太久未见,朕记不起来了。” 季伯琏盯着他看,见他表情与平常无异,便道:“记不起来就不想,伯琏才不乐意您现在想别的女人。对了,上回季檐还带了一堆名家诗词小本儿,檀木镂空雕的,又好闻又好看,放床头还能安神。您喜欢哪些诗人词人,伯琏回去多拿些带过来。” 宋其景舒舒服服歪在他怀里,慵懒的像那只伸懒腰的猫。“朕最爱冯正中。” “他?” “嗯。这人官品不怎么样,但词写的挺有意思。又大气,又小气,又不端,又执拗。”宋其景伸手拿过季伯琏的折扇,翻转手腕,捏着嗓子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原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①浅显易懂,十分有趣。” “是挺有趣。伯琏以为您会喜欢那些豪气冲天的。” 宋其景把扇收回放他手心里,笑道:“朕本就不是豪气冲天的人,怎会喜欢这种。“ 季伯琏道:“您这是坐拥天下,不忘柔情。不过冯正中的词有是有,但没这首。好像只有《抛球乐》。” 宋其景不以为然,“‘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名句刻的总是要多些。” “是这个理。有名,才能流传千古,为后人所道。” “所以你要当名将。”宋其景忽然睁开眼睛,“有名的背后,往往是悲剧。” 季伯琏无奈叹道:“好皇帝,您怎又绕到这上头来了。伯琏兵权交出大半,也不爱劳民伤财,只是还未到而立之年,想在高位上多坐坐。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你们三家勾结在一起……罢了,不说了。你快回校场去,省的旁人说你无故旷工,没把柄也要生生造出来把柄了。” “这才多久,离两刻钟还早着。”季伯琏坐正,盯着宋其景的眼睛道:“您是不是烦了?最近一直都这样,伯琏板凳还没坐热就要往外赶。扪心自问,伯琏没做什么丧良心对不起您的事儿。” “是你想多了。你不想走,坐在这儿玩玩也行。”宋其景退让。 季伯琏站起来,皱眉道:“伯琏在您心里始终就是无所谓?”他把笔塞回宋其景手中,冷道:“您这样子,留也没意思。” 说罢,推开上书房大门,又从外面用力甩上。 宋其景盯着那道窄窄的门缝,默不作声。片刻,举起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向门上的雕花。 作者有话要说:①《长命女》南陈·冯延巳 ☆、六一居士季宁 季伯琏去找了范璞代班,自己溜到遗香阁吃吃喝喝。 老鸨见他,脸上惊掉了粉,“季大将军,您好久不来~奴家可想您~” “的银子。”季伯琏随手掏一把碎银出来,老鸨赶紧去接。 “翠芝呢?”季伯琏探头往琵琶室里瞅。 “翠芝~翠芝前些日子被买走啦,到人家当小妾去啦~”老鸨握起小粉拳在季伯琏肩膀上锤啊锤,“奴家这里弹琵琶好的一掐一大把,您看看别的姑娘?” “不看。连翠芝都能卖,你这遗香阁是快关门大吉了。”季伯琏用折扇狂扇风,额角那缕碎发飘到老鸨脸上去,“好看的小男孩,有没有?” “啊?您什么时候好这口了?”老鸨脸上的粉再掉一层,铺在地上,差口鸡血就能做法事。“有的有的。”她转身对另一个姑娘道:“把罗盈,润春,还有那个芳意叫来,打扮好看点儿都!” 季伯琏笑道:“您这儿真应有尽有。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些小孩儿。” “您没问过不是?”老鸨笑意盈盈地领他进一间雅室,端茶倒水,揉肩捏腿。“日后您再来,奴家就知道给您送什么人了~” 季伯琏被她捏的瘆得慌,再拿把碎银子打发。门外响起敲门声,季伯琏道:“进来。” 三个细皮嫩肉白净喜人的小男孩儿排成一列进来,怯生生地望着季伯琏。 季伯琏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飘过,最后锁定在右边那位身上。无他,这位眉尾也有颗朱砂痣,只不过颜色很浅,不艳丽,透出柔弱之意。 “你来。”季伯琏叫他坐自己对面,其余两个给了钱下去。 “你叫什么?”季伯琏倒了两杯酒。 “回将军,小的叫芳意。” 季伯琏把一杯酒塞到他手里,捏起他尖翘的下巴左看右看,笑道:“你抖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能喝酒么?” 芳意点点头,又摇摇头。“能,但不能喝多。” “那你就少喝点。”季伯琏灌了一大口酒,道:“芳意,你说世间为何有这么多骗子?” 芳意抿了抿杯沿,小声道:“为了钱吧。” “这倒不假,但也不全是。若是你有个妹妹,嫁给了一个骗子。而你,又喜欢上一个骗子。这两个骗子表面上都和你好,其实他俩串通一气,合伙演戏。你想跟他们打架,又找不到理由,因为你一开始就跟他们讲,你也是个骗子。”季伯琏抬手摸摸他眉尾淡淡的痣,笑道:“假如这是你,你会怎么做?” 芳意想了半天,吭哧吭哧道:“先,先把妹妹接回来。然后,就离他们远一些吧。” 季伯琏愣了愣,道:”怎么离得远?让他们走,还是你自己走?“ “自己,自己走。“ “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两个。我,我打不过。” 季伯琏听了,哈哈道:“就算打得过,你也不会真去打他们吧。” 芳意又是想一会儿,点点头。 “你们总是会委曲求全。”季伯琏道,“不过先把妹妹接回来是真的。” 芳意慢慢道:“将军,您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会好很多。芳意不会再叫第三个人知道。” 季伯琏笑,“你不懂,不过听听也没什么。以后千万不要被美色迷昏了头,越好看的东西,越毒。”他又灌一杯酒,“没有大的烦心事,只有件蚂蚁大小的。我喜欢上一个人,他是块石头,捂不热。”季伯琏转转酒杯,道:“可我将他放在心里,也取不出。” 芳意道:“这种,时间长了,自己就消失不见了。” 季伯琏道:“时间怕是得很长。” 芳意道:“因人而异吧。”说完,捧起面前酒杯,咕嘟咕嘟喝完。 季伯琏捏住他杯脚,“慢点。方才不是说不能喝多的么。你现在醉了,叫我待会儿怎么办?” 芳意脸一红,小声说:“对不起。” “玩笑话,别当真。”季伯琏又给他倒了小半杯酒,“你哪里人?” 芳意答:“南岭清县人。” 季伯琏道:“又是南岭的。” 芳意道:“南岭很大。”想了想,又道:“京城更大。” 