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之chūn》作者:MODERCANTA 简介 温随有一个暗恋了十年的男人,十年之后,他又再遇到了他。 开头会涉及一点点stallker题材 大家和平看文,不要吵架啦 缘更 第1章 01 早chūn的夜晚,街道很幽寂,没有光亮,也没有行人。君翰如提着电脑,独自在这黑暗中向前穿行。 突然的,他停了下来。 接着,静静回身望了一眼。 街道依旧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远处的十字路口跳了绿灯,光点透过冷雾刺眼地在那里闪动。chuī来一阵冷风,路边的枫树叶簌簌抖动着。 他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十点。看完之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脚步声若有似无,轻轻敲击着地面,不紧不慢,从黑暗的这头走到了那头。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从君翰如发现自己被人跟踪。 不久前,他的那辆沃尔沃的发动机出了些问题。公司离家说近不近,但也算不上多远,经过一番考量,他决定在汽车送修这段时间步行去公司。 君翰如住的社区附近环境很幽静,还有一座新建的美术馆,周围栽了一圈枫树,风过处簌簌而动,别无人声。白日里,只觉得静,到了晚上经过,才发现这条路是没有灯的,一整截的道路,就沉没在了黑暗里。 房子是家中长辈替他挑的,两位老人觉得很满意,看了都说不错。他习惯安静,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 在他的大脑中,似乎向来有一种格外敏锐而准确的直觉,可以捕捉到那些偏离于正常之外的存在。于是,在某一天的某个时间点,他察觉到了身后似乎出现了一团闪烁的影子,一点隐约的断续的呼吸声。 在几步路的时间里,君翰如思考着可能出现的情况,以及应变对策,他甚至调整好了身体的状态,以便处理一些可能发生的近身接触。 但那团人影似乎总是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不靠近一步,也似乎不舍得远离一步。 直到走出枫叶丛丛的那条路,呼吸声消失了。 接连几天,俱是如此。 在工作结束后的夜晚,君翰如匀出了一点时间,来思索最近遇到的这件事情。他将自己的人际关系反复梳理了几遍,确认并未有过与人jiāo恶的经历。于是暂且将那位跟踪者定在了陌生人的范围之中。 处理一件事,君翰如向来先对严重性进行评估,再选择处理的方式。通常情况而言,被人屡次跟踪是一件令人恐慌的棘手事,经过一定思考和判断后,君翰如排除了私下jiāo涉的可行性,确定目前最为高效的处理办法是报警。 他拿起chuáng头柜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准备休息。 手机“嗡”地震动一声,屏幕上弹出一则消息,预报说明天有降雪。 第二天,很不太好。靠近年关,公司事务繁杂,他一天埋头在桌上,只是沉默着工作,很少离开位子。 公司的楼道与办公室间来来回回奔走着忙碌的人,空气里全是纸张哗哗响动的声音。不过君翰如这一块倒是很安静——没人敢吵他。 一年到头,都没有人敢吵他。 等头脑从工作中稍稍回转过来时,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了——又是那条老路。预报很准,天空里果然细软地飘起雪花来,冰凉地往眼睛里钻,这让君翰如清醒了一些。 这个chūn天,哪里有个chūn天的样子。 他回忆起昨夜思考的事情,伸手到口袋里去拿手机。 然而也是在这时,听感在寒冷中似乎变得格外敏锐——他捕捉到了身后那掩藏在风声下的,一点轻微的踏雪声。 君翰如停下了脚步。 他把手机放回了口袋,然后飞快转身,往声源处跑过去。风雪里,他终于看见了那个枫树背后躲闪不及的黑影。 他没有犹豫地追上前,伸出手,在枫树叶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是只很瘦削的胳膊。一把就握得住。 那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逃,而是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挡住自己的脸。但很遗憾,不远处24小时取款机的惨白灯光,把他的脸庞照得格外清晰。 一个面孔和胳膊同样瘦削的男人,满脸的惊慌失措。 君翰如停顿了几秒,把这个人的脸先记在了脑海里。他抓得很牢,那个男人比他矮很多,力气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挣扎了一会后,头便颓丧地垂了下去。 略略沉默了一下,君翰如说:“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男人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他又问:“你是谁?” 男人依旧垂着头,没有回答。 再继续这样的对话很明显是毫无意义的了。 君翰如很快就将双方的jiāo涉变为单方的通知:“希望你能明白,你的行为可能已经触犯了相关法律,并且已经给我造成困……” 吵闹的风声雪声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格外清晰与平静。君翰如很高,比男人更是要高出很多,于是这声音在清晰与平静之外,又多了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像宣判似的,傲慢极了。 在最后一个“扰”字还没有说完时,已经停止动作的男人开始继续挣扎起来。这次挣扎地格外拼命,仿佛要从某种丑态和难堪里逃脱出去。一边挣扎着,男人还在低声重复着: “求求你……求求你……” 看上去已经怕得不行了。 忙乱之间,君翰如被他撞了一下肋骨,下意识放开了手,那男人一得解脱,头也不回就跑开了,跌跌撞撞,非常láng狈。 一时间街道里回dàng着他破碎的,沉重的脚步声,风雪之中,那远去的身形看起来实在是瘦极了。 第2章 第2章 02 接下来一个月男人都没有再出现。 君翰如的车早已修好,他不必再走路回家。这段时间里,他难得地再次把二十多年来的人际关系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同样的事情,他向来不做第二遍,所以是难得。 他的jiāo际圈子其实非常gān净,基本上都是普通人情往来,所以脉络很清晰。虽然没有多少人与他jiāo好,但也绝对算不上血海深仇的地步。 眼睛闭起之后,他回忆着那天晚上男人的脸,那是张不擅于隐藏的脸,从一张面皮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平凡,慌张,懦弱 ,还有…… 无能。 君翰如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美术馆那条路上的摄像头并不多,大多都是朝着墙里的。而男人总是像虫豸一样贴着黑暗小心前进,他的脸多半没有被拍摄到。一旦走出那条路,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声无息。 如果此时报警,一方面来说,自己并未受到实质伤害,没有立案的条件。此外,若是就此调查下去,线索匮乏,多半也是无疾而终。 而且……… 无能。 在第一眼,他就从那个男人身上察觉出的无能。这种无能使得男人几乎丧失了任何威胁性,使得所有的谨慎与防备都会化作可笑的大惊小怪。 办公桌上摊开着刚刚送来的文件,纸是新印刷出来的,平整笔直,油墨味很重。君翰如用食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右下角的一处污渍,眼里隐约的光芒很稳,连闪动也没有,十分淡漠。 他对事情总有一种敏锐的评估能力,在最初,他觉得这事尚在自己掌控之中,直到现在,也依旧如此认为。这不过是计划里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实在不值得庸人自扰之。 君翰如将文件翻到了下一页,就像已经把这件事情,这个男人也翻了过去。 但是他错了。 已经是三月初了,最近正是倒chūn寒,夜风很冷。君翰如今夜加班,走出公司大楼,已经十一点三刻,外面路上gāngān净净,非常安静。 然后,他看见十步开外,有个人影在风中闪烁。 那个人在看自己。 君翰如原地站了一会,抬脚向他走过去。对面的男人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但最终还是停住了,默默等着,直到君翰如走到他面前。 是那个跟踪自己的男人。 半点没有改变的懦弱,瘦削, 还有无能。 君翰如高出他不少,此刻低头看着他,却并不说话,沉默之间,姿态很有些迫人。 倒是那男人怔怔看着君翰如胸前的大衣纽扣,先开口了: “君先生……” 他的声音轻得吓人,好像已经碎在风里,又勉qiáng粘起来。“我知道你,君先生。” 君翰如依旧没有说话。 “真……真高兴见到你……”男人一边努力说着,一边同样努力地挤出惨淡的笑容。 但他渐渐地说不下去了,从他的视角看去,惨白的路灯打在君翰如本就凌厉的面孔上,显得无情至极。 这无情的脸庞终于施舍给他一点同样无情的话语: “为什么跟踪我。” 男人拼命摇着手,一个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忍不住……我……”他小声地说着,夜风里,男人的脸色很苍白,耳根却是通红。他神色挣扎着,好像要说什么,声音抖了好一阵,还是没说出口。“我……我只……想看看你。” 他低垂着头,瑟缩着肩膀,死死盯着地面上的一点,像是在等待着审判。 过了好久,男人听见君翰如说: “不要再跟着我。” 语调平平,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好无情啊。 他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知道,我打扰到你了,我让你觉得困扰,我一直知道。”他原地徘徊了几步,看上去是想走上来,又不敢。最后只能头往下垂,腰往下折,摆出很卑微的姿势: “求你……我什么也不会做的,别报警……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是在乞求施舍,低声下气到了极致,又那样举止慌张,语无伦次,一时看起来有些疯癫。 君翰如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他收回目光,回头走了,步履沉稳,和平时没有半点不同。 夜风刮得更大些了,在他身后,男人在路灯下,腰已经深深弯下去,脸浸在yīn影里,看不清模样。偶尔抬头望一望君翰如的背影,那双眼睛又眷恋,又悲伤。 男人是君翰如有序生活中突然出现的一个插曲。 很不入耳的插曲。 自己已经两次明确表达了对被跟踪的否定态度,但看对方反应,似乎并没有效果。原本偷偷摸摸着跟踪,被发现后,反倒光明正大起来了。 报了警,最多也不过是协调,至多把男人拘留几天,出来了对方恐怕依旧要继续来作纠缠——不,甚至连拘留的条件也达不到。这种人,君翰如听说过,不过未曾想到自己也会遇上。 处理一件此类的偶发事件,最好的方法是无视。无视并不是妥协,妥协是你内心已经生了恐惧,而无视的姿态是居高临下的。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你前进的步伐,那些被外者打破自己生命秩序的,都是失败者。 这是长辈教给他的,他深以为然。 事实上君翰如做的判断不错,男人虽然没什么威胁,不过的确是很难缠,而且执着得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公司楼下等着。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意识到君翰如并不会轻易报警,而即使报警,事实上也奈何他不得,所以才如此放肆起来。 有一天,格外得晚了,男人看见君翰如出来,似乎很高兴。犹豫了几下,他慢慢上前几步,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小声说:“你……饿不饿。” 胆怯又期盼的声音。 君翰如发现他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他很快明白,这个男人带了食物,是要给自己。 为什么。 这感觉让他觉得很奇怪,他对于男人的目的也愈发看不清了。 “你要什么?”他说。“钱么。” 男人听了,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这样脸色苍白地踹着怀里的东西站了很久,才慢慢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不要什么……什么也不要的……真的。” 男人还是每晚等着君翰如。 有时候他怀里依旧小心翼翼揣着什么东西,有时候则孤零零地站着。他就站在那里,再也不上前,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他。 君翰如从来不看他一眼。 日子就这样缓慢而又飞快地过了下去,两个人之间渐渐建立起一种古怪的联系,也不知何时会结束。 第3章 03 君翰如走出酒吧的时候,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二十。马路上已经空dàngdàng的,少有车辆。 这里距最近的地铁站大概十分钟的路程,走的快一点,应该赶得上四十分的末班地铁。 他闭眼捏了捏眉心,尽量让头脑在冷风中清醒一些。 喝的有些多了。 最近是第一季度总结完成,公司又和政府签了个不错的合同,上面说是要聚餐庆功。收到邀请时,他思索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从生活安排的合理度,以及人情处理这两角度,君翰如都觉得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除此以外,自己作为在策划案中出力最多的,上司也是铁了心要请他喝一杯,若是拒绝,面子上过不去。 公司里的人和君翰如除工作以外的接触其实很少。他能力卓绝,也身居高位,不过整日除了埋头工作,不会与别人再做过多的jiāo流。 他个子很高,有一米九多,但骨架修长匀称,因此并不显累赘笨拙。然而他脸庞的轮廓很锋利,面相有些凶,因此无论是身高还是相貌,都极具压迫力——他也并不会为了对方而减轻这种压迫。 和他谈话只能艰难仰着头,而不会等来一个体贴的俯身倾听。 其实大家并没有见过君翰如生气的时候,他好像没什么情绪,脸永远是那张脸,一直不会变。这种摸不透的脾气使人更加胆战心惊,公司职员们只好面上保持着恭敬的态度,尽量少和他打jiāo道。 于是庆功的饭桌上,君翰如只是独自沉默地吃菜,稍微喝一点茶,显得格格不入。 一顿饭吃毕,众人的兴致也高了起来,便提议去一处很有名气的酒吧,欢饮一宵。 上司这时候终于想起君翰如,他已经喝的有些面色发红,醺醺然拍了拍君翰如的肩:“我们大工程师不要拘束,尽兴玩一玩!……翰如啊,你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君翰如被他拍着肩,半个身子都染上了酒味。垂眼看了看表,九点半。 他点一点头,答应下来。 上司在酒吧里倒是真的没有再放过君翰如,拉着他坐在卡座中间,一瓶一瓶地灌他。大家也都难得地放得开,劲头很足,到处起哄。 君翰如推拒过几次,当然是没有成功。 于是他只能接过酒,一杯杯地喝。酒吧里很吵,舞池里蓝紫色的光芒照耀到卡座上,把上司发红的脸照得也变成紫色,遥遥看去,和众人一起沦为某种jīng怪似的东西。 “翰如,再来一杯!……你小子酒量很好嘛,哈哈哈哈!别给我停!”上司又递过来一杯,手摇晃着,酒已经洒了大半。 君翰如接过,遥遥对他一举,做了个请的姿势,仰头喝了下去。 几瓶下去,倒是上司先醉了。 忙乱之间,君翰如抽空去了趟洗手间,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这酒的后劲不小。 继续再待下去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休息了一会,他反身折回原处,大家玩得依旧很热闹,不少人已喝倒了,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酒气和呕吐物的东西弥漫在一起,很不像话。 他拿起衣服,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走出酒吧,路上行人便半个也无了。上司选的饭店很雅致,也有名气,只是地段偏僻了些,附近的酒吧就更偏了。 幽寂天地之间,万物都似泡在水里,凝固了一般。然而,酒的气与味,似乎更加浓郁地在空气里飘dàng开来,像小而亮的火焰,一口一口贪婪吞灭他的神识。 君翰如只是在走着,一如既往地走着。一步也不快,一步也不慢。 他走过长长的路面,走进地铁站的入口,沿着一阶一阶楼梯往下,像个一无阻碍,一帆风顺的旅人。 虽然如此,他走一步,眉头就蹙得愈紧一些,就像一张不断绷紧的弓。于是他停了下来, 快步拐进了通道侧面的洗手间,走到到水池前,用双手撑住盥洗台,紧闭着眼,停了一会,才勉qiáng缓过那阵酒jīng带来的不适。 “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你偏离你原有的轨道。” “自律和节制是美德。” “明白了吗,翰如。”老人摘下眼镜如此说道,镜片下面是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君翰如睁开眼的时候,眼睛里还残留着酒jīng带来的昏沉。 他转过身,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人。 脸模模糊糊的,有些看不清。 那个人上前来,有些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手:“君先生,你还好吗……我今天看到你和同事…我…” 声音也听不太清。 他的身体很沉重,那个人明显架不住。只好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帕,沾了水给他擦了擦脸,动作小心翼翼的,十分细致。 君翰如站在那里,没动。 擦着擦着,那人好像还在小声说些什么,不过那声音逐渐低下去了,手上的动作也最终消失了。 此时微微仰起头,可以看见君翰如闭着眼,眉头蹙得很深,额头上起了些青筋,居高临下的,看上去更可怕了。 只瞧了一眼,那人就又匆忙低下了头。 可低下头,视线又复归到君翰如两腿的中央,那处的西装裤被微微顶的鼓起来,里面的性器显然已经勃起。 他手攥紧了衣角,又松开,如是三番。 过了良久,终于胆怯地,把手探过去,覆了上去。 第4章 04 夜晚十一点的地铁站,由于地处偏僻,偌大的空间内毫无人影,末班车只能拖着空dàngdàng的车厢,呼啸着又朝下一个站点驶去。 而在某个角落的公共厕所中,那些断续的呻吟,可能是对这寂静chūn夜唯一的点缀。 厕所的墙面是白的瓷砖,因为被温暖的血肉贴着,所以聚起了雾气。 男人被牢牢压在冰凉的墙壁上,衣服往上卷到胸口,皱巴巴的裤子在脚踝处堆成难看的一团。 他的脸,胸口,手,都紧紧贴着墙壁,很冷,冷得他皮肤下的血液仿佛在慢慢gān涸。男人的眼睛里没有焦点,模模糊糊的,像是望着什么虚空——啊,那是天花板上的灯,明亮又惨白地俯视着他,那样居高临下。 他的腰上紧紧掐着一双手,把腰和屁股往外拉扯,因此腹部还能在空气里保留一点温暖,不被瓷砖的寒气侵蚀。 男人太瘦了,苍白的皮肤贴着一层薄薄的肉,沿着骨头的形状而蜿蜒起伏。那些曲线似乎过于贫瘠,也过于瘦削。总而言之,这是一具营养不良的,缺乏吸引力的身体。 为了弥补这缺陷,他仿佛在拼命展现他的柔顺与听话,以便让身后的男人能更尽兴一点。 身体在被侵犯着。 灼热的,硕大的yáng句进入紧窄的肠道,深入,然后缓慢地,彻底地抽出,再插入。反复如此,毫不留情。 他的身体gān瘪而寡淡,肠壁gān涩,只会抗拒,不懂得挽留。 性器没有停留,深入,抽出,深入,抽出。于是血液不断地从jiāo合的缝隙慢慢淌出来。就像是把锋利的刀在身体里缓慢地剐着,因为疼痛,全身肌肉不住地收缩着。 男人觉得很疼,从来没有这样疼,但他还是努力把压在瓷砖上的脸摆出一个笑容,抖着声音说:“别停……别停……” 那性器当然一下也没有停。 也不知多久,肠壁里终于分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液体,混合着血液,使jiāo合变得顺畅些。 腰上的手掐的更用力了些,抽送的速度开始变快起来,把男人的身体顶得一撞一撞,那凸起的厉害的两块肩胛骨来回起伏着,摇晃着,唱着歌谣。 性器愈发用力,愈发深入,渐渐只是抽出小小一段长度,便往更深处挺动,简直像是要埋到男人的肚腹里,一路往上,破开他的心脏。因为很瘦,他的小腹处可以明显看到有可怕的凸起,起起伏伏,贴着血肉与皮肤游移。 抽插的速度更是快到男人无法承受的地步,他的眼睛完全昏沉,之前他还时常细细呻吟着,如今已经口不能言,整个人像是要被身体里那把锋利的匕首吞没了,可怜的很。 最后,那个性器深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然后停顿下来,开始漫长的shejīng。 滚烫的,大量的粘稠jīng液毫无阻碍的浇灌在温随的肠壁上,温随被刺激的浑身颤抖,十分虚弱地叫着“啊”的音调。 他的手指蜷起,死死扣在瓷砖上,都快攥出血了。 “这是他……”他想着。“这是他的……” 男人有些着迷地想,他苦恋的卑微的心收到了莫大的刺激,以至于得到了病态的幸福感。于是一直在疼痛下煎熬的肉体获得了快感的刺激,身前萎顿的性器微微抬起头来,微微滴下些水。 腰上的手放开了。 男人整个人跌落在地上,跌落在血液与jīng液混合的肮脏的地面上。 他jīng疲力竭,láng狈不堪,满身污浊。 视线模糊里,他看见那个身后的人原地站了会,理好领带,抬脚跨过他,走了出去。 一次也没有回头。 而他自己,深夜十二点,在地铁站的公共厕所,像垃圾一样倒在地上喘气。 第5章 05 周一,君翰如很准时地去公司上班。 他停好车,提起包走进公司大楼,等电梯。身边走上来几位顺路的同事,他们向君翰如点点头:“君工。”算是打过招呼了。 电梯到达顶楼后,君翰如直接走向了办公室,一直工作到晚上。 这就是平时的君翰如。在旁人眼里,他是一个很没有趣味的人。因为看上去没什么活气。 许多人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都有些觉得害怕,日子久了以后,才发现真正可怕的,是他的性子,而不是凛冽的外表。 把每一天当作任务来过,也把人生当作任务来过,没有厌恶与否,偏爱与否,只有合理与否。 晚上十点,君翰如走出了大楼。毕竟是三月了,即使倒chūn寒,也只是冷风呼啸,雪是不再下了。 门外没有人。 他静静看了会,转过视线,走向停车场。地下车库里的空气冷极了,灯光也懒懒散散,这儿一处那儿一处地闪烁着。君翰如的车停在最里面,那一块的灯早就在低温下熄灭了,没有光芒的地面显现出浓郁的青黑色。 他的车边有一团人影。 君翰如停下了脚步。 看到他,那团人影慢慢站起来,踌躇着走到他跟前,冲他笑了一下: “君先生……” 一边说着,男人还试着去拉君翰如的衣袖。他穿着很旧的衣服,手腕有一些青紫,是那天留下的痕迹。 “我……我没有病的……”男人很瘦,声音非常轻,听起来像在喃喃自语。“你别担心……那天……那天都是我不好……” 君翰如沉默着站在那里,昏暗的青灰色光线是他脸色也泛着铁青,冷峻无情。 可是他没有闪避。 于是男人得以轻轻勾住了他的衣角,男人的动作小心翼翼,胆怯极了,只敢用两根手指悄悄地搭在衣料上,生怕触怒君翰如。 长久的沉默使人胆战,却也像是一种无声且危险的纵容。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声音继续说:“如果……如果君先生愿意……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的...” 君翰如拨开了他的手。 就像在拂去衣服上的灰尘,毫不在意,轻描淡写。 但依旧没有说不。 男人的脸色白得可怕,好像十分难堪。两人又这样僵持了好久,男人才重新颤抖着伸出手,这次却不是伸向袖管,而是裤子。 君翰如比男人高出很多,后者又弯着腰低着头,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就像主人与他的奴仆。这奴仆小心翼翼地抽离着君翰如腰间的皮带,抽一点就停一下,好像怕君翰如立刻就会让他停止。 扒开西裤拉链的时候,男人跪了下去,闭了闭眼,小声说:“求你了。” 求你了,别说不。 和这些大胆的举动相反的是,男人的口jiāo技术差极了。好像从来没做过似的,也不懂得把牙齿巧妙地藏起来,也不懂得男性生殖器的敏感点所在。 光把君翰如的性器吞进口里就已经让他快落泪了。 那粗长硕大的yīnjīng他生疏笨拙地舔了好久才膨胀起来。君翰如站在原地,双手垂着,眼睛也低垂着看向地上的男人,脸色平静,没什么波动。 男人跪在地上,努力支起身子,仰起头吞咽,眼睛里都是泪水。性器在他口腔里能抽插的空间很小,guī头顶在男人喉咙的软肉上,使他发出痛苦的闷哼。 结束后,他被jīng液呛得连连咳嗽,倒伏在地上,瑟缩着肩膀,似乎自己也觉得君翰如没被他弄得有多快活。 他浑身颤抖着仰起头,盛着满眼的光去看君翰如。就像看满天神佛,下一秒仿佛便要匍匐于地,顶礼膜拜着仰望,供奉,只求对方能施舍那轻轻一瞥。 “……要在这里……做吗?”男人轻声问。 “不做。” 得到拒绝后,男人又很快垂下头去,不说话了,看上去很难过。 我们很难评定人一生中某段性关系究竟是如何开始的,去除那些少得可怜的水到渠成,其他许多似乎都与一种“倾斜”的状态有所关联,从昏乱到清醒的倾斜,从被动到主动的倾斜,从意外到默许的倾斜。一旦涉及性,所有的界限就变得暧昧不明了。 “你要继续么。”君翰如收拾好裤子,拿起地上的包,拿出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灰尘。 “什,什么?”男人还跪坐在地上,等君翰如快擦完了,才反应过来。 “……要。”他眼睛里亮起些光点,往前挪了几步。“我要的……我要的,君先生。” 君翰如把擦完的手帕叠成整齐的方形,然后轻轻扔到男人的脚边。 “那就继续。” 说完,他便坐上车子离去了。 第6章 06 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性关系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了。 男人不知道君翰如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允许自己的靠近。 但是男人十分开心——盲目地开心着,仿佛多年的美梦终于成真,也不顾这梦是否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便一头扎了下去。 每次等君翰如的时候,虽然风很冷,他的脸却总是有些红;说话时,眼神闪烁,不敢抬头去看一看对面的人。 真是与年龄不相称的chūn情。 曾经被跟踪的那条道路照旧幽寂,但却还是变了味。枫树下大片的yīn影成了男人给君翰如口jiāo的地方。 男人真的很笨,练了几次也没有长进,君翰如一如既往沉默,不肯施舍给他些指点。 他跪在硬硬的地面上,头仰得高高的,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裤子,下颌骨一上一下起伏,露出些吞咽的声音。枫树似乎心软,飘落些叶子,垫在那膝盖与路面之间。 越过一道不高的镂空铁艺墙,就能看见隐没在黑暗中美术馆的轮廓,晦暗的青黑色线条,昭示着世间最深厚的漠然。 后来几次,还没舔多久,君翰如就推开了他的头。 男人瑟缩了下肩膀,伸手去替对方整理裤子,也被推开了。 “不用。” 君翰如自己收拾好衣服,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挺直身子——他刚才一直微微斜倚着——这下显得更加高不可攀了。 男人手足无措地跪了好久,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除了最初那次,君翰如从来没有在室外和他发生过性关系。 男人有几次给他做完口jiāo,胆怯地提出来,君翰如都微微皱起眉头,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很明显地表示了反感。 看上去像是嫌脏。 于是男人就不敢再提了。 上chuáng的地点最后还是采取了折中且普遍的方法。在酒店。 并不是大学生偏爱那种快捷酒店。地段不算偏,但进了大门后,宽阔的庭院里四处都是绿植,仿佛四周的大厦在市中心圈出了一处世外孤岛,酒店建筑物沉沉乌黑,一切都显得很静谧。 好像来这里上chuáng,便会玷污这份静谧。 君翰如的姿态,始终都很像主人,居高临下等着男人替他做好一切。 进了房间后,男人有些紧张地站了会,才闭上眼睛开始脱衣服。三月末的天气还没有大幅回暖,房间里也没有打暖气,bào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轻轻战栗着。 脱到下半身的时候,男人忍不住睁开眼睛,看见君翰如坐在椅子上,身上穿得工工整整的,居然低头在看表。 那副模样,好像这一切都在làng费他的时间。 最后男人把衣服都脱gān净了,他察觉到君翰如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不留痕迹地审视着。 “袜子。”君翰如说。 男人慌张地去看自己的脚踝,果然袜子还没有脱,于是赶紧俯身把袜子也褪去了。 君翰如终于走过来,扣住他的腰,把他半拖着带到chuáng沿,将男人推倒下去。 男人头埋在被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却能听见身后人拆避孕套的声音。 男人毕竟不是女人,身上没有什么纷乱的味道,而且如他所说,很gān净,一看就是不敢出去乱玩的老实人。 chuáng技也很差。 和口活一样差。 不过君翰如并不需要有人在chuáng上卖力“嗯嗯啊啊”。这次,他和地铁站厕所里时一样,掐着男人的腰就直接进去了。 很紧。但是用力顶过去,肠肉形成的道道阻隔也就破开了。 真是残忍。 男人在叫,而且浑身都抖。从背面看,他可真是太瘦了。 没有一会,他就跪不住了,身子只往chuáng面上倒伏。君翰如便把他翻过来,顶在chuáng头操。 这副骨头轻轻的,勉qiáng粘合在一起,看上去一撞就坏,倒也始终吊着口气,没有散开来。 君翰如捏住男人瘦的要命的脚踝,把他的腿往两边拉扯。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男人的脸看上去很痛苦,一时茫然地张着嘴,不知道回答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君翰如又问了一遍。 “温………温……随。”男人结结巴巴说完了,又重复了一遍。“温随。” “温度……的温,跟随的随。” 老老实实,就把底细都jiāo待出来了。 “为什么跟踪我。”这是君翰如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温随有些神志不清了,对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手在chuáng单上用力抓了一把,缓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喜欢你……” “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 说着说着,他好像就要哭了。 君翰如听了,微微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又起伏了一阵,他掐住温随的腰开始shejīng。他表情真是平静得可怕,全身上下唯一有点起伏的就是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温随对此反应倒是极为剧烈,身体抖得不像话,手在chuáng单上乱抓着,满脸都是泪水。 结束之后,君翰如迅速起身,整理好衣服,最后把手伸进衣袋,伸到一半才想起手帕已经被扔进那条路上的垃圾桶了。 微微停顿了片刻,他解下领带,叠了三叠,仔细擦了擦手上残余的液体,然后将其扔在了温随的脚边。 领带是暗沉的铅灰色,而男人的脚踝,是白的。 第7章 07 两人之间联系的纽带就靠温随的等待来维持。 温随每天晚上都来,天气回暖,晚上也没那么难熬,君翰如走到美术馆路口的时候,总能看见温随站在惨白的路灯下,抱着胳膊看向自己,殷殷切切的。 大多时候都是君翰如直接越过他,沉默着往前走。温随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陪他走完这段路,仿佛只看着前面那个男人的背影,就很满足。 偶尔君翰如会同意温随给他口jiāo。温随技术进步得很慢,但依旧很卖力,每次都身体前倾,让头往里埋,尽量把yīnjīng吞到喉咙。 渐渐地,他能够被允许在跪在地上时抓住君翰如的裤脚了。抓也只敢轻轻地,生怕把西裤抓皱,瘦削苍白的手指陷在黑色西裤里,倒显得很可怜。 至于上chuáng,那都是在周末,没有例外。君翰如会提前告诉他房间号码和时间,然后就别无他话了。 温随好像很懂他的脾气,知道他不喜欢无意义的等待,所以每次都会很早就等在房间门口。 总是温随在等他。总是这样。 君翰如照旧沉默,开门后就按往常那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这时候温随则开始自觉地脱衣服。 他真是什么也不懂。 后来渐渐会润滑了,也不知从哪里学的,技术一如既往的差。 掰开屁股,能摸到肛口至大腿根部湿湿黏黏一圈,显然是很多润滑剂都溢到外面去了。而且润滑剂看起来很廉价,还有一股极为庸俗的香味。 温随并不富裕。从他的穿着就可以看出来。 个子勉qiáng一米七,身板瘦,没什么肉,可能是坐办公室的小职员,皮肤养的比较白。来开房也穿着不合身的老式工作装,衣服版型极差,他的身板根本撑不起来。眼皮微微下耷拉着,把双眼皮叠成单调而平庸的褶皱。 人也一样的单调而平庸,在chuáng上只会哭。 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除了性爱什么也没有。 不,不是似乎,而是确实。 即使温随把自己姿态放得卑微,对君翰如作着病态的讨好,可也不能不承认,如果换作其他男人,没过多久他一定就会被厌弃了。 所幸君翰如不像一般人。他需要的似乎只是个容器,一个承受者,以作发泄,至于技巧的卖弄,只是多余的矫饰。 这样看来,温随唯一的予取予求,倒成了优点。 君翰如到底个子高,力气很大,温随每次都被弄得死去活来,最后往往会昏过去。 这次倒是例外。 他浑身软的一塌糊涂,两条腿被挂在对方肩膀上,毫无反抗地承受着侵犯。 前面已经she过两次,再she不出什么了,只能虚张声势地半挺着,滴些半透明的水。肠壁则在不停的冲撞中又再次收缩起来,十分勉qiáng地吞尽对方的性器。 温随的手痉挛性地抓住chuáng单,努力想挨过去。在接近高cháo时,温随浑身微微抽搐着,像是崩溃了一般,拼命摇着脑袋:“求求你……求求你……”这哀叫没有响几下便戛然而止,而温随仰着脖颈倒伏在chuáng上,死去一般地安静下来。 从君翰如的角度,只看得见他苍白的下巴,瘦弱的脖颈和胸膛。那上面满是jīng液和汗水,让男人看起来肮脏不堪。 君翰如一边看着,一边掐住温随的腰开始shejīng。他she的又长,又深,但chuáng上的人好像没什么反应。 温随的头偏在枕头一边,他眼睛失神地睁着,瞳孔似乎已经微微涣散,口半开着,发出些细弱的声音,也不知是呼吸声,还是哭声。 实在做的太过了。 当君翰如把性器抽离出来时,他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上天对不同人在身高体型上造就的差距真是过分,一方能衣装笔挺,只有正面的衬衫与裤子被染脏,而另一方只能浑身赤luǒ倒在chuáng上,虚弱地呼吸。 温随喘了好一会,才慢慢把自己蜷缩起来,拉住被子勉qiáng遮住身子。他没有回头,但能察觉到君翰如已经理好衣服,正在穿上大衣。 他小声地喊了句:“君先生……” 没有回答。 原本以为脚踝上会照旧落上一块擦过手的帕子,但温随怎么等也没等到。 他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循着地毯慢慢走过来,君翰如居高临下地拿着帕子在温随脸上擦了擦,然后将手帕落在了他的脸颊旁。 温随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去抓君翰如伸过来的那只手。 没有抓到。 君翰如已经走远了。 几个月时间里,就这样断断续续弄了几次。看上去很长,竟也倏忽间过去了。 这天是星期日,市中心不知道哪一家富贵子弟结婚,婚车十几辆排在路口,堵地水泄不通,好热闹。 君翰如到房间门口的时候,迟了十分钟。 门口没有人。 他打开门,屋里空dàngdàng地,刚被收拾过,很gān净。于是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等一边看工作资料。 始终没有人来。 等了半个小时整,他收拾好资料,走了出去,把房间退了。 在酒店门口,君翰如停了下来低头看表。 那副姿态,仿佛今天的一切,都在làng费他的时间。 第8章 08 两个人没有留电话,见不到彼此的时候,就真的像陌生人了。 第二天夜晚,君翰如在路口看见了温随。 已经入夏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温随气喘吁吁,额头上流着汗,形容很憔悴。他看见君翰如,赶紧小跑过来,又在几步外停住了,结结巴巴地开口解释,说昨天临时加班,上司盯着,走不开。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君先生,下次……下次……”说着说着,温随又把腰折下去了。 这实在太像一个奴仆对主人的行礼。 他小心翼翼递了张纸条:“先生……这是我……我的电话……您以后要是……可以拿这个联络我,以免……以免再耽搁您时间。” 纸条被攥在手心,也不知捏了多久,全皱了,又沾上了许多汗水。 君翰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温随的脸色。他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luǒ露在外的脖子上有块淡青色的淤痕,那是一周前的痕迹,居然还没有消掉。 “跟着我。”他接过纸条,一边说着,转过身去。 “……啊……?”温随愣愣望着他。 “跟着我。”君翰如重复了一遍,继续往前走着。 “好……好的。”温随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这是第一次,温随能够跟着君翰如走出那条街,走出那片黑暗,走到光明里去。 出了那条街,再右拐走些路,人声便略略多了一些,但依旧不喧嚷。温随一步步跟在君翰如的后面,紧张地低着头,只盯着前面男人的脚跟瞧。 他们走进社区的大门,住宿楼,电梯。夜已深了,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电梯里也安静极了,只响着机器报数的声音。 屏幕里的数字一直往上跳,直到顶楼才停下来。 进屋后,君翰如先开了中央空调的冷气,然后继续往里走,温随慌张极了,不敢多看一眼,也跟着走进去。 走道的最里面是卧室,家具很少,一张chuáng,一对chuáng头柜子,窗边摆着把红木圈椅,姿态浑圆秀美,上了黑漆,色调古朴,相当稳重,是明式家具的样式,不知是仿的,还是真品。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 君翰如走到窗边,在那把圈椅上坐下来,微微抬眼。 “脱衣服。”他说。 “……啊……好,好的。”温随喏喏连声,便开始脱衣服。夏天穿的衣服很少,衬衫背心,外裤内裤,袜子鞋子,一会就脱尽了。 冷气慢慢显现出效果,温随赤身luǒ体,无措地站了会,就抱起双臂,觉得有些冷。他胆怯地尝试着往窗那边走了几步,看对方没有反对,才再继续走下去,一直走到君翰如跟前。 后者解开了领子上的几粒纽扣,去卸手腕上的表:“坐上来。” 话很短,温随却花了好一会工夫才听懂。 “君先生……我……我没润滑……”他脸逐渐泛上点红色,小声嗫嚅着。 “坐上来。”君翰如脸色平静,又重复了一遍。 温随很笨,总需要他去重复第二遍。而君翰如偏偏是做事从不做第二遍的人。 再这样笨下去,真是要不讨人喜欢了。 “好……好的。”温随结结巴巴应了,手足无措地站了会,慢慢地往上前几步,弯腰去解君翰如的皮带。 等把皮带,裤子都朝外整齐摆好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撑住红木圈椅的扶手,跪着坐到了君翰如的腿上。 肠xué在七天之前,吃了不小苦头,这次得了教训,闭得紧紧的,即使努力掰开屁股,也好几次都滑出去了。 最后好不容易对准了,慢慢往下坐,每往里推一点,肠肉就步步跟进着去咬,去吸。温随胆又小,浑身抖着,只敢一点点地往下坐去。 太没有效率了。 君翰如伸手掐住他的腰,把他的身子往下摁。 温随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就整个儿地坐到了底,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记,眼睛瞬间就红了。那搭在圈椅上的手一下子滑脱了,下意识攀住了君翰如的肩膀,才没有倒伏下去。 后者微垂着头,似乎正看着什么,因此没有阻止他。 温随跨坐在男人身上,拼命地想要取悦他。他努力的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让性器抽出,然后再抖着腿坐下,用力收紧肠壁。 不得不说,这样很累,也很折磨人。 每做一次,温随就忍不住喘气,渐渐地,泪水已经躺了满脸。 最后他没有了力气,但还想努力撑起来,还小声地说着:“要……要再深一点吗……” 声音颤抖,又极轻。好像带着什么极致的悲哀和渴求。 终于,出于怜悯似的,君翰如伸手扶住他的腰,带着他一上一下动作,将这已经难以为继的性爱坚持做完。 圈椅空间很小,温随的膝盖跪在红木上,腰上的皮肤已经明显有些青了,他身子一起一伏地吞吐着男人的yīnjīng,因为支撑原因,双手紧紧勾住君翰如的肩膀。 jīng光赤luǒ的,真是不堪得很。 温随的呼吸摇摇欲坠,还在迷迷茫茫地乱喊着:“君先生……君先生……”他的头发贴在君翰如的下巴,随着身体上下起伏,磨擦起来有些痒,有些不适。 君翰如皱了皱眉头,抓住这乱发把温随的头扳向另一边。原本温随的脸是埋在他肩膀上的,经过这一下,两人却是面对面了,而且贴得犹为近。温随热而乱的呼吸chuī拂在君翰如的脸上,与后者的冷静与淡漠形成了鲜明对比。 意乱情迷里,温随竟然忍不住凑上去,贴在了君翰如的唇上。他的吻技也很差,嘴唇gāngān贴着,却不知道要伸舌头。 他全身上下还有哪一处是不差的呢。 可惜只蜻蜓点水地擦了一下,他就猛地仰起头,开始呜咽和哀鸣。 君翰如今天没有带套,一切都比以往更炙热,更迫人。脊背chuī着冷气,是冰凉的,膝盖在坚硬的红木上跪青了,也是冰凉的,只有肠道里滚热着,受着持续不断的侵犯。 温随贝糙得神志不清,只能又断断续续叫着“君先生”。 君翰如始终没有说话。 第9章 09 从此以后,两个人就在这房子里做了。 君翰如按照自己的日程,明确告诉了温随“规矩”。何时始,何时终,哪些房间能去,哪些房间不能,都清清楚楚地被摊在明面上谈gān净了。他似乎很忙,有时一个月温随也来不了几次。 时间都是在周末,而且限制得更严格,就像清晰醒目的红线,一条条地将时间划分开来,一切事物似乎就只剩下了红线这边,与那边。 “其他时间不要过来。”在下达完这些命令后,他如此说道。 冷漠极了,居高临下地在吩咐他的奴仆。 温随垂首听着逐项逐项的要求,小心翼翼记着,不敢出声。 “好……好的。”他用力点头。 君翰如静静看了他几秒,起身脱下外套,迈出卧室: “你可以走了。” 两人现在的关系其实是奇怪的,甚至在往畸形的方向发展过去。 说是pào友,但性欲的弥补似乎并不是双向的;说是招jì,然而温随其实是有职业的正经人。 至于情人……那简直是在痴人说梦了。 君翰如就像遇到一个免费的,倒贴的可泄欲的工具,而且gān净。他接受下来,对方似乎还感恩戴德。 这段关系的开始就是极端畸形的,它的成长发展自然也将顺着畸形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永不可能回到正道。 事实上,虽然换了个地方,但和在酒店也没有任何区别。 君翰如的家是典型的独居者的房子,而且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在满屋黑白灰的深色调以外,那些极端简洁的家具,吝啬到可怜的数量,从此处就可一窥主人对于所谓“家”的布置与经营是多么漠视。 温随进门的时候,君翰如都坐在客厅沙发上,膝盖上放着打开的书,一副在等他的样子。 见他来了,君翰如将书合上,起身往里走。温随紧张地喊了声“君先生”,便小心地跟着他去卧室,然后脱gān净衣服,被压在chuáng上恣意玩弄。 温随的潜意识里,是不太接受“玩弄”这个词的,他觉得是在把自己“给”对方,类似于一种献祭的姿态。因此他掩埋了所有的羞耻心,一次比一次柔顺,拼命讨好,取悦对方。 当然,只是他自己以为而已。 男人与男人之间在体能上的差距其实并不小,更何况温随和君翰如的身高之间差了二十多公分。 温随的身体明显吃不消君翰如施加的性爱,高qiáng度,持久,毫无怜惜,毫无爱抚。做到后来,他总是意识昏沉,连叫也叫不出,任凭腰上被掐得青青紫紫,任凭两条腿被撞得合不上。 每次做完后,他在chuáng上要缓好久,才能气喘吁吁地把脏衣服穿好,白着一张脸起身离开。 实在不敢多耽搁一点,怕君翰如生气。 这天进门的时候,是下午时分。 走进屋时,客厅里没有人。温随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站了好一会,终于壮起点胆子朝里面走去。一间间的屋子,伸着脖子望望里面没有人,就小心地把头缩回来,一点也不敢多看。 