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倒山 作者:潜漪 文案 天界太子北堂劼真的真的是想撮合他“女儿”和兄弟在一起的! 可他兄弟木念轩真的真的是有点不太靠谱。 那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下凡走一趟吧。 木念轩: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女婿? 行,爸爸您慢走。 [刚开始的好多好多章说的是他俩下凡的化名,不是文案错了!] 这是对于这么多天断更的一点小心意,请诸位笑纳。——潜漪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自己个儿看吧 ┃ 配角:挺多的 ┃ 其它:女主的名字真的没有碰瓷薛之谦! 一句话简介:一个沙雕小故事 立意:寻找一个值得付出的理由? 相遇 素灵峰一如平常的安静,山坡,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正赤脚走来。面上裹了层薄薄的冰,衣上挂着许多白雪。起风了…… 乌黑的发散在空中,狂风席卷了整座山峰,她面容清冷,依旧慢慢走着。风直直的吹上了她的身体,白衣随风飘起。须臾,人就没了踪影。 呼啸的山风似是发出一声叹息,念着一句:回了? …… 素灵峰顶,一望无际的银白。 人间叫它,圣顶。 她慢慢走着。 一袭雪白的长裙泛着光,后半截拖在地上,延伸到那看不见的地方,裙摆下遮着一双赤脚,细细看去,那长裙竟是用雪做成的。长发抚过地面,勾起雪粒,又四散。 人若白雪人不知, 人雪相映曾相识。 抬臂轻挥,雪地上就出现了几具尸体,有男人有女人,穿着厚厚的冬衣,身侧或是一把刀,或是一个背篓。面上尽是不甘,全都趴在地上,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圣顶多猛兽,多神草,多奇闻。 传说这里有一片红色的雪瓣,可教人起死回生。 贪念呵,总那么耐人寻味。 她静静立在那,想说什么。 山风又来,疑惑潜进深谷。 再一挥袖,地上的尸体被埋起,埋进更深的地方,变成素灵峰之后千百年的一部分。 一声呜咽,她看见一个人。 “你阳寿将尽。”下一瞬她就蹲在他身旁。 “救……” “陪我说说话吧。” “救我……” “你们在找什么?”她好似没听到呼救,继续问道。 …… “我守了这么多年,没见着什么值得寻的,莫不是北坡山洞里的那把刀?” 她自顾自讲着:“那是我闲来无事磨来玩的。” “哪有什么东西,值得用生命找寻?真的有吗?” 他已然闭上了眼睛。 她就那样看着,忘了自己。 没有孤独,没有痛苦。 没有喧嚣,没有吵闹。 以雪的名义存在,有所谓有,无所谓无。 一切,不过是过往罢了。 她站起身,依例埋葬了他。 倘若没有答案,那就没有吧。 啪的一声响,今天找死的,似乎特别多。 远远就看见那抹大红,面朝下,她不禁感叹,这是死的最壮观的那种,因为脸会扁。 不想那个人略略动了动,竟然抬起头来。 她有点发愣。 红衣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雪白的衣衫,快和雪山融为一体,衣摆下一双赤脚,黑发很长,垂到脚边。下一瞬,一双空洞的,死寂的黑色眼睛直直闯入视线,额间,是一朵棱角分明的冰花,近乎邪魅。 “奇怪,我看不到你的寿命。”她轻轻低头,探寻似的看着他。 “你是人是神?” “神怎么会落魄成这个样子?” 红衣早就说不出话,也不想知道这个“妖怪”在说什么。 于是闭上眼,细数一生功过,阴谋杀戮有,背叛痛苦也有,当然存在过那么几个美满轻松的事件,值得带到下面去细品。 他正想到自己还没娶亲时,窒息突如其来,本以为是将死征兆,突然双目清明,盖在身上的雪堆被人挪开了。 “抱歉,我以为你死了。” 红衣实在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一个死还要体验个来来回回,一口郁气上头,当即晕了过去。 她不知怎么想的,终于还是把他托进雪中。 红衣睁开眼,一时没明白自己究竟是置身地府还是雪山。 地面蹿出几面冰墙,连成一个冰屋,烈火在冰状的容器里烧得正旺,没有门。 红衣揉了揉解冻的脑袋,才反应过来好像是被人救了。他试了许久,面前的冰墙一动不动,只好先坐下来。 若非走投无路,他才不会上来这素灵峰,自有记载,有来无回。 世上山峰众多,却无任何一座如素灵峰这样寒气彻骨,峰顶不高,拨云可见,却四季白雪如盖,莫不是有什么怪异吧? 红衣的心“咯噔”停了一下。 “奇怪,我看不到你的寿命。” “神怎么会落魄成你这个样子?” 她一身白衫薄的透亮,赤脚踩在地上,妖风酷寒,她似乎感觉不到,那种舒适就像在自家里闲庭信步。 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双空洞的眼睛,面对着他,想把他吸进去。 那绝对不是个人! 冷汗不断,他起身,踢、敲、砸、撞,把手捂在上面妄图“卧冰求门”。 只可惜,墙还是在那里,不离不弃。 他又想到了火,又沮丧的发现,火的周围也是冰。 于是,当她到达冰屋的时候,只看见他在使用最后一招——挖地道! 四面冰墙忽然消散……寒冷灌入每一个毛孔,身后的压迫感越来越强,转过身,她衣衫上晃晃的光像雪一样,越来越近。 “司命说你没有命格。”她清冷的声音响起,混入寂静。未等红衣反应,她就笑了起来,眼眸中的空洞里藏了一种叫欣喜的东西。 她说:“真好。” 活到死 “这样说来,你是个……雪人?” “守山者!人是有心的,我没有。” “好,守山者,你之前说我……没有命格?” “我去找了司命,他找了半天,你确实没有命格。天上人间,或许只有你我没有命格了吧。” “劳驾,这个命格是……” “就是命运,你我都没有命格,就不必听从天命,他们天上的人也找不到我们。不用按命格所说 的做,一切选择都在自己手里。”她顺势躺下,地上的雪仿佛有了生命,迅速长成了一把摇椅的模样,细细看去,椅子上还装饰着几朵冰花。 他看着她懒散的样子,莫名生出了些许温暖。 “不用听从天命”、“一切选择都在自己手里” 听起来十分不错。 “我送你回去吧。”她起身唤道:“离桶。” 他方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在下李桐。” “李什么?” “李桐。” “李什么桐?” “就叫李桐!”他有些不耐烦,几乎是嚷出来。 她在心中默记了一会,突然问:“什么桐来着?” 李桐尘封已久的倔劲上来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记住他的名字。所以他以指为笔,在雪地上写了个“李”字,慢慢念道:“木、子、李。” 她也念到:“木,子,李!” 他又写下了“桐”。 “木、同、桐。” 她一副恍然的表情:“哦,木子同。” 李桐恍惚间觉得对面站了一只猪。 “为什么是木子同?” “木木子同,木子同,子同,这名好记,我以后就叫你子同吧。” 李桐显然是解不开这种非人类的复杂逻辑,摆摆手表示同意。 “那你呢?叫什么?” “不知道。”回答的毫无拖沓。 “许久无人同我讲话了,早就忘了。” 李桐不禁扶额——这不是你记错别人名字的原因! “那我给你起一个吧,想姓什么?”李桐奇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烂好心。 “真的?”她明显是乐坏了 “雪,我想姓雪。” “雪,薛……白雪……薛之白,怎么样?” “好。”她淡淡出声,李桐本以为下个字是“听”,然后他就能顺利回家。 谁知她接了个“熟悉”。 李桐心里念叨:莫不是误打误撞取了个原名? 诶,原来我还是个半仙。 薛之白突然认真起来:“为报起名之恩,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 “起名之恩?” 李桐觉得自己把这辈子的震惊都放在一天了,听过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倒不知为人起名也是恩情。 “这倒是不必,我只想下山。” “不难。”薛之白突然在他面前散开,散成片片银白,扬撒在空中,地面,无处不在。 即使提前知道她本来就是雪,一个“大活人”在面前碎成片状也是一件很惊悚的事。 李桐伸手去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抓。 雪花像是有生命似的缠上他的手臂,瞬间将整个人包裹,耳畔是呼啸的风,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凉气。 但李桐来不及欣赏和感受,他只觉得如果再不呼吸,他不仅是个没有命格的人,而且还会是个没命的人。 下一刻,白雪从眼前抽走的那一刻,李桐彻底忘了呼吸。 满天飞雪,铺满皇城,正值午间,远处似乎传来孩童打闹的声音。面前的府邸,陌生又熟悉,镶嵌了层层梨花般的银白。府门紧闭,门前一层雪盖无人清理。 这儿,下雪了? 我,回家了? “吱呀。”几个仆从手执扫把走了出来,看到了他们的主子,一身红衣傻子一样的李桐,怀里东西散落一地:“主子!” 这么感人的场面,李桐激动了一下,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声鼎沸,递水的、驱寒的、问暖的,满满一屋子人,单是不见了那抹白色。 “那谁呢?” “跟着您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秦相回府了,已经派人送过信了,一会就能过来。” 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李桐沉默了,大家跟着他一起沉默。 半晌他才发现,方才他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过,送他回来,她的恩应该报完了。 管家匆匆忙忙进了屋来:“主子,秦相来了,被……那个……一个人?” 李桐听不懂了:“被谁?怎么了?” “送您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管家颤颤问道。 李桐一个打挺蹦下床,连鞋都没提。 薛之白果真把府门封住了,用一堆大雪。 而她本“雪”,正坐在府门里面,梳着一头如瀑长发。 “你醒啦?” “愿望想好了吗?” 李桐:“送我回家不就是……” 薛之白摇摇头:“举手之劳,那不能算。” 站起身走过来,零落了一路雪花:“多好的机会,你再好好想想。” 李桐只觉得她那双冰冷空洞的黑瞳里全是寒意,要把整个皇城都冻住。 移开直视,李桐指着门口:“您能先把雪清了吗?我朋友还在外面。” 薛之白随意收了个手,门口扫过似的干净。 秦北堂瞪着双眼,看着门里光着脚的李桐,和他身边那个一身白的妖精。 据李桐跟他相识多年的经验来看,他现在绝对在琢磨怎么跑。 先发制人,李桐跑出去抱牢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瞪向薛之白。 自己的家拱手让人。 “这什么玩意?”秦北堂惊恐。 “雪。”李桐回答。 “雪也能修成妖精了?”秦北堂眼睛更大了。 “而且是素灵峰的雪妖精。”李桐补了一句。 秦北堂利索甩开他:“告辞!” 前路被人堵死,薛之白不知什么走位就来到眼前,死死盯着他。 秦北堂可不是什么嗜血将军,胆子只有蚂蚁蛋大点。 “妈呀!”不会说话了。 李桐跑过来拦在两人之间:“你……你干嘛?” 薛之白突然带了点伤感:“你,也没有命格。” 秦北堂早就听不清声音了,管他什么命不命格,先晕为敬。 两个人终于坐下来好好说话的那一天,薛之白已经在李桐府上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小房间。 她不想回素灵峰,就以报恩为由留下来,她还说他们三个之间一定有某种不知名的联系,她暂时不能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假话。 秦北堂确认无事,终于恢复原状。 “我还以为你是追凶手去了,怎么就跑素灵峰上了?” 李桐失了弟兄,一想到这就失意非常。 “杀我的是藏云间。” 秦北堂的眼睛比见到薛之白那天还要大。 “咱俩这是得罪谁了?” 李桐眼中杀意涌现:“你应该先想,查贪污的风声是在谁那里漏出去的。” “敢杀咱俩,官小不了。”秦北堂向后一靠,几乎看见了以后的命运。 “那,那你得再给我拨点守卫,我家……我家还有妻女!” 李桐:“你家守卫多的要赶上皇宫了,再想要,跟皇上要去。”一肚子气。 “秦北堂!”李桐的声音渐驱发狠:“贪污一查到底,不得有半个人漏网,少抓一个,我拿你顶罪。” 秦北堂:管杀不管埋? 突然抬手示意他噤声:“你怎么进来的?” 薛之白眨了眨眼睛,身后的雪花正在塑成长摆,还有不少挤在门缝里,组成剩下的头发。 李桐又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薛之白:“等完成你的愿望。” 李桐刚要出声,秦北堂突然插话:“你能保他不死吗?” 