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客》作者:假日斑马 文案 起因是你的漂亮 宗炀x颜鹤径 模特x小说家 遇上宗炀之前,颜鹤径不懂自己。 颜鹤径认识一个漂亮男人,陷入无负担的享乐中,第一次不因爱与某人亲近。 然阿炀很特别,寡言自制,颜鹤径想做他那潭平缓水面的一粒投进去的石子,看他因自己产生波动。颜鹤径看透了自己,原来他可以这样悸动。 后来阿炀也变成陌生人,一个过客。分开两年,颜鹤径回到海岛,得来一句“想找我这么难吗”。 而宗炀只当自己是一滩污水,颜鹤径踏进来,就是弄脏了他。 情人变爱人,破镜重圆,节奏慢的恋爱故事,狗血 年下破镜重圆HE 第1章 台风天 颜鹤径的皮肤变得很黏,像在浓稠的糖水里泡过。床单裹成一团,被他踢到了脚边。 天花板悬挂着一盏十多年的灯,五扇花形的灯罩,淡黄色,纹路逼真。前些日子有扇灯罩砸下来,虽没砸到人,父亲却没有要换掉顶灯的念头。 之后家中衣柜的推门垮下来,被父亲勉强地重新塞进去,他仍不为所动。某一晚,衣柜推门果真又倒下,砸中父亲,他依旧不愿换衣柜,颜鹤径只能将床换一个位置摆放。 与颜松影提及此事,他在电话里说:“老弟,衣柜里还有几件妈的衣服,爸觉得里面有她的气味。” 或许因为明日是母亲的忌日,颜鹤径想到了许多关于父亲的事情。 父亲为人老实木讷,退休后更加沉默寡言,颜鹤径儿时总是怵他,虽说他从不搞体罚。母亲在几年前生病去世,病痛带给她颇多折磨。 葬礼上,父亲显得异常克制,平静地与来客握手,接受沉重的哀悼,父亲曾经身形高大,那时却显得瘦小。 当晚颜鹤径从房间阳台悄悄望下去,看见父亲挺直了背,在鹅卵石平铺的路面上踱来踱去,他的苍老是肉眼可见的。 颜鹤径生在海岛小城,家离海不远,站在阳台能眺望海景,沿岸有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挤在码头周围大大小小的渔船。生长在海边,海景不再稀奇,房间永远湿漉漉,夏季有不知从哪里登陆过来的台风,内陆生活了几年后,颜鹤径倒怀念起家乡的海。 母亲去世后,父亲把家中的小别墅改成民宿,颜鹤径有些惊讶,没想到一向喜静的父亲会想到开民宿的主意。 空气湿热得像要出水,颜鹤径费力敞开四肢,呼了一口气,上身被凉席硌出红印,暗暗地发痒,他伸手挠了几下,磨蹭地坐起来。 墙上的钟指向六点,太阳依旧明晃晃的,从二楼的玻璃窗直射进来,在阳台与书柜之间圈起一小片金光。 室内的陈设极为简朴,一张单人床,颜鹤径高中时睡的床,现在如何都有点挤,角落里放置着红木书桌和书柜,此外几乎没有大物件。 电风扇吹得骨头疼,可颜鹤径一直出汗,不停感到从胸口沁出的燥热。二楼他的房间没安空调,只有风扇,因为他不常回家。 睡了近四个小时,颜鹤径头脑发昏,连续抽了几支烟提神,让风往大腿根里灌。地上父亲的《亮剑》他翻了二十多页,翻一页飞扬一点儿灰尘出来,边角全部泛黄了。 又翻了几页书,全身愈发痒起来,好像灰尘全跳到皮肤上。 颜鹤径冲完澡下楼,前台的露露在擦指甲油,面前放了几瓶五颜六色的矮瓶,她正把左手放进一个方形的盒子里烤,手背反着紫光。 餐厅里有几个人在吃饭,还没开灯,气氛很安静,只剩冷气制动的声音。 露露见他下楼,掀了掀眼皮:“颜叔去朋友家吃饭,今天不管饭。” 颜鹤径饿得发慌,准备出去随便吃点。接着往露露跟前一凑,敲敲她烤手的塑料盒子,觉得这东西有意思,瞧上几眼后,颜鹤径说:“我爸看你上班摸鱼,会训你。” 露露吐出小截舌头,睫毛涂得蛮翘:“现在没客人要住进来!” 颜鹤径笑笑:“扣你工资。” “那你快扣,扣完得了!” 看露露有点发急的模样,颜鹤径没再逗她。 民宿的生意不错,颜鹤径这次回家,三楼已经满客,昨晚的游客住进最后一间空房。颜鹤径没有见到游客的样貌,听露露说,是个长相好看的年轻男人,独自一人。 他听到餐厅的客人聊天,说今晚会有台风登陆,但此刻外面还未起风,花园中的树叶没有波动,还是压抑的热。 露露左手的指甲已经烤干,修得整齐的指甲边沾上甲油,留下彩色的斑点。她撅着嘴,眉毛向下压,聚精会神地用卸甲巾擦掉涂出来的部分。 颜鹤径闻着甲油味,有点失去食欲,人又懒散着没精神,不想踏出大门,便倚在柜台看露露的彩色指甲,打出一个哈欠。 露露抬头,端详了半天:“颜哥,你这次回来变了很多。” “怎么说?”颜鹤径半塌着眼皮,腿蜷起靠在墙边。 “怪怪的,不太爱说话了,遇到什么事了吗?还瘦了这么多!” 颜鹤径摆了一下手,神思有点飘忽,眼边堆起一圈泪花。 露露想不出准确的形容,继续说:“你不是挣了很多钱,大城市的酒肉没有喂胖你?” 露露的思想纯真得可爱,挣了钱就要买吃的,人跟着会长胖。 “我吃不胖的。” “真欠揍。” 露露和颜鹤径一起长大,羡慕他读书好,能走出海岛念大学,当作家写书。前台右边的大书柜里有颜鹤径写过的所有书,岛上的书店曾把他的书放在门口展示柜上,放了好几个月,他是小岛的骄傲。 今年夏天颜鹤径突然回家,带了许多行李,在二楼已经住了两个月,露露发觉他变了许多。 他今日罩着一件白色雕花的蕾丝短袖衬衫,衬衫两边敞开,里面一件花白短袖,让露露想起她家里的白色窗帘。 沙滩裤宽大,显得他小腿更细,下巴一圈青色胡茬。对露露来说,颜鹤径是一个有趣的哥哥,会说俏皮话,又有恰到好处的分寸,几乎从不生气,儿时他们孩子当中最惹人烦的男孩儿,颜鹤径也能笑眯眯地和他讲话,并成功让他听话。 有趣的哥哥某天回家,忽地变成了蓄着胡渣、不修边幅的人,露露很失望。 露露叹着气:“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不过要快点振作起来啊。” “知道了。”颜鹤径似乎踌躇了一下,最后什么也没说,兀自朝门外走去。 楼下有人下来,脚步声缓缓的,不过颜鹤径没有注意到,径直走了。 颜鹤径告诉父亲他工作太烦闷,想回家住一个夏天散心,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几年前构思的书只开了一个头,中间部分写过无数次又删掉无数次,最终无法完成。 失去灵感也不算太严重的事,但颜鹤景似乎没有了创作的激情,他不知道为何写作,自己文字的意义,以及想不想让人们看见他的文字。 像存在一种可怕的预感,他的写作生涯会就此到头。 脑子像一张白纸,任何油墨都泼不上去。回家之前,颜鹤径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不想见任何人,生活很糟糕。 炒饭店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左边一家老式糕点房,右边一家药店,小店面,左右两列桌椅,地板走起来很滑,被油污日复一日熏着的缘故。 颜鹤径要了一份炒饭,坐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他对着饭桌玻璃隔板下菜单发呆的空,炒饭端上来了,冒着油和辣的香气,老板给他多放了肉。 老板转身走时对他说,慢慢吃哦,大作家。 颜鹤径没有慢慢吃,胡乱嚼几下米饭就往肚子里咽,吃完后才觉得饭要从喉头重新涌上来。炒饭一如从前的味道,吃饭盘子里余下许多油,所以香。 回家途中起了大风,哗哗地灌进耳内,颜鹤径的衬衫鼓起来又陷进去,沙滩裤有节奏地拍着大腿,树叶被卷得乱飞,低速划过海岛下方。 颜鹤径想起来,今晚可能会有台风登陆。 他要尽快回家,于是加快了脚步,双脚的指头用力夹紧人字拖,低着头向前,可风仍让他无处可躲,砸得身体所有地方暗暗发疼。 民宿一楼还亮着灯,玻璃门紧紧关闭,芭蕉树的叶子晃动着。颜鹤径推门而入时,里面有股朦胧的热气,是由人体聚集所散发的,冷气没有压住。 一堆人围在桌前玩扑克牌,看上去比较激动,纸牌拍桌的声音响亮,颜鹤径略略扫视了一眼。 露露竟还在前台坐着,颜鹤径走过去问她:“这么晚还不下班?台风要来了,外面风很大。” “刚刚在和帅哥玩牌,”露露手向前指,“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那个帅哥。” 顺着露露的手指,颜鹤径向最前方看去。颜鹤径有轻微近视,像是文人的通病,过度地用眼,但他并不经常戴眼镜。那人离他有些远,又有几人挡住他一半脸,颜鹤径没看清他的长相。 颜鹤径问露露:“很帅?” “还比你年轻。”露露存心打击他。 颜鹤径使劲琢磨“年轻”两个字,有点不甘。 “帅哥的名字也挺好听。”露露随意地说。 颜鹤径顺嘴一问:“叫什么?” “宗炀。” 宗炀笑着向颜鹤径这边走来时,露露使劲拍了一下颜鹤径的肩膀。 颜鹤径几乎带着错愕的神情看着露露:“我认识他。” “啊?”露露睁大眼睛。 “你先走开,我跟他说说话。今晚你住楼上吧,台风要来了。” 颜鹤径快认不出宗炀了,明明眉眼未变,只是他笑容灿烂,像素未相识的陌生人。宗炀以前鲜少这样笑,除非颜鹤径存心逗他。 比如不停亲他,亲耳朵、脖子、手肘,所有让宗炀痒得无法忍受的地方,之后宗炀的手会抓住颜鹤径的胳膊,制止他。 颜鹤径闭上眼睛,又快速睁眼。 两年没见,宗炀向着与颜鹤径截然不同的方向变化。以前他们很相配的,颜鹤径曾觉得,没有人像他这样适合宗炀。 宗炀停在他面前,颜鹤径的视线略过他的浅咖色球鞋,之后是他含笑的脸。颜鹤径想,许多事又是不会有变化的。 “阿炀?” 舌头差点打结,许久不这样叫,嘴唇都不大适应。 宗炀站在楼梯的扶手旁,与颜鹤径保持距离,说:“我来度假。” 颜鹤径笑着对宗炀摇头:“故意来我家住?” “这里的花园很漂亮,但我没有想过会碰到你。” 玩牌的人太吵了,比外面的风还恼人,颜鹤径思绪总被带偏,不知如何接话。 宗炀身穿一件蓝色夏威夷衬衫,看起来很清爽。他身体前倾了一些,悄声说:“你住二楼吧,我们上去聊聊。” 颜鹤径向后退一步,点了点头,领着宗炀拾级而上。 木制的楼梯踩上去发出特殊的响声,二楼有一条长而宽的走廊,四间房间,尽头的房间最大,是父亲的卧室,房门紧闭。颜鹤径在左边的房门前停下来,走廊天花板的小灯发散光亮,照在宗炀白皙的皮肤上。 他在哼着老旧的歌,颜鹤径对他唱过的一首歌,不知道是否故意。 “随便坐。” 房门敞开来,颜鹤径关闭阳台的门,地板上父亲的书和几张白纸被风吹得散落在四处,颜鹤径逐一捡起,撕碎扔进废纸篓。宗炀盯着颜鹤径的动作,什么都没说。 房间乱,颜鹤径没准备收拾,对宗炀抱歉地耸耸肩:“有点乱,你别介意。” “没什么。” 宗炀没有在楼下时那种夸张的热切,他不笑时就像不开心。 颜鹤径恍惚着,怀疑两人还在自己的公寓里,没有对话,也没有其余声音,安静得近乎怪异,却有事物在壮大,之后他们一言不发地接吻、脱衣服,卧室的窗帷晃啊晃,投下的影子碎成块。 颜鹤景站在窗边,扶着书柜,说:“这两年多待在哪里?你姐姐一直在担心你。” 宗炀开玩笑似的问:“你不担心?” 颜鹤径顿了顿,回答道:“我有找过你。” 颜鹤径真的找过,只是没有刻意去找。宗炀的姐姐打电话过来问宗炀的消息,拜托颜鹤径一定找找她的弟弟,颜鹤径有了找宗炀的理由。 找不到,可能因为没尽全力找,找到了颜鹤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不是宗炀的什么人。 宗炀躺在地上,在颜鹤径睡过的地方,手臂垫在脑袋后面,露出一小截他的小腹。 “想找到我这么难吗?” 宗炀说出这句话后,颜鹤径开始不懂宗炀想表达些什么,于是没有说话。 颜鹤径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阳台玻璃门,点了一支烟,又想起什么,抬手准备熄灭。 “没事,抽吧,”宗炀靠过来,身上有淡淡的沐浴露味,“我现在也抽烟。” 颜鹤径很惊讶,宗炀看着他说:“我也会喝酒了,酒是个好东西。我觉得这也是遗传,我命里逃不掉这两样祸害。” 橘红的圆点闪着,宗炀的鼻尖挺立,鼻梁很窄。他离颜鹤径太近了,木讷又纯情,就像以前的宗炀,接吻没技巧,说话直来直去,但异常执着。 “我们好生疏。”宗炀的声音低低的,嘴唇几乎没张开来,话却准确传到颜鹤径耳朵里。 颜鹤径不知怎样回答,迟缓地“啊”了一声,猛然间嗅到海风的味道,咸湿得令他胸腔发闷。 “阿朗的故事,你写完了吗?” “没有,”颜鹤径下巴放在手肘上,手指捏着烟,“怎么写都不太满意。” 第2章 抉择 接连几日阴天后,天不容易地放了晴,可温度依然低。 电视台的暖气调得高,颜鹤径抱着暖手袋,缩在休息室里,肩上披了一件羽绒服。十二月气温降得厉害,颜鹤径染上风寒,早饭后吃了一粒药片,仍头脑犯晕,不时压住嗓子咳嗽几声。 工作人员跑来,十分匆忙地喊他:“颜老师,我们准备过去了。” 进了演播厅,颜鹤径喝了一口保温瓶里的热茶,全身这才暖了不少。 主持人说了一大段开场白,颜鹤径听见她在介绍自己——卓尔不群的年轻作家、荣获过哪些奖项等等。他把外套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女孩朝对讲机说了两句,又转过来对着颜鹤径道:“主持人说完这段您就上台。” 刚脱下外套,颜鹤径就觉得风灌进来了,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对女孩点点头。 颜鹤径受电视台的邀约来录一期讲座形式的节目,台底下坐了许多知名大学的学生。他讲家乡的海、家人,一切影响他写作的因素,说自己是“有点幸运的普通人”。 颜鹤径三十一岁,在文坛里算是年轻。二十五岁时写的长篇小说得了奖,此后六年一直与文字打交道,从文坛新人变成“颜老师”,作家之路似乎一直顺畅,他把他成功的许多因素都归为“幸运”。 大学毕业后,颜鹤径留在本校教了一年多的书,期间在一些文学杂志上发表过许多短篇,获得一些成就,他便辞去工作,专心待在出租屋里写书。大城市的生活不好过,还要对家人隐瞒这种处境,其实这条路也不算一帆风顺。毕竟写作要靠决心,灵感也是一种格外玄乎的东西,不来就是不来,怎样逼迫它都没用。 节目录完后,颜鹤径准备离开电视台,在休息室外的走廊碰到几个学生,今日在观众席里坐着的,他们拿着颜鹤径的书,想要签名。 颜鹤径接过他们递来的书,发现是他第一本小说的再版。 其中一个女生看了几眼签名,等了一会儿才合上书,颇为激动地说:“颜老师,您的文字很美,我一直以为您是那种特温柔的人,今天听您讲了那么久,觉得您还挺好玩的。” 颜鹤径与他们一同穿过走廊,站着等电梯,闻言好奇地盯着说话的女生,疑惑道:“好玩?我还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我。” “就是听您讲话又有趣,又受益匪浅。” 电梯门缓缓开了,颜鹤径对着他们笑:“好了好了,不用再使劲夸奖我了。” 外面在吹风,飞刀子一般,走出去首先挨冻的是耳根。 颜鹤径和学生们告别,走向停车场,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按了车钥匙,刚好电话响起,他没来得及进到车里,给铃声激得一哆嗦。 电话来自邵荣。一接通,邵荣却先保持沉默,话也不说。 颜鹤径冷得难受,脖子上像捆着一根钢丝,吊着痛,他尽力想放松身体,背又不自觉弯下去,轻咳一声,问邵荣有什么事。 手机那头一阵衣物摩擦声,邵荣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鹤径,晚上一起吃饭吗?” 颜鹤径一直在等这通电话,他挺会迁就绍荣的,甚至没开口问绍荣怎么回来一周后才告诉他,大概他在等待绍荣做出抉择。 晚饭地点在颜鹤径和邵荣常去的一家餐厅,颜鹤径抵达时,邵荣还没到。颜鹤径点好了菜,邵荣发来短信,说餐厅前的停车场已满,他正在找停车位,要晚一点到。 这家餐厅菜品精致,上菜速度慢一些,颜鹤径感冒,中午吃的少,现在很饿,闲散地抓着面前的油炸花生吃,吃完了一小碟,吃得口干舌燥,又急着往嘴里灌茶。 等了大约五分钟,邵荣携着冷气进到室内,掀开帘子坐下一会儿后,才醒悟似的脱掉大衣外套,挂在身旁的衣架上。 这件灰黑色长款大衣是邵荣出国前颜鹤径买给他的,他们在商场只逛了一家店,邵荣家里就传来电话,于是他转身赶回了家。 颜鹤径一边给邵荣的茶杯添茶,一边说:“点了一些你爱吃的菜,还能吃辣吧?” “只是去了半年,还不至于口味都变了。” 邵荣始终不抬头,低着头摆弄面前的碗筷,弄成一个非常规矩的样式,又将手放在膝盖上,过了很久才问:“感冒了?” 不知道他是早就察觉到,还是用这句话缓解沉默,这是一句突兀的关心。颜鹤径也没太在意,温和地盯着邵荣垂下去的眼睛,回答道:“最近降温很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着了凉,你也要多穿一点衣服。” 脑袋里有嗡鸣,颜鹤径能察觉自己嗓音的粘稠,像刚睡醒一样。 “我知道了。” 颜鹤径看邵荣郁郁寡欢,心思离体,便柔声说:“小荣,我很想你。” 颜鹤径说完,恰巧服务员掀开帷幔进来,手中的菜肴散发着香气,依次落在餐桌中央,白气挡住了邵荣的脸。 邵荣拿起筷子,纤细苍白的手指伸到颜鹤径面前,带来微弱的冷气,颜鹤径有种不适感,似乎刚才吃过的花生瞬间翻涌起油腻感。 “先吃饭吧,有点饿了。”邵荣匆匆道。 邵荣看起来意兴阑珊,没吃几口就停了筷子,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颜鹤径手背贴在茶杯上,感到温热的触感,他跟着放下筷子,等待邵荣开口。 气氛安静,帘内的灯光很亮,照得邵荣的面孔异常清晰,嘴唇缺少血色,颜鹤径再次感到冷,他看到邵荣的牙齿在唇上掠过,难堪地张嘴说:“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还是应该分开,”颜鹤径打断他,“你想这样说。” 今晚第一次,也是半年来第一次,邵荣抬起了下巴,用那双含水光的眼睛直视颜鹤径,像受惊似的,怔忡地看着他。 奇怪的是,明明提出分手的人是邵荣,他却有受害者的姿态,那双眼睛颜鹤径无论看多少次,依然会产生怜惜,邵荣第一次说“我爱你”时也用这双眼睛看他,所以颜鹤径相信了。 “你在国外的工作结束了,以后都会留在国内。” “是。” “你有别的爱人了?” “不是。” “我对你不够好。” “你对我很好。” “那为什么分手?” 颜鹤径不清楚为什么这么问,那些暗处的隐患早就露出边角,他用手掌盖住了,在这一天,它们穿过他的掌心,以不可挡的速度冲撞出来。 邵荣长得显小,明明只比颜鹤径小几个月,也不怎么看得出是三十岁的人,但他有符合三十岁的克制。他很决绝地回答:“因为没办法爱你了。鹤径,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颜鹤径没有挽回。 菜没有吃完,颜鹤径打包了一些,想到明天中午不用再做饭。 他们沿着走廊下楼,在餐厅的门口挥手告别。颜鹤径上车时,邵荣折返回来,敲了敲车窗。 颜鹤径降下车窗,问:“怎么了?” 邵荣将一把钥匙放在颜鹤径的手心,指尖蹭过他的手掌。 “鹤径,你家门的钥匙,给你,”绍荣小巧的脸隐在阴影中,“不要怪我,好不好?” 颜鹤径说不出话来,难过和遗憾不知哪个占了更多,从刚才吃饭时一层层向上压。但更多的是惊奇,颜鹤径从未想要留下邵荣。 颜鹤径收拢五指,钥匙的齿痕陷进肉里,邵荣的背影被昏黄的路灯罩着,越来越远,他穿着那件灰黑色的长款大衣。 回想起来,颜鹤径和邵荣在一起四年,邵荣是个平淡的人,所以他们的爱情也平淡,现在连分手也是平平淡淡。邵荣家里在催婚,家中许多亲戚,他们介绍了许多女孩儿,而邵荣不会出柜,颜鹤径知道他或许想要接受那些女孩儿。 谈论起爱,颜鹤径早就分不清对邵荣是否还有那种浓烈的情感,他更舍不得他们的四年。他三十一岁,能谈情说爱的四年已经不多,颜鹤径深知找一个同性伴侣不易,他倦怠了寻找。 晚上商应来时,颜鹤径横在沙发上睡觉,灯还开着。开了门,他又躺回毛毯里去。毛毯很长,灰色的边角拖到地上,和客厅地毯连在一起。 商应是颜鹤径的责编,他来颜鹤径的家是轻车熟路的,不用招呼就坐下来。 颜鹤径翻了个身,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嗓音,分不清他的嘀咕声,商应干脆无视了,看到烟灰缸边缘架着几根烟,旁边有散落的药丸。 “这是怎么了?” “我和绍荣分开了。”颜鹤径有气无力地回答,鼻音稍重,长手指从毛毯里伸出来,半枕着靠垫,示意商应递烟。 商应叹口气:“感冒就别抽了。” 接着他说:“迟早的事。” 最初邵荣追着颜鹤径后头跑时,商应觉得他一定追不到,后来竟然追到了,商应认为他们最多在一起几个月,结果两人在一起四年,可商应依旧觉得他们走不到最后,现在商应总算猜对一次。 颜鹤径也没力气往前,手缩了回去,半睁着那双长眼,捏着鼻梁说:“什么事?” 商应满脸笑容,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像贺卡一样的东西来。 “来给你送结婚请柬。” 请柬做得很漂亮,烫金的字微微突起,外面一朵线条流畅的玫瑰花,还有抹玫瑰花香。颜鹤径手指轻抚过去,仰着头看,半晌才开口:“恭喜了,老商。” 商应拍拍颜鹤径的肩膀,整个人充斥在将要结婚的喜悦中,敷衍似的安慰他:“不要羡慕,肯定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 “更好的人吗?” 颜鹤径彻底闭上眼睛,累得快要睡着,或许是感冒药的效用增重,他恍惚听见商应告别,之后意识沉没了。 梦见以前,以前有绍荣,他眨着可无辜的眼睛,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3章 你很好看 颜鹤径和邵荣在一起四年,认识不止四年,读大学时颜鹤径便认识了邵荣。 第一次见面在聚会上,朋友提到颜鹤径算是个作家,说出他给杂志社投稿的事,连带着笔名也透露出来,朋友本意是想表示他们圈子有个提档次的未来作家。 邵荣本来安静地在旁边喝酒,这时眼亮了,越过中间几个人,奔过来说他读过颜鹤径写的短文,喜欢极了。 颜鹤径还记得,那时的绍荣是个面白清瘦的人,红着脸说话,嘴有时绕不过弯儿,可能太紧张。他不明白绍荣的紧张,但觉得挺可爱。 邵荣学新闻的,以前也想当作家,短文投到杂志社却没响声,毕业后还是去了电视台。颜鹤径捏人心思捏得准,知道邵荣看着他作家路走得顺畅,一直是不甘的。 认识邵荣时,颜鹤径还和初恋在一起,初恋背着他同许多人上床,那会儿颜鹤径又傲又冲,将初恋打进了医院。 他为此神伤许久,又天天想着写书,没考虑过感情。 再遇见邵荣是毕业后几年,邵荣留着颜鹤径的联系方式,问他有没有男朋友。 明明邵荣追颜鹤径,在一起后,却总是颜鹤径宠着邵荣,颜鹤径脾气收敛不少,温柔全用在了邵荣一个人身上。 但分开这半年中,他们简直不像在谈恋爱,颜鹤径的温柔全被耗光了。 颜鹤径醒来,眼珠往里陷似的疼,一抽一抽的。房间的窗帘合得很紧,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感冒药的副作用足够大,困倦从昨天延续到现在,颜鹤径还没睡够,又躺下去半个小时,可他以为只躺了五分钟,他好久没这般懒过。 早餐的蛋煎糊了,冰箱里的最后一颗蛋,往面包片和番茄酱中间一夹,糊味才消退不少。 颜鹤径站在厨房的水池边吃早饭,边嚼边看阴冷的天,灰色铺得满天都是,他的脚脖子冻得冰凉,吃完了才反应过来微波炉里的牛奶还没热。 邵荣发来信息,颜鹤径有只表在他出国前就在他家,一直没来取,邵荣问颜鹤径什么时候来拿,他方便安排时间。 颜鹤径举牛奶杯的手一阵晃动,给邵荣回消息——丢了吧。 商应的婚礼在星期六,室内的中式婚礼。颜鹤径开了二十多分钟的车,在休息室见到穿西服的商应,商应是个负责且有经验的编辑,也是颜鹤径信任的同事和朋友。第一次见商应,他还是标准身材,现在也逐渐有些发福。 伴郎给颜鹤径散了烟,颜鹤径抽完一支软中,商应问:“一会儿上去讲话你准备好没?” 颜鹤径受商应所托在婚礼上发言,他点头答:“别担心,一定帮你美言几句。” “哎,真不敢相信,我要结婚了。”商应这样做出结论,像此时此刻幡然醒悟,周围人皆在旁边笑他。 颜鹤径记得商应说过不会结婚,他不作声,沉默地暖着手坐在窗边。 宴会厅布置得很浪漫,层层纱幔垂下来,走廊簇拥着无数粉白的花。宾客差不多坐满了,颜鹤径由伴郎领着到座位上去,途中与几个出版社的朋友打过招呼。他坐的位置靠前,那一桌多数是商应的家人。 旁边的位置还暂时空着,大约两分钟后,身侧传来轻微的动静,颜鹤径无意识看过去,之后有点移不回眼神。 男生穿着一件黑色的棒球外套,戴了一顶黑色毛线帽,帽子拉得很低,几乎触碰到他浓长的睫毛,眼角窄,越往后越宽,嘴唇的红好似被揉散了,皮肤极白。 很快颜鹤径明白他的帽子为什么拉得这样低,一块乌青覆盖了他的右眼,像被人狠狠揍出来的。 大约因长时间创作文字,颜鹤径擅于观察美的事物,风景、男人与女人,他用眼睛描绘美的轮廓,在心里用语言润色出来,变成书里的某段文字或者某个人物。 身旁穿着棒球服的男生,是颜鹤径想要描绘出来的那种人。 过高的暖气闷得手心起汗,颜鹤径脱去外套,余光察觉到男生正盯着他,看回去时,男生已经没有在看他。 商应很快出现在走廊最前端,仪式开始了。 颜鹤径在前往发言的过程中,一直感到有视线追随着他,他奇妙般地感到隐隐的忐忑,手脚皆暖得热热的,像软掉了一样。 宴席中途,商应和新娘来敬酒,颜鹤径端着酒杯站起来,商应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脸喝得涨红,对一桌人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他又去搂旁边男生的脖子,对着颜鹤径介绍:“这是我表弟,宗炀。阿炀,这是颜老师,我负责的作家。” 宗炀扭转头,他的眼窝很深,双眼皮,眼睛本该很大的,但没完全睁开来,有着一半的倦。他看了一眼颜鹤径,随意的看,不带任何目的性,像只是确定了身旁站着一个会动的人。 颜鹤径抬了抬手腕,白酒撞着杯壁晃了晃,他介绍自己:“我叫颜鹤径。”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浑身酒气、情绪高涨的新郎,一桌人的谈笑声,以及婚礼仪式中多变的灯光,所以颜鹤径不确定宗炀是否接受到他的名字,可没有理由重复一遍。 宗炀的眼睛定在颜鹤径脸上某个部位,这时微颤了一下。宗炀端着手里那杯饮料,朝颜鹤径方向送了送。 之后他不再看过来,直到婚礼结束,他们一同走向酒店的大门口。 颜鹤径下午有事,不能久留,便不去楼上的茶馆,商应将他和宗炀送到门口,站在自己巨幅的照片前面,问颜鹤径有没有开车过来。 “我开了车,叫个代驾就行。”颜鹤径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还没来得及叫到代驾,商应按住了颜鹤径的手,对着宗炀说话:“阿炀,我记得你有驾照。” “对。” “那你方便送颜老师回家吗?你们家离得不远,”商应笑着说,“花叫代驾的钱干什么?” 宗炀没有立刻答应,他站在酒店门口圆柱的旁边,将右眼隐藏在阴影里,那块乌青便没那么显眼了,他大概正在深思熟虑。 换做平常情况,颜鹤径会毫不犹豫拒绝这个提议,但是他等了等,没有开口。 不过或许这个提议让宗炀为难,颜鹤径便想开口推脱。 宗炀先开了口:“方便。” 颜鹤径笑了笑,拒绝的话压了回去:“麻烦了,阿炀。” 他是宗炀表哥的朋友,理所当然地借用了商应的称呼,唤他阿炀,唤得这样自然而没道理。 天空飘着小雨,只能把脸润湿,在这样小的阴雨里,要确认许多次才能感觉到雨的存在。深冬的细雨太致命,像在下冰块,这座南方城市不落雪,依然冷得不像话。 宗炀走在最前面,两只手臂弯曲,手腕没入棒球服的口袋中。 商应坚持送他们到停车场。 “我的这个弟弟,很惨的。”突如其来的,商应凑在颜鹤径的耳边悄声说。 闻言,颜鹤径迅速抬头看了看他们与宗炀隔着的距离。 “可惜跟我们家没有太亲,想要亲近起来也没有机会。” 商应喝得微醺,说话有些不着边际,接着便停止了讲述。颜鹤径没有继续打听下去的念头,但听见商应说的话,他眼前闪过宗炀带着乌青的右眼,在白皙的皮肤上太扎眼,令人不安。 人生惨烈的方式千万种,颜鹤径猜不透宗炀用哪种方式去惨烈。 商应在收费口告别了他们,只剩颜鹤径和宗炀两个人。 颜鹤径的大衣沾上了雨水,全是成颗的水珠,宗炀的肩膀和他大约齐平,略高一点,他们肩并肩走着。路比较窄,宗炀的手蹭过颜鹤径的大衣,手背立即变得湿凉。 在一棵光秃的树下,颜鹤径停下来,指向一辆黑车:“这辆。” 他把钥匙递给宗炀,宗炀按响了车,侧身钻进了驾驶位。车内也有冷意,颜鹤径又带了许多水珠进来,喉咙一阵密密的疼。 宗炀开车开得很稳,颜鹤径估计他挺年轻,拿驾照不会太久,好奇地问他开了几年车。 宗炀平静回答:“以前做过代驾。” 他只回答问题,不主动发话,车内只剩雨刷器机械、重复的声音,让颜鹤径开始后悔答应商应的提议,和一个少言的陌生人共处二十分钟。 “那现在做些什么?”颜鹤径想延伸一些话题。 “给杂志拍些照片。” 颜鹤径往宗炀的脸上打量了几眼:“模特啊。” “嗯,算是吧。” 余下的路程颜鹤径不再开口,吃完饭后他有些困,也不想忍受尴尬,闭了会儿眼睛,睁眼时已经快到家了。 车开进了地下室,宗炀解开安全带,开门下了车,同颜鹤径再见,准备往电梯口走。 “阿炀。”颜鹤径捏住了车钥匙,快步上前,“我帮你叫车,今天谢谢你了。” 宗炀转过身来,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他右眼的乌青似乎越来越浅,一层薄薄的膜盖在颜鹤径的心上。 宗炀回答:“不用,我家不远,走路就可以。” 颜鹤径不再继续坚持:“那我送你上去。” 分别前,宗炀没有立刻迈步,他像陷入了长久的停顿后醒悟一般,直视着前方。 “那就再见了。”颜鹤径说,欲转身离开。 片刻的对视后,宗炀抬起了下巴,嘴角平平的,鼻尖被寒风吹得微红,眼睛一径不躲闪地看人,好似绝不会说谎的那类人。 “颜老师,”宗炀说,“你很好看。” 颜鹤径先是一愣,几乎忍不住大笑:“我知道,阿炀。” 这句古怪的告别语即便不适用于此刻,依旧逗乐了颜鹤径,并且坚定了他心中的一个微弱的想法。 这个阿炀原来不是个冷酷的人,或许嘴拙了一些。颜鹤径不由自主地想,这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中,宗炀是否也因无话而苦闷,但脸上始终维持稳稳的沉着。 而刚才在婚礼时感受到的视线,不完全是颜鹤径的错觉。 第4章 漂亮的帽子 三月份时,家中传来消息,父亲让颜鹤径回家一趟,母亲的病不幸复发。 父亲在电话中没有多言,只要颜鹤径尽快回家,父亲的声调一如既往平缓、没有波澜。来不及多问,颜鹤径本想为写书去外地一趟,只好退了机票,匆匆赶回家。 过去母亲做了很长时间的化疗,头发不断从头皮上脱离,剩下的头发好像只有纸那么薄,风一吹,白白的头皮全露出来,于是父亲给母亲买了一顶很漂亮的帽子。 化疗消除了母亲身体里的肿瘤,过年回家时,她看起来很硬朗,头发长了出来,不过还经常带着那顶帽子。 颜鹤径在几个小时的航行中,直瞪着两只干涩的眼睛,才明白化疗消除母亲的癌,只是暂时的。暂时给了他们全家人希望,暂时让自己还是个有母亲的孩子。他不断回忆电话中父亲的话,一遍一遍默想父亲说话时的语气。 其实还好,父亲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太糟糕,意味着母亲的病也不会太糟糕。 天气还了暖,颜鹤径从出租车里看向家乡的海,蓝绿蓝绿的,卷起白浪。窄小的报亭、拥挤的杂货店顺着海滨分布,都在冬季退去后活了过来,可颜鹤径的指尖仍是冰的。 父亲不在家,可能还在医院里。颜鹤径放了行李,在门外打车时碰到同样赶回家的颜松影。 颜松影留着利落的短发,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看了颜鹤径一眼,眼中竟流露出许多脆弱。 哥哥一直不如他坚强,小时候打架打不过他就哭鼻子。颜鹤径上前扶住颜松影的胳膊,轻轻拍了拍,无声地宽慰。 他们彼此间不必再说什么,同样血脉的亲人,总懂得对方想表达的。 颜鹤径说:“走吧,哥。” 他们沿着小径一直向前走,拐出路口,叫了一辆车。 颜松影先点燃了烟,之后他递了一根给颜鹤径,于是算上司机,车内有三个男人都在抽烟。颜鹤径是嗅不到那种让不抽烟的人憎恶的味道的,他觉得飞机的劳累消除了一些。 “哥,”颜鹤径看看他哥的脸,“你怎么像又老了许多?” 他想让车内的气氛轻松一些,专找能让颜松影生气的话来说。谁知颜松影反应不大,和颜鹤径一样的眉毛往里皱,语出惊人:“我最近刚离婚。” 颜鹤径十分惊讶:“不是吧!” 这是颜松影第二次离婚。颜鹤径很无可奈何地想,他们兄弟的情路怎么都这样坎坷。 颜松影吸了口烟,蜷着上半身,衣领被海风吹起来,黑眼圈很重。 “这事先别跟爸妈提,等妈...”他忽然丧气地垂下手,“等妈好一点再说。” “怪不得团年时嫂子没来。” “那你呢?不是说要带男朋友回家?” 颜鹤径无赖地笑,说:“我也分手了。” 沉默了一会儿,颜松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要是我们晚年都孤身一人,就一起搬回老家住吧,兄弟两个人陪着对方老死也比一个人老死好。” “不可能。你一个人孤独去,我不可能孤独到老的。”颜鹤径踢他哥一脚,忿忿的样子。 母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瘦小了?她在病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床单能把她整个人吞进去一样。医院很暖和,她还带着父亲为她买的那顶漂亮帽子,毛线织出来的花纹很好看,看起来暖融融的。 她在睡觉,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下巴不断向下点,似乎马上要栽倒地上去。午后的阳光斜在父亲的背上,母亲的脸上一片暗暗的阴影。 颜鹤径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爸”,父亲醒了,并不大的眼睛恍惚了一下,才看清他的儿子们。 “下去说。”父亲的食指竖在了嘴唇上。 父亲是个烟鬼,在厨房的抽油烟机下躲着抽过烟。现在他拒绝了烟,说母亲闻着会难受。 年后母亲的状况就已经不好了,癌症复发,一天比一天憔悴,所有的化疗白做了。刚开始不想通知儿子们,现在怎样都瞒不下去,最后一面要在母亲清醒的情况下见见。 刚才在车上说颜松影老了是颜鹤径瞎掰,父亲才是老得厉害,但颜鹤径闭着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接近六点时母亲醒了,她无力地躺在床上,表情却是欣喜温柔的,她没有力气说太多话,基本听着他们说话,偶尔应答一声,简单地表示肯定或开心。 她的手腕细得可怖,却还是想要牵牵颜鹤径的手,直到他们的手都有细细的汗出来,那是母亲还温热的体温。 回家后,颜松影没忍住眼泪,颜鹤径没哭,但他一整晚都没睡着。 他曾读过一本书,里面写——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 可当死亡真正来临时,它仅仅只像个想法,颜鹤径感觉不到真实。 母亲在颜鹤径回家的一周后断了气,过程平静得像一场梦。盖住她身体的布洁白,白得晃眼,阳光一下来,空气中都是细尘。她的五官在白布之下凸起来,白布没有一点起伏。 病房中很安静,父亲寡言地站着,父子三人没一个说话,直到颜松影叫了一声“妈”。 遗体被推出去,父亲拿着一张死亡证明回来,颜鹤径才感觉到母亲真的去世了,她还没看到颜鹤径带男朋友回家。 他们在家又待了一周处理母亲的后事,母亲生前太瘦了,骨灰都只有一小捧,装进一个黑色的小盒里,肉体就这样被烧成了灰,人的一切都不留痕迹似的消失了。 母亲葬入几年前买好的和父亲一起的双人墓,骨灰盒埋在地下,她将永远睡在这里。 为此颜鹤径失去了创作的动力,搁置了出行的计划,商应表示理解,不再询问他关于新书的构思。 最近坏事接踵而至,让他身心俱疲,他想找个寺庙去拜拜,顺便为父亲祈福,母亲去世后,颜鹤径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尽管他总说自己没事。 回来的一个月后,颜鹤径再一次遇见宗炀,在他家附近的一家书屋里,因为位置隐蔽,所以顾客不多,书店老板是颜鹤径的朋友,他时常去那里点一杯咖啡,看看书。 宗炀在靠门口的一排书架前站着,微微弯曲背,凑得很近选书,手指时不时触碰一下书,他挑得太仔细,颜鹤径靠近都没察觉。 “宗炀?” 宗炀直起背来,和颜鹤径平视了,没有多余的表情,连诧异也没有,说:“颜老师,好巧。” 宗炀没有戴帽子,颜鹤径看清了他的发型,是简单普通的短发,发梢发黄,像是以前染过,不过长出来的新发却也不怎么黑。 他穿的春装,那种年轻人喜欢的装扮,脚上是一双不算贵的球鞋。 颜鹤径的思绪游离了一会儿,不知道和年轻人站在一起,自己的穿着会不会显得过时。 “你来买什么书?” 宗炀扬了扬手里的杂志说:“里面有我。不过我突然想到你,想来看看你的书。” “我的书不在这个书架。” 颜鹤径领着宗炀走向旁边的书架,指了指中间那一行:“不过你没必要买,如果好奇想读,我可以回家给你拿我的珍藏版。” 宗炀依旧弯下背,仔细看着颜鹤径的那些书,嘴里像在念着书名。 “我以前不喜欢读书,觉得没有意思。不过现在想读读看。” “读书很有趣的,可以多读读看,我给你推荐几本有趣的书?” “可以。” 颜鹤径才意识到,宗炀右眼的乌青消失了,一只没有乌青的好看的眼睛眨了几下,转过来望着颜鹤径。 “不过颜老师,现在我比较想和你喝杯咖啡。” —— 阿炀和颜老师确实是第一次认识。 第5章 我会说的 书店的女老板长相明艳,留着齐胸的长发。 颜鹤径前去端咖啡,宗炀看见他弯腰和女人讲话,并将提着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她。她从纸袋里拿出一瓶昂贵的香水来,弯着眼睛笑。 宗炀似乎闻到了那瓶香水的香气,他用不了这样高档的香水,但拍摄杂志的时候摄影棚有这款香水,和他搭档的女模特喷了一些在手腕上,他自己喷的男士款。 颜鹤径慢慢走回来,周身有浓重的咖啡味,和浅淡的那款男士香水气味,宗炀稍稍低头,能嗅到自己身上便宜香皂味。 他不知道自己的直觉是不是出了差错。颜鹤径或许喜欢女人。 “你要吃蛋糕吗?” 颜鹤径将咖啡搁在宗炀面前的桌子上,手掌撑着桌沿,站着问宗炀。 从这个角度看,颜鹤径的下巴没有多余的肉,鼻梁很窄,鼻尖是圆润的盒型,有一道微陷的折痕,要留心观察才能看到。他是长眼,眼尾向下,眼睛没有太大,却很好看,像眼中能盛许多东西。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蓝色休闲西装,里面淡蓝色的衬衫扣子解了两颗,肩较宽,但似乎是偏瘦的类型。 宗炀想起来,上次见颜鹤径还是冬天,他的每个部位都被遮起来的时候。 在婚礼开始前,宗炀打量了颜鹤径几眼,觉得他很漂亮,产生了一些其他想法,告别后便不再想过他。不过他们很有缘,既然有缘,不能白白浪费。 宗炀背靠椅背,反问:“你想吃吗?” 颜鹤径笑了笑,默认宗炀是个不擅长解决问题的人。 “我问你呢。” 于是宗炀摇了摇头,手指缠住咖啡杯的把手,回答:“我不太喜欢吃蛋糕。”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不过老板热情地想要我试试,我就说问问这边这位小帅哥的意见。” 颜鹤径转身向老板摆手。 颜鹤径面对宗炀坐下来,拿着银色的小勺在咖啡里搅拌,弄出许多热气。 从书店的窗户向外看,是一篇窄小却丰富的花园,有一大片蒲葵和一丛丛的冬青,沿着栅栏摆放了几张桌椅,桌面雕刻着镂空花纹,遮阳伞收了起来。 “这个花园时常让我想起我家的小花园,所以我喜欢坐在这个位置读书。不过现在很少有时间回家,会想不起来家里花园具体的样子。” 家里的花园是由母亲来照顾的,她的柔情让花园的一草一木生长得极好。 颜鹤径不自觉说了一些话,自认对宗炀来说无趣,打算换一个话题。但宗炀接着问下去:“你家在哪里?” “一个海岛小城,你肯定没有听说过。” “那里是什么样的?” 对于家乡,颜鹤径有太多说不完的东西,即便他融入了大城市,但所有对土地的热爱依然只给了那座小城。 “海很宽广,岸边的礁石被海水冲刷得非常亮,海边有捡不完的贝壳。” “沿岸的楼房有些旧了,可还是看得出掩埋在污垢下的、曾经夺目过的色彩。但生活的确很潮湿,而且到处都有海腥味,那种气味被风卷得到处飞,你走到哪它就跟到哪。还有晒咸鱼的味道,我妈以前总晒,我和我哥就捏着鼻子,盯着鱼鼓胀的眼睛,但其实味道还行,比闻起来好得多。” 宗炀撑着下巴,身体前倾,离颜鹤径很近,他专注地听着颜鹤径讲他的家乡。 “我特别喜欢站在海边听海浪翻滚的声音,那种感觉让我觉得世界上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海,我可以潜入海底,在里面生活。” 颜鹤径以前读《绿毛水怪》时,看到妖妖变成水怪,想世上如果真的有那种奇药,他一定吃下去。 颜鹤径转过头,发现宗炀正认真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宗炀眼珠的颜色很浅,总像被阳光照着,一双带着阳光的眼睛。颜鹤径喝了一口咖啡,咖啡的温度已经很适宜了。 宗炀见颜鹤径不再说话,轻轻地弯了弯嘴角:“我们见了两次,你和我讲了这么多事情。” “很无聊?那我们谈谈别的。” “不无聊,我可以听很多,”宗炀拖长了声音,像是很遗憾,“我没有去过海边,所以想去看看。” 颜鹤径说:“以后来我家,我带你转转。阿炀,现在说说你吧。” 宗炀拿开了撑着下巴的手,重新靠回椅背,表情很诚恳:“我会说的,以后会有机会的话。” 接着宗炀和颜鹤径交换了彼此的微信号和手机号。宗炀的朋友圈风格统一,大多是寻找拍摄的工作,头像是一只咖色的柴犬。 颜鹤径决定留在书屋再看一会儿书,等到晚饭时间再走,宗炀说他有工作,两人就再此分别。 临别前,宗炀很随意地问:“颜老师,你在追书屋的老板吗?” 颜鹤径明白宗炀真正想问的东西,于是他笑起来,侧身攀着椅背,衬衫扣子被拉得更开了一点。 “你说呢?” 于是他们都心知肚明起来。 宗炀踏出书屋,这条街的商铺挤得很拢,也没有固定营业的类型,是个大杂烩,书屋就在转角处,转过去是一条宽敞明亮的大马路。 路旁有一家宠物店,宗炀看着被装扮得很温馨的店铺,四处散落着的玩具,发现笼子里有只柴犬。 他想起他的呆宝,像条布偶一样从五楼的窗户摔下去。 它为什么不是布偶,不然就不会发出那样撞击地面的声音,也没有那样浓稠的血。血是红色,又变成黑色,最后凝结起来,水泥地上的血迹洗都不洗掉。 姐姐抓住了他的胳膊,所以他没有和呆宝一起摔下去。 他决定不再想呆宝。 宗炀走后,书屋的老板的老板小跳来找颜鹤径聊天。熟识的朋友都叫她小跳,因为她太活泼自来熟的性格。 小跳快三十岁,是个不婚主义者,她的兴趣是看书和谈恋爱。副业做自媒体,写书评,粉丝很多,她通过出版社认识了颜鹤径,颜鹤径较少和行业内的人做交心的朋友,小跳是个例外。 最近小跳面色红润,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帅气男人谈恋爱,每天甜甜蜜蜜,她说她刚度假回来,坚持要给颜鹤径看他们拍的照片。 颜鹤径被迫接受了小跳递来的手机,看到他们在青葱的群山前拥抱,小跳看上去很幸福。 但颜鹤径一直佩服小跳的是,她可以轻易从感情中抽离,即使会哭得很伤心,依然能迅速找到新的爱情。颜鹤径可能永远无法做到这样。 颜鹤径滑过几张照片,想起来对小跳宣布他分手的事。 小跳把手机从颜鹤径手心抽回来,摁灭屏幕。意识到她做了伤人心的事情。 又转眼想到刚走的宗炀,很兴奋地说:“但你刚刚送走的男生可比邵荣好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颜鹤径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他摩挲着书封皮的边角。想到邵荣,又想到宗炀,最终觉得不妥,克制住了想法。 “拜托,你不要乱想,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而且他年纪很小。” “年纪小也是理由?我之前跟大一的学生谈恋爱,虽说幼稚了一些,无聊了一些,但偶尔还是挺浪漫的。” 幼稚、无聊,不太需要的浪漫,小跳说的都不是颜鹤径恋爱的标准,颜鹤径喜欢贴心、可爱的。 小跳还说,他们都是一样的,最终依旧要漂泊在恋爱的海域,却不会找到那艘带他们着陆的船。 接下来的几周,颜鹤径待在家里写书。 他还是没能明确自己想写怎样的故事,之前的灵感突然变得无聊,他看不下去写好的文字,删掉了一大半,却没有办法补充。 阿朗生在荒凉的西北,赤脚走过烈日灼烧后的地面,脚底的皮烫得通红,他的嘴唇被风沙扫过,干裂苍白。阿朗的家支离破碎,酗酒的爸爸为阿朗拐骗了一个城里的十六岁女孩,为了子孙的延续。阿郎要想办法救出女孩和他自己。 颜鹤径想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他本来要去西北看看的,他的心中没有阿朗明确的面孔。 母亲的去世阻断了他想去取材的想法,也消除了他所有对文字的构思,他没有想到过亲人的离世会带给自己如此大的打击。他甚至没有为母亲的离开掉过眼泪,他所有的只是干硬的疼痛。 入睡没有问题,却频繁多梦,总梦见母亲。母亲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危难,颜鹤径没有办法拯救她,所以一次次失去她。 小时候母亲照顾发高烧的他,把他从危险的石阶边拽回来,他叛逆时她的眼泪,母亲一直在拯救他。 夜间颜鹤径第二次惊醒,外面的天透出了浅浅的白,像快要天亮了。隔壁大爷拍着手经过他家门前,他清醒了,额头、胸口全是汗,记不清梦见什么。颜鹤径只觉得格外惧怕黑暗,他戴上眼镜开了灯,走去客厅倒了一杯水。 喝过水后,身上的汗差不多被冷空气蒸干了,颜鹤径躺回床上,发现有来自宗炀的一条消息。 信息是昨天晚上九点半发来的,颜鹤径那时已经上床睡觉,所以没能及时接收到。 宗炀问颜鹤径明晚要不要一起吃饭。 宗炀每次出现得都恰到好处,在颜鹤径快要遗忘他时,再次正常地出现,出现得无比自然,且让人无法拒绝。 第6章 一次不计后果的享乐 电梯以平稳的速度上升,四周泛着夺目的金光,而颜鹤径正在思考他是否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宗炀站在他的身侧,直视前方,依然无表情,不带任何情绪,看起来既没有纠结,更无后悔。 颜鹤径习惯付诸行动前先考虑后果,以及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他刚才站在便利店外抽烟,等待宗炀,却预料不到未来。 未来是波澜不惊的,并不会因为今晚而改变什么。 两个小时前,颜鹤径和宗炀一同吃了晚饭。 鉴于宗炀让颜鹤径选餐厅,颜鹤径选了一家他常去的粤菜馆,味道清淡,他觉得宗炀不喜欢吃辣。他刻意先到餐厅,事先问了宗炀有无忌口的食物,点好了菜,等待宗炀。 宗炀很快到了,他的头发剪短了一些,发黄的尾端完全没有了,他坐下来,菜也刚好上桌。 吃饭的过程比较愉快,即使宗炀的话不多,但他会认真回应颜鹤径的话,偶尔也问颜鹤径几个问题,例如为什么想当作家,他还表示他看完了颜鹤径写的第一本书,觉得很有趣,他们围绕小说讨论了一会儿。 “颜老师,我突然约你出来吃饭,不会太突兀吧?” “怎么会突兀,”颜鹤径说,“我也想起过你来。” “是吗?想起我的什么?” 颜鹤回答:“大概觉得我们还会见面。” 之后,宗炀诚恳地解释了自己的性格,不是故意不说话,单纯是表达能力太弱,所以读书时语文总考倒数。他认为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缺陷,他的缺陷就是过于沉闷与木讷。 宗炀专注地看着颜鹤径,说:“你应该很会和人沟通吧?“ “我比较喜欢说真话,有些人会喜欢,有些人会讨厌。” “我喜欢说真话的人,”宗炀继续说,“我要过没有谎言的人生。” 颜鹤径点点头,认为宗炀的想法太过理想化。 “其实你挺会讲话的。”颜鹤径转动了一下餐盘,愉悦的模样。 “什么?” “你不是说我好看吗?” 宗炀好像笑了笑,眼睛颤动。颜鹤径说今晚的晚餐他请,宗炀没有过多拒绝。 离开餐厅,他们围着餐厅对面的河转了一大圈。春日傍晚的河边,隐约有几分冷气,他们走得慢,河水散发着水腥味,水面映出斑斓的灯。 不远处坐着一对缠绵的情侣,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像是快要接触到彼此的嘴唇。颜鹤径看得十分尴尬,提议朝反方向走,宗炀却没有动。 过了几秒,宗炀定定看着颜鹤径,平淡地询问:“要去酒店吗?现在。” 时间恍若静止几秒,周围从未如此寂静。出于一种不想付出感情,却想舍弃孤独的需求,颜鹤径爽快地答应了,这样答应的速度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 电梯上了六楼,停下来,露出宽敞明亮的走廊。 颜鹤径跟在宗炀身后走,酒店走廊的墙壁贴着令人安心的素色墙纸,颜鹤径低着头,视线里只剩宗炀的白色球鞋,一前一后地在瓷砖地上移动。 宗炀落脚轻,几乎听不见声音,因为双腿长,所以走得快,迅速就找准了房间,用房卡开了门。 扭门把时,宗炀侧头看了一眼颜鹤径,之后拉住了颜鹤径的手腕,把他拉入了虚无的黑暗中。宗炀的手心很热,像是里面藏了一株小火苗,烤着颜鹤径的皮肤,他变得眩晕。 宗炀的套头卫衣很好脱,只用他直举双臂,颜鹤径再从两侧向上提,顺利扯掉他的衣服,最后摔到地上去。但宗炀的手指不太灵活,总解不掉颜鹤径的衬衫扣子,效率太低。 颜鹤径握住宗炀的手,手指交叉在一起,他靠近宗炀的嘴唇,轻声问:“你没解过别人的衬衫?” 宗炀没有回答,执拗着和衬衫扣子作斗争,直到最后一颗扣子被解下来,他按了按颜鹤径的后腰和小腹,不全是骨头,也有薄薄的肌肉,腰较窄,身体不太柔软。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说你好看吗?” “啊?”颜鹤径的世界天旋地转,难耐地回答记得,又说“问这个干嘛”。 “因为我想上你,从第一次见你开始...颜鹤径。” 颜鹤径呼出急躁的气息,往宗炀身边靠了靠,他们的皮肤贴在一起。 宗炀压住了颜鹤径,他们朝床边移去。宗炀的腹肌紧实,手臂的线条像山脉般起伏,颜鹤径用手摸了许多次,觉得有点好玩。 颜鹤径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手表。桌面还有他的烟盒、打火机以及钥匙扣。 宗炀曲起手臂,背下垫了几个酒店蓬松柔软的枕头,靠在床头,神色淡然,不知想些什么。 从宗炀最后一次退出来后,两人没有任何交流,颜鹤径最痛苦的阶段早已熬完,只觉得浑身骨头很酸,脑袋发胀,他抽了一支烟,宗炀似乎不抽烟,但也没有表示介意。床又宽又长,他们之间的距离算得上遥远,彼此的体温没办法传过去。 一切都超乎预料。第一次在宴会厅见到宗炀,他表现出与人疏离的样子,颜鹤径怎么也想不到五个多月后,他和宗炀躺在一张床上,完成了最亲密的交合。 跟一个见面第三次的人上床,像踏入一个从未涉足的领域,颜鹤径没干过这样出格的事,却意外地淡然,几乎立刻释怀了。 一次无负担的欢爱,不需要互相了解、体贴、关照情绪的关系,颜鹤径觉得很轻松。 “你后面是第一次?”宗炀转过头,五官盖上了澄澈的月光。 颜鹤径裹在被子里,手臂支出来,皮肤上一层湿凉的汗。他闭唇回答:“嗯。” “怎么不告诉我?” “我对这个不太在意,只是前任都在下面,也没想过以后做下面的。不过我看你挺有经验的样子,还算放心。” “像占了便宜。” 颜鹤径笑起来,眼睛弯成和月亮一样的弧度,说:“你可以还回来,我技术也还可以。” “暂时没这个方面的打算。” 颜鹤径没再计较,想起来问宗炀:“还没有问过你,你今年多大?” 宗炀躺了下来,手臂伸到了他们中间,离颜鹤径近了一些。 “二十五。” 听闻,颜鹤径苦笑道:“竟然比我小六岁。” “六岁而已,你长得很年轻。” 也不知道宗炀是否在认真宽慰,他没有看着颜鹤径,但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颜鹤径,颜鹤径低低笑起来,宗炀转过来看他,似乎不明白他笑什么,只是觉得颜鹤径笑起来更好看,加深了他的漂亮。 宗炀不算有经验的人,可谁的过去都不是一张白纸,他有过一个关系暧昧的朋友,最后仍像陌生人一般分开。他认为颜鹤径与他过去所上床的人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更漂亮,一样是宗炀仅限于上床的朋友。 第一次见面后,宗炀知道了颜鹤径是一位名作家,他们相差太多,属于没有机会熟识的关系。后来第二次巧合遇见,宗炀萌发出了冲动,那种冲动在今晚演变成了失控——无法挽回的失控。 颜鹤径试着开灯,按下开关后灯没亮,他才想起来进门后急着脱衣服,房卡还在地板上躺着。 颜鹤径支起身子,侧躺着说:“有点饿,出去吃点东西吗?” “行。” “那我先洗个澡,很快,几分钟。” 在淡淡的夜色照明下,颜鹤径在一堆衣服里找到了房卡和自己的内裤,通往浴室的几步路中,他踩到了某些东西,险些滑倒,宗炀从身后扶住了他,托着他的手腕举了起来。 “小心点。” 颜鹤径向后看,宗炀的面孔不太清晰,但是呼吸刮过颜鹤径的耳边。颜鹤径的视力在黑夜中更差了一点,其他感官活跃起来,他把手放在宗炀的脸上,鬼使神差的。 “谢谢,阿炀。” 酒店旁边的一条街有许多酒吧,凌晨一点依旧许多人聚集在此处,灯火通明。 颜鹤径走路软飘飘的,似乎有点难受,宗炀问他需不需要扶着,反而颜鹤径笑容满面:“不至于,你很愧疚?” 宗炀皱起眉,没回答,看样子是有一点愧疚的。 “那就请我吃夜宵,怎样?” “好。”宗炀松弛了肩膀,和颜鹤径沿着街道走下去。 他们选了一家抄手店,宗炀给颜鹤径点了一碗清汤抄手,给自己点了一碗辣抄手,外加一笼灌汤包。 吃夜宵的人倒很多,店铺里已坐满,他们只能坐在马路边。抄手的热气熏得颜鹤径身上发热,他实在有些饿,滚烫的抄手在嘴里滚了好几圈才被他咽下去。 抄手皮薄肉多,肉馅紧而有弹性,汤底用的鸡汤,味虽不重,却格外鲜,灌汤包的汤汁涌出来也是极好吃。 颜鹤径额头起了细汗,抬头望了望宗炀,他吃得快,不怕烫似的,问他怎么吃得这样急,宗炀解释说从小吃饭都这样,习惯了。 颜鹤径边喝汤,边打量起宗炀的脸来,他的嘴边沾上红油,颜鹤径递了张纸过去,示意他擦擦。 颜鹤径随意闲聊:“阿炀,我看你微信头像的柴犬很可爱,是你的?” “对,叫呆宝。” “哪天带来给我玩玩?我还挺喜欢狗,不过一直也没养一只。” 宗炀咀嚼的动作停住了,他放下勺子,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说:“它死了。” 颜鹤径愣怔了一下,感觉到很多的悲伤,无言地盯着碗里发亮的抄手。 “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是年纪大了?” “没。从五楼被人扔下去,摔死了。”宗炀继续动着勺子,埋下头。 颜鹤径知道他不该再问下去,宗炀身上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他不会轻易透露出来。 马路上驶过车辆,远处停着一列出租车,从他们身边走过无数吵闹而摇摆的人,一切都沉浸在一种令人痛苦的喧闹中,颜鹤径看着沉默的宗炀。 “以后还在这家酒店见面吗?颜老师。” 颜鹤径知道他选择了一次不付出情感的索取与付出,没有羞耻、理智束缚,只有享乐,人生可以不计后果多少次? 他点点头,回答:“可以,就这样见面吧。” 第7章 两面性 因为担心父亲的身体,颜鹤径连续回家了几次,常常待上两三天。父亲消瘦得吓人,体重骤减了二十多斤。 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女方如果先走,男方普遍不太能支撑下去,颜鹤径提出为父亲请一位保姆,被臭骂了一顿,父亲不想后半生有个陌生人住进家里来。 颜松影工作繁忙,无法经常回来,颜鹤径说不如他搬回来,反正写书哪里都可以写,一些活动推掉就好了,又得来一顿臭骂。 父亲拖长了嗓子,徐徐喷着烟,眼角的纹路延展开,悻然道:“供你读大学不是为了让你一辈子窝在海岛,这个屁大点的地方,哪个年轻人愿意待着。你要是回来,我不会让你进家门,你也不用这么频繁回来看我,生死都是注定的,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一口气说这了这么多话,颜鹤径再清楚不过,父亲不愿成为他们的负担,他得证明自己还是那个把他们养大的顶天立地的父亲。 商讨无果,颜鹤径便只有委托父亲的朋友,还有几个亲戚,平时多多照顾父亲,有什么问题一定及时联系他。 某天午饭时间,颜鹤径从楼上下来,父亲已经将午饭做好了。 父亲话不多,吃饭过程很安静,颜鹤径刚从工作中挣脱出来,精神不太清明,咀嚼得有些慢。 “你哥离婚了,知道吗?” “知道,”颜鹤径顿了顿,“当时妈还在病着,没来得及跟您说。” 颜鹤径以为父亲要责怪他的隐瞒,谁料他接下去竟询问了颜鹤径的感情问题。 颜鹤径有些窘迫,想到父亲曾经怎样反对他的感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暂时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父亲收了碗筷,沉声说:“如果能跟一个人稳定下来,是最好的。” 颜鹤径没说话,总觉得跟一个人稳定下来,于他,是一个很艰难的目标。 饭后,颜鹤径回房准备午睡,收到宗炀的短信,问颜鹤径晚上有没有空。 颜鹤径闲来无事,回了电话过去,宗炀没接,颜鹤径便倒头睡了一会儿,再被铃声给吵醒。 宗炀的声音传来:“刚刚在摄影棚,怎么了?” “想和你说我今晚没空来着。” 宗炀问:“在睡觉?” “醒了。”颜鹤径灌了一口水喝,起身倚在阳台的门框边。 手机听筒同时沉寂,颜鹤径想到宗炀刚才在摄影棚拍摄,或许脸上还带着妆。 他没有给宗炀讲过,他买过有宗炀照片的那本杂志,并且一翻,页数准确停留在了有宗炀的那一页。 宗炀穿着某时装品牌最新款男装,占了一整页的篇幅,眉毛被画得稍浓,轮廓分明,看起来竟是十分开朗的模样,不似真正的宗炀。 上周他们在酒店见面,宗炀很难得说了一些自己的事情。 大学时,商应给宗炀介绍了一份做模特的兼职,商应就职的出版社主办了一本时尚杂志,本来不需要不专业的平面模特,商应凭着出版社的关系让宗炀得到了这份工作。 毕业后宗炀加入一家正式的模特公司,他的外貌占了优势,即便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也得到了许多工作的机会。 颜鹤径那时很可惜地说,可惜他不看时尚杂志。 颜鹤径想到宗炀杂志上浓黑的剑眉,笑了笑:“我回家了,现在站在阳台边,花园里的花快开了。” 天气越来越暖和,桃金娘的花苞微微向外扩,一丛一丛的,颜色浓艳。 “能看见海吗?” “能啊,海正在翻着浪。” 颜鹤径嗅着咸咸的海风,绵绸的睡衣哗哗作响。 “多久回来?” “后天下午。” 电话那边安静了片刻,颜鹤径耐心等着,海风的声音空旷又热烈,他差一点忘记了宗炀的存在,看着大海沿岸集装箱般掉了色的房屋。 宗炀说话了:“回来以后再和我见面吧。” 回来那天,飞机晚点了几个小时,颜鹤径在候机室里等得昏昏欲睡,快天黑时才登机,落地天早已黑透了。 和宗炀约好见面的时间是八点,颜鹤径一看表,时间已到八点半。 城市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在颜鹤径眼里变成彩色的雾。宗炀没来电话或消息取消见面,颜鹤径提着行李箱,打车去了酒店。 颜鹤径拖着的行李箱有点重,但他通过酒店的走廊时,意外觉得箱子轻起来。 宗炀没有走,还在酒店的房间里等他,睡在宽大的床上,身体蜷松起来,像一只身躯庞大,但内心很脆弱的动物,他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帽衫的帽子盖住了下半张脸。 颜鹤径好笑地想,这样大概不好呼吸。伸手把帽子往下移了一点,指尖碰到了宗炀的鼻子。 颜鹤径想要离开,但宗炀很快就醒了,他的脸睡得有些发红,右脸颊一道深深的印子。 “颜老师?”宗炀的声音很沙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那为什么还等着我?” 宗炀起身抱住了颜鹤径,手钻进衣服里,摸着颜鹤径光滑的背,在他的耳根边低低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等着,大概是希望你能来。” 颜鹤径穿得越来越少,所以今天的衣服很好脱,宗炀只用了几秒就将颜鹤径扒得精光。 宗炀做。爱的方式和他的外表不同,非常的不克制,也十分不冷静,动作几近于粗暴。让颜鹤径想到涨潮时的海,浪一层一层地向上翻滚,浪花四溅,站在礁石上,那些激动的浪能把一个人毫无保留地拖拽进去。 颜鹤径忍不住问,阿炀,现在的你是不是才是真实的你? 宗炀含糊其辞,说每个人都有两面性,就像颜老师现在很不正经,但穿上衣服的样子很正经。 宗炀有一双很宽很长的手,能轻松地捏住颜鹤径的手腕,像镣铐一般把手定在床上,颜鹤径的腰在宗炀的手里成了一滩水,软得化掉,左躲右躲如何也躲不过,只能承受着,直到腰上被勒出五道红痕。 一大部分的时间颜鹤径都在云中,宗炀的模样不清晰,一大团一大团湿气罩着颜鹤径的脸,他攀上宗炀的脖子,喘着气,看着宗炀亮闪闪的眼睛,用嘴唇碰了碰,牙齿咬得极紧,把声音堵回喉咙。 “颜鹤径。” 宗炀搂紧了颜鹤径,腰间的肉从宗炀指缝里溢出去,雪白得发颤。 “你真的很漂亮。” 颜鹤径无法发声。想到做。爱是需要情动的,但他不爱宗炀,为什么也会有如此放肆、酥软掉骨头的快意。 颜鹤径叫了一辆车,提议先送宗炀回家,他们恰好顺路。 在路上,颜鹤径整个人好像泡在温水里,体力透支,闲散地摊在出租车的后坐里,半眯着眼睛,眼眶被风吹得发干。 宗炀坐得挺直些,同样看着车窗外。 颜鹤径想起来什么,直起上身道:“阿炀,这次回家给你照了几张照片。” “什么照片?”宗炀稍稍侧过来,手支在窗边。 颜鹤径拿出手机,翻了几张照片出来,放在宗炀的眼下,示意他看:“你看看。” 宗炀接过手机,淡蓝色的荧幕发着光,他紧闭着嘴唇,看到了照片上辽阔的海,水纹像是刻在上面的,海岸线与天空间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沙滩的细沙很密,太阳下发着闪。 宗炀顿住了,手心很湿热,他翻到照片再也翻不动,把手机还给了颜鹤径。 “想到你从小到大没有看过海,感觉有些可惜,照下来给你看看,漂不漂亮啊?” “很漂亮。” 颜鹤径很满意地笑了笑,像对宗炀的夸赞感到愉悦。 颜鹤径发梢还润着,在酒店洗过一次澡,车内散发着酒店沐浴露浓重而腻人的味道,非常明显的香,让宗炀觉得这种香就像是颜鹤径的脸,漂亮得张狂,一靠近就能察觉到。他的眼皮红红的,总爱这样半眯着眼,嘴唇含笑,对一切好似都不在意。 他这样的人会在意什么呢?应当很容易拥有爱情才对。他选择和宗炀开始一段无规则的关系,大概是因为太无聊。 宗炀收回的手蹭过了颜鹤径的发梢,带回几滴轻柔的水珠,水珠也有香味。他看着鼓胀的水珠,汽车一抖,它便破灭了。 海一定很美,宗炀无数次在旅行杂志中看到过海,但他一次也没去过海边,他住的城市离海很远,也没有富足的时间。 颜鹤径是海边长大的人,泡在海风的湿咸里生活,他爽朗、热情,同海一般辽阔,是那种只要宗炀跳下去,便会迷失方向的辽阔。 宗炀将手放在颜鹤径的手的旁边,像用手抚过海浪,侧过头凝视他。 “阿炀,”颜鹤径靠过来,手指绕着宗炀鬓边的一缕发,“有时间的话,一定来看海。” “你带着我么?” 他们的手快要靠在一起,身高体型都差不太多,宗炀的手却比颜鹤径大出不少,很相配的样子。 “带着你呗,海那么大,我带你坐坐船。” 颜鹤径复又靠回去,困倦地打一个哈欠。宗炀眨眨眼,忽觉刚才一片羽毛滑过他的脸。 第8章 舍不得 宗炀住的地方和颜鹤径的家只隔了两条街,宗炀先下了车。颜鹤径坐在车内,看着宗炀进入一条黑幽的小巷,巷内的路灯十分老旧了,闪着无力的光。 之前颜鹤径开车送过几次宗炀,从未送他到家门口。因为巷道两边许多摊贩,汽车开进去寸步难移,出来会耗上大把时间,颜鹤径便只送宗炀到巷口,目睹他的背影向右拐过去。 今天没来得及看到宗炀的背影消失,司机就发动了车,开走了。 颜鹤径穿过小区内葱郁的树林,走上小径,途径一片人工湖,周围有密集的蚊子在嗡鸣。 夜晚的温度偏低,颜鹤径放下了卷起的衣袖,刻意走得很慢。 快到家楼下时,宗炀发来消息,问他有没有到家。颜鹤径正要回消息,突然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抱,毫无防备地向前踉跄了几步。 颜鹤径一只手悬在空中,举着屏幕未灭的手机,另只手托着箱子,惊魂未定,朝后面看过去。 邵荣的大眼睛向上用力睁着,头高仰起来,呆滞地看着颜鹤径,双臂收拢得紧紧的。 颜鹤径闻到酽酽的酒香,他轻易地掰开了邵荣的双臂,扶正了邵荣,才看清他竟穿着正装,西装外套挂在手肘内侧,白衬衫皱巴巴,像很廉价的地摊货。 周围像被刀片削过般寂静,颜鹤径深吸一口气,拉着邵荣往楼上走,期间邵荣很配合,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颜鹤径关上门,开了灯,把行李箱搁置在门边。邵荣向前走,安静地站在客厅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非常红。 “喝这么多酒做什么?” 邵荣没有力气地说:“没有喝多少。” “看起来可不像没喝多少。”颜鹤径变得严肃,转身去厨房倒水。 将水杯递过去后,邵荣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表,套在了颜鹤径的手腕上,又费力地扣好,花了许多时间,期间颜鹤径没有动。 冰凉的金属贴在皮肤上,颜鹤径看了看表,确认是他留在邵荣家里的那一块。 邵荣颤颤地说话:“我是来还表的。” 因为邵荣看起来十分可怜和难过,颜鹤径没办法不心痛,但他想起了分手那天的深冬,邵荣决绝的表情,毫不留恋的告别。 如果是以前,颜鹤径有无数种不让邵荣难过的方法,但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再因为绍荣难过而难过。 “再问你一次,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之后,邵荣开始哭泣,从抽噎变为嚎啕大哭。 “我今天订婚,鹤径——” 颜鹤径愣怔地站着,像一个滑稽的白痴木偶。闷热席卷了他的全身,邵荣涕泗横流的脸像剩下两个深陷的眼球,兀自漫出十分无意义的水,他听不清邵荣而后说了些什么,意识太杂乱了。 直到惊疑变成了愤怒,颜鹤径怒视着邵荣,不可置信:“你要一连毁了两个人的人生?邵荣,你怎么想的?” 邵荣的脸惨白,嘴唇抽搐,开始自暴自弃:“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活在童话世界啊?” 童话世界。 颜鹤径忽觉他和邵荣在一起的这四年多,他们对彼此都未曾有过透彻的了解,他付出的四年,成了一个笑话。 颜鹤径刚读大学时,第一次一个人来大城市生活,交通、住宿通通有诸多不便,他们家在海岛是一个富足的家庭,但这座城市太大了,大得让颜鹤径快要迷失。 他从小自立,在这里遇到困难不会同家里说,生活费付完房租后剩不了多少,但他人缘很好,有许多社交支出,所以开始给杂志社寄文章,寄了很久以后才得到回应,文章被刊登在杂志最不起眼的一角。 初恋给了颜鹤径极为沉重的一击,颜鹤径不太想得起初恋长相的细节,但他手机里那些不堪的对话与照片仍历历在目,初恋形容颜鹤径愚笨,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的穷酸学生。 颜鹤径对初恋付出了许多,很用力地尝试学会爱人,得到一段惨痛的回忆。 第一本小说的原稿寄给几家出版社后都被退了回来,有些编辑说话客气,有些编辑无情打击他,说他的文章很烂、不会有人喜欢、一无是处。颜鹤径在房间里边打字边抽烟,几乎废寝忘食,考虑毕业后他如果当不了作家,不如回海岛出海打鱼。 之后和邵荣在一起,颜鹤径以为邵荣不一样。那时颜鹤径已经成功,在大城市能稳稳立足,但他所有的成就都不是轻易得来的。 邵荣的家庭虽很富裕,住在市郊一栋洋房里,但他从没有富家子弟的架势,人随和好相处,他们度过了很幸福的三年。 期间他向家里出柜,母亲哭着问过他能不能改变,父亲很长的时间不再同他讲话。 然而现在邵荣和他站在一起,哭诉着他已经订婚,说颜鹤径活在童话世界。 颜鹤径回忆了过去的种种,逐渐变得平静,他坐在客厅角落一把高靠背的木椅上,沉默地抽烟。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想出柜就出柜,想当作家就当作家,你知道我是独生子。” 邵荣不断发泄,演变成一场控诉:“颜鹤径,你又不说话,每次吵架,你他妈从不讲话!” 他脸憋得紫红,像一颗随时会爆掉的气球。邵荣过来抓住颜鹤径的手臂,奋力地晃,椅子跟着也摇动。 颜鹤径始终不言语,直到邵荣耗尽力气,瘫倒在颜鹤径脚边,眼神空洞洞望着他。 “我不说话,”颜鹤径俯视邵荣,“是因为我从来不想跟你吵。感情中必须有一个人先妥协,我知道你学不会,那就我来学,不然小荣,你以为我们如何走过这四年?” 邵荣很安静地落泪,那双可无辜的眼睛盛满了水。邵荣从来都认为,爱不是必需品,他爱颜鹤径,但是他可以放弃这种爱,换取另外的东西。 颜鹤径低着头,衣服的领口敞开,邵荣轻易看到了他锁骨下方的那一团团暗色,他绝望起来。 “我送你回家。” 颜鹤径要去拉邵荣的胳膊,恰巧手机铃声响起,他掏出手机,是宗炀打来的电话。 “阿炀?”颜鹤径停顿一下,“我回家了。” 话毕,手机忽然被邵荣夺去,他冲着手机胡言乱语了几句,全是没条理的醉话。 