走到书房时,门没有关紧,温随很清楚地望见君翰如坐在电脑前,一手翻着资料一边皱眉说着什么。后者微微抬眼,看见门口的人,眉头皱的更深了。 温随连忙慌张地弯腰,做了个恭敬道歉的姿势,伸手把门关上了。然后踌躇地站在门口等着,一步也不敢多踏了。 他今天手里带着东西,看上去不轻,拿塑料袋包着,似乎怕凉了,就紧紧捂在自己怀里,用体温暖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打开了,君翰如看了他一眼:“进来。”说罢反身折回去,一边伸手把蓝牙摘了。 房间里不知刚刚在做什么,窗帘拉得很掩饰,现在一片黑暗,完全看不出是下午的光景。君翰如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白色偏蓝的光照在他脸上,使面孔更加深刻,也更冷漠了。 他的眼神是在说:“过来。” 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温随再愚笨,也很快就明白了这意思。然而他难得地踌躇了一下,把怀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还有空余的地方,小心地揭开外面一层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原来是个很破旧的保温瓶,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 “君先生……我做了点吃的……你……”温随拧开盖子,自顾自说着。一边抬起头胆怯地看着君翰如,眼睛里似乎全是摇摇欲坠的期盼。“要不要……吃一点……” 瓶子里飘出的味道并不难闻,是温暖而醇厚的香味,非常诱人。 君翰如又皱了下眉。 他只看了这瓶子一眼,就又望向温随,而且这次是开口了的:“过来。” 凡事一旦做了第二遍,就已经可以说明他是不悦的。 温随的脸很快就白了,随之泛上浓重而持久的涨红色,他的全身被羞耻所洗刷,而眼睛里的期盼也完全坠落下去了。 他“嗯”了一声,慢慢往前走去,可还没有走几步,就直接被对面的男人拽了过去。 第10章 10 温随靠在君翰如怀里,身子上下起伏着。 他的双腿蜷起,被牢牢环住。身上的衣服领口大开,甚至绷断了几颗纽扣。下半身的裤子褪到了小腿上,露出皮肤苍白且形状好看的膝盖。除此以外,他就像是一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以规规矩矩的姿势,坐在长辈腿上。 身后的君翰如还穿着全套正装,只有裤子微微有了些折痕。男人太高大了,一米九的个子,温随在他怀里,就像个可以亵玩的器物——他也的确在细细把玩着。 在温随坐下的那个隐秘之处,被遮挡住的是无法吞噬尽的欲望。 这个姿势下,性器深入到了可怕的境地,偏偏要一下又一下地插入,再拉出,拖拽着肠壁紧贴在上面,吸吮,流连,粘附,吞吐。 无穷无尽。 性器照顾到了甬道的方方面面,前列腺点苦苦躲藏,还是逃不过被反复碾压的命运。 前面的性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she的了,却在过度的快感下依旧再次颤颤巍巍挺立起来,这次,顶端被牢牢掐住了,磨的生疼。 温随哭得眼角发红,那淡红在来回的颠簸下似愈发浓郁,直要泛到瞳仁里去。他的嘴巴长着,合不上。声音是完全发不出了,喉咙里断断续续冒出急促的呼吸声,然而每每到中途便被一种窒息般的吞咽凝噎打断,于是连这呼吸声也常常戛然而止,成为细丝一般的余音。 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 而君翰如依旧没有留情,一手捏住温随那发红的性器,一手隔着衬衫摩挲那已经破了皮的rǔ头。 如果说这场性爱是惨无人道的处刑,那么君翰如必定是那个最优秀的刽子手。 他仿佛总这样。在性爱中投入的只有下半身,大脑却清醒冷静的很,能做的便是保持着审慎的观察。 无情的施nüè者,予取予求的承受者,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倒挺匹配。 shejīng的时候,温随颤抖的身子先是一顿,紧接着他陡然高高仰起脖颈,浑身抽搐起来。君翰如低下头,对着那突出的,贴着皮的锁骨,直接咬下去。一咬便是一个红印子,还没有到流血的程度,但血液藏在皮肤的纹路间,一样令人心惊。 等被翻过身的时候,温随脸上已经哭得一塌糊涂。看见君翰如的脸,他居然下意识地朝后躲去,似乎是害怕极了。 君翰如没有阻止。 反倒是温随,喘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于是赶紧伸出发颤的手环住了对方的脖子,又把身子靠了上去,努力摆出一个笑容。 “君先生……我错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别停……别停……” 话还没说完,他又哭起来了,于是一段话说得抽抽噎噎。 像首坏掉的曲子。 那次温随很不好受。 君翰如把他从书房半抱半拖着带到卧室,将性爱继续下去。温随身上沾着半gān的汗水,倒在chuáng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睁眼看着君翰如压在自己身上,剥开那些褪了一半的衣服,心里突然觉得很恐慌,忍不住小声恳求道: “君先生……求你……轻点……轻点……” 身上的男人没有回应。 温随眼睛睁了会,又开始流下眼泪了。 “温随。”君翰如扯开他的裤子。“不要哭。” 是命令。 闻声后,温随一颤,努力想忍住泪,可是再怎么用力,好像也没法阻止那些想要逃脱出眼眶,坠落到chuáng单上的稀薄泪水。 从那一次起,他需要明白,在chuáng上请求爱人“轻一点”,是没有用的。更不必说那些根本算不上“爱人”的对象。 他离失禁只差一步。 双腿痉挛,浑身都在抖,而且皮肉发红。 看上去被从里到外地亵坏了,身体灌注了太多欲望,把人的魂灵都吞噬尽,于是从皮肉里渗出来,露出些魂的尸骸。 到最后,不知道是昏过去的,还是因为太累而睡去了,温随脸色惨白地倒在chuáng上,似乎再也醒不过来。 君翰如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副被自己玩弄毕的身体,他一双深黑的眼珠凝滞着,偶尔做些轻微的转动。 温随以侧躺的姿势昏睡着,两条腿一前一后张着,清晰显露出身后的肠xué。xué口没有完全闭合,似乎完全贝糙松了,失去了弹性,任凭大量jīng液,还有什么别的液体淌了一滩。皮肤没有血色,在灰黑色的chuáng单映衬下白的惊人。 这样看了一会,君翰如伸出手指,在温随cháo湿粘腻的皮肤上摸了摸。 一触即收。 天已经全黑了,照理这个时候,温随应该离开了。但君翰如收回手后,很快起身,理好衣服,走了出去,没有叫醒他。任凭chuáng上的人满身污浊地昏睡在chuáng上 ——就像一滩垃圾那样。 还有谁记得那在书房桌上,被小心暖着一路带来的保温瓶呢。 盖子已经打开,里面的饭菜汤汁bào露在空气里,早就凉了,不能吃了。 恰似它的主人,恰似那在冷风中无人问津的,廉价的爱。 第11章 11 温随昏昏沉沉躺在chuáng上,睡得很不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久,合上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有光流了进来,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刺眼。温随受了磨折,身上不舒服,因此睡得很浅。感受到光,他很快就睁开了眼,赶忙撑着胳膊坐起来,脸色有些惊惶:“君先生……?” 模模糊糊里,他看见了一个妇人的身影,妇人似乎很惊讶,轻轻“诶哟”了一声,紧接着就把门又关上了。 门关上后,房间又复归到黑暗中。 温随的眼睛还不能适应这片黑暗,视线里一片模糊,他也不知道灯的开关在何处,一时只好怔怔呆坐着。 目不能视,听觉似乎便格外清晰了。那妇人并未走远,温随很快听见她说了一句: “翰如先生。” 隔着一道门,声音还算清楚,只是有些闷。 “你今天来得早了。”君翰如的声音本就低沉,他大概是站在妇人对面,离门更远,声音也更模糊了。 “对不住,是君老师让我过来的,快到年关……” “……” 没有说两句,两人的对话很快就变得低微,再也听不见——看来是已经走远了。 温随回过神,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卧室里打着暖气,使他身上的液体都变得gān涸,粘在皮肤上极为不适,温随没管这些,小心翼翼地爬下chuáng,捡起衣服慢慢穿好。 他想起刚才的那个妇人,不知是不是君翰如的家人,心里不由觉得有些慌乱。 客厅里,君翰如右手拿着一叠资料,双手抱臂看着正在低头收拾的妇人。 “秋姨。” 妇人闻声回头,低头鞠了一躬:“翰如先生?” “以后如果时间变动,提前告知我。” 秋姨愣了愣,很快点头:“好的,我知道了,翰如先生。” “如果姑姑对你说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君老师那边……我恐怕没有办法做主……”秋姨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君翰如沉默了一会,转身往里走去:“今天就这样,你先回去。” 秋姨应了,加紧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好。解下围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翰如先生,您从外面带了饭吗,在书房桌上,已经很凉了。我待会替您一块带出去。” 君翰如脚步没停,算是默认,此外,又补充了一句:“收拾gān净。” 走至过道深处时,君翰如才发现温随正站在卧室门口。他穿好了脏旧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躲在开了一条缝的门后面,屋里灯没有开,有一大团黑色在他身后,似乎就要将他吞噬。 他就那样站着,看起来好像又要哭了。 看见君翰如走近,温随缩了缩肩膀,结结巴巴地说:“君先生...今天真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我马...马上走。” 说完,他就跌跌撞撞地从君翰如面前逃开了。 过道和门是一直线,君翰如微微回头便可看见他那慌张无措的背影。出门的时候,温随不小心撞上了正在换鞋的秋姨。看见温随,秋姨吃了一惊,但很快礼貌地弓弓腰,给他让出道来。 秋姨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怔了会,突然转头朝君翰如望过来。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低头拿起垃圾袋和提包,也快步走了出去。 自那以后,君翰如再也没有看见温随带饭菜来。 第12章 12 “就是那片,拆迁安置是已经都妥了,花了不小工夫才拿下来。” 站在最前头的一个人朝手上的纸仔细看了看,抬手指着远处一个方向,这样说。 附近的一大片土地都被临时搭建的围墙拦了起来,只留了一处铁门。如今那生锈的铁门大开着,门前恰好是一处坡,堆了许多废弃的砖块。此时为了取那地势的长处,一帮西装革履的人都踏着皮鞋登上这小土坡,冲着远处张望。 君翰如没和他们争抢,默然站在最后。他个子极高,远目眺望,倒看得最为清晰。 靠近年关的时候,公司在招标中拿下了和政府合作开发的一个项目,说是做基建。政府对这项工程很重视,似乎想借此走开发新区的路。 这块土地原是上世纪一处国营船舶厂的旧址,外带相关员工的家属楼。如今都陆续拆gān净了,遥遥望去,有几道长长的矮墙,似是巷道的残存,此外,只望得芳草萋萋,不见人烟,极是荒凉。 一条长江的支流贴着这块土地绵延而去,河滩飞鸟,芦dàng卵石,倒也样样俱全。 如此看来,其实是地段风水极佳的一处土地,用来做基建实在太可惜。众人这一番实地考察,对土地利用的规划愈发争论不休了。 领头的人指着图纸,挥动手臂说着什么,脸色有些红。君翰如皱着眉,只是摇头。其他人或是认可,或是反驳,或是另有他见,争执了一会,愈发拿不定主意。 君翰如率先抽身退了出来,微微转身,却把视线转向了围墙之外。 围墙背后,是片人口密度极大的老居民区,道路两边栽着两人合抱粗的梧桐,路对面是错杂坐落的老式商品房。快到傍晚,道路两边人来人往,极为热闹,小饭馆里爆炒油炸的声音,似乎还能隐约闻见。 这样一边仔细打量着,君翰如一边在图纸背面画着什么,以作记录。再抬头时,他手里的笔微微一顿。 远远地,说不清那是多远。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个身影慢慢走在路边,微低着头,手上提着买菜的塑料袋。 是温随。 君翰如虽长期伏案工作,但目力依旧不差,远远一望,便看清了。 原来温随在君翰如面前显露的样子,就是他平常的模样,没有半点伪装,低着头,小心翼翼,一样的胆怯,畏缩。 真是个让人一眼便能望到底的男人。 温随原本一直低着头,过马路时,才抬起头来看红绿灯。这一抬头,他恰好也看到了路对面的君翰如,不由愣住了。 两人便隔着这一条马路遥遥相望,一人背后是破旧密集的民房,一人身后则是满目荒土,白鹭滩涂,掩映其间。 单只隔了一条路,看起来却是那样远。 那样远啊。 直到灯都跳红了,温随才回过神,他似乎也看到了君翰如身后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捏着塑料袋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只好转了个方向,匆匆忙忙避开了。 谈了不多久,众人便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君翰如已背朝着他们在看往别处了,于是也不由渐渐静了下来。领头的人有些好奇,开口问道:“君工,在看什么?” 君翰如闻声,微微侧过头,指了指对面的居民区:“这一片,和图纸上有些出入。”他侧脸的线条本就凌厉,加之微露出的淡漠神情,乍一看去,居然有些令人心惧。 领头那人怔了怔,勉qiáng应道:“原来是这样,这算是一个大纰漏了。” 众人谈了一阵,也觉得有些累了,不免意兴阑珊。政府派来的几人笑了笑:“合同还没定下来,具体可以年后再谈,咱们年后再谈。” 大家都说好。 照旧是那领头的人安排着送众人回去,君翰如来时是自己驾车来的,因而并不用受安排回去。领头的人也是君翰如同公司一高管,临走时按规矩与他客套了一番:“今日多亏君工,一切顺利。之后还要再多多仰仗。” 君翰如只是点了点头。 看他这副模样,那高管思量半晌,居然想不出什么话再去接,只好也点了点头,俯身坐进车里,和众人一起离去了。 看着车慢慢远去,君翰如却也没去找自己的车,只是站在原地,偏过头朝一个方向看去。 等了一会,果然温随的身影从角落里慢慢显露出来。 “君……君先生……”他双手捏着买菜的塑料袋,小声地说。 第13章 13 温随捧着碗慢慢嚼着饭,这是一月份光景,买的蓬蒿已经有点老了,他夹了一些盖在饭上,蓬蒿上厚厚的凉油便一层一层沁到饭粒里。这样垂着头吃了一会,他似乎感到一阵难堪,于是停止咀嚼,怔怔盯着空气里一点飘来游去的尘埃。 “君先生。”温随终于轻声开口,有点犹豫。“要不要...喝点茶?” 君翰如那站在阳台上的背影转了过来:“你吃好了?” 他背后便是下午看的那块滩涂,如今从四楼远远望去,只是浅浅的一片。暮色已浓,街道楼房间的灯光陆续亮起来,江上升起了淡色的灰雾,那些来回飞翔的水鸟好像在这灰色的雾气里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君翰如就这样从阳台那边望过来,温随却觉得他好似是在窗外的滩涂上,雾气里,亦或是十年前的回忆与幻梦中,遥遥地望过来,怎么也触摸不到。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想流泪。 温随只好又低下头去,勉勉qiángqiáng“嗯”了一声,一股脑往嘴里扒饭。他偷偷抬起眼去看君翰如,发现对方已经又转过身去,对着图纸低头写着什么了。 这是周一,难得早下班,温随回家时照常在那家社区菜场买一点菜。傍晚和清晨的时候,都会有乡下老农挑着担子在菜场外摆摊,那些蔬菜说不上多新鲜,但总归能便宜上几毛。不过现在快到年关,各家都赶着囤货,温随逛了好久也只买到几把蓬蒿和扁豆。 他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君翰如。那时,只是一抬头,就看见了。 昨夜刚下过雪,今天是融雪天,很冷。君翰如外面穿着件黑色大衣,身姿极为挺拔,手里拿着一沓资料。他身后是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 温随看了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他原本只是想就远远看着的,一如既往地远远看着。可是不知为何,君翰如似乎早就知道他躲在暗处偷偷瞧着,只站在那里朝他看过来,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温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君先生....怎么在这里。” “公事。”君翰如应了,低头看了下表。“你住这里?” “是,就在前面。”融雪的冷风里,温随脑子居然没有清醒,反倒昏沉起来。他深吸了几口气,轻轻说道:“君...君先生...要不要去坐一坐,休..休息...” 他低着头,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等了一阵,等来头顶传来的声音:“你住在几楼?” “四...四楼。” 然后他听见君翰如同意了。 因为领路的原因,从那块荒地到家的一段路,温随得以和君翰如并肩行走,而不再是亦步亦趋的跟随。 真是难得。 温随的家是一处带院子的商品房,这一带住的都不是有钱人,什么邻居都能遇到。院子之前是一条破陋的窄巷,曲曲折折,到处积着残雪。这陋巷的冬天,是这样荒凉。 房子在四楼,一室一厅小户型,是六年前租的。房主人很好,一直让他租到现在。 温随匆匆忙忙给君翰如倒了一杯茶,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端着盘子出来时,发现君翰如依旧站在阳台,侧身望向远处,像是思索着什么。茶还放在茶几上,分毫未动,早已凉透了。 “君先生...饭...饭好了。” 闻声君翰如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眉头皱着: “我不吃。”说完,很快又回头朝窗外看去。 他好像总是在这样被拒绝。除了那方面,他所有的努力都在被拒绝。 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着。 这两个人,从工作到性格,似乎也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此时同处在一个简陋的小空间里,构成一幅很可笑的画面。 这样出着神,一顿饭也被他粗粗糙糙地吃完了。 天已近全黑,远处的什么楼房,江水模模糊糊,全看不清楚了。君翰如收了笔和纸,似乎终于完成了他的思索与记录,走进屋来。客厅灯没有开,餐桌上方那盏灯远远地将灯光晕过来,灯光有些刺眼,使他微微眯起了眼。 温随就在这灯光里慢慢走到了他跟前,不知是不是因为冷,来人的脸色显得有些惨白,手也抖得厉害。这双颤抖的手轻轻伸到君翰如颈前,细致地去解那条领带。 君翰如就垂着眼,静静看着他动作。 等解开了领带,温随小心扒开一点那衬衫的领口,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喉结上吻了吻。 ...... 温随趴在老旧的单人沙发上,背上的蝴蝶骨一摇一晃,他头陷在下边,只袒露出一截脖颈。客厅的窗帘没有拉紧,风chuī起就露出大片缝隙,缝隙里出现的灰黑色滩涂,似乎就接在这白色的脖颈后面。 这白色变得水雾般迷蒙,散到昏暗的远山与水色中,直到散尽。 他一边低声呜咽着,一边手中攥着从君翰如领子里解下的领带。 领带料子真好,很滑,他手心都快攥不住了。 君先生,你知道吗,你每次丢给我的帕子,领带,我都洗gān净了,好好留着的。 我很珍惜它们的,真的。 突然有双手伸过他的脖子,蒙住了他的眼睛。 “温随。”君翰如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很低沉。“你为什么总是哭。”语气平平,可在他听来,显然是君翰如又生气了。 他嘴角下意识往上抿了抿,居然想勉qiáng摆出一个笑容,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没有回答身上人的问题: “君先生……要过……过年了…” “我要回家了,可能...有半个月...不会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君先生...” 他说几个字,便要不成调地呻吟一阵,一段话说得很艰难。而他身上压着的人,一直没有说话。 君翰如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开门时,右手正要去拧门把,却突然停住了。 衬衫袖口上沾了一些油渍,huánghuáng一块,很明显。温随晚上吃了蓬蒿,嘴角沾上了冷油,君翰如蒙他眼睛时不小心碰到的。 走进卧室后,他抬手看着那块油渍,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阵,然后脱下外套,将那件衬衫换了下来。 扔进了垃圾桶。 第14章 14 再过几天就新年了,街道的角角落落都十分热闹。 温随走进饭馆,果然看见坐在在窗边老位置上,那个一粒一粒吃花生米的男人。 回乡之前,刘远知又约他喝酒。 温随笑了笑,快步走过去:“远知。” 刘远知喝酒喝得正起劲,看见他来,放下酒杯朝他使劲挥手:“嗯!温随,你来了!快,坐坐坐!” 相比去年,他看上去发福不少,似乎最近过得颇为适意。刘远知一边招呼着,一边手里给温随倒酒:“上个月同学聚会,我就该和你一样,溜之大吉!恭恭敬敬去了,倒碰了一鼻子灰。” 温随拿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怎么了,他们哪里惹你不开心?” “我哪还有脸再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这还算什么同学啊,哼哼!”刘远知看上去甚是不忿,原已发红的面庞又涨了一些。“那些发达的,就等着看我们这些没出息的笑话呢!” 他不停喝着酒,似乎在那个“同学聚会”上受了不小的委屈,又这般颠三倒四地抱怨了一些,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诶,你今年怎么样?” 温随原本一直安静听着,听他问了,只笑笑:“……还行。” 每年他都这样回答。 刘远知心中了然,嚼了嚼口中剩余的花生米,举杯朝温随酒杯碰了碰。玻璃杯彼此相撞,叮当脆响。 刘远知是温随大学时候的上铺。 说起来,他们还是本市名牌大学的学生。十年前考大学多难啊,而考N大更是难上加难,刘远知中学时成绩倒是不错,他父亲那时公司还没破产,也没撇下儿子老婆跑路,花了一笔钱,就送他进了个比较偏的专业。专业偏怎么了,N大的金字招牌在那儿呢。 开学的时候,他使唤着爸妈给他铺chuáng打扫卫生,倒挺开心。刘远知叼着根棒棒糖,一转头,就看见个瘦弱的男人扛着大大小小的蛇皮袋,满头大汗地站在宿舍外面。 那副穷酸的样子,一看就是农村人。 不知为何,刘远知看见他的第一眼,想的却是,这人得多聪明,多努力,才能考到N大来啊。 他用舌头把棒棒糖顶到口腔的另一边,懒散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哟,舍友啊,我,刘远知,记住了啊!” 对面的人被他一拍,身子摇摇晃晃,就要站不稳了。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才有些害羞地露出一个笑容:“你……你好……我……我叫温随。” 温随不是个会拒绝的人,在这点上,他大学里已经了吃尽亏,刘远知作为他舍友,还算多少帮了他一点,这点jiāo情也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后来,他们踏上社会,发现一切和过去都全然不是一回事。 后来,他们都变得一样落魄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乞白赖活在这座城市里。 遥想读书时代,真似大梦一场。 刘远知喜欢喝酒,有事没事约温随出来陪他喝酒,美曰其名“小聚”。按他的说法,酒要两个人一起喝,才算喝到味儿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够不够得上“知己”,还真难说。 倒更像两个没出息的男人在一起抱团取暖。 刘远知话多得很,成天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真是满胸满肚的不得意,温随就安静听着,慢吞吞地绞尽脑汁安慰他,然后付了酒钱,把喝醉的男人送回家。 “唉……你这……”刘远知咂了口酒,叹息一声。 他原本想说的是“你这怂劲儿!”,但一句话在六年的反复消磨里,只剩下了开头的两个字。刘远知明白,温随这副性子,算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温随,我知道,我有时候麻烦你太多……可我真心把你当朋友,你有什么难处,我绝对试了全力帮你!”刘远知的脸已经通红了,他又闷头喝了口酒:“你当初,是真的可惜……” “远知……别说了……” 临近大学毕业那段日子,温随感觉到自己专业太偏,不适合就业,开始闷头打算考公。那时正是下海热cháo,公考制度放开才五年,报名的人也少,他很努力,很用心,考得也很好,一切都很好,只是没背景,被有背景的替下来了。 那个冬天,中央广场上的人们都聚在一起看烟花,市中心地标建筑上的电子屏正滚动着国家领导人的新年贺词: “ 2000年到来的钟声,就要鸣响在我们这个星球的寥廓上空。人类文明的发展,即将进入一个新世纪,开启一个新千年……” 温随穿着老旧单薄的衣服,困难地仰起头,发觉似乎是下雪了。 真冷啊。 专业果然是到哪里都不对口,他的性子更是到哪里都不讨喜。好不容易做了一家物流方面私营小公司的职员,勉勉qiángqiáng过到如今。 相比之下,刘远知很不安分,各处捣腾着做生意,他找温随喝酒,无非抱怨两件事,没钱,没老婆。 “等我找到了老婆……嗝……就要把你远远甩到后头……”这是他喝醉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然而这次,酒喝到一半,刘远知伸进口袋掏摸掏摸,摸出一盒被压得不成样子的喜糖,递给温随。 温随吃了一惊,才慢慢反应过来,接了过去:“远知,恭喜了……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刘远知“嘿嘿”傻笑两声:“等我过年带给我妈看了,再介绍你认识!”他已经有些半醉了,皱眉想了半晌,他咕哝起来:“你别单恭喜我啊,之前你不是说,你家里也有那……那什么……” 地上的空瓶已经被他踢的东倒西歪,温随见了,默默俯身去收拾。此时他一边收拾,一边回答:“是……我弟弟生了儿子,刚办的满月酒,我没能赶回去……” “对!对!你那弟弟!”刘远知不住应声,他通红了一张脸,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愣了会,发现温随没影了,茫茫然四顾,才瞧见那桌面下的身影。 温随低头收拾着,刘远知只能看见他一双微微缩着的肩膀。 初见之时,温随的肩膀就是这样,微微缩着,塌着,那时以为是蛇皮袋太重了,把他的肩膀都压弯了。 后来才发现,他肩膀永远都那副样子。真不禁令人好奇,那上面,究竟是背负了多重的东西啊。 第15章 15 温随衣服少,这次回乡,行李也就没多带。出了镇上的车站,他一个人背着包慢慢朝西走去。 车上很拥挤,乌烟瘴气的,什么味都有,还有个孩子吐了,一股酸臭味怎么赶也赶不走。因此几天几夜的路程里,他几乎没合眼,休息得并不好。 此时走在guī裂老旧的水泥路上,脚步也有些蹒跚。 镇上的菜场集市正好都聚在西边,今晚就是除夕夜,大清早的,集市上就挤满了人。还有几个男人牵着一头猪正往回走,猪养得很壮,颇难制住,仰着头左哼哼右哼哼,猛一仰鼻子,正好撞在温随胯上,把他撞的一趔趄。 过了集市,再下一个道口,路就不是水泥的,而是石子路了。灰白色的碎石子,隔着鞋底扎在脚上还是很疼。温随慢慢地有些喘,脸色也不怎么好看,额头上冒着汗。 所幸他终于走到了。 一幢二层楼房堂前的水泥地上,正有个老人坐在板凳上杀鱼,听到石子路上嘎吱的声响,他抹了把汗抬起头来,吃了一惊,赶忙放下刀,站起来在围裙上忙乱擦着手:“阿随,回来啦。” 温随笑起来:“爸。” “大老远的回来一趟,累的不轻吧?”温父走上前替他去拿包,一边指着屋里:“你妈和阿进在看孩子呢,老早等着你,没想到大年夜才赶回来。——你也快去瞧瞧。” “诶。”温随答应了,想拿回温父手上的包。“爸,那太沉了,还是给我……” “不用不用。”温父已经打断他,挥手将他往下屋子里推去。“这点小事,就爸来做,啊。你太辛苦……太辛苦。” 南方湿冷,堂屋连通着厨房,许是灶台下柴火烧的旺,到处都被烤得暖烘烘的。温随的那个兄弟温进,正和媳妇一起坐在椅子上逗孩子玩。 倒是他们旁边一个收拾桌子的女人眼尖,看见了踌躇在门口的温随:“阿随,你回来了!”她赶忙倒了杯热水,递到温随手里,一边回头招呼:“阿进,别聊了,你哥回来了。” 温进一听,十分高兴,拉着媳妇走到温随跟前,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哥,你总算是回来了。”他身边的媳妇只在去年婚礼上见过温随一次,这时也跟着温进喊了声:“大哥。” 媳妇这一喊,温进说得更高兴了:“对了,哥你也是,你侄子满月酒都没回来,玲玲,快给你大哥看看。”媳妇听了,赶忙把孩子递到温随跟前:“大哥,你瞧一瞧,抱一抱,孩子和你就亲了。” 温随没有准备,见此只好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将那孩子接了过来。 刚满月的孩子,头发没有长齐,不过个头和他父亲一样,结实极了。家里人还没有给他起名,暂且用了“囡囡”做小名。 孩子在他怀里,起初还好好的,可不知为何,后来直哭个不停,哭声撕心裂肺,把温随哭得手忙脚乱,惶惶然不知所措。 最后是他弟媳实在心疼不过,动作不由急了些,一把将孩子夺了过去,抱到堂外喂奶,哄了一会,就渐渐安静下来。 “囡囡乖……吃奶奶……” 听了母亲的温言软语,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而屋里失却了原有的笑语欢言,陡然陷入了沉默。温进大概是觉得无话可说,挠了挠头:“我帮爸搬东西去。”于是也走了出去。 温随的两只手原本还维持着抱孩子的姿势,现在终于慢慢垂了下来,手指下意识抓着裤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无言的难堪。 “你抱一抱,瞧一瞧,孩子就和你亲了。” 事实总是与事愿违。而也正是安静下来之后,才能窥见,那些表面的其乐融融,其实是一点根基也没有的。 女人叹了口气,拿起抹布仔细擦了擦桌子:“阿随,你在外面挣钱,累坏了吧。好好歇一歇,喝点茶,马上就开饭了。”她拿起热水瓶,新沏了一杯茶,递给温随。 温随摇着头:“妈,我也帮点忙……” “不用,不用,阿随,你太辛苦,这事我们来就行。”女人赶忙截断他的话,微微用力,将茶杯塞到了温随手中,快步走进了厨房。 温随坐在椅子上,垂头静静看着手里的热茶,却并不喝。 茶叶在水中载沉载浮,这是家里人在新年招待客人时才舍得拿出来的。 真是挺滑稽的,温家招待他像在招待客人。而温随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不见半点放松,那姿态倒也恰似在作客一般的拘谨。 这是南部的一个小县城,也是温随长大的地方。 他长得像他父亲,瘦,个子也不高。温父很晚才讨到老婆,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老婆却在月子里生病去世了。 温随七岁的时候,温父再娶。 屋子里那个给温随沏茶的女人,温随唤她“妈”,那么我们也姑且称呼她为“温母”。 温母是从城里来的,之前也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但那丈夫和儿子究竟如何了,谁也不清楚。 她年近四十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温进。 温随,温进。 在名字上,父母似乎已经显出了偏爱。 第16章 16 但是温父温母待他依旧很好。温母是吃苦耐劳的性子,又能gān,她来以后,家里负担明显轻了不少。 温随很会读书。 他身板随了父亲,清瘦孱弱,坐在家里破木桌上一板一眼翻书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书生气。 因此他一直被供起来似的对待着,农活,家务,照顾兄弟这些事,温父温母两人承担下来,不让温随插手。他也一直很懂事听话,认真上学,认真读书。 记得温进长到六七岁时,拿着个破足球在堂前和一帮孩子踢着玩,你追我赶的。 温随在屋子里看着,觉得很羡慕。 他和温进的少年时代,似乎就在于这窗里,与窗外之间的差别。 考上N大那天,温父买了鞭pào在堂前放,噼里啪啦,好不热闹,一家人看上去都开心极了。温随虽然害羞,但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 等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他才知道,聪明努力的人多了去,而光有聪明和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工作之后,温随每月从工资里分出四分之一———那是微薄的一半再一半———寄回家里。温父温母做一点小本买卖,并不富裕,去年温进结婚,女方的彩礼钱,都是温随一点点攒着,寄回去的。 温父温母对待温随这种近似恭敬的态度,在他读书时代被“供起来”一般对待时,就已经初露端倪。他们看着他,仿佛是在看全家的希望,是某种抽象化的东西,而不是某个人,不是他们的儿子。 十年来,温随作为长子,便理所当然地将一整个家,担负在了肩膀上。即使累得抬不起头,也只能一步步挪着往前走去。 温家亲戚不多,年夜饭也就是自家人围了一桌,炒些丰盛点的小菜,就着酒吃了。晚饭时,大家都落了座,温父将一碗温好的huáng酒递给温随: “阿随,和同事相处的还成吧?” “有没有家里要帮忙的?” 温随一直轻轻摇着头,只都说“很好”。 这样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似乎没有话可再说了。温父想了想,又问: “这趟回来,打算住多久?” 温随听了,有些踌躇:“我初五就走……” 温父听了不由一惊:“怎么走的这样快……” “公……公司里有事。”他声音更低了。 “哦……”温父点点头。 这段父子间的对话便再次陷入了难以为继的僵局。 有时候,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愈发想要它深厚,却反而愈发浅薄,这“想要”也愈发变成了qiáng求。谁也没有做错,亲情却自然而然地比假面还要虚伪了。 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 静了半晌,还是温母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搓弄了几下,开口道:“阿随,今年你要三十岁了,不小了。” 三十岁的未婚青年,在农村实在是一种罪过。 “你大伯让我给你介绍个姑娘,说是很不错的,那户人家家里也好过。”(南方话“好过”指有一定经济基础) 温随身体猛地一震。 “妈……” “阿随,你听妈把话说完。”温母却抓住他的手,用了点气力摁住。“你做大哥的……也该娶老婆了,外人说得难听,我们心里也不好过。” 温父见话说得有些急了,又赶紧补了句:“这事也不急,我们看你大伯好心,就跟你先提提。” 温随性格本就怯懦,而在感情上吃的那些苦楚又是见不得人的,父母双簧一唱一压,生生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一时间,满耳都是什么“你大伯”,什么“姑娘”。 这位大伯,温随从小就有些怕他。 他很久以前就发福了,肚子面颊都涨成一团,嘴唇深紫且厚,从中似乎能吐出无穷无尽的话来。他虽不吝啬赞美,但最爱的还是一边喝酒一边爱高谈阔论,叫人做道理。 他以前称温随为“读书人”,现在则是“有出息”的“大学生”。 每年都要到处说一通。 “我有个N大毕业的侄子,高材生!那哪里是乡下人能比的!” “我看这侄子定是来旺我们温家的啦!哈哈!” 诸此种种。 家里人似乎听着十分受用,温随却只觉得惶恐。他上大学前,温父难得破费,请许多亲戚到家里吃了一顿饭。 那时这位大伯便哈哈大笑着,一边拍着温随的背,一边教他那做人的道理: “……阿随,没有人情,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不?” 拍得他那副脊背都快要断了。 “……你大伯说啊,一说你是在A市工作的大学生,人家小姑娘就喜欢的不得了。家里的意思是想开了年能不能找个机会见见,认识认识也是好的。” 每听一句话,温随脸色就白下去一寸,他口中嗫嚅着,只是说不出话来。 最后这惨白太过明显,连温父温母也不得不注意到,止住了话头。 “阿随……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 温随睁着眼睛,几番张口,极是踌躇,终究还是开不了口。 “爸,妈……哥今天太累了,咱们先吃饭吧。”一旁的温进突然出声。 这父母与长子间的对话,作弟弟的温进本没有插嘴的意思,一个劲闷头喝酒,不时和媳妇逗弄会孩子,也算热闹。 温进脑子挺木讷,懂事的也晚,他初中毕业就找活做,留在了县城。当他懂事的时候,他的哥哥已经独自离家,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问爸爸妈妈,哥哥去哪里了。爸爸妈妈永远回答他说:“哥哥去挣钱了。” 此时温进看着他哥哥惶然无措地坐着,三十岁的男人,在父母面前却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固然他心肠耿直,头脑愚钝,也突然有了这样的感慨: 原来,哥哥要比他辛苦得多啦。 就这样,虽然生硬,但也岔开了话头。桌上谈论的内容又复归到工作,生活,孩子和钱上。 即使如此,众人心中仍旧是各有计较。 摆在供桌前宽凳上的老式电视剧灯光闪烁,传来主持人明晰gān脆的声音: “观众朋友们,这里是2007年chūn节联欢晚会的直播现场,中国联通贺年榜给全国人民带来新chūn的祝福……” 渐渐又有了笑声。成年人的,孩子里的,观众们的。 他们定然都是开心的了。 第17章 17 大年初一,城市的各处都比往常寂静了不少,日头渐渐爬的高了,街道里也没见热闹起来。 而楼下响起的汽车发动机声音,楼上人已经很熟稔。秋姨耳尖,听见汽车声,赶忙先熄了灶火,跑到阳台望了一眼,回头对紧闭的书房轻轻说了声:“君老师,翰如先生来了。” 也不知里面的人听没听见,书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果然,没有多久,君翰如便从楼道里走上来,秋姨已经等在门边。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几只碟子。” 碟子是两只瓷碟,恰成一对,清人仿明人的,却仿的古拙可爱,颇有趣味。此时用藏青绒布包了,锁在在樟木匣子里。 秋姨已会意,笑着接过去:“劳您费心了。” 这是幢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旧屋,房子老,家中的陈设也古旧。白色花纹的镂空沙发罩,绿皮冰箱,以及随处可见的一些古玩。虽然整洁,空气里总有一股浓重的纸张味。 君翰如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姑姑呢?” “在书房里。”秋姨已经小心安置好碟子,走进厨房。“说了您来,君老师也没理。” 君翰如走到书房前,轻轻敲了两记门: “姑姑。” 静了半晌,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那是女声,又不像是女声。女人说话是最多起伏跳脱的,这声音却平静至极,明明是话语,但听不出任何情绪。 与君翰如很相像。 门里门外的一问一答,倒像是回声。 于是君翰如推门进去。 书房里剩余的空间很小,几乎无落足之地,挤挤攘攘地堆满了书。原来房子中书卷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漫出来的,新新旧旧,有旧书发霉的味道,也有新纸张的油墨味。 靠窗摆着张大书桌,上面倒只摆着一本缺了封面的旧书,书脊上还有模糊的字迹: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guī兹三藏鸠摩罗什译。 桌前坐了位老人。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在看手中一沓纸。 这是君翰如的姑姑,君省瑜。 君翰如等着她看完。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省瑜似终于倦了,冷笑一声: “正经的语源学,历史音轨这些东西弄不熟的人简直不能作。” 她把手上的纸扔在桌上,力道不重,却很令人胆寒。有几张纸飞脱出去,落在了书堆里。 “这些人jiāo上来的是什么东西,花里胡哨,狗屁不通。” 君翰如俯身捡起那几张纸,放回桌上:“您不用和他们较真。” 君省瑜没有理,摘下眼镜站了起来,径直朝门外走去。君翰如似乎已经习惯,先给她让开道来,接着随她一同出去,顺带将门掩上了。 他们在沙发上落座,秋姨端上两杯毛尖,一姑一甥便低头慢慢喝起茶来。 “怎么,现在除夕也懒得过来了。” “公司里有事情,一个和政府合作的项目,这几天都在加班做准备。” “那倒也罢了,只是要保重身体。” “我明白。” 他们偶尔做些谈话,多是沉默,大概是在各自沉思。 屋子里冷寂寂的,不见一点红,年味寡淡。对于座上二人来说,大年初一,也不过只是平常的一天罢了。 君家历代书香,前清传到民国,十多代人没有沾过泥土味。 君翰如的祖父君垚老先生是小学大家,文坛硕彦鸿儒。晚年由小学转而研究佛学译经点校,只可惜还没过几年,和妻子就先后逝去。 君省瑜女承父业,也是小学方面赫赫有名的人物,晚年除了教书,工夫都花在了研究《阿含经》上——却是走上和父亲不同的路子,钻进小乘佛教里了。 她原本还有一个幼弟,叫君省知,只是未到而立便与妻子死于火车事故,身后只留下一子。君省瑜终身未婚,父母过世后,便将那孩子接到身边来教养。 故纸堆似乎会让人丧失感情。 文学方面的老师们,也许总该围炉夜谈,或是偶尔做个谈笑风生的小沙龙。 可君省瑜不是。 她是君垚老先生的女儿,也是受人尊重的“君老师”。 她永远那般高高在上,她与学生的距离,也永远是讲台与台下座椅的距离,只有几步路,但却像是天堑。君省瑜不会将多余的时间làng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làng费在她认为“非正确”的事情上面。 她对君翰如的教养也是如此。 君省瑜教给他的所有东西,都以“正确”为准则。思维认知上,理性的即是“正确”的,在伦理道德上,普遍的即是“正确”的。 君翰如也一直“正确”地活到如今。 这或许应该归功于他们如出一辙的寡情。 1984年,那时候君翰如只有七岁,小学开学,君省瑜带他去——也是唯一一次带他去——学校报道。 校门口非常吵嚷,孩子的哭声笑声搅成一片,许多孩子缠在大人腿上,不肯进去,有家长为了哄孩子,还买了很稀罕的气球,放在孩子手里。 那时君省瑜已经牵着君翰如快走到教学楼,君翰如却还在回头朝校门看。 君省瑜停了下来: “你看什么?” “没有什么。”君翰如转过头,“我觉得他们挺好笑的。” 君省瑜突然笑了。 那是文人的笑,很斯文,抿唇微微上挑些弧度,昭示着她的称心与快意。 她说:“很好,就该这样。” 我感觉攻也好惨啊!从小被这么教育,当然无情无欲了????希望太太以后轻点nüè他啊,他也很惨啊 看了这一章和前几章觉得阿温和翰如其实都是普通人,可能性格上会有些许缺陷,但这都是正常的,很少有人是完美的,太太写的太好了,就好像是阿温和翰如都是活在我们周围的普通人一样,可能有些沉默(一时想不起来更合适的词语,又不想用懦弱,暂且先用沉默),可能有些寡情,他们行走在这人世间,过着自己的生活,但是世界之大,会包容他们,希望他们能遇到爱,活在爱里,抚平过去的遗憾。 对不起太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就觉得太太的人物塑造的很好,让我联想了些东西,有话想说。 还是为太太打call的一天呀? 这同样的寡情感觉还能有火葬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8章 18 有很长一段时间,君省瑜都常拿她过世的弟弟与弟妹来对这个侄子做教育。 那时君翰如还小,但已经养成了和姑姑在沙发上喝茶谈判的习惯。 谈判。也许只能用这两个字眼。 他们一方摆出某个观点,另一方思考后或接受,或反驳,来维持一种切磋jiāo涉的局面。 一板一眼,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这难道能说是聊天么。 君省知许芝林夫妇,照君省瑜的说法,都是被“小资产阶级情调”耍得团团转的人。他们拥有一切非理性的的品质,感性,冲动,追求làng漫,不切实际,所以走向了自我毁灭。 父母对于君翰如,自始至终,只是两个不能重蹈的覆辙,不能再犯的教训。 “列车就要长长久久地正确行驶,才能一直往前,去它该去的地方。 ” “你父母就是在那条偏离轨道的火车上,所以他们死了。 ” “翰如,你不能像他们。” 少年时代的君翰如已经长得很高,他端正脊背坐在沙发上,面色分毫未动,低头喝了口茶: “我当然不会像他们。” 君省瑜始终紧紧觑着他,听到答复,也略下低头,抿了口茶: “我知道你,你从小就很让我放心。” 君省瑜老得很快,君翰如成长得更快。单从面目上,似乎难以辨认他们是否相像,然而此时他们同坐在沙发上,同样用一双冷眼朝你望过来。 真像是亲母子。 只是君省瑜没有想到,君翰如大学会去读了建筑工程。 