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疼爱(快穿)》作者:甜枝芽 文案: 『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拴住一个仰慕你的男人 他本就是你手下忠心不二的棋子』 男女主在各个时间线里都互相爱慕,隐秘地爱着对方。 互相小心翼翼,互相将彼此捧在手心里作珍宝。 公主x书生,小姐x戏子,奸臣x小太监…… 目录 夜渡寒潭(论锁与钥匙的契合)【已完成】 优伶风月(自卑少年与甜心小棉袄)【已完成】 东风一醉(大魔头看上了娘炮小太监)【已完成】 苍梧相忆(将军他弟怎么变成了大嫂)【已完成】 “你愿意穷尽一生救他吗?” “愿意。” “其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每一个他都不尽相同,你还愿意爱他吗?” “我爱他,至死不渝” 本文大概是一个单元剧的形式快穿,作者是亲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南央,苏季扬 ┃ 配角: ┃ 其它:单元剧,宫廷 一句话简介:悄悄疼爱你 第1章 (修)夜渡寒潭(1) 月光黯淡,微雨迷濛,上阳宫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侍女提着裙裾回头张望,小心翼翼地踏出宫门。 穿过芷阳宫时,一队巡逻的侍卫手中正提着灯笼四下观察,微茫的火光在夜雨中跳跃闪烁。此时已接近子时,雨滴溅落在地,音色清脆。 侍女垂首,将怀中的信封朝里掖了掖,不动声色地隐匿在这微弱的光线中,直到巡逻人渐渐离开。 * 上阳宫,公主和衣坐在窗边,桌上的一炷香已燃了大半截。 她垂下眸子,睫毛微微颤动,泪珠无声无息划过脸庞,好似无瑕美玉突兀地多了一道裂缝。 惹人心疼。 敲门声响起,外面的人低语道:“公主,奴婢回来了。” 公主站起身,面带一丝怅然若失的微笑,轻声道:“你进来。” 侍女进门,发丝被雨淋得凌乱狼狈,她从容不迫地跪在地上说:“苏先生说……他已把信烧了,不会给您添麻烦。” 公主拼命忍了一滴将落未落的泪,耐着性子问,“别的呢?他可还有说什么?” 侍女惶恐地抬起头,“他还说……还说……请公主,不必多想……明日,读《女诫》……” 公主面色骤冷,眼睛泛红,她声音哽咽,咬牙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 男子闭着眼睛站在书院之中,夜雨霖霖,他并未打伞。 他手中攥着两封不同的信,心中装着两件不同的事。 思虑了许久,直到夜半,雨越发大,他终究长叹一声,推门走出书院。 外面早已一个小厮等待许久,一把油纸伞迅速覆在他头上,密集的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叮咚脆响。 小厮赔着笑,“苏先生,您可终于想通啦?” 苏季扬点点头,将书院的门缓缓拉上,跟着小厮离开,消失在茫茫深夜中。 他路过上阳宫时,回眸张望了一瞬,一片漆黑之中,竟还亮着一丝微弱灯火。那或许是公主下榻的房间? 小厮看着苏季扬,不合时宜地笑了笑,低声凑近他耳边,“苏先生,这上阳宫本是太后寝殿,太后薨逝后,南康公主请命来长住上阳宫告慰她祖母之灵,因此有灯火也是不奇怪的,先生不必害怕。” 苏先生点点头,一路上第一次开口,声音却是低沉到嘶哑,“南康公主……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小厮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宫女生的公主,能娇贵到哪里去。” 宫中人素来趋炎附势,欺软怕硬,苏季扬皱了眉。 小厮见他不说话,又添一句试探,“苏先生,我们娘娘膝下一子一女,二皇子有文才武略,平安公主有倾国之貌,龙凤双胎,从小到大极受皇上宠爱,您如今投靠我们娘娘,以后前途一定不可估量!” 苏季扬抬起头,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 小厮怔然,听得沉默寡言的苏先生道,“是啊,我一定会有个好前程。” * 雨后的天空格外清爽,宫苑之中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唯有上阳宫一片灰白,草木零丁。 太后于一月前薨逝,太后在时,最疼爱南康公主。公主的生母却是个位份极低的嫔妾,十七年来膝下再没有儿女,孤苦伶仃。她没有资格抚养公主,因此南康公主从小便由太后抚养,格外亲厚。 地面尚且未干,公主提了裙子,从上阳宫往书院走,侍女跟在后面,手中捧着书篓,其中有公主需要学的书,有她的功课。 南康公主是唯一一位由皇上下旨读书的女儿。诏国素来有传统习俗,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南康公主格格不入,宫人皆窃窃私语,这是皇上最厌恶的女儿,让她读书,让她无德,让她的贵胄身份变得不再高贵,跌落凡尘。 公主读书,天下人皆认为她会祸国殃民,王孙们无人提亲,皇上也迟迟不赐婚。 公主却甚是喜爱读书,皇子们由朝中老臣讲学,齐家治国平天下。公主却是由名不见经传的先生苏季扬教授。 苏季扬本是翰林院年轻的举子,皇上下旨推选一位年轻人教公主读书,天下人皆言,此为冷遇,仕途失意,苏季扬却应了差事,从此俸禄降了几格,长住宫中书院,既是公主的先生,又是书院看门的外臣。 此时天色尚早,公主读书极为用功,已经翩然来到书院门口。 侍女敲门,细语道:“先生开门,我家公主到了。” 门开了,苏先生依旧是广袖长袍,立于微风之中,面露一丝礼貌的微笑,他抬手恭敬地接过侍女手中的书篓,看到最上面分明是一本崭新的《女诫》。 南康公主望着他的眼睛,心中有片刻酸楚,“这是先生让我今日读的书,我一大早便去书房亲自寻了它来。” 苏先生面色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昨夜他并未在夜雨中见过一名慌张的侍女,没有在火光下看过一封胆大包天的信。 他只是转过身,温柔道:“走吧,公主。您如此好学机敏,臣在皇上面前一定多加美言。” 她漫无目的地跟着他上前,脚下一个趔趄,侍女慌忙过来扶着她。 他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停住等待。 他的背影寥若晨星,他是她漫漫长夜中的一颗星,尽管,昨夜他不动声色扑灭了她心中的一撮火苗。 书院本来荒芜,自他来了之后便有了花花草草,有了绿荫藤架。 她看着院中一株开得正艳的花,没由来地生出一丝嫉妒,嫉妒草木也能得他双手温柔地摩挲,被他的温度温暖,盛开于艳阳之下。 她跪坐在书桌前,他在堂前信步闲庭捧着书讲学,一字一句她都听不进去。 他的身影终于越来越近,她分明听见他低声道:“公主,你不舒服吗?” 她站起身来,同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此刻清冷的书院只有他们二人,侍女在门外等候。 空旷的房间门窗紧闭,室中燃着一缕提神醒脑的清香,此刻却让她迷醉。 她盯着他的眼睛,有一滴泪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他用手接住,叹息道:“公主,不要哭。” 她不管不顾,执意盯着他。很多事情她不能释怀,不能轻易翻篇。 苏季扬已经感受到,腰间一双手正缠绵地环上来,他闭上眼,卸甲投降,俯下身便将唇浅浅印在她的脸颊。 她身上很少有脂粉香气,她的脸颊素净无瑕,他只品尝到一抹咸。 “公主,你这样……臣不能忍受。”他声音嘶哑,她耳边却是一热。 四目相对,公主惆怅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做我的驸马?只要你上书提亲,父皇就会赐婚,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在一起。” 他垂下眼眸,自嘲地笑,“公主,我的父亲是天牢死囚。我没有资格娶你。” 心里的伤疤被掏心掏肺挖出来,鲜血淋漓。出身是他不愿提及的禁忌,尽管这禁忌不是他的错。 她眼神分明闪躲了片刻,震惊不亚于她的一腔热情。 九天之上的公主啊,你是多么望而不得的渴望。我怎么敢奢求与你站在一起,去面对你的山河。 他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生生将她按在座位之上,笑得云淡风轻,“公主,该听课了。” 她是天生的公主,明眸皓齿,青丝飘扬。她脸上是尚未涉世的天真,她有很多勇气与可爱的莽撞。但是她的天真太过危险,危及到他卑贱的爱慕与生命。她是有毒的诱惑,是他此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渴望——也仅仅是,渴望。她可以眨着明亮的眼睛肆意妄为,但他不行。 衣袖翻扬,他又捧出那本书,温和地读着。她的双眼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世界已经天旋地转。 公主突然将书摔下,站起身便朝他跑去,她挡在他身前,虽然矮他一头,看起来却咄咄逼人。 一鼓作气,一鼓作气!她心狂跳着,那句话脱口而出,“我不在乎,我们私奔吧!” 苏季扬抬起手,手指轻轻点点她的额头,却是摇头哂笑,“公主,你是臣心里独一无二的主上,即便你在宫里再怎么孤独,臣也不会背叛你,请你放心,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拴住一个仰慕你的男人,他本就是你手下忠诚不二的棋子。” * 上阳宫,又是一场夜雨。 公主精疲力竭,周身困乏,已经躺下。 侍女在兽嘴中添了一勺香灰,又走上前蹑手蹑脚轻轻挪开了屏风,使得公主能闻得袅袅香气,更易入睡。 上阳宫的宫门缓缓打开,苏季扬急匆匆走了进来。 侍女慌张来报,只说公主的身子有异,突然发起高烧,夜半清冷,一个失宠的公主难以唤得宫人们去请太医,情急之下侍女才来寻苏先生。 苏季扬走进公主的房间,侍女立即将门带上出去。 香气浓郁,扑鼻而来,苏季扬走上前去,一摸公主的额头,果然滚烫。 “公主……”他伸手掐住人中,公主却昏昏沉沉无法醒来。 门外却早已蠢蠢欲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苏季扬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飞速喂公主服下。 门被侍卫的长矛破开,素来冷清的上阳宫黑压压来了一拨人。 侍卫身后是飞扬跋扈的萧妃,她眼角上扬,轻轻一笑,这才冲着身后的天子作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低语道:“皇上,南康公主竟寂寞至此,您可什么时候才为她寻觅个好驸马呀?”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欢迎小天使扑住(??ω?`)每一段都会用心写~ 下本和下下本会开个正经古言和沙雕古穿,喜欢一定要记得预收呀! 古言《诱奴》:隐忍孤独公主x疯批忠犬侍卫 古穿:《穿成沙雕宫斗文中的宠妃》 景兮兮一觉醒来穿进了一本沙雕反向宫斗文。 皇上有很多妃子,但个个都是火葬场。 反向宫斗中,大家争着避宠。 因为皇帝好感度最高的妃子将会迎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花式死法! 因此每个人都在努力降低皇上的好感度,比如: 陈肥妃每天吃三顿肥猪肉。执着妃每天将头发剪的很凌乱。空嫔瞎着眼睛到处乱摸。安嫔声音宛如恐怖片女鬼,还最喜欢在站在阴影里发笑。罗嫔时常在宫中裸奔。急急贵妃坚决不洗澡,阴贵妃殿内天天闹鬼 放飞自我的嫔妃们毫无畏惧,争奇斗艳。 你牵着太监,我宠着内臣。 传言,皇上已经单身许久了…… 实在是翻谁的牌子瞧着都害怕。 为了避宠,个个都是狠人。 再看景兮兮,景嫔,一个选秀进来的宠妃,好感度直逼top1. 景兮兮:完蛋了,不狠起来活不下去了。 景兮兮可怜巴巴:你们就忍心看着我被皇上叫走吗? 众妃:恭喜妹妹 景兮兮气急败坏:你们就差在脑门上刻几个大字,“皇上莫挨老子!” 众妃欣喜若狂:是个好办法!拿刀来! * 皇上:朕委屈,朕母胎单身多年 皇上:爱妃们今日十分好看 众嫔妃: 呀,臣妾殿内走水了得赶紧回去! 呀,臣妾肚子痛恐是要拉肚子! 呀,臣妾连着五日没洗澡实在羞愧先走了! 呀,臣妾月事来了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皇上:你们再不上班朕要扣月钱了! * 可怜的大周皇帝,即位三年,仍是黄花大小子,连嫔妃的手都没摸过 皇上【可怜兮兮】: 景爱妃,你能和朕牵牵手吗? 就一下,就一下下! 第2章 夜渡寒潭(2) 公主陷入了深深的梦魇。 天佑年间,她尚且是年幼无知的小姑娘,住在太后的上阳宫。 太后容颜秀美,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点缀脸上,一颦一笑都透着温柔静好,母仪天下。 公主坐在上阳宫走廊中的一道木栏上,摇晃着双腿,太后走近身来,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央央,你喜欢诏国山河吗?”太后在南康公主面前并不威严,公主却知道,太后自先皇驾崩后垂帘听政十余年,天下人都惧她怕她。 “娘娘,央央没有见过宫外的山河。如果您喜欢,那央央多半也喜欢。” 太后将公主的小脸捧在手心,一脸的宠溺,嘴角的弧度弯得庄重,如同她高居朝堂之上,对天子与朝臣露出的威严而不失温情的笑。 公主一时分不清娘娘是喜悦还是惆怅,只好仰着头看太后,听太后柔声道,“你是我最疼爱的公主,我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就算是山河,我也愿意给你。” 公主一脸懵懂,因而拍着手掌欢笑,“娘娘对央央最好,央央想像二哥他们那样去读书,娘娘可能实现我的愿望?” 太后点头,牵起公主的手,朝着屋中走去。公主跳上床塌,脱了鞋袜,太后便要过侍女手中的蒲扇,轻轻为榻上的小姑娘扇着凉风。 不久,公主在纱帐之中沉沉午睡,太后起身离开,上阳宫的午后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敢喧嚣吵闹惹了公主的睡眠。 皇上膝下有六位皇子,四位公主,唯独生母低贱的南康公主最得太后喜爱。 她是真正得太后无上宠爱的公主。 翌日,南康公主与皇子们一同上学,哥哥弟弟们对她来上学十分不愉快,闹出了许多动静。 黄昏时分,下了学,早有小太监向太后禀报了今日书院的种种。太后亲自守候在书院门口,待皇子们一一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下,慈眉善目地抓起二皇子的小手,神色泰然自若,不慌不忙地牵着带头欺负央央的他朝上阳宫走去。 二皇子生母萧妃一路哭喊着,太后也不回头。 太后明明什么也没做,上阳宫外却炸了锅,甚至惊动了尚且年轻气盛的皇上,跪于上阳宫外。 太后这才牵着二皇子款款而出,对着他笑道:“你可看见了?你犯错,连皇上也要来为你道歉。” 二皇子抹着泪扑到萧妃怀中,太后身后的央央却吓得魂飞魄散,那一日她才知道权力有多可怕,但所幸拥有更多权力的人是疼爱她的娘娘。 “哀家已经物色了一个好孩子陪央央读书,省得以后见了你们这些蠢物烦心。”太后转过身,语气冷冷淡淡,“皇帝请回吧,孩子要教得大气一些,才能担当大任。” 萧妃气得咬牙切齿,柳叶眉一颤一颤,却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头忍住了眼泪,拉着自己的孩子快快离开。 皇帝的脸色也不好看,央央扯了扯太后的衣角,太后却不为所动,年幼的央央站在上阳宫的大门口,看着镶着金边的朱红大门将自己的父亲与祖母分隔开来,他们二人就在一个午后,隔着一道大门分道扬镳。 天下权力,原来连母子都难以分享。 她一咬牙,无甚犹豫便转向太后这一边。 谁疼她,她便跟着谁。 南康公主很快迎来了陪读的少年,他生得好看,书香门第来的孩子,极为懂礼貌,举手投足都已有名士风范。 他是苏季扬。 * 上阳宫,公主发着高烧,脸烧得通红。 萧妃幸灾乐祸地朝皇上诉说着南康公主的不检点,此刻人赃俱获——一个外臣三更半夜出现在公主的床榻前。 南康公主已经十七岁,皇上一直绝口不提公主的婚事,因此宫里难免有流言蜚语。 早有宫女发觉了空气中过于浓郁的香味,掀开了香炉,太医上前来,捧着一勺灰仔细闻了闻,香得浓烈,细密绵柔。 太医与宫女面面相觑,不敢言语,萧妃挑眉道:“怎么?太医可有什么隐瞒?” 皇上面色一沉,太医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道:“臣……臣不敢妄言……此事关系到公主清誉,可这香……这香的是北羽国的催情香……” “北羽国……可不是已故太后的老家么!”萧妃冷笑,“可见太后当年下三滥的手段,这小的跟在身边也都学了过去。” 苏季扬神情淡然站起身来,朝着太医淡淡道:“请太医大人不要妄下断论,臣略通歧黄之道,此香是否催情臣不知,但此香有毒,您不该不知道吧?” 太医忙走过来,牵起一条红线,令侍女系在公主垂下的手腕上,细细把起脉来。 良久,太医才沉吟道:“公主脉象确是中毒,此毒可令人神志不清,产生幻觉,以至……疯魔。” “前些天公主曾遣来一位侍女,告诉臣,有人要害她。”苏季扬笑道,“今夜臣收到侍女通知,匆匆赶来看望公主的病情,皇上和娘娘为何立刻便闯了进来,不知是谁消息如此灵通?” 皇上双手立于后背,目色染上一丝沧桑,“萧妃啊萧妃,你若要害她,何必如此心急……朕本就不疼她,如今她一人住在这冷寂的上阳宫,孤独终老倒也罢了,好歹是皇室血脉,连命也留不得了吗?” 萧妃吓得花容失色,忙扯住皇上的衣袖跪下,眼前的一片明黄在灯火辉映下刺得她眼睛生疼,但这样的疼已被她习惯了十几年。 她早已疼得麻木。 萧妃哭喊着,“不是臣妾……皇上,是北羽国献上来的安氏,她……她告诉臣妾公主问她要了一味香药,臣妾错在太过相信她,从前南康公主跟在太后身后飞扬跋扈,臣妾不过是想看她一个笑话……实在没有想到安氏那个贱人,竟敢给皇家血脉下毒啊!” 萧妃抬头偷偷望着皇上的面容,果然提起太后时,皇上的脸色便变得阴晴不定。 “北羽国,又是北羽国吗?”皇上冷笑一声,身边察言观色的太监早已凑了过来,听得圣命降临,“北羽国安氏,降位份,入冷宫。” 沉睡的公主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仿若依旧在梦境中疯魔。 皇上又搂了哭得梨花带雨的萧妃,轻声道:“从前太后对你确实不好,你以后多多释怀,别与小辈计较。” * 芷阳宫,萧妃坐在灯下,苏季扬站于堂前。 “我说苏先生,你这计可倒是妙,只不过南康公主与太后一样,都是心眼儿多的,你说她会不会发现呀?”萧妃面带喜色,手指拨弄着茶杯,三寸长的指甲被玛瑙玉石包裹起来,金光灿灿地闪烁在灯下。 “自然不会,安氏给她的香不过是提神之香,真正的毒香被我一丝一丝放至她每日的书与衣袖之上,一月以来,才微有毒发迹象。今日嫁祸安氏,太医又是您的人,一切都滴水不漏,公主自然也不会察觉。”苏季扬低头,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娘娘,安氏一倒,六皇子的势力便不足畏惧,二皇子今年领兵的事可就没有竞争者了。” “做母亲的,总要为儿子多加操劳,如今这么一出,南康公主虽然没有什么错,但我们也试探出了皇上的态度,以后皇上想来是更不待见她了。只求皇上把我的平安公主许个好驸马,什么和亲下嫁铁定是牺牲上阳宫那位公主了!”萧妃喜笑颜开,对苏季扬厚厚赏赐。 苏季扬恭恭敬敬领了赏,卷袖而去,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 * 上阳宫,公主已起了身,一时口干舌燥,侍女忙递上水来。 “公主可还好?苏先生说,若醒来还不舒适,可以再吃一粒解药。”侍女递上锦盒。 “安氏如何了?”公主接过锦盒,拿出其中一颗药丸,就着水服下。 “安氏喊冤,拒不承认,萧妃派人在她宫中搜出大量北羽国的药材,经太医辨认,有许多味催情香与毒香,人赃俱获,皇上震怒……”侍女没再说下去,她惊奇地看到一向沉静的公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太后曾说过,她此生最恨宠妾安氏。我虽不知缘由,但能借刀杀人,也算为娘娘出了一口气了。”公主闭上眼睛,一滴泪缓缓滑落。 * 梦里,公主又产生了幻觉。 那年上阳宫,陪读的少年苏季扬经常不露声色,在宫里活得谨慎细微。但他只会在她面前笑,他在上阳宫的艳阳下同她一起拜见太后,听太后问着书中的经纶。他也曾在院中侍弄草木,为她剪出一枝隽秀的藤蔓,弯弯绕绕,栖息着飞舞的蝴蝶。 太后分明说过,央央如果喜欢他,他就是你的。 可最终还是太后,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将苏季扬逐出皇宫。 南康公主依旧躲在太后身后,除了眼泪,便不敢多言。娘娘疼她爱她,但她却对娘娘有着天生的敬畏,那些隐匿的少女心事,便随着太后嘴里平静的语调缓缓沉默,消失在尘埃中。 那少年跪拜谢恩,步步远去,不曾回头。 公主却不知道,那少年母亲横死,父亲下狱。转瞬间,他家破人亡,归于何处? 她在梦里哭,吓得侍女跪在地上,公主哭了许久,眼泪还未干涸。侍女上前竟也叫不醒她,只得趁着夜色匆匆,又去书院寻苏先生。 苏季扬赶到后,解下遮面的斗篷,轻轻将公主的头枕入自己怀中。 像年少时那样,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眠。 许久,公主才不再流泪,苏季扬看着她熟睡的脸,在黑暗中安静而美好,他轻轻在她额头上覆上一个吻。 公主,臣会竭尽所能,让你此生,不再凄苦无助,不再受人欺凌。 --------------------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剧透:男主对公主爱得深沉!欢迎砸评论! 第3章 夜渡寒潭(3) 公主的高烧退了以后,皇上破天荒踏进上阳宫来看望这被他冷漠对待的女儿。 南康公主身着素白长衫,让侍女轻描淡写为她描了眉。侍女站在铜镜前,手指沾染了少许芙蓉粉,朝公主苍白的脸上轻轻抹去。浅粉色在光滑的皮肤上晕染开来,为这份苍白平添了几分血色。 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斜斜点缀在公主微微耸起的鬓发之中,天然玉成,无过多的装饰,她站起身,发丝松松散散顺着她的衣衫垂坠身前。 侍女打开了门,公主从屏风后缓缓走出,脚上穿着素白的鞋子,周身简约,朴素得不像一位接见帝王的公主。 皇上的面色明显有些僵,却是公主款款走来见礼,淡淡道:“多谢父皇看望。” 小太监们早已搬来了一箱赏赐,宣着虚情假意的圣旨,箱子被放在地上,由着太监与侍女一同报着每一件宝贝的名字,件件是名贵物件。 “这次公主受委屈了,朕赏你些东西,望你的病早日能见好。”皇上生硬地说完一段属于他的台词,便要转身离开。 自从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央央牵着太后的衣角转身离去,帝王的心里再也没有那个叫央央的女儿了。 公主垂首道谢,嘴角轻轻一弯,似笑非笑送走了皇上的背影。转瞬,她便吩咐了侍女,将箱子的东西四下散去,再拿几件送去给苏先生。 * 公主的病养了一月有余才见好。此间公主身体不能远行去书院,上阳宫又素来烦闷,因此苏先生每日都受到传唤,背着几本书来上阳宫为公主讲解。 皇上的赏赐,竟也频频光顾上阳宫。 这日,又是一箱丰厚赏赐由小太监送来,上阳宫死气沉沉的宫女太监们皆满心欢喜,这位大方的公主总是毫不吝惜对他们的打赏。 公主斜斜倚靠在院中的太妃椅上,身边的侍女抱着一只虎皮大鹦鹉,叽叽喳喳解闷。 “恭喜公主,近日深得皇上宠爱,连太医院送药的人都来得勤快了些,送的药也没有再偷工减料。”侍女眉飞色舞地笑着,引逗得那鹦鹉也连连喊叫着“恭喜公主!恭喜公主!” 苏先生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的书,面带一丝忧虑。 “苏先生陪我说说话,你带着阿鹰下去吧。”公主对着侍女说话的同时,摸了摸鹦鹉的脑袋,鹦鹉很是受用,拱了拱公主的手,便听话地卧在侍女怀里,离开了院子。 侍女一直不知为何公主会为一只鹦鹉取名为阿鹰。她看不到那拥有万丈光辉的公主,其实并未处于高高在上的神坛之中,她享受着万民的供奉,却在这座皇宫的牢笼中踽踽独行,步步如履薄冰。 阿鹰,阿鹰啊,你可能够替我展翅飞翔,有一日不再为了取悦主人而活着? 午后静谧的阳光轻轻洒在公主脸上,映得她脸上生出日月一般的光辉。 苏季扬转头看了看那新送来的贵重赏赐,长叹一口气道:“公主……臣很难过,天下竟有做父亲的人,可以这般处心积虑将自己的女儿推入火坑。” 公主偏过头,哂笑一声,“先生难道忘记了,许多年前,父皇就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如今他竟然还假意赏赐,做出这些贻笑大方之事,当真以为我会受他摆布,做他偏安一隅的垫脚石。” 苏季扬的头低了下来,却看见公主右手紧紧捏着太妃椅的一条藤蔓,她的手在颤抖。 又一次,他又一次看着她陷入漩涡,却没有能力成为保护她的参天大树,只能任她在面上故作坦然,那心底的脆弱与痛苦,却是无法遮掩,无法隐藏。 他起身靠近她,他的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手,她抬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他眼神清明,低沉的声音传入她耳边,“公主,几年前臣也曾站在上阳宫,畏惧皇宫的一切。懦弱让臣无法靠近你半步,但现在臣回来了,臣会用尽一切方法,救你离开这万丈深渊。” * 京城虎贲营的军帐中,一盏马灯幽幽长明。 蒙着面的信使半跪在地上,将一条锦帕恭恭敬敬献给二皇子南真,锦帕上绣着繁花锦绣,一只翠鸟于紧簇花丛中扑棱着翅膀,摇摇欲坠地朝外飞去。 南真将锦帕铺展在桌上,瞧了半日,才满意地笑了笑,随手拿出一锭银子赏给了信使,才道:“回去告诉宫里传信的人,就说我知道了。” 夜半,四下静寂无声,一匹骏马飞驰着离开虎贲营,朝着城门方向进发。来人身上带着一道能够出入皇宫的金牌,因此城门为他而开出一条缝隙。 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合上城门,被他放走的人冷哼一声,朝着更远的夜色奔袭而去。 * 芷阳宫,今日皇上驾临,阖宫灯火通明。 侍女端着一盘又一盘的精致糕点与瓜果走上前来,供萧妃挑选再呈给皇上。 萧妃手中捧着一片瓜果递给皇上,嗔怪道:“皇上日理万机,入夜闲了却还要费臣妾这蠢笨的脑子,臣妾早说了不会下棋的。” 皇上手中捻起一颗黑子,思量了片刻,将它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笑道:“是啊,你这蠢笨的脑子,下棋自然要输给朕。” 天子的目光还停留在棋盘上,萧妃面色却是一恍惚,愣住。 皇上察觉有异,这才抬起头,盯着她看了片刻,看得萧妃周身发毛,却见天子的手接过了那片瓜果,咬了一口才道:“爱妃不要生气,朕不过逗逗你,这瓜是何处来的?倒是很甜。” 萧妃忙赔笑道:“真儿送来的,说是近日北羽国的使臣来访,送来许多特产,别的奇珍异宝这孩子倒不觉得有多珍贵,唯独这瓜极甜,便忙遣人送来,说是为父皇尽尽一片孝心。” 皇上大笑着握住萧妃的手,满意道:“真儿倒真是个好孩子,你让他好好同使臣接触,以后还有大差事要交给他。” 萧妃目露喜色,忙跪下谢恩。 天子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自己同自己落了几个棋子,嘴角露出一丝快意的轻笑,仿若天下时局都被他掌握手中。整个棋盘黑子白子,尽在他手指间供他随意调度,那是他身为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容侵犯,不容小觑。 * 圣旨很快从朝堂上呈出来。 皇上身边的大太监亲自捧着圣旨,一路从昭和殿碎步走来。大太监昂首阔步,似乎来宣这道颇有分量的圣旨,是天之授意,顺应了天道大义。 这是天仁八年的上午,早朝之上,皇上力排众议,将常年养在太后身边的南康公主加封为镇国公主,这道圣旨让朝堂大惊,众多老臣跪地否决,龙椅上的天子只是摆手,厉色道:“太后薨逝已有两月,南康公主日日白衣侍奉于上阳宫,孝心可嘉,当为天下表率。” 散了朝,老臣们逐一离开皇宫,颇为默契地互相使了使眼色。已经七十岁的顾太傅遥遥朝着皇宫远望,虽然看不到上阳宫,却仍是觉得有些泪眼模糊。 初入仕的年轻京官都不懂几位老臣的心思,心中只道这些老臣都是老古板,连圣上的家事都有微词。 顾太傅缓缓走在下朝的朝臣最后面,离开宫门时,仆从牵着一头毛驴来接他。 古稀之年的老太傅第一次对着宫门良久伫立,最终颤颤巍巍骑上毛驴,长长叹道:“天家无情,天家无情啊。” 镇国公主这个名号,从前也有一个人曾得到过。但这名号是朝堂的隐疾,是鲜有人知道的过往。 是山河永寂的牺牲品,是没有人再愿意听到的残忍封赏。 南康公主不知道,十八年前,皇上登基不久,也曾这样加封了自己惧怕又憎恨的母亲。十八年后的今天,又用同样的封号加封自己冷漠以待的女儿。 * 大太监的脚步越来越快,皇上分明交待了,宣完圣旨之后,他会得到一大笔奖赏。但赏赐并不重要,三十年前,当今天子还是个无助的皇子,他亲眼看着那皇子一步一步成为天子,一步步掌握着山河,他明白皇上心里的隐疾,那才是这份圣旨的意义。 上阳宫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门上却挂着一条白绫。 大太监触目惊心,心跳着跨进大门,却见南康公主披麻戴孝,头上也缠着白丝绦,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公主……”大太监镇定心神,心想,无论如何要把圣旨宣完。 “小麟子。”公主突然咧开嘴喊他的名字,带着一脸冷笑。 大太监只觉恍若隔世,他这才看见了白衣的公主却涂着一口鲜艳至极的红唇,宛若黄泉鬼魅。 “不认识哀家了吗?”那声音又从公主嘴里吐出,可公主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不该有这样淡漠,这样庄重,这样冷静,又这样阴恻的神情,和声音。 这样的神情和声音,是三十年来,天子与他共同的噩梦。 “太……太后!”大太监手中的圣旨滚落在地,他一个激灵便跪在地上,哭喊道:“太后!不是奴才要害您的!您放过奴才,奴才入土以后为您当牛做马!” 他眼睛朦胧地看着面前的身影,公主的脸渐渐变成了太后那张庄重的脸。 太后轻轻笑了一声,却是开口,一字一顿冷冷道:“来不及了,你看看你身后。” 大太监战战兢兢一回头,却是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苏季扬手中拿着一根银针,额头沁出一滴汗。 地上的大太监被他刺中了额头上的一处穴位,此刻昏厥了过去。 苏季扬收起银针,轻轻笑道:“真没想到,我这弱书生有一日也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徒手打翻了一个太监。” 面色惨白的公主此刻也愉悦地咧嘴一笑,“先生当是本公主麾下最为勇猛之将。” 上阳宫此刻只有他们二人,所有的侍女太监都于一早被遣去书院,为苏先生栽培的草木除虫浇水,公主特许他们可以傍晚再回来。 天下静寂,苏季扬在大门口蹲下身来,用怀中的一把白瓷勺子轻轻挖开地上的浮土,良久,浮土之下才露出十二个小香炉。 取出香炉,他又细细将土埋回去,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公主抬起袖口,走至他身边,轻轻擦拭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一时动容,凑过唇去,在他汗涔涔的脸上留下一抹鲜红唇印。 你是我忠心不二的臣子,你是我举天之下最信赖的人。我夜渡寒潭,步步惊心,你是我手心里的一盏长明灯,永不熄灭,永远为我指引光明的方向。 --------------------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苏先生可是会护着公主哒! 谢谢几位前排留评的小天使!你们的鼓励和喜欢是我最大的动力!爱你们! 如果你们喜欢这篇文,请记得收藏喔,比心心~ 第4章 夜渡寒潭(4) 公主屋中素来简单朴素,连古玩名器都没有几件。 但若绕过屏风,便能看见床底有一只小小的木箱,木箱上挂着一柄长锁,锁具怪异,无人见过,更无人知道这箱子中存放着怎样贵重的物品。 此刻木箱被公主纤白的手指打开,共十二只香炉在其中整齐排开。香炉通体鎏金,雕刻着祥兽花纹。 苏先生仔细将香炉重新摆放,指着颇有玄机的位置道:“公主请记下,从左上角第一个香炉直到右下角最后一个,每多燃一个便是不同的功效。燃六个以内可助眠安神,六个以上,每多添一味香,对人神志影响越大。” 公主点头,将木箱合上,转身便坐在床塌之上,朝着苏季扬伸出手,“先生,你过来陪我坐。” 苏季扬脸上露出片刻犹豫,却禁不住她无邪的一双眼睛正明亮得如日月星辰,在朝他发光,朝他闪烁。 他的心,总是被这样的目光灼伤,变得失去理智,心甘情愿丢盔弃甲,臣服于他的日月星辰。 他握住了她伸出的手,那只小小的嫩白的手在他手掌中轻快地游走,如同一条光滑的鱼,在轻飘飘地游来游去,让他的手心酥麻起来。 她和他被困在屏风与床塌之间,空间狭小,空气凝固。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不够平稳,内心涌出无数的洪水猛兽,他多想无忧无虑地爱她,多想光明正大地要她。 可是我的公主,我深爱的公主,你陷在深渊,你在刀尖上行走,我只能用尽力气,奢望陪你一程,陪你最久的一程。 她指着困住他们二人的屏风,“先生,你可还认得这幅画?” 公主的屏风本该是名家书画,是无价之宝,苏季扬第一次仔细观察这屏风,才哑然失笑。 屏风上的画作称不上精致优雅,不过是一幅失败的涂鸦之作,若拿去画院,定然会被嘲笑一番。 这画作,小小的落款上,却是三个清秀的字。 苏季扬。 这是从前他陪读时歪歪扭扭作的画,竟被她珍藏了这么多年。 他心里生出一股感动,捏着公主的手,良久才感慨道:“公主的心意,是令臣心中欣喜万分的无上殊荣。” 她眼眸闪烁,却隐约有零星泪光,“五年了……” 是啊,五年前他隐忍离去,她弱小胆怯。那时离别无奈至斯,她便挂着这幅画在床边,竟也有五年了。 他不忍看见她的泪光,心中的洪水开始决堤,他借着这道他亲手画出的屏风遮挡,终于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纤薄的肩膀在他怀中颤抖,他知道她的眼泪为何而流。 “公主,抬头。”他在她耳边低吟。 泪眼朦胧的公主抬起头来,瞳中渐渐看见他明亮的眼睛。 他吻上她的唇,她打开舌尖,同他温柔缠绵。 唇齿之间,他模糊说着,“公主,从今往后,我不逃不避,我会站在你身边,直到天地土崩瓦解,直到时间停滞不前。” * 大太监跪在昭和殿,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正颤抖着身子接受天子的训斥。 宣一道圣旨,本是多么简单的一件差事。 “奴才绝没有看错……”他声音打缠,如冬日大雪中瑟瑟发抖的惊鸟,惶恐不安,“是太后……太后的亡魂就在上阳宫……” “奴才去宣旨时,上阳宫阴森森地挂着白绫,太后的亡魂就附在南康公主身上……您知道的,南康公主素来文弱,与太后大不相同,可……可她一开口,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太后的样子……更何况,那时上阳宫一个宫女内臣都不见,后来奴才去问那些个当差的人,都说当时就在上阳宫服侍公主,并不曾有什么异样……” 大太监越说越惊慌,已忍不住哭诉起来。 皇上的手扶着龙椅,面上青筋暴起。 鬼神之事看不清,说不得,更不敢不信。朝堂每年祭祀大典,就是为了侍奉鬼神,而今宫中闹鬼,既张扬不得,又不能坐视不理。 毕竟,心中有愧,才有这般畏惧。 皇帝垂下骄傲的头,内心的波澜与愤怒藏匿于作为天子需要时刻镇定自若的眼睛中。手指捏着龙椅的力度越发大,他忽然觉得自己为了坐上这宝座曾面对过的敌人,从来没有真正放他安宁,放他对这天下肆意妄为。 皇帝冷哼一声,“鬼神之力吗?朕倒想看看,鬼神之力,如何抵得过江山之力,抵得过千军万马。” “皇上……”大太监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抬头提醒,“千军万马,只能面对明处的敌人。若倾鬼神之力,潜伏于皇宫后院,略加损害龙体,太医束手无策,朝臣后知后觉,一人之力,便足以威胁天下啊!” 天子长叹一口气,“走吧,随朕去上阳宫看看。” * 公主身着素衣,怀中抱着虎皮鹦鹉阿鹰,坐在院子中晒太阳。 侍女站在一旁为她摇着蒲扇,公主喃喃自语道:“我小的时候,娘娘也是这样为我摇扇的。” 皇帝的與驾悄声无息地停在外面,隔着那道朱红大门,遥遥露出明黄的衣角。 公主突然站起身来,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三叩九拜,喃喃道:“娘娘,您放心,央央一直在您身边,以后都住在上阳宫陪伴您,不会离开。” 那鹦鹉从公主怀中扑腾而出,落在地上,拙劣地踩着碎步朝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喊道:“娘娘放心!娘娘放心!住在上阳宫,好吃好喝!好吃好喝!” 大太监腿一软,突然看见公主跪拜的地方,那鹦鹉学步的地方,正阴恻恻出现一个朱红的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大门,太监与天子一同看着那人影伸出手,将鹦鹉抱了起来,也不说话。 却是那鹦鹉不知天高地厚叫喊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那背影渐渐转过身来,淡然又典雅的脸庞映入眼帘。 皇上手中的折扇惊落在地,那张梦魇般的脸似乎看见了他的失态,此刻稍稍弯起嘴角,做出一个庄重又凛冽的笑容。 这笑伴随了皇帝三十年,是他三十年来处心积虑去逃脱的噩梦,是天子不可告人的隐疾。 是太后。 竟然真的是太后。 公主发现了父皇的失态,站起身来,恬雅作福,欠身道:“父皇可要进来坐坐?今日一家人相会,想来有许多话可以说。” 她笑得温柔美丽,却是字字见血,绵里藏针,让那忐忑不安的天子停在这大门外,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滑落,他终究没有勇气踏进来。 他败了,败得彻底。 那位不露声色的母亲,用她并不可惧的一颦一笑,将他击溃,将他天子的尊严放肆地踩在地上。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怯懦,带着最后一丝自尊,转了身冷静又不失气度地离开,极力镇定,假装自己并非落荒而逃。 抱着鹦鹉的宫女忐忑不安,小声道:“公主,咱们宫里如今都是素衣白衫,您非要奴婢穿这红衣,还画了这么浓的妆来抱阿鹰,皇上可是生气了?” 公主摇头笑了笑道:“你不是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吗?父皇最喜爱这样的打扮,想来是动了心思,以后还会来见你的。” 宫女喜上眉梢,忙跪下道:“多谢公主相助,奴婢若能得势,绝对为公主做牛做马,绝不敢有二心。” 公主接过鹦鹉,轻轻一笑。 她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瓷勺子,用勺柄抚弄阿鹰的翠色羽毛,阿鹰很是欢喜,闭上眼睛在公主怀中拱来拱去。 宫女见了轻笑道:“阿鹰这家伙没一点皇家鹦鹉的尊贵样儿,公主的勺子上还沾着这么些土,它却是一点也不嫌弃。” 公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门口的浮土之下,十二缕轻烟正无影无踪地飘散着,为这道宫门,筑起无迹可寻的壁垒,那是苏季扬给她的,最好的保护。 * 书院中种植着一大片草木,苏先生手中拿着一把花剪,正细细侍弄。 此处院落只为教授公主而开,是多年前太后得势时特许而建,曾在朝堂引起惊风骇浪。 如今随着太后权势旁落,渐渐成了朝臣中的笑话,皇上却是为着一片敬畏与孝心,尚且存留了这一方天地,继续让南康公主在此读书。 苏季扬入朝不久,已十分明白南康公主在朝堂之上难堪的地位——她不是一位养在深宫人未知的公主,而是许多老臣眼中,太后留下的一步隐棋。 他剪下一株花,将它包裹在一方白绢之中,随后缓步踏入屋中,围炉生起微微火苗。 炭火发出滋滋声响,开始焦灼,他将一捧花与枝干轻轻剥离开来,仔细打量了剂量,放入火上炙烤的盘中,静静等待鲜花在温热中融化,一缕香气袅袅传来。 他拨动着炭火,炙烤完毕,待盘中物件冷凝为块,这才拿出一只锦盒,将香块放入其中,锦盒上雕琢二字——十二。 这是他多年修习医药之道,调香制药,尝试无数次,才逐步修缮的配方。 他要不动声色,让那些妄图踏入上阳宫,肆意摆布公主的人,皆陷入心魔。 公主,臣已别无他法,只能用尽力气,用这种愚蠢的方式守护你,尽管我知道其中危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 但臣不悔,臣愿为你踏入万丈深渊,只愿你能好好活着,平安而又尊贵地活着。公主啊,千万不要为天下苟且低下你的头颅,请你高高在上,永远不要屈服。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的评论,谢谢你们真心的喜爱,这篇文章我在精心雕琢,希望为你们呈现精彩! 另外,有一些埋梗前几章比较隐晦,后面会一一解开,不用担心,这只作者挖坑必填,比心! 第5章 夜渡寒潭(5) 上阳宫鬼神之事转瞬间已经传遍朝野,早朝之上人心惶惶,皇上扶着龙椅,面色分明多了几分憔悴。 顾太傅倾着身子叹道:“皇上……臣以为,太后尸骨未寒,不宜对公主大肆封赏。” 座上的天子皱起眉,这位老太傅话里有话,除却一干心惊肉跳的老臣,自然无人听得出来此中深意。 圣上不语,只抬手从桌上捻起一纸加急密报,重重扔了下来。 密报上印着十几个关卡的红戳,紧急程度可想而知。老太傅双手颤抖,捡起这份折子,面色骤然一变,手中的密报再次跌落在地。 皇上的目光扫视了满朝文武一大圈,随后那道锋利的目光盯住了今日大胆上鉴的顾太傅,冷嘲道:“怎么?太傅,吓到了?” 太傅忙退后,与其他臣子站在一起,再也不敢言语。于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早已明白帝王之心。 这样的试探,与这样的退缩,已经是他能为心中未灭的一丝正义,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北羽国十万精兵,南下掠城。所到之处,城河失守,血流满地,百姓流亡,饿殍遍野。满朝文武,谁能领兵出征!”帝王不动声色地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威严又冷静,他已料到没有人会站出来。 本朝重文轻武,鲜少有出色的武将。 无人能担此大任,唯有用另一种方式。 无非割地送礼,再献上尊贵的诏国公主,作为盛大华丽的求和礼物中,那颗熠熠闪烁独一无二的明珠。 要庄重,美丽,以最完美的姿态送给敌人,换取几十年的平安,换取天下万民的幸福。这是镇国公主的职责。 没有人再敢提出异议。 * 月光黯淡,星辰发出幽幽光辉,上阳宫阖宫磷光闪闪,有森森阴气。 云鬓高耸的女子身着红衣,在夜中隐匿行走,独身一人绕过处处守卫,终于来到上阳宫。 若顺着微弱的星光看去,这位娘娘脸上极尽奢艳装饰,仿若即将踏入一场盛典,用倾世容颜征服天下万民。 上阳宫自从闹出鬼神之说后,人心惶惶。本就不受宠爱的公主更被宫人冷遇,此刻夜深花眠,上阳宫周边无人看守,静得如同皇宫秘院,即将消失在这茫茫山河。 门被轻易打开,女子如同进入了自己的秘境,昂首提裙,步子迈得匆忙。 快点,再快一点。 来不及了。 * 苏季扬身着青衣灰袍,白日便早早出了宫。 刚刚下朝的翰林院内,年轻的同僚讳莫如深地提醒他,是时候该抽身而出,南康公主已不能带来仕途助益。 总有许多人固执地以为,年轻的举子苏季扬是在搏,搏一个别人不看好的前程。 他分明听见了同年入仕的同僚讥讽道,“你当真以为这位公主能像当年太后一样独揽大权?皇上中年,正如日中天,怎么会同幼时一样被太后弄权左右。太后遗留下的明珠,要当作玩物送给北羽国了……” 是啊,边境和平无事的十八年,突然爆发。北方的铁骑挥兵南下,他们是豺狼虎豹,是休养生息了十八年的精锐之军。 皇上不愿出战,只愿用半壁江山,与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再添上他尊贵的女儿,诏国美丽的公主,换来一个短暂的安宁。 苏季扬不置可否,只是向着面目已有些许陌生的同僚轻笑,“我搏的结果确实不好,那你呢?” 同僚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容,苏季扬静默地收拾了些许东西,装在篮子中,转身沉默地踏出了翰林院。 拉帮结党素来盛行,更何况宫中皇子甚多,不过初初入仕的人,又怎会知道这么多天家的隐秘。 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从一张白纸变得色泽斑驳,陆离于宫廷利益之中,也私心甚笃,也身不由己。 而我在为了你而跋涉颠簸,公主啊,请你原谅我会为你带来的秘密,尽管这秘密鲜血淋漓,让人不堪忍受。但这是我唯一能救你的法子。 为了救你,我宁愿对着九天三叩九拜,只请上苍不要那么无情。 明珠太过耀眼,唯有蒙尘于上,才能幸免于难。这是公主生长在此难以避免的悲哀,这本不是她的错。 * 大理寺天牢中素来关押着诏国最为穷凶极恶的犯人。 苏季扬手提竹篮,款款步入大狱。 他无甚奢华衣物,灰色长袍一尘不染,腰间并未佩戴玉佩腰环,素白发冠束于头上,显得挺拔又俊秀。 狱卒惊奇不语,此人看起来又像普通百姓,又有一股典雅高贵的气度,一时分不清是谁家的公子。 无人拦他,只因这闲庭信步的公子手中轻轻握着一块金牌,上有昭和年间精妙的雕刻,是先皇时期遗留的御赐金牌。 金牌已经过快二十个年头,依旧光色灿烂,看得出存有之人相当爱惜,这当之无愧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圣物。 狱卒很快打开了重重天牢牢不可破的锁,弯弯绕绕许多逼仄的石路,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锭金在微弱的火光中被沉沉放入狱卒的手心。狱卒会意,点点头从一旁点上一盏灯奴,识趣地退了出去。 天牢的大门沉沉锁上,狱卒在外轻声道:“一个时辰后我来接公子出去。” 回声响荡在狭窄的石室中,被铁链锁住的人闻声抬头,常年处在黑暗中的眼睛被灯奴发出的昏暗柔光刺得生疼。 可他还是看清了来人的样貌,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嘶哑道:“多谢你来看我。” 苏季扬走至死囚身边,用手捏住他的肩膀,眼眶渐渐湿润。 良久他才轻声道:“爹爹,太后的恩情,您还愿意还吗?” 死囚大笑,捏住苏季扬的手,“如何不还,我已等了五年了。” 苏季扬打开竹篮,从中摸出一把形状奇异的钥匙,轻轻朝锁链中转动,在锁具碰撞的声音中,这缠绕了五年的锁终究被打开了。 死囚抖掉自己身上的锁链,怔怔看着苏季扬冷静地从竹篮中取出一块微微湿润的丝绢,细细为他这张不见天日的脸上擦拭着。 直到白绢上黑色的印记越来越深,苏季扬才抬手换了一块丝绢。 两行清泪从苏季扬的脸上滑落,他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从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进宫,太后抬手抚摸了他的头,他稚嫩的眼睛看见了琳琅的宫廷,看见了躲在太后衣角之后的美丽公主,他曾以为自己是全天下幸运至极的人。 他转过身静默地从竹篮中拿出一只玲珑袖珍的香炉,轻轻放在紧锁的牢房门口,拿出火折子,将缕缕清香燃起来。 已故的母亲,沉冤于天牢不见天日的父亲。这是他多年来的梦魇,此刻却一一在眼前,活生生,将他早已为数不多的泪从坚强隐忍中逼迫出来,汹涌澎湃,溃不成军。 * 公主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看着急匆匆闯入的女子站在屏风之前,趾高气扬地对峙着。 阿鹰已习惯了入夜之后上阳宫安然静寂,它便可以枕着公主的怀抱入睡,被公主轻柔的手指轻轻摩挲羽毛。 此刻来人搅了它的清梦,它便适当地喊了声:“娘娘走好!送客!” 面前的女子却不恼,她自嘲地一笑,讥讽道:“南康公主,你真把自己当上阳宫的主人了吗?” 公主摸摸阿鹰,此刻语气强硬起来,她冷冷道:“太后是上阳宫的主人,娘娘走了,我替她守着。” “本宫是好意来提醒你,我听说今日朝堂上皇上已经明说,要将你封为镇国公主献给北羽国。”女子拔下头上一支明光璀璨的金钗,剑拔弩张。 公主站起身来,冷笑道:“安娘娘,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被打入冷宫,降为宫女了吗?你大半夜跑到这里来,是为了刺死我,以向父皇报仇吗?” 安氏露出一个怜悯的眼神,仿若公主是她玩弄于鼓掌中的玩物,她手中的金钗锋利尖锐,此刻正放在自己的颈上,随时可能划破光滑洁白的皮肤,血溅上阳宫。 公主皱眉,怀中的阿鹰嗅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时不安分起来。 “你究竟来找我闹什么?”公主安抚了阿鹰,神色镇定。 “我从冷宫中跑出来,故意留下许多破绽,想来已有人通报给了皇上,不出一刻皇上一定会匆匆赶来,看望你这位他如今最最看重的公主。”安氏扬起嘴角笑,鲜红的两片唇开合翻扬,透露着无限神采。 公主不明白安氏究竟要做什么,更不知她疯言乱语是为了什么,只是上阳宫人丁稀少,侍女内臣皆不在,这位娘娘手执金钗,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有些头痛,想来宫门口的十二只香炉并没能震慑安氏,反而使她疯魔。 是真的疯魔。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你们的鼓励就是我的动力! 安娘娘其实蛮可怜的说~ 第6章 夜渡寒潭(6) 皇上很快带着一大队仪仗赶来,浩浩荡荡,声势浩大地踏入上阳宫。 侍卫将闪着灯火的屋门打开,皇上陡然看见盛装打扮的安氏将公主挟持于怀,金钗死死抵住公主的脖颈,一滴鲜红的血正缓缓从滴向公主单薄的衣衫。 “别过来!”安氏嘶哑着嗓子喝退了侍卫,又冲着皇上凄然一笑,“皇上,臣妾心有不甘。臣妾十八年来都活在太后的憎恨之中,每日如履薄冰,而您大功告成,却将臣妾弃之如敝屣,臣妾不甘心。” 皇上努力保持镇定的神情,低声道:“这与公主无关,你放开她,朕接你回来,好好补偿你。” 安氏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来不及了……你这个伪君子!你不过是怕我伤了你送给北羽国的礼物。皇上,我听说太后亡灵就在这上阳宫中,你怎么敢踏进来,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去给太后负荆请罪吗!” 天子的威严受到了挑战,帝王的恼怒不动声色,侍卫早已在暗处架好弓箭,个个面色惊慌。 安氏娘娘来自北羽国,自小便被两国交换礼物时,当作一份礼物送来宫中,成为皇上的宠妃。 可方才一路焦急赶来时,皇上分明笃定地嘱咐过,伺机射杀安氏,绝不能误伤公主。 没有怜悯,没有情意。帝王可以负一个女人,没有任何代价。 安氏愈发胡言乱语,没有人能听得懂,皇上的手势却已经悄悄摆出,没有过多犹豫,数十支羽箭齐齐离开弓弦,朝着红妆娇娆的安氏娘娘飞去。 鲜血四溢,安氏嘶哑大喊道:“公主!你根本不是皇家血脉,你是……你是太后的女儿……皇上很恨你……” 她再无声响,金钗跌落在地,惹了一身尘埃。 皇上与公主,父亲与女儿。 在这鲜血泗流的几步之间,面面相觑。 安氏娘娘,或许早就知道今日的结果。她来时已打扮得如同许多年前初嫁入皇宫时,明艳照人,面若桃花。可从前宠溺深情的帝王,连最后一丝怜悯,都不曾给予她。 公主仔细思量着安氏临终前喊出的话,只觉周身冰冷彻骨。被遮掩许多年的皇室隐疾,在此刻撕裂出冰冷的一角,她心悸着跪在地上,心中无比渴望着苏季扬陪伴左右。 你是我所剩无几,能够支撑得下去的力量。求你,求求你,陪在我身旁。 * 一炷香前。 安氏娘娘凄然地朝着公主笑道:“公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今日我会死在皇上的手下,但我仍旧心怀期冀,期盼着他能微微怜我一丝一毫,公主能帮帮我吗?” 公主抬起头,打量着这位凄然的娘娘,蓦然想起她那卑微的生母,如今正住在皇宫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无人记得,无人探望,戚戚终日。或许这宫里无数的娘娘,都在日复一日描眉画眼,静抹红妆,也是为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期冀吧。 公主心里有一丝怜悯,但理智让她犹豫不决。 安氏一双慧眼,看出公主的动摇,只轻声道:“公主,若你帮帮我,让我能与皇上再说一番话,我便告诉你,这十八年来,太后最大的秘密。” 安氏伸出手,长长的指甲在冷宫中无法保养,已有许多裂缝与折痕,沧桑得宛如这个女子漫长又短暂的生命,她年纪尚且年轻,却早已度日如年。 “公主,过来吧。你一定会想知道的。”她指尖的鲜红蔻丹在公主眼前晃荡,那是一种有毒的诱惑,却难以抗拒。 公主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脖颈递了上去,金钗冷冷触碰着肌肤,一股寒意蔓延到心口。 安氏垂了一滴泪,将一条丝绢轻飘飘放入公主手心,对着公主轻声耳语道:“公主……我以死谢罪,但你六弟青儿还小,求你得空照拂他,不求富贵滔天,但求平安无过,碌碌终生……” 公主点点头,捏紧了丝绢,白纸黑字,这是她尚且未知的铁证,是沉默已久的秘密,她迫不及待想打开,想知道太后娘娘那永远不愠不怒的眼睛里,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 * 一个时辰前。 大理寺的一名狱卒手中挂了一大串钥匙,朝着天牢深处走去,沿途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奴,发出昏暗幽黄的光。钥匙声叮当作响,相撞在这狭窄的甬道中,宛如荒漠中的驼铃声。狱卒莫名觉得心安,快步朝着暗无天日的深渊走去。 锁芯嘎吱转动,牢门缓缓打开,腐木碰撞的沉重声音回响在狭长的牢狱之中。 无声无色的一缕香在暗处燃尽,狱卒抬头,眼前的一切与一个时辰前完全相同,灰衣的公子款款走上前来,一言不发。 狱卒总觉得眼睛有些迷朦,伸手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公子手中提着竹篮在静静地等待,颇具世家风度,狱卒不敢怠慢,便领着他走出了牢门。 大门紧闭,灯奴还未熄灭。 狱中人带着公子亦步亦趋朝着光明的地方走去,眼前越来越亮,那公子突然驻足,揉了揉眼睛。 狱卒不前,公子轻轻掀开竹篮的盖子,从中掏出一锭金子,递入狱卒手中,声音嘶哑道:“多谢。” 狱卒看着那块金子,只觉手心都在闪闪发光。 他并未注意到,竹篮的盖子再没有盖上,它歪着一角,露出一条缝隙,缝隙中深不见底,仿若装着许多妖魔鬼怪,正在悄声无息地夺魂摄魄。 公子光明正大地走出天牢,在大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灰衣长袍随风翻扬,他转过身来,静伫片刻,才对懵懂恍惚的狱卒道:“到时间了,该去天牢了。” 狱卒茫然地点点头,转过身去,手中拎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朝着天牢深处一步一步走去。 到时间了,该去天牢深处接那位公子出来了。 牢门再次被打开,灰衣的公子站在门口,冲着狱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走吧,锁门。” 大门被重新锁上,这无人问津的牢狱,除了每日递入饭食之外,没有任何人会来。 没有人知道,这严防死守的天牢,已空无一人。 * 草原一片辽阔,此刻月明星稀,军帐中灯火通明,若掀开帘帐,则能见得一曲清歌曼妙,几位舞姬肩披轻纱,颈间环佩叮当作响,足弓之上缠着金丝,腕上系的铃铛随着舞姿适当响起,令人迷醉。 北羽国的大王看得兴起,将虎皮披风随手扔在座旁,抬手倒满一大杯烈酒,朝着身边的少年大笑道:“招待不周,还请小皇上见谅!今天这几个美女,你可以随便挑!” 南真听着这蛮夷之地的王口口声声喊着“小皇帝”,不由得心旌荡漾,大口饮下草原上的烈酒,拱手道:“多谢大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位舞姬立即走上前来,为南真再斟上一杯酒,转身一旋便轻飘飘坐在了他腿上,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红唇没有一丝犹豫,印在他脸颊上,香气弥散开来,舞姬娇滴滴地喊着“小皇上”。 南真搂住舞姬,稳住身形从温柔乡中探出头来,笑不露齿道:“大王,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愿意帮我?你出兵南下,虽然所向披靡,但也颇有损伤……更何况……” 他没有说出口,更何况,北羽国一众草原部落争来争去,这位大王可是不过争得王位一两年间,羽翼尚且未完全丰满,为何因为母妃从宫中送来的一条锦帕,便满口答应母妃的计划,待南真领兵抗敌时便佯装求和,要走一位公主退回草原,不再来犯。 大王没有回答他,只是又斟上满满一杯酒,满怀心事饮下,良久才冲着南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们草原人向来直爽,我已看够了草原女人,我就是想要你们一位公主。” 南真放心地点点头,一箭四雕让他十分满意,蛮夷大王要到了他想要的女人,母亲可以除去讨厌的南康公主,父皇可以拔掉太后留下的隐刺,而自己是最大赢家,会得到兵权。 虽然……虽然这大王年纪比他父皇还大些许,南央身为娇生惯养的公主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可惜。但他才无需怜惜这个妹妹,他没有妇人之仁。 一杯又一杯浊酒下肚,南真脑中混乱起来。 他记得太后薨逝之后,众皇子进宫吊唁祖母。 母亲白衣缟素,站在灵堂的一处角落,面无表情。 他记得最受母亲厌恶的南康公主,目光呆滞地跪在大殿中央默默流着泪,不与任何人说话。 南真颇感厌烦地行礼完毕,硬生生掐着自己也未能挤出一滴眼泪,他从前实在是恨这位不可一世的太后,他母亲也恨,父亲也恨。他们才是一家人,所以他亦恨着南央。 母亲带他进了芷阳宫,将四下宫女内臣遣散,对他露出一个笑,“真儿,你想不想做皇帝?” 南真点点头,却又叹息道:“六弟今年不过才十七岁,父皇却最器重他……” 母亲笑而不语,只握起他的手,语重心长,“母妃身在后宫,一定会为你打算。你宫且静待宫里的消息,很快,你就能成代替南青了。” 他本心想,妇人总是目光短浅,想来不过是些斗倒安氏娘娘的小手段,成不了什么气候。 但他不能说出口,他分明感觉到母亲捏着自己的那双手,不再如从前那般光滑柔软,那双手已经挡不住岁月的无情,生出了粗糙的细纹,一如母亲精心保养的脸上,也生出了沧桑的沟壑,纵然脂粉再名贵,也遮不住她在老去的事实。 太后在时,母亲总提心吊胆,随时准备为了保护他而死去。他忘不了幼时在学堂戏弄南康公主,下了学后,太后牵起他一步一步走向上阳宫,他胆怯地哭,而母亲就跟在身后顶着烈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嘶哑着嗓子哭喊求饶。 那不仅仅是母亲的屈辱,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让他的恨绵绵生长,愈演愈烈。 他怎么能让母亲失望呢?他是那般心疼自己活得战战兢兢的母亲。她生他养他,爱他护他,将全部的生命热情都给予了他,他要成为未来的皇帝,他要拥有无上权力,给母亲无上殊荣。 北羽国大王也微有醉意,将怀中一方锦帕掏出来,放在手心细细摩挲,锦帕上的一只翠鸟宛若浮萍,正惊慌地逃出姹紫嫣红的陷阱。 --------------------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比较集中的几章来啦~努力写得抽丝剥茧 很喜欢两个国产电影,《心迷宫》以及几星期前看的《记忆大师》,墙裂推荐! 521快乐! 第7章 夜渡寒潭(7) 苏季扬匆匆赶回宫中,于上阳宫门外讶异地遇上了六皇子南青。 少年南青身着白衣,眉头紧锁,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正欲跨过数十侍卫的阻挡,咬着牙冲入上阳宫。 他与侍卫对峙,手中长剑已染了斑斑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少年红了眼睛,朝着朱红大门怒喊道:“放我母亲出来!” 侍卫敢怒不敢言,早有皇上吩咐了务必拦住六皇子,又不能出手伤及皇嗣,只得躲躲闪闪,以身相拦。六皇子南青素来文武双全,是众皇子中武艺最高强的一位。杀伐心起,众侍卫叫苦不堪。 “殿下!”苏季扬快步上前,被南青挥剑误伤,臂上一道狭长伤口立即渗出殷殷血迹。 南真回头,原是那位教书的先生,索性不去理会,继续朝前挥舞手中的长剑,似乎此刻须得你死我活,才能冲进重重人海闯入这地狱般的宫院,才能救得他的母亲。 他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带着一抹红妆,已惨死在这道朱红大门之内。 “殿下听臣一言,强闯无益,你母亲甘冒奇险,都是为了保护你,此刻您再触怒皇上,只怕皇上更迁怒于你母亲。”苏季扬不顾臂上疼痛的伤口,伸手按住南青举剑的右手,紧紧捏住,不肯松手。 他凑近南青身边,一双深邃的眼眸宛若深渊,不见天日,震慑着南青稚嫩的冲动。 “殿下,为了您的母亲,请千万三思。” 南青僵持许久,手腕颤抖,终究还是放下了剑,他垂下头来,双眼分明泛着红,低声沉吟道:“是我……保护不了母亲……” “殿下冷静,请静待皇上出来。”苏季扬并不知上阳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是心惊肉跳,担忧万分。 但一定要冷静,我不能犯错,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我不怕死,只怕余生再不能伴你左右,让你独自一人面对黑暗。 公主啊,请你一定要好好地,好好地活在光明中。 * 公主颈上的伤口仍旧在渗血,她手中紧紧捏着那白绢,静静看完后,将它收在怀中。 “央……央央……”皇上长叹一口气,“朕对你已经很仁慈了。” 公主抬头望着皇上,一袭明皇衬得他气势恢弘,他是诏国的无上君主,是心怀江山的帝王。 公主眼睛有些红,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淡淡道:“我很感激您,这些年,您对我很仁慈。” 皇上赞同地点点头,看着地上安氏的尸体又摇头道:“妇人心中难怀秘密,朕早该知道太后薨了后,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张牙舞爪地做出这些蠢事了。” 公主怅然若失地走向帝王,跪地道:“求皇上,让我去见见……见见柳娘娘。” 皇上点点头,叹道:“去吧,去见她吧。她一定……恨极了太后,恨极了你,也恨极了朕。” 柳娘娘居住在皇宫内院的一角,院落清清冷冷,门可罗雀,几乎无人问津。皇上也不大来此,宫中皆传言柳氏从前只是太后身边卑贱的一名侍女,存了心思勾引皇帝,才不小心有了南康公主。 虽有了公主,却无资格抚养,只得了个虚无缥缈的名分,从此深居宫苑,连皇上也不大来看她。寥寥终日,与孤寂为伴。 皇上摆了摆袖子,不愿再多看一眼上阳宫的满地狼藉,由一干侍卫内臣引着离开。 大门口,拼命被按捺住的南青红着双眼看着自己的父皇,高高在上不落凡尘的天子,在期待着天子说些什么。 天子却只瞥了他一眼,便负手离去。 南青与苏季扬一同快步走进上阳宫,屋门敞开,公主呆呆跪在地上,颈上鲜红一片,而她面前,陡然是安氏的尸体,双目微睁,面上依稀还有泪痕。 许多支羽箭刺破了她的衣衫血肉,乱箭穿心,是她最仰仗的枕边人所为。 南康公主抬头望着来人,看着她幼弟红着的眼睛,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偌大宫廷,人人只求自保,唯有母亲与儿子间有着坚不可摧的纽带,是血脉将他们紧紧相连,这是皇宫中唯一的一点点真心实意。 公主不忍再看安氏死不瞑目,抬手抚合了安氏的双眼,声音嘶哑道:“安娘娘放心,既答应了你,我以后一定护青弟周全。” 南青跪倒在安氏身边,先向抬头看着公主,嘴角泛起一丝惆怅的苦笑,对公主道了谢,“多谢……阿姐……” 随后,他伏首将头埋在安氏怀中,终于失声痛哭。 公主站起身来,朝着南青身后的苏季扬走去。 苏季扬张开双臂,迎着公主脆弱的身体,将她拥入怀中。 公主将头埋在他怀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颈上的鲜血已止住,那一抹鲜红,此刻正狰狞不已。 “陪我去见柳娘娘,我一定要问清楚……”公主喃喃啜泣,将那条白绢递给苏季扬。 他不着急打开看,只是吃力地抬起自己受伤的手臂,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好,我们去见柳娘娘,现在就去。” * 上阳宫皇上诛杀安氏的事情早已传遍了皇宫内院上下,人人惊慌,一时间风声鹤唳,每一位宫人都将院门紧锁。 苏季扬为公主简单上了药,便匆匆陪着她穿过皇宫上下庭院走廊,终于来到柳娘娘居住的宫院。 公主的小手冰凉,被他牵在手中,依旧无法温热起来。 院门紧锁,公主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上一个吻,如只惊慌失措需要保护的小兽般,对他恳求道:“先生……求你站在这里等我,不要跟着我进去。” 苏季扬点头,向后退了几步,站在不远处。 他已看过了那白绢上触目惊心的内容,知道公主深夜来此是要求证什么了。 白纸黑字,字字诛心。 安氏在白绢上写着,十八年前,太后与人私通,私生一女,为皇室丑事,为遮天蔽日,以侍女柳氏的家人性命要挟,诬陷此女为柳氏勾引皇上所生,又以柳氏身份低贱为由,将女儿亲自带来身边抚养,是为南康公主。 而太后难产整夜,安氏精通香药,被皇上带来燃香助产,这才知道从前的秘密。 因此南康公主得皇上冷漠以待,太后无上宠爱。 公主半分相信,半分不相信,所以想亲口来问问生母柳娘娘。 公主伸手叩着宫院的青黄大门,手指骨节与木门碰撞之声发出,苏季扬心中蓦然一疼,她实在是太过用力。 无人响应。 公主继续不依不饶地叩门,终于有一位侍女怯怯柔声细语问道:“是谁呀?” 公主大声喊道:“我是南康公主,我来求见母亲。” 侍女并未开门,只柔柔回应去禀告娘娘。 公主叩门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撞击声越发激昂愤慨,那侍女久久才隔着门喊道:“公主请回吧,娘娘已经睡下了。” 公主打开手心,手指关节已红肿生疼,她用手掌拍着木门,一层灰被扬起来无所顾忌地迷了她的眼睛,眼泪便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公主嘶哑着嗓子执拗地喊道:“我要见我的母亲!” 侍女只好胆怯着道再去通报,不再言语。 明知门的那一侧没有人,公主仍旧不知疲倦地用力拍着大门,仿若这墙生生出现在这,将她与世界上本该与她血肉相连的人隔断两方。 苏季扬看得心疼,却不能上前。 他知道她在坚持,心里的执拗是她现在所剩无几的力量,他不能打断她,不能扑灭她心中熊熊燃烧的火苗。 良久,柳氏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冷静又漠然,“公主请回吧,你的母亲不在这里。” “柳娘娘……”公主的手拍得红肿,拍得疯魔,她哭喊着,求着最后一丝怜悯,“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女儿?” 门中人沉默片刻,才提了嗓音高声道:“公主快请回吧,上阳宫的娘娘才是你的母亲。” “我不相信!请你出来见我一面!”公主继续哭喊着,身子顺着大门渐渐下滑,瘫坐在地上,啜泣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门内只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柳氏始终紧闭着大门,将公主抛弃在这茫茫月色下。 公主倚着门,无力地拍着门,却再也没有人愿意理会。 她在门外悲痛欲绝地哭泣,柳氏在门内长长叹了口气,紧闭房门,以求听不见公主的任何声响。 一道天堑就这样横绝在此,将公主与她过去十七年所有的信仰割裂,她用眼泪与宫廷的谎言做了最后的诀别。 苏季扬踱步走至她身边,蹲下身来将她搂在怀中,公主身子沉沉倚靠着他,只是啜泣,一言不发。 “安氏的话也不能全信,公主不要怕,还有我在。”苏季扬抚着她的长发,轻轻吻她的额头。 还有我在,公主,臣会用尽生命守护你,我知道你会陷入万丈深渊,我没有力气救你,只好陪着你一起承受。 --------------------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本大王又来更新惹(^_^) 写得多有瑕疵,但很努力在写,所幸有你们的支持,鞠躬! 第8章 夜渡寒潭(8) 静夜无声,宫中人人自危,谁也不曾料到天子如此无情。 南青带走了安氏的尸体,被皇上开恩,特许他安葬母亲,但明令安氏罪大恶极,绝不能厚葬,更不能入皇室陵墓。曾经得过盛宠的娘娘,就这样死得凄厉,成为史官笔下不堪的奸邪。 苏季扬陪伴公主左右,一直安抚到公主沉沉睡下,才踱步离开上阳宫。 大门口,一位大太监已等候多时,迎着苏季扬道:“苏先生,皇上一直侯着你呐,快随老奴来吧。” 苏季扬微微点头,随着大太监疾步走去,上阳宫陷入了深夜寂静。 * 已是子时,皇上很少睡得这么晚,龙袍依旧未换,天子的威严震慑着卑微的书院先生。 天子坐在榻下,手中捏着一封密报,对着跪地的苏季扬道:“朕让你教她忠君爱国,讲述列女德行,你可做到了?” 苏季扬抬头,清目迎上皇上的打量,不卑不亢,“臣教公主习《女则》、《女诫》,亦讲史为鉴,她明白怎么做一位好公主。” 皇上点点头,目色飞扬,对自己的智慧颇为满意,赞赏道:“知道朕为何选你为书院先生吗?朕知道五年前太后诛杀你全家人,你一定很恨太后吧。你从前做公主的陪读,没了太后,她心里最信任的人就是你,由你来劝服她为国牺牲,是最合适不过。” 苏季扬露出一丝轻蔑的笑,不动声色地磕了头道:“多谢皇上,给臣一个雪恨的机会。” 天子满意地点头,天下众人,都在他鼓掌之间营营为生。 苏先生又补了一句,“公主她,非常爱自己的国家,她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请皇上放心。” * 边疆战事越来越吃紧,六皇子南青因为母丧不愿意领兵出战,因此大将军的威名便落到了二皇子南真身上。 六位皇子,除这两位颇有胆识,深得皇上喜爱外,其余皇子都远离京都,做着闲散王爷。 北羽国遣来使臣,只道皇上要求和的话,须得尽快和亲,将尊贵的公主送至边疆。 封公主为镇国公主的圣旨虽然始终没有送至上阳宫,但公主很清楚自己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命运。 还有什么资格抱怨呢?还有什么资格憎恶着不喜自己的皇帝?她不是他的女儿,甚至是他这么多年来的耻辱,是他不肯相认的——同母异父的妹妹。 这个难堪的身份本不该存在,公主自嘲地想着,皇上本该在十七年就赐死那个不应该出生的婴儿,但或许是从前太后权势太盛,皇上那时还不及弱冠,太过惧怕母亲的力量,因此忍辱负重地保护她,保护自己憎恨的母亲。 “苏先生,这些天……多谢你费尽心思保护我。”公主打开床下的木箱,从中取出一只香炉,幽幽点燃起来,清烟隐匿在茫茫空气中。 公主闭上眼睛,在缕缕香气中试图让自己心绪安宁。 良久,她才睁开眼睛,平静地说:“我是皇家秘辛,我是太后的女儿,我被皇上憎恨,也被天下不容。这些年来,我本没有资格享受一个公主所得到的万民供奉,我既已欠下这么多,那就由我为他们还吧。” 苏季扬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她颈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此刻还裹着太医呈上来的药膏。 指尖渐渐被打开,她讶异地看着苏季扬的手与自己的手十指紧扣,那人站在自己对面,云淡风轻道:“臣明白公主心中所想。前些日子皇上大肆封赏,公主只觉得可笑,因此才生气极了,一□□上无情,二气他这些年终究看错了你。” 一滴泪从公主眼中滑出,原来最懂她的人,还是他。 “公主心中有天下万民,有泱泱山河,公主其实心中愿意远走边疆,但不是因为皇上威逼利诱,不是因为宫中孤寂,而是为了心中的那一份爱,公主爱这山河,爱这家国。可惜他们不明白。”苏季扬俯首看她,捏着她的手指越发温热,声音也越发慷慨激昂。 公主,臣早知道你的决定,臣不能代替你走上刀山火海,臣只能用尽生命陪伴你,做你手中的利剑保护你,为你征战,为你杀伐。 公主将脸埋进苏季扬的怀中,他素净的衣衫上也有微弱的香气,让她闻着心安。 “很好,很好……”她轻轻呢喃,“世上最难得便是有人懂你,你是我唯一能倚靠的人了。陪我走吧,陪我去远方,没有你我大概很难活得下去。” 他伸手拍着她的背,手臂的伤尚且未好,此刻还有些许吃力,她却很是受用,在他怀中蹭蹭脑袋。 她伸手将裙衫的带子微微拉扯,苏季扬身子微微一抖,按住了她的手,捏住她的肩膀,将她从这温热怀抱中放逐出来,深黑的眼眸盯着公主的双眼,低声道:“公主,不要这样。” 公主哀求地看着他,她是困兽,她要背水一战,她马上要失去所有。 所以,她才想把最好的,都给他。从此做个行尸走肉,从此流放自己,做一个安静端庄的诏国公主,坐上马车,千里迢迢去遥远草原,成为蛮夷族中被野蛮欺凌的少女。那里大约没有文明,没有笔墨,她与死无异。 “公主,我明白你的心。”苏季扬抬起双手捧起她的脸,那双眼睛早已泪水朦胧。 他轻轻捧着手中珍宝,轻轻吻了吻她的泪眼,淡淡的咸味在嘴角蔓延开来,他艰难地吻上她的额头,她的眉心,缠绵悱恻。 却又残忍。 “你不想要我?”一双手紧紧缠绕上来,公主软侬细语,红着眼睛质问他。 “公主,你是臣心中熠熠闪光的明珠,臣有法子保护你,不需要你破釜沉舟,更不需你这样赌气施舍臣。总有一天,臣要光明正大地得到你。”他将公主打横抱起,怀中旖旎荡漾,她是天大的诱惑,是他心心念念的渴望。 但是公主,臣怎能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你?臣要你好好活着,臣要你永远做尊贵的明珠,不被任何人沾染尘埃,不被任何人蒙蔽光辉。 他将她放在榻上,轻轻掖好被角,将她结结实实包裹其中。 “公主,请你安睡吧,不要害怕,没有人会来打扰你。臣就在外面,守着你,永远守着你。”他亲亲公主的脸颊,决然走出了房间。 门外守着一两个侍女和小太监,皆是皇上派来的。 小太监困惑道:“苏先生……” 他们被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派来时,分明被清楚交待过,公主与苏先生有情,今夜便成全他们二人,既是公主和亲前对她的补偿,亦是对苏先生极力劝说公主和亲的赏赐。 苏季扬看着侍女手中端着铜盆,盆中清水泠泠,他顺手从侍女手中接过丝帕,沾了水覆在面上,侍女愣愣看着这位苏先生这奇怪举动,却看不到他微微泛红的眼睛。 他已孤注一掷,他还有一个秘密藏在心中。他要用那个惊天秘密,作一个惊天豪赌,他赌不了公主与自己的未来,只求赌公主此生平安幸福。 * 和亲的仪仗准备得声势浩大,除却公主的一应需要,还有成千上万送给北羽国的金银财宝。诏国百姓贫寒孤苦,在徭役赋税之下艰难过活,但皇上大手一挥,便轻而易举将这些财富当作礼物送给敌人。 众臣纷纷上书,昭和殿上,皇上沉默地看着这些弹劾和亲财物支出太过庞大的奏折,一言不发。 臣下们针砭时弊,诉说着百姓的苦难,诉说着军需国库,久久不休。 这次早朝竟然由大臣们口沫飞扬,整整弹劾了一个时辰,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心怀正义,心怀百姓,想要劝诫皇上减少和亲的支出。 良久,终于有人发觉了一个时辰以来,皇上一直没有开口。 顾太傅率先带头跪地,战战兢兢地问道:“不知皇上……可有什么旨意?” 皇上长叹一声,手中无力地放下奏折,“你们说的对。朕只是想着,公主远嫁,多些厚礼,能少受些委屈。” 顾太傅惶惶抬头,看见座上的天子鬓角竟也生了一丝白发。他恍然想起十八年前,同样的朝堂之上,尚且稚嫩的天子面临内忧外患,面临着大权旁落,多番犹豫,最终才狠了心下了一道旨意。 那是一道及其隐秘的圣旨,由皇上躲过垂帘听政的太后层层密集的眼线,秘密宣召几位老臣所拟。天家的权力太过庞大,以至于母子之间也有不可逾越的隔阂,那隔阂完全能够斩断亲情,尽管当年太后并未真正对自己的儿子下什么毒手。 她当年也不过是野心蓬勃,胸怀壮志,想为自己稚嫩的孩子巩固江山政权。 但那孩子身为帝王,心中对母亲的恨意绵绵生长,他在长大,在渐渐拥有自己的决断,拥有属于帝王对权力的专属渴望,他的母亲未曾意识到。 昭和十二年,太后生了一场离奇大病,病中一月未曾踏上朝堂,再次登门而出时,天子的圣旨不期而至。 天子聊表对母亲的关切之心,转而便将太后娘娘封为大诏镇国公主,赏赐金千斗,各类珍宝数不胜数。 时年,为保北羽与诏国两国和平,每隔数年便要互相送上厚礼。这一年,诏国的礼物是迷人的镇国公主,太后三十五岁,依旧是数一数二的诏国美人。 那年天子第一次有了底气,不动声色地在他母亲面前佯作孝顺,冷静地展现着他藏匿许久的帝王风度,“母亲,您本就是二十年北羽国送来的礼物,儿子尽孝,让您故地重游,回归故里,母亲可还满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的隐秘故事终于讲出来了,憋了好多天~你们有木有猜到呢~ 快来评论呀,单机写文好难过的说(T . T) 暗中观察.jpg 第9章 夜渡寒潭(9) 公主和亲的事已经十分紧急,关乎着边关危急的军情,因此皇上下令尽快准备好一切,即日便要启程。 公主遣派了侍女们去收拾行囊,自己派了小太监去请六皇子南青来上阳宫见她。 她静静站在院落之中,仰头看着这从小生活的一片四方天空,蓝天白云被皇宫中的雕甍阁楼勾勒得有着南方独具的秀丽模样,她想象了片刻草原广阔的天空,自嘲地抚弄着怀中阿鹰的羽毛,轻轻对着它喃喃道:“阿鹰,对不起……我一直希望你能自由地飞翔,可我还是要把你留在牢笼里了。” 因为那自由是有代价的,它会成为草原上雄鹰眼中孱弱的稚鸟,非我族类,便不配享受他们引以为傲的自由。它只能做阶下囚,她也一样。 南青匆匆赶来,身着一袭素白长衫,素净得过头,完全不似皇室贵族的常服。 上阳宫的众侍女都在匆匆忙忙收拾,见了六皇子也不免惊讶,这如何是常服? 分明是在隐晦地为安娘娘披麻戴孝,皇上曾下令禁止安娘娘入皇陵,她是负罪而死,堂堂尊贵皇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奠自己的母亲。 公主怀中的阿鹰本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舒展着羽毛,此刻突然看见白衣的六皇子,吓得羽毛一颤。 公主轻笑着安抚阿鹰,对南青道:“青弟知道的,从小到大,我这只鹦鹉见了你,都要吓一跳。” 南青难得露出一丝轻松,亦笑了笑,“阿鹰太有灵性,它喜爱阿姐这样温柔的主人,对我这样上过战场的人自然害怕。” 公主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了片刻南青怪异的穿着,才叹道:“白衣为孝,难为你是个有心人,安娘娘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太后薨逝,她每日在上阳宫何尝不是这样的穿着,只是安氏负罪,六弟还能这样冒天下之不韪来尽孝,却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她在宫中唯一怀有些微感情的皇子,安氏虽不得太后喜欢,但她教出来的孩子太后却是青眼有加。 南青低下头,思虑良久才道,“阿姐,我很想知道我母亲去世前那晚……在上阳宫对你说了什么?” 公主一惊,抱着阿鹰的手一松,阿鹰迷迷糊糊便感觉自己朝下坠落,一声怪叫道:“照顾青儿!照顾青儿!” 南青眼疾手快,伸出双手接住了还未来得及展开翅膀的阿鹰,将它的脑袋朝自己怀里一拱,感激道:“谢谢你,小家伙儿。” 这鹦鹉惊慌失措下喊的两嗓子,已让他的眼睛开始泛红。鹦鹉最是喜爱模仿人说话,它能说出此话,一定是母亲临走的那一晚上,母亲无数次与公主说着这句话。 照顾青儿,是母亲不惜舍去生命,孤注一掷想要完成的愿望。 公主看着自己的幼弟,长长叹一口气。他一定还不知道,他母亲那晚说出了多么可怕的秘密才被皇上无情诛杀灭口。 她甚至不知道,这幼弟若知晓了这个秘密,会不会从此憎恨太后,憎恨……增恨他这不该出生长大的阿姐。 上天啊,请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尘封于此,不要再毁灭这少年的清明心性。 近日她总是在想着从前的一幕一幕,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宫廷总是孤零零的,她从小在上阳宫居住,太后娘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皇上猜忌,被朝臣憎恶。她未曾能够帮得到娘娘,娘娘却已不在了。 公主想着自己真正的母亲,眼角亦泛红了。从前娘娘对她那么好呀,娘娘亲手为她研墨,大手抓着她的小手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总说着,央央,无需理会什么古训习俗,读书能够明理,明理便能够让你成长为真正的自己,不被那些男人们左右。 她轻轻走至幼弟身边,胸口闷得想要落泪,但她不能被脆弱击溃,因为她还是阿青的姐姐,她还要给他力量,让他好好地,好好地长大。 “阿青,不要哭。”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仿若小时候那样,虽然他已比她高出了许多,“你母亲生你养你,是为了给你力量,让你好好长大,变得顶天立地。” 幼弟点点头,将怀中的阿鹰捂得更紧,平日这鸟傲气十足,是绝不肯被人这般毫无尊严地捂着的,此刻却乖得如同一只雏鸟,没有半分挣扎。 公主看着这鸟的表现,没好气地摇摇头,“阿青,我走了以后,劳烦你帮我养着阿鹰吧。我看它在你面前倒是很乖巧,想来是碰见它的克星了。” 南青怅然若失地点点头,面色有一丝不解,“阿姐……边疆寂寞,为何不带阿鹰去?” 公主转过身去,对着天空长长叹气,“我已要身陷囹圄,何必再让它陪我承受。” 南青看着阿姐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身披战甲,浴血沙场之时,心中总浮现着母亲在他出征前既高兴又担忧的神情。母亲想让他建功立业,又担忧他上阵杀敌的安危。他忘不了母亲朦胧的泪眼,所以心中总怀着坚定的信念上战场。 他挥剑杀敌,他横刀立马,为的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禄,而是保护遥远宫廷中深爱自己的母亲,保护弱小的姐妹们,边疆告急,总有公主会被当做礼物,送往边疆。宫中未嫁的公主只有两位,南康公主与平安公主。 她们都是诏国的明珠,她们都是他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而央央阿姐此时此刻,却成为了他的保护者。她即将用自己悲惨的余生,换取诏国男儿们苟且的平安。他憎恨这样软弱无力的平安,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中的恨在熊熊燃烧。 阿鹰似能察觉到这一腔怒火,越发瑟瑟发抖,吓得嗷了一嗓子,将头朝它的新主人怀中埋去。 “阿姐……放心。”南青平静了思绪,沉重地开口道:“总有一日,我会长大成人,我要带你回来。请阿姐一定要平安,等着我。” 公主眼眸中的泪滴终于跌落,她从未想过大难当前,她的幼弟还愿意为她许下这样沉重的承诺,尽管这承诺难以实现。 她仍旧感激,感激这泱泱山河,为她留下的最后一丝亲情。 * 送公主去北方的仪仗虽然已没有最初设想的那么盛大,却仍旧浩浩荡荡。 平安公主悄悄打扮成一名侍女,遥遥站在宫门口张望这位被牺牲的妹妹。从前她也曾担惊受怕,按年龄序齿,本应是她这未嫁的姐姐被送走的。 她庆幸自己的生母萧妃得宠,使自己幸免于难。但她亦惋惜这位平日神情淡漠的妹妹,身为公主,她们本就是宫中浮萍,为帝王们的宏图霸业献出一切,铺筑他们权力的基石。 公主身穿明黄朝服,被宫中妆娘浓重抹上红妆,高耸的发髻上满是金光闪闪的步摇,碧色点翠在发间若隐若现,如展翅的蝴蝶隐匿花丛之间。 她坐在马车之中,车内物品一应俱全,有数名侍女在随身侍候。 马车被大队兵马簇拥其中,重重叠嶂正牢牢保护着诏国尊贵的公主,或者说是,禁锢。 南青身着黄金盔甲,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仪仗的最前面,他负责将他的阿姐送入深渊。 苏先生被特许跟随在公主身边,这些天皇上对公主格外疼爱,除了各种赏赐,更是极力满足公主所有的要求。因此苏先生除去了翰林院的官职,作为公主的先生被一同遣派去北羽国。 此刻苏先生正在马车上,与公主相对而坐。 马车微微有些颠簸,公主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手指中执一白子,正与苏季扬对弈。 这着棋久久未落,公主陷入长考,许久才叹道,“先生,我大概是输了。” “尚未落子,何以见得?”苏季扬抬手捧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清茶。 公主摇头,“我所见之处,唯有这两处可以落子,但无论是选择其中哪一处,黑子都会成夹攻之势,可见是输定了。” 苏季扬抬起右手,将她的手包裹起来,指引着她的棋子,最终放在棋盘边角不起眼的一处。 公主惊讶地放下棋子,手背被他轻柔地握住,温暖从手心缓缓蔓延至心里。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云淡风轻地笑笑,“你看,已注定失守的棋盘便不必再费心。若是从这边角落子,反而成为黑子的致命要挟。如此一来,另辟蹊径,输赢尚且还难论断。” 公主对上他的目光,片刻会心,盈盈笑起来。 这局棋没有再下下去,苏季扬吩咐侍女收起了棋盘,桌上摆满了新呈上来的瓜果,他拾起一块水果轻轻咬下去,喟叹道:“皇上到底还是心疼你,连京城难得见到的瓜果都为你准备了许多。” 她心中的怨气早已消弭了许多,也拾起香甜瓜果放入嘴中,“从前总觉得皇上无情,最近却觉得身为帝王,身上有太多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身不由己,我已不再怪他了。” “公主,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北羽国会在此时起事?”苏季扬皱起眉,“前段日子我们担惊受怕,忧虑万分,却从未想过这件事。” 公主朝着窗外看去,心中开始细细思量。 太后薨逝,朝廷根基看起来更为稳健,太后一党的羽翼早被皇上慢慢剪去。而北羽国却是政事动荡,听闻北羽国的大王不过两年前才从一个游牧部族首领争得王权,为何如此心急起兵? 山雨欲来风满楼,诏国的宫廷有那么秘辛隐疾,那遥远北方的帝王,又岂能独善其身? 马车叮叮当当驶出城外,远离皇宫,远离京都。 这美丽故国的都城,就这样从窗外消失了,苏季扬握着公主的手,同她一起奔赴前途未卜的远方。 前路层峦叠嶂,不知有多少未知的崎岖。所幸,他陪她一起承受。 公主,臣要做你最后一道盔甲,为你粉身碎骨,护你万世其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是一个埋梗章了,其实阿鹰是一个很重要的大角色!这个故事也走到一半了,鞠躬! 阿鹰:听见木有,本鹰很重要~ 喜欢的小天使记得留言鼓励我(^_^)比心 第10章 夜渡寒潭(10) 京城来的一行人将公主送至边疆,边疆诸城颇为惨烈,哀鸿遍野,百姓四处逃生。 北羽铁骑不曾留情,金戈铁马从草原磅礴而来,他们从小便与众部族之间互相争斗,杀伐无数,已习惯了鲜血的洗礼。 没有怜悯,没有和平,他们眼中只有征服,与掠夺城池的荣光使命,这是他们从小被灌输的荣耀。 守城大将军南真接待了公主的仪仗,数万士兵精神抖擞迎接了这位公主,他们振臂高呼,与天同庆,庆祝着公主用自己一人血肉之躯,便换来天下数万人的平安。 很值得。 入了夜,南真在军帐中设宴接风,南青与苏先生陪伴公主左右。 南真的大将军营帐处在诏国强兵重重围绕之中,无比安全。难得在这荒芜边疆,将军帐中还有美酒佳肴,帐中有三四乐师奏乐,琵琶铮铮作响,箫笛声悠悠荡漾。数十个妩媚侍女从帐外一一掀开帘子,手中捧着各类瓜果糕点。不久,又有几名士兵扛了一大盘烤好的草原羊羔呈上来。 公主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二哥张罗着这盛大宴席,此刻乐声四起,舞姬眼花缭乱,仿若不是个荒芜的边疆困城,而是丰饶富庶的京都皇宫。 南青面色发黑,盯着他笑脸相迎的二哥冷冷道:“大将军,此处可不是皇宫。” 南真的脸色明显一愣,随后叫停了奏琴的乐师,轻笑道:“六弟,这你可不懂了。敌军当前,最重要的可是军心啊。若是每天苦了众士兵们,谁肯上阵杀敌,好好打仗?” “你身为大将军,就将军心带得如此弥散奢侈?”南青一把推开伺机上来安抚他的侍女,站起了身,指着一干不知所措的舞姬呵斥二皇子道:“大敌当前,国家悲痛,血流千里,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你身处高位,却在军帐中养着这么多美女乐师,你将百姓置于何处?阿姐为国牺牲,去北羽国寄人篱下做别人的玩物,难道是为了让你这样的人在此极尽骄奢淫逸,败坏皇室脸面吗?” 舞姬与侍女们闻言皆心惊肉跳,其中一位经常陪侍二皇子通房的侍女被他惯得有些大胆,此刻立即抬头对南青娇嗔道:“六殿下您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大将军他也是因为你们千里迢迢来这边疆,想为你们接风而已。他平时训军严明,心怀天下,你们是他的骨肉血亲,他不忍你们在边疆受苦,这才……” “你是什么人?”侍女尚未说完,便听得公主淡漠地打断她。 公主的眼睛深邃沉静,她露出一个属于尊贵公主的端庄笑容,一丝微笑若隐若现,看得南真心里发毛,“看样子是个侍女?这么没大没小,想来是二哥的通房丫头罢?” 南真脸色瞬间发白,忙辩解道:“不是的,怎么会呢?我恪守军纪,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说罢,他转头对着那侍女,冷冷呵斥道:“我不过稍稍让你打理今日设宴之事,你竟如此不知好歹,大胆多言,罚出去掌嘴二十,即日便遣送回京,永远别再踏进二皇子府中来。” 侍女吓得花容失色,她有一张姣好面庞,身形婀娜纤弱,是平日服侍二皇子的侍女中最为得意,最为受宠的一个。就在昨夜,二皇子的还曾搂着她入睡,那般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头,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皎然千里的月光之下,她曾枕着爱意陷入沉沉思绪,仔细考量了以后的前程。 却只是一句话,弄巧成拙,她视为枕边人的男子面色骤冷,连平日一丝一毫的温柔神色都难以见到。他就这样驱逐了她,没有半分惋惜。 公主转头看着苏季扬,他手中捏着酒杯,低着头不去看皇室兄妹之间无声的对峙。 侍女默默流着泪,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军帐。帐外早有金吾等候,抱拳道:“姑娘见谅,请尽快收拾东西吧。” 南青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淡漠的阿姐拽住了衣袖,她轻笑着示意他坐下,这才对着南真道:“二哥,青儿是个愣头青,这几年总是混迹在军营里,没见过宫中世面,不知宴席礼节,今日倒是贻笑大方了。” 这个台阶给得恰到好处,南真挤出一个笑容,也坐了下来,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大家干了这杯酒。