季伯琏没再说什么,忽然间也不想喝酒,也不想听曲儿,去给醉晕过去的芳意拿了条毯子盖,轻手轻脚推门出去,找到老鸨塞给她一大笔钱,说:“芳意是个好孩子。你这辈子无儿无女,不如把他当亲儿子养着。” 老鸨面有菜色,“这……” “花的钱都记我账上。”季伯琏甩开折扇,朝老鸨吹声口哨,“季公子我兼济天下美色。” 老鸨眉开眼笑,小手绢舞的欢快,“好呀好呀~下回再来玩儿~还找芳意陪您喝酒~” 门外天色黑尽。街上灯火通明,行人却没几个,有的也是匆匆往家赶,或者匆匆往遗香阁去。长街尽头是条小河,河面上泛起薄薄雾气,似乎在往长街上渗透,但一碰到灯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街,一灯,一楼,一渔歌,一折扇,一浪子,我也是个六一居士。”季伯琏晃着折扇道,拐进沈家大院。 沈德林在院子里给花浇水。见季伯琏来,道:“淑才还没回来呢。” “伯琏不找沈兄。是来看妹妹的。”季伯琏替他提了桶水来,笑嘻嘻道。 沈德林道:“老头子我五十大寿你在江北。礼,你爹替你送了,祝寿话还没说。要不今天补上?” 季伯琏连忙道:“伯琏的错!该打!”他拿折扇撑下巴想了会儿,道:“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伯琏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德林听前半段还挺高兴,听完后半句就佯怒道:“你这小子怎也落了俗套?说点儿不一样的来听听。” 季伯琏便眨眨眼睛,道:“祝您寿比王八?” 沈德林:“……得,你进去和小琬说话吧。” 季伯琏嘿嘿道:“反正都是长寿嘛。伯琏先去。” 屋里季琬刚点上灯,正对着小灯罩穿针。季伯琏拿过针线替她穿上,道:“小琬儿,你跟哥哥回家吧。” 季琬抬头,“哥,我才回去过。” “我说,你跟我回季家,别在这姓沈的地盘儿过了。” 季琬瞪他,“哥,你发什么疯?” 季伯琏抓抓脑袋,不好跟这从小拿针线说话的妹妹挑明,只得曲线救国,“姓沈的也没这么好。你跟哥哥回去,给姓沈的下休书,咱再挑个模样好性格好的当上门女婿,保准让你满意。” 季琬跟见了鬼似的盯着季伯琏,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奇道:“没发烧啊,哥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儿心。”季伯琏无奈叹气,“一个个的,全都是小吃里爬外的货!” “我怎么着就吃里爬外了?哥你怎么了,我寻思着我没碍你啥事儿吧。还是淑才他得罪你了?” “你吃外爬外行了吧。你哥现在连叫你回家都不听了吗?你姓沈还是姓季?” 季琬无辜道:“出嫁从夫吧。” 季伯琏拿折扇拍她肩膀,“算了,你这个没出息没良心的。等会姓沈的回来,你就说我顺路找你玩儿的,别说漏嘴了。不然我现在就把你绑回家去。” 季琬拉住他,“哥,到底怎么了?你们官场上的事儿我不懂,反正比心眼儿你就是个穷光蛋,千万别和他们乱来。” 季伯琏被成功气笑,“合着你哥就这么不中用?娘把你生下来就专门气我的。” “忠言逆耳利于行。”季琬一本正经道。 “少给我来那套。“季伯琏起身,又帮季琬穿了几个颜色的线,道:”没什么大事儿,你别瞎想。万一有事儿,我叫小苓来接你。” 季琬点头,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哥,还有个事儿……” 季伯琏心中警铃大作,“姓沈的欺负你了?” “你想哪儿去了。”季琬低头摸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我可能有了。” 季伯琏脑袋一懵。“有,有我外甥外甥女儿了?” “还没稳下来。想等过一阵在跟爹娘讲。没忍住就先跟你说了。” 季伯琏下意识伸手去摸,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道:“回去给你送点儿好吃的来。放心,不让爹娘知道。” 季琬笑的眼睛眯起来,“谢谢哥。” 季伯琏摸摸她的脑袋。“终于知道我是你哥了。行,你早休息,不好走动的话也三天两头往家里跑了,爹这阵子生病,等他病好了,你肚子里差不多也能定下来了,到时候我带爹娘一起来看你。” “嗯。哥你路上小心点儿。” 季伯琏折扇一甩,“谁打得过你哥我。”说罢,推门出去,路过院子给沈德林打声招呼,溜溜达达回家,走点心铺称了斤何万平最喜欢的黄梨酥。 何万平见他来,欢喜的不得了,扑上来道:“宁哥哥,不是说这几天不回来了么?” “跟范璞换了,怕你一个人在家照顾爹娘照顾不过来。”季伯琏把黄梨酥在她面前晃晃,“刚做的。” 何万平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家里有小苓她们帮忙呢,店里伙计也随时能来。你吃饭了没有,我叫厨房做几个菜。” “不用麻烦,下碗面条就行。我进屋看看爹去。” 何万平应声,打开黄梨酥的袋子,先往季伯琏口中塞一个,再找盘子装大半叫小丫鬟给季母送去,然后自己吃一口,去厨房亲自给季伯琏下面条。 季伯琏看她消失在拐角,才进里屋看季延风。 正好季延风醒着,不过咳的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季伯琏给他倒水。季延风喝了,掀开眼皮瞅他一眼,吭吭唧唧道:“你瞎跑。还往宫里跑。你当小平不知道?她是不舍得说你。” “爹,你不能说话就少说几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哑巴。”季伯琏嬉皮笑脸。反正季延风现在拿不了拐杖抽他。每次季延风犯病都是季伯琏练嘴的时候。 “人气你不气,生气伤身体。”季伯琏腆着脸道,“儿子这去几趟都是有正事儿办,今天刚办完,以后就不再去了。” 季延风接着哼哼唧唧,“你那档子破事儿,说出来都丢姓季的脸。从前我睁只眼闭只眼没管你,是因为朝廷上没人敢动你。现在没仗可打,最遭人嫌的也是你。” 季伯琏叫道:“遭人嫌?儿子现在香着呢,谁嫌是谁没长眼!” “我呸。”季延风呸完,顺便呸出一口浓痰吐床头痰盂里,“你可给我老实点儿。学乖,别抬杠,最好当鹌鹑。你现在也才二十五六,告病,虎符一交,回来去季家商行里拨拨算盘珠子。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你没灾没祸,我们这一大家子也不用跟着提心吊胆。” 