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震旦 【楔子】 他发现,自己又在天上! 他在飞翔!前方的黑暗中闪光不断、红的、白的、金的、青的、流星飞舞、闪电交错-- 这天与地,都要被撕裂了! 一颗流星飞来!星光中包围着一个男子。男子向他伸出了手,似乎还在大声呼救,一只巨大的鸟爪从天而降,男子落入爪子,仿佛一个水泡,悄悄地破灭了。 他抬起头来,只见无边的黑暗! “五九之会结束了!”死寂中响起了一个声音,阴狠、残忍,每一个字都在流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欲望与仇恨。 “那又怎么样?”回应者似乎疲惫,声音却意外好听。 他十分好奇,抬头看去--迎面的山崖上,乌沉沉的长矛钉着一个长发男子,男子的身边藏着一头兽物,正发出低沉的喘息。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魂魄都将合而为一,除了我,一切生灵都将死去!”残忍的声音在笑,他努力寻找笑声的主人,还是只见无边的黑暗。 “只有你,才会害怕死亡!”崖上人拔出长矛,“对于我,比起刹那的浮生,死亡才是万古长存!”这人一抬头,长发间有光亮闪过--那是一只眼睛,明亮萧索,宛如天边的弧星。 崖上人一扬手,虚空中闪过一行青色的巨字,他尽力去看,一个字也看不真切--巨字翻腾、呼啸、跳跃、狂奔,终于凝结一团,化为了一轮天青色的满月。 青月亮挂在天上,皎洁好看!他向内一缩,突然飞涨,青色的怒潮席卷八方,吞噬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的颜色在由农转淡,天地间响起了一声可怕地嚎叫-- 他呻吟一声,挣扎起来,身下一片濡湿,脸上尽是冷汗。窗外的一列火车拍面驶过,汽笛声尖锐而悠长。 他闭上眼睛,还记得飞翔的感觉,可是再次睁眼,窗外的天空已经发白了。 【幽宅】 都市醒来了! 晨光勾勒出大城市的轮廓,这只纲领水泥的怪物,几十年来鲸吞蚕食,低矮的房屋接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挺拔时髦的楼宇。 但在南郊河边,座落了一座古旧的老宅,看那破败的样儿,活是模特儿堆里混进了一个脏兮兮的乞丐。 宅子上下两层,圈了一道围墙,院子里长了一棵老槐树,绿云似的飘出墙外。 一辆出租车停在老宅前,一个少年下了车。他十四五岁,眉宇间带着不合年纪的忧郁,他的身子稍显单薄,拽出来的旅行袋,其中的一个比他还要庞大。 宅门上有个门铃,少年伸手一摁,响起一串刺耳的铃声。 啪,门上开了一扇小窗,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脸膛,两只眼睛光亮亮的,像是泥土里埋藏的珠宝。 皱脸一言不发,只是上下打量,少年微微窘迫:“请问……这里是锦水路八号吗?” 沉默如故,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少年几乎想要转身离开,这时间,门却开了,一个银发老妇站在那儿,穿着泛黄的白衬衫,手里摇着一把蒲扇--她的神态恬淡安详,真像是老照片里走出的人物。 “方可的儿子吗?”老人的嗓音微微沙哑。 “我是方非!”少年迟疑一下,“您是……龙奶奶?” “龙奶奶?真难听!”老妇笑了笑,“还是叫我伯祖母吧……”她的目光向下一扫,“你的包?” 方非还没回答,老人就拎起了两个大包,她的力气惊人,一阵风走进客厅,竟然也不喘气。 厅中的陈社老旧,墙上还有字画。方非来不及细看,就随老妇上了二楼。伯祖母推开一道房门,迎面涌来霉湿的气息。 “这是你伯祖父的书房,多少年也没人住了!”老人打开窗户,窗外是一条幽绿的河水,水势平缓无波,河面上漂浮着一股臭味。 “气味挺难闻!”老妇摇着蒲扇,将异味从鼻尖赶走,“此外一切都好,又开阔,又敞亮……”方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两眼直直盯着脚尖--他讨厌这个地方,但他别无选择。 “……别随地吐痰,字纸丢进垃圾桶,对了……”老人又问,“你读初三?” “啊?”方非抬起头来,心中一片茫然。 “我找了一间学校,明天老师会来!”伯祖母转身走了两步,回头说,“别忘了,我在信里说过,让你找一份以前的成绩单!” 少年还没回答,房门又合上了,空旷的书房里,只剩下方非一人。 打开旅行袋,取出一张合影--方非站在中间,左边是一个中年男子,相貌平常,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右边的女子挽着儿子的胳膊,瓜子脸微微带笑,目光沉静而温柔-- 捧着冰冷的相框,悲伤突如其来,只一下,就把这孤儿吞没了! 方非在东边的大都会长大,父亲方可是一个小商人,经营一家裱糊店;母亲安岚是一位古琴教师,教了很少几个学生。家境不宽裕,但也算过的去,年初刚刚搬了新居。可惜好景不长,方可夫妇乘车途径高速路段,发生了一次连环撞击。 夫妇俩没什么亲戚,葬礼是裱糊店的店员帮忙料理的,买不起墓地,骨灰就近撒在海里,房子首付很低,失去信用以后,银行不花一文就收回了。 走投无路的当儿,方非收到了一封快递。来信十分简短,少见地用毛笔写满一纸。 来信人姓龙,自称是他的远亲。她从报上知道了方可夫妇的死讯,正好自己无儿无女,希望方非前来陪伴,并乐意负担他的食宿和学费。 这封信救了方非一命!信里还有一张火车票,他对着车票想了一晚,终于决定碰碰运气。他踏上了西行的列车,经过两天一夜,来到了这座灰蒙蒙的城市。 发了一天的呆,方非才下楼吃饭。 饭菜丰盛美味,他一边吃着,一边打量四周--家具乌沉沉的,不知道是什么木材,向门的墙壁上,挂了一张墨龙大画,张牙舞爪,挥洒淋漓,美中不足的是眼窝空白、没有点染龙睛。 “瞧什么呢?”伯祖母端起一根长长的烟管,烟锅里盛着翠绿的干草,取火打燃,满屋子都是浓郁的香气。 “这条龙怎么没有眼镜?”方非没话找话。 “没听说画龙点睛吗?”老妇人笑了笑,“点了眼,这东西就飞了!” 方非听得别扭,看了老妇一眼:“画龙点睛,那不是传说吗?” “传说?”袅绕的烟雾让老人的笑容模糊起来,“也许吧!唔,你做梦吗?” “做……做的!” “梦到些什么?” “梦见自己在飞!”方非盯着饭桌上的大理石,石头上的花纹叫人迷乱,“可醒来的时候,总是躺在床上。我也梦到爸爸妈妈,可是,他们已经……死了……” 伯母默不作声,一口口吐着烟雾,烟圈在空中聚成小鹿小马,还有小狮小兔,此起彼伏,互相追逐。方非惊讶极了,定眼细看,这些小小的烟兽又消失了。他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这、这是怎么变出来的?” “这不是变出来的……”老人笑了笑,“这是你的想象。你不去想,它就是一团烟气,你想了,它就变成了任何东西……”她俯下身子,凑近方非,笑容十分诡秘,“你不去想,那就是传说,你想了,那也许就是真的……” 一边的老摆钟敲响了八点!老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烟杆,端着剩下的牛尾汤出门去了。 回来时汤碗已经空了。二人闲座无语,直到香草燃尽。 “早些睡吧!”老人起身说,“附近是工地,晚上有动静,你也不要多心!”说到这儿,她眨了眨眼,“希望你今晚也能飞。” “那只是梦!” “那就做个好梦吧!”老妇挥了挥烟杆,消失在湘妃竹帘的后面。 列车上颠簸了一晚,方非不胜疲惫,老式的大床宽敞舒适,不由他不安然入睡。 睡梦中,画上的墨龙活了过来,一圈圈地缠绕在方非身上。他瞪着少年,两眼空空洞洞,猛然间,空洞里蹿出一大群绿头苍蝇,嗡嗡嗡向他扑来··· 方非吓了一跳,突然惊醒,一张眼,床前悬了两点绿光,大如酒杯,阴森怕人。 “谁!”他的心被挤了一下。 绿光消失了,似有什么飘出门去。门扇来回晃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门外吭哧吭哧,传来巨大兽类的喘息。 方非的血全都涌到了头上,他噌的掀被下来,双脚落地,浑身一阵战栗。 门户大开,喘息时断时续。方非口干舌燥,心快要挣破胸膛。不知怎么的,他的身子像中了邪,不停脚地向前走去。眼前不辨东西,只有化不开的黑暗,白天短短的一条楼道,这时幽幽沉沉,长得无穷无尽。 喘息声越来越接近,奇特的恐惧攥住了身心--前方绿茫一闪,炽亮起来,紧跟着,黑暗里响起一声吟哦。这呻吟十分可怕,不像是人世间的任何生物,声音起初轻细微弱,渐渐响如闷雷-- 一阵头晕心悸,方非哆嗦了一下,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方非坐起身来,夜里的怪事还历历记得,只有躺回床上的一段没有印象。他疑心是梦,可又感觉无比真实--踩踏楼板的触觉还在,听见的呻吟似乎还在耳边。 这栋老房子不对劲!方非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这才起身下楼。 老妇人已经起来了,正在槐树下散步。那棵大树浓荫茂盛,树下长满了如丝的碧草,香气浓郁不散像极了昨晚的烟气。 “睡得好吗?”老人开口就问。 方非支支吾吾,大意是说,后半夜不太安稳。伯祖母笑笑说:“那是常有的事!有的人换张床也睡不安稳,何况是换了一座城市呢?”方非低头不语,满心想着昨晚的怪事,只觉似梦非梦,简直无从说起。 早点吃的没滋没味,十点还不到,门铃就响了。 来的是新学校的教导主任,一个中年女人,姓王,戴一副金边眼镜,瘦瘦的脸上堆满了神经质的假笑。 女人进了门,先是一顿又臭又长的门面话,先夸老宅占地不少,拆迁了要补偿一大笔的钱,跟着话锋一转:“我去过一个学生家里,瞎,那房子真叫大,三层楼的房子,前面花园,后面泳池,左边网球场,右边停车场……”那女人目光一扫,“老人家不看电视吗?” “不怕您笑话,家里没有电视。”老人平静地回答。 “没电视?”教导主任面孔发红,闷了头只顾喝茶,“你就是方非?”女人抬起头来,目光像是两把剃刀,少年心里很乱,只是默默点头。 “妈咪和爹地呢?” “什么?”方非没听明白。 “我问你爸妈呢?”王主任一脸的不耐烦。 方非默不作声,女人的脸微微一沉。 “他爸妈呀?”伯祖母出来打圆场“出车祸死啦!” “哦!”王主任皱了一下眉头,“可惜!”他嘴里说可惜,脸色却很平静“以前的成绩单呢?” 方非嘘怯怯地递上去。王主任眉毛一抬:“语文85数学73英语……49?!东边的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吗?放在我们学校,这样的成绩倒数第一,将来怎么出国……”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渐渐有些呵斥的意思。 方非耳根发烫,两眼盯着墙角,伯祖母插话说:“我们不出国,就在国内!” “什么话!学校搞教育,就是让学生成才不出国算什么人才……”女人两眼一翻,瞪着方非,“你有什么特长?” “特长?”方非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我,我会书法!”. “书法?这也算特长?”王主任嗤之以鼻,“你写的字又不是古董。如果是古董,那还能卖几个钱……”她皱了皱眉试图劝说老妇,“这孩子成绩太差,进这所学校不合适……” 老妇接口说:“我跟费校长说好了,这孩子先读读看!” “您……”王主任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您和费校长是亲戚?” 伯祖母笑着摇头。 “那……”王主任心里嘀咕,不是亲戚,校长凭什么让这小子进校?英语四十九?真是窝囊废!她抬头盯着方非,眼里迸出一丝火光,“你,明天早上来学校报到,七点半自习,不许迟到!” 次日起了个大早,放飞下楼时,伯祖母又在树下散步。 “会骑车吗”老人问。 方非答会,伯祖母说:“后面院子有一辆单车,旧归旧,可还结实,我刚上过油,你骑了去上学吧!” 方非吃了饭,去屋后取车。目光扫了一圈,才见围墙边上靠了一个黄乎乎的东西,远看是一堆废铁,进来才有点儿单车的样子。 车子样式老土,提一提,还重的可以。方非长在大都市,不算多么时髦,可也见过世面。他宁愿走路上学,也不愿沾惹这件老古董。可是谁叫他寄人篱下呢?他不愿住着院子,也不想去王主任的学校,可是这一切,他都无从选择。 方非呆了一会儿,正想扶车上去,冷不防角落里窜出一道黑影,来势又快又猛砰的一声,将他狠狠抵在墙上。 方非的眼前金星乱迸,后脑一阵剧痛,小腿擦过单车,蹭破了一大块皮。就在他的面前,立着一条牛犊大小的黑狗,两眼绿光闪闪,猩红的舌头吐得老长。 少年背靠墙壁,不敢妄动,大黑狗的舌头扫过左脸,又热又湿,方非汗流演背,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黑魁!”伯祖母的声音响了起来。那狗放开方非,鱿起撩牙,发出一连串低沉凶猛的吠叫。老妇俯下身子,摸了摸黑狗的脖子,狗眼中的凶光微微收敛,狂吠化为了一声呜咽,它甸甸下来,闭眼享受主人的抚慰。 老人有些伤感,轻声说;“黑魁年纪大了,疑心病重,总是怕贼来偷东西。” 方非这才发现,黑狗个头虽大,但是年迈脱毛,身上一块黑一块白,凋残地不成样子。博祖母一面抚摸,一面叫唤“黑魁”,老黑狗的鼻子呜呜咽咽,不知怎么的,听起来竟有一丝凄楚的味道。 方非人气吞声的推车出门。上车时一蹬踏板,轴承发出刺耳的惨叫,他拿出一张本市地图,老妇人用红笔圈出了学校的位置,红圈里是学校的全程--西望外国语(贵族)精英中学。 校名恶俗可笑,好在离家挺近。方非一边将车踩的嘎吱乱叫,一边想着那条黑头--尖锐的獠牙,长长的涎水,还有那双绿闪闪的眼睛。更可怪的是,这两天一声狗叫也没听见,黑狗冷不丁蹿出来,活像是地狱里钻出的三头犬。 “见了鬼了”方非只顾走神,冷不防骑到汽车道上,一声轰鸣,一辆奇形怪状的跑车擦身冲过。跑车上传来一声叫骂,那字眼极其下流。放飞手忙脚乱的跳下车,抬头一看那辆车已经不见了。 赶到学校,门外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车,少男少女从车里钻了出来,三三两两,有说有笑。 单车还没停稳,一声尖叫拔地而起:“方非!你给我过来!”他抬眼一看,王主任站在门边,横眉竖眼活脱脱一尊女性版的门神,她的两眼透过镜片,直勾勾的盯着方非。 方非硬着头皮,推车上前。女门神一指单车:“什么东西?” “单……” “闭嘴! 王主任劈头盖脸地训斥下去,”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知不知道,为了读这所学校,你奶奶缩衣节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到了这年头,家里还没有一台电视机……“ “他不是我奶奶……” “闭嘴!你看看你,念了这么多年书,英语才四十九分,你这样的人,也配读这所学校吗?闭嘴……你什么你?你这样的人,在家里给爸妈丢脸,在学校给老师丢脸,到了社会给老板丢脸,就是侥幸出了国,也要给国家丢脸……” 周围站满了围观的学生,放飞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耳边嗯嗯作响,双腿阵阵发软,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一股邪火在心里窜来窜去。他真相变成一个巨人,抓起这辆破车,塞进女教师的破嘴。 好在上课铃响了,王主任骂得心满意足,一甩头,喝声“进去。”那神气像是吆喝一只小狗。 方非垂头丧气的推车进门,冷不防又是一声尖叫“这东西不许进校。” “外面会丢……” “谁偷这东西,谁就瞎了眼!”女门神指着一棵梧桐树“丢下边去!” 接下来的一天,方非度日如年,他恨透了那辆破车,一心盼着被人偷走。可惜天不从人愿,知道放学,单车还是好端端的停着,一颗螺丝钉也没掉过。 到了第二天,他已经出了名。学生们都知道,初三(5)班有个新生叫做“老单车”,英语四十九分,家里还没有电视--放在这个年头,可真是一个奇迹。 方非力图摆脱困境,他假装忘记单车,可每次都被伯祖母叫住。有一次,老人还推车出门,追上了走出老远的方非。 他故意把车丢在路边,渴望引起小偷的注意,可是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一个拾荒的老头走过车旁,居然也不瞧上单车一眼--这辆车成了方非的噩梦,好多天里面,他都梦见自己在前面逃,破烂锒铛的单车在后面追,不管他是跑是飞,老单车总是形影相随。 出于王主任的关照,方非坐在了班里的最后一排,不但没有同桌,更加没有同排。女生们私下里都说,方非一身的“铁锈味儿”,男孩子也说,“老单车”穷得可以,居然没有手机。 班里的学生非富即贵。下了课,公子哥儿三句话不离跑车,常听说“我不喜欢法拉利,我喜欢兰博基尼”一类大话;那边的千金们一个劲儿地比拼衣服和手袋:“你还用香奈儿吗?好老土呀!我暑假去了趟巴黎……老佛爷?那儿有什么好买的?我上的都是专卖店,哼,这个包全世界只有一只……” 这一类的谈话方非插不上嘴,他是班上的隐形人,论成绩也是全校的压尾。只有上生物课的时候,同学们才会对他稍加留意。这门课由教导主任兼任,王主任对方非青眼有加,每次上课,都要把它叫了站起,嬉笑怒骂的嘲弄个过瘾。 方非成了众人的笑料!“老单车”只是她的本名,此外还有许多外号,比如“缺心眼”“呆木头”“低能儿”“傻佬冒”,这些都是王氏的发明,她老人家还没空申请专利,很快就遭到了同学的抄袭。 下了课,女生们一边绘声绘色的对她进行模仿,一边歇斯底里的发出狂笑;男学生也变着法儿作弄“老单车”--藏起他的课本,模仿他骑车的样子,等到方非路过,伸出脚来绊他一脚,叫人奇怪的是,“老单车”每次都会被绊倒。 不论受了什么欺辱,“老单车”不做声,也不反抗,有时太过委屈,就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写画画。有的人猜测她在写骂人的话,可交过的人说,那都是一些“鬼画符”,一个字儿也认不出来。 这样的逆来顺受叫同学们泄了气,认为对瘦弱的可笑,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不到一个月,这些恶作剧大多收了场。始终乐此不疲的,只有一个姓赵的男生。 这小子个头矮小,热衷于讨好师长,凡是有风吹草动,打小报告一定少不了他。同学们对他厌恶极了,从不直呼其名,统统叫他“卧底”。 卧底在班里很受孤立,处于体格原因,还时不时受些欺凌,但比起方非,卧底有一个极大的优势--他是女门神的宠臣,方非却是王主任最讨厌的学生。 班里面,卧底唯一能欺负的就是方非。别的学生偃旗息鼓的时候,这小东西不过刚刚得到乐趣。他嘲笑方非的穷呆逆来顺受头脑简单,他伶牙俐齿,喋喋不休,又风趣,又传神,有了这张快嘴,方非上午收了羞辱,下午就会全校皆知。 西望中学依山而建,后山的银杏,梧桐比肩成林。到了深秋,金黄色的小扇叶和巴掌大的梧桐叶簌簌凋落。打扫落叶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有时小工来做,有时也用来惩罚犯错的学生。自从进了学校,方非就跟扫帚认了亲,每周都要见上好几次。 这一天王主任心情恶劣,她借口方非答不出蜘蛛为什么不是昆虫,狠狠挖苦了一顿,罚他放学去扫树叶。 放了学,方非拖着一把大扫帚,孤单单的来到校后的空地。这一带人迹稀少,树叶扫了又落,不厌其烦,扫了两下,胡听见林子里传来人声,方非知道学生们长来这儿消遣,抽烟喝酒,男女幽会,所以也就不大在意。他苦中作乐,把扫帚当成毛笔,在地上横竖撇捺地练起了书法。 这是他消愁解闷的两方,每次太过难受,写上几个打字,似乎就能舒服不少。他写了两个字,忽听见林子里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声音十分耳熟。方非忍不住探头一看,一个胖男生揪住卧底的头发,正往一棵大树上狠撞。每撞一下,卧底就惨叫一声,小脸上泪痕斑斑,看不见眼睛鼻子。 “别撞脸哇!他妈妈看见了也不好呀!”说话的高中男生个子高大,剑眉星目,脸上微微带笑,抱着手在那儿打趣。方非一脸认出,这是高三(1)班的吴能俊,市里的名人全校的大王。他满头怒发冲天向上,活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大公鸡。 大公鸡的古董车全市知名,一辆67版的福特野马,《极速60秒》中尼古拉斯凯奇的座驾,装有氦气加速系统,跑起来活像是一头发了疯的火龙。入学的第一天,方非几乎被他撞死,又传说他夜里飙车,撞到过一对倒霉的夫妻。 吴能俊年少多金,人也风流多情,身边的女友和跑车一样常换常新。他惯常吹嘘,交过的女友如果用英文字母排号,从A开始,可以一直排到Y。 Y女友就在一边,全身心地挂在大公鸡的脖子上。只听胖男生一声断喝:“是不是你说的?” “不……”卧底泪眼汪汪,“我没有……” “还不承认?”胖男生眼冒凶光,揪住他又是一撞。这一下,卧底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里汩汩有声,像是一只垂死的青蛙 方非看得皱眉,悄悄退出林子。按说看见卧底倒霉,他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扫了记下,始终乐不起来。卧底的惨叫可笑可怜,如果任其发展,这小东西也许会变成白痴。他闷了一会儿,忽地心血来潮,走到林子边上,大叫一声;“你们干嘛?在这么干,我可要叫老师了!” 高中生掉头往来,吴能俊两眼放光:“瞎……老单车儿!听说过吗,他骑的车还会唱歌!” “单车唱歌?”Y女友咯咯尖笑,“你哄鬼还差不多” “你不信吗?他踏板一蹬那车子就唱:咿呀嗨哟,笨蛋踩我。”吴能俊连说带唱,怪腔怪调。Y女友笑弯了腰,就连胖男生也咧了咧嘴巴。 “老单车儿?你说什么?叫老师,喝,好一个英雄救美?就这个娇滴滴的小美女吗?”大公鸡伸手揪住卧底的脸,拧了足足一圈,卧底应手发出一声悠长的惨叫。 “我说了放手!”方非一挥扫把,长木柄扫中树干,发出一声闷响。 吴能俊楞了一下,深深看他一眼,点头说:“好家伙,老单车,这把扫帚你要一直保留哟!” “这扫帚真可怜。”Y女友挺幽默,“他会不会唱--咿呀嗨哟,笨蛋扫我?” 吴能俊哼了一声,招呼胖男生放人。换做别人,卧底也许心存感激,可救他的居然是“老单车”,自己的倒霉样儿被方非看到,卧底不但丢了面子,更有一股出奇的愤怒,一句话冲口而出:“就是他!就是老单车说的!” 方非听的莫名其妙,大公鸡也皱了皱眉:“卧底,你没说谎吧?” “学校里谁敢告你的刁状?”卧底一瞅方非,眼皮耷拉下去,“只有不上道的新生才会干!老单车就是新生,还不上道……” “他是不上道!”吴能俊两眼一翻,“老单车,真是你说的吗?” 方非根本不知道两个人说什么,可瞧卧底的嘴脸,就觉一阵厌恶,他想也不想,冷冷答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可有点儿不一样”大公鸡梗起了脖子。 “怎么样也无所谓!”方非无心久留,一转身,出了林子。 扫完回家,单车依然停在梧桐树下。方非正要上车,后背忽的挨了一拳。他身子前冲,额头撞在树上,眼前金星乱蹦,还没回头,小腿又挨了一脚,不自觉跪了下来。一只肥肘圈了上来,死死的勒住了她的脖子。方非呲牙咧嘴,叫人贴地扶着,拽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吴能俊笑嘻嘻的站在那儿,Y女友嚼着口香糖,一脸的孤傲不屑。方非被胖男生拧住胳膊,动弹不得。吴能俊慢吞吞的走上来,一圈捅在他腰腹中间,方非胃部抽搐,眼泪也快流了出来。 “无所谓?”吴能俊伸出手很戳他脑门,“这样子也无所谓?”方非默不作声。 “你惹火我了!”吴能俊脱下外套,“老单车,是不是你说的?” “说什么……”方非忍不住反问。 “说什么?”吴能俊大吼一声,“是谁告诉校长,说我在后山飚车?” 方非心念一闪,忽然有些明白。近来有一条公路经过学校的后山,因为还没完工,一到深夜,许多废车族常去那儿飙车比赛。这样的妙事儿,吴能俊当然不会错过。尽管实属非法,学生里确实公开的秘密。但这两天,不知道谁把这件事桶了出去。校长找大公鸡谈了话,吴能俊气得发疯,亲近老师的学生统统被视为嫌疑,卧底首当其冲,被揪到林子里严刑逼问。 卧底又把这件事推给了方非,吴能俊见人就咬,并不在意告密的到底是谁。方非多管闲事倒是犯了他的大忌,如果要立威,这个新生是非管教不可的。 吴能俊把拳头捏的咯嘣作响,凑近方非耳边冷笑:“跟我耍帅?老单车你算个屁……”他含笑出拳,一拳跟着一拳,每一拳都打在同一点上,方非五脏翻腾大口呕吐起来。 “恶心……”胖男生害怕沾上污物扭身向后一闪,冷不防手底一滑,方非挣脱出来。他体格瘦弱,身手却出奇快,大公鸡眼前一花,鸡冠头落到了方非手里! 吴能俊“啊啊”怪叫,抬手去抓对手面门,谁知方非一仰头,又咬住了他右手的食指。 “妈呀……”吴能俊失声叫道,“打他,打他……”事出突然,胖男生楞了一下,跟上去拳打脚踢,Y女友兴奋地鼻子尖都红了,跳来跳去地尖叫:“打死他打死他……” 方非铁了心不管别人,死死揪住吴能俊不放,他左手攥成拳头,痛打那咱俊脸。公子哥躲闪不开,痛得连声哼哼。 两个人就像一对连体婴儿,团团转了几圈。胖男生急红了眼,一拳砸在方非后脑。少年两眼发黑。右手不知觉送了。吴俊能使劲挣脱,一缕头发被揪了下来,他的食指还在对方嘴里于是轮开拳头,狠揍方非的左脸。少年哼了一声,忽又松开了牙关。 吴俊能拔出指头,上面血流如注,头皮更是一阵痛一阵麻。公子哥儿气的发疯,拎起一块砖头怪叫“闪开!”众人见他面庞青肿,眼露凶光,莫不战战兢兢的让出道路。方非正想挣扎,却被吴俊能一脚踩住。 “老单车!你真该死!”吴俊能一口唾沫啐在方非脸上,举起砖头,狠狠拍中他的左腿膝盖。少年痛的哼了一声,面孔一阵剧烈扭曲。 “死了又怎么样?”膝盖的疼痛叫人发狂,多日来的愤怒。屈辱。全都化成了一股火辣辣的火气,从方非的心里钻了起来,舌头忽地不听使唤,一串字眼儿夺口而出-- “死了又怎样?比起刹那的浮生,死亡才是万古长存……” 这一阵咆哮突如其来,恍若天外的闪电,方非自己听着,也觉得别扭古怪。 吴能俊楞了一下,胖男生一边小声嘀咕:“疯了这家伙疯了” “好哇,我来给你留个万古长存的记号!”吴俊能狞笑了一下,高高举起砖头,对准方非的鼻子使劲砸了下去。 “呀!”Y女友发成一声尖叫。吴俊能应声一呆,一抬头,一道黑影压到眼前。砰,公子哥儿如同腾云驾雾,连人带砖的飞出了五米远。 吴俊能背痛欲裂,还没来得及爬起,忽觉一股热气奔到脸上,一定神,一张血盆大口凑到眼前,长长的涎水顺着獠牙流了下来。 “狗,狗!”吴俊能尖声狂叫,其余人也吓傻了,一条牛犊大小的黑狗趴在吴俊能身上,颈毛倒竖,獠牙毕露,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珠绿惨惨的,活是两团跳动的鬼火。 “砸死他。”胖男生转身拿砖,还没扔出,黑狗飞扑过来,咬住他的衣袖,拖着转了一个整圆,胖男生迎头撞上了墙角,两眼发黑,几乎昏过去。 吴俊能跳了起来,脚底生风,Y女友跑得像只鸭子,嘴里呱呱乱叫。胖男生昏头胀脑地落到末尾,一个留神,迎面撞上了一颗大树。 “不要拦我……”他倒在树下,捂着脸哭哭啼啼,“……你们……全都不要拦我……” 方非的身子快散架了,左眼肿成了一道细缝,嘴里又腥又咸,可又分不清血是谁的。黑狗跑上前来,在他腿边蹭了两下,呼噜噜一阵喘气。 “黑魁……”方非满心糊涂,“你,你怎么来了?”他想要弄个明白,可是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念头也冒不出来。 呆了好一会儿,他才骑车回家,黑魁跟在车边一溜小跑。骑到半途,方非的左膝疼痛难忍,只好停了下来,坐到河边的长椅上,掀开裤腿一瞧,好家伙,膝盖肿的像个面包。 黑魁蹲在地上,只跟方非一般高,它年纪老迈,雄风犹在,路人见了,都忍不住多瞧几眼。 “黑魁。”方非抚摸着黑狗颈毛,仿佛还在做梦,“你来得可真巧……再晚一些,我也许就要死了……”说到“死”字,他抬眼一望,河水照映落日,平添了继续凄迷的血色,灰白的水泥桥横贯河上,就像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痕。 “……比起那刹那的浮生,死亡才是万古长存……”方非轻轻的念出这句,还没说完,黑狗发出了一声长长地呜咽。他应声望去,那双碧绿的眼睛闪动着柔和的水光,这一刻,无知的兽物化身为人,眼里充满了深沉的感情。 “黑魁,你听懂了吗?”方非心里一阵隐痛,“好奇怪啊,我想起了这句话,可又忘了在哪儿听过”。可是,死亡真的很好啊,我还是希望爸妈活着,黑魁,爸爸是个好人他最高兴的就是教我写字,他送给我的毛笔,我还留着呢…… “妈妈教人弹琴。现在大家都弹钢琴,学古琴的人很少。可是妈妈常说,弹钢琴要激情澎湃,弹古琴却要心如止水,这世界上激情澎湃的人多,心如止水的人少……心如止水,我也做不到啊,我弹着弹着就会睡着要是.要是他知道我和人打架,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多少天来,方非把伤痛深埋心底,从来没向人吐露过一句。这是不知怎的,竟把老黑狗当成了最亲密的朋友,把对父母的怀念絮絮地说了出来。老狗默默的听着,不时呜咽一声,伸头蹭一蹭方非的胳膊。 天色渐渐黑尽,方非的心也平静下来,他冲着黑狗叹气:“黑魁,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你可不要告诉别人!”黑魁盯着方非,默默的点了点头。 方非心中惊讶:“这狗儿真灵,几乎跟人一样。”他的膝盖更加疼痛,只好一瘸一拐的推车回家。路过一家杂货铺,黑魁停了下来,歪着头向店里张望。 铺子里的小电视正在播报本地欣慰。够看电视,实在稀奇。可是方非并没有留意,他的目光也被那条新闻吸引了。 电视里,主持人一脸严肃:“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动物园的鸟语林遭到了一群蝙蝠的袭击。她们冲破钢丝护网,吃光了林中的鸟儿,就连最大的金雕也没能幸免……”画面切换到鸟语林,图像模糊不清,下面注明手机拍摄。 屏幕上满是鸟类残骸,一个女饲养员正在抹泪,一个男饲养员用捕鸟网扣住了一直硕大的蝙蝠。蝙蝠左冲右突,发出尖厉怪叫,两只血红眼珠,射出奇异的光芒。 “张教授,您见过这样的蝙蝠吗?”主持人向一位老者讨教。 “没,没有”张教授擦了擦头上的汗。 “蝙蝠不是夜里活动吗?” “蝙蝠夜里活动,那是因为昆虫多在夜间出没,久而久之,蝙蝠视力退化,发展处一套声呐系统。我们知道,鸟儿是白天活动的,呃,如果这些蝙蝠以鸟类为食,那么白天活动也很合理……” “有吃鸟的蝙蝠吗?” “秋季食物短缺时,欧洲的大山蝠会袭击鸟类,可那都是小型的鸟雀,比如麻雀和斑鸠,可是--”张教师下意识支起身子,“绝不包括成年的金雕,成年金雕翼长2米,是大山蝠的四倍” “这些蝙蝠为什么以鸟类为食?” 老头儿给这些人逼得走投无路,一个劲儿擦汗:“我说过,这是一个危险的变种,我想好好研究……”这时捕鸟网撕开一道缝隙,蝙蝠钻了出来,冲着镜头瞥了一眼,刷的一声飞走了。 “真是一场谋杀,蓄谋已久,来去匆匆!”主持人一脸凝重,“我们没有捉到蝙蝠,但瞧刚才的画面,蝙蝠正在看着我们……” 电视里反复播放蝙蝠观望镜头的画面,红眼珠溜溜乱转,方非只觉那双眼睛盯着自己,仿佛在说:“你逃不掉的,我正在看着你呢!” 他像是着了魔,呆呆的站在那里,直到杂货店的老板长吁短叹,他才醒过来,可是低头一看,老黑狗不见了。 回家时大门虚掩,门缝里透出灯光,方非知道伯祖母为人小心,只要在家,必定插上门闩,就算不在,也要加上一把大锁,所以暗自奇怪,轻轻推开了院门。 桌上饭菜已冷,伯祖母不再客厅,方非鼻青脸肿,害怕老人盘问,他溜到卫生间,打算梳洗一下。 途经老人卧室,门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这件事不行”说话的是伯祖母,斩钉截铁,声音里透出一丝焦虑。 方非不由竖起耳朵。沉寂了时许,伯祖母又说,“要是不嫩归化,神光泄露,全都完了没错,对头是来了,可他不是那个人直觉?四十八年的等待就凭一句直觉住口,想一想,从古到今,你犯了多少错” 争吵声越来越响,放飞忍不住大叫:“伯祖母” 房门吱呀开了,老妇人慌张探出头来:“咦,你回来了?”方非向门内张望,可是不见有人不由十分纳闷:“伯祖母,来客人了吗?” “客人?”一转眼,老妇回复了平静,“没有啊!我等了你老半天,刚才睡着了。” “你刚才在说话!” “说梦话吧。” 梦里跟人吵架?方非心中犯疑,上下打量老妇,伯祖母若无其事,反问:“你的脸怎么回事?”方非顿时一阵慌乱:“骑车骑车摔得!” 伯祖母看了放飞一眼,淡淡说道:“饭菜亮了,我去热一下……” 吃罢饭,老摆钟以敲十点。老妇心事重重,端着烟杆一口未抽,任由香草袅袅燃尽。 “伯祖母!”方非想起了一件事,“黑魁回来了吗?” “啊?”伯祖母吃了一惊,“它不在家吗?” “我出去看看。”方非挑了几块排骨,快步来到后院。老黑狗闻声从狗屋里钻了出来,见是方非,喔了一声,无精打采的趴在地上。 方非扶摸黑狗的颈毛:“怎么了?不开心……”老狗的鼻子里哼了一声,抖擞站了起来,叼了一块排骨,咯崩咯崩地嚼了起来。 它吃完了骨头,趴回地上,似乎不胜负荷,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方非返回客厅,担忧说道:“伯祖母,老黑病了!” “不,它没病!”伯祖母幽幽的叹了口气,“他只是老了!” 回到卧室,老摆钟敲到11点。方非膝盖肿的厉害,忍痛写了几页作业,忽听笃笃敲门,开门一看,不见有人。地上放着一个瓷瓶,瓶上压了一张字条,用毛笔写着:“敷在伤处。” 笔记是祖母的,瓶子里装着药酒,透出一股奇香。他拿着字条,不觉眼眶潮湿。他关上了门,用药酒涂了一遍伤处,只觉浑身清凉,痛楚似乎减轻了许多。