邵荣东倒西歪的,往颜鹤径怀里靠,颜鹤径要去抢回手机,又要忙着扶稳邵荣,热得出汗。 好不容易拿回手机,颜鹤径只对宗炀说有事,急忙挂了电话。 “邵荣,你不要再闹,我送你回家。” 邵荣踢掉了皮鞋,赖着不肯走,颜鹤径担心声音会影响邻居,用手捂住了邵荣的嘴,威胁他:“我会给你家里的人打电话。” 邵荣不再闹了,灯光一照,满脸白色的泪痕,给风吹干了。颜鹤径的衣服也被蹭湿,他无言几秒,疲惫地看着邵荣。 颜鹤径靠在墙边,看邵荣穿鞋。邵荣的样子太狼狈,颜鹤径帮他披上西装外套。 “你有没有想过你未来的妻子如果知道真相,她该怎么办?” 邵荣摇摇头,没有应声,睫毛还挂着水珠。 “你这是害人。” 颜鹤径打开门,过道内的冷风灌了进来,他侧身,等待邵荣踏出门。 客厅的灯已经被关掉了,邵荣的身后一片漆黑,唯有室外一点昏暗的照明。 邵荣沉静了几秒,对颜鹤径说:“其实你也没有很深情。” 回来的路上,颜鹤径想起宗炀的那通电话。把车倒进车位后,因想到宗炀可能已经睡着,颜鹤径首先发了一条信息询问。 宗炀说他没有睡,颜鹤径才拨通了电话,解释说:“刚刚事情有些混乱,抱歉挂了你的电话。” 宗炀没有问发生了什么混乱的事,他那边极静,呼吸声格外明显。颜鹤径注视着电梯层数的变化,想要问宗炀为什么不讲话,但又觉得没必要问了。 “你有男朋友?” 不知为何,颜鹤径不太想正面回答,便问宗炀:“你希望我有吗?” “我不和有男朋友的人上床。” 宗炀一如既往不太擅长回答问题。于是颜鹤径又问了一遍。 “不太希望,”宗炀终于回答,“我舍不得漂亮的人。” 其实宗炀不爱讲话,但很会讲话。颜鹤径被宗炀逗得心情轻松起来,笑得眼弯,忍住没发出声音。 “我没有男朋友,阿炀。刚才是我的前任,他来通知我,他今天才订完婚。” 颜鹤径倚在玄关处的鞋柜边,窗帷飘飘,巨大的落地窗拢住了月色。他想到了过去与未来。 邵荣说颜鹤径不深情,可颜鹤径自认他向来对待爱情认真且忠诚,只是最后都没有收到美满的结果,不禁让颜鹤径陷入自我怀疑,是否他本身不适合认真的关系。 与宗炀的关系是一场不可预料的事件,颜鹤径没有控制事件的开端,也想不到走向。 只为他不用担心宗炀会背叛或者离开,因为他们没有对彼此忠诚的必要,也没有爱,颜鹤径因此感到安心,他们的关系只让人无负担地快乐。 第9章 没有痛苦就是快乐 五月底,颜鹤径启程前往西北。 几年前他和朋友自驾走过一次青甘环线,去的都是赏心悦目的景点,随心自在,旅途不曾有过寂寞。 这次出行的目的不在于旅游,颜鹤径穿过无人区与偏僻的西北村庄、城镇,在那些地方没有美的感受,只有宽广得寂寥的天和荒土,平房低矮昏暗。 这里的居民算不上热情,但还是友好的,脸上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劳累,生活从来不会给予他们惊喜,当然也少了许多悲苦。 创作从不会平白无故得来,颜鹤径总觉得,他笔下那些人物,都能在生活中见到他们的影子。 阿朗是他梦中的一个人物,颜鹤径醒来后,感受到他们之间的缘分,决定把他写下来。 他寻找着心中阿朗的家,以及那个被人贩子拐走,卖给阿朗父亲的女孩儿,颜鹤径在心中描绘他们的样子。 颜鹤径住在城镇一家环境堪忧的招待所里,待上了快一个月,之后返回了蔚市。 在邵荣订婚的几天后,便有朋友打电话来通知,他们不约而同带着试探和愤怒的语气,询问颜鹤径是否知道这件事。 颜鹤径只说知道,没告诉朋友邵荣亲口告知过他。 不过因为朋友们的电话,颜鹤径知道了邵荣的订婚宴没有请任何朋友,他极低调地订了婚,但纸包不住火,邵荣家里很广泛地宣传了他们独生子即将结婚的喜讯。 颜鹤径明白邵荣应有的羞耻,因背叛本心、伤害他人而不愿见到任何朋友,但邵荣仍选择这样不耻的做法,尊重了守旧与愚孝,社会和家庭不过是怯懦的托词。 那个睁着大眼睛,会脸红的男孩儿,只成为颜鹤径酸楚的回忆。 回到蔚市后一周,出版社的总编邀请颜鹤径参加酒会,庆祝出版社成立的周年庆,颜鹤径同总编私交很好,便没有拒绝。 酒会在临近市郊的一家酒店举行,开车要许久。 颜鹤径出发得早,抵达时天还没有黑透,酒店的窗户中透出零散明亮的灯光,室外的花园极为宽敞,墙边密密地栽了一排紫竹,花草浓密,所以院中很凉爽,并不闷热。 室内已有许多人,四周有新鲜的茉莉花香,墙边摆放着整齐的花瓶,宴会厅最里面是用餐的地方,陈列着几张圆桌,和外面隔一道高大的推门。 颜鹤径先和出版社社长打过招呼,他正和总编等人谈话。 社长今年五十出头,头发稀疏得可怜,仍用发胶梳理过,很尴尬地贴在他的头皮上,但面色红润。颜鹤径和他们客套了几句,喝了几口香槟,看到商应从门口进来。 商应携着他的新婚妻子纪嘉涵一同前来,纪嘉涵穿了一件水蓝色的长裙,比在婚礼上见到时更为丰腴一些,嘴唇搽了淡色唇彩。 颜鹤径正嫌无聊,走过去和商应他们闲聊,问他们度蜜月的情况与新婚生活。 他们站在房间角落里,谈话间,商应忽然提起宗炀。他挑选了一块旁边餐盘中精致的绿豆糕,一口塞进嘴中,装作无意问颜鹤径:“你和阿炀之后有见过面吗?” 颜鹤径嘴巴贴在酒杯杯沿,看了一眼商应:“问这个做什么?” 纪嘉涵推了一把商应,商应被食物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颜鹤径给他递了一杯果汁:“我说你们两位,密谋什么呢?” 商应略显犹豫,说:“就是...阿炀和你是一样的,婚礼那次我喝了太多,竟觉得撮合你们是个不错的选择。” 颜鹤径笑笑,没有说话,怪不得那日商应不让他叫代驾,刻意地问宗炀能不能送他回家。 纪嘉涵倒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似乎对商应这个草率的决定感到无语,转向商应说:“你怎么想的啊?” “嘉涵,看你这个反应,觉得我们不合适?” “你们外貌是很相配的,”纪嘉涵微微摇头,“不过宗炀家里一团乱,而且商应这个弟弟,似乎对感情不太认真。” 纪嘉涵和颜鹤径也是熟识多年的朋友,而宗炀于她,不过是丈夫一位并不亲密的表弟,她这样不赞成,却引起颜鹤径的好奇,但连商应都没有反驳,颜鹤径也识趣不多问了。 结束关于宗炀的话题不久后,颜鹤径竟看到宗炀站在门口。 酒店门外已漆黑一片,宗炀大概没有看到颜鹤径,他从暗色步入灯光之下,径直走向社长所在的位置,点头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在中年人居多的庆祝酒会中,宗炀的脸和身姿显得格外耀眼。颜鹤径的目光跟着宗炀的行径移动了几个来回,直到宗炀的视线穿过酒杯与餐盘,落到颜鹤径的身上。 颜鹤径朝他笑了一下,宗炀跟着也笑了笑。 之后晚餐开始,所有宾客向里面用餐的地方移动,颜鹤径走在人群的最后,脱离了商应他们的视线。他看到宗炀靠在推门边等他,脚上的皮鞋乌亮乌亮的。 “颜老师。”宗炀招了招手。 颜鹤径和宗炀并肩同行,好奇道:“你怎么也来了?” “出版社有邀请几个常合作的模特过来。我想你大概也在这里。” 颜鹤径心中升起一种极微小、不易察觉的短暂喜悦,像因为一首歌而感到心情放松,但也不会对生活带来任何影响。 宗炀说这种话一直很自然,可能由于没有参杂思考,也不带目的,让颜鹤径舒适且无顾虑。 “我们有段时间没见了,”颜鹤径说,“最近过得怎样?” 想起来,上一次因为邵荣弄得尴尬,颜鹤径在西北时,宗炀并未联系他,也不知道他刚回来。 “没发生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也没有令人喜悦的事。” 颜鹤径拍了拍宗炀的肩膀,用一种成熟的语气说:“这样也不错,人生只要不痛苦就很快乐了,对吗?” 宗炀的座位靠后面,颜鹤径的座位靠前面,他们之间隔了许多张圆桌,即将在中间的过道中分开。 宗炀双手插进兜里,背没有挺得特别直,好像特别困,他说:“颜老师,你好像有变黑一点。” 也不等颜鹤径回答,他往右侧拐去,颜鹤径看见宗炀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上座位时,颜鹤径抓了一个熟人问,他真的有变黑? 出版社的几位领导依次发言,说了许多感谢的话,接着颁了奖,最后社长即兴邀请颜鹤径上台讲一些话。 事前无人通知颜鹤径要发言,他没有准备过,但又不能推脱,格外匆忙地上了台,感谢了出版社、他的责编等,浅谈了一些文学发展方面的话题。 室内的冷气开得过于低,宗炀坐在中央空调的左下方,手指被吹得很冰,桌上餐盘里的食物做得很精致,分量极少,他没用动过筷子。 他不认识坐在周围的人,他们穿着西装或者长裙,打扮得非常体面,鼓掌是两手轻轻合起来拍,唇部浮现同样弧度的笑容,宗炀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不喜欢同文字打交道,唯一称得上文艺的爱好是画画,不过放弃太久了。 颜鹤径从右侧的台阶下来,返回了座位上,从宗炀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目睹到颜鹤径的背影,以及偶尔转过来的侧影。 认识颜鹤径的时候是冬天,现在已入夏,当时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现在颜鹤径坐在最前方,并且在有许多知名作家的场合,被邀请上台讲话。即使宗炀不太了解颜鹤径获得过哪些文学奖项,那些奖项有多少含金量,他也清楚认识到颜鹤径很优秀、成功。 宗炀把他和颜鹤径的关系形容为“一定程度的陌生人”。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他当然熟知颜鹤径的身体,也因无数次身体的交合,加深了他们对彼此个人生活的陌生。 颜鹤径偶尔会聊一些琐事,但他从不过问宗炀的事情,也不曾多说自己的事情,他展现了他的体贴与教养,幸福宽松的家庭生长环境——与宗炀截然不同的人生。 颜鹤径保持着清醒,即便是在高。潮过后,他也能快速恢复镇静,除了那些生理上的痕迹。 时常在酒店里,宗炀在昏暗中蓦地窥探到颜鹤径清透明亮的眼睛,他会感到毫无征兆的害怕,那种把即将到来的事情隔绝开的恐惧,而宗炀习惯了主导。 他闭上眼,拒绝再看到颜鹤径的眼睛,他抓住颜鹤径的头发,动作变得有些粗暴和猛烈,颜鹤径会发出很克制的呜咽,但从不拒绝,像是痛快且快乐地承受了。 在宗炀身下痛苦快乐的颜鹤径和穿着考究西装的颜鹤径,如同两个割裂开的个体,宗炀只能认识在酒店床上放荡的颜鹤径,其他的颜鹤径,宗炀是看不到的。 宗炀在冷气中听完了颜鹤径的讲话,他对面前的菜品没有太大的食欲,想要离开,外面的温度高,可以让他不感到难受。 酒会的灯光较暗,宗炀压低身子,从座位绕到门口,正要踏出门时,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臂。 他侧头看去,颜鹤径眯起眼睛盯着他,头发用发胶梳了起来,额头显得很饱满光滑。 “你去上厕所?” 宗炀临时改变了想法,说:“对,你也要去?” “一起吧。” 颜鹤径首先迈出了脚步,很硬的皮鞋踏在金色的大理石瓷砖上,发出生硬的响声。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宗炀,小声地催促道:“走快一点,阿炀。” 卫生间在三楼,需要再上一层楼。宗炀先从卫生间出来,站在走廊突出去的一处露台等颜鹤径。 露台很宽敞,立在此处,能看到酒店花园葱郁的树林,蜿蜒的石径隐藏其内,路上许多零散的竹叶,什么人也没有。 宗炀想到了颜鹤径的名字,鹤径鹤径,这个名字很适合他。颜鹤径就是一条清幽的路,宗炀在道路的旁边,因为道路太干净漂亮了,而他的鞋子太脏,所以没有走上去。 夜晚无风,只有封闭的热气蒸腾着,宗炀帮颜鹤径拿着西装外套。颜鹤径很快就出来了,他接过外套,指尖触碰到宗炀的手背,他的手还是湿润的,有些冰凉。 颜鹤径点了一支烟,烟雾上升,挡住了宗炀的目光。 “还是第一次看你穿得这样正式,”颜鹤径左手搭在栏杆上,“成熟很多。” 宗炀的手在沉闷的空气中流转,他想了想,说:“看上去还比你小六岁吗?” 颜鹤径似乎在沉思,颇为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宗炀:“每次和你在一起,就会感叹年轻真好。” “年轻的确有许多好处。” 宗炀认同地点头,突然抢走了颜鹤径燃烧的香烟,熄灭了扔在垃圾桶里。颜鹤径疑惑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比如无限的精力。”宗炀握住了颜鹤径的手腕,带他穿过走廊,走下环形的楼梯。 “带你体验年轻人的好处。” 第10章 你想要什么 宗炀开车,窗户灌进来清新的自然风,人像被风拽着走。颜鹤径放了一首《Amour》,坐在副驾上,轻轻跟着哼唱。 宗炀发现颜鹤径唱歌很好听,粤语听上去也挺标准,有些感兴趣:“你还会粤语。” 颜鹤径酒喝得有点多,情绪像分散的水汽,眼眶发着热。他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蹩脚粤语,随即大笑:“我不会,只是会粤语歌而已。” 因为他的蹩脚粤语,宗炀被逗笑了,露出了净白的牙齿。 不受意识支配的情况下,颜鹤径伸手碰了碰宗炀的脸,觉得他笑起来像个天真的高中生。 于是宗炀没有笑了,贴着颜鹤径的指腹,在等红灯时偏头看过来,没有做出反应,之后颜鹤径收回了手。 “听过《Amour》吗?你们年轻人都不听张学友了吧。” 宗炀皱起了眉,眉间呈现出两道像河流一样的痕迹。 他像有些不开心地说:“为什么总说年龄,你觉得自己很老吗?” 颜鹤径想了一会儿,回答:“与其说‘老’,不如说是‘自知’。” “什么意思?” 颜鹤径思虑了措辞,轻巧地说:“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很鲁莽,什么都想要,也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得到。成功、爱情、地位,那些当时我觉得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不一样了,我清楚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兼得的,所以我释怀了。” “而且六年前的我,只会和爱的人上床,性对我是庄重的。但其实谁可以评定对性的价值观?每个人对此都持有不同看法,你能说意见不同的观点就是错误的吗?” 颜鹤径的话变得很多,又密又碎,宗炀沉默地听着,时间似乎被拖长了。 经过一处明亮的高楼前,宗炀看到颜鹤径眼皮之上泛着醉态的红晕,他想象着,在颜鹤径眼皮上如同土地裂缝般的血管。 宗炀握紧了方向盘,热风从他的耳根后溜走。颜鹤径又说:“我也想在还能享乐的年纪体验放纵,于是我想,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可以?” 宗炀单手握住方向盘,乜斜着眼,看一下颜鹤径,散漫地问:“三十一岁的你,现在想要些什么?” “现在?”颜鹤径挑起了他的眼角,他的眼睛是细长的,飞扬得像溅到空中浓黑的墨汁,似乎会落到宗炀的脸上。 “现在最想带你回家。” 对于此时此刻的颜鹤径来说,他没有太想得到的东西,失去家人,和爱人分开后,他对那些实质性*物的欲望,不断减退。 带一个比他小六岁、漂亮沉默的男人回家,是颜鹤径眼下能想到最快乐的事情,包揽了他今晚所有的热忱。 宗炀抱住颜鹤径的双腿上楼的时候,颜鹤径重心不稳,因为宗炀没有穿上衣,便急切地抓住了宗炀长长了一些的头发,他用的力过于大了,宗炀微昂起头,漂亮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些颜鹤径来不及捕捉的东西。 他突然问:“阿炀,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宗炀的嘴唇离颜鹤径很近,像随时要吻上去一样,他最终只把头埋进了颜鹤径的锁骨处,嘴唇烫烫的,带着某种像要灼烧皮肤的热气说:“钱。” 他还说了些什么,被不规律的呼吸声盖过去,颜鹤径没听清。 颜鹤径啼笑皆非,没有预测到宗炀的答案如此直白。 热水淋下来时,颜鹤径在雾白的水汽中看到自己轻颤的腿,他扶住了墙壁,艰难地洗完了澡。 出了浴室的门,颜鹤径听到宗炀下楼的声音,空调的温度不高不低,刚刚好,颜鹤径舒服地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抽烟的同时欣赏宗炀穿衣服。 宗炀穿来的衣服太皱了,颜鹤径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宗炀,大小十分合适。 皮质沙发上全是压痕,颜鹤径看了一半的书掉在地上,桌上放着没有合上的电脑。宗炀穿衣服的动作很迅速,然后抬起了头,对颜鹤径说:“用一用你的吹风机。” 颜鹤径下楼给宗炀送吹风机,他自己的头还是湿的,宗炀闻到洗发露的味道,一股生姜味,有点辛辣,也十分特别。 沙发旁的落地灯开着,宗炀坐在沙发上吹头发,颜鹤径在旁边抽烟,浴袍敞得很开,露出一截长腿。 有水珠甩到了颜鹤径的身上,他坐得规矩了些,向宗炀提议:“你要住一晚吗?我家有空余的房间。” “不了,”宗炀摇头,又觉得回答太快,补充说,“太麻烦。” 颜鹤径站了起来,说:“不麻烦。” 宗炀盯着颜鹤径的眼睛,又看到了亮亮的清醒,他想起来二十五岁的颜鹤径,只会和爱的人上床。 如果现在的颜鹤径二十五岁。 宗炀没有多想,他的手机响了。颜鹤径看到宗炀的表情变得十分严肃,说了几句类似于威胁的话,他始终低着头,最后挂掉电话,匆忙地拿起了外套。 “怎么了?”颜鹤径摁灭了烟,问。 宗炀咬着嘴唇,露出有点纠结的表情。 颜鹤径察觉到不对劲,继续问:“什么事情?阿炀。” “可以借你的车吗?” “不行,你要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宗炀显出很急躁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颜鹤径觉得不放心,因为宗炀的表情第一次如此慌张。 “我和你一起去。” 宗炀没有立即答应,似乎难以抉择,于是颜鹤径又说:“我不是好奇你的事情,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如果你在我视线内有危险,我能立刻报警。我不会问任何事情,除非你愿意告诉我。” 他上楼换衣服,叮嘱宗炀一定要等着他。 夜晚的马路上车辆较少,但宗炀猛踩油门,在颜鹤径无数次向前栽去后,他抓紧了车顶的扶手,提醒宗炀开慢一点。 宗炀好像降了一点车速,神情依然慌张,颜鹤径后悔今晚喝了酒,不然一定不让宗炀开车。 道路逐渐变窄,路边的房屋开始紧凑起来。宗炀拐了许多弯,颜鹤径已经记不得回去的路线。 天空黑得近乎庄严,月亮蒙在淡雾中。宗炀在完全的沉寂之后,简单解释了所发生的事情。 “我姐的前男友拿着刀在我们家,按住了我弟弟,他要我姐跟他结婚,说如果报警的话就杀了我弟弟。” 说话间,宗炀吞咽了一下唾液,颜鹤径听到那种微小的声音,看到宗炀滚动的格外突出的喉结。 “他真的做得出来,他吸过毒。” 即便在这样危机的时刻,宗炀的表情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波澜,但颜鹤径知道他的无措,这是颜鹤径认识宗炀以后,看见过他情绪最波动的样子。 汽车进入一个老旧的小区,院落中的汽车挤得很满。宗炀急匆匆地下了车,颜鹤径跟在他后面。 他们上了五楼,宗炀坚持颜鹤径在门外等他,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宗炀的姐姐、弟弟以及姐姐的前男友都堆在客厅里,宗炀的弟弟在哭,脖子上绑着鲜艳的红领巾,红布上许多暗色的水渍,胸膛前一把闪银光的菜刀。 宗炀的姐姐站在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眼圈通红,不断用手扯着嘴巴上的死皮,痛苦地和坐在沙放上的男人对视。 宗炀踏进了客厅,快步走到吴鸣山的面前,宗炀拉过他的姐姐,让她站在自己身后。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宗炀说。 宗俙的视线被宗炀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她抓住了弟弟的衣角,整个人不断在发抖,说话的声音却很大:“我都说了答应和你结婚,你先把小逸放开。” “我他妈不信你们。宗炀,你是个畜生,上次把我打进医院的账我还记着呢。” 可能因为哥哥来了,宗逸不再哭泣,只是露出介于害怕和不害怕之间的表情。 “那你要怎样?把我弟弟用刀架着去民政局?” 吴鸣山不说话。他很瘦,裤腿空空荡荡的,肩膀窄得不像样,显得头颅硕大,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像要从眼眶里脱离出来。 宗炀觉得,他只需要轻轻一脚,这个人可以立即晕倒。 吴鸣山把菜刀架上宗逸的脖子,宗炀向前走了几步,手向上抬:“你先放开他。” “我很爱你姐姐,真的,阿炀。” 宗炀皱眉,觉得很恶心,他不想听到这种对变态爱情的自述,以往他听吴鸣山说过太多次了。 吴鸣山看向宗炀身后的宗俙,眼神变得柔和了一点。 在吴鸣山松懈的时刻,宗逸忽然咬住了吴鸣山的手背,吴鸣山一吃痛,也毫无防备,惊叫了一声,宗逸逃出了他的掌控,奔到了宗俙的怀中去。 宗炀迅速地踢向吴鸣山的手腕,菜刀落在地上,宗炀踹了他几脚,揪住了他的头发,往墙上撞了几下,甚至有种无法自控的冲动。 直到宗俙拉住了宗炀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颜鹤径在门外等得早已不耐烦,几次想要报警,直到宗炀拖着一个男人出来。 他迎上去,看见宗炀抓住的人接近晕厥,半死不活地睁着眼。 “我已经报过警了,”宗炀走下楼梯,“他们马上过来。” 颜鹤径松开了咬紧的牙关,楼道狭窄闷热,他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跟在宗炀后面的宗俙牵着宗逸,看到颜鹤径之后点了点头,不过没有说话,很虚弱的样子。 宗俙长得很美丽,头发染成了浅栗色,眼睛和宗炀长得十分相像,且还要大一些。宗逸大概读小学,只是呆呆盯着颜鹤径,既不害怕,也没有哭泣。 民警赶来的速度很快,宗炀他们坐上了警车去派出所,颜鹤径开车在后面跟着。 待到宗炀出来已是凌晨,他非常疲惫,眼神涣散。 宗炀要暂时住进姐姐家,吴鸣山大概率会被送进戒毒所,但宗炀依然不放心,他要先回去拿点衣服,明早还有工作。 最后宗炀决定先把宗俙和宗逸送回家,之后再送颜鹤径回家,并把车还给他。 颜鹤径说太麻烦了,宗炀可以明天再来还车,他也不急着用,但宗炀坚持要送颜鹤径回家。 回家的路上,宗逸躺在宗俙的腿上,小声地对宗炀说:“哥,我今天没有怕,我一直想要咬他,你来了我才敢真的咬。” 宗炀在后视镜中看他弟弟,说:“害怕也不会丢人。” “好吧,刚开始有一点点害怕。”宗逸用手比划,“比米还小的害怕。” 宗俙发出低低的笑声,她顺着宗逸的头发,问:“阿炀,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对。”宗炀看了看颜鹤径。 颜鹤径转过头,笑着对宗俙说:“我叫颜鹤径,今晚刚好和阿炀在一起,幸好你们都没事。” 宗俙露出抱歉的表情:“真是不好意思,这种事还要你大晚上跟着跑一趟。” “这没有什么,你们都安全就好。” 宗逸睡着了,呼吸声渐渐加重,颜鹤径转过身子,他们都不再说话。 第11章 鸟儿 早晨八点,颜鹤径在晨跑后回家的途中,收到宗炀的消息,宗炀来还车。 颜鹤径在小区门口见到宗炀,宗炀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没太睡醒的样子。 他靠在汽车的引擎盖边,两腿交叉站着,手放在裤袋里,早上的阳光还不强烈,只有一层淡淡的金光围绕着他。 宗炀看到颜鹤径后,直起身子,向他抛去车钥匙,感谢他:“谢谢你的车。” 颜鹤径刚结束晨跑,满身的汗,还带着喘:“不用谢。”他扬了扬手里的纸袋,“吃过早饭没?没吃过的话,来我家吃吧。” 宗炀看到颜鹤径被汗水浸得很湿的鬓角,以及手臂上凸起来的、像树根一般生长的青筋,不断起伏的胸膛。他说还没有吃,接着坐上了汽车的副驾。 临近九点时,颜鹤径和宗炀一起坐在了餐桌前,准备吃早饭。 阳光已经十分充足,照得整个客厅很明亮整洁。颜鹤径洗过澡了,皮肤干燥得非常舒适,心情也不错,只是早餐凉掉了,他提议重新加热一下,宗炀却表示不介意,他说他一会儿还有工作。 他们在一大半吃饭的时间都保持了沉默,宗炀闷声咽着食物,颜鹤径在看手边的一本地理杂志。其中有部分关于旅游出行,刚好写到本市周边的一座雪山,杂志上的雪山银装素裹,缆车像被成团的雾气顶起来,颜鹤径很感兴趣地看了许久,萌生出想去看看的念头。 等到宗炀吃完,听到杯子碰触桌面的声音,颜鹤径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问:“还好吗?” 宗炀吞咽的动作迟缓了一瞬,说:“我担心我弟会留下一些心理阴影。” 可能觉得自己说太多会是个麻烦,宗炀顿了顿,眼神飘向颜鹤径身后的落地窗,说道:“不过都没什么。” “阿炀,”颜鹤径揉着杂志的边角,“我想问的是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即使遮光帘挡住了大部分阳光,但光还是能透过缝隙钻进来,印在客厅光滑平整的地板上。 宗炀看着颜鹤径,他正在皱眉。宗炀又闻到了颜鹤径头发上生姜洗发水的气味,很奇怪的是,这股气味没有第一次闻到的奇怪,衍生出了一些交错的甜蜜,让宗炀觉得这样的气味会让自己眩晕。 他向后靠了靠,离开了颜鹤径气味的领域,回答说:“我也还好。” 大概这话没有太多说服力,颜鹤径摇了摇头。宗炀又说:“只是太久没回家住过,没有习惯。” 因为昨晚的紧急状况,在此刻事态平息后,颜鹤径却忽然想起来与宗炀的第一次见面,他现在可以适当提出一些不会越界的问题,应该也不会显得奇怪。 于是颜鹤径有些好奇:“第一次见你,你的脸上有那么大一块乌青,是怎么弄的?” 宗炀想了想,似乎在他的回忆里有太多乌青,他没有准确想起来是哪一块。 “好像是和我姐的前男友打了一架,”宗炀看着颜鹤径说,“不过他进医院了。” 颜鹤径握着装豆浆的杯子,观察宗炀的表情,然后他笑了笑:“对了,商应爸爸过六十岁生日,你要去吗?” “要去,前几天舅舅有给我打过电话,他希望我能去。” “商应父亲是我大学时一位十分敬重的老师,所以我也会去,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只用开一辆车。” 商应的父亲退休后住在邻市,一座较为清净的城市,离本市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便能到达。 面对颜鹤径的提议,宗炀表示可以,他会在周六早晨准时在家门口等待。 紧接着,颜鹤径和宗炀一起收拾了餐桌,宗炀提着垃圾告别时,颜鹤径想起来告诉宗炀,宗炀昨晚穿过的西装已皱得不成样子,他会干洗好后再还给他。 宗炀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最后仍很有距离感地表达了谢意。 在大门关上后,颜鹤径在玄关处伫立了一会儿,想到宗炀撒谎的水平实在太烂,抱着没有想让人相信的需求,说自己还好。 颜鹤带着迷惘地径思考了许久,认为自己应该是想得到宗炀一定程度的坦诚,即便这没有什么确切的意义。 下午的时间,颜鹤径参加了一场读书会。 读书会最初由蔚市几位出名的作家组织,每个月定期举办一次,其实相当于私人性质的聚会,几位作家或其他从事文学性的工作者在一起畅谈一个下午。 读书会开展的地点在小跳的书店,经过颜鹤径介绍得以确定下来,所有人对于这个地点都很满意。 今日天气炎热得令人焦躁,热气从不同角度反射过来,颜鹤径看着汽车前盖像波浪似无形的空气,心中的温度也升上来,如若不是有朋友打电话,他绝不踏出家门半步。 书店内已坐着好几个人,他们围坐在最大的一张方桌四周,传来爽朗的笑声,这时书店没有顾客。 小跳坐在靠角落的位置剪视频,说她最近看了一本很烂的畅销书,并且委婉地表示此书的作者就在旁边,那人正在喝饮料,小跳发誓一定要把这本书放在书架的最下层,出版社的编辑威胁也不管用。 颜鹤径被小跳的表情逗笑了,跟她寒暄了几句。 小跳还拿出一本时尚杂志来,翻到其中某一页,问颜鹤径:“这不是你上次带来的那个帅哥吗?” 颜鹤径看了看小跳指着的地方,宗炀表情严肃地站在一片湿地公园里,周围尽是郁郁葱葱的树,照片的构图很简单,但因为有宗炀,这张照片又不无趣。 “是他。你看得这么仔细?” “他真的长得好看,”小跳手托着下巴,将杂志捧起来,“有他的微博吗?” “他好像不玩微博。” “那太可惜了吧。他这样的长相,大概能有很多粉丝。” 颜鹤径默然地看着杂志上宗炀优越的长相和身材,回想起来宗炀并不经常玩手机,除了接电话和发短信的时候。 有几次事后,颜鹤径总看到宗炀半躺在枕头上,静静地望着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穿插许多无趣的话题,之后宗炀先去洗澡,拿上他放在酒店桌子上的钥匙和手机,毫无留恋地离开。 当然,颜鹤径也毫无留恋地目送他离开。 花园外站着两个正在抽烟的人,颜鹤径和方桌周围的人闲聊了片刻,抽空去外面抽烟。 两个人刚好是颜鹤径熟识的朋友,其中一个人笑着拍颜鹤径肩膀,调侃他:“你这个大忙人,终于让我们看到你的人影了。昨年年底可是领了不少奖啊,颜老师。” 颜鹤径装作谦虚地笑笑,说哪有,他刚从西北回来。朋友说怪不得看他黑了一点,并让他说说在西北见到的事和人。 花园里种植着许多绿植,墙角边有一颗巨大的榕树,颜鹤径坐在遮阳伞下抽烟,竟感到一丝自然的凉爽,他和朋友说,西北的太阳比这里的毒辣太多了,简直像不把皮肤烤烂、烤干不罢休般。 回去时,小跳送来了冷饮和糕点,里面的人正在进行一场争论。 一个带银边眼镜的男人正和另一个人争执,争得面红耳赤,但是他们又争得很有规矩,不大吵大闹,只是不断贡献自己的观点。 颜鹤径一面在旁边喝冷饮,一面听他们争论,听了一会儿,听出他们争论的主题是白先勇的《孽子》。 银边眼镜对同性恋的群体很有意见,抨击了书里描写的许多同性恋的乱象,另一个人则说书的文学涵养,还有书中的态度。 颜鹤径默不作声听着,终于明白银框眼镜如何写出小跳口中的垃圾畅销书。同时也想起了《孽子》这本书,他在很年轻的时候读过,具体情节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里面有个叫阿凤的人,结局悲惨。 颜鹤径的那本《孽子》留在了老家,小跳书屋有这本书,他临时又买了一本,坐在角落里,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重温了一遍,读完其余人已经都走了,四周静悄悄,小跳已经吃完晚饭了。 颜鹤径的眼睛酸胀,视线变得更为模糊,他从窗边的座位起身,世界立即天旋地转。 那些鸟儿在他们黑暗的王国里不停地转,游走在无尽的欲望中,不愿意找到一个归属,温暖和爱都让他们惊慌失措,他们为了什么呢?等待那个爱他的人?那阿凤为什么会死去? 很奇妙的,颜鹤径想起了宗炀。他想宗炀也是那些鸟儿中的一员,一生注定要漂泊,他的心也不会为了谁而停留。 颜鹤径无意地闯入这场旅途,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可以和宗炀漂泊一段时间。 第12章 高眼光 高速公路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前方的道路堵了几分钟,车流才慢慢开始流动。 颜鹤径从昏睡中醒来,诧异地望着车窗外被撞得惨不忍睹的汽车,路边站着几个交警,他从没见过这么严重的事故。 纪嘉涵从副驾伸出一只手,递来两颗颜色透亮的橘子,说:“吃点酸的,防止晕车。” 其实颜鹤径不会晕车,并且怕酸,但还是把橘子接过来,握在手里没有剥开。他偏头望了望身旁的宗炀,宗炀正好在看窗外的事故现场,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宗炀剥开了橘子,一阵酸涩呛鼻的气味蔓延在后排,颜鹤径轻轻眯了一下眼睛,看着宗炀撕开橘络,掰下一块滚圆金黄的橘瓣,递到颜鹤径的面前,有点开心地说:“尝一尝。” 颜鹤径吃了橘子,酸得他头皮发麻,那股战栗从脚尖伸到大脑,连眼睛都要跟着抽搐,但他忍住了,自然而然地扯谎:“真甜,你快尝尝。” 等看到宗炀的面部肌肉抖了抖,颜鹤径终于大笑,说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酸的橘子,感觉他的胃都被酸扭曲了。 纪嘉涵转过来说:“有这么夸张吗?” “嘉涵,你这么喜欢吃酸,肚子里应该装着我的干儿子吧。” 纪嘉涵揉揉她尚未突出的肚子,用非常幸福的表情说:“可我想要女孩儿呢。” 开车的商应闻言道:“阿炀,我记得小姑怀你的时候好像就很爱吃酸,怀小俙时是不是爱吃辣?” 宗炀回答了一句“我不清楚”,露出一种既不快乐,也不悲伤的表情,头靠向了车窗。 颜鹤径注视着宗炀褐色的眼珠,在阳光下的颜色似乎更浅了。 之前还没上高速时,商应发现他忘了拿送给父亲的礼物,于是他们返回家中拿礼物。 到达安市已经很晚,商应的母亲不断打电话来催促,先让他们回家一趟,又让他们直接去酒店,在改变了多次目的地后,商应的父母还是让他们先回家一趟。 商应的母亲在门口接待了他们四人。她穿了一件墨绿色起暗花的短袖旗袍,头发高高盘起来,脖子上和耳垂上挂着珍珠饰品,颜鹤径叫了一声“师母”,又想起他的母亲也有件差不多的旗袍。 纪嘉涵挽住她的手臂,她嗔怪地瞥一眼商应:“今天是你爸爸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知道早点出发?” 商应堆起笑道歉:“是我的错,我赶紧给爸赔罪去。” 商应的父亲穿着正式地在屋内等候,他的头发很多,染成了发亮的黑色,容光焕发的。他高兴地拍着颜鹤径的肩膀,问了问他最近的情况。 将礼物送达后,他们出门去往酒店。一辆汽车不够坐,颜鹤径和宗炀就由商应的父亲带着,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酒店。 安市街头的行人没有那么多,高楼也少很多,道路和房屋都格外紧凑,但绿化做得特别漂亮。 商应出生在安市,大概宗炀的母亲也是安市人,那么宗炀是否也在安市出生长大?颜鹤径想问问宗炀,但并没有开口。 汽车行驶了一会儿,商应的父亲忽然问宗炀:“宗俙和宗逸都过得怎么样?” 颜鹤径被商应父亲的提问吸引,看了一眼宗炀。宗炀的嘴唇张开,停止了一下,说:“他们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商应父亲忽然叹气,“你妈回来看过你们吗?” 宗炀好像心不在焉,眼神十分空洞,回答:“没有。” “这样...她也没有跟我联系过。” 宗炀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断了联系。”商应父亲似乎斟酌了一番才说,“那你爸呢,还是老样子?” 窗外闪过树枝浓重的身影,太阳烤得人头脑发昏。颜鹤径已经不清楚他在窗外看到过哪些事物,他的耳朵里只余下宗炀平淡得毫无起伏的声音。 “对,还是老样子。” 商应父亲发出比刚才更加沉重的叹息:“宗炀,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来找我,知道吗?” “知道了,舅舅。” 前来庆贺商应父亲六十岁寿宴的宾客很多,拢共坐了五桌,一幅极热闹的场面。 颜鹤径和宗炀同坐一桌,这一桌有几个商家的亲戚,他们都认识宗炀。有一个聒噪的大姐一直在问宗炀家里的情况,总谈论起宗炀妈妈以前的事情,语气惋惜的样子,颜鹤径却只听出恼人的八卦。 宗炀偶尔发出几声语气词,或者干脆沉默不答,等到大妈转移阵线,问起颜鹤径今年多少岁,是不是单身,她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儿还是单身。 颜鹤径笑着应答,他是那种擅长做表面功夫的人。 他们虚假地聊了一会儿,宗炀在旁边动了动,也没有转身,直视着前方说:“表姑,您别白费力气了,颜老师眼光很高的。” 表姑大概有点生气,气鼓鼓地把快要贴到宗炀身上的上半身移了回去。 宗炀还是目不斜视地夹着菜,仿若刚才说话的人不是他。颜鹤径手撑着脸侧,手肘靠在圆桌上,淡淡地发问:“你觉得我眼光很高?” 宗炀的视线斜过来,压低声线,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大概吧。” 商应父亲在对面的茶楼预定了牌桌,寿宴结束后,他招呼客人到对面打麻将。 颜鹤径四人凑一桌,占一间包间。 包间很宽敞,有柔和的熏香味,商应喝得脸色有点发红,但人还是清醒的,至少知道怎样胡牌。 “鹤径打麻将很厉害的,老江湖了,”商应一边理着牌,一边说,“阿炀,你可要小心他嘴里的胡话,他是个无赖!” 颜鹤径笑道:“你可不要毁我的牌品,不知是谁每次赢钱笑个不停,输钱就生闷气。再说,万一阿炀打麻将也很厉害呢?” 宗炀扬了扬眉毛,没吭声,他坐庄,已经甩了一张牌出来。 “今天我和嘉涵一定联合干掉你。” 颜鹤径伸手拿牌,手指碰到宗炀的手背,他抬眼看着宗炀:“阿炀,他们夫妻要联合起来,你可得帮帮我。” “我们是夫妻,你们也是呀?” 商应说完,脚被纪嘉涵踹了踹。 宗炀望着颜鹤径那双长眼,眼尾向下的褶皱,长眼在灯光下水光粼粼的,像镶嵌珠子的湖。宗炀伸长了腿,鞋尖抵住了旁边人的鞋尖,颜鹤径挪动了一下身体。 他说“好,我帮你”,颜鹤径笑得更动人了,那褶皱像缎子般晃动。 颜鹤径出完了牌,说道:“先说好,我们今天是娱乐性麻将,不赌大钱。” 商应中午喝多了,脑袋尚还清醒,待到晚上那顿饭过后,他整个人彻底糊涂了,跟着他的父亲一起,两个人喝得不知天南地北,纪嘉涵和商应的母亲怎样都劝不住。 商应在喝醉的前十分钟还可以艰难地正常对话,过后连路也走不稳,在马路边直接坐了下来,不断唤着纪嘉涵的名字,胡乱说:“不要脱我的鞋,我的牙刷呢?” 颜鹤径在后面观赏商应出糗的醉态,用手机录了几段视频,笑得不行,纪嘉涵没好气地答骂着商应的胡言乱言。 商应的母亲让他们今晚留在家中住一晚,商应和他父亲喝得都太多,如果半夜出事,颜鹤径和宗炀两个男人在,也能帮一些忙,于是颜鹤径和宗炀分别抬着父子俩,还拜托了小区的保安,才将两人送上楼。 一顿折腾后,颜鹤径累得骨头缝都发软,商应家只有三间卧室,颜鹤径和宗炀睡客房。 返回的路程中,颜鹤径很困也很累,但躺在床上时,他又变得没那么想睡了。可能因为没想过会在外面留宿,陌生的环境让他无法及时适应,也不能换干净的睡衣。 宗炀好像同样睡不着,颜鹤径听见他不规律的呼吸声,问他是不是也睡不着。 窗外是无风的夏季深夜,天空的墨蓝涌动,却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宗炀注视着那些星星,说:“我们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但什么也没做。” 颜鹤径肯定地点点头,又想起来宗炀看不到,他问:“你真的认为我的眼光很高?” “嗯,”宗炀回答,“真的这么认为。” 颜鹤径默默闭上眼睛道:“其实不高,因为感情总不顺。” “眼光高一点比较好。” “怎么?你眼光也不好吗?” 宗炀停顿了片刻。他什么也不说的时候,让颜鹤径想到酒店中望着黑暗的宗炀,像试图从黑暗中挖掘出来什么般,看得很认真、用力,仿佛要把灵魂交给黑暗。颜鹤径不知道宗炀现在是否也这样看着黑暗,用那种孤注一掷,以及颜鹤径看不懂的表情。 “我的姐姐眼光很不好,”宗炀说,“可以说是烂透了。” 宗炀说起他的姐姐,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谈起他的家。 宗俙与许多不同的男人交往过,有一些人爱过她,一些人只爱姐姐的样貌,姐姐有时候能结识到优秀的男人,不过多数都会碰到烂人,这样看来,她的眼光总的来说是非常不好的。 不过宗俙向来不太在乎男人,即使被伤害,她也很少为男人哭过。 “她从来没有提过要和谁结婚,即使交往过最长、她最爱的那一个。” 颜鹤径说,宗俙看起来像那种柔弱的女生。 “柔弱?”宗炀大概惊奇地笑了笑,“她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女人。” “虽然有时候是很爱哭,不过一般只会偷偷哭。” 颜鹤径记得上次见到宗俙,她很瘦,面容憔悴,头发因为没有打理过,显得凌乱蓬松,她穿着宽松的衣服,看起来更无助可怜了。 宗炀却说,宗俙很厉害。她养活了两个弟弟,成为父亲,也成为母亲,宗炀永远不知道她可以从哪里变出来钱,供他和宗逸读书,因此没有办法完成她的学业,她的生活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不会有脆弱的时候。 在宗炀看来,姐姐的从前的男朋友们更像一种免费商品,因为姐姐很渴望爱,所以她会利用自己的美貌,得到一些短暂的爱。 “她很爱我们。但有时候,她的那些奉献与牺牲让我觉得痛苦,痛苦变成愧疚,我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偿还这些奉献。” “我想给她好多钱,是不是可以让她好过一点?” 颜鹤径感到沉重的、巨大悲伤笼罩着房间。他说不出来话,靠近了宗炀,抚摸他的脸,顺着高挺的鼻梁摸到嘴唇与下巴,颜鹤径很庆幸黑暗的遮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他抱住宗炀,让宗炀的眼睛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感到一阵柔软的呼吸。 第13章 手 宗炀感到那只手一直放在自己的后颈上,掌心微热,拇指的侧边似乎在慢慢摩挲他的头发。他太困了,以至于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恍恍惚惚觉得正在做梦,梦里的那只手动作那样轻柔。 之后梦到姐姐,姐姐提了几个很大的口袋,站在院子的正中央,脚边是呆宝的尸体,弟弟用力拉着自己的手。 宗炀醒了,他面对着亮白的日光,在很模糊的视线中捕捉到颜鹤径,他坐在床边,正在穿衣服。 “睡得不太好?”颜鹤径回过头来说,“你晚上说了很多梦话。” 因为做了一晚上零碎的梦,宗炀觉得十分累,像彻夜未眠。他不适地坐起来,问:“我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听清,乱七八糟的。我还起来问了你一些问题,但你都没回答。” 颜鹤径穿好了衣服,小腿贴着床沿,背光站着。宗炀不相信颜鹤径没有听到他的梦话,颜鹤径好像觉得有点好笑,弯着嘴没说话。 宗炀不再追问,趴在枕头上,揉了揉脑袋。 颜鹤径俯下身,坐下来,双腿交叉盘起,很认真地看着宗炀。 “头痛?” 宗炀抬头,看到颜鹤径的嘴唇,透露出来的一小点牙齿,他喘着气,房间安静得出奇。 “有点。”宗炀回答。 颜鹤径的手指按上了宗炀的太阳穴,手背滑过宗炀的鼻梁、睫毛,带着暖暖的热气。 是梦中的那只手,一直在他的后颈的那只手,宗炀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 商应的父亲还躺在床上无法起身,人像垮掉了一般,昨日还精神抖擞,如今整张脸的皮肤都突然松得吓人。 他们决定早餐后离开,临走前,颜鹤径去房间告别老师,嘱咐他以后不能再这样喝酒,他连连答应,发誓以后绝不这样干。 老师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颜鹤径有些奇怪,在旁边的座位上等了等。 “你和宗炀关系还不错?” 颜鹤径觉得老师话中有话,便说他们的关系还可以。 “最近有谈恋爱吗?” 老师并不知道颜鹤径的取向,颜鹤径愈发迷惑,说:“一直没时间。” “还是应该快点谈恋爱,你也不小了。” 颜鹤径很无奈地糊弄过去,却一直想到宗炀。 返程的路很通畅,纪嘉涵开车,商应在旁边睡得很熟。 纪嘉涵同颜鹤径抱怨,说商应他们父子俩一个样,每逢宴席总会喝得特别多,毫无节制,她不明白酒这种东西怎么有如此大的魅力。 “不喝酒的人是不会懂的,喝酒也算是一个发泄心情的简单方法。而且像商应这样喝酒,多数是为了喝一个氛围。”颜鹤径说,“不过像阿炀这种滴酒不沾的男生,现在的确很少。” “阿炀,你试过喝酒吗?” 宗炀摇摇头:“我比较讨厌酒。” 颜鹤径还想问下去,纪嘉涵咳嗽了一声,有些生硬地唤了下一个话题。 纪嘉涵先送宗炀回家,颜鹤径表示他也在宗炀家下车,这样纪嘉涵不必再绕一大圈送他。 只是宗炀现在不住他以前租的地方,家中离颜鹤径家有一定距离,他问颜鹤径准备怎么回去,颜鹤径说他随便找个地方吃饭,之后散步回家。 宗炀看表,已经临近饭点,没有犹豫地提议:“不如来我家吃饭,我简单炒两个菜,”宗炀又说,“如果不嫌弃的话。” 颜鹤径没动,立在大树清凉的阴影下,宗炀沐浴在一片悸动的阳光中,用随意地表情望着他。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你做菜手艺怎么样?” “还行,毒不死人。” 宗炀和颜鹤径一同进入小区大门,经过被脚印与灰尘铺满的墙壁,穿过狭窄的走廊。颜鹤径跟在宗炀的后面,看见他后脑勺睡得微翘的头发。不知为何,颜鹤径轻哼起了《Amour》。 最终颜鹤径没能知道宗炀做菜的手艺如何,因为宗俙恰巧在家。 宗俙还穿着商场的工作服,在厨房里炒菜,抽油机太老旧,油烟味漫到了客厅,声音极大,宗炀叫了好几声“姐”。 宗俙对颜鹤径的到来表示了欢迎,立即多加了两个菜。 她说宗逸上体育课时有点中暑,刚刚把他接回家休息,中午就留在家里吃饭,没想到宗炀带着颜鹤径回来了。宗俙说这话时看着颜鹤径,有些不好意思,厨房闷热,她脸上的妆掉了不少,色彩融在一起,额头全是汗珠。 宗逸在最靠里面的卧室睡觉,宗俙说等他醒了再吃饭。 颜鹤径注意到宗俙的的脸色和神态都比上次好了不少,他们三个坐下来吃饭,他和宗炀同坐一排,宗俙坐在宗炀的对面。 宗俙炒得菜味道都很淡,有一盘菜几乎没有盐味。她做出了解释,宗逸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所以他们家做菜都不会放太多调味料。 颜鹤径为了表示他不介意,一个劲地夹菜到碗里。宗俙放了心,问起宗炀是怎样和颜鹤径认识的。 宗炀回答:“表哥婚礼上认识的。” 颜鹤径补充:“商应是我的责编。” 宗俙睁大了眼睛,语气很惊讶:“原来颜老师是作家,我知道表哥在蔚市一家很大的出版社工作,可惜我没有太多时间看书。” “就是个写小说的。”颜鹤径笑笑,希望宗俙不要再问下去他写过哪些书。 幸好宗俙没问,她显得比较拘谨,宗炀本来话就不多,他们无话地吃完了午饭。 饭后宗炀洗碗,颜鹤径留在客厅看电视,宗俙还给他削了水果。明明只是简单吃个便饭,现在更像是来宗炀家做客。 宗俙溜到宗炀身边,帮他擦碗。 她俯身下去,刻意看了一眼宗炀的面部表情,又望了望关上的隔门缝隙。 宗炀终于不耐,低声说:“你要说什么?” 于是宗俙很八卦地靠过来,说:“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宗炀回答得干脆,“你不要乱想。” “哦,不是男朋友,是上床的朋友。” 宗炀没有否认,也不想进行过多的解释,他和颜鹤径的关系,让介绍彼此成了一件尴尬而心知肚明的事情,宗炀未曾想过会向姐姐介绍颜鹤径,因此缺乏语言。 所以骤然间,宗炀意识到一些偏离轨迹的事情,譬如他和颜鹤径的关系保持得太过亲密,超出了界限。 他关掉了水龙头,撑着碗池的边缘,沉着地盯着宗俙。 宗俙急忙拍拍宗炀的肩:“姐姐只是想说,他不像是跟我们一个世界的人,他长得那么好看,你不要爱上他呀。” 宗俙很俏皮地笑了笑,语气像在开玩笑。 宗炀轻轻扬起眉毛,似乎认为宗俙的假设太过离奇、不可思议,他很平淡地说:“怎么可能。” “那你要这样玩下去多久?找一个安顿下来的人不好吗?” “宗俙,不要总想着我和宗逸,多考虑一下自己吧,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结婚。”宗炀说,“算我拜托你,想想自己。” 宗俙的笑容消失了,她咬紧了嘴唇,很机械地用抹布擦碗,水珠溅得到处都是。 宗望桥回家的时候,宗俙已经去上班了。 颜鹤径准备回家,宗炀要送他下楼,结果门一打开,一个男人直挺挺地倒在了门框边上,犹如巨石落地,震天的响声。 颜鹤径先是傻眼,而后清醒过来,想弯腰把男人拉起来,并且打算叫救护车。宗炀拉住了颜鹤径的胳膊,止住了他的动作,颜鹤径皱眉问:“这怎么回事?” 宗炀踹了一脚地上躺着的,像个流浪汉一样的人,嘴里小声喊他:“宗望桥,没死就起来。” 颜鹤径反应过来,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或许就是宗炀的父亲。 宗望桥脸上有小块的青紫,眼睛肿了一只,口水流得满地都是。颜鹤径隔着很远,就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熏得让人没办法睁眼。 “阿炀,不如我帮你把他先抬进去。” “不用。”宗炀看起来习以为常,又用脚踹了几下,看着力度都不小。 宗望桥终于半睁开眼睛,忽地大声一喝,手在空中乱挥几下,吵闹地叫喊:“小畜生,你敢踹你老爸?” 他坐起来,靠在楼道的墙壁上,作势要站起来打人,实际只是做样子,没一会儿又蔫了。恰好楼上住户下楼,看见此景,只摇头叹气:“宗炀!你爸又鬼混喝得烂醉回来了啊?” 宗炀也不理其他住户,固执地站在门边,像尊石像,也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像不打算采取任何措施。 最后颜鹤径实在看不下去,坚持把宗望桥扶着搬回客厅,他身上的汗味酒味混在一起,差点让颜鹤径吐出来。 颜鹤径看一眼干净的沙发,又看看地板,说:“让你爸躺哪儿?” “扔地上就行。” 颜鹤径照做了,两手合在一起拍了拍。 宗炀看见颜鹤径浅蓝色衬衫上印上黑黑的脏手印,皱了皱眉头,靠近颜鹤径,要他脱掉衣服。 颜鹤径瞪大双眼,惶恐道:“不是吧?现在?” 宗炀的手抚过颜鹤径的肩,低下头说:“衣服脏了,颜老师。” 好像猜到宗炀在想些什么,颜鹤径安抚性地对他笑,让他不要在意这些小事情。 —— 存稿没有了55 明天休息一下 第14章 他的家 在宗炀的童年生活中,曾经对爱和幸福充满了希望,认为他可以像周围的同学那样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相爱的父母。 直到他变得足够懂事,明白他的童年是由酒精、香烟和连续的舍弃组成时,他打消了得到爱的念头。成长于宗炀,是变得极端理智。 姐姐很爱他,但那是沉重的爱,在宗炀每一次看见她忽视自我,放弃爱情后,宗炀许愿姐姐不要再爱他。 在宗俙看来,血缘的亲情无法斩断,家人是需要她牺牲去维持的一种关系,她可以为了弟弟放弃学业,过早地踏入社会,她需要一个没办法拆散的家。 因为宗俙自我摧残般的牺牲,宗炀要把姐姐的幸福看得比自己的幸福重要,这像是一种补偿。 不过宗俙的牺牲,不包括对他们的混蛋父母。 读书时,宗炀最惧怕家长会,因为他有个不知身在何处的父母。 家长会前那一堂课,让宗炀倍感煎熬,全班同学隔着教室的窗户寻找站在门外的父母,领着他们走到自己的位置前,略显扭捏地同父母对话。 同时,宗炀沉默地收拾好书包,从后门走出去,独自穿梭在无数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之中。 宗望桥会在当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像一条萎缩发臭的烂虫,躺在他那间昏暗无光的房间的床上,不停地打呼,人体皮肤分泌的油脂与酒精日积月累,有一些接近悲惨的气味。家中的隔音不好,宗炀怎样捂住耳朵,噪音都要传过来。 一天或者两天以后,宗望桥会醒来,开始寻找食物,偶尔会去楼下守着爷爷的小卖部,隔几天晚上再去喝酒赌博,如此循环。 直到宗俙开始工作挣钱,他卖掉了小卖部,所以省略了这一步,只在喝酒赌博睡觉之间循环。 商漫在宗炀九岁时第一次离开家,宗炀依然记得她那天穿了一件紫色薄纱的长裙,裙边镶了蕾丝花边,腰后绑着一个很小的蝴蝶结,她看上去很瘦,太阳非常狠毒,几乎像要把她整个人的水分抽干,她摇摇欲坠。 宗俙十四岁,仍然带着无知的纯真,认为她的妈妈很爱她,就像所有妈妈那样。 在院子里,一些住户的视线中,宗俙抱住商漫的胳膊,哀求她不要走。 宗炀站在一楼的阶梯上,冷漠地看着商漫,觉得姐姐十分没有骨气,哭的样子很悲哀,因为他绝不祈求妈妈留下。 他冲过去,抓住宗俙的衣服,将她往楼上扯,她痛苦尖叫,宗炀第一次觉得姐姐的声音可怕。 宗炀理智地转身,从下俯视姐姐,说:“她不要我们,你求她有什么用?” 宗俙也是第一次认识到弟弟心智的可怕,她小声抽泣,不说话了。 商漫在四年后回到家,怀了孕,生下宗逸,在宗逸五岁时再一次离开,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宗炀不知道母亲是否爱过他们,她也曾每天早上做出可口的早餐,抱住宗炀的身体,叫只有她会叫的昵称,像一个充满母爱的妈妈那样笑。 只是这些行为,都不及她的舍弃。宗炀也并没有过多责怪她,只觉得自己无法留住她,此后,宗炀不再试图留住任何人。 宗望桥在凌晨一点醒来,开始他一贯酒醒后的作风,把厨房的碗柜砸得极响,吵醒了家里的每一个人。 宗炀从卧室出来,打开了客厅的灯,看见宗望桥坐在地上,在吃中午没有吃完的剩菜,碗被他打碎了一个。 今天宗炀很晚才回家,他在朋友的潮牌店做模特,晚上一直朋友店里直播,不停地换衣服,听着朋友在他耳边无休止地说着模式化的广告词,宗炀一直过于疲倦,又有点抱歉,被迫频繁换着站立的方位。 朋友说宗炀不笑最好,来看直播的女生会很喜欢,干脆不让他注意表情了。 在炫目的打光下、新衣服麻木单调的气味中,面对许多人观看的手机直播,宗炀感到被人撕开来的羞耻。 他想到中午颜鹤径临走前的眼神,那种宗炀从小在亲戚邻居眼中看惯了的悲哀与怜悯。生活不厌其烦地警示宗炀,他有个酒鬼父亲、可悲的家庭、不知道怎样无底线快乐的人生。 颜鹤径说,阿炀,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我来帮你。 “哥...” 宗炀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宗逸被吵醒了,站在房间门口,穿着他蓝色的睡衣,睡眼朦胧地望着外面的混乱。 宗望桥向宗逸看去,扔掉了筷子,朝着他走过去,发出很吵闹的笑声:“我可爱的小儿子!快来抱抱你爸爸,我好久没看到你啦!” 他的语气非常欢快,好像他真的有很想念他的小儿子。 宗逸往后退了一下,看向宗炀,宗炀招手让他过来,抓住了弟弟的手,阻止了宗望桥的靠近。 “宗炀,你不要这么过分嘛,”宗望桥露出悲伤的表情,“爸爸想抱抱自己的儿子都不可以吗?” 宗炀看着宗望桥浓密杂乱的胡子,瘦削的面部轮廓,摇摇头,说:“很晚了,你吵醒了他,他明天还要上课。” “小逸已经上四年级了吧。” “六年级,”宗炀说,“你儿子今年十二岁。” “十二岁?小逸都这么大啦!我全给忘记了,明天我帮小逸补一个生日吧。”宗望桥自顾自地点头,咂嘴,做出自我满足的表情,他还处于醉酒的状态。 宗炀一阵恶寒,嫌恶地看着宗望桥衣领上的油渍,说:“我占了你的房间,你睡沙发吧。” 回到房间,宗炀让弟弟躺上床,摸了摸他的额头,问他还有没有难受,还会不会想吐。 弟弟一个劲摇头,眼睛在黑暗中睁得非常大,看起来很有精神,只是鬓角全是汗。 宗炀帮弟弟擦汗,又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弟弟房间有些小,空气不好,但开窗会有许多蚊子飞进来,全家只有弟弟的血最招蚊子。 “睡觉。我帮你扇风赶蚊子。”宗炀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印着卡通花纹的扇子。 “哥。” 弟弟的表情充满了苍白的幻想,让宗炀感到不安。 “他说要给我过生日,你说有没有可能。” 宗炀向来不是一个情感充沛、善于委婉说话和保护童心的人,因为他小时候就没有过童心,也很少有幻想,所以他觉得弟弟也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会成长得轻松一点。 他很冷静地打破幻想:“不可能,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父亲。宗逸,你有我和姐姐两个家人就够了。” 弟弟很久不再说话,宗炀以为他睡着了。 良久,弟弟细声细气地回答:“我知道啦,哥哥。” —— 阿炀的自述章~ 第15章 篮球鞋 今年的夏季,似乎是近几年最热的一次,似乎冬天才过去不久,热气立刻填满了城市。 七月中旬到八月,颜鹤径过得异常忙碌,先飞去各地参加了几场研讨会,泡在中国文学里、名家的作品里,而后应母校邀请,回去开了一次讲座。 以前颜鹤径总觉得他要当个闲散作家,自由分配时间,但有了一点成就后,所有人都会觉得他该做点什么,他也觉得自己该多与其他作家交流。 那一周颜鹤径难得空闲,待在家专心写作,忽然接到颜松影的电话,要颜鹤径来机场接他,颜鹤径措不及防,匆匆出门。 接完回来的路上,颜鹤径问颜松影这次来蔚市的目的,竟来得这么突然,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颜松影说他们公司的总部在蔚市,这次他被调来任副总,多年来终于升了职,他先来熟悉环境,许多行李日后会陆续送到。 升职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况且他们兄弟二人在一座城市,互相有个照应也是不错的。颜鹤径听了这个消息后,挺为他哥开心,但看颜松影表情,却是郁郁寡欢的。 颜鹤径掌着方向盘,不解道:“升职加薪,多少人梦寐已久的事,怎么看你的样子像不满意?” “最近在和王佳争抚养权的事,现在又要到外地来工作,一堆烦心事。”颜松影疲倦地捏着鼻梁,“第一次离婚没有孩子,我很潇洒。一旦有了孩子,非得闹个仇人的关系,我们虽都是内敛的人,但彼此都无法维持体面。” 颜鹤径默默想,婚姻简直像天堂和地狱的结合,只是多数时都是地狱,幸亏他不用去渡这个劫,万幸万幸。 然而这样的艳羡也是一瞬的,颜鹤径转眼想到紧凑温暖的家,有人躺在身侧的床——不孤独需要代价。 “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亲情永远都会存在,我先带你好好逛逛。” 颜松影长叹一声,瘫在副驾里,半天没说话。 颜鹤径家中实在没有太多吃的,于是只能和颜松影去外面吃。 附近有家大型商场,周末人很多,许多用餐的地方已经满座,颜鹤径选了一家人不多的餐厅,味道非常糟糕,徒有其表。 用完餐,颜松影想去买一块手表,两人便从三楼下来,到一楼去选表。 选了两个牌子,颜松影都没有寻找到心仪的表,他决定最后再看一家,如果选不到就回家。 最后一家品牌的手表比前两家稍贵,颜鹤径走进去,有点感叹。这个品牌,恰好是邵荣当初还来的手表的品牌,也是邵荣送的,是颜鹤径第一次戴那样贵的表。 颜松影在柜台边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块很喜欢的表,叫销售从玻璃柜里拿出来给他看看。 颜鹤径本在前面看一块价格十分昂贵的机械表,这时走向了颜松影,低头看他腕上的那块表,仔细端详,正想总结出评论,就听到熟悉的女声。 “颜老师?” 颜鹤径抬起来,看见宗俙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啊,宗炀的姐姐,还真是巧,”颜鹤径也在意料之外,“原来你是这里的员工。” 他想起上次宗俙穿的工作服,正是这家商场的。 宗俙回头准备叫同事领着颜鹤径选表,颜鹤径摆手制止她:“不用,我是来陪我哥选表的。” 说罢,他拍拍颜松影的肩膀。 颜松影选好了表,走去柜台结账,颜鹤径待在店内等待。这时没有客人,宗俙给颜鹤径倒了一杯茶,颜鹤径慢慢啜饮几口,无意听见了宗俙和同事的对话。宗俙说她的弟弟后天过生,正在烦恼送弟弟什么,同事年轻一些。 宗俙问她:“你都送你男朋友什么礼物?” 同事回答:“是你大一点的那个弟弟过生吧?像他那种男生,应当很臭美,送球鞋或者衣服什么的,不会出错。” 颜鹤径无声地笑起来,摇了摇头,想象臭美的宗炀是什么样子。 他们准备往地下车库走的时候,路过了一家运动品牌的店铺,颜鹤径犹豫了一下,让颜松影陪他进去转转。 颜松影十分奇怪:“你这把年纪,也要学小男生穿篮球鞋?” 颜鹤径没觉得被冒犯,也没理他,自顾自在展台前转悠,选了两双他认为很好看的配色的篮球鞋,在两双鞋中摇摆不定。 颜松影早过了穿篮球鞋的年龄,但是很好心地要帮助颜鹤径抉择,问他:“你穿?” “送人。” “这次交了一个很年轻的男朋友。”颜松影表情暧昧。 颜鹤径失笑:“一个朋友。” 在车上,颜松影问起颜鹤径是怎样认识宗俙的。 颜鹤径有些疑惑:“我认识她弟弟,怎么了吗?” 颜松影等了一会儿,才说:“我见过她。” “这样巧,什么时候?” “大学时,他是我室友的女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但是她不记得我了。” 颜鹤径扭头看了他哥一眼,没有太在意地说:“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记得也很正常吧。” 下午,颜鹤径陪着颜松影在蔚市找房子,颜松影公司附近的房价贵得惊人,颜鹤径一路忍不住咂舌,说不料蔚市现在房价涨到现在这样贵。 颜松影行事果断,约好明日签合同,搬家之前先在颜鹤径家住下。 晚上颜鹤径起夜上厕所,见客厅的台灯还亮着,他哥在楼下抽烟,似乎是在跟律师通电话,语气非常沉重。颜鹤径犹豫了一会儿,始终没下楼,转身回了房间。 宗炀的生日,颜鹤径竟然忘得很干净。恰巧有一个朋友从国外回来,颜鹤径和其他几个朋友为他接风,晚上找了一家酒馆喝酒,颜鹤径沉醉在驻唱歌手的柔情中,猛地想起来家门口那双崭新的篮球鞋。 那双鞋也没有别的去处,颜鹤径思忖再三,还是给宗炀通了电话,约好在酒店见面。之后他借着酒喝得有些多,提前回了家。 颜鹤径提着购物袋去往酒店的路上,还觉得宗炀可能会认为他太寂寞,这么晚找他上床。 风将酒气吹散一半,这种羞耻感更清晰明确起来。无论颜鹤径与宗炀上过多少次床,怎样亲密无间,在此之前,颜鹤径多多少少会品尝到一些无与伦比的羞耻,这种羞耻几乎让他战栗,同时鼓舞着他走向宗炀,脱掉衣服。 其实颜鹤径之前没有想和宗炀在酒店见面,只是拿着礼物在别的地方见面,怎样都显得不正常,且没有理由。 宗炀先到了酒店,给颜鹤径发来了房间号。 颜鹤径身上的酒气大多已经消散,不过宗炀闻了出来,问颜鹤径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和朋友简单喝了几杯,不算多。” 宗炀掰开了颜鹤径的腿,撩开他额间很凌乱的头发,一只手掌住他的大腿,说:““其实你喝了酒,对我来说很好。” “怎么说?”颜鹤径知道宗炀是讨厌酒的。 “你会变得很软,更好操一些。” 颜鹤径挺想知道,宗炀不抽烟不喝酒,所以他是否能在某一天,警告颜鹤径不要在他面前抽烟喝酒。 大概不会,他们没有熟识到要求对方的程度。 颜鹤径的腰悬空了。 宗炀以一种舒爽后的困倦表情看着颜鹤径。 “刚才看你提着袋子进来。”宗炀穿了一条牛仔裤,缩在沙发里问,“是什么?” “礼物。”颜鹤径趴在酒店的软床上,手向下一捞,将纸袋扔给了宗炀。 宗炀稳稳接住,抽出鞋盒,放在膝盖上,拆开了包装,新鞋崭新的味道漫了出来,他看着颜鹤径。 “生日礼物。” 宗炀笑了笑,说:“差点以为你想要包养我。” “我想,情人间应该也能送礼物吧。那天在商场碰见你姐姐,无意听见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路过鞋店时,就想不如送你件生日礼物。而且上次我穿错了你的鞋,刚好合适,想来我们应该穿一样的码数。” 宗炀默然了半天,才慢慢说:“这双鞋太贵了。” “可是你穿会很好看,我选了挺久,售货员说难得有货,我运气很好。”颜鹤径说,有点担忧宗炀不会收下。 “是我运气好吧。”宗炀说。 幸好宗炀没有把纸袋还回来,他把鞋子仔细地装好,重新放回去。 外面在放闪烁绚烂的烟花,或许是谁在求婚或者求爱,总之烟花很精彩,在宗炀脸上投下五彩斑斓的影子。颜鹤径赤脚踩下地,一只脚跪在沙发上,看着酒店楼外这一场持续很久的烟花,他抽着一支烟。 “颜鹤径,你生日在多久?” 颜鹤径转过来,低下头,说:“十二月五日。” “你喜欢些什么?” “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硬要说的话......” 颜鹤径用手指点了点宗炀的鼻尖,开玩笑似的说:“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宗炀微仰着头,望着颜鹤径轮廓分明的侧脸,红润的嘴唇,漂亮得近乎虚假的样子。 宗炀想起来他高中时最梦寐以求的一双篮球鞋。为了庆祝他考入大学,姐姐狠下心,花了许多钱买下了那双鞋。 可是那双鞋对宗炀来说太小,大一点的码数却不跟脚,而且这双鞋那样漂亮,宗炀总也舍不得放弃。 他打篮球穿它,会输掉比赛,走路穿它,会磨破脚趾。 某一天宗炀忽然明白,漂亮、昂贵的球鞋永远不会适合他,于是他不再穿那双鞋。 外面的烟花消逝了,颜鹤径的脸黯淡下来,唯有他指尖的火星,闪着似乎不灭的橘红。 —— 虽然这部很少人看 但我写得意外好顺 |- 第16章 长久的关系 颜松影的女儿最终判给了他的前妻,前妻允许颜松影每个周末见女儿一次,但颜松影因为工作变动,只能在节假日见到女儿。 颜松影回到蔚市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大雨,乌云堆积在天边。颜鹤径在卧室待着,听见声响便出来,看见颜松影垂着头,脸色苍白,不用问就知道了结果。 他陪颜松影坐在窗边抽烟,烟头的蓝火明明灭灭,颜松影始终没怎么说话。想来这一年是他哥最忧愁的一年,先是离婚,又是母亲去世,现在女儿也算是丢了,又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工作。 三十五岁,屡遭危机,似乎是人生常态。 颜鹤径今年同样不太顺遂,也经历了感情危机和母亲去世,只是他很少有悲观的时候,可能因为他天生乐观,也或许是他最近过得还算快乐。 只是颜松影的情绪影响了他,不免也感到惆怅。 颜鹤径听着没规律的雨声,更显得室内安静,外面的每种事物都在拼命互相碰撞。 颜鹤径靠在沙发的软垫上,说:“哥,你还记得你读高中时说过,你要二十五岁结婚,生一个女儿,拥有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吗?” 颜松影的眼神透着迷茫,摇摇头,表示他并不记得还未成年的自己,说过这样理想化的话。 但颜松影很苦涩地微笑,说:“至少真的有了一个女儿。” “高二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喜欢男生,想起你说过这句话,曾经非常羡慕。”颜鹤径慢慢地说着,“之前,我也想过结婚生子,组建自己的家庭。虽然婚姻不会稳定,也可能是枯燥的,但是我能拥有的,却是一种更不稳定的关系。” 颜鹤径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恩爱,没有烦人的亲戚,姑姑舅舅等都和他们非常亲密。这样的生长环境,造就了颜鹤径的家庭观念,他没有办法拥有子女,这一项可以省略,但是希望有一个能陪伴到生命终点的爱人。 “只是经历过两次失败的感情后,我突然变得不那么着急了。哥,你已经拥有了一个不会消失掉的亲情,以后的时间里,父爱还有无限的发挥空间,她不会不明白。” 颜松影不再愁眉苦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颜鹤径,好像表示认同。 颜松影在一周后搬了出去,颜鹤径回归独居生活,自在不少。 宗炀来过一次电话,因为彼时颜松影住在家里,颜鹤径不方便,便没有和宗炀见面。现在颜松影不在,颜鹤径想起宗炀,发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吃个晚饭。 几分钟后,宗炀回来一个地址,让颜鹤径六点去接他。 宗炀发来的地址是在一个设计园内,离市中心非常远,附近很空旷,是一座具有现代风格的灰色建筑,样子十分奇特,里面看起来很宽敞。 里面似乎在办秀展,门口围了许多人,还有扛着摄像机的媒体。颜鹤径将车倒入停车位,给宗炀发了消息,说他已经到了。 等了一会儿,宗炀让颜鹤径到后台去找他,颜鹤径找到门口的工作人员,询问后台的入口,之后又被人带着走进了后台内部。 颜鹤径推开门,看到后台里摆满了化妆台,灯光明亮,有几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 模特和工作人员挤满了整间屋子,到处都是急匆匆的人,没人注意到颜鹤径。颜鹤径站在门口,借着身高优势望了一眼,看到一只伸长的胳膊,然后是宗炀的脸。颜鹤径迈着步子走过去,宗炀说没想到颜鹤径来这么早,只能让他进来等等。 宗炀正在卸妆,颜鹤径搬了椅子,坐在宗炀旁边,问:“你不是平面模特吗?” 宗炀虚着眼,化妆品糊在睫毛上,有点辣,他只看到颜鹤径模糊的影子,又闭上眼睛。 “公司让我上过几节走台步的课,也没有很难。很多设计师办展需要模特,我也能多挣点。” 