建筑照理说也是老牌专业,但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和泥水打jiāo道。 是下九流。 君家人不做学问,在君省瑜眼里,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百思不得其解对君翰如的教育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错,竟让父亲的事业生生断在自己手里。 十八岁的君翰如,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他平静地陈述罗列了许多理由,语调平直机械,简直不像活人。 君省瑜看了他很久,终于撇开了一双冷清的眼睛,良久方道: “我现在发现,你倒和'他'很像。” 说罢,她闭上了眼,像是在艰难地面对一项宿命的轮回。 君家一脉从未出过愚笨子孙。 君翰如读的N大,建筑工程是其王牌专业,他的成绩与能力在同辈中又是拔尖之拔尖。 那几年,君省瑜恰是N大文学院邀请来的的客座教授,定期会去做写报告讲座。 有几次在路上碰见这位侄子,君省瑜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撇过眼去。 像是嫌丢人。 事实上,按君省瑜教给君翰如的,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放弃文学研究而选择建筑工程的确是正确的选择。 君翰如始终按照君省瑜的教育在前进着,丝毫未偏离。 他是极度理性构成的人,绝对不会有失控,也不存在感情。按着世间法则行事,做的一丝不苟,做到无可挑剔。 正确是他前进的准则,也是生活的意义。 简直是一架机器。 等君省瑜忍着一口气,勉qiáng接受这件事情,已经是几年之后了。 君家人似乎都倔的很,半点没有读书人该有的通达,但凡认准了一件事,是至死不肯回头的。 她冷眼旁观了几年,见君翰如依旧是她教出来的那副模样,不出一点差错,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只是从此却总担心他父亲那些反叛的的血脉,是否也隐藏在这儿子身体中,诱使其将来做些更大的背叛君家的举动。 君省瑜毕竟老了,只能反复提醒着君翰如他所应该做的。 “你既愿意去做,我拦不住你。——只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知道么?” “知道。” 不知不觉,茶已经喝了一半。 秋姨拿着水壶上来给他们换茶叶。 先换的是君省瑜那杯,君翰如的杯子还拿在他手中。 茶杯里是他的倒影,十分平静, 一派漠然。 不知为何,君翰如似乎从这茶杯里看见了温随。 温随在哭。 一边呜咽一边哭。 君翰如简直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爱哭。 为什么,男人会有这样多的眼泪。 “之前听秋姨说,你那架钢琴音不准了?” 君翰如淡淡应了一声,抬起头:“已经调好了。” “你自己不弹,调好了用场也不大,摆着只是好看。” 父母去世后,君翰如在祖父母膝下受了一年照顾。 君家虽然老派,但诸如“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贤七十”这种老法描红,也是不用了的。祖父偶尔会教他背些“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这种口诀玩一玩,还有诸多经典古书,化繁为简地讲给他听。 祖母梅望是建国前有名的音乐家,君翰如的钢琴,也是她那时教的。 君垚梅望夫妇性子最为温雅可亲,比起学识,这其实是最为珍贵的东西,却真正是断在了下一代。 “翰如,你三十岁了。” “我那时候下乡回来,比你还要大几岁。之后也就蹉跎将就过去了。” “你不一样。你现在是君家独子,怎么也不能将就。” 秋姨泡好了茶,递给君省瑜,又将君翰如的杯子拿过去。 君省瑜chuī了chuī浮在滚水上的茶叶,慢慢说下去。语气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像在发布命令。 君翰如那副高高在上爱发命令的样子,恐怕便是和她学的。 “之前和我共事的曲教授,他家千金今年刚刚调进这边的研究所,品行模样,我看都很好。” “曲小姐正好很喜欢古典音乐,你不是会钢琴么?该捡起来了,人家女孩子,会喜欢的。” “我和曲教授的意思,是想让你们开年见一面,你觉得如何?” 君省瑜的嗓音向来沉,现在更是沉得像钉子,一根一根钉进泥土里。 她语沉,神色更沉,步步为营地排布好君翰如的人生,务必求得他生命的所有,都不丢君家的脸面,都配得上君家的名声。 君翰如听了,低头思索,看上去真的是在斟酌一项意见的可行性。 “合乎理想的人需要合乎理想的妻子。” 也需要永远合乎理想的职业,家庭,生活。 这是生命必要的一部分,是“正确”必要的一部分。 不存在任何问题。 他抬起头,朝君省瑜微微颔首: “我知道了,姑姑。” 正在倒水的秋姨手里一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第19章 19 因为年初的那个项目,君翰如在chūn节假期中也常去公司加班。与他一道被抓壮丁的同事们都怨声载道,满腹牢骚,他倒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在他看来,节日假期的有无,并没有多大差别。 那是初七的夜晚,君翰如开车驶过美术馆旁的道路,光线虽然昏暗,但已走过许多遍,心中熟稔,所以车速并不慢。 但也正是在这寂静黑暗的夜里,他突然踩下了刹车。 高速旋转的轮胎受到紧急制动,在柏油路面划出一道不短的黑色痕迹,同时发出了极为刺耳的摩擦声。 远处,二十四小时取款机的灯光突然闪了闪。 停下车后,君翰如放下手刹,开门下车。他微微倚靠在车门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然看着不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 一直走到他跟前。 “君先生……好巧……”那个人影这样说道。 是温随。 温随没有告诉君翰如具体回来的时间,说是半个月不回来,可这连十天都还没有满,就已经乖乖站在他跟前。 这像什么,像忠诚的奴仆,也像听话的狗。 “为什么在这里。” 明明已经固定在君翰如家上chuáng了,温随却还傻的可怜地等在他们最初相遇的这条路上。 “我..…我不敢去……君先生家里。怕你生气。”温随垂头看着地面,轻声说。 君翰如没做要求,他就不敢随便去打扰。 “等了多久。” “还好...没等多久。”听到这里,温随的语气陡然变得轻快些了。“一等……就等到你了。” 从君翰如的角度,可以看见温随肩膀上落了不少灰尘,不知从哪里擦上的,弄得满是风霜,很不洁净。 他微皱起眉头,伸手拂上了那块衣料。 初chūn,夜晚没有冬日那般沉郁,倒显出些黛青。不知何时,美术馆枫树旁多载了几株银杏,叶子金huáng,十分纯净,未被黛青沾染,在黑夜里也依稀可见,金huáng色像层薄雾虚浮地从叶子上流淌下来。 绮丽。 但那些摇摇晃晃的呻吟,侵蚀了这份完整的绮丽。 铁艺墙与自助取款机之间隔着三步宽的空缺,朝里大约有五米的凹陷,最深处放着配电箱。 君翰如把温随压在墙上操。 他们站在缺口与配电箱的中间,yīn影深沉,是监控的盲区。温随那件破旧的外套都落在地上,毛衣衬衫也脱得所剩无几,裤子在脚边团成难看的一团。他肩膀上摁着一只手,将他牢牢固定在墙上,胸前大片肌肤直接贴在冰凉的砖面上,身体起伏摇晃间,rǔ头在粗砺的墙上来回摩擦,不多久就磨得通红,将近破皮了。 天气还很凉,温随的身子颤抖得厉害,等身体里的yīnjīng抽插了几十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君先生……好冷……我好冷……” 声音很轻,一不当心便会被那yín靡的水声盖过去。 就这样断断续续呜咽了几声,神志朦胧中,温随察觉到身上的男人似乎停了下来。 君翰如短暂退出了他的身体,一手扣住他的肩膀,一手掐住他的腰,把他翻转了过来,动作快而果决,因此便显得极为狠。温随还未反应过来,肠xué便又被重重操到了底,他张开了口,却发不出一声来,瞳孔慢慢涣散开,连聚焦也不能了。 然而,温随感到有人把自己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深色的羊毛大衣将他完全覆盖起来,阻隔开外面的寒冷。他的头埋在君翰如的胸膛里,脸庞的方方面面,额头,眼睛,鼻尖,嘴唇,全陷在对方身体透过毛衣漫出来的味道。 温随忍不住伸手环住君翰如的腰,想要让自己陷得更深些。他脸色苍白,眼睛里还含着未流尽的泪水,此刻却微微笑了起来。 还没有肏了百来下,温随两条腿便站不住了。全凭君翰如伸手托着他的腰与臀,才勉qiáng不滑下去,因此他是以一种半悬空的姿势挂在对方身上。 yīn部粘稠的液体顺着温随的皮肤滴落在地上,因他一条腿勾在君翰如身上,那液体便弄脏了君翰如的裤脚,幸而两人未注意。 温随求救似的攀住君翰如的衬衫领子,眼睛发红,神色看起来颇为意乱情迷。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发不出声。 那姿态是想要得寸进尺,却踌躇着不敢。 但那口中吐出的热气喷洒到君翰如的脖颈里,男人难得地低下头:“什么?” 君翰如身后隔着一道矮墙,便是在暗色里绮丽盛开的银杏,他的眉眼在银杏的拥簇下似乎被抚平了,亦被无限崇高化,落在温随眼里,那是升到了极高极高的地方。 简直是他的神。 现在神终于肯俯下身来,施舍般地问一问他可怜的信徒:你想要什么? 温随眼神已经完全涣散了,一时心旌摇dàng,不禁喃喃: “求你……亲我……你亲亲我……” 在他看来,吻是极为郑重的东西,是爱抚,是安慰,是怜悯。 不过在君翰如看来,大概并不是。 亲吻是性关系中的一个部分,和插入,shejīng,并无不同。所以施舍亲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停顿了片刻,君翰如便腾出一只手,捏住温随的下巴,去低头吻他。温随的后脑勺被压在墙上,唇舌翻搅之间,唾液不断滑落下来,他全无反抗地承受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些闷闷的哭声。 这片空间太昏暗了,君翰如的瞳仁极黑,甚至是黑到纯净。这黑里隐约倒映出温随的眼睛,那其中满满当当的憧憬与爱慕,全部都撞进他眼里。 毫无保留地。 这样亲吻着,君翰如she在了温随身体里。 时间刚刚过了零点。 他松开温随,整了整大衣,往路边走去: “上车。” 温随喘了会气,勉qiáng理好衣服,可惜被折腾得狠了,没走几步就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他本就没有多好看,而这时一定是格外láng狈,格外难看的。 黑暗之中,温随看不太清视线前方的事物,只听得皮鞋击打地面的声音愈来愈近,然后忽觉身体一轻,自己被抱了起来。 第20章 20 以君翰如的身高体型,抱温随并不困难,他走出这三面合围的红砖墙,不一会便到了车前。 许是他之前并没有抱过人,又或是他性格生来冷硬,不懂体谅,君翰如几乎是将温随从怀里摔到了车后座上。 原本温随呆呆怔着,双手下意识攥紧了君翰如胸前的衣服,这下连反应都来不及,整个人便跌落在车座上,攥在衣服上的手也被甩脱了。 紧接而来的是“碰”的关门声,炸在他耳边,吓得他往里缩了缩。老旧的外套披在身上,使温随看起来像是一团沾在真皮座椅上的灰色污迹。 开门后,君翰如照例先打开了中央空调的暖气,他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茶壶,倒了一杯水喝。 回头看去,温随还站在门口,低眉顺眼的,偶尔抬头望他一眼。灰色的长裤刚才在地上团成一团,此刻皱的不成样子,再往上去,一切都乱糟糟的,衣领东倒西歪,露出细瘦的脖颈。 君翰如背靠在流理台上,就这样一边看着,一边把杯中冰水喝完了。 “喀哒”一声,他放下杯子,径直朝卧室走去。 见他动作,温随也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已经是后半夜,再过一会,整个夜晚最黑暗的时刻就将到来。可惜卧室里的窗帘已将天空完全遮蔽尽了,封闭的空间中,只有chuáng头台灯的光芒,勉qiáng照亮房中的两个身影。 君翰如脱了大衣,照旧坐在他那把红木圈椅上,伸手解下领带,又拧开领口的两粒纽扣: “去chuáng上。” 温随赶忙点头,低头将一身脏衣脱了个gān净,走到chuáng边,撑着胳膊肘慢慢俯身躺上去。他的脸庞,胸部都陷在被褥之中,而脊背,屁股则bào露在空气里——那屁股上还沾了些gān涸的湿迹。 君翰如起身走上前去,扣住温随的脚踝想将他往外拉扯一些,但手中动作却忽的一滞。 盛年男子血气充沛,并不畏寒,虽刚从露重寒深的室外回来,他的luǒ露在外的皮肤已恢复原有的温度,而触及温随的肌肤,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尤其是这双脚,薄薄一层皮贴着骨骼,之间似乎是中空的,缺乏血肉填充,冰极了。脚心沁着些cháo湿的冷汗,水蛭似的,蚕食吮吸掉最后一点残余的温度。 温随似乎被他的手烫到了,身体轻轻一颤,脚也往回缩了些,只可惜被他抓住,动弹不得。 君翰如耳边突然响起方才温随被压在墙上时的哭声: “君先生……我好冷……我好冷……” 哭得可真委屈啊。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将温随luǒ露在外的肌肤审视了一遍: “冷?” 温随身体一僵,紧接着埋在被子里的头就用力摇起来:“没有……我不冷……” 君翰如直接将手掌贴在温随脊背上往下抚了一遍。动作算不得轻,手掌游走过的地方开始泛出轻微的红来。 果然也是一片冰凉。 “你很冷。”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是肯定句。“把被子盖上。” 温随好像不敢相信似的,回头小心看了他一眼,才慢慢伸手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被子轻薄暖和,大概是太舒服了,温随低低叹息一声,还忍不住蹭了一蹭。灰黑色的被子遮掩在他身上,衬得他脸色苍白至极。 此时温随已经翻过身,膝盖弯起着坐了起来,只是脚踝还被君翰如捏着。后者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这双脚,光线昏暗里,半边脸庞陷入黑暗,只露出凌厉沉郁的另半边。 方才这段时间,温随的脚已经被他扣住了一会,却还是没有暖和起来。 为什么。 正如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温随总是哭一样,他同样无法理解这副一无是处的,脆弱的身体。 君翰如伸出另一只手,将温随的两只脚归拢在一处,手松开踝关节,从脚掌贴上去,竟是将其捂在了手中。 第21章 21 谁能想到,在这间灰黑色为主调的卧室中,chuáng头台灯的光芒竟是暖huáng色的;又谁能想到,君翰如会在初chūn的寒夜,去用双手去捂一双冰凉的脚。 也许那盏台灯只是家装公司恰巧挑选的,也许他这一俯身,只是去解一道思而不得的谜题。 但此时的一切都会让人误以为,他尚未缺乏温情与悲悯。 灯光的暖huáng色是那般浓郁,晕在空气中,晦暗而暧昧。随着暖气效果显现,君翰如手中的脚终于变得gān燥暖和。 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温随傻傻盯着自己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温随眼底下有一圈淡色的青影,但眼眸却是湿润的,好像又要落泪了。或许是暖气作用太qiáng,那苍白的脸颊上竟然泛起些轻微的红。 不知这懦弱胆怯的男人是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竟伸出两只光luǒ的胳膊,就要往君翰如怀里钻。后者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温随额头贴在上面,可以感受到皮肤透过来的温度。 君翰如嘴角微微一抿,已经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正欲将其往外扯出去。可温随只靠了一下,就识相地松开了手,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身前的人: “我……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君先生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话轻极了,像是梦呓。仿佛真的受了什么珍贵的施舍,高兴得茫然无措了。 那个后半夜,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再做。 温随帮君翰如含了出来。 暖气已经打得很足,再无半点寒意。温随全身光luǒ着跪在红木圈椅前,把头埋在君翰如两腿之间。 近一年了,他技巧仍算不得多瞧得过去,不过好歹将牙齿藏得很好,而且吞吐吮吸得细致极了,即使眼眶已经红成一片,泪水不时落下来,也神情虔诚地忍着做下去。 但是最终温随下颌发酸,还是没有全部含住,一些jīng液溅在脸上,他不由下意识地闭上眼。剩下那些she在喉咙里的,呛得他直咳嗽。 因为扣住温随的肩膀和脖颈,君翰如手背沾上了滴落下来的唾液。他拿过挂在圈椅上的领带,抹去那些半gān涸的液体。 擦完后,大概是顺带着的,他用领带草草带过了温随的脸庞,动作并不算轻柔。隔着一条领带,仿佛男人真的用手指替温随抚去脸上的jīng液。 温随努力抬起头,以方便君翰如擦拭。他眼巴巴望着对方,那窝囊低垂的双眼皮似乎也陡然jīng神起来,现出光亮。 “……我喜欢你……”他一边咳嗽一边说着。“喜欢得……快要死了……” 他又一次把他的心,他的爱捧到对方面前,只盼对方能瞧上一眼,哪怕勉为其难也好。 温随醒过来时,正面对着窗,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将厚厚遮蔽的窗帘chuī出了同样的一条缝隙。 于是阳光漏了进来。 光线并不qiáng,显现出孱弱晦暗的色调。之前温随也有这样躺在chuáng上过,那时多是被一轮又一轮地折腾过,连爬都爬不起来,一睁开眼处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总觉得自己被一个黑暗的东西包裹着,吞噬着。 可这次,他痴望着这阳光,呆呆回想起昨夜的君翰如,回想起那双捂住自己脚的手,那个如愿以偿的吻,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新年他过得很疲倦,那条旧裤子的裤袋里,还留着一张被攥皱的车票。他是连夜赶回来的。 为了他那虚无缥缈的梦与爱。 温随攥紧了被子,小心翼翼闻了闻。 有些人,只要尝到一点甜头,就会渴望着得到一些遥不可及的东西,生出些痴心妄想。 曾经他妄想能再见到君翰如,再后来是能维持这段畸形的关系,而现在,他妄想君翰如能对他好。 不敢奢望多大的好,只要像行人给乞丐施舍,主人给宠物喂食的那种好,就足够了。 正兀自想着,他突然听见房外隐隐传来一些声音,后来辨清了,是钢琴声。 声音起初有些滞涩,甚至是断续的,但不多时就变得流畅稳健。然而亦扬亦挫间,却同弹奏者一般,缺了些什么。 这明显不是录音带或唱片。 温随不懂古典音乐,只能蜷缩在被子里静静听着。 那是德彪西的《月光》。 第22章 22 钢琴声停止的时候,座椅上的女子微笑着鼓起掌来。 君翰如合上琴盖,起身回到餐桌旁落座:“家祖母曾教过一些,献丑了。” 女子笑容不变,看着他走过来: “我很喜欢。” 这是一间私密性良好的餐厅包厢,从地板到陈设都采用了黑沉的木质,唯一偏西式的便是靠窗的那架钢琴。落地窗外是一潭小的池水,隐约可望见对面日式庭院中的白砂与青石。 暮色渐浓,窗边的纸灯笼照得池水要烧起来一般。屋外四下寂静,并无人声。 而屋内,女子似乎心情颇为愉快,还在笑着说下去: “有人说艺术家须具备头脑,能力,和心肠,又说德彪西只是形相的。我觉得这不对。” “我倒觉得他不是形相,倒是灵智的。” 她的眼睛里星星点点,有些烂漫的情调。 说着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从回忆里剥离出些自觉有趣的东西,分享出来: “我很仰慕梅望老师,家母一直保留着当年她钢琴曲的唱片。” “小时候他们还舍得放给我听,单是听听,我就能感受到她是个温柔的人,她有热情,但也不失……” 君翰如耐心很好,偶尔抿一口酒,静静听她说,不置可否。 曲小姐芳名辛歌,今年三十一,从记事起就谨遵父亲的教导,一心埋在书本堆里。她去年刚刚取得博士学位,从北京调回N市的文学所工作,还没来得及找房子,暂时和父母同住。 如果不出差池,君省瑜原本替她外甥规划的人生路线就应该是这样的,不偏不倚,中规中矩。也难怪她对曲小姐青眼相看。 君翰如未做成的,那便由他的妻子来替他完成,助他纠正。 曲辛歌留着直长发,戴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坐在对面微笑,笑得娴静又温柔,大方又得体。 一望便知,她是个听父母话的好孩子。她的人生也是永远与“正确”紧密束缚在一起的。 可是君省瑜却没有发现,曲辛歌身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絮语与憧憬,以及她所最为厌恶的“làng漫主义情调”。 君省瑜说曲家千金喜欢古典音乐,要君翰如去拾起那些早已随着祖母逝去而埋葬的钢琴技艺,他便照做了。 要他来到这里,吃一顿饭,与之jiāo际,并发展关系,他也照做了。 君翰如的人生像是一脚一脚踏进长辈与自己筹划好的路上,没有任何偏差。 读书的时候,觉得做的好些是必要的,于是成绩便一直名列前茅;后来读大学,出于利益考量,就选了建筑系;毕业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名高级工程师。 而现在,算算年龄,他觉得该结婚了。 没有喜不喜欢,开不开心,只有应不应该。 这个应该,也不是因为竞争,虚荣,只是因为应该而已,纯粹的应该。 君翰如可能是把情感落在了母胎里。 他成长成了一架机器。 没有预先的指令,也没有外在的bī迫,只是自顾自地jīng确运行着,从不生锈,永远崭新。 饭吃到近一半的时候,窗外下了些雨,但很快止住。他与曲辛歌jiāo换了彼此的礼物。 君翰如送去的是白玉镂雕山水香薰,放在长方形的檀木盒子里。曲辛歌递来的是一个方形的黑色皮质盒子,包装得十分细致。 他们聊起了未来几日的天气,说是雨季将至。 一顿晚饭,吃了不短时间。饭后他送曲小姐回家,又被曲教授夫妇请进去聊了会——无非是些生疏的客套。 这样下来,等君翰如停好车上楼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成年人的生活一旦与夜纠缠起来,似乎总是早不了,那作息的天平两端,只有晚与更晚之分别。深夜的楼道间很安静,灯光是惨白的,偶有几声从住户门缝里渗出的犬吠。 今天恰好是星期日。是他和温随以往约定的日子。 君翰如原本已经提前一天打电话,准备通知温随,让他今天不必再来。只是没有打通。 他等电话自动挂断,平静地又拨了一遍,依旧是一片忙音。于是就放下了手机,低头继续处理工作事务。 打开门的时候,他果然看见客厅的落地灯开着,散发出淡huáng的光晕,微微照亮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看见门口的声响,男人忙不迭站了起来,匆匆走到玄关处,走到他跟前,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君先生……” 君先生,你回来了。 人是有社会属性的,这似乎谁都无法避免。两个陌生人,磨合一年,彼此间的关系总归会或多或少地产生改变。 正如温随和君翰如之间,那最初的尾随,酒店的房间,君翰如的房子,以及最后,温随能够拥有这所房子的钥匙。 记得当初致使君翰如未曾报警的原因,是温随身上平庸而无能的气质,那么如今能使他将钥匙jiāo递给温随的理由,恐怕也是出于如此。 君翰如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关上门后,照例走进厨房喝了一杯冰水。 他不知道温随等了多久。但对于温随来说,即便再久,似乎也能一直坚持等下去。温随恪守着君翰如当初给他的那些命令,不敢多碰一点屋子里的东西,只开了盏落地灯,坐在沙发的一小块地方,然后安静地等待。 如此胆怯。如此温驯。 由此可以隐约窥见,温随其实具有细致认真的良好品性,但他的生活却总因为金钱的困窘而不停出现纰漏。正如这几天工作繁重,于是连话费也忘记充了。 那时候工作时使用电子邮件的频率要比电话高,而他又没有多少朋友,周末私人jiāo际全无,因此温随得到明天才会发现手机已经欠费,因此他错过了昨天君翰如的两通电话。 也因此,他今夜来到这里,等待一个晚归的男人。 只几个小时以后,他便会开始后悔。继而痛苦,继而破灭开才生出的痴心妄想,继而消耗掉那些,在十年中已经所剩无几的希望。 第23章 23 君翰如有喝冰水的习惯,四季如常,是因为这样可以有效地保持大脑的清醒。 他今天喝了酒,虽然不多,但还是警惕地多倒了半杯冰水,将意识中迟钝的部分剔除出去。 之后,他让温随在卧室等着,自己则进浴室很快地冲了澡。 草草擦了几下头发,君翰如一边把毛巾从脖子上拿下来,一边朝卧室走去。 温随已经将窗帘都拉好,开了chuáng头那盏光线温和的灯。他脱了外套,上身只留一件棉质长衫,此时坐在chuáng上,手攥住被子,怔怔望着君翰如那件挂在衣架上的大衣,不知在想什么。 人对于气味的适应性是很qiáng的,在和曲辛歌相处的几个小时中,君翰如自身也被包融进那个空间与环境;再者,到后来,酒的味道便覆盖住了一切。 因此当洗gān净身上残留的味道,踏进卧室时,他明显感受到了一股不属于这个房间的气味。 君翰如看向温随:“你身上什么味道?” 温随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问,脸色苍白地低下头,踌躇了会,才轻声喃喃:“不……不是……是君先生衣服上的……” 那双被子上的手攥得更紧了。 听了之后,君翰如很快就回想起,这是曲辛歌身上的香水味。 但他并未多想,也没有在意。他以沉默作为应答,将手里的毛巾随意扔在chuáng上,扣住温随的肩膀,把人往后面摁倒下去。 正如他们之前做过的许多遍那样。 这段时间,温随简直柔顺地不像话,若是说他之前是将骨肉jiāo递到君翰如跟前,如今仿佛是连灵魂也捧上来了。 与此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做些逾矩的要求。频繁的索吻,以及无论怎样都要朝男人怀里倚靠去的执着。 是冒犯,也是痴缠。 就像是,希望寻找并得到些什么似的。 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因此这一夜,温随在习惯的驱使下,还是努力在颠簸起伏之中去抱住身上的男人。 他的手从君翰如肋骨下方穿上去,勉qiáng地圈住那副宽阔的胸膛,细瘦的胳膊与不断松开又抓紧的手指,如同枝蔓那样扰得人心烦意乱。 君翰如突然停了下来。 他一边制住温随的胯骨,一边将对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剥离开来,捉到一处,并拢起来,抬到头顶上方。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引得温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叫。陡然加剧的压迫姿态也促使他不断喘息着。 这还不算结束。君翰如松开扣在胯骨处的手,伸到chuáng头柜上打开那个黑色皮质盒子。 他的动作算不得耐心,有些仓促,抽出里面的领带之后,盒子也紧接被碰翻在地,银领夹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紧接着,领带便被一层层缠绕在那对细瘦的,固定在一处的手腕上。缠得又快又乱,而且紧。 全真丝七叠的领带,料子好。藏青色,显白。 领带盒子在jiāo递到君翰如手中前,与曲辛歌小姐包中那瓶香水相依相偎了许久。因此上面沾染的味道,比君翰如大衣上要浓郁许多。 那是很恬淡的气味,是盛夏的傍晚,蝉虫的鸣响,睡莲的摇曳与馥郁。 是全然属于女性的味道。并通过地上的盒子与温随手腕上的领带不断漫开。 他们便在这味道中做爱,喘息,呻吟。 温随承受着身体的起伏,被顶撞刺激得睁开眼睛时,似乎望见有个面目模糊的女性形象在那些气味中幻化而成,对自己冷眼而视。 看得他遍体生寒。 他突然开口:“君先生……是不是……有女朋友?” 君翰如垂眼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何他会问这个问题。 但温随已经明白,他的沉默即是承认。 于是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语句破碎,像是老叟喃喃:“那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的……” 比我,要好得多。 君省瑜教君翰如成为一个无私的人,将全部身心为家族所奉献。 同时又教他成为一个自私的人,从不懂得何为体谅别人的感受。 所以他没有察觉到,温随哭得比往常还要厉害些,喘息更为病态,眼里的光更为黯淡——他甚至连那双被领带磨得发红的手腕也没有多看一眼。 早上六点,君翰如已经坐在客厅喝茶。 这还是清晨,远处的天都是淡青色的,笼罩着略磅礴的雨幕。就在昨夜,N市开始进入雨季。 茶喝到一半时,温随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君翰如闻声抬头,看见对方惨白的脸色,不由微微一怔。 温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埋头朝门口走去。外面在下雨,而他两手空空,并未带伞。 “温随。”君翰如放下茶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被唤的人听到声音,微微站住脚,有些吃力地开口:“君先生……我……我走了……”说罢,便匆匆开门离开。 君翰如在楼房的背后找到了他。 那时温随蹲坐在花坛边上,埋头抱住膝盖,正在哭。就在雨中,安安静静的。 他连伤心都不敢打扰君翰如啊。 从腿间的缝隙里,温随看见了那双朝自己走近的皮鞋,吓得猛然抬起头,然而又极快地伸出手,拼命挡住自己已经不成样子的脸。 君翰如撑着伞站在花坛前,低头看着温随浑身被浇得湿透,于是握住伞柄将伞往那边倾斜去,挡开雨水。 “温随,你怎么了。” 他那么高,身体的yīn影压在身上,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温随满口的“对不起”,语无伦次,看上去连神志也不是很清楚。 “……你有女朋友……你会结婚……我……我……” 我知道会有一天是这样的。可是还来打扰你,真是很坏吧。 在他看来,昨夜君翰如的默认,亦是在默认他们这段关系的结束——这似乎也是必然的结果,因为所有的畸形产物必都将无疾而终。他觉得胸口有剧烈的羞耻与疼痛漫上来,烧得喉咙滚烫,无法发声。 君翰如一直在冷静地看着他这副模样。 沉默半晌,说道: “那又怎么样。” 第24章 24 当温随后来回想起这一个清晨时,许多的细节都已记不清了。 因为不知何时——或许在雨中抱膝蜷缩时,又或是走进雨幕里时,又或是踏出君翰如的房门的那一刻,又或是,早在被捆缚住双手的那个后半夜——他已经开始发烧。 他模糊记得的只有君翰如对他说了许多的话,他听着,听着,然后就倒了下去。 温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病房里。 这个病房很陌生,和他所熟悉的公立医院的病房不同,房间很宽敞,但只有一张chuáng,而且布置得整洁又漂亮,chuáng头甚至还摆了一小盆的芦荟。百叶窗斜斜挂在窗户前,yīn雨天的室外光照进来,使屋内到处显现着一种洁净的月白色。 他茫然看了很久,终于开始感到不知所措,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动作牵动到手臂,才发现手背上插着吊针。 “咔哒”一声,门被推开了。 外面走进来一个戴口罩的护士,看他已经坐起来,淡淡说了句:“醒得倒还挺快的。” 她走到chuáng边,把水袋拿下来,举在手中,又从推车托盘里拿出新的,比对着写上相关信息。 温随神色有些恍惚,轻声说:“请问……我……我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当然是有人送来的。”护士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淋了雨吧,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你的衣服已经烘gān了,在那边。但是建议还是不要穿……”她伸手想指一指窗边沙发的方向,可伸到一半手腕就被抓住了。 温随只听进了她的前半句话,并用后半句话的时间来把这前半句话读懂。他黑dòngdòng的眼里陡然亮出些摇摇欲坠的光,几乎是改坐为跪,朝护士的方向伸出手去,努力抓住对方。 “送我来的人……是不是很高,穿着西装……外面有件大衣……”他气喘吁吁地说着,还腾出一只手忙乱地比划着。 护士吓了一跳,看他手背上的管子都倒流进血了,先赶忙拨开他的手,把他扶回枕头边:“我怎么还记得他穿什么……你先坐好,小心动了针。” 但温随却一直紧紧抓着她,并没有放开的意思。 护士没办法,只好回想了一下。幸好那只是早晨的事情,还来不及忘记。她点了点头:“不过,高倒是挺高的。” “他……他在哪里?” “早就走了。” 护士实话实说,答得也随意,她眼睛始终望着那袋快滴空的水袋,没有去看温随。 感觉到手被松开之后,便赶忙拿起笔,继续去填信息。 药水滴落的声音节制又规律,伴着窗外微雨的声音,显得房间里安静极了。 很快,护士摁了摁圆珠笔笔尾,结束手头的工作,迅速把水袋换好。 “你挂水要挂到明天,老实躺着,不要乱动了。” 温随一直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护士的话,他喉头滚动两声,嗫嚅道:“这房间,应该很贵吧……” 护士被他这副窘态逗得不由弯了弯眼睛,低头看了看chuáng卡:“412是吧……病房的费用已经付过了,三十六小时。” 温随低低“哦”了一声,有些惨然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温随换好衣服离开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私立医院果然很大方,他在服务台还能免费领到一把伞,否则下雨天,他衣服又要湿透了。 护士走了之后,他一个人难过了很久。 君翰如就好像处理一件垃圾一样,把他丢在了这里,还出了费用,安排chuáng位,然后拍拍衣尘便走了。看起来那样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以为世间的一切事都可以按照他君翰如的处事法则来摆平。 而温随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 这样难过了一阵,他才发现今天是礼拜一。 而他没有去上班,甚至连假也没有请。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温随终于慌了起来。他以前没有住过院,私立医院的呼叫器和公立医院的按铃差别又很大,他只能跌撞着在走廊里找人。 那副láng狈的模样,看上去真像个乡巴佬。 第25章 25 温随的状态看起来其实很不好,但语气又那样可怜。再说,这间病房已经付了足够的费用,病人坚持要提前离开,院方没有理由qiáng拦,值班的护士只好替他拔了针。 公司还是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空气混浊。温随走进去时,狭小而拥挤的工作间里的同事陆续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了。 温随先去了经理办公室。经理很忙,每天都在不停歇地打电话,但同时又眼观六路,哪个位置的哪个人没来,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此刻,他也一如往常地满面笑容地打着电话,昨天是“张总”,今天是“刘总”,变来变去,这个“总”那个“总”的。 看见温随,他电话没停,只点了点头,意思是“我已经知道你旷工了”。 温随还没完全退烧,白着张脸,诚惶诚恐地弯了下腰:“经理,对不起,我发烧了…我…” 经理无声冷笑了一下,并不被这拙劣的借口所戏弄。 “今天我的工作会补完……真的很抱歉……”温随还在那边絮絮叨叨说着,但经理已经没耐心听下去了。他手掌往下按了按,直接说道: “我也不跟你废话,扣钱,懂?” “……懂。” 经理指了指门外:“你可以出去了。” 温随喉咙动了动,点点头,退了出去。 周一的工作是最繁重的,这件小物流公司更是忙得人来人往,空气里什么味道都有。无聊到极处,许多职员都点起烟来抽几口,只要和上司混得关系好,没人管你。 更不用说一些打着关系塞进来的老板亲戚,男的头发油光水滑,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小小的工作间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温随是里面最黯淡的一个。 他一年到头穿着公司发的灰布西装,老式得像中山装,清瘦的身板根本撑不起来,远远望过去,那是一个塌而瑟缩的,窝囊的一团人影。比清水还要稀薄的存在感让他像灰色的雾气,若隐若现地飘来,爬去。 他就这样每天缩在角落,在烟尘弥漫中,聊天八卦中,老老实实gān活。 还没有退gān净的低烧让他浑身都在不停地出虚汗,未到傍晚,他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温随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倒些热水喝。 他的位置靠着墙,上面已经发黑,沾着鼻涕和霉斑。雨下的很大,整面墙都是凉的,使他的背脊也一阵冰凉。 起初,制表上的信息还能勉qiáng读下去,到后来只成为一排排的重影,令他困扰。奇异的是,哪怕在这时,他的脑海中还能分出些余地,不停不停地回响今天清晨君翰如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多希望自己能忘了。 可是偏偏忘不掉。 恍惚里,他看见自己靠在君翰如的肩膀上,而头顶传来没有起伏的声音: “我记得,你说喜欢我?” 那是全然的嘲笑。 晚饭前,他发现自己的手机欠费了。 拿着在雨里淋湿又烘gān的皱纸币,温随在公司对面买了一点花卷,又给手机充了话费。 回到公司,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经理还在办公室打电话,笑声连外面也听得见。 温随眼前发花,挪到座位前便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只手掰开些花卷就着白开水,塞进嘴里,像啮齿动物那样缓慢地咀嚼着。 几只花卷,他吃了半个小时。幸而同事们都下班了,无人来责怪他。 温随觉得体力恢复了些,才重新拿起笔又开始工作。 夜休前,护士小姐跟着护士长进行最后一次查房。 当她看见那个朝里走的男人时,开口拦住了他:“先生,那个房间没人的!” 君翰如站住脚,微微转过身子: “我已经支付了这个病房的费用,里面有人要住到明天。” “是,是的,房间还替您保留着,可是病人已经提前离开了。” “离开了?” “他一定要走,说工作很忙。” 护士等了会,看对方没回话,就赶上护士长,去下一层查房了。 君翰如站了会,拿出手机开始拨号。这次倒是很快就打通了,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但低弱的男声: “……君先生?” “温随,你提前走了?” “是...…” “你怎么样?” 话还未说完,电话那头突然吵闹起来。 “好,好,经理我马上来。”温随捂住电话应了声,只来得及对君翰如作了个匆忙的道歉:“对不起,君...…先生。我还有事,下次再说。” 他的身体还虚弱,因此声音听起来也很脆弱,简直摇摇欲坠。 说罢,温随挂了电话。 君翰如站在住院部四楼的走廊里,拿着电话的手还未放下。这是一家昂贵的私人医院,安静的楼道尽头,电梯门缓缓开启,一群护士医生推着病人朝急救室的方向奔过去。 血腥味冲散了电话里的忙音。 第26章 26 “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机键,'马孔多在下雨。' ” 当曲辛歌看到这一行时,君翰如走进了餐厅。 他将大衣和伞递给门童,快步走到桌前:“抱歉,我迟到了。” 曲辛歌合上书本,放进包里,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五分钟才到约定时间,是我来得太早了。” 这是星期五的傍晚,但因为yīn雨绵绵,似乎就此搅了许多人的兴致,餐厅里人影寥寥。 他们细致地咀嚼餐盘中的食物,聊起各自的近况,顺带提及几日内的时事,将所有可聊的话题一一照顾到。当问候完彼此的家人后,习惯性地再次由曲辛歌起头,聊起了文学。 曲小姐人如其名,虽然工作总是围着些枯燥冗长的东西打转,但生活中却格外喜欢那些像歌一样làng漫的东西。可惜她身边的许多人却往往只看得见前者,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母---因此他们对她满意。 她对许多事物有向往之心,憧憬之情,对文学,对音乐,对电影...哦,还有爱情。 但君翰如不是。 曲辛歌曾经以为他是的。至少在他们相见以前,以及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她永远记得儿时在母亲的唱片机中听着梅望女士的钢琴曲,由此构筑了她童年的梦。大学时她帮一位师兄去老校区图书馆找资料,机缘巧合之下看见了梅望在建国初期的一卷录像带,她做小偷一样悄悄借了回来,又在一位摄影系的朋友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进了有放映机的房间。 九十年代的老校区,房子很旧。就在这灰尘漂浮的暗房里,曲辛歌看见梅望走到她跟前,拿着话筒,笑着说: “这首歌,献给我们祖国的chūn天。” 黑白画面里的梅望是那样的美,声音像百灵一样清脆又好听。曲辛歌甚至忘记了,她们之间隔了四十年的岁月。 因此她总是憧憬着,君家该是个多风雅,又多làng漫的地方。 可是在研究所里见到君省瑜后,不知为何,曲辛歌总觉得君老师并不像她的母亲。她记得当自己克制又谨慎地表达对梅望的仰慕时,君省瑜朝窗外看了很久,才说:“你有这份心,很好。只是唱歌,弹曲子这些,表面好看罢了,都是没有用的。” 初见总会形成误解。曲辛歌看着君翰如坐在钢琴前,在纸灯笼的光芒里弹奏《月光》,那时她错以为他像他的祖母。 其实不是的。 初见以来的数月,在餐桌上与君翰如定点打卡一般聊过所有能聊的话题,彼此间的关系,比陌生人更熟稔,比朋友更疏远,反复客套,反复寒暄。 她甚至看不见君翰如眼里的一点温情。而那些饱含兴致聊起的文学话题最终只是演变成理智与情感之间的切磋。 这时,曲辛歌才渐渐明白,这个男人像的是君省瑜。 她也不得不明白,梅望在君家,已经逝去良久,永不复存。 第27章 27 今年雨季很长,雨从暮chūn下到了初夏。 当曲辛歌聊到“美与混沌”的时候,饭刚好吃到一半。这时细雨渐成阵雨。 君翰如简单答了几句,微微瞥了一眼窗外。那里雨下得磅礴,蒸起雾蒙蒙的水汽,乍看上去,和那个清晨一模一样。 近来他总是回想起那个清晨。 不知为何,那段记忆带给他陌生且奇怪的感觉,也因为自从那以后,温随似乎就变得有些不同了。 以前温随时时刻刻都会看着他,但现在很少看了,眼睛还总是躲闪来躲闪去的。话少了很多,身子也...瘦了不少。 君翰如身子微微向后,靠在了椅子上。 他对温随越来越感到困惑。 对君翰如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出神。但他动作细微,只是眼神略略偏向曲辛歌身后的玻璃窗,手还放在桌上,食指以极缓的节奏轻轻敲击着。 “那又怎么样?”君翰如语气很淡。“它妨碍到你了?” 温随看上去没有听懂,神色很茫然:“……那又……怎么样?” 君翰如略一停顿,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不出意外,我可能会和她结婚。——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任何事情,未到最后一刻,都有可能产生变动。” “事实上,我目前并未与她建立正式的男女关系,也并未与她发生性关系。当然,离最终的确立婚姻契约还有一段时间。在那之前,我认为没有因素gān涉到我们。” 这是君翰如在温随面前第一次用“我们”这个词。 “所以……所以……”温随勉qiáng反应过来:“……你……不想……让我走?” 君翰如闻言,当真沉吟着思索了一下,说道:“暂时不想。” 暂时不想。 好一个,“暂时不想”。 意思是,你还没有用够呢。 “温随,我从未gān涉你的私人生活,对其也不感兴趣。相同的,希望你对我的私人生活也不要进行gān涉。” “你同样可以恋爱,结婚,我不阻止你。” 真大方。 温随越听腰越弯下去,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呈现出双膝跪地的姿势。他抖着手去抓住君翰如的裤脚,越抓越用力:“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君翰如看他这副样子,抿起唇:“你先起来。” 温随浑似未听见似的,还在弓腰跪着。而君翰如撑着一把黑伞,真像施舍着给了温随一点遮挡。只踌躇了一瞬,他便开口,对之前的话进行了最后的补充: “温随,你会取悦我,也会做出自我改善,对此你没有必要做无偿的付出——我会给你相应的金钱。你需要它,也应该接受,否则对你不公平。” 那样高高在上。那样理所当然。 君翰如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极冷静,一个短句,一个短句,经过思索后抛掷出来,然后掷进温随的胸膛。