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秋已逝,满山遍野的葱翠苍绿已渐渐转为萧条枯黄,连夏日里淙淙流水的欢唱也收了声,变成了涓涓细流,犹若随时都会干涸消失不见一般。 我背靠树干站在枝桠上,捋开袖子,抚了抚手腕上缠绕的小家伙,小家伙懒洋洋抬起它那金色的小头斜眼看我一下,又把头耷拉下来,趴在我手背上,居然对我不理不睬,我好笑的轻轻拍打它一下,“又装蒜,你冬日里明明不会睡觉,再说,现在又没有落雪,还不到……” “小蛮,快下来,再耽搁下去,你娘亲就要出谷寻我们了。”站在对面栈道上的鬼仆皱着眉冲我喊,我放下袖子,在枝桠上轻盈地转了个身子,待站稳后,得意洋洋地大笑,“鬼叔叔,我在市集时,你为何不让我说话,还要我蒙着面纱,这次我定要晚回去,让娘亲吵你。” 他无奈地轻摇头,慢慢向前走去,边走边浅笑着道:“我就等着小姐吵我呢?只是下次鬼叔叔出去时,某人不要粘着非要跟着去。” 闻言,我忙直起身子抬头向西望去,橘黄的太阳已有半个隐于山头后,心中一急,脚下却蓦地一滑,“喀嚓”一声脆响,左脚边的一个小枝已断,落于悬崖下的山涧里,我忙用手抓住树干,待稳了身形,脚尖一点,飞身下去,挤站在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急急地道:“我们这就回去,快一点,不要管这木马流车了,娘亲亲自造的,绝对一流,不会出差错的,它一定会把我们过冬的物件沿着这栈道安全驮到谷口的,明早我们去收了便是。” 他笑着“哼”一声,拉下他手臂上我的手,忿忿地道:“我还是瞧着它安全,省得像上次一样,不知是谁偷偷把买的东西全扔下山谷,害的我又出谷一趟。” 我扯唇讪笑一下,迈步率先向前走去,边走边小声嘀咕,“我不把它们扔下去,能随着你再出谷一趟吗?现在想出谷一趟多难呀,……”说是小声,可分寸自己却拿捏的很准确,声音虽低于平常,但刚好会让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我还在絮絮地嘀咕,背后便传来他的朗声大笑。 自那次后再也没有一次像那样的机会,出谷的次数也就相应的减少了,我转过身子,朝他撇撇嘴、伸伸舌头,复又转过身子向谷口冲去,背后他的大笑声夹杂着得意,“小丫头……” “?恕保?悠长而辽远的牛角声透过重叠的山谷传来,我停下回身,高兴地道:“鬼叔叔,那些契丹人又进山游猎了。” 他挡住我的身子,蹙眉轻斥,“回去。” 嘟着嘴瞪他一眼,“我就去瞧一眼。” 他立在原地不动,浅笑着盯着我,我咬唇默一会儿,猛地错开身,想从他身边左侧穿过去。 我快、但他更快。我忙刹住身子,向后退一步,面前的他微微笑着,“小丫头,你好像忘了,你的功夫是我教的。”我一言不发,瞅着他满面带笑,他仍是笑着盯着我,没有移开身子的意思,我笑容未变,人却猛地向右侧闪过去,我眼前一花,他居然又是站在我面前。 我左闪右闪,他却总能在三人可以并行的栈道上挡在我前面,我怎么也冲不过去,遂停步,忿忿地转身回谷,边走边嘟囔:“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难不成你和娘亲想让我一辈子不见人,哼,教我功夫还留一手,都十年了,你还是总能……” 背后的他似是微不可闻的叹声气,我心一沉,笑容慢慢僵在脸上,在心底暗暗轻叹一声,微垂着首向前行去,未行两步,眼角余光突见谷口一抹白色身影,我忙涌出满面笑容,跑跳着向娘亲冲去:“娘亲,鬼叔叔教我的功夫不管用,……” 娘亲笑着轻轻摇头,柔声笑斥:“小蛮,你再这么胡搅蛮缠,下次就不要随着鬼叔叔出谷了,就待在谷里陪娘亲算了。” 我跑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脖颈,娇声道:“娘亲,蛮儿不敢了。” …… 弯月挂于树梢,似水如银的光芒洒下来,照在被秋风吹得只余稀落枝叶的树干枝桠上,地上便勾画出各种模样斑驳的影子。 我站在窗前,盯着对面,对面窗子大开,晕黄的室内,娘亲用蚕丝织成的米黄色的透明纱帐随着细风如轻烟一般,丝丝缕缕飘飘忽忽荡在房中,娘亲端坐于几案后,鬼叔叔坐在下首,两人的轻语声不住传进耳中,“……自杨业阵亡,朝中实无大将,况且朝中大事多为奸人把持,皇上听之任之,颇有故意为之的意思。另外,这几年冗官、冗兵、冗费比前几年更加严重,说积贫积弱丝毫不过分,如果当年是三皇子继位……” 娘亲的身子轻轻颤了下,但只是瞬间便恢复正常,见状,鬼叔叔顿了一瞬,端起几案上的茶碗呷了口,他们两人静默一阵,娘亲的声音才若隐若无又传了过来,“那契丹和西夏呢?” 鬼叔叔放下茶碗,轻轻摇头,“西夏自不用说,依强凌弱,虽表面上依附契丹,实则是坐壁上观,时刻注视着契丹和大宋的动静,伺机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契丹,……” 鬼叔叔悄眼打量娘亲一眼,沉吟一会才道:“自耶律隆绪继位,经过萧太后、韩德让、耶律休哥一干人的辅佐,这几年国力大增,实则不能小觑,……” 鬼叔叔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默默出神的娘亲猛然回神,歉意地朝他浅浅一笑,我心蓦然一酸,娘亲呀娘亲,你可否知道,你的那抹笑容仅在唇边漾开一丝,便隐在落寞的面容里,如此一来,不止鬼叔叔看着难受,我也是难受的。 果不其然,鬼叔叔似是轻叹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娘亲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待鬼叔叔走到门边,正欲跨出之时,娘亲才道:“赵将军,这十余载跟着我们母女,委屈你了。” 我心中微愣,‘将军’,鬼叔叔居然是‘将军’,我虽不常出谷,但从娘亲书房里那一排排史书,已知道什么是将军,如大汉的卫青、三国的关羽、大唐的李靖……‘将军’都是行军打仗、戎马疆场之人,哪有像鬼叔叔这样,自我记事起一直在谷中居住,他到底算哪门子的将军。 我心中正在迷茫,却见对面鬼叔叔背形一顿,立在门口默了一瞬,转过身,面容正对着窗子,他轻轻笑起来,这么一来,脸上自左侧额头至右脸耳朵下那道伤疤却越发扭曲起来,“小姐,怎么说是委屈呢?能一直保护你和小蛮,让少主安心,赵某就心满意足了。” 娘亲一声轻叹,微垂首盯着桌面上,便不再开口,鬼叔叔又是轻轻摇头,瞅娘亲一眼,才转身出门而去。 月至正中,娘亲仍一动不动端坐着,我闭目默一会儿,轻轻关上窗子,摸黑走到床边褪下短靴,和衣倒在床上,大睁双眼,心中再一次思量,“小蛮,你是谁?你的身世到底是什么,娘亲为何会终年躲在这深谷中,又为何禁止你下山,娘亲到底怕些什么?鬼叔叔如果真是将军,那少主是谁,我们是少主什么人,鬼叔叔为何甘愿隐居十载保护我们……?” 娘亲虽常年居于山中,可鬼叔叔却时常一人下山,无论我怎样缠他、磨他,如果不是下山采购,他必不会带我,即使是采购,也并不是次次带我,他出去多则数月,少则一、两天,回来后便与娘亲细谈,虽未刻意避我,但似是也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总是如今晚一般,说些大宋、契丹和西夏三国之间的事,从未提及与我们三人有切身关系之事。 躺在床上左思右想,除了思绪更加纷乱之外,一无所获。 “啪”一声,对面关窗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越发清脆,紧接着传来娘亲细碎的脚步声,我忙拉起被子钻进去,闭上双眼,佯装睡熟。 开门声响起,我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顺、均匀,过了一瞬,娘亲的脚步停在床头。 她微凉的手抚了抚我的脸,手在我脸孔上停了一瞬,又轻不可闻叹口气。 我摒住呼吸,心中暗暗难受,我心中清楚娘亲想让我过得开心、自在、温馨,所以,在她和鬼叔叔面前我也尽可能表现出不谙世事很幸福的样子,可我真的开心吗?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我想过得快乐,什么事也不想,可是娘亲那眉宇间隐蕴的浅愁却总是不经意间掠入我的脑海,提醒着我,娘亲不快乐。娘亲不快乐,我又怎能高兴得起来呢? 她为我掖了掖被角,轻轻地离去了,我窝在床上却无一丝睡意,抬手拿起枕边的面具,细细的摸索起来。 这面具曾一直放于娘亲的床头,我不知它对于娘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心底却异常清楚,它很重要,是除了我之外,娘亲最紧张的物件。在我满十五岁那晚,娘亲把它放在我的枕边,没有过多解释,只对我说一句话,“除了娘之外,这是你最宝贵的,切记。” 当时的我,只是迷蒙的点点头,不知道原因,有心问问为什么,但一看娘亲的表情,当时就咽下了想说的话。 在娘亲眼里,它是除了我之外最珍贵的。娘又要求我,在我心里,除了娘亲之外,它必须是我最宝贵的,但我做不到,它虽夜夜陪我入眠,可终就只是一件东西,在我心底深处,娘亲、鬼叔叔才是我最亲的人。 其实这也就是普通的面具,通体上下,都是白色,不知外面那层糊了什么,令它虽经过这么多年,依然雪白。 这究竟是谁做的,又或者是谁送给娘亲的…… 摸一阵,我翻身坐起,把额前的碎发向后捋好,戴上面具,下床穿上短靴蹑着步子开门向谷外走去。 月色朦胧,夜风拂拂,山涧黑暗处的虫鸣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我仰首望着明月,长长的吁出口气,喃喃对自己轻语:“娘亲,我到底是谁?我们为何要隐于这谷中十余载?” 一遍又一遍,可除了自己的低语声、附近的虫鸣声,整个山谷犹如沉睡了一般再无一丝其他声音。 我自失地笑笑,自己这是做什么,不管娘亲身份是什么,也不管鬼叔叔到底是不是什么将军,更不用管刚刚听说的什么少主是谁,自已总是有娘亲疼的。多想无益,只要娘亲在我身边,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主意既定,我在心中暗暗决定:以后不会为了此事烦恼。 放眼四周,山谷被笼罩一层薄雾,看起来犹如覆上一层清纱。我敛了满腹的愁绪,深深吸口气,心放松平静下来,脚下一点,身形向外疾驰而去,反正睡不着,去瞧瞧那群契丹人也好,看他们是不是如三年前那样,在空地上拢一堆火烤肉喝酒。 我站在树上,心中暗自后悔,只想着站在树上会看的清楚,可竟忘了现在的树已没有了繁茂的树叶,哪里还能遮住我的身形,幸亏只是微明的月色,如果今晚是满月,月色明朗,我站在这里,不要说是隐身,只怕是自找暴露。 虽明知待在这里,不是智者所为,可却没有胆量再次下树,因为几丈开外的空旷地上,熊熊燃烧的火旁,正有两个男子打架,不,不是打架,应该是比武。看情形身手不弱,凭我这三角猫的功夫,还是一动不动老实待着,等他们回了身后几丈开外的帐篷,再下树回谷才是明智之举。 既来之则安之。 我慢慢蹲下身子,扶着树杆坐下来,向比武场中仔细看去。 二、三十余人围坐在火堆一圈,这些人后面又齐整有序的坐着黑鸦鸦的人,而正对面,一块平滑微微凸出地面的巨石上,铺着一张虎皮制成的厚毯,毯上居中端坐着一个男子,他不同于那二、三十人的穿着,他们身着普通的灰黑羊狐皮袍,而他则穿着黑色的衣衫,滚着棕褐色皮毛的窄黑袖,腰间缠着棕褐色的束带,此时,他脸露微笑,目光投向场中,他身后站着两个目无表情的身着普通黑衫的男子。我在心里暗暗称奇,这些人太不同于我下山时见到的契丹人。 打量了一阵,目光最终还是被场中两个比武的男子所吸引,饶有兴趣看了会儿,心里有些许失望,他们只是拆招,慢腾腾的,像鬼叔叔教我功夫时一样,不像比武,倒像切磋。 心中越发后悔,我慢慢移动身子,调整好姿势,背靠树杆,闭上眼,心里盼望他们马上结束,然后回谷睡我的大头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觉得垂着的双腿有些麻时,一阵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咂咂嘴,无奈地小声叹口气。睁开眼睛抬头望望月亮,已到正中,这群人竟还不走。咬牙看过去,场中已无切磋武功之人,众人围坐一圈正分食烤肉。 秋意深、寒夜凉。 身子早已无一丝暖意,连胳膊上缠绕的小家伙都完全缩进了我的袖中,再也不愿露出脑袋。 我裹裹身上的衣衫,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可是娘亲织成的蚕丝衣衫却是不能挡风的,一阵阵夜风袭来,只觉得身上凉溲溲的,鼻子也越来越痒。我掩住口鼻,忍了半晌,众人终于吃完,那黑衫男子端起身前的酒碗一饮而尽,待放下后,嘴角依然噙着丝笑,向后扬扬手,他身后左侧的黑衫侍从走到场中,扬声道:“王爷吩咐,各部兵众散了,首领留下。” 那二十余人迅速站起,指挥自己身后的众人退了下去,然后原地坐下。我心中震惊,明日一定要拉鬼叔叔过来瞧瞧,…… 用双手捏捏发麻的双腿,准备偷偷溜下去回谷。又是一阵风吹来,我浑身哆嗦了一下。 ‘阿嚏’一声,我一呆,又忙向场中看去,那二十余人已起身,已向这边快速过来。而那黑衫男子仍端坐原地,身后的两人也默立不动。 我手抓树干,急忙站起,四下打量一圈,此时下树已是不可能,只有从这棵树跃到身后的那棵树上,就这么从树上向谷中退过去,别的功夫虽只学了皮毛,可脚下的本事虽没有青出于蓝,可确实是学得有模有样,况且在树上蹦来跳去,那也是自学功夫开始就常做的事。 斜睨一眼已团团围着树的众人,抿嘴轻笑,转过身子,轻吸口气,抬起右脚,在树干上一点,身子已轻盈地向对面的树上飘过去。树下之人已有数人轻声惊呼,我心中暗暗得意,“你们休想抓住我,我是谁,我是小蛮……” 一棵接着一棵,我慢慢接近谷口,但是树下之众人速度也是奇快,我心中暗暗焦急,这么下去,自己怎么才能进入栈道暗口。如果不管不问,就这么回谷,相信他们也进不了山谷,可是他们必会知道这荒谷中有人居住,娘亲隐居于此,定有原因,暗口本就是娘亲借助天然屏障改造而成,如果被发现,娘亲的清静日子势必受到骚扰。 我略微犹豫会儿,掉头向外跃去。 那端坐的黑衣男子依然在原地,犹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仍慢条斯理喝着酒,后面的两人仍面无表情立在他身后。 我心中有些微怒,飞身跃到他侧面的树上,待稳了身子,垂首轻喝:“我又没有伤害你们,你们为何如此不依不饶追我?” 他静默了会儿,才站起身子,仰首,唇边漾着丝笑,双眸却冰冷无比,“我不喜欢仰起头和别人说话。” 面具下,我撇撇嘴,指着跑过来围在树下的众人,道:“我能下去吗?” 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看了众人一眼,那二十余人面容一肃,快速退了下去。我松口气,飘然而下。 他默看我一瞬,淡声问:“为何要在此偷窥?” 我摇摇头,辩解道:“这哪算是偷窥,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闲逛,无意中撞见你们在这,就顺便看看。” 他嘴角笑容涌起,可眸中冷意却渐增,道:“深山老林,暗夜,女人,顺便。”他笑着摇头,我在心中暗叹一声,正待开口,他笑容骤然隐去,冷声道:“摘下你的面具?” 看情形,无论如何自己是说不通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下树呢?只要不回山谷,相信在树上,任他们人怎么多,动作多么速度,也不可能抓住我。 心思既定,悄眼打量了下四周,除了对面的三人,其他众人已退到两丈开外。我不露声色向后慢慢移动半步,可我身子甫动,他身后的两人已疾速扑过来,未等他们近身,我已提气向树上跃去,人在半空时,忽觉面上一松,心中一慌,人下坠了些,左脚往右脚上一点,借力人向上冲了些。 一手抓着树杆,一手往脸上一摸,心中暗呼糟糕,面具已无,但刚才又没听到落地的声音。翻身上树,往树下看去,那黑衫男子一手执软鞭,一手拿着我的面具。我心中又是一惊,莫非刚才他竟是用鞭子卷下了我的面具,而自己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并且也没有伤到我,心中的后悔又增一分,应该不来的。 可后悔归后悔,这面具是无论如何也得要回来的。我咬唇踌躇一会儿,心里虽不情愿,但仍下了树,站在他面前,心里虽是咬牙切齿,脸上还是挤出丝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人已在你面前,把面具还我。” 他眸中闪出丝疑惑,凝神看我一瞬,“你在谷中居住?”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我没骗你,我是住在谷中。” 他似是仍不相信,“我们并没发现这山谷中有人居住?” 刚才一阵折腾,身子早已涔出些微细汗,此时经风一吹,喉咙已有些难受,但对面的他似是仍没有罢手的意思,仍有些将信将疑,我心中苦闷之极。遂不计后果,闪身欺上去,欲夺回面具。 他身子向后一闪,我扑了个空,心中正在懊恼,却见他手中的软鞭向我抛来,闪避已是来不及,只好向前冲去,他微怔一下,没想到我会向他冲过去,但只在瞬间,他便反应过来,执鞭的手向后一收,软鞭仍是牢牢地缠在我身上。 我突觉手臂一松,我心中一急,脱口急道:“晃晃,不可伤人,……你躲开,……”话未说完,我便微张着嘴愣在原地。 小家伙已咬了他一口,并快速张开嘴,落于地上,向我爬过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已发现他的手自手腕向上慢慢泛起金黄色。 他皱眉闷哼一声,身后左侧的侍从已拔短刀向地上的小家伙掷过来,我“啊”一声,抬脚踢在刀柄上,然后弯腰把手放在地上,小家伙斜着脑袋瞅我一眼,似是有些得意,我瞪它一眼,它才慢悠悠缠在我手腕上。 站起身,那侍从的刀已架在脖子上,咬牙喝道:“解药拿来。” 我无奈叹口气,声音细若蚊蝇,“解药得现配,没有现成的。” 我只觉得脖子一疼,头顶已传来侍从的怒喝声,“既是随身携带毒物,理应会带有解药,若不想受皮肉之苦,还是早点拿来。” 我吸口气,忍痛道:“自五年前开始,晃晃从未伤过人,当然没有现成的解药。” 悄眼打量四下围上来的二十余人,心中暗暗焦急,晃晃呀晃晃,这次你惹了大麻烦了。 侍从仍是怒喝,“那留你何用?” 说音刚落,手中的刀便加大了力道,我眼一闭,暗呼不妙,这下小命要断送晃晃咬的这一口了。 正在这时,脑中灵光一闪,身子向后一闪,大声道:“我若死了,他也活不了。” 周围的众人止住脚步,眼前的侍从手中的刀搁在半空,所有人的眼光都盯在我身上。 我扯掉身上的鞭子,走到那被众人称王爷的黑衫男子面前。 他脸上隐隐约约已透出金黄色,我心知他体内毒性已发作,但他神智仍清醒,嘴角甚至微微上翘着,似乎不是他被蛇咬。 他静静看着我,我端起地上的酒杯,递给他身侧的另一侍从,然后自靴中抽出匕首,划开自己的手指,血自手指滴入酒杯。 十指连心,一点没说错。 我收了匕首,按住伤口,对侍从道:“给你们王爷服下。” 那侍从看看杯子,又打量我一眼,似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相信这样会解毒。那被称王爷的男子瞅我一眼,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两侍从对视一眼,又退到他身后默立着。 ‘啦’,他摔掉手中的杯子,笑问:“姑娘解毒的方法很奇特。” 手指的血仍未止住,我哪还有心情和他说话,遂皱眉望他一眼,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咄贺一,把你的金创药给这位姑娘。”我的血似乎已起了作用,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中气十足。 我接过他身后叫咄贺一的侍从递来的药,倒在伤口上,又按了会,血才算止住。 向他伸出手,盯着他,不发一言。他微扯嘴角,把面具递给我,我心中一喜,正欲接过,身后忽有人说:“王爷,夜深路峭,这位姑娘虽身手不错,但还是等到明晨再走较为妥当。” 我咬唇回身瞪说话之人一眼,心中暗想:“我的血是解晃晃毒最好的解药,况且,以后你们王爷身上已有了我血的气味,晃晃再也不会攻击你了,这是你们多大的荣幸,你们居然还不相信我,真是……”想了会儿,心中又暗自失笑,晃晃当然不会再攻击他了,因为,待会自己离开之后,绝对不会再见到他们。三年后、六年后,……只要他们进山,我都会躲在谷中不出来。 “大贺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咄贺一,带这位姑娘走。”我正思绪飘忽,突听他的话语声响起,有些懊恼,但看看他手中的面具,再瞟一眼软鞭,还是乖乖随他们向帐篷走去。 帐篷内。 我抱膝坐在毯子上,瞟了一眼坐在几案后看羊皮地图的他,恹恹地道:“你,……请问王爷,你可有不适,如果没有,把面具还我,我要回去了。” 他头未抬,犹若我不存在一般。我手紧握着毯子,咬牙怒瞪着他,大声道:“你……” 他道:“我叫耶律宏光。” 我掀开身上的毯子,扔在一旁,气道:“我管你叫什么呢?” 他抬起头,笑问:“那是条什么蛇?” 我一愣,瞬间过后,才明白他问的是晃晃,心中莫名一虚,隔袖抚了抚小家伙,声音自然而然低了些,“五步蛇。” 他摇摇头,“五步蛇多是黑质白花,一些地方虽有较有稀有的黄白相间色,但也不像你的那条,金黄色。另外,五步蛇毒性甚剧,人被咬伤,不出五步即死,时间极短。” 我挠挠头,“它自小被喂食掺过草药的肉块,因此,它长不大,身上的白点也逐渐褪去了,毒性也弱了些。” 他点点头,复又低下头。我回身瞧了眼立在帐篷门口的两侍从,再次低声恳求,“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把面具还我……” 我话未说完,帐篷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眉头微皱,面色有些不悦,“咄贺一,出了什么事?” 咄贺一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即刻工夫又匆匆返回,身后跟着进来一人。待耶律宏光看清来人,面容微变:“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疾步上前,“潘美……”来人话未说完,忽见坐于一旁的我,微惊过后,为难地道:“王爷,这……” 耶律宏光瞟我一眼,淡声对来人道:“山野女子,不知世事,但说无妨。”来人狐疑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我一阵,又蹙眉盯耶律宏光一瞬,还是未开口。耶律宏光面色一沉,来人面色微变,忙道:“不知何因,潘美猝死。” 耶律宏光默了一瞬,对来人道:“你回复大王,不用过于担心,他们已无大将可用,另外,我们也不只是有潘美一人。”来人连连点头,然后脚步匆促慌忙离去。 帐篷内无一丝声响,他面无表情慢慢踱着步子,我撇撇嘴,小声嘀咕着自说自话,“山野女子怎么就不知世事了,潘美作为大将竟嫉英才,如若不是因他,杨业大将军怎会失援,最后孤军应战力竭身亡,他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头抵在膝盖上还在絮絮地嘀咕,却见眼前多了双棕褐色的靴子。抬起头,耶律宏光眸中闪过一丝惊疑,“你知道潘美和杨业?” 我点点头,“潘美初时事周世宗柴荣,因与宋太祖亲厚,宋太祖黄袍加身后,颇受重用,并在开宝年间灭南汉、南唐几次大战中均是大捷,以功擢宣徽北院使。赵光义当皇帝后,在太平兴国年间伐了北汉,要说,他也算是一员大将,可是他在陈家峪战役中,不该听信小人谗言,强令杨业出战,又在接应地点失约。杨业乃忠君爱国的骁将,如潘美心胸开阔一些,与杨将军同心协力,又岂会是这种结局。所以说,以后不要小看山野女子……” 他蹲下身子,目光与我平视,他目光虽清澈但又隐着丝冷意,竟让我有些胆怯,我咽下口中还未说出的话,身子向后退了点,他却忽地嘴角上扬,“你是宋人?” 我在心中暗呼糟糕,听了这么多年鬼叔叔和娘亲的谈话,心中很明白宋朝、契丹、西夏之间的关系,况且又曾磨着鬼叔叔讲过数遍雁门关之战,知道当时杨业将军曾杀伤大批契丹兵,甚至还杀死了一名贵族,活捉了一员大将,这是契丹史上的奇耻大辱,自己却在言语之中这么推崇杨业…… 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他不就是说了句“山野女子,不知世事”吗?自己什么时候竟跟晃晃一般模样了,仔细想想,还不如晃晃,晃晃还是为我,而自己却只为了一句话自讨苦吃。 我盯着眼前的一双眸子,扯唇讪讪一笑,“我自小住在山中,不知自己是什么人?” 他双眸微眯,面上是笑非笑,这么一来,我心中更慌,急道:“我真没有说谎,你毒也解了,我该……该走了……” 我结结巴巴尚未说完,他却忽然微笑着站起了身,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心中暗暗思索,他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站在身前默着不动,我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此时的心中万分后悔,应该跟着鬼叔叔好好学功夫的,如若不然,自己又岂会受困于此。 掀开袖子,想找些安慰,可晃晃头也未抬,恍若不知我的困窘。 我暗暗叹口气,放下袖子,头抵着膝盖上,心道:“你爱站多久就站多久,我只要不跟你说话就行了,省得说多错多,你不放我走,待天亮后,鬼叔叔定会发觉我不在谷中,定会来救我走的。” 正在默默出神想,他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一愣,抬起头,看着他不作声,他又是微微一笑,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纳闷不已,不解他为何要问这些,虽是如此,但还是又松了口气。 我有心不说,可又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小蛮。” 他眉头微皱,“小蛮,小蛮……你姓什么?” 我摇摇头,自己自小便叫小蛮,从未听娘亲说过我姓什么,况且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走到几案后坐下来,拿起羊皮地图又看起来,我轻轻叹口气,他抬眼掠我一眼,又低下头,淡淡地道:“你口中的杨将军虽久历行阵,算是骁将,但却也有个致命的缺点。” 在我心中,杨业是英雄,既是英雄,又岂会有什么缺点,还是致命的。我撇撇嘴,心道:“雁门关后,契丹兵一看到‘杨’字旗号,就吓得不敢交锋。你这么说,分明是……哼哼。” 许是没听到我的回话,他抬起头,正撞上我来不及收起的不屑表情,我面上一僵,不知该讪笑还是先收起脸上的表情。 他皱眉摇头浅笑,“他没有看清宋朝的情势,也没有看透人心,更不应该受激而出战,还轻易相信一个不该相信的人,所以,他的死,是必然的。另外,你所说的他忠君爱国,是愚忠。当然,在这乱世中,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不该错上加错,刘继元信用奸小、排斥贤能、政事混乱,并非明主,他忠于这种君主,这是一错。另外,他既是忠,就不应随主降,既是降了,就认清,宋朝皇帝并不信任他,否则,凭他之将才,却作了潘美的副将,这是二错。” 刘继元继位时,北汉已是岌岌可危,但其不图发奋朝事增强国力,之初便听信马峰谗言,杀死大将郑进。又宠信宦官卫德贵,解除吐浑军统帅卫俦的军职,调任辽州刺史。吐浑军数千人不服,请求收回成命,刘继元坚持不允。后又听说卫俦背地里发牢骚,怕他搞兵变,遂派人将他杀掉。众将不服,更有大将李隐为卫俦鸣抱不平,刘继元竟听卫德贵的鼓动把李隐送到岚州管制,不久又把李隐杀死。吐浑军是北汉军队的主力,统帅被杀,军心瓦解,刘继元此举实际上是在自毁。杨业当时为北汉节度使,忠于刘继元这种君主,确实有点如耶律宏光所说,是愚忠。 可是……赵光义,还是很重用杨业的…… 我有些微愣,自己所知的一切均是从娘亲和鬼叔叔口中而来,他们是怎么认为的,我心中便是什么样子。可是,听耶律宏光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 我默想一会儿,拿起身旁边的毯子,起身坐到几案一角,把毯子披子身上,以手支腮,他好笑地看着我。 我忍了半晌的话问了出来:“赵光义还是极看重杨将军的,是吧?” 他把羊皮地图叠起,随手放在一侧,嘴角上扬,仍是是笑非笑,道:“看重,……看重。” 我正伸长脖子等着听,他却忽地笑起来,我皱眉瞅他一眼,他摇摇头,笑容里有丝轻蔑,道:“自宋建立,武官从属于文臣,重视文管选拔,所以文武兼备之人极少,就是这极少的寥寥数人仍被猜疑和百般打压,大宋皇帝赏识的多是有勇无谋的勇夫。这么做,赵姓人一直对外宣称,唐乱于地方将才权大兵多、势力过大,为了吸取教训,以文制武。其实呢?” 我凝神细听,他却又轻笑起来。我斜睨他一眼,心中暗道:“要说就说,不说拉倒,干吗这么吊人胃口。” 他慢慢收了笑,“大宋开国皇帝自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大权,虽登上了大位,但却寝食不安、如坐针毡,你道为何?” 我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从未听娘亲和鬼叔叔提起过。心中很是想知道为何?所以听他问起,我快速摇头道:“不知道。” 我急,他却成了慢郎中。 他居然不出声,默默注视我半晌,才笑问道:“你家人未说过?”我心猛地一惊,他说了这么多,却原来是为了套我的话。 我掩饰地裹紧毯子,站起身,向后退了些,坐到帐篷一角,然后悄眼打量他一眼,却见他面色淡淡凝神盯着我。我忙垂下头,依在膝头,佯装很困。 静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开了口:“自赵姓之人得了天下,惟恐同样的事落到自家头上,精心提防大臣篡权,遂形成了文人政治,排斥武官。但赵匡胤与赵光义两兄弟又妄想统一南北,而必须用将,还要用能将、骁将,于是,大宋便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文官担任统帅,不能带兵的管兵,能带兵的的却管不了兵,将不知帅,也不知兵,而兵也不知将。有时真正对外作战,也是两将同时用,相互制约,如果这也算是看重……”他话未说完,又笑起来。 同样一件事,由不同人的口中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意思。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立场不同吧,耶律宏光所分析的一切,是站在契丹的立场上,娘亲她们的立场呢?鬼叔叔是哪的将军呢?……我默默冥想,已注意不到周遭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头脑渐渐昏沉。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二章 “啾啾啾、啾啾啾……” …… 我猛地睁开眼睛,脑中一瞬间有些迷茫,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我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帐篷内漆黑一片,心中乍喜的同时又暗呼倒霉,虽说,这样利于逃走,可是面具要怎么找? 掀开身上的毯子,站起身,虽说地上铺着厚毯,听不到脚步声,可仍不自觉得蹑着步子,摸黑一步一步的慢慢前行,曾记得面具在几案下面,希望现在它仍在。 “啪”地一声,脚下似是踢到了什么。 “王爷,可是有什么需要?”帐篷外传来了咄贺一压着嗓子的询问声,我一惊,默立在原地,摒住呼吸。耶律宏光似是睡得很沉,并没有听到声响。 “啾啾啾、啾啾啾……” 远处又是几声规律的鸟鸣声,我心中暗自着急,鬼叔叔在催我,他必定发现我不在谷中,又猜到我必会来这。但是,娘亲的面具……我强自压下掉头跑出去的念头,仍蹑着步子向前摸索。 探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向前慢行,终于手触到几案的一角,我心中一乐,正暗自庆幸,谁知此时,最后一步的落脚处却“咔嚓”一声脆响,脚下竟踩了一物。 帐帘“呼”地一声被拉起,我快速转过身子,自摆动的帐篷帘子间隙透入的火把光芒,我看到咄贺一和另一名黑衫侍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冲了进来。 咄贺一的喝斥道:“死丫头,想干什么?” 另一侍从已冲耶律宏光的睡榻处,问:“王爷,你是否安好?” 此时再找面具已不可能,我气恨恨地咬咬牙,但脚下却丝毫不含糊,已利落地错开身子,避过冲过来的咄贺一,一闪身向帐帘掠去。 我掀帘逃出帐篷的那一刻背后传来咄贺一的怒喝声,但又隐约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咄贺一,……” 我心中惊惶,遂加快速度,奋力向外窜去。庆幸的是,外面营地一片安静,咄贺一也并没有追出来。 …… 月已沉,廖星也落,原本朦胧的夜色竟又暗了些,天要亮了。我内心有些担忧,不知是谁先发现我不在谷中的。 鬼叔叔自树上一跃而下,我一下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问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是娘亲发现的,还是你先发现的?” 他“啪”地一下打开我的手,轻声喝斥道:“小丫头,你还知道担心你娘亲。”天色漆黑,我看不清他有脸色,但听他的口气,娘亲应该还不知我在谷外待了一晚。 心中一松,抚着心口轻轻吁出口气,“娘亲幸亏没发觉,……”我话未说完,他忽地以手掩着我的嘴,我心中暗惊,难不成刚才我被人跟踪。 待我们飞身上树,在树桠处隐好身形,仍未见到跟踪之人出现,我侧过脸,不解地问他:“并没有人跟来,你为何……?” 他暗捏了下我的手臂,我忙收声,侧耳细听,隐约中确实有衣衫连袂、脚踩枯枝的细微声音。 我心头微怒乍起,同时心中暗自责怪自己,如此粗心大意,差点为娘亲招惹麻烦。 耶律宏光,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心机却是这么深沉。原来方才在帐篷中咄贺一的问询声他不是没有听见,却是他早已发觉了我要逃走,佯装熟睡。原来咄贺一没有追出来的原因,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他故意放我走,而是为了更好的跟踪我,调查我这个隐身于山野之人为何通晓世事。 默默想了会,怒意渐消,心中又开始有些后怕,山谷外的人原来是这么的可怕,难怪每次出谷时,鬼叔叔都要千叮万嘱,不让自己和他们有太多语言接触,不可让他们见到我的容貌。 身侧的鬼叔叔忽然轻轻拍我一下,我猛然回神,才发觉竟不由自主加重了拉在鬼叔叔胳膊上手 的力道。黑暗的夜幕下,虽明知鬼叔叔看不到,我仍朝他歉意的笑了下。 两个人影自树下疾速而过,我暗暗松了口气,过了许久,估摸着他们已走远。轻轻的移动了下身子,想下树回谷,鬼叔叔又是轻捏我一下,我心中纳闷不已,正待开口相询,不远处‘咔’地一下,声虽轻微,但在静夜中却是清脆无比。我摒住呼吸,不远处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山谷甚是古怪,我们并没有发现有人家居住于此,而那丫头却突然出现,现在却又似是平空消失了一般。”这是耶律宏光身边不知名的黑衫侍从的声音。原来是这两人去而复返,咄贺一“嗯”一声,并没有接话。 待两人走远,我仍是没有再次移动身子,鬼叔叔轻笑起来,“小丫头,知道害怕了?” 我茫然点点头,嗫嗫地开口,“他们,……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吧?” 鬼叔叔收了笑,静静地道:“小蛮,他们游猎结束之前你不许再次出谷,他们不是普通的人,我们在此避世,不能招惹他们。我们居住的这小山谷是你娘亲精心选的,它三面环于山峦之中,一面临着悬崖,这悬崖边的栈道、谷中的房屋是我们花费整整一年的工夫才修葺而成的,如果被他们发现,你想想后果,我们要离开这座山,要重新开始找地方生活。” 心中的疑问再次被鬼叔叔的话勾了出来,如洪水泛滥一样再也无法阻挡,于是,脱口问道:“我们为何要避世,我们是什么人,你是哪的将军,……?” 鬼叔叔默了一阵,轻叹口气,“该你知道的时候,你娘亲自会对你细说明白,你无须再问。” 我心中暗自思量,既是已经开了口,就弄个明白也好。于是,我扯着他的袖子,不依不挠地道:“我不想惹娘亲难过,如果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言语之间自会注意,不会惹娘亲伤心。” 鬼叔叔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接着又是一声轻叹。然后,提步往暗口方向走去,我敛了满腹的无奈,慢慢地尾随在他身后。 窗外天色渐明,直到最后的一缕黑暗也慢慢散在东方渐渐泛白的晨光里,我揉揉眼睛,掀被下床,走到铜镜前,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有丝丝缕缕的线头垂着,裙角竟还扯破一个大洞,想来定是昨晚在树上蹦跳逃窜的结果。 左面伙房房门“啪”地一声,我慌忙探身向外透窗看过去,娘亲端着早点自廊子里一路向对面走去。我回身轻轻关上窗子,又蹑着步子走到门边插好房门,这才冲到衣柜前,…… “小蛮。”房外娘亲边柔声叫着边轻叩房门,我应声后心中一慌,腰带“啪”一声落于地上,腰带两端娘亲用翡翠玉珠做成的流苏已散开几个。 我一阵心痛,因多年居于谷中,我们三人服饰多是娘亲纺的蚕丝做的,单一的米白色,我未下山前,脑中也曾认为世间之人所穿衣衫均是如此,可下山后却发现并不是这样。娘亲听我说后,也曾尝试用花草染些颜色,但结果却是染过颜色后还不如原有的好看,遂最终放弃。娘亲眉头皱了几日,最后忽然把自己所有的首饰拆得零零碎碎,然后把拆下来个个、片片绣、缀在我的衣衫上,而这件绣有青翠玉珠流苏腰带的又是我的最爱,这些翡翠玉珠拆自娘亲最珍爱、最常戴的一对耳坠。 “小蛮。”娘亲许是听到了房中动静,已不再敲门,只是轻声唤着。 我忙把换下的衣衫收起来,然后弯腰把玉珠捡起,过去打开门,嘟着嘴,向娘亲伸开手掌,“娘亲,我不小心摔散了。” 娘亲抿唇浅浅笑了,“傻丫头,散了再缝上,别苦着脸。” 我笑着点点头,依在娘亲肩头,娘亲揽着我的肩头,边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及腰长发,边拥着我一起跨进房门,嗔怪道:“小蛮,还是不知道叠叠被子。” 我伸伸舌头,向她做个鬼脸。她宠溺地看着我轻摇头,点了下我的额头,向床边走去。我依在桌边,把玉珠放下,看着娘亲纤瘦的后背,心头有些泛酸,口中却娇笑着道:“娘亲,不叠了,晚上不是还要用嘛。”娘亲回头睨我一眼,又是轻轻摇摇头,笑而不语,弯腰开始为我收拾床铺。 正在这时,房外传来鬼叔叔的声音:“小姐,吃早饭了。” 乍一听到他的声音,昨晚的发生的事一下闪了出来,我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面具,放在床头的……面具。 我如利弦之箭冲到娘亲身边,把被子从她手中抢过,拎住两个被角,两手一甩,如渔夫撒网一般,被子已被我平摊在床上,如此一来,床头也就被盖的严严实实。 然后,迅速转过身子,搂着她的胳膊便向外走,边走边道:“蛮儿已是大姑娘了,这点小事,哪能让娘亲动手,吃过早饭蛮儿的房间自己会收拾的。娘亲,早饭吃什么?……” 娘亲轻柔地抚抚我的脸,“吃栗粉饼,你最喜欢的。” 娘亲并没有发觉我的异常,但我内心依然忐忑不安,耶律宏光招惹不得,可是娘亲的面具也丢不得,怎么办,怎么办? 见我没有回应,娘亲收了笑,“怎么了?” 我猛然回神,扯出大笑脸,佯装欢呼,“娘亲真好,知道蛮儿想吃了,……鬼叔叔,要拿今年春天新割的蜜,……” 听我叫嚷,娘亲仍是她的一贯动作,轻轻摇了摇头。但鬼叔叔却似觉察出了什么,眉头微皱看我一会,面上闪出一丝狐疑神色,我一呆,正在担心他瞧出了什么,此时,他却瞅了眼我身侧的娘亲,隐去面上表情,嘴角现出了丝笑。 …… 自那日早饭过后,总想着寻个机会出谷把面具抢回来,可是鬼叔叔却如影随形,不论我在山谷何处,他总能出现,不离我的左右。看样子,那些契丹人不出山,自己休想踏出谷外一步。 阳春三月,碧云蓝天。山中花草显吐绿、水中鱼虾始跳跃、空中燕雀欢叫喳……此时此景,我本应在谷中嬉戏玩耍,可如今,我却走一步三回头,慢慢向山外走去。 再次回头,眼前已无山谷的影子,我心头一酸,眼泪险些落下来,咬牙忍下去,在心底对自己说:“小蛮,都是你闯得祸,惹得娘亲伤心。”脑中不自由主又想起那晚的事。 …… 除夕之夜。 娘亲我们三人围坐在桌旁,娘亲脸上挂着浅笑,那笑容虽浅,但又不同于往日,我盯着娘亲,打量许久,这才发现娘亲眉梢上扬、眼角微弯,那是来自心底里笑容。 这细微的变化不只被我发现,鬼叔叔看看娘亲,又瞅瞅我,最后也抿嘴笑起来,他边笑边端起酒觚为娘亲倒上,“小姐,既是今高兴,就喝一点。”娘亲笑着点点头。 桌上放着三个杯子,鬼叔叔倒了两个,便放下酒觚,娘亲看我一眼,拿起酒觚,慢慢把酒杯倒满,我心中暗暗嘀咕,难道娘亲想让我也喝。鬼叔叔看我一眼,显然也不解娘亲为何如此。 娘亲放下酒觚后,笑着对我柔声道:“蛮儿,把你床头的面具拿来。” 我手中之箸“啪”地落于桌上,心中一阵紧张,不明白娘亲为何现在突然想起了面具,鬼叔叔一愣过后,似是了然娘亲意思,也笑看着我。 瞬息之间,我脑中已转了无数个主意念头,可细想起来,却无一个可用。娘亲,鬼叔叔两人盯着我,一会儿工夫,我额头已涔出微汗。 娘亲起身,走到我身边,拭拭我的额头,关切地询问:“蛮儿,怎么了?脸上滚烫,额头还出着汗,莫不是受了凉?”我抓住娘亲的手,抬起着,盯着娘亲,喉间有些哽咽,面具已失的话还未出唇,娘亲已着急地问鬼叔叔:“年前采购的物品中可有药材?”鬼叔叔慌忙起身,向房门走去。 我忙起身,制止鬼叔叔,“鬼叔叔,你不用去取药材,蛮儿不是生病了,是,……是面具……丢了。”说到‘丢了’二字,我的声音已轻若蚊蝇,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是否说出了那两个字,但是,我仍只盯着鬼叔叔,没有勇气回身多看娘亲一眼。 鬼叔叔前行的身形一顿,焦急脸色瞬间换上了担忧,只是这担忧的眼光不是看着我,而我投向了我身后的娘亲。如此一来,我越发不敢回身。 三人静默许久,空气也似是凝结了一般,我呆立当场,泪在双眸中打转。 背后的娘亲转过我的身子,笑道:“蛮儿,丢了就丢了,不打紧,过了年都十六了,是大姑娘了,莫要哭了。” 鬼叔叔的表情分明是很担心,可娘亲却这么轻描淡写,分明是……既是如此,我又怎么忍心让娘亲一番苦心落空呢?遂破泣而笑,双手环搂着娘亲的腰,撒娇道:“娘亲,蛮儿饿了。” 娘亲笑着为我拭了拭眼角,回过身坐了下来。席间,娘亲虽一直是浅浅笑着,可双眸却黯淡无神,那笑,只是强撑着的。 桌上本是自己喜欢的菜色,此时,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腊。鬼叔叔默默吃了会儿,忽然抬起头,对娘亲道:“小姐,既然已准备说出来,就对小蛮明言吧,这也是迟早的事。” 我心中一愣,随即又有点紧张,自己多年的疑惑在这一刻就要揭晓。 娘亲默一阵,放箸,先看一眼鬼叔叔,又看一眼我,最后敛了脸上的笑,轻轻叹口气,盯着我道:“蛮儿,你是宋人,姓赵,蛮儿是你爹爹给你取的乳名。” 我推开面前的碗,手臂叠放于桌上,垂头,下巴依在手臂上,盯着娘亲,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些酒,娘亲双颊微红,眸子竟也一反方才的黯然,而是奕奕有神。 见她一直盯着对面的蚕布帘幔发呆,鬼叔叔慢慢地抿着酒不作声,我则是一目不眨盯着娘亲。 以前没下山前,不知道人有美丑之分,只是认为每个人长得不同而已,但是下山几次后,却发现并非如此,男人是有魁伟单薄、潇洒猥琐之分的,而女人也是有高挑娇小、美丽平庸之分。 娘亲在女人之中是美丽的,她的那种美不是娇媚的,而是清丽,……我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来用什么形容,默默想一瞬,悟出了那是种脱俗的美。 我想到这里,自顾抿嘴一笑,自己长的有八分像娘亲,夸娘亲的美是脱俗的,岂非变相说自己也是超出凡尘的。 娘亲回神恰好看到我在傻笑,她眉头微蹙了下,默盯着我问:“你是宋人,因为这很高兴?” 我抽出手抚抚鼻头,后掩口轻咳一声,不自然地摇摇头,娘亲眉头舒展,伸手抚抚我的长发。鬼叔叔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好笑地看着我,问:“小蛮,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我甩甩头,拉着凳子挤坐着娘亲身旁,奇道:“我们既是宋人,为何住在这宋、契丹交界的深山之中?”娘亲看了眼鬼叔叔,面露迟疑神色。 见两人有些顾虑,我默想一瞬,猛然间恍然大悟,我看看娘亲,又看看鬼叔叔,两人似是仍在犹豫,我笑道:“我明白了。”我话音刚落,两人诧异的目光全集中了过来。我仍笑着道:“爹爹一定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而娘亲是契丹贵族部落中的女儿,所以当时娘亲和爹爹的婚姻没有得到家人的祝福,才躲到这深山之中的,可是爹爹呢?怎么从未见过他?” 燕云十六州是石敬塘为帝时割让给契丹的,除契丹发源地之外,还有黑龙江流域原渤海国的渤海人居住地,三大区域之中除其赖以起家契丹旧地和北方游牧民族居住地仍是奴隶制之外,另外两区均已是封建制,基于巩固统治,就要缓解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矛盾,契丹现在的大王耶律隆绪便实得了国制和汉制度并存,即是“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这么做虽具成效,但是这两区域却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契丹女人即使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于汉人,否则那便是有辱门风,自降身价。这里的汉人即使你有万贯的家产,即使你有契丹官职,你仍是低契丹人一等的。 鬼叔叔的似是微微张翕一下,但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娘亲一眼。娘亲眸中一黯,目光定在桌上,半晌不动。我咬唇暗自后悔,娘亲不说,自己也不说不提就好了,干吗这么多嘴,娘亲本来心情是高兴的,这么一来…… 正在自责,心中蓦然想起那具面具,娘亲这么紧张,恰巧今晚又要说出爹爹,脑中灵光一闪,难道这面具竟是爹爹留下来的。脑门不由自主涔出丝丝冷汗,假如……假如爹爹已不在这世间,那……我桌下的手微微颤起来,抬起头,盯着娘亲,心中特别难受。 娘亲悄无声息隐去脸上的淡淡凄色,微微笑了下,“蛮儿真聪明,娘确实是契丹人,你爹爹是汉人。至于你爹爹……你爹爹他……他已经去世了。”虽说早有预感,可真正由娘亲亲口说出来,我心头仍有些微酸。不为自己,只为娘亲。 鬼叔叔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娘亲复又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我踌躇许久,小声嗫嚅着问道:“娘亲,那个面具是不是……是不是爹爹……留下的?” 娘亲猛然回神,或许是见我面露不安,她灿然一笑,温言道:“是你爹爹的,娘亲说过,丢了就丢了,没有什么打紧。蛮儿,你自小缺少爹爹的疼爱,娘亲心中很难过,把它给你,权当是安慰自己,你不用因此而自责。” 见娘亲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我心中莫名一松,或许就如娘亲所说的一样,于是,我笑看鬼叔叔一眼,鬼叔叔依旧面无情绪,只是看一眼娘亲,静默一瞬,然后笑对我道:“小蛮,既已知晓,该做些什么?” 我起身,拿起娘亲的杯子,倒上大半杯酒,然后恭敬地与娘亲倒的那杯碰一下,道:“爹爹,蛮儿已经十六了,是大姑娘了,以后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娘亲的。”说完,一扬脖子。 娘亲惊呼:“蛮儿,不可……” 满杯酒“咕咚”一下进了肚子,自喉咙到肚子,火辣辣的灼痛,像一团烈火自口中吞入了一般。头瞬间涨大,脑中也迷迷糊糊,眼前娘亲的欣慰却又担心脸慢慢变得模糊。我甩甩头,觉得自己很用力,头也只是微晃一下而已。 我摇晃着起身,一手端起爹爹的那杯酒,一手紧扣桌边,弯腰向地下倒去,边倒边道:“蛮儿会让娘亲高兴的,……” 我话未说完,身子一软,面朝下向地上扑去。脑中虽有些迟顿,但仍有一丝清醒,心道:“原来喝完酒是这咱感觉,……这次惨了,一头扎在地上,鼻子又要摔出血了。” 身子软软地被接住,娘亲身上的淡淡清香钻进鼻子里,我已无力翻身,只在喉间嘟囔道:“娘亲的身手好快,……” 翌日清晨。 我揉揉两鬓,打开窗子。天竟下雪了,片片小雪花夹杂着小雪粒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正在惊喜,眼睛余光处却骤然发现娘亲站在自己房前一动不动,她面蕴浅愁眉头微皱,微抬着头斜望着对面的山尖上方,不知她站了多久,发间、肩头……落了厚厚一层。 我心中一沉,提步欲向房门口走去,未行两步,心中一动,又停下脚步,走到镜边,抿嘴笑起来,这么笑一会儿,自己觉得笑容很自然。于是,轻快地向房外蹦跳着跑出去,“娘亲,下雪了,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娘亲微愣了下,后微微一笑,伸手揽着我,嗔怪道:“小丫头,喝酒喝难受了吧?……” 自此之后,我总在娘亲出神之时适时出现,可是虽然如此,娘亲高挑的身子却越来越纤弱。 没着蜿蜒山道疾行一天,终于在天色将黑未黑之时赶到了我们常去采购的那个小镇。街道上行人脚步匆促,自我身边如棱穿过,我有些六神无主,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耶律宏光? 左看看,右望望。 心中的不安一点一点变成恐惧,站在路口,凭着脑海中的印象向左转,走了会儿,“邗家米铺”映入眼帘,停步驻足向内望,王爷爷在,我心中一喜,提着裙角迈入高高的门槛。 柜台后的王爷爷抬起头,提起油灯细细打量我一会儿,奇道:“你是小蛮,你怎么一个人来买米,且这么晚,你鬼叔叔呢?”见他边说边提灯走到店门向外张望,我忙用袖子拭拭眼角,轻声道:“我不是买米,鬼叔叔没来。” 他回过身,面露讶异:“咱这小镇地处宋、契丹、西夏交界,胡汉混居,你一个女孩子家单身出门,……且这次你没带面纱,若不是你身衫料子罕见,老汉我还真认不出是你。” 我心中焦急,截口问他:“你可知晓耶律宏光家住哪里?”他面色微变,似是没听清我的询问,反问道:“宋国王耶律休哥之孙,耶律宏光?”我摇了下头,“我不知他是不是耶律休哥的孙子,我只知道他叫耶律宏光,别人称他王爷。”他把油灯放在柜台上,领我坐于桌旁,道:“既是称他王爷,老汉肯定他是耶律休哥的孙子。” 我再次截口问:“他家在哪里?”王爷爷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劝阻道:“小蛮,我们都是升斗小民,在乱世中自保就行,不能招惹这种人。另外,你出门时,家人知道不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忙不迭地道:“王爷爷,蛮儿只想知道他住在哪,不会惹事的,……” 一个时辰之后。 王爷爷合上帐簿,站起来,我忙起身,走到柜台前,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捋了把胡子,轻轻摇头,“小丫头,这么会磨人,耶律宏光远在幽州,骑马也要三、四天的路程。” 幽州,岂不是爹爹的故乡,我心中一喜,一举两得,既能要回娘亲的面具,又能见到爹爹生活过的地方。但转念一想,三、四日的路程,还是骑马的速度,心头又是一黯。 王爷爷站在柜后默一阵,忽然抬头对我说:“老汉的主人这一、两日就回幽州,只是他愿不愿意带你一起走,老汉也不好说。”我一听,上前扯着他的袖子,软声磨他,“王爷爷,求你说说好话,让他带我一起走……” 蓝天、白云,天地似是汇成一线,远方天际处的云低低地压在黄色的枯草上,别有一番美丽。牛羊成群,牧人悠闲地或坐在马上、或仰卧在地上,…… 我只顾掀帘向外看,一时之间竟忘了身后还有一人。正看得入神,一声淡淡的、无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耶律宏光拿了你什么物件,令你不远千里定要寻回?”我放下帘子,坐了下来。 他斜依在软垫上,静静地盯着我。我亦默默地回望着他,不作声。这两日内,他已问了不下数十遍这个问题,而我依旧用沉默来回答他。刚开始,心中一直担忧他会轰我下马车,可事实证明,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并没有这么做。 仍是他先收回目光,抿嘴自嘲似地轻笑了下,闭目养起神来。我仍默盯着他,他身姿修长气势却刚健,剑眉星眸梭角却分明,我一时竟有些愣了,他是生意人吗?为何我觉得不像呢?我静默着深究一瞬,心中猛然明白,为何自己会认为他不像。 他太像一个人,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的耶律宏光,不是容貌,而是神色表情。他们都是自骨子里让人觉得清冷,表情都是那么的淡然。唯一的差别是,他身上还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令人不敢与之接近。 他眼未睁,却淡淡地道:“不要这么看着我。” 我脸上一热,慌忙收回目光,讪笑着道:“韩世……韩……” 他面上表情未改,眉头却微微地蹙了下,但只是一瞬,又舒展开来,声调平平道:“韩世奇。” 我咬了下唇,又吐了下舌头,正欲开口,他却道:“不要说话。” 我嘴巴张了几张,咽下想说的话,心中暗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你虽未拿他的、吃他的,但是,毕竟还是他带你去幽州的,虽说是顺路,可是这人情,却是实实在在的欠着的。所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无奈打个哈欠,放好软垫,也闭上了眼。 这两日里,夜宿店时黑睡,在马车上无事时仍是睡,这会哪还会再有睡意。 思绪随着马车的晃悠飘了会儿,心中蓦然想起一事,一急,翻身坐起来,抚着心口,喃喃自语:“不会的,他不会随手丢了的,小蛮,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己吓自己……” 自己安慰自己一会儿,我心中仍有些难受,遂不由自主把他方才交待的‘不要开口’丢诸脑后,开口问他:“韩世奇,是不是到了幽州我就能见到耶律宏光?” 头依在双膝上,过了半晌,仍听不到他的回话。我心中微诧,他还真睡着了。我撇撇嘴,气恨恨地,但又不敢大声,只是轻声嘟囔道:“还真能睡。” 语音刚落,对面的他轻咳了下,但仍是没说话。我茫然抬起头,却见他嘴角噙着丝笑默盯着我,双眸一反方才的淡然,里面竟蕴着一丝戏谑一丝玩味。我横了他一眼,心中微怒,口气不自觉地生硬起来“见我焦急,你很开心,是不是?你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有什么了不起。” 闻言,他愣了一瞬,然后眸中笑意加深,嘴角慢慢上扬,最后竟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慢慢敛了笑,微眯双眼,和我对视着,冷声道:“耶律宏光乃契丹于越之孙,世袭王爵,你觉得你能见到他?能近他的身?能要回你的物件?对你而言弥足珍贵,令你不顾一切也必须要回来的东西,对他而言,也同样重要吗?你能保证,你遗失在他那里的东西仍然在他那吗?” 我呆愣当场,他分析的何尝不是我的担忧,如若面具被耶律宏光随手丢了,那……我心头泛酸,眸中雾气上涌,轻声呢喃:“不会的,一定还在他那。” 他轻轻摇头,“小蛮姑娘,你要考虑清楚,去了幽州之后,你未必就能要回自己的东西,还有,如果你一直见不到他,你要如何生存?”我摸摸行囊,干粮已无,里面只余晃晃的肉干。况且,这两日行程之中,吃喝、住行也都是蹭他的,自己身上没有银钱,自己也从未使用过银钱。可在山外面,没有银钱是行不通的。 我沉默一会儿,拭了把脸,坚定地对他道:“我一定要见到他,或许东西仍在他那。如果现在中途而回,我会后悔也会不甘的。” 他凝视我一瞬,笑容中带着丝嘲弄,边笑边问我:“你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还是想见他?” 我一愣过后,微怒道:“我只是顺路搭车,你没有权力问我什么,我亦没有义务回答你。” 听我半是恼怒半是委屈的话,他的反应没有像自己所料的那样恼羞成怒,愤而轰自己下车,而是含笑盯着我,“如此处事,真担心到了之后,你能干些什么养活自己。” 一下说到了我的疼处,我心中一黯,下巴依在膝头,发起呆来。对面的他,似是也知晓此时不宜多说什么,亦闭口默默不言。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三章 燕京渐近,广袤的草原、成群的牛羊、豪迈的牧民弹唱声渐渐消失不见,道路两侧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深绿葱翠的植物,它们不是草,因为此时的草刚刚发芽,还是青黄色。这些植物比草原上的草高出一截,又比山中灌木丛密集整齐许多。且它们被整齐地分成一块一块的形状,每块之中都有或蹲或弯着腰拔着什么的人。 我掀着帘子,饶有兴趣看了会儿,心中暗暗欢喜,原来爹爹生活过的地方这么美丽,才是初春,就能看到这样盎然生机的植物,不像娘亲我们居住的山谷,除了松、柏树四季长青,现在林木枝桠上的新芽刚刚吐绿,看上去仍是光秃秃、黄枯枯的。 许是近乡思家,马车赶得是越发的快了,赶车的韩风吆喝的声调都和前两日不同,欢快中透着兴奋。我放下窗帘,挑起前帘,不满地道:“韩风,你就不能慢着点。” 韩风回头瞪我一眼,道:“快些赶到幽州城,早点把你卸下车,省得鸹噪个没完。”说完,小心地看了眼韩世奇,似是有些不满为何同意带我上路。 我见他又恼怒又胆怯,心中暗乐,有心捉弄他一下,于是,轻咳一下,一本正经地道:“我哪里鸹噪了,我每次说话都是跟你们少爷说,莫不是你也想把你家少年卸下车。” “卸下车”三个字,我说得既清楚又响亮,违恐闭目养神的韩世奇听不见。韩风慌忙转身,先看了眼韩世奇,又低声恨声对我道:“不要再说了,进城我先把自己卸下车还不成,别吵着我家少爷。” 我“扑哧”一声,掩口轻笑起来,韩风则是伸手打掉我手中的帘子,压低声音勒马收缰。马车速度渐慢,我满意地掀开窗帘,继续向外张望。 “小风,停车。”我忙回身,却见韩世奇已睁开眼。 韩风一手掀帘,一手执鞭,侧着身子,面露不安,“少爷,有何吩咐?” 韩世奇理理袍角,淡淡笑着道:“你先去寒园知会管家,整理一下房间,然后回府禀告老夫人,我明天回府。”韩风偷偷瞥我一眼,点点头,然后停下马车。 我站在路边,终就还是忍不住,开心地向那片绿飞奔而去,在心底小声地呐喊:“爹爹,蛮儿来了。” “小蛮姑娘,……不要进去,……”背后传来韩世奇阻挠声。我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问:“怎么了?这些像草又不是草的东西不能踩?” 他眉毛一扬,张口欲说什么,但还没有出唇,便向我身后看去,见他笑中带着一丝古怪一丝尴尬,我疑惑地转过身子。 一老汉拿着把带把的工具,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一脸怒气,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冲我嚷:“这田地里是你随便游玩的吗?……老汉我不怕什么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总之,你踩了我家麦苗就不行,……我们一家老小还巴望着用它交租呢。……” 我愣了一瞬,心中隐约明白了这绿油油的东西是老汉家的,而且对他而言,是紧要的东西。我求救地看看韩世奇,他似是轻叹一声,朝我招招手,我回身瞧瞧渐近的老汉,拔腿跑回他身边,不由自主扯着他的袖子,盯着已奔到跟前的老汉。 老汉上上下下打量我们两个许久,瞪我一眼,才皱眉责怪韩世奇,“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就是不懂得我们农人的辛劳,你们可知道,就这么小心伺候着它们,交完租后也不见得会余下多少,你们竟还跑到这里玩……” 我咬着唇不敢接话,韩世奇拍拍我的胳膊,含笑对老汉道:“老人家,幸亏这麦子还没有抽节,若是抽了节结了穗,这丫头可真是该打了。”老汉一扫脸上怒容,面带讶异,打量韩世奇一圈,微微点了点头,又怒扫我一眼,然后,盯着韩世奇道:“公子既是懂,相信以后令妹不会再做此类事?” 我一愣,韩世奇也是微愣了下,我们对视一眼,他微笑了下,我面上一热,忙扭过头,耳旁传来向田地走去的老汉的嘀咕声:“……富家少年也不全是纨绔子弟,……还懂这个……” 他晃晃胳膊,我猛然回神,讪讪一笑松开手,他疑道:“你从未见过麦子?”我从小住在山中,哪会见过他口中所说的“麦子”,于是,朝他摇摇头。 他顺着官道慢慢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开口说话。走了一阵,他忽然停步,但未回头,我一愣,然后急忙走上前和他并行。 他从始自终没有看我一眼,目光仍盯着前方,淡淡地道:“燕京虽归契丹,但是此地民众多是汉人,民众都是定居,有农耕田地,经济稳定。不像契丹旧地,虽部落繁多,草原壮阔,但游牧这一特点决定了他们经济发展的水平很不稳定。自契丹立国,虽然也建立了一些城邑,利用汉人劳力,发展了一点农耕,但仍是以游牧为主,所以燕京农耕也就显得越发重要。” 我不禁咋舌,原来自己踩的麦……麦苗这么珍贵,听起来,好似契丹立国根本一般。 不由自主看向麦田,望了一阵,回头不解地问他:“既是这么重要,为何田中众人从穿着上看像是宋人,是他们的田地吗?……还有刚才老汉所说,要交租是什么意思?” 韩世奇轻叹一声,微笑着看我一眼,“虽然所知有限,但还算是聪明的丫头。” 我一愣,即而面上一热。他却敛了笑,道:“这些田地均为契丹各个部落的贵族所有,他们分租给汉人或是自北方迁徙而来弃浒牧从事农耕的普通契丹人。” 我点点头,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田间劳作的人,他又道:“天公作美时,一年交租之后,他们或许有些剩余,以此换些银两度日。若是有些天灾或是人祸,他们交租都交不起。” 听他声音低沉,我收回目光,却见他面色不快且眉宇微蹙,我思量一瞬,问:“你衣着光鲜,看样子家境殷实,燕京城内理应没有这样大富的汉人人家,……你却又不像契丹人,……你家不会……不会也有田分租给他们吧?不会是他们也欠你们家田租?” 他微愣一下,转过头看着我,浅笑着道:“我是汉人。”他脸上虽笑着,但口气却淡淡的,甚至我听着还有丝冷意夹在其中,遂收收声,不敢再开口。两人默行一会儿,他狐疑地看我一眼,“怎么不说话了?同行几日,你很少这样。” 我朝他笑笑,“天灾我懂,可是人祸呢?难道真有人如我刚才一般跑进去践踏破坏。” 他神情微愣,静默了会儿,淡淡一笑道:“人祸,……人祸。” 他微微摇了下头,顿了一会儿,仍浅浅笑着,“南侵北伐年年不绝,……领土、失地……为了所谓的这些,连年征战,民不堪命,争来打去,不过是为了燕云十六州这个天然的防御线。” 这些麦苗我虽不认得,可是他话中含义我却是懂得的,所谓人祸,是指宋、契丹之间的征讨,契丹为了捍卫所谓的“领土”,宋朝则是收复所谓的“失地”,而这两者指的不过都是燕云十六州。 各朝各代中原与胡人之争,沿长城一线的险峻地形始终是以步兵为主的中原军队抗击北方游牧民族骑兵的天然屏障,且长城要隘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等又恰好处在燕云十六州这一带。燕云十六州归契丹,实际上便是大宋北部边防几乎无险可守,契丹铁骑可随时纵横驰奔于繁华富庶的千里平原,昼夜即可饮马黄河。 正因为如此,大宋为了自保,对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而燕云十六州的富庶繁华,对契丹这个游牧民族国家来说,无异于是嘴边的大块肥肉,况且燕云十六州是儿皇帝石敬瑭甘心割让的,并非是掠夺大宋得来,再退一步来说,契丹国都已迁至燕京,无论如何,契丹也会力保。 他默默地走着,我静静地想着,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发一言。 官道之上,大小马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许是我身衫怪异,又或许是我们二人有别于走于道旁的农人,不时有人掀帘投以诧异目光,韩世奇不知想着什么竟浑然不觉。我虽觉不适,可是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仍自顾左右张望,入目处的一切都令我新奇。 一辆马车自对面快速而来,在离我们两丈开外处勒马收缰,马车渐缓,并慢慢在韩世奇身边停下,驾车壮汉跃身而下,站在韩世奇身侧,微微垂首恭敬地道:“少爷,寒园已收拾妥当。” 韩世奇点点头,看着不远处的城门,淡声道:“你先回去。”那汉子微愣,快速瞟我一眼,上车驾马而去。 我呆站着,微张着嘴,原来燕京城内是这般景致,道路宽约十余丈且地面平坦,两侧廊檐相对、商铺林立,这是鬼叔叔、韩世奇他们口中所说被两国铁骑时而践踏的地方吗?还有街道上如棱的人流,是饱受战乱摧残的人吗? 韩世奇看着我瞠目结舌的样子,浅笑着轻摇头问:“觉得如何?” 我盯着前方店铺里进进出出的年青女子,未回头,回道:“这是经过四次战争的地方吗?为何还是如此繁荣,民众生活还是如此优越?” 身侧的他反问:“四次?” 我仍盯着那些提着物件出来的姑娘们,随口应道:“不是四次吗?石重贵北伐一次,柴荣率领水陆两军北伐算是第二次,赵光义继位后北伐两次,……难道我记错了……真是奇怪,……她们手中拿的什么,……” 我抬头看向那店铺,“水润月妆”四个字映入眼帘,默默思量一阵,扭过头不解地问他:“‘水润月妆’,很怪的店名,里面卖些什么?” 韩世奇眸中惊讶之色一收,面色忽变冷肃,问:“你懂契丹文?” 我仔细地打量了下他的神色,他面上的虽然无一丝表情,但眸中神色却无法掩饰,的确有些不悦。 我袖中的双手绞在一起,迟疑地点点头,“汉文、契丹文这两种,娘亲都教过我,……有什么不对吗?” 他面色舒缓了些,嘴角也现出丝笑意,“你娘亲懂契丹文?” 我点头,“我娘亲是契丹人,但我爹爹是汉人。”他点了点头。 提到娘亲,我心中一阵难受,不知道此时此刻娘亲在干什么?是满山遍野的找我?还是默默流泪为我担心? 不知枕头下我留下的信,娘亲发现了没有。心中忽然有些后悔,应该把信放在显眼处的。但是那天为什么就鬼使神差的塞在枕下,不就“蛮儿去寻面具回来,勿挂,会早日回来。”这几个字吗?放在桌上,即便娘亲早发现,也不知我去何处找,当然也不会追我回谷。 我回身向城门外望去,想念着千里开外的娘亲。眼角慢慢的开始有些湿润,心头也有些微酸。韩世奇见我如此,似是有些无措,负在背后的双手收回来,掸掸袖口,复又负天背后。 这么一来,我心中起伏涌动的伤感一下子被他的局促不安烫平了,咬唇默一会儿,待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冲他微微一笑。 他抿唇一笑,手遥指着铺子,“果真是女孩子家,即便不知这是何处,也能一下子便对其行注目礼。这是燕京最大、品种最齐全的胭脂水粉、头饰腰花铺子,你若是有兴趣,可进去看看,我在外面等你。” 心中愣了下,有心想问他为何不进,但仔细一看,铺子里里外外还真没有男人,遂对他笑了下,拎起裙子,向店门小跑过去。 我心中正乐,却见正跨出门店的几位姑娘皱眉看着我,嘴角带着丝嘲弄瞥我一眼,然后一扬头,微带傲慢之色离去。我心中一动,打量一眼周围的女子,忙放慢脚步,学着她们如春风摆柳一般迈着碎步向店门走去。 背后韩世奇轻咳一声,我回头,他眉宇轻蹙,对我微微摇头,并掩口浅笑。 我皱皱鼻子,冲他一笑,长发向后一甩,转身向店门而去。 店里三侧均是柜台,正对着店门的那侧柜台全是盒子,应该是水粉胭脂,左侧是各色腰花,我遛着柜沿这么看过去,转到了右侧柜台。 一颗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做成的吊坠映入眼帘,它放单独放在柜中央一个雕琢精巧的纯白色的玉制小盘中,闪闪生光。我心中微愣,慌忙摸自己腰间的荷包,它还在。 荷包里的吊坠本是娘亲首饰盒中的饰品,也是娘亲目前唯一完整的饰品。不知为何,娘亲从未戴过,我虽是很喜欢,娘亲也并没有用它来为我装饰衣衫,看我喜欢,只是交待玩玩即可,不可佩戴。下山之时,犹豫许久,还是把它放在了荷包内。 但心中依然暗惊,它们竟一模一样。 我探着身,低头仔细地看,心中暗自揣测,不知它是否同娘亲的这颗一样,有着特殊的标记。 入目所及之处没有我想找到的标记,我拿起来,转过去,果真有。 “漓”,而娘亲的上面是“寇”字,从字面上看,两者并没有什么联系,但是这珠子,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自己曾问我娘亲“寇”字是不是她的闺名,可娘亲却笑着说,自嫁给爹爹的那日起,她的名字便是“赵氏”,话虽说的模梭两可,可我心底却认定是娘亲的名字,那娘亲便叫做“耶律寇”、“萧寇”……或是什么。 如果真如自己想的这样,那这颗珠子的闺名之中应该有“漓”这个字。 “姑娘,喜欢这颗珠子?”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左手珠子上,背后的一声虽是柔和无比,可乍一传来,我仍是手一抖,珠子自手指缝滑下,右手快速往下一接,谁知身后的那只手更快,珠子已被稳稳地接住。 我转过身,她年方二八,芙蓉笑靥,模样很是端妍,再加上脸上温和的笑容,我内心深处竟莫名对她产生一丝好感。 我心中微怔,刚才她并没有在店里,看了眼里侧飘的门帘,心中明白,想来是店主,刚刚自后院过来。 她伸开手掌,笑问我:“喜欢这珠子?” 我笑着点点头,她眉眼一弯,脸上笑意加深,“只是这珠子乃非卖品,只供观赏,对不住姑娘了,你再瞧瞧其他坠子,如若有喜欢的,便宜点给你。” 我摆手道:“这必是漓儿姑娘的信物,当然不能卖于她人,我懂得的,你莫要在意。” 她面色微变,凝视我一瞬儿,抿起唇,似是想笑但又没有笑出来,一时之间面色颇有些古怪,她身侧小婢轻轻地哼一声,她猛地回神,笑问:“姑娘为何这么说?” 我心中暗愣,自己只是无心说说,这本身也是我的猜测,但她却如此反应,难道这珠子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不由自住摸了下荷包。 她顺着我的动作盯着我的荷包,我心中一慌,“外面还有人等我,我改日再来。”话虽这么说,心中却暗道:“这么古怪,我绝对不会再来了,况且,这些饰品太过张扬,……” 她笑看着我,“姑娘慢走。” 我边走边暗自揣测,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不是珍珠坠子的主人“漓”,如果是,她和娘亲有关系吗? “如若有喜欢的,让她们包起来送到寒园。”见我两手空空,走几步一回头,韩世奇抿唇浅笑。 我笑着摇头,“我并非为店内饰品而回头,相反,是为店铺内卖饰品的人,她给人的感觉有些怪,衣饰装扮虽娇媚,但人却是清和淡雅,还有店铺内的饰品,华丽而张扬,与她性格不符。” 他微愣,凝视我一瞬,笑着道:“有些人做生意是为了赚钱生存,与性格无关。”想想也是,遂笑吟吟地点点头,“也是。” 我还欲再说,他却话锋一转,噙着丝笑,盯着我,“你给人的感觉也怪,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是,对时事却了然在胸。” 我朝他笑笑,挨着他身侧,慢慢向前边走边道:“自我记事,和娘亲、鬼叔叔三人一直居于深山之中,从未见过他人,不知山外有什么,我以为我们三人,还有山中的狼,虎,山鹰等便是世间的一切。到了十岁那年,见鬼叔叔下山,便缠着娘亲,随着他第一次下山,这才知道,原来山外另有天地,原来世间并非只有我们三人。” 他面带惊色,直视着我,“难怪,……只是,你为何通晓世事,况且这些……” 我嫣然一笑,不等他说完,截口道:“乱世之中,民众对世事自然关注,我随着鬼叔叔常下山,当然也就知道。”其实自己下山的次数,真正数起来,十根手指虽不够数,但再多十根,却也用不了。 他停下脚步,我也随着停下。他直视着我,“不要说谎,我不喜欢被人骗。” 我努努嘴,不敢与其对视,遂收回目光,只在喉间嘟囔着:“有权有钱就这么了不起吗,一个不喜欢抬头与人说话,一个不喜欢他人说谎,哼,你不喜欢被人骗,我还不喜欢老被人逼问呢?一个个,都是这样……” “啪”一声鞭响,紧接着又传来“哎呦”一声哀叫。 我转过身看过去,一辆华丽的马车飞驰而来,路人纷纷躲避,车夫弓着腰身子向前微轻探,不时抽打着闪避不及的行人。 韩世奇扯着我的袖子向后退了些,我怒气直冲脑门,悄悄自行囊内拿出一粒肉干,放于中指与食指之间,左手悄悄拉了下袖子,露出手,中指一弹,肉粒疾射而出。然后,若无其事的偷眼打量了身边的韩世奇,他面色平静,眸中却蕴着愤怒,似是恨恨地咬着牙,腮边微微地动着,注意力全在马车上,应该没有发现我刚才的行为。 “唔”地一声闷哼,随着一阵马嘶声。 只见车夫恨恨扔下缰绳,前面的马不停地打着响鼻,似是不满跑得正尽兴的时候被迫停下。那车夫用手拭拭鲜血直流嘴角,捂着半张脸,怒恨地看着众人,慢慢环视一圈,然后瓮声瓮气用契丹话骂道:“哪个兔崽子敢偷袭你家大爷……” 我正欲再掏出一粒赏给他,作为他说这句话的代价,他已“啊”地一声,吐出一口。 车前地上,两颗沾血的牙静静地躺着。 我心一慌,放开了已捏在手里的肉粒,心中暗忖,刚才的力道是不是大了些,纯粹只是想教训他一下,没想到竟打掉了他的两颗大牙。他虽可恶,可是,…… 我忙扭过头,不敢再看他的脸。 韩世奇轻轻拍了下我的肩,他眉宇间虽隐隐透着怒意,但面色极为平静,对我温言道:“莫怕。”我忙不迭地点点头。 正在这时,一抹身影闯进视野,目光一触,她微微颌了下首,温柔地朝我笑笑,我朝她回一笑,她对身边小婢低语一会儿,小婢点点头,向这边走过来。 小婢先欠身行一礼,才双手奉上一个荷包,巧笑着道:“我家主人吩咐奴婢,把这个送过来。”韩世奇疑惑地看着我,我边自荷包里摇出一个翠玉腰花边道:“她是‘水润月妆’的小婢,前面那穿浅紫衫子的是店铺主人。” 韩世奇朝前看了眼紫衫女子,对她轻一颌首,然后,转问小婢:“这腰花玉质极佳,你家主人遣你送来之时可有其他吩咐。” 小婢乖巧地点头,“主人交待,这位姑娘眼界极高,相中的吊坠乃店中极品,又属非卖品,主人深感遗憾,又想多结交朋友,拉拢一些回头客。所以,把这腰花送于姑娘,正好姑娘衣衫束带两端的流苏颜色与这腰花相近,两者相衬相得益彰,另外,姑娘还可用这腰花随时调换店中任何一种饰品。” 韩世奇嘴角逸出丝笑,淡淡地问:“你们知道我是谁?”那小婢面上一慌,但随即点头,“韩公子。” 我心微愣,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些。 韩世奇面上表情未变,又看了眼紫衫姑娘,道:“回去告知你家主人,这腰花我们收下,但我韩世奇从不占人便宜,明日府中奴仆自会送来银两。” 小婢为难地回头看一眼,那紫衫姑娘微微点头,似是明了我们的谈话,小婢面色一松,忙对韩世奇点头,转而对我赔笑道:“姑娘,你可随时来店中调换其他饰品。” 我拿着腰花愣站在原地,等小婢跑远才回过神,急道:“哎,哎……你们的腰花,……哎……” “哎”了几声,那小婢竟充耳未闻,犹若我和韩世奇两人是吃人猛兽一般。 韩世奇嘴角上扬,浅浅笑着,我手拿腰花,朝他傻傻一笑,此时,他却是轻轻摇头,“璞玉虽未经雕琢,可光芒依然掩盖不住。” 我心中一动,心中似是明白他所说的话,但细细深究一瞬,却又像不明白,遂面上一热,为自己内心瞬间而过的想法。 见我如此拘谨,他脸上笑意扩大,我心微恼,气瞪他一眼,扭过头,不再理会他。 他道:“心中不想知道她们为何会送你腰花。”我回头,盯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含笑道:“如果有人问你,这腰花出自哪里,你会怎么说?” 我道:“当然说是‘水润月妆’了。” 他笑着点点头,提步向仍在撒野的契丹车夫走去,我跟在后面,默默细想他的话。 脑中忽地想起方才韩世奇的问话,霎时间全然明白,原来她们是让我为她们店里打招牌,听他们二人谈话,这个韩世奇应是极有身份。而且,她们应是误会我同韩世奇关系匪浅,……可韩世奇呢?他不应该私自决定收下的,转念又一想,刚才自己并未拒绝,才会导致这样。想到这里,脸一下烧起来。 对紫衫女子的好感一下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个女人太功于心计。 人心难测,说得一点不假。我暗自叹口气,心道:“小蛮呀小蛮,谷外的日子也见得比谷内好,还是早些找到面具回谷,吃娘亲做的栗粉饼,跟鬼叔叔练练功夫,然后再逗逗悬崖边的那对猴子夫妻……”心中一松,抬头寻找韩世奇。 韩世奇站在马车前,契丹车夫已下了马车,哈着腰赔着笑向韩世奇说着什么。 跨进圆形拱门,我眼前一亮,虽是早春四月,眼前这几棵叫不出名的树,竟是花繁姿娇,看过去满树烂漫,如云似霞。 自进寒园,已有月余,从未踏足过伙房。没有想到伙房会有这么大的院落,且有这么美的一道风景。 背后提壶默立的小婢阿桑笑对我炫耀道:“小蛮姑娘,好看吧,这是我们寒园的伙房,你见过伙房院内也拾掇着这么雅致的吗?” 我的确没有见过,因为自下山后,接触的人家也只有寒园。但不可否认,阿桑说的是实情。 我点点头,啧啧称叹,“你家少爷这座园子,外面看似普通,其实不然,是极具奢华,如你所说,就连这伙房院内,也这么讲究。这树,……不像杏树,杏树没有这么高,且杏花浅红之中又略带着白色,……” 阿桑抿嘴一笑,正欲开口,伙房内传来了韩风不屑的轻讽声,“土孢子,连樱花都没见过。” 阿桑笑容一僵,朝伙房门口看一眼,然后尴尬中又略带担忧朝我笑笑。 这个韩风,不知为何,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总之,他看我处处不顺眼,遇上机会就会如今日一般,奚落我一番。 阿桑见我面色如常,并未生气,她松口气,低声道:“这个韩风,自小跟着少爷,很懂规矩,平时里说话不是这样的。” 我笑笑,提步朝伙房门走去。韩风听到我们的脚步,头也未抬,依然慢悠悠地往壶里倒着水。 我依在门框上,气定神闲地抚着手腕上的晃晃,小家伙享受之极,小脑袋在我手臂上摸摩几下,便一动不动趴着不动,“哎,晃晃,不要下地,伙房里没有你吃的东西。不要往那边,韩风小少爷在那呢?……” 阿桑一愣,探身看看,不解地盯着我问:“晃晃不是仍……” 韩风已是双脚直跳,“蛇,……蛇……小蛮,若是你的蛇咬了我,看我怎么收拾它,我把它剁个几截……”他断断续续还未说完,又是一声大叫,“啊。” 我快步几步,走到他身侧,关切地拉着他的手问:“小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烫伤了吧?” 韩风脸红了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抽出手,“小蛮姑娘,刚才我所说的话,你莫放在心上,这樱花树全燕京城也就这几株,是前几年东赢人送给少爷的,别说你没见过,就是达官贵人也未见过。……没想到你心胸这么开阔,我虽是男子,还不如你,……我的手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想笑,但又极力忍住,但身侧的阿桑已是咬着下唇,脸憋得通红,口中“吭吭哧哧”的偷笑,似是也忍得极为辛苦。 韩风说了半晌,见我们二人一言不发,遂困惑地抬起头,他一愣,又忙看向我的手腕,“小蛮,你……”阿桑大笑起来,韩风怒瞪过去,她忙收了笑,仍如刚才一样忍着。 我装作若无其事,问他:“韩风,你怎么了?你手真得没事吧?”韩风硬咬着牙,“我当然没事。” 我“哦”一声,转脸交待阿桑:“估计是没烧开,你家少爷绝对是喝不成,阿桑,倒水,没开就没开吧,谁让我渴了呢?”阿桑欢快地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倒好。 “小风,你提水怎么这么久,少爷现在准备出门,现在湖心亭子里,你快点过去。”门口传来管家韩伯的声音。 韩风怒扫我一眼,拔腿向门口冲去,我心中一动,提着裙角也向外疾走,门口的韩伯笑道:“蛮儿,是不是又想随着出去?”我笑着朝他点头,他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又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我心中暗暗嘀咕,这个韩伯总是这样,我随着韩世奇出去,有什么不妥吗?但此时,又没有时间想这些,遂笑道:“韩伯,蛮儿走了。” 寒园中央为湖,湖边垂柳万丝飘扬,沿湖周围是几个小院落,这几个院子虽各自独立,但又融于寒园的整体布局。不知道别人家的院子是否也是如此,但心底却认为寒园是最美的。 出了院落拱门,遥见韩世奇站在湖心最大的亭子里,一袭青蓝色长衫,微风吹来,衣带飘摇,在波光粼粼湖水的映照下,全身上下,竟若是罩上了一层荧光。我微呆一下,默立在原地。 过了一瞬,猛然回神,见韩风正沿着湖上长廊快速奔跑,距亭子已近,我心中一急,左右环视一圈,幸是无人在这。遂点起脚尖,向亭子疾弛而去。韩世奇慢慢转过身子,我心一惊,猛地刹着身子,速度虽减了些,仍是向前小跑。 …… 韩世奇目光清澈而温和,朝我微微一笑,“小蛮,又想借机出园子。”我点点头,笑而未语,他身侧的韩风手隐于袖中,头微微抬起,斜看我一眼。韩世奇看看我,又瞅瞅韩风,“小风,你胳膊怎么了?” 韩风瞅我一眼,然后,笑着回道:“没事,少爷,刚才在伙房中烫了手,没什么打紧的。” 韩世奇看着我默了一瞬,我心一虚,撇过头看向湖面。只听他交待韩风:“你回去上药,今日就莫要随我出门了。” 韩风道:“那怎么行,她一个黄毛丫头,跟着你,又不方便,又不能办什么事。”这个韩风……我扭过头,盯着他,“你一个半大小子,又能办成什么事,你招你惹你了,你处处和我过不去,今天我就是要随着世奇一起出去,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说完,走上前拉着韩世奇的手,头一扬,挑衅地斜眼打量着韩风。 韩风一愣,傻傻地盯着我,我也一愣,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叫了声“世奇”,韩风目光下移,看着我们相握的双手,停了一会儿,慌忙收回目光,垂头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立了一会儿,似是才回过神来,转身飞奔而去。 我一呆,低头,自己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而他的手却是直直的伸展着,并没有握我的。心中空空的,有一丝失望在心底荡漾开来,犹豫一瞬,慢慢松开手,正在这时,他却慢慢收拢手掌,轻柔地握着我的。 犹若突地塞进心中一只小鹿,左撞右冲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脸也一下子滚烫。同时,心中又有一丝疑惑,自己也曾经常抓过娘亲、鬼叔叔的手,可是为何?为何今天会这么慌乱呢? 想抬起头看看他,可头却似有千斤重,埋得更低了些,两眼盯着脚尖,不知该松开手,还是继续这么握下去。两颊的滚烫也慢慢传向两耳、脖子…… 此时,他却忽然松开手,语调如常,“今日想去哪?” 我收回心神,快速瞅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平静,淡淡笑着,我心微怔了下,心中有些纳闷,静默一瞬,觉得自己已恢复正常,才回道:“你本来计划带韩风去哪,我们还去哪,我只是想出去转转,这十余日待在园子里,心里烦闷。待你忙完之后,能否,……能否再帮我探听一下耶律宏光有没有回来?我想尽快拿回东西回山,我已出来一个多月,娘亲定然已是焦急万分。” 他面色未变,但眸底似是一黯,我心微诧,待仔细看过去,他却是神色如往常一样,无一丝情绪在内。