薛之白还真想了想:“寻常人寿命不过几十年,我想可以。” 李桐转向秦北堂:“你认真的?” 秦北堂摊手:“她只要信守承诺,活着总比死了好。” 李桐疑惑着转过来:“真的可以?你能保证我活到死?” 薛之白眨巴眨巴眼睛,半懂不懂的点了头。 李桐:“你要想好,不是一天两天,是一世!” “好啦好啦。”她似乎是有点不耐烦,指尖轻捻,凭空飞出几缕飞雪,缓缓绕绕在李桐四周,渐渐没了踪影。 “若想找我,就在心里喊三声薛之白,我会听到的!”她扬起头笑道:“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留在尘世了,真好。” 第二天一早,李桐起床。 “咣当”一声。 “啊!”一声。 “哗啦”一长声。 世界都安静了。 “薛之白……你都干了些什么?”已然是心塞的语气,李桐坐在床下捂着脚,另一只手敲打着身边的坚硬透明物体。 “千年冰层中最硬的一块,我把它打磨成一套盔甲,保证刀枪不入!” 又笑眯眯凑过来:“我还偷偷注入了神力,不会化。” 她自豪的展示着一块类似头盔的大型冰坨:“快试试!” 下一刻李桐觉得,自己早晚得死在她手里。 “这也太重了。”他拿起其中一块,眉头全都拧在一起。 薛之白那条长长长长的裙摆幻化成了两只人手,强行把李桐塞进去。 “别塞了!” “确实口打小了,你先带上,一会给你磨磨。” 薛之白亲自伸手给他带上头盔。 “咔吧。” “啊……痛痛痛痛痛。” 下午再见面时,李桐错了位的脖子还没归位,薛之白一脸沮丧。 她住的日子不短了,李桐认定她只是一坨单纯无害的雪,连着府里的人都开始亲近她。 于是看见她失落,心底不免生出一阵温柔。 “你也是……第一次保护人嘛……慢……慢慢来。”李桐歪着脖子说的很违心。 “才答应你要护你一世平安的。”薛之白干脆哭了起来,从眼眶中流出一缕缕雪花来,不多时就在石桌上堆了两堆。 李桐从觉得她哭起来不像哭,一点感情都没有,像是装的。他本来还想安慰她,却说不上什么话了,总觉得自己正在被耍。 早春,扬洒了几片雪花。 自从她住到这里,几年没着落的老树都开了花,或许这花树喜欢雪吧。 还记得小时候和妹妹在雪中奔跑,假装被妹妹抓到后,她总是拧他的耳朵,轻轻地。 记忆里,妹妹的手总是温凉。 沉浸在回忆中的李桐感觉到了,那双温凉的小手捂住他的双耳,猛地一扭。 “咔吧”一声,断骨般响亮。 李桐无休止的吼叫声又一次传来,薛之白早已跑的无影无踪。 不过还好,脖子归位了,雪,也停了。 薛之白又去找了一趟司命,交付了几项重任,不过就是请他不时去素灵峰看看,埋一埋死人。又顺路讨了几株仙草,打道回府。 仙草长在李桐嫌弃的千年冰盔中,长势良好。 将军府的人与她熟识后都来问这是什么。 “是仙草,并不能起死回生,只是比地上的草功效好点,只是让人少吃点药罢了。” 薛之白其实也是胡诌,仙草是司命给的,具体能干啥,她也没听懂。 她就这样安居在了将军府里,以李桐师妹的名义,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拜的师父。 因着一身雪衣长发太过招摇,李桐看不过去说了她好几次,最后还是跟她说上次有这么个人上了街,被砍得什么都不剩,她才怕了,乖乖换上了准备好的常服,变短了头发。剩下的雪铺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堆了个雪秋千,满屋白茫茫一片,有种素灵峰的感觉。 “还挺好骗。”躲在一边惜命的秦北堂道。 “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罢了。”回他的是将军府的管家。 秦北堂摇摇头表达不信任,依旧坚持等在门口,绝不进门。 “吕管家,他爱进不进,你别管他。”李桐遥遥喊道。 有时薛之白也会跟着李桐一起上朝,说来也怪,李桐都能感觉得到,去了几回没意思,薛之白又看上了将军府的厨房。 李桐与她定下规矩: 不得在除他之外的人面前哭; 不得在除他之外的人面前散成雪花; 不得在除他之外的人面前说自己是雪花; 不得随意进出他的卧房; …… 凡此种种,薛之白挑着记了几条,自己总结了一句:恩人矫情,无事勿扰! 就这么着,半年过去了,薛之白果真护着李桐度过了最凶险的一段岁月。 这其中有几公子上门求亲,薛之白不论常理烈日下雪,李桐差点被逼疯了等等故事,在此不再赘述。 李桐要娶亲了,姑娘是李桐出生前就选好了的,难为李家失势时,她家长辈没有上赶着退亲,倒也是一桩好事。 李桐视其为一件大事,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亲选的,不能马虎。 将军府又是一派热闹景象,秦北堂又来了。 “魏良出手了。”秦北堂一脸不快。 “关我何事?”李桐头都不抬,挑选着才打好的饰物,准备给新娘送过去。 “子同,这只是怎么戴的?”薛之白缩在一旁,不时问个问题。满头黑发垂在脑后,不梳不拢,光着一双脚,若是在大户人家,这种形容算是衣冠不整了。 “那你打算怎么跟安姑娘解释,她?”秦北堂努嘴撇了撇薛之白。 李桐看看她,看看秦北堂:“我打算实话实说。” 秦北堂暗自竖了个大拇指。 “子同,我能不穿鞋吗?”薛之白一脸的可怜样:“穿鞋难受。” 李桐见怪不怪,用说了无数次的理由告诫她:“不能!” 是的,对于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整天惹是生非还打不过的混蛋,“不能”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要学会梳头,整日散着是什么事?”李桐说着,看向秦北堂。 “哎,那边那个,困了回家睡去,别在我这占地方。” 被无视了的秦北堂欲哭无泪:“你是我兄弟啊,兄弟有难你就这态度?” “我这不是忙着成亲呢吗。”理由十分充分。 “刀不架在你脖子上你当然不担心!我还有一家老小!” 秦北堂有点着急:“当初可是你说的,我府里这个留下来观察,若是有问题你给我处理。” 李桐:“你以为我留给你的兵是吃闲饭的?” 说罢摆了摆手:“怕死?怕死可以回老家。” 秦北堂果真脸色变了变,四肢抽动,在牙缝里蹦出一个“不怕”。 “秦那个谁,你要死了吗?”薛之白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桐摇摇头:“好好,今个就给你处理了,咱们再找下一个找老巢。” 突然传来叩门声。 薛之白自带感应:“是吕管家。” 果不其然:“主子,安家来人送信……安姑娘投河自尽了。” 往事 从前的故事,无非是才子佳人,相遇相知不得相安。 而今天这件,是两个傻孩子的故事。 一个叫李桐,一个叫秦北堂。 李大将军当年有一妻一子一女,可谓羡煞旁人。 儿子唤作为桐,女儿唤作为璇。 男孩安静泰然,女孩喜笑温婉。 李大将军爱妻如命,比孩子更甚些。 一家人和和美美,当年也是一桩美谈。 那时各国四面征伐,李大将军忍痛赴关作战,几历生死,终得归家。 那时的李桐整日陪在妹妹身边,读书练功皆要妹妹在身边,可喜李璇并不厌弃,也陪着哥哥,留下许多时间来让李大将军陪着妻子,算是合理分工。 秦家则是皇城富甲秦荣嫡子,自小娇生惯养。那日正一副款爷模样上街摇晃,正巧遇上李家兄妹二日上街游玩。 秦北堂自觉活了这么大,如此令他心动的女人只此一个。 便缠着他俩要交个朋友。 李桐认得秦北堂,在他印象中这可不是个好人。 言语不和,两个少年当街出手。 李桐毕竟是练家子,几个回合不到就制服了他。秦北堂不服气,开启耍无赖模式,抱住李桐大腿就干嚎,喊来了半街的人。 李璇处于将门,当然忍不下这口恶气,冲着秦北堂就是一下:“你这无赖,还不放开我哥!”声音不大,底气十足。 秦北堂哪受过这气?当即把方才的爱慕抛开,化作怨怼。死死纠缠着李桐,两人扭作一团。 李桐哪见过这阵势?拼命起身而不得,滚得一身月白书生衫全是泥。 李璇见到哥哥被欺负,仗着自己学过几下,也上去帮忙。一个错劲,不知道被谁推开,撞到了货架子上,捂住肚子站不起身。 李家家仆本就不忿,看见自家小姐受伤更是忍不了了,不由分说就与秦家家仆动了手。 李桐见到妹妹受伤心急如焚 ,左手抓其臂,右手扼其肩,“嘎巴”一声,秦北堂一只胳膊脱了臼。 狼嚎般的哭声又为秦家家仆助了阵,两家打的更欢,城守来了愁的直挠头。 再后来,秦父上门道歉,李大将军以礼相待,当日两家大人相谈甚欢,约着日后再聚。 秦北堂却遭了大难,出李家门时,除了脸手,四面有衣服挂着的地方全是淤青。李家兄妹站在门口冲他笑,人畜无害。 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单纯的、好奇的、使坏的年纪。 有时候你也不知道,那个初见打架的人,怎么就陪了一辈子。 三个小屁孩就这样打打闹闹,直到李桐十六岁生日那年。 秦北堂躲过了痒粉攻击和白眼飞天,还好好活着,这日还提着酒来祝贺。 因着李大将军受命出征,这个生日索然无味,李桐也没兴致喝酒,倒是李大将军来了,仰头喝了一杯。 “桐儿,生辰快乐。”李大将军笑着从背后拿出一把宝剑,古铜色的剑身更显威武。系了根红红的流苏。 李桐自然是快乐,快乐中一个想法浮现。 这个想法终于在三个月后变成李大将军的无语,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的无语。 李桐拎着秦北堂跟着大部队来了前线。 李大将军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面前的是两个年龄相仿,个头差不离的缺心眼。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也乱糟糟的,被北地的风沙吹成乱草堆。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地方,脸上又是泥又是土,要不是对方手里那把刚送出手的宝剑,李大将军差点把他俩当叫花子赶出去。 但,毕竟是亲儿子。 一番梳洗过后,李大将军先休书一封,又派了当年姓吕的小兵,护送他们回去。 等两个孩子再次站在李大将军面前时,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敌军违约先战,粮草未到,边塞酷寒。常有士兵一闭眼,就看不到明天。 李桐抓紧宝剑:“父亲,儿子可以帮你了!”目光灼灼,似有火在燃烧。 后来,李大将军誓死不降,战死沙场。 再后来,闻讯的李桐冲到父亲身旁,将手里的宝剑挥舞的刚劲有力。 那一天,敌军传言他们遇到一个怪物,嘶吼着,守护者他身后的人。但凡有人靠近,都会变成沙场孤魂。 再后来,秦北堂看着李桐浴血杀人的模样,吓破了胆。 后来,援军到了。 粮草来了。 天气暖了。 李桐当了个小将,守住了城,回了家。 却没人告诉他,物是人非的事情。 说书人的只言片语,天降异火,鬼魂屠门…… 李桐只知道,家人没了,家没了……异象砸在少年人的骨头上,咣咣作响。只剩这一墙的牌位,一所鬼宅,寂静的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他抱着剑,蜷缩着身体,像婴儿一般哭泣。 为什么?连我最后一丝温暖,都要剥夺。 于是,安静的少年变成冷淡,习武读书,皆是一人,默默无闻。包括后来的辞官游历,也是短短的奏书,没了丝毫当年的骄傲。皇帝浅浅看去,朱批一笔“准”,也没了问询。 怎样淡淡的来,就怎样淡淡的走。 不知在几个离家万里的地方过了几次新年,他又看到了秦北堂。 一身穷酸书生打扮,蜡黄肌肤,脚下的布鞋缝缝补补。曾几何时,他最看不起的模样,落到了他自己身上。那娇蛮横行的富少,收敛锋芒,变成这样。 四目相对时,看不清的辛酸,读不完的苍凉。 秦父得知李大将军噩耗,狠狠地病了一场,未愈便就出海,再未归来。秦家日益衰颓,秦北堂三叔联合低下的人一起,向着孤儿寡母出手,占下秦家基业,还把他们赶出皇城,断绝关系。秦母相思成疾,竟也撒手而去,只剩他一人辗转,来到这里。 都经历世间至痛,都早早品味人生,都以为内心冰冷。 他们伤过、哭过、累过,笑过、疯过、闹过。 聚在一起了,联手了,成功了。 一个,是新皇的左膀,杀敌寇,立国威,名声响彻南北; 另一个,是新皇的右臂,出计谋,工心计,句句无人能敌。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故事里的两个孩子,都还好好活着。 ———————————————————————— 李桐这才发现,薛之白已经睡着了。 挣扎着盘起来的发,浅浅的蓝色长裙,一双宁死不悔的赤脚,眉心雪瓣的印记……李桐揉了揉她的发,丝丝冰凉。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他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妹妹总会安心的睡,他就会揉一揉她的头发。 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散的散了,该淡的淡了,该留的,也终究还是去了。而李桐知道,还在自己眼前的,烦他的、惹他的、气他的,才是最该珍惜的。 “子同,子同,你都不知道外面说的有多好听,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后落得个什么一了百了……自相残杀?