季伯琏道:“爹,您要是提早一天跟儿子讲这些话,儿子绝对一个字都不带听的。” 季延风猛地睁大眼,“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听了?” “嘿嘿,您不愧是我爹。”季伯琏咧开嘴,“儿子今天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考完秀才想举人,当了举人想状元。当副总兵,打仗,立功,平天下,做大将军。再往上?没有了。世间人千千万万,能做到这么顺风顺水风风光光的一个指头都数得出来,儿子算不上天下第一,可也算的上是人中翘楚。”季伯琏端着小板凳,规规矩矩坐在季延风手边,“知足乎?不知足也。不知足乎?知足也。跟旁人比,比不过的要生气。比得过了,又要跟自己比。比来比去,越比越觉得自己有的少,没有的多,循环往复,一点意思也没有。儿子从前就喜欢那些没有的。咱家经商,我偏不走您的老路,要跑去学武;学武了还不高兴,还得会吟诗作赋。一边舞枪弄棒一边‘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想‘移步出词林,停舆欣武宴’,自以为风雅,实际上卖弄风骚,还不如不张嘴。今天忽然这么一想,啧啧啧,自己都觉得臊得慌。” 季延风咳嗽的声音轻了不少,“你这是,茅塞顿开啊。” “算是吧。今儿遇到一人,儿子问他家在哪儿,他说在南岭。我又说,你也是南岭人?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南岭很大,但没有京城大。但看他的样子,还是想回南岭。” 季延风道:“好的不如已经有的。” “爹你怎么抢儿子话说。”季伯琏指指天花板,“要说那位好,是真的好。可他不会把第一块黄梨酥给儿子吃。” 季延风哼道:“知道小平好了吧。” “我一直都知道万平好。”季伯琏手撑着下巴,声音放轻了些,“从儿子当上状元那天起,您就一直说我缺心眼儿,早晚得屁滚尿流爬回家。其实我精的很。我当时去撩那位,纯粹是想借着他的力平步青云。我若不天天上御花园里找他烦,他能这么松快叫我去送粮草?要是没送不成那趟粮草,我现在还是个副的。就是后来有些控制不住。不光喜欢那张脸,而是整个人都喜欢。” “你这还不叫缺心眼?”季延风白眼儿一翻,“我看你是根本没有。” 季伯琏叹气,“怪烦的。” “烦你就闭嘴。你不提我不提,凭你这记性,早晚忘脑勺后去。”季延风又吭吭咳嗽两声,道:“你今天遇见哪位小友,结识了么?谁是兄谁是弟?” 季伯琏呲牙,“我认他当儿子的。” 季延风:“……你今天长大了。” 何万平在外面敲门,“宁哥哥,面条好了,出来吃还是我端进去?” “你放门口桌子上就成。”季伯琏说着,往门口走,不忘回头对季延风道:“爹,你要是难受你叫我,别天天折腾我娘我媳妇儿。” “叫你?等把你叫起来,我都透心凉了。”季延风不屑道。 季伯琏往门口小板凳上一坐,端起面来扒两大口。何万平给他配了个溏心鸡蛋,旁边一叠榨菜,眼巴巴地瞅着季伯琏。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谁也比不过我家万平。”季伯琏朝她眨了眨眼睛。 何万平在一旁直乐,拿小钳子夹核桃,一点一点剥干净放小盘子里。“你方才想什么呢,可入神了。” 季伯琏实话实说,“想个什么又重又不会死人的病装着,赶紧把手里这枚虎符交出去。” 何万平直愣愣看着他,“宁哥哥,你要……” “嗯。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将军夫人了。我之前托人在南郊买了块地,咱们以后可能得到那儿种地去。” 何万平想想,也不问为什么,只眉眼弯弯道:“我在家织布,也伺候爹娘。旁人都不带,只带小苓走吧。过两年她大了,再给她许个好人家。” “听你的。” 何万平又道:“今天下午我哥来了。他来找你,见你不在,就让我跟你说,你这两天抽空找他去。” “行,我知道了。我忙完这阵儿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没啥,突然想到了整个青楼都戴口罩的画面~美不胜收~ 不要因为天气渐热就忘记戴口罩呀!安全第一! ☆、季宁宋遇作别 季伯琏坐在上书房最大的那把椅子上,宋其景被他搂在怀中,手中握着乌檀木镂空雕刻的《长命女》。 “你不是说没有这首么?”宋其景问道。 “没有也得有。伯琏找了个老师傅,专门做这类的,把冯正中所有词都雕了出来。” 宋其景偏头在季伯琏下巴上亲亲,修长的手指抚摸精致的雕花。“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他轻声唱道。 季伯琏摇着折扇,慢慢道:“常相见。常相见。常相见……” 宋其景笑起来,刚要问他是怎么了,突然看到季伯琏手中的折扇并非原来那把。写着“清风此出”的那面分明是个大大的“死”字,落款也不是“宋遇赠”,而是“季宁赠”。 宋其景顿时毛骨悚然,抓过折扇翻到另一面。 同样是个“死”字。 季伯琏幽幽道:“阴阳两隔。怎会常相见。” 说罢,就着这背对胸的怀抱姿势,猛地收起折扇狠狠扎进宋其景胸口。宋其景大喊道:“季宁!” 低头看去,发现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扎在胸口。折扇不见了,季伯琏也不见了,整个上书房满地鲜血,全从他胸口流出。 “季宁!”宋其景喘息着睁开眼睛,下意识摸向自己胸口。并没有摸到匕首鲜血之类的东西,他才长长舒了口气。 公公听到喊声,提着灯笼从外室进来,把周围蜡烛油灯全部点亮,见宋其景满头冷汗,吓了一跳,赶快拿布擦汗。 “皇上可是做噩梦了?” 宋其景急促喘息着,“算是吧。”他看向外面昏暗的天空,道:“几时了?” “刚到寅时。您要不再睡会儿?还有一整个时辰才该起来。” 宋其景闭了闭眼。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季伯琏拿着匕首捅他的画面。他摇摇头道:“给朕更衣。” 公公又踮着小脚把门口的丫鬟叫起来,传令准备早膳。 心慌时吃不下东西。宋其景喝了两口小米粥,摆驾御花园,在小凉亭里枯坐一个时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该上早朝了。 早朝气氛莫名诡异,眼尖的能发现一奇妙怪圈。