我眨眨眼,难道刚才看错了。他却淡然一笑,率先举步沿着长廊向园子大门方向缓步走去,我耸耸肩,随后跟了去。 燕京城内,刊家粮铺内院厅堂。 上首,桌子两侧。左边一位年约近五旬,锦服华袍,目光清矍。右侧一位已是须发皆白,且白眉斜入双鬓,看似老迈,双目却隐蕴锐光,约莫不出他的年龄。 华服老者下首,韩世奇端坐着,淡淡笑着,“……在商言商,如果我能调齐这么多粮食,不用父亲前来,我也会尽力备齐,只是去年农人收成不好,今年还不到收成的季节,没有收来新粮,我虽想挣这份钱,可也没有这份能力。” 我心微动,原来两者之中有一人竟是韩世奇的父亲。 白发老人凝目注视着韩世奇,韩世奇仍微微笑着,与他对视。半晌过后,老者一阵大笑,笑后之后,转过脸笑对华服老者道:“韩兄,……不对,应该称隆运兄,你这儿子真是好样的,燕云十六州的粮食,除了皇族所用和军粮外,几乎全在刊家粮铺里,以后咱大契丹可全仰仗韩兄,……又说错了,是隆运兄。” 华服老者是韩世奇的父亲,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韩世奇的父亲眸中戾气一闪,随即如常,大笑道:“我这儿子不争气,只会做些生意,对仕途不感兴趣,不如于越,儿孙皆英勇,又都是我大契丹骁将,祖孙三代受大王倚重,我是比不上。我本姓韩,蒙主不弃,赐名隆运,也是前生修来的福,因此,于越叫韩兄或是隆运兄都行。” 心中大惊,以目前自己所知道的,现在官拜“于越”的契丹大将,只有耶律休哥,也就是耶律宏光的爷爷。在心中默默思量一阵,又蓦地想起“我本姓韩,蒙主不弃,赐名隆运。”这句话,难道……难道他竟是韩德让。 韩世奇,居然是契丹重臣之子。 辽景宗去世后,辽圣宗耶律隆绪以弱冠之年继位,时年只有十二岁,而当时摄政的皇太后萧绰也只有30岁,且萧绰父亲早死,也无其他子嗣,使得萧绰无外戚可以依靠。而诸王宗室趁机拥兵自重,意图控制朝廷,对圣宗皇位造成很大威胁,当时,萧太后当机立断,重用韩德生、耶律斜珍参决大政,撤换大批大臣,并严令诸王不得相互宴请,要求他们无事不得出门,并设法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大宋欺圣宗年少,欲北伐,以夺取燕云十六州,萧绰便将南面军事委派给耶律休哥,耶律休哥不负众望,其所带之师也是百炼悍卒,迎敌之时横厉无前,使燕云十六州稳若泰山掌握在圣宗手中。 所以说,眼前的一文一武两位大臣应是契丹的擎天支柱,可两人之间却似貌和神离,言语之中也互相较量,听耶律休哥方才所说的话,意思似是暗讽韩德让掌握了契丹的大部分粮食,言外之意,岂非说他们父子二人有谋反之意。 我心中一紧,袖中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默默向韩世奇望去。 韩世奇目光一冷,淡淡地开口道:“于越大人严重了,我父亲和我,他做他的官,我做我的生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若今日不是于越大人前来,我根本不会在粮铺中接待父亲。” 韩德让轻一颌首,笑对耶律休哥道:“世奇这话不假,在府里,我是他老子,他是我儿子,在生意上,家里人和他只是商家与顾客,我是他老子也不例外,前年粮荒,有几个同僚托我向儿子买粮食,最后还是我遣了家中奴仆排队购买的。今日,如若不是于越大人开了金口,我是不会来粮铺的。” 许是我一直注目相看,韩世奇有所觉察,扭过头朝我浅浅一笑,用眼神示意我莫怕,我点点头,一直注意着韩世奇的韩德让却看了过来,目光在我和韩世奇身上游离一瞬,目光慢慢的由惊疑转为温和,最后竟朝我微笑着颌了下首,我心一愣,傻傻朝他笑笑。 耶律休哥看了眼韩世奇,质疑目光又停在韩德让身上,停留一会儿,忽地大笑,边笑边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这孩子,有多少,调多少,我现在就进宫面圣,让大王吩咐国库准备银钱。” 韩世奇眉头一皱但却瞬间而展,只是平放在膝头的手慢慢握起,“容世奇十日,十日之后大人可来提粮。” 耶律休哥起身,“十日后我令宏光前来。” 我心中一喜,他口中的“宏光”定是耶律宏光,只是韩世奇对自己说过,耶律宏光出使西夏,并未在燕京。我疑惑地朝韩世奇看去,他随着韩德让起身,送耶律休哥向外走去。边走边状似无意地问道:“耶律将军已经回来了?” 耶律休哥点头笑道:“七日后即回,这小子,比他父亲强,此次出行,收获颇丰。”韩德让听后,面露喜色,“这么说,李继迁已劝住了他兄长。”耶律休哥笑着点头。 一行人甫跨出厅堂房门,院子里已疾速奔来一个,我抬头一看,却原来是咄贺一,他看到一侧的我,显然也是一愣。 耶律休哥沉声问:“咄贺一,府中出了何事?” 咄贺一道:“夫人哮喘发作,情况紧急,少夫人请将军回府。” 耶律休哥怒道:“来这干什么,请大夫是正事,如果不行,请少将军入宫请太医,如果还不行,再请萨满驱邪。” 咄贺一已调转身子,跟在耶律休哥身后,“少将军已请来了太医,可夫人自昏厥过去,一直未见醒来,少夫人这才让奴才前来。” 耶律休哥边走边冲韩德让抱拳,“隆运兄,老哥要先行一步。”韩德让也抱拳,“将军休要多礼,” 咄贺一随着离去,在将近胡同时,猛地回头,盯我一瞬,又瞟一眼我身侧的韩世奇,才快步离去。 待两人身形消失不见,韩德让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尚未及开口询问,韩世奇已开口道:“爹爹,李继迁已劝服李继捧反宋?这消息可否属实?” 李继迁、李继捧两人本为族兄,党项族,银州人。其先祖为拓拔人,世居银、夏、绥、宥、静五地,唐贞观初归唐,唐末黄巢作乱,僖宗投蜀,其先祖拓拔思恭纠合蕃众,入境讨贼,得封为定难节度使,五代之时据境如故,周显德中,适李彝兴嗣职,受周封为西平王。宋太祖继位,李彝兴遣使进贡,太祖封其为太尉,其役,子克睿嗣,未几克睿又死,子继筠立。赵光义伐北汉之时,其遣将渡河略太原境,遥作声援,继筠殁后,弟继捧袭位,但李继捧却在太平天国七年,献银、夏、绥、宥四地,归附大宋,赵光义授其为彰德节度使。但李继迁却认为,“虎不可离山、鱼不可离水,党项人也绝不能离开故土。”拒不入宋,揭旗自立,终于在雍熙二年,用计得银州,党项部众见状,纷纷归顺,其声势骤然大震。虽是如此,单凭其兵力,仍难与宋抗衡,于是,在雍熙三年归附契丹,并在淳化元年,契丹封其为夏国王。仅过年余,继迁又归附大宋,名符其实依强凌弱,但其又在顷刻之间,复归契丹。在这当口,耶律宏光出使西夏,大宋西北边界铁定会再遭劫难。 韩德让点点头,继续向外走,“耶律宏光年龄虽小,行事却沉稳异常,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即是已传回这个消息,就不会有假。”韩世奇眉宇一蹙,然后轻叹一声,“这安生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又要生灵涂汰了,燕京城外将要收获的粮食不知能不能幸免。” 想想城门外的那片绿,我心中有些惋惜,居然脱口说道:“其实各在各的领地内,过安乐富足的日子,难道不好吗?再则,治国大要,并非抢掠领土,而要内修政事,内政修明,民众自然来归,否则,民众之心不在,难保不会有人领头纠结民众,犯上作乱,即使你的领土够广够阔,叛乱四起,又有何意义,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劳心费力得来的领土拱手送于他人。” 韩德让脚步越来越缓,最后停步,面露微惊,盯着我,默看许久,转问韩世奇:“世奇,这位姑娘是……?” 韩世奇笑着瞅我一眼,淡淡地道:“一个朋友,……爹爹,你该回府了。” 我心微愣,“朋友”,他说我是“朋友”,心头有些怅然若失,默想了会儿,却又觉得没有什么。 韩德让笑着对我点点头,然后拍拍韩世奇的肩膀,“有个朋友也好,……孩子,记得我嘱咐过你的话,我们虽是汉人,但并非是宋人。”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四章 韩世奇前去顺州、檀州调粮已有三日,我百无聊奈,逮着阿桑令其带路,把寒园里每个院子的角角落落都摸了个遍,转过之后,心中疑惑不已。偌大个园子,除了伙房院子里有几株樱花树外,其他地方,竟然没有一棵开花的树,更是不见一盆花卉,简而言之,就是除了树,就是常青的盆景,除了绿色,还是绿色。 岸边柳叶摇曳,湖面微波轻泛。我和阿桑并排坐在船头,边往水里撒鱼食边问:“阿桑,这园子里为什么不种些花?还有,你家少爷为何不住在府中,而单独住在园子里?……这园子里各个院子都打扫的纤尘不染,但却并无人居住,这是为何?” 阿桑把手中的鱼食全撒进水中,向前探探身子,对着水面拍拍手,“少爷很少单独住在这儿,每年也就是收粮食,生意忙,没时没点的,就住在这儿。另外,就是府中老爷举办官宴时,少年会在这避避。至于为何不种花,奴婢也不知道,也许是少年不喜欢吧。” 湖中的锦鲤竞相摆尾游动来争食,我停下手中动作,皱眉,看向阿桑,“可是你家少爷这个月一直在这住。”阿桑怔怔看着我,神色忽地变得有些复杂,见她呆呆愣愣,我笑着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阿桑回神,一笑掩饰过去,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感觉到,少年这个月是一直在这住,……对了,……这个月不是为朝廷调粮食的吗。”她虽这么说,眼神却闪烁不定,我直直盯着她,她忙撇过头,“小蛮姑娘,你瞧这条锦鲤,脊背上的色这么红,……” 我撒下手中的鱼食,凑过去挽着她的胳膊,软声道:“阿桑姐姐,阿桑姐姐,……”阿桑忙抽出胳膊,“主人家的事,我们当下人的不好多说,你莫要多问了。”我朝她努努嘴,嘟囔道:“不说就不说,小气鬼,以后再也不叫你阿桑姐姐了。” 阿桑笑着轻摇头,“不知道谁才是小气鬼。”我“扑哧”一笑,搡她一把,正欲开口,她却面容一肃,“小蛮姑娘,以后‘姐姐’这两个字不要再叫了。” 我一愣,默看她一会儿,她依然这么看着我,等着我回答,我有些反应不过来,遂茫然点点头,她这才松了口气。 “阿桑,阿桑,……” 我抬起头,前方亭子里韩伯边招手边喊着。阿桑忙大声应一声,站起来,走到船尾,摇浆向湖边划去。韩伯见状,顺着廊子也向湖边走去。 下了船,我提着裙子一步两阶蹦跳着上了岸,韩伯温和地笑着,边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边唠叨,“蛮儿,慢着点,别摔倒了。”我笑嘻嘻地道:“蛮儿又不是小孩子,哪会这么容易就摔着。”韩伯大笑,“是呀,不是小孩子了。刚才府中管家传话,夫人想见见蛮儿,让老奴带蛮儿过去,阿桑,你去准备一下,给蛮儿沐浴更衣。” 垂首立在一侧的阿桑轻快地应一声,满脸高兴看我一眼,转身向我的住处疾步走去。 我随着韩伯走一会儿,抬起头,不解地问:“韩伯,夫人是不是韩世奇的娘亲?她为什么要见我?” 韩伯笑着点头,“是少爷的娘亲,至于为何要见你,……或许是少爷出门,不在园子里,夫人怕奴才们慢怠了你。” 我摇摇头,“没有人慢怠我,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也很喜欢这园子。”闻言,韩伯仔细看我几眼,我赶忙点头,他双目神色柔和,脸面笑意迭起,连声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外面的喧闹吵杂声渐渐消失,又行一阵,竟是寂静无声。我心中疑惑,掀起窗帘,宽阔的街道上并无商家铺面,更无小商小贩,连路边疾步走着看穿着似是奴仆模样的人都衣着洁净、光鲜。 随着外面驾车韩伯一声低喝,马车慢慢停下来。我掀开前帘,车辕旁的韩伯笑着欲放踏瞪,我摇摇头,自车上一跃而下,韩伯无奈地轻摇头,但随后出来的阿桑却苦着脸站在车上,我一笑,明白她的窘境,忙放好踏瞪,阿桑下来,低声埋怨,“小蛮,你是不是想让我在府前出丑。”我嘻嘻一笑,“谁让你这么弱不禁风,像我一样,不就好了。” 朱红色的大门,门前两侧各蹲卧着一个威武的石狮子,狮子下面台阶大约十几阶。 我遥指着狮子,对阿桑低声笑着道:“这石狮子一点都不像,……”话未说完,两扇门已悄无声息地打开,我有些纳闷,这么厚重的大门竟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一老者躬着身走在前面,随后出来的是一位穿着雍容华贵,但面容却慈眉善目的女人,其身后站着两个娇俏的丫头。 韩伯笑着示意我走过去,我微点下头。拾阶而上,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冲她微微一笑,韩伯悄悄提醒着,“蛮儿,这就是夫人。” 我点点头,但仍不知要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立在一侧的阿桑已矮身一礼,“阿桑见过夫人。” 我一愣,随即悟出了她的意思,便依样学样,行一礼,“小蛮见过夫人。”她目光柔和,默默看着我,我心中有些茫然,但同时又不敢造次,遂默默站着,任她打量。过了一会儿,她笑着拉我起身,牵着我向内走去,边走边道:“小蛮姑娘,不必拘礼,在这儿就跟在寒园一样。” 我点点头,心神被眼前看到的震撼了,寒园雅致,但这里,却是气派、大气。 甫入大门,便是一座假山,看上去似真非真、虽假犹真,走过去,假山下面的池水里,放养着各色锦鲤,假山左右各有两丈宽的路通向左右厢房,沿着假山围池过去,更有三丈左右的青石路直通厅堂,厅堂左右,各有一座圆形拱门。而老夫人正领着我走向左侧拱门。 一路行去,鸟语花香,我略为紧张的心绪一下变得轻松下来。 她握着我的手,缓步前行,“小蛮,喜欢这里吗?”我环顾一圈,微微摇头,“我更喜欢寒园,府中虽美,但这种美是经过人工雕琢的,不像寒园,虽也有人工雕琢,但不着痕迹,令人看上去仍是自然天成的。” 她笑着点头,看着我道:“坦诚的姑娘,前面便是世奇的房间,可有兴趣看看。”我忙点头,随着她走过去。 她身后的小婢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书桌后阁架上是满一册册的书籍、卷宗,我松开夫人的手,走过去,随意翻了几卷,竟比娘亲藏书还多、还全。打量一周,盯着左侧一个乍看像门但细细看去又不太像的“门”,问:“这……这是门?” 夫人笑着颌首,一小婢走过去抓住门环平拉一下,里面竟是卧房,我大奇,夫人走过来,笑指着门道:“这是前几年东赢人做的,世奇很喜欢。”我点点头,道:“很特别。” 两人在书桌下首桌边坐下,她挥手摒退一干人,我心中有些纳闷,待小婢带上房门离去,她仍握着我的手,笑问:“小蛮,你是契丹人?”我点点头,默想一会儿,又摇摇头,“我爹爹是宋人,我娘亲是契丹人,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宋人还是契丹人。” 她听后,笑容顿了下,但随即隐去,仍笑着,“原来如此,世奇知道吗?”我心微微有些诧异,但仍点点头,她默默地不知想些什么,慢慢地,我竟觉得有些压抑。 我轻轻地抽出手,欲开口要求回园子,她一惊而回神,脸上又涌出笑容,“我们韩家,虽是汉人,但并非是宋人。”这话,我曾听过,遂点点头,她一愣,似是不解我为何知道,但没有开口相询,径自开口絮道:“唐朝末年,蕃镇林立,国力薄弱,导致契丹经常进入境内抢掠人畜,韩家先祖被掠至契丹为奴,但先祖极其有才,经过努力官至中书令,世奇的爷爷更是被封燕王,至世奇爹爹,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韩家未食一粒宋粟,所以,虽是汉人,但不是宋人。” 想想那日韩德让的嘱咐,今日又听到夫人这番言论,心中禁不住暗自思忖:“他们夫妇二人如此在意身份,难道症结出现在韩世奇身上。” 默默思索一会儿,心中又忽地想起那日耶律休哥一直强调的“韩兄”、“隆运兄”,是否也是提醒韩德让,他们虽受尊荣,但依然只是汉人,即使被赐“耶律”姓,仍是枉然,改变不了什么。这么一来,自己所想的症结出在韩世奇身上,又似乎不成立。但是,这是困扰这一家人的事,却是事实。……只是,这对韩世奇算是困扰吗? 我踌躇一会儿,还是有些忍不住,“其实,不管是宋人也好,契丹人也罢,只要是公正贤良、坦坦荡荡的人即可,我想世奇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夫人也无须在意,就像我娘亲和爹爹,爹爹虽然早逝,但娘亲依然日夜思念着爹爹,……” 突然觉得打这个比方极不恰当,遂忙住了口,看向她,她嘴角噙着丝浅笑默听着,面上并无异色,犹若没有发觉。我暗松一口气,不再开口说话。 她轻叹一声,轻柔地拍拍我的手背,“世奇哪会在意这些,但是,他虽不在意,却也不愿入朝为官。其实我和他爹爹并不强求他一定做官,我们韩家的门楣用不着他来光耀,我们只希望他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世奇这孩子做生意有天份,可是生意做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如现在,他做的生意关系着国计民生,……小蛮姑娘,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这么下去,大王会容下他吗?萧太……萧绰会饶了他吗?” 我心中大惊,当日耶律休哥的一番话,只让自己想到耶律休哥暗示韩德让父子持粮谋反,没往深里想,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如果耶律休哥所说并无夸张,韩世奇真能随时调拔燕云十六州的粮食,那韩世奇将是大宋、契丹、西夏三国拉拢的对象,相反,也是三国暗杀的对象。 想到这里,心底竟骤然一寒,先前心中的疑惑也霍然开朗,韩德让及夫人一再强调“虽是汉人,但非宋人。”,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在意身份,而是为了韩世奇。 她一直静静地盯着我,见我面色微变,她似是轻轻吁出口气。 我暗自思索了一会儿,“夫人希望我做什么?劝他不做生意?……我估莫着可能性不大。” 原来让我过来的目的,并非韩伯说的那样,而是她有事想让我做。不是我太过明白,而是,她的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 她摇了摇头,“聪慧的孩子,世奇遇上你,是他的福气。” 我脸一下子滚烫,低下头,心中有丝甜蜜,但又有些不安,但具体是什么,因为什么,心里却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她轻声笑起来,我抬起头,两颊火热,她刚才眉间轻锁的愁思似是散了几分。见我窘迫,她敛了笑,“世奇这孩子其实很恋家,不喜在外应酬,你来燕京也不过月余,让世奇陪你出去逛逛,见识一下皇都的繁荣。至于今年的粮食,世奇如果放手,相信大家都会放心许多。” 我点点头,“这阵子世奇太忙,阿桑她们又不敢带我出园子,确实没有出去过。” 她满面笑容,频频点头,“这两日先在府里住,待世奇回来,你们一起回园子。等会让丫头们收拾一下西厢房,你暂且住着,这几日如果想出门,让韩管家、阿桑跟着。”我笑着点头,她伸手抚抚我的长发,眉眼含笑。 “蛮儿。”韩管家担忧地唤我。 我和阿桑转过头,我笑着向他挥手,示意他去路边茶馆等着。他皱眉走过来,仍是不放心,“蛮儿,你又不识得路,还不让我跟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跟少爷交待。” 我走上前,扯着他的袖子,娇声道:“好韩伯,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不识得路,可是阿桑是认识的。再说,会出什么事,……不用担心,只有蛮儿欺侮人,哪会有人欺侮蛮儿。” 韩伯见我铁了心不让跟,遂沉声交待阿桑,“这在附近逛逛,一个时辰后回来,我在后面这边茶铺子里等着,若是小蛮出了什么事,拿你是问。” 阿桑笑着点头,“你老就放心吧,小蛮姑娘若是少了丝头发,我也定会赔你千丝青丝。” 韩管家笑着摇头,边回身边轻斥,“丫头片子,这个月跟着小蛮,胆子也长了。”我忍笑绷着脸,捏着嗓子学韩伯,“丫头片子……”阿桑坏笑一下,伸手朝我搡来,我笑着躲开,两人追追停停,如脱缰野马。一路上,路人侧目,不住摇头,我和阿桑相视而笑,然后,慢慢向前行去。 逛了一会儿,没有特别入目的。一时之间,我有些索然无味、兴趣盎然。 见状,阿桑笑道:“小蛮姑娘,我知道一个好铺子,你一定喜欢。” 我瞥她一眼,恹恹地道:“什么好铺子?远不远?” 阿桑拖着我的手向前走去,“不远,就在前面。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机会难得,哪能这么快就回去。” 我默盯着门楣的四个大字,一个大转身就欲往回走,阿桑拉着我的袖子,“小蛮,这‘水润月妆’是全燕京城里最全,也最别致的饰品铺子,我攒了半年的月例,就为了买一个称心的腰花,你可知道?女子腰身是最迷人的。” 我回头,无奈地道:“随你,我在路边等,你自个儿进去。”她点点头,边转身向铺子里走边小声嘟囔,“还准备让你帮我选一下的……” 我走到路边,在一个字画摊子前停下。 “姑娘。” 我在心底暗自叹气,慢慢转回身子,今日的她仍是一身紫衫,但今日的紫,又不同于那日的紫,淡了些。 “姑娘喜欢的坠子,我找人仿做了一个。”声音甜美如旧。 模样一样,大小相同,只是珍珠换成了养脂白玉。 我把它放在盒子里,朝她浅浅一笑,“姑娘费心了,只是今日腰花并未带在身上,待我回了园子,差人来取。” 她笑颜如花,声音柔美,“我叫紫漓,你直接叫我即可。我们有专人打造饰口的师傅,不费什么工夫。” 阿桑仍在埋头挑拣,浑然不知我也进了店。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朝我一笑,缓步走到阿桑身边,为她一个一个的介绍起来。 我轻叹口气,本以为不会再踏足此店,没想到鬼使神差的,还是来到了这。 “……老夫人这次哮喘后滴水不进,药石无效,待少将军自西夏赶回来,怕是见不着了。”声音压得极低,我心中一愣,悄悄看了眼身旁的两个女子。 另一个女子道:“老夫人最疼少将军了,这次如果见不到孙子,估计死不暝目了。” 先前说话的女子慌忙左右看一眼,“不要说了……” “……待少将军自西夏赶回来,怕是见不着了。” “……见不到孙子,估计死不暝目了。” …… 我默坐于桌旁,以手托腮,望着窗外树梢上方的碧空,心中却一直想着那两个女子的对话。 “唉”,我重重叹口气。 端着点心推门而进的阿桑笑着戏谑道:“小蛮姑娘,有烦心事?”边说边走过来把点心放在我面前。 我身形未动,随手捏起一块栗粉饼放在嘴边,咬下一小块,“你做栗粉饼的功夫若像取笑人的功夫日日见长,就好了。还有,鄙人名叫小蛮,‘姑娘’两字可以省略。” 她一手放在腰间,扶着腰花,一手拿起一块栗粉饼,细品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觉得味道不错,小蛮姑……小蛮,你来燕京不过月余,怎会认识‘水润月妆’掌柜的?且她好似对你很客气,连带我也跟着沾了光,这么贵的腰花,她只收了半价。” 我把手中剩余的饼放下,“阿桑,若是一个人,病得很严重,大夫都束手无策,但你却有办法令她减轻病情。……只是有个问题,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你认为她会不会接受你诊治?” 她把手中的饼放下,看我一眼,起身,绞了帕子,递过来,“若是大户人家,除非府中有熟识之人引见,否则她们不会让陌生人诊治。但如果是小门小户,她们会求之不得,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是情愿的。……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屠,如果与生病之人没有任何关系,又不图别人什么,冒味地找上门去给人诊治,……我应该不会做。” 我心微愣,一直琢磨着诊治这个问题,竟忽略了其他。 自己心中仅是因为听闻耶律家老夫人生病,不忍祖孙两人未见最后一面就生死两隔,还是心中本就有其他原因,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呢?就如阿桑所说,我图耶律宏光什么呢?答案显而易见,面具。如果这么做,能轻易的要回面具,也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心里竟一松,瞧了眼盘里剩余的栗粉饼,心中暗自欢喜:“娘亲,蛮儿就要回谷了。” 阿桑看看栗粉饼,又瞅瞅我的神色,狐疑地道:“有什么喜事?我猜猜,韩管家今早来找过你,是少爷要回来了?” 我本来欣喜的心蓦地一酸,笑容僵在脸上,回谷之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韩世奇。阿桑有些不知所以,忙收了点心,瞥我一眼,出门而去。 阿桑一脸不情愿站在身侧,口中不停地劝我,“小蛮,这是宋国王王府,有病的是王妃,为王妃诊治病症的是宫里的太医。还有,你找的那个咄贺一现在也不在王府,我们这就回吧,省得出了什么差错,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现在住在老爷府中,是会牵扯到老爷和少爷的。” 心中略一思量,点点头,欲转身回府。台阶上方左侧肃容笔挺立着的侍卫忽地小跑着下阶,我的目光随着侍卫,看见咄贺一骑着马快速而来,行至阶前,翻身下来,侍卫忙接过缰绳,指着我向咄贺一轻语。 我停步,笑着朝他轻一颌首,见我在此,他愣了下,大踏步走过来,“姑娘,找在下有何要事?” 阿桑扯着我的衣袖,示意赶快走。我轻拍下她的手,她松开手,满面不情愿。咄贺一看了眼阿桑,然后目光投向我。 我赔着笑解释,“听闻王府中王妃身染重疾,恐外间传闻有误,所以,过来找你证实一下,如果是哮喘,且若是陈年旧疾,我有一方,可解王妃病痛。” 他默默不语,似是判断我话的真假。我静静立着,脸上虽挂着笑,心里却是没底。他的目光停在我手腕上,眉头微微皱了下。 我的手向背后缩了缩,“晃晃极少攻击人,上次是因为你们逼迫我,我血气上涌,晃晃感受到之后,才会伤及你家小王爷。” 他又默了会儿,盯着我问:“你是韩府中人?”身侧的阿桑忙不迭地点头,我微怔过后,心忖:“刚才阿桑所说并非没有道理,现如今自己住在韩府,如果惹出事端,韩府是脱不了干系。” 我轻轻摇头,“我住在韩府,但不是韩府中人,只是借住一些时日而已。我来此,韩府中人也并不知晓,这是方子,你可请太医先看,若可行,找一个心细之人温火熬炖三个时辰。” 阿桑愕然,瞬息过后,又似是明白我为何这么说,双目隐蕴着担忧盯着我,我朝她抿唇一笑,她眉头轻锁,头撇向别处。 咄贺一接过方子,细细看过之后,若有所思看我一眼,“姑娘何时下的山?” 我目的已达到,于是,我笑着回道:“一个月前。” 他点头,了然一笑,“咄贺一先行谢过姑娘,王妃若能痊愈,小王爷定会重谢。” 我道:“王妃哮喘之症不会这么快痊愈,这方子只是用于调理改善,令王妃病发次数不至于太频繁,最后慢慢不再复发。” 他先是一惊,然后似是松口气。我笑着道别后,和阿桑一行两人徒步往回走,一路上,阿桑默不作声,我心知她为何如此,但又不想再开口解释,于是,两人一路无语回到韩府。但自那日起,阿桑再也不愿随我出府。我亦无事要出府,遂整日去韩世奇书中寻些书,打发时间。 阳光和煦,云淡风轻。西厢房院内。 我坐在枝桠上,双腿来回晃着。双膝上虽平摊着本书,眼睛却一直盯着房顶上盘旋低飞的一双燕子,它们时而停在屋檐之上,时而穿梭于附近林间的枝叶丛中。 树下坐着的阿桑抬起头,无奈地道:“小蛮,你能不能下来,这双燕子每年都回来筑巢,你这么坐在树上,它们哪还敢下来。”我嘻嘻一笑,收起双脚,背依树杆,双腿平放,笑着打趣她,“现在的我只能逗逗它们了,你又不愿带我出府。” 阿桑睨我一眼,轻哼一声,低下头小声嘟囔,“你还有心逗它们,你的那个方子,若是耶律府王妃吃出个好歹来,就是少爷护着你,耶律府中那大、中、小三个王爷也轻饶不了你。” 我轻声笑起来,张口欲说话,院门已传来说话声,“……夫人,哪用您亲自登门,遣人来说一声,我带小蛮过去,……” 一个爽朗的陌生口音随着开门声响起,“韩夫人,你身边有这么个丫头,真是福分不浅呢?” 韩夫人柔柔地笑道:“这可不是我的丫头,是小儿世奇的朋友。阿桑,小蛮可在房中?” 阿桑早已闻声站起,微抬头,挤眉弄眼示意我快些下树。我探起身,见刚刚跨入院落的两个女人仍笑说着客套话,还未注意到树上的我。我利落地合上书,飞身而下。 阿桑抚着心口,虽是气恨恨的,但又不敢发作,只是悄悄剜我一眼,我朝她笑笑,便面含浅笑迎向她们,“夫人,找小蛮何事?” 韩夫人拉起我的手,笑对身侧的中年美妇道:“这就是小蛮。” 她身形高挑、眉浓鼻挺,仪容华美、气质清雅。此时,正微展笑颜,默盯着我,瞬间过后,眸中惊疑神色隐去,“这孩子虽看似及笄,但模样纯真、眼神清澈,似是不食人间烟火,应该年龄甚小。但是,竟懂炖制药膳,实属罕见。世奇这孩子不图仕途,小小年纪,行为处事便如老姜,连所交朋友,也不是世俗中人,韩夫人,你真是让我羡慕。” 两人言语之间虽虚实掺杂、亦真亦假,但都笑若暖风。 我把手中之书递于阿桑,施礼后道:“夫人前来寻小蛮,莫不是方子有问题,……我只是借住韩府,前去送方子,夫人并不知情。” 两人一怔,对视一眼,后都微微一笑。 阿桑备好椅子,倒上茶水。韩夫人轻轻揽我肩头边走边道:“傻孩子。”三人走过去围坐一圈。 耶律夫人细细打量我一瞬,笑着赞道:“好孩子,……方子很好,母亲已醒转过来,只是府中奴仆熬糖时总掌握不好火候,药膳之中隐隐透着一股糊味,母亲病情稍稳之后,便拒绝进食。听咄贺一说,要长期服用才能根除,我苦无他法,只好登门相请。” 两人目光一起投向我,我笑着朝耶律夫人点点头,然后看向韩夫人,见她笑容之中微露难色,我默默思量一阵,道:“夫人,韩世奇回来之后,留他住在府中,我回来后随他一起回寒园。” 这么说,她应该能明白我的言外之意,韩世奇回来后,我自会向他解释,不会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为难。 耶律夫人看看韩夫人,又看看我,思索一瞬,释然笑道:“韩夫人多虑了,我哪敢让你家公子的贵客亲自熬药,只是请小蛮姑娘指点几个奴仆,待她们学会,我亲自送小蛮回来。” 韩夫人尴尬一笑,“夫人说哪里话,只要老夫人病能根除,就是让小蛮亲自熬炖,我们也不会说什么的。”耶律夫人感激地笑笑,韩夫人转而吩咐阿桑,“阿桑,为小蛮收拾一下,你随着过去。” 阿桑看我一眼,眉头轻锁,我朝她笑一下,她虽轻声应下,仍瞪我一瞬,才转身向房中走去。 耶律夫人忽地叫住阿桑,边起身边笑对韩夫人道:“不用收拾,日常所需的物件已然全部准备好,小蛮姑娘过去后若不满意,可随时更换。” 我坐在凳上,手执细长竹签仔细地搅拌,锅中的糖已慢慢融化,上面如蛋清一般的一层也愈来愈厚,我轻舒一口气,拍醒灶下昏昏欲睡的阿桑,“熄火,把灶内余火尽快清出来。” 阿桑睁开眼睛,头未抬,慢腾腾的撤着火。我探身闻了下飘起的烟,心中有些焦急,“阿桑,快点,要不,这锅要重新熬。” 阿桑睨我一眼,有些不满,“小蛮,耶律夫人请你来指点奴仆,不是要我们亲自熬糖,你这么下去,别说两天,两个月她们也学不会。” 站在周围的两个奴仆面带歉意,相视一眼后,年长的赔笑道:“小蛮姑娘,我们虽然每日从头到尾看你熬糖,然后再依样学样,但熬出来的总是和你熬的不同,我们都能尝得出来,老夫人想必还是不肯用,偏劳姑娘了,我们俩个也不会闲着,会一遍一遍的用心试。” 她们如此客气,阿桑有些不好意思,她面孔微红,看着她们两人,“小蛮是我们府中的贵客,夫人和少爷哪舍得让她做这些,可是,进你们王府已有三日,她却是整日整日待在伙房。” 我拿起一个汤碗递给阿桑,年长的奴仆慌忙接住,仍是赔着小心,“我拿着,阿桑姑娘烧了半天火,也累了。” 我笑瞥阿桑一眼,然后拿起汤勺,探着身子,小心地把上面一层刮起来,放入汤碗中。待全部清完,放下汤勺,站直身子,捏捏发酸的肩膀,然后,笑着看向汤碗,……我心中一愣,端着汤碗的那只手…… 顺着那只手向上望去,耶律宏光身着米白长袍,腰缠同色玉带,虽非锦衣华裘,但同样英姿逼人。但是细看又和上次见面又所不同,我细细想一瞬,猛然憬悟,这次的他,看上去温和了一些。 我一时有些呆愣,他的温和不同于韩世奇,韩世奇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温温尔雅,不露喜怒于形色,而他,只是不经意间才会让人感觉到他温和的一面。 他凝神注视着我,见我久久不能回神,抿唇轻笑起来,“时隔不过月余,就不认识我了?”我猛然回神,面上一热,向他身后望去,阿桑她们三人已无踪影,我讪讪笑着没话找话,“你早回了两日。” 他眉梢一扬,唇边笑意扩大,“你知道我的归期?问了谁?我母亲,还是阿奶?” 我又是一怔,后才意识到他误会了,误会自己刻意打听了他的归程日期。我自他手中接过汤碗,放在灶台上,然后细致地净过手,把雪蛤泡进瓷盆中,“只是无意中听说的。” 他走过来,看我挑选红枣和枸杞子,“有人无意提及,你又无意听见,合情合理。”我面上又是一热,心中暗道:“若不是娘亲的面具,我岂会‘无意’中听说,又刻意记着。” 一会儿工夫,水中雪蛤已泡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我熟练地除去黑色的肠子,冲洗几遍,放入炖盅中,把洗净的红枣和枸杞子连带熬出的糖一起放进去。 一回身,才发现他默立在我身后,我的鼻尖几乎触着他的前胸,忙向后退一步,皱起眉,抬头望向他,他眸中的讶异来不及收回,被我撞个正着,我一愣,他却径自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常年居于深山之人为何突然下山,难道只为一个面具?另外,你为何住在寒园,怎么会结识韩世奇?” 我走到灶前,坐下,生着火,才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为了面具,我也就少费了一番唇舌,它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拿回它。”他蹙眉盯着我,似是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我小心地拢好火,起身向后坐了些,“那是我爹爹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他眉头仍是微锁,静默一瞬,面带歉意浅笑着道:“怪不得那晚在山中你会为了面具甘愿被擒,仍下了树。”其实当时自己并不知晓那是爹爹留下的,但此时又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唇舌,遂笑笑没有接话。他却话锋一转,追问:“你到底是谁?这雪蛤只有长白山中才有,而且捕获季节极短,寻常百姓家不会有这些,只有皇族贵胄府中才有,而你不仅知道,还会炖制,另外,看你的神色,这些雪蛤对你而言,像是极其寻常东西一样。” 自我记事开始,每年秋风乍起时,鬼叔叔就会自山外带回许多雪蛤,娘亲用它炖制药膳,以防哮喘发作,我从不知雪蛤是这么珍贵、罕见,看它们自然像寻常东西没有两样。 我坐着默想一会儿,仍想不出个所以然,如果娘亲的身份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是契丹贵族家的女儿,既然娘亲为了和爹爹成亲而避世,自不会和家里有任何联系,鬼叔叔带回的雪蛤到底出自哪里? 脑中蓦地一闪,娘亲曾称鬼叔叔“赵将军”,是将军,而且姓赵,“赵”又是大宋国姓,他又是为了“少主”保护我们娘俩,难道爹爹并不是燕京的普通汉人,而是,……而是大宋将军,或者是……我不敢再想下去,脑中也有些混乱,久已没有困惑再次袭在心头:小蛮,你究竟是谁?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不作声。 “劈啪”一声,我一惊回神,灶堂内火已小了些,我挑些细枝虚虚实实地仔细搭好,敛了心事,抬起头笑问:“面具什么时候还给我?” 他摇头轻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身份太过尊贵,又或者是……?”他话未说完,面容突在变得古怪,我心中诧异,不知他为何如此,但是这个话题又实在不想再继续,遂笑笑而过,不再接话。 他默看着我,我头一头,盯着灶堂。 “少爷。”咄贺一压低的声音。 我抬起头,咄贺一站在伙房门口,似是犹豫着该进还是不该进,一时之间,面色颇为尴尬。耶律宏光轻咳一声,咄贺一迈进的一步又退了回去。 “少爷,老夫人找你。”咄贺一瞅了眼我,然后微垂着头向耶律宏光说。 耶律宏光挥挥手,咄贺一如获大赦,快步离去。我起身,掀开炖盅盖子,闻闻上飘的白烟,气味没有异常。放好锅盖,坐下。 他道:“你经常熬炖?” 我回道:“只是秋冬两季,防止娘亲哮喘发作,开始向娘亲学只是觉得好玩,长大之后,已形成习惯。” 他若有所思看着我,我面上又有些微热,“你阿奶找你,你还不走。”他一笑,提步向外走去,我默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茫然,他却忽地回头,见我如此,眉眼俱笑,然后回身大步而去。 我愣了一瞬,咬着下唇,心中暗自责怪自己:小蛮,你怎么了?今日为何总会走神。 轻纱罗幔间,老夫人斜依在软垫上,耶律宏光坐在床边,他轻声说着什么,老夫人听得满面笑容,而夫人坐在床边椅子边,满脸慈爱看着他们。 我端着炖盅默默站着,如果爹爹在世,我是否也是这样,一家人开心的围坐在一起。 “夫人,小蛮姑娘来了。”夫人身后小婢轻声提醒着。 夫人急忙起身,笑着迎上来,“小蛮,辛苦你了。”我摇摇头,把炖盅递过去,欲转身回去。 老夫人笑声仍未收住,“……小蛮,过来。”我轻声应下,走过去,老夫人拉我坐于床头, 竟和耶律宏光面对面坐着,我有些不自在,悄无声息向后退了点,可发现却是退无可退,对面的他默看我一眼,起身接过夫人手中炖盅,递给老夫人。 老夫人未接,转过头看着我,“小蛮,今儿你喂我。”我笑着点头,老夫人今日七十有余,不知为何,竟是年岁越大越像孩童,自上次喂她一次后,她总说我喂着吃特别香甜。 我接过炖盅,耶律宏光提步欲走,老夫人责怪道:“光儿,小蛮在一手喂我,一手端着炖盅,她这细细的胳膊哪能行,你端着。” 耶律宏光眸中隐着笑应下,端着炖盅坐在我对面。 “老夫人,这雪蛤羹是润肺佳品,你一定要坚持吃。”我柔声交待她,她咽下口中的汤,皱眉道:“我说过不要再叫‘老夫人’,叫我‘阿奶’,你若是记不住,这汤我不吃了。” 身后的夫人轻声道:“小蛮,叫啊。” 我朝老夫人笑着点头,“是我错了,我没有记住,你吃完之后,我给你讲故事。” 对面的耶律宏光目光一直在我们两人身上游离,他太不同于上次所见的他,许是心中念着,我竟越发不敢抬头。 老夫人笑着点头,“上次讲到,悬崖边的那对猴子偷吃你娘亲给你做的栗粉饼,……你的吊坠……” 老夫人面色突变,自我腰间束带上取下吊坠,放在眼前细细打量。我心一愣,回身看了眼夫人,她面带迷茫,似是也不知为何。耶律宏光笑容隐去,“阿奶,你认识此物。” 半晌过后,老夫人面色舒缓,吁了口气,“只是相似,并非东丹……”她并未说完,耶律宏光却似了然一般,默默看着我。 这个吊坠是紫漓仿做的,色泽、大小和店中展品几乎相同,老夫人若是认识,那娘亲、紫漓的身份会是什么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娘亲不是普通百姓,紫漓也不是。娘亲避世于深山,可紫漓若是身份尊贵,家人又岂会让其抛头露面开店。心中疑惑未解,又加新惑。 “吓着小蛮了吧?”突闻老夫人问话,我回神笑着摇头,“阿奶,小蛮没事,还有一点,吃完它。”老夫人面上虽笑着,但眸中却透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是伤感,又似难过。 我默默思量一阵,状似无意地问道:“阿奶,你刚才说的‘东丹’是什么?” 老夫人还未开口,耶律宏光截口道:“阿奶,您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吃过后睡会儿,……小蛮,你也休息一会儿,明天再教她们。” 我瞥他一眼,无奈地点点头。 www、xiaoshuotxt.nett-x-t_小_说天/堂 第五章 掰着指头算算,眨眼之间又过了五日,自进王府到现在已有八日,调粮日期已过了两日,韩世奇不知回来了没有,没有人前来找我,也没有任何讯息传进来。这两日内耶律宏光没有回府,我心中暗自叫苦,面具还没有要回来,如果他领兵作战,此次我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早知如此,就不该决定回去时再要的,应该先要回来。 信步沿着长廊踱着步子,细风拂来,清凉怡人。我抬头望着满月,心头一阵酸涩:娘亲,你可想蛮儿了。 “你明早走?”突闻前方耶律宏光的声音,我一怔,然后心头又是一喜,走上前,“你终于回来了,还以为见不着你了。” 他微微一愣,静静盯着我,我心中只顾高兴,丝毫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只是傻傻回望着他,“我等了你一天。” 他双眸笑意隐现,口气却是淡淡的,觉察不出他内心的情绪,“如果我不回来,你明早会不会走?” 我默默思索,自己会先回韩府,还是等他回来拿过面具再走。 想了一会儿,心中一震,发觉自己的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竟是先回韩府,以后寻机会再来取回面具。心中一直认定‘取面具回谷’是我下山的第一要事,可如今自己竟然…… 他笑容渐消,面容又似第一次见他时的那般冷肃,双眸之中无一丝感情。见我不开口,他仍淡淡地问:“等我一天,为的还是面具吧?” 他一直记得,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为了这深夜回府,想到这里,我心中一暖,“你两天未归,我以为你忘了。” 他眉一挑,默看我一眼,朝他房间方向走去,我随后跟着,两人默默不语走了一会儿,他头未回,道:“你怎知我两天未回府?” 我加快步子,和他并行,“我前晚饿了,去伙房寻了宵夜,去找你一起吃,可你不在,昨天,我问了阿奶,知道你这几日都不会回来。” 他低下头,看我一瞬,忽然展颜轻笑,“明知我不会回来,还等我一天。”见他如此,我心中一松,也笑起来,“明知你不回来,也希望你记得,我会找你拿面具,……如今你不是回来了。” 他摇头,轻叹一声,笑容敛去,“你为何住在寒园?” 我笑容一顿,嘟起嘴,开始埋怨他,“还不是因为你,娘亲自我遗失面具,虽看似无事,却整日郁郁寡欢、强颜欢笑。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磨着鬼叔叔,自他口中才知道,那个面具不只是爹爹唯一留下的东西,还是爹爹和娘亲第一次相见时互换的信物。” 他一愣,我委屈地看他一眼,仍絮道:“我瞒着娘亲,趁鬼叔叔出谷砍柴之时偷偷独自出了谷,下山后我才发觉,除了我们采购的那个小镇之外,我并不知道哪里还有街市,也不知你家在哪,更不知道要往何方寻,……” 待我说完,两人已缓步走到他的房前。他推门而入,我随着跟进去。 房间很大,而且没有隔断,整个一个通间,左侧为卧房,右侧一个特大书架据墙而放,书架之上阁阁满卷,书架之前居中摆着书案。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放在一角的面具递给我。 我忙伸手接过,心中正喜,却忽地发现面具额头处有裂痕,翻来覆去细细看了会儿,走到桌前,隔桌举着面具,语带责怪,“怎么会破了?” 他坐于案后椅子上,看看面具,又瞅一眼生气的我,向后靠去,“恶人先告状,这不是那晚你踩破的吗?” 我一愣,心中惊疑不定,那晚在山中,先被我踢,后被我踩的居然就是面具,它不是被放在案子底下吗?怎会出现在我脚边,莫不是他早已知晓我会逃走。 他一直静静盯着我,嘴边带丝笑。我心中转了几转,心中明白了来龙去脉,但心中还有一丝疑惑,“既然准备放我走,后来为何又派人跟踪我?” 他敛了笑,盯着我的眸子,“因为那几声鸟鸣,太不同于平常,像战场上的侦察敌军情报时,相互沟通的暗语,如你所说,自小生活在山中,你家人又怎么知道用这些来找你。” 我心中“咯噔”一下,慌忙收好面具,转身向外边走边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 走到门口,他仍没有开口说话,我暗松口气,正欲举步向外跨去。背后的他忽然道:“那个吊坠以后不要再戴。” 我停步回身,心中疑惑又涌上心头,“为何?”未侍他开口,我又试探地问:“跟那个‘东丹’有关?”他点点头,我踌躇一瞬,走回去隔桌坐于他对面,“‘东丹’是什么?” 他坐直身子,两臂放于案上,仔细打量着我的神色,看了半晌,方道:“太祖长子耶律倍,性格沉稳、仁厚,热衷于中原文化,深得太祖喜爱,曾被立为太子,更把渤海国作为封地赐封他为东丹王。但是当时述律皇后极喜二子耶律德光,太祖去后,在述律皇后的支持下,二子耶律德光继位,当时有众多大臣反对,于是,耶律德光逐步瓦解了渤海的势力,东丹王耶律倍在其弟一次次明里暗里的进攻下,终是无法再忍受,也为了避免以后有什么不测,就渡渤海投奔了后唐。听阿奶说,这吊坠极像东丹王女眷信物,虽时日久远,燕京契丹人或许会淡忘,可耶律倍后人已不容于契丹却是事实,这东西,以后休要再戴。” 我心大惊,娘亲竟是契丹皇族后裔。紫漓,那个每次必穿紫衫的女子,必定知道自己身份,何以会明日张胆把吊坠做为展品置于大庭广众之下,她意欲何为。寻人?还是其他。 手不自觉摸向茶包,娘亲的闺名是“耶律寇”。 见我神色瞬间几变,耶律宏光只是默默盯着我,并不开口询问。 我默默坐着,他静静看着我,一时之间房内寂若天籁。半晌后,他轻叹一声,嘴边噙着丝笑,语气虽若平常,但又透着不容拒绝,“这吊坠显然非你之物,可要说完全没有联系,也是假话,小蛮,不管这吊坠是何人送你,或者本身就是你家人之物,燕京之中既然有人识得,无论是仿的,还是真的,都不能再次出现,否则定有祸事降临。” 我仍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心中一直想着娘亲和爹爹的事,娘亲身份已明朗,可爹爹呢……因此无暇分析他话中含义,只是茫然点点头。他起身自身后书架取出一卷书,复又坐下,气定神闲翻起书来。 半晌后,我神智慢慢回来,沉思一瞬,开口道:“耶律宏光……” 他眉宇轻蹙,但瞬间展开,不满地截口道:“叫我宏光即可,在王府之中,被人连名带姓这么叫,我听着不舒服。” 我抚抚鼻头,轻声笑起来,随着我的笑声,晃晃悄悄露出脑袋,先瞅瞅我,又看向对面的耶律宏光。 随着我的目光,耶律宏光面色微变,合上书中的书,身子微微向椅子一侧移了移。他动,晃晃也动,随着他的动作,头微微移过去一些。耶律宏光欠了下身子,晃晃竟自我手腕上游到桌子上,头高高抬起,盯着他。 我心中诧异,不知晃晃意欲何为,晃晃极懒,整日整日的缠在我手腕上,不愿活动,今日这种行为确实少见。 耶律宏光已平静下来,坐回椅子上,目光自晃晃身上收回,皱眉盯着我,“小蛮,你的晃晃……该不会攻击我上瘾了?” 我摇摇头,手臂伸到晃晃旁边,晃晃却置若罔闻,非但不理会我,而且竟慢慢向他游去,耶律宏光直直身子,面带些许紧张。 我慌忙扯着晃晃尾巴,柔声叫它,“晃晃,回来,……晃晃,你若再向前一点,我就不要你了,也不会再为你准备肉干。” 晃晃前行受阻,试了几试,见我仍没有放手的意思,头慢慢勾回来,盯着我。我凝神盯着它看了一瞬,心中微动,放开了手,我乍一放手,它不进反退,游向我,在我手边蹭几蹭,似是让我明白它的意思,才掉转身子继续前行。 我收回手臂,靠在椅背上,唇边噙着笑,默默看着对面的一人一蛇。 晃晃已游到案子边缘,头向前伸着,似是在试探如何才能接近靠在椅子上的耶律宏光。 许是见我悠然自得,耶律宏光面上惧色已消,只是眉头深锁,目光在我和晃晃身上游离不定。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伸胳膊过去,他默了一瞬,又看了眼晃晃,不情愿地伸出左臂。如我所料,晃晃竟慢悠悠缠了上去,待缠好之后,小脑袋一耷拉,竟舒服地趴着,不再睬我。 他慢慢吁出一口气,胳膊却不愿收回,支地案子上一动不动。 我笑起来,“你这么支着,不觉得累吗?” 他睨我一眼,无奈笑道:“累?不觉得,只觉得怪异。小蛮,你的蛇……晃晃该不会以后都这么缠着我吧?另外,我想知道,除了你、我,还有谁有这荣幸?” 我坐直身子,伸手过去,抚了下晃晃的脑袋,“除我娘亲、鬼叔叔之外,就是你了。” 他眉宇轻展,嘴角逸出丝笑,慢慢举起胳膊,盯着晃晃,过了一会儿,手慢慢向回收了些,人也自然些许,“它为什么会如此?” 我笑而不语,他盯着我的眸子,狐疑地追问:“上次咬我,这次却如此亲近我,真令我受‘宠’若惊。” 我笑起来,“上次咬你,是因为你们围攻我,它为了救我。这次却是因为咬过你之后,你喝了我的血,晃晃能感受的到。” 他憬悟地点头,突地又疑惑看着我,“你家人均被它咬过?还有,曾听你说过,它在五年前曾咬伤过人,这么说来,还有一人,应该也服食过你的血。” 我摇摇头,边说边把手伸向案子中央,“听娘亲说,晃晃自小跟我时,他们便服食过我的血,我太小,根本不记得,因此晃晃不会攻击他们。而五年前,是我第一次下山时,鬼叔叔正在买米,我看许多孩子都拿着冰糖葫芦,心中羡慕,正巧迎面而来一个卖冰糖葫芦,当时不知道要用银钱买,便向他要了两个,扭头就走,他当然不依,上前拉扯着我的袖子,我吓得大哭,晃晃突然钻出我的衣袖咬了他一口,那时,晃晃毒性很强,那人当场昏迷,因我第一次出门,鬼叔叔违恐发生这种事,随身备有解药,这才没有酿成大祸。……晃晃虽从不攻击娘亲他们,但也从未如此亲近过他们,所以,你真的是很荣幸。”他也伸出胳膊,轻轻遥头,“这种荣幸……”他轻笑起来,我们手臂挨着手臂,晃晃却一动不动,仍缠在他手腕上。 我笑笑,伸手拍了下晃晃的脑袋,“真是白眼狼,我养你这么多年,现在竟然弃了主人。” 他忙收回手臂,瞪着我,“你这么打它,是不是想让它再咬我一口。” 我“呵呵”一笑,“怕什么,你不会再中毒了。” 他叹道:“虽然如此,但乍一被它缠在手腕上,仍是有些不适应。” 我点点头,“也是,极少有人不惧毒物的。” 看看烛火已燃过半,我心中思虑再三,默盯着他,他左臂已如往常,许是感受到我目光灼灼,他看着我,默一会儿,淡淡地道:“想问什么?” 我犹豫一瞬,“粮食调齐了?调齐之后,大宋、契丹是不是要再次开战?” 他面色渐渐冷肃,眸子情绪也慢慢隐去,盯着我,我心中有丝慌乱,忙低下头,盯着他放于案上的双手。 他双手慢慢握起,手背之上青筋隐现。我默坐着,心中有即刻出去的冲动。 过了许久,他双手放松,耳边传来他的轻笑声,“你担心韩世奇调不齐朝廷所用粮食?” 我愕然,抬起头,“不是担心,也不用担心他调不齐,而是想问是否会有战争?战争与我们这些小民看似遥远,其实受波及、影响最大的不是朝廷,而是小民,韩廷失去的是将士、领土,而小民失去的却是至亲骨肉、生活来源,你是契丹将领,应该明了。……城门外那些即将收获的麦子,不知能不能如期、平安收获。” 他释然笑笑,道:“自唐季至今,数十年间,中原八姓十二君,战乱不休,想息兵安民,本是妄想,赵家既然平定,应先修明内政,再图其他。但自赵匡胤至赵光义,却把收复北地作为治国大要,我大契丹又怎会受制于人。天下一天不统一,你们所期望的日子根本不会出现。一国之主,对领土的争夺、对权力的渴望,不是你我能想像的到的。所以说,既然不能左右,做好本份即可,莫要多想,多奢望,否则难受的只是你自己。” 我轻叹一声,“天下总会有一方净土的。” 他摇头轻笑,“除非你们永远隐居于深山之中,但可能吗?” “有何不可?”我辩解道。 他又是摇头,“你下山已有月余,有人找过你吗?你能找到我,你的鬼叔叔既然知晓你下山寻面具,他会找不到我?但他找你了吗?” 我一时有些呆愣,他分析的不错,鬼叔叔为何没有找我?难道谷中出了什么事情。 顿时,心中一慌,脑门涔出丝丝冷汗,猛地站起身,就欲往外冲。 “他们不找你,应该不是出了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你既然出来了,他们想借此机会让你历练,你已近及笄,他们不可能让你在山中待一辈子。”身后的他慢条斯理的分析。 我停步回身,正欲开口,他却话锋一转,“耶律倍入南唐之时,同去的还有一批为数众多的将士,据闻,这些将士自入南唐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南唐国主投了大宋之后,东丹王后人随主也投了大宋,表面领一闲职,悠闲度日,实则并非如此,所以,吊坠之事,你要慎之再慎,既是仿做,并非家传,弃之也不可惜。” 对此事他竟连续提醒,另外,刚才又提及东丹王所带众多将士入南朝,还有他先前曾怀疑鬼叔叔是兵士,难道他以为娘亲我们与东丹王后人有密切联系,甚至知道那批将士隐于何方,现在规模如何?这是其一。其二,耶律德光继位至今已有六十余载,契丹王室仍注意东丹王后人动向,证明耶律倍带有将士是事实,这些将士后来已形成一股势力也不会是耶律宏光杜撰的,也定是事实,这么说来,东丹王后裔这个身份在契丹确实可以招来杀身之祸。 想到这,我心中暗惊,脑中快速思索一圈,自身上解下吊坠,随手放在案子上,脸上涌出笑,“这吊坠乃是燕京城内饰品铺子里买的,你多虑了。” 他吁出一口气,笑着嘱咐,“小蛮,不管你是何人,是什么身份,过自己的日子,简单的日子,有些浑水是趟不得的。” 他这么说,意思岂不是不再追查我的身份,我心中一松,同时心底竟涌出融融暖意,对他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 “小蛮,你的晃晃……”尚未拉开房门,背后又传来他迟疑的声音,我回过头,他面上竟带丝尴尬,我“扑哧”笑出声,他头撇向一侧,过了会儿,才转过来,脸上挂着笑,道:“只是问你,晃晃晚间是仍缠在手腕上,还是会下来。另外,需要什么时候喂食?” 我拉开房门,朝他笑笑,“不管白天还是晚间,晃晃都是缠在手腕上,至于何时喂食,这你做不来,它只吃我特制的肉干,现在我没有带在身上,明早我走之前,会过来带它走,至于今晚,它既然这么喜欢你,你就陪它一晚。”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眉梢一扬,嘴边含丝笑,“你的意思是说,除了你特制的肉干,它什么都不吃。” 我得意地点点头,他笑着颌首,我笑着掩门而去,边走边乐,瞧他的神色,今晚别想睡了。不过想想也是,除了娘亲和我,就是鬼叔叔,晃晃近身时也是神态紧张,略显不安,更何况是被晃晃咬过一口的他呢? 银白月光下,我嘣跳着向前走。 院落门口,咄贺一和另一黑衣侍卫一左一右立着,见我笑容满面,两人朝院内房间方向看去,然后对视一眼,见我走近,咄贺一身子微躬,赔笑道:“姑娘走好。” 我点点头,笑着离去。 晨光初现,东方泛起鱼肚白。 我梳好长发,理好衣衫,对镜抿唇一笑。然后,拉开房门,长长吸一口气,举步就欲向外走。身后的阿桑拉我回身,走到镜前,小声埋怨:“小蛮,今日我们回府,早饭过后要向老夫人、夫人辞行,仪容还需整理一下,莫要失了我们韩府的颜面。” 这是这几日阿桑常说的话,并且身先力行,耶律夫人也曾夸她仪容大方、语言得体,不愧是韩夫人调教出来的。 我笑着抚了把她的脸,她推着我坐于下,细致为我梳发,我头发本就及腰,且总是自然垂下,阿桑只是自我耳后梳出一捋细发,辫成小辫,然后两条小辫扎在一起,头发仍是垂下,但如此一来,脸全部露了出来。阿桑左右打量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自包袱之中拿出一身米白长裙,递给我。 她前去关房门,我边换边问:“阿桑,我们来时好像并未带衣衫?” 阿桑笑睨我一眼,“你真当夫人什么都没有准备,来这都用王府的。上车之前,夫人都交待好了。” 我换上衣衫,阿桑为我缠上红色束带,同色耳坠,我轻盈地旋转一圈,裙摆飞起,我啧啧称叹,“夫人眼光真好,这衣衫我很喜欢。” 阿桑眉眼含笑,重复道:“夫人眼光是好。”见她笑得古怪,我紧盯着她,她忙向后退一步,取笑道:“当然好了,你穿这身行头一回府,光彩照人,有人看了心理该多高兴。” 我一愣,瞬间过后,猛然明白了她话中含义,面上一热,心中大赧,伸手向她搡去。她跑我追,一时之间,房中只余她的笑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清风拂来,我深深吸进一口,只觉得神清气爽。 我沿着廊子一路前行,未至耶律宏光院落门口,就遥见咄贺一伸长脖子向这边看,待见来人是我,疾步走过来,赔笑道:“姑娘,王爷让奴才在此等你。” 我一愣,有些不解他话中意思,但脚步依然未停,向院门行去,“等我?你家王爷还未起床?不方便吗?” 咄贺一亦步亦随跟在右侧,“王爷四更便已起身出城去了军营,王爷吩咐奴才,你早上前来送喂食晃晃的肉干,等奴才拿了之后,也要快马加鞭赶到军营。” 我愕然停步,咄贺一看我一眼,忙低下头,我取下荷包,里面肉干已为数不多,支撑不了几日。 见我盯着荷包不言不语,他目含疑问,笑着问:“有何不妥?” 我把荷包递给他,皱眉埋怨,“这量只够七日,七日之后,晃晃吃什么?这肉干制作之时要加辅料,不加这些,晃晃就是饿极也决不会吃的。你们王爷为何不等我要回晃晃再走?” 他脸上本略带紧张之色,听后,面色舒缓,涌出微微笑意,“军营出城住西五十里即到,七日之后,王爷自会有办法处理,不会担心晃晃没东西吃。至于王爷,……军营兵士正在操练,他作为将领,昨晚本不该私自回府,……” 他话未说完,瞥我一眼,把荷包揣在怀中,对我轻一颌首,然后快步离去。 我摸摸手腕,手腕之上空空无也。我心里怅然若失,晃晃自小跟我,已成为我的一部分,昨晚一夜不在,我竟夜不成寐,这才一大早未吃早饭便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心中不禁对耶律宏光生出怨气,但转念又一想,他若一回来,自己如何能拿到面具,况且,晃晃好像是主动找他的,也怨不得别人。 我轻叹口气,随后在心里恨恨地道:“晃晃呀晃晃,居然这样抛弃主人,七日后,看我睬你不睬。哼。” 大力推开门,桌边正在准备早饭的阿桑吃惊地看着我,我嘟着脸坐于桌旁,随手拿张饼,咬了一口,阿桑轻拍了下我的手,皱眉不满地嚷嚷,“小蛮,你一大早就出去闲逛,回来带一脸煞气,谁招你惹你了,这不是寒园,莫让人看了笑话,失了韩府颜面。” 又是这腔调,我冲她翻下白眼,“阿桑,以前没发现你如此罗嗦,这几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阿桑坐于对面,睨我一眼,撕下一小块饼,慢条斯理开始吃起来。我心情不佳,也不愿多开口,阿桑许是觉察出了什么,试探着问了几句,我有一句没一句回着,见状,她也默了起来。 吃过早饭,老夫人房中。 老夫人身着枣红色衣衫,上绣着同色牡丹,牡丹花蕊用金线绣成。头发向后高高绾起,两耳之后插着珠翠,面色虽不甚红润,但精神却很好。她斜靠在软榻上,夫人坐于身边,微微笑着轻语。 见我进门,老夫人笑着直身,夫人起身,拉我坐于她刚才坐过的椅子上,而自己坐于软榻老夫人腿边。 两人上下打量我一眼,相视一笑,笑过之后,老夫人笑握着我的手,慈爱地道:“老身有福,有这么个可人疼的小丫头,如若不然,老身这条命,怕是早已交给阎王爷了。” 夫人面带惶然,“母亲,莫要这么说。” 我反握着她的手,忙不迭地接口,“阿奶,每年秋冬两季坚持服用雪蛤羹,你的哮喘会根除的。” 老夫人眉眼打弯,笑对夫人道:“如果有这么个丫头在身边,每天的日子就好过了。” 夫人笑看我一眼,默着不言语,老夫人眸底一黯,面微带不悦,但瞬息之间,面上又现出丝笑,身子向后靠去。我心中赶忙紧急思量一阵,然后站起身,朝两位夫人笑说:“王府伙房大婶已掌握熬糖要领,以后阿奶的雪蛤羹交给她们两个不会有什么问题,小蛮今日就回了,特来向阿奶、夫人辞行。” 老夫人直起身子,盯着我,面露不舍,夫人笑盈盈地起身,“我已许诺韩夫人,会亲自送你回府,母亲,我随着小蛮过去了。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阿箐。”立在帐蔓处的小婢乖巧地轻声应下,老夫人默然点头,目光仍在我身上,“蛮儿,有时间来看看阿奶。” 我朝她展颜一笑,“阿奶,蛮儿也舍不得你,有时间会前来探望你的。”老夫人凝神望我一瞬,笑着颌首。我转过身子,笑看着夫人,“小蛮并非直接回府,而是偕同阿桑先去一个地方,阿桑已遣人前去韩府送过信,夫人已知晓,因此,夫人不必相送。” 她笑容一顿,盯我一瞬,最后笑起来,“既然如此,改日我必登门相谢。”话已至此,我笑着朝外走去。夫人挽着我的手,送到府门,目送我上了马车,才转身回府。 我坐在马车上,默想着吊坠之事。紫漓既是知晓自己身世,又何以只身出现在燕京,且把证明自己身份之物做展示品,难道她不怕身份暴露,她的举止、行径确实不合常理,过于匪夷所思。 车子一晃,前面驾车的汉子是耶律府中的人,他语含歉意,“小蛮姑娘,前面突然跑出一个孩子,小人刹的急了些,没有撞着吧?” 阿桑揉着头,疼得吸着气,我坐直身子,握了下她的手,扬声道:“没撞着,你慢着点,莫撞了人。”他轻快地应下,马车慢慢前行起来。 阿桑身子紧绷,双手紧紧握着两侧,我摇头轻笑,把身后软垫放好,斜依下来,风吹进来,车帘随风左右飘忽,自帘子间隙,我忽地发现一人。她提着裙摆,小跑随着马车后面,马车快,她也快。马车缓,她便慢。 我直起身子,皱眉挑起帘角,阿桑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默了一瞬,她喃喃自语道:“好面熟的姑娘。” 我拍拍前面,前面车夫慢慢停下,问:“姑娘,可是有事吩咐奴才?”我朝阿桑交待几句,两人下车,阿桑前去让马车先行回去,不用再送,而我径向她走过去。 她停步,急忙转身,欲往回走。我停步,扬声道:“既然跟来,何不说明来意。” 闻言,她停步回身,走到我跟前,咬着唇瞧我一眼,又慌忙低下头。我压下心头微怒,沉声道:“紫漓姑娘这么关心我的动向,莫不是又想送我什么饰品?” 对面小婢悄悄抬头,见我盯着她,她眸含惊惶,声音有些颤,“我家小姐并非关心姑娘动向,只是担心姑娘安危。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姑娘若愿意,请与小婢一起见我家小姐。” 车夫已调头扬鞭离去,阿桑走过来,小婢忙住口。阿桑盯她一瞬,恍然大悟道:“水润月妆的人。”小婢点点头,率先举步前行,我随着举步,阿桑瞧瞧小婢背影,又瞅瞅我,挠了挠头,默不作声随着前行。 经过‘水润月妆’,拐进临街胡同,第一个院门。小婢轻叩两下,里面脚步响起,门“咿呀”一声打开。紫漓清丽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乍见我们三人同来,她脸上微显诧异,扫了眼小婢,笑迎我们入内。 小院洁净、典雅,围墙四周,砌着膝盖高的花墙,里面花香色艳,微风吹来,阵阵清香萦绕鼻端。环顾一圈,紫漓引领着坐于院中槐树底下。 小婢走到阿桑面前,赔笑柔声道:“前面店里又来了一批新饰品,阿桑姑娘若是有兴趣,我们前去瞧瞧。”阿桑默看我和紫漓一眼,随着小婢离去。 她提壶倒两杯水,我拿起啜一口,放下杯子,开门见山径奔主题:“紫漓姑娘,相信一个月前我们是第一次相见,你为何如此关注我?我想你送我饰品,不单纯是依仗韩世奇身份为你打招牌,我本不想做别人棋子,但见你并无恶意,倒也没多说什么。但你为何令小婢跟踪我,且你家小婢曾说,此举并非关注我的动向,而是担忧我的安危,我很不解,你到底意欲何为?我有什么危险,我不知,而你却知?” 她面色微红,目光在我腰间游离不定,看了会儿,轻轻吁出口气,“小蛮姑娘,恕紫漓唐突,上次的吊坠你是否带在身上,如果带了,紫漓去前面店铺为你换新饰品。”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眸底有丝慌乱,我轻笑着摇头,“今日出门忘带了。” 她似是一惊,端杯的手颤了下,“你忘在王府了?可有人看见过这吊坠?” 我点点头,仍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她脸孔慢慢变白,“这吊坠子以后休要再戴。” 我心头微怒,冷笑一声,出言讥讽道:“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送我,既然送给我,就应该想到后果。我去王府不过数日,你一个做生意的女子居然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眉头纠结,闭目一瞬,后猛地睁开,看着我道:“当初送给你,只因并不知道你跟王府有来往,也没有料到你会往来于韩府与王府。至于你拿走吊坠后,让人跟踪你,不过是想知道,你拿了这个坠子后,会去找何人。我只是寻人,并没有害你的意思。……看见这坠子的人,有没有说什么?” 我灿然一笑,“耶律紫漓,东丹王后裔。”她一呆,杯子“啪”地一声落地,摔个粉碎,我瞥她一眼,仍笑着轻声续道:“你找何人?为何要找?” 她面已苍白,唇边漾出丝笑,“我姑母,耶律青寇。我为何仿做吊坠让你带走,那是因为,你第一次见到吊坠之后,反应与她人不同,而且你轻易的说出了‘漓’字是人名。至于为何要找,你若和姑母没有关系,不知也罢。” 我袖中双手已紧握成拳,指甲刺进手心,我却浑然不觉疼痛,原来她竟是娘亲至亲。娘亲全名并非‘耶律寇’,而是‘耶律青寇’。 我心里踌躇不定,问?还是不问?她为何找娘亲。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不问,娘亲既然避世多年,不管是何原因,终就是厌倦了俗世。况且,娘亲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不说其他,就说娘亲布置的山谷,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更无一人闯入,还有那栈道,据鬼叔叔说,不是谁都能建得起来的。 昨晚耶律宏光既然刻意提醒,那说明契丹王室已密切关注了东丹王后裔的动向,也说明他们势力规模已对契丹构成了威胁,这时候,耶律紫漓竟前来寻找娘亲,难道只是为了寻亲。 想到这里,身子蓦地一阵发冷,耶律紫漓默看着我,我忙回神,站起身,挤出丝笑,“既然如此,我也不怪你,只是,你的吊坠不就要在铺子里出现了。还有,以后不要这么试探别人,如果出了意外,那可是关系到人命的。” 她站起身,面色已恢复正常,“如果是我找的人,别说是王府,就是皇宫大内,也不会伤了分毫。” 我一惊,她嘴角噙着的笑,声音不似平日里的温和,而是夹杂着丝冰冷。整张脸也不再柔善,而让人觉得有股肃杀之气。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心怯,她慢慢隐去冷肃,恢复如常,双眸仍温柔如水,面容仍清丽脱俗。 阿桑与小婢一前一后走来,阿桑许是见我面色微变,担忧地望我一眼,我笑对她道:“我们回府,省得夫人焦急。”她掠了眼紫漓,点点头,小婢忙先行拉开门,紫漓送至门口,我笑着道别,然后疾步离开。阿桑见我如此,并未多问,两人一路无语,回了府。 推开房门,韩世奇不在。拉开那特制的门,卧房也无他的身影。 出了屋子,在院子转了两圈,仍不见他。 院门有脚步声传来,我心中一喜,却是韩风,提着茶壶进了院,我笑容一顿,“韩风,你家少爷哪去了?” 韩风瞥我一眼,头撇一边,不屑地轻哼出声,“少爷忙着收粮,仍不忘为你寻些好玩的物件,你可倒好,少爷走几天,你便在别人府上住几天,少爷回来了,你竟然还在外面耽搁,晚回两天。” 我咬咬牙,忍了。韩风仰头跨入房中,不再理我。 我跨出院门,顺着花间小路跑向西厢房。推开院门,院内没人,心中有些失落。 房门,房门是开着的。我心头一阵高兴,提起裙摆欲跑进去,但心念一转,放下裙摆,蹑着步子,慢慢走过去。 他坐于桌边,手中拿着自己曾看过的书,聚精会神专注地看着。我一步一步悄悄走过去,他依然没有觉察。走到他身后,伸出双手,捂住他的双眼,心中直乐。 过了半晌,他竟一动不动端坐着。我心中讶异,正欲松开双手,他放书于桌上,我忙又紧捂着,口中轻笑起来。他双手覆在我手上,四只手重叠放着,我一阵呆怔,脸蓦地烧起来,心也“咚咚”跳个不停。 过了会儿,脖子也火烧起来。我轻轻挣了挣,欲抽出手。他却握着我的手,拉我到他前面,我脸滚烫,双眼盯着脚尖,久久不愿抬头。 忽觉手腕上一凉,我抬起头,腕上已被他戴了一个翠绿镯子,我举起手臂,细看一会儿,笑问:“这是你收粮之时买的?” 他摇摇头,看了眼桌上。桌上耳环、头饰、衣饰,同色为一套,细细一数,竟有十五套。 我坐于他对面,拿起一对淡紫耳坠,在两耳边比划,“世奇,好看吗?……你用十天时间,去了十五个城市,忙着调粮,还买回了十五套饰品,累吗?” 他笑着点头,淡淡地开口道:“调这些粮食哪需我亲自跑,……你衣衫多为米白色,这些饰品都能搭配。” 我举起手臂,镯子无一丝瑕疵,通透无比,隔着手臂看向他,他面若冠玉、剑眉星目,此时,双眸之中隐着柔情,默盯着我。我心一慌,不自觉结巴起来,“世奇,……这镯子不是买的,……是哪来的?” 见我如此,他轻笑起来,笑过之后,他握着我的手,柔声道:“小丫头,你为何这么慌张?” 我摇摇头,盯着他的眸子,在他柔和的目光里沉了下去,“不知道,……也不清楚,……慌张,……我为何会在你面前慌张?”听我这么说,他轻轻笑了,我呆呆怔怔,有此不知所措。 忽地,他笑容隐去,盯着我的手腕,疑道:“小蛮,晃晃呢?” 我一愣回神,抽出手,端坐着,“晃晃被耶律宏光带到军营了。” 他眉头一蹙,“晃晃随他走?” 我点点头,心中再次想起晃晃的可恨之处,“这个臭晃晃,还是主动缠在他手腕上,打死也不下来。” 他默一瞬,轻叹一声,后淡淡一笑,拉起我的手,抚着镯子,盯着我,柔声道:“要一直戴着,永远都不许取下。”我被他眸底那丝说不清的东西蛊惑了,茫然点头,他握了下我的手,起身出门而去。 我默坐半晌,猛地回神,抚着手腕上的镯子,看着桌上各色饰物,心中有股暖流起伏涌动。 www、xiaoshuotxt.nett?xt_小_说天\堂 第六章 我和韩世奇缓步走在燕京的街市上,左侧跟着韩风,右侧跟着阿桑。一行四人,锦衣华服。韩世奇本身就气宇轩昂,加之他面容不似平日里的清冷淡然,而是温和烫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韩风早已见怪不怪,鼻孔朝天面带傲色,阿桑悄悄掩口轻笑,被他怒瞪一眼,阿桑的笑声憋了回去。 我看看身侧的韩世奇,心里一阵甜蜜。 韩世奇仍缓步向前走着,头未低,目光未收回,嘴角噙着丝笑,“小蛮,为何笑得如此古怪?” 我脸一热,讪笑着搪塞,“哪里古怪了,只是觉得身边的你光彩照人,连带着自己也受别人的注目礼,觉得好笑,只是,……”我住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他笑着低头,问:“只是什么?” 我大笑起来,“只是,路边的姑娘们目光如刀如剑,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已是千疮百孔,感觉怪异而已。” 他一愣,即而摇头轻笑,边笑边低语:“看似什么都明白,怎么每逢事情与自己有关时就迷糊,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笑容一僵,心中似是明白他话中含义,但细想一瞬,又猜不出来。遂茫然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却轻叹一声,看向前方,缓缓前行。我轻咬下唇,心道:“我哪里迷糊了?下山已近两月,我没见过的,现如今差不多都见过了。没听说过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默想一阵,甩甩头,疾行两步,和他并行。 “哇”地一声,前面一个小女娃摔倒在地,我慌忙跑上前,未待我伸手去扶,路边摊子旁一妇人快步跑来,抱起小女孩,边为她拭泪边轻声哄着,小孩毕竟是小孩,脸上还挂着泪花,嘴边已现出了笑。 我怔愣看着已远去的母女俩,心头有些微酸,不知娘亲怎么样了?面具已寻回,是该回谷的时候了。 韩世奇走过来,默看着我,半晌没有开口。阿桑轻扯了下我的袖子,我回神朝她笑笑,又向韩世奇笑笑。然后,举步默默前行,韩世奇跟上来。我低头看着脚尖,轻声道:“我想回谷,娘亲肯定想蛮儿了,蛮儿也十分想念娘亲。” 他步子似是一滞,手伸过来轻轻握了下我的,后马上松开,我抬起头,盯着他,他微微一笑,“我送你回谷。”我点点头,一行四人默默向前走。 刊家粮铺店门,一辆辆粮车如长龙一般溜边停放着,每辆车旁都有人或坐在车上或蹲在车旁。 我心有不解,停步,疑道:“现在麦子尚未收割,为何会有这么多卖粮的?” 韩世奇朝我笑笑,然后看向粮车。韩风得意地接口道:“新粮即收,有田者的余粮便不会再存,再说,此时粮食正是青黄不接时,能卖个好价钱。我们粮铺又名声在外,刊家粮铺当然是这些散户的首选。” 原来是这么回事。心中突然想起韩夫人的担心,心不由得一沉,担忧地看向韩世奇,他似是有所感应,忽地回头,眸隐不解默看我一瞬,我展颜一笑,走到他身边,“世奇,我此次回谷,不知何时才能再出来,索性就多玩两个月,……燕京,我差不多已逛了个遍,不如我们去别的地方游玩。” 他微愣,笑看着我。我心虚地撇过头,看向别处。 米白蚕丝衣,宽大斗笠罩在头上,脸上伤疤遮住不少。我心里“咯噔”一下,鬼叔叔下了山,莫不是娘亲出了事情。心中一阵焦急,却见鬼叔叔含笑轻轻摇头,我暗松一口气,正欲拔腿过去,他却看了眼韩世奇轻轻摇了摇头,我心憬悟,想是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遂轻一颌首,他疾步离开。 鬼叔叔下了山,我几乎可以断言定是前来接我回谷。虽然很想娘亲,可是,如果今年收粮之后,韩世奇会怎么样?仍卖于契丹王室,作为作战辎重,还是有其他用途?默默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身边阿桑轻咳一声,我敛了心事,回过头。 韩世奇嘴边仍噙着笑,但眸中却隐蕴狐疑,见状,韩风蹑着步子走向粮车,阿桑轻移碎步迈进铺门。来往众人,不时打量我们。韩世奇笑涌满脸,声调却平平,“你是不是听我娘说了什么?” 我本也不想隐瞒此事,遂点点头。他微不可闻轻轻一叹,举步向店门走去,第一辆粮车边蹲着的汉子揉揉眼睛,面色突地大喜,慌忙起身,奔到韩世奇结结巴巴地道:“韩公子,你是韩公子,刊家粮铺的东家。” 韩世奇笑着点头,那汉子身子一矮就要跪下,韩世奇忙托他起身,那汉子泣道:“您真是好心人,前年,我生病,田地无人耕种,荒了,要交租,另外,家里上有七十老父,下有五个孩子,大的不足十岁,小的才三个月,若不是你赊给我粮种,我们一家老小怕早已饿死……” 那汉子嗓门极响,经他这么一嚷嚷,后面车上已陆续围上来几个,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我已被他们挤出圈外,韩世奇边笑着寒暄边回头示意我先进铺子,我心中担忧更甚,默默瞅他一眼,转身进了铺子。 店中,阿桑正和柜台后掌柜的说着什么,许是见我面带郁悒神色,走过来,掀起帘子,我跨过内院门槛,进入后院,坐在树下。阿桑倒了杯水,便默立在身后。 半晌后,韩世奇进院,坐于另一边,静静地瞧着我。我暗自思索一阵,盯着他道:“你性格淡泊,云淡风清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很适合你,我想,这就是你选择做生意,而不入仕的原因。既然如此,又何必因此而遭嫉呢?现在的燕云十六州等于是契丹有经济命脉,而粮食又是根本,现在刊家粮铺的规模让王室都感到背若芒刺,世奇,这是不是有违你的初衷?” 他啜了口水,目光投向对面的大幢粮仓,“我没有任何初衷,做生意全凭高兴于否,高兴了便做,不高兴没兴趣便不做,他们担心害怕,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但是……” 他回过头,嘴边含笑,“你为我担心,我很高兴。”这话他说得直白,不似以往的含蓄,我面上一热,头低了下去。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扭头一看,阿桑已掩口忍着笑,满面绯红快步向外走去。 我脸上一阵火烧,越发不肯抬头。他轻笑起来,过了很久,我悄悄抬头,他仍盯着我,“小蛮,没有人会伤害到我,我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危及任何人,我做的只是生意,与朝廷、战争无关。……你,……你想去什么地方游玩?” 游玩,怕是没有机会了。心中忽生默然,就这么走了吗? 见我沉思,他微微一笑,提议道:“两个月时间,汴梁?还是东赢?” 鬼叔叔已来燕京,我只有见过他之后才能决定,况且出门游玩并非本意,只是不想让他收今年新粮。 但未见鬼叔叔之前,说什么都为时过早,遂调皮地皱鼻笑道:“从未出过远门,要好好计划、选择一下,不要这么急让我作决定。” 他朗声大笑,第一次听闻他如此爽朗的笑声,我一呆,默看着他,一眼不眨,等回过神,才发觉他早已收了笑,盯着我。四目相绞,我心慌如鹿撞,手足无措,最后,猛地站起身,投向别处,“出来好久了,该回园子了。” 他起身,先我一步向外走去。边走边嘱咐,“我们出来还不到两个时辰,事情还未处理,哪里该回园子了。小丫头,知道害羞,就证明长大了,……” “了”音落,他已进了前方铺面,我枯坐一会儿,起身,向粮仓走去。 长、宽约十五丈,四四方方的大仓库。几个敦实汉子不断从外面扛包进来,堆在仓房门口,然后,仓房内接应的壮汉再扛进仓内。来来往往,个个汗流满面、衣衫全湿。 我走进仓房内,包包粮食依墙整齐地码放着,我心一动,以步丈量仓房到铺面侧门距离,扛包的汉子许是以为小孩子起了玩心,均不可置否,摇头轻笑。我撇撇嘴,心道:“等我做出来,可以省你们多大力,到时看你们怎么感谢我。” 韩世奇忙完前面粮铺中之事,四人回到园子,已是斜阳已沉,月兔东升。我不知鬼叔叔何时来寻,推说很困,没吃晚饭,便匆匆回房。 半个时辰过了,依然没有任何声响。“啪啪”,静谧深夜,叩门声虽轻,但仍惊得我一愣,忙起身拉开门,却是阿桑。 我笑容僵在脸上,阿桑提着食盒怔站在门口,“少爷吩咐伙房专门为你做了些清淡小菜,你怎么这副表情,……就是不是少爷送的,你也不用这样啊。”她前半句还是正正经经,后半句已是满脸捉狭。 我瞪她一眼,接过食盒,向外推她,“我要睡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待她脚步声渐远,笑声消失,我插上门闩,坐于桌边,打开食盒。 “啾啾啾……啾啾啾。” 我忙起身,辩好方向,奔到墙边,提气跃起,在墙头一点,轻盈落地。鬼叔叔自树后走出,我扑过去,泪涌出来,压着声音泣道:“鬼叔叔,娘亲可好?有没有想蛮儿?有没有生蛮儿的气?我找到面具了,我真找到了。” 鬼叔叔轻拍着我的背,“小蛮,不要哭了,小姐没有怪罪你。” 我抬起头,他笑着点了下我的鼻子,我用袖子拭去泪,问:“娘亲好吗?你可是来接我的?” 他敛了笑,月光之下,只见一脸肃容。我心一紧,难道真出了事? 见我紧张,他拉着我的手向前走去,真走了吗?我回头朝墙头上方看去,这个方位应该是世奇的房间吧?脚上一个趔趄,身子一晃,他拉着我前倾的身子,轻斥道:“这一个多月,工夫可是没练?这么亮的月光,竟看不清路。” 我的确没练,朝他讪讪笑笑,问:“我们是回去吗?我行囊还没有带出来,面具在里面呢?” 月色之下,路上廖廖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鬼叔叔我们两人刹住身形,如常人一般,也匆促向前走着。 两盏大红灯笼挂于店铺门楣两侧,在皎洁月光下,光芒弱了许多。 我抬起头,“子楚酒家”四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鬼叔叔在门前默思一瞬,举步走到侧墙,左右打量一眼,飞身跃上墙头,我随后跟上,酒家内院各个房间已是灯熄人寝,只余东北角一盏晕黄灯光,人影映在门窗棂子上,我心中一喜,轻飘飘落地,身影一晃已窜到门前。 “娘亲。”我抑住高兴,轻声叫着。 纤影快速向房门走来,“咿呀”一声,娘亲柔美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以前在谷中,娘亲总是粉黛不施,面无胭脂之色,面现在竟是黛眉、胭脂脸,双眸也不似往日里的黯淡无神,而是奕奕有神,我一呆,娘亲已笑拥我入门。 待三人落座,娘亲眸含盈盈笑意,默盯着我,我移凳过去,依在娘亲肩头,娇声道:“娘亲,你今日真美。” 娘亲扳直我的身子,我们面对面,她道:“蛮儿,娘亲要嘱咐你一些话。”我看看娘亲,又瞅了眼鬼叔叔,茫然点头。 娘亲道:“娘亲来此已有半个月,也观察了你半个月,现在娘亲很放心。” 娘亲竟已来了半个多月,她话中含义竟像是不再回山,又似以后不再见面。我心中一慌,握住娘亲的手,生怕一松手,娘亲就会消失在眼前,紧张地问:“娘亲,我随你回山,我们现在就走。” 娘亲摇头,盯着我的双眸里盛满慈爱,“蛮儿,我们隐于深山避世这么多年,娘亲终于盼到了你长大成人,韩世奇对你很好,娘亲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悲伤涌上心头,想抑住却又由不得自己,娘亲避世竟是为了自己。现如今自己已长大了,也该是让娘亲自由的时候了。隐居深山将近十六年,平日生活犹若青灯伴古佛,想到这,心中酸涩竟减了几分,眼角中虽噙着泪,但仍展颜笑道:“蛮儿长大了,娘亲以后有何计划,能否告知蛮儿?” 娘亲抿唇轻笑,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长发,鬼叔叔却轻叹一声,头撇向一旁,盯着窗棂子,默不作声。 娘亲就势欲拉我入怀,我摇摇头,轻轻挣开,娘亲双眸一黯,我心中一软,装作调皮状,“蛮儿害怕一入娘亲怀里,就再也不舍得离开。……娘亲,你认识耶律紫漓吗?有没有听说过?” 娘亲眸中一冷,瞬间隐去,问:“蛮儿,你如何得知此人?是不是有人见了珍珠坠子,她有没有伤害到你?” 我笑着摇头,自荷包里取出珍珠吊坠,递给娘亲,“没有人见到,蛮儿只到了一模一样的坠子,因此,也由她口中知道,娘亲闺名是耶律青寇,是东丹王后裔。” 娘亲面上微微带出的惊惶之色淡去,只是接坠子的手轻颤了下,“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仍没有放弃,……六十多年,整整一甲子,还是没放弃,……” 我心中暗惊,耶律宏光的一席话闪出脑中。 娘亲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笑,“避了十几载,终就还要面对,蛮儿,从今日起,对外你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你不姓赵,也不姓耶律,你没有姓,只有名。” 我愕然,让娘亲如此恐惧,东丹王现在势力究竟有多大。 一丝惊恐自心底蔓延开来,强忍的悲伤也再次袭在心头,“娘亲,他们不会伤害到蛮儿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娘亲冷冷一笑,“亲人?” 见娘亲如此表情,我不敢再次开口,娘亲沉溺于自己的思绪里,静默许久,我看向鬼叔叔,他摇头示意不让打扰娘亲,我点点头,也默了下来。 半晌后,娘亲才开口:“自爷爷投了南唐,爷爷也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东丹王,王族中人及随着过去的将领、侍从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可以娶妻生子,保持契丹血统,但女子,自落地的第一天就由‘鹰宫’统一抚养,自小习武,出类拔粹者出任宫主统领全宫,资质平庸者,分管宫中其他事务。娘亲十二岁时,得遇异人,学习了奇门遁甲之术,武功也进步神速。于是,娘亲及笄之时便统领全宫,本以为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是,却偶遇了你爹爹……” 我听的张目结舌,娘亲浑然置身当时情形之中,两颊绯红,眸含柔情嘴噙笑,“……你爹爹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浑身上下无半丝俗气,哪像天家……”鬼叔叔轻咳一声,起身出门而去。娘亲回神,面竟然带着微羞。 过了会儿,娘亲敛了笑,“蛮儿,以后把娘亲放在心中就行了。明日娘亲就动身前往汴梁,找机会娘亲回来看你。” 我鼻头微酸,“蛮儿随娘亲一起去。娘亲回去仍当宫主吗?” 娘亲摇头,笑道:“傻蛮儿,你舍得下这里吗?”我一呆,她叹口气,笑容有丝苦涩,“宫里规矩多而繁杂,娘亲岂会让你受此委屈。” 我默一阵,道:“比起娘亲来,什么人蛮儿都能舍下。” 娘亲一愣,“韩世奇极像你爹爹,你不是喜欢他吗?还有一层,他父虽是契丹高官,但他并未入仕,且又是汉人,你们之间不会有障碍。” 韩世奇的面容不时闪在脑中,我喜欢他吗?不喜欢吗? 我挤出丝笑,“这阵子蛮儿心中也很迷茫,心里很乱,想出谷陪娘亲,但又怕从此之后再没有机会见到韩世奇、阿桑他们,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但如果只能二选其一,蛮儿还是会选娘亲。” 娘亲笑容一顿,默思片刻,郑重地对我说:“蛮儿,不要苦恼了,你们相处时日较短,你又未经过感情之事,难免彷徨,这是娘亲的错,应该让你早些下山的。至于以后你喜欢他或是不喜欢,现在都不要想了,顺其自然,不要勉强自己,也不要勉强他。” 