大约太过舒服,他关灯躺下,不一会儿就迷糊起来。 一阵呼噜声把他惊醒。方非一张眼,两团绿光近在眼前,他一惊坐起,绿光逼得更近,热乎乎的气息碰到他的脸上。 “黑魁!”方非一愣:“是你?” 老狗一声不吭,叼住了少年衣衫,方非不由随他下床,赤裸的双脚踩着楼梯,悠悠的凉气直透脚心,经过老人的卧室,门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来到客厅,月光入户,被门窗剪下了一角,树影投入厅中,好似一只沉默的幽灵。 老黑狗跳上饭桌,人立起来!他的嘴里叼了一支毛笔,对着那张墨龙大画,又点又画,似模似样。 这一刻,方非见到了生命最奇特的情景--这只大狗在画墨龙的眼睛! 他呆在那儿,仿佛失去了知觉。“这都是梦”他拼命提醒自己。可是黑魁点完了龙睛,跳下桌子,叼着方非的衣角,将他拖到了一边。 墨龙蠕动了一下!紧接着,龙眼亮了起来,发出惨淡的绿光。方非的神经也快要绷断了,可是更离奇的还在后面--墨龙挣了一下,从画纸里探出头来。 龙头十分硕大,龙角几乎撑到了屋顶,接下来是他的颈,它的身,经过方非身边,少年甚至看见了乌油油的龙鳞。 龙爪也探了出来,爪尖犀利发光。巨龙从小小的厅门钻了出去,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墨龙飘在天上,如同一如苍黑色的烟雾。它绕到槐树的下面,身子一圈圈的盘绕树干,直到龙尾出尽,整个儿盘在了老槐树的树干上。 一条龙缠住了一棵树!可还没完,在墨龙的驱使下,对着满天星月,槐树徐徐转动起来,好似车轮轴承,转了一圈两圈三圈……足足转满了九圈,地上传来了细微的叮当声。 连带跟下土壤,槐树向西挪移,大地活像是一个饿人,森森然张开了一个大洞。老黑狗拖着方非走到洞前,入口处可见数计石阶,乳白色的云气从下涌起。 方非望着洞口发呆,冷不防老黑狗从后一顶,他还来不及一声惨叫,就的一头栽进了洞里。 石阶深入地下,少说也有百级。惊叫声在地洞里激起了一阵回响。方非爬起身来,想要逃回洞口,黑狗守在那里,冲他呲牙咧嘴,它无可奈何,只好转身向前。 前面越走越亮,隐约可见阶上的苔藓。这儿像是一座坟墓,方非想起看过的盗墓小说,心理用起一股颤栗,如果遇到一具绿毛僵尸怎么办。他的身上没有一枪一弹,除了引颈送死,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走了一分多钟,石阶延伸已尽,前方出现了一座石室。室内的云气起伏不定,笼罩着一团明亮的白光。 “全都是梦,很快就会醒的……”方非反复自我催眠,在室门前站了一会儿,好奇心催促他不往向前,走进光源一看,发光的是一块白色的石板。 “拿起来。”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嘶哑,果决,方非下意识抓住石板,入手温润,好似活人的肌肤。咔嚓,石室忽地摇晃起来,猛烈无比,像是一艘遭遇海啸的大船。 方非二话不说,掉头就跑,一口气窜出洞口,却不见了黑狗的影子。 “黑魁……”少年叫了一声,嗓音里带上了哭腔。 回头看去,地窟有如一道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槐树移回原位,墨龙也一圈圈的松开了树身,绿惨惨的双眼冲着方非笔直瞪来,。 方非几乎惨叫起来,他慌不择路,噔噔噔跑上二楼,上楼前回头一瞥,一段龙尾巴似飞也似钻地进了画中。 回到卧室,方非的心子呼呼乱跳。他不再怀疑身处现实,可他宁愿活在梦里。这一番际遇太不可思议,会画画的狗,钻出画纸的龙,还有可以移动的大树,这都是一些什么鬼东西? 发了一会儿愣,方非直到书桌边,拧开台灯,仔细审视那块石版。 石版大如书本,质地微微其中的一面,用阴文刻画了一个小巧的太极,可惜有白无黑,分不出阴阳两极。 方非把石板翻来覆去,不经意碰到刻纹,忽觉指尖一热,滚滚的热流直冲后脑。紧跟着,他的指尖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方非痛得赶紧缩手,石版啪地落在地上。 方非察看手指,余痛未消,可是皮肉完好,没有一丝伤痕。他迟疑了一下,捡起石版一看,好在没有摔坏,太极图上凝结了一滴鲜血。 他心下奇怪,想要抹去血迹,鲜血却似沁入了石版,说什么也擦拭不去。纳闷中,那滴血活了过来,化成一条血线,绕着刻纹飞快流转一眨眼,太极图变成了半红半百,两条阴阳月呼之欲出,红鱼长着白眼,白鱼却长了一只灵动的红眼。 太极无声旋转,白鱼转到了上方,红鱼落到了下方,石版上迸出炫目的强光。方非惊讶极了,伸手一摸,刚刚触及石版,光芒一闪,石版忽然消失了! 方非一跃而起,蹬蹬倒退两步。他半疯半傻地坐回床头,身下的被褥温暖而真实,可是除了这些,四周的一切无不虚幻古怪。 “我疯了吗?”他将手伸到眼前,牢牢握紧成拳,指甲陷入掌心,刺痛的感觉分外强烈。 方非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又将浊气呼出。他慢慢睁开双眼,心中刚一想到石版,右手一沉,石版忽又回到了手心。 他真是快要疯了!石版上的光芒接连闪动,赫然出现了一行青色地字迹--“朱方南明十万急急!” 这一行字,一半像隶书,一半像楷书,起初青色浓郁,渐渐颜色变淡。 “描下来!”果决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方非机灵一下,四处张望,可是不见一个人影。他好似着了魔,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取出了父亲留下的毛笔,蘸了最便宜的碳素墨水,扯了一张作业纸,蒙住石版开始描红。 八个字第一次见到,方非落笔的时候,却像是临摹了千百遍,笔走龙蛇,熟练极了,与此同时,一股血气直冲喉头,让他不由自主、冲口而出-- “朱方南明十万急急!” 一声叫完,一行青字恰好消失!纸上字迹转红,腾地燃烧起来,一眨眼,那张字纸化为了灰烬。 方非吃了一惊,匆忙拂去残灰,石版莹白光洁,并没烧坏变黑,他松了一口气,忽听啪的一声,细微清脆,像是远远传来的枪声,推窗一看,远空中出现了一朵红色的流星,不似别的流星一闪就灭,而是化为一溜星芒,一转眼,比起别的星星大了十倍。 方非吓得关上窗户,一路退回床边,在床沿边绊了一跤,仰面摔在床上。 咔嚓,窗栓折断,一团大火冲了进来。 少年失声惨叫,伸手捂住面颊。可是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一片沉寂,什么灾难也没发生。他忍不住分开五指、向外看去,火光幽幽变淡,渐渐显露人形,突然红光散尽,出现了一个白衣少女。 【道者】 少女美得奇怪。若说女子像花,她就是天上的虹;若说美人如玉,她就是一块无瑕的水晶;她的眼睛清亮活泼,但又浅可见底;她的头发比夜色还浓,用一根白丝带轻轻挽起。 她的肩头倚了一口长剑,剑身殷红透亮,好似流动的火焰;腰间挂了一只天青色的锦囊,上面绣着怪诞的文字,如珠如玉,在黑暗里幽幽发光。 少女瞪视方非,方非透过指缝,痴了似的望着少女。这么对望了一分多钟,少女开口问: “你是谁?”声音娇脆,近似东方口音。 方非太受刺激,脑子一片混沌,他应声激灵一下,也问:“你是谁?” “我问你呢,你到问起我来了?”少女有些不快。 “我问您呢,你到” “应声虫!”少女面有怒气,向前走了一步,用力扳开方非的双手,“我跟你说话呢!哼,好么,我叫燕眉,燕子的燕,眉毛的眉!你呢,你叫什么?”她的呼吸喷在方非的脸上,有如山间的百合,气息清新迷人;右手搭在他的左腕,嫩白柔滑,好比软缎细丝。 也许是气息的缘故,方非猛地清醒过来,舌头也找到了主人:“我,我叫方非!” “芳菲?不是很香的花儿吗?”燕眉皱了皱眉,“你哪点香了,呸,臭也臭死了!” “我是四方的方,非常的非!” “四方非常?”燕眉又哼一声:“我看你很平常呀!” “我是平常,你的名字就好吗?燕子也有眉毛吗?”方非受惊过度,犯了糊涂,被少女一顿挖苦,居然胆敢反唇相讥。 话一出口,他就后怕起来,暗想这女超人(外星人)如果大发雷霆,自己肯定要到大霉,他一边想一边尽力向后挪动,似乎后面藏了一个避难所。 不料燕眉一团傲气,方非如果一味忍让,必然受她轻视,这时奋起反抗,反而叫她刮目相看,她看了方非一眼,点头说:“四方非常,是你写符召唤我的吗?” 方非见她没有动怒,暗暗松了口气,听了这话,下意识反问:“我写什么?” 燕眉盯着方非看了又看,心中十分疑惑:“这道'飞火传神符'是我家的秘符,这人一只裸虫,怎么知道这个” 正想着,一溜红光闪过,来自天青锦囊。少女一怔,从中掏出一面罗盘,盘面上一圈一圈,刻满了古怪的文字,盘心的磁针好似蓄足了火焰,滴溜溜转个不停。燕眉凝注时许,叫声“有了”声音刚落,磁针笔直指向方非。 少女瞪着方非,小嘴半张,方非见她神色异样,心中惶惑不安,冷不防燕眉跳上床来,逼近近前。方非吓得向后一缩,失声尖叫:“你干什么?” 少女一言不发,毛手毛脚地在他身上乱摸。方非红透耳根,连身叫道:“流氓哎呦嘻嘻呵呵,流氓” “你才流氓!”燕眉一把揪住方非衣襟,咬了咬嘴唇,“交出来!” “什么?” “隐书!” “我没见过什么书。这儿是我家”方非还没说完,燕眉沉下脸来:“少废话,把隐书交出来!要不然哼我把你变成一只小猪!” 方非又不信,又害怕,低声问:“你说的那隐书,那,那是什么?” “隐书当然是一本书!”燕眉很不耐烦,“可也有人说它是一块白玉版” “白玉版?我”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我见过一块白玉版” “对!”燕眉喜透眉梢,“指隐针果然没错,石版在哪儿?快给我看!” 方非左瞧瞧,右看看,不见石版的踪迹,他找了半晌,一无所获,抬头望着燕眉,忽的心慌意乱:“刚才还在的,上面还现过字。” “什么?”燕眉一扬眉毛,“隐书现过字?” “对啊!” “什么字?” 方非低头思索,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他想了又想,不觉张口结舌,支吾了半天,轻轻说道:“我不记得了” 燕眉皱了皱眉,又问:“你看见字以后,是不是模仿着写了一遍,还念出了声音?” “你怎么知道?”少女好似亲眼所见,方非的心里不胜疑惑,“我用纸蒙着描红,刚一描完,纸就烧起来了……”话没说完,忽见少女脸色苍白,眼神十分烦乱,方非心里更加害怕,“那个隐书,我找到了给你!” “你给我?”燕眉轻轻哼了一声,“你有那么好心?” “那东西我拿着也没用!”方非老实回答。 “没用?”燕眉抬起同样来,面露讥笑,“你要不是一只裸虫,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叫人笑掉大牙?隐书没用?哼,这世上还有什么有用?” “你、你叫我什么?裸,裸……” “裸虫!”燕眉又哼一声,“你们这些人就是长不大的虫儿,只能活在地上,不能羽化飞翔。” “你呢?” “我是道者!”燕眉扬起脸来,眼里闪过一丝傲色。 “道者?”方非十分迷惑,“你从哪儿来?” “说来话长!”女道者撇了撇嘴,“不过隐书归化了你,又用符法召我,我可不能袖手不管。” “隐书为什么归化我?”方非的心里疑团重重。 “小裸虫,你别故意气我!”少女一跺脚,面孔微微发红,“要不是我晚来一步,隐书归化的一定是我!” 方非悻悻不已:“你那么喜欢,让它归化你好了!” “不行!”燕眉摇了摇头,“隐书一旦归化了某人,就跟他魂魄结合,终生不弃……”说到这儿,忽见方非两眼鼓圆,嘴唇发抖,不由问道,“小裸虫,你怎么了?” “这么说!”方非迟疑一下,“我身上不是多了个肿瘤……” “呸,你才是肿瘤,你是隐书身上的大肿瘤!” “算我是肿瘤好了!”方非小声说,“你、你能把我切下来么?”燕眉恨得牙痒,心想岂有此理,多少道者做梦也想隐书归化,你小子居然不当一回事,她一边想,一边说:“好啊,我有一个法子,只要一用,就能把你切下来!” “什么法子?”方非精神一振。 “隐书不是与你魂魄结合吗?只要你魂飞魄散,隐书自然与你分开啰!” “魂飞魄散……”方非一转念头,倒吸一口冷气,“那不就是死吗?” “你还不笨嘛!”燕眉冷冷一笑,“小裸虫,你想不想死啊?你要想死,本姑娘可以代劳!” 方非心子一跳,正觉慌乱,窗外传来了扑啦啦的响声。他还来不及细看,少女身后的火剑蹿了起来,冉冉飘在空中,仿佛一支火炬。燕眉的细眉向上一挑,眼里透出一股杀气。 方非后退了半步,左脚绊到座椅,扑通摔在地上,他的心里无比绝望,胸腔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可是,哼哼声刚到嘴边,又被扑啦啦的响声压了下去。 方非糊里糊涂爬了起来,迎面看见一支毛笔,淡金色的笔尖轻轻一扫,方非两眼发黑,忽地昏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放量,床头的闹钟叫得正急。 “上学了?”方非弹身坐起,太阳穴隐隐作痛,迷迷瞪瞪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昨晚的怪事。 “我还没死?”他使劲揉脸,似乎不是做梦,于是跳下床来,走到书桌边上。桌上笔墨仍在,毛笔已用笔套罩好,墨水瓶也旋紧了盖子。“真的是梦?”他沉思一下,抽出作业本,翻开一看,其中少了一页,还有撕扯痕迹。 “不是梦!”方非攥紧本子,心脏在胸腔里左冲右突。他飞快穿好衣裤,蹬蹬蹬跑下楼梯,大叫一声,“伯祖母……” 槐树下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方非制度老妇习惯早起,总在树下散步,不由心生蹊跷,走到她的房前,敲了两下,可是无人回应。 方非更加奇怪,进了卫生间,对镜一照,再次大吃一惊--镜中人面额光洁,不青不肿,再摸身上,一夜间,所有的跌打损伤都已痊愈了。 谜团接二连三,折磨得他快要发狂。梳洗完毕,上学的时间也近了,方非抓起一个面包,和着牛奶吞下,又见橱柜里还有肉排,切了一块,赶到后院,连声叫唤“黑魁”。 叫了两声,走近狗窝,里面空荡荡的,老狗根本不在。方非怅然若失,将肉排丢在地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去,后院冷冷清清,叫他越发惆怅起来。 路过客厅,画上墨龙宛在,只有少了几分生气;两只龙眼空洞洞、白惨惨,哪儿有什么画过的痕迹。 “奇怪!”方非心里咕哝,“黑魁明明点了龙眼,怎么又没有了呢?”他想到这儿,无意抬头,只见老槐树不复旧日鲜绿,许多的叶子都已经枯黄了。 出门时,老摆钟敲响了七点,一想起王主任的扑克脸,方非就觉得心烦意乱。 骑了不足百米,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说:“小裸虫,你上哪儿去?” 听到这个声音,放飞的心子突地一跳,他回头望去,一个少女白衣飘举,笑盈盈站在后座上方。 “燕眉!”方非大叫一声,几乎连车翻倒。他慌忙稳住车身,匆匆向后看去--谢天谢地,燕眉还在。她双手抱在胸前,两脚一似黏住车身。 方非又惊又怕,冷不防少女伸出指头,在他脸上弹了一下:“叫这么大声干吗?我又不是聋子!” 弹中的地方似有电流通过。方非面红耳赤,心里更是一塌糊涂,他不敢正眼瞧人,只是低头咕哝:“我以为你走了呢!” “我干吗要走?我找了隐书那么久,又干吗要走?” 方非听了这话,居然松了一口气:“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昨晚来了几只鬼眼蝠,结果被我打发了。”少女皱了皱眉,“可惜漏了一只,不过这东西老了红尘,可见那边也动手了!” “哪边?”方非问。 “魔徒呀……”燕眉看了方非一眼,“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方非呆了呆,又问:“你现在去哪儿?” “跟着你!”少女答得干脆。 “跟着我?”方非吃了一惊。 “是啊!”燕眉白他一眼,“我没拿到隐书,也不能便宜了别人,要是你被人杀死,隐书还不落到别人手里了吗?” 方非一阵心跳:“你呢?你不杀我了?” “我干吗杀你?”燕眉睁大眼睛,一脸惊奇。 “这个……”方非挠了挠头,“你不想要隐书吗?” “不想才怪?”燕眉哼了一声,“不过杀了你也不算本事!算了,反正我逮着你了,隐书页逃不到哪儿去!” 方非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低声说道:“我现在上学,你先在家等着……”头顶忽地剧痛,挨了一记爆栗,少女生气说道:“不是说过了吗?我要跟着你,你就算自杀,也要在我的眼皮底下!” “可是……”方非十分为难。 “没什么可是。”燕眉皱了皱眉,嘴角升起一丝笑意,“正好,我还没去过裸虫的学校,这一下可以开开眼!” “不行!”方非胡乱摆手,“你的打扮也太……太那个一点儿。”“呵!”燕眉转了一圈,双脚不离后座,“这样不好看吗?” “这个,我们都穿校服。还有,这把剑是管制刀具,不能带进学校。” “管制刀具?”燕眉有点儿迷惑,“那是什么?” “就是刀啊剑的,带到公共场合,会给警cha没收!” “没收我的丹离剑?”燕眉扬起脸来,冷笑说,“叫他们试试看!” “你的剑没人敢收!可我是学生啊,他们不敢招惹你,就不会对付我吗?” 燕眉见他神态可怜,心一软,叹气说:“好啦,我把剑收起来。”她抽出剑向天一丢,啪,强光一闪,长剑不知去向。方非大吃一惊,揉眼大叫:“剑呢?” “收起来了!”燕眉答得漫不经意。 “那,衣服……” “不换不换!”燕眉大不耐烦,“你这身衣服莫名其妙,丑也丑死了。” 方非无法可想,低头看表,七点一十五,心知磨叽下去,必定迟到,只好说:“燕眉……咳。你扶着我,车子晃来晃去,小心摔到地上。” “要摔我?你试试看!”少女背起双手,一副随便你摔的样子。方非只好闭上嘴巴,全力蹬车赶路。 少女一路上唧唧咯咯,见了什么也觉得稀罕,太阳伞也好,电线杆也罢,都要问个一清二楚。方非不胜其烦,大声说:“你不是道者吗?连这些也不懂?” “我来了红尘,整天高来高去,见的不是飞机,就是火箭,你们裸虫的飞弹,我也见过好几次。不过地面上的东西就见得少了,哼,谁叫你们裸虫的东西古古怪怪,输电要用线,遮太阳还要撑伞?” “你们那儿不用电吗?”方非倍感好奇。 “当然不用。” “太阳太毒,又用什么遮挡?” “云啊,找一朵云遮住不就得了。” 方非想象烈日当空、人人头顶一朵乌云的情形,一时哑口无言。 “小裸虫!”燕眉冷不丁问道,“你住的宅院是谁的?” “伯祖母的!” “你这个伯祖母啊,真是不简单!” “她又老又穷,哪点儿不简单?” “她又老又穷才不简单!你按,你们家周围都是高楼,为什么那座房子破破烂烂的,多少年也没有拆过?难道说,造楼的都瞎了眼吗?”“这件事我问过,她说别人忘了拆!” “忘了拆。”女道者发出轻轻的笑声,“这法儿挺省事。” “省事?”方非只觉迷惑,“怎么省事?” 燕眉默不作声,方非的心中疑云大起。少女说得对,老房子在拆迁中幸免,实在叫人吃惊,只不过,这只算疑点之一。 方非打听过,附近的中学有好几所,西望中学出来学费最贵,唯一的优点就是离家最近。老太婆又老又穷,一没钱交学费,二与校长无亲无故,又凭什么让他伤这间学校?老妇养的黑狗,怎么会知道隐书藏在槐树下面?还有,昨天晚上她又跟谁吵架? 方非想得脑门隐隐作痛,他打定了主意,今天放学回家,一定要想伯祖母问个明白。 只顾说话,忘了时间。将近学校,方非一看表,已是七点三十五,他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王主任把守校门,正在虎视眈眈。方非忙把单车驶到路边,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 “小裸虫!”燕眉只觉得可疑,“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我迟到了五分钟。”方非的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苦”字。 “才五分钟!有什么大不了的?” “瞧见那个人了吗?”方非冲王主任一努嘴,“被她抓到就惨了!” “胆小鬼,看我的!”少女一扬手,平地里涌起一团牛奶似的白雾。 方非望着浓雾,心里一阵迷茫。女道者连声催促“发什么呆?冲过去呀!” “校门在哪儿?”方非晕头转向。 “少废话,叫你冲就冲!” 方非硬着头皮驱车向前,雾气似有灵性,车轮滚到的地方,浓雾纷纷散开,雾里仿佛藏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校门。可在小路以外,别说单车,就是一辆卡车驶过,雾中人也休想看见。 “谁在骑车?”眼看大功告成,飞来一声断喝。方非听出来源,两腿一阵发软,忽见浓雾里伸出来两只干枯的手爪,向着虚空拼命乱抓,吓得他低头躲闪,冷不防女教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方非,是不是你?好哇,我看到你了……停下,快停下,要不然,我叫你好看……” 方非魂也飞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狠狠一蹬踏板,呼地冲进校门,身后咣当一下,似有什么撞在了门边的铁栅栏上。 大雾飘入校园、由浓转淡。方非藏好单车,与燕眉摸上三楼。两人从后门钻进教室,学生们闹哄哄的,都在吹牛吵架,两人进门,居然没人发觉。 方非送了一口气,再看校门,浓雾散去,不见了女门神的影子。他心乱如麻,听声音,王主任已经认出了他,也许和怒爱就要赶来。方非的心缩成一团,紧张发愁,坐立不安,这时身旁咯咯大笑,掉头一看,燕眉翻着课本,一边瞧,一边笑个不停。 四周忽地安静下来,方非一抬眼,学生们纷纷看来,望着这边两眼发直。 “老单车!”卧底怒容满面,起身大喝,“你带校外人员进校?哼,我要告诉老师!” 方非好似上了架的鸭子,有气无力地辩解:“……她么、她不是校外人员,她么、她是新来的同学……” “新同学?”男生们一听,心想岂有此理,这样可爱的女生,居然和老单车坐在一起?女生们见了燕眉,先有一点儿自惭形秽,再见她旁若无人的样子,又是由愧生恨,纷纷怒视不已。 一下课,消息如风传开,男生们互相知会:“知道吗,初三(5)班来了个超级大美女。呷!你知道她的同桌吗?哼,居然是老、单、车……”女生们也彼此风传:“知道不?初三(5)班来了个女的,长得还凑合,就是臭美得要命……” 男生们闻风赶来,挤得过道里水泄不通,等到上课铃响,才又依依不舍地散去。女生瞧在眼里,满心不是滋味,都说这些男生的脑袋被驴踢了,可是到了第二堂课完,挨驴踢的男生又多了一倍。 这么闹腾了半天,女门神始终没来找茬,一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反教方非心神不宁。好容易挨过午休,一看课表,下午第一堂竟是生物课。方非心往下沉,站在课表前面,半响也没回过味儿来。 不久上课铃响!走廊里转来脚步声,方非心惊肉跳,几乎想要起身逃跑。 王主任昂首阔步地走上讲台,额头上贴了一块小纱布。她早晨追赶方非,不慎摔了一跤,额偶磕在铁栅栏上,蹭破了一块皮,流了一点儿血,还撞坏了金边眼镜。整个上午,她都在校医室里哼哼唧唧,眼镜修好以前,也没空来找方非的晦气。 女门神的目光扫过教室,终于落在了方非身上。一刹那,他的背上像是爬满了毛毛虫,又痒又麻,还有一点儿针扎似的难受。 王主任目光一转,忽又看见燕眉,面露惊疑,大叫一声:“那个谁?怎么不穿校服?” 燕眉跷着二郎腿,正在翻看生物课本,她头也不抬,冷冷答道:“我爱穿就穿,你管得着吗?” 学生们齐刷刷望着燕眉,纷纷流露出佩服的申请。女门神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发蒙,面皮发胀,不自觉攥紧教鞭:“你敢、你竟敢……”嗓子也颤抖起来。 “你是谁?”王主任声嘶力竭,“敢在我的教室……!” 燕眉扁起小嘴,方非慌忙抢答:“她是一位道……新来的同学!”“新同学?”王主任教鞭一挥,“我怎么不知道?”忽又指着方非,厉声喝道,“我问她的话,你帮什么腔?”她望着方非,只觉得一阵恼恨,教鞭啪啪地敲打讲桌,厉声说道,“今天早晨,有人上学迟到!可是,这个人不但不思悔改,还趁着大雾强闯校门。这样的事情不可容忍!这个人,他如果以为瞒天过海,那就大错特错了……” “王主任。”卧底高举右手,“我知道是谁迟到!” “好,你站起来说。”女门神大喜过望。 “今天早上,我帮您清点了一下人数……”卧底话没说完,教室里起了一片嘘声,卧底面不改色,摇头晃脑地说下去,“……结果,发泄有个座位空着没人……”说道这儿,目光投向末排,方非低下脑袋,恨不得钻到课桌下面。 “好哇。”王主任死死盯着方非,“你说说,哪一个座位空着没人?”卧底得意洋洋,张开嘴巴,可是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无论怎样摇唇鼓舌,就是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教室里一片寂静,人人望着卧底,只见他嘴皮翻飞,手舞足蹈,仿佛正在表演哑剧。 “你说什么?不要怕,大声一点儿!”女门神热情鼓励,卧底更加窘迫,他的嘴巴张得又大又圆,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 可就是哭,也没有哭声。 王主任心中疑云大起,冷冷说道:“那个……你先坐下,现在不方便,我们下课再说。”她犹不死心,“还有谁看见他人迟到?” 教室里寂无声息,王主任大失所望。方非忍不住偷问:“燕眉,你对卧底做了什么?” “那个多嘴多舌的家伙吗?”少女轻轻哼了一声,“我赏了他一道'绝声符',三天内随他怎么张嘴,也别想吐得出一个字。”方非心花怒放,心想卧底最爱说话,三天不说话,还不把他活活闷死。 “大家翻到104页。”王主任找不到证人,暂时放过方非,“今天,我们来简单了解一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达尔文认为:地球上的生物都是由同一物种进化而来……咦,新同学,你要发言?” 方非惊恐望去燕眉自信满满地高举右手。他还来不及阻止,她已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大声说:“达尔文他错了!” 这句话震得方非两眼一黑,可还没完,燕眉接着说了下去: “根据《四灵书》的记载:一切生命都是四灵用烘炉创造的。远在宇宙之主--鸿蒙大神觉醒以前,这个世界无始无终,无生无灭,鸿蒙也只是混沌的元气,他的身边包围着无边的凕涬。而当鸿蒙醒来时,凕涬就分散开了。 “接下来,鸿蒙创造了四位神灵:苍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灵在宇宙的中枢立起了一座烘炉,将无量的凕涬锻炼成了亿万星辰,这其中包括日、月和地球。完成了这一件大事,烘炉之火还在燃烧。这时间,鸿蒙将他的神性注入了炉火,命令四灵,要用这火来创造'灵魂'。他说:'灵魂'是我的第五个儿子,比起你们四个,他还要强大得多。” “言者无心,听者有心。白虎听了这话,暗生嫉恨,他害怕'灵魂'强过自己。所以,就在'灵魂'出生之际,白虎背叛了鸿蒙,用他的宝轮摧毁了烘炉。烘炉轰然塌缩,把'灵魂'挤压得支离破碎。这些碎片十分可怜,他们化身千万亿数,飞翔宇宙深处,变化成了各种生命。由于灵魂残缺不全,所以,无论何种生命,注定无法永生!” 燕眉目光一转,扫过目瞪口呆的人群,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说,达尔文他错了。这个故事,才是物种的起源!” 沉寂了足足两分钟,王主任像是复活的木偶,动了一动,大踏步走向燕眉。她的面容僵硬,举起教鞭,指定燕眉的鼻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叫:“你,给、我、出、去!” “为什么要出去?”燕眉笑嘻嘻满不在乎,“我坐这儿很舒服。”啪,教鞭敲在桌上,女门神面透煞气:“为什么?这是我的教室!” “你的教室?”燕眉眨了眨眼,“你叫它一声小乖乖,瞧它答不答应?” “胡说,教室会说话吗?” “那你听我叫!”燕眉清了清嗓子,轻轻叫了一声,“小乖乖!”“我在这儿!”一个沉闷的声音回答。 “谁?”王主任尖声惊叫,“谁在答话?”她怒视方非,后者一脸无辜。 “没听见吗,我再叫一遍!”燕眉翘了翘嘴,又叫一声,“小乖乖!” “我在这儿!”声音从后面的墙上传来,王主任一抬眼,险些昏了过去--粉白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裂缝,活是一张大大的嘴巴,嘴里伸出来一条灰白的舌头,舔了舔上面的薄唇。 “呀!”女门神想要逃跑,怪嘴忽又消失了。她揉了揉眼,墙壁还是墙壁,再看四周的学生,一个个脸色凭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王主任的心里犯了嘀咕:“糟糕,一定是早上撞坏了脑子--墙壁长嘴,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下子听见了吗?”燕眉还在说话。 “幻觉,都是幻觉!”女门神刚强了得,等闲的灵异事件吓不倒她。 “所以说!”燕眉不依不饶,“这是我的教室!” “胡说!”一股邪火直冲脑门,王主任失去了理智,举起教鞭,狠狠抽了下去。她本意吓唬燕眉,把她赶出教室,不想教鞭到了少女头顶,红光一闪,变成了一条黄绿大蛇,嗖的掉过头来,缠住女教师的胳膊,冲着她的面门刷刷吐信。 “蛇,天啦,真的是蛇……”女门神被打垮了,她掉过头去,冲着全班学生,发出了一声凄凄惨惨的尖叫,“我,的,妈,妈,咪,呀……” 人们被这叫声吓坏了,全都呆呆地望着教导主任--她正与一根竹教鞭殊死搏斗,一会儿将竹鞭弯成U形,一会儿又将其扯直;她左手持鞭抽打自己,右手又千方百计地遮挡鞭子,每当鞭子打在手上,她又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趁着混乱,方非拉着燕眉流出教室。来到单车附近,他再也忍不住,丢下书包哈大笑。 父母死后,他第一次开怀大笑。我的妈妈咪呀,一想起这声惨叫,他就有说不出的痛快。方非捂着肚子,笑着直淌眼泪。 燕眉却翘嘴埋怨:“小裸虫,你拉我出来干吗?老裸虫太可恨了,我还没教训够呢!” “够了,够了。”方非忍住笑说,“她也不算什么坏人!” “还不坏?她拿鞭子打我呢!”燕眉一皱眉头,“方非,这学校太没劲了,再待下去,可要把我闷死了!” “什么学校有劲呢?”方非随口问道。 “八非学宫!”燕眉打了个响指,“那儿还算马马虎虎!” “八非学宫?”方非一愣,“在哪儿?” 少女指了指上面。“天上?”方非大吃一惊。 燕眉又指了指下面。 “地下?”方非更加迷惑。 “小呆瓜!”少女给了他后脑一掌,“猜够了吗?我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逃学!” “好哇!”燕眉拍手称快。 去他的破学校!方非抓起书包用力一扔,嗖,那东西划了一道弧线,消失在了围墙后面。他松了一口气,跨上单车直闯校门。门卫扑上来阻拦,燕眉鼓起两腮,一口气吹在他身上,门卫像是一个陀螺,发疯似的旋转起来。 到了南河岸边,两人沿河疾驰。云破日出,透过枝枝桠桠,撒下万点碎金。燕眉张开双臂,衣发飘飘,恍若畅泳金河中的鱼儿,自由自在,所有无虑。 方非使劲蹬车,俨然不知疲倦。他从没想过,一旦抛开所有拘束,竟是这样的畅快淋漓。 一声轰鸣,有车擦身驶过。方非下意识放慢车速,那车也慢了下来,跟他并肩行驶。 吴能俊右手勾着方向盘,Y女友靠在副驾驶位上。公子哥儿的脸上淤青未消,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燕眉。 好心情一扫而光,方非心头一乱。哧溜,吴能俊跑车打横,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吴能俊,你有完没完?”方非只好刹车。 “完个鬼!”吴能俊指着脸上的淤伤,“我这儿白挨了吗?” “你想怎么样?”方非有点心虚。 “两条路任选!一是跪下来磕一百个头,叫我一百声好爷爷;二呢,哼,算了,说了也白说。” 方非忍不住握起拳头。吴能俊冷笑了一声,抿嘴吹了声口哨,前方路边钻出来四辆清一色的哈雷摩托,每辆车上坐了一人,手持钢管,表情凶悍。 大公鸡早有预谋,事先约下一帮车友,只等方非放学,就要痛下毒手。想到这儿,方非的背后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 “别误会,你还用不着兄弟们动手!”吴能俊大咧咧一挥手,“他们是来收拾那狗东西的。狗东西呢?今天怎么不来?来了也没关系,我要把它做成火锅,狠狠地吃他们的一顿……”他说完这句,眼看方非无动于衷,心里大为光火,“老单车,你跪不跪?” 方非还没回答,燕眉冷不丁开口:“你说有两条路,还有一条是什么?” “哎呦,小妹妹怕了?”大公鸡兴奋得喔喔直叫,“这第二条嘛,比第一条还要难,唉,我就是说了,他也做不到!” “装腔作势!你不说,怎么知道他做不到?” “好吧!第二条路就是跟我赛车。赢了我,以前的事一笔勾销;要是输了,可就得任我处置……”说到这儿,他眯眼瞅着燕眉,“怎么样?小妹妹,敢玩儿吗?哈,他连车都没有,怎么跟我玩儿?” 少女笑了笑,点头说:“有点儿意思!”方非忙叫:“燕眉……”女道者不待他说完,挥手说:“不过规则得改改!你要输了,也得任我们处置。” “你们?”吴能俊一愣。燕眉指了指方非,又点了点自己:“我和他,我们两个人跟你比!” 吴能俊收起笑意,瞅瞅方非,又瞧了瞧燕眉,忽然笑了起来:“好吧,小妹妹,我输了,任你处置。不过……你输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 “我要……”吴能俊盯着燕眉,涎着脸说,“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话没说完,Y女友哇地哭出来,掀开车门,撒腿就跑。