那些“对不起”,那些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我会不再打扰你”,统统被切得粉碎,扬在雨里。 温随眼睛里涌出大片泪水,混合在雨水里滚落下来,他佝偻起身子,摆出一个乞求的姿态,嘴里不知喃喃自语着什么。 其实那只是一句反反复复的“我不要钱的”。 他的身子已经有些痉挛了,看起来有些不太对劲。 君翰如终于蹲下来,伸出手去抚摸温随的脸庞——上面湿答答,分不清雨水泪水。用拇指拭去上面水迹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 “你在发烧。” 君翰如单手撑伞,另一只手扶住温随的肩膀,把人往怀里带。温随浑身都是水,没过多久,大衣也湿得半透。 就这样,他还依旧不安分,温随努力抓住君翰如的衣襟,一双眼烧红了,又狰狞又憔悴:“君先生……这是不对的……求你了……求求你了……” 君翰如听他满口的“不”,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不知道他还在闹些什么。快速抬高手把温随乱动的头摁住,设法让他安静下来。 “我记得,你说喜欢我?” 话一出口,温随果然安静下来了。 过了好久,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 “是……是……” “也是你说要继续的。” “是……” “那就继续。” 这四个字,是他们这段关系的开始。 而现在,也将成为这段关系的延续。 君翰如说“不公平”。 可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呢? 之后又是长长的沉默,直到温随的声音透过重重雨幕传到君翰如耳中: “……好,好啊……” 他还是想努力扯出笑容,但是雨水把这笑容浸湿了,看上去像一团揉烂的纸。 曲小姐说了一阵,才发现君翰如正看着窗外,并没有在听。 这倒是第一次。 她微微拨了拨耳边的碎发,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无声叹息了一声。而自己的视线反倒被他吸引过去。 这是靠窗的位置,外面在下雨,水痕在玻璃窗上浅浅地落下来。 窗台上那些洋槐盆景被雨打得十分憔悴。 不知是像谁。 第28章 28 吃完了饭,雨也快停歇了。 两人又喝了点茶,等阵雨完全过去。按曲辛歌的提议,之后他们将会步行去湖区看场电影。 有家画廊安排了几场《面纱》的放映,那是去年十二月的片子,大陆上映场次极少。画廊地临湖,开阔幽静,离美术馆很近。 “那时的点映没有赶上。”曲辛歌含笑着轻轻搅拌茶匙。“总想有机会能再看看,弥补个遗憾。” 画廊呈狭长不规则方形,东西走向,南北是两面巨大的玻璃墙。电影开场的时候,薄暮冥冥,窗外的湖面与山坡呈现出偏黑的黛蓝色,水面闪烁着钝钝的光点,很像月光下的细腰蜂的尾尖。 屋里座位不多,但人都坐满了,非常安静。 电影讲的是爱情和婚姻,老生常谈的话题,画面又诗意,无怪乎会搏得女性的欢心。 从画廊出来,外面雾蒙蒙下起了小雨,空气里cháo湿味还是很重。不远处是美术馆,再走过一条僻静道路,就是君翰如住的社区。 因此他建议由自己送曲辛歌回家。后者欣然同意。 将近十点,路上人并不多。曲辛歌的高跟鞋踩在湿滑路面上,轻轻脆脆,倒是挺好听的。 “谢谢君先生今天能陪我来看,我很开心。” “不必客气。” 三十岁,是一个难以界定的年龄。不过在社会的普遍认知中,这对于女性来说应该是青chūn的结束,褪色的开始。 曲辛歌和君翰如同样生长在一个开不出花朵的家庭,却是làng漫而多情的人。她似乎沉浸在刚才的电影中,并未脱离出来,神色颇为动容 。 “我大学时期才开始看毛姆,之前父亲不让我看这类文章,说轻浮。《面纱》里面鼎鼎有名的那一长段话,我现在还记得: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 说到这里,曲辛歌低声笑了一下: “是不是很俗?都是些甜言蜜语。可是十八岁的我喜欢,三十一岁的我却还同样喜欢。有时候,我也觉得挺可笑的。” “但是……真的很动人。这种抛却阶级,性格,社会角色的步步为营的爱。” 她一边在雨中走着,一边絮絮说着,君翰如替她撑着伞,并没有回应。 走到美术馆前的那个路口,正好是红灯。曲辛歌转头看向君翰如: “不知道君先生怎么看?” 君翰如沉声道:“曲小姐是làng漫主义者。” “我?可能吧。”曲辛歌笑了两下。“我珍惜内心世界,也珍惜爱情。” “爱情是易耗品。以这种东西来作为婚姻的保障,并不明智。” “……我认为婚姻需要爱情。” “婚姻的基础应该是契约和责任,爱情并不能为其供给长期的物质基础以及平等的付出意识。从这点上来讲,它存在的意义很小。” 绿灯亮了。 他们往前走去。 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响中,曲辛歌长长叹息一声:“君先生是如此以为的?” “从来如此。” 他还真是连一点幻想,都不肯给人留。 美术馆旁边的那条路照旧沉默,没有人影。君翰如并肩和曲辛歌走着,身后夜风飘摇,水雾弥漫,像是在昭示着某种不祥。 他目力极好,在路口时,远远望见雾中有人影忽的一闪烁,便看不见了。 或许命运正是为了证明这种错觉,路走到一大半,君翰如恰好一偏头,便看见了躲在了砖墙缺口里的那个男人。 温随。 果然那个人影就是他。 他比以前更消瘦了,眼睛很明显地凸起,睁大着和他对视,惊惶万分。也不知他等了多久,结果等来这对共撑一伞的先生和小姐。 温随还没来得及蹲在地上,只能双手抱着头,他全身都cháo极了,就像yīn暗角落里的虫豸那样,贪婪又可怜地望着人间。 曲辛歌面朝着君翰如说话,余光里只有自助取款机的白光,并没有发现温随。几秒钟的时间,那个缺口一瞬就走过了。 两人继续平稳地向前走去。 走过这条幽暗的路,向右转,就进入了灯火辉煌的大路,再往前些,就是社区。 君翰如突然停了下来。 “曲小姐,我想起还有些事情,恐怕不能送你回去。” 曲辛歌一愣,但知道他是持重的性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于是点头:“没关系,你有事情就先处理,我不要紧。” 君翰如替她叫好车,说了地址,付好车钱,最后关上门。这些动作很迅捷,没有半点停顿。 碰上门之后,他开始往回走。 刚开始只是走,但步子迈得越来越大,到后来变成了跑。 路并不长,很快他就回到了美术馆外墙的那处凹陷。 那里空dàngdàng的,已经没有人了。 温随花了好长时间才到家。 跑出那个巷口后,又走了很远的路,才看见公jiāo站。站台只有很简易的一个顶棚,根本遮不住斜着飘落下的雨。 他坐在这细雨里,低头发了很久的呆。 末班车到站时,温随恍然回神,慢慢走上去。好像走一步,就往心死的深渊里,更多地踏了一步。 今天他特地等在这条路上,而没有去君翰如家。每次去那里,君翰如就只会朝卧室走。而一这样,温随就不敢开口了,只能乖乖跟着他走。 然后又是浑浑噩噩的一夜,又是沉默无言的早晨,以及自己小心翼翼的离去。 于是温随等在这条路上,希冀能等来君翰如的空闲,等来和他谈一谈的机会。 温随知道君翰如会在自己身上获得性方面的满足,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不用说情人这个词,他只不过是一块抹布。 世上抹布很多,只是这块抹布恰好凑了上去,而君翰如恰好看到了它,所以用了。抹布很有自知之明,它能做什么,别人也能做,而且做的更好。一旦君翰如遇到了这“更好的”,就会发现之前寡淡无趣的回忆,只是那块肮脏抹布带着恶劣心机促成的。 然后将他,毫不留情地丢弃。 所以那天清晨,他在雨里哭泣。因为他知晓自己将要被抛弃的命运。 可君翰如并没有那样做。 他似乎连被丢弃的价值也没有,君翰如只是一边继续着人生的轨迹,一边抽空继续使用他。 这种波澜不惊更使温随痛苦万分。 cháo湿着身子回到家的时候,温随抬起手臂看了看周身,慢慢把衣服脱gān净了,然后赤luǒ着走到chuáng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他拿出手机,机身很旧了,屏幕是很小的方形,一次只能显示三行记录。 一个“君”字静静躺在联系人列表里,字由黑色挺直的线条组成,冰冷生硬。 真像那个人,真像。 温随轻轻抚摸着这个字,一遍又一遍。他在那里无声地哭泣着,眼睛并不眨,只有泪水淌下来。 他记得远远望见君翰如和那位小姐站在路口,后者偏过头,问着些什么。他也记得躲在配电箱前时,听见女人叫着“君先生”——也是君先生啊,叫的比自己好听多了。 他最后记得,那位小姐走过时,留下的味道。 那是很恬淡的气味,是盛夏的傍晚。 蝉虫的鸣响。 睡莲的摇曳与馥郁。 室外,雨彻底停了,云也完全散开。 从云背后渐渐露出月亮,又大又明亮,此刻看起来,却似乎并不是吉兆。 温随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脚步凌乱地满房间乱走,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包得很仔细的盒子。 打开盒子,君翰如扔下的那些手帕,领带,都被妥善安置在里面。 温随把它们拿起来,放在手心,一根根,一条条,对着月光痴痴地看。 这些都是被君翰如随意丢弃的垃圾,他却当做宝一样,洗gān净,放起来,有空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好像一只捡剩食的狗。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啊。 第29章 29 华灯初上,饭馆外面已经摆满了大排档,塑料桌和板凳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这条街一到晚上就这样,开车的总得停到很远的地方。刘远知提着瓶酒在其中穿梭了好一会,才挪到两扇玻璃推门前。 一走进去,他就看见了坐在老位置上的温随——那人独自坐着,手里也没动作,眼睛朝前,不知在看什么。他赶紧走过去,拍了下对方的肩膀: “温随!你小子,想什么呢?” 温随原本在发呆,被这样一吓,陡然回神,勉qiáng笑了笑:“远知,你来了。”他指了指桌上的菜。“菜我都点了,都是你喜欢的……快吃吧。” 刘远知兴冲冲落了座,并没有注意到温随的异常。他脱了外套,献宝似的把带来的茅台摆到台面上:“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味道绝对正,半点不掺水!”说罢,拧开了瓶盖,抬鼻闻了闻,眉毛微微挑起,很陶醉:“什么叫正宗,这就叫正宗!” 温随有些不好意思:“这太破费了……” 刘远知“嗨”了一声,利落地打开瓶子,倒酒:“你和我还客气什么,喝就完事儿了!” 几杯酒下肚,氛围果然放松了很多。 在刘远知印象里,温随的酒量十年来一直增长得很慢。 因为性子窝囊,温随在大学里受了很多欺负。宿舍里常被打发去倒垃圾,收拾厕所,班级里什么脏活累活总是莫名其妙被安在他头上。 记得大一的运动会,温随负责去给运动员收拾衣服,那时候已经入秋,山一样的厚外套从温随的胳膊肘推到头顶,快把他埋了,后来还弄到跌倒,手臂上擦破了一片。 后来,理所当然,也避无可避地被同宿舍的灌了酒。前面这些刘远知还能帮帮忙,可后面这次,因他本身就爱喝酒,自己喝得很起劲,什么都忘了,温随又不是个会叫苦的,等回过神,人已经喝伤了,倒在chuáng上,颧骨上红晕晕,脸颊和嘴唇却是苍白的。 现在毕竟是比那时候好太多了。不过也许是心有余悸,无论是饭局还是酒局,温随多是吃菜,很少喝酒。就算是和刘远知出来也一样——毕竟最后往往得负责把这老朋友扛回去。 温随主动约人喝酒,在刘远知眼里,这是头一回。 可酒过三巡,也只有他自己在朝东朝西地讲,温随只是闷头喝酒,没什么jīng神。这顿饭到后来只能变成相顾无言,刘远知筷子不停地拣起花生扔到嘴里,有些忧愁地想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温随怔怔看着那盘花生,一只手拿着酒杯,捏得骨节分明。他眼神闪烁,踌躇了好久,终于嗫嚅道: “远知,我是不是很差劲啊……” 刘远知吃了一惊,放下筷子,忙道:“哪能啊,你脑子从小就聪明,又这么努力,要是我妈有个你这样的儿子,指不定得多开心呢!” 可温随听了,看上去却并没有得到安慰。半晌,突然低下头去: “那……那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对我好啊……” 刘远知愣住了。 对面人那副瘦弱的身子,仿佛被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压垮了,陡然崩溃,只能弯着,弯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去。温随双手盖住脸,自顾自地喃喃: “远知……我……我撑不下去了……” “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满意……” 刘远知清晰地看见有透明的液体从指缝间淌出来。 或许是因为出身农村,所以性格里也有股韧性。温随受到委屈时,常常一副茫然无措地样子,认清事实后,老实地点点头,白白被欺负一场。但他并不会哭,也不会崩溃。 不会像今天这样。 可他毕竟是男人,哭的时候也或多或少有些男人的共性。刘远知半辈子在社会打滚,虽然处处不顺意,但什么都沾点,懂点,嘴皮子翻得溜,也算个三流的人jīng。他喝了口酒,很快让自己镇静下来。 去年和阿月处的时候,阿月脾气辣,眼睛一瞥,把他骂得一无是处,比路上的gān粪还要不如。刘远知受了顿结结实实的情伤,在温随面前痛哭流涕,大醉。嘴里好像也愤愤嚷过:“老子做什么,她都不满意!”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等温随平静了些,又拿起杯子闷头喝酒的时候,刘远知尝试性地问了句:“温随,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温随手一顿,茫然睁着通红的眼睛,没有说话。 刘远知以为自己是猜对了,心里有了数,开始努力发挥嘴皮子功夫: “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女人,天经地义嘛。你年纪也早就到了,再不来就晚了。” “我和阿月那时候不也死去活来吗,其实也不过是那么回事!男人追女人,就得死缠烂打,女人追男人,就得欲擒故纵。” 一说起阿月,他语调渐渐上扬,有了快乐。 因为他下个月就要和他的阿月结婚,他平庸的生活中有了点气色,他已经是个成功者。 而且,刘远知把“他”当做了“她”。 “她现在对你这样,就是在欲擒故纵!你只要顺着她性子来,保准能把人哄得听话了。” “痛苦只是一时的,而幸福是长久的,作为过来人……” “远知。”温随轻声打断了他:“他不喜欢我。” “我……也配不上他。”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温随喝了不少酒,意识已经有些迟钝了,又兀自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拔不出来。直到被刘远知提醒,才慢慢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个很平静,且熟悉的声音: “温随,你在哪里。” 今天周末,按照往常,温随早应该在他家里等着,可夜已渐深,人却并不在。 这从来没有过。 君翰如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答。 他只听见电话里传来阵阵喧闹,然后是机械但清晰的电子时钟报时声: “欢迎光临小观园私房菜,现在是北京时间22点整。祝您用餐愉快。” 他抬手看了看表,指针果然刚刚指向十点钟。 温随也终于回答了他:“今天……我不想来了。”不知为什么,那声音非常沙哑。 话刚说完,电话就被掐断了。 夜阑珊,酒也阑珊。 醉倒之前,温随举起杯子的最后一点酒,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很单薄: “远知,祝你幸福。” 仿佛替别人祝愿,幸福就也同样可以实现在自己身上。 自从大学那次,刘远知还没见过温随喝醉,他手忙脚乱地把人扶起,半靠着躺在椅子上。又学着温随以往照顾他那样,朝老板要了壶茶,打算等人清醒点了,喂他喝点醒酒,再送他回去。 这样喝着剩菜残酒,消磨了将近一个钟头的时光。外面下着阵雨,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好无聊地朝窗外看看,继续消磨。 这样消磨着,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很高,衬衫外面穿了件浅棕色的雨衣,油烟沉浮的喧嚷里,好似一把收鞘的剑在光影中穿梭。 他穿过层层阻隔,视线在某个地方短暂停留,随后即移开。大概是在找人。 可是最后,刘远知眼睁睁看着那男人走进来,朝自己这桌看过来,然后走到自己跟前。 外面的阵雨下得很大,雨水顺着雨衣,在男人脚边汇聚成小小的一滩。他审视般的把这张桌子上的所有人,事物都缓缓看了一遍,弯腰把温随扶起来,用雨衣遮蔽住。 温随醉的时候很安静,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毫无知觉地倒伏在男人怀里。 刘远知瞪大了眼睛,放下酒杯站起来:“诶,你gān什么!” “我带他回去。”男人答了一句,半抱起温随就朝外走。 “等等!”刘远知急了,赶紧跑过去拦在男人面前。“你谁啊!哪里有随随便便就带人走的!” “请让开。” 刘远知借着酒劲,脖子里梗着口气,拦着不让。 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黑白分明,冷水浸过似的,看得人心头一凛。 “让开。” 第30章 30 店门口人多,不方便,君翰如只能勒住温随的腰,半托着他在灯红酒绿之间前行。等过了那条街,才把他拦腰抱起来。 温随很瘦,又比君翰如矮不少,雨衣一盖就能盖住,几乎看不见身子。他还没完全清醒,连那杯凉掉的醒酒茶都没来得及喝,就被这样带走了。 等被抱上楼时,温随终于在沉浮之间半睁开了眼睛。朦胧间,只看见视线里许多模糊的色斑。 这样愈走下去,他的意识便愈清晰一些,一步步里,他看见头顶惨白的灯光,电梯屏幕里不断上升的的数字, 他察觉到自己在被抱着,感受到托在腰间的那双手。 而且,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的味道。 再熟悉不过了。 进门后,君翰如直接抱着温随去了卧室,把人扔到了chuáng上。 在这方面,他永远没有任何进步,既然做出了抱起的动作,却不懂得如何放下。 因为怀里一直带着人,雨衣始终没有脱掉。雨水顺着衣摆,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不一会,就蔓延开去一大片。 脱下衣服的时候,温随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君翰如解开袖子上的扣子,头没有抬: “醒了。” 回答他的只有耳边被褥的窸窣声和地板上轻重不一的敲击声——原来温随已经勉力爬下chuáng,跌跌撞撞在往外面跑。 君翰如皱起眉头,停下手里的动作,几步往前,抓住温随的手臂,把人拉回屋内。 “你到底在闹什么。” “君先生……今天不行……今天不行……”温随抖着声音,步步后退。“求你了……求你了……” 求你了,求你了。 又是这句,总是这句。 除了这句,他还会说什么。 温随往后退一步,君翰如就往前走一步,眉头愈皱愈紧。脱了一半的雨衣将水迹一路带过去,淌湿了对面人的脚。 对于温随最近的种种举止,他既不能理解,也认为花费jīng力处理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意义。 今夜把人找回来,那些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君翰如没有再陪温随làng费时间的意思,开口打断那些纷杂絮语: “不要说话。” 温随身子缩了缩,声音也低了下去,带上了点绝望:“求你……我不想……” 君翰如脱下雨衣,扔到地板上。 他上前一步,一手捏住温随的下巴把脸拧过去,这一拧力道很大,使温随的身子也顺势着转了过去。而另一只手扣住肩膀,将人往前带了几步,直接压在落地窗上。 “我让你别说话。” 窗外响着阵雨落下的声音,屋内没有打冷气,有些闷热。 温随身体里还残留着不少酒劲,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被qiáng硬地压在玻璃上,解开了裤子。 这是很普通的,来自一个中年男人的屁股。 肉并不多,上部连接着的腰也很瘦弱,前面胯骨很明显的凸起来。 并没有多少风韵。 屁股肉少的话,也浅,一掰就开了。xué口半张半合地把guī头吞了进去,那yīnjīng直接破开一道道嫩肉,进到了底处。 温随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只低低哭了一声,就趴在窗上不动弹了。 深夜的屋里没有开灯,看不见那深色的yīnjīng,粘湿的臀肉和艳红色的翻倒出的xué肉。只闻得阵阵yín靡水声与细弱的哭声。 里面没有愉悦。 因为酒劲,温随的脸还是滚热的,压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非常不好受。没有过多久,他贝糙得眼前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来,双手攀在玻璃上乱抓。 君翰如很快就把他的手腕扣住,压在窗面上。 如此一来,温随连任何可以缓解折磨的方法都没有了,只能像昆虫标本一样被钉在窗上,连灵魂也被侵犯gān净,半点不剩。 他们第一次做爱就是这样。 在那个公共厕所,凌晨十二点。 冰凉的玻璃贴在温随胸口,仿佛是轮回。 真是可笑,已经一年多了,他们之间居然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温随睁开眼睛,公寓的顶层俯瞰着前方的城区,灯光深深浅浅,斑斓炫丽。 他在这些灯光中看见了君翰如的眼睛。 这双上方望过来的眼睛,瞳色很深,静止不动,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的瞳仁里没有自己,现在也是如此。 其实从醉倒那时起,温随一直在沉浮着做梦。 他模糊的感官传来些知觉,知道那个人来了,朝自己伸来了手,而自己在他的怀里。鼻尖是那个人的味道,衣服上是那个人的体温,他在朦胧中得到了抚慰,几乎不想睁开眼睛。 当被扔在chuáng上的时候,脊背的疼痛使他完全睁开眼睛,而梦也终于醒了。 这梦不仅仅是今夜的梦,也是十年来的一场大梦。 君先生,我说我喜欢你。 其实,比喜欢还要多一点。 你偶尔给我一点甜头,施舍,我就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之后你再怎么过分,我都只能全部承受。就这样被你吊着,我一步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到深渊里去。 我以为只要有这么一点施舍,自己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死灰复燃,匍匐着毫无尊严地跟着你。只要你开口,就算你恋爱,我也跟着,你结婚,我也跟着,你有了孩子,我也跟着。 就像头饿犬跟在主人的身后,跟着跟着,最后倒毙在路上。 温随可怜地扒拉着自己能给的那些东西,捧到君翰如面前,可惜人家看都不看一眼。他扒拉着扒拉着,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给的了。 而之前那些捧出去的东西,也早就被扔在空中,找不回来了。 因为君翰如从始至终都把他当做满足性欲的工具,所以对他的恳求不会理会,对他的讨好不会理会,对他肉体以外的所有无用东西,统统不会理会。 这一点,他早就该明白的。 体内的yīnjīng再次擦过前列腺点的时候,温随喘了一声,微微顶起的guī头吐出些jīng液,液体顺着窗户流下来,残留着一道肮脏的痕迹。 君翰如低头埋在温随肩膀上,吐出了一口气,正欲松开扣在腕骨上的手,突然听见温随说:“我讨厌你。” 他不由一怔。 此怔无缘无由,不知因何而生。 之前哭得太过,温随喉咙里积了痰与唾液。君翰如让他“不要说话”,他就真的没有再开口,没有再说“求”。 这次甫一说完,他就呛住了,开始剧烈地咳嗽。一边咳,还一边笑起来。 又聒噪,又难听。 第31章 31 “冬天来了,chūn天还会远吗?”这是雪莱的名言。 世界哪里是这样的。好人读了要上当的。 温随的记忆里,君翰如像棵高高的树,苍翠挺拔,却没有鸟儿栖息。 他第一次遇见这棵树,是在一个秋日的早晨,那天的阳光,极好极好。 1997年,温随二十岁,是N大的学生,天真茫然,对人生还抱有憧憬。因此被那些男生使绊子的时候,他想:不要紧,这些总归会过去的。 那年秋季运动会,他被安排了赛后清扫的工作,期间陆续增添的杂活更是数不胜数。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苦活。 早晨九点,跳远比赛正在检录,一个女生火急火燎地拉过温随,朝他指了指检录区的方向:“温随,我们班运动员的衣服你赶紧去收拾好!快快快!” 他讷讷应了,赶去那边,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些抛过来的衣服,外套厚重,很快就堆到了他的脖子处。衣服内衬里有浓重的汗酸味,温随呛了几下,好不容易适应了,努力抱稳衣服,走到沙坑对面等着比赛结束。 他的身子并不结实 ,两只细瘦的胳膊捞着一大把衣服,臃肿地在怀里团成一团,这副模样看着很滑稽。学生会一些坐着登记的人偶尔朝他指指点点,笑着聊几句。 跳远是热门项目,参加的人不少,初赛半决赛决赛又是连着的,所以时间很长。太阳渐渐升起来,站到初赛末尾时,温随额上已经有了汗,腿也开始酸起来。他正对着沙坑,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老老实实的,动也不敢动,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怜。 正望着远处扔铅球的场地发呆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气流朝自己冲过来,于是愣愣地回过头。 那是一个很高的男生,跳入沙坑后在冲力作用下,往前跑了很多米,直直朝他撞过来。 温随吓了一大跳,láng狈地往后退,没几步就跌到在地上,摔得人仰马翻。衣服在低空中散开,劈头盖脸砸在他身上。 衣服坠落的缝隙之中,他看见那个人停在自己三步开外的位置,逆着阳光,居高临下地朝自己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然后便是十年。 两人一高一下地对望着,一个挺拔地站着,另一个扑倒在尘埃里。 温随似乎就注定了一辈子只能这样仰望对方。 “你还好么?” “还……还好。”温随听见自己这样说。 于是那人移开视线,走开了。连扶也没有扶一下。 他的成绩大概是不错,裁判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惊叹来,甚至还有十分起劲的鼓掌声和口哨声。 但他本人看上去却并没有多兴奋,径直走向检录区休息。 温随望着那人走到yīn影底下,直到完全看不见了,才逐渐回过神,撑起身子开始收拾衣服。 初赛回来的运动员站在检录区外冲他招手,他便捧着衣服急急忙忙朝那边跑去。 运动员们东掀西掀地翻找着自己的衣服,找到后,从口袋里拿出点东西,又重新塞回温随怀里。一帮男人力气大,又鲁莽,把他撞得几乎站不住脚。 温随在调笑声里小心地抬起眼,慢慢把检录区望了一遍,终于看见刚才那个人坐在木质条凳上,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外面就跑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挤到那人跟前,满头大汗,很是兴奋的样子:“翰如!你小子可以!……”他一边拿起纸津津有味地算着什么:“加上你的……我们班……分数就够了……” 等他说完,那人睁开眼睛,俯身去拿地上的矿泉水瓶:“思哲,明年不要再拉我参加了。” 眼镜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是集体荣誉,为班级争光,有什么不好?” 男人没有回答,仰头喝起水来。 温随仔细拨开了空气中所有的杂音,去捕捉这些破碎的对话。那个人的声音很沉,压过其他嘈杂的喧哗,落到温随的耳朵里,使他的耳根慢慢红透了。 半决赛和决赛的时候,温随耐心等待运动员一个个上场——这次却不敢站得近了,只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远远望着。 其实那人很好找,因为他的个子非常高,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鹤立jī群。 男人肢体修长,跳跃的姿势也漂亮,身体条件如此优越,成绩定然不会差。虽然如此,他的兴致看上去却并不高。 或者说,始终没有其他人那种亢奋的状态。 那副模样,似乎觉得此时此地的一切,都在làng费他的时间。 最后那个人得了第二名。第一名的是体科院有名的跳远王牌。 领完奖后,他摘下胸前的号码牌,扔进垃圾桶,很快离去了。 温随没敢跟上去。 回到班级集合的地方,那些男生早就撇下衣服不管,去食堂吃饭了。 时间快到十二点,运动会中场休息,操场上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只有些善后的人在零零落落地忙碌。 温随把怀里的衣服一件件摊开来,慢慢折好,然后叠在一处。这时他才发现肘部擦破了一大片皮肤,还在渗血。 大概是刚才摔倒时候弄伤的。 理好了衣服,因为怕丟,他只好自己先带回宿舍,等下午再拿过来。离开的时候再次经过跳远的比赛场地,检录区里人都走光了,那些条凳,矿泉水箱,检录的桌子都原模原样地摆在那里。 正午的阳光照she着这片操场,有些灿烂的寥落。 温随转了方向,走到那张条凳前。 他将衣服放在一边,先端详了一阵,仿佛闭眼就能看见那个人坐的位置。 于是他踌躇着伸出手,俯身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块地方。 条凳脚边靠着一瓶矿泉水,里面水还剩下小半。 是那个人的。 看着这瓶水,温随的脸突然红了。 他伸手把瓶子捡起来,揣进怀里。 条凳的三步开外就是检录登记的桌子,上面摆着几支笔,和一份名单。 温随二十岁时做过的最胆大的事情,统统发生在今天,此刻。 他藏起一个男人喝过的瓶子,偷偷翻看一份在傍晚就会丢弃的名单。 名单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运动员的资料,他眼睛仔细地看过去,不敢漏过一条。 温随回想起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那么高,那么耀眼。仿佛生来便是为了支配,征服。 戴眼镜的男生叫他“翰如”。 白马翰如。 这十年里,温随时常会想,原来自己在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就没有认错他的名字。 第32章 32 建筑工程学院,君翰如。 他把这条记录牢牢记在心中,才魂不守舍地走出操场。 路上恰好遇到了最初让他去检录区的女生,那是他们班的班长。班长看见温随怀里整整齐齐叠好的一摞衣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把衣服接了过来,让温随快去吃饭。 下午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再来。 操场栏杆上高高挂起红色横幅“N大第十六届校际运动会开幕式”,比赛间隔时喇叭里回放着三个月前香港回归的新闻稿,一切都是那样充满着希望,但在这希望里,温随找不到他。 回到宿舍的时候,里面椅子乱七八糟摆着,舍友都在外面跑,一个都没回来。 温随坐到chuáng沿上,从怀里拿出那个矿泉水瓶,仔细地端详着。 水瓶很普通,塑料外壳上已经有很多摩擦的痕迹,西沉的阳光从窗户落进来,照耀里面剩下的那些水,使其变成璀璨的huáng,变成秾丽的红。 像流动的欲望。 他突然拧开瓶盖,继而极缓慢地,颤抖着把嘴唇覆盖在瓶口的边沿上。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 水中灿烂的欲望通过瓶口传递到他身上,使他的额头上逐渐冒出细汗,从脖颈到耳尖的皮肤也全红透了。 从小,老师就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 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他们爱着我,而我也爱着他们。这样才是一个幸福的完美的,正确的家庭。 既然男人喜欢女人是常态,那么男人喜欢男人,自然都是变态。 很不幸,至少在亲吻瓶口的那刻,温随成为了这其中的一员。 看上去畏缩怯弱的男人,却常常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温随出身农村,性格腼腆羞怯,各方面观念都很保守。他为自己的不堪和下流而感到惶恐,却一次又一次按耐不住心中的欲望,悄悄躲在建筑工程学院的大楼外面,从某个角落去遥望,去企盼。 他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不是gān部,也没有背景,当然不能轻轻松松就拿到某个人的详细资料,于是只能这样很笨,很笨地等着。 大二一整个学期,居然也被他等到了几次。于是温随慢慢摸出了规律,知道了周三下午四点,是君翰如的下课时间。 君翰如来去匆匆,从不和人结伴,出了门就毫不留恋地离去,他看上去总是很忙碌的样子。 但只是从跨出门口到走远的这几十秒,也够温随牢牢记住他的面容与身形了。 那张脸,旁人看了一定不会钟意。 五官与脸庞的线条都很凛冽,眼眸微微下垂,嘴唇总是抿成一直线。加上极高的个头,周身都呈现出一股压迫性的孤冷气质。 但是温随却很喜欢。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明白自己很喜欢。温随在小的角落,在人群中,小心翼翼,不动声色地偷看与窥视,感受着心脏传来的隐秘悸动。 越来越喜欢,越来越喜欢。 他只见到了君翰如一年。 准确的说,是一个秋天与一个chūn天。 大三之后,君翰如似乎就从学校里消失了。习惯等待的温随一失去等待的目标,简直茫然无措起来。他在无望之中渐渐明白,君翰如大概是已经撇下自己,走到很远的前方去了。 那以后,温随再也没看见过他。 毕业时,同宿舍的那些男生粗手大脚地把屋子里可见的闲置物都一股脑地扔了。 包括温随一直保留的那个矿泉水瓶。 这个瓶子就那样平平无奇地摆在桌子上,没有人会意识到它存在着什么价值。 温随在垃圾桶里不知道翻了多久,一边流泪一边翻,翻得浑身都发臭了,还是不肯停下来。 瓶子当然是没有找到,可人生还是得继续。 二十岁的时候,温随知道如果从穿过学校的中央广场,躲到建筑院前楼的信箱柜子后面,就能偶尔见到君翰如一次。但离开了校园,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在偌大的社会里,再来一次“偶尔的见到”。 十年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因为温随的人生就是这样单调,乏味,不断重复着相同的事情:重复着为生活奔忙,重复着被琐屑之事牵绊,重复着供养他的家庭。 惨淡平庸的人生里,他曾经那份无望而见不得光的爱完全萎缩成一块平凡的血肉,不再膨胀,不再释放欲望。 人事变迁可以模糊一切记忆,有时候温随在坐在发霉的墙壁前工作时,在菜场拿着西红柿翻看时,在望见家门口那一片滩涂时,偶尔地会回想起君翰如。 那时候,他觉得,也许人生也就这样过去了。 深秋的一天,温随替经理跑腿,赶去金融区的银行汇款,于是就那样看见了君翰如。 横隔了十年的岁月,他直直地站在路对面,拿着笔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那一刻温随有些耳鸣,脑海里响着奇怪的嗡响,多年前关于君翰如所有贫瘠的记忆全部卷土重来,雪花崩落般快速回放,最后停留在操场上,他朝自己居高临下望来的那一眼。 正是早高峰,绿灯亮起以后,君翰如合上本子,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前走去。他形色匆匆,没有半点留恋,和温随记忆中离去的身影一模一样。 那个秋日的操场,君翰如离开时,温随没敢跟上去。而现在,他追逐着君翰如在人流里若隐若现的身影,气喘吁吁。 像个海上的漂流者,朝着远处的灯塔拼命游去。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脸上有着近乎于羞怯的笑容。 温随用十年不断的思念换来君翰如折磨自己的一年,不知道是值还是不值。 曾经他得靠矿泉水瓶来幻想一个吻,如今他毫无尊严地跪在男人脚边求欢,像dàng妇一样被压着肏gān,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怜。 三十年的人生里,温随一直在为别人而活,现在爱来了,他以为可以为自己活了。 那时没有人告诉他,他根本没资格。 思念是一种重构,每一次都把真实改变,修饰成虚假的模样。过去的记忆在这种重构之下也变得扭曲与面目全非了。 于是那个秋日里,君翰如站在温随三步外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然后走上来,踩上他的胸口,碾了碾。 把什么爱啊,梦啊,都碾碎了。 第33章 33 七月最后一场雨在那晚落尽。 后半夜的时候,温随整个人意识都不清醒了,从窗上滑落下来,láng狈地在地板上爬了几步,滚到那件雨衣上后,蜷缩着呕出几口泛酸的酒。 幸好是吐了几口就停了。安静的房间里,gān呕声听起来是那样可怖。温随在肮脏的雨衣上痉挛着咳嗽的模样,又是那样可怜。 君翰如走到他跟前,看了几眼,似乎是在思索如何处理。很快他就跨过地上那具身体,从卫生间拿回毛巾,俯身从温随脸颊一侧探入手,先把头扶起来,将呕吐物擦去。然后将人抱到chuáng上。开了chuáng头的灯。 他的动作十分生疏,大概是因为从未照顾过人。 温随一触及chuáng铺就裹着被子蜷缩起来,短短地呜咽了一声,脸头都埋进了胸膛里。 chuáng头灯暖huáng低暗的光芒照在chuáng上隆起的一团被褥上,似乎带来许多抚慰,温随很快就安静下去。 君翰如看了一会,回身走到门前。那里的雨衣还浸在呕吐物中,使卧室里泛着一股反胃的酸气。 他打开窗户,将毛巾丟到雨衣上,把它们拿出去扔了。 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不仅具有独居者的qiáng烈气息,而且排外性也不弱。所有房间里没有一间客房。 温随来的日子是周末,多是周六。等结束性事,已经是下半夜了。这时候君翰如通常会在书房通宵工作,然后在清晨六点喝些茶。 扔了垃圾后,他一如往常走到书房。可不知为何,拿起桌上的文件后,君翰如又回到了卧室。 夏夜晚风浩dàng,chuī得窗帘来回飘拂,屋子里的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chuáng上的人还在灯光下安静地睡着。 温随今天很放肆。这放肆已经触及君翰如的底线——他不会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空间里忤逆,破坏,将原本富有秩序的东西搅得一团乱。可是温随蜷缩在雨衣上的样子,好像比之前所有哭泣的样子都要凄惨寥落。 君翰如在圈椅上坐了下来。 台灯勉qiáng可以照亮文件上的字眼,他低头看起来。 翻过几页后,温随在昏睡间又轻声喊了几句“君先生”。没有几下,就低微下去了。 他忽觉心神有些摇动。 于是他转开眼,望见了落地窗上一道gān涸的jīng液,灰白色,像泪迹。 早晨,温随睁开眼,看见君翰如背对着他站在窗前。 君翰如听到被褥翻动的声音,转过头来:“你醒了。”得到温随低低的回应后,他眼睛向chuáng头柜一望:“把药吃了。” 柜子上放了一杯水,一板药。 说完,他就朝门外走去。正在这时,身后响起温随虚弱的声音: “君先生,我不想来了。” 君翰如皱眉回头,正要开口,却看见温随露在被子外头光luǒ的身子,苍白的肌肤上青青紫紫一片,那双手腕上还有被捏红的痕迹。 他沉默了一会,说: “你要休息,那就休息。” “不是休息。”温随已经掀开被子,拿起那些脏衣服往身上穿:“……我以后……都不会到你跟前了。” 君翰如站住了脚。 温随正在低头系纽扣,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扣不上:“我们……我们这样不好的……我们别这样了。” 君翰如还是没有说话,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但终于微微偏过身子,用沉默的视线看向温随。 视线的主人是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温随怕极了这双眼。 即使有再浓烈的爱包裹,当他看见君翰如的眼睛时,心里也不由得一下比一下的疼痛。 这双眼睛,淡漠,无情,对他的讨好与喜欢都没有任何回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取悦到君翰如,因为就算做爱时,这双眼睛也是一样的黑。 温随不敢抬头,看也不敢看君翰如,胡乱地扣好衬衫,开始往腿上套裤子,一边继续痴痴惘惘地说下去:“你要结婚了……我还是走比较好,对……走比较好……” 终于用破碎的话语把自己说服后,温随开始了道歉: “君先生,那时候一直跟着你……全是我不好。” “对不起,我很想陪着你的……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你如果生气,那也是应该的。可是,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啊……” 君翰如一直沉默,温随就抓紧了时间,将那些酝酿了许久的话,以极胆怯的语气说出来。 他gān巴巴说完了一番毫无底气的话,就朝外面逃去,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君翰如。 在经过后者身旁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声: “不行。” 君翰如把门推上,抓住温随的胳膊,将其反压在门上。 “我说不行。” 第34章 34 温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压在门上,脸庞低垂,笼罩在男人的yīn影里,模糊不明。 君翰如看着他头顶软软塌下的一簇头发,和温随一样,想起了对方的眼睛。 温随的瞳色有点浅,偏褐色,虽然是双眼皮,但往下耷拉着,显出无jīng打采的神情。在这双眼睛里,君翰如总是看到一种自己读不懂的东西。 他被温随望着,仿佛他是神袛,他是生命,是存在,是一切。而温随跪倒在他脚边,只求能嗅闻他脚下的泥土。 那么虔诚,那么卑微,仿佛对其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过分的事都可以。 温随说“喜欢”。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温随总是执着于这种没有长久生命力的东西。 平庸男人所拥有的同样平庸的爱,是君翰如所未见过的陌生事物,亦是一个无形的陷阱。它催生着本该执行任务的列车聚集出灵魂,诱骗其做着细微的方向偏离。 直至脱轨。 而列车自己本身是没有知觉的。 “我说不行。” “为什么……”温随有些茫然:“每次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可你都不放我走。” “你之前已经答应继续下去。” “我后悔了。”温随突然抬起头,睁着发红的凹陷的眼睛,乞求般地说。“君先生……你让我后悔一次,可不可以?” 望着这双眼睛,君翰如略微一怔,但很快说道:“我说过,在那之前,没有什么因素可以……” “那之后呢。”温随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等你结婚了,有孩子了,那我还算什么呢?我们这样……算什么?” 在人际jiāo往之中,君翰如说话很谨慎,从来都会给自己留有余地。因此那次大雨里回答温随时,他开口闭口总是“可能会”,“在那之前”,“暂时不想”。 高高在上的,轻描淡写的。 然而听了这段话,君翰如想了一下,却发现脑海里的思维全是断的。 因为,他根本没有思考过“在那之后”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 他沉默了半晌,说道: “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君翰如看见温随笑了一下。 很像回光返照的病人露出的那种笑,是死亡前最后的告别。 他下意识扣紧了温随的手腕,深黑的瞳仁里淌过闪烁的暗色,难得露出些表情: “温随,你是先来找我的,这段关系也是你要求的,你……” 你没有资格先离开。 但他蓦然止住了声音。 在后半句话说完之前,君翰如已经提前意识到这句话完全没有任何的逻辑可言,非常情绪化,而且缺乏理性。 这很不对劲。 他猛然起身,解开了对温随的束缚,反身朝窗边走去。 窗外盛夏的阳光正烈,光明万丈。 君翰如逐渐冷静下来,他将刚才的对话重新思索一遍,很快得出了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结论: “你说的很对,没有任何问题。你要离开,我不会阻拦。” 阳光有些晃眼,他伸手拉上了窗帘。 温随打开门时最后说了句: “君先生,我走了。” 从前他离开这所房子之前,都会恭恭敬敬说上这么一句话。 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到回答。 走到客厅时,温随忍不住往回看了一下,发现君翰如连卧室门都没有踏出来,说了不阻拦,果然就没有任何挽留。 于是他转过头,继续缓慢地往外走。 之后温随走出那幢楼房,走出那片社区,走过美术馆的那条小道,一路上,他都没有再回头。 雨季过去,经过一天日光的照耀,空气渐渐gān燥起来。 