我点头,娘亲才松口气,起身拿碟点头放在我面前,我高兴地道:“娘亲,这一个多月我最想这粟粉饼了。”娘亲眉头微皱,笑斥道:“只想粟粉饼,不想娘亲?” 我掰下一块,放入娘亲口中,娇笑道:“更想娘亲。”两人笑起来。 “小姐,今晚小蛮如何歇息?送回去?还是……?”房外传来鬼叔叔的问询声。 我摇摇头,娘亲轻声道:“明早让蛮儿自己回去吧。”房外细微脚步声渐远,行到对面,开门、关门声连接而落。 我躺在娘亲身侧,闭着双眼,默默思索。能令契丹王室都小心防备的组织,娘亲竟还曾是宫主,另外,既然东丹后人女子不得成亲,娘亲不但成了亲,还生了女儿,娘亲回去后会怎么样?受刑,还是……想到这里,心里一冷,人也哆嗦一下。 娘亲轻柔地抚着我,我心慢慢安定下来,睡意跟着袭来。 “梆梆梆梆……”远处传来敲更声,我揉揉双眼,已是四更天了。 手向旁边摸去,心中一惊,翻身坐起,“娘亲,娘亲……”床上没有,起身,点亮灯,房中仍没有,左右环顾一圈,桌上有一个包裹,我放下心来,娘亲没有走。 走过去,打开包裹,两身米白色蚕丝衣衫,衣衫上有两根束带,一条嫩绿、一条淡粉,我心一沉,拿起包裹,一纸书信在包裹下面:蛮儿,娘亲走了,不要伤心难过,娘亲定会回来看你。 抱起包裹,打开房门,奔向对面厢房,鬼叔叔也不在。紧紧抱着包裹,低头走向房门。 房门外,眼前出现一个人。我慢慢抬起头来,月色已淡,微弱的银白光下,他关切的看着我。 娘亲竟悄无声息的走了,我虽明知娘亲是怕我伤心,但心里仍很难受,坐在桌旁竟觉得全身无一丝力气。 桌上晕黄灯光横隔在两人中间,我恹恹瞥他一眼,“你不是在城外军营练兵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听我语气正常,他似是舒了口气,面色也舒缓下来。 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眉宇间透着沉稳有余。我默坐一会儿,思路渐顺,不由得心生疑惑,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此地,怎么会此时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难道他是自寒园跟踪来到这里。 这个人,还真是喜欢跟踪别人。 斜睨他一眼,默忍片刻,自知娘亲走时心中就有的一股怨气发了出来,“已遣人送去了半个月的肉干,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跟踪我来的吧?既然来了,就把晃晃还给我。” 他眉头一皱,面色忽地变得冷肃。我心中一沉,忙收回目光,边把手中纸信小心折起边暗自提醒自己:小蛮,你对面坐的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你的口气大胆嚣张了些。另外,娘亲回到汴梁,如果还是宫主,鹰宫势必与契丹有一硬仗要打,如果现在和耶律宏光交好,到时会不会能保娘亲周全。 我轻咬下唇,等了会儿,他并没有开口训斥。我悄悄抬头,他正专注地看着我。目光一触,我一呆,他却一愣。他眸中慌忙隐去的是什么,我闭了下眼,再次看过去,他面已从容淡定,眸中一丝情绪也无。 我心中有了想法,自不敢再开口造次。他不知想些什么,也默坐着。远处有鸡鸣声传来,窗棂子外月早已隐去,只余晨曦之前蒙蒙的灰暗。 他低头,轻轻抚着晃晃的脑袋,晃晃恍若不知,懒懒的不动弹。我亦不知从何开口,脑中思索许久,嗫嗫地道:“晃晃听话吗?它若是喜欢跟着你,我也没有办法。” 他头未抬,手上动作未停,淡淡地道:“他们是你的家人?女的是你娘亲,男的呢?” 我道:“鬼叔叔。”他抬起头,我问道:“你昨晚一直在寒园外面?” 他嘴边噙着丝笑,“鬼叔叔,……,名符其实,他们跟踪你多日,今晚突然离开,这么放心把你留下,你娘亲对韩世奇应该很满意。” 我面上一热,他猜的竟丝毫不差。 见我未开口,他冷冷一笑,“另外,你鬼叔叔面容虽毁,但仍有人认出了他。他们是否回了汴梁?”我一惊,连我都不知鬼叔叔身份,在燕京竟有人认识他。 他仔细看着我的神色,我紧盯着他,等他的下文。他却忽然一笑,我愣了会儿,心中怒气上涌,本以为他不会再次怀疑我的身份,没想到他竟然本性不改,依然如此试探我。 我把包裹系好,站起身,没好气地脱口道:“耶律将军忙了一夜也累了,我鬼叔叔姓是名谁,那也是我家私事,不劳你费心挂念。你若喜欢这里就留下,我没有工夫奉陪,要回园子了。” 拉开房门,细风拂来,脖颈竟有些凉意,一手抱包裹,一手捂着脖子。心中猛地一惊,慌忙退回房中,掩上房门。 耶律宏光眉头微皱,摇摇头,起身自床头拿起我的衣衫走过来递给我,并随手接过我手中包裹,复又坐于桌旁。 我脸上火烧,自己仅着褥衣,居然和他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么久,暗自埋怨自己大意,但是他……,我咬牙恨声道:“你还不出去?” 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且神色也丝毫没有理亏的样子,我心气结,怒瞪着他,他轻叹一声,嘴角漾着丝笑,“咱们契丹人,民风开放,没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些繁琐规矩。况且,我们已经这么坐了一个时辰,也早看见了,再说,你在我身后穿上外衣,我又瞧不见。” 我虽气恼,可无一丝办法,只好走到他身后。 换好衣衫,猛地意识到他刚才说的是“咱们”,他心中已笃定自己是东丹王后人。但他刚才说鬼叔叔的语气,我心中一寒。 像是回答我心中疑问,他突地开口道:“你鬼叔叔面容极像赵普之子,赵凌。赵凌武艺高强,第一次随军作战便打出了名声,只可惜,他老子是杯酒释兵权的始作俑者,他当然不可能再带兵。于是,他便成了赵匡胤最疼爱的二子赵德芳的贴身侍卫,真是可惜这么个将才。大宋的大将,赵德芳的贴身侍卫,这是你家的私事?你的家可真够大的。” 鬼叔叔叫赵凌,竟是赵普之子。 赵普,自赵匡胤黄袍加身,便一直是赵匡胤之谋臣,后官至宰相。削夺朝中诸将兵权、削弱地方财权、中央禁军建设、削夺节度使兵权等等谋略均出自他手。自己常听鬼叔叔与娘亲谈论,殊不知赵普竟是鬼叔叔的爹爹,可是鬼叔叔谈论之时,也是直呼赵普名讳,又有些不合常理。另外,如果他真是赵凌,是当年二皇子的贴身侍卫,那他怎么会在谷中陪着我和娘亲十几载。 我哑然失笑,他怎么可能是赵凌。 见我不信,他不可置否轻摇了下头,“赵光义继位后,赵普郁郁不得志,其凭借魏王赵廷美一案翻身,虽再一次官及宰相,但始终是为他人铺路,赵光义岂会真心用他。……,前些日子,辞官之后的赵普府中突然放出口讯,说是已病入膏肓,如果我猜测不错,此是赵凌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心中一动,昨晚鬼叔叔确实是心事重重,面带虑色,难道耶律宏光说的是真的。 “……,你爹爹神气清朗、体态潇洒,浑身上下无半丝俗气,哪像天家……。”娘亲的话又掠入脑中,“天家”,我心中大惊,当时以为娘亲说错,现在想来,并不是这样。心中霍然开朗,爹爹是赵匡胤二子,娘亲是东丹王后裔,爹爹死后,赵凌护着娘亲隐居山野。这么一来,所有的不合理都变成了合情合理。难怪娘亲一再嘱咐,我不姓赵,更不姓耶律。也难怪娘亲我们隐身的山谷在三国交界。 我呆呆怔怔,许久都不能回神,他似是极满意眼前看到的,默默盯着我。 多年的疑问一下子全解开,我却没有轻松的感觉,心底的惊悸直冲向脑海。我双手紧握,身子轻颤,但又强自镇定,在心底对自己说:“你只是小蛮,只是升斗小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眉头皱起,走过来轻揽着我的肩头,我本欲挣开,但身上力气却似被抽干了一般,身子僵直站着,头却不由自主抵在他肩头,紧握着的双拳抡向他的前胸,泪水落了下来,“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想做个平凡的人,过简单的生活。我不想知道爹爹、娘亲是什么人,鬼叔叔是什么人?他们只要是我最亲的人就行了,还有,娘亲只是我一个人的娘亲,和东丹王没有关系,鬼叔叔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鬼叔叔,跟皇子高官搭不上边,至于爹爹,他早已死去,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他只是娘亲的相公。只此而已,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他揽在我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嗓子有些哑,“十几载的山中生活,你因家人,明白了天下大势,可对自己身边的人、事却迷糊至极,以后你身上将会发生什么?你要如何处理?你可曾想过?” 我愣住,他是故意的。他一直很留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一个吊坠,他一而再、再而三提醒我,鬼叔叔找我的暗语,第一次或许是令他惊奇,可是这次,他却是这么有心,以他的年龄,他不该识得鬼叔叔的面容。 泪干了,脸上绷得紧紧的。我抬起头,他面容平静而淡定,双瞳中却闪着关怀柔和,我一时有些愣,“你为何这么对我?” 他浅浅地笑了,盯着我,柔声道:“深山老林中,忽然出现一白衫长发女子,如仙子一般,在树上飞来飘去。作为将领,我怀疑你,但作为男人,……。” 我凝神听着,他却又住了口。 细细默想一瞬,这也是娘亲口中所说的喜欢吗?他喜欢自己,心念及此,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两人相拥默立,他微微笑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耳旁温热,觉察到他的呼吸吐呐呵出之气近在咫尺,我脸一热,现在的自己定是双颊酡红,只希望他不要误会了才好,猛地推开他的身子,忙不迭地后退两步。 他轻笑起来,手提包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我默立一瞬,随着跟去。 天已大亮,宾客已起,廊子里、院子里已是人来人往。 耶律宏光青灰长袍,同色束带,身姿英挺,一路行去,众人纷纷来看,目光在我们二人身上扫个不停,院内的一老妇更是啧啧称赞:“一对璧人,羡煞旁人。”我欲开口说“不是”,可是耶律宏光却笑着颌首:“谢谢老人家。” 我横他一眼,他却恍若没有看见。 进入酒家前面铺面,柜台后伙计揉揉眼,迷茫地轻声自语:“店里何时来了这两人,没有理由记不往?”说完,还挠挠后脑,目送着我们跨出店门。 耶律宏光一直嘴角噙笑,我出了店门,便走开两步,两人距离大了些。 路上行人渐多,眼看着太阳渐高,我心里有些焦急,若是世奇发现自己出了园子,定会以为自己出了意外,要尽快赶回去才行。可耶律宏光却提着包裹慢慢走着。 我停步,道:“我要回去了,我想把晃晃带走。” 他道:“你只要能带走它,我求之不得。你可知道,它为何死赖在我手腕上?” 我摇头,“不知道,它从未离过我的身,娘亲、鬼叔叔也曾服食过我的血,但是,它惟独对你有兴趣。” 他一笑,似有得意之色,“晃晃终日里缠在手腕上,从不为扑食而发愁,也从未下地游走,它虽然长不大,可体形却比同样大小的蛇略胖,你手腕太细,它缠里不舒服,恰好我身上有你血的气味,它便弃了你这个主人。” 不知真的还是假的,但这阵子晃晃一直没有睬我却是事实,或许他说的的确有理。但是,晃晃不在身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是。 他掀开袖子,晃晃睡得正香。我走过去,径自抓起晃晃,欲硬拉它回来,可晃晃脑袋抬起,蹭蹭我的手背,头便耷拉下去,可身子缠得更紧了些。 耶律宏光放下袖子,微微一笑,道:“看到了?它不愿随你走。” 我不死心,拉起他的袖子,欲再次硬抓,他忙挡着我的手,两人当街推搡着。他全然不顾及王爷身份,我本就由着自己性子,也不顾念什么。 “宏光,你们这是……?”听声音淡淡地,但淡定中又透着威严。我一愣,这是年青人的口音,怎会如此威严呢? 我抬起头,他,二十出头,两眉入鬓,双目深邃有神,银白长衫,外表看似飘逸,其实不然,威严天生,浑身上下透着令人不敢近身的,让人说不清的东西。他身后站着两个冷脸肃容的侍从。 耶律宏光轻叹一声,放下袖子,若无其事抬起头,瞧瞧左右,眉头一皱,对他敷衍地抱一拳,“你不在……府里待着处理政务,跑出来干什么?” 那少年掠我一眼,笑看着耶律宏光,“我不出……府,怎么会看到我大契丹有名的冷面将军当街有这举动,远远地瞧见,还以为……我眼花了。耶律将军,你不应在城外操练军队?为何此时现身在这?可真是令人费解。” 耶律宏光扭过头瞅我一眼,面带无奈,冷声道:“令人费解之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小蛮,你先回去。”我点点头,接过包裹,朝那少爷微笑着轻一颌首,少年回应一笑,耶律宏光面色一黯,轻声喝斥我:“对陌生人,不要这么笑。” 我皱皱鼻子,不满地轻声嘀咕,“霸王。” 耶律宏光面色一黑,那少年却大笑起来,“宏光,相见即是缘,既然有缘,何不妨请这姑娘一起坐坐。” 我停步,展颜一笑,“公子客气,出来整晚,家人定很着急,小蛮要回去了,改日如果再见,再坐不迟。” 耶律宏光闭了下眼,眉头蹙起,那少年盯着耶律宏光,打趣道:“原来耶律将军是昨晚即已出了军营。”我一愣,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转身欲离开,未行一步,便又怔在当场。 马车溜边停着,韩风拉住马辔头,怒视着我。韩世奇站在车辕旁,默盯着我,面青唇白,一夜之间,竟满脸憔悴。我心底一痛,提步跑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关切地道:“世奇,昨晚我娘亲来了,鬼叔叔前来寻我,我来不及给你说,就出了园子,……。” 他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你没事就好,小蛮。” 背后韩风冷哼一声,韩世奇回头看他一眼,他咂咂嘴,咽下了要说的话。 韩世奇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我反握过去,泪在眼窝打转,“对不起,世奇,让你担心了。” 他摇摇头,用袖子拭拭我的眼角,柔声道:“我们回去。”我点点头,身后传来那少年的问询声:“宏光,怎么回事?他是谁?是这姑娘什么人?” 耶律宏光淡淡地回道:“韩大人的独子,韩世奇。” 韩世奇朝两人遥一抱拳,那少年目光如炬打量着韩世奇,似是不信,“韩德让大人独子,刊家粮铺的东家,是遍布十六州的刊家粮铺?” 耶律宏光默然点头,少年目光瞬间变冷,即刻又恢复满面微笑,迈着步子悠然走来,对韩世奇抱拳道:“久仰大名,请恕我唐突,公子一表人材,听闻还满腹学问,父亲为当朝大臣,何不谋个一官半职,父子一心,为朝廷出些绵薄之力。” 韩世奇淡然一笑,“我自小闲散,不喜受约束,也无心为仕。失礼了,我们要回去了,……,耶律将军,回见。” 说完,扶我上了马车。掀帘,我坐下,在帘落的一瞬间,耶律宏光直盯着我,双眸含怒,那少爷虽噙着丝笑,可却冷眼看着韩世奇,眸中隐着丝慑人的光芒。 外面的韩风轻喝一声,马车慢慢前行。但很快,马车又停了下来,韩世奇眉头一蹙,喝斥道:“韩风,还不走。” 韩风怯怯地道:“耶律将军……。” 帘子“呼”地被掀起,耶律宏光面带微笑看着我,声音轻柔至极,“小蛮,下次晃晃的肉干你亲自送过去,上次送的,晃晃这几日一直没吃,不要饿坏了它。”不等我开口,他转向韩世奇,“打扰了,韩兄。” 韩世奇含笑颌首,道“客气了,耶律将军。”我在马车一角,瞧着两人,如坐针毡,耶律宏光放下帘子的那一刻,狠狠瞪我一眼。 回到园子,韩世奇笑着送我回房,吩咐阿桑侍候早饭。 中午,待我睡醒,去寻他,门前奴仆道:“少爷正在休息。”我怏怏而回。 日渐西斜,我再次出现在他房前,奴仆道:“少爷出门办事,不知何时回来。”我叹口气,一路垂头丧气,盯着脚尖,回到自己房间。 踏着月色,仍是他的门前,奴仆道:“蓟州粮铺有事需少爷前去处理,少爷已前去,不知什么回来。”我呆立当场,阿桑连唤几声,我才回神,默然回房。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七章 已过十几日,没有韩世奇的一点讯息。他生气了?还是蓟州粮铺的事情确实没有处理完?自他走后,自己茶饭不香,郁郁寡欢,这说明自己是在意他的,也是想念他的。或许这就是娘亲口中所说的喜欢,自己是喜欢他的。 心念及此,站在湖心廊子的我,望着满园的春色,一扫几日来心中的阴霾,猛地回身笑对阿桑道:“阿桑,我们出园子,去粮铺转转,瞧瞧我做的木马流车,管用不管用。” 默立在身后的阿桑微张着嘴,瞪大双眼,似是不解我为何瞬息之间由阴云密布转为艳阳高照。 出了园子,一路慢行,闲闲地朝前逛。阿桑亦步亦趋跟着,我有些好笑瞥她一眼,她理直气壮回看我一眼,“韩伯交待下来,我要一步不落跟着你。”我皱皱鼻子,不再睬她。 路过水润月妆,我心一怔,铺门关着。阿桑轻叹一声,惋惜道:“听说水润月妆要关门不做了,这么好的生意,可惜了。” 我心一动,娘亲已走十余日,应该已到汴梁,此时紫漓关铺子,莫不是‘鹰宫’已有消息传过来。他们会怎么处置娘亲,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默立在店铺门,凝神细想,有必要和紫漓见上一面。遂踅进胡同里,轻叩院门,半晌工夫,门才打开,站在里面的并非紫漓,也非那小婢,我心一沉,莫不是她们已走了。 门外老妇已是皱纹满面一头银丝,细细打量我一瞬,问:“你们要找何人?” 我朝内看一眼,一切依旧,我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笑说,“紫漓姑娘可在?”她摇摇头,笑道:“小姐请铺中的姑娘们出去了,这么多年,要散了,舍不得。” 看来紫漓要走,已是确信。 我点点头,笑容又甜了些,“老人家,这铺子生意兴隆,估计可日进斗金,为何要关了?”老妇笑容一顿,面上露出防备之色,冷声道:“知道我家小姐闺名的人,想来也是小姐的朋友,既是如此,就应直接问小姐,想套我这老婆子的话。”她轻哼一声,愤然关门。 阿桑面带微怒,抡起拳头作势要砸门。我摇摇头,她收了拳头,笑说,“我也就是举举,你以为我真砸?不过,你为何要找那对古怪的主仆?” 我笑了下,默不作声,走出胡同,站在街上环顾一圈,人声喧闹,不知紫漓会去哪里宴请铺中之众人。 阿桑随着我的目光看着,“小蛮,这水润月妆的紫漓,虽看似柔柔顺顺,但浑身上下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这种生意人极少,像少爷一样。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主动与你拉近,不仅送你饰品,而且还可随意调换。” 紫漓做主意本就是幌子,可世奇呢?天性使然,还是另有隐情。如果另有隐情,又会是什么呢? 我轻叹一声,打起精神,自嘲地笑笑,“明白还不如不明白,那又为何要明白呢?” 阿桑听得一头雾水,我笑问她:“附近可有幽静、雅致点的酒楼?” 阿桑指指前方,“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然后左拐,走到头,临湖有家‘翠屏小筑’。” 湖边已无商铺贩摊,极是清静。沿街临湖均是独门独院,院落之中有两至三层楼宇的比比皆是,湖边杨柳之下坐着几个垂杆钓鱼的老者,看衣着应是契丹人。我立在原地,心生感慨,这些是曾以马背为家的游牧人吗? 阿桑叹口气,“这些都曾是契丹贵族,被太后夺权之后,迁移至此,他们不管世事,只要享乐即可。” 原来这些就是叱咤一时,企图逼迫当今大王耶律隆绪下台的人。我摇头轻笑,投目望着眼前的‘翠屏小筑’,它位于两路相交的一角,一面临路,另一面临路又临湖。位置极佳,即不喧闹,又立于豪门富户之间。我心中在暗暗称叹,这主人心思极巧。 我和阿桑跨入店门,一个衣衫洁净的小二笑面迎来,“两位,是楼上雅间,还是楼下阁间。” 所谓阁间,即是每张桌子以矮屏独立隔开,坐下似是一单间,站起便可看见相临桌子。 楼下,她们不在。 小二察颜观色,已殷勤地走向楼梯边,我和阿桑笑着上了楼。每个雅间似是单独成席,房门都紧闭着。我默听一阵,向左走去。未等我叩门,门却从里面开了。 紫漓贴身小婢眼睛红红站着,乍一见到房外有人,呆愣一瞬,才反应过来,回身轻声叫来紫漓。 眼前的紫漓身着淡淡的紫色衫子,这次的紫仍是不同以往的紫,淡的似是氲氤着清晨红日初升前最后那将要消逝的轻雾一般。 两人默着相互看一刻,她盈盈笑着道:“真巧。”我笑笑,没有接话。房内四个女子已齐刷刷看过来,紫漓吩咐小婢,“我去去就来,你招呼着。阿桑姑娘,如若不弃,请随着小婢进去。”小婢拭了拭脸,点头应下,阿桑看向我,我点点头,阿桑随着小婢进去。 叫来楼梯角处的小二,寻个无人的单间。 两人临窗落坐,我默盯着她的眸子,径奔主题:“你姑母可寻到了?” 她静静回望着我,唇边慢慢漾出丝笑,“你很关心此事?” 我笑着点头,“你的吊坠让别人误会我是东丹王后人,我当然关心。我刚才经过‘水润月妆’,听闻将要关门不做,除了你寻着了人,还会有什么?” 她敛了笑,苦笑着道:“王府之中除了老王妃之外,应该无人识得,不知我说得可对?……姑母已回,但不是我寻到的。”我点点头,她再次苦笑。 她言语之中,隐蕴懊恼不甘,我心生不解,娘亲已回,她为何如此?是不是她寻到的,有区别吗? 我凝视着她问:“既然你姑母已回,你已不需要此逗留。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年,总是不便。要回故土,即将见到娘亲、爹爹,理应高兴才是。” “娘亲、爹爹”四字我咬字清晰,说得极重。她脸色蓦地一白,咬唇默忍一会儿,方抬头浅浅笑着,“小蛮,我们勿须绕来绕去,何不说个明白,你想问什么?你又和姑母什么关系?” 我敛了笑,“她是不是你寻回的,重要吗?” 她点点头,苦笑起来:“重要,重要到可以关系我一生。如果姑母是我寻回的,我就可以脱离东丹王,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如果不是我寻回的,我就要回去,履行我该做的一切。” 她的笑凝结在脸上,呆呆望着窗外的湖面,许久没有回神。 原来这是她前来寻找娘亲的条件,我轻叹一声:“男人们缩起头来,隐身幕后,‘鹰宫’这种做派,不要说一甲子,就是再过百年,也难成事。你们出生之时,未及享受父母疼爱,便被交于外人抚养,长大成人,只知‘鹰宫’,不知父母,有违人伦纲常,这是其一。另外,女子终生不得嫁人,生生扼杀了人的感情,与天理人道相悖。你们的努力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一是推翻当今大王的统治,但如此冷血之人,就是取得了天下,能体恤黎民百姓吗?二是,无休止的战争,除了殃及无辜百姓,伤了同胞,有其他意义吗?” 她眼中隐蕴点点泪光,“宫里耶律家的女子们不分辈分,无论老幼皆以姐妹称呼,听宫里年长的姐姐提起过,第三任宫主耶律青寇是唯一一个嫁了人的,说是嫁,其实瞒过首领,待首领发觉,宫主已是有孕在身,首领盛怒之下,颁下一级死令,宫中众人无论是谁,只要发现宫主,也就是姑母,都可乱剑砍死。宫主武功虽高,但身形日渐不便,终是不能抵挡宫中众人追杀,后背中一剑,坠崖。但后来,宫众并未在崖底发现姑母尸首,首领又颁一令,宫中耶律姓女子,每三年派出两人寻找姑母,寻到之人,可脱离‘鹰宫’。” 原来娘亲受过如此折磨。 我心头一阵难过,想抑住又压不下去,想摒弃,却怎么也甩不开。 半晌后,方觉得心口郁积闷气散去一些,看着她,她眼中泪已隐去,但眸底那丝绝望却越发让人心痛。 我道:“首领由东丹王的男人们承担?” 她点头,“首领从不在宫里露面,所颁下的令也由左右护法分别口授,身份神秘之极,但肯定是东丹王后人。你既已知‘鹰宫’,定是和宫主见过面,你是宫主的女儿?” 我不否认,也不承认。她静静看我一会儿,目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其实我们心里都是羡慕姑母的。” 我重重叹口气,“既是如此,为何不逃出鹰宫呢?” 她摇头轻笑,“鸩毒、锯割、断椎……,你知道什么叫开口笑吗?”我心中一震,开口笑,名称虽好,可排在最后面,我摇摇头,她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一根木棍自口中撑入,过咽喉直插到肚中,人并不会当时死去,……。” 我惊恐地“啊”一声:“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娘亲,娘亲……,他们会对娘亲怎么样,自己不应该出谷的。如果自己不出谷,娘亲仍会默默隐身于山谷之中,不会……,我已不敢往下想,心胆如裂开一般。 门“啪”地被推开,阿桑冲进来,揽住我的肩头,怒喝紫漓,“你给小蛮说了什么?我家少爷回来,不会轻饶了你。” 紫漓静静起身,看我一眼,默默向外走去。 我推开阿桑,截在她面前,“他们会怎么样对她?” 她摇摇头,错开身子,仍欲往外走。我心中绞痛,思路却清晰起来,“告诉我,鹰宫的具体方位。” 她停步,与我肩挨肩,我面向窗子,而她却面向房门,两人默站一会儿,她静静地道:“我身份已有所不同,不能泄露宫中机密。” “紫漓……。”我转身肯求她。 “告诉她。”她还未开口,门外已传来耶律宏光冷若寒冰的声音。话音落,他已立在跟前。 紫漓默站一会儿,目光自耶律宏光身上收回,幽幽黑瞳盯向我,面色平静,嘴角掠出丝苦笑,“小蛮,我亲眼见过开口笑,你是想让我也试试吗?” 我身子一抖,颤着音道:“让她走。” 耶律宏光注目盯着我,我眼中已泛起雾气,重复道:“放她走。” 耶律宏光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身子一倾,他眼疾手快,揽住我的肩头。我呆呆愣愣,任他扶着。 紫漓走到门槛处,头未回,轻声道:“嵩山。” 她跨出房门,我神智慢慢恢复,口中喃喃自语:“嵩山,嵩山,……。” 紫漓身影消失不见,房外又出现一人,是那少年。他回头又望一眼,方跨入房中,皱眉对耶律宏光道:“好冷的姑娘。” 耶律宏光恍若未闻,扶着我坐下,拉凳子坐于我对面,盯着我,柔声问:“可好了一些?”我木然点头,心中还在想着‘开口笑’。 那少年随手拉起凳子,看看我,又凝神瞅了会耶律宏光,最后轻咳一声,头撇向窗外,耶律宏光抬起头,吩咐阿桑,“去湖边交待下去,把马车停在店门。”阿桑早已惊得面无人色,乍一听叫她,猛地回神,慌忙跑了出去。 我闭目一瞬,理顺思路,睁开眼睛,正对上他关切的黑瞳,我心中一暖,“去嵩山最快几日?” 他道:“不休息,换马不换人,两日也就到了。”我木然点点头,又默下来。 此时,那少年突然回头,嘴边噙着丝笑,看着耶律宏光,“操练兵士并不是非你不可,大契丹可用将才多着呢。” 耶律宏光头微微垂下,肃容道:“宏光谢谢你。”那少年轻摇了下头,复又望向窗外。 阿桑怯怯地进来,耶律宏光伸手欲搀扶我,我摇头拒绝。 耶律宏光说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能处理的了吗?从今日起,从现在起,自己在坚强起来,为自己,也为娘亲。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我缓步向外走去。 天将拂晓,桌上巨烛也已燃完。 我低头苦笑,心中最后那丝侥幸也随着烛灭而消失,世奇还是未归,内心期待能见他最后一面,可枯等一夜,还是不能如愿。 提起包裹,起身拉开房门,阿桑立在门口,闻声抬起头,她双目红丝密布,“我随你一起去。” 我心中一叹,摇摇头,“我此去,一是不知结果如何?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另外,将要面对的人,武功均不弱,你不谙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跟着我,只能增加我的负担,此是二。昨晚我已清楚明白的说过,你这么等一夜,我也不会改变想法。” 我把包裹斜负于身后,轻轻甩开她拉在袖上的手,阿桑跟在身后,“小蛮,上次你整夜不归,少爷找你一宿,现在少爷未回,你却要离开,且还要涉险,虽知你为了娘亲,恨不得马上就能身在嵩山,可你从未去过那里,现在却要孤身一人上路,我不放心。我已禀报韩管家,他昨晚便遣人快马加鞭去蓟州给少爷送信,你再等几个时辰,少爷还在路上,他回来陪着你一起去。” 我脚步虽未停,却不由自主慢了些。心也犹如漏跳一拍,心底居然有丝渴盼,想让他陪我前行,可“鸩毒、锯割、断椎、开口笑”徘徊耳边,终是不去,前已有娘亲犯险,难道还要再加上世奇? 我心底一寒,苦笑着摇摇头。 不知娘亲如何了?依然是宫主,还是……,我不敢往下想。 出了自己的院子,遥见韩伯由湖上廊子自对面提着袍角匆匆而来,阿桑面色一松,脸上忧色淡了些。韩伯此来,定是相劝,不能再耽搁时间,咬咬牙,提气向园子院口疾驰而去。 在寒园之中,我身有武功不曾外露过,见我前掠的身形轻盈如燕,韩伯微张着嘴,脚步停下,呆站着,瞬息过后,方醒悟过来,扬声道:“蛮儿,少爷已在途中,一个时辰之后,少爷必定会赶回来,你停下……。” 他声音未落,阿桑哽咽的声音又起,“小蛮,你当真不带我。” 我心头一酸,双手掩耳,出园门而去。 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望着官道,心中茫然,不知该往何方。 默站在原地观望,来来往往,除挑担的农人之外,看似要远足之人,或是骑马、或是马车,更有各色小轿。解下身上包裹,仅有面具和娘亲留下的衣衫,竟忘了把前些日子世奇给我逛街之用的银钱带在身上,难道自己要徒步千里。 徒步显然不现实,可买马,身上却无一钱可用。此时,身后忽地有声音传来:“小蛮。”我一愣,同时心底又一喜。 耶律宏光骑在马上,自上而下盯着我,“本以为你会昨晚出城。”他身上衣衫微皱,面稍稍带些倦色。 他牵着的另一匹黑色小马,比他的那匹略矮,我看看马,又疑问地看向他:“你昨晚便在此等我?这匹马也是为我准备的?”他凝目注视着我,点了点头。 我道:“多谢费心,这马我先借用,顺带再借些银钱,回来后,一并归还。” 他面上表情无一丝变化,仍默盯着我,我已是心急如焚,五内俱是火烧火燎,哪有心情理会他人心情,见他半晌默着不语,径自伸手拽过缰绳,他眉梢一扬,向我伸出手。 我摇头,左脚向前跨一步,脚尖一点,人已跃起,轻飘飘落于马背。路人侧目,他笑着摇头,我已管不了许多,向他伸手,急道:“拿来。” 他拍拍马鞍边的行囊,“我去汴梁,恰是同路。”说完,率先前行。我扫他一眼,轻夹马腹,两马并行疾驰。 日渐西斜,官道之上尘沙飞扬。 我身子僵直,双腿已无知觉,但仍双眼微眯,扬鞭抽马。身侧的耶律宏光袍角飞扬,蹙眉再次开口:“小蛮,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盯着前方,木然点头。他轻叹一声,“再前行十里,换马,歇息。”我仍是只点头,不发一言。 官道之旁一座客栈孤零零地立着,耶律宏光翻身下马,向我伸出手,我身子麻木,已不能动分毫。他眉头紧锁,揽腰抱下我。客栈之中已闻声跑出两人,对他屈身一礼:“王爷,饭菜已备好,马车也早已备妥。”他颌首,两人退下。 两人隔桌坐着,我默默吃着,有些食不知味。他拿起酒壶倒下两杯,把其中一杯拿到我面前。我抬头摇头,“我沾酒即醉,不能饮酒,否则晚上如何赶路。” 他发间落了灰尘,灯光下泛着灰白色,但无损于他容颜的俊朗。 他眉头微锁,“你脚已不能沾地,还能骑马?咄贺一昨晚已在此间备下马车,用过晚饭,你可以在马车上好好睡一晚,明天早饭过后,仍要骑马。” 我点点头,端起酒杯就欲灌下。他伸手挡下,以手掩着杯口,看着我,柔声道:“待用过饭再喝,我不是让你醉,而是让你微瞢即可,本意只是想让你暂时忘记烦扰,好好睡一晚。” 一股暖流滑过心间,我朝他浅笑着点点头,他眸中一亮,脸孔瞬间神色飞扬,挟一箸笋丝放入我面前碗中,道:“只有心静下来,才能理顺思路,分析你娘亲可能现身的地方。” 娘亲十年前的遭遇、‘鹰宫’残酷的刑罚……,一直交替的占据脑中,已无暇去分析,去想像。此时,经他一提醒,猛地憬悟,紫漓既已知晓娘亲已回,那自是娘亲已放出消息,‘鹰宫’也已获悉,但娘亲必不会在未明‘鹰宫’下一步行动之前贸然回去。娘亲如果不在嵩山,只会在汴梁。只是,鬼叔叔是赵普之子赵凌,这一消息是否准确? 我放箸于碗边,“鬼叔叔是赵普之子赵凌,你能确定?” 他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面上微露得意之色,“大宋所有将领的画像,我们大契丹每个将领手中均有一份。不说他们的长相、作战方法、……,就连嗜好、和那个大臣交好,我们心中都有数。” 我默然轻笑,对此不置一词。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娘亲的安危更重要,大宋也好,契丹也罢,不管谁统一了天下,民众的生活也只取决于那高高在上的一人,在于他是否施行了仁政,是否爱民如子。现在只要耶律宏光能确定鬼叔叔的身份就好,见到鬼叔叔,也就等于有了娘亲的消息。 他敛了脸上浅笑,默盯着我,眸中似是隐着些许期待,细看过去,又不似期待,竟像不安,我默盯着他,他回望着我问:“你昨晚为何没有出城?” 我手一顿,两箸之间所挟的菜落于桌上,已过了一天,世奇应该回到了园子,对我的离去,他会怎么样?他会追来吗? 自己希望他追来吗?不希望吗?答案是确定的,自己内心深处是想让他追来,想让他和自己一起面对这个困境,想给无措的自己找个依托。但理智又悄悄提醒自己,世奇乃是常人,武功一道完全不懂,自己不能让他犯险。 耶律宏光见我不语,面色一黯,眸中所有神采瞬间散去,我暗叹一声,挟起桌上的菜放于碗中,他轻摇头,眉扬嘴弯,“我们大契丹的人从不糟蹋粮食,因为我们知道粮食来之不易,也珍惜目前的安居生活。” 心知他刻意岔开了话题,我心中却依然难受,如同硬塞进一块大石,既沉又堵。耶律宏光此去汴梁,是真的有事,还是刻意相陪?蓦地想起那日‘翠屏小筑’雅间之中,锦衫少年的暗示,我心头一惊,故作漫不经心之态,“耶律……。” 他轻哼一声,我一怔,他斜睨我一眼,淡淡地道:“我们要同行一路,你这么叫我,我听着不顺。” 这个人,在府中,连名带姓叫他,他听着不顺。在府外,依然听着不顺。我看着他,他已恢复往日里的神情。转念间,心里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心中莫名一慌,但依然状似不懂,“哦”地应一声,继续开口问:“你此去汴梁,所为何事?” 他默默打量着我,眸中慢慢涌出柔和之色,“如果我说,我此去是专程陪你,你信吗?” 我心骤然一沉,今晨心中焦虑,未曾深思。他如此待我,我受得起吗?他凝目盯着我,我慌忙撇过头,望向店门之外。 皎月已升,银光泄下,柔和光芒罩着万物。 两人静默着,两个侍从自摆好饭菜之后便没有再露面。此时,店内店外,只余我们两人。路边偶尔响起的虫鸣声外,无一丝声响。 此店虽小,但却处在官道旁边,现在却无一住店之人,想是他自得知消息,便已遣人前来布置好一切。我暗叹一声,正欲开口,耳边已传来他的轻笑声,我一愣,他敛了笑,声音低了些,“潘美已死,大宋重臣之中已无与我大契丹交好之人。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大宋朝中,多数人对大宋皇帝很不满,已有人通过李继迁带信给大王,愿做我方进军中原的内应。我此去,要暗中查访此人是真心投诚,还是另有所图。” 他表情严肃,不似说谎,但潘美已死半年,他此时才去,虽不甚合理,但我却不愿再往下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他此行是为了契丹,不是为你,不是为你,……。”说了数遍之后,心中郁积之气不减反而又增了几分。 我心情低沉,且饭菜也已冷透,我放下饭。他皱眉,看我一眼,扬声道:“萧达石。” 里间应声快步走出一黑衣侍从,原来是他两位贴身侍从中的另外一人。侍卫垂手躬立在耶律宏光身侧,快速打量一眼桌上,谦恭地道:“王爷,奴才们的饭菜刚刚做好,还热乎着。” 耶律宏光头未抬,目光仍投在我身上,“还要赶路,也讲究不了许多,再端来一些。”萧达石转身进去,即刻而回。耶律宏光目光温和,柔声道:“再用一些,你不吃不喝,哪有力气救你娘亲。” 自知他专程陪我,心中一直对他心存愧疚,因此,虽无饥饿之感,仍朝他一笑,强塞一些,最后拭拭嘴角,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气上涌,我有些头晕目眩,用手撑桌站起,身子晃悠悠的向前慢行。耶律宏光轻摇头,走来握着我的手,我挣了下,未挣脱,我抬起头,“我可以,……我一个人……能行,我会尝试一个人去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轻摇头,眸中有种东西隐着,我眨眨眼,仔细看去,似是怜悯,又似是心疼。他默盯着我,许是酒在作怪,我竟回望着他,口中喃喃地道:“你不需如此待我,……我只是一个山野女子,……,况且我心中……。” 门槛极高,我迈过左脚,右脚却挂在门槛之上,一个趔趄,身子划一圆弧,径直扑向他。鼻尖被撞得生疼,拉着他的前襟站起,我抬起头,却见他眉头紧锁,整个人似陷于深思之中,还未回神。 我抚着鼻子,轻摇了下手。他目光投向我,嘴边挂着嘲讽的笑,“况且你心中的人不是我,是吗?” 我点点头,眼皮极涩,眼睛有些睁不开,头也慢慢向他前胸靠去。 身子似是被他抱起,我已闭上双眼,脑中浑混。但耳边又响起轻语声,“蛮儿,告诉我,你昨晚未出城,是在等他吗?” 我“唔”一声应下,蓦地觉得身子一紧,我意识清醒了些。他两手力道奇大,似是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身子。两人身子密密合合贴在一起,我呼吸有些困难,可却不敢动分毫,违恐他发觉自己并未深醉。 半晌后,他双手收高,脸贴在我的的脸上,语气悲怆,声调极低:“蛮儿,自谷中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就心神荡漾,白衣衫黑直发,一下子便烙在我的心底。那晚跟踪你,一是你和家人联络方式奇特,令我怀疑,另外,还有一层原因,却是我想知道你家在何方?游猎月余,我一直暗自寻觅,希望能找到你,可没能如愿。回来后,我曾暗中遣人入山多次,甚至大雪封山之时,也没有中断。可谷中并无人烟,也没有人家居住的痕迹。……,我身在西夏,咄贺一快马加鞭送来急件,原来是你现身燕京,我欣喜若狂,可身有要事,不能不顾而回。忍了数日,日夜兼程往回赶,途中咄贺一又送一件,原来伊人竟在我府中,……。” 我心狂跳,轻咬着牙,抑住自己的情绪,以防他察觉。此举并非想听他继续诉说,而是不敢睁开眼,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不知该断然拒绝,还是……。 双颊火烧,紧闭双目。他重重的叹口气,前面传来细微脚步声,萧达石声音响起:“王爷,马车上毛毡已铺好。” 耶律宏光未出声,抱着我,大踏步走着。 身子轻柔地被他放下,感觉他坐在身边,我依然装作熟睡。 不知是车夫驾车技术极好,还是车夫与马搭档多年已有默契,马车越跑越快,一路之上,既无扬鞭声又无轻喝声。官道似是很平坦,我竟不觉得颠簸,我昨晚本就一宿没睡,且骑一天马,此时,困意袭来,我有些睡意朦胧。 “韩世奇,韩世奇……。”我一呆,耳边又传来他的轻语声,“你们不过相处一个多月,你了解他吗?你可知道,他前去蓟州干什么了?” 蓟州粮铺出事,我不知是何事,更不知是大事,还是小事,寒园之中,无人谈论世奇的生意,我本也无意打听,所以根本无从知晓。听他口气如此,我心中一沉,难道竟与朝廷有关,与朝廷有关,莫不是与这次调粮有关? 我矍然眼开双目,自车帘间隙而入的月光下,以手支腮侧躺在身边的耶律宏光一惊。 我咬唇踌躇一瞬,吞吞吐吐地问:“蓟州,……,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眼微眯,黑瞳奕奕有神,不答反问,“你什么时候醒的,还是根本没睡着?” “白衣衫黑直发”……,他方才说的话在我脑中一闪,我忙掩饰道:“我刚刚才醒,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双眉紧蹙,“我说了什么了吗?” 我一呆,我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岂不是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欲盖弥彰、无微不显。 谎言揭穿,我面一热,再不敢直视他的眸子,翻身坐起来。这个人,应该面红耳赤的人好像不该是我,可他为什么就这么坦然呢?甚至没有一丝尴尬之色。 脑中懵了好一会儿,心神才稳了下来,头抵在膝头,心中犹豫着,该怎么样开口问。 他已躺下,扯过薄毯盖上,似是要睡。我心中焦急,嗫嚅一阵,声音轻若蚊蝇,“蓟州出了什么事?” 他双目虽闭,但眉宇却微微蹙起,“契丹本为游牧民族,经济全靠老天,水草丰富,牛羊无瘟疫,子民们才图个温饱,国基不稳,才会出现八部终日纵兵抢掠,战乱不休。太宗助晋灭唐,才得燕云十六州。并以此为样,引导其他地区发展农耕,但不甚理想。农业还是集中这十六个城市,这是大王一直头疼的事,但又不能夺了田地,收归国有。……,韩家虽是汉人,但自祖上已归契丹,况且韩德让大人为政事令、兼枢密使、总宿卫兵,这在契丹史上,从无先例。因此,韩世奇做粮食生意,本也没什么,大王也并没有多想,可近两年,韩世奇生意越做越大,存粮相比国库,只多不少,朝臣们担忧不已,长此以往,韩家岂不是要控制契丹的经济命脉。大王曾暗示过韩大人,但成效不大,韩世奇生意上的事,似是并不听其父之劝说。但太后倚重韩大人,大王苦无他法,便以调军粮为理由买粮,可韩世奇……。” 他说的前半段,我也算是略知一二,可后半段,却是第一次听闻。世奇早知大王十分忌惮他之生意,可依然故我,他究竟想干什么。是心中无所图,才无所顾忌呢?还是因为其他自己所不知的原因呢?如果真有所图,又为何把生意做的如此招摇? 心中一直紧张担忧,手心已全是冷汗,全然没有在意他面上一直变换的表情。正听到关键处,他却停了下来,我纳闷地望向他。他默盯着我,灰黑的光线下,他竟似满眸伤悲,两人目光一触,他依然凝目看着我,我却不敢与他直视,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一时之间,思绪极乱,再难集中心神。 他拉我躺下,我向边上移移,距他身子远了些。 他轻哼一声,冷声道:“我不会吃了你,这么贴着车子,易颠着。如果觉得我比较可怕,把毯子裹紧些。”说完,裹紧自己身上的毯子,闭目不再开口。 我心中虽想知道下文,但却明知无法再次开口相询,遂睁着双眼,盯着车顶,默默出神。 “如果我不说,你应该睡不着。”他仍闭着眼,“限期十日,本已是很宽松,因为凭他之能耐,根本不需亲自往返于这十几个城市,他只需吩咐下去,粮食自会调齐。但结果,他只调来所需粮食的一半,却把大部分粮食调至蓟州,不知他意欲何为?” 我心暗惊,世奇也曾提过,单纯调粮并不需他亲自出马。当时自己并未多想,甚至私底下还暗自揣测,认为世奇是违恐属下怠慢,调配不齐,才这么做,原来并非如此。我在心里琢磨一阵,仍是没有头绪,脑中却越发混乱起来。 默忍一瞬,侧过头,看着他问:“你既已知道蓟州有粮,大王理应也已知晓,世奇此去蓟州,难道……。” 我话未说完,他“呼”地一下掀开毯子,没有看我,径自扬声向外面喝道:“萧达石,酒壶拿来。” 萧达石静寂无声递了进来,他回头,盯着我,“喝一口。” 我起身,接过酒壶,默看他一眼。他闭目一瞬,声音虽压得很低,但语气怒极,“韩德让有太后护着,大王不会怎么样他。让你好生睡一宿,也这么难?” 我默默喝一口,怯怯递给他。他猛灌两口,拧上盖子,随手扔在一边,倒头就睡。我暗叹一声,默默躺下。 一道亮光在眼前闪着晃,我以手遮脸,翻身坐起,身边已无人。掀开帘子,他骑马走在前面,衫袍飘忽,黑发随风飞扬,浑身上下沐浴在初升的红日里,身姿飘逸神态俊朗。 放下帘子,望着腿上的两张薄毯,怔怔出神。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八章 我站在店门路上,不禁咋舌。 下午来时便已看出汴梁不同于燕京,契丹新迁都燕京,街道经过大肆修整,因而显得大气庄严,而汴梁虽也是檐廊相连商铺林立、街道宽广行人繁多,但总体来说,不若燕京,少了些什么。自进城门,我便细细观察,直到入了旅店住下,方猛然憬悟,汴梁街市相比燕京少的是四下游弋巡逻的兵士,这么一来,看上去竟亲切许多。其实自知娘亲遭遇起,内心深处一直抵触汴梁,觉得这里是娘亲苦难的开始。 此时,已是深夜,但街市两旁,红灯高悬,街上行人众多,茶楼酒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垂目思量一瞬,心中明白其中原委,遂轻轻一笑,这是赵匡胤,或许是自己亲生爷爷的杰作。 身侧的耶律宏光,见我一会面带狐疑,一会又是无故轻笑,他嘴角漾出丝笑,问:“瞬息之间,面上神色几变,为何如此,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来听听。” 我嘴边含着丝笑,道:“‘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大宋的子民理解的很透彻,做的更是到位。” 左方五十步开外,珠翠满头妖红媚绿的几个艳丽女子向一个过路男子抛袖示好,男子方巾束发髻,手执文士扇,应是读书人。我暗自摇头,这女子怕要失望了,读书之人哪能流连烟花之地。意料之外,那男子居然笑拥着她的腰肢跨进妓楼。 我皱眉摇头,向右前方望去。 酒楼窗边,几个衣着光鲜似是士大夫模样的男子,旁边均坐一娇媚女子,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呷酒调笑。 先前对汴梁那丝缕好感尽数褪去,收回目光,看向他,他正凝目注视着我,四目一触,他抬起头,环顾一圈,嘲讽道:“大宋不禁夜市,朝廷民间,上有暗享私邸声妓之乐,下有太学生流边坊曲、招妓侑觞。从上至下,沉浸在宴享淫乐之中,比之唐代进士游宴,更为猖狂。这都与赵匡胤制定的治国大略有关,且你鬼叔叔之父赵普乃是此略的重要谋臣,大宋多年经济不长,也与此有关。” 赵匡胤,真是自己爷爷吗? 暗叹一声,甩甩脑袋,是与不是,对自己而言,并非最重要。只有娘亲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因自己出谷,娘亲就必须回到恐怖如魔窟一般的鹰宫,才换得自己自由,那自己宁愿舍弃一切,终生不再出谷。 想到这里,心底深处骤然一痛,脑中闪出了那翩翩浊世的身影。 他脸上笑容渐渐凝结,默盯我一瞬,“小蛮,走吧,时间已差不多了。”我朝他笑笑,点点头,随着他快步前行。 我们二人走过一条幽深的胡同,约莫有三十丈左右时,胡同渐宽起来,我心中讶异,这种布局,暗合五行八卦,我对此虽不如娘亲精通,但大略还能看懂,大宋相府竟如此布局,令人不解。耶律宏光面容虽平静,但显然也是异常谨慎。 府门渐近,两人停步贴墙而立,隐于暗处。 “啾啾啾……,啾啾啾。”我捏着嗓子,轻声向院内送信。 半晌没有回音,我提着的心一下跌落谷底,有些许失望,难道是耶律宏光认错了,鬼叔叔并不是赵凌。 他暗捏了下我的手,我抬起头,他微微摇头,示意我稍安勿燥,我挤出丝浅笑轻一颌首,他唇边逸出丝笑,“莫急,再等一阵子。” “啾啾啾,……,啾啾啾。”正当我欲放弃之时,鬼叔叔的声音竟自院中响起。 我心中一喜,仰起头,抑住声笑道:“果真是鬼叔叔。” 他微皱一下眉,声调听着有几分不悦,“我说他是赵凌,还会有假。难不成,这一路上,你是将信将疑,并没有完全相信我。” 我朝他吐吐舌头,讪讪一笑,“哪想到鬼叔叔有如此尊贵的身份……。”话未说完,心中猛地意识到,比起二皇子赵德芳,赵凌身份还称不上尊贵。鬼叔叔身份既已明朗,那自己的身世……。没想到做了十五载山野女子,现如今竟与皇族沾上了关系,不仅有关系,且关系匪浅。另外,不止是大宋,和契丹王室,似乎也不浅。 他又轻捏了我一下,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黑色身影立于墙头,看身形是鬼叔叔没错。我举步走到胡同中央,银色月光洒在身上,鬼叔叔一跃落下,轻盈无声,并快速向我走过来。 鬼叔叔一脸惊诧,“小蛮,你为何现身在此?他是谁?” 已走到身侧的耶律宏光接口道:“耶律宏光。”鬼叔叔一怔,默看我一眼,我走到鬼叔叔身侧,扯着他的袖子,鼻头一酸,声音哽咽,“娘亲呢?她现在怎么样?” 鬼叔叔问:“此地非说话之地,你们可找到了住宿之所?” 耶律宏光颌首,鬼叔叔又道:“府中多有不便,我们先前往你们住处,明日我会妥善安排。”一行人匆促离去。 烛光摇弋,耶律宏光看看鬼叔叔,又看看我,淡淡开口道:“你们慢聊,赶了两天路,有些乏。”说完,径直转身开门,抬脚欲出门去隔壁房间。 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此行是专程陪我,且娘亲身份他也已知晓,虽然不想刻意避他什么,但鬼叔叔自入房一直询问我在燕京及途中之事,闭口不谈我迫切想知道的,想是也不愿他知道。况且鬼叔叔听到他是契丹人时,眸中那一闪而逝的惊疑,想是他也看到。 虽是明白,但心底隐隐有些说不清的东西,觉得应对他说些什么。遂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这两日路上,你辛苦了,今晚早些歇息吧。” 他一怔,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面色平静默盯我一瞬,忽地展颜一笑,双目柔和,点点头,出去顺带掩上了房门。 我回过头,鬼叔叔笑问:“他专程陪你前来?” 面上一热,本想回说“不是”,心念一转,微笑着点点头。 鬼叔叔敛了笑,静静打量着我,“小蛮,韩世奇呢?他为何没随着你前来?” 我心头一涩,笑容僵了下,随即又笑道:“我启程时恰逢他在蓟州处理粮铺生意上的事。”他眸含疑惑,我敛了笑,凄声问:“娘亲是否已回嵩山?怎样才能找到娘亲?” 鬼叔叔摇摇头,轻叹一声,“小姐并未回嵩山,一切没有明朗之前,我们只是放出消息,看下一步‘鹰宫’的反应再做决定。你既已知道,必是已见过那位紫漓姑娘,她肯定已怀疑你的身份。当年小姐坠崖之时,众人皆知她有孕,况且你的长相仿小姐七分,紫漓若回来禀报,你的身份便会暴露,小姐所做的一切,便失去了意义。你明日不能出房门半步,待我见过小姐,再送你过去。只是耶律宏光……。” 默思片刻,心中已有主意,“他既是千里相陪,我应完全信他。他虽是契丹将领,但此行,他只是我的朋友,与大宋、契丹国事无碍。” 闻言,鬼叔叔露出盈盈笑意,“我们蛮儿长大了,让你出谷,小姐这个决定是对的,我们不能在山中困你一辈子。” 我一愣,惊道:“我偷偷出谷,娘亲知道?” 他笑着点头,“小姐目送你出谷,我送你出山,直到你安全进入燕京,我才回去。” 我心中一暖,默坐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娘亲欲回鹰宫,仅是因为我吗?”我并不知自己身份,不会失言说什么。紫漓她们这些年青人也不可能见过娘亲,也必不会怀疑我的长相,娘亲大可隐居山谷,或隐于市集,过一世平静生活,并不需回去。 鬼叔叔微怔一下,默了半晌,声调虽压得极低,但透着冷冷的坚定:“你既是二皇子的女儿,这件事就应该明了,就是小姐怪罪,赵凌今日也要说出来。小姐回到汴梁,一个原因是为你,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二皇子当年死的蹊跷、突然。我们要查清楚,是赵光义所为,还是‘鹰宫’下的黑手。” 我头“轰”一下炸开,“二皇子赵德芳果真是爹爹,他死于太平天国六年,我当时四岁……,娘亲为了我在谷中忍了十一年,十一年时间已物是人非,娘亲要怎么查、怎么找,原来是蛮儿误了娘亲。” 赵光义伐北汉旗开得胜后,志得意满,一心伐辽,欲夺幽蓟。开始几日,宋军势如破竹,一切顺利。但夺下幽州之后,耶律休哥请缨支援,两军在高梁河河滩激战。血战之后,宋军大败,赵光义仓皇逃跑,众臣子居然不知他是死是活,于是,随行大臣提议:“国不可一日无主,现在皇帝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遇难。武功郡王赵德昭是太祖子嗣,应该赶紧立他为皇帝,以安定人心,免得让辽国有可乘之机。”众臣有人叫好,有人认为应先找到皇帝尸身再作定论。正争吵不休时,赵光义被杨业救回,此事也算是平息。此次伐辽,赵光义许是想提高声望、威服人心,谁知事与愿违,且股中两箭,其自认为是奇耻大辱,心情低沉积郁,于是,在伐北汉之时有功之将也未奖赏,众将均怒,个个心怀不满,赵匡胤长子赵德昭怕军心不稳,便善意向宋太宗建议立即论功行赏,以安抚将士。赵光义本就因听闻宋军溃败途中,曾有人谋立赵德昭为皇帝,心中大怒,此时,又见赵德昭为众将请功,天威震怒,当着文武百官面斥责德昭,谓之:“待你为帝之时,再赏不迟。”德昭惊愣当场,回府之后,气激自杀。朝中纷传,德昭之死为赵光义所逼。时隔一年,赵匡胤第二子,即爹爹赵德芳神秘暴亡。 鬼叔叔重重叹口气,“当年,我奉少主命,在谷中保护小姐和你,并未在少主身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木然苦笑,站起身,恭恭敬敬朝他施一礼,“鬼叔叔,蛮儿谢你十余载的照顾。” 他起身皱眉拉我坐下,“蛮儿,让你背负这些,非小姐本意。保护你们,开始是因少主命令,时日长了,却是我也离不开你们了。” 我摇头,“方才蛮儿的话并未说完,十余载的照顾只是其一,……,因为爹爹之事,令你们父子有隔阂,自古五伦孝为先,可你在老父病危之时方回,这才是蛮儿愧疚之处。” “蛮儿,我虽知你自小就懂隐匿心事,让小姐高兴,可我却没有料到,你思维清晰条理分明,比当年的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脸欣慰,犹若看到儿女成材的老父一样,“少主若能看见,定会欣喜异常。” 我心一窒,脑中暗自想像爹爹的样子,可是半晌无果。 鬼叔叔起身,“至于我和我爹,实非你想到那样。蛮儿,明晚鬼叔叔来接你们。”我笑着点头,他疾步出门而去。 吹熄烛火,摸黑睡在床上,轻舒一口气,心中暗道,过了今晚,明日便可见到娘亲。心中一松,这才惊觉,浑身上下酸楚疼痛,甚少骑马,没想到会如此劳累。 眼皮渐沉,正欲睡去。身边墙上传来轻轻的击打声,我哑然失笑,融融暖流涌上心头,移身到床里侧,轻击数下,对面击打声才停下,我拉起被子,闭目睡去。 待我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打开包裹,取出蚕丝薄衣穿上,拿起嫩绿、淡粉之中的绿色束带缠在腰间,对镜照照,心中犹豫许久,自包裹内取出荷包,挑出一套同色耳坠挂于耳边,并把长发松松地绾成一个麻花辫,用同色丝巾系住发梢。 盯着镜中的自己,如此妆扮,是刻意提醒自己什么吗?默默思索一会儿,暗叹口气,手拿发梢欲解开丝巾。 “小蛮。”房外的他边轻声唤着边轻叩房门。 我手一顿,走过去打开房门。耶律宏光立在门外,快速打量我全身,然后一目不眨默盯着我。我面上一热,转身回房。他随着跟来,笑容可掬赞道:“很美,……,是因今日能见到娘亲了?” 我撇开心事,笑着点头。他走过来,把方才自己散开但未拆开的丝巾重新系好,神情认真且专注,我心中一慌,往后退了一步,口舌有些打结,“我还是想松开,……,让头发垂着。” 他笑着摇头,“脸全部显出来,容颜更显娇美。” 我脸更烫,声轻如蚊鸣,“一大清早,便在此胡言乱语,……。” 我未说完,他便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正容道:“小蛮,见过你娘亲之后,你有何打算?” 我思绪一下回笼,不管是东丹王后人,还是大宋皇戚,对契丹而言,都是敌人。这一路上,我所有的焦虑他都看在眼睛,赵凌甘心为仆数十载保护我们母女,他心里也早已明了。但是,自己不提,他从未开口询问过。 我盯着他,问:“此行你只是我的朋友,不是契丹将领,能做的到吗?”他不假思索,直接点头。 我坐下,他坐于对面。 我开口轻声絮道:“我生父是赵德芳,母亲是东丹王后人,也是鹰宫第三代宫主。鹰宫历代宫主皆是未婚,娘亲犯了大忌,才会隐居十余载。鹰宫从未停止过追查娘亲下落,我猜测犯忌只是幌子,重要的是,娘亲深谙奇门遁甲、兵刃制造之道,这对行兵布阵用处极大。娘亲就是落于鹰宫,性命也无忧,只是鹰宫刑罚残酷,若鹰宫要求有违娘亲意愿,娘亲势必会受刑。” 他眉头深锁,默默听着。 我叹口气,“我出谷之后,娘亲已身无牵挂,此次涉险回汴梁,只想查出爹爹死因。至于放出自己已现身的消息,恐怕也是因紫漓已猜测出我的身世,娘亲才会如此,并不是想为鹰宫做什么。我父虽是大宋皇子,但大宋、契丹之间虽水火不溶,但与我们母女俩无关。我母是东丹王后人,同样,鹰宫、契丹之间暗自较劲、各自设防也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他面容沉痛,凝神盯着我,“因那玉坠子,我猜测你与东丹后人必有联系。但后来居然发现赵凌是你家仆奴,我心中暗惊,心中又不确定。但你不说,我亦不想逼你,心想,当你想告诉我时,想让我知道时,会亲口说给我听。” 我一呆,他嘴角露出丝笑,“我知道,总会有一天,你会让我为你分担一些的。” 我又是一呆,他误会了。我忙摇头,“我不讳言对你如实相告,是因你一路相陪,我如果事事瞒你,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安,对你不起。并非想让你为我分担,鹰宫宫众皆有武功,我无心让你为我犯险,但是……。” 他神情微变,眉头轻蹙起来,“但是什么……?” 我瞥他一眼,“但是不知为何你在身边,我安心许多。” 话一出唇,我就后悔不已。果不其然,他瞬间笑容满面,猛然间站起,拉着我的手,就欲出去。 我轻挣一下,他回头笑问:“怎么了,不愿出去?” 我道:“我与娘亲长相极像,汴梁城中鹰宫暗中布有宫众,我此时出去,怕是不妥。” 他敛了笑,但嘴角仍抿着,眉眼仍打着弯,神情似极是愉悦。默想一会儿,他洒然笑道:“我第一次见你,记得你蒙着面纱,面纱现在可在?”我点头,他笑容又涌出。 我不解,问道:“有何要事,定要出去?” 他面上居然露出扭捏之态,讪笑着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衫。我狐疑地看看他,他撇头望着别处:“连赶两天路,衣衫已见不得人。” 见不得人,他要见何人。蓦地心神一震,他如此隆重,以后自己要如何处理这些。 他面已微红,催促道:“我耶律宏光要保护的人,别说小小一个鹰宫,就是倾大宋之力,也不会让其得逞,你放心,我们走。”我搜肚刮肠,竟找不出一句话来拒绝,遂木然点头,他笑牵着我的手出门。 “呱、呱……。”刚步出房门,半空中就响起几声鸟鸣,抬眼看看,两头小鹰盘旋低飞,我心中有些讶异,闹市上空居然出现这种小鹰。 晃晃悄悄露出脑袋,看看我,向上吐吐信子。耶律宏光抬起手腕,轻柔抚摸它一瞬,晃晃在他手边蹭蹭,慢慢缩了回去。 日已正中,热得有些灼人。院子之中居然有两人在炎炎烈日下慢悠悠散步,见我们二人出门,与廊子下闲坐的三人对视一瞬,又快速各自闪开视线,依旧状似怡然自得。我自荷包之中已悄悄掏出几粒肉干,心中暗忖,身边还真得备些暗器才好。 耶律宏光恍若不知,握着我的手,回头笑看我一眼,他面色虽平静,眸中却闪着慑人冷意。 两人出了院门,咄贺一、萧达石若无其事跟了上来。耶律宏光眼神向院内一掠,咄贺一会意地笑着颌首,转身进了院子。耶律宏光朝我浅笑了下,我轻轻舒出一口气,把手中肉干放回去,笑着抬头看向空中仍打着圈低飞在上空没有离去的鹰,耶律宏光笑着摇头,然后看向萧达石,萧达石肃容点头,不着痕迹向路边退去。 耶律宏光波澜不惊,仍淡淡笑着,“小蛮,去前方铺子里瞧瞧如何?”我点头,两人迅速进了铺子。 “呱、呱。”两声惨叫传来,铺子众人好奇地聚到门口,小声议论着,“谁家的鸟,这种叫声……。”我们二人隐于众人之中,铺前路上几个人匆忙向叫声拢去。耶律宏光嘴边仍噙着丝笑,待咄贺一、萧达石两人走过,我们两人出了铺子,向前走去。 我手抚心口,“鹰宫耳目竟有如此之多,我们刚来,他们居然已得了信。” 脑中惊诧、恐惧交替出现,面对如此大的组织,我该怎么办?似乎……,似乎娘亲我们永居于深山是最好的选择,我愿意。可娘亲愿意吗?娘亲担任过鹰宫宫主,心中早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可依然前来,心中应是早有计较。娘亲会听自己的劝说,随我回谷吗?退一步说,娘亲会让自己一辈子生活在寥无人烟的山谷吗? 心中一涩,黯然低头。 耶律宏光握着我手的手加了点力道,我茫然抬头,他默看我一眼,“必是那个叫紫漓的女子比我们先一步而回,我们未入城门便已遭到他们盯梢。如果早知,就不应让她回来。” 我心一惊,他眸中戾气已逝,嘴角复又挂着丝浅笑,“别这么看着我,你不忍心伤她,可她却先行把你的行踪告知了鹰宫,对敌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细想一瞬,便已了然。他分析的不错,必定是紫漓泄露了自己的行踪,想必我的画像也传遍鹰宫的角角落落。连方才头顶上方的小鹰也定是我入城门之前就已跟上的,这种鹰一旦锁定目标,就会不死不休追踪着它眼中的猎物。我轻叹一声,他摇头轻笑。 我道:“我不怪她,毕竟那种刑罚没有人愿意尝试,她也是苦命之人,没有父母疼爱,也没有朋友诉说衷肠。我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失了面具,也后悔自己下了山,如果我一辈子不离开山谷,娘亲是不会出山的,不出山就不会面临这些事。” 他默默看着我,黑瞳之中的奕奕亮光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不舍与心痛,“小蛮,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心头蓦然一暖,他曾说过,以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问自己要如何处理,还问自己可曾想过。当时没有领会他话中含义,如今想来,当时他应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他一直在提醒自己。 暗叹一声,一切有他,可自己真能一切依靠他吗? 抚抚脸边晃悠了坠子,步子一滞,一股酸涩自心底蔓延开来。 世奇,你在干什么?你可知道,蛮儿前行的步子已由不得自己控制,自己已收不回来了。 ------------- 天刚擦黑,灰黑天幕居然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 我倚窗而立,看似默望着院中几棵枝叶繁茂的树,思绪其实已飘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寒园之中,湖边垂柳是否也似这般,那湖边房中的人,究竟在干什么?轻叹一声,关窗坐于桌边。 耶律宏光点亮灯烛,温言道:“不用担心,咄贺一已送过信儿,赵凌会找来的。” 我心神一惶,笑着朝他点头,问:“咄贺一如何处置了那五人?不会是……。”我伸出手掌,放到脖颈边,做出杀人手势。 他摇头,坐在身侧,微微一笑,“我们契丹男子身形高于大宋男子,先前那家店里早已有人注意到我们主仆三人,哪还会在青天白日里杀人。汴梁是皇都,有了人命官司,必会全城戒严,兵士满街搜查,若有人再禀报行凶之人像契丹人,那我们岂非寸步难行,自掘坟墓。” 我赞赏地点头,他细看我一眼,也轻笑起来。 “啪、啪。”两声,我未及起身,耶律宏光已敛了笑,疾步走向门边,鬼叔叔闪身而入,朝耶律宏光轻一颌首,快步走过来,细细上下打量我一瞬,轻轻舒出一口气。朝耶律宏光一抱拳,“赵凌谢过耶律公子。” 耶律宏光眉头轻蹙,但瞬间舒展,冷冷地回道:“赵将军不必多礼,保护小蛮,乃是我此行之目的。” 两人之间似是波涛暗涌,不过,这也难怪,鬼叔叔曾是大宋将军,而耶律宏光乃是契丹现任将军,而大宋与契丹之间,自宋立国,大小战事连绵不断。一时之间让两人亲密交好,似是不可能。鬼叔叔年龄偏长,言语行事可做到谦恭有礼进退有度,可耶律宏光乃契丹之王侯贵胄、天之娇子,哪会理会鬼叔叔的虚虚实实的客套话。但余下的日子里,两人还会有接触,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走一步,仰起头,朝鬼叔叔娇笑着道:“鬼叔叔,他只大我几岁,跟他客气,岂非有失身份,叫他宏光即可,‘耶律公子’叫着多绕口。”鬼叔叔无奈笑着摇头,我又看向耶律宏光,娇声斥责他:“你此行身份是我朋友,我叫他鬼叔叔,你随着叫也就是了,叫什么‘赵将军’,你是奚落鬼叔叔么?” 耶律宏光啼笑皆非看着我,我满心期许笑看着他。他横我一眼,笑着冲鬼叔叔揖礼,“宏光言语失谨,还望鬼叔叔海涵,小蛮的事,宏光义不容辞,鬼叔叔以后不需客气。” 我心头一涩,鬼叔叔笑着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看我一眼,见我静默不语,他正欲开口,我忙笑着截口埋怨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你们若还没说完,鬼叔叔可先告知蛮儿,娘亲身在何方?你们再慢慢絮。” 鬼叔叔摇头,边走边压低声音道:“现如今鹰宫宫众遍布汴梁,大有不找到小姐决不罢休之势。如此一来,小姐被困于住处,什么事也做不成。与其这样,不如全部住到我府中,也方便行事。我已与小姐商议过,小姐同意,我们这就与小姐会合,一同回府。” 娘亲徘徊不定的身影透窗映出来,我甫一动步,娘亲身形如利弦之箭向房门移来。 房门打开,娘亲一袭白衣,不是谷中常穿的蚕丝衣的米白,而是雪白,白得晃眼的那种白。细雨中挟着微风,娘亲衣衫被风吹起,如烟如雾,站在原地,犹若踩在云端悠然飘来的仙子一般。 娘亲眉头忧色淡去,双眸奕奕生辉,抿唇轻笑,朝我张开手臂。我心中一黯,强自压下劝说娘亲回谷的念头。此地虽险,但娘亲浑身上下洋溢着生命的朝气,不若在谷中,生活虽安定,但娘亲眉间隐蕴的浅愁从不曾消失过。 细雨之中,我冲过去,搂住娘亲脖颈,“娘亲……。” “无耻鼠辈。”娘亲嘴角微抿着,一手搂着我往后一闪,一手已向墙头挥去。 重物落地夹杂着几声闷哼声传来,我被娘亲紧扣在身后,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鬼叔叔轻喝声、耶律宏光的轻哼声此起彼落,连接传来。我心中大惊,挣出身子,鬼叔叔站在娘亲左边,而耶律宏光站在娘亲右侧。 自耶律宏光和娘亲身子间隙看过去,紫漓一身重紫,面色清寒站在对面,那身紫,看上去竟像干涸的血渍一般悚目而张扬。那熟悉的柳眉也斜斜向鬓边撩起,双眸不再柔和,泛着狠、冷、怨……。她身后站着十几个黑衣人,个个目露精光,手握长剑。 我挤站在耶律宏光与娘亲之间,娘亲头未回,轻握了下我的手,声音虽轻柔至极,但却透着不容拒绝,“随他回去,永远不得再踏足宋土。” 我恨恨盯着紫漓,“娘亲一心想让蛮儿做温室花朵,可蛮儿既然已知道这一切,又怎会安心回去。蛮儿心中已有计较,誓与娘亲共进退,娘亲若担心蛮儿,就随蛮儿回山,永不出谷。” 娘亲轻轻一叹,耶律宏光暖暖掠我一眼,轻轻击两掌。掌声甫落,约二十人先后自外跃上墙头。紫漓面色未改,左右打量一圈,嘴边噙着丝犹若春风的微笑,“耶律将军,西夏与契丹已有约定,你不在燕京城外操练兵士,却来淌这趟浑水,是不是有假公济私之嫌。” 耶律宏光浅笑着闲闲地道:“紫漓姑娘既然消息灵通,又居燕京多年,应该知道云狼二十骑,何来假公济私之说。退一步讲,就是带了兵士前来剿了鹰宫,我想对契丹、对大王来说是功不是过。” 紫漓面色微变,眸中露出惊恐之色,手悄悄握着剑柄,“云狼二十骑全部都在?”耶律宏光微笑着点点头。 我不知道“云狼二十骑”有多么英勇厉害,但乍闻此消息,紫漓神色慌张,连身侧娘亲都轻呼一声,想来个个都是高手。 云狼二十骑包围圈越收越小,紫漓神色越发惊惶。随着现身的咄贺一、萧达石已立在耶律宏光身侧请示:“少爷,要如何处置?”耶律宏光看向娘亲,娘亲向前走一步,“我与宫中的恩怨不会假手与他人,但我女儿小蛮非宫中人,若有人动她分毫,我耶律青寇定会把她一寸一寸剐了。紫漓姑娘,请回复首领,青寇既触宫规,待办完事之后,定会回宫接受宫中处罚。” 紫漓面色稍缓,手松开剑柄,“首领让紫漓带话给宫主,宫主既已成婚,已非处子,罪恶已滔天。但自宫主失踪,宫里只有左右护法,宫主一位虚袭多年,宫主既生得一女,女代母职,可赦免你之罪过。” 耶律宏光面色一沉,两颊肌肉隐隐抽动,眸中更是闪出骇人冷光,静静盯着紫漓。咄贺一、萧达石两人面色一变,快速相视一眼,眉头均皱,慌忙垂下头静默不动。 娘亲仰天轻笑,笑过之后,语带嘲讽,冷声道:“鹰宫真是无人了,竟打起一个未及笄的丫头的主意,何况,蛮儿并非东丹后人。” 云狼二十骑默着不动,紫漓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嘴角又现出丝甜美的笑,“宫主此言差异,想当年宫主也是刚刚及笄便已登宫主宝座。至于小蛮姑娘身份,既是宫主亲生,便是我东丹后人。紫漓无能,只能传话,不能带宫主及小蛮回宫,宫主武功高强,想来首领也不会因此而斥责我。”说完,朝娘亲嫣然一笑,转身欲出院门。二十骑面无表情立着不动,紫漓回身,笑问耶律宏光:“耶律将军,可否让行?” 耶律宏光目光深邃,面色清冷,让人辩不出喜怒。咄贺一、萧达石两人悄悄抬头,瞥一眼耶律宏光,已是慌忙低头禁声不动。 寂静,难奈的寂静。 娘亲轻叹一声,“终就是一脉,让她去吧。”耶律宏光面色舒缓,颌首后对二十骑一扬手,二十人显然训练有素,片刻之间整齐有序自中间一分为二,紫漓对娘亲施礼后带着身后十余人疾步离去。 耶律宏光轻哼一声,咄贺一、萧达石两人抬起头,耶律宏光朝着紫漓离去的方向轻一颌首,两人了然点头,向默立着的二十人一挥手,二十余人静寂无声瞬间不见。 娘亲轻舒一口气,看着耶律宏光,“孩子,多亏你了。” 耶律宏光敛了冷傲之色,面色谦恭,赔笑道:“您客气了。”娘亲浅浅一笑,看我一眼,我挠挠面颊,轻咳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 鬼叔叔朝耶律宏光一抱拳,刚欲开口,似是想起什么,硬生生咽下想说的话,娘亲狐疑地看二人一眼,鬼叔叔呵呵大笑,耶律宏光面色尴尬掠我一眼,我毫不理会他,也大笑起来,娘亲笑着摇头。 鬼叔叔收住笑声,“小姐,回府吧。”娘亲笑容一顿,轻轻点头。 经此一事,四人俱是衣衫全湿。马车之中,娘亲摸着我的发辫上的丝巾,笑着赞道:“蛮儿长成大姑娘了,知道衣衫、头饰和头坠配成一色,这么一来,更好看。” 我心一慌,悄眼打量了一下的对面的耶律宏光。他只顾低着头,不安的理着自己的袍角,丝毫没有发觉我的异常。我蓦地想起他为今晚而刻意买的白色袍子,此时却湿淋淋贴在身上,看着他,“扑哧”笑出了声。他双目一瞪,盯着我,见娘亲看过去,忙笑涌满脸,然后撇过头。见他面色沉郁,我笑的越发大声和肆无忌惮。 娘亲不解地望向我,我收了笑,娇声道:“你这么夸你女儿,也不怕别人听着可笑。”娘亲浅浅一笑,揽着我的肩头,轻不可闻叹口气,我心头一黯,垂下眼睑。 赵府看似是平常院落,但一树一景都是经心布置,处处暗藏机关。我心不解,一个文臣,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吗?但娘亲却坦然处之,似是无所觉察,丝毫不感讶异,如此一来,我心里更奇。但这毕竟是鬼叔叔的府邸,不应该有什么问题,于是,安心住下。 鬼叔叔、耶律宏光和我住在府中临湖的翠景园之中,可娘亲却独自住在湖心小楼上,湖中并未架长廊,来来往往都是小船接送,小船送过之后,必再回岸边等候,不会停于楼边。 我心奇,耶律宏光每每也面露惊色,不解鬼叔叔为何这么安排。 已是初夏,天湛蓝明亮,柳叶上绒毛已褪去,颜色也由青翠转向深绿。我和耶律宏光缓步走在湖岸边。 我仍一袭薄蚕衣,淡粉束带、耳坠,同色丝巾包着额前碎发随着长发一起系起。耶律宏光也是一身白衫,金色束带,倜傥潇洒,细看上去,还透着儒雅。 见我看向他,他嘴角挂着丝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翩翩佳公子?” 我面上一热,掩饰地附掌大笑,“羞也不羞,自己夸自己。你若是佳公子,那满大街的贩夫走卒皆可称谓之。”说完,便向前跑去。他一愣,即而面色青灰,怒吼道:“小丫头,你居然敢这么损我……。”见他追来,我提气轻跃,他脚一点地,一个翻转,截在我前方。我刹住身形,往回跑,边跑边捏着声音学他,“翩翩佳公子……,呵呵呵。” 两人笑声飘在林中,久久不去。耶律宏光终是男子,体力稍胜一筹,他紧握着我的手,轻点了下我的额头,“小丫头……。” 我以手掩口轻嘘,示意他禁声。他一愣,随着我的目光看向湖中。鬼叔叔和一白发白须的老者立在船头向小楼驶去,那老者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气度雍容,我默看一会儿,瞥耶律宏光一眼。他眉头紧锁,“他不是病入膏肓了吗?” 我一愣,“他是赵普,他此去是为了见娘亲。” 他目光未收回,默然点头,道:“当年,你爹爹继位呼声很高,赵普身为宰相,当然与你爹爹关系甚密。但自赵德昭与你爹爹死后,赵普在朝中地位岌岌可危,为了翻身,在你皇叔赵廷美一案中,他扮演的角色很太光彩,可以说,你皇叔是死在他们这班谐臣媚子手中也不过分。你娘亲来此后,白天休息,晚间出门查访你爹爹死因,他此时前来,估计与此有关。” 虽从未见过爹爹,但每逢想起他的死因可疑时,总是隐隐的难受,细细思量之后,蓦然惊觉并不全是为了娘亲。 默默听完,朝他微微一笑,不置一词。他眉头似是蹙了下,默看我一会儿,忽地撇过头,轻声笑起来。他的笑透着丝古怪,我心生疑惑,“为何这么笑?” 他笑容慢慢隐去,面带肃容,凝目注视着我,“待查出了你爹爹的死因,务必劝你娘亲随我们一道回去。既然她精通兵刃制造,留在宋土终会有人惦记。回契丹之后,如若不想让她独居深谷,我在城外还有一处别苑。” 他深黑双瞳之中隐隐透着丝焦虑担忧,我心一窒,匆忙撇过头,“娘亲来此本就是为了查爹爹死因,查出后,自会回山。” 他扳过我的身子,依旧盯着我的双眸,“你娘亲曾为宫主,说话行事自有担当,她说过的话,岂有不算之理。除了你之外,我想没有人能令她改变心意。” 我大骇,瞬间身心骤寒,自己竟没有想到这层。娘亲曾为宫主,说话自是一言九鼎,不会打一点折扣。娘亲昨晚曾允诺紫漓,办完事之后必会回宫接受处罚,……。 “开口笑”再次涌上脑海,我身子一阵轻颤,看着他,喃喃道:“我不会让娘亲受此磨难。” 他静静看着我,眸中担忧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丝缕痛楚渐渐凝聚,最后满眸均是,“任何事都会有转圜的余地,不要过早下决定。你若是真心为了你娘亲,就不要言及代替她做宫主,就是用此法保她不受刑罚,她会眼睁睁看着你身入魔窟吗?可鹰宫此举定是为了以你做要挟,令你娘亲制造兵刃。若你不在,你娘亲武功高强,定会有办法脱身。若你在,你娘亲势必会有忌惮。” 锯割、断椎在我脑中盘旋不去,我已无心力再想其他,遂用力摇着头,痛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让她们伤娘亲分毫,无论是做宫主,还是做其他……。” 他盯我良久,浅浅一笑,笑中似有无奈,声音极其柔和,“小蛮,你身边还有我,发生任何事都不要独自承担。” 我一呆,心中又是酸楚又是不安,不知是该应下还是该拒绝,应下来自己开不了口,但拒绝,心底深处似是并不愿。 他默默打量我一会儿,忽地抿起唇角,“不必有负担,我无意让你为此做什么。” 我心生尴尬,讪讪一笑,“刚才你为何发笑?” 他一怔之后,神情略显扭捏,“想笑就笑了,哪还有原因。” 我心更奇,追问道:“为何?” 他举步向院子走去,“……,昨日,……,下雨……白衫……,今日,……晴朗……。” 我愣站半晌,方明白他断断续续的话中含义,心更沉、更涩。 WWW.xiAosHuoTXT.nett?xt_小_说天\堂 第九章 “啪”地一声响,在静谧深夜里显得分外清脆。我一惊而醒,翻身坐起,披衣下榻,拉开房门,一中年奴仆提着灯笼走在侧方前面,鬼叔叔大踏步向外边走边沉声问:“谁侍候睡下的?” 奴仆声音哽咽,囔着鼻子道:“是黄林,这么多外,老爷衣食住行都是他亲自打理。他有一个习惯,每到三更都会起来看看老爷,今日也不例外,……”两人跨出院外,声音渐小,最终完全听不见。 难道是赵普出了什么事?但前日小船之上的他,似是身子健朗,并不像有病症。意外?但这座府邸,如果外人入侵且丝毫没有惊动到人,身手则相当惊人。 前日他刚刚见了娘亲,今晚就遭到意外。我心中蓦然一沉,但转念之间就否定了心中的想法,不会的,就是赵普和爹爹的死有关,娘亲看在鬼叔叔的面子上,她也不会动手。也不会是鹰宫中人,因为如果有此类高手侵入,对像不应是赵普而应是我,用以逼迫娘亲就范。这些都不是,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大宋皇帝赵光义。 赵匡胤,也就是自己素未谋过面的爷爷崩后,不是其长子,即是我的皇叔赵德昭继位,更不是 深讨爷爷心喜的爹爹,而是其二弟赵光义不合情理的继位,世人诸多不解,不明白两位皇子已界成年,为何不传子,而传弟。流言未灭,皇叔、爹爹二人又离奇辞世,流言更甚。 赵光义为证明自己继位的合法性,便抛出了其母亲杜太后遗命的说法:杜太后临终之际,召爷爷及赵光义于榻前,杜太后问爷爷何以能得天下,爷爷回曰是祖宗恩德与福荫。但她却叮嘱榻前的兄弟二人,大意即是爷爷说的并不对,正确的应是周世宗虽取了天下,但却传位于幼子,使得主少国疑,爷爷才借机取得天下。所以说,要吸取教训,他日帝位先传二弟光义,光义再传三弟光美,光美传于德昭,如此这般,国有长君,才是社稷之幸。 姑且不说这种兄终弟及的皇位继承方式与传统父子相传相比,名不正言不顺。就说赵光义的这种说辞,虽是费尽心机,可终就只是自说自话,无人证明。况且这么一来,其崩后,赵光美,也就是赵廷美是皇位第一继承人,这也不是赵光义乐意看到的。 赵普虽与爷爷私交甚好,但赵光义继位后,其地位已远远不及先前,颇受压抑冷漠。但他毕竟是开国元勋,赵光义还需要这样的元老重臣装点门面,所以对待赵普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赵普沉浮宦海几十年,又岂会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之道理,在他地位不保,且身家性命随时有危险的情况之下,政治态度自然也会发生一些变化。过程不得而知,但最终结果是:一是杜太后榻前,并非只有赵光义兄弟二人,赵普乃是遗命的记录官;二是赵光义为晋王时的旧僚揭发秦王廷美阴谋造反之时,赵普欣然领命,查证后奏廷美怨望诅咒,大逆不道,廷美最终勒归私邸,两年之后壮年死于房州。此两事之后,赵普又一次及相,赵光义也扫清了传位于子的障碍,两人可谓达到双赢。可是,这惊世的秘密被深谙为官之道的赵普掌握,终不是赵光义所愿。但是赵普也是在风口浪尖上打拼多年,自然也会趋利避害,有办法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于是,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维持了下来。 这些是鬼叔叔和娘亲谈论最多、分析最透彻的事,以前认为无关紧要的,却都是与自己休息相关的。 赵普罢相已有数月,且已放出消息称己已病入膏肓,足不踏出府门一步,许是如此,赵光义并没有下手,但这也足以证明,府中隐有赵光义的人。我们一行人入府不久,况且赵普刚刚见过娘亲,便出了意外,说明隐身府中之人不只见到了娘亲的庐山真面目,甚至猜测出了娘亲的意图。 娘亲白天从未在府中露过面,且小楼孤立在湖心,此人如何得知。想到这里,顿时冷汗淋漓,前有鹰宫,后有大宋,娘亲的安危……?我不敢再想下去。 夜风吹来,额前碎发飘忽在眼前,发触睫毛,双眸涩痒,我回过神,揉揉眼睛,把碎发捋于耳后,正欲退回身子关上门。却突然发现对面厢房房门半开,耶律宏光站在门里暗处,不知站了多久,黑暗之中的他静静地朝这边看着。 天色灰暗,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两人默站一会儿,我暗叹口气,欲回身,却忽然发现自对面房顶上跃下两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影,我心微惊了下,但瞬间明白了这两人是谁。 这两日,咄贺一、萧达石不断出入翠景园,来去均是匆匆,我不知缘由,也没能心思过问太多,但耶律宏光的面色却越发凝重。 咄贺一、萧达石闪身进房,耶律宏光仍一动不动立着,咄贺一似是回头望我一眼,才掩上房门。 此时两人前来,莫不是……心念及此,举步走过去轻叩房门,门迅速打开,咄贺一面带为难但嘴边仍挂着丝微笑,“小蛮姑娘,……” “让她进来。”房内传来耶律宏光沉稳的声音。咄贺一展颜一笑,让开身子。 桌上火烛线捻浸入烛腊中,使得烛光飘摇,映得房内忽明忽暗。耶律宏光坐于桌前,眉宇微锁,双拳轻握。萧达石朝我微笑着点点头,我轻一颌首算作回应,耶律宏光指指身边凳子,我坐下。咄贺一掩上房门,和萧达石并站于前面,掠我一眼,然后眸含疑问看向耶律宏光。 咄贺一为人机敏,极善察颜观色,总是能轻易明辩领会耶律宏光的意思。而萧达石为人敦厚、不善辞令,但执行命令不打一丝折扣。自耶律宏光随我入汴梁以来,咄贺一言语行事已不避讳我。今日他的神色如此,想来事情很棘手。 烛光越来越暗,犹若此刻耶律宏光的面色,咄贺一已收回目光低头默着,不吭声。萧达石皱眉看一圈,正欲开口,袖子已被咄贺一轻扯一下,萧达石声音未出便咽下口中的话。 耶律宏光让自己进房,证明此事与契丹军事无关,他此番前来,已明言陪伴自己。心中遂断定,不是与赵普之事有关,便与娘亲寻找爹爹死因有关。 我拿起烛签拔出烛捻,“劈啪”一声,众人目光聚于一下窜起的火烛上,我微微一笑,道:“既与我有关,就如实相告。生于世间,有时候、有些事是要挺立腰杆自己担当的。” 耶律宏光眼光柔和看我一眼,转向咄贺一两人时已是淡漠无一丝情绪,“从头开始说。” 萧达石望向咄贺一,两人目光一触,咄贺一点点头,然后面色转冷,他扫了眼房门窗子,方道:“我率十人跟踪紫漓,达石率十人去了嵩山。我们一行跟了五日,却突然发现跟踪她的不止我们,还有其他人。奴才担心人多露了行迹,遣回汴梁八人,只带两人,又跟了两日,这才确定,这些人分为两伙,一伙是江湖人,身手极好,另一伙竟是身着便衣的官差。奴才经细心查证,两伙人目标一致,均是叫紫漓的女子,并非鹰宫或是东丹后人。如此一来,奴才倒是不敢轻举妄动了,以防打草惊蛇,只是让两人悄悄跟着。至于达石一行,在嵩山附近扮作游人、农人查防数日,但一无所获,想是鹰宫入口很隐秘。” 我心中一动,目标是紫漓,而非其他。我此番前来,除耶律宏光知道外,阿桑虽不甚明了,但总算隐隐约约知道与紫漓有关,并且目的地是汴梁。想到这里,心底深处涌出一股暖流,暖中还挟带着丝甜,丝缕暖甜在心头来回漾着,身心暖融融的,我不由微抿嘴角。但又一细想,追踪紫漓两伙人之中还有官差,江湖人可理解为用银钱雇佣,但官差……我心中一沉,未出唇的笑僵在脸上,难道世奇与大宋有了交易。这交易还是契丹大王一直注意的粮食生意。 心中暗惊,萧太后虽依仗韩德让,但如果得悉世奇把粮卖于敌国,……机会难得,如若耶律隆绪以此发难,那…… 耶律宏光嘴角泛着丝淡笑默默注视着我,看似表情自若,但眸底已隐着丝疑惑,应是不解我为何一会笑炎炎,一会呆愣愣。我收回心神,无法直视他关切的目光,眼睛看向萧达石问:“鹰宫入口应是隐于天然屏障之中,才会难以发现。除非是自己人,或是精通五行八卦方能入。” 萧达石点点头,“我们踏遍嵩山,也没找到。如果鹰宫在嵩山,应该如小蛮姑娘所说。嵩山附近农人极怪,达石亦不敢多问,以防鹰宫中人觉察而隐匿不出。”耶律宏光看向萧达石,我暗松一口气。 耶律宏光问:“怪在哪里?” 萧达石答曰:“嵩山附近农人之中的女人,只有妇人,没有年青女子,甚至女孩童也无。” 耶律宏光掠我一眼,我点点头。耶律宏光笑着吩咐萧达石,“农人只是幌子,估计是鹰宫外围。鹰宫入口不是很隐秘吗?我们不再寻找它,把你手下十人,分散在嵩山四周所有能通向外面的路上,只要有人自嵩山出来,便放信号告知你。切记,一路两人,不分昼夜,不得放过一人。你如果人手不够,咄贺一所率十人中再拔你五人。”萧达石点头后抱拳施礼后疾步出房,咄贺一默站了会儿,见耶律宏光沉默深思,便垂首立着。 耶律宏光安排的极是,只要鹰宫众人不倾巢而出,汴梁现有的鹰宫散众武功路数能耐大小,他已领教。紫漓这伙武功较高的,已被咄贺一严密监视。只要娘亲能快速查出爹爹死因,在鹰宫动手之前返回契丹,我们就会性命无忧,甚至是毫发不伤。 他思虑周全,调配有度,但不知此时为何事而皱眉。有心说句感谢的话,但常言道‘大恩不言谢’,另外,依他的性情,若我郑重其事的对他行礼言谢,他不会心喜,相反可能会勃然生怒。我默坐许久,见窗外天色已微明,正欲起身回房。耶律宏光突道:“五人之中三人继续跟踪,另外两人分开,要他们暗中查访两伙人背后的主使之人。至于你,安排好后,回来,保护夫人。”夫人是他对外称呼娘亲的称呼。 咄贺一一愣过后,颌首领命而去。 我同样也是一怔,娘亲武功深不可测,哪会需咄贺一保护,细细思量片刻,才算了然。