燕眉也不动气,挥手说:“好,就这么办!” 吴能俊大喜过望,一面冲少女挤眉弄眼,一面笑得合不拢嘴:“今晚八点,呵,学校后山公路,大伙儿不见不散……”他举手叫来同伙,低声说了两句,又冲燕眉抛了个眼风,发动跑车,一溜烟去了。 四辆哈雷留在原地,方非骑车在前,摩托就跟在后面,俨然受了吴能俊的指使,看住二人,非叫他们赴约不可。 方非忧心忡忡,燕眉却是优哉游哉,沿河欣赏风景。挨到傍晚,她噌地跳下车来,大声说:“歇一会儿。” 少女精力无穷,仿佛不知疲倦,她步子轻快,走到长椅边坐下。方非坐在她身边,望着河水呆呆出神,他满脑子都是这两天的奇遇,至今还是半信半疑。他总觉得这是一场迷梦,一觉醒来,又会回到无聊的现实。一想到晚间的车赛,他又感觉心烦意乱,大公鸡的车技很厉害,车又是一流的名车,方非隐约听说,这一人一车,得过某某车赛的冠军,说起来,他似乎连累了燕眉,万一输了--方非不敢再想下去。 “小裸虫!”燕眉的声音传来,“你爸妈呢?” “他们……”方非沉默一下,“他们不在了!” 少女有点儿吃惊,低眉望着脚尖,许久也不出声。 “燕眉,你有亲人吗?”方非一时好奇,轻声问。 “怎么没有,我有爸爸,还有……”燕眉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还有一个哥哥。” “妈妈呢……”话一出口,方非后悔起来。少女沉默一下,摇头说:“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死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 “什么该不该的?生是劳碌,死是休息,只要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关系?”燕眉年纪不大,却对生死看得透彻,方非望着少女心里不胜讶异。 “饿了吗?”燕眉从青色的小囊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盒子,盖子上有一枚火鸟纹章。她掀开盒子,里面几十点白光飞来飞去,有的从左角到右角,有的从上边蹿到下边,有的蹦起老高,到了盒子边缘,红光轻轻一闪,又把他们挡了回去。 燕眉伸出二指拈住一点白光,凑近一看,竟是一颗杏仁大小的药丸。药丸在指间尽力挣扎,只差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 “给你!”燕眉把药丸递了过来。方非战战兢兢,不敢伸手去接,燕眉大不耐烦:“快拿着!'辟谷丸'滑头得很,又会土遁,掉到地上,可就没了。” 方非无奈接过,药丸在手心里勃勃跳动,这哪儿是什么“辟谷丸”,明明就是一只“辟谷”虫子。 燕眉又捉一丸,塞进嘴里,方非只好有样学样,拈起那颗不情不愿的小丸子,闭眼塞进口中。丹丸入口即化,淡而无味,他连唾液咽入肚里,饥饿的感觉立刻消失了。 收好丹盒,燕眉靠着椅子养神。知道天色黑尽,她才张眼一笑:“跟屁虫等得不耐烦了!” 方非转眼望去,四个摩托手十分焦躁,其中一人踢打树干,拼命发泄心中的闷气。 “走吧!”燕眉站起身来,方非忙问:“去找车吗?” “找车?”少女回头一笑,“找什么车?” 方非一愣:“没有跑车,怎么比赛?” “你会开车吗?”燕眉问。 方非又是一愣,连连摇头。 “我也不会!”燕眉满不在乎。 “那比什么赛?”方非急得跳了起来。 “小意思!”少女打了个响指,“你就等着瞧吧!” 方非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取胜。没有跑车,怎么比赛?要想不败,只有耍赖。他一连想了好几个耍赖的法子,好比放出火红飞剑,扎破大公鸡的车胎,要么变出一团大雾,让他走迷了路,一头撞在树上…… 正在恶毒幻想,黑暗里灯光忽闪,一瞬间,四辆哈雷从身边呼啸而过,车手冲着两人挥舞棍棒,脸上透出十足威吓。 方非一心拖延时间,慢慢骑了上前,远远望去,吴能俊换了一身银灰色西服,手扶挡风玻璃,身下的野马车铆足了劲儿,爆炸式的引擎发出可怕的嘶吼。 “晚了无分钟!”公子哥儿一瞅左腕的劳力士表,“小妹妹,下次跟我约会,千万不要迟到哟。” “下次?'下跪'还差不多!”女道者白衣出尘,从夜色里冉冉浮出。 吴能俊自动忽略背景方非,两眼死死望着燕眉,脸上的笑容半傻半痴:“小妹妹,算了吧,这车不用赛了,趁着还早,我带你去兜兜风!” “不用赛了?你要认输?” “认输?笑话!你拿什么跟我赛?”公子哥儿气咻咻一指,“就凭这辆破单车吗?” “你还不笨!”燕眉拍了拍手,“我就用这辆破单车跟你赛!” 方非的脑子嗡的一声,凭空大了几倍。摩托手先是一愣,接着哄然大笑。 吴能俊瞪着燕眉,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刁嘴咬舌地说:“小妹妹,你在小瞧我吗?” “我不小瞧你妈,我只是小瞧你而已!” 吴能俊的脸胀成了猪肝颜色,一个劲儿地指手画脚:“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输了不要赖账。” “赖什么账?呵,我还要好好地处置你呢!”燕眉很露骨地打量对手。 “少开玩笑!”吴能俊两眼瞪圆,鼻翼抽动,活是一头要喷火的恐龙,“你等着!哼,前面有一面白旗,谁先到谁赢。” “连白旗都准备好了吗?你还真识相啊。本姑娘一向宽大为怀,投降不杀。” “宽大个鬼!”吴能俊一蹬油门,跑车疾射出去,一眨眼,消失在弯道的尽头。 方非望着尾烟发愣,冷不防头顶一痛,燕眉锐声催促:“呆头鹅,还不快追?”方非满头雾水:“可,可……” “可你个大头鬼啊,想输是不是?”少女有点儿生气。 方非只好蹬车向前,摩托手大声嘲笑,手舞棍棒,不时来捅他的双腿。方非左躲右闪,急的满头是汗,四人见他狼狈,笑得更加开心。 这时单车跳了一下,好似绊着石头。方非稳住车身,猛可发现,踏板轻了许多,他随意蹬踩,不经意间,耳边的嘲笑声越去越远。 方非只觉诧异,回头一看,哈雷车正在由大变小;低头再看,老单车轮转如飞,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驰向前。 四个哈雷小子愣了一下,跟着哇哇怒叫,大力踩踏油门,一个个恶形恶状,恨不得撞烂前面的单车。 方非又吃惊,又迷惑,还没想通发生了什么,耳边传来低沉的吟哦声-- “五里众生云雾深堕……” 前方红光一闪,平地大雾涌起,方非来不及刹车,忽觉浑身一轻,疾风迎面吹来,刮得他睁不开眼睛。一连串声音从下面响起--叮叮咣咣的撞击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棍棒敲打人体的闷响,以及撕心裂肺的声声惨叫。 方非尽力睁眼,雾气忽又消失了,两旁的树木向后飞逝,起初还是粗圆的树干,一眨眼,尖尖的树梢已到眼前。 方非惊讶极了!他低头看去,老单车轮子空转,叫得欢天喜地,车架的钢管上涌现出点点青光,好似藏了千百只萤火小虫。 单车真的在飞!它一阵子飞得极高,林梢摩擦车轮,发出沙沙的细响;一阵子又飞得极低,奔驰的疾风愤慨了车前的长草;它在梧桐林中穿行,只差一线就撞上树干;它越过了一方池塘,在波心留下了飘渺的幻影。 方非手攥车把,脸上的热汗被冷风吹干,身边的山林变幻莫测,一会儿高入云天,一会儿又像一片小草。一轮满月在林间穿梭,活是一头白色的凤凰。 “小裸虫,看右边!”燕眉叫了一声,方非转眼一看,林木中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公路,公路上一辆车风驰电掣,大公鸡开启了氦气加速,车后两道尾焰,惹起一片流光。 仿佛有一戏弄,燕眉驾车穿过树林,飞越跑车上方。距离之近,方非几乎看得见吴能俊的脸膛--公子哥儿胜券在握,嘴角微微含笑,两眼直视前方--刹那间,方非的心里起了一丝说不出的同情。 越过跑车,单车钻入道边的林莽。方非眼前一黑,公路和跑车消失了。当公路再次出现,道路的中央,静悄悄竖了一杆白旗。 燕眉咯地一笑,俯冲下去,像是破空攫浪的白鹰,将那旗帜拿在手里。 单车凌空一跳,落在大树顶端。方非心神恍惚,半梦半醒,凝目望去,跑车由远而近,正在飞速逼近。再一回头,远处的公路还没完工,道上横了一排路障。 跑车在路障前停下。吴能俊东张西望地寻找白旗。 “笨蛋!”燕眉轻轻骂了一声,“小裸虫你说,怎么处置这个东西?” 方非本来认定会输,从来没有取胜的念头,更别说思考处置的花样,这时期期艾艾,根本无从说起。他正在支吾,燕眉忽地咦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 吴能俊找不到白旗,满腹疑窦,正在骂骂咧咧,忽听哗啦一声,左边的林子晃了一下,树叶簌簌下落。大公鸡掉头看去,喀嚓,两颗大树拦腰折断,跟着呼的一声,蹿出一颗硕大无朋的怪头。 怪头三米见方,七分像蛇,三分像是蜥蜴,皮肤凹凸不平,一张怪嘴张得老大,方非远在树上,也能闻到浓烈的臭气。 “咻。”怪头发出一声锐啸,吴能俊愣了足足五秒,发出一声嘶哑的狂叫。 “恐,恐龙……”他一声叫完,才想起驾车逃命,他连踩油门,可都踩在了刹车上面。手忙脚乱中,怪物刷地一挣,身子又伸出来一截,体表鳞片宛然,在明月下发出沉沉的乌光。 吴能俊终于踩中了油门,怪物也已钻出了全身,它二十米长,背上褶皱多多,下有两只利爪,长尾巴扫过公路,咣当一声,击中了野马车的尾部。 哧溜,跑车歪斜滑行,撞上一棵大树,安全气囊嗖地弹出,将吴能俊死死摁在了坐椅上面。 “咻。”怪物跳到车前,昂起怪头,背上的褶皱刷地抖开,化为了六扇巨大的肉翅,月光透翅而过,粗大的筋络历历可见。 方非吓得发抖,他张大嘴巴,呆呆望着燕眉。少女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别看我,处置归处置,我可没想要他的命!” “那……”方非极力压住心跳,“那是什么?” “蛇妖肥遗!” “肥遗?它来干什么?” “也许冲我来的!”燕眉双眉一扬,“冤有头,债有主,我下去打个招呼!” 肥遗俯下脑袋,冲着吴能俊刷刷吐信,两只琥珀色的眼珠,发出可怕的凶光。公子哥儿卡在那儿,似乎已经压扁,胸腔里发出凄楚的呻吟。 “咻。”蛇妖撑开怪嘴,黑漆漆好似一个大洞。 蛇嘴还没合拢,一道红光夹杂白影,从两排蛇牙飞掠而过。燕眉一把扯起吴能俊,闪电般蹿上天去。 肥遗咬住跑车,大力咀嚼几下,一阵怪响叫人牙酸。它将这堆破铜烂铁吞进了肚里,就像打发小虾小鱼。 大公鸡受惊过度,昏了过去。燕眉随手一扔,将他晾在了树梢上面。 少女左手按腰,静静漂浮半空,脚下长剑流光,好似火烧霞涌。一阵大风吹过,树鸣草啸,如涛如鼓,明月半遮半掩,变得暗淡昏黄。 四周暗了一下,蛇妖也飞到了天上,它的六扇翅膀,挡住了苍白的月光。 “大笨蛇。”燕眉招了招手,“来呀!” “咻!”肥遗一张嘴,吐出一道惨绿的火焰,绿焰长有百米,经过的地反,树木由黑变灰,变成了一团团淡淡的雾气。 燕眉一扬手,大火无中生有,好似横空画出。火势越滚越大,挟着疾风冲向绿焰。神火鬼焰凌空交锋,绿焰越烧越短,忽然消失不见。 肥遗怪叫一声,绕过大火,张嘴来咬燕眉,燕眉咯的一笑,纵身躲开。两边一追一逃,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凶恶的黑雕捕捉轻灵的白雀,双双衔尾急飞,一头钻进了莽林。 蛇妖的翅膀好似刀锋,不时斩断树木,阻拦少女的去路。可是燕眉飞行灵巧,根本不为所动,她快快飞,慢慢飞,高高飞,低低飞,她在倒下的树桠间飞,在蛇妖的翅膀下飞,在百米高空飞,在离地寸许飞,绕着树干飞,蹴着草叶飞,俨然故意弄险,怎么惊险,就怎么飞行。 方非看的目不暇接,一颗心附在了燕眉身上,随她高低起落,一阵松,一阵紧,几乎就像身临其境。正瞧着,忽觉脸上一热,似乎滴了什么,他伸手一抹,又粘又湿,凑近一闻,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鼻。 方非寒毛竖起,头顶又掉下来一个东西,他下意识接住,这东西又软又湿,就着月光一看,方非几乎闭住了呼吸--这是一颗夜莺的头颅,鸟头齐颈折断,双眼暗淡无光。 方非一抬头,树梢上星星点点、布满红光,发光物团团漆黑,其中的一只向着圆月舒展开来,尖耳大肚,长了一对阔大的肉翅。 “蝙蝠!”他的惊叫声还没出口,蝠群扇动翅膀,呼啦啦猛扑下来。 “哎呀!”方非忘了身在树梢,匆忙蹬踩踏板。可是才蹬两下,蝙蝠已经落在他的身上,利爪陷入肉中,传来一阵剧痛。 哧,全无征兆,夜空亮了起来,满树枝叶变得通明雪亮--百十道电光从天落下,势如快剑长戟,刺中了漫天的蝠影。 哀鸣声凄厉刺耳,蝙蝠纷纷下坠,方非才觉肌肤发麻,妖蝠已经一只不落地被闪电殛死。 肥遗受了惊动,黄澄澄的蛇眼笔直瞪来,它迟疑了一下,忽地丢开燕眉,向着方非飞来。 方非吓呆了眼,忽听燕眉锐叫一声:“快蹬车!”他想也不想,应声猛蹬踏板。老单车呜呜激响,咻,一道碗口粗细的电光劈头射落,喀嚓,大树从中断开,树身来回晃动,方非只觉车轮打滑,不由得向下落去。他身在半空,臭气上涌,肥遗怪口怒张,从下面狠狠咬来。 鬼使神差,方非连人带车,掉进了蛇妖的嘴巴。 绝望一闪而过,耳边尽是凄厉的风声,哧溜,方非眼前一亮,身边出现了三道电光。 电光快过人车,肥遗五内如焚。它仓皇中想要闭嘴,不料单车落下,卡在了它两颚中间。蛇妖一身怪力,任何钢铁都能咬碎,单车看似残破,居然坚硬得出奇,不但没有扭曲变形,反而死死撑住了蛇嘴。 方非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里的感觉悲惨透顶,冲天的臭气从身后汹涌喷出,两排蛇牙直愣愣竖在两边,牙尖上毒涎横流,眼看就要滴在他的脸上。 方非昏迷了大半,剩下一小半神志,还记得燕眉吩咐,下意识踩动车轮。 随他一蹬一踩,电光虚空生成,一道接一道地射入蛇嘴。肥遗好似羊癫疯发作,乱抖乱颤,笔直下坠。落地前它用舌头叉住了单车,尽力向外一顶,方非连人带车地飞出了蛇嘴,呼地向一棵大树撞去。 身边红光闪动,方非身子一轻,被燕眉抓在了手里。老单车挟风撞上了树身,轰隆一身,大树拦腰折断,将单车埋在了下面。 女道者救了方非,飞到蛇妖的上方。肥遗抬头挣扎,无奈伤势沉重,不能施展妖法。 “太古火万引精神。”吟哦声传入耳中,方非昏昏沉沉,抬眼望去,燕眉的手里多了一支长长的毛笔,笔管火红,笔锋淡黄。 七个红光小字出现在了蛇妖背上。肥遗哀声悲叫,身子颜色转淡,它的躯壳深处,燃起了一点明亮的火光。火焰从内向外地燃烧,转眼烧破蛇皮,烧尽血肉,只留下一副黑糊糊的骨架,这时间,一阵微风吹过,势如摧枯拉朽,骨架化作了一堆飞灰。 燕眉落在地上,扫视满地狼藉,她沉吟一下,走到公路边上,轻轻一挥毛笔,道路的中心如飞下线,一眨眼,露出了一张地穴似的怪嘴,足有十米见方,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怪嘴一开一合,好似向内吸气。秽物与尸骸受了吸引,接二连三地钻入了那张大嘴,就连折断的树木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大地的深处响起了一声号叫,凄凉沉闷,无法形容。跟着怪嘴合拢,路面平复如初,四周的地面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那是什么东西?”方非的身子缩成一团,提问的声音微微发颤。 “太岁!”燕眉收起毛笔,微微皱眉,“我用了一道'太岁灭迹符',把这些脏东西清理了……可惜,车子叫大笨蛇吃了,倒是一个大大的破绽。”任她法力多高,也变不出一辆价值千万的古董车,想来想去,大为恼恨,“大笨蛇太可恶,哼,死了也不叫人清净。” 骂了几句,她又想起什么,冲着方非微微一笑,“小裸虫,你今天做得好啊,要不是你,除这蛇妖可不容易!” “明明是你除了它,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方非的声音有气无力。 燕眉摇了摇头,说道:“大蠢蛇一身妖法,飞得又快,本来我们还得斗上一阵。可它自己讨死,偏偏跑来惹你,结果被你的太乙神雷射进了嘴巴,这么一来,我才能靠近它,用'引火入魔符'勾动它体内的魔火……” “太乙神雷……”方非睁大双眼,手指鼻尖,“我的?” “就是'你的'!”燕眉笑了笑,“小裸虫,你把单车推过来。” 单车横在地上,不知好坏,方非本想摔了这一下,没有四分五裂,也该缺东少西,谁知上前一看,单车破旧如故,可也结实如初,不但没有缺少一颗螺丝钉,用力一推,吱呀呀的声音也很熟悉。 老单车顽固倔强,完全超乎想象。方非无可奈何,只好推车回来。 燕眉吩咐他摆正单车,一伸手,抚过车架钢管,口中念念有词。老单车应声明亮起来,一片铁锈中间,燃起了点点青光。方非仔细一看,吃惊地发现,这些青色的光点,要么仿佛云朵,要么形如雷电;还有许多竟是细小的文字,有的可以辨认,有的却古奥难识。 “这些云雷文和太乙神符,古老精深,全是古代道者的手笔。”燕眉收起笑容,脸色变得十分严肃,“小裸虫,这是苍龙道者打造的一部雷车,不但可以飞行,遇上邪魔妖怪,还能发出闪电雷霆。” “雷车?”方非目瞪口呆,“你是说这辆破车?” “破车?”燕眉轻轻一笑,“这可不是它的本来面目。不知为什么,有人故意把它变成了这副样子。至于铁锈?哼,也是为了掩饰雷纹宝符,故意添加上去的呢!” 方非望着单车,又迷茫,有懊恼,直觉受了莫大的嘲弄--老单车是一部雷车,自己骑了一个多月,居然毫无察觉。 “啊!”他向上一跳,忽地大叫起来,“伯祖母,是伯祖母……” “你鬼叫什么?”燕眉白他一眼。 “这辆车是伯祖母给我的,她,她……”方非说到这儿,忽地张口结舌。 “什么伯祖母?”燕眉冷冷说道,“我早说了她不简单,闹得不好,还是一位谪仙。” “谪仙?” “谪仙就是常住在红尘里的道者!” “谪仙的本领大不大?”方非忍不住问。 “反正不小!” “他们那么厉害,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方非的心里十分纳闷。 “谪仙来到红尘,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有《天人誓约》管着,不是万不得已,不会暴露身份。”燕眉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也有家伙不甘寂寞,使了一点儿小法术,凑巧被裸虫看见,当成了鬼怪神仙!” “你说伯祖母是谪仙,她为什么又把雷车给我?”谜团接踵而来,方非应付不暇。 “我不知道!”燕眉摇了摇头,“你该去问问她!” “燕眉,我、我要回一趟家!”方非的心里混乱极了,只想找到老妇,把所有的疑问弄明白。 燕眉放飞变幻戏法,从锦囊里抽出一支半米长的卷轴。但见方非一脸疑惑,少女笑笑说道:“这是二十倍的弥芥囊,可以装比这个口袋大二十倍的东西!” “能装人吗?”方非好奇地问。 “应该可以!”燕眉一本正经,“你要不要试一试?”方非赶忙摇头。 少女展开卷轴,扫了一眼说道:“小裸虫,你那伯祖母要是谪仙,一定不在家里;要是裸虫,那可就不好说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燕眉收起卷轴,,揪来吴能俊,公子哥儿的裤子湿了一片,身上全是屎尿的臭味,少女皱了皱眉,低声念诵一句,运笔一扫,公子哥儿的额心闪过一片红光。 “你干什么?”方非瞧得发愣。 “这是一道'健忘符',我改变了他的记忆,让他以为车被偷了,今晚别的事情,他也会统统忘掉。”燕眉提起吴能俊,纵身跳上后座,“小裸虫,你不是要回家吗?还等什么,快来开车!” 方非见她肯陪自己回家,精神一振,喜出望外。他慌忙跳上了雷车,还没坐稳,呼,单车又飞了起来。 这一次飞行更快,不久看见了四个摩托车手。他们人样车翻,躺在地上大声呻吟,他们闯进了雾里,本想痛打方非一顿,结果不辨东西,互相撞在了一起。这时眼看雷车飞来,吓得目瞪口呆,燕眉笔尖一扫,四人昏了过去,少女又一挥笔,抹去了他们当晚的记忆。 两人丢下吴能俊,车不沾地,又向天上飞去。 雷车在高天上疾驰!头顶明月,伸手可及,狂风吹面,叫人生出寒意。 全然没有征兆,雷车极速下降!方非血往上冲,四肢绷紧,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好在这感觉并不持久,嘎吱一声,雷车落在地上,他张眼一看,四面槐树围墙,已经到了老宅中央。 宅子里寂无声息,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方非心头发慌,叫了声“伯祖母”,无人回应,又叫了声“黑魁”,还是没有动静。 “黑魁是谁?”燕眉好奇地问。 “黑魁是条黑狗。”方非苦着脸说,“隐书是它送给我的!” “狗送隐书?”燕眉一挑眉毛,眼里闪过深深讶异,“小裸虫,你不骗人?” “骗你做什么?”方非一五一十,把昨晚的遭遇说了一遍。燕眉默默听完,右手打个响指,指尖燃起一朵白色的灯花。 “这是琅嬛草!”燕眉伸手拂过树下的碧草,“道者喜欢它的香气,烘干以后,可以当做烟草。只不过,这草一入红尘,就会枯死,只有借助神物的灵气,才能勉强存活。你瞧,隐书一离开,这草也死了……”她直起身来,仰望槐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棵碧神槐也一样!”进入客厅,燕眉举手着凉墨龙大画,审视了一会儿,点头说:“果然是乙龙镇宅术!” “乙龙镇宅术?”方非听得一头雾水。 “这是苍龙人的秘术,先造一个密室,藏好宝物,再用一棵神木镇锁入口,同时设下禁制,画龙却不点睛。如果老槐树是密室的门锁,这条墨龙就是开锁的钥匙。要想打开密室,必须施法者亲手点亮龙睛,激活墨龙,不过……” “不过什么?”方非急切问道。 “这秘术设好以后,只可使用一次,一旦用过,马上作废。你看,墨龙颜色惨淡,全无生气,可见法力不再,变成了一张废纸。” “啊!”方非恍然大悟,“难怪了,我早上看见这画,就觉得很不对劲……” “小裸虫,你说黑狗点了龙睛?” “是啊!” “真奇怪!难道说,哪位大道者化身为狗……可是,他又为了什么不惜化身畜类?为了守护隐书吗……”燕眉注视墨龙,陷入了深深的迷思。 方非哭笑不得,多日来常住的房屋,变成了一个谜团重重的地方。他走到了老妇房前,轻轻伸手一推,嘎吱一声,房门居然开了!他愣了一下,摁下门边开关,可是,房里的灯却没有亮。 屋子里黑洞洞的,方非走了两步,一跤绊倒,他伸手摸去,拦路的是一张花梨木的摇椅。他不敢乱动,呆了好一阵子,双眼才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床上被褥整齐,纱帐流苏低垂,床边的老摇椅晃晃悠悠,发出一声声苦闷的长吟。 屋里没人,方非悄悄退了出去。客厅里,燕眉还在画前沉思。他不便打扰,转身上楼,楼梯的扶手凉沁沁的,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臭味。走近书房,还是没电。方非推开窗户,月光微淡如水,照得书桌光亮如镜,他低头看去,一眼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双颊微微瘦削,鼻子不算挺拔,可是圆润端正,两只眼睛藏在黑暗深处,发出星星光芒。 影子忽地一暗,似被什么遮住,不经意间,影中人的双颊凹陷下去,鼻子拱了起来,眉毛渐渐变粗,好似无锋的锉刀! “怎么回事……”方非的心子一缩,想要后退,冷不防一只枯瘦大手从桌面蹿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他的脖子。 【魔徒】 大手又冷又硬,方非一阵窒息,心中万分恐惧,眼看桌面下方,一个灰白色的人体慢慢浮起,先是头,再是胸,跟着左手挣脱出来,在桌面上尽力一撑,拔出了半截腰身。 这个人通身灰白,灰白的长发,灰白的肌肤,就连衣裳也灰白如死。 方非被一股大力托了起来,高高举在空中。怪人纵身一跳,整个儿站在了书桌上面。 “隐,书……”怪人的声音冰冷刺心,“在,哪,儿?”方非嘴里呜呜咽咽,太阳穴突突乱跳,眼前的白光一迸一闪,只怕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掉气死去,,这时忽听一声断喝:“在这儿!” 怪人一抬头,金色的霞光迎面飞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捞,金光入手,好似抓住了一手的火炭。怪人尖叫一声,飘身后退,冷不防红光飞来,掐住方非的右手齐腕而断。 怪人呜咽一声,向后一跳,消失在墙角暗处。方非砰地摔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脖子上的爪子却没有放松。他伸手去扳,断手扣得更紧,方非双眼外努,舌头渐渐地吐了出来。 “别动!”燕眉赶到近前,指尖光亮下泻,照得方非面孔雪白,断手一遇白光,噌地跳开,活是一只大蜘蛛,五指着地,急匆匆地向墙角爬去。 啪,燕眉一脚踩住断手,火剑绕着二人飞旋,布下了一层淡淡的光幕。少女拎起断手,那手五指乱动,折断的地方也不见血迹,而是渗出了一丝丝的烟雾。 白光照射断手,怪手抽搐起来,灰白的肌肤如被火烧,眼看焦黑下去。墙角里响起了一片号哭,凄凄惨惨,断断续续。 “你认识'一指灯'吗?”女道者对着墙角冷冷说道,“这上面的'冰魄火',可是你的克星……” 方非好容易缓过气来,喉咙一片麻木,只觉恶心想吐。悲哭声响了一会儿,忽又停了下来,墙角处嘁嘁作响,不像人声,竟似鬼语。 “好吧!”燕眉俨然听懂,点了点头,“我问你的话,你要一字不落地老实回答。” 嘁嘁声又响了两下,少女想了想,低声问:“这一次,来的魔徒是谁?” 墙角一片沉寂,燕眉哼了一声,白光凑近断手,断手接连扭曲,号哭声又响了起来。燕眉移开白光,嘁嘁声连绵响起。方非注视少女,她的眉头一忽儿紧皱,一忽儿舒展,脸色忽惊忽喜,忽又露出一丝愁意。 过了许久,嘁嘁声停顿下来,燕眉想了想说:“你出来!” 墙角拱动一下,一个灰白人体穿过墙壁,烟雾似的飘了出来。 方非好似身在噩梦,大气也不敢出。怪人瞪他一眼,目光乖戾狠毒,可是一看燕眉,又马上畏畏缩缩,仿佛十分害怕。他的断肘渗出雾气,与那断手连成一线,断手拼命挣扎,急着回到主人身边。 “今天我饶你一命,不过,你的话我信不过!”燕眉扬起断手,“消息证实以前,这只手我先留下。”怪人眼里凶光一闪,满口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我知道你不服气。”燕眉笑了笑,“我是朱雀燕眉,将来有本事,可以来找我报仇!”她拉起方非,作势离开,这时方非目光一瞥,忽见怪人眼珠乱转,口唇微微张开,吐出一段白光。 “当心!”方非的惊叫还没出口,咻,白光一闪,直奔燕眉的后背。 叮,红影闪动,火剑横在少女身后,两道光芒闪电交锋,白光噌地弹开,噗地一声钻入墙壁。 灰白怪人一击不中,如飞后退,可是燕眉更快,屈指一弹,“冰魄火”飞了出去,恍如一轮小小的明月,一闪没入了怪人的胸膛。 怪人尖叫一声,好似漏了气的皮球,踉跄着跪倒在地。他面朝窗外的冷月,形如一具蜡像,慢慢地融化成汁。 惨白的雾气流了一地,怪人的身体接连消失--先眼耳,后口鼻,再是头颅和四肢,不一会儿,连带那只断手,整个儿化为一片凄惨的雾气。 雾气中夹杂着低微的哭泣,哭泣着越过窗棂,飘向河面,经风一吹,徐徐散去。 望着妖雾散尽,燕眉走到墙边,伸手一按,噌地弹出一截东西,雪亮锋利,像是一把匕首。 方非呆呆地望着河上,直到燕眉走近,他才惊醒过来,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一口魅剑!” “那人吐的?” “那人?”燕眉看他一眼,微微冷笑,“那是人吗?你用脑子想一想,人死了,会变成烟雾吗?” “那是……”方非浑身发抖,听见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 “那是……”燕眉的眼里闪过一丝忧虑,“那是一只魑魅。” “魑魅?” “魑魅也叫魍魉,是山沼的灵雾凝结成的妖怪,可以变成动物,甚至化身人类。它本来就是无形的东西,所以能够成为镜中的影子、水中的幻象,突然冲出杀人,根本防不胜防。”少女一边说,一边取出毛笔,在魅剑上扫了两下,红光闪过,魅剑多了一把剑柄,还有一口金色的剑鞘。 “这口剑是魑魅的魂魄变化,专破道者的元气。魅剑一百年长一寸,剑身越长,魑魅道行越高。这口魅剑四寸多长,可见这只魑魅是个老家伙。要不是我断了它一只手,魑魅又天生小肚鸡肠,舍不得这只断手。哼,真的斗起来,还不知谁输谁赢!”燕眉说到这儿,微微一笑,把魅剑递给方非。 “给我的?”方非下意识接过。 “不给你给谁?”少女眨了眨眼,“小裸虫,没有你引蛇出洞,我又哪儿能降服这只魑魅呢?” 方非一转念头,忽地醒悟过来。女道者一进宅子就有警觉,可她装作一无所知,让方非独自一人上到二楼,做了她引蛇的诱饵,虽说毒蛇上了钩,可是诱饵也差点儿完蛋。 诱饵兄越想越气,可又不敢发作,只好小声嘀咕:“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死了我当然高兴!”燕眉笑眯眯看他一眼,“你死了,隐书不就归我了吗?” 她旧话重提,方非一阵心虚,慌忙扯开话题:“刚才魑魅说了些什么?” 燕眉一皱眉,轻声说:“魑魅说,这次魔道来了几个狠角色,小裸虫,这地方不能久留,必须马上离开!” “伯祖母和黑魁……” “魑魅也没见过他们,他们应该早就走了。” “走了?”方非的心里一片冰凉,“他们走了?我怎么办?我该去哪儿,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他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身子不住下沉,周围无依无靠,眼里酸酸热热,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哭不出来。 正在发呆,衣袖一紧,给燕眉扯了一下,他掉头望去,少女微微抿起小嘴,食指向上竖起。 方非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屋梁间亮起了许多黄光。一眨眼,如同瘟疫蔓延,黄光斑斑点点,越聚越多,渐渐布满了四壁,又向地板蔓延。屋子里昏黄一片,充满了腥臭的气息。 呱,一道黑影蹿到近前,形如一条大蛇,两点黄光,正是它头上的双眼。 火光闪过,火剑轻轻一绕,黑蛇断成了两截,斩断的地方却没有流血,两截断蛇飞似的蹿到了远处,纠缠两下,忽又变成了一条整蛇。 如同听见号令,四下里蹿出来无数条黑影,向着两人飞快爬来。方非吓得灵魂出窍,到了这时才叫出声来:“天啦,这是什么鬼东西?” “乌有蛇!”燕眉倒退两步,反手拽起方非,纵身跳上火剑,火剑向前飞驰,一路冲出房门。少女右手挥笔,笔尖吐出红光,黑影四面散开,呱呱呱的声音不绝于耳。 两人一阵风似的来到客厅。方非游目望去,心怦怦乱跳,客厅里也黄光密布,除了颜色不同,真像是漫天的星斗。 刚刚冲出大门,头顶狂风大作,一群鬼眼蝠恶狠狠扑了下来。 “去!”燕眉扬起笔锋,画出了一道长长的闪电,妖蝠尖叫乱飞。她杀出一条生路,转眼一看,雷车停在树下,周围的黄光远远避开。少女心头一喜,拉着方非跳了上去,大声说:“小裸虫,快蹬车!” 方非头昏脑胀,应声蹬踩踏板,院子里猝然一亮,电光从天而降,鬼眼蝠纷纷惨叫落地,乌有蛇化作道道黑气,如癫如狂,四处乱窜。 雷车正是这一群妖怪的克星,电光大开大阖,一路冲出院子,呼地一下飞了起来。 车轮刚刚离地,剥,声音不大,听起来古怪惊心。方非忍不住掉头望去,骇然发现,那座老宅正在消失--先屋瓦,再围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乃至于庭中的大槐树,整座老宅渐渐透明,直到化为了一片乌有。 “呀!”方非吓得不轻,嘴里结结巴巴,“房子、房子……” “叫什么?”燕眉冷笑一声,“房子被乌有蛇吃了!” “蛇吃房子?”方非几乎神志错乱。 “这些臭气包什么都吃,石头啊,铁块啊,哼,小裸虫,再不跑快一些,连你一块儿吃了……”少女恐吓没完,一阵狂风劈头盖脸地刮来。雷车向下一沉,怪风卷过头顶,声如闷雷滚过,方非一抬头,虚空中闪出一个怪影,蛇头长身,六翅怒张! “肥遗!”方非无比吃惊,“这东西不是死了吗?”念头刚刚闪过,两眼忽又一阵发黑,飞车向左蹿出,让过了肥遗一扑,接下来翻了个筋斗,笔直向上蹿升。 天风刮面生痛,方非手攥车把,整个儿挂在车上。他的心中无比懊恼,就在刚刚消失的房子里面,有他的行李、他的字帖,还有许多父母的遗物,包括那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可一瞬间,这一切全都没了,被蛇吃掉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要不是形势逼人,方非真想癫狂大笑。 一扇巨翅从左扫来,几乎把他砍成两截。方非吓出一身冷汗,低头望去,先前的肥遗还在下面,蛇头高昂,露出黄乎乎的獠牙。 “还有一只?”方非的心被掐了一把。天啦,两只肥遗?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两声怪叫刺破耳鼓,蛇妖一上一下,形如两把黑森森的利刃,剪断月色,交错扑来。 雷车还在上升,肥遗越逼越近,狂风刮得放非睁不开眼睛! “完了!”这念头刚刚冒头,雷车徒然向下一沉。 这一落快得出奇,他还来不及难受,车轮已经哐啷着地。想必落得太快,哧溜一声,单车滑出了老长一段。 方非扭了扭身子,感觉四肢还在,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去,两只肥遗凶性发作,正在空中卖力地扭打。他愣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燕眉故意上升,引得肥遗双双追赶,到了恰当时机,忽又猛然下降。这么一来,两只蛇妖撞在了一起,它们乖戾狠毒,忘了正经猎物,自相残杀起来。 