宋其景盯季伯琏,季伯琏瞅何万安,何万安瞄住沈淑才,沈淑才紧跟着宋其景。 下朝后季伯琏快走几步拦住何万安,道:“前几日抽不开身,未回访万安哥。上回去寒舍什么事儿?” 何万安抱歉道:“没什么大事儿。季老先生现在不方便见我,只能找你,聊表歉意。” “诶,怎么又提那事儿。万安哥你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是清楚的,道歉的话不必再提。我爹身体什么样儿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正琢磨着把这一大摊子事儿甩给谁接手。给谁他都不放心,给朝廷,他得放一千一万个心。还能捞个好民生,何乐而不为呢。”季伯琏笑眯眯道。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肯定不舒服。等季老先生好些了,我备厚礼去登门道歉。” “人到了就行。”季伯琏把胳膊肘撑他肩膀上,“万平可想你。” 这时,常跟在宋齐景身边的公公一溜小跑跑过来,气喘吁吁道:“何尚书,季将军。” 季伯琏笑道:“公公有何贵干?跑这么快,赶着投胎去?” 公公用小手绢擦擦额角不存在的汗,“那季将军得是判官了。皇上说要见您嘞,叫您快去。“ “成。”季伯琏转头向何万安,“万安哥,回见。“ “回见。” 公公肚大腰圆,偏偏脚小,走起路来像只纺锤。季伯琏从路边掐根草叶子含在嘴里,道:“公公,您怎不坐车来。我现在像是在遛乌龟。” 龟速大概是公公的极限了。他边喘边道:“老奴,尽力了。季将军,您最近都不来找皇上玩儿了。” “他不是不欢喜我去么。我不去,耳根子清静,眼不见心不烦。” 公公眼神哀怨地瞅着他,“今早皇上被梦魇住,老奴在外头听的吓了半死。凑近才听清楚是在叫您的名字。” “嘿,皇帝在我这里是美梦。我到他那儿还成噩梦了。公公,平心而论,我长得有这么丑么。” “季将军一表人才。”公公缩缩脖子,“老奴没其他意思,想着您待会儿多嘴问几句,解了皇上的心结,兴许以后就好了。今早皇上吃的饭跟鸟食儿似的,这么一点点。”他把右手食指拇指圈起,全程一个针尖儿大小的圈儿,“老奴看着心疼。” “你们公公如今也开始管闲事了。看你这样儿,跟他奶妈似的。” 公公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绿。“季将军说笑。只是老奴打皇上小时候就跟在边儿上伺候,一伺候就是二十多年……” “伺候出感情来了是吧。”季伯琏把草嚼碎。草汁酸涩,难吃的要命。“这草难吃的快赶上酸梅酒了。公公请放心,这事儿交给我。” 公公脸上露出点笑意,“老奴谢过季将军。” 到御花园凉亭,宋其景在小桌上练字。公子如玉扇被拿来当镇纸,扇柄小银坠吊在半空中东晃西晃。 季伯琏凑过去,把纸上新鲜出炉的半片《采桑子》读出来。 “钱塘江头柳清风。春也濛濛,夏也腾腾。秋黄冬素水淙淙。”季伯琏拍手,“皇上是在写探花宴么?” “不错。下片未成,你来填吧。”宋其景将手中狼毫递给季伯琏。 季伯琏连连摆手,“填不出。伯琏肚子里墨水耗光了,如今见到这些就犯晕。” 宋其景想了想,把笔收回,道:“成诗成词讲求意兴,不可强求。” 然后刷刷在纸上落下下片。“钱塘江水浅更薄。今是潇潇,明是滃滃。人来人往桥硁硁。” 写完后叠起来给公公,对季伯琏道:“坐吧。今日没有酸梅酒,是桃花醉。” 宋其景脸色果然不好,白惨惨的,眼窝下两道乌青。嘴唇略微发白,连眉尾那点朱砂痣的颜色仿佛都有些暗。 季伯琏道:“皇上,梦都是反的。您无需太过在意。” “嗯。”宋其景倒两杯酒,推给季伯琏一杯,“甜的。” 季伯琏端起来一饮而尽。宋其景皱眉看他,“季宁,你哭了?” “啊?”季伯琏赶紧用手背擦眼角。放下来时,手背上多了两颗泪珠。季伯琏吸吸鼻子,“风有点大。伯琏见风流眼泪,老毛病。” 宋其景把帕子放到他酒杯旁,道:“你最近把兵权移交给范璞,是忽然想通了,要明哲保身?” 季伯琏道:“是。不得不说,一旦看开,干啥都觉得好,吃嘛嘛香。” “好。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在朝廷上挂个名儿,到城外种地去。日后有什么新鲜的瓜果蔬菜,伯琏还托公公给您送宫里来。保准好吃。”季伯琏重新给自己满上,仰脖吞肚子里去。 “好。朕等着。” 季伯琏不再说话,给自己狂灌酒。一壶桃花醉,宋其景只得了一小杯,剩下全到了季伯琏肚里。 宋其景伸出根食指指季伯琏,笑骂道:“酒囊饭袋。” 季伯琏握住那根指头,放在唇边亲了亲,道:“酒是皇上的酒,饭是皇上的饭。伯琏这只囊袋以后会常想着您的。” 宋其景笑笑,没把手指抽回来。“你知道朕现在有种什么感觉么。” “伤春感时?” 宋其景摇摇头,“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 季伯琏用牙尖轻轻咬了咬宋其景的指尖,含含糊糊道:“伯琏也有此感。不过皇上您还年轻,日后有几十年的福要享。” “你比朕还年轻。”宋其景突然皱起眉毛,猛地缩回手指,“你属狗么!” 指尖上多了两个不浅的牙印,再用力些可能得见血。 季伯琏嘿嘿乐道:“伯琏属猪。谁叫皇上您手指这么香,跟卤过的鸡爪似的。” 宋其景被气的面色红润了些。他站起来道:“朕今天心情好,不找人打你。叫你来没别意思,早朝时没看够罢了。”他用扇柄抬起季伯琏的下巴,眯了眯眼睛,“季卿的脸,越发好看。” 说罢,俯下身在季伯琏沾了酒的唇瓣上印下一吻,心情颇好地对公公道:“摆驾,回上书房。” 季伯琏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唇,忽然发了疯似的跑起来。一直奔到宫墙外。他回头看看这堵墙里成群的红砖墙,琉璃瓦,雕花栋梁,水榭亭阁,端的是满目浮华,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都与他无关了。 季伯琏慢悠悠溜达回家,赏了一路的花开烂漫,笑了满心的寸草不生。 刚踏进院子,季延风竟然拄着拐下床了,正在院子里逗八哥玩儿。 八哥张嘴朝季伯琏喷鸟食,“欢迎龟孙回家!欢迎龟孙回家!” 季伯琏朝它丢过去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过去扶季延风,“爹,您终于不在床上躺着发霉啦。” 季延风有心抽他,奈何心有余力不足,“再过几日,我非抽的你满地找牙。” “您老神武。” 