他轻舒口气,面上微微带出丝倦色,我心中一阵踌躇,方嗫嚅道:“说出来你肯定会生气,但不说,……我心难安……” 他眉皱眉展瞬间两变,面上倦色骤然逝去,相反,脸上神采飞扬,粲然对我一笑,柔声道:“不要说,也不需心不安,更不要多想。我让你知道这些事情,并不是想让你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只是想让你明白现在的情势,我们还能控制,不想让你胡思乱想、独自焦急。蛮儿,以前我一直提醒你,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能不能处理?我期待你能成熟起来,能分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可现在,我宁愿你还是居于深山的那个娇憨纯真的小姑娘……” 一声“蛮儿”自他口中自自然然叫出,我一下由局促不安一下变成了慌乱无措,头嗡嗡的,思绪再难聚拢。怔怔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但他说什么,自己却一句也没有听进。 见状,他收了声,浅浅笑起来。我慢慢回神,只觉得两颊温热。猛地起身,举步向外走去。 他抑着音笑道:“在房中憋了数天,还没厌烦?自来汴梁,我们还未仔细逛过,今日我们出去一天。”我脚步一顿,心中忽地想起一事,回身道:“府中似是出了事?和赵普有关。” 他笑容隐去,点点头。他必是也听到了奴仆与鬼叔叔的话,但此时他带自己出府,与理不合。 我问:“府中真有大宋皇帝的人?娘亲甚少露面,照理说,他们不该发现娘亲的。若说,隐身之人武功高强,能近得了湖中小楼,况且还能瞒过娘亲,似是不可能。” 他点点头,声调平平道:“赵普乃赵匡胤近臣,赵光义用他也只是一时需要。对这样的开国功臣杀不得,留下又心难安,派人监视就省心多了。至于隐身之人,武功高倒未必,但是赵普近身随侍的可能性就很大。赵普应该明了赵光义安插人在自己身边,他不避讳见了你娘亲,心里想必也做好了准备。” 赵普身子康健,而宣扬病状危危。知身侧有奸细,而不顾不管。这不像是为官多年老臣子的作为,这反常举动是为了何人?为了何事?我不得而知。如果是为了招回鬼叔叔,那赵普之死,岂不是我们间接造成的。 我所想的,他许是也想到了。见我面色沉郁默着不语,他起身走过来,柔声道:“我们现在就出府,去尝尝汴梁城中的小吃。” 我摇摇头,“说不定鬼叔叔会有什么需要?” 他凝目看着我,“赵普称病乞休之后,赵光义探病数次。” 我一呆,只是称病便有数次探访,如今出了事,赵光义必会来此。原来出府游玩是假,避赵光义是真,我扯唇挤出丝笑,“我回房梳洗一下,即刻就好。” 他抚抚下巴,嘴角噙着丝笑,闲闲地道:“那淡粉束带的衫子,本人很喜欢。” 心知他是为了缓解这一夜我沉闷的心绪,他如此有心,我岂能辜负,遂装不懂,嗔道:“哼,本姑娘穿什么,向来是随性而起,从不因别人喜欢而改。” 话虽这么说,但走在汴梁街道上的我身着溥蚕衣,淡粉束带,耳边垂着坠子并非粉色,被我临时起意换成了与衣衫相近的米白色。头发松松绾成蓬蓬的辫子,淡粉丝巾系于发梢。我面孔微烫,身侧的他一直微抿嘴角,面色一贯绷着的线条柔和了下来,眉目之间蕴着笑意。 耶律宏光隐去浑身霸气冷意,面目极是俊朗,举止神态又带着贵气。且同行的我不似寻常女子一身绫罗绸缎,而是一身淡素白衫,况且天色尚早。一路之上,早起开铺、摆摊、遛鸟的众人纷纷注目。 耶律宏光依然故我,傲然缓行。他个头高,轮廓眉眼又稍稍异于汉人,虽说汴梁有经商的契丹人,但依他的穿着打扮气质举止,谁会以为他是普通的生意人。 我轻咳一声,他低头笑问:“饿了?想吃什么?” 我摇摇头,抿唇浅浅笑起来,“气度虽是不凡,但这么明目张胆在路上招摇,你不怕被人告知官府,说有契丹奸细入侵。” 他看着我哑然失笑,半晌后方无奈轻摇头,“既然你如此担心,那我们就找家店,老老好实实地吃,吃完之后,找个清静之处慢慢打发时间。看来我一游汴梁城的打算终是要落空了。” 我仍是抿唇笑,“我们本就是为避麻烦才出府的,如果在外又惹出点事来,虽不惧怕,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是不是?” 他赞赏地点点头,边走边打量路两边的店家。我收了笑,暗暗叹口气。 细风轻拂,皓月当空。我静坐于湖边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全身隐于婆娑绿叶的阴影之中。 脚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侍卫个个肃容挺立着。我鄙夷的撇撇嘴,心中暗自揣测,赵光义摆的这阵仗仅是向世人昭示他顾念旧臣吗?显然不是,因为赵府外并无异常,没有一兵一卒。如果不是,赵普乃是旧臣,鬼叔叔赵凌身无官职,又无兵权,赵光义也勿须大费周张。 赵光义另有所图。图的是什么,答案显而易见,从湖岸四周的侍卫数量既可瞧出端倪,也由此可看出,爹爹之死和赵光义有关。赵光义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担心一介女流的娘亲。即便娘亲武功高强,但深宫大院殿阁极多,千门万户,想刺杀他,也非易事。他应该能知道这个理,按常理说,他不该夜宿赵府。除非,他知道鹰宫,也知道娘亲曾在鹰宫的地位。他担心娘亲会挟鹰宫力量对付大宋,对付他? 我心一沉,如果是这样,娘亲会返回鹰宫吗? 如果自己在,娘亲有顾虑,或许不会破釜沉舟,不会再次入鹰宫,但娘亲心中的郁结会一生无法解开。如果自己远离这一切,娘亲没有顾忌,若以为爹爹报仇为交换回鹰宫,鹰宫显然会同意。因赵光义继位这么多年,鹰宫与契丹之间并无大的正面冲突,一是证明鹰宫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正面出击契丹,二是证明鹰宫没有同大宋皇室结成联盟。若赵光义骤然辞世,新皇登基,契丹、西夏必会借机扰边,那时鹰宫要求结盟,新皇同意的机率会很大。 想得越多,心愈乱、愈冷。 明日赵普大丧过后,赵光义会有什么举动?我不得而知。但敌不动我不动,显然两人掌握的都很好,赵光义辍朝五日吊唁老臣,娘亲这两日也一直未见现身,甚至未踏出小楼一步,显然也是等待。娘亲等待的是赵普大丧平安办完,而赵光义等待的或许只是时机。 自已该怎么办,又该做些什么?娘亲会怎么做?一刀杀了赵光义? 孤月已正中,我暗自轻叹。自荷包掏出一粒肉干,对准距自己所处位置稍远的一个侍卫弹出。 那侍卫一声未哼,身子软软倒地。两侧的侍卫慌忙架起,如自己所料,身前湖岸边侍卫轻声嘟囔着向那边移过去,“这没日没夜的守着,铁打的身子也抗不住。兄弟们,架他到一边,让他睡会……”我站起身子,提气轻跃至临近的墙头。 赵普大丧已过。 赵光义依旧没有回宫,因为湖边侍卫仍在,娘亲亦未现身。 我默默站在窗边,仔细留意外面的动静。对面厢房“咿呀”一声,一个身形、面容均生疏的黑衣男子自耶律宏光房中走出。他似是朝这边匆匆一瞥,但显然没有避我的意思。轻飘飘跃上房顶,瞬间消失不见。我暗自心惊,云狼二十骑中的人此时出现,是鹰宫有了动静?还是紫漓那边出了什么事,又或许是查出了什么?我略一犹豫,举步前去。 耶律宏长身立于窗前,银色月光自窗泄入,洒在他白色的袍子上,平日里英朗飒气的他和月色溶在一起,显得平和许多。我一呆,他已闻声转过身子,“你看见了?” 我点点头,他走到桌边坐下,我随着坐于他对面。他道:“紫漓已查到了这里。” 我思索一刻,看着他,道:“紫漓并不甘心这么过一生,寻常豆蔻年华妙龄女子心中的该有的梦她同样有。” 娘亲与鹰宫势必有正面冲突,以目前双方实力来估量。鹰宫在外追踪娘亲的宫众以紫漓所率部为强,只要削弱或瓦解这股力量,娘亲我们一行目前的安全便可保证。 他默看我一会儿,点点头,“竟把这层给忘了。”我冲他微微一笑,他唇边也漾出丝笑,静静打量着我,“你心中的梦是……?” 我头微懵一瞬,心底轻窒却是久长。本以为他会继续说紫漓,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些。 垂睑默一瞬,敛去满腹心事,抬头朝他浅浅一笑,“目前是娘亲我们一行安全回去,以后或许还会有其他的,现在还不知道。” 他笑容未变,定定看着我。我猛地起身,转身欲回房。一丝轻微的声音若有若无透进来,他眉头一蹙,起身向外掠去。我一惊,随着跟了去。 湖边围站的众侍卫已随着湖中小船驶向岸边的方向聚拢,我心底一颤,娘亲已现身,意味着娘亲与宋室的斗争已开始。 身侧的耶律宏光身形未停,温言劝慰,“你娘亲的打算我们虽然不知,但是,如果出事,我们一举擒获赵光义没有任何问题。” 我双眸定在已停在岸边的小船,轻声“唔”一声。 咄贺一手紧握刀柄走在前面,娘亲身上白衫随风飘忽,脸上神情淡然轻松,嘴角微抿着跟在后面,表面看似是温婉娴淑的普通美妇。在岸边已成半包围状的侍卫看清拾阶而上的两人,紧张神情通通褪去,大多唇边露出讥讽的笑,“原来弟兄们守了几天几夜的人竟是个娘们……” 咄贺一眸中精光一闪,跃上岸,向开口的侍卫挥出一掌,“狗杂种,对夫人不敬,我岂能饶你。”咄贺一话音落,那侍卫已呲牙咧嘴捂着腹部躺在地上哀嚎起来。 咄贺一虽会说汉语,音调却不对。侍卫们大喝:“契丹人,他是契丹人。”咄贺一悄眼望了下耶律宏光,面色懊恼不已。 我心中暗呼糟糕,耶律宏光也蹙起眉头。我们相视一眼,步子不停。一左一右把娘亲夹在中间。 娘亲朝我们笑笑过后,袖子一扬,甫站起身的侍卫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飘去。闷哼声、落地声相继入耳。众侍卫面色齐变,均露出惊骇惶恐,拥着挤着向后慢慢退去。 娘亲笑容未改,“带路,去见赵光义。” 侍卫们的目光一致落到躲众人中间一直向后退的中年侍卫身上,并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他向下缩缩脖子迟疑着。娘亲面色一冷,他身子一阵轻颤,一步一步向这边挪过来。 耶律宏光皱眉,满脸不耐,轻哼一声。那侍卫慌忙走在前面。 青武斋。 赵光义在赵府的居所。 不是想像中的明黄缎皇袍,而是青灰长衫。国字脸、浓眉,颌下留有短须。也不是想像中的威严沉肃从容镇定,而是目光闪烁不定,面相看起来,竟隐着丝奸滑。我心中顿生反感。 娘亲莲步移到左边上首的椅子上,坦然坐下。中年侍卫跪在地上简禀过后,赵光义朝左右一挥手,中年侍卫及一干随侍垂首退下。中年侍卫退至门边,忽地跪下急急地道:“皇上,那女人身边的人是契丹人。”说完,不等赵光义开口,竟自顾站起,一溜烟跑着退了下去,似是违恐跑的慢一些会如湖边因口祸而招灾的侍卫一般。 耶律宏光唇边噙着丝无所谓的浅笑,懒懒坐在娘亲下首,咄贺一默站在他身后,我跟着坐下。 偌大的房间,大宋皇帝竟默立一瞬,目光自我们三人身上扫过,面色微怒慢慢坐在右侧上首,“青寇,十几载未见,规矩也忘了?” 娘亲面容一反往日里的温和柔美,双眸透亮的近乎犀利,声音冷的几乎能封冻这初夏的湿热燥气,“请称我赵夫人。规矩?在你面前我不需要规矩。赵光义,我们闲话少说,德芳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光义似是早有准备,面色沉痛,声音低沉,“德昭之死,朕有责任。朕一时忘了自己的这个侄儿心胸不广,就不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于他。但德芳侄儿确实是突生恶疾,不幸早夭。” 娘亲面色微微泛白,直盯着赵光义,“恶疾?这世上有什么恶疾能一天毕命?” 赵光义面色一变,自牙缝里挤出句话,“赵普这个老匹夫……” 果真是赵光义。耶律宏光眉头已紧蹙,看看娘亲,又默盯着我。我心中却滋味难辩,杀父之仇,本是不共戴天。可我心中却没有异常的感觉,没有痛恨莫名,只有难受心痛,大部分仍是为了娘亲。 娘亲面上血色尽褪,连唇也是泛着白。我不由自主站起身,娘亲速度更快,站起来身形一晃,袖中短刃已架在赵光义脖子上。 我冲到娘亲身边,怒盯着赵光义。赵光义面上掠过丝惊慌,只是瞬间,便消失不见,乌唇张翕了下,似想开口,娘亲短刃一压,赵光义咽下未出唇的话。 跟着过来的耶律宏光,默盯着赵光义,“既然出宫几日居于赵府,且独身见我们,想是已做了万全的准备。料定我们不会动手。” 赵光义面上露出赞赏,抬手推开娘亲手中短刃,“德芳侄儿是至孝之人,想来德芳夫人也会有此孝心。德芳生母开宝皇后朕已悉心照料数年,目前身子康健居于后宫。” 恢复常态的娘亲身子一晃,神情恍惚,“婆母还在?” 赵光义面露得意之色,大笑起来,“耶律青寇,朕只身前来只为告知这个外人不能传的口讯。……鹰宫宫主,朕提醒你,开宝皇后的命掌握在你一人手中。若朕听说有什么风吹草动,那后果……” 娘亲已隐去脸上的恨,唇边漾着丝冷笑,“赵光义,我耶律青寇穷今生之力,势为我夫君报仇。婆母若有意外,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赵光义笑容一僵。 “啪。”门板窗子被尽数推破,落了一地。我微怔,耶律宏光已把我和娘亲揽至身后,自腰间抽出细若丝带的软鞭。咄贺一跃到耶律宏光前面,赵光义惊惶失措,欲躲过来,我怒瞪过去,他缩到椅子后,面色煞白。这就是大宋天子,我不禁摇头。爹爹是什么样的人呢? “耶律将军,这是我鹰宫内务,请你不要插手。”是紫漓,我错开身子,和耶律宏光并站一排。紫漓仍是一身重紫。娘亲已微笑着走过来,“青寇好像说过待办完手边之事,定会回去。” 紫漓朝娘亲施礼后,浅笑着道:“紫漓不敢违首领令,请你恕罪。”她一挥手,身后十余人慢慢逼上来。 透过人墙,看到鬼叔叔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我暗自松口气,鬼叔叔朝耶律宏光轻点一下头。 “赵凌,救朕。”正在这当口,赵光义却忽地开口求救。 紫漓眉头一蹙,抬手朝赵光义挥去。一个小巧柄带着紫缨的刀钉在赵光义后面的墙上,刀入墙一半,另一半露在外颤颤地晃着,赵光义身子软软倒下去,竟是昏死过去。紧接着紫漓似是朝耶律宏光微微摇头,一会功夫,十多个黑衣人已变换队形,两人背背相靠,一半人面向里一半人面朝外。鬼叔叔轻喝一声,执剑冲入。耶律宏光一抖软鞭,鞭直直打出,缠在紫漓腰间,黑衣人均大惊,几人与娘亲、鬼叔叔、咄贺一打斗,余下的齐向耶律宏光扑来。 我手中的肉粒疾射而出,两个黑衣人捂着眼睛,血自手指缝涔出,但冲势未减,耶律宏光撤回鞭子,挥向那两人。两人倒地,耶律宏光手腕一翻,长鞭又卷住紫漓,这次未做停顿,径自收回。紫漓面上虽显愤懑,但眸中却流光潋滟欢娱尽显。我心微怔,不解她何故如此? 十多人只余两人,二人见紫漓被擒,同伙尽死。亦不改恋战,相视一眼,飞身欲夺门而出。耶律宏光已是鞭长莫及,而娘亲、鬼叔叔也在里侧,咄贺一显然不能同时对付两人,我心中暗急,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紫漓一行既已查出此地,若尽数捕住,消息才能封锁。 房外,自房顶上轻飘飘跃下两人,一人是今晚见过的,另一个较面生,但显然是云狼二十骑之一。 最后一名黑衣人倒地之时,耶律宏光挥掌重重打向紫漓后颈,两人一先一后倒地。 娘亲轻叹一声,摇摇头向外走去,“她也是可怜的孩子。宏光,鹰宫宫众的尸首你处理了吧。赵将军,你族人仍在大宋境内,赵光义的事,你来善后。蛮儿,跟我走。” 耶律宏光应下,鬼叔叔默着点下头,抓起赵光义的前襟,提起他肥硕的身子,摔在椅子上。 湖心小楼。 一间通室,轻纱罗幔,飘飘绕绕。通室三面临湖有窗,三窗前分别是红木书桌、贵妃躺椅、两座精致茶桌、而无窗一面则是同色床铺。地上铺着米黄的毯子,房内红黄相配,我竟觉得异常温馨。 娘亲抚着我的长发,拉我坐于床边,柔声道:“蛮儿,明日随着宏光回契丹,娘亲此间事已了,你已不需留在大宋。” 我摇摇头,“娘亲,那你呢?回鹰宫?紫漓曾说过,您已嫁人生女,不可能再是宫主身份。另外,这十几年,我们过的是闲云野鹤的舒适日子,你还能适应吗?我要随着你,保护你。” 娘亲笑着叹声气,“傻丫头,鹰宫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可怕,你若去做了宫主,那娘亲隐居十几年,还有什么意义。蛮儿,你不想回契丹?是不是……因为那两个孩子你无法选择?” 我心神一恍,是这样吗?潜意识里不愿回契丹,是无法面对韩世奇?还是无法拒绝耶律宏光? 远方鸟儿轻鸣一声,我蓦然回神,窗外月影已西斜,光线灰暗散淡。 怔了一瞬,扭过头,正对上娘亲担忧的双眸。我朝她笑笑,娘亲目光柔和,细细看一圈室内的每一样物件,“这座府邸本是我们的家,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爹爹和我亲手布置的。你爹爹死后空置多年,赵普第三次及相后,这是赵光义给他的赏赐。” 原来是这样,难道府中处处暗藏机关,难怪鬼叔叔会这么安排。 我借着烛光,再一次细细打量这间房子。随风轻飘的窗幔薄如无物,但隔光效果却极好,书桌、贵妃榻……很简洁,但细微之处能品味到雅致温馨。 以物推人,白色长袍,玉带缠发,双眉斜挑入鬓……这就是爹爹在自己脑中的形象,我心头漾着甜,朝娘亲笑着,“娘亲,为了爹爹,你一定会把阿奶救出来,是不是?” 娘亲眉头轻锁点点头,“蛮儿,真心爱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我们的事我虽不想让外人插手,但韩世奇没有陪你前来,我心里很不舒服。蛮儿,娘亲不想左右你的决定,但希望你看清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心中真心喜欢的究竟是谁。若真的难以决断,就暂且搁下,也不能因为感激而答应别人什么。感情之事掺不得假,如不然,痛苦的是两个人。” 韩世奇、耶律宏光的面容交替在脑海闪过,我甩甩头,硬生生压下去,挤出笑,“娘亲,顺其自然吧。至于回契丹,还不是时候,娘亲不希望我入鹰宫,我不入便是,但蛮儿想待在汴梁,等娘亲救出阿奶,此间的事做一了断之后,我们一起回去。这样,蛮儿才会心安理得过自己的日子。” 娘亲目光投向窗处,半晌后,点点头。 第十章 赵光义于次日清晨仓皇出府回宫,两日后鬼叔叔解散了府中的一干奴仆。于是,偌大的宅院静寂得只余刚出壳的夏蝉有一声没一声的鸹噪着。 紫漓已现身于此,可跟踪她的那两拔人呢?被紫漓发觉甩脱了,还是耶律宏光解决了他们?这两伙人是不是世奇派来的? 一直低头研究机关的耶律宏光,突道:“小蛮,这个机关怎么能嵌进石头里,况且纹丝合缝,若不是你事先告知,我根本不会发现。” 我敛了心事,弯下身,笑道:“亏你还是叱咤风云的将军,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你看,这机关旁边的石头有没有异样?”我手指着石头,侧过脸看向他。 两人距得太近,此时竟是脸对着脸,在他凝目盯着我的黑瞳中,似是跳跃着灼人的火焰。我一呆,慌忙向后闪去。他眉微皱,探身伸手一揽,似是想……我挥掌拍向他,匆忙之间,力道虽不大,但亦不小。他闷哼一声,动作却未停,仍是拉住了我的手。我心中正暗自庆幸,脑后却忽地一痛。 他轻叹一声,摇摇头,“真上好心当做驴肝肺,我本想拉着你,以防撞到假山上的石头,你可 倒好……” 我揉着头,瞪着他,心里虽是忿忿的,但声却极低,气道:“你是不是早已发现这机关的秘密?” 他眉梢一扬,唇边虽挂着丝笑,眸底却浅蕴着说不清的东西,“你一直发呆,为了你娘亲的事?……这不能急于一时,大宋皇宫殿阁布局图我们还没有拿到,不能轻易潜入。” 他误会了,这样也好,遂忍痛点头一笑。他双眸一亮,脸上神采飞扬,走过来,拔开我抚头的手,“希望没有出血?若头撞破了,那本人的罪过就大了……” 我扬手打掉他的手,转过身子,笑道:“就是没破,你的……”我话未完,笑容慢慢僵在脸上,目光越过耶律宏光,盯着院子门口的两人。 仍是一身白衫,目光依旧温和,笑容一如往昔般淡然。我的双脚似是由不得自己控制,慢慢向他走去。 自己没有猜错,他还是来了。跟踪紫漓的必是他的人,心中暗自埋怨自己,为什么要瞒他?瞒他的结果就是让他找得更辛苦吗?还有自己担心的事,发生了吗? 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我伸手过去。两手相握,紧紧的、密密的。 他唇边笑隐去,眸中笑却溢满,“小蛮,过得可好?” 只是一句平淡简单的问候,暖流却自心头慢慢涔向我的全身。我盯着他,点点头。韩世奇身后的韩风错开身子,轻咳一声,掩上院门,然后垂首默立着。 我回过神,脸耳脖颈俱是火烫。头上方,他问:“前几日,府中众人可曾受伤?” “无一人受伤,韩兄多虑了。”背后耶律宏光接口道。 我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心中迟疑,思虑再三,是抽出来?还是继续握着?正犹豫不定,韩世奇却慢慢松开手。我抬起头望向他,韩世奇朝我微微一笑,看向耶律宏光,“没受伤就好。” 我默站原地,直盯着看向内走着的韩世奇、韩风两人背影,不敢挪开目光,因为不敢、也不想去看耶律宏光的表情。 “蛮丫头,傻站在那儿,想当门神?韩兄两人风尘仆仆,千里赶来,这府里已无仆妇,你还不去张罗张罗?”耶律宏光的揶揄声中夹杂着爽朗笑声。 我暗松口气,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遂笑看过去,耶律宏光眉扬唇抿,似是笑意炎炎,但我对上他眸中神色的一刹那,却分明看见了他来不及收起的落寞失望伤心。 我头一懵,匆忙撇过头望向别处。 当日单独出行的决定错了吗?不让世奇陪伴的想法错了吗? 明明早已觉察到耶律宏光对自己暗生情愫,却不管不问,也没有阻止,自己错了吗?刚才看见耶律宏光眸中那丝神伤之时,心似是被利刃轻轻划上一道,那痛,是假的吗? “蛮丫头,还不走?”他依然笑着。 我默然点头,眼睛只看着自己脚前三尺的距离,不看耶律宏光,也不瞅韩世奇,匆促向伙房方向疾行。 “小蛮,去伙房干什么?”前方传来鬼叔叔的声。 我抬起头,“世……韩世奇来了,我去烧点开水。” 鬼叔叔看向我身后,眉头皱了下,“昨日我出去买了个粗使丫头,烧水做饭不用我们。” 韩、耶三人走过来,与鬼叔叔寒暄了会儿,一行人向翠景园走去。我始终默默前行,不发一言,鬼叔叔看我几眼,轻不可闻叹声气。 韩世奇笑容依然温和,耶律宏光笑声也依旧爽朗—— 天,漆黑如墨。 我以手支腮默坐在湖边的台阶上,想着今日午饭时的情形。 …… 鬼叔叔笑看着韩世奇,“蓟州之事很棘手?”鬼叔叔和娘亲放心把自己留在燕京,是相信韩世奇有能力保护我,给我幸福,可陪自己前来涉险的是耶律宏光,而非韩世奇,他此举是暗责韩世奇,责怪韩世奇为了生意没有顾及自己。 韩世奇仍是微微笑着,先看我一眼,然后目光自耶律宏光脸上掠过,轻颌了下首,“比较棘手,有伙贼子一夜之间抢走蓟州刊家粮铺所有囤粮。世奇并非心疼那些粮食的价值,而是失去这些存粮,蓟州粮食也就去了十之八九,新粮未收,囤粮遭抢,蓟州人要因此断炊了。” 我心暗惊,望向耶律宏光,他表情自若,啜着茶水未吭声。 鬼叔叔想了会,面带不解,“蓟州存粮的十之八九,……一夜之间?这些贼子不似寻常贼子,且不符合常理,窃不易搬挪的粮食,哪有偷金盗玉简单。蓟州城外可有据山而聚的山贼强盗团伙?”韩世奇摇摇头。 鬼叔叔默想一阵,轻声笑起来,“就是有,普通山贼也只是劫路人打秋风,哪敢夜袭城中商铺,况且还是刊家粮铺,我真是老糊涂了,问了这么个愚蠢的问题。” 韩世奇笑着道:“世奇已自燕京调去一些,希望能支持到收新粮。” 一青衣小婢摆上精致小菜,然后乖巧地退立在一侧。我望着桌上的菜色,心中惊疑,扭过头,猛地起身,开心的叫道:“阿桑,怎么会是你?” 阿桑眼眶微红,双眸噙泪似欲滴但未落,声音哽咽,“小蛮,……小姐,……”话未说完,泪扑簌扑簌成串落下。 我拉着阿桑的手,转过身,笑看向韩世奇,他眸底唇边尽是笑意看着我。耶律宏光眉皱一下,但瞬间展开,目光自我脸上掠过,看一眼韩世奇,然后仍慢慢啜茶不语。我心一沉,嘴角抽动几下,想继续保持笑容,可尝试几次,终不能如愿,遂脸一挎,见我如此,韩世奇眸中神采隐去,但笑容仍浅淡如常。 鬼叔叔打量着我们三人眉眼间的细微变化,眉头也攒了起来。 阿桑怯怯地眼掠四周,推我坐下。鬼叔叔盯着阿桑,轻轻一叹,笑着自嘲,“难怪那日一见这姑娘心里既觉得踏实,又有一丝怪异。”经过赵普一事,鬼叔叔遣散府中奴仆,重新再选,势必谨慎异常,不想还是找了个别有用心之人。 我笑着看向阿桑,她挠挠脸颊,呵呵傻笑。 鬼叔叔笑着韩世奇道:“依小蛮的江湖经验,应该不知道留暗记。你能找到这里,我以前倒是小看了你。” 我心中一紧,看向耶律宏光。他抬起头,面沉沉静看着韩世奇。我心中快速思量,耶律宏光曾亲眼目睹阿桑陪我见紫淳,紫漓前天来,韩世奇今日便至,他必会想到这层,况且盯梢紫漓两伙人之中,其中一拔是官差,这么推断,势必会想到其中关联。 韩世奇微笑着回道:“赵……您抬举世奇了,若不是阿桑这丫头提供了点线索,……”果不其然,耶律宏光眉头微蹙,低头默思起来。 我心中一慌,执箸截口嚷道:“吃饭了,肚子很饿,你们想罗嗦,待吃完饭,单独找间房,好好絮,随便说。” 鬼叔叔摇头笑后,执箸开始挟菜,韩世奇看着我,双瞳隐蕴着丝了然笑意,他似是明白了我的担心,懂得我为何这么做这么说。我心头暖暖的,咬唇撇过头,却正撞上耶律宏光若有所看着韩世奇,我们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撞在一起,猝然之间我来不及收起自己面上表情,他刚出唇的笑容一顿,盯着我看的幽黑双瞳掠过丝黯然,我慌忙低头,埋头吃饭。 席间半晌无语,痛楚慢慢涌上心头,丝丝缕缕荡在心涧,再也淡不了、散不去。我手摁住心口,竟觉得气紧,正在这时,突地传来耶律宏光的爽朗笑声,“鬼叔叔,你府上的奴仆早该散了,你看,这误打误撞带回来的阿桑姑娘,随便几个家常菜,平日里最爱说话的小蛮埋头猛吃,席间更是一句话也无……” 鬼叔叔随着大笑,我咽下口中的饭,抬起头,三人均笑看着我。 鬼叔叔笑看向韩世奇,“世奇,以后随着蛮儿,和宏光一样称呼我鬼叔叔即可。” …… 橹浆划破水面的细微声音传来,我抬起头,娘亲手提灯笼立在船头缓缓前来。 我长吁出口气,站起身,接过娘亲手上灯笼。她轻叹一声,“蛮儿,你换上夜行衣,莫不是想随我出府?” 我状似无意扫了眼娘亲身后往木桩上绑船的咄贺一,点点头未接口。 娘亲回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回去歇息吧。”咄贺一抱拳道声“不敢当”,朝我轻一颌首,大踏步离去。 “你不想面对他们?”缓步走在身侧的娘亲问。 我摇摇头,“娘亲,我不想谈论这件事。今晚我们外出,要去哪里?做什么?” 黑暗中,娘亲又是一声轻叹,“我们要见的人名叫赵更,他和你鬼叔叔赵凌一样,曾是你爹爹身边近侍,现在虽是大宋将领,但赵光义对武将防备心甚重,因此他心怀大志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我托他手绘宋室皇宫图纸,估计差不多好了。” 我“哦”一声,点点头。娘亲接过灯笼,打开灯罩吹熄烛火,随手挂于小径旁的树杈上。然后握着我的手,道:“咱们走。” 娘亲轻功卓绝,在她的带动下,我竟不借外力也身轻如燕,两人轻盈跃上院墙,跳到对面房顶,脚不停步,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处红砖琉璃屋角边。 我仔细打量一圈周围环境,除了树梢随风摆的沙沙声,没有其他声响。娘亲对我点头,我会意一笑,两人自屋顶跃下,闪身进入廊子,背向里面朝外遛边随娘亲向透着灯光的那间房子行去。 “……她已来了数次,卑职无法推辞。可如果卑职绘出宫中图纸,她必会进宫犯险,无奈之下,才差人给您带信,不想您会亲自前来。”听音,说话男子应是已届中年。 他自称“卑职”,且口气极是谦恭,那与他对话之人是谁?难道娘亲所托非人?我想的,许是与娘亲不谋而合,自门缝透出的烛光映在娘亲脸上,她一脸颓然,似是对房中之人极其失望。 人走茶凉,况且爹爹已去十几年,也怪不得人。我抽出手,轻柔地反握着娘亲的,她朝我淡然一笑。两人继续摒住呼吸,静听下文。 “她……她可好?”默了半晌后,另一陌生男声响起。 前者口中的“她”是娘亲,可后者口中所称的“她”是娘亲吗?为何他的话语之中带着不舍心痛悲伤?他是谁,为何会对娘亲有这种情感? 娘亲身子轻颤,傻了似是默立不动。我心中大惊,慌忙轻扯娘亲衣袖。娘亲似是无所觉察,自顾自的轻语,“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娘亲有这种反应,难道后面说话的男子是爹爹?他不是死去了吗?但如果不是他,娘亲怎会有这种反应? “什么人?”房中传来一声轻喝,娘亲一怔,瞬间恢复神智,擘手推开房门。 一长髯黄脸大汉立在面前,一呆过后,道:“小人见过夫人。” 娘亲未接他的话,扫了一眼房中,声音颤抖,“是你吗?” 娘亲话音落,自屏风后缓步走出一男子。雪白长袍,腰际束带浅青色,上挂着白玉坠,我心中暗自喝彩,堪与娘亲相配。此时,他静静望着娘亲,娘亲神情似是有些恍惚看着他。 我心中畅快,没想到爹爹仍健在。两人别离数年,定有许多话要说,娘亲也必有问题要爹爹解释。我撇过头,却见那黄脸汉子转过身子面朝外,我使个眼光,示意一起出去。他恍若不知,依然默站着。 “蛮儿。”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我回过头,笑着在娘亲身侧,施礼后娇声道:“蛮儿见过爹爹。” 他目光柔和,笑着点头。然后目光投向娘亲,“青寇,宫里图纸不要也罢。赵更,你先下去。” 赵更回身,紧绷的脸松了些,“卑职谢过殿下。”爹爹摆手,赵更礼毕,带上房门离去。 三人围坐于桌边,爹爹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握着娘亲的,看看我,又看看娘亲,笑着轻叹道:“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们能重聚,我还能见到你们。蛮儿也长成大姑娘了,与当年的你很像。” 娘亲双颊酡红星眸微醉,声音极是轻柔,“德芳,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当年为何诈死?是因为大哥的死,才走的这步棋,可为何连我也瞒着?” 爹爹面色一黯,笑意减了些,“父皇膝下只有我与大哥,赵光义既已逼死了大哥,下一个目标定然是我。我千防万防,领个闲职度日,赵光义还是不放心,终还是赐来一杯毒酒,若不是我们设计的那个宅院有暗道,我哪会活下来。听赵更说,你现在住在那,应是见过赵普。回去告诉赵凌,若不是赵普暗中周旋,我活不到现在,他们父子误会十余载,皆因此事,唉。” 我心中一愣,爹爹不准备回府吗?遂开口道:“爹爹,现在府中都是自己人,你随我们回去吧。” 娘亲笑着点点头,爹爹眉梢一抖,表情有些许不自然,我心中“咯噔”一下,暗忖:爹爹虎口逃生后,并没有隐居,而和赵更这类领兵之人有联系,显然心中有图谋。图谋是什么?不言而喻,不外乎是皇位,因为若只为阿奶,似乎不用耗时数十年,且还有赵普暗中相护。此时,爹爹神情似是不愿回去,是不想暴露身份?还是有其他原因? 看娘亲满脸期许,我暗中思索一瞬,嘻嘻笑着道:“娘亲也可随着爹爹走,只是爹爹现在住的地方要告知蛮儿一声,以便蛮儿去看你们。” 烛光下,娘亲面上透着妩媚娇羞,我心中一乐,原来女人见到心爱之人是这样的反应。 娘亲隔桌点了下我的额头,笑嗔道:“丫头片子,没大没小,开你爹娘的玩笑。”我笑嘻嘻看向爹爹,他虽淡淡笑着,但眸底那抹慌乱却显露无遗。 我心骤然一沉,自爹爹手中抽出手。他瞥我一眼,笑中露出丝尴尬,娘亲许是沉醉在爹爹仍在世的喜悦里,丝毫没发现爹爹的异常。 我越想越心惊,难道爹爹又娶了亲?头轰地一下炸开,若真是如此,娘亲要如何挺过去,娘亲十几年的清寡日子,值得吗? 我强压下心中想法,挤出丝笑,“娘亲,让蛮儿再陪你两天,我要住在湖中小楼上。”娘亲笑着颌首。 爹爹似是暗松一口气,赞赏地看我一眼,我撇过头,不再看他。 他道:“青寇,你入宫定是为了救娘亲。这事不用着急,赵光义不敢对娘亲怎么样。一是,他要用娘亲要挟你,二是,他认为我们已不在了,没有人威胁到他的皇位。这么多年,他最忌惮的问题是一直暗中流传的皇拉继承问题,他要用善待娘亲和朝中老臣来向世人昭示,他是仁慈之君。” 娘亲点头,“话虽如此,但此事宜早不宜晚。前几日鹰宫已找上门,虽是冲着我来的,可我担心她们会挟持蛮儿。我们早些了了此间的事,救了婆母,速速离去才是上策。” 爹爹沉默不语,似是思虑对策。一时之时,我心里颇不舒坦,在娘亲一直惦念的爹爹心中,娘亲和我的安危并不是最重要的。 念随心生,既然想到了这,心里就越发难受起来。可娘亲却浑然不觉,要爹爹面前,娘亲思维似是慢了一拍。 我站起身,浅笑着道:“夜已深了,我去找赵更安排住处。” 娘亲一怔,爹爹显然还有话要对娘亲说,朝我点点头。我抿唇无声地冷冷一笑,转身向外走去。 正值中午时分,天空万里无云,一轮骄阳高高挂在头顶,那样肆无忌惮,似是要将汴梁城中匆促行走的众人烤干烘糊一般。 街道两侧官兵把守的告示栏,围站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不知官府出了什么告示? “……契丹人个头高,面形轮廓不像咱们,好认。咱们没本事捉拿住他们,也就别想着一千金了,但报信的两百金,我们还是有机会拿到的。……”身侧两个过路男子边走边大声议论着。 我心中暗惊,契丹人?那日,赵光义见到了耶律宏光,难道要捉拿的是他? 我停步向告示栏挤去,还未挤进人群,手忽地被人拉住。我还未回头,耳旁已传来耶律宏光的声音,“拐进巷子里。” 两人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之处。半晌后,方才绕到城门口。城门被木栅栏拦住一半,另一半两名兵士仔细盘查着来往行人。 我皱眉看向他,“你回府吧,这些兵士虽没有功夫,但人数众多,若认出你,也是相当麻烦。” 他板起脸,冷声道:“若你被鹰宫的人抓了去,更是麻烦。”说完,不知自哪摸出个东西贴在脸上。 我定睛一看,“扑哧”一下笑出声,他眼一瞪,我忙用手掩口,笑着道:“若你脸上真长这么个痦子,……” 他挑眉欲抬头拿下来,我忙收住笑,拍开他的手,“我不笑你,你也不要拿下来,他们定认不出你。” 两个兵士一个皱眉,一个抚着下巴细细打量着耶律宏光,他哪里被人这么看过,板着一张脸,显然已是微怒。我笑着拿出锭银子,塞进兵士手中,“这大热天的,辛苦了。我家兄长身有要事,烦劳快些放行。” 两个兵士接过银子,满意地放行。耶律宏光傲然出了城门,我紧随着跟上。 见他眉头已舒展,我道:“这阵子,契丹与大宋一直有战事。昨日来的人,是不是大王催你回契丹?如果是,你就回去吧。” 他默看我一眼,嘴角逸出丝浅笑,不答反问,“这两日,韩世奇似是较忙,白天总是不见人影?” 我心暗忖,韩世奇既已寻到我。如我猜测是正确的,这两日必是去兑现承诺了,这事显然不能让耶律宏光知道。遂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他冷冷一笑,似是不相信,但显然也没有追问的意思。 两人默默走了会儿,他道:“如果真如你所料,你怎么办?” 我不假思索,道:“不惜一切手段逼娘亲回契丹,这十余载,为爹爹报仇、我安全健康长大成人一直是支撑娘亲的理由,况且此次娘亲出谷本就是为爹爹报仇,若发现爹爹另娶别的女子,娘亲会承受不了。”他闻后不言不语,我重重叹口气。 城外一里处,一片很密的林子。一阵风吹来,树梢晃动处,蓦地显现出高高的院墙。 我眼睛一亮,问:“我爹爹住在这里?” 他轻一颌首,道:“清幽僻静,你爹爹应是风雅之人。” 我心中那丝不快再次涌上心头,轻哼一声道:“人一旦有权欲之心,就再难称风雅。” 他摇摇头,走上台阶,拉起门环,就欲敲门。我拉着他的袖子,摇摇头道:“我们不走正门。” 他唇边挂着丝浅笑,无奈地道:“小蛮,他是你爹,我们翻墙而入窥探他,不太好吧?” 我瞪他一眼,压低声音气道:“你若觉得不妥,不要跟来便是。他是娘亲的夫君,便是我爹爹,他若另娶了亲,便不是娘亲夫君,当然也不是……”爹爹两字再难出口,若爹爹真娶了亲,娘亲会怎么样?黯然回谷?还是愤而入宫? 院子很大,分为前厅和后院。前厅自不必看,两人顺着墙头向内院行去。满园繁花清香扑鼻,小径两侧各有一小婢弯腰采摘花瓣,除此之处别无他人。我和他相视一眼,飘下墙头,两小婢浑然不知时,我们二人已神不知鬼不觉贴在一间房的外侧。 “……老弟台的生意从未介入过宋境,这次竟为寻人而答应,可见所寻之人定对你来说很重要。”是爹爹的声音。 “寻人”、“未介入过宋境”……我暗惊,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马上看向耶律宏光,手指墙头,用唇语告诉他:回去,不再探听。 耶律宏光摁住我欲走的身子,两人紧贴在一起。他的呼吸吐呐热气呵在我耳边,痒痒的。我脸一热,心里既急又怒,抬起胳膊捣向他前胸,他闷哼一声,没松开我反而又紧了些,我怒瞪他一眼,他摇头看向花圃,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个男仆每人两手各提一个大木桶,似是欲浇灌花草。 他低头对我耳语,“木桶灌满水有多重,你心里应该清楚,若不想让你爹爹发现你来过,就老老实实待着不动。” 两男仆两手提桶步履轻松行动敏捷,垂下的衣袖微微飘起,看情形功夫不在鬼叔叔之下。我咬唇默立,心中暗自焦急,希望和爹爹对话之人不是他,若真是他,此时也不要开口。 怕什么来什么。 韩世奇声调平平,自房中传出,“大宋民众以定居为主,农业比契丹强上百倍,你何苦每年遣人千里迢迢入契丹商洽购粮?你若是官府中人,为了断契丹粮源,这么做合情合理,可你并不 是。恕我唐突,如不方便,可不用回答。” 爹爹问的,韩世奇无法回答。而韩世奇问的,爹爹亦无法回答。 耶律宏光听到这里,恐怕心里已清楚地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知背后的他是何表情?他手仍未松开,我身子依然无法动分毫,两人就这么站着静默许久。 花圃之中采花小婢已离去,两男仆拿着空桶也向外行去。我身子轻挣一下,他松开手,我慢慢转过身子,声音轻若蚊蝇,“回去后我向你解释。” 他冷着的脸忽地灿然一笑,指指墙头,我挤出丝笑朝他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后悔,想探的消息没有探到,想瞒的事却因此行而暴露。 身形甫动未动之时,小径上传来了“嗵嗵”脚步声,我皱眉看过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欢快地跑着,后面紧随着一个老仆,“小少爷,老爷在书房会客,我们先回去。” 那孩子未回头,“我就看爹爹一眼,不会耽误爹爹办正事。”男童长相酷似爹爹,他欢快的样子灼的我眼睛痛,心里更痛。 耶律宏光扳过我的身子,眸含担忧盯着我。我微微一笑,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什么。 “赵皖,回来。”声音极其温柔。耶律宏光眉微皱,我已快速转过身子。 气度高华,瓜子脸,下巴尖尖,眼睛晶莹,身材虽纤瘦,但绝对和弱搭不上边。此时,目光投在前面的男童身上,满脸宠溺的浅浅笑着。 心中迅速把她与娘亲作了比较,娘亲的美不沾凡尘,外人看来冷若冰霜,犹若世外之人。而眼前的女人,黛面俏媚笑容柔和,若不是知她身份,会不同自主想去亲近她。 耶律宏光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未回头,心中仍不住的猜测,爹爹是喜欢刚才这种温柔如水的女子?还是这女子背后有能让爹爹借助的势力?若是借助势力,那当年,爹爹对娘亲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也是为了借助娘亲身后的鹰宫?若是这样,就不难解释爹爹诈死后,并未告知娘亲。正在凝神自想,却忽听到房门轻响,耶律宏光拉住我欲往墙上靠,我摇摇头,韩世奇之事已无法隐瞒,现在不需要避讳什么。而我此行目的也亦达到,亦不需留在此地。 我站在原地,爹爹慢慢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他弯下身子张开双臂,男童欢呼一声,扑了过去。随后跟着的女子笑得越发甜美,“赵皖,你已见过爹爹,现在可以随娘亲去后院了。” 爹爹逗着男童,抬起头道:“昨天才去,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女子回道:“昨夜赵皖哭闹不止,要回来看你。”腻在爹侈怀中的男童忙不迭地点头,女子秀眉微蹙,笑斥男童:“赵皖,还不走?”男童恋恋不舍离开爹爹怀抱,牵着女子的手往回走去。 爹爹笑着转身,欲回书房。眼睛余光看到站在屋角的我,呆站半晌,方回过神,快步走来, 道:“蛮儿,你怎么来了?你娘亲呢?”他边说边向后看去,见娘亲并没有前来,似是轻舒口气,但看到走过来默默注视着我的耶律宏光,眉头蹙起默思一瞬,忽然面色微变,“契丹人?”耶律宏光恍若没有听到,仍看着我。 我嘴边逸出丝冷笑,问:“您希望娘亲来?希望她来见证你的薄幸,还是让人嘲讽她的痴心,讥笑她十年如一日念念不忘的人仍好好的活在世间,活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称呼由“爹爹”改为“您”,语调已冷得不能再冷,而且口气不但不恭还隐着丝放肆。爹爹面色微变,尴尬地看一眼耶律宏光后,又看向我,声音沉痛,“蛮儿……” 我笑着截口道:“请您请我‘小蛮’,你不适合叫‘蛮儿’这个名字。另外,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娘亲面前,娘亲出现的地方你躲开。另外,切记,永远都不要让娘亲知道你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两个“永远”说出来,我心头酸涩上涌,双眸泛起雾气。耶律宏光握着我的手,轻声道:“我们走。” 我点点头,撇过头,望向院墙上空那方湛蓝一刹那,泪顺脸而下。自来大宋,一件一件的事接踵而至,让人目不暇接。我觉得心力已不济,本欲提气上跃,脚下却一软,身形滞了下来,耶律宏光揽腰抱起我,飞身跃上墙头。 他道:“要下去了。” 我咬牙“哦”一声应下,心中虽不想,但仍忍不住再看一眼爹爹。他面色颓废,一脸惊痛,见我看过去,面色一喜,嘴张翕了下,似欲开口留人。我头一撇,目光自他身上收回,却见韩世奇立于书房门口,不知站了多久,阳光虽明亮的灼人,但他温和依旧的面容下,似是隐着清冷孤寂,微眯的双眸中,似是蕴着悲凉哀痛。 我心一窒,抓在腰间耶律宏光手臂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加重力道,他边往下跃边道,“小蛮,你的指尖该剪了。” 我未吭声,心中仍思索着,此时不能让爹爹知道自己认识韩世奇。爹爹或许有自己的势力,也有公然反抗朝廷的理由,但作战所需粮草辎重并不易购置。大宗购买粮草,势必会被大宋皇室发觉,那爹爹隐匿十几年苦心经营的一切将会毁于一旦。这个道理我懂,爹爹也必定懂,所以才会舍近求远,每年派人去契丹等临国购粮。西夏战事连绵不断,粮食本就奇缺,因此,韩世奇的刊家粮铺会是爹爹的首选。若爹爹知道了自己和韩世奇的关系,会不会以此为借口买粮呢?韩世奇会不会因他是自己爹爹而无法推脱呢? 只是自己的顾忌,韩世奇能理解吗? 两人落地,耶律宏光见我依然默不作声,似是以为我仍在难受伤心,于是,用手抬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的双眸,温言道:“别难受了,好好想想,怎生寻个法子让你娘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回契丹。” 我拔开他的手,叹道:“我并不是悲伤,因为我记事之日起便知爹爹已过世,爹爹对我说只是心中的一个影像,没有实际意义。我只是想不明白,爹爹当年是不是真心喜欢娘亲的?若是喜欢,为何再娶?若是不喜欢,为何又要招惹娘亲,让娘亲受这么许多磨难?难道男子的爱随着时间流逝会改变吗?” 他剑眉蹙起,摇摇头驳道:“你爹爹当年是不是喜欢你娘亲,我不敢妄议。但你爹爹只代表他自己,并非所有男子都如此。我爷爷,只好阿奶一个妻子,我爹也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我耶律宏光的妻子也只会有一人。” 话题扯远了,但听着他似是劝慰,实似保证的话语,我莫名一慌,心中怦怦乱跳起来,面孔也随之火烫,举步率先前行,边走边低声道:“娘亲心中的思念郁积已久,误以为爹爹死时,提着的一口气全在为爹爹报仇上。可如今,她既然知晓爹爹在世,没有必须走的理由,她怎会轻易离开。” 耶律宏光轻叹一声,没有接口。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一章 暮霭沉沉中,我站在湖边遥望着湖中小楼。 自城外回来,我便前来寻娘亲,可她竟不在,娘亲甚少白天出门,出门又向来都是独来独往,从不向任何人告知自己的行踪,因此,我内心虽是焦急万分,也苦无他法,只好耐心等待。只是不知今日娘亲为了何事出府?默站许久,直到月影西斜,仍不见娘亲现身,遂暗叹口气,往回行去。 树影暗处,一个人静静立着。我身形一滞,脚步停下,见状,他缓缓迈步走来。 月光下,不知哪飘来淡淡的清香,萦绕鼻端,久久不绝。我们两人面对着面静默着,我轻咬下唇,踌躇一瞬,问:“这么做,后果是什么?你知……。” 他浅笑着摇头,不让我说下去,“我是商人,只是做生意。小蛮,能把所有的事都说给我听吗?” 他温和的目光盯着我,静静等着我的回话。我暗自思忖,因为担心他前来涉险,没有告知自己为何前来大宋,可结果呢?他依然来了,况且代价更大。如果爹爹用这些粮食起兵攻打大宋,契丹大王耶律隆绪理应不会以此发难,但曾听说,跟踪紫漓的两拔人之中其中一伙是官差……。 我举步向前缓行,他随在身侧,见我一直不答,道:“小蛮,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以后不管去何处都要让我知道。” 我点点头,“除了‘那人’之外,你和大宋皇室有生意往来吗?” 他看我一眼,然后目光投向前方,轻声问:“截止目前,没有。你口中的‘那人’是你爹爹?” 我轻舒口气,放下心来。以韩德让在契丹朝中地位,仅卖粮给爹爹,韩世奇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听闻耶律隆绪睿智英明,会不会以此事为契机,断了韩世奇的粮食生意?这是有可能的。 我道:“他若是娘亲的夫君,自然是我爹爹。他若不是娘亲的夫君,他当然也不是我爹爹。所以,他是不是我爹爹,只取决于我娘亲的决定。……,跟踪紫漓的官差是什么人?” “他若是娘亲的夫君,自然是我爹爹。……。”他面色转为沉肃,轻声重复着我的话,“……是啊,若他是娘亲的夫君,自然是爹爹。”我微怔,不知他为何重复这些,而对自己后面的问询恍若没有听见。 “我说的不对吗?”我反问,见他抿唇浅笑着颌首,我追问道:“那些官差是什么人?” 他侧头盯着我,“什么官差?” 我道:“盯梢紫漓的官差。” 他眸含疑惑,瞬息之后,了然浅笑,“赵鑫所派应是江湖中人,你所说的官差是吕蒙正所派?” 我心中暗惊,失口惊呼出声,“是曾和赵普同在相位,现被贬为吏部尚书的吕蒙正,他虽被贬,但极得赵光义信任。他派人,即是代表大宋皇室,你没有卖粮给他?还有赵鑫,谁是赵鑫?你不是把粮卖给‘那个人’了吗?”我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急又快,说完之后,双目不眨直盯着他。 他笑着对我轻摇头,“是大宋吏部尚书吕蒙正,他代表谁与我无关,我只做自己的生意。退一步,我并非大宋子民。况且,这是这宗交易的前提条件,他愿意或是不愿意都是自便。他派了人,但没有别人快,他怪不得别人,当然也怪不得我。赵鑫……。”他看我一眼,“你不知道‘那个人’的名讳?” 我失笑,暗嘲自己糊涂,‘那个人’既然隐身于汴梁城郊,定然有一重新的身份,自己一时之间竟没有想到。 我抬起头,默看着满天繁星闪烁不已,“他叫赵德芳,赵鑫只是化名。” 他停步,惊道:“二皇子赵德芳?”我看向他,点点头。他脸上惊色散去,锁眉默思不语,我的心随之揪起,但又不想打断他的思路,遂默盯着他。 “‘那个人’虽知我与官府有接触,但不会知道是吕蒙正,而吕蒙正却知道同我交易的人不只朝廷一家。大宋境内,有人购置这么大宗粮食,吕蒙正不会不管不问。‘那个人’极可能会暴露身份。” 管,还是不管,徘徊心间。虽然口中强硬,但血脉亲情,并非说不认他就能割断。此事已过数日,再耽搁下去,会有什么事发生,‘那个人’,……爹爹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心念及此,我猛地转过身,向翠景园疾步走去。换上夜行衣,趁着夜色去提醒送信还是必要的。 两人已顺着湖边走了半圈,距翠景园已有些距离。我提气脚一点,足下微尘不起,人已向前轻跃两丈,韩世奇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蛮,你一个人不成?” 我回头扬声道:“不打紧,你莫要担心。”他轻叹一声,未再开口。 一道白影自小径疾速飘来,看身形、衣衫是娘亲没错。可是,娘亲的满头青丝在月色下竟泛着银光,我收住身形,震惊不已,这是娘亲吗? 娘亲竟是满头白发。 我扑过去,还未近身,娘亲已脚不沾地,自湖岸一跃而起,径向湖中小楼飘去,娘亲人在半空,根根银丝随风飘起,我心一窒,厉嚎一声,“娘亲。” “亲”字未落,娘亲身形略下降了些,湖中无一物可以支撑娘亲,急寻身边可以掷出之物,但却无一物可用,正在这时,一人影飘然而至,抢到岸边小舟旁,拎起橹浆掷了去。 我抚着心口看去,娘亲脚尖微点水中橹浆,人已跃至小楼。 我心胆俱裂,娘亲为何一日之间青丝变白发?难道他见了爹爹? 心中对爹爹的恨意不可抑制的迸发出来,觉得那股恨意自脊背泛起,迅速窜向全身,我身子轻颤咬紧牙关喃喃自语道:“赵德芳,若娘亲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然让你终生后悔。……。” “终生后悔”一入脑际,我心中竟骤然一寒,做为女儿,自己竟有这种想法,心肠是不是太蛇蝎了些,但娘亲方才那凄凉孤冷绝美的身影如被烙在心头,怎么也无法摒弃。于是,刚才的想法一下消失于无形,怎么做才能让他终生后悔,亲手弑杀他的妻儿?脑中闪现出那个男童天真的笑颜,我抚住心口,“蹬蹬”后退两步,自己做不出来。 我站在原地默默凝思,赵德芳为了皇位负了娘亲,最好的方法是让他永远无法实现。可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才能达到这样的结果?不知从哪里着手,心底更是一点谱也没有。 “小蛮。”是耶律宏光担忧的声音。 我如梦方醒,回过神,见耶律宏光站在眼前,眉微皱,双瞳担忧深蕴,我眸中两汪清泪瞬间泄下,颤音道:“本来心中暗喜,以为娘亲苦熬十年,上天总算对娘亲不薄,爹……赵德芳还在世,可是,却是这样的结局。我恨他,我恨赵德芳。从今往后,若是他再伤及娘亲一分一毫,我定然不会轻饶他,纵然背上不孝罪名,纵是天打雷劈,我也会让他生不如死。” 他静静凝神看着我,柔声道:“小蛮,感情之事只有当事人双方才能说得清楚。我虽不知你爹爹为何娶那个女子,但以男人的感觉揣摩,你爹爹对你娘亲的感情不似假装。” 我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悲伤,轻轻摇头,“不似假装?你没亲眼见过我娘亲在谷中的神情,你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你也没有亲眼见到娘亲见到爹爹的那一刹那,她眸中多年隐蕴的淡漠一下散去,脸上神情犹若一缕阳光突然从乌云中射了出来,浑身上下焕发着我不曾见过的光芒,你没见到,这种感觉你体会不到。” 初夏的夜里燥气虽不若白天,但仍不甚凉爽。我额头涔汗,自己也分不清是真热,还是冷汗。但身子清寒,手脚冰冷,自己却真真切切的能感受到。 许是我身子不住颤粟,耶律宏光双眉紧蹙。拉起我的双手紧紧攥在自己手中,试图传些许温暖给我。 我思绪渐渐回笼,猛然意识到身边并非只有耶律宏光一人。 韩世奇站在十步开来,月色之下,面色似是平静。见我看过去,他走过来,朝耶律宏光轻一颌首,又看一眼湖中小楼,温言问:“小蛮,此时你娘亲想必不会见任何人。你还要出府去提醒他吗?” 我强压下去的愤怒再度袭上心头,冷冷一笑,看向韩世奇,道:“他不是娘亲的夫君,自然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耶律宏光看一眼韩世奇,目光又投在我身上,“小蛮,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再去看你娘亲,,谁?。” 他前面的话语轻柔温和,后面的“谁”却是冷声厉喝,我心中暗惊,这府中奴仆早已遣散,还会有什么人胆敢在此偷听? 一个黑影顺着小径疾速驰来,看来路应是翻墙而入。我心中暗暗道声“惭愧”,练武之人本应耳聪目明,警觉异常,但自己总是轻易让思绪攥着心神,不能兼顾四周动静。 耶律宏光向前一步,挡住自己半个身子。见状,韩世奇微不可闻轻叹一声,面色淡淡看向来人。来人似对府里熟悉异常,并且对我们三人不避不躲,径向这边而来。 他一身黑袍,黑巾蒙面。走到我们三人对面,竟不停步,下阶向小舟方向行去。我心中猛然明白他是何人,遂拔开耶律宏光的身子,走到台阶前,眼睛有些许干涩,“娘亲早已歇下,您若是想见她,待明日我问过娘亲,会亲自去府上通知您。娘亲寡居多年,这更深夜浓的,实不便见男客,您请回。”原以为再次见到他我会愤而说出狠话,但此时此景,我却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悲凉凄苦,只能用“寡居”、“男客”两个字眼来冷嘲这一切。 他停步,默了一会儿,慢慢拉下脸上蒙面黑巾,月色朦胧,我本不应该看清他脸上神色,但随着黑巾一寸一寸的下移,我却清楚的看到他满脸的惨淡黯然,连眸底那抹痛楚也无丝毫遮掩。 果真如耶律宏光所说,他不似假装。 “蛮儿,青寇她……。”他声音有些沙哑。 我一咬牙,冷声道:“您好像忘了我说过的话,‘蛮儿’不是您能叫的,另外,娘亲闺名也不是外人能叫的,请你自重,莫要污了娘亲的名声。” 韩世奇、耶律宏光已一左一右站在我身侧。 三人在湖岸上,一人在湖水旁,四人就这么默默立着。半晌后,韩世奇双手负于背后,淡淡开口道:“确如小蛮所说,夜色已深,您今晚不如暂且住下,有什么事等到明日再说。”韩世奇看向我,我略一沉吟,点点头。事关娘亲的将来,我不能擅自做主赶他走。至于娘是见他、或是不见他?都需由娘亲自己做出决定。 “不必……。”他叹口气说了两字,忽然像是觉察出什么一般,脸色震惊向韩世奇望去。 自他出现,韩世奇一直未曾开口,他的注意力又全在我身上,是以才会现在发现。 他狐疑地问:“你找的人是蛮儿……小蛮?”韩世奇点头。 他看看我,又看看韩世奇,目光在我们二人身上游离许久,方颌首。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皱眉看着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的他,心中暗忖,这个“爹爹”心中想的是什么?留宿于此,是为了明日见娘亲?还是另有所图? 心中有种预感,为了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我心底冷意窜起,不由自主打个寒噤。默默看着他自身边走过向青武斋走去。转眼之间,身形已在两丈开外。 鬼叔叔自翠景园大踏步走出,朝我们三人走来,“三更已过,你们三人还不歇息?” 已走远的他步子一顿,回过头,鬼叔叔也发现我们三人的异样,顺着目光看过去,鬼叔叔身子一晃,呆立一瞬,拔足奔了过去,‘扑通’跪下,三尺男儿声音竟哽咽起来,“殿下,你……,你不是……?夫人她……。”鬼叔叔激动的语不成句,“小公主她……,小蛮,过来见过你爹爹。” 我缓步走上前,默立着,鬼叔叔拉着我的手递向他,他一怔,看向我,我抿唇轻笑,轻轻抽出手,笑对鬼叔叔道:“鬼叔叔,你认错人了。此人名叫赵鑫,现居于汴梁城外,有妻有子。男子膝下有黄金,除跪父母外,不需向他人屈膝,鬼叔叔,你起来。” 鬼叔叔一呆,看过他一眼之后,肃容盯着我,斥道:“小蛮,莫要胡说八道,速速去叫夫人。” 跟来的耶律宏光面色淡漠掠了眼赵德芳,“鬼叔叔,伯母已歇息。”鬼叔叔看看耶律宏光,激动之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疑惑,最后像是要确定什么一样,又看向韩世奇,韩世奇默然颌首,鬼叔叔起身朝赵德芳谦恭一礼,“殿下歇在青武斋如何?” “赵凌,这十几载辛苦你了。”赵德芳声调中似是无限伤感。 鬼叔叔遥看一眼湖中小楼,背一挺,声调中无一丝情绪,“殿下言重了。” 待两人走远,我一直提着心气尽泄,直觉得整个人疲软无力,身子轻轻趔趄了下,一左一右两人同时伸出手,我心中一凛,脑子瞬间清醒无比,轻巧地闪开,疾步向住处走去,边走边道:“我很累,要早些睡,你们也歇了吧。” 未行几步,突觉衣衫后领一紧,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时,颈间已多了双手。 “小蛮。”身后同时响起两人的惊呼。 紧掐着我脖颈的手冰凉彻骨,无一丝热气。我心中暗惊,此人武功高深莫测,不说其他,仅无声无息潜入府,未曾惊动一人,这份功力就令人可惊可羡。我脑中迅速思量一瞬,心中大致猜出来人路数。 大宋皇室不会有这样的高手,只会是鹰宫中人。嵩山四周围有云狼二十骑中的十五人,此人视这十五人如无物能轻易出宫,……。想到这儿,我心中一凛,鹰宫之中有多少这样的高手? 心思转念间,突觉身旁一阵风掠过,耶律宏光已站在眼前,手执软鞭喝道:“放下她。” 身后先是轻哼一声,接着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尔非江湖中人,休要惹江湖上的恩怨。拿好你的鞭子,莫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 耶律宏光虽略通武功,可毕竟只是自小耳濡目染接触兵士操练之故,虽是精于行军布阵,可和江湖中人单独打斗厮杀,这些根本不管用。 为寻自己,生意从未介入过宋境的韩世奇在此间有了第一宗买卖,欠下的这份情自己不知如何才能还上。眼前,耶律宏光鞭子若挥出,会出什么事,自己无法预料。还要再欠下一份情吗? 我想了一会儿,心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亦随之平顺,“挟持我的缘由,不妨说出来。”虽然心中已猜出大概,可也只能先这么周旋,寻个机会脱身,如不然,自己势必会成为要挟娘亲的人质。 背后的男人啧啧称赞,“果真是宫主血脉,小小年纪在劣势下竟这么镇静。”他推崇口气真挚绝非讽刺。说完,握在我颈中的手还松了些,我趁机深深吸入两口气。 见状,耶律宏光面色一寒,手腕翻动长鞭直直挥出。 我身子轻轻被提起,在半空中划一圆弧,再一落地,两人已退后几尺。身后的男子依然在身后,“年青人鞭法不错,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可是,……。”背后的他轻声笑起来。 耶律宏光双眸似要喷出火来,两颊肌肉隐隐抽动,但似是投鼠忌器,虽然已是怒极,也只能隐而不发。 韩世奇淡淡看了眼身后的男子,目光重新聚在我身上,轻声道:“开出你的条件,另外,不要伤了她。否则,鹰宫将永无宁日,直到瓦解。” 韩世奇嘴角轻抿,脸上甚至淡淡笑着。 耶律宏光冷声接口道:“倾契丹之力,剿了小小一个赢宫,应该不难。” 韩世奇看向耶律宏光,笑道:“如今西夏一直惊扰宋境边城,若有人向大王提议,为宋平乱,宋奉岁贡谢之,大王应该能同意?” 两人颌首相视一笑,耶律宏光唇微抿,眉梢也扬起,朗声大笑,“那是当然,大王定会同意,相信赵光义亦不会拒绝。况且距宋都汴梁不过百里的嵩山之中竟另有一方天地,赵光义会不会早已食不安寝不稳?” 说完,两人又是相视一笑。两人竟配合的如此默契。 颈中冰手加重力道,我呼吸略有困难。耶律宏光、韩世奇两人眉宇均皱,耶律宏光已向前跨出一步,怒视着身后的男子,韩世奇面色微白盯着我。 我背上冷汗涔出,两人的威胁不知能不能奏效? 背后的男子冷笑声起,“这么说来,如果鹰宫率众助宋平乱,结成同盟各有所图,相信宋皇亦不会拒绝。” 韩世奇面上神情虽然如故,但眸中焦虑之色已显。 耶律宏光冷冷一笑,讥嘲道:“鹰宫已成立几十年,赵光义亦继位十余年,如能结成同盟,又何必等到今日。依赵光义之性情,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费话少说,放手或是不放手,全在你一念之间。” 依耶律宏光的性子,若不是我困于他人之手,他又岂会罗嗦这么许多。但韩世奇骤然间说这么多话,我却是第一遭见到。 背后之人静默一瞬,问:“耶律宏光乃是耶律隆绪近臣,这位公子是……?” 韩世奇目光仍锁在我身上,“韩世奇?” 背后男子轻声惊呼,“韩德让独子,刊家粮铺的东家。”韩世奇颌首。 远处更声响起,已近四更。孤月已隐去,廖星也纷纷撤去光芒。静谧深夜,四人就这么默着。 衣袂随风飘忽的细微声传来,我心神一定,望向湖面,一抹白影瞬间而至。 娘亲腰间未系束带,白发白袍,立于面前,“左护法,你好本事,竟出手偷袭后辈。十年光阴,鹰宫丝毫未变,宵小行径用得还是如此得心应手。看来本宫要重震鹰宫,还需费着时日。” 娘亲双眉高挑入鬓,眸冷面寒,娘亲这样的妆容、神情我从不曾见过,我心中一窒。蓦地意识到娘亲方才说了“本宫要重震鹰宫”,娘亲选择了回鹰宫,我眼中雾气上涌,凄声呢喃道:“娘亲……。” 颈间手慢慢松开,一黑袍男子走到娘亲面前,抱拳一礼,“首领吩咐,擒住小宫主,只为逼您现身。您既已决定回宫,小人这就传讯,让宫众着手准备迎接小宫主。” 娘亲仰天长笑,黑袍男子身子轻颤了下,娘亲收笑冷声道:“我耶律青寇在世一天,鹰宫宫主便是我。从今日起,若有人再打我女儿的主意,就如此树。” 娘亲长袖一挥,一棵碗口粗的槐树“喀嚓”一声断成两截。 我大惊,耶律宏光、韩世奇两人相顾失色,黑衫男子身子一晃,屈膝跪下,“左护法萧清垣见过宫主。” 娘亲轻声笑起来,笑声凄婉且悲凉如泣如诉,且声音越来越大。 我惊痛不已,扑过去,握住娘亲双手,连声道:“娘亲,别笑了,蛮儿很怕。” 娘订双肩微颤,笑着道:“蛮儿,莫怕,娘亲本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鹰宫宫主。” “青寇。”是爹爹的声音。 --------------------- 赵德芳在前,鬼叔叔跟在右后。 娘亲身子轻颤了下,抽了手,笑看过去,“赵将军,蒙你照顾我们母女十多年,耶律青寇感激的话就不再说了。以后若有用鹰宫,或是青寇的地方,你言语一声,青寇定会全力赴之。” 鬼叔叔陪伴我们数十年,此时娘亲虽笑意炎炎,可隐匿心间的悲痛愁苦他必能感同身受,“小姐,赵凌仍愿如以往,照顾您和小蛮。” 娘亲目光自韩世奇、耶律宏光脸上扫过,然后看我一眼,朝鬼叔叔浅浅一笑,“赵将军,青寇现乃一宫之主,自不会再隐居深山。至于小蛮,随我走、或是回契丹,全凭她的心愿。萧清垣。”娘亲笑瞥一眼萧清垣。 左护法萧清垣自怀中掏出一物,走过去,递给鬼叔叔,“此乃我的信物,你若有事,可前来找我。” 鬼叔叔戚容哀哀,自萧清垣手中接过一椭圆形铜牌,惊愣地看了半晌后呵呵大笑,笑声中悲愤难平。他“扑通”跪于赵德芳面前,痛声道:“殿下,自今日起,赵凌与您再无关联。” 赵德芳闭目一瞬,伸手欲扶起鬼叔叔,鬼叔叔闪身避过,起来走到娘亲面前,抱拳道:“‘将军’二字,小姐休要再提起。赵凌会在此等待小姐,待那天小姐想回谷了,就来寻赵凌。” 娘亲双眸之中冷意去了几分。鬼叔叔大踏步离去。 “青寇。”赵德芳语含肯求。 “左护法,走。”娘亲恍若示闻,冷声吩咐萧清垣。 “走”字未落,娘亲身形已向院墙飘去,萧清垣几个轻跃,随着跟了去。我双目蕴泪,目光紧锁在娘亲身上。 “放箭。”院墙外一声大喝,“飕飕”箭声不绝于耳,我心里大惊,拔足奔过去。娘亲、萧清垣两人身影飘起,在半空急转数圈,衣袖翻飞,左袖卷箭右袖挥到墙外,两袖不断变换,墙外“哎呦”之声不住响起。 来人似是极多,此去彼补,娘亲两人终是不能冲出去。 “娘亲。”我担忧不已。娘亲两袖甩出,墙外又是数声惊叫,娘亲身形落下,站我身侧。 萧清垣独自一人,一会工夫便已险象环生。娘亲轻哼一声,他才飘身落下。 “府中人听清楚,有人举报,契丹奸细混在你们府中。若将他交出,必不会为难你们,若是悄藏匿不交,我们会夷平此地。”一个浑厚的声音自墙外响起。 “契丹奸细”,显然是指耶律宏光。 耶律宏光华贵天生,赵光义必会看出他不是一般的契丹人。 耶律宏光面色一寒,语带歉然朝娘亲道:“宏光连累你们了。” 娘亲虽已过三十,但面仍白如玉颜仍若朝华,端丽依旧,比起汴梁城外的那个温婉女子,更显娘亲清雅绝俗,姿容秀丽。如此佳人,却有这样的结果。我怒视一眼赵德芳,却见他凝眸看着娘亲,双瞳之中怜、恨、惜混杂一起,我暗自一叹,复又看向娘亲。娘亲身子纤细而白袍宽大,雪发虽柔顺服帖,但甚是刺眼,看得我又是一阵心痛。 娘亲看向耶律宏光,面上冷意敛去,目光柔和微微一笑,依稀可见昔日谷中的神采,“宏光、世奇,你们出去之后可速回契丹。” 两人一怔,目光聚于我身上。娘亲若有所思看我一眼,举步前院行去。 假山旁。 不待娘亲过去,赵德芳已快步过去拧下机关。细微的“扎扎”声响起,假山一分为二,慢慢向两旁裂开一大缝,缝隙之中,阶梯现在眼前。萧清垣先行踏入,一行人一个跟着一个鱼贯而入。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前面的萧清垣拿出火折子打出火,拿起洞中所备火把,点燃。地上平坦,两侧却是凿痕满壁,洞中狭窄,仅能一个随着一个次第通过,萧清垣打头,娘亲第二,我随着娘亲,耶律宏光、韩世奇随后,赵德芳最后。随着上方“扎扎”声响起,缝隙慢慢合拢,他似是轻叹一声,前面的娘亲背一僵。 赵德芳对娘亲极是不舍,而娘亲显然对爹爹仍是深爱。我双拳紧握,自此之后,两人就要劳燕分飞,至死不相往来吗? 心绪难平,步子越发缓慢起来。后面的耶律宏光轻握了下我的肩,似是要给我安慰。此时不宜开口,我抬起胳膊,轻拍了下他的手,他反应奇快。我正欲放下胳膊,他已反握过来,紧贴着我,声音虽极低,但语气透着坚定,道:“不要入鹰宫。” 我心一紧,用力抽出手,赶快紧走几步。他在担心,是担心自己会随着娘亲走?还是担心自己成为鹰宫徒众? 东方已现鱼肚白。 耶律宏光、韩世奇随着我站在娘亲身后,赵德芳一人站在对面。 赵德芳声音有些许轻颤,“青寇,我知道你恨我。给我时间,其中的缘由我会详细说给你。”娘亲双眸冷意森然,面上却隐露笑意,“不敢当。”短短三字,目光便收回,看向我,“蛮儿,你回契丹?还是随娘亲走?” 此言一出,身边两人目光一致投来,如火灼一般。 赵德芳更是大吃一惊,“青寇,蛮儿还未及笄,还有大好年华,一入鹰宫,终生不得嫁人,随着你走,会害了她。她旁边的两个孩子均是人中之龙,又肯陪蛮儿千里涉险……。” 娘亲截口,冷冷一笑,“嫁了人又能怎样?” 娘亲此举是不想我随着两人一起回契丹,不想让我在心有愧疚时作出错误的决定,只是他人不知而已。 但在赵德芳眼中,韩世奇自不必说,家世显赫,本意遍及契丹。而耶律宏光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虽不知他的身份,但耶律乃皇族姓氏,显然也是非富即贵。只是他这么说,是真心为我着想?还是另有打算? 我默思许久,不敢看两人面上神色,轻声道:“蛮儿随着娘亲走。”娘亲笑着颌首,意甚嘉许。 韩世奇微不可闻轻轻一叹。 耶律宏光紧握双拳,指尖“咔咔”作响,他哑声道:“小蛮,你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因为我?”他语气沉痛,“若是,我可以永远不出现你面前,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我心中一痛,脱口道:“不是这样……。”话未说完,韩世奇身形似是轻晃了下。心中那丝痛蔓延开来,我甩甩头望向远方。 远处半空烟雾袅袅升起,那烟黑浓,不似炊烟,我心迟疑,细辩四周环境,心中一震,望向赵德芳。 他疑惑地转身看去,再回头已是面如死灰,“青寇,我确是真心对你。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有机会我定细细给你解释。”他深深看娘亲一眼,“蛮儿,照顾好你娘亲。”说完,纵身向浓烟方向掠去。 娘亲秀眉微蹙,望着染黑半片天的浓烟。默站半晌,闭目一瞬,甩袖离去。我随着娘亲而去,耶律宏光哑声问韩世奇:“我护她们去嵩山,韩兄如何打算?”韩世奇淡声接口:“同往。”我步子一滞,寒园之中点滴萦于心间,再也不去。 娘亲身子突然停下,转身,又望向黑烟方向。旁边的萧清恒,细辩了下娘亲神色,身形一晃,已向那方向驰去。 娘亲蹙着眉头松了些,我暗叹一声,提气随着萧清垣而去。 汴梁城外,爹爹的庄园。 宋服兵士密密麻麻围了里外三层,个个手执弓箭,对准院门、墙头。瞧这架势,别说人,就连鸟儿也休想飞过。我心中一沉,身形隐于大树后,悄悄打量着周围,寻找赵德芳。寻了半晌,苦无结果。遂暗叹一声,鄙夷地在心中冷嘲自己:“娇妻爱子困于院中,此刻恐怕他早已奋不顾身纵身跃入,哪还会隐身于院外,等待时机。” 隐身在两丈开外树桠上的萧清垣对我摇头,示意我绝不能现身犯险。我心中一暖,朝他一笑,仍向前方看去。 院门左侧停着两顶官轿,一乘墨绿,一乘枣红,墨绿轿前站着一个长髯汉子,国字脸,一袭官袍,端的是威严无比。而枣红轿子前一个脸削身瘦的男子,面相极是狡狯,此刻正桀桀冷笑,“吕大人,此间主人身份可查清了?” “吕大人”,此人莫非是吕蒙正? 吕姓汉子面上闪过丝憎恶,但瞬间逝去,他赔笑道:“王公公,查清了,此庄园主人名叫赵鑫,三十开外,至于为何这么大宗购粮,还得捉拿住后方能查清。不过,此人名下产业多为酒铺,若购粮为了醇酒也未可知?” 爹爹名产业多为酒铺,此计甚高。汴梁民风开放,城内乐坊妓倌酒肆餐馆多的让人目不暇接,生意红火日夜不歇,且这些地方都会需要酒,这么一来,银两自不必愁。另外,重要的是酿酒需用粮,如吕姓汉子所说,购粮为酿酒,任谁也不能以此定罪。只是,爹爹曾是二皇子,相隔十几年,容貌虽会有一些变化,可若现身,朝中之中定会认出。 王公公仍是冷笑,“吕大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这些日子西夏、契丹惊扰边城,皇上已是心烦至极,我们作为臣子,若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那是枉食朝廷俸禄。今日若两边都能成事,你我便是大功一件。” 吕姓汉子轻哼一声,面露鄙夷神色,“宰相一心为国,他老人家刚去。便流言四起,诬蔑他府中藏匿契丹人。结果如何?府中只有宰相的儿子一个人。”王公公恨恨瞪一眼身侧垂首躬立的侍卫一眼,小侍卫身子一矮,急忙接口,“禀公公,确实只有赵凌一人,奴才亲自跟着查的。”吕姓汉子不屑神色渐增,道:“若赵鑫是正当生意人,今日这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咱们俩可真是为皇上‘排忧解难’了。” 王公公面上一寒,神色略显慌张,但仍装着镇静,“吕……吕大人,酿酒需要舍近求远,到契丹购粮吗?我看这赵鑫分明是暗通契丹,试图里应外合,颠覆我木宋江山。” 吕姓汉子怒容隐现,脸一沉,冷哼一声道:“我大宋境内,对粮草控制极严,购置这么大宗,不去契丹,根本无法买到。那位契丹粮商做生意极是奇特,即便是契丹大王买他的粮,市价是多少,契丹大王也得照付多少。另外,赵鑫的夫人,乃是我大宋酿酒奇人柴东屏的独生女儿,若是想胡乱加条罪在赵鑫身上,恐怕也是不易,恐怕柴东屏所有的门人都会愤怒难平。” 吕姓汉人似是暗中袒护着赵德芳。 王公公惊惶不已,但显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心有所忌,但仍强硬地道:“柴东屏已死了这么多年……。”他话未完,似是突然悟出了什么一般,盯着吕姓汉子,冷笑道:“吕大人,你言语之中甚是偏帮赵鑫,另外,对契丹那位粮商如此了解,莫不是你……。” 吕姓汉子一甩袖子,愤而入轿,扔下轿帘,“王继恩,若捅出了篓子,你一人承担。” 王继恩嘴边露出丝狞笑,走向众兵士,吩咐数声。兵士已齐声呼喝,“里面的人听着,一柱香之内,若不出来,军爷们将冲入庄园,格杀无论。” “擒贼先擒王”,若是一举拿下王继恩,能不能救里面的人脱险? 心念及此,我身子刚欲闪出。突觉肩头多了双手,我心中暗责大意,只顾凝神倾听两人谈话,竟浑然忘了身在何处。但此人显然非敌人,我回过头,见耶律宏光凝目注视着场中。他压低声音道:“院子里静寂无声,有些异常。若不是院中无人,便是院中人胆识超人,另有打算。我们且观望一阵,不能盲目动手。” 他分析的甚是,院外兵士环立。自己曾遇两浇花奴仆身有武功,他们不可能没有发觉。 我点点头,树杆虽说粗大,可藏两人,仍是遮不住两人身形,耶律宏光紧贴着我的后背,头依在我肩膀上。我脸微热,心怦怦直跳,背一挺,欲离他远一些,心念才转,身形未动之时,王继恩竟无意朝这里扫视一眼。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但脖颈火烫,心中还有丝不安,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有心回头看看,但却被耶律宏光紧摁着,不动也不能动。 王继恩或许担心无功而返,不止要被吕姓汉子奚落,还无法向赵光义交差。此时显然已是怒极,向众兵士一挥手,院门口的两个兵士已向院门冲了过去,伸腿正欲踹门,门“咿呀”一声被打开。 她面色微白,似带病容,但仍不损她的清雅气度,看上去依然温婉清丽。男童、小婢、奴仆随后跟出。王继恩一呆,似是没有料到现身的竟是一中年美妇及一帮奴仆。 她走上前,矮身一福,“官爷,不知为何围困我家庄园?”王继恩抚鼻轻咳一声,道:“赵鑫何在?”她声如莺啼,微微一笑,道:“我家老爷去外地巡查生意了,昨日刚走,官爷晚了一步。” 她举止斯文温雅,似是能带给人宁静平和之感,王继恩方才的一脸煞气竟去了几分,言语之中也没有刁狠自恣,“赵鑫涉嫌私通敌国,他不在?”她秀眉微蹙,道:“我家老爷乃正当生意人,怎会私通敌国?官爷莫不是搞错了?” 这女子面对众多兵士思维如此清晰,谈吐这么从容镇定,不似寻常刺绣养花的富家夫人。 正凝神细思,耶律宏光挨着我的耳朵轻语,“这女子应该知道你爹爹的身份。”他说的正是我想的,我轻一颌首,两人目光仍投向场中。 王继恩一怔,身边随着小侍卫轻咳一声,王继恩似是一惊回神,猛地撇过头,大喝道:“庄园内所有的人全部带走,门上贴上官封,留些弟兄,我就不信赵鑫不回来。” 美妇又是轻轻一笑,回身牵了男童的手,笑对王继恩道:“官爷可派一人随着家仆,让家仆去城中商铺报个讯,把我们的去处告知掌柜的。我夫君得信儿后,必会前来。” 赵德芳并未回府,这女子这么做,分明是向他示警。 我暗叹口气,心中有些难受。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二章 围困庄园的众兵士已得令聚拢而来,把美妇一干人困在中心。我心中暗自焦急,此时出手,更是不妥。 王继恩沉吟不语,似是不知该不该遣人去商铺报讯。 墨绿轿帘掀起,吕姓人未出轿,冷哼一声,语带轻蔑道:“王公公,千万不要派人去送信,若是这妇人诳你,此举是为夫送讯,……”他虽然只是点到为止,并未说完,但言语之中鄙夷不屑甚是明显。 美妇眉宇之间不易觉察微蹙一下,但瞬间展开,嘴角微抿,默而不语。而王继恩被吕姓汉子言语一激,“啪”一声抽了身侧随着的小侍卫一把,怒喝道:“随着他去报讯。”美妇黑瞳亮光一闪,瞬间淡去,轻声吩咐身侧奴仆数语。小侍卫随着奴仆挤出人墙,疾速而去。 王继恩入轿,两顶轿子在前,兵士们押着美妇一干人在后。浩浩荡荡向城门而去。高处一声轻响,我抬起头,萧清远飘然落地,然后脚不停步,尾随大队人马而去。 耶律宏光已然站起,向我伸出手,我叹口气,木然苦笑,不禁暗中思忖:“娘亲心中必定是恨赵德芳及那美妇的,可当赵德芳出事后,娘亲心中依然有不舍,仍然不想他出事。情之一字,确是难于用语言解释。……小蛮啊小蛮,韩世奇乃文弱之人,千里迢迢赶来,所谓何来?并且一改初衷,与大宋有了生意往来,又是为了何人?”想到这里,心底竟掠出丝暖流,不觉微微一笑。 只顾茫然出神自思,竟未觉身旁的耶律宏光手犹搁在半空,待回神发觉,耶律宏光幽幽黑瞳裹在我身上,似是默默打量我神情的变化。我心中猛地一涩,暗道:“眼前之人乃契丹权贵,为何深入敌国涉险?……” 我苦思半晌,甩甩头,心道:“跟着娘亲的决定是对的。”心绪既定,人也轻松了些。 耶律宏光双眸清澈,似对我瞬间几变的心绪无觉察,抑声笑道:“真佩服你,想出神时马上就能进入状态,也不管是这里何处,手边还有什么事?” 蓦然意识到眼前之事尚未了结,拔足奔到官道,却见大队人马已远去,只余沙尘迷漫在半空,我回头急催:“快走,萧清远一人不成。” 眼角余光赫然发现韩世奇立于五丈开外的树旁,白袍黑发随风飘忽,面上虽无情绪,但眸中神色令人心碎。我心底轻窒,脑中掠过往日里两人言笑晏晏的场景,心忽然似被利刃轻轻划过无数道,丝丝绞痛涌出。 耶律宏光见我神色有异,顺着看过去,他脸上飞扬神采瞬间隐去,眸底骤然一黯,但脸上依然现出丝笑,朝韩世奇轻一颌首。我无法再看两人,低下头,依稀看到了自己那颗心,被利刃划过的痕迹犹若是开裂了的花瓶表面一样,全是深浅不一、细细密密的沟壑。我不敢动,更不敢迈步,韩世奇、耶律宏光,这两个方向,不管往哪个方向稍微倾斜一点,这个花瓶就会“啪”地碎散。 “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对耶律宏光,自己应该是愧疚,不应该是心痛。”我在心底呢喃。 我心头巨震,被自己的想法惊骇了。曾几何时,耶律宏光在自己心中占据了这么重要的地位。 我竭力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 耶律宏光突道:“小蛮,救人要紧。” 我不敢回头,足尖轻点,向兵士消失的方向疾驰。 我看着眼前的情形,有些呆怔。 官道之上,一干兵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排成人墙,保护着两乘轿子,而另一部分,则是与萧清远、浇水奴仆中的其中一人激战。 萧清垣与那奴仆背对背,不管外围兵士如何攻击,两人始终有默契地把美妇及小婢等人护在身后。 被兵士挡在身后的枣红轿子里传出王继恩气极败坏的声音,“一定要把逃出去的小鬼头抓回来。”轿子旁边的侍卫连声应下。墨绿轿子里静寂无声,王继恩许是认为吕姓汉子理亏,于是,声音再度传出,“吕大人,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正当生意人吗?”吕姓汉子依然不作声。 小鬼头?难道是男童。 我心中讶异,向场中望去。男童及浇水奴仆中的另一个果真不在。而那美妇面色坦然,丝毫不见惊慌。 身侧的耶律宏光赞道:“先遣人为夫报讯,待报讯之人远去,又支使奴仆救子。这妇人心机谋略高人一筹,非寻常女子可比。……劣势之下,她如此镇定,必是心中已有计较。” “计较”,如此情势,能有什么计较,无非是有鱼死网破的必死决心。 两人观望一阵,场中情形已有变化。萧清垣两人身手虽好,但总归是双拳难敌四手,众兵士有的刀砍,有的箭射,一会工夫,两小婢中的一人已被射中倒地。 耶律宏光扳过我的身子,皱眉道:“宋兵太多,不易恋战,救人之后速速离去方是上策。你在此等候,不要过去帮忙。切记,你千万不要跑神,仔细留意场中动静,待我们救人之后,马上随着离开。” 我点点头,他展颜一笑,再次强调,“不要走神。” 我心中一暖,再次点头,他轻喝一声,轻掠过去,身形一晃,已落于场中。伸出软鞭,左挥右抽,鞭子舞得虎虎生风。鞭长可以四顾,射来的箭纷纷落下。 如此一来,情势大变。萧清垣、浇花奴仆两人变被动为主动,兵士哀嚎声音不绝。 枣红轿内的王继恩许是听着外面动静不对,掀帘出轿,待看清场中人,面色一喜,喝道:“那年青男子乃契丹奸细,捉住便是奇功一件。众将士听令,契丹奸细和那妇人留活口,其余乱箭射死。” 他话音刚落,另一小婢也倒地不起。 耶律宏光对萧清垣两人低吼道:“救人要紧。” 萧清垣许是临战经验丰富,身形不停,剑花飞舞,笑着应下,“早该如此。”而那浇花奴仆闻言,似是才意识到,回头望美妇一眼,乱箭如飞蝗,哪容得他分神。瞬间工夫,他胸前已中两箭,美妇眸含惊怒,眼睁睁望着他倒下。 耶律宏光、美妇、萧清垣已站成一直线,紧贴在一起。耶律宏光长鞭舞得密不透风,萧清垣未回头,手往后一捞,揽起美妇,纵身跃出包围圈。耶律宏光朗声一笑,翩然跃出,飞身前来,携着我的手,欲离去。 王继恩怒喝道:“追。” 他声音甫落,已远去萧清垣的轻喝声夹杂着刀剑击鸣声又起,我心暗惊,和耶律宏光相顾皱眉,后向那方向驰去。 由兵士组成的半圆包围圈慢慢向这边推进,包围圈内赵德芳一手抱着男童,一手执剑,边厮杀边退。男童乍见美妇,“娘亲”呼喊声不停,…… 半晌后,萧清垣手臂已被射伤,耶律宏光左袖也被削去半边,赵德芳更是发髻凌乱,脚步蹒跚,怀里抱着的男童几欲落地。耶律宏光见状,劈手接过。如此一来,他与萧清垣两人各负一人,身形已滞。我脑中掠出娘亲凄婉悲愤但又不舍的眼神,咬牙重重吁出一口气,提气轻跃,向枣红轿子疾掠过去。 王继恩大惊,自身边侍卫手中夺刀欲砍向我。我手腕翻转,捏着刀背,稍一用力,便夺过,并顺势架在他脖颈上,冷声道:“若想活命,就让他们平安离开,他们平安了,你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王继恩已惊得全身哆嗦,哪里还说得出话。一直坐于轿中未现身的吕姓汉子掀帘走出,扬声道:“前面的弟兄们听着,王公公被贼人擒住,尽快住手,以防王公公身遭不测。” 刀剑击鸣声终于停下。 耶律宏光一脸不置信,哑声怒道:“小蛮,你不需如此的,凭我们几人之力会冲出去的。” 我摇摇头,“我隐居避世十几载,人情世故全然不懂。不懂得去表达、去分辨,总是自然接受一些东西,殊不知有些东西,自己给予不了时,是不能接受的。……我不能让你受伤,也不能让他受伤。……你若受伤,……他虽然生而未养,但总是我生父,另外,娘亲虽恨他,却又想让他活在这个世间……” 耶律宏光脸瞬间苍白,放下手中男童,慢慢走来,“我说过,你若是不喜欢我,喜欢……喜欢他,我可以永远不出现你面前。我做的一切,并没有想让你给予我什么。你不用对我心存愧疚,这么做,我心甘情愿,……今天,你必须平安,我们离开此地后,我马上启程回契丹,再不会出现你面前,不会让你为难……” 我心一窒,不自禁脱口道:“不。” 他面上一呆,后猛然意识到我话中含义,惊喜自眉宇间涌出,双眸凝在我身上,笑意难以抑制浮在唇边,但似是还有丝不置信,张嘴似是想问,但又似怕问出的结果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嘴巴张翕几下,话还是未出唇。 心绪再难集中,浑然不知手中的刀已慢慢垂下一些,刀锋已离了王继恩的脖颈。 机会难得,王继恩头一低,胳膊向后猛地一捣,整个人已向前闪去。我闷哼一声,捂住腹部。只是瞬息之间,我已觉得有几把刀抵在了背上,隐隐有些刺痛。耶律宏光、赵德芳惊惶声连接响起“小蛮”、“蛮儿”。 耶律宏光口中“蛮”字未落,身形已然暴起,跃入众兵士包围圈内,随手夺过一把刀,一手抓住王继恩后领,一手执刀抵住王继恩的下颌,转过身,扬声对萧清垣道:“萧壮士,他们三人交给你了,你们可先行离去。” 萧清垣担忧的望我一眼,“一定要确保小蛮姑娘性命无虞。”耶律宏光颌首,他才抱起男童。 美妇瞥赵德芳一眼,然后朝我遥施一礼,语含感激,道:“柴滟谢过姑娘,相公,我们走。” 赵德芳眸蕴惊痛,站在原地,对美妇的叫声恍若未闻。我撇过头,不再看他。 耶律宏光隐怒道:“还不走。” 许是几人神情过于诡秘,王继恩目光来回扫视着我们几人。耶律宏光虽有所觉,但终是晚了一步,王继恩已身子颤栗,扭头看向吕姓汉子,语不成句道:“吕尚书,他……二皇子,……他是……二皇子……” 吕尚书,吕姓汉子果真是吕蒙正。他言语之中似是有暗袒赵鑫,也就是赵德芳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他是知晓赵德芳的事?还是因往日里与五继恩不亲近,故意反其道而行之。 自王继恩被擒,吕蒙正并不着急,甚至还有闲闲看热闹的意思。此时,听了王继恩的话,皱起眉,不以为然地驳道:“王公公,二皇子已去了十余载。你不是被人挟持心中惊惧看错了吧?” 耶律宏光刀抵得极紧,王继恩两番扭头说话,脖颈上已渗入丝丝鲜血,但他竟不觉,手指场中,辩道:“你我都见过二皇子,你仔细瞧瞧。”场中赵德芳四人已无影踪。不止王继恩愕然,我同样暗自心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的速度不应该这么快,且无声无息。 我狐疑地看向耶律宏光,他眉头紧蹙,看向右侧的一棵树旁。 米白蚕衣,须发皆白,白眉长垂于眼角,神色慈祥举止安祥,笑站于树旁。我心中暗自喝彩:“精神矍铄、步履雍容,好一个道骨仙风的方外之人。” 吕蒙正大喜,分开众兵士,呵呵大笑,“陈道长,事隔几年,再次相见,仍是独行高蹈不受尘埃,我等俗人,望尘莫及呀。……” 吕蒙正话未说完,王继恩已喜形于色,扬声求救,“道长,我是皇上身边的公公王继恩,救我。” 老道看目光自我和耶律宏光身上扫过,看向王继恩,道:“王公公,不必惊慌,这位年青人没有伤人之意。” 王继恩脖颈已划出长长的一道,血也慢慢涔出,流在刀上,甚是悚目。