我身为兄长,引得六弟误会了,该罚该罚。” 四人各怀心事地碰了酒杯,一樽酒很快见底,苏季扬率先有些不胜酒力。 他面色微红,竟伸手握住公主举着酒杯的手,眼神迷离道:“公主……臣……臣心有不甘……” 臣心有不甘,臣不甘让你的牺牲成为别人权力的垫脚石。公主,你可知道,你为之而牺牲的人中,有多少颗险恶的心?你爱你的山河臣民,而他们只爱自己。 臣是这样忠心耿耿地爱着你,爱着你洞察世事的眼睛,爱着你纯粹辽阔的心,爱着你无所畏惧的勇气,还有那由心而发的安宁。 公主讶异地想挣脱开来,却不曾想他手劲那般大,紧紧捏着她的手不松开,旁若无人地将一张脸凑近她的眼前,一时间四目相对,公主竟不知该如何劝阻,只得看着他当着皇室两位皇子的面,对自己做出如此亲昵举动。 南真冷冷看着这醉酒的苏先生将唇凑近公主脸颊,竟是亲吻了她微红的脸颊,心中的快意又多了一分,原来这千里追随公主的苏先生竟然与南康公主有情,如今却是不得不分离,谁也救不得他们。 他自然没有听见,苏季扬趁着这微妙的视角,轻轻在公主耳边耳语道:“把我赶出去。” 公主恍然会意,原来他要佯装大醉离开宴席,躲避耳目。 她伸手将他推开,一张小脸升起绯红,却是故意怒目呵斥道:“苏先生!你醉了!” 苏季扬不依不饶又要纠缠,公主这才拉起南青的衣袖慌忙求助道:“青弟,你快把他赶出去,这成何体统。” 南青听得阿姐这样说,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此刻阿姐是他心中为国捐躯的伟大女子,任何人都不得玷污欺辱他的阿姐。他立刻站起身来,一把将苏季扬双手架住,直接将他拖出军帐,扔了出去。 账外的金吾不知发生何事,只听得苏先生嘿嘿笑着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到何处解手呀?” 金吾闻着浓重的酒气,就知道这人是喝多了想吐,又见得这位弱不禁风的书生已经用手捂着嘴,生怕他吐在军帐之前,便赶忙随便指了个方向打发他。 * 月明星稀,眼睛哭得红肿的侍女在自己房中收拾了细软,随着金吾步步远行,朝着南方出发。 她来时,随着二皇子的舆架一同风光地来,坐在马车上陪伴着那面容俊秀的皇子。她走时,却是这样仓促慌忙,连一匹马都不曾给予她,只是由一位平日负责押送物资的普通士兵解押上路,遣送回京。 士兵看起来兴高采烈,十分愉悦,一路哼着小曲儿,不时还趁着夜色对她上下其手。她敢怒不敢言,回京的路程漫长遥远,她若不能取悦这位士兵,即便他心中善良,不会害她,但他可以随时将她抛弃在茫茫人海中,由着她自生自灭。 她从小生活在皇子身边,从未踏至红尘世界。笼中的金丝雀怎敢真正冲破牢笼,等待她的只能是悲惨的死亡。 快马的嘶鸣声突兀地在耳边出现,士兵警觉地回头一看,飞驰的骏马被勒令停止在他身边。 马上的人从容不迫地下了马,他身着灰色长衫,手中还握着一只香炉,宛如暗夜中从天而降的仙人。 士兵身份太过低微,没能得见公主的仪仗,自然认不出这是公主身边的苏先生,只从背后抄起长矛,冷冷面对着来人。他早已练就了军中的警惕之心,此刻只觉来者不善。 苏季扬丝毫不惧怕士兵手中的长矛,淡然走近身来,抚弄了下手中香炉,对着士兵道:“可是大将军派你来送这位姑娘回京的?” 士兵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冲苏先生喝道:“ 是又怎么样?你是谁?干什么?” 军中之人素来说话直接,一股蛮横之气也在所难免。 苏先生也不愠不恼,温声道:“大将军刚才一时生气,说了气话,刚才酒过半巡,他又悔了,派我来快马加鞭寻回他的宠姬。” 士兵将信将疑,却听得那侍女激动地捂着嘴巴,眼泪横流道:“我就说……我就说殿下不会对我这么无情,殿下心里还是有我的。你快放了我!等我以后成了娘娘,一定重重打赏你!” 士兵一听,立刻慌了神,心中万分懊恼一路上自己竟欺辱了这位宠姬,忙跪下道:“对不起……娘……娘娘……” 苏季扬心口一沉,面上如覆了层霜般凝重。这侍女说自己将会成为“娘娘”,这军营中一个身份低微的士兵却如此惶恐,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原来这茫茫边疆,大诏国的数万士兵,都对二皇子以后将会登基深信不疑。在数月以前,这些人分明都是六皇子南青的手下。 事情比他想象得更为复杂,萧妃那边对他没有完全的信任,除了偶尔寻他为后宫琐事出谋划策外,并无其他的指示。他原来并未接触到他们的核心机密,而今日装醉,千里迢迢赶来救下这位侍女,是赌对了。 侍女看着苏先生沉默着,心中惶恐,便忙提醒他,“苏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去?” 苏季扬轻轻笑,“姑娘稍安勿躁,我这就带你走。” 士兵呆呆地望着他们二人牵马离去,明明月光透亮,而这二人的身影却消失在月光之中,不知隐匿在何处。 目光干涩,士兵只觉天地万物都开始黯淡起来,他揉揉眼睛,只觉身体柔软无力,如同醉饮了一场烈酒。 月光下,他沉沉倒在草地之上,待他醒来,早已忘记了今夜的种种,只觉做了个迷糊的梦。 梦境里,月下有位灰衣长衫的公子,长发如瀑,瞳色如墨。 -------------------- 作者有话要说: 苏先生:我只是个演员~ 公主:配合你演出的我视而不见~ 泄密:其实我们阿鹰陪着青弟弟一起来啦 第11章 夜渡寒潭(11) 草原上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天晴,草叶上尚且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公主提着裙,专挑湿漉漉的草地行走,缎面鞋上沾了水珠,变得有些许湿润,她浑然不觉地蹦蹦跳跳走着,些微泥点轻溅在她裙角。 苏季扬跟在身后,难得开怀,笑着快步追逐着公主的步伐,“公主,你走慢些,草地里路滑,小心摔着。” 公主回眸一笑,眼神中带着天真的渴盼,“苏先生……你可不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 她从小到大都是公主,唯有娘娘唤她央央。那时她便知晓了,这世间唯有真正喜爱她的人才会唤她的名字,连她那不相干的“父皇”,也从来都是冷冰冰地称呼她为公主。 她多么渴望他能叫她“央央”,她不想做他无上的君主,不想他永远以臣民自称。她要平等地做他爱慕的姑娘,听闻草原上的姑娘与情郎自由自在,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两心相悦,便可以天地为鉴,永结同好。 她多么渴望。 苏季扬看着公主停住脚步,一脸天真地望着他,她期盼的眼神穿过了重重枷锁,与他四目相对。在这广袤的草原之上,晨间熹微的阳光轻轻洒在她脸上,她难得在笑,他不能再想什么礼仪道德。 忘了吧,都忘了吧。忘了这一切,忘了你们的身份是公主与臣民,忘了你们要一起承受未知的刀山火海。 就沉溺这一刻吧。 他走上前去,双手从她腰间缠绕而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五年来,他曾多少次在梦中渴盼过这样四下无人的场景,他渴盼在明媚的阳光下,不惧天下人的目光与唾骂,将她拥在怀中,仿佛他能够真正得到她。 她的下颌紧紧抵着他的胸膛,耳边一阵酥麻,温软的气息从皮肤缠绵地蔓延,如一株弯弯绕绕的藤蔓,最终抵达她的心里。 她分明听见他低沉嘶哑的声音,“央央。” 央央,我很希望,时间能停滞在这一刻,永不前行。我怀中的那团火,从未熄灭。 她的手亦紧紧环住他的腰,十分用力,她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他。 “央央,抬起头来。”他伸出手捧起她的脸,俯身用将唇凑近他的明珠。 她很是配合,柔软的双唇与他抵死缠绵,唇齿之间的香甜让他周身震颤,热血在全身奔涌,平日的冷静全然被她身上微弱的香气包裹。 难以忍受,难以拒绝。 那就回以更多的亲昵,这是他不可抗拒的本能。 央央,请让我这样亲吻你吧,让我沉沦吧,直到天荒地老,山崩石裂。 * 远处的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南青使劲儿按捺着怀中的一只以为自己是鹰的鹦鹉,遥遥站在军帐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上,替他们守卫着这一方无人打搅的天空。 阿鹰不满地拱来拱去,自它来了草原之后,便不再是宫中那副无精打采的慵懒样儿,这只总窝在人怀中睡觉与乱拱的鹦鹉,竟然也有了想飞翔的愿望。 他心中暗暗喟叹,阿姐,谢谢你能够放弃所有。 你分明知道的,北上和亲,换来多年平安,无人会念你敬你多少,可一旦多年后再有战事争端,所有人都会唾骂你没有尽到职责。 你读了那么多史书,无数前车之鉴触目惊心,你那般聪慧,又怎会不明白? 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南青一手捂住眼睛,热泪从男儿的指缝间缓缓溢出。 * 太阳逐渐从东方一点一点升至天空中央,日光不再如清晨时温柔透亮,公主与苏先生十指紧扣,从草原深处缓缓踱步而出。 看见南青一直在此守候,公主才放开了手,内心砰砰直跳,能够隐秘地与她爱慕的男子携手相依,即便只是这一日,她也觉得从未有过如此幸福。 “阿姐,阿鹰这家伙今日特别不安分。”南青举起右手,哭笑不得得给阿姐看他手臂上被阿鹰挠出的抓痕,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公主皱眉,抬手轻抚阿鹰的脑袋,谁知这鹦鹉竟不似平时那般受用,反而一甩脑袋,双目圆睁,对它从前的主人怒目相视,周身的羽毛都似炸裂般凌乱,它此刻雄赳赳气昂昂,倒真像极了一只被禁锢于囚笼的雄鹰。 南青不解,依旧试图用力控制住这只不知好歹的鹦鹉。 苏先生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轻轻笑道:“殿下不必对它费心,想来它此生没有见过这般辽阔的天地,心生许多向往,殿下不妨放它自由片刻,且看它会做什么。” 很快就要临近午时,届时北羽国的大王会带着使臣与礼物来会见公主。 北羽国的各部族素来会赡养雄鹰作为座下爱宠,今日那大王一定也会带着鹰来,南青生怕这只不知好歹的鹦鹉与鹰撞见,被草原上的猛禽欺负。 这是阿姐给他的鹦鹉,这还是一只听过母亲嘱咐的鹦鹉,没由来地,他觉得它很重要。 他无奈地松开手,阿鹰果真扑棱着翅膀,在尽力飞翔。 公主笑着逗它,“阿鹰,你此刻该喊‘公主救我’了!” 它却不理会公主的调笑,用力扑腾着,它常年卧在丝架上、主人怀中,已许久不再飞翔,但此刻也不该飞得如此吃力,每扑棱一下翅膀,都看得人胆战心惊,总觉它摇摇欲坠,随时会摔在草从中。 阿鹰倔强地扑腾了许久,终于体力不支,重重摔在草丛中,泥土沾染了它翠色的羽毛,南青将它抱起来,用衣袖细细擦拭它的羽毛。 苏季扬的心却是扑通直跳,心中无数个猜想串联起来,他迟疑道,“公主……阿鹰是不是天生无法飞翔?” 公主惆怅地点点头,摸了摸阿鹰的脑袋,“阿鹰是太后送我的,娘娘其实很善良。我幼时在她宫中见到阿鹰,甚是喜欢,娘娘无数次叮嘱我,它不会飞,我一定要经常将它抱在怀中,不能让它因为自己不会飞而太难过。” 南青越发心疼阿鹰,将它捂得更紧。 苏季扬突然紧紧捏住公主的手,捏得她生疼,他目光坚毅地看着她,凝重道:“公主,午时见北羽国的大王,请一定带上阿鹰。” * 午时,公主在帐中由几位妆娘静心打扮,妆容画得高贵典雅,云鬓以从前太后娘娘最爱为公主梳的模样为准,其上碧玉点缀,优雅又不奢华。 公主身着明黄长裙,裙摆上花饰精美,金丝绣线勾勒着鸾凤,向征着她尊贵的地位。 两位盛装打扮的侍女揭开军帐的帘子,北羽国的大王早已坐在正中,与大将军南真互相举杯行礼,此刻诏国的镇国公主款款而来,眼波如水般美丽温柔。 大王手中的酒杯举在半空,他愣住神,仔细打量着这年轻的公主。 公主不失礼节地对着大王轻笑,便回头不知低声吩咐了侍女什么,侍女面露犹豫,很快在公主坚定的眼神下妥协,走出帐外,从别人手中抱进来一只鹦鹉,放入公主怀中。 大王呆滞地看着她怀抱鹦鹉,款款落座。 南真心中莫名来气,这南康公主太过不知好歹,竟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抱着她的鸟进门,尤其是在北羽国这种盛行豢养雄鹰的地方,一只鹦鹉让他感觉颜面尽失,不仅是他的颜面,更是诏国的颜面。 满脸胡须的大王却没有那么多心思,只呆呆地问公主道:“公主……你这只鹦鹉,是要带来助兴吗?” 公主轻轻点头,对着鹦鹉轻声道:“阿鹰,飞吧。” 说罢,她便放开手,不太会飞的阿鹰瞬间开始慌张地扑棱翅膀,它努力地想飞起来,却惊慌失措,摇摇欲坠。 它最终还是摔在了地上,公主将它抱起来,转身对着神情呆滞的大王微微作福道:“大王,您可喜欢阿鹰的表演?” 南真一把将手中酒杯掷出去,直直摔在公主脚下。裙摆上被酒水浸湿,公主转头看着自己愤怒的二哥,冷笑一声。 “南央!你这是做什么?将我们大诏的脸面丢尽了!”南真不顾脸面,终于将一腔怒火发泄出来。 在他看来,公主用这只鹦鹉在北羽国大王面前自取其辱,似乎在讽刺着诏国边关将士打仗不利,利用她的牺牲去换取平安。 他身为大将军,难以容忍这样的羞辱。 尽管,这是事实,甚至,是他一手造成的阴谋。 大王站起身来,冷脸对着南真道:“大将军,我都没有动怒,你为何动怒?我很喜欢公主的表演。” 旋即,这位大王又冷笑道,“在我们北羽国,像公主这样的巾帼英雄,是比阴谋小人更值得尊敬的。” “你说什么?”南真一腔怒火再次涌上心头,这阴谋分明是他们的合谋,这人竟然在此极力讽刺,他当时便想戳穿这个为了得到公主不择手段的敌国大王。 但是不可以,胸口只得憋闷着一口气。 一时间剑拔弩张。 公主让侍女将阿鹰带出去,这才轻轻为大王斟了一杯酒,柔声安抚道:“大王不必动怒我,我二哥多有冲撞,还望大王饮下这杯赔罪酒,便原谅他的鲁莽。我们两国间,定要和平相处。” 大王接过手中的酒,仰头一口饮尽。 他怀中放着一方锦帕,锦帕上绣着一只摇摇欲坠扑棱翅膀的翠鸟,像极了阿鹰。 -------------------- 作者有话要说: 阿鹰:本鹰才是真·主角,期待地飞起来~ 长歌:这章开了个小车,询问一下大家的意见,以后要不要开车呢( ̄? ̄) 木有评论,单机.jpg 第12章 夜渡寒潭(12) 帘帐外的苏先生接过侍女抱来的阿鹰,轻轻抚摸着它的翠羽。 从前他以为救公主的法子是个有天大风险的赌注,如今事情出乎他所料,这一着棋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好下许多。 翠鸟,阿鹰,他怎么能忘记,萧妃曾经可是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过一方锦帕,她曾说这方锦帕可搅得天下大乱。 萧妃并非是多么聪明的宫妃,因此苏季扬只是微笑着点头,恭贺娘娘。却不料,这锦帕上的画面,被阿鹰活生生表演出来,此刻出现在此,让他有了许多大胆猜测。 他心中已有对策,也约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是,这些真相对公主来说依旧很残忍。 帐中的公主一颦一笑间尽显气度,衬得气急败坏的二皇子有些不堪。 她抬手为大王斟酒,一杯又一杯,再双手呈上,既让大王心中舒坦,又不同侍女一般低眉垂首。 大王甚是高兴,尽兴畅饮,不时喟叹这诏国的公主与草原女子的豪迈奔放不同,是真真难得一见的典雅之女,日后当成为草原女子的典范。 “三日之后,我来接公主回家。”大王醉眼迷离地望着公主,突然抬起手想要抚摸公主如玉的脸庞,却被公主颇为惊慌失措地躲开。 南真冷着脸,手中的拳不知不觉捏紧,他气的却不是失礼的敌国大王,而是自己的妹妹注定要嫁去草原,此刻却忤逆了大王。 公主看着面前离得这样近的男子,一阵憋闷涌上心头,三日后就要嫁给这个男人吗? 她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他的脸不同于诏国的男子那般白净隽雅,那脸上充满了风吹日晒的痕迹,有岁月留下的褶皱、草原的风吹过的裂痕、浴血沙场的伤疤。他的眼神中充满不可一世的侵略,他可是豢养着雄鹰,骑着战马叱咤风云的大王。 他或许是草原的英雄,而她只会成为一个被英雄随意践踏的玩物。她的尊严就代表诏国的尊严,公主悲哀地想着,他怎么会给她尊严。 如果十七年前,她生在草原,或许她会是这个人的女儿罢?他会怎么对她?会像那名义上的父皇那样冷漠以待,还是会教她骑马喝酒,拉弓射箭? 公主回过神来,大王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而恼怒,他的眼神带了一抹草原儿女的坚毅,只是退了几步才爽朗笑道:“我太唐突了,希望没有吓到公主。请公主好好保重,待我来接你回家。” 他将“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公主听了心中一惊。 三日后,诏国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故国远去,娘娘,您想送给我的山河,如今离我有万里之遥了。 * 三日之期对公主来说颇为短暂,但这短暂因为有苏先生的存在,又变得漫长而幸福。 夜空之下,公主牵着苏季扬的手漫步在漫漫草原之中,天上繁星点点,是她从前在皇宫中从未见过的。 “天空好辽阔啊……”公主惊叹于这一望无际的璀璨星空,“这天地好大,好宽广,比起皇宫,我更喜欢这里。” 只可惜……只可惜是悲惨地活在这里。 苏季扬寻了一块极佳的观星之处,顺手铺开自己特意携带的毛毡,风度翩翩地俯首道:“公主,请落座。” 公主莞尔一笑,提裙坐下来,调皮地用力一扯苏季扬朝自己跌来。 苏季扬并未站稳,被公主突然发力一扯,整个人便朝她摔过来。一时间难以扭转身体,眼看就要压在公主身上,他生怕她受伤,急忙伸出手臂撑在地上。 此刻,她躺在毛毡上,发丝散开一地,他与她不过咫尺之间,四目相对,他的身子虽有手臂支撑,却还是轻轻覆在了她身上。 胸膛一股柔软,他慌忙想借力起身,却看见她狡黠地笑了笑。 一双柔软的小手像一条光滑的蛇般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她命令他,“不许走。” “好,我不走。”他亦轻笑,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 公主就这样躺在草地上,眼中是无边无际的美丽星空,无数遥远的星星在闪烁跳跃,苏季扬的俊秀眉眼就在此情此景,伴随着无垠的星空,璀璨发光。 这是她此生,最美好的记忆。 “央央……”他静静凝视着他美丽的公主,她是他这一生不可多得的渴望。 “苏季扬。”她回应着。 “央央。”他不知疲倦地叫她的名字,他害怕很久很久以后都再不能有这样近的距离,让他无法再这样亲密地叫她。 “苏季扬。”她无需他说,也明白他的意思。 “央央……央央……” 他叫着她的名字,这是他们最为亲密的时刻,突然有一滴泪打在她脸颊上。 她借着灿烂又微茫的星光,分明看见他红了眼睛。 “不要哭……”公主强忍着发酸的鼻子,双手将他搂得更紧。 她太过用力,终于执拗地将他用力支撑的手臂打败,让他不再苦苦支撑自己的身体,整个人都沉沉压下来。 他的重量全数被她承受在身上,她眼角亦滑过泪痕。这样的场景,大约此生也只会有今日一次。 热血与眼泪一同奔涌,唇齿相依间,他望着她,眼睛里像有星星。 她将他的头埋进自己脸颊边,轻轻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如同母亲温柔地安抚自己的稚童。 她从前被他保护在羽翼之下,被他安慰,获得诸多好好活下去的力量,而此时此刻她才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着他的脆弱与恐慌,她也要做支撑着他的力量。 我也能够给你力量,我也想穷尽此生之力,爱护你,让你幸福平安。 苏季扬的脸埋在一旁,他深深感激他蕙质兰心的公主,她并未揭穿他难堪的软弱,只是轻柔地安抚着他。 他终于难以忍受眼角千万洪水的奔腾,他的肩膀开始不住颤抖,泪水再无阻碍,沾湿了她的脸颊与发丝。 公主,你可知道我有多怕?我从前经历万般绝望,但从未如此惶恐恐惧,我是如此害怕失去你。 拥抱密不透风,让他们紧密相连。他面对着漫漫黑暗悲伤恸哭,她面对着茫茫星夜默默流泪。 这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 南青早已听闻了苏先生的教导,一定要好好保护阿鹰,因此众位将士便看见从前的大将军,尊贵的六皇子,每日不做正事,只是一直抱着那只鹦鹉四处游荡,为它寻觅吃食,带它四处玩耍。 阿鹰颇为满意,与它的新主人相处地十分愉悦,只是一看见天上飞翔的雄鹰便会跳脚,扑棱翅膀又摔落在地。 趁着众人都不甚在意自己到处溜鸟的行踪,南青悄悄溜至一处不起眼的军帐,牵了一匹马便揭开了帘帐。 此处静谧无人,南真本来派了许多人监视南青,此刻这些人却都是懈怠,才让南青寻了这个机会。 帘帐中一位身着普通士兵衣衫的人四处张望片刻后碎步走出,他面容十分清秀,不似上阵打仗的人,白皙的脸颊与瘦弱的身躯都惹人注目。 “我只有一天时间,今日我快马加鞭送你至京城,到了地方,见了该见的人,该说什么,你十分清楚。”南青低声说着,又一字一顿道:“现在只有这个法子能救你,除此之外,你必死无疑。” 面容清秀的小士兵小鸡啄米般点头,也不敢说话,只是径直上了马,南青亦跳上马。 骏马飞驰于草原之上,阿鹰早被交给一个南青手下信任的下属,在草原中玩耍取乐,无人上前查看。 谁都不曾看见,一匹骏马上载着两个人,朝着南方飞驰而去。 * 三日之期终于到来,大王送来了许多礼物,南青怀中抱着阿鹰,一双眼睛肿得有些发黑,打着哈欠迎接了大王。 大王倒没有发觉南青的困顿,只是摸了摸阿鹰的脑袋,阿鹰也不恼,此刻怔怔看着这陌生的大王。 “这只鸟会陪着公主一同回草原吧。”大王突然出其不意地说,那只粗糙的手正摩挲着阿鹰的羽毛。 南青恍然清醒,将阿鹰往怀中紧紧捂住,戒备道:“它是我阿姐送给我的,它会同我一起回诏国。” 大王连连摇头,喟叹道:“草原上的雄鹰被牢笼圈住,就再也不会飞了。” 苏先生从一旁踱步走出,接过阿鹰,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阿鹰可不能送给大王,它可是从前太后最喜爱的宠物。” 大王面色瞬变,双眼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神采,试探问道:“太后?你说这鸟,是太后送给公主的?” 苏季扬面色颇为遗憾,叹气道:“是啊,太后在世时最疼公主,从小便接了公主在身边照顾……” 看那大王怔然,苏季扬又连连摇头叹息,“可惜太后薨了……太后对公主的好,可是连公主的生母都比不上……” 南青的脸开始发白,他似乎明白苏先生旁敲侧击在说些什么。 因为他心中也有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但他的秘密与公主的秘密不过是所有秘密中的一角。 而眼前这灰衣长衫的苏先生,似乎正在一角一角将残破支离的秘密拼接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快要写到秘密了,总觉得好鸡冻~ 铺垫了这么多怀疑大家都猜出来了,没猜到最好!哈哈哈 开了个小车,你们可还喜欢? 第13章 夜渡寒潭(13) 芷阳宫内,萧妃谨慎地打开从草原跋涉而来的信使亲手呈上的密报。 母亲喜笑颜开,手中捏了几锭金子赠予不远万里而来的信使。 送信的金吾低头接过赏赐,弯着腰恭敬地退了出去。他已做了许久信使,他清楚地知晓着自己很快会被灭口。 是时候找个下家了。信使想起那位密会过他的苏先生,会心一笑。 屋内,萧妃抬起手指,轻轻绕指兰花,贴近脸颊。她瞧这铜镜中自己日益多起来的细纹,慰藉地笑了笑。 她要她的儿子日后成为至高无上的帝王,她要凌驾于万人之上,做天下景仰的太后。 今日晨间皇上便派人来过,留寝芷阳宫。萧妃站起身来,走出房门,吩咐了侍女准备盛宴,迎接天子的到来。 皇上从舆架之上踱步下来,面带一丝轻松的微笑,进门静静地享用萧妃准备的吃食。 酒过三巡,皇上捏住萧妃的手,轻声道:“爱妃,朕是不是该立太子了?你说朕立谁好?” 萧妃一惊,心开始怦怦直跳,她强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挤出一个笑来,“臣妾怎敢妄言,皇上立谁为太子,那是皇上自个儿的喜好,也是皇子的福气,臣妾可不敢说。” “你难道不想让朕立真儿吗?”皇上盯着萧妃的眼睛,目光炯炯,却是一腔温柔爱意。 萧妃来不及揣摩帝王的心思,但心惊肉跳之中她清楚知道,这位枕边人心思深重,绝不能落下口柄,害了她的孩子。 思忖片刻,萧妃眼光流转,举起一杯酒娇嗔道:“皇上爱立谁立谁,真儿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干臣妾的事。臣妾唯一希望的,就是我们一家人长长久久陪伴左右,平安喜乐,臣妾就该烧香拜佛了。” 皇上意味深长地伸手,温柔地轻轻拂过她的青丝,一片热忱道:“朕想立真儿,你与真儿才是朕身边独一无二的亲人。” 独一无二,这四个字被他咬得很重。萧妃恍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皇上被太后钳制,身边无一可信之人,也曾这般热忱地与她相依为命。 “朕想诏真儿回来,边疆危机已解,你悄悄传信给他,朕明里会加急传旨,说你重病,思念儿子,让六子青儿暂领兵权,将他留在远处,真儿不露声色地回来,朕要封他为太子。”皇上的眼睛闪烁着。 萧妃想起从前他们一家人如履薄冰地在太后的权力下营营为生,从前皇上也许诺过这样的话。 至今,原来天子心中的温情还在,而这份温情,阖宫上下,只会给予她。 皇上继续道,“六子留在远处,真儿便没有威胁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大局既定,就可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她胆战心惊活在深宫这么多年,为的就是高枕无忧。 皇上的脸凑近她,温软的气息在耳边旖旎荡漾,她点点头,轻声道:“好,都听皇上的。” 是夜,信使带着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驶出京城,向着北方飞驰而去。 * 公主又一次静静坐着,如同一尊雕像般被无数双手细细描绘。胭脂轻粉,远山眉黛,唇上亦被覆上一抹鲜艳又雅致的鲜红。 妆娘抚弄着公主的长发,手中牛角梳正细细将青丝柔顺梳开,公主安静地让人心有不忍。 但有什么办法,她是一件尊贵的礼物,要被打扮地无比美丽,才能风风光光地去取悦草原上的大王。 苏先生站在一旁静默地看着铜镜中公主的脸庞,公主突然轻笑,“先生,我今天好看吗?” 苏先生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好看,不止今天,昨天也好看,前天也好看。想来明天后天,也是一样好看。” 公主惆怅地捏住衣角,自嘲道:“今日还是珍宝,明日以后不过是飘摇浮萍,又如何能再好看得起来。” 苏季扬面露微笑,如春风拂面,“臣会陪着你。” * 大王亲自来接公主,由南青接待。 时有皇上派遣的快马信使来传圣旨,十万紧急,只道宫中萧妃重病,请二皇子南真飞速赶回,大将军的虎符暂且由六皇子南青掌管。 南真亦收到了母妃亲自写的一封信,心旌荡漾,他轻蔑地想着这愚蠢的六弟此刻因为对南康公主的爱护而留在边疆,失去了争夺太子的机会。 事不宜迟,南真迅速离去。 二皇子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苏先生突然手持一道秘密圣旨,于全军面前宣布。圣旨上皇印加封,苏先生手中还举着一块御赐金牌,一位宫中长途颠簸而来的大太监此刻也站在他身旁,正因水土不服而面色苍白。 密旨由皇上最为信任的大太监亲自出宫带来,封六皇子南青为大将军,掌十万兵权,并册封太子,赏全军欢庆。 此刻全军振奋高呼,他们从前的大将军又回来了,还成为御赐亲封的太子,是将来至高无上的皇帝。 军帐内外一片欢庆,南青却面带惆怅,他跪地双手恭敬地接了圣旨,却叹息道:“是牺牲阿姐换来的东西,我宁愿不要。” 苏先生走近他身旁,低声细语道:“殿下,不要紧,你越强大,才能保护你阿姐。” * 北羽国大王带走了公主,公主与一行侍从坐在马车之上,摇摇晃晃驶向草原更北处。 苏先生与一位沉默寡言的侍从坐在一起,相顾无言陪伴着公主。 这位侍从面上长了些许皱纹,沟壑丛生,鬓角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白发,平日低头将自己掩埋在黑衣之中,无法看清容颜,此刻公主才注意到他。 公主不解地望着苏先生,只见他微微垂首,眼眸含着深意,咬着唇思量片刻才道,“他是一个能帮我们的人,我自有安排。” 他不敢告诉公主这是他的父亲。他要做的事情太危险,不能让公主因善良而阻止。 这是他父母欠太后的恩情,无论如何,必须要还。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公主扶着额由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 苏先生与略显沧桑的侍从跟在公主身后,随着前面引路的仪仗缓缓踱步走进大王的军帐。 帐中坐着一干草原上显赫的各部首领贵族,都兴致勃勃地瞧着南方来的秀美公主。按常规惯例,两国交换的美女可由贵族挑选,经大王同意后进行赏赐。 此时贵族们如同观赏笼中鸟雀一般,对着公主喧哗调笑,公主面不改色,目光直视坐于正中的大王,沉默又骄傲地忍受着这些侮辱。 大王重重拍了桌子,桌上的酒樽被震得摇晃,洒出了些许酒来。 众贵族这才安静下来,看着他们的大王面色阴沉,此刻大声道,“谁都不许打这位公主的主意,公主来了北国依旧尊贵,今日本王封她为北羽公主,地位与本国公主无异。” 一时间众贵族面面相觑,都颇为不满,有胆大者立即拍桌起身,驳斥道:“大王为何坏了规矩?兄弟们征战这么艰难,为何把手下败将送来的美女当作公主一样供奉?” 说罢,那位锦帽貂裘的青年贵族即刻搭箭上弦,手中一张弓已紧紧拉开,正对着公主,他冷冷笑道:“大王如果是被这美女迷惑,那臣现在就射杀妖女,还望大王早点醒悟。” 苏季扬立刻上前几步,将公主挡在身后,大声呵斥道:“公主尊贵之身,何容你如此放肆?大诏为百姓生息而委屈求和,并非不能与北羽决一死战。你若敢伤害公主一丝一毫,诏国无数壮士断腕,血溅千里也会北上征战,不踏破你们的草原势不生还!” 公主看着他并不宽阔的背影,心中生出一阵敬佩。他虽是文弱书生,此刻气度却丝毫不亚于上阵杀敌的将军。 那贵族被说得哑口无言,亦被这气宇轩昂的书生震慑,只得悻悻松开弓弦,手中的羽箭耷拉在桌上。 大王气怒,冷冷道:“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差点毁了本王辛苦追寻的最好结果。” 说罢,大王从怀中拿出一把金色弯刀,出鞘片刻,只觉寒光凛凛,不过一瞬之间,那适才出言不逊的贵族拉弓的手已被斩断,干净利索地掉落在地。 雕花精致的紫檀长弓跌落在地,复又弹起落地,喷涌而出的热血很快浸染了这把弓。谁也不曾想到,这弓曾射杀过多少敌人,此刻却这样血淋淋地与它的主人告别。 公主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拼命捂住自己的眼睛,却仍旧能透过指缝看得见大王那双狠戾的眼睛,正发出狼一般的凶猛目光。 她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残酷暴戾的君王,草原上的大王颠覆了她对一切权力的认知,她突然觉得冷漠的父皇居然也有些善良。 苏季扬朝左挪了两步,遮挡住了公主的视线,她只能看见他的身影,心中的恐惧涌上,她只好伸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我即将处于这残酷君王所设的地狱,身如浮萍,胆战心惊,我大约唯有想起你,才能有些许坚持活下去的力量。 求求你,一定要在不远处看着我,否则我无法承受此中煎熬。 公主悲哀地想着,此刻苏季扬是她唯一生还的希望。 军帐中鸦雀无声,只有那贵族疼得死去活来跪倒在地,求着大王宽恕。 大王用一双锋利的眼睛扫视面色蜡黄的众人,这才摆手道:“将他拖出去,自生自灭。你们可看见了,再敢对公主不敬,就是这个下场。” --------------------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好害怕!大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大王:本王明明是为了你好,哪里错了?喵喵喵? 今天写文好累,以及今天jj好抽,暂且看不到这一章有木有错字什么的,不能及时改,等明天更新的时候一并改,QAQ 大家端午节快乐!多吃粽子喔(^-^) 第14章 夜渡寒潭(14) 北羽国的贵族哭喊着低头被一众士兵拖了出去,有识眼色者立即拱手道:“恭迎公主回家!” 众人皆连连符合,很快气氛变得热烈,众位贵族举起酒杯,共同庆祝这位尊贵公主的到来。 大王十分满意,一直绷紧的脸也不再展示狠戾,他拍了拍手,安排公主落座于他身边。 帐中很快响起北方胡琴的悠扬欢快之声,穿着紫色纱裙的舞姬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旋转着身子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一盘又一盘色泽光鲜的肉伴随着炙烤的香味端上桌来,大王率先动筷,对着公主道:“公主,南方菜品多清淡,你尝尝草原的烤羊羔和炙牛肉,都是最鲜美的。” 公主已从恐惧中稍稍恢复,此刻因着礼节,只得听大王的话想夹一小块肉放入自己面前的盘中。但肉块巨大,让她头疼不已,草原的人吃肉竟然这般狂纵。 苏季扬看出来公主的窘迫,抬手拿起桌边的金刀,对公主道:“是臣失职了,公主不必亲自动手,臣来为你切一块尝。” 他从小也是诏国男儿,不曾有过北方的经历,此刻切炙牛肉竟然轻车熟路,很快便将一小块肉送入公主的盘中,笑道:“公主尝尝吧,北国风味,浓厚热烈,也别有一番风味。” 公主将肉放入嘴中,细细咀嚼了半日,胡椒料的香味深深入了进去,肉柔韧又咸香,也算得一种别具风格的美味。 大王看着公主小口嚼了半日,颇觉有趣,大声笑道:“果然与咱们草原上长大的姑娘不同,公主连吃肉都吃得这般文雅,真是秀丽可人啊。” 众贵族听言,皆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公主继续嚼那块肉,一时间人声鼎沸,都言语着。 “啊,阿兄快看,公主是如此优雅,每次只咬一小口!” “公主的仪表实在乃是日后北羽国女子应该学习模仿的典范啊……” “公主吃肉许久,嘴中都没有发出咀嚼声,真是比妹妹你儒雅太多了!” …… 公主听着这许多不着调的夸赞,脸色通红,一时差点呛住,心中只觉得北羽国的人都是莽汉,连吃块肉都能被他们啧啧称奇。 大王更是得意洋洋,“那是,本王的公主可是草原明珠,她是整个草原最美丽的姑娘,不输给你们的姐妹亲人中的任何一个。” 苏季扬心中一动,悄悄观察着大王的神情,大王很骄傲,似乎骄傲着自己的……掌上明珠。 公主听了这话亦是一惊,这次真的噎住了喉咙,咳嗽几声,苏季扬忙拍着她的背。 大王递过来一壶水,乃是葫芦形状的水囊,公主打开喝下,草原之水清甜无比,宛若救人新生的甘泉。 “央央……”大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细语。 公主更惊,之觉得大王的眼中狠戾尽数掩藏起来,此刻竟是一个胡子拉碴的普通长辈,正关切又深情地望着她,让她心里不安发毛。 见她如惊慌的小鹿般不敢开口,大王无奈地笑笑,伸出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可是本王的掌上明珠,要当一位坚强勇敢的公主,天不怕地不怕,更别怕这么多人夸赞你,这都是你应得的。” 公主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她最终吃了些菜后便由苏季扬陪同着离开休息。 “大王为什么……”公主昂起头问她的苏先生。 苏季扬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炯炯,“央央……如果你认识翰林院的老臣,便会大概知道一桩皇室秘辛。十八年前已入朝的几位老臣知道,那一年太后离奇大病一月,未能上朝垂帘听政,皇上趁机拟了圣旨,将太后娘娘封为镇国公主,当作礼物送去北羽国……” 公主捏紧了拳,心中的震惊催起了惊涛骇浪,她思虑片刻,才若有所思,眼睛不自觉泛起红,“而我今年……十七岁……大王肯如此对我,莫非当年娘娘正是被赐给了他做宠姬……” 苏季扬艰难地点点头,轻声叹道:“老前辈说,皇上以为送走太后从此便高枕无忧,他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太后便逃了回来,再次成为了他的噩梦。后来太后便在宫中偷偷生下来你……” 公主捂住眼睛,依旧止不住溢出的泪,她喃喃道:“所以……我其实是大王的女儿?” 苏季扬伸手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头,只觉怀中的人儿肩膀颤抖,他的胸口衣衫很快便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啊,我的公主。其实我早有此怀疑,甚至希望用这个秘密救你,然而真相对你而言依旧残忍,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无法陪你承受。 * 入了夜,二皇子南真手持圣旨快马扬鞭驶入京城,城门为他大开。 快一点啊,他扬鞭的手越发用力,被抽打的骏马疼痛不堪,马身一激,更快速地朝着皇宫飞驰而去。 南真心中汹涌澎湃,他无比渴望尽快驶入芷阳宫,由此他的父皇会即刻宣一道圣旨,任命他为天下中最尊贵的东宫太子,令他日后接管皇位。 这泱泱山河的滔天权力,马上就要归属于他了! 心中想着,那份渴望愈演愈烈,他又一次重重扬鞭,只求骏马能够更快一些。 快了! 他已看见了月光下金灿灿的皇宫大门,此刻威严地紧闭着,他上前叩门,守门的将士似乎是得了皇上预先下达的指令,只核验了来人是二皇子南真后,连通报都省去了,直接开了宫门请他进来。 南真心中愈发得意,他扶了扶自己的发冠,微微整了整衣领,以确保自己的形象端正,气度不凡。 快马又开始飞驰于皇宫之中,四下侍卫都得了指示,此刻任凭南真策马,竟无人阻拦。 宫中除特许之事外,是禁止策马飞驰的,南真心中飘飘然想着,父皇这般心急让他赶回来,就是怕南青发觉。 父皇对自己真好,以后他需得好好孝顺父皇才是。要为他分担治理国家的种种压力,分担朝堂上老臣们弹劾的唾沫星子。 很苦,担子很重,但身为太子,他已想好了自己需承担的一切职责,兢兢业业,在所不辞。 骏马飞驰至芷阳宫,此时已是子时三刻,芷阳宫却是灯火通明。 南真下马,意气风发地踏入芷阳宫,看来每个人都在精心等待着他归来,所幸没有让父皇与母妃等得太久。 率先迎上来的正是母亲,萧妃亲自伸手解下南真威风凛凛的披风,放在一旁,这才看着她的儿子喜笑颜开道:“好孩子,你父皇今日下午就坐在这里等着你回来,要封你为太子了。” 南真连忙跪地向父皇行礼道:“参见父皇!儿臣这就回来了,父皇久等了,现在已可以宣旨了。” 皇上一脸笑意,却也没让他起身,只玩笑般道:“呵呵,爱妃你看,这皇帝不急,儿子倒急了。” 萧妃忙赔笑道:“皇上息怒,这孩子也是一片孝心,想着尽快领了旨,让您早些休息呢。” 南真也附和道:“是啊父皇,儿臣一片孝心……” 话未说完,却被皇上打断。 帝王面色突然变得阴冷,恻恻道:“嗯,你的一片孝心,爱妃的一片忠心,倒真是不错,朕很欣赏。” 萧妃与南真母子二人皆是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窗外埋伏的羽林军却个个露了面,一片人声鼎沸。 皇上一摆手,数百名弓/弩手冲了进来,将萧妃母子二人死死包围,箭在弦上,岌岌可危。 几位金吾闯进来守候一旁,皇上冷哼道:“奸妃逆子,还不束手就擒!” 萧妃吓得花容失色,哭喊道:“皇上……这是怎么回事?臣妾一直好好的……” 皇上摇头,颇为惋惜地叹气道:“朕早跟你说过,你这蠢笨脑子下棋布局是赢不了朕的。你与南真勾结北羽国,让北方虎狼之师入境侵略,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众生凄苦啊!你们怎么有如此歹毒心肠,为了南真得到兵权,便与虎谋皮,定下这样狠毒的计策!你们的私心,让朕的山河破损,百姓流亡,朕现在恨不得立即将你们凌迟处死,还敢这样急匆匆央求一个太子之位?你们都当朕是傻子吗?” 南真的脸色苍白起来,原来他一直以为父皇蒙在鼓里,此刻却不知如何泄露了消息。 他做错了,只得低下头不再辩驳。 萧妃却哭得梨花带雨,妄图用一丝感情来拯救她母子二人的性命,“皇上……臣妾做了,一切都是臣妾这愚蠢妇人的计策,与真儿无关……求您看在这么多年夫妻情分,饶了真儿一命,他再不济也是您的儿子,身上流着皇族的血……” “够了!”皇上不耐烦地打断她,冷冷道:“什么夫妻情分,上阳宫安氏就是前车之鉴,谁敢做出这些事情,必死无疑。” 说罢,皇上又冷笑着打量南真,冷冷道:“你不是最想要太子之位吗?朕几日前已派了小麟子远赴草原,将你六弟南青立为太子了。” 萧妃怔怔地落了泪,冷笑了一声,便与儿子一同被金吾拿下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她曾与皇上那般相依为命。 可原来,她与安氏一样,与千千万万普通宫人一样,惹怒了圣上便要去死,没有任何怜悯,没有任何情分。 皇上啊皇上,原来你真是个孤家寡人。 她凄厉地大笑起来,子时已过,笑声响彻阖宫,令人毛骨悚然。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王:本王就要可劲夸我闺女!谁都别拦着我! 公主:……… 皇上:朕就可劲坑儿子~ 南真:欲哭无泪.jpg 第15章 夜渡寒潭(15) 帝王对宫妃无情,从上阳宫至芷阳宫皆是这般,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股阴森之气中,从妃子至宫女都胆战心惊。 唯独有一位宫女,此刻正面露喜色,跪在皇帝的面前。 天子难得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温和平静地对着这位宫女打扮的人道:“不错,你能够幡然悔改,听苏先生的话千里迢迢回来报信,让朕知道逆子母子二人的阴谋,实在功不可没。” 宫女喜上眉梢,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意,“多亏皇上高瞻远瞩,早已安排了苏先生去打探消息。二皇子为一己私心卖国求荣,若不是他宠幸奴婢,又无情抛弃奴婢,可能奴婢永远没有机会能来将他们龌龊的秘密通报给您。” 她曾被二皇子无情赶走,在那明亮月光下生出寒冷的绝望。 灰衣长袍的苏先生如神祇降临,为她的深渊带来一轮明月。从未有人真正怜惜过她,可那日他扶着她上了马,自己用手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将她救出暗夜。 她听着马踱步走在草地上,发出些许声响,静谧安宁。她就这样沿着月光看他坚毅的侧脸,闭上眼坠落一滴泪。 他爱的是公主,她真羡慕。 皇上轻轻叹了口气,“真儿好傻,如果他不做出这些事,朕也许更喜爱他的。” 说罢,皇上打量了宫女片刻,“你曾是真儿身边的侍妾?” 宫女惴惴不安地点点头。 皇上却大笑道:“很好,很好。既然是宠姬,也能为了国家而背叛他,说明你忠君爱主,朕一定会好好封赏你。” 很快,一位小太监捧上一个紫檀木盘,盘中放着一杯酒,在烛光摇曳中显得鲜红狰狞。 小太监走上前来,将木盘递至宫女眼前,笑着道:“姑娘,喝了罢。这酒极好,没有痛苦的。” 宫女苦笑一声,轻轻磕头道:“谢主隆恩。” 她一抬手,接过那杯鲜红的酒,一饮而尽。 五脏六腑穿肠的痛苦袭来,只有一瞬。 她闭上眼飞快地想着那皎皎月光下,灰衣的苏先生瞳色如墨,曾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叹息,“要帮这个忙太过危险,以天子的心性,你必定有去无回。此刻你已安全,我会赠你一些银两,以后做个普通百姓,平平安安地活着吧。” 她心一动,想象了片刻自己以后的生活,虽然她很渴望人间烟火。 可是,不能了。 他所作所为,拼命奔波,并不只是为了他的公主。他心中还有天下人,即便是对她这个普通到尘埃中的侍女,亦能够宽容仁慈。 她第一次感觉到心中有股火苗在燃烧,原来她曾那么自私,那么不堪,做着进宫变成凤凰的春秋大梦,陪伴着那样一个卖国求荣的皇子。 她不再犹豫,跳下马来,眼神中充满坚定,对着苏先生许下她此生唯一一次真心实意的诺言。 “请先生安排,我想进宫,亲自面见圣上,将二皇子与萧妃的计划全数告诉皇上。” 即便这一去,是万劫不复。 * 夜来,公主此刻身边没有阿鹰的陪伴,甚是无趣,便悄悄去寻苏季扬。 苏先生下榻的帐外却是有一众侍卫侍女守候左右,公主心生奇怪,也不敢贸然闯入,只躲在暗处观察,只见大王很快被侍从簇拥而来,径直踏入了苏先生帐中。 很快,侍从侍女四下散去,似乎被大王下了禁令,禁止靠近此处。 眼见无人,公主悄悄溜至帐边一角,草原人皆心性直爽宽广,大王令他们散去,便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此看守,公主便掀开帘子一角,悄悄透过罅隙看着里面。 桌上并未摆放任何美酒佳肴,想来并非是正是宴席。 帐中只有三人,大王居坐于正中榻上,身上披着虎皮披风,威风凛凛,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苏先生身边的一位侍从。 正是那位从未见过的,稍稍有些上了年纪的侍从。 “阿谷里,你这么多年都藏到哪里去了?”大王率先发问。 侍从微微拱手道:“前十二年身为太医,陪伴诏国太后左右。后五年身陷囹圄,暗无天日。” 大王怒火冲天,狠狠一拍桌子。公主在帐外听得心惊肉跳。 良久,大王才又抬头,咬牙切齿道:“你当初……为何要帮她逃走!她本在我身边过得很好,很幸福……你曾是我在草原上最信任的兄弟,你的妻儿也都生长于草原之上,你的儿子……” 大王抬头盯着苏季扬,痛心疾首道:“你的儿子本该是草原上的一头雄鹰,你却将他们带入诏国,将他养成这样一幅文绉绉的瘦弱样子。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侍从又拱手,不卑不亢,多年来在诏国的生活早已让他丢失了草原之上那些狂野的习性,文明的洗礼让他失去了雄鹰的威猛,他只是解释道:“太后她不喜欢草原,她很想回家。” “阿力康,你不是真的爱她,你只是想占有她。”侍从抬头,眼神中露出一股怜悯,“当年她被她的儿子送来草原,众人都用尽法子侮辱她,但她从未低下头颅。她逃了十二次,皆被抓了回来,被那些人打得遍体鳞伤。我身为医者,次次为她疗伤,都只能见她咬着牙流泪。每个人都想争夺她,羞辱她,想羞辱远在诏国的无耻皇帝。她怎么会愿意留在草原?这里是她无休无止的噩梦啊。” “可是有我在啊……”大王怅然若失,捏紧了拳头。 “是,你也在争夺她。你为她与贵族少年们大打出手,也曾被打得门牙碎裂,与她一同躺在我的医馆中。你不怕伤,不怕死,你拉弓射死了一个羞辱她的人,也曾用匕首刺死靠近她的贵族,那年你名声大振,让部落大王对你青眼相加,最终将她赐给了你。” 侍从摇头冷笑,“可你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你不过和他们一样,也只是想占有她,主宰她罢了。” 侍从说得越发慷慨激昂,甚至变成了多年未开口的责问。 “你恨诏国,你便想让她舍弃她的家国,舍弃她的文明。她从小被送去诏国,早已习惯了那里的一切。但你强行将她的头发剪成北羽国女子惯留的模样,你命令她穿着草原女子的骑服,你责令她身在草原必须学会骑马,你将她一个人放在马上,她不敢拉住缰绳,便被你在身后一扬鞭,差点从马上坠下。那时她已有了你的孩子,如今来到草原的公主是因为命大,才能留得下。否则你的女儿早就被你亲手害死……” “够了!够了!”大王掀了桌子,站起身,飞快地走出军帐。 却在掀开帘子的一瞬间,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公主,正呆呆地望着这位草原上的野蛮生父。 大王气急败坏地用手撕扯帘子,帘帐立即被扯了下来,瞬间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撕成碎片。 “哎呀,哎哎!”大王着急地剁脚,突然用手捏住公主瘦弱的肩膀,焦急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他说的,你都听见了?” 公主很害怕这位大王,虽然已知道他是生父,可她从小生长在诏国,所见的男子都是文质彬彬,儒雅文静,从未见过如此莽撞之人。 此刻她只好惊慌地点点头,生怕自己像那帘帐一样瞬间被大王提起来扔在地上。 所幸大王放开了她,只是在帐外不停跳脚,呢喃道:“哎呀!哎呀!阿谷里,你太过分了。” 说着,他又可怜巴巴地望着公主,抓耳挠腮道:“我跟你说,那个阿谷里不是什么好人,他说的话太过夸张,事实不是这样的。” 公主看着这长着一把胡子的莽汉上蹿下跳,仿若从前宫里送来观赏的猴子,竟没忍住噗嗤一笑,虽然她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泪。 大王更为着急,身上的虎皮披风被他走来走去已经抖擞着掉在地上,他满腔愤恨指着阿谷里道:“你把我的公主都吓坏了,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罢,公主却怯怯开口道:“大王……您的披风掉了。” 大王俯首一看,心爱的虎皮披风正落在草地上,沾染了尘埃不说,还被慌乱的自己踩了好几脚,此时大王心痛地捡起披风,摇头叹气,嘀咕着:“唉,本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唉,你多观察观察本王,本王真的不是这样的……别人都是骗你的……唉……” 说罢,他自觉无趣,才悻悻捧着自己的披风离开了。 公主哭笑不得地目送大王离开,这才转过身,才看见苏季扬一脸凝重默默站在了她的身旁。 她抬头看他,月光轻柔地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层光辉。 他抬手拂去了她脸上的泪珠,苦笑道:“对不起,公主,我欺瞒了你。” 她摇摇头,“没关系。娘娘的事情……本来就不该太早告诉我。” 他艰难地开口,“可我其实是……我是北羽国人,是诏国的敌人……” 她看出了他的痛苦难安,坚定地伸出手,一双眼睛清澈地看着他,“可你不是我的敌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无论你是不是欺瞒了我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都会这样坚定地爱着你。 他伸手将他的日月星辰揽入怀中,双手揽得越来越紧,仿若她是他随时都会失去的无上珍宝。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王(萌蠢爹):闺女你听本王解释,本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公主:…… 大王:本王要急哭了,你说话啊闺女,你再观察观察本王啊!!!” 公主:爸你披风掉了……… 大王:妈呀妈呀本王的披风啊(T . T) 一只作者君到了这一章终于把大王和太后的往事说出来啦,以后会写个番外当彩蛋掉落哒(^_^) 你们喜欢这只大王咩? 第16章 夜渡寒潭(16) 公主踏入帐中,阿谷里垂首见礼道 :“公主。” 他的脸上已填满沟壑,鬓角有丝丝斑白,公主第一次离得如此近瞧这位前辈。他在牢狱之中生活了五年? 可他的神情依旧淡然坦荡,一袭侍从的装束亦掩盖不了他周身的君子气度。 果然是苏季扬的父亲,他们本就有着同样的风度。 “您从前……从前跟随过娘娘吗?”公主脑中回忆着许多年前的时光,记忆斑驳,却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何时在娘娘身边见过此人。 阿谷里轻笑,“娘娘笃爱公主,不肯让公主窥探任何秘密的一角。” 说罢,他又惆怅道:“娘娘在天有灵,一定可以欣慰了。公主今日长大了,懂得了为家国担当。以后保护公主的事,就由臣与犬子来做吧。” 公主鼻尖发酸,只得深深鞠躬道:“多谢。” 阿谷里看着公主渴望的神情,知道她想多听些自己生母的事情,他却还有许多事情无法现在告诉她,只得吩咐苏季扬道:“请你带公主回去休息吧。” 苏季扬牵起公主的手,将她带出军帐。 鞋子与草地摩擦之下沙沙作响,公主的手心温软,他听得她轻声呢喃道:“先生……” 心中一震颤,握着她的手恍然被些微汗濡湿,他此刻与她如此亲近,才能感受的到她的孤独与茫然。 “你说娘娘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从小到大一直很懂事,从不给娘娘惹麻烦,是因为娘娘永远以为我心智稚嫩吗?”她对娘娘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娘娘为何不曾告诉她这一切,让她在娘娘在世时,能好好陪伴左右,能真正作为一个乖巧贴心的女儿,为娘娘带来一丝宽慰。她从来没有想过,娘娘从前在草原竟受过那么多的苦。 心中对诏国皇帝的恨,又燃起来一丝。 那人,竟也是娘娘的孩子吗?他怎么会如此狠心! 苏季扬思量片刻,才道:“因为娘娘甚爱你,所以只想让你无忧无虑地长大。她只是没有料到自己……走得这般匆忙,更没想到皇上如此无情,会将你牺牲至此。若不是皇上执意和亲,若不是南真与虎谋皮,你这一生都不会来北羽国,不会碰见大王,不会触碰这些秘密。” “况且……”苏季扬顿首,说出了一句令公主又讶异又惆怅的话。 “朝中也只有几位老臣知晓,当今圣上并不是太后的亲生子。”苏季扬轻叹,天家的秘密太多太多,这又是另外一段往事。 公主嘴角冷冷弯起,“原来如此。我想在许多年前,先帝的身前也有许多位皇子吧。娘娘能为皇上筹谋规划,为他巩固权势,助他得到帝位,可他却只是固执地认为,娘娘是他的敌人。” 苏季扬捏住她的手,生怕她心中燃起不理智的仇恨。 此刻手心温软,他轻声道:“央央,你记着。娘娘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保护你心智洁净,她拼了命为你制造的一方澄澈天空,就是要你沐浴着她的温暖,平安地长大,长成与她一般胸怀宽广,美丽善良。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愿望,请你一定要记好。” 她的心魔本已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此刻却被他绕指柔情化为一汪深不见底的幽幽潭水。 她轻轻点头,宽容吧,仁慈吧。 要好好地活下去,长成娘娘喜爱的样子,继承她所有的美好品德,成为独一无二的公主。 * 深夜,子时。 大王此刻沉静地在帐中,身边都是北羽国的精锐将领。 辽阔的沙盘正摆在桌上,上面沟壑丛生,赫然是诏国边境的街道。 大王的眼睛露出狼一般侵略的寒光,他手中拾起一支羽箭,将它放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吩咐道:“此处是诏国大军存放粮草之处,苍鹰部先行潜入,带上火油。” 将领立即领命,飞快地离开军帐。 月光下,这位将领清点兵士,一众弓/弩手并未策马,身着黑衣隐匿在暗夜之中。身后几十位士兵装满了一桶桶火油,小心翼翼地推着战车,朝着大王指定的方向隐秘行进。 他们都是精锐之师,偷袭作战,一路上安静地只能听得见草丛窸窣的声音。 无人发觉。 大王继续调兵遣将,派了好几个部下进行偷袭。 今夜,迫不及待,会让诏国的将领猝不及防。 大王冷冷对着沙盘笑,诏国愚蠢的皇子啊,你以为与虎谋皮真的如此简单? 你提供的边防地图,已为你的国家,埋下了无数隐患。 难道北方的狼,会轻易放弃这么多唾手可得的富庶城池吗? * 南青在送完公主后,已紧锣密鼓将驻军回撤回边防各守城之中。 此刻月色黯淡,只有无数星星正发出微茫的光。 南青站在存放粮草的城门之上,借着微弱的光芒远眺不远处的草原,皱紧眉头。 安氏娘娘在宫中不算太受宠,况且不得太后的喜欢,为此他努力读书,主动请缨,很小就经常随着边关大将驻守各地。 此刻他心中无比担忧,北羽国的虎狼之师会趁机再次挥兵,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军帐之中,所有人欢呼之时,唯有这位太子,兼大将军冷着脸朝所与人泼了冷水。南青用了两天迅速整顿军纪,军中上下无人敢再放浪形骸。 他那不学无术的天真二哥,竟将边防守城地图全部交给了北羽国。 十七岁的太子脸上露出一丝坚毅,他已经连着几日亲自带兵守着这座粮草之城,奇兵突袭,往往先绝敌手的后路。 他的眼睛熬出了鲜红的血丝,侍从为他披上披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您已经好几日熬夜守在这里了,真的不用休息吗?” 南青并未松懈,突然目光如炬,瞧着远处零星的些微火光,大喝一声:“他们来了!” 身边的两位副将闻声,瞬间精神抖擞,立即按照原计划好的,传令下去道:“敌军来袭,立刻准备!” 无数沙袋被城门上的士兵们放置在身前,盾牌被沙袋牢牢固定于城门之旁,用来抵挡远处的弓/弩。 一小队兵士悄声无息地在城门几丈外铺开火油与火药粉,若不是夜色无边,一定能够看见黑压压的火油刚好围成一个圈,正等着无声无息瓮中捉鳖。 南青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那处埋伏火油的地方,正是他观察了许久才确定的,在了解城中地图后最有可能设伏的地方。 身后的几位副将早已习惯了二皇子近日的松懈与自大,总摆着手说撤退,白白丢了许多城池。他们在边疆驻守了许多年,心中的爱恨荣辱早让自己受尽煎熬。 所幸,皇上最终还是立了六殿下,他是许多边防守将心中的英雄。 * 天牢之中,萧妃披头散发,疯魔地哭喊着什么,却无人理会。 皇上仁慈,还是来此想看她一眼,大约是见最后一面。 “皇上啊!求你让我见真儿一面!”萧妃看见牢门打开,一袭明黄衣衫在天牢昏暗的灯奴火光照耀下款款进来,依旧让她双眼发疼,胸口憋闷。 皇上嫌恶地摇摇头,叹道:“你今日竟成了这个样子,真像个市井泼妇。” “哈哈哈……”萧妃突然咧嘴笑,她眼中透出一丝幸灾乐祸,大喊道:“皇上,你以为你掌握了天下吗?你真的以为你的选择都是对的吗?” 皇上皱紧了眉,冷哼一声,便转身要走。 明黄的背影负手转过去,萧妃看着他的背影,恻恻喊道:“你不让我见真儿,好,好。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皇上啊,你会为你的自大付出代价。你一定不知道吧,安氏从前在北羽国是一个部族的圣女,是不能生育的……” 皇上又转过身,飞速走至她身边,一个耳光狠狠扇下来,震怒道:“疯妇!你说什么!” 掌灯的小太监不敢听着二人言语,连忙拉起狱卒飞速离开此地。 皇室的秘密是听不得的,只会招惹杀身之祸,小太监心惊肉跳急急忙忙离开,在天牢外面等待着。 萧妃幸灾乐祸地大笑着,抬手不屑地指着皇上,“你以为,你立了南青就是高瞻远瞩,就是万无一失吗?真儿与北羽国的众贵族吃酒聊天,才知道许多年前他们送来的宠妃安氏,从前是北羽国秦安部的圣女。圣女从小被灌药长大,永远肌肤光洁美丽,却不能生育。每个部族都会豢养圣女,用来做送给敌国的礼物,但不会让她们为敌国留下骨血。” 萧妃继续大笑,眼神中充满怜悯,“皇上啊,您机关算尽,可你的太子爷,究竟是谁的儿子啊?” 心口一股酸咸突然涌上,皇上捂住心口,气急大喊道:“来人……来人!” 因着害怕窥探皇室秘辛而被灭口的太监与狱卒都已早早离开,此刻皇上身边空无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不是儿子哇! 皇上一口老血吐出来,作者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长歌:我们仙女没有良心.jpg 剧情即将进入白热化阶段~另外萌蠢大王会不定时有番外掉落(^-^) 感谢小天使 “总是吃不饱” 砸来的手榴弹,抱紧! 第17章 夜渡寒潭(17) 萧妃走近一步,冷冷笑道:“皇上,你心口痛吗?心病又犯了吗?” 皇上捂着嘴艰难地咳了一声,手中却是一丝鲜红的血。 “皇上,”萧妃幽幽地笑着,“你看看,你身后空无一人了。你对身边人如此冷酷无情,每个人都在离你而去,你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气度威严的帝王此刻心疾突发,四下无人,疼痛难忍,却见这位曾经温柔的枕边宠妃,用她一双纤细白净的手,从袖口掏出一支明晃晃的金簪。 她一步一步靠近,他一步步后退。 天子低下了自己素来高傲的头颅,额头上的冷汗细细沁出,“萧妃……你别过来,朕可以饶你一命……” “皇上,你以为你还有机会主宰我的命吗?”萧妃双手举着金簪,手心颤抖,声音亦开始发颤。 皇上,我再也不会宽恕你了。 她已一无所有,所能做的只是趁此天赐良机,亲手报仇雪恨,救她唯一真心以待的孩子出来。 发病的皇帝有些站不稳,他侧身靠着牢狱的墙壁,壁上潮湿寒冷,刺骨难当。 她又走近一步,金簪在灯奴的光芒下闪烁着刺眼的光泽,她的眼中终究落出一滴泪。 从前她也曾深爱着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他曾是她眼中的盖世英雄。 许多年前,他半夜醒来,披着月光焦虑地在院中踱步,她也曾起身为他披上披风,紧紧环着他的腰,像个母亲一样抚弄着他的发丝,安慰着他。不要怕,不要怕,你还有我,你终有一天会取代太后,成为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再追溯得远一些,那年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不算得太过受宠,也没有几个人认为他会成为太子。贵胄家的女儿皆挑着有远大前程的皇子联姻,唯有她在宫苑中的一处海棠树下,遇见了他。 他捧着一卷书,花瓣落在书页上。她蹦蹦跳跳趻踔而来,撞在了他的身边。 他抬手将她肩上花瓣拂去,在那个春日对着她浅浅笑。 一遇那少年,便误了终身。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也会走到这个地步。萧妃悲哀地想着,人生若只停留在初见的那个春日,海棠花下,多好。 她闭上眼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金簪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刺去。 是哪里的史书曾经说过,天子一怒,山河流亡。可五步之内,庶人一怒,血溅三尺,却是天下缟素。 帝王的心口被一支金簪狠狠刺入,他震惊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宠妃,撕心裂肺的痛侵袭而来,他怒目圆睁,终究竟以这种难堪的方式死在牢狱之中。 萧妃颤抖的双手仍旧没有松开,她双目涌出泪,在朦胧之中看着皇上身体渐渐无力,终究顺着潮湿阴冷的墙壁滑倒在地。 她松开手,双手鲜血淋漓。她用沾染帝王鲜血的手捂住嘴,失声痛哭起来。 不能哭,不能哭,不要怕,还要去救真儿出来才行。 她抖着双手拉开了牢狱的大门,此刻牢笼中空无一人,南真就关在不远处。 她踉跄着扶着沿途的灯奴石座,声音嘶哑地哭喊着:“真儿……真儿你在哪?” 独自抱壁坐在阴暗牢笼的南真听闻母亲的哭喊,站起身来冲向大门口,在昏暗灯光下看着母亲满脸都是血在四处寻他。 “母亲……”南真心中大为惊慌,以为是狱卒对母亲用了极刑,却不料母亲听闻他的声音便一路小跑过来,连裙子也忘了提,一路上几近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她终究来到南真面前,南真看着自己的母亲全身颤栗,越发担心。 “真儿,我杀了你父皇。”她隔着牢笼大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南真讶异地看着母亲,只迟疑片刻,便冷笑一声道:“母亲做的很好,你不必害怕,接下来的一切就让儿子来做吧。” * 北羽国的苍鹰部率先埋伏好,却见城门上除了一些盾牌沙袋之外,并无一个人在此守城。 首领观察了许久,此时已过子时,星光越发黯淡。 是时候了,首领暗自打了个手势,各位草原上优秀的弓/弩手已准备好自己的羽箭,蓄势待发。 “开始进攻!”一声令下,数百支点了火的羽箭齐齐射向城门之上。 看起来是真的没有人,首领命令带着火油的士兵将火油车推出来,准备向着城门进发。 躲在沙袋后面的南青细细听着外面的声音,一丝丝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朵。车轮缓缓与地面摩挲的声音传了来,他一脸果断大喝一声:“就是现在,上!” 无数士兵立即在羽箭的顶端点上火,瞬间从无数沙袋下面冒了头出来,拉开弓弦,羽箭朝着他们之前铺开的那一圈火油飞去。 北羽国的众士兵本来势在必得,此刻还有些惊叹首领的过人智慧,却突然有万箭齐发,瞬间人仰马翻。 “糟了!”首领大声呼喊。他们一路走来带着火油,因此被浓重的气味掩盖,没有发现埋伏之地也有火油的味道。 点了火的羽箭率先引燃了诏国事先铺开的火油,瞬间一大圈烈火熊熊燃烧,将北羽国的一众兵士死死围住。 火越燃越烈,有人试图从中冲出去,却发现这里不仅有火油,更有噼里啪啦不断爆裂的火/药,一时间浓烟冲天,空气灼热。 南青遥遥站在城门上看着那被熊熊大火围住的敌国军士,脸上略微有一丝怜悯,这怜悯转瞬即逝。很快,他下令第二波士兵集火朝着对方推着的火油车上发出无数支带火的羽箭。 士兵得命,立即精神抖擞地瞄准那火油车。 烈焰再一次从包围圈正中燃起,如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正无情地用利齿将这些士兵一一撕裂。 火光冲天中,无数人惨烈呼喊,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们死死包围,皮肉被炙烤,宛若他们曾在草原猎杀牛羊时的狂欢。 战争就是这样无情,而这一切都怪挑起战争的始作俑者。 南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听着军士来报,周边某城遭受大军突袭,兵力布守不够,士兵们正在艰难守城,损失惨重。 他迅速分配任务,留下不多的几支兵马继续严防死守,其余大军立即正装上马,由他们的太子身着战甲,亲自奔赴战场,去保卫他们的国家。 战马嘶鸣,一时间尘土飞扬,没有人再去关心烈火中焚尽的北羽国士兵。 当真很无情。 * 夜半,公主翻来覆去总觉得如鲠在喉,无法安然入睡。 她坐起身来,披上披风从帐中走出,今夜格外安静,驻守军帐的士兵竟然全都不在。 她踱步走至苏先生帐外,心中一时兴起,想悄悄溜进去吓他一下。 暗夜静寂无声,她碎步走来床榻旁,昏暗中只能听得他平稳的呼吸声。 她的手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这些天来,他很少这样安宁入睡吧。 苏季扬夜中总是焦虑难安,从公主进来的那一刻扯着帘帐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他便已经醒来,想看看公主究竟打算如何。 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公主的声息贴近了他的脸颊,他感觉到眼睛上突然有股温暖清凉,原是公主俯下身,不揉一丝尘埃,就这样纯粹地亲吻了他的眼睛。 她爱这双世事洞察的眼睛。 他只觉身上有股燥热,难以再装睡了。 他一伸手,将公主揽入怀中。 她惊叹一声,整个人已栽倒在他的床榻之上,他将她搂在怀中,草原的夜晚凉风习习,此刻两人却如处在火炉,周身被焚烧。 苏季扬轻轻一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手捏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呢喃道:“央央,是不是北羽国的军帐床榻太硬,铺的毛毡也扎人,你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窝在他怀中,如同一只乖巧的小兔轻轻点头。 “睡吧,我搂着你睡。”他伸出胳膊,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臂上,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安宁。 苏季扬轻轻在熟睡的公主额上印上一个吻。 外面的惊涛骇浪已经激起,他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坐视不理。 怀中的公主甜甜入梦,苏季扬轻轻起身,将她抱起,抱回到她自己的住处。 公主睡得香甜极了,此刻竟在梦中不知不觉勾住他的脖子,双臂从宽松的袖口中逃脱出来,欢快地摩挲着他的脖颈。 苏季扬轻轻将她的手捏住,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为她掖好被角。 掀开帘帐时,他借着微弱的星光瞧她的脸,她睡得静谧安详。 公主,臣多么希望,你能够永远如今日这般平静愉悦。臣用尽力气,都是为了让你能像今日这般安宁,即便这个代价是万劫不复。 公主啊,请你永远不要知道,臣已经行走在刀尖许久了,臣步步都在刀口舔血。 他咬着牙,转身决绝离去。 每一次这样离开你,我都很恐慌。 央央,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害怕每一次这样离开你,都是一次真正的诀别。 -------------------- 作者有话要说: 苍鹰首领:哈哈哈放火烧你们粮! 南青:呵呵 ~~~~~~~~~~~~ 皇上:(捶胸)朕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朕啊!说好的九五之尊呢! 长歌:皇上你的戏杀青了,赶快领便当 第18章 夜渡寒潭(18) 夜空中群星璀璨,苏季扬趁着静夜,面色凝重地朝着草原的边境走去,踽踽独行。 他与一位来回奔波京城与边境的诏国信使有约,每日子时都去一处等候信使的消息。 上一次信使来,带走了二皇子南真,苏季扬按约定每日等候他的到来,已有好几日了。 他等不到信使来的日子,总会将悬着的心暂且放下,沿着星光或月光一人踱步在茫茫草原的边境。北方的夜是如此清凉,这里也是他毫无记忆的故国,他生来便与两国有数不尽的纠缠。 也只有在这样的温柔的凉夜,他才能作为一个失去故国的少年,引袖拭去那一滴难忍的泪。 * 太监与狱卒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天子与萧妃密语,二人踱来踱去,焦急地张望着天牢的大门。 漆黑的铁门威严肃穆,谁能想到天子一怒,宫中备受宠爱的萧妃娘娘,与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殿下,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天子的心思,说不得,想不得。 太监摇头想着,内心惶恐不安,生怕在皇上面前当差会出什么差错。 大门是虚掩的,此刻已过了一炷香时间,太监等得有些不安,犹豫着是否需要进去看看。 “吱呀”的声音从寂静中响起,太监一个激灵,忙朝门口走去。 门内的人打开这扇铁门似乎有些吃力,太监胆战心惊地想伸手帮忙,却陡然看见开了一条缝的大门中,血淋淋伸出一只手。 苍白的手上鲜血淋漓,如鬼魅般狰狞地从地狱之门中张牙舞爪地逃来。 太监惊慌失措地大喊一声,双腿颤抖着跪在地上,额间瞬间汗流如瀑。 狱卒面色一沉,手中的长矛已蓄势待发。 从黑暗中吃力地推门而出的却不是什么鬼魅。 是萧妃娘娘。 她终于走了出来,尚且有狰狞的鲜血映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凌乱的鬓发散开。 小太监浑身发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磕头惊呼道:“娘娘……” 萧妃冷冷一笑,她伸出染血的手轻轻点了点小太监的额头,一旁的狱卒虽然惊慌,但手中依旧握紧了长矛,正充满防备。 “告诉他,本宫是谁。”她轻蔑地看看狱卒。 小太监闻声,声音颤抖地向狱卒哭喊道:“这是娘娘啊,蠢货,还不把武器放下。” “皇上愧对本宫,已经在狱中自裁驾崩了,你们快把钥匙交出来,天下不能无主,快放出二皇子。”萧妃疯言疯语,本是多么荒谬的话语。 此刻却让小太监和狱卒浑身胆颤,他们二人难以置信地随萧妃走入天牢,陡然发现倒在阴凉牢狱中的皇帝,伸手一触,已是没有任何气息了。 这位下狱的妃子,犯了天大的罪啊! 可是小太监与狱卒别无选择,他们与萧妃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此刻狱卒立即拿住萧妃,扭送至外面,等太子千里迢迢赶回来继位,他们二人就会因为保护皇上不力而人头落地。 二人依旧在犹豫着此刻到底该如何作为,却听得萧妃冷冷道:“你们再不放二皇子出来,等着其他人发现,立即诛灭九族吗?本宫不得好活,也要拉你们九族做陪葬。” 这个后果太过可怕,小太监闭上眼一咬牙,朝着狱卒道:“横竖都是死,我们今日便为娘娘拼一把,也许能拼出一条活路来。” 狱卒颤抖着拿出手中的钥匙。 南真听着一大串钥匙叮当作响,声音越来越近,他露出一丝笑,他被放逐至此,终究母亲找到了一条最决绝的路,救赎了他。 * 这个星夜颇为不平静,苏季扬等待了不久,便听得快马嘶鸣的声音。 草原上夜晚露水颇多,马蹄踏着露水而来,发出匆忙的摩挲声。 风尘仆仆的信使跃马下来,面色由于一整日不分昼夜的颠簸而发红。 “有何大事发生吗?”苏季扬伸手扶住这位信使,心中一沉。 “先生……”信使上气不接下气,顿了顿神才沉着脸道:“萧妃刺杀了皇上,二皇子隐瞒皇上驾崩的消息,派我去京城寻找几个老臣密谋篡位。他们都疯了……他们都是疯子……” “多谢你能这么信任我,千里迢迢赶来把这样重要的消息告诉我。”苏季扬目带敬重,深深朝着这位信使鞠躬。 信使苦笑叹道:“先生不必多礼。我虽曾为萧妃做事,不过从前先生曾告诉我,身在宫中当差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忠君爱国依旧是男儿的原则,不能因任何人而背叛自己的国家。” “你没有去通告那些大臣,而是快马加鞭来边疆,此刻萧妃与二皇子一定已有所察觉,你在他们身边再不会得所信任了。”苏季扬目光炯炯道:“你随我一同飞速赶往太子的营帐,我会为太子举荐你的忠心。” “多谢先生。”信使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他不再有所迟疑,飞速上马,与苏先生一起朝着诏国北方的城池飞驰而去。 * 两军正在艰难地对峙。 南青身上的盔甲染了一丝细微的血迹,侍从一直在旁举着刀忠心耿耿地护卫着他的将军,此刻也回头惊诧道:“殿下……您受伤了。” “不打紧。”南青摆摆手,示意侍从不必分心。 顺着星光看去,南青的脸上满是污渍,眼睛充满血丝。他从粮草之城一路策马飞奔而来,路上亦遇上了北羽国其他分部的伏击,手中的长矛已沾染了许多鲜血。 年少的大将军依旧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场艰难的支援战斗。 北羽国的铁骑自小在草原驰骋,行动极快,箭术极准,是诏国文弱的士兵难以企及的。 守城的将士终于坚持到了太子亲自带兵来救援的时刻,此刻城门口的将士满脸血污地站在城墙之上,一两位士兵拼命挥舞着手臂用尽力气击打着大鼓。 鼓声阵阵响起,这是一首名为《破阵子》的鼓乐,用于在战场上鼓舞士气。 “太子爷亲自来救我们了,大家冲啊!保家卫国!”无数人在城门口喊着,守城的将士下令打开城门,举着盾牌的士兵瞬间士气高涨,从城门一路前进,势如破竹。 金戈相撞之声想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是他们的国,是他们最后一道防线。从前的二皇子割地求利,他们的城池白白失守千里。 南青颇为感动,他从小虽身在军营,却从未参加过如此惨烈的战争。 这一战,直到天明,城门被一个又一个士兵拼了命守住,虽然其上狼狈不堪,到处都是锋利的羽箭,到处都是已经黯淡干涸的血迹。 南青此刻早已冲出包围,策应成功,成功进了城,同守城的将军一起站在城门口。 望着这悲戚的战场,不远处是一片草原,而这里是诏国的边疆。 此刻天色还尚未完全明亮,东方升起的太阳还未完全显露出它的光芒。在昏暗的天地之下,南青红着眼睛,看着这一片边疆,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便是诏国的山河啊,是这么多人拼命守护的山河啊,是每个人的家和归宿。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爱这山河。 * 北羽国大王听着探子不断来报告战况,终于怒拍了桌子,吓得探子连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探子心中忐忑万分,不知自己转述了战场的一切变化,是不是有涨敌人的威风,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不够忠诚……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大王恶狠狠地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南青那个小子……还真是个将帅之才。本王这么精心的布局和这么无敌的部下,都被他破解了。” 探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连连点头道:“是啊……诏国那位太子不仅调兵布阵,还亲自上场杀敌,没想到那么白净的少年,倒一丝也不文弱。虽然受了些伤,但也亲自斩杀了不少兵士……” 大王一把扯下身上的虎皮披风,在军帐中踱步走来走去,呢喃道:“这么好的小子,怎么就是诏国的人呢?” 大王越走越急,最终焦急道:“好吧!本王爱才,下令停止进攻,千万不要伤到南青,本王亲自去会会他。” 探子忙连连应承,走出军帐备好了快马。 * 北羽国的士兵停止了攻势,将士们都松了口气,南青却依旧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敌军。 “殿下,战事暂歇片刻,您要不要去包扎伤口?”侍从担忧地问。 “无妨,只是小伤。”南青摇摇头,目光依旧未从远处移开,此刻他不敢离开片刻,生怕对面的虎狼再次发起冲锋。 侍从只得低下头,同太子一起望向远处。 很快,敌方的士兵层层簇拥之下,走出一人,他身披虎皮披风,正是北羽国的大王。 不久,敌方吵吵嚷嚷之后,那大王下了马,独自一人朝着城门走来,身边没带任何一个侍从。 守城的士兵立即架好无数弓/弩,蓄势待发。 大王无所畏惧,大摇大摆地走至城门下,不知意欲何为。 -------------------- 作者有话要说: 虎皮披风:自抱自泣.jpg。 大王,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扯下我扔在地上!宝宝心里苦! 大王:南真多好的一个小子,怎么就不是我北羽国的人QAQ ~~~~ 作者君深刻认识到了作为一个取名废带来的点击低迷,在各种吐槽下好想改个文名,你们有木有什么推荐的名字QAQ 第19章 夜渡寒潭(19) 南青摆手示意士兵们放下手中的弓,朝着站在城下的大王字正腔圆大喊道:“大王,你为何言而无信,和亲之后反而派兵偷袭,真令人不齿!” 一时间,众士兵心中的一腔愤怒皆涌上心头,人声嘈杂地齐齐骂着大王。 大王皮笑肉不笑,脱下虎皮披风,拿在手中朝着城门口挥舞片刻道:“南青,本王是无辜的,你们之前那位大将军把边疆所有的布防图都交给了本王,腆着脸求本王带兵攻城,还许诺把公主给本王,你说这能怪本王吗?” 士兵们听闻这人大言不惭,瞬间怒气蓬勃,许多人想起这些日子边疆战死的兄弟,流亡的百姓,想起远去的公主,便对这个孤身而来的大王恨得咬牙切齿,弓/弩们又架设了起来,每个人都蓄足了力,箭搭在弦上,齐齐对着大王。 南青额上青筋暴起,立即捏紧了拳头,气的倒不是大王,而是他那愚蠢又自私的二哥。 冷静片刻,他压低声线,喊道:“那大王此刻孤身而来,是意欲何为?” 大王依旧滑稽地挥舞着他的披风,此刻咧嘴一笑,“我们草原人一向豪迈,本王看你骁勇善战,实在是个不错的将军,特地来结识结识你。” 说罢,他放下披风,一脸真诚地将右手放在胸口,朝着城门口深深鞠躬,“本王希望能与你交个朋友,从前的斗争就此一笔勾销,本王保证以后北羽国不会来犯。” 南青并未说话,他此刻站在城门之上睥睨这山河,心中有无数种冲动与羁绊。当他经过这些銮战之后,才懂得两国的战争不能被仇恨左右。 除却仇恨,更难得的是平安。 他想了想,摇摇头,红着眼道:“我不相信你。” 山河破碎,百姓流亡,北羽的铁骑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他恨着城门下的的大王,可他又在心中无比期待这大王是真的如此轻易想求和。 “本王立即下令退兵二十里,驻守草原,发誓永不来犯。”大王顿了顿,又抬头诚恳道:“其实本王仔细思量过了,我们草原人习惯了游牧生活,离开了草原几乎无法生存。真把本王的人民迁移到这些石头城里去,倒真是不知道如何安置他们。所以,本王诚恳地向你求和,并不全是因为赏识你的才能,更是因为本王作为一国之君对诸方因素的考虑。” 南青心中微微动摇,他思量片刻才道:“既然如此,那大王可会把已掠夺的城池还给我?” 大王转过身去,摆手挥着虎皮披风,潇洒道:“都可以还给你,无所谓的。本王说一不二,从你们这里带走的,唯有公主本王不会还给你们。” 听见大王提起公主,南青心中一疼,眼睛又是一红,竟然不忍失声哽咽道:“既然如此……请大王善待公主。” 大王突然回头,遥遥看着城门上几近失声落泪的少年,爽快地大笑道:“这你放心,公主是本王的掌上明珠,她是本王流落十七年的女儿。” 士兵们听闻此话,都觉得受到了这无耻大王的无尽羞辱,骂声四起。 南青却怔然,他仔细揣摩了许久这句话,许多秘密从脑海中拼接起来,女儿……流落十七年的女儿…… 大王越走越远,却丝毫没有发现,那少年目光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一行清泪终究无法隐忍,南青引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擦了又止不住流出。 侍从担忧道:“将军与公主姐弟情深,也不必太难过……那大王虽不甚正经,但这样说了,也一定不会欺辱公主的……” 南青艰难地点点头,依旧泣不成声,他泪眼望着遥远对峙的北羽国大王,心中悲哀地想着,命运总是如此弄人,他与北羽国的一国之君相隔,不过是一道城门,不过是短短二十里。 这二十里,却是一道从出生就有的天堑,谁都无法越过。 阿姐……你一定要过得很幸福才行。 南青颤抖着将手抬起放在城楼的石墙上,细细摩挲着这被风沙雕琢的城墙,这是他要好好守卫的山河。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摇,尽管…… 尽管在许多年前,他尚且年幼的时候,母亲便牵着他的手在孤单落寞的庭院中一脸严肃地说过,青儿,你的生母其实是太后娘娘。 南青茫然地听着安氏娘娘说着,虽不明白其中缘由,但他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只记得遵守母亲的要求,心中要爱着太后娘娘,太后才是与他有血缘的母亲。 那年他六岁,安氏牵着他拜见太后娘娘。 上阳宫的气氛总是那般庄重,他工工整整地磕了头以后,才敢抬头悄悄看着这位威严肃穆的太后娘娘。 娘娘嘴角一弯,朝着他和蔼地笑,伸出一双白净的手,摇了摇道:“青儿,过来让哀家看看你。” 他懵懂地走上前去,被太后亲厚地揽入怀中,她手指尖冰冰凉凉抚了抚他的脸颊,又为他整了整衣领,用手指轻轻点点他的额头,这才笑得明媚道:“真是个好孩子,长大了以后要保家卫国。” 他颇感温暖,在娘娘面前露出天真的笑,用稚气的嗓音许下了他履行了许多年的承诺。 青儿会誓死保家卫国。 他渐渐长大,心中越来越疑惑自己的身份与血缘。 直到一日抚养他长大的母亲安氏与他一同觐见太后,散了宴席后,他陪伴母亲走在深宫秘院之中。 太后分明对母亲非常憎恨,处处刁难母亲。 一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生母,一位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母亲。南青抹着眼泪,声音低沉地抱怨着,太后娘娘为何如此欺辱母亲。 安氏苦笑,伸手从花园中摘下一朵海棠花,在手中抚弄着,“青儿,你记着。永远不要怪罪太后娘娘,这是我欠她的。” 少年已经些微长大,知道心疼身在深宫的母亲,心中的天平更偏向疼爱自己的安娘娘,只不忿道:“母亲抚养我这些年,尽心尽力,替太后欺瞒所有人,为何她不知感恩,反而要这样对你?” 安氏引袖拭去一滴泪,才幽幽道:“青儿……若我告诉你,当年我抱走你,是存了一颗坏心,想以你为挟,牵制太后,你可会怪罪我?” 少年怔然,看着母亲泪眼朦胧,沉默许久才哽咽道:“可是母亲……对我很好……” 安氏长吸一口气,仰头看着静寂的夜空,才轻轻道:“我有太多对不起太后了……从前这些事情世上只有我知道,连当年知情的侍女也被我寻机灭口了。如今,我竟然想一股脑全告诉你,也不怕你恨我。可见,母子之情真是世上最穿心的毒/药了。” 说罢,她伸手掐住南青的手,哽咽道:“青儿……求求你别恨我……当年抱走你的时候,我设想过折磨你,欺凌你,将你养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教你如何调皮捣乱惹皇上心烦,甚至想过从小给你灌输太后的坏话,让你从小恨着她……” 南青听得心惊肉跳,手被她掐得红肿。 安氏的泪落在他手背上,他分明感觉到她一腔悲伤与自责,她继续道:“可是……我做不到……当年太后难产生养,皇上派我去燃香助产。宫中秘密,自然只有几个人知道,太后一胎双生,一位是南康公主,一位是你。我当着太后的面抱走了你,她哀嚎哭泣亦无济于事。那件事我早有计划,提前了许久就准备了假孕欺瞒皇上。我将你的襁褓藏在我衣衫之内,你一旦哭闹,一定会被门外等候的皇上发觉。可不知怎么,你竟一丝一毫都没有哭闹,我心跳得飞快告别了皇上,赶快赶回去,还以为是你生来有疾不会哭。四下无人,我将你从襁褓中抱出来,你冲着我咧嘴笑了笑,然后便大哭。你哭得那么嘹亮,一听就是个健康的孩子。” 南青眼睛发红,伸出另一手握住母亲的胳膊,听得她继续呢喃,“后来……我将你藏在宫里几个月,奶水也没有,只得东凑西凑寻太监要一些牛乳羊乳喂你,你永远乖乖地吃喝,从不惹我心烦。再后来,我的产期到了,你名正言顺成了我的儿子。我手里捧着皇上赏赐的小衣小鞋,一件件给你换上,心中那么骄傲,多好看的孩子啊。你再长大些,牵着我的裙角蹒跚学步,自己跌倒了还要站起来奶声奶气地对我说,‘青儿不疼,娘娘不要担心’。我总是想着,如何利用你,如何气太后,可我的心越来越软,我没有办法隐瞒你的生母,我害怕终究有一天你知道了会恨我欺骗你。我甚至想告诉你一切,我甚至……终于等到今日,将这一切全盘告诉你……” 她红着眼,“像今日一样告诉你,哪怕你以后会恨死我……” 南青记得那个夜晚,他伸出手将母亲脸上的泪拭去,红着眼对她说,“母亲,青儿永远是你的儿子,永远不会恨你……你永远是我的母亲。” 回忆此刻将南青彻底击溃,他从前只会遥遥看着太后,遥遥瞧着自己的阿姐。他知道太后与公主是自己的亲人,要默默地守护她们。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父,竟然如此戏剧性地,是他绝不可能相认的人。 大王的虎皮披风越来越远,只余一个金黄的影子。城楼上的士兵四下散去,南青蹲下身来,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此刻四周一片明亮,他的肩膀颤抖着,心中的悲伤久久无法散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虎皮披风:【掀桌!】我特么招你惹你了天天扯来扯去QAQ 前面铺垫了很多线索,这章解释前面的好多梗,基本上秘密还差一个角就拼接完毕(^_^) 抱紧!青弟是公主亲弟弟,是大王亲儿子,阿鹰之后还会出现,不知道你们喜欢这个设定嘛? 第20章 夜渡寒潭(20) 朝阳已经璀璨升起,北羽国的大军刚刚撤退不久,城门便再一次迎来了客人。 南青正在由大夫包扎伤口,剥开衣襟,上身皮肤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皮肉在血痕中绽开,药粉被轻轻涂在伤口上,南青咬着牙,面色沉静。 侍从慌张来报,城门口有人来叩门,说是公主身边的苏先生,要见太子殿下。 南青猛然坐起来,伤口再次开裂,鲜血从包裹伤口的白绢上渗了出来,他大惊跑向城门,心中全是阿姐。 阿姐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城门缓缓张开,苏先生面色凝重,身边带着一位手持金刀的信使。 信使与苏先生一同跪地,大喊道:“太子殿下!京城有变,萧妃趁皇上发病谋害了皇上,此刻二皇子南真正大张旗鼓准备撺掇几位老臣上书由他篡位!请殿下尽快定夺!” 苏先生拱手道:“殿下,臣以性命担保,这位信使忠心耿耿,不愿与奸邪同流合污,因此千里迢迢从京中赶来通报,一片赤胆忠心,还请殿下将他收入麾下。” 信使十分感激,昂起自己忠诚的头颅,对着这位为保护家国负伤累累的太子充满敬仰。 南青握紧了拳头,咬牙道:“这个南真……” 他思量片刻,心中有了无尽惶恐,眼前的未知远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够承担,他远在边疆,如何才能与京中势力抗衡? “先生……”南青无奈地垂下头,颇感挫败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挽救诏国?” 苏先生站起身来,走近南青身前,一双深眸目光如炬盯着南青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殿下,即便带兵回京是九死一生,也要勇往直前,不可退缩。” “因为,这是你的诏国,是你不能被昏君轻贱糟蹋的山河。” 南青目光中的怯懦被这书生眼中的坚毅所震慑,他极为认真的点点头,脑海中闪过无数次自己信誓旦旦的承诺,想起站在城门之上拼命守护的城池。 “好,先生。事不宜迟,我会立刻出发。”南青下定了决心,此刻又稍有疑惑,“先生会随我一起去吗?如果先生在身边,我会感到更有把握。” 苏季扬热忱地点点头,“我会去,我会陪着你。” “那我阿姐……”南青长叹一口气,不知失去先生陪伴的阿姐,该如何在草原独自过活。 苏季扬转过头,朝着遥远的北方眺望一眼,才苦笑道:“我昨夜,已与她道别了。殿下,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便会去北羽国,永远陪着她。” “我会保护先生平安回来的!”南青许下了另一个承诺,也看向远方,忧虑道;“我这一去,不知北羽国的大王,还会不会再次挥兵入侵。” 虽然心中知道大王是生父,可他依旧不能容忍大王掠夺诏国的城池。 “殿下放心,我会让信使为公主传个信,公主的劝诫,大王总是会听的。”苏季扬长吁一口气,“殿下,我们整装,即刻出发。” 快马已备好,一队先锋军率先昂首阔步离开城池,南青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金黄战甲,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在隐隐作痛着提醒他。 你一定要,一定要把这山河夺回来,千万不能交给那个卖国求荣的人。 不懂得爱这山河的人,不配拥有泱泱山河。 号角吹响,苏先生朝着北方最后一次眺望。 再见了,公主。我要保护你,也要保护我生长的家国。我会拼命,为你守护你爱的山河。 * 信使在草原上再次飞驰,他将苏季扬的手信亲手交给了他的父亲。 公主昨夜睡得格外香甜,难得起得有些晚。待侍女服侍她梳了头发,换好衣衫后,一拉开帘帐,外面竟然站着苏季扬的父亲,阿谷里。 “是您……”公主一时惊奇,看着阿谷里面色凝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阿谷里轻轻一鞠躬。 鞠躬是草原人的大礼,公主不敢承受,连忙点头道:“请进。” 侍女被遣出帐外,阿谷里立即跪在地上道:“公主,犬子来信说,诏国的萧妃与二皇子谋害了皇上,此刻正要篡位。犬子与太子已整顿一队兵马朝京城去了,边疆无甚防守,还请公主设法拖住大王,劝阻他不要南下出兵。” 随后,阿谷里又叹气道:“公主……犬子还说,公主无比尊贵,本不该使什么手段来欺骗大王,但他又说,公主爱着自己的国家,会知道如何取舍。” 公主伸手捂着胸口,心砰砰直跳。 “二哥他们……竟然敢这样做……”公主双手颤抖,冷静了片刻才道:“我明白……我会做到他的期盼。但是请您告诉我,苏季扬他……他这一去,究竟有多凶险?” 她的眼睛里不仅有无数的震惊与讶异,还有深深的担忧与悲伤。 他近日为何总是用那样神情甚笃的目光看着她,莫非他早知道有一天,他会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她…… 甚至,永远不再回来? 心中巨大的恐慌袭来,公主惊慌失措地哽咽道:“求求您告诉我……他究竟是何打算……” 阿谷里低头,良久才一字一顿道:“身先士卒,玉碎瓦全。” 公主仰头,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眶中滑落。 * 皇宫上下一片静谧,没有人知道皇上已经驾崩,只是这日早朝也未上,群臣在宫门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信使还没有回来,南真坐在桌边,手指焦急地不断敲着桌子,萧妃在屋中走来走去,期待着门外来人。 没有人来。 此刻已日上三竿,南真拍桌而起,皱眉道:“母亲,那个信使是不是背叛我们了?” 萧妃气急败坏,三寸长的指甲抠住门缝,冷笑道:“下作的王八羔子,我一定要诛灭他九族。” 窗外适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在宫门之外,一群老臣正在窃窃私语。 南真很懂得早朝的惯例,此刻皇上不出现,也没有太监出面说明,老臣们难免多想。 “妹妹……”南真望向母亲,嘴角露出一丝阴恻,“顾太傅的孙子顾衍之倾慕妹妹多年,可妹妹一直不愿嫁人,母亲从前太过宠溺她,今日可否请母亲为了儿子的夺位大计,委屈一下妹妹?” 权力难以制衡的地方,美人的温言细语往往能事半功倍。 萧妃的神情黯淡了片刻,良久才抬头凄厉道:“好,我这就去派人叫她来。为了你,这也是应该的。” * 平安公主正端坐在自己房中,手中捧着一方丝帕,侍女为她绷着几簇不同颜色的绣线。 她右手持针,正在细细绣着一对鸳鸯,此刻绣帕上尚且只有一只鸳鸯的脑袋。 侍女轻声欢快地笑道:“公主,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上个月才开始学绣花,如今都能绣这么复杂的画了。将来送给了那位,他一定很是喜欢。” 平安公主一听,脸一红,手里却是一抖,针已不小心扎破手指,殷殷血珠渗出来,染红了丝帕。 “啊……”平安公主懊恼地放下丝帕,站起身来无奈地耸耸肩道:“唉,罢了罢了,又要重新绣了,都怪你这个死丫头,非要引逗我。” 侍女偷笑着忙去寻丝帕为公主擦去手上的血迹,安慰道:“公主别恼,那位如今正忙,离回京还远着呢,你慢慢绣,总能绣好的。” 平安公主一听这调笑,伸手便挠侍女的腰,痒得侍女连连求饶道:“公主,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不敢说了,饶了奴婢吧。” 正调笑打闹间,侍女听见了外面急促的敲门声,忙如临大赦般跑去开门。 是萧妃身边的侍女。 平安公主拉过这位侍女的衣袖,调皮道:“可是我母亲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请我过去尝呢?” 侍女神色却有些沉重,只垂首作福道:“娘娘有要事,请您赶快过去。” 平安公主疑惑地随着侍女离去,只余一方未绣完的鸳鸯,正染着鲜血哀哀躺在冰冷的桌上。 她不知这一遭走出房门,便再也没有机会将这鸳鸯仔细绣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鸡冻,苏先生和青弟弟要并肩作战惹! 第21章 夜渡寒潭(21) 夜幕降临,顾衍之点着蜡烛在庭院中走动,书童在旁为他撑着伞,轻轻笑道:“公子真是好雅致,夜雨潇潇之时,秉烛夜游,真有古人风范。” 顾衍之随手折下一朵雨中的花,此刻雨水浸染着花瓣,在昏暗烛光下显得美丽又凄然,他轻轻叹道:“明日又是绿肥红瘦,我这惜花之人,每每都在这样的雨夜无能为力。” 书童将油纸伞撑得离公子更近些,但公子不甚在意自己淋雨,不时快步离开了伞下,发丝被越来越大的雨淋得湿润,书童忍不住叹道:“公子……仔细淋了雨,明日染了风寒。老太爷今日便站在宫门外淋雨淋了一早才回来,现在在屋中又咳又喘……” 顾衍之这才有所收敛,忧虑道:“爷爷已是古稀之年,仍旧整日为朝廷操劳,让他辞官又总是不肯,真是让人担忧……” 正伤春悲秋之时,有侍女手中提着一盏灯,身披斗篷朝着庭院中喊道:“公子……老太爷说了,朝廷来了贵客,你快去前厅觐见!” 顾衍之皱眉,自己尚未入仕,不过是一介太傅儿孙,怎么会有朝廷贵客要见自己? 他只得熄灭烛火,随着侍女快步走向前厅。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鞋沾了水,潮湿难当,他快步在雨水中跋涉,淋得颇为狼狈,推开了前厅的大门。 红妆的平安公主正坐在堂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心中一颤,他倾慕她多年,深知她是个颇为大大咧咧的公主,平日里天真任性,不喜爱装扮自己,总是素面朝天。 更何况……她总是对他十分淡漠。 为何今日要这样来见他? “顾衍之!”平安公主难得说话如此沉静平稳,她一双秋水剪瞳如深渊般凝视着他,幽幽道:“我母亲要我嫁给你。” 顾衍之一愣,随后望向坐在太师椅上的顾太傅,难以置信地问道:“爷爷,为何?是为了收买你做什么事情吗?” 太傅摇摇头,讳莫如深地笑道:“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衍之以后能光耀门楣,能平安快乐,爷爷愿意拼上一把老骨头,为二殿下赴汤蹈火。” 手中的拳捏紧,顾衍之跪地道:“爷爷,我不要你答应二殿下什么承诺。我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娶公主……强求来的,我宁愿不要。” 顾太傅摇摇头,只是笑着对着来送公主的侍从道:“回去告诉你们娘娘,就说这份厚礼顾家收下了,该做什么,顾某很清楚,望娘娘放心。以后公主在顾家也会过得很好,娘娘不必担忧。” 侍从得了消息,满意地拱手道:“那就多谢太傅,让臣好回宫交差了。” 侍从策马离去,飞驰向皇宫,脑中无数次幻想着为二殿下立下汗马功劳,从此以后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待侍从走远,顾衍之看着公主红了眼睛,又跪下昂头恳求道:“爷爷,我们何必强人所难,公主不愿意来,我也不愿意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得到她。” 顾太傅突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厉声质问平安公主:“你可知道你的母亲与哥哥在谋划着什么?” 平安公主凄然摇摇头,她今日从房中出来之后,便被母亲流着泪派人五花大绑,为她描好红妆,送上了轿子。 母亲只红着眼睛抹泪道,去吧玉儿,为了救你哥哥,为了救你母亲,去嫁给顾衍之吧。 顾太傅沉默片刻,才激动地咳了咳道:“你可知道?你哥哥与母亲,是以你为礼物,求我秘密拟一道假圣旨,废太子,并宣二皇子继位为帝。” “什么……”南玉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一滴泪从眼中落出,“我父皇……父皇他……” 顾太傅皱眉道:“今日早朝皇上没有来上朝,左右等待都不见,想必是出了事……更何况,萧妃和二殿下敢这么做,说明……皇上很有可能,已经驾崩了。” “我……难道是……”南玉不敢相信,心中涌起无数种可能,是啊,皇上前些天关押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她总以为是一时生气闹着玩,果然这几日母亲又重新回到了芷阳宫。 可谁知,竟然是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回来,是母亲,谋害了父皇? 她泪眼朦胧中,声音沙哑道:“太傅……你千万不能……千万不能让他们废了太子……” 顾太傅看着平安公主单纯的模样,心知这位公主没有她母亲与兄长那样的坏心,才叹道:“还是公主深明大义。此刻废了太子,边疆就要失守了。况且,之前皇上关押二殿下,正是因为他私通北羽国大王,白白送了敌国二十二座城池……此人为帝,是诏国之祸啊。” 顾衍之抬头,心中热血沸腾,他对着太傅道:“我认识南康公主身边的苏季扬,他同太子一同送南康公主北上和亲,想必此刻留在了太子身旁。早年间我同他一同上学,此人颇有胆识,心智聪慧,我想法子与他传个信,他如今想必是太子身边的智囊,有他出谋划策,太子虽身在北方,未必会落败。” 顾太傅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二殿下并不愚钝,此刻为了封锁消息,顾府上下一定被仔细盯着,你堂堂顾府少爷,想要出城去传递消息,谈何容易,还得再行商议。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保住太子,才能说来日方长。” 平安公主抬头看着顾太傅,此刻她已引袖擦去了泪水。向来素颜的她脸上红妆花成一片,她自己毫无察觉,只是哀伤地问道:“太傅,如果我哥哥成功了,太子会死吗?” 顾太傅沉沉点头,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叹道:“成王败寇,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看这两位皇子的心性,若太子殿下称帝,未必会对二殿下赶尽杀绝。但二殿下若成了帝王,太子殿下必死无疑。” 平安公主站起身来,咬牙下定了决心,竟伸出手牵起顾衍之的手道:“母妃和哥哥不会对我起疑的,我们佯装恩爱,出城祭祖。新婚之前同夫家祭祖之事,虽然不太合情理,但顾家乃是京城盛族,我又贵为公主,这样的大礼倒也不足为奇。出了城,哥哥一定会派人监视你,你掩护我,我骑马去朝着北方报信。” “你……”顾衍之大惊,手心的温热是他无数个日夜渴盼已久的,此刻他却犹豫道:“不行,这太危险了。我怎能让你一个人策马千里?更何况,你又不认识苏先生……” 她眼神坚毅,不容置喙地捏紧了他的手,灼热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太子殿下……是我的六弟,我会亲自去找他。” “不行不行。”顾衍之反手握住她的手,担忧道:“你是萧妃的女儿,你是二殿下的亲妹妹,太子殿下怎么会相信你?也许反而觉得这是个二殿下的圈套。” 她闭上眼,又一滴热泪轻轻从脸颊滑落,声音哽咽,“你放心吧。南青就算不信天下人,也会信我。” 她顿了顿,露出倔强的神色道:“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他,我也绝不会背叛他。” 顾衍之听了她的话,又见她露出悲怆的神情,心中突然起了暴风骤雨,门外一道惊雷轰隆隆响起,雨下得越发大,正如这宫廷波涛诡谲,一时间电闪雷鸣。 她这么多年来不肯嫁人,在宫中以绝食相逼,从前皇上赐婚平安公主嫁给顾家公子,她便在屋中悬了三尺白绫,听闻萧妃哭喊着求皇上取消赐婚。 此事是顾太傅家的奇耻大辱,可顾衍之他自己不争气,依旧仰慕着那位任性的平安公主。 原来,原来如此啊。 他长长叹一口气。世上有许多求不得,他求不得她,她也无法求得她心中所属的那个人。 都是劫,逃不掉的劫。 * 一队兵马在夜雨中奔袭,离京城已经很近了,但此刻已过了子时,城门紧闭。 南青下令士兵搭好营帐,在郊外整顿休息,待明日天明了再进城,此刻大批军马闯入京城的话,反而会打草惊蛇。 此刻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沙沙落在他发丝眉间,雨滴敲在他的盔甲上,发出铮铮脆响。 一柄油纸伞递了过来,苏季扬叹道:“殿下,明日便是决胜之日,你心中可会惊慌?” 南青仰头望着天空,夜空中雨幕遮掩了星光,他长长叹气,“先生,我心中有太多羁绊。除却山河故里与我阿姐,还有宫中另一位公主……” 他艰难地继续道:“我势必要降服她的母亲与长兄,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必须与她反目成仇。” 苏季扬讶然,他从不知六殿下与平安公主还有所交集,他转瞬又恢复了冷静,沉沉道:“殿下心中明白,一切都应以大局为重。如果平安公主心中明白事理,她会理解你的。” 南青握紧拳头,雨声越来越大,他的盔甲上叮当作响,他转身咬着牙道,“我已家破人亡,所剩无几,都拜南真所赐。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苏先生再未说话,他遥遥望着城门,深知在此处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家国,亦深知南真一旦称帝,家国都岌岌可危。 长大吧,殿下,也许以后你就会知道,要做帝王的人,总要抛弃某些羁绊与牵挂,踽踽独行。 -------------------- 作者有话要说: QAQ大概平安和青弟也会有个小番外,我身为作者总有一种心思,想把故事里的每一个都写得有血有肉。在这里没有真正的坏人,只有不同的立场与身不由己。 所以QAQ目前看来大概会有2~3个番外,期待地搓手手 第22章 夜渡寒潭(22) 草原之上,天微微放亮,大王已经起来在军帐周围四处活动筋骨,不时有探子飞马来报诏国守城的最新动向。 他们尚且还没有发觉诏国的太子已经远走京城,一切还尚且平静。 此刻大王却是头疼公主对他怯怯懦懦,十分客套又十分冷淡,他已向她申明了无数次,会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看待。 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公主厌恶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生父。 这日却是奇怪,草原的清晨微风袅袅,甚是凉快,公主竟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面上红润,气色十分好。 “诶诶诶,是公主啊。”大王有些紧张地掖了掖自己的虎皮披风,“来找本王可有何事?” 公主扬起嘴角,轻轻一笑,“大王,我想让你教我骑马。” 大王想起从前的往事,一时苦笑道:“别……你从诏国长大的,身子柔弱,还是别学骑马射箭了,不然让阿谷里那老家伙看见了,又叨叨我半年说我不懂心疼女儿。” 公主却不以为意,突然跑近他身边扯住了他的袖子,娇嗔道:“爹爹,你就教我骑马吧,我真的很想学。” 什么?! 她竟然叫我“爹爹”…… 大王慌张地两只手乱撮,才发现她牵着他的衣袖,“啊……这……啊,好吧。好吧,就教你。” 一声“爹爹”,已让大王惊慌不已,又心花怒放。 草原上无人不知,这位新任的大王这么多年来没有娶妻,更无儿女,只有一张虎皮披风可以在他枕边安睡。无数美女都不能入大王的眼。 大王兴奋地呼唤了侍从,从马厩中牵出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得意洋洋地说:“这匹马较为温顺,是草原上纯种的良驹,本王便把它送给你当坐骑。” 公主开心地转了个圈,柔柔道:“谢谢爹爹。” 大王又是身子一颤,立即唤来侍从道:“快去给公主配马鞍与骑服,快去快去。” 侍从偷乐着匆忙离去,公主若有所思问道:“爹爹,我几日才能学会骑马?” 大王大手一挥,得意道:“你是我的女儿,你是草原的明珠。骑马不难,只需三日,我一定教会你。” “好,那就多谢爹爹了。”公主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枣红小马的马鬃,心中有无比的期待。 她要拖住大王,她也要学会骑马。 千里迢迢,奔赴远方,去寻她的情郎。 * 天色刚刚明亮起来,东方的日出发出昏黄的光芒,守城的士兵换了一拨后,此刻正有一队人精神抖擞地打开城门,迎接新的一天。 谁都不知道,这是多么动荡的一天。 城门刚刚打开的一霎,南青的队伍早已整装待发。 兵士们士气高涨,此刻都跃马而上,准备冲入皇宫,保卫他们的太子成功夺位。 太子却挥手示意停下。 他皱着眉看着城门之内簇拥出一行声势浩大的仆从,仆从身后有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人,一人是浓妆的平安公主,一人是顾太傅的孙子顾衍之。 顾衍之双手环在南玉腰间,二人的装扮皆极尽奢华,前有仆从为他们牵着马,连马鬃上都挂着迎风飞舞的流苏,再前面又有几位鼓乐手在敲锣打鼓,一片欢庆。 侍女们手持竹篮,篮中是各色彩花与喜糖,正四散给路边为数不多的行人。 有奴仆吆喝道:“顾府大喜,今日祭祖,众位让一让!” 平安公主少有如此文静的时刻,她微微笑着,仰在顾衍之怀中。 南青在前路上遥遥看着,只觉得阳光越来越刺眼。 仪仗不断朝前走,顾衍之率先看见了走上前来的苏季扬,心头一热,看来计划了许多千里迢迢去报信倒是不再需要,此刻天色尚早,宫里监视他的人跟在仪仗队伍之后,顾衍之心中生怕有变,便立即快马加鞭,惊得牵马的人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苏季扬看着骏马朝自己飞驰而来,心知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 顾衍之终于停在他身边,大喊道:“苏先生,随我出来的人里有二皇子的奸细,快!快禀报太子前去,用金牌勒令关闭城门,防止奸细回去禀报你们的行踪!” 苏季扬从胸口拿出一块已经陈旧的金牌,递给顾衍之道:“顾兄,此刻时间紧迫,你可否亲自去关城门?” 顾衍之并未迟疑,平安公主立即下了马。顾衍之双手郑重地接过金牌,笃定地承诺道:“我这就去。” 他最后看了平安公主一眼,脸上露出少年人意气风发的神色,“公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个文弱书生,今日我鼓足勇气,也想横刀立马一次。” 少年转身不再多言,扬起鞭子,用力朝快马身上一抽,马儿嘶鸣着朝城门方向飞驰而去,扬起一地的尘土。 平安公主看着顾衍之瘦弱的背影,在金黄色的阳光下竟熠熠生辉。他终于也在国难面前,成为了骁勇无比的少年郎。 只可惜,她从前从未发现过。 “平安公主……”南青不知何时走至她身边,叹道:“你为何会这时出城?” 南玉转身看着他沐浴着一道阳光,突然觉得她与他,从今日起已相隔千里。 她望着他的眉眼,焦急道:“宫中有变……我母亲和哥哥……” “我已经知道了。”南青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坚毅地望向城门,“我快马加鞭赶来,就是为了拿回皇位。” 她垂下头,试图掩饰她的泪眼,轻声道:“那……母妃和哥哥的性命……” 南青摇摇头,毫无犹豫道:“他们谋害父皇,以下犯上,逆天改命妄图篡位,已犯死罪,我绝不姑息。” 她抬起头,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点头道:“好……我背叛母族来为你传递消息,是为忠而不孝,我会陪他们一起领罪。” “你没有罪……”南青尚未说完,平安公主已转过身去冷冷道:“太子跟我来吧,到了皇宫,以我为要挟,哥哥多少要有所顾虑。” 南青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他太过用力,让她肩胛生疼,他厉声道:“南玉你听着,我与边疆数十万男儿浴血沙场,就是为了保护诏国,保护无数百姓,保护和亲的阿姐,保护远在皇宫的你,我就算死在皇宫,死在南真刀下,我也绝不会用你去换。” 苏季扬在旁,轻叹道:“公主,你的母妃与兄长,是用你作为礼物,想换取顾太傅的支持吧。” 平安公主肩膀开始颤抖,终于放声大哭道:“ 是啊!与我最亲的人,用我去换他们的平安。与我为敌的你,誓死要护我在身后。你们究竟该让我怎么办?” 南青扳过她的身子,呼唤了一位侍从,命令道:“这位是尊贵的平安公主,你派十个人寸步不离地在此护着她,任何人不得靠近。” “其他人,出发!”南青不再犹豫,纵身跃于马上,带着一大队兵马朝城门奔驰而去。 黑压压的士兵皆身着铠甲,手持长矛朝前快速行进。 城门此刻已经紧闭,顾衍之狼狈地坐在马上,身前是几个太子派来的细作,正举着刀挟持他交出金牌打开城门。 守城的士兵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金牌是货真价实昭和年间御赐而来,不敢违背命令。 细作的刀已逼近顾衍之,这个文弱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此刻吓得四处策马奔逃,但长袍的一角已染了鲜血,刀从腿上划过,他疼得呲牙咧嘴,却仍不肯屈服。 凶狠的细作又是一刀挥来,顾衍之闭上眼睛,心中悲壮地想着,今日就要在此为国壮烈牺牲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他只听得一声惨叫,这才睁开眼睛,遥遥望着阳光之下不远处的太子南青手持长弓,正冲着他潇洒一笑道:“顾兄,辛苦了!” 身边的细作皆已身中羽箭,七扭八歪地横死在地上。 顾衍之忍着疼痛仔细打量了片刻这位意气风发的太子,只觉在阳光辉映之下,他金色的战甲闪烁发光。那张俊毅的脸此刻正迎着阳光,露出属于帝王的威严神色。 他真的是,惊为天人啊。 顾衍之心中暗暗叹道,怪不得平安公主仰慕这样的少年郎,他确实令人震慑折服。 心中再无多想,顾衍之忍着疼痛扬鞭策马来到太子身旁,恭敬地递出苏先生拿来的金牌道:“太子,你一定要成功。” 南青接过金牌,微微垂首表示谢意,又郑重点头许诺道:“会的,城中危险,顾太傅可安好?” 顾衍之收起脸上的崇敬之色,正色道:“我爷爷说了,他会尽量与宫中那两位用智谋周旋,请殿下不必挂心他。顾家世代忠良,即便有变,也会忠心耿耿为国捐躯,绝不拖累你。” 南青点点头,又叹气道:“平安公主在我的营帐中,有人保护,你不便再进城,便去陪着她吧。” 顾衍之感激地点点头,策马转身而去。 此刻南青拿起金牌,朝着守城将士出示,城门缓缓打开,兵士们簇拥而入。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你们有木有觉得顾衍之名字好好听?我决定我要是他的迷妹了! 今天和一个作者大大聊天,颇有感触。我的文很冷,但是所幸心中有份热爱,想坚持与进步,表达故事里的万千情感,所幸有看到这里的你们一路相随,我会努力把故事讲好,谢谢你们耐心看这些碎碎念,鞠躬! 第23章 夜渡寒潭(23) 宫中已是一片慌忙,顾太傅双手负在身后,在昭和殿踱步而行。 南真手中握着一柄匕首,冷笑着走上前去,手中寒光乍现,“太傅大人,你可是心怀有异,不愿撰写圣旨?” 顾太傅忙“哎哟”一声,双手发颤着害怕道:“殿下哟,快把刀放下,老臣的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老臣自然说了要扶持您,自然不会反悔,只是这圣旨要编得天/衣无缝,还需让老臣再斟酌斟酌,这也是为了让那些大臣们不敢置喙一二啊。” 南真面露凶色,冷冷道;“老家伙,你别想拖延时间,快写!” 时间越久,南真的心里越发不安,萧妃在旁柔声安慰道:“真儿别急,顾太傅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如今他孙子都是你妹夫了,若我们有什么事情,算起来,太傅也是我们的九族,我们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岂敢不帮着你赶快登基?” 萧妃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太傅。这话看似在安慰南真,实则在提醒太傅,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 * 午时一刻,皇宫禁卫军在四处游走守候,这几日宫中许多禁卫军已被替换成南真在京中率领的虎贲营将士。 太子的军队兵分两路,一路由南门进入,南青亲自用金牌打开城门,虎贲营的将士一边阻拦,一边派人飞速去昭和殿报告南真。 东门处,苏季扬正领着一小队人马,用金牌打开了这道宫中不大启用的大门。 门口是几位老仆,正稀稀拉拉地剪着花木。这道大门,连二皇子南真大概都不知道。 此门被封了许多年,但谁也不知道五年前废弃的书院就坐落于此,在苏季扬来书院之后,思虑许久悄悄打开了这道门。门口正是守候书院的几位老仆。 “公子回来了?”老仆慵懒地打了声招呼,苏季扬点点头。 一行人从书院角落迅速潜入宫中,直直朝昭和殿游走而去,虎贲营的所有人都被南真派去南门严防死守。 * 地上跪着的将士悄悄抬头看着二殿下的反应,只见南真大惊失色,手中捧着的茶盏被他重重摔落在地,一瞬间粉身碎骨,成了一堆锋利的碎片。 “是谁,是谁走露了消息?一定是那个信使!”南真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此刻气急败坏让他大发雷霆,“妇人愚钝啊!你为什么一定要信任那个人?” 萧妃受了怪罪,呆呆后退两步,这才指着顾太傅凄厉地笑起来,“太傅,快拟圣旨啊!只要宣了旨,南青再进宫便是谋反!你快,你倒是快写啊!” 顾太傅自顾自捋着胡须,突然转头轻轻笑了笑道:“娘娘不要急,这六殿下即便闯了进来,也还是需要玉玺加盖的圣旨才能夺位,此刻玉玺在你们身中,又何必如此惊慌。” “是啊,是啊……”南真冷笑一声,快步走近桌边,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玉玺紧紧揣在自己怀中,呢喃道:“南青要得这玉玺,除非他杀了我……” “太傅可是对本宫忠心耿耿?”萧妃上前一步,双眼死死盯着着年过七旬的老臣,她摸爬滚打于后宫这么多年,许多人的阴险狡诈都曾领略。 却见面前垂垂老矣的太傅脸上有着沟壑丛生的褶皱,一双手也早已因年岁不再而执笔颤抖。 他轻声叹道:“娘娘啊,臣都已经这把年纪了,没有几年可以活了,此生唯一愿望就是顾家满门兴盛,孙儿衍之与平安公主有朝一日能够由咱们新任的皇上赐婚。臣岂敢背弃娘娘,说来娘娘与顾家已是注定的亲家了,咱们从此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了。” 一家人对于萧妃来说太过遥远,她年轻时萧家鼎盛,皇上登基以后却打着不能壮大外戚的旗号,一步一步将萧家的势力削弱至普通人家。娘家的人早已与这位宫妃娘娘无甚来往,甚至憎恨着她不能为母族带来兴盛。 她累了这么多年,终究因着女儿的出嫁,有了顾家这样的依靠。 一颗警惕的心瞬时放松了下来,她不忍再催促这古稀老人,只得软了语调安抚道:“太傅不必多心,咱们既是一家人,你便好生想好了再拟这道圣旨,最好拟得天衣无缝,让任何一个大臣都不敢嚼舌根。待真儿登基了,少不了顾家的好。” 太傅闻言,竟感动得老泪纵横,一甩衣袖便扶着凳子颤颤巍巍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磕头道:“啊,臣感激娘娘,感激殿下,以后顾家誓死扶持您,忠心耿耿……” 南真心中泛起异样的不安,只得走上前去扶起这啰嗦的老臣,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话,圣旨却还是没有开始拟。 时间已过了许久,南门已被南青带兵硬闯进来,太子的身上旧伤未愈,新伤又使得他的衣袖染了一抹红。 将士们士气高涨,皆看着太子勇猛杀敌,不敢懈怠,金戈相撞之间,已是来到皇宫正院。 这些都是在边疆打仗的将士们,他们浴血奋战,从死人堆里捡回了命,却听闻着从前割地的二皇子要在京城称帝,连带着这些从未打过仗的京城虎贲营的将士,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了皇宫中的禁卫。 怒火在军中本只有零星火苗,却因城门外苏先生的一句话而点燃,且熊熊燃烧起来,愈演愈烈。 他只是对着城门,平静地说过,“何以无功之人安居皇城享乐,浴血之军于边疆默默无闻?” 愤怒与仇恨将士兵们淹没,此刻全数化作了他们闯进皇宫杀敌的全部动力,背水一战,早已破釜沉舟,势不可挡。 虎贲营的禁卫们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慌忙中在皇宫四处逃窜。 大军一路指向昭和殿。 * 士兵疑惑地看着苏先生并未长驱直入昭和殿,却在这上阳宫停留片刻。 “先生,太子危急,何以在此停留?”有人忍不住问出了声。 将士们皆知上阳宫乃南康公主离宫前所居住之地,又听闻苏先生从前是教授公主读书的先生,军中难免有些旖旎猜测,只怕此刻这书生在关键时刻要去睹物思人,凭栏伤怀。 苏先生静静答:“很快,我只是去取一样武器。” 上阳宫只留着几个宫女,见了苏先生进来虽然讶异,却也并未多说什么,苏先生分明已是上阳宫的常客。 他径直走入了公主从前的房间,绕过屏风,从床榻之下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箱。 怀中掏出的钥匙在他手中轻轻一旋,锁芯发出一声“咔哒”脆响,木箱的盖子被这双纤长的手揭开。 是了,是了,他挑出其中一个纹着凶兽的香炉,揣在怀中,朝外急急走去。 * 昭和殿紧闭的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叩门之声,南真立即从桌边拾起自己的佩剑。 顾太傅却淡然道:“殿下不必惊慌,如果是声讨殿下的人来,敲门声不会如此轻柔。他们只会破门而入。” 南真放下佩剑,这才走上前去,大声问道;“何人?” “我是娘娘手下的苏季扬。”门外的人轻声细语,语调平静如水,“娘娘,我来帮你了。” 萧妃仿若听得了救星,忙上前去打开殿门,仔细一瞧,发现门外并无别人,这才侧了身让他进来。 南真却是不屑,冷冷道:“你不是已经跟了太子吗,怎么,此刻难道是来当细作的?” 苏季扬却是轻轻一笑,大方走入大殿,拱手道:“娘娘明白的,臣一直在为娘娘鞠躬尽瘁。” 萧妃嘴角扬起得意的笑,她手下已许久没有可信之人,这苏季扬可从未让她失望过,只要是她的吩咐,他总是想了法子实现。 “是啊,真儿,苏先生可是本宫独一无二的智囊。”萧妃满意地看着他,又道:“先生真是神机妙算,总在本宫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我听娘娘的话,在太子身边潜伏这些日子,已经有了法子对付他。”苏季扬又一次恭恭敬敬地拱手,对着南真道:“二殿下,在草原的日子因听娘娘的话,需得耐着性子做太子欲公主身边的卧底,多有得罪,请殿下原谅。” 南真不置可否,苏季扬继续提高了声调道:“此刻臣已有了万全的法子,保殿下顺利登基。还望殿下登基之后,能对臣不计前嫌。” 南真恍然间心猿意马,只觉面前的书生惊为天人,爽朗一拍大腿道:“没问题,等我登基以后,一定赏你高官厚禄。” “那就多谢殿下了。”苏季扬轻轻捧袖向前走去,在萧妃面前垂首道:“娘娘,顾太傅老矣,这圣旨太难拟,还是让臣来吧。” “自然,自然。”萧妃让开一条路,对着顾太傅道:“顾老,本宫等来了救星,便不再为难你了,这圣旨就由苏先生来拟吧。” 顾太傅抬头望着苏季扬,眼眸如一汪幽潭,深不可测。 苏季扬轻轻一笑,与顾太傅对视片刻,一字一顿颇含深意道:“太傅,让我来吧。” 衣袖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无人发觉。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正篇大概还有一两章结束~ 另外【最近肝数学脑壳疼,眼睛也不好使了QAQ 文案有深度剧透,但是前两天洗澡的时候想出了整本书的结局,叉会儿腰 下一章要虐虐大王了 大王:吾儿叛逆伤透我的心,本王能怎么办,本王也很绝望TAT 第24章 夜渡寒潭(24) 草原之上,公主身着大红色骑服,一改往日南国女子柔弱的气质。 短襟边缘绣着金线,没有诏国皇宫的服侍那般精致,却也是极为细腻的针脚,这身衣衫是大王派了北羽国最为著名的绣娘连夜缝制,只为让他的公主成为草原上最美的娇娘。 公主脚踏一双骑靴,此刻正坐在马鞍之上,轻轻俯身拉着缰绳。她由着侍女将长发梳成简单又爽朗的长辫,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前方茫茫草原,嘴角扬起一丝快意的微笑。 大王在身边得意地大笑,拍手道:“央央,你的姿态很对,果然是本王的女儿,骑马已经学会了七八分了。” “爹爹,看我的吧!”公主回头轻轻一笑,双脚一蹬,左手拉起缰绳,枣红小马便抬起前蹄徐徐前行。 公主神情紧张,右手小心翼翼地扬起马鞭,马儿一声嘶鸣,在草原上驰骋起来。 脸庞拂过一阵风,公主感到了草原上凉风凛冽,发丝被细密地编入长辫,不曾被风吹起迷了她的眼睛,她紧紧拉着缰绳,谨慎地控制着马儿行进的方向。 “很不错!”大王在身后大喊。 公主侧了脑袋朝身后瞥去,大王竟手中拎着他的虎皮披风,提起衣角在她的马儿身后奔跑,就这样滑稽又狼狈地追随着她。 一边追赶,一边大声呼喊:“很好的!女儿看路,注意拉好绳子!” 鼻尖突然一酸,公主回过头继续策马,只觉冰冷的心口突然如遇暖春,在浅浅地开始融化。 原来有个父亲的感觉,如此…… 如此温暖。 她继续迎风飞驰于茫茫草原之中,天地如此宽广,她亦从四四方方的天空中逃离了开来。她喜欢这样的辽阔与宁静,甚至这样凛冽的风,也让她感激这难得的自由。 马儿跑得并不算快,大王便一只在身后追跑,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喊着:“央央……骑马好不好玩?” 她逆风喊道:“好玩!” “央央……”大王终于累得气喘吁吁,停住了脚步,大笑道:“你喜不喜欢草原?” 她却没有回答,艰难地拉着缰绳的身影越来越远,大王双手叉着腰喘着粗气朝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喊道:“早点回来,再往前便要出了草原了!” 他没有听到,那远去的女儿轻轻说了一声“喜欢”。 公主一边回头张望一边扬鞭,直到大王的身影只剩下茫茫天地间一个渺茫的黑点,她拉起缰绳,马儿停了片刻。 她终于抬起手,拭去了眼角朦胧的泪珠,跃下马来,对着苍茫的天地与遥远的父亲,重重磕了一个头。 她多喜爱这片草原,多喜爱这个有趣又笨拙的大王,只是很可惜。 可惜,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身着骑服的公主,从草原带走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大王为她精挑细选的小马,另一样便是大王送的英气的骑服。她早已开始牵挂着大王,因而离开的时候,竟如此悲伤。 她跳上马儿,扬起马鞭,朝着南方飞驰而去。她会与阿谷里草原之外会合,共同奔赴诏国,去寻她的苏先生。 她心中很明白,那灰衣长袍的先生,他的心中怀有天下。他宁愿玉碎,她不能阻拦他,但她要陪着他。 陪着他,一起承受。 * 南真仔细盯着苏季扬一提袖口,坐在桌边。 苏季扬提笔,一字一字将圣旨写下,南真只觉全身血气上涌,只因看着白纸黑字之上,“南真”二字如此耀眼,使他的整个心都沸腾起来。 只要加盖大印,他便成为了诏国的主人。 再也没有牢狱之中的阴冷潮湿,再也没有对失宠乃至死亡的恐惧。 他再也不是如履薄冰的皇子,他要成为皇帝,拥有无人企及的权力。 这权力的魅力,足以让人疯魔。 空气静谧如一汪深潭,直至破军的呼喊声从远方穿过大殿的大门,穿过沉默的空气,厮杀声从外传来,铿锵有力。 南真露出一丝笑,对着萧妃道:“母亲,他们来了……可我……有了这道圣旨,我已是皇上了……” 大门被破开,门外的禁军一片狼藉,血染衣衫。 南青手执长矛从走入,东方破晓不久,此刻阳光正耀眼地闪烁着,将他金色的战甲衬得熠熠生辉。 长矛染了血,此刻他面色坚毅,神色冷冽,就这样一步一步走来。 “逆贼!”南真大手一挥,指着苏季扬,得意地大笑。 苏先生宠辱不惊,右手刚刚放下笔墨,左手正捧着一方二皇子慎重递过来的玉玺,对着刚刚进门的太子南青浅浅一笑。 “今日早朝,朕已宣了圣旨,此刻大统已继,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南真情绪有些失控,脸色泛着异样的潮红,此刻竟快步走上前去,欲夺下南青手中的长矛。 南青皱眉,讶异地瞧了一眼苏先生,却见苏先生轻轻点了点头。 长矛瞬时飞扬而起,狠狠绕过了南真的肩,不过一挑便狠狠打中了他的背。 发力甚狠,南真顷刻便不由跪地,抬头愣愣仰望着自己的六弟。 萧妃红了眼睛,恶狠狠地冲上去,掐出苏季扬的脖子,厉声道:“你……你搞了鬼……” 脖子上多了几道红色的抓痕,苏季扬丝毫不畏惧,只是手中死死捏住玉玺,抬手便将圣旨扔给顾太傅,“太傅,快!快去朝堂宣圣旨!” 顾太傅得令,双手颤颤巍巍接住圣旨,立即由着南青的侍卫护送,捧着圣旨朝外走去。 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古稀之岁的老人,此刻竟健步如飞。 早朝时间快到,大臣们无人知道昭和殿中的变故,稀稀拉拉正沐浴着朝阳朝着昭和殿走来。 圣旨之上,分明写着由太子南青继位。 苏季扬的脖子被掐得难以喘气,萧妃三寸的指甲细细死死嵌入他的皮肉,苏先生仍旧不肯屈服,袖口的香炉掉了出来,叮叮当当滚落在地,一缕清烟已经燃尽。 足以使人疯魔。 南青心中着急,想走上前去相救,可此刻南真眼中泛着红光,刚才闻着那一炉香,很长时间内失去了理智,脑中充满了幻觉,此刻香已燃尽,他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钳制于此,僵持不下,南真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匕首,与自己的六弟死死相缠。 一个是太子,处处留情,不愿手刃自己的二哥。一个却是处处下死手,毫不手软。 “本宫那么信任你……”萧妃哭喊着,“你为什么要背叛本宫啊……我的真儿夺了帝位,已许了你高官厚禄,你还不满意!” 苏季扬伸手阻挡着这已疯魔的宫妃,眉宇间涌上一丝恨意,“不知娘娘可记得……多年前,娘娘与安氏曾联手,嫁祸了太后身边的一位侍女。” “我是她的儿子,当然要为她报仇。”苏季扬终于借了力,将萧妃推开。玉玺依旧在他怀中,安然无恙。 萧妃停了手,披头散发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当年皇上与太后下令诛灭那贱人三族,一定是太后保下了你……可为什么,皇上明明知道你是谁,还将你召回书院,再次入宫……” “娘娘你错了。”苏季扬的目光充满了怜悯,“是皇上救了我,让我回来,让我假意投靠娘娘,掌握你的一切心思,以便有一日收集娘娘的罪行,废你为庶人。” 字字诛心,萧妃双手颤抖着,哭喊道:“别再说了!住嘴!” 顾太傅终于打开了大殿的门,高声喊道:“殿下,圣旨已宣。二皇子已是罪臣,众将士不必再避讳,速速将他与萧妃拿下!” 将士们高呼军令,如潮水般涌入大殿,七手八脚将这宫妃与皇子捆起来。整个大殿只余萧妃凄厉的哀嚎。 终于结束了,一切都太过惊险。 南青屈膝跪在顾太傅面前,感激道:“多谢太傅拖延时间,保卫大统!这道圣旨一旦被南真所下,后果不堪设想。” 顾太傅吓得忙扶南青起身,惶恐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臣忠君爱国,是本分之举。此事还多亏苏先生。” 南青起身,转头艰难地望着苏先生,心中涌起万千难言的情绪。 原来母亲从前灭口的侍女,就是苏先生的母亲。诛灭三族是何等的大罪,可如今苏先生为了他继位身先士卒,甘冒奇险,他却又有这样的仇在其中,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 “先生……”南青长叹一口气,沉默许久才道:“多谢。” 除了言谢,他无法再多说一个字,这份谢太过沉重。 苏季扬轻笑道:“殿下不必对故人往事感到抱歉,臣只是爱国尽忠而已,不值一提。” 说罢,他将沉甸甸的玉玺双手捧上,交给这新任的陛下。 少年接过玉玺,接过了一道沉重的责任,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便见这苏先生面色苍白,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苏季扬沉沉跌倒在地,目色发青。 “先生……”南青惊慌地想扶起他,却无济于事,只得大喊道:“快传太医!” 第25章 夜渡寒潭(25) 先皇驾崩的消息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天下缟素,新帝由朝中大臣择了黄道吉日登基。 萧妃谋害先皇,罪大恶极,理所应当地被新帝赐死,死时凄厉痛哭,丝毫不似从前宠妃的模样。 而二皇子南真,篡位不成,本犯了死罪,但平安公主于昭和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新帝终于长叹一声,将南真的死罪免除,流放南疆。 顾太傅与孙儿顾衍之甘冒奇险,誓死护卫太子,立下大功,对顾衍之与平安公主的赐婚也额外隆重盛大。 谁也不知,送嫁的这日,年轻的天子负手于身后,遥遥眺望着送公主出宫的仪仗,背后的手曾紧紧捏住,随着那锣鼓喧天声渐行渐远,终究是惆怅地放开了。 天子再朝北眺望,千里之外的草原,也离他远去了。 故人四散,南青的身边只剩一只阿鹰了。 * 三日前,上阳宫。 南康公主身着大红骑服,一路策马而来,风尘仆仆地同一位老侍从阿谷里从草原奔袭而来。 苏季扬躺在她从前在宫中的床榻之上,太医跪了一地,个个汗流浃背,都连连哀叹无能为力。 公主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声又一声喊着他的名字。 她闭上眼,脑中全是草原上的那个星夜,他们曾那样亲近,他一遍一遍喊她的名字,她亦喊着他的名字。 苏季扬,苏季扬,你醒醒啊。我回来了,我是央央…… 太医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资深老臣拱手试探问道:“公主……先生的毒来自北羽国,又经精心调配,实在难解,也许在北羽国倒是有法子可解?” 阿谷里沉沉点点头,嘶哑着嗓子道:“公主,无论如何……” 公主抬起头,朦胧泪眼望着他的父亲。 阿谷里长叹一口气,他心中并无几分把握,只得艰难地开口道;“无论如何,带他回北羽国吧。他已在诏国停留了这么多年,至少要魂归故里……” “不……”公主的目光传来一丝哀求,哀求阿谷里不要判定他必死无疑,“他调香是师从何人?那人一定有法子救他!” “求求你……”公主泣不成声,“一定有法子的……不过是燃了香而已,萧妃和二哥都没有危险……” 阿谷里不再劝诫,公主怎会不知,苏季扬将香炉藏入衣袖,那缕缕清烟穿过皮肉的每一处,早已侵入骨髓。 他不愿再惹公主伤心,只得叹道:“我的师父是草原谭天部的巫医,调香也是师从于他,也许可以回北羽国一试。” “那就回,现在就启程!”公主抬起袖子擦去眼泪,眼神中满是坚定。 她站起身来,喊来一个侍女,吩咐她收拾所需各类东西,又立即喊了太监去报备皇上,并准备车架。 一众太医皆惊叹于这位公主的雷厉风行,从前深宫中那个柔弱又文静的公主似乎变了个人。谁也不知,她早已从她的生父那里学到了果断与勇敢。 穷极一生,我也要救你回来,不惜任何代价。 * 草原上早已炸了锅,大王将几个驻守草原边境的将士骂的狗血淋头,痛骂他们的玩忽职守。 一时气急,大王红着眼睛扬鞭抽在那几位守将身上,却仍旧不解气。 守将不敢多言,只得默默忍受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谁知道那柔弱的小公主竟策马直直离开了草原。 “她回了诏国,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大王终究消沉了下来,长长叹气。 十八年前的她,和十八年后的她,一个是他心爱的女子,一个是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都用同样激烈的方式,就这样离他而去,远赴南方。这些年来,他对诏国恨得咬牙切齿,觉得诏国将他生命之中最为重要的人都悉数争夺。 这样的恨意又一次熊熊燃烧,已蔓延了好几日。 大王的军帐夜夜笙歌,他痛饮烈酒,一醉方休。 军帐的帘子突然掀开一角,士兵唯唯诺诺面露喜色道:“大王……公主……” “公主怎么了?”大王抬起眼皮,冷冷打量这士兵,手中的拳头捏紧了。 士兵不敢怠慢,生怕那拳头很快便赏给了自己,急忙报告道:“公主回来了!” 岂料大王并未喜形于色,而是用力怒拍桌子,他已痛饮许久,此刻已有醉意。 “胆敢欺骗本王!该死!”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前出现了好几个重影,自嘲地笑道:“她怎么会回来……她们都说了,南方有文明,诏国有草原的蛮夷难以企及的东西,那是她们一辈子的渴望,怎么会回来……她不会再回来了……” 士兵生怕大王醉中伤及自己,忙拔腿退出帐中,对着公主一脸苦笑道:“公主,您自个儿进去吧,大王醉了,小的害怕。” 大王还在摇摇晃晃,正欲来揍这兵士出气,眼前却影影绰绰出现一个红色的身影。 大红的骑服,金边绣线,头发是束好的长辫。 清秀又活泼,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甜甜道:“爹爹。” 多熟悉又日思夜想的声音,大王恍惚站定,酒也醒了一半。 连日来的颓废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此刻衣衫不整,胡子拉碴,脸上的神气也弱了许多,此刻大王俨然带着沧桑。 “回来啦。”他转过身去,从桌上拿起一盏酒,一饮而尽,声音低沉又平静,仿若她从未离开过。 “嗯,回来啦。”公主对着他浅笑,走上前去,轻轻见礼道:“对不住爹爹,我只是去把苏季扬带了回来。” “回来就好。”大王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女儿,心中如释重负,轻轻一笑。 一众舞姬面面相觑,本在偷笑大王这几日如此失态,此刻却又故作平静,可见大王鬓角亦生了白发,不知怎的,草原上素来豪爽奔放的姑娘,心中竟也生起了一股酸楚。 她们默默退了出去,只留大王与公主二人。 “女儿有一事相求。”公主跪在地上,坚定不移道:“求爹爹为我与苏季扬赐婚,他如今昏迷不醒,我会与阿谷里带着他去谭天部寻找巫医救他。” 她不是相求,她是在命令自己的父亲。 大王哑然失笑,看着她眼神中透出那一丝倔强的光芒,终究是摆了摆手道:“好,都依你。” “多谢爹爹。”公主起身,便欲退出帐中。 “央央……”大王失声喊着。 公主回过头,听得大王怅然若失道:“还会回来吗?” 她轻轻点点头,“爹爹放心,我不会离开草原。” 帐外早已备好车马,她跳上马车,轻轻抚了抚身边人的眉眼,笑道:“从前在书院,写信央你去皇上面前求婚,你推拒了。现在你已经是我夫君了,再也跑不掉了。” 阿谷里在外驾车,闻言一笑,心中的惆怅与不安也随着公主的笑语一扫而散。 * 谭天部的天很蓝,草很绿。 巫医却是不同寻常,在草原边角处挖了一个地洞,他便住在其中。 地洞中阴暗潮湿,有几盏灯奴幽幽亮着微弱的光芒。 苏季扬被巫医放在冰棺之中,眉眼平静。 “公主,此香已入骨髓,迷离神智。若非他自己冲破神智桎梏,很难再醒来。”巫医摇头。 “他是您的爱徒,您一定有法子救他的!”公主抹着眼泪哀求。 巫医神色严肃,“只有一法,可公主愿意牺牲吗?” “愿意。”公主不容置疑地回答。 “他神志迷乱,伤入骨髓。若非如此,必死无疑。你可愿意穷尽一生救他?” “愿意。” “其间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每一个他都不尽相同,你还愿意爱他吗?” “我爱他,至死不渝。” “好,我会为公主燃起一炉香。不久,你便会陷入同他一样的神智之中,人世间的爱恨纠缠,你会与他一同承受。也许最初你没有记忆,也许后来会慢慢触发你们的记忆。待你们二人都想起前尘往事,也便是冲破牢笼之时,届时你们有可能醒来。”巫医手指了指冰棺,示意公主躺进去。 “可想好了?一旦燃起这炉香,你就不能再后悔了。” 一缕清烟袅袅燃起,南央躺入了冰棺,紧紧捏住身边那人冰凉的手。 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无论我与你在何时相遇。 我知道,我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你的心若是一把锁,我便是全天下唯一能打开你心锁的钥匙。 我深信不疑。 “师父……此间凶险,他们二人当真能承受吗?”阿谷里摇头喟叹。 巫医讳莫如深地摇摇头,“你我二人,只得在此长久守候。” -------------------- 作者有话要说: 夜渡寒潭这篇的正篇就此结束啦,接下来会更几个番外,大王x太后,平安x南青的~ 这篇是比较严肃正经,微虐微复杂的,然后是引出了设定,可能看的比较累,但是! 下一个故事,应该可以说是高甜了【窃笑 挥着小手绢,期待你们继续支持 第26章 番外孤雁南归(上) 阿谷里永远不会忘记十二岁的秋天。 草原秋天的夜晚凉风习习,十二岁的阿谷里正坐在草毡上细细为受伤的谭天部士兵涂药。 草药煎得有些浓烈,味道呛得阿谷里直咳嗽,眼中泪水在打转。 十二岁的孩子,入秋来已见过太过的皮肉骨血上血淋淋的残忍伤口,但没有办法,他是谭天部继任的巫医。 “师父……”阿谷里看着士兵痛苦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哭喊道:“为什么大家同住一个草原,一定要这样自相残杀?” 师父没有办法回答他,无法同一个十二岁的天真少年解释,诏国与北羽国两军交战,僵持不下,需要从各部选一位美女当作礼物送出去。 谭天部选中的人……是部族首领心心念念已久的姑娘,因此战争一触即发。 “首领怎么能这么自私,为了自己的私念,将这么多人的性命这样践踏!”少年阿谷里不忿道,“总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真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的祸患!” 巫医摇摇头,苦笑片刻,又埋头开始煎药。 阿谷里心中不仅厌恶着大王,更厌恶着这位造成部族交战的“红颜祸水”,直到—— 直到那个清晨,熹微日光照亮了草原,秋天的风凉凉刮过。 战争还在继续,阿谷里今日却被师父派了别的任务。 部族里有个姑娘骑马摔伤了,腿脚折裂,师父忙不过来,便派了他去救治。 阿谷里手中提着药箱,心怀不满地来到大帐,姑娘住的帐子很大,他掀开帘子走进去,看到了穿着素色长衫的身影,手中正捧着一本不知哪儿来的书,静静地坐在榻上。 阿谷里没好气地走上前去,心中还挂念着那些痛苦地鬼哭狼嚎的受伤士兵,便嘟囔道:“真没听说过草原上的姑娘骑马能摔了的……转过身子来,脱了鞋子给我看看吧。” 姑娘放下书,转身笑了笑,却也不恼,只是用手轻柔地一点一点卸下靴子,将裙角撩起来,脚腕已红肿了一大片,仿若阿谷里前些天被首领赏的烤猪蹄儿。 阿谷里匆匆上药,动作不够轻柔,姑娘疼得忍不住喊了一声,却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少年越发手忙脚乱,上好药后,才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姑娘……我实在是心中太挂念那边军帐中打仗的哥哥们,他们受的伤很严重,实在是……”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姑娘却听得认认真真,抬起眼眸道:“外面在打仗吗?” “啊?”阿谷里惊讶道,“你不知道吗?听说大王要谭天部的一个美女,首领看上了这个美女,不肯让出来,因此才打起来,已经死了好些人,伤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姑娘沉思片刻,才点点头问道:“你觉得此事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吗?” 阿谷里急得快哭了,草原上的勇士们素来骁勇又忠诚,首领一声令下,他们便上前横刀立马,从不苟活。 他痛心疾首道:“我也不知道……总之,都是红颜祸水惹的祸,如果首领肯把那个美女交出去,也许大家就平安了。” “那你觉得,那个‘红颜祸水’……”姑娘叹了口气,“她若被交了出去,被送到敌国,与死也无异了吧?” 阿谷里目光黯淡,只好悻悻道:“一人死而保无数人生,也是值得的。” “嗯……”姑娘穿好了靴子,又捧起书,不再看他,只是愉悦地笑道:“你说的很对,回去吧,谢谢你了。” * 阿谷里连着几日来为姑娘治伤,与她渐渐相熟,才知道了她与他素来认识的草原姑娘颇为不同。 她叫穆云珠,年长他三岁,与整日骑马拉弓打兔子的野姑娘们不同,她幼时有心疾,不宜剧烈活动,因而养成了安安静静的性子,平日里呆在帐中便是看书,看书,看书。 草原人大多鲁莽,能找到的书无外乎只有寥寥数本,早被她读了个遍,偶尔首领会带人去边疆与诏国人交易,能为她换回几本书来,因此倒是有了许多可读之书。 阿谷里心中暗自羡慕着云珠阿姐,总觉得她小小年纪,才华横溢,能受首领青眼相加,已是不易。 云珠阿姐为他讲南方的文化,诏国的诗书礼义,文赋骈章。他坐在帐子里,袅袅香气燃起,她便捧着书字字珠玑教他念诗,教他读书。 直到冬天,战争消停了几月,草原被大雪封盖,阿谷里心中欢喜,整日带着兔皮毛帽子,踩着大雪去寻找她。 她的脚伤养得已大好了,难得心情不错,身上披了毛绒的披风走出帐外,与阿谷里一同踩在雪地上,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他突然喟叹道:“阿姐,南国的诗里总写白雪红梅,可我们草原上竟只有一片雪原,想起来真是遗憾啊。” 穆云珠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捧雪,又扬洒于天空之中,飘落瞬间,她轻笑道:“我要去诏国了,你同我一起去吧!去了以后,也许就能看见诗书里的美丽世界,春天的柳枝,夏日的荷花,秋天的枫叶,凛冬的红梅……” 阿谷里大惊失色,“你要去诏国?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她对着他盈盈笑,苍白的脸在大雪中显得凄然,“你不是说过,解决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人去牺牲,换部族其他人的平安……” 他捂着嘴,双手颤抖,第一次听她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那个红颜祸水,对不起……这么久才告诉你。” “不……不是……不是的……”十二岁的少年语无伦次,他从未想过日日相伴的阿姐就是那个“红颜祸水”,此刻加诸于自己身上,他才感到心中万分不愿让阿姐去牺牲。 未来得及说什么,她已转身踩着雪走去,轻声道:“你不要怪首领,只能怪我,之前是我不愿意去,首领只是……不愿意逼我罢了。” 他第一次用一个男人的目光打量阿姐的侧影,她虽穿得臃肿,却掩盖不了一身的温婉气质,宛若…… 宛若江南诗书里红妆的姑娘,素手捧着一卷书,有女静姝,妁妁其华。 他看着她走远,心中五味杂陈,没有敢追上去,心中的一丝别样情愫将他千丝万绕,紧紧纠缠。 他不敢上前。 * 大雪簌簌而落的那一天,凛冬已至。穆云珠坐上了首领的车架,亲自被送往大王的军帐,等大王身边的侍女为她好好打扮一番,送往遥远的南方。 阿谷里站在遥远的地方望着她,心中纠结万分,却也不敢上前。 少年第一次感到心在发疼,那一天那么冷,她穿得那样单薄,他能看得见她窈窕的身子艰难地踏上马车,朝着身后张望了一眼。 遥遥对视,少年只能目送她离开,然后蹲在大雪之上,拼命跑回自己的帐中,求着师父,治一治他的心病。 巫医抬手拂去他发丝上的雪,才道:“世上有很多病无法医治……尤其是,心疾……” * 阿谷里二十七岁的时候才娶亲,一转眼已是十五年过去。 草原儿女成亲素来很早,且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需青年男女互相爱慕,便以天地为鉴,知会一声族人,便行大婚之礼。 十五年来,阿谷里醉心于医术,整日与他的巫医师父四处游走,调香炼药,又素来喜爱游走于诏国边境,总能换来一些新鲜玩意儿。 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喜爱读书的男儿,儒雅的气息让他显得翩翩玉立,无数姑娘爱慕着这位巫医传人,可他总是安静又淡漠,冷静地同每一个人保持距离。 这一年,诏国皇帝驾崩。 他在诏国的边城打听着她的消息,百姓窃窃私语着,从北羽国去的云妃,这一年成了太后。 心中不知什么东西蓦然碎裂,他默然离开这里。 回到草原,素来漠然的他,终于对向他献殷勤的姑娘露出了笑容,他终于在草原娶了妻子,生了可爱的儿子。 往事很难放下,尤其是少年时期难以释怀的故人,可如今竟是心中,突然释然放下了。 她过得很好吧,她成了诏国最了不得的女人,拥有无上的权力。 这些年,她见了多少春日拂柳,夏日荷花,秋日的染枫,与冬日白雪之中娇艳的红梅。 大概还有诗书中的温婉水乡,听着南国的鼓乐之声,连南国的衣衫,都那么温柔静好,都是她喜欢的模样,她会有看不完的书,读不完的诗,还有…… 还有很多疼爱她的人,不同他从前一直在默默渴盼着她去牺牲……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从未想过还有再见的一天,不过区区五年后,他的儿子已会咿呀作语,妻子贤惠又温柔,他一直以为草原之上这样的平静生活会一直继续。 那日又是秋天,儿子在草原上奔驰,露水沾湿了他的鞋子,阿谷里怀中抱着孩子,正哄着他,陡然抬头,看见了那张少年时期念念不忘的脸庞。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对着他微微笑着,“阿弟,好久不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下一章是真大王出场,少年时期的大王不是正篇里面的大王 此时大王还是个少年~ 云珠就是太后啦 抱紧小天使们,来砸评论哇!另外下一章故事你们有木有希望看到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样的男女主?比心 第27章 番外孤雁南归(中) 阿谷里从十二岁的少年,长成二十七岁的男子,他的脸庞上少了些许天真,多了些沧桑与儒雅。 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为他留下了斑驳的证据,从前瘦弱的身躯也强壮成为了一个草原上的父亲。 他尚觉得身在梦中,还未反应过来,云珠阿姐已经转过身去。 他才看见她被一队兵马押送着,士兵不怀好意地冲着他调笑道,“这诏国送来的美女,绝食三日,指名道姓地要见你……” 快步上前想打探些什么,又听得士兵笑道,这美女即将被赏给部族中最为英勇的青年。 阿谷里攥紧了拳头,最为英勇的壮士…… “英勇”素来是草原人选择封赏的标准,需得赛马、射/箭、摔跤、狩猎,样样比得过同龄人。 每次有这样的争夺,总有无数勇猛的青年挽起袖子,跃上骏马,驰骋于草原之中,拉弓远射,身旁追随着他们所豢养的鹰隼,草地上奔跑的兔子、黄貂,甚至天上偶然飞过的惊鸟,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草原人最擅长这些……可他唯独一样也不精通,阿谷里捏紧了拳头,毫无办法,只得放下儿子,与妻子嘱咐几句,便上了马,跟随者押送她的队伍前行,来到大王的帐外。 云珠被安置在一处军帐,数十个想要争夺她的青年跃跃欲试,纷纷在军帐外报上了大名。 年纪最小的不过二十出头,尚未娶亲,还是个非贵族的穷小子。他拉着一匹老马,赫然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阿力康。 这一日白日比赛争骑马,贵族们皆带来了自己从小豢养的良种骏马,扬鞭驰骋,很快将阿力康的老马远远甩在后面。阿力康倒不恼,下一场依旧报了名,却得一个贵族青年不屑,一扬手中的鞭子,阿力康的肩膀上就多了一条红印。 “你是哪里来的杂/种?凭什么与我争?”贵族眼看阿力康倔强的嘴脸,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心中的怒火再一次蹿了起来。 阿力康用手捏住了鞭子,力气大得惊人,那贵族如何甩手也动弹不得,只能听得这倔强的穷小子咧嘴笑道:“刚才已经让过你了,之后不会再让你了。” 说罢,他用力一甩,放开了鞭子,贵族竟没吃住这蛮力,整个人歪倒在地上。 * 入了夜,阿谷里悄悄潜至云珠所在的军帐旁,草原人素来淳朴,守卫的士兵并无太过设防。 况且贵族们虽然想争夺美女,更在意的是在各种比试之中的名头,并不屑于半夜来造次,因此并无人发觉。 阿谷里却在帐中发现了白天那个穷小子,也悄悄在帐外徘徊踟蹰,看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闯进去。 “这个混蛋!”阿谷里很少骂人,此刻心中却也压不住一腔怒火,原来这人这么下作,竟然此刻想偷偷潜入,莫非是想非礼阿姐? 无法与一介武夫斗争,阿谷里已经抱了被人发现毒打一顿的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此人的非礼行为,再无多想,阿谷里上前去双手环抱住这穷小子的腰。若此刻被人发现,很可能会以为他们二人在做什么非礼之事。 “呀呀呀,你做什么?喜欢男人在此偷汉子?我可不是那样的人,你休想得到我!”阿力康轻声嘟囔着,一股蛮力很快就挣开了阿谷里。 阿谷里哭笑不得,只得严肃着一张脸道:“云珠是我阿姐,我不许你欺负她。” 莽撞的穷小子一挠头,这才忙赔笑道:“啊原来如此,阿弟你莫怕,姐夫正是在使尽浑身解数救你阿姐出来呢。” 阿谷里狠狠白了他一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偏偏这人,一股子傻气外露,不像是个坏人,看他天生蛮力,或许真能救她出来?他的心思有些动摇。 “你是想半夜悄悄带走阿姐吗?”阿谷里试探问道,不知这傻人究竟有何妙计。 却见阿力康头摇得拨浪鼓般,一脸正色训斥道:“你把我当作了什么人?我岂是那样的小人?我要救你阿姐,自然是在这些天的比拼中拔得头筹,让大王光明正大将她赐予我。” 话音刚落,却见一股光线洒在脸上,阿谷里一抬头,发现是阿姐掀开了帘帐,踱步走了出来,看着两人轻笑道:“我都听见你们吵嘴了。” “阿姐……”阿谷里轻轻叹气,微弱的灯火映照下,她已不复年少时期那般青涩模样,细数来,阿姐已年有三十。 她用手挑着帐子,转身道:“二位,外面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进来说吧。” “这个人……他不是好人……” 阿谷里指着那穷小子,话音未落便被阿姐打断,她目光灼灼看着他,低声道:“我认识他,他是大王身边养鹰的侍从,我曾与他打过照面。” “何止养鹰哩!”阿力康率先不满,得意洋洋道:“我还喂马,还陪大王打猎。你又何止与我只是打过照面,你刚来的那几日,每天来送饭的不就是我吗?” 云珠哑然失笑,对着这比自己小几岁的人,竟无法摆出一位年长阿姐的样子,只得由着他胡说八道。 阿谷里的目光却沉了下去,他怎能不记得她那双明眸。 十五年前,她离开的时候,曾那样遥遥地,悲戚地望着他。就用那样灼热的目光,可他逃开了。他知道那目光从灼热渐渐变得冰凉,乃至绝望。 此生他都没敢奢求过她的原谅。 帐中只住着云珠一人,简单朴素到不成样子,破烂的毛毡随意地铺在榻上,连夜晚的衾被也单薄地不像样。 阿谷里心蓦然疼起来,原来已过了十五年,他的心疾还是没有好起来。 那傻小子却是一把脱下了自己脏兮兮的袍子,看了看又脱下了自己的上衣,转瞬便赤着膀子,阿谷里惊慌道:“你要干什么?” 阿力康却是不理会他,傻傻举着自己白净的上衣递给云珠道:“晚上冷,你把这个也盖上,我袍子太脏,就不给你了,这个倒是今早刚洗的,干干净净的。” 他絮絮叨叨着,云珠竟笑着接了过去,工工整整放在自己的榻上,鞠躬道:“好,多谢阿力康。你真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怜香惜玉之人。” 阿力康裹上自己脏兮兮的袍子,夜晚冷冽的风穿堂而过,身上每一处肌肤都在哆嗦,他伸出手举在心口,虔诚地对着他心中的神女鞠躬道:“云珠,我会来娶你的。” “好,如果你能赢了他们,我就嫁给你。” 云珠的眼睛逃过了阿谷里责问的目光,她静默地掀开帘帐送客道:“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二位尽快离开吧。” 阿姐……他的阿姐,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只好屈从与人,处处不敢得罪任何人,活得这般小心翼翼,连对一个小小的喂鹰侍从也要这般笑脸相迎。阿谷里的心开始隐隐发疼。 * 谁都没有想到,连续十五日的比拼,最终贵族们竟然输给了一个大王身边喂鹰的穷小子,一个卑贱的侍从。 那叫阿力康的青年,一脸傻气,却是蛮力惊人。贵族们比拼时,至少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可这阿力康却是一股不要命的横冲直撞,与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要赢。 这日大王颇有深意地宣布了阿力康夺了头筹,无数贵族少年十分不满,一个人在不远处拉开了弓,离了弦的箭直直冲着阿力康的胸口而来。 与心脏偏了三寸,阿力康怒火涌上心头,竟左手捏住羽箭,殷红的血在他胸口蔓延而出,他也浑然不顾,快步跑上前,拾起比赛场上的长矛,便朝那拉弓之人扔去,血溅四方,那贵族睁着眼倒地而死。 阿力康抬起头来,眼睛血红,瞪着身边所有围观的贵族怒吼道:“云珠是我的!” 大王还未发话,贵族们眼见自己的兄弟被人这样屈辱地打死,纷纷震怒,挽起袖子便上来拳脚相加。 阿谷里站在远处叹气,看着这傻小子被数十人团团围住,每个人都想杀死他,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阿力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拾起长矛,拼命挥舞着,长矛在他手中如长蛇般灵活,处处直戳人心口,又有两个贵族少年被刺伤,倒地哀嚎不止。 大王连忙叫停,贵族们敢怒,却不敢上前,生怕这个不要命的疯子伤到自己。 围攻的人群离得远了些,大王走上前来意图安抚,只听得阿力康依旧在嘶吼:“谁都……谁都不能抢走她……” “好!穆云珠赏给你了!”大王一笑,大喊道:“何人可医他?治好了重重有赏!” 阿谷里从草垛后一路小跑过来,眼见阿力康命悬一线,便匆匆领命,立即为他止血拔箭。 倒在地上的傻小子咧嘴笑,一口白牙上沾着鲜血,他却极为开心,忍着疼道:“你看……我说过,我会救她出来的……”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阿谷里哀叹一声,匆匆上药。 他心中有愧,原来草原上真正的勇士该是这样的,为他所爱慕的人,献上自己的一切,鲜血与生命,勇气与血性。 阿力康疼得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全是那个姑娘从马车上走出来。 彼时他负责在大王身边打杂,忙前忙后,听着大王不停训斥。 姑娘明明已是个阶下囚了,却在午后他被罚站于外饿得脑袋冒星星时,手中端着大半碗饭,上面还有几块香气四溢的肉,就这样浅笑着递给了他。 他口水直流,却忍不住问:“姑娘不吃吗?这饭满共就这么点,给了我……” 她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将饭碗硬是塞在他手中,安抚道:“你快吃吧,记得吃了把碗给我拿回来。” 后来的几日,他犯错的次数越来越多,被罚在外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笨手笨脚,还是为了那一抹红颜轻笑。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烈,他闭着眼睛想着她的容颜。 值得,都是值得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诶诶有点晚,不好意思QAQ,眼睛真的出了点问题,已经很勉强了嘤 希望你们喜欢这只大王 第28章 番外孤雁南归(下) 阿力康整整躺了三日,才有力气勉坐起来。 身边影影绰绰坐着一个窈窕安静的身影,她起身盛了一碗清淡的米粥,右手握着勺子在嘴边轻轻一吹,便将这热气腾腾的一勺白米粥送到了他嘴角。 阿力康呆滞了片刻,才傻笑着说:“好……我吃……” “没什么味道吧?”她一勺又一勺舀着米粥,轻轻叹道:“你伤得这么重,近日吃得清淡些好。草原上的饭食大多偏咸,又油腻,我便亲手为你熬这南方学来的白粥。不知你是否吃得惯?” 说罢,她又摇头正色道:“不管你吃不吃得惯,反正你只能吃这个。” 阿力康小鸡啄米似得拼命点头,“我吃得惯,吃得惯。媳妇儿做的都好吃。” 云珠哑然失笑,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垂首静静喂他吃着一碗无味寡淡的白粥,待他吃完便端了碗转身离开。 阿力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胸口的疼一股又一股涌上来,他用手支撑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对着那一袭素色背影喊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媳妇儿你别生气,你告诉我,我都改……” 她的身影停顿了片刻,转过身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没错,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你等我好起来!我再过几天身子好了就好好照顾你,带你去草原骑马,带你去草原深处听巫女唱歌讲故事……”话音未落,她已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阿力康垂下头,失落地自己为自己掖好了被角,心中惊慌地想着,大王不是已经将她赐给我了吗?她不是说过我赢了,就嫁给我吗?可是一声“媳妇儿”太过唐突失礼? 胡思乱想间,疼痛还在狠狠折磨着他,他索性躺下身来,七倒八歪地睡过去。 * 帐外,云珠兀自打着水,木盆中接了些清水,里面泡着阿力康充满血污的衣衫。 草原之上用水尤为珍贵,这样洗衣裳本就奢侈。更何况云珠娇生惯养许多年,在诏国时又是宫妃,如何做过这样卑贱之事? 阿谷里走上前,深深忧虑道:“阿姐……你不必这样的……” 她不理会,自顾自细细搓洗着衣衫,轻轻道:“阿力康为我这样拼命,我没什么能为他做的,我不想欠他。” 一阵心疼让阿谷里难以忍受,他一把捏住阿姐的手臂,焦灼道:“阿姐,不要这样轻贱自己……阿力康不过是个低贱的侍从。” 她转过头看他,目光如炬,看得他心中片刻发颤。 她倔强地昂首,冷冷道:“你们的大王将我赏给他,不就是为了折辱我,折辱诏国吗?这不正是他想看到的吗?” 阿谷里听见了“你们的大王”,颤抖着放开她,退后两步。看着她倔强的脸,他终究意识到了她不愠不怒的面容下,藏着的是多少年来对北羽国的恨意。 她早就将自己视为诏国人了吧。 “阿姐……”阿谷里仰头望天,悲戚地喟叹道:“你对草原当真已无一丝眷恋?” 她失态片刻便恢复了常态,挤出一丝浅笑,就如十五年前那个教他读书的少女般无忧无虑,她朝着南方的方向望去,呢喃道:“从前我舍不得草原,可草原人将我远送他乡。在诏国,我无需骑马,不会摔断腿脚。诏国的人温文尔雅,少年们白日上学,下了学便去打马球,学骑射,每个人都风度翩翩,懂得礼节。诏国有无数的书可以读,许多人能赋诗词,连黄口小儿都能滔滔不绝地背诵大段文章。” “姑娘们个个懂得刺绣,走起路来皆是闺秀的凤仪。皇宫之中处处温雅,檀香袅袅。诏国有奏琴精绝的乐师,有宛若谪仙的舞姬,连吃食都精美雅致。”她扫视了片刻大片翠绿的草原,叹道:“你不知道,北羽国是没有文明的,这里只有蛮夷。” 阿力康隔着帐子迷迷糊糊听见了这段话,心中一惊,不顾疼痛朝外面大喊道:“不是这样的……草原也是有很多……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好处……” 阿谷里闻言,对着云珠摇摇头,露出无奈的神色,低声道:“这人真是个……真是个傻子……” 云珠洗好了衣衫,长叹一声凑近他身边低声道:“阿弟,我会想办法回诏国去的。只是这个傻子……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阿姐……”阿谷里的内心已经万分汹涌,他这一次当真许下了那个十五年来都后悔未曾出口的承诺,“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带你回诏国,我陪你去。” 她惊讶地看着他,恍然间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分别,摇头道:“不必因往事而追怀,你在草原有亲人,要为他们考虑。” 他垂下头,艰难开口道:“我妻子的兄长,曾与秦安部的一位姑娘相好,后来她被选作圣女,送往了诏国……因染指圣女,兄长被首领赐死了,留下了一封血书……她一直想去诏国,将这信物交给圣女……” “安氏?”云珠脑中搜寻着近些年送来的女子,北羽国安氏映入眼帘。 阿谷里点点头。 心中冒出一股恨,她冷冷道,“我倒不知她原是个圣女。你可知道,她擅长用香,这次我会被皇帝送来北羽国,正是因为她暗中作祟,买通我的侍女燃香,让我大病一月有余,才被架空了权势……我不会放过她的。” “拙荆一直不相信……但我总觉得,若她真心对待兄长,为何会告诉首领她与兄长有染,她难道不知道,欺辱圣女在草原上是不可饶恕的死罪……”阿谷里摇头叹息,“阿姐放心,我会筹谋好此事,我们一起去诏国。” * 阿力康的伤已差不多大好,大王亲自赏了许多物件,让他的小帐子瞬间拥挤起来。 草原上素来对勇士的赏赐都及其丰盛,尽管穆云珠已是诏国送来的俘虏,大婚典礼依旧因为阿力康受到大王的赏识后,办得热闹非凡。 阿力康举着酒杯,向道喜的人一一赔笑,酒过三巡,他喝得红晕了脸,突然直直跪在云珠的脚下,双手捧起她的裙裾,如同捧着世上无上的珍宝,虔诚地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柔声道:“我阿力康今日起誓,忠于草原,忠于大王,忠于媳妇儿。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负你。我会努力为大王喂鹰养马,养活你,供奉你。” 越说越唠叨,一众贵族放声嘲笑他的傻气。 云珠伸手握住了他粗糙的手,静默地笑着,良久才道:“好。” 阿力康沉浸在幸福中不能自拔,酒肉更为尽兴,自己撕扯了大块肉放在盘中,却是用小刀细细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工工整整装进盘中,献给了他深爱的妻子。 * 入了夜,阿力康怀拥美人,脸红心跳地搂着云珠,周身滚烫发热。 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摩挲着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他曾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证据,是她无论如何也还不掉的恩情。 她冰凉的手为他一件件褪去衣衫,终于赤诚相见。温热的唇轻轻点在他脸颊上,又抚过他的唇角,他被撩拨地难以忍受,欺身压了上来。 唇齿相依间,他终于在她身上起起伏伏,她伸手将他的头埋在枕间,对着一片漆黑的空气落了滴泪。 他没有发现。 汗水浸透了床榻,这本该是个凉夜。后来他起身将帘帐打开,凉风伴着星光吹拂进来,他复又躺下,将心中的神女搂在怀中,看着她点点沁出汗珠的脸颊,轻轻吻上去,心中有着一个长长久久的愿望。 就这样与她在草原上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养着几匹马,喂几只鹰隼,再生一大群活泼可爱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喊着“爹爹”。 他竟没有想过,这样简单的愿望,其实是个奢望。 * 几日过去,阿力康为大王喂养的一只鹰隼生了一窝小鹰,本是良种,其中却有一只与它的兄弟姐妹大不相同。 苍鹰为灰黑色,这只小鹰却是虎皮脆色,大鹰不认它,不给它喂食,小家伙饿得嗷嗷直叫,阿力康于心不忍,便把它带回了家。 云珠细细抚养着小鹰,直到一日,才发觉它分明不是鹰,倒像只鹦鹉。 许是鸟蛋中不小心混进了一只鹦鹉的蛋?阿力康指着小鹦鹉大笑,鹦鹉长了几月,依旧不会飞,因此整日被云珠抱在怀中。 * 阿谷里已有几个月没有来阿力康的家中串门,这日筹谋得差不多,到了每逢几月去诏国边疆贸易的日子,他已准备好了些文书通牒,可以一举带走云珠阿姐。 再见到阿姐,他惊讶又心痛。 云珠已换成了北国女子的骑装,头发亦被梳成草原上妇女们素来梳的模样,她正淘着米,幽幽一笑道:“来啦?还以为我已没有指望了……” 阿力康整日带着她骑马驰骋,她拒绝千百次,又拗不过他一腔热情,只得陪着他骑马,不慎摔落在地,小腹疼得要紧。 却不能告诉阿力康,她怎能告诉他,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肉? 她不要在草原留下任何羁绊,她宁愿这样狠心地瞒着他……她不能允许自己对一个草原莽夫留下斩不断的情丝,即便这样的决定让她内心有着无数煎熬。 阿谷里细细听闻了她的身体状况,身为医者万分担心,便商定了连夜带她离开。 那日她还是没有忍住同那傻兮兮的丈夫道别,她为他煮了一碗没什么味道的白粥,其中下了些迷药。 “如果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像现在一样生活呢。”她抬手轻轻抚他的眉眼。 阿力康狼吞虎咽吃完了白粥,傻笑道:“你怎么会不在呢?你去哪我就去哪,自从有了媳妇儿,媳妇儿就是我的命……” 她不忍再听他那些胡诌的傻话,此刻一滴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许久,她终究转过身去,听得他迷迷糊糊问道:“媳妇儿这么晚上哪去呀?” “去外面看看星星。” “看星星怎么能不带上我,媳妇儿等等,外面凉,我去取咱们的虎皮披风来……”话音未落,他已沉沉昏迷在榻上。 云珠引袖拭去眼角的泪,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犹豫了片刻,又转身去抱起了那只虎皮鹦鹉,决绝走出了帐子。 门外的车马已悄悄备好多时,阿谷里携家带口轻轻道:“阿姐,该走了。” 她坐上车,两行泪水挂在脸颊上,怎么也止不住,终究哽咽着对阿谷里道:“快走……快走,我怕我再多呆一刻,就会跳下马车,不顾一切地留在这里……快走……” 马车开始启程,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地朝着南方奔袭而去。 她不知道,后来他拼了命成了部族的首领,又在多少次血淋淋的战场上变得成熟勇敢。他终此一生,都想成为北羽国的大王,要拥有最高的权力,去夺回她。 她在诏国的皇宫中寂寥地生活,孤零零地被人猜疑,无人陪伴,唯有怀中的一只鹦鹉相伴。 她绣了一条有着阿鹰的丝帕,她为她的女儿取封号为“南康”。她心中甚至曾幻想片刻,倘若她一直留在草原之上,也许,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可惜,终此一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大王的故事结束啦~心疼大王十秒QAQ 云珠本来只是一心想着离开,最后终究是有感情了 第29章 番外年少春衫(上) 南玉很不高兴,相当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十五岁的春天,平安公主死皮赖脸央了哥哥南真带她去打马球,故意穿了一身小太监的衣裳。 一袭青蓝色在她身上稍显宽大,长长的袖子将她的手臂包裹其中,跟在二皇子身边,俨然被人认成了二皇子身边人,或许是宠姬,或许是侍女,又或许是这位风流皇子心血来潮豢养的小厮。 马球上尽是皇子们与朝臣家的少年郎,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南玉经常偷偷跟着哥哥出来疯,自然对这些贵胄公子十分相熟。 这日却出现一个生面孔。 南玉提袖擦了擦汗,望着前面锦帽貂裘的少年郎,他生得与这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们不太一样。 少年身形修长挺拔,面色沉静俊逸,剑眉星目,他正微微蹙眉,看着一众嬉笑打闹的公子哥儿。 无人接近他,南玉捅了捅身旁一个纨绔子弟的胳膊,好奇地问:“那人是谁啊?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那人啊……”公子哥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是六皇子,比二殿下小几岁,不太受宠,生母还是北羽国的人,因此从小就流落在边疆军营,今日刚好回京述职,待个几日后就走了。” 众人尚且年幼,都是孩子心性,与二皇子交好之后,对其他皇子都是不屑一顾,因此都在刻意疏远着那远道而来的少年。 南玉心中鄙夷这些趋炎附势之人,心中蓦然想起了自己偷偷读的什么话本子,侠义之士总是要救人危难,挺身而出。十五岁的少女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悲伤,只觉被人疏远已是天大的难过,她要去救他。 十二岁的少年南青甫一回京,尚未述职,便被父皇派来与贵族少年们相会一日,他想起军营之中的将士们个个过得艰苦,却都有男儿之志。 这些贵族少年皆无忧无虑在京城之中四处游玩,却享受着常人无法享受的安逸生活,整日烦忧的皆是今日与谁拌嘴,马球谁赢了等等。 他觉得他离他们的世界千里之遥,他甚至悲愤地想着,边疆男儿日夜沐浴风沙,为的是这样一些人安逸地接受百姓的供奉。 他已有了许多悲悯之心。 胡思乱想之时,只见那个蓝衫的小太监双手负于身后朝他走来,袖子太过宽大,仿若是个戏台上唱戏的角儿。 是个小姑娘吧,南青心中暗自喟叹,这小姑娘长得清秀,双眸灵秀动人,仿若天间星辰。 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被二皇子南真给祸害了。 “这位兄台!”姑娘走过来,认认真真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双小巧纤白的手从宽袖中拿出来,颇为正式地作揖道:“莫怕!我来救你了!别怕他们欺负你,他们都不敢惹我,以后你跟我混,一定没有人再敢这么对你。” 南青有些哭笑不得,看姑娘认认真真,便也忍着笑作揖道:“如此说来,不如我们结拜为兄弟,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 姑娘噗嗤一笑,一把扯下她头上的发带,笑盈盈对他说:“六弟,我是平安公主,我本来就是你未谋面的姐姐。” 南青怔然,抬头细细凝视着她,她弯着嘴角笑得很甜,如森林中跳跃的小鹿。 那双手在眼前晃了晃,袖子扫过他的脸,一丝微香从袖口晃悠悠飘入他鼻息之中,他回过神来,听得她得意地大笑道:“以后阿青就是我的人了!” 说者单纯天真,无意而言。 听者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从未有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南青盯着她的眼睛,那是怎么样的纯真美好,他多年来都没有见到过。 他低声“嗯”了一声,承诺道:“以后阿青就是你的人了。” * 南青回来不过三日,父皇便要打发他走。 平安公主悄悄混迹于送行的侍从们之中,矮矮的个头十分显眼,所幸父皇不甚宠爱六皇子,因此没有亲自盯梢,让她得以安然无恙一直将他送至皇宫门口。 他已朝着她张望了许久,目光有些微惆怅,出了宫门,侍从们有秩序地回去了,她留在原地望着他。 他走过去轻声道:“玉儿,下次见面大概就是过年时了。” “不许这么叫我!我是你姐姐!”南玉赌气道,明明在理论打闹,实则红了眼睛,良久才哽咽道:“父皇好狠的心,你这么小就把你派去那么远的地方受苦。” 他虽年纪比她小,个头却早已比她高了些,此刻他浅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发丝道:“没关系啦,我早就习惯了。我去边疆,就是为了守护诏国江山,守护父皇,守护宫里的娘娘,还有……守护你。” 少年与少女终于红着眼睛做了诀别,她独居宫苑之中,他远在边疆。 半年来,有一两次二哥要去远处探视,她龃龉许久还是去找了二哥,托二哥为她带个信给南青。 二皇子已是个成熟少年,心中立即感觉到素来大大咧咧的妹妹春心萌动,他严词拒绝了她,冷着脸警告她道:“阿玉,我可告诉你一件事情,这普天之下贵族少年们任你挑,唯独南青不行。你给我记好了,他是皇子,你是公主,你们是姐弟,绝对不可以有什么出格的想法。” 南玉气得跳脚,伸手便打她这不正经的双胞胎哥哥,气急败坏道:“我打死你个下流的家伙!我和六弟那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兄弟之情,他是跟我混的小弟,我只不过是了解一下我小弟的生活情况而已。” 打完了不正经的哥哥,她转身便跑,刚才说得义正言辞,此刻竟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 她红了脸坐在自己闺房中,拿起偷偷藏的话本子想看,平静平静心绪,却是公子佳人互诉衷情,月下私奔的故事。 再翻一本,却是少年与少女陌上偶遇,互相爱慕,说遍情话。 看得她心惊肉跳,忙一把摔下话本子,没好气得大字躺在床榻上闭眼睡觉。 明明闭上了眼睛,有一个人的模样却不停地浮现,挥之不去。 南玉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完蛋了,我可能看上我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篇高甜,之所以分上下,就是因为这篇高甜!!! 番外写完下个故事也甜! 第30章 番外年少春衫(中) 平安公主十五岁的这个夏天,与以往大不相同。 萧妃在来看望女儿时惊讶地捂着嘴巴,结结巴巴问侍女道:“这……公主她……她是在做什么?” 侍女作福回答道:“回娘娘,公主在绣花。” 宫里这位最最调皮捣蛋四处惹祸的公主,竟然有一天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绣花? 以往炎热的夏季,南玉总是四处转悠,朝着宫妃和侍女们死皮赖脸讨冰糕吃,只因宫中冰糕实在有限,一人只能分得这么些。宫妃们护佑身子,倒不愿意吃这个,左右都被平安公主讨了去,四散分给了她的狐朋狗友们。 萧妃抬眼瞧去,这位小祖宗竟然有模有样,手中拿着嫣红的绣线,认认真真绣着一条锦帕。 再走上前去,萧妃却是哭笑不得,她还以为女儿突然长大了,有了女儿心思转了性子,谁知她绣的不是什么花草,更不是什么鸳鸯。 绣的分明是一只嫣红的猪头,看样子像是逢年过节桌上摆着吃的那种。 笑了半日,南玉得意地一笑,手中扬起自己绣好的猪头,自信地问着萧妃:“母亲,你快看快看,我绣的可传神?” “传神……很像你父皇赏的猪头。”萧妃摇摇头,笑着打闹了半日才离去。 南玉这才垂下头,面色泛上一丝潮红,她将绣好的丝帕仔仔细细收起来,吩咐侍女在其中包个香囊,放置到柜子里,等着冬天再将它拿出来。 * 侍女素来与这顽皮公主同流合污,今日又给公主从小太监们手里搜罗来了许多话本子,此刻正藏在一个书篓里,还贴心地将话本子的书皮上粘了一层正经书的封皮,放眼看去,倒是一整篓的《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 南玉躺在床榻上,自顾自摇着蒲扇看完了一本传奇话本,今日又有了新的想法。她换了一套侍女的衣裳,悄悄伙同自己的侍女与两个小太监兴致勃勃地朝着御膳房进发。 “公主,你要吃什么不用亲自去的,奴才去给你拿就是了……”太监怯怯说。 “你懂什么!”南玉做了个鬼脸,“我听说你认识御膳房的小太监吧?一会儿到了,你跟他说说,给我备些材料,我要亲自做糕点。” 一时到了目的地,御膳房的小太监不敢怠慢公主,忙为她准备了种种材料,小太监额头沁出了汗珠,一个头两个大,打了鸡蛋的面粉倒是好找,什么木兰花的花瓣可是让他在库房中翻箱倒柜才找出一个,又要什么夏荷叶,什么春日的嫩芽。 终于备齐了,平安公主捋起袖子,在侍女和小太监的帮助下大展手艺,做出的糕点却是惨不忍睹。 小太监慌忙低着头,生怕公主怪罪,却听得公主笑盈盈道:“没关系,还有小半年,我总会做好的。” 从此后她竟然时常悄悄跑去御膳房,连宫妃们都不大看见南玉四处游荡,倒甚是惊讶。 侍女陪伴公主左右,渐渐知道了她存的心思。侍女一朝一夕看着公主看着从宫外搜罗来的菜谱秘方,将手烫出了一个又一个水泡,也咬牙坚持着。换作从前,她早就气得跳脚,玩两天就再也不碰了。 公主变了,是因为一个人。那人不在京中,要冬日才能回来。 而且他会回皇宫来。 侍女隐隐猜测到了那人是谁,整日看着活蹦乱跳的公主兴高采烈地忙来忙去,突然有些心疼她的公主。 她明明知道不可能。 她明明知道的。 * 秋天来了,公主兴冲冲拉了几个小太监,搬了坛子埋在海棠树下,想做几坛秋酿酒。 深秋,宫中落叶萧萧,萧瑟万分,公主穿了一身明青色短襟长裤,踏着马靴,同皇上与一干贵族少年们参加围猎。 宫中几位公主之中,皇上只带了平安公主出宫,可见南玉受到极致的宠爱。 少年们骁勇上马,公主也跃跃欲试,皇上准了公主的央求,她意气风发地扬鞭策马,同一众少年们拉弓欲射猎场的小兽们。 一位身着红色骑服的少年的箭/矢直直朝着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飞去,少年得意地等待着自己的战利品,却见另一支箭飞速打掉了自己的箭。 少年大怒,朝着箭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是一脸笑颜盈盈的平安公主。 心中的火气散去了一大半,平日里他们这些贵族儿郎素来与二皇子和平安公主相熟,此刻只好无奈地策马朝着公主身边去,没好气道:“公主为何要捉弄我?” 平安公主却是一吐舌头道:“我才没有捉弄你,我就是喜欢小动物,不想让你们吃了。跟你做个约定好不好,今日围场上你同我一起打掉他们的箭,咱们悄悄救下这些小东西,我带回宫里去养着,我就让我二哥送你好多好多礼物,好不好?” 说完此话,少年怎敢不从,连连点头哈腰。 平安公主得意地扬起嘴角,却没有发现身边还有一位骑着马的少年。 少年此刻紧张地拉着缰绳,敬佩地说:“公主真是好善良啊,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 南玉转过头来,打量了片刻这慌慌张张的少年。 只见他似乎是极少骑马,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发颤,双腿也是紧紧贴着马肚子,踩空了脚蹬,此刻跟在她身后缓慢行走,应该是躲在她身边不想与贵族少年们竞争。 她打住他的话道:“好了好了,真是个书呆子。” 说罢,她一拉缰绳,便朝着丛林深处飞驰而去,那少年朝着她喊道:“公主……我叫顾衍之!你也可以找我帮忙的!我很支持你……” 她没有回头,只是漫不经心回应道:“好!” * 再至初冬,天色微微寒,皇上的生辰到了,宴请朝中大臣与众宫妃、皇子与公主,酒兴阑珊之际,皇上突然对着三朝老臣顾太傅宣旨道:“顾老,你今日可带了孙儿来?” 顾太傅招招手,顾衍之忙站起身来举袖作揖道:“回皇上,衍之在此。” 行了礼,他一抬头,目色平静温和,面容白净如玉树兰芝,声音亦儒雅隽秀,皇上与顾衍之对聊几句,深觉这少年才华横溢,有举世经纶之才,家世又极为显赫,心下甚为满意。 一道赐婚的圣旨就在酒过三巡后突然降临。 顾太傅与顾衍之忙跪在地上接旨,听着皇上叹道:“平安公主是朕最为宠爱的女儿,她平日虽然顽劣,却是个极讨人欢心的。朕思来想去,只有顾家的儿郎能配得上朕的掌上明珠。” 平安公主的脸色发白,她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角,看着那名唤顾衍之的少年,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当着无数朝中忠臣的面,她无顾身边侍女的阻拦,冲上前去跪在地上,昂起头颅骄傲地大喊道:“父皇,女儿不嫁,请收回圣旨。” 皇上欢笑几句安抚,只以为她是任性胡闹片刻。 她却丝毫不肯服软,直直跪在那里,冷静地重申了一遍自己不嫁。 一时间,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盯着平安公主,不知这公主驳了皇上的面子,是该如何收场。 