不对,用的不是这个词。”薛之白敲着脑袋皱眉想着,李桐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鸡飞蛋打!”薛之白点着头说:“对,就是这个。” “哈哈哈……”秦北堂倚着门大笑,扇子尚未折起,捂在胸口。笑了半天才撑起身来,指着李桐说:“这比外头编排你的话好听多了。” “秦那个谁,还有人要暗杀你吗?”李桐不慌不忙,决定把秦北堂的小想法一棍子打死! “那个谁,那个谁,谁是那个谁?我叫秦北堂!” 李桐看着他炸毛的模样,心里头实在是畅快,点头笑道:“嗯,那个谁。” 上个月发生了好多事,李桐的准新娘拒嫁投湖而亡,使他白白顶了个“克妻”的名号。街上原来仰慕他的年轻姑娘避之不及,见了他就躲,吓得和见了鬼似的。 秦北堂揪出了府中暗桩,一下子连带出一根盘桓许久的大树,世家里都随着他整治了一番,似是旧貌换新颜。 不过官场之事,本就起起伏伏没个定数,谁都不能保证平步青云还能屹立不倒。 而婚姻大事,只能劝李桐自求多福了。 这天李桐下朝,被皇帝召见。 皇帝没把他当外人,屏退众人,张口就问素灵峰红雪瓣的事。 “朕听闻爱卿在素灵峰带回一女子,她可知红雪瓣在何处?” 李桐:人都带回来半年了您今天才问? “回圣上,她之前住在素灵峰脚下,机缘巧合下救了我一命,这才带回来的……至于红雪瓣,她说没见过。” 皇帝向后一倚:“太医说我娘不太好,不知能活多久。” 李桐又当了一晚上的听众。 出宫门时,秦北堂从马车里出来:“想我了吗?” 李桐:“滚。” 又想起什么:“啧啧啧,你怎么跟的这么勤?” 秦北堂一时脑子不拐弯:“想我就说想,别和叫狗似的。” 下一刻发现了问题,被李桐一脚踹回车里。 “你这几日忙傻了吧。”李桐笑他。 秦北堂早在十几年前就习惯了这种单方面挨揍的生活,在官服中抽出折扇,轻轻摇着。那扇子通体素白,一行细细的小楷正是他本人的手书。 “问你点啥?说这么半天。” 李桐把经过给他说了,末了加了句“也是救母心切”。 此话一出,各有感悟,两人又沉默一阵。 秦北堂先开了口:“薛之白真的没见过红雪瓣吗?” 李桐:“鬼怪神异之事,你瞧她那样,能骗人吗?” 秦北堂:“说来也是怪,她说我俩有联系,我倒真真觉得是有这么回事,总觉得她不会害我,有时候还会生出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李桐一拳过去:“混蛋,你娶亲了!” 秦北堂笑着躲开:“我还以为皇帝是要给你赐婚,寻思这好事怎么也得落你头上一次。” 李桐适时想起秦北堂说的“好事”,想起那胖的流油,走路一晃一晃,嗓门高的冲破云霄的暴躁姑娘,正是皇帝一时兴起给他安排的好姻缘。 要不是新婚当日新娘把新郎打个半死,第二天秦北堂哭着跪求休妻,皇帝还真就觉得自己促成了一件好事。 李桐摇头:“我可不想大婚夜里挨揍。” 秦念北回怼:“李将军吃醋也是正常,毕竟人家是要护你一世平安。” 李桐制止他:“好了,说说你的进程。” “到关键时刻了。”秦北堂收起放肆嘴脸,皱起眉头:“官中谋私本就无可避免,那些大头也是太过了,都快成明面上的事了。再加上官官相护,各自利益往来,置地的,买卖的,换官的,忙着给上级送礼的,偷着干违法乱纪勾当的……不过还好,我那个三叔提供了不少内部消息。” “你不恨他了?” 秦北堂:“怎么可能?” “不过柿子都挑软的捏,不想被欺负就要把自己变强。诶,我想起个笑话,上次他来送证据,问我要不要回祖籍,我就说我在这有籍贯了,你才他说什么?” “要傍你这个秦相爷呗。” 两人畅快的笑着,一时间像是回到年少,无牵无挂,自在潇洒。 “不过你也小心些,那些个大户可不管你是什么官,挡了他们的财路,真的要死人的。” 李桐满不在乎:“你说藏云间?他们应该习惯了杀不死我。” 秦北堂刚要说话,外面突然喊起来:“保护大人……”尾音是一剑穿喉的声音。 秦北堂的脸色“唰”地变了,双手抓紧车侧的扶手,沁出汗来,一动不敢动。李桐听声音不对,提剑欲出,却怎么也推不开车门。 正着急时,一缕缕白雪从车厢的各个缝隙渗入,在角落聚成人形。薛之白的脸庞在其中探出,穿着素灵峰那身雪衣,尾摆堆在车厢中间,向外发着冰冷的光。她还是一如往常懒散的模样,轻轻拢着长发,看着二人。 秦北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一出大变活人,直接吓傻了。 李桐见着了她忙问:“外面怎么样了?” “该死的死了,该活的活着。”薛之白抬起眼帘,本来沾上人味的目光变回空洞,她直直的看着李桐:“再等等吧,就快完了。” 李桐的表情很是复杂,他问:“谁该死?谁又该活?” 薛之白歪了歪头,这似乎是在质疑天命。 不语。 李桐疯了一样砍着门,一缕飞雪轻轻把他环起,束缚。李桐动弹不得,几乎沙哑的喊出:“薛之白,他们是人!他们是人!” 薛之白似乎是颤了颤,望向李桐,看他拼命挣扎。 李桐隐约中看见一抹红色在她眉间中飘摇,又没了踪迹。那双空洞的眼睛,渐渐低下去,束在他身上的雪退回到原处。 门,在这时打开了…… 马车檐上滴滴答答的液体像是鲜红的泪光,滴在地上。 那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几个在他儿时就陪着的家仆,甚至刚买来的马匹,都躺在一方血泊里。 曾几何时,面对漫天腥风血雨都不会害怕的他,怔怔的落了泪。 正在打斗的几乎都在这一刻回过头,包括人群中孤军奋战的吕庆吉,那个自幼陪着他,伴着他,不离不弃有点二的吕管家。 一把长剑在这时从吕庆吉的后背贯入,自胸膛贯出。他觉出痛了,不再看着李桐。前面的杀手就要冲出去,吕庆吉没空管自己,用力把手里的武器砸过去。 长剑蓦然抽出,他的身形如箭,射向那些李桐面前的杀手,身后的剑着了魔似的追上他,又一次把他穿进剑中。 李桐腥红的眼睛映着古剑,他从车上跳下去,沉闷的剑血相触之声混在刀光血影里,似诉似怒。 薛之白静静立在车辕上,脚下顶托车厢的雪渐渐消散,眉心的雪瓣闪着红色的光。 她扶住心口,那儿,暖暖的疼着。 一行清泪划过,划过风景,划过山河,落在心窝。 想念 “砰”。 李桐一脚踢开薛之白的房门,径直向仙草走去。 薛之白坐在雪做的秋千架上,一副好奇的模样。 仙草被冰封的很好,寻常人根本砸不开,李桐没有带剑,试了几下也不肯放弃。他一拳又一拳的砸着,冰面没有任何变化……就像那年在素灵峰遇见的一样,凡人没有任何办法。 李桐不说话,徒手砸出了血,也不知是着急还是疼,竟是哭着的。 砸了许久,薛之白看烦了,便对他说:“这是给你准备的。” 李桐突然泄了气,他瘫在地上,想着躺在床上血都止不住的吕管家,带他去玩,代他受罚,那年被李大将军指派送他回家,一赔就是一辈子,护他、逗他、随他,十几年不离不弃,直到为了救他奄奄一息,自己却毫无办法。 他站起来,面向薛之白。 她已经从秋千架上下来了,就那样站在一边,一袭白衣,面露悲凉。 李桐走上去:“我请求您。” “给我仙草。”是哀求的口吻。 薛之白单薄的表情变得复杂,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悲伤。 “可这是给你准备的。” 话未落,李桐撕开手臂上刚扎好的伤口,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沁入满地白雪,染了半片殷红。 薛之白:“你这是做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家人!因为他不能死!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好!因为他不会见死不救,视人命如草芥……因为他不像你一样冷血!”李桐用尽力气向她吼去,因着悲痛和屋里的温度而瑟瑟发抖。 他还在看着她,有气,有怒,有悔。 两棵紫色的草送到眼前,李桐看见她眼里的落寞。 “含在口中,热水冲服。”薛之白淡淡出声,没了快乐。 李桐抓起仙草便走,只听她在身后默念:“我没有心啊!”尽是无奈和愁苦,李桐突然感到心上有什么东西被刺了一下,转头,薛之白失魂的站在那,眼中滚出的全是泪水,她呢喃着,哭着,痛着。 在李桐彻底转过身之前,化成一片白雪,四散。 李桐手臂上落了几滴水,留有雪的余味。 入夜…… 李桐呆坐在屋脊上,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一阵凉风吹过,身侧稳稳坐了个人,只是轻轻地晚风,就吹起她的发,她的衣摆。一黑一白相交在夜色中,神秘灵动,就像是给幕布画上的烟雾,延展,飘忽不定。 薛之白把脸埋在手臂中,一动不动。 两人默默的坐了一会,等待对方开口。 薛之白稍稍抬起头:“司命说我长了一颗心。”语调中有害怕有不安。 李桐没说话,叹了口气,没了声音。 薛之白扭头看着他,将头枕在臂上,眨巴几下眼睛:“司命说我之所以长这颗心是因为你。” 李桐转过头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薛之白却坐起身来。 “为报长心之恩,我答应你一个愿望吧!” 李桐又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她说:“你会许愿让我忘了对你的承诺,让我离开这里,再不出现,对吧?因为我让你生气,让你伤心,让你失去至亲。因为我为了保护你不择手段,伤害你身边的人,因为我不听话,总闯祸,总让你难堪……” 她真的哭了起来,豆大的泪水啪嗒啪嗒砸在屋顶,荡起的回声震动李桐心中柔软的角落,他踌躇了一会,还是将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揉着。 薛之白抬起头,泪水还在流。 李桐这才看见她空洞眼眸中的灵气。 他笑了,轻道:“既然长心了,那就学着做个人吧。” 他用手拭去她的泪:“这就是愿望。” 薛之白不可置信的问:“真的吗?” 李桐笑:“真的。” “好!” 薛之白眉心又开始闪烁着异样的红色,交映着漫天大雪,勾勒着景色,还有残朵,还有温和,还有天空,还有你我。 …… 吕庆吉提着只未褪毛却还冒着热气的死鸡找到李桐,一脑门子官司。 “你看看,你看看,都第八只了!”这是第一句话。 “主子,你救救咱家鸡///吧!”这才是第二句。 李桐“噗嗤”就笑了:“无碍,咱家还有鸭子呢。” 薛之白一脸灰从李桐椅子后面冒出来:“好主意!好主意!子同真聪明!” “聪明个甚?薛之白,你再进厨房和鸡窝我就打你!”吕庆吉早忘了今天这是第几次被她气成这样了。 薛之白狠狠剜了他一眼,嘟起嘴巴说道:“打不着,打不着,气你一身毛。” 李桐已经笑抽在椅上,因为脚伤无法移动,所以只能坐着看两人从打嘴架变成上手。 不过很明显,薛之白这种秦北堂式的耍无赖法占了上风,现在她正一脸骄傲的做着鬼脸,李桐强行按着她拢了拢头发。 吕庆吉早一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表情摔门而去。 三年过去了,薛之白还是那堆单纯无害的雪。吕庆吉因为命格被破坏,又延长了四十年的寿命,天上反正也没人管,司命说偷偷便过去了。 秦北堂又当爹了,孩儿他娘正在教薛之白刺绣,薛之白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小雪花,这让秦北堂伤透了脑筋。 皇帝的娘还是没留住,人世无常,叫李桐也伤心了一阵。 贪官清的差不多,吏治清明,李桐深知但凡有官场就必有阴暗,但总归能稳定很长一段时间。 藏云间的杀手被薛之白冻死的差不多了,老板估计也是为了面子,上门特意跟李桐拜了把子,算是长脸,此为一段佳话。但是秦相爷不太高兴,因为李桐只能和他是好朋友,还别扭了好久。 再比如其他的,李桐打了几次仗,立了功;将军府快被说媒的挤炸了;薛之白越发气人等等,都是闲话。 打打闹闹,李桐忽然感觉这像个家了,有家人陪伴,每天都吵吵嚷嚷,不时秦北堂过来蹭顿饭,薛之白总是最积极进厨房的那一个。 自从她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生活多姿多彩还充满了生气。 就比如…… 薛之白捧着胳膊又来了,中间一节变成了固态的冰,不时滴上一滴水。 “硬邦邦的都弯不了了。” 李桐忍住笑唬她:“你要是再往火堆旁凑,就变成冰人了,一动不能动,看吕管家不趁机打你!” 薛之白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即发誓再也不进厨房了。 正在门口路过的吕管家:“既然你说话这么好使,那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说?” 薛之白正与厨房诀别时,李桐问起她来。 “刺绣好玩吗?” 薛之白:“别提了,一点都不好玩,鸳鸯长了个鸭子样,花花草草分不出来……你们人的审美都这样么?” “还不如打仗来的痛快。”一脸的英勇。 “可打仗是避免不了死亡的。” 李桐永远忘不了薛之白第一次随他上战场时,指着敌军头子说他“有一场死劫”时的样子,回想起来真的是……冷汗犹存。 “不过说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有的时候李桐不想让她参与那些血腥,出征前就不告诉她行程,然而每次开饭前,薛之白都能准确坐在他身边,一脸无辜。 “记不记得你许第一个愿望时,我往你身上撒的雪花?” 李桐有了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只要你想起我,我就能知道。” 李桐:脑子里的事,我怎么控制? 薛之白突然跳起来,欣喜若狂:“子同子同,我有办法了!” 李桐脑子里闪现了一坨坚硬的,沉重的,冰。 薛之白这边“欻”的消失了,一个小厮跑进来,疯狂喊着:“主子啊主子,主子……” “说话,我还没死呢。” “凰珏公主来了!” “噗通”一声,李桐掉在椅子下面,大脑还未反应,腿就把身体带走了,李桐辛苦的蹦着,伤了的脚兴奋地痛着,身后的追赶声加速着。长袍猛然出现,李桐一闪,华丽丽的摔倒了,也意味着逃亡失败。 果不其然。 “李大爷,你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跑什么啊?” 大爷?这可真是老出了境界。 “凰珏公主,您真当要同此人学剑?”秦北堂欠打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来。 “公主不如同臣学,至少臣手脚齐全。” 李桐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对对,公主也看到了,臣这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动作也不似往年利落。公主既是要学剑,不如同此人学,他可是天下第一剑,最喜欢人贱合一。” 秦北堂恶狠狠的剜了一眼他,李桐脑瓜儿里灵光一闪。 “薛之白快来,薛之白快来,薛之白快来!” “轰隆”一声,房顶漏了,李桐瞬间后悔。 废墟中反光的位置有东西在动,小公主吓傻了。 一坨不明物体挪了过来,里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形,慢慢来到面前,仔细看去,里面的人一脸忏悔。 “子同,厨房门被我挤坏了。” 李桐看了看废墟,补充道:“是带着厨房门的那面墙吧。” 薛之白马上转移注意力:“诶,小雪花你都长这么大了?”还凑上去捏了捏她的脸。 “啊啊啊啊啊鬼啊。”凰珏公主又傻了。 “公主。”门外跑进一个妙龄少女,脸上还有泪珠。 “终于找到您了,怎么能随处跑呢?陛下让我好好带着您的。” 凰珏公主没回答她,只是指着薛之白大喊:“鬼啊……鬼!” 少女向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灵动至美的姑娘正被封在一堆……冰里,还说着话? 薛之白嘟囔:“小雪花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薛之白啊。” 姑娘的身后,一堆惊悚的瓦砾。 薛之白不顾旁人,一心想要“小雪花”找回记忆。 “小雪花你忘了姐姐吗?姐姐带你上过树,掏过鸟蛋,姐姐还把你家的湖冰上,让你在上面玩……哦,还有,姐姐还带你上过街,堆过雪人,小雪花你忘了吗?姐姐还说要带你去素灵峰玩雪呢。” 小雪花的父亲秦北堂小脸煞白,他终于知道自己家女儿为什么看见树和湖那么兴奋。 “薛之白,你再敢进我家一次试试!”护女心切,李桐也觉得薛之白确实需要被训了,就没拦着。 薛之白眨巴几下眼睛,情绪就到了,“哇”哭出了声。 记忆 臭味相投的两个人总会相互吸引,就比如笑的很开怀的那两位。 凰珏公主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个奇奇怪怪的姐姐居然有这么多好主意。 薛之白终于找到了和她趣味相投的人。 李桐看到这两个火山口融汇贯通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桐一早写信回家,告诫所有人让薛之白离他女儿远一点! 只有那个女孩有些尴尬,他看了一会几人,轻声道:“家父本是想亲自过来看看将军,近日得了风寒,须得养着,只得令小女上门。若有不妥,还望将军海涵。” 李桐只听到“静养”两个字就没再听了,只客套了几句,便没了下音。 还是秦北堂看出了门道,笑着捅了捅李桐。 李桐茫然。 说话间,有一声音在门外喊道:“公主,咱们该回宫了。” 小公主一脸满意,罕见的没有耍脾气,乖乖道别跟着回去了。 少女也得回去了。 “将军请留步。” 李桐真心没想出去送她。 “莺阳回去了。” 李桐无语,这真的是要回家的语气吗?一边无奈的想着,一边象征性的点了点头。 少女突然转过身:“明日花灯会,将军愿意同莺阳逛逛吗?” 李桐本就在点头,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还当什么不重要的道别,寻思着“快送走,好回去修房子”,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等他听出话中意味时,莺阳早就红着脸跑远了。 李桐瞪大了眼睛,右手无助的举起来。 秦北堂唏嘘着:“好好一姑娘,眼神不大好使,怎么喜欢你这种带残疾的?” 李桐一爪子掀过去。 薛之白笑着跑过来,躲在李桐身后。 “又把吕管家惹急了?” “兔子急了咬人,猫急了挠人,狗急了跳墙,他急了揍我。” 薛之白学来的俗语都是用来瞎说的。 吕管家骂骂咧咧过来,对战薛之白三百回合,骂骂咧咧被气走。 秦北堂早已笑抽,只等李桐救他。 薛之白吐着舌头追出去,又引着一段殴打。 一晃,第二日就到了。 李桐很是纠结这件事情,十分抗拒出去。 他想着要不然还是以脚伤没好为由推了吧,结果脚很不给面子的一点不疼了。 正纠结着,秦北堂冲进来随便给他套了件衣服就把人拽了出去。 “你着什么急啊?” “我孩子都俩了,你还没嫁,搁谁不着急?” 秦北堂一脚把人踢出了门。 莺阳今日穿了一件嫩绿色衣裙,显得十分灵动,淡淡著了些妆,执一把清风小荷纸伞。李桐看见她时,她站在夕阳里,对着他微微一笑。 李桐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那身深绿色的外衫。 秦北堂很是惊喜,偷笑着跟他说:“走啊。” 李桐看着他,没动。 “放心,薛之白有凰珏缠着呢。” 李桐心情有些复杂,自己又不是背着薛之白干坏事,下一刻又被赶过来的秦北堂踢了一脚。 皇城一片喧嚷景色,各色花灯在各类小摊上摆好,一对对男女穿梭在各式花灯旁,说着笑着。只有李桐和莺阳就像不认识似的,一语不发。两个人望向不同的两边,看着各色的花灯和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与此同时,将军府中,秦北堂疯了一样寻找着薛之白,不一会,看见了树下的凰珏。 “公主公主,薛之白呢?” “之白姐姐说有点事,一会回来。” 秦北堂答应着,转身离去,一盆水从头顶倾倒下来。秦北堂反应稍快,往后一跳,躲了过去。却是一盆面粉迎面而来,这回没能躲过,被倒了一身的白。正揉着眼睛离开现场,又是一盆熟悉的东西。 待他睁开眼睛看世界,凰珏早就跑了,大概一瞧,果不其然,是墨汁,比薛之白调的还要浓。 这场景,两年前,就在此处,早演绎过一次,主角是薛之白。 秦北堂认为,一个坑他跳进去两回,脑子确实是有点什么毛病了。 花灯节这边,莺阳看中了一个花灯,李桐说好看好看,买了两个。 莺阳笑了:“我要一个就好。” 李桐付了钱:“不是给你的。” 于是莺阳闭了嘴,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晃着。 李桐频频回头看,总觉得有谁在看着他。 华灯初上,满街闪耀的灯火不经意掠过一个落寞的影子,影子映在街道上,被一双双脚踩来踩去。月光恰好,也还是悄悄缺了一角,不显圆满。 那人立在不远处,看不出喜悲,只是静静看着,忘了自己。 没有寂寞,没有孤独。 以雪的名义存在,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一切,不过是过往罢了。 视线那端,一男一女两花灯,融进浓浓的人群中。薛之白突然想起素灵峰,一片白雾似的大地,十分孤寂。两个景色相互交替,反复出现在脑中,挥之不去。 记忆,是种回想中的悲哀。 无风自飞,不请自来。 …… 薛之白坐在屋脊上,把头深深埋进膝里。 底下围了一圈人,都在害怕她会一不小心掉下来。 “之白,快下来。” “小祖宗啊,那儿危险。” “之白啊,那地方玩不得的。” “之白,你下来,大妈教你做菜。” “薛之白,你要再不下来我就上去打你了。” “姓吕的,你快闭嘴吧。” 吕管家无视不想听见的声音:“薛之白,我说话你是听不见吗?” 李桐走进院里,便看见一群人拢在屋外,向上仰着脖子喊着。屋脊上那抹薄影,一动不动,是她一贯伤心的模样。 李桐手里拿着花灯,踏着围栏飞了上去。 一坐,一递,一笑。 “喏,花灯。” 薛之白慢慢抬起头,睡眼朦胧,脑筋还没转过来,一嘟嘴,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定神去看那花花绿绿的发光体。 “不喜欢。”难得话少,连个评析都没有。 “看我跟别人逛花灯节不高兴?”李桐憋着笑。 薛之白倒是很认真的想了想,点点头,半晌,又加了句:“不全是。” “傻乎乎。”李桐揉了揉她的头发,牵起她的手:“下去吧。” 薛之白站起身,看向远方,晚星闪耀着光辉,又那样暗淡,甚至照不清黑暗。 她轻轻拉住了他。 李桐转过身。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与初见时不同,少了空洞孤寂,却充满凄伤。一缕缕散开的发拂过脸颊,更添了秋月的悲怆。她就那样看着他,不声不响。 过了许久,薛之白微微动身,接过花灯,跃下屋脊。 落地时的姿势甚是好看,如一朵蓝莲的开合,怒放、收拢、凋萎。 就这样离去,没有理由,只有背影。 就这样离去,没有言语,只有叹气。 就这样离去,伴着星辰,带着秘密。 你说,如果心头有万般不舍。 我该如何离去? 失去 李桐骑着马,停在自家门外。 门口站满熟悉的面容。 却没有自己想看到的那个身影。 吕管家上前抚了抚马头:“去吧。” “你说她会来么?”李桐突然问起,声音却如呓语般轻寂。 吕管家不知怎么回答,只能苦笑。 “此战凶险。”他轻道,就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希望合眼前,再看她一眼。” 叹息流动在空气里,泪光闪烁在河流中,我想在这一生的终点,看你一眼。 薛之白的寝室中,徒有白雪。忽而满地大红,映照屋顶,那红色如血液般黏重。缕缕白雪缠绕着红光,凝聚成一个人的模样。 她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剧烈的抽搐着,红光从她身体里向外扩散,渐渐变弱,她终于得以喘息。 闭上眼,脑海中的那句话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我希望合眼前,再看她一眼。” 她突然睁开眼,找到一把铜镜,换上平常的装束,甚至挤出一副微笑。 那人,我只需要你看到的我都是快乐的样子。 推门、牵马、疾驰…… 李桐坐在桌旁,黯然神伤,以往这个时候,侧旁总会无辜的坐着一个散着长发,一袭白衣,好像刚奔完丧似的姑娘。 习惯了,便不时想念着。 拿起碗筷,有个人不经通报就掀了帐帘跑进来。 “子同,子同,我来晚了。” 却不是直接飘来的。 李桐问:“骑马来的?” 薛之白:“嗯~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快来吃饭吧。” 薛之白:“刚才来的时候打了只野猪,大家分了吃吧。” 欢呼声。 李桐看着她笑,说:“你来晚了。” 薛之白一歪头:“是嘞,你奈我何?” 入夜,燃起篝火,大家吃着肉,听薛之白讲故事,她摇晃着手臂,讲的眉飞色舞。 将军帐内,几人密密筹划。 “明日就到觉城,探子说对方已经开始行动了,倒是要佩服攘南的行动力,这才几天,就能拉起旻国。” “呸,那旻国就只派了三万,三万能干个啥?他们就是在试探!” “试探?旻国大公主和亲攘南,他俩明明是合作关系!” “合作关系?你老丈人家跟你借米你借一把?够谁吃的?” 几个人争吵着,全然忘记了李桐的存在,他死死盯住地图上的一个方向,似是要看出什么端倪。 “将军,你怎么看?” 李桐依旧看着那处,偌大的版图,曾经属于自己的领土,一山一棱,一沟一壑,占据着大块的土地,在那,最大的国家,昆国,现如今正想获渔翁之利。 “你们说,三个打一个,胜算几何?” 众人不语。 “昆国横行许久,是该让它消失了。” 一个人小声说:“可谁会在战前与敌人结盟?” “若是说分地均之,他们肯定都不信……但要是说抢回自己的东西,那么就会有人蠢蠢欲动。” “你们说,这次昆国,会不会一个盟友有没有?” “无论是攘南联合旻国,还是我们联合随便一个谁,都不是此行的终点……此次诸位,将会看到昆国的皇城,不过,我们不是带着贡品去的……而是举着刀剑,冲进去的。” 听到这,所有人都明白了,都瞪大了眼睛。 李桐轻轻舒了口气:“诸位以为如何?”李桐再次看向地图,轻轻笑了。 …… 薛之白站在李桐身边,无聊的直打哈欠。 