远远传来呱呱的叫声,方非回头一望,吴有蛇着地爬行,比烟还轻,比风还快;填上的贵眼蝠成群结队,翻翻滚滚,像是一大团乌云。 方非慌忙蹬车,才蹬两下,忽听燕眉叫声“停下”。 他一愣回头,少女一手握着毛笔,一手挽起那卷长长的图轴,她正眼不看方非,只冷冷说道:“小裸虫,你要开船吗?”方非低头一看,他慌不择路,前轮驶到了河堤边上。 乌有蛇、鬼眼蝠越逼越近,肥遗忽也放弃了争斗,双双猛扑下来。方非心急如焚,大叫:“燕眉,怎么办……” “慌什么?”少女的双眼不离卷轴,念诵了两句,一扬笔,“指隐针”跳出锦囊,悬空停在方非的正面前方,火针溜溜乱转,盘上的文字喷吐青光。 “小裸虫!”燕眉的声音十分沉静,“针指哪儿,你就骑向哪儿!记住,不管遇上什么,你都不许停车……” 火针指向右方,形势危急,方非来不及多想,一拧车把,向右冲去。冲出不足五米,指针忽又左转,他又慌忙向左,本来一条直路,偏偏走得弯弯曲曲。 正发愁这样下去,必被妖怪赶上,可是就在这时,两人的四周出现了离奇的变化--两只肥遗停止俯冲,盘空逡巡不下;鬼眼蝠忽聚忽散,好似没头的苍蝇;乌有蛇流水似的从两边淌过,最近的黄光离两人不到一米,偏偏视而不见,一窝蜂地越过了雷车,乱纷纷地聚成一团。 方非吃惊极了,蹬起车来不免松懈,冷不防头顶一痛,燕眉轻喝:“别分神,留心指针。” “这些怪物好像、好像看不见我们!” “这是一条'无间小道'!”燕眉略略一顿,“无间小道,不阴不阳,不生不死,只要顺道前进,就可以隐蔽一切形迹。别说这些臭东西,就是它们的主子来了,也休想看见我们……” 这时火针指向东南,方非转车直进,忽见前方长了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榕树,如果再向前去,必然一头撞上。 方非想要刹车,燕眉先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叫声“不许停车”。方非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榕树越来越近,眼看撞在树上,哗,树干分开,露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隙,雷车一无阻拦,笔直穿过了树身。 奇迹发生,方非机动不已,又见火针向北,急忙扭转车身,不料前轮一虚,身子忽地腾空,低头看去,幽暗的河水就在脚底流淌。 “哎……”方非失声惊叫,愣头直脑地冲进了河里! 人车落水,无声无息,一朵水花也没溅起。车轮的下方,河水分成了两半,连带河底的淤泥,让出了一条道路。 雷车轻飘飘地落在了河底,车身的两侧河水滚动,害死两道悬空挂落的瀑布。 方非满心恍惚,抬眼望去。天上的肥遗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圆月下面,鬼眼蝠三三两两,看上去十分混乱--他长长地送了一口气,这才相信已经脱离了险境。 河床狭窄,转眼就到对岸,河堤是用石条堆砌,常满了阴森森的绿藻。方非有了经验,不假思索地冲向石壁,还没靠近,石堤哗地分开,露出一个洞口。 洞里一团漆黑,弥漫着腐土的气味,道路倾斜向上,蹬起车来十分费力。方非不由大叫:“燕眉……”话才出口,少女笑着说:“小裸虫,你先别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你知道?”方非半信半疑。 “你要雷车起飞,对不对?” “对呀,累死我了……”方非呲牙咧嘴。 “那可不好办。小裸虫,这一条无间小道有三条法则,违反了任何一条,小道就会消失!” “还有法则?”方非又惊又气,自觉落入了一个事先设好的陷阱。 “第一条,一旦入道,不可停止;第二条,脚踏实地,不得飞行;所以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蹬车,别打偷懒的主意。” 换在平时,方非一定罢工不干,但听第一条法则,眼下如不向前,无间小道消失,还不活活困在地底?想到这儿,他忍气吞声,闷闷地问:“不是说三条法则吗?怎么才两条?” “第三条啊?”少女得寸进尺,居然卖起了关子,“晚些再告诉你!” 幸好坡道不算太长,方非两腿抽筋的当儿,微光扑面,忽又到了地面。他扫视四周,悠长深邃,不像普通的大街,倒像是一条水泥的甬道。地面坡度不大,可是磕磕绊绊。疑虑间,一声锐响悠悠传来,仿佛庞然大物口吐长气,咔嚓声连绵不绝,一时间越来越近。 “地铁隧道!”方非恍然大悟,一抬眼,两束强光笔直投来,一列地铁从黑暗里冒出了头!他低头一看,指隐针凝然不动,始终指着前方! 单车撞地铁,开什么玩笑?方非快要哭了出来,满心都是弃车逃命的冲动。 “逃?不逃?”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犹豫,偏偏紧要关头,少女一声不吭,静静待他自行决定。 列车风驰电掣,刹那已经逼近。方非骑在单车上面,几乎嗅到了钢铁巨兽的呼吸。紧跟着,他做了生平最出格的一件事--不闪不避,迎着列车冲去。 狂风大作,雷车如同一只小鼠,哧溜钻进了巨兽的肚皮。 雷车向前,列车向后,两两闪电交错。方非的左右两边,挤满了晚归的乘客,一个个神情木然、无知无觉,他身在其间,活是大河里畅游的鱼儿,短短的一瞬,身边流过了人家百态--形单影只的上班族、疲惫依偎的情侣、迟暮消沉的老人、激昂交谈的学子……一声呼啸,列车终于过去!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浑身热血沸腾,回望身后列车,恨不得再来一次。 接下来,方非骑车穿过了六幢大厦、七道围墙,还经过了一间热闹非凡的超市。 骑了不知多远,灯火渐渐稀落,道路越发泥泞。单车一到郊外,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如果在城里,周围的人类众多,纵无实在帮助,也是莫大安慰。可是到了荒郊野外,人烟稀少,一想到身后的妖怪,方非就觉形单影只,浑身不寒而栗。 “行了!”燕眉终于大开金口,“小裸虫,下来歇歇!” 方非跳下车来,一跤摔在地上。他就势躺了下来,双腿好似不归自己,衣裤早被汗水浸湿,肺里面像是着了火,咂一咂嘴,满嘴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燕眉抬头望天,一点星光孤悬东方,不由怅然说:“天要亮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方非忍不住问:“天亮了又怎样?” “第三条法则:曙光一现,道路消失!”女道者叹了口气,“无间小道,只有夜里才有的!” “夜里才有?”方非惊叫,“怪物来了怎么办?” “附近有一个山洞,可以暂时藏身……”看见方非脸色,燕眉微微一笑,“小懒鬼别担心,这一次不用骑车,走过去就行!” 两人徒步行走,女道者足不点地,好似在草叶尖儿上滑行,一晃眼,就把方非抛在了身后。从后面看过去,她的双腿修长,腰身纤细,白衣随风飘举,恍若初冬的新雪。少女走过的地方,灵光飞动,就连枯寂的山岭也活泼起来! 方非的心里暖洋洋的,恨不得跟在少女身后,一直走到天地的尽头,他又欢喜,又急切,脑子一热,冲口而出:“燕眉,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少女并不回头。 “怎么……”方非迟疑一下,轻声说,“怎么样才能成为道者?” “咦?”燕眉转身瞪视少年,“你想做道者?” 方非的心子砰砰狂跳,极力鼓起勇气,使劲点了点头。 “你?”燕眉盯着方非一会儿,脸色忽明忽暗,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小裸虫,这句话,从今以后,你不用再提了!” “为什么?”方非只觉一股冷气从尾椎蹿到头顶。 “不用就是不用!别的,你不必知道。”燕眉看了看天,转身走开。 方非挨了一记闷棍,自信心大受挫折,可是燕眉神秘兮兮,不肯说出理由,反而叫他心中不服。他憋了一股闷气,少女走得越快,他越是不肯落后,走到双脚肿痛,也不吭上一声。 翻过一座山岗,东方已经发白,山下有一个隧洞,一列火车呼啸驶出。 “到了!”燕眉一指远处。 “在哪儿?”方非左右瞧瞧,不见山洞。 “那里不是?”燕眉一努小嘴。 方非凝目望去,前方并排两块巨石,中间夹了一条石缝,一指宽窄,三米长短,石缝里面透出来一股寒气。 “这是山洞?”方非大为疑惑。 “怎么不是?这里是山川灵气宣泄的地方,红尘中,只有这一股灵气,才能隔断鬼眼蝠的眼睛。” “鬼眼蝠的眼睛?”方非打了个冷噤。脑海里闪过那双血红的眼珠。 “鬼眼是白叫的吗?那双血眼十分厉害。任你铜墙铁壁,它也一眼看穿。别忘了,妖怪里面,最先发现隐书的就是它们……”燕眉伸出手,按上了左边的大石。方非只觉脚底震动,两块大石徐徐挪开,露出了一个狭长的洞口。 燕眉闪身进洞,方非吐了吐舌头,也跟了进去。前脚进洞,身后的巨石无声合拢,把旭光隔在门外。 少女燃起“一指灯”,白火映照四周,泛起涟涟光晕。山洞足有礼堂大小,里面冷气森森,苍白的钟乳石挂在头顶,不时垂落滴水,发出叮咚的响声。 乱石间藏了一眼幽潭,方非骑了半夜单车,看见了潭水,喉咙里就像是着了火,他俯身掬起一捧,冷水入口,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白光落在潭心,照亮了一块黑石。黑石一米见方,俨如一座小小的石台。奇怪的是,石台的四角各插了一面小旗--第一面骑上画了一条黑蛇;第二面旗上画了一只红眼蝙蝠;第三面旗,画了一头六翅飞蛇;剩下的一面,画了一只古怪的小虫,形似蚊虫,漆黑多须。 方非十分惊讶,回头大叫:“燕眉,快来看!” “什么?”燕眉看见黑石,脸色刷地惨白,失声叫道,“方非,你动过那旗?” 方非摇了摇头。燕眉松了一口气,一把拉起他,退到一块钟乳石的后面,又从弥芥囊里抽出七支玉签,每支长约一米,颜色各不相同,签上发出七种色光,光芒交织起来,好似一口无形的彩钟,把两人扣在了下面。 “这是干吗?”方非十分不解。 燕眉竖起食指,做出噤声手势,又指了指那快黑石:“那是一座黑坛!小裸虫,我们鬼迷心窍,闯到鬼八方的贼窟里来了!” “鬼八方……”方非来不及细问,地面震动起来,洞口的巨石分开,飞进来一只蝙蝠。蝙蝠个头硕大。浑身绿毛,就地一滚,化为了一个绿袍男子。 方非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张嘴,燕眉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方非一声闷叫堵在了嘴里,心子扑扑扑一阵乱跳。 绿袍人转过身,一缕曙光透过石缝照在脸上。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双颊苍白,鼻梁高耸,眼睛深深陷落,眉毛十分浅淡。 他神色迷惑,抽了抽鼻子,似在嗅些什么,跟着右手翻出,多了一管毛笔。绿袍人口唇开合,毛笔横向一挥,凭空跳出来一个惨绿的火球。 火球好似一只巨大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绿焰中发出唧唧怪叫,绿光照过的地方,钟乳仿佛融化,石块后面的一切,全都一目了然。 这个人起了疑心,正有法术巡视全洞! 绿火越飞越近,方非心跳加快,嘴里一阵发苦。眼看绿光逼来,遇上了七色彩钟,如同流水遇上了顽石,绕过彩光,曲曲折折地照向两人身后。 火眼并不停留,只一晃,破空飞走。它照遍了整座洞府,活到了绿袍人的身前,绿焰越烧越大,火中唧唧喳喳,始终叫个不停。 绿袍人将信将疑,两道目光扫过洞府,到了两人藏身的地方,似乎停了一下。这一眼,险些把方非的心子给捅了出来,正以为露了馅儿,那目光忽又飘走了。 地皮又是一震,洞门敞开,飞进来一只苍黑色的猫头鹰,到了绿袍人面前,就地一滚,化为了一个身披羽氅的高大男子,长了一张方脸,呼吸十分浓密,墨玉的头箍上,雕刻了一只狞恶的老鹰。 “羊舌孽!”绿袍人抬起头,冷冷地说,“你来得好慢!” “微生九!”羽氅汉子声音沙哑,好似敲响一面破锣,“好端端的,用'碧鳞妖瞳'干什么?” “刚才黑坛扰动,我怕有人进洞,行法搜了一次!” “有人吗?” “没有!” “疑神疑鬼!”羊舌孽嘟囔了一声,坐了下来,“咱们把守黑坛多悠闲,也不知道魔师怎么想的,偏要我们也去捉人。这一下人没捉到,自己还累得可以。你说邪不邪门?魔师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只苍蝇也别想逃脱,怎么两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呢?” “那个女的……”微生九夜缓缓坐下,眼前的绿火只有鸡蛋大小,上蹿下跳,发出幽幽的啜泣声。 “烦人!”羊舌孽伸手攥住绿火,呱,绿火迸成了点点火星。他拍了拍手,“微生九,你说那女的怎么样?” “据蝠儿们说,她的遁光来自南溟岛。南溟岛有一副'天地宫府图',不但记载了洞天福地的方位,据说还有红尘里的'无间小道'。” “无间小道?”羊舌孽瞪起两眼,“真有那种玩意儿?” 微生九闷闷地说:“这一回折了不少蝠儿,还有一头肥遗也失了踪。要是找不出那两个人,哼,咱们谁也别想囫囵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呗!”羊舌孽凑近同伴,小声说,“我们就在红尘里做个谪仙?裸虫的魂魄不中吃,可是多吃几个,差不多也能填饱肚子!” “羊舌孽!”绿袍人眉毛一扬,目光冷锐尖刻,“我吃你的魂儿,一个就饱了!” 羊舌孽大嘴咧开,拍了拍微生九的肩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当真,我不过开开玩笑!微生九,你对魔师的忠心,那是谁也比不上的。” 微生九盯着羊舌孽的手背,羽氅汉子尴尬起来,悻悻地缩了回去。 “黑坛没事,我们走吧!”微生九拍拍手,站起身来。 “再歇一会儿……”羊舌孽话没说完,微生九的目光凌厉逼来。羊舌孽一吐舌头,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微生九转身走了两步,身子一顿,两眼盯着地面。羊舌孽大不耐烦:“微生九,你干吗?走呀!” “少废话!”微生九头也不抬,望着地上,仿佛十分着迷。 “咦,说走的是你,不走的又是你!” “奇怪了。”微生九喃喃自语。 “什么?” “你瞧这一道痕迹!”微生九手指地面,“两寸宽,箭簇花纹,还带了泥土……”他伸手捻起一撮细土,放到舌尖咂了咂,“这土有洞外的,也有城里马路上的,咦,还有一丝河腥气。羊舌孽,那个男的骑了一部两轮车把?” “对,这个……” “这是两轮车的车辙!”绿袍人阴沉沉一笑,“痕迹还不止一条!花纹向里是进洞,花纹向外是出洞……车辙上的花纹统统向里,看起来,我们的好朋友还没走呢!” “还没走?”羊舌孽大吃一惊,左顾右盼,“你是说在洞里!在哪儿?” “车辙消失的地方……”绿袍人话没说完,呼,洞府大亮,两团火球雷霆万钧,冲着两人当头滚来。 两人齐声怪叫,化为两道风烟,避开火球神速滚动。 燕眉毛笔一挥,七根玉签拔地蹿起,化作七道流光,迎着风烟射出。 “南溟七虹箭……”微生九一边尖叫,一边尽力躲闪,险险让过三道虹箭。羊舌孽却迟了半步,一箭正中左臂,登时血雨满天,打着旋儿从天落下,扑通一声栽进了潭里。 “白虹饮雪!”燕眉一扬手,明亮亮的白虹划天而过,四周的气温突然变冷,白虹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抹长长的的霜痕。 “血火阴光!”微生九闪开白虹,回敬了一道绿火。 “微生九!”燕眉轻松地让过绿火,笑嘻嘻说道,“你还不笨嘛,识得破我的隐身法儿!哼,识不破还好,识破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言不惭,你是谁?” “朱雀燕眉!” “燕眉……咦,你是……”魔徒话没说完,一团大火射到面前,他连闪两下才躲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对面这个少女,来历很不一般,她本人已经不好对付,更麻烦的是,她的背后还有一个惹不起的大人物。 两人你追我赶,在狭小的洞府里往来纠缠,红光绿气时大时小,纵横交织,好比焰火齐放,看上去十分绚丽。 燕眉占不了上风,方非一边看得心急,这时后颈一热,似乎有人吹气,他下意识一缩脖子,回头看去,一张狰狞怪脸凑到面前,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森森的牙齿。 方非忙往后退,身后一痛,狠狠撞在了钟乳石上。羊舌孽大手一伸,扣住了他的锁骨,少年浑身瘫软,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是裸虫?”羊舌孽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的左臂已经齐肩消失,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魔徒一转念头,拎起方非,高叫:“小姑娘,你看这是什么?” 燕眉应声回头,变了脸色,这么一分神,几乎中了微生九的毒手。她甩开对手,飞身折了回来,还没出手,羊舌孽举起方非又叫:“你来呀!” 少女凝笔不发,目光向上瞟去。微生九一只脚挂在洞顶,身子一摇一晃,好似一只硕大的蝙蝠,笔尖的绿芒有如跳动的鬼火,映得他的面孔格外惨厉。 燕眉吐了一口长气,涩声说:“羊舌孽,你不妨试试看。他掉一根寒毛,你掉一颗脑袋,哼,你先自己数数看,究竟有几颗脑袋?” 少女口风挺硬,担心却都写在脸上,羊舌孽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涌起一阵得意。这只裸虫真不一般,能叫女道者心神大乱,自己随手撒网,居然捉到了一只大鱼。他一边盘算,一边有说有笑:“小姑娘,你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我这个脑袋再不值钱,也轮不到你指点。动武嘛,本人奉陪到底,如果小姑娘肯讲道理,大伙儿倒可以好好谈谈。” “讲道理?”燕眉大不耐烦,“魔徒也讲道理,公鸡还要不要下蛋?” “公鸡下蛋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有个变公为母的法儿,改天教你见识见识!”羊舌孽也不动气,笑嘻嘻说道,“小姑娘,你坏了我一条胳膊,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要怎么样?” “杀人还偿命,大家一个换一个:你留一条右臂,我放这只裸虫!” “不行……”方非又惊又气,还没叫完,羊舌孽五指一紧,方非酸痛难忍,发出一串呻吟。 燕眉瞧了方非一眼,眼神微微恍惚,她纵身一跳,飘落在地,飞剑横在天上,发出耀眼的火光。 “羊舌孽。”燕眉沉默一下,冷冷地说,“你说话算数吗?” “你不信,我可以发誓。”魔徒一本正经,一手指天,“血山为证,死水为凭,我是鬼八方座下魔徒羊舌孽,谨向大魔师立誓,以臂换人,决不反悔,如有违背,甘受吞噬魂魄之苦……” 燕眉不胜惊讶,羊舌孽这个誓言,可是魔道里了不起的毒誓,一旦违背,难免遭到报应。只不过,这誓言来得太过公正,完全不合魔徒的行事。 羊舌孽一面发誓,一面偷看,眼看少女犹豫,知道对手中计,心头闪过一丝狠毒:“我说以臂换人,可没说用谁的臂换哪个人。哼,我用自己的胳膊换你小妞儿的魂儿,那夜不算违背誓约。” 这魔徒看似粗枝大叶,其实奸诈狡猾,凭借这副外表,不知干过多少坏事。他的誓言模模糊糊,燕眉一旦上当,自断一条右臂,神通一定减半,那时再和微生九联手夹击,不愁不能杀死少女,没准还能吃了她的魂儿。至于这个裸虫,本来就是到手的猎物,是放是杀,全都得看自己的心情。 燕眉乱了方寸,没有察觉其中的诡计,她想了一下,抬头叫道:“丹离!” 火剑发出嗡嗡的颤鸣,燕眉叹了口气,声音变得不胜柔和:“丹离,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除了这个,又拿什么来救小裸虫呢?”她手捏法诀,向上一拉,丹离剑向下一沉,逐分逐寸地向她飞来。两股力量交锋,剑身弯成了一个大大的弧形。颤鸣声十分凄厉,有如人类的呜咽哭泣。 方非背对燕眉,看不见她的样子,却能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心中悲痛莫名,忍不住两手乱抓。想要扳开肩头的爪子。可是魔徒的五指坚硬硬如钢铁,根本无法挣脱分毫,方非胡抓乱摸,突然摸到了一样东西,塞在右边裤兜,又冷又硬,正是那口魅剑。 来不及多想,方非拔出剑来,冲着羊舌孽狠狠刺去!方非裸虫一只,羊舌孽并不放在眼里。他的所有心力全在燕眉身上,直到魅剑刺到,他才有所惊觉。 魔徒念头一动,元气密布全身,按说这么一来,什么刀剑都伤不了他,怎奈魅剑出自魑魅,转破道者的元气,嗤,短剑如中薄纸,一下子没到了剑柄。 羊舌孽咦了一声,低头看去,脸上写满了惊奇。中剑的地方白光一闪,魅剑失去了形体,化为千丝万缕,向他全身涌去。 嗡,丹离剑放弃了反抗,与此同时,山洞里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燕眉应声分神,丹离剑立刻刹住了势头,剑尖距离少女,几乎不到一寸! 扑通!羊舌孽松开五指,方非重重摔在了地上。少年抬头一望,眼前的景象骇人听闻--魅剑变化的白气宛如活物,从羊舌孽的体内钻了出来,魔徒通身上下活是长了一层白毛,每一根白毛仿佛蚯蚓,全部都在摆动扭曲。 魔徒扑倒在地,两眼向上翻起,他的五指大大张开,向着方非极力抓来。 方非被这诡异的景象吓呆了,眼看怪手伸近,居然忘记了躲闪。 魔徒的手已经伸到了方非的脚尖,明知再近一步,就能报仇雪恨。偏偏到了这个关头,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他的每一个细胞都被魅剑摧毁,每一点元气都在飞快地流逝,这一番形神俱灭的痛苦,远远不是语言所能形容的。 长满白毛的大手垂了下去,怒睁的双眼化为了两个空洞。羊舌孽发出一声凄楚的叹息,体内亮起了明亮的火光,一瞬间,魔徒化为了一团火焰,深深刺痛了方非的双眼! 一声雷响,方非浑身一抖,回头望去,洞府门户大开,一道绿烟呼啸穿出,白影挟着红光跟在后面,两人飞行神速,恍如首尾相连。 逃走的是微生九。他冷眼旁观,剑羊舌孽占了上风,又听他发下的誓言,马上明白了同伴的居心,所以按兵不动,只等燕眉上钩。他断定隐书就在燕眉手里,可是南溟岛实在难惹,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杀人抢书,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不料羊舌孽时运不济,死在了一只裸虫手里。微生九愣了一下,忙使妖法偷袭方非,不料燕眉更快,毛笔一挥,挡开了他的毒手。 两人再次交手。微生九死了同伴,一时心慌意乱,燕眉逃脱了一劫,心情格外振奋。不出两个来回,微生九头上挨了一下重击,他头疼欲裂,心知再不逃走,必定死在这里,于是虚晃一枪,拼命蹿出洞口。燕眉怕他引来强敌,故也穷追不舍。 二人一去,洞府归于寂静。方非的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体,头脑也慢慢清楚起来。 “我杀了一个人……”想到这儿,他的身子如同过了电。呆了一会儿,回头望去,羊舌孽整个儿化为乌有,只在地上留下了一个焦灼的影子。 没有看见尸体,负罪感稍微减轻,回想刚才的险象,方非还是好一阵后怕。魅剑回复了原状,他伸手拿起,剑柄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觉灼热。 洞里静得让人心悸,方非东张西望,目光落在了黑坛上面。他突发奇想,寻思这块石头古古怪怪,微生九又那么看重,如果把它毁掉,敌人一定很受打击。 方非刚刚杀死了一个魔徒,不觉忘乎所以,何况魅剑在手,更加有恃无恐。他小心地摸到潭边,水面不宽,黑潭伸手可及。小家伙长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子,举起魅剑,对准黑坛狠狠扎去。 扑,刺中黑石,不似想象中的坚硬,反倒绵绵软软,像是一团鲜活的血肉。 方非愕然拔剑,中剑处冒出了一股黑水,腥臭无比,叫人作呕。他只怕有毒,慌忙起身,还没站稳,黑暗中响起了细微的振翅声。 他心中奇怪,伸长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冷不防一股大力扫来,狠狠撞在他的左肩。方非哎呦一声,横着飞出了十米多远,落下时叫什么托了一下,轻飘飘躺在地上,一点儿也没摔疼。 火光一亮,洞府明如白昼。 方非爬了起来,眯眼望去。燕眉站在潭边,身前燃起了一团大火,火势翻腾不休,裹住了无数的飞虫。虫子细小多须,模样正如四面小旗。虫群吱吱乱叫,左飞右突,想要冲出火球,可是丹离剑守在外面,虫子逃出火球,立马又被飞剑剿灭。 虫子烧得哔哔剥剥,火也渐烧渐小,突然火光熄灭,洞中一片沉寂。 方非松了一口气,忽听当啷一声,飞剑掉在地上,跟着少女身子一软,俨然失去了支撑,慢慢地倒了下去。 方非吃了一惊,上去扶起燕眉。少女面红耳赤,浑身滚烫,方非不由大叫:“你生病了吗?” “不……”燕眉轻轻摇头,“我……只是中了毒……” “中毒?”方非不胜愕然。 “是啊……”燕眉叹了口气,“我中了含沙毒!” “含沙毒?”方非又吃惊、又不解,忙说,“那要快看医生!” “医生?哼,这个毒,红尘里的医生,谁、谁也治不了……”燕眉的脸色由红转白,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她的性子十分倔强,第一声呻吟出口,旋即咬牙忍住。过了一会儿才说,“小裸虫……扶我起来!” 方非扶起少女,只觉她腰身瘫软,手脚无力,自从认识以来,女道者哪儿有过这样的软弱? “你……”方非的鼻子里酸溜溜的,“燕眉,你到底怎么了?” “别说话……”燕眉微微喘气,“小裸虫,从现在起,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 “好,我听你的!”方非连连点头。 “……你将雷车推到洞门前,把手放在左边的石头上,屈起中指,连扣三峡,石门就会打开。开门后,将雷车推离洞口。记住,倒退时要不快不慢,就跟平时走路一样……” 方非依法完成。燕眉点头说:“你先把雷车放到钟乳石后面……”等到方非放好,燕眉又说,“扶我过去。”来到石块后面,少女取出七虹箭,想要植入地面,可恨手软无力,只好叫方非代劳。方非起初害怕力气太小,插不进去,谁知一插就进,根本不费力气。 燕眉又从“弥芥囊”中取出图轴,抖索索地递了过来。方非接在手里,展图一看,上面的山川起伏,一如真山真水,就连云流水动、阴晴变化,都和当下的情况一模一样;道路山川都有注释,平时全都隐藏,用的时候动念一想,就会历历地显露出来。 图轴舒卷不尽,想要观看某处地形,一动念头,图轴自卷自舒,马上就到那个地方;如要观看大略,想一想,地图又会缩小,万里山河落入掌心;如要知道详细,只一想,图景又会放大,大到看图的人满意为止。 燕眉简要说明了地图的用法,喘了口气说:“好了,小裸虫,你先想象本地!” 方非如法想象,图上显现出洞府的轮廓,他心中惊奇,忍不住又想:“这山洞有名字吗?”才有念头,图上马上浮现出一行小字--“灵阴古洞,汉代白虎谪仙灵阴公修行地。” “把地图放大十里,看看可有绿色的小人?”燕眉声音急迫。 方非心中想象,地图放大了十里,山川连绵起伏,可是没有什么小人。 “二十里呢……也没有?三十里呢……”随着燕眉说话,地图放到了三十里以外,这是碧光一闪,接连涌现出了几个绿色的小人,方非高兴得叫了起来:“有了,一二三四,一共四个!” “在什么方位?” 方非念头一动,小人上方,各自现出一行文字,他逐次念道:“西南甲三五丑二六……东北乙四二卯三一……西北丁二一寅四四……东南戊五一卯七二……” “哼!”燕眉轻轻冷笑,“小裸虫,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方非摇头,少女一字字地说:“他们都是魔徒!” “魔徒?”方非变了脸色,“他们怎么会在图上?” “这是天地宫府图!方圆五十里以内,任何道者使用法术,图上都会显现出来!” “魔徒也是道者?”方非只觉前后矛盾。 燕眉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十分苦涩:“魔徒曾经也是道者,只是、只是已经堕落了!” 方非呆了呆,定眼望去,四个小绿人团团乱转,他的心中十分不解:“燕眉,他们怎么老是待在一个地方?” “好小子!”燕眉白他一眼,“你倒巴望他们过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方非急着辩解,“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小裸虫!”燕眉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件事跟你有关!” “跟我有关?”方非十分迷惑,“我什么也没做呀?” “你毁了黑坛,冒失归冒失,可也不是全无功劳。但凡生灵,都有三魂七魄,人也好,妖也罢,全都不会例外。这座黑坛拘押了四大妖物的一魂一魄。肥遗、鬼眼蝠、乌有蛇、鬼域虫,一个个凶险难驯,要不是魂魄受制,有怎么会乖乖地听人支使呢?你毁了黑坛,放出妖魂妖魄。妖怪得了自由,想要摆脱掌控,魔徒忙着镇压它们,这会儿忙得不可开交,又哪有功夫理会我们呢?” 方非心里有鬼,本想毁坏黑坛,是否犯了大错。听了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微微得意,随口问道:“燕眉,进洞的时候,你怎么不毁了黑坛啊?” “你当魔徒是啥子吗?”少女脸色涨红,忽然大为生气,“你以为,鬼八方设下了黑坛,就不会暗藏埋伏吗?我没看穿埋伏当然不会轻举妄动……”她说到这里,狠狠瞪了方非一眼,“也只有你这头蛮牛,才会胡乱动手……” 方非如梦方醒,他毁掉了黑坛,果然犯下了大错。燕眉中的毒,正是他一手造成。想到这里,方非羞愧无比,嘴里支支吾吾:“我,我……”他想要道歉,嗓子却被什么掐住了,一股气酸酸热热,直冲口鼻双眼。 “好了,好了……”燕眉见他要哭不哭的样子,忽地再也恼不起来,“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还要怪我事先没有说明。哼,我也没想到,这埋伏竟是鬼域虫!”她十分懊恼,伸出拳头捶打地面,“我防住了身子,却没防住影子!” “鬼域虫?影子?”方非望着少女,心中茫然不解。 “你听说过含沙射影吗?” “听说过!” “你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 “就是小人说话中伤的意思。” “那是后来的意思了!”燕眉摇了摇头,“这个词的本义,指的就是鬼域虫!” 方非一怔,少女又说:“鬼域虫口含毒杀,喷射猎物。毒沙的性质奇特,不需要射中本人,只要射中人影,这个人就会丧命。别说裸虫,就是道者,遇上妖虫,也很难全身而退。你们在魏晋时代,鬼域虫曾经穿过三劫门,潜入过红尘,害死了无数的裸虫。直到后来,有一位天道者大发慈悲,凭借极高的法力,才把妖虫全部除去。” “妖虫的魂魄本被黑坛拘押,埋伏在潭底,就跟死了一样。黑坛不毁,一切没事,黑坛一旦毁掉,妖虫魂魄归位,马上活跃起来。它们飞出水面,第一个就挑毁坛的人下手。这个埋伏又巧妙,又恶毒……” 说了一大通话,燕眉一阵气短,不由住了口,闭上眼睛连连喘气。这是方非才发现,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少女的脸上红晕尽褪,眼窝深深凹陷,随她一呼一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就像是寒风中抖瑟的枯叶! 方非不忍心再看,心中的悔恨几乎让人窒息,他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自己,因为一时的逞强,他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如果不能解毒,他又该怎么办呢?影子上的毒,又该怎么解呢?他无能为力,他真想去死,他宁可含沙毒射中的是他自己。 方非低下头去,两道湿热的泪爬过脸颊。默默地哭了一会儿,他抹了抹脸,又抬起头来,忽见少女睁开双眼,两道目光似要看透他的内心。 方非慌忙移开目光,假装观望一根钟乳石,忽听燕眉冷冷地说:“地图上怎么样了?” 这一句点醒了方非,他低头察看,忽见四个小人不再乱窜,两个留在原地,另两个却以惊人高速,向着灵阴古洞赶来。 方非一惊,忙把地图递给燕眉,少女瞥的一眼,轻蔑说道:“一群蠢材,现在才来……” “来”字出口,刺,一个灰色人影穿过巨石,轻飘飘走进洞来。 方非一揉眼,没错,巨石没有损坏!难道说,这个人穿过了岩石。 这是人吗?不,一定是魑魅……念头还没转完,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扼住了他的脖子,好似抬头在于蛇吻,回头惊见猛虎,方非汗如雨下,一口气崇尚咽喉,一刹那,恨不得张开嘴巴,冲着那“人”狂呼大叫。 迷乱中,掌心里多了一只小手,柔软凉腻,好似握了一段冰心,一股幽幽的凉气直透灵台。方非打了个寒战,忽又清醒过来。他转眼望去,心子突地一跳。手的主人正是燕眉,少女默默望着前方,一脸的若无其事。方非恢复了神志,可又不愿意把手放开,就那么呆呆握着,至于燕眉,也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 “羊舌孽就死在这儿?”