住户楼的天井里以及街巷口都陆续出现了乘凉的人群,老老少少,坐在板凳上,还有一家围坐一圈,摇着蒲扇,端着瓷碗在吃白粥蘸酱瓜。 夜风暖融融的,有清新的湿气,烟火味道,邻里笑语。 温随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写信。 这是一封不会寄出的信,这是温随最后一次的自我表白,他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封存在其中。 君先生,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你,我那时候说,我喜欢你。可是你一直没有再问下去,所以我也就不敢再答下去。 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久到我都快忘了那有多久。 你肯定是不记得我的,第一次被你抓住的时候,我对你说“我知道你,君先生”,你一定很吃惊吧。 那也快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年来,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难过。 我想,也许我的喜欢是错的。 君先生,我们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见面了。 你要继续你很好的人生,那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这段时间给你带来了很多困扰,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温随 2007.7.13 写着写着,他在晚风里睡着了。 温随梦见君翰如在楼下的窄巷里等他,那是在chūn天。 巷子的墙上爬着星星点点的迎chūn。看在温随眼里,是某种回光返照的光点。 于是他们彼此拥抱着亲吻。 温随被压在墙上,正好面对着街口,他突然看见有个男孩拿着皮球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男孩嘴角鼻涕和口涎gān涸的痕迹混杂在一起,使温随清醒过来。 这陋巷里的chūn光,是那样好啊。 而他推开了君翰如。 (上篇完) 第35章 35 八月的夜晚cháo湿闷热,蝉鸣不歇。 除了温度与声音以外,美术馆旁的道路在四季都没有什么不同。 自助取款机的灯光在蝇虫飞舞里照亮经过的车辆。将要驶出这条道路的时候,君翰如突然踩了刹车。 这是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的选择,像一个已经养成的习惯,一种已经定型的条件反she。 等车子完全停下来之后,手在方向盘上搁置了几秒,接着他打开门,下了车。 只站了几分钟,热气就使汗水慢慢沁湿了衬衫。 夏天的夜空是黑红色的,热风飘摇,几条街外的湖区蒸腾起水汽,升起在地平线上。四周寂静无声,别无人影。 不过这次,没有人,就是真的没有了。 君翰如每个月会回君家两三次,看望君省瑜。这是礼数。 对于他和曲辛歌之间的事,君曲两家长辈都很在意。每次来君家,君省瑜都会问君翰如和曲小姐相处得如何,她问得事无巨细,玻璃镜片下的那双冷眼微微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久而久之,两家人都逐渐看出,这段关系在走向停滞和僵持。现在已经快入秋了,君翰如和曲辛歌做的事情,却和chūn天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分别。他们都已经不是冒失的年纪,但如此不温不火,还是有些欠妥了。 君省瑜第一次得知君翰如和曲辛歌看电影时,皱起了眉头:“你们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像年轻人一样?” “曲小姐说想看,我陪她几次,也未尝不可。” 君省瑜并不认可,摇着头做了评价:“小资产阶级情调。” 那副语气和在提及君翰如父母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天进门的时候,君省瑜难得不在书房,摘了眼镜坐在沙发上,闭眼想着什么。 秋姨给他开了门,回到茶几旁给君省瑜倒茶,很快就收拾好,进厨房准备晚饭了。 君翰如按照往常那样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和曲小姐最近谈得如何。” “和以前一样。” “一样?什么叫和以前一样?”君省瑜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要说,还是谈什么风花雪月,那种根本没用处的东西?” 君翰如手里动作微微一顿,很快反应过来君省瑜的意思: “姑姑是觉得不行?” 君省瑜见他明白,略舒展开些眉头:“既然要结婚,那就必须多谈些将来,少些空想。看着漂亮的花架子,是不能耽溺其中的。” “曲小姐,我最初以为她很不错,可现在看来,三十多岁,满脑子虚浮之物。能力学识是一方面,品性也是一方面,翰如,这种女人会拖累你的。” “那您如何打算。” “曲教授那边我已经推了,至于合适的,只能再寻。”君省瑜说着,有些不满。“翰如,这种事情,你心里应该早有分寸。白白蹉跎这半年。” 说完后,她等了半晌,才听见君翰如的声音,但却不是回应她的话,而是以极为平静的语气,问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姑姑,为什么我一定要结婚。” 君省瑜猛然睁开休憩的双眸:“翰如,你从来不问为什么。” 君翰如微低着头,好像陷在某种思维之中,他继续把理由陈述下去:“如果我与某个人结婚,我将把一部分时间,金钱,花费在她,以及可能出现的后代身上。若是我要从她身上获取等同的报酬,那么……” “翰如。”君省瑜打断了他。“你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君省知用力把茶杯放到桌上:“谁让你这样胡思乱想的,曲辛歌么?”她冷笑一声:“好,你不明白,我就告诉你,婚姻是人的必经之路,确定无疑。成家立业,是你必须做到的事情。” 君翰如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思量了一下,打算开口再反驳。 在高中毕业之后,这是他第二次和君省瑜在某个问题上出现分歧。 此刻,君省瑜突然闻到了对方身上一股浓重的烟味。很苦,而且gān枯。 烟味中,她回想起了满口“情”啊“爱”啊的君省知和许芝林。 君省瑜心头再次浮现起那种宿命的悲哀,她如梦初醒般地打量起这个外甥,发现他的面孔,身板,举止,都那样像他的父亲。 就在此刻,她隐隐感受到,眼前的人将不可挽回地走上他父亲走过的道路。 怎么可以。 君省瑜深吸了口气,勉qiáng镇静道:“翰如,你没有资格说不。” “人必须结婚,而且,必须和比自己更优秀的人结婚。这样才是正确的。”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君家曾经有过的错,我不会让你再犯。” 多说无益,晚饭时君省瑜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饭后则直接进了书房。 秋姨收拾好餐桌,端着客厅的盆景,走到阳台。她手里拿着剪刀给盆景修枝,一边抬头看了眼晚风里的君翰如。 烟雾飘dàng在晚风与晚霞中,君翰如手臂的衬衫袖子已经卷起,他平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在想谁。 秋姨是最先发现君翰如变化的人。君家人都爱喝茶,几代传下来,无一例外。她在君翰如家收拾,像往常那样把茶几上的杯子归拢到盘子里时,忽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一闻,才知道是酒。 想到这里,不知怎的,秋姨没有忍住,说道:“翰如先生,最近屋里安静许多了。” 这个“安静”,可以有很多的意思。 温随的事,君翰如没有瞒着秋姨。她从君垚梅望还在世的时候一直做到如今,识大体,知分寸。虽然她之前说“没法做主”,但不到万不得已,而君省瑜又没有察觉,她是不会说的。 自从温随来后,chuáng单被褥上的痕迹自不必说,那些细小细节里,总归会留下许多属于另一个人的痕迹。但是这些最近统统没有了。 “嗯。”秋姨说得隐晦,君翰如也懂得。“他走了。” 秋姨剪枝的手晃了晃,点点头:“这也是好事。” 她记得那日推开门,突然发现卧室里多出一个男人来,虽然看不清楚,但声音竟那般怯懦胆战,使人听了不禁叹息。 “不错。我最近总是在想这件事,可结果都告诉我,这是好事。” 一支烟渐渐抽完,君翰如才再次开口:“秋姨,人为什么会回想过去的事情。” 他又问了个“为什么”。 秋姨已经修好枝,在水池里冲洗剪子:“我一个老婆子也不太清楚,不过,翰如先生,人总归会对过去有点感情的,否则怎么会反反复复地想?” “有感情?”君翰如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是在回头看。” “算是的。” “那如果我偏要往前走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秋姨,看上去这句话也并不是问秋姨的。 大概是在问自己。 像在做什么最后的搏斗与挣扎。 第36章 36 相比君翰如,温随的人生前进得却很快。快到似乎要把过去一年,不,是十年蹉跎的岁月,全部弥补回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全然主动,自主地支配着自己的人生,而另一个却是被动的,家庭,生存,父母,许许多多的因素迫使他往前走去。 温随被动惯了,也习惯于为他人而活,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感情里是同样的委曲求全,小心翼翼。 他为别人奉献了太多,自己却一无所得。 入秋的时候,温进的孩子得了病毒性流感。县城的医疗设施很差,一个多礼拜都高烧不退。 家里人实在怕孩子烧坏脑子,留下什么病根,就麻烦温随找找N市有名的儿童医院,留了温母守家,温父,温进和玲玲带着孩子来市里看病。 他们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丛林中简直要迷了路,继而感到恐慌。即使拿出了最好的衣服穿着,可走在路上时,还是显而易见的寒酸。玻璃幕墙筑成的大厦,他们仰着头望,也望不到顶。 温进的儿子大名已经起好了,叫温明,光明的明。 和他爸爸的一样朝气蓬勃,有希望。 温明被抱在玲玲怀里,掀开滚热的小眼皮,看着爸爸妈妈和爷爷跟在温随后面走。 温父一辈子在土地上过活,温进虽有力气,但性子木讷,玲玲是女人,抱着孩子已经气喘吁吁,因此所有担子都落到了温随肩上。 温随的公司基本不让请假,他只能一天里做两天的工作,挤出时间带孩子去看病。 一线城市的大医院每天都充溢着各地的病患,清早排队挂号,付费化验,都是磨人心力的事情。许多天奔走下来,温随憔悴了很多。 幸而温明的烧总算退了下来,要是再迟些,后果就严重了。 温随的房子本就不大,一下子来了三个人,就更显得拥挤。他让温进和玲玲睡在卧室,又把沙发给父亲收拾好,最后才在地上弄了个简单的铺盖,自己睡了上去。 夜晚,温随和父亲一起躺在客厅里,空气中混杂着温进身上化肥厂的淡淡臭味,以及孩子的奶香味,浮沉与气味来回搅动,十分混浊。 温父看上去心事重重,翻来覆去了几下,还是坐了起来:“阿随,你睡沙发,爸身板硬,躺地上没事。” 温随赶忙拦住他:“爸,我没事的。” 温父很坚持,被拦了好几下才拦住。他默然良久,说道:“你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没什么可还你的。” “爸……”温随被这么见外的话哽得说不出话,于是低下头去。“本来……就是我该做的……都是一家人。” 在农村人的眼里,儿女双全是人生最圆满的事情。因此温家人觉得,让温随不再孤家寡人地蹉跎下去,是最好的补偿。 温父搓了几下手,提高了点声音,显出些高兴的意思:“阿随……你还记得年初说的,你大伯介绍的姑娘吗?” “……记得。”温随一愣。 “那姑娘真的好,家里日子过得不错,就是田东的夏家呀,人也标致洋气。她带着的那个什么……巧克力……囡囡特别爱吃。人家知道你是大学生,喜欢的很……” 温随听了几句,就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什么了。他没有反驳,低着头安静听着。年初温母第一次提起时,温随还在和君翰如做些没有意义的纠缠,抱着些没有意义的幻想,那时他就没有敢拒绝,这时则更不敢了。 “那姑娘一心想来N市见见世面,他爹妈也和我们说了,想能不能托你给她找个活做,先在N市安顿下来?我想这是好事,就答应下来了。” 温父说完之后,空气就沉寂下来。 卧室里温进的鼾声飘到了客厅,三重一轻,很有规律。等反复到第四下的时候,温随伸出手,替温父掖了掖被子,说: “既然爸答应了,我肯定会照顾好夏小姐。” 那个姑娘叫夏妍。 他们家是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已经是同乡人眼里的富户。夏妍从小就被父母富养着,养得娇滴滴的,也养得目中无人。 她妈说了,夏天的花,就得艳艳的,才好看。 所以夏妍从骨子里就喜欢艳丽,富贵。 她妈又说了,做老婆的,若是制不住丈夫,那像什么话。 所以她练得一张刁钻泼辣的嘴皮子,骂起人来,口中刀子能把对面男人的脸皮削下来几片。 她不想沾染到小孩子的病气,就自己先找了个宾馆住下来,每天chuī着气,涂指甲油,手指甲涂完了涂脚趾甲,脚趾甲涂完了就卸掉,重新再来一遍。来来回回好几次,乐此不疲。 后来她终于满意了,才收拾了东西,去见那个读过大学的老男人。 温随看见夏妍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她。 “你好,温哥,我叫夏妍。”夏妍十分大方地打了个招呼,拉住温随的手摇了两下:“你叫我妍妍就行了。” “妍……妍……”温随脸有点白,用力把手抽出来,又用力摇了摇头,讷讷道:“不行……” 在一旁的温家人眼里,他这是在害羞,于是都笑了起来。 其实温随早该这样的。 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没有自己的主张。如果不是遇见君翰如,他就早该乖乖结婚生子,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不会去捡拾一个人丢弃的东西,不会平白无故流许多眼泪,不会做跟踪别人的,喜欢男人的变态。 望着家人笑着的面孔,温随觉得恍惚,他从未这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就要步入一个深渊里去,一个伦理道德捆缚的深渊。 这样苦痛。 比让他放弃他的爱,还要苦痛。 他想,如果要有人,只要一个人,来拉他一把,救救他,该多好啊。 不会有了。 在他决定离开君翰如的时候,就注定永远都不会有了。 第37章 37 夏妍是个对城市非常向往的人,她父母都是农民,而她自己则高中毕业就成天坐在家里,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机,涂她那永远也涂不完的指甲油。 当她妈给她介绍温家那个长子的时候,夏妍觉得她妈疯了:“他们家那么穷。”没说几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笑着滚到椅子上:“那个温进啊,身上的化肥味,隔老远都能闻见,臭死我了……” 当她妈又跟她说,那个男人已经三十岁的时候,她不涂指甲了,觑着她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爸妈能舍得嫁给这么个老男人。 镇上满三十岁的男人,孩子都能有半个人那么高了。 但当她妈再告诉她,这个男人在N市工作,还是N大毕业的大学生,夏妍的身子才终于由躺着变成了坐着。 “你想想,这满镇上有几个大学生,有几个人去过N市?——那是多好的前程啊!而且妍妍,温随这个人妈妈知道的,老实人一个,好拿捏得不得了,你嫁过去绝对不吃亏。”夏妍她妈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自以为替心肝宝贝女儿筹划了一门有面子的亲事。 乡镇上的人,眼光不免有些狭窄,跳脱不开自己固有的价值理念。他们只觉得住小楼房的要比住平房高一等,而住商品房则要比住小楼房又高一等了。 生活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块土地上,什么大学生,城里人,都是他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他们自然不知道,城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而大学文凭不是金饭碗,只是纸糊的,随便撕撕,就碎了。 见到温随的时候,夏妍打量了他几下,心里松了口气:看上去还不是太老。 不过温随是读书人的那种文弱长相,身板清瘦,面庞寡淡,周身还有一种软塌塌的气质。 夏妍不太喜欢。 她暂时先在温随租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夏妍原本有点不放心,不过看温随这副模样,料想他也不敢占自己便宜,就放心住下了。 这所房子也具有和主人同样的气质,素净寡淡,虽然很寒酸,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温随把卧室收拾好,让给夏妍住,自己睡在客厅。 夏妍躺在chuáng上,转着眼睛把房间里的东西一一扫了遍。这是房子里唯一的卧室,不大,一个刷了huáng漆的木衣柜,一张硬板chuáng,窗前一张桌子。房间里原本还有空余,她来后,行李就把空余占满了。 身下的chuáng板既不宽敞,也不柔软。城里人不都应该睡席梦思的吗? 夏妍觉得有点失望。 卧室的窗户很大,九十年代推拉式的铁窗框,两块老旧的茶色玻璃。温随对她说,从这里可以看见对面河上的滩涂,有水,雾气,还有白鹭,很好看的。 夏妍朝窗外一望,那里全是机器和钢筋,打地基的机器天天叮叮当当,吵得要命,哪里有什么河,还什么滩涂,白鹭。 再说,夏妍对这种东西又不感兴趣。 她每天在温随家里悠游度日,无聊了就出门闲逛。温随整天上班,晚上回来收拾卫生,烧晚饭。吃饭的时候,他根本不敢看夏妍,头都快埋到衣服里了,低声讷讷:“夏……小姐,工作的事,不知道你想找什么方面的,这个我也不太擅长,请不要着急。” 夏妍朝红指甲上chuī了口气,点点头:“我不着急啊。”她觑他了温随半晌,笑着说:“喂,你抬起头来。” 话音落在温随耳里,使他突然回想起曾经有一日,君翰如也是这样捏住自己的下巴,说:“温随,抬头。”然后低头吻住了自己。 他捏紧了筷子,不说话,只是摇头。 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让夏妍觉得无聊,很快也就不再逗弄他了。 温随住的地方,是最热闹的平民住宅区,较之于中产阶级社区,不仅治安环境得不到保障,而且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小市民,混混,还有些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从早市的街巷一直穿梭到华灯初上。 夏妍很快就适应了这座城市,她的jiāo际能力远胜温随,没过多久就结jiāo了几个在职高读书的小姐妹,被小姐妹带着,又认识了许多的人,她不久就搬出去和这些小姐妹同住,又给自己找了个工作,在小宾馆当前台,清闲的很——从此她就可以对着门口的大马路涂指甲油了。 对于乡镇的人来说,一旦确定了相亲关系,似乎就打定主意一定能结婚。但是夏妍并不这样觉得,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要找个最有钱的城里人。 温随虽然符合后一点,但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车,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好看,并不合于夏妍的审美理想。 不过还有点价值。 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嘱托,温随其实对夏妍很好,什么都依着她来,却总也不敢靠近她几步,一碰到手就要往回退几步,畏缩又胆怯。 因此夏妍经常向他要钱。 她从小被富养,没有体会过什么叫省吃俭用,前台的工资当然有限,她跟着姐妹唱歌啊,跳舞啊,打桌球啊,总归需要零钱。这零钱当然就从温随身上出了。 温随是不会不给的,他只会慢吞吞地拿出钱来,递给夏妍。如果数额不小的话,温随就会显出吃惊的模样,攥紧衣角,满脸窘迫,说:“请再等等。” 我们有时总会以为一旦脱离某个人的桎梏,就会呼吸到幸福与自由的空气,这是过于简单而天真的想法,人生不过是从一个桎梏跃进到另一个桎梏,温随就是这样。 后来为了方便,温随把房子的钥匙给了夏妍,在chuáng头抽屉里留好一个塞着钱的信封,夏妍要拿的话就拿。若是信封没了,温随就再补上一个。 反正总是这样的,他挣来的钱总归是花在别人身上的。 温随每月给家里寄钱,多了夏妍这一笔支出,他只能不断减少自己的开销,活得越来越吃力。偶有几次家里来电话,他照样是说“一切都很好,夏小姐也很好”。 没过几个月,夏妍就很像个城里人了,而温随还是那副灰扑扑的老样子。 夏妍嘴巧,有时拿了钱,常说些漂亮的甜言蜜语给温随听。 温随听见这种什么“你最好啦”,“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总是面红耳赤的,结结巴巴连话也说不出。 和君翰如在一起的时候,温随听的最多的就是命令。 从来没人这样说过这样的温言软语。 哪怕是骗骗他都没有。 温随是个很容易就满足的人,只要听了,哪怕知道是假的,也会很开心。 于是这些虚幻的话语,就成为了他如今生活里唯一的一点开心。 第38章 38 君翰如和曲辛歌最后一次以相亲的关系见面,是在chūn天的那个房间。 曲小姐喜欢有始有终。 其实在初夏路边的谈话之后,曲辛歌就对这段关系慢慢淡了心思。 她在研究所和君省瑜共事,工作之外又经常与君翰如见面,时间推移,不免为这对姑侄如出一辙的冷静漠然而感到心惊。 文学研究所房子很老旧,也是八十年代建筑,曲辛歌有时站在窗边,听着梅望的歌,眼前是满院合抱之木,密密丛丛,她却怎么也记忆不起对方的音容笑貌了。 取而代之的,是君省瑜那凉薄的镜片,那双凉薄的眼睛。 入秋以后,她明显感到了君翰如的心不在焉。 曲辛歌是个对气味很敏感的人,她能感受到君翰如身上的烟味在不断加重,这味道并不是衣物从环境里沾上的,而是浸染在指尖皮肤里的烟草汁液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很苦涩。女人闻了,不会感到太舒服。 除此以外,君翰如开始时常走神。 他和曲辛歌到后来的谈话就像下棋,对答的节奏很缓慢,也很斟酌。因此君翰如意识游离时的神态其实很隐蔽,头朝下微微垂着,右手平放在桌面上,常会使人以为他在倾听。 话虽如此,总归还是能看见些端倪。有次曲辛歌叫了两次“君先生”,君翰如猛然回神,目光终于凝聚着朝她望过来。 但那眼神,绝不是在看她。 曲君二人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性格沉稳,工作繁忙,对于这段关系,最初曲辛歌还算有些主动,到后来则是两人各退一步,聊的事情和男女情爱再没有多大关系了。事已至此,君翰如却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他一直在维持着过往的那个自己,要在正确的道路上再走下去。 可究竟又能走多远呢。 现在,终究是曲辛歌处处未顺到君省瑜的心意,由姑姑做主,替她的侄子掐断了一场寡淡至极的姻缘。 这次见面和往常并没有不同,甚至还要平淡。 在这大半年之中,两人之间能聊的话题都已经聊尽,能说的话也都已经说透了。 关于自己的种种观点,君翰如对曲辛歌保持了相当的透明度,没有多少隐瞒。 他说,夫妻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伙伴关系,结婚之前就要经过一定阶段的考察,关于品行,财力,教养,家庭背景,等等。 还有许多类似的理性评估,可能在他眼里,婚姻的过程类似于寻找契合彼此的合作对象,然后完成一项任务。 其实在某种角度,君翰如做到了坦诚,但曲辛歌听了之后,却只是觉得有一种悲哀的情绪慢慢扩散到全身。她还并不爱他,若是对于某个爱他的人,听了这段话,又该怎样心伤呢。 君翰如是在践踏他人,但践踏的时候,他却没有自觉。 窗外的纸灯笼暗着,没有点亮。正午的阳光落在潭水与白砂,反she出跃动的光点,十分好看。 这样望了会,曲辛歌突然说:“君先生,能不能再给我弹一次《月光》?” 君翰如没有拒绝,放下手中餐具,走到钢琴前坐下来,掀开琴盖,低头弹了起来。 曲辛歌虽然在听,眼睛却还盯着窗外看。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端坐看着琴与弹琴的人,恭恭敬敬听完。 《月光》很慢,她的思绪却jiāo错传递得很快。 她想起自己二十八岁的时候,父母就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开始担忧,普天之下的父母,无论是教授还是商人,市民还是农民,操心起子女的婚姻时,都是一个模样。 她想起君省瑜跟自己说话时平直的语调:“那些都是没有用的。” 她想起去君翰如家里作客时,看见门厅上靠着一把伞,很廉价的那种广告伞。君翰如绝不会用这种伞的。真是奇怪啊。 她想起某个雨天,酒店窗台上残破的秋海棠。 她最后想,人过了三十岁,也许真的就不该再期待什么爱情了。 一曲弹毕,君翰如伸手合上琴盖,走回餐桌。 “君先生,我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时候觉得你特别像梅望老师,这段时间我总在反反复复地想,现在才明白,我是错了。”曲辛歌若有所思地说:“那时我从你身形指法上找梅老师的影子,先入为主,觉得像。这次只听声音,才听出来了。”她嘴唇轻轻一抿,“君先生,你不要生气——我收回我的话,你并不很适合弹琴。” 这话似乎使君翰如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沉吟半晌,他开口道:“人……怎样能知道自己错了?” 曲小姐听了,先是有些惊讶,继而微微笑起来,她也许是太累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居然已经有些极细小的皱纹: “怎么,君先生居然也会觉得自己错了吗?” 深秋时节,正是季度总结,离年末也不远。公司和政府合作的那个项目一直进展得很顺利,只是最近会有场安全抽检。刚从餐厅出来,君翰如就接到上司的电话,让他去施工地考察下情况。 那片地是开chūn动的工,大半年下来,每日尘土飞扬,热闹非凡。荒地面积很大,工程也涉及到了临河的浅滩,因此要面面俱到地看过来,并不容易。 一同在场的还有许多公司同僚和政府人员,接近尾声时,他们做着最后的评估,一边谈笑着朝外走去。君翰如最高,照旧跟在人群的末尾。 然后他看见了温随。 这是他们在分别后的第一次再见。温随亦步亦趋跟在一个年轻女人后面,手里提着很多东西,垂头缩肩,脸上有细微的笑意。 他可真窝囊啊,就算跟着女人时,居然也是这种仰望的卑微的姿态。 但这次温随没有看见君翰如,更没有走过来。 年轻女人手上的指甲鲜红,不知说了什么,温随连忙点了点头,女人这才满意地挎住了他的胳膊,带他往前走去。 同行的一帮人都走远了,君翰如却还站在原地。 他习惯性地拿出烟夹,抬起手,想点一根烟。 点了好几次,都没有点上。 第39章 39 人性本恶,万千情感,自嫉妒始。 有了嫉妒便意味着有了欲望,有了欲望,一切恶念都随之而生。 温随离开后,留给君翰如的只有那把在医院领的破伞。——也就是他发着烧躲进雨里时落下的那把。 后来温随忘记了拿回去,而君翰如也没有对此多加注意。发现它的还是秋姨,那时候这把伞斜斜倚着,已经快滑倒在地上,伞面上都是灰尘。 秋姨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很快意识到这可能和“那位先生”有关系。她拿着伞走到君翰如跟前:“翰如先生,这伞,总放在角落也不好。” 君翰如原本在桌前处理事务,看见这把伞,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笔。他沉默了很久,说:“先留着。” 于是秋姨把它擦gān净了,放进柜子里。 以前每次下雨天来,温随总是要在门外抖落掉伞上的水珠,才不好意思地把伞靠在门边的一个小角落上,离开的时候又小心翼翼地带走。 那副样子还恍在昨日。 秋姨走后,君翰如去客厅倒茶,路过门口的柜子,他静静看了会,突然打开柜门,拿出了那把伞。 伞上都是布面的气味,其余则是柜子里鞋子的皮革味,一点温随的味道都没有了。 君翰如把伞放了回去。 他脸色平静,看上去没什么异常。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伞拿出来,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提前做出了行动。 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最近发生得越来越多。 第一次是在温随离开后的那个周末,深夜,君翰如在书房工作,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空dàngdàng的,于是拿起手机,给温随打了一个电话。 是空号。 电话拨出去的时候,君翰如已经明白自己陷入了一种错觉之中:他下意识认为温随周末还会过来。 虽然如此,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等手机自动挂断后,君翰如终于站起来,走到窗前,开始抽烟。屋外灯火通明,远处湖泊水雾摇摇,一切都静谧。 “我讨厌你。” 这句话忽然便回响在他的耳畔。 温随说过的话,他居然都还记得。君翰如不相信感情,因为这很危险,也不可靠。你看,温随之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最后不也是说“讨厌”了么? 所以他也不相信温随。 烟还没抽完,君翰如就把烟头摁在了玻璃上,掐灭了火星。 然而从此之后,烟就再也没断过。 他总觉得生活里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但仔细思索一遍后,他没有得到答案。没有得到答案,那就只能继续想下去。 越是想,越是不得结果,不得解脱。 列车脱轨的时候,会不可避免地会继续朝前驶去,而当人胸口被刺一刀后,也会跌跌撞撞朝前冲出几步,才倒在地上。 这是惯性的力量。 在这种惯性的作用之下,君翰如继续着正常的生活,按时上班,每月固定去君省瑜家看望,和曲辛歌吃饭,种种。 处理任何事情,君翰如都会选择尽量有余地的应对方法。因此在他与温随发生牵扯的这段时间里,他使对方不在自己的房间之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这很有效,温随走后,这栋屋子的确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人残留的迹象了。 生活里多出一个陌生的人,少了一个熟悉的人,也不过如此。 可是除了这些客观的外在事物,还有习惯,还有记忆。 曾经他拥有的都是正确的习惯,所以察觉不到其中所潜藏的力量。曾经他所拥有的也都是条理清晰的记忆, 不懂得回忆能给人带来的苦痛。 温随的哭声与每句恳求,其实他的大脑都记得,而他也早已习惯温随跪在自己脚边,仰望自己的模样。 温随当然只能跪在他的脚边,只仰望着他一个人。 但是这些都是非常错误,非常荒谬的想法。每当这种想法涌上来的时候,君翰如就借助烟草镇静心神,然后继续往前走。人生就是在选择与前进之间来回重复的,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只能前进。 其实每往前走几步,他身上的血肉就崩塌一点。只要一个契机,轻轻推一把,他就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现在,这个契机来了。 视线的最后,那女人挽着温随往前走,两人并肩而行,市井里的灯光和烟火照在他们身上,果真是一对亲密的爱侣。 工地门前是T型路口,路这边尘土飞扬,荒凉得很,路那边呢,全是往来的人群,虽然平凡,倒也快乐。红绿灯反复跳了三回,路口的人也不知道换了几波,君翰如才终于动了。 年初的时候,他去过一次温随的家。 那房子虽然处在深巷,但是在四楼,从阳台望过去,工地上一览无余,很适合考察地形。 居民区的路弯弯绕绕,他按着记忆走过去,一直走到那个巷口,居然也没走错。 一条破陋的巷子,君翰如走得很慢。他脸色沉得厉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迈出下一步。 天色渐渐转暗,四楼的窗户里传出温暖的亮光,还有厨房的香味,其间夹杂着女人清脆尖利的笑声。 大约一个小时后,夏妍提着大包小包下来了。今天磨了温随好一阵,拿了不少钱,她心情很不错。巷口已经有她的小姐妹等着她,晚上正打算通宵玩个痛快。 下楼后,她看见楼前站了个男人。 路过对方时候,她敏锐的识出了男人身上很好的衣料子,登时起了点兴趣,正打算再打量几眼,却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昏暗的光线里,那男人的眼睛看起来很冷。 她赶忙转开眼睛,撇了撇嘴,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一边小声嘟囔:“横什么横呀……这里又不是你家开的,看两眼怎么了……” 夏妍走后,或许是再没什么可热闹的了,四楼窗户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没过多久,灯也灭了。 君翰如又看了很久,等露水都沾湿他的肩头,他才转身离开。 天地不仁,草木无情,可人毕竟还是人,总在失去后才后知后觉地追忆与留恋。 人总是这样,重蹈覆辙,千遍万遍。 但是路是向前走的,你无可回头。 第40章 40 从那个路口走出第一步起,他就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之后便如洪水溃提,想拦也有心无力。从此君翰如的生活逐渐开始崩塌,失控,他人生所有的轨迹也将全部更改。 走进那条巷子的时候,君翰如眼睛中的墨色很晦暗,脚步也慢,步步斟酌,步步踌躇。 这其实是在做一种挣扎。他在克制自己的不断回忆,阻止身体所做的一切,但究竟还是无法摆脱那种逐渐滋生出来的欲望。 离开的时候,他脸色恢复了平静,脚步也沉稳起来。 因为他放弃了挣扎。 凌晨三点,chuáng帘外还是只有熹微的暗色。君翰如睁开眼睛,在梦中醒来。 他耳边又听见温随的哭声。 于是他翻身起来,走到窗边,开始抽烟。因为高qiáng度地吸食烟草,君翰如右手的手指指尖已经被染huáng。烟抽得越来越多,效果却越来越差,这次更是一点用也没有了。 他gān脆掐灭了还没燃尽的烟草,冷眼看着玻璃之外的建筑群。 温随离开后,君翰如曾经反复自我诘问过,自己是不是错了。 错不错他还不清楚,但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后悔。 其实人生来就带有欲望,没有谁可以例外。对于君翰如来说,他看见温随的眼睛,就很想去摧毁。 那个男人仿佛天生就该由他来摧毁,因此才走到他面前的。温随的身体是献祭的容器,他往其中填入自己的欲望。 君翰如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欲望甫一注入容器就变质了。除此之外,容器并不是容器,而是人,它有感情,懂得伤心——所以那卑微的人格,匍匐的姿态,现在都不再属于他了。 他想了整整一夜,依旧不知道怎么做。 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做,温随才会回来。 第二天是望日,也是去看望君省瑜的日子。 君翰如到的时候,屋里有些乱,以往紧闭的书房门大开着,君省瑜并不在。 时间将近傍晚,太阳已经偏西,房间里全都是暖红色的光芒。秋姨站在阳台上,弯腰拍打着一本本摊开的书。书已经晒得差不多,再过一会,就要搬进屋子了。看见君翰如,秋姨赶忙起身,先去厨房给他泡茶,一边说: “君老师有些事情,去学校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您请先等等。” 君翰如心神不定,本就没有打算停留多久,他看见阳台上摊满的书本,于是放弃了抽烟的念头,摇了摇头:“秋姨,我只坐一会,马上就走。” 他正站在书房门口,里面地板上已经扫得gāngān净净,落了几张从桌上飘下的纸。君翰如走进去,把纸张收拾好,放回书桌上。 这间书房,几十年来很少有如此空旷的时候。除了窗边的桌子以及地上堆满的古籍资料,其实在墙角还有一排柜子。如果不清理掉地上的书,没有人能够到柜子的门。 君家祖辈留下的古物在十年动dàng里都付为劫灰,这柜子也是解放后以后新买的。君垚梅望还在时,一些私人用品常放在这里。他们去世之后,君省瑜将柜子原地留存着,没再打开过。 此时玻璃柜门上已经有明显的霉斑,还有股yīn湿的味道,如果再不翻新收拾,里面的东西就真要蛀gān净了。 君翰如走上几步,拉住玻璃门,用力推了一推,才推开。里面的霉味果然比外面还要浓重,还有股幽深的cháo气。 柜子里放的也大多是书,上面是梅望的几本乐谱,霉得最厉害,下面则都是君垚的大部头书。翻动的时候,缝隙里落出一块发黑的银质奖牌,上面写的是十年前的日期: 建筑工程学院,君翰如,N大第十六届校级运动会男子跳远比赛,亚军。 君翰如想了想,他不太记得了。 于是他把奖牌放到一边,继续去整理里面的东西,直到看见柜子最下面压着的硬面笔记本。 这个本子不是君垚梅望的,也不是君省瑜的。封面非常脏,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并不是积着的,而是已经粘在上面,抖落不掉。翻开后才发现,霉斑已经从外面侵蚀到了扉页,把上面的字也快要侵蚀完。 那是少年人的笔迹,幼稚拙朴,写着他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君省知。 他的父亲。 父母在君翰如的记忆里,就是没有记忆。在他有意识的年纪,他们就已经故去。之后的日子里,他们身形遥远,面目模糊,成为君省瑜教导里的两个错误。君翰如天性冷淡,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兴趣。 现在,父亲又在一个极不适合的时间,突然重回到他的视线中。 夕阳更昏沉了,烫红的光芒把君翰如的身影拉得无比陡峭。他沉默了一会,拿下了那本硬面本,然后推上了柜门。 君省瑜最终还是没有回来,他和秋姨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一路上君翰如纷杂地想了许多事,想温随,还有他的父母,全都一如既往地不得结果。 他皱了皱眉,开始感到痛苦。 最初拿起硬面本时,君翰如就察觉到本子有些鼓,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果然等他坐到桌前再次翻开后,里面掉落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印着“曙光照相馆”几个字,里面放的是两张褪色的彩照。 一张是三个男女笑着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片开阔空地,远处有群山连绵,照片上写着小字: 省知,芝林,麓存,1979年于北京西山。 另一张则小的多,上面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男女穿得很寒酸,脸上笑容微微,那孩子却抿着嘴,很严肃的样子。 上面写着:翰如壹岁。 这时候差不多是七点整,暮色四合,飞鸟还巢,寒风之中,窗外摇摇地飘起雪来。伴随着冬雪与夜晚共同来临的,还有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故人往事。 第41章 41 1966年11月3号 这几天学校都停课了,在停课前,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王老师了。大家都很开心,因为我们可以有很长很长的假期。 昨天我在城西的火车站送走了姐姐。 去年也是在那里,我们送走了爸爸妈妈。 虽然姐姐没有哭,但我总觉得她很难过。为了不让她难过,我就朝她使劲挥手,火车动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笑了起来。 姐姐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同学们都在读《雷锋日记》,我也有一本。雷锋是大英雄,大英雄有那么多人喜欢,总不会寂寞吧?从今天起,我也要开始写日记,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变得和雷锋一样不寂寞了。 1967年2月8日 今年没有人陪我过年,我煮了点粥吃,但还是觉得很饿。 屋子里又冷又黑,房子里的电灯真该擦擦啦,灰尘都快把光都挡没了。可是外面热闹极了,到处都是亮亮的光在一闪一闪,说不定他们那儿才是屋子里,而我被关在了门外。 妈妈写信回来让我不要乱跑,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偷偷打开门往外看。院子里围了好多人,他们手里举着火把,中间穿着绿衣服的哥哥姐姐们挺着胸跳来跳去,手握着拳,脸蛋朝着天。我之前听同学说过,那叫“忠字舞”。真威风。 看了一会,我就悄悄关上了门。 1967年3月15号 今天我打架了。 去邮局寄信的时候,我在西安路的弄堂里看见了许芝林。 许芝林从小就和我是同学,小学是,现在中学也是,我早就认识她了,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我。 有两个男生把她围在中间,一个人脚上踩着她的灰布包,一个人笑着对她说着什么。弄堂的两边堆满了破木板,上面画着鲜红的大叉,我往里走时不小心踢到一块,他们就都回头看我。 许芝林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我的眼睛。我看见她在哭。 爸爸没有教过我打架,但我还是打了,妈妈告诉我打架是不对的,但我还是打了。我想和爸爸妈妈说对不起,但我觉得不后悔。 打跑那两个男生后,我把布包从地上捡起来,还给许芝林。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嘴巴疼的厉害,说不出话了。 1967年4月29日 今天,我做出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因此我要记下来。 我在许芝林同学的书包里偷偷塞了一封信。这封信我写了很久,怕写错别字,还向学习委员借了新华字典,一个个查的。如果爸爸在就好了,他一定愿意帮我。 这几个月,学校停了课又复课,见到许芝林的次数少了很多。我终于明白,我很想和她做朋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不过她好像并不喜欢我。 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班级里女生和女生一起玩,男生和男生一起玩,男生想和女生做朋友,听起来就很奇怪,难怪她看见我就跑。 不知道许芝林现在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呢,她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这一页的日记里,夹了一封信,信纸边沿已经泛huáng,上面写道: 尊敬的许芝林同志,你好!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三月份的时候我曾经在西安路见过你。其实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和小学同学呢,这样一说,你是不是有点惊讶了? 我的名字叫君省知,生日是1953年6月17日,今年14岁。我的爸爸叫君垚,我的妈妈叫梅望,我的姐姐叫君省瑜。他们现在都不在家里,但是他们都是好人。因此请你相信,我也是个好人。 其实写这封信,我就是想请问(怀着最诚挚的心),你愿不愿意和我作个朋友,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互帮互助,而且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希望能尽快收到你的回信,愿你身体健康! 谨祝: 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君省知 敬上 1967年5月2日 我等了几天,等到了她的拒绝。 今天放学的时候,我发现许芝林一直偷偷跟在后面,我很紧张,停下来等她。可是等了半天,她也没有上前,于是我只好继续往前走。 经过她家的那个弄堂口时,她终于小跑着上来往我手里递了封信,然后对我摇摇头,就跑进了弄堂。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封信居然就是我写的。那封信被我捏了很多遍,有点皱,现在还回来的时候,好像更皱了。 家里的粮票快用完了,我觉得越来越饿,也觉得越来越难过。我开始想念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在的话,会告诉我该怎么办的。 1967年10月1日 大家都去看批判大会了。 对面的张阿姨抱着女儿也去了,还特地带了小板凳,说是怕没有位置。批判大会在新建的体育场,听说学校的老师都在那里。 大家好像都不喜欢我,所以没有人带我去看。但我还是一个人偷偷跑去了。 体育场真是漂亮极了,又大又气派。但座位早就被占满,许多人站着,蹲着,都仰着头往操场中央看。 