顾衍之将拳头捏紧了,听闻着皇上渐渐有些怒气,再后来,皇上终究发了怒,将桌上的酒杯遥遥扔了出去,扔在了他最宠爱的女儿身前,沾染了她一身的酒污。 她丝毫不畏惧,依旧静默地跪着,与全天下最有权力的人这样对峙。 “平安……你太让朕失望了。”皇上冷冷发言。 “我不喜欢顾衍之,我不喜欢书呆子。父皇不答应,我就一直跪在这里,不吃不喝。”公主是如此坚决。 顾衍之终于无视了爷爷的拼命阻拦,走上前去跪下道:“皇上,臣不忍心勉强公主,还求皇上收回成命。” “反了……你们都反了!”皇上气急败坏,“那你们就好好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起来!” 宴会不欢而散,皇上甩袖离去,一众大臣唏嘘不已,走走散散,萧妃也不敢停留,只得遥遥望着倔强的两个少年人,叹了口气。 夜晚微冷,后来狂风大作,夜雨潇潇,此处只余平安公主与顾衍之两人静默地一前一后跪着。 雨滴滴答答而落,侍女想为公主撑伞,却被一旁的太监阻止了。 顾衍之声音有些哽咽,他神色失落道:“公主,臣真有这么不堪?” 她转头朝着他笑道:“对不起,不是你不好,只是……你以后一定会找到更好的。” 雨越下越大,公主丝毫不肯妥协,一直淋着雨。 萧妃在皇上面前哭着求情,皇上烦闷不已,此刻有小太监匆匆来报,只道雨下得太烈,湿冷异常,公主晕倒在了门外。 皇上长叹一口气,终究吩咐人将她带了回来,好生照顾,从此决口不再提平安公主的婚事。 她长吁一口气,静静等待着深冬。 这个冬天如此漫长,可冬天他终究会回来。 初冬是冬,深冬也是冬,可这年的冬,于她来说,竟过得如此漫长。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虐虐顾衍之小朋友~下章继续撒糖 其实思来想去,人生际遇很取决于谁先遇见。 如果平安先遇到萌蠢书生顾衍之,他们之间的故事一定会不一样 第31章 番外年少春衫(下) 深冬凛然而至,年关来临,远在边疆的六皇子南青终于被召回了京城。 皇宫宴会之上,平安公主托了个小太监去为六殿下切水果,南青哑然失笑,小太监赫然在一颗大苹果上划拉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少吃”。 遥遥望向平安公主,她做了个鬼脸,得意地笑了笑。 果然,南青将一大块肉细细咀嚼,直至宴会结束,也才刚刚吃完。因此无人给他呈上其他食物。 散了宴席,皇上和娘娘们各自离开,南玉故意拖延着,最终无人看见她与南青一前一后走进了一处无人的书院。 这里曾是南康公主南央的书院,此时已经入夜,没有人来,因此书院格外静谧。 南青咋舌,看见了早已静心布置好的一大桌菜,有南方特有的甜点小食,也有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 “吃吧,都是我亲手做的。”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吃完了还有个东西送给你。” 南青坐在石桌边,枕着月色,她举着小酒壶为他斟了一杯清酒,味道清甜又不烈,是上好的秋酿。 鼻尖突然发酸,少年想起了边疆的月下,无人为伴,每日与将士们吃着同样的白饭青菜,味同嚼蜡竟也过了许多年,从未有人这样对待他。 是家的感觉。 他沉默着一口一口吃着菜,良久才与她碰了酒杯,月光下她的长发飘扬,美得惊心动魄。 惊了他的心。 吃完了一桌子菜,喝了酒,二人有着说不完的话,互诉衷肠。直到小太监月下敲门催促,天色已晚,公主应当回去了。 南玉打发了小太监,终于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展开了是一方丝帕,大大方方递给南青,她的双眸在月光的衬映下闪闪发亮,“呶,我给你绣的。” 接过了丝帕,南青笑得合不拢嘴,世上竟有这样可爱的姑娘,她的绣帕上分明是一只猪头。 “阿玉果然与众不同,连定情信物都送得这般独特绝妙,可谓是世间仅有。”南青面色微醺,一时间却是没发觉自己说了什么,只遵从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南玉红了脸色,一巴掌拍过他的肩膀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定情信物,我是你姐姐……” 本来红了脸庞,可说完了话,她的脸色又些微黯淡下去。 她是他的姐姐,她怎么敢将一腔衷情说出来。 借着一股酒劲,南青突然捏住了她的手,凑近她的脸庞。 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就近在眼前,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也有些羞涩,南青用手捧起她的脸颊,轻轻在她耳边道:“阿玉,其实我与你,并无血缘关系。” “啊……你在胡说什么?”她闻着他身上微微的清甜酒气,心跳得飞快。 “我是太后的儿子,皇上却不是太后的亲生子。”他长吁一口气,放开她轻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告诉你,如果你一旦说出去,我和母亲都会面临杀身之祸。” “可是……我就是想告诉你,仿若上天的旨意,无论我如何阻拦自己,我也忍不住告诉你。”他退后两步,眼神带着一丝惆怅,苦笑道:“即便你明天就告诉你的母亲,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毫不后悔。” 脑子里无数话本子的情景闪现出来,南玉大步走上前去,大胆地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笃定道:“你放心,南玉就算背叛天下人,也不会背叛你。” 二人心照不宣的隐秘情愫在渐渐蔓延,直至冬天已过,他又要远离皇宫。 她扯了一条丝绸,填了些绒面,为他缝了一条极丑的披风,他却得意地带走,从此边疆士兵们都极为鄙视大将军的穿着,因为他总是披着一条难看的披风行走军营。 他一年一年在远处思念她,她一年一年在皇宫中望穿秋水。 * 这一年南青终究登基了,成为了诏国的皇上。 却无法将她留在身边,她成了顾太傅的孙儿顾衍之的妻子,由皇上亲自下旨,嫁得显赫而隆重。 南青坐在书院之中摩挲着他几年前曾坐过的石桌。 极丑的披风还在,绣着猪头的锦帕还在。 那人,却再也不属于这空荡荡的宫廷。 直到那日,有太监慌慌张张来报,平安公主思念母亲与哥哥成疾,卧床不起已有一月,如今薨逝了。 年轻的天子心里一阵恐慌,他踉踉跄跄扶着石桌站起来,颤抖着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 平安公主的灵堂设于顾府,前来吊唁的人早已走完,入了夜,天子呆呆站在灵堂中,望着灵位发呆。 他眼角发红,任谁劝也不肯走。 四下无人,天子开始微微啜泣。 突然有一双冰凉的小手从身上顽皮地捂住他的眼睛,他听见了自己梦萦魂牵的声音—— “阿青……别哭啦。” 他回过头,看见了身着灰青色侍女衣衫的她。 是她,是南玉。 “这是……这是……”天子喜极而泣,捏住她的手不愿松开。 南玉轻轻一笑,随即低下头低声道:“还要多感谢衍之哥哥……他替我想的法子,平安公主已死,我以后只是个普通人,不知尊贵的皇帝陛下肯不肯把我收为宫妃?” “我会好好感谢衍之的……”天子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长长叹气。 * 新帝登基第二年,一个黄道吉日内,京城顾太傅府中献上一名美女,小名玉儿,天子甚是宠爱,因此女出身顾府,显赫之极,因此名正言顺被封为皇后。 进宫之夜,在皇帝的寝宫内。 玉儿坐在皇帝腿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啧啧摇头叹道:“我告诉你南青,我很霸道的,你以后不许娶别人。” “好……都听你的。”南青轻笑着刮刮她的鼻子。 “还有啊,”她眨眨眼,噘嘴道:“你身上可是没有正儿八经的皇室血统的,但我可是正正经经的皇室血脉,所以你以后还得靠我维持皇家血脉!” 南青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欺身将她压在床榻上,一脸认真道:“嗯,你说的很有道理,皇室血统可是件大事,我需得赶紧造几个出来。” “救命啦……我弟要非礼我啦……”她胡乱拍着他的脸,却是一脸笑意。 “我才不是你弟!”南青俯身用吻封住了她的嘴。 * 顾氏女玉儿独享圣宠,皇帝的六宫空空荡荡,没有其他的妃子。 朝中有老臣为皇嗣着想,上书皇帝选几位显赫世家女进宫。 皇后听闻了,第二日便挺着大肚子坐在皇帝身边,冷嘲热讽道:“昨日是谁说本宫生不出孩子的?” 无人再敢提纳妃之事。 朝臣们散了朝皆窃窃私语,皆言这皇后忒有本事。 唯有新科进士顾衍之摇着折扇笑而不语,午后来临,一片寂静,夏天又来了。 次年皇后生了龙凤双胎,帝大喜,越发宠爱。 终此一生,帝没有再纳妃,他所有的皇子公主,皆是有正儿八经的皇家血统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HE啦~写得好开心 虽然萌小顾,不过其实他对公主也就是一种倾慕,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以后一定会找到更好哒妹子 (^-^)像青弟和玉玉一样幸福哟! ==================== # 优伶风月 ==================== 第32章 优伶风月(1) 春日微微凉,窗外丝雨绵绵,衣衫鲜艳的绣春阁嬷嬷手中牵着一个孩子,叩响了戏园子的大门。 清澜班的少东家苏季扬亲自开了门,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 外面有些雨丝,这嬷嬷倒好,撑的油纸伞只给自己打着,小姑娘的发丝眉间浸染了些许雨水,潮潮的。 她怯生生地抬头看着他,双眼露出好奇又担忧的神色。 嬷嬷掐了掐小姑娘崭新的绣花袄子,笑脸相迎道:“少东家,老身捡了个好苗子,你瞧瞧这脸蛋,这身段,连声音都是极好的,本想养在咱们绣春阁的,以后指不定能是个花魁娘子。” 嬷嬷双手推着小姑娘朝前走了两步,硬生生将她推进门槛,这才又挥着手绢笑道:“你看看,多水灵的小姑娘。只是年纪太小,还得养几年才能懂事儿,又兼人家姑娘从前可是书香门第来的,想来还是不忍让她沦落风尘,送到你们这儿来也算得不幸中的大幸了。” 苏季扬尚且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但眉宇间沉稳儒雅地如同一个大人,他轻笑回应嬷嬷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开个价吧。” “哎哟,苏少爷就是懂行的,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嬷嬷喜笑颜开,“这姑娘今年刚满十二岁,从宫里罪奴处被放出来,本该做官妓的。” “你也知道咱们绣春阁有好些姑娘和管事儿的人相好,便让我去挑一两个看得过眼的。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买了她,这几天又给姑娘好吃好喝,又给她买衣裳,又是个极好模样的,怎么也得八十两吧。”嬷嬷讨价还价的本领是一流的好,滴水不漏地涨了两倍身价。 苏季扬看了看低自己一头的小姑娘,她听闻了嬷嬷张口要八十两,目色已经失望之极。 她如同一只惶恐又失落的小兽,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那道忧伤的目光穿过了沉默的空气,终究与这少年艰难地对视起来。 他抬手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别怕。” 说罢,苏季扬朝着嬷嬷一拱手道:“多谢嬷嬷了,我差账房先生给您取一百两去,还望嬷嬷多多照顾,这多出来的二十两,劳烦嬷嬷再为姑娘添置些衣裳和用品,您是惯伺候姑娘的,就去买些平常官宦人家的姑娘穿的用的,钱不够的我再为您填上。” 嬷嬷乐呵呵点点头,忙符合道:“应该的应该的,这您一百个放心。” 待嬷嬷走了,小姑娘才活泼起来,到底是年纪小,难过的心情转瞬即逝。 她笑盈盈地扯扯苏季扬的袖子,冷不丁脆脆甜甜道:“哥哥,嬷嬷是把我卖给你作丫鬟吗?” 苏季扬看着她大红大粉的碎花袄子哑然失笑,想来是嬷嬷给她胡乱穿的新衣裳,十分艳俗。 他摇头道:“不是,我这儿是个戏班子,我养着你,你以后长大了就在这儿唱戏养活自己。” 小姑娘却是个鬼机灵,她早已察觉到了这青衫长袖的哥哥分明一脸嫌弃她的衣裳,委屈巴巴地戳戳手指道:“我从前在家可不穿这样的衣衫,都是那个嬷嬷给穿的。她非说要穿得好看些,才肯有人买我。” 小姑娘继续撇嘴,不屑道:“真是俗气,以前在家,我家的丫鬟都不穿这样粉色。” 账房先生叩门进来,看着少东家一脸笑意看着小丫头,愁眉苦脸道:“少爷,你今天又是这么大方,仔细过几天老爷回来又剥你的皮。” 少爷还未发话,小姑娘却一蹦三尺高跳将过来抬头,一脸骄傲道:“不就八十两银子,何必这么小气!我以后赚了钱还你们两倍!” 苏季扬朝着账房先生摇摇头,叮嘱两句便打发走了他。 外面雨丝淅淅沥沥,他扬起衣角坐在门前石阶上,伸手招呼小姑娘过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摇头吐了吐舌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道:“我不知道我的大名……从前娘亲还没教我,我就被带到宫里去了,整日不是洗衣服就是扫地,后来长大了,娘却再也不肯告诉我,我只有小名,唤作‘央央’”。 “央央……”苏季扬望着缠绵的雨丝,思绪万千。 这名字不俗不媚,端的是大户人家的取名。进宫作罪奴,又是她小时候,想来她父亲从前还是名朝中要员。 * 小姑娘来了几日,戏班子的人都十分喜爱她。 清澜班毕竟是个戏班,平安世道之中,唱戏之人被人认为是三教九流,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才沦落梨园。 也就是苏季扬的父亲从前是个名角儿,名到甚么程度?有名到曾进了五回宫,为太后贺寿唱戏,自是不同凡响,因而得了些赏钱,搭了个戏班子,驻扎在京城根儿,是达官贵人们最爱光顾的戏园子。 穷苦人家出身,自然没读过多少书,所读过的也不过是些戏园子里需唱的野史传说,传奇话本。 因而众人惊奇,这十二岁的小姑娘央央,竟是个满腹经纶的,读过好些书,那都是学堂里教男孩儿的书,她却是能娓娓道来。 即便普通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是不怎么给读书的。央央这才解释道,原本是她娘在家悄悄教,后来进宫下了罪,虽然日子受苦,但却没人管着不让读书,因而她娘亲这些年来仔细教她读了许多书。 这几日,绣春阁的嬷嬷又来了一趟,终于给央央做了一身漂亮秀气的衣裳,淡翠色的衣衫配了支雅致的小镯子,一点也不像个梨园戏子,端端正正就是个千金小姐。 苏季扬心下一动,牵着她的手朝自己的书房走。 门一打开,一架的各式线装书整整齐齐摆着,桌上也放着一本书,笔墨纸砚俱在,他拉出木登抬手请道:“央央,今日我就当你的小书童,请。” 她惶恐摆摆手,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只好低垂下头道:“我已经……我寄人篱下,怎么敢奢求这个……少爷……” 这几日她一直听闻别人都叫他少爷,她心中一想从前娘亲教自己需忍辱负重,收敛脾性,这才改了口,也称他为少爷。 苏季扬一愣,转瞬便明白了她的小心思。他只是不说话,吩咐了一个小厮,低语了几句。 姑娘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不多久却见小厮手中捧着一个食盒来了。 食盒被苏季扬修长的手轻轻打开,一阵袅袅香气飘来飘去,先是红豆饼,再是甜糯的圆子粥,还有桂花小圆子,蜂蜜莲藕,还有一盘红色的不知是什么的果子,看起来十分诱人。 苏季扬抬手吃了一片蜂蜜莲藕,她站在门口看着藕上亮晶晶的丝,显得十分注目。 十二岁的小姑娘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舀起一勺圆子粥,咋舌道:“真是好吃,我家的大厨闻名全京城。” 小姑娘依旧看着他,目光直勾勾的。 苏季扬却是丝毫没有看见她的目光,手中拿起个红豆饼,自言自语道:“新鲜又香甜,细软到入口即化,真是读书时的好点心……” 尚未说完,不知何时门口倔强的小姑娘跑了进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一排门牙洁白又可爱,她龃龉半天才道:“少爷……给我尝一口吧,我吃的不多,就给我掰一小口就行。” 他忍着笑看她,“以后不许叫少爷,要叫我哥哥。” “好。”她乖巧地点点头,甜甜叫道:“哥哥,苏哥哥,我的好苏哥哥,全天下最好的苏哥哥……” “点心赏我吃一点吧……”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宠溺道:“都给你吃,本就是给你准备的。要小心黏牙。” 她高兴地捧起点心开始细细咬着,咬着咬着便鼓着腮帮子流眼泪。 他递出一段干干净净的衣袖为她擦泪,轻轻叹了口气。 她已经受了许多年苦了,想来从前锦衣玉食,也是有很多年没有人专门做点心给她吃了吧。 那个春日,少爷苏季扬总带着央央流连于书房,二人嬉笑打闹,好不欢乐。 苏季扬不知怎的,十分疼爱这个小姑娘,来了一个月,既不曾让她干粗活,也不曾提起要她学戏,众人皆窃窃私语。 直到去达官贵人府上做客的老爷终究回来的那一日,苏季扬牵起小姑娘的手,心中微微有些忐忑,朝着前厅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可以说是高甜了 央央:嘤嘤嘤给你的小可爱一点吃的吧 苏哥哥:叫哥哥 第33章 优伶风月(2) 苏老爷名扬京城,时常被达官贵人请去做客,如今回来了,自然要过问戏班子新添的人。 央央被苏季扬牵着,按了常理跪在苏老爷座下,规规矩矩地跟着他念,“师父在上,今日弟子入了清澜班学艺,往后能吃得苦中苦,若有日成了名,定不望师父的栽培。” 苏老爷皱眉问道:“罢了罢了,这娃娃声音唱不了戏,你是从哪儿捡来的?” 眼里噙了泪,央央从小活得不易,最懂识人眼色,此刻看着苏老爷分明不想收留她,心里一阵委屈,总觉得这些天的好日子就此就到头了。 前些日子被送出宫,好容易有个花枝招展的嬷嬷买了她,谁知也是个不正经的地方,转手就要卖她。 这般颠沛流离,可见人生疾苦啊…… 正胡思乱想感慨之时,听得苏季扬微笑着抬头劝说他的父亲,声色如春风拂面般温和,“爹爹,一来她年纪尚小,兼在宫里吃不好喝不好,身子还没长开,嗓子自然也还稚嫩。二来央央乃名门之后,以后清澜班总要长远打算,寻一位执笔人来写新戏,也是少不得的。” 苏老爷沉吟片刻,才点了点头。又忧心忡忡看着儿子,语重心长道:“你要明白事理,以后我不打算让你接这班子的,让你读书是为了以后有个真正的好前程,做戏子不是一辈子的活儿。以后苏家要靠你光耀门楣。” “是,孩儿明白,这央央小小年纪读过了不少书,在她学戏前,孩儿先霸占她做几年书童。”苏季扬作了揖,牵着央央便走。 眼见他刚才表现得那般镇定,谁知一出门,苏季扬便拉着央央一路狂奔至花园的角落,在一树绿荫下长吁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吓死我了,还好蒙混过去了。” “啊!哈哈哈!”央央笑起来,“原来苏哥哥这么厉害的人也怕爹爹啊。” “那是当然,哪个孩子不怕严父?”苏季扬摇头浅笑一声。 央央双手负于身后,颇为得意道:“我可不怕我爹,我刚记事的时候,不大爱吃饭,家里闹腾得四处不安宁,我娘一直威胁我说待爹爹回家了,就狠狠打我一顿。” “你猜怎样?我爹下了朝听闻此事后,非但没有打我,反而将我抱在怀中,仔细问我为何这日不吃,我便答有几样菜太咸,几样菜我咬不动,后来爹爹亲自下厨为我做了一盘菜,他平日处处受人伺候,难得下一次厨,急得满头大汗……” 她眼中有些泪光闪过。 “爹爹做菜做得手忙脚乱,许久才做好,那盘菜极为难吃,可我却不忍心再挑食。那日爹爹给我讲了好多道理,只可惜不久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已开始哽咽。 苏季扬不语,只是伸手拍着这小小姑娘的背,轻轻将她的脸凑近他的衣袖。 而后才低声道:“哭吧,没有人看见,我为你挡着。” * 成为苏少爷书童的小小姑娘央央,整日十分用功。 倒比这正主儿苏季扬用功许多。 偶尔入了夜,若次日有戏要唱,苏季扬需得与戏班子其余众人练练嗓,却总是发现月上柳梢头时,书房的灯还是亮着。 苏季扬推门而入,便看见央央坐在高板凳上,燃着一支昏暗的蜡烛,认认真真地翻着书,不时做些摘抄笔录。 “央央……你又不考科举,何必半夜读书?快过来灭了烛火,该打发你睡了。”苏季扬礼貌地敲敲门,劝说着这刻苦的小姑娘。 她却不灭蜡烛,从凳子上跳将下来,此刻门开着,他站在门口听着晚风将书页吹得哗啦啦欢快地响,她捧起蜡烛,烛火飘飘摇摇。 捧着烛火的小小姑娘蹦跳着来到他身边,一脸认真道:“苏哥哥,今日我读书看见古人感慨时光短暂如白驹过隙,终其一生难得见到太多风景,因而每时每刻都太过珍贵,不如我们今日赶快秉烛夜游吧!” 他接过她手中的蜡烛,牵起她小小的手,叮嘱道:“那便随你的愿,秉烛夜游吧。不过以后……这蜡烛需得由我来拿着,烛芯快燃尽的时候会烫着手,你可不许拿。” 她乖巧的点点头,走了几步又扯他的袖子,欲言又止。 苏季扬停下,在微弱的烛火中瞧着小姑娘憋红了的脸,一脸困惑道:“想说什么?” 她龃龉半天,才吞吞吐吐道:“苏哥哥……我突然发现……除了爹爹娘亲,你是我有生以来对我最好的人!” 他不置可否,轻笑着捏紧了她的小手,“真是个傻姑娘,你想,去游哪里呢?”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丝惆怅,不知对这小小姑娘为何有种莫名的情愫,难以言说又微微触碰着自己的心。 若是有一天她长大了,真的懂事了,还能同现在这样与他亲密无间两小无猜吗? 那一刻,苏季扬第一次盼望自己永远留在十五岁,留在长不大的年纪,身边整日有个小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他,让他的生命一直这样热烈而愉悦。 小姑娘睁大眼睛瞧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唔……这个夜游嘛,我听说外面巷子里有个小摊,半夜卖的烧饼极为好吃,脆香不腻……” 话音未落,他摇摇头道:“不行,这么晚了吃东西要积食,明日你该难受了。明天带你吃好不好?” 她垂下头,失落地搓搓衣角,嗫嚅道:“也不知道明日还有没有。我爹爹也总说明日明日,突然有一天就没有明日了……” 苏季扬叹了口气,心中明白姑娘素来受苦,心中的心结总时刻折磨着她。 他吹灭蜡烛,双手捧起她的脸颊。 央央就这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俊秀的脸庞一点点凑近,他的眼睛里闪烁出明月般的光辉,他认认真真,极为笃定地说,“央央放心,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她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安全,用脸蹭了蹭他的脸颊,颇为大方道:“那就明天吃!” 他哑然失笑,果然姑娘年纪还小,不懂话中深意。 苏季扬只好无奈地转过身来,牵着他的小小姑娘在月下行走,看花园中的花草树木,看漫漫洒洒的月光。 良久,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角沉沉睡着了,睡得香甜软糯,他将她抱回房中,仔仔细细掖了被角才离开。 央央做了个极好的梦,梦里有大花园,有爹娘,还有苏哥哥。 * 央央整日用功读书,终究有一日发生了变故。 这日苏季扬与央央正探讨着一篇文章,说话间,她突然愣头愣脑道:“哥哥,天黑了吗?” “没有啊,如今正日上三竿,何来天黑?”他看着她,突然发现她双目有些涣散。 “那怎么,我眼前全是黑的?”她恐慌地眨着眼睛,一大滴眼泪滚落出来,她哭喊道:“啊,我看不见了,我成了瞎子了!” “别怕别怕。”苏季扬慌忙安慰,“想来是你近日读书太过刻苦,眼睛有些疲惫,我这就差人找大夫来。” 小姑娘只觉得天昏地暗,一切都抛弃了她,如今她的眼睛也不好了,整个人生都灰暗了起来,只是不住地哭。 他捏着她的手,低声道:“央央放心,就算你以后都看不见,苏哥哥也会一直陪着你。” “那我以后不能唱戏,赚不了钱怎么办?”她这么一想,越发绝望,“我还欠你好多钱呢……” “我不要你赚钱,我就是你的小钱库,我养你。” “我娘说寄人篱下只能勉强过活,比如说你养我每日三餐,可我若想吃个烧饼,那又是我僭越了!”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我以后再也吃不成烧饼了!” 他哭笑不得,只得哄着她,“央央放心,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那韵果儿也可以吗?我记得它好贵的……”她止了止哭,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都可以。” 大夫在堂前等候了片刻,这二人才结束了认真严肃的商讨。 大夫哭笑不得走进来把了脉,看了看央央的眼睛,翻起眼皮瞅了瞅,这才道:“少爷放心,小夫人的眼睛无甚大碍,只是太过疲倦,我开付方子,让小夫人吃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不能用眼,最好用白绢将眼睛缠起来。” 一口一个小夫人听得苏季扬脸颊微红,却只是正色问了些注意的事情,便留了药方打发大夫走了。 还未来得及说医嘱,这厢央央天真无邪,脆生生地开口问道:“哥哥,什么是小夫人呀?” --------------------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甜到整个人都美滋滋~ ~可惜最近牙疼嘤嘤嘤TAT 第34章 优伶风月(3) 苏季扬那天是这样解释的,“小夫人就是苏哥哥最喜欢的小小姑娘,等她长大了,就嫁给苏哥哥。” “央央愿意做苏哥哥的小夫人吗?”少年带着一脸轻笑与宠溺,虽然明知她看不见。 “唔……”央央掰着手指头,思虑片刻道:“嫁给苏哥哥有什么好处吗?” “嫁给苏哥哥,你就可以听他唱戏不要票钱,可以让他陪着你整日秉烛夜游,想吃什么都给你买……”苏季扬挠挠头,继续道:“总之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央央心虚地垂了脑袋,此刻她眼前一片漆黑,却觉得没有了刚才的惶恐,他说话逗弄着她,总以为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心里暗自想着,苏哥哥可不知道,她是个极为机灵的小孩子,什么嫁人的事情,她可都懂得哩! 一厢是以为他在逗她开心,生怕她因暂且失明而伤心难过。 另一厢却是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借此说出了些平日不会言说的傻话。 谁都没有当真,谁却都心中暗自泛起淡淡的不可言说的情愫,仿若春日一汪荡漾的水波,在二人心中荡啊荡,终究成了这个春日兜兜转转甩不掉的小小心事。 * 央央看不见的第二日,小姑娘的心情终究是难过到了极点,她从未感觉到对世界如此无奈,连穿衣吃饭都需要戏班子的月若姐姐帮忙。 这天上午时分,月若突然慌慌张张跑来,忧虑道:“少爷……央央哭了,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你快去瞧瞧吧。” 苏季扬闻言立即起身,朝着央央的房间走去。 虽然与她相处的时间还不算太久,但他已发现,这小小姑娘性子带着一股倔强。 果不其然,她绷着脸,一边掉着泪珠子,一边双手摸索着屋里的桌椅板凳,摇摇晃晃要朝外面走。 月若忙要过去扶着她,生怕她摔着。月若也是少爷从绣春阁的嬷嬷手中救回来的,只是可惜那时她不如央央那样年纪小,早因不愿接客被嬷嬷打得遍体鳞伤,不得已才送来清澜班指望赚几个钱回本。 有了那样惨痛的经历,月若对央央的遭遇十分同情,因此格外疼爱她。此刻看见央央受苦,也是心中万分焦急。 央央却是将身子倚在一个凳子边儿上,声音沙哑道:“月若姐姐不必来扶着我,我总要自个儿走的。” “姑娘真是好骨气……”闻声赶来的管家六哥轻轻叹了一声。 六哥除了做着管家的活儿外,平日在清澜班是唱武生的,满嘴的豪侠壮志,此刻他不断感慨,这央央让他仿若得了个知己,不断给少爷唠叨着:“我看央央以后随了我,学个武生倒是不错。” 苏季扬静静不说话,盯着央央瞧了半日,眼见月若着急,便悄声对月若道:“你放心,她既然是想自己学着在黑暗中摸索走路,我们便让她熬过去。也许熬过这一阵子,她学会了这样走路,反而会很开心。你平日还要唱戏,总不能每时每刻都照顾着她。” 月若只好点头退下,嘟囔道:“少爷好狠的心。” “狠心”苏少爷听见了,却是不语,心中万分忧虑。 那日大夫在人后分明又仔细同他讲过,失明乃是一个玄奇病症,说来可以好,也却不一定真的能好,况且有一味方子中没开的药,实在难寻,高价有时候也求不得,因此央央的失明症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还真的说不准。 他眼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阳光,白日温柔的光辉让他惆怅。 若是她永远也好不了,不如让她从此开始学会如何伴着黑暗生存。无论他在不在她身边,她也总能好好活下去。 胡思乱想间,央央已经摸索着要出大门,却因看不见门槛而重重跌了一跤。 她趴着摔在地上,头发被泥土沾染得脏兮兮的,衣衫也沾了尘土,双手触地,滑破了些皮肤,渗出了一点点血丝。 她咬着牙,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 月若和六哥心疼不已,立即就想上去扶着她,却被苏季扬阻拦下来。 苏季扬挡在二人身前,面色无喜无忧,淡淡道:“别扶,让她自己起来。” 央央也是争气,自己摸索着爬了起来,胡乱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苏季扬这才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牵起她的手道:“别哭,哥哥带你去擦些药。” 六哥目瞪口呆看着二人的背影,又惊讶地张大嘴巴,他分明听见一边月若气得咬牙切齿,说着少爷狠心。 可另一边,少爷牵着那小小姑娘,背对着他,不容置喙吩咐道:“六哥,现在马上去寻几个工匠,把央央房间和我房间、我书房的门槛拆了。” 六哥愣了片刻,才忙附和道:“是,是……我这就去找人。” * 一伙工匠浩浩荡荡来了,风卷残云般将三个屋子的门槛拆得干干净净,众人皆啧啧坏笑,只道少爷十五岁的年纪,终究是少年心性,有了心上人。 戏班子众人素来善良,乐得看见种种好事,苏老爷听闻了此事,却是一腔怒火无处可发,立即唤人叫来了苏季扬。 大厅的门一开,清澜班的众人都在外围观,苏季扬跪在前厅,震怒的老爷一把将茶杯扔在他身上,泼了一衫茶污。 破碎的瓷器从地上飞溅起来,划伤了他的手腕。 “你可知错?” “孩儿何错之有?”少年不愠不怒,抬头看着父亲,一脸淡然,丝毫不在意手腕的伤痕。 “我告诉你……你是……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往后要飞黄腾达,要青云直上。我请人教你读书,这么多年悉心栽培你,再过二年考了科举,你是要做大官贵胄人家的乘龙快婿的。”苏老爷冷笑着,“那个从绣春阁买来的丫头,处处勾着你的心,我要将她送回绣春阁去。” “我不会让你送她走的。”苏季扬抬头,露出一个微笑,“爹爹,请你放心。我会认真读书,用功做功课,以后一定做个贵胄家的乘龙快婿。” “我不会对小丫头动心,我心里,一心只想飞黄腾达。”他继续说着,面色平静如斯,诚挚到让人无法怀疑。 “丫头是个贵人家的女儿,爹爹如果看了本朝政史,大约能猜到她父亲是谁罢?”苏季扬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位是冤枉的,如果有一日……” “有一日,她父亲平了反,她的身份可不一样了。”苏季扬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捏住受伤的手腕,继续平静道:“到那时,清澜班收养她许多年,悉心照料,岂是没有好处的?少则多些封赏,多则……” “父亲从前进宫唱过戏,该是知道的,这世上有许多,比银钱更有魅力的东西。”他上前一步,低语道:“父亲还要送走她吗?我是您的儿子,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清澜班考虑。” 苏老爷有些动摇,沉思片刻才道:“五年前,似乎是有庄大案……你是说,她是……” 苏季扬打断了父亲的话,“是,我敢肯定她是。” 苏老爷长叹一口气,沉吟道:“既然你如此懂事,那就留着她罢。” 苏季扬点点头,捏着手腕转身朝外走去,一步一步如履薄冰,沉重地抬不起膝盖来。 天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可甫一走出门,却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呆呆站在不远处,失明的双目无神地瞧着他,瞧得他肝胆震颤。 她的听觉变得尤其敏锐,听闻他的脚步声,突然一大滴眼泪从漆黑无神的双目中滚落,划过了脸颊,亦划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空气。 他看着她一提袖子,用脏兮兮的衣袖抹去了脸上的泪,转身跌跌撞撞跑去,路上被花园的石路拌得摔倒在地,又爬起来再跑。 月若跟在后面喊着央央,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少爷道:“少爷也太过分。姑娘听说你被老爷训斥,心中难过担心,专程跑来想请罪,可你却说出这么些话……” “虽然我劝说姑娘,是少爷的权宜之计,是为了应付老爷……”月若摇摇头,“可你的说的话,终究是太伤人了。我如今都觉得你收养姑娘是怀着那么多的龌龊心思了……” 月若朝着央央跑去,想陪伴她一程。这个小姑娘在不久前还一脸焦急,一直嚷着要自己去请罪,免得苏哥哥因她而受什么责罚。 可转眼,便全部听见了她最最信任、最最依赖的苏哥哥,说出了让她难以置信的话。原来留着她,是为了利用她,是为了她爹爹的身份地位,从此以后有什么用处。 更何况…… 他说,他要做达官贵胄的乘龙快婿。 她不是不懂,他说过的“小夫人”,原来就是糊弄她的。 苏季扬的手腕隐隐作痛个,他垂下眼眸,心中万千波澜一起涌上。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要怎样,才能向你证明? 要到哪一日,我们才能心意相通,才能永远互相信任,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没有去追寻央央他,他的手开始颤抖。 垂下头来,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苏季扬终究是苦笑一声,她还是个尚且年幼的孩子,他如何能央求她立即懂得他的心。 到底,是伤了她的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央央看不见了可怎么办? 苏少爷:快找人把门槛拆了 恩……以后会成小夫人的! 第35章 优伶风月(4) 央央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每天除了吃些清淡饭食,便是闷闷不乐呆呆坐着胡思乱想。 月若照顾央央,一切看在心中,十分不忍,跑去劝了少爷好几次,少爷却也不肯来哄她。 却是三日后央央忍不住问起,泪光盈盈,“姐姐……苏哥哥他,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可有读书?读书时还吃糕点吗?” 月若一时语塞,只得实话实说,“少爷他这几日神出鬼没,我都很少见他,见了他也是一脸疲惫神色,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面前的小姑娘垂下头,一言不发开始默默搓着皱巴巴的衣角。 月若心疼道:“好姑娘,不想他了,乖乖把这药喝了吧。” 红褐色的药在白瓷碗中静静放着,散发出微微苦涩的气味,药煎得浓烈,入口极苦,她每日喝这药只是默默噙着泪光,没有同其他小姑娘一样抱怨什么。 打发姑娘吃了药,月若哄她睡下便离开了,入了夜再来时,点了一盏蜡烛。 央央睁着迷糊的眼睛道:“姐姐……我好像能看见光了。”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央央格格笑起来,“我真的能看见光了,只是很模糊很模糊,但是不再是漆黑一片了。” 二人高兴地在屋里说笑,谁也不知门外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苏季扬露出一个轻笑,细细聆听着央央的欢笑,透着窗户内微弱的光看着那小小的影子。 伫立许久,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步步离去。 走回书房,苏季扬点燃烛火,在幽幽灯火下拿出常备的药篓,才伸开手心,满是沟壑伤痕。 整整三日,白天应付父亲的监督,黄昏之后换上灰青色的小厮衣衫,踏出城门,于郊外的某一处树林之中,采集少有的月明草。 大夫曾说过,有些快速见好的药材难寻,但也有些见效慢的,只是些古来偏方,药引子并非寻常药房卖的,因此也少有人用。 月明草生于荆棘之中,行走一个时辰可能才能见到一两株。 这三日来,谁也不知,在城郊幽幽的月光下,灰衣长袍的苏少爷一个人静寂无声地拨开丛林的荆棘,双脚踏着泥泞,双手与手臂被划得满是伤痕。 静夜无声,只有夜风吹着树木发出飒飒声响,与白日的欢快不同,夜晚的树叶哗啦啦响起来,仿若鬼哭神嚎,在这一片无人之地尤为可怕,千万牛鬼蛇神在朝着他嘶吼咆哮。 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说不害怕,都是假的。 苏季扬额头冒着冷汗,怀中揣着两株月明草,在城门快要关闭时匆匆跑回城中,在无人的街巷一路狂奔回到戏园子,路过无数人家大门口的镇宅石狮,有时吓得颤栗发抖。 但她终于能看见光了,少年细细擦了药,转瞬已忘记了所有的恐惧、孤独、担忧。 他嘴角泛起一丝满足的笑,用白绢将手心包好,还需忍着痛倒上一杯烈酒,滚烫地灼烧着伤口,以求它好得快些,不被人察觉。 炽烈的疼痛从手心传来,如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撕咬着皮肉。少年疼得紧紧咬牙,嘴中艰难地低声喊着,“为了央央……为了央央……” 疼痛许久才渐渐散去,少年额前的汗珠顺着眉眼滴到了手上的白绢,他长吁一口气,心想今日的酷刑终于结束了。 虽然这酷刑是他自己施加的。 戏子的手,需要洁白无瑕,无一丝瑕疵,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敢伤了自己的手,若是一旦被人发觉,这个行当可能便要逐他出去了。 苏季扬苦笑,心想自己是不是疯了。 他瞧着白绢,闭上眼,心中想起了她的误会与伤心,终究有了个法子。 * 采月明草的日子又过了两天,这天月若兴高采烈跑来禀报,只说央央的眼睛好了。 苏季扬倒是反应淡然,轻笑着放下手中书卷,巧妙地用袖口遮掩了自己的伤口,站起身道:“既然如此,你带她来戏台子,今日我备了一出戏,正好给她瞧瞧。” 月若从前呆过风月场,虽早早被送了来,却毕竟见过那些公子哥儿怎么讨姑娘欢心,此刻见自家少爷是这么一副淡淡的样子,她只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色道:“少爷……你也不去看看姑娘,虽说姑娘置气,但这几日过去了,也消得差不多了。你若能去了仔细哄哄,她多少能开心点。” 苏季扬不说话,只是淡笑着瞧着她。 月若摇头不满地叹道:“你可不知道,央央这几日整天闷闷不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知道。”他抬眼看她,一脸笑意,温柔地如同三月春风,眸中闪着光辉,“我唱这出戏,就是为了哄她,你带她来戏台子吧。” 月若一愣,看着自家少爷这淡然又胸有成竹的模样,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眸深处让人有股深深的信赖感,仿若听他的话就会很安全…… 安全到,她只想服从。 月若突然就红了脸,忙提着裙子飞快朝着央央的房间跑去,一路上的花草树木都似盯着她,盯得她面色发红,盯得她惶恐不安。 她慌慌张张地领出了央央,精神恍惚地带着央央朝戏台子走去。 脑子里却是少爷挥之不去的眼睛。 “姐姐……你怎么啦?”央央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月若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央央尚且稚嫩的小脸,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勉强地挤出一个酸涩的笑容,“少爷说,为你唱一出戏。” 央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下意识地去牵月若的手,却发现今日的月若姐姐十分奇怪,她瞧着姐姐不自然地接过了她的手,不多久又无意识地放了开。 央央顺着月若的目光看去,戏台上尚且没有人,只能看见后台零零星星的影子。 她并不知姐姐身上发生了什么,却觉得姐姐的目光变了,变得神采奕奕,变得热烈焦灼。 小小的央央极为敏感,她觉得那一个春日的灿烂阳光下,她和月若之间如同蒙上了一层纱,她傻傻地看不清月若,并有可能再也无法接近这位对她十分好的姐姐了。 央央失落地低下头,思量了片刻,容不得多想便听得鼓声咚咚响起。 她一抬头,灰蓝戏服长衫的几个小厮从幕后走出来,有模有样地踏着夸张的步子,其中一人手举一块木牌,一边扬袖一边高声开口道:“哇呀呀呀呀……” 这“哇呀呀”喊了半天,央央听得都急躁了,却听得台下许多人开始喝彩着“好!” 她还不懂戏,不懂唱功这回事,忍了半日无趣的背景介绍,倒是大体听明白了这戏。 这出戏名唤《美人归》,乃是清澜班少爷苏季扬自己写的曲目,名扬京城,难得一见。 故事约莫是这么个故事,公子钟情于美人,美人亦悄悄钟情公子,但是二人互相不知,直至有一天,有一达官贵人求娶美人,美人问了公子如何看待,公子心中伤心,只以为美人同他道别,这厢祝福了美人好姻缘。 美人心中伤心不已,遂嫁了贵人,谁知命途多舛,贵人无心娶她,要将她送往高官处作礼,美人以泪洗面,终究不忍掩埋心意,派了丫鬟悄悄同公子表明心意。 这一折,苏季扬身着青衣出场,脸上是浓妆艳抹,身子是锦缎绫罗包裹,从后台一出场便水袖轻扬。 他先于场边踏着碎步扬着袖子走了一个来回,袖口随风飘摇,有袅娜仙气。 待今日,央央才知原来苏哥哥唱的是青衣。 月琴与阮的声音开始激昂,弹拨许久后,台下的看官都屏气凝神,等着听这青衣开嗓。 终于,苏季扬开了口,浓妆下的红唇轻启,一缕细声穿破了空气,悠悠扬扬进了看官们挑剔的耳朵里。 央央看着他金色的头面一颤一颤,他分明抬了眼神在瞧着她,瞧得她心中震颤,将他唱的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里—— 奈何君不知奴心意,一腔心事无处诉,满怀衷情君未知…… 央央听着他一字一句唱着,终于坐定了身子,认认真真听着这出戏。 戏里的公子美人总是明明爱慕,却互不相知,白白惹了许多心事,也惹了许多误会与危急,看得台下的看官心中焦急不已。 央央那时才看得懂他在台上唱戏时总不时望着她的灼热眼神。 她懂得了互相不能心意相通的忧虑与焦急。 央央聪慧,她心扑通扑通跳着,万分激动地想着,这戏他是唱给她听,是将她当作知己。 她亦要与他心意相通,她要永远相信他,依赖他,永远不要戏里的忧伤情节发生。 一出戏唱完,看官们唏嘘不已,最终美人也没有回到公子身边,二人在不断的错过与猜疑中,终究失去了彼此,阴差阳错天人永隔,实在是一出肝肠寸断的悲剧。 戏班子奏乐之人也感动地眼角泛着泪光,心中却极为哭笑不得,那央央小姑娘分明不会看戏,这样悲伤的戏,她竟然看得如此开心。 央央早就发现了别人不解的目光,她更为得意,心中怀揣着她和苏哥哥的小秘密,小鹿一跳一跳。 等待苏季扬下了台,喝彩声不绝,她挣脱了月若的手,飞速跑进了后台,对着尚未卸妆的苏哥哥轻轻一垫脚,抓起他的手便一本正经道:“苏美人,我懂这出戏了。” 众人啼笑皆非。 苏季扬轻轻笑笑,却见小丫头咬着牙。 她拉起他的长袖遮住他的手,才低头看着他的手。 刚才抚摸到道道沟壑,此刻一看却是伤痕累累。 她红了眼眶。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开始心意相通了 两个人真正互相理解好难好难,所以很希望故事里的他们,能互相明白对方的心 第36章 优伶风月(5) 苏哥哥的手受了伤,央央心中酸涩,半天才道:“是因为我的眼睛吗?” 苏季扬一愣,将手从她小小的手掌中抽离出来,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姑娘真聪明。” “唉……”央央一下子心软了下来,从前种种误会烟消云散,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以后……可都别这样了……” “好,都听姑娘的。”他浅笑一声,将央央拉近身边,“姑娘既然来后台了,不如学学看为我卸妆。” 妆台精致整洁,铜镜中映着苏季扬的脸,央央双手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发间的头面,用白绢仔细为他擦脸。 苏季扬闭上眼睛,脸颊被柔软细腻的小手轻轻擦拭着,温柔又舒适。 真好,这样真好……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浅笑,铜镜中的姑娘也是一脸笑意。 * 变故生在几日后,这一天有场大戏在唱,月若扮了美丽的花旦,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唱腔动人婉转,动人心弦。 台下有位公子,似是第一次来戏园子听戏,不懂这行当该守的规矩,在众人喝彩间,公子突然站起身来朝台上走去。 苏季扬今日在台下看着场子,此刻见不对,忙上前去恭敬招呼道:“这位公子,听戏不得上台,这是梨园的规矩。” 公子毫不在意,嬉皮笑脸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苏季扬,得意洋洋道:“这个爷赏给你了,别挡爷的道儿。” 苏季扬并未伸手接这金子,只是不卑不亢挡着路,一脸浅笑道:“这位爷,看戏的人多着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您有什么事,可以等这折戏唱完了,我们再向您赔礼。” 公子却是不讲道理,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小厮。 只见那小厮一把伸手推攘着苏季扬,大声喊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挡我们爷的道儿,知道我们爷是谁吗?” “不好意思,还真不知道。”苏季扬冷笑一声,捏住小厮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小厮不住喊叫,“此处是梨园,多的是达官贵人,从没人敢坏了规矩。” 这里在吵吵嚷嚷间,台下早有看官发现了此处混乱,连台上唱戏的月若也有些心不在焉,心绪飘渺,一时间唱腔都有些走音。 看官们哗然,小厮突然跑上台子一脚踹开了小鼓,又砸了一把琵琶,乐声戛然而止,看官们更是气急败坏,戏园子一下子乱成一团。 月若只得停了唱腔,担忧地站在台上瞧着。 这小厮也忒为大胆,此刻便站在台上正中央,得亏这场戏票价昂贵,否则若是多些市井婆娘来,此刻这小厮头顶一定被砸些鸡蛋菜叶。 苏季扬皱了眉,尚未开口时,只见台下簇拥着一位身着暗青色丝绸长衫的贵人,体态发福,此刻正托着茶杯,走上前来,一副斯文儒雅模样,一看便是便衣的朝廷大员。 “敢问这位公子家住何处?你父亲是何名讳?如此大胆坏了梨园规矩,想来倒是家世显赫,天不怕地不怕。”中年贵人轻轻笑着,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 公子转过头瞧着这位贵人,目光十分放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冷笑道:“看您穿着,倒是个二品官儿?您既然敢问我父亲名讳,我便告诉你,我父亲姓赵,我正是江东王的世子。” 贵人又抿了口茶,这才笑着,“原来如此,世子真是好雅兴,颇具风雅。江东之地,偏僻荒野,想必没有这些丝竹之音,世子或许不知,你这小厮摔坏的琵琶是圣上亲赐,价值不菲,恐怕江东又要多献些岁贡,才赔得起咯。” 贵人说罢,摇着折扇就走。 世子气得咬牙切齿,恨恨道:“这个老东西是谁!我让我爹收拾他!” “原来您是世子,草民冒犯了。”苏季扬低头,幽幽道:“刚才这位是朝中梁首辅,是清澜班的老戏迷……” 话音刚落,世子的脸上便泛起一丝僵硬的神情,首辅……可比小小诸侯王官大。 世子索性破罐破摔,胡搅蛮缠道:“既然已得罪了他,也是没有法子了。一不做二不休,我今天看上了台上的花旦,我要她。” 苏季扬挡着他,依旧淡漠道:“清澜班不是花柳寻春之地,世子请回吧。” 世子一腔怒火燃起来,这个小小的戏子,竟然敢如此忤逆他!不可饶恕,不可原谅! 正待发作,却见小厮抱头跳下来,额头上顶个红色的大包,扮演武生的戏子此刻满面黑白妆,如神煞一般手中抓着一柄假长刀,却是使了十分的真力气狠狠将这小厮打了下来。 武生凶神恶煞,世子发觉自己身单力薄,这些人又实在太大胆,丝毫不忌讳他的身份,这才咬着牙放话道:“你给我等着!你们这个什么清澜班,完蛋了!” 世子带着小厮悻悻离去,围观的看官们也唏嘘不已四散而去。 倒是央央听闻了台前变故,忙跑来想安慰她的月若姐姐。 可是一来,却见月若姐姐满面悲伤,只痴痴盯着苏季扬道:“少爷,何必为了我开罪这个世子……” 月若轻叹一声,“他毕竟是个世子,想要毁了清澜班,轻而易举,少爷方才唐突了。” 苏季扬摇摇头,沉着声音道:“你听好了,从前将你从绣春阁救出来,你的身家性命就托付于清澜班。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因着这一二纨绔子弟的折腾,就让你受他们欺凌。” 月若又是痴了,心中汹涌澎湃涌现许多难以言说的感情,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其中。 在她快要沉溺其中之时,却听见了央央担忧的声音,“姐姐……你别怕,央央和苏哥哥一样,誓死保护你!” 央央不过十二岁,可将誓死之话说得认真到极致,让人不忍看着她的脸庞。 苏季扬也点点头,牵起央央道:“不必发这么重的誓,保护你们的事,是男人该做的。央央就负责和你月姐姐一样沉鱼落雁就好。” 小姑娘开心地格格直笑,月若耳中听见这笑声,却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月若看着苏季扬对央央宠溺的神色,那双明亮的眼眸中熠熠发光,不同于对旁人的淡漠斯文。 她脸上的妆尚且浓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月若在长长的白袖中,死死用指甲抠着自己的皮肉,手心生疼生疼。 心也生疼。 她不死心地又看了一眼苏季扬的目光,终究垂下了眼眸,一滴泪在她眼眶中打转,她悲哀地想着,她想要的,终究都是别人的。 终究是不可能。 月若自顾自走去后台,一言不发,六哥心里焦急,忙追上去,却被月若气冲冲赶了出来。 央央瞧着月姐姐的反应,心中大惊,她虽年纪小,却是极为敏锐聪慧,她怎能感觉不出这样的少女心事! 她扯了扯苏季扬的衣角,待他低下头来,才轻轻凑在他耳边说:“苏哥哥……我觉得月姐姐对你有意,她好像……很难过……” 苏季扬闻言愣了愣,果然少女之心如此隐晦,也只有同是少女的央央能看出端倪,他只好长叹一声,唏嘘道:“那也没有办法……苏哥哥的小夫人,只能有你一个呀……” 二人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化解这段情愫,这日却听得月若叩了书房门进来,身上背着包裹。 苏季扬忙起身,大惊道:“月若,你这是做什么?” “少爷……”月若轻笑着,双眼弯成月牙,白皙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她轻启唇齿,说出了她的计划,“我想嫁给世子,请少爷成全。” 苏季扬沉默片刻,才摇头道:“你不必害怕他对清澜班做什么,我应付得来,纵然我身份再低微、也不至于用你去换清澜班的平安。” 月若笃定地摇摇头,趁着央央不在,抬头望着他,眼眸中清亮地泛着水光,如一汪秋水,波光粼粼地荡漾着泪花儿,“不是为了清澜班。是为了我自己,跟在少爷身边仰慕你,永远要被你对央央的目光刺痛,可我又不能恨她,我依旧喜爱她,将她视作妹妹,只是每日如针扎着心,刺痛难当。如今有个家世显赫的世子喜爱我,我若是跟了他,想必也锦衣玉食,生活优渥,以后不必再想这些折磨人的事情,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 她跪下磕了头,一滴热泪滚落在地,她恳求道:“求少爷放我去,让我解脱于这样刀山火海般的煎熬。” 苏季扬听完这话,沉默良久,才看见少女抬头,他长叹一声道:“好,我放你去,往后清澜班也永远是你的家,若是受了欺凌,随时回来……” “嗯……少爷再见。”月若背起包袱转身离去,她不敢回头。 谁也不知,她的怀中有一封被揉成一团又展开、揉成一团又展开的信。 世子的小厮悄悄传信来,只要她肯嫁给世子,便放过清澜班,否则便将清澜班窝藏罪臣之女的事情捅出去,这是欺君之罪,要诛灭九族的。 央央是罪臣之女,她月若也是。 她父亲下狱时,是江东王的宿敌。 冤有头,债有主,江东王世子分明不是为了美貌而纠缠她。 他认出她了。 她怎能,让无辜的一众人,皆为她赔罪? 月若闭上眼,麻木地朝着刀山火海走去,那是万劫不复,是她自己的选择。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虐女配出现惹~月若不会对苏哥哥黑化的~ 有一些人啊,就是这样酷酷地付出。 不知道付出者的委屈,被付出的人,才会好过吧 第37章 优伶风月(6) 央央过了许久才接受月若离开的事实,免不了伤心难过与不解。 苏季扬也不知该同央央如何解释,只得抚着她的脑袋道:“世上无不散的筵席,月若总有她自己想追寻的东西。” “也许以后央央,也会这样离去。”不知怎的,他仔细瞧着这十二岁尚且懵懂的小姑娘,内心涌上一丝惆怅。 终究,她是贵胄人家的女儿,他是个身份卑微的戏子。 若有一日斗转星移,他不知该用什么留住她。 央央坐在桌边,长长的发丝披散于肩头,她双手托着腮,嘴里还咬着一片果干,驳斥道:“你胡说,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就是块牛皮糖,就要黏着你,怎么也不肯走的。” “好好好……黏着,让你黏着……”苏季扬自知他心中所想的太过深远,她此刻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这些世事,便也索性抛诸脑后,不再思量。 * 草长莺飞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央央长到了十三岁,正是娉娉婷婷十三余的豆蔻年纪。 自从月若走后,戏班子没有与央央感同身受从绣春阁来的姑娘,因此央央身边也没有知心的姐妹。 更何况身在戏班子,姑娘们多少对广绣长袍的俊秀少爷有些旖旎的渴望,这渴望却时时刻刻在被央央摧毁。 苏少爷读书时,央央寸步不离跟在身前,偏偏少爷还乐得同她说话,惹了其他姑娘们一肚子猜疑,这央央是个女流之辈,能有什么见解,在胡言乱语缠着少爷,总归是在耽误少爷的前程。 吃饭之时,除却唱完一出戏,少爷会同大家伙儿一起上桌,上桌时他的身边总带着个小不点,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样。那小不点央央的手臂尚且短,什么菜都够不着,苏少爷不动声色总是提起筷子,将分量刚刚好的菜夹到她的碗里。 还温声细语地说,这个吃了美颜,那个吃了长个儿。 除此外,少爷独自吃饭时,总是同央央一起的。同是戏班子的姑娘,央央却是和少爷一样的起居用度,衣裳每季都由少爷打发人去做新的,漂亮的花裙子不知有几件了。 日久天长,众人的私心开始渐渐显露,她们对央央皆有无数怨言,尽管对她好的是苏少爷,与她自己本身并无多大关系。 “哪像个少爷身边的丫头啊,分明是在当少奶奶供着。”有人捏着手帕,细声细语抱怨着。 “我看少爷这天天同她谈论诗书的,还考什么科举,一定给老爷丢个大面子。”又有人腹诽少爷。 “咱们少爷从前是极好的,自从这央央来了,便是被狐媚子勾引去了。你们知道吗?她是从绣春阁来的,谁知道在那地方学到了些什么本事,哪是咱们能预料到的手段。” “你们知道当时月姑娘为什么要走吗?听说那世子要月姑娘,少爷本来不愿让她走,就是那央央从中作梗,逼得月姑娘远去江东……” …… 谣言四起,愈演愈烈。 六哥忐忑不安地说完自己听到的风言风语,搓着衣角站在苏季扬面前,脸色一片发憷,叹气道:“没法子啊,少爷。你也知道的,三教九流的地方,什么不入耳的话都能说得出口,戏班子养着这么多人,不是每个人都是央央姑娘这样有教养的,她们又妒忌又排挤央央,如今这些流言真是……” 这是个清风明月之夜,夜风疏朗。此刻央央早已回房睡下了,书房中只有苏季扬捧着一杯清茶,烛光昏昏暗暗。 他放下茶盏,垂下眼眸轻轻叹道:“央央没听到过这些话吧?” 六哥忙拨浪鼓般摇头,摆手道:“没有,这是一定的。我将内院和外边分隔开来,绝不能让姑娘听见这话。” 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烛火在夜风下左摇右晃,飘忽不定,仿若苏季扬此刻难解的心情,沉默良久,他终于站起身来,吩咐道:“我太宠爱她,以至于别人难以容忍这份宠爱。你说,是不是将她放在大多数人的同等处,反而能避免别人对她的伤害?” 六哥虽是莽撞汉子,却也是在梨园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心思自然细腻入微,他点头道:“其实,我就是这样想的。咱们梨园的姑娘们其实没有坏心,只是你对央央实在不同,容易惹了别人眼红。” “那就这样,明天开始,央央不再陪我读书,你去给她取个艺名,找个善良的姑娘教她唱唱戏,跑龙套唱个小童子就行。”苏季扬走至桌边,轻轻提笔写下一张纸条,递给六哥道:“教戏的姑娘,按教养师父领一份钱,从账房先生那取。” “少爷放心,我一定找个心善,嘴巴不毒的教她。”六哥接过纸条,风风火火就出了门。 苏季扬亦走出书房,对着夜空长明的月亮,心绪缥缈。 原来对一个人好,是不能这样明显的。他是清澜班的少爷,他对央央的宠爱,只能招致别人对她的不满。 其实他并非不明白啊,戏文里唱的,史书里说的。 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这样的情节层出不穷,他明明知道的。 可是有什么法子?一见到那清风霁月般的脸庞,听到那天真无邪的笑声,他的心就融化成了一潭春水,悠悠的朝着她流去,朝着她荡起涟漪。 那份难忍的喜欢如藤蔓般弯弯绕绕地蔓延着,终于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割舍。他无法控制地想每天看见她,每天同她在一起,整日思量的事情越来越多,包括…… 包括那未定的以后,动荡的将来。 谁都不知道谁的结局。 夜风下,苏季扬衣衫单薄,袖管被风吹起来,衣袂飘扬。 如果能同一出戏里那般,就好了。团团圆圆,岁岁年年长相厮守。他想。 * 次日一大早,正在戏班处安排几个小厮准备一台演出时,六哥面露难色,风风火火跑过来道:“少爷,央央姑娘嫌我起的艺名不好,绝不肯接受,少爷快给我支个招儿吧。” “哦?”苏季扬轻笑,“你给她取的什么名字?” 六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道:“我先取了‘小桃红’,她说俗气,又取了‘绿柳儿’,她便跳起来指着我说,桃红柳绿的真是俗不可耐,让我叫少爷来为她取。” 苏季扬笑着摇头,跟着六哥的脚步来到央央身边。 她一见到苏季扬便跑过来抓起他的衣角,悲愤欲绝道:“苏哥哥,你绝不能让他给我起这样的名字,我宁愿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看她活蹦乱跳,苏季扬一边笑,一边摸着她的脑袋,安抚道:“好,那你想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央央低着头想了半天,昂起脸颇为正经道:“我要取个惊天地、泣鬼神,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艺名才行!” 她自然有一番小九九,苏哥哥是貌美的青衣,她便想做青衣身边的盖世英雄! “嗯……这样的话,我得好好想想。”苏季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开始了沉思。 惊天地、泣鬼神,威风凛凛,霸气十足。 沉默良久,他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嗯……那你以后艺名就叫……美猴王!” 果然是非常符合要求。 六哥目瞪口呆地看着央央欣然拍手,她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艺名,并满足地欢呼道:“这个名字真是太好了!果然比什么花红柳绿强多了,不愧是苏哥哥……” * 本朝梨园素来分生旦净末丑,清澜班却是极为难得的出了一个新角色,属于娃娃生。 鼓声叮咚响着,看官们千呼万唤,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美猴王”。 美猴王身量尚小,手中捧着一柄花棍,头上两条金灿灿的金鸡翎,在手中晃晃悠悠,这孩童唱娃娃生,不带刻意唱嗓,用的是本音。 “俺乃齐天大圣,孙悟空!人称,美猴王的是也!” 童嗓脆甜,又是丝毫没有初次上台的紧张感,声音明亮清脆,看官们颇觉有趣,纷纷鼓起掌来。 这孩子,演得太可爱了。 鼓掌声经久不绝,央央在台上开开心心唱完了戏,下了台,竟有好几个达官贵人送来了锦盒礼物,拆开是些小孩子戴的金锁之类的。 苏季扬一件一件为她打开,偷笑道:“美猴王,你红了,成了角儿了。” 央央得意地甩起自己脑袋上的花翎,此刻脸上抹着红白黑几道花纹,眼睛周围金光闪闪,她一把抓住苏季扬的袖子,用戏腔唱道:“呔!兀那姓苏的美少年!本猴王掳你做压寨夫人,你可愿意!” “愿意呀,非常愿意呀!” 苏季扬乖乖伸出双手,递给她,可怜巴巴地笑着,“呶,美少年等不及了,快把他掳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美猴王的脑洞忽然就蹦出来了【逃 毕竟是个特别的艺名~ 第38章 优伶风月(7) 美猴王的名号竟然是越来越响,这是苏季扬始料未及的。 梨园戏曲平日都是些正经戏,清澜班又唱惯了大戏,从未有过俏生生的小孩子上台,偏这个孩子唱得天真烂漫,唱词皆是苏季扬亲自写的,活泼有趣,甚是新奇。 除了送来许多礼物之外,还有人点名要见台下的美猴王。 苏季扬自然出面挡着,只是不卑不亢地声明,美猴王年纪尚小,是个清澜班收养的孤儿,不好见外,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后院里,央央失落地坐在石阶上,随着年岁增长,她已越来越懂事机灵,此刻乖巧地低着头,拉着自己的裙角道:“苏哥哥,那么多人想见我,可是我的父母却与我天人两隔……” 苏季扬伸手捏住她的手,手心温热,“清澜班是你的家,你再也不会失去这个家了。” “嗯。” 再也不会失去苏哥哥了,少女已有些许长大,有了些少女独有的细腻心思,她悄悄望着苏哥哥好看的侧脸,面如白玉,他就是戏中那举世无双的公子。 是她心里赶也赶不走的牵挂了。 * 秋日清凉如水,央央手中捧着一卷书,双腿上放着一柄团扇,正静静坐在院落中,就着一抹清凉的日光读着书。 团扇上绣着鸳鸯,是她出门闲逛最最喜欢的花样子,明眼人都看在眼里,心思昭然若示。 苏季扬从前厅匆匆踏步而来,走路带着一股子微风,坐在了央央对面,眼眸中有一汪深水,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这么着急寻我,可有什么事?”央央抬头,总觉得苏哥哥面色有些惨白。 他不说话,摇摇头,就这样看了她许久,才艰难开口道:“没有,我就是想……多看看你。” 她低头没有多想,偷笑着继续看书。 却没有看到她的苏哥哥,捏紧了拳头。 * 一个时辰前,戏班子前厅来了贵客,苏季扬身为少爷不得不上前招待。 尊贵的客人落座于前厅正中,苏老爷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竟然亲自为客人斟茶。 茶香袅袅飘来,那是上好珍藏的茶叶,想来泡茶的水也是春日埋下的露水。 苏季扬皱了眉打量着客人,两位客人都身着锦衣玉袍,紫朱色的衣袖显示着他们的尊贵,女客的面容雍容华贵,发上步摇点翠高耸入云鬓。 女客嘴角泛起轻笑,唇角弯起端庄的弧度,她悠然开口道:“不知你们的美猴王,可否让我们收养?” 苏季扬立即便要反驳,却被父亲抢先开了口,笑道:“自然可以,南大人乃是国之重将,朝廷一品大员,你们二位如此显赫的身份,肯来收养央央一个孤儿,实在是她不可多得的福分。” 然后,苏老爷转头,似乎是对着苏季扬说的,“女孩儿家身在梨园,实在不是长远的打算,整日混迹在三教九流的地方,将来长大了便没法子脱离这行当,往后清白也难逃人龃龉。若是进了南将军府里,成了千金小姐,往后也能有段好姻缘,嫁个达官贵人家的好儿郎,当个富贵少奶奶,这辈子也是最大的福分了。” 贵妇满意地点点头,抬起白皙素净的手,三寸的指甲上镶嵌碧玉护甲,那指甲轻轻抚过茶盏,典雅优美地如同仕女图中的景象,她轻笑道:“我们府中好几个孩子,却都是些闹腾的儿郎,若是得了这个姑娘,我们全府上下定然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爱的。” 这幅景象刺痛了少年苏季扬的心。 他平日素来处处护着她,不肯让任何人争夺她。 可是他没有法子,也不敢保证,有一日央央能像这位贵妇一样雍容美丽,如此雅致。 她本该是这样的,她本该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不是整日上了台在看官们面前花着脸咿咿呀呀唱戏,不是被人轻贱地当作一个戏子。 心里的一团火开始燃烧,愈演愈烈,又在贵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下渐渐熄灭。 央央,他给不了央央这样的生活,他多想让他的央央也能这样高贵典雅,也能这样美丽优雅地做一个千金小姐,被人尊重,被人疼爱。 心里对戏子身份的悲凉与失落淹没了这少年,他垂下头,没有人能看见他忍住的泪。 他只是个梨园戏子,只是个戏子。 “好。”他小声答应着,心如刀割。 心如刀割地让出了自己最心爱的珍宝,是为了捧着她,让更好的人将她捧在手心,让她得到最好的。 得到那些,他一个卑微戏子,给不了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写这章是想写,苏哥哥虽然是戏班子的少爷,但是他读书多了以后,其实对自己戏子的身份是很自卑的,这时候他还是个少年,所以难免心智还不够成熟,所以自卑感会存在一段时间~ 第39章 优伶风月(8) 少女央央长发披散于肩膀两侧,托腮打量着她的苏哥哥。 那时她没有想过,她有一日会突然听到苏哥哥淡漠的告别。 当苏老爷派人来寻央央,告知她需要收拾自己的东西,随着南将军一家人离开时,央央垂下了头拉着苏季扬的衣袖,眼神中满是不解。 那道幽怨又震惊的目光穿过重重艰难险阻,在拷问他,责怪他。 苏季扬轻轻甩了甩衣袖,努力镇定地微笑,淡然道:“央央,南将军是朝中一品大员,家中显赫无比,他们肯收养你,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你分明说过……不会抛下我的!”她不依不饶,声音带了些许哭腔。 他转过头去不看她,生怕自己有太多的于心不忍,声音平静如水道:“央央,我不是抛弃你,是送你去更好的地方。” 她丝毫不肯罢休,牵住他的衣袖转了一圈跑到他身前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无处躲避,无所遁形。 央央眼眸中的泪水朦胧了双眼,她啜泣道:“不是这样的……江东世子也是显赫贵胄,可你一开始分明是舍不得月姐姐去的,为何到了我这儿,就舍得我去别人家寄人篱下?” 苏季扬的手藏在衣袖中颤抖,好几次想要抬手拂去她眼角闪烁的泪,又放下。 抬起又放下,他不能这样,他明明想过了所有的后果,所有的后果。 有些选择,他考虑万千,不得不如此。他在长到了这个年纪,已时时刻刻感受着做戏子的卑微与痛苦,他怎能在她尚且不谙世事时如此自私地将她留在戏班子。 待她长大了,不再能唱娃娃生,是否会因为唱一位花旦娘子而被台下的看官们调笑不已? 他已尝过太多这样的折辱,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她以后面对相同的处境啊。 内心万千波澜终究还是让这已尝过许多世事冷暖的少年压在心中,不曾表露出丝毫。 他面色平静如水,脸色却是苍白到极致,他声音微微发颤嘶哑,说出的话却是无情至极。 “央央,你走吧。我曾想挽留月若,是因为舍不得她离去。对你……却没什么舍不得的。” “你胡说!你说谎!”央央的泪瞬间便淹没了脸颊,她嘴角甚至尝到了泪水的咸味,“不是这样的……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以后要我做你的小夫人的……” 泣不成声的少女扯着苏季扬的衣角,缓缓蹲在了地上,啜泣声不止不息。 苏季扬冷冷站在此处,任凭少女嘶哑哭泣,胸口中的一股闷气快令他整个人溺亡窒息。 可他不能,不能…… 她还不懂他的顾虑,她这个年纪也不会明白,他曾遭受过些什么。梨园这个行当,不是那么天真简单。 我已陷入了泥淖之中,我只能用尽全力,用尽全力保护你,让你不受一丝丝污浊沾染,让你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离开这里,干干净净地活着。 “从前年少无知……戏言而已,你竟然会当真。” 他忍着发酸的鼻尖,声音低沉,许久才一字一顿道:“快走。不要再,缠着我。” 央央周身一颤,抬头遥遥打量她的苏哥哥,泪眼之中,苏哥哥面色冷静又无情。 她的手终于放开了他的衣角,光滑的衣衫被揉得有些褶皱。 央央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嗓子已经哭得嘶哑,只痴痴地说,“好……好……我走。” 等待了许久的南将军与夫人此刻站在后院,夫人皱起了眉头,分明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面面相觑之下,夫人朝着将军使了个眼色,便踏着碎步款款走向央央,朝着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露出一个和蔼的笑,伸出白皙的手轻柔道:“姑娘乖,不哭……跟我走吧,往后我们会好好疼你。” 央央如同提线人偶般被夫人牵着站起来,又目光呆滞地随着夫人离开。 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离去,少女心事从这日开始成了一摊死灰,被朝思暮念的人寥寥几句,便焚烧成灰烬。 央央走了,院中空空落落。 苏季扬缓缓踱步走向自己的书房,任凭苏老爷在身后喊他,也没有回头。 他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身上宛若压着千斤重石,形态僵硬,同她一样,像提线的木偶。 开了门,他才发现,原来早已习惯了没有门槛的书房,早已习惯了…… 这书房的欢声笑语。 他呆滞地坐在桌边,身边空空荡荡,再也不会有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此妙语连珠地同他一起读书了。 谁也不知道,书房紧闭的门口,少年伏在桌上,肩膀一颤一颤。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曾受过那么多的委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也忍着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低声啜泣的少年心中,失去了生命中唯一一点光明,案几上尚且还放着她的笔墨,此刻被无尽的泪水打湿,笔墨晕染开来,洇出点点墨痕。 他怎会想不到,从此往后,她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他是梨园低贱卑微的戏子。 一个锦衣玉食,在钟鸣鼎食之家。 一个寒衣衿薄,在三教九流之地。 他再也没有资格拥有她了。 * 央央被带回南将军府,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来势汹汹,发生于南将军与夫人带着央央祭祖跪拜之后,她得了南府的姓,大名唤作南央。 南将军戎马一生,几个儿子全是在边疆生养长大,这几年边疆太平了,才荣归京城,因此南家的几个儿郎都不是些柔弱儒雅的公子哥儿,人人身上带着些许戎马气息。 最小的一位哥哥排行第四,乃是府中妾室所出,名唤南遥。 这位妾室乃是边疆时异域逃难的一位姿色颇为出众的女子,因此被将军看上,收作屋里人,甚得宠爱。 南遥也长得颇有一股异域阴柔之气,与其他兄弟并不相同。 谁也不知,在举家欢庆家中添了一枚小女儿的时候,南遥悄悄将新妹妹的饭食截下,私自放了些药粉。 病来得快,央央自从吃了饭食,便晕倒在地,三日都浑浑噩噩,没有醒来。 请来的大夫诊了脉后,都思虑半日,开了好多副不同的方子,却是吃哪个都没有用。 南将军在门外走来走去,良久对着夫人沉吟道:“这是报应吗?老天咒我,一辈子没有女儿。” 夫人抹着泪花儿,安抚道:“不会的……央央一定只是偶感风寒,这次一定是个巧合……” 南将军长长叹一口气,“唉……当年的事,真的是我错了吗?” 夫人上前捏住将军的手,坚定地摇摇头,目光炯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就不相信,一个死人还真的有什么灵通。” 将军感受到了手心传递过来的温热,自己的夫人无论何时都这样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给自己无尽的鼓励与力量,可心中的恐慌还是在中年时期越来越难以抑制。 他摇头叹着:“可……那是一百三十三条人命啊……” 屋内的新女儿在昏迷中咳喘不止,后墙之外有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正是紫衣的南遥,嘴角露出一丝轻笑,踏着轻飘飘的脚步离开了此处。 -------------------- 作者有话要说: 分别是为了以后的相遇,都会长大的~ 作者君最近忙复习考试,更的慢一点,见谅见谅! 第40章 优伶风月(9) 南将军府中,夫人与姬妾都曾生育过女儿,却无一例外,全部夭折。 一个两个,尚且被一家人认为是意外,是巧合,可……六年来,共有四名刚出生的女婴,皆在健康平安产下后不久,便意外地死于非命。 任凭寻遍名医,都查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 以至于后来,南将军不敢声张,只得悄悄隐瞒下来,府中知情人却是人心惶惶。 姬妾们纷纷窃窃私语,是否是将军曾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上天有报应。 夫人听到了闲言碎语,厉声惩罚了这些姬妾,虽然是欲盖弥彰,但也暂时止住了流传的谣言。 为了打破这个魔咒,回到京城后,夫人与将军四处物色可以收养的健康姑娘,想捧着成为将军府的千金,让流言不攻自破…… 更是,为了一份心安。 听闻身份低贱的孩子更容易养活,因此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才瞧上了清澜班的“美猴王”,端端是个活泼机灵的小姑娘,可一来府中,就病势汹汹。 夫人整日以泪洗面,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跪拜在佛堂之中,默默祈祷着央央的平安,即便这份期盼,只是为了将军府的安宁。 * 央央发着高烧,躺在床榻上胡言乱语,每一位姬妾都曾来看望,每一位南府的儿郎都来走马观花式地瞧瞧新妹妹,心中喟叹片刻,也就算是送终了。 在他们的眼中,这位妹妹已经命不久矣了。 南遥来时,因他母亲曾失去过一位女儿,因此母子二人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他母亲坐在央央床前,抬手抚摸了她苍白的小脸,轻叹道:“阿遥,若是你妹妹能活下来,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可爱?” 南遥不置可否,站在母亲的身后,目光似一只望着猎物的鹰隼,直勾勾地看着这位不省人事的妹妹。 “阿遥,你在这里替我再守候她一炷香时间吧……”母亲抬袖子拭去脸上的泪珠,站起身来,坐在一旁暗自啜泣。 南遥闷声点点头,看着母亲的背影微微发愣。 从记事起,母亲便是整日以泪洗面的,他揣测过许多原因,却仍旧不知道她流泪的眼睛中藏着怎样的心境。 他将这一切,归结于多情的父亲,南大将军。 南府中妻妾成群,哪个姬妾不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大将军,可真的曾将她们看作生命中亲近之人? 没有,父亲的眼中,唯有夫人是唯一可以亲近的人,其余人等,都是微不足道、可有可无的。 他替母亲安安静静坐在央央床榻旁边,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心里掠过一丝不忍。 但也只是一丝一毫,他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过是个戏班子的小丫头,死不足惜。 正胡思乱想间,这少年的手突然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抓住,南遥一惊,就感受到手心中那股温热,如同烈焰一般在灼烧着他。 那小手抓得很用力,仿佛在从十八层地狱中拼命挣扎,南遥想要挣脱这只手,却使不上力气。 他分明听见她迷迷糊糊喊着,“哥哥,救我。” 哥哥,救救我。 她很想……很想活着吗? 南遥听着母亲的啜泣越发大声,母亲的肩背颤抖地越发剧烈,母亲分明听到了这一声呼唤,仿若床榻上躺着的就是她从前失去的孩子。 “阿遥……你听,你妹妹夭折前若能说话,也许也会朝着你这样喊……” 少年的手开始颤抖,他又仔仔细细听了一遍她的呢喃。 哥哥,哥哥…… 谁也不曾这样叫过他,他本以为内心应当毫无波澜。 少年闭上眼睛,许多恶鬼梦魇一般在他身边飘来飘去,他看见幼小的婴儿身着白衣,猛然睁开自己尚且小的眼睛,阴森如鬼魅,冲着他幽怨地喊着: “哥哥,为什么掐死我?” “哥哥,为什么要害我?” …… 无数声的“哥哥”在他耳边盘旋回绕,像个牢笼一样将他困住,让他无所遁形。 他看见自己无助地蹲在阴暗的地上,无尽的黑暗将他包裹。他的世界没有光明,只有无尽的罪恶。 少年感觉浑身阴冷,周身发颤,手心蓦然开始冰冷刺骨。 最后,这个十三岁的少女央央突然伸出了手,手心带着一股灼热,她轻轻一笑。 “哥哥,救救我。” 阴冷的黑夜里,出现了星辰的微光。 南遥回过神来,双手颤抖不已,他静默地挨过了一炷香时间,急匆匆站起身来对着母亲道:“母亲,你放心!央央会好起来的,她会好起来的!” 母亲的脸上尚且挂着泪痕,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素来沉默寡言的儿子,他本该是对此事最为淡漠的人。 南遥心跳得有些快,他朝着额母亲鞠了一躬,笃定地说:“母亲,南央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死的。” * 央央大病了半月有余,夫人都已开始想准备后事,却仍旧不死心,日日守在她身边。 这日,小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虚弱道:“我好……渴……” 夫人高兴地眼泪直掉,一边吩咐侍女快服侍小姐,一边忙着将手中的佛珠捻了又捻,只道是冥冥之中佛祖保佑,庇护她的小女儿平安。 “央央……”夫人抹着泪捏住她的手。 央央自然知道自己病了许久,但实在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只以为是个普通风寒而已,此刻见到这位从先素未谋面的夫人,能为自己的病如此操心,还落了泪,心中一阵感动,想起了她已故的娘亲。 少女哽咽着,轻轻唤了一声,“娘……” 夫人越发心疼央央,一把将她搂在怀中,此刻这小姑娘一声柔软的“娘”,让她心中的柔软被触开,对孩子的疼爱一触即发,再也收不住。 早有侍女禀报了南将军,将军急忙赶来,在他心中,央央倒不是什么可爱的孩子,却是个破了咒的福星。 这一场大病,让央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爱。 将军与夫人都将她视若己出,尤其是夫人喜爱央央嘴甜,一口一个“娘亲”听得夫人心肝都融化在其中,这满是儿郎遍地跑的南府,终于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千金。 几位大老粗哥哥甚是疼爱小姑娘,大哥已经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年,稍微懂事一些,身兼外职,时常在京中走动,但凡一回家便会给央央带许多外面的新鲜玩意儿。 二哥哥乃是个风流公子,平日活泼爱闹,也会悄悄带着自己的小妹妹出入京城中贵族少年们玩乐的场合,并以自己有个妹妹为荣,将她当个宝贝四处炫耀。 三哥哥稳重得多,也粗莽地多,整日在军营中练功,却是一回来便问妹妹,有没有受人欺负,若是二哥带她去的地方有人胆敢欺负央央,这三哥捋起袖子就会上去将那人揍一顿。 乃至于贵胄少年们盛传,南央小姐有个凶神恶煞的保护神。 哥哥们都与她亲近,唯有四哥南遥,总是躲得远远的,对这个妹妹冷漠又疏离。 第41章 优伶风月(10) 元祐十二年的春天,先帝驾崩,十九岁的太子登基。 守孝三月后,满朝都在张罗着为新帝物色皇后,因着从前太子并无正妃,有一二妾室,都不是显赫之家,也无子息。 选秀轰轰烈烈开始,各朝中重臣与京城名门望族都递了自家族中适龄女子的名帖上去,以待筛选后,将女儿送进宫。 往后便是与皇帝见一面,听天由命。 * 京城有个名场子,名唤江月十二楼,来客皆非富即贵。 这江月十二楼的门匾颇有风雅之气,门牌上方乃是三个草书写的大字——酹江月。 笔墨隽秀飘逸,却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江月十二楼名副其实,共建了十二层,不过这十二层倒是巧妙,每一层之间错落隔开,实则楼高只有六层左右,但每一楼皆是一处小小天地,听不见外面人声嘈杂鼎沸。 懂行的人自然知道十二楼该如何进去,进了门便有小厮来问,公子是作何而来,听戏听曲,便是一层,寻风花雪月又是一层,赌博吃酒是一层,寻个静谧无人处商讨事情也是一层。 寻常吃食倒是在最下一层,十二楼的大厨闻名京城,因着十二楼中每一间房都足够安静保密,许多贵族的家宴时常会订在此处。 除此外,十二楼还有好几层寻常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无缘知道。 此时江月十二楼的二层一等雅座内,几个锦衣玉袍的公子正在其中吃酒。 这些贵族公子哥儿们素来爱吃酒谈天,今日却有一个不合群的贪吃鬼,甚少说话,只是埋头吃。 边吃边喝边拍桌感慨着,“真是人间美味!世间少有的佳肴!” 一边又怀着一股无比叹息的眼神瞅瞅其他公子哥儿,痛心疾首道:“你们整日就灌黄汤,放着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真是暴殄天物!” 南府的二公子南丞珏红着脸扯了扯贪吃鬼的衣角,小声道:“喂……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乡巴佬?” 南央边吃边哭诉道:“二哥为什么嫌弃我!我我我……我回去会给你这顿饭钱的!” 众人哄堂大笑,有京城大户白公子从桌上盘中盛了一大块酱骨头,香味浓郁,他将盘子推至南央身边,笑道:“别理你二哥这个小气鬼,我们请你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眼看南央真的一手抓着一大块肉就要吃,南丞珏真的急了。 他一手打过去,将肉从她手中拍到盘子里,板着脸冷冷道:“马上要选秀了,你不能吃胖,皇上不喜欢胖姑娘。” 南央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泪眼婆娑地看着二哥,柔声恳求道:“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好好吃饭了……求求二哥,好不容易带我出来一次,让我多少吃一些吧……” 南丞珏终究是心软,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吃吧吃吧。” 众人的气氛却一下冷了下来,原来他们熟知的阿央小妹妹,是准备参加选秀的。 白公子悻悻问道:“丞珏兄,你们府里最疼阿央,你爹娘舍得让她进宫吗?” 南二公子手中捏着酒杯,焦躁地捏来捏去,良久才叹道:“没法子啊,皇上去年还是太子的时候,朝臣宴上见过阿央,不知怎么的就记住了,前几日在朝上,给我爹提了一句,问选秀可有没有递府上千金的名帖,我爹没法子,只好写上去了。” 阿央埋着头只是吃,不停地吃,眼里噙着泪花儿。 直到再也吃不动,直到吃得直犯恶心,还在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 南丞珏看得心疼,一把捏住妹妹的手,鼻子发酸斥责道:“不许吃了!再吃要成一头猪了!南猪!” 白公子看在眼里,摇摇头喟叹道:“阿央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公子?” 其余公子面面相觑,互相猜测着,胡言乱语。 “莫非阿央默默暗恋我?想来也是有可能,从前我和她三哥打架,被她三哥打破了头,阿央还跑过来给我上药呢……”王公子得意洋洋地说着。 “一边儿去……阿央要有心上人也一定是我,去年她还偷偷求我带她去戏班子看戏呢,那天那叫一个高兴……”李家少爷如是说。 “什么呀,阿央可是陪我读过书的,她还央我给她寻一只鸽子玩,许是打算以后给我信鸽传书呢……”杨公子喝了口闷酒,闷闷不乐。 因为他送了鸽子,却从没收到过飞鸽传书。 南央心虚地低下头,红了脸。 南丞珏黑着一张脸听着众位纨绔子弟们一一道来他们与央央私下的交集,发现还真不少。 隔壁唐将军府的唐小少爷说,阿央曾让他教她骑马,从皇城南绕到皇城北,路过了极热闹的街道,什么戏班子和热闹的大院都曾路过,还在一条街上买过一个烧饼吃,烧饼钱还是唐少爷付的。 生□□风月场的秦少爷,家中常请京城有名的舞姬和戏班子,曾被阿央求着扮成小厮去他府上偷看。 阿央的脸越垂越低,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南丞珏是越听越气。 * 回家后,南丞珏呆在阿央的小院子里,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低头不语。 二公子脸冷得如同冰山,“阿央有本事啊,怎么和那么多人私下来往,瞒得滴水不漏……” 她抬起头,泪水晶莹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让他心软,南丞珏捏紧了拳头,又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心里好难受。 “二哥知道我从前是戏班子来的……”她哽咽着,“这三年我一直想去看看从前那戏班子那些人的境况,却没法子。爹娘最讨厌我的过往,一提戏班子就觉得丢脸,我不敢提。唯有二哥身边的狐朋狗友们四处活络,能让我遥遥看一眼。” 南丞珏盯着她的眼睛凝视许久,看着那股纯真无邪不断蔓延,他抬手刮了刮妹妹的鼻梁,叹道:“你啊……机灵鬼,可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二哥待你那是最讲义气的,你如果告诉我,哪需要这么拐弯抹角,你想去哪里我就会带你去啊……” “唐少爷可是很小气的,一个烧饼钱念念不忘这么久……”南丞珏认认真真地教育妹妹。 央央看着二哥,眼眸里泛起一丝光亮,“我以为……二哥也嫌弃我的出身,决计不肯让我提戏班子……” “没有没有!”二公子头摇得欢快,无比孩子气地起誓道:“我是唯妹妹的命是从,妹妹说的都对!” 此刻固然欢快,他却忘了回来时本想问的一句话。 阿央…… 阿央,可有喜欢的心上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南府那么多哥哥里,突然有个可爱机灵的小妹,确实是很宠。 阿央还是在努力寻找苏哥哥的痕迹呢~ 最近考试周,复习到崩溃,QAQ,码字都是半夜码的,短小慢,见谅啦小可爱们 第42章 优伶风月(11) 喜欢的人啊…… 央央心中充满惆怅,她已经想了许多许多法子,试图再打探到些微清澜班的消息,却是不能够。 骑马去从前戏园子所在的地方,卖烧饼的还在,戏班子却不见踪影。 在京城看了许多场达官贵人家请来唱戏的班子,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清澜班的人。 三年来,自从她离开后,清澜班就像在人间消失了一样,她有时候午夜梦回,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从前那两年的记忆是不是病中臆想出来的。 那个叫清澜班的戏班子,真的存在过吗? 怎么可以怀疑,她就算病得痴傻了,也绝不会,绝不能忘记那个叫苏季扬的少年啊。 每每想起那个少年俊朗的脸庞,想起她坐在他身边陪他读书,总是胡言乱语还被他当成宝。 可是,他去哪了? 为何三年来,她无数次想寻觅他的踪迹,都是徒劳无功。 为何,三年来,他都没有设法来看她一次? 这些狂乱的猜测让央央时常在夜中辗转难眠,泪水沾湿枕头。 * 皎皎月光辉映之下,南将军府的小厮目瞪口呆。 近些天来,二公子与大小姐是越来越胆大了。 二人穿着一身夜行衣,却是没有将脸遮住,也没有走旁门小道,大摇大摆地叩开了大门便往外走。 小厮无言以对,只得无奈地恳求道:“二少爷……要不你把小的脸上打肿,这样明日小的好交差……” 大小姐摆摆手,颇为气派地从袖口掏出一块点心,递给小厮道:“兄台莫怕,我与二少爷出门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说,没有人会发现!” 南丞珏白了她一眼,这才对着小厮正色道:“放心吧,天亮前一定回来,不会被老爷逮到的。” 街上的石板路冷冷清清,只有月色清辉。 央央踩着二哥的影子,在静寂无人的夜中蹦蹦跳跳,在府里闷了一日,只有此刻能够开怀。 南丞珏犹豫了半天,转过头来正色瞧着妹妹,低声道:“你当真不想去宫里?” 她小鹿般惊慌地摇头,撇嘴嘟囔道:“我当真不想去!皇帝都是三宫六院的,那么多女人,我才不愿意去……而且,我特别讨厌皇宫……” 南府中的人只知道她从前身份卑微,是戏园子豢养的姑娘,却无人知晓,从她微微记事一两年时,便被带到皇宫中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日受人欺凌与折辱。 十二岁那年,按例她要被充去做官妓,那时候娘亲已经病得皮包骨头,百般恳求管事的宫女,也毫无办法,反而被打个半死。 无人知晓,十二岁的小小姑娘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夜里,看着从前锦衣玉食的娘亲被裹在一卷破烂的草席之中,脸色惨白得吓人。 她一遍又一遍哆嗦着,重复着—— 央央,好好活下去…… 娘亲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 央央低着头,想起这些远去的陈年旧事,一大滴热泪就滚滚而落。 