洞府里响起了一个声音,阴柔蚀骨,每吐一字,都能叫人心尖儿一颤。方非偷眼望去,洞府正中站了一个黑发男子,浑身惨雾缭绕,不知是人是鬼。 他起初侧脸相对,面容略显苍白,就在说话的当儿,男子转过身来,方非窥见他的全貌,心口好似挨了一拳。 这人没有双手!两只袖管活是一对死蛇,软答答地向下垂落;他也没有鼻子,要说失去,也不确切,那块儿根本光溜溜一无所有,就连鼻孔也不见半个;每股光滑如洗,没有一根眉毛,两道目光时上时下,仿佛永远不会聚在一起。 “禀魔师!”巨石挪开,微生九飞了进来,“我亲眼看到他魔火焚身。” 无手怪人弯下身子,伸出鲜红的长舌,舔过人形的焦痕。突然间,他的嘴里咯咯发笑,笑声中没有喜悦,倒像是充满了愤怒,他一挺身,尖声高叫:“隐书呢?我的隐书呢?” “在、在姓燕的丫头手里!” “姓燕的丫头?她在哪儿?”怪人的声音比针还尖,“我一路上使了通天彻地的法力,宫格道者也没看见!” “她有天地宫府图,也许、也许避得开我们。” “避得开我们?”怪人呷呷一笑,声音忽转柔和,“这么说,那个丫头的本事胜过我了?” “不!”微生九心子发颤,“她这么能跟魔师相比,只不过……仗着地图,投机取巧而已……” “那又怎么样?白天没有无间小道,凭她那点儿本事,逃得过我的眼睛吗?” 微生九想了想说:“属下有个念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属下以为……”微生九环顾四周,“姓燕的丫头没有走远……”方非应声一颤,心中怦怦狂跳。 “哦?”怪人拖长腔调,目光落在了微生九脸上。 微生九不堪注视,身子往后一缩,涩声说:“禀魔师!杀死羊舌孽的裸虫骑了一部两轮车,我刚才看过,车辙只到洞口,试想一下,他们如果出洞飞行,一定逃不过您的法眼。可是,魔师偏偏没有看见,这么说来,他们也许还在洞里,那个丫头会'七虹隐身术',也许……”魔徒一边说,一边东张西望,“也许就在我们附近!” 他这一番话好似亲眼目睹,藏身的两人无不恐惧,怪人却唔了一声,点头说:“魔师偏偏没有看见……” 微生九的脸上失去血色,忙说:“属下就事论事,绝对没有诋毁魔师的意思!” “就事论事?”怪人又说一句,声调更加绵软。微生九知道这人的声音越柔,胸中杀气越浓,刹那间,迸出看一身冷汗。 “微生九!”怪人说得慢条斯理,“你的确没有诋毁我的意思……” 微生九忙说:“魔师英明。” “你的意思是说,这丫头毁我灵坛,杀我仙虫,不但不望风逃走,反而留在洞里等我过来!呵,艺高人胆大啊,根本不把我鬼八方放在眼里!” 鬼八方一向自大,这两天一再受挫,却连对头的样子也没见到,心中愤激莫名,属下的措辞稍有不当,他就当做讥讽自己。 微生九百口莫辩,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鬼八方又说:“微生九,你这意思好得很啊,我真是喜欢极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柔,说到后来,居然不胜和气。 微生九步子后退,声音阵阵发抖:“魔师,属下绝对……”话没说完,他倒退两步,站定时,左眼血肉模糊,流出了一股血水。 方非转眼一看,身心同时一颤,鬼八方的舌头吐了出来,又锐又薄,足有半米多长,舌头尖上挑了一颗血淋淋的眼珠。 他卷起舌头,把眼珠送到眼前,仔细打量一下,发出一串串咔咔的笑声,他的嘴里发笑,肚子却在说话,声音暗哑沉闷,就像一个躯壳,藏了两个灵魂-- “微生九,你看守黑坛不力,本就该死。念你跟我多年,今天只取你一颗珠子,如果再错一次,哼,当心你的魂儿……” 微生九的脖子上青筋凸起,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你不服气?”鬼八方长舌一卷,将眼球吞了下去,声音一扬,又变得尖锐有力,“你说他们在洞里?好,我用金水灭顶大法试一试……” 方非只觉燕眉颤抖了一下,紧跟着,鬼八方张开嘴巴,吐出了一道惨白的浓涎,涎水顺着下巴越躺越低,一旦触及地面,啾地沸腾起来,形如一片怒潮,汹涌奔向四周。 咻,一声锐啸,似有子弹飞过洞外。鬼八方脸色一变,尽力一吸,满洞的白光无影无踪,他一跺脚,忽然凭空消失了。 微生九的独眼扫过洞府,稍一迟疑,绿袍掩住身子,滚地化为绿烟,冲开石门,跟了上去。 透过巨石的间隙,可见一道红光冲天飞去,后面紧跟两道绿芒,三道光芒闪了一闪,就不见了。 方非喜出望外,赶忙低头看图。地图上,两个小绿人一前一后,追赶另一个绿色小人,不多一会儿,别的小绿人也受了召唤,五个人你追我赶,眨眼飞出了五十里外。 “好险!”燕眉舒了一口气,“鬼八方妖法使全,二里内的生灵都完了。” 方非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遭,听了这话,也不觉十分害怕,低声问道:“燕眉,光鼻子老鬼追的是谁?” “光鼻子老鬼?鬼八方最恨别人说他的鼻子。哼,被他听见,你死一百次也不够。” “人死一次也够了,哪儿能死一百次呢?” “他自有办法叫你死一百次,一千次。到那时,你才知道,只死一次,真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 “鬼八方到底追的是谁?”方非忍不住又问。 燕眉仿佛没有听见,笑嘻嘻答非所问:“小裸虫,趁着鬼八方走远了,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方非愣了一下,低头再看地图,这一瞧,他心头一沉,啊地叫了起来。 “怎么?”燕眉忙问。 “绿人儿又回来了!”方非的声音微微发抖。 “几个?”燕眉神色沉着。 “一个!” 燕眉注视地图,微微皱眉,图上的小绿人来势惊人,两人一问一答,他已到了三十里以内。 “左手给我!”燕眉弹开右手,方非一愣,下意识伸出左手。少女深深看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她翻过手掌,盖住方非的手心,小手光嫩柔软,方非只觉心跳加快,一时满面通红。 “别走神!”燕眉左手执笔,在他的手背上写起字来。 “做什么……”方非叫了一声,想要抽回手去,却被少女牢牢握住。 燕眉笔走如飞,笔锋经过的地方,显露出了火红的字迹,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好似梦中发出的呓语-- “乌有浩川,舍我精魂,天渊咫尺,度此凡人……” 毛笔一路挥洒,从少年的手背写到了少女嫩白的手腕。字如行云流水,写过以后立刻消失,方非凝目看去,也只看见了“度、凡”两个字。等到燕眉一收笔锋,两人紧握的双手好似着了火,一瞬间,迸射出了耀眼的红光。 红光好似一道火流,涌向两人的全身。燕眉紧皱眉头,眼角闪过一丝痛苦。方非吃惊地发现,伴随红光流转,她的身体越来越亮,低头再看,自己的身子也是一样。 他的耳边传来奇怪的声响,仿佛有人凑到近前,对他禺禺细语,可是仔细去听,却又听不明白。说话的人起初约有十个八个,渐渐的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燕眉,声音中藏有魔力,催得他昏昏欲睡-- “啊!”方非忽又清醒过来!他的神志急速回流,眼前的红光消失了,手背传来一阵灼痛。他低头看去,上面多了一道火红的印痕,形状酷似一个女子。燕眉的手背也有一道红痕,可是形状模糊不清。 印痕幽幽淡去,手背恢复如常。燕眉轻轻抽回右手,转过头去,方非循她目光一看,险些儿叫出了声。 洞府的中央,占了一个黑衣长发的男子,身子瘦削挺拔,手持一杆乌黑的长矛,头戴一张铁打的面具。面具的后方,两粒眼珠十分灵动,偶尔一闪,流露出两道奇异的光彩。 “我知道你在这儿!”铁面人的声音柔和动听,“出来吧,燕眉!”少女咬了咬嘴唇,可是没有作声。 “你中了含沙毒吧?”铁面人似乎叹了口气,“要不早点儿医治,将来后患无穷!” 气氛异常沉重,方非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忽觉少女动了一下,掉头一看,燕眉直起身子,大声说:“我的死活,不要你管!” 她自行暴露,方非十分意外,以为燕眉中了法术。他来不及思索对策,铁面人的目光投了过来,面具后面哧哧发笑,紧跟着,七支虹箭跳了起来。隐身的彩光消失了,两个少年男女,暴露在了来人的眼前。 “鬼八方呢?”燕眉盯着铁面人,冷冷站起身来。 “你问那条大笨蛇!”铁面人似乎漫不经心,“他该在五百里之外吧!” “你就是影魔吧?”燕眉脸色苍白,声音微微发抖,“你的分身术也很厉害!”铁面人默不作声,目光闪动了一下。 “好吧!”燕眉直起身子,声音冰冰冷冷,“你来做什么?要我的命吗?” 那人还是沉默,面具后目光冷淡,向两人转了两下,停在了少女的身上。燕眉也死死盯着他,她的目光十分奇特,似仇似怨,又似怜悯。 “不!”铁面人轻轻摇头,“隐书不在你身上!”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在了方非的脸上,神色困惑起来,“奇怪,你怎么跟一个裸虫在一起,难道说隐书在他身上?” “不!”燕眉嘴上否认,眼里却有一丝惊慌。 “我猜对了!”铁面人眨了眨眼,“有意思,隐书选了一只裸虫!” “你大错特错!”燕眉大声说,“影魔,你一辈子都在犯错!” “要看对错,其实也简单!”铁面人哧哧一笑,话语中带着讥讽,“如果隐书在他身上,我杀了他,隐书就会自行出现!”他一抖手,指间多了一支毛笔,笔管透明如水,笔锋像是蘸过血水。 方非心往下沉,铁面人似有一种魔力,面对这个人,他连逃避的勇气也失去了。 “你休想!”燕眉也抽出毛笔,还没举起,红光一闪,她指尖剧痛,毛笔化作一道火光,跳进铁面人的手里。 “丹离!”少女一指飞剑,丹离剑跳了两下,忽又沉寂下去。 “燕眉!你赢不了我!”铁面人拈起夺来的毛笔,凑在眼前冷冷打量,“别说你中了毒,就算没有受伤,你也赢不了我!别逼我杀了你啊,朱雀燕眉!” “好吧!”燕眉沉默一下,右手抓住方非的左手,高高举了起来。方非又觉手背传来灼痛,抬头一看,两人的手背上,再次出现了之前的火痕。少女的声音十分冷淡,“影魔,你认得这个吗?” 铁面人身子一僵,眼里闪过一抹奇特的光亮,紧跟着,他的笔垂了下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这样做?”过了好一会儿,铁面人悠悠开口,嗓音里夹杂一丝异样。 “你明知故问!”燕眉冷冷地说。 影魔哼了一声:“你怕我杀了他?”燕眉咬了咬牙,并不作声。 “你知道后果吗?”影魔声音一扬,洞府里起了一阵回声。 “知道又怎样?” “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烧!”铁面人的声音冷锐刻骨,“你的余生将焚烧殆尽,你的命运会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让你道基坍塌;一步踏错,你就注定万劫不复。这些后果,你也知道吗?” “我知道!”燕眉扬起下颚,眉宇间闪过一抹冷傲。 铁面人瞳仁收缩。两人四目相接,像是乌云里交缠的电光,影魔忽地抬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如雷如霆,震得四壁簌簌发抖。 “喝!”他笑声一收,眼里迸射一股杀气,“小丫头,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不敢!”燕眉流露讥诮表情,“你已经杀了她,又何况是我呢?” “她?”铁面人眼中的神光悄然涣散,握矛的指节变得苍白。 面具后呼出了一口长气,这口气积郁已久,呼出来以后,那个挺拔的躯干就佝偻了。 “是他说的?”铁面人抬起头来,眼里没了神采,“说我杀了她?”燕眉默不作声,眼里泛起一抹水光。 铁面人的眸子凝注在少女脸上,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你和她……可真像……”他的目光一转,落在方非脸上,“你为什么救他?难道……你喜欢他?” “不!” “为了隐书?” 燕眉沉默!影魔冷笑说:“你要隐书做什么?杀了我,给她报仇?”少女默默摇头。 “那又是为什么?”面具后的眼里有了怒火。 “你不知道吗?”仿佛墨汁滴入水中,少女的眼神不胜迷离,“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 铁面人身子一震,两眼盯着燕眉,目光沸水似的翻滚起来。 “她说了好些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她说,死亡是命运,不能怨怪别人……她说,我还小,应该快快乐乐,不要在仇恨中生活;她还说……”燕眉嗓音一颤,变得无比艰涩,“……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要尽我所能,帮助你从魔道中解脱……” “帮我解脱?”影魔暴怒起来,“你凭什么?” “凭隐书!”燕眉声音一扬,“书中也许载有反咒,可以为你脱魔!” 影魔一怒,忽又冷静下来,眼里闪过一丝冷笑:“你来红尘,就是为了这个?呵,如果没有那样的符咒呢?” “那我就杀了你!”燕眉的声音响彻洞窟,“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洞中一片沉寂,影魔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孤峰绝壁。少女呆呆地望着他,脸色苍白如雪,眼泪无声滑落,她的嗓音幽幽地变软:“你说对吗?哥哥!” 这两字又轻又细,落入方非耳中,好比两声惊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眼盯着燕眉,心子一阵狂跳。 “十三年了,哥哥……”燕眉的身子阵阵发抖,“我一直想见你一面,亲口问你一句!” “什么?”影魔口气冷淡。 “你没有害死妈妈,对不对?” “你大错特错!”铁面人慢慢扬起手来,黑铁面具移开,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那张连十分英俊,可是没有血色,眉眼与燕眉相近,瞳子的四周却有一道奇怪的金边。 燕眉的血全都涌到了脸上,脑子里似有一巢马蜂。这时铁面人慢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尖刺,狠狠扎在她的心头。 “是我杀了她!”影魔竟然笑了一下,“我不是你的哥哥,我是一个魔徒,是你杀母的仇人!你应该怨我、恨我,有朝一日,当你胜过我,就该毫不迟疑地杀死我。魔道是一条不归路啊,没有终点,也无所谓解脱,坟墓是我的枕席,死亡不过是大梦罢了。好好记住这张脸,它是仇人的脸,无论何时何处,你都不要忘了!” 方非站在一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无法想象,天性乐观的燕眉,竟有这样惨痛的过去。亲生的哥哥杀死了生身的母亲?方非只一想到,就觉一阵窒息。他望着燕眉,女子站在那儿,仿佛一尊冰雪的雕塑,绝美而又绝望,无暇而又无助。 “我不信!”燕眉一抬头,嗓音轻轻颤抖,“如果那样,你又为什么引开了鬼八方?” “为什么?”魔徒轻轻一笑,“我的来意和你一样啊,朱雀燕眉!” “好啊!”少女指了指胸口,“你杀了我就行!” “这样么?”影魔叹了口气,慢慢举起毛笔。 方非的心跳又快又沉,每一根神经都已完全绷紧,他望着魔徒的笔锋,不知为什么,清晰地感觉到了笔锋的走向。 来不及多想,他奋身一跃,挡在了燕眉的前方。同时间,对面的魔徒也咦了一声。红光扑面而来,方非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耳边响起燕眉的惊呼声,紧跟着,他脑海一空,再也没有任何知觉。 【返真】 “小裸虫……”叫声仿佛来自意识的深渊,时远时近,十分飘忽。方非自觉困在了一个大茧壳里,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出。挣扎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线光亮--只这么一欢喜,他就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身下温软而有弹性,伸手摸去,却是一张宽大的沙发,身上的鸭绒薄被轻软暖和,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方非呆了呆,忽然想起,他中了铁面人的毒手,应该已经死了! “醒了吗?”女子的声音像是薄薄的冰片。方非茫然坐起,火光迎面射来,刺得他两眼发酸。 四面十分宽敞,壁炉中火光融融,发出松脂的暖香。正对壁炉的是一面玻璃墙,透过玻璃看去,夜空有星无月,星斗密如银沙,幽谧的星光下,群山起伏,像在飞奔疾走。 “喝茶吗?”燕眉坐在一张餐桌前,桌面上摆了一套白瓷的茶具,竹篮里盛着水果点心,长长的面包烤得金黄。 方非似乎还在做梦,听了这话,只是茫然点头。 燕眉打了个响指,茶壶自行跳起,注满一杯茶水,连带托盘飞到了少年面前。 方非接过茶杯,品了一口,清香怡人,一股暖意直抵胸口。这似乎不像在做梦,他不由问:“这儿是地狱吗?” “没错!”少女微微一笑,“刚才喝的是孟婆汤!” “扑!”方非一口茶喷了出来,他呆呆地望着燕眉,少女的双颊白里透红,比起初见的时候还要美丽。 “含沙毒……”方非还你没说完,燕眉笑着说:“人死了,毒当然也就没了!”方非也糊涂,又窘迫,看看四周,轻声说:“这是哪儿?” “一栋大房子!” “房子?”方非叹了口气,“我也看出来了,这儿不是山洞!”他顿了顿,又问,“我怎么在这儿?” “先不说这个!”燕眉瞥了一眼窗外,“你饿不饿?” 辟谷丸的效力似乎过了,方非的肚子里搭起了戏台。燕眉听到动静,指着桌上笑说:“我找了些点心,你要不要尝尝看?” 方非好汉熬不住肚饥,尽管满心疑惑,还是上前吃了起来。 燕眉十指交叉,笑嘻嘻地看着方非狼吞虎咽。茶壶蹦蹦跳跳,不住添送茶水,刀叉连连飞动,一会儿切块面包,递到少年手边,一会儿又叉块布丁,送进他的嘴里。方非一个人吃饭,倒有五六个无形人在一边服侍。 方非吃得半饱,抬头一看:“燕眉,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 方非瞅那杯盘刀叉,心里大为别扭:“这是什么法术?” “五鬼搬运术!” “五鬼……”方非的手指如同触电,从一个苹果上仓皇撤退。 “吃饱啦,嗯?”燕眉微笑眨眼。 “很、很饱了。”方非苦着脸说,“我自己动手行吗?” “不行!”燕眉断然拒绝,茶杯噌地跳了起来,靠在方非手边,小猫似的蹭来蹭去。方非无法可想,只好战战兢兢地捧在手里。 两人无语对视,一边炉火跳动,忽明忽暗;玻璃墙外夜色深沉,房里的气氛却是温馨静好,宛如一幅隽永的图画,镶嵌在寂寥的空山里。 “那个人呢?”方非终于断定,这儿还是人间。 “谁?”少女答得漫不经心。 “你……哥哥……” “他走了……”燕眉轻轻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惆怅,“他治好我的毒就走了!” “他,为什么不杀我们?” “我也说不清!”燕眉沉默一下,轻声说,“小裸虫,我求你一件事!” “你求我?”方非诧异极了,两眼瞪着燕眉,只觉难以置信。 “抹去你的记忆,倒也一了百了!”燕眉苦笑摇头,“可我想了想,还是对你明说的好。” “好吧!”方非直起身子。 少女迟疑了一下,轻声说:“你无论如何不要告诉别人,燕郢就是影魔。” “燕郢?” “我哥哥!”燕眉低下头,手指拂过杯缘,杯中的浮沫悠悠转转、沉浮不定,“除了爸爸和我,他入魔的事没人知道……”她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方非猜到了她的苦衷,点头说:“你放心,我决不告诉别人!” 燕眉叹了口气,一手托腮,对着炉火悠悠出神。 “你哥哥……”方非终究难耐好奇,“他为什么入魔?” “我不知道……”燕眉摇了摇头,目光微微散乱,“他曾是八非学宫最好的学生。许多人都说,再过一些年,他会成为天道者……” “八非学宫?”方非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可是后来,他却入了魔。爸爸妈妈几经周折,总算找到了他。那时他已经无法回头,爸爸决定除掉他。妈妈想要阻止爸爸,反而遭了哥哥的毒手,回到南溟岛,妈妈就去世了……” 燕眉沉默下来,方非也不敢出声,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方非感同身受,失去父母的惨痛涌入脑海,他的心绪起伏纠缠,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小裸虫,还有一件事!”燕眉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 方非惊醒过来:“什么?” “从今以后!”少女定定地望着他,“你不许告诉任何人,隐书在你身上!” “为什么?” “这本隐书,不止关系到你,还关系到别的人。你死了容易,却会带累千千万万的人。” “为什么?” “因为……”燕眉停顿了一下,“它是隐书!” 这答案好没道理,方非心中迷茫,默默点了点头。 “答应了这两件事!”燕眉抬起手,捋了捋鬓发,“那么,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震旦!”少女话音才落,壁炉哔剥一声,火光幽幽一暗,玻璃墙外,满天星斗大放光芒。 “震旦?”这字眼方非并不陌生,地理课学过,古时有个年代叫做“震旦纪”,在他出生的城市,还有一所学校以此命名。他的心中迷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支吾说:“这个震旦,是不是中国古时候的称呼?” “这个说法也不错!红尘诸国,我们和中华国的渊源最深。只不过,这里的'震旦'别有所指,它是国中之国……”见方非依旧迷惑,燕眉微微一笑,“自古以来,裸虫对我们那儿称呼很多,可只有古印度的叫法最为接近。古印度人称呼中华,译成汉字,无非'至那、脂那、希尼、震旦',这四个名字中间,前三个读音相近,唯独'震旦'大不相同。可怪的是,很少裸虫留意这点,总把四者混为一谈……” 方非将四个译名默念几遍,“震旦”二字果然与众不同。 “印度人太古老了!他们的史诗《摩柯婆罗多》,记载过第四次道者战争。那一场大战,古印度人深受其害,后来念念不忘。”燕眉说到这儿,一手托腮,目光投向远处,“那一次道者战争以前,道者发现了三劫门,他们经常往来红尘,裸虫也把他们视为神祗,留下过许多奇妙的传说。由于瓜葛太深,道者战争一起,裸虫也被统统卷入。红尘中无数的城市化为灰烬,众多的王国都被海水吞没,如果再打下去,裸虫就灭绝了。为了裸虫的生存,道者决定休兵,苍龙、白虎、朱雀、玄武,震旦四大道种订立了《天人誓约》。从哪以后通往震旦的入口大多封闭了,剩下的都藏在中华国的深山中。在你们的典籍里,这些入口又叫洞天福地,传说找到那儿,就能成仙成圣、白日飞升!” “这些入口,有人找到过吗?”方非忍不住问。 少女轻轻摇头:“找到入口的裸虫,亿万人中也没有一个。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进得去!” “为什么?”方非一呆。 “因为《天人誓约》!”燕眉看了方非一眼,“小裸虫,你想好了吗?” “什么?” “去震旦!”少女微微一笑。 “去震旦?”方非的舌头不听使唤,“我、我真的能、能去震旦?” “也许!” 也许?这是什么话?燕眉又说:“时候不早了,还要坐车呢!” “坐车?” “嗯,去'返真港'坐车!” “返真港?那不是港口吗?” “没错!” “在河边还是海边?” 燕眉瞅了他一眼,笑笑说:“也算是靠海吧!” “靠海?不是该坐船吗?怎么又坐车呢?” “啰嗦!”燕眉渐感不耐,“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方非冲口而出。燕眉一点头,起身下楼,方非跟在后面。兴许是好运来得太快,他的心里晕晕乎乎,身子发轻发飘,一脚高,一脚低,仿佛云中漫步,完全不着边际。 出门时,他绊了一跤,听了少女的提醒,才想起雷车的下落。方非团团乱转,找了半天,才发现那车就在身边。回头一看,燕眉已经走远了,慌得他连滚带爬地追赶上去。 明月从云雾里挣出头来,给山林批上了一层银白的羽纱。黑峻峻的山梁夹着细长的峡谷,谷里似有洪荒巨兽,吐出飘渺的云气。 道路边怪石嶙峋,顽石的阴影被月光拉扯得奇形怪状,好似一群异兽猛士,巍然把守着秘库的大门。 方非走得满头是汗,回头看去,别墅已在下方。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正在向上攀升。他一度以为身在海边,甚至听到了大海的涛声,这时细细听来,却是山间松涛的声音。 “燕眉,这里究竟是哪儿?”方非心生迷惑。 少女一言不发,递过《天地宫府图》。方非展开图轴,图上峰峦起伏,上面写了一行文字:“蜀州青城县,十大洞天之五,宝仙九室之洞天”。 “这儿是青城山?”方非既惊讶没有走远,又感觉有些失望。 “入口越来越少了。”燕眉轻轻叹了口气,“一千年前,还有一百一十八个入口,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这一百年来,日削月减,别说七十二福地,连三十六小洞天也关闭了!” “怎么会这样?” “好多道者都不来红尘了!入口需要人力维系,往来的道者太少,斗廷入不敷出。好比你们红尘里的公路,没有行人车辆,不也废弃了吗?” “道者为什么不来红尘?”方非十分不解。 “红尘的空气太糟糕了,道者都不喜欢。二来震旦的事儿还忙不完,哪儿有工夫来管红尘呢?”女道者说到这儿,“一指灯”举过头顶,照亮了前方的两颗大树。两棵树的枝丫互相纠缠,结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门。 “相思树?”燕眉扬起笔来,锐喝一声,“木无情阴阳两分!” 红光一闪,两株古木有如沉睡的巨人,吱嘎嘎地苏醒过来。枝丫两两分开,露出五米见方的一块石壁。 “宝仙丈人九室洞开!”燕眉上前一步,笔锋横扫,石壁霍地明亮起来,烘托出一片纯青色的火焰。焰光来回流动,勾勒出了一道齐人高的大门。 石门紧紧关闭,上面凸出来一面石盘,正中一个太极,以太极为轴,环绕了九层文字,石盘的右侧,写了青光闪闪的四行小字-- “开弓未有回头箭, 红颜白发弹指间。 陷山没陵等闲事, 沧海几度成桑田?” “真讨厌!”燕眉两手叉腰,满脸气恼。 “这是什么?”方非指着石盘。 “一道天机锁!”燕眉没好气地回答。 “谁留的?”方非只觉发懵。 “上一个通过的道者留下的,他的元气还在,青色元气,哼,这个多事佬儿是苍龙人。” “他干吗留锁,不让我们进去吗?” “有的是卖弄本领,有的就是瞎胡闹。按规矩,锁不解,门不开,要不然就得另找一个入口。我看看……”燕眉展开图轴,“离这里最近的是第七洞天,在惠州的罗浮山。” “这样不是坏事吗?”方非也觉气愤。 “有规矩,就得遵守!”燕眉见方非注视石盘,微笑着说,“小裸虫,你看懂了吗?” 方非面颊发烫,指点说:“这是少阴、少阳、太阴、太阳……这个金、木、水、火、土……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除了这几个,别的都看不懂!” “你说的是第一、二、四层!太极是天机锁的锁眼,外面的九层,也叫'九重天'。第一层是四象,第二层是五行,第三层是八卦,第四层是九宫,第五层是天干,第六层是地支,第七层是十二律,第八层是二十八宿,第九层是六十四卦……要解开天机锁,就要从'九重天'里挑出字符。挑对了就过关。挑错了,对不起,我们就得绕道罗浮山。路不算远,可谁知道会不会遇上魔徒呢?” “这么多字符,怎么知道谁对谁错?”方非有些发愁。 “看这个!”燕眉指了指石盘旁的小诗,“按规矩,留锁以后,必须给出相应的提示。至于提示的难易,就要看留锁人厚不厚道了!” 方非又看了一遍诗,灵机一动,冲口而出:“这是一个谜语!” “聪明!”燕眉拍手一笑,“你来猜猜看。” “谜底是'时间'!”方非满有把握地说,“光阴似箭,一去不回,红颜敌不过时间,终将变成白发;山陵敌不过时间,总会夷为平地;沧海桑田的变化,除了时间,又有谁能办得到呢?” “咦!”燕眉认真地打量方非一眼,“现在是什么时间?” 方非抬起腕表:“2011年……” “我没问红尘历!”燕眉取出指隐针,“按震旦历,现在是九千九百九十九甲子甲子年癸酉月辛巳日庚寅二七四”,点到“四”字,石盘金光一闪,霍霍地转动起来。 “小裸虫!”燕眉扬声说,“把手放在锁上!” 方非一手扶住雷车,一手按上石锁。圆盘迸出炫目的白光,湮没了两人的身形,过了一会儿,光芒归于暗淡,门前空空荡荡,两个人已经不知去向! 拱门轰隆作响,还原成一片石壁;相思树低头弯腰,重新纠缠在一起;一阵长风贴地扫过,将少许的痕迹也抹去了。 手一按上石门,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方非只觉两眼一黑,失重似的向前飞去。 他还来不及诧异,眼前大放光明,双脚忽又踏上了实地。 “平安到站!”耳边传来燕眉的笑声。 这儿竟是白天,方非的脚下是一块石坪,前方耸立起一座白色的宫殿,椭圆光亮,仿佛半只巨大的蚕茧。 宫殿的四周,是一望无际的云海。 “小裸虫,快走!”燕眉脚步轻快,向着宫殿走去。 “不是说靠海吗?”方非晕晕乎乎,“怎么会……” “呆子!”燕眉轻轻发笑,“云海不是海吗?” “那就是返真港吗?”方非望着宫殿,忽然有点儿心虚。 “对极了!”少女加快了步子。 走进天港大门,只见一座云白色的大厅。大厅的中央,一根巨大的圆柱顶天立地,以柱顶为轴,发散出许多深白色的条纹。 围绕圆柱,散落不少红色的圆球,红球间聚集了若干道者--年纪老老少少,个子大大小小,相貌奇奇怪怪,衣饰形形色色--他们看见两人,似乎不胜惊讶,有人高叫:“天啦,这不是裸虫吗?” “怎么回事?”一个女道者声音尖利,她的头发墨绿发光,恍若水中的海藻,在空气里轻轻飘拂,“裸虫来这儿干什么?” “胡闹,全是胡闹!”一边的男道者愤愤接嘴,他的红发闪闪发光,就像是一盏特大号的警灯。 道者七嘴八舌,方非一颗心也七上八下。燕眉像是没有听见,回头说:“小裸虫,我去买票,你在这儿等着!” “我……”方非还没说完,燕眉步子轻快,走进了一座银色的小屋。 方非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跟着少女,不免受她嘲笑,可是站在这儿,道者们的目光,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这座大厅里面,方非成了一个异类,自卑、羞怯、屈辱、愤怒,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好似硝酸混合了甘油,让他快要爆炸开来。 沉默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转过身子,对面一样东西跳入眼帘,仿佛一块磁石,将他的目光牢牢吸住。 那是一块黑色的巨碑!四米高,三米宽,碑上刻满了火红的文字-- 天人誓约 甲、道者战争,不得牵连裸虫! 乙、不得泄露震旦之存在! 丙、不得暴露道者之身份! 丁、裸虫不得进入震旦,元婴及度者不在此限! 戊、不得伤害裸虫,自卫者不在此限! 苍龙娲皇白虎金天 朱雀祝融玄武共工 看完铭文,方非晕晕乎乎,眼前尽是“严禁、不得”等等字样。他不由胡思乱想:“裸虫不得进入震旦?那我算什么……元婴及度者不在此限?元婴是谁?度者又是谁?元婴及度者……是不是一个人呢?” 一只手伸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非一惊回头,来的却是燕眉。少女白他一眼:“票买到啦,两刻钟以后开车。走,上那边坐坐!”小嘴向道者们一努。 “我就在这里!”方非连连摆手。 燕眉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又瞅了瞅那些道者,沉思一下,抬起左手,轻轻挽住了方非的胳膊。 这一下十分突然,不只方非瞠目结舌,道者堆里也起了一阵骚动。 少女扬起脸来,迎着众人的目光,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方非跟在一边,面红心跳,身子里充满一股莫名的力量,前面的目光好似一堵冰墙,悄无声息地融化瓦解。少女的目光扫过,道者要么垂下眼皮,要么左右扫视。 燕眉真是与众不同!方非的心一阵激动,他的腿脚轻快起来,走到红球前面,腰背已经挺得笔直。 少女一招手,两只红球滚了过来,求身高可及胸,球心隐隐透亮,她伸出右手,按住了一只圆球,叫了声:“靠椅!” 咕嘟,红球刷地弹起,空中扭曲变形,变成了一张高背坐椅。 燕眉拧身坐下,见方非还在发愣,说道:“小裸虫,这是凳妖,你把手放在球上,心里想象,它就能变成各种椅子!” 方非大着胆子,按上圆球。球面不算光滑,可是弹性十足,一股喜悦顺着手心活泼泼传来,他忍不住叫了声:“沙发!” 咕嘟,凳妖跳起老高,变成一张单人沙发。除了颜色以外,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摸上去毛茸茸的,还有好看的布艺条纹。 方非满心惊喜,坐了上去,一眼扫去,道者大多坐着凳妖。其中一张靠椅格外醒目,通体都是火红珊瑚,珊瑚水气光润,像是刚从海底捞出,椅子上坐了一个黄衣道者,头发花白,神气傲慢。 “臭裸虫!”身后传来一声疾喝。方非一回头,没有见人。啪,左颊挨了一下,方非大怒,瞪眼四处张望,那人又叫:“瞎眼了吗?贫道在这儿!” 低头一看,沙发背后站了一个小老头儿,身高不足半米,身子飘飘渺渺,看上去不像真人,倒像是一团幻影。 