面前的人形形色色,都蒙着面,都眼角带火。 “子同,他们什么时候走?”薛之白附身轻轻与李桐耳语。 李桐趁着没人看他,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薛之白深吸了一口气,捏了个诀,自己让出去了,留了个空壳在李桐身边。 谈判进行了一个月,久到昆国派了许多探子过来探查消息,攘南和旻国终于准备开战了。 薛之白犹记得,那一天的李桐轻轻笑着,稍稍低了点头,掩盖住满身的快乐。 薛之白也笑了。 …… 攻打昆国第九天,薛之白依然精神不减,寸步不离的守着李桐。战事刚起自是凶险非常,回过味来的昆国开始反攻。李桐日日思量布兵,忙的焦头烂额。 薛之白情商和智商都不高,但她还是看出了这场战争的重要性,平常的那些小性情都消失了。平常确认无事的时候,她还会帮忙捉个奸细,看个粮草,也是忙得很。 一年也过去了,有胜有败,有死有生,这是战场常事。士兵们看上去都有些疲惫,却依然斗志不减。李桐染了风寒,这几天忙着给士兵添衣,薛之白对寒冷不以为然,总盼着哪一天能下一场飘零大雪,盖住世上所有血迹。 昆国又派了一批刺客,被帐外的将士收拾了,薛之白不太放心,干脆搬了个凳子坐在李桐的大帐外,守到天明。 征战时间太久,久到莺阳定亲了,久到小雪花长大了,久到叫薛之白小心点的老婆婆故去了,久到地上的雪全化了。昆国渐渐招架不住,常年兼并和暴行征伐使得它聚积了太多怨气,如今这股怨气拧成一股,直击本源。 许多国家也加入了战争,也有夺回自己土地,满意离开的,还有想着分一杯羹,继续留下的。李桐当然知道留下的是为了什么,于是忙上加忙,还要考虑昆国战败后的各国动向。 又一场胜仗后,李桐痛痛快快笑了一会,又投入下一场的准备,薛之白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一小卒风尘仆仆从外面赶来,抱着一包信件。 “将军,您的信。” 李桐点点头示意他进来,伸手指了指门口的一个木箱,小卒会意,将木箱打开,全是同自己怀里信件一样的信,都没拆封。甚至于后来这几封都没有了容身的地方,小卒艰难的把信塞进去,回了李桐便要出去。 “学话学的全吗?”李桐突然问。 小卒一愣:“应该……” “别应该,给个准话,到底学的全吗?”李桐要恼。 “学的全,学的全,将军请说。” “好。”李桐深吸一口气,陡然生变:“回去告诉那姓秦的,一封信一两银子,那是钱!他一家子那么多口吃饭不想养了?长了张贱嘴不行还长了双贱手,没事多给我要点钱,别净写些个兄友弟恭鸡毛蒜皮惹我生气……我李桐现在就是活着,要是死了一定让他知道,好准备准备给我陪葬,现如今不必着忙!” 一声鸡鸣,秦北堂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了三年仗的狠心郎啊,可苦了我了。”这一声柔肠百转,配着他那做作的姿态,活脱脱恶心到了门口的小兵。 李桐又道:“还有,他要是来此,就不必回去了。” 人已入内。 “我好心好意来看你。”秦北堂一贯傲娇语气,还扬了扬手里的鸡。 李桐看着他:“我好心好意赶你出去。” 秦北堂走来一拳砸在李桐肩上:“你讨厌,你讨厌,人家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看都不看,白费人家痴心一片。” 李桐被恶心的龇牙咧嘴:“秦!北!堂!你是不是被人阉了?” 秦北堂撅起嘴,油腻的要命。 薛之白不在乎这些,一心戳在秦北堂带来的鸡身上,琢磨着这回要不要去毛。 李桐嫌弃的接受了秦北堂的拥抱:“你不在皇城好好呆着,来这苦地方遭什么罪?” 秦北堂:“想你呗。” 李桐默默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薛之白:“那我咧?”还摇晃着小脑袋以示无辜。 秦北堂下意识看向李桐那张苦脸,自知这题需要循序渐进,要走迂回路线。 “诶,薛之白你黑了。” 薛之白迷惑:“雪只会化,不会黑。” 李桐:“是灰吧。” 秦北堂被呛住:“兄弟你们这都……不洗脸吗?” “偶尔洗一次,忙起来就忘了。” 秦北堂再一次被呛住,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又硬生生停下:“哎,脏。” 薛之白出声:“你不在皇城待着,来这干什么?” 秦北堂听着这话耳熟,大咧咧坐下:“我姑娘过生日,我来要礼钱。” 李桐轻笑坐下:“那就二百五十两吧,提前安慰安慰孩子受伤的心……这辈子摊上这么个二百五的爹,多心痛啊。”随即扶住心口做痛苦状。 秦北堂没有生气,反而十分惬意:“我算了一下,一封信一两,送到地方你也不看,那我亏大发了。” 李桐抓住重点:“这也要算?皇帝白养你了。” 秦北堂痛心疾首的看了看那一箱信件,继续说:“这次我是跟着粮草来的,没用一分钱。我想过了,如果那几百封信你都没看过,我可以从头讲给你听……这种面对面的交流多好啊!”秦北堂一脸的向往。 李桐叹曰:“你抓紧滚蛋多好啊。” “不行不行,我还带了皇帝密令……”后面是狡诈的笑声:“不过你要听我说完这三年的所有事情,按时间顺序,密令也应该是最后一个。” 李桐扶了扶身侧睡着了的薛之白,一记历光杀过去。 秦北堂权当他眼睛抽抽了:“咱们就从你出征第一天开始讲啊。” 李桐作势要起身,秦北堂立马告了饶。 “皇帝说了,此行不仅要对付昆国,还要注意攘南和旻国……你懂我意思吧?” 李桐默不作声,没多久后,点了点头。 昆国既除,那攘南和旻国势必要对付他们,毕竟一开始这场仗就是他们三国在打。皇帝的意思是,趁着结盟大家防备性都不高的时候,一举歼灭,就能一举跃上最高的位置。 这些李桐都知道,也知道里面的艰难,征战三年,将士的疲乏他全看在眼里,若要起事,不知还要让他们等多久。况且,若是两国以对付昆国的办法对付他们,成功似乎也不太现实。 秦北堂看着李桐的苦脸,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甲。 “哎我说兄弟,你真当我是吃白饭的?挑拨离间我还是很拿手的。” 李桐嫌弃的看着他,撇着嘴。 “你冲锋在前,我补给在后,咱俩联手,此战必胜!” 看着秦北堂小人得志的样子,李桐无奈一笑。 第四年伊始,昆国被灭,王上自刎,参战国失地复得,李桐所在的灵国成了天下第一大国,版图比鼎盛时的昆国还要多。不久便有小国称臣纳贡的,皇城一时挤满了前来溜须拍马的外国使节。 李桐暂驻昆国旧址,一则固稳人心,以免反杀;二则,为接下来的战争做准备。 这休养生息的时间,就有了许多空闲打理那一箱子信,每到一处笑点惹得他捧腹,回荡满屋爽朗。薛之白愈发爱睡,常常一天一夜都睡在房中不肯出来。 短暂的安宁,也是暴风雨前的晴空,李桐深谙这个道理,仍每日按时练兵,从未松懈。 薛之白终于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靠在一棵茂盛的树旁,轻轻打着哈欠,李桐看她脸色不好,就想摸一摸她的额头,不想她竟慌张躲开了。 “怎么了?” “没怎么。” 薛之白抬起头,额间的雪瓣又开始变红了,她狠狠地抽了一下,李桐强行抚上她的额头。 “这么烫?还说没事?” 李桐嗔怪着,就要伸手抱她。 薛之白突然眉头一紧,疼痛出声,剧烈的颤动着身体,周身尽是汗珠,渐渐聚集着滴落,地上沾染了一层水迹。 李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着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 一点点红光隐约在她眉间,又扩散至整个身体,她的身躯正在变轻,就像是融化了一样。 李桐看着她的神情,脑海中显出答案——她是雪! 李桐抱着滴水的薛之白冲进她的房间,地面的白雪迅速附上她的身体,又迅速抽离,带着她散进地面,一瞬间,只见满屋的雪都散发着异样的红色。 李桐还保持着抱她的姿势,紧了紧手臂,怀抱了一团空气。 他从未这样失落,有种失去了某种心爱一样的失落。他直直盯着地面,心中万般伤感,他将要失去一件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这种想法盘踞在脑中很久,他想:我要失去她了。 “薛之白……薛之白!”李桐趴在地上,疯狂的拨动那层白雪,将它们聚拢在一起,他用手去按,去聚。他拼了命的喊着她的名字,想把雪堆聚成她的样子。 “薛之白……薛之白,回来……薛之白!” 雪还是雪,没有人的生气,没有人的形态,留下的只有冰冷的温度和触感,冷的没有生命的触感。 “你踩到我头发了。”微弱的声音荡在空气里,李桐下意识挪了挪位置。 “你踩到我脸了!”声音响了很多,李桐又挪了挪,却傻傻的笑了。 刚刚聚成的雪堆纷纷散开,中间探出一个头来,有着长长的发,清亮的眼,有着一袭近乎妖邪的白色长袍。紧接着,雪堆塑成了一个少女模样,她赤着脚,带着笑。 “子同?” 李桐上前抱住她,心中还留有方才的悲凉。 “我没事。”薛之白调皮的吹着他的头发。 “嗯。”李桐低声回答,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你看我的脸,都被你踩扁了!”薛之白挣脱,用手按压着脸的两侧。 李桐轻轻笑了,伸出手按住她的鼻子:“那我帮你按回去。” 薛之白冲他笑,却不知自己眼眸里,全是泪水。 消失 李桐站在帐外,梳理着马匹的鬃毛。 薛之白坐在地上霍霍的磨刀。 各路将士严阵以待,这一日,正是攻下攘旻联军的最后一天。 欣喜之余,还是不能松懈。 李桐抬头看着天,蔚蓝而又洁白,一只孤雁飞过,李桐眼中一喜,随即搭弓上箭,被薛之白拦下。 “它好好飞你动它做什么?” 李桐看着时机一闪而过,眼里都是惋惜,嘴里嘟囔了一句:“做聘雁啊。” 薛之白没听明白那是个啥,待要追问,李桐甩甩手溜了。 他今天心情颇好,眼下正不着痕迹勾了嘴角。等今天顺利结束,他和薛之白就能回城复命了,再之后全不足为惧,爱谁管谁管吧,等局势一稳,他便辞官。 这功夫他又偷偷去看薛之白,还是初见时的样子,只是眼里的空洞全没了,也不知道要想娶雪花神,应该拜哪尊佛。 战场瞬息万变,攘旻联军竟然绕过了封锁线,直奔一个兵少的城跑了。 “这是想殊死一搏,脑子还行。” 李桐席地而坐,军师正在旁边。 “老师您来看……我总觉得他们要去的不是这里,这离……余属营很近,他们会不会是要去抢补给?” 军师摇摇头:“他们所剩五万,不会冒那种险。” 李桐细细推想,沉声道:“是冲着我们来的。” 军师忙把地图挪过来,看了半天,一拍大腿:“出奸细了!” “城里大都是军属,抗不了许久……老师,要不要赌一把?” 军师只想敲打他的脑袋:“什么时候了,快说你的主意!” “奸细既然告诉了他城中无人,却不一定知道我们把队伍拉去了哪……我若现在出发,去找刘江和闫硕,能赶在他们调虎离山过来之前,拦下他们。” 军师听了直咋舌:“不行不行,城中无人,有个你还能镇民心,你要是跑了,我们能挡多久?” 军师看了看四周,低声却又急切:“你自己心里清楚,城里现在,不到五千!” 李桐一摊手:“那您说个办法,反正到时候五万大军来了,我也得死。” 薛之白不知在哪钻出来:“你不会死。” 军师吓得心里直突突。 “之白,你留下。”李桐冲着她点了个头。 “好。”薛之白定了定,又说:“但是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别忘了我们还有个约定。” 李桐站起来,郑重的说了个好。 一世平安…… —————————————— “报……冯将军回来了。” 薛之白转过头,门外走进一个将军打扮的人,冲着她摇了摇头。 “休息休息吧。”薛之白苦着脸说道,原本清冷的嗓音变得沙哑缥缈,就像失了魂似的。 “薛姑娘,抓来的俘虏自杀了。” “死了?” “死了。” “他还没说子同在哪,他有什么资格去死?”薛之白攥紧了拳头。 一阵无声。 “罢了。”她渐渐松开手:“找个干净地方,埋了吧。” 灵国皇城,秦北堂一身朝服跪在皇帝面前。 “臣,秦北堂,愿率兵前往。” 皇帝不同意。 “臣,秦北堂,愿率兵前往!” 皇帝看了眼四周,立马就有上前请命的。 秦北堂急了,大声喊着,近乎嘶吼:“臣秦北堂,必须去!” 皇帝也恼了:“你是个文官!” “范瑜一战是臣献计才得大胜,川舟一战也是臣在其中运作才得转圜。臣十二岁结识李桐,听李大将军讲述战场之事七年,臣经历过灵国建国来最惨重的失败,也从其中活下来……斗胆问陛下,这样的文官,为何不能参战?” 大殿里一片静寂,只有秦北堂坚定的声音。 俯身再请:“臣,秦北堂,愿率兵前往。” 皇帝实是头疼,便问他为何。 秦北堂抬起头笑了:“这小子从未落过此难,定是惨不忍睹,我去笑他一番。”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中轻吐了个字:“准。” …… 李桐失踪整一月,报信的说秦北堂扔了军队,自己先跑过来了。 薛之白点了下头,这是几天来动作最大的一次反应。 她还想着李桐说的话:“川舟一战,一个村的百姓为了掩护我们的行踪,被敌军屠了村。” “百姓受不起这样的折磨了。” “留在这里,替我保护他们。” “我才不想死呢,我还要长命百岁呢!” 她又看见那人一身火红,决然从山崖跳了下去。 睁开眼,行军前李桐说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我希望合眼前,再看她一眼。” 