却不防,整个人被一双手轻轻环住,耳边是素来玩世不恭的二哥难得的温柔声音。 “傻丫头,不哭了……你不想进宫,二哥就留着你。谁也抢不走你的,放心吧!” 一抬头,眼前这少年弯着嘴角轻笑,一双上翘的俏眼曾迷醉了许多京城的姑娘。 央央心下感动片刻,重重点点头,认真道:“二哥,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以后我的终身大事就靠你了,你就帮我寻个好夫婿吧!” 少年调笑道:“不得了了,你如今都开始想着夫婿了,说说看想找个什么样的?二哥好去给你物色物色。” 她胡乱扯着衣角,若有所思道:“嗯……最好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爱穿白衣服,对我特别特别好,喜爱读书,又无比谦逊的……” 她并未说完,本还想有一句话,却不敢说出口,那是她的小秘密—— 还要会唱戏才行,唱的是绝代芳华的青衣。 尚且未说完,南丞珏老脸一红,脱口而出道:“小妹难道……我是你的梦中情人?” 南央愣了片刻,便跳起来伸手狠狠打了一下这不正经的二哥的脑袋,气急败坏道:“你胡说!才不是!你这个自我陶醉的家伙!” 南丞珏抱头鼠窜,与央央四处打闹间,看她难得开怀笑了半日,整条街巷上都是她欢快的笑声,这才停止,好好地牵了她的手,整了整衣衫道:“好啦,我们赶快去。” 央央跟着二哥一路走着,月光很美,她悄悄看二哥的侧脸,心中开始惆怅。 如果,苏哥哥能够在她身边,该有多好啊。 * 江月十二楼之中最为隐秘的一层,处于□□层之间,此刻房间大门被小厮敲开。 窗格上递入一个锦盒,小厮隔着屏风通报道:“主人,求见的是京城南将军府的二公子南丞珏,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 屏风内的人沉默不言,许久过后,小厮才小心翼翼试探问道:“主人……这桩生意若是不接,我这就下去通报……” 屏风内的影子动了动,白衣男子把玩着茶盏,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二位可是贵客,你是如何招待他们的?” 小厮忙垂首回答:“主人放心,我将他们领至一处安静的小屋,摆了桂花酿,还上了几碟点心。” 男子点点头,“将锦盒递上来吧。” 小厮不敢怠慢,将锦盒盖轻轻打开,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盒中是一张字条,与一块作为定金的碧玉。 男子手中捻起那块玉,把玩了片刻,轻笑道:“这二公子可是下了血本,你下去告诉他们,这桩差事我们十二楼接了,请二公子放心,之后会派人联络。” 小厮点头,转身离开并带上房门去通报。 * 十二楼的某间隐秘房间内,南央正坐在桌边啃着一块桂花糕,不时赞叹道:“二哥你也尝一块嘛,真的好好吃……” 南丞珏倒是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他焦急不已,坐立不安,不时抿上一口酒,又在屋内负手走来走去。 “你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南丞珏没好气地看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妹妹正在不停地吃,一股子心疼又涌上来,“你别吃了,我都说了有办法,不必再想刻意吃胖了。” 妹妹却是心虚地眨了眨眼睛,低下头红着脸说:“没有……我现在只是觉得好吃得停不下来而已……” 南丞珏擦了把脸上的汗,无言以对。 等了许久,房门终于被小厮叩开, 这敲门声拯救了房中焦躁的二人,南丞珏立即扑倒小厮身边问道:“怎么样怎么样?你们主人答应了吗?” 小厮点点头,这才艰难地避开这公子的过分热情,取下胳膊上挂着的一个锦盒,郑重地递给南丞珏道:“主人同意了,这个盒子请公子拿回家去,主人说明日让小姐吃这个。” “还有什么叮嘱的吗?”南丞珏不知这十二楼的主人卖的什么关子,焦急地想问清楚。 小厮笑道:“公子不必着急,一切都在筹谋中,主人会随时派人来寻公子的,请公子这就回去,好生呆着就好。” 南丞珏这才接过盒子,本想立即打开,却被小厮拦了下来,“公子,此盒只能明日午时打开,其余时间就不灵了。“ 兄妹二人这才悻悻离去。 一路上,南央有些困顿,整个人都如一只小猴一样挂在她二哥的胳膊上,被他拖着走。 她揉揉朦胧的眼睛,嘀咕道:“二哥,十二楼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啊?他靠谱吗?” 南丞珏点点头,沉思片刻道:“他很神秘,不过我只知道,这世上只有他接下来的差事,就一定能办成。” “所以央央……”他回头看着这小妹妹,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酸涩,“你放心,十二楼一定有办法让你不进皇宫做妃子的……” 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眼看就要睡着。 他摇摇头,蹲下来将她连哄带骗背在身后,听着她香甜的呼吸声,一步一步朝前走。 这才低声道:“就留在二哥身边吧……谁也不能抢走你,谁也不能欺负你。” 夜中静寂,他想起三年前她刚来府中时,一病不起,他本都打算和哥哥们一起为这个小妹妹送终了。 她却渐渐好了起来、还活蹦乱跳的。 院子里有一架海棠,她最喜欢站在树下,伴着花影飘摇,指尖轻翘,翩然起舞,碎步踏来踏去,衣袂飘扬。 他遥遥坐在院子里观望着她,轻斟一杯酒。 从此,这个妹妹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念想。 -------------------- 作者有话要说: 诶诶诶,风流倜傥的二哥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宠央央…… 摊手,到底为什么呢 第43章 优伶风月(12) 次日午后,央央一脸期待地站在二哥的房中,看他神秘兮兮地将昨夜从江月十二楼带出来的盒子打开。 一股幽香飘然而出,盒中端端正正放着一盒糕点,翠绿点缀其上,南丞珏黑着一张脸,嘴角抽搐道:“这……不就是一块普通的糕点吗……花了我一块玉……” 南央却是高兴,一手抓起糕点便咬了一口,对着二哥咯咯直笑,眼角弯成了一道明月:“二哥,你真是小气,不就是一块玉嘛,和那唐少爷一样,念念不忘的。” “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南丞珏感觉肉疼,那块玉可不是凡品,乃是一块从前在边疆时剿匪得到了一个宝贝,说起来本该上交上去,但那玉石形状特别,通体翠绿透澈之中,隐隐蕴含着一个人形,极其难得,他便私自眛了下来。 央央已经愉快地将那一块糕点吃干抹净,还舔了舔手上的渣。 “喂……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都不给我剩一口啊……”南丞珏伸手去掐央央的小脸,心中突然感慨万千。 三年前她的脸还有些微微圆,如今却真是长大了,脸上的肉捏一捏都没有多少,下巴也尖了许多。她出落成了少女的模样,再不是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了。 身为一个哥哥,心中突然拥有了无限的惆怅。 却是妹妹低着头嘀咕着,“大家都说江月十二楼的大厨闻名全京城……” 从前也有个人在书房里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对着她浅笑,故意逗她说过。 “我家的大厨可是闻名全京城的。” 那个人,就这样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了。 二哥和小妹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央央突然可怜巴巴地牵住二哥的袖子,认真恳求道:“二哥,你不会哪天丢下我的吧?” 南丞珏愣了愣神,心中思绪万千,总觉得她从前似乎在戏班子受了许多委屈吧,这才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不会啊,你最近吃得都快胖成一头猪,只要你走在我身边我就能看见你这庞大的体型,想丢都丢不了啊。” 南央的嘴噘成了包子,气鼓鼓。 南丞珏继续一本正经地安慰着她,“即便哪天我把你丢在了街上,被别人捡了去,养你两天就哭着跑来找我,朝我哭诉着,啊你这个妹妹太能吃了啊,我们家要被她吃空了啊,二少爷快救救我……” 央央揪住他的衣袖,顺势便抬起小拳头朝着二哥胸口砸去,好好的煽情氛围被他搅和得一塌糊涂,一双原本噙着泪的眼眸中,泪水早已消失不见。 南丞珏偷偷瞧了瞧她的双眸,轻笑着松了口气。 妹妹是个爱哭鬼,他得意洋洋地想,这世上大概只有自己能受得了这样一个麻烦的爱哭鬼罢? * 二人原以为江月十二楼给的糕点会有什么玄机,比如吃了以后央央脸上会起一脸红色的大包啊,或者突然昏迷好多天啊,又或许是吃了就变成一个大胖子,吃了就变得非常非常丑云云。 央央坐在花园的石桌子上,她二哥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桌子比凳子高许多,她坐在上面晃荡着一双腿,伸出手恰好可以摸到二哥的脑袋。 “这都两个时辰过去了,我怎么还没有变丑?”央央有些郁闷。 南丞珏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叹息道:“你别想了,我想十二楼的主人肯定是个善良的人,你都已经这么丑了,他怎么忍心让你变得更丑一些?” “哎哟哎哟……”头发被她的手揪住,妹妹盛气凌人地训斥着二哥,“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让你变得和看门大叔一样秃顶!” “我错了我错了!全天下最俊俏的妹妹,我真的错了……”南丞珏伸手捏住她抓他头发的手,却又不敢太过用力让她吃痛,只好哀求道:“央央大小姐,你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姑娘,你一定不会舍得让你玉树临风的二哥变成秃顶的……你怎么忍心对不对……” 央央还未放手,他继续哀嚎道:“苍天呐,大地呀,我怎会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妹妹,我这天赐的独一无二的美貌难道就要终结于此?为何俊秀的男儿总是要遭受如此惨绝人寰的待遇,真是天妒美貌啊……” 他一边嚎叫着,央央却笑得捂着肚子,也放开了他的头发。 正打闹间,央央却是痛苦地捂着肚子,斗大的汗珠儿瞬间从额头上流下来,她痛苦道:“二哥……肚子……疼……” 南丞珏手忙脚乱地打横抱起妹妹,朝着她房中走去,一边呼喊着丫鬟们快去找大夫。 丫鬟们不敢怠慢,去喊大夫的也有,去禀报老爷夫人的也有,一时间被南丞珏大呼小叫搞得乱成一锅粥。 近日小姐就要入宫参加选秀了,老爷和夫人对此十分看重,全府上下都对小姐的起居十分在意,此刻小姐突然肚子剧痛,面色惨白,甚至疼得昏厥过去,让人太过担忧。 众人都匆匆赶来,在南央的房门外焦急等候,南丞珏的脸上也装出一股担忧神色,心中却是在窃喜,不知这十二楼的糕点有何玄妙之处,是不是真的能够帮助妹妹逃过选秀。 大夫面色凝重地走出房门,见了门外大一片人,欲言又止。 夫人看出了大夫的难处,忙遣散了众人,这才请大夫进屋说话,此刻门内只有老爷、夫人与二公子等待听大夫诊断。 京城名医薛大夫伸手捋着自己的胡须,犹豫不决道:“将军,夫人……小姐的脉象,说实话,实在是太怪了,让老夫不敢相信啊……” 将军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夫人蹙眉问道:“是怎么个奇怪法?您放心,只要您能治好我的女儿,将军府定有厚礼相赠。” 薛大夫长叹一口气,脸拉得老长,难以置信道:“小姐今年芳龄只有十六罢?但……老夫在京城诊脉这么多年,老夫的医术您二位应该是知道的。小姐的脉象,分明是有孕在身,可是老夫……实在不敢相信,更不敢胡言乱语,唯恐辱了小姐清白……” 此话一出,将军的眉立刻拧成一团,夫人捂着嘴喊道:“怎么可能?大夫,女儿家的名分极为重要,更何况……我的女儿近日是要去参加宫里选秀的……你说,是不是有人要害她?” 薛大夫点点头,沉吟道:“老夫不敢妄言,但小姐的脉象并无中毒的迹象,只有有孕这一个特点……本是正常的喜脉,但考虑到近日小姐参加选秀一事,总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南丞珏心虚地低着头听着,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十二楼的小厮竟然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谁知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但此刻他亲娘就是不一样,当了这么多年的正房夫人,同姬妾们斗智斗勇斗了这么多年,显然不相信现在的情况,若是追究下去,很容易被发现是他搞的鬼。 南丞珏焦急地思考着该如何是好,脑海中飞速想着那天小厮还说了什么,却是猛然想起来,小厮在送他们二人离开十二楼时,曾低声问道:“二公子,你可愿意为小姐有所担当?” 他当时不甚在意,自然点点头,心想有所担当那是自然的,他可是最为疼爱她的哥哥。 此刻恍然大悟,那个小厮说的担当…… 南丞珏心一横,耳中已听不下去母亲与大夫在说着什么,扯了袍子便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娘……央央肚里的……是……是孩儿的孽种啊……” 他抬头扯住他娘亲的裙角,伪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双手不住地来回揉搓着娘亲的衣衫,哭喊道:“是孩儿错了……孩儿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我发誓……只有一次,就只有那么一次……”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哈哈二哥要喜当爹,十二楼主人【窃笑】 第44章 优伶风月(13) 夫人不敢相信,捂着嘴巴,呢喃道:“你在胡说什么……不是这样的……” 毕竟有外人薛大夫在身边,将军忍着怒气,给薛大夫手中塞了一锭金子,拱手道:“薛大夫,今日之事,你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知道。” 薛大夫自然识趣,忙接下金子,示意道:“将军放心,今日老夫从未来过这将军宅,老夫这便告退了。” 待到薛大夫走出房门,识趣地带上了门,赶忙心惊肉跳地快步离开将军府这个是非之地,掌握这样一家人难堪的秘密,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暴怒的南将军一拳便砸在了自己二儿子白皙的脸上。 当了这么多年将军,曾上阵杀敌无数,他的拳头如同铁一般坚硬,南丞珏的脸上立即青紫了一大片,嘴角有鲜血渗出。 “胡闹!你为何会做出这种事!”将军倒是不像夫人一样不相信这番说辞,反而是非常相信。 盛怒之中的将军和夫人都没有发现,南丞珏嘴角露出一个窃喜的微笑,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抬头看着父亲,惊慌失措道:“爹……是孩儿错了,近些天央央快要进宫,心中有所不舍,总是来找我说话,恰逢这些天府里忙,我也没有出去寻欢作乐,看她长大了许多,十分漂亮,一时没有忍住……便……” “你这样做,央央为何从来没有来找我告你的状?”夫人仍旧蹙眉,还是不肯相信。 南丞珏继续承认错误道:“央央年幼无知,我对她连哄带骗,又兼从前从风月场中带了些迷/幻/药来,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我本就是玩玩而已,谁知央央竟然已经有过癸水之事,今天东窗事发,孩儿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夫人本来不信,却听得自己宠爱的儿子口口说着什么风月场,什么癸水之事,他竟都能大言不惭说出口,实在颠覆了他在她心中素来乖巧懂事的形象。 夫人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坐下,恨恨道:“我怎么……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种!” 将军白了夫人一眼,摇头叹道:“儿郎长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娶亲,发生这样的事,也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太失职了。” 在互相责怪间,南丞珏趁机补充道:“是啊,娘……若是央央真是我亲妹妹,肯定没有这样的事情,我又不是禽兽。我这不是想着,央央左右就是个从戏班子捡来的,若不是咱们家收养她,她以后也是注定要成个风月场的人……” 违心说这番话,其实是想试探自己父母对央央的心思。 南丞珏从小就识人聪慧敏感,很能看得出来对方的心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爹娘素来对央央十分好,可是他总觉得这份好中,有哪些地方不对劲。 但纵然凭着他敏锐的观察,也丝毫没看出来哪里有不妥。今日刚好趁着自己已坐实的这个纨绔浪子的身份,说出这番话,探探口实。 他分明听见,父亲与母亲终于将他归拢为一家人,心平气和地在此商量。 父亲分明说,“要不是递了选秀的名帖,出了这事倒也无所谓。反正是收养来的,没有血缘,以后就给了珏儿做个通房也可以。” 南丞珏的心凉了下来。 母亲附和道:“是啊,本来养这孩子全因为她命大,破了府里灾祸,谁知如今惹出这个事,让我们难做。倒也怪不得珏儿,我想起三年前在戏班子带走她时,她同那戏子纠纠缠缠,哭得梨花带雨。当时我看着就很不舒服,总觉得这丫头往后终归还是成不了个端庄矜持的大家闺秀。谁料想这丫头终究学得这么狐媚子,勾引了我的孩子。” 南丞珏越听,心中越发寒凉。原来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妹妹,原来他们从未把央央真的当做亲女儿一样疼爱。 只不过是因着府中曾死过许多女婴,所以要找个出身卑贱的姑娘,好吃好喝供着,来破府中灾祸。 今年又是因为圣上指名道姓要妹妹去选秀,因此爹娘都笃定地认为皇上对央央心中有念,她进宫后很可能会飞黄腾达,带着南府一同成为光耀的外戚。 都是利用,原来并无什么真实感情。 将军和夫人一字一句都在为南丞珏打算,可这儿子却一句也不再想听,他沉默了许久,出口打断了爹娘的话,恳求道:“既然央央已经有了身孕,不如把她许配给我吧。” 将军立即摔了茶杯,碎了的瓷片叮叮当当满地滚着,将军怒道:“你在想什么!你要娶的,得是贵胄小姐,你怎么能娶一个戏子?” “什么戏子……央央已经做了三年尊贵的南府大小姐了……”南丞珏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 夫人冷着一张脸,冷笑道:“不可能的。戏子就是戏子,我能给她一个好身份,但绝不可能让我的儿子娶一个这样的人。” “可是她都有了身孕,还能够怎么办?”南丞珏捏紧了拳头,心中没有想到过自己的爹娘竟是如此凉薄自私之人,这件事情看来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过才刚刚有了身孕,刚好……”将军颇怀深意地看了夫人一眼,笑道:“咱们新登基的皇上,可还没有子嗣,若是央央被选中做了宫妃,这第一个生的孩子,可是长子。” “再加上,我官居重位,南府也算得上是显赫之家,难保会不会因此封个皇后,若是这皇帝的嫡长子,实则是我南家的血脉,岂不妙哉?”将军越说越激动,此刻开始咧嘴大笑。 “真是我的好儿子啊,你给为父下了一着好棋,为父会好好犒劳你的。”将军愉快地站起身来,吩咐夫人道:“给你儿子上上药去吧,央央的事情不能张扬。此事事关重大,这个薛大夫是留不得了。” 南丞珏如木偶般由着母亲上了药,心知说什么都无法辩驳,在上完药后,一个人灰溜溜偷偷走进央央的房间,对着昏睡在床榻上的妹妹,忍不住掉出几滴男儿的热泪。 “对不起……”他轻轻说道。 一直昏睡的央央突然睁开了眼睛,眼角有一滴眼泪缓缓流至枕头,她看着二哥,哽咽道:“我其实……一直都醒着的,爹娘说的,我都听见了。” 南丞珏无语凝噎。 央央轻轻捏起他的手,委屈地啜泣道:“二哥,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整个府中,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总之央央并不是过得那么好。 苏哥哥其实从前一直担心,央央会因为戏子的身份变得被人看不起,遭受折辱。 他以为把她送去一个贵胄之家,就能改变别人的这种看法,可谁知,贵胄之家也是这么凉薄,能遇见一个真心疼爱妹妹的二哥,也是极为难得了吧。 第45章 优伶风月(14) 央央整日在房中昏睡不起,心情欠佳,又兼着夫人每日殷勤地来看望她,不知道央央早已将他们的虎狼之心听了去。 她一副恹恹神色,那声已经叫惯了的“娘亲”再也说不出口。她第一次发觉,“娘亲”二字分量极重,只有从前那个一心疼爱着她的人才配得上这个称呼。 南丞珏在外奔忙几日,终于回了家来。 央央心中念着二哥,知晓他一定是又去江月十二楼,去想法子救她。 南丞珏回来那日,谁也未料到,这位素来风流倜傥的少爷,带回来一个人。 丫鬟们在房门外窃窃私语,夫人走进门来惋惜地抚摸央央的长发,心中有千言万语。 南丞珏是夫人的亲生儿子,纵然他再怎么任性胡闹,夫人心中最疼爱的还是他。此刻夫人心中思虑万千,总觉得儿子与央央做下那等事,央央还整日与他腻在一起,心中对央央的印象又坏了几分,想来这央央竟也是个对她二哥有情的。 鲜红的蔻丹在央央的额头上轻轻抚过,夫人带着素来典雅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满眼都是怜惜,有些旁敲侧击道:“珏儿他是个风流性子,左右我是管不住他的。你瞧瞧你这身子,都成了这样,他也不来心疼心疼你,却是跑去外面,带了个狐媚子回家来。” 带了个人回来,南央闭上眼睛,轻叹一口气,不知二哥又是得了十二楼的主人何等指示,为了她这么一遭,二哥的名声可算是彻底败坏了。 * 南央没有料到,时隔三年,她终于再次与苏哥哥重逢了。 三年来,她无数次有意无意刻意去追寻他的踪迹,却总是杳无音信。 只是她没想到,重逢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卧床好几日,央央才勉强下了床,这天午时由丫鬟服侍着吃过了饭,又有一个二哥房里的丫鬟满面春风地敲门进来,笑盈盈道:“小姐,二公子说请您过去一趟。” 央央恹恹地提起裙子随着丫鬟起身走,面上苍白无光,病怏怏的一副样子看着越显得单薄。 二哥的房间很大,因着是府中的嫡子,更是奢华明丽。 雕花的窗口精致细腻,踏入房门更是一阵袅袅香气。 央央轻车熟路地走进门来,丫鬟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她陡然看见一袭大红色的背影,头上满是金钗步摇……只不过,是戏子的头面。 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颤抖着身子走上前去、绕到了这戏子的正面。 果然,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还未来得及开口,眼泪就不知不觉率先流出,央央引袖一边擦泪一边轻声念着:“苏哥哥……” 苏季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曾如从前一般露出煦日般的笑容,他只是冷冷“嗯”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而是同南丞珏平静如水地说道:“二公子,主人交待的事情我会好好完成。之后你只需要配合我就好。” 南丞珏欣然点头,并一脸无辜道:“拜托你……稍微给我点面子,别把我的名声败光了,以后可还怎么娶媳妇儿……” 央央刚想笑,却在听到苏季扬的话后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她的苏哥哥,只是淡淡地说,“哦?二公子这么大费周章,难道不是为了娶南央小姐吗?” 南丞珏一时语塞,忙红着脸着急辩解道:“喂!你可别胡说!央央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娶她?” 苏季扬捧起一杯茶,此刻他脸上还是青衣盛妆,粉墨之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上扬的眼角妩媚流转,他冷冷道:“没有血缘之亲,又为何不能娶?” 说罢,那双眼睛凛冽地盯着南丞珏,一时间似乎在咄咄逼人地责问,“难道二公子也是同你父母一样暗中嫌弃着小姐从前的身份?” 眼看央央的脸色越来越差,南丞珏急了,一拳便砸向这戏子的胸膛,毫不因这戏子的柔弱姿态而怜香惜玉,他恶狠狠道:“你别再胡说!央央是我最疼爱的人,我不可能会嫌弃她,我把她捧在手心都来不及!你少在这胡说八道吓唬我妹妹!” 苏季扬身子素来单薄,被二公子这样实心砸了一拳,胸口有些憋闷,他轻咳了一声,嘴角竟有一丝鲜红欲滴的血滴。 他低头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很好……看来,二公子是个真心人,我会尽全力帮你……帮……你们……” 央央终究没有忍住,哭了出来,又心疼又痛心。心疼他被打了一拳,二哥素来任性,下手没轻没重。又痛心他为何说出这些话,她看不穿他是真心实意,还是冷嘲热讽。 难道你不记得了吗?从前我早已把一颗心给了你,但你…… 你现在不想要了吗? 央央心知不能在二哥面前说出苏哥哥的身份,否则可能招致不必要的祸患,因此她黑着脸对二哥道:“你打人……你竟然打人……我好害怕你……” 南丞珏一下子惊慌失措,忙扯住妹妹的袖子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轻轻一捶,谁知道他跟个纸片人儿似的,一打就吐血,难不成真是个女人?” 央央心中着急,不想让口无遮拦的二哥再胡言乱语,便一把伸手捂着了他的嘴,只听得南丞珏在被捂住后不断“咿呀咿呀”喊叫,但也没有用力挣脱开来,实则在故意引逗妹妹开心。 苏季扬冷着脸看在眼中,突然垂下了头。 央央连哄带骗将南丞珏赶出了房间,这才紧紧闭住了房门,跑到苏哥哥面前,小心翼翼地喊道:“苏哥哥!” “嗯……好久不见。”他抬头仔细地瞧了瞧她,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捋了捋,温柔轻笑道:“上个月吃东西咬坏了舌头,现在可长好了?” 她点点头,又立即揪住他的衣袖,生怕这一切是假的,惊喜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十二楼里的小厮都是戴面具的,只要你来,我就用一个月的工钱去和别人换差,就能悄悄看见你了。“他轻轻笑,如沐春风。 她赞同地点点头,用脸在他衣袖上蹭蹭道:“我就知道,苏哥哥还是会来找我的,我长大了,就当你的小夫人。“ 他的脸立即冷了下来,沉默良久才道:“不……央央,我希望……你能嫁给二公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苏哥哥是个醋坛子,不知道你们发现木有 嘤嘤嘤考试周真的好忙好忙,今天复习到十一点半才开始写文,更的慢一点、见谅 第46章 优伶风月(15) 央央垂下头来,重逢的一腔热情瞬间似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拼命咬着牙,良久才哽咽道:“你……你不要我了。” 她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蜷缩在角落,用极低的声音啜泣。 苏季扬变了,变得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和的苏哥哥了。他的眉眼画着浓妆,此刻竟让她瞧出了戏文之中咿咿呀呀所唱的悲伤意味。 他仍旧面无表情,方才一瞬间的温柔转瞬而逝,他没有再伸过手来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只是平静如水道:“你不应该念着我的,从前是年纪小,没有见过真正的好儿郎。” 她惊愕地盯着他,他颇为自嘲地笑笑,轻佻地伸手摸了摸央央的脸颊,玩味道:“央央,三年前你还那么小,如今过了三年大小姐的生活,你还没有明白吗?一个戏子,像我一样卑微地任人践踏的戏子,是配不上你的。”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我心中所念的,都是苏哥哥……”她的泪愈发汹涌,她甚至开始心疼他脸上的那一股自嘲的表情,仿若这个身份之差,让他备受折磨。 他却是不为所动,继续擦去她脸上的泪,轻轻笑着,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她,“不哭了,大小姐,擦擦你的眼泪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与怜悯。” 她捂住了嘴,只觉得他的话无比刺耳,处处充满了嘲讽。 她心心念念的苏哥哥,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甚至在哀求着想解释着什么。 却被他冷冷打断,他仿若在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她,看得她心如刀割,“得了吧,大小姐,我现在很脏,我不配碰你。你知道江月十二楼是什么地方吗?在隐秘的两层之中,有无数达官贵人专程来寻欢作乐。这里是京城最大的风月场,不仅……有像绣春阁那样的姑娘们,还有……” “还有清倌”,他冷笑一声,眉眼像极了戏中悲戚的美人,“知道什么是清倌吗?就是……就是我这样的人,使尽浑身解数来讨贵人们的喜爱,赏得一二银钱勉强过活。” 她已懂了许多从前不懂的事情,此刻听闻苏哥哥这样说,只觉心口一阵憋闷,仿若千万斤的重石将她压着,喘不过气来。 央央捂着眼睛,手心被眼泪濡湿一片。 他还在咄咄逼人说着,“央央,我这么下/贱,这么肮/脏,你还愿意心中念着我吗?你思念的只是你心中的执念,只是三年前的苏季扬。我告诉,你的苏哥哥已经死了,已经彻彻底底死了……” “别说了……”央央涕泗横流,恸哭着哀求道:“求求你……你别说了……” 恸哭的声音太大,门外的南丞珏听见了妹妹的声音,心中着急,不知房门内二人说了什么,此刻推门而入,只见那戏子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无喜无悲。 可央央却瘫坐在地上,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妹妹……怎么了?”南丞珏走上前,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声问这个戏子。 苏季扬眉眼淡漠,“令妹约莫是觉得我长得像一个已经去世的故人,心中悲痛吧。” 南丞珏想起从前妹妹的可怜身世,一下子怜惜起来,并无觉得这个理由不妥。 他蹲下身子陪着央央,直到她的呜咽声渐渐停歇,嗓子嘶哑。 “二公子,你找个丫鬟传言下去,就说小姐撞破了你与戏子在一处的苟且之事,心下悲伤,哭得虚脱过去了,再去给她请个大夫来看看。”苏季扬冷不丁开口,面色依旧冷静。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递给南丞珏道:“喂她吃下,然后请薛大夫来,关门三日不出。” 央央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人,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如今,他竟与她这样疏离。 是真真正正地,成了外人。 她还是不死心,盯着他的眼睛悲伤地问道:“你记得美猴王吗?” 他的神情震颤了片刻,又立即恢复得从容不迫,他摇摇头,笑道:“二公子快去做这些事吧,好好照顾小姐,接下来一切都会好的。” 南丞珏伸手想把妹妹从地上拉起来,她却只是痴痴望着戏子掉泪,如个秤砣一样坠在地上,不肯起来。 南丞珏心一横,自己的名声早就没有了,心中无比心疼地上凉寒,也不愿再和她多说道理,便伸手强行将央央打横抱起来,朝门外走去。 一众丫鬟们在院中啧啧称奇,二人饶是兄妹,也不该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做出如此亲昵举动。 央央一脸惊慌地拼命挣脱,甚至扭打着二哥的身子,南丞珏却决不肯放手,死死抱着她朝着她房门走去。 早有丫鬟跑腿去老爷夫人处禀报,丫鬟们更是添油加醋,说着自从那戏子来了,小姐便气冲冲跑进房去,然后号啕大哭着出来,不知撞见了什么事情。 南将军毕竟一把年纪的人,心知自己儿子这个年纪的儿郎,与狐朋狗友们混惯了风月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的。 他气得怒拍桌子,直吼着:“这个逆子!逆子!” 夫人心中偏爱儿子,惊慌又气急,恨恨地喊着:“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就算珏儿带回来一个戏子,也不过是件小事,怎么轮到央央来指手画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坏了珏儿的名声!这个……这个祸水!我当初怎么让猪油蒙了心,便把她带回府里来了!” * 闹剧僵持不下,央央被南丞珏安置在她自己的房中,当着老爷夫人的面请了薛大夫来,诊脉诊了片刻。 薛大夫扼腕叹道:“造孽……造孽啊!” 南将军的眉皱成了一团,听得这命不久矣的京城名医说道:“小姐急火攻心,伤心欲绝,此刻的喜脉……乱象跳动,应是已经胎死腹中了……” “情况危急,须得好生卧榻修养两月有余,期间绝不能再受刺激……”薛大夫细细叮嘱着。 南央疲惫地听着这些话,只觉声音越来越远,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那悲戚的戏子眉眼。 他的话不断回旋在耳边,她痛心疾首地想象着在那样的地方,他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她不嫌他,从不,只是心疼。 * 入了夜,南遥双手负于身后,身着一身灰色衣衫正在后院中来回游荡,如无人管脚的孤魂野鬼,在夜色中藏匿着。 他对二哥金屋藏娇的戏子十分好奇,自从这个戏子进了家门,便似乎再也没有卸过妆,所有人对戏子的印象只有浓厚的红妆与鲜红的衣衫。 唱戏的实在太过危险,南遥心想着,因为别人很难看得清浓妆之下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仿若戴着一层面具,用一副假的躯壳行走人间。 他很好奇,这个戏子的真实面目究竟如何。 果然不失所望,此刻已近午夜,除了守夜的几个昏昏欲睡的家仆外,院落中一片死寂。 一个黑衣人影从二哥藏娇的房中走出,房门被轻柔地关上,几乎无声无息。 人影有些瘦弱,脸上还蒙着一层布,看不清他的脸。 南遥的心扑通直跳,他甚至有些狂狷地想着,他马上就要知道这个戏子的秘密了,他一直都会是掌握着这个府中最多秘密的人。 他偷偷跟在戏子身后,隐匿着自己微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终于看清了戏子的去向。 是父亲的书房。 南遥困惑地想着,他来这里做什么?父亲是武官,书房不同于那些文官,充其量只是个摆设,任何重要的东西都不会存放在这里。 跟了许久,在这荒无人烟的书房前,前面的人影突然转过身来,笑道:“四公子,别来无恙?”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请看后续分晓 第47章 优伶风月(16) 南遥心下大惊,一时间却是丝毫想不起来自己和这个戏子有什么交集。 但这戏子……不是普通人。 他是习武之人,几乎没有脚步声,呼吸声也控制地均匀,完美地同夜中的微风草动声融为一体,怎么可能被他发现? 戏子一步一步走过来,声音低沉,带着一股蛊惑说道:“四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难道不记得,三年前曾从江月十二楼要走过一方剧毒,后来又反悔,要走了它的解药吗?” 南遥神经紧绷,眉头紧皱道:“你是……你是江月十二楼的人?” 苏季扬嘴角微微翘起,南遥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人并不是柔弱的戏子。 “四公子,”苏季扬的声音有种蛊惑的魔力,他轻笑着,“我知道你在为谁报仇雪恨……我跟你的目的,是一样的。” 南遥咬着牙,额头上冒了汗珠,恶狠狠道:“你……你究竟是谁……” “四公子不必惊慌,我是来帮你的。”苏季扬抬手指了指破落荒芜的书房,“此处,可像你从前那个家中的院落一角?” 他更近一步,分明眉眼淡然,却又咄咄逼人,“你这些年不痛不痒地报仇雪恨,有什么意思呢?这府里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尤其是……致命的秘密。” “四公子,可愿与我,并肩作战?” 夜色浓重乌黑,隐藏在一片漆黑之中的瘦弱少年南遥,下了狠心,认真地点了点头。 枯藤老树旁传来几声戚戚的乌鸦叫声,实在不知此处为何荒僻成这样,若仔细瞧着,书房的大门早已破烂不堪,甚至连门上的窗纸都早晚风的吹拂下哗喇喇直响。 窗户上歪歪扭扭贴着些陈年的窗花,色泽已经完全暗淡无光,锈红色与夜色融为一体,昭示着此处的凄然寂寥。 “我爹爹,从前就是在这里被杀的。那一天,我一个一个掰着手指头数过,这里一共死了一百二十九条人命。” 南遥抬起袖子飞快抹去眼角的泪水,咬着牙道:“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苏季扬点点头,转过头瞧着这断壁残垣,惆怅地叹道:“我与四公子同病相怜,我爹爹,也是在这里死的。” * 央央昏昏沉沉整日躺在床榻上,对什么都恹恹地提不起来兴趣,南丞珏只好日日守在她身边。 她总是在睡,很少有清醒的时候,这位称职的二哥难得安静地坐在这儿打量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托腮陷入沉思。 央央的脸很白,此刻都有些白得吓人,面无血色。头发很黑,应当是核桃和芝麻吃得挺多。眼睛闭着,看得出有些红肿,南丞珏忧心忡忡地想着,得趁她醒了赶紧想法子逗她开心 再瞧,便是两片唇,有些干涸发裂,他拿起茶杯,给自己手指尖蘸了些水,轻轻抬起指尖朝她唇边抹去。 边抹边叹气感慨,自言自语道:“快好起来吧,哎……你这二哥一辈子公子如玉的,今天竟然沦落到跟个小丫鬟似的伺候你,你醒来可得给我还回来,不然我就太亏了……” 央央眼角悄悄流了几滴泪,他自顾自说话,没有看见。 * 央央真正清醒是在十日后,醒来却是看见疲惫不堪的二哥强颜欢笑地在同她说话。 但不一样,哪里不对劲。 央央四下打量,不见一个丫鬟,屋子安静地要命。 二哥百般胡说八道,仍旧未能阻挡她跳出房门,见的却不是熟悉的地方。 不是南府的院落,而是江月十二楼。 马上有小厮围了过来,挡在门口垂首见礼道:“小姐,主人有吩咐,未经许可,不得擅自离开。”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央央朝二哥望去,却是大惊失色。 因为二哥,极少有这样悲戚的神色。 南丞珏瞧着小厮,冷冷嘲讽道:“我真没想到,事情的结果会这样。” 小厮不卑不亢道:“二公子,我们主人说到做到,你的目的是不让小姐参加选秀,可不是完成了这个任务么?” “这个任务,代价未免太大了……”南丞珏极为难得地面露狠色,卷起袖子冲过来,伸手揪住小厮的领口吼道:“让你们主人出来见我!血海深仇,我南丞珏绝对要报!” 听见“血海深仇”四字,央央心里咯噔一下,她怯怯地牵住二哥的衣角问道:“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丞珏放开了手,回过头来看着妹妹,眼睛血红。 他长叹一口气,声音颤抖道:“央央……南府……没了……” 央央捂着嘴,眼泪扑棱扑棱便掉下来。 许多年前她还小的时候,也是突然有一日醒来到了陌生的地方,娘亲只是红着眼眶说,家没了。 没了……没了…… 失去是多么容易,这样的意外总是让人胆战心惊。 “为什么……为什么……”央央哀求地问着。 在问二哥,也在问上天,为何三番五次让她陷入这样难熬的失去。 “是我……都怪我……”南丞珏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滚滚而落,他伸出手环住央央,将她的脑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膛,哽咽道:“是二哥不好,是二哥害了我们全家……央央,求求你……求求你别看二哥流眼泪……” 她第一次发现成天大大咧咧的二哥,竟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刻,她忍着泪,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试图给他一丝安慰。 “二哥,还有我在……还有我……”她努力平静着声息,一下子就长大了,也要成为二哥的支柱。 门外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朝着屋中看去,眉头有些蹙。 小厮察言观色片刻,轻轻对着白衣身影道:“主人……” 白衣男子摆手,示意小厮不要出声,只是面带惆怅地瞧着屋内的二人紧紧相拥,痛哭流涕,听着里面的人胡言乱语。 南丞珏确实在胡言乱语,他少有这样的痛苦失态。 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他日日专心照顾央央时,父亲每日上完朝回府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没有太在意,朝臣被人弹劾是经常的事情,老臣们在朝堂之上互相掐来掐去也是常态,十几年来他了解的父亲朝堂生涯都是如此,回家后对别人破口大骂也是常事。 都早已习以为常。 谁知这次,却不一样。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帝登基也是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彻查前朝的一桩大案。 此事进行的极为隐秘,就连父亲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有人悄悄潜入南府,搜查当年的证据。 是啊,都是些前尘往事了,有谁知道呢?皇上突然拿出了无数证据,还有板上钉钉的证人,指认十年前,南将军曾嫁祸朝中左相秦大人,尚无证据时,率兵诛杀秦府全家共一百三十三命。 诛杀之地正在秦府院落中央,后来左相的府宅被先皇赏给了南将军,将相邻的院落打通,成了南府。 诛杀之地,正是南府荒败的书房。 先皇亲自授意,定了秦大人十大奸邪之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左相大人权势滔天,再怎么忠君爱国,也是千万容不得的。 彻查此案,让南将军成了新一朝的奸臣,成了陷害忠良残酷无情的暴戾之将,不仅被褫夺权位,还要仔细思量后才能定罪。 南府被查抄那日,南丞珏惊慌地瞧着这一切,心中无比害怕,却是暗中被江月十二楼的人趁乱带走。 带着央央来到江月十二楼,本以为逃出生天。 谁知,那江月十二楼的小厮轻笑着对他道:“二公子,我们主人说了,一定不会让小姐去参加选秀。如今达成了,你可还满意?” 南丞珏想起这些话便觉得毛骨悚然,心中震慑、惶恐、厌恶,并无比悔恨,他深深恨着自己。 此刻心中的悲痛实在难以消解,他抱着央央胡言乱语道:“若我能做个普通人多好,我们就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我为什么要找上这个鬼地方……我好恨我自己……” “我好恨我自己,因为我的私心,这样想留住你,害了……害了全家人……” “从此以后只剩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了……央央不要嫁人好不好,永远陪在二哥身边……” “你不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我真的好怕……好怕有一天连你也会弃我而去……” 央央啜泣着听着,一直轻轻拍着他的背,哽咽着道:“嗯……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二哥,我与二哥相依为命。” “永远。” 门外的白衣男子听到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很快又凝固成冰。 他捏紧了手心,汗渍湿漉漉的,不知怎的,胸口蓦然憋闷发痛,他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一个字也听不下去。 男子捂着心口,转过身离去,却是忍不住捂嘴一咳。 一股猩甜从咽喉蔓延而来,他张开手心,狰狞的鲜血染满了苍白的指尖。 -------------------- 作者有话要说: QAQ反正我发誓下一个故事绝对不写这么惨,嘤嘤嘤 啊啊啊复习到现在,真是要爆肝了,半夜喝咖啡不知道会不会一整晚睡不着【允悲 第48章 优伶风月(17) 南丞珏与央央被软禁在十二楼的某一处隐秘的房间,此处是京城最为神秘的地方,其中建筑错综复杂,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正如,没有人知道,在江月十二楼的另一处密室,身着龙袍的天子正端坐于此,手中把玩着一块翠绿欲滴的玉石,审视着白衣男子。 “你做的很好。”天子的嘴角轻轻上扬,将手中的玉石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白衣男子脸上无喜无悲,淡漠道:“是,臣与皇上的约定,臣已达成。” 他将“臣”一字咬得很重,天子的眉峰紧蹙片刻,随后便舒展开来,带着一股玩味,冷不防笑道:“你也知道,你是臣。是臣服于朕的臣子。” 皇上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揭盖轻拂着袅袅热气,瞧着白衣男子道:“南府的那个姑娘,你应该是藏到这里了吧。” 白衣男子依旧面无表情,垂首道:“皇上承诺过,臣为你搜集情报,你能答应臣一个请求。臣的请求就是……放过她。” “好一个放过她。”皇上打量着身前站着的人,此处乃是一处没有光线的密室,唯有靠着几盏烛火照明,此刻昏昏暗暗中,他看见这个自己亲手任命的江月十二楼的主人,一脸倔强,似乎不肯作出任何妥协。 “那,如果朕将她带回宫里,给她无上的荣宠,甚至因为她的尊贵身份而封为皇后,算不算放过她?”皇上思虑良久,才试探性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岂料面前这位立即反驳道:“不,皇上,她只有在我身边才能真正好好活下去,所以求皇上……放过她。” 皇上继续道:“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秦相的女儿吧?看来你是不打算让她知道了,你为她报了仇,但她只会以为你陷害南府,视你为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还要她留在你身边吗?” “进宫的话,她会死的。”白衣人死死盯着皇上,不容置喙。 皇上托腮考量着这番话,良久才笑道:“苏季扬,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同朕说话。” 身着白衣的苏季扬抬起头,对皇上不卑不亢地报以微笑,“我与皇上长得如此相像,如果皇上肯答应我这个请求,我便能藏在这楼中,永远不会给您带来威胁。那些说不得的秘密就会一直埋藏着,如果皇上不肯答应,那我只好……” “取而代之了。”他冷冽地笑着,在昏暗的光下宛如白衣鬼魅,让人心惊肉跳。 * 被释放的时间在几日以后了,十二楼的小厮打开了门,恭敬地伸手请着二公子与小姐离开十二楼。 南丞珏的头发凌乱着,几日来已经如枯草一般。失去家人的悲痛深深折磨着这少年,令他形容枯槁。 他的声音如同一头低吼的小兽,对着小厮嘶哑道:“我要见你们主人,让他来见我。” 小厮无法,看着这个落魄的二公子,面露怜悯,便转身去请了主人。 一袭白衣终于舍得现身,央央却是在看见这个身影的一瞬,眼泪瞬间涌出。 是他,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怎么会是他? 害得她和二哥家破人亡的人,竟然是苏哥哥? “是你……原来你潜入南府之中,是为了这个目的……”南丞珏冲上前去揪住苏季扬的衣领,狠狠将拳头砸在他脸上。 苏季扬身子骨不知怎的十分薄弱,被南丞珏一砸,嘴角又渗出了殷殷血迹。 他勉强地抬起白色的衣袖拭去嘴角血迹,淡漠地笑笑道:“央央,我来看你了。” “你变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央央蹲在地上,泣不成声,心中无数的思念与痛苦纠缠在一起,让她煎熬。 她多么期待,苏哥哥能有一二句解释,只要他愿意说,她就愿意相信。他不是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他不是这样的……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轻笑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就恨着我吧。” 你就恨着我吧。 没有人看见这孱弱的白衣少年捏紧了手心又放开,捏紧又放心,沁出无数汗渍。他内心挣扎了良久,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多想告诉她。 央央,你知不知道,三年前你走了以后。南将军与夫人一直对清澜班的戏子心怀敌意,总觉得央央从前在此的分离让人不舒服。彼时南府权势滔天,要让一个戏班子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更何况,将军与夫人无比想抹灭央央从前是戏班子出身的证据,因此只是一念之间,清澜班众人都作了陪葬。 一个月夜,将军府的士兵凶狠地叩开了戏班子的大门,以莫须有的罪名抓走了所有人,处决于南府荒芜破败的书房。 苏季扬被父亲推入戏班子中的一条密道,得以逃生,只是悄悄追寻着这些人马,最终眼睁睁地看着清澜班惨遭屠戮,除他之外无一幸免。 科举的日子临近,他咬着牙去考,揭榜时明明有他的名字,却在见过主考官后,被这些京官面面相觑后,决定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驱逐出去。 谁也不知,曾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多少次遥遥站在南将军府外张望,看着那个朝思暮念的小姑娘,蹦蹦跳跳随着她二哥出门,与一众贵胄公子在一处打闹玩乐。 他的身份,他的际遇,是如此凄惨又可笑。 他还怎能,怎敢,再出现在她的面前,用这样卑微的心意,去承受她的同情与怜悯? 他一咬牙,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央央,想起了从前她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曾惹哭了她,后来为她唱了一出《美人归》,她便明白了与他互通心意。 可如今,他再也不敢,再也不能,让她明白这份心了。 究竟是谁的错,他早已不知道了。 大概就是阴差阳错吧。 那么,你就恨着我吧,你越恨我,就越不会明白背后的那些苦楚,就不会…… 就不会感到心如刀割。 --------------------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有虐才有甜嘛 苏哥哥不是变坏了,而是之前我们心疼央央四处找他找不到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苏哥哥只是默默地在远处遥遥望着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他又很希望她好好的,所以不去解释,就让她恨他,然后跟着二哥这个高富帅好好过日子。 其实蛮心疼苏哥哥,二哥也是。家长的错不应该由后辈来承受,但二哥一直认为因为自己找上了十二楼才家破人亡,因此他非常非常难过QAQ 一只明天考试的作者君,半夜碎碎念这么多,,尽管写的不算好,也还是会为自己笔下的人感动 第49章 优伶风月(18) 央央从未想过,从十二岁那年遇见他起,他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抹春日暖煦。这温热过她的暖煦,也有一日要同她走上陌路。 他转过身去,留下一个消瘦的背影,她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能听得他声音轻微地叹了口气下了逐客令。 “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京城,以后永远不要回来。” 不要再回来,不要再被人觊觎,不要再被陷害,不要再…… 不要再看见我,看见我身处地狱,在深渊中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 细软行李早已被小厮收拾妥当,此刻只需走出这个大门,便得了真正的自由。 央央回头,看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心跳得飞快,大胆地跑向他,飞快地用双手环住他的腰。 腰身比从前瘦了不少,而且她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一瞬间的颤抖。 “苏哥哥……”她哽咽着,祈求着他能够回头。 回头吧,回头,如果能够回到从前的样子,那该多么好,她甚至可以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只要他能变回原来的那个苏哥哥。 他不敢动,感受着腰间那一双小手,感觉着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噙着泪水恳求他能够回头。 “快走吧……”良久,他终于平静了呼吸,忍住了想回头的冲动,用自己最为淡漠的声音赶走她,可这声音说出口来却是发颤的。 南丞珏在背后惊讶地看着央央竟然对这个戏子如此恋恋不舍,捏紧了拳头,愤然道:“央央……他是……我们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拼命摇头,不愿意松手,只是继续哀求道:“苏哥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对不对?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真相……” “你从前说过的,我们要心意相通,我不可以随随便便误会你,你也不可以刻意隐瞒我,我们约定过的。”她的双手更加用力,死死抱着他的后背,绝不肯撒手。 泪水浸湿了他一大片衣衫,苏季扬凄然笑笑,闭上眼长长地叹气。 三年前她误会他,他便为她唱了一出戏,她那时那么小,却那么懂得他的心。自从听了那出戏后,二人再也没有误会龃龉过。 上次伤她的心,还是三年前送走她的时候了吧。 “三年前我不是就说过了吗?我与你从此以后再无关系,你是南府的大小姐,我是卑微的梨园戏子。我们不应该再有纠葛。”他拼命抑制着自己的声线,此刻说出口却是忍不住有些哽咽,“二公子很好……他身份尊贵,还很疼爱你,不像我这样……这样卑贱,这样总是伤你的心。” “三年前不算的……”她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我知道的……我伤心了一阵子,可后来也想明白了。你觉得戏子轻贱,不愿意让别人轻贱了我,便执意要送我离开,去做千金小姐。我能明白你的心意,可你没有问过我,如果在其中选……” “我宁愿选你,宁愿选与你同甘共苦,悲戚与共啊……” 苏季扬伸手捏住了她的双手,用尽了力气挣脱开来,他终于转过身来,红着眼睛看着她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你不必再留恋我了。” “怎么会……”央央有些喘不上气,胸口的憋闷越来越重。 “你想救我吗?”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艰难地开口。 多好的一双眼睛,纯澈清明,心无杂念。 所以才好欺骗。 “去江东找你月若姐姐吧,她如今是江东王世子的王妃,只有她能够有办法救我。”他放开了她的手,“你想知道的事情,她都会告诉你的。” 央央举起袖子飞快擦去眼泪,吸了吸鼻涕道:“我最快几日可以到江东?你的危险……有多紧急?几天内赶回来才可以救你?” “快去……三日之内,一定要找到她。”苏季扬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央央点头,转身便走,南丞珏听着二人说了半日,终于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心中五味杂陈,此刻只得追着央央的脚步跑出门。 “二哥,我自己去吧。我也不晓得此中有什么凶险,你不能再陪着我去冒险……”央央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二哥捏住。 二哥极少对她如此粗鲁,此刻他的手劲极大,恶狠狠地咬着牙,半天才说:“南央,你把我当做什么了?” 她怔怔看着落魄的二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当做二哥,当做……当做亲人一样,可是她对南府其余众人并不算得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尤其是听见了将军与夫人说的那些话,更觉得在南府无人真心对待,因此虽然表面是苏哥哥害得南府家破人亡,她也对他恨不起来。 今日她一股脑就站在了苏哥哥这边,未来得及多想二哥的感受。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心中如此牵挂自己的仇人? “对不起……二哥”,央央低下头来,又不甘心道:“苏哥哥他从小就很善良,我觉得他一定有难言之隐。从前他教我一个道理,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只有用心感受到的,才是真的。我不相信是他故意害了南府……” 南丞珏捏着她手腕的手更加用力,他的发丝凌乱地飘在眼前,扰得他心慌意乱,他难得有些凶,“南央我告诉你,南府的事情我会查清楚,绝不冤枉你的苏哥哥。” 她惊诧地望着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平日玩世不恭的二哥,脸上竟有如此认真的神色。 他继续一字一顿道:“但是,你不要以为,从今往后你不要性命地追随他,我就管不了你。”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转瞬即逝。 “你记好了……”他想了许久,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复杂地艰难开口,“我永远……永远是你二哥。我活着一天,就会保护你好好活着。你休想一个人去闯荡,哪里都不行,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央央怯怯地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却只想掩饰心中澎湃汹涌的感受,只小声开口顾左右而言他,“我手腕……好痛。”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一片红肿的手腕已经酸麻。 央央不敢看他的眼睛,心中无比愧疚,二哥,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此中情意,让人难以承受,无以为报。 “以后听我话吗?”他突然咧开嘴笑,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这样才乖,江东我陪你去,你不能丢下你二哥。” “因为,他除了你,举世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之人了。”他苦涩地叹道。 “恩……二哥也是央央心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她迎上二哥的眼神,心中越发愧疚。 二人离开京郊,一路颠簸朝着江东奔袭而去,央央面色如霜,担忧着苏哥哥的安危。 他随便被二哥砸一拳,嘴角就会渗血,看起来已经单薄瘦弱到十分羸弱。她心中祈祷着,赶快见到月若姐姐吧,解开她心中所有的不解。 -------------------- 作者有话要说: 恩……大概下章写完就快结束了,谜题快揭晓啦 第50章 优伶风月(19) 江东王府被两位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叩开大门,一男一女正是南丞珏与南央二人,指明自己是从前世子王妃的朋友,专程来求见王妃。 小厮来开了门,一脸不屑。谁都知道王妃从前是个戏子,想来王妃从前的朋友,就算不是戏子,也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实在不登大雅之堂。 但这二位穿着看来倒是端正整洁,尤其是姑娘身着月白衣衫,行为举止皆像大家闺秀。 小厮见姑娘走了几步,又仔细瞧了瞧公子的步态,倒是更像是京中贵胄公子哥儿的气度神态,因此心中疑惑,收起了鄙夷心态,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请着二位。 南丞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只是对着央央低声轻语道:“看,若你二哥现在没有穿这一身好看的,就要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二人踱步而来,终于见到了王妃月若。 央央本设想了许多次她与月若的重逢,却在见到月若后,将脑中设想过的场景一一抛诸脑后。 月若姐姐,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她也是个天真活泼的姐姐,喜爱红妆也有时候会素面朝天。当时年少,都与如今大不一样。 面前的贵妇看着老了十岁,只是脸还是月若的脸。她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妆,衬得她面色惨白,暗红的唇色如同干涸的一抹血迹,她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拿捏着嗓音轻声问道:“哦,是央央啊?” 不知怎的,央央觉得浑身都有刺,整个人有些坐立难安,月若姐姐看起来同她十分疏离,因此她也只好恭敬地拱手道:“月若姐姐……苏哥哥他如今有了危急,他告诉我说只有来找你,才能救他。” 她说完话,悄悄抬头瞧了瞧月若的神情,却见月若一脸嘲讽地打量着自己,并不说话。 心中的委屈蓦然涌上来,月若姐姐看起来并不愿意帮忙,可她怎么能放弃。他都说过了,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了。她怎么能放弃? “姐姐……”央央心一横,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抬头泪眼濛濛地恳求道:“求求姐姐……念在从前苏哥哥也曾对你照顾有加的份上,救他一命……” 南丞珏看不过去,从小便是南府的尊贵公子,何曾受过这样的闲气,但此刻他也十分明白自己的身份,克制了自己素来的脾气,拱手道:“求王妃搭救,大恩大恩,永生难忘。” “哈哈……”月若冷不丁笑了起来,脸色充满讽刺,“这是南府的二公子吧?听说你们家被抄家了,你倒是胆子大,不仅跑到皇亲宗室府里来,还要为你的仇人求情,真不知道你爹娘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 南丞珏面上青筋暴起,手中捏紧了拳头。 “哟,别动怒呀。”月若冷冷道,“秦小姐真是有本事,迷倒了一个又一个。苏季扬因为你得罪了南府,招致清澜班被灭门。后来又为了给你报仇,恢复你尊贵的身份,赌上了毕生性命。连这位被你害的家破人亡的南二公子,也愿意陪着你千里迢迢来做出这等荒唐事……” “啧啧啧”,月若瞧着央央,冷笑道:“当年的左相秦大人可真是有本事,全家人都死了,却唯独留下你这么一个独苗,在十年后竟阴差阳错为他报了仇,还平了反。” 央央听完这番话,早已愣在原地,她茫然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月若,不懂她口中那么多似乎天下人皆知的事情,都是从何听来。 太不真实。 “什么……什么秦大人……”她喘着气,朝着二哥看去,二哥亦不知这些前尘往事。 “还装什么装呀?”月容快步站起来,飞快地朝央央走来,抬手便恨恨地扇了她一耳光道:“你十二岁被苏季扬救回清澜班,难道是当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装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让他为你抛头颅洒热血的,去干那些与他无关的蠢事?” 南丞珏来不及阻止,伸手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一声耳光,他红着眼捏住月若的手,冷冷道:“王妃,你再敢动她一下,我就杀了你。反正我已经是个在逃的罪人,不怕多加一条罪名。” “哈哈哈哈……”月若凄厉地笑着,“我就告诉你,告诉你,这些年,苏季扬究竟在做什么。” 月若的眼泪簌簌而出。 她想起从前自己心中悄悄爱慕者自家的少爷,可少爷眼中只有央央那个小丫头。彼时她总想着,退出吧,退出吧。 少爷是好人,她不愿让他为难的。 可谁知,在江东寂寥已久,她与他又重逢了。谁也没有想过再重逢时,他不再是那个干净纯澈喜爱读书的安静少年,她也不再是当年性情率真的少女。 她成了在王府中尔虞我诈与姬妾们斗来斗去的王妃,凭着自己的手腕将世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年少时那些朦胧的情愫,谁知又遇见了他。 只不过,他落魄无依,家破人亡。 他神色倔强地求她,求她给他一条致仕之路。她也不明白为何分明考上了,却被人驱逐出京城。 直到世子见到了苏季扬,听闻了这些事后,思虑良久才沉吟着说出一个事实。 因为他……长得同那时的太子,当今的皇上有九分相似,若不是他的衣着不够雍容华贵,他的神态不如太子那般睥睨天下,连世子这样的皇亲贵胄,都难以分得清他们二人的容貌。 几年前世子也曾在戏台下见过他,彼时他一身红妆,被描画地无人能看清容貌。 那一天,世子给了他两条路。一条是从此远离红尘的生路,另一条,是无比凶险的死路。 世子曾劝他,南府势力旁根错节,很难扳倒,不该因为这样艰难地去报仇,就搭上自己的命。 可他却面色淡然地说,“我不是为了报仇。清澜班惨遭灭门,我才看清楚了南将军是多么险恶之人。我心中有一牵挂之人,被我亲手送进了虎狼之地。她一日留在南府,我就不能放心,我要去救她出来,顺便……顺便,为她的父亲平反。” “她的父亲,是从前的左相,秦大人。” 苏季扬选了死路。 世子冒险将他引见给太子,太子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个与自己万分相似的人,心中盛怒,想杀了他了事。 却是世子留了个心眼儿,禀告了皇后,待皇后匆匆赶来,救下了刀口下的苏季扬。 世子并没有说那天有多么凶险,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那日夜中,他只记得烛火不停地跳跃,太子目露凶光,恨恨地关闭了房门,房中寂静无声,他只能在外等候,期望着里面不会送出一具尸体。 皇后娘娘最终是哭着离开的,太子笑得阴森,出来对他道:“多谢阿弟,为我找了个替身,助我得天下。” 世子拱手行了礼,终于见那少年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胸前的白衣被血染得如一朵红花,在灿烂地盛放。少年苏季扬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迈着步子走出门来,对着他淡淡垂首道:“多谢世子。” 世子再也没有见过苏季扬,只听太子曾悄悄说,把这人放置在了江月十二楼,替他在京中行动,做一些太子不方便做的事。 三年了,他终于为达成了当年的许下的承诺,可太子如今登基了。 苏季扬的死期,便要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哦哦哦!解密写得好爽!这个故事即将结束,下一个故事写了那么几章,男主的性格会不一样,应该更讨喜一点,下一个故事大概可以概括为“一个霸道魔王每天都在怀疑自己好像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命根子的太监?” 第51章 优伶风月(20) 央央从月若王妃这里知道了许多背后的往事,听得她心中发凉。 十年前,左相秦大人权势滔天,先皇生怕左相图谋不轨,设法打压。南将军深谙帝王之术,明白皇帝心中所想,因此棋行险招,先斩后奏,诛杀秦府全家上下。 却唯独漏了两对母子。 不是这两对母子幸运,而是事发当夜,秦府夫人带着女儿央央正在宫中与当年的皇后一同谈天,二人幼时是京城世家的女儿,许多年的闺中密友。 听闻秦府惊变后,皇后当机立断将母女二人藏起来,悄悄为她们二人寻了个罪奴身份,留在宫中受尽□□,却勉强能活命。 而一姬妾来自异域,平日独居偏僻院落,没有被南府的士兵发觉,那一夜她怀中抱着儿子秦遥,躲在暗处,死死捏着儿子的嘴巴不让他哭出声。 后来她带着孩子奔赴边境,伪装成逃难的异域美人,成功进了南府,数十年来都想设法扳倒南家,搜集了许多南将军蔑视皇威,贪赃枉法证据,却苦于无法呈奏。 央央本应与这些往事无关,但阴差阳错,南府的女婴接连死去,人人惶恐,南将军与夫人鬼使神差找上了清澜班,领养了她。 女婴……那些女婴,都死于南遥之手。 莫名,南遥终于起了恻隐之心,没有对央央下手。 谁也不知那阴恻的少年,脑中全是血淋淋的一百二十九条人命,他没敢去在尸体堆里寻找小妹的身影,彼时小妹年纪不过六七岁,名字还是个奶声奶气的乳名。 一闭上眼,少年脑海中便被狰狞的画面充斥,如恶鬼般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上气来。 南府的报应,是报应没错。 * 央央与二哥五味杂着地离开王府,悻悻朝着京城中赶回去。 月若说了许多背后的事,让他们二人心情沉重,但无论如何,她摊手表示,没有法子救苏季扬。 逐客令被下的毫不客气,月若冷着脸,眼睛却是血红血红,恨恨地说,“以后他的事情,永远不要来找我。” 谁也没有看到这位浓妆艳抹的王妃,在这位戏班子的故人离开后,蹲在地上失声痛哭,长长的指甲嵌进了肉里,鲜血从手心里渗出。 她没有法子救他,所以她不想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 假装这样就能忘掉,当作世间从没有这么一个人,曾惹她那样心疼,心伤。 * 再来到江月十二楼那条街时,南丞珏禁皱眉头。 那座几乎快高耸云端的十二楼,连着它门口气势十足的牌匾“酹江月”,都不见了。 寻寻觅觅,此处已被夷为平地,成了一处铺设着青石板路的街巷,问行人,皆是目色惊慌,匆匆摆手只说不知。 央央站在茫茫天地之间,心中空空荡荡,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可又把他丢了。 正惘然若失地思量间,眼前却是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许久没有见过的四哥南遥……或者说是,她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 南遥面色苍白,南丞珏心中难受,此刻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曾在府中隐藏极深的四弟,恨与无奈在时刻交织。 南遥冷冷道:“如果你还想见苏季扬,就跟我来。” 说罢,他不等回应,转身便走。 央央生怕他走远了,自己往后再也寻不回她的苏哥哥,便不管不顾地提着裙子跟在后面,一路碎步小跑。 街巷的拐角处是一辆奢华的马车,南遥回头,神色复杂,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轻声道:“上来吧,睡一觉到了地方,你就能看见他了。” 南丞珏跟在身后,面色骤冷,捏住了央央的衣袖,担忧地摇头道:“央央,我怕他会害你。” 央央心知二哥对南遥心中存着恨意,但她本能地相信,自己的亲哥哥应该不会害她,更何况…… 苏哥哥,她太需要看见苏哥哥,即便无法救他,也想陪伴在他左右,告诉他,我不会再误会你的心,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你在背后默默承受的这一切。 她决绝地抽出了衣袖,逃离了二哥的庇护,倔强地踏上马车对二哥道:“我就算死,也想陪着他一起死。” 南丞珏愣了片刻,终于苦笑着放开了她。她就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一样,终究不肯在他的手心停留。 马蹄声咯噔咯噔响起,马车的帘帐放了下去,他望着远去的车影,怅然若失地停留在原地。 南遥也没有坐在马车离开,此刻这长得颇有异域风味的少年如同魑魅魍魉,冷不防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乍现。 “南家所有人都得陪葬,既然你送上了门来,就来与他们一起赎罪吧!” 南遥发出一声冷笑,令人毛骨悚然。 * 央央不知怎的,上了马车便眼皮打架,越来越有困意,直到坚持不住,才长长地睡了一觉。 最后由一个丫鬟模样的人将她摇醒来,轻声道:“姑娘,到了。” 她麻木地听着话,被丫鬟带着走,苏哥哥所在这个地方真是太过复杂,处处都是庭院回廊,其中花草树木样式繁茂,品类诸多,假山在回廊中四处可见,甚至还有碧绿的游湖。 比从前的南府更加奢华,但她尚未来得及仔细思量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便陡然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抬头打量,是熟悉的白衣,熟悉的脸庞。 虽然这脸庞看上去有些冷峻意味,但她只需想起从前他受了那么多苦,便能谅解他身上出现的成熟世故。 “苏哥哥……”她不争气地抹了把眼泪,但不知怎的,见到了苏哥哥,竟然还是有很大的困意,难忍地打着哈欠。 “央妹妹,你困了,我带你回去睡吧。”她看见苏哥哥咧嘴一笑,伸手便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在她耳边道:“走,跟我走吧。” 她艰难地眯着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可是不知怎么,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 她机械麻木地被他牵着,一步一步地跟随他走着。 --------------------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一章大结局 第52章 优伶风月(结局) 南丞珏眼看着从前那个寡言少语的四弟手中的匕首寒光乍现,他伸手便想抵住反抗。 岂料南遥的手腕被人突然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捏住,仿若个纤弱女子的手,但又如此有力,竟将他捏得死死的,无法动弹。 南遥冷着脸道:“你不要拦着我。” 南丞珏冷眼看着面前这位孱弱的戏子苏季扬,他此刻面色也是极为苍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戏子紧皱眉头,捏着南遥手腕的那只手更加用力,淡淡问道:“你把央央带到哪里去了?” 南遥咧嘴一笑,冷冷道:“皇帝看上了她,我当然是把她送进宫里。我妹妹身份尊贵,我要她进宫做凤凰,而不是跟着你……或者……” 他恶狠狠地瞧了一眼南丞珏,继续道:“或者这个南府的将死之人……” “你不能杀他。”苏季扬发出命令一般的话语,对南遥的一脸恨意视而不见,淡淡道:“我现在带他去宫里,面圣。” “别忘记,你娘亲还在我手中。”苏季扬面无表情,这话却是最大的威胁。 在江月十二楼的这三年,他再也不是从前单纯善良的少年郎。他见惯了血泪残杀,习惯了尔虞我诈,南府被查抄之前,他早已想了法子带走了南遥的娘亲,就是为了在此刻能够牵制这人为他所用。 现在的自己,大概是个真正见不得天日的大坏蛋,央央怎么会,怎么能还牵挂着他…… 他惆怅地轻叹一声,放开了南遥的手腕,对着南丞珏五味杂陈道:“二公子,跟我走吧,去把央央带回来,然后……你就带着她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来。” “我们奔波江东三天,不是为了赶回来救你吗?”南丞珏疑惑地看着苏季扬,心中一万个不明白为何他此刻会在这里出现。 苏季扬苦笑一声,苦涩道:“我骗你们去江东……是想让王妃告诉你们背后的事情……这三天我处理掉了江月十二楼,这些手段,不想让她看见。” 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在受着皇命,将江月十二楼这几年所有知晓些许皇室秘密的人,全部一一灭口。 他从未想过,幼时他在戏台上偶尔也扮着刀马旦,踩着台步气宇轩昂地假装打打杀杀,有一日竟然真的当了刽子手,举着刀剑,一步步从无数血腥的枯骨中踏过。 别无他法,他已经成了皇帝手中活在黑暗里的爪牙,他不做这些,他的央央,就永远得不到安全。 本以为做完了这些事情,皇上大可将自己灭口,但也该信守承诺,放央央和南丞珏离开京城,永远不再去打扰她,可谁知,皇上对央央并不是一念而起。 而是早有觊觎。 这份觊觎从三年前就开始了。从前秦府权势鼎盛时,幼年的南遥与小太子也曾是旧友,在他跟随母亲在南府隐姓埋名生活后,也曾悄悄同太子有所联系。 * 三日前。 双手沾满血污的苏季扬眼眸深陷,跪在与自己无比相像的皇上面前恳求着,求皇上放过央央。 皇上沉默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从自己的书桌上拿出一副画卷,迟疑了好久才叹着气将画卷冷冷扔在苏季扬面前的地上。 画卷随即展开,豆蔻芳华的少女红裙摇曳,站在一树海棠花下。是三年前的央央。 “南遥告诉我,她是南府从戏班子捡来的,往后若选她进宫,翻出戏班子的往事,便可以用轻贱女来攀权贵之名打压南将军。”皇上负手,惋惜地看着这幅画卷,继续道:“不知怎的,朕也很迷恋这道身影,不知从哪里见过……直到你出现的那天,才知道,原来央央是从前秦相的小女儿,幼时我也曾在母亲殿里见过她,大约也一同牵着手在这宫中玩耍过。” “苏季扬,朕真的好不甘心……要让给你啊。”皇上叹气归叹气,终究是将目光从画卷移开。 苏季扬不卑不亢抬起头,波澜不惊道:“皇上,这一生,我让给您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别的我全无奢求,甚至一心做你的手下的棋子。唯有央央,是我此生唯一不可想让的,求皇上成全。” 皇上颔首,问道:“那你以后,准备去何处?” 苏季扬终于用手擦去脸上的一丝血污,伤怀道:“我会永远活在暗中,遥遥地看着她,守护她。”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若是你,我不会这样随便放手。” “所以皇上有了皇位,而我……只能做一个卑微的蝼蚁。” 皇上咬了牙,痛心疾首道:“若不是……若不是你我兄弟二人身份难堪,朕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只愿皇上能替从未尽过孝的我,多为太后尽孝,若太后想去祭拜爹爹,也求皇上不要拦着她。”苏季扬站起身,不多说一句便要告辞。 皇上没有挽留,只是在他离开许久以后,才摔了桌上的茶杯与书卷,气急败坏地自言自语道:“明明是一母双胞,朕一个人,如何能尽孝!” 许多年前,京城有个出名的戏子,曾进宫几次唱戏。 当年的老太后甚爱这戏子的戏班子,彼时戏子身边有个相依为命的姑娘,佳人芳华,被老太后劝着留在宫中做了个小侍女。 皇帝却看上了国色天香的小侍女。 戏子进宫许多次,岂料一次进宫后,却发现从前的心上人陡然成了皇帝的妃子。那时妃子不够受宠,无人看管,一来二去,便怀了戏子的孩子。 生产当日,戏子冒着生命危险进了宫,扮作小厮守候其外,谁知一母双胞,生了两个孩子。戏子要带走孩子,这妃子却决计不肯,戏子执意带走了其中一个,从此再不进宫唱戏,一刀两断,天涯永隔。 心中情意未断,只是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出现在这里,否则只会给她招来无尽祸患。他假装蛮横无理,惹了她伤心欲绝。 从此不见,从此,只望有一日儿子能够读书做官,飞黄腾达,代替他……代替他再与孩子的生母相会。 留下的孩子成了万人之上的太子,带走的孩子成了三教九流的戏子。 都是命。 * 苏季扬手中握着一道金牌,带着南丞玦穿过重重守卫,进了皇宫。 甫一来到皇上的书房大殿前,早有谄媚的太监走了过来,招呼道:“皇上就知道您会来,早已吩咐了奴才在此等候。” 太监倒是个知根知底的太监,知道皇上在江月十二楼有个与他长得相像的爪牙,因此对这位“苏大人”也是相当熟稔。 书房的大门被太监叩开,太监细声细语通报道:“启禀皇上,苏大人来啦。” 二人被邀请走进书房,皇帝的书房宽敞无边,南丞玦本已是戴罪之身,此刻更没有了顾忌,不怕顶撞了皇帝,上前就问道:“央央呢?” 环顾四周,并没有央央的身影。 皇上不理会南丞玦,只是对着苏季扬似笑非笑道:“朕就知道你会回来。” “皇上在用央央的性命威胁我吗?”苏季扬淡淡道,“皇上究竟想要什么,可以都提出来。” “朕想让你重建一座江月十二楼,要建得比从前更大,更错综复杂,掌控全天下的情报,如果你答应,我便可以放了南央。”皇上用颇具玩味的目光打量他,继续道:“朕要你永远留在朕的身旁,朕不能杀你,所以要保证你不能泄露任何秘密。” “好,我答应。” 皇上也没有料到苏季扬答应得如此爽快,怔了一下后,才悻悻道:“把南央带回宫以后……本想假装是你来逗逗她,谁知她不信我,反抗之间磕破了眼角……太医说她,失明了。” 苏季扬的目光闪过一丝痛楚,尚未说话,南丞玦惊慌喊道:“皇上,你放过我妹妹吧,从今往后她是个瞎子,不能取悦你讨好你,求你放过她……” “哦?南府的余孽还没死干净吗?”皇上目光冷冽起来。 “求皇上宽容。”苏季扬率先挡在南丞玦身前,语气不容置喙。 “南央失明了,你准备怎么办?朕的太医都说了没法子。”皇上死死盯着苏季扬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他说点什么。 少年时的记忆充斥了脑海,他闭上眼睛痛苦地想起从前央央也曾有短暂的失明,他那时还是少年心性,任性地为她拆了门槛,为她在月夜下跋涉于荆棘之中。 “这样吧,朕准许你拆了十二楼的门槛……”皇上摇头叹气说着,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朝着屏风后喊道:“得了得了,出来吧。朕可帮你试探完了,他心里把你疼爱死了,你看看朕说了这番话,已经把他吓得面色抽搐了,朕再多说几句,他可能要把朕书房外的小太监杀了。” 屏风后影影绰绰走出一个人影,正是央央,她的双眼被白绢包裹,手扶着屏风一步步走过来。 口中喊着:“苏哥哥……” 皇上继续危言耸听,凑到她耳边道:“南央,我告诉你。苏季扬可是杀过人的,你当真不怕吗?” 她摇摇头,固执地喊着:“苏哥哥……我又看不见了,求求你……这次不要再离开我,丢下我,把我扔给别人。” 她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还是在追逐着他的方向。 苏季扬轻叹一口气,面色苍白得不像话,只得伸出手来接过她茫然无措的小手,无奈道:“小心,别磕到自己。” 南丞玦看着二人如此场景,一个是百般追逐不肯放手,一个是隐忍守护暗自心痛。如此让人怜悯,又如此无法拆散。 他突然轻声笑了笑,便对着央央道:“妹妹,从今日起,我把你交给他了。” 他转身朝外走去,门口的小太监得了皇上眼神示意,忙领着他离开。 南丞玦潇洒地大笑了几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心中突然放松了下来。所有的担忧与不快,纠缠与爱恨都烟消云散。 他还是太疼爱央央,无法对她爱的人恨起来。她在面对苏季扬的时候,原来可以露出那样渴慕的表情,那是他这二哥,一生所无法企及。 就这样交给那个人吧。 * 京城的江月十二楼在短暂的消失不见后,又重新开张了。 刚开业不久,有一隐秘房间内,京城的各贵公子在一个小厮上完菜后面面相觑,难以置信道:“你们有没有察觉,刚才上菜的小厮,像极了从前南府的小小姐。” 众位公子又连连叹气,心想着,不久前南府还未被抄家时,南小姐还曾与他们一同在十二楼吃饭,一副饿死鬼的模样,谁知竟是不明不白死了。 真正的小厮正在一脸忐忑地站在苏老板的面前,苏季扬眉目淡然,只是语气平静道:“小夫人为何独独要去那一桌扮作小厮?” 小厮紧张道:“小夫人说……说……那一桌有她从前的几个狐朋狗友,她想再瞧瞧他们。” 苏老板点头,闷哼一声道:“好。” 待小夫人上了楼,看见小厮的神色便早已猜到了些什么,打发了小厮便欢快地跑到苏哥哥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道:“苏哥哥……你猜我见到了谁?” “恩……见到了谁呀?”他一脸笑意,方才的醋意不翼而飞。 她滔滔不绝讲,讲着从前的打马球的某公子如何如何,爱看戏的某少爷如何如何。 他只是瞧着她的眉眼轻笑,没有在听。她说的场景,他都从隔着一条街的角落遥遥瞧过,她还在说着,说着那三年来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哩。 苏季扬一脸笑意听她说完,说得发累,一如少年时在他的书房中口沫横飞妙语连珠。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抱着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吻上她的脸颊,笑道:“嗯……他们从前陪伴你,往后的日子,你就只有我了。” (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写得有些仓促,也不够完美,以后有空修文,最近真的太忙了,压力超级大,写文都是在半夜QAQ 我写得不好,感谢一如既往支持的小可爱,下一章开下一个故事啦~ ==================== # 东风一醉 ==================== 第53章 东风一醉(1) 夜雨滂沱,矮墙之下弥散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手持短刀的紫衣男子嘴角露出一丝笑,他松了口气,将自己凌乱的衣角整理片刻,发丝眉间都沾染上了点点血滴。 手中的刀被他反握住,递向雨中接受洗礼。刀鞘在微弱的星辉下隐约闪烁金光,看得出,那是一把好刀。 很快,大雨将刀刃上的血腥一冲而尽。血污狼藉的刀此刻又恢复了它的精致小巧,仿若从未有人在一刻钟前用它贯入别人的胸膛,用热血将它便为一把饮血之刀。 男子用脚踹了踹身前倒下的人,脸庞有些阴恻。 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借着一瞬的亮光,男子陡然看见刀背上映出一个人影,在…… 在矮墙的另一侧,正瑟瑟发抖地躲着。 男子手中把玩着刀,寒光乍现,一步一步,朝着矮墙的那侧走去。 一声惊雷这才轰隆而下,此刻整个世界又陷入了微弱的星光笼罩之下,他的脚步声伴着滂沱的雨声一点点朝着躲避的人影逼近。 一个细微的声音唯唯诺诺颤抖地飘入男子的耳边,他蹙眉听着。 “我……我不会说出去……求求你别杀我……” 像是个女声,又像是个孩童。 男子冷笑着走近一步,借着月光看见了面前的人。 分明是个小太监,此刻已吓得周身都在颤抖,看来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太监。 男子举起刀,寒光闪烁间,已经冰凉地放在了小太监的脖颈上,只需要轻轻一发力,便能杀人灭口。 小太监的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刀刃上,顺着刀刃流到刀鞘。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男子颇带玩味的目光盯着这个小太监,陡然发觉他的睫毛很长,一颤一颤。 眼泪伴着雨水冲洗着刀刃,男子杀人无数,从未见过有人将死之前能流这么多眼泪。 果真是个太监,这么娘们儿。 男子不知为何有些犹豫,手中迟迟没有发力。 眼泪啊,眼泪。他最讨厌看见别人哭。 “不许哭了。你不哭,我就不杀你。”男子冷着一张脸,恶狠狠地冲着小太监低声吼道。 小太监不敢再哭,可颤抖的身子仍旧止不住眼泪,他不敢出声,只得伸出手来死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力求不发出一丝啜泣的声音,憋得脸颊通红,有些喘不上气来。 眼泪还是直掉。 “你再敢哭一下,我就挖掉你的眼睛。”男子不依不饶,手上的刀又朝前递了一分。 小太监捂着嘴口齿不清地喊道:“我不敢哭了,我不哭,我没有哭,不信你看……” 他伸手用袖子抹去了眼泪和鼻涕,睁大了眼睛眼巴巴儿地望着面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泪珠儿在眼眶里拼命打转,他此刻唯一努力的事情就是不让它掉出来。 一股懊恼不知怎的涌上心头,这太监眼看就是十四五岁年纪,这个年纪大约也就是刚刚切了命根子不久。 男子心里胡思乱想了片刻,不愿再在此纠缠,飞快收了刀,没好气地说:“你快滚吧,忘记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就死定了。” 一袭紫衣踏着雨声离开,走了许久,才隐隐发觉身后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跟踪自己。 戒备之心一起,他飞快转身揪出了这个不甚高明的跟踪者,却陡然发现,是自己放了一马的小太监。 “不知好歹!”男子感觉受到了愚弄,立即将刀从刀鞘中拔出 寒光闪现间,小太监率先惊慌地开口:“不是……我不是要害你……我是来救你的……” “哦?”男子冷冷道:“不知我有什么危险,需要你来救?” 小太监一边瞥着男子手中的刀,一边露出一个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一脸认真道:“今天掌事大公公说了,要围剿你,我被当做炮灰来监视你。方才你杀的那人……是饵。” “哦?”男子笑笑,“那你,怎么会好心到来救我?” 与生俱来的戒备让男子心生疲惫,他甚至想赶快杀死这个太监,然后朝着宫门外奔逃而去。 小太监笃定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澄澈又明亮,“我觉得你不是坏人,他们才是坏人,我想站在你这边。” 男子的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随即他便嘲讽地笑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小太监继续上前,伸出一双软糯的小手捏住他的手,缓缓抬着他手中的刀放在自己的肩上,认认真真道:“你如果不信我,可以杀了我。