颜鹤径听到外面的音乐声,有些遗憾:“我还挺想看看你走台步。” “下次再有机会,我早点带你进来就是了。”宗炀笑着说。 化妆师是个男人,留着长头发,非常的瘦,脸上也挂着妆,面相很像女人。颜鹤径一进来,他就多看了颜鹤径一眼,这时柔柔地对宗炀说:“阿炀,你男朋友啊?好配哦!” “不是,”宗炀回答,“朋友。” 颜鹤径礼貌地对化妆师点点头,继续盯着宗炀的脸。宗炀皮肤敏感,化妆师用的卸妆棉看起来不好,又使劲往他脸上擦,宗炀的皮肤肉眼可见地变红。 颜鹤径不禁在旁边提醒:“您轻点卸吧,他皮肤这样红了。” 化妆师很暧昧地笑:“不是男朋友还心疼。” 宗炀很快卸好了妆,要去卫生间洗脸,颜鹤径在门口等他,没想到化妆师竟跟了出来,奔着颜鹤径而来。 他靠着墙,分了颜鹤径一支烟,问:“你真的不是阿炀的男朋友?” “真不是。” “那我可以放心约他了?或者你留下电话,你们两个一起来找我,你单独来找我也行。” 颜鹤径方才点了烟,手一抖,差点把衣服烫出个洞。 “不了,我不乱玩。” 化妆师奇怪地感叹:“你对情人还这么忠诚啊。” 颜鹤径看见宗炀已经从转弯处出来,对化妆师说:“那你玩这么大,小心得病。” 走到车边,颜鹤径那支烟才抽完,他站在外面让气味消散,片刻后进到车内,发动了车。 正是落日十分,云盛着粉橘的光芒,默默散在天边,车内是一片橘色,陷入了柔和的宁静中。 “他刚才要你的电话?” 这个红绿灯格外漫长,颜鹤径闲散地望着天,说:“嗯。” 宗炀的脸上像湖水起了涟漪,光斑微颤,浅色眼珠最是明显的时候。 颜鹤径莫名心情不太愉悦,于是点开了电台,电台正在放一首酸涩扭捏的情歌,让人更加难受的歌,只是绿灯亮了,颜鹤径也懒得再去换,一直这么听着。 “宗炀。” 宗炀转头,他鲜少听见颜鹤径唤他全名,很新鲜。 “除了我,你还和别人上床吗?” 此刻颜鹤径的情绪很分散,说完竟回想不起自己问了什么。他觉得宗炀说没有也可以,说有也可以,怎样都无所谓,颜鹤径不去期待答案,也没有想应对方法。 最后宗炀说“没有”。 颜鹤径脑海中出现化妆师和宗炀在一起的场景,认为自己没有特别难受,也没有获得背叛感。 “我们会持续一段长久的关系吗?” 宗炀没有回答,一如既往的,他把问题抛回给颜鹤径:“你想吗?” “我觉得还不错。” 宗炀很久不说话,歪头靠在玻璃车窗上,看纷乱的景物。 “我搬回去住了,回我以前住的地方吧。”宗炀忽然这么说道。 宗炀在车里帮助颜鹤径解决了一次。 他从副驾把颜鹤径拖过来,让颜鹤径坐在了他的腿上,车内挤得让他们的身体分不开,颜鹤径看着无人的车外,漆黑的周围,感到慌张。 宗炀没有脱掉他的衣服,只脱掉了他的裤子。颜鹤径穿的很薄很宽松的裤子,轻轻地就从腿上滑下来,一条长腿折叠得不像样子,被宗炀牢牢得握住,掌心很烫、很烫。 即便知道这个位置隐蔽,不会有人经过,颜鹤径的神经也一直紧绷着。 宗炀什么话都不说,甚至没有表情,只冷漠地动着手指,眼中有散不开的愁绪,看着动情的颜鹤径,宗炀捂住了颜鹤径的嘴巴,颜鹤径的口水将宗炀的手掌弄得非常脏——因为颜鹤径一直在叫。 颜鹤径第一次来宗炀住的地方,不大,有两间卧室,东西很少,几乎没有装饰物,也没有电视。宗炀说他从不看电视,有电脑就够了。 做完爱,颜鹤径感到非常饥饿,不过没有更多力气出去吃饭,他打算点外卖,问站在窗边吹风的宗炀吃什么。 宗炀的背很宽,肌肉的线条分明,手臂和手指都非常长,让颜鹤径想起宗炀的手指在自己体内的感觉。 “随便。”宗炀趴在窗边回答,手臂伸出了窗外。 没有空调,夜晚又闷又热,颜鹤径摊开四肢,倚在沙发上吹风扇,汗水暗暗涌动。他踹了宗炀一脚,把他从窗边拉回来,圈住宗炀的腰,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手机摆到两人的面前,无赖道:“没有随便,一起选。” 两人的汗也黏在一起,好像分不开了,之后宗炀胡乱点了一家外卖,急着去窗边吹风。 等外卖的过程中,颜鹤径在用宗炀的电脑看电影,一部略惊悚的美国电影,很浓的宗教气息。宗炀看了几眼就没有再看,他说他觉得特别无聊,但是根据颜鹤径的合理推断,他应该是有点害怕。 “真的没那么可怕,”颜鹤径拉住宗炀,“我今天陪你睡觉,你不要怕。” 宗炀没有否认害怕,也没有承认害怕。他看了颜鹤径一会儿,表情正经起来,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开始我们这种关系?” 颜鹤径继续看着电影,回答“是”,又问宗炀“怎么了”。 “你今天问,我们是否会有一段长久的关系。” 颜鹤径按了暂停键,望着宗炀。 “做。爱对我来说,像是好玩的游戏,目的就是让人开心,除此之外,它是纯洁的。如果有天我们上床衍生出了其他的目的,那就结束吧。” 客厅只剩电脑屏幕的光,良久,颜鹤径说可以。 第17章 你还很爱他吗 第二天,颜鹤径在早上九点半醒来,醒得有些晚了。 宗炀的房间挂着深色窗帘,只敞开一道小缝,那稀少的一束眼光中,有灰尘在飘,屋内昏暗,莫名给颜鹤径一种安全感。 颜鹤径走出房间,没有看到宗炀,转眼看到宗炀的拖鞋在门口,他大概已经出门工作了。 桌边有一碗买来的粥,旁边配着小菜。 颜鹤径吃粥的时候在想,他昨晚睡得太沉,宗炀起床走了也没发现,虽然房间内只有风扇,但颜鹤径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跳过了认床,好像他在这里睡过许多次。 昨晚颜鹤径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因为有些疲惫,不想再开车回家。他们心照不宣,彼此都没有刻意提起颜鹤径是否会留在这里过夜,宗炀只是说,另一间卧室没有床,颜鹤径是选择睡地板还是一起睡,颜鹤径当然选了一起睡。 他们像不熟识的人被迫同床,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身体,颜鹤径想起几周前在商应父亲家的夜晚,宗炀少有的倾诉,现在又通通收回了。 宗炀中午很晚结束工作,回到家,发现颜鹤径还没走。 颜鹤径坐在沙发上,在用宗炀的电脑打字,穿着宗炀给他拿的衣服。他抬头看了一眼宗炀,又很自然地继续打字,一面说:“一起出去吃午饭吗?” 宗炀对这种感觉太陌生了,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颜鹤径又问了他一遍。 然后宗炀把拆开的鞋带又系回去,起身问:“吃什么?” 颜鹤径就近选了一家餐厅,时间很晚,用餐的人剩得不多。 宗炀还保持着拍摄时的中分发型,头发非常润顺,透着光泽,两边的头发微微遮住眼睛,懒散地看着菜单,最终又决定让颜鹤径点,他则专注地观看头顶的电视屏幕。 “今天下午还要继续工作吗?” 宗炀不再看电视屏幕,回答说没有工作,不过等到晚上,他要到朋友的直播间做模特。 于是颜鹤径说:“下午想去书店买两本书,你要陪我吗?” 宗炀没有拒绝。 他们去了小跳的书店买书,小跳说颜鹤径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 颜鹤径想了想,大概因为他穿着宗炀的衣服,显得年轻了一些,他不自觉看了看宗炀,觉得他衣服上有非常特别而好闻的气味,又不太像普通的洗衣液。 “想换个风格,不可以?” “我看你是被人传染了吧。”小跳朝着宗炀笑,“你说是吧,小弟弟?” 宗炀露出抗拒的表情,似乎不承认小跳是在叫他。 本来只是来买两本书,没想到小跳有位摄影师朋友在店内,他一眼看中了宗炀,过来请求宗炀让他拍几张照片,当然有偿。 宗炀不想再没工作的时候还要进行拍摄,想拒绝时,颜鹤径说了话。 “小跳,你的朋友真是好眼光,阿炀还就是专业模特。” 颜鹤径靠在柜台边上,对摄影师说:“不过阿炀现在休息,估计不太想拍照。” “颜老师,我真是好久没看到像你朋友这样好看的人,就简单拍一拍,帮帮忙嘛。” 摄影师和颜鹤径看来是认识的,颜鹤径摆摆手:“你不要问我。” 宗炀再次考虑了一会儿,说:“那就简单拍几张吧。” 结果颜鹤径留在书店内看宗炀拍照。 书屋的装修很别致,书籍把空间塞得很满,墙上挂满了现代画,或者店内顾客的留影,木制楼梯通向二楼,空间不是太大,但非常温暖,也适合拍摄。小跳当然十分乐意帮她的书店进行宣传,并准备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照片。 这算是颜鹤径第一次见到工作时的宗炀,他不用摄影师怎样引导,就能做出极具镜头感的姿势,但又那样随意,仿佛他所有动作都不经意,可又值得被记录。宗炀的头发被阳光染成栗色,无论正脸、侧脸,都漂亮得让颜鹤径震撼,他产生一种隐约的感觉,宗炀的脸会一直让他震撼下去。 颜鹤径买的新书始终停留在第一页,冷饮的水珠顺着外壁而下,在木制桌面聚集成一滩小水珠,浸湿了颜鹤径的手指。 摄影师拍摄的动作很快,宗炀没过多久就结束了拍摄,朝颜鹤径走来。颜鹤径看着宗炀,忽然书店的门被人推开,邵荣走了进来,旁边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宗炀发现颜鹤径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视线焦点在自己的身后,他回过头,好像出现神奇的感应,他猜到颜鹤径在看谁。 曾经在宗炀并不重要的想象中,他觉得颜鹤径应该喜欢这样长相和气质的人,天生带着家庭给予的得体与自信,窄小白皙的脸,偏单薄的身体。 宗炀没有说话,坐在了颜鹤径的对面,看着窗外,藏在阴影下的暗色的枝叶,其他叶子却活在金色之中。 颜鹤径很快收敛了情绪,若无其事地继续翻动书页,他不知道邵荣和他的妻子有没有走近,但是他没有读书上的文字。颜鹤径在回忆邵荣的表情,惊讶的、羞愧的、想逃离的,无论如何都是悲哀的,颜鹤径不愿再看见的。 宗炀的声音打断了颜鹤径的思绪,他问颜鹤径在看什么书,颜鹤径一时想不起来,翻看书的封面,才准确说出了书的名字。 宗炀似乎觉得很有趣,手腕贴在桌面上,滑向颜鹤径,手指着书的边角,说:“颜老师,这么久只看了一页。” 很朦胧的,颜鹤径认为宗炀的言下之意是,颜老师,你刚才一直在看我吧。他略显慌张地握住了宗炀的那只很长的手指,宗炀的指尖向下一勾,食指立即和颜鹤径的拇指缠在一起,宗炀感受到了颜鹤径掌心的纹路。 宗炀的唇角向上,一副十分精明的样子,慢慢地问:“你还是很爱他吗?” 颜鹤径慌了神,心知肚明不是因为宗炀的问题,而是因为宗炀问话的语气与表情,颜鹤径太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又觉得自己不能在小六岁的宗炀面前失态。 他抬眼看着宗炀,说:“我还没有那么深情。” “应该很爱才对,”宗炀很暧昧地动了动手指,“要不然你的表情为什么这么难看?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表情。” 这极具挑逗的暗示动作,几乎勾起了颜鹤径非常不合时宜的情欲,他眼睁睁看着宗炀将手指抽回去。眼中描绘出宗炀宽大的手掌,突出的喉结固定在他好看的脖子上。 颜鹤径没来得及反驳,他感觉到邵荣坐在了他斜后方的椅子上。 他记得邵荣没有结婚多久,但和妻子的关系看起来并不亲密。在他们结婚之前,颜鹤径曾想过单独找邵荣的妻子谈一谈,甚至已托人要到了她的电话,只是最终没有这样做,他一时的同情,或许会让这件事更加复杂,他并不了解那位女子,不知道她的性格,是否也同样愿意为了家庭牺牲,况且颜鹤径不是一个富有同理心的人。 现在第一次见到她,颜鹤径感觉到愧疚,但事情也没有办法挽回。并且颜鹤径没想过邵荣还会再来这家书店,邵荣知道颜鹤径经常来这里。 而这次不凑巧的偶遇,让宗炀在花园里和邵荣说了几句话。 宗炀从厕所出来,迎面碰到邵荣,邵荣一直看着他,宗炀便停下脚步,站在那一小段的石子路上,支架上缠绕的藤蔓围住了他们,挡住了书店的玻璃窗。 “你好。”邵荣向宗炀点点头。 宗炀无视了邵荣的问好,邵荣好像并不介意,继续说:“你是鹤径的男朋友吗?” 宗炀说:“你是他那个骗婚的前任吗?” 邵荣优越的面孔终于变得无比难看,像喘不过气来一样呼吸着,宗炀看着非常不适。 “那次我喝醉酒,真是抱歉。” “没关系。”宗炀准备要走。 “其实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 宗炀想,人就是这种不知满足,也不懂珍惜的生物。他抬起脚,从邵荣身边走过,说:“你太可悲了。” 宗炀感到无端的愤怒,颜鹤径不该爱上这样的人,虚假又自私。颜鹤径身边的人,应当是更美好的存在,不会是宗炀,也更不应该是邵荣。 树丛中被阳光照射的叶子油亮极了,盛开在其中的花,衬得阴影里的树叶更加黯淡,宗炀看到玻璃窗的里面,颜鹤径站在窗边,对着他笑了笑。| 第18章 普通好看 花园的草地变成海洋,一片纯洁绿色的海,横跨在玻璃窗外,颜鹤径觉得宗炀是在对岸的人,被海雾笼罩住内心与脸庞,颜鹤径永远看不清他。 就在刚才,颜鹤径收到邵荣的短信,邵荣想要解释他并非故意来书店,是因为妻子很想来,颜鹤径对此不以为然。他转眼看到宗炀在花园中同邵荣说话,一时好奇宗炀会说些什么。 颜鹤径怀有隐秘的期望,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 但是宗炀没有表情,不为所动地看着颜鹤径,看起来毫不在乎邵荣,眼中也无颜鹤径。宗炀在树下静站了几分钟,耳垂到脖子透出一层薄薄的粉红,他的皮肤应该被晒得很烫,却迟迟没有进来。 书店的后门挂着一串蓝色的漂亮风铃,这时应该有了点风,风铃被轻轻吹响了,宗炀从花园中进来,周身带着阳光烘烤过后的气味,颜鹤径深呼吸了一下,提着纸袋,和宗炀一起并肩走出书店。 “对了,刚才把你的微信给那个摄影师了,他说照片修好以后发给你。” 颜鹤径发动汽车,车轮顺着一条缓坡向下,车内还无比闷热,颜鹤径将空调调到了最低,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说:“不过你的照片应该不需要修吧。” “我见过很多长得精致的明星,他们的照片也要大修的。” 颜鹤径八卦心起,问:“比如呢?” 宗炀说了几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颜鹤径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们的长相,惊叹:“看来长得再完美的人也对自己的脸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 “你呢?”宗炀靠过来说,“也对自己的脸不满意吗?” “我又不是长相完美的明星,肯定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呗,不过我只用当个普通好看的人就可以了,也不用这张脸谋生。” “普通好看?”宗炀将视线投射到颜鹤径的脸上,看见他圆润的嘴唇,修长的脖颈吊着一根银色的项链。看起来不像是谦虚,有种天真的诚挚感。宗炀被他的说法弄得笑起来,仰躺在靠座上。 颜鹤径听见宗炀在笑,怀着疑惑又轻松的心情,转过去看着宗炀:“笑什么?像傻子一样。” “像傻子的是你吧,颜老师,你要是普通好看的话,我们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关系。”宗炀偏向车窗一边,声调上扬,“你是不是在装谦虚。” 颜鹤径一时无言,由此回忆起了他和宗炀的开端,一些试探与放纵。 虽然颜鹤径清楚自己的长相很出众,成长过程中听了太多夸赞的话,不过宗炀似乎认为颜鹤径的长相是独一无二的漂亮,颜鹤径时常有这般错觉。 “阿炀,你就是个彻底的外貌主义者,不过这种理念也蛮危险的。” “谁不喜欢漂亮的脸?那些说只爱内在的人都太虚假了,不过想变得情形脱俗而已。如果我长得不好看,颜老师还会跟我回酒店吗?” 颜鹤径不否认他对宗炀长相的喜爱,也承认自己同样是肤浅的人,钟情于漂亮的事物。 不过颜鹤径因此吃了两次亏,记忆中初恋长得很好看,一脸单纯善良的长相,邵荣同样也是好看的。 所以要产生爱情的话,内在的吸引才是最重要的吧。 “除去长相之外,你爱上过什么人吗?” 宗炀不假思索地回答:“没有,没爱上过谁。” “也是,”颜鹤径很艳羡,“你还很年轻,还有许多遇到爱情的机会。” “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宗炀问得突兀且没铺垫,颜鹤径没能反应过来,发出一声疑问语气。 宗炀明确指出:“在书店的那个人。” 这次颜鹤径有些被问住,尴尬的是,他不太能想得起来当初喜欢邵荣的理由了,在印象中,他和邵荣从来没有太过浓烈的情感,颜鹤径以往挺喜欢这种相处方式,现在回想,简直像茶叶被泡过十遍的味道,寡淡无味,也留不下痕迹。 “可能因为他经常表现得很与世无争,又非常可怜的样子,我便很想保护他。”颜鹤径忽地蹙眉,“说保护好像有点恶心,挺大男子主义,我也不知道怎样形容,或许就是——让我觉得自己在感情中被人重视吧。” “谈恋爱不是带孩子,如果你想保护别人,倒可以养只狗,像吉娃娃之类,大概它会很需要你保护。” 颜鹤径把手伸向宗炀的脖子,掐了掐,装作生气道:“你在调侃我吗?我承认我的品味真的很烂。” 已经快抵达宗炀家,宗俙突然来了一通电话,说她今天不上晚班,但宗逸还没有回家,并且电话一直关机。 今天周五,学校四点便放学,现在已经五点半,学校和家隔得非常近,走路只用五分钟。 因为上次留下的阴影,宗俙在家很恐慌,听声音已经快哭了,她说她现在准备出门找,让宗炀也到外面找找,八点之前如果找不到就报警。 宗炀挂了电话,准备先去宗逸学校附近找,并且要到了宗逸班主任的电话,再要到了宗逸朋友家长的电话,都没有得到宗逸的消息。 颜鹤径改变了路线,降下了车速:“会不会在游戏厅之类的地方玩忘了时间?” 宗炀紧紧盯着学校附近的街道,说:“他不会去那种地方,而且也很懂事,每周五放学了就乖乖回家写作业。” “我记得你姐姐上次说他很喜欢看书,不如去书店找找?”颜鹤径想起来宗晞的话,提议道。 学校附近有一家可供阅读的大书店,宗炀找一楼,颜鹤径去二楼,儿童阅读的区域挤满了学生,但都没有宗逸的身影,宗炀逐渐有些焦躁起来。 他们找了一个小时,一无所获,宗炀几乎把他们家和学校周围都找了个遍,就差挨家挨户去敲门。颜鹤径陪着宗炀到处跑,也急得想要骂人,心中闪过无数次不好的念头,又被狠狠压下去。 准备再回学校一趟的途中,宗炀想到给宗望桥打电话。 宗炀这二十多年没给他打过几个电话,骤然间想到那晚他说要带宗逸过生日。 宗望桥果然把宗逸接走了,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知道宗逸放学的时间,总之万幸的是,宗逸完好地和宗望桥待在一起,但某种程度上来说,又非常不幸。 天全部黑沉下来后,宗炀在一家麦当劳找到宗望桥和宗逸。 餐厅中弥漫着浓浓的炸薯条和汉堡味,灯光闪亮,地板被拖得非常干净,宗逸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吃一块鸡排,挂着极其幸福的表情。 这让宗炀想起来自己读小学的时候,有幸被邀请到同学在麦当劳举办的生日派对上,第一次见到炸得油光闪闪的鸡腿、金黄的薯条,他甚至不知道汉堡这种东西,整个生日派对,宗炀度过得非常拘谨,吃了很少的食物,但偷偷地想过,他以后的生日可以这样举办,不过宗炀没有生日派对。 麦当劳的生日派对是小学生很高规格的庆祝生日的方式,宗炀不觉得汉堡和薯条好吃,但他觉得有幸福的味道。 宗逸抬起脖子,嘴唇一圈吃得全是油,他开心地咧开嘴:“哥!爸爸真的来带我过生日了!” 一直压在宗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 他朝着宗望桥说:“下次你擅自带宗逸出去,麻烦给我和宗俙通个电话。” 宗望桥点点头,连连应好:“好的好的,这不是给忘了吗?正好,我看小逸吃得差不多了,你就把他接回去吧,我不回家。” 宗炀等宗逸把面前的食物吃完,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颜鹤径买来一杯咖啡和几个面包,在车上递给宗炀:“一会儿不是还要去你朋友那直播,先简单吃点东西。” 面包大概是新鲜出炉的,香气十分浓郁。宗炀怔了怔,接过面包:“你呢?” “我回家点个外卖就行。” “抱歉,耽误了你一晚上时间。” 颜鹤径笑笑:“不用对我说抱歉吧。” 说完又觉得语气太过亲密,颜鹤径稍显不安,于是转过头给宗逸说话:“麦当劳好吃吗?” “好吃呀!”宗逸回答,脸上洋溢着笑容。 倒是宗炀心事重重的,头抵着玻璃窗不说话。过了片刻,他才问宗逸:“他为什么带你吃饭?” “上次不是说了,他想补偿我的生日...” “宗逸,不要撒谎。” 颜鹤径感到气氛的凝重,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宗逸没了笑容,整个人丧丧的,很委屈地低着头。 “真的...” “你觉得我会信吗?” 几十秒后,宗逸不情不愿地说了实话:“他想让我从姐姐和你那里偷点钱出来,但是他还是带我出来玩了。” 宗炀也没生气,默然地坐着,直到颜鹤径把宗逸送回家,又将宗炀送到他朋友的店铺面前,都没说一句话。 而他下车时,之前那些慌张寻人的痕迹不见了,宗炀单手扶着车门,在车内微弱的灯光下,弯着腰看颜鹤径。 他还是那个冷淡又撩人的宗炀,一个在隐身在彼岸的宗炀。 “颜老师,总吃外卖不好,没吃的时候来我这里吧。我可以满足你的身体,也能满足你的胃。” 第19章 温馨又残忍 颜鹤径没有想到,有天宗炀会约他在夜店见面。 收到微信后,颜鹤径觉得有些奇怪,一时不知如何做出决定,便没有立即回复,逐渐忘记了这件事,直到晚上打开微信,才又想起。 于是颜鹤径隔了几个小时才答应,宗炀紧接着就发来了地址定位,不是一家出名的夜店,颜鹤径没有听说过。 约好的时间是下周周六,此后一周,颜鹤径在家写书,几乎没怎么出过门。 周六那天,颜鹤径九点左右到了夜店,进去后发现里面清一水的男人,瞬间了然,随后感到不自在。颜鹤径高中时自我出柜,一直比较清心寡欲,没有来过这样的同性恋场所。 宗炀坐在靠里较大的卡座中央,周围坐满了人,许多人同他讲话,高高的果盘挡住了他的一部分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周末的原因,这家夜店今晚的人十分多,音乐声震耳欲聋。颜鹤径的隐形眼镜用完了,无奈戴上了框架眼镜,在交错的灯光中,视力变得不太好,听力也受到阻碍,前进得吃力,只看到宗炀模糊的身影在他不远处。 快靠近卡座时,颜鹤径忽地被一个男人缠住了胳膊,他扭头向下看,竟没分清雄雌,只嗅到厚重的香水味,宛如额头被人猛锤了一般。颜鹤径正要挣脱桎梏,右手腕被人拉住了,他也没回头去看,就知道拉他的人是宗炀。 只有宗炀的手掌和指节,握住颜鹤径手腕时是那样的触感。 颜鹤径和座位上的人打过招呼,宗炀就势和颜鹤径一同坐到了卡座的侧边。 大概宗炀之前被人围着有些心烦,目光显得有些冷峻。 “你不喝酒,怎么会来夜店?” 颜鹤径的酒杯已经被身旁的人满上了,他对着那人笑了笑,又侧头看着宗炀。 “来看演出。” 宗炀的表情有所缓和,贴近了颜鹤径的耳朵对他说话。 颜鹤径刚想问什么演出,宗炀抬了抬下巴,望着颜鹤径的身后。颜鹤径顺着视线转身,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穿着吊带裙的人站在身后。 那人发型甚是夸张,虽说妆容极浓,但却化得格外精致,很大的耳环从耳垂上吊下来,锁骨沿着小臂有非常多漂亮的纹身,看得出是个男人。 颜鹤径看着他面熟,正在回想,他已经坐在颜鹤径旁边,攀上颜鹤径的肩,嗓子夹得尖尖的:“你不记得我了?” 颜鹤径觉得,就算是熟人,化成这样他也是认不出来的,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宗炀。 宗炀开口:“他是化妆师。” 颜鹤径想起来了,再次看向化妆师精瘦的身材,确定是上次那位“玩得很开”的化妆师。 化妆师笑得灿烂:“我叫孔泉。” “颜鹤径。” “我一会儿要上台,记得过来给我捧场。” 孔泉留下这句话,就往人群中奔去了,一路上有很多人找他合照,颜鹤径看他踩着高跟鞋,屁股扭得浑圆,举手投足间都是女人的风姿,同上次男装的样子判若两人。 颜鹤径心底有些疑问,但怕冒犯他人,始终没问出口,宗炀好像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主动解释:“他是Drag Queen,不是跨性别。” 颜鹤径身边没有这类型的人,也不太了解这个领域,不过看见刚才孔泉的装扮,也感到一丝震撼。 宗炀说:“其实孔泉做朋友人很好。” 颜鹤径嘴比脑子转得快了点:“你和他只做朋友?” 宗炀不回答,好像隐约在笑。 之后颜鹤径被宗炀身边的人灌了许多酒,而宗炀只是在一旁看着,喝着他该死的含一点可怜酒精的饮料,颜鹤径逐渐喝不过这群人,在心里痛骂宗炀,几乎想要将他从沙发上踹下来。 在颜鹤径快要陷入醉酒时,宗炀站了起来,对颜鹤经说:“走吧,演出要开始了。” 他们走入夜店舞池的中央,其中已堆满了人,头顶的彩色球灯布下闪烁眩晕的灯光。 音乐切进来后,颜鹤径看见孔泉从后台现身,他穿着更为夸张的演出服,红色的假发变得非常靓丽鲜艳,发出接近刺眼的光,在他身后,还有几个穿着暴露的皇后,他们跳着足够风骚的舞步,颜鹤径耳边一阵尖叫。 那些华丽的音乐、彩色的浓妆、飘逸的裙摆,似乎都变成了某种催化剂,让颜鹤径迷离,他完全成了舞池中央的一片树叶,变得没有重量,随波逐流飘着。 醉酒的惬意渐渐涌上,颜鹤径热得像快要溺死在这里。 颜鹤径感到有无数只汗浸湿的手伸向他的胳膊,却好像又被什么人给挡开了。 那些杂乱、像热浪般滚烫的事物身后,颜鹤径看到了宗炀浅色的眼睛,像竞耀的星辰,朝颜鹤径已不清醒的思绪中压过来。 混乱中,颜鹤径的眼镜不知道被谁打掉了,这让颜鹤径跌入更深的醉酒状态。 天和地都是昏暗的,宗炀的脸开始旋转,颜鹤径为了让宗炀不要再转,扶住了他的脸,吻了上去。 第一次吻颜鹤径的嘴唇像是什么感觉呢? 有宗炀讨厌的酒味,也有香烟残留的苦涩,但似乎更多的,是颜鹤径本身有的那种甜蜜,一种温馨又残忍的甜蜜,让宗炀想要继续吻下去,也想要逃离。 颜鹤径把舌头放了进来,宗炀轻咬住了他,他不安地动了动,像随时会从宗炀手掌中溜走的水滴。 颜鹤径吻得很累了,嘴唇泛红,内眼角下方还有眼镜托架的痕迹,他将下巴架在宗炀的肩上,寻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小声说:“我真醉了。” “嗯,你喝醉了。” 颜鹤径醉酒得样子不算离谱,至少比宗炀见过的许多人好很多。 无非是蹲在街边不肯起来,宗炀怎样都拖不动,只能蹲下来,对颜鹤径说了很多好话。 颜鹤径的脸连着脖子都喝得发红,眼神像盖着一层雾,他把头埋在膝盖中央,说:“困死了。” 等了一会儿,又很生气地抱怨:“你朋友干嘛灌我那么多酒?” 说话倒是清楚,宗炀的手还勾着颜鹤径的手指。难得看见一个纯真的颜鹤径,不再饱经世故,离宗炀极其遥远,他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既不优秀,也没有冷静的眼睛。 “谁叫你要喝那么多。” “你讨厌喝酒的人,对吗?”颜鹤径神志不清地问。 宗炀想了想:“不全是。” 颜鹤径又把脑袋垂了下去,突然向宗炀张手:“背我回家。” 宗炀转过身来蹲下:“来。” 颜鹤径不客气,一下跳了上去,他们身形相仿,差点压垮宗炀,但颜鹤径幸好是偏瘦的,宗炀勉强能把他背到汽车旁。 “阿炀,你的背好宽。” “阿炀,不要把我摔了。” 颜鹤径絮絮叨叨地说着,而宗炀什么都没回答,他觉得颜鹤径现在什么也不会记得。 —— Drag Queen:男人反串女性表演跳舞或唱歌。 超甜呢今天 第20章 不给 醉酒后的第二天,颜鹤径睡到了下午一点,下楼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腿是浮软的,踩上楼梯后膝盖向外一跪,整个人就颇有节奏地滚了下去。颜鹤径呈前胸贴地的姿势趴了一会儿,身体被塞加了各种各样的痛,缓了片刻,嘴唇的钝痛感尤为强烈,伸出舌头舔了舔,原来是嘴唇摔破了,浅色瓷砖残留了一抹血迹。 午后的阳光烤在裸露的手臂上,颜鹤径背向上拱,脱离地面,靠在了楼梯的栏杆处,感受着夏季闷热午后以及宿醉带来的痛苦感。 下嘴唇迅速肿了起来,形成一块暗色的血痂,像沾上了褐色的巧克力,颜鹤径在浴室对镜照了照,痛得不停抽气,口腔变得很干。 嘴唇带来的伤痛快速且明显,到了换衣服时,颜鹤径才发现他的小臂摔出了几块淤青,不大不小,是不明显的痛。 颜鹤径却愣在卧室中,手环绕放在腰边,半天没能脱掉睡衣。 虽然醉酒,但颜鹤径不至于断片,他想起了昨晚亲吻宗炀的事情。这个吻,像是存在于颜鹤径头脑中十分遥远的一件事,他知道发生过,可是又很虚假,非常不真切,如同颜鹤径的幻想。 只是颜鹤径记得宗炀的舌头,还有他背部突出的骨头,抓住他头发的触感。 颜鹤径把一切归咎于酒精的作用,让自己迷失在男色当中,把宗炀当成了可以接吻的对象。 他和宗炀做过通常爱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所以需要一些行为来区分,证明他们不是彼此的爱人。两人心照不宣地,皆没有吻过对方,好像是既定的默契,颜鹤径昨晚消除了这种区分。 然后他们关系中的某些平行的部分互相交缠,界限变得不清楚。颜鹤径就像身处一片雾中,他不知道雾前有什么,但因为犹疑与不安,不想踏出去找寻。 宗炀这时候打来了电话,就像他察觉到了颜鹤径的所思所想,一切显得格外凑巧。 颜鹤径将双手松开,勾着腰从枕头边接起了电话,踏入柔和的艳阳中,等待着宗炀说话。 “还好吗?”宗炀是来表达问候。 捏着窗帘的边角,颜鹤径说:“昨晚实在抱歉,其实我酒量不错,没想到醉得那么彻底。让你为难了吧。” 宗炀好一会儿没说话,他那边背景中很安静。颜鹤径模糊记得,昨晚宗炀背着他走过一段路,他趴在宗炀的背上快睡着了,虽然腿像随时要落地,不过宗炀还是把他稳稳托住了。 “也没有太为难。” “不要这么客气,我知道我还让你背着走,我也不算轻的。” “真的还好。我见过喝完酒发疯的人,比起来,你是很听话的。” 颜鹤径知道宗炀指的是他父亲,便没有再多问。 宗炀换了话题:“孔泉想要你的微信,要给吗?” 颜鹤径迟疑了:“你知道我不会...” “他估计只是想认识你,如果有别的企图,不会要你的微信,而是直接要号码了。” “那就随便你,”颜鹤径说,“你想给就给喽。” 宗炀看到宗俙的身影在楼道外的缝隙闪过,之后听到了高跟鞋的响声。 “那我不给吧。”宗炀对着电话说。 即便是白天,楼道中也有些昏暗,因为墙壁太老旧脏污了。宗炀在高跟鞋的声音中,等待着颜鹤径的回答。 “没问题。” “孔泉看起来像那种会让人想保护的人吗?” “啊?”颜鹤径似乎愣怔了,又说,“不太像吧。” 宗炀没再继续说下去:“颜老师,好好休息,我挂了。” 颜鹤径说了好,宗炀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宗俙已经走到了宗炀面前,她大概刚从超市购物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很大的布袋。 宗炀接过两个布袋,发现有些沉,便对宗俙说:“让你买东西时叫上我。” “你工作也很忙,懒得麻烦你。” “让弟弟帮忙叫麻烦吗?” 他们一起往五楼走。宗俙笑了笑,说:“怎么不先进去?” “答应了宗逸带他去游戏厅玩,结果忘了带钥匙。” “你什么时候变迷糊了?”宗晞在拐角处转过来,“因为恋爱了吗?” “不要开玩笑,姐。” “我没有开玩笑嘛,只是希望你谈恋爱,或者是获得别人的爱也可以。” 宗炀没说话,将两个袋子勾在左手肘内侧,单手回孔泉的微信。 “他不给”几个字已经在对话框中输入好了,宗炀忽觉自己这样做有点蠢,还莫名其妙,于是又改了主意,将颜鹤径微信推给了孔泉。 孔泉消息回得快,发了一个“爱你”加上一张亲吻的表情包。宗炀一阵恶寒,关掉了屏幕。 因为宗炀说了不会给,当孔泉发来验证消息时,颜鹤径很是惊讶。 孔泉是个自来熟,每天能给颜鹤径发许多消息,多数是说自己的事情,不然就是问颜鹤径的兴趣爱好,听说颜鹤径是个作家后,说自己最热爱的事情就是读书。 颜鹤径觉得孔泉还算有趣,不会令人厌烦,且有生活的态度。 他做变装已有好几年,途中遇到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他都坚持下来了。看朋友圈,孔泉似乎经常有演出,他经历得多,对他们这个圈子有些不同的见解,颜鹤径之前未曾接触过这样的同性恋,也觉得可以做朋友看看。 出于礼貌和宗炀的缘故,孔泉发来的微信颜鹤径基本都会回,他们熟络起来。聊了几天后,孔泉约颜鹤径唱歌。 颜鹤径吃过晚饭才去,一进ktv的包厢,就看见孔泉和几个人在前面跳舞,背景音乐是韩语歌,且不说孔泉跳得好不好,只说他妖娆万分的舞姿,就足够颜鹤径觉得触目惊心。 更不用说孔泉身边几个明显是gay的男人,当然也有女生。一屋子的人,竟没有一个喜欢女人的人。 颜鹤径大惊失色,如入魔窟,想要从包厢逃离,无奈眼尖的孔泉已经看到了他。 孔泉把颜鹤径拉扯到前面介绍,颜鹤径立刻被几个男人围住。 “我说孔泉,你哪里认识的天菜啊?怎么舍得带出来?” “心有所属的天菜,带出来也没事嘛。” 孔泉将话筒塞到颜鹤径手里,推他去点歌台:“随便点啊,颜老师。” 颜鹤径还是上大学时经常来ktv唱歌,工作后便慢慢不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一时有种怀旧的心情,他也并不是腼腆的人,接着话筒就开始唱了。 唱到凌晨,所有人准备去烧烤摊吃夜宵。可能还有人要来,孔泉在身边留了两个空位。 今天傍晚有股清凉的自然风,坐在路边很是凉爽。颜鹤径快速就跟一群人混熟,加入他们的谈话中,听着几个嘴颇毒的男人骂人,简直要骂出了花。 孔泉说起前段时间和他某姐妹吵架的事情,开始滔滔不绝,一群人跟着附和他。 “老娘上去就拽他的头发!妈的,我下次要再看见他,不得把他毛扒光,让他变成秃鸡,还怎么敢偷我男人!” 颜鹤径默默听着,开了啤酒,递到每个人手边,余光看见有人过来。 来的人是宗炀,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高高的,样子很好看。 颜鹤径拿着起子的手顿了顿,宗炀好像也十分意外,眼睛变大了一些。 “你们终于来了,快来坐!” 宗炀身边的男人是他的同事,也是模特,叫何文岛。他们结束工作后一起过来的。 颜鹤径没吃多少东西,只顾着讲话,因为宗炀话不多,他们打过招呼后也没说过话。 “颜老师,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见阿炀什么感觉?” 孔泉结束了骂人,凑到颜鹤径面前说。 “什么感觉?” “妈呀!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如果能跟他上一次床,可能就此生无憾了。” 颜鹤径沉默了,其实他想说,或许第一次见到宗炀,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颜鹤径和宗炀一同离开,临走前,何文岛啤酒喝得比较多,宗炀把他扶进了出租车里,他使劲拉着宗炀的裤子,于是宗炀不得不弯下腰,让他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颜鹤径在不远处等待,此时想立即走开,不过宗炀已经关上车门,向他走来。于是颜鹤径对着宗炀笑:“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 颜鹤径没问宗炀,为什么最终他还是把微信给了孔泉,这也并不重要了。 他们决定走一小截再打车。 路上无人,马路也无车,一切都藏有舒心的宁静,树木间传来阵阵蝉叫。 “嘴巴怎么了?” 宗炀在路灯下看到了颜鹤径的嘴唇,上面还留有褐色的疤。 “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这么不小心。” “那天喝醉醒来后摔的。” 颜鹤径想起那日早晨的倒霉经历,不禁想笑,觉得自己很傻,这个想法是今天才有的。 宗炀摇了摇头:“看来你喝醉以后要有人看着你。” “哦?”颜鹤径看向宗炀,“那你怎么不留下来陪我?” 城市像浮在朦胧的灯光之上,宗炀的影子投在地面,拉扯得十分长,他纤长的睫毛,以及颈部都好似泛着柔光。 “不是我该做的事情,”宗炀耸了耸肩,很云淡风轻地说,“我想我还是走掉比较好。” —— 来了!打字打得肩颈似乎要废了... 第21章 记得花的漂亮 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路上,颜鹤径和宗炀准备打车回家。 “你的眼镜在我家,还有上次的衣服,现在去拿吗?” 颜鹤径没有戴眼镜,不过几天前已配了一副新的,宗炀不知道,以为颜鹤径还需要那副眼镜。 “我以为丢了。” 宗炀说:“我捡起来了,不过送你回家时忘记还给你。” 颜鹤径意外地说:“竟然没有摔碎。” 那副旧眼镜,颜鹤径已经带了许多年,成年后度数不再大幅增长,眼镜也没有换的必要。 开始近视是在高中,可能因为经常躲在被子里看书,被窝像一只巨大的萤火虫,颜鹤径不幸近视了。虽然近视,却为了爱美,只有上课时会戴眼镜,但到了三十岁后,戴不戴眼镜都是一样的。 宗炀的视力像是很好,颜鹤径指了指远处的一块广告牌,问宗炀:“你知道最下面那一行小字是什么吗?” 宗炀流畅且不带停顿地说了出来,侧头看着颜鹤径,问:“视力测试?” 颜鹤径稍带感叹:“真羡慕啊,这么好的眼睛。” “可能因为我不爱看书,学习也没有很努力。” 网约车快到了,宗炀和颜鹤径走到了路边,站在花坛前,看着像黑洞般深不见底的道路两头。 网约车内有空气清新剂的气味,座位很干净。 颜鹤径唱了歌,又说了一晚上的话,嗓音有些嘶哑,像耗尽了力气,看上去无精打采,宗炀更是不多话。 十多分钟后,颜鹤径从疲倦中苏醒过来,觉得车内太过安静,想找点话说。 “阿炀,你和孔泉是工作认识的?” “嗯。” “不过怎么看你们都不像会成为朋友,他太闹腾。” 大概宗炀太过冷酷,让颜鹤径觉得他会比较讨厌热闹的场合,也不会太喜欢吵闹的人,但宗炀和孔泉似乎关系还不错。 宗炀回答:“刚认识时关系不太好,后来何文岛带我见过他几次,发现他人挺好的。” 颜鹤径垂下头,下巴靠在左侧肩膀上,盯着宗炀:“你和他是一个公司?” “何文岛?”宗炀的声音很轻。 “对,他也是模特吧。” “嗯,一个公司。” 颜鹤径不说话了,扭头望着车外掠过的、像残片般的黑影,一股闷热袭来。他想,宗炀身边漂亮的人还真多。 颜鹤径捧着水杯坐在沙发上,等着宗炀去房间找他的眼镜,不过宗炀好像放失手了,寻找花费了一些时间,颜鹤径便起身,在客厅转了转。 客厅与厨房连接的地方有一张饭桌,颜鹤径发现了桌上的微小变化,干净整洁的桌面上多了一只乳白色敞口花瓶,里面插着鲜艳漂亮的花。 宗炀会买花吗?还有闲心将花插到花瓶里,当做一个装饰物摆放在家里吗?根据颜鹤径对宗炀不算多的认识里,他觉得买花不符合宗炀的风格。 他想到宗炀在花店和装饰品店的样子,太不配了。 恰好宗炀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颜鹤径的眼镜和一个纸袋,伸长脖子问:“看什么?” 颜鹤径接过眼镜和纸袋,纸袋里装着他的衣服。 “看你这个花瓶和花挺漂亮的。” “是吗?”宗炀用手转动了一下花瓶,看起来并不喜欢的样子,“我问问何文岛在哪里买的。” 颜鹤径顿了顿,随即说:“行,刚好觉得在家里放点花也不错。” 宗炀拨动着花瓣,带着奇怪的语气说:“不过好看吗?我怎么不觉得。” 颜鹤径抿着嘴唇微笑,说:“你不喜欢花吧。” “因为保质期太短了,”宗炀满脸轻松地说着话,“留不下来的东西,最开始就不要喜欢。” 颜鹤径点点头:“说得有点道理。不过短暂的美也可以变成永恒的记忆,这个因人而异,你可以选择永远记得。” 宗炀的手指变得微凉,花瓣柔软平滑,他说:“你会一辈子记得这花的漂亮吗?” 月色澄澈又纯洁,像一层笼罩房间的薄雾,让人感到湿凉的气氛。颜鹤径在头脑中给出了答案,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扬了扬眉毛,给宗炀神秘的眼神。 因为是宗炀的花,或许颜鹤径会记得吧。 晚上宗俙下班回到家,发现家里许多家具全不见了,卧室被翻得一团乱,她忙跑到宗逸的房间,发现他还好好地在睡觉,才立刻放心。 她准备报警,宗望桥却从卫生间走出来,说东西都是他卖的。 他骂骂咧咧:“当时这些东西可花了不少钱,如今卖出去,他妈都一文不值。” 宗俙气得发抖,站在像被洗劫一空的房子里,厌恶地看着宗望桥:“没多少钱你还卖?你是不是有病?赶快给我把东西买回来。” 宗望桥不理她,走过宗俙的身边,进到厨房里,对着外面大吼:“小俙呀,你把家里的钱放到哪里去了?” “你在做梦呢?” 宗望桥端着碗走出来,一脸卖笑的样子,眼睛熬得血红血红,还往外突,宗俙胃里翻腾着,不再看他,要进房间。 “你大伯昨天去世了,抽一天时间回去看看吧。” 宗俙回答:“我要上班,没时间。” “那宗炀呢?” “你自己问他。” 宗俙把门猛地关上,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宗炀对他的大伯还有点印象,一个比宗望桥靠谱不了多少的人,一直住在老家的旧房子里。 商漫还在家的时候,某年清明,她和宗望桥带着他们回过一次老家。老家是贫苦的乡村,村口有颗巨大的榕树,歪歪扭扭地倾斜生长,遮住了通往村里的小路,宗炀跟着姐姐走在雨后稀烂的泥土上,鞋子被裹了很多泥巴。 因为宗炀小时候就长得很漂亮,村里有许多老人都要来捏捏他的脸,宗炀非常不喜欢,所以心情一直很烂,忿忿地穿梭在一栋栋房子里。 最后到的那栋矮小破烂的水泥房就是大伯的家。 大伯在村里捡废品为生,总共两间房,一间全是废品垃圾,一间用来居住,不过跟废品房差不了多少。他的屋子里栓了无数条流浪狗,门一开,全部就冲出来,吓人得很,宗俙被吓得脸色惨白,只有宗炀不害怕,她就躲在弟弟身后。 那些流浪狗就是为了吓人的,社区经常派人来,通通因为流浪狗不敢进家门。 大伯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好,说话非常冲,不过感觉比他爸靠谱点,给了宗炀他们糖吃。 大伯年轻时是个地痞流氓,一辈子没有结婚,无子嗣,想必死得很凄凉,但宗炀对他没有感情,更不会去老家处理他的后事,他倒是比较奇怪宗望桥怎么有善心要回去。 当宗望桥另外几个兄弟找上家门来时,宗俙和宗炀才知道宗望桥这么好心的目的。 —— 提前祝大家新的一年快乐~ 第22章 同情 宗炀赶回家时,宗逸正靠着客厅的白墙,墙面有许多宗炀幼时所画的涂鸦,宗逸就在一片涂鸦之下,低垂脑袋站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客厅中有宗炀的两个叔叔,以及他们的妻子,竟随意坐在沙发上,也没换鞋。 宗炀冷着脸进来,看见弟弟像罚站一般立在角落里,而几个大人来者不善,不知有没有对宗逸说什么难听的话。 他刚结束一则广告的拍摄,就接到宗逸电话,说几个亲戚突然来家中大闹,邻居全围了过来,场面很不好看。 宗望桥的这两个兄弟,和他们家许多年没有任何来往,宗炀也向来不管宗望桥的破事,只希望他能随便活在世界某个角落,只要别在他眼前就行。 宗炀让宗逸先下楼在院子里玩会儿,也没跟亲戚打招呼,先问他们的来意。 看来几个人是憋了很久,争先恐后都想张口,宗炀听得很不耐烦,招了招手说:“我听不见。” 最后小叔做代表讲话:“你大伯死的时候家里有张银行卡,里面存了十多万,他没儿女,你说这钱该不该我们三家平分?” 爷爷在世时会给大伯寄钱,且大伯单身几十年,基本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么多年收废品竟也能存到十多万。 宗炀感叹血缘的神奇,这三兄弟全对钱斤斤计较,也没有发财的运气,生活皆过得不如意。 “你们拿去分就好了,为了几万块找上门来闹是怎么回事?” “诶宗炀,你是不是装傻呢?大哥过世你爸根本没通知我们,自己先回去把钱拿走了,钱没了才通知我们去处理后事,他以为我们不知道那儿有张银行卡?大哥之前全告诉过我。” 宗炀觉得可笑,根本无心管宗家的烂事,也完全没把小叔的话放在心上,默不作声坐在椅子上。 “你得让你爸把这钱还回来。” 宗炀轻轻瞥一眼小叔,说:“他可能早就把钱赌完了。” “这我不管,用完了你们想办法还。” 宗炀站了起来,走到小叔的面前,他比小叔高了一个头,几个人都得微抬下巴看他。 “什么叫‘你们’?宗望桥欠你们钱,你们找他要。” 小叔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他老婆长得蛮胖,一脸凶悍样,此刻将小叔挡到身后去了,她扯着嗓子说:“你是他儿子,就该给他还钱,不然你让你姐还!她不是跟那么多男人乱搞...”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全堵在了喉咙里,因为宗炀的眼神已经变了,他分明什么动作都没有,但小叔的老婆咽了咽唾液,又不服输地抬起胸脯,像城墙般横在宗炀和其余几个人之间。 “你说话最好注意点。”宗炀暗自咬紧了牙关。 “总之,你们家要把我们那份钱还回来。” 宗炀露出嫌恶的表情,靠后站,背抵住储物柜,不屑地说:“为了几万块,你们嘴脸还真让人恶心。” “怎么说话呢?没人教你要尊重长辈?” 不知谁又补充了一句:“哦,是没人教你。” 宗炀也不恼,他从小对于别人说他没有父母管教的话,始终保持积极的承认态度,宗俙把他带大,他是姐姐教出来的。 “要钱找宗望桥,你们要是愿意为了这点钱天天来家里闹,我也不太介意。”宗炀把大门打开,手朝外面送了送,“不送了。” 空气凝固了,几个人怒气冲冲跨过门槛,小叔的老婆仍不服气,转过来指着宗炀的鼻子骂:“爸爸赌鬼,妈妈走了,女儿不知道检点,儿子还只和男人乱搞,我看你们全家都烂透了!” 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像是想要上下楼层的人都听到,宗炀不太在乎,但他知道宗俙在乎,左邻右舍全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人。 这些话让宗炀回忆起了一些不美好的回忆,他把她的手从面前拍开了,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楼道下方的颜鹤径提着纸袋走上来。 颜鹤径带着看热闹的表情,不慌不忙地和几个人擦肩而过,站定于宗炀家门前,像个过客一般说:“吵架呢?” “你谁啊你?” “刚上楼就听到有人大吼大叫,心想谁这么没素质,决心一定要上来看看。” 几双眼睛轮流在颜鹤径与宗炀身上转,终于有人醒悟过来,像是宗炀和颜鹤径让他们感到十分耻辱,只是看看就会得病。 “还带到家里来,真难看啊!” 宗炀被无形的愤怒和慌张笼罩了,他几乎希望颜鹤径立刻从这里消失,被这几个烦人的亲戚恶心了这么久,宗炀第一次情绪有了真正的波动。 他想从无休止的耻辱中逃脱出来。 宗炀掐着掌心,极力克制地说:“要我赶你们走吗?” 颜鹤径已经踏入门内,宗炀不等回应,直接关上了门。 颜鹤径什么都没问,他就装作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容地将纸袋递给宗炀,说他上次和宗逸约定好了,把家中一部分书带来给他看。 之前宗逸不见的那一天,回家路上颜鹤径和宗逸有谈过读书的问题,颜鹤径答应宗逸借他一些他能看得懂的书。 “没想到你也在家,本来只是想来给宗逸送书。” 宗炀看起来很迟疑,显出有些泄气的样子,像对那一纸袋的书无所适从,也像是没有从刚才的争吵中解脱出来。 “他可能不记得这个约定,以为你只是随口一提。” 颜鹤径笑了笑:“我不是随口一提,对小朋友的承诺要说到做到。” “你看的这些书他能看懂吗?” “这些书不难懂,我选了很久。而且你弟弟思想挺成熟的,”颜鹤径停顿了一下,“大概像你吧?” 宗炀无言地看着手中的书,想说宗逸其实不像他,十二岁的弟弟似乎比自己更加懂得爱是什么,懂得如何温暖他人,让人觉得幸福,而宗炀恰恰学不会这些。 宗逸很快从外面回来,他想要颜鹤径和他们一起外出吃饭,颜鹤径愉快地答应了。宗逸似乎很快就喜欢上了颜鹤径,一直跟在他身边,听他讲许多有趣的事,多半是书中的故事,宗逸很久没有这样显而易见地快乐,所以即使宗炀插不上话,也颇为舒心。 宗逸是个很乖巧的男孩儿,在餐厅点餐时,颜鹤径让宗逸点,他选了最便宜的菜,并且还用眼神征求宗炀的同意,才敢放心地说出菜名。 颜鹤径在旁边说:“你哥哥经常请我吃饭,所以可以放心点。” 宗逸点点头,但仍不会点太多。 可能因为身体不太好,他的食量也不多,吃饭非常慢,不过话比较多,可以一直说个不停。 颜鹤径想起小时候在家吃饭,父亲不允许他们吃饭时讲话,家里规矩比较多,对于颜鹤径的性格来说简直是折磨。 等待宗逸吃饭时,颜鹤径与宗炀闲聊:“你们家应该管得很宽松吧?” “以前我姐总害怕我误入歧途,但我现在成长得挺好的,我姐似乎就觉得她的教育是很成功的。不过对宗逸的要求多一些,可能不希望他像我一样不会人际交往吧,已经有个弟弟不怎么爱理人,另一个总要活泼点。” 颜鹤径的手肘支在桌面上,小指贴着嘴唇,好像在笑。他说:“其实你的人际交往能力没有那么糟糕,你还挺会控制自己情绪的。” “是吗?”宗炀说,“我总觉得某天自己的情绪会彻底失控。” 饭后,颜鹤径带着宗逸逛了一会儿书店,到宗俙下班的时间就将宗逸送回了家。 宗逸站在楼道里,恋恋不舍地给颜鹤径挥手,说希望颜鹤径以后能经常来跟他一起玩。 宗炀在车里坐着,假意不服地抱怨:“看来他想换一个哥哥啊。” 颜鹤径对此表示异议,一本正经道:“他应该叫我叔叔了。” “好吧,”宗炀无奈,“你想做叔叔就做叔叔,你喜欢自己老一点。” 颜鹤径扶着方向盘,侧过头问:“做吗,今天?” 傍晚十分湿热,到处都能滋生热气与暧昧,在昏黄的车内,颜鹤径听到宗炀说想做,于是他开车回了家。 那晚宗炀有些不近人情,动作很重,颜鹤径像根极易折断的树枝,在宗炀手中颠来倒去,总在濒临断裂的尽头。 他们有段时间没发生过关系,在那次接吻后,颜鹤径觉得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平衡点,处于可掌控的范围内。 宗炀不退出来,就和颜鹤径对话,他们在过程中几乎不说不关于性的词语,但宗炀今天说了其他的。颜鹤径半眯着湿润的眼睛,手指掐着宗炀的脖子的肉,感到奇怪与不安。 “你为什么不问那些人来找我的原因?” 颜鹤径有十秒钟的失神,他从宗炀的腿上坐了起来,喘着气平复了一会儿:“不做了,用手帮你吗?” 宗炀扫开了颜鹤径的手,直直盯着颜鹤径,像处于不开心当中。颜鹤径感到无聊,起身点了一支烟,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吸烟。 烟雾升起又散开,像颜鹤径说不清楚的心情,混乱苍白。 “看到了又装作没看到,害怕伤害我的自尊心吗?” “说看到了能怎样,你会告诉我你全部的事情吗?” 宗炀被扑面而来的烟雾遮住了双眼,他感到一种模糊的情感,从指尖涌到了内心。他说:“你对宗逸那么好,想要他离开你就会伤心吗?” 宗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他就是无端愤怒,极力想找到一个宣泄口。 “我为什么一定要伤他的心?我要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颜鹤径,你其实很同情我,对不对,所以你对我很好,是因为你极富善心。” 颜鹤径没说话,拿烟的手却抖了抖。 他对宗炀好,是因为同情吗?是因为某一时刻忽觉宗炀像他所写的阿朗,所以对他有了难以言表的亲切之感吗? “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同情,”宗炀捏住颜鹤径的下巴,磨着他脸侧的硬骨,“可是每次你这样看着我,我就觉得自己好可怜。” “可怜得我都开始同情我自己。” —— 来了!一家三口带娃记 第23章 不用 刚开始下雨时,颜鹤径没有发觉。冷意漫上来后他才扭头观察窗外,发现雨下得很大,从天空中倾泻下来。 宗炀还看着他,两颗浅色的眼珠发出困惑感,像细线般绕住颜鹤径的手腕,颜鹤径霎时觉得无力,有些话想说,却始终没办法把字词完整组合在一起。 说没有同情吧,但确确实实是有的,颜鹤径想要避开这些,可宗炀还是能有所察觉。 宗炀的眼睛直白、木讷、执着,颜鹤径常常记不起宗炀比自己小六岁,他太冷静,似乎不用宣泄情感,颜鹤径一直以为和宗炀在一起,自己也不会产生多少情感。 前段时间有本杂志的编辑到颜鹤径的家中进行采访,问了许多毫无意义又不连贯的问题,颜鹤径回答得疲惫,又不得不保持礼貌,不让气氛尴尬。 下午两点左右,天气炎热,颜鹤径倚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昏昏欲睡,希望采访快点结束。 “听闻您最近在写新书,可以稍微透露一点新书的内容吗?” 颜鹤径只是大概描述了新书的背景,并说新书写得不太顺利,灵感不是很充裕。 “您的灵感绝大部分来自哪里呢?会有您自己的影子,或者身边的人的影子吗?” 颜鹤径回答:“我不太喜欢把自己的性格用到书中去,我喜欢写我不了解的事物和人,这样有趣的多不是么?所以大概会有身边人的影子。” “那您平时交往中会特别留心观察身边人吗?甚至为了书中的一个角色特别在意一个人?” “倒也不会刻意这样。” “我们都知道您写出的人物都十分生动,也遭遇过非人的磨难,您会同情您笔下的人物吗?” “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有意识的个体,出于社会环境和时代的影响,做出了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情,所以当然会有同情。没有同情,我就没办法塑造好他们。” 采访结束后,颜鹤径待在卧室写作,他习惯于先修改之前所写的部分,那天他修改了许多次都非常不满意,整个人心烦意乱,决定不写了,他是不会强迫自己写作的人。 他走到阳台抽烟,喝了一杯咖啡,便想起编辑最后的问题。 颜鹤径有时会觉得宗炀很像他写的阿朗,拥有相似的不幸福童年,那样的童年像横在头上的一把刀,成为一生无法挥去的阴影。他们被迫成长,懂事,抛弃童真与幻想,也失去对拥有温暖的渴望。 所以宗炀的情绪反应会迟钝,少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存在的东西,颜鹤径从来不觉得奇怪,他认为那就是宗炀应有的模样,人的性格总是和生长环境密不可分。 正如颜鹤径回答的那样,他会同情笔下的人物,他会同情阿朗,他也会同情宗炀,这也许是他放任自己靠近宗炀的理由,宗炀让他产生一些灵感。 这是一个重要理由,但颜鹤径觉得不是唯一的理由。 颜鹤径同情流浪狗流浪猫,同情社会新闻板块的受害者,同情深山穷苦的人,同情只是良知,颜鹤径没有做过什么善事,他以往的同情,一直停留在思想层面。 花坛边好像积起了雨水,枝叶被雨水压了下去。颜鹤径背对着宗炀,望着楼下,冷意像依附在玻璃上,穿透到了房间内。 宗炀去厨房拿了两瓶矿泉水,此时站在床边喝水,可能喝得有点急,发出很重的喝水声。 “宗炀,你很讨厌别人的同情吗?” “同情能带给我任何好处吗?”宗炀盖好瓶盖,“你觉得我很悲惨?” “不是因为觉得你悲惨,而是有时候觉得你好像很脆弱。” 宗炀诧异地看着颜鹤径,可能没想到颜鹤径形容他脆弱。 “又是你那莫名其妙的保护欲?” 颜鹤径知道宗炀在挖苦他,也没放在心上,慢慢地开口道:“如果你把我当朋友,便不会觉得我对你的好是出于同情。” 宗炀静静坐了一会儿,好像在沉思,颜鹤径便随意从床上方嵌入式的书柜中抽出一本书,独自看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宗炀抽走了颜鹤径手中的书,对他说:“你还记得我做头像的那只柴犬吗?” 颜鹤径的视线从书上移到宗炀身上:“记得,很可爱。” “它是我捡回家的,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我还有点善心。我爸不喜欢狗,甚至有点讨厌,不过他也管不着我,从小我就不听他的。” 宗炀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妙:“有次他喝醉酒,把狗从我们家窗户扔下去了,我看着狗摔死的,它脑袋摔得可烂了,还没立刻断气,先是幽幽地叫了几声,虽然我听不见,但我能感受到,它好像在叫我名字似的,眼睛一直睁着看我,不知道是怨恨还是难过。” 宗炀云淡风轻地看着天花板,像在回忆那场面。 “狗真的很惨,被人摔死了就摔死了,没人要追究摔死它的人的法律责任,我的狗更惨,被我捡回来,如果不是我捡回来,它可能不会死的那么惨。” “我留不住想要的东西,所以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想要,也就不再悲伤了。” 颜鹤径噤声听着宗炀说他的狗,宗炀很少有话这么多的时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颜鹤径今晚说的话,他又隐约感到宗炀在暗示着些什么。 宗炀什么都不想要,所以颜鹤径什么也不用给他。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宗炀不打算过夜,颜鹤径也没有挽留,他把门口最大的一把伞借给了宗炀。 宗炀很快消失在了走廊内。 颜鹤径前些年有段时间迷恋电影,电影和小说都是艺术,电影导演与作家是构建艺术的人。电影中的光与影,以及画面结构,都是小说的立体呈现,也能给人更深刻的记忆体验。 只不过颜鹤径虽喜爱电影,真有制片方找来想要改编他的书,颜鹤径还是没能答应,他怀疑国内没有导演能拍好他的书,因此并不愿冒险。 他有个朋友恰好是话剧导演,他邀请颜鹤径观看过几次他们排练与演出,颜鹤径发现话剧也十分有趣,虽没有电影受众广,本质都是文字的表现。 刚巧那段时间极为空闲,颜鹤径尝试着写了一篇剧本,朋友看后很是喜欢,决心排一出戏,然而朋友有事出国了几年,此件事暂时搁置了。 如今电影市场寂寥,颜鹤径虽依旧爱电影,但不常看了,也因没有太多时间。 某日那位做话剧导演的朋友打电话来告知颜鹤径,说他准备排练颜鹤径写的那篇剧本。剧本的具体内容颜鹤径都快回忆不起来了,便用了一晚时间重读。 故事充满颜鹤径几年前的风格,换做如今的他是写不出来的。 朋友让颜鹤径和他一起选角,地点在蔚市最大的那家剧院中。 —— 感情的转换可能需要一些足够的铺垫和转折!(大家如果有富余的海星 可以给我一点点 爱你们^з^ 第24章 心很自由 剧本的背景设定在八十年代末的香港,故事的女主人公叫戴喜儿,她的母亲再嫁于一位香港富商,全家也就随之移居香港。 那时的香港是座浮华之城,戴喜儿身于其中,面对继父的伪善,皮囊与爱的引诱,渐渐寻不到自我。 话剧导演娄瑞知名度很高,是颜鹤径多年的至交,即便在话剧不是主流的情况下,他的作品也有名气。 来面试的人很多,大多数是学表演的学生,形象虽好,脸庞却太过稚嫩。娄瑞的要求颇高,一天下来只敲定几个配角,女主角迟迟未定。颜鹤径对表演一窍不通,娄瑞会积极询问他的意见,他也只能给出作为普通观众的感受。 一天的选角结束后,娄瑞和颜鹤径一起用晚餐,他们许久没见,免不了很多话要寒暄。 娄瑞对颜鹤径说:“我真觉得今天那个男生很适合演戴喜儿的弟弟。” 颜鹤径回想了一下,摇头:“我觉得不行。” “你对这个角色的要求异常高啊?”娄瑞好奇道。 “我很喜欢这个角色。” 戴文柏是戴喜儿的同性恋弟弟,和他姐姐不同,他几乎蔑视爱,只追求身体的欢愉,最后死在自己的公寓中。颜鹤径描述同性恋情节比较隐晦,戴文柏也无太多戏份,只是颜鹤径对这个角色有着莫名的喜爱,他到死都有着病态的执拗,相信爱是不存在的。 “你心中要是有人选的话,可以介绍过来。” 颜鹤径摆手道:“我不认识话剧演员,甚至对我写的这剧本也不太自信,我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你真敢用?” 娄瑞笑着看他:“你不要怀疑我的眼光,我看上的剧本向来是十分有潜力的。” “有人说好的作家写不出好的剧本,”颜鹤径开玩笑,“难道我不是一个好的作家。” “偏见!这都是无稽之谈。”娄瑞不以为然地拍了拍腿。 戴文柏的角色直到最后才定下来,颜鹤径虽不太满意,但也承认外貌的相似,戴文柏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而那位演员同样好看,只是偏阴柔了一些,少了点坚定感。 围读剧本时期颜鹤径经常参加,他是作品的创作人,意见格外重要,许多人物性格的分析、事件的发展都需要他做深层次的解析,能让演员更好理解人物。 剧本较长,围读花了两周时间,娄瑞要求严格,但为人风趣幽默,演员之间的氛围都非常融洽,颜鹤径第一次参与其中,看着笔下的人物有了确切的面貌、声音,感到一丝未曾有过的期待。 围读后是下地排练,娄瑞通常让演员在排戏过程中熟悉台词,排练期间颜鹤径就不常去了,也是因为排练过程中帮不到太多忙。 那日下午,孔泉约颜鹤径在茶楼打麻将,说他们三缺一,问了一圈无人有空,急需支援。颜鹤径正巧周末无事,便驱车去了茶楼,事先忘了问孔泉其余两人是谁。 所以当颜鹤径打开包间门,看见宗炀和何文岛时,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何文岛正在看手机,宗炀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也盯着何文岛的手机屏幕,脸上有笑意。 一屋三个人全抬头看着颜鹤径,颜鹤径忘了先和谁打的招呼,也忘了先看的谁,总之宗炀只是淡淡向他点了点头,大概事先知道来的人是颜鹤径。 已经入秋,天气的变化令人难以捉摸,往往昨日还是烦闷的高温天,改日气温就骤降,颜鹤径最烦换季时的穿衣问题,他既怕冷又怕热。 但宗炀穿得过于单薄,今天是个阴天,早上还下过一阵小雨,天空泛着灰,包间里有些透着冷。 颜鹤径不太自在地坐在宗炀对面,避免了和他对视,和孔泉随意说着话,但他能感觉何文岛在打量他,颜鹤径不喜这样的目光,盯了回去,何文岛便不再看了。 “阿炀,你和颜老师熟,他牌技怎样啊?”孔泉问。 宗炀撑着手臂看牌,说:“非常好。” 颜鹤径看着孔泉,故作谦虚:“也没有很好。” 算来,颜鹤径与宗炀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自从上次称得上不愉快的谈话后,两人算很默契,都没有联系对方,他们的默契往往就用在这些事上,在哪里见面,何时见面,何时互不联系。 颜鹤径偶尔想起宗炀,觉得他们或许会这样算了,不过少掉一个床上合得来的人,又随即想到,合得来的人也是很难找的。 如今这样偶然的会面,恰巧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失去了身体连结之后,就变成了陌生人。 颜鹤径心不在焉,输了些钱,孔泉提议休息几分钟。 茶楼临河,包间在三楼,背面有扇透明的双推门,打开后通到小阳台,能看到起微小涟漪的水面,在风的牵扯下轻轻晃动,四周的树木开始凋零了,树叶铺满了路面。 阳台铺的木地板,走上去轻飘飘的,颜鹤径将手肘撑在栏杆上,默默吸着烟,忽觉有人开门从背后进来,颜鹤径转头,见是宗炀,什么也没说地继续抽烟,没理他。 宗炀意外地主动跟他搭话:“最近忙什么?” 颜鹤径咬着烟,双手扶着冰凉的栏杆,口齿不清含烟说:“没话问了吧。” 宗炀笑笑,不甚在意:“对。” 颜鹤径还是回答了:“一个朋友排了话剧,用的我的剧本,最近在帮他排话剧。” “话剧?我以前也演过。” 颜鹤径很惊讶:“你到底都做过哪些工作?” “挺多的,读大学时做过代驾,还去培训班教过小朋友画画,还有当高中数学家教,我以前数学挺好。” “你还会画画?” “高考时是想考艺术学校的,不过想到学画画太费钱,也不好找赚钱的工作。” 这些宗炀以前都没讲过,颜鹤径是初次听。他们快要认识一年,颜鹤径才知道宗炀会画画。 “后来呢?” “大学毕业后进公司待了一个月,但我讨厌按部就班,还是回去做模特了。有次看到剧院门口贴了话剧演员的招募广告,就去试了试,没想到竟然通过了,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之后那个导演找我演了一次重要角色,”宗炀放慢了语速,“不过演话剧挣得太少,费时间。” 宗炀趴在了栏杆上,他的T恤太宽松,领子很低,胸前挂了一跟黑绳穿起来的项链,颜鹤径看着项链上的挂坠,忍住了想摸一摸的冲动,问:“没有想过做演员?” “没有。更不自由。”宗炀回答,稍挺直了背,盯着颜鹤径的眼睛。 颜鹤径感到指尖冰凉,风吹来,树叶簌簌地响。 “你现在自由吗?” 宗炀突然举起手,用食指点了点颜鹤径的心脏,说:“心很自由。” 颜鹤径有些自然地涌出愉悦,他知道,宗炀还并不打算和他结束,因为宗炀的心尚且是自由的。 颜鹤径马上清楚意识到了自己的愉悦,感到惶恐。 何文岛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叫两人进来继续打牌。宗炀先朝里走,颜鹤径听见他问宗炀冷不冷,需不需要外套,宗炀没有看何文岛,摇了摇头。 “你身上怎么很大的烟味?” 宗炀说:“不是我。” 于是何文岛侧过头,看了看颜鹤径:“我以为阿炀抽烟了。” 颜鹤径捧起热茶喝了一口,口腔内一股清香,他笑了笑,作出诧异的样子:“阿炀不抽烟吗?我竟不知道,你真是了解他。” 宗炀抬眼扫了一眼颜鹤径,饶有兴趣的样子。 何文岛顺着颜鹤径的话继续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不了解才奇怪。” “那阿炀应该也很了解你咯?”颜鹤径却对着宗炀说话。 孔泉察觉气氛不对,想要岔开话题,他的嘴碎,竟被三人搞得无言。 宗炀张口说话了:“颜老师,你刚才输了很多,不想赢回来吗?” 颜鹤径把钱差不多赢了回来,孔泉输得很惨,十分哀怨,让赢得最多的宗炀请客吃饭,宗炀答应了。 孔泉开了车,颜鹤径也开了车。本来孔泉想载何文岛和宗炀,颜鹤径让孔泉匀一个宗炀给他,他说他一个人开车多没意思。 孔泉当然无所谓,何文岛有些不高兴地上了车。 上车后,颜鹤径随口问起:“何文岛喜欢你?” 宗炀不直白回答:“喜欢我的人很多。” “你好像有点得意。”颜鹤径斜眼看宗炀。 “你也很多追求者吧?” 颜鹤径回答:“也没有很多。” 宗炀长长地叹气,开玩笑似的说:“颜老师可真虚伪啊,你这样回答显得我特别无耻。” “人一无耻,就会活得轻松。” 关系就这样奇妙地缓和了,像那些隐藏的矛盾、情绪都消失了,或者被掩埋了,颜鹤径无奈地想,他什么时候如此习惯了直白的不计后果。 宗炀又是怎样忘记了同情这回事?还是说他接受了。 “宗逸很想见你,如果你要做个守承诺的人,就去看看他。” “我没有忘,我一定会去看他。”颜鹤径认真地说。 第25章 小雨中 话剧的初期排练排到一半,颜鹤径接到娄瑞通知,演戴文柏的男演员出了交通事故,右腿摔断,无法再参与演出,意味着这个角色需要临时找新的演员。 这时剧组正在走剧本的整体框架,初步过戏,故事进入了后半段,而戴文柏前期有许多戏份,娄瑞为此很是苦恼,说找个形象漂亮的话剧男演员实属不易。 颜鹤径挂了电话,几乎立即就想起宗炀。就像是注定的一般,宗炀上次恰好说起他演过话剧,而原定男演员又必须退出,颜鹤径有点不道德地想,他真是该感谢那位摔伤腿的男演员,还有谁比宗炀的外形更符合戴文柏呢? 颜鹤径事先给娄瑞说了他有合适的人选,再约了宗炀吃饭,打算问他的想法。 没想到宗炀拒绝得很干脆。 颜鹤径哑口无言了片刻,随着菜品陆续上桌,颜鹤径才反应过来,他竟以为宗炀一定会答应,好像是因为宗炀很少拒绝自己?又毋宁说是颜鹤径认为宗炀绝不会拒绝自己。颜鹤径对于这种想法感到有点震惊,他很快恢复了表情。 但宗炀察觉出颜鹤径转瞬即逝的茫然,他将外套脱下,搭在了木椅的靠背上,手顺势也放在上面,手臂显得很长,整个人十分散漫。 “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这件事?” 颜鹤径夹菜进碗里,慢慢咽下嘴中食物,才说:“这只是次要原因。” “好吧,勉强相信。” “真的不去试一试?你以前不是演过话剧吗?” “很费时间,我还要工作赚钱啊,颜老师。”宗炀转着手里的空茶杯,“而且我演过,不代表我会表演。” 颜鹤径心一横:“我再私人给你一些演出费。” 宗炀睁圆眼睛,仿佛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么想让我来演?” “角色很适合你,”颜鹤径慢条斯理地说,“非你不可。” 宗炀产生了一点儿好奇:“怎么说?” “长得漂亮。”颜鹤径回答得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坚定的语气唬住了宗炀。 宗炀等了等,未见颜鹤径再度开口,犹疑道:“没了?” “十分花心的、漂亮的、自带忧郁气质的一个角色。”颜鹤径思索了一会儿,给出了更为精准的总结。 然而宗炀不太满意,他皱了皱眉,说:“我不花心,也不忧郁。” 颜鹤径不想与宗炀争辩,满心只想一睹宗炀站在舞台上的样子,或许有机会认识另一个他。于是颜鹤径放柔了语气,非常诚恳地拜托宗炀,加重了事情的严重性:“就当帮我个忙,实在找不到演员了。” 这次宗炀没有即刻拒绝了,他看着窗外。 这几日接连阴天小雨,窗玻璃甩着恣意飘洒的雨珠,正是黄昏,天空很干净的样子,让人无端感到平静与惬意。 宗炀在这种平静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缓和了语气说:“我考虑看看。” 