季延风叫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压低声音道:“我看你能瞒我多久。” 季伯琏满脸无辜,“我瞒您什么了?”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季延风,“天上该飘雪。我比窦娥还冤。” 季延风拖长声音,“季会长——” 季伯琏脸上笑嘻嘻,道:“就这事儿?您从哪儿知道的?” “你以为不让姓沈的和万安进门,我就是个聋子了?”季延风一脸鄙视地看着季伯琏,“儿子给卖命,老子给送钱,日后谁再敢说我们季家不仁不义,我第一个上去撕他的嘴。” 季伯琏满脸同情,“爹,您要是有气就发出来,在家里不用忍气吞声。” “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季延风吹胡子瞪眼,“你要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我们又怎会惹上姓沈的!不光赔钱,还赔女儿!咱们季家倒成了他姓沈的附庸了!” 季伯琏垂头丧气,“您何必马后炮。是以至此,小琬还赖在他们家不肯走,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季延风瘫在躺椅上,“过几年我下去之后,该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季伯琏出幺蛾子,“您可以背对着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天祖父……” 季延风:“……” 季伯琏又道:“您要是不想当这个会长就不当,省的成天在户部那群人眼底下受气。其他和咱家有来往的商人肯定也得把气撒您身上。沈淑才干了这么不要熊脸的事儿,咱给他提这个要求不过分。他要是敢不答应,我一剑戳死他算数!” “混账!”季延风用拐杖戳戳季伯琏小腿,“你想让咱家给他陪葬?让小琬守寡?”他长叹一口气,幽幽道:“为了小琬,我不要这老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季宁:我与乌龟有不解之缘 宋遇:季宁王八蛋 ☆、季宁借兵救驾 宋其景像条离水的鱼般从床上弹起来。 又做噩梦了。 和两月前的场景一样,只不过拿刀捅他的人变成了太子。 宋其景在脑海中快速回忆近几个月宋广闲的所作所为,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京城内大部分兵马都被范璞带到江北分散开来镇守边关,以防胡人做些什么出尔反尔的破事儿。就算有人要反,也没有那个本事。 他在黑夜中睁着眼睛,连做几个深呼吸平复心跳。 然而这次好像没什么用。宋其景坐起来,掀开帘子往外面喊:“公公!公公!” 外面没人理他。宋其景发觉不对,自己点灯穿鞋下床,随手拿了件外衣披上。走到门口踢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借着昏暗灯光,宋其景认出那是公公的脸,上面溅有一道鲜血。 再往前看,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侍卫的尸体。尸体尽头是刚刚在梦中弑君的宋广闲。 宋广闲不过十二三岁,身穿金甲站在一堆兵士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还有一个分外扎眼的,是一身雪白书生袍的沈淑才。 宋广闲对他扬起大大的笑容,吐出二字,“皇叔。” · 自从把兵权交给范璞,自己只当个挂名将军后,季伯琏每天晚上都睡的跟死猪一般。 何万平被他搂在怀里,隐隐约约听到前院外有砸门声。她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推推季伯琏道:“宁哥哥,外面怎么了?” 季伯琏在江北养成的草木皆兵的习惯早就被扔到姥姥家去了,糊弄一句:“狗打架了吧。” 何万平放心地翻身接着睡,然后忽然睁大眼睛从床上下来,不对,“好像是我哥!” 闻言,季伯琏竖起耳朵听听,砸门声中伴随着焦急的喊声,好像真的是何万安。季伯琏觉得准没什么好事儿发生,把何万平按回床上,道:“你别动,我去看看。门童都怎么了,这么大动静也不进来叫人。” 季伯琏披上外衣匆匆往大门去,两个门童正一脸紧张地从门缝往外看。季伯琏把他俩巴拉开,道:“怎么不给何尚书开门!” 个矮一些的门童道:“这不是何尚书呀!没见过!” 何万安崩溃道:“伯琏!是我!何万安!” 季伯琏打开门,一个脏兮兮的血泥球滚进来扑在地上。乍一看,确实不像风度翩翩的何万安。 “万安哥,你怎么了这是?” 何万安跪在地上揪着他的胳膊,道:“太子逼宫!和皇上私交好的准一个都逃不过!你赶快收拾收拾带伯父伯母和小平走!” 季伯琏如遭雷劈。他一把将何万安从地上揪起来掼到墙角,“什么意思?太子为什么要逼宫?!我已经交出兵权,为什么也不放过我们家?!” “皇上不是他亲爹!沈筝那小人没告诉你吗!”何万安着急往里跑,急道:“你是没兵权了,可范璞手里有!范璞曾经是你的副将,你说话,他能不听吗!不然太子为什么要挑他不在的时候逼宫!为什么也不放过你!” 季伯琏这时候脑袋才清醒,跟着何万安去找何万平。何万平听到吵闹声从里屋出来,吓了一跳,茫然道:“哥,你……” 季伯琏急道:“你去叫爹娘!东西带不带无所谓!赶快!” 说罢,季伯琏去后院牵马。何万安道:“你们先躲,太子不一定会大费周章把你们揪出来。这里面牵扯到陈年旧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如果以后有机会了再跟你细讲。”他目光恳切道:“小平就交给你了。” 季伯琏惊道:“你还要回去?” 何万安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总要一起被换掉的。“ 季伯琏沉默,听到外面何万平焦急的喊声,才回过神来,道:“我会照顾好万平。”他给何万安一匹最快的马,自己牵了四匹出去。 何万平会骑马,带着小苓;季延风得拿老骨头硬抗;季伯琏带着季母,两家丁共乘一匹。 一行人不知所以然,季伯琏也稀里糊涂,只得受何万安的指示往南走。 街道拐角处有个坑,季伯琏驭马过去,不小心把怀里东西颠了出来。 那是把红湘妃折扇。 折扇被摔开,晴朗月光洒在上面,将“宋遇赠”三字照的分外清楚。 