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外边,操场上的人就像米粒那样小,不少米粒在围着跑道一圈圈挪动,还有的在些都低头跪在高台上面。 我看见了王老师。 她胸前挂了块牌子,脖子里有模糊的红痕,头垂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去,手臂却朝后上方高高翘起。好像在飞。 我突然想起来,在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没有走的时候,我也在他们脖子上看见过这样的红痕。 他们也是去飞了吗? 大家挥着手臂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回神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在往回跑。一遍遍的歌声里,我跑得越来越快,灵魂也飘了起来,就像在飞。 1967年11月3日 虽然许芝林拒绝了我,但是我怕她再受欺负,只好放学偷偷跟在她后面,一看见有混蛋围上去,就把他们赶跑。每次被许芝林发现,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帮男生打不过我,就只好追着我们骂。他们指着我说“小右派”,指着许芝林说“小资本家”,又同时指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两个黑五类啊!” 男生走了以后,我听见许芝林问我:“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是她头一回和我说话,我紧张得满头大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芝林又说:“不要跟着我,我成分不好的。” 这算什么理由?我抹了把额头上的血:“我的也不好。” “我比你还要不好。”她说得很慢,似乎想努力说服我。“你和我待着,对你会有坏影响……”她又看了眼我头上的血,就没再说话了。 药是很珍贵的东西,姐姐走后,家里就没有药了。那天许芝林的妈妈正好在弄堂里,我的伤就是她包扎好的。她看见我的时候,对我说“你好”,给我包扎的时候,对我说“谢谢”。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妈妈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会说“你好”,和“谢谢”了。 1968年5月7日 我终于和许芝林成为了朋友。 许阿姨说我可以叫她“芝林”,我觉得不太好意思,直到现在才能说得有点通顺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芝林”,脸就总是很红。 许芝林的哥哥叫许麓存,他比我们都要大很多,但他也让我叫他“麓存”,这次我说得可就顺口多了。 麓存和我一样高,但是我没有他那样结实。许阿姨说我这是营养不良。 她问我的父母在哪里,我说在gān校。她又问我的姐姐在哪里,我说在苏州插队。 她抚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麓存在钢铁厂工作,我什么也不懂,还很羡慕地说:“是gān打铁的活吗?怪不得你有一副好身板。” 他听了哈哈大笑,告诉我钢铁厂不是铁匠铺。那时候我不小心看见旁边的许芝林,原来她也在对着我笑。 麓存让我知道了很多不知道的事,他在的时候,许芝林也不会一直躲着我了。我们三个人常聚在一处,他讲各处有趣的事情,我和许芝林就坐着听。 我们常常笑。 第42章 42 “作为思想教育的一部分,我们从小就被告知,爱是有阶级性的,阶级,是区分爱与恨的最终界限。血族亲爱关系也不例外。 ……爱是毒药,爱情是堕落,人性是虚伪。” 1968年12月17日 在停课两年后,我毕业了。 街上逐渐平静,夜晚也不再灯火通明,而且爸爸妈妈又可以往家里寄信了。我告诉他们,我不能再上学了。 姐姐是最后一批高考的学生,我不是工农子弟,没有资格上大学。但是没关系,除了读书,我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爸爸妈妈都是读书人,姐姐也是大学生,以后我会成为我们家的第一个工人,我会努力为祖国做更多的建设,为芝林和麓存,而活得更好。 1969年5月26日 很多同学都响应国家政策,上山下乡,去全国各地插队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爸爸妈妈都写信来让我不要去。因为成分不好,我在审核的时候滞留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去成。 幸亏有麓存,我才能在钢铁厂当学徒。 厂里的活很重,但师傅们看我年纪小,都很照顾我。吃饭时麓存常常把他盒饭里的菜分我一半,他说这是芝林做的,请我多吃一点。我脸红起来,就不肯再吃。麓存总喜欢开我的玩笑,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发现有个叔叔在盯着我瞧,当时我正在光着膀子搬货物,满头大汗,非常láng狈。铁屑飞舞之间,我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隐约听见他问:“请问……你是不是认识君垚同志?” 我点头:“他是我爸爸。” 之后我好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我卸下货物,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在流泪。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爸爸以前的学生。姓李。 1969年9月30日 在李叔的介绍下,我进了广播站,被一个老师傅带着写稿子。芝林毕业后去了丝厂工作,她的手很巧,上学时就常常帮许阿姨做手工活,所以厂里的工作也很顺手。 许阿姨在年初生病进了医院,到现在也没有好起来。之前和麓存在钢铁厂,几个月才进城一次,现在我调了工作,总算能和芝林一起照顾许阿姨。 我和芝林都很喜欢看书,下班的时候,我们常在新华书店见面,每次一直会聊很久。 相比我家,芝林家里要难过得多。爸爸是资本家,妈妈是旧社会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知道芝林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发配到东北的劳改农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芝林常常和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街上每天晚上都大吵大闹的,她很害怕,妈妈就会在chuáng上抱着她,贴着耳朵给她讲故事。 什么《啼笑因缘》,《金粉世家》,都是些痴男怨女的故事,在屋外的世界里,这些都是腐朽,都是糟粕。 但是妈妈讲的故事,她都记着。尤其是金燕西和冷清秋共游西山那一回,她至今都不能忘怀。 我默默听着,心里模模糊糊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是个冬天,冷极了。我们一家人围在炭炉前,爸爸把我抱在膝头,姐姐笑着握住我的手,而妈妈坐在钢琴前面,一边弹,一边唱。 我还记得,她唱的是《渔光曲》,唱得那样好听。 (没有日期,纸面上都是血) 我记得爸爸有一本很厚的字典。 小时候我常看见他坐在桌上,戴着眼镜在那本字典上记着什么。后来那本字典在火里被烧没了。我们家还有很多很多的书,后来也被烧没了。 他们来的时候,我和芝林提了饭盒正要去医院,麓存还在厂里,没有回来。 芝林的家里已经很空了,只剩些家具,他们就把橱柜搬到天井里开始砸。 那副模样让我想到爸爸字典被烧掉的那一天,书烧得黑烟弥漫,我眼泪直流。等书烧成灰烬的时候,他们从屋子里搬出了妈妈的钢琴。 钢琴弦根根分明,锤子砸上去,发出“嗡”的声音。于是他们找来了剪子,一边槌,一边剪。 那声音乒乒乓乓,听起来很可怕,我忍不住想张口,但嘴被姐姐死死捂住,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用力扭过脖子,看见姐姐眼睛血红,额头上青筋凸起,但脸色却很平静。 最后他们要剪妈妈的头发。 妈妈身上穿着那条我最喜欢的布裙子,脸色苍白,她走到那堆灰烬上,弯下腰,双手托住垂下长长的头发:“……这位同志,请……请剪吧。” 那时候天光大亮,照在堂前的水泥地上,我的眼睛几乎要看不清。 只隐约瞧见一团白日的烟火在孜孜不倦地燃烧,我几乎有些恍惚,原来我身处的不是人间,而是天堂。 我和芝林被关到了一个中学的废弃食堂,关到下半夜的时候,食堂里冲进来几个人。看见我和芝林待在一处,有个女人大喊:“我就知道,他们乱搞男女关系!” 她后面几个男人就朝我们走来,我感觉不妙,就挡在芝林身前。那些男人踹了我很久,然后把我拖走了。我那时也不知道他们要将我拖到什么地方, 我的肩膀被两个人压住,眼睛里全是血,我拼尽全力抬头,看见那个女人抓住芝林的辫子,冲着芝林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扇了她一巴掌: “破鞋!不要脸!” 可是芝林的眼睛是看着我的。 她今天和平常一样扎了两个辫子,有些散了,但还是很好看。 我也一直看着她,直到看不见。 大约一礼拜后,麓存才把我扛回去。我知道芝林没事,心里很开心。 爸爸妈妈老了,姐姐也变得我不认识了。他们老了,变了,而我也长大了。 芝林是我在意的人,我要一直保护她,不能让她有什么难过和伤心。 浑身都很疼,手抖得握不住笔,只能写到这里。 1974年7月15日 我是不是很久没有写日记了?记得最初写这本日记,是为了排遣寂寞。现在生活慢慢平静下来,都快要忘记寂寞的感觉了。 芝林麓存和我工作都很顺利,父母照旧每月写信来。姐姐偶尔也请假回来看我,插队之后,她变了很多。姐姐以前口琴chuī得很好,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希望她再chuī一次,她拒绝了我。 昨天东北来人送了通知,芝林的父亲过世了。许阿姨知道后当夜病危,今天早晨醒过一次,没有再救过来。 芝林在医院走廊里哭了很久,我怎么安慰也没有办法。麓存靠在墙上,他才三十岁,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我们还都年轻,却早早就经历了太多离合。今天晚上的星星很亮,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预兆,生活一定会慢慢好起来,一定会的。 1975年2月18日 年初的时候政府来人发通知,说我的父母解放了。 此外,知青返城的情绪越来越厉害,又因为父亲身份的恢复,姐姐不久就能调回原来的大学。 我很高兴,高兴之余,又十分郑重地给他们写了封长信,我想告诉他们,我要结婚了,对方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父母的回信,他们在信里夹了新照的合照,并且说祝福我。但姐姐一直没有回音。 1975年4月6日 姐姐打了我。 她问我知不知道和芝林结婚意味着什么,我说知道。父亲和母亲已经平反复员,但是芝林家里还没有。我这时候和芝林在一起,会让父亲难做人。 可是君家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在过去十年里已经破碎不堪,我们都是普通人,我有我的自由,而且我相信,父母会理解和体谅我的。 姐姐的行李还在脚边,她看了我很久,说:“省知,你会后悔的。”她的眼睛像是经历了许多教训的洗练,变得冷冽无光,使我感到陌生。 我说不会的,我喜欢芝林,芝林是很好的人,我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我不会后悔的。 1976年1月6日 父母走的时候,我只有十三岁。十年过去,我看见父亲老了很多,母亲也风华不再。 在城西的火车站,我们拥抱了很久。 “省知,你好吗。”父亲说。 母亲也轻声重复了一遍:“省知……你好吗?” 我说很好。 他们慢慢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来。 我和芝林在小寒这天结了婚。 因为成分的原因,民政局没有给我们登记。但是母亲还是很高兴地给我做了一桌菜,这顿饭就是我和芝林的婚礼。 姐姐住在学校里,没有回来。我拉着芝林朝父母鞠了躬,麓存是芝林兄长,代表许父许母坐着,我和芝林也朝他鞠躬。 麓存一直把我当朋友,还没有被这样毕恭毕敬地对待过,他抿着嘴,努力忍着不笑,等我们鞠完了躬,还故作大方地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不必多礼。满座人都笑起来。 母亲很开心,屋里没有钢琴,她就轻声唱了一首《友谊地久天长》,唱得还是那样好听。 芝林在对我笑,我也对她笑。我感到幸福。 1977年12月13日 结婚两天之后,周总理去世了。 而之后,毛主席也去世了。我记得毛主席去世那天,天格外昏沉,将雨未雨,仿佛天空要倾塌下来,教人看了便十分悲伤。 那一年是失去的一年,我们都在沉重的心情之中勉力前行。 今年民政局终于补办了我和芝林的结婚证,而且我们还有了一个孩子,父亲给他取名叫翰如。 翰如出生不久,国家就发了文件,说高考恢复了。这是我和芝林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父母很高兴,劝我们备考,争取能读上大学。 父母体谅我们,乐意帮着带孩子,麓存也经常带些奶粉来,有了他们帮助,我和芝林才能在下班后抽空看书。孩子还没有断奶,他的父母却要拾捡起中断多年的学业,有时候想想,也不禁失笑。 1979年3月4日 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可是芝林的政审没有通过,不能和我一起去读书。经过商量,芝林决定报名重考,而我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车。 一年中我只能在假期能够回家,其余时间则像浮萍般飘dàng在北京,这太寂寞。我想念家人,芝林,麓存,还有孩子。 上周芝林和麓存来北京看我,真是开心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值chūn天,我们一起去了西山,山景极美,芝林说,金燕西和冷清秋的西山,是书里的,而活生生的西山,现在属于我们。我和麓存听了都笑起来。 我们照了相,每人留一张,约定说等老了,再凑在一起看,瞧瞧谁变得最大。 南边开始打仗,许多人都报名参军了,麓存也是。据说死的人很多,都说是有去无回……(笔迹中断)我和芝林都有些担心。 临走前麓存悄悄拉住我,对我说:“ 省知,你要对芝林好。” 他说芝林想去北京,自己是知道的。 他要让他的妹妹去北京。 第43章 43 1979年7月6日 麓存牺牲在四月,而我们六月才得到消息。 芝林就快要高考,还是和我一起去了趟云南。听麓存的排长说,最后一眼看见麓存在掩护队友时被火焰喷she器击中,整个人一边烧着一边掉进了沼泽。就像一团火掉进水中,火与生命一同熄灭了。 幸亏和他同住一个猫耳dòng的战友还留着他的一点遗物,托排长带给我们。那位战士烂裆烂得厉害,不好意思见我们。 边境战局正紧,山林cháo气极重,尘土湿热,远远传来许多pào声,昼夜不息。排长递完东西,就匆匆往外赶,一边挥手,催促着我们快走。 麓存遗物很少,几件破得不成样的衣服,一个统一分配的水杯,还有我们西山的照片——已经被磨烂了。我和芝林拿着遗物回了N市,替麓存作了一个衣冠冢。 他离开我们只三个月,却已经是生死两隔。 明天芝林就要上考场了,天气越来越热,可今天我们还是在墓地站了一早上。芝林拉着我的手,眼睛发红,但是没有哭。 十多年来,我们都逐渐学会了坚qiáng。 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她一定会来北京,一定会来见我。 1980年10月1日 有了烈士家属的身份,芝林的政审很快就通过了。她比我聪明,其实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但还是和我待在了一起。 我们年岁一样大,但现在却是我高她一届,我有时开她玩笑,说我们做了半辈子同学,现在我是她学长啦,她也笑着,却并不反驳我。 有了芝林,在北京的日子也终于有了色彩。我们走过很多地方,天安门广场,未名湖,北海公园。麓存忌日的时候,我和芝林一起去了西山。 西山比去年又多了很多的建筑,游人如织,山野繁茂。恍惚间我觉得麓存还仿佛就在身边,还能对我和芝林讲诉那许多的趣事。 麓存,我们爱你。你是我们的伙伴,朋友,亲人,你有我和芝林所不具备的坚毅,勇敢和善良。在火车站送走你时,我从未想过你会不能回到我们身边。我和芝林给你送去祝福,这祝福却没能够庇佑你。 你临别前给的话我不会忘记,我和芝林会很好地生活下去。将来等翰如长大了,我们会告诉他,他的舅舅是个英雄,为祖国献出了生命。翰如会和我们一样,永远记得你。 1981年4月25日 大学很美,也很快乐。 先生们说话都十分有趣,为人也和蔼。只是我的姓冷僻,似乎只要打听一下,就都知道我是君垚的儿子,因此那些先生便常在课业上考问我。我的学问当然比不上父亲和姐姐,真是惭愧,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课上丢了他们的面子。 许多同学都开始写诗,传单和诗集满学校地乱发。我和芝林也收到两份集子,有的写得很歪,有的写的很好。我们曾经参加过几次诗社,领头的都是些年轻人,虽然有些高谈阔论,但也算得上意气风发。 学校生活十分忙碌,一直把翰如jiāo给父母教养,实在是过意不去。我和芝林快毕业了,等工作定居,就要把翰如接过来,不能再麻烦两位老人。 不过翰如的生日我们总没有错过,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去的。这孩子看见谁都不笑,整天板着张脸,不知道像谁。 1982年2月4日 这次过年和芝林在家里待了挺长时间,我的日记本也要写完了。 翰如还是不爱说话,整日都很沉默。芝林和我有些担心,我们说好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孩子,一定要让他活泼些,让他快乐,没有烦忧。 我们希望他可以不要再吃父辈的苦,能够自由地去享受幸福,自由地去爱。 马上就要和芝林回北京了,离麓存的忌日也不远,希望以后上西山的时候,能年年带着翰如一起去。 祖国的chūn天就要到来了,明天将是充满希望和光明的。 第二天,他们死在了去北京的路上。 那天正好是立chūn。那是chūn天的伊始,是新生与轮回的起点。 第44章 44 君省瑜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看见她的侄子。 那时候宽敞的大堂里摆满了花圈,这孩子坐在很前面的位置上,身边的一个刚好是最大且最用心思的,中间是纯白jú花拼成的“音容宛在”四字,一旁恭恭敬敬挂着正楷书就的挽联:君垚先生千古。 人群来来往往,虽然气氛肃穆,但多少还有些热闹。可这个孩子却安静坐着,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脸色很平静,看不出在喜悦,也看不出在悲伤。 只这一点,他就和他的父亲半点也不像。 君省瑜走到他跟前,并没有蹲下来,只高高站着,说:“翰如,我是姑姑。” 那个孩子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一会,然后回答道:“姑姑。” 君省知夫妇死去时,他们的孩子只有四岁出头。因为长久的分离,君翰如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记忆。而君垚梅望的短暂教养,在未来二十多年里迟早也会变得淡漠。 从这一刻起,一直到很久的以后,君省瑜将成为他唯一的亲人。 君省瑜与他对视了几秒,为这孩子的平静而感到有些惊讶,她沉吟半晌,伸手在君翰如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生活。” 愿望与现实偏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是亡人的愿望。 现实便是,君翰如被君省瑜牵着,毫不留恋地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而他的父母则永远被埋葬在1982年的那个chūn天,无人问津。 君翰如看完日记的时候,窗外的冬雪已经十分飘摇,黑夜漫漫,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他独自坐了好久,把本子翻到第一页,又重新读了一遍。 然后又是一遍。 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君翰如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懂得那些在字里行间流淌的东西。 那是情感啊,是悲伤啊,是爱啊,但他感到陌生。 越看他就越来越困惑,到后来是越来越痛苦。那最初拈在纸张上的手指慢慢攥紧,头也伏低下去——竟是一页也读不下去了。 笔记本还摊开着,泛huáng的纸张上布着稀疏不一的字迹,本子旁边便是那张西山的相片。近处是晕晕的灯光,远处是遥遥的飘雪,很美。 然而这些文字上记录的幸福与劫难,好像是一种炫耀的资本,而相片上开怀并肩的男女,也恰似在作冷笑与嘲讽。 如果他们还在世的话,定然会很困惑吧。 翰如,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像我们? 日记里有很多“喜欢”。 温随也和他的父亲一样,满口的“喜欢”。 君省瑜从来没有教过他这种东西,亦或是说,从没有告诉过他这种东西的价值所在。 喜欢仅仅是肤浅,是沉沦,是放纵。 是错误。 君翰如一直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来处理温随的“喜欢”,这种建立在不懂得也不了解的基础之上的措施和手段,很轻易地就让那个男人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如此无情。 其实长久以来,温随在君翰如心中的定位都是模糊的。 在他眼里,温随说喜欢他,所以来到了他身边。现在说后悔,于是便离开了。 最初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君翰如很准确地作出了“无能”的评价。可是到后来,他却难以再找到一个确切的词去给温随下定义。 温随于他,简直像一个谜。 那是一个由复杂情绪组成的谜团,悲哀,喜悦,绝望都如同水流一样在这具肉体中穿梭游dàng。君翰如握住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只要微微用力,其中就会流出泪水来。 人的价值在于他是否能为他人,组织,以及这个社会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据此看来,温随的平庸使得他不具备什么重要的价值,即使是有,也仅仅局限在一些jī零狗碎的方面。 此外,哪怕按照普遍的标准,他都算不上一个合适的伴侣。收入,相貌,身材,性格,样样不合格。 甚至不是个女人。 可就像是宿命捆缚般地,唯独对于君翰如,他却是很高明的猎人。 在那个停车场的夜晚,他跪在君翰如脚边,拽住对方裤脚的时候,就已经在诱导对方踏入一个陷阱,继而放纵,沉沦。 一直不自知地沉沦到无可挽回。 君翰如把攥紧的五指松开,如同幼时一般,盯着自己的两双手看了很久。 最终,他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了,连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都没有合上,起身离开房间,直接出了门。 离十二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君翰如开车到了温随家的巷口前。寒风凛冽,夜色沉沉,午夜的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寸多的雪。 下车的时候,君翰如的身子已经很冷了。他没有带大衣,开车时空调也没有打,低温使得衬衫上的衣料一片冰凉,却依旧没有使他清醒。 风雪之中,他开始踏着积雪往巷子里走。 最初的雪花受到身体的热度,慢慢融化浸湿了衬衫,到后来雪落得太多,便在肩头慢慢积了起来。 这条陋巷君翰如来过三次。 第一次他被那个男人带着走进来,第二次他走得谨慎斟酌。 可这第三次,他只想一力往前。 深夜时分,楼里的住户大多都睡了。难得的是,四楼的窗户里居然还有朦胧的光线远远照出来,就像在特地等他一样。 君翰如没有再等在天井里,直接上了楼。 楼道里黑暗yīn冷,寂静中清晰传来阵阵脚步声,又快又沉。就这样一直走到温随门口,君翰如才停下来。 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两记。 骨节敲击在木门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四下寂静,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屋里很快就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来,紧接着门那边响起一个男声: “你好……请问是谁?” 声音轻微,底气不足的样子,还有些怯意。 也不知为何,听了这声音,君翰如气息竟有点不稳,他将手按在门上,沉声道: “温随,开门。” 第45章 45 温随那夜总有些心神不宁。 今天是刘远知孩子的满日酒。刘远知性子热络油滑,结jiāo的人很多,孩子的满月酒自然也是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来齐了。这位新晋的父亲喝得满脸通红,口里招呼着“老板”,一桌桌地敬过去,他妻子阿月就抱着孩子跟在他后面微笑。 温随这种不爱说话的,就免不了被冷落了。他也不在意,一个人坐在角落安安分分吃到了结束。最后走的时候,他看见一大帮人围着刘远知说话,就没有再上去打招呼,拿起衣服悄悄离开了。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雪。幸好下得不久,公jiāo末班还没有停运。 到家后,温随把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拿进屋子,拍gān净雪花,平放在沙发上,坐下来慢慢整理。 他今天穿的是件淡色的旧毛衣,将整个人磨得更没有棱角,温和极了。客厅里开着盏huáng色的老式电灯,茶几上搁着一壶白开水,还在冒热气。 君翰如敲门的时候,最后一件衣服就快要被叠好了。温随放下衣服,快步走到门前: “你好……请问是谁?” 然后,他就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温随,开门。” 这声音陡然将他从某种思绪中拉扯回来,温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犹豫了半晌,不敢相信地轻轻将手贴在门上: “君……是君先生吗?” 门那边的人又开始敲门,比刚才还要重,还要急,温随身体不由也随着敲门声也跟着颤了颤。一道木板之隔,他仿佛已经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无可抗拒般地,他还是慢慢打开了门。 凛冽的寒气铺面而来,温随看见门外的男人面色沉郁至极,暗色笼罩在他脸上,显得极为肃杀。 就算以前,他都没有见过这样可怖的君翰如。 他吓得脸色苍白,倒退几步,话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君翰如已经几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将他拥住。 温随浑身暖融融的,就像团云。可他这段时间又清减了些,浑身都是瘦骨,没有云那样的软。甫一入怀抱,他就被对方身上的寒气冻得一哆嗦,紧接而来是藏在寒气下的浓重烟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朦胧之间,他听见对方贴在自己耳边说: “温随,回到我身边。” 回到我的身边。 此刻君翰如浑身都是冰冷的,但这句话似乎有源源不绝的滚烫的力量。他拥住温随,脸色平静,额头上却隐有青筋,仿佛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回答。 在等待之中,君翰如低头凑在温随的脖颈处,闻到从皮肤里传出来的温吞的味道,这味道太久违,太包容,使得他皱紧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开些。 他是那样高,把温随困在双臂之间,后者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 因为房间里的温度,君翰如身上的雪开始融化,下巴上也有淡淡cháo气。温随被笼在男人的怀里,只要抬起些头,鼻尖就能触到对方的额头。 比接吻还要暧昧和cháo湿。 如此缠绵之中,最先清醒过来的,居然是温随。 “我不要。”他轻轻推了推君翰如。“君先生,我不要。” 然后脖子上的呼吸也停止了。 温随感觉到身上的胳膊捆缚得越来越紧,简直要把自己勒进那个冰凉的胸膛里。他想稍微挣脱出来一点,身体就被抱得更紧。 后来,他放弃了挣扎,反而伸手搂住了君翰如的脖子,那里冰凉的雪水沁进毛衣,使他感到寒冷。 这具身躯就是这样啊,怎么也捂不暖。 “君先生,我们好久没见,我都快把你忘了……”温随开口道。 他的话语轻得像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却激得君翰如浑身一震,他终于抬起头来,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些茫然的表情。 温随神色留恋替他拂去额上残余的雪水: “……你好像变了很多,但其实也没有变多少。我知道的,你还是不喜欢我。” “温随,你先等一等。”君翰如忍不住将温随抱得又紧了些。“除了这件事情,我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你。” 他深吸了口气,语气有点不稳,尽自己所能地摆出了所有的筹码:“你还要什么,还要我怎么做,你都可以说。——只要你能回到我身边。” 其实他还是不懂,温随要的其实只是他的喜欢。但他偏偏给不了,因为根本没有人教他去喜欢。 无限的绝望其实可以帮助你去了解一个人。温随此刻听着君翰如的话语,仿佛早已料到一般,没有再露出极悲哀的表情了。等对方说完了,他无声地眨了眨眼,慢慢说道: “君先生,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现在终于想清楚了。” “同……同性恋,很奇怪,不正常,也……也很恶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已经知道我错了。真是对不起……” “我知道,君先生一定很讨厌犯错犯得很厉害的人,所以我……我也会努力纠正自己的错误。” 说这些话的时候,温随一直望着君翰如的眼睛。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和缓柔顺,淡huáng灯光照在眼眸里,看上去好像在流泪。 但他却突然笑了笑,很有些羞涩的模样: “而且,君先生,你知道吗,我要结婚了。她很漂亮,而且经常对我笑。她还说我很好的人……” “你说结婚是正确的,那我也要……做个正常人。” 他们还相拥着。温随的一段段话,像是早已经过长久的酝酿,一字一句吐露出来,就像匕首一样送进了君翰如的胸膛。 君翰如本能地感到疼痛,但还是攥着温随的衣服不肯松手。他想起那天的那个女人,温随跟在她后面,然后女人停下来,挽住了温随,和他一起向前走去。 温随的人生不过是在轮回着替不同的人做奴仆,只要谁先愿意停下来,等一等他,那就完全,彻底地拥有了这个男人。 君翰如,你晚了一步。 而且,如果说起回头, 你似乎不配呢。 “那个女人,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温随愣了愣,似乎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有些慌张地点头:“我……会对她好的。” 刚说完,他就感到拥抱住自己的手臂猛然收紧,勒得他很疼。 与此同时,君翰如低下头去,似乎想吻温随,但在唇几寸以外的地方堪堪停住。他声音哑得厉害,也非常不稳: “温随,你还在生气。我道歉,只要你开口,过去的任何事,我都向你道歉。” 他此刻看起来太láng狈了,伏低了以往高高在上的身子,说了从前绝对不会说的话。 可是为什么不早一点呢。 温随看都不敢看君翰如,抖着声音说:“君先生不需要为我做什么,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没有你,总有人会对我好的。”他说的很用力,用力地在说服自己。 最后,他再次推了推对方的胸膛: “我好冷,君先生……能不能放开我?” 被温随推出去的时候,君翰如再次露出了那种罕有的茫然,以至于忘记了任何的动作。温随让他后退一步,他只能后退。 等他终于退到门外后,温随偷偷看了君翰如一眼,很快缩回身子,把门推上了。 “你快走吧。”他这样说。声音微弱,像是已经怕极。“求你了。” 第46章 46 在夏妍眼里,温随总让她想起村里家家户户养的那种带毛的小型动物。 养了多久也养不熟,怕人怕得厉害,旁人还没有走近几步,就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这样的畜牲是很没劲的,还是宰了拿去集市上买钱算了。 这样的男人也是很没劲的,还是少和他说些话,多捞点钱算了。 最近她去的阔气的地方多了不少,对温随这破破烂烂的jī脚旮瘩自然也不很稀罕了,拿了钱就走,一刻也不愿意多停。 偏偏她花钱越来越大手大脚,心里越不愿意,还就得越往这边跑。人就是这样,讨厌什么,就往往会被什么捆缚住。 今晚夏妍和小姐妹约好去跳舞,她穿了件艳色的外套,脖子上是一圈颜色漂亮的毛领子,虽然是人造毛,倒还颇有些油光水滑,把她装扮得珠光宝气。 天色挺暗了,踏着高跟鞋走到四楼的时候,夏妍才猛然发觉温随家门口站了个男人,那男人高得厉害,看见她来,一声不吭,转身往楼下走去了。 男人转身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这个男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夏妍没有细想,她急着约会,赶紧抬脚,懒懒地踹了踹门。 温随家的门不是双层,也不是防盗门,只是一层普通木门,上面灰扑扑沾了很多灰尘。 每天开门关门,因此铜把手被摸得十分光亮。夏妍嫌门脏,总喜欢用高跟鞋鞋尖踢门,因此门的底部有块破了漆的凹陷。 但最近这门的中间部分,有一处的灰尘被擦去了,露出了些鲜亮的颜色。 看来是有人最近时常来敲门。 只是他究竟有没有能够进去,却是不得而知了。 夏妍等了会,里面没动静,于是又踢了几下。 门那边终于传来温随恳求的声音:“我……我已经……你回去吧……别再来了……” 听起来是实在被bī到极处,无路可走了。 夏妍觉得莫名其妙: “温哥,是我,你怎么回事啊?” 那边陡然安静下来,不多时,门开了。温随低着头攥着衣服下摆,没敢看她:“夏小姐,真不好意思……你快进来。” 夏妍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总感觉哪里不对味,一边往里踏着,一边顺带把门带上了。 自从那个雪夜以后,温随渐渐会听见轻微的敲门声。 声音出现的频率不是很高,也很克制。但从第二次起,他就连门也不敢开了。 其实君翰如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每次开口,第一句都会问:“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而温随都会拒绝。 君翰如是一个贯彻力执行力很qiáng的人,只要有目标有命令,就会按照预计完成。但对于揣摩人心情感的变动,他的能力生来就是缺失的。 他不知道温随在想什么,因此无法做出行动。他希望温随能够给他一些指示,但是对方像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半点也不给透露。 就这样被吊在半空中,然后反复拒绝,其实如同一种慢性凌迟。 又一次被拒绝后,君翰如沉默了半晌,抬眼瞧了瞧门:“温随,我想看你一眼。” 门那边的人再也没有给回应。 君翰如站着等了半个小时,伸手抚摸了一下那个铜门把,然后收回手,慢慢离开了。 夏妍进去后在沙发上坐下来,拿出镜子理起头发,理着理着,她想起了刚才的事,心有余悸地对温随说: “你们这边治安越来越差了,就刚才吧,外边站着个男人,我好像老早就见过他了,幸亏你没开门!那个人看上去凶的要死,诶,你说会不会是什么jīng神病啊?” 听见她的话,温随脸色一下子白了,手足无措半晌,只能慌张地把信封递过去:“夏小姐……你的钱……” 夏妍理头发理得起劲,没注意他的异常,只“嗯”了一声,把信封接过去,腾出一只手,掀起封口,用鲜红的指甲撑开一条缝隙,点了点数。 不多不少,刚刚好。 夏妍还算满意,把信封和镜子放进包里,站起身来:“好啦,那我走了。”她顺带环顾了这间小房子的四周,嘴里还不停道: “温哥,也不是我说,这房子也该换换了,人总不能亏待自己,你说对不对?” jī肋jī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夏妍虽然对温随的脾气看不大顺眼,但要仔细挑什么错处,还真挑不大出来。 温随这个男人,看上去低眉顺眼的,心思却很细,做饭手艺也好,大处小处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周到,天生适合伺候人。 至于那抽屉里的钱,自然也从没短过。 长久地陷入在这种良好的状态中,免不了会助长些过高的期望。因此这天,当夏妍在chuáng头柜里没翻到钱时,她撇了撇嘴,把空信封扔在一旁,仰天倒在chuáng上:“……真是的。” 最近靠近年关,温随平时就早出晚归,现在更是成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来的确是忙昏头了。但是再忙总不能忘了她这个女孩子家啊,女孩子每天过日子,可都是要钱的。 这么想了一想,夏妍也不恼了。踢开了高跟鞋,哼着曲子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温随家里她早就走了个遍,一点也不见外,这房子小的很,能放贵重物品的地方也就这间卧室了。按温随这种小心度日的性子,不可能不在家里备点应急的钱。 一间卧室就那么大,抽屉就那么多,要找起来并不困难。夏妍很快就在窗台前桌子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信封。 她轻轻将信封拈起来,得意地弹了弹。然而撕开之后,里面抽出的却是一张纸,并不是钱。 纸很薄,逆着阳光,显得几乎透明。 那上面的字写得不错,挺拔里有含蓄,也不知信主人写的时候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墨水写下的一个个字都黏连在一起,如同愁绪一样,很缠绵。 开头工工整整写着“君先生”三个字。 夏妍噗嗤笑了出来,心想怎么会有人姓君呢,真是古怪的名字。她可从来没听过。 于是她兴致盎然地读了下去。 直到一字不漏地读完。 第47章 47 温随在那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忘了。等下班后在菜场仔细挑拣时,他才终于想起来,是自己忘记了给夏妍准备钱。 这使他有些恐慌。温随收拾好袋子里的水果蔬菜,赶忙去取了钱,匆匆回家。 进门的时候他动作太快,塑料袋子勾住了门把手,芹菜之类的倒还好,几个苹果却咕噜噜滚了一地。 顺着苹果滚动的方向望去,温随看见夏妍坐在沙发上,翘着讲究的二郎腿,慢悠悠涂着指甲油,神情很怡然。 温随理了理衣服下摆,走上去将新取的钱递给她:“真不好意思,我今天忘记了……夏小姐有没有等太久?” 夏妍“唔”地应了,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才把钱拿了过去:“还成,不急。” “那就好,那就好。”温随没有注意到她的笑容,松了口气,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能弯下腰去捡地上的苹果。 这次的苹果买的不错,味道香,价格也十分划算。苹果滚的东一个西一个,温随怕它们跌伤了,每捡起一个,都要细细看一遍。 他运气很好,几个都完好无缺,还是又红又圆整的。温随心里很高兴,顺口问道:“夏小姐……想吃水果么,很新鲜的。” “掉到地上,脏都脏死了,谁还要吃?”夏妍“嗤”地一笑。 温随的脸慢慢红了,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去捡苹果。 最后一个苹果恰好滚到了夏妍的脚边,那是较为狭窄的一处地方,温随弯下些腰,几乎是以半跪的姿态去伸手够那个苹果。 堪堪将够到的时候,一只高跟鞋轻轻踩在了苹果上。 “温随,你是不是就是喜欢专门捡臭的,烂的吃?”夏妍朝涂好的指甲轻轻chuī口气,满意地细细欣赏着,一边说道。 温随有些困惑,仰头去看她,不明白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夏妍从沙发上拈起一张纸,对他晃了晃: “你怎么给个男的写这种玩意啊?” 冬天傍晚的视线很昏暗,屋里灯光也模糊。温随迷惘地看了那张纸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啊”地低叫了声,脸色惨白,膝盖挪着上前几步,下意识想去夺。 “诶,你急什么。”夏妍那拈着纸张的两片红指甲很轻巧的就避开了。“怎么,被我猜中啦?” 温随跪在地上,只是拼命摇头。 “咚”地一声,夏妍脚上松开了苹果,将其踢到了温随膝盖上。她颇觉无聊,手上把那封信叠了几叠,胡乱着做折纸玩,口里漫不经心道: “ 君先生,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你,我那时候说,我喜欢你…… ” “夏妍!”这句话似乎具有什么莫大的力量,激得温随直起身子喊了一声。他颤抖着手去抓住对方的裙摆:“我真的……真的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请你……请……'” 话还没说完,夏妍嫌恶地拍开了温随的手:“臭流氓,谁许你碰我了!” 她放下腿,站起来绕着温随转了一圈,看他跪在地上的样子,紧皱眉头,很看不起这副丑态: “你看上去挺正经的,怎么这么坏?我妈可是以为你们家是好人家,才把我托给你的。” “可你这算怎么回事,变态呀!偏偏把我蒙在鼓里,我给你当猴耍是不是?” 羞恼之下,夏妍忽的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外面那个jīng神病,就是你姘头,是不是?真是不巧了,每次都搅huáng你和你老相好见面。” 她嘴上向来是爱占便宜,既然得了理,就绝对没有饶过的可能。眼见她话说的越来越难听,温随却只是伏低了身子,一句话也没敢反驳。 夏妍看温随一声不吭的模样,突然笑了笑:“你别想做人了。”她拿起沙发上的包,扭头就往外面走。“等着吧,我明天就去你公司闹去。让他们知道你温随啊,就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还没有走几步,她的胳膊就被一只手拉住了。那手冰冰凉凉,没什么温度,像死去的水蛭。 “还给我……”温随低声说。“……把信……还给我……” 夏妍一愣,看了看手心里的一团纸。她把那张信纸折成了一朵玫瑰,手艺并不好,但她也只会折这个。温随倒还挺看重这东西的呢。夏妍把玩了几下那玫瑰,笑了起来: “给你?——可以啊。那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呢?” 毕业八年来,一个人小心度日的话,至少也能积攒出一笔钱来。可是,若说金钱是一个人生活需要的血液,那么温家就是身染沉疴的病人,每个月都需要从温随这里获取一些新鲜的血液,久而久之,温随的生活也变得苍白无力了。 在新取的那笔钱以外,温随又拿出自己的两张银行卡jiāo给夏妍。卡里的钱其实不多,不过够夏妍花一段时间了。 或许是因为温随已经习惯给予,又或者是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因此脸色虽然苍白,他却难得的平静。 银行卡是深色的,夏妍的指甲是鲜红色的,jiāo相呼应,颇为好看。这么看了一会,夏妍不由陶醉地露出了些微笑。她余光里看温随两颊没什么血色,撇了撇嘴: “你不要脸色这样难看,你爸让你照顾我,那你给我点钱,不是天经地义的么?……现在的男人都这样小气啦?” “你放心好了,刚才是骗骗你的——我当然不会去满大街说。”夏妍笑道,用红指甲戳了戳脸。“我还要脸呢。” 她扔下那朵玫瑰,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夏妍走了以后,温随才慢慢俯身,去捡那朵蜷在地上的玫瑰。 信被折成了玫瑰,而纸张是白色的。还记得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 温随把纸摊开,抹平,仔细分辨上面的字眼。信开头的“君先生”三个字已经破碎不堪,再也拼合不起来了。他抚摸着这些模糊的字眼,口里喃喃道: “你看……你害得我这样惨……” “我怎么还敢喜欢你……” 虽然如此,温随还是攥着纸,像宝贝一样搂在了怀里。 他呜咽着哭起来。 第48章 48 之后一段时间,温随都过得很清净。 公司已经放年假,他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地过了几天。