宗炀带着那把从颜鹤径家借走的,深蓝色格子花纹的伞,伞很大,可以把颜鹤径和宗炀勉强遮完,只是宗炀的肩膀会淋一点雨,他拿着伞,伞就向颜鹤径微微偏斜。 小雨中的街道上人很少,时而宗炀不经意垂下来手腕,蓝色雨伞就蒙住了颜鹤径一半的视线,视野变得摇晃又破碎。地面湿湿的、亮亮的,汽车的车灯衍生出黄色的光芒,将马路分割成无数个不同的部分。 他们穿过一条小路,附近曾有座教堂,如今做了商铺,外表却还保留着教堂的原貌,顶上一个巨大的钟,时间早已停摆,停在了十二点二十一分。 颜鹤径的心急速跳动起来,他想这也是人生经历过的无数巧合中一个不起眼的巧合吗?他今天不想开车,又和宗炀穿过了这条街,经过这座曾经的教堂。 十二月二十一日,颜鹤径第一次见到宗炀的日期。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也下着同样的小雨。” 雨撞击伞面的声音同时撞散了颜鹤径的神经,他松散了肩膀,有些口无遮拦,放纵地想要心口一致。 宗炀放慢了脚步,将雨伞抬高了一些,他望了望天空,说:“那天的雨比今天的小一些。” 颜鹤径没有说话,放任自己的视线穿过迷蒙细雨,落到宗炀的脸上。行人皆步履匆匆,他们却走得这样慢。 “我以前不喜欢在下雨天外出,”颜鹤径避开路中间的水坑,有些气恼,“裤腿总会溅上泥浆,我一直觉得这很奇怪,明明我在正常走路。” 宗炀身子朝后仰了仰,看向颜鹤径的裤腿,点点头:“已经溅到了。” “已经习惯了。”颜鹤径说,“不过雨天在家中写作,灵感会很多,我写东西时不喜欢过于安静的环境。” “你们作家写东西都很快吗?” “我是不快的,有时一天待在电脑前可能只写出来几百字,有时甚至是0,因为写了几千字不满意后以后,就全部删掉了,我对文字有点过于苛刻吧,不算是好的习惯,会让自己很累。偶尔也用手写的方式写一些小的碎片灵感,会轻松很多。” 颜鹤径顿了顿,提议道:“写时间的碎片也不是作家的专利,你也可以试一试,或许连起来,就成了一部完整的作品。” 宗炀若有所思:“你看起来不像过于纠结细节的人,好像不生气,也不会真的有多么快乐。” 颜鹤径歪着头看宗炀,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挖苦似的说:“哦?你以为你看穿我了?” “看不穿你,”宗炀轻轻地笑,嘴唇弧度显示他的愉悦,“你这么神秘。” 颜鹤径停在街角,丧丧地呼出几口气,嗓音懒懒地感叹:“突然想喝一杯。” “现在吗?”宗炀问。 “陪我喝一杯吧,阿炀,你喝一点点草莓味的啤酒。”颜鹤径把胳膊撑在宗炀的肩膀上,像一颗气球,线系在了宗炀手上,就不会飘走。 “草莓味?好像是很幼稚的口味。” 颜鹤径的食指和大拇指靠拢,留出点空隙,向着宗炀比划:“就喝一点点!” 还没有喝酒,颜鹤径却像已经醉了,宗炀不住地想笑,抓着颜鹤径的胳膊,然后就没底线地同意了。 颜鹤径暗喜,想这次宗炀没有拒绝他。 他们去颜鹤径常去的那家小酒吧,人不多面积也小,音乐很好听,老板长得有点帅,不过喜欢女人。 颜鹤径真的给宗炀点了草莓味的啤酒,几乎全是浓甜的草莓味,宗炀没喝几口。 闲聊期间,颜鹤径问宗炀,怎样才能答应参演这出话剧。 宗炀靠近颜鹤径的耳朵,说出他的要求,颜鹤径耳朵变得跟草莓啤酒一样粉,似乎也散发出甜味。 宗炀有些奇怪地联想到,颜鹤径正是很像草莓味的啤酒,初进入口腔是草莓的甜,而后只剩了啤酒的苦。 “这个要求...对我来说有点羞耻啊。”颜鹤径少有地为难了。 宗炀无赖地说:“你的手指和我的手指有什么区别嘛。” 颜鹤径咬着牙根,觉得他要迷失在宗炀带着教唆性质的蛊惑中了。 也不是没有过坚定,随后,他就彻底迷失了。 —— 具体什么要求 开动你们智慧的脑袋吧! 第26章 爱 宗炀通常在早上去剧组排练,如果有工作是不会去的,这是颜鹤径和娄瑞商量好的。 娄瑞起初见到宗炀,格外惊喜,忽然理解了颜鹤径为什么对之前的男演员总不满意。但之后知道宗炀不是专业演员,曾经只演过两部不出名的小话剧,对表演毫无热爱,娄瑞不免担忧,先让宗炀试了试戏。 试戏的过程中,颜鹤径也在,其余演员都在。 是一场不算太有难度的戏,多数为人物内心的独白,宗炀在屋里演完,一时没人出声,娄瑞抽着烟,在烟雾中沉思了一会儿,扭头看颜鹤径。问他:“怎么样?” 颜鹤径似乎怔愣住了,娄瑞从颜鹤径眼中看出了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对一个表演的惊艳,更像是对演员本人的一种隐晦情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颜鹤径始终看着宗炀,像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 娄瑞说:“话剧演员很需要技巧,他没有什么技巧,”他顿了顿,“不过意外演得很好,是因为太适合这个角色吗?” 颜鹤径的心中只剩宗炀说台词时的样子,微微张合的嘴唇、极不在意的表情,那些话是戴文柏对他的情人说的,而宗炀全程看着颜鹤径说了出来。 他的确看到了不一样的宗炀——有着激烈情绪的宗炀。 颜鹤径去排练场地的次数突然增加,引起了娄瑞的注意,他奇怪颜鹤径以前对排戏没有太多热情,如今却时常来。 颜鹤径觉得搞艺术的人理应情商不会很低,娄瑞怎么就成了一个例外,活到快四十,也看不透一个人。颜鹤径只说他最近很闲,心却想娄瑞怎么察觉不出他是来看宗炀的。 十一月的早晨温度低,剧组的氛围似乎跟着气温降低了一些,戏的整个故事框架快排完了,接着就是一段一段梳理细节,完善表演,这算是演员最劳累的一段时间。 宗炀中途进入剧组,落后其他演员很多进度,还失去了围读剧本的机会,既然他的戏份少,娄瑞也就相信他能自己解决,而宗炀又是不爱交流的人,更不会同别的演员探讨剧情,往往没戏时就找个无人的角落看其他人排练。 不过他似乎有在努力,表演提升了不少。 那天颜鹤径买了甜品去排练地,正巧碰上娄瑞训人,训的还是女主角。 平时娄瑞训人不会有太多人在意,大家都司空见惯,况且娄瑞的判断通常都是对的,能演他的戏已是话剧生涯中一个巨大的机会,何必太在乎是否被骂。 可那天娄瑞可能是骂狠了,屋内没一个人敢大喘气,纷纷呆站在原地,惶恐无比,女主角没化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女主角是个很出名的话剧演员,拿过许多奖,是个演员,也是个艺术家。颜鹤径看演员排戏时,常被她的表演迷得神魂颠倒,可能这就是表演真正的魅力,与电影之类完全不同。 一个工作人员看见颜鹤径,噤声接过他手中的几个纸袋,末了,悄声道:“最近的戏很压抑,娄导要求太苛刻,铃姐压力过于大,而且戴喜儿这个角色那么苦,演起来非常吃力,她嗓子都哑得快说不出来了。” 他又同情地唏嘘几声,将纸袋放在一旁的桌上,等娄瑞训完人,好让大家来吃东西。 谁知娄瑞迟迟不肯结束,他忽地风向一转,开始骂宗炀。 宗炀正靠在墙边背词,无辜被灾难波及到,一开始表情有点疑惑,随后娄瑞的用词逐渐不加掩饰,他也就面无表情,手里拿着几页白纸,站在窗边的小块稀薄阳光中,不知想些什么。 虽宗炀经常被骂,娄瑞总说宗炀演话剧太过自然,无法调动观众情绪。但颜鹤径也第一次看宗炀被骂得这样惨,想到宗炀太锋利的边角也能被人磨一磨,颜鹤径有些幸灾乐祸。 颜鹤径拿了一块小蛋糕给女主角,让她吃点甜的转变心情,她很是苦闷地道了谢。 宗炀被骂得脸很臭,又无法反驳,毕竟娄瑞的语速太快,不给人插嘴的机会,恰好宗炀说话又十分慢。 娄瑞终于骂完,给了所有人休息时间,让他们去吃颜鹤径买来的甜品。 宗炀坐在椅子上,带着耳机听歌,侧脸压着手臂。 颜鹤径过去坐在他的旁边,宗炀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说:“颜老师今天来这么早。” 颜鹤径问:“吃早饭了吗?” “还没。”宗炀闻着空气里奶油的香甜,不住皱眉,“你买的东西好甜。” “他们喜欢。”颜鹤经说着,指了指桌上另一个小纸袋,“给你带的。” 颜鹤径给宗炀单独带了一份早餐,是附近一家出名的港式早茶,还冒着雾白的热气。 宗炀的指腹被热气濡湿了,他闻到浓浓的蟹黄的香甜,充斥鼻腔,那热气在阳光下飘散,有着贴近生活的感觉。 宗炀打趣道:“这么偏心?” “为了给你送早茶,我才买了那么多蛋糕和面包给他们。” 宗炀愣愣地“啊?”了一声,看起来十分恍惚。颜鹤径笑出了声:“我开玩笑,你不要不懂幽默。” “我的确不懂幽默。”宗炀撇了撇嘴,开始快速吃早饭,娄瑞给的休息时间不多。 颜鹤径支着手臂看宗炀吃饭,问他剧本熟悉得怎么样了。 “还行,不过有些地方不太懂。” 瞧着宗炀的脸侧微鼓,他吃东西时嘴唇不怎么张开,咀嚼的声音也就格外小,颜鹤径看得很有趣,觉得他可以一直看下去。 “今晚来我家吗?我可以和你讨论讨论,毕竟是我写出来的东西。” 说完,宗炀像实在没忍住一样笑了,从被骂后,他的脸色终于好了一点,看起来不再有过于多的负担。颜鹤径问他笑什么,他回答:“你这句话好像在暗示我其他的东西。” “那你也可以按照你的想法理解。” “一直在回味颜老师那天的样子呢,”宗炀露出牙齿,像一个极其狡猾、一肚子坏水的人,“很性感。” 颜鹤径抿紧了嘴唇,躲闪开宗炀的眼神,觉得从后脖颈一直到头顶,渗入非常密集的酥麻,他想到自己在床上的样子,便只想撞一撞墙。 “不用和我害羞吧。”宗炀的膝盖碰向颜鹤径的大腿。 颜鹤径很苍白地大笑,掩饰局促:“你快点吃饭。” 晚上九点,宗炀如约到达颜鹤径的家。 颜鹤径在客厅中看书,穿着一件黑色外套毛衣,看起来非常温暖,他像刚洗过澡,发尖湿润,流出水汽。 “要喝点什么?”颜鹤径赤脚踩在铺着地毯的客厅中央,脚背被遮盖住一部分,他停在冰箱前,转身问还站着的宗炀。 宗炀一直看着颜鹤径很瘦的脚踝,走一步陷进去一点。他闻言说:“矿泉水就行。” 颜鹤径走回来,脚在地上转了转,一只腿弯起坐在沙放上,另只脚挨着地。 他手中拿着一罐冰镇过的啤酒,利索扯开拉环,问:“你不是说有地方不明白,什么地方?” 喝完一口啤酒后,颜鹤径嗓中传来舒爽的感叹,他定定仰望着宗炀。 “戴文柏真的没有爱的能力吗?”宗炀躺在了宽大的沙发中,脑中有一瞬的放空,他其实根本不关心人物情感的事实,无所谓能不能知道清楚,但他莫名想知道颜鹤径的答案。 是会爱而不想爱呢,还是根本丧失了这种能力。宗炀的心中有一股冲动,他迫切需要答案。 “阿炀,你觉得什么样的情感可以定义为爱?” “我不懂,我从来没有这种情感。” 宗炀的回答听起来太坚定了,颜鹤径的心被刺痛了。 房间只开了一盏落地灯,灯光昏黄,一个适合思考的环境。颜鹤径在视野敞亮时频繁感到思想的匮乏,他看到太多东西,反而失去了见解,但在黑暗中或是昏暗中,他的思维却像苏醒一般,跳跃而又充满活力。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情感的波动,迷恋他的身体,以此感到肉体的欢愉。但这些东西能转移到思想中,被定义为爱吗?” “似乎不能?” “戴文柏不就是这样,他从来感受到的只是肉体欢愉,他只需要这些,他不需要爱,便不会付出爱。” 颜鹤径向来认为立刻爱上一个人的说法是可耻的,是对爱的亵渎。 萌生的爱是无限叠加的情感,由浅至深,似乎由此失去上限。是甜蜜的、痛苦的,像海浪一样,能把人推向岸边,也能冲回海中。 颜鹤径问:“阿炀,你为什么从未有过爱的感觉?” 宗炀的轮廓很清晰,散发着柔和。他像在苦苦思索,却找不到答案,他对颜鹤径露出了迷惘的眼神。 颜鹤径感到了绝望。他知道自己在宗炀身上尝到了甜蜜,不再是单纯的寻欢作乐,为了肉体的欢愉,毫无保留的放纵夜晚。 最关键的,他也拥有了宗炀施加的痛苦,如同现在,备受煎熬。 颜鹤径开始被波浪推着走了,他对宗炀的情感从同情到爱,就像盖一座楼房般,已经坚不可摧了。 —— 现在可以浅虐一下颜老师了 第27章 消亡 话剧排练的尾声来临时,一场罕见的雪也降落在蔚市。 典型的南方城市的雪,下得不密,很慢,也没办法在地上堆积起来。不过今年这一场雪却是十几年来最大的一次,树叶上团团白色,而且降雪持续了很久。 颜鹤径醒来,觉得今日尤其冷,泡了一杯咖啡,捧着滚烫的陶瓷杯,站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的景色。 细白线一般的东西被风斜扯着向下坠,颜鹤径起初以为是雨,后来清醒了一点,才发觉是雪。 他立即走到房间的阳台外去,不顾寒冷,用手接住了雪,只是雪太脆弱了,到了颜鹤径的手心,马上消融了,变成一滩湿漉漉的水。 在海岛长大的颜鹤径喜欢雪,但大学与工作都在无雪的南方度过,雪逐渐成为影像化的体验。 不过雪太容易消亡,就像人的激情与热烈,诞生伴随着注定消亡的结局,每一次的出现意味着一次衰退。 雪的衰退,激情的衰退。 那只被冻得无知觉的右手还伸着,颜鹤径伫立在阳台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切实的冷,他把脖子朝衣领里缩了缩,呼出飘散的白气,自言自语地说“好冷”。 颜鹤径决心今天用来写作,从现在一直写到下午,之后倒头就睡。 可惜他才刚坐在书桌前,娄瑞就打电话来,说他们今天进剧场合成,会把音效与服装都加进来,能看到一个较为总体的演出。 生活的诱惑太多,颜鹤径正好不是一个有极强自控力的人,他决定去剧场。 去剧场的路上,雪停了,路面非常脏,散乱堆着树枝,雪似乎并未存在过。 剧场很大,舞台也极为宽敞,座位空空,显出幕后特有的寂寞,工作人员都围聚在前排,后排没有开灯,只有舞台的光亮,就像指引着颜鹤径从后往前慢慢地走,走向最明亮的地方。 宗炀正在台上站立着,此时的他没有台词,单单只是站着,在笑,然后就开始哭。 戴文柏穿一身深灰的西装,向后梳的头发在额间垂下几缕,领带不见了,脸颊被揍出了红痕。他格外喜欢装柔弱,用眼泪骗取年轻男孩儿的身体,光是身体不够,心他也可以顺便索要来,满口说“我爱你”,轻巧得像只是眨眨眼睛。 他有深陷的眼睛,浅色的瞳孔,但注视着你的时候,颜色却变得格外深,高窄的鼻梁,圆润的嘴唇,那么好看的嘴唇说些什么,好像都是值得让人相信的,怪不得许多人被他蒙骗。 那是宗炀的脸,此刻却有了戴文柏的灵魂。在场的人看得都很认真,他们被戴文柏蒙骗了,却只有颜鹤径被宗炀蒙骗了。 “我怎么不爱你?正是因为爱,我无法再注视你,再看你痛苦。所以我要躲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去!” 这话他说了多少次?是否连他自己也说倦了说腻了,所以说得那样急促。 戴文柏半躺在沙发上,皮质面料陷了进去,对情人喋喋不休。因为情人已然爱上他,所以他竭力摆脱。 颜鹤径看着他哭,眼泪顺利地聚集在眼眶中,又稳妥地滚落下来,虚假又可悲。 是戴文柏在哭,还是宗炀在哭?颜鹤径从未见过宗炀哭,他曾觉得一辈子也不会见到宗炀哭,因为他们随时会过期的关系,他注定只能看到一半的宗炀。 颜鹤径一个人坐在阴影处,舞台的光落不到他的身上,他感到眼眶的温热,转化为脸上的湿凉,蹭痒了他的嘴唇。 如同理所当然地爱上宗炀,颜鹤径理所当然地落泪,即便他不明白眼泪的来源。 他是一个泪腺不发达的人,朋友开玩笑说他无情,看爱情电影不会哭,亲情也不哭,友情更不哭,分了手不哭,母亲去世也只是心痛。 颜鹤径认为自己将感情理解得非常透彻,因为他的情感体验很鲜明,为了写作,他更会刻意加深这种体验,只是他不常感动。 但人又有多需要感动呢?泪水也是一无是处的东西。可是看见宗炀的表演,颜鹤径被感动了。 颜鹤径终于醒悟,他天生不适合单纯的寻欢作乐,他因放纵受到了惩罚,爱上一个与他相反的人,一个不需要爱,更不会付出爱的人。宗炀会把颜鹤径的感情看作没用的东西,会不屑一顾,会离开。 即使这样,颜鹤径仍想试一试,他不算执着的人,可绝不避开困难。 颜鹤径走出了剧场,站在树下抽了几支烟,之后直接绕到了后台的化妆间。 宗炀靠在最里面的一张沙发上,正和另外一位男演员说话。宗炀看见颜鹤径,朝他招招手,正好他们谈话结束,男演员也就走开了。 宗炀说:“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小时前吧。”颜鹤径坐了下来。 化妆间了开了空调,颜鹤径敞开外套,依旧很热,不太自在。 “今天外面下了雪,还挺大。” 宗炀朝门边看了一眼,说:“一早就来剧场了,待在里面都没看到,还真是可惜。” “这里的雪也不会太大,以后有机会可以出去旅游,看看雪山。”颜鹤径这时只是随口一提。 宗炀却道:“我们一起吗?” 颜鹤径顺势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宗炀意味不明地看着颜鹤径:“我演得怎样?” “很好,”颜鹤径笑着说,“我像真的看到了戴文柏。而且除此之外看不到你哭了吧。” 宗炀有些不好意思,颇为郁闷道:“原来你看到的是那一场。” 后半场戏似乎还没结束,多数演员都不在,化妆间的几个人同时出去了,房间只剩了颜鹤径与宗炀两人。 颜鹤径放松了背部,向后靠着,想起刚才话剧的一些零散场面,说:“阿炀,如果你是戴文柏,你会想被人爱吗?” “上次你不是说他不需要爱?” 颜鹤径垂着下巴,想了想:“每个人对作品的理解都是不一样的,说说你的想法。” “这种假设没意思,我是宗炀,永远也不会是戴文柏。” “还真是没办法和你沟通啊。”颜鹤径无奈地笑了笑,决意不再追问。 宗炀去换了衣服,终于回到他原本的穿着,他舒服许多。颜鹤径问宗炀去哪儿,可以送他一程,宗炀回答说要去一趟医院。 “谁生病了?”颜鹤径问。 “我爸,癫痫发作,”宗炀不以为然,“喝太多酒了。” 昨天宗俙就来过电话,说宗望桥在路边癫痫发作,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不过脑袋在抽搐时摔破了。 宗炀虽不至于无动于衷,但的确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宗望桥的生命力顽强,酗酒这么多年,好像血液里流的全是酒精,早就百毒不侵,即便活着对这个世界没有贡献,对子女而言可有可无,他也还是像虫子一般活了下来。 宗望桥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醉酒后没有过家暴的行为,只是无休止地昏睡或破口大骂,以及留下一系列烂摊子,为了钱死皮赖脸。 宗炀谈不上恨他,却也从不觉得宗望桥是他父亲,他的生与死宗炀都不太看重。 只是宗俙还是希望宗炀来一趟医院,毕竟是一家人。 颜鹤径一面穿好外套,一面推门向外走,宗炀跟着他的脚步,一路没有太多话讲。 “哪家医院?” “市医院。” 他们踏出剧场门外,起了很大的风,树枝乱颤,而枝头的雪彻底无影无踪了。 第28章 母亲 宗望桥第一次遇见商漫时,就立刻爱上了她,由此想象出和她结婚并组建一个美满家庭的幸福未来。和商漫相比,世界上其他女人只是陪衬,宗望桥眼里再没有了商漫之外的任何人。 他们经由熟人介绍,相亲认识,第一次见面是在商场对面时髦的咖啡馆里,宗望桥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衫,头发抹了极香的发油,戴了一块金表。 咖啡馆的门口有一面金铜色边框的镜子,宗望桥在里面看到自己俊俏的脸庞,感到十分自得,还想到了一些以前的风流往事,于是自信心愈发膨胀。 等待了五分钟,商漫就走了进来,上半身一件紫色的短袖,下身是紧身的深蓝喇叭牛仔裤,一头蓬松的长卷发,口红是鲜艳的大红色,皮肤白嫩,眼睛又大又圆。 宗望桥事先看过商漫的照片,但见到真人时,他还是被震撼住了。 之后的每一天,宗望桥都会跑到商漫工作的地方看她,偶尔送一束花,或者接她下班回家。一个月以后,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夏天时也是冰凉,宗望桥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手就足以让他魂牵梦萦。 商漫自然爱上宗望桥了,竟是不可自拔地爱上,可能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也可能因为他时刻的甜言蜜语,她是第一次恋爱,什么也分不清,晕头转向的,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也不顾哥哥与父母的疑虑,擅自答应了宗望桥的求婚,她说现在是新时代,恋爱是自由的。 他们的确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宗望桥爱她、疼惜她,虽偶有小摩擦,但宗望桥不出一天,总来哀求商漫的原谅,商漫曾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结婚后一年,她怀孕了。 怀孕的第二个月,宗望桥被公司开除,工作是他的母亲托关系找到的,但宗望桥从不专注工作,一心总想挣大钱,给商漫和未来的孩子一个美好富足的生活。 他说他要出去做生意,向父母要钱,向朋友借钱,不够,百般无奈,而他的意志坚决,说了许许多多漂亮话——买别墅,开豪车,送孩子学钢琴与画画,未来的精英教育,商漫只好开口向家里要钱,东凑西凑终于把钱凑够。 商漫怀孕的第四个月,宗望桥跟着几个朋友出去做生意,商漫一个人待在家,母亲赶来照顾她,她孕期反应强烈,常常吃不进去东西,频频恶心呕吐,夜晚失眠,她总看见母亲默默掉眼泪。 生产期提前,她半夜羊水破了,阵痛似漩涡,卷她进无底洞,把她扯成碎片,昏迷的边缘线上,她哭着喊着拉住母亲的手,问起她的丈夫在哪里,她听不清母亲的回答,耳边只有空旷得令人心惊的风声,不久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针管进入了体内。 她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叫宗俙,即便这个孩子让她痛苦,让她肚子多了一条疤痕,她依然爱她,只要亲亲她的小手和鼻尖,商漫总是要落眼泪。 哥哥和父亲都赶来照顾她,但是宗望桥还是没有回来,只在生产那天来过一通电话。 她没想到生产过程已经足够痛苦,生产后却还能更加痛苦,她痛得彻夜难眠,吃不下东西后无法排泄,母亲用手帮她,商漫这时候开始怀疑,她是否没那么幸运。 宗俙满月,宗望桥回来了,投出去的钱一分没有赚回来,还被朋友骗得干干净净。 没有工作,家里却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商漫工作挣得钱很少,不够养活一家的人,宗望桥只能去守父亲的小卖部,既不光鲜也不赚钱,常常坐在门口凳子上做白日梦。 宗望桥曾经想挣钱改善家人的生活,没想到命运给他重击,他要还债还要养家,此后他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但却没想过重新开始。 他还是爱商漫,也爱他刚出生的女儿,只是羞于面对他们,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逃避现实。 起初他迷上游戏,通宵去网吧打游戏,直到商漫推着婴儿车去网吧找他,烟雾缭绕中朋友放声耻笑他,说他是妻管严,他恼火万分,回家的路上对商漫破口大骂,他们争吵与过去完全不同,宗望桥不再会来主动道歉。 夫妻生活,再没有甜言蜜语与道歉,只有争吵与沉默。 宗望桥不再去网吧,他逐渐发现游戏没办法让他彻底脱离现实,他发现另外一种东西——酒精。 醉酒给他超脱的体验,他的整片灵魂都从身体中流淌出来,在空中慢慢飘着,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看不到商漫悲伤苍白的脸,也听不到宗俙的啼哭。 起初一天一杯,之后是两杯、一瓶、两瓶,他不断挑战酒精的极限,醉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觉得酒后昏睡的一天里,仿佛在美好幻想中活着。 几年后他有了一个叫宗炀的儿子。喜悦仅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又开始喝酒,想到灰暗的人生和烦恼的儿女。 起先宗望桥没有发现商漫精神的不对劲,直到她开始四十八小时不睡觉,抱着宗炀准备从六楼跳下去,她再也不是初见时那样漂亮,嘴唇和皮肤都呈现出病态的白,不再装扮自己,头发像枯草般缠在一起。 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宗望桥爱商漫,即使他知道她的精神不正常,一天天衰老,他还是爱她。 他一边酗酒一边照顾商漫,清醒时还有耐心,酒后就开始胡言乱。 宗望桥从没想过戒酒,也没想过让商漫离开他接受治疗,出于疏忽,他甚至没有通知商漫的家人。 商漫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开家,宗望桥感到不敢相信,而他选择的应对方式依旧是酗酒,他开始逐渐不归家,短则一天,长达一个月。 那时候宗炀九岁,宗俙开始学着如何照顾自己和弟弟,他们目睹着宗望桥一天比一天颓靡下去,像化脓后永不会长好的伤口。 “阿炀。” 宗炀听到颜鹤径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事情了,一时恍惚。 颜鹤径说:“医院到了。” 宗炀走进住院部,上到三楼,寻找宗望桥所在的病房。 走廊的地板干净得反出亮光,有些令人眩晕,有零星几个病人推着药水瓶走出来。宗炀对医院始终有着厌恶的回忆,他想到儿时几次模糊的记忆,用鲜血和吼叫组成的碎片。 宗望桥在病房躺着看电视,隔壁床都是年龄较大的老人,病房很小,空气不十分舒畅。 电视播着新闻,宗望桥在吃苹果,熏得黄黑的牙齿用力咬着苹果,汁水乱飞,嘴唇发出极响的咀嚼声。 宗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膝上的一本杂志。 宗炀来到床前,叫了一声“姐。” 宗俙抬头望望他,对他扯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来了?” “阿炀,没想到你也来看爸爸了,还真是孝顺。”宗望桥脸上的皮全堆在一起,笑了。 宗炀嘲讽地看着宗望桥:“还没死,你可真幸运。” 宗望桥丝毫不生气,丢掉苹果核,两手放在脑勺后,舒爽地向下趟,直直地打量宗炀:“很久没好好看看我们阿炀了,”他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宗炀黑了脸,不再看宗望桥,认为他们不再有沟通的必要,对着宗俙说:“我就先走了。” 宗俙点点头,放下了杂志,说:“我也要走,一起吧。” 他们也不顾宗望桥的抱怨和咒骂,没回头地往外走。 走出医院大门后,宗炀还是没忍住说:“姐,你不要再来照顾他了。” 宗俙笑着回答:“只来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来了,”她叹气,“看他这样,或许有些可怜。” “可怜?”宗炀冷笑,“我们饿肚子的时候他可不觉得我们可怜。” 宗俙不说话,下巴被围巾圈了起来,她冬天总是穿得特别厚,走起路来好像慢了一些,宗炀也就配合着她的速度。 “最近经常听小逸经常提起颜老师,他好像很喜欢他?” “宗逸喜欢看书,又喜欢写文章,可能因此想要亲近颜鹤径吧。”宗炀慢悠悠地回答,心情缓和了一些。 “每次我提起他的时候,你都很放松的样子呢。”宗俙笑嘻嘻地看着宗炀,“明明刚才才因为宗望桥在黑脸,一说颜老师,就像要笑的样子了。” 宗炀愣了愣,宗俙趁机挽住宗炀的胳膊,问:“是喜欢他吗?是吗?” “他那样的人,很难不让别人喜欢吧。” “说得也是啊。长相好、教养好,还是知识分子,还有...”宗俙思索着,还想继续说些赞美的话。 “遥不可及...吗?”宗炀忽地迟疑了,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宗俙试探道:“阿炀,你从小到大总是克制自己的情绪,是害怕变成妈那样吗?” 宗炀低着头,不说话,却想起那些零碎的纷乱片段,又想起宗望桥的话。 “你不会的啦!有时候也可以放开自己,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不是经常这样对我说吗?” 宗炀想,他到底想要追求些什么呢?从前他一直渴望平淡的内心和人生,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拥有谁。 他只想正常地活下去,不要变成宗望桥和商漫,他不断地想要逃脱家庭的阴影,摆脱越来越像商漫这句话。 讨论这些太沉闷,宗炀不想继续下去。 “对了,下下周我有场话剧演出,要来看吗?” 宗俙瞪着眼睛:“你什么时候开始演话剧了?” 宗炀轻笑:“帮别人一个忙而已。” —— 以后无意外就是一二四五更新! 第29章 观者 话剧在市内最大一家剧院演出,此先网上有很高的讨论度,都是因为导演娄瑞的名声,颜鹤径没有对剧本署名,自然不会有人知道是他笔下的故事。 演出那天下午,剧院的座位差不多全坐满了,颜鹤径当然早到,并送了气派的花篮,预祝话剧演出成功。 花篮上他署了名,但单独送给宗炀的那束花他没署名,只留下“演出顺利”四个字。之后他问花店员工,收花的人有没有什么反应,员工说他面色平淡,看了一眼纸条就将花放到一边了,颜鹤径听后不免有点失望。 颜鹤径坐在剧场的第二排,像融入到舞台上,离演员格外近,仿佛他们在他的耳边对话,灯光有时亮,有时则格外暗,暗到只能看清演员的面容。 宗炀出场时,颜鹤径的心几乎被吊了起来,血液凝固,情绪全部转移到了宗炀的身上。颜鹤径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像意识不再受自我支配,他掉入了另一个领域,一个没有其余观众,只剩宗炀和他的世界。 戴文柏和情人的亲昵,在颜鹤径看来,如同他和宗炀亲密的缩小版,此时他变成了看客。 窄小的公寓楼,生锈的单人床,暗黄的墙纸从墙角脱落,斑驳得像枯掉的树皮,宗炀躺在床上,双手环住颜鹤径的肩膀,他偶尔会落下一个吻,时而很轻时而又很重,空旷的房间中,唯有钟摆摇动的声音。 闲想之时,颜鹤径总想爱上宗炀的原因,而这种爱为何又突然以如此惊人的速度觉醒、生长。 今天的演出让颜鹤径明白了一些,最早以前,颜鹤径身在情感当中不自知,而现在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观看,他终于理解透彻。 演员谢幕,掌声一直持续了很久,颜鹤径就坐在宗炀的正对面,他发现宗炀看着他鞠躬,直到退场时都在看他。 结束后有庆功宴,颜鹤径本来准备和剧组一起到火锅店,不过走出剧院后看见了宗俙,她似乎一直等着他,踮脚在人群中张望,看到颜鹤径后才停止了寻找。颜鹤径感到奇怪,快步走过去,向宗俙打过招呼。 宗俙显得很客气,嘴角含笑地说:“我坐在您后面几排,刚开始还不敢确认是您。” 颜鹤径只比宗俙大一岁,听她总用敬称,实在别扭,便提议:“我和宗炀关系不错,你老是这么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 宗俙用手指拢着耳边的碎发,脸色稍红:“那我就叫你颜老师吧?” “当然可以。”颜鹤径笑着。 “我想和你聊聊,现在方便吗?” 颜鹤径看了看手表,聚餐的时间是七点半,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充足,即便晚去也不会有太多影响,便点头答应了,期间略微思索了宗俙找他会有什么事要讲。 天黑了下来,夜晚温度低,颜鹤径在剧院外的便利店买了一杯热咖啡,递给宗俙,她小声说了谢谢,两人就安静地在窗边坐着,路灯慢慢从远到近地亮了。 不知为什么,宗俙还是很紧张的样子,她捧着咖啡,却也没喝,刚想开口又被颜鹤径的手机铃声所打断,瞬间泄了气。 是宗炀打来的电话。颜鹤径听到宗炀那边吵闹的人声,他们快到聚餐地,宗炀问他多久来。 颜鹤径看一眼宗俙,用口型示意她是宗炀,宗俙迅速摇头。 “你们先吃,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颜鹤径挂断电话:“我们有个聚餐,不过可以耽误一会儿。” “谢谢。”宗俙松口气,“阿炀可能不会太高兴我擅自来找你。” “没事,你有什么都可以说。”颜鹤径表示不在意。 宗俙始终埋着下巴,她未施粉黛,看起来十分年轻,或许也因偏瘦,看起来总是一副忧思难解的样子,颜鹤径发现她的手不像她的脸一样光滑,有许多破口子,大拇指缠了创口贴。 颜鹤径不自觉摸着右手中指被磨出的茧,想到一个人的手最能看出他的人生,是过得富足还是困苦。 宗俙问:“颜老师对我们家的情况应该还算了解?” 颜鹤径迟疑着:“只是有所耳闻,我没有主动问过阿炀。” “我们的妈妈失踪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宗俙抬头盯着窗外,“我们的爸爸是个酒鬼,不常回家。” 宗炀的父亲颜鹤径见过,母亲却从未听宗炀提起过,颜鹤径曾以为他的母亲已经去世。 “阿炀长得很像妈妈,他自己肯定不会承认,但我小时候和妈妈关系很好,她的眉眼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所以我知道,阿炀有多像妈妈。他们眼睛的颜色都非常浅,阿炀笑起来时简直和妈妈一模一样,我有时候心里都会尖叫,因为他们太像了。” 宗俙说这些话时,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在回忆母亲的长相,在她遥远的童年回忆中,那带着茉莉花香味的母亲,她冰凉却柔软的肌肤,紧紧贴着宗俙的皮肤。 而颜鹤径脑海中全都是宗炀的长相,宗炀浅色的眼睛,仿佛此刻显现在颜鹤径眼前。 “你喜欢阿炀吗?”宗俙突然问。 颜鹤径觉得没有不承认的必要,诚实回答:“我喜欢他。” 宗俙明显变得雀跃:“我觉得阿炀喜欢你。” 颜鹤径惆怅地笑,半信半疑:“你觉得?” “他在你面前的样子不一样,”宗俙神秘地眨眼,“我看着他长大的。” “好吧,就算真是这样,可他什么也没说。” “他不会说的。阿炀从不会主动要失去一个人,他认为你是那种永远不会喜欢他的人。” 颜鹤径听到这话,心破碎了片刻,他无法想象宗炀的人生缺失了多少,以至于他的情感变得如此迟钝和苍白。 宗俙见颜鹤径不太明朗的表情,慢慢继续说:“我妈有家族遗传下来的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躁郁症。在阿炀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还没有发病,我算是得到了一段时间母爱,但是阿炀出生后妈妈就发病了,阿炀的童年从来没有得到过爱,他或许都不清楚爱是什么感觉。” 正好有人推门而入,一阵强风灌入便利店内,颜鹤径坐在靠门边,被吹得瑟缩了一下,他说不出任何话,像喉咙被人掐住。 “颜老师,作为一个姐姐,我这样讲实在是太自私了,但我还是想要恳求你,不要放弃我的弟弟。” “我想要他正常地与一个人相爱。” 宗俙的声音哽咽,她好像快哭了。 第30章 胆小鬼 颜鹤径问宗俙是否回家,他可以捎她一段路。宗俙本说可以,接了一个电话后便改变了主意,她表示有朋友会来接她。 汽车出停车场进到主路上时,颜鹤径在后视镜中看到宗俙上了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 聚餐在一个大包厢里,拼了三张大桌,三口锅正沸腾着。 娄瑞正在烫一片毛肚,瞧见颜鹤径走进来,兴奋地把他拉到身边来坐。 他滔滔不绝,说他沉寂了这么多年,这部剧是他的出山作,要感谢颜鹤径给了他如此好的剧本,说着便要敬酒。 颜鹤径胃里空空,又被火锅热气熏得喘不了气,勉强应了一口白酒,更感饥饿。不过挑菜前,颜鹤径先看了一圈座位,没找到宗炀,他纳闷问娄瑞:“宗炀呢?” 娄瑞显然不知道,一脸茫然:“他刚才还在啊。” 于是颜鹤径放了筷子,给宗炀发消息,问他在哪里。 宗炀说他在火锅店门口,颜鹤径什么也没多问,立刻出去找宗炀了。 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宗炀,他站在一颗树边,人埋在阴影里,颜鹤径刚才进来都没发现他,周围也没什么人。 二楼的包厢很热闹,颜鹤径从下往上看,只见剧组的工作人员互攀着胳膊劝酒,娄瑞的眼镜都歪掉了。颜鹤径不禁回想身处热闹时感官的变化,像失去了思考,一切动作都是随波逐流的,他无法在热闹中准确判断一件事。 而树下的宗炀很安静,宗炀时常是沉默不语的,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颜鹤径,给了颜鹤径颇多思考的时间。 或许颜鹤径是在无尽的安静中爱上宗炀,摒弃了吵闹喧哗,但这又是颤动且不安宁的一份感情。 颜鹤径想到宗俙的叙述、宗炀的生长环境、宗炀只信任自己的心情。饶是颜鹤径是个自信的人,他也不太知道走进宗炀心里的方法,因为宗炀不曾对他敞开心扉,所以他读不懂宗炀。 “怎么出来了?” 宗炀往旁边靠了靠,给颜鹤径留出站立的地方。他说:“总让我喝酒,出来透透气。” “还是不喝酒?”颜鹤径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你不会像你父亲一样。” 宗炀直直地盯了颜鹤径片刻,似乎在思索颜鹤径话中的意思,也像不习惯颜鹤径提起他的家,所以表情不解。 不过宗炀很恢复如常,说:“子女在一定程度上都会像父母,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温柔的父亲会教出同样温柔的儿子,理所当然的,酗酒的父亲会有酗酒的儿子,精神不正常的母亲也会有精神不正常的儿子。” 在宗炀记忆中,爷爷就很爱喝酒,只是不酗酒,他有那个年代中国人特有的坚韧,但脾气却很暴躁,爱打骂子女,甚至也打他的妻子。 似乎宗家的血脉中本身就有不安的因素,各种各样毁灭人生的机会,这些东西不知道会在哪一天爆发。宗炀曾经庆幸自己的取向,这代表他不会有子女,因为他一定是个失败的父亲。 所以宗炀从不渴望人生的欢乐,他不接触酒精,甚至远离香烟,不谈感情,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他的确没有什么欲望,也找不到自我毁灭的契机,宗炀想要一直保持下去。 不过生命的波折无处不在,宗炀也有失算的时候,颜鹤径是他平静生活中的一颗隐形炸弹,宗炀正在努力收敛情绪。 就像在舞台后台那束花,宗炀第一次收到浪漫的象征,却无法有所表现。 过去二十五年的生活,宗炀是在走一条笔直的直线,他以为他会沿着这条道路走到尽头,但半路出现了分岔口,路口有招牌写着“危险”,宗炀还是非常愚蠢地走了进去,像条自投罗网的鱼。 “但是阿炀,你知道你和你父亲不一样,虽然子女是父母的一种映射,但不代表子女会成为父母。白天和黑夜会持续交替下去,而你只有几十年的生命,你甘愿不快乐地活着吗?” 颜鹤径靠住树枝,胃饿得隐隐抽搐起来,他将手放在大衣的口袋中。 “怎么样才是快乐?” “不对自己撒谎,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颜鹤径缓慢地靠近宗炀,直到感受到宗炀的气息,颜鹤径把手伸出了外衣口袋,他看到宗炀紧闭的嘴唇,离自己非常近,他只要头微微向前,手揽住宗炀的脖子就可以碰到。 宗炀像预料到颜鹤径的动作,他向前走了一步,更加拉近了和颜鹤径的距离,颜鹤径一愣。但宗炀躲开了颜鹤径的嘴唇,他的手摸向颜鹤径的后颈,压着嗓子说:“手很冷,给我暖一暖。” 颜鹤径一动不动,他用右手绕到背后,抓住了宗炀的手。 “你不敢争取?”颜鹤径露出不屑的表情,“胆小鬼。” 宗炀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深得像片海,在他脸上寻不到笑意。颜鹤径被浪花狠狠推着,撞到一块又硬又冷的礁石。 “颜老师,阿炀,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啊?” 楼上的窗户敞开来,一个工作人员探头出来大声喊:“娄导让你们上来喝酒!” 娄瑞一旦喝酒,就变得非常磨人,劝酒劝得令人生厌。颜鹤径不想推脱迂回,干脆娄瑞递多少酒他就喝多少酒,来人敬酒也全部喝光。 作家是个孤独的职业,颜鹤径有时会被这种孤独折磨,有时又享受这种孤独,比如现在,他想回家坐在工作桌前。 宗炀坐在一边,不常看颜鹤径,颜鹤径却一直看宗炀。颜鹤径看到宗炀还是喝果汁,端了酒要去敬他。 可能酒喝得太多,颜鹤径有点不受控,言语动作开始无赖,赌气似的让宗炀喝酒,身体不断靠向他。 前几次宗炀没理颜鹤径,终于被他吵烦了,抓住颜鹤径的手腕,另只手固定住肩膀,颜鹤径整个上半身都落在宗炀的怀中,他抬头看宗炀,用嘴型说了三个字。 胆小鬼。 宗炀闻到浓浓的酒气,颜鹤径另一只手还夹着支烟,彼时抬手猛吸一口,烟全吐宗炀脸上了。 “激将法没用。” 颜鹤径笑着问:“那什么有用?” 他不等宗炀回答,也知道答案,推开宗炀的束缚起身。 “去哪?” “上厕所。” 颜鹤径去厕所十分钟还没回来,宗炀开始担心,去卫生间找他,见他蹲在角落抽烟,脸和头发都是湿的。 包厢有空调,卫生间可没有,颜鹤径没穿外套,就穿了件毛衣,宗炀把颜鹤径外套披在他身上,想要扶他起来,但是颜鹤径不想起来,赖着不肯走,宗炀只能环住他的腰,想把颜鹤径抱起来。 不过颜鹤径力气不必宗炀小多少,喝了酒也还是有力气,他不愿意,宗炀实在没太多办法,他想起上次在夜店门外,颜鹤径也像现在这样。 颜鹤径经常这样吗?喝酒以后就格外缠人,眼皮喝得泛粉红,眼睛半眯着,长睫毛盖下来,却还是感到他在注视你,眼光就像要把你烧烫一般。以前他们不认识时,颜鹤径又对着谁这般无赖呢?或者说以后,颜鹤径还会对谁这样。 颜鹤径的手指捏着宗炀的耳朵,趁宗炀不经意,他亲了亲宗炀的嘴巴,又迅速分离,无所谓地看着宗炀。 宗炀知道,颜鹤径根本没醉。 宗炀把颜鹤径推向隔间,锁了门。他的表情阴沉,问颜鹤径想要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颜鹤径装无辜,“亲一下而已,不至于吧。” 宗炀很久没有言语,这里的空气太难闻了,颜鹤径想吐,但他晚上什么也没吃,要吐也吐不出来。 炸弹是会被引爆的。回忆涌进宗炀的脑海,母亲那张模糊的脸,父亲酗酒后的昏睡,他恍惚间像也看到了颜鹤径的绝望,他们的不幸。 心中有个声音朝宗炀逼近,让他不要不自量力。 “颜鹤径,不如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颜鹤径先是震惊,然后沉默,他摁灭了烟,径直摔门走了。宗炀看见门来回摇晃,唇间似乎还有颜鹤径的香气与温度。 —— 今天很早!! 第31章 创口贴 颜鹤径分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气愤,只是一味想要远离宗炀,他摇摇晃晃冲出卫生间,往火锅店门外走。 进门处有座装饰用的小桥,横跨一片窄小的水池,水池冒着缭绕的雾气。石桥上有摊不知谁打滑的油碟,颜鹤径哪会注意到如此小的细节,快步走过去时脚下打滑,先跌坐在了桥的扶手上,之后重心不稳,竟摔下了水池。 整个喧闹的火锅店安静了,服务员可能从未设想过此番场景,皆有一瞬间的愣怔。 水非常浅,只能没过颜鹤径的脚腕,但是裤子全湿了,颜鹤径被湿雾环绕,身体剧痛,冷得牙齿打着颤,却还不特别清醒,视线中的人影重叠起来,他什么也看不清。 有人比服务员先一步下到水池中来,颜鹤径愣愣的,闻到独属宗炀的气味。 宗炀摘掉缠在颜鹤径身上的假花,扶颜鹤径站起来。颜鹤径听到他谢绝了服务员的帮助,他的手环着颜鹤径的腰,带颜鹤径走出水池。 颜鹤径无法忍受地涨红了脸,几乎带着痛苦地在宗炀耳边悄声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 宗炀异常淡定地回答:“没关系,不是很丢人。” 紧接着他又问:“摔到哪里了吗?” 精神的羞耻击退了身体的疼痛,颜鹤径摇头,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宗炀在车上给娄瑞打了一通电话,告知他颜鹤径喝醉,他们已经离开。 羞耻感消退后,颜鹤径才后知后觉感到手指的疼痛,他抬起右手一看,食指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长条口子,正在冒血,已经顺着掌心纹路流到了手腕。 颜鹤径后背发麻,腿脚都软了下来。 他倒不是晕血,只是对血液有着本能的抗拒,可能与儿时的一场小车祸有关,血液永远和疼痛联系起来,颜鹤径只因手指的小口,就可以联想到身体可能遭受的更为严重的伤害。 刚放下手机,宗炀就看见颜鹤径在慌张地抽纸,他侧身询问:“怎么了?” 颜鹤径举起右手,说:“流了点血。” 宗炀察觉颜鹤径表情古怪,好像在忍耐什么一般,于是重新抽了一张纸,把颜鹤径的右手捉了过来。 血一时半会儿止不住,宗炀用纸把颜鹤径的食指包起来,说:“到附近的药房买创口贴吧。” 颜鹤径移回右手,坐正了说:“行。” 幸好前面不远处就有药店,宗炀将车停在路边,下车去药店买创口贴。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颜鹤径的腿部变得湿热湿热的,他还空着胃喝了太多酒,整个人精疲力尽,像所有思绪抽离了身体。 他看见宗炀在药店的货架前转了转,好像选了其他的东西,然后走到收银台前,拿了一盒创口贴,最后掏出手机扫码付账。 宗炀的一系列动作、每个表情,颜鹤径全部收进了眼底,他感到一股无以言表的心情,从他湿黏的腿部涌到了心上。从药店门出来,宗炀的外套边缘被风卷起,颜鹤径又想到宗炀在火锅店说过的不要再见面的话。 结果说完了令颜鹤径伤心的话,宗炀就把颜鹤径从水池里拉出来,问他有没有摔到哪里,又帮他擦伤口的血,为他买创口贴。 宗炀打开车门,带来一阵新鲜的冷气,他将塑料袋放在挡位后方的置物板上,从里面掏出了一片创口贴,利落地撕开,一只手朝颜鹤径的方向摊开,颜鹤径自然地将右手放了上去。 宗炀贴创口贴的样子很专注,像摒住了呼吸,颜鹤径的手在宗炀的手心里,他有种微小的满足。 咖啡色的创口贴一缠一绕,稳稳裹住了颜鹤径的手指,颜鹤径收回手指,闻到淡淡的药味,终于感到安心,血终于被止住了,不可能再多出其他的伤害。 颜鹤径转着手指,创口贴在灯下散发出朴素的宁静,他开口道:“你给我贴创口贴的样子,就像在给我戴戒指。” 宗炀正将创口贴的包装揉成一团,闻言动作一顿,也不看颜鹤径,说:“你习惯给别人戴戒指吧。” 颜鹤径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嘴,一脸疑惑。 “你家里有一枚情侣对戒。” 颜鹤径回忆了一下,对宗炀的记忆力感到震惊。那枚情侣对戒是他送给邵荣的礼物,分手后一直放在家中的书柜上,宗炀应该是第一次去他家时看到那枚戒指的,因为之后颜鹤径就把戒指扔掉了。 “你当我没说。” 宗炀冷漠地发动了汽车,阻断了颜鹤径想要回答的源头,颜鹤径觉得宗炀的表情格外耐人寻外,像有一些懊悔。 颜鹤径乐于看到宗炀这样如同常人的表情,他看到塑料口袋,想起宗炀似乎还买了其他的东西,便伸手去拿,发现里面还装了感冒药。 “你感冒了?” “没有。” “那买什么药?” “颜鹤径。”宗炀转过头来看他,答非所问地说,“你摔进了水里,今天还很冷。” 颜鹤径恍然大悟,眼睛弯起来,十分狡猾的模样:“你怕我感冒哦。” 宗炀不说话,颜鹤径步步紧逼:“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说什么?”宗炀头也不回,颜鹤径第一次觉得宗炀装傻的功力很强,他笑了笑,决定不再问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说真的,谢谢你今天把我从水池里扶出来,”颜鹤径靠着窗沿,“不然我可能没勇气一个人从店里走出去。” “这是店家的问题,油碟洒在那里都没及时处理。” 颜鹤径表示一定程度的认可,又说:“也怪我自己,那时候太生气了,没怎么注意路。” 他侧头观察宗炀的反应,但宗炀正毫无波动地转动方向盘。 “其实我很好面子的,基本不做会有丢脸可能性的事情,所以今天真是一生中最丢人的时刻了。”颜鹤径感叹道。 宗炀道:“你最丢人的时刻就这点程度而已吗?” 颜鹤径仰着头看宗炀:“那你呢?” 宗炀回忆了一会儿他人生中丢脸的时刻,每件事都很戏剧化,很精彩,比如读高中时宗望桥喝醉酒到他的学校门口大闹。 又或者宗望桥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宗炀是个不知廉耻的同性恋。 然而宗望桥对于宗炀是不是同性恋毫不关心,可能也不真的认为同性恋不知廉耻,他只是因为宗炀不给他钱,所以有意羞辱宗炀,宗炀也知道自己的事情在亲戚口中有了许多不同的版本。 丢脸的回忆很丰富,但宗炀只是摇了摇头,像安慰颜鹤径一般说:“反正比你丢人。” 到达颜鹤径家楼下后,颜鹤径邀请宗炀上楼。 宗炀看了一眼颜鹤径,站在汽车的后方,停住了脚步,颜鹤径倚靠在车边,刚按钥匙锁了车门。 “上楼干什么?” 颜鹤径知道宗炀明知故问,所以不回答,定定看着宗炀。 “忘记我说过什么了吗?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颜鹤径装作不知,瞪大了眼睛,无辜地望着宗炀:“你说了什么?” 宗炀迈步走向颜鹤径,停在距离他大约两步的地方,颜鹤径抱着手臂,曲了一条腿站着,所以比宗炀矮上一点儿,宗炀的目光要垂下来才能和颜鹤径对视。 氛围很古怪,宗炀觉得颜鹤径此刻的面容显得非常柔和,他的心被一根细线勒着,要他在心脏毁坏前,尽快说出一些违心的话。 宗炀站在阴影中,或者说逃进了阴影中,他不看颜鹤径的脸,仍旧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放松。 “不见面,不上床,你有没有听懂?” 颜鹤径承认,他的自信心有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打电话告诉宗俙,你自以为了解你的弟弟的想法错得一塌糊涂,因为只要看一个人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 宗炀的眼中没有感情,没有舍不得,空得像颜鹤径走过的那些荒漠,他每走一步,就绝望一步,无边无尽,什么也抓不到。 宗炀根本不喜欢颜鹤径。 但是颜鹤径想要赌一赌,即便他两手空空,没有筹码。 颜鹤径拿出手机,当着宗炀的面,删掉了他的手机号码和微信,然后看向宗炀,捕捉到了他神情中稍纵即逝的错愕。 颜鹤径问:“你是这个意思吗?” 过了几秒,反正不是立刻,宗炀才回答:“是这个意思。” 不过宗炀的声音沙哑,而且他许久都没有抬起头。 —— 火速赶来 第32章 偶遇 临近春节的前一周,颜鹤径忽然烟瘾猛增,他虽离不开香烟,但从没这么渴望过它。 吸烟在大学时是故作姿态,不知不觉成为了颜鹤径创作时的必需品,也是烦恼时的解压器。 颜鹤径坐在写字台前麻木地抽烟,纸稿摊开,电脑持续亮着,写写停停,唯有点火的姿势不停,好像想从浓烟里挤出灵感来,可惜事与愿违,大脑不肯运转。 写字台靠窗,向下望去是小区的一片花园,只是冬季没有鲜花,虽显得萧瑟,却意外纯净。颜鹤径喜欢这个舒适的创作环境,夜晚远处像水晶般连成片的灯火,让他赏心悦目。 但颜鹤径如今看一切都灰暗,再舒适的地方也无法激起他创作的激情。 他越来越觉得删掉宗炀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仍记得那晚宗炀的神情,像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漠不关心的人,目光轻得如同毫无重量的羽毛,但颜鹤径却感到巨大的沉重兜住了他。他即刻后悔,认为或许还有更好的方式留下宗炀,而不是用这种难以挽回的方式。 宗炀离开得十分果断,就像颜鹤径笔下的无数个句号,宗炀给了颜鹤径一个完美的句号。 颜鹤径怔忡地站在原地,在走进电梯时,他看着光滑的电梯内壁,认真考虑过放弃宗炀。 不过颜鹤径从小便是一个极为固执的人。 说来很奇怪,他的父母都不是固执的人,父亲虽严肃,但几乎与世无争,母亲更是随和,待人亲善,颜松影同母亲如出一辙,格外感性。 颜鹤径自小因这种固执的性格,常常受到父亲的责骂,父亲说固执有时勉强是件好事,但过于固执不会讨人喜欢,颜鹤径毫不在意说,他为什么非要人喜欢?他的固执又不是针对所有事情。 十三、四岁那时,父亲灌输许多价值观给颜鹤径,他虽表现得听从,却从来不把教导放在心上,他自有一番为人处事的道理,并且自认正确,以此生活了十多年也没有遇到过太大挫折,颜鹤径更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家没有人从事过写文章的职业,父亲虽也读书,但并不热爱。颜鹤径的爷爷喜好读书,往日家中许多藏书,各种类型齐全,颜鹤径儿时便常泡在爷爷的书房读书,最先他不知什么福楼拜与卡夫卡,连书中的人名也分不清,可文字就是对颜鹤径有魔力,读不懂他也要读,几乎废寝忘食,读得懂后更加痴狂起来。 读初三后父母不准他再读与课本无关的书,颜鹤径偏偏还要继续读,他对热爱的事物往往最是固执,任谁也劝不了。 高一时他想到日后可以做个作家,开始尝试写一些文章,父亲发现后,他被严厉批评了一通,用父亲的话来说写文章是不务正业。 颜鹤径暂且不再写文章,不过当作家的想法一旦在他心中生了个根,便如何也拔不出来。 家中没有人赞成,连一向温和的母亲也来劝说,她担心作家的生活太苦,想要成功也并不容易。 颜鹤径说这世上没有哪种事业容易走向成功,他心意已决,没人能阻拦。 所以即便颜鹤径的确碰了些壁,也从无后悔,那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从电梯到家中短短几步的距离里,颜鹤径就又下定决心,不会放弃宗炀。 只不过他失去了联系宗炀的契机,并且宗炀当真也不再联系他。 这几日他偶尔梦到宗炀,意识总被梦境缠住,变得极为混乱,梦中宗炀有时候大笑,有时候又一言不发、毫无表情,颜鹤径被宗炀情绪的转换折磨得非常疲惫,像体内所有的水分都要枯竭了,他晕头转向,还是碰不到宗炀的衣角,他屡次准备离开,宗炀又向他逼来,抱住他、吻他,说甜言蜜语。 然后颜鹤径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磨蹭地聚焦视线,才发现哪有什么耳鬓厮磨和甜言蜜语,他只有一个没了宗炀联系方式的手机。 春节来临,颜鹤径要和颜松影一道回海岛陪伴父亲,等到颜松影公司放假他们就离开。 出发前一天,颜鹤径和颜松影去超市买年货,想要回家时给父亲带一些本地特产。 新年超市人流量可怖,城中的人口似乎一夜之间全涌出来,超市货架间的过道人挤人,颜鹤径从推车之间艰难地进出,颜松影推车,为省时在外边等着。 一堆红色的大礼包让颜鹤径眼花缭乱,新年的喜庆音乐把所有人声都掩盖住了,颜鹤径专注地看着货架,琢磨着父亲的喜好。 在混乱中,蓦地有人撞了一下颜鹤径的肩膀。 这是颜鹤径今晚数不清的多少次被撞,他都没有想回头看看的欲望,直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何文岛那张窄小的脸一如既往好看,高领毛衣衬得他脖子极修长。只是这样好看的脸,在颜鹤径眼中平白无故多了几分刻薄与高傲。 颜鹤径毫无负担地胡思乱想,依旧对何文岛笑了笑,并未张口说话,他懒得张口。 何文岛热络地跟颜鹤径攀谈,问他准备买些什么东西,颜鹤径敷衍回答,只想乘机甩掉他,然而何文岛不依不饶,颜鹤径实在想问,他们何时这么熟了? 走出过道,总算通畅一些,颜鹤径没看到颜松影,正寻找着,就见宗炀推着车朝他走来。 商场中悬挂的灯笼、对联,那些奔走的人流,一瞬间都快速浮动起来,快得只变成一些虚幻的影子,只有宗炀的步履缓慢,颜鹤径看得清他的每个动作,然后又将每个动作分解开来,印在眼底。 颜鹤径好像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到爱的含义,爱让他看不到其他人,爱让宗炀成了他心里最清晰的那个指向标。 他以前活得竟如此苍白。 然而宗炀没有停在颜鹤径的身边,他甚至没怎么看颜鹤径。 颜鹤径看着何文岛将手中的东西放进了宗炀的推车里,动作自然流畅,好像在炫耀一般,何文岛对着宗炀说:“好巧,我遇见了颜老师。” 颜鹤径盯着推车里面的东西——很多零食。宗炀不爱吃这些东西,他的口味就像一个中年人,健康营养。 花花绿绿的包装让颜鹤径烦躁,他不清楚宗炀的表情,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去,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原来你不是胆小鬼,只是为了他。” 他知道宗炀不会回答,不过也无关紧要,颜鹤径此时并不在乎,他想坦率一些。 他看见不远处颜松影向他挥手,颜松影刚才在选其他东西,此时返回来了。 “刚刚在和谁说话?”颜松影问。 颜鹤径回答:“没有谁。” “一个不熟的人。”他冷淡地补充。 第33章 他的新年快乐 海岛的景象从未变过,红白灯塔永远伫立在那儿,早晨的红日好似从海里升起来的一般,照得不远处的海岛像浮在金色的圆盘中。 上船时天还泛黑,颜鹤径被船舱中空气憋得闷极,阖眼小憩,渐渐有些晕船,遭到颜松影的耻笑,他说颜鹤径已经变成了一个实在的内陆人。 颜鹤径没有回击,而是转头看向船舱外面,玻璃溅上细密的水点子,蒙着雾,颜鹤径的身体随着船起起伏伏,像失了控,随时随地会被浪抛出去。 昨晚在超市偶遇宗炀和何文岛不久后,颜鹤径就在另一个区域碰见了孔泉。孔泉身边还有许多熟面孔,颜鹤径驻足和孔泉闲聊了几句,最后孔泉问他是否碰见了宗炀。 颜鹤径顿了顿,回答说碰见了,孔泉便道:“我们是一起来买东西的,何文岛非要和宗炀去楼上选,现在找不到他们了。” 颜鹤径松了口气,心中畅快不少,原来他们是要一起团年。 孔泉又神秘凑过来,说:“颜老师,你和阿炀结束了?” “怎么这么问?”颜鹤径没有正面回答。 “我本来也要约你来我家团年,可阿炀说如果你来他就不来了。”孔泉对他们的关系心知肚明,猜想两人已走到尽头,对此不太意外。这种关系他有过太多,结束便意味着彻底的腻烦。 不过孔泉不清楚颜鹤径的感情,说话也没有遮掩,或许他以为颜鹤径不会在意。 颜鹤径的情绪瞬间又低落起来,孔泉接着说:“不过阿炀反应太夸张了,这又不是分手,还可以做朋友嘛,是吧颜老师?” 颜鹤径后颈如遭人狠劈一掌,一时竟显得丧气,后面孔泉说些什么,他们如何分别,颜鹤径一概记不清了。 在胃的翻腾和脑袋的眩晕中,颜鹤径再次想起了孔泉那句“又不是分手”的话来。 在别人眼中,颜鹤径和宗炀的关系无足轻重,只是区区一段玩乐的情感,像一个奶油蛋糕,用裱花与漂亮水果覆盖着,散发令人快乐的香甜,但奶油蛋糕保质期很短,上面的水果逐渐腐烂掉,没人享有的蛋糕最终被扔进了垃圾桶。 可颜鹤径蹲在垃圾桶旁边,妄图将奶油蛋糕拯救出来。 码头新近翻新过,重新涂了一层油漆,颜鹤径上岸时闻到了海与油漆混在一起的味道。 新年的海岛悠闲中又透出热闹,年味似乎比大城市中浓烈许多,还带着沿海特有的氛围。 坐船时的不适立刻被海风吹散了,颜鹤径泡在海岛舒适温暖的空气中,久违的熟悉占据了他的身体。 这是父亲将家改成民宿后,颜鹤径第一次归家。 一楼是餐厅,前台的露露是颜鹤径儿时一起玩的妹妹,家里开理发店,厌倦了每日为人洗头,自告奋勇来民宿工作。 近几年海岛的游客越来越多,岛上多了许多民宿。 颜鹤径将行李放好,走出去寻找父亲。 父亲在房间里点茶,他的卧室很大,有一扇推门,茶具置在推门外,推门里面是床。 在颜鹤径回忆中,父亲经常在茶具旁坐一下午,他说喝茶不是主要目的,最重要的是点茶可以培养耐性,他拿着茶筅的手慢慢动着,颜鹤径却没有耐心看下去。 颜鹤径不喜欢茶道,却喜欢观赏父亲收藏的茶具,黑釉烧制的茶碗上有嫩竹青翠的身影,冰凉中透着几丝古朴的美。 美就像是一种让颜鹤径心驰神往的立体形象,他乐此不疲地追逐,文字的美或又是人的美。 他还见过比宗炀更漂亮的人吗?他还可以追逐其他的人吗?颜鹤径将茶碗轻贴在脸颊上,一阵凉爽传来。 一段时间没见,父亲长胖了不少,之前因悲痛减去的体重慢慢回升,颜鹤径终于放了心。 父亲将茶碗递给颜鹤径,颜鹤径吹散热气,把嘴唇放在茶水的表面,感受茶水的滚烫温度。 “这次还是一个人回来?” 颜鹤径放下茶碗,指腹敲击着桌子,凝视着桌面的水痕,嗫嚅半天,也表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今年满三十二了吧。”父亲头上的银丝耀眼,“时间过得真快。” 颜鹤径点头,遥想十六岁到十八岁的过渡,仿佛是人生中最缓慢的一个时段,而二十岁到三十岁,却犹如一阵风叫人来不及捕捉,可能三十岁到四十岁也会如此。 十八岁颜鹤径渴望一段健康完美的爱情,二十岁遭受了背叛,三十岁又遭受了一次背叛,只是冲击一次比一次小,他也逐渐更成熟地对待感情,小心谨慎,处处退让。 现实离理想越来越远,颜鹤径偶尔回忆理想,总是伤感,他曾经热烈地追求初恋,为了浪漫使出浑身解数,写过落伍的情诗,莽撞的、一意孤行地去喜欢,他的固执与勇敢,曾经都那么鲜明地存在过。 如果在更年轻的阶段遇见宗炀,颜鹤径一定早已省略了众多无关紧要的试探,坦荡地说喜欢。 可他如今三十二岁,时间像风沙一样迫使他寂寞地往前走,他还能再莽撞一次吗? “以前我和你妈总是特别担忧你哥的情感问题,离一次婚还可以说是不合适,离两次还如何找借口?我因为你的取向生过气,说实话,即便是勉强接受后也担惊受怕,怕你正大光明带男人回家,就想不如祈祷你不要恋爱。” 颜鹤径听见父亲用“担惊受怕”这个词形容自己,不禁笑起来,父亲也跟着笑,不过笑中包揽许多无奈:“现在不同,我更担心你。你们这些人啊,没有婚姻的约束,对待感情总是随意散漫,找不到固定伴侣,也不会有子女,难道老了以后就孤身一人?年轻人思想开放,总说孤独就孤独呗,可要是真的孤独地老去,我不信他们真的不会懊悔。” 父亲始终注视着手中的茶碗,背挺得笔直,语气平淡而有力。 颜鹤径想到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落寞,不免伤神。 父亲以前从不过问这些,到了新年合家团圆的日子,可能触景生情,他想象了许多颜鹤径晚年凄惨的景象,虽说他不可能看到,但心中只要想到就会放不下。 颜鹤径说:“我想谨慎一点。” 父亲好像很是讶异,说:“以前总劝你做事谨慎,现在终于听进去了?” “不好吗?” “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父亲微微摇头,颜鹤径手边的茶已经变凉了,他开始怀念以前的自己。 晚上在颜鹤径的姑姑家吃团年饭,家中小辈很多,最小的才学会走路,团年饭吃得十分热闹,颜鹤径陪着几个长辈喝了许多酒。 颜鹤径的大姑让颜鹤径教她上小学的孙子写作文,颜鹤径头疼无比,他读书时很讨厌写作文,而且他的作文一向不是老师喜欢的那种类型。 等到孩子都去一边完手机游戏了,颜鹤径得以脱身,到天台透气。 天台晾晒了很多彩色的床单,颜鹤径抽着烟,看着远处沉静深邃的海,好像天的一块巨大影子。 颜鹤径想知道宗炀现在在干什么,大约是和家人在一起,颜鹤径还想要给宗炀发一句“新年快乐”,拿出手机翻通讯列表,滑到字母“Z”的一栏,却没有宗炀。 手机震了一晚上,颜鹤径收到无数条新年快乐,始终没有收到他想要的快乐。 回家时,街道上已无人影,颜鹤径在父亲和颜松影的背后走着,沿昏暗的街道慢慢迈步,酒精的作用让他松懈,让他想念宗炀。 颜鹤径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房间,这个承载了他青春时代所有稚嫩与懵懂的地方,书桌前的墙壁贴着几张电影海报,有张海报上是电影中的雪景。 于是颜鹤径心想,他才三十二岁,年轻得连皱纹都没有,长得又非常好看。 他细数宗炀无法爱上自己的理由,结论是一条也没有。 第34章 雪 早晨七点,天还黑着,街边路灯未熄,宗炀在小区门前等了五分钟,孔泉的车才姗姗来迟。 后备箱自动打开了,宗炀把包放进去,开门上了车。 出发太早,宗炀有些困倦,再加上天色无光,车内昏黑,他只看清身旁之人是何文岛。 宗炀向孔泉和他的朋友打过招呼,便想补觉。 “孔泉,前面便利店记得停车,我买几瓶水。” 宗炀条件反射似的坐起来,困意全无,愕然望向发出声音的左边,只见颜鹤径安然坐着,车外灯光不时滑过他的面容,宗炀眼前忽明忽暗,心中霎时堵了一口气,憋闷得难受。 两人面面相觑,皆不言语,何况中间还相隔一个何文岛,气氛实在不妙。 后来是宗炀先开口:“我不知道颜老师也要来。” 宗炀压低了嗓音说话,像是十分不悦,颜鹤径自然也不好受,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自找苦吃的窘态,有点想立即下车,可是这样更不甘心。于是他不甘示弱,反呛回去:“要是知道我要来,你就不来了?” 这时孔泉停了车,街边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冒光,其余铺面静悄悄的。宗炀像找不出应对的话语,下了车,颜鹤径跟着也下车。 何文岛也想跟下去,孔泉在前面尖着嗓子叫住他:“你现在过去不觉得尴尬吗?” 他的声音如细蚊,在何文岛耳内横冲直撞,起了一阵密密的嗡鸣声。 何文岛怔怔抓着车门把手:“你为什么不告诉阿炀,颜鹤径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看见阿炀活得这么累,你不想帮他一把?”孔泉反问,堵得何文岛失语。 何文岛看着宗炀的背影,颜鹤径在宗炀旁边自顾自说着什么,何文岛看他嘴唇一张一合,车门却厚,什么也闻不见。 “颜鹤径就能让他快乐?” “这个我没法确定,不过那天晚上团年阿炀总是心神不定,比平常还要淡漠,”孔泉问,“你难道没有看出来?” “是我让孔泉不要告诉你,”颜鹤径冷得在原地跺脚,鼻尖微红着,“也是我提议去看雪的。” 宗炀并没有深究颜鹤径这样做的原因,或许因他心知肚明,不愿敞开来细谈,便逃避这个事实。 既然已经坐上车,宗炀也没办法反悔回家,颜鹤径看宗炀暗自苦恼的样子,洋洋自得,认为宗炀蛮好骗,还错失了回家的良机。 半晌,宗炀的表情有所缓和,嘴角松弛,但稍稍锁眉,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说:“这么怕冷还看什么雪。” 颜鹤径把手伸出来,向前拉了拉宗炀的手,小声感叹:“正好你的手很暖和。” 虽碰到了手,但宗炀没让颜鹤径拉太久,他将五指抽出去,颜鹤径的手在冷空气中晃了晃,很像一支无依无靠的枯藤,软弱得没什么力气。 宗炀看见颜鹤径的表情凝固了,想着他的手果真很冰,耳鼻都透着粉红。宗炀的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放,想朝前又迟迟不肯动。 颜鹤径把手放回口袋里,说:“你躲我是因为害怕?” “不是。” “那我挺好奇,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宗炀侧转了身体,想要从颜鹤径身边绕开,他有些强硬地对颜鹤径说:“你回车上,我来买水。” 开车从市区到雪山需要三个多小时,春节的高速十分拥堵,等到达住处已经十一点半。 孔泉在车上连声抱怨,赌咒再也不选春节出行,等上了山,纯白的雪景纷纷向他们砸来,车上的疲惫与倦怠便无影无踪了,孔泉只顾照相,势必在沿途每个点留下他的姿影。 用颜鹤径的话来说,孔泉爱美爱得连命也愿意舍弃,他穿得极少,嘴唇都快冻乌了,颜鹤径不忍,准备将自己的手套和围巾给他。 宗炀正沿着颜鹤径在雪地里留的脚印走路,抬头看见孔泉要接过手套与围巾,有些急迫地制止:“孔泉,你戴我的。”他把颜鹤径的手向里推了推,“我不冷。” 孔泉笑得朝后仰,闪到他朋友大谷的身旁去:“我抱着大谷取暖算了,你们两个自己争去吧。” 宗炀看了一眼颜鹤径,挠了挠后脑勺,把围巾收了回去。 颜鹤径第一次被满是雪的世界包围,走走停停也照了许多风景照。 山和路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把树枝压得向下垂,又不至于折断,远处高低起伏的山的中端被薄雾旋绕,颜鹤径觉得,他仿佛正走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他踩着雪,看着脚印凹陷的深度,听着清脆的风声。 孔泉请路人给他们拍合照,颜鹤径和宗炀最高,一起站后面。 几人照好后围拢在路人周围观看,颜鹤径发现宗炀嘴角平平,一如既往神色淡淡。 颜鹤径便拜托路人再多拍几张,他们五人退回拍摄点,此处景色很美,雪景尤其无瑕,颜鹤径看照片中其余人都眉开眼笑,唯有宗炀似乎闷闷不乐,像被人欺负似的。 “笑一笑,阿炀。”颜鹤径悄悄说,待宗炀扭头看他时,做了一个颇为搞笑的表情。 宗炀没忍住笑意,颜鹤径匆忙地催促他看镜头,最后的Live完整记录下了宗炀发笑的过程,以及颜鹤径的鬼脸。 他们建议颜鹤径删除,颜鹤径却摆手不在意,说人生在世,也要留下一些滑稽的印迹。 住处在山上小镇的双层木屋中,一共四个房间,孔泉和大谷住一间,其余三人各住一间,颜鹤径和宗炀的房间单独在二楼。 他们准备在山上待三天,第三天下午回家。 雪山是前几年新开发的景点,也因位置较偏,并无太多游客,小镇还很安宁,也少了许多徒有其表的浮华,更多是本地居民特有的淳朴,让颜鹤径不禁想起了海岛。 从家中离开的前一夜,父亲又和颜鹤径畅谈了一次,颜鹤径当时坚定许多,坦言他有钟意的人,并且认为父亲在某一天一定会见到他。 父亲的神色难以捉摸,似乎正提前做心理准备,最后不停重复嘀咕着:有人陪着就好。好像就此可以放心,不再担忧颜鹤径余生会孤独。 几人在镇上闲逛,顺便物色吃饭的地方,最后选中一家吃豆腐脑的饭馆。 店面装修得十分别致,铺面看起来虽小,走进却发现里面极为深,像个洞穴一般,站在门外稍远的地方都能闻着香味,颜鹤径本来就饿得不行,此刻口中更不断分泌涎水。 