看老道脚仍未动,王继恩欣喜神色刹那间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似是想发怒却又期望老道施于援手而不得发,语气虽带出肯求之意,但仍有丝软硬兼的意思,“道长必是入宫觐见,……” 耶律宏光面沉如水,执刀之手一收,王继恩一声惊呼,咽下未说完的话,耶律宏光双眸紧盯着老道。我暗自叹气,幽幽看向耶律宏光,轻声道:“人算不如天算,不想让你受伤。谁知临到最后,又来一敌。”耶律宏光目光柔和下来,目不转睛盯着我,微微一笑道:“未必是你想的那样。” 老道缓步走来,我心中惴惴不安。暗忖:“若自己被擒,赵光义为要挟娘亲,必不会伤及自己性命,可是耶律宏光则不然,不说他是耶律休哥之孙,就凭他是目前契丹大王座下最得力的人这条,赵光义就会好好的运用。” 我念已及此,我看着渐近的老道,道:“赵光义必不敢对我怎么样,你先走,入宫救一人总比救两人容易。退一步讲,身份不同,被擒后待遇自然不同,我不想看见你受伤的样子,更不想你被赵光义当作棋子用。” 耶律宏光目光仍在老道身上,淡淡地道:“小蛮,情势不会是你想的那样。” 已站在兵士包围圈外的老道目露赞赏,道:“年青人,可否放了王公公?” 耶律宏光抿唇一笑,傲然笑道:“有何不可?道长,希望我不会看走眼。”他放下刀,随手扔在地上,老道笑着抚须颌首。 才获自由的王继恩拭去脖颈上的血,目露狠光,恨恨地朝围着的兵士轻喝,“抓起来。” 吕蒙正扬手似欲劝阻,话未出唇,轻轻摇头,放下手,站在老道身侧。耶律宏光对慢慢围上来的兵士丝毫无觉,只是静静望着老道。 老道袖子挥,兵士们身子趔趄不住向后退。老道走近,手臂一扬,我顿觉背后刺痛撤去。 耶律宏光拉起我的手,笑对老道说:“宏光果真没有走眼,在此谢过。”接着,看向我,柔声道:“我们走。” 王继恩神色大变,为难地看着老道,“陈道长,这……这男子乃契丹奸细,这么放走,皇上……”老道笑而不语,自袖中掏出一物递给我。 是娘亲的珍珠吊坠。 我心迷惑,这是娘亲的随身之物。自不会交于他人,况且这吊坠的秘密少有人知。此时,它居然在老道手中,他是娘亲什么人?默思良久,不得结果。 王继恩已沉不住气,再次开口,“道长,这……” 我脑中突然一闪,握着吊坠,笑问老道:“可是师公?”老道大笑,边笑边颌道,“甚是聪颖,貌类青寇。”耶律宏光恍然憬悟,笑盈盈的揖一礼,“宏光见过师公。” 我们这边攀上了亲,那边王继恩面已如猪肝色,忿愤不语,似对老道妨碍立功机会颇有不满。吕蒙正却笑道:“王公公,不必担忧。赵道长玄默修养,为皇上所喜。皇上面前,赵道长必会兜着,你我皆不会被皇上责骂。”这句话既把责任推向师公,又暗劝王继恩不要旁生枝节,徒增事端。王继恩嘴角抽动几下,终是不再开口,这许是赵光义极是看重师公,是以他们二人对师公极为忌惮。 师公仍对两人微小伎俩似是不知,微笑不语。 耶律宏光对自己轻蔑一笑,看向师公,道:“师公保重,我和小蛮这就离开。” 师公蚕袍白须,看上去甚是慈祥,他对耶律宏光摇头道:“青寇求肯,让我带上小蛮。我已答允,小蛮不会再随着青寇走。”耶律宏光眸中奕奕亮光隐去,我心中一酸,轻咬下唇,默一会儿,道:“娘亲既是不让我随着,我就先跟着师公。等我想通了,会去找你……们。” 耶律宏光黑瞳黯淡之色骤去,看着我,声音极是轻柔,“不要难为自己。……跟着师公总比入……强。”边说边捋起袖子,欲抓晃晃,“师公入宫,必不会随时在你身边。晃晃随着你,总会有些用处。” 师公乍一见晃晃,似是微诧。盯着耶律宏光,目光变得深邃,似有所思。 晃晃慵懒地紧缠在耶律宏光手臂上,不愿离开。耶律宏光手上血色已褪,晃晃仍是越收越紧。我皱眉轻喝:“臭晃晃,你若再用力缠,我便扔了你,再也不见你。” 众兵士已骇得慢慢后退,吕蒙正、王继恩也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 晃晃微微抬头,小眼睛看着我,身子虽松了些,但仍不愿离开。 我有些好笑,道:“它既然想随着你,就要它随着吧。”晃晃竟似听懂了一般,小脑袋往下一耷拉,继续酣睡。 耶律宏光哭笑不得。 师公目光自耶律宏光脸上收回,道:“万事已有定数,青寇怕是要失望了。” 我迷惘不已,耶律宏光同样不解何意。他看看我,又看一眼师公,最后疑惑地看向晃晃。想了会儿,忽然抬头,眉眼俱笑,“小蛮,安心随着师公,若我有机会,定来寻你。”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笑着对师公道:“宏光这就去了。”师公笑着颌首,耶律宏光仍是满面笑容,行了两步,忽然转身问道:“恕宏光无理,敢问师公名讳可是一个‘抟’字?” 师公赞道:“聪警的孩子。” 耶律宏光又看我一眼,才转身离去,边走边朗声道:“宏光知道哪能寻到你们了。” 我默看着耶律宏光入了林子,片刻之间,但见树分草伏,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我仍是一头雾水,望向师公。他笑容和善,温言道:“先入皇宫,可好?” 我点点头,娇笑道:“有师公陪着,蛮儿何俱。”师公携着我的手,朝吕蒙正淡淡地道:“老道先行一步。” 王继恩忙上前两步,赔笑道:“道长,赵鑫之事,……” 吕蒙正截口道:“王公公,道长自会给皇上解释。” 师公淡然一笑,飘然前行。 我朝耶律宏光去的方向回望一眼,暗道:“他为何这么高兴?”回头又看向师公,仍暗自思忖:“师公为何说万事已有定数?娘亲为何会失望? 红墙黄瓦,青石地面。在东方红日的照射下,泛着辉煌的淡金色光芒。我仰首望着高高的殿阁,不解为何要造在这么高的砖砌台基上。迈上台阶,石阶中间的青石上嵌着盘旋欲飞的雕龙。 “六十九……七十二。”我数完最后一阶,回过头问师公,“师公,赵光义每天要上这么多台阶,不累吗?” 大殿的平台,四周围有石栏。石栏前站的笔直的侍卫,面露惊恐之色。 师公踏上最后一阶,笑着低声叮嘱,“不可再叫皇上名讳。”我皱鼻应下,殿前躬身等候的王继恩小跑前来,赔笑道:“道长请进。” 我瞥王继恩一眼,笑着要求师公,“师公,蛮儿要在殿外,不想进大殿。” 师公看向王继恩,“烦劳公公,遣人相陪。” 王继恩目光投过来,已是冰冷怨毒,匆匆一瞥我,转过头,笑对师公道:“那是自然,王峰,过来。” 殿门小太监应声蹑着步子跑来,王继恩冷声吩咐道:“这位姑娘,好生陪着,不可怠慢。”小太监头未抬,轻声应下。 师公慈爱地抚一把我的长发,叮嘱道:“不可走远。”我笑着点头,看两人入了大殿,方抬起头,重新审视这座宏伟大殿。纯木结构,重檐歇山式檐廊,乍看上去,甚是壮观威严。 小太监仍低头默立,我暗自好笑。 走到石栏杆旁,重重宫阙尽收眼底。我长长吁出口气,暗忖:“若当年是赵德芳继位,那现在的自己岂不是是大宋长公主。必定是华服贵饰、奴仆成群。可是,这么一来,自己的生活还能随心所欲吗?还能遇见他吗?” 想到这,心骤然一抽,映入脑海的“他”竟瞬间被耶律宏光代替,且挥之不去。我两手紧抓着石栏杆,望着栉比鳞次檐廊相连的一座座宫殿,湖边嬉戏、……、共同御敌,点点细节涌上心头,难道情意竟在不知不觉中萌发了,及至昨日分别,才蓬蓬勃勃不可抑制。 我甩甩头,耶律宏光影子才褪去,可那温文尔雅的身影又上心头。 “姑娘。”小太监怯怯的开口。 我敛了思绪,回过头。小太监瞥我一眼,慌忙又垂下头,问:“身子可有不适?” 我摇摇头,猛然意识到他看不到。我叹口气,道:“没有不适。”他似是不信,狐疑地掠我一眼,又垂下头,默着不语。我拭去额头涔出的细汗,道:“抬起头来回话。” 他两颊通红,轻声道:“做奴才的,哪能对主子直眉愣眼的盯着看。”我皱眉,“我又不是你们主子。”此言一出,他脸更红,两侧立着的侍卫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轻笑出声,方才的一腔愁闷散去不少。转过身,望向大殿后的大道上,大道笔直,道旁有两个东西对峙的湖,湖边古榆蔽日,翠竹丛生,更有几株垂柳如丝如绦,湖水清澈晶莹见底。此时万里晴空,无风,湖面如两汪碧镜一般平滑,无一丝波澜涟漪。 环视四周,举目之处,皆是殿阁楼宇,除此之处,便是花草林木,若是春日,必定会是姹紫嫣红,惹人心醉,可如今已是盛夏,花草已开到了极致,虽香艳但已濒败,细细观赏,竟让人心里生出丝缕幽怨。在谷中之时,就不喜盛夏的花草,如今仍是。但那碧湖却吸引着我。 我转过身子,向台阶而去。那叫王峰的小太监惊慌失措,蹑着步子跑到跟前,轻扯下我的袖子,哀求道:“姑娘,轻一些。皇上在大殿议事呢?咱们不能惊了圣驾。” “惊驾”,我暗自失笑,我早已惊过驾,赵光义甚至惊吓的昏厥在地,他不也束手无策。话虽如此,却不能让王峰担风险受责罚,步子还是轻盈了许多,王峰面色一松,松开我的袖子,低眉顺眼随着后面。 站在阶前,望向脚下的那七十二阶。皱头一皱,心中暗自嘀咕:“造这么多台阶做什么,是体现高高在上吗?这个高有什么用,做为帝王,要韬略高、德品高才是正理。另外,最重要一条,还要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 绕过台阶口石栏杆旁的侍卫,望一眼殿阁下,幸好无人走动。 我提气跃上石栏杆,两旁侍卫诧异莫名,一脸惊惶。我嫣然一笑,道:“管好自己的嘴,千万别惊了驾。”说完,纵身跃下。 “姑……”王峰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我扭头向上望去,侍卫们瞠目盯着我,王峰更是脸色苍白,一手掩口,一手指着殿阁拐角方向。 我笑看过去,不禁一呆。殿阁拐角处,一年青人长身玉立,眼睛微眯,面色微惊,双目不眨凝神望着我。年青人背后,站着一个中年人,国子脸,身着朝服,似曾相识,不知在哪见过此人。 心思转念间,距地面已越来越近。 我仍在凝思,这中年人好生面熟,只是怎么也想不出他到底是谁。 年青人仍目不转睛盯着我,面上虽波澜不惊,但黑瞳之中惊色已逝,转为担忧。我一怔,地面青石反光幌眼,我暗惊,半空之中,身子轻盈一转,飘然落于地面。年青人双眸担忧隐去,面色平静,默站在原地,似是等待着我前去请安问礼。 他米黄长袍,腰缠白色束带。剑眉星目,双眸奕奕有神。只是黑瞳似是两汪深潭,深得见不到底,平添几分威严冷肃。 三人默立着,我有丝不耐,有心离去,可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我竟不自觉乖乖呆立,不敢擅自离去。 “你是何人?可知这殿阁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一如他的面色波澜不惊,此人究竟是谁?年纪轻轻,双眸竟这么慑人。 我直视着他,敷衍地敛首,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不过这殿阁是什么所在,我心里清楚,……不劳你操心……”他双眸越发冷意森然,我的气焰慢慢消逝,话语也结巴起来。 他背后的中年人轻咳一声,道:“殿下,今日皇上召见赵道长,此女武功不弱,且自大殿跃下,估计是赵道长带来的人。” 声音耳熟,我看过去,身形魁伟长髯黄脸,原来是赵更,曾是赵德芳的近侍。他这番说辞,不用费神想,也知是装作不认识我,从来不曾见过我。 我淡然一笑,道:“赵道长乃我师公,民女未曾进过宫,不知宫中规矩,若有得罪之处,望请恕罪。” 蓦然意识到赵更的称呼是“殿下”,原来他是赵光义之子。赵光义猥琐阴险,竟有如此出众的儿子。只是不知他是赵光义的第几个儿子。 赵光义儿子之中,与眼前年青人年纪相仿之人有三人,长子赵元佐,次子赵光僖及赵元佐的同母弟弟赵元侃。 赵元佐自幼聪明机警,况且长相酷似赵光义,很得赵光义及其母太宗皇后李氏的宠爱,被封为楚王。赵元佐有武艺,善骑射,曾经跟随宋太宗出征过北汉、燕蓟。宋太宗大肆迫害皇叔赵廷美时,赵元佐很是不满,出尽全力营救赵廷美,请免其罪,但未能成功。后来赵廷美忧悸成疾,死在房州。赵元佐闻讯后大受刺激,竟然因此而悲愤成疾,狂病大发。赵光义心痛之极,派御医来给其医治,还专门为元佐而大赦天下。但元佐的病却越发严重,最后竟火烧自已的宫殿,一时之间殿阁亭台,烟雾滚滚,火光冲天。赵光义怒不可遏,废元佐为庶人,安置在均州。众人皆以为元佐是癫狂病,但在谷中时,鬼叔叔及娘亲分析时却认为元佐是故意装疯,娘亲及鬼叔叔的说法,我也同意。试想,一个性情中人,不幸生在帝王家,亲眼见到骨肉相残,却无力制止,除了装疯卖傻,还有什么办法?另外,据我估计,赵元佐对皇位并无兴趣,如若不然,不会奋力救赵廷美,因为照赵光义抛出的杜太后遗命的说法,赵廷美才是皇位第一继承人。当然,赵元佐的目的确实也达到了,此后,他远离权力漩涡,过着避世般的生活。 赵元僖原名赵元佑,赵元佐被贬后,赵光义为其改名,用意甚是明显,成为了准皇储,立时风光无限。 襄王赵元侃平素虽寡言少语,但胸襟气度,远非其他皇子可比。但元佐去后,赵光义看重元僖,皇后李氏仍喜元佐,元侃则成孤家寡人。 元佐远在均州,他是元僖?还是元侃? 想了一会儿,暗自失笑,不管他是两位皇子中的哪一个,若以赵德芳的辈份,自己理应还得叫他一声皇叔。不过,自己心中也清楚,赵德芳既已不是自己爹爹,那赵姓之人的一切均与已无关,自己永远都不会叫他的。 这么一想,心里竟暗自爽快。 赵更再次开口,“殿下,莫要误了时辰。” 那男子许是见我面色古怪,时而凝重,时而轻松,竟也默着不语,对赵更的话置若罔闻。赵更眉宇紧蹙,在年青男子后,悄悄打着手势,示意我尽快离开。 我本也不想在此浪费时间,于是,朝男子再次敛首,抿唇浅笑道:“民女告退。”男子默然颌首。我正欲举步,小太监王峰气喘吁吁小跑过来,跪在男子面前请罪,“襄王恕罪,这姑娘入宫不足一个时辰,不知规矩。……,只是此女乃赵道长所带之人,襄王若责罚,恐怕……?” 原来他是赵元侃。 王峰诚惶诚恐的样子,甚是逗人。我“扑哧”笑出声,道:“我有名有姓,你这小公公,别一口一个姑娘的。本姑娘名叫小蛮。”王峰更为惊惶,双望抖着,颤音迭声道:“襄王恕罪,襄王恕罪……。” 赵元侃双瞳柔和下来,淡淡地道:“好好为小蛮姑娘引路,起来吧。”王峰麻利地起身,垂首立在一侧。赵光侃朝我轻一颌首,“小蛮姑娘,回见。”话音落,便提步朝前行去。 我不解,回见?还能再见到吗? 小太监王峰亦步亦趋随着我慢慢向湖边走去。 湖碧幽幽的,犹若是晶莹透亮的巨大翡翠嵌在地面一般。湖中荷花淡粉荷叶郁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水榭虹桥。 心中极喜,左顾右望,恰见十步开外有一小舟。 小太监忙跑上前解开拴舟绳索,欲扶我上舟,我摇摇头,接过他手中橹浆,道:“我一个人即可,你在此候着。”小太监执拗地站在舟旁,握着绳索,道:“姑……,小蛮姑娘,王公公吩咐奴才好生侍候,若出了差错,奴才可担待不起。” 我劈手夺过绳索,笑对他道:“会出什么差错?”橹浆轻点了下岸边,小舟慢慢向湖心划去。小太监先是面色懊恼,后许是看我划得娴熟,面色一松,蹲坐在岸边。 荷叶密集,本想划入荷花丛中,终是不忍打落折断它们,只在外围慢慢划着,清香丝丝缕缕萦绕鼻端,甚是惬意。自入宋境,整日里担心娘亲会入鹰宫,又违恐耶律宏光被赵光义擒获,惶惶不可终日,没有料到,最后结果竟是这样。更没有料到,自己会入宋室皇宫,且有这闲情逸致在湖中赏花赏景。 “唉。”一声轻叹幽幽入耳。我一怔,湖中还有别人,闻声,应该女子。可自己已围着荷群绕了一圈,并未见到他人。想来,人应该在荷花丛中。 许是深宫怨妇对花空叹,我没有打算窥探别人内心的隐秘之事,况且还是自己极端憎恶的赵光义的后宫嫔妃。遂拎起舟中橹浆,直起身子,欲回岸。正在这时,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传入耳中。 虽是盛夏,但天清云淡日光柔和,且在湖中,暑气也被这一湖的碧色淹没,心情本轻松明快的。但这两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乍一入耳,心情一下惆怅起来,一时之间心潮起伏,娘亲的满头白发骤然闪出脑海,一个柴姓美妇使得娘亲如此,若赵德芳登上皇位,三宫六院环肥瘦燕,娘亲就是冠上皇后头衔,碍于礼法,还是会独守空闺,幽怨仍会伴着娘亲。 心中暗自庆幸,娘亲就是入了鹰宫,以娘亲的性情,必不会受制于人。更庆幸自己没有自小生活在宫中,并不是大宋的长公主,可以以自己的意愿挑夫君。 “夫君”,自己竟想到了嫁人,两颊一下火烧起来。 凝思出神,浑然忘了手中橹浆。手一松,橹浆慢慢向下沉去,我大惊,一手抓着舟舷,一手向水中橹浆伸去,指尖触着橹浆顶端,就差一点,我忙向前探起身子,刹那间,小舟左右荡晃摇摆不定,我轻呼一声,身子定在原处,再也不敢乱动。小舟慢慢停止晃动,而自己只好眼睁睁望着水中橹浆沉入水底。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一个略显苍老,但依旧温柔的声音。 “民女无意闯入,不敢惊扰,这就离去了。”口中这么说着,颓丧懊恼却一古怪涌上心头。离去,怎么离去?慢慢站起身子,向岸边王峰求救,压低声音喊:“峰公公,峰公公……” 王峰以手支腮,对我的呼喊声一无所觉,似是睡着了一般。 若提气飞身过去,但这二十几丈的距离,自己心中还真没有把握。不想成为落汤鸡,连声呼喊必会惊扰荷花丛中的女人,苦无办法,只好坐下来,以手当浆,试着前划,可小舟却慢慢荡着圈子,就是不往前行。 浆划湖水的凫凫声传来,看过去,荷叶分摆,转眼工夫,眼前出现一素袍女人,她的头发高高绾起,光鉴可人,可并无珠翠,浑身上下,也只戴着一副珍珠耳坠而已。虽年约五旬,但丝毫不见老态,相反肤白如雪星眸如墨,可见,年轻之时,也定有闭月羞花之容。 我怔怔地看向她,她同样呆呆望着我。 她双目之中似是隐着惊疑,目不转睛盯着我。 被她盯的心里有丝许发毛,轻扯嘴角,讪笑着道:“民女初次入宫,不知如何称呼您。人在舟上,亦无法向您行礼。因刚才失了舟上橹浆,才会呼喊,惊扰您,纯属无意。”又朝她干笑数声,才站起身子,扬声喊道:“峰公公,……” 小太监闻声抬起头,起身问道:“小蛮姑娘有何吩咐?”我道:“快来接我上岸,橹浆掉入水中了。”小太监大声应下,飞也似的去寻舟去了。 “小蛮……小蛮姑娘,你娘亲叫什么名字?你自称民女,为何要进宫?随着什么人进的宫?”老妇仰着头,仍望着我的脸。 我踌躇一瞬,又坐下来,与她平视,轻声道:“我随着师公今日才进的宫。”至于娘亲名字,我当然不会说。娘亲嫁于赵德芳,宫中定然会有人知道娘亲名字,虽然赵光义已然知晓,我并不惧怕什么,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在宋室皇宫内徒增枝节。 老妇见我避重就轻,不说重点。细眉微纠,仍盯着我,温言道:“是不是耶律青寇?你们太像了。” 我心中震惊,果真还有人记得娘亲。 她仔细地打量着我眉眼之间神色的细微变化,眉头慢慢舒展,眸中神色也多了一分笃定。我暗惊,自己太大意了,自己和娘亲长相极像,就是别人猜测出来,也是有可能的,只要自己死不承认,赵光义当然不会宣扬当年的二皇子赵德芳有一女遗留民间。而自己反应这么惊慌失措,分明是认了。 我心绪渐平,淡淡笑道:“芸芸众生,有一两人相像也属正常。”我既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她眸含赞赏,我心生不解,她为何会有这种神情?瞥一眼渐近的小舟,笑对她道:“峰公公来接我了。” 她轻一颌首,慈爱地笑着嘱咐道:“若有人再提及这个问题,切不可如实回答,连异常之色都不能显露。”我一怔,她已慢慢向荷花丛中回划,边划边道:“只可怜我那痴儿,本是重情笃意之人,和青寇又是两心如一,可谁让他是皇家男子呢?还是官家最宠最看重的儿子。 处心积虑经营十载,此番若得见青寇,该怎么办呢?……青寇的性子温柔时似水,可发怒时比烈火更为可怖。我那痴儿,该怎么办?祖宗基业、杀父之仇,……” 小太监划的小舟靠上来,我仍在发呆。 “痴儿”是赵德芳,“官家”是宋室官员后宫嫔妃对皇帝的尊称,这老妇……竟是当年的开宝皇后,我应该叫她阿奶。听她意思,赵匡胤当年属意赵德芳为皇储,那她所说的“杀父之仇”……赵光义不但窃了皇位,还弑了君。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三章 赵光义于高粱役一战中惨败,不止随行宫女、轴重等均为耶律休哥所获外。在乘驴车逃命过程中,还股中两箭。此事对赵光义来说,不止是颜面无存,更是奇耻大辱。且此战过后赵光义箭疮每年盛夏都会发作,宫里群医束手无策,仅靠师公所炼丹药,辅以修习吐纳养生之术,方可解一时苦痛。 今年,赵光义箭疮似乎更为严重,除了必要的上朝之外,已不再接见大臣,大小事务也逐渐交于赵元僖,赵元僖俨然已成监国。 宫墙上方刚现出鱼肚白,我已收拾妥当,跨出院门,左拐右绕,已欢快地跑跳在两湖之间的青石路上。此时,两湖湖面云影绰约波平如镜,岸边翠树映在水中若隐若现,清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心中大畅,步子越发轻快起来。 “小蛮。”背后专来赵元侃的声音。 我微皱眉头,停步转身,赵元侃笑意炎炎,衣襟当风缓步而来。我微扯嘴角,朝他微微一笑,敷衍一礼后方道:“小蛮见过襄王。” 他细辩了下我的神色,抑住笑,柔声道:“你很不耐?”我摇摇头,小声嘟囔首,“哪有不耐,……外间传闻你沉默少语言行谨慎,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说你健谈还差不多。” 他的笑终于忍不住逸出,边笑边摇头,“还用我再提醒一遍?” 我斜睨一眼他,“不用提醒,但我不会那么叫。我一介草民,哪敢叫当今皇子大哥?再说了,你不顾虑自己,我还要考虑一下自己,试想,一个民女张口闭口称襄王为大哥,知情的人知道是我打赌输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高攀皇亲,另有所图呢?还有,知情的人有几个人?加上王峰,才三人而已。” “大哥”,我心中暗乐,你若知道了我的身份,不懊恼万分才怪,平白无故降了一辈。 他呵呵大笑,我敛了心绪,轻哼一声,转身欲走。却见赵光僖在前,王继恩在后,两人迎面而来。赵光僖虽笑容满面,两眸却闪着疑惑的光芒,身后随着的王继恩则是冷冷扫我一眼后,面容方转睛朝赵元侃献媚一笑。 在心中暗叹一声,怕是要错过和阿桑约定的时间了。 自随师公进宫,本来以为韩世奇、耶律宏光两拔人都已离去。在宫里枯待几日,极是无趣,师公看我郁悒不乐,嘱咐可以出宫玩耍,但必须按宫中开放宫门的时间进出,不得翻越宫墙惊扰侍卫,我满心欣喜的应下。谁知才出宫门,在皇城边上还未逛上半圈,就赫然发现咄贺一随在身后,心中半是惊诧,半是欢喜,另外,还隐着丝忐忑不安,不知耶律宏光回契丹没有?担忧若他没有回去,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向他坦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慢慢走进了我的心房?还是说,每逢念及此事时,那儒雅淡定,但眸中却深蕴悲伤的身影总不期然掠入脑海?自己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直觉告诉我,我不能伤了那看似从容豁达实则不然的白袍飘逸男子。我期期艾艾拐弯磨角问了半晌,咄贺一才算明白我的意思。他重重叹口气后才告知我,耶律宏光、韩世奇送娘亲到嵩山山麓,带着云狼二十骑中的十人同韩世奇一起回了契丹,而把另外十骑交于他,他把这十人分散安置在四个宫门外,我一出宫,便用信号通知他。我心中一松,油然自乐。但没料到还有一个惊喜等着我,咄贺一带着我穿街走巷走进汴梁城内一个寻常院落,手指伙房,我狐疑地走进去,入目处,满案子的粟粉饼,案子前站着凝神品尝的阿桑……自此后,我便每隔几日出宫一次,师公许是以为我小孩心性,倒未阻拦,只是交待,在外不可惹事。 我肃容对笑着的赵元僖敛衽一礼,“民女见过陈王。” 赵元僖若有所思笑看一眼赵元侃,似是无意看向我道:“小蛮姑娘与三弟似是极为投缘,多次见你们林间漫步笑语盈盈。方才三弟放声朗笑,而小蛮姑娘也是娇笑如花,我在殿前阶下都听到了。怎么,我一过来,你们都收声了呢?是不是本王扰了你们?” 我一怔,多次林间漫步,说什么鬼话?自我入宫,掰着指头数,在住处外的树林溜达了三次,谁知每次都恰遇赵元侃,更巧的是,每次均被赵元僖碰上。我还未回过味,赵元侃已接口笑对赵元僖道:“皇兄说笑了,臣弟也是才碰到了小蛮,这丫头伶俐古怪,讲了个笑话,臣弟抑不住才失了态。” 笑话,我又是一呆。我什么时候讲笑话了?这赵元侃说谎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有些气闷,皱眉看向赵元侃,赵元侃双眸明净清澈笑看着赵元僖,我心中‘咯噔’一下,猛然明白他为何这么说。遂笑涌满脸,娇声装憨,盯着赵元僖道:“你要不要听,很好笑的?” 赵元僖凝目盯着我,半晌后,直到我觉得笑容已僵,两颊麻木之时,他方笑道:“讲趣闻时,要分意境心境,讲的人、听的人才觉得好笑,才觉得有意思。小蛮姑娘,改日我有心情时,定当聆听。”我心中本来已快速地搜肠刮肚转了几圈,但一时之间尚未想出合适的笑话,他如此一说,我暗松口气,忙点头应是。他敛笑看向赵元侃,“父皇身子不适,不能理朝。西夏李继迁连接不断出兵扰边,契丹现在正收拢燕京汉人民心,明着虽不闻不问,暗里却支持西夏,边城数县已然告急,三弟此时还有心情说笑,本王心里很难过。” 赵元侃脸上虽现出歉意,但我却清楚地看见了他黑瞳深处跳跃的两簇火焰。 赵元侃道:“朝政就偏劳皇兄了,前几日臣弟在宫外定好了一幅字画,极是难得,臣弟今日若不去,……” 赵元僖眉宇虽还蹙着,但面上已有了丝若有若丝的笑,叹道:“唉,三弟,我们都是皇子皇孙,理当为国出力,为父皇分忧。可你与其他皇子相比,就是不同,不说幼弟们,就是与你一母同胞的元佐皇兄相比,也不同,元佐皇兄骑射丹青无一不精,能文能武。而你,自小就沉溺于琴棋书画中,对朝事却默不关心……” 假模假式,我在心中暗自鄙夷赵元僖。若论谋略胆识,你怎么能比得上你口中沉溺于琴棋书画的赵元侃。 日初升,一缕阳光洒了下来,瞬间,映红湖面。 我心中着急,匆匆向两人请退,“两位王爷,民女告退。” 赵元僖笑着颌首后看向赵元侃,赵元侃浅笑着道:“皇兄,臣弟也去了。小蛮,相请不如偶遇,走吧。”我点点头,两人一同举步前行。赵元僖在身后扬声道:“小蛮姑娘,赵道长为父皇的病痛费心了,改日本王必亲自面谢。” 我一怔,看向赵元侃,他脸上仍挂着淡淡笑容,恍若没有听懂赵元僖的话中含义。 我头未回,也扬声道:“师公的事与我无关,你要面谢,直接找他便是,若需我传话,我今日回来后,定会带到。” 赵元僖未出声,似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番话。但王继恩轻喝的声音却自背后传来,“一个草民,回王爷话竟不回头,罪不……”王继恩话未说完,赵元僖冷声截口道:“小蛮姑娘乃是皇家贵客,不许无礼。”王继恩迭声应是。 赵元侃眉弯唇抿,压低声音道:“皇兄从未被人抢白过,你不害怕?” 我瞥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怕?我为何要怕。我既不是他的臣子,又不需仰仗他什么,更没有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师公出宫,我跟着也就走了。况且我说的是实话,他想面谢师公,自己寻师公便是,以师公在赵……皇上心中的份量,也不会失了他的颜面。两只狐狸斗心思,我却被无辜牵扯其中,笑话?我什么时候讲笑话给你听了?” 他淡淡看我一眼,唇边的笑终是忍不住扩大到整张脸,道:“狐狸?亏你想得出来,敢这么说本王和皇兄的,你是第一人。” 我笑看着他道:“只是……只是后面的那只锋芒早露,称他狐狸……有些抬举他。至于身边的这……狐狸,阴谋诡计全在盈盈笑脸下,被称之为狐狸,才是名符其实。” 他笑容隐去,面色转为淡定从容,目光淡淡自我脸上扫过,轻叹道:“看似娇憨,却原来也是心有七窍,我倒是走眼了。小蛮,你多大了?” 我心中一怔,细思片刻,心中懊恼瞬间烟消云散,笑着默而不语。直到出了宫门,身边道上无已侍卫,才笑道:“哪有男子擅问姑娘家年龄的?你久居深宫,莫不是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只是,小蛮心中有一事不明,你这……‘狐狸’既然隐藏得这么好,为何看人会走眼?这么冒险,你不怕吗?” “这只”的“只”,试了两试还是未敢出唇。 越往前走,人越多。两旁店铺的伙伴们揉着惺忪睡眼掀板准备开始做生意,道旁勤快的摊贩早已搭好的摊子,卖力的吆喝着。家境稍殷实点人家有提着鸟笼子闲逛的,有出来买早点的。 悄悄回头看一眼咄贺一,示意不要跟太紧。咄贺一会意,步子稍慢了些。身边的赵元侃虽看似平和,但毕竟是大宋皇子,不能让他知晓咄贺一的身份,更不能让他知道有十人契丹高手暗中保护着我。 咄贺一身形慢慢湮于行人之中,我心中一松,回过头来,却见赵元侃凝目注视着咄贺一消失的方向,蹙眉不语。我掩饰地轻咳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不怕我告诉师公?师公与皇上日日见面,你真不怕?” 他看看我,又回头看一眼,方缓步前行,边行边淡声道:“如你所说,你师公走了,你便随着去了,我有何俱?爷爷受禅时得遇陈道长至父皇已有数十年,爷爷及父皇均有意留于阙下,可赵道长为隐君子,不喜富贵、不恋繁华、甚至不沾俗世。只喜游于山水间,怡情自适。若不是父皇隐疾缠身,陈道长万不会踏入皇城一步。师公如此,徒孙也定非凡人。” 他分析的甚是,师公虽与赵光义日日见面,但宫闱中事,与师公何干?只是不解师公为何这么对待赵光义? 心中疑惑还未及问出唇,赵元侃已轻叹道:“若不是赵道长念及五十余载的动乱混战在爷爷手中结束,百姓过上了安稳太平的日子,哪会每年下山医治父皇。……那年自高梁河回来,若不是你师公及时救治,父皇或许就会……就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惨事。两位堂兄不会……皇叔也不会……大哥也不会……” 他几乎每句话都说一半留一半,可我听得却是冷汗淋漓心惊不已。赵元侃的意思应是:若不是师公相救,赵光义于高梁河一役回宫后就会不治而亡。若赵光义死了,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就不会相继先后死去,赵元佐也不会被逼装疯。 话已至此,自己无法细问,更没有办法接口,遂闭嘴不语,垂首缓行。 晨风拂来,刚才涔出冷汗的脑门一片冰凉。不由得打个冷噤,身侧的他蹙眉道:“你到底是热,还是冷?说热吧,你打冷颤。说冷吧,你一脑门子的汗。”他抬手手臂,用袖子擦拭我的额头的汗,疑道:“你听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我打开他的手,故作不解,轻声嚷道:“尊手拿开,男女授首不亲,你这么做有损我清誉。还有,什么明白了你话中的意思,你说话说的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哪会知道你的意思。” 他呆怔一瞬,重复了几遍“虫子”,然后呵呵大笑起来,引得过往路上纷纷侧目。我摇摇头,他究竟是不是寡言少语的三皇子赵光侃?我怎么越看越不像呢? 叹口气,欲提步前行。却发现阿桑站在对面,手臂挎着食盒,秀目怒视着赵元侃。赵元侃被阿桑这么瞪着,一头雾水看向我,似是不明白自己身姿英挺气态俊逸,怎么就招眼前的清丽小婢怒目相向了?我扯唇朝他一笑,向阿桑招手,阿桑狠狠剜了眼赵光侃一眼,才走过来,轻声埋怨道:“说是来吃粟粉饼,奴婢一大早便开始准备,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奴婢提了食盒顺着这条路走,心里总害怕你出意外。若你出了意外,不说奴婢担当不起,就说少爷,也肯定悲伤欲绝。” 当着赵光侃的面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这丫头,平日里挺聪警伶俐的,今日怎会这样? 她双眸流转,悄眼打量着赵光侃的神色。 心中霍然明白她的意思,瞪她一眼,轻笑着斥道:“死丫头,知道你心疼我,一大早起来为我做了粟粉饼,你不用说,我心里也清楚。身边的这位,是和我一起出来的,估计也没有吃过这种糕点,我们找个地方,让他尝尝鲜,品品我们阿桑的手艺。” 阿桑显然已听明白了我的暗示,似是一呆,自袖中掏出绢帕递给我,神色有些尴尬,“小姐,擦汗。” 阿桑虽是汉女,可生于契丹长于契丹,汉话虽说的流利,但声调却和咄贺一如出一辙,稍异于汴梁当地汉人。 赵光侃显然也明白了阿桑怒目相向的原因,朝我摇头轻笑,但眉间却隐蕴惊疑,应是虽然明白阿桑是南下的契丹境内的汉民,但是不解阿桑为何称我“小姐”,但事已至此,我亦无法解释。 三人慢慢向城外走去,心中开始还有丝忐忑,后细细思量片刻,猛然意识到根本不需向他解释什么,心里瞬间释然,于是,笑容越发灿烂,声音越发明快。阿桑本来缄口不语,似是担忧声调惹人怀疑,但最终经不住诱惑,也是笑语炎炎。赵光侃始终摇头轻笑,似是不解我为何这么容易开心,其实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来汴梁,脑中的紧绷的炫一下子消除,想不快乐都难。 汴梁城外,护城河畔。柳荫浓密,河水湍急,微风一吹,随着阳光升起的暑气立无。 我吃着粟粉饼,笑着赞阿桑,“你做这个的手艺可是进步神速,快赶上我娘亲做的味了。”阿桑笑道:“那是自然,少爷临走时交待了,要我好好侍候你。若你最喜欢的粟粉饼都做不出,那回去时我还有什么脸见少爷。” 我心中一涩,眼睛余光不自禁瞥一眼装作赏景游玩的咄贺一一眼。 赵元侃望着河面,问道:“那位仁兄可是保护你的?”我一惊回神,忙看向他,他却依然看着河面,并未回头。 因为他,今日计划全部泡汤,这也算了,但他时不时口出惊语。我心中暗生厌烦,皱起眉,爱理不理地回道:“那是家仆,襄王不是预订了字画吗?请你自便,莫让民女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阿桑,收拾食盒,我们还照着原定计划,走。”话音未落,我已站起身,阿桑似被襄王名衔惊住了,手中拿着粟粉饼,呆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匆匆收拾下,随着我向城门走去。 背后的他急走几步,“请小蛮姑娘恕罪,是本王多事了。” 紫色衣衫,撩眉入鬓,面若寒霜,身后随着四个白衣女子,经过护城河桥,向城门走去。 我紧盯着眼前的女子,不可置信。她不是丧生在赵府吗?难道是我眼花?但这晴天白日的,自己怎会看错。 阿桑诧异地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面上一惊,手中绢帕落在随风吹走都不自知,颤音道:“紫……紫漓。”阿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因为紫漓而入宋都汴梁,此次又见,心中自然惊恐莫名,汉语已结巴的不成句,但双唇依旧轻颤着转用契丹话喃喃自语:“是紫漓,……是那个恶女人。” 我疑惑地看向咄贺一,他显然也发现了紫漓,但显然并不惊诧,缓步走上来。 赵元侃静静打量着我们几人神情的变化,然后轻声道:“字画差不多送来了,本王先行一步。”我强自镇静,轻抿嘴角浅笑着轻一颌首,他微微一笑,背负双手,向城门缓步而去。 紫漓一行已入城门。 阿桑提着食盒远远站在一旁,但双眼仍紧盯着城门。 我盯着咄贺一,问道:“她不是死了吗?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可你看到她的神情,似乎并不惊讶。” 咄贺一点头,“皇上令少爷出使西夏,与西夏王李继迁商榷今年夏秋的对宋政策,这是朝中机密的事,如此安排也是大王对少爷的信任,然而在最关键的当口,少爷却要只身前来大宋,大王和少爷自小要好,自然知道少爷心思,同意了。但是,这里面还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咄贺一瞥了眼自身边缓步走过的一对年青人,举步走下青石路面,走到河边的草丛里,我随后跟过去,咄贺一接着道:“大王登基时还是孩童,现如今已是青年男子了,可朝事依然是太后说了算,大王并没实权,太后又极信任……信任韩德让,韩德让议的事,连大王都无法推翻。另外,武将又多是当年太后提拔起来的,并不买大王的帐,不说其他人,就说老爷,就只听太后一人的。” 又是朝中派系斗争,可悲的是这场战争是母子之战,不同于大宋皇室中的兄弟之战,赵匡胤、赵光义与赵廷美三兄弟;赵元佐、赵元僖与赵元侃三兄弟。 咄贺一口中的对宋政策,无疑就是攻打大宋。 耶律隆绪把这件事委派给耶律宏光,这么做意图很明显。一是可以让耶律宏光扬威,二是可以借机获得部分兵权。朝中若有臣子有微词或是不满,冲耶律休哥的面子,也不会多说什么。至于耶律休哥,即使明白其中的玄机,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去阻止,毕竟每个人内心里都会有舔犊之私。况且,契丹武将耶律斜轸、耶律沙等人惟耶律休哥马首是瞻,这些武将不反对,太后萧绰、韩德让即使心有不甘,但亦是束手无策。这么一分析,耶律隆绪与耶律宏光自小要好,只是一个说法,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因素,实则是另有深意。 只是,这和紫漓有什么关系? 鹰宫是东丹王耶律倍后人所创,其目的很明确。而紫漓妙龄之躯,本也不愿一生为鹰宫奔波。 想到这里,心蓦地一沉。双拳不由得紧握,急问:“你家少爷和她做了什么交易?会不会对我娘亲不利?” 咄贺一见我神色紧张,忙摇摇头,“少爷安排这件事时,没有料到夫人会入鹰宫。那日紫漓只是做了一场戏给大家看。这么做目的有两个,一是消除当时追捕夫人的中坚力量,二是那场激战后紫漓与少爷才有机会细谈。” 难怪那日紫漓神情颇为古怪,赵光义骤然出声,第一个出手的人居然是她。现在想想,她的意图无非是想让自己带来的十人俯背受敌,赵光义这么一叫,门口站着的鬼叔叔势必会被这十人发觉。 耶律宏光和自己同住翠景园,他何时和紫漓商议的这件事?自己竟然丁点不知。细细思索一会,依稀记起一个月夜,云狼二十骑之中的人曾到过耶律宏光房中,应是通信之人。 揪起来的心依然没有放下,遂皱眉,轻哼一声,道:“瓦解鹰宫也是可以扬威的,这虽不是明刀明箭战场上厮杀,但难度更高。以前没有料到娘亲会入鹰宫,现在知道了,你家少爷准备怎么做?” 咄贺一轻轻叹口气,道:“少爷在去嵩山的途中,将这件事的始末告知了夫人。至于夫人如何处置了紫漓?现在紫漓是不是鹰宫的人?奴才还真不知道。” 鹰宫刑法严苛,且对待反叛之人手段异常残酷,而刚才的紫漓毫发不伤,应该还在鹰宫。显然娘亲并未把此事说出,只是紫漓一心想离开,耶律宏光这条路走不通,她会不会找其他门路? 心中虽宽慰了些,但依然不乐。耶律宏光竟瞒着自己,遂轻哼一声,转身拔腿欲回去。 咄贺一叫住我,对我道:“小蛮姑娘,不要怪少爷。他这么做,一是因为他是契丹王族的大好男儿,为国尽力,是他的责任义务。二是老爷是太后一手提起来的大将军,一颗心自然向着太后,但太后终有一天会老去,大王必会掌握朝政,到那时候,大王会怎么对待老爷,又会怎么对待王府?你冰雪聪明,我不用说,你必会明白。少爷这么做,并不全是想扬威立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王府三代人及众多家仆着想。” 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出使西夏,并暗中协助西夏打击大宋,对耶律宏光及他整个家族来说,至关重要,可他还是陪自己来了大宋。 心中仍在唏嘘,咄贺一又道:“老仆肯求姑娘……” 我回身,盯着他,不解地问:“求我?” 咄贺一郑重地点头,“夫人入鹰宫并不是好的选择?紫漓仍可做少爷的内应,只是,若你不开口,少爷不会动鹰宫。” 自己并不想让娘亲入鹰宫,也不想让王府之中慈爱的阿奶有什么意外,咄贺一的提议是可以考虑的。但这事关娘亲,必须思虑周全,方能实施。 咄贺一见我默着不语,脸上现出丝失望,轻声道:“这事少爷不知道,全是我的主意……” 我赶快摇头,截住他的话,“我也觉得可行,但具体细节,要进一步商定。这不是急的事。” 咄贺一笑涌满脸,一直点头,我笑问他,“你家少爷许了紫漓什么?”咄贺一笑着回道:“少爷许诺她,如果她暗中除去追捕夫人的鹰宫力量,并做以后契丹瓦解鹰宫的内应,会在契丹给她一重新的身份。” 如已所料,自由仍是她最渴望的。 今年赵光义的箭疮似乎很严重,师公的脸色越发沉肃,待在赵光义寝宫的时间也愈来愈长。就连偶尔遇见的进出后宫的太医、臣子也都是面露惊惶眉头紧锁。与此同时,大宋朝堂内朝臣似乎已分成了两派,一帮人倾向赵元僖这个准皇储,而另一派是平时里不看好赵元僖的人,相反,赵元僖也不满意这些人。于是,这派人一边仔细打探赵光义的病情,一边把手伸向赵元侃意图拉拢。赵元侃不知是怎么想的,依然如往昔一般,人前依旧沉默寡言,似乎对朝堂上的事并不上心。但是,他却不再出宫,只往来于自己寝宫与皇上寝宫之间,偶尔也会来找我闲谈,只是言谈之间再无畅怀大笑。 朝堂上的变化,自然引来了一系列的变化。 侍卫太监宫女们一反往日里的八面玲珑眉笑嘴抿,而是面色凝重脚步匆匆,彼此之间眉目传话,你摇头他颌首,这边皱眉那边使眼色表达着他们才懂的意思。这些事与我关系不大,我丝毫不加理会。可宫禁异常森严,再也无法自由出入皇宫,这个变化令我心中极是不爽。 既然出不去,只好在宫里四处闲晃。 一阵风拂过,吹得道旁树桠相撞,已略显枯黄的片片叶子便在半空中打着旋,飞着舞着慢悠悠飘落下来。 叶子刚刚落于地上,旁边的小太监便已麻利地扫去。 我停下步子,指着他身后放落叶的箩筐,道:“那些叶子莫要倒在别处,就直接倒在树根周围即可。树生叶、叶养树。用这些落叶作肥,滋养着树,明年枝叶方能长得更繁茂。” 那太监看我一眼,恍若没有听到,若无其事撇过头垂首默立。 我心微愠,还未及再次开口,身后随着的王峰便轻声提醒,“小蛮姑娘,皇宫大内,皇上妃嫔常走的道上秋不能有落叶,冬不能有积雪,总之,要四季洁净。就连这道边,也不能堆积落叶,我们莫要管太多。他们身份低,活也得极是艰辛。你的吩咐,他不敢做……你不是要去找襄王吗?我们快走吧。” 王峰说的不错,品阶低的宫女太监们生活艰难。可狗眼看人低也确实是宫女太监们的通病。 这不,王峰口中“襄王”二字刚说出,那小太监已麻利是转过身子,赔着笑道:“王公公说的不错,姑娘,不是奴才不做,是不能做。” 我一阵无语,王峰沉着脸怒视一眼那小太监。 “照小蛮姑娘说的话做。”身后却传来赵光僖的声音。 王峰迅速转身请安问礼,默立的小太监也飞快抬头,谦恭应下,“奴仆谨尊王爷令。” 我闲闲地转身,敷衍一礼后,道:“王爷必定朝事缠身,民女实不敢耽误王爷的时间,民女这就退下。”王峰面露惊色,使劲使眼光,示意我言语之中不可放肆。 他微微笑着,道:“小蛮姑娘可是要去找我那三弟?”我看着他点头不语,他笑容未变,续道:“本王原想遣人给三弟传话,你既然这会儿过去,就代本王传个话。” 居然又是传话,上次对象是师公,这次是赵元侃。还有完没完,心情本就不佳,这会越发烦躁。 朝他敛衽一礼,懒懒地道:“传话时语调、口气不同,意思便有所不同,传的话自然也就有了代为传话之人的意思,所以,陈王还是自己派人过去,较为稳妥。民女不敢耽误您的时间,先行告退。” 说是不敢耽误他的意思,实是不想耽误自己的时间。此话说的极是无礼,王峰双眉蹙成一团,身子躬得越来越低,双手搓着,似是不知放在哪里才算妥当。正往树旁堆积落叶的小太监也悄悄抬头,一脸震惊。 我的话显然在陈王的意料之中,他面上没有丝毫怒色,相反朗声大笑,“小蛮姑娘纯真率直,有江湖儿女的飒爽英气。退下吧,你并没有耽误本王的宝贵时间,相反,本王倒希望你能常常‘耽误’我的时间,希望我们之间也如你和襄王一样。” 王峰懊恼神色一收,身子一点一点的直起来。堆落叶的小太监似是一愣,手中箩筐一松,“啪”地落地,瞬息之后,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于是,脸色马上煞白,“扑通”跪下,捞起箩筐,俯在地上,不敢起身。 陈王心情极是愉悦,随手一扬,王峰笑对小太监开口道:“陈王恕你无罪,快些收拾完,下去吧。”小太监迭声应下。 自己心中对陈王的印象并非如此。 我心生歉然,遂抿唇浅笑,道:“并非民女有心不敬,只因陈王国事缠身,恐无闲暇接见民女。” 他笑容隐去,静静盯了我好一会儿,忽地又灿然一笑,刹那时,我竟觉得眼神纯真无比,是“纯真”,这感觉没有错,但只是一瞬,便已隐去。 他笑意浅浅,轻声道:“人都是善于隐藏的,每一张面具下都有一个不同的心思,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 “子”字落,他已在几步开外。我默立着,思索着他话中的意思。 “好好分辨,莫做了有心人的棋子。”赵元僖要自己分辨什么?谁是有心人?自己不经意间做了别人的棋子了呢?还是赵元僖那一恍而逝的表情,那是他面具下真实的心情显示吗? 王峰微不可闻轻咳一声。 我敛了飘忽的思绪,暗忖:自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掺和宫闱之事,不介入皇权斗争,又怎会做别人的棋子? 这么一想,心中倒是一松。未行两步,转念又想:赵光义病情日益严重,颇有不治的迹象。而目前有能力争储的无非是陈王赵元僖及襄王赵元襄,陈王虽呼声很高,但以自己的判断,襄王冷静沉着,远不是赵元僖可比的。另外,目前与赵光义接触最频繁的人,乃是师公,赵元僖有这样的猜测,也实属正常。只是,赵元侃与自己闲谈时,从未问过师公医病的事,也从不涉及宫中事。他真的另有所图吗?自己还真不敢确定。 思来想去,心中竟没有了计较。 日方正中,阳光虽明亮,但却不再灼人。我停下步子,望望将至的宫门,犹豫一瞬,还是欲转身返回。 她肤色白腻,光润晶莹,薄唇抿起,脸上虽带着微微笑意,但眸中的沉郁哀伤却凝结不散。 我一怔,不知她是何时跟来的?又或是她根本就是在附近等自己?她步履太过轻盈,我思绪混乱,未顾及身后,但王峰竟也没有发觉。 她一袭素袍,身上依然无珠翠玉金 那日湖中相遇后,虽心中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和她有着至亲的血脉联系。但娘亲红颜白发的样子总在心间闪现,因此心底深处,并不想见到她。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哪里说起。她浅浅笑着,亦默着不语,只是面色极其柔和,静静打量着我,双眸慈爱宠溺尽显无疑。 王峰眉锋微挑,面上隐着为难之色,带着问询觑我一眼,我轻一颌首,他轻轻点头,然后知趣地远远退到一边。 微风拂来,垂着的青丝飘忽在眼前。她笑着抬起手臂,用手指夹住,欲帮我捋至耳后。我向后退一步,两臂同时抬起,把脸颊两边的头发理好。 她笑容一顿,尴尬地微微一笑,“这个月内,有两次你远远地看见我,就绕路而行。你不想见我?” 在心中暗叹一声,不答反问:“你在这等我?有什么事?” 她道,“也不算刻意等你,元侃住的这座宫殿原本德芳也住过一阵子,我时常在这附近转悠,想想过去的事打发日子。这些日子,你也常来这?” 原来‘塍宇宫’赵德芳也住过。 我点点头,“最近宫禁森严,没办法常常出宫,气闷的紧,前来寻襄王玩,和娘娘您一样,也算是打发时间。” 她眉头一攒,但瞬间舒缓,声音虽轻,但言辞中透着冷肃,“‘玩’,从古至今,宫中不会有皇子会没有目的的玩闹。打发时间的方法有很多,作为女子,刺绣作画抚琴,无一不是好的选择。” 看来不止是赵元僖有这样的想法,眼前的‘阿奶’同样有。 我展颜一笑,但声调已冷,低声道:“民女本为山野草民,自小避世深山老林中。不懂得什么江山社稷权位斗争,只想真心对待每个人,也想得到同样的真心对待。至于刺绣作画抚琴,民女想做时,不需别人交待,不想做时,别人交待也没有任何用处。” 她面色一黯,垂睑叹道,“为了你娘亲,也要好好保护自己。元侃是你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但元侃却不知你是他什么人,若惹出了……该如何收场?” 惹出什么,她没有说出来。但意思我却清楚地知道是什么,但襄王儒雅倜傥,岂会对自己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有意思?但她有一句话说得极对,“为了娘亲好好保重自己”,这是正理。遂歉然浅笑道:“蛮儿心中知道,阿……不用担心。” 她抬起头,眸中神色极是欢愉,目光定在我身上,嗓带颤音,道:“再叫一声,蛮儿。” 刹那间,她脸上愁苦尽去,顿时欢喜无限。 我心中一软,压低声音又叫一声,“阿奶。” “小丫头果真口风甚严。”她的目光越过我,冷冷地朝塍宇宫宫门看一眼,轻哼一声,声音又略高一些,冷笑着继续道:“陈抟乃世外高人,想不到也会为一已之私,年年入宫邀功讨好。”语毕,不屑地冷笑数声,然后拂袖而去。 转过身子,皱眉盯着那素淡的身影,对自宫门缓步而来的赵元侃恍若不见。 他走到跟前,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两人默立许久,他笑着安慰我说,“这是先帝的皇后,性格有些怪僻,她若说了什么,你莫要在意。” 此时的自己已是黯然神伤,不想再开口说话,遂“哦”一声,向他道别,道:“我回去了。” 他温言道:“这就回去了?隐约之中似是说你口风甚严,她刚才问你了什么?” 我脑子里已是杂乱无章,来时的好心情也亦荡然无存,但她既然不想让别人怀疑我,我理应不辜负她这份心,遂接口道:“没有任何缘由被人训斥,心情很不爽。所以,不太想说话。” 他微笑着轻摇头,但仍追问:“她问了什么?” 我仰起头,望着他:“问的莫名其妙,我亦不知从何说起。对了,师公为皇上医治病痛,她为何说师公是为一已之私?” 他觑我一眼,“父皇本想把你师公留于阙下,但你师公坚决不受,这事我曾给你说过,你心里应该知道。父皇心中极是推崇你师公,便增葺华山云台观,亲书‘华山石室’四字作为赆仪,你师公虽不愿,但皇恩浩荡岂容推辞。云台观占地几百亩,观外风景如画,观内琉金生辉。” 他看一眼我的神色,续道:“可修好后,你师公并未归观,终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父皇的病今年复发的早了些……” 我不屑地冷笑着嘲讽,“这么说来,倒不是我师公贪恋俗物。而是有人不放心师公,想用一座道观来锁住师公的双脚,只是违恐误了自己的病。世人糊涂,颠倒了黑白。” 他无奈摇头,睨了眼左右,轻声训斥道:“自你入宫,言语之中对父皇颇为不敬。你是吃准了皇上正依仗陈道长,别人不敢对你怎么样?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照理说,你第一次入宫,言得行止应该谨小慎微,可你却不是这么回事?还有那次你从龙亭跃下来,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你刚刚进宫不到一刻钟时候。你不知道害怕吗?你身后大殿是大宋论政之所,大殿里坐的是大宋天子。另外,你言语不敬时,你眼前的是他的儿子,你不怕以‘大不敬’治你的罪?” 若想用这条来定罪,早应该用了,还会等到现在。 我朝他伸了下舌头,笑着道:“你都说了自我入宫便是如此,而本人身体康健,更无牢狱之灾,一直安然无事。岂不证明眼前的这个人不会治本人的罪。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 他嘴边浮起一丝笑,面上却极绷得极紧,“小心隔墙有耳,到时候,本王也护不了你。” 我坏坏一笑,瞥一眼左右,“不帮我,本姑娘保证会把你拖下水。” 他仰首呵呵大笑,“拖下水……” 我后退一步,用手支颐,闲闲地打量着他。见我神色有异,他敛了笑,沉吟一会儿,话题一转,问:“开宝皇后问了父皇的病?”他仍在追问这件事,这不像平时的他,难道,他觉察出了什么? 此时在这事掩饰,还不如大大方方承认。遂点点头,看着他。 他面色极其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狐疑之色,这么看来,他应该没有觉察到什么。 “都是熟客了,还要本王面请?”他没有再次追问,当然也是问无可问。 心里隐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思绪纷乱,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此时去他的宫里,不知还会被他瞧出什么,倒不如回去静思或是休息,理顺思路,还要好好谋划一下,怎生想个法子出宫。 几近一个月未出宫,不知咄贺一、阿桑他们怎么样了?契丹那边有什么消息?心里更迫切地想知道,韩世奇今年有没有收粮? 于是,扯出笑对他轻摇头,掩饰地叹道:“突然没有了心情,先回去了,王峰,我们走。”王峰一愣,但仍快速颌首走过来随着身后。 他嘴边依然噙着丝笑,瞥我一眼,“到了宫门,还准备回去?没心情?唔,让本王想想,怎么做才能让小蛮姑娘心情愉悦呢?”他若有所思低头默一瞬,后笑看向我,“估计只有一个办法。” 我向前凑凑身子,涎着脸,希望他说的是我心中渴望的。 他悠闲地向宫门踱去,我赶忙紧走几步,满心希翼他能许诺带自己出宫。他是皇子,应该有出宫令牌,也应该有出宫的机会。 已经快至宫门,他仍不开口。我愤而停步,嚷道:“不想说,就不要说出来。故意吊人胃口,小人行径。”他两颊略红,状似不安,我轻哼一声,得意地笑盯着他,“倘若现在说出来,本姑娘铁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他的脸更红,我心中大乐,促狭地斜睨着他。 他有些不对劲,他不像是……而像是正在偷笑,正在强忍着偷偷嘲笑我。 我怒极转身,喝道:“王峰,回去。”王锋又是一怔,悄悄打量一眼赵元侃,又瞅一眼我,慌忙垂首应下。 “明天,或是后天本王会出宫一趟。”背后传来他懒懒的声音。 “王峰,也好几日没有来塍宇宫了,这会儿正值午饭时间,咱们在此叨扰一顿。”我满腔愤懑 一下消失于无形,笑着停下步子,身后随着的王峰欢声应下。 赵元侃朗声一笑,背负双手,傲然跨入宫门。 廊外翠林静幽,廊下溪流潺潺,廊子更是全一色雕花红木,走在其中,煞是赏心悦目。 廊子里迎面而来的宫婢太监们一脸惊诧,均悄眼打量着赵元侃的神色。而赵元侃却似无觉,依然笑意炎炎。 两个清丽小婢躬立一侧,头虽微微垂着,但双瞳却滴溜溜地在我们两人身上打转。待越过两人,我皱眉压低音嘟囔,“你这张脸以前是面上无一丝情绪,怒时不发威,笑时不露齿,而现在却是面上笑若暖风,口中妙语连珠。小心点,莫把你宫里的奴婢太监们吓破了胆,以为他们的王爷不正常了。” 他微怔一瞬,然后仰首大笑起来。我掐指一算,自见面起他已大笑了三次。 廊子尽头,一个圆形拱门。门前两个侍卫挺立着。 我们两人过了拱门,丝缕馥郁桂花香萦在鼻端。我以手掩住口鼻,向四周寻去,不知是哪种了桂花树? 他笑问:“你数什么,还需要掰着手指?” 我仍在寻桂花树,身边的他轻咳一声,我收回目光,看向他,“我掐指算算,你今日大笑了三次。真是奇了怪了,你今日为何这么喜形于色,难不成有什么好事?说出来让我也分享一下。还有方才那两个宫婢,眼神火辣辣的,好像极仰慕爱恋你。” 他停步,脸上笑容隐去,目光停在我脸上,“我大笑了三次?”我点点头,肯定地回话,“我确定是三次。你刚才没发觉你宫里的宫婢太监面露惊诧,瞠目结舌的模样?” 他摇摇头,若有所思看我一会儿,目光移开,平视前方,淡淡地问:“你这个徒孙,陈道长极是疼爱,想必是爱屋及乌,估计那个徒弟也极得老人家的重视。陈道长云游四海,踏遍周围列国,能让他看上眼的定非凡人。你随着陈道长入宫,宫外奴婢家仆依然守着,家世在契丹也应极为显赫?” 正在谈论他的笑声,他却忽然探起了我的身世。 空气氲氤的桂花香味越发浓烈。我停步皱眉,后悔地埋怨道:“前几天没有这么浓,早知就不进来了,薰得头有些难受。” 自己虽刻意转移了话题,但显然并未奏效。 他看向西北方向的殿阁飞檐,道:“桂花树是三妹宫中所栽,她极喜欢这种浓郁的香味。她的‘馨宇宫’紧挨着我这里,因此,每到这个季节,这里的桂花香味就浓一些。把我精心培育的墨兰的幽香也遮了下去。小蛮,你对父皇的不敬,是不是源于你是契丹人?” 他怀疑自己不只是契丹人,而且是极有身份的契丹人。 不过这也难怪,阿桑身形较契丹女人纤细,赵元侃必早已看出阿桑是燕京的汉家女,这点还不足以令他猜测自己身尊份高。特别是咄贺一眼窝较汉人深,身形虽比耶律宏光稍矮一些,可相较汉人,依然高大魁伟的多,一眼便可看出是道地的契丹人。而这地道的契丹人竟是自己的“家仆”,也难怪他会搞错。 自己本来担心他怀疑其他,如今他既然有这想法,就令他误会下去也好。 我不承认亦不否认,笑道:“皇子皇孙果真非一般人可比,从一些小事上便能瞧出端倪。” 他面色似是一黯,但瞬间隐去,笑着道:“应该不会一一应验?” 我不解,“什么会一一应验?” 他笑容淡了些,“你不会是契丹皇族中人吧?” 我一怔,未及开口,他又道:“小小年纪便气质华美,举手投足贵气天成。还有你口中所说家仆,应是兵士出身,且受过专门的训练。那男子眼神犀利,行动敏捷,行事进退有度,放在军中,应该算是难得的将才。” 皇族中人,他猜对了一半,自己确实算是皇族中人,不过,不是契丹,而是大宋。 他默默盯着我,嘴角笑容僵在脸上,黑瞳之中两簇跳跃的火焰慢慢熄灭,面色也越发黯淡。方才阿奶的话映入脑中“元侃是你什么人,你心里清楚,但元侃却不知你是他什么人,若惹出了……。” 我打个冷噤,慌忙撇过头,不敢对视他的眸子,他……他似乎喜欢自己?按骨肉血缘上论,自己应该叫他一声皇叔。 原来自己的皇叔好似对自己有了好感。脑中这个想法吓住了自己。 我心中掠过一丝尴尬,低下头,不敢看他,轻声道:“我只是普通的契丹女子,至于那家仆,是未婚夫婿府中的人,他留在汴梁只是暗中保护我,没有其他目的。” “未婚夫婿”四字出唇,我脸上一阵火烫,耶律宏光会是自己的未婚夫婿吗?会是自己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吗?娘亲会同意吗?他府中阿奶,夫人会认可吗?另外,现在眼前重要的是,这么说,赵元侃会不会相信?会不会阻止他呼之欲出的情感。 半晌静寂无声,我悄悄抬起头,却见他双唇血色褪去,一时之间面如死灰。 风渐起,万里碧空慢慢暗淡下来。我抬头望天,太阳早已被灰黑天幕下的乌云遮住。一会儿工夫,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急落下来。 调头而回?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他又没有亲口说出他喜欢我,只当不知道好了。 “身子都湿了,傻站着做什么?这离书房最近,我们先去那避雨。”他淡淡地笑着,面上没有一丝异常,犹若刚才的那一幕从未发生。恰好这也是自己心中所希望的,因为不知在宫中还能住多久,若没有这么一个可以闲谈诉说的朋友,真不知道怎么捱? 我一笑,提步在雨中向前轻跃,仍不忘笑着怪他,“还说呢?是谁莫名其妙呆站半晌,我陪你淋了半天雨,你倒还有理了。” 背后的他轻叹一声,“莫名其妙……。”他呵呵笑起来。 我心中的郁悒一下散去,暗忖:原来是自己自视太高,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原来却不是,是自作多情了。心事既无,一身轻松。 一夏干燥,入秋初见雨露,人在雨中,衣衫虽已湿透,仍觉十分清爽。另外,方才的一腔气闷乍散,心中一阵高兴,不由得提气飘在半空,左脚轻点右脚,在空中翩盈转过一圈,黑发飞舞,接着落下的雨滴,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漫天细雨之中,赵元侃仰首站着,默默注视着半空中的我。 我一怔,身形下坠了些。他剑眉微蹙一下,瞬间舒展,笑着上前,但出手臂,仰首道:“手臂借你。” 他笑容满面,双瞳之中蕴着暖若初春的绵绵情意。我心中“咯噔”一下,他实在难以理解。 双足距他的手臂越来越近,我心中不安越发强烈。遂一个翻转,人已轻飘飘落在他身前三尺。 他轻摇头,笑着揶揄道:“本王的手臂不是什么人都能踏的。”我思量一瞬,未及开口,突觉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他已敛笑,肃容向前走去。我转身过去,一侍卫抱着两把青竹油伞,面色惶恐,匆促跑来。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四章 朱红门,雕花窗棂下起膝盖处,上至檐下。窗子奇大,外面虽是乌云密布大雨倾泄,花阁四角燃有巨烛,因此仍是亮亮堂堂。 阁外香味浓郁,阁内幽香四溢。一门之隔,两重天地。 入目之处,小径左侧一色的青翠盆栽,右侧则是清艳含娇,竟是各种兰花。一排排花架,以小径为中心,呈梯状向两侧伸展。我心中一阵恍惚,犹若突然置身昔日的山谷中。 满室生春,我不觉呆了。 阁内阴凉,且衣衫湿淋淋的裹在身上,虽不似寻常女子身子那么娇弱,仍觉得冷飕飕的。“阿嚏”一声,我掩口朝他讪讪一笑,赵元侃已淡声吩咐躬立于门口的侍卫去取衣衫。 顺着小径前行,又是一扇门。推门而入,入目处,满排书架,书房竟在花阁之中,打量一周,身形微幌,人已坐在居中案子后的宽大椅子中,笑盈盈地看向仍站在房门的他,“花阁满室飘香,书房简洁雅致,看来外界传扬你沉溺于琴棋书画,不太准确,琴棋书画应该改为摆弄花草……。” 话未说完,眼睛余光已瞥见窗下的古琴,遂话锋一转,“你还真会抚琴,……,也真擅长作画……。” 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紧盯着案子上的画。 画中幽谷,香花遍野、芳草依依,谷中极为开阔,远处有连绵起伏的山脉,瀑布自山峰最高峰泄下。一白衫女子黑发飞扬,衣袖当风翩翩欲落,青碧草地上,一男子双瞳蕴着深情,仰望着女子。画中两人惟妙惟肖,神情逼真。 抬起头,望向赵元侃。他俊朗的脸上波澜不惊,双眸沉静无比,默默打量着我的神情。原以为他会尴尬,自己也就能就势顺着他的话,以四两拔千金之术把此事轻描淡写的说过去,让他明白自己经常来他的宫中玩,并非对他有意,而是打发日子。 可现在,他分明是想把话说开。怎么办?似乎三十六计,走才为上策。 心念及此,我站起身子,边向外冲边装作无事一般埋怨着,“半个时辰了,衣衫还未取过来。我先回去了,再待下去,肯定会伤风。” 他眉梢一扬,嘴角勾起一抹笑,“画中的女子是你,男子是我。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何会作这张画?而且放于案子中央?” 我刹住身形,回身看着他,他已转过身子。我们两人一人在门外,一人在门内,他脸上神情虽犹若春风暖阳,幽幽墨瞳却紧紧裹在我的身上。 他是自己的皇叔,这个念头一闪,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 抬起下巴,心头虽打着鼓,唇边仍挤出一丝笑,“没什么可问的,我们首次见面,不就是我自龙亭跃下,而襄王您站在拐角处望着我,和画中差不多。没有料到你丹青造诣不俗,在我看来,虽比不上西汉的毛廷寿、东汉的卫改,我估量着,也不会输他们太多。” 往日里口中常称的‘你’换成了‘您’,并且刻意在‘您’之前冠上‘襄王’二字。 不知是我有意改了称呼,他心中不爽。还是听着我一味的赞扬卖乖,心中不喜欢。总之,他剑眉微蹙,脸上虽仍挂着丝笑,可双眸渐冷,道:“多谢赞誉,既然你听不出我的意思。我索性就明明白白说出来,我赵元侃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深深地被你吸引。” 下意识地摸摸胳膊,鸡皮疙瘩仍在。他狐疑地看着我的动作,似是忽然明白了我为何有这动作。他脸色一寒,面带微怒,道:“我的一腔爱慕,落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可笑。” 自从进宫已三月有余,有了他作伴,日子好过许多。他贵为王爷,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摆过架子。这么一想,心中尴尬褪了一些,赔笑解释道:“这阵子你常来找你玩,想必令你误会了……。” 不对,他方才说是自见到自己第一面就……。 我挠挠脸颊,朝他讪讪一笑,“你是否忘了?我有未婚夫婿,总有一天,我会回契丹和他完婚的。” 他唇边漾出半个圆弧,面色稍稍缓和一些,“既然没有成婚,有未婚夫婿又有何妨。就是成了婚,若你不喜欢他,我照样会娶了你。我赵元侃不相信自己会争不到佳人芳心。”他面微得意之色,“将来,你不止是我的最爱,还会是天下女子景仰的对象,我要你集万千荣宠于一身,过着众星捧月,金贵无比的日子。” 我暗自叹口气,实不知如何说,他才能明白自己无意于他。 他双眸炯炯有神,笑看着我。我心中大窘,撇过头,望着右侧淡紫褐色兰花,“若我喜欢你这个人,你是大宋皇子我喜欢你,你不是大宋皇子我仍会喜欢你。不会因为身份地位有所改变。”他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心中喜欢的是你未婚夫婿?”我不敢看他,点点头,轻声道:“我喜欢他,我一直喜欢他。但是,他却不知道,他以为我喜欢的是别人。他不忍让我伤心难过,从来没有逼我,让我作决定,……。” 他怒吼一声,大声阻止道:“不要说了,我知道了你的心意。他不忍让你伤心难过,从来不逼你作决定,我不如他,我明知你装糊涂,却不管不顾,把这层窗户纸也捅开了。” “啪”地一声,花阁小径上的太监面如死灰,双手犹搁在半空,头微垂着,呆呆瞧着落在地上的衣物,衣物旁边的玉质发冠裂为三截。 小太监半晌方醒悟过来,“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落地,身如筛糠头如捣蒜,颤音迭声求饶,“襄王恕罪,襄王恕罪……。” 能在塍宇宫当差,应是谨小慎微之人,估量着赵元侃平日里从未如此震怒过,也从未这么大声说过话,小太监才会惊惶失措,发生这种事。我暗叹一声,对小太监道:“你退下吧。” 小太监微微抬起头,看一眼赵元侃。瞧小太监脸上的神色,赵元侃不发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起身离开的。 我看向赵元侃,他面色已如往常,但双瞳哀痛淹留,徘徊不去,我微微垂首,不忍再多看他的神色。 他胸前的白色袍子上用白色丝线绣着蟒龙盘旋欲飞,一直没有留意,以为他的袍子是素净白袍,原来另有乾坤。 赵元侃冷声道:“下去,吩咐下去,从今日起,花阁不能擅入。”小太监慌忙应下,如获大赦,捞起地上衣物碎玉,如飞离去。 静寂无声,我只觉得他火辣辣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头不由得又垂下一些,脖劲火烫,在喉咙里咕哝道:“襄王身姿挺拔,容颜秀朗,又是大宋皇子,何愁没有佳人暗许芳心。也许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自然抱得美人归。” 他用托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我心中一惊,身子向后一飘,离开他手臂的范围,轻斥道:“你的手若不规矩,休想我再见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甚妥当,我现在走了,改日再来寻你玩。” 他双目直视着我,轻声道:“时候未到,时候到了,自然抱得美人归……,你说的不错,时候到了,枕边自然有佳人。”我忙不迭地点头,“嗯,嗯,时候到了,自然会有的。赵……,皇上病好之后,就会为你和陈王选王妃了。” 他微微一笑,眸中露出奇异的兴奋光芒,“为期不远了,我等得及。” 我心中微诧,赵光义病愈,会为陈王、襄王两人选妃,这是宫中都知道的事,赵元侃为当事人,不可能不知道。理应不该此时才会惊喜无限。况且,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也不是因选妃一事就喜形于色的人。 那他口中所说的“时候到了,枕边自然有佳人”,是什么意思?还真令人费解。 思量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要与已无关就行,遂开心一笑,冲他挥挥手,“外面雨已停了,与其再等他们送衣衫,还不如现在回去换,这顿饭还是回去自己吃了。” 他跨出书房门,望向阁外,“不是停了,是小了些。你若想回去,就回去吧。我也没有胃口吃什么。” 我朝他一笑,疾速离开花阁,直走到廊子上,方长长呼出一口气,暗忖:以后再也不会踏足塍宇宫,见到赵元侃能躲多远就避多远。 喜欢的朋友多留言,让朵朵知道你们心中的想法,可以适当调整一下思路。 苦闷难当,我坐在树桠上仰望着湛蓝的碧空。 “哎”,我重重叹口气,接下来,继续喃喃自语,“师公不允我翻墙出宫,又没有令牌,不能光明正大自宫门出去,怎么办?……,怎么办?” 树下石墩上坐着的王峰,“哧”一声轻笑出声,仰首笑我,“小蛮姑娘,你自早上就坐在树上,反复说这几句话,你说得不累,我听得双耳都出茧子了。你换换词,让我听着新鲜新鲜。” 我探身扯下一小截枯枝,向他掷去,小枝被我注入内力,带着细微的破空之声向他疾速飞去。王峰刚开始不以为然,笑盈盈端坐着不动,待发觉时,小枝距他已近,他慌忙向旁边闪去,身子虽避开,腿却来不及收拢。 “哎哟”,王峰苦着脸,仰着头,“小祖宗,我以后再也不敢说你了,求你别乱往别人身上乱掷东西。一个姑娘家,力道这么大,小心嫁不出去。……,唔,小蛮姑娘,你也别闷在这院子里了,你平日里不是很喜欢找襄王闲逛吗?我们这就走,寻王爷去。” 不提还好,听到襄王两字,心里越发郁闷。自那日后,他的人踪影全无,不用避他,他反倒像躲着我。不过这样也好,若去寻他,心里总想着他的那些话,也挺别扭。 树下王峰一瘸一拐走两步,面色忿忿,小声嘟囔,“在大殿当差,虽说得小心翼翼,但也好过整日被你捉弄……。”我又扯下一根小枯枝,对着他娇声笑,王峰双手直摆,改口道:“能在小蛮姑娘身边当差,是奴才几世修来的福气,你手中的枝子别对着奴才,奴才若伤着了,明日谁侍候你。” 我笑看着他轻颌了下首,把枯枝随手掷到墙外。 “哪个奴才如此胆大。”墙外赵元僖微怒的声音响起。 王峰一惊,指指墙外,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埋怨我,“你……,你就会惹事。前几日是不是得罪了襄王?才整日躲在院子里,可现在还不老实,这不,又砸到了陈王,小蛮姑娘,这宫里现在能担大事的主就这两位王爷了,可你……,是不是要奴才的命断到你手上,你才高兴……。” 院门“咿呀”一声,他赶快噤声,疾步走到院子门口。 师公与陈王赵元僖一前一后先后进门。 师公一手负于背后,一手捋着白须,笑看着王峰问:“小蛮何在?”王峰朝这边看过来。 师公背后的手拿出来,小枯枝赫然在他手中,他朗声笑斥道:“蛮丫头,这是不是你扔出墙外的?”瞧着师公满面慈爱并无责怪之意,遂收起矢口否认之心,笑着点点头,“您不让蛮儿出去,蛮儿待在宫里很无趣。觉得无聊了,才会胡闹,才乱扔乱抛东西。” 师公摇头轻笑,“淘气,还不下来。”我娇声应下,翩然落地。上前挽着师公,要求道:“蛮儿出去一个下午就好,宫门关闭前,一定会赶回来。” 赵元僖一直笑看着,不作声。 师公笑着摇头,我重叹口气,闷闷不乐松开他的袖子,恹恹向房中走去。 “道长,既然小蛮想出宫,就让她出去一趟也好。她不是宫里的人,不习惯整日里待在深宫之中,也实属正常。你若不放心,本王派轩宇宫亲卫保护她。” 师公呵呵一笑,仍是摇头,“王爷不知,蛮丫头顽劣,你若同意了一次,下次她会加倍缠你。皇上龙体违合,宫门禁严,岂能让她这个小丫头例外。让你宫中亲卫随着,让人非议,我们祖孙两人也担当不起。” 赵元僖朗声一笑,颌首道:“道长方外之人,本应游山赏景怡情自得,可为了父皇病痛,委屈您在宫中拘泥于礼法。现在小蛮姑娘只是想出宫一趟,本王又岂会惧怕别人非议。” 虽然想出宫,可是让赵元僖宫里的亲卫随着,还不如老实待着,遂敛了积郁心绪,朝他盈盈施礼,展颜笑道:“谢谢陈王,民女和师公闹着玩,您可千万别当真。” 师公轻摇头,微笑不语。我趁赵元僖不备,悄悄向师公伸了下舌头,师公眼眯成一条缝,我转身回房。 午饭桌上。 龙须紫茄、玉笋金砖、白玉珍珠、腐卷飘香……。全是素菜,白的雪白绿的青翠,菜色若画菜香扑鼻,只待众人尝味。 师公执箸细品一口,笑赞道:“陈王有心了,这菜入口素淡,但后味幽香,老道极是喜欢。”赵元僖笑叹道:“道长不喜俗务,本王只能以此聊表心意。父皇的病全仰仗道长了。” 我充耳不闻两人的谈话,执箸一样一样品尝着各个菜色。 许是见我半晌无语,师公笑着道:“皇上病症已有起色,我们出宫的日子不远了,再忍些日子,可好?” 我心中一喜,点点头。 赵元僖一直默看着我,双眸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我虽装作不知,但心中早已厌烦至极。此时,他忽然开口笑对师公道:“道长,皇上病痛本就是旧伤,实难痊愈,这次痛疼延续时日又长,若是道长前脚走,皇上后脚复发。道长仙踪难觅,该如何是好?”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可是……,我咬牙瞪赵元僖一眼,闷闷地埋头吃饭。 “王爷。”房外有人轻声叫赵元僖,听声音,极是耳熟。“进来。”赵元僖冷声道。 王继恩闪身进门,原来是他。我轻哼一声,压低声音嘟囔,“吃饭也不得安生。”王继恩面色微愠,目光自师公身上掠过,又看向赵元僖,似是有话要说。 师公状似不知,默默用着饭。我撇过头,面带不屑扫赵元僖一眼。 赵元僖眉梢扬起,面带不悦,“有何要事?定要此时来报。”王继恩欲言又止,一时之间神色颇为踌躇。 我放箸于桌上,朝师公道:“我吃好了,师公,我且退了。”师公颌首,我起身欲离去。赵元僖冷声轻斥王继恩,“道长是我大宋的恩人,朝事国事连带着后宫诸事均不避讳他老人家。” 我面带嘲讽瞧一眼王继恩,他面色青灰,显然已是怒极,双眼几欲喷出火来,我咬唇忍着笑,越过他走向门口。 “奴才方才得报,前些日子潜入大宋的契丹奸细再度出现汴梁街头。”王继恩声音极低。 我大惊,回过身,正对上王继恩怨毒的笑脸。见我惊惶,他冷冷一笑,待赵光僖抬起头,他已微垂首肃容躬立着。 王继恩见过耶律宏光,此时他这种表情,来人应该就是耶律宏光。 我的双脚再也迈不动,‘耶律宏光‘四字一上心头,强忍着的思念自心间一下全涌出来。自寒园入汴梁,对韩世奇不是这种情感,虽然也想念,但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对韩世奇的思念之中掺杂了更多担忧疑惑,心中不愿那那翩翩浊世的佳公子有什么不测,对耶律宏光的思念则纯粹的多。 赵元僖眉宇微蹙默而不语,眼睛余光见我立着房门,既不出也不入,许是以为我方才请退是因王继恩言语吞吞吐吐,我因避讳才会离去,其实尚未吃好。 他含笑道:“小蛮姑娘,这桌膳食是御厨准备数天才做出来的。继恩,你且退下。此事稍后再议。”王继恩赔笑应下,甫转身便板着脸出门而去。 王继恩已离去,此事不会在这细说。我虽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但如果不再坐一阵子,赵元僖势必会怀疑。于是,嘴角噙笑坐下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吃。 师公瞥我一眼,笑问赵元僖:“王公公入宫事君已有数十年,做事极有分寸。此事来报,定是紧要异常,王爷心意已到,本道心领。你不用在此相陪我们祖孙俩,先去处理朝事要紧。依老道估量,这契丹人必定是爵高位尊。” 我心中欢喜,心中暗暗感激师公。 赵元侃蹙眉轻叹道:“据报,此人若不是耶律休哥之孙,就是耶律斜轸府中子孙。这两人均是契丹重臣,若能擒得他们的子孙,不说以后,就是眼前,西夏扰乱边城,而契丹虽名义上没有出兵,可李继迁哪有这么强大的军事力量。显然,有契丹暗中相助。若我们以此人性命要挟,签署条约,可解北部之急。” 师公轻摇头,不以为然驳道:“这两人均为武将,若契契丹暗中相助西夏,耶律休哥这些名将必不会出面,可他们子孙皆是将领,正是用他们的时候,理应不会在此时来到汴梁,是不是消息有误?” 师公极少插言朝政,此次虽是寥寥数语,但句句在理。赵元侃频频点头,“道长分析的甚是,若是前来打探我大宋应对之策,也不会派他们来。只需军中参将即可,一来面目不熟,二来若是失手被擒,也不会影响大局。这么说来,的确令人费解。”师公笑着点头。 赵元僖显然也是谨慎入微,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应是疑惑早生。他起身含笑朝师公致歉,“道长,元僖初理朝政,不能有失,这次未能尽兴,改日元僖必定补上。”师公起身,笑道:“王爷客气,请。” 赵元僖走到门口,突地停步,转身看向师公,面色犹豫,“元僖几次试问道长,道长一直没有明确回复。今日当着小蛮姑娘的面,元僖想再问一次,……。”师公轻叹一声,望向我。我心中不解,不知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默看着赵元僖。 赵元侃眼神柔和下来,直视着我,温言道:“小蛮姑娘婚配过了吗?” 头“轰”一下炸开,自进皇宫,不过三个月,前有赵元侃,后有赵元僖,自己的两个皇叔……。究竟是自己貌若天仙倾国倾城,还是因为师公现在是赵光义身边最近的人?不用细想,答案是明摆着的。 他面带痴意,静等着我的回答。 我心中一阵恶寒,脱口道:“小蛮谢你们厚爱,但却无福消受王爷恩典。只因小蛮已有未婚夫婿,待师公这边事了,小蛮自会回去完婚。” 听我口气不善,赵元僖面色尴尬中带着丝怪异,“‘你们’,除了元僖之外,还有其他人问过小蛮姑娘?是元侃?” 轻咬自己舌尖一下,暗责自己大意。 见他双眸惊疑渐增,我微微一笑掩饰道:“小蛮姿色平庸,并非绝代佳人,惟有陈王抬爱,并没有他人问询此事。我嘱咐过师公不可提及此事,因此师公并非有意不说。” 赵元僖面露失望,只是一瞬,便已隐去,“元僖无福。”说完,深深看我一眼,才转身而去。 我一腔烦躁散去不少,突见师公笑容满脸看着我,蓦地想起方才的事,面上一热,“我回房午睡一会儿。” 师公大笑,“蛮丫头,你的未婚夫婿是谁呀?” 我一跺脚,头脸火烫,笑嗔道:“师公取笑蛮儿。” 步子才出房门,师公的声音又一次传来,“翻越宫墙时,需避着点人。” 我一怔,后猛地明白师公的意思,高兴地提气在半空滴溜溜转个圈子,“蛮儿知道,谢谢师公。” 凉飕飕的东西在脸庞蹭来蹭去,我睡意朦胧,抬起手臂拔一下,那凉东西竟就势缠上手腕。 猛地醒来,翻身坐起,撩开纱帐,透着晕黄的烛光,见晃晃已稳缠在手腕上,头紧贴着我的手背,懒懒的不动弹,显然已是累极。 我抚着它的小脑袋,一脸不置信,“晃晃,你是从宫外游进来的?他来了,是不是?”晃晃的头只是微微一动,便不再睬我。 天色将明未明,估莫着除杂役太监外,宫里的其他人此时均未起床,正是翻墙出宫的好时机。遂掀被下床,打开包裹。 米白蚕衣,淡粉束带。 打开荷包,拿出同色耳坠子,对镜欲戴。心却蓦地一动,我怔怔看着荷包内各色的饰品,心中微涩,轻咬着唇把耳坠子放入荷包,又把荷包塞到包裹最下面,仿佛这样就能掩藏些愧疚、隐匿些歉意。 理好长发,轻呼一口气,起身拉开房门。 灰暗天色下,树下站着一个黑人影。 待瞧清人影是谁,我蹙眉暗叹一声,“襄王是夜游吗?这天还不见亮,你就前来当门神。” 黑影转过身来,摇头笑道:“昨天本王说过的话不是儿戏,说了这两天带你出宫,必不会食言。” 师公昨日已暗中允诺可以翻墙出宫,他的邀请已没有了任何吸引力。况且,发生昨天表白一事后,欠他人情的事还是不做为好。心思既定,我笑着拒绝道:“小蛮今日有其他事,先走一步,谢过襄王。”话音甫落,我已打开院门,人疾速向前掠去。 “小蛮,你……。”后面传来赵元侃气极败坏的声音。 急切地想出宫,想飞的心都有了,根本无暇顾及他说得什么。 瞬间工夫,我已窜到东侧宫墙。朝周围打探一圈,幸好无人,遂提气跃上墙头。 走在汴梁街头,一阵细风拂来,只觉神清气爽欢喜无限。若不是道边有早起的摊贩准备支摊做生意,真想仰天清啸几声,以吐近来胸中的烦闷之气。 刚刚拐进阿桑她们所居院子的胡同,便觉得后面跟有一人。我快他快,我慢他慢,显然不是路过,而是刻意跟踪。我轻哼一声,放慢步子踱着,双耳却竖着,凝神听着后面随着的脚步声。 待后面脚步声近,我猛地转过身子,右手慢慢地向前推出。这一掌看似软绵绵,实则力道奇大。而身后之人似是不知,我心中窃喜,跟踪的贼子身手虽好,反应却慢一拍,不甚敏捷。 脸上笑容未落,心中已是暗自后悔自己大意。 耶律宏光虽身子侧到一旁,掌风还是蹭着前胸过去。我看一眼的双手,讪讪放下背在身后,咧嘴笑道:“干吗不出声,我又不知道是你,伤了你,怎么办?” 耶律宏光抚抚胸口,笑嘲道:“伤我?估计你还得练上几年,你这丫头,自打你翻墙出来,我便跟着你。你刚开始是心不在焉,不知想些什么?过了方才的街口像是才回魂,却又古古怪怪,不知道回头看一眼吗?” 心中莫名一虚,微笑道:“我什么时候心不在焉了,我早知后面有人跟着,只是大街上人极多,不便出手,不引你进胡同,怎么下手。” 自己方才是心不在焉,他说的不错,可刚才心中所想之事,若让他得知,他必会得意异常。 我笑看着他,他面容依旧俊朗,眉宇之间仍是神采飞扬,只是两颊凹进去一些。他笑而不语,黑瞳裹在我身上,半晌不眨。 方才想好的说辞一下忘记,只是定睛看着他眸中自己的身影。 身边一个提鸟笼子早起遛鸟的人好奇地站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着,我脸上一热,向耶律宏光伸出胳膊,声音轻若蚊蝇,“晃晃找到我了。” 他仍静静瞧着我,恍若没有听到我说什么,我脸越发火烫,嗔道:“不要这么看我,如登徒子一般。”他朗声一笑,目光淡淡瞧提鸟笼子的人一眼,那人一怔过后慌忙离去。 我咬唇默一瞬,一跺脚转身向小院走去。 背后的耶律宏光声音中带着丝不确定,“小蛮,这些时日,你心里也是想着我的?” 我步子一滞,心突突直跳,我能感受到他的思念,他必定也能觉察到我对他的想念。 阿桑方起,见到我之后,自免不了一番咋呼,但见到耶律宏光与我眉目之间情愫暗涌,脸色顿时黯了下来,知道她为何这样,心中不由得一沉。 咄贺一、萧达石陆续步出房门,两人目光自我身上掠过,都是一喜,但目光越过我看向耶律宏光时,两人默默相视一眼,萧达石眉头紧皱,垂头默立起来,似是暗自生闷气,咄贺一瞥萧达石一眼,轻轻一叹,走上前,先对我笑着颌了下首,才朝耶律宏光揖一礼,“少爷,你昨晚不是说不出去了吗?幸亏是等到了,若是没有等到小蛮姑娘,你再出点意外……,唉,这也怪达石生闷气。” 难道耶律宏光这几日一直在宫墙外等我? 心念及此,心头一甜,转过身,看向他。 他看我一眼,走上前,拍了把萧达石的肩膀,语带歉意,“达石,在汴梁期间,我不会再单独出去。” 萧达石紧绷的面色松了些,双拳握着松开,松开握着,来回数遍后,似是下定决心,瓮声道:“少爷,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一直想说出来,但又觉得少爷有自己的考虑,因此一直隐而不说。但今天,即使少爷不爱听,达石也觉得必须得说出来。达石一个粗人,不懂得风花雪月郎情妾意。只是认为作为将领,你不该这时候来汴梁。宋皇病重,李继迁打着头阵,正是少爷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且不说,既然来了,少爷的身家性命不是少爷你一个人的,是咱们整个王府的,再说大点,是咱们大契丹的。你若出了什么意外,达石与咄大哥万死都不足惜,可老夫人、夫人和两位将军,你也全然不顾吗?” 我心头一震,赵元僖的话映上心头。 萧达石虽拙于辞令,但道理却说得极是明白。他的担心与赵元僖的希望倒是不谋而合,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不自禁看向院门口,院门是紧闭的。下意识的动作做完,方哑然失笑,若赵元僖找到了这里,这道门能挡住什么? 赵元僖既然有擒人用以同契丹谈条件的想法,余下的日子里势必会在汴梁城内大肆搜查。耶律宏光与王继恩与打过照面这且不说,就说耶律宏光他们一行人面容有异于汉人,从这点上,耶律宏光他们一行也应马上离开。 耶律宏光默默看着我,“你很担心?” 我点点头,“是很担心。” 他面色仍是淡淡,但双眸生辉唇边也漾出丝笑,手朝咄贺一、萧达石一挥,两人施礼而去。 阿桑轻叹一声,边捋袖子边道:“我去准备早饭,小蛮,不知道你今早会来,没有提前准备,栗粉饼怕是吃不上了。今早做什么吃什么吧。”阿桑跨入伙房,隐约之中又传来一声轻叹。 左手抚着右手腕上的镯子,摸索半晌,抬起头看着他,“你有危险,速速离开汴梁,远离宋境。” 他鄙夷地轻笑出声,“就凭大宋的将士来捉我,似乎有点困难。”他直视着我,问:“你在宫中好吗?赵光义有没有难为你?” 我摇摇头,“他哪有工夫难为我,自我入宫,一面也没有见到他,估莫着再见的可能性不大。大宋将士没有遇到明君,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是窝囊了些,但皇子们的随身亲卫身手均不错,赵元僖有意擒你用以同契丹谈条件,必会派出精锐,你不可掉以轻心。” 耶律宏光推门跨入,坐于桌旁,面上倦色已显。我坐于对面,问:“要不要补一觉?吃饭时我叫你。” 他向后靠去,笑睨我一眼,“还不算太困?这个月来一直没有出宫是因为赵光义病重?” 我点点头,叹道:“赵光义病重,宫门禁严,师公又不许我翻越宫墙,整日待在宫中,气闷的紧,差一点要学刺绣女红来打发时间了。” 他“哦”一声,状似无意随口笑说,“嗯,学点刺绣女红也不错,将来谁有幸娶了你,也能穿一件你亲手做的衣衫。” 我一怔,看向他。 他朗声笑起来,“女儿家女红刺绣、琴棋书画这些均精通之后,美名远播,然后等待着将相儿郎们上门提亲,……,想来也很有趣。” 