反正我背叛了他们,回去也还是会死。” “如果一定要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因为你杀人光明磊落,一刀下去就给人个痛快。”小太监长叹一口气。 “而不是……” “而不是像他们一样,用尽手段折磨人。” 小太监的眼睛死死盯着男子,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表情。 “你大爷的……现在的太监都武侠话本子看多了吗?”男子手中挣扎,拿开了刀,太监的力气小,拗不过他,但那只软糯的小手还死死抓着他。 像一块黏牙的牛皮糖,软软的,黏黏的,又暖暖的。 “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凭什么以为三言两语我就能放过你?”男子想甩开太监的手,却是甩不开。 太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吸了吸鼻涕,哀求道:“苏大人,你就听我的吧,千万别去东城门,一大帮弓/弩/手在那儿等着你送死呢!” 男子的疑心更重,墨瞳深邃,“你知道我是谁?” 小太监点点头,继续扯着他的手道:“我知道,前几日掌事公公给我上过课,就是为了今日绞杀你四处掌控你的行踪。” “跟我走吧,我有个地方可以藏你。待过了这一夜,天亮了以后,你应该就有法子活着出去了。”小太监不依不饶。 男子来不及多想,心中如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苏季扬是皇帝最为崇信的术士,官拜一品,时常出入宫廷。权势滔天,但是与外戚、宦官的势力互相抗衡。 皇帝病重已有三日,卧床不起,宦官们已经掌握了宫廷的所有进出关口,其中凶险难以得知。几个皇子争位,自相残杀,不知有哪一位,已与官宦的势力勾结一处。 今日偷偷潜入皇宫,却是被四处围剿。苏季扬心冷不言而喻,手起刀落,一路上已斩杀了好些侍卫与太监。 鬼使神差,他竟然被这个不太一样的小太监黏住,甚至…… 甚至有些相信这个人。 沉默良久他才点了点头,胸口其实早有重伤,但不能被人发现。 要时刻保持强者的姿态,才能使人惧怕,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小太监的手很小,也许连十四五岁都不到,苏季扬心中产生一股异样,想挣开这只手。 那小小的手却死死捏着他,跟个娘们儿似的。 那小太监还回过头,一脸严肃道:“别闹,跟我走。” 苏季扬暗自骂了好几个“你大爷的”,心中却不知怎的,莫名觉得畅快。平日里他身居高位,深知祸从口出,在众人眼里他总是那个冷若冰山的苏大人,神秘兮兮地很少言语。 谁知竟对着一个娘们儿兮兮的小太监能够如此畅快地口出粗言,苏季扬眉头一皱,心想自己是不是孤寂太久,还未娶妻,竟然对一个太监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思? 无论如何,呆在这个小太监身边,他觉得,他是安全的。 可以安全放肆地随便骂人,不用顾虑后果。可以放肆地…… 被一个太监牵着手? 想到此处,苏季扬表情有些扭曲,他用一股怪异的目光看了看小太监的背影。 夜雨霖霖,小太监的衣衫被雨水打得湿了一片,柔柔软软贴在身上,像极了一条夜空中游荡的小鱼。 苏季扬盯了半日,心想,是不是该找个娈/童玩玩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魔王开启了每天怀疑自己的取向阶段,笑 第54章 东风一醉(2) 小太监却是不知道身后这人心怀怎样的龌龊心思,只是小心翼翼地绕过所有他所知道的严防死守之处,终于成功地将他带来了自己的住处—— 一处皇宫内院中偏僻的院落。 苏季扬心下的警惕一下子就浮在脸上,他伸手便捏住小太监的下巴,目露凶光道:“你是不是想害我?” 小太监委屈地呜咽着,勉强道:“没有啊……这里是……是很安全的……” 呼吸急促间,小太监的脸青紫起来,苏季扬猛放开了手,小太监大声咳嗽了几声,才撅着嘴道:“我年纪小,还未当差,所以住在这里。” “我对皇宫的了解比你多。”苏季扬冷冷地掐住小太监的手腕,“切了命根子的人,谁会在意你,还专门给你一处院子住。说!是不是南德忠老贼派你来害我!” 小太监的眼泪扑棱棱地流下来,挂在脸颊上,迎着微弱的烛火,苏季扬才第一次仔细看清楚了小太监的模样。 一张白皙的脸庞上挂着晶莹的泪水,长长的睫毛弯着,那双朦胧的眼睛含情脉脉。这柳眉星眼,不知怎的,颇带女气,怪不得要来当太监,这人即便有命根子,想必也会成为达官贵人身边的娈/童。 “我叫南央……南德忠大太监是我师父,但他昨天夜里,已经被刘城公公害死了。”小太监垂下头,搓着手道:“你在雨夜里杀死的人那个人,是我的仇人。你帮我报了仇,我不会害你的。” “老贼的徒弟。”苏季扬冷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丝邪魅,“怎么,我和你师父也有仇,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杀了我的。”小太监用那双不惹尘埃的眼眸看他,将他盯得死死的,不容置喙,“我可以帮你,我以后都帮你。” 苏季扬终其一生都没有明白,那个雨夜,他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想法—— 那就养个娈/童吧。 这个想法曾让他后悔了一辈子,但如果再选一次,他还希望自己在那个雨夜被那双眼睛蛊惑,蛊惑到神迷,答应了南央的请求。 * 变故生在半夜,雨声尚未停歇,小太监南央在床榻边拧了一条毛巾,轻轻揭开苏季扬胸前衣衫。 之前在黑夜中看不清楚,此刻在昏黄灯火下,才能看见他的胸口已被血染得一片狼藉,衣衫贴在伤口上,动一动就撕扯皮肉。 小太监担忧地轻轻一扯衣衫便停了手,犹豫地看着苏季扬,唯唯诺诺道:“疼……疼吗……” 面前这人分明受了重伤,却是一声不吭,此刻看这小太监瞻前顾后,蹑手蹑脚,苏季扬有些不耐烦,嘀咕道:“你们当太监的,都这样跟女人似的吗?” 说罢,他没有发觉南央心虚地退后了两步,只是伸手用力撕下了伤口上染血的衣衫,瞬间的疼痛袭来,但他面不改色,没好气地摆手对着太监道:“你过来啊!躲什么躲,快来上药。” 小太监犹豫地走上前,对着狰狞可怖的伤口有些害怕,双手拿着药瓶,却是止不住地颤抖,连声音都有些许发颤道:“你……你伤得好重……” “怕了?”苏季扬冷哼一声,冷冷道:“这就怕了,以后还能怎么跟着我。比这严重的,可怕的,多了去了。” 小太监咽了下口水,颤抖着手要为苏季扬上药,额头上竟然有了大滴汗珠滚落。 咬着牙的小太监脸上,分明是一股视死如归的表情。 苏季扬一言不发,待上完了药,看着小太监白皙的脸庞,突然一伸手将这太监拉至身前。 太监很瘦,是个纸片一样的人儿,他一只胳膊便将南央环在怀中,紧紧箍住,绷着脸问道:“你很怕我吗?” 怀中的小太监拼命扭来扭去挣脱未果,低着头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伤。” 冷着的脸突然泛起一丝笑,苏季扬命令道:“抬起头,看着我。” 南央小心翼翼抬起头,眼神中充满胆怯,像一只即将被捕捉的小动物,惊慌失措地想要逃窜。 却逃不出他的天罗地网。 苏季扬却是笑了,突然笑得温和,温和得甚至有些虚妄,他扳过南央的脑袋,轻轻在耳边道:“别怕。” “我不疼。”苏季扬另一只手抓住小太监的手,心中又忍不住想骂人,大爷的,一个男人的手怎么能长得这样小,这样细腻光滑,如同一条小鱼在他手中游来游去,游得他整个人都酥痒起来。 小太监怯生生点点头,一脸天真道:“那你的伤什么时候才能好呢?” “这取决于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好。”苏季扬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小太监。 “我?我当然想让你马上好……”南央依旧在以微弱的力想要挣脱,却是越箍越紧。 不知究竟怎么样招惹到这个大魔头了!南央愤愤想着,救你,还为你上药,竟然还要这样抓住我不放。 苏季扬突然眼神迷离,笑得暧昧,他的手搂得更紧,脸凑近了那张白皙透亮如同豆蔻少女般的脸,仔仔细细瞧了片刻,心中万分可惜。 若南央身为女子,应当是个佳人。 可他偏偏是个,卑贱的小太监。 这就怪不得他,无法怜香惜玉了。 他的手箍得越紧,小太监的身子离他越近,近到紧紧贴上来,胸口的伤有些疼,他全然不顾。 周身开始发烫,苏季扬莫名觉得自己要疯魔了,谁不知道圣上最宠爱的术士苏大人素来冷如冰山,独来独往,身边从未有任何一个女子。 甚至传言愈演愈烈,苏大人身为术士,是绝不近女/色的。也有人盛传,苏大人其实,那方面不行。 说得他自己都有些相信了,可是今天莫名的…… 竟然对着一个太监,周身燥热,下腹一股热气在四处游走,他觉得肿胀难忍。 一瞬间他冷冷想着,反正是个太监,玩玩就算了,如果明天觉得难堪,把这太监杀了就是了。 大手突然发力,从小太监脖子后面的领口粗暴地探了进去,里面的皮肤光滑细腻,他的手如鱼得水,自在游走。 小太监挣扎无力,委屈地掉出几滴眼泪,低声哀求道:“不要……” 她泪汪汪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他看,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如扑棱着翅膀的蝴蝶,让人不忍她落泪。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会有真车开的……预警一下,因为男主其实是个大魔头,目前对一个太监有生理反应,也想玩玩之后杀掉~ 但素!我们央央会制服他的!就是这样! 第55章 东风一醉(3) 苏季扬犹豫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小太监的躲闪与逃避,像是一种无形的撩拨,使得他的理智不再存留。 探入小太监衣衫的手更加用力,更加粗暴,他将小太监紧紧箍在怀中,又离他的胸膛更近一寸。 “为什么躲我?”他明明如同猛兽,语气却是缠绵又温柔,弯弯绕绕地钻进了小太监的耳朵,听得小太监头皮发痒。 他期待着怀中的小太监剧烈反抗,期待着这太监对他破口大骂,那会是他感到无比畅快。 人活在笼子里久了,一旦笼子的大门突然打开,就会肆无忌惮,抛却所有礼仪道德,将文明从躯壳中驱逐出去。而他身为朝廷重臣,无数大臣口中的“奸佞”,平日彻彻底底将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 今日不知是何原因,他想做一次自己。 胸前的伤口因为贴上了小太监的身子而疼痛,小太监却没有同他预料中一般反抗,只是扑棱着泪眼,怯怯地小声嗡嘤道:“碰到你的伤口了……疼不疼呀?” 苏季扬无言以对,明明他是施暴者,这太监脑子里装的是水吗?还要可怜巴巴地抹着眼泪,生怕碰到一个大坏蛋的伤口? 他不说话,手上的力道稍微放松了片刻,太监便用尽吃奶的力气挣脱。 苏季扬冷冷看着太监,反正他终究是挣脱不开这双手的。 岂料,小太监并没有再用力,只是稍微挣脱地离他远了一点点,才心满意足地拱了拱腿,调整了一下坐姿,低着头道:“这样比较好,这样你就不会疼了。” 身上的一股火突然开始融化,融化,直到完全散去。 苏季扬心里乱乱的,只是感觉皮肉没有那么火烫,他这样静静地抱着小太监坐了一会,再没有了想对这个小太监施暴的兴致。 理智再度出现,苏季扬陡然发觉此刻昏黄的灯光下,伴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一个瘦弱的小太监正坐在自己的腿上。 其实他的手早已经松开来,不再使力,但小太监竟然也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腿上,没有逃开。 再看小太监长长的睫毛,仍旧一眨一眨,只是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朦胧的泪珠。 谢天谢地,小太监没有再哭,反而是睁着大眼睛扑棱扑棱眨着,就这样安静地瞧着苏季扬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知怎的,让苏季扬突然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惆怅,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似乎曾有着许多过往。 他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已经活到了这样的地步,对着一个小太监竟然也会伤春悲秋,这是从前从来没有过的。 这不对,这样不对,这不是他,这小太监,怎么敢?怎么能撩动他的心! 苏季扬突然冷了脸,用力将小太监一推,小太监便被粗暴地推到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苏季扬全然不顾,只是站起身来,冷冷道:“今天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说出去。” 说完,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小太监,摇了摇头,颇带玩味道:“不过,信任别人一向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还是把你杀了最保险。” 不知怎的,他很想看见小太监连连摇头,恳求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等小太监这样哀求他了,他就再装作犹豫,看着小太监百般哀求,最后一刀结果他。 设想总是没能成真,这小太监在雨夜之中分明是一副怕死的模样,此刻却颇带一股视死如归的表情,委屈地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不争气地掉着眼泪,却是威武不屈道:“你爱信不信,我对你这样好,你不信我,我心都凉了!你快杀了我吧,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苏季扬莫名觉得脸烫,他逼近一步,眸色阴冷道:“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 “我知道,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是祸乱朝纲的术士。你欺骗皇上相信你的占卜,给皇上炼仙丹把他吃得要死要活的。别人都说你是全天下最坏最坏的人!”小太监咬咬牙,背书一般咬咬牙全都说了出口。 可随后,小太监又掉了滴眼泪,撅着嘴道:“可是我就是不信。你之前杀了我的仇人,虽然看起来很凶,可是还是放过了我,而且你愿意相信我,跟我来了这里。我就觉得吧,也许别人眼里的你不是真的你呢?也许你做什么事情是有苦衷呢?也许……” “也许你没有那么坏……”小太监已经开始有了哭腔。 苏季扬心里的一根弦蓦然被触动,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小太监,自嘲地想想,原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竟然也会想到“他做这些事情是有苦衷的,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只是可惜,全天下都没有相信他的,唯一相信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在宫里蝼蚁般的生命,如此微不足道。 却又,弥足珍贵。 “可是现在”,小太监边哭边说,声音断断续续在啜泣,“可是现在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你就是个大坏蛋!你刚才摸了我,却又不肯为我负责,转眼就要杀掉我……” “呜呜呜……”小太监开始放声大哭,就像新媳妇突然死了丈夫,成了个幽怨的寡妇般。 手中举起的刀又落了下来,苏季扬叹了口气,将刀扔在地上,发出了叮当响声,蹲下身来,朝着小太监面前伸出一只手,冷冷道:“别哭了,起来吧,我不杀你了。” 小太监泪眼瞧了他一眼,哭得更凶,涕泗横流之间,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委屈道:“你还是杀了我算了!我原本清清白白的,如今都被你摸过了,你又不肯负责,我还是别活了……” 这阵仗,简直在一哭二闹三上吊。 苏季扬一个头两个大,他好生劝道:“其一,你是个太监,被人摸了两把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二,你是想让我怎样负责?我还能把你娶回家供着,昭告天下我娶了个太监当媳妇儿?你这是想抹黑我的一世英名啊。” 小太监不服气地大喊道:“你哪里有一世英名,你的名声已经要遗臭万年了……” 苏季扬黑着脸,抽回了手,冷冷道:“你到底起不起来?不起来我要走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心里对自己无比鄙夷,竟然跟这样一个缠人又无理取闹的小太监在这里磨叽半天?一个太监而已,何必这么上心,难道还得哄着供着? 在他苏大人面前,还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的待遇。 刚转了身,却听得小太监不再嚎啕大哭,苏季扬放慢了脚步,走得慢了些。 身后的衣衫突然感到一阵微弱的力,他回过头,看见矮了一头的小太监已经站起身来,此刻正跟在他后面,伸出那双小手,怯怯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小声道:“你不能走……外面……很危险,有埋伏,你留在这里,才能安全。” 看苏季扬没有反应,只是冷眼瞧着自己,小太监又慌忙解释道:“虽然你这样欺负我,但是我还是那般善良、温柔、宁静、平和,我现在原谅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的,总之……你是不能走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去送死。” 苏季扬长长叹了口气,他真拿这个小太监没办法,他哪里见过这样难缠的人…… 这样难缠,却又这样…… 莫名其妙让他觉得心安。 气定神闲地坐下之后,小太监不再开口说话,只是一脸呆滞地望着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季扬思量了片刻,不断打量着这个小太监,想来小太监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未在宫里真正当差,心性最为天真单纯,敢这样对待苏大人的人,全天下恐怕唯有这太监一人。 所以被一个陌生男子随便摸了两把,就委屈得仿若女子失了身一样,苏季扬叹叹气,果然是他的劫难啊,逃不开。 那就不逃了。 苏季扬率先开了口,这是他思量许久的决定,他双手扳过小太监的肩膀,直视着小太监的眼睛道:“这样,你不是想要我负责吗?如果要我负责,只有一条路可以选,那就是随我回府中,当我的娈/童。” 娈/童在本朝素来不少见,有些像苏季扬一样名声败坏的达官贵人就养着娈/童,但对于一个太监来说,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无尽的折辱。 苏季扬心里的小算盘已经打好,他最最擅长的就是挖坑让别人往里边儿跳,好达成他的目的。 这小太监再怎么天真无邪,也不该不明白这份折辱,肯定会义正言辞地拒绝,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遗憾地表示,他是有心想负责的,只是小太监自己不同意,那就只能不负责了。 谁知小太监的眼睛明亮了起来,脱口而出:“好!” 苏季扬不甘心地咬咬牙,声音低沉了好几倍道:“你知道什么是娈/童吗?” 小太监懵懂地摇了摇头,眼睛里却快要闪出光来,当然……这光芒是微弱的烛火映照之下,一行感动的泪水。 小太监小声道:“我从小被师父带大,虽然没有当差,却见惯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宫女和宫女斗,娘娘和娘娘都,太监和太监斗。每个人都笑里藏刀,也许在表面上是个好人,其实背里坏透了。后来……” “后来,皇上生了重病,宫里处处都管的没有那么严,很多权力都落在了宦官手中,那几个为首的大太监,素来看不惯我师父,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杀了,可是没有任何人会管教、处罚他们……” “我东躲西藏,才能逃生,可是遇见你之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处路口,碰见那些太监的人,我就会被一刀抹过脖子,跟我师父一样凄凉地死掉。” “直到遇见了你……”小太监眉飞色舞起来,“你真厉害啊,一刀下去就杀掉了那个大坏蛋,为我师父报了仇!而且你还救了我,其实你杀的那个人,他本来在追杀我来着……” 小太监掰着手指头,义愤填膺道:“可是你也好凶啊,当时吓死我了,以为你也会杀了我……不过我相信我师父说的,他从小就告诉我,我以后一定会碰见贵人,那个贵人会带我飞黄腾达,变成天之骄子。现在看来,这个贵人八成就是你没跑了!” 苏季扬苦笑一声,听着小太监滔滔不绝地讲着,似乎以为自己一定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想跟着自己飞黄腾达。 怪不得,怪不得这样热心,原来都是有目的的。 苏季扬安安静静听着小太监说完,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一直在利用别人,突然有一天竟然如此讨厌被别人利用。 尤其是这个人……这个曾经,有那么几个刹那,触动过他心弦的人。 苏季扬已经半天没有回应了,小太监说完一段,担忧地伸手在苏季扬眼前晃了晃,轻轻问道:“是不是我讲的太无聊了,你都要睡着了?” 苏季扬不想理小太监,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总之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就假装什么也听不见吧。 小太监嘟嘟嘴,又扯了扯苏季扬的衣衫,眼前这个人确实是站着都睡着了,真是个奇人。 小太监肆无忌惮起来,他踮了踮脚,凑近苏季扬的脸颊,仔细瞧着这一张脸,说来这位苏大人长得如妖魅般好看,也是名不虚传。 南央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离苏季扬有多近,她嘴里轻轻自言自语道:“长得真好看,我要是一个姑娘的身份,就嫁给你。” 苏季扬的脸抽搐了一下,南央没有发现。 -------------------- 作者有话要说: 南央:啊啊啊这个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虽然他对我有些坏,不过也没有那么坏,以后有空嫁给他算了。 苏季扬:……………………你是不是脑子缺根弦? 第56章 东风一醉(4) 天亮了以后,风平浪静,前夜的血腥都不复存在,仿若宫里从未发生任何杀戮。 神秘的是,几个掌事的太监凭空失踪,无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后宫一片混乱,谁也不知道太监们各成党派,究竟是谁的爪牙。 倒是皇上久病未愈,这一天却是突然有所好转,又过了两日,竟可以上朝了。 术士苏季扬在朝中更加趾高气扬,越发被皇上宠爱。不仅在朝中处处依托苏季扬的意见,还私下频频密会苏大人,惹得言官许多非议。 皇宫内院,皇帝捋着胡子坐在石桌边,同苏季扬下着棋,棋盘上摆着黑白子错落开来,难分胜负。 苏季扬拱手道:“皇上您用天子的智慧与臣下棋,真是胜之不武。” 皇上大笑,拍手称快道:“这全天下,就数你最会说话,甚得朕心。” 说罢,皇上抬手把玩起了精致的酒杯,酒杯通体碧玉,乃是苏季扬献上来的好礼,虽不算得价值连城,却是颇有股风雅味道。 酒杯旁放着一坛看似简陋的美酒,说它简陋,正是因为此酒并非名品,酒坛上还带着几丝泥土。倘若是旁人,贸然将这样的酒坛子呈给皇帝,恐怕定要治个大不敬之罪。 但这人可是苏季扬,因此呈上来的时候,皇帝打量着宠臣的表情,耐着性子问着,此酒有什么来头,酿了几日。 岂料,这苏大人傲然道:“此酒只酿了三日,臣府里有位妙人,他酿的酒,绝对是天下一品,陛下应当没有尝过。臣有好东西,不敢私藏,因此迫不及待地将酒带来呈给陛下。” 只酿了三日的酒…… 皇帝的脸色明显一遭,但在勉强尝了一口之后,态度大为转变。 从此后,皇帝爱上了这只酿三日的酒,并赐名为“苏酿”,不过一月,苏酿酒闻名全京城,无数达官贵人都来派人道苏府上求一坛酒。 * 南央黑着脸擦着脸颊上的汗水,头发有些散乱,她的脖子与领口都是汗渍。她一边指使着身边的小厮为自己扇着扇子,一边自己扇着火在锅炉上烤着酒糟。 小厮也热得出了一头汗,不满道:“咱们大人真是的,这苏酿可是皇上亲封的酒,如果只供给皇上,那才是极品,为何要给那些求酒的达官贵人?还不收他们的银子。” 南央解释道:“苏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猜啊……第一坛酒不收银子,待那些人尝出里面的好处,往后可能就可以卖个天价了。” “并不是啊。”苏季扬的脸像鬼魅一样出现在窗口,身着锦衣华服的他看起来十分不愿踏进自家的厨房,只是颇带玩味道:“我就是想让你多干点活儿,我府里可不养闲人。” 南央愤愤然,瞪了他一眼,又可怜巴巴地开始做酒糟,小厮偷笑一声,在苏大人开始瞪着自己之前,赶紧抿住嘴巴,更加卖力的扇风。 “大坏蛋……”南央小声嘀咕着,手中却是不敢怠慢,时刻谨记着苏季扬带她出宫时说的话—— “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带回府,但是你要听我的。”他的话不容置疑。 南央委屈地点点头,眼泪挂在睫毛上一颤一颤,还是跟着他义无反顾地走了,去哪里都比在皇宫当太监强,虽然也是寄人篱下,但她总觉得,这苏大人不是个坏人。 其实最大的原因是,她以后可能在皇宫待不下去了—— 随着年纪逐渐增长起来,她的身体也如春笋般疯狂生长,很多时候她都要窝着肩膀,生怕别人看见她挺起的胸。 她是个姑娘,是个师父偷偷藏在宫里养着的姑娘,无人知晓。 她想的很好,先瞒着身份,等以后苏季扬有所发觉的话,她就名正言顺地告诉他,嗯……都是因为他将她当娈/童,因此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太监,生生发育成了一个女人。 都是他的错! 胡思乱想着,酒糟也制成了。每次做的酒糟不过就能酿两坛子酒,可府里来求酒的人是越来越多,各府的小厮排着队等着酒,她还是得继续干活。 南央鼓着腮帮子,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巴巴地看着小厮从怀中掏出一块硬邦邦的糕点开始吃,嘴边哈喇子都快要流了出来。 “你就这点出息?”苏季扬的声音冷冷出现。 南央一抬头,刚好对上了苏季扬冰冷的眼神,他扯住她的胳膊,冷冷盯着小厮,吓得小厮虎躯一震,嘴里停止了咀嚼。 苏大人黑着脸道:“跟我走,带你吃顿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最近实在太太太太忙了QAQ 惨痛的教训告诉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当程序员…… 第57章 东风一醉(5) 苏大人的确带小太监吃了顿好的,能不好么?他一把抓起她的衣襟就上了马车,一路狂奔只听着马车轰隆隆行驶,南央掀开帘帐,陡然发现外面正是金灿灿的皇宫大门。 “啊……苏大人……”小太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着袖子道:“你要送我回宫?我哪里做的不好?为什么要赶走我……” 苏季扬已经渐渐摸清了小太监的习性,此刻很享受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便故意坏笑着逗他道:“我一会儿把你交给皇上,让他亲自处置你。” 小太监哭得更大声,驾车的车夫擦了一把汗,小声嘀咕道:“冤孽啊……” “不哭了不哭了。”苏季扬大笑着伸手将小太监揽进怀里,立即变得温柔可亲,拍着小太监的背轻声哄道:“乖乖乖,我这不是带你去吃顿好的吗?普天之下,哪里还有比御膳房做得更好的东西?” 南央抬起头,泪水朦胧看着眼前这个男子,他时而戏谑时而温柔,她有些看不懂他,此刻正迷离之间,她后知后觉,没有发现苏季扬不知何时将她抱坐在他腿上,此刻搂着她,在别人眼中,活脱脱是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所以当马车戛然而止,车夫猛不防掀开了帘帐,老脸憋得通红,颤颤巍巍道;“呃……大人……” 南央陡然察觉,此刻反应却不是逃走,而是拼命把脸往苏季扬怀里藏,仿若这样就没人看得到。 没皮没脸的苏大人倒是毫不在意,反而调侃起了车夫道:“怎么?何事这般惊讶?没见过断袖之癖吗?” 车夫脸红着点点头,通报道:“大人,到了。” 他还是不经意间悄悄瞥了一眼苏大人,发现苏大人的表情微妙,咬着牙,再看二人那亲密姿态,车夫不禁想到了刚才马车内小太监的鬼哭狼嚎,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二人之间想必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之事。 但他不知道,苏大人的脸憋得有些紫,因为小太监一听他说“断袖之癖”,那一只如鱼般的小手便游走于他的衣襟,触碰着他的腰间,然后…… 然后狠狠掐着他不松手,小太监刻意把脑袋深深埋进自己的胸膛,但他分明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家伙在偷笑。 他伸手想将小太监的身子扳过来,却是拗不过小太监十分用力地越发往他怀里钻。 苏大人可是通天入地,本朝无人敢惹的大人,谁曾如此对待他?苏大人心一横,既然来比谁更无耻,那他就无耻到底。 苏季扬伸手捏住小太监的手,冷笑一声,将那只小手朝自己的下腹游走,小太监明显有些惊慌,想抽出手来,却已是来不及。 南央红着脸不知这人要做什么,只觉手中摸到的皮肤一寸一寸正变得越来越滚烫,再然后…… 便是被他引领着,伸手握住了一个滚烫的物件,坚/硬/如铁,烫得想要喷出火来。 南央从小生活在太监堆里,虽然自己是个假太监,但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对这个“神秘物件”的描述,太监们从小就没有了这个东西,因此显得格外神秘。 今天她竟然亲手碰到了!她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羞耻,而是极大的骄傲,若是自己从前那几个小太监玩伴还活着的话,她可是能在他们面前好生炫耀一番。 但即便脑子里飞快地这样想,还是遮掩不了作为一个真少女的面红耳赤,南央羞红了脸,越发将头往里拱,她依旧后知后觉,忘记了松开手。 苏季扬早松开了手,此刻任凭小太监捏着他下身滚烫的物件,它不仅没有冷却下来,反而越发肿/胀、高昂。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想着:该死,我究竟是怎么了?被一个太监这样做,竟然还软不下来? 南央丝毫没想起来要松手,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无数关于从前的事情,小手越发不安地动来动去, 苏大人的身子有些微微颤抖,他低沉着嗓音,沙哑道:“还不放手?” 南央被他一惊,慌忙松开了手,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手忙脚乱委委屈屈道:“我以为你想让我一直捏着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太监……”苏季扬看着太监一双扑棱扑棱的大眼睛,仰天长叹。 南央委屈地“哼”了一声,嘀咕道:“我看你明明很享受的样子。” 苏季扬整了整衣裳,叹了口气,黑着一张脸跳下了马车,看着小太监委屈又害怕的神情,终究软了心,伸手将他抱下了马车,自言自语道:“我算是栽你手里了。” 南央不懂其中的意思,只好奉承道:“我不会欺骗你呀,你对我好,我就真心对你好,一辈子不离不弃。” 苏季扬怔了怔,微风吹拂过小太监尚显稚嫩的脸庞,一缕青丝从她的耳边滑过眼角,长长的睫毛扑棱着,就那样真诚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看我干啥呢?”小太监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苏季扬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不敢直视她的脸庞和目光。他是真的害怕,会陷入这样温柔的泥淖, 从一个万劫不复的大坏蛋,变成一个心里有了牵绊的、万劫不复的大坏蛋。 所以转瞬之间,他又一次放开了手,收起了所有的微弱情愫,转身超前走去,冷冷道:“跟着我,别跟丢了。” * 走进了皇宫,南央这才知道,原来今日是群臣宴会,众臣们都携带家眷,而他苏季扬,除了带了一些酒助兴外,只带了一个小太监。 当然,从外表上,没人能看出这是个小太监,甚至有公子哥儿来和苏大人打招呼时,坏笑着道:“大人身边这位可是女扮男装?” 惊得南央忙往苏季扬身后躲,悄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尚显平坦的胸脯,心中纳闷:“不应该啊,这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但苏大人丝毫没有发现,只是哈哈大笑回应道:“当然不是,这位是个没命根子的男童。” 众公子哥儿捂嘴惊叹,皆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道:“原来如此,原来苏大人好这口儿,妙极,妙极……” * 宴会开始后,歌舞曼妙,南央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悄悄感慨道:“你们这些纸醉金迷的人啊……我在皇宫住了十几年,都没有见过这番景象。” 苏季扬伸手揽过了她,虽然在外人看起来,在此等皇家宴会上对着一个太监搂搂抱抱,十分不成体统,南央身处宫廷,自然也懂得外人的目光—— 但,这些规则根本没有拘束苏季扬的行为,怪不得所有人都在说,此人权势滔天,是国之祸患,肆意妄为,藐视圣上,乃本朝第一大魔头。南央心中愤愤然想着。 只不过,这个魔头搂着她,温柔地侧过脸来,浅笑道:“桌上有什么爱吃的?随便挑,我都给你拿来。” 南央眼巴巴儿地望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心中想着“我都是为了取得大魔头的信任”,便艰难地、违心地小声说道:“恩……我喜欢吃酱肘子、桂花鸭、竹叶烤金蹄,还有还有……” “还有那个木梨汁也很好喝……”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啊,小可爱们~我不会坑哒,只是更新会稍微慢一点,最近实在太忙啦 第58章 东风一醉(6) 苏季扬不动声色地将小太监口中所说的吃食一一亲自拿来,一脸笑意地看着南央胡吃海喝,面色温和轻柔,惊得一干朝臣们窃窃私语,苏大人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南央吃喝许久,鼓着腮帮子抬起头来问道:“不是皇上的宴会吗?我怎么没有见着皇上呢?”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是被旁边一干大臣们听了去,气氛瞬间凝固下来,所有的歌舞都停了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南央的身上。 南央怯怯地扯扯苏季扬的衣袖,小声道:“他们……为什么都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苏季扬面上的笑容散去,他转过头去没有回答她,却是有大臣率先开口发问,语气十分不善:“苏大人,皇上呢?” 众人的眼神全都汇聚在了苏季扬的身上,他冷笑一声,站起身来,越过了身旁的小太监,衣袂翻扬着走至大殿中央,冷不防从怀中掏出一柄金刀。 电光火石之间,金刀出鞘,寒光在灯火中凛凛闪耀,它架在了一位将军的脖颈上。 “梁将军”,苏季扬嘴角上弯,将身子凑近将军的耳边,轻声道:“将军今天是否有备而来?” 他分明是笑得奸诈谄媚,可南央却是看呆了,此人风华绝代,此刻正充当着一个奸邪的角色,却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奸邪,妖孽啊妖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梁将军反手想要捏住匕首,却是发现自己身上软绵无力,甚至开始腿软,他惊觉刚才歌舞升平时喝下的酒有猫腻,怒喊道:“你……你带的酒……” 苏季扬轻笑着,抬手将梁将军的一缕发丝轻轻放在刀尖,朝着刀刃轻轻一吹,发丝便瞬间断作两半,他的目光凌厉起来,低声道:“我知道你带了兵来,你以为你那些招兵买马的小动作,逃得过神的眼睛?” “我告诉你,我就是神……我只需在家中轻转罗盘,燃起甲骨,便能知晓天下所有的事。”苏季扬将刀尖向皮肉更递了一寸,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皇帝病重,皇上无子,每个人都想夺权……” “可惜,虽然你手握兵权,却没有这个脑子。不如,我们合作?”苏季扬长吁了一口气,抛出了橄榄枝。 梁将军愤然道:“怎么?怎么合作?” “你就此把兵权交给我,我夺权为帝,成功,则你还是荣华富贵集于一身的将军,世代封侯,败了……便算我的。”苏季扬想了想,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这番话。 “怎么看,这都是一笔不会赔本的生意,我想梁大人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好意。” 南央正看戏看得入迷,苏季扬手持金刀挟持大臣,白衣胜雪,乌发飘扬,实在是少女梦中英雄的 不二人选,正看得痴迷,突然发现苏季扬给自己使了个眼神。 南央意会,立即小跑至苏大人身边,开开心心地当他的狗腿子。 “大人有何吩咐?小的马上照办!说罢?是上老虎凳还是辣椒水还是夹棍?家伙都有,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小的立马给这位老不死的大人上刑!”南央说话恍然就是宫中谄媚小太监的那一套,其余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苏季扬的权力竟通天道这种地步,宫中的太监也任他差遣。 换言之,这个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意义便是——苏季扬收服了宦官,他当真已是全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不二人选,无人敢悖。 众人坐在宴席之内,大气也不敢喘——只因方才歌舞升平个个腰姿曼妙的舞姬,此刻竟都手持匕首,目光凛然。 全都是苏季扬的人。 苏季扬皱眉思考着,纠结道:“恩……我看梁大人年纪倒是大了些,不知道老虎凳受不受得了,不如你先去取夹棍来给他试试看。” “得令!小的这就去办!若是这样还不行,小的就去找大公公,把他关进大狱好好伺候,咱们大狱里的兄弟们最近可是手痒得很。”南央抬头,笑着对着梁大人说,却是一种太监惯用的威胁,她曾许多次躲在师父身后听着各处属于不同势力的太监们笑着说出这些话,他们的手上都沾染着无数任命。 梁大人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太监,宫中宦官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在几十年前,先皇就因宠信宦官,将宦官作为收集情报的鹰犬,发明了许多骇人的酷刑。这些人心狠手辣,毫无善良可言,落在他们手中就是不死也会没了半条命,他只得不甘心地垂首求饶道:“我愿和苏大人合作,兵符就在老臣腰间,苏大人自行取用吧。” 南央机灵地伸出手便要在梁将军腰间搜索一番,但小手却被苏季扬的大手死死握住,他低头看她,眼神凶狠道:“我来。” 小太监不解地点点头,懵懵懂懂看着苏大人在梁大人腰间搜了半日,才拿到了那道虎符,她小声嘀咕道:“大人怎么这么信不过我,我们太监搜东西的手法可是一流的。” 他揽过她的肩膀,将唇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不要你碰别人。” 温热的气息从耳垂边蔓延到头皮,南央“唰”地一下红了脸,搓着手道:“好”。 虎符已到手,苏季扬拍了拍手,立即有个舞姬扭着腰,将梁将军接手过去,垂首复命道:“大人,罪臣已抓。” 南央还不知道今日唱得究竟是怎样一出戏,却是听得大殿中央的一块空的帘帐后面传来了拍掌的 声音。 几个舞姬走上前去,拉开了帘帐,帘帐后赫然是身着一袭黄袍的皇帝,他身旁有个小桌,桌上还放着茶盏。 皇帝已有老态,此刻鬓角染着白发,看起来亦有病态,却是强撑着身体站起身来,呵斥道:“朕身体抱恙后,竟有些乱臣贼子趁机谋取皇位,梁将军带了三万兵马来围住朕的皇宫,是意欲何为?” 苏季扬适时走上前去,双手奉上一枚虎符,毕恭毕敬道:“皇上放心,虎符已被臣收缴。” “皇上……老臣冤枉啊……你没有听到苏季扬说什么吗?他才是乱臣贼子啊……”梁将军跪在地上,指着苏季扬慌乱地指责。 此刻又有其他臣子纷纷进言道:“是啊皇上,方才苏大人的话分明有造反之意,求皇上一并处置……” 又有人继续申明利害:“皇上,不得了啊……苏大人如今都让宦官们为他所用了,此人权势滔天,实在是国之祸患!请皇上当机立断,处以极刑!” “放肆!”皇帝瞟了一眼苏季扬,才正色道:“你们都是瞎子吗?苏大人分明为朕鞠躬尽瘁,为朕铲除奸邪,若再有人说他的不是,朕就将胡言乱语者处以极刑!” 皇上气得咳嗽起来,众人不敢说话了。 苏季扬低着头,闭上了眼睛。 又是这样千万人指着他的鼻子唾骂的时刻,他早已习惯,可是这世道,怎能做好人?做好人只能夹着尾巴走,被人欺凌折辱,被人踩在脚底,就无法…… 无法守护他心中的忠义与家国。 他只是想要用,更有效的手段,去做对的事情,他的手段不够光明,但他自认为顶天立地,问心无愧。 只是旁人不懂罢了。 他没有看见,小太监南央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朦胧的水光,她盯着苏季扬被人戳脊梁骨的背影,又看着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上的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泪水模糊了眼眶。 他们都走得很艰难。 一个被天下人在四处说着是一位昏庸无道的君王,一位被天下戳着脊梁骨,说着他是奸佞之臣,是世上最最该死之人。 她突然懂得了他们二人的许多无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断更好久木有人看了QAQ寂寞如雪 第59章 东风一醉(7) 宴会虽有不满之风,无数人进言,要求皇上治乱臣贼子苏季扬的罪,但皇上一一辩驳,几个回合下来,苏季扬飞扬跋扈地携着他的小太监坐在了上座,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股子嚣张的劲儿,让诸多臣子不是滋味儿。尤其他身边那贼眉鼠眼又身型较小的太监,一个劲儿不要脸面一般往他身边蹭,这种过分且令人咋舌的亲密,让群臣更感受到苏季扬大奸臣的权倾天下。 这可是在皇帝的面前。 “朕乏了,由苏卿安排众位参与三日后的酒宴。朕得一绝世好酒,待与众位分享一二。”皇帝边说边咳嗽,听声音,也已经是个将近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了。 众人苦不堪言,但也明白,皇帝已经老了,昏庸是他必然的归宿。在这位老皇帝驾崩之前,他所宠信的苏季扬是断无倒台的可能。 四处蠢蠢欲动,帝的几个儿子,自然都有自己的势力。群臣各自聚簇排列,当然是各有各的主子。 见皇帝离场,南央反倒规规矩矩坐好,目光忍不住望向皇帝离开的方向。 方才离这位九五之尊太近,近到她十分慌乱,心脏狂跳,一时无比失态,只得佯作张狂,躲在苏大人宽大的广袖长袍内,瑟瑟发抖。 苏季扬哂笑,“第一次见大人物,你原来这般胆小。” 莞尔,又摇头,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当日见我,却那般胆大。” 南央最懂狗腿,立即眼巴巴地扯住苏大人的袖子,理不直气不壮,弱弱道:“那日还不是为了救你……唔,你这大坏蛋,如今反倒嘲笑我。” 故作娇态,却依然心有余悸,掩饰着刚见到皇帝的那份不安。 离宴回家之时,苏季扬仍带着南央坐马车,车夫低着头,率先红了脸。 苏大人竟然把这个娈童带到了如此盛大的场合,尽管他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盛大宴会中会发生多么荒唐的事。 马车驶过闹市路上,车夫因里头载的是苏大人,整个人也不觉嚣张了起来。马匹在闹市之中行驶地飞快,车夫高喊:“苏大人车架,请让行!” 两边百姓四下慌忙躲开,怨声载道。 苏季扬也听闻了外头的动静,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发生。 他微微皱眉,转头朝南央自嘲地笑笑:“你瞧。我从未纵容我手下的人如此嚣张。但他们总打着我的旗号四处败坏我的名声。真是令人不悦呢。” 他微微掀开马车帘帐,便看见外面抱着孩子的妇女来不及躲避,即将被马车撞上。 南央随着他的目光瞧去,也是一声惊呼。 未来得及叫停,马车陡然刹住。 一个身着青衣的公子哥儿救了即将被车架撞上的母子,一脚蹬开车架,车夫紧急勒住了马匹。 “放肆!”车夫跳下车架,骂骂咧咧:“哪来的竖子!你知道这是谁的车架吗?看你穿的规规矩矩,怎么反倒不懂规矩?” 公子哥儿十分年轻,说话亦客气:“无论阁下是哪位,闹市之中,妇孺安危始终更为重要。冲撞了车架,小生实在抱歉。” 车夫更为嚣张,鞭子一甩便道:“苏大人面前,也是你敢造次的?” 话音未落,车仗内的苏大人突然沉着脸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谁给你的规矩?”他对着车夫轻轻笑了笑,下一瞬,一支金刺便刺穿了车夫的喉咙。 众人一片惊呼,尖叫。 刚被救下的妇女带着孩子惊慌地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不敢起身。 那青衣少年郎只是微微惊讶,但却毫无惧色,作揖道:“小生见过苏大人,失礼了。” 苏季扬伸手,将南央拽了出来,住众人瞩目下,南央,一个小太监,缩着身子从苏季扬的马车内出来,还战战兢兢地牵着苏大人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苏季扬优雅地跳下马车,问那年轻人。 “小生谢之遥,家父乃礼部谢意。”年轻人丝毫无惧色,彷佛并不害怕这位恶名昭著的苏大人,即便一眨眼前,他瞬间就毫无忌惮地杀了个人。 “临危不惧,很好。我记下你了。”苏季扬的手紧紧攥住南央,牵着她便往前走了。 “劳烦谢公子,帮我把这马车处理了吧。随你处置,如若换了钱,就分给这些百姓吧。” 谢之遥愣在了原地。 “我们就这样走回去吗?”南央微微发力,想把手从苏季扬的大手中挣扎出来,但无济于事,越挣扎,他攥地越紧。 “这样走回去有何不妥?怎么,因我刚杀了人,你害怕了?”苏季扬嘴角又发笑。 南央撇嘴,“那有什么可怕的,你杀人,我早就见过了。你杀的人,都是坏人。虽然有的人可能罪不至死,但你不会杀我。所以别人怎么看你,怕你,与我无关,我如今不怕你。” 苏季扬大笑,“如今为何不怕我了?” 南央转过头来,仰头望着他,一脸坏笑道:“你的命根子都过了我的手了,我还有什么好怕你的?” 南央几乎没有来过市井之地,从来都是生活在宫中的小院子,或者苏季扬的大院子,周围并无人烟。因此她说话声音极大,未避着旁人。 苏季扬心头一梗,周围的路人虽然知道这是苏大人,不敢上前靠近偷听,但无奈南央说话声音实在太大,还是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几声。 他黑着脸,拽住南央的手快速地往前走。苏大人也是要面子的人。 南央却不肯好好走路,一会瞧见路边的糖人儿,一边要摸一摸廉价的饰品。 旁边自然有人窃窃私语,连苏大人都气急败坏了。他娘的,成了太监,都开始喜欢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了。 南央并未注意到异样,瞧见自己喜欢的东西,忍不住地渴求,她自己身上可没有一分钱,只能眼泪汪汪地望向苏大人。 苏大人身上从不带钱,高冷地走过来黑着一张脸,对摊贩道:“待我回府,差人来送你钱。今日你这摊贩车上所有的东西,都包起来,待我府上人来取。” 南央开心地抓住了苏大人的袖子,笑得灿烂明媚。 恍惚间,苏季扬竟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身边这个笑语嫣然的小太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而他,也不是什么沉重的苏大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陌上郎君。 他听之任之,由南央带着肆意地走在大街上。 阳光灼人,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大胆地走在阳光下了。 走过这段路,便要回到了高门牌匾之下,再回到无尽的黑暗中。 “苏大人,我想问你个问题。” 南央的小手一直走他手中,如游鱼般滑嫩。 “我们为什么走回来?你不害怕被其他人看到,议论吗?” 苏季扬停在苏府的门口,日光从苏府的牌匾落下后,留出了一片宽敞的阴影。 他一直脚从日光下踏入阴影,整个人身处于半明半暗之中。 “我有时候很任性。” 他转过头来,面色阴郁又微微又些迷惘,对着那一半光亮道:“南央,我想让所有人看到你。我不要你在我的阴暗面里,当哪天你死了,都没人注意到。” 带我去光亮里吧。如果你可以的话。 陪我去光亮里吧。如果我可以的话。 南央伸手,笑盈盈地,一把将他从阴影中拉出来,阳光直直洒在他的脸上,一阵炽暖感袭来。 “那苏大人,在那么多人面前牵着我走了一圈,你可跑不掉了呀。” 她拼命地踮脚,然后还是不够,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裳,用力一蹦,柔软的唇用力地吻上了他的脸颊,然后整个人如同用尽了力气般坠落。 她笑盈盈地,没有再将脑袋藏在他胸口,反倒昂着头,理直气壮地看着他。 “苏大人,你赖不掉了。你喜欢我,天下人都知道了!” 苏季扬破天荒地没有将她嚣张的势头摁下去。一整天的紧张气势,他很疲惫。 在她面前,也不再需要那么累了。 他伸出手,柔软地将她揽进怀中,太阳渐渐西下,日光逐渐柔和起来。苏季扬将南央揽得更紧,将头靠在她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他也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终有一天是会疯的。 他疯了,他好像爱上了一个小太监。 但是,管他呢。疯就疯吧。 第60章 东风一醉8 太阳渐渐西下,日光也稀薄了起来。 高门屋檐之下,苏大人恍惚间回过神来,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中的小太监。 转身提着小鸡崽一样的南央,大步走进了府中,府中侍从都侧目,但又不敢多看,谁都知道苏大人的脾气,听说今天同他一起出去的车夫当场暴毙,最后连尸首也不知去何处了。 回到府中,苏大人破天荒没有打发南央去酿酒干活,反倒天色一黑,便将她带入自己的房间内。 南央双手背在身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并无察觉有何不妥,反倒觉得很高兴,一时放肆大胆,便陡然跳上了苏季扬的床榻上。 十分柔软,绸缎锦绣,在南央出生以来的太监生涯内极为难得,即便有人给大公公行贿送礼,这些东西也都会好好锁在大公公们的柜子里,不会拿出来供自己享用。 即便有了,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南央从小也是这样长大的。 但此刻,南央无比地放肆,从宫里出来之后,苏季扬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仔细一想,更觉得从前在太监堆里学到的经验十分受用,苏大人的一切已经掌握在她的手里了,她再也不用那么害怕他了! 于是她开心地苏季扬榻上的绫罗锦缎上滚来滚去,呀,真香,真软,真舒服。如果可以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苏季扬静静坐在书桌前,一脸嫌隙又好笑地看着小太监在他的帐子和锦被上蹭来蹭去,像极了一只没见过世面的蠢猫。 “小家伙,你觉得,宫里怎么样?”苏季扬轻轻抬手,拨弄着茶杯盖,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南央心不在焉,顾左右而言他:“很好呀,很大,东西都很好吃。可惜我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好东西。” “那你觉得,皇上怎么样?”苏季扬咄咄逼人,站起了身。 宫中的小太监,无论如何,也都当过差,多少也见过皇帝的面。 怎么会,这个小太监怎么会,在他的怀里瑟缩发抖成那个样子,莫非真的是如此没见过世面,如此上不了台面的小蠢太监,因此也从未得谁青眼赏识。 宫里这些年,宦官权势滔天,自成一派。南央的师傅南德忠公公也是个有翻云覆雨手段的人。这样的人,养出来的孩子,竟然是眼前这么个模样,实在令人起疑。 但马上,小太监的脸上挂满了亮晶晶的眼泪珠子,泪眼汪汪地望着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玉佛手,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对着他渴求地说:“苏大人……” “这个佛手实在是太好看啦,太精致啦。我长这么大,师傅手里有那么多别人送的好玩意儿,他一个都不肯赏给我。 ” 堂堂大公公手底下的小太监,混成这幅模样,可怜见儿的。 “赏你了。”苏季扬又一次放下了戒备,瞧着小太监如珍宝吧将那随手摆置的小玩意儿揣进怀里,一脸笑盈盈地走上前来。 “苏大人。”她凑过来,眼睛扑棱扑棱的,“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其实一点也不像大奸臣。” “哦?为何不像?”苏季扬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然后摆出来平素在外人面前的表情。 黑着一张脸,狭长的眼睛睥睨一切,将众生都不放在眼里。 南央胆大包天地直接钻进他的怀里,用脸亲昵地蹭了蹭他胸口的衣裳,一丝细微的香味竟然飘了过来。 苏季扬无奈地任这只小太监如此放肆,只因房门紧闭,这天地,也只是他的天地。 “小的时候,我躲在师傅的身后,见过许多年轻的举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宫里见到的所有人里头,也几乎只有你,与他们的样子那么像。” “哦?原来是像年轻举子。那今日,我们下了马车见到的谢之遥呢?你觉得他又如何?” 苏大人轻轻推开了小太监,但也没太过用力。 不知为何,一股醋意袭来,苏季扬有些微微不痛快。没想到小太监,还是个看脸,看年纪的人。长相,他苏季扬是谁,若说自己是天下美男子,倒也没什么不对的,但这年纪,确实与小太监相差甚远。 南央摇摇头,眼睛闪烁着,又扑进了他的怀里,声音软糯道:“没想到苏大人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呢!” 苏季扬忍不住抿嘴,却仍冷着脸。 “他自然比你有太多比不上的,瞧他那一副呆滞的样子,你不是将马车交给他处置吗?我猜呀,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肯定把事情全部办砸了。” “那我呢?换成我,你觉得我会怎么做呢?” 苏季扬伸手揽住了小太监的肩膀,忍俊不禁,心想,我看你还能如何拍这个马屁。 如此一来也太小瞧了南央多年的太监生涯,论别的不行,拍马屁是生存第一要义。 “换成我们苏大人呀,你只要站在那里,随你怎么安排,都没有人敢有异议,因此也不会办砸,不过随着你的心办,也没有人敢说什么。并且,办完了事,大家都还要感恩戴德地夸赞,苏大人好呀,一副仁慈爱民心肠……” 南央边说,边伸手,轻轻碰了碰苏季扬的脸颊,又赶紧收回手,像极了一只忍不住伸手又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猫,故意使坏。 被她触碰过的脸颊,绒毛微微有些痒。 苏季扬浑身都有些发痒,身上也渐渐烫了些。 门外突然有人通报,声音犹豫且试探,苏季扬也不避嫌,伸手将南央整个抱在腿上坐着,且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通报的小厮得了苏季扬的应允,轻轻一开门便赶紧举起双手把眼睛捂住,低下头,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被主子一刀咔嚓了。 身后跟着的,是一个青衣少年郎,谢之遥。 “哦?”苏季扬笑了笑,并未放开南央,尽管此时模样有些过于肆意张狂,但他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等着谢之遥进来。 “交给你的事,这么快就办好了?” 谢之遥见苏季扬坐在桌边,腿上坐着个瞪大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太监,也并未太过惊讶,只是一脸坦诚作揖道:“苏大人,是小生肤浅了,此事十分难办,小生特来请教。” “如何难办,你倒说与我听听。”苏季扬的脸上难得露出柔和的光,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和这样简单的年轻人说过话了。 谢之遥分析道:“马车惊驾于闹市区,苏大人的车舆十分贵重,虽不再要了,吩咐小生补偿百姓,但如何补偿,是一大桩问题。” “若直接将车舆补偿给百姓,断然简单,但实则不可行。惊驾百姓多人,车舆只有一件,补偿给谁好?给谁都有人觉得不公平。若只给予那险些撞伤的母子俩,普通百姓,得此一件珍贵车舆,又如何使用?于大街上使用,则与身份不符,自然引得妒忌。闲置于家,平民百姓的家中又如何能放得下如此大件的收藏品?如若折卖,哪家典当铺又敢收苏大人的车舆。” “于是小生想到,是否可以拆分,将车舆平分给百姓。但此时,又有龃龉。车舆之上,有名马,木材,锦缎,坐榻,皆为名贵之物,周围百姓,随意分一件都已是很大的恩赐。但究竟该将何物分给何人?则又有不同,有人认为锦缎比木材贵重,有人认为名马更佳。但分了锦缎之人,又隐隐觉得旁人比他分得好。” “因此一件好事,明明是苏大人破天荒的赏赐,真正落在百姓身上,却能闹得邻里不睦,众人互相嫉妒眼红,无法有绝对的公平。” 南央眨着眼睛,哈哈一笑,“你这个书呆子!我有一非常简单的妙法,你可要听听?” 谢之遥对小太监的指指点点也并未不悦,耐心地鞠躬道:“还请小先生赐教,小生感激不尽。” “最简单的办法,你可以差人去把马车上所有的东西卖钱呀,卖成了钱,然后平均分给当场的每个人,钱的数目大家都一样,可还有什么不公平的?” 谢之遥却笑着摇摇头:“如此一来,你说我该差谁人钱卖这个钱呢?无论差谁,总有猜忌,此人是否当真卖了这个数字,有无贪腐。” 南央不服气地辩解:“那也很简单呀,如若有人担心贪腐,那大家都跟着他去典当行,盯着他完成交易,不就绝对公平了吗?” 苏季扬大笑,摇摇头摸了摸南央天真的小脸蛋道:“那此时,所有人都会怀疑,此人是不是与典当行的老板有勾结。你又要如何证明?” 谢之遥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没有一个良好之策。” 南央气鼓鼓地从苏季扬身上跳下来,“照你们这么说,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办成,没有一件事能让所有人认可,没有一件事说完美的!” 苏季扬也站起身来,颀长的身体逐渐走近谢之遥,望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叹惋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明白我在对你说些什么。” “小太监,你应当见过你师傅和宫里其他的公公,都是怎么办事的吧?” 南央缩了缩脑袋,小声嘟囔道:“他们办事……他们办事从来不讲道理的呀,不听话的人,就直接想办法用酷刑,手段多得很。如果实在不成,那就杀了。” 谢之遥惊讶地看着南央,原来这个孩子,还真的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 因为这个小太监,竟然将“杀了”两个字,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第61章 东风一醉(9) 谢之遥忍不住叹道:“若不能得所有人信服,则要用酷刑或直接杀人,这也太过武断,太过残忍。如果天下官宦都以此治世,那岂不天下大乱了。” 说这话时,谢之遥知道或许会得罪苏季扬身边的小太监,但也并无惧色,天下苦宦官久矣。 父兄与家中往来之人都喜议论朝政大事,虽各执一词,但普遍对苏季扬的看法极差,认为此人大奸大恶,是祸国殃民之首,罪恶更比宦官。 谢之遥却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从来不与别人交谈。此次黄昏日暮后来苏府,也无人知晓,既然对苏季扬有一些笃定的相信,他也并不害怕因说错话而被怎样加害。 岂料南央只是一脸无所谓,符合道:“是呀是呀,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宫里那些大太监们,都坏透了,黑猪油蒙了心的哟!你可不知道,虽然我师傅对我是极好的,但我仍知道他是个大大的恶人!有一年他给人用私刑,生生把那人的手指头夹断了,还是我捡起来放在盒子里好生为他收着,待到那人放出来了,我想着再还给他。可惜呀,大多的人,经这么一折腾,要么直接死在了里头,要么就认下了一大堆死罪,横竖都要死。” “你这么矛盾,那我问你,你师傅这样坏,倘若他没死,你会因为正义而背叛他吗?”苏季扬挑眉,这个小太监,心中一杆子称,心里呀,明镜儿似的,但就是一腔的真心实意,却看怎么选。 南央摇摇头,笃定地说:“我自然不会背叛我师傅。他对旁人再怎么坏,他仍旧对我是好的。天下人可以负他厌他恨他,那是他应得的,我也不拦着,我甚至很赞同。但我不能负他。” 说罢,南央走至谢之遥面前,矮矮的个头将苏季扬挡在身后,双手平举起来,一副保护的模样,小脸板起来,十分认真道:“谢之遥,我今日一瞧,你以后一定是个青年才俊。我便告诉你一声,我知晓我家苏大人,恶名远扬,在旁人眼里大奸大恶,是个遗臭万年的大坏蛋。但是他对我极好,我不负他。如今他对你好,肯见你,提携你,我不求你不负他,但求你有朝一日若站得比他还高了,若他落魄了,请不要害他。” 苏季扬愣了一愣,这个小家伙,竟然想着这样维护他,一个满嘴喊着娈/童的荒唐的。 转而,南央转过头来,对着苏季扬微微赧然又理直气壮道:“但是苏大人!我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这么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才思敏捷、有无人可比拟的治国之才,是绝对不可能会落魄的……” 未等她说完,苏季扬与谢之遥皆开怀大笑。 谢之遥笑道:“小先生放心,你今日所言,谢某一一记下了。其实于谢某而言,久闻苏大人大名,但对所谓的恶名从未放在心上。在我看来,看一个人如何,不该听任旁人对他的评价,而因看看他实际做了什么事情。因此,在谢某眼中,苏大人行事令人佩服,过了今日,苏大人便是谢某的良师,自此以后,绝不相负。” 随后他眸光明亮对苏季扬道:“苏先生,小先生虽身份流连可惜,但独有一分赤子心性,得此一妙人,实在令人羡慕。” 说罢,他微微俯首,轻叹一声:“今日听苏大人对小先生一问,小生也突然明白了,你从前所作所为,别有深意。若世事难料,民智难调,猜疑四起,或许以怪力乱神之名,行真正可为之事,才是最简单,又最易成功的法子。” 苏季扬深情微微松懈了下来,他点点头,微叹道:“近些日子来,我时常感到疲倦,如今,更有许多事情让我感到力不从心。今日见你,竟十分投机,想你平日所思所想所为,也不大受人喜爱。如此刚好,我有意收你作徒,对外言跟随我行天下占卜之事,你可愿意?” 谢之遥愣了愣,遂开怀大笑,答:“求之不得。” 外面天色渐晚,仆人战战兢兢进来点燃了油灯,火苗倏忽燃起、跃动。 南央鼓着腮帮子,劝诫道:“谢小先生呀,我倒有一句话劝你。如今跟着我们苏大人,如果是真心实意,那你就得明白,接下来的路你不好走,苏大人从前独来独往,全天下人虽都想攀附于他,但他不近人,因此人人都一样。” “如今你若应了这桩师徒之事,你与其他人便有不同。无论你因自己的能力有何进益,旁人都会说这是你攀附所得。即便你哪日高官厚禄贵爵,也有无数人视你为眼中钉。你的父兄在朝为官,一定对苏大人早已恨之入骨。如今你站在他的身身边,则要无端承受无数的恶意,你可能受得起?” 谢之遥摇头,目色坚定:“小生此生从来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从不仰仗他人的评价。即便父兄,也一样,这是小生自己的选择,有何后果都承受着。” “好,我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的。”南央走近一步,咄咄逼人,颇带有一股小太监行事的恐吓风格,“若你所言为虚,你接近我们家苏大人的目的就是为了了解他,找出他的弱点,扳倒他。那我就劝你赶紧哪儿来儿的回哪儿去。” “有我在他的身边,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身边的第一红人,因为第一红人一定是我。有我在,你不可能知道他最关键的秘密,你也不可能希冀有朝一日在他背后捅刀子。因为你第一个先捅到的一定是我。我是宫里来的,如今你也知道了,什么手段我都是使过的,你若对苏大人存有坏心,你会有多惨,不需要我过多言明。” 苏季扬微微有些动容,这番话对他来说再幼稚不过,谢之遥也忍俊不禁笑了笑。如一只小猫凶神恶煞地挡在主子面前,对外人亮爪子。 可是这么些年,那么多人从他身边经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没有一天他是能够放下戒备的。即使在今天以前,甚至几个时辰前,他依然对这个在雨夜宫中杀戮中执意跟着他走的小太监不时出现防备,此时却真觉得鼻头有些酸。 谢之遥依旧坚定,就这样行了师徒之礼,转身告辞。 苏季扬知道这件事情很快,会有很多人知道,他本来也不打算瞒着谁。 今日一行,已经有些重大的决定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也是人,会有累的一天。 入了夜,瞧这南央乖巧坐在凳子上,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如小猫一样拱在他的怀中,不要脸面地提出:“苏大人,你的帐子好漂亮,绣着美丽修长的仙鹤。” 他不言,瞧这小太监还能不要脸到何种程度。 南央又拱,小脸从他的怀里仰着露出来,一脸的天真无邪,“苏大人,你的被子好软好暖和,我住的那个相比简直就是柴房。即便在宫里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未盖过那么软、那么香的被子……” 苏季扬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但仍克制着,又夹了菜,缓缓嚼着。 “苏大人……” 一只小手猛不丁从他的袖口伸了进来,微微有些冰凉,他的胳膊一阵发麻。 “你的枕头,是那样的软,我想躺在上面一定能做个好梦……” “而且,你的床实在是太大了,你一个人睡在上面,难道不觉得很孤单吗?难道不缺个人暖床吗?难道……” 话音未落,苏大人打横抱起了这撩拨人的小太监,沉闷地想着,思虑了那么多,每天对自己产生那么多的怀疑,如今还是按捺不住冲动,只想办了这个小太监。 明明,一个太监,这样低贱的身份,甚至,玩完以后可以随便杀掉的设想,让他无数次对南央不以为意。 只要不在乎这个人本身,那么就不需要想那么多,不需要思虑过度,不需要为他想什么后路。 可如今,又不同了。 他一路抱着南央进了房门,却十分温柔地将南央放在床榻上。 手中竟然微微渗出了汗。 苏季扬一向是个明白人,他闭上房门,牙齿紧紧咬着嘴唇。 如何是好,他从前不惧一切,如今他也有了些许惧怕。 他害怕那只弱不禁风的小太监,明天一睁眼之后,就再也不见。 他亲手或者间接杀过的人很多,只要那件事情他认为是对的,就从无什么内疚之心。 但他不能,再也不能随随便便,杀了这个小太监了。他一想到,这个在外人面前张牙舞爪维护他的人,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他就会觉得痛,心会痛。 于是他一步步走过床榻,躺在了小太监的身边,伸手紧紧搂住了南央,小小的身子也如游鱼一般滑溜。 他捏住那只小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无人知晓,苏季扬这么多年,从未有姬妾,不近女色,那是因为他害怕。 他也是人,如果没有男女之间那点心思,那便当真成了佛或者魔头了。 他有过,但他不敢。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他身边存在这么久,能够离他这么近。 这么多年里,试图离他这么近的人,不是他要杀的人,便是想一心一意杀了他的人。 枕头下便是尖利的匕首,他睡觉,从不安稳。 然后他将南央紧紧抱住,安心地,放松地,躺在枕头上,只想沉沉地睡一觉。 但某个人,偏偏不让他这么轻松。 那双小手热了起来,好奇一般,上下游走,苏季扬的脸,渐渐烫了起来。 第62章 东风一醉(10) 苏季扬反手将南央乱动的手锁住,心中思虑万千,但越想,便将手锁得越紧。 南央不怀好意地笑,一脸狐媚子,果真是个惯会讨好主子的小太监。 苏季扬按捺着滚烫的身子,将她的小脑袋狠狠按在自己胸口,很快,她便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南央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自己惊慌失措地掀开被子瞧了瞧,仍旧是昨天的衣裳,整整齐齐,原是和衣而眠。 有些放下心来,又有微微的失落。 胸口微微发胀,属于女孩子的体征还是如春笋一般在努力地发芽。如果再拖下去,不能将这个锅扣在苏季扬的头上,她可当真解释不清,如何从一个小太监,就变成了一个大闺女呢! 如若苏季扬在黑暗之中混乱地宠幸了她,她便能理直气壮地赖上苏大人,都怪他,将自己好好的小太监变成了姑娘家,更要负责起来! 但是娶她,却是她不敢奢望的东西。 苏大人这么多年,虽传言不近女色,但是到底有没有过女色,她不知道也不敢问。但瞧着他这年纪,这权势,怎么也该是有的。若有吧,为何从无名份?想来,自己即便成功赖在他的身上,也是没有名分的。 已经胡思乱想至天际的南央被侍女温柔地打断,侍女一脸笑意道:“小公公呀,该起了,美梦也该醒啦。咱们大人已经上朝去了,走前吩咐了,让你去酒窖之中,好生酿酒,好生干活,任务可重着呢,三日后的宫宴上,需要一大批酒。” 南央瞬间气鼓鼓,万恶的苏大人,果然一刻都不肯放过自己。 酒其实早是成品,只是她掌握着一门独门技术,可以让酒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香气,最重要的是,不仅大家都喜欢,皇上也喜欢这个酒。 好不容易挨到苏季扬回来了,南央一身汗涔涔的模样,跑上前去拉着苏季扬的袖子,恳求道:“苏大人……这酒之前都差一味料,若是今日能有这味料,便能配成了完整的配方,酒会更加的香甜,一定让人念念不忘。往后咱们家就能靠这个发大财啦!” 苏季扬对“咱们家”三个字十分受用,于是问道:“那么你需要什么?我派人去买来。” “这味药材吧,却是不太好买到。从前我师父教我酿酒的方子时,即便他是个很有本事的大公公,也很难寻得这味药料。” 苏季扬轻蔑一笑,“终究是太监,哪有那么多神通广大的本事。你倒是说出来,我便不信,这世上还有我寻不到的东西吗?” 南央一脸憧憬地搓着双手,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哇,那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家苏大人是无所不能的。我要的那味药料叫‘金鞭草’,据我师父说,这味药料十分名贵,且整个宫里所有的太监听闻这个都要绕着道走,都说是天下难得一见之物,不敢轻易受用。偶然间师父得了一株,酿出了醇香的酒,那些尊贵的大公公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喝理!” 苏季扬的脸抽搐了一下,身旁的侍从们也拼命忍着不笑。 金鞭草正是苏季扬苏大人种植制成,惯常供给达官贵人,乃是一味,非常有奇效的,壮阳药。 苏季扬闷笑道:“南德忠这个老贼……真是不给小的教点好的……” 用这药加到酒里头,哪个太监敢喝呀,喝了岂不是□□焚身,要死要活,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南德忠这个老贼,太坏了。 南央瞧着其他人的反应,皱了皱眉,好奇问道:“果真是没有吗?看来此药材果然珍贵,师父没有骗我。罢了罢了,实在没有,便只能如此缺憾了。” 苏季扬怎能受这个下风,立马鄙夷道:“我还说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太监窝在宫里头,果然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个药材,我府上大把大把的有,你随便用。” 南央的眼睛像是亮起了星星一样,也不管不顾旁边有人,整个人扑进苏季扬的怀中,用脸蹭着他的胸口,亲昵又高兴道:“我就知道苏大人是无所不能的,你什么都有!金鞭草哇,苏大人有那么多金鞭草哇!太厉害了!” 旁边的侍从拼命忍着笑,整张脸都极度扭曲,但他不敢笑出来,生怕下一瞬间恼羞成怒的苏大人让他人头落地。 苏季扬无可奈何地望着怀里扭来扭去的小猫,心想,这辈子的脸面都为了南央给丢尽了。 很快,采摘了一箩筐金鞭草后,南央伸了懒腰,又问管事要了些很常见的药材,说是要酿酒。 如今南央虽还是个小太监的模样,苏府上下的人却都知道,苏大人能为了这个小太监荒唐成什么样子。原来这么多年不近女色,果然是好这一口儿。 因此每个人都对南央恭恭敬敬的,如同苏府空缺的夫人一样好生伺候着,要什么有什么,没有半点委屈。 第一坛酒,终于出炉了。 南央高兴地抱着酒坛子,幼小的身子微微有些吃力,但脚步丝毫不停歇地去找苏季扬,张牙舞爪地炫耀她新酿出来的美酒。 苏大人正在客房议事,听通报南央来了,便径直让她进来了。 屋子里还有几位朝臣,一时间面面相觑。 “我的好酒来了,诸位今日有福。”苏季扬如同炫耀般,将南央怀中的酒坛子摆在桌上,顺手将她揽进怀中,“我身边有一妙人儿,精心酿制的酒,乃是两日后皇上宴会上指定的酒,诸位今日可以提前品尝,岂不美哉。” 南央微微有些气鼓鼓的,小声嘟囔道:“可是这坛酒是给你的。” 如今却这样随意地分享给他人,小太监不高兴了。 苏季扬开怀大笑,“你们瞧,我家的猫儿还生气了,舍不得这坛好酒呢。” 南央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根本不管在别人面前,最近苏季扬对她的纵容已经让她到了十分张扬的地步。 众人看着这个大魔头,平日里别人对他说话都需斟酌三分,生怕说错一句便人头落地的大魔头,如今竟被一个小太监这么张狂的行径左右,还丝毫没有怒意,反倒高兴地又将小太监搂进了怀里,满是笑意,一脸的亲昵。 众人都觉得自己彷佛活在梦里,有人狠狠掐了掐自己,有人咬了咬舌头,又一眨眼,面前还是这副样子。 苏季扬疯了,他们也全疯了。 苏大人赐酒,谁敢不喝,于是众人怀着诡异复杂的心情,各自斟了一杯,喝了起来。 酒一入口,便知不是凡品。从未有人喝过这样香浓,味道这样奇异的酒,像是他们中原大陆任何一个名贵的酒庄都没有产过这样的酒。 起先是硬着头皮喝,如今却是面面相觑,这个小太监的确有一手独门手艺,这酒的醇香令人迷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同走上云霄般,身体酥软舒爽,不得不说此酒乃天上佳酿,人间难得。 在众人喝的迷醉欢乐、赞不绝口后,苏季扬十分满意,捧着剩下的酒坛子,携着南央乘兴而出。 此时已经入夜,月光明亮地照在院落之中。苏季扬差人在院子里搬了一张宽大的躺椅,便将酒坛子放在旁边,整个人松垮地躺了上去,将南央也抱在怀中,两个人沐浴着月光。 一人一口酒,细细斟酌。 酒香,小太监人也泛着幽幽的香味。 “南央。” 苏季扬极少的,叫她的大名。 南央有些惊慌地“嗯”了一声,从小到大,每次,师父如果叫她的大名,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就是要打她一顿。而师父最后一次叫她的大名,便是叮嘱她,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苏季扬的身边,好好活下去。之后,师父便死了,死得触目惊心,她至今都不敢回想。 苏季扬有些慵懒,又漫不经心问道:“你喜欢月光吗?” 南央点点头,脑袋又朝他怀里蹭蹭,撒娇道:“喜欢。” “你以后想怎么样活着呢?是喜欢打打杀杀,还是像以往做太监一样,可以草菅人命,随意杀人?还是……想去外面过过普通人的生活,看看这个世界上,除了宫里和我府中,普通人究竟是怎么活的?” 南央如惊弓之鸟,因为师父也曾问过她类似的话,她不敢再回答什么,立即抓紧了苏季扬的袖子道:“我都不要,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再丢下我。” 苏季扬轻轻叹了口气,颇为忧虑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失笑道:“与我在一起,做什么都无关吗?那我且问你,若与我一起,关在你师父曾经折磨过别人的大牢里,整天也受着酷刑,你愿意吗?” 南央理直气壮:“那些手段我懂得多了,一点儿也不害怕!” 苏季扬哂笑,那些大太监的真正残酷手段,南央又怎么可能见过。 他便又问,“那若是我没有如今一样的身份地位,没有这么一大堆的侍从。我们只能种田谋生,种田便是在一片土地上辛苦地耕作,辛劳一整年,赚的钱也只够糊口,你没有好衣服穿,也没有锦衣玉食,你可愿意?” 南央鄙视地望了他一眼,愤愤道:“苏大人早忘记了,我从前也没有过好衣服穿,一年四季只有两身太监衣服,有时候穿的都馊了也没有可换的。我没有几个俸禄,师父心情好了赏我一点银钱,倒也能吃一顿肉,可是一年到头,他总司板着个脸,心情好的时候几乎没有,我从小吃糠咽菜长大的,能有什么受不了的。” 苏季扬微微叹了一声,夜风微微凉了起来,他将南央搂得更紧了一些。 他其实在那晚,已经发现了南央的秘密。 一个姑娘,在深宫之中,被南德忠以小太监的身份养大。不知是这大太监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还是养着她准备献给什么达官贵人。 不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 但她如此纯粹地在他的身边,让他十分不舍得再放手了。 后面的路,许是很难走。但他依然要坚定地走下去。 从前,是没有牵挂的。 如今,有了。 第63章 东风一醉(11) 每一晚,苏季扬都搂着南央和衣而眠,而第二天一早,南央都被侍女叫醒来,赶紧去酿酒。 南央悲愤地捧起一株又一株金鞭草,心想,苏大人真是物尽其用,即便已经如此宠爱她了,但是干干的活儿一点儿也没少!真是寄人篱下,不甚哀哉。 傍晚,苏季扬回来了,身边还带着宫里的两个大太监。 南央如今在苏府里不再穿太监服,苏大人亲自挑选了几匹月白的缎子,为她做了衣裳,虽然还是做的男装,但南央一换上,整个人显得洁白无瑕,如皎洁的妙龄少女一样,谁瞧见都忍不住啧啧称奇,又摇头喟叹,一个小男娃儿,怎么能生得如同个瓷娃娃般,这般好看,却怪不得苏季扬这个大魔头如此宠溺地带在身边了。 南央见了大太监,眼神忍不住躲躲闪闪,她笃定,这大太监在宫里一定是没见过她的。 但宫里这些大太监们,她都认识。一件件一桩桩冤案从他们手中过,草菅人命是宫里惯常发生的事情。至今,她仍然会有些畏惧。 大太监轻蔑地瞟了一眼南央,宫里的公公们消息最是灵通,苏季扬这些荒唐事儿早已传遍了,只因他是苏季扬,做出再怎么骇人听闻的事,倒也显得正常。 这一眼瞟过,大太监捏着嗓子冷嘲热讽道:“咱家却道苏大人身边得了怎样一个妙人儿,原是个年纪这么小的。从宫里头出来跟了苏大人呀,也真是个会攀高枝儿的,净了身便另辟蹊径,懂得狐媚子的功夫,现在的小人儿啊,真是难管教咯。” 南央不敢反驳,只得低下头退避到一边儿去。 纵然苏季扬权倾朝野,宦官仍旧在他面前高人一等,本朝素来如此。 苏季扬不肯的罪大太监,但也不落下风,话题转到正事儿上:“你们都伺候着,公公此来,是为了明日宫宴之上的美酒。酒虽出于我苏府,但是否合格、是否安全,还需公公亲自来验。” 南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莫名的紧张,她抬头看了看苏季扬,又惊慌地掖了掖怀里的金鞭草。 不是虚假的害怕,而是当真,此刻摆在外面的几坛子酒,全都有毒。 苏季扬只道小孩子家见了大太监紧张,没有当回事放在心上,伸手邀请道:“今日酒酿如此,公公请验。” 苏府里的下人最识眼色,立即为大太监搬来了椅子,并依次将几坛酒的盖子徐徐打开,摆成一排。 大太监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妙的檀木盒来,翘起兰花指缓慢打开。 里头是雕刻繁复的金勺、银针,大小、长短各不相同。 他捻出一根银针,先放进酒坛内试毒,良久拿出,银针并未变色。 大太监哂笑一声,又瞟了南央一眼,讽刺道:“如今怕也难为了有心人。有的人呐,你们可不知道,千方百计做出来银针测不出的毒,但却实实在在是穿肠毒毒药。但这些手段在咱家面前可都是雕虫小技!” 特制的金勺入酒,拿出后,金勺仍无任何异样。 南央稍微松了口气。 但转瞬,大太监又掏出一个瓷瓶,瓶内不知装有何物,他将瓶口打开,里面的液体细细从金勺顶端灌下。 待那透明的□□灌满了金勺后,竟然渐渐显出了红色。 随即,那红色越来越浓。 大太监震怒道:“来人,给我把这个狐媚子抓起来!这酒有剧毒!你们这是要谋害皇上呀!苏大人呀苏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门外头是跟随大太监过来的一队禁军,闻言皆举起武器,便要发难。 南央低垂下头,不敢看苏季扬的眼睛。她的确骗了他许多,但她也不知道,明明师父研究了那么多年,天衣无缝的毒,为何还能被这个大太监测出来。 那些宫里惯常用的测毒毒手段,再没有人比师父更清楚。 可惜,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正如其他的大太监,这些年也渐渐地爬到了师父的头上。 苏季扬却丝毫没有瞧她,只是冷笑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公你手中的瓷瓶里头究竟有什么神通?明明从酒中拿出的器皿一概无异样,待你灌下那不明之物,便变了颜色。你如何证明,此所谓的‘毒’,是不是在你的瓷瓶之中?” 大太监啐了一口,骂道:“你不必狡辩,在这里血口喷人,皇上能派咱家来,自然是百分百信任咱家。你若不服,咱家现在就拿你去宫里,咱们在皇上面前辩个真假!” 苏季扬一抬手,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罗盘来,念念有词有,罗盘指针转来转去,最终停在一片区域,那一片罗盘竟慢慢变成了红色。 “得罪了,公公。刚苏某为你卜了一卦,很可惜,是死卦。” 下一瞬,大公公瞪大了惊慌的眼睛,低头看了看,难以置信地喊:“你……你……” 他的胸口如炸裂开了一般,血流如注。 外面的禁军瞬间鸦雀无声,不敢进来。 苏季扬收起了罗盘,狭长的眼睛狠戾地望向外面,大声而不容置喙道:“诸位今日可见得,大公公大逆不道、心怀鬼胎,意欲加害圣上。苏某为他卜了一卦,果真是死卦,如今竟中卜卦之后当场暴毙而亡,可见是天谴。” 众人皆惊慌,南央却忍不住望向苏季扬,松了口气,内心叹,苏大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一绝,但纵然都瞧见了二人凑得如此之近且发生冲突后,大公公就死了,但谁也没有见到苏季扬手中有兵器。 他还是悠然地捏着罗盘,此罗盘是他吃饭的家伙,在圣上面前也是经常把玩的。 而大公公死了,苏季扬身上手上都没有半点血迹。 若不是南央知道苏大人的狠戾性子,若她是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孩童,又怎能不信这般怪力乱神之事。 苏府的下人真的非常识眼色,此时已经开始收拾大公公的尸体,顺带夸张地宣扬:“苏大人真是慧眼识人!苏大人占卜之术实在绝妙过人!如今又为圣上立了大功,铲除奸邪!” 外头的人不知谁带头,或许里头也有苏季扬埋下的暗桩,此时也跟着开始喊:“苏大人神机妙算!” 如此一来,南央便彻底松了身子,那份忐忑不安终于告一段落。 打发走了禁军,苏季扬亦打发了其他人,酒糟屋中,他的眼睛凝视着南央,但眼神中,已经完全没有方才的狠戾惊心,反倒透露一些,深深的叹惋。 “小东西,你陪我喝一点酒吧。” 他伸手便抓起一个较小的酒坛子。 但马上,怀里扑进来一个温柔的身体,南央伸手便将他手中的酒坛子打落在地,碎了一地。 他微微叹气,用指尖抬起她已经泪流满面的小脸,苦笑道:“我以为我对你很好。” “我年少聪慧,十五岁便高中入仕。当年心中一番理想抱负,渴望齐家治国平天下。但那么小的年纪,又如何看得懂人心黑暗。” “曾有太傅想招我为婿,因此引荐为我与小姐见面。小姐十分友善,我那时不懂男女之情,只觉得此桩婚事无任何不妥。但大婚之前,小姐约我月下见面,然后用一支金钗,穿我心口。” 他伸出手,将南央的手捏在手里,然后解开衣袖,让她摸了摸那道深深的伤疤。 “我差点死了。命大,被我师父救了过来,师父是个术士,在皇帝面前占卜为生。太傅总以为我死了,谁知道半年之后,我又以术士的身份出现,他吓得半死,卧床不起。我去看望他,没有想加害于他,但他仍旧害怕,差家中所有人造谣,说我是大奸大恶之人,要加害于他。”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当年明明一片美好,为何要对我做那样的事。于是我那天无论如何也要问,谁阻拦我,我便杀了他。最终他们哭着跪下求我,才告诉我,原来只是当年,小姐觉得我虽高中,但出身贫寒,配不上她,但她不能悔婚,那会伤了他们家族的脸面,于是只好将我杀了。” “你看,南央。有的人在世上,你永远不懂他们的想法。对他们来说,要杀一个人的理由说那么的简单,将好像随便捏死一只蚂蚁。而理由仅仅是因为,蚂蚁路过的地方,他看不顺眼。” “开始占卜生涯之后,我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因为人们信鬼神,便信我。他们畏惧鬼神,却从不去想,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皇帝将我捧上神坛,是因为,他需要我。” “这些年,他将我造为鬼神,造为奸佞。我越奸邪,便越有奸邪之人来接近我,我便越能看见黑暗。皇帝身处高坛,他的眼睛被蒙蔽了很久,所以他需要我,来为他看见朝堂中所有的黑暗。” “但是我突然起了退出这一切的心思。” “因为我很想,和你躺在一起。抱着你柔软的身体。你不知道,你身上总是香的,你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没有人是真心想在我身边。我甚至很讶异,你居然萌生了那些心思,你居然想保护我。” “可是南央。”他咬着牙,红了眼睛。 “原来你也是骗我的。” “你在宫里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验毒的手段。明日这些酒拿上朝堂,它们就能轻易致我于死地。” “而你,当真这样做了。” 他放开了手,并无想伤害她的意思,只是转身,背影仓皇地走了。 一切如虚幻影,终归,都是他这个无恶不赦,丧尽天良的大坏蛋,最后的报应。 第64章 东风一醉(12) 南央愣在原地,望着苏季扬远去的背影,泪珠子滚滚落下。 从前她的确是骗他的,她从宫里来,攀附于他,那是师父早就安排好的计策。 只是谁成想,师父一朝在波诡云谲的斗争中悄然无息被人害了性命,自己失去了靠山,攀附苏季扬这件事情,便变得十分的紧迫。 紧迫到,她只能赌一把,在那个雨夜豁出去一切也要留在他的身边。 师父说过,攀附上苏季扬,那件事情才有可能成功。 可是,从始至终,她不曾想过要害苏季扬。 万人言,苏季扬行占卜之事,蒙蔽天下,蒙蔽圣听。只要他以占卜之名向皇上进献谗言,则会有人家破人亡,或负重罪,或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然而,每当朝堂上发生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发生这种人心惶惶的暗杀。 这些对象,都有同一个特点。那便是曾与苏季扬有所来往。 这让群臣不寒而栗,接近这个总是黑着脸的苏大人,尽管你是想攀附于他,但也可能随时死在他阴晴不定的手段里。 因此当时南央,去做这样一件事情,也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师父的庇护,在宫里恐怕活不过三日。两头都是死,不如赌一赌苏大人,是否会给自己一条活路。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不是当苏季扬的爪牙,不是当他施加某些见不得人手段的工具,而是一个,带在身边,以情感宠爱的…… 她感到心口一阵剧痛,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压得她几近无法呼吸。 苏季扬对她那样好,一开始她只以为,苏季扬不过也是拿她做个玩物,一个玩意儿,捧在手里,过两天扔了,便也碎了。 却一桩桩感受着,身体贴近的悸动,他促狭地将她搂在怀中,大张旗鼓给那么多人瞧见,像是向人得意洋洋地炫耀她。 他搂着她在风中饮酒,风一吹,酒香气也掀翻了一切背后的阴谋。他的胸膛其实十分柔然,在放松时,整张脸也不是那么的冷酷无情。他也会笑,也会生气,也会难过,也会感到,孤独。 南央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在这豆蔻芳华的年纪,从前她只懂得憎恨、隐忍,心中充满了不那么成熟的阴谋诡计。 如今,情感的种子也像是在她身上懵懂地发芽,她想起那天夕阳下那个让人有些依依不舍地拥抱,她也想永远地那样抱着她的苏大人,张牙舞爪。 苏季扬的房间里,灯尚且亮着。 苏府的下人见惯了她的出入,并无阻拦,于是她推门进去。 苏季扬正坐在书桌旁,一脸疲惫。 瞧她进来,却也只是冷笑一声,换上了人前那张拒人千里的高傲皮囊。 “如何,计谋不成,因此今日要进来提刀杀了我?” 南央心下一酸,又流出泪来。 她将门重重地闭上,门外的人皆是一惊。 然后,她当着苏季扬的面,开始伸出一双颤抖的手,轻轻解开衣带。 外衣旋即剥落在地,露出里面洁白无瑕的裹胸。 原来是沉重的布条,每日用力一裹,忍受着束缚的疼痛。 