这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外地进城打工的,大多早已回家去。飞鸟南迁,人也散落,天井里十分清寂。 温随花了很长时间去修补那封信。信纸薄,又被磨损,补起来很难,稍微用力就会破裂,因此只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他已经很久没有理睬那敲门声了。 君翰如的再次出现,就像把刀,割开温随暂且恢复平静的生活,插入,搅动,搅得血肉模糊,让他怕得厉害。 温随很困惑,不明白对方口里的“要他回去”和“道歉”是什么意思。之后才渐渐明白,大概是君翰如还没有用腻这块抹布,因此还不想扔掉。 他的爱太狂妄了,狂妄到爱上自己不配爱上的人,因此整个人生都在缓慢地跌入一个深渊里去。 可是,他已经知道自己的错了啊。 那敲门声没有得到理会,响了几次后,就不再响了。 这时候,信也终于被补好了。 温随把纸对着窗户看了看,阳光之下,还是那样轻薄,上面的字迹也还是那样缠绵。可伤口和裂缝也同样在那里,永远也抹不平了。 他很快就把信收起来,放到了抽屉里,锁起了来。然后拿起整理好的行李包,简单收拾了下屋子,打算出门去车站。 一推开门,他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君翰如。 那男人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上都是寒气。相比上次相见,君翰如的身子似乎清减了许多,脸部轮廓骨骼的痕迹很明显,非常凌厉。他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青影,眸色更是深得完全看不清了。 君翰如伸手扣住了门框:“你……” 他一开口就是浓重的烟草味道,呛得温随咳了几声。 于是他只能侧过身子,退了几步。这一侧身,他看见温随手里的包,一怔:“……你要走。” 温随不愿与他多分辨,匆匆往楼下走去:“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他们之间其实出了chuáng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多大关系。 君翰如不会多吐露自己更多的信息,也没有兴趣了解温随的生活。因此,到如今便是,他束手无策,也无处可寻。 他原地沉默了一瞬,眉头紧皱,上前几步,去捉温随的胳膊。后者已经察觉到了,看上去再也不愿和他多做什么接触,见君翰如走来,惶急之下,拿起包砸了过去。 温随力气并不大,但包里恰好有块硬物,直接砸到君翰如胸膛上,一声闷响,倒真的把他撞得后退了几步。 只这几步的时间,温随已经逃开了。 他一眼也没有看君翰如。 夏妍在城里悠悠dàngdàng过了一阵,过年的时候,终于不情不愿回了家。 既然答应了不满大街去说,所以她选择回镇上,悄悄地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她并不是大丈夫,只是一个小女子而已,钻钻空子,也不以为耻。 镇上大半爱时髦的女孩子,都是她的姐妹。这些姑娘每天伸长了脖子想去大城市,只是苦于无法,现在好不容易把一个飞huáng腾达的盼了回来,当然要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毕竟出去晃了一圈,夏妍眼界还是开阔了不少,看见这些女孩子眼中倾倒出来的羡慕,她心里鼓鼓涨涨,嘴上的漂亮话自然也不知觉像流水源源而下了。 N市是一个大蛋糕,她在上面抹上奶油,裱上鲜花,放好水果,再用最艳丽的纸张和绸带包扎起来。就这样,在说到最jīng彩的地方的时候,夏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妍妍,你笑什么啊?”女孩子都有些好奇。 夏妍摆足了架子,那些女孩推搡撒娇了好一阵,她才慢悠悠开口:“你也别说,城里人当然时髦,可放的开了!什么都有,什么都敢玩。”她把两根手指碰在一起,轻轻搓弄了一下。“还有'那个'呢。” “什么'那个'呀,你快说呀!” 夏妍嘴一努:“ '那个'么……就是'那个'呀!” 温随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傍晚,那天和去年一样,也是除夕。他提着包,按着以往的路往家里走,走着走着,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许多人凑在一起,朝他看几眼,窃窃地说几句话。还有些老人和妇女,回护着带来的孩子,不让他们往温随那里去。看见温随朝他们望过来,那些人就勉qiáng转开眼睛,不和他对上视线,口里发出些高深莫测的声音: “温家的……那个……么……” “唔……唔……” “可惜了……可惜……” “不gān不净的……” 他心下有些不安,但脚下不停,还在往前走着。整个村镇的角角落落里都热闹地点着灯,可温家却安静极了,门外的水泥场上gāngān净净,偶尔有几只母jī慢吞吞地走过,大堂的门更是紧闭着,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温随走到门前,踌躇着拍了拍门:“爸,妈,阿进?” 没多久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温进,他接过温随手里的包:“哥,外面冷吧——快进来!” 里面电灯都点起来了,桌上也摆了许多的家常菜,温父温母坐在右侧,玲玲抱着孩子坐在左侧。电视机关着,显得屋里很冷寂。 看见温随进来,温父微微弯了弯苍老的眼睛:“阿随回来了——饭刚热好,你吃点,吃点。” 玲玲在照顾孩子,勉qiáng叫了声“大哥”。 温随都一一问候过去,转头看见屋里窗户的帘子都拉着,难怪外面没什么光亮。他一边坐下来,一边问道:“阿进,家里窗户怎么……我还以为你们有事出去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说错了,这下连温进也闭口不再说话了。半晌,温母说道:“阿随,别人闲话说得太厉害,我们只好遮严实点。” 温随一怔:“妈……” 满座的人都很沉默,看上去谁也不愿意开这个口,但话已出口,必须说完。温父喝了口酒,一张苍老的面庞上全是皱纹,但还有些企盼: “阿随,你从小就好,也不说谎。……你老实告诉爸妈,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接下来那些字眼似乎实在太过于难以启齿,温父停顿好久,才勉qiáng说完了。 “是不是和男人……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啊?” 温随浑身一震,紧接而来的,是轻轻的颤抖,几不可见。 桌上一片寂静,四周的家人都青白着脸色,连玲玲怀里的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温随。他们的眼睛都有着共同的企盼,都在那样恳切地说:不是的,对不对? 在踏出跟踪君翰如的第一步时,温随心里就已隐隐知晓会有这么一日。那时候他还是怕的,怕得要命,可如今他的心本就空空dòngdòng,所剩无几,这下不过是砸碎残壳的最后一击,反倒没有多撕心裂肺了。 其实没有夏妍,迟早也有别的人来揭穿这件事。既然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就该做好被阳光照得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眼看着温随一句话都不说,家人眼里的期盼渐渐熄灭下去。温母紧张地催促道:“阿随……你说啊……你说啊……” 温随还是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温随于温家,一直是近似虚拟的人物,是某种希望与企盼。他从小就认真听话,勤奋努力,这种优秀的品格也将伴随他的人生,一直延续下去。 他怎么能染上脏污呢。 可在毫无辩解的沉默中,在座的人都不得不意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那些龌龊不堪的流言,都是真的。 温母嘴唇震了半晌,突然抓住温随的胳膊,把他往屋外拉,一直拉到堂前的水泥场上:“你过来!” 她这一拉,把其余的人都惊醒了,站起来追了出去。 外面在飘雪,温母和温随都极瘦,遥遥望去,只是两片纠缠在一起的破碎yīn影。 “阿随,阿随,你听妈说,你从小到大,妈就没敢对你偏心。我从来就是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来养的,所以你听妈一句话吧。”温母声音细而轻,风中听来,实在凄惨至极。“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真的,你不是一直都很好吗,怎么走到邪路上去了……这像话吗,像话吗!” 温随半点也不反抗,被她拉扯得摇摇晃晃,只这一会,他肩膀上已经积起一小撮雪。温母替他轻轻拍去,眼睛却突然红了:“阿随,这病能治吗?”她搂住温随,几乎是恳求道:“你改吧。” 那些站在不远处的家人们,也纷纷开口: “阿随,你改吧,改了就好了。” 但温随突然后退几步,屈膝跪了下来,垂下头,不再说话了。 他跪在雪地里,而温家众人在房间的灯光里,这之间有道分明的界限。风雪飘摇之中,温随嘴角轻轻地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笑。 他自小很好,不说谎话。 所以不想否认他对君翰如的爱。 从来都不想。 第49章 49 二月七日,这个小镇落下了2008年的第一场雪。 温随在水泥地上一直跪到了半夜。 瑞雪兆丰年,人们都喜气洋洋的。除夕夜的夜空烟火满溢,各家堂前的水泥地上也闪烁着灿烂的光亮笑声。全村人家都灯火通明,唯独温家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声响。 起初屋子还亮着,后来连灯也熄了。 水泥地很硬,温随孤零零跪在地上,不知道自己该gān些什么。最后俯身抓起些碎雪垫在膝盖下面,让自己不要跪得太疼。 他等啊等啊,屋子的灯却再也没有亮起来。 零点时分,是全村最热闹的时候,也是pào仗烟火和笑声最盛的时候。温随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就被那光亮耀得睁不开眼睛来,只能瑟缩着肩膀垂下了头。 又过了好一会,等全村人都差不多睡了,黑暗中才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温进悄悄从厨房偏门出来,快步走到温随跟前,把行李包放在地上:“哥……你先起来吧。” 温随那时候已经有点听不清他说话了,愣怔好一会,才点了点头,把手撑在地上想起来。可惜膝盖陷在水泥地上的积雪里,早已冻得没有知觉,只稍许起来一点,就又跌了回去。 被拉出屋子时,他身上只穿了件毛衣,漏风漏得厉害。这回跌在地上,竟然半晌都没再爬起来。 温进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把哥哥拉起来,又从行李包里拿了件外套披在他身上: “哥……你还是先回城里去吧,爸妈都休息了,这……以后总还能再商量,家里总不会把你……把你……”他说得磕磕巴巴,偏还努力压低声音,语调显得很奇怪。“哥你放心好了,你在大城市找个好医生,这病肯定能治好……” 天气实在太冷,没说几句,温进就开始搓起手来,身上的化肥味也被风chuī得淡了。 温随弯腰拿起地上的行李包,拍了拍膝盖上的雪:“阿进,哥哥是没用的人。”他脸已经被冻白了,但还是勉qiáng笑了笑。“你不要像我。” 乡村的房子和田地靠得很相近,跨过屋外的石子路和枯水沟,就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温随提着行李包,下意识地沿着来路往回走。 田地尽头是一条小河,河畔停了辆汽船。雪飘摇落下,轻轻覆在水面上,从河面一路在田野铺开,夜光照she下,粼粼一片。 可是这光芒照在温随眼里,却反she不出任何希望的光点。 人生既然平庸,他对很多东西,看得也不是很重。金钱的得与失,工作的多与少,困苦的重与轻,其实没有很大区别。 生命贫瘠如白纸,没有快乐。 所以好不容易有了爱,他就拼了命地苦苦抓住。温随很少做白日梦,已经做过的却个个都是痴心妄想到了极致。里面最可笑的一个,就是梦见君翰如也会喜欢自己。 对于胆怯寡言的男人来说,抗争的方式也许只有拖延。所以他一直拖到了三十岁,直到避无可避。 然后还是不行。还是得回到正道上去。 但事已至此,正道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他却怎么也踏不回。 现在终于爱没有了,甜言蜜语没有了,连那些虽然脆弱但好看的亲情关系,也通通都没有了。 走完石子路后,就要上水泥大路了,温随觉得还是听温进的话,自己应该回N市。 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天地之间,没有一个肯要他的人。 车站离他家里本来就远,后半夜风雪很大,月光也渐渐被遮蔽,这下更是走得艰难至极。温随的膝盖很疼,疼到几乎要走不动路,最初他是提着行李包,最后只能勉qiáng抱在怀里。 走到车站的时候,时间离开门还早,温随半爬半走地上了台阶,靠着石栏杆剧烈咳嗽了几声,喘息着蜷成一团。 已经落下的雪悄悄浸入衣服,新的雪又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据说人临死之前会在眼前将一生的记忆都过一遍,温随此时也模模糊糊想了很多。他最后想起回家之前,君翰如被他砸退时行李包与胸膛撞击发出的声音,又沉闷又狠厉,毫不留情。 一定很疼的。 温随眼神陡然脆弱起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打了他……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后来他把头枕在行李包上,昏睡了过去。 温随醒过一次,那时天已经蒙蒙亮,因为要迎财神,路上有不少往市集上走的人,空中也飘起烧热水的炊烟与早点铺的热气。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温随。” 他睁开眼睛,居然看到了君翰如。 对方半跪在他面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温随,你……好吗。” 这声音听起来那样近,又似乎很远。温随已经烧得神志不清,自然也没有办法再伪装掩藏那些留恋和不舍。他痴痴惘惘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四周都是滚滚涌动的乘客,嘈杂一片,空气里还有轻微的粪臭味。君翰如穿着铅灰色的大衣,里面是毛衣和衬衫,实在和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温随视线往下,看见对方的鞋子和裤脚上沾了很多尘土,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把它们拍掉,嘴里还在轻声喃喃:“我……有没有打痛你?” 前言不搭后语的。 两个人的姿态实在太暧昧,周围的人已经对着他们开始指指点点,不住窃窃私语。 君翰如扣在温随肩膀上的手微微收拢,就把他抱在怀里。 “和我回去。” 第50章 50 雪侵蚀灵魂的状态是缓慢的,它因此而残忍,也因此而美。 把人抱上车后,君翰如将手覆在温随的额头上,他的手微微停顿了一瞬,继而下移到领口,很快解开那些纠结成团的衣服。 温随的身子乍看上去没有问题,一摸却都是湿的。最外面的外套已经结gān变硬,毛衣吸了水后又冷又重,没有半点热气。这个男人就蜷缩在一团湿冷的毛线与布料里,用残余的体温捂热里层的雪水。 等掀开最里面的棉背心,那副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胸膛终于显露出来。君翰如不知道温随在这段时间瘦了多少,居然连胁下的肋骨都隐隐分明。 他伸手抚摸了那皮肤下肋骨的轮廓。 太冷了。 温随似乎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到,微微瑟缩一下,随即又本能地循着热源往他怀里靠。君翰如用大衣裹住这具光luǒ的身子,捂了一会,温随的身子逐渐回暖,眼睛也慢慢睁开。 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但就算是在这种状态下,他还是凭着气味,凭着回忆,凭着感觉而知晓了面前的男人是谁。温随的眼睛突然红了:“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非常轻,也很含混,听上去像在呼唤某种思念已久的东西。 “一直……一直都在想你……” “温随?”君翰如低下头问了一句,可那个男人已经靠在他肩膀上,再次昏睡过去了。 车上只留着应急的药品和备用文件资料,至于那些增加舒适度的东西,统统被剔除在外。 君翰如翻了翻温随的行李袋,里面大都是衣服,还有一对玻璃杯,一把水果刀,几个苹果。在风雪里待了一夜,全都染上了cháo气,不能用了。 他脱下大衣和毛衣给温随穿上,自己只留了一件衬衫。衬衫没有系领带,纽扣也没有扭全,从领口的缝隙里,隐约还能看见胸膛上有一片青紫色的瘀血。 之前砸到他胸膛上的,可能就是行李袋的玻璃杯和刀。水果刀不小,刀柄带着其余物品的重量砸在胸膛上,很有锐气。也不知为何,这伤并没有被处理,因此在随后几天便不可避免地恶化,看上去有些可怖。 换上gān净衣服之后,温随睡得安稳许多了。后座那么大,他却只缩在一个小角落,深色的大衣裹在他身上,就像裹着某种安静温顺的动物。 这时外面的雪又大了起来,窗外风雪响动,而车里,除了温随的呼吸声和君翰如身上的烟味,徒留一片清寂。 回N市的时候,已经将近深夜。 大年初一,只有公立医院还开门。医院里人满为患,病房没有一个空chuáng,君翰如只能在输液室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刚刚腾出来的位置。 公立医院的一切仿佛都是被过度使用的。不大的空间里拥挤地摆着输液的躺椅以及零散的塑料凳,垃圾桶。椅子很旧了,坐垫和扶手上还有深色的污垢,空气里挥发着呕吐物与药水混合的味道。 温随蜷缩在椅子上,头埋在大衣里,睡得很安静。君翰如并不适应这环境,一直站着。如果温随的手动掉了,他就轻轻扶正。 中途出门领药时,他路过病房的走廊。虽然是深夜,但还有很多人没有歇息。房间里传来很多孩子的,以及成年人的哭声。那些病人躺在chuáng上,有的流泪,有的一句话不说看着天花板,他们旁边的亲人朋友就拥抱他们,鼓励他们。 君翰如忽得一怔。 他从前既然漠视情感,也就更不会注意情感的需求。人如果生病,那就给他最优的医疗条件,最充足的金钱,无非如此。 但病人的jīng神状态是脆弱的,他们需要陪伴与安慰。把病人独自扔在病房,实在是残忍的行为。 这是温随在他面前第二次生病。记得上次是在去年的雨季,温随淋了雨,也是发烧了。 把人抱到医院的时候,温随的手还攥着他西装,都攥皱了。那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好像是把那双手掰开了。 他以前还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如今回头看去,当初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似乎样样都错了。 在回来的路上,君翰如给温随喂过一些药。或许是这些药物起了作用,温随一路上的体温没有失控地升高,在挂了一夜的水后,烧也渐渐退下来了。 一到白天,医院更是人满为患,空气混浊不堪。于是在清晨,君翰如把温随带了回去。 秋姨提着新年做的菜进门时,君翰如抱着温随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手机,正在低声说话。 那通电话并不是他的,而是温随的。 温随的房东打来说,这个月房租没有按时jiāo,如果再迟些,房子就必须得退了。 房东的语气也很困扰:“温先生啊,这七年来,你从没出过这种情况,你知不知道,要租我的房子的人很多的,我看温先生人很好才一直租给你的,现在这样,那我不是很难办嘛?” 秋姨并不知道电话里讲了什么,但察觉得出君翰如脸色并不好。后者结束通话后,沉默了一会,才朝她点头:“秋姨。” 她躬了躬腰,答应了,才从玄关往里走。只这几步的路,她已经认出君翰如怀里的人。秋姨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翰如先生……这……这位先生回来了。” 君翰如并没有否认:“他在生病,刚刚退烧。” 他还打算说些什么,但温随似乎是被魇住了,半昏迷间居然虚弱地撑起四肢,就要往外爬。 君翰如就只能把人再抱回来。 他的手触及到对方的胸膛,肚腹,那里体温很淡薄,骨肉支离,仿佛用理智的刀刃轻轻一划,就要破碎开来。 可是温随,你不是说,你过得很好么? 日头已经渐渐升上来,窗边的椅子就浸泡在这淡金色的光芒里。温随裹着毯子缩在君翰如怀里,背上都是阳光。 秋姨整理出温随行李包里的东西,打算拿到阳台去洗好,晾gān。 路过的时候,她斟酌了一下,说道:“新年的时候,翰如先生没回去,君老师有些不开心。” 君翰如的手还贴在温随的头发上,他并没有抬头:“过几天我会回去一次。” 秋姨答应了,收好东西,不再打扰他们。 冬天的阳光除了好看,似乎没有多大用处。温随的头靠在君翰如肩膀上,呼吸轻缓,他额上虚汗出得不少,君翰如新换的衬衫很快就被弄湿了。而屋里虽然打着暖气,他的手脚还是冰凉极了。 君翰如近三四天没有休息,眼里有些难得的倦意。他伸手轻轻抚摸着温随紧闭的眼睛: “你走之后……我变得有些奇怪……” 随后又沉默半晌,他才迟疑着再次开口: “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温随睡得很沉,这些轻声絮语,一点也没有听见。 第51章 51 温随感觉自己泡在一池热水里,身上被温柔包裹,暖和极了。这温柔使他几乎流泪。 他伸手想去触摸那些温柔的水流,可指尖刚刚触及,它们却在一瞬间就蒸发了。 人在刚睡醒时,往往是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的。温随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四周很暗,只有chuáng头有盏灯在亮着。光线很柔和,暖huáng色。 有些眼熟。 他的视线随着灯光慢慢移动,发现chuáng边站着一个人,正在往chuáng头柜上摆饭菜。 那人感受到他的视线,冲他微微一笑:“温先生,你醒了。” 是秋姨。 人既然醒了,屋里再保持黑暗自然也不再妥当。她怕阳光刺眼,走到窗前,只将帘子拉开了一层,微微漏进些鲜红的阳光——原来已经傍晚。 系好帘子后,秋姨随即走回来,替温随把背后枕头垫高,扶着他坐起来,然后拿起桌上的粥,轻轻搅拌着:“不知道温先生有没有胃口?家里人很少生病,我怕照顾得不周到。” 温随从没有这样被细致地对待过,惶恐极了。他和秋姨见过几次面,后者也向他行过礼,但两人从没有什么jiāo流。 他大病初愈,身子还没有恢复,手上都没有力气,只结结巴巴问道:“他……他……” 秋姨自然知道温随说的是谁,她斟酌了一下,说道:“翰如先生在……” 外面突然轻轻响起了两记敲门声。 然后门被推开了三分之一,君翰如站在一片yīn影里,正朝里看来。 秋姨立即放下碗,朝他微微鞠了鞠躬,就退了出去。经过他身旁时,轻声说:“刚刚醒。” “我知道了。” chuáng上的温随看见君翰如朝他走来,呆了一瞬,随即开始害怕起来,整个人都埋到被子里,根本不敢把头探出去。 君翰如走近后,在chuáng边坐下来,扯了扯被子,没有扯动。 “温随,你怎么了。” 温随在小镇上烧得太厉害,记忆并不是很清晰,只隐约记得是君翰如送自己去了医院,然后又带他回了家。这之间其实还有很多没有琢磨透的细节,但他人在病中,本就极易受惊,根本无暇去细想。 人如果被某样东西伤害了太久,那么畏惧自然就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抹不掉的回忆。而因此,保护自己也成为了一种习惯。 为什么君翰如要对自己这么好? 温随根本没有胆量往好的方向去想。 他脑中很快地划过一些破碎的画面。自己是如何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君翰如和女性在雨中闲谈,漫步,而自己的身体又是如何在女人的味道之中被尽情使用,自己的所有眼泪与恳求是如何被漠视,践踏。 君翰如肯定是知道的。知道温随就是条狗,只要主人对他招招手,摸摸他的头,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凑上去,摇尾乞怜。 所以现在,好像施舍般地,君翰如又来摸自己的头了。 “我……我要走。”温随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还在颤抖。“你放我走……” 君翰如没有料到温随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怔:“为什么?” “之前……我说不会再来,君先生也答应了。”温随平复了一下呼吸,把身子探出来一点,但没有敢回头去看身后的男人。“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为什么不能走?” “可是,你说你想我。”君翰如俯身抓住他的胳膊。 温随当然不会记得自己在病中说过什么胡话,闻言不由吓了一跳,冷汗渐渐爬上背脊。 “我记不清楚,或许是认错人了……”他使劲挣了挣胳膊,居然没有挣开对方的钳制。“君先生未免太……太自作多情了。” 而后是长久的寂静。 “我自作多情?”君翰如低声重复了一遍。 君翰如对于感情的辨别并不擅长,面对温随的话语和神色,他很难分辨其中的隐瞒和欺骗,只以为所见所为即是真的。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chuáng边灯光照在温随身上,显得脸颊更加瘦削,眼中悲哀之色浓重,其中并无半点情意。 看上去真像是讨厌极了他。 君翰如沉默半晌,放开了手:“你的房子,我已经替你退了。” 他没有等温随回答,继续说了下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你如今在经济上应该有困难。” 相比在温随昏睡时说的那些低语,他这次完全换了种说法:“按你现在的处境,就算走了,又能去哪里?我能给你提供帮助。而你接受,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其他的,等你住到你有能力搬出去,再说。” 君翰如从来都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可这数月以来,却是处处错到极处,无可挽回。 他只能用半qiáng制的方式,也是他所最为擅长的方式,来留下温随。 就算留得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这些话句句击在温随的软肋上,几乎将他打入死地。相比之下,他的拒绝实在显得脆弱不堪,没有半分底气。 爬出深渊的机会只有一次,心旌摇动,能静止住的也不过一瞬而已。若是这最后的机会都没有成功,他又如何再能逃脱情爱的罗网呢。 温随还未自知,只在chuáng上缩成一团,没有回答君翰如——但这已经是默认与妥协。 君翰如看了他一会,低声道:“你睡这里,我不进来。”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温随很少看见君翰如。 日子一天天过去,阳光在缓慢地变暖,回乡的人也渐渐回城 。君翰如白天时常不在家,晚上则一直在书房。温随又处处躲着他,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少。 秋姨以往来的时间是固定的,但最近受了嘱托,来的比较频繁,留的时间也长。 她本就识大体,知礼节,年纪增长后,更是十分和蔼,自然也能搏得温随亲近。 这天傍晚,秋姨收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埋头理着新晒好的绒线,温随就帮着她一起。 “这几天温先生睡得还好吗?”秋姨伸手把老花眼镜扶正,一边问道。 不知为何,温随的脸突然红了。半晌,轻声说: “他……很忙吗?” 秋姨点头:“快要开年了,翰如先生这几天公司里的事情比较多。”她并不清楚温随和君翰如之间的具体纠葛,于是微微笑了笑: “温先生不要担心,翰如先生是很懂节制的人,我从小看他长大的。温先生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去问他。” 许是她的神态太包容,又带有长辈对于小辈的爱怜,温随摇了摇头,忍不住低声说道:“我很怕他……” “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这样做……他以前……他以前……” 话说到一半,想是他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便住口不说了。 那时候,君翰如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温随背后,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玻璃杯,肩膀靠在墙上,脸上没有表情。秋姨其实是看见了的,但对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他转过身,径直回房了。 第52章 52 因为温随的缘故,君翰如推迟了去看望君省瑜的日子。 新年他没有回君家吃饭,而且事先未告知,这是很失礼数的事情。按君省瑜的脾气,想必会动气。他如往常那样备了份礼,那是方吴昌硕的田huáng印章,论品相和雕工,比平时的还要贵重些。 照旧是秋姨开的门,她眼中似有忧色,领君翰如到了书房前。 书房的门正大开着,靠窗的书桌收拾得gāngān净净,正中放了两杯茶。君省瑜坐在桌前,身板极为端正,像是专门等候着什么人。 君翰如将手上的盒子递给秋姨,秋姨接了,刚刚转身,却忽听得君省瑜说道: “你别动,把东西放下。” 秋姨身子一顿,弯腰答应,转身走进屋里,将盒子放在了桌上。君翰如跟在她后面,向君省瑜微点了点头:“姑姑。” 君省瑜视线并没有因此而上移,而只是停留在那两杯茶。寂静良久,忽然冷笑一声: “你脾气很大,过年也不知道回来了。” “有些事耽搁了。” 秋姨站在一旁,看着君省瑜脸色虽然平静,但牙关咬得很紧,显然是已经怒到了极处,她忍不住开口:“君老师……” “我有让你说话了?”君省瑜拿起茶盏在桌上一合,不重,但很响亮。“秋姨,你出去。” 温随走后,君翰如举止神色与平时大不相同。君省瑜是做学问的,心思从来就细,几次见面,几番对答,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她本打算新年的时候和君翰如作一番长谈,谁想到居然连人也不见了。 除夕夜的窗外有湖区的烟火燃放,十分绚烂,君省瑜的心却一直在往下坠。几十年来,虽然君翰如和他父亲截然不同,但君省瑜却总有一种预感,他将重复君省知的宿命。 秋姨正将热好的菜重新拿回桌前,君省瑜忽然瞥见她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细细看了好久,才沉声说: “你知道,是不是?” 君家百年书香名门,教导子辈的首要一点便是自持自束。此时君省瑜头发花白,年纪已老。听完秋姨的话后,她愣了愣,还没敢相信:“你说什么?” 秋姨只得又说了一遍。 君省瑜的脸色铁青,没有表情,但牙关咬得很紧,已经怒到极致。半晌,一字一句道:“他真有本事。” 比他的父亲,还要有本事。 因此,那天秋姨和君翰如说“君老师有些不开心”,其实还有后半句,是“君老师都知道了”。 虽然温随还在昏睡,但为了避嫌,她还是另挑了时间说明。秋姨告知君翰如的时候,后者刚把温随放回chuáng上,正要出去。 他闻言,脸上居然没有半分惧色,略一思索,说:“她迟早也该知道。” 君省瑜和君翰如在秋姨眼里,都是有威严的人。这姑侄二人的性情几乎是如出一辙,大小事上从没有过大的冲突。可若是针锋相对起来,真不知道要怎样收场。 秋姨离开后,屋里只剩这一坐一站的两人。 窗外忽然chuī进了些微风,把桌上两盏茶杯里的水chuī起阵阵波纹。 君省瑜视线始终不离这两盏茶杯,这时候终于说:“翰如,我教你从小喝茶,这茶在君家是人人都要喝的,你知道是为什么?” “冲淡平和,凝神静气。” “既然知道,为什么做不到?”君省瑜拿起茶盏,将茶杯重重盖上了。“你自己来给我解释,我倒要看看,君家的茶,你还配不配喝!” 面对如此怒色,君翰如脸上却还是很平静。君省瑜让他解释,他就依着做了,反正迟早也是要说的。 “姑姑,有一个人,他自己到我跟前,说喜欢我。后来他走了,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他找回来。”说到这里,他脸上隐隐有郁色。“不过,他好像不喜欢我了。” 君省瑜缓缓说:“你说的人,是不是个男人?” “是。” 短短几句话,君翰如神色已经变动了几次,显然这里面藏着无数纠葛。君省瑜以往从没有看过他这副模样,也从未听他以这种语气说话,简直匪夷所思:“翰如,你从小到大,处处分毫不差,这次做出败丧家门的事情,你难道一点也不耻愧吗?” “对于这件事情,我其实已经想过很多遍,但是想不明白。”相比君省瑜,君翰如的语气实在算得上是毫无波澜。“按照您教我的道理,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是错的。但是在舍弃之后,我并没有获得平静,而是……”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所以现在,我不打算再想了。” 话到一半,君省瑜已经不能再听下去了。 因为君翰如在推翻她,和她的规则。 她耗费了这几十年培养的合式的人,居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地方,就完全崩塌了,毁灭了。 她怎么能接受呢。 可君省瑜毕竟还是意志极坚qiáng的人,她琢磨了下君翰如的话,发现总归还有转圜的余地,勉qiáng按捺住怒气,说道: “他既然不喜欢你了,这算救了你,也救了他自己,你们各自走各自的路,还来得及。” 君翰如一怔,说:“我不愿意。” 君省瑜终于忍无可忍:“说什么混账话!”怒极之下,她瞥见桌上的盒子,随手打开,看见里面的印章。石头是好石头,刀法也是好刀法,果然方正浑然,玉质细腻。 可越是珍品,落在君省瑜眼里,却越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东西。于是拿起印章就朝君翰如掷过去,怒声道:“你究竟有没有廉耻!” 她是想砸头,只是君翰如太高,君省瑜年老力衰,只砸到肩膀偏下。是在心口的位置。 但那也已经很沉重。 印章是方形田huáng,高近10厘米,分量不可能轻,砸在君翰如身上,几近无声。可越是沉静,砸得才越厉害。 君翰如的肩膀微微偏了一偏,没有说话。他俯身把印章捡了起来,放回君省瑜桌前。 君省瑜喘了两口气,饮尽杯中的茶,她推开椅子站起来,踱了两步,突然问道: “你悔改么?” 君翰如思索了会,最后说道:“姑姑,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在君省瑜眼中,这件事是错的,因此才有“悔改”的说法。但君翰如已经放弃思索,自陷漩涡中,是与非对他而言都是不明确的,“悔改”对他当然也都是无意义的。 他还是在按照往常的习惯,在和君省瑜陈述理由。然而,虽然语调,神色都完全不同,不知为何,他此刻和当年的君省知真是像极了。 君省瑜身子一震,仿佛看见她的弟弟站在眼前,穿着发白的灰布衣服,在对自己说话。 只是一瞬的音容宛在。 她忽的看向角落的那个柜子,眼里极缓极缓地淌出一种哀意来:“我料想你也不会。你和'他'……真像。”最后竟然无话可说,只重复了两遍:“……会后悔的。” 也不知道在对谁讲。 她脚步不稳,慢慢背过身去,伸手将靠外的杯子一推,于是茶杯茶盏都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既然不改,那就给我滚。” 回去的路上,君翰如感到心口被砸的地方疼痛并没有消减,反而有加深的趋势,想是伤到了什么地方。按照原有计划,这时本应是去公司,他想了想,拨转方向盘,先回了一趟家。 屋子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安静之间,他又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些低微的声音。 君翰如循着声音走到卧室前,门半虚掩着,他伸手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这时刚刚到下午,可卧室里却一片漆黑,外面的光亮在开口里流淌进去,照亮了地板和chuáng。 从门的缝隙之中,可以影影绰绰看见温随蜷缩在chuáng头很小的一个角落上,鼻尖很小心地触碰着一堆布料,嗅闻上面的味道。 那是君翰如挂在卧室的大衣。 温随的腿是光luǒ的,因为蜷缩的姿态,他的膝盖来回顶撞,纠缠,摩擦。一双手贴着下yīn,以很小的弧度撸动着yīnjīng。 或许是因为羞愧,他紧闭着眼睛,神色痛苦,外面的光线正好打在他身上,将他照得一gān二净,他却还没有察觉。 痛苦之中,温随又似乎很有些动情,喉咙间发出些低微的呻吟,流着泪叫着君翰如的名字。声音绝望无比。 原来,他的爱,他的欲望,自始至终就被困在原地,不曾向前。 第53章 53 君翰如低头走进房间,反手把门推上了。 门锁咬合的声响终于使温随惊醒过来,他涣散的瞳孔猛然一缩,茫然朝声源处看去。 房间里全部的光线都已经消失,可是门口的那个身影,填满了他全部的记忆与梦,他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温随连呼吸都忘记了,一时间僵在那里,动也不敢动。直到看见君翰如朝自己走过来,他才终于慌张起来。 “……你出去。”他喉咙里挤出些悲哀无比的喊声,一边拼命往chuáng头缩去。“你出去……你出去啊!” 轻微的“啪嗒”一声,chuáng头灯被打开,平时昏huáng温暖的灯光此刻却刺眼无比,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君翰如半点也没往后退,直接走到他跟前,握住温随的脚踝把他拉出来。温随下半身已经脱光了,只有上身勉qiáng穿着件薄薄的棉衣,他不知所措地搂住自己,用手拼命挡住脸,惊惶万分。 君翰如抓住温随露在外面的手腕,膝盖顶在对方两腿间,很轻易地就把那副蜷缩的身子完全打开。 他俯下身,伸手撑在温随脸的两侧: “温随,你还喜欢我。” chuáng上的男人浑身开始发抖。 “你还喜欢我。” 温随根本不敢看他,双唇颤抖,连话也说不全:“我不想的……我真的……我真的……” 他不想的。 但还是做了。 君翰如在门口离去,却留下满chuáng的气味。 温随枕在他的枕头上,躺在他的被褥里,裹在的他侵袭之中。在这味道的包围之中,他几乎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此刻,温随终于在朦胧间回想起自己躺在君翰如怀中的破碎记忆。 以前自己倒贴着求他看看自己,现在君翰如像捡破烂一样地把自己捡回去了。 温随有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要这样一个破烂呢。 虽然这件事想不明白,但明白的是,他的爱欲和思念在不可抑制地复生。 新年假期快要结束,房子里很安静。温随又一次坐在chuáng上出神的时候,看见了衣架上君翰如换下来的大衣。 气味再浓,终会散去。那张chuáng失去了主人,味道终于消逝近无了。 温随鬼迷心窍般地将那件大衣拿下来,捧到手中看着。看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把头凑上去,闻了一闻。仿佛这样就能得到许多的爱抚与安慰。 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男性体味。 他的脸不由慢慢地红了。 但只红了一瞬,随即就转变为苍白。可是还是忍不住轻轻凑上去,闻了一下又一下。 你看,他就是这样的贱啊。 没有得到回应,君翰如停了两秒,伸手扯开温随的衣领,一路往下解,好几颗纽扣都被绷断了。 不一会,温随的上半身就被脱的gāngān净净。 那副平坦的胸膛上,rǔ头微微挺了起来,显然是之前已经情难自已。 君翰如低头去吻他,温随想往后退,但身体都被牢牢制住,动弹不得。 他被半qiáng迫地打开双腿,yīn部还沾着液体,很湿润。 这样的动作太让他感到害怕了。 温随第一次从君翰如身上感受到如此迫人的,明显的怒气,于是只能从接吻的空隙里拼命地哀求: “你别这样……你……求你……” 他的身体久不承受性爱,xué口紧闭。被ca入的时候,温随整个人都求饶般的弓起来。他凄惨地呜咽一声,刚才被qiáng制中断自慰的yīnjīng颤抖着吐出些jīng液,液体落在腹部,覆盖住那片苍白的肌肤。 在被迫吞进guī头的时候,肠xué已经认出这曾无数次凌nüè自己的凶器,它予取予求地任其破开层层阻碍,碾过致命处,直到进无可进。然后在疼痛里不住吮吸,纠缠,讨好。 你看这副身体,也是这样的贱啊。 君翰如用拇指沿着温随眼底的轮廓,轻轻抚过。他脸色很不好看,额头上有些微微迸出的青筋: “为什么要骗我。” 温随眼里死灰一片,身体里的性器顶弄得他不住呻吟,把他最后残留的一点尊严都搅碎了。然而此刻他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将眼中摇摇欲坠的挣扎化作泪水,冲落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我那么喜欢你……那么那么……” 君翰如微微缓下了动作,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心想:他又哭了。 温随勉qiáng攥紧chuáng单,颤抖着声音说下去: “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是不是就是……一个chuáng伴,还是,连chuáng伴也算不上……” 君翰如皱起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你和我上chuáng,但是……还和女人结婚。”说到这里,温随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泪流得更汹涌了。“又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走了,你还来找我。” 最后,温随声音在哭腔里几乎崩溃,嗓子都哑了:“你明明知道,我根本没办法拒绝你……” 我每拒绝你一次,就丧失更多一点的勇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会又完全克制不住,乖乖回到你身边,百般讨好,摇尾乞怜。 “温随。”君翰如开口道。 被呼唤的人拼命躲避着他,并没有给出回应。 他扣住身下人的肩膀,埋头压在对方的耳边,又说了一遍:“温随,我向你道歉。” 这声音极低沉,透过耳骨,清晰地传到温随四肢百骸里。 “从前,我做错了很多事情,你可以给我惩罚。而现在我向你道歉,也并不是因为想要你做我的chuáng伴。” 他慢慢擦去温随脸上的泪水:“之前……我的确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的人生都是在计划下行进的,我的大脑中也只有对与不对,合适或不合适的判断。你是计划之外的,温随。” “那时候我认为结婚是正确的,但……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你从身边经过,所以我试图把你留下来。你走后,我一直在后悔。”不知为何,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一直在后悔。” “什么……?”温随有些茫茫然,简直不能辨别这段话里的意思。 君翰如的手指顺着温随的脸颊缓慢地往下,从脖子,胸膛,rǔ头,腰腹,yīnjīng,一路游移,他眼眸的视线也沉沉地跟随指尖流淌: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两个字,他说得很生硬,然而里面并没有虚假与勉qiáng的成分。 “所以,你能不能回来。” “一直留在我身边。” 温随一直没有出声,但身体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开始微微颤抖。那湿热的肠壁也抽搐着去咬着埋在层层xué肉里的性器,这样贪婪。 君翰如无法忍耐,扣住温随的腰,用力抽插起来。昏暗的房间里,唇舌间,甬道中与肛口粘稠的液体声被无限放大,极其yín靡色情。除此以外,只有那些从喉咙里发出的低低呜咽。 君翰如头埋在温随脖颈处,忽然感觉到有双手攀上他的肩膀。身下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在骗我,对不对?” 他撑起上身,轻轻扳过温随的脸。温随现在的神色非常可怜,眼神涣散着,只有一点点闪烁的光。 君翰如突然有些想吻他。 于是便这样做了。 只是很轻地吻了一下,说道:“没有。” 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几乎使温随又落下泪来,他傻傻地看着君翰如: “我长得不好看,也没有钱,又不是女人……你怎么会喜欢我啊?” 口口声声的不敢相信。 他的眼睛都已经发红了,君翰如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温随,我曾经以为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理由,但我知道我错了。即使我现在对你不是喜欢,但是如果你要我喜欢你,那我就去喜欢你。——只要你愿意回来。” 他沉默了一会,又低声说道: “你要我的喜欢吗?” “……要。”温随轻声说。“我要的,君先生。” 温随的身子这样瘦弱,就像一洼极浅的水,承载不住许多的爱与欲。 他被君翰如压在chuáng上操弄,体内滚热的yáng句在向上刺戳的时候,贴着他瘦得可怜的腰上皮肉,在腹部微微显现出凸起。