热气腾腾的几碗豆腐脑端上来,香气铺满了整张桌子,香葱榨菜花生辣油混着软化的豆腐一起下肚,五脏六腑都像灌入了热水,暖得不行。 颜鹤径吃了挺多,饭后去外面抽烟,孔泉也跟来索要香烟,两人在门外闲谈了一会儿。 路边走过一些游客,现在是镇上最热闹的时候。颜鹤径无言抽了会儿烟,孔泉有些讶异地问颜鹤径:“你真的喜欢阿炀?” 颜鹤径吸进一口烟,眯着眼回答:“真的喜欢。” “还以为你们就只是玩玩呢。” “他有可能是,我不是。”颜鹤径想了想,犹疑着,“你觉得他是?” 孔泉轻轻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有些认真只能维持一个月,有些能维持好几年,他是哪种,我还真猜不出来。” 宗炀从不过多透露心事,心思深重,别人如何也猜不完全,孔泉算是宗炀最亲近的朋友,不过相识多年,他也渐渐熟悉宗炀与人的相处方式。 “你呢,大谷是你男朋友?”颜鹤径换了一个话题。 “暧昧对象。”孔泉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摆了摆,“我不恋爱。” “怎么这么坚决?” 孔泉很少如此严肃,他的两只手交互插在袖子中,声音低沉下来:“因为我要做自己,但做自己就意味着没人爱。你说我装女人扮妖娆,又不是真的女人,有几个人真心喜欢,想要待我好?” 白烟在空中转了一圈,就像呼出的气,孔泉悠然地咬着香烟,神色像在说个笑谈。 “我前男友某天看见我从舞台下来,对我说‘孔泉,你天天浓妆艳抹的恶不恶心啊,我和你在一起不如去找个女人’,那刻我心都死了。” 因时常带厚重的妆,作息日夜颠倒又喜欢玩乐,孔泉素颜时的皮肤状态并不太好,眼下的乌青明晃晃的,眼角也有几丝细纹,很是憔悴。 颜鹤径第一次察觉孔泉的憔悴,往日他总是伶牙俐齿,不叫人占他半分便宜,总也有软弱的时候。 孔泉细长的手指摆过来,点了点颜鹤径的脸侧,笑着说:“真羡慕你,像个正常人。” 颜鹤径顺手将孔泉的衣领向里拢了拢,心无由来一阵隐痛和怜惜。 “不要说自己不是正常人。” 孔泉勉强地笑,说不是他刻意悲观,而是现实如此。 恰好一支烟燃尽了,孔泉看向颜鹤径身后,示意他向后看。 宗炀从饭馆出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两人,表情似乎不太好看,孔泉趁机溜走。 宗炀问颜鹤径他们在聊什么,非常开心的样子。颜鹤径深深看了宗炀一眼,手指贴在宗炀的下巴上,慢慢绕了一圈,像在逗一只猫。 “你想知道?” “不想知道。” “可我偏要告诉你,”颜鹤径浅浅地弯着嘴角,“我们在说你最爱——心口不一。” 第35章 犯笨 雪山有一块滑雪场,颜鹤径早已憧憬滑雪很久,跃跃欲试将护具穿戴整齐,上了板,才发觉滑雪比他想象中难一些,他的平衡感不太强,看着白茫茫的坡还有点犯怵。 他们雇了一个滑雪教练,教练耐心不太足,有些毛躁,颜鹤径听了一遍简单讲解,仍云里雾里,只敢在小范围磨蹭漫步。 他正在这儿刻苦学习,就见一人影从他身边飞速滑下去,姿势游刃有余,卷起一阵风,像比教练还滑得好。十多秒后,颜鹤径才反应过来那是宗炀。 待宗炀从坡下返回,颜鹤径还在龟速移动,宗炀到他身边了,便讷讷问道:“你以前滑过?” 宗炀的脸几乎全被护目镜遮住了,只留出小部分的下巴,颜鹤径听他声音冷静:“没有,刚学会。” 他大概是真的谦虚,不过颜鹤径觉得他的语气中多少有点自矜,颜鹤径的胜负欲来势汹汹,正准备越级挑战,被宗炀一句话阻拦下来。 宗炀问他:“需不需要我教你?” 起初颜鹤径有点心动,转念想一个新手教他会折损颜面,义正言辞拒绝:“我可花钱请了教练的。” 宗炀扭头看了看在教练身旁比颜鹤径还笨拙的孔泉等人,说:“他没我教的好。” “说得好像你教过人一样。” “颜老师很聪明,应该能很快学会吧。” “你这是在讽刺我。”颜鹤径低声说,也不知道宗炀是否能听见。 但颜鹤径的心里升起复杂的情感,像许多种深浅不一的情绪同时涌进体内,难以分清是欢愉还是悲伤,唯一清晰的只有酸楚。 宗炀上一次和他这样轻松说话是什么时候?颜鹤径已难以回忆起细枝末节,可心中有好多段不同的文字,小小的黑墨组成连续完整的片段,颜鹤径以一个作家的灵敏程度,创建了一本放在心上的书,上面写满了与宗炀有关的事情,他的浅色眼珠,他的少言寡语,他偶尔的强势和拥抱。 宗炀是个好老师,成功教会了颜鹤径熟练滑雪,离开滑雪场时,颜鹤径已经滑得很轻松自如。 孔泉和颜鹤径吐槽那位教练脾气古怪,早知宗炀如此有滑雪天赋,何必花大价钱请教练。 宗炀直接明了地说:“我只教聪明人。” 孔泉义愤填膺:“我不是聪明人?” “这可不是我说的。” “宗炀,我怎么觉着你今天格外针对我呢?” 颜鹤径正听着孔泉单方面的争吵,对话出现停顿,便抬头看了看宗炀。宗炀紧闭嘴唇,目光落在地面上。 颜鹤径有意捉弄他,缠住宗炀问:“说啊,你为什么针对孔泉?” 面对逼问,宗炀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沉默,谁也撬不开的嘴,谁也拿他没办法。 回程路上,颜鹤径一直在思考,什么是让宗炀开口说话的最好办法。 住宿附近有家吃羊肉汤锅的地方,生意火热,几人决定在这儿解决晚饭。 吃羊肉要配酒,孔泉平日混迹夜场,身形虽瘦弱,酒量十分凶悍,在场只有颜鹤径还能与他拼一拼,其余几人躲酒,孔泉就逮着颜鹤径不放。 颜鹤径用羊肉填了肚子,陪着孔泉喝了几杯便说喝不下,开始头晕想吐,孔泉当然不信:“颜老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酒量。” “哎,今天真喝不下,胃难受。” 颜鹤径趁机瞟一眼宗炀,眼神在宗炀身上停了好几秒,右手撑着脸,好似特别疲乏无力,讲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孔泉还要往颜鹤径酒杯里添酒,颜鹤径拼命抵制,又被灌了不少,看上去是真的喝得不太舒服。 这时,宗炀在对面开口了,让孔泉适可而止一点。 孔泉翻翻白眼,不悦道:“那你帮颜老师喝?” 宗炀没怎么犹豫,俯身拿过颜鹤径面前的酒瓶,往自己杯中添了酒,满满一杯酒差点就快溢出去,宗炀仰头全部灌进嘴里,放酒杯时面不改色:“他不能喝了。” 等到宗炀替颜鹤径挡了两杯酒,意识逐渐被醉意拖拽住,颜鹤径才夺了宗炀的酒杯。 宗炀只觉有人在他耳边轻柔地讲话,视线中颜鹤径的轮廓好像在幽暗中起起伏伏,宗炀看见他明明十分清醒地在笑,知道自己落了圈套。 “可以了,别让他喝了。” 是颜鹤径的声音,很像有人在宗炀的心脏上走路,一下一下踩着他,又痛又酸。 颜鹤径对宗炀酒量的估计接近准确,对于不喝酒的人来说,两杯酒不至于让他醉,但足以让他思维变得缓慢、言语变得诚实。 宗炀走路不稳,却还固执地想要沿直线走,颜鹤径在一旁扶着他,何文岛也想来帮忙。 “不麻烦你,我一个扶得动他。”颜鹤径眉眼弯弯,非常友善,像在真挚地为何文岛考虑。 何文岛抬头看宗炀无任何异议,有点不甘心地放开宗炀的胳膊:“你小心点。” 宗炀的头垂着,微长的刘海快齐眼睛,双颊有些红,看上去比平日里温和许多、呆笨一些,拥有平常人的喜怒哀乐,会开怀大笑,会勃然大怒,会愁容满面,会说爱与讨厌。 颜鹤径不认识二十五岁以前的宗炀,错过了他人生中最灰暗的那些时段,但颜鹤径幸运地结识了二十五岁以后的宗炀,体会到他的苦楚与压抑。 如果可以,颜鹤径想要替宗炀承担苦痛,愿意把自己的欢乐赠送给宗炀。 甚至颜鹤径不需要宗炀爱他,宗炀只要爱自己就好。 颜鹤径故意走得很慢,牵住了宗炀的手,宗炀始终落后颜鹤径一步,颜鹤径感到身后的人在摇摇晃晃走着。 这样的夜晚十分美好,颜鹤径的手指和宗炀的手指交缠,他们不急不缓地走在雪地里,像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突然宗炀停住了,颜鹤径被迫也停下脚步,微微向后侧身,盯着宗炀。 宗炀把颜鹤径拉入了一条幽深黑暗的小巷,远离了街灯和商铺。颜鹤径看着小巷之上窄小的天空,月亮爬在墙壁上,星星很多,他很久没看过这么多星星了。 宗炀喘着粗气,有点不清醒的样子,但动作格外轻,似乎怕惊吵到谁,颜鹤径不自觉屏气。 他先是用手抚顺颜鹤径的头发,把颜鹤径发丝上的香气全扇到空中,那香气似有蛊惑人的东西,钻进宗炀的鼻腔,让情感一发不可收拾。 他忆起颜鹤径在他身下的时刻,将鼻尖深深埋在颜鹤径的耳根边,那些细软清香的头发悉数围在鼻尖与嘴角,宗炀偷偷地吻,吻着颜鹤径的一部分。 再用手揉颜鹤径的嘴唇,宗炀可望不可及的地方,唇间的红在宗炀的指缝若隐若现,颜鹤径情不自禁向前靠了靠,在混乱的呼吸交错中,吻了吻宗炀的额头。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宗炀的手轻轻卡着颜鹤径的脖子,“为什么?” “你太笨了,阿炀。” 可能想要报仇雪恨,消除被骗的耻辱,宗炀吻住了颜鹤径的嘴唇,用牙齿咬颜鹤径的舌头,像在惩戒,又像在示爱。 颜鹤径在痛中回应,一手托着宗炀的后脑勺,让他们的唇齿更加亲密,无法分开。 颜鹤径忘记了谁先结束这个不太浪漫的吻,只记得在舌头接近酸麻时,嗅到第一口空气时的畅快。 “我不想和你再也不见,我想和你在一起。” 宗炀看着颜鹤径肿起来的嘴唇,被这句话恫住了,四肢僵硬,好一会儿无法思考。 颜鹤径拉了拉宗炀的衣角:“我喜欢你。” 见宗炀如此茫然,颜鹤径倒不觉得过于挫败。 “酒都撬不开你的嘴巴,我真是对你投降了。”他朝巷口走,“现在不要你回答我,先回去吧。” 颜鹤径洗完澡后,听到有人敲他房间的门。 他从浴室走出去开门,门外竟是何文岛,颜鹤径便侧身让何文岛进来。 何文岛直接坐在了沙发上,分了颜鹤径一支烟,一副要长久谈判的样子,颜鹤径虽从不把何文岛视作威胁,但此刻非常烦闷疲倦,便没有点燃香烟,只让他长话短,显出了敌意。 “我和宗炀很多年的朋友了,对他怎样也有一定的了解。” 颜鹤径打了一个哈欠,一边眉毛提了提,说:“所以?” “他知道我喜欢他,却也还让我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不喜欢你。”颜鹤径想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话。 何文岛不觉难看,还笑起来:“当然也有这个原因,”他说,“还因为我聪明,从来不明说。宗炀身边围着那么多人,跟好多人也暧昧过,但只要有人说喜欢和爱,他一脚就把人踢开了,不留情面。如果不说,他就只当看不见。” 颜鹤径不做声,望着桌面的水晶烟灰缸,忽觉这漂亮表面实在肤浅庸俗。 “作为过来人,我想善意提醒颜老师一句,为了阿炀不把你踢开,最好别犯傻。” 颜鹤径有种想把烟灰缸杂碎的冲动,他稍稍遏制住了,紧盯何文岛的眼睛:“晚了,我已经说了。我也不会被他踢开,如果他要踢开,我会先踢开他。” —— 颜:我需要你教我做事? 第36章 纸玫瑰 镇上一隅有家别致的书店,装潢与招牌朴素过了头,要仔细找才能发现。 多年来外出旅游,颜鹤径养成一个习惯,去到新的地方总要找寻本地的书店,如果运气好便能碰上一些旧书店,找到几本绝版的书。 第二日午后,其余几人在住处休息,颜鹤径独自一人外出,经过本地人一番指点,终于找到镇上唯一一家书店。 书店内不止卖书,也卖奇巧精致的小物件、纪念品等等,那些物品随意地摆在货架上,没有刻意的姿态,也不为讨好顾客,只等它们的有缘人。 店主是个和蔼的白发老者,戴着一副细框的老花镜,坐在书店的角落读书,手边桌上放了一盏台灯。 自颜鹤径进来以后,他就放了书,格外热心地问颜鹤径要选什么书,颜鹤径说随便看看,店主说店里每天的顾客少,颜鹤径是今天第一个。 看来店主是寂寞坏了,颜鹤径与他闲聊了一会儿,排遣他的烦闷,谈话中提及自己是个作家,店主问他写过什么书,颜鹤径说了一本他最出名的小说。 “我读过你的书!”店主显出兴奋,转身在身后书架翻翻找找,取出颜鹤径的那本书,“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以为该是个中年人。 “叔,既然这里每天没顾客来买书,您还开着这店做什么?” “我妻子喜欢看书,我给她开的书店。” 颜鹤径了然地笑笑:“您还真罗曼蒂克!那您妻子呢?” “她前年刚走。”店主并不悲伤,一幅轻松的神态,“不过她这一生和我的爱情很圆满,走得也安详,而且她走在我前头,省了一个人受苦。” 墙上挂着两幅合照,一张是两个年轻男女,一张是他们年老时,两个时光里两人都言笑晏晏。颜鹤径虽不认识店主和他的妻子,但仿佛知晓了他们横跨悠长岁月的爱情,不曾留下遗憾。 颜鹤径想到,待他满头白发时,是否也有店主的闲适,回顾一生时感到不留遗憾。 他瞧见桌面上还放置着一个透明的水晶花瓶,里面插了几朵纸做的花,十分逼真,有些像接近枯萎时的玫瑰,花瓣上的颜色溶开了。 旁边有几张旧报纸与杂志,花色纷杂又素雅。颜鹤径捏着纸花茎,问店主:“这是您做的?” 店主点点头:“是以前我妻子教我做的。” 颜鹤径抽了一张杂志,那张纸正巧有红色,他拜托店主也教他做一朵纸玫瑰。 “送给心上人?”店长问他。 “啊对,”颜鹤径竟一时说话磕绊起来,“当然...不留遗憾嘛。” 除了带回一朵纸玫瑰,颜鹤径还买了几张明信片,外加一只和他手掌一般大小的玩偶公仔。 正好几人都不在一楼,颜鹤径踏上二楼,在宗炀的门口徘徊了几步,还是敲响了他的门。 等了片刻门才打开,宗炀穿着睡袍,头发乱翘,大概刚睡醒。 颜鹤径看宗炀的睡袍结系得松散,出手给他扯掉,重新给他系了个蝴蝶结,颜鹤径似乎很是满意,对着蝴蝶结笑了笑,接着宗炀就捉住了他的手腕,拖他进来,颜鹤径顺手关好门。 “出来旅游的时间用来睡觉,这叫暴殄天物。” 几间房都是落地窗,视野开阔,看的到远处的雪山,也有温和的阳光斜照进来。窗边有一张松软的沙发,铺了毛毯,日光全落在沙发上,颜鹤径走过去躺下,大腿搁在扶手上,一派惬意。 “刚才去了哪里?” 宗炀没坐,靠着床问颜鹤径。他现在才发现颜鹤径是个有心计的人,用漂亮的外表伪装得纯良无害,实际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富有深意。 “一家书店,碰到一个很罗曼蒂克的大爷。” “怎么罗曼蒂克了?” 颜鹤径似笑非笑,唤宗炀过来,起初宗炀无动于衷,颜鹤径便说要送他一样东西。宗炀看了一眼颜鹤径手里的纸袋,说:“我又没过生日。” “谁说过生才能送礼物了?你快过来,阿炀。” 宗炀略有迟疑地走过去,在颜鹤径身旁的桌子上坐着,摊开手掌,从上往下俯视颜鹤径。 颜鹤径将那朵纸玫瑰送到宗炀的手里,淡红的玫瑰静静摊在阳光下,外面的雪映衬着它的鲜艳。 其实颜鹤径临时学会做纸玫瑰,做得并不算好看,细看更是粗糙。刚才在书店时,颜鹤径曾想过用店主做的玫瑰送宗炀,可最后还是更想把自己做的玫瑰送给宗炀。 “我给你多做几朵,回去换个花瓶插起来,应该不赖,而且不会枯萎。” 宗炀把玫瑰握在手心转了转,又看了看颜鹤径,最后目光落回手上,他感到不可捉摸的热意敷在了心上。 “你是想让我把何文岛送我的花瓶扔掉吧。” 颜鹤径坦率承认:“是这个意思,其实他买的花瓶很丑。”又在袋子里翻翻找找,“还买了一个玩偶,跟你很像。” 颜鹤径掏出那只玩偶公仔,一只模样沮丧的小狗,样子可爱,不过像在发怒。颜鹤径拿着小狗放在宗炀的脸边,指侧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忍笑说:“真的像你。” 宗炀稍稍斜眼,懊恼道:“哪里像我?” “随时都是不高兴的样子,爱皱眉。”颜鹤径的手指抚摸着宗炀的眉间,“阿炀,要多笑一笑。” 宗炀难以记得上一次大笑是何时。这些年,总有一股力量强迫着宗炀往前走,推搡着他忘记了为什么而活,也就忘记了去笑。 竟没想到有另外一个人时刻挂念他的笑和怒,说阿炀,要多笑一笑。宗炀有了笑的理由,为了颜鹤径去笑。 颜鹤径用两只食指提起宗炀的嘴角,或许是认真的表情逗笑了宗炀,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宗炀笑得很开心,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一般。 “我还买了几张明信片,要不要寄给你姐姐和弟弟?” 几张明信片上印的都是本地雪景,颜鹤径坐了起来。 宗炀用手挑出一张喜欢的,说:“我和我姐他们随时都在见面,还需要寄吗?” “让生活浪漫一些,做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也会很浪漫。” 宗炀想不出来什么话,只在明信片上写了新年快乐,颜鹤径看毕,嘲笑宗炀的字太丑,破坏了明信片的美感。宗炀不快,让颜鹤径来示范。 颜鹤径说他在读高中时拿过书法比赛的冠军,小时候还学过毛笔字,对写字是格外有信心的。 “今天我进书店时那店主正在读一首诗,我刚好会背,现在就写给你,怎样?” 宗炀弯着腰,从侧方仔细瞧着颜鹤径落下的睫毛,回答:“好。” 写诗的时候,颜鹤径专注起来,宗炀不动声色等着,看颜鹤径的手在明信片上投下阴影。颜鹤径的字果真好看,一笔一划让文字似乎有了情感,字迹飞扬有力。 颜鹤径写好了,拿起来看了两眼,小声地念起来:“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破败郊区的月亮...” 颜鹤径的声音逐渐低沉,好像变成雨后屋檐垂下的雨滴,有稳定的规律节奏,让宗炀无法逃避。 他能给颜鹤径的便是这些东西了,他的不堪与崩溃的风险,生涩又强烈的情感,连爱都说不出的胆怯,像个永远走不出阴霾的无助的人。 颜鹤径站起来,抱住宗炀,嘴唇靠着他的耳珠,唇间不时刮蹭他的皮肤。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颜鹤径贴着宗炀的腰,感受到在衣物之下他肌肉轻微的痉挛,在灵魂之上,宗炀的一切都在颤动、叫嚣,争先恐后要冲出他的身体。 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漫长行走的人,面前出现一滩湖水,他害怕湖水的虚幻,但又渴望湖水的甘甜。 但无论湖水的真实与否,免不了上前一探究竟,生与死的几率都是同样的。 生平第一次,宗炀觉得生命中所有的猜忌自卑羞耻都粉碎了,飞进半空中,瞬间就不见了。 宗炀翻身,抬起颜鹤径的腰,让他坐在桌上,两手撑在桌子的边缘,把颜鹤径围了起来。 颜鹤径的腰往前挺了挺,双手揽住宗炀的脖子,眼神在渴求又在引诱。宗炀的鼻尖靠过来,急不可耐地亲吻颜鹤径,甘愿地走进一场不安定的爱情。 —— 新年快乐!!♪(´ε` ) 第37章 我在乎他 宗炀十四岁时,宗俙曾长达一周没有回过家。那时候宗逸刚出生,商漫已经离开家。 宗俙的离开毫无征兆,某天下午放学回家,宗炀没有在家里见到姐姐和弟弟,等到晚上九点半邻居找上门,将宗逸带来,说宗俙早上把弟弟放在他们家,直到现在都没来接走他。 那一周算是宗炀最手足无措的一段时间。他在宗望桥常喝酒的地方蹲点,强迫宗望桥在他上课时照顾宗逸,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宗炀万万不敢拜托宗望桥。 没想到当天回家,看到宗望桥差点喂宗逸安眠药。 宗望桥当时满不在乎地说,他一直哭闹烦都要把人烦死了。宗炀骇然,说你想要毒死自己的儿子?宗望桥大吃一惊,说宗炀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喂他一点点药,能有什么事?我宗望桥的儿子肯定没这么脆弱。 当时宗炀尚且能感到震撼,他一直清楚父亲的不靠谱,但怎么也没想到他是个畜生。 当宗俙五天未归家后,宗炀猜测她或许已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家,他不失望,也不责怪宗俙,只是害怕。 恐惧像条躲在暗处的蛇,听得见它在地上徘徊的声音,却总也找不到它。 那时宗炀忽然知晓,他害怕被舍弃、失去,从小他竭尽伪装成熟,仍旧摆脱不了这种幼稚的孩子气情绪。 后来宗俙回到家,宗炀开始不断锻炼自己规避这种伤害。 可当颜鹤径吻他、送他纸玫瑰、为他念诗的时候,宗炀却变成了世界上最不考虑后果的傻子,他想要日日得到颜鹤径的吻,让颜鹤径做更多的纸玫瑰,要求颜鹤径只能给他一个人念诗。 一想到颜鹤径所对他做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宗炀便怒不可遏,幻想真的有时光机让他回到过去——颜鹤径还没有爱过谁,也从未为情伤神的时候。 同时,宗炀又希望颜鹤径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非常不磊落光明的想法。 宗炀顺着颜鹤径的嘴唇向下吻去,吻他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用牙齿咬着他凸出的喉结。宗炀听到颜鹤径因为舒爽但无法顺利发声的压抑,他的所有呻吟被宗炀的牙齿截在喉咙,堆积起来,成为裹挟着愉悦的热浪,从口而出是无声的,但有难以察觉的颤抖,那颤抖通过空气传到了宗炀的头发上。 颜鹤径的下身往宗炀手里送,宗炀闭上眼,眉毛横在颜鹤径的脖子上,胡乱地蹭,让颜鹤径的皮肤闷上薄薄的细汗,暖湿一片。 “阿炀...”颜鹤径连续叫了好几声宗炀的名字,像在过渡,“没有套。” 宗炀拿出手,有醒悟的遗憾:“那不做了。” 颜鹤径的裤子褪在了膝盖处,皮带响了响,他从桌上顺势滑下来,说:“我用嘴帮你。” 在颜鹤径看来,这样做的意义大于形式。他愿意用这样原始直接的方法告诉宗炀,他们的感情是平等的。 宗炀发怔,僵立了几秒,开始帮颜鹤径穿裤子:“不用。” “没关系。”颜鹤径眨着眼睛说,“我没做过,试一试。” 颜鹤径将混着泡沫的漱口水吐了出去,宗炀拿着纸巾帮他擦有些红肿的嘴,力度不太受控,颜鹤径推一下宗炀的手腕,抱怨似的说:“轻点,我嘴要被你磨破了。” 宗炀面露歉疚,捧着颜鹤径的脸亲几下嘴唇,浅尝到唇上新鲜的薄荷香。 “下次不这样了。” 颜鹤径嘴唇透亮透红,又粲然一笑,极其狡黠地拍拍宗炀脸蛋:“我要让你还回来的。” 正在玩笑,门外有人敲门,跟着孔泉的声音一起传进来:“阿炀,睡醒了吗!” 宗炀正对颜鹤径嘴唇恋恋不忘,颜鹤径推搡着他往外走:“快去开门。” 宗炀开了门,孔泉看见颜鹤径也在,声调扯高了说:“怪不得刚敲你门没人应,原来躲在这儿。”眼神在颜鹤径脸上转了几转,孔泉高深莫测地笑,“嘴巴这么红!” 颜鹤径毫不避讳,从宗炀身后绕出来,问:“是谁在嫉妒我?” 孔泉笑骂两句,颜鹤径也说的玩笑话,但出来后就看见何文岛站在楼梯的扶手旁,神色怏怏,颜鹤径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我们打算出去转一转,晚上泡温泉,怎样?” 颜鹤径嘴里应着好,心里却在想其它的事——如果何文岛无畏一些,是否现在被宗炀亲吻的人就是他,以及宗炀对于何文岛这么多年的陪伴真的就无动于衷吗? 在泡温泉的时候,何文岛和宗炀有了单独谈话的机会。 颜鹤径他们去蒸桑拿,何文岛中途受不住抢先逃出,宗炀随后跟着他出来。 宗炀在温泉边的茶室里找到何文岛,何文岛躺在躺椅里看手机。 “何文岛。”宗炀在何文岛身边坐下了,身体面向何文岛,并未躺下。 何文岛斜睨一眼宗炀,目光又落回手机上,不过手指无目的地滑着屏幕,说:“怎么了?” “我知道你找颜鹤径说了些什么。” “他告诉你的?” 宗炀轻笑了一声:“他没这么无聊。我看见你进他屋里了。” “哦,”何文岛强装镇定,“这么巧。” 大概沉默了长达几十秒,宗炀才接着开口:“我以前想过如果有天你说要跟我在一起,我会答应试一试。” 闻言,何文岛没办法再装看手机了,他偏过头,皱眉盯着宗炀,似乎不明白宗炀此番话的同时又感到懊悔。 宗炀偏要在何文岛心上继续踩一踩:“毕竟你和我这么多年朋友,彼此熟悉。只是你从来没有明显表示过些什么,而我对你的情感又达不到主动的程度。”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何文岛声音加大,几近哽咽。 他回想自己喜欢宗炀的这么多年,几乎从来没有怀揣过希望,忍受着宗炀不冷不热的性格,又得过且过地认为他只要是宗炀最亲近的朋友也就足够。他每天都在庆幸宗炀没有离开他,又时时刻刻为此痛苦。 宗炀不理会何文岛的失控,自顾自说下去:“不过这都是在认识颜鹤径之前的事情。”他说,“我知道你跟许多人都说过不要对我有所表示,否则会被我踢开这种话,我以前不管,是因为不在乎。” 宗炀顿了顿,直视着何文岛那双水光涌起的眼睛,没有一丝心软:“但颜鹤径不一样,我在乎他,我不希望你再对他说起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我不想他不开心。” —— 过年真的好忙!! 第38章 特别 泡完温泉回住处后,几人窝在一楼客厅打扑克看电影。颜鹤径突发奇想提出明天一早去爬山,其余人满口答应并承诺早起。 在喜剧电影热闹的台词里,颜鹤径竟很早就犯困了,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颜鹤径醒得最早,陆续叫人起床,但所有人都磨磨蹭蹭叫苦连天,全然忘了昨晚的信誓旦旦。 即便如此拖沓,出门时也才七点。上山要先乘大巴,结果到达售票处时大厅的门还没开。 天未全亮,大厅的铁门关着,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零星的早餐店和便利店早早开了门。 孔泉大声地念起车站前的告示牌:“售票时间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 颜鹤径只能赔笑:“只用等半个小时了嘛。” 孔泉冷哼:“又冷又困的,先去找家早餐店吃点东西吧。” 颜鹤径表示可以,答应早餐由他请客,算是补偿几人被迫早起的困顿。 宗炀正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垂着脑袋,帽子遮住他的眼睛。颜鹤径见他不动,走过去拍他肩膀。 “阿炀?” 颜鹤径这才看到宗炀阖上眼睛在睡觉,想收回手时宗炀已经醒了。 宗炀睁眼,聚焦了一会儿视线才看清颜鹤径,很自然地牵住了颜鹤径的手。 “很困?”颜鹤径此刻才真正地愧疚起来,又看到宗炀眼神有些涣散,“要不然我们回去睡觉吧。” 颜鹤径的手像冰块,却在宗炀暖热的手掌之中慢慢融化,引来一阵酥麻。颜鹤径把宗炀的手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贴近宗炀,小幅度地拥住了他。 宗炀将帽檐抬高,更好看着颜鹤径,他说不用,也不是非常困。 “昨天我怎么回房间的?” “我背你上去的。”宗炀回答。 颜鹤径张了张嘴,盯着宗炀的眼睛说:“你一个人背得动我吗?” “上次背过你一次。” 颜鹤径想起自己醉酒后的窘迫,沉默了片刻,说:“怎么不留在我的房间睡觉?” 这次宗炀不言语了,必定是又被颜鹤径问住,只是不再躲开颜鹤径的眼神,倒是颜鹤径被盯得心潮涌动,觉得宗炀什么话不说也行,他就能自在地看着他。 颜鹤径向后退了几步,把宗炀从长椅上拉起来:“好饿。” 宗炀朝前栽了几步,稳了稳说:“想吃什么?” “想吃包子蒸饺还有煎蛋!” 也是他们来得早,省去了排队的麻烦,工作人员刚换了衣服出来,车票就买好直接上车了。 他们是最早的一批游客,大巴车上没太多人,开了十多分钟到达目的地,接着就要下车走路。 山上的早晨温度低且风大,颜鹤径一下车就被冻得连表情也做不出,恨不得将整张脸缩进衣领中。 往上看只是无尽的阶梯,四周的晨雾遮盖了大部分的山脉。颜鹤径多年早起晨跑,身体很好,步履矫健地爬梯,甩下几人一大段距离,最后只有宗炀能跟上他的节奏,两人往后看已见不到孔泉他们,便决定在中途休息一会儿,等待三人跟上。 一路有很多商铺,颜鹤径买了一份关东煮,爬了山又喝下热汤,胃和心都暖了不少,也不再需要宗炀给他暖手。 “昨天你找何文岛说了些什么?” 休息时,颜鹤径想起昨晚蒸桑拿时宗炀跟着何文岛出去过。 宗炀捧着纸杯装的热咖啡,小酌一口说:“没说什么。” “少来,”颜鹤径稍稍耸肩,“他今早怪怪的,连话也不说。” 今天早晨起床时,颜鹤径找何文岛借护手霜,颜鹤径说了许多话,何文岛只顾将护手霜扔来,话是一句也不讲。 “就说了我现在和你在一起。” 颜鹤径点点头,又平淡地问:“如果我和你没在一起,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不知道,”宗炀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我没想过会和谁在一起。” 颜鹤径蓦然觉悟:“我是你的初恋?” 宗炀看着颜鹤径,笑了笑:“可以这么说。” “没事,我教你谈恋爱。”颜鹤径胸有成竹,不过转眼又后悔说这句话,便解释说,“算了,我以前的感情总也一塌糊涂。” 宗炀将空纸杯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说:“颜老师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一个,但我对颜老师来说却只是一个普通的男朋友。” 天边终于有些朦胧的金光,那些雪似乎也变得没那么冰冷,而是柔和地铺在山间。 颜鹤径抬头望宗炀,宗炀靠在栏杆边,看见颜鹤径清晰的脸庞有着顽皮的影子,他们隔着一些距离,可宗炀感到无形的手将自己拉向颜鹤径。 他们第一次真的离得很近,近到宗炀满眼都是颜鹤径。 “让我忘不掉你,非你不可,你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了。”颜鹤径向宗炀伸出手。 宗炀多么想要成为颜鹤径心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但又希望颜鹤径永远不要非他不可。 缆车通往山顶,票钱极其贵,却只能坐几分钟,五人商量后觉得已经这么狼狈地来爬山,还是要去一趟山顶。 这时不知怎的游客突然多了起来,乘缆车的人也有很多,地面湿滑,颜鹤径进到缆车里,差点让一个中年男子推滑倒,幸好宗炀扶住他,反而中年男子怪颜鹤径走路不长眼。 宗炀乜斜那男子一眼,那男子本盛气凌人,之后乖乖道了歉,颜鹤径瞧见这一幕,拽拽宗炀的衣袖,宽慰他:“没事,人太多,这是难免的。” “这么宽宏大度?” 颜鹤径绕道缆车内的角落里,回答:“我懒得跟不在乎的人计较。” 颜鹤径以为乘缆车能看见雪山之下的风貌,没想到窗外的景色几乎全被雾气遮掩住,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虚影,颜鹤径撑着玻璃,难免失望,叹了几声气。 宗炀靠在颜鹤径身边,说:“以后夏天雪没那么多再来,应该就能看见外面的景色了。” 颜鹤径转过身:“今年夏天你陪我来?” 宗炀不假思索地答应,继而想到这也算是一句十分没重量的承诺。 何文岛自告奋勇在回去时开车,颜鹤径猜他是不想和他一起坐后座,才揽了这苦活。 一车人疲倦得很,都在昏睡,颜鹤径怕何文岛也被睡意感染,强撑着没睡,想要偶尔陪他说上几句话,还问他累不累,他们可以换着开。 何文岛从后视镜里看一眼颜鹤径,有些不自在地说不用,他不累。随后犹豫了一会儿,好像思虑良久,几次欲言又止,颜鹤径实在憋闷,让他有话直说。 何文岛道:“我早就感觉你不一样,一直提心吊胆。” 这句话什么都没说明,颜鹤径却什么都懂了,但他担心宗炀睡得浅会听到他们谈话,便只说:“是吗?” 颜鹤径说不准自己对宗炀哪里不一样,也不因为何文岛的话而愉悦。宗炀能把他推开,可以对他的试探视若无睹,说出“不要见面”这种冷漠的话,颜鹤径不愿意去想这些,但总会想到。 他看向睡着的宗炀,这时何文岛又说:“你难道感觉不到吗?” 颜鹤径不知如何回答。 回程没怎么堵车,快上许多。颜鹤径刚进到家,还没来得及关上门,就听见宗炀在背后叫他。 颜鹤径回头看,惊讶道:“你怎么跟上来了?不是说明天见面吗?” 宗炀提着他的背包,像是跑上来的,用力喘气,头发跑得很凌乱。 他平复了呼吸:“想看看你。” 宗炀跟着颜鹤径进门,看着颜鹤径换鞋,放下行李箱,躺倒在沙发上,嘟囔腿走得很酸,又拿出手机看今天走了多少步,对宗炀炫耀说他是微信朋友里步数最多的人,并且奇怪宗炀和他一起爬山,为什么步数要少很多。 最后因为宗炀长久的沉默而走过去摸宗炀的脸,用很奇怪的语气问宗炀怎么了。 宗炀想说他想象过颜鹤径每天回到家最先做的事情,脱鞋换衣服洗澡还有工作,他想象颜鹤径看电视的样子、睡觉的样子,这么多纷杂的日常生活的场景中,他一次也没有把自己塞进去,变成颜鹤径生活里的一部分。 他来过颜鹤径的家许多次,在颜鹤径的床上进入他,用过颜鹤径带着生姜味的洗发水,穿过颜鹤径带着香水味的衣服,只是从未想过能拥有颜鹤径,哪怕是一点点掠过的幻想都没有。 颜鹤径因为酒精吻他,因为快乐愿意和他上床,因为同情对他好。 宗炀什么都没做,甚至让颜鹤径伤心,所以不能心安理得接受颜鹤径的好。 “我不够勇敢诚实,也说不了好听的话,没有做过浪漫的事,从未爱过什么人。” 宗炀一点一点艰难地开口,他觉得嗓子很干涩,声音听起来不清楚,害怕颜鹤径不能很好地理解,就说得很大声。 “但是我可以学,学会坦白和浪漫,学会对你表达爱,学会怎样让你不难过。” 颜鹤径觉得现在的宗炀是个脆弱又缺爱的人,用破碎的声音生涩地去表达,去承诺,很淳朴很不浪漫还有点笨拙,却让颜鹤径喉咙发疼发胀,心尖隐痛。 “我学习能力很强,你不要担心,”宗炀说,“也不要怀疑。” 宗炀不想告诉颜鹤径,那天他看到颜鹤径删除了他的微信和号码以后,他有多失措。 失措到没办法走出地下停车库,进电梯上到颜鹤径所住楼层,站在他的门前,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懊悔和悲伤淹没了宗炀,以至于他不断地给颜鹤径的微信发消息,再得到无数个红色的感叹号。 他也不想告诉颜鹤径他此前长久的失眠,出发早晨看见颜鹤径时难以抑制的快乐,决定不再放手的决心。 —— 过年在夹缝中找时间写文55 年间不宜虐~ 第39章 吃味 颜松影来电话时,颜鹤径和宗炀正要出门吃饭。 两人已走到小区的门口,颜松影打来电话问颜鹤径在不在家,朋友送他几瓶好酒,他挑了一瓶最贵的给颜鹤径。 自从颜松影调来蔚市工作,平时总往颜鹤径家塞东西,或烟酒或水果礼盒或一些土特产,颜鹤径消化不了太多,只能转手送朋友。且他的工作性质不常用到好酒,本想让颜松影别来了,颜松影却说他已经到了门口。 颜鹤径挂了电话往外走,看到一辆黑车停在街边,隐约觉得这辆车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没来得及多想,车窗降了下来,颜松影朝颜鹤径招手。 颜鹤径弯下腰,朝车里扫视了一圈,说:“什么时候换的车?” “没换多久,”颜松影指指副驾驶的座位,“给你的酒。” 颜鹤径提起酒转了一圈,忍不住咂舌:“这么贵的酒舍得给我?” “有什么不舍得的。”颜松影失笑,“小时候没少把好东西让给你。” “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么记仇?” “这怎么能叫记仇呢?”颜松影说,“刚好到饭点,要一起去吃饭吗?” 颜鹤径摆手:“不了,我有约了。” 颜松影别有深意地看向颜鹤径身后,说:“是男朋友吗?叫上一起呗。” “还是别了,关系还不稳定,别吓着他。” “万一别人愿意呢?” 此时宗炀正在不远处等待,颜鹤径与颜松影谈话时间不短,他有些无聊,盯着树上新冒的嫩芽发呆,蓦地听见有人喊他名字,他向周围望去,看见颜鹤径张着嘴,叫他过去。 宗炀几步跨过去,对车里坐着的人稍点了下头,问颜鹤径:“怎么了?” “我哥想请你吃个饭。” 颜鹤径悄悄观察宗炀的表情,觉得平静下暗藏几分僵硬,不免后悔,也不能收回这句话,他偷偷瞪一眼颜松影,补充说:“简单吃个饭。”他靠近宗炀的耳畔,压低声音说,“你紧张啊?” 这让宗炀怎么回答?宗炀觉得颜鹤径实在擅长提问,每次都让本不善言辞的宗炀更加无话可对答。宗炀自知不是紧张,只是不知道该对着颜鹤径的哥哥说些什么。 宗炀到底是答应了,低着身子坐进汽车后座。 颜鹤径坐副驾驶,简单介绍了宗炀的姓名,其余没有多说,倒是颜松影很有兴趣,追问他们如何认识,在一起多久等等,期间还提起颜鹤径在商场买的那双篮球鞋,他说颜鹤径当时选球鞋时很纠结,那时他就知道颜鹤径是送给喜欢的人礼物,不过颜鹤径如何都不承认。 这些话引起颜鹤径频频咳嗽,他想说那时的确还不喜欢宗炀,可又想如果那时候已经喜欢了呢?否则为什么会想到买礼物送给宗炀。 感情是无比奇妙的,像一粒种子,埋进土里让人浑然不觉,只当是土地浅浅的律动,等浇灌了水,得到了阳光,那种子开始生长,直至冒了芽冲破了泥土,方能察觉情感的涌动,竟是从微不足道到无法避免、一塌糊涂。以至于颜鹤径和宗炀都说不清,种子是何时冒的芽,但都知晓彼此是水源与光源。 颜鹤径自己觉得感慨,猜想宗炀可能也是这样。 新车内放置了车载熏香,淡香缠绕在崭新的皮革气味之间,已是四月,云层拢着夕阳的色彩。 颜鹤径开了窗户,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呼吸总算舒畅。自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感到全无负担的惬意,有亲人的陪伴,也获得了一段满意的感情。 颜松影开车开到半路,才想起问宗炀的口味,正欲开口,前方汽车的司机恍神,一个急刹惊到颜松影一车,缓过劲后他脱口而出:“小邵,你能吃辣吗?” 车内静了几秒,颜鹤径抿唇侧目,几乎头皮和手心同时泌出了汗液,宗炀自然没有回答,颜松影也察觉到不对,两手握紧双向盘,支支吾吾道:“要不说人必须得服老呢,记忆力真是退化了,对不住啊小宗。” 宗炀声音从后面稳稳传来:“没事,我不介意。” 颜鹤径只觉背上千只蚂蚁爬行,痒得坐立不安,抢先了说:“宗炀吃辣很弱。” 余光扫到在挡位旁边放了一支未拆封的口红,颜鹤径借此岔开话题:“哥,有新女朋友了吗?” 颜松影回道:“还不是女朋友呢,上次买了口红想要送她,结果她没肯要。” 颜鹤径拿起口红看了看:“这口红很贵呢,可能人家不好意思收,也可能根本对你没感觉。” “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我觉得她也不是对我没感觉,”颜松影说,“不过我离过两次婚,她在意很正常,只是她对我来说很特殊,不想这么放弃。” 颜松影第一次婚姻是女方出轨,第二次是性格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总之都是冲动结婚的过错。颜鹤径只说你这次可要深思熟虑了,末了问:“这支口红你还送得出去吗,不然给我?” 颜松影大为诧异:“你要涂?” “我送给一个朋友。” 宗炀此刻说话了:“你要给谁?” 颜鹤径笑起来,转过去看宗炀:“你急什么?我准备送给孔泉,刚好几天后是他的生日。” 宗炀好似是有些窘,颜鹤径见他耳根泛起粉红,扭头看窗外,装模做样地看风景,心里偷笑。 彼时颜鹤径还乐着,到了吃饭的地方依旧兴致勃勃,当场拆了颜松影送来的酒,斟满了一杯,全然没在意宗炀的情绪,到夜晚回家时,颜鹤径还和颜松影说说笑笑。 隔日是周六,不上班,颜鹤径让喝了酒的颜松影留宿一晚,他以为宗炀或许会走,谁知宗炀没有离开的意思,送颜鹤径进了门就不打算走了。 颜松影住一楼的客房,早早进屋睡觉了。颜鹤径洗完澡后也回床躺着,本想等宗炀洗完澡再睡,但浴室的水撞击地面的声音太过有节奏,让颜鹤径挨床五分钟后便昏昏欲睡。 眼皮挡不住光,眼球前好像有各种色彩,颜鹤径好像在半梦半醒间还做了梦。 等到被人摇醒,颜鹤径差点发脾气,定睛一看,头发濡湿的宗炀盘腿坐在面前,没穿上衣,只穿着一条格子花纹的睡裤,颈上搭着颜鹤径的洗澡毛巾。 许是色欲熏心,颜鹤径的火终究没有爆发。 室内昏昧,宗炀似乎遥不可及,又近在眼前,颜鹤径不得不伸出手在空气中探一探,碰到宗炀的手臂,感受到他皮肤的肌理,才有了一些清醒。 喉咙的声音却好像被昏睡吞噬了,颜鹤径沉默地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不期然身体向前坠,宗炀握紧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过去。 颜鹤径便彻底清醒了,睁开被睫毛束缚的眼睛,愣愣望着宗炀,发现了他不明朗的表情。 宗炀的手从下往上,像有温度的藤蔓,飞快地沿墙生长,路过颜鹤径背部凸起的骨节,绕到他的肚脐和胸前。颜鹤径攀着宗炀的肩,问:“怎么了?” “你哥哥和那位小邵很熟吗?” 颜鹤径豁然开朗,趁机捉住宗炀不安分的指尖,放在嘴边亲了亲,又捧到脸侧,说:“见过几次而已,我哥今天口误是他记性太烂。” “其实我有点难过。”宗炀往颜鹤径的耳边吹气,“很小气吗?” “有点。”颜鹤径佯装严肃,扯了扯宗炀的脸颊。 颜鹤径一时松开了宗炀的手,宗炀就把颜鹤径翻了个身,身躯压在颜鹤径的背上,落下密密的轻轻的吻,颜鹤径感到有些冷,不自觉抖了抖,不停地咽口水,脑中嗡鸣,血液好像在倒着流,他感觉宗炀抓住他胳膊的力道稍重了一些,便克制不住地呜咽。 “好吧,就算我很小气,我以后会改的。” “意思是现在不改了?” “嗯,”颜鹤径听到衣物的摩擦声,知道宗炀在褪裤子,“我还有点生气。” 颜鹤径揪住床单,想要向前爬,又被宗炀的一只手固住了腰,膝盖抵着他。 平时颜鹤径是挣得开宗炀的,但今天不知是宗炀力气变大还是他的力气变小,颜鹤径被宗炀牢牢钉住了。 “不准走。” “我不走,只是有点疼。”颜鹤径用手向后探,手掌触到一团温热,“轻点。” 只余下宗炀的粗喘和颜鹤径口中破碎的语句,不过宗炀的动作轻了很多。 “我是宗炀,你清楚吗?” 颜鹤径咬着嘴唇,腰还在不断抬高向前,他的眼前一片混乱的晃动,整个世界像在崩塌。 “我清楚,一直很清楚。” —— 在被锁边缘试探...... 第40章 结的梦 雨是半夜骤然落下的,此前毫无征兆。 白日是无云的好天气,天幕在夜晚却变了脸,绵绵的雨落得不急不躁,可是伴着风。颜鹤径梦里的雨聚在地上汇成透明的水柱,绕住颜鹤径的手腕,拖着他向前走,穿过一片诡谲的雨林,又潜入咸湿冰冷的深海,他身心俱疲,仿佛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到达目的地,寻到一个晃动的背影。 然后颜鹤径被风吹醒了,发觉梦中的雨延伸到了眼前,便有一阵的混沌,直到听见宗炀平稳的呼吸声,颜鹤径才如梦初醒,只是感到身体躺在虚无上,周遭极为空旷。 他帮宗炀挡了风,宗炀没被吹醒,正背对着他,脑袋向下埋,只占了枕头的边角,手捏紧被单,身体微微蜷缩起来,颜鹤径帮他盖好被子。 颜鹤径觉得宗炀睡觉的姿势颇有些奇怪,安静看了几秒,方想起把敞开一条缝的窗户完全关上。 再躺回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颜鹤径被梦境缠身时,闷出一点儿细汗,也不是多么令人心悸的梦,他仍感到不适,像被某种事物擒住了,不得脱身,又被迫要舍弃拥有之物,才能顺利往前走。 颜鹤径心慌,转身点燃一支烟,那白烟刚飘出去,宗炀就醒了。他翻过身,颜鹤径一惊,僵着拿烟的手,有些许的歉疚:“吵醒你了?” 宗炀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激出泪花,似乎仍有困意。他半眯着眼睛,胳膊一伸一曲牢牢撑住了脑袋,颜鹤径在他视线里浮动,身影轮廓变出好几道线条。 “雨声吵醒的。”宗炀截过颜鹤径的烟,“少抽点。” 静了静,颜鹤径忽地说:“不如我戒掉吧。” 颜鹤径一直知道宗炀讨厌闻烟味,虽尽量不在他面前抽烟,但从没有过为他戒烟的念头。颜鹤径要随心所欲,不为任何一个人放弃任何东西。 但这句戒烟的话出口,即使只有半分真心,他也感到一阵后怕,好像才顿悟自身的某部分要与身体分离。 宗炀的嗓音压着,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他说戒烟很痛苦吧,颜鹤径回答应该没那么痛苦吧。 之后颜鹤径说到他有一个朋友,抽了二十多年的烟,某日走到楼底下抬头望天,猛然发誓说再也不抽烟了,他以后真的没再抽过烟,颜鹤径看他戒烟戒得如此轻松,妄想自己戒烟时也会如此,更加抽得一发不可收拾,想戒烟的事情就以后说去吧。 宗炀将香烟还给颜鹤径,颜鹤径侧身摁熄了,宗炀道:“还是别戒了,少抽就行。” “以后不在你面前抽了。”颜鹤径随意地保证。 宗炀钻进颜鹤径的怀里,环着他的腰,蹭了几下。 “睡不着吗?” 颜鹤径往下躺了一点,说:“有点。” 窗外的雨被雨吹刮得倾斜着,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雨滴拉向同一个方向。 颜鹤径脑中的某个记忆节点突然出现一辆黑色的汽车,他在剧院门口看到过。以及颜松影主动邀约宗炀吃饭,分明颜松影不是一个自来熟。 他心中霎时有了不确切地答案,犹疑着是否同宗炀说,然而宗炀已看出颜鹤径表情的端倪,用下巴碰了碰颜鹤径的腰侧,问:“在想什么?” 颜鹤径认为这个想法实在是异想天开,但好像又合情合理。 他锁着眉开口:“我怎么感觉我哥追的人是你姐呢?” 颜松影承认得非常爽快,并对宗炀更加热情,但多了几分拘束,解释说他和宗俙不一定有结果,所以才瞒着没说,而且他也是昨天第一次见面才确定宗炀就是宗俙的弟弟。 下楼过程中,颜松影缠着宗炀问了许多关于宗俙的事情,宗炀一一礼貌回答,最后颜鹤径看不下去,打断颜松影的刨根问底,与颜松影耳语:“要不是你是我哥,他一句也不会回答你。” 不过分别前宗炀直言不讳,他说宗俙是个不在意爱情的人,她觉得爱情很甜蜜,心碎时需要它,但她多数时候都不会心碎。 颜松影听后有些怅然,又好像懵懂,颜鹤径两人就与他在车库道别了。 宗炀说宗俙今天上班,他要回家陪宗逸,问颜鹤径要不要同他一起。颜鹤径想到自上次借书后再没见过宗逸,也有点想念他,正好无事,便答应和宗炀一起回家,开颜鹤径的车。 进家门时宗逸刚刚起床,睡眼惺忪,穿着宽大的睡衣,趿着后跟长一大截的拖鞋从卧室出来,揉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颜鹤径,跑过来抱住他。 “我哥说你不会来了!” 颜鹤径瞥一眼宗炀,宗炀眼神躲避神色慌张,心里一定十分心虚,颜鹤径忍俊不禁,说:“让你哥说。” 宗炀挠挠鼻子,拍一拍宗逸高昂的头颅,说:“我骗你的。” 宗逸刚发过一场高烧,烧了两天,整个人透着虚弱,说话也极没力,嘴唇与脸色都还苍白着,所以宗俙放心不下,让宗炀周末也来照顾。 和平常的十二岁孩童相比,宗逸瘦弱许多,像营养不良,个子也不太高,皮肤白得好像光都能穿透,手腕脚腕皆细细的一小点。颜鹤径每次抱他都觉得他的骨头硌得自己疼,很是心酸。但宗逸有爱笑,比寻常大人都还乐观,因此更让人心疼。 以前宗炀说过,宗逸是早产儿,生下来不足五斤,还有先天性的哮喘,幼时哮喘严重时宗逸几乎住在医院,又时常发烧,手背扎得全是针眼。 哮喘难治,西医中医都试过了,有几年家中尽是酸苦的草药味,宗俙上班时熬药的工作就由宗炀来做,以至后来宗炀闻着那些药也能面不改色,宗逸喝得也不皱眉头。 可能正因为宗逸身体弱,所以意志强,宗炀说弟弟或许比他儿时还要懂事。颜鹤径听了瞠目结舌,想多来看看宗逸,苦于那段时间与宗炀断了联系。 这次再见,颜鹤径和宗逸说了许多话,宗逸把上次借的书全部拿来,说他早已看完,并逐一给颜鹤径倾诉见解,颜鹤径听得很认真,像在听一个教授讲课,而不是十二岁的小学生在说话。 宗炀又被冷落,想要夺回颜鹤径,宗逸是万万不肯的。 午饭后宗逸照例要午睡,颜鹤径不困,闲来坐在宗炀房间的窗边,观看底下风景。 宗炀拿水杯进来,拽一把颜鹤径,说:“这是五楼,你小心点。” 颜鹤径依旧坐在那儿,背也靠下去,笑说:“该安一个防盗栏,免得遭小偷。” “谁偷我们这个小区的东西?我们家也搜刮不出来什么值钱的东西。” 颜鹤径拉过宗炀的手,轻轻捏了捏,讨好似的说:“谁说的,最值钱的不是站在我面前吗?” 宗炀倒被这种烂俗的情话哄得欢心,低头吻了吻颜鹤径的嘴唇,也坐在他的对面,于是两人都变得岌岌可危。 “从这儿可以看到对面的公园。”颜鹤径指了指对面。 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公园,能看到绿树成荫,还有人工湖和隐蔽处的小道,有老人午后在长椅上晒太阳,遛狗的也不少。 公园有段历史了,自宗炀出生就在,伴了宗炀二十六点的人生。 颜鹤径尝出温馨的滋味,看着宗炀说:“以后我们也这样吧,养只狗,饭后一起溜它,你陪我在长椅上晒着阳光看书,也可以躺在我腿上睡觉。” 宗炀不作声,出神望着公园处的宁静祥和。颜鹤径对未来的畅想如此平淡、寻常,像是人生中唾手可得的一件事物,宗炀却觉得太过美好,美好到近乎于虚幻。 美好到他都有点不敢答应,可又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颜鹤径,纵然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声“好”。 —— 希望能甜到你们! 第41章 如果遇见他 宗逸午觉醒后鼻音加重许多,一直流鼻涕,人中处被纸擦得通红,幸好体温正常,只是人病怏怏的,没力气下床,不复下午一般有精神。 宗炀单独给宗逸熬了白粥,配了榨菜端到宗逸房里去,颜鹤径看他小脸惨白,就说不如他来喂宗逸。宗炀抱臂站在床边,说:“不用把他看得这么脆弱。” 颜鹤径已经端起碗了,正朝圆勺吹气,不理会宗炀的话。 “小孩儿偶尔还是可以宠几回的。” 不知怎的,宗炀无端想起死去的呆宝。 捡到它的日子是个下雨天,它蜷缩在餐馆旁小巷里的垃圾桶周围,小小的一只,躲在一个破旧的,到处都是洞的雨棚下面,皮毛皱得像淋湿了的杂草,脖子上套了项圈,身上并不特别脏,一只刚被遗弃的、奄奄一息的小狗。 它非常听话,喜欢安静地窝在宗炀房间的一角,或者宗炀的腿边,几乎从不吠叫。唯独长时间见不到宗炀以后,它变会急躁起来,到处乱蹿,一次刚好碰上喝醉的宗望桥,他把呆宝关进厕所。宗炀回家发现厕所的门砰砰直响,还有爪子刮门的声音,他慌张地开门,发现呆宝在发抖,就像最初捡到它时它的样子。 狗的情感远远比不上人类的情感,尚且懂得被遗弃后再度获得温暖时的恐惧,不用说人。 宗逸会懂,宗炀也会懂。 宗炀欲言又止,颜鹤径回头来看他一眼,笑说:“怎么,想要我也喂你吗?” 宗炀也失笑,摇摇头走出去。 颜鹤径问:“你哥平时对你是不是很严厉?” “我哥只是不会表达感情,”宗逸咽下一口热粥,“小时候我每次大半夜发烧,都是他半夜起来背我去医院,还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 颜鹤径想象了一下十几岁的宗炀,像个不苟言笑的大人,无数个夜晚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挂吊水的弟弟,无比沉着,从不慌乱。 谈话间,宗逸已经吃掉了一大半碗粥,颜鹤径还要喂,宗逸推开了碗,说实在吃不下了。 说罢他撞了撞颜鹤径的胳膊,小声问颜鹤径:“你是我哥最好的朋友吗?” 颜鹤径面不改色:“可以这么说。” 宗逸露出艳羡的神情,脱离靠垫,挺直了背,说:“真好,我都没有最好的朋友。” 于是颜鹤径问他在学校里没有交到好朋友吗,宗逸颓丧地垂下头,回答说没有,因为他的身体不太好,而且长得像个女孩子,班上那些男孩儿便不喜欢同他玩。 他又说他今年要上初中了,或许会认识新的朋友,不过期待的表情维持了几秒,他又垂头丧气,坦言舍不得班上喜欢的女生。 她是宗逸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学习很好人也非常好,他们是同桌,那女生总会给他带许多好吃的。 颜鹤径看宗逸为情所伤的落寞,不禁觉得有趣,却装着严肃:“那她可能也喜欢你呀。” 宗逸很苦恼:“可是我哥和我姐不准我早恋。” “现在谈恋爱是早了一点。”颜鹤径趁机打探“你哥早恋过吗?” 宗逸摇头说:“那时候我还小呢,不能了解我哥的早恋情况。” 他又神神秘秘靠过来说:“但我觉得他长得就像伤害过很多女生的那种人。” 如果宗炀知道在弟弟心中他竟是这个形象,不知道作何感想,颜鹤径决定一会儿偷偷刺激一下宗炀。 宗炀晚上在家中住一晚,颜鹤径不久留,宗炀便送颜鹤径到小区门口。 小区傍晚无灯,最近有人搬家,路中随意摆了几个纸箱也无人管,一个年轻女生走路只低头看手机,差点被箱子绊到,正好当时宗炀与她只一步之遥,下意识扶了一把,女生面红耳赤地道谢,兔子似的逃了。 颜鹤径就想起宗逸对宗炀的评价,笑着给宗炀一五一十讲了。宗炀浅笑了一下,说:“这么小就会以貌取人了。” “你弟说得不完全准确,你可能伤过许多男人的心。” “可能吧。”宗炀说,“但现在有了不想让他伤心的人。” 颜鹤径停下前进的步子,转过来盯着宗炀,宗炀也跟着停下来,无言地与颜鹤径对视。颜鹤径一向巧舌如簧,以前恋爱时也说过许多浮华表面的情话,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切语言都苍白,一切情话都肤浅。 他只说:“谢谢你,阿炀。” 他们已走到小区的铁门处,街道柔和的光透进来,照亮了宗炀的轮廓。 颜鹤径多想亲吻宗炀,最终只给了宗炀一个不深的拥抱。宗炀感到颜鹤径的发丝在他耳策徘徊了一秒钟,想要回抱,颜鹤径已退开了。 “我可能要去出省几天,有个拍摄。” 颜鹤径好奇:“什么拍摄去那么远?” “可能因为要配合合作的明星吧。” “那要很久看不到你了?” “晚上给你打视频电话。”宗炀拉了拉颜鹤径的手。 这是长时间分别前的最后一次见面,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颜鹤径变得有些不舍,迟迟不想告别。 最后宗炀把颜鹤径拉到小区一个隐蔽的角落,给了颜鹤径一个很长很湿的吻,颜鹤径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再见,这次不要宗炀送出门,让他回去陪着宗逸。 颜鹤径刚走出小区门,就被一个东倒西歪的身影拦截住了。 那人身上有酒气,又跟烟味一起浸泡多时,气味实在难闻。颜鹤径以为碰上酒鬼撒泼,遮了鼻子要走,那人直接开口道:“你在包养我儿子么?” 颜鹤径恍若被雷劈了,真是惊骇不已,仔细瞧了瞧那人,才认出是宗望桥。不过他被揍得鼻青脸肿,颜鹤径没见过他几次,实在难认。 “我和你儿子是正常恋爱。” 宗望桥指着颜鹤径鼻子开骂:“你们要不要脸,我都看你来我们家很多次了,每次都非常亲密,也不怕被邻居看到!你父母知道你惦记别人儿子吗?” 颜鹤径捧腹,不把宗望桥说的难听话放在心上,反而不屑一顾:“要脸做什么用?我看您也活得挺好的啊。” 宗望桥呆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颜鹤径在说他不要脸,正要发作,颜鹤径堵了他的话:“而且我爸妈都知道,不用您来操心。不过叔,看你这个模样,要不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用不用顺便报个警?” 颜鹤径看宗望桥眼珠转溜得极快,转眼就揽着他的胳膊喊脸疼:“那就麻烦你送我去医院了,不过报警就不用了。” 这出乎颜鹤径的意料了,他都没来得及张口,宗望桥就开始推着他往前走。颜鹤径忙说他开了车,引宗望桥往他车的方向走。 宗望桥从上车之前就围着车到处观察,上了车也没安分。 车内密闭,他身上的汗臭熏得颜鹤径几近昏厥,想到宗望桥到底是宗炀亲爸,才没破口大骂赶他下车,只还算礼貌地制止了他几次。 自宗望桥上了颜鹤径的车后,态度巨变,开始问东问西,问颜鹤径是做什么的,颜鹤径回答他是作家,宗望桥又问他写什么书赚这么多,自此颜鹤径不想答了,转移了话题:“您最好不要说话,我看您伤得挺严重的。” “不严重不严重。”宗望桥说,“没想到宗炀还蛮有眼光的。” 接下来,宗望桥开始诉苦,说他欠了钱,今天的伤就是被欠债人打出来的,他说他有多么凄惨,伤口有多么痛,最后说欠了多少钱,其实不算一个大数目。 颜鹤径紧抓着方向盘,无目的似的踩着油门,拐弯、调头,始终沉默。 在宗望桥沙哑、假装痛苦的嗓音中,颜鹤径仿佛知道了宗俙讲述过的他们的童年,被父亲的无能围困住的不幸童年,无法逃避又肮脏不堪,就像宗望桥身上那种衰老与悲哀的恶臭,如同一个循环的噩梦。 颜鹤径忍无可忍,将车停在了路边,心中的一团火滚得越来越烫,快要灼伤他的心。 “你有没有想过,宗炀他们有你这样一个父亲,是他们人生中最悲惨的事情?” 宗望桥被颜鹤径的语气震慑了一下,立刻又讨好地笑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是我对不住他们,但要不是他妈跑了...” “算了。”颜鹤径气得快说不出话,“无法沟通。” 宗望桥仍不知悔改:“你今天帮了我,不也是在帮宗炀吗?我一定会祝愿你们幸福地在一起了,也不会找你的朋友和家人说些不该说的话。” “我朋友和家人都知道我的事,你尽管去说。”颜鹤径露出讽刺的表情,“我们也不需要你的祝福。” 颜鹤径还是载着宗望桥去了医院,帮他缴了费以后才离开。 穿过医院的走廊时,颜鹤径稍稍驻足了一会儿,窗外是无尽浓稠的黑,医院是纯粹的白。 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岁的宗炀,陪着发烧的弟弟来医院,额头跑得全部都是汗,此刻就站在颜鹤径的身边,他们一起看着医院楼外的天地。 十几岁的宗炀面无表情,不哭不笑,只说希望弟弟不要再生病,姐姐不要再痛苦。 颜鹤径想遇见他,告诉他,这些愿望会实现,很多年后你会遇到一个很爱你的人,他的名字叫颜鹤径。 最后,颜鹤径一定抱抱他。 第42章 祸事 宗炀离开的第三天晚上,颜鹤径才接到他的电话。 那晚颜鹤径有些轻微失眠,十点上床睡觉,辗转反侧半个小时仍无明显睡意。 电话响时,颜鹤径艰难地睁眼,好似才醒来般,手伸出去半天探到手机,接起来就听到宗炀粗哑的嗓音,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很苍凉。颜鹤径惊了一跳,坐起来开灯,半虚着眼问宗炀怎么了。 离别前宗炀承诺每晚都会来电话,然而离开的前两日只有几条简短的消息,颜鹤径郁闷,但始终没有责怪,想宗炀或许工作太累。 宗炀说你睡了吗?我是不是吵醒了你了?颜鹤径说没有,忽觉口干舌燥,下床去厨房倒水喝,期间又问了一次宗炀怎么了,宗炀不愿直白地回答。等颜鹤径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宗炀那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颜鹤径愣了一瞬。 静了几秒,宗炀说:“我想看看你。” 颜鹤径挂了电话,转了视频通话过去,宗炀那边光线颇暗,网络也不太流畅,屏幕花了几次,颜鹤径也没想要挂断,耐着性子慢慢等。 就这么无言看了一会儿宗炀,颜鹤径嗓子堵得慌。 “怎么才离开这几天,感觉你人瘦了一点儿呢?” “有吗?”颜鹤径见宗炀摸了一圈下巴,“可能是角度问题。” 宗炀大概坐在床上,身后是一堵白墙,看环境不像特别好的酒店。 颜鹤径生性敏感,早已察觉宗炀心中有郁结,也并不点破,只陪着宗炀聊了许多轻松的琐事,宗炀多数时候在聆听,偶尔附和两句。 临到颜鹤径困意聊了出来,哈欠连天,宗炀让他去睡觉,颜鹤径不肯,说除非你给我笑一笑我才去睡觉。 “你不笑,我立刻买机票过来捏你脸让你笑。”颜鹤径恶狠狠地威胁,如愿以偿让宗炀短暂地弯了嘴角。 “满意了?快去睡觉。” 颜鹤径突然严肃起来:“阿炀,即使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有想隐瞒的私人烦恼,你不想说我永远不会强迫你说,但我只希望我会让你开心一点,好吗?” 对面的宗炀一动不动,也没有发出声音,颜鹤径以为信号又断了,想不如先挂断,宗炀的眼睛就眨了眨,开口说:“好。” 这周宗炀不在,颜鹤径肩负起他的责任,周五时接宗逸放学,带他去商场吃东西,看了一场新上映的动漫。并且有幸看到宗逸喜欢的女孩儿,以及宗逸给她道别时的扭捏和脸红。 电影几乎都是跟着家长来看电影的孩子,气氛混乱,不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大笑。颜鹤径坐在混乱中央,想象自己是个单亲爸爸,不由心惊胆战,自内而外漫出一股恐惧。 然后,旁坐的一个男孩儿就将手中的可乐一半都洒在了颜鹤径裤子上。 提着宗逸的书包上楼时,颜鹤径仿佛脱离一场劫难,宗逸还未从喜爱的动漫中脱身,拉着颜鹤径滔滔不绝说了许多主角的厉害之处。 颜鹤径不禁感叹现在的小孩儿物质生活真丰富,他儿时看的动漫可没有现在这样精彩的打斗场面。 初中时露露来他家蹭电视,他被迫跟着看了几遍美少女战士,几个小学生强制让他扮演夜礼服假面,露露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黑色桌布,做夜礼服假面的披风,他是温柔开朗的大哥哥,如何也要强颜欢笑陪她们玩,念她们编好的台词,做指定的动作。 “哥哥,你在想什么呢?”宗逸甩甩颜鹤径的手,扬着脑袋问他。 “没什么,”颜鹤径笑,“我去你哥的房间换条裤子。” 宗炀在这边家中只留下一条运动裤,像充当睡裤用的,颜鹤径穿上刚刚好,只是与上半身不相匹配。颜鹤径对着镜子照了几张照片,给宗炀发过去,借用非常丑的运动裤挖苦宗炀的品味。 消息刚发出去,颜鹤径就听到门外一阵骚动,像有人吵架。 最初颜鹤径以为是隔壁或者楼上的声音,推门而出后看到客厅门大敞开,争吵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宗逸不见了身影,颜鹤径惶急不已,匆匆奔出去,看到宗望桥蹲在地上,双手扶着宗逸的肩膀,躲在宗逸身后。而宗逸面前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嘴里骂着许多脏话,无非是让宗望桥还钱,不要躲在小孩儿身后,以为躲在小孩儿身后便不会挨揍了吗? 颜鹤径已猜测出事情的原委,顿时恼怒,过去要将宗逸前边几个男人挡开,一手把宗望桥往后推,想让宗逸退出来。 谁料宗望桥猛地往前扑,只顾想溜,像把宗逸给推出去挨枪子一般,那几个讨债人借机要捉宗望桥的肩膀,颜鹤径也被绊住,松了宗逸的胳膊。 来不及出声,也来不及再往前拉住宗逸,宗逸已被几人的推搡弄得东倒西歪,在颜鹤径眼中变成一个模糊的虚影。 颜鹤径脚后跟稳住墙壁,便看到一个黑色的像球一般的物体快速滚下楼梯,颜鹤径呆滞了一秒,醒悟出肉体与水泥地的碰撞,沉闷、惊人,如同午夜无风无雨时的闷雷。颜鹤径第一次意识到人的躯体那样厚实,里面装满了血液与骨头,可又随时会炸裂开。 最先跑下去的是颜鹤径,惶恐中他连拖鞋也跑掉一只,脚扭了一下,可他像察觉不到疼痛,颤抖地跪在宗逸的身边,小心地拉住他的手。 宗逸眼圈是红的,眼泪包在眼眶里,怎么也不掉下来,嘴唇发抖地微弱唤道:“哥哥,我不疼。” 颜鹤径麻木地叫救护车,不敢触碰宗逸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讨债人知道事情闹大,一溜烟似的跑了。宗望桥等了几分钟才下楼,跪在宗逸身边抽自己的耳光,大哭大闹,好不热闹,快引出整栋楼的人。 颜鹤径听见有人说可怜,有人叹悲惨,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了,好一会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救护车赶来的这段时间,仿佛是颜鹤径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时间。 急救人员扛着担架下楼后,颜鹤径与宗望桥跟在最后。 宗望桥也像吓傻了,说话不利索,一个劲说都怪我都怪我。 “我只想到他们不会对小孩儿怎样,就想先避一避,没想到小逸会摔下去。” 颜鹤径心中作呕,无视宗望桥的惺惺作态,道:“你跟我解释有什么用?宗逸要是出事,你死不足惜。” 他向前跑去,坐进救护车内,宗望桥也跟了上来。 第43章 姐姐 宗俙在商场门口摔倒了一次,丝袜破了一条大口,膝盖上蹭破的皮发红后翻了起来,她疼得两腿发抖,又毫不含糊爬起来,奋力往前奔去。 网约车很快就来了,宗俙上车关门,车开出很长一段距离,她还仿佛觉得自己在梦里一般。 窗外建筑依次退开,又合拢,世界好似变成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宗俙觉得她的年龄渐长,承受能力也跟着变弱,宗逸儿时阑尾炎进急诊手术,她一个人临危不乱,镇定听着医生的条条要求,医生看她长相稚嫩,建议通知孩子父母,宗俙摇头说不需要,有她就够了。 多数女生在读大学、谈恋爱时,宗俙泡在婴儿的屎尿与奶味中,因啼哭丧失睡眠,手长满冻疮与茧,做不了漂亮指甲,没心情时间装扮自己。 她想起宗逸每次夜晚发烧都是毫无征兆地呕吐,她去厨房拿塑料袋,打湿毛巾找退烧贴,叫醒宗炀,每一步做得有条不紊。 换季和雨天宗逸常发哮喘,白着一张小脸反复咳嗽,像随时会窒息后一命呜呼,宗俙彻夜收在弟弟床边,虽焦急难安,却保持着照料他的理智。 接到颜鹤径的电话后,宗俙却罕见地束手无策了,险些崩溃。她想她这辈子或许与婚姻家庭无缘,仅剩了两个家人,她没办法再承受失去的痛苦,过去三十一年人生她没自私过几回,把亲情看得比生命重要,只因为不想再失去。 宗俙胡思乱想之际,收到一条颜松影约她吃饭的消息。宗俙删除了对话框,摁灭屏幕,所有的幻想又被掐灭了。 一个事业有成、长相英俊,离过两次婚,或许不把感情当回事的男人,是宗俙目前最不需要的男人。 颜鹤径在急诊门口接到宗俙,看到她膝盖处的狼狈,颜鹤径稍微愣了愣:“没事吧?” “摔了一下,没什么事。”宗俙穿高跟鞋也走得极快,“小逸怎么样了?” “医生带他进去拍片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没有外伤,人也非常清醒。” 宗俙并未太过放心,头也不回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上楼的途中,颜鹤径把大致经过给宗俙讲了一遍,语毕后补充:“我怕需要家属签字之类的,就先让他跟过来了,现在他也没走。” 宗望桥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等着,见宗俙走来,立刻起身,摆出一副十分局促的表情,右手不停蹭着左手背,宗俙没理他,停在了椅子旁边向里望。 “小俙...”宗望桥想用手拉住宗俙的胳膊,脚向前迈了一步。 宗俙身体朝外侧了侧,没张嘴说话。 “这件事就是个意外,本来也不是我的责任,你们怎么都弄得像我推的一样?” 宗望桥自觉一路忍辱负重,救护车上颜鹤径就给了他许多冷脸,医生问情况时也让他插不上话,并坚持不让宗望桥靠近宗逸。真是荒唐,宗逸都快变成他颜鹤径的儿子了,不过是个宗炀永远摆不到明面上的情人。 只是颜鹤径气势凌人,人长得高,宗望桥有怨言不敢说。现在宗俙对他也不理不睬,他简直气不过,说几句宗俙还是可以的。 颜鹤径站在宗俙后面,正要开口,宗俙转身挡了挡:“算了,不要在医院跟他争。” 宗逸没有外伤,但严重的是右小腿骨头错位,医生建议开刀打钢钉,保守治疗或许会影响以后的行走,但也不是一定要开刀,全看家属的决定。 宗俙没想到要做手术,本以为简单缠个石膏就好,如今要开刀,一时不能很快拿定主意,颜鹤径又拿着片子问了好几个骨科医生,都建议开刀。宗俙心悸,想先给宗炀通个电话,简单商量一下,只是她情绪不稳,解释得语句颠三倒四,颜鹤径只有接过电话,将医生的话尽可能简洁全面地转述给了宗炀。 没想到和宗炀的通话会包含这样不幸的内容,颜鹤径心中苦涩自责,又听见宗炀语调平和语气温柔,更是没有办法得难受。 他想同宗炀多说几句话,又觉得时机不恰当,便只能握着手机不忍挂断,觉得听听宗炀的呼吸也好。 “我明天就赶回来,你帮我照顾宗逸和姐姐,好吗?” “工作呢?” “工作已经提前结束了。”宗炀的呼吸很平稳,像他提前预知了所有事情,“你等着我。” 颜鹤径挂了电话,回到诊室门口告诉宗俙,宗炀认为应该听从医生的建议进行手术,宗俙好像吃了定心丸,便准备告知医生,宗望桥从角落冲出来拦住她:“给你说了不要做手术,一个小小的骨折绑石膏就好了啊!医院是想坑我们的钱,我们换家医院看去。” 他扶着宗逸推床的把手,想往外拉,宗俙急得一脚踩在宗望桥的脚上,痛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我看你脑子才有病!钱多得用不完可以施舍给我,给群陌生人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个朋友以前就是特别严重的骨折,绑了几个月石膏就好了!宗俙,你怎么这么蠢?宗炀说什么你听什么?”宗望桥瞪着双眼,手舞足蹈的。 颜鹤径从后边人群里奔过来,宗逸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捂耳朵,嘴唇也不太有颜色,颜鹤径把正滔滔不绝的宗望桥往旁边一推,身体横在推床前方,让宗俙进去找医生。 宗俙柳眉倒竖,恶狠狠用眼神斜看宗望桥一眼,抖着声音说:“算我求你,不要在这里捣乱了,赶紧滚,好吗?” 手术不算长,只是进手术室时已很晚,宗逸转入普通病房已接近凌晨。 宗俙一脸倦容,睫毛膏晕在眼下,加深了她乌青的眼圈,看上去随时会昏厥。她坚持要守夜,颜鹤径劝她回家休息一晚他来守,她却说已经和同事商量好了换班。 颜鹤径第一次面对如此倔强的宗俙,往日接触到的她,向来非常柔和内敛,上次谈话时也是,哽咽着拜托颜鹤径不要放弃她的弟弟。 再加上一些对她人生的简单了解,那时颜鹤径很佩服和欣赏宗俙,但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怜惜,因为他认为宗俙是个不需要任何人怜惜的女人。只是今晚的宗俙失魂落魄,似乎变为了一个脆弱的常人,在弟弟的病床前无声地掉过眼泪。 他们姐弟的性格其实很相像,颜鹤径走出医院的时候不禁这样想。 