季伯琏愣愣看着,突然抬手捂住了胸口。 “宁哥哥!”何万平叫他。 季伯琏抬头看看月亮,又回头看看宫墙灯火,驾马往前两步,将季母放到季延风马上,对何万平道:“南郊有我置下来的一块地,房子又小又丑,别嫌弃。你们先到那儿落脚。风声过了到临城银铺里找一个叫颜之书的,他带你们去南岭。” 何万平伸手抓他,抓了个空。她眼泪往下掉,“宁哥哥……” 季伯琏把地上的折扇捡起来揣回怀里,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得回去。” 说完,扭头就走,往京城分营处狂奔。 半路追上何万安。两人同时策马狂奔。 季伯琏道:“送走了。你抓紧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何万安被马颠的打嗝,道:“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季伯琏吼道。 “皇上还不是太子的时候,有天晚上放火烧了东宫。宋辽,就是原太子,和太子妃一起被烧死了。现皇后崔含霁和太子妃关系好,冲进去救人,结果只抱了个小孩儿出来。嗝~” “就是现在太子?” “对。巧的是崔含霁当时也刚生产完,但怀的不是皇上的孩子……嗝~” 季伯琏一个头两个大,“她给皇上戴绿帽?” “算是吧。最毒不过妇人心,她把自己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放到下风口熏死了,抱着宋辽的孩子哭天抢地。先皇和皇上合计一下,干脆换了两个孩子的身份——反正两个小孩儿都刚出生,分辨不出来,知情人该封口的都封口了。嗝~” “皇上被戴了绿帽子,他还能让崔含霁当皇后?” “他生不出来怎么办……不然为什么叫他‘不举皇帝’?”何万安道。 季伯琏用手抓紧胸口。他三观在这条路上被颠的稀碎。存在感一直约等于没有的皇后是个敢对亲儿子下手的毒妇,在文武百官前任由搓圆揉扁的皇帝是个为了皇位不惜弑兄的狠人,成天“父皇长父皇短”的甜嘴太子是个正在逼宫的白眼儿狼…… 季伯琏忽然想到一个要命的问题。他道:“万安哥,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不瞒你说,我前段时间和小人沈筝关系好,发现他和崔国舅还有太子在筹划这事儿。嗝~”何万安歉疚地笑笑,“为了不被怀疑,还把伯父放到风口浪尖上,实在对不住。” 记忆中一个一个点被逐一串起,季伯琏道:“你当时去找我,肯定不是单纯为了道歉吧。” “你现在才反应过来。”何万安吐出一串带着血腥味儿的嗝,道:“当时是想让你别这么快交兵符,这样太子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你。谁知你第二日上朝就急着放权……唉。” 何万安呸出一口血,“沈筝真不是个东西。要是不我装疯子被一顿打出来,我现在就得站在皇上对面当逆贼了!” 季伯琏道:“万安哥,我一直都信得过你。今天要是换个人给我说这种荒唐消息,我保准听都不听直接打出去。” “我知道。所以我得亲自去。”两人站在宫城与京城分营的岔路口,何万安道:“他们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我偏做这个出头的椽子!我现过去,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季将军,你快些带兵来!” 季伯琏朝他抱一抱拳,疾驰而去,远远道:“伯琏有幸,能与何尚书共事!“ · 京城分营里只剩几百人马。 季伯琏不清楚宋广闲手里有多少兵,认为顶多是一半的御林军,用着几百人马拼一拼,大抵能突围。 留守的将领是范璞手下的副将,自然认得季伯琏,二话不说,调动全营人马跟季伯琏杀进宫里。 季伯琏恨不得马能多长几条腿,好把他快点送到他的皇帝身边。 本来寂静的宫城一团乱麻,季伯琏一路杀进宋其景寝宫后,却只见重兵围绕,不见那个长着撩人朱砂痣的皇帝。 季伯琏一时心慌不已。他想也不想就扯嗓子喊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听了这句,本来围成一堵人墙的御林军下意识让开一条缝。 季伯琏拼死穿过去。宋其景嘴角挂着一串血迹,肩膀上插支羽箭,歪歪斜斜站着,到底还是没有倒下去。 何万安已身先士卒,死的不能再死了。 季伯琏执剑挡在宋其景面前,回头朝他抛个媚眼儿,“皇上您别气,生气伤身体。” 宋其景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季伯琏腾出一只手把他上下摸一遍,“啪”地把那支箭头撅了,道:“没伤到要害,不打紧。皇上您放心,伯琏曾经说过,别的本事没有,护您周全倒还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伯琏只替您平了外敌,没想到自家后院起火。” “这是朕的家事,轮不到你管。你怎么来的怎么滚,宫城外还有三千御林军,别怪朕事先没提醒你。”宋其景双目通红,眉尾的朱砂痣仿佛鲜血。 “皇上,伯琏早就知道了。”季伯琏轻蔑地瞄一眼百米开外的宋广闲,道:“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白眼儿狼,不然早提着他的脑袋来给您请安!” 他声音一点也不小,宋广闲听的一清二楚。 宋广闲额角爆出青筋,吼道:“他杀了朕的父皇!弑兄之罪,理应当诛!” 季伯琏自觉死到临头,浑身上下都是胆,直接指着宋广闲鼻子骂回去:“他养你养这么大!立你做太子!对你哪有半分不好!你良心被狗吃了!”说完,手指往右偏一点,指住沈淑才道:“被姓沈的狗!” 沈淑才沉着脸,道:“季将军,好自为之。” 宋广闲冷笑道:“沈侍郎,你已经提醒过他,是他屡教不改,偏要送死。”他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季伯琏和宋其景,道:“莫怪朕无情!” 双方再次短兵相接。 宋其景只有左臂使得上劲,被季伯琏硬生生往外圈拖。他盯着季伯琏的下巴,道:“你会死。” 季伯琏把折扇展开塞到他手中,挡剑的同时还不忘低头亲亲他蓬乱的发顶。“这是您自己写的。” 战无不胜。 季伯琏牵了马来,把宋其景甩上去,道:“伯琏把兵全交给您。城外的御林军都是些纸老虎,不经揍。