肛口翻出的肉一片艳红烂熟,滴滴答答往外面渗着泛起泡沫的肠液。 这副身体已经会自动想念,自动挽留,自甘下贱。 全是为了一个人。 温随脸上一片意乱情迷的神色,像是快活极了,可嘴里只能哀哀地叫着,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帘被风chuī开了一条缝隙。 阳光透过缝隙落到他摇摇欲坠的脚踝上,不知是因为他的皮肤过于白,还是阳光太过灿烂,那光照的痕迹显出一种淡薄的色彩。 今年温度升得慢,空气里还有寒意。 可是无论如何,阿随,chūn天来了。 第54章 54 结束之后,温随腿已经没有力气,身体也几乎无法动弹。君翰如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似乎牵动到了什么地方,引得男人低低地哀叫起来。于是只能尝试着松开手,换了一个姿势。 从前温随偶尔也会被这样抱起来,然后像扔垃圾一样被扔掉。扔在chuáng上,扔在车上,扔在任何妨碍不到君翰如的地方。使用过的东西,就应该被扔掉。 此刻温随躺在君翰如怀里,好希望能一直被这样抱下去。 浴室里的瓷砖和窗外的夜色一样黑,白色灯光照上去,一切都冰冷极了。 温随被放到浴缸里,水流温暖地冲刷着他的身体,他赤luǒjīng光地面对着君翰如,有些羞怯,可眼睛又不由自主地愣愣地盯着对方瞧。 察觉到他的视线,君翰如问道:“怎么了?” “君先生……”温随声音有点紧张。“还记得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说,我喜欢你,要你留下来。” 温随眼里的光芒闪动了一下:“能不能……再说一遍。” 闻言,君翰如动作停了下来。 温随以为他生气了,缩了缩肩膀,正想道歉。但对方放下花洒,俯身在他额头上很轻地吻了下,低声说:“我喜欢你,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这个吻一触即收,非常克制。 但那也是吻啊。 “……从来没敢想过,你真的愿意喜欢我……”温随轻轻露出一个笑容,眼里却极缓慢地流下泪来。“真怕这是梦,醒了就没有了。”他喃喃道:“我这么差劲……怎么配得上你,怎么留得住你啊?” 所谓近乡情更怯,面对所爱之人,也是如此。爱越是触手可及,便越怕那是虚幻的梦境,君翰如近在咫尺,温随却连摸也不敢摸一下。 泪水从他凹陷消瘦的面颊淌下,显得整个人更憔悴。君翰如看见,一怔,伸手抚去那些泪水。但他的手本就沾着热水,这一抚之下,温随的脸上便都是湿的了。 他很不擅长安慰人,亦或是说,他从没有安慰过人。停顿了半晌,开口道: “温随,等在你的门口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你以前的哭声,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一直会哭。后来看到你的眼睛,才知道原来是我做错了。” “你不愿意看见我,也不需要我的道歉,而且说……”君翰如不由皱起了眉头。“说怕我。”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很蠢昧的人,因为你欺瞒我的话,我全部都相信了。” “我不知道你过得并不好,也不知道,你还喜欢我。” 君翰如以往很少说过这么多的话,他原本想让温随不要再哭,但却发现对方的眼泪越流越多。 温随浑身赤luǒ,双手没有地方安放,只能慢慢环住了身体。他现在连看也不敢看了,低下头轻声说:“君先生……为什么会来找我?” 他在很久之后,才听到君翰如沉沉的声音: “我亲眼看着你登上车。那个时候,我以为你会永远离开这里。” 君翰如学会的第一种情感,并不是爱,而是痛苦。 那时chūn运的高峰已经过去,但汽车站上的人还是很拥挤。温随拿着他唯一的包裹站在队伍里,头埋的低低的。 君翰如在那个小镇的车站找到他的时候,温随也是那副模样,头埋的低低的,满身是雪。 这种姿态往往被人们称为“卑琐”,但在那个瞬间,君翰如却发现自己已经陷于这种卑琐的捆缚中。 他很久之前就已经爱上这样的温随,这种爱的根芽也许要追溯到那个chūn寒雪夜,男人跪在他脚边攥住裤脚的时候。 但他明白得这样晚。 君翰如看水放得差不多了,说:“张开腿。” 温随的腿勉qiáng并合,中间还有一道很小的缝隙,但肌肉无力,没有办法再动了。 他感到自己的脚踝被握住,在朝两边拉开。 果然大腿内侧的皮肤已经磨得很红,身体其他部分也被捏青了。 君翰如衬衫的袖子卷起,手指在通红松软的肛口摩挲了两下,然后慢慢探进去。 里面没有出血,但肿得很厉害。粘稠的液体一直蔓延到极深的地方,需要把肿胀的xué肉微微撑开,让热水流进去。 君翰如的手指很长,他自幼受到君家亲朋长辈的教导,耳濡目染学习了一些古玩修复的技巧,因此动作还不算笨拙。 “温随。”他低低喊了一声,对方却没有回应。 温随用胳膊挡住眼睛,浑身轻轻发抖,脸几乎红得发烫。 君翰如把他的胳膊拉下来,俯身直视着对方:“你勃起了。” “对不起……对不起……”温随连耳根都发红了,羞耻地几乎再次落下泪来。他此时不过是gān性高cháo,yīnjīng徒劳翘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几乎she不出什么来。顶端被轻轻蹭刮了一下,就颤抖着很快萎顿下来。 黑白的浴室里,就这样轻微地响起一些水波dàng漾的声音,哭声,喘息声,还有低低的jiāo谈声。 夜很安静。 这是初chūn,一切都还尚未完全温暖,但chuáng上的被褥很柔软,而且有它主人的味道。 温随大病初愈,又被这样折腾,已经很疲倦了,他视线里是一片昏huáng的灯光,口中轻声说: “你不要喜欢女人,不要结婚,好不好?” “好。” “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好。” 得到这个回答,温随已经心满意足。他慢慢贴住君翰如,几乎是虔诚地贴着衣服在对方的胸膛上轻轻吻了吻,然后困倦地睡去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枕而眠。 第55章 55 醒来的时候,温随还是发现了君翰如胸口的青痕。 后者身上的衬衫衣领散乱,最上面的纽扣也已经松开,胸膛一浅一深的两块淤青便清晰地显露出来。 以温随躺在君翰如怀里的姿势,微微抬起头就能看见。 距离除夕已经有段时间,先前的淤青逐渐淡下去。而君省瑜用田huáng印章砸出的那片血肉,才真正显现出可怖的痕迹来。 这痕迹太明显,太骇人,使温随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感受到这轻微的动静,君翰如也缓缓睁开眼:“你醒了。” 温随看着那片淤青发怔,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那片淤青:“……疼不疼?” 君翰如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将衬衫衣领拉高了些:“没事。” 这副轻描淡写的语气使温随更惶恐了。 在将行李包撞在君翰如身上的那一刻,温随几乎是马上就后悔了。之后的日日夜夜,他都为此而难以心安。 “是……是不是我?”他错以为这淤青都是因为自己得来的,愧疚得连声音都在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没有敢用力……” “温随,和你没有关系。” 温随的手很温暖,贴在淤青上,倒也很有温柔的抚慰。君翰如垂眼看着他头顶软塌塌的头发,说道: “我去见了我的姑姑。她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也已经知道我和你的事情。” 君翰如是不会说谎的人。 他没有这样的习惯,君家的教养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从某种程度上,其实他对温随很坦诚,因为至少,说的从来都是真话。 “她并不赞成我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们发生了点冲突。” 他的语气还是很淡,非常平静地叙述完一件事情。甚至这件事情本身的波澜都被这种平静抹去了。 温随却还是心疼坏了:“都是我……明明是男人,却总想要……要和你……和你……” “你很难过?”君翰如低头看到温随的脸色,顿了顿,伸手缓缓抚摸他的头发: “她是长辈,我退让是应该的,更何况我并没有什么损失。温随,这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你只需要留在我身边。” 他在做出承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他永远也不会打破这承诺。 这种感觉并不是错觉。 落子无悔,本就像一缕魂识,流淌在君家人的血脉里。一代代的悲喜离合,皆因此出。 “……我不会走的。”头顶传来的抚摸使温随温驯地闭上了眼睛。他小声嗫嚅道:“我不会走的。” 开chūn之后,两人的工作都很忙碌,但君翰如的工作时间比温随还要长很多,往往会加班到深夜。 这天,他拿着电脑包和文件进门的时候,发现客厅还亮着灯。 温随闭眼躺在沙发上,膝上盖了条毯子。听见声音,很快就醒了,匆匆掀开毯子站起来:“翰如……” 他睡得很浅,明显是在专门等候什么人。 “你饿不饿?……我给你做了点吃的。”温随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完后,就往厨房走去。 他很快端出两个一大一小的锅来,前一个里面都是时鲜煮的汤,比腌笃鲜还要清淡不少,很适合做夜宵。后一个则是闷好的粥,温到现在,并不烫。 桌上已经摆好一副gān净的碗筷,拿来直接用就可以。君翰如看着温随忙前忙后,突然开口: “温随。” 男人正在低头舀汤:“嗯?” “饭秋姨会做好,衣服也会收拾——你不用做这些。” 对于君翰如来说,生活划分成不同的部分,也有各自合理的分工。秋姨受君家雇佣,负责日常起居里的一切琐碎事物,这是理所应当的。而温随没有义务去做这些事情。 他只要陪在自己身边就可以了。 可是对于心爱者,世人应该都有一种欲望,是为其奉献自身的欲望,也是希望能被接纳奉献的欲望。 “可……可是,我想做给你吃啊。”温随低声说。“我怕你太辛苦了,秋姨晚上又不能来。……我手艺还可以的。” 他以为君翰如不喜欢,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但一回头,看见对方已经在桌前坐了下来。 君翰如独居,不常在家中进餐,因此餐桌座位极少,桌面也崭新。君翰如低头慢慢拾起筷子吃饭,温随就坐在旁边看着,眼里全是温柔的光。 再缓慢而安静的饭也有吃完的时候。温随拿着碗筷在水池里冲洗,他指尖触摸到光滑的碗口边沿,眼中温柔的光芒更浓了。 君翰如也走进厨房,他脸色平静,视线始终落在水池前那个男人身上: “温随,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真不像是君翰如能问出来的。温随不知所措,把头埋得低低的,一边支支吾吾说道:“翰如……一直都很好。我很喜欢……” 他的耳根都红了。 那些十年来破碎的爱情,对他而言似乎是些羞于说出口的事情。他太自卑了,始终觉得自己的爱是yīn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东西。 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他还不愿意说,君翰如也不勉qiáng,没有再问下去。等碗筷都收拾好了,君翰如忽然伸手抚上他的脖颈,说:“做吗。” 温随一愣。 在这愣神的空档,他很快就被对方压在流理台上,低头亲吻着颈窝。 温随被亲得浑身发软,伸手推拒:“别……别在这里……” “那去卧室。”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温随向来没有拒绝的力量。他闭上眼,小声说道:“……轻点。” 君翰如极浅地吻了一下他的耳朵: “知道了。” 还是在冰冷的窗前,那个冰冷的圈椅前。 窗帘只拉了一层,可以朦胧看见些外面高楼大厦的霓虹斑点。屋子里没有开灯,只借着这点朦胧的光才能勉qiáng辩识出人影。 两年的时间里,温随给君翰如口jiāo的次数算不上很多,而且下场都很难堪。 他这个人总是会重蹈覆辙,深陷在一个泥潭无法自拔。但在相同的事情上,只要有了一点抚慰和爱怜,就能逐渐冲刷掉以往的那些痛苦。 温随跪在君翰如前面,小心翼翼地解开对方的裤子拉链,以略带生疏的技巧去嘬吻舔弄着那隐藏在黑暗里的性器。 君翰如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出声。 等唾液润湿得差不多之后,温随开始努力把yīnjīng往嘴里吞去。他原本跪得很端正,可guī头顶在他喉咙的软肉上,撞了没有几下,温随整个身子就不成型了,只能缩着肩,紧紧抓住君翰如的裤子,把头埋得更低更深些。 “嗯……唔……”他勉qiáng发出一些哭噎的音节。 jīng液灌在喉咙里,温随连吞咽都来不及,他身子一偏,靠在男人的膝盖上,不住咳嗽。 君翰如伸出手来,在他的头上抚摸。 “膝盖疼吗。” 力度很轻,是安抚的姿势。 温随得了这抚摸,眼睛一热,抬起头,讨好地冲君翰如笑了笑:“不疼……不疼的……” 下一秒,他的胳膊就被牢牢抓住,连带着整个身子都被拉到了君翰如的怀里。 温随口中的jīng液还没有吞完,残留的液体混合物沿着嘴角滴落在对方黑色的衬衫上,弄得斑斑点点,尤为丑陋。 “你是故意的。”君翰如抚摸着温随眼睛周围的皮肤。“故意来勾引我,毁了我,是不是?” 话虽如此说,他语气却难得温和,并无苛责。 这样看了一会,他喉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两下,突然捏住温随的下巴,低头吻上去。 温随予取予求地攀上他的肩膀,努力回应。那汗湿涔涔的脸上,是全然沉迷的表情。 第56章 56 快到清明,这几天都在下雨,饭馆的生意也冷落了不少。华灯初上,街道上大排档的桌椅只零星摆了几个,上面湿漉漉沾着雨水,并没有坐人。 刘远知虽然穷,但是个很有生活追求的人,配酒一定要时令菜,而且是要最鲜最嫩的那种。他不但这样吃,还喜欢头头是道地讲,所以一定要有温随这样一个耐心的听客。 所以他也很珍惜这个朋友。 自从孩子满月酒之后,刘远知就没再见过温随。 他像往常那样,约了几次出来喝酒,可温随全都拒绝了。与其说是拒绝,倒不如说是哀求。 温随似乎过得很不好,连一点多余的jīng力都匀不出来。 再到后来,连手机都成空号。要不是刘远知还留了个座机号,恐怕就真要找不到人了。 几个月不见,温随还是那副老样子,穿着gān净但老旧的工作服,但是胸口的公司商标换了一个。 刘远知随口问起,温随慢吞吞地说,先前那个物流公司在金融危机里资金出了点问题,自己这样无足轻重的小职员自然被列在了裁员名单。最近刚刚找到一家新公司,工作还算顺利。 “看来你最近过的挺不错。”刘远知喝了口酒,咂咂嘴。 没想到温随的脸居然慢慢红了,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刘远知觉得稀奇,不禁又看了他几眼,但没多问。又喝了口酒,马上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兴冲冲道: “上礼拜南京路,奥运会传火炬啊,你去看了没——我和阿月抱着孩子去看,好多人!传火炬的那个人我眼熟!地方台上老是做广告那个。” 他声音扁扁的,却很生动。又灵活地扯了些家长里短的趣事,温随也听得笑眯眯的。 他们聊了好一会,最后聊到了夏妍。 刘远知见过她几面,不多,但够他看清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嘴巴也不留情面,笑容里好像藏着尖尖的小刺。 他并不清楚温随和夏妍认识在秋天,此时回想起之前夏天的那个bào雨天,温随从头到脚满身的绝望,便误以为这女人就是他的心上人。心想,这么个女人,不把温随折腾死那才算奇怪呢。 他曾经劝过,但不知为何,温随并没有听劝。 “你爸妈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叫夏妍是吧?就那个涂红指甲油的。” “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温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好像要结婚了,听说是个有钱人。这年头,有钱人注定还是跟有钱人过日子的。” “远知,你怎么知道的?”温随有些好奇。 “还不是你弟和我说的……”刘远知忽的停了话头,“对了,阿随,你和你家里到底怎么了?” “他们……他们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温随表情突然紧张起来,眼神慢慢萎顿下去。“我……我打过好多电话,他们都不接……” “唔……你弟月初的时候给我打过次电话,说有没有你消息。我那时候刚知道你不住原来那地了,就这样告诉他了。他只让我转告你别再往家里寄钱了,家里钱够用。”刘远知又俯身拿起一瓶酒,很熟练地咬开。“你弟还让我问你好……” 他一抬头,发现温随低着头,肩垂着,两手紧握酒杯虚虚挡在胸前。这是个很暧昧的姿势,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哭。 在破碎的家庭与幸福的家庭之间,也许还应该有个中间地带,叫作相敬如宾的家庭。 三十年来,温随和家庭之间有一份永远也捂不暖的亲情,维系这亲情的并不是爱,而是礼貌与尊敬。他们并不是不想有爱,但爱没有契机,无法催生。 这也是一种悲哀。 工作之后,温随和家庭最深切的纽带就是金钱的供养。因为这个家庭实在需要金钱。 而现在,他们却切断了这个纽带。 “温随……你这……”刘远知一呆,拿着酒瓶,倒也不是,不倒也不是。 “没关系。”温随用力抹了抹眼睛,闷声说。“我没关系。” 后来,温随忽然和刘远知说起一个他喜欢的人。 他说,他喜欢了那个人好久好久。 刘远知哈哈一笑,说:再久能有多久? 温随问他记不记得大学运动会的时候,自己替运动员拿衣服,还摔倒了,手臂也被擦破。 刘远知说记得。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他。”温随慢慢地,一字一句说道。 “他站在我面前,只看了一眼,我……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时候我就想,哪怕他踩在我身上,我都愿意。我全部都愿意。”越说下去,温随的神色就越痴惘。“只要……只要他肯看我一眼。” “……那你们……现在?” “他……说要我留下来。”温随小小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展示一件极为珍贵的东西。 刘远知听得直皱眉头。按他的经验来说,这是件很不靠谱的事情。 留下来? 这算什么承诺? 这个女人能把温随撞倒,估计很凶。看起来对感情也不怎么认真,估计很轻浮。 “靠不靠得住啊,别是个花天酒地的。”刘远知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了。“你就总是栽在这种人身上,别吃了亏还不长教训。” “不是的。”温随小声反驳。“他很靠得住,他说喜欢我的。” “喜欢算个什么,现在小年轻不是满口爱啊爱的吗?今天一个喜欢,恐怕明天就不喜欢了。” 温随却怎么也不肯信:“他说喜欢我……就会一直喜欢我的,真的。” 酒吃得快差不多,最后一粒炒花生也被刘远知扔进了嘴里。他突然发现温随的视线定住了,很明显,毫无遮掩地投向了自己的身后。 刘远知嚼着花生转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手里拿着把伞,手里有规律且克制地抖落掉伞面上的雨水。 他原本似乎就只打算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的意思。但偏头看见温随的视线,就把伞放在门口,踏了进来。 走到桌前后,他朝刘远知轻轻颔首:“你好。” 刘远知不可能忘记他的面容。 这是那天带走温随的男人。 “……你好。”刘远知勉qiáng咽下花生粒,仰头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风衣,里面是黑色衬衫,他长手长脚,个子也很高,饭馆的桌子摆得密集且简陋,一下之间,空间似乎显得太狭窄了。 刘远知下意识又回过头去,看了眼温随。 原本只是想看一眼,但看了之后他就愣住了。 温随的平庸是各方面的,气质的温吞,说话的缓慢,眼神的光芒——他很少有表现出愤怒一类剧烈情绪的时候。 但这个男人一来,他整个人似乎就变了。 这种变化是很可怕的。一副贫瘠的身体忽然变得湿润,变得更脆弱,更柔软。平稳的眼波也转为闪烁。温随拿着杯子的手动了动,像是想要去拉那个男人的衣袖。 刘远知在鱼龙混杂的地方混了许多年,一眼就能看出温随和这男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的舌头向来灵活,但在此刻却几乎哑了,再也说不出什么连珠妙语。 温随看到男人走来,轻声叫道:“翰如。”他眼含歉意地朝刘远知说:“远知,对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了。……之前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好吗?” 其实说早,也没有早多少,一顿饭已经吃尽了。刘远知酒喝的不少,此时有些上头,脸涨得通红,只能点头。 男人走在温随后面,低声对刘远知说了句“再见”。 清明时节的雨是很小的,细丝般地飘在空中。男人撑了把黑色的木柄重伞,单手搂住温随的肩膀,往外走。 路上水雾浓重,不一会,两个人的身影就完全看不见了。 温随奉献太多了,如果让他和一个女人相恋,结婚,他就必须继续把遮风挡雨的角色扮演下去,把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扮演下去。 谁想得到他渴望的是一份完全的支配,而他愿意为此完全臣服。 他太需要支柱和倚靠,也太需要抚慰和爱怜。 刘远知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个bào雨天,温随口中说的人,并不是夏妍。 运动会撞倒他的人,也并不是什么轻浮的情人。 原来是这个男人。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这个男人。 第57章 57 清明那天,君省瑜去给父母扫墓。 君垚梅望的墓近几年翻修过,石料都选了最好的,定期有人整修。君省瑜到的时候,墓碑前摆满了许多鲜花。 两位老人去世之后,还是有许多人记得他们。可即使声誉日隆,这毕竟已经是身后之事了。他们渐渐只是成为了书本里的一段文字,一个符号,一个模糊的,需要敬仰的概念。 再没有人知道,或愿意去了解他们究竟是严厉还是可亲,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梅望在建国初的舞台上唱歌的模样,1965年在院子里托着头发弯腰的姿态,或是君垚坐在书桌前翻看字典,晚年养鸟的那些画面,都已经在岁月里变得渐渐淡漠。 斯人已逝,生者只顾奋力向前。 君省瑜独自站了会,转过身,在柏树丛间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墓前。 君省知许芝林夫妇的墓和两位老人离得远,平凡老旧,被旁边的柏树枝环在一圈yīn影里。 墓碑上的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多岁,脸庞有些凌厉,已经有深邃的模样,但笑得很腼腆。他旁边的女子面容温婉,眼睛里显现出坚qiáng的气质。 近三十年过去,相片都要看不清了。 君省瑜显然比这个英年早逝的弟弟要来的有名。世人只记得君垚的女儿承其衣钵,学问jīng深,而那个在动dàng年代独自度过少年岁月的幼子,已经淹没在1983年,chūn天的风中。 二十多年来,她一次也没带君翰如来过这块墓碑前。 她只远远地指过一次,告诉君翰如,你的父母在那里。那孩子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说知道了。 雨很小,但水雾却很重。君省瑜走了这些路,老花眼镜上已经朦朦胧胧一片,她拿手帕擦gān净镜片后,忽然发现墓上似乎有东西。 原来碑前放了束花。 纯白的jú花,是名贵品种,用黑纸包扎着。花瓣被雨水浸润,冷冷淡淡的。 君省瑜忽得心口一窒。 这花是谁放的,并不难猜。 那次争吵之后,君翰如没有再上门拜访过,但会定期托秋姨问好。姑侄之间的唯一联系,就只是靠秋姨代为传达的几句话而已。 君省瑜已经老了。老年人似乎注定将变得软弱无力。因此她即使愤怒,也没有任何用。 日子久了,她的悲哀逐渐漫过那层愤怒。 怀着这份悲哀,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研究所的参天绿荫的窗口下,翻着那些永远也翻不完的古书。 偶尔抬起头,能看见曲辛歌手里拿着把吃食在喂鸟。 这样有闲情逸致。 仲chūn时节,N大的一个老教授邀请她来给研究生做个训诂的讲座,顺便看一下文学院新址。 文学院背后是一条林荫道,再往前就是操场。N大的操场是低陷下去的,顺着地势,比教学楼路面要低四五米,所以声音隔得远,并不吵闹。 君省瑜就是在那里看到了君翰如。 路对面,他和身边一个男人在往前走,男人跟不上他,君翰如就走得很慢。走到操场的正上方时,他们停了下来,这时候君省瑜才发现那个男人一直在说着什么。 然后他伸手去攥住了君翰如的衣袖。 那绝不是会在两个关系正常的男人之间出现的动作。 君省瑜停住了脚步。 围在她身边的教授和学生也跟着停了下来,纷纷问道: “君老师怎么了?” “您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听到声音,君翰如和那个男人转过了身。 君省瑜慢慢颔首,把两个人都看了一圈。 那个男子太平庸。 个子不高,丢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看起来也并不具备什么可贵的品质。 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实在是很可笑的。 她突然觉得心里的愤怒又超过了悲哀。 这些动作其实都发生很短的时间里,她看见了君翰如,后者也看见了她。但君省瑜已经收回了视线。 她很慢,很慢地怕了拍衣服,抖落掉上面的灰尘。 “好。”她也很慢,很慢地自言自语。“很好。” 然后带着众人,又匆匆往前走去了。 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三月,是草长莺飞日子。可仅仅一月以后,却要人人断魂。 做知青的那十年,已经从君省瑜的记忆里完全剔除出去。她对那十年的印象,只是由踏上去往苏州的火车,和归途的火车两段记忆拼合而成的。 君省瑜对极小时候的家还有些印象。 江南望族,万贯家产。庭院深深的大宅子。 站在宅子的里面,去望那些外面挑着扁担奔忙的长工,他们中间隔了一道高高的门槛。 门槛把宅子里的人托到了天上,云端。 后来他们跌下来,都成了泥。 她的心究竟从何时开始死灭的?或许那也是个草长莺飞的chūn天,阳光极好,在火焰之中,她的母亲被揪住脖子剪去长发。 君省瑜看着落在灰烬里的断发,心想,原来这就是泥啊。 这就是泥。 从那时起,她便背叛了她的弟弟。 又或许,是背叛了原来的自己。 雨还在下。 墓碑上的两个年轻人也还在笑。 君省瑜忽然说:“我有错吗?” “我不能让那些东西毁了他。” “这些年里,我花了多少心血把他扶上正路?” “他一直做得很好,我也以为他不像你。……原来发起疯来,都一个样子。” 她毕竟老了。 雨里对逝者的诘问,听起来不过是老妪的喃喃自语。 君省瑜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此时才发现,操场前君翰如被拉住衣袖的时候,眼里有一种隐晦的笑意。 某种程度上,这笑有些像君省知。 1966年,君省瑜踏上驶往苏州的火车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十三岁的弟弟站在月台上,那时正是大串联的热cháo,穿着65式军服的年轻人们把他撞的来回摇晃。弟弟已经很高,但脸颊却因为饥饿而显出些浮肿。他朝她不住挥手: “再见,姐姐。” 我仿佛看到了要完结的赶脚……舍不得555(;′??Д??`) 唉,长辈的这几章好美。好纯洁。有点像金庸诶。笔墨不多,王重阳和林朝英、独孤求败。 看的军事科普较多,虽然没经历那个年代,但是儿时的记忆,加上长辈的碎碎念,对这几章莫名的伤感。 明明不想伤心,却又忍不住回顾,汉语言文学,有一门学科里有伤痕文学好像是。伤痕,又痛又叫人无法忘记。他们三的故事并没有扭曲。却相当治愈。 君翰如的父母和舅舅,明明在那个时代那么苦那么苦那么苦,那个时代好像没有像我们这个时代这样,给我们手机,网络,娱乐,物质丰富,给我们幸福。他们三却像花一样美,一样的绽放凋落。最后传达给我的感情,透着感恩,透着幸福,告诉我们,他们三活着值。 T﹏T 唉,门当户对也没错。有时候觉得父母长辈的话刺耳,其实就是现实啊。当然真爱比什么都重要!路还得自己走。。。别人说的都是废话,无论甜苦。 侧面撒糖,两人去学校了,哇,还是很甜啊!轻描淡写也让人心花怒放啊! 撒狗粮撒花撒糖万岁!^_^ 啊啊啊啊啊啊啊看着好难过心里T^T期待下一章甜甜的日常XD 第58章 58 早晨和傍晚是菜市场最繁忙的时候。 这个中心菜场位于温随原来租的房子附近,是普通市民最常光顾的地方。 傍晚六点,君翰如扶着温随的肩膀,穿梭在人群中。 雨季水汽重,各个摊铺前挂的白色灯管发散出的光芒仿佛来自汽油灯,朦胧cháo湿。 地上全是污水,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味,肉味,还有边上香料店里孜然茴香的刺鼻味道。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传统。 即使是收到系统管理中心菜场,似乎也避免不了这种污迹和气味。 正是晚高峰,人格外多,温随个子平平,找铺子还需要垫着脚尖。君翰如人高,望一望就很容易找到。他右手扶着温随肩膀,防止后者被人群撞倒,左手拿着细长木柄伞和几个装着菜的塑料袋。 近几个月来,他回家都要比往常早很多。 独居者无牵无挂,能够随意延长工作时间。但现在因为温随在等他,君翰如便把一部分工作移到了家里。 算算下班时间,正好能接温随回家。 那天君翰如去接他,恰好雨季刚来临,温随上了车后支支吾吾说,能不能去一下菜场。 “家里菜快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备。”温随很不好意思。“只要在路口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那时落在车窗上的雨滴已经不小了,君翰如打过一圈方向盘,把车倒出去:“我陪你去。” 因为他以往很少在家,秋姨大部分jīng力是花在照顾君省瑜的起居上。现在一时也难以改变,不能够顿顿饭都安排好。 菜场不是什么gān净的地方,碰到恶劣天气,买菜更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衣冠之家大概从没有尝这种苦楚的机会。以往温随一个人住的时候,在下雪天或bào雨天去菜场,往往弄得满身láng狈。拥挤的人群里,还常常会有扒手。 所以温随不敢打扰君翰如,自己一直默默把菜准备好。 君翰如对他说“不用做这些”,但这些琐屑的事情温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尤其是当他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只能加倍在这些事情上灌注心血。 这就是平庸之人的爱。 刚开始的时候,温随很无措。周围的人都穿着平常的居家服,只有君翰如一身正装,看起来像是正在被他带入歧途。 后来,温随才慢慢习惯了。 有了君翰如在身边,他的确少了很多麻烦。不用被人群挤得脚步不稳,不需要提着大袋小袋手忙脚乱地递零钱,也不会在雨天被淋湿。 温随拿着小的记账本,把要买的菜一样样校对完,才和君翰如慢慢往外走。 菜场外面比里面还要热闹,熙熙攘攘挤满了各种临时摆摊的小贩,买炒米花和各种糕点的,老年凉衫的,儿童塑料玩具的,种种。 此外,因为附近小商品市场整修,那里的花鸟贩子暂时把生意开到了菜场门口。路口剩余的空间,就被兰花水仙盆,蟋蟀笼鸟笼给占满了。夜幕降临,灯火闪闪发光,亮如白昼。 这里都是普通市民来的地方,因此流动摊贩卖的都是廉价实用的各种物品。兰花上品讲究肩平心阔,jīng细瓣净,这里的长相却偏粗糙。更不用提笼子里的鸟,不是名贵品种,大多很拙。 君翰如看了几眼,就收回了视线。 不过温随好像很喜欢。那些小鸟朝他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他就走不动路了。 “翰如……我们看看,好不好?”温随轻轻扯了扯君翰如的袖子。 君翰如没说话,退到后面替他打伞。 雨下得有些大了,温随穿的是棉质衣服,很容易湿,所以伞大部分都撑在他头上。而君翰如的风雨衣上已经沾了薄薄的一层水。 温随听着花鸟贩子的推销,弯下腰认认真真地把那些鸟一只只看过来。虽然只在顶层遮了一层防水布,但这些鸟还是叫得分外jīng神。 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只画眉叫鸟。是只幼鸟,很便宜。 画眉生性胆怯,这雏鸟更是缩成灰扑扑一团,叫也不叫,在众鸟里显得沉默。 温随看得很认真,伸手去细细抚摸各个鸟笼。它看见温随的手,居然摇摇摆摆把头探出笼子,去啄那伸来的指尖。 这样一下一下地,把温随的心也啄走了。 买到鸟后,温随很开心,抱着鸟笼,仿佛就是抱着他的孩子一般。 “翰如,你看,怎么样?”他小心翼翼拉开防水布的一角。 看见温随这样喜欢,君翰如没有针对鸟的品相再说什么,顺着对方答道:“很好。” 他只在竹笼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笼子对鸟很重要,这个笼子有问题,需要另换。” 温随“嗯”了一声,听到他的回答,好像更开心了。 菜场很拥挤,机动车根本寸步难行。于是来的时候两人把车停在了路对面的一个小区里。 九十年代开放式旧小区,和菜场只隔了一条街,靠近路口的墙有一个深深的门dòng,隔绝了外界的吵闹。居民楼的阳台上一些光秃秃的晾衣架子,在雨中发着暗沉的光。 不知怎么,他们便亲吻起来。 君翰如撑着伞,俯下身时,把温随肩膀以上的身体挡在伞的yīn影里。温随手里提着画眉笼,只能努力仰头承受对方的吻。 他们待的正好是墙的转角处,又是夜晚,没有人影。 所以能足够放肆,足够缠绵。 温随的嘴巴似乎很浅,唾液总会沿着嘴角细细淌下来。他背不住向后仰,腿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全靠对方托着背才不倒下去。 吻了好一会,君翰如退出温随的口腔,用拇指擦去那些唾液的痕迹,把手里的伞递过去:“我去把车开过来。” 说完,他就朝雨幕里走去。 第59章 59 夜晚八点,地下停车场二层。 在入口处还有几排车辆,越往里就越空旷,惨白的灯光也越昏暗。 买来的画眉幼鸟被放在了后车座。画眉是一种胆怯且好隐匿的鸟类,这雏鸟瑟缩在竹笼一角,起初还在闭着眼睛发抖,后来车厢里渐渐暖和,便也睁开了眼睛,窝在水槽旁边四处打量。 从画眉的视线望去,只看得清温随跨坐在一个男人身上,整个人都倒伏下去,头枕在对方肩膀上,右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神情看上去很痛苦。 副驾驶的靠椅已经被放下不少,可空间依旧很狭窄。温随的裤子只褪到膝盖便被卡住,动弹不了,收紧的皮带在他的大腿上勒出了轻微红痕。 这里是监控的死角,昏暗的灯光远远一道,照白了他的背。而温随对面的那个男人,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见扶在他腰上的一只手。 温随身上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的绵质单衣,下半身剥得jīng光,一双苍白瘦削的腿勉qiáng跪在男人腰两侧。他的脊背绷得挺直,另一只手环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像是溺水的人攀住浮木一样全身心地倚靠过去。 他的屁股一起一伏缓慢耸动着,在单衣覆盖的yīn影下,隐约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在股缝深处来回抽插。他和男人的yīn部似乎连接得太紧密,又或本来就是一体,每向上挺动的时候,就会发出极粘湿浓稠的水声。那些液体被拉扯被挤压,从肉壁的缝隙里不断滴落到男人的西裤上。 那个男人朝下伸出手,似乎捏住了温随的yīnjīng,在把玩着。动作gān脆利落,一点也不留情。 温随被弄得眼睛都发红了,手背明显地迸出青筋,显然是在拼了命地忍耐。 这反应并没有令男人满意,手指轻轻游移: “叫出来。” 温随很虚弱地摇了摇头:“我……叫得不好听……怕你生气……” 男人没有说话。 犹豫了一会,温随的脸颊慢慢泛起红晕,他偏过头凑到男人耳边,轻轻地颤着声音唤道:“翰如……翰如……求求你……” 那只扶在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再说一遍。” “求……求你……求求你……” 求什么呢。 求对方轻一点,还是求不要留情? 可温随已经没有能力继续说下去了。 叫了没有多久,他就浑身痉挛起来,捧着男人的脸,求救似的吻上去。而那个男人低下头轻轻舔弄着温随的双唇,像是在安抚什么,虽然如此,他眼神却落在温随的股间。 那里已经被温随挺起许多,还在继续往外挪移。男人一言不发,扶住温随的腰微微使力往下摁。 在攀上崖顶后又被踢落深渊,在那瞬间,任何人都会茫然无措。何况温随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承受更多的,哪怕一点点敏感的刺激。 本快脱离身体的肉具又劈落回来,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深度,简直是要把肚腹剖开,置他于死地。 温随猛地仰起脖颈,濒死一般无声地张大了嘴,不多时,前端的yīnjīng就抖动着吐出白浊。后面湿热的肉壁不断抽搐,紧紧吮吸。这贫瘠的身体深处终于吐出些湿润液体,可怜地浇灌在肠xué里的性器上。 温随剧烈地喘息了几声,缓过气来后,终于断断续续地哭起来,泪水直流。 可他眼睛里却并没有什么责怪的神色,只是一边抽噎着,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翰如,我爱你,我好爱你……” 那个男人的手在他光luǒ的背上轻轻摩挲,指尖抚摸过的皮肤都在轻轻战栗: “我知道。” 泄完之后的温随瘫软着伏在男人身上,此刻,后者终于愿意在一个浅淡的吻以外施舍更多,他低下头,捏住温随的下巴,没有犹豫的吻下去,侵占温随的口腔。 这个吻极为缠绵,好似要把温随的灵魂也要吸去。 唾液吞吐之间,温随眼睛半睁半合,对方的脸庞近在咫尺。男人额头上已经被汗水浸湿,眼中有层yīn翳的情欲。 吻了半晌,他低头去吻温随的脖子,然后一路往下。因为空间狭窄,温随又比他矮很多,男人最低只能吻到胸膛。 他含着那瘦弱rǔ头舔弄的时候,抬头望了温随一眼。 这一眼很复杂,像是接受臣服,又好像在给予爱怜。 温随被这眼神激得浑身发软,倒伏得更低,身体被顶撞得一耸一耸,任其摆布。 他把头埋在男人肩膀里,嘴巴轻轻咬住对方衬衫的衣料,身体耸动之间,眼神在慢慢涣散。 夏日时节的地下停车场依旧十分yīn凉,然而车窗上已经布满了cháo湿的雾气,这水雾时常被温随挣扎的手指划得破碎,于是新的水雾又重新叠加上去。一层层,深浅不一,生生不息。 车里通风系统开着,并不算闷。但味道暧昧混浊,在体液的腥味之外,温随身上还缓慢地发散着一些稀薄的香皂和花露水的气味。 真是老式保守到可怜的男人。 从层层旧衣服与旧味道里剥出他赤luǒ的身体,也是很有趣的事情。 温随原本乖乖埋在男人颈窝里,只是很轻地呻吟,但却突然开始哀叫起来。因为屁股被固定住,根本没有办法动弹,只能本能后仰。 他的腰瘦弱又单薄,难怪跨坐时,肚子会被顶的微微凸起。原本平坦的腹部正应该这样隐晦勾勒出性器的形状,然而现在却慢慢鼓胀起来。 椅座上的男人伸手抚摸了一下这腹部,低声问:“不舒服?” 温随呜咽着摇头:“没关系……没关系……” 静了会,那人吻了吻他头顶的发,叹息一声:“别哭了。” 然后,便都是一片湿濡的唇舌jiāo缠。 从这时起,连温随身上也没有任何光,完全隐没在黑暗里了。 画眉开始感到不安,缩起头把身体团成一团,只留下一截小尾巴在外面。它看着前座的两人,轻轻低鸣。 第60章 60 来的前几天,画眉很不适应新的环境,别说鸣叫了,连眼睛也不敢闭上,只成天躲在角落发抖。 画眉胆怯,但怯到这个地步,也算少见。 摊贩送的那只竹笼很粗糙,不少地方有竹刺,容易把手扎伤。 君翰如后来用了一套旧物替了。 前清的紫檀画眉笼,笼顶挂着民国重新配的铜鸟笼文钩。笼子里的鸟食罐是缠枝青花瓷,柏枝绿银纹布作笼衣,白日里叠在顶上,傍晚才放下来。 这是君垚晚年养鸟的一套器具。这么多年过去了,秋姨一直收得很好,没有落尘,并不显旧,尤其是那紫檀笼子,质地浑圆温润,已经被很多代人jīng细把玩过。 又过了段时间,那鸟才终于活泼了些。 温随对待这画眉就像对他的孩子一样,每天上班走前都要看看,等下班回来,更是成天守着鸟打转。 他从小就很希望能这样去细心照顾某种心仪的动物。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兴趣。 少年时代温随被困在屋子里的书桌前,他看着弟弟和伙伴在水泥厂上玩耍,斗jī,总是很羡慕。 寂寞的时候,只能偷偷到后院待一会,朝着家里养的山羊发呆,摸摸它脏兮兮的头,嚼草的腮帮子。 他从前的人生就是这样被捆缚了许多东西,肩膀上只有责任和义务,压得他无法抬头,也没有选择。 因为温随怕冷,天气一冷就容易手脚冰凉,所以家里的硬木地板上都铺了柔软的毯子。入夏后,也暂时没有撤去。 这天是周末,窗外天yīn沉沉的,云呈现出暗huáng色,将雨未雨,一看就知道极闷热。 屋子里打着冷气,君翰如坐在沙发上,膝上放了笔记本电脑,正在工作。温随则跪坐在落地窗前照顾那只画眉。 不知何时,君翰如已经合上了笔电,沉默看着温随。 后者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画眉,伸手到笼边,画眉便伸出头来啄。 君翰如一声不吭地摘了蓝牙耳机:“温随。” “嗯?”温随回头。 “过来。” 落地窗里沙发并不远,温随用手指抚了抚画眉的头,便转过身,很快用膝盖挪动着到了君翰如跟前。 他跪着抬头仰望君翰如,听见对方说:“你很喜欢那只鸟?” “是啊……”温随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看到它第一眼,我就觉得它和我有缘,它也很喜欢我。” 君翰如看着他,忽然说:“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觉得枯燥?” 温随愣住了。 “你看见那只鸟,常常会笑。”君翰如想了一下措辞,低声说道。“但面对我的时候,你似乎并不时常开心。——我没有办法取悦你,是么?” 他眼中的郁色浓重。 “不是的。”温随把头枕在君翰如膝盖上,尽力地去贴近他。“鸟是鸟,翰如是翰如。翰如是不一样的,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从来没有过的开心。就是因为太喜欢了……” 因为太喜欢了,才会把臣服变成了一种习惯。 把小心翼翼变成了一种习惯。 他的话越说越痴,也没有说完。因为他眼里全然的爱慕已经已经带他把所有心意道尽。 君翰如也有习惯。 习惯看着温随这样跪在地上仰望自己。 看着这双眼睛,他就能感觉眼前的男人还属于自己。 君翰如伸手托住温随的腰,把人搂到怀里: “不要离开我。” 夏夜的傍晚,他们常常带着画眉笼外出散步。 湖区附近有一处人民公园,非常幽静,地段也好,树木葱葱的一面朝着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开阔空旷的一面则正对湖区。 越过狭长的的画廊,就能看见湖面阵阵水汽。 傍晚西斜时,一面是高楼背后的如血残阳,一面是温暖的粼粼波光,因此附近的居民都爱来这里。 公园里很热闹,树林里的凉亭间有很多喝茶下棋遛鸟的老人。温随常常向他们请教养鸟的门道,君翰如便靠在凉亭边等他。 有时老人们兴致勃勃请温随赏一赏他们的鸟,君翰如还得负责提着那只画眉笼。 传统观念里,养鸟是属于暮年之人的消遣。一个养鸟的青年,看上去有些古怪。再加上后面另一个寡言的青年,看上去就更古怪了。 不过一来二去看的多了,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出了那片树林,就是开阔的喷泉广场,广场路对面就是湖畔。 这里是属于年轻人的。 遛狗的,跳舞的,滑冰的,一片生机勃勃。 温随坐在广场的长椅上,身边放着鸟笼。他膝盖上放了一个不锈钢的盒子,里面都是些新鲜小食,一格一格摆着。温随神情很放松,看看夕阳,看看广场上的人群,骑车的的青年,又看看身边的画眉鸟。 它已经长大了些,挺着尾巴跳来跳去。可能正对着夕阳使它感到疲倦,不一会就又神态安详地团成一团,闭上眼睛不动了。 温随笑眯眯地看着,一边挑拣整理着吃食,慢慢放到嘴里尝。 君翰如靠在椅边抽烟,右手轻轻放在温随的肩膀上。后者理出一小块切得很整齐的糖藕,伸手递到他嘴边:“你尝尝看,我今天刚做的。” 他缓缓吐出口烟来,低头去咬住那块递过来的藕。 “好吃吗?”温随翘首以盼地看他吃完,才问道。 君翰如点了点头,继而沉默地整理起温随那些被chuī乱的头发。 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话,但温随已经心满意足,而头上那双轻轻摩挲的手也使人感到安心。 生命纵有波澜,但万事万物终不过融于这些琐细里。 吐出的烟雾飘散在晚风之中,被缓缓递送出去。送到近处的人群与绿茵里,远处的高楼大厦间 ,以及天际的残阳深处。 真是一幅好夕景。 他们各自尚有许多的事情不曾告诉彼此,那些埋藏十年的思念,初见的钟情,父辈的记忆,雪夜的等候与追寻。 可是不要紧,一切都尚且来得及。来得及吐露,来得及疗愈。 因为至少还有爱。 而在这之后,他们将一起度过这许多的chūn光与夏夜,许多的岁月。 (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