门外朝阳已升起,灿烂的阳光洒落在脚边,衬着他眉飞色舞的笑脸,我一时之间心神有些恍惚,他就是这样不经意的装进自己的双眸里,慢慢地闯进了自己的心房了吗? 他敛了笑,面色平静默盯着我。 我起身向门口走去,欲掩饰方才一瞬间的失神,“我去瞧瞧阿桑早饭做好没有?” 背后的他轻笑出声,“蛮丫头,你刚才脸红了?” 我头未回,啐道:“你痴长我几岁,照理说离老眼昏花的时候还早呢,可怎么会看错了,我什么时候脸红了?” 他笑声更响亮,“就是你刚才呆呆看着我的时候,……。” 伙房内。 灶上缕缕白烟自锅盖缝隙飘起,慢慢升腾到屋顶聚集起来,拥着团着凝结不散。灶下阿桑盯着灶堂,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面送着柴火,两颊被热气熏得晕红而不自知。 “阿桑,水烧干了。”我跨入房门,站在灶边,掀开锅盖。 阿桑猛地跳起来,探起身向锅内看一眼,见粥并没有煮干,双目瞪得滚圆,盯着我嚷道:“你不是陪着耶律公子闲话家常吗?过来干什么?” 见她眼圈泛红,我鼻头竟也一酸,“这不是来了吗?这阵子不是不出宫,而是想出也出不来。”我上前搂了下她,娇声道:“阿桑,不要难过了,小蛮心里很惦念你的。” 阿桑泪还蕴在眸中,已“扑哧”笑出声,抬起手臂搡我一把,我呵呵一笑躲了去。 “小蛮,耶律公子喜欢你,这谁都看出来了。你喜欢他吗?”阿桑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手中犹拿着柴。 我搅粥的动作慢了下来,“若我说喜欢他,你会怎么做?回契丹?还是继续跟着我?” 阿桑手中的柴“啪”地落下,“少爷也很喜欢你,你忍心让他伤心吗?”我一下呆愣,心绪紊乱,思路再难连上。 她重叹口气,捡起柴塞入灶堂,“依少爷的性子,就算悲伤难过,也决计不会让你知道。自来汴梁,看到你和耶律公子的第一眼起我就担心会有这样的结果,果不其然……。我心里很乱,少爷对我有恩,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唇边不自觉涌上一丝苦笑,自下山起,阿桑是我交心的第一个女伴。因为此事要分开了吗?如她所说,韩世奇对她有恩,她又怎么可能会留在我身边,但一个女孩子独身上路回契丹,我又放心不下,遂暗叹一声,心道:还是等耶律宏光回去时,一并带上她,路上也好有人照应她。 心中犹在暗自懊恼,闷闷盯着火苗的阿桑突道:“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也就怪少爷不知道主动争取,什么事都窝在自己心里。上次来汴梁,随我们前来的还有一批武功高强的好手,可见了你的面后,得知你身边有云狼二十骑的人保护,他明明不放心,但是却吩咐这批人只能暗中保护,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露面。我真是想不通,既然担心你,为何不让你知道?” 我心神一恍。 阿桑续道:“而耶律公子则不然,就像这一次,千里迢迢亲自为你娘亲送雪蛤。这样的男人,任何女子都拒绝不了。” 送雪蛤?耶律宏光此次目的居然是为娘亲送雪蛤。心中感动不已,同时脸上微微热起来,自己都没有顾虑到的事,他居然铭记在心。 “,你不知道?”阿桑狐疑地问。 我朝她摇摇头,示意自己一无所知,她唇边噙着丝笑,叹道:“是我阿桑小瞧耶律公子了,他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你做了一切。昨天,耶律公子把雪蛤带去了赵府,估莫着今日赵凌已到了嵩山。少爷他,为何事事都晚一步……。” 我心中悚然一惊,看向阿桑,“你为何这么说?” 阿桑淡然一笑,“上次来汴梁,少爷晚了一步,这一次又是。” 我一怔,“这一次又是?” 阿桑情绪低沉,双眸呆呆盯着灶堂,再不愿开口。我放下搅粥木勺,出了伙房。 耶律宏光斜靠在椅背上,已然熟睡。我蹑着步子跨进门槛,坐下来隔桌看着他。他的脸几近麦色,剑眉斜入发鬓,唇角向上微抿,似是极是欢愉。平时刚毅肃穆此时丝毫见不到。 怔怔瞧着,不妨他竟突地睁开了眼,见我瞠目结舌的模样,轻笑自他口中逸出,“近三个月不见,你变了些。什么时候学会偷偷摸摸了,你就是光明正大的看我,本人也乐意之至。” 心中一腔尴尬瞬间散去,啐道:“谁会有工夫偷偷摸摸看你,我是前来质问你的,你让鬼叔叔去嵩山送雪蛤,为何不等我出宫再说。娘亲哮喘病症已好了许多,若不是特别阴冷寒凉,一般不会发作,不差这一两天。” 他轻哼一声,“我在宫外等了两天两夜,你一直没有出现。后来抱着一丝希望把晃晃放进了宋宫,过了一天,仍是没有消息。这才把雪蛤交给赵凌,让他带去嵩山送给你娘亲。你这丫头不止学会偷偷摸摸,牙尖嘴利也学会了。” 偌大的皇宫,晃晃身子笨拙,居然游了两日才寻到我,捋起袖子心疼地抚着它的小脑袋,晃晃头未抬,在我手臂上轻蹭几下,似是极为得意。 “我也不愿你去嵩山。”他的语气轻柔,声调中隐透着丝不安。 我心中一动,动作缓了下来,手压在晃晃身上发起呆来。 娘亲不愿我入鹰宫,因此让我随着师公。 耶律宏光更是不愿我进入嵩山范围,不愿意我跟鹰宫沾上一丝一毫关系,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鹰宫和契丹之间关系对立,总有一天必会兵戎相见。鹰宫距汴梁不过百里,宋室皇宫会一无所知?这不太可能,可宋室皇宫默认它的存在,显然也有政治意图。这之间的微妙关系东丹后裔知道,宋室皇宫同样知道。但处于风口浪尖不是隐于幕后的鹰宫首领,而是担任鹰宫宫主的娘亲。 外有隐忧,内有暗患。像紫漓这种宫众有多少?她们要的不是霸业,不是权势,而是普通女子的平常生活,可正是这种看似平常的渴求遏制太久,待爆发之日到来,所造成的后果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估量的出来。 晃晃的头微抬起,顶开我的手,我回过神,拿开手,原来晃晃嫌自己的手压着了它。我手一松,它继续昏睡。 他的目光自我脸上转到晃晃身上,待我放下袖子,复又投向我,我知他心中担忧,便朝他浅浅一笑,正欲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咄贺一、萧达石一前一后跨入院门,向这边而来。咄贺一快至房门,抬头见我和耶律宏光面色有异,轻扯了下萧达石袖子,萧达石向这边瞅一眼,随着咄贺一向伙房方向走去。 见到咄贺一,脑中忽地想起他的提议。 两人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耶律宏光收回目光,“达石性子耿直,人却不坏,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冲他展颜一笑,即而敛笑正容道:“我没有放在心上,他没有说错。此时,你的确不该前来汴梁,且不说为自己建功立业,为了王府,你也该留在燕京。” 耶律宏光面色转为冷肃,淡淡地问:“咄贺一说了什么?” 我道:“几个月前,我在汴梁城外见到了紫漓,心中极是震惊。于是,我逼问咄贺一,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得知那次是她诈死是你们商议好的。” 他面色稍缓,轻颌了下首,“这些事情不想让你知道太多,并不是刻意相瞒。” 我盯着他,“其实那个计划仍然可以实施,只是前提必须保证我娘亲的安全。” 他面色微诧,坐直身子,我则向后靠了靠,黯然伤神,“隐居深山外人看来虽然清苦,但对于心无牵挂无欲无求的人来说,那里却是最好的怡情之所。娘亲心已死,入鹰宫不是因为她是东丹后裔,也不是为了赵德芳,只是为了我,为了我的生活中没有鹰宫追杀,能过上普通女子的日子。” 他默默沉思半晌,才抬起头,“这事要不要让你娘亲事先得知?” 我摇头,“不能。娘亲明知紫漓曾和你有过约定,却她装作不知,我估莫着也是想让宫众内乱,到了一定的程度,鹰宫自然会土崩瓦解。但这样一来时日太长,二来被长期压制的宫众犯起乱来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因此,不能让娘亲在那虚度光阴,我要紫漓在宫里推波助澜,还要她暗中保护娘亲安全。” 耶律宏光虽是神情淡淡,眉宇之间却暗露赞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撇过头,对着房门直着脖子嚷,“阿桑,想要饿死人啊。” 阿桑扬声道:“就好了。” 话音落,同咄贺一、萧达石三人一起端着碗碟陆续进门。阿桑挨个瞪身侧的咄贺一、萧达石各一眼,嘟囔道:“饭是早好了的,这两人进了伙房,一个刚刚开口说饭菜做的少了不够吃,另一个马上接口说自己很饿,配合得真好。这不,又重新做了些。” 耶律宏光笑着朝萧达石点点头,“跟着咄贺一,头脑转得比平常快了些。”萧达石挠挠耳下,憨厚地笑笑。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五章 望着案子上一小筐的粟粉饼,我一脸惊诧。 阿桑走了,没有向我告别,也没有向任何人说一声。早饭过后,她笑着对我说为我解谗做些粟粉饼,我开心地应下。谁知待我们议完事,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房中她的随身衣物也亦不见,不过,这丫头幸亏还知道留一封信。 说是信,其实也就只有七个字:我去侍候少爷了。 耶律宏光拍了下我的肩,安慰道:“粟粉饼还热乎着,她走不了太远。”他转过身子,扬声叫来房外的咄贺一,“你带上一个人,把阿桑姑娘追回来,若她不愿意回来,你回来,你带去的人保护阿桑姑娘安全回燕京。”咄贺一得令而去。 我拿着信,走出房门,眼眶微酸,恨恨地小声咒骂,“死丫头,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 耶律宏光随着出来,跟在身侧,不解地道:“你知道她要走?早饭时还好好的,你们之间怎么了,她为何要走?” 为何,还不是因为你。 我抬头瞪他一眼,然后又垂头盯着路面,默着不吭声。胳膊忽地被他拉住,我甩了下未甩脱,抬起头不爽地嚷道:“阿桑是寒园的人,姓韩,她要走,我又拦不住?” 阳光明媚,正值当空。 我眯着眼,看不清他脸上神情是怒是愤。但他手上力道越发大了,自己却真切地感受的到。 胳膊被他抓得生疼,看来他是两样齐来,既怒又愤。 我暗叹口气,是自己过分了。他既然已遣咄贺一前去追,自己不该再发脾气才是。 阳光刺得眼前晕黄一片,遂闭上眼,痛苦地呻吟一声,“松手,很疼。” 他松开我胳膊上的手,但却顺势抓住我的双手,拽过我的身子,走到廊子里,我这才发现,眼前的他脸上哪有怒气,黑瞳之中居然像是惊喜无限,“你再说一遍。” 我挣开手,大声道:“她是韩家的人,去侍候她家公子是应该的,没有什么不妥。”声音由大至小越来越低,“妥”字更是哽在喉咙里,自己也不能肯定有没有发出这个音。 刹那间他笑涌满脸,揽腰抱起我,跨过廊子栏杆,跃到院子里,两手向上一抛,大笑道:“说得不错,她是韩家的人,去侍候她家公子是应该的。” 人在半空脸颊火烫,心里更是羞赧难遏。地上仰首看着我的他轻跃起伸手欲接我,我双脚互点,身子向上升一些。 他仍笑重复:“她是韩家的人……。” 萧达石从自己房中走出来,一脸讶异。 我落在耶律宏光身前,脚甫沾地,人便向房中窜去。 身后耶律宏光笑声不断,“达石,快马前去知会咄贺一,不必相劝阿桑姑娘回来,差人把她安全送到燕京便是。” 萧达石略显犹豫的声音响起,“阿桑若走了,我们一日三餐怎么办?” 耶律宏光笑斥道:“脑子又不转弯了,阿桑走了,去买个粗使丫头做,若行不通怕被人瞧出身份,掏银子雇人去酒楼买回来吃。这边事早了,你家少爷我便可早日回燕京。”萧达石欢声应下。 红日西沉风渐凉,我站在院门遥望着巷子口,欢喜失望轮番跃入心间,时间越长,欢喜越少失望越多。 巷口拐进一人,浅绿衫子白包裹,我心中一喜,“阿……。” 来人渐近,我陡地呆住,身着浅绿衫子的女子不是阿桑,而是黑发绾成妇人髻的已婚女子,我满心欢喜骤然落空,瞠目望着那女人离去。立在身侧的耶律宏光温言劝慰,“咄贺一办事极为稳妥,不会出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周围民舍炊烟凫凫,巷子来往行人脚步越发匆促。 我幽幽叹口气,自语道:“阿桑若出了事,我不会原谅自己。阿桑提议做粟粉饼时我就该意识到,她已有走的打算。但我没有发觉,我对她关心不够。” 耶律宏光拉起我的手紧握着,“不会出事的。” 巷口街上酒肆乐坊檐廊上高挂的红灯已亮,映得巷口很亮堂。 我重叹口气,抽出手,“不能再等了,我们一起去找。”他颌首率先提步,我随后跟上。未行两步,巷口拐进两人,灯光照在他们二人背上,眼鼻虽朦胧不清,但身形是咄贺一、萧达石没错。 “少爷,我们一路追去已过几百里,居然没有发现阿桑姑娘踪影。无论是坐车还是骑马,一个女子都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我们返回时,问了沿途茶摊饭舍的人,均说没有见到过独身女子。据我估计,阿桑应该没有回契丹。”走到跟前的咄贺一分析着。 耶律宏光蹙眉沉吟一瞬,“吩咐云狼们,查查汴梁有没有‘刊家粮铺’?查粮铺的同时,沿街打探客栈有没有韩姓客人。” 我失声惊呼,“韩世奇的生意做到大宋?不可能,我在汴梁城内没有见到过有刊家粮铺。” “韩世奇不在燕京。”耶律宏光语气淡淡,默看着我,仔细打量着我神色的变化。 “阿桑会不会走了别的路,是你们没有找到。”我撇过头,问咄贺一。 咄贺一摇头,“理应不会……。” 萧达石面上略显不悦,截口冷声道:“汴梁到燕京,通畅平坦的路就数那条官道,阿桑姑娘岂会舍近求远绕路而行。依奴才来看,阿桑姑娘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且从未出过远门,她不会有这样的胆识,会选那种羊肠小道走。” 萧达石虽口气不善,但话说得确实在理。 我松了口气,阿桑仍在汴梁就好。 但只是片刻,心中一紧,疑问挨个涌上心头:韩世奇果真在汴梁,阿桑是找他去了?耶律宏光一直关注韩世奇的动向,是因为我的关系?还是韩世奇生意果真涉足宋境,耶律宏光身有皇命在身不得不为? 见我默站原地,既不回院子,又不开口说话。咄贺一赔笑道:“就是掘地三尺,我们也会把阿桑姑娘找到。少爷你们俩就回院子等信吧。” 萧达石朝耶律宏光揖一礼,转身向巷口而去。我对咄贺一歉然笑笑,“是我急躁了些,多有得罪。”咄贺一连说‘不敢当’,随着萧达石也去了。 我低着头向院门方向走去,耶律宏光步子在身后响起。 “小姐。” “阿桑。”我猛地转过身。 韩世奇米白纱袍,同色方士巾,脸带淡淡笑意缓步而来。阿桑走在他的右后侧秀眉微蹙睨我一眼后微垂下头。咄贺一、萧达石自后面越过两人走过来,“刚出巷口恰遇韩公子及阿桑姑娘,总算没让小蛮姑娘失望。” 耶律宏光朗声笑道:“韩兄来的及时,若不然小蛮还不知急成什么样?” 韩世奇面色温和,双瞳清静如秋水,看不出他内心情绪如何?我心中忐忑,不知他知不知道阿桑为何会回去?韩世奇笑看我一眼,方回道:“我刚才回客栈才知道阿桑这丫头回来了,估莫着你们会着急寻人,这不,马上送她回来。”他打量了眼周围,笑对耶律宏光道:“想必耶律兄还没有吃饭,我来时在前面饭舍定了些酒菜,边吃边聊如何?” 耶律宏光笑着颌首,“韩兄破费。” 他们两人并行于前面,阿桑默默走在我身边,咄贺一、萧达石两人跟在后面。 “他什么时候来的汴梁?”我悄声问阿桑。 阿桑抬起头,“少爷半个月前来的,你一直不出宫,我早就想去侍候少爷的。可少爷却吩咐奴婢,说咄贺一他们面容异于汉人,若是现买奴仆,总归不是自己人,恐身份暴露,但他们身边又缺不了洗衣烧饭打扫宅院之人,让我留在这。我心想,若你出宫,而我又不在,也没有人通知少爷,因此就安心待在这等你,谁知等来等去,等了这个结果。” 阿桑说的最后,声调渐高。我心中一惶,看向前面两人。他们许是没有听到,仍边走边笑谈着。 “阿桑,你有没有……,有没有对他说什么?”我声音压得极低。 阿桑轻哼一声,“你怕什么?”她话中含着怒气,声调已如平时。 韩世奇停步回头,笑着吩咐阿桑,“他们寻你半天,想必早饿了,你先去告知小二一声,快些准备,人到便开席。”阿桑轻声应下后又瞪我一眼,才小跑着去了。 刚到饭舍,小二早已笑迎出来。待问明是早已定了的,扬声唱喏,“楼上兰阁雅座。”他的声音未落,楼梯口另一小二已冲楼上大声道:“楼上兰阁雅座。” 饭菜早上,阿桑拎起酒壶欲给众人倒酒,咄贺一笑着接过,“阿桑姑娘为我们这些粗野汉子的日食住行操持了几个月,这一次,我们兄弟二人侍候你们。” “小蛮。”听着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叫声,我手一顿,两箸之间所挟笋片落在桌上。 赵元侃目光在耶律宏光、韩世奇两人身上游离不定。 耶律宏光英气勃勃,扫赵元侃一眼,仍自顾自的啜着酒。韩世奇儒雅淡定,默看我一眼,面上无一丝情绪望向赵元侃。 赵元侃目光最终锁在耶律宏光身上,默盯一瞬,眸带问询看向我,我微点一下头,他双瞳顿黯。 我暗咬牙,撇过头,心中有些焦急:怕什么来什么,违恐撞上宫中的人,没料到仍遇到赵元侃。 韩世奇似是一直意着我眉眼间的变化,待看见我对赵元侃颌首,桌上的手竟轻颤了下。我心中一室,看向阿桑,她轻咬着唇点点头。 我头轰地一下炸开,韩世奇来时已经知道自己心系耶律宏光。此时,应该是心中确定了。 这边几人心中想必已是波涛暗涌,而赵元侃却不知趣地走过来,“小蛮,我们该回去了。”耶律宏光放下酒杯,凝目望向我。 我抑着心头焦虑,微怒道:“该什么时候回去,我自个心中清楚。你先请便。” 赵元侃似是没有料到我竟在众人面前喝斥他,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韩世奇淡淡一笑,“公子既是小蛮朋友,也算不得外人,若还没有用饭,坐下一起用便是。” 韩世奇口中虽是客气留人,但神思不属却也是真,赵元侃岂会分辨不出。他堂堂皇子,被我喝斥后难堪而惊愣,后经韩世奇婉转留客挽回些颜面,但哪还会真坐下来。 我心中暗道:我不是有意令你难堪,只是想让你早些离开,我不能让你知道他们两个的身份。对不起,赵元侃。 赵元侃气愤地瞥我一眼,转身拂袖离去。待他消失于楼梯口,耶律宏光嘴角噙着丝笑,“姓赵的老几?” 我一直提到嗓子口的心落到原处,朝他伸出三个指头。 耶律宏光脸上笑容扩大,“在里面的日子想必也是风光的紧,敢对赵姓的老三大呼小叫。” 韩世奇端起杯中酒慢慢啜着,脸上虽淡淡笑着,但笑中苦涩任谁都能觉察得到。 我挤出丝笑执箸嚷道:“不说这些了,肚子抗议了。” 一箸菜刚送入口中,楼下呼喝声四起,伴随着刀剑击鸣声不绝于耳。此地距皇城甚近,竟有人在此行凶斗殴。我心中一惊,扔箸于桌上,还未站起,窗边的咄贺一已探身看去,“小蛮姑娘,是刚才的那位公子。” 赵元侃遇袭? 六个身形魁伟的黑衣大汉围着数十名灰衣汉子,被灰衣汉子围在中间的赵元侃面色冷肃,怒视着外围的黑衣人。 走过来站在身边的耶律宏光道:“黑衣汉子是江湖中人,刀刀狠辣,目的显然是速战速决,只想杀人而非其他。而灰衣人出招中规中矩,不善进攻只知抵抗,不出一柱香时间,这些灰衣人就会支撑不住。” 两声惨叫,已有两名灰衣人满脸血浆倒地毙命。 赵光侃大喝道:“向宫门方向退。” 赵元侃声音洪亮,且话中已亮明自己是宫中人,但黑衣人面不改色,刀光剑影依然舞得密不透风,灰衣人不止不能朝宫门方向退,围成的圈子也越来越小。赵元侃俊面已显惶色,危急之中,竟朝这边看过来。 站在身侧的耶律宏光冷笑着嘲讽道:“这赵家老三吓糊涂了,黑衣人冲得就是他的身份,此时亮出自己是宫中之人,没有任何用处。” 韩世奇叹道:“宫围权位之争固然是各施手段,但雇凶行刺暗杀,也下作了些。”韩世奇翩然浊世,言行举止净雅至极,今天口吐‘下作’两字,显然已是厌烦到了极点。 耶律宏光淡淡掠韩世奇一眼,唇微抿起摇摇头,然后笑看向我,“救是不救?” 灰衣人倒地已有半数之多,而黑衣人除一人衣袖被划破之外,居然有越战越勇之势。 赵元侃不时向这边张望,显然极希望得到我的援手。 鲜血飞溅,呼喝厉嚎声连接传来。远远躲着看热闹的众人已缩着脖子向后退,有的干脆掉头逃离。 我飞身自窗口跃下去,“救。” 耶律宏光、咄贺一、萧达石随着下楼加入战团。 其中一名黑衣人桀桀一笑,“兄弟们,点子扎手,这一千两黄金能挣固然是好,真挣不上也没办法,犯不着搭上兄弟的命,闪人。” 另一名黑衣人恨声骂道:“老子打了半天,不知哪窜来一帮管闲事的野驴,害得老子一分钱也拿不到,还赔上一件衣衫。” 耶律宏光眸中一冷,手上软鞭如旋风飞卷般挥向喋喋不休口吐脏话的黑衣人。那黑衣人闷哼一声,扔掉手中钢刀,血自捂住嘴的手指缝中汩汩流下。 先前开口的黑衣人显然是领头之人,此时,见自己一方渐趋于劣势,大喝一声道:“兄弟们,撤。” 咄贺一、萧达石两人正杀的性起,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黑衣人言退话音未落,萧达石一声叱喝,手中弯刀已刺入他面前的黑衣人腹中。 领头人目露精光,怒瞪萧达石一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那使弯刀的爷们,兄弟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萧达石哈哈一笑,“萧某候着你。” 领头人一走,其他人随着跟了去,这帮人速度极快,瞬息之间,五人一尸消失在街头。 赵元侃脸色已恢复如常,向耶律宏光抱拳道:“大恩不言谢。” 耶律宏光淡淡一笑,“不用谢我,我对你没有恩惠。”赵元侃讪讪一笑,脸上有些挂不住。 大宋、契丹局势紧张,耶律宏光是契丹大王座下得力干将,而赵元侃是大宋皇子。耶律宏光自我口中得悉了赵元侃身份,会有这番说辞,实际上不是故意令人难堪,而是不想与赵元侃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赵元侃却不知耶律宏光在契丹身居要职,见耶律宏光神情倨傲言语放肆,面上尴尬虽褪,看似微微笑着,但双眸之中愠色已显。 “他说的不错。”我走到赵元侃面前笑道:“他又不认识你,我若不开口,他怎会救你。” 赵元侃轻叹一声,低声道:“现在说夫唱妇随为之过早,但帮腔帮得可真好。” 我一怔,“哪里是帮腔,他说的是对嘛。你虽是皇子,但他没有领你的俸禄,亦不知你的身份。在他眼里,你算哪根葱哪棵蒜。”说完,不等他发怒,自己先嘿嘿笑起来。 我与赵元侃两人声音压得极低,耶律宏光负着手在不远处眉头微蹙看着我们俩,满脸不悦。我暗叹口气,虽说赵元侃我们俩是笑容满面,要知道我的笑要多假有多假,而赵元侃的笑要多苦有多苦。 赵元侃抬头望耶律宏光一眼,“他们主仆身手不错,……。” “哪里来的狂徒,皇城根边撒野来了,真是活腻歪了。”一声公鸭嗓子远远传来。 我咽下想要说的话,向声音方向看过去。街口影影绰绰走来二十余名官差。刚刚聚过来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开封府衙役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走。”,“这帮年青人真是胆大包天,官差来了,还不知道逃。”,……。 开封府掌握京城治安,与皇宫大内关系密切。 我心中一紧,道:“我们走了。” 赵元侃瞥一眼耶律宏光,朝我悠然一笑,“身手不错虽不错,却不是武林中人,想必此人在契丹不止位尊爵高,还应是领兵将领。” 我心中一凛,道:“相信此事不是简单的刺杀,我们只是救人,不想牵扯其中,话已至此,余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赵元侃轻摇头,“我不会查访他的身份。” 我笑着轻颌首,“理当如此。”赵元侃轻叹一声,低声吩咐过身侧的灰衣人,朝耶律宏光遥一抱拳,不待耶律宏光回礼,便转身径直朝宫门方向走去。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我转过身子走向耶律宏光,柔声道:“我很饿,我们去吃饭。” 咄贺一、萧达石闻言相视一眼,均轻舒口气放下心来。耶律宏光轻一颌首,我们四人向饭舍走去。 我和耶律宏光主仆三人上得二楼,却见韩世奇嘴角挂着丝若有若无的笑独个慢酌,阿桑秀眉微颦担忧地看着他。 韩世奇已是两颊微红,不知喝了多少。 耶律宏光净手过后,坐下浅笑道:“今年燕云十七州粮食大多被韩兄收购,听闻各地粮仓爆满,有的地方甚至打了外垛,生意如此繁忙,韩兄却只身前来汴梁,莫非是嫌契丹市场太小,前来宋境探访商机?又或者是这边已有老主顾,韩兄前来洽谈生意?” 阿桑虽不懂这里面的深浅,但听着耶律宏光口气,已是面色惊变,急忙看向我,用眼神示意我截住这个话题,不让耶律宏光再说下去。 我心中暗叹,耶律宏光既然在此时说出来,意思只是提醒韩世奇。若是代表契丹皇室的意思,又岂会就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 我朝阿桑摇摇头,阿桑面色一沉怒瞪着我。 耶律宏光啜口酒,目光向屏风外扫一下。咄贺一马上起身,萧达石随后,两人出去一会回来,咄贺一低声道:“刚才一场打斗,这里面的食客都已走了,楼上小二小人也打发了去。” 耶律宏光点点头,咄贺一、萧达石两人出去站在屏风外。阿桑放下酒壶,随后出去。 韩世奇放下酒杯,“耶律兄,我这小小的生意人应该不会妨碍契丹的繁荣昌盛,也不会阻碍契丹的经济发展?” 耶律宏光挂丝冷笑,道:“可你掌握了我们大契丹的粮源,等于扼住了整个契丹人的咽喉,什么人会对此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相信你我心中都有数。” 韩世奇淡然一笑,“耶律兄好意韩某心领,可韩某做事有自己的方式方法,也有自己的考虑,耶律兄多虑了。” 耶律宏光眉梢微扬,微微一笑道:“韩兄遇事从容淡定,必会知道明哲保身这个道理,自古以来天子之怒均是血流成河,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说得太过明白,总之,即使有自己的考虑,但为了家人父母,总要收敛一些,以免将来悔之已晚。” 韩世奇笑容仍是极淡,“耶律兄明白寄人篱下受人白眼的滋味吗?” 耶律宏光蹙眉看向韩世奇,“这就是初衷?” 我一怔,听着一头雾水。韩世奇明明是韩德让嫡亲的独生儿子,何来的寄人篱下,又何来的受人白眼? 韩世奇没有回答耶律宏光的疑问,黑瞳之中黯淡隐去,双眸慢慢变得奕奕有神,“今日耶律兄好意提醒,我亦应放开胸怀畅所欲言。在世人眼中,契丹是一个王国,大宋也是一个王国,就是西夏也算是一个国家。而在我眼中,粮食界也是一个王国。” 耶律宏光蹙着眉头舒展开来,“世人糊涂,韩兄莫太在意了。韩大人虽是汉人身份,但乃是朝中重臣,大王又极倚重,韩兄想多了。” 我恍然憬悟,韩世奇既不入仕,又有悖常理这么做生意的缘由竟这么简单?简单的令我心生疑惑,他不该是注重这些的人。但若不是为了这些,他究竟为了什么? 韩世奇浅笑不语。 耶律宏光看向我,“我送你回宫。” 韩世奇眸中神色突黯,我心中一窒,桌下的手抚向手腕,摸着镯子瞥了眼韩世奇,韩世奇眸含隐痛默盯着我。 我忙撇过头,却见耶律宏光也默默目注着我。 我道:“你先回去。” 他眉一皱,我声调略高强调道:“你先回去。” 他面色一寒,我在桌下轻扯了下他的衣袖,“今日我们商定之事,你要赶快进行。” 韩世奇看看我,看看耶律宏光,面色瞬间变得如身上白纱一般的颜色,苦涩一笑低下头去。 耶律宏光边起身边道:“这次回去之前,会把这件事办妥。” 待耶律宏光一行三人离去,阿桑绕过屏风进来默立一侧。 韩世奇叹道:“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宫。”我随着他起身,缓步向外走去。 韩世奇一路无语,我则是心思急转,却不知如何开口。 待到平常翻越的宫墙外,心中踌躇一瞬,咬咬牙,还是决定早做了断。但是,又实在没有勇气抬头看着他说,于是,头微垂盯着自己的脚尖,“镯子还给你。” 他轻声笑起来,“为什么还给我?”我一呆,不由得抬起头。 他唇边挂着丝苦笑凝目盯着我。 我心中轻窒一瞬,但心头隐痛却绕着不散。 我轻声道:“若没有耶律宏光进山游猎,娘亲的面具也没有遗失,我估莫着会一直幽居深谷,除鬼叔叔之外,不会和其他男子有接触,不会知道感情是什么?” 他伸手扳着我的肩,“抬起头看着我,小蛮,我要你看着我说。” 我抬起头,见他痴呆呆看着我,心中一紧,在这种目光注视下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手顺着胳膊下去,紧握着我的手,道:“蓟州的粮食被哄抢后,我不该独自前去,当时若是带上了你,后来发生的这一系列的事,我就不会是局外人。” 他话中含义是若陪自己前来汴梁的是他,自己喜欢耶律宏光的事就不会发生。 会是这样吗?我不敢肯定,亦不能否定。 他黑瞳之中哀痛淹留凝聚不散,星目更是一眨不眨看着我。我不能直视,亦没有勇气回望他。遂慌忙低下头,入目之处,他白纱前袍微微颤着,我心头又是一痛,不忍看也不能看,只能选择闭上眼,轻声道:“是我的错,全怪我。是我让你生出希望后,又亲手让这个希望变成了失望。” 他抬起我的下巴,“我一直认为你还小,想等你长大,等你感情成熟些,我们之间也会水到渠成。我没有料到你是东丹后裔,还是大宋公主,若早些知道,我会安排妥当,在你彷徨之时会陪在你身边。小蛮,不要这么早下定语,给我一个机会。” 两行清泪自我眸中汩汩流下,透着朦胧泪眼望着他,“自出谷随你入燕京居寒园,虽然身边有韩伯、阿桑他们体贴入微的照顾,有韩风经常逗逗嘴取乐,但离开了娘亲,我心中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觉得只有靠近你随着你,才稍觉心安。寒园之中的点滴至今我仍怀念,若没有汴梁之行,我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不知道是不是每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你?或许永远都不会喜欢上耶律宏光?但现在我的心是在他身上,这点我能肯定。”刹那间他面色一下惨白,我咬咬牙闭上眼不再看他,“我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是朝秦暮楚之人。” 他摇晃着我的身子,痛声道:“不要这么说自己,你在感情上纯如白绢,与一个为你出生入死的俊朗男子朝夕相处,会产生些许好感也属正常。但好感距爱还有断距离,从今日起,我会一直陪你。” 我心中一惊,矍然睁开双目,失声道:“你要在汴梁做生意?” 他摇摇头,“还没有一定要在汴梁开铺子的理由,生意暂时不会入宋境。” 我轻舒口气,放下心来。 见我没有拒绝,他脸上终于现出几分笑意。我握着刚自腕上褪下的镯子,心中一黯,越发开不了口。 他笑着柔声道:“回宫吧。”我点点头,仍站在原地不动。 他笑问:“怎么了?” 感情一事不能拖泥带水,否则爱人者与被爱者痛苦齐受。想到这儿,我不再犹豫,慢慢抬起手臂摊开手掌。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怆然问道:“你爱上他了?” 我思绪紊乱,已不能思考,木然轻颌下首,“你调粮时所购十五套饰品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我不舍得它们离开,因此不想还给你。但是,镯子太过贵重是其一,另外,我隐约之中总觉得它有什么特殊含义,所以才想着把它还给你。” 他唇色面色均是苍白,默看我一瞬,忽然轻声笑起来,“小蛮,你答应过永远不会取下来,不要食言。” 我一怔,当时自己的确答应过他。 他脸上仍无一丝血色,笑容淡淡继续道:“父母膝下只我一人,时常觉得孤单。你若不弃,称我一声大哥可好?” 我又是一呆,他并没有因自己选择了耶律宏光断了这份友情,我心头涌出股暖流,泪再度落下,“大哥。” 他拭去我腮边的泪,柔声应下后道:“小蛮,大哥今日忙活一天,此时甚是疲倦,你回宫吧,大哥走了。” 他步子虚浮踉踉跄跄顺着来路而去。 我默站半晌,直到夜风吹落枯叶落在身上方惊觉,但沉沉黑夜中,哪还有他的影子。 “小蛮姑娘,你这么做只是浪费衣料。”微胖的刘裁缝皱眉说,“对方尺寸都不知道,怎么做衣袍?” 刘裁缝乃是宫中裁缝,他本来极不情愿过来,但经不住王峰打着师公的旗号软兼硬磨连哄带吓,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前来。如此心态,当然教的极不尽心。因此用了整整五日时间,我才学会裁剪衣料。 “等我全部学会,当然会去量尺寸。”我悠悠然说道。 刘裁缝面露苦色,“天气转冷,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要添置新衣,我一直待在这,被顶头赵大裁缝骂是小事,可家里的十几张嘴全凭小人的俸禄养活着,这差事是不能丢的。小蛮姑娘,你差王公公给我们尚衣监赵大裁缝言语一声,小人方可待在这里名正言顺专心教你。” 我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前两天王峰没有打招呼吗?可你却敷衍了事。” 刘裁缝头如捣蒜赔笑作揖,“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哪会跟小人一般见识。” 我轻哼一声,“这宫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吧?”刘裁缝连声道‘不敢’。 我撇撇嘴,道:“今日你我都没有心情,你先下去吧。” 他苦着脸走到门口停步犹豫一瞬,回过身,小心翼翼地轻声提议道:“若陈道长让王公公交待下去,或是襄王吩咐一声,赵裁缝是无论如何都会放我前来教你的。” 他口中的王公公显然是王继恩而非王峰。 原来症结在这里,王峰身份太低,让他为难了。 “若让师公或是襄王他们开口,哪还敢劳你的大架。我只想学做件衫子,不需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挂着丝笑闲闲地道。 他惊惶地甩手自己给自己一个耳光,“小蛮姑娘教训的是,若他们开口,赵裁缝必会亲自来教,小人多嘴了。”说完,忙不迭在退出门外。 “小人……小人见过襄王。”刘裁缝恐慌的声音在院中再度响起。 我把案子上衣料叠起后起身来到房门,赵元侃面色清寒看着刘裁缝,刘裁缝微垂头苦着脸,估计是违恐赵元侃听到我们二人的谈话。 暗叹一声,笑着扬声道:“襄王是想让民女在院子里招待你吗?” 赵元侃嘴角微扯,冷声对刘裁缝道:“王峰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前来教小蛮姑娘,若不叫你,你就待在尚衣监候着,切记,要随叫随到。” 刘裁缝道:“小人谨遵王爷令。” 赵元侃边微笑着向房门走来边随意向后挥挥手,刘裁缝如获大赦,匆促离去。 赵元侃掠一眼案子,“宫里尚衣监做出来的衣袍手工精细,想做什么,叫他们前来交待一声即可,不需亲自动手。不过,若是想亲手为别人……。” “襄王来此何事?”我打断他的话。 “穿上心爱之人亲手做的衣衫,我这辈子不知有没有这种机会?”他重重叹口气。 “你若来闲谈,我还有别的事,恕我不奉陪。”我眉头一皱,起身欲出门。 他摇头轻笑,“皇兄已向陈道长提亲。” 我怔了一怔,“陈王?” 他盯着我点点头,“在皇上寝宫,皇后及几位皇贵妃都在,她们都赞成。” “她们赞成有何用?本姑娘不答应。”我干净利落地摞下话,又突觉不对劲,问他,“皇上同意?我师公没有说什么?” 见我不以为然,根本不把这事当成一回事。他眉皱微,“你不着急?” “我为何要着急,这事谁赞成都没用,皇上不会同意。”我悠然笑着道。 他听得不住摇头,“浑金朴玉的丫头,全然不通宫中之事。我既然说皇后及几位皇贵妃都赞成,那就是父皇没有意见。” 我心中大惊,赵光义想干什么?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有些坐不住,赶忙问,“赵……,皇上怎么可能没意见?还有师公也不可能同意?” 赵元侃长长叹口气,“精怪起来,也是心有七窍。可有些事怎么这么不开窍呢?皇上病重昏迷不醒而皇兄恰好提亲,皇后一干人同意,意思很明确:皇上既然药石无效,冲冲喜也是好的。” 我失声道:“冲喜?” 他轻颌了下首,“冲喜不止民间有,宫中也有。当时陈道长一口回绝,理由是你已婚配。” 我心中一松,拍拍心口,“还好师公在,若不然,莫名其妙被人决定了终生大事。” 他摇头轻笑,“你会任她们决定?” 我笑起来,“当然不会。” 他敛笑静静看着我,黑瞳之中闪着两簇炫目的光芒,“你心底一角有没有我的位置?” 我一呆,掩饰地笑着嚷嚷,“刚才就准备出宫,恰好你来了。时候已不早,我要走了,谢你前来说给我听。” 他微微笑着,没有起身的意思,“此事还没有结束。” 我皱眉沉吟一瞬,“还有什么事?” 他徐徐开口,“皇兄既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出,便有让陈道长反驳不了的理由,也有让后宫们支持的缘由。你急着出宫,这事容后再说。” 见他站起身子,举步欲走,我忙为他倒杯水,“皇宫大内里的人说话总是不痛快,你能否破下例,一次说个明白。” 他坐下抿口茶水,方道:“父皇病重,皇兄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选。皇后、皇贵妃们为以后打算也必会随声附和皇兄的提议。陈道长说你已婚配,这理由太弱。你想想,皇兄既然开了口,心中肯定是看好了你,皇后、贵妃们必会想到这一层。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陈道长同意,来向陈王争功示好。退一步来说,若有媒妁之言,双方长辈又同意,这桩事也算是名正言顺。” 我心中怒气直窜脑门,“大不了我们一走了之。” 他笑着颌首,“此计甚好,陈道长闲去野鹤,而你的亲眷皆不在汴梁,都没有任何牵挂。” 这是什么计?他居然还称好。 脸上得意之色还未褪,转念一想,心中不由大惊,师公正在为赵光义医病,而赵元侃的意思似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师公的去留我不能左右,也不想左右。至于此事总有解决的办法,皇后是你的生母,若你开口陈述利弊,皇后应该会拦住此事不让它发生才对。赵元僖是不是喜欢我?他心中打的主意你会不知道?” 他手中杯子一幌,唇边漾着丝苦笑,“民间子女均是爹娘的骨中骨血中血,但宫里没有父母兄弟之说,只有君臣上下之分。在皇后心中,大哥元佐是她最棒的儿子。元僖虽不是他亲生,但也比我这个亲生儿子份量重。” 他面色黯淡,口气低沉。静默一瞬后浅浅笑起来,“本王言尽于此,至于你想不想做陈王妃,你自个考虑好。”他站起来,向外走去,“宫外那冷肃男子若是皇族中人,便不适合你,那温和如水的男子会是好的伴侣。……,时候到了,自然有佳人相陪,只是这时候希望早到……。” 我一愣,有些不解他为何一直重复后半截这段话。 他轻叹一声翩然出门。 娘亲这边事末了,回契丹不现实。但赵元侃既然刻意来告知赵元僖提亲一事,自己显然也不能掉以轻心。此时让师公出宫又不合适宜,最好的方法只有自己出宫居住。 只是出宫居住,怎么能坦然面对韩世奇?这也是五日来心中一直苦恼的问题。 但是,自己却必须出宫一趟。耶律宏光有没有找到紫漓?这件事进行到哪个地步了?即使不说出宫住的问题,这些也是要出宫才能知道的。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不管什么事总要自己面对的。另外,韩世奇生意虽然没有入宋境,但今年收购的粮食似乎数量太大,而现在他亦没有留在汴梁的必要,与其让契丹大王坐卧难安,不如劝他早回燕京。 心念及此,全身一阵轻松。 我刚跨出院门,便暗呼倒霉。但这行人显然是冲着自己而来,已躲无可躲,除非现在就提气飞跃躲出宫去,她们虽无可奈何,但避过初一还有十五。 被一行人簇拥在当中的女子面寒眸冷,虽至中年芳姿仍不减。从她的眉眼之间依稀可看到赵元侃的影子,这女人定是当今皇后,赵元侃的生母。 她左侧一位满头珠翠身上佩环叮咚直响的女人笑着恭维,“这位外表清丽脱俗面容晶莹华彩双眸亮若寒星的姑娘想必就是小蛮姑娘了……。” 我暗自失笑,走上前微施一礼,道:“民女见过各位娘娘。” 感受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在自己身上,但我仍微垂首盈盈笑着。 “相貌不俗气度高华,堪配元僖。”面前的皇后声音无一丝波澜,更无一丝感情。 我抬起头,一口回绝,“皇后娘娘说笑了,民女已然婚配过,一女岂会嫁二夫。若皇后娘娘为此来这,民女还有事,先行退下。” 众妃愕然相顾,刚刚开口夸赞我的女人叱道:“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放肆,还不跪下请罪。” 我微微笑着不作声,皇后凝目看我一瞬,唇边现出丝淡淡的笑,“一女当然不会嫁二夫,你也只会嫁给元僖。至于你婚配过的男子,本宫会赐给他百名千娇百媚的女子。” 我抿唇轻笑起来,“相爱之人眼中哪会容得下旁人,别说百名女子,纵是千名他也会不屑一顾。” 众妃悚容,有的大惊有的深思。皇后面色一黯双眸柔和了些,但只是一瞬便转为冷肃,仍是淡淡笑着,“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笑问:“什么办法?” “死人眼中不知会容下什么?”她笑容如常,没有一丝变化。 我一呆,“死人?你会杀了我婚配过的男子?”她笑着轻颌下首,众妃面色平静,犹若皇后口中所说的杀人是杀鸡宰猴一般。 一群没有感情的女人。 我冷冷一笑,正欲开口,却见阿奶出现在众妃身后。 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 “皇后娘娘,你很长时间没有去本宫宫中了。本宫昨晚做了一个梦,又见到先皇了……。”阿奶双眸迷离,脑筋似是不太清楚。 众妃面上露出嫌恶,自中间一分为二,阿奶走到皇后身边,还欲开口诉说,皇后秀眉蹙起,冷声截口道:“我这不是准备带着姐妹们去看你吗?” 阿奶笑着点头,“本宫很高兴,今日弟媳们几乎全在。” 皇后瞥我一眼,握着阿奶的手缓步离去。阿奶头未回,絮絮诉说着。我心中暗自难过,若赵德芳没有另娶别的女子,待救阿奶出宫,一家人开心快乐活着该有多好,娘亲不会青丝变银发,阿奶也不会装疯卖傻。 但事事难料,岂会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我重重叹口气,自大路拐进小径,身形奇快向那片僻静的林子行去。 “小蛮。”乍听见赵元僖的叫声,我心中一怒,今日不想见的人全见了。忿忿转过身子,“民女见过陈王。” “你出宫?”午后日光斜照在他的笑脸上,竟也有几分俊朗英气。他身后的王继恩抬脸看了眼宫墙,又垂下头。 我心中不耐,“陈王特意在这等民女?”他点点头,“我会立你为正妃,以后也会一心一意对你。”闻言,王继恩飞快抬头看一眼,双目神色愤而惧。 我心头微怒已是难于遏制,冷哼一声道:“陈王说笑了,民女还记得曾经说过我已婚配过。若想逼婚,相信你也知道后果是什么,灰头土脸的绝对不是我。” 他双拳微握,“三弟也喜欢你?” 我呵呵笑起来,“小蛮自问还不是国色天香。”语毕,轻轻跃起点了下身侧树杆,已飞身上了墙头。 汴梁最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对面店铺门楣上四个烫金大字‘刊家粮铺’如烙铁一样灼着我的眼烧着我的心,他不是说没有在汴梁开铺的理由吗?短短五天,这理由已经出现了吗?这个理由难不成和自己有关? 我默看着对面正忙碌收拾店铺的韩风。 身侧的阿桑满面愁容,“这粮铺牌子都挂好了,眼见就要开始做生意,你去劝劝少爷,少爷肯定听你的。” 我苦涩一笑,“他会听吗?恐怕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 阿桑摇头反驳,“少爷怎么会不想见你呢?后院里少爷特意给你留了间房,房中的桌椅板凳窗幔帘纱都是他亲自去挑的。生意越做越大固然是好,可若因来汴梁做粮食生意被人误认为是通敌卖国,这罪名不止少爷担不起,纵是老爷也背不起来,这么做会害了韩府的一干人等。” 我心头一痛,他亲手布置了自己的房间。 阿桑又道:“小姐,这几天少爷情绪很低沉,你亲口说了?” 我默然颌首,阿桑轻轻叹口气,“少爷在后院。” 我点点头,边举步向店铺走去边问道:“阿桑,你家老爷对少爷做粮食生意有何看法?” 阿桑沉默一会,才开口道:“听府里年长的仆妇说,少爷自懂事起就立志不涉足官场,夫人欣然同意,老爷虽不情愿也苦无他法。因此少爷刚开始做生意时,老爷没有过问。但近两三年少爷生意越做越大,老爷很担心,每每有空,必会叫少爷回府劝阻,可似乎没有什么效果,少爷依然我行我素。这是主人家的私事,我本不愿多说,但我不愿瞒你,也想让你多了解少爷一些。” 我闻之心里越发难受,不由得一阵苦笑。 阿桑轻扯了下我的袖子,“还有一事,阿桑不知该不该说……。” 我心中一动,韩德让权倾契丹,但韩世奇似乎不以为然,隐约之中还有抵抗朝廷之意。事事都与韩德让意见相左,他们父子之间好似有什么隐晦不明的事? 阿桑神色不安,似是犹豫到底该不该说出来。 我看着阿桑,“若和你家少爷有关就说出来,我们找出症结才能劝阻他。” 阿桑沉吟一瞬,“夫人睡房从来都是自己收拾,即使贴身丫头也不能进房。但有一次夫人午睡梦魇了连声惊呼,而老爷在宫中议事,少爷也不在府中,夫人的贴身大丫头担心出事,冲进了房。发现一件怪事……。” 我皱眉,“什么怪事?和你家少爷有关?” 阿桑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夫人睡房之中有两张床,老爷和夫人似乎是同房不同床。” 我心中暗忖:这只能说明韩德让夫妻貌合神离,但在人前仍表现的恩爱有加,这应该和韩世奇做生意没什么关联。 我瞪阿桑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说正事。” 阿桑瞧了眼店铺里的韩风,又瞥了眼左右,才低声道:“老爷和太后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太后的父亲为了家族势力的壮大,将太后嫁给了先皇。先皇去后大王年幼,太后倚重老爷,外间疯传两人旧情复燃,甚至有人说太后有下嫁老爷之念。” 我心中‘咯噔’一下,这才就是问题的关键。 韩世奇之所以这么做,是怜悯母亲逼迫父亲。怜悯母亲独守空房,逼迫父亲辞官回家。 不入仕的原因,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或许是不愿为父亲旧爱出力。 阿桑悄眼打量着我,讪讪一笑道:“只是传闻,当不得真。阿桑多嘴了。” 我略一思量,道:“阿桑,太后父亲为了家族势力壮大或许只是一方面,汉人在契丹境内,即使位高份尊,可在契丹人眼里,仍是下等人。你家少爷不用别人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阿桑颌首,“话虽如此,可少爷在汴梁做粮食生意,始终不妥。契丹是马背上民族,虽建国定都,但粮食仍是奇缺。若少爷在汴梁收粮去契丹贩卖还可,可现在反了过来。” 契丹、西夏缺粮,不比大宋。大宋皇室当然深知这个道理,因此民间大宗收粮极奇困难,韩世奇若在此地开铺,粮源只能是今年刚在燕云十六州收的新粮。 店内韩风已经拾掇好,抬头看向这边,待看到我和阿桑,面色一喜。我和阿桑进店,阿桑问:“韩风,少爷还在内院?” 韩风点头,阿桑看向我。我笑着点点头,阿桑面色一松。韩风平日里见我总是鼻孔朝天面露不屑,此时眸含乞求欲言又止。 我微微笑着看向他,“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 韩风放下手中抹布,两道眉皱着,“宋境之内根本收不到粮食,若自咱们那雇人拉粮再加上路上折损,这么算下来,并不划算。我一直很佩服少爷做生意的头脑,可如今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我笑着截口揶揄道:“现在不佩服了?” 韩风忙摆摆手,“仍然佩服,但是想不通。” 阿桑娇斥道:“想不通就不要费神想了,少爷的心思哪是你这奴才能猜出来的。别浪费时间了,小姐来此就是劝阻少爷的。” 平日里都是韩风斥责阿桑,阿桑哪敢说个‘不’字,可现在被阿桑喝斥的韩风不怒反喜,迭声道:“少爷在后院,少爷在后院。” 阿桑得意地昂然上前掀开帘子,“小姐,进去吧。” 古槐树下,一人一几一椅。 韩世奇微抬头默看着湛蓝明净的天空,如雕塑一般半晌不动。我呆呆望着他,心中五味陈杂,暗责自己伤了这个儒雅淡然温和如玉的男子。 “啪”地一声轻响,我一惊回神,他也收回目光看过来。 “韩风,为何向院子里探头探脑……。”阿桑的怪责声自身后响起。 “死丫头,声音小点……。”韩风抑着音的埋怨声接了过去。 想必是韩风心急,自帘缝向内院偷窥,阿桑阻止时发出了响声。我在心中暗叹一声,真是两个忠仆。 韩世奇唇边漾出丝笑,“见了大哥为何苦着脸?” 我咧嘴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短短五日,在汴梁开设粮铺的理由出现了?”他抿嘴微笑不语,我走上前,心痛地问:“我很想知道,这个理由是什么?和我有没有关系?” 他笑容微顿,瞬间如常,“生意人都想把生意做大做强,我亦不例外。局限于一朝一国,终不是我所愿。” 我站在他面前,微垂首直盯着他,“契丹境内虽是汉人治汉,契丹管理契丹事务,律令明文宣扬不分身份,但实际上汉人身份仍不受尊重,这是实情。因此,你口中所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我能体会到。你的心中粮食界是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你可以受万人推崇。你这么说我也相信,也赞成你这么做,可是,这真是你做生意的初衷吗?” 他脸上笑容渐无默默和我对视一会儿,道:“这确实是我做生意的原因。” 我苦笑着摇头,“我相信你。但现在是不是多了其他原因?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更有甚者会和官府勾结,以求得最大利润,可你呢?对官府避之不及。契丹皇室大宗购粮,为的什么,难道军队真是缺辎重?你的做派不符常情,这是为何?若你真当我是你妹子,就说给我听。” 他低头苦笑,重复道:“妹子,妹子……。” 我心头一紧,他站起来,朝东侧厢房缓步走去,我随后跟过去。 两人上阶站在檐廊下,他褪下鞋子,两手向侧面拉开房门。 我边脱鞋边奇道:“东赢人才用的门。”他点头进房,我进去踩着平滑如镜的木板地,心中又是大奇,“东赢人房中都是用木板铺地面?”他走到矮几旁盘腿坐在垫子上,慢悠悠倒上两杯水才点点头。 我坐在他面前,坐了会,双腿觉得不甚舒服,遂放弃盘腿两腿平伸着,打量一圈房中摆设,“这不是你的房间?是我的?” 他笑着轻颌首,我站起来,拉开右侧的拉门。房中该有锦凳椅子的地方全被软垫代替,梳妆台、床也是低矮,窗帘床幔皆是米白轻纱,房间除了必用品简洁的有些空旷。 “喜欢吗?”他已起身站在身后,轻柔地声音声音响在耳际。 “简洁明快,无一物多余,我喜欢这样的摆设。”我转过去错开身子越过他坐下来。 他拉上房门,走过来,坐于对面,温和地笑着,道:“房中饰品等你去布置。” 他黑瞳有种东西欲溢出来,我心中莫然一慌,撇过头,望向房外,“你很喜欢东赢人所用之物?” 他轻声浅笑,“说不上喜欢,我只想适应。” 我心头微惊,脑中灵光一闪,看向他,“这是你的退路?” 他淡然一笑,“若这样能让父亲回头,即使一家人漂泊异乡,母亲心中的苦也会少几分。十三岁开始做生意之时,心中只是想长大了不必依附朝廷,能在契丹人面前仰首挺胸,十四岁时便觉得这个想法可笑之极,但生意已然上了规道,我亦很感兴趣,本来一切都很好,但却在无意之中了发现了娘亲愁眉不展的原因。” 传闻中太后萧绰与韩德让有情竟是真的。 传闻中太后萧绰与韩德让有情竟是真的。 我惊得一呆,他默了一瞬,怅然苦笑,“这也怨不得父亲,两人真心相爱却被棒打鸳鸯散,他心中必定也是苦的。但我却怜悯母亲,她心中的悲苦难于启齿,却还要向外人昭示她是幸福的女子。父亲已帮助那女人的儿子稳了帝位,现在国基牢固国库充盈,父亲理应功成身退。” 我无一言可以相劝,但又不得不说,“可你把粮食自契丹运到大宋,大王会容忍到几时?大王他知道其中隐情吗?” 他嘴角现出丝嘲讽的冷笑,“他不掌握军权就会一直容忍下去,而他一朝得了军权,我们都是他咀上之肉。这事宫中民间皆有流传,他岂会不知。前几年,他羽翼未满需老臣子扶持,心中虽愤恨也会忍着,可现在他英明睿智年轻有为,不说我们,太后虽是他的生身母亲,但结果也未可预料。” 我闻言大吃一惊,手一抖杯中茶水洒出少许,道:“他难道会为难自己的母亲?” 韩世奇隔桌自我手中接过杯子放下,微微一笑道:“宫中无父母亲情。” 猛然想起赵元侃的话,宫中没有父母兄弟之间的亲情之说,只有君臣上下之分。太后萧绰令契丹大王耶律隆绪蒙羞,耶律隆绪得了军权,会怎么对待萧绰还真如韩世奇所说,无法预料。 前情今事连在一起,胸中霍然开朗,韩世奇这么逼迫父亲,一方面是逼迫父亲辞官伴母,另一方面其实是牵制耶律隆绪保护自己的父亲。 我心中波涛汹涌,原想好相劝的说辞无法出口,而对面的韩世奇微微笑着,幽幽黑瞳如两汪深潭,让人看不到最深处是什么? 两人静默着呷着茶水,半晌无语。这么一来,我竟觉得有丝说不清的东西在心头蔓延,时间越长我愈觉得沉重压抑。 “生意进入宋境,是你最后一着棋?”我不愿承认缘由是自己,但心中又无法说服自己,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心中太想问太想知道。 我凝目盯着他,他唇边漾着丝似有似无的笑默默回望过来,道:“这虽不是最后一步,但也是很重要的一步。” 我心中一凉,问:“为什么做这个决定?最后一步棋是什么?” 他接口道:“三个政权并立,不管谁强谁弱,谁都不会轻易挑起战争,因为都知道鱼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所以说,我的生意入宋境或是入西夏,都是对契丹皇室很重要的决定。” 我恍然憬悟,道:“之所以不算最后一步,是你的生意虽入宋境,但没入西夏境内。即使大宋皇室想购自契丹境内运来的粮,亦不敢明日张胆,况且李继迁刚被耶律隆绪封为西夏王,宋皇担心两国一齐对其用兵。” 韩世奇笑着轻了下颌首,然后又是默默注视着我。 我撇过头,但仍觉得他目光灼灼。 我轻声道:“迈出了这一步,不管是对契丹皇室还是对你父亲,都是一个重要的态度。我心中恐惶不安,我不希望你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 他脸上笑容仍是极淡,“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这么做也算是预定计划之中的决定。” 他说的摸棱两可,我听得却是心头暗惊,“计划之中可有我的存在?变化是否因我而起?” 他淡然笑了下,叹道:“蛮儿,我们第一次相见,其实就是我巡查各地粮铺的实际库存,那时正是青黄不接时,若生意入了宋境,对契丹才算是真正的威胁。可是我们相遇了,我不想错过,因此计划缓了下来。没有想到,错过了一次,接下来竟次次错过。” 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没有料到的事太多,一时之间心里竟接受不了。 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这个决定和自己没有关联,没有想到不止有关系,关系还相当大。 我木然枯坐一会儿,猛地起身,向外冲去。 “小蛮。”我甫跨出门槛,他淡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刹住步子,站在门口,不敢回身,更没有勇气去看他脸上的神色。 身子被他扳过去,和他面对面站着。他抬起我的头四目相望,“小蛮,感情不是怜悯,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亲眼目睹不相爱却成婚的悲剧,不会强求你什么,更不要你怜悯我。这几日我一直不停地问自己,若早些把事情的始末说出来,我们彼此分担,会不会不是这样的局面?” 泪自眼窝涌出顺着脸颊流下去,“来汴梁之前我内心很希望你能赶回来,但心中又不愿你涉险。” 他面色一喜,“你当时是喜欢我的。” 我摇摇头,“当时的我浑混未开,不知情为何物。当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现在已没有任何意义。大哥,从今日起,蛮儿不影响你做的决定。若背负的太多,我会捱不住的。” 他惨然一笑,轻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从今日起,大哥不会让你为难。” 我脸上挂着泪,朝他展颜笑道:“蛮儿没有为难,只是不想欠兄长太多。” 他把我轻揽入怀,抚着我的长发,久久不语。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六章 阿桑一脸失望,韩风则是满脸愤懑,似是不相信我竟然没有劝阻住,又许是把韩世奇在汴梁开铺的理由算在了自己的头上。我噙着丝笑重重叹口气,出了店铺去寻耶律宏光。 直到拐进巷子里,我才悠然回了神。 巷子里来往行人甚少,未行几步,隐约之中便觉身后有人跟踪。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不敢再次轻易出手。 我突然转身,向巷口方向而去。身后两个灰衣壮汉愕然停步,面上诧异慌张一恍而过,我在心中暗自失笑,但面上表情丝毫无异,仿若是刚才走错了路,此时才意识到往回走一般。 快到巷口时,背后脚步声才慢慢随了上来。 我冷冷一笑,来汴梁之后有接触的不过是宋室皇宫及鹰宫。鹰宫之中多为女子,武功也均是上乘,且娘亲为宫主,即使宫众想反叛欲擒我做砝码,也会派出武功高于我的人还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擒获,不会费尽周折来跟踪。而身后两人鼻息之气粗重,显然武功低微。 另外,既然跟踪,目标必定不是我。 赵元僖虽欲擒拿耶律宏光,但并不知自己和耶律宏光认识,这件应该和赵元僖无关。 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一种可能。那就是王继恩欲捉拿耶律宏光。 王继恩乃赵光义亲信,赵光义病重不醒人事后,赵元僖虽多有依仗,但终就不是十分器重宠信,赵元僖弄权已久,虽连曾任宰相的吕蒙正都没有放在眼中,但赵元僖不同,他是皇子且继位呼声甚高,因此王继恩心中虽怒也无可奈何。 赵元僖有意迎娶自己,而王继恩深知自己极其厌恶他。 另外,王继恩急需在赵元侃面前立功,而恰知自己和耶律宏光的关系。若捉拿耶律宏光的时候牵连到我,那再好不过。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嘴角噙着丝冷笑,悠悠然迈着方步朝宫中方向行去,离宫墙愈近行人越少,两个壮汉许是以为我准备回宫,步子渐缓似欲回头。 我兜了这么大一圈,岂容他们回去。另外,我亦无意树敌,需要这两人捎话给王继恩。 心思既动,身形已急转闪身欺到两人身前。两人大惊,似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发难。同时亦不敢怠慢,两人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拔腿就欲逃离。我冷哼一声,飞身纵起凌空侧飞,一个翻身已截到稍稍偏瘦的汉子前面。 他小眼细眉,塌鼻方嘴,此时小眼炯炯闪烁,道:“姑娘,我们从不相识,你为何……?” 我冷哼一声,沉声喝道:“本不相识,为何刻意跟踪。费话少说,把你那奋力逃窜的同伴叫回来,我无意伤你们。” 那稍瘦的小眼汉子两眼滴溜乱转,面色犹豫似是不太相信我的话。 我紧绷着脸,有些不耐,道:“你既然不叫,那就仔细听好了,回去转告王继恩……。” 听到“王继恩”三字,他惊的啊一声,呆怔一瞬过后,倏然回头扬声道:“刘大人。” 已奔到巷口,身形马上就能溶入街道人流之中的汉子刹住步子回头察看,见我没有继续追过去,面色方松慢慢转身,但却立着原地不动。 我笑看着身前面露惶色的小眼汉子,道:“你若想单独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要浪费时间。” 他急忙向同伴挥手,再次开口叫道:“刘大人。” 巷口的刘姓汉子磨蹭着缓步过来,看向稍瘦汉子。 心中急于想知道耶律宏光有没有见到紫漓,事情进行到哪个地步了。但眼前之事也是刻不容缓,若不然,耶律宏光一行在汴梁的安全根本得不到保证。 于是,开口径奔主题,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把这八个字转告给王继恩。刘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知你是宫中侍卫,借令牌用一下。” 刘姓汉子心中虽不愿,但由于受制于人,只好掏出铜制令牌递了过来,我笑着接过,暗中运气把令牌轻轻打一对折。 两个汉子悚容对视一眼,额头冷汗均是淋漓。 我笑着递还给他,道:“把这个也给王继恩,顺便告诉他,你的令牌被我一不小心捏坏了。” 刘姓汉子迭声应下,“我会一字不落传给王公公。” 我笑着轻颌了下首,道:“再追加一句,就说小蛮姑娘想问下王公公,人的脖子若打一个对折,不知和折这个令牌是不是一样?” 刘姓汉子面色一下苍白,旁边的稍瘦汉子拱手抱拳后轻扯了下刘姓汉子的袖子,两人匆促离去。 赵元侃、赵元僖两人谁继位当上宋皇与自已无关。 王继恩想攀附谁更是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但他若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也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再次走到巷子里,天色已接近薄暮,虽未完全黑下来,行人鼻眼已是朦胧不清,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仍是查看了一眼身后和左右,在确定无人跟踪后,才推门进院。 萧达石立身在廊下,见我进院,轻叩了下房门,朝内道:“少爷,小蛮姑娘来了。” 房内没有任何动静,我心中有些微愣。耶律宏光竟然睡的这么早,难不成是病了? 这个想法甫入脑中,心中已是焦急万分。遂疾步上阶,上前就欲推房门。 手推了个空,门已自里面打开了。 背后烛光透过来,耶律宏光云神俊逸唇若涂丹,笑着关切地问:“这几日没有过来,以为里面有事,我很是担心一阵子。” 他没有说‘宫中’,而说了‘里面’。 我微怔了下,发现他虽笑着,但眉宇之间似是微微蹙着,不细看根本不会发觉。 我凝目盯着他,问:“出了什么事?” 耶律宏光边轻笑着摇头边回身向内走,我跨入门槛,入目之处,紫漓身着淡紫衫子坐在圆桌旁。 今日的紫漓很美,亦很特别。细细打量一瞬,蓦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她特别。 紫漓娇靥微红眸如秋水,无丝毫平素里冷肃的样子。 我眸含疑问看向耶律宏光。 耶律宏光举手一指圆桌边的凳子,等我坐下来,他过来坐在我身边,方道:“紫漓同意做内应,条件仍如以前。” 我心中一喜,看向紫漓。 她看耶律宏光一眼,嘴角轻扯笑容未出便已隐去,两颊酡红也慢慢褪去,道:“任何一个女子都想有夫君疼惜着,儿女维护着,我也是普通的女子,当然也不例外。” 我微微一笑,“把计划说出来,需要多少时间?还有,宫内情况现在如何?” 紫漓黑瞳生辉,透着丝笑道:“你不想知道宫主的近况吗?” 我静静望着她,淡淡一笑,“我娘亲怎么样?” 她轻轻叹口气,我心微惊,莫非宫中出事了? 这么想,是因为娘亲出事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鬼叔叔既已前去,娘亲若出了意外,他必会送信回来。可现在,耶律宏光神色正常,证明鬼叔叔没有来过。 她秀眉微蹙,道:“姑母肃宫纪清陈规,宫内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通过左右护法传来的口信,首领很是满意。”她说的虽不是我最想知道的,但是我仍凝神静听,不想打断她的话。 她续道:“但是,姑母在宫中闲暇时不是练功就是静坐,不似我第一次见到姑母时,那时的她靥透酡容双眸明亮,浑身散发着吸引人的气息。” 娘亲已是心如死灰,当然会情绪低沉。 我心下难受极了,耶律宏光见此情形,试图让我心安,在桌下紧握着我的手看向紫漓,淡淡地开口道:“紫漓姑娘,我们既已盟定,时间当然是越快越好,现在已是暮秋,今年成事的希望不大。但明年希望尽快有结果,切记,前提很重要,必须保证宫主的安全,这项若不能保证,这计划便称不上计划。” 紫漓两颊晕红已丝毫不见,恢复了往昔的冷艳逼人,柳眉依然微蹙,道:“此事能否让宫主事先知道,这样速度会快些。当然,这个前去游说的人非小蛮姑娘莫属。” 耶律宏光看向我,我摇摇头。他看向紫漓,道:“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若宫中有事,可飞鸽传书咄贺一,他会一直在汴梁直到此间事了。” 紫漓默默瞥一眼耶律宏光,目光投到我身上,面色平静含笑道:“小蛮姑娘好福气,有耶律将军这样至情至性的男子呵护着。”我面上一热,但心坎深处却透着丝甜,朝耶律宏光觑一眼。 耶律宏光淡淡扫紫漓一眼,紫漓的目光坦然迎上去,和他默默对视。两人面色不变,紫漓唇边慢慢漾出丝挑衅的冷笑,而耶律宏光眸中一寒,嘴角却噙着丝笑神色自若收回目光。 我看得心惊,心中猛然想起方才紫漓靥红如三月桃花开,而耶律宏光唇若涂丹,两人之间似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这么一想,被耶律宏光握着的手不自然地轻轻动了下,他觉察后头侧过来看我一眼,又转过头对紫漓道:“紫漓姑娘,听府里丫头仆妇们闲谈时说‘水润月妆’里饰品款式大不如以前,估计是铺子里设计的人心思差了些。” 紫漓双眸一亮,“铺子仍然挂着‘水润月妆’这个牌子?” 耶律宏光轻颌了下首,“掌柜的暂时不在,丫头们理应不会私自换牌子。” 紫漓眸露感激,关切地问,“她们都还好吗?”耶律宏光再次点头,紫漓樱唇微启,但却没有说出什么,默坐一会儿面色恢复平静,站起来,道:“紫漓必不负厚望。小蛮姑娘,至于计划详情,相信耶律将军对你说,会说更清楚,先行一步。” 她走到房门,步子微顿了下,但却没有停留疾步离去。 我抽出手,拔亮桌上烛光,噙着丝笑看向耶律宏光。 被我这么瞧一阵,他不但面不改色目光坦然回望过来,而且神情愉悦眉梢轻挑,丝毫没有一丝尴尬之色。如此一来,懊恼瞬间入脑,啐道:“方才你们俩人神色古怪,她面色绯红含羞似嗔而你的唇……,是否出了什么事?” 他忍住笑,“我的唇怎么了?你不先问计划,而先问这些,这么信任我?” 我听得一呆,他说得不错。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这么依赖他。 我听得一呆,他说得不错。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这么依赖他。 本来欲说他,现在却把自己绕了进去。 他黑瞳之中蕴着欣喜,我视若不见,撇过头,笑着道:“我只要娘亲安全,其他都是你的事。紫漓样貌不俗,刚才你们单独相对时她眉含情眸含嗔,似是对你有意?你的嘴唇不会是……。” 话刚出唇,心中已懊恼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得意地朗声大笑,我头脸火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房外传来咄贺一、萧达石对话的轻语声,耶律宏光骤然止笑,扬声道:“进来。” 咄贺一在前,萧达石在后两人一先一后进门。咄贺一眉宇之间隐着焦虑之色,道:“少爷,宫中似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城门突然紧闭,汴梁城内兵士四处游弋,警戒森严。计划若已商定好,今夜可否让达石带着云狼们护着您回契丹?” 耶律宏光却看向我,“你今晚怎么回宫?” 我皱眉道:“我出宫时并没有什么事?现在时间尚早,不应该紧闭城门。即使宫墙之外一步一岗,我也有办法不让他们发觉,你不用担心。倒是你,是趁现在城门刚刚布防,还是趁后夜兵士困乏时离开。” 耶律宏光沉默一瞬,道:“难道是赵光义殁了?”也有这个可能,皇上驾崩尚未昭告天下而新皇未立时,为防篡权,确实应该防卫森严。 咄贺一摇头,道:“我先去在宫墙外探了下,乔装隐在那云狼们却说并没有听到宫中丧钟响。” 耶律宏光眉宇不展,“宋室皇宫定是出了重大的事,贺一继续查探,后夜时不管有没有消息,达石我们都要离开。小蛮,可否先随我回契丹,至于你师公,贺一会想办法通知到他。待事情明朗后你若想回来,我陪你。” 心头一阵暖流淌过,我笑着轻摇头,道:“我要留下来,等紫漓带娘亲的消息。娘亲在宋境一天,我便待在汴梁一天。” 耶律宏光静静看着我,“那就不要再回宫,居住在这里,咄贺一率云狼们会保护你的安全,若你同意我便回契丹,若是你不同意我就留下来陪你。” 这不是商量而是要挟。 听了耶律宏光如此说,咄贺一忍着笑,萧达石悄悄扫我一眼,两人相视一眼唇边均噙着丝笑蹑着步子退出房外。 早已决定不回宫居住,但自己身无长物,不可能置办起一座院落,住在人来人往的客栈,也非自己所愿。这个院子和刊家粮铺虽都留了房间,但若两人在时自己又怎能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呢?我气恼地瞥他一眼,却他正默默盯着自己。 我点头道:“我不回宫了,你安心回去。” 他笑容涌出,道:“阿奶一直念叨着能早日接你回契丹,我心里也极担心,某人璞玉初绽莹光,汴梁民风开放登徒浪子多不胜数。”语毕,还轻叹一声。 我心中一甜,但面上忿忿,啐道:“汴梁城内的登徒浪子我没见过,不过,眼前的这一位,行为似乎……。” 我倏地住口,他已呵呵大笑起来。我心头狂跳,暗自思忖:自己为何总不自觉的把心中这个疑问扯出来?难道自己潜意识之中很在意。 他笑声止住之后,掩口轻咳一声,道:“我唇色泛红,是因为近日内火太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念头,让我越发不能放心回去。至于耶律紫漓,我没有感觉她方才的神情是含羞似嗔,相反,她冷若冰霜的样子倒有几分看头。她为人机敏头脑灵活,且心计很重,和她接触应该时刻注意。” 这个话题是自己挑头说出的,况且疑惑已解。再说下去,自己必会羞郝难当,因此任由他笑了会儿,才开口转移话题道:“宫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师公应该不会有事吧?” 他一听,肃容默一瞬后淡淡地开口道:“若不是赵光义殁了,也是宫中一个重要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譬如说皇子遇刺、公主暴毙等等,总之,是出了什么意外。” 听得我心头一惊,会是谁出了事? 耶律宏光淡淡地笑着,“宫中权力更迭,都与鲜血人命分不开。赵光义子女之中,最有能力争储位的只有老二陈王及老三襄王,估计此次出事的人是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 我又是一惊,脑中闪出赵元僖脸上一恍而逝的纯真表情,听闻他颇有政治才干,还有众多朝臣支持,出事的会是他吗?若真的是他,出手的是谁? 赵元侃?除他之外,想不到其他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蓦地一寒,那个整日里带着暖暖笑意的温和男子竟然会是弑杀兄长之人? 耶律宏光默默打量着我脸上神色的变化,半晌之后方道:“皇宫大内容不得人心善良,不管什么原因,也不管谁对谁下了黑手,生者就是胜者,死者就是输家。既然是输家,死了也不会有人怜惜。宫廷之争素来如此,这无关人品秉性的问题,这是宫中皇子的生存法则。陈王赵元僖风头正劲,继承大统指日可待,他心中就是担心旁人,也不会在这当口动手,他既然不会动手,动手的当然是别人。所以说,出事的最有可能是他。” 我仍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不相信相处得仿若朋友的‘皇叔’赵元侃心思这么深沉。 耶律宏光握起我的手,温言劝慰,“或许并不是我猜测的那样,而是其他事呢?” 耶律宏光握起我的手,温言劝慰,“或许并不是我猜测的那样,而是其他事呢?” 我抽出手,抬起头看着他,“我没事。我现在心中很希望娘亲能早日出鹰宫,我们便能早一日离开宋境。” 他再次握着我的手,稍稍使了点力,盯着我的眸子,肯定地道:“明年中秋你娘亲定会与你同庆团圆。”闻言我面色一黯,耶律宏光唇边噙着丝笑无奈地解释,“紫漓这个内应只能在宫中推波助澜,以她个人的力量实难推翻整个鹰宫。另外,若不能找出背后的首领,你娘亲肯随你回去吗?” 他顾虑的极是,若没有找出鹰宫背后首领,等同于隐患仍在,娘亲不会回去。另外,鹰宫经营几十载,即使内乱生起,若没有外援亦很难动其根基。 外援只有两个,契丹及大宋。只是前者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若明着动用契丹兵将,又不太可能,确实伤脑筋。 离明年中秋还有十个月,要三百个日子。虽然漫长,但总算有个盼头。 心思既定,心中沉郁渐散。耶律宏光双眸之中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过年时我来接你回去,我来时阿奶千叮万嘱,生怕我忘记此事。” 我闻之一怔,过了会儿才明白他话中含义,双耳一下火热,相必两颊已是通红。 只是,过年时我能随他回去吗?我心下滋味难述,在这阖家团圆的日子,赵德芳娇妻爱子暖意融融,而娘亲却孤寂地独自在鹰宫。于是,摇头苦笑道:“我今年想去嵩山陪伴娘亲。” 他静静看我一瞬,然后轻颌了下首。 时间过得飞快,外面轻叩房门声响时才惊觉桌上烛蜡已然只剩下一指。 咄贺一提着食盒应声入内,摆好饭菜换了烛蜡,然后提着食盒,看着耶律宏光道:“少爷,已打听出来了,陈王赵元僖突然暴毙。”耶律宏光睨我一眼后朝他点点头,咄贺一又道:“达石已准备妥当,少爷用过饭是否就回去?” 耶律宏光点点头,咄贺一掩门而去。我默默扒着饭,他为我挟箸菜,道:“年前我还会过来。”我颌了下首仍静静地细嚼慢咽,他又叮嘱道:“切记不能再回宫。” 用过饭默默随他起身,萧达石一行已等在院中。众人朝耶律宏光揖礼后静默躬立着,耶律宏光侧过身看着我,声音虽冷肃眸中关切之情却尽显,道:“我走了。” 我点点头,道:“我送你。”他眉梢轻扬,阻止道:“不用担心,出城时我们会分散走。”我执拗地坚持道:“就到巷口。”他唇边漾着丝笑,用极低的声音道:“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定然会早日带你回契丹。” 说完,仰首举步向院门而去。萧达石随在右后方,云狼之中的十人步子轻盈无声跟在后面。 出了院门,后面十人散了开来,或左或右或前或后,看似闲散无状实则暗中把耶律宏光两人围在中心。直到他们身形出了巷口,我方转过身,向院门走去。 透过院门上方挂着的两盏灯笼朦胧的光芒,发现不远处树影暗处似有一个人影,细看过去愕然停下步。咄贺一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遥对他一抱拳,对我说:“我先进院子,夜深露重寒气侵骨,莫在外面待的太久。”我点点头,他疾步进院。 他缓步而来走到跟前,凝目盯着我道:“今晚不回宫了?” 见他鬓角发间沾着露珠,我心中一阵难受,他站了多长时间?我点点头,他嘴角噙着丝苦笑,道:“不知出了什么事,街巷均是兵士,你们要小心一些。” 我心中一窒,直盯着他的眸子,仿若这样就能看到他内心深处,道:“因为担心我,所以一直站在院子外等着?”他目光躲闪开,“宫中多事端,能不回宫最好不要再回宫住。夜深了,我回去了。”语毕,脚步匆促朝巷口方向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一字一句地道:“大哥,不要对我这么好,你越关心我我心里越难受,越觉得愧对你。” 他步子一滞,未转身,声音低沉道:“为兄知道了。” 我心中隐隐地钝痛,道:“世奇,听我一言。粮食尚未运过来,不要在汴梁做生意。我想在你娘亲心中,你和你爹爹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称呼由大哥转为世奇,他僵直的背轻微一动,“粮已运出,虽还未到汴梁,但已经入了宋境。小蛮,若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前来寻我。”说完,径直走了。 两日后,咄贺一回来说已送信给师公,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只要师公知道我平安无事即可。因此,我安心住下来,闲暇之时学剪衣样,两个月下来已然是有模有样。 这天,买到了自己想要的衣料,信步踅进巷子里,第一个宅院门口树旁,两个汉子一个依树一个靠墙,看似闲聊目光却注意着每个拐进巷子里的人。 原来是他们,上次跟踪我的宫中侍卫。 乍一见到我,他们面色一喜相视一眼走到跟前,赔着笑道:“姑娘,终于找到你了。” 我冷眼看着他,问:“寻我何事?” 刘姓侍卫笑着道:“皇上病情已经稳定,陈道长欲出宫一些日子,但又不知你的具体居住方位。王公公便吩咐我们两个顺着上次寻你的路线找你,寻了个把月,今日才算找到你。” 赵光义不是病入膏肓了吗? 见我皱眉不语,两人面色一变,讪讪地欲转身走。 我叫住他们,道:“我明日会去宫门等师公。”两人一怔,相互看一眼,稍瘦的汉子赔笑道:“姑娘不回宫?”我摇了下头,“谢两位传话。” 两人笑称‘不敢’,退走两步后转身向巷口走去 苍穹昏暗,细雪轻飘纹风不起。只一宿工夫,落雪已把往日里汴梁街道上灰黑黯淡的房舍茶肆点缀成一座嵌玉镶珠的白色宫殿。 宫门之外,退朝官员的轿夫们一个个朝宫门伸长脖劲。轿子一顶一顶陆续被抬走,可始终不见师公的身影。最后一顶轿子也亦抬起,行到跟前轿中人掀开轿帘,却是吕蒙正。 他踢了下轿门,轿夫停下,他掀开帘子递过来一把青竹油伞,温言道:“道长稍后才会出宫,你估计还要再等一阵子。”我道过谢接过来,吕蒙正进轿离去。 直到青竹油伞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师公才自宫门走出。正欲走过去,却见赵元侃在师公身侧,两人边聊边走。 我走上去,娇声叫了声‘师公’,才施一礼淡淡地道:“民女见过襄王。” 赵元侃面色微变默盯着我,一时之间眸中神色颇为复杂。我视若不见,笑对师公道:“师公,我们走。”师公笑着轻一点头,朝赵元侃道:“太子休要担心,皇上的病情已稳定,按着老道拟的药方配以食疗,可保无虞。我每隔一月必会入宫循诊。” 赵元侃已被立为太子?我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催促师公道:“雪越下越大,师公,我们走。” 师公接过伞一手撑着一手牵着我欲走,赵元侃问:“道长,若父皇的病恶化,本王如何寻你们?”他的意思是问自己的落脚之地,我看向师公内心却犹豫着说不说自己住的宅院,师公已爽朗一笑,边飘然前行边道:“道长居无定所,但不会离汴梁太远,你若想寻我,一张告示即可。” 身后传来赵元侃微不可闻的叹气声。 我轻哼一声,心中颇为不屑。 师公看我一眼,慈爱地笑问:“蛮儿,你和太子不是极为熟稔吗?今日为何这副态度?”我撇撇嘴道:“心思歹毒之人哪会是蛮儿的朋友?” 师公白眉一扬,摇头道:“陈王之死,与太子无关。当今皇后乃太子生母胞妹,她没有生下皇子,因此对胞姐的长子即是赵元佐很是疼爱,而对次子赵元侃不甚上心。元佐出事后,皇后虽尽力劝阻,但仍未奏效。” 我心大惊,道:“一石二鸟,除掉了陈王,襄王又背了恶名。可现在元佐没有回来,而襄王确实被立了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雪下得越发大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师公叹道:“陈王出事后,皇后曾派王继恩前去接赵元佐,但赵元佐疯病又起并没有接回来。正在这时,皇上恰好醒转。” 师公虽未挑明,但大意却表达出来了。王继恩寻我,也许就是为了早日让师公出宫。是自己错怪了赵元侃。 积雪已厚,但天空依然昏暗,雪势较方才又大了些。游目四望,茶楼酒肆里均点着烛蜡,客人稀稀落落地坐着闲聊,大街上除了兴奋的孩子们少有行人。 师公步子轻盈踏在雪上无痕可寻,我心中极是羡慕,正欲开口,师公已笑着截口道:“蛮儿,师公很后悔教你娘亲功夫,自不会再教你。”我悻悻地咂咂嘴,师公温和地抚了把我的长发,笑着轻摇了下头。 见师公脚步不停,径向城外走去。 我心中狐疑看向师公问:“我们要去哪儿?” 师公眉眼打弯,道:“不用担心,会有人向你住的地方打招呼的。”顺着师公的目光扭头望去,一个黑袍汉子远远跟在后面,见我二人转身,他步子加快来到跟前抱拳道:“小姐,你们的行踪可否告知,卑下前去禀告咄大人。” 师公道:“嵩山。告诉宏光那孩子,是老道带小蛮去的必会安全带她回来。” 那汉子微躬身拱手抱拳,“小姐跟着陈道长,少爷自会一百个放心。”说完,朝我轻一颌首后转身回城而去。 我和师公二人徒步行了半日,大雪依旧纷飞没有停下的意思,眼前天地已成一色,已根本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东南天际朦胧的山影和垄峦连绵数百里,师公含笑道:“天色已晚,前面即是嵩山,我们是赶到再歇息,还是先找个客栈等到明天再走。” 对娘亲不可遏制的想念迸发出来,哪还能再等一夜,遂催促道:“师公,若你不乏,我们急赶一程可好?” 师公呵呵大笑,白须颤着道:“我们祖孙赛赛脚力如何?”豪气直冲脑门,笑着点头后疾步如飞向前行去,师公笑声未断跟了上来。 站在嵩山脚下仰首望去,眼前的挺秀山峦朝北一面白雪皑皑,朝南一面积雪较薄,有不少散置的石块部分露在积雪之外。遒劲山风夹杂着鹅毛雪片呼呼吹着,我缩着脖子看着师公,问:“大雪封山,我们找不到路又怎能找到隐蔽的鹰宫入宫?” 师公须发随风飘着,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几处农人小院,又细看一眼山上,然后笑看向我,“你娘亲的奇门八卦是我教的,鹰宫入宫是她重新改过的,你说,师公会不会找出来?” 我笑着点头,“那就赶快走,被寒风吹着的滋味不太好受。”师公牵着我的手,两人展开身法,径向山上纵去。每逢近似山口的凹处及大小瀑布水流之后,师公都要查看一番。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半山腰居然平坦下来,犹如一条山脉自中心被人用刀齐齐斩断了一般。望着眼前的茂林,师公沉默一瞬,牵着我的手走入。我心头欢喜抑制不住,就要见到娘亲了。 林子极密,白雪虽然折射着光芒,但林子里仍是一片漆黑。 静寂,除了脚踩积雪的咯吱声外,周围没有一丝声响。 眼前光亮起来,显然即将到林子边缘。目光及处,林外,一挂瀑布自山顶飞流而下,水流极大并没有天寒而冻着,瀑布两侧各有一株巨树,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我心中一沉,莫非寻错了地方。师公却径直向瀑布方向行去,我轻幌一下他的袖子还未开口相询,师公手放唇边做出噤声手势,我点点头屏着气,落脚时更是小心翼翼。 师公却忽然停步,我愕然一惊随着停下。师公噙着丝笑,道:“蛮儿,可瞧出来了?” 刚才师公让我噤声,此时却又先开口说话。我心中虽不解,但师公行事自是稳妥之极,遂凝神朝瀑布细看过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目光移到两株古树上,看了半响,发现经过两年的风吹日晒外加雨淋,两棵树的树杆中央部分竟然异常光滑。回头望一眼身后的树杆,树皮粗糙树纹深纵,恍然憬悟道:“这两棵树经常被人用手触摸,因此树皮早已剥落了。另外,瀑布内没有发现山壁,里面幽黑一片,显然里面另有天地。” 师公笑着颌首,扬声道:“有朋自远方来,里面的人默而不语,鹰宫的待客之道甚是奇特。” 两道身影疾射而出,飘然落在面前。左侧是萧清远,右侧是面生的汉子。 萧清垣礼虽不知师公身份仍然施一礼,然后才朝我施礼恭声道:“鹰宫左护法见过小姐。”面生的汉子一怔过后,也走上前一步揖礼道:“右护法萧狂见过小姐。” 师公笑吟吟地看我一眼,我道:“左右护法请起,请前面带路,我要入宫见娘亲。”萧狂瞅一眼师公,面带犹豫之色看着萧清垣,萧清垣面带踌躇之色立在原地。 我皱眉掏出珍珠吊坠,心有不悦道:“去禀报我娘亲,说我和师公来了。” 师公两字一出口,两人勃然变色,萧狂不置信地道:“您是宫主的师父?”师公笑着颌首,两人后退一步重新行礼,然后萧清垣接过我手中吊坠转身欲回去。 “小姐吩咐,请两位护法带两人入宫。”瀑布后传来鬼叔叔的声音。 萧清垣,萧狂两人让开身,我和师公纵身而起,师公飞身向左侧,我向右侧。用手勾着树杆滴溜溜转过半个圈子,人已落在瀑布后平坦的地面上。 脚刚沾地便扑上去,“鬼叔叔,蛮儿很想你。”鬼叔叔揽着我的肩朝师公颌首轻笑,“赵凌见过道长。”师公笑着点头。 出了百丈隧道,才发现鹰宫竟隐在山谷之中。隧道口的廊下,娘亲一袭白袍默站着,身后左右两方各有一白衣小婢。 