她开始找到布条结扣的一角,然后将那布条沿着开头,一条条剥落下来,露出的皮肉都带着血红的淤青,层层叠叠。 苏季扬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动作,手心却在宽大的衣袖下攥紧。 多疼呀,这个丫头。 南央咬着牙,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如今她浑身无一丝遮掩地站在他的身边,声音虽带着哭腔,却也固执倔强:“苏大人,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你。” “如你所见,我对你有所隐瞒。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害你。” “说句不要脸呢。不过,我向来就是不要脸面的。”她上面一步,伸手便抓住苏季扬藏在袖口的手,苏季扬立即松开了拳。 她抓起那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身上,摩挲过每一寸皮肤,包括那被裹得发红起皱的胸前,如春笋般生长的地方。 苏季扬的手微微一颤。 “苏大人,我很喜欢你。我曾无数次奢望过,如果有一天,我能是一个姑娘的身份,我就嫁给你。可是我又知道,这是奢望,因为你虽待我好,却不大可能娶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又从小太监变成姑娘的人。这个谎,无论如何我都难以圆回去。” 苏季扬的手仍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饶是天下无所不能的苏大人,也从未赤/裸/裸地面对这样一个鲜活的姑娘。 她说,她喜欢他…… 南央擦了擦眼泪,坚强地闭上了眼睛,一脸悲怆道:“如今,我终于能将真实示你,便也不再怕死了。现在,你便杀了我。死之前,能见心爱的人最后一面,我便什么都满足了。 ” 苏季扬噗嗤一声笑了,望着这小姑娘的眼睛偷偷眯起一条缝,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果然,本朝太监之狡猾,无人可比拟。 本朝太监之不要脸,也无人可比。 苏季扬将手抽出来,并无想杀了她的意思,却仍故意板着脸,压低了声音道:“我怎么会轻易杀了你呢?你的错处,自然要你加倍奉还。” 面庞依然仿若这么多年,在外示人的模样,笑里藏刀。 说罢,苏季扬转过身去,却微微叹了口气,从床榻上抓起锦被拎过来,将南央包的严严实实,然后抱起她,放在了榻上。 “老老实实裹着吧,不许打开被子。”他命令。 南央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然后苏大人走出了门去,想是出去办事,一会儿便回来。 南央如茧一样裹在这里,借着微弱的灯光,瞧他床榻上的一切。 都是华丽贵重的东西,都温柔舒适,如他的手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往何处走去,她知道方才说的话,大部分都是真的,因为她的确不要脸面地喜欢苏季扬。 然,也有一部分献媚讨好,因为她还想活着,至少活过今晚。 活到明天,无论如何,或许就能做成那件事。那件支撑她在太监堆里忍着恶心,苟且偷生这些年地事。 如若做成,当下她便死而无憾。 如今成了这个局面,以她的猜想,若苏季扬当真心软,暂时原谅了她。她又如今露了身份,无论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待他回来,大概率是会要了她。 这么一想,对明天的死亡便更加无憾了。 临死前夜,还能与心爱的男子在床笫欢好,倒也不负活了这一遭了!这么说来,她是这么多年认识的所有的太监里最幸运也最幸福的那一个,因为这桩事,在太监堆里,那是比死活还厉害的大事,无人能办到。 若是去地下做了亡魂,又能和那些小兄弟们吹牛了。 正胡思乱想着,苏季扬推门进来,神色似有疲态。 “苏大人,你要我给你宽衣吗?” 南央如个上蹿下跳的猴儿一样,登时就来劲了。 苏季扬又摇头,“你知道吗,寻常人家的姑娘,从不会这么不要脸面。” 南央的眼睛圆滚滚的,睁大了,神采奕奕地看他,“脸面又有何用,我马上就要死了。将死之人,若还不能大胆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如今所想,是什么?”苏季扬挑眉,半威胁道:“说实话,不必再拿那番讨好我的话哐我,我要听实话。” 南央点点头,“以下我所说,一定句句属实,请苏大人放心。” “第一,我明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因此我想活到明日,如你要杀我,请宽限一日。” 苏季扬笑了,这件大事,漏洞百出,她还真当还有机会。 “第二,我想要苏大人。” 她仰头望着他,一脸的认真,毫无说谎痕迹。 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要我为你做何事?”苏季扬反问。 南央鼓着腮帮子,大声嘲讽:“苏大人久经官场,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 苏季扬一愣。 “我说想要你,就是想要你宠幸我。如果你再问我,何为宠幸我,那便是如此,你宽了衣,上来,也与我一同卷在被子里,那时,你便明白。” 她一口气说完这话,脸不红心不跳,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让他的一举一动无所遁形。 生平第一次被赶鸭子上架的苏季扬,脖子根竟然有些发红。 他从未娶妻,不近女色。从前,也有无数想攀附他的人,也曾将美女送上床榻,也曾见过进门就宽衣的美人。 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暗中想拿捏他的把柄,一切都是架在他脖子上的暗刃。况且美人皮相虽好,但无真心。 从无一个女子,以真心待他。因此那些皮肉欢好,于他而言,皆无什么可稀罕的,不要便不要。 如此算来,于此事上,他竟无任何经验。 她倒是明白! 他冷哼一声,语气带着丝丝怒意,“你年岁不大,却又如何明白这些?” 南央得意道:“这便是你不懂了。人间之事,最不可得者,便最使人向往。太监堆里,无论年岁多小,这件事情永远是不可得之事,因此也是他们讨论最多之事。耳濡目染,我自然懂得许多!” “所以,苏大人,可能满足我的两个愿望?”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快完啦! 第65章 东风一醉(13) 苏季扬脸上仍有隐隐怒意,但他不自觉地发现,脖子根微微发烫,像浑身血液往脑袋上冲一样。 苏大人几时失态过,但小姑娘的脸依然毫无羞愧之色,就这样理直气壮地瞧着他,倒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错一样。 苏季扬冷静了片刻后,仔细一想,心中便又明白了几分,遂冷笑一声道:“姑娘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我答应了,你可不就赖上我了?如此,今夜过后想杀了你,我又该如何动得了手?” 他不知道,事到如今,她究竟是为了骗他哄他,留她一条性命,为此不惜“委身于他”,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 如此一想,发烫的脖子根儿也冷了下来,苏季扬竟觉得一丝酸楚。从南央口中说出的话,虽撩人心绪不宁,但也让人明白,这一切仍不过是利用。 南央如脱兔般从锦被中挣脱出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赴而来,一把扑进苏季扬的怀中,光滑柔软的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她赤着脚,踮起脚尖,长长的睫毛伴着星辰般的瞳孔闪烁着,她声音柔软却十分有力,就像现下说的话都是真的一样。 她说,“苏大人,你担心我还是骗你,是吗?” 独属于少女的清甜气息扑面袭来,苏季扬尚未来得及反应,手却已伸到少女的背后揽住了她。此时她仍旧未着片缕,因此他的手在触到那柔软肌肤的一瞬,便微微一颤。 “你想与我如此亲密,不过也是想求我,帮你完成那件事罢了。” 苏季扬冷静片刻,笑了笑,一时心酸,便如哄孩子般问:“若我答应为你一试,你会如何?” 南央的眼眶中似有泪在打转,“如此,所有罪责一人承担,来生愿为苏大人当牛做马,不负今生一场相爱。” 一场相爱…… 苏季扬哑然。 “苏大人,陪我睡吧。无论你今夜愿不愿意宠幸我,无论如何,求你,求你陪我一起睡吧。” 少女低垂着头,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胸口。胸口的衣裳濡湿起来,那是少女的泪。 苏季扬抬手将她抱上了床榻,南央伸手便解他的衣带。 他微微抵触,随后便如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任由她缓慢、小心地为他褪去衣衫。 他从来倨傲于人,一副高洁模样。唯有此时,才能让人瞧见,原来这样高贵的苏大人,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陈年的伤疤除了心口,别处自然也有。 那是这些年行走在黑暗之中留下的痕迹,擦不去也抹不掉。 南央将小脸贴在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咚咚”跳着,跳得似比平日快些。 一只小手游鱼般轻轻抚过他的每一道伤痕,就像每件事都陪他经历了一番一样。 “你以前,一定过的很苦吧。” 她轻轻说,又伸手往下,被他的大手紧紧攥住。 他伸手揽她入怀,却似困顿呢喃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日头还长,以后的事,以后再办。” 次日一早,天尚且微微亮,南央便被轻轻推醒,一双黑眸在她眼前,苏大人促狭道:“快穿衣起床,今日进宫面圣,是大日子。” 南央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如此一说,苏大人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计划还是照往常一般进行。 她心中忐忑不安,却也不知道如今该如何进行。倒是苏季扬瞧她这副迷茫模样,提点道:“你原来是怎么想的,今日就怎么去做。” 今日新雨,天微微放晴后,万物湿润。 苏季扬府中声势浩大,三辆马车从府中出行。 两辆马车放的是酒,头辆马车内,乃是锦衣华服的苏大人和他身边宠幸的一名小太监。 一路浩浩荡荡,从苏府穿过闹市,至皇城根儿下,二人才从马车上依次下脚,随后被早已迎在一旁的大太监亲自接入宫宴花园之内。 众人见他奢华贵气、倨傲无视他人的做派,只觉震慑。因为苏季扬在此前一日,竟猖狂到杀死了皇帝派去验酒的大太监。 纵然大太监态度再过嚣张,谁也都该知道,此人乃皇帝身边实打实的亲信,且差事十分重要,是为皇帝验毒。 尽管苏季扬打着占卜的名号,如此一来,是个正常人都会将此事解读为,苏季扬心中有鬼,他今日送来的酒,很可能有毒。 宫宴设于御花园之中,此时美景芳盛,花草争奇斗艳。 皇帝坐于一处高台,依然笑道:“苏卿让朕久等,那一饮便忘不了的好酒,实在让朕抓心挠肝地想呐。” 众臣窃窃私语,不知皇帝是何意思,还是苏季扬已经截断了圣听,难道皇上神拜年的大太监死了,皇上都不知道、不怀疑? 酒已经被侍从们呈上桌,皇上面前那一坛明显不同,说是酒坛,其实是金鱼镶嵌所制成的酒器,专门供于帝王,十分有心。 “此酒乃特为皇上所酿,愿皇上万世其昌,为民造福。” 苏季扬说罢,举起酒杯,作敬酒状。 帝却迟疑,太监已经将酒倒进杯中,帝未伸手取。 众臣见皇帝如此反应,机灵的便上前大步献言:“皇上明鉴,昨日苏大人在家中虐杀验毒公公,如今献酒,另臣等十分不安。还请皇上慎重,此酒恐有毒……” 在场数人,无一举杯,皆迟疑地望着苏季扬的方向,看这猖狂的祸国殃民的术士,胆大妄为到失去了皇上的信任,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苏季扬引袖饮了一大杯,长笑道:“帝不信臣已久,今日臣已知陛下圣意。臣今日运来的酒,陛下与诸位皆可畅饮。因为此机会仅此一次。当年宫中擅酿此酒的宫人,早已香消玉殒,身于黄土陇中。今日往后,前尘往事再不复有,愿陛下往后,儿女双全,再无伶仃之殇。” 一杯酒尽,诸臣皆惊。 苏季扬打开身旁瑟缩着身子的小太监的帽子。 女儿家的长发一泄如瀑。 “陛下,臣为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公主,你可还满意?” 南央的眼中斗大的泪滴掉出来,她咬着牙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报仇?他该死……” 恨意几乎瞬间席卷了她,她愤怒又悲伤地看着这个眼前最信任的人,将她这些年最隐晦的秘密全盘托出。 她漏洞百出的计谋,她不顾一切也要活到今天,就是要在这御花园内,在皇上身边无甲胄的时刻,或用毒,或用其他的方式,不顾一切地杀了她血缘上的父亲。 他不明白……这仇恨有多么深重,才能让她如鬼魅般苟且偷生这么多年。 她本不敢奢求与他有个以后,只是奢求…… 这件心愿,能完成而已。 苏季扬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有大的动作。 群臣鸦雀无声,皇帝却眯起了眼缝。多年来,子嗣稀少,即便有,也多在幼时夭折。 “陛下,空口无凭!不知道苏大人又是使的什么阴谋诡计来蒙骗陛下,请陛下三思呀!” 皇上抬手,示意群臣安静,目光却望向南央。 越看,越心惊胆战。 那样貌并不熟悉,但是只一看,仍会想起来那张恬淡的脸。 她那时不过是南疆一处部落献上来的女子,帝无心宠幸,便将她们都仍在宫中各处作女官。 遇见她也只是巧合,当年帝的孩子一个个夭折,流言愈演愈烈,皇帝乃是天命孤寡之人,克妻克子云云。 以至于,几个兄弟拥兵自重,竟然也助长这流言,想亲自夺权做皇帝了。 帝苦闷,于是想一醉方休,四处躲藏,避开了宫妃们和太监们,却沿着一股奇异的酒香,寻到那处小小的院落。 她在酿酒,一种特别的酒,香气泠冽,如临异域。这么多年,中原从未有这样的酒。 于是他趁东风一醉,宠幸了美人。如此几月,沉溺于此。 直到有一日,再去寻她,便已不见。 皇后说,有宫女擅自勾引皇帝,已处决。 他听闻了,却也无怒气,人的死活,不过一瞬。他疲倦于应对这些妇人争斗之琐事,仅仅觉得少了些乐子。仅此而已。 后来他用了属于自己的术士,将他培养成天下之士,世上所有的舆论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再也没有人能编造属于他的流言蜚语。 但是怎能想到,那不曾忘却的酒的味道,再一次从舌尖传来。 如颤栗般,他望见了那张脸。 这或许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一手栽培的术士,似乎背叛了他。 皇帝面色不喜不怒,只是干笑一声,宣扬道:“今日喜得公主,朕请诸爱卿饮此杯。” 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南央死死盯着那杯酒,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皇上没有七窍流血,没有口吐白沫,没有神智不清浑身抽搐。 那酒没有毒。 她转过头来望着苏季扬,一时间泪如雨下。 苏季扬的嘴角渗出血迹来,他有些站不稳般,倚靠着南央的身子,伸手死死攥住她的手心。 不可一世的苏大人竟低下头来,沾染着鲜血的唇轻轻开合。 “南央,我不能看着你犯了错处。” “若你杀了他,你便也活不成了。不仅其他人不会让你活,便是我想尽办法救你出去,你的心也活不成了。没有人能在杀了自己的血亲后坦然快乐地活下去,你也一样。” “我是他在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如今是我很想走出来。” “我走出来,是为了能和你一起站在阳光下,咱们的好日子还能那么长……” “所以,我不能看着你走到黑暗里去。” 说罢,他努力支起身子,向着皇上满意地笑了笑,用尽了余生力气大声喊道:“谢皇上赐酒成全,今日臣死,众望所归!” 他的身体沉沉地倒在了南央的肩上。 阳光正刺眼地照向他。 南央怔怔地想,如今我们都在阳光下了。可往后,哪里又还有往后呢? 第66章 东风一醉(结局) 坐在高位的帝王睥睨天下,尽管外界传言他缠绵病榻,但此时他的目光仍如鹰隼般望着苏季扬的方向。 群臣言语熙攘,有人高呼“恭喜陛下斩除奸佞”,有人高呼天下万岁太平…… 日光打在南央的脸上,她只觉得刺眼,眼泪冰凉。 苏季扬的手沉沉垂下,她能感受到皮肤之下那冰凉的血液,已不知是否还能流淌。 一时之间,举目无亲。 “孩子,你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皇上的话语犹如从九天而来,在耳边发出振鸣,却十分不真实。 南央抬起头,望见那望了许多年却从未真正见面的帝王。 初长成的时候,她就生活在太监的臂弯里,东躲西藏。 师父总是将她藏在一个地窖里,据说从前是为皇帝放酒的地方。后来宫里其他人的封了这里,皇帝便不大来了。 “你的母亲,当年就死在这里。因此,他们不会再来这里了。”师父如是说。 小小的孩子懵懂地明白了,母亲死在这里,而且是死于人手,因此那些后妃也不会再来寻个晦气,皇帝也不再会来了。 因此这里很安全。母亲人去世了,那些带着南疆风味的酒却还在。 有一天,她伸手打开了一坛酒,然后醉倒在了酒窖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也许是因为里面太黑了,也许是因为稍稍长大了些,正是小孩子疯跑疯玩的年纪,她却什么都没有,披头散发,留着长得像鬼一样的指甲,一个人在这里暗无天日地生活,听说世上也有其他地方如此一样,那些地方叫牢房。 她醉倒的那一天,做了很多梦。梦到了母亲,温柔的手指帮她梳好长发,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 都是奢侈。 再后来,师父将她带出了黑暗,到了八岁,便是宫里收小太监的最小年纪。她假装净身,终于有了份小太监的身份,每月甚至还有几吊钱可以领。 师父带她去看远远的皇帝。总是一袭明黄龙纹衣裳,是天下最最尊贵之人。 也是她此生只能憎恨的父亲。 师父说。 “若你愿意,可以长大以后与他相认,我们有足够的证据,他的儿女夭折无数,他一定会认你的。” 南央摇头。 师父又说。 “那么若你愿意,也可以选择……为你母亲报仇。” 小小的孩子穿着并不算合身的太监服,藏在假山之中,望着远处与嫔妃恩爱的皇帝,那一袭明黄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问,“我母亲是如何死的?” “死于酒窖之中,当时身怀六甲,被皇后知道,在你母亲所酿之酒中下毒,托皇上之名御赐,然后她身中剧毒,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是负责收尸的那个人。” “在生死关头,她生下了你,求我藏着你,我便养你长大,随你所愿,或认父,或报仇,都随你心。” 南央从小到大,为师父磕了无数的头。 “那么我要为我母亲报仇,我要他原样死去。死之前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他的血脉,让他感受被自己至亲之人所杀死的痛苦。” 距她立下这誓言,已经足足十余年。 这期间,师父尽心尽力地帮助,掌握着朝局诸事、皇帝喜好与行踪,将皇上身边如何验毒的流程都摸的一清二楚。 终于,制成了这无色无味无手段能验的剧毒。 可她怎能预见,这毒,先毒死了她唯一钟爱之人。 眼见成事无望,南央垂下头,不知如何收场。 却见高台不远处,一位捧着食盒的太监不知何故,约莫是想邀宠,高声嗓音尖锐道:“奴去将公主请上来!” 说着,便飞快地放下手中食盒,从假山错石中飞速走过来,搀起南央地胳膊便往前走。苏季扬的身子便重重沉在了桌上。 南央被裹挟着向前,一路无人敢阻拦,因为皇上不知何故,已经笃定了这身着太监服装的人是他失散的女儿。多年前的皇家秘幸也并非无人听过。 此时电石火光,看着这大太监挟着小太监走上前去,一时竟真的无人阻拦。 于圣上面前,南央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得能看见皇上的眉眼下,深深的老态。花白的胡须,无法掩饰的皱纹,这已经是一个苍老的人了。 她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如此歹毒,她只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却未待她出手,身边裹挟她而来的大太监将她一推,寒光乍现,利刃从袖中伸出,径直刺入皇帝的胸膛。 众人惊呼,侍卫们迅速上前,但皇帝却未血流三尺。 帝缓缓站起身,侍卫们已将大太监拿下。南央仍在一旁,不知所措。 帝将黄袍微微一敞,里面竟是一副黄金盔甲,刀穿不入。 大太监的□□被剥了下来,发出凄厉的咒骂声。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师父。 师父竟然没有死。 南德忠露了真面目后,只是凄厉地喊:“阿央,快动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过了今日,再无办法为你母亲复仇了!” 南央虽一时惊诧,但也明白师父的话,见四周无任何趁手的武器,便心一狠,扑上前去,用双手掐住皇上的脖子。 从小,推演了无数次,这是最后最笨的办法。 帝被掐得直咳,脖子红肿却老迈无力,直到身后的侍卫将这所谓的公主齐齐拉开,帝才得以喘息。 南央哭嚎着,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近身于帝的机会,再也没有为母报仇的机会。 好似这一生的所有力气都用尽了,往后便没有了希望,不知道该为何活着了。 况且,她悲哀地闭上眼睛。 苏季扬死了。 苏季扬都死了。 她这一生,便也没有以后了。 师父在哭诉,声音如鬼魅般尖锐嘶哑,“我养你十几年,为何你还是如此不成器!” 师父又骂皇帝,难听的话从太监嘴里说出来再正常不过。 帝却不恼,只是问南央,“你为何如此想杀我?” 南央红着眼睛,嘶喊道:“为我那惨被毒死的母亲,为我这暗无天日苟且偷生的十余年!” 帝望了望旁边的南德忠,却摇头道:“你的母亲,不是被毒死的。” “她被一把火烧死,放火的人,朕不知道是谁。” “那年得知你母亲有了身孕,朕决定封她为妃,造宫筑院,此事其他宫人都知晓,事发时,酒窖中的酒被打碎点燃,火势趁着酒蔓延,救火不得,最终只余一具焦尸。朕为你母亲封了号,且将她的遗体厚厚安葬。” “是不是一切都与你从小所深信的真相不一样?” 皇帝目光狠戾看了一眼南德忠,怒道:“这些年,是你藏匿了朕的女儿?当年那把火,怎么也追查不出,恐怕你就是当年的始作俑者吧。” 南德忠大笑,狠狠啐了一口,如癫如狂般咒骂:“她在我身边那样好,如果不是你……我们本可以白头偕老的……” “因此在朕决定封妃的时候,你便狠心放火杀了她?”帝大惊,皱眉。 南德忠一抹邪笑,看了看南央,产生了无限的优越道:“狗皇帝,你毁了我唯一的东西。我便还你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连你现今剩下的唯一的女儿,也恨你入骨,要杀了你。你可感谢我?” 南央跪在地上,望着她的师父,不敢相信,他竟癫狂至此。 这些年,尽管师父总是打骂,脾气阴晴不定,她总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如此疯癫! “打南疆来的那一年,天朗气清。我和她一同在御下当差,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好在宫中寂寞,她也总能同我一处嬉戏聊天。这是我活着,唯一的信仰。一个人最钟爱的唯一被褫夺了,他能恨到什么地步呢?皇上……”南德忠笑着笑着,嘴角开始流血,却继续道:“你今日杀了苏季扬,你的女儿,即便知道了从前的真相,也还是要恨你一辈子。孤家寡人,终身怀恨,是不是很感谢奴家送你这份大礼呀!” 皇帝神色隐痛,看了一眼南央后,终长叹。 南央被裹挟着进了宫中华丽的房间。 隔着屏障,那袭明黄色的身影长叹,举起的手想打开屏风,却又终究没有动手。 “孩子,你告诉朕,你想在宫里做公主吗?锦衣玉食,一生无忧。” 帝百般婉转,才这样问了出来。 南央神色呆滞,如被抽干了魂魄般,只是冷冷道:“求皇上赐我一死。” “为何要求死?前尘往事,你该明白,都是阴谋诡计之下的裹挟,逝者已矣,即便你母亲回魂归来,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呀。” 南央却只是疲惫地摇头,“之前恨意至此,已经消散如烟。但苏大人死了,我这一生,便也没有任何期待了。” “南德忠有一点说的没有错。褫夺了他的唯一,留下的,也只有滔天的恨意。你是我的生父,我不想再恨你了,只求一死,黄泉路上,去伴我钟爱之人。” 帝不言,久久叹息。 “他没有死,但他也不再是权臣了。朕让他来见你。” 帝拂袖而去,南央惊诧地坐起来,掀开屏风。 已是泪流满面。 屏风外出现的一人,白衣如雪,广袖长袍,虽面有苍白,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却血红似滴。 “苏季扬……” 南央一时间不知是快乐还是极端的痛苦,这样艰难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莫哭。哭成这般,如我真的死了一样。” 苏季扬走向前来。 “那日杀太监,是为了保护你。那天我才明白你的目的是下毒。” “三两日酿的酒能被皇上青睐,此间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稍一调查,便猜到了你的身份。” “因此我不能看你真正做下这件事。如果你做了,就再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我去了你曾住的小院,我似窥见了你这一生所经历的苦楚。” “我更明白,你所谓的师父,一定还在暗处促成些什么,他的死那么蹊跷,更像是隐藏起来。” “因此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皇上。代价就是我退出朝局,一切肃听。” “从此我不是臣,你也不是公主。” “若你愿意,我们就去做一对普通夫妻,在尘世之中,无大富大贵,也……” 话音未落,他的腰被小姑娘紧紧地抱住,泪濡湿了衣裳。 “若我是个姑娘的身份,就嫁给你。” “如今,终于是啦……” 金色的阳光从门外撒进来,温暖如春。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因为续接好几年,所以结的有些仓惶qaq断更太久复健,一定是要好好写完的,感谢大家的支持! ==================== # 苍梧相忆 ==================== 第67章 苍梧相忆(1) 日暮,狭长的夕阳伴云如血染天空。 江边的喊杀声不绝于耳,刀剑相执。 身为近卫,苏季扬身上的铠甲被利器砍得卷开了毛边,头盔也歪斜着,身后还扔护着一个小小的身子。 这是残酷的战场,江南蒋大将军的阵营被南界三万精锐骑兵团团围住,五千的后备军,再早一天便已随船而去,回到大本营了。 此刻,都已经来不及了。遍野都是尸首,然剩下的士兵皆唱着江南战歌,带着乡音,颇为悲壮。 苏季扬身后瘦弱的孩子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指道:“三面兵围,北边是茫茫大江。但东边乃是一座绵延不绝的山脉,若逃进一二人,他们断不会费如此大的代价追捕。” “苏季扬,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小小的手牵住了他的胳膊,目光和声音几近哀求。 苏季扬垂下头,疲惫的战役使他几乎用尽力气。可如今他也明白,用尽力气也救不下蒋将军了。 蒋将军的头颅价值十万金,此刻他从后排骑马杀出,红着眼睛想搏那十万金的士兵团团围着他,反倒放松了其他人。 蒋将军望着滚滚江水,悲戚地大喝一声:“弟兄们,他们要抢我的头颅,你们趁此机会,能逃命的就给老子逃命!活得最长的,往后黄泉路上相见,才有资格和老子称兄道弟、把酒言欢!” 他单枪匹马开始挥枪迎上这波迅猛的攻势。 趁此机会,苏季扬砍翻了一个骑兵,翻身跃马,带上他的小跟班,朝着东边山脉疾驰而去。一路上斩杀小兵,身上也渐渐伤痕累累。 身后的南央临走时,从战场的边缘弯腰扯起一块染着鲜血的旗帜。 曾威赫江南的异姓王——蒋。 快马疾驰,终于藏进了茫茫山脉森林之中,身后追兵浅尝辄止,不再为了两个逃兵兴师动众。 “阿央。” 苏季扬的声音气若游丝,当真是伤得过重,说话都十分吃力。 他正色道:“你放下我,带着这面旗子一直朝东走,小蒋将军的军队一定不会特别远,三日之内能走到。包裹之中还有些许口粮,你一个人,一定能活。” 他想让南央仍下他,如今拖着半死不活的他,的确很难活下去。 南央低垂下头,小小的年纪,并未流泪。 这样的场面不是第一次见,也一定不是最后一次见。 她想起小时候全家被屠戮的那一岁,苏季扬也是护在她身前重伤不支,也曾这样一本正经地要她抛下他赶紧逃走。 南央想着,却是笑了笑,哪里就那么轻易会死呢?她会比所有人活得更长,苏季扬也是。 总是他护着她,她却还要哄着他。 这些年的医术不知看了有多少了,眼前的状况,不过平常。 她很快找了些树枝生了把小小的火堆,用以取暖,然后打开自己贴身的行囊。 袋中的东西很少,但能救命。护心丹被她捏在手中,轻轻喂他服下。 然后她坐在一堆枯木树枝上,双手托腮,望着她未成婚的小夫君。 当年她还是幼年的南国郡主,他还是小小的世家公子。 赐婚之后,无人不夸,待二人长大,如何如何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可惜尚未等到她长大嫁人的那一日,国破家亡。 没想到,护着她的人,一路拥着她走下来的人,是那个总沉默寡言,却又会红着耳根瞧她的苏家哥哥。 她未过门的小夫君呀。 此刻受伤了,她才能好好瞧他这副苍白的面容。平日他长得太高,她又在军营之中女扮男装,瞧也没个由头,偷瞧倒也够不着。 若不是来打仗,真是个好好的粉面郎君。 起先,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小小的年纪,只带着逃亡时拼命抢下来的一点金银细软,路上还遇人抢劫,将苏季扬打得站不起来。 那个年头,四处打仗,乱世始矣,旁人望着两个孩子身上浑身血污,也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看见衣裳锦缎绫罗便会抢。 因此她的小夫君被打了很多次,反倒次次练出些功夫来。 头两年,他从不肯让小郡主穿粗布麻衣。 南央想至此事,又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小夫君被火烤得红扑扑的脸颊。 她的小夫君呀,真的是一个天生的贵族,一个太骄傲的人,骄傲到不肯落下凡尘,即便挨打,也要守护自己心中最后的贵族。 他走街串巷,想尽办法为她谋衣食无忧。但乱世之中,老百姓的日子都艰难,无论逃窜到哪个小城镇上,都是一片哀嚎。 他出门谋生,南央躲在小小的茅屋中读淘换来的医书。即便如此清贫的生活,也招致了旁人觊觎。 他们趁苏季扬不在,决心上门掳走南央,卖给员外做妾。 苏季扬回去的时候,手中还提着一尾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鱼,小郡主已经许久不沾荤腥了。 房门大乱,医书散落在地。他发了疯般去寻,三五日仍未寻到。 南央再见他时,他已披头散发、浑身褴褛、双目无光,不似平日那死要面子的小夫君了。 “啊呀……苏季扬你……” 话音未落,小夫君便罔顾他最推崇的礼节,不顾一切地抱了上来。 南央身着大红喜服,头上的步摇金雀翩飞,适时天色已晚,她笑盈盈地提着一盏灯笼,偷偷在他耳边说:“我呀,从员外那里骗了一笔丰厚的嫁礼。” 苏季扬不明所以,瞧着她身后熙熙攘攘的家丁,心如刀割。 自己守护了多年的珍宝,像是掉进了猪圈里。 她又咬耳朵,“苏季扬,护城河很脏,还有会吃人的鱼,你怕吗?” 他摇头。 鱼都能为你抓,还怕什么怕。 “那么你三更在城门口的护城河等我。” 她说罢,神秘兮兮地走了。 三更,他等在那里。 望见城门之上,他此生至重的珍宝被人抬上最高之处,然后随着一大批金银珠宝,重重地扔进了河里。 城门很高,护城河水虽干枯,却也够深。 她身着嫁衣,带着笑朝着她的小夫君去了,她的小夫君在水下一伸手便将她接在怀中,胳膊几近震麻了。 她笑,“还不快去捞我的嫁礼,够咱们好好过一阵子了。” 他红着眼睛,还是听话地捞了,然后带着她潜至城外上岸。 四下无人,小夫君仍红着眼睛,只是盯着她。 “他们掳走我,我自然不能做那员外的妾室。”她眸光流转,望着他的眼睛,调笑他:“若那样,我的小夫君可怎么办呀。” “城内半年无雨,我便给他们说,这是得罪了河神。若将我八抬大轿嫁给河神,便能解此天象了。” “他们居然信了,不过既然信了,那咱们便还有的可捞了。” 天空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城内的人都疯了起来,百姓们拿着锅碗瓢盆出门接水,做了好事的员外跪在地上磕头跪拜,忙差人又拿了些金银珠宝,通通撒入护城河中。 “毕星将离,因此我挑了今日。”南央站起身来,便要拉着小夫君再去捞金银珠宝。 苏季扬狠狠地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将她湿漉漉的嫁衣都勒出水来。 “往后我们不再以华服所饰,可好?”他一出声,声音艰涩嘶哑。 南央顺从地点点头。 “往后再不分离两处,可好?”他带着些许哭腔。 他很少会哭的。 南央从小聪慧,得知此事大胆,触了小夫君一颗生死心弦,便好声安慰。 但仍去捞了拿笔金银。 自此,布衣粗麻,改换了城镇,再无人知晓他们是两个逃难的落魄贵族。 自此,苏季扬无论何时,再未离开南央半步。 因此,直到可逃的最后一座城也陷入战争,城内守军无粮草支援竟开始杀百姓食肉饮血后,苏季扬带着南央从山坳逃到了城外,投奔了蒋将军,成了两名大头兵。 乱世而已,四处是不同阵营的兵马。 苏季扬从小颇学兵书,也曾被南国诸臣称之为有谋世之才,如今东躲西藏,终究还是躲不过从军。这是他的梦魇,铁血乱军曾那样凶猛地踏进他的家国,轻而易举毁了他的一切。 这样一个人,即便身怀用兵之才,又如何能真正走上这一条路,又如何敢真正行走在血污之中,提醒着他亡国之痛,流离之哀。 但南央小小的手牵住他的手,一脸正色对他说:“苏季扬,若你从军,必不只是凡物,往后必不去亲手涉血。我不是要你去杀人,却是要你从这里开始找到起点,步步高升,你天生要做将军,要做筹谋拨棋之人。若有一天乱世可平,我信有你在其中不可或缺的功劳。父君已死,我们却还要活着。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再活成贵族,给父君脸上长长光。让全天下人瞧瞧,生在这个世道是不应该的,这世上本应海晏河清,人人安康。” 于是他们走进了军营,走到了这一步。 蒋将军战死,苏季扬重伤。 南央却不馁不恼,再为他上一次药,手指轻轻抚过了他的脸颊。 她微叹,“什么都好,就是太能逞强。” 苏季扬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 第68章 苍梧相忆(2) 南央摸了摸苏季扬的额头,已经滚烫了起来。 日暮西山,夕阳西下,天色已经昏沉起来,南央给火堆中又添了树枝,燃得热切。 没有药和水,终究难熬,还是得早些到了营帐之中才好医治苏季扬的伤。 望着灰茫茫的夜色与荒无人烟的荆棘山林,南央皱眉思量,心中有了些计较。 此时苏季扬倒醒了,面色闷闷,气若游丝,“马上要入夜了,你……却还在这山里……” “喂,苏季扬。”南央不慌不忙的模样,又抬手摸他额头,却是笑盈盈的,仿若如今境遇也没什么可慌乱的,只是笑言,“你还能不能走路呀?” 见苏季扬一副惯常生闷气的模样,南央自然有套法子对付他,便威胁道:“你若不能走路,今晚咱们就得在这过上一夜。这林子里若有什么猛兽来了,第一个便把我叼走吃了……” “走,能走。”苏季扬闷哼一声。 身着甲胄的瘦小姑娘站起身来,神色恢复认真,将苏季扬扶起来,灭了火堆,只手中留一条火把照明,便一手牵马,一手扶着苏季扬往上走。 “到了山顶,咱们就歇一会儿。”她还不忘鼓励身边的小夫君。 苏季扬头重脚轻地走着,一脚深一脚浅,浑身都已无力,硬撑着身子。 明明有过许多艰难得让他觉得即刻就活不下去的事情,她却总是这样掉以轻心,不觉所以。 总让人担心。 他越发站不稳,一个踉跄差些跌倒。苦战两日,水米未进,身上又受了些伤,皆刺痛地裹在这身已经被砍得发烂的盔甲里,外头的光鲜,里头的腐肉。 瞧着身边走得稳健的小姑娘,他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护着她这件事情,做得很是周全。 南央突然在他身边微微蹲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盔甲。 “这是做什么?你疯了……”苏季扬隐怒,却无力阻止,只得斥责道:“山林之间不知有何野兽,给你来上一爪子,你让我怎么……” 南央委委屈屈,明亮的双眸俯着望他,“我背你嘛。有铁甲会硌得疼的。” 她又道:“你这模样,恐走不到山顶。我半背你,你半用□□戳着地借力,然后你多出的手便牵马,这样可好?” “荒唐……” 再怎么样弱,怎么可能让她背着上山? 小小的身子,可不将她压坏了? 南央见他不语微怒,撇嘴道:“如今甲也解了,你不照做护着我的背,可难怪要被那山林野兽一爪子掏了心去了!” “……背,走。” 苏季扬丢盔弃甲了。 只是那借力的手格外的用力。 不知何时,她似长大了一般,虽从前也一样的机敏,但苏季扬仍记得清清楚楚,当年在府邸之中,他的小小未婚妻是如明月般皎洁、又如玉瓷般易碎的女孩儿。饶是一只雀惊了她的闺阁,也让众仆惊慌失措。 那是一个从前与他青梅竹马上学堂时,学堂院子里的一只蛐蛐儿都能将她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孩儿。 从前她的手从未沾过污水,在流亡之后却愿沉入那脏污的护城河中,为他们二人谋一笔财路生存。 就是这样皎皎如月的小郡主,如今在深山野林之中背着他负重前行,路上泥泞不堪、荆棘丛生,有枝桠刮痛了他的脸,想必也曾刮伤她,她却不曾喊疼,只是鼓着劲儿要带他上去,去生路,去能活着的地方。 我从前奉为神女的月亮,为我铺洒了凡间明亮的路。我又何敢不从,只能无数次、无数次地感到心痛,为我微末的力量懊恼,时至如今还无法将我的月光紧紧捧在手上,不让旁的玷污她丝毫。 她颈间散发着温柔的气息,让他心驰神往。 月光渐渐亮了些,眼前的路也逐渐明朗。 “阿央。” 苏季扬有许多想说的话,一时间,却又改了别的,生怕这几句不说,一时他昏厥过去便忘了。 “蒋小将军的脾气不大好,待我们去了,说话一定要委屈你低声下气、放低姿态。你明白吗?” 像是一个谆谆教导的老父亲,南央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 “你别看蒋将军临死前喊让大家逃走。其实在战场上所谓最有气节的人,便是同主将一起站死。而我们逃了……因此去了小蒋将军的军营了,可能会倍受其他人的冷眼。届时,你不要生气……不要难过……” 难得他快喘不上气还能说这么长的话。 南央却正色地辩驳:“若所有人打一仗输了,明明能活下来,却都为了所谓的气节齐齐死在了那儿,我看来这不是气节,这是愚蠢。” “若有气节,咱们当年便和故国的人一块死好了,又何必逃出来?可咱们若死了,还有谁会记得南国呢?国灭了,人死光了,便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了。” 苏季扬沉默片刻,他从小熟读兵家之书,幼年之时,自然无比崇尚“气节”二字。 十二岁的年纪,他本想殉国的。 但望着身边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她那么小的年纪,不过在学堂跟着众儿郎稀里糊涂上了上学,外头的广大世界,她还一样都没见过,左右不过都是闺阁里那些玩意儿。 她那时十分害怕地牵着他的衣袖,他们藏在一口井里,暗无天日的漆黑,只能见得井口的一丝日光。 “苏季扬,我们还能再去瞧街上的先生画画儿吗?” “还能再去捉蝴蝶吗?” 她问得怯生生,小小的孩子甚至不知外头发生了怎样的波澜。 于是他下定决心不死了。 当个逃兵又如何。 她活着就好了。 她活着,月亮才不会崩塌,他的世界便还有希望。 于是他又一次做了逃兵,即便他觉得蒋将军很伟大,但他仍要护着她去看更好的天地。 于是他安慰道:“我们自是如此想的,但你想想军营之中如此言论整肃已久,自然大多数人、包括将军们都是这样想的,因此我们不要说。” “不要和任何人说真话。去了那边,仍然如此。我是做一切决定的兄长,你是什么都不懂只懂得跟着我的幼弟。他人有骂名,皆由我来承受,与你无关。” 南央却扑哧一声笑了。 “如此,我便要如何称呼你?哥哥?唔,从小到大都没对你这般礼貌过!倒叫你占了便宜。” 苏季扬的耳根微微红了些,却不露声色,只是依然忧虑道:“此后还需多有委屈,郡主要多多包涵了。” 南央听这称呼,虽知是开玩笑,他们之间已经许久再无这称呼了,但仍恍然间忆起当年往事,喟叹道:“若南国还在,咱们也该成亲了吧。” 苏季扬的耳根越发红,但却俯身叹气,深感惆怅,胸前的伤也觉得越发疼了些,心口似有块大石头般压着,心绪难平。 若他还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公子,父母皆名流贵族,自己也是钦点着准备做大将军的青年才俊,他才敢奢望他的月亮长伴左右。 如今他才明白,原来跌入凡尘的生活是那样窘迫、那样艰难。 原来即便如他,读了万卷的书,皆是纸上谈兵。扔进兵荒马乱的小镇上,饭都吃不饱,连着饿几天都会眼冒金星,多日不沾荤腥,见到那从前嫌弃绝口不吃的油腻肥肉,都觉得渴望得发狂。 这样他,布衣落魄,衣食堪忧,无奈到只能让他一尘不染的郡主穿成这样,在军队里跟着他讨生活,周遭全是说话不离脏字、五大三粗、浑身臭烘烘的士兵。 这样的世界,他可以接受,可他的郡主从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往来家中皆是贵族名流,这样的世界离她所应属的文明相去甚远,这让他发疯般感到折磨,让他发疯般的愧疚。 他恨不得自己身死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如何才能将圣洁无瑕的明月小心翼翼地重新捧上神坛呀。 怎么敢再奢求她童言无忌般的“成亲”呢? 于是他不敢言语。 小小的人儿轻轻嗔怪一句,“哼,你不想跟我成亲了吗?” 他沉默半晌,才颤着声音道:“若有一天……能有机会结识好的公子哥儿,我会努力为你找个好归宿……” 南央仍不以为意,只是轻哼一声:“哼。我才不要。你想把我赶走,做!梦!” 一路言语和胡思乱想,竟就着月光走到了山顶,地势较高,在如此亮的地方,南央站在高处朝下眺望,月光沐浴下,脸上已不复幼时的天真烂漫,却有了些许坚定不移。身着士兵的服装,此刻却又些像个睥睨天下的女将军了。 苏季扬总是这样瞧得入迷。 她举手之间挥斥方遒,指点着如今他们的举策。 “我一会会将蒋氏的旗子挂在马背上,沾染大片血迹,见到的人一定明白蒋大将军阵营出事了,便会沿着马蹄的印记一路寻找生还者。” “随后我会骑着马下山去,因为山路崎岖难行,若我不指引方向,它便可能会迷失。” 说罢,她又麻利地生起火堆,将苏季扬安顿在火堆旁。 “现在,你在这里望着月光,好生等着我,等我回来接你。在此之前,不许离开这个火堆三步远,若有猛兽来,你自然能应对。” 她将食物全留在了苏季扬的身边,不多说话,便准备好旗子,翻身上马,决绝而去。 苏季扬望着火苗跳跃中远去的背影,不知是该期待还是失落。 若是她从此一去,便能遇见一个良人,救下她,带她重新过上锦衣玉食的华美生活,该多好。 他不敢奢求她还能再回来。 一路强撑着上山,强忍着疼痛,此刻苏季扬已经精疲力竭,终于在火堆旁昏厥了过去。 第69章 (修)苍梧相忆(3) 苏季扬不知睡了多久,在这山顶上冰凉凄惶的夜里,火堆旁十分温暖,许久没有这样安稳的觉睡,因此他做起了梦来。 梦里的南国,依然一片繁华喧嚣模样,他与一干少年儿郎骑着马四处追逐,市井两旁的记忆依然清晰。 那一场屠杀也依然清晰,四处是血污的世界里,他听见了刺耳的尖叫声,生生不息地萦绕着他的梦里。又来了。 心跳加速,他恍然惊醒,睁开眼睛,依然是那寂寥燃烧的火堆。 还是夜里,月亮当空,南央没有回来。 少年头一次感到无尽的寂寥和孤独。从前做了噩梦,她总是在身旁的。 山路上,南央还在艰难地迁徙着,山中并无真正的道路,只有两边居民可能进山砍柴,因此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道,但骑着马走,却得披荆斩棘。 砍柴的人也是很了不起的呢。南央一边拨开错乱的荆棘树枝,一边感慨。 随后她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虽然骑着马会舒适一些,但是她很害怕这匹马体力不支,最终无法完成它的使命。 她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走下去,越往下走,树木越高大,遮住了许多的月光,导致路并不是那么明亮。手上的火把快熄灭了,一会又需得换一个。 如此黑暗艰涩的路上,她一个人努力地行走。在她短暂的生涯之中,从未想过放弃二字。 她怔怔然想着,若是哪一天放弃了,还有谁能陪着苏季扬长长久久地活着呀。 她发现过无数次,苏季扬总是活在旧梦之中,也活在旧日的悲切之中。 若是没有她死死拉着他,这个小夫君早不知道寻死多少次了。 她需给他燃起生的希望。 近了,随着潮气越来越重,她感受到下山越来越近了。 待真正望见一马平川时,天已经微微有些亮起来的苗头。 南央摸了摸马儿的背,语重心长道:“委屈你一次,但一定要活着跑到小蒋将军的阵营呀。” “唔……到了那里,会有很多粮草和水,你就可以安然无恙地好好活着啦。” 也不知马究竟通不通人性,总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她本可以骑着马过去的,但是,她摇摇头,怎么能仍下小夫君那么久呢,山上那么冷,那么黑。 而且离悬崖那么近。 若是有意靠近,一伸脚,寻死也就是瞬间的事。 她怎么敢冒险,留他在那里。 南央将马的方向摆正,朝着东方,然后从袖中取出小小的匕首,狠下心来刺入马背上。 马儿受惊,惊蹄而起,南央迅速朝后躲去,好险。 马儿朝着东方疾驰而去,在风的追逐中,那幅染着鲜血的旗子随着大风展开飘摇起来,想来在日出之后奔入军营之中,定然十分悲壮凄然。 她并不知道小蒋将军是否会想着沿路寻找生还者,但是他作为侄儿,一定要去给他叔父收尸的。而要收尸,就必须跨过这座山。 就一定会经过他们,那时无论如何厚着脸皮,也一定要赖上他们,不管是否能留在小蒋将军的军营里,也一定要蹭些药来,先治好苏季扬的伤才是要紧事。 很长的路,她要回头努力地走上去了。 她走得十分快,如今没有一匹马需要她不断地照料,因此她几乎一路小跑上去。 山顶上,苏季扬勉强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朝着四周望去,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山崖峭壁的那一面,朝下望去。 在月光的照亮下,峭壁显得格外明亮,山的这一面没有什么草树,都是光滑的石崖悬壁,若是从这里一脚踏空,下面便是所临的江河。 江水滚滚地流淌着,不知里头掺杂了多少将士的血泪。 自古以来,大江大河旁便都是战场。 苏季扬又往前一步,脑子里凌乱地想着,愧疚感又冲了上来。蒋将军真的还能有个全尸吗,那些人拿了他的头颅,领了十万金,他尸身上其他的地方是否也会被人哄抢呢,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赏金…… 南央感到丝丝不安,又加快了脚步,此时天已经微微有了些亮光,但是太阳尚未破云而出。 她已经将苏季扬一个人留了一整晚,除了上次被掳走外,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待她终于拨开荆棘和云雾,便望见那最中央的火堆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堆焦黑的树枝残骸。 她心下一惊,心跳立即加速。 下意识地,她朝着临海的峭壁那一边跑去。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我回来了呀。 小夫君。 清晨的雾气蒙蒙之中,悬崖边上,隐隐约约站着一个人影。 南央不顾一切,奔赴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那身子一颤。 “还好不算晚。”南央低低呢喃。 “你在想什么呢?难道怕我跳下去?” 苏季扬哑然失笑,陡然明白了她的想法。 “没有,当然没有,就是我们今日赶上了日出,你看!” 南央聪明得紧,当即放开了他,然后并肩站在这里,朝着东方瞧。 太阳破云而出,几缕微亮的光束从云层中间倾泻下来,如天宫的阶梯般层层铺展下来。 瞧着便让人充满希望和期待。 与此同时,小蒋将军的军营中炸了锅,一匹受了伤的惊马不顾一切闯入,上面飘扬的沾血旗子,写着大大的一个字。 “蒋”。 巡逻的卫兵将马制服后,呈于军帐之中。 小蒋将军问:“此马从何方而来。” “西方”。 西边,正是叔父最后一支兵的所在。 派去的斥候没有一个人回来,这些军中斥候身手极好,也极为服从军令,说三更到绝不会五更不见人影。 因此,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 小蒋将军想起叔父那价值十万金的头颅,头上青筋暴起,立马下令麾下将军带领一支精锐向西边出发。 “将军,向西需得翻山越岭。” “那便翻,那便越,无论如何要为我叔父收尸。” 一队兵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听到兵戈之声时,天已经大亮了。南央又熟练地生起了火,两人团团坐在火堆旁。 好好地坐着,南央又挪了挪身子,朝苏季扬更近了些,紧紧贴着他的肩膀。 “我冷。”她眼巴巴地说。 她几乎未见过苏季扬如此虚弱的样子,之前即使在各个城镇流亡,他也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在南国显赫时期,就更不必说,出门左右都有侍从护着,连被一只蝎子蛰了都是了不得的大伤了。 小夫君的脸惨白惨白,麻秆般瘦的身子,实在是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吃饱。 越看越惹人心疼。 若他能凭借能力在这乱世之中再杀出自己的一片天来,那该多好呀。 但这些筹谋却是很难。 南央从小并非真的是天真烂漫的郡主小姐。 躲在父亲的帘帐之后,躲在宫闱的华美之后,她见识过不少的黑暗。 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牺牲了无数人之后才换来的上位者,他们的一言一行她都见过。 她知道小夫君不大擅长这个,他适合鲜衣怒马和运筹帷幄。 唯独这算计人心的本事,无人曾教他。 在南国,他是未来的郡主驸马,是未来南国的将军,是未来世家公子们的挚友。他本不需要这些手段和心计,便能拥有高台上的一切,他的身份使这一切唾手可得。 但如今,却不同。他们二人顶多算是两个乱世中的草民,如今倒更是凄惶,成了两个逃兵。 她若有所思,那么,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就由她来做吧。 什么黑暗没有见过,因此她一点都不惧怕黑暗。更有一丝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自嘲,那些一国之中权力斗争最多的漩涡中心她都瞧过了,还有什么手段是她玩不了的呢。 于是,在那一队精英将士们闹闹哄哄上来之后,南央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她急冲冲带着一股哭腔朝着领头的将军冲去,冲撞了那五大三粗的大汉,对着他先哭了起来:“啊……你们是小蒋将军手下的人吧,我们奉命冲破了重重包围前来送信,但我哥哥实在伤得很重,为了报信,他勇往直前、不畏生死、一路向前,实在是伤得过重,这才无奈刺了马前去报信……” 说得声泪俱下,先堵住了悠悠众口。 将领被这小小的兵哭得一愣一愣,见这样夸大,一时忘了朝着逃兵的方向去想,马上急切地令人照顾伤员。 南央继续:“我哥哥是蒋将军身边贴身的近卫!可厉害哩!而且将军还在危急之中给他传了密语,必须要将他带到小蒋将军身边才能亲口传递!” 苏季扬听着,嘴角抽搐了下。 哪里来的什么密语,又是哪门子的贴身近卫,他们二人明明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逃兵…… 如今巧舌诡辩之下,好像…… 两个逃兵诡异地变得那么伟岸了起来…… “是何密语?如今小蒋将军派我们过来,蒋将军那边的战场一律由我们负责,若有密语,现今情况紧急,你告诉我也无妨。”将领忙问。 南央拼命地向苏季扬眨眼睛。 哎呀,一定要接住话呀,我聪慧的小夫君。 第70章 苍梧相忆(4) 苏季扬一脸镇定,虽受着伤十分虚弱,气势也并未弱下去,淡淡道:“恕属下无礼,蒋将军曾交代,这密语一定要亲自传递给小蒋将军,其他人问起,属下九死一生也难泄露。” 那将领一听倒没有生气,反倒豪爽笑道:“也好,危急之下也能守住将军的密语,你也算是一个可信之人,我不怪你。” 于是便打点出几个后勤兵安顿伤员,带着苏季扬与南央下山回小蒋将军的阵营,还一路安顿:“这个兄弟伤得有些重,他身怀蒋将军的信令,你们千万要把他好好地带回去,万不可出半分差池!”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西边继续行进,无论如何,要带回小蒋将军叔父的尸首。 几个后勤兵将苏季扬抬了起来,他们已经在此驻军许久,自然懂得分寸,即便山路颠簸,也几乎颠不到伤员身上。 南央瞧着虽是放心,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一路紧紧盯着自己的小夫君,生怕一不小心伤着了他,弄疼了他。 苏季扬都看在眼里,嘴角抿起一丝笑,之后真正地沉睡过去了。 下了山后,南央苦苦支撑着大家一路朝军营而去,沿途观察,当真是村落衰败,即便从前有人烟的村庄小屋,也都成了断壁残垣。 这便是战争了,会让所有曾经祥和安宁的地方变得一片狼籍。 “小兄弟……” 前头带路的一个兵见南央瘦得皮包骨头,又见这小孩子的哥哥如今伤得这样重,终于忍不住道:“有一句话,在你们进了大营之前,还需讲讲。” “小蒋将军脾性暴怒,随着带着一柄长刀。他所召见的人,若有一句半句说不对的,当场就可能掉脑袋。” 其余沉默的人也一一附和起来,他们在破败的小渔村旁停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劝道:“要我说,你们两个直接在此乘船逃走吧。” “是啊,若是去了问话,一个答不对可啥都没了,你们俩年纪轻轻,怕是连媳妇儿都没娶,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可惜呀。” 南央若有所思,却伸手直指山脚下被伐得七零八碎的树木,“众位大哥,那儿便有些木材,如今你们都落了单,就剩你们几个人,何不做只小木船飘扬过海逃了去呢?” 那几人却犹犹豫豫,又不肯,反倒啐道:“本是为了你们好,现在何苦又来揶揄我们?我们入了军籍,哪里逃的脱?” 说罢,没好气地抬上苏季扬继续上路,边走边抱怨道:“好心当成驴肝肺。这里是这一路上最容易逃走的地方了,等进了营帐,不死也等着扒层皮吧。” 南央的手本已放至腰间,匕首虽随着马儿去了,但腰间还有一柄短刀防身。方才这些兵这么古怪言语,让她不得不充满戒备,随时准备开站。 但是此时却发现,这些人似乎确实是把自己想逃的意愿表达了出来,并没有什么坏心。 于是她放下手,快走两步上前好声好气追问道:“这位大哥,都是小弟鲁莽,望你见谅呀。为什么说这里是最容易逃走的地方呢?南边和更东边都无路可走么?” 那人一听南央放低了姿态,遍也不再端着,骂了几句粗话后,才细细解释道:“从前小蒋将军阵营里有过逃兵。他一震怒,在营帐四面铺下了铁网细钉和荆棘,有人逃走时被扎得浑身是刺……” 另一个人语气十分夸张,适时补充道:“更可怕的是……那些刺上都是涂了毒的,因此想逃的那些人,不仅没逃成,连腿脚都废了,往后都不能打仗了!连以后还能不能活着回家都是问题!” 南央听他们说的煞有其事,心中不禁想,这小蒋将军治军竟如此严格,让手下的兵虽不胜其苦,却如此畏惧其威严,不敢逃,也只能想想而已。 这样一个人,若心思如此缜密,又怎能放任自己的叔父领五千兵马在最后,而无任何防范呢? 看来其中还另有故事。 进了营帐,小蒋将军却并未急切地想知道他那叔父的密语,只是安排人修养,推托繁忙,无闲暇接见。 正中南央下怀,半哭的可怜模样儿引得人人叹惋,赶紧安排给她哥哥治伤。 苏季扬躺在伤员营帐之中,四周皆是伤员,但都伤得并不重,显然最近都日子里,小蒋将军的军队并未打过什么硬仗,多的都是一些小伤,苏季扬转眼间已成为了营帐里最重的伤员。 他此时微微醒了来,伸出手紧紧捏住南央的手,极瘦的骨节甚至有些硌手,南央隐隐心疼,从前哪会有吃不饱的日子呀。这次到了小蒋将军的营帐里,无论如何,首先要大吃一顿,将欠着的饭都补回来…… “阿央,路上说的,我都听见了。”他低声道,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那个密语,我想好了。如果他要召见,我便一个人进去,你不要跟来。” 他执意,眼神中竟有丝丝恳求。 南央有些诧异,但转眼想到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实在不放心让他一人前去,万一那个小蒋将军真是个凶神恶煞的魔头,平素就是喜欢杀人取乐,那她就算万死也要护着苏季扬,若是护不住,那也要杀了那人报仇才算! 苏季扬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轻轻笑了笑,安抚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出来见你。” “但你若是跟进去,计划可能就会有变化。” “好啦好啦,都听你的便是。”南央瞧这模样,知他已经胸有成竹,便也放下心来,不打算再追根刨底。 苏季扬点点头,身上的筋骨都松快起来。 幼时旁人总说,他被指给郡主做驸马,虽是天大的荣耀,却也是天大的难事。谁不知郡主受国主喜爱,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一丝委屈的女孩子,若是刁蛮起来,任什么家世显赫的公子做驸马,都得受着她的脾气。 旁人却不知,他的阿央,从无半点娇蛮之处,他的阿央,从不无理取闹。 和她一处,总是能心意互通,让他总是如此畅快。 待小蒋将军召见苏季扬时,已经隔了三日。 这三日里,南央也不肯找地方就寝,一直坐在苏季扬的床铺边守着他,困了便蜷缩成一团,仍在他身旁。 三日了,那队西去收尸的士兵已经全员回来了。 遗憾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隔着几层营帐都能听见小蒋将军的震怒吼声:“怎么可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见了!” “回将军……此事千真万确,虽西方有恶战的痕迹,也有士兵的尸首,但是我们清点了尸首,一共也就几百尸身,五千兵马无论如何死去也该有个痕迹……” “砰……” 不知何物被重重砸在了地上。 “那个报信的探子呢!给本将军带来!” 赶上震怒时期去见小蒋将军,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苏季扬已经收拾好了仪容,准备前去,望着南央担忧的的目光,只是浅笑着安慰她,“没事,放心。” 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帘帐之内,苏季扬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小蒋将军。 本以为是个粗莽之人,没想到一见真人,却发现小蒋将军年纪十分小,竟也不过是个弱冠出头的少年郎。 但此时的怒火让他青筋暴起,脸都涨红了,看起来十分难惹。 “叔父给你说了什么?说说吧。”小蒋将军隐忍着怒火,但手中的拳头已经攥紧了。 苏季扬只是淡淡道:“蒋将军说,过去以往,不必再防范。往后来日,尚未可知。” 小蒋将军瞧着这个瘦弱的小兵,身量不算太高,年纪也十分轻,若是在这样高压的对话中说谎,一定会有细微末节的动作露出马脚。 但苏季扬十分镇定,并无颤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彷佛只是置身于事外。 说的话,倒是触目惊心。 也符合叔父平日说话的习惯,确实喜欢咬文嚼字,文邹邹的。 小蒋将军沉思皱眉,追问道:“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五千士兵,只余几百尸首,其他的尸首呢?就算是被敌人扔进了江水之中,也不可能留不下任何痕迹。几千尸首,怎么可能瞬间沉入江底呢? 莫不是被俘虏了?可如今战局,江南江北都互相知道对方的底细,他们蒋氏叔侄二人政见不合不是一天两天,即便俘虏了叔父和几千人,也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苏季扬走近一步,丝毫没有惧怕小蒋将军身上那股戾气,小声道:“将军,我可以猜到他去哪里了。” 小蒋将军一伸手便掐住了苏季扬的脖子,像是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一般,恶狠狠道:“你还知道什么?说!” 苏季扬不卑不亢,也并未反抗,“事到如今,将军还不明白吗?五千军马,不算多少。但若屈居人下,带着自己所有的力量投诚,难道江北会不接纳吗?” “更何况,江南蒋家军中所有布置,对方将一清二楚,如何布防,有哪些兵力,粮草一般如何运作,将没有一件事是秘密。” “将军请放开手吧,不必威慑于我,若我不想帮你,也不会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而来了。” 小蒋将军如一只泄了气的纸老虎般,松开了手。 苏季扬站在身前,竟有股难以控制他的力量。 “即便再不合……也终究是一家人,一家人怎么能见兵刃呢?糊涂……真是糊涂u啊……” “本将军为何相信你?万一是你挑拨离间……” 苏季扬摇头道:“将军的叔父从前所为,将军自己有眼睛,都能看见。若无防备,属下不信。既然将军自己都做了防备,又焉敢相信他一定会站在你这边呢?” “江南蒋氏异姓王,将军乃是纯正的诸侯嫡子,而您的叔父则永远只是叔父。可在军中,他统筹大局,他曾布下所有兵马,许多赫赫有名的战功都是他挣来的,却只能白白便宜将军,已经不惑之年之人,戎马半生,最终只能屈居于一个小辈之下,又有什么值得忠诚的呢?” 苏季扬冷漠地将这些真相说了出来,刺得小蒋将军脸痛。 “至于为何将军可以信我。其一,我不是圣人,我有一弟年岁尚小,我想带他寻个稳妥的去处。蒋将军野心极大,在他身边如履薄冰。其二,江南蒋氏真正的主人是将军你,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仅此而已。” 向新的主人剖白完,苏季扬松了口气。 这一切其实都是猜测,但的确赌对了。 蒋将军戎马一生,怎会带着五千人断后,被敌军深入歼灭? 不过是考验部下是否铁定追随的真心罢了。 待除去了不够忠诚的兵马后,他带着余下的人转头投奔了江北军。 无论如何,既然选择了江南,就在这里扎根下去。 “若无其他事,属下将告退。若将军有心,请留意本月中旬,月满之时,潮水疯涨,是渡河偷袭的最佳时期。” 小蒋将军摆摆手,让他退下。 但转头,阴沉着脸望着苏季扬的背影,叫来了手下,冷着脸道:“查,给我查一下此人的来历。” 第71章 苍梧相忆(5) 苏季扬走出营帐,松了一口气。 小蒋将军虽然气势很足,自然是多年在军中保有威望而生出的自然之态。若不树立威望,在军中如此年轻也很难立足。 但是苏季扬却毫无畏惧。从前在南国,他的地位更甚于蒋氏,如今见这气势,不仅没有畏惧,反倒像是回到了从前鲜衣怒马的时光般。 令人眷恋。 大抵,从小见过的权力的最顶峰,如今也并不感到上位者有多么光明伟岸了。 他快步走至南央所在的营帐,却皱了皱眉,眼见南央身前站着个彪形大汉,二人似乎剑拔弩张,发生了什么口角。 心下一紧,他更加快了脚步上前去。 “你胡说!我哥哥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不许你诋毁他!”小小的身量垫起脚来,气势倒不输,如此也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维护他。 苏季扬又急又气,却也又有半分感动。 脚步仍是不带犹豫地上前,快步挡在南央身前,面色漠然道:“怎么回事?” 南央先发制人地告状:“这个家伙!进了伤员营帐之后便莽莽撞撞地撞上我,还一把将我推在地上,我便说他两句,哪知他来劲了,骂骂咧咧,欺负我没有人撑腰。因此我告诉他,我有哥哥也在军营哩,此刻正在接蒋将军的召见呢!我哥哥顶顶有本事,让他不要随意惹我!” 大汉满脸不忿道:“照我看,是你个头太矮走路撞上了我!说你两句便开始不休不饶地夸耀你的哥!我倒要看看你们兄弟俩是个什么货色,都是大头兵,谁比谁高贵了!” 苏季扬微微皱眉,听起来似是南央有些不饶人,身处弱势便应该示弱的,刚来便如此高调行事,实在不像是平日的风格。 但他并未回头询问,仍挡在她面前,对面前的兵道:“如有得罪,还望你海涵。我幼弟年纪尚小,不大懂事,不要与他一般计较。” 那人穿着明显与其他普通士兵不同,想来可能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头领,因此并不息事宁人,军中沿袭了小蒋将军一派的易怒之风,瞬间伸出一双磨砺地粗糙的大手,揪住了苏季扬的衣领。 “怎么,惹了大爷你们三言两句便过去了?放任如此,岂不是谁都敢在爷爷头上作威作福了?” 眼见对方并没有放过此事的意思,苏季扬淡漠地问:“那敢问兄台意欲何为?苏某可以奉陪。” “好!”大汉见苏季扬并无畏惧之心,反倒态度不再轻蔑,“我看你不屈不挠的,倒是像条汉子。那便这样,你与我比武切磋切磋手脚,若是你赢了,此事便揭过去,我钟炽离说到做到,从此以后也绝不会给你这不长眼的小兄弟穿小鞋。” “钟队长……这个苏兄弟重伤,今儿才能勉强站起来。你若失手打死了他,可怎么办呐?” 伤员营的其他人过来看热闹,有人不忍,出口劝道。 钟炽离听了,倒也没有强行欺负伤员的意思,反倒说:“行,我没有那欺负人的习惯,再给你几日,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行切磋,如何?” 苏季扬仍淡漠地摇头,“不必,就今日,现在。” 钟炽离骂了句粗话,骂骂咧咧道:“得,瞧不起我是吧,走,训练场后有块空地,现在就去!” 南央跟在后面,微微有些担心,轻轻扯了扯苏季扬的衣角。 “你受伤了的……” 但破天荒的,苏季扬用力一甩,甩开了她轻轻扯着他衣角的手,也并未回头看一眼她,更没有理她的话语。 他生气了。 南央心虚,悻悻地跟在他后面,也不再言语。 这桩麻烦事,是她故意惹出来的,他自然看得出来。 只是,他真的生气了…… 到了训练场旁,钟炽离直接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便上了。 这人浑身都是古铜色的皮肤,肌肉线条分明,瞧着十分精壮,自然是个练家子。 反观苏季扬,瘦得像麻秆一样,站在钟炽离的面前,让人觉得不由得心疼这个少年。南央望着他消瘦的下巴,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身后有人在南央身边悄悄劝:“小兄弟,你们刚来不知道。钟队长是个暴脾气,而且他若是打人,下起手来根本没有轻重,你哥这样瘦弱,恐是连一拳都遭不住啊。” “是啊……”其他人附和道:“快劝劝你哥,不要意气用事……” 南央只是担心地望着苏季扬,但是并未再上前。 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切磋开始,钟炽离直接冲过来举起拳头便打,一拳出来,众人接惊呼,几乎是全力,在这么多人面前,钟炽离有意竖威。 苏季扬在离那拳头十分近的时候,突然快速躲过。 钟炽离一击不中,又蓄势出拳,然而仍是被苏季扬一躲。 南央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瞧着出招的套路,这钟炽离也不过是空有一身莽力,速度和敏捷却差了一些。 因此苏季扬取了巧,受着伤无法真正和他对打,但好在闪避还是绰绰有余,倒也可以磨磨这莽汉的性子。 眨眼间几十个回合下来,众人皆呼精彩,但这精彩却是为苏季扬而呼。 钟炽离终于停了手,浑身都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是苏季扬却仍面不改色,只是胸口因大量的运动微微渗出了些鲜血。 钟炽离虽然输了,算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折了面子,但是并未再生气,也并未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反倒对着苏季扬作揖道:“兄弟!是我输了,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以后我再也不会寻你小兄弟的麻烦了。” 苏季扬点点头,也只是冷冷道:“好。” 说罢,也不理会南央,也不会理会惊呼喝彩的众人,只是转头便走。 身后的钟炽离一脸懵,还未出口的话只能硬生生憋回去:“……你身手这么好,咱们不打不相识,能不能当个兄弟啊?” 南央感到心中酸涩,心口又如压了块大石头般。 但此刻没法再理会生气的事情,她已经瞧见了他胸口微微渗出的鲜红,一时心急,忙跟着上去焦急道:“你的伤口裂开了,咱们快过去看看伤口……” 苏季扬并未回头,言语冷淡道:“你不必管我,且自做你的事去。” 南央忍不住眼泪盈眶,委屈道:“好!你不用管我要做什么,但你受伤了……我怎能不管?” 此时已走近伤员营,方才一场热闹,这边几近无人,十分安静。 苏季扬转过头来,眼神蕴含着隐隐的怒气,伸手便抽出南央腰间的短刀,冷不丁便将刀架在了南央的脖子上。 南央愣在原地,她的小夫君从小对她百般呵护,从未如此发怒过。 竟举剑对着她。 她不动,只是望着他的眼睛。 何至于此。 良久,苏季扬才放下短刀,放入了刀鞘,长叹后,问道:“怕吗?” 南央摇摇头,说话却已经倔强地带了哭腔:“不怕。你不会伤害我。” “可是我怕。” 苏季扬走上前来,伸手紧紧捏住南央的肩膀,手指骨节分明,甚至青筋暴起。 “我怕,我很怕。”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这些地方有多危险,那些人看待你,都只是一个弱小的普通人。甚至是可以欺凌的人。在这里没有人会敬你重你护你,他们都可以伸出拳头伤害你。” 我怎么能不怕啊?我千幸万苦思虑万千,只想将你紧紧地藏起来,让你免受世俗众人的污蔑,让你免受任何来自他人的伤害。 “我说过了无数次,不要出头,不要招惹是非,不要随意与人冲突。方才那人,出手招招狠戾,若是他的拳头砸在你身上,我不在身边,你如何躲得过去?即便一次两次躲了过去,他若是记仇呢?隔几天将我调离你身边,便来找你寻仇,你又该如何是好?” 苏季扬说得越发激动,胸口的渗血也越发鲜红,如一朵凋谢的红花。 南央低头抿嘴,本来心中有一大堆道理,此刻也不能再说出口了。 原不是小夫君在伤害她,是她在伤害小夫君。 于是她没有执意辩解,只是低头软软牵住他的衣角扯一扯,服软道:“既然如此,我以后再不犯了,可好?” 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但此刻被她一求饶,再是生气,也软了声音,继续嘱托道:“你知道就好。今日你惹了钟炽离,我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万望你以后不要再惹他了。他的功夫算是厉害,你再遇见他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知道了吗?” 追过来偷听的钟炽离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的,听见“他的功夫算是厉害的”,心中竟然隐隐窃喜,自己甘拜下风的兄弟竟然这样夸他,实在是很值得高兴的。 但听见“躲得远远的”,他又一阵怒气和委屈,难道老子是什么凶兽吗?哼! 南央连连附和道:“明白了明白了,往后我一定躲着他走。你说的没错,他的确十分的凶,长得也十分吓人,那只手粗壮的呀,恐是一只手便能如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起来扔出去。我方才,也实在很是害怕呀!” “咳咳……”钟炽离感觉胸前被人锤了一拳一样憋闷,忍不住站出来大声嚷嚷道:“喂!臭小子!老子都说过了,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何必躲着我!君子坦荡荡,怎会有你们说的那些小人作风!” 瞧着钟炽离走了出来,南央机灵地躲在了苏季扬身后,探出头来,故意怯生生道:“啊,那你现下跟过来做什么?不是来找我们麻烦吗?” 钟炽离挠挠头道:“我真不是来找你们麻烦。啊呸,老子一生难寻知己,之前在这几队的兵里,还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这位苏兄弟能胜了我,我心中实在是佩服。咱们之间是有些误会,但是这都是小事,什么事都不该抹掉了这难得的兄弟情谊呀!” “我特此追过来,就是为了和苏兄弟解释一句,我钟炽离这个人不会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有啥就说啥了,我十分想和苏兄弟结拜成兄弟情谊!如果可以,还希望你能经常同我切磋切磋!” 之前盛气凌人的钟炽离,却也是个端端正正的汉子,此时比武输了,便一脸的尊敬,说话也似实诚。 南央小声道:“咱们快走得远远的,躲开他!” 苏季扬却转身,冲着钟炽离轻轻笑了笑,回复道:“好,既然钟兄如此诚恳,亲自相言,苏某也十分欣赏你的品性。既然如此,我的弟弟往后便也是你的弟弟,还望你在四处能多多照拂他一些。” 钟炽离感觉自己想结拜兄弟,但是好像多了个需照拂的弟弟…… 但他仍满脸痛快道:“好!没问题!今日起咱们就是兄弟了,往后咱们的小弟我自然好好照拂他,让他不受一点委屈!” 随后,苏季扬微微一笑,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伤口已经崩裂开来,他吐了一口鲜血,沉沉跌倒下去。 南央死死撑着苏季的身体,望着前边一脸震惊的钟炽离,立马就安排他:“你不是我们的大哥吗?怎么还愣着?还不快扶着他进去看伤!” 钟炽离连忙点头,内疚道:“啊,是我愚笨,赶紧带我兄弟去治伤!” 于是他吭哧吭哧扛起了自己新结拜的兄弟,急急忙忙去伤员营治伤。 南央轻松地走在他的身后,面色虽担忧,但也长舒了一口气。 往后,扛着小夫君走路的苦力终于到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钟炽离:怎么隐约觉得怪怪的 第72章 (修)苍梧相忆(6) 苏季扬再醒来时,望见的是四只黑眸,南央和钟炽离两个体型差异巨大的人儿大眼瞪小眼坐在旁边守着他。 “好兄弟,你终于醒了!”钟炽离十分激动,“我就知道我兄弟一定没事儿。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好好休养,想吃什么喝什么,兄弟都给你安排。你们刚来,恐怕不知道,兄弟还算是稍微有个头衔,手里还有点便利可行。” 钟炽离像极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南央怯生生的,只是盯着苏季扬的眼睛,却不敢说话。 恐他还是生气的,此刻若是还没消了气,一副冷漠的模样又会让她忍不住落泪的。 虽然知道不过一时,虽然知道他是因担心她惹事,担惊受怕而气,可仍是见不得他漠然说话冷言冷语的样子,她会觉得很伤心。 苏季扬抬手,指尖冲着南央,轻声宠溺般道:“你凑过来,与你说几句话。” 南央果真凑过来,苏季扬此刻已然不再生气,却是另一只手抬手指着钟炽离。 “近日本想教你弓箭,蒋氏大营中如今正在训练兵马。但是我身上重伤未愈,所有由钟大哥来教你,可好?” 南央朝着钟炽离看了一眼,瞧见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雄壮的臂膀,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撅着嘴道:“若是……若是不会伤我……那也可以的。” 随后她乖巧地笑了笑,哄着她的小夫君开心,“你说的话,我自然要依的。” 钟炽离一听这话茬,倒也想不起来拒绝不拒绝的,立即豪爽地一挥大手:“这你放心,兄弟我别的本事没有,整日也就会拉弓射箭打架杀人了。” 他打量着南央,略带嫌弃地摇摇头,“嗨,咱这小兄弟是这么瘦弱的身板,恐是连弓都拉不开,得从头教了。不过,你还是放心,我这些年带了不少兵出来,不乏有资质奇差的。即便如此,能防个身也是妥妥够用的。” 苏季扬点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哥了。我不图阿央能有什么厉害的,只希望她能防个身。” 于是钟炽离急急忙忙就赶着南央出门,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快快,我们快出去让你哥好好休养,他这个伤啊,最容不得其他人在他身边聒噪,赶紧走,不要再打扰他。” 南央心里暗暗委屈:聒噪的是你好吧,大哥。 但是她并未说出口,忙忙碌碌只顾得上回头看一眼苏季扬,便被钟炽离风卷残云般推了出去。 钟炽离去他的营帐拿来了弓箭,这便带她来了训练场。 有几个士兵正在此训练,只见正中放着几只靶子,弓箭零零落落,却几乎没有正中红心的。 南央摇摇头,想当年在南国阅兵,最精锐的部队表演弓箭之时,都是正中红心的。 只不过,也只有刻意训练出来的少量为了表演而拉弓的精英而已。大多数南国士兵也都是参差不齐水平,因此一打仗便毫无优势,即便人数不少,也如一盘散沙,战斗力及其低下。 如今一瞧,江南蒋氏手底下的兵,也不过如此,军纪散漫。虽然小蒋将军治军风格威猛,但只是有表无里。他治的军,只是严肃地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不敢诋毁主将半分、不敢逃离,可是这大好的时光,休战时期,却是各自在营帐中赌钱、游乐、喝酒,真正出来顶着烈日训练的人实在是很少。 钟炽离骂骂咧咧:“这帮孙子,整天不懂自发来训练,非要人用鞭子抽着才肯动一动。” 南央感觉自己也平白受了点点侮辱…… 钟炽离为人虽然有些鲁莽,但是在技能训练方面十分的认真。 南央很快就吃到了苦头,她拉弓的力气很小,且手很痛,因此,直直练习三天,她都没有力气将箭真正射在靶子上。 总是离靶子还有些距离的时候便落地了。 当然,这也算是正常。因为军营的训练靶都离射击地十分远,饶是一个成年男子没有经受长期训练,也很难做到。 南央每日都腰酸背痛腿抽筋,浑身的汗。 如今因在军营,和众多士兵在一处,是很难有机会洗澡的,且她洗澡需得避开旁人,因此近几日浑身几乎都是馊味。 这让她不想靠近苏季扬,于是总是站着离几个人的距离,远远地瞧瞧他,互相问答几句。只要知道他的伤日益在好起来,便好了。 他也只是知道她每日有认真练习弓箭,便也好了。 第四日,苏季扬能起身了,悄声无息地站在训练场后面,望着南央一脸努力地模样。 她从小就是很倔强的,虽然说话很会服软,但是做任何事情,只要她决心去做,是永远不会放弃的,而且做这件事情会格外地认真努力。 晒得有些发黑的小脸又涨红了,铆足了劲儿拉开弓,一击出箭,样子倒是活活学到了几分,瞧着英姿飒爽的,箭却直直落在了靶子前面。 钟炽离擦了擦满头的汗,却只是鼓励,“挺好挺好……今日又进步了一寸,按这个进步的速度,再过一个月你便能练好了。” 南央抽出一支新的箭,不说话,继续用力拉开弓。 箭快出鞘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一双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来教你一次。” 是苏季扬温柔的声音。 她突觉心跳加速,方才铆足的劲儿似乎微微消散了些,身子骨都柔软了起来。 脸突然十分的热,似是全身的血液都在涌上来。 那双手也滚烫了起来。 “你的力气已经足够了。只是角度不对。钟大哥教你,是因为他惯于教别的士兵,他们身量都比你高很多,因此以这种角度拉弓力道刚好。你如今的身量,却该这样,将弓箭的方向微微朝上一些,如此,不必使出太大的力气,也能中靶。” 说这,苏季扬用手捏着她的手,将弓箭的朝向上移了一些,从侧边望着,便像是要朝前方的天空上射击一般。 钟炽离在一旁瞧着,嘟囔道:“这样却能中么?这样能中,我不姓钟了!” 南央却是已经心猿意马,有小夫君这般牵着抱着,拉弓射箭还有什么意思?唔,可惜有个钟炽离,那么大的电灯泡,实在煞风景。 “别分心了哦,一次击中给钟大哥瞧瞧咱们的实力。”苏季扬笑笑,双手轻轻滑过她的手背,在她的脑袋上摩挲了几下,放开了手,退到身后去。 南央重拾信心,手上重新上了力道,便在苏季扬的指点下,开弓。 “砰”。 离红心竟然只差一点点,上靶了,还比其他在此训练的人中的都好。 钟炽离眼睛亮了,一边震惊,一边懵着脑袋回味,一边转过头来,大步流星走到苏季扬身边,惊呼道:“你也太神了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又反复踱步走来走去,对南央方才拉弓的模样回味无穷,似是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开心雀跃。 苏季扬只是轻笑。 钟炽离看他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狂热的崇拜。 “咳咳……”南央适时出来提醒她钟大哥的承诺:“ 钟大哥,从现下开始你便不再姓钟了,请问你以后想姓什么?” 钟炽离脸一阵白一阵红的,又是在这小鬼头面前丢脸了,被呛得说不出话了。 “好了阿央,不闹了。明日起,你还是在此努力和钟大哥学弓箭,你如今的实力,还远远不够呢。” 苏季扬转头又往伤员营去了,原是一能站起身来,就赶紧强撑着身子过来看南央的练习了。 阳光隐隐绰绰,他还能听见钟炽离在南央面前夸赞他多么厉害,话头对南央而言也正中下怀,因此二人反倒难得的不拌嘴,一同开始在背后拍人马屁。 苏季扬却望着脚下被阳光投射出的影子,苦笑一声。 哪有什么天生的智慧谋略,哪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过都是从前一一努力过而已。从前鲜衣怒马时,他从未质疑过自己的未来,驰骋疆场,运兵排阵,智取战场,肃整军纪,乃至在帘帐之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每一种角色他都曾细细地想过,并深信不疑,他将会是南国最伟大最年轻的将军。 谁知命运弄人,从前在训练场一次次地观察、练习、思考,付出的汗水和血水,如今不过只能在几个大头兵面前显得有些神威罢了。 这样的落差,只会让人感到命运是如此苦涩。 钟炽离拍完马屁,突然冲着南央坏坏一笑。 南央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如一头骑兵突然穿起了绣花裙一样诡异。 “哎,小老弟,我问你个事儿,你可要老实告诉我。” 钟炽离贼眉鼠眼,见四下无人,才问道:“你老实说,你哥哥娶媳妇没?有没有婚约在身?” 南央隐约感到不安,戒备道:“你问这个干嘛?” “嘿嘿……”钟炽离挠挠头道:“我家中有个妹子,长得虽然普普通通,也就比你好看一点点,但是十分温柔贤淑,又很能干,家里一应活计都干得利索,似=十里八乡都夸呢!我成想,你哥要是没有媳妇儿,不如做个媒,与我那妹子成了一对儿……往后咱们就是真正的亲兄弟了!” “你说她长得如何?”南央冷眼望他。 “长得也真的不算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但是比起你来还是好看的,这个你放心……”钟炽离还在认真地解释。 南央难泻心头之恨,抓起手中的弓便砸到钟炽离怀里,虽不痛,但钟炽离一脸震惊,这孩子,怎么了呢这是。 “哎,你咋这个样儿!你哥到底有没有媳妇儿嘛?应该是没有吧?”钟炽离仍贼心不改追问。 南央越想越气,怎么挖墙脚挖到自己头上来了,遂昂着头,隐含怒意道:“有!他媳妇儿可漂亮了!可美了!可温柔了!可懂事了!比你那十里八乡的妹子好得多!你别白日做梦了!” 钟炽离又试探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南央气鼓鼓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钟炽离扭扭捏捏继续道:“既然如此的话……我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我妹子做个小,也是可以的……” 南央瞪着他的眼睛,气得跺脚:“想都别想,哼!” 遂气鼓鼓地走了,训练都不继续了。 另一处,苏季扬刚回到伤员营,便有近卫来喊他,说是小蒋将军召见。 于是他又出发,至小蒋将军营中,发现这位将军还是同往常一样,永远是怒目相视,就没一刻平静的时候。 “你究竟是什么人!”小蒋将军,同人谈话就靠大吼大叫。 苏季扬见怪不怪,淡淡一笑。 “将军觉得我是什么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钟炽离:我哪惹你了啊?莫名其妙! 第73章 苍梧相忆(7) 苍梧相忆7 小蒋将军的眼神阴鸷,之前派出的探子已四处打探,没有带来什么确定的信息,但是有传闻,苏季扬从前所流亡的某个镇子上,身边带着一个姑娘,总是锦衣华服,在一众贫民之中之分扎眼。 小蒋将军摸不准这样一个人是从何而来,如今听闻这小道传言,心中猜忌更甚。一个人能够在他提炼了百般威严的样子面前临危不惧,说出那样镇静冷漠的话,无论如何绝不是一个平民百姓。 “我已经知晓了你的身份,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小蒋将军决定诈他一诈。 苏季扬只是笑了笑,作揖道:“将军何必在意我从前是个什么人,若是将军愿意重用,若将军觉得我是有用之人,那么从今日起,我便只是将军手下的人,岂不妙哉?” 此人依然毫无畏惧,甚至此刻在表露投诚的心意。 小蒋将军犹豫了片刻,问道:“你是何时知道我叔父要叛走北军,又是如何知道的?” 苏季扬摇摇头,“在我来之前,并不知道,完全是猜测。随着情报越来越多,猜测便也越来越逼近真相。” “将军的叔父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这次江南蒋氏大军向东扎营,一旦所有兵马汇合,便该将兵权交给你了。如此一想,若江北稍加诱惑,恐难抵挡。” 苏季扬谈笑风生,笑道:“将军虽刻意树立威严,但需知道,有的人需以威严收服,有的人需以怀柔收服。能屈能伸,有进有退,恩威并施,才可治军。” 苏季扬说的皆是肺腑之言,因他想驻扎在小蒋将军这里,想成为他麾下的谋士,将这里作为起点,开始新的征程。 但是这位年纪尚轻却掌握江南重兵的小蒋将军,着实令人失望。 小蒋将军依然充满戒备,反问道:“那你以为我该如何待你?” “勇者易得,谋者难遇。将军应礼待在下,在下才能全心全意为将军谋划江山。” 这是他的底线,如果没有礼遇,那么这里就不值得他落脚。 但小蒋将军突然抽出金刀来,寒光乍现。 “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 苏季扬并无退步,也并无害怕,大声问道:“为何?”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的存在,让我感到心中十分不安。” 小蒋将军并无惜才之心,仍在犹豫要不要此刻立即杀了苏季扬。 苏季扬已经全然看明白,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投诚不成,便无需再挂心在留在这里。 因此他不再礼遇这位小蒋将军,淡漠地说:“如此,将军应留我至北军渡河偷袭之后,否则,大军来袭,恐怕依将军的能力难以应对。” “你!”小蒋将军气急败坏,这不是摆明了在说他这一方之王没有能力吗! “好狂妄的语气!”他虽生气,但听了这一番话,还是有些迟疑,若是真的应付不来,留着此人倒还有些利用价值,思虑甚多之后,他冷冷道:“既然如此,便留你一月,倒看看你真正有些什么本事?” “好,那在下便告退了。”苏季扬说罢,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走出营帐,他一声哂笑。 江南蒋氏从前只是江南一方偏隅小国的异姓王,战乱初起后,因为此国四面临水,易守难攻,因此大国们打得热火朝天,谁也不愿发动军力以那么大的代价攻克这弹丸之国。 大国之间鹬蚌相争,蒋氏从中得利。蒋氏军大部分十分擅长水战,沿着江河沿路收服了不少战乱之地,迅速将势力扩大了许多。 但从这弹丸之地所出来的蒋氏王族,在苏季扬看来,无论是叔父还是侄儿,都并无什么长远谋略,只顾着眼前的利益。目前他们所拥有的滔天权势和兵权,几乎都是靠着这乱世之中独一无二的运气。 “短视之君,国将不持。”苏季扬蔑视地摇摇头,放弃了对蒋氏的希冀。 只是时间不太多了,短时间内仍要寻找下一个去处,实在很是让人发愁。 不知何时,钟炽离和南央都已经等在了不远处,尤其是钟炽离一脸紧张。 他先是仔仔细细四下瞧了瞧苏季扬没有受新的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将军脾气暴烈,喜怒无常,没有伤你吧?” 苏季扬摇摇头,笑了笑,“钟大哥放心,将军不会伤我。” 南央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忧虑。 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其实也是藏不住的,别人瞧不出来,看他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是她能看出来。 钟炽离大大咧咧,此时一拍大腿,高兴道:“没事就好!没事那我可要和你说一件大事了!” 南央有种不详的预感。 钟炽离已经开始了,拦都拦不住:“我家中有个妹子……十分的贤惠,十里八乡都夸呢,上门求娶的人可不老少。我见过的所有小子里头,都离你差的太远了……” 钟炽离洋洋洒洒夸完之后,这才扭扭捏捏道:“……那个……你看,我想给你们做个媒,将我妹子许给你,咱们就亲上加亲,成了真正的亲兄弟了,如何?” 南央气道:“都跟你说了我哥哥有媳妇儿!你如何这般不要脸?” 钟炽离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儿去,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掺合。” 苏季扬看了眼南央气得跳脚的样子,此时小姑娘眼睛几近泪汪汪地看着他,一脸的委屈。 他抬手将小姑娘掠至身后,淡淡地对钟炽离道:“钟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们可能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世事无常变化多端,我不敢与你作任何承诺与保证,相信令妹会寻得比我更好的良配。” “你你你……你要离开?怎么回事?”钟炽离顾不得说媒的事,十分震惊,“这到底是为何?在这里,只要有我在,就没人会欺负你们兄弟俩……” 苏季扬不想多做回答,只道:“此事是我和将军的约定,过一段时间后,我便会带着阿央离开。” 随后,他感到身后的阿央朝着自己凑了凑,像只小猫般乖巧又安心地靠了过来。 虽面对着钟炽离,却是想让她听见这句话的。 “我不能给任何人承诺什么,因为我随时都可能离开。只有阿央会在我身边。” 南央低下头,心中暗自欢喜。 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什么,她和他总是在一起的。 