方非只觉纳闷,也没看清小老儿怎么动手,右颊一痛,又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大叫:“喂,你怎么又打我?” “打你还是好的呢!”小老儿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来的吗?贫道数到三,马上夹着尾巴滚蛋,一、二……” “三!”燕眉接口说,“凌虚子,你有完没完?” “该死的丫头!”凌虚子愤愤不平,“你一个道者,怎么跟着裸虫鬼混?裸虫一身的臭气,哼,难闻得要命!”他捏起鼻子,嘴里一阵哼哼。 “少来这一套!”燕眉冷冷说,“凌虚子,就算有什么臭气,你也闻不到!” “我闻不到?”凌虚子勃然大怒,“贫道可是顺风鼻,一百里以内的气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哦!”燕眉拖长声气说,“贫道的气味是用耳朵闻的!这么说,你的鼻子用来听话,嘴巴用来看东西,至于眼睛,呵,生来就是用来出气!” “气死我了!”凌虚子一跺脚,气呼呼地走了。 方非望着小人背影,皱眉说:“这个人可真怪!” “他算个什么人?顶多是只老元婴!” “元婴?”方非想起《天人誓约》,“什么东西?” “元婴不是东西!”燕眉话没说完,凌虚子远远接嘴:“你才不是东西!” 燕眉的眼里闪过一丝怒意,大声说:“元婴不是东西它只是裸虫的鬼魂儿。为了进入震旦,有些裸虫舍弃了肉身,将魂魄浓缩四倍。可是舍弃了肉身,就连做人的乐趣也一起舍弃了。元婴没有感官,吃不下,闻不了,疼痛麻痒一概不知,日子一久,免不了空虚无聊。” 方非吐了吐舌头,这样的日子,真是无聊透了。 “他们失去了肉身,所以基恩一切拥有肉身的人!”燕眉看了方非一眼,淡淡地说,“特别是你这样的人!” 方非一怔,心里起了一个疑问。元婴舍弃了肉身才能进入震旦。那么,他呢?他也要舍弃肉身吗?方非看了凌虚子一眼,忽觉坐立不安。如果失去肉身,他就成了一个鬼魂,和元婴一样的可笑,跟凌虚子一样的不可理喻--方非几乎想要起身走掉,他偷偷瞥了燕眉一眼,少女坐在那儿,一手托腮,若有所思。一阵锥心的痛楚传来,方非忽地发现,不经意间,他已经离不开身边的少女了。 “时候到了!”大厅里响起了一个滚雷似的声音。燕眉应声起立,靠椅咕地变回圆球。方非也下意识起身,只见凳妖纷纷滚到两边,让出来一条笔直的大道。 大道直通中央的圆柱。不知什么时候,柱上多了一道青铜的拱门,乍一看,好似一张巨大的人脸--银把手歪歪斜斜,像是两簇飞扬的白眉;门中央隆起一块,又似一只大大的鼻子;横着的两道门闩,如同厚厚的嘴唇;左右两侧的门框,又像极了耳朵的轮廓;如果再添一双眼睛,那可就是五官俱全了。 “欢迎来到返真港!”雷霆样的声音再次响起,方非留心一看,惊奇地发现,声音来自那道铜门。 他揉了揉眼睛,没错,银把手的下面亮了起来,出现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白光亮如银,瞳子像是青绿的铜锈。有了这双眼珠,青铜门活转过来,化为了一张威严生动的大脸。 “现在是检票时间!”门闩一开一合,铜门眉飞眼动,“在这以前,我要重申一遍规矩……” “天啦,他又来了!”有道者低声呻吟。 “守阍者,你这个老糊涂,少说两句会死吗?”一个黑衣道者破口大骂,“简你的票!日落以前,我要回家吃饭!” “好吧!”铜门乐呵呵的,居然也不生气,“兜率城的白虎道者,我认得你,你可以上车……玄都市的玄武道者,你不要拥挤,我担保你有个好位置……大罗天城的朱雀道者,别走快了,请把车票亮给我瞧瞧……” 道者轮流走向铜门,到了门前,亮出一个银闪闪的东西,铜门立刻张嘴,露出一个黑沉沉的门洞,道者鱼贯而入,一眨眼就消失了。 “喏!”燕眉递过一面小小的银牌,“小裸虫,这是你的车票!” 方非接过银牌,牌面上刻着-- “出发地返真港至目的地凤城 座位:甲辰四二次车甲等五号 票价:二十点金。运营方:户部三劫门交通司。” 道者人数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方非,他的心跳得好快,站在那儿忘了动弹。厅里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方非不觉后退了一步。铜门的目光扫了过来,唔了一声说:“少年人,你要来吗?” “我……”方非目光飘向黑碑。“裸虫不得进入震旦”--七个大字一闪而过,强烈的红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也会失去肉身吗?”方非的心缩成一团,又看了一眼凌虚子,老元婴两眼盯着他,脸上露出恶毒的诡笑。 “少年人!”铜门又问,“你在等什么?” 方非看了看燕眉,少女无动于衷,没有打算阻拦。方非只觉一阵凄惶,或许,除了失去肉身,根本没有别的法子留在燕眉身边,他活着是一个孤儿,死了是一只孤魂,就算逃离了这个地方,他也根本无处可去。 变鬼就变鬼吧,只要陪着燕眉--方非一咬牙,大步走近铜门,一手亮出了那张车票。 “去凤城?”门上的眼珠盯着方非,“你看过《天人誓约》吗?” “看过!”方非脸色惨白,他已认了命,打算接受一切后果。 “裸虫不能进入震旦!”守阍者声如响雷。 方非默不作声,忽觉左手灼痛,低眼一看,手背上的红痕又明亮起来。 “作为守阍者,我得提醒你……”铜门唠叨没完,忽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了方非手背的红痕上。 “天啦!”铜门轻轻叫了一声,口气中夹杂惊奇,“度凡印!”它抬起眼来,扫过众人,声音就像惊蛰的春雷,“我的天啦!他是一个度者!” 道者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神色惊异,纷纷交头接耳。 “不可能!”凌虚子跳起三米多高,“震旦不会再有度者了!没有道者会这么傻。守阍者,你一定弄错了!” “真有趣!”铜门不理睬元婴,定眼打量方非,“度者有了,点化人呢?点化人在哪儿?” “在这儿!”一个清脆的声音冷冷响起,众人举目看去,燕眉高举右手,雪白的手背上,一道火痕灼灼发亮。 “度者!点化人!这下子可齐了!”铜门闭上眼睛,沉思一下,爆发出一阵滚雷似的大笑, “我太惊讶了,这种事好多年也没发生过了。作为一个守阍者,我得向这位点化人鞠躬致意!” 守阍者眨了三下眼睛,代替鞠躬三次,燕眉脸色苍白,轻轻点了点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凌虚子好似不得满足的小孩,在地上滚来滚去。 方非呆在那儿,心里莫名其妙,直到铜门的目光扫来:“少年人,你可以进来了!” 这么轻易过关,方非呆了呆,支吾说:“我、我还有一样东西……”他一指远处的雷车, “它怎么办?” “那个吗?”铜门慢吞吞地说,“你可以办个托运!” “托运?怎样托运?” “这样!”铜门一张嘴,伸出一条银白色的长舌,越过众人头顶,缠住雷车,拎了过来,跟着嗖地一下,连舌带车收进了嘴里。 “这不就成了吗?”铜门闭上嘴巴,发出一串哼哼。 “这、这个……”方非瞠目结舌。 “你不信任守阍者吗?”铜门瞪眼说,“下车后你就能拿回去。我保证,不会缺少一个车轮……”它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不会多出来口水!” 道者们呵呵哈哈,笑得十分放肆,方非进退两难,望着漆黑的门洞,心一横冲了进去。 眼前一阵迷乱,忽又大放光明。方非惊奇地发现,前面没有万丈深渊,也没有青铜的肠胃。 他站在一块浑圆的空地上,地板明亮光洁,好似一面巨大的镜子。 上下一摸,肉身还在,方非长长松了一口气,心底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他抬头一望,光线从天上落下,簇拥着一具云白色的巨梭,梭身离地十米,根本无法上去。 迷惑间,忽听一个甜美悦耳的声音说:“欢迎搭乘冲霄车,阁下要帮忙吗?” 声音来自身后,少年一掉头,看见一只白毛鹦鹉,它的个头大如老鹰,毛冠银白,双眼漆亮,一对爪子嫩红如玉。 “阁下是新来的吗?”白鹦鹉拍了拍翅膀,指了指墙壁:“从这儿上去,不到三百米,就能看见入口!” “没有楼梯吗?”方非傻里傻气地问。 “楼梯?”鹦鹉咭咭尖笑,“这个笑话可真有趣!” “笑话?”方非一愣,皱了皱眉,“你有翅膀,当然不用楼梯。” “哎呀!”白鹦鹉举起翅膀,一拍脑袋,“抱歉,我刚来不久,还没遇上过这种事情。没关系,阁下,这是'任意颠倒墙',不用楼梯也能上去。” “不用楼梯?” “没错,请抬起右脚,轻轻放在墙上……”鹦鹉的声音舒缓柔和,像是给人催眠。 方非抬起右脚,蹬在墙上,一瞬间,天旋地转,整个空间颠倒过来--墙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墙,环形的墙壁化为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冲霄车闪闪发光,就在他的头顶上方。 “请往前走!”白鹦鹉又说。 方非的心砰砰乱跳,从身后的“地面”收回左脚,抖索索向前走去。 这个空间十分奇妙,无论走到哪儿,踩到的地方都会变成地面。在这儿,物理法则失了效, 地心引力跟着双脚转移,大可以颠三倒四、任意东西,尽情享受飞檐走壁的乐趣。 走了十步,忽听脚步声响,回头一看,海藻头的女道者踩着右侧的墙壁,一阵风向前赶来。 经过方非身边,海藻头停下脚步,两人头顶着头,构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夹角。 “我说!”海藻头眼珠上翻,“你真的是度者吗?” “我不知道。”方非心中别扭,他从没以这种角度跟人说过话。 “幸会,幸会。”海藻头伸出手,“玄武蓝中碧,在户部的红尘监察司做事!” “我叫方非!”方非也伸出手,手指还没碰到,蓝中碧嗖地缩了回去。“车上见!”她一挥手,飞也似的跑了。 方非仰望巨梭,心里十分纳闷:“这东西连轮子都没有,怎么也叫车呢?” 又走几百米,一架横梯连接巨梭。方非进了车门,车里没有窗户,白色的墙壁发出淡淡的柔光。 “阁下的座位号是多少?”白鹦鹉从后面冒了出来,吓了方非一跳。 他看了看车票:“甲等五号!” “那是贵宾厢!”白鹦鹉拍打翅膀,“阁下请跟我来!” 一人一鸟穿过走道。两旁稀稀拉拉地坐了若干道者,他们望着少年,神色都很奇怪。 方非心神不宁,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个俏丽的女子,她的步子分外轻盈,一眨眼到了方非面前。少年正要躲避,冷不防女子倏地散开,化为了一股轻烟,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少年吓了一跳,浑身冰冰凉凉,鼻间尽是桂花香气。他回头望去,轻烟散了又聚,重新结成女子模样,她转过身来,冲方非妩媚一笑,跟着快走几步,轻飘飘地穿过了一面墙壁。 方非两眼发直,心里晕晕乎乎。鹦鹉连声催促,他才醒悟过来。走到贵宾车厢,燕眉竟然先到一步,她坐在那儿,悠悠闲闲地看书。 “五号在这儿!”鹦鹉伸出翅膀,一指燕眉身边空位。 “谢谢!”方非落了座,坐椅不软不硬,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牢牢吸在上面。 “你碰到花妖了?”燕眉抬起头来,冲他嗅了嗅。 “花妖?”方非莫名其妙。 “她们是魑魅的近亲,看起来像人,其实没有身体!” “哦,你说那个女人,她会变烟雾,还能穿墙……” “美不美?” “什么?” 燕眉瞅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花妖都是美人儿,身子又香,笑容又甜,你没有叫她迷住吗?” “我……”方非满脸通红,“你看什么书?” “小滑头!”燕眉白他一眼,扬起书来敲打方非的脑袋,“这是《伏太因之魂》,写的是这一万年来最伟大的道者……” “胡说!”有人接口怒喝。方非一瞧,却是辱骂铜门的白虎道者,他坐在前面,掉过头来死死盯着燕眉,他的两边额角,各自纹了一朵洁白的云彩。 “一万年来最伟大的道者?他也配?哼,伏太因算什么,没有皇师利,震旦还在魔徒手里……”云纹男激动得浑身痉挛,额角的云纹越来越亮,他霍地起身,左手放在额心,狂叫一声,“白王无上!” 这一下声如狼嚎,吓得方非一愣,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车里的道者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举手盖住额头,齐声高呼:“白王无上!” “老一套,真无聊!”燕眉一脸的厌烦,“你们都瞎了眼了吗?皇师利有什么好的?哼,光说长相吧,伏太因也比他长得帅!” “肤浅!”云纹男连叫带跳,“我要向至人院提议,把这本《伏太因之魂》统统没收,写书的活该这样……”他举起右手,向下狠狠一挥,做出个砍头的手势。 “你要没收我的书?”燕眉抬起头来,眼里闪动俏皮光芒,“不妨来试试看!” 流云纹脸一沉,右手扬起,也没见燕眉动作,红白强光凌空交错,嗖,一个东西飞了出去,落地时却是一支毛笔--云纹男捂着右手,脸上闪过一丝痛楚。 “伏太因指着皇师利的鼻子:'你这个野心勃勃的笨蛋……'”燕眉一面朗诵书里的字句,一面玩弄右手的毛笔,“指着皇师利的鼻子,呵,伏太因的心肠真好,换了是我,就该给他两个耳刮子!” 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呼,许多人直起身来,脸上透出怒意。 “你、你侮辱白王……”云纹男浑身发抖,云纹忽明忽暗。 珊瑚椅抬起地上的毛笔,走到云纹男的面前:“干崭,换了我是你,就不会招惹南溟岛!” “南溟岛?”众人怒色褪去,眼里透出惧意。 干崭接过毛笔,悻悻落座,额角的云纹暗淡了不少。 “南溟岛又怎么样?”干崭盯着方非恶毒一笑,“我总有办法收拾她!” 方非给他瞧得心头发毛。燕眉啪地放下书本,嗖地站起身来,拈笔的指节微微发白。这时白鹦鹉飞了过来,锐声高叫:“冲霄车里严禁斗殴,你们两个不知道吗?” “哼!”燕眉一皱眉头,放下毛笔,沉沉坐下。 凌虚子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停在方非对面,又吹胡子又瞪眼。鹦鹉说:“凌虚子,车要开了,回你的座位去。” “不!”凌虚子气哼哼地说,“我就在这儿!”一边说,一边飘到空中,抱手盘膝,对面怒视方非。 白鹦鹉瞪他一眼,无奈叹了口气,面朝众人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各位乘客,欢迎乘坐甲辰四二次冲霄车,我是新任车长雪衣女,随后的旅途中,我们将会通过三劫门--震旦的门户、红尘的尽头,在那儿,我们将要遭遇三大天劫--想要欣赏天劫的旅客,我会发给你们每人一副'窥天眼镜'……” 一阵香气扑鼻,方非抬头看去,两名女子走了过来,遇见过的花妖也在其间。两人推了一辆小车,沿途给每人分发一副眼镜。 来到近前,花妖拿了眼镜递给方非。方非伸手接过,好奇地打量对方。花妖的相貌举止都与真人一样,他忍不住问:“您是花妖吗?” 花妖笑而不语,少年闹了个大红脸,心中十分尴尬。燕眉冷笑说:“笨蛋,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方非一愣,心里好不纳闷,又见另一个女子取出眼镜,作势递向燕眉,少女摇头说:“我不用这个,有救生符吗?” 那女子收回手去,衣袖拂过方非的鼻尖,留下淡淡的腊梅香气,少年心头一惊:“呀,她也是花妖?” “阁下要救生符吗?”雪衣女扑啦啦飞过来,歇在梅花妖的头顶,“我们有三种救生符,风符、云符和羽符……” “我要一枚羽符!” “朱雀人都爱这个!”雪衣女咭咭尖笑。桂花妖将手伸入小车,取出一枚银色的鸟羽,上面系了红色的丝绳。 燕眉接过羽符,轻声说:“小裸虫,低头。” 方非低下头,少女将羽符挂在他颈上,声音压得更低:“记住,遇上危险,你握紧羽符,叫出上面的文字!” 方非拈起羽符,雪白的**上,横撇竖捺,散落了许多笔画,那些笔画都是活物,仿佛一群火红的小虫子飞来飞去。方非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问:“会有什么危险?” “你先别管。”燕眉没好气说,“记着我的话就行了!” 方非放下羽符,瞅着两名女子,心里怦怦直跳,小声问:“燕眉,她们都是花妖吗?” “这是梅妖,这是桂妖!”燕眉指点说,“花妖于人无害,道者都爱雇佣她们,她们亲近道者,是为了躲避魑魅……” 两只花妖本已走远,听见“魑魅”两字,双双掉过头来,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抱歉!”燕眉一挥手,“我说漏嘴了!”花妖似有余悸,对望一眼,默默推车离开。 方非拿起眼镜,镜框光白轻巧,镜片色泽暗红。“这就是'窥天眼镜'?”他随手带上,透过薄薄的镜片,车身刷地透明,车外的景物清楚可见。方非吃了一惊,摘下眼镜再看,车身还是原样。他恍然大悟,所谓的“窥天”,就是可以透过车身,看到车外的景象。 凌虚子也拿了一副眼镜,在那儿东张西望,忽见方非看来,立马横眉竖眼:“看什么?你戴我就不能戴?” “我又没那么说!”方非满心委屈。 “你嘴里不说,心里就这么想的!”凌虚子大吼大叫。 方非懒得理他,再次戴上眼镜,车身变得透明,人物没有变化,只是一无依傍,好似坐在虚无空中。 车身微微发抖,方非举目一望,正前方徐徐洞开,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圆窗。 神车尽力一跃,破窗冲了进去! 云河向后飞泻,四周寂无声息,突然万里一空,太阳如同巨大的火球,压着头顶滚滚碾过。 车身抖了一下,亮出来一对金灿灿的翅膀。这时已到大气层外,阳光一无遮拦,洒在翅膀上面,只见金羽千万,发出耀眼光芒。 正前方星河流淌,河流深处,九颗大星格外醒目。方非还没来得及细看,虚空豁地洞开,活像是一张巨口,嗖地一下把飞车吸了进去。 一切的光亮都消失了,虚空无垠地展开。方非心中迷茫,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 红光一闪,似乎就在头顶。方非一抬眼,一个巨大火球从天而落。他吓了一跳,发出一声尖叫。 火球击中飞车,迸为千万火星。紧跟着,虚无空中,数不清的火球冒出头来,密如雨点,齐刷刷向飞车冲来。 冲霄车拍打金翅,在火雨间左右穿梭。火球不时迎面撞来,就在眼前爆炸,吓得方非连声惊叫。 忽觉有人拍肩,方非身心震动,摘下眼镜--大火消失了,周围恬静美好,刚才的恐怖景象,就像是一场可怕的电影。 拍醒他的是燕眉。少女神色恼怒,向四周努一努嘴。方非一看,道者们纷纷怒目望来。他恍然明白,刚才狂呼乱叫,势必扰了四邻。 “小子!”凌虚子忽问,“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火!”方非心有余悸,嗓音微微发颤。 “那是太火!”元婴拿了眼镜玩耍,可是根本不戴,他抬头看了看,“算时辰,赑风也该来了!” “赑风?那是什么?” “不长眼的混球!”凌虚子双眼一翻,“你就不会自己看吗?” 方非迟疑一下,戴上眼镜。刚刚戴好,一张灰白的巨口直扑眉宇,似乎将他活活吞下。 少年吓了一跳,尽力后仰,后脑砰地砸中靠背,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车中,一声惊叫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地咽了回去。 巨洞一闪而没,方非回头望去,身后一道灰白色的巨大风柱,大大小小,游走如龙,摇头摆尾,刚才的“巨口”,正是风柱的风眼。 “这就是赑风?”方非惊奇中,眼前忽地变成了灰色,四面八风,升起了无数风柱,大大小小,纵横不一,有的狂飙天落,有的平地涌起,有的胡搅蛮缠,有的横冲直撞,几道风柱搅在了一起,马上又合成了更大的一股。 俨然闯入了洪荒密林,飞车穿梭林中,周围尽是参天的风柱。风柱无论大小,一旦靠近车身,均被飞车弹开。飞了一会儿,灰白色又消失了,眼前归于一片黑暗。方非一回头,风柱远去,渐渐消失,空荡荡的虚空再次沉寂。 他松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极目向前望去,前方黑暗深处,浮现出点点乌光。 乌光越来越近,近了细看,却是无数的黑球,每只直径十米,球面暗无光芒。 黑球并非静止,而是缓慢地漂移,一只黑球无声滑过,飞车的翅尖擦过球面,迸出了一溜微弱的闪光。 方非的心紧了一下!黑球略一沉,跟着无声裂开,数百道电光狂窜而出,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如同一个信号,电光照耀的地方,黑球纷纷爆炸,亿万电球尽被引发,蓝的白的,无边无际,方非所有的词儿加起来,也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电光如凿如钻,反复击打车身,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冲霄车出现了剧烈的抖动。 “各位乘客!”耳边响起雪衣女的声音,“现在经过阴雷区,冲霄车会有一些颠簸。请大家紧靠椅背,不要随便起身。” 方非背靠坐椅,后面生出一股吸力,颠簸的感觉减弱了,他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闪电的势头越发疯狂,方非不由摘下眼镜、大口喘气。他的双眼刺痛,嘴里发干发苦,适才太过紧张,一旦松弛下来,身子居然有些虚脱。 燕眉还在低头看书,看完一页,书页自行翻过,上面的字全是手写,插图的人物也是活的,一幅大大的插图占满全书,图上画了一个长发的男子,脚下踩着一条黑龙。男子英伟不凡,黑龙的两肋插了翅膀,正在大力的扇动。 “这是谁?”方非指着男子问。 “伏太因!”燕眉随口答道。 “龙怎么会有翅膀?”方非的印象中,中国的龙是没有翅膀的。 “这是应龙!唯一有翅膀的龙!” 方非还想再问,忽听雪衣女大声说道:“阁下喝点儿什么?”循声一瞧,花妖推了小车过来。雪衣女歇在桂妖头上,在那儿大声招呼。车上摆了许多瓶子,还有一堆雪白圆润的水果。 “一杯火芝茶!”燕眉说。 桂妖拿出一只水晶瓶,瓶中没有液体,只有一团火焰,花妖调转瓶口,一小团火焰滚入茶杯,双手捧给燕眉。 杯中的火焰还在燃烧,方非瞧得心惊胆战,燕眉呷了一口,竟说:“真淡!”她看了方非一眼,“怎么,你也想喝?” “不!”方非两手乱摆,燕眉一笑,放下茶杯。 “一杯冷翠烟!”凌虚子也在一边叫嚷,梅妖倒给他一杯碧绿的液体。凌虚子端着杯子不喝,笑眯眯递给方非:“这东西挺不错,你尝一口看看!” 液体清香怡人,方非伸手要接,燕眉的声音飘了过来:“别上当,喝了冷翠烟,皮肤就会变成绿色,两天两夜都不会复原。” 方非一惊缩手,暗骂老元婴居心叵测,凌虚子恶作剧失败,盯着少女恼羞成怒。 “阁下喝点什么?”雪衣女一边询问。方非出了一身透汗,嗓子渴痒难耐,但瞧那些瓶子,又觉十分为难。雪衣女心思体贴,知道他是新人,说道:“阁下尝尝冰橘吧!” “冰橘?”方非只觉名字好听,于是点了点头。 梅妖捧来一只白色果子,方非接过,正想剥去果皮,忽听燕眉说:“这样吃可不行!”她指了指长长的果蒂,“咬这儿。” 方非咬断果蒂,微微苦涩,燕眉又说:“吸一口!”少年尽力一吸,一股冷冽的浆汁涌出断口,甜中带酸,凉透心脾,以前的干渴难受,全都一扫而空。 这时车身停止了颠簸,雪衣女大声说:“恭喜诸位,三劫门顺利通过,我们马上就要进入震旦!” “震旦!”方非带上眼镜,这一看,刺眼的电光不见了,雪白的云气扑面而来!冲霄车奋力一跃,跳出混沌虚空,遁入茫茫云海。 只见云开雾散,四面空碧如洗,远处云海尽头,托出一轮红日,光芒亿兆,描红染紫。 方非回头望去,身后的夜色还未褪尽,依稀闪烁几点寒星。 【失落】 车里起了一阵喧哗,每个道者的面前都多了一面镜子,方圆厚薄各不相同。 镜子悬在空中,但随众人挥笔,显示出种种字迹画面,乃至于一张张男女老少的面孔,人们对着镜中的人脸有说有笑,相谈十分欢洽。 蓝中碧冲着镜子大声念了出来:“八非学宫开门招生,报考学生已有五千人。人数与日俱增,恐将超过一万……嗐,又是'百人争一剑',这些小可怜儿,今年要是发生自杀事件,我可一点儿也不会意外!” “八非学宫有什么了不起?”警灯头愤愤接嘴。 “嘁!”蓝中碧瞅他一眼,“游汝人,我记得你考了三次,可惜一次也没考中!” “那又怎么样?”游汝人鼓起两眼,“我照样活得好好的!” “那是你脸皮厚!”蓝中碧注视镜中影像,沉吟说,“我侄儿今年也要报考,我得给他打打气!”一挥笔,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少年面孔,头发蓬乱,睡眼惺忪,嘴里叽叽咕咕:“姑妈,这么早干吗?” “我刚从红尘回来。”蓝中碧笑眯眯地说,“小觞,考试的事怎么样。”少年哀叫一声,镜子一团漆黑。蓝中碧呆了呆,接着怒气冲天:“好小子,敢黑我的镜?喝,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也怪不得他!”珊瑚椅拖长声音说,“今年的狠角色可不少!” “哦,冥不灵,我倒忘了你是斗廷特使!”蓝中碧阴阳怪气,故意咬着“特使”两字,“这么说,大特使,你一定有小道消息咯?” 珊瑚椅的脸沉了一下,冷冷说:“没错,我刚刚得到了消息,今年要报考的学生,有皇氏、天氏、京氏、伏氏、司氏、钟离氏……” 他一路列举下去,蓝中碧一边听着,眼睛越张越大,脸色渐渐苍白。冥不灵又说:“据'道者训导司'的预测,今年报考的世家,将是去年的两倍!” “招生人数变不变?”胡须辫傻乎乎地问。 “你说什么?”冥不灵两眼一翻,“人数什么时候变过?” “见了鬼了!”蓝中碧小声咕哝,“小觞过了今年,可就十六岁了!” “十六岁?”有汝人咧嘴一笑,“少说考过两次了吧?” “落榜生,你给我闭嘴!”蓝中碧两眼出火,恶狠狠盯着同事。 方非听了一会。根本不知所云。正纳闷,身边火光一闪,燕眉的身前夜多出来一面铜镜,镜面是一块水晶,镜框是两只火凤,绕着圆镜你追我赶。 燕眉一挥笔,镜中出现了一个男子,四十多岁,高高的额头,长长的眉头,两眼注视少女,目光十分严厉。少女望着镜子,脸上流露娇嗔,冷不防男子张开嘴巴,吼了一句什么,可是没发出声音。 燕眉脸色微微一变,扬眉瞪眼,也叫了一句什么,还是没有声音,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方非隔绝在外。两人一来一回,无声对嚷了好几句,燕眉一拂袖子,镜子一团漆黑。 她回归头来,眉眼泛红,冲着方非叫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你跟谁吵架?” “不关你事!”燕眉腾地起身,向着车尾冲去。方非忙说:“你上哪儿去?” 燕眉默然不答,一边走,一边伸袖抹眼。方非心中不安,想要起身尾随。凌虚子冷笑说: “她上洗手间了。哼,不长眼的混球,你没看见她在哭吗?” “她干吗要哭?”方非瞧着那镜子,镜子上的火凤也停了下来,一如主人的心境,火光暗淡凄凉。凌虚子又说:“不认识了吧?这是通灵镜!” “通灵镜?” “只要使用符法,透过这面镜子,就能知道震旦里的任何消息,跟震旦里的任何生灵通灵。可也有个坏处,就是只能在震旦使用,一旦离开震旦,这镜子就不灵了。” “燕眉迟迟不回。方非下意识抬起腕表,这一瞧,三根指针纹丝不动。他拧了好几下发条,指针还是不动。自从老宅被乌有吃掉,腕表成了父亲唯一的遗物,方非心里着急,使劲抖动起来。” “没用的!”凌虚子嗤嗤冷笑,“红尘里的计时器到了震旦,统统都要失效!” “失效?”方非惊叫起来,“为什么?” “小子,你听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三年'吗?” 方非摇头。凌虚子轻哼说:“这句话夸张了点儿,可也暗含了一个真相,那就是--震旦的时间比红尘过得慢。震旦一年,等于红尘四年,也就是说,按红尘历计算,你年纪十五六岁。换成震旦历,你还没满四岁。” 老元婴呵呵怪笑,方非却不胜沮丧,他低头摆弄腕表机械在这里失了效,那只表似乎已经死了。 燕眉还没回来,方非无所事事,戴上眼镜一瞧,车外红日高照、云涛连绵,气象十分寥廓,可也十分无聊。正想摘下眼镜,天色微微一暗,他下意识抬头,上面的天空忽似墨染,转眼变成了茫茫的黑夜。 黑暗飞速蔓延,白昼隐没消失。方非瞠目结舌,眼望夜空深处,升起了一轮惨绿色的满月。 绿月又大又圆,模样十分古怪--中心似乎墨绿,从内向外依次变淡,以墨绿色为中心,辐射出了许多细黑的条纹,好比月球上的溪流,分明还在脉脉地流淌。 方非望着月亮,只觉阴气森森,还没回过神来,绿月亮一闪,忽又消失了。 他轻呼一声,使劲揉了揉眼,再一遍,绿月亮重新出现,骨碌转动两下,光芒更加明亮。 方非的心被挤了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脑海,他哆嗦一下,忍不住大声叫喊:“眼睛,那是眼睛!” 道者们忙着联络家人,听见叫喊,不胜厌烦,干崭吊起眉毛,怒冲冲呵斥:“什么眼睛?臭小子,我看你才没长眼睛……” “他是个不长眼的混球!”老元婴在一边大声附和。 “噫!”一声长叫传来,洪亮绝伦,车身为之颤抖。凌虚子一愣,干崭腾地站了起来,通灵镜咣当一声,狠狠打翻在地。 “鹏,天哪,是鹏!”白虎人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道者们纷纷跳起,脸上透出深深地恐惧。 “不要慌……”雪衣女还没叫完,就听见咔嚓连声,四根巨大的尖锥钻进车里。一个道者躲闪不及,巨锥穿胸而过,顿时血流如注。 瞬间,车厢四分五裂,狂风从裂缝中灌了进来,方非还来不及惊叫,脚底一空,忽地笔直下坠。 尖叫声此起彼伏,凌虚子的声音夹在其中,格外尖利刺耳。 一眨眼,方非落到了飞车的下方。巨锥正在收拢,飞车一个劲儿地想里收缩。茶几坐椅挤成了一团,杂物中间,突然挣出半截身子--干崭面孔扭曲,双手乱抓,一团银白的圆光,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白虎人瞪着圆光,神色古怪,眼里两行鲜血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狂风吹走了眼镜,干崭的影子捉奸模糊,一只巨大的鸟爪清晰起来。鸟爪乌黑发亮,牢牢攥住飞车。冲霄车历经三劫,毫发无伤,这时支离破碎、败羽横飞,躺在鸟爪中间,只剩下垂死挣扎的份儿。 高空中,光芒四处流窜。大难临头,道者们各显神通,赶着逃生! “燕眉……”叫声刚刚出口,就被狂风吹走,四周白云翻滚,他已坠入了云层。这时天空一亮,迸入万道火光,火光分外耀眼,勾勒出一个庞然的黑影。 那是一只巨鸟!通身漆黑,眸子惨绿,双翅舒展开来,不知其长几许,红日的光芒尽数被他遮挡,万里晴空就在它的背脊上方! “这就是鹏吗?”方非望着巨鸟,心头的惊奇盖过了恐惧。 火光中,一点白影来去如电,发出一阵火雨,向着大鹏倾泻,可是落入黑影中间,就似星入火海,一转眼就熄灭了。 “小……裸……虫”燕眉的叫喊声远远传来,被狂风吹成一段一段。 “我……”方非刚一开口,冷风灌入喉咙,刺得胸肺隐隐作痛。 大鹏被火雨激怒了!它翻转身子,探出头来,两个眼幽幽惨绿,好似日月并行,鸟喙半开半闭,有如吞噬万物的黑洞。 一转身,鸟翅抡了一个半圆,卷起无边的狂飙。方非呼吸一紧,撞上了一堵柔软的风墙,这堵墙好似万马奔腾,向着前方狂冲乱突。 高天寒流滚滚而过,方非的身子渐渐麻木,这么下去,不是被狂风撕碎,早晚也会被活活冻死。 神智逐渐模糊,突然间,他的心底深处,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记住……遇上危险,你就握紧羽符……握禁羽符……羽符……” “羽符……”方非顿时清醒过来,他努眼望去,那片白羽被狂风高高卷起,正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几乎出于本能,他伸出右手,将那羽符牢牢握住。 羽符上红光微微,似乎有所提示。方非凑到眼前,羽毛上的笔画**起来,老老实实地结成了四个小字。 “……叫出上面的文字……心念一闪而过,方非攥紧羽符,尽力叫出声来,”羽--化--登--仙--“ 羽符应声融化,馊地钻进了手心。一股热流淌遍全身,方非忽然有了知觉! 后背又痒又麻,似乎有什么向外拱出,热乎乎,湿漉漉,跟着呼啦一声,方非的身后,抖出了一对银白的翅膀! 银翅阔大有力,仿佛与生俱来,体内的力量澎湃奔流,可以到达每一片羽毛。 方非不胜惊奇,拼命鼓动翅膀。无助的感觉消失了,他尝试着左翼向上,右翼向下,飘然转过身子、面朝下方的大地。 脱出了大鹏的笼罩,身后的狂飙依旧猛烈,前方白云如阵,纷纷向后退却,一如褪下面纱的少女,一片苍茫山林,露出了本来面目-- 阳光从天洒落,山林的颜色十分奇妙,像是造物主打开了百宝箱,冰蓝的如宝石,火红的如珊瑚,深紫的仿佛水晶,明黄的有如金块。更多的山林,好比新洗过的翡翠,百丈浮青,千里流碧,势如前涛后浪,涌向遥远的天际。 这些山峦奇形怪状,有的两峰交缠,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螺旋;有的山峦间有长长的石梁,还有许多山峰,山腹中藏着幽深的环洞,从山前直通山后,似乎山峰形成以前曾有巨龙从风中钻过。 飞了不知多久,风势渐渐削弱,方非终于可以刹住去势。他回头望去,红日当空,白云缥缈,鹏与人,全都不见了踪影。 他的胸中一阵刺痛,孤寂如天风吹来,到了这时他才明白--他失落了,失落在了震旦。 翅膀的力量越来越弱,方非穿过了一座环形山峰,掠过了一片深紫色的树林,前面白光闪烁,呈现出一小块积雪覆盖的空地。 方非扬起左翅,觑准那片雪地,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双脚踏上实地,十分温润柔软,他低头细看,地上铺陈的并非积雪,而是许多柔弱的小草,草叶洁白出尘,似与冰雪同色。 