娘亲慈爱的目光一直裹在我身上,鬼叔叔的手松开,我腾身而起一跃数丈,落地之处恰在娘亲跟前。上前搂着娘亲脖颈,娇声道:“蛮儿想死娘亲了。”娘亲抚着我背上的长发,轻声道:“娘亲也很想念蛮儿。” 眼前的两小婢面露惊容,相互打量一眼,似是不信冷若冰霜的娘亲也有如此温情的时候。思绪一下回笼,离开娘亲的怀抱站在娘亲身侧。娘亲见过师公后,一行人缓步入内。 廊下是清澈山溪的水流,水似是热的,水流上方乃至廊子里淡薄水气缭绕,落雪遇上白色水气在半空之中已溶化开来,似雨滴一样落于溪流中。 走过长长的廊子,再次走入另一个隧道之中。隧道尽头,一座地宫出现在眼前。青一色的石屋殿宇,各个屋宇之间相连的拱桥也是石制的,而这些均造在湖泊之上,湖泊水面上铺着层白色水烟。 一路行去,谦恭行礼声“奴婢见过宫主”不绝于耳。娘亲面向师父、鬼叔叔我们时脸上暖若春风,但遇到宫中诸人脸若万年玄冰,没有一丝一毫温度。鬼叔叔面色如常见怪不怪,师公虽温和笑着,但眼里怜悯心痛尽显。 我跟在娘亲身后悄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暗暗记下大概方位。 “紫漓见过宫主,小姐及道长的房间已安排稳当。”紫漓的声音突起前方。 紫淳一身重紫,立在前方拱桥上。娘亲轻一颌首,语气淡淡道:“带小姐下去,师父,你也稍做歇息,青寇明早与你细谈。” 师公轻不可闻叹口气道:“寇儿,为师不乏。”娘亲双眸微黯颌首道:“那青寇与师父秉烛夜谈。紫漓,吩咐下去做些素面。” 紫漓错开身子,立在拱桥一侧。娘亲与师公飘然向前方朝最大最宏伟的殿宇走去。等两人身影消失于桥头,萧狂蹙眉掠一眼鬼叔叔,不满地问紫漓,“道长居所安排于何处?” 紫漓双眸清澄淡淡回道:“回右护法话,宫主吩咐安排小姐与道长住在赵凌目前所居之处。”说完,不待萧狂再次发问,唇边噙着丝极淡的笑容看着我,“小姐,我们走。” 我看向鬼叔叔,他拍了下我的肩头,“好好歇息,明日鬼叔叔检查你的功夫。”说完,朝娘亲所往的殿宇疾步而去。 我和紫漓未行两步,背后萧狂隐怒的声音传了过来,“自宫主回来,视宫规如无物,先是赵凌居于内宫,我们宫内议事时宫主从不避讳他。再来这老道,虽是她师父,但也是男子,怎可也住内宫。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我鹰宫乃外人的禁忌之地,可宫主却允许外人连接前来……。” 萧清垣打断他的话,“萧狂,你这火爆性子什么时候能改过来……。” 萧狂又道:“就连前面紫漓那小丫头片子,依仗着宫主疼爱,也越发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清垣,首领可有消息传来……?” 声音渐无,我心中暗自思忖:听两人谈话,萧狂对娘亲颇为不满,似对首领送了消息,可回信尚未传来。 偌大的地宫,本是暗无天日应该漆黑一片才是,可宫内却亮如白昼,游目四望,四面山壁突出处应该是放置夜明珠之类的发光体。 紫漓忽然开口,道:“耶律将军没有前来接你回契丹过年?” 我心微动,含笑看向他,“紫漓姑娘似对他的行踪极感兴趣?” 紫漓眸中两簇火花一瞬而逝,淡淡看着我,“心中一直不解韩德让权倾朝野,几乎可以只手遮天,他的公子不止飘逸倜傥,而且在粮食界独领风骚。你为何不喜欢韩世奇?在契丹时你居于寒园,外界流传难道不尽属实?” 她面色淡漠如故静静看着我,我凝目望着她,唇边漾出丝笑,道:“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就行,至于其他的,当事人会比你更清楚,你莫要操那份心了。” 她朝我淡然一笑不再说话,沿着石桥一路前行后至一处雅致的院落内。我游目四看,正对院门的石制宫殿略高于左右两侧的侧殿,院中各种青翠盆栽摆放的错落有致,紫漓手指着正中宫殿道:“那是道长的地方。”我点下头,她举步向右侧侧殿走去。 殿外所见均是石制,殿中却非如此,竟也是轻纱罗幔檀香袅袅。 紫漓状似无意瞟了眼殿外,走进我噙着丝笑声音略高道:“宫主吩咐,若道长缺什么,……。” 我一怔,她敛笑压低声音轻语道:“若想早日完成计划,这座宫殿里的哑仆值得注意。”我慌忙打量一眼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人在附近,紫漓声音又起,“……,尽管打发我给我说。” 她是宫中之人,自是比我熟悉情况,况且她急于脱离此地,我不用怀疑她,是以用平常音调笑着接口道:“以后偏劳姑娘了。” 紫漓又道:“小姐不用客气……。”她直视着我我,声音又低下来,“赵凌与我是他们注意的对象,我们两人在宫中束手束脚,有些事心里虽知道但不能有所行动,只能装作不知。而你外表天真,可以用来迷惑他们。因此宫中之事你少插言用以混淆视线,可暗中调查。” 她语速极快,这些话一口气说下来,面色已是微红,但马上又高声道:“这是紫漓份内之事,小姐的房中已备好衣衫热水,紫漓先行告退。” 本想问她宫内情形,继而一想,在外人眼中,我和紫漓今日才见,不可能这么熟稔,遂道:“退下吧。” 紫漓转身之时,又低声道:“每个月初一、十五之期,哑仆必定会悄悄入鹰宫禁地,然后左护法就会有首领的消息。但这两个月,哑仆似乎没有带回什么消息。” 我轻一颌首,她又道:“我们从未见识过哑仆武功,不知高低,所以,万事小心。”语毕,轻盈跨出房门向院门而去。 入宫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但是所见所闻对鹰宫已有了大致的了解。左、右护法都不是关键,关键竟在鬼叔叔身边的哑仆身上。 默默发着呆,直到脚上一阵湿热,才惊觉靴子上雪渣已化,脚下已有一滩水。朝房门走去,蓦然看见一个白发婆婆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食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正抿唇笑瞧着我。 我微微一笑,问:“婆婆为蛮儿准备的汤食吗?” 她慈爱地笑笑,边点头边‘啊啊’两声,我心头一震,这白发婆婆竟然就是哑仆。她放在桌上,指着汤食又指指自己嘴‘啊啊’两声,我忙敛了心神,娇笑着道:“谢谢婆婆,只是身上衣衫贴着身子甚是难受,蛮儿想先去洗漱。”她用力点点头,慢腾腾走出去。我去闩上房门,腹中虽然极饿但不能大意,遂只好忍着走进内室。 洗漱后,又等了许久,师公、鬼叔叔两人均没有回来。遂躺下睡去。幸是赶路劳累,虽腹中饥火难以遏制,仍是极快睡去。 鸟啼声响,我悠悠醒转。躺在床上默想着昨晚紫漓说的话,左右护法若不离娘亲左右,娘亲显然分身无术,不能做其他事。紫淳、鬼叔叔又被宫中人注意着,也不能有什么举动,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我轻叹一声,早知这样,应该早来鹰宫的。 正欲翻身坐起,心中猛地想起三日后便是十五之期。在这三日里自己要密切注意哑仆行动才是。 心念及此,起床简单洗漱后向左殿走去,地宫不见天日但依然亮堂堂,走了两步,竟然有凉风扑面而来。我诧异地游目四望,既然有风,理应有地方同外界相通,但显然不是隧道,隧道幽长即使有风亦不可能吹过来。 身后‘啊啊’两声,我身子尚未转过,哑仆已缓步移到面前,右手端盘左手遥指向正殿,口中又是‘啊啊’两声。 我摇摇头,娇笑如花软声道:“婆婆,我去找鬼叔叔。”她面容有异似带不解,我恍然憬悟道:“就是赵凌叔叔。”她笑着点头,刚刚放下的左手又指向大殿。我问:“鬼叔叔在大殿?”她点点头。 我接过她手中托盘,笑道:“婆婆,我端过去,你下去歇息吧。”她笑着点头,慢慢向左边侧殿旁的耳房走去。 行动如此迟缓,竟然是宫中重要的人。我暗自摇头后向大殿而去。 师公与鬼叔叔两人正在用饭,见我进门,师公慈爱地笑道:“蛮丫头是饿醒的吧?”我笑跑过去坐于师公身边,拈起一小块饼边嚼边点头,还未咽下心中突然想起一事,问:“鬼叔叔,饭菜可以放心吗?” 鬼叔叔瞟了眼房外,然后轻一颌首。闻言,我才放心咽下。 心中犹豫许久,还是抑不住低声问鬼叔叔:“鬼叔叔,听闻宫里有禁地,在什么地方?”鬼叔叔放箸于桌上,“蛮儿,谁告诉你的?”师公默而不语,静静聆听外面的动静。 我仍坚持问道:“在什么地方?” 鬼叔叔眉蹙起,声带不悦,道:“在小姐心中,什么都没有你重要。这次若不是陈道长带你前来,她根本不会出宫见你,遑论要你进宫入禁地涉险了。” 我张口欲说,师公笑抚了把我的长发,对我轻摇了下头。 我闭嘴,心中暗自叹气。门口响起哑仆的脚步声。 哑仆放下菜,鬼叔叔淡声道:“哑仆,饭菜已够,不需再上。” 哑仆身影消失在门外,又过一阵,师公看着鬼叔叔叹道:“鹰宫也算是卧虎藏龙之地,一个哑婆居然也是高手。”鬼叔叔面色一悚,“只知她有武功,但不知怎样,道长既然如此说,恐怕比起小姐不相上下。” 师公凝神注意着外面,道:“她不如青寇,但宫中若有几个这样的高手,……。”师公话未说完,鬼叔叔已是面色惨淡摇头苦笑起来。 我心中也是暗自吃惊,自己要好好谋划一下才行。可短短三日,要怎么办才好? 连接两日过去,边徘徊在这座宫殿的周围边暗自注意哑仆的动静。 这天午饭过后,师公、鬼叔叔又前往娘亲所在的殿宇,临行欲让我同去,我心中虽极思念娘亲,可眼前之事亦刻不容缓,推说他们谈过正事之后自己再去。 哑仆自午饭过后一直身在耳房,里面一丝声音也无,不知她在里面干什么?等了许久,走到她门前,轻拍了下石门,“婆婆,蛮儿有些饿。” 如此数遍后,里面竟然无声无息。 我暗自运力推开石门,桌几明净被褥整齐,居然没有人。我心中一怔,她分明是进房后没有出去,难不成还能插翅飞了?里里外外寻一圈,依然没有人。心中正在疑惑却忽然发现床上被褥虽然整齐,但是床沿床单却有些凌乱。 走上前慢慢查看,赫然发现床边石板有一处略凸。我轻轻一按,外面的半边床板居然慢慢抬起,我心中大惊,本能地后退两步。床板直立起后便不再动,我探起身子,却见床下居然有石阶,不知通向哪里。 显然哑仆是自这里出去的。 一阶一阶往下走,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里面不能用明火,因为不知哑仆在何方。遂站定,运足目力,摸索着向前走去。 我磕磕绊绊一路行去,竟觉没有尽头一般,只觉两脚指端被脚下石块撞得生疼。 前方隐约有亮光,我心中一振,加快步伐向前方疾驰而去。 天空挂着轮圆月,自己竟走了这么长时间。 峰上树木茂盛,云气蒙蒙,在皎洁月光及白雪反光的映照下之下,竟似彩霞流彤。寒冬腊月,此山中若不是有眼温泉,不会有这云气缭绕的美景出现。心中暗叹,直疑进了天上仙境。 正在打量间,见一个黑影自对面山峰向这边如飞驰来,我心大惊,自己的功夫在此人面前只是微末之技,还是闪开为好,遂提气向四边一片松林前驰去。 来人渐近,一头银发随风飘起。虽是意料之中,心中仍是大吃一惊,是哑仆。 直到哑仆入了山洞许久,紧贴三人合抱般粗的松树后的我才轻轻动了下身子,未及出来,山峰之上又有一人飘下。 此人必定和鹰宫首领有关。我心中一喜,真是不虚此行。因此,我仍紧贴在树后,屏住呼吸静候着。 月光下的来人细眉黛面,清丽中透着艳美,我心中大惊,紧咬着唇防止自己发出声音,竟然是她?是那个温婉清雅文文弱弱的女人,她竟有一身武功?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七章 雪光晃眼,皎月亦显得特别明亮。远近峰峦,清晰可见,附近除了轻微松涛声,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仍默默呆站在松林边,凝神苦思,若娘亲知道了首领身份,会怎么对待赵德芳?又怎么面对她自己?我想破了脑袋,仍是没有丝毫头绪。 肩头上忽然搭上了一双手,我心中一惊,转身之时顺势推出一掌。背后之人功力显然高于我太多,掌力被他轻易化解。一腔愁绪化作惊怒,对着来人疾速挥一掌,来人不闪不避,“蛮儿。” 我慌忙欲撤去掌力,可自己功力尚不能收发自如。只得惊呼一声,“师公,闪开。” 师公飘然移开,来到跟前轻揽着我的肩头,“蛮儿,时也命也,是青寇命苦。现在既然已知首领是谁,青寇离开鹰宫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双眸噙泪,“师公,那人若不是我生身爹爹,他对娘亲的所作所为,我一定会让他后悔一生,会让他付出代价。可现在,我却不知该怎么办?还有那个女人,她不是大宋酿酒奇人柴东屏的独生女儿吗?她的名字叫柴滟,怎么会和东丹后裔扯上关系?另外,首领不是男子吗,怎么会是女子呢?” 师公牵着我的手,向山下走去,“据你娘亲说,她从未见过首领,所有讯息都是左护法传达。所以是男子还是女子,除了和首领接触过的人知道,其他人都是听传闻。而传闻总有不实之处。至于说她是柴东屏的女儿,柴东屏早已死去多年,他的女儿是什么样的容貌,亦无人知晓。” 心中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徘徊心间,纠缠着心神,挥之不去。 师公见我心不在焉,问:“你是否担心此事赵德芳本就知道。”既然被师公一语道破,我心中为之一松,担忧地道:“若真是这样,娘亲如果得悉真相,这个打击下娘亲会有怎样的反应?赵德芳在世另娶已让娘亲青丝变了白女,我不敢想像以后的事。” 师公摇头轻叹,“若真是那样,那这个世间唯一让青寇留恋的只有你。”我一怔,蓦然明白师公话中的含义,赶忙点头道:“蛮儿知道师公的意思。” 师公赞赏地颌首。 我笑问:“您什么时候来的?您不是和鬼叔叔同去娘亲的大殿了吗?” 师公点了下我的头,笑道:“赵凌没有走到大殿便欲回转,说你必有古怪,因为你曾问过禁地之事,青寇不会对你说,而你刚来这里为何会知道禁地之事?我们担心你出事,我回去时恰见到你拍哑仆的门,你前面进洞,我后面就随了上去。你出洞后出神之时,我已自你身后到了松林里。若不是我随着,你要如何回宫?还有下了阶后,要重新按下机关,床板方能落下。” 我一惊,只想到能跟上哑仆,竟忘了自己进耳房时床板是落下的。 差点打草惊蛇,暴露出自己。朝师公伸了下舌头后娇憨一笑。 脚踩白雪发出咯吱轻响声,这么走了会儿,师公牵我的手的手稍稍用了下力,我心神领会,暗中运气步子轻盈力求无声,师公细辩了下方向,朝东北方向而去。 两块巨石错位重叠压着,中间有半人高的缝隙。缝隙幽长,师公在前我跟在后俯着身缓步前行,走到头,师公握着我的手飘然落在宫内石桥上。 左右打探一圈,幸是无人,我暗自松口气。 跨入院子,鬼叔叔闻声出房,双目含忧但却笑道:“蛮丫头,宫主事务繁忙,一天下来,早已疲惫不堪。你在她宫里待了一下午,现在已经这么晚还不知道回来。若不是师公寻你,是不是还不回来?” 知他说给哑仆听,我心中酸涩,脸上却笑靥如花,呵呵一笑,道:“我若不是心疼娘亲,我还真想住到娘亲宫里呢?” 哑仆自伙房端起托盘,口中‘啊啊’有声示意众人用饭,鬼叔叔含笑颌首,她步履蹒跚缓步向前移着,我心中微怒,师公惊觉,暗自握了下我的手,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强自压了下去。 一天、二天、……五天过去了。哑仆仍没有同任何人接触,宫内亦没有消息传出。我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但又不能轻易妄动。 这天,远离殿宇的溪流边,哑仆坐在石块上慢腾腾地揉搓着衣物。不远处,五、六名宫众一边洗衣一边窃窃私语。 “你看那边是不是一对鸳鸯?”正当隐于暗处的我心中烦闷欲往回走时,宫众之中年纪偏小的绿衫姑娘站起身子遥指着不远处湖面上的一对鸳鸯开心地嚷着。 其他五人闻声均直起身子看过去,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后眸中神色一黯,幽幽叹口气蹲下身子默默洗着衣衫。绿衫姑娘伸着的手臂倏然落下,略带歉意朝身边宫众小声嘟囔道:“东丹后人怎么了?女子就该老死鹰宫吗?让女人冲在前面,而男人们躲在后面,这样的组织真能成事?能推翻稳若磐石的大契丹政权?” 其他五人面带悚容,警惕地朝四周查看一番,见不远处只有哑仆,面色稍松,七嘴八言斥责绿衫少女道:“雪翠,大逆不道的话休要再说,否则小命不保。”绿衫少女口中虽然应下但仍低声道:“这事大家心知肚明,明知事实就是这样,可却黑白颠倒,……。” 年纪最长的女子轻哼一声,冷声道:“以后这话再让我听到,禁闭半月。”绿衫女子低下头,忿忿揉着衣物,方才说话的女了微微摇头。 忽然哑仆‘啊啊’叫起来,正专注听众女子说话的我急忙扭过头,却见溪流中央飘着一件衣物,哑仆站起身子随着衣物飘的方向追去。这边宫众中那年长的女子倏然起身,随手拿起盒中洗好的束带向前一个纵跃,手中束带直挥向溪中衣物,然后手稍用劲轻盈地绕一圈,衣物已被束带圈出。 哑仆满脸褶皱的脸上笑开了花,边‘啊啊’有声边点着头。 年长女子递过衣物朝她微一颌首,然后返回带着那几名宫众端着盆离去。 哑仆仍是慢悠悠地反复揉搓着那几件衣物,见她如此,我心中焦急渐去,安下心来,她的本意应该不是洗衣,似是等人。 身子丝毫不敢乱动,对方武功高于我,稍稍一个声响就会打草惊蛇。所有努力将会付之东流。 约莫着过了半个时辰,一丝细微的声音传来。我屏住呼吸,身子虽已僵直,但仍忍着不动。 左护法出现在视力范围之内,他似是没有看到哑仆,走到距哑仆几步开外处,身形忽然暴起,直向溪流对面飞去。我心中惊疑,对面乃是光滑石壁,他要去什么地方? 他摸索了下石壁,‘扎扎’声起,石壁上竟裂开了一条缝。左护法闪身入内,哑仆身形灵活,倏地直起身子,快速打量了眼四周,然后身形纵起直向缝隙而去。待缝隙合上,我跃出林子向溪边而去。 未行两步,一道白色身影挡在身前。却是师公。 师公摇头阻止,我指向对面开口欲诉说缘由,师公一个转身如大鹏展翅般飞过溪流,身子紧贴在石壁凝神静听。 我转身回到刚才躲身的林子里藏好,双眸则直盯着师公。 很快,只是盏茶的工夫师公直起身子向上直纵,直飞到地宫顶部,隐于放置夜明珠的平台上。师公身形刚刚隐好‘扎扎’声又起,哑仆率先出来,飞掠到这边端起木盆步履蹒跚往回走去。 接着,左护法离去。我心中急于想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抬头望向师公隐身处就欲出林子,却见师公探出身子微摇了下头,我心一动,默默呆在原处。师公复又隐去。 过了一会儿,左护法沿着溪流缓步而来。走到这里并不停留,慢慢向前走去。又过半柱香的工夫,师公才飘然落下,我迎上去,相询的话未及出唇,忽见自湖面飘来一物。 定睛一瞧,心中一阵难受,竟是那对鸳鸯。当然此时它们已不是活物。 师公见我难受,抚了把我的肩,边往回走边道:“哑仆向左护法传了首领口讯,大意有两点,一是关于男子住在内宫,因赵凌是青寇旧仆,青寇又是宫主,破了例也就破了,只要青寇一心为宫内做事即可。二是宫内女子的思想波动,此事会严查,待查出散布流言企图分裂鹰宫者,以宫中最严的宫规处置。” ‘开口笑’倏地闪进脑中,全身不由一阵轻颤。 见状,师公霜眉一扬,低声问:“蛮儿,师公一直想问你,你为何知道跟踪哑仆?青寇、赵凌均对她有所怀疑,可碍于行动一直受人监视,只好作罢。而你第一日就知道防备她,你已百毒不侵,自不担心饭菜内有毒,你害怕被人动手脚,功力用不上?” 师公既然在这里开口,声音范围内自不会有人。 我道:“宫内有名女宫众是自己人,她一来散布消息,二来负责保护娘亲安全。待娘亲安全脱离鹰宫,她会在契丹有重新的身份。哑仆之事,就是自她口中得知。毒我不惧,但你们也不能有事。” 师公抚须颌首,“这是宏光那孩子与那女子盟定的?”我点点头,师公又道:“这女子既然有长远打算,你我便不用费心,不会查到她头上。左护法若不罢手,一直查下去,这女子自会找替罪羊。” 心中已对柴滟的身份确定无疑,赵德芳另娶的女人竟是暗中统领娘亲的人。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我低头苦笑后咬牙恨声道:“赵德芳,若娘亲有个三长两短,我必会让你负出代价。” 师公眉攒起,“蛮儿,生养之恩永不可忘。”我含泪接口道:“可是娘亲……。”师截口道:“没有可是。”我泪落下,嘟着脸望向师公,师公怜爱地揽着我温言道:“蛮儿,人生在世是要经过磨难的。青寇当初既然选择了赵德芳,那就不能单方面怪一个人。因为是非曲直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切记,做事之前要考虑清楚,自己才不会后悔。” 我默然颌首。 自那日后,我便住进了娘亲的大殿。转眼除夕已过,距我和师公离开的日子已越来越近。如师公所料,没有查到紫漓身上,查出的造谣生事者竟是另外一名宫众,而且和自己竟有一面之缘。 是那绿衫少女,雪翠。 大年初一,新年伊始,所有宫众聚于刑堂。雪翠被执行‘开口笑’。 我不是宫众,另外,亦不忍心。若没有我们和紫漓的盟定,那毫无心机的雪翠哪会有这种无妄之灾。 娘亲见我整日不乐,以为我与她分别再即,心中难受,便每日尽量与我单独相处。但时间不会因此而停。 元宵佳节,我搅着碗中的汤圆闷闷不乐。娘亲看着我,笑着安慰道:“端午节、中秋节,只要过节娘亲就会去寻你,和你团聚。” 娘亲的满头雪发在灯花之下越发刺目,我心中微酸慌忙低头泪成窜落入碗中,再次抬头时,已悄悄拭去泪强笑着道:“蛮儿知道了。” 娘亲叹了口气,“蛮儿,年前便有人禀报,有人闯入嵩山鹰宫范围。因没有发现宫门,右护法没有理会。你鬼叔叔暗中查探过,领头之人是耶律宏光。” 我心中大惊,幸是右护法萧狂前去查探,若是左护法萧清垣,他可是认得耶律宏光的。 既然是年前,现在已过了十几日,他们若没有离去,在这白雪皑皑的山上,用什么果腹?又住在哪里? 许是关切之情显露脸上,娘亲看到后轻不可闻叹口气,笑着道:“总以为韩世奇会是我的乘龙快婿,没有想到会是这孩子。只是,他家乃契丹显贵,而你的身份却这么复杂,这让娘亲如何放得下心。” 我心如鹿撞,双耳火烫,娇声嗔道:“娘亲就会打趣蛮儿。” 娘亲轻点了下我的脑门,笑斥道:“傻丫头,不用担心。你鬼叔叔已暗中给他们送了食物,至于住宿,山上山洞多的是,他若没有本事找到,冻了也活该。” 娘亲神色如常,证明耶律宏光一行安全无恙,遂放下心来。 自知耶律宏光身在嵩山,心中悲伤竟淡了些。这些细微改变自己没有感觉到,但娘亲却已觉察到了,她笑着道:“儿大不由娘,子女的事还是由你们自己做主。省得将来后悔。” 娘亲说的前两句揶揄口气甚是明显,正面热心慌之际,她的声调却微变‘将来后悔’四字低沉冷涩,我心头一震,凝目注视着娘亲。她笑靥盈盈,但眸底悲伤深蕴。 娘亲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 娘亲犹若知道我心中的疑问,边把碗中汤圆拔给我两个边浅笑着道:“娘亲不曾后悔过。蛮儿,明早宫内有要事,你吃过早饭后赵凌会送你和师父离去。” 整个晚上,我不愿闭眼,和娘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跃出瀑布,外面积雪已化溪河流水潺潺。 我握着鬼叔叔的手,“鬼叔叔,照顾好娘亲。”他颌首轻笑,轻声问道:“宫中内线是紫漓吗?” 我看向师公,师公点点头道:“我对青寇提过此事?”我心中一惊,师公对娘亲说了多少?娘亲知道柴滟的事吗?但此时又不能问,因为若鬼叔叔知道,难保娘亲不会知道。 鬼叔叔装作不悦,道:“小丫头,为何要瞒着我?”我挠了下脸颊有口难辩,见我这样,师公抚须轻笑,鬼叔叔已呵呵大笑,笑过之后低声道:“快走吧,耶律将军已等了近二十日。” 脸上一热,转身向林子里飞纵,鬼叔叔笑声又起,“小丫头终是长大了。”背后传来衣袂破风声,我心知是师公,遂不回头,往山下掠去。 急急飞驰一会儿,清新的空气里竟有烤肉香味顺风飘来,我心中一动,猛地停下身子,师公停在身侧笑着道:“肉味醇正,连师公这食素之人都食指大动。” 耶律宏光坐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腿曲起一腿平伸静静望着远方。 咄贺一、萧达石分散坐在身后两侧。云狼二十骑三三两两,有的煮粥有的烤肉,忙得不亦乐乎。萧达石率先听到响声,待看清来人是我们,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起身朝耶律宏光道:“少爷,是小蛮姑娘。” 耶律宏光一怔,但马上弹跳起来。 师公含笑径向烤肉方向走去。 耶律宏光眼睛直盯着我缓步走来,我默站原地。他虽然身着白貂皮裘,但身姿却不显臃肿,而是英挺依旧。 他已走到跟前,两人默默看着,他不言我不语,仿若天地万物都已静止。他嘴角微微翘起,双手掌心向上向我平伸过来,我心头漾出丝柔情,慢慢把双手伸过去,放入他的手心,他手掌慢慢收起,待两双手紧握在一起,他紧紧握着,仿佛这样才能确信他眼前的人是我。 双手被他握得生疼,可我却不愿拿开。 “地道的烤肉,老道也忍不住了。”耳边响起师公的啧啧称赞声。 我猛地回神,耶律宏光却仍静静直视着我,仿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再无值得他注意的事。我心‘突突’直跳,撇过头却见众人虽看似专心于手上的事,可眼睛余光仍不时瞟向这边。 我心中一急,慌忙欲抽出手,但耶律宏光握得很紧。 师公一阵开怀大笑。 我头脸火烫,怒瞪耶律宏光一眼,他脸含笑眉微扬,又紧握了下才松开,我抽出手转身向山下急掠。 背后的耶律宏光笑道:“咄一,好好招待道长。我们汴梁再见。”咄贺一声音洪亮大声应下。 耶律宏光跟上来,道:“春季来临,鸟畜猎物都已出洞,猎人们在山中放置了许多捕兽器,不要在前面,过来跟着我。” 看着他伸的手,我睨他一眼,羞赧地点了下头。 走下山,附近田间劳作的农人勃然变色。我和耶律宏光恍若不知,仍携手边说边笑向官道走去。 一个问题闪入脑中,我默思一瞬,道:“说了过年会来嵩山陪伴娘亲,你为何前来。若让左护法萧清垣见到,那该怎么办?” 他噙着丝笑道:“我也说了,年前会再来一趟,来后没有见到你,所以就进山等你了。”他说的轻巧,可在山风阴寒滴水成冰的雪山之中,虽有山洞藏身,那滋味若没有亲身经历根本无法体会到。 虽是狡辩,但我心知他担忧我一入鹰宫再也无法出来,心头瞬间暖洋洋的。 我的声音轻若蚊蝇,道:“既有师公相陪,必定不会有事。还有娘亲,若没有师公跟着,她不会让我进宫的。宏光,我知道了鹰宫首领是谁。” 见我神色有异,他眉蹙起看着我,问:“是我们认识的人?” 我颌首,“柴滟。”见他眉依然蹙着,我补充道:“赵德芳府上那个女人。” 他有些吃惊,“她真实身份不是大宋酿酒奇人柴东屏女儿,而是东丹王后裔?赵德芳知道她的身份吗?” 我摇了下头,他松了口气。我叹道:“我不清楚赵德芳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娘亲,我担心娘亲再次受到打击。” 耶律宏光沉默一瞬,叹道:“但愿赵德芳不知情,这件事越来越棘手,不能再拖了。”说完便沉吟不语,知他想速战速决的对策,我随意打量着官道上来往的众人,不开口说话去打扰他。 小半个时辰过后,路过一个小镇。此处临近汴梁,镇虽小但甚是繁华。 此时阳光明媚,行人熙攘,路边摊贩手中拿着物品对路人卖力比划着,酒楼客栈的小二伙计们站在店门口高声吆喝着拉拢客人,耶律宏光不受任何影响仍暗自沉思。 左侧酒楼的二楼有一人探着身子望着来往路人,我不经意扫过一眼心头一惊,楼上的他猛地站起身子冲我挥挥手,然后身子倏地不见,想是已冲向楼梯。 王峰出现在这里,会是谁在这里? 赵元侃还是王继恩?我暗自叹口气,心中有些不安。耶律宏光忽地侧过头看向我,淡淡地开口道:“是谁?宫里的人?” 我一怔,他虽没有开口,但周遭的一切他仍注意着。 我轻颌下首,皱眉道:“小太监王峰,我在宫中时身边的事多是他打理。他怎么可能单独在这?” 耶律宏光唇边噙着丝笑,语调透着丝古怪,道:“当然是有人差他来此,至于何人派他来。相信你心中已然有数,只是没有想到赵家老三这么深情。”他脸上笑意扩大,“好在他辈份高于你,又是血缘至亲。若不然,……。” 他大笑起来,眉宇间有丝得意隐着。 其实心中已猜到王峰必是赵元侃所派,因为王继恩巴不得我和师公远离汴梁,永远不再出现在宋宫内,当然不可能是他。 心事轻易被他揭穿,我面上一热,啐道:“休要胡说,说不定王峰是身有任务而恰遇了我们呢。” 他淡然一笑,看着小跑着过来的王峰斜睨我一眼,意思似是‘你就牙强嘴硬吧’。 王峰跑到跟前,欢颜满面道:“小蛮姑娘,太……。”他瞅了眼耶律宏光慌忙改口道:“我家公子差奴才在汴梁附近寻你,从年前到现在,汴梁边缘的城镇奴才几乎全找了一遍。一直没寻到,这才想到嵩山峰峦挺秀,道长可能会来。才沿着官道上一路前来,果不其然,真找到姑娘你了。” 耶律宏光抿唇轻笑,我越发不敢向他直视。王峰悄眼打量着我们两人眉宇间神色的变化,然后脸上笑容敛去低眉顺眼立在我身侧。耶律宏光笑指下酒楼,我轻点下头。 王峰抬头看一眼耶律宏光的背影怯怯地道:“酒楼后院马匹已经喂好,奴才是先回宫报讯,还是随着服侍你?” 我含笑道:“你回宫后转告太子,是小蛮姑娘不让你跟着,更不许你说出我的行踪。若是为了寻我师公,一张告示即可。” 王峰忙不迭地点头,“奴才会快马回宫转告,后院之有马,也有马车,马我骑着,马车留给你用?里面干粮水壶一应俱全,车夫乃宫中奴才,是跟着你们,还是……?” 如今西夏扰边未停,大宋赵氏父子明知是契丹暗中支持。而耶律宏光身份特殊,宋宫之人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少越好。心念及此,遂笑着推辞道:“我们沿途会赏景景看看花,不需要马车。”王峰点头应下,转身离去。 走到酒楼,小二立马笑迎上来热情地招呼,“这位姑娘定是刚才那位爷要等的人。”我侧过头边往二楼走边笑问:“小二哥为何如此肯定?”小二哈着腰拱手赔笑道:“那位爷玉面星目剑眉,而姑娘你容貌出众风姿动人,虽说小镇离汴梁近,不乏有达官贵人路过,但甚少出现像你们这样的,气度高华不沾纤尘。” 我上楼的步子渐缓,“小二哥谈吐不俗,似是读过书。何以现在会在酒楼之中跑堂,而不继续读书呢?” 小二鄙夷神色渐起,轻哼一声道:“我不止读过书,还是堂堂秀才呢。想当年我业已通过应举选拔考试,但吏治腐败,考试通过又有什么用,争取不到推荐,终就只是不第秀才。既然如此,若还不能认清形势找个活干养家糊口,还一味读死书等待那帮蠢才举荐,怎么对得起养我育我的老爹老娘。” 看那小二满脸愤慨,我心中酸楚上涌,为了百姓口中这样的国家,赵德芳甘愿舍弃了娘亲,舍弃了自己。 入目之处,耶律宏光坐在沿街窗边已点好几个菜,边斟酒边向这边看过来,见到我过来,唇边现出丝笑。小二仍絮絮地发着牢骚,我轻轻一叹,道:“小二哥,以后说话需谨慎,若被官府中人听到,终是不妥。” 小二正说的唾沫横飞,听我这么一说面色稍变慌忙扫了眼楼上客人。新年刚过,楼上雅座只是稀稀落落的几桌,并没有太多人。小二轻拍了下心口,面色恢复如常。 我坐在耶律宏光对面,见他眉眼间隐着一丝疑问,我笑道:“打发回去了。” 他笑着轻颌了下首,淡淡地开口道:“我先点了几个菜,若还想吃其他的,正好小二哥也在,顺带再点几个。” 我摇了摇头,朝小二道:“菜够了。” 估计小二满肚子不满,平素里又找不到人诉说。而刚才开了头却没有说痛快,因此虽然听到饭菜已够,但仍没有下楼的意思,悄眼瞥了下左右,低声道:“青神县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你们听说了吗?” 耶律宏光看我一眼,我轻摇一下头,耶律宏光声音冷漠问:“什么事?” 小二不以为意,声音又低了些,“青神县县令齐元振贪脏枉法,并用所敛财物贿赂朝廷考察吏治的京官,皇上听此京官赞齐元振为官清廉精明强干,特下诏书将他当作‘良吏’嘉奖。如此一来,这齐元振更加为所欲为有恃无恐。” 小二双眸灵动,看看我,又看向耶律宏光,故作高深地问:“公子可知道青神县来历?” 齐元振的事明显还没有说完,小二怎么会话锋一转问起了青神县来历? 我正狐疑不解,耶律宏光面无表情口气淡淡地道:“青神原为西蜀属地,蜀为宋灭,蜀库所存被宋皇悉数运往汴梁,而所派治蜀官员喜尚功利,往往额外征求苛扰民间。” 小二重重地点了下头,“这齐元振在这些贪官之中算上最狠最毒的一人了,百姓们的日子没法过了,于是,青神农民王小波揭竿而起,学陈胜效吴广。而聚集而来的也都是衣衫褛褴的穷苦之人,王小波对众人道‘贫的贫、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今日起事,不为争城夺池,只为均平贫富。’……。” 耶律宏光啜了口酒后淡声道:“此语一出,王小波的队伍不出月余定成气候,这齐元振是自作孽不可活,死状定是极惨。” 小二冲耶律宏光翘起了大拇指,“公子猜的不错,王小波杀了齐元振后,剖开其腹,把他府中搜刮而来的珠宝塞入肚中,然后缝起暴尸街头。而剩下的金银绫罗分给穷苦百姓。因而,过年时青神百姓涌上街头欢歌载舞好不乐哉,听闻朝廷正欲调兵遣将前去镇压呢?唉,外有西夏,内有青神,百姓日子只会苦上加苦了……。” “小墩子,在哪猫着偷懒呢?贵客上门都不知道迎进来?”楼下传来一声怒喝。 小二身子一矮,面带苦相讪讪一笑,转身向楼梯口冲去,边小跑着边迭声应着,“掌柜的,小墩子在楼上招待贵客呢。” 痛失爱子之际,内乱生起,这足够大病初愈的赵光义焦头烂额的了。 耶律宏光为我挟箸菜,然后目光投过来盯着我道:“回汴梁后,我会吩咐贺一先寻赵德芳的行踪。擒住了柴滟,便无须再费周折,直接带你娘亲出宫即可。至于鹰宫的事,你就不需再操心,那是契丹王室的事,我自会禀报大王再作决断。东丹王之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他虽说的简单,可我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事情并不会这么轻易解决。 我沉吟一瞬担忧看向他,“因为我的身份已明朗,娘亲在鹰宫一日我便安全一日。若娘亲没有亲眼见到首领,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她也不会轻易脱离鹰宫。但若娘亲见到了柴滟,我无法想像会是怎样的情形,也无法预料会出什么事?” 他放箸于桌上,自顾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这是我唯一担心的地方。但事实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你娘亲总归要面对。”情理上虽是这样,可心里却不愿娘亲再受到打击。 自知柴滟的身份,满腔郁积之气一直无法排遣,此时听他平平淡淡说出自己最担心的事,再也遏制不住,忿忿地朝他轻声嚷嚷道:“不是你娘亲,你当然不知心疼。” 他脸色一沉怔怔地凝神看着我,黑瞳之中两簇怒火隐着。其实话一出唇,心中便已后悔,他在雪山之巅等待自己半月有余,自已却如此误解他。刚才他说的是事实,是自己不该口出妄言。 但他强忍着不吭声,我心中越发忐忑不安。半晌后,他见我气焰褪去神色转为局促不安,他两瞳之中微怒淡去后浅浅笑起来,“此间事了后,我们回去后马上成婚。” 我一呆,他却话锋急转眉梢一扬笑着道:“这样就更加名符其实,省得被某人落口实。”我又一次呆怔,瞬息后反应过来头脸火烧,慌忙扫一眼左右,见别桌食客并没有人注意,方怒嗔道:“你不正经。” 他依然笑意盈盈,“我每次前来阿奶都叮嘱,要早日接你回去。”怕他再说出自己意想不到的话,我忙低下头开始吃饭。 “临窗还有张桌子,客官这边走。”小墩子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响起。 不知是怎么样的贵客,我好奇地抬起头。 四名中年汉子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大踏步走上来。 前面的两个儒生打扮,一个身着蓝衫白净面皮挺鼻朱唇,一个脸色腊黄似带病容且着黄衫,整个人看起来竟是除了黑发外,全身上下均是黄色。后面的两人身材魁伟均身着黑袍。前面的两人掠一眼楼上的众食客后回头看向后面的黑袍汉子,右方神色略显骄纵的黑袍汉子朝角落里一抬下颌,前面的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微点了下头,四人径朝角落的那张桌子走去。 正在身后擦桌子的小墩子自言自语道:“从未见过这么怪的客人,临窗雅座不坐,偏坐在那通风不畅光线欠佳的角落里。” 耶律宏光仿若不知多了这四个怪人,依然慢悠悠地用着饭。 我心思一动,脸上虽挂着盈盈笑意,实际上已凝神静听周围的动静。 “……,大王依附契丹乃权宜之策,待和节度使联合起来,兄弟两人同心协力……。”四人之中不知是谁的低语声隐约之中传入耳中。 我默想一会儿,心中暗惊,他口中的‘大王’莫非是西夏王李继迁,若真是李继迁,那节度使理应是李继捧才是。 耶律宏光沉静地坐着,唇边带着丝丝微笑。但黑瞳冷若玄冰,眸中也亦没有丝毫温度。 他也听到了?我盯着他,眼睛余光掠了下那四人。他轻颌下首,低声冷冷地道:“李继迁准备联合献城投宋的李继捧,居然没有向大王禀报,可见其野心不小。我功力尚不如你,听得不全,不知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政事,我不敢断言,只得再次集中精力听着,但显然四人也知这里非谈话之地,再不开口只是埋头吃饭。 我只好依照原样低声口诉一遍方才那人所说的话,耶律宏光听后眉头蹙起,默默沉思起来。 与西夏结盟,是耶律宏光出使西夏一手促成,而现在李继迁竟暗中联络其族兄图谋其他事,对耶律宏光来说,不止是功败垂成,还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心里仿若压了块巨石一般沉甸甸的。虽然急切地想知道柴滟身在何方,想让娘亲早日随自己离开宋境。但心中更清楚,此事必定要落在耶律宏光身上,可此时,自己能让他两难吗? 耶律宏光脸色舒缓,温和地笑着道:“凭他们兄弟二人,威胁不了我们。这事无须再费心神。” 想必我心中所想他已猜出,才会这么安慰自己。他既然一心一意为自己着想,自己又怎么让他为难呢?况且他离开后并不影响咄贺一的查访,待查出赵德芳的住所擒获柴滟时,或许还要依仗师公。因为自己亲眼见过柴滟的功力,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他在或是不在,并不影响这边事情的大局。可李继迁一事可大可小,却丝毫不能掉以轻心。这是契丹大王耶律隆绪夺权争势的第一步,不能有失。若有了差池,耶律宏光首当其冲会受到波及。 心思既定,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 小墩子自身侧一趟又一趟地走过去送菜,边走边小声嘀咕,“……,真少见,锦衣华服的人吃相居然这么难看,像八百年没有吃过饭……。” 我抑着将要出唇的笑看向耶律宏光,“和他们会合后,你和萧达石他们回去,让咄贺一他们着手查探,这样两边的事都不耽误,岂不是更好。” 他静静看着我唇边笑容隐去,“达石随我走,贺一去查访,若师公再被请进宫,谁来保护你?”原来他担心这事,我笑睨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谁会整天惦记得暗算我?你若不放心,师公若进宫我随着进宫也就是了。” 他紧盯着我板着脸低声道:“整天惦记着你的人多了。” 我一怔,我有些不解。愣看一会儿他面上神情,方理解他话中含义,心头微怒渐起。见我神色有异,他眉头微皱不悦地道:“是你自己想偏了,我说的是赵家老三及嵩山之中的那帮人。” 他脸本来就是板着的,此时更是满面不悦。 我收回目光看向桌上残羹剩菜,道:“你不回去,若李继迁那边出了纰漏影响到你,或是影响了你的家人,我会内疚一辈子。若不想让我心中一直念着这件事,你就回去。至于我,随着师公进宫总比外面安全些。” 这次他倒没有再拒绝,只是言语之间越发温和起来。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八章 我们两人赶到汴梁,比咄贺一一行晚了半个时辰。分别再即,耶律宏光拜见完师公后,便去房中和咄贺一、萧达石商量起对策来。 见状,师公霜眉微扬,满面赞赏。 虽才是二月,但太阳高照,冬日里的阴寒湿冷竟减了几分。师公坐于院中树下一边品茶一边笑看着我,“被青寇藏了十余载,依赖人已成了习惯了吧?若没有宏光,你该怎么办?” 自来汴梁,不管是娘亲的事还是自己的事,大小主意都是耶律宏光拿的。他思虑周全,遇事均以娘亲和我的安全为前提,自己已不自觉把他当作了身边的最可依赖的人。 师公脸上虽挂着笑,但话中含义甚深。我默默思索一阵后顺势为师公斟满一杯茶水,道:“师公,蛮儿会尝试着自己处理自己的事。学会坚强学会独立。”师公抚须颌首不语。 我道:“师公,若寻到柴滟的行迹,还需你出手才行。依那晚柴滟飞掠下山的身形速度来看,她的功力远远高于我,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而咄贺一他们均是行伍出身,虽说身手较一般人敏捷,但若说擒拿鹰宫宫主,估计会有大的伤亡。” 师公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柴滟的身份我已对你娘亲明言,她听后很平静。师公本意也是不想让她再次面对赵德芳,可她却认为解铃还需系铃人,坚持自己亲手处理这件事。但目前青寇的处境,她没有办法查探柴滟行踪,所以,查柴滟行踪还是要落在你身上,查到后及时告知你娘亲。当然,师公也不会袖手旁观,任由旁人欺负了我唯一的爱徒。” ‘啪’一声,师公我们两人顺声看过去,原来是檐廊边挂着的冰凌子化开落于地上碎开。 冬去春来,转眼半年已过,娘亲还未释怀。若不然,自己出宫之前娘亲已知首领身份而却装作不知,她心中仍在自苦,还没有打开心结。 想到这里,心里更加难受。 我收回目光苦笑着叹口气道:“师公,娘亲为了蛮儿幽居深山十几年,蛮儿却不能为娘亲分忧解愁?鹰宫之所以一直没有再立宫主,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震慑宫众,二是娘亲深谙奇门遁甲之术及制作兵刃。鹰宫立世是为了颠覆契丹政权,因此据蛮儿估计,后者才是主要原因。师公,蛮儿功夫已有些根基,你再教蛮儿一些。” 师公眉眼间逸出丝悔意,“对青寇倾囊相授,师公已是万分后悔,现在自不会再教你。” 这话师公曾说过一次,这次仍坚持己见,想必心中主意已定,我再苦苦恳求也不会有结果。 见我默着不语,师公含笑安慰道:“以青寇的身手,擒拿柴滟不会失手。” 那晚师公也亲眼目睹了一切,既然他这么说,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院门‘咿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阿桑见到树下坐的我们,面色惊喜但却不进院子反而飞快转身向院外跑去。我一怔,即而心中悟出她为何如此。 院外必定是韩世奇。 我起身尚未走出院子,韩世奇唇边含笑黑瞳之中神采奕奕,缓步走到师公面前拱手道:“世奇见过道长。” 站在他身后的阿桑双眸流转着兴奋的光芒盯着我微微笑着,我心头一暖朝她招招手,阿桑笑着轻颌下首欲举步前来,而她身侧默立的韩风冷冷瞥我一眼,轻扯了下阿桑的衣袖,阿桑笑容僵在脸上,微微垂头默立在原地。 我心头有些不舒服看向韩风,他脸带不悦撇头望向半空,似是满腹闷气无处撒。看着韩风神色,我心中一动,自己离开汴梁的日子韩世奇没有回契丹?难道他每天都来看自己有没有回来? 这么一想,心头的那丝不舒服更甚刚才。 韩世奇白袍玉面笑若暖风,师公眸含慈爱打量着他,“难怪青寇看好,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和当年的赵德芳形像神似。” 韩世奇笑容一顿看向我,眉眼之间惊喜迸现。我慌忙撇过头看着师公嗔怪道:“师公,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为何又提?” 师公蹙起霜眉轻轻一叹转身回了房,而韩世奇却半晌无语,我悄悄望过去,他凝目直盯着我的双瞳之中光芒骤然淡去,脸上表情虽未任何改变但双眸之中神色令人不忍多看,我心中一窒,黯然低下头。 但目光所及之处,韩世奇白袍下摆竟微微颤着,我目光稍抬,却见他的双拳紧握指节泛着触目的白色。 他已明言以后只会是自己的大哥,可今日他的反应说明了什么?是他依然没有放下,还是他心中愤忿?愤忿自己从未向他谈及娘亲属意他,令他失去了先机? 世间万物仿若在沉默中静止了一样,连檐廊滴水也恍若没有了声音。 “小蛮。”耶律宏光担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蓦然听到他的声音,心中竟是一颤,猛地抬起头,韩世奇主仆三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挤出丝笑转身看过去。 耶律宏光面沉如水静静看着我,我心绪虽仍难平但仍含笑走过去,“何时启程回契丹?”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眉眼间的神色变化,我保持着笑靥隔着廊栏盈盈站在他对面,娇嗔道:“为何这么看着我?” 他轻跃出廊子握起我的手凝神盯着我,唇边慢慢漾出丝笑道:“刚刚见面不过一天又要分离,真有些舍不得。” 我脸一热抽出手,啐道:“又不正经。” 他呵呵大笑起来,“我每次说真心话的时候,你总说我不正经。” 我头脸更热,他却敛了笑,肃容道:“我和达石马上启程回去,而贺一他们十余人亦马上动身查访赵德芳行踪。若必须进宫,切记,不要参合宫闱之事。” 我和赵元侃是血脉到亲,他心里清楚,他担心的是宫闱秘事牵连到自己。 我点点头,他面色突地变得古怪,“小蛮,若无必要,不要和师公分开。” 知他担忧何事?一时之时心中又好笑又好气,同时心中又暖融融的。本待解释如无必要,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前去刊家粮铺,但转念一想,他没有明说,自己又何必提起呢?遂笑着轻颌下首。 耶律宏光离开汴梁不过两日,师公便被一纸皇榜召进了宫。 一方面赵元僖的神秘去世,而另一方面王小波起义后附近民众积极响应,兵力扩充后更是势如破竹,西川都巡检使张圮遭其夜袭已经毙命,而朝中武将多数已被免职,无将可用,文臣们一致认为派遣大臣入川抚谕才是上策,赵光义允诺后可却无一人愿去。 赵光义急怒攻心,箭创再一次复发。这次虽未昏迷,但已卧榻不起。 随着进宫后住的仍是以前的院子,前来侍候的仍是王峰。 宫中早已无积雪,自没有化雪时的寒冷,各宫通道上暖轿之中的公主妃嫔们早已是轻纱薄褛。我偶尔碰上两次,未及轿子近身便匆匆离去。 宫闱之事变化莫测,但若不接触制造事端的人,麻烦总会少一些。进宫之时既有这样的打算,当然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因而进宫已有几日,一切如自己所愿,没有见到阿奶,亦没有见到赵元侃。 皎洁的月光下,我斜斜地靠坐在树杆上,默默出着神。 入宫已有十余日,咄贺一那边有没有消息?李继迁与其族兄暗中结盟的事,耶律宏光有没有处理好? 一盏灯笼自远而近走过来,本欲避开下树回去,但回去后亦无事可做,午饭后已睡了两个时辰,此时虽已夜深但睡意不浓,遂继续仰望月色。 脚步声渐近,我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听脚步声有三人,应该是过路的太监吧? “元侃,去亭子里陪朕坐会儿。”竟是赵光义的声音。 我眉一皱,此处亭子只有身侧树下的一座,他们该不会真过来吧?虽是初春,但夜里寒气仍然很重,赵元侃理应会劝阻。 我头还未低下,耳边便传来王继恩惶恐的声音,“官家,你身子刚刚复原,经不住这寒气。太子,你看……?” 我低头看去,赵元侃白褛玉冠面色沉静,淡淡地道:“你先退下,父皇卧床已有半月,出来走一阵子精神会更好一些。”赵光义颌首后沉声道:“继恩,退下。” 王继恩不情愿地退了去。 赵光义、赵光侃一前一后走进亭子,两人站在石栏杆处望向不远处的湖面。待王继恩身影消失不见,赵光义方开口问道:“元侃,那刊家粮铺东家身份确定是韩德让之子?” 我心中暗惊,大宋皇室已注意到了韩世奇。 赵元侃沉静地接口道:“确认无疑。但儿臣认为擒拿他用以逼迫韩德让并非好的计策,据潜入契丹的探子回报,萧太后与韩德让虽一手把握朝政,而契丹大王耶律隆绪魄力亦不小。若以韩德让的儿子逼契丹大王,耶律隆绪或许会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到那时,不止西夏不会退兵,韩德让只此一子,他会不顾一切攻打我们。” 赵光义凝思一瞬后颌首同意赵元侃的观点,“他只身前来汴梁做生意,目的会是什么?耶律隆绪那黄口小儿为何会允许金贵无比的粮食出契丹边境?” 赵元侃扶赵光义坐下后道:“这些疑问儿臣自会查探明白,其实儿臣认为当前不用以皇室身份出面,只需找人扮作商贾大宗购粮即可。另外,眼前紧要的事在四川。王小波其势虽勇,但终就只是乌合之众,若没有高人出谋划策,成不了气候。只是,当前若动用大批兵力围剿乱党,边陲之地又会生乱。” 赵光义冷冷一笑,沉声道:“此事不用作难。” 赵元侃不解,树上的我心底却一抽,暗忖:赵光义心中打算的千万不要是自己心中猜测的那样。 心已提到了嗓子口,整个人也紧绷着。 担心还是变成了事实,赵光义果真冷笑着道:“在我皇城边安然存在几十载,也该让它出出力了。” 赵元侃惊呼出声,不置信地望着赵光义,抑声问:“父皇可是要与鹰宫联盟?” 赵光义轻哼一声,“他们创立鹰宫本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契丹夺权,若想用我大宋这个外援,这次川乱恰是它们显示实力的机会。” 赵元侃沉吟一瞬,“内乱平息招安李继迁后我们才能与契丹为敌,切不能因为眼前之事因小失大铸成大错。” 赵光义轻拍了下赵元侃的肩膀,笑叹道:“待平定内乱后,它只会是我反击契丹西夏的先锋,兵服一色,哪里分得清是哪部分的人。” 赵光义心机果真阴沉狡诈,既想借力打力反击入侵,又想暗中除去鹰宫这个隐忧。 柴滟会怎么运用这个契机?她自不会拒绝,这有悖常理。 娘亲该怎么办?但眼前之事却是不管怎么办,自己都应该早些把这个消息送给娘亲。 心念既定,身子不由自主松弛一些。正在这时,却‘咔嚓’一声,脚边枯枝折断落于地上。 赵光义抬起头怒喝一声,“是谁?”赵元侃跃过石栏杆仰面望过来,枝芽新吐还说不上繁茂,因此能轻易看出人影。 “小蛮,怎么睡在树上?”自己虽半躺在树桠上,但却不是睡着未醒。赵元侃这么说,显然是有意掩饰。 直起身子飘然落地,恭敬地对他施一礼道:“民女见过太子。”赵元侃默看我一瞬,转身向亭子走去,我随在后面。 赵光义端坐在石凳上看着我,我朝他盈盈一礼后请辞道:“夜已深,民女告退。”赵光义肃容冷冷盯着我,赵元侃剑眉微蹙,躬身对赵光义解释道:“此女乃陈道长徒孙,陈道长为父皇医病期间,她暂时随陈道长居于宫中。她平素里便伶俐活泼,今晚想必是不小心在树上睡着了。” 赵光义表情丝毫未作改变,但眸中隐着丝幽冷怨毒,“据闻,元僖曾向你提过亲?”我抬起头冷声道:“民女不知有此事。” 赵元侃神色微变,“父皇,皇兄提此事时由于陈道长婉退,在场的亦只有廖廖数人,范围并未扩大,想是小蛮姑娘并不知情。” 赵光义目光自赵元侃脸上淡淡掠过又看向我,“陈道长竟然是你的师公?你师公婉拒的理由是什么?” 赵光义担心师公知道娘亲与赵德芳的关系?若不然,怎会有此一问? 赵元侃朝我轻摇下头,示意我不可说出实情。接着他俯下身子,欲扶赵光义起身回宫,“父皇,夜已深寒气也重,儿臣先陪你回宫。待明日闲暇时,再诏小蛮姑娘问话,可好?” 见赵光义颌首,赵元侃扶他站起来。赵光义朝我冷冷一瞥,向亭子口缓步走去。 我转过身子,盯着两人背影,噙着丝笑轻声道:“即使师公不拒绝,民女亦不会答应嫁给陈王。至于原因,皇上若心里不清楚,民女倒愿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正在下阶的赵光义脚下一滑身形微幌了下,赵元侃慌忙扶住,回身冷声斥道:“大胆民女,还不退下,若不是陈道长有功于父皇,岂容你在此放肆。” 赵光义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肆无忌惮?还是因为元僖的骤然去世令他迁怒于人?但不管怎么说,对赵家之人,自己已厌恶之极。更遑论是总想着对娘亲下手的赵光义。 我含笑正欲开口,赵元侃蹙眉摇头,黑瞳之中焦虑尽显。我心微动,咽下即将出唇的话,强忍着心头微怒看着他们二人离去。 坐在亭子中凝神细想,必须让娘亲提前知道赵光义的谋划,这对柴滟是一个契机,对娘亲或许也是。只是去知会娘亲之前有必要前往刊家粮铺一趟。 心念既定,起身踏着月色回去给师公留下一纸书信,便向自己常翻的宫墙方向而去。 步子如飞,心更是早已飞到嵩山之巅娘亲的身边。 “小蛮。”赵元侃的轻喊声伴着他轻微的足音响在身子的右后方。 我心中虽焦急万分但仍刹住身形,刚才自己虽不惧怕赵光义,但他作为刚刚册封的太子竟然出言偏帮自己为自己开脱,这个情自己该领。 赵元侃静静站在林下月光刚好照不到他脸上表情的黑影下,一袭白袍显得越发招眼。 他知道自己常由此处出宫,所以才会在此等自己?他和韩世奇曾有一面之缘,那意味着他已见过韩世奇。 我抑住心头焦虑默默站着,“深夜等候,莫非有要事相告?”他仍站在原地,但我却能清楚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紧裹在自己身上。 黑暗中他似是轻叹一声,“你去刊家粮铺?” 他的确已经再一次见到过韩世奇。 我点了下头后蓦然发觉自己已由月光下走到树下阴影中,遂又淡淡地开口道:“太子是前来阻止的吗?” 他走过来,“我们还如以前,我叫你‘小蛮’,你还用‘你’来称呼我,这样我心里好受些。韩世奇清朗丰逸飘然浊世仿若方外之人,实难想像他竟是令各国闻之变色的刊家粮铺的东家。这样的人,我当然想拉拢过来为已所用,这样会给强敌大契丹致命的打击,但我却认为韩世奇这清风皓月般的人物,不会做这样的事,亦不会被任何人所用。我想阻止你,因为我作为大宋皇子想收购粮食,想断敌国粮源,但我却不愿阻止你,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给你设置障碍,因为我不愿你难过为难。况且,你心中应该对韩世奇有所亏欠吧?” 我心中感动,心下滋味却难述,他如此待我,若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是怎么样? 他说的不错,自己这么对待韩世奇,是自己潜意识中隐隐觉得自己愧对韩世奇。 他又道:“你曾说过,你未婚夫婿曾认为你喜欢旁人,我想这人只会是韩世奇。” 我低头默然苦笑,笑过之后抬头静静看着他,“你既然知道,又为何前来候我?” 他又是一声轻叹,“若想彻底解决此事,一是韩世奇的生意退出宋境,二是遇到大宗购粮的商贾,不要过多调查,该卖就卖即可。”他这番话算得上肺腑之言,这份情谊还是该领。 我再次苦笑,韩世奇的生意退出宋境,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至于后者,韩世奇本意并非是为了做生意,也并不是与契丹为敌,若遇到大宗购粮的人,他不可能不调查就会售出去。 ‘梆梆梆’几声更响,我蓦然回神,现已是深夜,不能再耽搁时间,遂开口道:“我只会把这个讯息说给他,至于他如何做,他自己心里有自己的计较,总之,你能提醒我,还是谢谢你。” 听到‘你’字,在黑暗之中,他两瞳光亮奕奕,“这才是以前的小蛮。” 我朝他一笑,提气向墙头轻跃,还未及上去,身后的他急道:“所派大臣还没有商定好,不需这么着急深夜赶过去。我还有事相询。” 我身形一转落下站定后他问:“你今晚和我父皇是第一次见面?” 我一愣,自己和赵光义见面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有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了吗?赵元侃为何这么问? 默站着等他继续发问,他却静静打量着我不作声。月已西斜,光线也由白亮转为黯淡。 我皱眉不耐地问:“你想问什么,何不痛快些。” 他道:“你不嫁皇兄的原因除了我所知道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而父皇却知道?”恍然憬悟,原来是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他的怀疑,我轻摇了下头笑起来,“追究这些,有什么意义吗?是你多想了,我和你父皇确实是第一次见面。” 他随着摇头轻声笑道:“‘陈道长竟然是你师公’,这是父皇的原话。你是第一次见父皇,父皇却不是第一次见你。”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遂脚尖轻点径向墙头跃去。 ~~~~~~~~~~~~~~~~ 街市之上无一行人,两侧酒肆妓楼门楣上虽红灯高悬但门院却紧闭,静寂无一丝声响,我身形轻盈穿行于屋宇之上,向刊家粮铺方向而去。 房中烛光未熄,依稀记得这间是韩世奇的书房,他竟然还没有歇息。 心中一动,赵光义和柴滟接头不可能一、两日内完成,而自己前往嵩山一天即可。此时已是更深夜浓,还是等明天天亮后再说不迟。只要赶在扮做商贾收粮的人之前就行。 主意既定,身形微幌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韩公子,我是买家,你是卖家。在商言商,你的生意既入宋境,为何不放开呢?况且,……。”听声音是赵德芳。 我心头一震,没有想到会这里遇见他。 韩世奇截口道:“这是我做生意的原则,还请您见谅。路途遥远运粮之时折损甚多,所以目前宋境之内我的生意只能针对散户。” 赵德芳声音又起,“路上折损算在我头上,马车车夫我都可以备,你只供应粮食即可。” 韩世奇轻声笑起来,声音依然淡淡,“我韩世奇做生意从不仰仗别人。” 赵德芳似是站起身来开始踱步子,他的身影映在窗子上,我暗中咬紧牙抑着心头愤懑,慢慢朝书房走去。 赵德芳叹口气话锋一转问:“蛮儿现在可好?”韩世奇默一瞬,“她很好,若你从未出现在她们母女的生活圈子,她会更好。” 赵德芳步子似是一幌,声音苦涩道:“是啊,若没有这次相见,她们母女会更好。可是,……。”赵德芳重重一叹,“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做成这笔生意,今日已晚,韩公子先去歇息,我们明日再谈。” 韩世奇的脚步声起,身影向门边走来。我身形微动人已由院子里飘落在檐廊下,顺着廊子一路前行拉开自己房间的门,闪身入内默默站着等着他路过。 韩世奇一脸惊色默看着房内的我,光线虽黯但他脸上神情清晰可见。半晌之后,我身子向后一退,他进房问:“蛮儿,出了什么事?” 我拉上房门,盘腿坐在矮几旁,“我没出什么事,是你有事。”他坐在对面蹙眉不解盯着我,我道:“赵光义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他们本欲擒你用以威胁你爹爹,后又改为派人扮作商贾前来大宗购粮,若你痛痛快快卖粮就不会有事,若有异议,估量着你会有危险。” 黑暗之中他默着不语,似是想对策。我亦不语,不想打断他的思路。 他却突然道:“你深夜前来,只为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心念急转,明知他看不清自己的神色,但仍撇过头掩饰道:“我还要前往嵩山去见娘亲,不只是这一件事。” 静寂之中,‘咿呀’一声房门轻响分外清晰,听声音应该是书房方向,赵德芳应该不会不告而别,但他此时出去,会去什么地方?莫不是柴滟她们母子也在京城,心念及此,猛地站起身朝韩世奇道别,“世奇,儿女的安危在父母心中是最重的。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走了。” 韩世奇语含担忧道:“他明日还会来,如果找他不要现在跟过去。若是前去嵩山,也等到明日,我……,让韩风陪你前去。” 我已拉开房门,“我不会有事,你勿担心。”语毕,自廊子里飞纵出去,跃上房脊随着前面的赵德芳一路前行。 赵府,青武斋。 我屏住呼吸,紧贴在窗下细听着房内的动静。 “相公,傍晚时分出去,此时回来,莫不是生意谈成了。”柴滟温柔的轻语声传来。 柴滟果真随着来了,而且住在赵府。 虽说这样他们可以躲避官兵,赵德芳竟带柴滟居于他与娘亲曾以住过的府邸?微怒再次涌上我的心头,另外,他购粮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柴滟? “哎”。赵德芳一声重叹,我趁此时机伸出手指蘸些唾液点湿窗纸,向房内望去。 柴滟头发绾得光亮,耳后发髻之上插着珍珠簪子。这分明是一个温婉可人的富家太太,哪像是统领一个庞大组织的首领。 她把手中洗好的帕子递给赵德芳,嘴角微抿温和地问:“那刊家粮铺东家果真不做这笔生意?那为何上次又卖粮给你了呢?若粮食运不过去,李顺那边支持不了几日,他姐夫王小波答应不取民众一针一线,仅靠四川府衙那些粮食,不说李顺,王小波他能支持多久?” 我心中大惊,‘王小波’,此人不是川乱的领头之人吗?赵德芳竟与其妹夫李顺有联系,听柴滟话音,赵德芳似已与李顺联盟。难怪赵德芳会大宗购粮。 赵德芳擦过脸后把帕子递还给柴滟,坐在锦凳上叹口气,柴滟斟杯茶水放在赵德芳身边桌上,赵德芳道:“他说生意才入宋境,存粮现在只能针对散户,但据我估计,这不是原因所在,原因或许忌惮契丹王室。” 柴滟秀眉微颦,“那要如何是好?我们此行难不成会是无功而返?” 赵德芳笑着安慰她,“哪会这么轻易回去,我此时回来只是恐你担心,天亮之前我还会前去刊家粮铺。” 柴滟脸上略显紧张之色,“晚上独身一人在这里,我心中有些害怕。白天我到湖边转时,发现湖心有一小楼,你送我去那里。” 赵德芳手中杯子一幌,茶水酒出少许落于他前襟之上。 柴滟静静打量着赵德芳脸上的神情变化,她面上表情自若,眸中神色却颇为复杂。而赵德芳惊愣失神,丝毫没有注意到。 我心中微怒直冲脑门,这女人得寸进尺,握住双拳抑着踢门进去的冲动。 “啪”一声轻响,手握得太紧,关节响了下。 我一惊,忙向房中望去。赵德芳恍若未闻,望着柴滟的目光有些闪烁,“夫人,这房中一切准备的甚是妥当,再去湖心小楼还要重新收拾,我们或许明日就会回去,咱就不折腾了。” 柴滟笑着轻颌了下首,但目光冰冷自这里扫了一眼。赵德芳似是轻舒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默默呷起茶来。 柴滟显然已察觉房外有人,但却不动声色,估莫着是顾及到赵德芳,不能贸然出手。 但自己既已寻到她的行踪,已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若自己行动快些,或许娘亲还能赶来擒住她。 心念刚定,还没有直起身子,一股劲风迎面而至。 我身子往后一仰堪堪避过,但窗纸‘仆仆’数声已然全破。房内柴滟的惊呼声伴着赵德芳的轻喝声传过来,“谁?” 这女人装的好像,刚才那惊惶失措的声音是发自她的口中吗? 我朝打开房门疾速而至的赵德芳冷冷一笑,跃下廊子。月色之下,我展开身法向院门驰去。 “小蛮。”是赵德芳不置信的声音,紧接着背后传来飞纵之时的衣袂破风声,我对着银月不屑地笑笑,暗中提气,身形更是如利箭一般,一会儿工夫,便把他远远甩在身后。 淡淡银光泄满大地,万物皆静止,陪我前行的只有那随着游动的影子。 我心中暗叹脚步却不停,原打算通知娘亲赵光义的计划,刊家粮铺一行,却意外得悉柴滟行踪,希望这次能一次成功,让娘亲安全脱离鹰宫。从此之后,娘亲不再独身一人默默自苦。 胡同口的街道上,一个白袍之人匆促走着。 我心中惊异,瞬间之后释然感动齐涌上心头,轻声叫他,“世奇。” 他停下步子,轻吁口气,淡然开口道:“随我回去,天亮之后再去嵩山。若不愿我陪你去,让韩风跟着。” 我心头一暖,“此事关系着娘亲一生幸福,不能耽搁。” 他默看着我,“既然如此,我陪你前去。韩风已备好马匹候在城门,城门兵士也已打点好,我们可以随时出城。” 他做了两种准备,我暗叹口气。韩世奇若陪自己前去,赵德芳明日便会扑空,还能为娘亲争取一些时间。想到这里,我轻颌下首率先向城门方向行去。 两人还未行几步,背后又传来细微的声音。我心头暗惊,身后之人步子轻盈,较赵德芳功力深厚的多。 不是赵德芳,难道竟是柴滟?此时赵德芳已前往刊家粮铺,她才有机会只身前来? 我轻扯下韩世奇袖子,道:“若我被擒,切记,不可卖粮给赵德芳。若不卖,我会伺机逃出来,若你卖粮给他,我是他们永久的人质,而你是他们永久的粮食供应者。” 韩世奇大惊,停步侧过身子道:“蛮儿,……。” “前面的白衣公子可是韩世奇韩公子?”背后的声音冷脆,和刚才的温和截然不同。 我冷眼打量着眼前一身夜行衣打扮的柴滟,黑巾蒙面,但那摇晃的珍珠簪子暴露了她的身份。 “夫人若找韩某,请明日前往刊家粮铺,若是生意上的事,韩某还是觉得你情我愿的好。”韩世奇话中含义甚是明显,我心中焦急,轻摇了下他的手,冷声道:“坚持你的原则,否则兄妹都没得做。” 韩世奇面色平静,朝柴滟淡淡地道:“韩某先行一步。”语毕,握着我的手转身欲离去。 “听闻韩公子在汴梁的生意只针对散户,这和生意人正常的心态不符,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口舌之争,还请身边这位姑娘暂时随我走两天,待生意谈成粮食运出后,我会亲自送她回来。”我们未行两步,柴滟已截站在眼前挡住去路。 抵挡,凭自己之力显然是以卵击石。束手就擒,心中又着实不愿意。 心思急转,却无一法可用。此时此刻,不说通知娘亲,就连脱身亦不可能。 韩世奇镇定自若,口气仍是淡淡,“明日何人前来?我如何知道是你的人?”柴滟似是不信韩世奇轻易同意,怔了一瞬,才道:“天亮后,一位中年女子前去粮铺,至于数量她会交待的很清楚。” 不是赵德芳,而是一中年女子。 是她本人,还是她差其他人前去?她不让赵德芳前去,是违恐身份暴露,还是所购之粮并不是李顺所用,换言之,她此举不是为赵德芳,而是为了自己,为鹰宫而购。 韩世奇轻一颌首,“后天正午时分,我自会在粮铺候着。小蛮,我们走。” 柴滟轻声笑起来,“韩公子似乎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韩世奇嘴角逸出丝笑,“韩某做生意不喜受人胁迫,熟悉我的人都应知道从我口中说出话自是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柴滟身形微幌,我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手腕一紧,整个人已被她带着离开了韩世奇。 仓促之间和韩世奇对视一眼,他黑瞳之中惊慌自责尽显,我直盯着他大声道:“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话音甫落,一声轻喝自身后响起。柴滟身形一转,我就如活盾牌一般挡在她身前。 眼前蓝袍冷面的两个汉子是云狼二十骑之中的人,上次前去嵩山,就是其中一人回去向咄贺一报的讯。 我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或许能脱身? 两人一前一后站定后,前面的汉子细细打量我一瞬,见我没有受伤,方冷声道:“放开小蛮姑娘,我们不追究你是谁?” 身后的柴滟轻笑出声,“痴人说梦,两位又不是三岁孩童,为何说出这些令人可笑的话。”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汉子厉喝一声,“萧天仰,不用和她费话,若小蛮姑娘头发丝掉一根,我们都要找赵德芳的晦气。一个娘们,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偏偏逞强出门。” 原来他叫萧天仰,只是不知他们二人何时竟跟着自己? 听到‘赵德芳’三字,身后的柴滟似是怔了下,我突觉手腕上的力道撤去了些。趁此机会本欲脱离她的掌控,我身形甫动她已觉察,本来紧抓着我手腕的手松开,另一只手却掐着我的脖颈。 眼前的萧天仰怒容乍起,喝道:“文的不行,用武的。小蛮姑娘,仔细留意着我们兄弟俩的拳脚。” 我点了下头,柴滟手又紧了些,我只觉胸闷气短。还未动手,我目光所及街口转角之处忽然出现一人,我眼前已是模糊一片,看不清来人是谁。 萧天仰似是也发现了来人,呵呵大笑道:“让赵德芳亲眼看看自己的婆娘干的好事。” 赵德芳并没有直接去刊家粮铺,而是找自己。我心中一软,对他的憎意减了一丝。 身侧一直凝神盯着我的韩世奇走到前面,“赵夫人,放开小蛮,我们只当今夜没有遇见过。萧兄,认同小弟的话吗?” 萧天仰轻哼一声,“我们兄弟二人只保证小蛮姑娘的安全,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眼前的女子黑巾蒙面,我们又怎知她是谁?” “蛮儿,莫怕。”赵德芳已越来越近。 柴滟松手之际另一只手缓缓拍在我的肩头,我右臂先是一阵麻酥紧接着知觉渐无。 她快速掠到韩世奇身边轻语几句,赶在赵德芳到来之前跃上路旁房脊离去。 或许是月光的缘故,我竟觉得韩世奇脸色惨白。 麻痹自右臂慢慢向全身蔓延,眼皮也越来越沉。直到最后一丝月光消失在眼前,“蛮儿。”四声惊叫声近在耳边,又似飘忽在半空。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十九章 手臂之中似有一只小虫钻来钻去,那感觉不是痒也不是痛,是那种说不出的难受。 刚才是左臂,现在是肩膀。想挠,可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想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心中大惊,自己怎么了?为何时而清醒时而没有意识。为何口不能言手不能动?柴滟轻拍自己一下而已,里面有何古怪? “韩世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晚那黑巾蒙面之人是谁?”赵德芳一反平素对韩世奇说话时的温和口气,语带责难。耳边有人轻哼一声,听音应该是韩风,应是不满赵德芳对韩世奇的态度。 韩世奇声音带着焦虑,“您先行回府,这里自会有人救治小蛮。” 赵德芳似乎并不相信韩世奇,“已经一天了,救蛮儿的人在哪?她娘亲不在,我怎么能走?” 一声冷哼响起,紧接着传来萧天仰的话,“你若不走,能救小蛮姑娘的人根本不会上门,你在这里不但与事无补,还会害死她。” 萧天仰话中有话,我默默思索一阵,蓦然想起一事。柴滟临行之际似是对韩世奇说了什么? 难道这是交换?韩世奇卖粮给她,她救治自己。 正在凝神细想,却听赵德芳道:“怪不得别人,是我对不起她。我现在就走,只要蛮儿能康复就行。” 赵德芳误会了,误会是娘亲来救治自己。在心中暗自冷笑,静听着他轻微脚步声向外走去。 韩世奇道:“若有中年女子前来购粮,速速来送信。”韩风轻声应下。 我脑中再次迷糊起来,心中惊惧乍起,不会再也醒不过来吧?再也见不到娘亲,见不到耶律宏光。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清醒。眼前似有烛光摇弋,周围寂静无声,估莫着夜已深。 右腕似有人把脉,“老朽行医四十载,从没有见过这么怪的病症,病人血气似是逆流,虽不严重但有阻滞。” 韩世奇接口道:“大夫,她昏迷不醒是何因?” 把脉大夫手拿开,叹口气道:“若是身体病症自不在话下,老夫定会医好这女娃,但若是江湖中人独门秘方炼制的毒物,老夫不敢随意有药,若用不妥当,恐害了这女娃的性命。她昏迷不醒,理应是中了什么毒,或是体内有活物。” 我已百毒不侵,不会是中毒。‘活物’,我心中一激凌,原来自己感觉在体内游动不停竟然是活的东西。 韩世奇失声惊呼,道:“活物,会是什么活物?” 这是柴滟的独门手法?还是鹰宫的刑法? “哗”一声,应该是外面拉门被人大力的拉开。萧天仰懊恼的声音响起,“少爷,天仰无能。” 人携着一阵风卷到身边,上身被他大力托起,紧接身子软绵绵躺在他的手臂中,耳边传来耶律宏光隐怒的声音,“韩兄,这件事起因是不是你的粮食生意?” 韩世奇淡淡地回道:“不错,起因确实是韩某的生意。” 耶律宏光臂膀一僵,扬声道:“咄贺一、萧达石。” 两个人大踏步进来,耶律宏光沉声道:“达石带人去赵府擒拿柴滟,贺一想办法送信进宫给陈道长,他也许有办法。天亮之前我要见到人。”两人朗声应下。 耶律宏光已得信自契丹赶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这时,韩世奇突然开口道:“耶律兄,柴滟留下有话,意思是若赵德芳知道此事,她不会救小蛮。她的目的并不是伤人,是买粮。” 耶律宏光许是内心惶急,不自觉中紧揽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紧。身子麻痹已久,浑身上下僵直麻木,因此自己竟丝毫不觉得疼痛,隐隐的还觉得有些痛快。 我紧贴着他胸前,听着他的怦怦心跳。心中暗自思忖:千万不要再失去意识,若不然……。 “达石,找面生的云狼们去擒柴滟。切记,你们的目的是擒人,至于她的身份,任何人不得说出来。”耶律宏光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咄贺一两人应下后匆促离去。 房中归于平静,耶律宏光只是紧紧抱着自己默不作声,而韩世奇不知为何亦不开口。 半晌之后,耶律宏光冷漠的开口道:“韩兄,你家世显赫却从不依仗父亲势力,小小年纪独力涉足商界,仅几年工夫便在粮食界独占鳌头,这点上我很钦佩你,就连大王都赞你说若能为国出力,必定是栋梁之材。可是为什么?你让外人觉得你抵抗朝廷。不说其他,仅说在汴梁开设粮铺,你的目的是什么?韩大人在朝中顶着众大臣的质问,如今小蛮也牵连进来,这就是你乐意看到的?” 耶律宏光平素里冷傲凌人,事不关已定会不闻不问。此时一番推腹之言,韩世奇却无法开口解释。我心中暗自焦急,因为柴滟购粮一事殃及自己,韩世奇若用不恰当的理由,耶律宏光心中隐怒哪会这么容易平息。 但家族隐秘之事,韩世奇又怎能说与他人听呢? 心中如被塞入一团棉絮堵得难受,可身子依旧软绵绵的,自己也仍不能开口说话。 韩世奇声调淡淡,“任何一个生意人都想把生意做强做大,我亦不例外。” 我心中一沉,这个理由会令耶律宏光更加愤怒。 果不其然,耶律宏光冷哼一声,道:“韩兄做事令人佩服,请你回避,我要和蛮儿单独待着。” 知道赵德芳另娶,自己清楚地体会到了那种切肤之痛。而韩世奇难言之事和自己的如出一辙。此时韩世奇的感受自己能体会得到。 而耶律宏光却不知,才会这么咄咄逼人。我心中一急,眼角有股热流顺脸而下。 许是泪水浸湿了耶律宏光的衣衫,他身子轻颤了下,用手轻抚着我的脸庞哑声问:“蛮儿,你能听到我说的话?” “是的,我能听到,宏光。”我心中大声呼喊,可口中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想动动手指,可却不知道自己动了没有? 自己应该是躺在刊家粮铺后院自己的房中,因为能听到东赢人用的拉门声停下的声音,紧接着韩世奇道:“蛮儿,…….,你真能听得到我们的谈话?”他激动的不成句,“真……真能听见吗?” 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心中焦急万分,可更焦急的却是脑子又一次慢慢模糊起来。 ~~~~~~~~~~~~~~~~~ 手指好疼,钻心的痛。 我倒吸一口气,却突然觉得口中含有一物,软软的不断有热流流出来,自己被迫咽下,味道腥腥的咸咸的。 脑子渐渐清醒,舌尖轻舔了下口中之物。 口中之物竟颤抖了下,我心头一震,耳边已传来耶律宏光惊喜的声音,“师公,蛮儿醒了。” 我矍然睁开双目,入眼处正是耶律宏光手指自自己嘴中取出的时候,那双手黄中泛白还兀自流着悚目的鲜血,我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他却毫不在意地咧嘴笑着向咄贺一伸过去,咄贺一慌忙上药包扎了起来。 他嘴角微抿静静看着我,我慢慢抬起胳膊平伸到他面前。他轻摇了下头,我坚持平伸着。他轻轻一叹,把手伸过来。 我轻抚着那层白纱布问:“疼吗?”他摇摇头。 突然有人轻咳一声,我一惊回神。却见师公已走出门外,韩世奇步子虚浮正走到房门口,最后的阿桑皱着眉不住回头看。 阿桑眉眼蕴愁,正欲再次轻咳,却正好看见我望向她。她展颜一笑,马上回过头。我顺着看过去,却见韩世奇甫出房门,身子一下贴在墙上,似是所有力量一下被抽离了一般,他头半仰双目紧闭,自己能看到的半边脸颊苍白而悲怆。阿桑脚步一顿回头恨恨瞪我一眼,走过去搀着韩世奇的胳膊慢慢走出自己的目力所及范围之处。 阳光自大敞的房门洒进来,干爽中透着春草的清香。 那无力贴靠在墙上的一幕如被烙在心间,于是,怔怔呆望着房门再也回不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手指的痛提醒着自己,身旁还有人。 嘴角噙着丝笑回过头,正对上那幽若深潭的黑瞳正若有所思直盯着自己。见我笑盈盈的,他咧嘴朝我粲然一笑,“想不想看看那只虫子?” 我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苦着脸摇头道:“不想看。刚刚看到了师公,所以并不是擒到了柴滟?” 耶律宏光面色一沉,两颊肌肉微动,怒道:“萧达石到赵府时,柴滟赵德芳已不知影踪。萧达石找了许久一无所获。众人皆慌时,恰好一中年妇人前来买粮,要量较大,粮铺小伙计领到后院见了韩世奇,才知是柴滟所派。她要求先送出她所要粮量的一半,待粮不出意外送到目的地,给你吃半粒药,然后送另一半,送完之后才能给你吃另半粒药。” 我心中狐疑,问:“我昏迷几日了?” 房中无椅子锦凳,此时耶律宏光早已坐在矮榻上,他道:“我们怎会按她要求的做,我们逼她先把她身上仅有的半粒药给你服下才运的粮,你服下药不到半个时辰,师公接到消息也赶到了。师公见过此物,知救治方法。” 我举起层层裹着的手,“虫子是从手指中出来的?” 他轻颌下首,“若师公不赶来,你就是吃了整粒的药,虫子虽被溶,你行动也无大碍,但会时常晕眩。” 柴滟心机果真深沉,前来购粮之人身上竟只有半粒药。这样一来,为了救我,韩世奇势必会售她所需要的量。只是她没有想到师公会在,还有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赵德芳没有买到粮竟会随她走? 耶律宏光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凝目望着我不语。他似是有话难以出唇,我心头一惊脱口急问:“李继迁联络其族兄之事,你是不是有麻烦?” 看我焦急之色显于脸上,并强撑着支起身子欲坐起,他探起身欲摁下我的身子,我头一仰,唇竟若有若无自他左颊蹭过,心头一阵轻颤仿若漏跳一拍,而他静静盯着我,双眸中溺着温柔至极的光芒。 一时之间我呆了。 半响之后方惊觉我双手依然支在榻上,他双手仍握在我的肩头,两人眼对着眼,鼻子对着鼻子,唇对着唇静静地对视着,两人姿势说多暧昧就有多暧昧,我口中“呀”地一声惊呼,抬起一只手向他推去。 他促不及防间一声闷哼摔倒自己身侧,我倒吸口冷气,怎么会用这只伤手呢? 耶律宏光顺势躲下来挪到榻边,看我苦着脸看自己的手指,他唇边漾着笑道:“李继迁联络其族兄只是图谋李继捧献给赵光义的四个城池,可放心了,夫人?” 我脸一热,啐道:“谁是你夫人?谁又担心你了?你刚才面色古怪,我才顺口问问。” 他轻声笑起来,“只是顺口问问?” 我向里侧挪了些距他远一点,不再和他说话。他斜睨我一眼扭过头望着上方,“柴滟购粮分两批,而赵德芳没有买到粮却离开了赵府,我估计柴滟购的粮一批是为自己,一批是为赵德芳。” 我头中一震,道:“难道赵德芳知道柴滟身份?” 他轻颌了下首,“这只是猜测,据天仰说那晚的情形来看,柴滟应该对赵德芳隐瞒了真实身份。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都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尽快找到柴滟的藏身之所。第一批粮运的方向是北方,应该是鹰宫所用。若我没有猜错,第二批应该是四川方向。贺一会一直追踪下去,只是去鹰宫报讯给你娘亲这事,我不放心你只身前去。小蛮,不管我身在何方,总会有云狼们跟着你,所以,切记不要单独行事。” 丝缕酸涩瞬间涌上心头,苦苦一笑道:“宏光,这次我必须我亲自去。我要明明白白告诉娘亲,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心里永远希望娘亲活在这世间,希望她不受任何人威胁活在我身边。若她出了什么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敞开胸怀,我这一生都会活在自责里。” 耶律宏光面色黯下来,翻身坐起凝神看着我,“我陪你前去。” 我摇头阻止,“不行,萧清垣知道你的身份,你不能出事。” 耶律宏光一听,本来紧蹙的眉头一下舒展,笑着道:“鹰宫与契丹并无正面冲突,这时候,根本不希望契丹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不会出什么事。退一步讲,你娘亲在,他也不敢怎么样。” 心中电转,鹰宫若不依靠外力,凭自己的力量还没有强大到能抗衡契丹,耶律宏光分析的极有道理。 另外,赵光义仍在病中,师公显然不能远离汴梁。若自己只身前往嵩山,娘亲会不会见自己,还真是未知数? 于是,朝他轻颌下首道:“我们一同前去,只是李继迁那边真的没事吗?还有大王对你多有依重,而你却常在汴梁,时日久了,大王对你会有成见的。” 耶律宏光唇边噙着丝笑躺在榻边,道:“一个鹰宫虽不足于让大王费心掂念,可他们若和大宋联合,对我们大契丹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日消除隐患。朝中其他将领虽然英勇彪悍,但几乎都没有踏足过汴梁,更不熟悉嵩山周围地形,所以,这阵子常来汴梁的我是大王的首选,另外,川乱也是一个契机,我麾下将士会分批乔装入宋。” 原来此次前来,他是带着公务。虽就有点假公济私的成分含在其中,但也算光明正大留下的理由。 但我却心中一动,道:“赵光义欲与鹰宫结盟来平息川乱,而赵德芳之所以着急买粮,是因为他与王小波的妹夫李顺已经结盟,买粮是为了这次战争。若赵光义结盟成功,这次战争就会演变成了赵德芳和娘亲之间的战争,……。” 只这一会儿工夫,耶律宏光本已满脸倦怠,双目微闭似已睡了。但我的话尚未说完,他猛地翻身坐起正色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单独出宫是为了去嵩山报讯?” 我心中一警,道:“我出事那晚的事。”说完,我瞟他一眼,声音低了下来,“赵光义已知韩世奇身份,也知道刊家粮铺在契丹的地位,他们计划派人扮作商贾大宗购粮,我来这里本意只是提醒过韩世奇就前往嵩山的,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赵德芳。” 见他久久地默着不语,心中本有一丝不安的我不安褪去微怒乍起,但又念及他千里迢迢为已赶来,又实在无法硬下心肠对他说出狠话,遂只好拉起身上薄被蒙上头独自生着闷气。 “咄贺一。”听他声音并无怒气,我一点一点拉下薄被坐起来。 他面色冷肃望着应声而进的咄贺一,而咄贺一只往这边看一眼,便不再抬头,见他神情颇为古怪,我诧异地低头打量了下自己,又瞅向耶律宏光。不看不打紧,一看恨不得找个地缝扎进去。 自己虽披被而坐,但身上衣衫皱巴巴裹在身上,就连垂在胸前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而耶律宏光刚才两躺两起,玉冠绾起的黑亮头发脑后之处早已凌乱,已有丝缕垂下来。 这情形任谁看见都会往别处想,难怪一向沉稳的咄贺一盯着自己的脚尖无法抬头。 呆怔一瞬,轻呼一声拉起被子蒙头缩进被子里。隔着被子耳边依然传来耶律宏光的朗声大笑,“贺一,你家少夫人脸皮薄,咱们出去谈。” ‘少夫人’一入耳,我在心中哀叹一声,自己是有口莫辩了。 咄贺一抑着笑欢声应下后道:“阿桑姑娘已来了几次,问少夫人何时用饭,卑下说用时自会叫她。不知现在……?” 耶律宏光隔被轻拍我一下,“梳洗后用些饭,等你恢复元气后我们去嵩山。” 窝在被子里仔细地想着,耶律宏光此番前来豪气万千胸有成竹,这一切真会在今年之内会结束吗?娘亲会随着自己回契丹吗?回契丹后,真能顺利嫁给耶律宏光吗? 头上被子被人拉下,阿桑略显悲伤的脸映入眼帘。 她把一套干净衣裙顺手搁在枕头边上,又默默转身去洗为我净面的帕子,我在心中暗自叹口气,翻身起床拿起衣衫。 一袭明黄绸缎衣裙,同色刺绣,虽看不清图案但依然精美异常,穿在身上凸凹有致,不同于我常穿的束腰宽松衣裙。 瞠目望着镜中的自己,身姿修长明眸皓齿,黑亮长发如瀑倾泄,在衣裙色彩的映趁下肤白如玉唇若涂丹,这是自己吗?我抚着自己的脸颊,曾几何时,如影随形的清稚已然消失不见。 转身拿着湿帕子的阿桑满眸惊艳,嘴角含笑丝苦笑赞道:“如此妆扮,乍一看像是春日里百花丛中翩翩飞舞的彩蝶,令人忍不住想去追逐。但仔细看后却发现是明艳逼人,美得犹若是一幅画,连女子都想站在这幅画前静静欣赏这种美,更遑论是男子了。耶律公子一直想遮住你的光芒,不想让别人发现你的美,这次为何为一反常态,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怔,耶律宏光一直想遮住自己的光芒?这话从何说起。 阿桑笑着摇头,“我痴长你几岁,又是局外人,有些事比你看得清。” 我心微动,却不愿在这个话题说得太多。遂接过阿桑手中帕子,擦脸漱口后坐下来,对镜梳起长发来。 阿桑放下手中物件,拿起床头纱褛头饰走过来放在妆台上,接过我手中梳子。 长发依然垂着,只是在两耳后插上明黄水晶长坠,水晶长坠直悬而下混在乌黑长发之中若隐若现,华贵中不失妩媚。然后穿上同色纱褛,那层纱薄若蝉翼,婀娜身形隐现,平添重朦胧的美。 