但也别跟他们杠上,打出通路就赶紧跑。您出城之后一路往南,到南岭找季檐。他知道怎么办。” 宋其景眼角沁出一颗泪,“季宁。” 季伯琏单枪匹马带他杀出重围,用沾满鲜血的手指替他拂去眼角泪珠,道:“你我二人须得有一个留下来。他们未必会杀我,可您就不一定了。” 宋其景又道:“季宁。” 季伯琏假装听不见,道:“您哭起来也这般好看。不过堂堂七尺男儿,有泪不轻弹。快把眼泪擦了。伯琏腾不出手来再替您擦眼泪了。” 宋其景仍是道:“季宁。” 季伯琏没再看他,扬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抽一下,看着那身影带着几百人马越来越远,才低声道:“走吧。” 御林军战斗力实在不怎么样,跟着季伯琏留下来挡路的一百多将士全是和胡人过过招的,以一打十不成问题。但架不住御林军是二十倍三十倍,就跟捅了马蜂窝一般,被一群小东西追着蜇也能出人命。 季伯琏一不留神被捅了后腰,疼的他直接跪了下去。后面御林军一拥而上,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架在他脖子上。 宋广闲阴狠道:“你以为他这样就逃得掉了?” 季伯琏这会儿正疼的直抽气,“呸”地吐出一口血,“你以为他这样就逃不掉了?” 沈淑才在一旁哀叹道:“季将军,认罪吧。” “我无罪。”季伯琏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疼出声,道:“你也就运气好,娶了我妹妹。否则你现在坟头草能编凉席。” 沈淑才目露同情之色,“你为他豁出命来,可曾想过是他叫我娶你妹妹?” “我早知道了。”季伯琏冲沈淑才挑挑眉毛,“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狗东西。” 沈淑才摇摇头,往后退一步。宋广闲叫人把季伯琏绑了押车上去,凉凉道:“这么多年来,朕与朕的小皇叔只在一件事上有相同立场。” 季伯琏集中精力去想宋其景这会儿逃到哪儿了,没理宋广闲。 宋广闲自顾自道:“夺你兵权。不过朕的小皇叔是想让你活命,朕是怕你挡道儿。你交了兵权,但既没有活成,还来挡朕的路。也是个奇才。” 季伯琏装死。 有个传令兵过来低声向宋广闲汇报什么。宋广闲听完,朝季伯琏露出一个笑容,道:“恭喜你。季会长,季老夫人,季小夫人,很快你们就要团圆了。” · 季伯琏说梦是反的。宋其景却愿血流满地的是自己。 宋其景出城,遥望城头烟火,熙熙攘攘,乌烟瘴气。眼前一条小路笔直向南,两旁青山碧水,正是四月轻雨濛濛,春风佛面。到了南岭,必定又是一番渔舟唱晚,白鹭齐飞,水天一色。 山林处有枫香满地。一天,一地,一屋,一马,一屠夫,一书生。名曰玉宁居。 作者有话要说:这或许是史上最为草率流血最少的逼宫了。 今天晚上只想快快发完全文,然后我可能要笔名自杀了(内牛满面) ☆、季宁回玉宁居 五年后。 季桥骑着昂头大马,左瞧右看,顾盼神飞。身边一人骑头小毛驴,怀里揣三四根胡萝卜,见驴走慢了,抽出半根喂到驴嘴里。后面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亦步亦趋。 季桥初到京城,见什么都新鲜。女子撩人,男子风雅,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季桥回头兴冲冲道:“早晚我也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骑驴的咬一口胡萝卜,慢悠悠道:“是了。” 旁边经过一中年男子,胡子拉碴,腰似乎不太好使,一手撑着往前慢慢走。季桥盯着他看几眼,忽然道:“那人眉尾要是没有那颗朱砂痣,和我一个故人倒是十分相像。我哥几年前经常和他家做生意。” 骑驴的道:“大和两季,南奸北儒。” 季桥扯扯他的驴耳朵,“无商不奸。如今只有我季家一家独大。” · 季伯琏“刑满释放”。沈淑才亲自来给他开的门。 季伯琏道:“不杀之恩,无以为报。” 沈淑才又是苦笑,“我也是身不由己。”他和季伯琏并肩而立,站在城墙高楼处眺望远处朦胧,道:“伴君如伴虎。世人又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谓富贵险中求。我只求富贵,不求险。” 季伯琏道:“恭喜恭喜。” 沈淑才指指他眉尾处硬点上去的朱砂痣,道:“这个还洗的下来么。” 季伯琏摇头,“若是淡了,伯琏便再描一遍。” “给你叫车?” 季伯琏还是摇头,“多谢。伯琏自己走回去。” “随便你。”沈淑才和他一起慢慢晃下城墙,在宫门口站定。“有一事,这五年我一直想,现在还是觉得要告诉你。” 季伯琏很给面子地停下来,笑眯眯道:“沈兄讲。” “当年放火的不是先皇,是当今太后。她注定给不了先皇子嗣,便要朝六宫之主铤而走险。演的天衣无缝,对吧。她赌成了。” 季伯琏笑,“难怪太后也要让沈兄三分。不过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沈淑才回之一笑,挥挥手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季伯琏在上书房待了五年。至于宋广闲为什么不杀了他,大概是沈淑才一直在其中作祟。宋广闲太过年轻,大事倚靠沈家二子,不敢跟他撕破脸皮。 待了五年不见天日,好好的人也能给磨废了。季伯琏摸摸腰,心里庆幸自己只是废了一截肉。 他从早晨走到天黑才挪到南郊。季伯琏对南郊很熟,毕竟曾经来这里亲自看过一草一木,找了风水最好的盖房子圈地。 暮色低垂,杏花垂落,一枚枚指头大小的青杏隐在树枝间。门前桑林,屋后油菜,院子里摊着冬天腌好的萝卜干。一缕炊烟盘旋而上,袅袅地要绕到天上去。 何万平出来泼水,抬头见门口立着个有些陌生的身影。她下意识抄起墙角扫帚,贴着墙角一点点往前挪,如果是小偷小贼就来个当头棒喝。 “万平。”季伯琏看着她冒出来的一点点发尖,无奈道。 何万平猛地怔住。 “万平,给我开门。我走了一天了,腰疼。” 何万平呆愣愣地抬头,死死盯着季伯琏的脸,眼泪夺眶而出。她赶紧打开小院栅栏,冲出去抱住季伯琏,又哭又笑道:“宁哥哥!宁哥哥!” 季伯琏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她,何万平就又冲回里屋,叫道:“爹!娘!宁哥哥回来啦!爹!娘!” 季延风和季母双双拄着拐杖出来。