落地的一刻,羽符耗尽了力量,银翅从背上垂落,伸手轻轻一碰,化为点点银星。 方非举手去捞,只握到一手银白的细砂,银砂一沾体温,立刻悄悄地化去了。 恼人的苦涩涌上心头,他右膝一软,跪倒在地。一股酸热直冲眼鼻,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方非匍匐在柔软的草坪上,默默地哭了起来。 不经意间,身下的百草染上了一抹鲜绿,绿色涟漪荡漾,一转眼,所有的草叶都变成了颜色,嫩绿欲滴,毛茸茸一片。 绿色越来越深,忽又变成天蓝,蓝色渐深,又变青紫,紫色变淡,又变深红……方非看得惊讶,一时忘了伤感,而他起身的时候,脚下的草坪已经变成了柔和的黄色,黄色渐渐褪去,没过多久,又回归了雪白的本色。 方非伸出手去,想要揪下一丛百草。可是手指触到那草,一股羞怯的情愫传递过来,仿佛在说:“我这么弱小,你为什么要伤害我呢?” 少年一愣,恍然明白,这情愫来自白草,自己无意中碰到了脆弱的草心。 “是呀,我又何必伤害他呢?”方非自嘲摇头,轻轻收回手去。 草坪横直不过百米,周围古木参天,枝柯横蔽,仅有少许的阳光洒落下来。日车向西疾驰,草坪逐渐阴暗,方非不由生出了一丝恐惧,他举目望去,林子影影绰绰,似乎藏了某种东西。 雪白的身影闪过眼前,大鹏的叫声还在耳边--他使劲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些可怕的念头,心子怦怦直跳,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忽地响起一阵洪亮的大笑,树梢上扑扑连声,几只火团似的小鸟受了惊吓,拍着翅膀冲上了天。 林子上有人?方非呆住了,他站了好一会,伸手一摸裤兜,谢天谢地,魅剑还在兜里。 笑声想个不停,方非手握魅剑,心情冷静下来,他小心跨过白草,向着密林的深处走去。 这是一片不毛之地! 从南边向西眺望,可见连绵起伏的山脉。山势十分狭长,形如鳄鱼的脊背;山石褐红殷紫,好似凝结已久的血块。 一条大河从山里流出,深黑如墨,在戈壁上迂回千里,写下了若干个畅快淋漓的“之” 字,最后进入了一片火红色的沙漠。狂风从北方南下,掀起冲天的尘暴,河水在这儿由宽变窄、由深变浅,终于筋疲力尽、断绝消失。 风吹流沙,不时露出残垣断臂,宏伟的石像半埋沙中,面孔残缺斑驳,一如可笑的涂鸦;高耸的华表齐腰折断,残躯犹似断剑,依然直指长天;颓墙时高时低,纵横无际,光看巨大的地基,还可想见当年的风光。墙后的祭台拔地而起,一半完好无损,另一半已被陨石摧毁,漆黑的陨石嵌在那儿,活是一只苍凉的眼睛。 一直三尾蝎爬过沙地。他的中尾高高竖起,左右两条尾巴,呈圆周状飞快地盘旋。左尾钻入沙子,袭击了一只熟睡的鼠妖,毒素注入鼠颈,那肉团顷刻毙命。蝎子掣出锋利的前螯,刨除猎物,开膛破肚。 血腥气引来了一条双头虺。沙漠里起了一场恶斗,蛇牙咬不穿蝎妖的坚甲,蝎螯却钳断了大蛇的脖子。蛇头耸拉下去,蝎子又一次获得了胜利。 它狼吞虎咽,把猎物一扫而光,百忙中还不忘擒捉了一只过路的沙参。它尽情享用这道饭后的甜点,抽光了美味的汁液,只留下了一张金色的软皮。 三尾蝎接着前进,坦克似的碾过火红的沙漠。所过非死即逃,蝎妖的身后,留下一连串狼藉不堪的尸体。 空中传来细微的波动。蝎子警觉起来,竖起的中尾颤个不停。 “蛇!翼蛇!死!该死……”它一面咒骂,一面逃避将到的克星。它爬到一块凸出的石头后面--这是一根巨柱的根基。蝎妖刨开流沙,钻了进去,颜色飞快地变化,由深褐变成了火红。 翼蛇扑翅的声音没有出现,一道红光从天落下,沙地上多了一个黑衣的男子。 男子面朝石像,抬着头静静地打量。石像埋没近半,依旧伟岸绝伦,惨破的眼珠离地十米,仿佛悬在他的头顶。 来人形单影只,沙尘在他身边飞绕。乌黑的头发又长又乱,在风中纵横飞舞。 “人!”蝎妖饥渴难耐,毒素大量分泌,脑海里尽是人肉的美味。 “人……”它钻出了藏身地,无声地向前爬去。 十丈、五丈、一丈--妙极了,猎物没有发觉。蝎妖全身用力,深深锲入沙里。 呼,它腾空而起,挟着疾风扑向那人,三根尾巴好似孔雀开屏,一根从上方出击,钩向猎物的头部,两根左右开弓,缠向裸露的脖子。尾巴里的毒液饱胀,似乎就要溢出来。 嗖,一支黑矛横空刺出,哧,蝎妖从头到尾,整个儿穿在了矛上。 出离的痛楚贯穿全身。蝎子挣扎两下,徒然变得僵硬,黑矛上似有无形的火焰,一转眼,三尾蝎由红变黑,由黑变白,忽地化为飞灰,随着狂风散去。 “咭!”石像的头上传来了一声轻笑。黑衣人收回长矛,举目望去,他戴了一张黑铁面具,暗沉无光,不见喜怒。 巨像的耳轮上,站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水绿色的衣袖迎风飞扬,嫩白的肌肤似要滴出水来。她的脸上笼罩着淡淡的绿纱,眸子溜溜一转,死寂的沙漠也有了生趣。 “我要告状!”女子咯咯直笑,“高你用寂灭杀蝎子!”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黑衣人冷冷说:“你把太古魔师当成了垫脚石!” “这个人是谁?”女子身边人影一闪,多出来两个年轻的道者。说话的一个白净秀气,头发好似刺猬,他瞪着黑衣人,眼里满是敌意。 “一个朋友。”绿衣女淡淡回答。 “朋友?”刺猬头怒气冲天,“怎么又来一个朋友?你不是带我们来找魔师宝藏吗?多一个人又怎么分?” “宝物不止一件!”绿衣女笑了笑,“你尽管挑,你挑够了,我们再来!” “你有这么好心?”另一个道者圆头圆脸,眼睛不时上瞟,偷看那个女子,“你、你就没有私心?” “我当然有私心!”绿衣女伸出雪白手指,在圆脸道者的脸上摸了一下,那人踉跄后退,差点儿摔下石像。绿衣女笑着说:“好害羞的孩子,我私心里可喜欢你了!”那人刚刚站稳,一听这话,圆脸涨得血红,又差点儿掉了下去。 “鹿耀你个大闷蛋!”刺猬头瞪视同伴,“你怎么不跌下去摔死?” “你当然盼我死,我死了你就能吃双份儿!”鹿耀小声咕哝。 “你还敢顶嘴?”刺猬头尖声怒叫,“臭小子,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碾死!”他眼冒凶光,鹿耀向后一缩,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巫夜!别吓他!”绿衣女伸出手来,拍了拍刺猬头的肩膀:“你不知道自己多厉害吗?” “殷若小姐!”巫夜换了一副面孔,眉开眼笑,活是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找到魔师宝藏,你就肯接受我的求婚吗?” “结婚是一件大事!”绿衣女摊开双手,“我可不想那么随便!” “我讨厌随便的女人!”巫夜盯着绿衣女的眼睛,似乎意醉神迷,“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绿衣女笑了笑,还没回答,黑衣人冷不丁说:“今天你叫殷若吗?” “这名字不好吗?”绿衣女扬起脸来,“你少管闲事!” “今天你叫殷若?”巫夜露出一丝疑惑,“那、昨天叫什么?”绿衣女白他一眼:“你信他还是信我?” “我?”巫夜跟她目光一接,忽又迷乱起来,“我当然是信你!” “好孩子!”殷若眼露笑意,摸了摸巫夜的面颊。巫夜又陶醉有愠怒,嘴里大声嚷嚷:“我才不是孩子!” 殷若一笑,又说:“那条蛇怎么还不来?” “蛇?”巫夜问,“双头虺还是杀蟒妖?” 殷若含笑摇头,忽听黑衣人冷冷说,“他快要到了!” “唔!”殷若望了望天,“他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 “是啊!”鹿耀手搭凉棚,“天上什么也没有!”巫夜瞪他一眼:“大闷蛋,尽说废话,天上当然什么也没有。”鹿耀讪讪低头。殷若目光一闪:“难道说……” “没错!”黑衣人口气冷淡,“他在红尘里闯了祸,惊动了斗廷,白虎厅正在到处找他……” “谁?”巫夜高声尖叫,“谁惊动了斗廷,阴暗星可是我爹!哼,白虎厅找他?那他一定是犯了重罪!他是谁?我倒要好好瞧瞧!”他一面大叫,一面挺胸凹肚,竭力显示男子气概。 “有志气!”殷若点了点头,“你马上就能见着他了!” 远处的沙丘无风起伏,势如潮头推进。巫夜吃了一惊,冷不防沙浪一场,掀起百米高的尘暴,劈头盖脸地拍打过来。 黑衣人一动不动,沙尘到他周围,簌簌下落,筑起一道环形的沙墙;殷若咯咯一笑,袖子一拂,起了一阵大风,将扑来的狂杀远远吹开!巫夜使劲儿挥笔,还是免不了吃了一嘴沙子;鹿耀更惨,被沙暴打落石像,头下脚上,直挺挺地栽进了沙里! 巫夜骂了声“大闷蛋”,正想去看同伴死活,地上的流沙旋转如飞,呼地钻出来一头灰白色的怪兽,形似蜥蜴,脑袋尖尖,两眼殷红如血,鼻子上竖着一只弯角。 兽背上站了一个怪人,无手无鼻也无眉,两截空空的袖管好似飞鸟的翅膀,他一张嘴巴,发出咔咔的尖笑。 “鬼八方!”殷若微微一笑,“你来迟了!” 巫夜听了这个名字,浑身一颤:“殷若小姐,你叫他什么?” 殷若嬉笑不答,鬼八方却尖声说:“艳鬼,这小子是谁?” “艳鬼?”巫夜脸色惨变,不及扬手,殷若反袖一拂,巫夜被一道金色的光绳死死勒住。他使劲一挣,光绳不松反紧,深深勒进肉里,巫夜痛得号叫一声,扑通趴在地上,整个缩成一团。 “他是巫史的儿子!”艳鬼声音十分冷淡,“一个夸夸其谈的蠢货!”巫夜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头碰死。 “巫史的儿子?”鬼八方盯着道者,舔了舔嘴唇,“看起来很好吃!”巫夜只觉下身一阵湿热,身子筛糠似的抖瑟起来。 “好吃也轮不到你!”艳鬼笑了笑,“鬼八方,你乘地龙来干吗?” 鬼八方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遇上一点儿小麻烦!” “小麻烦?小麻烦也叫你做了钻地的耗子吗?” “没你的事!”鬼八方扬声尖叫。 “你去红尘,拿到隐书了吗?” 鬼八方眸子一转,死死盯着黑衣人:“这事你该问问他,这个卑鄙的叛徒,可耻的败类!” 艳鬼目透讶色,望着黑衣人说:“影魔,这话怎么说?” “我哪儿知道?”影魔冷冷说,“他不是发疯,就是闪了舌头!” “胡说!”鬼八方两眼喷火,声音却十分柔和,“你别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带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身下的地龙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冲着影魔露出了黄乎乎的牙齿。 “个人喜好而已!”影魔口气倦怠,“鬼八方,管好你的畜生,要不然,我把它的大癞头塞回腔子里去!” “说大话的家伙!”鬼八方呷呷尖笑,“我知道你是谁。你帮助那个丫头把我引开,你用的遁光跟她一模一样。呷呷,南溟岛,那可真是个好地方……” 地龙应声怪叫,猩红的舌头伸得老长,几乎舔到了影魔的脸上。冷不防黑衣人左手突出,攥住那只独角,忽地向下一按。 双方的大小不成比例,影魔比起地龙,就像是见了老虎的老鼠。可这一按,妖兽下颚着地,上颚好似铡刀落下,长舌来不及收回,竟被活活咬成两段。 地龙快要疼昏了,他的嘴巴合在一起,不能咬,也不能叫,想要挣扎起来,头上却似压了一座大山,唯有四肢乱刨,将流沙刨出了一个大坑。 “呀!”鬼八方一斗双袖,飞到空中,吐出血红的长舌,舌头山东惨白的光亮。 “有意思!”影魔的长矛就地一插,右手抖出了一阵毛笔。 艳鬼心头一沉。这两人一旦交手,势必惊天动地,这片废墟难逃劫数不说,就连血山、死水,只怕也要遭殃。 她忙转念头,正想设法劝解,忽听地下传来一个声音-- “如果我的左膀打伤了右臂,那可真是有趣极了!” 这声音阴沉、苦闷,闷雷似的滚过地底。随着声音,地面的流沙聚聚散散、凸凸凹凹,化为一张巨大的人脸,沙子流动不息,五官起初模糊,渐次分明起来--双颊瘦削,额头高耸,鼻梁狭窄挺直,势如新磨刀锋,眼睛凹陷下落,像是两口枯井。 “太久了,我等得太久了……”沙脸如此巨大,当他开口说话,整座废墟也抖动起来。 “……影魔,放开地龙!”沙脸人闷声说,“鬼八方,把你的舌头收回去!”他说这话时,眉眼飞动,就与常人没有两样。 影魔哼了一声,抬起手来,地龙呜咽着退了回去。鬼八方也收回舌头,轻飘飘落在地龙背上。一股流沙裹着断舌,笔直送入了妖兽的嘴里,血光一闪,两截断舌连接如初。经过这一番教训,地龙凶焰尽失,形同挨了打的小狗,舔着爪子,发出呜呜的哀鸣。 “魔师!隐书没得手,因为……”鬼八方恶狠狠盯着影魔,“我们阵营里出了叛徒……” “够了,够了!”沙脸人打断他说,“红尘里发生的事我都知道。好吧,先来说说你,鬼八方,你任性而又自大,就和你的前身一样没有脑子……” 鬼八方面涌怒气,嘴里长舌出没,发出咝咝尖啸。 “……你大张旗鼓,把肥遗带到了红尘。你放任法力,让妖怪到处逞凶。你在阴灵古洞设下黑坛,又把守坛者远远调开,好让对手乘虚而入。你刚愎自用,不听忠告,反而害了你忠心的魔徒……这里面,最不可容忍的是,你没有拿到隐书……换在以前,我会拆你的骨头,将你打回万劫不复之地……” 鬼八方听到这儿,眸子飘来飘去,流露出一丝恐惧。 “可我原谅你,鬼八方!”沙脸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我会继续引导你的天性,五九之会到来的时候,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五九之会?”鬼八方神色困惑,“那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沙脸人闪过一丝苦涩,“我犯了一个小小错误。就是这个错误,叫我呆在这儿生不如死!看着吧,五九之会还没有完,当它真真到来的时候,你们都会大吃一惊!” “至于你,影魔!”沙脸人露出深思表情,“你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隐书,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你找错了人!”影魔答得利落,“我干这件事不合适!” “影魔!”沙脸人的声音十分苦涩,“你的心还不够决绝!你做的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斩不断浅薄无聊的亲情。你要记住,亲情只是弱者的牢笼,而你,注定是强者中的强者。如果我一旦毁灭,你还要继承我的寂灭锋,魔道的主宰,不该是一个软弱的男人!” “什么?”鬼八方又妒又恨,“你要把大魔师传给这个叛徒?他不配!他应该交出寂灭锋,交出主宰之矛……?” “交给谁?交给你吗?”铁面人似乎在笑,“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拿它,用你的屁股吗?” “呵!”艳鬼忍俊不禁,掩口失笑,“你这个缺德鬼!” “你侮辱我?”鬼八方声音柔和动听,“姓燕的,你敢侮辱我,我要把你剁成肉泥!” “来呀!”影魔冷冷补上一句,“你不会只有一张嘴吧?” 鬼八方血口怒张,一道水桶粗细的白光破空射出。咻,一道沙网同时飞起,白光宛如货物,在沙网中扭动挣扎,光芒越来越暗,渐渐泯灭消失。 “魔师……”鬼八方脸上微变。 “鬼八方!”沙面人高叫,“你要在我面前动武吗?” 鬼面人哼了一声,瞅了影魔一眼:“都是他逼的!” “动手的是他,我可什么都没做!”影魔摊开两手。 鬼八方气得发抖:“你个无赖,我要把……” “住口!”沙脸人露出厌烦神气,“吵来吵去,都是废话,再说一句,我要隐书!不管是谁,把那东西给我带来!” “我知道隐书在哪儿!”鬼八方阴阴叫道,“它在南溟岛的丫头手里。大魔师,我马上召集大军,攻打南溟岛,捉到那个丫头……” “蠢才!”影魔咕哝一声。 “你说什么?”鬼八方两眼瞪来。 “他说得没错!”沙脸人叹了口气,“隐书没在那丫头手里,隐书的主人另有其人……” “谁?”鬼八方神色诧异。 “我想我知道谁!”沙脸人沉思一下,高叫一声,“无相魔……” “无相魔?”艳鬼心里奇怪,“他没来呀!” “不!”影魔冷冷说,“他来了!” 艳鬼扭头四顾,沙海茫茫,空无人影。 “他在哪儿?”女子不胜困惑。 “呷呷……”石像下传来一阵闷笑,艳鬼低头望去,脸色微微一变……鹿耀的“尸体”动了起来,一声长笑,道者翻身跳起,摇了摇头,甩去了满头的沙子,笑嘻嘻地说:“好沉,这一觉睡得好沉!” “是你!”艳鬼神情古怪,“你这个装神弄鬼的死东西!” “殷若小姐!”鹿耀一副局促羞怯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叫我吗?我是大闷蛋鹿耀,好害羞的孩子,殷若小姐,你真的私心里喜欢我吗?” “去死!”艳鬼捏了一个沙球,恶狠狠掷了过去,鹿耀闪身躲过,两手叉腰,哈哈大笑。 “咝咝!”鬼八方连连吐舌,“无相魔,你的本领越发高明了,连艳鬼也骗得过!” “一般般!”鹿耀的双手插进兜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要是骗过铁面人,我就更高兴了……”他收起笑容,瞥了影魔一眼,“铁面人,改天让我骗一次好吗?” “随便你!”黑衣人的语气还是那么懒散。 “无相魔!”黑衣人又叫了一声。无相魔摇晃着走上前去,笑嘻嘻地说:“大魔师,你叫我吗?” “你去带一个人来。”沙面人顿了一下,“记住,我要活的!” “小事一桩!”无相魔伸出手来,打了个响指。 “不能轻敌!这个人不简单!” “你放心!”无相魔咯咯直笑,“我会用打老虎的力气来捻死蚂蚁!” “唔!”沙面人吐出了一口长气,“我饿坏了。艳鬼,我要的魂魄呢?” “在这儿!”艳鬼笑嘻嘻踢了巫夜一脚,后者已经痛哭流涕。 “巫史的儿子?”沙面人瞥了巫夜一眼,阴恻恻一笑,“我跟你的父亲可是老朋友啊。呵,巫氏的魂魄,辛辣带酸,充满了嫉妒和野心。很好,很好,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沙面人张开大嘴,露出了一个幽黑的深渊,深渊里蹿出一道匹练似的绿光,嗖的缠住巫夜,冉冉拖到了深渊上方。 巫夜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奋力挣扎,可就像落进蛛网的虫豸,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那片绿影。他的身子透出淡淡的彩光,一丝一缕地流入深渊,道者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了一阵痉挛。 深渊里响起了一声满足的叹息。绿光消失了,巫夜的身子打了个旋儿,向着远处抛了过去。 肉体推动魂魄,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刚一落地,沙里就窜出无数只三尾蝎,螯挥尾动,展开了一场血肉的盛宴。 “我的感觉好多了!”沙面人闭目沉吟。 一声洪亮的唳叫,大漠为之震动,天空刹那一暗,浓重的阴影遮盖了大地。 “唔!”沙面人张开双眼,眸子在黑暗里幽幽发绿,“风巨灵回来了,让我们来看看,它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银白的迷雾在飘浮,紫树高入云端,淡金色的叶子遮天蔽日,树干上寄生了许多菌朵,白如雪,大如盘,恰似路灯高挂,发出清冷的银辉。 树上的藤萝挂满了碗大的奇花,花瓣开合不定,花蕊好似蠕动的虫子,突然一阵风来,呼啦,满藤的花朵尽数蹿起,如鸟似蝶,在林子里翩翩飞舞。 方非叫这飞花吓了一跳,倒退中踩到了一个活物。本以为踩中了毒蛇,少年慌忙跳开,低头一看,却是一丛低矮的灌木,灌木收拢枝叶,慢吞吞地缩回泥里。 前方的笑声越来越小,忽又变成幽幽的哭泣。哭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随风送来窃窃私语,似有多人聚会,正在密商某事。方非凝神去听,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穿过一条密径,前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棵苍碧的大树,树高不过十米,树身却有十人合抱,比起参天的紫树,它看上去又矮又粗,活是一个佝偻的侏儒。矮树的上方,紫树枝丫交错,结成了一座高大的树厅,穹顶上白菌繁密,冷光交织,水银似的流淌下来。 低语声分明来自矮树。方非心中加快,走到矮树下面,鼓足勇气大叫一声,“有人吗?” 树上沉寂一下,枝叶刷地分开,钻出来一张青郁郁的人脸,眼珠乱动,裂开一张大嘴,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 方非吃了一惊,险些儿掉头跑掉,他好容易稳住心神,想要招呼那人,可是目光向下,心子又被掐了一把。 这是一张什么脸啊?颈项以下空无一物,绿发纠缠一起,挂在树梢枝头。 这不是人,这是一颗人头! 人头还在狂笑,落进方非耳中,无异于肥遗的怒吼。更离奇的还在后面,枝丫间人语不断,一眨眼的工夫,接二连三地钻出来十多颗人头,或哭或笑,或沉默,或尖叫,或者欢天喜地,或者愁眉苦脸,十人十面,各不相同。 方非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冷不防小腿一紧,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他摔了一跤,回头看去,缠腿的是一条树根。他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挣扎,粗大的根须纷纷拨起,势如章鱼解手,胡乱缠绕过来。 少年动弹不得,呼吸十分艰难,头顶笑声大作,呼啦啦响成一片,有狂笑,有窃笑,有得意的笑,有恶毒的笑,千奇百怪,让他更加恐惧。 “我要死了吗?”他惦念闪过,面前树根一动,似有什么就近窥视。他凝神一看,几乎叫出声来--树根的节瘤处乌珠转动,居然长了一只眼睛。 眼珠死死地盯着他,大如鸡蛋,青黑发亮,方非毛骨悚然,忽然想起魅剑还在手中,当即手起剑落,狠狠插入了那只怪眼。 乌珠迸裂,汁液溅了他一头一脸,液体并不腥秽,还有一股草木的清香。 来不及拔剑,头顶尖声大作,仿佛数百人齐声高呼。紧跟着,矮树浑身乱颤,树根纷纷缩回。方非来不及收手,魅剑也被树根带走,他这时一心想着逃命,身上束缚一松,立马跳起来狂奔。 他一面奔跑,一面胡思乱想--怪树一定追了上来,它有几千条树根当腿,又有几百颗人头指路,一旦追赶起来,那又该是多么恐怖。 身边树影闪过,眼前飞花翩翩,天幸白菌无处不在,银光遍洒林中,道路始终可见。方非跑得太急,肺也快要炸天了,只好停了下来,扶着一棵紫树大口喘气。 想象中的恶树并没有追来,他稍稍宽心,转眼一看,心中不觉奇怪--这样大的林子,怎么只有植物,没有动物,就连虫子也没有一只。扶树的右手微微湿热,他掉头看去,手背上沾了一点白沫。他凑近一闻,腥气扑鼻,方非寒毛直竖,一抬头,惊见树干上方,静悄悄的趴了一个怪物。 这东西像龙无角,似鳄鱼又皮肤光滑,肤色银灰发亮,眼睛就像两块火炭,透着十足的凶残。 啪嗒,怪物涎水下滴,方非闪电缩手,仓皇向后倒退。 托,怪物飞身跃下,落在少年身后,断了他的退路。方非慌忙转身,背靠紫树。怪物默不作声,一对火眼打量少年,神色有些困惑,四只鹰爪轮番挠地。 方非的呼吸一阵艰难,这时银光闪动,他下意识一低头,啪,怪物的长尾扫中了紫树的树干,树上多了一条裂口,流出血红的汁液。 方非闪过尾击,脚步一乱,绊在了树根上面。落叶中黑影闪动,他来不及起身,就地一滚,怪物扑了个空,一口咬中树根,狠狠甩头,撕下来一大块树皮。 怪物吐出树皮,掉头望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方非连滚带爬,蹿往大树背后。怪物拦在少年前面,挥起前爪,劈脸就抓。方非一闪身,利爪贴着左肩落下,抓断了一条树根,木屑乱飞,紫色的树液溅了他一身。 生死关头,方非应变神速,连他自己也觉吃惊。怪物三度失手,恼怒起来,冲他一声吼叫,如狮如虎,震得树木簌簌发抖。 方非连滚带爬,绕着紫树逃命,树根隆起,形如一道道屏障,叫那怪物放不开手脚。双方正反转了两个圈子,一声吼叫,怪物跳上了树干,好似一只大大的壁虎。它一旦盘踞了高处, 绕树的法儿立马失灵,方非眼见长尾袭来,慌忙向后一仰,贴地滚了出去。这一滚远离了紫树,滚入了一块空地,来不及爬起,怪物已经跳下树来,火眼圆睁,一步步地逼近。 方非心生绝望,如非本能支撑,几乎就要昏厥。 怪物前爪按地,纵身跳了起来,方非眼前一黑,心里生出无比的绝望,这时银光一闪,似有一道冷电,划破了扑来的黑影。 怪物失声吼叫,愤怒中夹杂了一丝痛楚,它从方非的头上飞过,砰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方非死里逃生,只觉难以置信。怪物翻身爬起,身上沾满了泥土,它正眼不瞧方非,一双火目投向别处。 那儿站了一个小人,身高不足一米,绿眼睛,尖耳朵,皮肤苍白无毛,绿头发长可委地,上身赤裸裸的,下身用五色藤编织了一副短甲。 小人挽了一口细长的银剑,有柄无锷,剑身上布满了斑斑的铁锈。 怪物的下颌鲜血淋漓,盯着小人两眼出火。它长尾一扬,作势扫出,方非忍不住叫声“当心”。 话才出口,小人失去了踪影。紧跟着,怪物发出一串咆哮,身子着了魔似的原地打转。方非心中好奇,仔细看去,小人好似一片羽毛,黏在长尾的末端,任由怪物大力摆尾,始终不能将他甩掉。 怪物转了两圈,尾巴一横,划了一道圆弧,嗖地直奔头部。它怪嘴大张,候在那儿,心中自以为得逞,眼里透出一丝狡狯。冷不防小人举起银剑,顺势向前一送,血光迸溅,剑尖直入怪物的左眼。 嚎叫声惊天动地,怪物四爪刨地,不住翻滚。小人却以跳下尾巴,睁圆一双碧眼,冷冷站在一边。 怪物翻滚一阵,挣扎着爬了起来,它缩头缩脑,冲着小人摇尾乞怜,小人一挥短剑,发出叮咚响声。怪物呜咽两下,独眼里的火光淡去,化为了一片柔和的水蓝。它战战兢兢地退进密林,经过方非身边,也不敢多瞧一眼。 目送怪物离去,方非满心感激,爬起身来,冲着小人说:“谢谢……” 小人皱起眉头,开口发出一串响声:“阿兰罗,泠泠,呼儿呼加冷丁……”声音婉转动听,好似泉响风吟。 方非听得一头雾水:“你好,我叫方非……”那人又叮叮咚咚地说了两句。 双方各说各话,好比鸡同鸭讲。小人伸手挠头,脸色十分焦躁。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洪亮的鸟叫,一只彩羽大鸟从天落下,高约两米,身后拖了一条长大绚烂的翎尾。 鸟背上骑着一个小人,身背亮银小弓,手挽金色长藤,金藤的一端系在大鸟的脖子上。 背弓人看见方非,双目一亮,跳下鸟背,冲着持剑小人高叫:“依依,哈多泠,金丝冬英……”一面说,一面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方非一看,正是失落的魅剑,他心中高兴,上前说:“这是我的东西。”把手一摊,想要讨回失物。 两个小人掉头望他,持剑的跳了起来,扣住了方非的手腕,他个小身轻,气力却很惊人,一拧一甩,少年扑通摔在地上。 方非痛得哼了一声,还没还过神来,喉咙刺痛,一把生锈的银剑抵在了他的喉头下方。 抬眼望去,小人碧眼阴沉,苍白的面孔上透出一股杀气。 “你……”方非刚一出声,剑尖又深了半分,他一口气憋在嘴里,再也吐不出来。 背弓小人大声说:“努亚,太各布,芒阳千朝幽丝!” 持剑者迟疑了一下,想想说:“英冷!”背弓者取出一团金色的细藤,把方非捆绑起来,绑完双手,又绑双腿,捆完以后,持剑者纵身跳开。 方非得了机会,大声说:“你们做什么?我什么也没……”持剑者一脚踹中他的腰眼。方非痛得一阵痉挛,心中又愤怒,又糊涂:“这些人疯了吗?一会儿救我,一会儿又抓我,他们想干什么?为了隐书吗?奇怪,他们怎么知道隐书在我身上……” 持剑者婉转发啸,跟着拍翅声响,树冠里又钻出来一只彩羽大鸟。两只鸟儿照面,立刻举起翅膀、扬起尾巴,长颈相互交缠,就地跳起了圆舞。 小人连声喝叱,分开大鸟,将方非绑在鸟腿上,跟着跳上鸟背,双双飞了起来。 方非挂在两只大鸟中间,身子一会儿蜷缩,一会儿绷直。大鸟越飞越高,天风过耳,呼呼有声,身边树影闪动,忽来一朵飞花,凑巧盖在脸上。花蕊一阵蠕动,花粉钻进了鼻孔,少年打了一个老大的喷嚏,飞花被气流冲开,花瓣一上一下,又向远处飞去。 身子一沉,大鸟开始下降,跟着后背触地,摔进了一片白色的草丛。持剑者解开长藤,踢了方非一脚,大喝一声:“切英!” 方非起身张望,四面地势开阔,环绕高大的白树,金黄灿烂的树冠结成了广大的圆顶。白树的枝丫上,挂了无数巨大的鸟卵,色彩斑斓,成双成对,其中连着藤萝,长长的藤梯一直下垂到地面。 持剑者一声长啸,林子里喧闹起来。巨卵上圆门洞开,钻出来许多绿茸茸的脑袋。 方非恍然大悟:“巨卵”不是别的,正是小人的巢窠! 小人大呼小叫,顺着藤蔓滑落,将他团团围住。小手四面伸来,又拉又扯,方非手足冰凉,呆呆的不敢乱动。非洲的丛林里有一种俾格米人,号称“袖珍人类”,可是比起这些小人,只怕也是伟岸的巨人。 一想到俾格米人,方非打了个寒战。红尘的森林里藏着食人部落,不知震旦里是否也是一样?这些小人穷凶极恶,难保不会茹毛饮血,他们从怪物爪下救出自己,恐怕也不是出于好心,而是为了抢夺食物-- “阿兰罗,达蒙里,吉丝泠泠忒英……”持剑的小人口气激愤,“依丝塔!英拉泠!” 这话落入人群,小人像是炸了锅,无论男女老幼,一窝蜂冲了上来,对准方非拳打脚踢。 少年连受重击,摔倒在地。他就地翻滚,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起来,尽力护住要害。小人们围上来继续踢打撕扯。看起来,红尘的蛮子文明得多,他们至少用到了炖锅,至于这些小东西,根本打算活吃了他。 “斯华!”一个声音传来,低沉悦耳,透着十足的威严。 拳脚应声停下,小人四面散开。方非的身子好似分了家,处处都有撕裂的痛楚。他松开手脚,眯眼望去,一片金光扑入眼帘,光华中走来一个小人,肤色金黄,长发银白,手拄红木拐杖,杖头上挂了几颗果实,浑圆幽蓝,闪动着神秘的光泽。 小人颤巍巍走到近前,他的年事已高,皱纹满面,目光老练深沉,落在方非的身上。“纳维拉……”持剑者上前说话,金色小人摇了摇头,从杖上摘下一颗幽蓝色的果实,送到了方非的嘴边。 人群一阵躁动,方非也是一怔,可见金色小人神气和蔼,这果子没准儿可以治伤。他的身上疼痛极了,不由张开嘴巴,将果子吞了下去。 咬破果皮,浆液淡而无味,口舌却似遭了电击,喉咙以上完全麻痹,双耳嗡嗡乱响,活是进驻了一窝马蜂。方非心知上了当,想要张口大骂,可又发不出声音,麻痹感密如一张丝网, 将他的身子紧紧捆住,方非呼吸艰难,不由得掐住脖子,浑身缩成一团。 耳边的噪声越来越响,像是收音机调频不准,忽长忽短,尖锐刺耳。方非难受极了,翻滚了一阵,双耳嗡的一下,噪音消失,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孩子,你听得见吗?” 方非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金色小人,他的嘴角带笑,碧眼炯炯有神。 “听,听得见……”麻痹感说去就去,方非忍不住坐了起来。 “阿维兰!”持剑小人的叫声,方非也听得一清二楚,“你为什么给他吃'能言果'?” “阿含!”金肤小人看他一眼,“太阳还在天上疾驰,星星也可以发光吗?金犼说话的时候,巡逻者也能插嘴吗?”持剑者哼了一声,低头退了下去。 “我是金犼阿维兰!欢迎来到山都的巢城!”金肤小人的声音如歌如吟,“孩子,告诉我,你是谁?从哪里来?” 方非满心迷惑,答非所问:“我、我怎么听得到你说话?” “你吃了能言果!果子在你的心里发了芽,教你从此明白了山都的话!” “山都?”方非问,“你的名字?” “不!”阿维兰面露笑容,“这是我们的名字!”方非游目望去,四周头颅耸动,站了几千个小人。 “你们不是人类?”方非忍不住问。 “人类?”阿维兰白眉一扬,“啊,我听说过那些生灵!他们住在红尘,是无鳃的鱼,失翼的鸟,他们像狐狸一般诡计多端,跟犀牛似的哞哞乱叫,他们对待同类狠如虎狼,又似蜜蜂一样终年奔忙,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他们的野心比天空还大,归宿却比床铺还小,他们在欲望的迷雾中游荡,很少看得见真正的阳光!” 方非听得发呆,老山都把人类说得一无是处,更叫人难过的是,方非想来想去,居然想不出词儿来反驳他。 “你是人类?”阿维兰眯起眼睛,深碧的眸子幽幽放光,“或者说是裸虫?” “是的,是的!”阿维兰低下头去,仿佛自言自语,“恐怖的大蛇陨灭以后,支离邪和我的祖先定下了誓约。这一片森林归山都所有,我们世代定居在此。在森林的边界,支离邪留下了不朽的符篆,震旦里所有的生灵,没有金犼的准许,全都不能进入森林。不过,裸虫不是来自震旦--”金犼抬起头来,高叫一声,“森林的边界,对裸虫无用!”山都哗然一片。 “他伤害了人头树!”阿含大声叫嚷,叫声未落,山都中响起愤怒的呜呜声。 “是吗?”阿维兰深深地看着方非,“你伤害了人头树?” “人头树?”方非大惑不解。 “阿维兰!”背弓的山都奉上亮晶晶的短剑,“我听到了人头树的呼救声,赶到了紫厅,在树根上发现了这个!” 阿维兰接过魅剑,沉吟说:“阿落,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送剑的山都面露羞愧,低头说:“比起阿维兰的博识,我就像一朵无知的舞兰,在风中漫无目的,从来不知道落向何方!” “我们隐藏得太久了,几乎忘记了昔日的死敌!”阿维兰的神色有些忧伤,“阿落,这是灵沼怪物的武器,远古的时候,曾有无数的山都死于剑下。” 呜呜声更响,方非张皇四顾,一阵杀气四面涌来。阿维兰忽地掉头,目光十分严厉:“裸虫,告诉我,这口魅剑是怎么回事?” “一只魑魅留下来的。”方非犹豫了一下,“你们说的人头树,是不是挂了许多人头的矮树?” “是的!”阿维兰肃然起敬,“那是森林的神物,我们可以为他血战而死!裸虫,我给你辩白的机会,你的辩词须如流水一样没有破绽。