红色的光又开始在眼前闪烁,薛之白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不能等了! 漆黑的帐篷里,李桐被人喂了迷药,总是昏昏沉沉的样子,现下稍稍清醒了,却连睁眼都做不到。凭着思念,他在脑海里轻轻念了句“薛之白”,又一次沉沉睡去。 薛之白突然震了一下,转头看向那个方向,传来呼唤的方向,只那一声,再无余音。 帐里的人“欻”变成雪粒飞出去,哪怕只有一个方向,我也一定能按照我心中为你搭建的灯塔,找到你。 …… 深秋挡不住的寒意,薛之白停在一处简陋的山寨外,一袭雪白的长裙泛着冷光,后半截拖在地上,延伸到遥远的地方,一双赤脚隐在裙下,细细看去,那裙子竟是用雪做成的,长发垂地,一脸孤煞。 “把他交出来。”这声音传进山寨所有人的耳朵。 一个大汉屁颠屁颠跑出来,带了十几个人。 看见薛之白,先是一傻,后来就直冒寒气。 “把他交出来!”这一声带着杀气。 大汉定了定神:“姑娘,你不是给钱的那位,我们也有自己的底线不是?” “把他交出来!” 一时阴云密布,狂风乱舞。 大汉一时有些慌:“那这样,你能拿出五千两黄金,我们就放。”这边说着,那边就摆手差着去叫人。 “他人呢?”薛之白的声音忽然变得拘谨,像是害怕破坏了什么东西。 寨楼上一人喊:“大哥!”四面八方围着她站了许多人,全都搭弓上箭,指着她。 大汉见来了人,便来了十分硬气,他说:“小姑娘,刀剑无眼啊。” 薛之白表情如常,依旧站在那,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他答应我一世平安的。” 那神态怜怜,绞尽了善良。 大汉有些不忍:“小姑娘,回去吧。” 薛之白抬头,向寨门走去。 “你,你别过来!”大汉心下有些慌。 “再走就杀了你!” 没有丝毫震慑。 大汉心中一横,脑袋里闪烁着五千两黄金的光。 “放!” “咻”、“咻” 、“咻”。 他是土匪,不该怜悯。 几十尾箭插入她的身体,却不是箭头与血肉相交的声音,而是一种沉闷的,入雪声,沙沙作响,须臾平息。 她没有倒下,甚至没有鲜血,一时天空压了下来,呼啸着吹来的风夹着些冰凉的味道,风雪中,传来愤怒的声音,像千万幽灵禁锢了灵魂。 风,停了。 山寨静极了,所有人的胸口处,都插了一把箭。 薛之白翻遍整个山寨,没见到他的影子。 药效刚过,李桐强制自己打起精神,睁开眼,一片漫长的黑暗。 “薛之白……”他轻轻念着,头脑里全是她笑的样子。 “薛之白……”他感觉到她的存在,那种特有的雪的味道。 “薛之白……”满帐夕阳,她刚塑成身体,站在他面前。 李桐双手反绑,双脚被绑在柱子上,绳子固定在四面,是个无所依靠的模样。他满面憔悴,灰尘,血块,杂草,和周身散发的,浓浓的迷药味。盔甲尽除,只一层里衣,条条血迹渗出红迹,都发黑变硬。 李桐不知怎的笑了,还轻轻念着:“薛之白,薛之白……” 她化作一袭雪白,裹住满是伤痕的他:“子同,我带你回家。” 落地一片喧哗。 不知是谁试探着问了句:“将军?” 李桐抬起头来,微微睁着眼:“怎么了?” 那人就喜极而泣,大声喊叫着:“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李桐静静靠在薛之白身上,慢慢的疲惫,仿佛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不久就有人把他抬起来,他问:“怎么了?” 众人不语。 他挣扎着起身:“到底怎么了?” 还是没人回答。 军医上前来为他疗伤,他抓住军医的手:“发生了什么?” 刘将军忍了又忍,终于上前:“秦相提前到了。”语气中全是紧张,听的李桐很是心急。 “人呢?” 刘将军的头更低了下去:“秦相到了之后就带兵找你,回程,遇到突袭……” 李桐不可控制的颤着手,连着声音也不对劲:“然后呢?活着还是死了?” 军医实在看不下去这漫长的一问一答,干脆了当:“活着,但受了重伤。” 李桐很是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离死不远了?” 又是一阵不语的沉寂。 “他人呢?” 李桐勉强撑着身子,被人抬进,入眼一片忙碌,端药的,施治的,换水的……隐约在缝隙里看见一只毫无生气低垂着的手,还留有血迹。身侧路过一个人,端着的盆里除了红色的液体,还有两个刺眼的箭头。 “他怎么样?” 军医已经开始缝合,一边抹了下额头一边回答:“总共中了五箭,每只都有毒,一箭据心口有一寸,还有一箭折断了肋骨,另外三箭都在腿上。” 李桐突然哽咽了,轻声问道:“还能活吗?” 军医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那么长的寂静,军医还是出声:“毒已入心脉,恐怕……” “刘江,那日战况如何?” 刘将军没反应过来,呆了呆,“噗通”跪下。 “属下与闫将军半路遇袭未能与二位将军会合,敌军,还剩三万。”伏身拜下:“属下有罪。” 这话说完,大帐里呼啦一声跪下一片。 李桐怒火中烧,直直看着他们,又像对自己说似的:“就为这三万人,大张旗鼓的要援兵?我李桐再差,也用不着一个文官救我!” 薛之白看着他紧攥的拳,明白他在克制自己的盛怒,从声音听出,气愤已然控制不住。 “众将听令!” 跪着的马上站齐,又从帐外跑进来许多人,李桐挣扎着起身,面容惨淡,怒目圆瞪,摇晃了几次才站稳。 “整兵,出战。”只说了四个字,用光了他薄薄的气力。 薛之白扶住他,就听见下面又跪下了。 “将军,您刚回来,就歇歇吧!” “将军,您不必亲自去啊。” “将军……” 李桐喘着粗气,又要起身,他看向薛之白。 “我带你去。”她轻轻拍着他的手,示意他不要着急。 “薛姑娘,你怎么……”众人皆是诧异。 薛之白抬起头:“你们认为,他决定了的事,可以动摇吗?” 面面相觑,谁都知道,李桐的脾气,比他爹还犟些。 薛之白忽然听到一声低语,这才看见被众人忽略的秦北堂,不知说了些什么,声音没入满帐的喧嚣。 薛之白拍了拍李桐,指向那边,秦北堂正像一幡无风的旗似的,无力招手。 李桐站到床边,有了种当年两人落魄相遇时的沧桑感。 秦北堂一笑:“你我算身残志坚吗?” 李桐没笑:“你来干什么?找死?” 秦北堂叹了口气:“放心,我死了用不着你给我陪葬。” 李桐暴怒:“你要是敢死,你,你,我就……”拳头落在空中,怎么也砸不下来。 “我后悔来救你了。”秦北堂抚上自己的伤口。 李桐咬牙忍住悲伤,发出怪怪的怒喝:“你就不该来!” “是。”秦北堂笑着截下他的话:“明知道你祸害留千年死不了,可还是会担心。” 李桐表情狰狞,几次屏息,仍然无法控制情绪。 秦北堂又开了口:“还以为趁此机会能损你两句,没想到倒了霉了。” 李桐只是看他开口闭口讲话,再无其他。 又有人带来坏消息,敌军与援军激战。 李桐气的头都炸了:“你不是和援军一起来的?” “出城不到十里就被我甩了,他们太慢。” 见李桐要恼,秦北堂马上开始找补:“皇帝定是知道我来心之且,领军的是徐老将军,能打的很!” “胡闹!”李桐气的青筋暴起。 “还有啊,这是我和徐老将军的一计,你可以来个前后夹击,今天正是时候……咳……咳。” 秦北堂越讲越激动,脸色由惨白转为红润,呼吸也急促了许多,细密的汗珠渐渐布满面颊,连话都说不连贯。 李桐凶他:“闭嘴歇着!” 秦北堂笑着求他:“药劲没过,让我多说两句话吧,等药劲过了,能不能开口都不知道了!”虽是笑着,可语气中明显带上了哭腔。 他说:“兄弟,你打了这么些年仗,今天陪我扯会磕吧。”愈发没了力气。 “好啊,老子也好久没扯了,正憋得慌。”一副豪迈模样。 秦北堂依旧笑着,却连半个时辰都没撑住,一时满帐军医匆忙。 李桐站在帐外,默默向天祈祷,睁眼时一脸火光。 “整兵,出战!”这一嗓子充满气势,也同样带着愤恨。 …… 皇城内一派喧嚷无非是李将军大捷,秦相重伤。 天下即将一统,即入繁华,却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旻国旧都,李桐看着一车太医走进来,又摇着头出去,气的一剑劈开石台,只想自己替了他。 余敌肃清,李桐再无其他挂念,一心一意为秦北堂治病,没想到他一语成谶,果真自那日起,再没能说一个字。 薛之白扶着一个女人走来,李桐收了剑,站得直直的。 那女子脸上犹有泪痕,看不出过分悲伤。 李桐皱了皱眉头,心中有悔,唤了声“嫂子”。 女子抬起头,轻声问他:“他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吗?” 李桐心里的忏悔增了千万,硬生生回答:“是”。 女子竟笑了,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她说,秦北堂达到了他的目的,她为他骄傲。 不过是另一种安慰。 李桐顿了顿,还是说出口:“秦兄说,他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新婚那晚你没让丫鬟打死他。” 女子听了,已是满面淌泪,抑制不住的伤悲。 李桐又攥住拳头,考虑着下一段话要不要说出口。 “还有吗?”女子问他。 “有……” “他说已经给你找好了下家,过了他的丧期……就能出嫁。” “让他滚!”女子一边狂飙着泪一边骂。 “老娘不嫁!老娘守寡!”到了“寡”字,泣不成声。 李桐闭了闭嘴,后半段话终究还是没说。 到了第二天清晨,就有太医委婉的说清了状况:大限已至,无力回天。 李桐瘫倒在椅子上,久久未能缓神。 薛之白目睹了这一切,迟迟没能上前,心口处的疼痛不再猛烈,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轻风细卷,身躯没入无垠的银白,到屋内,已换上了那身初见的装束。放眼,目光所及尽是白色,抬手,在雪地里长出一枝花来,花苞未开。 她就坐在花苞前,静静的等候着什么。 不久,一袭红衣立在门外,薛之白抬头笑了笑。 李桐却移开目光。 一阵无因的沉默,李桐终于看过来。 人若白雪人不知。 人雪相映曾相识。 “喏。”在他出神时,花朵开放,弥漫满屋清香。 “他怎么样?”薛之白递过花,问道。 李桐接过花,摇了摇头。 薛之白站在他面前,看不出喜,看不出悲。 “有事?”语气轻轻地答案却了然于心。 李桐踌躇了手脚,一朵盛放的花在手中捏来捏去。 两人无话,便静默着。 “我……”“我……” 两人又同时开口,却接了两句不同的话。 李桐:“你先说。” 薛之白:“我先说。” 薛之白笑了:“那年在素灵峰闲走,确实看到过红色的异象,我打算去看看,万一传说是真的,秦北堂就有救了。” 李桐先是一惊,后是一喜。 “你说真的?真的?” 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薛之白好奇:“你想说什么?” 李桐低下头,犹犹豫豫:“我也不会说什么话,就是心有所感……之白,等这些事都过去,我就辞官,带着你去素灵峰的山脚开一片地。” “为什么带我?” “之白……世事无常,我已失去太多,不想再失去你了。” 却看到一片红光,从她眉心散开,比前几次都要强烈,明显可以看见雪做的衣衫下,缕缕暗红与心口相连。一股股异样的红光从心口向上传送着,李桐只觉得心跳停了下来,巨大的心慌铺天盖地而来。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抱住他的,只是不想他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为什么哭呢?哭就不好看了。” 李桐屏息,只想把泪水逼回去,而另一边,却传出她的笑声。 “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李桐点点头。 “不,我说的是你不记得的那次。” 李桐无语。 “那日你被我吓得不轻。”又是一串笑声。 李桐还是说不出话来。 “子同,我在素灵峰呆了很多年,没人和我说话,没人同我玩闹,没人对我哭,对我笑,没人嫌我吵。我忘了很多,快乐、气愤、委屈、善良……” “子同,天下如此,没有我,你也能护自己一世平安了吧。” “子同,我就是一堆雪,不值得挂念……” 话到一半,已是哽噎。 薛之白感到眉心的雪瓣在收拢,身体的力气渐渐消失,再次抬眼,雪秋千轰然倒地。 一束极红极红的光映在眼前,挥之不去。 模糊间,那抹红色又立在崖前,她开口,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她伸手,人已没了踪影。 一景千年…… 薛之白推开李桐,李桐没站稳,坐在雪地上。 眉心的收拢越来越剧烈,仿佛要把她收在里面。 薛之白痛苦万分,紧紧闭上眼睛。 李桐马上起身,想把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却是怀抱了一片雪沙,再看时,她的身体已然散尽。 眼眸微动,她还要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散入满天冰晶似的白,再无人形。 一片红色的雪花,飘扬在空气里,一点点舒展着,发出红光,最终跌落到地面上。 不再…… 李桐愣愣的,身上落了许多雪沙,融化,渗入体肤。 “薛之白。” 他在心中默念,一遍、两遍、三遍。 