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钟炽离十分失落,但仍有些不死心,问道:“是将军要赶你走?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做?要不我去求见将军,为你求求情?” 苏季扬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钟炽离一惊。 “钟大哥如果想让我活着离开,就不要再提此事,今日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忘记这一切。从此以后也不要在军营中与任何人提到我的事。” 直到入夜,苏季扬一直坐在沿河的草垛上,用一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钟炽离不敢靠近,闷闷不乐地去练兵了。 南央就坐在苏季扬身边,也不说话,看着他时而皱眉,时而头上冒汗,时而托腮思考,时而闭眼苦苦冥思,时而又继续画着什么。 “他们从水路攻上来之后,如果黑心一些,可以悄悄烧了他们的船。” 南央托着腮,冷不丁道。 苏季扬一惊,转头讶异地问:“你看懂我在画什么了?” 南央伸手指指地上凌乱的痕迹,“我猜是画了一批人从水上登陆打仗吧。” “其实打仗简单,但你在找一条逃生的路。南边被荆棘之网困住,西边是村庄和山脉,但是很有可能也被敌方包围了。东边是蒋家军的后盾,重军把守,总之我们从哪条路都出不去。”南央晃晃双腿,无所谓道:“于是你在想,我们能不能藏身船中,或者从荆棘之网逃离……” “总之东西南北你都想了,其实若是你自己,大可不用这么麻烦,你是担心任何方式离开都难以无伤的带走我吧。” 南央从草垛上跳下来,面对着苏季扬,一双眼睛清澈无双,“苏季扬。” “不用这样谨慎的。” 苏季扬头上直冒汗,怎么可能不谨慎?战场瞬息万变,每一个变数都可能造成受伤,甚至死掉。 他冒不得一点点风险,他怎么能让南央受一点点伤,一想到她可能遭受的风险,他就夜不能寐,推演无数次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是很难得到最优的方法。 “我不知道小蒋将军是什么态度?如果他对你示好,想留下你,重要你,咱们就提前准备,等大军渡水而来,咱们可以把船烧了,向蒋将军示好。” 南央眼神烁烁,“我知道你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是上了战场,就只能你死我活,咱们只能选择一个阵营,而且轻易很难改变。” 苏季扬摇摇头,闷闷失落道:“他不信任我,猜忌我,于是我和他约定了,等过了此次战役,我会走。但是,以他的性子,我猜,若是真的帮他打赢了这一仗,之后他会杀了我们,或者将我们软禁起来。而且他还派人去调查我们了,如果被他发现我们的真实身份,以他的猜忌程度,恐怕马上就有生命危险。” “所以,这一战是我们逃走的最好机会,过了这次,就很难脱身了。” 南央舒了口气,却并未多么担忧,反倒咬咬牙道:“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在大战时投诚敌方,不就好了?” 苏季扬哑然失笑,却是摇摇头。 南央叹了口气,“咱们如今都是逃亡的人了,你还在乎那些墨守成规的礼仪道德吗?” 苏季扬又摇头,“不是,若是咱们明着投诚了,这些日子钟大哥对我们多好好亲近,是众人都看着的。到时候恐怕会连累他。” 南央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还有日子,我们再好好想想对策,你可能不记得,从山上下来那天,那些士兵劝我们逃走,说是那些村庄是逃走最好的地点。若是能提前到那儿去,或许还有生机。” 苏季扬又陷入了沉思。 南央又坐在草垛子上,心下却是轻松了起来。 苏季扬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呢,那任钟炽离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乱给小夫君再做媒了� 第74章 苍梧相忆(8) 入了深夜,苏季扬偷偷摸出营帐。 他自己一个人身手极好,身边又没带着南央,因此行动十分敏捷。 绕开大部分在深夜巡逻的队伍,苏季扬轻易地越过了西方,不出一炷香时间便快步来到了从山上下来后经过的破败村庄。 村子里因战乱,早已无人居住,但是令他惊讶的是,那些破败的茅屋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苏季扬警惕地躲在了一旁。 已经快接近月中,月亮越来越明亮了。 若是仔细听,在这个静寂的夜中,竟然有些金属相撞的声音。 苏季扬不用细细探究,也能猜出一二。 此处离渡口十分近,且没有军队看守,又有荒败村落的茅屋来掩饰,是绝佳的隐藏之所。 想来猜测的不错,月亮最明的那一日,潮水也大涨,乘水路而来偷袭,是最佳的时期。 此时在这荒村之中偷渡而来隐藏的士兵并不算多,且为了掩人耳目,兵器也无法运送太多。 看来是一支先锋队伍,在此策应,或许是发动偷袭、或许是摧毁粮草。 苏季扬心中有了计较,掩藏在黑暗之中缓缓退出,沿着原路回到了营帐,无人发觉。 营帐之内是大通铺,为了将南央与其他人隔开,苏季扬和她在靠着帘帐边缘的一处占了位置,此处离营帐的帘子比较近,因此若有人出入会微微漏风。 南央一边靠着帘帐,一边是空空的。 一阵微微的风吹来,她转了个身。 伸手,便抓住了刚刚躺下的苏季扬。 又伸手,软糯的小手在苏季扬脸上摸来摸去,苏季扬鼻息一阵温热。 刚躺下的身子十分温热,南央迷迷糊糊睡梦中又朝着苏季扬的方向靠了靠。 十分暖和,真好。 苏季扬伸手捏住了她的小手,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还能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该有多好啊。锦榻之上,软玉生香,这才是她应该有的生活。 帘帐外,一阵风吹来,又是冷了几分。 苏季扬紧紧裹了裹被子,复又陷入深深的思虑。 次日一早,苏季扬便主动找到了钟炽离。 自上次钟炽离失落地离开后,一整日也没再找苏季扬说话,如今见他主动来了,有些受宠若惊,却又隐隐失落。 “你是来找我告别的吗?”钟炽离垂下头,小声问。 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南央轻轻笑了笑,一蹦一跳过来,眼睛明亮,笑道:“钟大哥,我们是来帮你的。” 苏季扬微微垂首道:“钟大哥,虽然有一日要分别,但分别之前,我会帮你一个大忙。这些日子感谢你对我兄弟二人的照料……” 话音未落,钟炽离有些气势汹汹道:“你当我为了图你报答我?” “我不需要什么报答!你们要走,自是走了便是!钟炽离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结识于你,完全是因为你的本事,你让我见识到了厉害,我衷心的服你!” 苏季扬摇摇头,“钟大哥,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一片赤子之心,我发现了北军在江边埋藏的一处隐蔽之地,他们留着一定是隐患,但此事军营之中无人知晓,我将此事交给你,一来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二来你也可以帮助自己的主将拔除隐患。” 钟炽离仍未消气。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苏季扬淡淡一笑,“那是因为此事任我告诉谁,都没有钟大哥的本事。要完成此事,需得你才有能力。” 听完这话,钟炽离才隐隐消了气,且仍嘴硬道:“你这样说,便是瞧不起其他人了。我哪有那般本事。” 南央眼睛亮晶晶的,附和拍马屁道:“你看你还有什么可谦虚的,我看哪,这大营之中就属你最厉害了,其他人那么懒散,能干成什么大事!” 钟炽离的脸微微红了些。 苏季扬献上一计,钟炽离马上开始着手照办。 白日里,从来没有在西方江边巡逻的蒋氏军,突然来了一小队开始巡逻,但仅仅在江边和山脚下来回巡逻,并未深入村庄的茅屋们进行搜查。 如此,江边想在此靠岸的船只远远望见,便不敢再上前,纷纷打道回府了。 一整天下来,江边没有任何船只靠岸,也没有任何人从山上下来。 这样一巡逻,堵死了江北军从江上偷渡的机会。 因此那些留在茅屋之中隐藏的士兵们暂时成为了一支孤军。 苏季扬和南央也在巡逻的队伍之中,不断地观察这里的地形和条件。 这里的确是个偷渡的好地方,而且荒村之中零落的木材,本就是为了造船而伐,许多废弃的木材已经有了简易船只的雏形,只是并没有真正的完成。若是花些时间,做成简易的船并非什么难事。 苏季扬又皱眉沉思了,瞧他望着天空,南央霎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问题。 于是她问了出来,想知道她的小夫君,有没有想出些什么来。 “你说他们,隔着江河,如何互相传递消息呢?” 已经大半日过去了,苏季扬一直有意注意着天空,并无信鸽之类的出现。 若不是从天上,又如何跨过这江河,告诉对方的船只,这里不安全呢? 船只绝不是因为远远瞧见了巡逻的士兵才撤退的,因为江上雾霭濛濛,若不是离的极近,是看不清的。 若是能看清了,他们自然也早已发现船只了。 “呀,好痛!”南央突然嘀咕。 仔细一瞧,脚下竟爬过一只人头大小的乌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躲人,径直从南央的脚面上翻过去,继续往前行。 明明是只乌龟,走路却有些快,如赶着去做什么事情一般。 “怎么会如此?”苏季扬与南央皆惊讶。 苏季扬眼疾手快,往前走了几步追上那只乌龟,龟壳上竟然有一条透明的丝线,且十分坚韧,恐是什么特殊材料做的,沿着丝线可将那只龟提起来。 再细细瞧,那只乌龟身上,却也并无什么特别的痕迹,也无文字之类的内容。 再放眼望去,江岸边,不知何时,居然多了许多这样行走急匆匆的乌龟。士兵们四处巡逻,怎么会对脚下爬来爬去的动物起疑,因此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乌龟身上有什么玄机。 苏季扬与南央对视片刻,苏季扬笃定道:“这个应当便是它们传递消息用的东西了,可是为何并无任何文字或记号?” 南央望着地上一大片的乌龟,都在快速地朝着江中爬去,没有一只是停歇的,目标明确。 “这些丝线的尽头,一定是江北的船只,所以这些乌龟行动的轨迹,是由江北来控制的。可是这里的情况,应当是这边的人向江北传递消息才对。”苏季扬挑眉,“而且,无论如何,能渡江的生物十分多,为何要用乌龟呢?即便有丝线牵引,乌龟传递消息的速度也十分慢。” 南央恍然间想起一件事,转头道:“若是如此,我便想起一件陈年旧事,也算是南国宫中的传言。” “当年大王带着一个新选的宠妃去山庄避暑,一去数日不回来,冷落了宫中的一位妃子。眼看被其他人夺去了宠爱,妃子曾想了一个办法。” “她派一名侍从,千里迢迢去给大王送了一件礼物。” “这件礼物,便是一件石龟,且石龟身上皆是红色,还镶嵌着几滴眼泪。大王一见,便什么都明白了。这是在告诉大王,赶快归来吧,想念你的人已经等了许久,等到一只乌龟都已到达了你的身旁,想念你的人日日流泪。大王立刻返程,归去之后仍是最宠爱那位妃子。” 南央说完,望着地上的乌龟,小心翼翼道:“有没有可能,这只乌龟代表的,也是‘归去’的意思,只要发现丝线上收到了乌龟,北方的船只便不再渡江,掉头返回了。” 苏季扬望着远方白茫茫的一片,喟叹道:“当年江北宋氏攻打南国时,大王的后宫之中,倒也被掳走了不少宠妃,或许这就是她出的主意呢?” 他们二人自然也不太信一个亡国之妃能给泱泱大军出主意,但是只是多生喟叹。当年大王,一国之君何其风光,死后不仅身首异处,连自己最宠爱的女人们都皆遭受耻辱,被人掳掠。 苏季扬沉默半晌,突然道:“我想明白了。” “这些少量的士兵渡江过来时,本身就携带了这些能传递不同消息的物件,丝线也在他们来时便已经绑好了。待需要传递消息时,拉扯丝线到头,江北的丝线便会绷直,发现信号,然后江北之军开始拉扯丝线,将这些信物拉扯过去。当他们看见信物是乌龟时,便掉头而去,有拉扯,这过程不会很久,足以传递消息了。” 将这个发现告诉钟炽离之后,钟炽离震惊地看着这俩小兄弟,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入了夜,仍留了少量士兵驻扎在此,守着江边。 第二日,所有士兵睡下之后,苏季扬与南央偷偷起来,摸出营帐,在月光下踱步。 江岸上仍有一些乌龟在爬,看来为了传递消息,当真准备了许多乌龟,每日都要不断传递着最新的消息。 这是在告诉对岸,晚上也不安全,最好归去。 他轻轻挑起一只乌龟,隔断了丝线,将乌龟拎了起来。 逐渐往村落内部走去,南央有些害怕,牵着他的衣袖。 茅屋内藏着的人,已经有些蠢蠢欲动。 月光之下,寒光乍现。 第75章 苍梧相忆(9) 苏季扬并无畏惧,仍是与南央二人,单枪匹马便来了。 茅屋中躲藏着的人终于露面,弯刀寒光闪闪,一列身着黑衣的兵走出来,目色充满惊讶和防备。 惊讶这传递信号的隐蔽之物怎么会被此人识破,防备着此人半夜前来,没有带身后那队巡逻的兵,究竟意欲何为。 苏季扬举手投足,颇有大将风度,此时虽然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仍不掩身上烁烁光芒。 他抬手,笑道:“若是可以,请你们主将出来单独说话。我提着这信物来,自然是有意投诚。” 几个士兵眼见他气度不凡,有些拿捏不准,若是贸然将人杀了,不知会有何等后果,便也不敢怠慢。留下几人举着武器将二人团团围住,其他人去请这队的主将。 盈盈走出的,竟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大将。 而是一个瞧着弱不禁风,堪堪比苏季扬还要再瘦弱几分的少年郎,面如冠玉,在这月光映衬之下皎然风光。 俨然若是南国繁盛时期,那些衣袍华丽的世家公子们。 苏季扬也是一怔。 来人毫无防备,一脸笑意,望了望苏季扬的脸,久久才道:“原是你,我认得你。” “哦?” “南国旧族,王孙公子。”来人在月下轻摇折扇,摇头叹惋道:“当年繁盛之时,你曾鲜衣怒马,于京都之内巡马三圈,小小年纪便已预定是往后的三军之主。但凡曾在旧国京都生活的世家子,又有哪个不认得你呢?” “只是国之覆灭,站在最高处的那些人,便也摔得更疼,更加惨烈。反倒是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世家,家中尚有几分银钱,四处打点,逃亡战场,如今在这异国他乡也苟活了下来。” 苏季扬微微垂首,望着眼前这瞧着非富即贵的公子,心中涌起一股酸楚。 从前是别人望着他在远远的高台之上,身份尊贵、地位显赫。而这一切却如繁花在最盛之时凋谢,被人残忍地铺满一地鲜血。 反倒是从前那些仰望着他的人们,如今正衣着光鲜地站在他的面前。 世道总是无常,虽酸楚,他却知道,此时此人乃是南国旧人,无论如何,攀附此人,或许还能混个活路。 他为生存,为了苟延残喘的活着,向面前的敌军将领低下了头。 “既然如此,若是可以,请你能够收留我们。我们本只是受伤流亡至此,并不愿为江南蒋氏手下做事……” 那鲜亮少年忙伸手扶住苏季扬的胳膊,温柔道:“苏兄何止如此,南国之人四处流亡,若是遇见了,本该互相帮扶。国家既亡,在异乡的我们便是难得一遇的亲人。你们愿意来,自然一切都好。我名唤谢檀之,如今在江北宋氏麾下当职。我不是什么将领,不过是个破落书生,为大家出谋划策罢了。” 南央冷不丁问道:“那么放乌龟代表‘归去’的主意,是你出的吗?” 谢檀之这才注意到一直躲在苏季扬身后身量小小的孩子,声音脆甜,小脸上污迹斑斑。 他笑了笑,“是啊,南国旧人,听到此事,无不能想起当年的宫闱趣闻。” “这位是苏兄的什么人?”他好奇问道。 苏季扬下意识伸手将南央往身边回护,沉着声音道:“这是我的幼弟,乱世之中随我流亡。今日所愿,只是想让他好好活着,活到长大,活到这乱世终结,再好好瞧一瞧平安的模样。” “你便唤她阿央。”苏季扬连忙补充道。 南央的“南”姓,乃是南国王族之姓。 谢檀之十分友好优雅,此刻便不多问,笑眯眯道:“你们二人既然来,又是南国旧人,我丝毫无疑。但是其他兄弟们的性命攸关,我不能三言两语让他们如此信任你们,因此,还需你们真的出些力,好证明投诚之心一片赤诚。” “明日我会设法让江岸边巡逻之人撤走。”苏季扬提出条件,“我身微言轻,能做的并不多。若是此事办成,你们便可以继续传递新的消息。但我们该如何脱身而来,同你们一起走,谢兄需给我一个口信。” 谢檀之点点头,“好。如此我也不怕告诉你,月圆之夜潮水大涨,我们会发动总攻。当然,此事即便泄露出去也无妨,蒋氏兵力数量虽多,但战力羸弱,并无什么可怕之处。到那日,战场上打起来之前,你们借机逃到这里来,我会在山下停泊的大船之上观战,你们便带着我的信物到那里来。” 他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带着鲜红的穗子。 镶嵌着“谢”字。 苏季扬接过玉佩,道谢之后便欲转身。 谢檀之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且慢……” “你们一路流亡,想必过的不大好吧?”他轻叹,“瞧瞧阿央,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却生得如此低矮瘦小,实在令人怜惜。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取些吃食过来。” 南央的眼睛快闪出火来,你才低矮,你才瘦小! 谢檀之瞧这眼神,便更充满同情,嘀咕道:“哎,提到吃食便两眼放光,着实是饿得不轻了!” 于是很快二人得到了一包糕点,抱在怀中,内里香气萦绕扑鼻,十分诱人。 回到营帐之前,苏季扬复又坐在了草垛子之上。 夜晚的江岸边十分静谧,因此不时能听见江水拍案的声音。 苏季扬打开包裹,里头的糕点十分精致,竟有从前南国宴会之上常见的虎头糕、桂花蜜之类的。 如此令人思乡之物,在这寂静月夜下,又怎么会不勾起两人对旧国故往无限的怀恋。 还有对那些已经早早逝亡的亲人,无限的眷念。 “若是母亲还在,却该说我,如此黏牙的东西,不该多吃。可那时什么都想自由自在,总是不服管教,处处和他们对着干。如今想来,的确是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呢。”南央伸手触了触糕点,却并不吃。 苏季扬伸手拿了一块,放在了嘴边。 南央眼疾手快,将他即将入嘴的糕点打落在地。 苏季扬一惊。 月光之下,比他年纪稍小些的小姑你,竟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告诫他:“我们只是思乡心切,但是万不可轻易相信其他人。那个谢檀之,万一他是骗我们的呢?若这里头有毒,当下咱们就可以魂归故里啦。” 苏季扬哑然失笑,她何时褪去了本该属于她的天真烂漫,考虑竟也开始如此周全慎重。 但他还是摇摇头,他方才听见谢檀之说的话,望着他的目光,便知晓此人心中也对旧时南国怀着无限的眷恋,于是他叹道:“谢檀之的眼神错不了,他也是我们的同路人。” 南央不死心,仍反驳道:“你如何知道他不是个奸细?又如何敢断定他一定是南国人?也有可能生于南国长于南国却早早背叛国家的奸细家族之后呢?亡国之族,又如何能在江北宋氏军中做上这么大的官?你瞧瞧,他的玉佩,便能当成通行的证据,别人拼死拼活地打仗,他却能坐在一旁的船上静静观战、置身事外,这是多么大的官,多么大的排场呢?” 如此一想,苏季扬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些。 只是故国之切,让他总是沉浸其中,任一与南国扯上关系的人,总让他无法克制地信任。 南央果决,这辈子人心之黑暗有什么没见过的,天地之大,除了苏季扬,她不会信任任何人。 因此她立即将那包睹物思人的糕点包起来,跳下草垛子,一路小跑,将那糕点全数扔进江里,很快便在江水的拍打下消失了。 她一脸正色,瞧着仍陷入久久叹惋的苏季扬,摇头没好气道:“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 苏季扬冷不丁道:“阿央。” “你觉得谢檀之长得如何?” 南央寻思他这问题倒问得怪,但也仔细想了想,很诚实地回答道:“白皙光洁,温润如玉,肤如凝脂,身量修长。若是放在当年的南国,也是世家之中数一数二的少年郎了。” 苏季扬暗暗垂下头去,点点头,闷哼一声:“嗯。确实。” 南央又补充道:“不过,饶是谁,都抵不过南国之中那么一个男子的美貌。” 苏季扬抬头,闷闷地想,原来还有更好看的,便问:“那……又是谁?想来你认识的,我一定也认识。” “你当然认识。” 南央得意地昂起头,却不再说下去了。 “是谁?” “这可就不能告诉你啦。” 南央在月光下歪着头轻笑。 “哦。” 苏季扬又低下头。 生闷气。 哼。 唉。 罢了。 第76章 苍梧相忆(10) 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南央便有了个疑问,“若是江北宋氏真心接纳我们,我们要投诚,自然会被人视为叛徒。这与我们直接走掉,没有奔赴任何阵营是不一样的,你要如何面对钟大哥呢?” 苏季扬摇摇头,“你放心,君子之交,绝不相叛。我与谢檀之所说,并未承诺我们要做什么,也并未提供蒋氏军中任何秘密,则并无背叛之举。” “然后……明日这里的巡逻队会撤走,这便是我们能做的。最后,为了报答钟大哥,这次大战我会送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苏季扬望着明月,长长叹了一声,“知己难逢,钟大哥虽性格与我们相差甚远,但这异乡他国之中,能遇见一片赤诚之心的朋友,十分珍贵。此去一别,又成了敌对阵营,往后或许见面也成仇,如此一想,不免抱憾。” 如他无比怀恋的从前一样,总是这样,令人抱憾。 “相识一场,铭记于心,也不亏。”南央也望着月亮,内心却万分忐忑,明日,明日之后,直至往后,总是这样动荡不安,总是这样令人忧虑。 若是有一天,苏季扬也能同谢檀之一样,锦衣玉佩,手持折扇,踏月而来,该有多好呀。 她喜欢那样的公子,但也只是希望苏季扬再成为那样高贵的模样。 旁的人,纵使再矜贵美貌,也仍与苏季扬相差万里。 天色微微亮了起来,士兵们整装待发起了来,钟炽离揉着眼睛,远远地望见苏季扬兄弟俩坐在草垛子上,像是在这坐了一夜。 见钟炽离走过来,南央逗他邀功道:“我们在这坐了一晚上为大家守着,一晚上也没有见敌人有动静呢!” 钟炽离拍着大腿嚷嚷:“你们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别说夜里冷了,要是真有敌人来了,那该多危险!” 苏季扬从草垛子上跳下来,身上有淡淡的霜。 入秋了。 “有我在,不危险,放心。” 短短两句话,钟炽离悻悻点头,确实,确实。 苏季扬附耳在钟炽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钟炽离想了想回道:“既然如此,便照你说的办。若是有需要我呼应帮忙的,你便说。” 苏季扬点点头,感谢道:“钟大哥,你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只需按我说的行事就好。” 月亮将明,中秋将至。 但是营帐中并不太平。因为有苏季扬之前的猜测预警,小蒋将军并不敢掉以轻心,因对叛逃的叔父充满猜忌,他已想到最坏的情况:江南蒋氏军营内外所有的部署,都已被敌人完全掌握,如此一来,只要大批军队渡江而来,便可从四面八方攻来。 将士们并无此准备,只是发现各方部署严密了些。 平日懒散惯了,自然有人在军营中不满,马上中秋节了,大家都思乡心切,反倒还需加紧努力、巡逻布防。 小蒋将军难得出营四处巡查时,恰巧遇见钟炽离在列队之前严厉地训斥小队内的兵。 “近日极有可能敌军来犯,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谁要是此时懈怠,误了大事,便是误国!误君!守不住江岸边,咱们的老家就要给敌人沦陷了!你们在老家的老娘老爹、妹子、媳妇儿,都要挨敌人的□□烧!” 钟炽离说话嗓门儿很大,士兵们也被他训的一愣一愣的,也带点激昂澎湃的意思,因此士气反倒大涨。 小蒋将军路过,轻轻拍了拍钟炽离的肩膀,肃了肃嗓子道:“说得很好!大家要拿出勇气、毅力来!我们往后要冲破江北,拿下两岸的土地,给父老乡亲们过上富饶的好日子!” 士气点燃,便可以迎接接下里的苦战了。 苏季扬和南央这几日都没有去训练场,每日给士兵们训话打气的主意,也是苏季扬出给钟炽离的,钟炽离十分敬佩,自然照办。 如此一来,小蒋将军便记住了,原来麾下还有这么一个猛人,有些能耐,以后或许能担当重任。 月圆之夜,火光冲天,即便是早在江边防备,也无法阻止靠岸的大船接连而来,船上有坚硬的铁甲,江北地属中原,十分富庶,因此装备十分精良。 万箭齐发下,船只们竟然也几近没有什么损伤。 苏季扬和南央混杂在士兵中央,一路往西靠去。 蒋氏军虽练兵懒散,但是养精蓄锐、体力旺盛,且数量比起渡江而来的江北精锐来说,十分庞大。 因此江边两岸一来一回打得热火朝天,双方也不相上下,一时难分高下。 蒋氏军中,除了钟炽离,自然谁也不知道江北军早已在岸上埋下了一队秘密暗桩,正窥伺着两岸之战况,伺机一举绕后拿下整个蒋氏军的命脉。 苏季扬与南央一路想着西方,在成队士兵中混过来,然后隐入了黑暗之中,悄悄来到茅屋之中,亮出谢檀之的玉佩,其他人欣然接纳。 二人需要换掉蒋氏的甲胄,换上江北军不会错认误伤的衣服。 脱了甲胄后,苏季扬便要将新的衣服换上。 南央伸手挡了挡,她捡起地上的软甲,小声道:“穿在里面。” 如此一来,即便有危险,也有备而来。 苏季扬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即便投诚,也总是需保护自己。 二人持玉佩一路而来,且秘密暗桩的藏身之地并未被蒋氏军发现。 于是二人顺利上船,谢檀之正坐于一张太师椅上,轻轻摇着折扇。 除他之外,船上却另有一位人物。 此人浑身甲胄,但与外面的普通大兵不同,甲胄上处处显露着尊贵气息。 且器宇不凡,坐在更中间的位置,腰间别着一把长刀,刀鞘泛着金光。 谢檀之介绍道:“大王,这便是我向您推举的,那两个从前的南国人。” “哦?抬起头来,本王看看。”大王倨傲,目中无人,显然对这两个灰头土脸、精瘦羸弱的普通士兵瞧不上眼。 谢檀之忙补充道:“大王,此人名唤苏季扬,乃是当年南国闻名的少年郎……家世煊赫、只待成年,便可做南国的三军之主……” 话音未落,大王却狂放大笑,笑了好一会才拍案道:“本王当是什么人?原来是从前的贵族!你们可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南国,那个破落的小国家,正是因为举国上下的高官都是你们这些不成器的贵族世家子弟,才衰败的那么快,当年任谁率兵打南国,都能轻而易举破国!本王还听说,南国富饶,每个兵的鞋子上还有金丝呢!当年打进南国的穷苦兄弟们,听了这个传闻,每杀一个南国人,便要扒了他的鞋子找找金线,全靠这个才能发点小财,养活养活家人呢!” 大王站起来,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你们南国人!一个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果你们但凡能体会些人间疾苦,便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如此凄惨,还要求着本王给你们一个大头兵的位置!” 这一番话对在场的三个南国人都是一种踩在脚下随意践踏的羞辱,但是坐在一旁的谢檀之面色并无变化,甚至微微笑着,瞧了瞧面色阴晴不定的苏季扬,淡淡打趣道:“大王说得正是,我们南国人,往后还需仗着大王好好过活呢。” 血液似从全身上下朝脑袋上狂涌。 苏季扬跪在地上,身子几近战栗。 这几年,他隐姓埋名,无人知道他是南国人,自然无人会特意提起这个曾经风华繁盛存在过的国家,若有人提起些许,也是喟叹当年竟有那么富庶之地,如今世道流离,生活艰苦。 从未有人这样,居高临下,指着鼻子、唾沫飞扬地羞辱他的国,他的家,他自己,还有他心中永远明亮的月亮。 他的眼睛有些充血模糊,几近看不清东西。 他低垂着头,隐隐只能看见大王腰间那把金光闪闪的刀,此刻,它是如此的炫目,格外刺眼。 他充满了无限的冲动,他很想下一刻便上前去,夺下那把刀,杀了这个口无遮拦、满嘴粗话、粗鄙不堪、倨傲无礼之人。 身子几欲弹出动手之时,一双冰凉的小手轻轻捏住了他的手。 滚烫的一切在她的手心中化为绕指柔。 南央抬起头,目色坚定却不带愤怒,脆生生道:“大王既然如此瞧不上南国人,那我们身为南国人,更应该求大王给一个机会。我哥哥能文能武,满腹韬略,若大王用了他,如办事不力,则大王更可以大肆同旁人取笑南国人实在有名无实;若他可用,则大王不仅没有损失,还得一员得力干将,岂不美哉?” 大王吃软不吃硬,听了这番奉承的话,心中便十分舒坦,笑道:“你这小屁孩子说话道有些道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便给你哥哥,传说中的南国三军之主,一个至关重要的职位。” “我的兵马若有人逃亡、犯事,需要用刑,需要一个刽子手。你既然有本事,便让我看看,这么一份艰难的差事,你能否胜任?” 大王笑着,一脸轻蔑与鄙夷。 这是比言语更加羞辱人的事情。 苏季扬的眼睛发红,在南央手心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第77章 苍梧相忆(11) 在周身震颤之中,手心突然传来轻微触感。 南央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然后脆生生开口道:“多谢大王赏赐这样重要的职位,我哥哥一定能胜任!待此战结束,我愿跟随我哥哥,一起努力为大王效力。” 说罢,脸上带着一股坚定又满足的笑容,彷佛得了一份刽子手的差,是多么了不得、多么光荣骄傲的事。 大王哂笑,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随着手心中的震颤暗示,苏季扬渐渐冷静了下来,头上也不再感觉那般炽热。南央在告诉他,此时在人家的地盘上,除了忍,没有任何办法。 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要活着离开这里。 于是他明白了,声音微微嘶哑道:“多谢大王,我与幼弟一定不负大王期望,办好这桩差事。” 然后,他重重地朝着前方磕了个头。 大王却微微呆滞了一下,一想这是曾经的南国贵族,便万分感慨道:“当年本王还在庄稼地里讨生活,东一顿西一顿,最后不拿起镢头造反就得饿肚子活不下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那传说中的南国贵族,会在本王这个泥腿子出身面前跪下磕头。” 又是一番折辱,苏季扬低着头,久久不说话。 倒是南央立即接茬,抬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大王,丝毫没有畏缩道:“大王,往后会让天下人跪在你的面前。普天之下,任何一个从前的王公贵族都将匍匐于大王脚下。” 大王哈哈大笑,听了这话感觉浑身舒爽,又见苏季扬仍低着头,哂笑道:“这当哥哥的却是个愣头青,这小小年纪的弟弟,却会说话,太会说话了!本王喜欢,回到江北之后,你们二人的差事难办,瞧你身量如此瘦小,本王到时候可以特赏你一柄长刀,持此刀,办差之时没有人敢为难你。” 说罢,大王让侍从斟酒,然后斜斜歪在椅子上,居高临下,“苏季扬,起来吧,今日大战,咱们便在船上喝喝酒。” 苏季扬这才抬头,感到脚下如千斤般沉重。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至大王身前,端起侍从斟好的酒,一饮而尽。 江北宋氏军的大王与将领们,都是当年从各地乡村里的青壮年农民揭竿起义而来,北方的几个小国贵族已经被他们赶尽杀绝。 但即便翻身做主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依然十分苦。连年战乱,庄稼几乎没有收成,即便在江南那些从前富裕的地方,流亡之时,苏季扬所见也全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 他饮下这苦涩的烈酒,没有丝毫从前贵族生涯之中喝酒的香气泠冽。 有的只是粗粝、无尽的苦涩。 大王不再观战,伸了个懒腰后便疲惫道:“檀之,此处由你来安排,本王的美人等候多时,再不去,该让美人独守空闺了。” 他转身而去,站起身那一刻,苏季扬才发现,原来神采奕奕的大王,站起来也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铠甲几近裹不住那一身肥肉。 他呆呆地想着,他们明明是最了解百姓疾苦的人。从小到大便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老百姓之中,明白在战乱年代百姓吃不饱饭,流离失所,甚至有的地方穷到饿死了孩子。 可是江北宋氏掌军几年,国家并没有变得富饶,反而状况更加严重,甚至有江北之民冒着生命危险远渡江岸,以为在江南之地便有机会吃饱饭。 处处充满着绝望。 即便如此,上位而来的宋氏大王,不过也只是将自己喂得满脑肥肠,那些从前支撑他一步步从庄稼地里走上来的普通万民,都没有分一杯羹。 王朝变换,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无论是贵族做王,还是平民百姓做王,最终的区别,只是那个做王的人歌舞升平。 谢檀之出口打断了他飘渺的思绪,“苏兄,你不必伤怀。大王心直口快,且一路打仗坐上王位,最恨的人便是高高在上的世家与贵族。我已习惯了他如此说话,若你还想在北军谋个营生,还需要学会忍让与接受他们的行事作风。” 苏季扬却早已不再纠缠宋氏大王对贵族的折辱,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问道:“如你所说,如今江北百姓,生活得可还好?每日能否吃饱饭?是否有田可耕?有衣可暖?” 谢檀之愣了愣,随即苦笑摇头道:“战乱不平,哪里有平静的生活。宋氏军队政战杀伐,如今盯上了江南蒋氏,自然是要出尽全力。但是军中这么多将士精锐,处处开销自然极大,为了支持出战,今年赋税又加了两成。” 南央不屑道:“怪不得都说江北军的装备极佳,原来是因为如此搜刮民脂民膏!” 听她说完,谢檀之忙跳起来伸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苏季扬眼神十分不悦瞧着他,上前道:“放开她。” 怎敢有人对圣洁的明月如此无礼! 谢檀之小声道:“船上隔音不好,弟弟慎言。” 他放开了手,只感觉方才触摸到的脸颊十分柔软、光滑,又温暖,如一匹精美的缎子般。 他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南央的脸颊,被苏季扬快步上前一把打掉了手。 谢檀之委委屈屈:“……往后咱们便是兄弟,不必如此拘泥吧……” 苏季扬挡在南央身前,面无表情,暗自捏紧拳头,冷冷道:“那你摸我脸吧,但不许碰她。” 谢檀之:“……”。 我哪敢? 船上火烛通明,谢檀之转身,将早已备好的一桌子菜唤了上来,友善道:“知道你们每日吃不好,今日在这里好好吃一顿饭吧。待回去了,你们的差事不好干,也吃不到几顿好饭了。” 南央很识时务,拉起苏季扬便在桌边坐下,望着桌上的菜品,虽不如从前南国时期的,但是却比这两年四处流亡之时吃的都要好。 她不停夹菜,不一会儿,苏季扬的碗里便满满当当都是菜。 安排好了苏季扬,她这才开始高高兴兴吃饭。 别管明天怎么样,能吃一顿好饭是一顿,于是她格外开心。 苏季扬见她开心的模样,心中十分心酸,仅仅几年的流亡生活,让这养尊处优的小郡主从对王室盛宴都不屑一顾的模样,变成了吃顿好的便如此开心的模样。 他实在是太失职了,若不是他的无能窘迫,无法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 一边吃,苏季扬一边抬头望向谢檀之。 这锦衣公子如今吃饭还是十分矜持的模样,一举一动皆风雅诗意,像极了还是活在南国旧梦之中的贵公子。 他喉头颤动,下意识地问:“檀之公子……如今你在宋氏军中,究竟是何职位?” 谢檀之毫不惊讶,笑道:“许多人这样问我,因为大王身边多是武夫,我却是个异类。我如今是大王身边的谋士,只需为他出谋划策便好。” 然后他摇摇头叹道:“许多人羡慕我,可我不过也就是会说话了些,能屈能伸,且为大王提出的策略,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办都能办好,因此不过也是个虚差,在这混着好日子过呢。” 南央暗暗撇嘴道:“能想出这样传递消息的方法,你还用谦虚什么?大王肯定将你看作香饽饽,时时刻刻想绑在身边哩。” 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应对谢檀之方才饭前说的“慎言”,恭维他:“我猜,大王身边都是一些粗鄙的武夫,你一定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 然后歪歪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是最好看的,最漂亮的,最风雅的。” 苏季扬埋头默默吃饭。 嗯,谢檀之确实好看,确实漂亮,确实风雅。 但他不喜欢听南央说出来。 谢檀之脸微微红了红,倒是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夸他,因为生活在男人堆里。尤其是江北,北方人居多,军中的美男子是以大把胡须、健壮的身体、身量高大宽阔为标准。 他这样的,北方人见多了,只会摇头,“太瘦了,弱不禁风,实在像个女子。” “咳咳……”他觉得必须要回应些什么,便仔细瞧了瞧南央,礼尚往来:“你也十分好看,你的脸像锦缎一样光滑,如今灰扑扑的,若是洗个脸,一定也是个小小的美男子。” 苏季扬仍下筷子,冷冷道:“我们阿央从不洗脸。” 南央笑得几近打滚,一本正经地符合道:“对,我们家的传统,从不洗脸,我一直会是这个样子,绝对不会变成小美男子!” 小夫君吃醋了,南央得意洋洋地想。 船上备好了被褥,因此几人简单的在船舱内就寝。 苏季扬睡在南央和谢檀之中间,睁着眼睛,几近失眠。 不知何时,船已经从停靠的状态变为行驶。 摇摇晃晃,南央一个摇晃遍钻进了他的怀里,呢喃着:“啊呜,真好吃。” 鬼使神差,苏季扬默默的问:“檀之可有婚配?” 他声音极低,不知道谢檀之会不会听到。 谁知谢檀之也并未睡着,答道:“并未婚配呢,国破之时,父母上下打点我逃出来,但是他们没有离开南国。” 沉默半晌,空气中传来一股若有似无的叹息。 良久,谢檀之才道:“他们死在了南国。那应该是个夏天,母亲最喜欢的花,开得正盛。” “从此我便再无其他的心思了,除了浑浑噩噩活下去,便是活在旧梦之中,也依然觉得是快乐的。” 他轻轻笑了笑,像是方才并未说什么沉重的话般,“婚配于我而言只是个幻梦。任何一个人走进我身边,便会觉得我整日活在梦里,哪里再有为了另一个人,从梦里走出来,向前走的道理呢?” 第78章 苍梧相忆(12) 船靠岸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江河一渡,便真的是离故国万里之遥,连脚下的土地,也不是同一块了。 三人刚刚起来,谢檀之的头发睡的有些凌乱,尚未来得及整理之时,听见了此间房外吵吵嚷嚷的声音。 仔细一听,甚至有刀剑之声。 “叮”,一支羽箭透过船舱,穿过薄薄的门板而来,狠狠钉在了桌角屏风之上。 苏季扬连忙将南央护在拐角处,此处背后靠着船舱正中,外面打起来也不会深入到船上这么近,因此较为安全。 苏季扬满脸防备,抽出防身的刀具,挡在身前,随时准备开战。 谢檀之临危不乱,走至那支羽箭旁边,将它拔下,这才皱眉道:“宋氏军□□有三处武器坊制造武器供给军中。三处坊中制式各不相同。此箭制式专供于大王手下出生入死的年将军麾下……” “他们反了。”苏季扬冷冷道。 世事无常,战乱年代,即便是从小到大称兄道弟一同喝酒的过命兄弟,在巨大的权力诱惑之下,反目成仇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外头的呼喊声越发激昂,不仅有打砸之声,还混杂着叫骂声、哭喊声。船上和在江边等候的士兵之中,相熟的人也有不少,如今自相残杀,自然是一片哭天喊地。 很快,门被破开,外面有人一脚踹破了门,却见里头是养尊处优的军师谢檀之,一时间抱拳道:“谢军师,得罪了,你如此柔弱,今日我给你一个自尽的机会,就不过兄弟我的手了。” 谢檀之只是冷静地问:“你们反了,这是为何呢?跟着年将军,和跟着大王,又有何区别的呢?” 来人呸了一口,骂道:“大王?他就不是个东西,我们辛苦在外头打仗,他总是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玩着女人,喝酒吃肉,兄弟们却在外头死的死伤的伤,谁心里痛快呢?” 谢檀之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焉知年将军坐上了大王的位置,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呢?” 那人举刀划过地面,目色极为阴沉,“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不肯对你动手,但是你这宋氏走狗,怎敢侮辱年将军!年将军同兄弟们出生入死,荣辱与共,他还承诺我们,待一统天下后,战事结束,让我们卸甲归田,一人分得良田数亩!” 谢檀之怜悯地看看他,摇头道:“你年纪轻轻,新入麾下,自然不知道,当年大王起义的时候,对他手下的兵,也是这样的说辞。” 来人彻底愤怒,似乎摧毁了他心中唯一的信仰,红着眼睛举起屠刀。 下一瞬,一柄长刀贯穿了他的腰间,瞬时血流如注。 士兵瞪大了眼睛,目色中充满了无限的震惊、失落。 那幻想中未来美好的生活,妻儿在侧,良田几亩,风调雨顺,年年都能吃饱饭的日子,似乎那么近,可却又那么远。 苏季扬叹了口气,拔出长刀,迅速找桌子屏风等将门口堵上。 南央看着面前直直到底死去的士兵,喟叹道:“不是他们太天真,只是因为那种希望太强烈了,也是因为乱世之中的绝望太多了。若不是彻底绝望,又何须搏上一条命来,为了别人口中欺骗的言语所描述的盛世呢?” 苏季扬补充道:“况且……他想要的也不算什么盛世,只不过是能吃饱饭而已。” 即便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也在日复一日的战争之中,看起来遥不可及。 “现在怎么办?”苏季扬问谢檀之。 三人在这狭小的空间,船上不必陆地,被人围住之后,连船都下不了,逃走更是异想天开。 谢檀之顿了顿道:“我们得先找到大王,船上兵力并不弱,这次带去的都是大王培养的一支精锐,只听命于大王。他们的忠诚毋庸置疑,但是必须由大王来指挥。” 在肆虐杀戮之中闯出去寻找大王,实在难以登天。 苏季扬望向地上已经惨死的士兵,心中有了主意。 虽然十分不适,但是此刻能够伪装起来,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很快,他从门外附近拖进来另外两句尸体。 三人明白,这是要扒下尸体上的甲胄船上,两支军队虽然都属于宋氏军,但是服装和兵器的制式不同,非常容易辨认。只有换上敌方的甲胄来伪装,才有可能骗得过外面的人。 “动手吧。还愣着干嘛,不要那么纠结,如今谁都不再是贵公子了。” 见面前的两人龃龉行动,南央率先开始动手,很快将身量最小的那具尸体上的甲胄穿在了自己身上,甲胄上沾染着鲜红的血。 苏季扬捏紧了拳头,默默低头开始穿上。 谢檀之扭扭捏捏的,也终于开始行动。 苏季扬率先探出门去,三人将脸抹得血呼拉碴,实在看不出原本的相貌,因此很快便混入了外面正在大船上挨门寻找大王的士兵们。 三人对视,互相点点头,看来大王还没有被找到,而且已经过了一小段时间,甲板上的房间都已经被找遍了。 死去的士兵尸体摆的七零八落。他们虽然是一队精锐,可是昨夜在江的对岸已经经历了一场苦战,精疲力竭。此时本来怀着满满都疲惫和思乡之心回来,谁知道睡眼朦胧之中,迎接他们的是平日称兄道弟之人的屠杀。 许多人根本没来得及拿起武器,他们本以为这些精神抖擞的兵上船是,来接替他们,庆祝他们活着从大江对岸活着回来的! 年将军麾下的人不知受了年将军的什么蛊惑,各个士气昂扬,意志坚定,挥刀便砍,毫不留情。 这一战,在船上被稀里糊涂杀死的人,甚至比昨夜对抗江南蒋氏军死的人还要多。 谢檀之将二人拉至角落商量,环顾四周后拉低声音道:“我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甲板之下的船舱,是开船的地方,只有船工和一些守兵。这条大船是大王专门造的,构造与其他大船都有所不同,非亲近之人难以找到下舱之路。这些士兵一定找不到那里,不如我们过去看看?我猜大王现今正躲在下面。” 苏季扬皱眉道:“你既然如此说,那船下之舱必定危险重重,若是被上面的人找到了,那便是瓮中捉鳖,再无力逃脱。” “苏兄,你看看现下,除了这唯一的办法,我们还有法子逃脱吗?即便跟着他们混出去,我这张脸一出去便会被其他人认出来,到时候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谢檀之无奈,如今只有这个法子,若是大王埋着什么机关武器,或许还能有的一战。 南央冷不丁道:“走,去船舱下。咱们不管大王在不在,你不是说那里是开船的地方吗?我们把船开走,离开这个渡口。” 谢檀之目瞪口呆,没好气地笑道:“你真是人小鬼大,这船岂是轻易能开的?若是船工不愿意,或者船工都死了,咱们怎么开?” 南央只是催促道:“快走,快下去,再晚就来不及了。你不用管船工,我可以开。” 谢檀之迟疑之际,苏季扬已经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个说话毫不靠谱的弟弟,面对着谢檀之也急匆匆催促道:“那快走吧,还愣着做什么。” 谢檀之:……不是你先提出质疑的吗?简直莫名其妙这两兄弟! 谢檀之灰溜溜地猫着腰在前面带路,饶过了来回四下找人的士兵,终于来到一处已经被卸掉了门板的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 一进门苏季扬便将屏风挪至门口,挡住外面的视线。 谢檀之转动了房间内部的一处机关,很快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最里处出现了一个一人行的大洞,里面是木制的台阶。 谢檀之率先拾级而下,二人跟在他的后面。 这条小小的道路并不长,下面还有昏黄的灯光照射着。 “大王?大王你在下面吗?” 谢檀之率先出口问道,他很聪明,害怕若是大王在下面有所防备,可能会误伤他们。 果然传来了大王的声音,骂骂咧咧的:“我在,受伤了,你小子也反了我吗?” 谢檀之忙道:“怎么可能,我带人来救大王了。” 三人下来之后,大吃一惊,四下横七竖八躺着船工的尸体,大王也受了伤,似乎伤得很重,站不起身来,正瘫坐在一处毯子上,就着昏暗的火光,暗无天日地在这里等待着。 见跟随谢檀之下来的,正是昨夜那两个南国人,大王心中一愣。 自然有不好的猜疑,莫非这三个南国人因昨夜自己的言语羞辱,此时趁机来寻仇? 但谢檀之只是焦急地走过来蹲下身,问道:“大王,今早事变突然,你那里发生了什么?” “妈的,老年上来找我喝酒,说是庆功,没想到直接给我来了一刀。还好老子睡觉都穿着甲胄,他的刀乱砍之中伤到了我的腿。外头的兵便打进来了,我忍着痛拼命逃走,这间屋子里头的机会其他人不知道,进来之后也会自动关上,因此他没有找到我。” 望着一地的船工尸体,谢檀之心中起了寒意,“大王是把他们都杀了吗?” 大王冷哼一声道:“谁知他们之中有没有老年这个王八蛋的奸细,老子受了这样重的伤,再无力招架,不趁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趁乱杀了,难道等着他们杀死老子吗?” 如今失去了光鲜的包裹,苏季扬才看穿,原来褪去大王的光环,此人是如此的粗鄙,视人命为草芥。 “船工都死了,如何我们若要开船逃离,可该如何是好?” 第79章 苍梧相忆(13) 南央卷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细腻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绕开船工的尸体,坐在了开船的位置上。 这是一艘制式豪华、规模庞大的船只,在南国时,只有贵族和军队才会使用这样复杂华丽的大船。 不巧,南国的都城临大江,也临陆地之外的茫茫大海。她的父君身为南国王族,曾数次被大王赏赐坐这船出海,试图探究茫茫海上有无长生不老的蓬莱仙岛。 仙岛从未找到,但幼时南央顽皮,与家族中几个表亲兄弟都对这大船十分感兴趣,加上父母溺爱,不曾限制他们胡闹,因此跑来想要天真地开一开这船,父君也是默许着让船工教了教。 南央曾与表兄独自开船行了一整日,期间并无危险,甚至开得很稳,因此她并无所畏惧,天下最华丽、最难开的船,从前不过都是她闺阁之中的玩物,如今这船,又有何难。 宋氏大王歪着身子,为身上的伤嗷嗷叫着,还不忘嘲讽:“南国人,原来带着个低贱的开船工。” 苏季扬冷着脸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氏大王,眼神阴鸷,宋氏大王莫名感到害怕。 此时大王已经是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一个兵,即便谢檀之对大王绝对忠诚,但是以谢檀之的身子骨,打起来也断然不是苏季扬的对手。 此刻大王还敢出口污蔑、侮辱他的神女和故国,当下血溅三尺,也并非难事。 谢檀之伸出手拉了拉苏季扬的袖子,圆场道:“大王受了重伤,神智不清,不必与他较劲。” 宋氏大王这才悻悻低下了头,没由来的,他有些怕这个落魄的南国贵族。仔细想了想,自己如今处于弱势,连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全凭他们,因此也低下头,嘿嘿笑道:“本王说着玩的,莫气,莫气。” 南央没有理会这里古怪的气氛,一心一意地涨红了小脸鼓捣开船,没多久,船舱猛然震了一下,随后,船开始微微摇晃,船上的人都能清楚地感受到,船开了。 船上是有罗盘的,此刻船稍有些急切地掉头,转了一个大弯,船舱上还在两军对峙的人们都身子一晃,东倒西歪。 宋氏军也擅长水战,此时士兵们大多已经明白,是有人在下面偷偷调转了大船的方向,准备开走逃脱! 年将军手下的士兵,机灵些的都慌忙跳船入水,赶紧回到岸上去了。 如果被这船带走,后无援兵,呆在船上一定会死。 很快,船舱上的动静渐渐平息了,只有偶尔几声大声的嘶哑喊痛,才透过层层木板传入底下几人的耳朵里。 谢檀之率先道:“我上去看看。” 苏季扬手中提刀,“我也去”。 但随后,他望见船舱之下只剩下南央和大王,一时冷下脸来,反悔道:“你去吧,保护好自己,我在下面等你。” 谢檀之明白,苏季扬对大王充满了防备,即使大王此刻瘫坐在地上,一副站不来的模样,他也仍然充满防备。 谢檀之手中带了一把刀,独自上去。 苏季扬适时补了一句:“放心,我相信你可以应付的,如果有人伤害你,你就喊一嗓子。” 谢檀之看了看正在专心致志开船的南央,心情一脸复杂地走上了台阶。 当他再次下来的时候,已经靠三寸不烂之舌整顿好了上面剩下的士兵,都是宋氏大王身边的精锐,如今一心一意相信着,大王已经有了谋略,待登陆到一处安全的地方之后,重整旗鼓杀回去,夺回天下。 南央仍在认真地开船,苏季扬抱着刀坐在一旁,就着昏暗的灯光盯着大王的一举一动。 “阿央小兄弟,如今我们将船开至哪里,才是一处安全的地方?” “荷叶渡,一处绝对安全的小岛。岛上三面环海,一面是一条废弃的山道,通往外头的城镇,只不过如今我也不知道那座叶城究竟是哪家的守军把守,实力如何。但是叶城守军一定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处隐秘的小岛。” 南央笃定地说,信誓旦旦。 苏季扬自然知道南央为何对此座小岛如此清楚。因为当年南央地父君奉命出海,多少次的出海,寻到这么一座小岛自然是易如反掌。 只可惜,除了绘制了大篇的海图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收获,只是便宜了几个一直跟着大船的小兔崽子贵族子弟们,远出洋外,增长了不少见识。 谢檀之十分惊异,看这个小小的身影的眼神,意味深重。 他自然对南国的风情十分了解,印象中,有一位大王的亲族王爷,曾四处奉命出海寻找长生不老之丹,几乎走遍了南国附近的海域和江河。 他此刻明白,南央的身份并不简单,甚至可能和那位王爷有关联。 到岛上的时间并不算很久,此时已经月明星稀,竟是整整一个白天,也不知如今是哪一更。 船缓缓靠岸,谢檀之唤来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把大王抬出去医治。 大王狐疑地被抬上去,竟然发现船真的靠岸了,而且靠的是一处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岛江岸边,岛上所见,四处无人。 很快,南央和苏季扬从船舱底下出来,因为一整天聚精会神的开船,南央的眼皮都已经抬不起来,她双臂挂在苏季扬的脖子上,竟然因他身上如此温暖眷恋,很快便这样站着睡着了。 苏季扬将她背在身上,缓缓下来,浑身充满防备,手中的刀一刻也未离身过。 士兵们经历了一早的慌乱,又是一整天在茫茫江河上漂流的绝望,此时情绪都不佳,有人叫嚷起来:“咱们是来了个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什么都没有,兄弟们吃什么、喝什么?” “对!咱们打了江南那么幸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不仅什么都没有了,还被流放到这么个地方,凭什么?” …… 大王头疼不已,此时想说些什么,只觉得精疲力竭。凭他现在这重伤的样子,也很难镇住这些戾气冲天的士兵们,若是再鼓吹自己多么厉害,可以打回去夺回一切,也很难使人信服。 任人瞧见他如今这幅丧家落魄的样子,都很难再信他,更何况在这样的荒蛮之地,一切权力都会土崩瓦解。 苏季扬适时站了出来,背着南央,站在一块高耸的石头之上,肃了肃嗓子。 这些人太吵了,吵到阿央休息了,他想。 “大家稍安勿躁,此处我幼弟曾经来过,对此处地形十分了解,我们一定会谋划好方案打出去,但是当下要务,大家必须在这里先生存下去。夜晚凉寒,我想大家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在有森林和有水的地方生存下去一定不是难事。这里伤员这么多,大家先砍些柴生起火来,漫漫长夜大家先取暖休息,待明日休息好了,再事筹谋。” 他说的铿锵有力,又十分平静。 从前在南国,也曾无数次这样平静、有穿透力地为他手下的士兵讲话。 不知为何,大家听了他一番话,方才的怒火与不甘都渐渐平息了些许。 “是啊,兄弟们,先把火生起来,不管咋样,先活下去。” “是,咱们去砍点树枝下来!太冷了,还有受伤的兄弟们呢!” …… 三言两语,士兵们体力精壮,很快便开始行动起来,砍柴生火,很快已经多了星星点点的火堆,士兵们七八人一组凑在一起烤着火堆。 “船上还有一些被褥之类的,大家准备些草垛子,铺上被褥便休息吧。岛上没有其他人,但是可能会有野兽,因此每个时辰每组留两个人坐起来观察情况,一旦有危险发生就叫醒其他兄弟,明白吗?” 苏季扬又大声道,安排得井井有条。 很快,士兵们十分有纪律,自发从船上井然有序地取了各种各样生活需要的装备,并照着苏季扬的安排,完美地开始轮换守夜。 苏季扬松了一口气,也去船上取了东西,安排南央稳稳当当睡下。 他就坐在南央身边,手中握着刀,一直没有放松过。 南央睡得很实,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累过了。 火苗照耀着她的脸,显得小脸红扑扑的。 明日,能不能真的找到办法在之类整顿兵力,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临接小岛的叶城是个十分小的城镇,那里的守军现今在乱世之中究竟属于哪一方兵力,都是未知。 现在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那些士兵们是暂时安定住了,但是在这里,如果看不到任何回去建功立业的希望,很可能会反水,到时候无法控制的情况下,即便是大王,也很有可能死在乱刀之下。 苏季扬整整思虑了一整夜,还好整夜并无危险。 日光熹微亮了之后,士兵们也警惕地陆陆续续起来了。 很快便是更难应付的场面,到了白天,这么多士兵是需要吃饭的,在这荒芜的小岛上,如何吃饭,是个大问题。 南央也醒来了,怔怔地抱着苏季扬的胳膊,整个人还处在极度的疲惫之中。 谢檀之神秘兮兮地走过来,小声道:“苏兄,大王召见你。” 苏季扬拖着抱着他胳膊不撒手的南央走到大王身边。 大王此时愁眉苦脸,见到苏季扬便问道:“小苏兄弟,如今这情况,弟兄们都要吃饭,你可有办法?” 苏季扬刚想摇头,没想到南央脆生生道:“我哥哥从前是南国三军之主,自然有办法。” 大王眼睛亮了亮,高兴道:“好!如今本王就封你为大将军,由你来统率这支军队,若是你能带着军队和本王一路杀出去,咱们便杀了老年,让你坐老年的位置,往后本王建功立业,你便是最大的工程,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苏季扬尚未来得及说话,南央又抢话道:“这有何难!我哥哥自然能胜任,但是大王可否一诺千金?” 大王高兴道;“本王自是一诺千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日有檀之见证,若是小苏兄弟杀出去,老年的位置便是他的!本王一向论功行赏!” “那么大王需得将兵符交给我哥哥,并且当众宣布此事,其他人才能信服我哥哥。” 南央得寸进尺。 大王想了想应承了下来,很快便被抬至所有人面前,当众宣布了此事。 苏季扬看着神采奕奕的南央,轻轻叹了口气。 哎,什么都好,阿央也是这么爱逞强。 第80章 苍梧相忆(14) 南央信誓旦旦许下了这么多豪言壮语,苏季扬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连今日士兵们怎么吃上饭,都是个无解的问题。 南央毫无紧张之意,拉着苏季扬的袖子低声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不出意外,让大家好好活下去一阵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苏季扬跟着南央走,她对这里十分熟悉,在这如迷宫般的森林、山石之中轻车熟路,像是来过了许多回。 “当年父君十分喜欢这个地方,又因为他是大王的兄弟,你知道身为君王的兄弟,总是要担惊受怕的,万一哪天君王一时发怒,自己的兄弟就会首当其冲。为了未雨绸缪,父君标记了这里的位置,每次出海都要来此地,我们播下了农作物的种子,在这里豢养了鸡鸭、牛羊和肥猪。父君想着,如果有一天南国内乱,可以来此避难。只是没想到,没有这一天,南国整个直接全军覆没,父君也没有机会逃出来了。这两年,这里无人看管维护,如今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了,我万万没想到还有一天会来到这个父君的秘密基地。” 南央解释半天之后,此时已经四下无人,她拉着苏季扬的袖子,一脸正色道: “既然如此,则是天意。我既然来了这里,那么这里就将作为你领兵打仗的启航,从这里走出去,成为大将军,建功立业,当新世界的三军之主,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苏季扬。” 小小的人儿脸上满是本不属于她的成熟和坚定。苏季扬突然明白了,这是她将自己父君毕生的心血拿出来,送给他以此起步。 这是多么沉重的礼物。为此他将赴汤蹈火,不敢让她有分毫失望。 属于南国人的血液在脉搏之中疯狂涌动,这里留下的都是从前南国的气息,四处都是阿央的足迹。 他们走着,穿过了嶙峋的石头路,来到了一片空旷而绿荫的庄稼地。 这里的庄稼长势杂乱,因为已经有几年无人打理,但是值得惊喜的是,这片小岛上土地十分肥沃,农作物疯狂地自由生长,十分繁密。 种类也几乎涵盖了日常可以饱腹的蔬菜和粮食。稻米可以直接作为糙米煮饭吃,其余瓜、蔬菜,都应有尽有。 岛上如此大的地方,按手下的兵力来说,这些粮食吃一个月左右都没有问题。 再往前走,几处放养的羊圈、猪圈应有尽有,禽畜们没有受到圈笼的限制,四处自由生成,岛上食物丰裕,那些人为修筑的圈笼,反倒像是它们自由自在一天之后可以回去的舒适的家。 这样一来,伙食便更好了,有肉有菜,应有尽有。 南央提议道:“三军将士,粮草简单即可。若是有功,或大战获胜,才可鼓舞士气,杀猪宰羊,赏大家肉吃。天天吃的话,吃不了几顿,便再没有了,反倒多生抱怨。” 苏季扬点点头,“是,肉吃了便不再长了,如此一来,粮草整顿,还需要组一队过来,专责粮草,其他人等,不得知道粮草与禽畜所在之地,是为军律。” 稍作整顿之后,士兵们真的吃上了香喷喷的饭,还有丰富的蔬菜,惶惶不安的人心在这蹲饱饭之后便平息了下来,人人都对新上任的苏将军十分敬佩。 能让弟兄们吃饱饭的将军,就是最好的将军。 接下来几日,便是苏季扬日日练兵。这支军队本身就是宋氏大宋身边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战斗力强,纪律也十分严格,不需要太整肃军纪,他们就已经能够队列整齐、军纪分明,严格遵守各方安排,因此倒是十分省心。 最重要的事,还是去探叶城势力,但是此事,却是很难。 将士之中,去探个城镇的布防和势力很容易,但是那是在战时,双方互有往来,兵将出没基本不会引起过于注意。 但是叶城这么一个小小的城镇,大街小巷想来都是熟人,且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各方势力都在混战于各方重镇,这样的小镇一定只留了守军,因此反倒和平。 越是和平的地方,要探听消息就越难,外乡人随意的打探,会非常容易引起本地人的戒心,很快便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这岛上怎么至叶城,翻山越岭需要多少里路,路上是否有守军,废弃的山路是否有野兽出没,是否可能有埋伏,都是未知。 未知是最可怕的,不仅是派出去的探子可能被人识破之后送死,更有可能,他们在这座荒岛之上被外面的守军包围,到时候四面临海,真是无处可逃。 在这荒岛上,甚至仅仅需要一把火,就能将他们烧的全军覆没。 从上午一直至夜晚,士兵们被安排在岛上四处探查,除了已经被把守起来的粮仓之外,小岛上其他地方几乎被完全探索。 岛上空无一人,但是却有少量几间简单的屋宇,收拾之后,便给大王、将军们入住。 此外,岛上木材十分多,若是最终无法从这里杀出去,仍旧能够支撑大家乘船再去四处探索生路。 苏季扬和谢檀之已经在画出的小岛地图上筹谋推算了一整日,二人面色越来越严肃,从起先的信心满满,至后来都皱着眉,不言而喻。 二人都擅长排兵布阵,出谋划策,此时都已然没有了对策。 无论如何,叶城的情况得探清楚,才敢押上这么多人的生命拼死一搏。 可是一旦被人发现,一切都功亏一篑。如今外头正是乱世,叶城守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着任一其他势力的军队活着,一旦发现,必定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到时候若是年将军不死心,在水路上派兵追杀,此处再一把火,腹背受敌,没有人能活着从这小岛上走出去。 思虑至此,以至于入夜之时,苏季扬眼睛红肿,布满血丝,挨着枕头便昏睡过去。 南央坐在他身边,双手托腮,瞧着他这一张睡着了还蹙眉的脸,摇头叹息道:“真是烦恼的一天呀。” 待天亮之后,苏季扬醒来,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 南央一直以来都是与他同寝的,在这四处都是危险的地方,他不可能放她一个人过夜。他不能容许她受到一点点伤害。 他下意识捏着刀急匆匆冲出房间,衣服尚且凌乱。 “阿央!有谁见到了阿央?阿央在哪里?” 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越发搅乱心绪。 “将军……”门口巡逻的守兵一脸迷惑,“你的弟弟?天刚蒙蒙亮时,他收拾了一个包裹出去了,说是你安排他去探叶城,还留了一封信给你,特意嘱咐我们你醒了便交给你。” 苏季扬浑身上下的血液砰然冲上了脑中,她独自一人,出去探叶城? 她疯了吗!他一时急火攻心,身子几近站不稳,甚至眼前微微一黑,险些当场栽倒在地。 用刀撑着地,他才勉强站住,声音说不出的嘶哑干涩,“他走了有多久了?如何走的?你们可有人跟随?” 守兵看将军的脸色便明白此事不是什么好事,甚至那小小的孩子很可能是瞒着将军独自出行的,只得弱弱一一答道:“小兄弟一早便走了,距现在可能差不多有一个时辰,走的时候说此行乃事机密,不可告诉任何人,因此也没有任何人敢跟上去……” 苏季扬胸腔如压了一块巨石,整个人怔怔然说不出话来,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 他的手指颤颤巍巍打开那封信,里面很是简单。 “我自有办法探叶城,三日之内必回,若三日不归,也会惊马而归,勿派人寻来,切忌打草惊蛇。” 仅此而已。 只是为了他分忧,只是为了他能够坐稳这所谓的将军之位。 他不敢想象,即便她从前去过叶城,即便这条路她有一万分熟悉,可如今是战乱年代,在这样布满荆棘、荒草,重重危机的狭路之上,她一个人要怎么度过,又如何混进叶城,又怎能安全回来。 “将军……咱们要带几个兄弟追上去吗?”守兵试探问道,“万一小兄弟有危险,咱们过去还来得及。” 苏季扬摆摆手,声音艰涩道:“不必,千万不可去。并且,此事保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带几个人去通往叶城的山路口守着,不许任何人通过。在那里等她三日,三日之内,必有消息。” 他再气再急也明白,南央说的很对。 若有人跟随她而去,反倒更是危险。 他只能信她,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他也信她。 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另一头,南央已经越过了整条狭道,道路上泥泞不堪,荆棘丛生,但是并不危险,这里也许久没有人烟。 在半路上,她换下了衣裳。 因此到了叶城之后,她已经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牵着一匹马,带着包袱,像是一个远来探亲的小姑娘。 从前她来过叶城,甚至有几家相熟的店。 在绸缎铺子内,老板娘依然认得她,从前的一个大小姐,跟随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少年郎,每次出手都十分大方,听人说他们是外地的富商。 几年未见,老板娘热情地接待了南央。 入了夜,守兵惊奇地看见,苏将军一夜无眠。 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月下,用手中的树枝不断地在地上写字。 他写的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字。 央。 第81章 苍梧相忆(15) 南央身着女子的服装,伪装成外地的富商之女,在叶城之中四处游荡。 巡视一圈时候,叶城的地图已经在脑子里栩栩如生了。 第二日,她假装四处游玩之时不小心闯入城墙下守军的营地,悄然在里头避开守军走了一圈,瞧了瞧城墙的布防。 叶城的守军不算很多,但是军纪严明。 待入了夜,南央躲在一处屋檐下,终于找到了机会偷偷溜出来。 三日,她必须在三日内回去的。 这支军队白日几乎都在不停的训练,因此给了她钻空子的机会溜进来,但是此时入夜,月光照耀之下,巡逻逐渐严苛起来。 南央靠着墙一路摸到了营口,只要在这里走出去,即便被发现也没有关系,可以借自己游玩的身份掩饰。 一队巡逻的兵果然发现了她,怎么也躲不过去。 小小的姑娘身着锦衣华服,年纪尚小,脸上都是天真与懵懂,很难让人想到这是一个探子。 因此当南央故作柔弱,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道:“我来此地探亲游玩,入夜后迷路了,请问我该如何走去闹市区呀?” 巡逻的士兵们并无异样,只是呵斥两声,原来是外地来的小姑娘不认路,不小心闯进了军营。 他们指了一条路,南央道谢之后不疾不徐地朝城内的方向走去,此刻她不敢回头,也不敢表现出慌乱的样子,必须得假装不知道这里是军营,仍然天真烂漫地离去才好。 在绸缎铺子里,南央将叶城之内的布防情况一一构画出来,画在绸缎上,待微微干了,便贴身穿在身上,如此即便出城被拦,也万无一失。再怎么搜查,也不会扒开姑娘家的贴身衣服搜的。 第三日早上,南央早早盯着城门一开,便出城去,夜长梦多,趁此时清早人少,守军不会有多么警惕,赶紧快快出城。 出城之后,不远处,南央骑着马一路狂奔起来。 但随后,身后有兵马的声音快马狂鞭而来。 “站住!”身后有人高声呼喊。 南央心知不妙,不敢回头看,只能更加快马加鞭,加速往前赶去。 “前面的姑娘,停下!若不停下,格杀勿论!” 南央一咬牙,绝不能停下,这次一旦被抓住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无论如何身上的布防图需要带回去。 电石火光之间,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一支羽箭贯穿了南央的肩背颊骨,一时间疼痛难忍。 南央在江南蒋氏的大战中见过这般场面,反应迅速,忍着剧痛低头死死拉住缰绳,否则这一箭的力道很容易让她从马上掉下去,此时必须要趴低身子,紧紧抱住马儿。 剧烈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后面的追兵穷追不舍,南央知道那条狭道与叶城连接的部分,约有几里都是水路,与一片蓝色汪洋相连,若是不知道此路的人,放眼望去,只会以为这里已经到了汪洋大海。 这也是为何这个小岛一直不为人知的原因。 南央心一横,揣起腰间匕首,将匕首插进马儿的后背,一旦受惊疯狂向前冲,虽然危险至极,但是只要紧紧拉着缰绳,趴在马背上,不被它甩出去,便能飞快地冲进那片水域之中,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汪洋,追兵不知道方向,断然不会再追来。 如此紧急之中,马儿飞速疾驰,南央紧紧拉着缰绳,同时控制着方向。 进入水域之后,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追兵已经离她极近,为首那人明显与其他士兵穿着不同,南央明白了,那是这几日所探出的消息中所知的,此人应当是叶城的守军首领,章遮。 追兵停了,南央的依然往汪洋里冲去,直到变成了一个再也看不见的小点,消失在茫茫海上。 马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南央明白,只能这样熬着快速度过这狭道,要早点,快点,再快点,一定要活着回去,一定要把布防图带到。 一路上的荆棘在快马之下无法躲避,呼啸的风,摇摆的荆棘刮过身上的衣衫,锦绣衣衫几近挂出了丝丝缕缕。 一直到马儿精疲力竭,她才望见那头有人守候着。 到了,强撑着的精神终于放松了下来。 近了,她看见了那头的人影。 苏季扬就在那里等着她。 几个士兵合力将疯跑的马控制住,然后南央便如一只蝶坠落在苏季扬的怀里。 血已经染红了衣衫。但还好,羽箭扎入身体极深,如此快的路程上,反倒没有流太多血,布防图还干干净净。 “呐,小夫君。我回来了。布防图贴身穿着的。” 她抬头笑了笑,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然后沉沉晕了过去。 苏季扬浑身颤抖着,抱着她一步一步往营帐内走,众兵望见皆惊呼,原来小阿央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众人以为,原来不是弟弟,是将军的妹妹。 这支军队之中没有医官,唯一能够治病看伤的,是那弱不禁风的谢檀之。 此刻顾不得许多禁忌,苏季扬青筋暴起,声音嘶哑道:“谢檀之!救人!” 二人在营帐之中,将南央放下。 谢檀之面色沉重,惊讶道:“射这支箭的人,是要人命的,只是万幸他学艺不精,箭偏了两寸,否则直中心口,阿央便没有命回来了。” 苏季扬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几近无法呼吸,声音发颤道:“如今怎么办?可还有救?” 谢檀之龃龉道:“一定要拔箭,你帮我按住她的身子,拔了箭咱们马上将伤口死死裹住止血。只是我不知道阿央原来是女儿身,若是赤着身子,却多有冒犯。” 苏季扬急切道:“性命面前,那些都不重要。一定要让她好好活着,一定要让她活下来!” 谢檀之郑重地点点头,吩咐好外面的士兵准备好需要的一切,便开始拔箭。 南央昏睡着,梦中,梦见了从前南国的快乐时光,她与苏季扬各骑着一匹马,站在校场看士兵们舞刀弄剑的时候。 南央曾站在熠熠阳光之下,对她未来的夫君神采奕奕说道: “我也想做一把剑,做你的剑。” “若你上战场,便与你一同征战杀伐。若你离开战场,我便是你营帐之中最珍贵的宝贝。旁人若见了我,便知晓这是一把名剑,是三军之主苏季扬的佩剑,乃是天下之至宝。全天下只有你配得上我这把名剑,而此剑也只属于你,写在后世的史书之中流芳千古。” “若世道和平,你便与我同游天下。战乱时,我们披荆斩棘,共夺天下。和平时,我们游历山川大海,闯荡世间。若你有一日有困境,我便为你斩杀敌人,陪你杀出去,护你一生周全。” 那是多么意气风发的时光。 而如今,她已经是他披荆斩棘的剑了。 轻轻褪去衣衫之后,小姑娘裸/露着光滑白皙的背,最里层的衣衫上,赫然是详细的叶城布防图,上面只是微微沾了些血迹。 苏季扬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与谢檀之一同完成了拔箭。 全程,小姑娘昏睡着,没有喊一丝痛。 待艰难地裹住伤口后,苏季扬仍不愿意放开手,紧紧按着南央的伤口四周,帮助她止血。 谢檀之叹了口气,出去安排采集草药了。 日落之后,黄昏将至,谢檀之配好了药进来,脸上一愣。 苏季扬如一尊雕像般,还是和上午他出去的时候一样,一动不动死死按住南央的伤口,肉眼可见,那止血的布条上的血迹已经发黑,显然几乎没有新渗出的血液了。 谢檀之默默说了上药的事情之后,推门出去了。 他叹了口气,已经猜测到了,阿央不是苏季扬的妹妹。 他们之间的情感,相依为命,也饱含深情。 南央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苏季扬嘶哑着嗓子道: “没有下次了。” 他紧紧搂着南央的身子,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声音几近哽咽,“你再也不许独自离开了。” 南央乖巧地点点头,气若游丝道:“布防图……” “布防图我已经收好了,但是你需知道,任何事情,不值得你如此冒险。” 苏季扬眼角几乎落泪。 众星捧月般长大的阿央,何时曾受过如此重的伤,这伤只差分毫,便能要了她的命,从此他们二人天人两隔,如此,又与他当初在南国覆灭时,直接殉国有何区别。 左右,若是她死了,他剩下的生命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南央小声道,“都怪那个叶城的守军将军章遮……他不知为何疑我,可只是怀疑一个人,就能直接要人的命,此人之冷血,实在令人胆寒。” 苏季扬抱的更紧了一分,心中的仇恨也熊熊燃烧。 在沿着那条隐秘的道路攻进叶城之时,叶城守军显然慌乱不堪。 城门楼上,一个壮硕的大将军正亲自坐镇指挥。 叶城是小城,守城之人如此装着,只能是将军章遮。 在出战之前,大王曾嘱托道:“我们兵力不足,最好能够降服对方,只要降了,便任人可用。” 但苏季扬并未作声。 此刻他骑着马,站在一处草地上,拉起了弓。 他的弓拉了许久,久到其他士兵几乎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如此远的距离,弓箭是很难伤害到敌人的。 后来,一支羽箭从一个诡谲的角度飞出,飞跃了遥远的距离,直直插进了城门上,将军章遮的眉心。 刚好在头盔覆盖不到的缝隙,眉心。 章遮瞬间暴毙,直挺挺倒在了城门上。 至死,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叶城的守军大乱,群龙无首,很快城便破了,其余的人死的死,不愿意死的便都降了,此一战,收服了叶城的守军。 探子报至小岛上大王处,大王却皱了眉。 “本王曾说过,收了叶城的守军,其将军可用。看来这苏季扬,是想独占这个位置。” 第82章 苍梧相忆(16) 大军在叶城重整旗鼓,叶城周边都是类似的小城,守军四散分离,没有强大势力的扶持,皆为一盘散沙,因此从叶城为据点,不出半年,这支残军竟然也攻下了不少城池,在东边成了一处气候。 半年,苏季扬已经成为了百战百胜的将军,众人都知道,苏将军身边有个不离身的妹妹,也曾经为他们最初攻下叶城时探路,长得十分玲珑可爱。 如今苏将军对自己的妹妹十分爱重,不肯让其他人近她半分,处处保护。 秋日,大军出征,一路往西边而去,士气高涨,意欲夺回那时年将军篡夺的一切。 土地,士兵,大王野心勃勃,一切都要全部夺回来。 最初的那批士兵对年将军等人恨之入骨,有这份憎恨加持,复仇之心切切,军心稳固,一路高歌前行。 在斩下年将军的首级前,年将军正在帐中与歌姬亲热,外头平民百姓忍饥挨饿,士兵们怨声载道,将军帐内歌舞升平。 与从前所想无异。 苏季扬面无表情地取了他的首级,献给了大王。 很快,在帐中瑟瑟发抖缩在一旁的歌姬,被大王看中了,带走在了自己身边。 苏季扬看着大王意气风发离开的模样,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无论是谁做王,都是这幅德行。 他们很少真正关心外面的普通人过的怎么样,士兵们是否吃饱穿暖,是否有家可回,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他们只想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满足自己的王侯之欲。 苏季扬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南央看在眼中,曾在夜里偷偷试探问道: “苏季扬。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 “若是你能做大王,你有信心将这世间变得更好吗?” 她小声问道,确保没有人听到。 苏季扬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谨慎地四下张望后,声音低沉道:“阿央以后慎言,千万不要在军营再说这样的话。” “我并没有过这个想法,因为现在大王并没有对我们不利,若是能够在这里继续下去,待战事结束,咱们就卸甲归田,去一处平静的地方,好好生活,耕田而生,如何?” 他摸摸她的头。 这一年,小小的姑娘已经长开了,越来越漂亮,别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掌上明珠,无人敢欺辱她,如今,这将军的职位,多少能够将她保护得好好的,能够将她捧在手心。 三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已经苦战三年,江北大大小小的势力几乎已经被宋氏军全部收服,人人传言宋氏军中有个神威的苏将军,运兵排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几乎不败。 但是苏季扬却越来越沉默冷静,眉眼上总是化不开的低沉。 首先,那一天一定会到。 隔着江水开战,江南蒋氏军中,也有一名赫赫有名的将军,如今已经是一名大将,名唤钟炽离,骁勇善战,力大无穷,同时也深受蒋氏信任。 从前兄弟相称的二人,终于有一天要在战场上相遇,除了你死我活,没有别的退路。 大战那日,南央和谢檀之一起坐在船上,满脸都是忍不住的泪。 探子上报,蒋氏军大败,溃败而逃。 苏季扬回来的时候,浑身血污,眼神呆滞。 他这辈子幼时亡国,见到无数亲人亡故,死在面前。 少年时于蒋氏军中与钟炽离结拜为兄弟,几年后兵戈相见。 钟炽离一见他便笑了,此时蒋氏军已经溃败,钟炽离浑身是血,咧开嘴大笑,露出一口沾血的白牙。 “我就知道……” “有一天你一定会如此威风,成为一个比我厉害很多的大将军,你的才华不会被埋没。” “我也数次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要死在战场上。” “我最想死在你的手上。这一辈子过的很爽,很值得。兄弟,由你杀了我,我不后悔。” “我家中的妹子,还未待我给你说媒呢……” 钟炽离边说,七尺男儿竟然流了两滴泪,随后豪迈地将手中的长刀拾起。 “动手啊,兄弟!我要死在你的手下,由你带走我的首级,不要任何人侮辱我!” “若是这首级值钱,便都给了你,也不枉老子这辈子与你兄弟一场!” 苏季扬喉头颤动,声音哽咽。 “钟大哥……” 钟炽离大笑一声,“别婆婆妈妈的,往后兄弟的命便交给你了!” 随后,钟炽离拿起长刀自刎。 一生豪迈,绝不受辱。折在自己认可的兄弟手里,这是他这辈子死时,最后的尊严。 瞧着苏季扬的样子,南央扑上前去。 苏季扬呆呆道:“钟大哥……他自尽了。” 随后,南央哭的稀里哗啦。 门口的探子十分敏锐,将此事及时上报给了大王,大王震怒:“竖子有反叛之心,竟为敌军将领哭哭啼啼!” 这些苏季扬都知道,他已经发现了很久,功高震主,大王是个多疑之人,对他一直不够信任,总是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但是他此刻无法为了所谓的信任,将自己一腔汹涌澎湃的悲伤情感掩藏起来。 钟大哥曾经对他们二人那么好,那么信任,钟炽离临死前对他还是没有一丝怨恨。 倒下的时候,他还说。 “我们来生再做兄弟。” 只此一句,泣不成声。 战事延续几个月,几乎收服了江南所有地界。 大王几近一统天下,苏季扬的府中,却也有了新的麻烦。 有探子上报道,苏季扬接纳敌军将领家属偷偷至将军府中,几路探子百般调查,最终发现,苏季扬千里迢迢从江南偏僻的乡下,接来了已死的敌军将领钟炽离的妹妹。 大王震怒,召见苏季扬。 南央在府中焦急地等着,但足足一天一夜,苏季扬都没有走出宫门。 她去找了谢檀之,谢檀之只是摇头叹道:“大王疑心苏兄已久,更何况他从前是南国贵族,大王最是憎恨自己的出身,对从前贵族充满嫉恨……” 一个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平民百姓也能当家作主的人,到头来最忌讳的是自己的农家出身,嫉恨着贵族出身的人。 这是何等的讽刺。 夜未央,南央和谢檀之一同站在秋日的宫门前,里头灯火辉煌,一派祥和,可是他们不知道,苏季扬在里面究竟在遭遇着什么。 “你是否有反心?” 大王在质问。 苏季扬此刻跪在天牢之中,他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一进宫门,大王便说,整个将军府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是他反抗,将军府中将无一人生还。 阿央还在里面。 他不能拿阿央冒险。 但其实阿央正站在门外,与谢檀之一起坚守着他出来。 苏季扬摇头,“大王,我一直很忠诚。” “那你为何哭那钟炽离?” “只因年少时他救我一命。” “哦?老年与本王穿着同一条裤子一路过来,他还是捅了本王一刀。这种所谓的兄弟情深,你觉得本王相信吗?” 大王自以为看破了世间的一切。 苏季扬只是波澜不惊道:“大王不信,可天下总有人信,即使是在乱世,亦有人真心相待。” 大王气急,扬鞭打在他的身上,愤恨又妒嫉。 半夜,大王酒醉又来审他,醉醺醺之时,除了所谓的审问,更忍不住地羞辱这个南国贵族。 “你那妹妹,国色天香,如今张开了,正是□□的好日子!这样,本王可以免你不死,纳了你妹妹为妾,往后你做本王的小舅子!” 大王嬉皮笑脸,极近羞辱。 苏季扬捏紧了拳头。 “今日本王派人去你府上看,没想到你妹妹居然逃走了,哈哈哈,待本王把她捉回来,一定要好好宠幸她一番,折腾得她走不动路,就带她来见你这个落魄的模样!本王要让她跪着求本王!” 大王言语逐渐放肆。 却看不见苏季扬的眼睛几近发红。 原来阿央逃走了。 既然如此,便没有顾虑了。 他身上散发出阵阵寒气。 大王还在沾沾自喜说着污言秽语。 他不知道,面前跪着的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贵族少年。 而是一头能为了心爱的姑娘,征战杀伐的猛兽。 第83章 苍梧相忆(大结局) 宫门之外,南央与谢檀之迎风而立。 她幽幽道:“你知道的,对不对?” “你如此聪明,你知道大王处处相疑猜忌,你甚至知道此次大王将他叫走,包含祸心,稍有不慎,他可能就会死在里面,血溅三尺,再也不能活着走出来。” “可是你还是没有阻拦,作壁上观。只因这祸事不会波及到你,只因你在大王的麾下继续做乖巧的臣子,他能够给你华贵的生活,你便可以置身事外。” “我们都从南国而来,你不帮忙,我可以不怪你,但是从此以后,我们也再不能做朋友了。” 南央目光悲戚地看着他。 “狡兔死,走狗烹。大王对南国贵族的憎恨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消除。先是我们,往后便会是你。若你还想好好活着,或许也要早做打算。” 谢檀之迎风看着这个小姑娘一脸倔强的模样,叹气道:“对,我本确实是想袖手旁观,但一想到,南国旧梦之中,只剩你们两位故人,若是你们都死在了这里,我一辈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想来便会很伤心的。” “所以我能够带你来这里,是想帮你们。” 他目光坚定,霎时间,这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也有那么血气方刚的模样,“我手中也我这一批亲兵的兵权,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若苏季扬能从宫门中杀出来,这一队人足以保他回到郊外的军营。” “届时,他统领着那么多将领,都对他臣服于下,其实大王的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苏季扬在军中口碑极好,人心所向,若是他起兵要反大王,自己夺这天下,下面的人一定振臂高呼,热烈响应。如今只要走到这一步,便成王败寇,往后他也不可能拥有他所向往的安静田园生活了。” 谢檀之又叹道:“我与他交谈甚多,虽然如此,但乱世之中,事在人为。天下由他做主,一定不是件坏事。只是……他是否能下定这个决心,还是未知数。他自己一心想着卸甲归田,此事今晚不决断,恐怕明日大王更为疑心,夺我兵权,不仅失去了兵力,他是否能撑过这一夜,也未可知。” 南央掉转头来,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飒飒飘扬。 “我有个办法,但需你将我送至大王处,我要见到苏季扬。只要见到他,他一定能同意。我会掩护他逃出来,然后当你看到宫内有烟花爆裂,便是信号,在外起兵接应。” “谢檀之,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将一切都压在你的身上,若你背叛我们,自然可以在押送我进宫之后便给大王告密,从此后南国再无皇族,是你亲手断送了南国王室最后的血脉。” 她说得十分决绝。 谢檀之大惊,望着她皎如明月的脸庞,英气的身姿,恍然明白了。 “你是南国王室的郡主,最后的王族。” “我明白了……全明白了……”谢檀之忍不住哽咽,“苏季扬是你的驸马呀!一路保护你活着,所谓军人气节,不殉国,不殉家,苟且偷生,只是为了能让你活着……” “臣,谢檀之,生死都是南国之人。一定不辱使命。” 他郑重地许下承诺。 南央被谢檀之带进宫中,大王的面前。 南央大胆直言道:“我听闻大王想要我做大王的妾室。如此,只要大王放了我哥哥,我便可以接受。” 大王冷哼,“好,本王这就带你去见苏季扬,然后你要当着他的面求本王,求得本王开心了,便同意纳了你。” 谢檀之款款退出,站在宫门口,已经悄悄召集了自己手中的兵,蛰伏在夜晚中,静静等待着那出战的信号。 囚禁室之中,苏季扬几乎血脉偾张。 南央竟然被大王带来了,走在他的身后,身着锦衣玉服! 她不是逃脱了么,为何又来了这里! 她当着他的面,直视着被关起来的苏季扬。 昂着头,一脸倔强道:“苏季扬。” 没有叫他哥哥。 “我要做王后。” “我要做这世间最尊贵的王后。” “我要做大王唯一的王后。” 大王在身后一脸嗤笑,不过是个妾室,却以为自己能翻出什么波浪来。 苏季扬望着她的眼睛,身子一抖,恍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说…… 要他从这牢笼中挣脱出来。 杀了当前的大王,取而代之。 因此,她便是王后,世间最尊贵的王后,唯一的王后。 是属于他的王后。 “一切具已准备好了。只要你同意,我便能够很快做王后。” 她又道。 这暗语,宋氏大王自然不懂,只是以为这对苏季扬来说是一种折辱。 苏季扬却明白,这是说南央在外面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起兵的事情,只要他此刻迈出一步。 他点点头,声音干涩道:“好。” “答应你。” 随后,南央笑着为大王斟上一杯酒,在这个满脑肥肠的大王无防备之际,迅速拔下头上的簪子,刺入大王的眉心。 只这一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大王震怒之下,反手掐住南央的脖子。 苏季扬在这个微小时间的掩护下,已经挣脱了束缚自己的绳索,迅速上手一剑刺穿大王的心脏。 血溅三尺,大王就这样直挺挺死在了地上。 但是一柄匕首,也穿透了南央的肩胛骨,正是从前受过一箭之伤的地方。 新伤旧伤,同时崩裂,血流不止。 南央递给他一个烟花棒,气息微弱道:“快发信号……谢檀之在宫门外等你,做完了大事,再安置我。伤不致命,不会有事。” 他发了信号,瞬间,城门外厮杀起。 破晓时分,城郊外的军营之中普天同庆,众人拥护的苏将军终于起兵,杀入城内,将大王身边外戚走狗杀得一干二净,进驻了宫门。 苏季扬如愿以偿成了真正的三军之主,可他唯一的王后,却仍晕倒在床榻之上,最好的医官齐齐来了,却个个摇头。 如烈火焦灼身心,苏季扬求医问药,南央昏迷不醒整整十二日,依然没有起色。 在第十三日,北疆来了一名巫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 苏季扬从了没有信过这种巫蛊之术。 但此刻他恭敬地请巫医进来,红着眼睛求他。 即便是巫蛊之术,也值得一试。 只要阿央能醒来。 看着海晏河清,看着万里江山,看着和平到来,做他最最尊贵,唯一的王后。 巫医燃起一炉香。 “大王,病人之昏迷,不是因为重伤,而是神智迷失,若非她自己冲破神智桎梏,很难再醒来。若是你愿意进入她的神智,此间将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将她带回来,永远,永远地爱她,便可让她醒来。” “你可愿意一试?” 苏季扬郑重点点头,“我愿意。” 一缕香袅袅燃起,苏季扬躺了下来,紧紧握住南央的手。 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无论我与你在何时相遇。 我知道,我们总是心意相通的。 你的心若是一把锁,我便是全天下唯一能打开你心锁的钥匙。 我深信不疑。 月光黯淡,微雨迷濛。 一个提着裙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房门。 苏季扬正坐在里面。他带着混乱而沉重的记忆而来。 灯火葳蕤。 侍女递上一封信,他打开看看。 熟悉而隽秀的字体。 “先生可愿做我的驸马?” 那是南央公主。 是这一世之中他要持重而隐秘守护的阿央。 她是公主,他是他的教书先生。 所有的回忆扑面而来。 他轻轻地烧了这封信,笑了起来。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公主,你是臣心里独一无二的主上。 即便你在皇宫再怎么孤独,臣也不会背叛你。 请你放心。 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拴住一个仰慕你的男人。 他本就是你手下忠心不二的棋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啦!其实一开始的故事也是苏季扬带着回忆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