出医院颜鹤径才发现手机里有几个颜松影的未接来电,他回拨过去,颜松影劈头盖脸一顿质问:“你是不是约会太专注了?怎么一个电话也不接。” “不是,宗炀的弟弟进医院做了一场手术,刚才一直在忙他的事。” 颜松影那边静了静,他收起了调侃的语气:“怪不得宗俙没有回我的消息。她还好吗?” “你问宗俙还是她的弟弟?” “都还好吗?” “手术很顺利,宗俙状态不好,你暂时不要打扰她。” 颜松影回答:“我知道,暂时不会联系她了。” 颜鹤径靠在车边,点了一支香烟,看着医院大楼仅剩的亮起的几扇窗户,白色的楼梯那样纯洁,里面却塞满了鲜红与死亡,它竟然容纳住了这么多汹涌的告别,颜鹤径站在外面,感觉不到一丝悲伤。 “其实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没有想过你们不会有结果。” 颜松影大笑了两声,颜鹤径蹙眉将手机抬高了一些。 “你是在说你和你的小男朋友吗?你没有发现你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吗?”颜松影的声音变得冷硬刺耳,快把颜鹤径的心冻住了,“你们能长久吗?” 第44章 第一个谎言 第二天颜鹤径起得早,也可以说基本没睡,买了三人份的早餐赶到医院,刚踏进病房,就见宗炀背对门坐着,宗俙已不在医院,大概已回家休息,果然只有宗炀能劝动她。 颜鹤径踱步走近宗炀背后,刻意没发出声音,等他把手搭在宗炀肩上,宗炀才缓慢转过来,意外地朝颜鹤径笑笑:“你来了?” 他的声音不乏疲惫,只是不似颜鹤径意料中平静,他或许欣喜见到颜鹤径,幸而没有见到宗望桥。 来时,颜鹤径有一堆话想对宗炀说。他昨晚在医院走廊等待的时候,夜晚睡不着时,总会抓住许多缝隙中的时间想念宗炀,想说对不起,想要拥抱他,好像能以此缓解他的焦虑。 只是看见宗炀的脸,那些临近嘴唇的话通通倒流回去,稳在颜鹤径的心尖,变成不可言说的热流,淌进四肢,又好像说与不说,宗炀全知晓了。 颜鹤径垂下手,放在大腿旁边,没过多久,就感到宗炀的指尖靠过来,牵住了他,指头牢牢卡在他的指缝里,揉着他的指节。 身后响起脚步声,宗炀就将颜鹤径的手掌包住,放到身前挡着,吻了吻颜鹤经的手背,微微地仰头看颜鹤径,低语道:“谢谢。” “谢谢我什么?”颜鹤径问。 “谢谢你带宗逸来医院,谢谢你安慰我姐,谢谢你在我身边。”宗炀看着睡着的宗逸,声音几不可闻,“你知道吗?我有很多事情想要感谢你。” 颜鹤径搬来床对面的椅子,在宗炀身边坐下,说:“他在我眼前摔下去,我也没能拉住他。昨晚我没睡着觉,一直想到宗逸从楼梯滚下时的样子,我没有把他照顾好...” 宗炀打断颜鹤径的话:“不关你的事。”他转过头,“是我大意了,一直以为宗望桥至少不会伤害自己儿子的生命。” 说罢,宗炀将整张脸都凑到颜鹤径的眼前,睫毛忽闪忽闪,像被窗外地的风刮乱了。 颜鹤径无意识皱眉,吓了一跳,宗炀把嘴唇弯了起来,说道:“颜老师,你也觉得我很蠢吗?”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问题,连着问问题的宗炀也十分怪异。颜鹤径弄不清,这病房还有其余的人,宗炀怎么摆出了像索吻的姿势,他把宗炀向后推了推,宗炀很顺从地靠回椅背。 颜鹤径只当宗炀玩闹,便回说:“怎么胡言乱语?” “没有胡言乱语啊。”宗炀低着头,不露神情,“我还是没能保护弟弟和姐姐,太蠢了。” 颜鹤径想要接话,宗炀紧接着就开口:“我好饿,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你买了什么早餐?” 颜鹤径打开纸袋,把里面每一样吃食拿出来,放在宗炀腿上:“没想到你回来了,买的都是宗逸爱吃的东西,可能有点凉了,宗炀!你慢点吃...” 根本来不及制止,宗炀狼吞虎咽,快速将两个蒸饺全部塞进嘴里,豆浆还是烫的,宗炀也不管不顾猛灌进嘴里,嘴里的肉多娇嫩,可宗炀不吭一声全咽下去了,塑料袋快速地被揉成了一团,颜鹤径的手在宗炀嘴边等待,总觉得他要被噎着。 “你刚逃难回来?”颜鹤径不忘调侃,“你把我那份也一起吃了吧。” “不用了。”宗炀伸手做出抗拒的姿态。 颜鹤径轻笑:“那你慢点吃。” 病房内还有一个比宗逸小两岁的男孩儿,性格火热,宗逸在病房的第一天他就来搭讪,长得很瘦,声音却有力,趴在宗逸的床边好奇地询问:“你有两个哥哥吗?” 彼时宗炀去打水了,只有颜鹤径留在病房内,坐在窗边写作,闻言他抬头看向宗逸。 宗逸眨了眨他那双深陷的大眼,扬声说:“是啊,你羡慕吗?” 那男孩儿爽快承认:“羡慕啊,我一直想要哥哥或者姐姐,但我只有一个很烦人的妹妹,她特别喜欢哭,还要掐我胳膊,但是我妈每次都要我让着妹妹,难道比我小就了不起吗?” “我还有一个姐姐呢!”宗逸炫耀似的,“我们从来不吵架,而且也不存在谁让谁。” 颜鹤径默默地笑,觉得小孩儿间的对话格外天真。 可又渐渐笑不出来了,他想到自己和颜松影儿时也常打架,或许这是兄弟姐妹间的常态,而宗炀他们无物可争,三人皆被迫早熟。 那男孩儿待在床边觉得无趣,一会儿便跑得没影了,应该去了活动室,宗逸很委屈地扭头看颜鹤径,声音紧紧的:“我也想出去玩。” “那要等你把腿养好。”颜鹤径拍拍他的头。 宗逸闷声躺回床上,用被子遮住嘴唇,他本不好动,只是同伴因耐不住寂寞离开,他还要困在这床上,也就暗自难过,捧着书看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恰好宗炀接水归来,给颜鹤径的纸杯中满上热水。 “阿炀,你过来。”颜鹤径招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坐在这儿。” 宗炀放下水壶,绕过床,身体面向颜鹤径坐着,不言语地盯着他的脸看,看得分外仔细。 病房无人了,宗逸也睡着,颜鹤径曲起食指,用背面敲敲宗炀的额头:“你今天很奇怪。” “有吗?”宗炀歪头,捉住颜鹤径的手指,“你叫我干什么?” “想让你听一听我今天写的内容。” 宗炀指着自己,不可思议:“让我听?你知道我的鉴赏能力很差。” 颜鹤径轻摇脑袋,镇定自若地说:“没关系,又不让你鉴赏。我写了一个叫阿朗的男生,他和你很像。” “你照着我写的吗?” “是一个巧合,我梦到过他。”颜鹤径说,“或许是梦到过你。” “为什么想让我听?” “我之前读一些作家的访谈,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常把自己的初稿读给爱人听,况且阿郎那么巧地与你相像,就想给你读一读。” 宗炀无法避免地被“爱人”两字打动了,这个词这样轻巧地就从颜鹤径唇齿间飘出来,如同风般自然,也像落在宗炀鼻尖的一片落叶,带着不可否认的存在。 宗炀听见鸟的啁啾,与此同时,颜鹤径清了清嗓,开始念起来。 这让宗炀想起来之前在雪山,颜鹤径为他念诗的模样,声音清清脆脆,又有些低沉,偶尔几个词会莫名带着沙哑。字如其人,声如其人,像从颜鹤径的声音里就能看透他,即便宗炀深知,他无法掌握全部的颜鹤径。 从前与颜鹤径相识,他们穿过街道走进明亮的酒店大厅,在电梯里宗炀就已用眼神扒光了颜鹤径,直到进入房间,颜鹤径在宗炀面前已经是赤裸的了。 颜鹤径与性连在一起,断了这个字,在宗炀眼里他只是个陌生人。 那时颜鹤径讲他自己,或者谈谈日常,问宗炀问题,一直是客气疏离的,连温柔也十分公式化。甚至连宗炀,也只爱他漂亮的外表,不屑于他的内在。 现在颜鹤径读诗、读文章,叫阿炀,阿炀,你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想你云云,宗炀听出字词间彼此勾连,好似中间裹了糖,扯不断分不开,那样缠绵又爱意浓浓,于是宗炀惊恐——颜鹤径或许真的爱他。 宗炀做一回自信的狂人,相信颜鹤径爱他。 于是宗炀听着听着,脸上不自觉染了笑意。颜鹤径念完尾字,抬眼望去,看见宗炀似笑非笑,受到极大挫折,垂头叹道:“写得很糟糕吗?” “不是,”宗炀摇头,“我只是想,阿朗的母亲和阿朗在这样一个家里,精神会是正常的吗?还是说两人还没有疯,外人也看不出征兆?” 颜鹤径未曾有过这个构想,回道:“或许你低估了人类精神的承受能力。” “那如果是基因里带有的疾病呢?”宗炀忽然发问,“他们祖辈就有成为疯子的基因,一代一代传下去,传到了他们身上。” 颜鹤径发懵,不明白宗炀的话。 实际上,从宗炀回来,他就说了许多颜鹤径无法悟透的话。颜鹤径吸一口气,想这医院空气真够难闻,堵得人丧气。 他终于严肃起来,合上电脑,厉声问道:“你出去这几天做什么去了?” 其实宗炀知道瞒不过去。 颜鹤径爱他,又怎样呢?有多爱呢?可以比过他之前那些正常的恋人吗?颜鹤径爱他爱得奋不顾身吗?爱他爱得可以抛弃一切只为了永永远远在一起吗? 爱好容易破碎,如同主动撞击岩石的镜子,还是种被滥用的情感,影视剧里听了要觉得牙酸,不然就是无波澜的麻木。 只是宗炀爱颜鹤径,或许出于一种可怕的、污秽的理由,他爱得舍生忘死,爱得不正常,爱得想要揉碎他。 宗炀移开了眼神,眺望医院对面的楼房,窄小的缝隙中有数只鸟成群飞过。 做只鸟多好,他想,逃离这里,坠亡也好。 “在工作啊,我不是说过了吗?” “真的在工作吗?”颜鹤径紧逼,不想再退让,“你说谎,我能看得出。” 好似过了很久,宗炀才不情愿地妥协,他说他不是去工作,而是去见他的母亲。 —— 是第一个征兆了! 第45章 我们是罪孽 从火车站出来,还需乘半个多小时的大巴,才能到达县城。 南方的县城大多都一个样,面貌与主城脱节似的,越往里去越旧,抬头看除了云和天,只剩层层叠叠,绕不开的黑电线,店铺上清一色是住户,所有东西挤在一起,仿佛随时也能把人压扁。 从一家芳芳服饰和汽修店的中间走进去,穿过被白漆胡乱涂写的红色砖房,就能看到一栋五楼高的旧楼房,铁锈延展在灰色的墙体上,有几家养了植物,那几盆绿植与艳花,像透不过气似的卡在防盗栏的中间。 宗炀站在楼外的接电线的石柱边,身后是棚屋搭起来的小店,踌躇地盯着三楼,在近与退之间犹豫。 上周舅舅来电话,说商家有一个亲戚无意间偶遇商漫,亲戚因女儿嫁人搬到外省,没想到在那儿遇见商漫,并打听到了地址,特地打电话通知商家。 当初商漫因宗望桥与家里人关系冷淡,在她消失前,关系都未有缓和。 舅舅不便出远门寻人,但十分想念妹妹,或许也怀着愧疚与懊悔的心情。他的意思是,希望宗炀去寻,毕竟那也是他的母亲。 那时宗炀拿着手机,心情无波无澜,对舅舅的一番话回以沉默。 你的妈妈,是一个对宗炀而言陌生又没有画面的形容。 宗炀不爱她,也不想念她,记忆中的她永远是一个暗色的背影,有着喜怒无常的心情,并不经常同宗炀说话,也不看他,只留给宗炀一片薄薄的下巴,以及瘦弱的躯体。 只是宗俙想她,宗炀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没有停止过寻找母亲,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怀念那样一个母亲,宗炀也在帮宗俙寻找商漫。 宗炀乘坐了几个小时飞机,又转了两次车,才找到这栋破旧的小楼,当真的站在楼下时,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他不清楚住在三楼房间里的人是否真的是商漫,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又该说些什么话? 他们分别这么多年,除了是生理上的母子,什么都没留下。而商漫抛弃三个孩子离开,如今却住在比他们以前家还要差许多的地方,和无数在生存线边缘挣扎的人,共享这逼仄、脏污的楼。 宗炀走进充满垃圾腐臭味的楼道,憋着气登上三楼,停在左边门前,顿了顿才敲门。 门上贴着大前年的生肖,颜色褪了一层,还有没完全撕掉的小广告。 没人开门,等待的过程中,宗炀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很想立刻离开,可这样走掉又显得更加悲哀。 想到不会有人来开门,宗炀就愣在门前,动也不动,眼睛上留着楼道传进的日光。 这时,对面门内有人出来,宗炀回头,看见一个体型偏胖的大婶,穿着俗气。 她大声问:“你找商漫?” “嗯。” 大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个点她早就下楼打牌去了。” “她在哪里打牌?” “我刚好要出去,带你过去吧。” 大婶热心过头,一路不停夸赞宗炀的长相,说他像电视里的明星,她没在他们这个小地方见过长这么标致的人,所以断定他不是坏人,不然她是不会给宗炀带路的。 其间也八卦:“你和商漫是什么关系啊?” 宗炀默默无言,大婶似也不在乎,像习惯了无人应答的生活,她把宗炀带回棚屋那截地方,指了指最靠里的一间,那室内摆了大约五张牌桌,因方位背光,里面翳昧,烟雾缠着烟雾,坐着的人打牌打得死气沉沉,双眼赌得通红,可个个眼下乌黑,甩牌的声音响亮。 大婶熟门熟路,胖腰一扭,钻进了几张牌桌之间,像鹰似的在里面一望,揪出了商漫。她提高嗓门:“商漫!有个帅哥来找你!” 几桌人频频回头,宗炀站在门口,低下头数地上的瓜子壳和烟头。 “我哪认识什么帅哥哟?” 一个沙得像破锣般的嗓音在角落响起,宗炀忍不住抬头,看见一个嘴衔着烟的长发女人坐在角落里,她正理着牌开新一轮,眉毛皱得一脸苦相,整张脸蜡黄,形销骨立披头散发,穿着件黄色的薄针织外套。 于是大婶又钻过去,这次拍拍她肩膀,宗炀看见她终于肯把目光从牌桌上移到门口,没过几秒,她拿下了嘴里的烟,跟大婶说了句话,大婶坐了她的位置帮她摸牌。 商漫走过来,宗炀在这个陌生的、枯黄的女人身上,找不到一点儿时母亲微弱的影子。宗炀愣怔着,直到商漫走到他的面前。 “长这么高了?”商漫笑,眼角的细纹像蔓延了整张脸,“我都要仰着头看你了。” 宗炀什么话也没说,商漫竟一眼认出了他,这是血脉相连的原因吗?但是宗炀认不出来她了,那个生下他后变得疯癫的女人。 虽然姐姐不说,可宗望桥管不住他的嘴,宗炀知道商漫生下他以后才变得不太正常。宗望桥称他“灾星”,即便是宗望桥那样的父亲,也最不喜欢宗炀。 商漫带着宗炀进到了门内,一间窄得不像话的小屋,只有一间卧室,物品堆得到处都是,茶几上还有未洗过的餐盘和啤酒瓶,烟灰缸内的烟头快溢出来了。 “随便坐。” 虽商漫如此说,沙发上并没有供宗炀坐的地方,商漫立刻意识到,局促笑笑,边抓起衣服朝窗边的桶里扔,边说:“好久没收拾了。” 沙发外皮已破,露出内里黄色的海绵,鼓胀得像要爆掉,宗炀在一角坐下,看见桌上放着男人用的剃须刀。 “这里还有你的...”宗炀想到父母没有离婚,一时找不到好的措辞,“你的男朋友在住吗?” 商漫拿起剃须刀扔进垃圾桶,不甚在意道:“他前几天刚走,可能东西没拿完。” 几句话和居住环境,宗炀清楚了商漫这几年过得怎样,不用再假意寒暄,省去麻烦。 商漫接一杯水给宗炀,在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随即点了烟,吸进好几口烟后,慢慢说:“之前碰到表姑以后,我就隐约觉得你们会来,只是没想到是你过来,我以为会是宗俙。” “我还没告诉她,想要先来确定你在不在这儿,免得让她失望。” “失望?”商漫扭头惊叫,“我有什么好让她找的。” 宗炀像在思索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显得非常迷茫,商漫又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已经不再美丽,也不再令男人心动。你苍老得像树皮,上个走掉的男人摸着她的脸这样说。商漫并不太在意,这里这么偏远,反正无人认识她,离开家后的几年她精神变好,决心老死丑死在这楼里,她半辈子浑浑噩噩过去了,这无所谓,她几乎了无牵挂。 然后宗炀出现在这偏远的地方,商漫看着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宗望桥也年轻的时候。 原来她不是了无牵挂。 “我一直觉得宗俙应该长得像我才对,结果是你长得像我,生得这么漂亮,你小时候我把你扮成女孩儿都没人发现呢。” 商漫像想起以前的趣事,笑得愈发开心,拿着烟的手上下摇晃,她涂了黑色的指甲,已经开始剥落了。 宗炀不念旧,不想回忆这些,有些冷漠地说:“跟我回去一趟吧,姐姐想见你。” “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当初好不容易狠下心一走了之,做了个恶毒、罪该万死的母亲,你现在叫我回去面对我犯下的罪孽?” “你把我们叫做罪孽吗?” 商漫愣了一愣,慌忙否认:“我不是说你们是罪孽...” “就当我们是吧,”宗炀不耐烦,“至少还有罪孽想着你。” 突然,商漫起身,几步跨到宗炀的面前,俯下身看他。她的长发上有很浓郁的香味,宗炀猛地回忆起了幼时闻到过的味道。 “我现在像个将死之人,怎么回去见她?我见到你已经很羞愧了,阿炀,你为什么来看我?当我死了不好吗!”商漫情绪激动起来,“我们不该再见面。” “可是你没死。” “我已经死了!从我抛下你们那天我就死了。” 商漫没有说谎,她自杀过几回,通通被救回来,被男人养着过日子,有些男人对她好,又些对她不好。 她没睡过一天好觉,没吃过饱饭,算是自我惩罚,但同时也明白这远远不够。 商漫跪下来,瘦成白骨的双手放在了宗炀膝上,紧紧揪住他的裤子,哭喊道:“就当妈妈死了,好不好?阿炀。” “不好,我不想让你好过,我想让你想起自己抛弃了我们,想让你了解姐姐所受的折磨,想让你知道我们的痛苦。”宗炀说的话近乎残忍了,“为什么呢?你当没有我们存在似的,还能这样活着。” 宗炀始终捧着那杯温水,手指越收越紧,水飞溅了出去。 “我有病,阿炀。”商漫向上伸手,触摸到了宗炀的脸庞,“你们也可能有,知道吗?就像我的爷爷把病传给了我一样,我或许会把病传给你们,我是个不幸的母亲,阿炀,你们不该有这样的母亲在身边。” 宗炀在当天晚上给颜鹤径打了那通电话,他从走出那栋楼开始就在颤抖,几次停在街边,无法继续行走。 他在附近旅馆开了一间房,从白天坐到夜晚,什么都没想。 之后在某个突兀的时间点想到了颜鹤径,不管不顾给他打了电话,刚开始觉得听见声音就够了,后来宗炀想要更多,想看见颜鹤径的脸。 颜鹤径微笑时的嘴唇,漂亮的脸孔结束了宗炀的颤动和恐慌,让他暂时陷入梦幻,觉得生活一片美好,未来全是灿烂。 当通话结束后,宗炀惊恐地发现他的颤动比之前还要更深,商漫的话不停出现在头脑里。 他开始睡不着觉,神思游离躯体外,他躺着观看自己的灵魂,看到许多黑色的物质。 也看到一些彩色的,而大多数彩色里都包含了颜鹤径。 —— 心疼一下阿炀 第46章 世上最难的事 “你母亲她...愿意回来吗?” 病房里闯进了不久前离开的男孩儿,拿着一架模型飞机四处奔走,他的妈妈吵吵嚷嚷,颜鹤径的问题夹在中间,截成了两半。颜鹤径看见宗逸有被吵醒的迹象,但没等到宗炀的回答。 颜鹤径只晓得宗炀见到了商漫,听他提起商漫过得不太好,其余见面的种种,宗炀没有细说。 看见宗逸睁眼的一刹那,颜鹤径听到宗炀平缓的声音:“她不愿意,我想她或许会搬家吧,这些年她好像搬过许多次家。” “只是这样吗?” 在宗炀听来,颜鹤径的提问颇有些无厘头,他扬扬眉毛,疑惑地脱口而出:“什么?” “你心情糟糕只是因为你母亲不愿意回来吗?”颜鹤径说,“你和她不是没有什么感情吗?” 宗炀心中跳了跳,面上依然镇定自若。 “我担心宗俙不能见她最后一面。”宗炀回答。 颜鹤径低头继续看着电脑屏幕,很轻地说:“是吗。” 天渐暗时,宗逸抱着颜鹤径带来的pad看动漫,颜鹤径准备回家,同宗炀走出病房。 走到电梯前,宗炀说送颜鹤径下楼,颜鹤径拒绝了,他说:“不用你送,回去吧。” 宗炀敏锐地察觉到颜鹤径的不开心,也明白原因,他有些无措,但实在嘴拙,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能挡在颜鹤径的前面不让他按电梯。 颜鹤径收回手,叹着气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时医院没什么人,走廊寂静,电梯也没动,宗炀像雕塑似的立着,颜鹤径看到露出一角的护士站,往里面走了几步,移到窗边,宗炀也跟着移过来。 “你生气了吗?” 颜鹤径心中想笑,这话语真像出自孩童之口,带着无尽的天真。于是颜鹤径想起儿时和一个小女孩儿玩耍,调皮惹人家冷脸,讨嫌似的凑去问你生气了吗,人家嘴巴翘得老高说没有,颜鹤径真以为别人没生气,没心没肺继续野去了。 “我没生气,”颜鹤径放松表情,“我为什么要生气?” 或许颜鹤径做了同儿时那女孩儿一般的事,只是宗炀不似那时的颜鹤径一般没心没肺,他有头脑,情商很高,所以露出讨好的表情,有些可怜地说:“我错了。” 颜鹤径紧紧盯着宗炀,简直想从宗炀眼睛钻到他脑子里去,瞧瞧他在想些什么。看得颜鹤径眼眶都发酸,突然感到很无力。 颜鹤径性格中有些无理取闹的潜质,通常他不表现出生气,只要没人主动提起就能自我消化,但如果有人问起你是不是生气了?或者你为什么生气?颜鹤径就异常恼怒,只想把火气通通发泄出去。 所以宗炀这样问不是明智之举,他大可以装傻充愣,待明天太阳一升,颜鹤径什么都忘了。 现在他没法忘了。 “那我问你,你把我当什么?”颜鹤径不再善解人意,显得咄咄逼人。 宗炀愣了,颜鹤径不喘气地继续说:“你有很多机会告诉我你是去找你母亲,走之前可以说,那天晚上和之后的电话里都可以说,但你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一直猜个不停,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猜到我都魔怔了。你家里的这些事是挺乱的,可是至于对我都难以启齿吗?你母亲这件事你能一个人应付吗?我要是不问你,你可能一辈子也不告诉我。” 颜鹤径的声音越来越沉,好像一块石头在逐渐把他的喉咙朝下压,他说了很多话,没一句话含多大的情绪,表情也沉稳,让外人来看,一定只猜测他们在平和地商量要事。 颜鹤径提上一口气,微顿一下:“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只像你的一个临时站点,总有什么东西推着你,让你有天不得不离开我这一站,走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 “宗炀,想要你的信任,真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了。” 电梯还是上来了,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经过颜鹤径和宗炀。颜鹤径手疾眼快挡住了电梯门,一脚跨了进去,这次宗炀没能拉住他的手。 只是宗炀的脚抵在了门边,他像一条在渔网中垂死挣扎的鱼,电梯门合不上,宗炀也不进去。 颜鹤径那双长眼没有任何光彩,石墨般的瞳孔是干涸过后的土地。 宗炀好想让里面充满盈盈的水光,不愿看见上面的裂痕,只因看不到这双眼,他会碎成许多片。 宗炀不自信地辩解:“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是正确的。” “因为你不想要过多的情感羁绊,对不对?”颜鹤径,“你有没有把我当过男朋友,当成爱人呢?” 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宗炀挡在门上的手背,颜鹤径的手很冰,宗炀下意识要去抓,颜鹤径轻轻闪开了。 “好好想一想,阿炀。” 宗炀挪开脚,电梯门缓缓合上,颜鹤径的脸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面前只剩银灰色的电梯门,以及接近于毫无声息的宁静,有股吹来的冷气将宗炀冻住。 他很长时间呆在原地,因为无法给予爱人信任而自责,也因为情感的封闭而绝望。 颜鹤径在医院门口碰见了提着果篮的宗望桥,颜鹤径避之不及,宗望桥对他也一副嫌恶样。 他到最后都坚持宗逸的腿应该保守治疗,因此怪罪支持手术的颜鹤径,大骂颜鹤径为“勾引宗炀的男狐狸精”,不过其中更多原因可能是因颜鹤径没有对他伸出“援助之手”。 两人擦着肩过去,只互相对视了一眼。 前几日温度节节攀升,两场雨又把气温压了回去。总是晚上落雨,到了日光浮现后雨又停了,而雨水总是不多,断断续续的,下得非常混乱。 这种阴郁的天气,颜鹤径是不出门的,只不过躲了门外的雨,却躲不掉心头的雨。他看着手机界面下雨动态图的天气预报,听到有人在砸他的门。 说砸可能太夸张,但比起敲门的确大声许多,颜鹤径扔下手机,走去开门。 门一开,潮湿感就汹涌袭来,随之而来的是宗炀。 三天没见,宗炀回到了工作中,头型留有做过造型的痕迹,身上有化妆品残留的香味,他连眉毛也没卸干净。 他淋过了雨,身上有些湿润,好像很脆弱、很伤心,需要一个吻或者拥抱。 颜鹤径想要说话,被宗炀的唇舌堵了回去,一起后退到房里。颜鹤径准备用手推开宗炀,宗炀就把他的手举过头顶,手背撞到墙上,双臂像缠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颜鹤径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空气给压扁了,呼吸绕不出鼻腔,面色愈发潮红,勉强能睁眼看看宗炀的表情,只是眼睛被什么东西熏得发热发烫似的,很难有个清晰的视线。 每次他处于被动状态时,不容易挣脱宗炀的压制,或者说颜鹤径有心让着他,而颜鹤径现在处于这境地,竟还下意识让着他。 因为没有反抗,宗炀的吻变得柔软,他舔舐着颜鹤径的嘴角,闭着眼找到颜鹤径每个五官,用嘴唇都吻遍了。 他把颜鹤径抱起来,颜鹤径的腿夹着宗炀的腰,一只手撑着他的肩,头颅低下,细细用眼神描绘他。宗炀也抬头,颜鹤径眩晕无比,试图看清宗炀,用手指辅助着看,摸他黑色的眉毛,寡言的嘴唇。 “好像更瘦了,”颜鹤径摸着宗炀的脸,“没有好好吃饭吗?” 宗炀什么也不说,只是眼圈红彤彤。 “淋雨过来会感冒,去洗个热水澡。” 宗炀将颜鹤径放在餐桌上,餐桌很大很硬,颜鹤径双臂环绕枕在头下,两腿张开支了起来,让宗炀嵌进他大腿之间,俯下身,卫衣的帽绳垂在了颜鹤径的睫毛上,颜鹤径颤动地闭眼。 “我很想你。” 听见宗炀开口,颜鹤径笑起来,露出许多牙齿,欢欣地把长腿环起来,脚踝搭着脚踝。 “我也想你。” 宗炀的眉眼疏离、冷漠,一个人与不苟言笑也会如此相配。颜鹤径发现宗炀的头发之间有几缕蓝色,他用手接住,在指尖捏着把玩。 “你不懂我的爱。”宗炀突兀地说,“你不会懂的。” 颜鹤径怔怔看着宗炀,不再笑了。 宗炀打翻了手边的一杯咖啡,冰冷酸苦的液体流入颜鹤径的背下,他冷得曲起了上半身,宗炀顺势把他拉入怀中,舔着他脖子上沾到的黑咖啡。 “宗望桥找过你,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你还帮他付了医院费,对吗?” 颜鹤径沉默了一会儿,猜出了宗炀反常的原因,便解释说:“我那天帮他是因为没办法脱身,钱也不是很多。” “不要再这样了,以后。” 宗炀犹记得知晓这件事之后的愤怒,就像他亲手让一个最珍贵、最美好的物品掉进肮脏的臭水沟,他感到厌恶自己。 第47章 必需品 宗炀没在颜鹤径家中留宿,没说一声就离开,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次。 今晚颜鹤径被折腾得近乎神智不清,几次三番想要逃离,只是身体尚不受意识支配,不用说宗炀那沉默的姿态,让颜鹤径力不从心,所以不能也不想推开他,混乱地迎合了许多次。 最后宗炀抱着颜鹤径去浴室,宗炀放热水,颜鹤径实在劳累困顿,频频眯眼想睡,瘫坐在浴室冰凉的瓷砖上,双臂抵着浴缸边缘,下巴放在上面,想不通宗炀怎么不困。 热气像洪水猛兽般袭击颜鹤径的脸,宗炀蹲下来,说不要坐在地上,说着将颜鹤径整个人拎起来,用花洒冲他的背和腿间,颜鹤径很舒服地趴在宗炀身上,随后宗炀和颜鹤径一起进到浴缸里。 颜鹤径靠在宗炀的胸膛上,宗炀从后拥着颜鹤径,握住他的手。 意识混沌间,颜鹤径记得自己在哼歌,张学友的那首《Amour》,所有粤语歌中这首他唱得最好,但那时他好像跑调了,唱得十分糟糕。 “记得我以前给你唱过吗?” 颜鹤径闭着眼,好像有一团云雾载着他。 宗炀的鼻尖在颜鹤径耳廓旁轻轻地蹭,好像一只特别小又甩不掉的爬虫,颜鹤径要去捉这只虫,还没有捉到,宗炀就说:“以后只唱给我听,好吗?” 颜鹤径的手指落在水面,激起不大的水花,浴室已充满了热气,颜鹤径皮肤泛红,睁眼说这个要求太无赖了,我不同意。 说了一句话,颜鹤径的眼皮又搭下来,他觉得宗炀或许会撒娇,也有可能佯装生气,逼迫自己答应他的要求,但颜鹤径快要睡着了,也没等到宗炀开口说话。 只是后来颜鹤径似乎听到宗炀说了一句什么话,颜鹤径只拿准了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宗炀一定这么说了,颜鹤径含糊问他对不起什么,宗炀就真的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着颜鹤径,在颜鹤径的头发上、肩上、臂上印下许多令人心醉的吻。 宗炀吹干了颜鹤径的头发,把他裹进了被子里。颜鹤径睡了一个小时后醒过一次,像失了重,觉得自己掉下了床。 浑浑噩噩醒过来,他躺在床的正中间,两边无人,四周漆黑。颜鹤径尝试叫了两声宗炀的名字,没得到回答,断定宗炀已经离开,于是有些不快,又有些后怕,翻身起来找手机,给宗炀发消息问他为什么走。 第二条早晨,颜鹤径起床吃早饭时才收到宗炀的回信。 他说因为第二天一早有工作,颜鹤径自知这是宗炀的借口,感到心乱。后来宗炀又发来消息,问颜鹤径有没有难受,晚上会来找他。 颜鹤径让宗炀别来了,称晚上要工作。 他以为昨晚宗炀的突然到访是他们关系缓和的征兆,但好像有更多矛盾浮现了出来。 颜鹤径提了许多书去医院看望宗逸,想他住院时无聊。从电梯里出来,穿过走廊,宗俙正在尽头的窗户前站着。 颜鹤径朝病房里看了一眼,看到一眼熟的女孩儿坐在宗逸的病床前,颜鹤径回想一番,想起是宗逸的女同桌。 他往前走先跟宗俙打过招呼,提起病房的女孩儿:“病房怎么还有个女孩儿?” 宗俙捂嘴笑了笑:“她是小逸的同桌,领了老师的命来送作业,马上就要升初中了,学习可不能耽误。” 颜鹤径看看手中的书,感叹:“我忘了现在小学生也是争分夺秒地学习,不像我们那会儿。我还担心他会无聊,现在看来是没空无聊了。” 宗俙接过纸袋,说:“还是要谢谢你的书,小逸一定会很高兴。” 颜鹤径开了走廊的窗户,望着楼下树林丛中行走的病患,静默了半晌,终于问出口:“宗炀不在?” “他最近几天工作好像很忙,没太多时间来医院。”宗俙像猜出了什么,及时收了话尾。 宗俙说宗逸术后伤口恢复得不太乐观,有些轻微的感染,前天夜里还发过一次烧,因此住院时间可能会延长。 颜鹤径道:“你们要是没有时间来医院,我帮你们来照顾他。” 宗俙摇摇头:“不用不用,我还算忙得过来。” 这次见面,宗俙的脸色依旧有些憔悴,或许睡眠不好,皮肤过于苍白。 虽接触不多,颜鹤径大概知道宗俙脾性,她不喜欢麻烦别人。 颜鹤径想起颜松影打过电话,希望颜鹤径传达宗俙的近况,今天刚好遇见,颜鹤径认为不妨与宗俙把这件事情说明。 当颜鹤径提到颜松影时,宗俙的表情不免惊讶,片刻恢复如常,莫名有点儿抱歉地对颜鹤径说:“我和你哥哥没什么。” 颜鹤径无所谓笑说:“有什么我也不介意啊,只能说我们两家之间有很大的缘分。” 宗俙的眉毛微微蹙起,又是十分哀愁的样子,颜鹤径心中大喊不妙,认为说错了话,也判断颜松影机会渺茫。 他连忙添补:“不过你没那意思的话,也是不能强求的,而且我觉得他配不上你。” 宗俙低下头,淡淡勾了勾嘴角,说:“竟然是他配不上我吗?” “你真是把他想得太好了。” 颜鹤径想偷偷吐槽几句颜松影一些无伤大雅的坏习惯,但没多久,他觉得这个话题没那么有意思了,如同前几天颜松影在电话中反问他的那样,让颜鹤径哑口无言,不知滋味。 “你会觉得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吗?”颜鹤径问。 宗俙仰起头,认真打量着颜鹤径,悠悠地开口:“你是想问宗炀是不是也认为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吧?” 颜鹤径没有说话,算是一定程度地默认了。宗俙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好像飘得很远,历经波折来到颜鹤径的耳边:“你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不论阿炀如何想,你是这么想的。” “我不会这么想。”颜鹤径说得严肃,“我只是觉得宗炀从未真正信任我对他的情感。” “可是你让他怎么办呢?从小到大,阿炀没有体会过一次正常完整的爱,”宗俙语气中多了很多无奈,像根本不愿求得颜鹤径的谅解,“甚至连我他都没办法完全信任,我有一次差点把他们丢下。” 在宗俙的生命里,那次出逃是她所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因此她永远没办法原谅自己。这不仅让她愧疚,也伤害了宗炀。 她扶着窗户的边框,同颜鹤径一样看着楼外。 “不过颜老师,有一点我看得很清楚,阿炀他爱你,他没像爱你那样去爱过其他任何人。” 颜鹤径和宗炀在一起的第一个月里,宗炀配了一把家门的钥匙给颜鹤径。 只因一次两人约好在宗炀家中见面,但宗炀那天工作时间延迟,很晚才从摄影棚出来,他提前给颜鹤径发了消息,让他先去吃饭,不必等他。 那天回家天色已晚,宗炀上楼时看见家门口坐着一团黑影,此情此景非常诡异。 灯亮起时,宗炀才发现那是颜鹤径,他竟靠墙睡着了,睡得还很熟,没有发出什么呼吸声,眼皮稳稳地闭着。 宗炀蹲在颜鹤径身前,摸他颤动的鼻翼,看了很久才不情愿地叫醒他。 颜鹤径模糊地睁眼,好一会儿才在微弱的照明中认出宗炀,很喜悦地去抱宗炀,挂在他身上,抱怨他回来得太晚。 宗炀为之动容,问颜鹤径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等他。 颜鹤径说想要吃宗炀做的炒虾仁,以为只用等几分钟,没想到等了半个小时,不知不觉睡着了。“阿炀,我好饿。”颜鹤径揉着肚子,催促宗炀开门做饭。 宗炀说等一下,拉着颜鹤径下楼出小区门,在周边的一家开锁铺配了一把他家门的钥匙。 那家锁店又小又窄,顶上的灯电流不稳,时而亮时而暗,老板配锁只靠桌台的一盏很小很旧的台灯。颜鹤径坐在柜台前,看老板带着眼镜,眼睛凑在钥匙前,但动作十分熟练灵活。 店里还修钟表,挂了各式各样古怪老旧的钟,玻璃橱窗里有机械表也有电子表。 而宗炀站在颜鹤径的身边,什么也不说,一个小时后以后把那把新钥匙交到了颜鹤径的手心里。 “以后不要坐在门外等我。” 从医院出来后,颜鹤径径直去了宗炀的家里,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宗炀家的门。 那把钥匙不再如刚拿到时那样新,那样亮,和颜鹤径其他的所有钥匙串在一起,非常不起眼,但也融入了颜鹤径的生活,成为必需品。 宗炀家里没有人,颜鹤径不想开灯,走到沙发前翻身趴在上面,手边有一件宗炀的外套,像是刚晾晒过才收进来,有一股极新鲜的柑橘洗衣粉味,以及阳光烘烤后的干燥清香。 颜鹤径抱着衣服,将鼻子深深埋进去,如同抱着宗炀,闻着他皮肤上那一成不变的、令颜鹤径安心的气味。 无数次颜鹤径在这种气味中睡去,做了香甜的梦,那些梦黏糊糊的,好像总缠绕着他不肯放他离去。 颜鹤径现在好像解析了那些梦,那些梦是对宗炀的眷恋,颜鹤径患得患失,不想失去。 —— 快了快了!紧脏 第48章 抄手 晚上七点过左右,天上飘起了小雨。宗炀乘地铁时见有人拿伞,踏出地铁口后,果然细雨斜斜落下,雨没下多久,地上还没全部湿透。 买伞的小贩神速,立即推了小车过来卖伞,价格偏贵的急需品,宗炀这几天被阴晴不定的换季折磨得咳嗽,昨夜又淋过雨,不得已买了一把伞。 走过一条马路,宗炀忽然想吃抄手,以前他和颜鹤径在酒店里见面,做完爱后猜拳决定谁下去买抄手,颜鹤径输得多一些,忿忿穿衣出门,隔十多分钟买来两碗热腾腾的抄手,加几份小笼包。 后来不去酒店了,点外卖到家,不比在那里吃的或是颜鹤径买来的,或许是心头作怪。 颜鹤径意外属于胃口极好的人,上床前他总空着胃,事后吃得很多,一般吃饭都是他收尾,只不过他还是偏瘦的,他说身边男性朋友一个个发福,唯他屹立不倒。 说时洋洋得意,嘴角翘得高,罕见显得不那么聪明。 店里刚过去一波食客,新一波还没来,人不多,宗炀坐着吃完一碗抄手,打包了一盒,准备做明天的早餐。 他沿着路慢慢步行回去,今日小区楼下店铺许多已收摊,一片冷清,雨密起来,积了水塘。 钥匙开门锁时只转了一圈,宗炀便知道颜鹤径在里面。 颜鹤径在睡觉,姿势很规矩,盖着宗炀的外套,嘴唇掩在下面。 宗炀看到桌上放着颜鹤径的钥匙串,还有他的香烟盒,烟灰缸里有一支抽了几口的烟。 楼下那家开锁店从宗炀搬来起就一直在那儿,开锁的大爷也日复一日待在小店里,即便门可罗雀。有时像他孙女模样的小女孩会来,趴在玻璃桌上埋头写作业,或在门口跳绳踢毽。 那次带着颜鹤径去配钥匙,大爷问起宗炀的工作,宗炀才知道大爷每天看到他从小区门口进出,经常早出晚归,总是一个人,对他很有印象。 配钥匙时颜鹤径出去买水,大爷突然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跟朋友一起回来,你们关系很好吧,专门来给他配钥匙。 大爷的话是真诚的,他一定以为他们仅是朋友,而宗炀那时听着,觉得四肢都荡起暖意,以至周遭的空气都静下来。 他以笑应答,很少地真心发笑,因为想到颜鹤径对自己的特殊,陌生人也看得出来。 宗炀大四实习那年没有回家住,一则因为不想待在家中,更因为家中拥挤,他搬出去能省下不少空间。 老城区虽旧,环境不甚佳,但靠近他那时工作的地方,生活所需下楼就能买到,房租便宜,其实有不少年轻人居住。 刚独居那一年,宗炀像逃脱一个牢笼,无比畅快自在,但不久就发现他所要承担的东西其实都没变。他从小习惯自立,可总有宗俙与宗逸的陪伴,所以令他自己都诧异的是,一个人住他也会寂寞。 把钥匙给颜鹤径,意味着生活中所有索然无味之后增添了期望,颜鹤径随时能过来,至少不会一直寂寞下去。 只是宗望桥对颜鹤径的打扰、宗逸的受伤、颜鹤径在电梯前的话和他疏解不开的眉心,都让宗炀意识到他给了颜鹤径许多不必存在的不安。颜鹤径分明有个安稳的生活,不怎么会经历悲伤的人生。 就像刚搬出家时他意识到永远无法放下自己作为哥哥和弟弟的责任,甚至是作为一个酒鬼的儿子的身份,他也摆脱不了。 宗炀失眠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失眠离开了颜鹤径的家,在街边的椅子上度过了几个小时,直到光亮从云层破出,他想的不过是如何改变自己,给颜鹤径很多的信任,抛掉商漫那些无凭无据的话,做一个乐观明朗的人。 他想得十分细致,逐渐有了底气,认为自己办得到。 然后宗炀看到在他家睡着的颜鹤径,抱着他的衣服,像一直睡在哪儿等他很久了。宗炀便又感到一丝恐慌和挫败。 宗炀喜欢面对睡着的颜鹤径,不用担心颜鹤径会离开,在怀里时也让他感到充实和安全。 宗炀也没有开灯,他脱掉外套,从后方抱住颜鹤径,和颜鹤径一起躺在沙发中。 沙发用了很多年,有些向下塌,宗炀额头靠在颜鹤径的肩上,没有困意也闭着眼睛,想要一直这样装模做样地睡觉。 不过颜鹤径很快醒了,先是手臂微微地抽动,而后蜷起的腿伸直了,宗炀感到颜鹤径的苏醒,温热的体温好像游动起来,暂时远离了宗炀,又马上贴了过来。 “阿炀?”颜鹤径在宗炀怀里转身,面对着宗炀,用低哑不清的声音说,“回来得这么晚啊。” 沙发太窄,难以容纳两人,宗炀把颜鹤径又抱紧了一些,说:“你吃饭了吗?” “还没,”颜鹤经回答,“又不小心睡着了。” “幸好这次没有睡在门外。” 颜鹤径笑了起来,笑了很久,像是停不下来一般,宗炀忍不住制止他:“好傻。” “只是看到你回来很开心,”颜鹤径揪宗炀的脸,“虽然你昨晚让我有点难过。” “以后不会这样了。”宗炀垂下眼,默了几秒,“我买了抄手,煮给你吃吧。” 锅里的水沸起来,宗炀把盒子里的抄手全倒了下去,颜鹤径站在一边,靠着碗柜,正咬断一根香蕉。他套着宗炀那件黑色外套,因为肩比宗炀窄,所以衣服显得宽松,袖口也长些许,还换了宗炀的睡裤,整个人懒懒散散的,时不时张嘴打着哈欠。 宗炀用筷子在水里搅了搅,挥散冲上来的热气,对颜鹤径说:“这周末可能要带我姐去看一看我妈。” 颜鹤径停下咀嚼的牙齿,转过身看着宗炀。 “我问过她想不想去一趟,她说想去,不论能不能见到,她都想去一趟。” 颜鹤径轻叹:“这样也好,不然心里一直有个结。” 宗炀看着随气泡滚起来的抄手,皮的颜色越来越浅淡,肉馅的粉透了出来,他问颜鹤径用不用加辣。 颜鹤径伸过脖子来,贴近宗炀的脸,嗅到面食的香气,摇摇头:“不用,加点盐就行。” 宗炀把饺子端出去时,颜鹤径正在接电话,他在宗炀房间的窗前说话,宗炀听不到谈话的内容,只能看到颜鹤径的背影。 颜鹤径面色不好地从房间出来,捧着盛抄手的碗坐到了宗炀身边。 电视台在放一部动作片,打得好不热闹,颜鹤径吃得急,被烫得连连吸气呼气,又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屏幕,宗炀给他递水都没能够及时接。 宗炀不悦,弹了弹颜鹤径的脑门:“有这么专注吗?” “不是。”颜鹤径痛呼,喝了几口水,表情犹豫,像有话要说。 宗炀拽住颜鹤径的脚,把他往下拖,颜鹤径高举着碗,筷子上还夹着一块破了肚的抄手皮,大喊:“做什么!” “你接了个什么电话?”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宗炀威逼:“说。” 颜鹤径放下碗,不安地开口:“你记得我那个前男友吗?前段时间劳动节他莫名其妙给我发句劳动节快乐,我觉得奇怪没理,昨天他在微信上申请加我好友,之前可是他把我删了的。” “你同意了?”宗炀握住了颜鹤径的脚踝,拇指磨着凸起的那节骨头。 “没有,我给我们共同好友打了一个电话,才知道他离婚了,好像他前妻知道了他的事情,把他弄得挺难看的,跟家里人闹掰了,工作也不顺。”颜鹤径见宗炀神色无异,继续说,“其实我们共同朋友挺多的,我竟然现在才知道这事。” “哦。” 颜鹤径“啧”一声;“我就说不告诉你吧。” “我没有生气。” “我说你生气了吗?” “...” 宗炀口舌之事无法胜过颜鹤径,话锋一转,指着桌上的烟灰缸:“不是说少抽吗?” 颜鹤径笑嘻嘻扑到桌前,将烟盒揣进裤兜,一脸狡猾:“哎呀,忘记毁灭证据了。” 第49章 合拍 当初纪嘉涵渴望有个女儿,结果真的生下一个女孩儿,商应幸福得晕头转向,乐此不疲给颜鹤径发来许多女儿的照片。 他说女儿像他年轻时候,十分漂亮,颜鹤径看那照片上小婴儿脸皱成一团的模样,不禁感叹父爱的盲目性。 在孩子满月之前,颜鹤径和宗炀终于有了时间去商应家中探望。 去往商应家的早上,颜鹤径先到母婴专用店挑选了许多玩具和衣服。 他不懂许多物品的用处,逛着十分新奇,觉得每种玩具都做得非常可爱华丽,宗炀懂得比颜鹤径多,能说出婴儿用哪种奶粉和尿不湿最好,他说当时带宗炀时积累了经验。 颜鹤径放下手中一件小衣服,连连惋惜:“可惜你做不了爸爸了。” 宗炀在货架后面搂了搂颜鹤径的腰,小声说:“你努努力吧,或许能有奇迹。” 纪嘉涵生产后,商应的母亲特地赶来蔚市照料,她和纪嘉涵属于难得婆媳关系极好的类型,或许因不在一起生活,便多了亲近,少了摩擦。 一进门,纪嘉涵的笑声便从客厅传来,她面色养得红润,躺倒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商应也有一周的产假,在旁给她剥橘子,又撕了橘络,一瓣瓣喂到她的嘴边,她看也不看,左侧脸颊就鼓胀起来。 看见颜鹤径和宗炀进门,纪嘉涵穿起拖鞋来迎接,邀他们坐上沙发,谢过礼物,笑意盈盈地抱怨:“这两天妈妈来照顾我,又是喂我排骨汤,又是鸡汤的,好东西没少吃,真是越来越胖了。” 颜鹤径说她是一点儿没胖,商应插嘴:“我看你吃得也很幸福嘛。” 身为母亲的幸福,宗炀从没在商漫脸上窥探到过。遥记得商漫生完宗逸,只是满心满眼的疲惫,浓愁像散不开的雾,一直笼罩在他们家所有角落。 而作为一个刚经历艰难生产的母亲,她无人照顾,进食的很少,日渐消瘦,就像纪嘉涵的反面。 宗炀自进门就很少发言,商应递来水果他便不声不响地吃,柚子掰好,转手塞进颜鹤径的手里。 小孩儿在睡觉,颜鹤径和宗炀去卧室看了一眼,很白,脸蛋粉嘟嘟的,睡觉还往外吐着口水泡,手捏成了小拳头,五官挤在一起、分明看不出什么长相。 商应母亲从厨房出来,顶着新做的发型到客厅,谢谢颜鹤径带来的礼物,她只谢了颜鹤径,像不在意和她理论上应更亲一些的宗炀。 颜鹤径圆滑回应:“我和阿炀选了很久,好多玩具都是阿炀选的。” 宗炀本是不愿意随颜鹤径来的,只是颜鹤径觉得宗炀和商应是表兄弟,平时多往来没有坏处,以后商应也可以多多照应宗炀。 没想到商应的母亲也在,从上次商应父亲生日来看,她对宗炀过于冷淡。 商应母亲还是笑着,不过表情僵硬了一些,放下手中的口袋,话里带刺:“我只是有点惊讶阿炀会来,毕竟你以前跟我们都不常往来。” 她不留情面,颜鹤径心中也震撼,几乎不想去看宗炀的表情。 商应咳嗽一声,皱眉看着母亲,说:“都是一家人,我这么大的喜事,阿炀来我们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转头去看宗炀,一脸热切,“阿炀,以后记得常来。” 其声有些大,商应像是要努力洗刷掉母亲先前的那句话,也是要掩饰此话带来的微妙尴尬。 宗炀不动声色坐着,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我会的。” 可商应母亲铁了心要与宗炀寒暄下去,直接问:“我听老商说找到你妈妈了?” “对,还得谢谢舅舅。” “谢谢是不用的,只是我们有点心寒,这么久连个电话也不打,你说至少让我们知道她还活着吧。”她做出一副痛惜的表情,那张皱纹层叠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几乎讥讽的神色,“对了,你爸爸上周又打电话来向我们借钱,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如果有困难,一定要和舅舅舅妈说。” 她加重“困难”两字,咄咄逼人,颜鹤径听着生气,又无立场驳斥长辈,只好瞪瞪商应,甚至想寻个借口走掉,不自觉挨近宗炀,手背贴着他。 商应也感到窒息,他母亲从不喜欢宗炀一家,却也不公开给人难堪,想来宗望桥又来借钱,父亲还把钱借了出去,才惹得她这般大动肝火,他想阻止局面,宗炀却沉着地开口:“您不用理他,当他死了就好,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困难,不麻烦你们。” 他答得不慌不忙,似并不因这些缠人的话恼怒,情绪未受波动。商应母亲如同撞上一块水泥板,头痛心憋闷不说,得不到一丝好处,渐渐无力,不再关注宗炀,她说去看看锅里的菜好没有,商应也借口跟去。 之后厨房传来压抑的快速争吵声,直到饭菜端上桌,宗炀没再开口说话。 只是商应母亲饭桌上问颜鹤径是不是还没有女朋友,让全部人再次陷入无言状态。 颜鹤径咬着筷子,十分纠结地开口:“是没有。” 她立即兴奋:“我跳舞的一个舞友的女儿条件特别好,也在蔚市上班,改天可以让你们见见面啊!那女孩儿我见过几次,长得可水灵了。” “我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如果那女孩儿想要谈恋爱,我身边有很多比我条件还好,还年轻的朋友,我都可以介绍。”颜鹤径赔笑,只想这话题赶紧过去。 “哎呦,谁还能比你综合条件好啦,我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只能信任你,你不要推辞,真的可以认真试试。” “舅妈,”宗炀从椅子上站起来,碗跟餐桌撞出极大的响声,“他说不想,您就不要再坚持了吧。” 颜鹤径微张着嘴,嘴中的米饭还没噘软烂,出神地望着宗炀。 一桌人都愣住了,商应母亲也被吓住,不知所措,还是商应救了场,不致太过难看。 此后僵硬古怪的气氛一直维持到颜鹤径和宗炀离开,颜鹤径因懊悔让宗炀同他一起来的决定,有点恍惚,匆匆道别。 商应送他们上电梯时一直在与宗炀道歉,宗炀什么都没表示,既不生气,也不是十分大度的谅解状。 颜鹤径知道宗炀向来有很好的忍耐,但不代表在心里也乐观应对,云淡风轻,某种程度上,颜鹤径认为宗炀在商应家只因他的面子而没有甩手走人,还能平和地吃完午饭。 走出去小区门口,颜鹤径才发觉手机竟忘在了商应家,要返回去拿,宗炀说他上去帮颜鹤径拿下来,他让颜鹤径在门口等着就好。颜鹤径心中纷乱,随着宗炀返回去,目送他背影离得越来越远,忍不住地站在街边,点了烟,烦闷地抽起来。 他越来越觉得宗炀的情绪能轻易牵动他的心情,宗炀不开心,他也就不开心,宗炀笑,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笑。从前他尊重商应的父母,读书时受到他们许多照顾与栽培,点点滴滴下来,他今天却因为宗炀差点失控,想要不管不顾争执几句。 宗炀回到楼上,商应家的门没有关死,他无声地走进去,玄关处与客厅有道门,用花色的帘子挡着。 他听见门前商应和纪嘉涵在说话,谈话声不大,却足够传到宗炀耳中,一字一句的,分明地像他们在同宗炀讲话。 纪嘉涵说没想到鹤径真的和宗炀在一起了,商应回说这样挺好的呀,颜鹤径这下成了我弟媳。伴随商应的几声笑声,纪嘉涵忧心忡忡,说你在高兴什么,我觉得他们的关系不太稳定。 商应问为什么,他完全搞不明白。 “生长环境相差太多了,而且他们还是...” 后面的话宗炀没继续听了,他掀开帘子,找到了颜鹤径的手机,商应他们皆是慌张无比,担心宗炀听清他们的对话,所以显得热情异常。 宗炀无视了这种热情,一路没停地走到小区门口,找到站在路旁的颜鹤径, 颜鹤径看见宗炀来,手忙脚乱灭掉烟,接过宗炀递来的手机,咧开嘴朝宗炀笑:“要回家吗?还是我们随便到哪里逛逛。” 宗炀眼中的世界正在以他无法掌控的速度塌陷,建筑坍塌,土地裂开许多弯曲的裂缝,能看到大树的树根。 唯有世界中心的颜鹤径没有向下陷,他所立之处的土地完好无损,他是宗炀视线里最完整的,最不会崩塌的东西。 可宗炀在陷下去,跟随那些坚硬的钢筋一起毁灭、遗失。 颜鹤径朝他伸出手,宗炀抓到了,但却让颜鹤径和他一起陷落,于是宗炀不得不放开手。 “颜鹤径,你觉得我们真的合适吗?” 颜鹤径不明就里,却也发现了宗炀的不对劲。 他们面对面站着,前方驶来一辆汽车,颜鹤径往后退,汽车挡住了宗炀。颜鹤径心里生出很多不妙的预感,但不准确,给不了他安全感。 汽车过去,他靠近问宗炀:“什么意思?” “没人觉得我们适合。” “那又如何,你很介意?”颜鹤径觉得十分不可理喻。 宗炀没有说话,颜鹤径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很是生气,不等宗炀回答。 “我给你时间回家好好想想。”颜鹤径说,“要是介意,我们就分开。” 他推了一把宗炀的肩,咬着牙说:“你要是现在想说分开,你就滚蛋吧,别想再见到我。” 宗炀朝后退一步,整个人轻飘飘的。颜鹤径迅速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急,步子太大,几乎是在跑,宗炀追不上他。 第50章 摘果子 那天颜鹤径开车走掉,在后视镜里看到宗炀的身影,他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失落的样子,让颜鹤径怀疑如果没有人打扰,宗炀会一直站在那里。 颜鹤径想要调头回去,无非对宗炀说一句不要在乎别人觉得我们不合适。只是颜鹤径说的话始终是他的想法,不能代表宗炀内心。 颜鹤径不在乎,宗炀也会不在乎吗? 之后商应打来电话问宗炀的情况,颜鹤径才知道宗炀为什么突然情绪转变。 商应还说纪嘉涵因为他母亲的关系,对宗炀颇有偏见,她觉得颜鹤径理应找一个更好的人。 颜鹤径没有很客气地回应说:“我适合怎样的人我自己心里最清楚,纪嘉涵实在不应该靠嘴去了解一个人,她以后要再说些宗炀或他们家的不好,我们朋友是很难做的。” 以前相处中,颜鹤径鲜少有生气的时刻,商应一时内疚,说了很多好话,末了叹气:“鹤径,你是真的喜欢阿炀,当初介绍你们认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毕竟太喜欢也很容易受伤啊。” 挂了电话,颜鹤径想着商应的最后一句话,只是笑笑。感情受伤这种事困不住他。 不再联系宗炀后,颜鹤径多出无聊得难以打发的时间,想约朋友喝酒,恰好孔泉发来消息,问颜鹤径有没有时间。 那晚颜鹤径常去的那家酒吧在做活动,人比以往多了不少,酒吧是栋单独的玻璃房子,楼梯下有露天的座位。 颜鹤径沿着铁红色的旋梯一步步往上走,玻璃房里容纳着迷幻的紫光,音乐和光似乎都要从玻璃当中崩裂,颜鹤径想这房子真美,闪闪发亮的,可又好像特别脆弱。 室内不大,然而很多人在中间跳舞聊天,气氛热闹。 孔泉还带了他的一个女性朋友,他说他们以前是情敌来着,颜鹤径问那女生:“是你爱上gay,还是他爱上直男?” 孔泉哭丧着脸,像在讲笑话似的哀怨:“当然我爱上直男啦!以前还为他要死要活的,想起来真是恨不得撞死。” 那女生大笑:“其实那个男的很不是个东西,后来我和他分手,就和孔泉成朋友了。” 老板从后面冒出来,端了一杯他调的新酒,请颜鹤径帮他品尝。颜鹤径认识老板,边喝酒,边同他闲聊了几句,老板让他去中间人多的地方。 “今天的活动是单身男女,说不定能有段邂逅呢。” 颜鹤径摆手,笑着说:“我在谈恋爱。” “我怎么记得你跟邵荣没分多久?” “陈年旧事了。”颜鹤径嫌弃说,“你什么记性啊?” “他现在男朋友长得特别帅。”孔泉神神秘秘凑过来,对着颜鹤径挤眉弄眼。 老板饶有兴致地要照片看,颜鹤径兴趣缺缺,推辞着不给看,孔泉嘲笑颜鹤径小气,大方地把手机拿出来,给老板一睹宗炀的芳容。 听着老板惊呼,颜鹤径趴在吧台桌上,也忍不住斜瞅一眼孔泉手机上的照片。 照片是宗炀和孔泉的合照,宗炀留着寸头,颜鹤径从来没见过他留那种发型,他像被迫与人合照,表情很不爽,眼神游离,没有认真地看镜头。 估计照片在夏天拍摄的,宗炀穿着短袖,那时似乎比现在清瘦一些,孔泉踮着脚,攀着宗炀的肩。 颜鹤径把眼镜朝鼻梁上推了推,里面昏暗,视力逐渐下降,颜鹤径前倾身体,想看得更加清楚,孔泉却收回手机了。 颜鹤径耐不住,心上像有蚁虫在啃,麻麻地痛,衍生出对宗炀一发不可收拾的想念。他以为宗炀不过三天便要联系他,等到一周后的今天,手机也没传来他的半点消息,颜鹤径不肯低头,苦苦地熬着,有时很没有希望,猜测他们是不是就要这般不明不白地走到尽头。 克制住不去想宗炀,不看他,好像的确没那么想了,如今看到照片,他的眉眼口鼻像画一样展现,颜鹤径想得难过,装不在意,问孔泉:“宗炀还留过寸头?” “他做模特嘛,以前发型总变来变去,那次摄影师想要他剃头,他也就真的剃了,不过阿炀头发长得快,那头发没养多久就长起来了。他还染过各种颜色的头发,不过好多是一次性,有次染过白发,可帅了,我还有他那组照片,要看看吗?” 宗炀头发长得快,颜鹤径是知道的。 就像他的胡渣也长得比颜鹤径快许多,还有眉毛,因为宗炀拍摄时要画眉,隔几天就要修一修,那天颜鹤径心血来潮要替他修眉,不慎划破他的肉,一道半个小拇指长的口子,细细的像线,等了几秒才冒血,却也没多少血,手指一抹便没了。 可颜鹤径心疼无比,亲亲那道口子。宗炀问你亲我干什么?颜鹤径说你眉毛不疼吗,我不小心割出一道血口子啊。宗炀摇头说不疼,我没感觉到,然后抱紧颜鹤径缠着他多亲几口。 颜鹤径也帮宗炀染过头发,说一些理发店Tony们的专业术语,客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发型,我给你剃个光头好吗?我觉得你很适合。 宗炀始终笑着,问你们这家理发店的理发师都长得这么好看吗?我不想理发了,我想带理发师回家,可以吗? 颜鹤径心闷,说不想看,孔泉聪慧无比,立刻前来试探:“你们吵架了?” “不是吵架。”颜鹤径叹气,“根本连架都吵不起来。” 孔泉纳闷:“吵架是什么好事吗?” “但是吵架的时候总能说出真实想法吧,把所有的不满都全部发泄出来,只是有些人能化解,有些人只会变得更加极端。可是宗炀什么都不说,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性格就是这样,闷到底,活得太压抑了。”孔泉端起酒杯,摇摇头。 老板研发新品,总让颜鹤径帮他试酒,他说颜鹤径对酒的鉴赏能力一向不错。 那几杯酒度数都不低,颜鹤径心中郁结难消,乐意喝酒,越喝越沉默,最后只听见孔泉和他朋友在耳边聒噪,颜鹤径有些晕乎,孔泉去打了个电话,转回来问颜鹤径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啊。” “那我们去中间跳跳舞。” 颜鹤径不愿意,被孔泉强制拉起来,摇摇晃晃走入那人潮,这里爱放爵士乐,让人快乐轻松地跟着旋律轻轻地跳,颜鹤径手里还拿着啤酒瓶,笔直站着,望着头上旋转的灯球,仿佛意识飘了起来。 孔泉拉他的胳膊,左右地摇动,所有人的步子变得非常缓慢,颜鹤径心上浮起醉意。 孔泉新认识一个男人,自顾自聊天去了,颜鹤径觉得里面太热,奋力想逃,趁机钻了出去,撑在外面的栏杆上,想要吹风。 夜晚没剩多少风,已经入夏,楼下栽了颗桑树,枝繁叶茂,又长得好高,颜鹤径伸手能抓住叶子。 颜鹤径高举着拿烟的左手,放下手中的酒瓶,看到一颗很大很大的桑葚,想去摘树上的果子,身体探出去。然头脑昏涨,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仰下去。 一只有力的胳膊勾住了颜鹤径的腰,把他稳稳地向后带。 颜鹤径心脏差点掉出体外,咚咚跳个不停,整个世界还在天旋地转,转身后望,看到宗炀那张淡淡的脸。 “哟,阿炀。”颜鹤径反应不足,呵呵笑,反手抓住宗炀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他手中的烟差点烧到宗炀的头发,宗炀截过了烟。 “在做什么?”宗炀问。 “摘果子。”颜鹤径指指树上,手又朝空中抓了抓。 宗炀看了一眼桑树,伸出手摘到了那颗桑葚,颜鹤径如愿以偿,手疾眼快地夺下宗炀刚到手的桑葚,塞进嘴里,一会儿五官就皱成一团。 “酸死了。” 桑葚在颜鹤径嘴皮上留下黑紫色的汁水,在夜色下像墨汁,宗炀用手擦过颜鹤径的嘴唇,又留恋地磨了磨,带去汁水,说:“孔泉给我打电话,说你酒喝多了。” 颜鹤径的嘴还微张着,上面残留了宗炀指腹的温度。 “算是吧。” “回家。” 宗炀握住颜鹤径的手腕,牵他下楼梯,楼梯有些陡,宗炀走得很慢,而临走前,颜鹤径捡起了地上那半瓶啤酒。 宗炀带着颜鹤径走到了停车场,停在一辆白车前面,掏出钥匙,车灯亮了起来。 颜鹤径指着汽车,茫然地问:“你的车?” 宗炀打开车门,平静回答:“我的。” “什么时候买的?”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记不清了。” 颜鹤径思维正出于快速跳转的状态,没办法静下来认真地思考一件事,很快他就放弃了思考,自然地坐进了汽车的副驾。 但他还是有些疑虑,正经问道:“你去抢银行了吗?” “我存的钱够我买一辆车。”宗炀扭头看了一眼颜鹤径,很是无奈。 颜鹤径靠在座椅上,回想了一下宗炀平时节俭的生活作风,觉得这是合理的。 行驶到路上,颜鹤径忽然侧目盯着宗炀,盯得宗炀都有些毛骨悚然,频频回看了颜鹤径好几次。 “宗炀,你这几天都不睡觉吗?”颜鹤经说,“你知不知道你的黑眼圈有多重。” 宗炀保持缄默,颜鹤径都开始怀疑宗炀真的没有睡过觉。 得不到回答,颜鹤径摇开窗户,往嘴里灌那瓶剩下的酒,终于感受到一阵凉爽真实的风,好像小刺一样滑过他的脸。 颜鹤径咽下酒,问宗炀:“你想好了吗?” “什么?” “那天我让你回家好好想清楚的问题。” 宗炀不回答,他的沉默是他最好的武器。 颜鹤径终于忍无可忍,在今晚酒精的浸泡下,他爆发得很彻底,不顾体面、冷静。他三十多年来积攒下的成熟和自制力,全崩塌了。 “你没长嘴,是吗?”他几乎咬牙切齿,第一次觉得在这段感情,这样无力,“真的很没意思。” 在颜鹤径的质问声中,宗炀靠边停下了车,颜鹤径舔舔嘴角,近乎执拗地看着宗炀。 宗炀的吻落下得又快又狠,颜鹤径迟钝的神经无法反应,嘴唇上最初的酸痛过去后,他抓住了宗炀的头发,使劲揪住往后扯,宗炀的头被迫后仰,喉结鼓出来,他的眉毛皱在一起。 颜鹤径恍惚间看到那条被他割破的小口,汩汩冒血,越变越长。 “你说我长没长嘴?”宗炀抓住颜鹤径的衣领,把他拉近。 “你发什么疯?” 宗炀的表情有长时间的僵硬,似是坏掉的弹簧,不会再弹动。 颜鹤径解开安全带,下车,摔门,一气呵成。 前方是条隧道,一排一排的灯亮着,把光也织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网,颜鹤径走进那网里,才发现那网又深又黑,颜鹤径还攥着酒瓶,手在发抖。 他知道宗炀追上来了,缓慢地跟在自己后面,像道影子。颜鹤径看见自己的影子,像颗树,被他一步一步踹着走。 他转身,看见宗炀离他仅仅几步之遥。 颜鹤径开口:“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宗炀靠得越来越近,颜鹤径就像能触摸到宗炀的鼻息,在颜鹤径的手心跳跃,那么热烈。 宗炀抱住了颜鹤径,十根手指勒得很紧,像想要嵌进颜鹤径的皮肤里。 “我想要抱抱你。” 颜鹤径快要抬起手回抱宗炀了。 “这样分开以后就不遗憾了,”宗炀的声音非常轻,也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我们分开吧,颜鹤径。” —— 今天写得比较多~ 第51章 不要撒谎 颜鹤径蹲在了路边,他走不动,需要恢复体力。 来往的车带来噪音,像快要盖过他,吸进肺里的除了香烟,似乎还有许多尘土,颜鹤径呼吸不畅,始终望着前方一条长路。 当夜吃喝存在胃中的酒肉,翻江倒海,隐隐全要涌出来,颜鹤径用酒瓶撑着地面,几次欲倒。 这次不一样。 颜鹤径知道和宗炀分手不同,许多事分轻重缓急,爱情在他心里从不是急与重的类型,哪次分手他没有了体面,迫切想要挽回? 更年轻时他不读爱情小说,觉得酸烂,多数不符实际,人对爱情诸多臆想,轰轰烈烈撕心裂肺,爱人时嘴角上扬,满口爱恨情仇,恨不得剖心,颜鹤径一次没体会,即使被初恋背叛,也只感气恼,因爱情损毁的伤愁呢?他不懂。 谈了两场不短的恋爱,以为精通于此,实际颜鹤径并不懂爱情。 如今他也撕心裂肺了,整颗心好像被人用刀挖出来,垂吊在胸口,那血气弥漫,他闻得到。 “你走吧。”颜鹤径抬头,看着眼前的白车。 宗炀坐在车里,以极缓慢的速度跟着颜鹤径,现在停了下来。宗炀探出头去,向下说:“我先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 “你怎么回去?” “打车,或者走回去、爬回去。”颜鹤径摇晃着站起来,“随我开心。” 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宗炀的车又开始行驶。 “宗炀。”颜鹤径拉着车门把手,车门上了锁,又奋力拉几下,“你下车。” 宗炀停车,但没下来,没顾颜鹤径已有些急切的语气,柔声劝道:“我送你回家,有几件衣服在你家,以后可能没有机会拿了。” 颜鹤径怔了怔,不可置信地盯着宗炀的眼睛。 前方的路很长,许多分岔口,颜鹤径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宗炀找借口拿衣服,颜鹤径就顺着借口,把宗炀的东西都还给他,他们两清。 宗炀的一件外套和卫衣还在晾晒,没有干透,外面和里面都透着濡湿。宗炀站在阳台上,仰着头,看到一条他的内裤,跟颜鹤径的放在一起晒,他用手摸了摸,已经干了。 何时他们的生活已相混在一起,宗炀曾渴望让颜鹤径的生活里充满他的东西,直到那些东西再也除不去,像在土地上生了根。 他推门出去,颜鹤径坐在地上抽烟,火光上下跃动,颜鹤径的脸上有他手指的影子,好像一条爬动的黑蛇。 “有些衣服还没干,你扔了吧。” 颜鹤径看宗炀一眼,轻飘飘说:“要扔自己扔,别麻烦我。” 于是宗炀返回,取下了两件衣服,胡乱卷成一团扔进纸袋,随后听到颜鹤径的干呕声,非常痛苦,颜鹤径奔去了卫生间。 颜鹤径想吐,胃里的东西不断往上顶,却停在了某个位置,如何吐不出来,便恶心难受。颜鹤径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头疼欲裂,眼睛都不怎么睁得开,不断流出泪,睫毛沾得很湿。 “很难受吗?” 宗炀开了卫生间的灯,暖黄的灯漫上颜鹤径视线里,他扣着瓷砖中间的细缝,后脑勺往墙上轻撞,又弓着身子缓解不适。 难受的感觉让颜鹤径想要发誓一辈子不再喝酒,他吐的只有酸水,耳内嗡嗡直响,好像在下一场暴雨。 “很想吐?” 听不真切宗炀的声音,颜鹤径嗯嗯啊啊地回答,手扶着马桶坐垫,同时推开宗炀,一会儿又倒回去。宗炀慌乱不已,颜鹤径眼皮发红,尤其眼尾,像刚哭过,眼睫毛湿得趴下,被逼出的眼泪糊满了整个上半张脸,胸膛快速起起伏伏。 颜鹤径听见水声,转头看宗炀在洗手,问他在做什么。 宗炀一言不发,水声停了,他蹲到颜鹤径身边,让他张嘴,颜鹤径好像出于本能,立刻乖乖张了嘴。宗炀把手指放进了颜鹤径的嘴里,压着他柔软的舌根,黏糊的唾液沾湿了宗炀的手,颜鹤径不听从地咬住宗炀的手指。 宗炀从后面抱着颜鹤径:“松口,我帮你吐出来。” 颜鹤径不肯松,说不了话只有摆手,因脖子被宗炀固着,也没办法转过来。 “快点,不然去医院。” 之后颜鹤径无奈,松了牙齿,宗炀一边用手指压着颜鹤径舌根底部,一边按颜鹤径的胃。 颜鹤径终于吐了出来,吐得没完没了,好像把灵魂都要呕出来。 吐完后,宗炀给颜鹤径接水刷牙,颜鹤径刷得很潦草,不过变得十分清醒。 宗炀一直等到颜鹤径刷完牙才准备离开,颜鹤径拽住了宗炀的衣角,让他等一等。 于是宗炀停下,默默看着颜鹤径。颜鹤径好多话想要说,说不想分手,说你不要走,都是不太有自尊的话。 颜鹤径想要自尊,更想要宗炀。 他心中多次磕磕绊绊,抉择出一句适中的话。 “我舍不得你。” 宗炀好像顿了一下,更像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敛去了表情,决绝道:“会舍得的。” 颜鹤径咽了咽唾沫,胃吐空后一直痉挛。 “你和我分手,只是因为不合适吗?” 宗炀回答:“是一个原因。” “你爱我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和你分手?” 比被人背叛还难受的滋味,颜鹤径尝到了。他开始后悔开始这段感情,在雪山上的告白,那些无用又可笑的纸玫瑰,他用了很多的爱,换不到宗炀的坦诚与真心。 “那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你很漂亮,颜鹤径。”宗炀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刚开始我很喜欢,做.爱时赏心悦目,对我很好,成熟,没有不必要的麻烦。只是这样的喜欢,你觉得能维持多久?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们的差距,我走了很久很久,发现我和你之间有跨不去的鸿沟。” “我给你机会,不要撒谎。撒谎的话,你以后会再也见不到我。” 那后半句话丝毫没有震慑住宗炀,颜鹤径微抬起一张疲惫的脸孔,光影蒙眼,宗炀身上似竖了一条彩色的布,把他的喜怒哀乐遮了一半,颜鹤径漫滋滋眨眼,待那布没了,宗炀已转过身,冷酷至极,没有星点留恋。 不等宗炀张口回答,颜鹤径便彻底死心,真正知道他和宗炀结束了。 “我不会撒谎。” 客厅门关上,宗炀走掉了好一会儿,颜鹤径从卫生间地上站起来,开热水洗澡,直到身上已没了酒味,他裹住睡衣,把自己扔进床里,头发未干,蹭得枕头一片湿凉。 孔泉打来电话,问颜鹤径有没有到家,他说宗炀没有接他电话,以为宗炀没来接颜鹤径。 颜鹤径闭着眼说宗炀来过,孔泉那边哈哈一笑,说你们一定和好了吧,现在准备干柴烈火,他就不打扰了。颜鹤经说他们已分手,之后不听孔泉嚎叫,切断电话关掉手机,世界彻底寂静。 难得的是,分手并未驱散颜鹤径汹涌的睡意,他被梦拖拽着往下沉,像条浮木身不由己。 混沌中似乎梦见一个腿长高挑的男人,面容不清,等到颜鹤径认出他是宗炀,宗炀已走很远了,远得颜鹤径够不着。 便是竭力呼喊他的名字,他也不曾回头。 第52章 漂 整个六月与七月间,颜鹤径过得很是消沉。虽说在外如常,但独自待着时总愣神呆滞,一感到疲了累了,倒头就睡,这般能荒废一整天时间,颜鹤径只能享受逃避,日子舒心许多。 然颜鹤径感情曲折,身边人却喜事连连,先是商应孩子满月邀他吃席,后有多年朋友喜结良缘,又或圈里朋友兜转玩乐多年,终于感情稳定,如此种种,颜鹤径都不能逃开,但目睹别人的幸福,自己的不幸似乎就加深一层,层层叠叠的,颜鹤径好像愈发苦闷。 满月席上宾客众多,商应十分忙碌,颜鹤径只道喜时同他寒暄几句,吃过饭想要提前离开,商应从待客的繁忙中挤出时间,非要送颜鹤径出门,颜鹤径猜到他的意图,没有推辞。 “我给宗炀打电话他没接,发了微信让他来,以为今天他会和你一起过来。” 颜鹤径陷入沉默,好似吞下一颗石子,硌得咽喉肿胀。 “我们分开了。” 商应脚步一滞,又唉声叹气,满是愧疚地开口:“是我和嘉涵对不起你们。” “不是你们的问题,我们迟早会分开。”颜鹤径说,“不合适。” 以前颜鹤径极力逃开不合适三个字眼,这个词多么荒唐,只因没了感情就归罪于“不合适”,颜松影第二次婚姻结束的原因就是不合适。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才得来这个结论?颜鹤径当时只是笑道。现在他也把这三个字作借口,忽觉它们分量原来这样沉重。 “那天你们走后我很生气,跟嘉涵和我妈因为宗炀的事情吵了一架,她们毕竟与他不是一家人,平日很少往来,难免不理解,只看到小姑父的缠人。可我一直很佩服宗炀和他姐姐,年龄比我小,却比我更懂得怎样生活。