她没有出现。 “薛之白!” 他喊着,念着,或睁眼或闭眼,等待她突然冒出一个脑袋,笑着说脸被踩扁。 “不……”他大声喊:“薛之白……薛之白……薛之白!” 便有小仆奔来,入眼一片洁白。 李桐跪坐在雪地里,面前有片红色的光。 入也不是,不入也不是。 缘起 素灵峰一如平常的安静,峰顶,几缕茶香飘在空气中。 谁又能想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人,啊不,神在这惬意的生活呢? “轰”得一声,那侧似乎出了点事情。 白衣不急不忙晃到“事发地点”,只见一人高的雪堆中,一角红色甚是显眼。白衣无奈,捏着那角红色,慢慢提出个人来。 通体大红,犹如一团烈火。 双眸紧闭,仿佛已被冻死。 “莫要装,喝些茶吗?” 木念轩闻得此语立马笑脸相迎,边走着边捏了个诀,整理好衣衫,踩着白衣来时的脚印,走得轻车熟路。 入了座,才发现只有一个杯子。 “无妨无妨,我就爱拿茶壶喝。”伸手拿壶。 茶壶飞起,被白衣提在手里。 扬手,一只小巧可人的素白茶杯便到了木念轩手上。 “你这也不大方啊,这么点,还不到肚子里就干了。” 白衣抿茶,道了句“爱喝不喝”。 木念轩一饮而尽,还不忘评析:“淡了。” 白衣白了他一眼:“你能喝出个什么?” 木念轩砸吧砸吧滋味,摇了摇头:“这还不如我抓把雪搁嘴里捂化了,素灵峰还能管饱。” 白衣变出一坛酒:“这就是山上雪酿的,尝尝。” 木念轩眼神一亮:“哟,这感情好,我必尝尝。” 白衣又给他化了个杯子。 “这个嘛,不错。”木念轩点点头,把双腿搭在旁边的雪桌上。 “你都是上神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木念轩不以为意:“不过是多了个约束的身份,哦,能力还强些,不算回事。” 白衣笑道:“上神屈指可数,你可是太谦虚了。” 木念轩俏皮一笑:“过奖过奖。” 白衣笑问:“为何你每次前来都是如此狼狈。” 木念轩这回没说话了,提了下眉,十分无奈。 “怎样,你的婚事?”木念轩终于找到了噎他的话头。 “老样子,他逼我,我照旧。”白衣无奈,木念轩十分顺意。 木念轩稍一思索:“不如你应了婚事,大婚那日我去闹上一闹,把那龙族公主赶跑不就成了。” 白衣“噗”就笑了:“你还嫌惹事不够多啊?” 木念轩一声冷哼,顺势躺下,雪将其托住,形成了一个软塌。红衣的乌发只随意扎在脑后,松散的铺在榻面上。 “凡界的人都向往天界,总觉得有了神力就可一世潇洒,殊不知哪都一样……你知道你这叫什么?政治联姻!没一个好下场!” 看着他一脸坚定,白衣又抿了口茶沉默不语。 “真是的,天界居然也是这样,那我遭了雷劈、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图什么?” 白衣听着他嘟囔,放下茶杯,以指为笔,在雪地里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脸庞,轻轻在眉心点了一点,笑的温暖。 木念轩不禁叹道:“痴心人为情所困。” 白衣一遍遍描摹,并不说话。 “北堂劼,我虽然还是很看不上你那副高等的样子,但是你这样消极,别说你爹,我看了都难受。” 北堂劼突然翻手幻化出一个女子的幻影,问他:“这是她么?眉眼怎么变了?” 木念轩一击打破幻想,对他喊道:“北堂劼,你清醒清醒!那么多活着的你不去挂念,你挂念一个死人?” 北堂劼亦起身,翩翩风度散尽:“闭嘴!” 雪,又洒了下来。 要将往事掩埋。 木念轩提步去了,再没回头。 北堂劼坐回地面,顿了顿,又描出她的容颜。 “人人都说你走了,可思念,挡不住啊……” 木念轩又来了,没办法,天界和他关系好的就只有这个“清闲太子”,其他人似乎都不怎么待见他。 素灵峰顶,往日的茶香无影,连提防他的雪堆都没了动静。 木念轩挠头,想来他是回去了,人家可是天界统领的儿子,有点事正常。 自顾自坐下,在老地方拿出酒壶,正是那日他说素灵峰雪酿的酒,轻轻抿上一口,回味清凉,倒是得人欢喜。 身后窸窸窣窣,这使木念轩来了兴致,在天界,敢从背后偷袭他的,还真没有。 声音忽的停止,木念轩身形微动,人已坐到另一侧,而他的对面,却什么都没有。 这倒有趣。 提壶欲饮,身底传来异响:“你坐着我啦!” 木念轩飞身而起,落地时看见自己原先坐的地方平白无故出现一个人头,吓得重心不稳,又栽倒在雪地里,吃了满嘴的雪。 那人头蹦跶了几下,“唰”变成雪散进雪地里。 木念轩想起什么,马上呕吐。 面前的雪似乎是颤了颤,瞬间聚成一堆比人还高的雪堆,方才那人头就在上面,还扭了扭。 “味道还好。” 木念轩已是闻到酒味,踌躇着,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你……喝你自己?” 人头竟然冲他笑了笑,木念轩立马闭了嘴。 几场非人类对话后,木念轩终于搞明白了它的来处——北堂劼的指下。 木念轩只觉得这个头跟他见过的碧扬不一样。 讲着话的时候,人头还在拿雪堆当身子,侃侃而谈对这个世界的见解。一听说眼前之人不是画它的人,立刻就伤心了,重新缩回到一个头的样子。 木念轩实在受不了它的模样,生平第一次发善心给她塑了个身体,还很本性恶搞的变长了她的头发。一切归于平淡后,北堂劼还没回来。 她练习着走路,突然问木念轩:“你们都是一样的吗?” 木念轩悠闲的荡着雪秋千:“谁们?” “就是所有像你一样的。” 木念轩理解了一会,回道:“当然不一样,我们……” 她插嘴:“那怎么区别呢?” “名字啊,就比如我叫……” “画出我的那个人叫什么?” 木念轩很明显的鄙视了她,僵硬的念道:“北、堂、劼。” 她十分准确的复述一遍。 木念轩又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叫什么?木!念!轩!” 她挠挠头。 “木,就是木头,是姓。”说着,他不知在哪变出一节房梁木,放在她面前。 “念,就是思念。” “轩,就是屋子。” “木头思念屋子?” “错错错,木念轩是我住的地方。” 她细细研究,最终得出结论:“木屋子!” “啥?”木念轩很不懂非人类的脑回路。 她一脸兴奋,两眸如弯月一般。 木念轩抬手招她,她就从雪地上飞起,落到他身边。 她的眼里没什么焦距,看着人的时候总有种敷衍,可偏偏又长了个讨人喜欢的小圆脸。 木念轩:“想要个名字吗?” 看着她愈发闪亮的眼睛,木念轩立刻撇清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别问我……到底取不取?” 她深思,木念轩问:“姓什么?” 她指地,笑意盈盈:“雪。” 木念轩稍一思索:“雪,薛,雪白……薛,之白……怎么样?” “好啊好啊,薛之白。” 木念轩:“你是不是就只记不住我的名字?” 薛之白:“你叫……木,屋子。” …… 北堂劼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喜当爹。 他却固执的认为薛之白是碧扬。 这回木念轩真的恼了,二话没说就跟他打了起来,一时素灵峰山顶被他们削掉了三层。 “北堂劼,你好好看看,碧扬死了五百年了,你连她的样子都忘了,你看看,这是她吗?” 北堂劼突然看向薛之白,木念轩差点一掌拍在他脑门上。 “她是我按着碧扬的样子画的……”隐隐约约带了哭腔。 木念轩气的委屈:“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呢?” 许久后,北堂劼收了法力,想通了一些事情:“或许,她不是。” 木念轩鄙夷:“本来就……” 一个外来的声音打破了沉思:“你就是因为她,不肯娶我?”满满的气势和傲慢。 这声音打破了薛之白的瞌睡,一个穿白衣却带着明晃晃发饰的姑娘站在那里,气势汹汹。 哪想到下一刻她就来到薛之白身边,盯着她一语不发的看。 薛之白放大了的眼睛迎上她的目光,才发现是个很漂亮的姑娘,除了头发中的两个不明物体。 那姑娘倒被薛之白盯得不好意思了。 “她就是碧扬的转世?不太像嘛。”眼神转回到北堂劼处。 北堂劼不做声,默默隔开两个人。 木念轩开口就是气人:“老女人,你没看出来人家不想理你吗?” 薛之白不知危险:“老女人,有多老?” 木念轩摇头晃脑,却也拦在薛之白身前:“反正比我老,还比北堂劼老……老了整整五百年!” “木、念、轩!”这三个字被她念得咬牙切齿,右手做握剑状,一把长剑幻化在手里。 “历清……我们应该好好谈谈。”北堂劼开口了。 “那就等木念轩彻底闭上嘴之后!” “你可以堵上我伸张正义的嘴,但你无法阻挡我替天///行道的心!” 历清愤怒到了极点,身体前倾,是要显出原形的姿势。 北堂劼:“历清,碧扬魂飞魄散,她不是碧扬。” 历清回过头,心里的压抑全部涌出,她面向北堂劼,一字一句质问道:“那又为何,念念不忘?北堂劼,我两千一百岁了,我喜欢你足足一千年,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下界的凡人都能让你如此思念,我却不行?” 北堂劼皱纹:“历清……我……无话可说。” 薛之白终于看明白了,她跟木念轩说:“木屋子,你和她关系很不好啊。” 木念轩:“我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薛之白对于这种事向来兴致颇高:“是什么事呢?” 木念轩:“她看我不顺眼,我看她不顺眼,时间长了,见面就打。” 这回换薛之白不理解了,想不通只能当没发生。 洁白的雪花又从天空扬洒下来,衬着此处的一片孤寂。 薛之白刚出生,耐不住寂寞,忍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姐姐……叫姐姐对吧?你不说话那就这么叫了……你头上插得是树枝吗?” 历清作为一条纯龙,忍不了这种曲解:“这是龙角!”又提高音量:“龙角!” 薛之白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地面,看看历清的头,又看看她的脚。嘴里念念有词:“龙角怎么长在头上呢?”又看看自己的身体,看看历清,突然一切思绪清晰:“姐姐,你是倒着走路的吧?” 木念轩先听明白,哈哈大笑:“对对,龙脚可不就是用来走路的嘛。” 薛之白到最后都没搞懂为何历清纷纷而去时用的不是头。 从那日起,北堂劼便不甚待在素灵峰了,只剩一神一雪在峰顶无聊至极,原因是薛之白没了“娘亲”,木念轩没了兄弟。 “不然去找他?”薛之白立马同意。 两个人边玩边寻,等快逛遍整个天界时,薛之白发现了不对劲:“北堂劼去哪了?” 木念轩也是一脸茫然。 谈话间到了天界的最后一处地盘,枯草败而不腐,沉闷而阴暗。木念轩在一处站定,挥手,现出道金光的结界。再挥,结界震了震,依然固稳。 木念轩怒了:“我爹说过,有再一再二我忍了,等再三了,就炸了你!” 狠命一踢,结界破裂。 木念轩大吼一声:“走你……” 结界彻底碎了,不住的寒气渗入体肤,木念轩缩了缩头,大步迈了进去。 果不其然。 “北堂劼,你要跳下去我就,我就……我。”木念轩头一次接不上自己的话。 “你就如何?随我一起?”北堂劼转过身来,一袭白衣又皱又黑,发丝乱糟糟的支在头顶,脸色苍白,却依然保持着那份温暖,在这沉寂的黑暗里成了一束光。 木念轩却不这样想。 “碧扬魂魄俱散,不用我多说了吧?” 北堂劼微笑,点点头。 “碧扬故去百年,魂魄早已散入轮回,再聚不齐,这也不用我说了吧?” 北堂劼又点点头。 “碧扬是被天劫劈中,魂魄散不到这无回谷吧?” 北堂劼开口:“这是刚证实的,没有。” “你可知堕入其中有什么后果?” “有去无回。” 木念轩迅速把他从崖边拽回来:“你找死吗?死法可真干净啊,连魂都不要了?” 北堂劼却对他说:“知道吗?这世上有许多东西,值得用生命找寻……” …… 一排排翠竹的尽头,兀自出了一庐竹殿。殿内一个老者白发如瀑,长袖拂去,几堆竹筒换了个位置,有条不紊的穿来穿去,不久便在一个通天高的架上停下。 一卷竹简在老者面前停下,老者略略看去,竹简展开。 “凡界又要平静一阵子了。” 又一卷竹简展开。 老者皱眉:“这下界的太子不太好啊。” 架上竹简忽明忽灭,只有一格竹架上的竹简安然,上面挂了个牌子:神格。 一声欢呼。 “司命老头,我来看你了。” 老者微微一惊,继而笑了,忙不迭起身喊道:“慢些慢些。” 未等门启便看见一个红影旋了进来,拎着酒壶笑的甚是虚伪。 “还带了两个。”扬手一挥,北堂劼和薛之白并排走了进来,北堂劼微微欠身,道了句:“司命仙官。” 老者笑呵呵迎上来:“神子怎有空来此处?” 笑声未完,人已飞到桌旁。桌上一壶四盏,酒壶正斟着酒。 老者稳住身形,这才开口对木念轩说:“上神不必如此,我虽老,身体还算硬梆。”满满的隐愤。 “老头,你对待我俩态度不太一样啊。” 老者和北堂劼相视一笑,摇头不语。 北堂劼道:“我若是司命,定打你百回不止了。” 木念轩粘在老者身上:“司命爷爷对我最好了。”看的众人发笑,木念轩不以为然,继续往司命身上沾:“司命爷爷,我想看看我的命格简……” 命格简上记载的只不过是百年间的命势,又有许多神人来此看过,司命拗不过他,点头应了。 木念轩兴冲冲跑去那个小架子,挠着头不知在哪找起。 司命对北堂劼说:“神子也是来看命格的?” 北堂劼轻笑道:“是她,薛之白,不知贵处可否有她的命格简?” 老者抚了抚长须:“薛之白,略有耳闻……她的命格,应该是附在你的命格上。” 