五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季伯琏鼻子一酸,眼睛却十分干涩。 季延风看着从暮色中缓缓走近的季伯琏,忽然想起在黎明晨光中渐渐走远的宋其景。 那时的宋其景在半路遇着他们,冲出来跟押人进宫的御林军短兵相接。他本就负伤,打下来后双腕齐断,趁乱带他们离开。 季延风不忍心,叫他留下。宋其景却惨白地笑笑,想挥手道别才发现手腕抬不起来,道:“我不能再祸害您一家人。我把儿子给您还回来。” 然后孤身一人,入东宫。甚至未葬入皇陵。 季母呜呜哭起来,“你这个兔崽子,还知道回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季伯琏呲牙一笑,“娘,儿子腰差点断了,您要是真几棍下来……下半辈子都得万平伺候我。” 季延风用拐杖戳戳地,“别傻站着了,都进屋来。” 进屋后,季母和何万平两个女人又哭了一阵。锅里的面条黏成一坨,娘俩又回厨房重做。 主厅只剩父子二人。 季伯琏先开口,“你们当时是怎么脱险的?不是被抓住了吗?” 当年,宋其景坐在同样的位置,对季延风道:“日后万一他问起我,劳烦您二老圆个谎,就说我好的不得了,云游四方去了。” 季延风思索片刻,道:“先皇……其景那孩子救的我们。” 季伯琏沉默,低声道:“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不能久待,要去云游四方。先往南岭去。” 季伯琏用手撑着额头,露出笑容,“好。” 何万平端了两碗面条出来给季延风和季伯琏,上面各磕一只溏心鸡蛋,配桌上一碟小菜。随后回厨房再端两小碗面条,是她和季母的。 季伯琏问道:“小琬呢?她回来过吗?” 一提到季琬,季母脸上又开始眼泪哗哗。大坝开闸似的。 季延风咬一口鸡蛋,“没了。怀孕时天天在沈家闹,要人赔她哥哥。后来难产,生了对龙凤胎。孩子保住了。小琬,没了。” 季伯琏喉咙口一阵堵得慌。难怪他刚被关起来半年,沈淑才有天忽然在脑袋上围了个白布条。 他把咬剩下的半个鸡蛋夹进季母碗里,道:“沈淑才没再娶。” 吃完饭,洗漱,熄灯,一夜无话。 第二日季伯琏早早醒了,下床出去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扫扫院子。 杏花有的没落尽,晨风一吹,漫天乱飘。季伯琏扫了这个散了那个,差点气绝。一仰头,看见正门上一块匾,刻三个大字: 玉宁居。 何万平拎两只木桶出来打井水,顺着季伯琏的目光看去,两只桶落到地上,咕噜咕噜往前滚。 宋其景走出屋门,正要穿过小院。 何万平在背后叫住他,低声道:“他心里满是你。” 宋其景笑着回头,满目凄凉,“以后再不会。” 他又抬头看看匾上的字,笑意更甚,“一场大梦。而已。” 季伯琏道:“这个匾好取的很。上面落这么厚一层灰,蜘蛛在里头十八代都生出来了。给我搬个板凳来,取下来劈柴烧。” 何万平捡起两只桶,挂上钩子往井里下水。“不碍事儿。挂着吧。家里好多柴。” 季伯琏闲的发慌,又扫不干净地,问何万平要了小筐去桑林里撸桑叶喂蚕。 等季伯琏撸满一筐回来,何万平已经麻利地打好水生火做饭,灶上一锅小米粥正满园飘香。季延风和季母到后院菜地里给蚕豆捉虫。 何万平道:“桑叶给我吧,得把上面露水晒干了蚕才不会拉肚子。你去洗洗手,等着吃饭。” 季伯琏用脚尖蹭地,把土转出一个小窝窝,“这几年辛苦你了。” 何万平用沾了凉水的手指刮他鼻尖,“说什么呢你。那也是我爹娘,以后要行大礼养老送终呢。” 季延风闻到饭香,晃晃悠悠从菜园子里回来,点着季伯琏道:“你别想擎等着吃白饭。西边儿还有块荒地,你明儿去开出来种西瓜。小平喜欢吃西瓜。” “种玉米吧。玉米再不种就晚了。”何万平道。 季伯琏替她端过两碗饭,道:“种西瓜。” 吃完饭,季母到小溪边洗衣服。何万平在小室里喂蚕纺纱。 季延风从屋里拿出来一个包裹,递给季伯琏。 “拿着吧。你的东西,我从来不乱放。”季延风道。 季伯琏笑眯眯接过来,打开看了,里面赫然两把折扇。 一把是红湘妃,一把是吊着小银坠的头玉扇。 季伯琏凝神看了会儿,道:“爹,儿子不再用扇了。” “那你就丢灶里。小平没把灰捅死。”季延风说完,拄着拐出去。 季伯琏跟在他后脚出屋,到灶台下捅旺余灰,加把稻草,火苗呼呼窜起来。 宋其景小心翼翼地用手腕扯开前襟,不让血沾到折扇上。他往前凑凑,示意季延风把怀里揣着的两把折扇拿出来。 “季伯伯,这两把折扇本来都是季宁的,我替他临时保管着。上面有其景的丑字,您要是嫌弃,就一把火烧了;您要是觉得还成,就留下来给他看一眼。” 他朝季延风笑,眉尾那颗朱砂痣红的让人心惊。 “其景能遇季宁,三生有幸。” 季伯琏打开折扇,一把上面是他眼熟的“战无不胜,清风此出——宋遇赠”,另一把是“公子无双”,翻过来,有宋其景新题的词。 是长江上的最后一战。 当时,宋其景前方是千军万马,可后背有季伯琏一人,竟也觉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天大地大,都吊在那小银坠上。 一生能得此人,万事无羡。 遂心中潮起,将眼前、身后之景一并看了去,写给季伯琏听。 永遇乐·赠季宁 鹿惊深林,雁破长空,孤烟乍漫。金柝传音,羌管垂泪,角声扰人乱。铁骑凛凛,胡虏瑟瑟,旧里山河踏断。将军言,待归玉宁,伴我梁上飞燕。 君求风雅,吟诗摇扇,不知风雅自占。我去乘舆,君抛蜗角,怎有浮名叹。东篱菊豆,西暮戴月,绕指青丝细盼。纵不得,黄粱一梦。复醒无憾。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原地转圈~~ 谢谢看到这里的小伙伴啦~~ 一点点心得:之前有宝儿说这是我这是自嗨之作,确实是自嗨而成的。原因很简单,为了纪念我超级喜欢的一个主人公~~超级超级超级喜欢的那种。 我爱宋遇我爱宋遇我爱宋遇~重要的话说三遍啦。 顺便给新坑打个广告: ①《进京》 是《附庸风雅》姊妹篇啦。文案:都道春风得意马蹄疾,这驴蹄……且多担待些。 书生季桥×隐士三枫先生 ②《超速驾驶员》(文名待改) 咸蛋咸蛋。文案: 高考结束,季思仁被押上驾校刑场。 金牌教练金斗迎来职业生涯之妈哩呀呐海沟。 暴击之。 数年后。季思仁:驾照虐我千百遍,我开驾校虐教练~ 金斗:来杀! “一个人要顺从总是粘上脚底的漫漫长路。”——陈丹燕。 磨叽精季思仁×闪电哥金斗 求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