你和宗炀在一起我是很开心的,也觉得你们相配,你比他大几岁,思想成熟不易激动,而宗炀更不必说了,这样你们更易于理解对方,也省去不必要的争吵。” 颜鹤径沉思道:“感情的许多事是不受掌控的。” 他细想,自己在宗炀面前常常没那么冷静,也说过许多后悔的话语。他不想再回忆,事情过去了,翻篇了,到了这个年龄,情感中分分合合不现实,说分手是件不容撼动的事实。 只是不免难过,颜鹤径惆怅地叹气:“说来奇怪,当初和邵荣在一起四年,分了手只遗憾几天,远远不及这次痛苦,我和宗炀认识一年多,动心和伤心,他都让我尝到了,也算是种人生体验吧。” 七月天气燠热,颜鹤径想寻个地方避暑,也好安心写作,而八月初的几场暴雨压下计划,他不得不整日待在家中看书,不然就是听雨声听得乏困。 雨下得气势磅礴,像不肯停歇,要长久下下去,那日颜鹤径下楼买烟,看到道路两旁有了积水,浑浊的雨水里泡着翠绿的树叶。颜鹤径撑着伞,立在路边无神地望着落下的雨,一时呆愣,而后偶遇邻居把他唤醒,邻居问他怎么心事重重地发呆,颜鹤径笑说他在雨里找灵感呢,心里明白他在雨中想起了谁。 雨构成了世界,颜鹤径的魂魄也像浸进水里,跟随那些叶子漂泊,远得不知踪迹。 而后颜鹤径上楼,从卧室书柜中拿下他做的纸玫瑰,之前他想做成一束花送给宗炀。 他把几朵纸玫瑰全扔到了楼下路边的雨水里,看那几朵玫瑰漂得越来越远,晃着荡着。 一周食人魂魄的暴雨停歇过后,随即而来的暴烈的红日顷刻把地面烤干,沥青路又被烫得像要升烟。 颜鹤径有个朋友在市周边的山边有栋别墅,专门用来避暑度假,刚好他邀约颜鹤径前去,颜鹤径便不犹豫地答应了。 出发前一晚,宗俙约颜鹤径见面,要归还那些颜鹤径借给宗逸的书,颜鹤径本不在意,全当送给宗逸,但宗俙执意要还。 颜鹤径便说他会到他们家去,自从宗逸出院过后颜鹤径还没去看过他,颜鹤径买了一些糕点前去。 宗逸正巧在楼下小卖部中,日光太过炽热,一排店铺死气沉沉,店里的人皆双眼朦胧,都像被烤得发懵。 小卖部只有顶上的一台旋转风扇,宗逸咬着雪糕,穿一条棉制短裤,坐在风扇下方吹风,腿上还有术后留下的疤痕,一条黑狗趴在他脚边酣睡。 这家小卖部原先是宗望桥父亲的,后来卖出去,买家没改招牌继续原来的生意。 宗逸看到颜鹤径,兴奋地跳起来,对颜鹤径招招手。 颜鹤径走过去,问:“这么热的天怎么坐在这儿?” “家里也热。”宗逸迅速舔掉雪糕下方快融化的部分,“而且我姐最近心情很烂,不敢和她待一起。” “你姐为什么心情烂?” 颜鹤径招呼宗逸一起上楼,两人慢慢往院里走。宗逸的腿看样子恢复得不错,走路如常,但颜鹤径还是放缓了步伐。 宗逸露出纠结的神情,摇摇头:“我不能说。” “你哥呢?不在家吧。” 不知为什么,宗逸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再次摇头,没说话,看向颜鹤径手中的袋子:“哥,你买的什么啊?” “蛋糕,一会儿上去给你吃。”颜鹤径笑着揉了一把宗逸的头,“对了,你考试怎么样?” “还不错,我和我同桌读一所学校。”宗逸眼睛眯成一道缝,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乐的。 宗俙家中没安空调,闷热程度的确与楼下小卖部不相上下,颜鹤径爱出汗,坐了两分钟就快汗流浃背,宗俙已把风扇对着他吹,热气仍不怎么缓解。 多亏宗逸刚才买了一袋的雪糕,分了颜鹤径几支,颜鹤径边咬雪糕,边和宗俙说着话,宗逸想留下跟颜鹤径聊天,被宗俙轰进房里,颜鹤径便答应他留下吃晚饭。 宗俙忐忑不安,双手的指头纠缠,她艰难开口说:“我弟弟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颜鹤径抬手,做出制止的动作,想怎么总有人因他们分手给他道歉。 “这些都不必,宗炀没错,我也没错。” 静了片刻,宗俙十分苦涩地望向窗外:“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没等颜鹤径仔细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宗俙又立刻开口:“一个月前,我见到我的母亲了。” “是吗?和宗炀一起去的?”颜鹤径怔了怔,雪糕的糖水滑下,沾湿了手的虎口处。 宗俙又低下头:“我自己去的,因为一些原因,阿炀不能跟我一起去,他给了我地址,幸好妈妈没搬走。” “见到她,感觉好吗?” “她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宗俙没有直白地回答问题,“我依然记得记忆中的她,她以前爱穿裙子,皮肤很白,身上总有花香,抱我时带着永远不会消散的温暖。” 宗俙的眼睛大睁着,好像有水光翻涌,却始终没滚落下来,她咬了咬嘴唇,说:“其实我妈生阿炀之前精神就不太好,不是因为生下阿炀,可是他很自责。” 这些话都近乎自言自语,像她不想要颜鹤径回答,语气中含有绝望。 颜鹤径自知没资格问下去,欲言又止,只能静默听着。 她抬头看着颜鹤径,硬生生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颜老师,就算我们不能成为一家人,你也要幸福,阿炀也想要你幸福。” 颜鹤径弯腰抽了一张纸,擦着手指的糖水。“阿炀曾经让我感觉到很幸福,我爱过他。”颜鹤径语气淡然,“但我现在不想要他的祝福,因为让我感觉到太虚假。” —— 下一章是回忆的最后一章咯 第53章 冬日 颜鹤径在山上度过了一个多月十分悠闲的日子,邀请颜鹤径上山的朋友姓周,颜鹤径称他“老周”,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朋友。 老周家中有钱,从前很是爱玩,因情感纠纷卷入一次大风波后,某日忽然说要信教,婚前绝对禁欲,此后便不再看到他身边有不同女人,这才会闲暇时邀两个男人来山上住。他是颜鹤径关系最好的朋友之一,相处时间久了,对颜鹤径脾性有些了解。 颜鹤径拖着行李到别墅门口时,老周穿着人字拖在门口接应,开了外面的铁门,仔细瞅瞅颜鹤径的脸,毫不迟疑问他:“有心事啊?” 颜鹤径一路坐车劳累,这山上气温总算降下来,没来急舒口气,就被勾起伤心事,不自在说是啊,不过也不是多大的事,分手了。 是那个小模特?老周问,颜鹤径回答是,他就笑着安慰,说人这么复杂的生物,今天过完概不知明日如何,会不会横死,又会不会遇见一段爱情,分分合合多正常的事啊。 颜鹤径道:“道理谁不懂?只是有时候你会觉得除了那个人,遇上别人都不算爱了。” 前几天,颜鹤径集中精力要工作,他当初想远离城市,到这清幽单纯的地方或许能静心写点东西,然而思维停滞不前,颜鹤径有时被无灵感的空荡折磨得睡不着觉,一整夜地失眠抽烟,又或下楼出门,在房子周围闲逛,听那夜晚树叶碰撞的响动,偶尔能看见一只松鼠。 睡得晚,起得早,颜鹤径等其余两人吃完早饭,就让两人陪他对弈,颜鹤径象棋技术高超,赢多输少,便是两个人加起来进攻他,也是勉力打个平局。 后几盘中,朋友下得汗如雨下,一步一步的思考甚久,颜鹤径催促他也不听,越输越有斗志。 除了下棋,他们还钓鱼。附近有条河,老周爱好钓鱼,整日拉着两人陪他钓鱼,他的工具昂贵齐全,看上去很专业。 水边蚊虫繁多,颜鹤径第一天穿短裤短袖,被叮得满身红疙瘩,痒得难安,以后学乖穿了长裤长袖,终于能静心钓鱼。老周自称钓鱼多年技术丰富,然而成果总不比颜鹤径,愤慨不已,晚上颜鹤径拿了成果烧菜,劝他安心。 “我可是海边长大的。” 说到海。 颜鹤径当天晚上被扯进梦中,梦到海岛,海岛湿热的天,海边干燥的细沙,他在梦里回到十四岁,那时他没有烦恼,一心只想和同伴去海岸边拾贝壳,或在岛上的狭窄街道里疯跑,又或拿本书去海滨阅读,他什么都读,烂书奇书读了好多。 读到有男女之情的情节,颜鹤径不免奇怪,为什么他从不觉得这样的爱美好?为什么朋友情窦初开,他心里却没有任何女孩儿? 之后困惑地在海风中昏睡过去,直到颜鹤径醒来,看外面绿油油的树,了悟他不在海岛,儿时那些朦胧的疑惑也早已有了归宿。 待到九月份归家时,蔚市已没有七八月份的酷热,颜鹤径避暑期间多数在钓鱼下棋游泳,像提早享受了老年生活,灵魂似被洗涤一番,因此心境随和,和朋友相聚时,他们都说颜鹤径又恢复到原来随时带笑的样子,颜鹤径有了心情同朋友玩笑。 “以后不谈感情了,谈来谈去,还是形影相吊的。” 颜鹤径那时的确这样想,也第一次动了回海岛的想法。 再次遇见邵荣,是在年末的一次访谈里。 有位知名电影导演买了颜鹤径书的版权,准备拍一部电影,拿去做竞赛用的影片。 自从那次话剧演出后,颜鹤径对自己作品的改变多出许多信心,那位导演诚意十足,从年初一直联系颜鹤径到年末,答应不会拍成如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颜鹤径犹豫再三,最终答应。 颜鹤径忽然在社交媒体上多出许多知名度,许多杂志或媒体发来采访邀约,他推掉许多,只应了一家杂志的采访,而访谈记者就是邵荣。 访谈结束后,邵荣请颜鹤径喝杯咖啡,颜鹤径没有拒绝。 咖啡店人多声杂,颜鹤径没进去,坐在门外长椅上等邵荣将咖啡买过来。天冷,颜鹤径往手心里哈气,脖里嗖嗖刮进寒风。 里边人多,邵荣排了会儿队才出来,双颊冻得很红,端着两杯咖啡小跑出来。 邵荣没怎么变,发型一样,穿衣风格一样,颜鹤径早就知道他长得显小,猜想他十年后可能都还长这样。 “我们挺久没见了。”邵荣呼出成团的白气,头微微仰着。 “嗯。”颜鹤径认同,“换工作了?” “离婚时前妻闹得很凶,很多同事都知道了我的事,我就辞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 颜鹤径捧着发热的纸咖啡杯,心中许多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不是气愤,也无幸灾乐祸。他和邵荣分开这么久,早就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可以说作陌生人,颜鹤径不为陌生人调动喜怒。 生命里走过形形色色的人,多数人仅一面之缘。而绍荣呢,在一起四年,感情像烧掉一朵花后积下的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看着它飞扬出去不复存在。颜鹤径见到他,只想到了原来我认识他。 “邵荣,有了因就有果,因果相连,但我觉得你受到的果,不够重。” 颜鹤径感到邵荣轻轻的颤动,回望一眼,见邵荣低垂双眼,咬紧嘴唇,像要咬出血痕才肯罢休。颜鹤径摇头叹气,于心不忍,心想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以前不懂,毁掉别人的真心,是件这样罪大恶极的事情。” 邵荣当然不懂,他从小在爱里浸润长大,物质生活充裕,没有太多忧愁。颜鹤径黯然,他理解邵荣的不懂,可他不懂宗炀为什么不懂。 咖啡没有饮尽,颜鹤径提出道别,临走前邵容问颜鹤径是不是还在和上次的那个男人谈恋爱。 “我和他分开了。”颜鹤径回答得干脆,他懂邵容的意图,“但我和你也不再有可能。” 宗俙的电话来得不巧,颜鹤径是被吵醒的,他因见到邵荣心情不佳,早早上床睡觉,猛然惊醒,接电话时语气有些烦燥。 “颜老师,阿炀有联系你吗?” 阿炀?颜鹤径有霎时凝固,瞟一眼手机时间,凌晨一点,没搞错吧,他想。 “他怎么会联系我?” “他不见了,我以为...”宗俙声音越来越小,“这么晚打扰你了,真的抱歉,如果阿炀打来电话请一定和我联系。” 颜鹤径满口答应,重新躺回暖热的被子里,回想宗俙电话中的声调戚戚,饱含焦急。按她谨慎客气的性格,情况如若不是十万火急,不会把电话打到颜鹤径这里,而颜鹤径现在接了电话,知晓了情况,还能装若无其事睡觉吗?他睡得着吗? 凌晨一点过二十分,颜鹤径起床穿衣,开车穿过吹冷风的街道寻找宗炀。 宗炀不是干这种事的人,他冷静自制,遇事不慌张,姐姐弟弟对他尤其重要,他决不让他们担心。颜鹤径找了他半个小时后,依旧不明白宗炀为什么消失。 他找了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餐馆都已关门,他还找过他带宗炀去的那家酒馆,从前常去的酒店,宗俙家对面的公园,那公园半夜阴森森,颜鹤径被只突然蹿出的野猫吓到,那猫眼睛玻璃珠似的发光,颜鹤径从小不喜欢猫,听它绵软嗷嗷叫心里发怵,强忍着在公园里绕完一圈,都想跳湖寻找,除了一个醉汉人影也没见着。 宗炀电话关机,颜鹤径打了一路,给宗俙也打过,得知他真的一直没回家。 最后颜鹤径在一家麦当劳里找到宗炀,旁边楼房里有家桌游,宗炀以前在那里打过工。 颜鹤径从车里望见坐在玻璃窗旁的宗炀,还有门外停着的车,他火速停了车,拿起外套向麦当劳奔去,同时打电话告知宗俙情况。 这片地方的店铺都已歇业,只有麦当劳还在营业,灯光闪亮,暖气开得足,颜鹤径一踏进去,眼镜就起了白花花的雾,他视线中一片混茫,发热的脚心在来回奔波之间发着热,他走得不稳,外套抓在手心里。店里有几个店员在做卫生,一切都静悄悄,颜鹤径气喘,绕过墙壁走到最里面,在一处很大的凹陷墙面的座位上看到宗炀。 颜鹤径一句话说不出来。 在车上太过急迫,颜鹤径没能看清宗炀的穿着,现在能好好看清了,在十二月份的天气里,宗炀穿了一件短袖,一条运动裤,像个白痴一样,咬着可乐的吸管,那吸管被他咬得很扁。 “阿炀?” 颜鹤径慢慢走过去,不确定地开口,宗炀抬头,看了颜鹤径两秒。 仅仅两秒,颜鹤径觉得人生的时间线被拉得分外长,长到他需要很大的空隙才能呼吸。 “我看到你们在一起,你们和好了吗?” “什么?”颜鹤径不明白。 他也不需要明白了,宗炀不打算对颜鹤径解释,他站了起来,皮肤惨白,不自知地发抖。 之后的许多细节,颜鹤径记不清了,似乎那些纷乱的场景只是颜鹤径的梦,梦里甩到颜鹤径脖颈上的番茄酱带着冰凉湿黏的触感,散发出令他分泌唾液的酸,酸意冲上他的头脑,颜鹤径咽着唾液,听见店员惊慌失措的叫声,拖把倒地的碰撞。宗炀身后的庆祝生日的横幅被他随手撕下来,甩得很远,轻飘飘在空中转了两三圈,落地。 宗炀说个没完,嘴巴一张一合地胡言乱语,颜鹤径听不懂,只能上前抱住他,把外套披在宗炀的肩上。 他把宗炀抱得很紧,闻到宗炀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隔着一件短袖,感到到他体温的流动。 “阿炀,你喝酒了吗?”颜鹤径不可思议地发问。 宗俙来得很快,匆忙着要带走宗炀,颜鹤径来不及用纸擦皮肤上的番茄酱,想要跟出去,宗俙用胳膊挡住了颜鹤径。 “颜老师,太晚了,不能再继续麻烦你了。”她很友好地笑,同时捏着宗炀的胳膊,“阿炀喝了点酒。” 最后一眼,宗炀的最后一眼看过来,带着振奋和茫然,他碰了碰颜鹤径的脖子,他的手凉,暖气也没让他热。 “我不要见到你,颜鹤径。” 颜鹤径只想问,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少,阿炀?你这样会感冒,阿炀。 他的外套被带走了,门关上,那辆白车在他眼里变成一个点、消失,只用了几分钟。 颜鹤径几乎快要倒下,这一定是他见到宗炀的最后一眼。 他的眼睛在热气中越来越烫,像被酸性液体灼伤。 分手的这半年里,颜鹤径没有要忘掉宗炀,他恼过、伤过,没想过忘记。 颜鹤径从混乱中醒来,手边有半支冷透折成一半的烟,桌面的烟灰缸里还横躺着好几支,歪七扭八。 薄浅的日光被窗帷兜着,颜鹤径拉开帘子,让光涌进来,身体部位中像卡着生锈零件,骨头间一阵响动。 露露站在楼下花园里,大清早的,化了一个淡妆,神情羞赧,扭扭捏地捂嘴。颜鹤径架起眼镜,虚眼看着,露露对面站着个高个儿男人,也在笑着,泡在吹来的海风里,发丝沾满金光,他笑得多么好看,光看侧影就知道。 颜鹤径想起来那是宗炀,他们昨晚见过。 他说,颜老师,我们好久没见。笑着说的,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 不要怪我们阿炀|-| 第54章 海玻璃 台风溜走得很快,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天边飘着大片白得像很柔软的云,似浮在海面上,颜鹤径倚在窗台抽烟,看见远方聚着一堆等待出海的渔船。 十几分钟前宗炀从大门出去了,身边跟着另外几位住客,一对情侣和一个男生,他们大概相处得不错,有说有笑,那女生宛如一只跳脱的麻雀,挽着男友胳膊叽叽喳喳,细瘦雪白的胳臂晒得微红,她笑着同宗炀讲话,声音听不清,但宗炀面露笑意。 真怪。颜鹤径皱皱眉,却觉得宗炀昂起下颚,脸微朝颜鹤径这边转了转,含笑的嘴扬起,像下一秒就要看向颜鹤径,当颜鹤径吊起一颗刚醒的心,怔忡望着宗炀,宗炀只给颜鹤径留下张闪着日光的侧脸。 颜鹤径平复呼吸,真的意识到他和宗炀再次见了面。他今早起来,恍然间觉得昨夜那些对话都没存在过,或者说,他希望没存在过。 颜鹤径起得晚,已错过早饭时间,索性不吃,耐着胃里空空,像被一坨铁球拖着向下坠。 他望着身后的房间,还保持着宗炀离开前的原样,乱得近乎凶残,好多零散的纸张,有些纸上铺满黑墨水写上的字,另外几张上留着颜鹤径抄的诗,他读大学时有抄诗的习惯,后来生活繁忙,活得太过模式化,泯灭掉许多人的本性和浪漫主义,其中就有读诗抄诗,两年前他给宗炀抄过一首博尔赫斯的诗,他可能早就失掉了。回来海岛,日子散漫下来,颜鹤径很少写作,平添出苍白咸湿的日光要去磨,便重新开始抄诗,书柜里一本一本诗集,敞开飘出细灰,他喷嚏连连,花了两天时间晒书,让微尘在空气里散去。 还有一台近二十年历史的MP4,颜鹤径翻找抽屉时寻来,充电就耗费不少时间,开了机竟还能用,装的全是老歌, 昨夜宗炀进房间来,颇有兴趣地把玩了几下MP4,说这都算古董了吧,还塞耳机入耳。 他听了动力火车的《那就这样吧》,嘴里哼了旋律,这歌对颜鹤径太熟,颜鹤径只听旋律就忆起歌词,能一字不差地唱。 那就这样吧,再爱都曲终人散啦,那就分手吧,再爱都无需挣扎。 多洒脱多酷的歌词,颜鹤径以前听这歌词,说他以后也要这样,再爱都不挣扎。 房里静谧,自与窗外横扫万物的台风竖起一道屏障,宗炀下巴放在臂弯里,手伸出去,接近颜鹤径散乱的衣袖,颜鹤径看到宗炀手腕上暗色的血管,汇成一条河般,手指那么长。颜鹤径便默默惊悸,想到这双纤长手指曾从他皮肤上无数次滑过去。 他们浸在黑蓝色的夜晚中,像沉入了最深的海底,彼此都少言。 “你回去吧。”颜鹤径摘下宗炀耳朵里黑色的长线,缠绕在指尖,没看他,“很晚了,不要在我这里怀旧。” 宗炀抬起眼皮,眼神涣散,两手置于桌上撑起半个身体,看看墙上的钟,说:“是很晚了。” 他道别,举手挥了挥,说晚安,颜老师。 露露在楼下喊颜鹤径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颜鹤径在背朵外面罩了一件红色的衬衫,衣衫印了几多镶白边的橘色的花,蹬蹬下楼,露露站在前几层台阶上,手叉着腰。 “怎么这么懒啊颜哥,起这么晚。” 颜鹤径揉一揉酸疼的眼睛,没吱声。 “早上刚有两个客人退房,马上来两个新客,得麻烦你去接一趟。” “行吧,就当免费劳力了。” 自从上个月店里的小河辞职,父亲没找新的员工,直接让颜鹤径顶了小河的工作,他说反正你那么闲,就找点事来做啊。 颜鹤径开着父亲那辆迷你的五菱宏光到码头时,船还没靠岸,颜鹤径倚着车,背对日头,数着地面滚落的石子,几颗石子来来回回数到几百,有两个女生移到他面前,挡住他眼皮上的光。 “哈喽。”一个绑了两个麻花辫的女生对颜鹤径笑,“我们看到你车上挂的牌子了。” “你好你好,欢迎来海岛玩呀,快上车吧。”颜鹤径给两个女生开车门,请她们上车。 车内空间不宽裕,幸而两个女生苗条,在后座不算太挤。颜鹤径几次劝父亲换大车,否则接送客人也不便,父亲执拗,直言客人都喜欢坐小车呢。 绑麻花辫的女生性格外放,介绍自己叫粥粥,因小时候肠胃不好,常只能喝粥,得来一个外号,另个女生思怀内敛一些,没说她的姓。 粥粥一路降了车窗,脸面抵在风前,鼻子嗅来嗅去,说海岛的气味好不一样,城市里只有废气的味道,生活好机械,没滋没味,一说到大海,她首先想起的是自由。 “‘我要把你的峭岩,你的海湾,你的闪光,你的阴影,还有絮语的波浪,带进森林,带到那静寂的荒漠之乡’!” 颜鹤径诧异看了一眼后视镜,说:“哟,背得不错啊,很有情感。” 粥粥吐吐舌头,脸稍红:“我学文学的,偶尔会有这种冲动的热血行为。” “哦,那我们说不定以后是同行。” “你也学文学的?”粥粥脑袋从后面支出来,仔细看他脸,颜鹤径往左躲了躲。 “我写小说的。” 粥粥沉默几秒,忽地爆发出一声惊呼,震得思怀瞪大眼睛,拉住她问她怎么了。粥粥捂嘴道:“你不会是颜鹤径吧!” 同时思怀也忍不住小声叫了叫,两人的眼神都密密地往颜鹤径身上扎,颜鹤径承受不住,笑说:“是我呀,你们读过我的书?” 粥粥十分雀跃:“当然读过咯,有次课上老师讲当代文学,还专门讲了你的书呢!” 思怀说:“我刚刚看你就有点眼熟,不过没想到知名作家会是这副打扮,还出现在这座小岛上。颜老师,你是民宿的老板吗?” “我是老板的儿子,算是度假来的,顺便当免费员工。” 粥粥趴在座椅上,说:“颜老师,原来你真人真的长这么好看,不过不是文人墨客的书香气好看,是另种不符合文人的好看,我以前觉得写小说的人都斯斯文文,特白净。” “我以前也白过。”颜鹤径对着镜子晃了晃脸,“不过你说文人都是斯文白净,那就是刻板印象了。” “也不是刻板印象,是种理想的形象!” 颜鹤径生下来就白,不过此后在海岛日晒雨淋,他又喜外出疯玩,海里冲浪,白皮肤早就无影无踪。 内陆十多年生活把他皮肤又养了回来,虽不如小时候粉白,总也是称得上白净,现在回到海岛,只不过两个月,皮肤又黑了回去。不过颜鹤径不在乎肤色,黑也有黑得好处,显瘦。 粥粥嘴巴聒噪,吵吵闹闹到了民宿,颜鹤径帮两个女生搬行李上楼,进门时竟遇上宗炀。 宗炀一个人坐在楼下的沙发里,喝一杯果汁。他见到颜鹤径进来,放下了手中的果汁杯,向门口走来。 “回来啦?”宗炀拿着一个小瓶子,“早上在海边捡了好多海玻璃,想给你。” 瓶子塞着褐色的盖子,里面装满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海玻璃,几乎都接近透明,像是糖果。 粥粥站在颜鹤径身后,“哇”了一声。颜鹤径直视着宗炀的眼睛,宗炀浅色的眼珠也能成为一块极美的玻璃。颜鹤径没有接过瓶子,而宗炀就不收回手。 “谢谢。” 僵持不下,颜鹤径接受瓶子,轻轻笑了笑,转身问粥粥,“喜欢?” “这些都是人工做的吗?但又不像。” “最初是人工的,后来海水冲过就不全是了。”颜鹤径说,“送你,当作见面礼了。” “送给我?”粥粥自然不懂两人的纠葛,只觉这玻璃样子奇特,来源有趣,欣喜收下见面礼,“谢谢颜老师。” 颜鹤径稍稍侧身,面向宗炀那一方,说:“我小时候捡过好多,刚开始觉得漂亮。不过有些东西看久了,就再也不觉得漂亮了。” 第55章 剪掉的头发 粥粥她们让露露领着上二楼的房间,她们十分明媚地蹦跳着上楼,暂时忘却了颜鹤径手中还有的行李。 宗炀的表情有些不好看,不是显露的阴沉,而是过于面无表情,颜鹤径熟悉这样的宗炀,清楚这是宗炀不高兴的前兆。由此颜鹤径更加烦闷,想绕开宗炀上楼,而宗炀挡在他前面,没有想让路的意思。 “宗炀,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 话没说完,从楼上并排走下来两个男人,颜鹤径抬头看了眼,宗炀跟着也转头向后看,颜鹤径趁其不备,从旁绕开。宗炀身边只闪过一道黑影,他也没阻拦,从容地盯着颜鹤径上了楼。 颜鹤径跟迎面两人打过招呼,听见他们问宗炀要不要去吃饭,不过还要等几分钟,其中一人被叫林少,他的女朋友还在化妆。 “她已经开始贴假睫毛了,快了快了!” 然而宗炀的声音下一秒就响起:“不了,你们去吃吧。” 颜鹤径把两个箱子搬进房间,和露露一起下了楼。期间露露好奇地问他:“颜哥,你和宗炀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很早之前认识而已。”颜鹤径随意地答,见一楼已没有宗炀的身影,恍如从长久憋闷在水中,忽然嗅到空气,感到畅快自如,长长松口气。 转而凝神想,见到宗炀何以让他这么不自在?好像有些刻意,又非常矫情。 “我看你们说话的样子感觉挺熟的呢。”露露掰着手指,理了理耳根后面的碎发。 她当时领宗炀上房间时一直偷偷看他,委婉闲聊了几句,他十分客气,是不太与人迅速亲近的性格,即便几人在楼下喝酒谈天南海北,都像假意迎合。然而他见到颜鹤径后,像轻松不少,她看他对颜鹤径笑,实在不像假意,便猜测他们关系不错。 “没有。”谁知颜鹤径一口否认。 “那他有没有女朋友?” “没。” “还说不熟,别人有没有女朋友都知道。” 颜鹤径没说话,直勾勾盯着露露,直到露露面露羞臊,嗔怪问他:“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被他美貌吸引住了?” 颜鹤径闭了闭嘴,目光移向门口。 “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啊!”露露虽耳根稍红,仍直言不讳,眼睛直冒星星,“我的目标是在他离开前和他搞搞小暧昧,留下一段露水情缘。” 颜鹤径捏捏她脸颊,恨铁不成钢:“我叫你少看点不切实际的爱情电影,瞧你那点出息。” 露露嘟嘴,不悦嚷道:“我以前也是暗恋过你的!你是不是也要说我没出息?” “是是是,今天暗恋我,明天就暗恋你同班男生小陈,后天暗恋隔壁班小林,最后和另个学校的小眀谈恋爱。” “博爱点有什么不好?我这叫有所选择,最后才能找到最合适的一个。”露露说得理直气壮。 颜鹤径想了想,不知怎的有点落寞:“你怎么知道谁跟你最合适?” “就是互相喜欢呗,两个人彼此心意相通是一件很奇妙的事,而且概率多低啊?要因为其余方面不合适分开,说到底不都是不喜欢吗?我虽然喜欢过很多人,被你们痛斥花心,但我和我的前男友们都至少是相互喜欢过的。” 闻言,颜鹤径轻笑,没发表他的看法,或许他自己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露露认为爱情是种无瑕的、不受外力所迫的事物,是必须以绝对的喜欢连接在一起,由此能突破万难。 这两年中,颜鹤径想过无数次这样的问题,常常在床上一闭眼,眼前一黑,内心就卷入纷乱。想“合适”对一段感情而言,是否真的大过真心,促使两人结合的原因只是合适?多少不相爱的人因为合适走到了一起,此后每天都是噩梦。 只是思来想去,颜鹤径往往也认为宗炀当初同他分手,也只因不够喜欢。猜一个人喜欢的强度,几乎是件无用功。 但颜鹤径因为付出所有真心,便觉得无法原谅。 颜鹤径父亲还没从外边儿回来,他现在每天生活潇洒,可能在和一堆老头下棋,不然就是去市场那边看看新鲜捕上来的海货。 露露每天有人来送饭,颜鹤径还得自己解决。 不过他踏出民宿门口,就听到宗炀喊他名字。 声音干脆利落不大不小,刚好让颜鹤径听见,那音色一如既往干净。颜鹤径顿了顿,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又听见第二声,这次不太愉悦。 他转身,看见宗炀坐在花园右侧的秋千上,两边的绳绑了几簇花,宗炀摇着身体,微笑看他。 颜鹤径说:“有事?” 宗炀的手指顺着绳子往上攀,微微用力,指节发了白,一下起身,三两步走到颜鹤径面前:“一起去吃饭吧。” 不讲道理,宗炀根本没打算商量,已经紧紧跟随在颜鹤径身后,在颜鹤径看来,这种行为能称得上死皮赖脸。 门外停着颜鹤径的电驴,亮黄色,小巧可爱,天热不想走路时颜鹤径都骑电驴,只是有点晒,他还没载过人。 宗炀先一步跨上后座,拍拍坐垫前面:“走吧。” 颜鹤径将要失忆,一脸无可奈何:“你下来。” “吃什么?” “宗炀,好玩吗?你以前不是最有自尊了吗?” 宗炀眨了眨眼睛,像很是无辜,也好像真的失去了自尊,纠缠说:“只是吃个饭,你担心什么?” 颜鹤径没吱声,一言不发地曲腿跨上车,仿佛要证明他没有所谓担心。 他开得慢,悠哉地像在走路,却也激起了风,吹得颜鹤径衬衫微微鼓胀,头发朝宗炀面上飘,熟悉的生姜味,宗炀梦中的味道,苦中带甜。只是他多数时间无法入睡,便嗅不到这种味道,有时状态良好,得到一个短暂的造梦机会,不久被清醒拖拽出来,一切景象硬生生变成残缺的遗憾,宗炀只恨不能将身体永远留在梦中。 他身体靠后,两手拉着车子后面的扶手,可这车多小,而岛上许多堆砌而成的石子路,免不了和颜鹤径的后背撞在一起。 宗炀忍不住开口说:“你靠前坐一点,我好挤。” “这车就这么小,你以为你很小一坨?”颜鹤径没好气回道。 宗炀哑口无言,笑了两声。 一路颠簸,颜鹤径只留给宗炀一个后脑勺和底下的脖颈,上面有细小的绒毛。 “你头发长了很多。”宗炀看着颜鹤径柔软的头发,不禁开口。 等了一会儿,颜鹤径好像才听清似的,回答说:“这两年里,我不止长了这点头发,以前的头发也被剪掉了。” 颜鹤径的声音很平稳:“宗炀,你就像我剪掉的那些头发。都说旧的不去新的来,我觉得说得真好。” “那要是没有新的呢?” “总会有的,就像我长出来的头发,”颜鹤径说,“再说就算没有新的,我也不吃回头草。” 第56章 变 先上一段长坡,电驴的电储存得不足,爬得像负重的一头牛,宗炀总以为车要停下,却仍磨蹭到了平路,再右拐,看见两栋并排而立的浅蓝平房,挤进中间极窄的巷子,两边尽是商铺,多为餐馆。 因是饭点,街道中散发着油烟味,把人的唾液从舌苔下引了出来。 云叔面馆在一家酒楼对面,说是酒楼,也并不太气派,只是一路餐厅中最显眼的一家,而胖云叔面馆或是最不抢眼的一家。 门口几辆电驴和自行车,颜鹤径把车靠在树下,推开面馆的门,宗炀踩着他的脚步进店,里面吹冷气,凉爽得很。 店里只剩两个座位,颜鹤径径直走到最里厨房的入口,喊道:“叔,一碗炒面,一盘椒盐鱿鱼。” 他回头瞧了眼宗炀:“吃什么?” 宗炀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红底的菜单,道:“海鲜面。” 面是一个平头年轻男人端上来的,皮肤黝黑,活像块黑炭,嘴唇有些厚,笑起来两排牙白得晃眼,颜鹤径唤他“小来”。 小来,最近是不是长了点肌肉,有在好好锻炼身体啊!是啊是啊,哥你捏捏我胳膊,可紧实了。颜鹤径也就真的捏捏,不避嫌,亲切熟稔。 他和颜鹤径认识,一口一个“哥”叫得痛快,还问宗炀是不是颜鹤径的朋友,请来岛上做客。 颜鹤径吸一口面进嘴里,油蹭得满唇,两片唇里伸出一点红,快速舔走了油,牙齿上下咀嚼,连带鼻尖也在颤动,宗炀看得心猿意马,愣神间也没遗漏颜鹤径的回答。 “我们店里的客人。让我带他找好吃的,我心想全岛最好吃的面不就在你家面馆吗?” “要说面食,我们家的确是第一,不过要吃正宗海鲜,还得到市场那边去。” 云来对着宗炀说的这句话,表情诚恳。 这种人难得不讨人喜欢,爽朗热情,皮肤上冒得估摸不叫汗,叫热血。偏宗炀是快硬石头,看了他的笑生厌,还是礼貌笑笑:“嗯嗯,改天让你哥带我去尝尝。” 他抿紧双唇,心想你为什么还不走?要陪着我们吃完饭? 颜鹤径当然不介意,喜于不用与宗炀大眼对小眼,云来自然不懂他是颜鹤径的天降救兵,一句话衔着另外一句,嘴没停过,颜鹤径吞咽食物,不住喉咙里溢出几声“嗯嗯嗯”,偶尔附和两句,拖延了吃饭进程。 店里总有进来的食客,热气循环往复朝里灌,宗炀趁势友好提问:“你不用去帮忙吗?” 云来挥一挥手:“今天我姑妈在店里帮忙,都不怎么用得着我了,我只是想给你们端菜。” 颜鹤径带笑睨一眼宗炀,又问云来:“以后还是要继承你爸这家店吧?” “其实留在海岛也挺不错的,当时跟着你去了大城市一段时间,那里也没我想得那么好,岛上空气好,人情味浓,人各有志且志不论大小,我算是想通了。” 宗炀握快的手僵在半空中,只觉臂上汗毛被凉风吹得倒竖,由内到外地凉,他第一次直望云来的脸,那脸其貌不扬,可要认真说,其貌不扬的人才危险。 “跟着他?”宗炀没按捺住,问道。 “对啊,我还在颜哥家里住了小半年,不过那都是前年的事了,当时和我爸吵架,我想多赚点钱嘛。” 宗炀对他如何如何要去大城市不感兴趣,讶异这两年曾有个陌生男人住进颜鹤径的家,夺去半年,比宗炀住在颜鹤径家夜晚的时日加起来还要长。他食不甘味,看着汤面浮的虾米,像也栽入汤中,两耳口鼻灌进浓汤。 云来走掉,拿回三瓶透冷气的玻璃汽水瓶,牙齿盖上一磕,瓶盖落桌上叮当一响,一股白气从瓶里冒出。宗炀伸了手,要来汽水:“我自己来吧。” 碳酸辣嗓,并不多解渴,宗炀不爱喝,记得颜鹤径也不爱,但颜鹤径一口拉了大半瓶,叹气说:“爽!” 云来笑:“哥,改天跟着我舅一起出海去呗。” 颜鹤径答应:“行啊,我俩也好久没在一块了。” 果不其然,电驴在半路彻底歇菜,没电了。 颜鹤径气急败坏,下来推着走,日头毒,晒得他睁不开眼,虚晃着步伐。 他有些埋怨:“要不是载你,我还能勉强悠回去。” “你为什么不充电?” “...忘了。” 宗炀挡开颜鹤径,扶着车的把手:“我推吧。” 颜鹤径没推辞,换了方向,走到另一边去,路边有树遮荫,颜鹤径踩着碎斑走:“你也变了一些。” 宗炀回问:“哪里变了?” “没那么闷了。” 谈到以前,就像是往一个被落叶掩埋的土坑里跳,两脚注定陷进去,再者头也可能埋住。没了以前、变化这些流动性的词语,恍如颜鹤径与宗炀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曾存在,伤痛之处也是平和。 宗炀两眉微扬,该是不知道怎样回答,静默好久,才说:“你会喜欢我这样吗?” 颜鹤径想说,那时他喜欢宗炀,便是把他的少言、冷漠连在一起喜欢了。 说出口的是另外一番话:“不喜欢,不讨厌,你怎样都行。” “是吗。” 颜鹤径在转角处买了两杯凉茶,比刚才的汽水解渴许多,润湿宗炀的喉咙,滋味压着舌头,格外健康的滋味。 颜海峰晚上从外边回来,到家就钻进厨房做菜。 民宿像个家,旅客只要给过饭钱,偶尔和他们一桌吃饭,不过颜海峰不在时,旅客没办法留在民宿吃饭。 颜海峰做菜手艺好,有露露打下手,几会儿功夫做好几个菜端上桌,色香味俱全。 早上和宗炀一起出门的另外一个男人叫大飞,有几分姿色,餐桌上和露露眉来眼去,颜鹤径凑露露耳边说:“你不是要和宗炀来段露水情缘吗?” “你不是说我跟他不可能嘛,只能退而求其次了。”露露粲然一笑,笑得尽量较少露出牙齿。 不过颜鹤径看大飞不靠谱,他也是一人来旅游,性格咋呼,喜爱开玩笑。 “我第一次听见林少让我们这样叫他,以为他是个富二代,结果他说林少是他读高中的外号,因为他人很逗。” 林少女友接话:“这称呼我倒经常在总裁小说里看到!林少,你的女人又跑啦?你又为她花了几个亿啦?” 露露随即附和地狂点头,借此展开言情小说的探讨。她说喜欢高的、性格开朗的,头发短的男生。颜鹤径憋笑,想说干脆直说喜欢大飞吧! 颜鹤径听不下去,出去透气,坐在院中秋千上,望洒满星星的天,这景象只有海岛看得到。 宗炀出来时,见颜鹤径手中夹一支烟,像忘了抽,半截软搭下来。 他坐过去,颜鹤径条件反射地抖了抖,手中震下断断续续的烟灰,飘在腿上。 “啊,吃完了?” “嗯,叔叔做菜真的很好吃,你以前说过。” 颜鹤径垂头,掏出烟盒,被宗炀抢先夺过,底部敲出一根新的来。 宗炀两只手持着香烟两端,旋转了一圈,颜鹤径只低了一下头,抬眼便见火光缀在了他唇前,他姿势娴熟,吸一口后手背翻过,盯着蓝红之间燃烧的那点。 宗炀的手横着向颜鹤径伸过去,香烟在手中轻巧转了半圈,烟头抵住颜鹤径的嘴唇。颜鹤径本来看着宗炀眼睛,此刻垂了眼,闭唇含烟,又抬起睫毛,小幅度昂起下巴望他。 烟又重新回到宗炀嘴里,濡湿滚在苦涩上。 颜鹤径问他:“好抽?” “是个好东西。”宗炀答。 颜鹤径将整包烟甩给宗炀,说:“你是不是想跟我做?” “什么?” “就像原来那样,带了套进去,射了就拔出来,最后拍拍屁股走人,没废话不接吻,想这样吗?” 宗炀的脸色变得跟夜一般黑,有了散不开的乌云。 颜鹤径余光看到他爸从门口走出来,于是起身,俯看宗炀。 “你拜托我,我就考虑看看啊。” 颜海峰的视线越过颜鹤径,落在宗炀身上,新来的客人,今天第一次见,长相十分俊俏。 他看见宗炀握住颜鹤径的手腕,使劲地拉向前,面色一片愁云惨淡。 颜鹤径要把手抽出来,推一把宗炀的肩,宗炀却好像握得更紧,一刻不放松。 第57章 自私 颜鹤径从花园进到屋里,桌上人都已走光,颜海峰一人坐在桌前,颜鹤径坐过去,叫了声“爸”。 “陪我喝一杯。”颜海峰抬起快搭下去的松垮眼皮,敲敲酒杯。 颜鹤径两手端着酒杯,稳稳移向瓶口边:“晚上还是少喝点。” 酒是颜海峰自己泡的药酒,酒液橙黄,酒香浓厚缠人,度数不低,颜鹤径饮了半杯,发现他爸的双颊已经有些发红,便执意不让他再喝,还笑说:“爸,你现在酒量还不如我了。” “想喝过我?下辈子吧。”颜海峰定定看了一会儿颜鹤径,张口问,“外面那个男的跟你什么关系?” “你想哪去了?就以前认识。”颜鹤径眼神躲闪,知子莫若父,他爸眼光真是毒辣,他刚刚在外面跟宗炀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吧。 “以前认识时是什么关系?” 从小颜鹤径就没办法在颜海峰面前撒谎,那种压力来自于一种清晰的压迫感,父亲接近墨黑的眼珠中有不知名的物质,精明老练,能一眼识破颜鹤径拙劣的谎。 他妥协:“以前谈过,早分了。” “找到这里来做什么?你对不起他?” 颜鹤径大拇指在酒杯上磨着,按下一条一条细长的指印,又极快地消失了。药酒里漂着渣,颜鹤径仰头灌一小口,喉咙灼烧,眼眶逼出泪花。 “不是我对不起他。” “那是他对不起你。” 颜鹤径沉吟不觉,半晌轻轻开口道:“也不算。” 分开这两年,颜鹤径没觉得宗炀对不起他。宗炀对不起的人是他姐姐和弟弟,找他那么久。 “你这次回家突然说要留在海岛,其实我是不赞成的,但看你情绪低落,像在那边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我想我问你,估计你也不会说。思来想去,可能是情伤吧?不过留在这儿也好,我老了,还是得承认孤单。” 不知道怎样答。颜鹤径回海岛时和宗炀已分开许久,宗俙也早就不再联系他。 要说还在伤痛中,实在没道理,颜鹤径没那么执着,很懂得淡忘,但他生活得十分烦燥。当陷于堵车、人潮的压力中,他思索当初为什么写作。想写海岛,想写他生命中各种绚烂的东西,在高楼筑起的城市里,他找不到一片拥有色彩的角落。 还有碰到的所有人,即使是最亲密的朋友,也总有这样那样的隔阂。 瞄一眼外面花园,宗炀没坐在秋千上了,也没进屋里,他去了哪儿?颜鹤径神思乱晃,背靠座椅,放松了身体半躺着,见天花板的颜色有些老旧,灯间结了蛛网,颜鹤径好像就躺在那网中,四肢软化,被细丝裹住,一分一毫都动不了。 “情情爱爱的,要看开一些。” 颜海峰不善言辞,最终只能这样简单劝慰。 静了一会儿,颜鹤径霍然坐起,建议道:“爸,明天我把墙重新刷一遍吧,顺便擦擦灯。” 颜鹤径让颜海峰回房休息,他来收拾桌子。一盘一盘碗筷往厨房送,擦净桌子,颜鹤径扭了水龙头开始洗碗。 洗了一半,门外有响动,颜鹤径扭头,看见宗炀站在门边,灯光圈着他的轮廓,很柔和。 他一言不发走进来帮颜鹤径擦碗,有时和颜鹤径胳膊碰在一起。颜鹤径不想管,懒得开口,随宗炀去。 宗炀像在走神,手滑将一只碗在水槽中摔裂,因急着想去抢救而割破手指,血涌出得很快,没有缓冲,从指腹顺着流过手背。 颜鹤径手上还有洗洁精,愣了两秒,随后继续用水冲洗餐具,说:“你不用在这儿帮忙了。” “颜鹤径,真的要这样吗?”宗炀的声音微微发抖,举着手指,“你不管管我吗?我怎么止血啊。” 颜鹤径抬头盯着宗炀,任水柱冲刷过手掌,看到宗炀的眼眶发红,眉心微陷,给人绝望的苍白感。 瘦了真多,怎么变得这样瘦了?阿炀。颜鹤径轻咬紧牙齿,心中滚滚而来的,是他埋掉的不忍。 多少次,毫无预兆地梦见这张脸,在小学教室里、家中的浴室中,或者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是一片空旷而杂草疯长的荒地里,各种景象中出现他的影子,像有绳子捆住颜鹤径,他身不由己地前进,醒后也似没完全抽身,仿佛被绳子缠住的那截手遗留在梦中。 颜鹤径换上束手无策的叹息:“我房间有创口贴。” 创口贴,颜鹤径上次用到创口贴是两年前,掉进水里,记忆惨痛,而宗炀那时把创口贴缠在他的指尖,堵住了血,堵住了不愉快。 颜鹤径在房间翻翻找找,终于找出白色的药箱,从里拿出一盒云南白药,又掏出薄薄的一小片创口贴,递给宗炀。 宗炀没动没接,有底气道:“单手不好贴。 装傻。颜鹤径撕了包装,胡乱往宗炀的手指上缠,拢共几秒钟时间。 “行了,回去吧,记得别碰水。” 宗炀还是不动,随后握住颜鹤径的手腕,也不让颜鹤径动。创口贴粗糙,刮蹭着颜鹤径手腕的内侧,宗炀的掌心十分热,有着汗。 “我很想你。” 颜鹤径被宗炀拉近怀里,手臂被锁在腰侧,颜鹤径好像被一张柔软温热的棉被兜住,所以浑身发热,可能也有酒的缘故。他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反应,瞪圆双目,看着面前一片雪白的墙面,床尾的两件背心,是他熟悉的房间,此时闯入一个张狂的人。 宗炀捧他的脸,认真而严肃地看他:“我没有撒谎。” “这样想我,为什么还分手?” “因为时间不对,那时候一切都不对...”宗炀脸上闪过犹疑,他有些语无伦次,话说不清楚,颜鹤径更不能很好接收到。 他打断宗炀:“宗炀,你就是自私,你心里没有我。我只要你一个解释,但是你不肯给,你觉得我还会稀里糊涂和你搅在一起?”颜鹤径拿开宗炀的手,用指尖狠狠戳了戳宗炀的心脏处,“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的确宽容,但骗过我的人我不可能原谅。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门外传来几声狗吠,狂怒激动的,像是两只狗在搏斗。声音穿透进屋内,似把房间都分割成了好几块。 宗炀被请出了门外。 颜鹤径说要刷墙,立刻付诸了实际行动。隔日起很早去买来油漆,路上碰到云来,他自告奋勇坚持要来帮忙。 读书时颜鹤径就和父亲一起刷过墙,父亲的动手能力极强,家中水管漏水,又或电路出问题,皆由父亲承包,颜鹤径因此也学到不少技巧,刷墙不在话下。 天热,颜鹤径穿一件无袖的背心,头发裹一张花色的头巾,露露扬声说颜哥你是在拍画报吗? 加天花板共四面墙,颜鹤径和云来一人一面。颜鹤径买的好油漆,没什么味道,期间大飞从楼上下来,靠在露露旁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调情,露露和他刚开始暧昧,还没确定关系,话却说得露骨了,露露抵抗不住,让大飞也去帮着刷墙,加快进程。 宗炀下来时颜鹤径已在刷天花板,他站在梯子上,云来扶着梯子。 宗炀来到颜鹤径身边,云来没心没肺,瞧不出宗炀一脸倦容,以及岌岌可危的糟糕情绪,乐呵地给他打招呼,宗炀只简单“嗯”一声,他一面抽烟,一面对云来说:“我来扶着吧。” “不用...” “我说,我来扶着。”宗炀声音坚决。 颜鹤径拿滚筒的手一顿,没向下看,感到脚下支撑他的梯子轻微晃动。 —— 有一点卡住 我也跟着痛苦了 第58章 晕船 到中午时,墙已刷了一小半,云来点了他们家的炒面送到店里,颜鹤径围裙前溅满浅蓝的油漆点子,是家中的旧围裙,上面印满粉红色的Hello Kitty,由此颜鹤径不免收到几声嘲笑。 他褪下手套,直接坐在铺在地面的报纸上,饿极似的开始吃饭。 云来点了宗炀那一份,宗炀坐在颜鹤径身边,忽地将指腹从颜鹤径鬓边轻轻掠了过去,滑到了耳垂上。 颜鹤径睁圆眼,下意识往后闪躲,筷子向前一伸,像是在挡,又觉察出他的反应过大,窘迫清嗓,缓和情绪问了句:“怎么了?” 宗炀神色淡然,似并未将颜鹤径躲闪放入心中:“沾到油漆了。” 颜鹤径说:“那用手也擦不掉啊。” 云来低头专心吃饭,并未看到先前一幕,热心讲解道:“用橄榄油能洗掉,颜哥,一会儿我帮你洗。” “不麻烦你。”宗炀道。 没等颜鹤径开口,宗炀率先断然拒绝,这话十分冷场,宛如射来一只利箭,引来空气中隐形的骚动。 “怎么叫麻烦云来了?” 饶是云来反应迟钝,也感知到宗炀和颜鹤径间的不平和,随即惶惶不安,看颜鹤径一眼,奋力想要扭转话题:“哥,我和我舅说好,明早天气好,我们一起出海捕鱼去。” 颜鹤径戳着碗里的洋葱,闻言看了一眼云来,应道:“行啊。” “出海,我能一起去吗?”宗炀突然说话,云来偷瞄一眼颜鹤径,没寻求到帮助,当下不知该怎样回应,有些为难。 宗炀像察觉不到这种难堪,继续问:“不可以吗?我可以支付费用。” 云来心下已有不妙的预感,支支吾吾答应:“宗炀你想来就来,以前我舅也载过几个游客出海。费用就不必了,你是颜哥的朋友嘛。” 宗炀眯眼,弯起嘴角,无比真诚道:“谢谢你啊,云来。” 颜鹤径没想到宗炀晕船。 船刚出海没多久,宗炀脸色就泛上一层不正常的白,嘴唇也灰白,颜鹤径最早发现他的异状,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说不然趁船没开远先回港,宗炀摆手说不要,此后就默默蜷在甲板的躺椅上。 等船驶入捕鱼的海域,宗炀终于支撑不住,寻了一根塑料袋,“哇”地一声吐出来,额上起汗,说话也断断续续,颜鹤径先前只装镇定,一看宗炀这般痛苦,不禁严肃地开始发愁,锁紧眉心,蹲在宗炀椅子旁边,宗炀汗浸湿的手瞬间移了过来,抓牢了颜鹤径,想随时怕他跑掉。 “你一直都晕船?” 宗炀气息很不稳,垂着墨黑的长睫毛,不轻不重地回说:“嗯。” “来海岛坐船时也晕了?” “没这么厉害。” 颜鹤径有些失语,宗炀轻碰他的脸:“在关心我吗?” “这不明摆着是关心吗?”颜鹤径翻了个白眼。 “怎么不像昨晚一样冷漠了呢?你是颜鹤径吗?” “我看你心情还挺好的。” 云来舅舅从底下船舱出来,一张脸黑里发着红,无计可施道:“我们这儿没人晕船,所以也没备着药,要不你躺着尽力睡一觉。” 宗炀攥着颜鹤径的衣角,头歪斜,上半身微微拱起,颜鹤径用毛巾给宗炀擦过汗,手掌贴在他额头上,劝说:“你睡一觉,或许会好一点。” 宗炀小声说:“颜鹤径,你现在好温柔,只有我难过的时候,你就好温柔。” 宗炀的眼睛泛水光,是海面在他瞳孔中的投射。颜鹤径闭了闭眼,不知为谁而感到心酸。 “闭眼休息一会儿吧,你胃里可没东西再吐了。” 宗炀没能睡着,躺了二十分钟后就起身,悄悄踱步到颜鹤径和云来的身后,像个鬼魅似的无声响,再加之海水滚动,颜鹤径好一会儿没发现宗炀。 感到身后有人影晃动,颜鹤径转身看去,问你怎么起来了,不难受了么? 宗炀点点头,想往颜鹤径和云来中间站,但中间给他的缝隙太小,只能遗憾放弃。 颜鹤径仔细瞧瞧宗炀脸庞,的确恢复了几分血色。 海上起了一阵轻风,吹来浓重的鱼腥味,微波连成的海面像幻化成一块软布,特别轻盈。 宗炀向颜鹤径讨烟以恢复精神,颜鹤径今天恰巧忘记装烟,云来便说:“我找我舅要。” 他要来三支烟,一人一支发到手里,宗炀道了谢,蹲下来看颜鹤径脚边的水箱,里面一有一条胸鳍是淡黄色的鱼,不算特别大的一条。 宗炀对鱼类知识匮乏,抬头问颜鹤径:“这是什么鱼?” “黑鯛。” 宗炀又指水箱旁边圆柱状的塑料袋,装满一条条粉红色的条行物。 “这又是什么,看起来很恶心。” “海泥鳅,做诱饵的。”颜鹤径一一解释,“你应该不喜欢吃鱼吧。” “还行,只要做出来没有鱼腥味的我都吃,不过我不吃鱼皮,鱼皮在嘴巴里很黏,还很腥。”宗炀皱眉,像回忆起了不美妙的口感。 云来摇头说:“鱼皮价值可有营养了!” 宗炀道:“那我也不会吃的。” 这时颜鹤径的鱼竿有响动,忙把烟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着,迅速往上收杆。云来不住嚷嚷,怎么你都钓来两条,我这儿还毫无响动,今天运气不顺啊。 颜鹤径得意洋洋,收敛不住唇边的笑:“你舅说我钓鱼技术跟他差不多呢,你再去修炼几年吧。” 午餐是泡沫箱里装的面包和几个午餐肉罐头,还有啤酒,因为和冰袋搁在一起,拿出来时透着微凉。 宗炀状态好了不少,不再头晕想吐,能往胃里塞点食物进去。 只是正午日光强烈,晒得人疲乏困顿不已。颜鹤径架了一副墨镜,躺折叠椅上小憩,觉得在海面上荡着的时光被拖得十分悠长,连梦境也拖泥带水,不肯演绎完。 后来意识清醒,身体却如何不能动弹,面上似有轻纱抚过,颜鹤径心中恐慌,好像硬生生被重物压在原地。竭力挣扎时,颜鹤径被一道清凉的嗓音唤醒,他终于从泥潭中而出,宗炀揉揉他的眉心:“你做了什么梦?” 颜鹤径一时没推开宗炀的手,仍在恍惚后怕。宗炀这张脸,让他产生了无以名状的安心感。 瞧见云来的侧影,他才挡开宗炀,笑着回答:“差点没醒过来。” 回程可谓满载而归,颜鹤径钓了几条大鱼,邀云来到他家吃饭,商量是做红烧鱼还是剁椒鱼头。 宗炀精疲力竭,胃中依然不适,便不情愿地被颜鹤径逐上楼,宗炀带着鱼去厨房处理,云来此刻才有了同颜鹤径单独对话的机会。 颜鹤径带着手套刮鱼鳞,一层一层鱼鳞下去,腥味扑鼻。 “颜哥,宗炀不怎么喜欢我是因为喜欢你吧?” 颜鹤径瞧云来一眼,没停手上的动作,说:“你别乱猜了。” “我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云来塌下腰,瞬间矮了半截,有些丧气,“他真人长得可真好。” 云来借住在颜鹤径家中时,曾无意见到一张拍立得,那照片上颜鹤径搭着另一个男人的背,笑得灿烂,毫不拘束,另一个男人虽没有太大表情,眉眼却带笑。 照片底部写了拍摄日期,还有两个字——颜、宗。 那天宗炀刚进面馆,云来就认出他来了,他长了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眉眼突出夺目,云来只觉自己化成一颗小小的泥,想起当初颜鹤径委婉拒绝他,也并未赶走他,只是暗自同他疏离。 有过这样的爱人,还能再看他人一眼吗?云来当时彻底放弃,卷了行李回海岛。 “小来,我和他已经过去了,也不会有未来,你不用把他的敌意放在心上,如果你不舒服,我替他道歉。” “我知道的,你不要代他道歉。”云来抿嘴唇,压低了声音。 颜鹤径静静凝视云来几秒,想像从前那样揉揉他的头,奈何手里全是鱼的残片,只得叹息:“要是想谈恋爱的话,我给你介绍好不好?介绍一个一定对你好的。” 半晌,云来才重重点头。 第59章 白浪 粥粥来海岛几天后,肤色明显黑了不少,她倒不甚在意,说小麦肤色才是她梦寐以求的肤色,就像露露那样。但她们整日待在沙滩暴晒,不免晒伤,尤其是思怀,她的皮肤更娇嫩一些。 颜鹤径睡醒下楼觅食,宗炀也在楼下吃早餐,他示意颜鹤径来他身边坐,早餐留在桌上。 而露露在给思怀擦防晒霜,嘴中念念有词:“想要自然晒黑也是要有度的,要好好擦防晒,像这样把全身都涂到。” 思怀大概怕痒,说露露姐你的掌心太滑啦,弄得我很痒。时而左躲右闪,嘴中溢出笑,露露便去捉她到怀里,说你不要躲啦,还想被晒伤哦。 粥粥捂脸,笑声从指缝露出:“你们涂个防晒霜而已,怎么这么奇怪啊,看起来很配哦。” 思怀轻轻地去拍粥粥的脸,好似有些微怒,整张脸泛红,语速急迫:“你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粥粥转过去对在她们对面坐着的颜鹤径和宗炀说,“你们说是不是,她们刚才显得好配。” 颜鹤径在剥蛋壳,一块芝麻大小的蛋壳粘在蛋白上,正聚精会神聚拢拇指和食指,想要把蛋壳揭下来,并未听清粥粥的话,抬头疑惑地“啊”了一声,于是粥粥表情便瞬间有些闷闷不乐,嘟了嘴坐到颜鹤径身边,问他:“颜老师,你会冲浪吗?” “会啊,只是很久没去过了。” “那你教我怎么样?” “不是有教练吗?而且我不会教人。” 颜鹤径摆手拒绝,手中的鸡蛋被人拿走,他顺势看过去,宗炀把剩下蛋壳给颜鹤径剥干净了,一颗白白嫩嫩的鸡蛋,没沾一点蛋壳,然后宗炀又将蛋塞回颜鹤径手中。 粥粥说:“我跟教练学过,但不怎么熟,反正就当是去玩嘛,快走啦!宗炀你也来吗?” 宗炀有些感激,点点头:“嗯。” 她说着就去拉颜鹤径的胳膊,思怀也从沙发上跟着起来。颜鹤径刚咬下半个鸡蛋,差点噎住,忙拿起牛奶灌了一大口:“等等等等,我去拿板。” 颜鹤径的冲浪技术全是他爸教授的,那次颜海峰分别买了两块板送给他和颜松影,带他们去海里学冲浪,颜鹤径那时年龄小,但可能因为水性极好的缘故,学得很快,颜松影还在水里练着划水,颜鹤径已经不用人带着,就能在自如起乘,越过浪头。 学成后完成一次漂亮的斜跑,颜鹤径不忘去嘲笑几句颜松影,颜松影气急败坏,双手快速动作划到岸边,丢下板子,游到海里追颜鹤径扬言要揍他。 只是后来他和颜松影年龄年长,便极少来海边冲浪,追寻刺激。 宗炀晕船,在板上却不晕,颜鹤径让粥粥她们去一边划水等浪,然后教宗炀基本的动作。 颜鹤径在宗炀身边给他掌着板,口头教导他划水的正确姿势,要用指尖插水,不要用力拍,脚要怎么放等,就像他以前学的那样。 宗炀发梢滴着水,眼角有水珠一路向下,停在他下巴处不肯坠下去,颜鹤径压抑住手,听见宗炀问:“你就看着?” “不然呢?” 宗炀趴在板上,笑了笑说:“你总要用手给我调整一下姿势吧。” “你不是挺聪明的吗?以前在山上滑雪...” 话说了一半,颜鹤径顿住了,像路上躲避障碍物而紧急刹车,不留情面说:“自己琢磨吧,也不难。” 宗炀算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颜鹤径大概教了他怎么起乘,便甩下他不管了,自个游回岸边拿板子,冲进浪里去了。 一阵猛浪往宗炀这边而来,他盯着颜鹤径的身影,防备不及,被浪推下板,口鼻里灌满咸湿的汗水,耳内一片寂静。宗炀用手抹一把脸,睁开干涩的眼睛,颜鹤径闯入宗炀的视线,他站在板上,越过激溅的白浪,那样利落潇洒,海面荡着细碎的光,让浪花也有了锋利感。 颜鹤径推着板游到宗炀这边来,微微眯眼看他,说你是傻了吗? 宗炀点头,随即又否认地摇头,最后说我们回岸边休息一会儿吧。 沙滩上碰到林少和他的女友,还有几个年轻人,看起来都认识宗炀。 林少看他们拿着板,浑身湿透,笑说:“阿炀,你和颜老师谁冲浪的技术好一些?” 颜鹤径皱起眉头,看向宗炀。宗炀十分不含糊:“肯定是颜老师。” 另一个朋友说:“不过阿炀学东西还真挺快,上次那教练没教他多久,他就全会了,要不是看他动作漂亮,我也不会来搭讪了。” 大飞表示赞同,又说:“对了,今晚我们来海边烤肉,要一起吗?” 颜鹤径咬牙,强颜欢笑说可以。 待几人走后,颜鹤径略有不爽地讽刺道:“挺能装啊,宗炀。” 这时宗炀面露无辜,说:“我也没说我不会,不是你主动就过来教我了吗?” “所以还是我自作多情?” “怎么会呢?”宗炀指着前面的小屋,“我请你喝饮料,不要生我气了。” 颜鹤径捧着椰汁坐在伞下,将脚趾埋在细软的沙里,翻看从卖饮料老板那里借来的体育杂志,其中很多体育用具的广告,颜鹤径相中了一块冲浪板。 既然回到海岛,多出来运动也不错,颜鹤径前段时间总闷在家中,只觉浑身酸软,刚才在海里运动一番,心情宽敞许多。宗炀在旁小憩,脚没能被伞遮住,闪着光,脚趾缝里裹了泥沙。 不久思怀从海边走过来,表情很憋闷,颜鹤径合上杂志,关切道:“怎么了这是?要哭的样子。” 思怀一屁股坐在沙上,屈膝将下巴埋进去,双臂环住膝盖,眼睛下一抹红,咬紧嘴唇没说话。 颜鹤径再望望对面,没见有人再来,了然道:“和粥粥吵架了?” “她太无理取闹了。”思怀一副又要哭的样子,颜鹤径身边没纸,摇醒宗炀,使唤他去买纸。 “不过你们性格还挺互补的。” 思怀抽抽鼻子,揉着鼻尖问:“性格互补真的是件好事吗?” “是吧。”颜鹤径愁于面对此类问题,更不能确定,“不过有时候就让事情顺其自然一些吧,走下去总有结局。” “你和宗炀性格也互补吗?” 颜鹤径霍然起身,感到十分头痛:“我和他不是情侣,你们一直这样认为啊。” “不是吧,可是你们看起来很暧昧。”思怀极其不相信,一瞬竟忘却烦恼,“不要撒谎哦,颜老师。” “旧情人而已,”颜鹤径笑说,“思怀,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明白吗?” 一包纸落入颜鹤径怀里,包装上印了黄色的小花,颜鹤径仰头向后看去,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眼球酸痛,他皱起鼻子。 于是宗炀的脸就爬上了彩色的光斑,如何都看不真切,不过颜鹤径猜想,他应该也不会有太好看的表情。 —— 阿炀说才不让你做好马呢 第60章 灯罩中的飞蛾 那包纸终究没发挥作用,颜鹤径抓住纸时,思怀已不像要哭泣的样子,却十分愧疚望着颜鹤径,直到宗炀面无表情走开,思怀才颇有些惴惴不安说:“我不该多问的。” “听到也没什么,不要在意。” 话虽如此,颜鹤径脑中总闪过方才宗炀嘴角下的一片阴影,愁伤似全藏在里面。这背后讨论,或许是会让人心虚一些。 过会儿粥粥喘气跑来,有点扭捏地站在遮阳伞外,颜鹤径不禁想笑,顺势起身,对粥粥说你不要耍性子,我去抽根烟,回来可不想看到思怀哭鼻子。 颜鹤径走去淋浴间旁边抽烟,远远瞧见宗炀走在林少等人中间,最高挑的那抹人影,宽肩窄腰,走路时步子迈得大,阳光虚化了他的轮廓。 心里一阵焦躁,关键时刻打火机点不燃火,空洞洞的一团黑压在打火机上面。 旁边淋浴间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水蛇腰,水葱似的手指凑上前,“啪”一声点燃颜鹤径口中的烟,手指上好几个款式复杂的戒指,反的光晃得颜鹤径头疼。 颜鹤径装傻,往右边微跨了一步:“谢谢。” “帅哥,一起去玩吗?” 颜鹤径干笑两声,还算客气:“不用了。” 那人死缠烂打,说你不要害羞嘛,我人很好的。颜鹤径抬眼,也没看清那人面容,只觉着宗炀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心里抖了抖,语气不善:“谁跟你害羞了?我像会害羞的样子吗?啊?” 颜鹤径突发的暴躁震得那人一愣,身子矮了半截似的,特别委屈瘪嘴:“凶我干嘛啦,我还给你借了火...” 林少叫了许多人来烤肉,都是冲浪认识的年轻人,可能就见过几面,也有本地人,云来也在,林少经常去他们家面馆吃饭。 沙滩上冒了烟,摆了好几箱啤酒,白沫翻滚在海水的气味上,闻上去特迷幻。 有几人围成一个圆玩纸牌,云来脚边压的钱最多,颜鹤径夸赞说:“云来,你牌技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云来嘿嘿一笑,开玩笑地严肃说:“我有苦练的。” 颜鹤径扫视周围,又问:“你们谁输了啊?” “阿炀呗。”大飞推一把宗炀,“他是今晚的老倒霉蛋。” 老倒霉蛋圈腿坐在颜鹤径斜对面,此时正抽出一张牌甩在中间,沙滑,牌顺着到了颜鹤径脚边,有点像故意。 “我又没苦练过。” 他的声音像很低,像一只飞蛾误入灯罩里,振翅乱飞,冲得肢体快成碎片时发出的哀鸣。 宗炀没有告诉过颜鹤径,从那晚在隧道中同颜鹤径说分手,他就成了一只飞蛾,永永远远困在一方昏暗、灰尘飞扬的灯罩中,世界忽然缩得那样窄,却能把每一件事情看得好清楚,宗炀时至今日也能飞出来。 “那我们再多赢点。”颜鹤径倾身看云来的牌面,“我帮你看着。” 我们,我们。宗炀想把这个两个字吞进嘴里,嚼成碎片。 林少的烤肉技术极佳,人人赞不绝口。他妈妈以前在街边摆烧烤摊,从小他就在摊边支一张小桌写作业,鼻孔受香味日日浸染,久而久之也学到烤肉的手艺。 后来玩游戏喝酒,颜鹤径抽了四次陪酒的牌,有人喝酒他得跟着喝,颜鹤径微醺,有些口无遮拦,说话也不自觉提高音量,云来按着他的手,慌忙说颜哥颜哥你不要再喝了,你喝得已经很多了,我帮你喝。 让人帮喝酒,颜鹤径觉得不太有面子,就挡开云来,云来却来抢他的杯子,颜鹤径攀着云来的肩,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了啊?你那酒量还来逞强。于是云来面上一红,垂头不语,颜鹤径不清醒,失去分寸,忘记了收敛动作,便跟云来很亲。 旁人看颜鹤径酒量好,也都来灌他,颜鹤径来者不拒,有人让他找人拼酒,颜鹤径晃晃手指,对准宗炀。 “我要你来。” 宗炀二话不说,举了酒瓶昂头,棕黄酒液从嘴唇流下,钻进衣领,眼睛一直盯着颜鹤径。 颜鹤径惊诧,忽觉宗炀的陌生,想逃开宗炀的注视。宗炀扔掉手中酒瓶,表情挑衅,说:“颜老师,愣着做什么,你喝呀,难道需要小男生给你挡酒吗?” 吃完肉,喝完酒,约着明早冲浪,众人纷纷散去,颜鹤径喝得云里雾里,还想自己骑车回家,被云来拽下车:“哥,我载你回去。” 宗炀及时出现,揪了颜鹤径衬衫的另一角,说:“我们一起回去,还麻烦你做什么。” “我回家也要路过颜哥的家!” 颜鹤径没等两人再争辩,主动坐上云来的车的后座,双臂一挥,大声说:“云来,我们出发。” 宗炀觉得颜鹤径根本没喝醉,脑子还清醒得很。 两辆电动车并排穿过浓密的绿植,路上除了海水翻涌的声音,其余都静悄悄。颜鹤径坐在后座,上半身像风中摇曳的一株草,随时要向后栽去,紧急关头又似被风推了回去。 宗炀心惊胆战,每每想伸手去接,因而落后于云来一小截。 “颜鹤径,你能不能坐好?”宗炀不堪忍受,低吼道。 “能啊。”颜鹤径轻飘飘回说,手里甩下的烟灰在空中留下一道弯曲弧线。 他趴在了云来背上,嘲讽似的说,“宗炀,你骑得好慢。” 那一瞬,宗炀的思绪终于像捆起的杂草添了火星,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如同曾做的无数个噩梦中的场景成了现实,颜鹤径通通给他演绎了一遍。 云来停好车,颜鹤径下了车给云来道别,径直上楼去了。云来这时转头看宗炀,一双小眼睁到最大,像要给自己壮胆,宗炀还算耐心,站着等他说话。 “我觉得你对颜哥应该有点分寸。” 宗炀挑眉,态度轻浮:“怎么说?” “你缠着他,他就很不开心,我不想他不开心。如果你喜欢他,也不应该希望他不开心。” 话语绕来绕去,表达不十分清晰,宗炀真想干脆不理云来。 “我不会让他不开心。” “你放屁。” 宗炀错愕,有点不相信从云来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 云来平复呼吸,握拳捏紧。他从小就是个庸懦的人,碌碌无为,长相和性格都是混在人堆里立刻被淹没的类型,喜欢颜鹤径是他做过最不平凡的事,他也搞砸了,没勇气去缠他,一句拒绝的话就让他痛哭流涕地狼狈滚回海岛。 但今晚他站在这个比他高很多、好看很多的男人面前,发自内心有点嫉妒。 “你怎么这么没自尊啊?” 云来要把他一生里说过的重话说完了,他觉得宗炀要是破口大骂,他不知道怎么回嘴了。如果宗炀揍他,他应该能反抗,宗炀看上去有些瘦。 谁知宗炀只是冷哼,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来原地捶胸顿足,朝宗炀背影说:“他每次看到你,都没真正笑过!” 云来觉得宗炀的脚步有停滞,但接下来走得更快了,几乎是要跑起来。 —— 星期五要入v了宝们!快补前面的!星期四不更 星期五更两章 第61章 一团乱 颜鹤径进房门时突遭横祸,昏黑中踩中圆滚滚的瓶子,他便像一只踩滚轮的仓鼠,柔软的腹部狠狠撞上木地板,震得好像前方的书柜都抖了抖,疼痛扑面,颜鹤径硬是止住了声。 手向下探,捉到他昨天晚饭时从楼下冰箱捞上楼的一瓶啤酒,酒瓶已空。他尤为愤懑,怪发明啤酒的人,怪卖啤酒的人,也怪买来酒的人。 怪完所有人,颜鹤径怅然若失,脚底虚浮,胳臂摔得麻痛,为此不愿起来,趴在地上睡过去,还觉得地板很凉,包容了他的体热,像贴在一块冰上。 意识逐步向更深处跌去,起起浮浮。脚下掠过一道风,酥痒难耐,颜鹤径抽动了一下脚趾。有人从身后走来,脚步声像是拿一根木棍往硬石上敲,轻盈、脆响,咚咚咚。 颜鹤径眯着双眼,嘴唇稍稍启开,也在心里随着那阵响动说咚咚咚。声音究竟是落在地上,还是敲打到他的心上?他分不清,一切如丝,越缠越乱。 颜鹤径以为自己浮在梦中,然身体倏地被人拉起,被迫翻身向上,耳内如同倒流进成坨的泥沙,堵得颜鹤径失聪,唯有一双眼睛透亮,看得那么清楚,眼见宗炀向上翘着的睫毛压下来,接着是嘴唇,闪电般劈下,把颜鹤径压得无法喘气。 这个吻真像是报复。毫无蜜意,只有炽烈到近失控的欲火,宗炀捏着颜鹤径的两颊,把他的脸往上提,牙齿尖锐,快似戳破颜鹤径的下唇,舌头滑腻,灵活地让颜鹤径的舌根上去又下来,渐渐合不拢嘴巴,像颜鹤径才是那个渴求吻的人。 那些牙齿磕碰的声音,让颜鹤径簌簌地抖,成了一片从树枝折断的清脆枯叶,按到一处就响一处,他明白自己在呻吟,止不住,像一卷漏音的磁带,颜鹤径感到无比羞耻、痛恨。 宗炀的动作不正常地粗狂,颜鹤径口腔内侧被牙齿磨出血,很重的锈味,腰肢也像即将被折断。 他迷迷瞪瞪知觉到窗户外吹来的热气,惊觉他们的声音或许会扩散开,可颜鹤径已听到拉链拉开的声音,宗炀的手掌像块热铁,灼烧他大腿内侧的皮肤。 这时,颜鹤径一脚踹开了宗炀,把他踹到了床尾栏杆处,头在上面一磕,宗炀一动不动,好像休克过去。 颜鹤径呼哧呼哧喘气,提上快褪到大腿处的内裤,在地上坐着蹭两步,到宗炀的面前,拍拍他的脸。 “宗炀,你没事吧。”颜鹤径担忧刚才下脚过重,生出愧疚,于是头向下低,想看清宗炀的脸。 他要用手去碰,宗炀不偏不倚圈住他的腕,指腹磨两下,用唇轻轻点在上面,像一只小兽,颜鹤径觉得下一秒宗炀要是用舌头舔一舔他,也是可能的。 颜鹤径出于善意,没有往宗炀脸上来一拳,心中却止不住怒火,口气极冲,问他:“你清醒没有?” “没有。”宗炀理直气壮,“你不该跟别人假装亲密来气我,你知道云来喜欢你,就算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但也不能这样做。我不愿意看到你和别人这么亲密,是你惹我生气。” 颜鹤径顿口无言,将手放于宗炀的脑后,动作温吞,说你先起来,冷静冷静。 “我不想起来,没办法冷静。” 场面有些滑稽,颜鹤径衣衫不整,语气却苦闷。 “阿炀,你到底懂不懂我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宗炀看着迷惘,像是不知道颜鹤径提问的意义。 “因为你不会信任我,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懂。”颜鹤径喟然,“你给我一个解释,我们就好好谈一谈。” 宗炀不语,似有万般纠结,宣泄不出口。颜鹤径没有办法,连嘴唇还是漉漉的,撑腿起身。 宗炀抱住了颜鹤径的腰,五官贴在颜鹤径裸露的皮肤上,衣衫微摇,敲击宗炀的耳朵。 “我爱你。”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颜鹤径的声音如水,从头顶淌下,“太苍白了。” 宗炀有些愣怔,那圈着颜鹤径的手臂松开,他像霎时泄了所有力气,呆似木鸡地站起来,搂过颜鹤径,带着距离地和颜鹤径拥抱,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房间中登时黯淡下来,颜鹤径感到糊涂无比。 隔日他宿醉缠身,睡到接近正午,喉咙焦渴,走楼梯转角处就听到楼下一阵骚动。如同过春节时,一觉醒来,家中楼下就堆满望着你的亲戚。 来的不是亲戚,是颜松影,他带着宗俙,而宗俙牵着宗逸,三个人并排坐在一楼的餐桌前。 宗俙正含笑地同颜海峰讲话,不时点点头,余光扫视到楼梯处有人影,侧目看去,和颜鹤径眼神对在一起。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颜鹤径觉得宗俙眼里的笑意飘散了绝大部分,宗俙向颜鹤径欠了欠身:“颜老师。” 颜海峰来回地看颜鹤径与宗俙,春光满面,颜鹤径好久没看到父亲这般欣喜的神情。 “鹤径,你早就认识宗俙了?” 颜鹤径一顿,坐在父亲身边,语气含糊道:“是早就认识了。” “那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哥有这么好的一个女朋友?害我担心你哥会孤身后半辈子。” 颜鹤径抱歉地笑笑,他不久前才知道颜松影和宗俙在一起,那时颜松影让他保密,没想到今天出现得如此突然。 宗俙的气色比往日红润许多,两颊终于生肉,眼下乌青也消散不少。颜鹤径记起两年前宗俙当面找过他一次,那次她面庞透出不似人的惨白,衣着朴素,穿了一双有些不合脚的旧运动鞋,哀声拜托颜鹤径:“颜老师,你帮我联系联系阿炀。” 那场景历历在目,颜鹤径当时也万分焦急,但回说你不要担心,阿炀是个能自理的成年人,他能照顾好自己。宗俙却摇头叹气,欲言又止。 后来他们没再见过面,宗俙只和颜鹤径寥寥通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打来电话道谢,说已找到了宗炀,颜老师你不必担心。颜鹤径那时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担心了那么久。 兜兜转转,颜鹤径又见到宗俙,一如初次见面般生疏,颜鹤径曾以为他们能因为宗炀,变得像一家人。 宗俙推一把宗逸的肩,让他上前去,催促道:“叫人呀。” 宗逸还别扭起来,可能一时觉得陌生,有点内敛地咬嘴唇,不敢直视颜鹤径:“颜哥哥。” 颜鹤径一激灵,说:“叫哥哥也太别扭了,叫我叔叔吧。” “颜叔叔。”宗逸乖乖改口,“我好久没见你了。” “小逸,你长高了很多,还变帅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你。” “我马上都要初三了。” 宗逸不如以前那样爱笑,眼珠深幽如墨,小小年纪就藏了好多心事,个子虽直往上冲,却还是一样瘦,宗俙给他套了一件防晒衣,说这岛上日光毒,怕宗逸经受不住。 颜鹤径讨小孩儿喜欢,天生的本事,所以虽然和宗逸两年未见,很快再一次和宗逸熟络起来,这次有更多话题谈论,宗逸读了更多的书,阅读面比读小学时上了一个层次。小嘴一张一合讲得热烈,颜鹤径都觉口干舌燥,想说宗逸还是原来的小男孩。 颜松影提到这次回家的缘故,是打算在岛上把婚礼办了。宗俙在蔚市已无太多亲人,商量不如回海岛。 海岛有处教堂,若干年前有人前去祷告,后来教堂变成一处参观地,政府之前还特意翻修过一次,颜松影说不如婚礼就在那里办,不用请太多人,然后再返回家中宴客。 颜海峰忐忑地问宗俙:“这样的婚礼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 颜海峰不喜西式婚礼,觉得不够隆重,会委屈了宗俙,毕竟她是第一次结婚。顾海峰甚至劝阻宗俙,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儿子?他可是离过两次婚。 宗俙眉眼有如波般的柔情,但极为坚定,说:“我真的考虑好了,叔叔。” 那日下午,颜鹤径陪着颜松影和宗俙在小岛闲逛,彼时太阳威力减弱,不多时海岛迎来了落日,蓝粉交接,粉色云朵的轮廓好似蒙上一层雾,宗俙不禁赞叹,说这里的落日好美,她是第一次这样深入美的其中。 海面没剩多少人,都拿着板上岸,慢悠悠地往回走。 