木念轩抽出一个竹简,尾端略厚,正思索间,竹简就从手上脱离,横在司命面前。 竹简只展开了一小部,这是老者的习惯。 再展一段,还是什么都没有。 北堂劼出声:“仙官,给我吧。” 仙官不能随便看上神的命格,司命忙不迭把命格简给了他。 这时,木念轩偷偷把一个竹简拿出来,放在最右边。 “不找了,不找了,喝酒。” 老者问:“怎么不找了?” “没劲。”木念轩使了个眼色,北堂劼也把手里的命格简放了回去。 薛之白扭了扭头,好像在看屋子,那竹架上缓缓布上了些许白色,伸到存有三人命格简的地方,瞬间消退,薛之白扭过头。 老者喝的正开心,薛之白眨了眨眼睛,木念轩痞痞的笑了笑。 …… 几人悠闲地往素灵峰赶,薛之白在后面拿着三人的命格简,木念轩就在前面喊:“为这我容易吗?喝了我两罐酒,那可是我从下界淘上来的!” 北堂劼笑,面向前方。 木念轩的声音有些大,北堂劼只听了一声浅浅的惊呼。 “怎么了?”两个人同时回头。 人吧,还是那么个人,只是手里的东西不见了踪影。 木念轩最先发问:“薛之白,东西呢?” 薛之白一脸无辜:“哎呀,掉了。” “啊?” “快回去找!” 北堂劼突然瞪大了眼睛,他问木念轩:“刚才下面是什么地方?” 木念轩向下一瞅,心冰凉:“无回谷。” 云还飞着,云上的人,却静止了。 …… 这回,木念轩又不能理解了。 “大哥,你一个上神投胎转世?你玩呢?” 北堂劼站在奈何桥这端,潇洒依然。 “碧扬魂魄以无法聚齐,那我便踏入这尘世,寻便她片片魂魄。” 木念轩听完已是下巴掉在地上。 “命格简丢了不会有什么怪病吧?比如这……”木念轩指了指脑袋。 “这世上……” 木念轩打断施法:“可她都不认识你了。” “没关系啊,我记得她。” “那这个呢?”木念轩推出一边沉默不语的薛之白。 北堂劼止住声音。 薛之白突然开口:“无妨,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北堂劼揉揉她的发:“之白长大了。” “只别忘了回来看我。”薛之白落了泪,漫天白雪纷落。 木念轩吼她:“薛之白你傻啊?” 北堂劼拍了拍他的背:“兄弟,我知道你会照顾她的。” 木念轩震惊与“兄弟”二字时,北堂劼踏步走上了桥,成功躲开孟婆递过的碗,在桥的那头招了招手,消失不见。 “北……”木念轩这边还没喊完,只听薛之白嚎啕大哭,不知所以,白雪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不久就埋住了脚。木念轩心疼的抱起她,向素灵峰飞去。 然而日子并不舒坦,不时北堂劼的父亲去素灵峰那“探望探望”,火上心头时就骂碧扬,最后把薛之白也一块骂上。叫有心者听了去,便传言神子自甘下凡转世是薛之白所为,北堂劼父亲正愁没个解释,听此顺水推舟,坐实了谣言。 便有好事者来往素灵峰一探究竟,几次被木念轩打退,于是添油加醋的描述薛之白与木念轩的种种。 不知不觉,几世就过去了,北堂劼回来过,却是次次痛哭。他一直找的她不是她,不是完全的她,每每说到此处,都是一壶烈酒,二人作陪,三人伤悲。 一日,赶走几位特意评说的闲人,薛之白又开始想念北堂劼了,与以往不同,这次的思念更加强烈,最终凝聚成害怕的感觉。木念轩抱抱她:“别怕,我带你去。” 北堂劼果然在桥上,后面排着长长的队伍,而他神情涣散,毫无往昔风采。他呆呆的对孟婆说:“她的魂魄太散了,甚至一棵树,一只虫,都有她的影子……是我不对,是我怂恿她飞升的,我以为她上了天,我父便可同意……我找不回她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每世见到的她都不是她了。” 后面的人嚷起来:“前面的干什么呢?没长嘴?” 孟婆面无表情,递了一碗黄汤。 北堂劼怔怔接过碗,问:“当真能忘?” 孟婆点了点头。 北堂劼仰头饮下,木念轩大喊:“北堂劼……北堂劼……” 他却早将碗还给孟婆,一步步走下去,没有回头。 木念轩疯了似的挤过去,在桥那端拉住他。 “你是谁?”目光呆滞。 北堂劼抽出手,继续向前。 木念轩还是抓住他的手臂,却是薛之白拉开他。 她一边哭一边说:“至少他不会痛苦了。” 木念轩鼻头一酸,也落下泪来。 一抹白色的影子向北堂劼追去,没人注意,那头上的两个凸起,隐在发里。 …… 神子丢了,找薛之白,能说通。 那龙族公主丢了,杀来一群人问罪,这就让木念轩彻底怒了。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 刹那间白雪翻飞,迷离漫天白烟。 薛之白呆呆地坐在雪秋千上,满眼凄凉。 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她看见了,不躲不闪,任凭它从身体里传过去,气浪击碎了身后千丈的雪崖。薛之白慢慢塑回身体,继续坐在雪秋千上,看向木念轩的眼神中,近乎绝望。 自那日奈何桥一别后,她就是这个样子,不言不笑,时不时眨一次眼,都是古怪和呆板。 就像活死人一样,失去了灵魂。 起身,散作一场白雪,慢慢飞上天际。 木念轩是在无回谷旁找到她的,那时无回谷下了场大雪,几乎看不清谷边的身影。 “之白?”木念轩慢慢靠近。 她坐在崖边,背对着他,一头乌发散散的铺在雪地,大部分埋在雪里。 一坐一立,两人都默不作声,感受着彼此额安静。 “是我错吗?” 木念轩狠狠地摇着头,摇落了几滴清泪。 “我想自己待着。” 木念轩没有走,就那么看着她,最终还是转过身。 半步未全,他又转过头来,崖边没了那个人。 “薛之白!”恐慌与焦急慢慢溢出,他奔到崖边,俯视深谷。 漆黑且寒气森森,传言其中瘴气是历代怨念所化,久被囚禁,有神灭神,有魔灭魔。 纵身跳下,坚定而又决绝。 不远处一缕白雪隆起,恰看见红衣从崖边跳了下去。 有去无回。 这四个字重重砸在她的心上,随即谷中所有白雪飞起,涌向黑暗。她的声音凄伤,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木念轩,木念轩……” 无回谷旁,草枯而不腐,树稀而不壮,天昏而不朗。 如同心上的光,灭了,就不会再亮。 轮回 李桐静静听着,对面的人,仙袂飘摇。 故事隔了许久,主角是千年前的三人。 两个恢复身份,一个散为雪沙。 “那之后呢?木念轩死了?” 司命狠狠瞪他:“木念轩死了就没你了!” “是哦。” “当年薛之白只救回你的魂魄,神体全无,众神无法,只能渡你入轮回。薛之白可怜啊,无故被扣上许多罪名。哦,因上任司命看管不利,我这不就来了吗?”司命无奈一笑。 “薛之白罪已致死,但因她是北堂劼神力所凝,神界恐杀死她对北堂劼有恙,便罚她生生世世看守素灵峰,后来又看无回谷不顺眼,就把素灵峰填进去了,这才使得素灵峰寒气冲天。” “你不知道她有多苦,独自守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天界没人喜欢她,都以为她是祸害,每年上天来述职,只能找我聊上一会……喝了多少碗孟婆汤都无济于事,该记起的一件都没忘。渐渐地她就不出素灵峰了,把所有痛苦凝在心里,强行封住,那记忆变成了一片红雪,褪去颜色,封在心里。” “她就用这种方法忘记了一切,却如行尸走肉般孤独了许多年,甚至见到你之前,都没笑过。” “你们三人命格全无,天界也就放弃了找寻,等待哪天你们自己想起来。” 李桐伸出手指,一如当年北堂劼那般,在雪地上慢慢描摹。 千年已逝,之白,我们回来了,那你又去哪了呢? 司命叹气:“上神,无论是你还是北堂劼上神,或是天界众人,谁都说不出薛之白的来历,说她是雪,说她出自指下……你应知晓,神从未创造过有思想的物种,薛之白是一次偶然,失去了,就再也塑不回来了。” 李桐突然问他:“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值得用生命找寻?” 司命默然。 无话找话,便又忆起曾经…… 木念轩的第一世,是侯门大家之子,不过性子不改,顽劣异常,五六岁家里就鸡飞狗跳。不过他遇上个好爹,虽没少挨打,长大后也算是小有成就。 北堂劼此事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误打误撞成了木念轩的老师,北堂劼还有个妹妹,木念轩总能在她的眼睛里看见刀子。 于是问她:“我欠你钱啊?这么看我作甚?” 她便说:“你我恩怨,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清的。” 木念轩一生未娶,戎装一世。 北堂劼寿终。 …… 木念轩的第二世,又成了公子哥,父母老来得子,娇惯非常。家中三个姐姐皆是貌美淑德,前两个对他还好,三姐却是天天找茬。 木念轩问她:“你不喜欢我?” 三姐说:“非也,非也,我这是纯纯的讨厌!” 而北堂劼,成了小他五岁的弟弟。 弟弟出生那天,他心情不顺,看到三姐躲在花园里痛苦,原因不详。 木念轩只听三姐一遍一遍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他走过去特成熟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一世,木念轩依旧没娶,伴古寺青灯了却一生。 北堂劼继承家业。 …… 木念轩的第三世,成了个辛辛苦苦的农民。 北堂劼是朝廷命官,身侧总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不过,是他唯一的千金。 那姑娘一见木念轩就欺负他,木念轩好歹也是个村痞,着了恼,要揍她反而被她叫人揍了一顿。 小姑娘轻轻说:“你狂啊,你傲啊,你惹事啊。” 气的木念轩胃疼。 周围冲出十几个杀手,木念轩死前想:“我还没娶媳妇呢!” …… 木念轩和北堂劼一世老一世少,为友为敌为兄为弟。 …… 或许是上一世两人打了一辈子,这一世的木念轩见了北堂劼后生出不少厌恶。 “璇儿,走。” “李家千金貌美……哎李姑娘。” 这一世,木念轩叫李桐,北堂劼叫秦北堂。 李桐怎么也没想过,竟会和秦北堂一路并肩。 正如他不知道,两个人已相识多年。 李桐心里,那不着调的秦北堂整日吊儿郎当。 秦北堂心里,那只会恶语伤人的李桐整日一声不响。 而缘分这事,解不开,甩不掉。 算了,遇都遇上了,将就将就吧! 皇帝指婚那日,秦北堂无时无刻不在嘚瑟。 大婚那日,李桐无时无刻不在狂笑。 新娘满身肥肉、走路流油,走着走着还从身上掉出个果核。 秦北堂脸色煞白,看向新娘父亲。 新娘父亲面无血色,却无一点动作。 那高堂上坐着的,可是皇帝啊,搞不好婚礼就变成葬礼。 李桐起身,重重拍了几下手,笑声肆意畅快,秦北堂一度怀疑新娘是被他掉包了。 第二日上朝,秦北堂被人抬来,抬到群臣面前,开口便吼:“皇上啊,您得救臣,您得救臣!” 皇帝搁不下面子,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才知道,那胖新娘其实是丫鬟,而真正的新娘,是当时“新娘”身旁的“丫鬟”。 “怪不得那天你老丈人吓得个半死。”李桐抿茶轻道。 秦北堂现在已经是娶回了真正的新娘,脸上还留着伤痕:“说起来也怪,那夜她叫人打我时说的是:’我苦苦追你那么多世,今天非要打出气不可。’这是什么意思?” 李桐大笑:“孽缘啊。” 秦北堂一爪子掀过去:“瞎说!” 后来李桐再想起,甚是佩服自己一语成谶的公立。 而这一世的结局,终不圆满。 红雪瓣没能救回秦北堂,秦嫂子摇身一变,变成了当年的龙族公主。 “我又要开始追寻他。” 听得李桐一头雾水。 却眼睁睁看见棺材里坐起一袭白衣,羽毛般飘然而至,揽过历清,将她拥入怀中。 “娘子,久等了。” 而李桐,却是满心满眼的薛之白。 只是,再不回来。 …… “北堂劼上神现在如何?” “带着妻儿游山玩水,一神一龙,一样好动,还有去不了的地儿?” 司命想起什么事,笑起来:“你和他换过来一样,他疯你闷。” “闷自有闷得好处。” “要我说,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如一碗孟婆汤,忘了吧。” “体会她的痛苦,她的无助……很多事情,经历了才会懂。北堂劼的记忆是他的痛苦,而我的记忆……我不想忘,也不能忘。” “可……” “不管多久,不管有还是没有,她在我心里一天,我便等她一天。上神岁无止,我有生生世世的时间。” 司命自知此人倔强,待了一待就走了。 素灵峰,又是漫天大雪。 云气缠绕回忆,飘飘停停。 岁岁年年的孤寂,目睹无情,目睹伤心,终会归于平淡,如往常一般。 千年守候,千年等待,千年又千年。 我在等人归,谁能懂我痴? 思思念念处,最是相逢时。 尾声 红衣提壶欲饮,身后窸窸窣窣。 红衣打开酒壶洒向雪地,雪面动了动,迅速聚成一个身体。一个人头在地上蹦了几下,身体走过来把它接在脖子上。 一袭雪白的长裙泛着光,后半截拖在地上,延伸到那看不见的地方…… 长发如瀑,勾起点点白光…… 赤脚在地,一脸无知…… 开口便是:“你是谁啊?” 红衣微微一笑,轻轻吐了口气,向她做了一揖。 “在下,木子同。” 她嘟着嘴巴,在地上写写画画:“木子李,木同桐……李桐,我叫你李桐吧,这名好记。” 李桐眼中吮满泪水:“好……那,姑娘叫什么?” “我吗?”她挠挠头。 “想不起来了……要不,你帮我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