阿桑目不转睛看着,口中说着既是怨责又是赞赏的话,“小蛮,你的美只会给公子带来伤害,他会自责会心碎会痛苦,若你没有大碍,就早日离开这里,远离公子,不要让他看到你。这样,你对外昭示着的幸福不会刺伤他。” 我心头一痛,“阿桑,难道连兄妹都没得做吗?”话刚一出口,心中就暗责自己太过糊涂,那日韩世奇得悉娘亲心中其实是看好他时的反应,还没有说明问题吗?见阿桑双眸惊痛望着自己,猛地想起兄妹之事她并不知晓,遂忙对她解释,“阿桑,我会听你的话,我们即刻就走。” 阿桑双瞳蕴泪,撇过头不再看我。 我双眼也模糊起来,“阿桑,若你家公子执意在汴梁做生意,除了一人可以阻拦外,没有任何人可以劝阻的了。你可暗中送信给你家夫人,就说‘痴儿为母远走汴梁,若想儿归母亲相逼。’”说完,拔腿向外走去。 阿桑跟在后面,“我会送信给夫人,谢谢你。公子释怀之日便是我原谅你之时。” 走到院中,耶律宏光已闻声自我房间隔壁走出来,他目光紧裹着我痴痴凝望,过了会儿刚要开口,我在房中就强忍着的泪水顺脸流下,他笑容一顿跃下廊子走过来,“发生了何事?让我美丽的夫人梨花带雨。” 我心中难受极了,他还有心思打趣我。 我抡起拳头砸向他前胸,边捶边哭着说,“当初谁让你在城门等我的?谁允许你陪我来这里了?若你没有跟着前来,我现在就不会这么难过,这么伤心。” 他站着既不开口说话又不拦我,我力气越来越小,直到手臂无力垂下,他仍是站着不动。 这事怪得了他吗?是自己不知何时把心系在了他身上,与他何干? 他生气了?或许发怒了? 我低头沉吟一瞬,抬头欲向他道歉,却见他似笑非笑盯着我。这神情绝对不是生气,当然也不是发怒,似是隐着丝得意。 本已褪去的怒气再涌心头,见状,他忙敛去脸上那欠揍的表情,柔声道:“蛮儿,现在你的难过他的伤心都是一时的,时日久了,自然也就淡了,在这世间会有另外一个女子令韩世奇倾心。若你明明不喜欢,却恐他伤心违心迎合,那除了让我们三人痛苦外,没有任何作用。” 他说得是实情,但我心里的难过却丝毫不减,“我们现在就去嵩山,我不想在这里。”他静静看着我,半响之后方轻颌下首。 我扫了眼左右,韩世奇的房间门大开,两个丫头正在细心整理,显然此时韩世奇不会在房间,而书房外也落着锁,显然也没有在书房。 我略松口气,瞥了眼侧门。 耶律宏光嘴角噙着丝暖暖的笑,“韩世奇现在在前面铺面里,我们不去告别,直接从侧门走?” 收拾完屋子,正好路过的阿桑脸上无一丝表情,侧过头道:“我会转告我家公子,各位走好。”说完,径向花架子下的水井走去。 耶律宏光仍静静等我的回答。 以后永远都不再见韩世奇了吗?这落在外人眼里算什么,太过在乎还是因为愧疚无法面对才落荒而逃。 姑且不说他人,就说眼前的耶律宏光虽然知道自己心意,可对他公平吗?愧对韩世奇的是自己不是他。 我抬头朝他灿烂一笑,“哪能不向主人家告别。”闻言,阿桑手中衣衫‘啪’地落于盆里水中,但却没有再次开口,只是轻叹一声,低下头捞起衣物洗搓起来。 走到内院进铺面的门口时,心仍是一抽,脚步也顿了下,耶律宏光默默伴在身侧。 我站在帘外默一瞬,暗忖:总要有面对的一天,逃避不是办法。 于是,掀帘进入铺子。 柜下供客人临时坐的椅子上,韩世奇与身着便服的吕蒙正面对面坐着,韩世奇面上带着淡泊的笑容,吕蒙正皱眉正在说着,“……,我家老爷急需这批粮,韩东家再想想办法。……。” 赵光义已经下手了,韩世奇如何拒绝? 听到脚步声音,两人向这边看来。韩世奇乍看到我双眸一亮,但只是瞬间便已隐去,唇边漾着丝浅浅的笑。吕蒙正对韩世奇隐瞒了真实身份,这时却发现我出现在这里,面露惊色蹙眉低头深思起来。 正在柜上焦急的韩风扭头看见是我,先是一怔后又似想到了什么,喜孜孜望向韩世奇道:“公子,小蛮姑娘醒了,前面的生意我招呼着,你们回后院吧。客倌,你见谅。” 韩世奇淡淡地扫了眼韩风,然后看过来,笑问我,“要走了?” 我笑着轻颌下首简短地道:“该走了。” 韩风满脸欢喜定在脸上,忿忿瞪我一眼。韩世奇又是淡淡扫韩风一眼,他咂咂嘴脖子一缩低头站在柜台后不再吭声。 韩世奇目光再次投过来,但不是看向我,而是身侧的耶律宏光,笑容依旧淡淡,“舍妹安全仰仗你了。” 耶律宏光低头瞥一眼我,见我没有异样,嘴角才噙着丝笑轻一颌首,算是应下亦算是懂了韩世奇的言外之意。 说明世奇放下了?心头兀自一喜,笑容还末涌上嘴角,猛然之间却撞上韩世奇幽黑晦涩的双瞳,我心一室,自他黑瞳中清楚地看见自己轻颤了下。 吕蒙正诧异地看着我,应是不解韩世奇为何称自己‘舍妹’? 我心中一凛,这时候哪是我们一帮小儿女纠缠不清的时候,遂敛去愁绪,笑着走到吕蒙正面前,微施一礼含笑道:“家兄生意目前只能针对散户,若客倌急需用粮,小女有一朋友姓赵,估莫着会有这个能力。” 扯上赵元侃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毕竟这个策略出自于赵元侃之手。另外,赵光义既然志在粮食,哪会这么轻易罢手,今日吕蒙正,明日或许就会是王继恩,后天或许就是其他大臣,若想永远解决问题,只有赵元侃所说的两条路。 听到‘客倌’二字,吕蒙正轻舒口气放下心来,只要不当面叫他吕大人,即使韩世奇过后知道了他的身份,对他来说亦无所谓。但听到‘姓赵’两字,他竟有些哭笑不得,轻声自语道:“姓赵?” 我身子又向前凑一些,声音极低笑着道:“姓赵名元侃,现居于宫中。” 吕蒙正向铺外看一眼,轻叹道:“韩东家,既然你府中有事,今日就言尽于此。”语毕,转身之时朝我微一点头大踏步向外走去。 吕蒙正径向斜对面酒楼走去,我在心中暗叹口气,自己的这番说辞或许连燃眉之急都不能解决,也许自己刚刚离开,他就会去而复返? 耶律宏光诧异地问:“吕蒙正?城外赵府出事时,我们见过的那位?” 我点点头,“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没有发现你,你记得他,他肯定也会记得你。” 言外之意即是耶律宏光在汴梁不能久待。 韩世奇闻言并没有吃惊,仿若早知了吕蒙正身份,但听到后面两句话时,苦笑着起身朝耶律宏光道:“第二批粮食今夜会运出,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世奇还有其他事,就不远送两位了。”说完,缓步自身边走过,头也不回走向内院。 耶律宏光牵起我的手跨出铺子,铺前来往行人纷纷注目,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慢慢向他身后蹭去,“宏光,这衣裙太过艳丽,我有点不习惯,还是回去换回原来的衣衫?” 耶律宏光一把拽出我,“年前太后派宫里裁缝去王府为阿奶缝制新衣,曾听娘亲说这这裁缝是宫里手最巧活最细的。我便私下给阿奶说,想给你也做一件。这绸缎是我亲自挑的。” 两人走在街上,我心中忽地有个疑问,想了想没有办法问出唇,但不问总觉得怪怪的。他似有所觉,觑了眼我脸上神色,脸上噙着丝坏笑道:“你是不是想问,那裁缝为何知道你的尺寸?” 我面上一热,啐道:“难道真是你告诉他的?你几时知道我的……?” ‘尺寸’二字我始终无法出唇,现在不止脸上火烧,就连脖颈也烫起来,两耳更是灼热,估计两颊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耶律宏光抑声笑起来,“作为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就是身体上从来没有接触过,也会清楚知道她的尺寸的。” 问了还不如不问,看他得意的样子,我后悔的直想咬自己的舌头,可试了试疼的钻心,遂放弃扭过头望向道旁,一抬头,路边酒楼二楼栏杆处两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我步子渐缓,原来吕蒙正前去刊家粮铺之时,赵元侃在这里等着。 赵元侃的眼光对上我的视线时才回过神,我冲他展颜一笑就欲加快步子走开,但他的目光竟又从头到脚扫我一眼后方朝我轻颌了下首。 心头有丝不舒服涌出来,心中暗骂耶律宏光:都是这件衣衫惹得祸。 身侧的耶律宏光冷哼一声,我忙侧过头望着他,他脸色极是难看,“这件衣裙在外面不能再穿,回契丹后也只能府中穿。” 自出铺门,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在身上,我早已不胜其烦但却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去捂住别人的眼睛。但看到本来乐滋滋的他变成这副神情,我拼命忍住笑,但忍了会实在憋不住‘扑哧’笑出了声,“为什么?这不是你亲自挑了料子吗?” 他拉着我的手飞快向城门方向走去,步子渐快,发间长坠时而相撞,‘叮叮’响声清脆悦耳,这么一来,更加招人注意。 耶律宏光懊恼不已,步伐愈快,但汴梁乃是皇都,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距城门仍有些距离。 耶律宏光拉我径入一家布店,随手扔下一锭银子,朝盯着我打量的伙计轻喝道:“把那白色的布裁下两丈。” 耶律宏光冷眸慑人,小伙计脖子一缩,边裁布边小声咕哝,“两丈布做什么用?” 心中明白他的想法,只得无奈叹口气,“神也是你,鬼还是你,只是苦了我,随着你瞎折腾。” 他瞥我一眼,接过伙计手中的布披在我肩上,左看右看后,随手拿起柜台上的剪刀裁下一截,然后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去,“城外萧达石备好了马车,我们步子快一些。” 我低头看看身上不伦不类的打扮,笑嗔道:“这么个打扮,步子快一点难堪就少一点,我比你急。” 他呵呵一笑,两人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 因体内被柴滟拍进了活物导致耽搁几日,但赵德芳与李顺结盟,因而柴滟极有可能出现在四川这件事必须早日让娘亲知道。另外,把赵光义将与鹰宫联合之事告知娘亲这件事也刻不容缓。若娘亲能早日擒获柴滟,或是与柴滟达成协议,以不泄露她的身份为条件而脱离鹰宫,娘亲便不会沦为赵光义的棋子,不会为赵光义平乱而冲锋陷阵,当然就不会出现娘亲攻打赵德芳的事。 只是,事态会依着自己的想法发展吗?在柴滟现在的身份是赵德芳的妻子这个事实下,娘亲会愿意平静的与她达成协议吗?若是动手的话,赵德芳会帮哪一方? 宋室皇宫的阿奶曾说过娘亲怒时性烈如火,自己虽未亲眼见过娘亲动怒,但是我心里极是相信阿奶所说的话。 因此,娘亲见到柴滟时会不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若真的发生了,自己该怎么办?如果插手,赵德芳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但若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娘亲受委屈,自己根本无法做到不动手。 师公告诫自己生养之恩不可忘,自己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不管自己承认不承认赵德芳这个爹爹,可血脉却是改变不了的。 思虑许久,只得暗叹一声。现在如何打算都不能预知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自己这样愁肠百转暗自神伤也无济于事。遂在心中轻叹一声,掀开帘子问萧达石,“到前面小镇买些吃的,我们的午饭还没有顾得上吃。” 萧达石颌首应下,然后扬鞭在半空中空抽一下,‘噼啪’一声鞭响声落,前面浑身雪白的高头神骏大马放蹄如飞,直向已遥遥在望的小镇驰去。 萧达石今日神情不像以往那般冷肃,“小蛮姑……,夫人,官道上尘土飞扬,你还是放下帘子,等到了镇上卑下再叫你。” 听他改口称‘夫人’我一下子有些面热心惶,手一松帘子落下,然后轻声嗔怪斜依在软垫子上的耶律宏光道:“都是你,现在他们都称我为夫人。” 耶律宏光没有回答我,一转身才发现不知何时他靠坐着睡着了。伸手准备推醒他,却发现他嘴角虽噙着丝笑但眉眼之眼倦色深蕴,我心微微一动,拿起靠在身后的纯白细软毛毡轻轻盖在他身上。 见刚刚才仓皇放下帘子躲入马车内的我再次掀开帘子,萧达石脸上竟然难得一见现出丝讪笑,“姑娘不要难为情,咱们契丹人虽不是很讲究这些俗礼,称呼不如大宋这么规矩,但我和咄大哥都想这么叫,能早一天定下你和少爷的名份,对于我们来说,才会放心一些。否则,少爷一心系在你身上,怎么能成就大事。但若姑娘与少爷成婚前不想让我们这么叫,我们不叫便是。” 对我,萧达石从未这么和颜悦色过,细细想一瞬便已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这次前来耶律宏光身带王命,若能一举铲除鹰宫,对于耶律宏光不止是奇功一件,还会在契丹声名大噪。这样,耶律宏光手握军权时众人才不会有非议。 契丹大王耶律隆绪本就有意利用耶律宏光与耶律休哥的祖孙关系来夺权,此事成功,便是皇权自然过渡的前奏。这样一来,从大的方面说契丹王室不会出现宫廷政变,从小的方面说,耶律休哥军权转交给耶律宏光,也不会有王府没落的事情发生。 而对于萧达石、咄贺一,甚至云狼二十骑来说,他们与王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王府的荣辱不止与耶律宏光一门休戚相关,与他们,同样是。 萧达石平素里少言寡语,而今日言辞恳切语气温和,心里虽然明知他态度的转变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耶律宏光,甚至可以说是为了他自己,但他性格耿直有什么说什么,对耶律宏光又是一心一意,我当然也不以为意。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二十章 萧达石平素里少言寡语,而今日言辞恳切语气温和,心里虽然明知他态度的转变并不是因为我,而是为了耶律宏光,甚至可以说是为了他自己,但他性格耿直有什么说什么,对耶律宏光又是一心一意,我当然也不以为意。 于是,瞅他一眼含笑轻声道:“你家少爷睡熟了,慢点不要紧,不要颠着了他。” 萧达石边憨厚一笑边颌下首,“自那晚从燕京赶来,少爷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一直在榻边陪着你。实在困极了,也只是靠着矮榻坐在地上眯一会儿。”白马极是通灵,萧达石轻扯一下缰绳,它冲势虽然骤减,但却让人感觉不到急速刹车的惯性冲力。 难怪他这么困倦,说话的工夫便已睡熟。 我心头涌出融融暖意回身看他一眼,他的睡颜虽然憔悴,但唇边眼角均上扬着,把他内心的欢娱幸福毫不保留的显露在脸上,刹那间,心头那丝暖一下子澎开流到四肢百骸。 萧达石似是觉察到了我的失神,侧身扭过头向帘子内看一眼后又疑惑地瞥一眼我,我心神一恍,慌忙掩饰自己的情绪并随手放下帘子。 在帘子落下的瞬间,看见小镇南面不远处一簇黄光伴着声轻响自下而上冲向半空后如花一样散开,黄色光芒璀璨耀眼,但只是一瞬间黄光便溶进光亮的阳光里消逝不见,我心中微诧,不自禁掀开帘子一角怔怔望着那边。 “达石,是第三声?”不知何时耶律宏光又已醒来,坐在我身后顺着掀开的帘子角望向小镇方向。 萧达石面色恢复了往昔的凝重,恭敬地道:“少爷,是第三声没错。”耶律宏光默思一会儿,起身掀开帘子站在萧达石身边向马车后看去。 刚才伴着黄光的而起的那声轻响已经是第三声,前两声我虽醒着但没有注意到,而闭目歇息的宏光却听到了。我在心中暗自一叹,自入宋境恐怕睡梦中的他也是警觉异常。 “这是什么信号?”见我仰起头问他,耶律宏光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唇边甚至逸出丝安慰我的笑容,“应该是某个组织联络自己人的信号,不用担心,和我们没有关系。” 他话虽这么说,但人依然站着,目光仍然盯着马车后。 我心中有些不安,把心里可疑的人逐个过滤一遍。 赵元侃,但是离开汴梁时才遇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怎可能会前来这个小镇部署一切,况且,有什么目的值得他这么大费周张前来布署这些,显然不可能是他。王继恩,似乎更不可能,赵元僖去世后,他奉大宋皇后旨意接元佐无功而返后在宫中气焰收敛许多,况且赵光义箭创复发,他应该在宫中忙的焦头烂额才是,也不会是他。 在心中想了个遍,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鹰宫中人。 掀开马车窗口的帘子向后看去,来往路人之中两个素袍女子骑着白马不疾不徐远远地跟在马车后。两人娇靥铁青目闪冷辉,具备鹰宫女宫众的特点。但公然跟踪却不是鹰宫的作风,难不成会是柴滟所派? 这个念头甫起,立刻被自己否定。 柴滟并不知道我们知道了她在鹰宫的首领身份,那晚她会铤而走险伤我只是逼迫韩世奇卖粮给她,因为在大宋境内,若从韩世奇铺中买不到粮食,那她根本不可能从其他店铺购得大宗粮食。从她仓促离开赵府的做法分析,她应该是担心赵德芳发现她身有武功及她伤了我这两件事。既然她违恐我们发现她的行踪,当然不可能大张旗鼓跟踪自己。 但鹰宫这不合情常理的做派又说明了什么?是娘亲知道首领是谁后改变了策略?在心中琢磨一会儿,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遂放下帘子安心坐下来。 耶律宏光眉头完全舒展,弯身回来坐在身边并随手把前面的帘子挂起来,见我微笑着默默盯着他看,他双瞳隐着丝欣悦,淡淡地道:“猜出来了?” 距小镇已近,官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 车辕上套的那匹白马一直昂首竖鬃四蹄翻飞,甚是神骏,连带着赶车之人也是黑缎华服,在这小镇上自然引人注目。车帘高挑着,行人目光不断投进来,耶律宏光恍若不知,我却无法忍受,遂劈手扯下帘子,才道:“嗯,猜出来了。我很高兴,因为她们这样做,显然是娘亲调整了策略,柴滟怕什么?她最怕的就是力量外露,若势力过于庞大,不说契丹,就说大宋,如果让大宋皇室觉得受到威胁,赵光义也会对她们动手的。因此据我估计,不用我劝说,娘亲也想尽快了结此事。” 他瞟了眼左右飘忽的帘子,笑看向我,“放下帘子,她们找你会费些时间。” 我笑摇了下头,“你忘了我们身后还有两个如影随形的尾巴呢?” 我话音刚落,他也像我一样笑摇了下头,我不解,掀开马车窗帘向后看去,耶律宏光所料不错,那两名女子果真已没有踪影。 见我眸含疑问,他笑赞道:“你娘亲谋略高人一筹且调配有度,如果是男儿身,放在军中会是了不起的将领。这跟踪我们的人,定是与左右护法关系不近的宫众,换句话说,就是你娘亲信得过的人。只是我还没有猜到,想和我们见面之人是谁?又为什么选在这里和我们见面,难道会是阻拦我们?” 与娘亲分别已有月余,心中自是十分挂念,心中虽知他所说极有道理,便仍驳道:“为什么一定是在这见面,而不是像前面三个烟花信号一样,只是交接。” 我话音刚落,他已笑出声来,“交接,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交接,亏你想得出来。你若不信,我们在这小镇转上几圈,自会有人前来寻你。” 耶律宏光说的不错,只是在小镇转了半圈还不到,已有两名素袍女子挡在马车前。 她们年约十七八岁,柳叶眉杏子眼,肩后秀发绑成一束,相像的如孪生姐妹一般。其中细稍眉的走到车辕前抱拳道:“请小姐随我走。” 我跳下车,看了眼随着下车的耶律宏光后随她向通向镇外的胡同走去。未行两步,他大踏步走来,淡淡地道:“我送你过去。” 身后随着的另一名女子道:“公子,前面酒楼之中另有人等你。”耶律宏光轻哼一声,“先让她等着。” 两名女子互看一眼,眉稍细先说话的那女子沉吟片刻,朝后面的女子点了下头,两人不再强求耶律宏光。四人向镇外走去。 镇外,万顷油绿麦田边缘上有一片青松白桦杂林,我眼前倏然一亮,看到绿叶互映的林子边,一道白色纤影默立着。 “娘亲”,我欢呼一声飞身纵起,向林子急掠过去。身上披的那截白布被风吹开向身后飘去,我步子不停头也没回对耶律宏光道:“你先捡起来,我回来自会披上。” 娘亲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容拥我入怀,一手扶在我腰际一手轻抚我的长发,“虽然粉黛不施,但在这织锦华衣的点缀下更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我的女儿真是越大越美了。” 娘亲的称赞听得我喜孜孜的,我直起身子,看着她嘟起嘴道:“但娘亲却越来越纤瘦了。” 娘亲满眸宠溺淡去,笑看向随着跟来的耶律宏光,“过来,孩子。” 耶律宏光一脸腼腆走过来站在娘亲面前,握着的那截白布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我微张着嘴看着他两手不停来回换了数遍后,心中有些忍不住想笑,居然也有他紧张的时候。 “孩子,那十几天冻坏了吧?”娘亲笑问。 耶律宏光急忙摇头,“山中冷是不假,但鬼叔叔暗中送来的御寒之物很好用,所以并没有冻着。” 娘亲颌首后深深看耶律宏光一眼,“俗话说的好,‘丈母娘看女婿越看欢喜’一点都不假。” 我听得一呆,耶律宏光的反应一怔。 我一呆过后羞得满面燥热,耶律宏光一怔过后却是欢呼一声,然后张开双臂向上飞纵,半空之中的他黑发随风扬起笑颜也显得越发耀眼,兴奋之时浑然不知手中白布已顺风飘远。 等落地之后方才惊觉,娘亲不解地看着他怅然若失的神情,问:“那块白布是做什么用的?很重要吗?” 我‘扑哧’轻笑出声,耶律宏光越发不知如何开口。娘亲见了摇头轻笑起来,笑过之后嗔道:“蛮儿又捉弄人了?” 正笑得贼贼的我一下子收住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正说着白布的问题,为何会忽然扯到我身上。耶律宏光嘴角逸出丝得意的笑瞅我一眼,扭头看向娘亲时已是满脸无辜,并坚定地点点头,“蛮儿是经常捉弄人。”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会伪装,表现的竟如受气的小媳妇般,我气恼地瞪他一眼,他却笑得越发纯真而无害。 脑中灵光一闪,我嘴角噙着丝坏笑瞥他一眼,见我的神情忽然变化,他垂在身侧的手慌忙轻摆,示意我不可乱说话,更不能说出白布是干什么用的。我得意一笑看向娘亲,“娘亲,我哪……。” 娘亲满眸慈爱宠溺已隐去,脸上仅是淡淡笑着,“蛮儿,娘亲今日见你,只想对你说四个字,‘置身事外’,你若能做到就可以留在汴梁,直到这件事了结,如果做不到,现在就随着宏光回契丹,以后不得踏足宋土。”刚刚才涌到脑中聚集起来的欢喜一下被这四个字击得支离破碎。 置身事外,在自己知道了鹰宫首领是谁、娘亲攻打的对象是何人及赵光义的计划后,自己还怎么置身事外?但自己却无法开口,不管是柴滟还是赵德芳,每提起一次,对娘亲来说,都是一种无法出唇的痛苦耻辱。 娘亲默认耶律宏光的女婿身份竟然还有这层意思,她是把我托付给耶律宏光,这样她心中才会无所顾虑。 ‘托付’一入脑海,我心头一惊看向娘亲,她淡漠的双眸中竟似蕴着丝决绝,心头再次一震,“我知道这件事如果不了结会是娘亲您一生的心结,你会一生不快乐不开心,我也知道娘亲想让我好好的活着幸福快乐的活着,不想让蛮儿搅进东丹王留给子孙的使命中去,更不想牵扯到宋室皇宫的恩恩怨怨,找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生一群可爱的儿女,想让蛮儿过平常女儿家的普通生活。可是如果娘亲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活得能快乐吗?我能开心吗?我会痛苦,会内疚,会怨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娘亲受了委屈出了意外。” 听我这一席话,默看着我的耶律宏光有些动容。 而娘亲握着我的手,“小蛮,切记,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旁人或许能在身边帮你,让你走弯路的机会少一些,但最终走路的还是你自己。别人无法代替你去走,你人生遭遇的一切都是你走出来的。娘亲的路也只能自己去走,即使你是我的女儿,也不能代替我去走。” 鼻头酸得难受眸中雾气再也抑不住,但不知为什么,内心却异常平静,平静的自己都有些无法相信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蛮儿不能替你走,但是可以在你身边帮你。娘亲虽然统领鹰宫数十年,考虑问题当然比蛮儿全面成熟,但是当局者迷旁观着清,况且赵…赵德芳、柴滟她们夫妇二人是否清楚对方的底细,到最后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们都无法预料。还有一事,蛮儿还没有来得及给你说,赵德芳已经和李顺联合。” 见娘亲仍是淡淡笑着,脸上表情并没有因为听到赵德芳和柴滟的名字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仿若这两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也像是这件事她早已知道了一般。 娘亲道:“等了这么多年,遇到内乱这么好的机会,他自不会错过。只是联合乱民是为不智,不如拉拢旧臣镇压他们,然后名正言顺利用太祖、廷美、德昭之死公然造反。” 耶律宏光颌首,“宋皇打压武将,若赵……能拉拢这些武将是为上策。” 在心中暗叹一声,自己这次出宫好像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赵德芳与李顺之事娘亲早已猜出,至于韩世奇在宋生意的经营策略似乎只针对散户,自己不出宫还好,出了宫反而累及他卖粮给柴滟。 不过,幸喜见到娘亲。 娘亲赞赏地看向耶律宏光,“不愧是名将之后。宏光,小蛮生活在深山十多年,人情世故一点不通,她脑海中认为赵德芳负了我,就不再是她的爹爹,所以才会连名带性直呼他的名讳,不要笑话这孩子。契丹人本来就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称呼叫法也随意的多,因此,只当赵德芳是陌生人就好,不用顾忌太多。” 耶律应下后道:“蛮儿被袭时师公会忽然出宫,是您送的信?” 娘亲点头后笑着抚了下我的脸颊,“我嘱咐过她们说除非蛮儿有生命危险,否则只可暗中保护不可出手,有什么事只需快速回报。蛮儿,有没有埋怨娘亲没有露面?” 我握住娘亲拿下的手,含笑摇头,“娘亲虽没有露面,说明师公可治此症。” 娘亲笑道:“我的女儿真长大了,为娘可以放心了。蛮儿,想吃粟粉饼吗?”我开心地晃着娘亲的手,“当然想。” 见我左瞧右看的找,娘亲侧过身子指了下身后的林子,“不是做好的,林子那边有户人家,估莫着你鬼叔叔已经打点好,宏光,我们走,今日我现做。”耶律宏光回身看了眼仍远远立在麦田旁土路上的两个女子,“宏光很想随着过去尝尝您的手艺,可是镇上还有人等我。” 娘亲朝镇子方向望一眼,然后朝他淡然一笑,牵着我的手转身向林子里走去。 见我走两步一回头,娘亲抬手点了下我的额头,笑着摇头不语。我朝她伸伸舌头,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眼,一回头,却见娘亲默盯着自己。 我脸一热,松开娘亲的手,向林子边缘处的农舍跑去,身后的娘亲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强求也不会有结果。紫漓也是苦命的孩子,费尽心思谋划这么久只为过普通人的生活,她想做什么都随她去吧。” 心中一动,回身皱了皱眉头,“她谋划这么久,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说完这些,忽然意识到刚才似乎漏说了什么,想了一瞬儿,心中喑骂自己大意,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赵光义计划利用鹰宫力量平乱,估计这几日会商议联合之事,只是不知柴滟还会不会前去禁地?” 娘亲雪白的袍子随风飘起,显出她越发纤细的腰身。 她自身边走过径向农舍走去,“这次去禁地传达指令的不是她,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为娘这次出宫就是去见赵光义商议合作的事。”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再次进宫,心境与以往已大不相同。娘亲虽然没有和我住在一起,但毕竟是在一个宫墙圈成的大院子里。 白天能见到娘亲的机会极少,但晚上却能整夜和娘亲同榻而眠。这么一来心情愉悦许多,连带看着宫里的人也顺眼起来。 去年冬天虽冷,但反常的是气温回升的却特别快。天暖风柔,宫里的光秃秃的林木枝桠及黄枯的花草一夜之间全变了颜色。 我把毯子铺在油绿草地上盘腿坐下,向一脸不情愿跟来的王峰伸出手,他阴着脸把食盒中递过来,“小蛮姑娘,这是御花园不是你们家的后院,你这么大喇喇铺条毯子坐在这里,也不怕惊了驾。” 我拿出点心一样一样摆好,把食盒放在毯子边上放好后方抬起头,“王公公,不劳你大驾提醒这不是我们家后院,不过,虽说这是在御花园里,可前有那么一大片金盏菊挡着,金盏菊与我们中间还有前面的这几棵树,谁会能看见我们,谁又会遛着墙边进来,再说了,你们的皇上忙着处理内乱,哪会跑到这让我惊驾。” 王峰身子一矮跑到树边向外看一圈又跑回来,有些惊惶道:“小祖宗,皇上虽不会来这,皇后贵妃们却是常来。你口出妄语噪门还这么高,是不是奴才死到你手上你才甘心呀?” 娘亲入宫后,住处几乎每日都会有人前来陪我闲话家来,赵光义还御赐许多好玩的物事,宫中诸人不知其中缘由艳羡不已,我却是不胜其烦,白天能躲得出去就不会在住处待。 我捏起块点心,瞥一眼他,“王峰,你如果想回去就自己回去,若不想回去就坐下来用糕点占着嘴,休要在我面前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本来就是躲她们的,现在可好,躲开了她们,你又成了这样。” 王峰看-眼毯子迟疑了会最后还是直接坐到草地上,我随手端起一个小碟子递过去,他接过放在身边,看了看我想说什么,但嘴张了下又咽下所说的话,默默吃起点心来。 我拍拍手中沾着的糕点碎渣,“想说什么?”他摇摇头还是没有说的意思,我轻哼一声,“改日见到王继恩,还是让你回大殿侍候得了,混得时日久了也能混个名堂出来。” 他慌忙摆手,“我马上告诉说,我可不想回大殿。近日进宫的那个与你长相相仿的妇人,皇上日日诏见。现在宫中不止宫女太监们悄悄议论,就是妃嫔们都暗中走动谈论这件事,都认为你们是皇上微服出宫时遗留在民间的……。” 点心一下子哽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王峰慌忙起身欲过来帮我拍背后,但见我气忿忿地瞪着他,他不仅不敢过来反而用双手撑着身子又向外面移了点,赔笑道:“只是听他们说得热闹,我站着听了会,我没有这么认为,你别生气,只是……,只是……。” 我咳出喉中之物,冷哼一声,“只是什么?” 他仍赔着小心,“只是,你们长得太像了,又同时进的宫。还有,这几日皇上遣人把国库里好玩的物事都找来送到咱们那,……。” 我拿起一块点心向他掷去,“还说你没有这么想,我看你想得可不少。”他身子往前一探躲开了,然后站起身子撒腿就向树那边跑去,“姑娘家比男子力气还大,……,呀,奴才见过娘娘。” 心中一愣,还真有人遛着墙边来这个幽静荒僻的角落。 素净的衣衫依旧简约淡雅,本就白晰的皮肤似是比年前更白,薄唇有些干。我心中暗叹一声,怎么会是她?今日的她有些地方不对劲,我仔细打量了会儿,发现她眉梢眼角隐着丝憔悴,她的样子有几分疲惫几分无奈。 王峰带着探询看着我,我朝他轻一点头,他走到宫墙边上沿着墙向外走去。 王峰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笑着柔声问:“青寇可知道川乱的幕后指挥人是谁?” 我在心中冷笑起来,但却正色道:“我娘亲知道还是不知道我不清楚,但娘娘您似乎知道那个人是谁?和我娘亲有关系吗?唔,你前来说于我听,难道这人和我有关系?” 她唇色中的微红也褪去,“蛮儿,你爹爹是为了我们赵家的江山,待大事一成,不说德芳,就是我也会向青寇请罪。现在的机会很难得,西夏扰边不停,契丹又虎视眈眈,赵光义根本不敢对内大举用兵,如果他借用不了鹰宫的力量,你爹爹会很快打过来。” ‘机会难得’,你们可曾想过娘亲的立场,谁又想过娘亲为什么会甘愿作困于鹰宫? 我冷眼看着她的脸色已几近苍白,心头有丝不忍,但旋即抛开,“娘娘好像忘了赵光义同样也姓赵。” 她盯着我嘴唇轻抖起来,“蛮儿,你可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皇叔德昭,他又是怎么死的?就连你爹爹德芳,若不是当时所住府邸有暗道,他也会早已死于非命。是的,他也姓赵,可他却是杀了我们满门的仇人。” 她说的这些不管是真的,还是杜撰的,但对我来说都有些遥远。赵德芳虽是自己的爹爹,可每逢见到娘亲的满头银丝,心中对他的恨就无法抑制,更遑论从没谋过面的爷爷和皇叔德昭。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愿与她讨论这个问题,因为根本说不到一块去。遂静静看着她,“娘亲虽是鹰宫宫主,但上有首领,宫内有左右护法,有些事娘亲自己做不得主也是听命于他人。娘……,阿奶,娘亲出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从‘娘娘’改口为‘阿奶’,且自己的这声‘阿奶’叫得真切动情,她听后神情微震喃喃重复着,“阿奶,你是第一个开口叫我阿奶的……。” 皇叔德昭无子女,赵皖自小生活在赵德芳身边从未进过宫,也当然不会有机会叫她‘阿奶’,我的确是孙子辈中是第一个叫她阿奶的。 我心中的那丝暖只是一瞬间便被酸涩冲减,“对娘亲最重要的不是赵家的江山,而是我的命” 她身子一幌似是要往后摔倒,喃喃地道:“不错,对于女人来说,子女的命是最宝贵的。但谁叫我们是皇族中人呢?……。” 我眼疾手快扶着她的肩头,“我扶你回宫让太医瞧瞧,你脸色很苍白。” 她坐在原地歇了会儿,睁开眼睛唇边漾出丝浅浅笑意,“自个的身子自个清楚,我先出去你稍后再走。” 我松开手,她还没有站起来身子又是一幌,我起身扶着她的手臂,“我们的关系赵光义心里跟明镜一般,不说他现在想联合鹰宫得依仗娘亲,就说只有师公一人能治得他的箭创这点上,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他看见也就看见了,没有关系。” 她赞赏地点头,“咱们赵家的孩子就是不简单,你分晰的极是。” ~~~~~~~~~~~~~~~~~~~ 说曹操便见曹操,我扶着她刚刚走出那片金盏菊,便见赵光义、赵元侃两父子在前,王继恩随在后面,三人顺着青石小径缓步走来。 看到我们俩的那一刹那,赵光义阴沉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丝奸滑,只是一瞬便已隐去,“皇嫂身子有何不妥?”她笑看向赵光义,双眸变得浑混而迷茫,“这边白色的金盏菊是德芳最喜欢的,也是我喜欢的,但官家不喜欢这种颜色的,他喜欢橙黄色。” 赵光义盈盈笑着,双眼盯着我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头虽未回话却是对王继恩所说,“送开宝皇后回寝宫。” 王继恩轻声应下,过来扶着她的胳膊接了过去,她回头看向我时双瞳变的清澈,但口中却依然夹杂不清,“这个宫女本宫很喜欢,让她去我宫里……。” 赵光义若有所思盯着她的背影,赵元侃瞅我一眼静静地道:“父皇,这阵子她的疯病似是越来越重了。”赵光义目光变得深邃默着没有接口。 阿奶装疯虽然入木三分,而赵光义显然不信。但这是他们之间的战争,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因此,想了两日也就忘诸脑后。甚至对娘亲我也没有提起曾见过阿奶一事。 ~~~~~~~~~~~~~~~~~~~~~~~~~~ 我坐于院中树上悠闲地踢着腿,而树下的王峰哈着腰和前来送东西的太监客套着,“王公公,你慢走,奴才先代姑娘收下,改日姑娘定会当面叩谢皇恩。”一脸冷漠的王姓太监向树上的我瞟一眼后微微摇头,然后朝王峰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王峰回来阴着脸坐在树下石凳上,似是想一古脑把心里的牢骚全发出来,“这前来送东西的王姓太监几乎都是王公公的子侄,你这可倒好,每次都怠慢他们……。” 他口中所说王公公显然是王继恩。 本想再捉弄他一会儿,但看他神情戚戚满面愁容,遂在心中轻叹一声飞身下树,坐在他对面心中略为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太子既然让你前来侍候我,我走之后,你的出路自然在太子的塍宇宫。” 无佐疯病时轻时重,而元僖早逝,其他皇子年龄偏小,赵元侃已被立为太子,跟着他无疑就是跟着以后的皇上,这是宫中太监宫女们削尖脑袋都想钻进去的地方。而王继恩虽为赵光义所宠,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任谁都懂。 王峰呆呆盯我好大一会才醒过神,悟出我话中的含义,激动的嘴唇有些抖说出的话也有些结巴,“你是说我以后会在塍宇宫当差,将来有一天奴才也有可能像王公……王继恩那样。” 太监不可能生儿育女,因而会把钱物地位看得比什么都重。 见他笑涌满脸但却默默深思,估莫着是想像着以后耀武扬威的日子,我轻声笑起来,“你觉得王继恩很好吗?”他慌忙摇头,“奴才说的是身份不是为人,王继恩把子侄们弄进宫不少,有油水的地方总少不了他的人,奴才没有觉得他好。” 我回头瞥一眼自己的房间,“王峰,回头把我房里那些东西拿出去,送人也好你拿走亦可,总之,我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他欢声应下,刚站起身还未举步院门便传来王继恩的声音:“传皇上口谕,请小蛮姑娘去龙宇宫用晚膳。” 见我默默坐着既不谢恩又不开口,王继恩竟难得一见笑对我道:“皇上宴请了鹰宫宫主、陈道长和小蛮姑娘,太子殿下作陪。”王峰听后震惊地微张着嘴望着我。 见他二人如此神色,想必都认为传言属实。我淡然一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继恩谦恭应下,转身离去。 ~~~~~~~~~~~~~~~~~~~~ 偌大的圆桌,赵光义坐于主位,左侧依次为师公娘亲,右侧上首坐着太子赵元侃,赵元侃与我之间空着一把锦凳。 师公与赵光义谈笑风声,恍若这是平常至极的一个宴席。而赵元侃面色虽平静但眉头却纠结着,目光在我和娘亲脸上游离不定,但见娘亲面色淡漠神色平静,仿若桌边坐着的众人和她一丝一毫关系也无,于是,便紧盯着我似是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我和他目光对视过后便垂目默盯着身前的桌面一动不动。 时间太久了,久得我觉得脖颈都有些不舒服,遂抬头向赵光义看过去。他觉察到我目光的注视,便向师公笑着道:“蛮儿等得着急了?” 他的口气和蔼关切,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说话口吻。我听得眉头微皱,赵元侃却神情骤变,黑瞳之中慌乱焦急褪去,一丝绝望蔓延开来。 师公是局外人,但我们几人却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师公笑着接口道:“平日里这丫头哪肯老老实实坐这么长时间。”赵光义呵呵大笑,侧过身子吩咐身后恭立的王继恩,“去看看皇后为何还没有过来。”王继恩哈着腰笑应一声,转身还没有走到门口,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传过来,“皇嫂,估莫着我们俩让他们久等了。” 原来是皇后李氏带了阿奶前来。我心中暗自好笑,这是家宴吗? 家宴只有家里人在一起才能称之为家宴,可现在,除了师公是局外人外,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承认桌边所做的人是自己的一家人。 笑声甫落,李氏已扶着阿奶跨入房门。 现皇后李氏乌髻上插着凤凰头饰身着墨绿绸缎配同色纱褛,而前皇后阿奶仍是一袭素袍身无珠翠,两人走在一起颇有一些令人深思的东西。 赵元侃站起来向两人行礼后,对王继恩道:“继恩,准备锦凳。” 赵光义起身亲自扶阿奶过来坐下后侧头看向皇后,“你先回去候着,宴后送皇嫂回宫。” 皇后李氏笑容一僵与搬着锦凳过来的王继恩对视一眼,王继恩眼睑一垂,李氏方轻移莲步走出房门。 赵光义坐下看看娘亲又瞅一眼阿奶,扭过头笑对师公道:“人齐了,可以开席了。”师公霜眉一扬瞅了眼阿奶后疑惑地看向赵光义,赵光义笑容不变静静观察着师公眉眼间的神色,过了会儿方开怀一笑,“继恩,你且退下。”王继恩脸上露出丝不情愿,目光自我和娘亲身上扫过后面无表情蹑脚退了下去。 这哪是什么宴席,可以说是赵光义试探众人的借口。用阿奶试探师公到底知不知道娘亲嫁的人是赵德芳,用我和娘亲试探阿奶是装疯还是真的神智不清,只是,赵元侃仅是作陪吗? 阿奶环视一周后满脸茫然,侧头问赵元侃,“德芳,这些都是什么人?”娘亲面色平静,但澄如秋水的墨瞳却骤然一黯。 见赵光义冷眼看着这场景,我心头微怒乍起,‘啪’地一声放下手中银箸。赵光义脸色微变,冷冷扫我一眼,师公轻放下银箸笑着摇头,“席间气氛沉闷,估莫着闷坏蛮儿了。” 赵元侃对于阿奶的到来显然也是满头雾水,但又不能擅问,席间也只是默默用膳。此时听师公说我闷坏了,于是,笑着接口道:“父皇,小蛮姑娘还是第一次来龙宇宫,儿臣陪她出去转转。” 赵光义狭长的双眼隐着冷光,也随着放下银箸,唇边逸出一丝笑,“也好,你们若吃好了就出去转转,说来你们两个依辈分算,元侃也算是小蛮的皇叔。” 这才憬悟过来为何赵元侃会出现这席上,我冷冷一笑看向娘亲。但见娘亲仍是秀眉微颦默默看着阿奶,阿奶却恍若没有听到赵光义的话,又似是根本不知道话中的含义,仍自顾自的慢慢吃着。 但对赵元侃来说,仿若平地里起惊雷,他震惊地望着赵光义,“父皇,儿臣怎么会是小蛮姑娘的皇叔?” 赵元侃一直以为自己是契丹人,因此即使听到宫里有传言,也不会相信我会和赵光义有什么关系。但今日席间气氛诡秘,且开宝皇后也在,却由不得他不信。 师公看向娘亲,娘亲却一直注意着阿奶。赵光义觑了眼赵元侃,然后也看向娘亲。 正欲轻咳一声提醒娘亲,娘亲已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然后嘴角微抿似笑非笑望向赵光义,“对自家孩子想说什么就明明白白说出来,不需任何谋略,也不用拐弯磨角。况且,有些事私下说或许效果更好,孩子更容易接受。”赵光义笑容僵了下。 娘亲的话虽未挑明承认但却没有否认,端坐在椅子上的赵元侃听后脸色惨白目光呆怔。 师公轻叹一声请辞离去,娘亲淡然一笑随着起身也姗姗离开。我迟疑了下想和赵元侃同走解释一番,但看了他的神色后又改变了自己想法。 ~~~~~~~~~~~~~~~~~ 娘亲所率大军还未出城,川乱军情又有出新的变化。川乱的领头之人王小波战死,乱党推其妻弟李顺为帅攻城掠地,李顺此人战场之上总是亲身上阵冲势甚勇。因此,他率领后只是月余工夫已有贼众数十万。 朝中众臣不解,一个没有作战经验的农人何以会精通战术,又为何会有统领万军的能力?于是,赵光义再次召集廷臣特开会议商议对策,最后结果是两手准备,派人暗中打入乱党内部刺探军情与遣将赴援同步进行,如果仍不能阻挡乱党,将实施早已商定好的入川抚谕。 娘亲对于暗中打入乱党这项提议没有任何意见,我也没有见到娘亲有任何安排,她只是一如既往细心准备着大军启程自己所需的物品。 我心中暗中焦虑,王小波已战死。这场战争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成为了娘亲与赵德芳之间的战争。 如果想避免这样的场景出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查到柴滟的形迹,把这场本就与政治无关的战争与政治彻底分开,变成两个人的战争,娘亲和柴滟之间的战争。 于是,出宫找耶律宏光探听消息已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 不知是因为那次晚宴,还是因为宫里的人眼皮子活,总之,现在的我每逢出了自己的住处笑容可掬请安问礼的人越来越多。 “小蛮姑娘这么早。”正在向常出宫的那片林子里急赶,忽听到王继恩的声音。 停步回过身,今日的王继恩腰杆挺得笔直,脸上不是平素里的阴沉而是含着笑,这么一来竟也显得容光焕发。我瞅他一眼笑着点点头,“王公公也这么早。” 王继恩脸上隐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之色,“小蛮姑娘,没有想到我王继恩也有领兵作战的一天,皇上担心鹰宫宫主行事虽然稳妥但总归是女子恐怕震不住那帮兵士,因此让奴才随在你娘亲身边代她发号命令。真是托了你娘亲的福,两川招安使,哈哈。” 赵光义会派将领和娘亲同去这点无庸质疑,但想不到会是宦官王继恩。宦官竟官拜大将军,也难怪王小波这种潢池小丑亦敢行弄兵。 我克制着自己以防嘲讽的笑从口中逸出,等他的背影远去,还是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笑了会儿,正欲举步继续往前走,脑中却蓦地想起一件事,蹙眉默思一会儿,还是觉得应该让娘亲知道这件事。遂转身返回。 ~~~~~~~~~~~~~~~~~~~~~~~~~~~~~ 房门大开,娘亲背对着房门默坐在桌旁。 我扭过头看一眼房外石桌上的茶壶茶杯,又瞅一眼娘亲,她身上的衣衫还是昨日的那件,“娘亲,你昨晚没有睡?”娘亲弯着的腰陡地一僵,然后站起来转过身子含着笑道:“蛮儿,为何起得这么早?” 桌上的东西虽已被雪白丝绢盖起了来,但我却知道那是什么?我心中一窒,咽下想要说的话,走上前若无其事挽着娘亲的手臂,“昨晚没有和娘亲一起睡,想一大早就能见到娘亲,所以蛮儿就来了。” 娘亲笑点了下我的额头,“小丫头,就会哄娘亲。” 我虽笑依在娘亲肩头,眼睛却酸酸的,“那娘亲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蛮儿哄,好不好?”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面对面站好之后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强自压下满腹心酸朝她粲然一笑,脸贴上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然后拔腿就向房外跑去。 我出了院子门顺着路向前飞纵,迎面而来的宫女太监大惊失色纷纷躲开。还没有纵到想躲避的那片林子泪已顺脸滑下。 自己如果没有出谷,娘亲必不会出谷。娘亲不出谷,不会发现赵德芳还在世,不会再次入鹰宫,更不会知道首领竟是赵德芳的现任夫人,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扑进林子里,泪更是如溪泉一般。 泪眼朦胧中赫然发现赵元侃立于一棵树下静静看着我。心中哀伤惊痛自责相互纠缠着的时候却见到他,明知他有一肚子的疑问,明知他或许我自己一样难受,但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给他说什么,更不知从哪开口。遂提气向上飞纵,人在半空听到他说,“你爹爹到底是谁?德昭,还是德芳?” 人已跃至墙头,心中想了下又飞身飘落下地,“赵德芳,我应该称开宝皇后为阿奶。” 他背依着树,苦苦一笑,“你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即使没有未婚夫婿,你同样不会喜欢上我。说不定那个未婚夫婿根本就是你为了拒绝我才信口掂来的?”我轻一颌首,他仰天轻笑起来,“我以为我赵元侃总有一天会抱得美人归,以为时候到了,你一定会爱上我,原来一切都是空的。你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我一人是傻子。” 他大笑着离去,我却半天回不过来神。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第二十一章 春风和煦林木青翠,汴梁城内的酒肆茶馆一反冬日里的冷清萧条生意变得兴隆起来,就连本该华灯初上才开始做生意的妓楼也打开了门招揽着客人。 我穿过如棱的人流拐入巷子里,但仍是忘不了方才赵元侃转身离去时的哀痛神情。是我的错吗?是我的言行举止不够小心令他误会了吗?想了会儿木然摇摇头,没有,自己已经够小心了。 心中暗自叹口气,甩甩头想甩掉满腔的郁积之气,但事与愿违,还没有走两步便看到阿桑自一辆普通的马车马辕边走过来,“小蛮,我家夫人想见你一面。” 我心中一沉,难道她的劝说并未奏效,韩世奇不愿结束汴梁的生意,“她什么时候来的?” 阿桑脸苦着眉皱着,“你对我说的那十六个字,我一字未改写在绢布上吩咐人送回了府。夫人得信后马上赶过来和少爷密谈几日,我不知结果是什么?也不知道少爷会不会结束生意回契丹?夫人想见你,我就把她领到这儿,反正你每天都会过来。” 她居然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微愣一下看向她,她眼圈微红,“难道少爷不会暗中保护你?” 觉得心‘砰’地一声,仿若听到它落地碎了的声音:世奇,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结果只会让我更加愧疚更加难过。 阿桑默看着我重重叹口气,“小蛮,我不是故意让你心里难过的,我也想让你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心里也清楚事情已成定局,但总觉得少爷这种默默的付出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想听也不想知道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我想了会道:“阿桑,这些我应该知道,你说给我听并没有做错。” 阿桑张口还欲说,却见马车帘子已挑开一角,韩夫人柔美慈爱的面容露了出来,阿桑拿出车后放着的踏凳放好后扶我上去,然后轻声嘱咐马夫几句,马车向前开始缓行。 韩夫人脸上一直暖暖笑着,从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忧虑,我情绪渐稳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她细细打量我一会儿才开口,“世奇从不向外人谈及府中之事,更遑论我与他爹爹的事,没有想到他会向你敞开心扉。我也因此知道这孩子心中的想法。” 我心头轻室后嘴边含笑道:“夫人既然前来找我,肯定是韩世奇并不同意结束宋境内的生意。”她摇摇头,“不,世奇同意结束生意,只是不是现在。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会结束这边的生意回契丹。” 时候到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哪会知道什么时候到。 我皱眉,“是韩大人引退的时候吗?”她仍是摇头,“世奇已经答应我,以后他的生意做与不做,规模大小,做到哪里都是他自己的喜好,不会有我和他父亲的原因。所以他口中的原因不是你所说的那样。” 多年谋划岂会因一席话而放弃,但韩世奇既然为了宽慰母亲做出承诺,相信以后会有所顾忌。 我默思一会,心猛地一抽放在腿边的手轻抖起来,把手慢慢的不着痕迹的移开放于身后压靠着想掩饰过去,可身子也不自觉颤了起来。 对面的她轻叹一声撩开帘子,交待车夫道:“回去。” 直到阿桑扶着自己下了车方才回神,拖着步子刚走两步马车内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想必心中已猜出世奇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迟迟不愿回去。如果你真关心他,就早日了结身边的事安全回契丹,这就是最好的劝阻药。” 红日破云跃出,刹那间天地之间金光万丈。 眼前的一切明亮的有些耀眼,但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太阳的温暖,相反身子竟一阵一阵的泛着清寒。见巷子里来往路人目含疑问看着呆呆立在路中央的我,赶忙转身向宅院走去。 推开院门,面对着我的一身缎质黑衣的耶律宏光含笑举了下手中长剑,我心中一怔,正欲开口询问他为何改用剑来作兵器,而背对着我的咄贺一见机会难得忽地挺剑直刺过去,我皱眉娇叱,“咄贺一,你逞人不备,不是英雄好汉。” 说话之时身形已飘起向他们急掠过去,不待我近身,耶律宏光唇边噙着丝笑但手中之剑寒光如风一闪,避过攻来的剑锋飕地一声迎向咄贺一的剑身,剑尖一触咄贺一手中长剑的剑身,且不等咄贺一撤剑便已迅耳不及掩耳之势已顺势刺向他的小腹,咄贺一急退一丈堪堪避过。不管咄贺一剑势是多么凌厉,耶律宏光总能轻而易举在一两招之内险刺到他。这么过了三十招之后,我渐渐看出了门道,遂坐于院中石凳上闲闲看起热闹来。 在旁观战的萧达石眉头紧皱,默望着场中的两人。 转瞬间,又是几十招过去了,耶律宏光面色有些不耐,但更忍不住的却是萧达石,他拔出剑随手把剑鞘扔在身旁地上,“咄大哥,这些年剑没怎么用?在自己府上光顾拿嫂子的绣花针了吧?你且退下,让兄弟陪少爷练一会儿。” 咄贺一摇头苦笑数声,“老萧,你就嘴上逞能吧,你撑不过一百招定会落败,但我与少爷过一百招之后一定会瞧出门道,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败的这么惨。” 萧达石已与耶律宏光交上了手,闻言朗声大笑道:“咄大哥,你就看兄弟的吧。” …… 八十七招。 …… 九十八招。 …… 一百零一招。 耶律宏光收势横剑,萧达石却“噔噔”后退几步,一手拿剑,一手抬起用袖子拭了下额头的汗。 咄贺一哈哈一笑,“老萧,看来弟媳妇的绣花针你也常用嘛。”萧达石脸上一下通红脖子一硬,“我支持了一……。” 他‘一’字方出口,已根据咄贺一的注视目光警觉到他自己黑袍前襟被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我心头暗惊,曾几何时耶律宏光剑法精纯至此?他不是一直使用软鞭吗? 被我们三人笑看着,萧达石脸上有些挂不住,快步走过去拾起地上剑鞘向耶律宏光遥一抱拳,“少爷,达石先行退下,待琢磨出来破解之法,再来陪少爷练。”语毕,目光绕过咄贺一朝我看过来,“夫人,达石退下。” 我脸上一热笑容僵在脸上,耶律宏光爽朗大笑,咄贺一撇过头忍着笑扬声道:“老萧,今天你就这句话说对了。”萧达石头未回,向这边挥挥手,“总算说对一句。” 风向转得真快,刚才我看热闹,现在被人看热闹。我立马起身向房中冲去,身后传来耶律宏光得意的大笑声。 ~~~~~~~~~~~~~ “进来。”耶律宏光坚定的声音自他房中传出。 “不进去。”一墙之隔的我悠闲地坐于桌边边呷着茶水用更坚定的声音朝飘忽的帘子大声拒绝。 “你不进去我就出去了。”他的坏笑声响起。 “你会出来,我就不会出去啊。”我闲闲的笑着道。 他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估莫着已经死心了,我笑着拿起案头的两块棕色皮纸中的一个摊开看起来。 青神、彭山、……、邛州,案子上的地图看得我心头微震,这些都是四川府的州县名称,他正在研究这些,他把一切都想在了前面。双眼虽盯在地图上但心中一种难于描述的情绪暗中涌动不停难以平息,这样过了会儿,心中一动,拿起另外的一张地图。 果不其然,是鹰宫的内部构造图,娘亲居住的大殿,……鬼叔叔居住的殿宇,绘得清晰而准确。 我抬起头望向帘子,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由卧房中走出,光着上身左手拿着浴布默站在房门口,帘子贴在他的湿背上而他却恍若不知。 他身上皮肤几近卖色,两侧胳膊上端各纵起一条肌肉块。目光自他身上投到他脸上,却见他本来平静的脸上竟漾出丝暧昧不明的微笑,我连忙撇过头,“回房穿上衣裳,你会着凉的。” “我背上还没擦,自己够不着。”他手中的湿浴巾‘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 我起身就往外走,他一个箭步拉着我,“我回房,你不要出去,坐在这等我。” 转瞬间,他已穿戴整齐出来坐在对面看向鹰宫的那张地图,“位置准确吗?” 我细细看一遍后指着曾住过的殿阁,“准确,这是我住过的石宫。哑仆住在这边的耳房,她房中有通向鹰宫禁地也就是她与柴滟接头的那个山头的密道,地图上没有标出耳房的具体地点,我重新画一幅这座石宫的图纸,会标明哑仆房中密道的入口暗记。” 耶律宏光沉默一会儿抬头看向我,“你娘亲所率宫众、兵士和四川贼众开战无法抽身之时便是我们将鹰宫夷为平地之日。我地初步计划是趁着黑夜先制伏嵩山山麓外围农人,然后直扑宫门,至于密道也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 见他每隔一会儿就轻扯一下后背上的衣衫,我站起身垂着眼睑,“我先出去,你好好洗个澡后我们再谈。” 他探起身子隔桌把我摁在椅子上,“只是没擦干净,粘在身上有些难受,干了也就好了。” 我觑他一眼,见他聚精会神盯在地图上,遂暗吁出口气,“先制伏哑仆,然后从密道内悄悄进去,这样岂不是更好,也许你的人就不会有伤亡。” 他手指着石宫到密道出口的山峰间的距离,“地道狭长,次第闯过太浪费时间,如果被发现就会失了先机,这是其中一个因素,还不算重点。这种地道有个致命的短处,若有人在两头安放药石炸毁入口和出口,那这条密道就是现成的坟墓。” 听得我心里一惊,再也不敢乱发表意见。 见我半响不吭声,正凝神来回看两张地图的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早上遇到谁了?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本已平复的心绪因他的问询再起纷扰,虽然知道他是关心,也觉得十分窝心,但韩夫人那席话犹若烙在了心房上一般,一遍又一遍提醒着自己,那飘逸儒雅的男子仍执着地暗中守护我,想的愈多胸中酸楚越多疼痛越剧,也就越发无法开口回答。 他静静地等着,虽没有再次开口追问,脸上神色也如常但黑瞳之中隐隐露出丝失望悲伤。我心头一震,放在案子边上的双手不自觉握起,暗暗责备自己:你想实话实说,把两个人的痛变成三个人的苦的吗? 于是,赶忙敛了纷乱心绪,静下心神,唇边现出丝叽嘲的笑,淡声道:“早上出宫前巧遇王继恩,据他说,他会是两川招安使,赵光义让他代娘亲发号施令。” 耶律宏光剑眉一蹙,“那次在城外王继恩曾见过赵德芳,也清楚他的身份。”我轻颌下首,叹一声道:“现在娘亲仍随身携带着那个面具。” 耶律宏光听后并不惊讶,静静看我许久才开口道:“让你留在汴梁等结果,你肯定不愿意,但如果让你跟着我们去,我又着实不放心。如果赵德芳真出了什么事,你娘亲会无动于衷?到那时,你能理智的分析问题吗?” 能还是不能,现在没有遇到的具体的实事,自己根本无法预知,但是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我如果感情用事也许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 我苦苦一笑后坚定地对他说,“我一定要去。” 他侧过头透窗看着满院子的灿烂阳光,沉吟一瞬后回过头盯着我,“答应我,不管出什么事,要切记一点,只要擒住柴滟毁掉鹰宫、你关心的人性命无忧即可。” 我轻声冷哼,“我关心的只有娘亲,至于他,……。” 他朝我轻摇头后猛地站起,振臂大声笑着道:“离你为我擦背的日子不远了。” 我一怔过后头脸火烧起来,轻啐道:“我为什么要为你擦……呢。”语毕,推案站起就往房门方向急走,走到门槛处心中蓦地一动,只顾说旁事把来的目的都忘了。遂停步转身问:“有消息了吗?” 他脸上笑容褪去,眉头稍皱,“柴滟极少现身,甚至很少去见军中的赵德芳,截止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我略感失望,嘟着脸向房外走去。他随后跟出来,“吃过早饭了?” 我边摇头边看向他刚才随手放在石桌上的剑,“怎么用起剑了?你不是一直用软鞭吗?” 我拿起来,见剑身碧幽幽的,笑赞声,“好剑。” 他侧头朝咄贺一房中扬声道:“贺一,拿你的剑过来。” 咄贺一应下,他扭过头笑看向我,“咱们契丹武人用刀者居多,但我却自小喜欢剑,而云狼二十骑个个都是用剑的好手,所以说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启蒙师父,我十二岁起剑术便已抵得上江湖上的一般剑客。” 原来他还有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我疾翻手腕,‘呛’的一声寒光电闪,剑已然出鞘,“耶律大侠,听闻你武功超群无人能及,小女子初入江湖尚未混出名堂,虽然剑术尔尔也只得前来挑战来扬名立万……。” 我话还没有说完,却见他脸上的笑慢慢转为苦涩,我咽下没有说出的话,手中长剑也垂下,“那为什么后来改用软鞭了呢?” “咱们大契丹虽然日渐强大,但制度却相当落后,不仅表现在官制上,刑罚上也是如此。宋人对待囚徒只采用死、流、杖、徒,但我们却采用活埋、射鬼箭、铁骨朵、烙等,这些都异常残忍。爷爷父亲是朝廷重臣,我自小便跟着出入宫廷,每逢见到这场面,心中总是很难过。那时的大王和我一样也是个半大孩子,所以,两人总偷偷溜进大牢问重型犯人的心愿,……。”他声音渐低,脸上神色颇为沮丧。 耶律隆绪当时虽是半大的孩子,但毕竟是契丹的王,上面有英明精干的萧太后及枢密院使韩德让,他们会维护统治者种族制度的利益,当然不会让他们两个孩子肆意妄为,只是这些与他不再使剑关系吗?但如果没有关系,他怎么会忽然说这些? 他看着咄贺一递来的剑没有接而是轻摇了下头,咄贺一狐疑地看看他然后又看一眼我,但什么也没有问,转身大踏步走进他的房间掩上了门。 他唇边挂着丝自嘲的笑走到石桌旁坐下,看向跟过来坐于对面的我,“这类重刑犯的心愿无非是不受任何折磨,干净利落的死去。” 我心头一震,不可置信盯着他问:“你们杀了他们。” 耶律宏光默思一会儿,眯着眼望了眼太阳后看向我,不知是不是太阳光太亮太耀眼,刺了他的眼,还是其他什么。眼前的他双瞳之中像是迷茫又似惆怅,“我以为这样是帮了他们,让他们一剑毙命总比受尽折磨之后再死强,我一直以为大王也是这么想的。” 心头又是一惊,耶律隆绪利用了他?但耶律隆绪与他年龄相仿,也只是个孩子,利用他杀些死囚似乎没什么用? 我默默想了会儿,一个念头跃上心头,遂失声道:“耶律隆绪杀这些死囚是为了练习胆量?”耶律宏光凝视着我的眼惨然失笑,“不错。有一次,我和大王偷偷翻过宫墙出宫游玩,岂知太后安插在他宫中的耳目也随着跟了出来,你知道大王做了什么吗?” 我隔桌握了下他的手以示安慰,“大王杀了跟来的人。” 他反手抓住我欲收回的手握着,我有心抽出来,但见他双瞳之中又闪过一丝说是迷茫又太不像的神色,我轻轻一叹,安静地任由他握着。 他唇边漾出丝古怪的笑,“看到大王挥剑刺向那人时神色的瞬间,我一下明白了,明白了大王为何会每隔几日便邀我同去为死囚们解决痛苦。……从那之后我不再用剑。” 原来是这么回事,耶律隆绪虽是大王,但亦是他儿时的玩伴。被人愚弄受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遂含笑安慰他,“他是大王,他不可能成为他人的朋友。” 他眉梢一挑,“他这么做有他这么做的道理,我虽不认同但理解他。咱不说这个了,走,出去吃点汤食。” 见他满身低落情绪一下褪去,只是瞬间便和满院春光揉合到一起,我心下一松,随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轻声道:“为了我,你又重新拿起了你不愿拿的剑。似乎每个人都在为我付出,而我只是坦然接受着……。” 他打断我的话,笑瞟我一眼,“别一个劲儿的往自个脸上贴金,铲除鹰宫我是王命在身。”我一呆,反应过来,他不想这些成为喜欢他的理由,他不想让我背包袱,心中一暖正欲开口,他已抬起的手细看起来,“纤纤玉手柔若无骨,你们女人的手和我们男人就是不一样。” 狠狠瞪他一眼,手还没有来得及抽出,院门‘啪’地被推开,萧达石两手拎着食盒站在院门口怔了一瞬儿,含笑错开身子,“少爷,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些日子,萧达石这个耿直的汉子在咄贺一的熏陶下,言语之间活络许多也诙谐不少,虽比不上咄贺一,比着以前亦改了不少。 耶律宏光见我大窘地挣着身子欲抽出手,放开我的手笑对萧达石说,“往日都是贺一前去买吃的,何以今日变成了你?” 萧达石向耶律宏光掀起食盒盖子,耶律宏光信手掂出一个灌汤包子递给我,我心头微怒还未褪,腹中饥火虽烧得正旺但仍朝他摇摇头,萧达石盖好盖子后方笑着道:“今日达石说错了话,所以抢先把早饭买回来堵堵咄贺一的嘴,省得回契丹后成为他们一帮人的饭后笑料。” 耶律宏光眉挑一下笑起来,萧达石笑嘻嘻地看向我,“这第一楼的灌汤包子是我排了很长的队买的,少夫人你不尝尝?” 我气结,怒瞪一眼萧达石,“你不是说成婚前不这么叫吗?”话已出唇就后悔的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果不其然,耶律宏光咽下口中的包子一把拉着我,笑着道:“成婚后才能这么叫,少夫人的吩咐达石听到了吗?” 萧达石望着又怒且羞的我,挠了下脸颊咕哝着朝咄贺一的房间走去,“总之,叫少夫人是没有错,……。” 耶律宏光笑得很灿烂,很得意。 我哭笑不得,一跺脚挣出身子向院门冲去,“我回宫吃。” 刚冲到门口,促不及妨间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身形向侧面轻飘,站定后方看清来人是萧天仰,那个曾经暗中保护自己的云狼之一。 他的发髻中落有灰白土尘,且神色着急,我心中一动,回身看向耶律宏光。 耶律宏光面色沉静,瞟了眼大开的院门,萧天仰回身闩上院门,走到耶律宏光身边低声道:“找到她了。” 我心猛跳起来,这么多天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但见萧天仰神色凝重,我心一沉,欲跟着他们进书房,但咄贺一跨出房门站在檐廓下,先朝耶律宏光笑颌下首,然后笑着扬声道:“小蛮姑娘,来吃早饭了。”我脚步一顿,耶律宏光与萧天仰已大踏步跨入房门并随手闩上了房门。 ~~~~~~~~~~~~~~~~~~~~~~~~~~~ 刊家粮铺售于柴滟的一半粮食运到四川后,李顺勇猛的冲势越发张扬,并且大军所经之处必会号召乡里富户大姓按照家中人口留足所用,余下存粮均被征调用以赈济贫乏,川民正饥,闻讯自是纷纷投身参与起义,故旬日之间,兵众增加逾六万之多。 赵光义口中的乱党,百姓口中的义军队伍如此庞大,又是一群‘虎狼’之师,经过他们的奋身冲杀,仅用半月不到的时间又攻占了许多州县。 王继恩是名义上的两川招安使,因此一身铠甲领着大军向四川方向疾驰,而行军作战的真正主帅娘亲却一身副将服饰随在后面。 大军行进的左侧官道上尘沙飞扬,而离官道有一些距离的林子这边的小道上,耶律宏光勒马刹住前驰冲势侧过身笑着对我说,“蛮儿,已疾行一日,你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遥望着娘亲,“受得住。” 身侧的他轻叹一声,我的目光还没有从娘亲身上收回,已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面朝上背朝下被腾空拉起,我心中一惶,惊呼声出唇的同时身子已稳稳落于他身前。 他揽着我轻盈落地后方道:“我们比大军出发的晚,这么一路赶来,你会受得住?还有,你即使受得住,马儿也要吃些东西。” 在心中暗叹一声朝他轻一颌首。 萧达石翻身下马走到跟前递过来干粮及水囊,然后和十骑云狼向道旁河溪边走去。 溪水清澈异常,水底小鱼顺着水流游动,我弯腰掬把水净了下脸,对递干粮过来的耶律宏光微摇了下头,“我吃不下,柴滟藏身之处隐秘不隐秘,还有她身边的人身手怎么样?” 溪水边既潮且湿,耶律宏光找了两块较为平滑些的石头放好,自己坐在右侧的那块,自顾用饼卷着牛肉,我无奈之下只有坐到左侧的那块朝他伸出手,他把卷好的饼递过来,“即将上战场的将士应该身子康健精神抖擞,并坚信自己能打胜仗。还要谋略在前沉稳在后,你这么个恹恹歪歪的样子,不如留在汴梁等消息。” 我咬了口卷饼,忿忿地道:“因为从头到尾的计划你都没有给我说,我才会这般失措担忧。娘亲能不能脱离鹰宫,全看此举。” 他喝了口水后笑飘我一眼,“不给你说,你还会老老实实待在身边,给你说了之后,你肯定会火急火燎跟着去凑热闹,如果你惹出乱子来,受难的是你娘亲,后悔的是你自己。我话已至此,你如果还坚持知道全盘计划,你会告诉你。但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必须老老实实随贺一他们一行先回契丹,把这里的一切交给我。” 回契丹虽是我一直希望的,但如果娘亲没随着回去,我即使回去了,心也会不安定下来。 接过他递来的水囊,“就透露一点点,柴滟现在居于何处?” 看我拿着水囊想喝却又不喝,他唇边含着丝坏笑,“你是想就着我的口水喝,还是忍着渴不喝,都随你。不过,川乱越演越剧,大军扎营歇息的时间会很短,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停下休息,也许以后的几天都要在马背上,你还能忍多久?” 我轻哼一声塞上水塞扔还给他,探身掬了把水正欲喝下,却听到上游萧达石那边的几匹马‘咴咴’长叫了起来,我扭头看过去的同时水已自指缝中流下。 云狼二十骑所骑之马不止是皮毛油光发亮,且每匹马都有一个不俗的名字,有绝尘、踏雪、盗骊、骐骥、纤离……。 枣红色的绝尘朝着来的方向依然叫不停,踏雪、盗骊随声附和,其他的几匹有的扭着脖子看着来路,有的虽然啃着青草但鬃毛直立,似是吃完嘴里的那口草马上就能撒蹄狂奔一般,只有纤离站在溪水中饮一口水,然后打一个响鼻,把方才喝的水自口鼻之中喷射出来。 幸亏方才没有喝下去,若不然,没有喝耶律宏光的口水,却和纤离间接之中搞了个‘亲密接触’。 见状,耶律宏光轻笑出声,看向萧达石等十一人。 萧达石尚未发现这边的状况,见我面色微怒便一脸微懵看向站着溪边看马饮水的萧天仰,萧天仰瞅了一圈,看到纤尘撒着欢喝进又喷出方醒悟过来,于是,含着歉意赔笑道:“卑下见少爷和你已净过面,就没有留意那只畜生会站在溪中。” 绝尘轻嘶声不断,萧达石站起身朝来路看去,而云狼们虽不动声色,依然或坐或站的吃着喝着,但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有情况? 我侧身眸含疑问看向耶律宏光,他却恍似不知,唇边甚至还噙着丝笑递过来一张卷好的饼,“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再吃一张。”我轻颌首后站起走到他身边,一手接过饼一手拿起他腿上的水囊。 出门在外,不能讲究这么许多,纵是以后被他拿来取笑,也只得先解了眼前的口渴要紧。况且,似乎要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发生,也容不得自己娇情。 他帮我拔开水塞,我吃一口饼喝一口水。 ‘得得得…’,人未至,急如骤起的蹄声已先传入耳。 转瞬间,一个三十出头的劲装男子,身着绛紫衣袍,发现溪边的我们,脸上并无异色,马速不减,依然身子前探疾驰着。 我心中一松,只是过路的人。 耶律宏光脸上波澜不惊情绪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黑瞳之中闪着冷辉,他猛地站起身大声道:“云狼们,赶路。” 萧达石本来就站在自己的那匹马边,闻言一个翻身稳坐在马背上,一抖缰绳,绝尘‘咴’地一声怒嘶昴首竖鬃直冲到路上。云狼十骑更是动若脱兔,站起上马一气呵成,速度如暴雨来临之间的闪电一般迅猛快捷。 耶律宏光接过水囊放入马鞍边的行囊里,然后揽腰抱起我放在马上,“水囊在你脚边,渴了随手可以拿的到。”见我点头,他飞身跃上自己的马,软鞭空挥‘啪’地一声,两马前蹄扬起如利弦之箭一般追向众人。 如飞的速度不是一般马匹可比的,因此只是瞬息之间已接近绛衣汉子。激扬飞腾的尘烟中,见正和我并行的绛衣汉子面上微露焦色,但又极力抑住。 耶律宏光淡淡看一眼萧达石,萧达石垂睑一下示意已经明白,于是,十余骑快速行驶的马中,他的那匹速度慢慢缓了下来。我心中虽然讶异,但事有急缓,不能再这个时候徒添枝节,遂咽下口中想问的话。 ~~~~~~~~~~~~~~~~~~~~~~~~~~ 夜色低垂,空中几点星子的光芒太过微弱,因此整个世界仍旧漆黑一片。我独自站在林子边,透过火把的亮光默看向宋军营地。 这次能否成功擒获柴滟? 赵德芳知道柴滟的真实身份吗?如果知道,娘亲会怎么对待他?如果不知道,赵德芳若回心转意随娘亲回山隐居,娘亲会同意吗? 还有就是,这一切的一切在耶律宏光的掌握之中吗? 我内心其实不愿想,却又不得不想。因为这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事情发生变化、发生转折的因素。 “小蛮,早些歇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我侧身看向不知何时过来的耶律宏光。 天地之地彷若除了黑,再也没有其他颜色,火把光芒照到这里已弱得不能再弱。在这灰暗的光线下,他一脸担忧凝目盯着我。 我心头一股暖流淌过,自己怎么能怀疑他,一切必定在他的掌握之中。 于是,我轻点下头欲举步朝林子里走,他却忽地紧揽了下我的肩头,然后又马上放开,“相信我。”我步子缓下,声音虽低但却异常坚定,“我若不相信你,哪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这里面有娘亲的安危,还有我的将来。” 他紧盯着我默了一瞬,然后朝漆黑的林子里望一眼,忽地粲然一笑,“你娘亲的安全没有问题,你把将来交给我,也就是说你的将来里有我,我的将来里有你。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中听的话。” 我心中暗叹一声,忖道:我所说的将来有两个意思,并非你想的那样。 一是此行我们并没有擒获柴滟,娘亲必会一生为鹰宫奔波,我自不会心安理得弃娘亲而去独自回契丹。二是一切顺利,事情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自己会永远的摆脱东丹后裔一半血统这个身份,摆脱鹰宫的控制。 想到这,心头蓦地一动,摆脱了这些,自己内心里不是希望和他一起回去吗?这不就是意味着他的将来是有我,我的将来里有他了吗? 我脸上一烧,抬头悄悄打量他一眼,他笑颜如故,在这灰暗的光线下,他没有发现自己已是娇靥扭捏满腔羞赧。 他伸手过来轻握着我的,轻甩了下没有甩脱,遂低下头任他握着。未行几步,尚未走到我们的歇息地,蓦觉身后不远处传来急速的衣袂破风之声,且正朝着我们这边驰来。 循着风声看去,只见疾驰而来的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甚是魁伟高大。 耶律宏光静静地看着渐近的来人,“来人方向是宋营,但却一身武功,应该是鹰宫之人。”语毕,不着痕迹地把我扯到他的右后方。我心中感叹一声后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是真的不愿我与鹰宫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更不愿意我见到除娘亲之外的任何一个其他鹰宫之人。 “萧狂见过小姐,宫主吩咐卑下前来领众位过去,宋军营地早已备妥各位所用之物。”原来是右护法萧狂。 原来娘亲已经知道我们一行暗中跟着。 见耶律宏光轻颌一下首,我收回目光含着笑,“烦劳右护法,萧清垣也随着来了?” 得知来人是右护法,耶律宏光悚然一惊后面色立整转为淡然,瞥向我的幽幽黑瞳却暗露赞赏。我抿嘴一笑,萧狂已微侧过身子,边向前疾行边道:“左护法奉命留守宫中。” 萧清垣冷静沉稳,不似萧狂性急火爆。如果他留守鹰宫,会不会使咄贺一的进攻更加艰难?我略为担忧了会儿,心念一转,鹰宫第一次与宋室结盟,此次战役正是向宋室展示实力的时候,鹰宫所出必是精锐,且娘亲已知耶律宏光的计划,心中也必定会有计较。 这么想一阵,不安的心绪渐渐稳了下来。 ~~~~~~~~~~~~~~~~~~~~~~~~~~ 大帐内灯火通明。 萧狂微垂首向娘亲请辞而出,一回头,恰见耶律宏光的面貌,他目光炯炯快速上下打量一眼,眉头轻皱一脸迷惑掀开帐帘出了大帐。 我心中担忧,而耶律宏光看着我,思量一瞬,又看向娘亲。 娘亲行军之时身着戎装,但在自己帐中仍是一袭白袍,但如瀑银发仍用白色玉冠束着没有散开。肤色仍如雪,但凝如脂却不再确切。少了白发的遮挡娘亲秀丽的脸显得越发瘦小,且在谷中居住之时还能偶得一见的黑眸晶光粲烂再也看不到,娘亲仍会微笑,但浑身上下再无生气。 我暗自叹口气,他道:“宏光来时并没有交待我们的去向,蛮儿既已安全到您身边,我现在回去交待一声。” 娘亲走过来看一眼兀自飘忽的帐帘,轻摇下头,提高声音道:“传晚饭。” 脚步声起,军队里的伙夫端着碗盘鱼贯而入,他们摆好刚刚退下,王继恩大笑着掀帘而进,“我道是谁?原来是小蛮姑娘……。” 我前脚刚到,他转瞬而至。他是无意中看见,还是时刻注意着娘亲大帐内的动静? 我掠他一眼,不屑地冷声讥嘲道:“王将军有心了。” 他脸上略显尴尬之色,目光移到耶律宏光身上,待看清耶律宏光的面容,脸色立变。最后,他脸上疑惑表情隐去,笑着问道:“我们虽已见过几次,但始终不知……?”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却是明明白白,他想知道耶律宏光的身份。 耶律宏光冷冷瞥他一眼,盘腿坐在我身边。 早已坐于案子边的娘亲淡淡地截口道:“王将军所言不虚,确实是随叫随到。不过,这次本宫叫伙夫们传饭,没有想到你也应声而入。劳你大驾,本宫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么下去,本宫真不敢开口了。” 领兵作战的指挥实是娘亲,娘亲若不再开口,只会苦了王继恩。 王继恩抑下双目之中窜起的怒火,赔着笑正欲开口,娘亲又道:“这位年青人乃本宫未来爱婿,以后会随在军中协助杀敌,王将军可有异议?” 王继恩一怔过后迭声道:“没有异议,当然没有异议,……,奴才只是代宫主发号施令,宫主说什么,奴才都会遵从。” 耶律宏光把切好的牛肉分别放入娘亲和我面前的碟子里,娘亲慈爱地朝他一笑,然后头未抬朝王继恩道:“王将军如果没有用饭,可坐下一起用。” 这是逐客令,王继恩岂会听不出,他微黄的圆脸立时成了猪肝色,“宫主折杀奴才了,奴才得此圣眷,还不都是你们主子们的恩泽,若奴才言语之中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您担待,此行奴才必会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皎月如银,铺洒一地。 身后的萧达石他们架火烤着猎来的野兔野鸡,并不时发出开怀大笑。 耶律宏光一举端掉鹰宫门户,并且萧清垣、哑仆两人已先后死去,和首领有联系者只余萧狂一人。宋境这边首战告捷,而西夏那边攻势愈加猛烈,耶律宏光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向契丹权臣们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当然这也说明了大王耶律隆绪决策的正确。 萧达石及云狼们有他们兴奋的理由。 想到这里,心里陡然一惊,娘亲仅是回军营只是带回鬼叔叔这么简单吗?显然不是,她是去善后。柴滟身份极是隐秘,如果没有了传达她命令的这些人,那她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武林高手,不会有自己的势力。 这样,鹰宫才能算是真正的土崩瓦解。 ~~~~~~~~~~~~~~~~~~~~~~ 月已西斜,云狼们隐身于树上,而萧达石歪靠在树墩旁,他们早已熟睡,我执拗地站在林子边遥望着剑门方向,耶律宏光也只得陪在身侧站着,“小蛮,一个萧狂不会挡着娘亲她们几人,不会出什么事。” 正欲开口,见一道线细黑影,正如飞向这边驰来。我不由得‘噫’一声,看来人身形应该是个男人,且只有一人,不是娘亲。 耶律宏光当然也见到黑衣汉子加速身法赶过来,他语气有点担忧,“是萧十八,难道真出了什么事?” 我一听,心中更急,提气就欲冲向那名叫萧十八的云狼,耶律宏光一把扯住我的身子,“你答应过我,不管出什么事都会理智的分析问题。在这等着,他马上就能赶过来,也不差你跑过去的这一时三刻。” 我的心已提到了嗓子口,心中不住地猜测:是萧狂绊住了娘亲,还是王继恩……。 想到王继恩,脑中忽地想起赵光义还曾向义军派有暗探,难道是这方面出了纰漏,是赵德芳出了事? 不出我所料。 听完萧十八的话,我不由得一阵苦笑。 李顺所率义军所经之地农人纷纷来归,兵士剧增导致鱼龙混杂,赵光义所派暗探轻而易举混入军中刺得情报。王继恩这才清楚,义军之所以所向披靡,全是仰仗军师赵鑫指挥。因此我们去会柴滟之际,王继恩与上官正两人派人趁夜擒回了赵鑫。 我和耶律宏光回到军营,已不见萧狂踪影。但奇怪的是,亦不见赵德芳的影子,娘亲很平静,仍若平时,彷若根本没有发生这件事,也根本不知道赵鑫是何人? 但晚上睡在身侧的娘亲却总是悄悄出去,几个时辰后又悄无声息的回来,这么过了几天,娘亲忽然吩咐我们连夜启程向汴梁赶去。 ~~~~~~~~~~~~~~~~~~~~~~~~ 龙宇宫。 “青寇已经传令留在剑门的万余名精锐兵士,会听从王将军指挥。”娘亲站在案子前平静地看着正皱眉批阅奏章的赵光义。 赵光义头未抬,口气极是冷淡,“川乱未平,作为将领,你不该回来。” “你看轻了四川的将领,他们只是没有发挥才能的机会,并不是没有能力。”娘亲抑住心头微怒,“他现在在哪?” 赵光义手中毛笔一顿,抬起头掠了眼站在他身侧的赵元侃,又扫一眼站于娘亲身边的我,才缓缓开口道:“本就是死过的人,他会去他该去的地方。” 娘亲面色一冷身形微幌了下,赵光义已惊得脸色煞白,手中毛笔更是‘啪’地一声落于案子上,但见娘亲步子并未移动,轻吁出口气后看向门边恭立的两个带刀侍卫。 娘亲唇边漾出丝冷笑,“开出你的条件?” “川乱只是让你大规模练一次兵,我大宋的最大劲敌在北方,长城要隘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雁门关等地要在我大宋的手中,朕方可心安。”赵光义狭长的双眼闪着狡狯的冷辉。 收复燕云十六州,这哪是条件,分明是利用赵德芳来控制娘亲为他卖命。况且这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事。 娘亲依然冷笑,“你高估我了。” 赵光义见娘亲并没有突然出手的意思,面色渐松,也轻笑起来,“你不仅精通行兵布阵,还深谙奇门遁甲之道,另外,鹰宫蛰伏一甲子,暗中一直做着颠覆契丹的准备,你们比我们更清楚契丹的将领和兵力。不用你是我大宋的损失。” 娘亲脸上所有的情绪都隐去,意态闲雅看着赵光义,唇边甚至漾着丝微笑,“看来你早已摸清了鹰宫的底,如果我不答应,似乎什么都不用谈了。” 赵光义脸上的笑隐着丝奸滑轻点了下头。 娘亲会答应?我心中一沉,鹰宫的事刚告一段落,我们母女两人才脱离了柴滟的控制,殊不知又要被赵光义掌握命运。赵光义能在龙宇宫与娘亲面对面侃侃而谈,显然是知道娘亲有顾虑不会对他出手,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会不会打乱赵光义的计划呢? 心念及此,我暗中提气欲对赵光义一举成擒,迫他就范,交出赵德芳。 身侧的娘亲似是觉察到了,含笑看向我,“蛮儿也是好久没有见到爹爹了,想不想见见他?” 娘亲口中虽是问询,但双眸却紧盯着我,很显然是想我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我心中微微一动,难道赵德芳根本没有在汴梁,或许根本是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我点点头,“蛮儿想见……爹爹。” ‘爹爹’两字虽然说得生涩无比,可脸上笑容却丝毫未变。 娘亲慢慢向案子走去,每走一步,赵光义脸色便白一分。不待娘亲走到跟前,赵光义已站起身,向殿门扬声道:“王公公。”曾往我宫中住处送物件的那位王公公应声而进,他身后大殿门口已跟来十余人的带刀侍卫。 我冷冷一笑,不置一词,娘亲亦是原来的表情,但步子不再前行,站在案子下望着已经移站在赵元侃身边的赵光义。 赵元侃面色平静,垂睑看一眼赵光义,朝我微摇一下头。赵元侃的意思似乎是阻止我们前去,我心一动,有心阻止娘亲,可看了娘亲的神情后,我赵元侃轻摇一下头,赵元侃脸上焦色更甚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