颜松影椰汁喝多,小便频繁,此刻又去厕所方便,颜鹤径望着逐渐变暗的夕阳,问宗俙:“怎么想通答应和我哥在一起了?还这么快就结婚了。” “怎么啊?觉得你哥不够好?”宗俙弯弯嘴唇,调侃说。 “也不是。”颜鹤径说,“只是以前听宗炀说,你是个不喜欢深陷于感情的人。” “人是会变的,你哥他...让我体会到了我从来没感受到过的——被人爱着。” 被人爱着,太浪漫的一个形容了。宗俙继续说,被人爱着才能不管不顾,代表永远有后路,她厌恶了一个人艰难地挺进,偶尔想试试后退。 “真好。”颜鹤径由衷感叹。 “你呢,阿炀有联系过你吗?” 颜鹤径奇怪:“你不知道他就住在我家?” 宗俙睁圆眼:“我不知道!我昨天给他打过电话,他说他在外地工作!” 第62章 信 三人赶回民宿,天已黑,露露还在吃晚饭,颜鹤径问她宗炀有没有回来,露露腮帮子鼓鼓,急忙向下吞咽,一脸茫然:“宗炀?他从今天早上起就没下来过啊,我还正纳闷呢,他平时最喜欢缠着颜哥了。” 颜鹤径有点窘:“我以为他一早出门了!” 宗俙说:“我上去看看他。” 宗俙拾级而上,留心到墙壁一侧挂着许多彩色照片。 照片都用相框用心地裱起来,楼梯处不太明亮,给照片施加一抹灰色,宗俙不得不凑近一些,得以看得更清楚。 多数是颜鹤径与颜松影幼时的照片,他们在五官尚未发育开阔的阶段长得很像,颜松影更为温润,颜鹤径却张扬。老照片有淡淡的模糊,却没遮住他们的笑容,粲然明媚,每张照片他们都在笑,种种小事都带给他们欢乐。或是生日蛋糕的奶油糊满全脸,或是捉一条比脸大的鱼。 宗俙那么直观地感受到她和他们生长的不同,陡然明白了宗炀那时的诸多的惆怅、苦恼。 宗炀还在睡觉,窗帘让房间密不透风,有种古怪的温和,他只占了床的一角,被子把身体全都覆盖住,不像躺着的活物。 宗俙小心掀开被子,使宗炀能更好呼吸,但宗炀的眉心依然紧皱,怀中抱着一沓纸,用白色的线绕起来绑在一起。宗俙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无法从宗炀手中夺走,她只有轻唤他的名字。 宗炀似乎很费力地睁开眼,睫毛扑闪几下,宗俙感到黑暗如铅,正在逐渐蚕食她的弟弟,弟弟又将在黑暗中丢失自己,只剩下躯体的残片。 她便也觉得力量从她体内流走,流得无声又宁静。 “阿炀,你睡了一整天了。”宗俙嗓音干涩,挤不出半点强装的自若。 而宗炀听不出其中的变化,也并不关心姐姐的造访,他只是让头像一个铁球一样,又重重砸回枕头,激起床的颤动,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他说:“我很困。” “你有在继续吃药吗?” 宗炀的头在被单下小幅度地左右摇晃:“不需要。”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是不需要的样子吗?”宗俙有些急躁,“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跟我回家。” 没有得到回应,宗俙俯下身,拨开宗炀前额的头发,指尖掠过他的眉毛时,宗俙发觉宗炀在哭,没有声响地哭泣,眼泪从眼角滚落到白色的枕套上,留下湿暗的小点印记。 宗俙无比心慌,跪坐在地上,握住宗炀的手:“对不起,阿炀,你不要哭,姐姐只是很担心你。” 宗炀翻身,背对着宗俙,彻底拒绝了沟通。宗俙看到他肩膀在抽搐,后悔昨晚打电话告知他,商漫已经死了。 商漫的人生从很早开始,就预示了这样的结局,颠沛流离,死在异乡。以至于宗俙接到警方电话时,并无太多惊讶,甚至显得过于克制。 直到颜松影陪她去停尸间认领尸体,商漫才开始品尝出恐惧,面对一具没了呼吸,通体白得像洒上面粉的尸体,她觉得不可思议,脑中闪过的竟还是二十多岁的商漫,曾美丽过、温柔过,和面前的这个面容浮肿的女性,宛若割裂开的两个不同个体。 商漫是被人捅死的,她生活于鱼龙混杂的地界,社会渣滓与生活窘迫得难见光明的人都住在这里,商漫属于后者,她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属于前者。 在五十多岁的女人里,商漫算得上风韵犹存,即便浓粉遮不住老态,红唇掩不住嘴角死皮,她依然游走男人之间,那社会渣滓早年丧妻,他们在牌馆里相识,多么讽刺,还是个赌鬼。 赌鬼赌红双眼是六亲不认的,他向商漫索要钱,商漫怎么会把钱给他?何况她自己也捉襟见肘。争执中被连捅许多刀,血流成河,几天后被邻居发现,夏日尸体腐臭,弥漫整个楼道。 宗俙在办火化程序时,还在想死亡是否对商漫是种解脱,她在宗俙五岁时就想抱了宗炀从楼上跳下去,但现在这样死,终究是很冤很冤。 当时思索再三,宗俙还是告知了宗炀这件事,那时宗炀回话的语气平静,她以为不会有事。 宗炀一时不会再醒来,他状态低沉时,简直就像被睡梦绑架了。 无奈,宗俙只得返回楼下,颜鹤径同颜松影在外面花园中聊天,大概谈论到有趣之事,颜鹤径笑得恣意,一如那些在墙壁照片上的他。 宗俙推门,步入星辰笼罩的夜晚,感叹这里的空气太湿了,让人疲懒。 颜松影回头来看她,身穿她买给他的运动衫,脚踩一双牛皮的凉拖,整个人柔得发光,宗俙双眼蓦地酸痛无比,涨得令她呼吸急促。 “怎么了?”颜松影问,拉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颜鹤径也看着宗俙,迷惑地眨着眼睛。宗俙埋头,盯着脚边浓密的草丛,决心不再隐瞒。 “颜老师,你不如上去看看阿炀。” 颜鹤径面对的也是一个熟睡的宗炀,他奇怪于他的多觉,但没有吵醒他,很快就看到了宗炀手中的那些纸,细细看去,每一张都布满黑墨,颜鹤径心中升起顾虑,好不容易抽来一张,借着窗外月色,读了两句。 字是宗炀写的,很多张,没有说过写给谁,但只需读几句,便知写给谁的。 宗炀的笔迹并不好看,一笔一画写得开,没有连笔,颜鹤径曾笑说,阿炀,你的字好像小学生写的,有点可爱。 阿炀的笨拙、不善言辞,小学生般的字体,颜鹤径以前都觉得可爱。他对宗炀说把所想的东西写在纸上,宗炀真的付诸行动,写了很多,挤得每张纸的空间都水泄不通,又一张也没有寄出去过。 颜鹤径把纸全部拿回了房间,内容太多,多数写给颜鹤径,偶尔有几封写给宗俙,其余的都像是宗炀在自言自语,如同学生时代写的日记,语句简朴直白,然而有一些内容混乱,前言不搭后语,或者字迹潦草,颜鹤径读不通,冥神苦想,看得眼痛,眼球爬满红血丝。 苦熬到后半夜,天已有微光,颜鹤径仍毫无睡意,好似走通了一条迷雾环绕的小路,却发现尽头无阳光和绿植鲜花,还有更多的荆棘险阻。 到了天明,颜鹤径去宗炀房间寻他。宗炀已睡醒,坐在一只墨绿色的藤椅上,望着窗下,床上的被单凌乱,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颜鹤径直走到宗炀身边,蹲下来,仰头看他,唇部几次蠢蠢欲动,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宗炀没有看他,就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下巴动了动,眼神是被抽空般的茫然。 “阿炀,”颜鹤径压着声音说,“你给我写的东西,我全都看到了。” 宗炀不为所动,日光显得他特别的白,好像能将他的皮肤刺破。他变成很小一团,恍如自建一个屏障,隔开所有人。 宗俙说,阿炀抑郁时,通常都是这样低迷,他自暴自弃,拒绝和人沟通,总而言之都来源于自我厌恶。 “他有过轻生吗?” “还没到这种程度,他只是变得格外安静,其实阿炀本身就已足够安静,但这两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不过在他变得焦躁时,他可能会做出许多无意识的事伤害自己。” 颜鹤径懂得了宗俙所说的安静的差别,现在的宗炀,有着痛苦的安静,正在离颜鹤径远去。 宗炀忽然侧了身,盯着颜鹤径看,颜鹤径便抱住了宗炀,但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 12月 那天我有在咖啡店看到你,我刚刚结束工作,相熟的摄影师说要请我在楼下的咖啡店喝咖啡。然后我看见了你,穿一件很长的黑色大衣,把你的皮肤衬得很白,腿也特别长,真好看,我觉得你的头发有变长,比上次在隧道里和你说分手时长一些。 之后我看到你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有些眼熟,我一时没有想起来,后来我看他装得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一下就想起来了。 但我很难过。 今天,我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我,喊你的名字,叫我去找你,吵得我特别烦躁。于是我开车出门,想摆脱掉那种声音,可是外面非常冷,我的牙齿止不住地响,那个点没有在营业的商铺,只有一家麦当劳。 从早上开始,我就没有进食,胃里好像开了一道口子,能埋下世界上所有食物,食物的味道让我焦躁。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躲藏着,所以我很开心,我感觉到你需要我,而我即将找到你。 我在麦当劳的每一个缝隙里寻找你,服务员扬言威胁要报警,让我尽快离开,可是我说,我还没有找到颜鹤径呀。 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灰尘,所有地方都找不到你,我突然想到或许你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于是我很生气,后来我似乎真的有见到你,不过最后我清醒时,见到的是宗俙。 她哭丧着脸,嘴唇抖个不停,说弟弟,我们去看医生吧。 第63章 淌浑水 海岛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地方,自由浪漫。颜松影在岛内找了一家婚庆公司,力求符合宗俙的所有标准,不夸张高调,但颜松影私心也不愿他们的婚礼太过简单。 他此前结过两次婚,办过一次正式的婚礼,再次迎接一个穿白纱的新娘,因和宗俙认识的时间太不凑巧心怀遗憾,而宗俙嫁给他,多少是委屈她。 但回海岛之前,宗俙还充满向往与快乐,之后碰到宗炀的病复发,她又变得憔悴,颜松影提出不如先将婚期延后,宗俙拒绝了,她说暑假过后宗逸要开学,而且她这次来海岛用的是年假。 最重要的是,她想尽快把婚礼办了,然后尽快带宗炀回蔚市。 对于宗炀的事情,颜松影一直对颜鹤径心怀愧疚。 这两年他陪在宗俙身边,对宗炀的情况了如指掌,目睹了宗炀发病时的狂躁,似乎他体内有用不完的活力,像一个皮球般不断被弹上弹下,脑子里被稀奇古怪的想法塞满。有次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名画家,翻出家中所有白纸乱涂乱画,晚一步发现,画笔或许就会跑到白墙上。 他甚至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但依然看似活力满满,敏感易怒,常大吼大叫。 抑郁时好一些,至少对他人来说好一些,通常宗炀猛地会陷入沉默,双眼无神,那时又进入了嗜睡阶段,永远睡不饱似的,颜松影时常心惊胆颤地怀疑,宗炀到底只是睡着,还是昏了过去。 宗俙焦虑无比,颜松影也跟着焦虑,认为宗俙或也需要心理干预,只是宗俙死活说她无事,颜松影是个不固执的人,只能作罢。 颜松影一直瞒着颜鹤径宗炀的事情,除了宗俙拜托他,也有一定私心,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同样卷入不幸中,他明确知道颜鹤径与宗炀没有未来,也不需要有未来。 露露敏锐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直到今天早上,她还对宗炀中暑的理由深信不疑。 然而颜鹤径和颜松影吵了一架,在吃早饭时争吵已初露苗头。 连大飞都来询问原因,露露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心里隐约觉得是因为宗炀。 颜鹤径无非感到了背叛,指责颜松影把如此重要的一件事隐瞒他这么久,这是十分损害他们兄弟情感的做法。他的确有些口不择言,因为受到宗炀颓靡状态的打击,一时不能从中脱离。 “你还知道自己姓颜吗?还没娶到宗俙呢,就已经事事向着他们家了?” 颜松影震怒,反锁上房间,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 “难不成为了我?”颜鹤径嗤笑,“你觉得我没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吗?” “对,我觉得你就是没有能力处理好宗炀的事情,就算你当初知道了宗炀的情况,你难道就要立刻找他,不管不顾陪他度过一切难关,声泪俱下表达你的爱?颜鹤径,你他妈根本对躁郁症没有一点了解,也不明白照顾一个躁郁症患者需要多大的体力和精力。宗俙脾气够好了吧,不也被宗炀扰得破口大骂,你太天真了!” 颜鹤径哑然。不得不承认颜松影言之有理,他对躁郁症的了解可谓一片空白,现在遇上,也只是盲人摸象,急切,却毫无办法。他只浅显知道宗炀心情时起时落,不稳定,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大多正常人都有这个毛病,可宗炀不同,他的浮动超出了正常界限。 就算颜鹤径提早知道,又能怎样?他可以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接受这个残酷事实? 颜松影不给颜鹤径喘息机会,继续说:“我今天话就放到这里,如果不是你发现,我肯定瞒你一辈子,我不希望你们两个走到一起,说得自私、恶毒点,我不要我弟弟去淌这个浑水!你说我伤害我和你的兄弟情感,但我现在说这些,其实是在伤害宗俙,结果我两头都不占好。” 颜鹤径觉得挫败,有气无力坐在床沿边,默默望了一会儿天花板,等待心情平复,颜松影的怒气也差不多消散完全,搬凳子坐在了颜鹤径面前,止不住地叹气:“鹤径,听我的,不要去淌浑水。” 颜鹤径不吱声,片刻后垂下了脑袋,垂头丧气的,很像商店里摆得玩偶,脖子支撑不住脑袋。他说:“哥,对不起。” 颜松影也不知颜鹤径为什么道歉,究竟是为了刚才冲他发气,还是不能采纳他的建议,又不愿多问惹颜鹤径心烦,绕来绕去唯有叹气,让这房间里充满落寞的气味。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告诉我他生病,因为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说真的,我特别害怕。” 颜鹤径再一次觉得,他无法阻挡疾病的侵扰,尤其是疾病降临在所爱之人身上,带给他孤注一掷的茫然。 在宗俙和颜鹤径合力劝说下,宗炀终于肯吃药。 鉴于宗炀在房里闷了两天,颜鹤径决定带他去海边走走。宗炀兴致不高,却也答应颜鹤径外出,他情绪低落,还没从低迷中完全抽离,但已恢复了精神。 宗炀很安静地趴在颜鹤径的背上,手松松环着颜鹤径的腰,呼呼从耳边滑过的风声显得平和。自宗炀来海岛,他在颜鹤径面前极少这样一言不发,有点像回到曾经。 颜鹤径将车停放在岬角边的栏杆上,俯身看浪花冲打礁石,宗炀也看得很入迷,好像浪有魔力,身体向前弓,颜鹤径略微不安,拽着宗炀的衣角。 颜鹤径站在宗炀身边看着他,也没打扰,实则心中忧虑,各种想法蜂拥而上。 宗炀说:“宗俙反应过度了,自从我生病开始,她经常反应过度,我情绪有点波动她就说我犯病,其实那只是我很正常的喜怒哀乐。我想就算是普通人也会有情绪激动的时候吧。” 颜鹤径想了想,琢磨着说:“我觉得你姐这次没反应过度。” 宗炀看了颜鹤径一眼,淡淡说:“是吗,你怎么知道的呢?” 颜鹤径严肃道:“我不是傻子。” “她觉得我发过一次狂,以后永远就都是病人了,摆脱不了吃药,做回不了正常人了。但医生说我只要好好吃药,病是可以抑制的,甚至可以永远不发作,我吃了一年多的药,真的感觉恢复了,才有勇气来找你。” 颜鹤径说:“找我也不编个理由,你傻不傻。” “不想骗你了。”宗炀笑了一下,有些勉强,“骗你比生病还痛苦呢。” 认识颜鹤径以来,宗炀只在分手时骗过颜鹤径一次。 宗炀那时压力颇大,有些轻微症状。比如那辆白车就是他冲动消费后的产物,他自己都不太记得清何时买的。 宗俙觉出不妙,因为那些症状她都异常熟悉,她提出想带宗炀去医院看看,宗炀拒绝了,认为自己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但心中恐慌,冲动之下和颜鹤径分手,后来看到颜鹤径和商应在一起,直到在麦当劳的那天晚上,一切都没办法挽回了。 宗炀说:“我觉得和你分手比较好,也不是自我感动,我就是单纯觉得这样很好,那时认为你没有很喜欢我,可是看见你伤心,我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颜鹤径微笑:“你真的猜错了,阿炀。” 宗炀病情最严重时,会出现许多幻听,他睡不着觉,总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凌晨开车去路上狂奔,或者夜晚潜入山林,幻想自己是个冒险家,登到山顶俯瞰脚下的城市,觉得自己是只鸟,可以往下俯冲,幸好从没真的跳下去过。 这些诸多过程中,总有一个声音环绕在耳边,好像一只蚊虫钻入了宗炀的耳道内,悄悄命令他去找颜鹤径,最后成了萦绕在宗炀生活中的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为了避免找到颜鹤径,宗炀逃离了蔚市,找到了商漫,那时她像是他的盟友,世上仅有懂他的人。 宗炀变得很忧伤,他快三十年的人生,好像只有和颜鹤径在一起时真正快乐过,其余都被荒废,可过可不过,是一张泡在水里的纸,捞出来变一团浆糊,软烂又恶心。 他痛恨过,最后也温和地接受了,却还是在此刻非常嫌恶,有点想从这里跳下去,或许头先会撞到冷硬的礁石,撞出一股一股的鲜血,融进海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宗炀这么思索了一会儿,颜鹤经牵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很坦然,很随意。 “颜鹤径,我真的以为我好了,想要抛弃过去,找到你,不管你还爱不爱我。但现在我还怎么面对你?我简直是一颗炸弹。” 颜鹤径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握住宗炀的手,感受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 那一刻,没有未来、病痛,只有与天相接的海,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他们站在海上,但愿能站一辈子。 第64章 婚礼 宗俙和颜松影的婚礼在一个星期天举办,那日万里无云,正是八月最热的几天,教堂离家不远,没必要开车,而且那边的路也很窄,车不好通行。于是新娘新郎,乃至宾客都是步行,但气氛欢快,岛上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婚礼,熟与不熟的人都跟出来,身后浩浩荡荡许多人,还有两个小孩儿做婚礼的花童,牵着宗俙的手往前走。 那样热的天,走起来流汗,宗俙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宗俙挽着宗炀胳膊进到教堂,一阵鼻酸,宗炀悄声安慰她几句,给她擦眼泪,把她的手递到颜松影手里。 从很早开始,宗炀就明白自己的担当,他小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期盼长大,能让姐姐依靠,后来的确成为姐姐的靠山,却又让她无数次伤心。但幸好,他能亲手把姐姐交给一个爱她的男人,正如宗炀以前希望的,宗俙获得了只属于她的幸福。 但是宗炀仍然能在宗俙明媚的脸上发掘深处的忧虑,就像他从狂躁跌入忧郁后,宗俙的诚惶诚恐、不信任。 也可以理解,宗炀有一次发作,把宗俙推到了水泥地上,宗俙手掌上的皮翻了起来。因此宗炀在抑郁时深陷自责,唾弃自我,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错误的集合体,每一个细胞都是在墙角默默腐烂的果肉。 这正是可怕无望的循环,发疯时犯错,镇静时忏悔自责,无休无止。宗炀可能不止伤害过宗俙一次,许多事他记不太清了。 在你最美好的时刻,我不会突然发疯毁掉你的婚礼的,姐姐。宗炀在心里这样说,强撑着笑容,目视颜松影亲吻宗俙,一个银色发亮的小圈悄无声息套入了宗俙纤长、洁白的手指上,宗炀感到一股令他目眩的光芒,从教堂门口涌进,拱形的门外寂静无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死去一样。 颜鹤径家中堆满宾客,颜松影请了很多岛上的熟人,因此颜海峰不得不向左邻右舍借来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颜鹤径担任起招呼客人的职责,也负责陪着颜松影向长辈敬酒,顺便挡掉无数相亲的邀约。 宗俙难得这么高兴,双颊绯红,跟着颜松影叫叔叔阿姨,嘴角都快笑僵,宗逸和一个同龄男生挺聊得来,都是叛逆之际,对于成人众多的婚宴场面不屑一顾,一齐装酷,不过是讨论动漫和电影,以为大人都不懂。 以至于最初没人发现宗炀不见了,以及他是何时不见的,或许在回家的路上,也可能在宴席上,总之颜鹤径回过神来,没见着宗炀的半点影子,奔去楼上房间也没看到人,他开始慌张起来,宛若一只无头苍蝇,在人堆里乱转。 云来瞧见颜鹤径神态焦急,揪住他,问他:“怎么了哥?你在找什么?” “你有看见宗炀吗?” “刚刚在教堂有看到过。” 颜鹤径的眼神落在门边,觉得那边有些空旷,猛拍大腿,说:“我电动车呢?” 云来思索,说:“被偷了?” 颜鹤径没理云来的追问,也暂时没惊动宗俙,火急火燎拿了钥匙,骑他爸那辆生锈自行车出门,云来追他,颜鹤径对他说:“你就待在这儿吧,我哥要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喝多了,吐去了。” “哥,你喝了酒骑车危险!” 颜鹤径转过来扬扬下巴,自行车蛇一般扭了扭,吓得云来膝盖一软,连跑几步扶住书报夹。 颜鹤经说:“没事,我清醒着呢,你记着,我哥问起的话就给他那样说啊!” 午时街上人不多,人都缩进家里去了。颜鹤径从北边跑到了西边,在一家小超市门口看到了他那辆亮黄色电动车,车子倒在门口,有点楚楚可怜,钥匙都没拔,幸好岛上小偷不多。他进而想起上次用车后忘记拔钥匙,所以给了宗炀可乘之机。 宗炀还穿着婚礼上的西装,发胶梳上去的头发垂了几根下来,他手里叼着一根烟,站在货架前跟店员大声吵架,周遭围了几个看热闹的人,纷纷侧目,觉得碰上神经病了。 因为宗炀显然精神不正常,说话歇斯底里、烦燥、快速,像一台快速起起落落的缝纫机,店员是个女生,有些恐惧的样子,好几次宗炀的烟快烧到她的头发,她颤巍巍举起手,像是要拿手机,可能准备报警。 颜鹤径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眼熟,快步上前制止了店员的动作,问:“我是他的朋友,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生如遇救星,看颜鹤径同看一尊慈悲的佛像,只差双手合十叩拜,她说:“你朋友砸烂了几个酒瓶,但是不肯赔偿。” 她为证实此事,把颜鹤径拉到旁边的过道内,语气中含有了底气,说:“还有监控作证。” 宗炀跟来,说:“我有说我不赔偿吗?我说了我没带钱,也没带手机!你把我扣在这里我怎么给你拿钱,我又不会跑掉!” “所以我说报警处理...” “你觉得我像个偷东西的贼,是吗?我说了我会赔给你!几个酒瓶而已,我有必要骗你吗?” 宗炀有点喋喋不休,颜鹤径看呆了眼,又迅速振作,装作习以为常的样子,对店员鞠躬道歉,讨好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赔偿金额是多少?” 店员掏出手机,手指“啪啪”戳上屏幕,几个数字出现在颜鹤径眼前。 颜鹤径在众人注视下拉着宗炀离开,宗炀简直像一个火球,还在辩解:“我没有说不赔钱,我只是没带手机。” 颜鹤径说:“宗炀,你冷静一点。” “我没有不冷静。” “好吧,你很冷静。你别骑车了,就把车放这里,我载你回去。” 宗炀看了看摇摇欲坠的自行车,说:“我觉得你没办法载我,这自行车看起来非常不结实。” 颜鹤径也有此感,点点头说:“那我推着,我们走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姐姐今天结婚,你忘了吗?” “就是因为她结婚,我才不想回去。” “你听话,跟我回去。” 颜鹤径俨然像在哄小孩,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说话的语气有多谨慎,带着非常多的刻意和局促,宗炀皱起眉毛,看了看颜鹤径,没再说什么,跟他走回了家。 他们拐入街角,远远听见屋外的吵闹声,颜鹤径问宗炀要不要吃点东西,宗炀摇头说不用。他显得十分沮丧,拖着步子上了楼,他们在二楼遇见从三楼下来的颜松影。 颜松影打量了一眼宗炀,问颜鹤径:“怎么了?” 颜鹤径回答说:“遇上点事。” “别让宗俙知道,至少今天别让她知道。”颜松影了然,表情不太明朗。 话音刚落,宗炀进屋,猛地关上房门,巨响惊得颜鹤径为之一震,随即缩紧了肩膀。颜鹤径苦笑,表情哀愁,转身和颜松影一起下楼。 途中他说:“哥,我还真的没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宗炀。” 颜松影表示理解,说:“除非是至亲的人,否则谁能忍受?” “不是这样的。”颜鹤径说,“我只是没准备好。” 颜松影深深看着颜鹤径,目光锐利地说:“你会后悔的。” 10月 吃治疗进程中的药,可能会产生一些副作用,医生有叮嘱过我,包括口渴、水肿、尿频、疲劳、腹泻、体重增加、精神迟钝,还有记忆障碍。听到最后一个副作用时,我颤抖了一下,说我不想吃药了,我不要记忆障碍,医生很温柔,耐心地劝导我,问我理由,我什么也没说。 但心里知道我很恐惧记忆衰退,我从来不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读书时如此,工作以后也如此。颜鹤径,最重要的是,我想记住你的长相,其实我已经有点不能准确想出你五官的每一个细节了,这很可怕。 我们分开一年多了,许多和你度过的时光在我心中淡化,就像流沙一般,我没办法抑制,这是时间流逝带来的后果,人收获一些东西,注定也要丢失一些。但为什么我收获了基因给我的恶意,失去的是你。 我努力要想起你最后一个吻的湿度,手指插入你头发之间的触感,你的声音、笑容、侧容,我好像一个被盗的收藏家,现在已一贫如洗。 我非常害怕,表针走一下,意味着我们分开的时间延长,不论我多么爱你,你的长相最终在我记忆里会变成一个虚影,而我不能让你变成虚影。 —— 快要离开海岛啦 第65章 迷茫 这次宗炀没有不告而别,颜鹤径把他送到了港口,看他坐上船,包里装了颜鹤径买的晕船药。在上船之前,颜鹤径向宗炀敞开了胳膊,宗炀自然地陷入颜鹤径的怀抱,鼻梁架在颜鹤径肩上,很悲伤也很哀愁,如同所有离别时刻应有的情绪。 直到宗俙开口提醒时间,宗炀才松开颜鹤径,失落地登船。 海岛昨夜下过一场暴雨,路边有小水坑和四散的树叶。宗炀来岛上的第一天台风过境,走时伴随暴雨,他的到来与离开都混和着雨水,散发出很潮湿的气味,颜鹤径有种做梦的错觉。 甲板上布满晨曦的光晕,宗炀小幅度地朝颜鹤径挥手,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苍白和无力。 他还真是晒不黑啊,颜鹤径有些苦中作乐地想。 民宿中的住客毫不知情,认为宗炀只是单纯结束旅途。林少还颇为伤感,因为宗炀临走前竟没有跟他告别,他们此前关系一直不错,最后几天也没能一起相约冲浪。唯露露看出其中端倪,她知道宗炀没住满时间就走了,追问颜鹤径,颜鹤径随意说宗炀有事回家去了,露露才不信呢,傻子都知道宗炀对颜鹤径有多执着,只有颜鹤径以为她不知道。 粥粥和思怀大学即将开学,也在第二日退了房。 临走前,思怀问颜鹤径:“宗炀有重新追回你吗?” 颜鹤径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和宗炀的关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思怀又问:“你知道他怎么跟我形容你的吗?” 颜鹤径心虚,担心从思怀中听到某些稀奇古怪的形容,那样他会尴尬死。 “他说你是他很特别的存在。” “就这样?” “就这样,但是我觉得有点感动呢,特别就是生命中的独一无二,谁都没有办法代替,粥粥都没有对我说过这种话。” 没有办法替代。颜鹤径细细品味这句话,百感交集。 他时常会想象宗炀这几年的生活,他失去音讯的那些日子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情?没有工作的情况下他靠什么养活自己。有太多种构想,皆是不太美好的生活,颜鹤径清楚宗炀这两年过得痛苦,比他痛苦许多倍。 可人不能用谁比谁苦去判断对错,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宗炀伤害过颜鹤径,让颜鹤径困于此中度过了一段消沉时光,他没办法忘怀,也从不赞成让自我痛苦的成全。颜鹤径是绝不让自己遗憾的那类人。 从宗炀离开海岛以后,他变得有点不配合,宗俙认为是因为离开了颜鹤径的缘故,心想以前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就彻底忘不掉,颜鹤径不可能和宗炀在一起,因此宗炀又会长时间不配合下去。 不过宗炀也不是全然拒绝就医,他提出要去看看商漫,宗俙有些担忧,她觉得宗炀的情绪或许会又崩溃,但宗炀很坚持,他说这次发病也不都是因为商漫。 商漫的骨灰葬在老家,和他们的父母处于一片墓区。下葬时舅舅赶来,老泪纵横地说了许多怨恨商漫的话,最后还是歉疚,对宗俙说:“这下我后半辈子都要永无宁日了,我害了她,真的害了她。” 其实不存在他害了商漫,宗俙明白,那时的商漫已无人可以拯救了,她自己都舍弃了自己,没有比这更绝望和无法回头的情况。 至于宗炀想来墓地的原因,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宗炀曾在商漫家里住过一小段时间,那时他从蔚市跑出来,无处可去,兜兜转转找到了商漫。宗炀背着包,提出要借住,商漫格外惊讶,问原因,宗炀说宗俙让他去医院看病。 “哦,他们说你有病。”商漫一看宗炀那种迷离的状态就懂了,真让她给说着了,精神病的基因代代遗传下去,不过他的儿子好像是个同性恋,这很好,基因到这里就断了。但商漫又想到宗俙,万一宗俙生出来一个神经病怎么办?算了,那也不关她的事了,那时候她可能已经入土了。没想到她比她想的更早入土。 宗炀点点头说:“对,她说我跟你一样。” “你觉得自己有病吗?” 宗炀犹豫了一会儿,说:“可能有吧,但我不想去医院,所以我没地方去了。” “那就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商漫咧嘴一笑。 起初商漫有些纠结,她只有一间房,并没有一个足够的空间容纳长得很高的宗炀,宗炀说他可以睡沙发,商漫同意了,清理出了她堆积如山的沙发,作宗炀睡觉的床。母子之间极少有长时间的谈话,宗炀总是在昏睡,窗帘遮住客厅,没有阳光透进来,屋子像一个废弃阴暗的仓库,宗炀是只在夏天冬眠的动物,偶尔醒来他会出去游荡,好几天不回来,商漫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并不想知道,她对此有着熟悉的亲切感,一切都由命运决定。 宗炀在那个时候开始学会抽烟,并出现了酗酒的迹象,这发生得太过自然,似乎他是个天生的酒鬼,生下来就会喝酒。因为商漫家中有源源不断的酒,宗炀从不缺酒喝,喝酒能让他快乐,也能让他镇定,他失眠时唯有酒精能治愈他,他在酒精刺激下飘到了天上,成为洁白的云,或许会马上见到上帝。 商漫家经常出现一个男人,是个光头,牙齿很黄,两个眼睛像鱼一般凸出来,瘦骨如柴。他见到宗炀时嘴角总噙着冷酷的笑,宗炀有次听到他对商漫说,你的儿子长得好看,不考虑让他出去赚点钱吗?宗炀对他一阵乱骂,说操你妈的,去死吧丑东西。甚至差点打死他,论打架光头不是他的对手,他太瘦弱了,搞不懂商漫看上他哪一点,可能就是因为足够肮脏,比宗望桥还肮脏。宗炀没想过自己能骂出一连串那样脏的话,确信自己有病,但是这屋里他不是最有病的。 他们相安无事过了一些日子,无非喝酒抽烟打些小牌,直到光头拿了针管回家,往自己身上扎,宗炀冷眼斜看着,后来他要扎商漫,商漫看一眼宗炀说了不,光头就准备来扎宗炀,他当时飘飘然了,表情癫狂。商漫大叫一声,说:“他不搞这些!你别动他!” 光头给了商漫一巴掌,商漫跌倒在地,抓住光头的裤脚。 那可能是宗炀唯一一次感受到母爱的时刻,虽然场景十分心酸怪异,但是他那时确实有点感动,也十分生气,啪啪两个耳光把光头掴到地上去,光头没力气站起来,这种人宗炀以前也打过,身子虚得像根葱。宗炀还要上脚,商漫抱住他的腿,哭道:“好啦好啦,不要闹出人命来啦!” 此后没多久,宗俙赶来把宗炀接走了,大概是商漫觉得疯起来的宗炀比自己还疯,有做杀人犯的潜质,搞不好哪天喝醉把她剁了。 这年头人死了也要住在一个漂亮的墓地里,宗炀的外公外婆葬在以前的老墓区,商漫葬在新修的墓区,那一片修得格外漂亮大气,不看一排排墓碑,还以为是个旅游景区。 既然来都来了,顺便也去看看外公外婆,他们葬在山顶,要爬非常陡的楼梯上去,每排之间种植着整齐的松树。宗俙还有小时候清明节来扫墓的印象,宗炀却不太记得了,他爬得很快,拉开了与宗俙的距离,宗俙喘着粗气赶上他,他们停在了山顶,从这几乎可以看到整个墓园,有一片还在修建的区域,就好像城市中活人住的楼房也是不停在修建新的,反正总有人活着,也总有人死去,永远不没落的两个行业。 宗炀问宗俙:“她在哪里埋着?” 宗俙看了看山下,伸出手指,指向某一个小点,宗炀顺着望过去,每块墓都长得没什么分别。 手中的菊花带着新鲜的水珠,生机盎然,空气中却有什么东西的焦糊味,非常陈旧、阴森。 宗炀说:“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认为我是正常人,现在她死了。” 宗俙平复着呼吸,那一刻,她很想咒骂宗炀,她胸腔里裹藏了熊熊怒火。她想说,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吗?你知道宗逸有多在乎你吗?你知道颜鹤径曾经那么拼命地找你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爱你。 最后,宗俙只是握紧了拳头,跟一个病人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不如对牛弹琴。她说:“你只是暂时迷路了而已。阿炀,你会找到家的。” 第66章 做他的爱人 八月底,颜鹤径的出版社要办一次文化沙龙,负责人找到颜鹤径,请他参加。 要换做以前,颜鹤径会毫不犹豫拒绝,但这次他答应了,在沙龙举办的前一天早晨搭了船回蔚市,只不过没把行李全部拿走,他或许还会回海岛。 那期沙龙探讨的主题,很不凑巧是围绕人类不平常的精神世界,分析思想中不受理智所控的那部分。有人提到最近读了一本关于精神疾病的纪实小说,书中整个家族都被精神疾病侵扰,这太恐怖了,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和怪诞,之后谈到这个家庭与疾病抗争的过程,这是缓慢又悲惨的过程,精神疾病没那么容易杀死你,而是折磨你。 对面正筑起一栋高楼,尚未完工,颜鹤径此前侃侃而谈,现在捧着一本书思索,显得异常沉默,他好像听到起重机放下钢管的声音,实际上高楼离他很远。原来宗炀就像一座快修完的高楼,在最后的工程中,地向下陷,楼塌了,可是土地还在,楼还能重建。 颜鹤径莫名有了一些希望。 宗炀遵守了他的承诺,和宗俙约好在医院的门口见面,宗炀晚了十分钟到达,发现颜鹤径和宗俙站在一起,他立即有些退缩,立在医院门口迟迟不肯进,如同要证明他不是其中的病患,没有必要走进这里。 颜鹤径转过来看宗炀,说:“阿炀,我陪着你进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颜鹤径从不说没把握的话,宗炀明白颜鹤径真的会一直在他身边,待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宗炀的主治医生是一个长相温和的女性,看上去很有亲和力,讲话有条理且能照顾到病人的内心,只是宗炀有些闷,对医生的提问多数报以沉默或用几个字来回答。 医生和家属单独谈话时,宗俙带上了颜鹤径。 医生看颜鹤径的脸陌生,问起颜鹤径和宗炀的关系,颜鹤径认为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他已经作为家属进来了,所以他回答:“我是他的爱人。” 颜鹤径感到宗俙微微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他,但颜鹤径盯着医生,医生并不惊讶,只是推了推眼镜,说:“那平时你跟宗炀待在一起的时间应该最长。” 这个颜鹤径没办法确认,更不好否认。 “其实宗炀之前的情况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好转,几乎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问他这次发病的原因,但是他不太愿意跟我说。” 宗俙说:“我们母亲前段时间去世了,这可能对他有不小的打击。” 医生点点头说:“许多患双相障碍的患者在最初期不相信自己患病,或者相信自己患病,但在生活中依然我行我素,通过中断服药来证明自己已经痊愈,就像我们吃感冒药,一旦感冒好转就会停止用药。宗炀现在属于后者,而不一致服药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甚至会加重病情。” 宗俙叹息说:“我每次让他吃药时他都会很抵触,有时会发脾气,免不了就要争吵几句,以至于他的情绪越来越糟糕。” “他只是很抗拒你逼迫他吃药的行为,我建议给宗炀一定的自主权,让他负责自己的用药,而你们只用起到监督的作用,不要给他太多的压力,最重要的还是信任。” 颜鹤径一直听着,此时说:“如何让他感觉到我们的信任呢?” “你要相信他可以通过自我努力的调节来恢复情绪,并且学会分辨他情绪的波动到底是属于正常的,还是属于发病时的。”医生笑了笑,“你不太了解宗炀的病情吧?” “是...”颜鹤径说,“这种病真的可以被治愈吗?” “当然有,但首先你要相信他,否则他怎么能够相信自己呢?” 宗炀坐在医院楼下的树林中抽烟,绿植茂盛,刚好遮荫。颜鹤径踩着石子路走过去,宗炀看了他一眼,问:“宗俙呢?” “赶回家送你弟上晚自习了,有一堆衣服要用车装。” “感觉宗逸昨天还是个五点半放学的小屁孩,现在都要上晚自习了。”宗炀感叹,“其实我不想让他住校,但我这个样子没办法和他住一起。” “你现在住哪里?” 宗炀仰头,朝树的缝隙吐出连续几个烟圈,悠然说:“宗俙不让我一个人住,我搬回家里去了,但现在宗俙让我跟她和颜松影一起住,你说这不是胡闹吗?快三十岁了还和姐姐姐夫住在一起,寄生虫一样。” 颜鹤径侧耳听着树荫里的蝉鸣,吵闹得像一锅煮沸的粥,时间变得格外粘稠。但他心中意外超脱、平静,他摩挲着宗炀递来的烟,掌心短暂地瘙痒了一下。 他说:“跟我住吧,我收留你,做我家的寄生虫。” 宗炀嘴唇有些发抖,看颜鹤径看得特别用力,像要透过颜鹤径的躯体看些什么东西。颜鹤径的声音很淡,没带过多的情绪,像只是在问宗炀今天吃了些什么。 “刚才医生问我是你的谁,我说我是你爱人。”颜鹤径喘了一口气,“你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怎么可能不愿意?宗炀做梦都在这样想。他快拿不住很轻的香烟,感觉自己正缩小成一个黑点,什么力气都消失殆尽了,甚至想要哭泣,反正生病以来他控制不了情绪,哭过很多次,慢慢觉得哭也不是太过卑微和懦弱的存在,但他依然不想让颜鹤经看见他哭,他埋下脸,手掌捂住了眼睛,一片湿乎乎。 宗炀不想再躲开颜鹤径,可是又害怕颜鹤径靠近。如果某一天颜鹤径的爱被他磨光了,只剩下了同情责任和愧疚,他不会再舍得放颜鹤径走。 但是他精疲力竭、不堪一击,他太需要颜鹤径了,已经丧失了失去颜鹤径的勇气,宗炀变成了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这些话本来该我说,我们每一次的开始都是你推着我走,我也没能在海岛追回你。这样显得我很没用,显得我不够爱你。”宗炀快要接不住汹涌的眼泪,“可是我真的很爱你,你不懂,我这颗不正常的脑袋里仅有还正常的想法就是爱你。” 颜鹤径拉住宗炀的手腕,拂去宗炀滚落在鼻梁上的眼泪,轻声说:“我知道,我都懂,阿炀。” 宗炀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泪水在那时变得尤为辛辣,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到了颜鹤径的触摸,带着奇迹般的安抚功效。 他有了久违的放松,可能是短暂的,但也足够了。宗炀时常觉得他在爱上颜鹤径的第一秒,就已经失去了他了,那种惊惶伴随他,直到现在,终于有了瓦解的迹象。 —— 开了新坑!大家可以去点个收藏 完结就更! 第67章 彻底的断绝 颜鹤径被身下的异动唤醒,好像一只狗或猫之类的动物在他腿上乱蹭,痒得他无法忍耐,下身一阵酸意,他睁开眼,抬脚挣扎了一下,被人捉住脚踝,往底下拉去。颜鹤径抓住了枕头,于是连枕头一起被拖到被子底下,宗炀压在他的身上,一团躁动的活物,浑身的体温像炭火,颜鹤径被烧得清醒了一些。 昨晚他和宗炀从医院出来,直接回了颜鹤径的家。 房子有段时间没人住,虽有布的遮挡,仍避免不了灰尘的侵扰,颜鹤径一盆水一盆水地接,把房子收拾得透亮,也快累得半死,宗炀对颜鹤径的家无从下手,几次被斥责,颜鹤径认为宗炀的打扫方法不正确,且十分没有效率,于是宗炀被赶回床上躺着。 等宗炀小憩醒来,颜鹤径正在换衣服。后来颜鹤径也就让宗炀为所欲为了,只是宗炀不加以节制,让颜鹤径狼狈,很像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 “宗炀,你不是吧?”颜鹤径错愕,挡开宗炀的脸,“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宗炀充耳不闻,吻不到颜鹤径的嘴唇,便啃咬他的脖子、肚子,凡是他能用嘴唇碰触的地方,颜鹤径皮肤的每一条纹理,能引起他颤动的位置,宗炀一言不发,专心吻着,手要伸向床头,颜鹤径及时按住了他,哑着嗓子说:“我真的很累。” 宗炀抬眼看颜鹤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颜鹤径闭上腿,提上裤子,翻身从床上下来。 “我去上厕所。” 烟蒂在马桶里转了几圈,消失了,颜鹤径在洗手池边放空了一会儿,打消了之前卖房的打算。 不过如果宗炀愿意,颜鹤径也能带他一起回海岛,那里的环境比大城市好太多。 这样想着,他走出浴室门,一晃眼看见宗炀头靠在床前,腿暴露在空气中,手上的动作近乎是在自虐。颜鹤径大惊失色,大跨步冲到床边,抓住了宗炀的手,宗炀也没挣扎,手腕卸力。 “你是不是...”颜鹤径顿了顿,“不要这样好不好?” 宗炀脸上露出一抹苦楚来,没说什么,也没穿上衣服,径直走进了浴室,不多久浴室传来水声。 颜鹤径又躺回床上,似乎有风拂过他的胸膛,让他瑟缩了一下。 十分钟后,浴室的水声戛然而止,颜鹤径吸烟的动作随着停下,宗炀走了出来,足后跟了一串水珠,头发湿漉漉,被拢在脑后。宗炀走出房间,约几分钟后折返回来。 颜鹤对宗炀张开手臂,说:“阿炀,让我抱抱你。” “我吃过药了。” 宗炀走过来,躺进了颜鹤径的怀里,把颜鹤径的睡衣也打湿,他的身体冷得像块冰,没有一处地方残存着温度,不过冷水和药物大概让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宗炀的鼻尖放在颜鹤径的喉咙处,蹭了蹭后就不动了,他很安静地环住颜鹤径的腰,有种空虚的平静,认为他正待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你这样会感冒,以后不准这样做,听见了吗?我也没说不能帮你。” “啊。”宗炀应声,忽地脑袋向上,缠住颜鹤径的舌头,吻了吻,重又埋回颜鹤径脖子内,像是一场得意洋洋的偷袭。 “你姐之前给了我一本关于双相障碍的书,里面说有些病人在性方面会不受控,可能去滥交、追求刺激。” 宗炀闷声说:“我很愧疚,其实我没想这样。” 颜鹤径摇头,好奇问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有和别人上过床吗?我们那时候分手,我不会生气。”他低头亲了亲宗炀的鬓角。 宗炀发出了零碎的笑声,说:“我不相信你不会生气。” “好吧,但我应该会原谅你。” “没有过。”宗炀说,“其实这种情况也没有很频繁,我可以自己解决,如果到了不可控的地步,痛感往往比快感强烈,或者喝酒喝到烂醉,就什么也不愿想了。滥交这种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会没完没了了,太肮脏。就像我当时酗酒一样,开了一个头,此后就没办法回头了。” 宗炀每每放纵自己于酒精当中,面前都浮现出宗望桥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他和自己的父亲间产生了可怖的连结,他是父亲母亲所有劣性基因的结合体,自我的厌恶把宗炀逼进了一条死路。 或许他以后的人生会如此荒唐地过下去,在某个节点被人杀掉,也可能自己提前结束掉生命。 “要是不来找我,你愿意一辈子禁欲?” 宗炀露出一只眼睛,说:“也不是禁欲嘛,有对着你的照片...” 颜鹤径打断他,说:“这种事我以前觉得有点变态,但发生在你身上,好像有点让我感动加变态呢?” “那以后我当着你的面这样吧。” “也可以。”颜鹤径不准备让话题歪着走,说,“怎么戒掉酒的?” “也不是戒掉吧,只是不再依赖酒精了。当时宗俙和颜松影带我去医院看病,吃药还是有作用的,而且颜松影有时会和我提起你,看看你的照片。” 颜鹤径说:“哦,照片是这样来的。阿炀,你生病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宗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串连起语句,许多感受他自己也无法回忆完全,乱乱地黏在某些时间节点。 “大概就是周围的东西都移动得很快很快吧,脑袋装了太多想法,以至于好像下一秒就要爆炸,总是嫌其他人没办法跟上我的节奏,我说不清那种感觉...但比起闷在一个罐子里,我更享受那种疯狂与快速,似乎那是我生命的某一个出口。我很讨厌宗俙带着那种畏惧、悲伤和试探对我说话,比如我看了一部喜剧电影,大笑了,她也会问我还好吗。” 讲着讲着,宗炀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平稳柔和,颜鹤径摇了摇他的肩膀,他连续嘟囔了几声,颜鹤径捏住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从困意中拽出来。 “吹干头发再睡,顺便喝一杯热水。” 其实颜鹤径很能理解宗俙的担惊受怕,因为太在乎,所以过度重视宗炀的每一处细微变化,颜鹤径不一定会有宗俙做的好。 宗俙对颜鹤径提起过她刚找到宗炀的场景,宗炀那天不在商漫家,商漫无所谓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经常这样,可能过几天就回家了。” 宗俙愤怒得失语,她和颜松影不熟悉这座城市,只能靠导航慢慢找,最终在商漫家附近的地下通道找到宗炀,那时是九月的凌晨两点,地下通道很明亮,有些流浪汉睡在通道里,就像一个无家可归者的小型社区,颜松影牵着宗俙的手,陪她走过一个个危机重重的黑色团状物,接着在楼梯边找到宗炀,他的钱包手机全被偷走,冻得有点神志不清,问他在这里待了多少天,宗炀的回答模糊,看样子时间不会太短。 宗俙当时崩溃大哭。 颜鹤径不禁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宗俙怎么可能有丝毫松懈呢?连颜鹤径都十分小心翼翼。 等宗炀睡着,颜鹤径开车去了宗炀家,他要把宗炀的衣物收拾好带回他家。颜鹤径在小区楼下碰到了宗俙,她有些东西还留在这里,这次她会全部拿回新家。 今天星期一,颜鹤径奇怪宗俙没有上班,宗俙说:“我辞职了。松影最近投资了他一个朋友新开的餐馆,让我过去当大堂经理,我也不想再在商场站着了,毕竟我已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 “这样挺好的。”颜鹤径说,“我哥从大学开始就没忘记你,也是苦尽甘来,终于遇到对的人。” “阿炀呢?是你对的人吗?” “姐姐,你到现在还要问这个问题吗?”颜鹤径嬉皮笑脸,攀住了宗俙的肩。 宗俙大笑说:“我比你小,你好意思叫我姐姐!” 然而颜鹤径和宗俙都没想到宗望桥在家,他昏睡于沙发上,一手还拿着酒瓶。宗俙进门的一刹那他就醒了,模模糊糊问:“回来了?” 宗俙没吱声,无视了宗望桥,颜鹤径更不好作声,问宗俙:“开车了吗?一会儿我送你呗。” 宗俙点点头,宗望桥从沙发上坐起来,拖着步子走到颜鹤径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说:“小伙子,我觉得你长得有点眼熟啊。” 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颜鹤径说:“我是宗炀的朋友。” 宗望桥看来状态也不够清醒,没多于纠缠,转身问宗俙:“家里东西怎么少了这么多?” 宗俙向房间走,说:“忘了告诉你,我准备搬走了。” “搬走,你能搬到哪里去?” “又忘记告诉你,我结婚了。” 宗望桥大惊失色,光脚踏着地板,冲进宗俙的房间,大声怒吼:“你他妈结婚不通知你爸?” 宗俙抬头瞪了一眼宗望桥,说:“原来我有爸?” 颜鹤径横在了宗俙和宗望桥之间,宗望桥眼珠都要瞪出来了,气得脸紫红,鼻孔喘粗气。颜鹤径决定火上浇油,趁机说:“叔叔,宗炀也不会继续住在这里,宗逸以后要是回家,会直接回宗俙家或者我家,以后你们的关系算是彻底断了,如果再有人来要债,我们都不可能再理会了,也希望您不要再来打扰宗炀他们三个。” “你算个屁!”宗望桥推了一把颜鹤径,没推动,气急败坏,“滚滚滚。” 宗俙放下手上的衣物,叹了口气,却不是沉重的,而是解脱的惬意与轻松,她第一次觉得这间屋子也有如此明亮的时刻。 “还有,商漫死了。” 她说完这话,宗望桥就像凝固了一样,不再大吵大闹,似乎喉咙被某种东西堵住了,直直望着前方。 突然,他向后栽了下去,颜鹤径都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颜鹤径和宗俙去看宗望桥,这才发现他的皮肤颜色黄得十分不正常,小腿肿得像馒头一般 第68章 最后一面 宗炀等了三天才回家,小区楼道一如往日灰败,宗炀在楼下好像就嗅到了某些事物的衰竭。一个小男孩猛冲下楼,不慎摔倒,拍拍手又快速爬起来,依然跑着跳着走远了。宗炀愣神,直到颜鹤径拉了拉他的手,问:“怎么了?” “感觉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宗炀回答完继续向前走。 他没有太多强烈的情感,谈不上多么喜悦,更加没有悲痛。小时候常期待宗望桥某天猝死,宗望桥一生所作所为同死亡都那么接近,可死亡从不找上他,宗炀经历过无数次失望,到最后真觉得宗望桥百毒不侵,甚至可以长命百岁。 宗俙告诉他宗望桥是肝硬化,医生让他们可以准备后事了,这些都在意料中,意外的是宗望桥这么晚才进医院。所以宗望桥没必要待在医院浪费床位,而且他想回家,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回家,不是回来承担父亲的责任,是回来等死。 宗俙给宗望桥请了一个护工照料,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眼睛大得可怖,法令纹从鼻翼两边延伸到嘴角,唇薄得如纸片。宗炀和颜鹤径进门时,女人躺在沙发里嗑瓜子,见有人来了也不怎么收敛,不情不愿地给两人倒了一杯水。 “你们是他儿子吧?” “对。” “他一直念叨自己儿子呢。”她说。 宗炀感到一阵不适的反胃。 女人走在他们前面,率先打开门走进去,门内立即飘来一股沉积已久的恶臭,是濒死之人酸苦的体臭,以及烟酒混和在一起的气味,犹如棍棒,敲懵了两人。女人倒习以为常,神色自如地走进最里面,像步入一个窑洞,肥硕庞大的身躯罩在了宗望桥的身上。 “你儿子们来了。” 颜鹤径也被当成了宗望桥其中一个儿子,他和宗炀站在床边,目睹着宗望桥缓慢地睁开眼睛,一切都被收纳进慢镜头里,在床头台灯的昏暗灯光照明下,宗望桥的脸黄得吓人,好像满脸裹满了黄色的泥土,他瘦得两颊凹陷,眼睛无神涣散,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要我说你们爸也是可怜,人都到了这个地步,子女还不经常来看他,人还是要孝顺一点好哦,不然会遭天谴的。”女人讽刺道,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部分面孔。 颜鹤径不悦,这女人说话太不好听,而且声音尖得像老鼠叫。但他又懒得与她争辩,只送去一个瞪视。 “他是可怜。”宗炀说,“落魄成这个惨样,又恶心又可怜,都算不上一个人了,就是一团会发热的畜生。” 女人惊愕地张开双唇,慌乱地看了一眼颜鹤径,像被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唬到,随时准备退出去。然而宗望桥的脖子在熏黄的枕头上动了动,嘴唇蠕动,从紧咬的牙齿中吐出一句很肮脏的咒骂,弹探出手想抓住宗炀。 宗炀眉毛也不皱一下,因为他看到了在宗望桥那瘦骨如柴的胸膛下、庞大圆滚的肚皮下,被单中间的一小团黑色慢慢扩散,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构成一滩不规则的圆,静止着、成为耻辱。不止宗炀看见了,其他两人也都看见了。尿液的骚臭姗姗来迟,宗望桥奋力挥舞双臂,抬起他的臀部,又重重落回床板上。 女人熟练地从床头裹起被单,把宗望桥翻转过去,扯掉他的裤子和内裤,看也不看他腿中央如虫子般老态的玩意儿,衣物被单卷一卷,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宗望桥躺在床垫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手背颤动,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宗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观赏了一会儿宗望桥的挣扎,颜鹤径也走了出去。 “我经常在想,你到底有没有过愧疚和负罪感,有没有一刻想做过一个正常的父亲。”宗炀的脚尖抵着床沿,轻晃着,“后来觉得这种幻想毫无意义,你只能是你,少了一点人渣本性,你都不是宗望桥了。”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爸,你会舍不得我们吗?你快要死了,会寂寞吗?” 宗望桥扭头来看宗炀,像一个上发条的木头玩具般僵硬,他的身体开始痉挛,面容奇特地扭曲着。 “商漫...商漫。” 宗炀笑起来,伸手将台灯关掉了,在黑暗中,他对宗望桥说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很痛苦吗?我和宗俙宗逸都是这样过来的,慢点死吧,宗望桥。” 洗衣机轰鸣,女人还是横躺在沙发上,电视投射的光彩在她面孔上不断变换,颜鹤径和宗炀要走,她没起身相送,只是微微同他们点头,说:“慢走啊。” 语气像一个女主人,不过宗炀已经不在乎了,那个作为他父亲的躯体快消失了。 颜鹤径开车,穿过小区前破败的街道,一栋栋灰楼变成时尚高楼,宗炀逃脱了,真正地逃脱了。 宗炀用手指滑过车窗玻璃,忽地想起来一些事,对颜鹤径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死掉,因为宗望桥给我喂了发霉变质的食物,又很晚才发现把我送进医院。可能也不止这一次差点害死我,有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颜鹤径开玩笑说:“你现在能好好活着,好好待在我的身边简直是一种奇迹。” “是啊,所以我以后就好好待在你身边吧。”宗炀转头来说,“不过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幸福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最幸福?” “嗯,最幸福的一次是宗望桥赌博赢了钱,买了一个蛋糕回来庆祝我的生日,虽然那时距离我的生日还有几周,但是我特别高兴。” 宗炀现在仍忘不了那个布满水果的生日蛋糕,厚厚的奶油上用巧克力酱画了一只卡通小猪,闻起来香甜、梦幻。全家三个人聚在一起,为宗炀唱了生日快乐歌,宗炀分得了最大的一块蛋糕,充满期待地咬下去,奶油腻味,没有想象中的好吃,可是宗炀吃得开心,还许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于是愿望在第二天迅速破灭,宗望桥只要有了钱,就是他和宗俙噩梦的开端。 颜鹤径转动方向盘,笑说:“小孩子就是很容易满足,我小时候的快乐也是一些特别小的事情,比如说吃到一顿好吃的饭,或者写的作文被老师当范文等等,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幸福?好像世上没有更幸福的事了,其实以后还有许多令我幸福的事。” 宗炀沉默地盯着颜鹤径,过了一会儿,坚定地开口:“我也想让你幸福,颜鹤径。” “你在我身边我就足够幸福了,真的,然后你要是快乐,我也会快乐。” 宗炀摸了摸颜鹤径的脸,说:“我今天有吃药。” 颜鹤径蹙眉说:“干嘛每天给我汇报任务一样啊?” “让你放心,也让我自己放心,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第69章 不落的红日(完) 宗炀提起回海岛的事是在半年以后,那天晚上他们刚做过,彼时颜鹤径眼前空白一片,尤为疲惫地趴在床上,嗅着新换床单淡淡的皂味,听见宗炀说颜鹤径,我们回你家吧。颜鹤径的腹腔震动了一下。 这半年中宗炀的情绪稳定,不再会突然失控,医生说这样的结果和宗炀按时服用药物有关,但最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理解,这样下去,宗炀可以慢慢减少药的用量到停止用药。 颜鹤径到底比宗俙冷静沉着许多,他表面给了宗炀一定程度的放纵,同时又对宗炀情绪的波动了如指掌,不会过于紧张对待宗炀,这样的相处模式于宗炀来说极其适用。 半年前宗望桥去世,宗俙和宗炀草草把他推入火葬场火化,骨灰埋回了乡下谷家的祖坟里,已是最大限度地尽了孝,过后宗炀消沉一大段时间,闷在家中睡觉,不然就是疯狂在纸上涂写,宗俙来家看望,有些惆怅说:“其实我们对宗望桥不是只有恨,那种感情很复杂。” 那算是宗炀最后一次发病,不过也不太严重。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颜鹤径喜欢抱着宗炀说这句话,于是他们的日子的确过得很慢,颜鹤径待在家中写作,等待宗炀工作回家,闲时去市周边逛一逛,在空气澄澈的地方度过周末,城中无太多消磨时间的活动,他们重新养了一只叫呆宝的狗狗,呆宝是只黑白相间的牛头梗,如它的名字一般长得很呆。 但宗炀提出回海岛,颜鹤径还是有些讶异。 宗炀躺在颜鹤径的肚子上,一只手轻挠颜鹤径的大腿内侧,等到颜鹤径渐渐适应了酥痒,恢复了理智,问:“怎么想到要回去?” “难道你不想回去?当时来蔚市也是为了我吧。” “你姐姐弟弟都在这里,还有工作不想要了?” 宗炀侧身,面对着颜鹤径,说:“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公司给我放了一个长假,这次回去也没给我派多少工作,而且站在镜头面前让我太累了,刚好合约要到了,干脆就走吧。我姐现在不需要我,宗逸有我姐就够了,他很自立。” 颜鹤径沉思道:“宗俙肯定不同意,她不想让你离她太远。” “她会同意的,我只要待在你身边她就特别安心。”宗炀起身,夺过颜鹤径手中的手机,吻了吻他,“我想让你去喜欢的地方生活,但我又必须跟着你。” 颜鹤径缩进宗炀怀里,随意勾着宗炀的脚趾,想了想说:“虽然我是能养活你,不过你愿不愿意让我养活啊?” 宗炀说:“我可以去海边教人冲浪,或者在岛上开一家书店吧,按你的喜好来装修,都放你喜欢的书。” “有资金吗你?” “我拍广告杂志还是很挣钱的,有一些存款。” “有多少?” 宗炀报了一个数,颜鹤径大惊,捧住宗炀的脸猛亲几口,欢喜道:“原来是我该让你养活!” 宗炀微微一笑,有些小小的得意,鼻子不知不觉就翘高了,他热衷于颜鹤径的夸奖,不论多小一件事,回答说:“我存钱很厉害,不过也不用这么假意夸张吧。” 颜鹤径下定决心:“那就跟我回海岛,嫁进我们家。” 宗炀咬住颜鹤径的下巴,恶意使了力,含糊不清地说:“那我就嫁给你吧。” 离开蔚市前,正巧孔泉刚从几个城市表演完回来,晚上在蔚市有场演出,请颜鹤径和宗炀前去捧场。孔泉早前辞去了化妆师的工作,准备自创工作室,工作忙碌到没时间和他们见面。 那晚场子很小,人却很多,都围在中间的舞台周围拼命嘶吼,孔泉顶着夸张的银色假发,穿一件金色吊带裙,眼妆艳丽得在昏暗灯光下也熠熠生辉,承受住从四面八方伸向他的手,舞姿妖娆,真真是雌雄难辨。 颜鹤径在混乱中和宗炀接吻,脑中眩晕,颜鹤径竟在这样的氛围中找到真实感,他以真实面貌活着,吻着心爱的人,不是书本腰封中描述的潜力作家,也不是朋友眼中可靠冷静的成年人,从遇见宗炀开始,颜鹤径好像摆脱了束缚。宗炀觉得颜鹤径拯救了自己,颜鹤径认为宗炀让他找回了自己。 凌晨一点孔泉结束表演,同颜鹤径他们去外面吃宵夜,外面一条路都是烤串店,尽是酒喝得太多的年轻人,孔泉嫌热,摘了假发抱在怀里,在吊带裙外裹了一件很厚的羊羔毛外套,妆被汗水吃了一半,露出了男人的轮廓,有点不伦不类,他却毫不在乎。 他热情地拥抱颜鹤径,抱得太久引起宗炀不满,孔泉怒视宗炀,说:“太小气了!我现在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颜鹤径说:“又交男朋友了?这次准备谈几天?” 孔泉摇摇手指说:“你错了,这次我是认真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诶,我身边的朋友当中,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认真谈爱的,我以前还有点不相信。” 孔泉踩着高跟鞋走过地砖的缝隙,一扭一扭,随时像要摔倒,颜鹤径几次想要扶,又被孔泉推开。 最后孔泉长叹:“妈的,做同性恋太难了!下辈子一定喜欢女的。” 颜鹤径忍俊不禁:“结果你下辈子是个女的。” “靠...不要咒我好不好。” 宗炀说:“孔泉,试着认真对待身边的人吧,不要再把感情当作玩乐,那样也换不回真心。” 孔泉点点头,然后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旁边路过几个男人,频频回头看他,脸上皆是鄙夷色彩,隐约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孔泉喝了酒,平日这些目光他不会多加理睬,这时一阵心酸加悲愤,脱了高跟鞋就要上前打人,嘴里大骂,那几人当然不示弱,调转了回来作势要动手。 颜鹤径对宗炀使眼色,宗炀立即就把孔泉挡了回去,对着前面几人说:“想进去蹲几天?” “他妈你朋友这个样子说几句还听不得了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真是物以类聚。” “嘴巴放干净点。” “你个小白脸拽个屁啊拽。” 见那人撸起衣袖,宗炀心想不然拼了算了,这几人看着也不太顶用,最多挨上几拳。颜鹤径从后边走出来,按下了宗炀的手。 “你们想要打架我就马上报警,大家都不想这么晚了还进局子坐一晚吧。” 给了台阶,几人骂骂咧咧走了,宗炀转头说:“他们说话太难听了。” “难听的话听听就行了,谁也不会放在心上。我也不想看你一个人挨打。” “你不帮我?” 颜鹤径理所当然道:“我又不会打架,而且我特别怕疼。” 他们说完,孔泉站在原地哭了起来,小声地啜泣,肩膀一抖一抖。颜鹤径揽住他的肩膀柔声劝也没止住他的眼泪,他们只能默默等孔泉平静。 “你们要好好的,”孔泉抽着气,断断续续说,“等我有空了,去海岛找你们玩,希望那时候我也能找到真爱。” 颜鹤径和宗炀在天气转暖时回到了海岛,颜海峰开他的小车来接,在后视镜中多打量了几眼宗炀,看得宗炀如坐针毡,狂瞄车外景物,颜鹤径偷笑他,故意闷着也不讲话。 “小宗是吧,我之前有见过你啊。”颜海峰的车技很稳,说话也慢条斯理,却有种无形的压迫。 “叔叔,我之前来你们店里住过一段时间。”宗炀不自觉收拢膝盖,两手规矩贴在大腿上,风擦着后背过去,余光里颜鹤径吸了口烟,朝他眯了眯眼。 “这次也是来玩的吗?” 车遇地面坑洼,宗炀屁股弹起,顺手扶住前排座椅,对颜鹤径做口型——你没有解释吗?颜鹤径摊手摇头,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不是...”宗炀摸着后颈说,“大概会长期住在这里。” “大概?” “啊...不是大概,颜鹤径在这里住多久,我就住多久。” “嗯。”颜海峰不说话了,一阵寂静,表情是耐人寻味的深邃,宗炀不想多加猜测。 颜鹤径侧头看向宗炀,瞧他一脸不安拘谨,腰板挺得可直,想他上次来这里可不是这样,不过有点可爱,颜鹤径很满足,把手放进了窗外的风中。 宗炀自告奋勇将行李搬回楼上,颜海峰叫了颜鹤径去花园谈话。 颜海峰已戒烟成功,前段时间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颜鹤径看着他爸新染的黑发还有浓密的眉毛,感到欣慰和轻松,觉得他爸越活越年轻,他终于扛过了母亲去世的阴影。 颜海峰背着手在花圃边缘站定,说:“他看起来很正常。” 颜鹤径说:“他本来就很正常,您不要带着有色眼镜看他,我给您说他生病的事是因为不想瞒着你,不然你可能永远看不出来他生过病。” “不用给我解释这么多,我只想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快不快乐,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 “爸,我很爱他。”颜鹤径顿了顿,“同甘共苦,这是你和妈教会我的道理,爱一个人就是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会爱他,我能感受到他的爱,这让我很快乐。我的确猜不到未来是何种状况,但我会把现在的生活过好,你不要担心。” 那年夏天海岛照例有台风过境,暴雨过后的岛上闷热难耐,书店新进的一批书抵达时间延迟,宗炀很早就去了店里理货。 刚到店就收到商应寄来的一个包裹,宗炀顺手拆开了,发现是颜鹤径的新书,封面是西北的荒漠,一轮红日正在冉冉上升。 宗炀翻开第一页,书的扉页正中间印刷着一小行黑字。 此书献给阿炀。 酸意漫上宗炀的眼角,感动像细线一样拉扯住他的喉咙,在遇见颜鹤径之前,宗炀不懂爱一个人,也从未体会到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 颜鹤径曾无数次同宗炀探讨过书的内容,其实宗炀给不了太多建设性的意见,只是颜鹤径习惯于将他的灵感和文字第一时间念给宗炀听,不过颜鹤径没有告诉宗炀这本书的结局。 他翻到书的末尾,结局是阿朗和女孩儿最终逃出了大漠,他们牵着手在日出下起舞,金黄的太阳映射在他们年轻又美好的脸庞上,他们即将奔赴更灿烂的远方。 宗炀放下书,看见远处街角出现一个慢腾腾的影子,披着一身金光,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花衬衫,衣摆随风动,走过来,走到宗炀的面前。 “阿炀。”他说。 颜鹤径是宗炀的远方、永不沉落的红日,他的灿烂。宗炀将头埋进了颜鹤径的怀中。 —— 呜呜颜老师和阿炀给大家说再见啦!!谢谢陪这个故事走到这儿的大家!我爱你们!隔壁的新文《谜潮》马上就开! 已经是最后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