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决定你的生死!” 方非的心跳又快又沉,他想了想,努力整理思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遇上了一只鹏!” 山都中起了一片惊呼,阿维兰也很诧异。“鹏?”金犼高叫,“那只背负青天的怪物吗?” “它摧毁了冲霄车,还掀起了一阵大风!”方非的嘴里一阵发苦,“我就是被那阵风吹来的。落地的时候,人头树在笑,那声音很像人类,我找过去的时候,被树根缠住了身子。我压根儿不想伤害它,可我要不反抗,一定被它活活杀死!” “人头树缠住你,也许出于自卫!”阿维兰皱起眉头,“许多人头果还没有成熟,不懂得分辨是非。你害怕它们,它们同样也害怕你!” “我以为那是一棵吃人树……”方非话才出口,山都中又响起了一阵愤怒的叫声。 “后来呢?”金犼又问。 “我逃开了,遇上了一只银灰色的怪物,长得像……蜥蜴!” “焱木蛟!”阿维兰抬起眉毛,“它没有吃掉你?” “我救了他!”阿含愤愤不平,“那只蛟闯入了神圣森林!我得把它赶回去!” 阿维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走近一棵横卧的白树,缓缓坐在树干上。老山都佝偻身子,一动不动,两眼紧紧闭合,宛然失去了生气。四周的山都都屏息注视着他,树厅里面一片沉寂。 一阵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微响。这时阿维兰眉毛一挑,方非的心也提了起来。 “唔!”金犼吐出一口长气,声音略带疲惫。他睁开双眼,碧眼中的神光清澈明朗:“我刚才和人头树通了灵!” 方非的心子一通狂跳。 “孩子!”阿维兰注视少年,“你的心好似狂奔的骏马,是心虚呢,还是害怕?” “我不知道!”方非无比沮丧,不必说,挂满人头的怪树不会说出什么好话,只听一面之辞,自己必死无疑。 “不知道?”阿维兰笑了笑,徐徐拄杖起身,“远在山都诞生以前,人头树就已经有了。他是智慧的源头之一,我们的祖先曾经向他学习说话,长翅膀的英招也是他启蒙的学生,更加伟大的支离邪,也曾拜服树下,聆听教益。如同初升的太阳,人头树不会说谎,他的光芒,无私地照耀着每一个生灵!” 金犼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族人:“人头树告诉我,这个少年说的都是真话!” 方非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上。 “孩子!”阿维兰走到近前,发出一声叹息,“你误会了人头树,他用树根缠住你,是为了观察你,了解你--你刺瞎的眼睛,本是神树的慧眼。在你的身上,他看到了混乱、动荡、死亡和绝望……”山都又是哗然。 “我的话还没有完……”阿维兰一挥手,场上安静下来,“孩子,你的命运多舛,注定与灾祸为伴,你是混沌中的一缕光,沙漠中的一眼泉,狂风里的一片落叶,世界将因你而生,也将因你而死,生存还是毁灭?就是人头树也无法断言!” 方非听得满心糊涂,摇头说:“阿维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阿维兰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我喜欢这个说法!” 金犼沉思一下,又说:“孩子,你的未来不在森林,你只能寄宿一晚,明天一早,我就派人送你离开!” “这不公平!”阿含怒气难消,“为什么他不受惩罚?” “阿含!”阿维兰瞧她一眼,“山都是仁慈的种类,太阳在我们的心里种下了善根。自古以来,我们反抗强暴,从不欺凌弱小,伤害人头树是一个误会,伤害一只裸虫,绝不是山都的所为!” “哼!”阿含瞪了方非一眼,“阿维兰说得对,山都从不欺凌弱小,这只裸虫是我见过最弱小的东西!” 方非不由气结,阿维兰深深看他一眼,眼神十分奇特,忽地扬声说:“阿落,你带这孩子去火水池,洗去他一身的风尘;阿朵,你备好食物,我要在白厅款待远客;阿映,你带着雌山都,安排客人睡觉的地方!至于我,唉,我累了,我要歇一阵子……”老山都一面说,一面拄着拐杖,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火水池是一眼温泉,泉水乳白,水云化为了飞禽走兽,在空中互相追逐,可是不等方非摸到,水云忽又化开,变成了一团飘渺的雾气。 洗去了一身风尘,方非疲惫不堪,靠着大块的卵石,意识模糊起来。 蒙眬中响起一声洪亮的鸡叫,方非一惊抬头,大鹏鸟浮在空中,高高扬起双翅,一个少女白衣出尘,正与它隔空对峙--双方大小悬殊,比起遮天的巨禽,孤独的少女就如一粒微尘。 鸟叫声盘旋不去,方非想要呼叫燕眉,嗓子却很艰涩。这时少女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十分甜美,可又透着一丝坚毅。 “小裸虫,我去了呢!”少女语中带笑,清冷冷如一串风铃,紧跟着,她人剑合一,向着太古巨鸟飞去,黑暗中闪过一道红光,似乎要将天地照亮-- “燕眉!”方非终于叫出声来,双手拼命挥舞,掀起一片水花。 原来是南柯一梦!水汽袅袅扑面,池边寂寂无声。方非的心扑通乱跳,将头埋入水中,任由泉水灌入耳鼻,暖水在耳边流淌,他的神志又迷糊起来。 咻,一声锐响掠过头顶。方非一抬头,只见一枚小箭插在岸边,通身碧绿,箭尾分成了三片,好似一棵三叶的小草。一愣神,草叶啪地分开,吐出一朵星子样的白花。 咻,又来一支草箭,射中了一只水云幻化的烟鹤,烟鹤流散消失,草箭掉入水中,随波逐流,宛然逝去。 少年一转眼,林子边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手持银弓,正是阿落。 “我睡了多久啦?”方非闷闷望天,天色十分暗淡,拿出手表,才想起已经失灵。他爬出池水,周身舒畅,火水池里藏着某种神力,出水的时候,他身上的伤痛都已经消失了。 穿好衣服,阿落已经在前等候,飞花飘舞林中,于暮霭中发出淡淡的流光。 “晚宴准备好了,阿维兰在白厅等你!”小山都神色恭谨。 “我刚才睡着了!”方非微觉惭愧。 阿落瞅他一眼:“你的衣服破了!”方非扭头一瞧,肩上的衬衣裂开了一条大口子,想来是与焱木蛟搏斗时挂破的。 小山都扫视四周,探身上前,从树下拔起一丛野草。草叶细长如丝,离开土壤,还在扭动。阿落吩咐方非坐下,将细叶凑近破衣,一眨眼,叶子钻入衣裳,刷刷刷地穿针走线,将两片破布连接起来。 “这是什么草?”方非不胜惊奇。 “织女草!”阿落回答。 “啊!阿落,你射出的箭怎么会开花?” “那是箭堇!”山都转过身子,快步向前走去。 走近白树大厅,里面传来悠扬的笛声。山都正在狂欢,有的口吹七孔短笛,有的应着笛声起舞,舞姿酷似彩羽大鸟,挥手交颈,步子轻盈。 阿维兰坐在高耸的树根上,身边围绕几只幼患。方非一进白厅,它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孩子!”阿维兰笑着高叫,“尽情享乐,不必客气” 地上堆满奇特的瓜果。方非吃了一片白瓤瓜、一枚火皮枣、还有一个七彩石榴,就已感觉十分饱足。出于好奇,他又尝了一小片碧藕,滋味甘美,余香满口。 酒杯是一朵碗状的小花,盛着紫树酿成的淡酒,透过晶莹的花瓣,可见花蕊在酒液里摇晃。花蕊发出荧光,捧在两手中间,暖融融就像一盏小灯。 方非不胜酒力,喝了两杯,就觉头晕,他远远望着山都跳舞,不知怎么的,那边越热闹,他的心就越冷清,呆了一会儿,忽见人群外围,孤单单站了一个山都,不吹笛,也不跳舞,只是抱着双手,冷眼打量人群。 “阿含!”方非认出挎剑的小人,“你不去跳舞吗?” “跳舞?”阿含瞪他一眼,“那么无聊的事,我才不会做!”他一纵身跳上了高高的树根,目视远处,若有所思。 “天黑下来了,太阳已经陨落!”阿维兰站起身来,“欢乐就像太阳,也有下山的时候。孩子们,宴会结束了,睡觉的时间到了!” 山都们放下短笛,开始收拾场地。不久收拾干净,雄山都顺着藤梯爬上白树,放下藤网,雌山都带了幼崽坐进网里,任由着拉上树梢。不多久,大小山都钻入巢窠、纷纷关上了圆门。 这情景温馨美好,方非看得入神,不觉阿落走来说:“请跟我来!”方非跟他走到一棵白树下面,坐进一张藤网,刚刚抓好粗藤,呼啦,藤网如飞上升。 白枝枝丫横斜,好似许多长长的树桥。树桥纵横交错,直似城堡迷宫,银白的月光透过枝头,糅合了白菌的清辉,映照出迷宫的轮廓。织巢的彩藤散发荧光,恍若千万只彩色灯笼,挑在高高的白树枝头。 阿落在前引路,小巧的身形像是跳动的网球。彩羽鸟的叫声时高时低,经过透亮的巢窠,听得见山都的笑语和幼崽的哭闹。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巢前,这座巢比其他的大三倍,巢上织了一张硕大的人脸,看样子正是方非,尽管稍嫌夸张,可也生动传神。 “你睡这儿。”阿落掀开圆门,请君入巢。 方非道声谢,钻了进去。巢里铺满细软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用织女草连缀起来,结成了一张厚厚的被褥。 他躺了下来,丛林的深处,升起了一缕笛声,山都的短笛幽沉低回,穿过古老的山林,在月光下徘徊不去。 听着笛声,方非困倦起来,拥着羽被沉沉睡去。 这一觉无思无梦,仿佛刚刚睡着,就被一阵歌声吵醒。方非钻出巢窠,天已透亮,晨光穿过树梢,洒落偌大巢城。 白树的顶端聚满了山都,他们对着朝阳放声高唱,歌词十分古奥,可是歌声清壮有力,活是一群矫健的飞鸟,冲出林梢,在朝阳下欢快地盘旋。方非听得入迷,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唱完了歌,山都纷纷散去。不一会儿,阿落来找方非,说是阿维兰召见。 下到白厅,山都全都在列。阿维兰坐在高高的树根上,看见方非说道:“孩子,到前面来!” 方非忐忑上前,阿维兰又叫:“阿含!”挎剑者一愣,走上前来。阿维兰看他一眼,点头说:“阿含,你护送这个人离开森林,记住,你要像星星拱卫月亮,时刻围绕在他身边!” “为什么是我?”阿含瞪了方非一眼,不情不愿地离开人群。过了一会儿回来,背了一只行嚢,银剑别在腰间,身后挂着七孔短笛,笛孔上插了一支火焰似的羽毛。 “走吧!”小山都没好气地大叫。 “就带这些?”方非不知道要走多远,心里十分犹豫。 “那又怎样?”阿含没好气说,“出一趟门,就要把巢城也带上吗?” “我可没那么说!”方非摇了摇头。阿含瞅他一眼:“阿维兰,他也坐赤明鸟吗?他的个儿那么大,不把鸟儿压死才怪!” “用不着你操心!”阿维兰木杖一顿,林子里响起呦呦的鸣叫,蹄声杂沓,奔出来一头生物,大于鹿,小于马,**雪白,头上长着银子样的弯角。 “白羚鹿!”阿含气呼呼大叫,“阿维兰,这可是金犼的坐骑!”阿维兰不去理睬,对方非说:“孩子,这只白羚鹿借给你,你可以跨着它穿过森林!” “我不会骑马……”方非慌忙摆手。 “笨蛋!”阿含冷冷说,“这是羚鹿,不是马,这东西最驯服,从来不会摔人!” 方非只好骑了上去,鹿背很矮,他的双脚几乎着地,白羚鹿回头瞥他一眼,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吃草。 “这个还给你!”阿维兰把魅剑递给方非,“这是灵沼怪物的命根,你带在身边,可要提防它们!” 方非接过魅剑,感激说:“阿维兰,多谢您的关照。将来有什么差遣,我一定全力以赴。” “是吗?”阿维兰深深看他一眼,“孩子,希望你永远记得今天的话!”他想了想,又叫,“阿含!” “还有什么?”小山都很不耐烦。 阿维兰伸出手来,掌心托了一块淡青色的琥拍:“这一块空桑石,是人头树的眼泪化成的,它能牵动林中生物的善根,庇护你们走出森林!” “走出森林?”阿含一拍剑鞘,“凭我的剑就能办到!” “这不是山都说的话!”老金犼白眉乱颤,“记住,空桑石跟你的心灵相通,才能发挥威力,如果离开你的双手,它就是一块无用的石头。” 阿含接过琥珀,满不在乎揣进兜里,他仰脸吹了声口哨,彩羽鸟应声飞来,小山都跳了上去。方非骑着羚鹿跟在后面。走了一段,他回头望去,阿维兰站在高处冲他挥手,跟着山回路转,老山都的身影也消失了。 彩羽鸟忽高忽低,长长尾巴在方非的眼前扫来扫去,少年忍不住问:“阿含,这是什么鸟?” “赤明鸟!它可是朱雀神的后裔!”小山都信口胡吹。 “朱雀神?”方非来了兴头,“你知道朱雀道者吗?” “我当然知道!”阿含白了他一眼,“人头树说过他们!人头树什么都知道,道者还没出现的时候,它就有了一把年纪。” “那棵树真这么神?”方非满心疑惑,“我看到的人头都是疯疯癫癫的,样子怪吓人的!” “哼,那都是些不开窍的蠢货,如果没有三老人,人头树就是根呆木头!” “三老人?” “那是人头树最早下的三个果实。他们的寿命最古老,智慧最广大,他们的目光可穿过时间,说出惊人的预言……” 小山都自高自大,又爱卖弄见识,他一路上唠唠叨叨,方非默默听着,倒也长了不少见识--树上的白菌叫做“磷芝”,燃烧七天,就会枯死;会飞的花朵叫做舞兰,不但乘风飞翔,还能随乐起舞,阿含即兴吹起短笛,叫他见识了一下舞兰的舞姿。经过白草地时,小山都告诉少年,这种白草叫做“霓草”,跟天上的霓虹一样,可以变幻七种颜色,至于变色的原因,阿含神秘兮兮地不肯吐露,声称这是山都的秘密,不能告知外来的异类。 走了大半天,树木颜色变淡,下午时分,两人走出“神圣森林”进入“凶险森林”,树木变为梦幻的蓝色,雾气里尽是不祥的叫声。 炎木蛟趴在路边,眼珠通红如血;人面袅歇在树梢,挂着阴狠的诡笑:斑斓的蛇藤四处游走,方非亲眼见它勒死了一头狠羊;豹嘴花张开硕大的花瓣;好似两片鲜丽的贝壳,食肉的妖花与妖藤争食,咬断了许多蛇藤。 方非步步惊心,好在阿含举起空桑石,琥珀青光四射,照过的地方,妖藤后缩,妖花闭嘴,人面袅叹息着飞走,炎木蛟的双眼也变成蓝色。两头凶猛的独角虎跟在两人身边,神态驯服,就像是一对乖巧的大狗。 两人不敢久留,子夜时走出来“凶险森林”,进入了“迷迭森林”独角虎形同醉酒,摇晃着掉头回去,不久凶心复炽,又在后面发出凄厉的吼叫。 夜幕低垂,荧光树的叶子发出光亮,一眼望去,仿佛满天的星斗坠入了凡间;钻石花被鹿蹄惊醒,猝然收拢花瓣,发出惊人的光芒;夜明蛾在身边穿梭,形如青白流光,与明亮的火蝶争辉斗彩;燃灯果变得澄澈如水,透过淡黄色的果肉,可见红艳艳的果核。 阿含割下了一丛含光藤,悬起两张明晃晃的吊床。方非这一晚惊心动魄,一沾吊床,睡意如潮。 突然传来一阵琴声,方非醒来一看,天已亮了,一旁的吊床空空荡荡,小山都早已不知去向。赤明鸟站在高枝上打盹,白羚鹿醒来了,埋首啃噬钻石花的花瓣。 琴声十分悠扬,方非听得入神,想到母亲,忍不住翻身下床。他循声走了两步,衣角从后被牵住。回头一看,白羚鹿咬着他的衣角,眼睛又大又黑,光亮如新采的水晶。 方非见那眼睛,只觉亲切,拉回衣角说:“我看谁在弹琴!”话一出口,又觉好笑,心想自己怎么对一只白鹿说话,被人看见,还不笑掉大牙。 谁知白羚鹿十分憨顽,叼着衣角不放。方非使劲拽回衣角,转身走了几步;白羚鹿又赶了上来,再次叼住衣角。这么反复了几次,方非焦躁起来,冲着羚鹿挥拳要打,灵兽这才放开衣角,悻悻地掉头跑了。 琴声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他一路向前。走了一段,前面出现了一个水潭,好似深碧色的翡翠,镶嵌在浓荫深处。 琴声就从水下传来。方非走到潭边,惊奇地发现,潭水里漂浮着几十个数寸长短的雪白小人,男女不一,容貌俊美,身子微微透明,似有光彩流转。他们要么斜倚古筝,要么横放琴瑟,无论什么乐器,都是小巧玲珑、晶莹可爱。 小人见了方非,纷纷凑近水面,脸上笑笑嘻嘻,琴声越发逗人。 “这不是水仙吗?”方非心里想着,凑近水面,想要看个明白。 不知不觉,他越凑越低,先是鼻尖,再是面颊,渐渐整个脑袋陷入了水中,扑通,方非头晕目眩,一下栽进了深潭。 【巧遇】 奇怪的是,口鼻进水,方非居然不觉窒息。小水仙围绕在少年身边,操琴鼓瑟,衣带飙摇,尽管命在须臾,方非的心里却是幸福而又满足。 哗啦,一只瘦劲有力的爪子伸进水里,攥住方非的肩头,用力一拽,将他提出了水面。 方非想要挣扎,可又软弱无力,只觉身子摔在岸边,一一只手按上了胸腹,跟着狠狠一推,腹中的积水就涌了出来。 吐了一大摊水,他的神智终于清醒,一定神,入眼处是阿含狂怒的面孔。 琴声又响了起来,其中充满了愤怒。方非起身望去,水仙们又聚集在一起,一个个瞪视阿含,容貌变得狰狞丑恶。 “滚开!”小山都跳上前去,举剑搅乱湖水。水仙竞相惊走,纷纷失去人形,化为了一群莹白的水母,所谓的古筝琴瑟,不过是它们下方的触须。 “什幺东西?”方非惊叫起来。 “琴水妖!”阿含怒视方非,你怎么不听白羚鹿的话?我如果晚来一步,它们会吸干你的精血,把你变成潭底的石头!“方非转头望去,白羚鹿歇在远处,神态驯服,他心头抱愧,默默叹了口气。 “这是迷迭森林。”阿含握紧剑柄,左顾右盼,“这儿没有爪子,也没有牙齿,可是稍一大意,就有灭顶的灾祸。哼,看吧,那些都是大意者的下场!” 小山都向潭中一指--潭底白骨累累,巨大的骷髅张开嘴巴,两眼空空洞洞,兀自带着欣喜和满足。水母本在山渣骨骸间漂浮,悠然自得,分毫不带杀气,可怪的是,方非刚才被琴声迷惑,只看见水妖的幻象,全然没留意枯骨。 一阵风吹来,方非浑身发抖,他忍不住问:“阿含,这儿有枯树枝吗?” “做什么?” “我想生一堆火。” “火?”小山都皱起眉头,“那是神灵的怒气,会毁掉整片的森林!” “那怎么烘干衣服……”方非抖得更加厉害。 阿含看他一眼,很不耐烦:“跟我来!”他跳上鸟背,拍了两下手,赤明鸟甩开长腿,鸵鸟似的奔跑起来。 方非也跨上羚鹿,他对这只灵兽十分感激,轻轻抚摸那对银角。羚鹿感觉到他的善意,连蹦带跳,很快与赤明鸟并驾齐驱。 “阿含!你早上上哪儿了?” “拜日去了!” “拜日?” “我们每天都要参拜旭日。没有太阳,就没有森林,更没有山都的勇气、热情和力量。” 方非回想昨天早上的见闻,心中有点儿明白。这时身后又传来琴声,音符飞扬灵巧,恍如片片羽毛在心头拂扫。少年心痒难煞,恨不得马上掉头回去,可是白羚鹿执意向前,渐行渐远,琴音终于化为了一声叹息,消散在蒙蒙的迷雾里。 方非出了一身透汗,心子怦怦乱跳,忽听一声呜啸,狂风似的的卷过高天,可是只听风声,不觉风来。他转眼一瞧,小山都也在那儿张望,他的神情奇特,激动之外,还有一丝淡淡的恐惧。 阿含胆气过人,叫他恐惧的东西一定非同小可--方非正在琢磨,阿含收回目光,上了一条羊肠小道,没走多远,一股暖气扑来,叫人四体酥软。 “把衣服放在那边!”阿含指着远处一从灌木。灌木一米多高,通身火红,那一阵熏人的暖意,正是从灌木上发出来的。 走近树身,暖气自然加重,方非将湿衣裤搭在树上,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 “凤首木!”阿含有些心不在焉,“上古凤凰的精魂变成的!” “凤凰精魂?”方非将信将疑,可瞧灌木,又觉有趣,心想严冬到来时,在屋里种上一棵,倒能节省不少暖气。 “有夏天里叫人凉快的树吗?”方非本是半开玩笑,谁知阿含不假思索,张口就答:“有啊,'迎凉草'在森林的那一头!夏天放在面前,就能引来凉风。” 方非十分惊奇,他凑近神木,想要烘干头发,可是伸手捻去,忽觉有些异样--短发两天中长了好几寸,鬓发居然垂过了耳轮。 呼,还是那阵风声,方非挺身站起。阿含也一挽缰绳,蹿上天去,赤明鸟越过林梢,不住地来回盘旋。 风声中充满了杀气,阿含又是如临大敌。方非心中慌乱,不自觉靠近凤首木,热气透过身子,驱散了若干不安。 赤明鸟从天上落下,阿含跳下鸟背,埋头沉思,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又神情激昂,忽地掉头大叫:“衣服好了吗?” “好了!”凤首木热力了得,衣服已经干透。 “我决定了!”阿含握拳一挥,“今天要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阿含不回答,跳上了鸟背,方非慌忙穿上衣裤,骑鹿追赶上去。 越往前走,风声越响,不久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座深谷上方。方非向下张望,山谷形似漏斗,涌起浓白的雾气。猛地间,谷底蹿起一声鸣啸,正是那一阵风声。 “谷底见!”小山都一提缰绳,赤明鸟箭似的冲了下去。 方非正惊疑,白羚鹿撒开四蹄,踏上一段斜坡,得得得向谷底跑去。 山谷的四周,有一条石径盘旋向下,白羚鹿老马识途,转眼到了山腰。忽听一声锐叫,阿含驾驭大鸟,从浓雾里钻了出来。方非吃了一惊,只见小山都神情狼狈,赤明鸟长长的尾翎断了两根,断处十分平滑,像是被某种利刃切断。 阿含小心翼翼,紧贴谷壁飞行。风声不断传来,方非又害怕,又惊奇,不一会儿,羚鹿一溜小跑,终于到达了谷底。 少年跳下鹿背,刚要举步,忽听阿含叫声“别动”。方非应声止步,心中十分惊讶,莫非浓雾深处,小山都也能看见他? 头顶一阵风响,赤明鸟落在地上。阿含跳下来,拔了一根头发,夹在指缝中间,双手合十,嘴里发出含混的低语。 砰,一团银火跳了出来,光照所及,雾气消散,谷底的景象逐渐清晰。方非“呀”的一声,惊见一棵巨树,从枝到干,徐徐地展露出来。 这样高大的树木,方非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棵树少说也有四百米高,树干笔直挺拔,通身裹满银亮的叶子,叶子片片如剑,发出声声颤鸣。 方非忽觉周身发冷,银树的方向,涌来一股惊人的杀气。 “神剑榈!”阿含望着那树,眼神十分热切,“我总算见到你了!”他向前迈出一步,满树的叶子似乎受了牵引,嗡嗡嗡地抖动起来。 小山都止步不前。方非低头看去,阿含的脚前横了一道金色的圆弧,仔细一看,圆弧不是单一的曲线,而是许多古怪的文字。文字的笔画细如金丝,环绕那棵巨树,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金圈的范围极大,几乎嚢括了谷底。圆圈的外面还有少许植被,圆圈的里面,根本就是寸草不生。 “这是游魂圈!”阿含指了指金圈,“圈外是生,圈内是死,就像白天黑夜一样分明!” “阿含!”方非忍不住问,“你来这儿干吗?” “摘剑!”阿含拍了拍腰间的银剑。方非一看银剑,又瞧了瞧银树,忽地冲口而出:“咦,这不是那棵树的叶子吗?”这口无锷银剑,正是神剑榈的树叶。 “这把剑是阿维兰摘来的,传了一百多年了!”山都的指尖抚过剑身,那儿的褐斑已经扩散到了剑锋,以前方非还当是宝剑上的铁锈,现在才明白,这是树叶枯萎的痕迹。 “金吼才可以摘剑!”阿含盯着那树,神气活现,“要做金吼,这是必须的考验。” “你也要做金吼?”方非微微吃惊。 “每只山都都想成为金吼,可是阿维兰以后,三百年也没有出现金吼了。森林里不能没有金吼,界碑树的符箓必须金吼才能维持。一旦神力消失,森林的门户就会洞开。” “不是还有阿维兰吗?”方非皱眉说。 “他已经衰老了!”阿含的眼里生出悲伤,“他看过了九万个落日,他的心灵就像枯竭的泉眼,他的两腿时常发抖,如同白树上的枯枝,再也承受不起熟透的果实。” 方非回想阿维兰老迈吃力的样子,心里也觉一阵难过,他说:“从树上摘片叶子,不是什么难事吧?” 小山都冷笑-声,大声说:“你可别小看这树!它的年岁和人头树不相上下,比起许多生灵都要古老。支离邪仿造它的叶子,打造出了第一口飞剑。从北溟到南溟,从日出之山到月落之海,无人不知神剑榈的威名!” 方非默默听着,望着巨树,忐忑起来。这时一声鸣叫,他抬头望去,一只白隼掠过上空。尖啸刺耳,无数的剑叶破空射出,速度之快,恍若道道流光,白隼连悲鸣也没发出一声,当空化为了一团血雾,那剑叶好似吸血的飞蝗,向内一簇,血雾一丝不剩,全被叶子吸走了。 剑叶飞去,树干上露出无数的孔窍,俨如动物的口鼻一开一合,等到飞鸟丧命,树身哗地一摇,剑叶又纷纷飞回,叶柄朝下,插入孔窍。 方非看得喘不过气来,恨不能躲进身后的石壁。 “怕什么?”阿含看他一眼,满脸的不屑,“胆小鬼,不进游魂圈,神剑榈就拿你没法子!” “这个圈……”方非盯着金圈,心神不定,“谁留下的啊?” “支离邪!”阿含抬头望了望天,“远古的时候,神剑榈比现在还要厉害,它长在高高的山顼,统治着大片的森林,无数的生灵仰它的鼻息,性命就如朝露一样脆弱。直到支离邪出世,他裂地为谷,将神剑榈打入谷底,并且留下了这道符圈,封印了神木的威力。” “支离邪是谁?”方非一再听到这个名字,终于忍不住发问。 “支离邪是谁?”阿含发出咭咭尖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你干吗不问太阳是谁,月亮是谁?” 方非沉默一下,叹气说:“阿含,神剑榈这么厉害,你真能摘到它的叶子吗?” “别小瞧人!”阿含暴怒起来,一把推开方非,“呆一边儿去,看未来的金吼怎么干活!” 山都卸下包袱,银剑别在腰间,他拔下一绺绿发,捻在指间念念有词。 光亮一闪,发梢迸出星星银火。银火溅落在地,活是种子入土,一眨眼,蹿出来六个水银软泡。银泡鼓胀扭曲,越长越大,忽地啪啪几声,化为了六个银色的幻象。幻象眉飞眼动,除了颜色以外,竟与阿含一模一样。 这法术神妙极了,方非瞧得目不转睛--阿含起身,幻影也随之起身,小山都拔剑,幻影也跟着拔剑。 “喝!”阿含纵身越过了符圈。 尖啸声又起,剑叶如群蜂出巢,直奔山都射来。阿含一扬手,挽起朵朵剑花。 六个幻彩是他的分身,随他一齐出剑,七口剑联翩起舞,就如一群高飞的白雁。 叮叮叮一串急响,剑叶一遇攻击,马上闪开,绕过山都布下的剑幕,刺向他的两侧。两个幻影绕到左右,举剑抵挡。 一声鸣啸,剑叶分成了六路,前后左右,上下袭扰。 阿含变出了六个分身,这时正好各当一面,尽管这样,依然捉襟见肘,抵挡不住泼风浇雨似的飞剑。 小山都曾听阿维兰说过--从神剑榈摘剑,只可智取,要用分身护体,再设法迫近树干,行法封闭一个孔窍,跟着退出游魂圏。那时神剑榈万剑归窍,必有一枚剑叶无家可归,等到它飞得疲惫,再行出手摘取。 这件亊听来不难,所以阿含自信满满,一来试试身手,以便将来问鼎金吼;二来在方非面前显摆威风。谁想说来容易,真正实施起来,才觉凶险无比。 啪,一个分身被剑雨击破、雾中银光一闪,分身化为乌有。 失去了一只分身,阿含只好亲自补上。不一会儿,又听啪啪连声,两个分身没了踪影。这一下破绽更多,剑叶蜂拥上来,小山都两眼充血,银剑狂舞,嘴里发出一连串凄厉的吼叫。 方非一边瞧着,白白着急,忽听一声痛叫,小山都的右臂挨了一剑,只好剑交左手。这一迟慢,剑雨直透进来,两个分身赶来护主,结果空余两声回响。 分身只剩下了-个!小山都的心里涌起一阵绝望。 方非东张西望,想找一根长树枝把他接引出来。可是谷底光秃秃的,哪儿有什么树枝?地上七零八落,全是山都的行李。 方非灵机一动,俯身解开包裹,找到了一个花瓣结成的小囊。小襄分量很轻,里面却很坚硬,他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块深青色的琥珀。 空桑石!啪,第六个分身也消失了。 “糟了!”方非举起灵石,青蒙蒙的光华喷吐出去,光华照到的地方,突然发生了奇迹--剑叶停止飞行,全都浮空不动。 阿含身中数剑、倒在地上,这时趁机向后翻滚,可是伤势太重,才滚了五六米,忽就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方非把心一横,大步跨过了金圈。一刹那,空桑石沉重起来,它在圈外轻如鸿毛,进了游魂圈,重了一百倍也不止。 空桑石越来越沉,小小的一块琥珀,居然超过了百斤--方非两臂发酸,双腿像是灌满了黑醋。 空桑石是人头树的眼泪,可以牵动森林里生物的善根。神剑榈却是戾气所钟,凶险毒辣,世间罕有。两棵神木互相克制,神剑榈杀不死方非,方非也不能完全制伏他。他离树干越近,神剑榈的力量越强,空桑石受了压迫,分量不断加重,只要方非不胜负荷,丢掉琥珀,空桑石失去了威力,神剑榈就能为所欲为。 方非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死握住琥珀不放,他每走一步,琥珀就重了十斤,走到阿含面前,空桑石死命下坠,那一股子无赖劲头,仿佛恨不得把他拖进地狱。 方非索性躺在地上,将琥珀揣在胸前,右手抓住阿含,一寸寸向后挪动。 阿含倒下的地方,距离游魂圈不过百米,可对圈内的人来说,这短短的一程,无异于生死之隔。 到了这个地步,较量已经无关神力,比的是意志和勇气。神剑榈不容猎物逃脱,方非也不肯丢下阿含独活。空桑石的神光饱受压迫,剑尖越来越近,伴随少年的呼吸,发出一阵阵可怕的颤鸣。 方非汗如雨下,每挪一步,都要耗尽浑身的气力。他几乎想要放弃,可又每每燃起希望--空桑石跟他心意相通,救人的心情越迫切,灵石的威力越强大,尽管剑阵不住催逼,可只要方非斗志一起,琥珀立刻喷薄神光,将近身的剑叶徐徐推开。 时光点滴流逝,慢得难以忍受,几枚剑叶迎面刺来,突然逼近了他的眼睛。 这一下几乎将方非打垮了,如果向前,眼睛势必洞穿,如果后退,又不免乱剑穿心。这样的进退两难,只有无间小道可以相比。 想起无间小道,燕眉的笑脸一闪而过,方非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迎着迫近眉睫的剑尖,奋力向前一挣。 嗡,漫天剑叶振动,银浪似的向后退去。神剑榈像是挨了一枪,树干上的孔窍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帛。号叫中,一溜火光冲开银浪,噌地没入前方的石壁。 方非回头望去,剑叶纷纷归窍,神剑榈也平静了下来,低头再看,脚下金光闪烁,不经意间,他已经逃出了游魂圈。 方非痛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上酸痛交加,好似挨过了一顿毒打。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察看阿含,小山都昏迷不醒,手里紧握银剑,伤口已经止血,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 “咄!”阿含纵身跳起,举起银剑,冲着虚空乱刺。 “是我,是我……”方非闪到一边,不胜狼狈。 阿含听到叫声,才发觉脱离了险境,他摇晃两下,看了看银剑,又瞪了瞪神剑榈,神色时而迷惑、时而惊奇。 发了-阵呆,小山都大叫:“我怎么出来的?”方非微微苦笑,阿含碧眼放光,在他脸上转了两下,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什么,你救了我?不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方非扬起空桑石:“我做不到,它做得到行吗?” “你用了空桑石?”阿含一愣,回望神剑榈,心中又不甘,又气恼,握紧拳头,冲那巨树狠狠挥舞,发誓下次再来,必要摘剑成功,好好羞辱一下这棵臭树。 忽听方非咦了一声,吃惊说道:“阿含,你看这个!”他回头一看,方非正盯着一面石壁发愣,壁上嵌了一长长的匣子,暗红有光,不像天然生成。 阿含想要拔出匣子,不料手指触及匣面,好似挨了一下电击,不禁通身麻痹,一个筋斗向后翻去。 “喝!”小山都双脚落地,尖声怪叫,“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神剑榈上飞出来的!”方非伸手摸去,阿含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抓住了匣子。奇怪的是,少年安然无恙,他握着匣子的末端,从岩石中把匣子抽了出来。 阿含只觉不服,劈手想要抢夺。谁知匣子上又来一道闪电,小山都飞了出去,狠狠撞上石头,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要看吗?”方非好心好意递过匣子。山都吓得连连后缩:“别来,什么破盒子,我才不看!”嘴里斩钉截铁,心里却很纳闷,为什么方非拿着没事,自己连碰也碰不了。 匣子分量很轻,贴了一道金色的封皮,封皮上写满青字,古老得不可辨认。方非信手一摸,封皮化为了一缕轻烟。他吃了一惊,又听吱嘎连声,匣子自行弹开,里黄缎铺底,托了一管毛笔。 毛笔很长,笔管乌黑幽沉,银色亮斑夹杂其间,好似深夜里的一片寒星,笔锋雪白出尘,不染一丝杂色,尽管不曽触摸,方非也能感到一丝丝凉意。 笔管下压了一张泛黄的字条,抽出来一看,也是奇文古篆。方非正想丢开,纸上的篆字活转过来,笔画好似蚯蚓扭曲,变成了一行正方小楷-- “不以力取,不以武胜,拂星乱月,七寸六分;沉木为管,金犼为锋,舍生去死,万符归宗。” 刚一看完,字条呼地燃烧起来,方非愤忙张口去吹,气息喷在纸上,整张字条化为了飞灰。 他愣了一下,拈起毛笔,笔锋光芒四射,驱散了谷底的迷雾。 阿含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方非掉头看去,小山都蜷在一边,哭得十分伤心。方非不解地问:“阿含,你哭什么?为了摘剑的事吗?” “不是。”阿含一抹眼泪,抽抽答答地说,“这支笔的笔锋,是初代金金犼的白发做成的。” 方非心头-沉:“有人谋害了初代金吼……”想着心生厌恶,举起毛笔,想要扔掉。 “别!”阿含忙叫,“那是神眼阿珑的头发!” “神眼阿珑?”方非手上一缓。 小山都双手合十,脸上流露出一丝仰慕:“神眼阿珑是山都的英雄,他追随支离邪,打败了恐怖的大蛇,降服了无数的妖怪。他的事迹,道者至今传唱,他的雕像,永远站在浮羽山的山巅。” “这支笔……”方非扬起毛笔,笔管上银星闪烁,竟在悄悄地流转。 “它叫星拂!笔管是星沉木,这种神木已经绝种了,笔锋来自阿珑的白发,藏着不朽的威力。” 方非学着燕眉,挥舞两下毛笔,可是没有一点儿动静。他悻悻放下了符笔,阿含冷不丁问: “你会符法吗?” “符法?那是什么?” 小山都摇头叹气:“星拂挑了你,好比啄木鸟啄了石头,草籽儿掉进了火堆。” “它挑我?”方非想起隐书,只觉别扭,“没有这回事!不是说过了吗?它是从神剑榈那儿飞出来的。” “对了!”阿含一拍脑袋,“三老人讲过一个故事。远古的时候,有位大道者为了逃避战争,得到金吼允许,进入森林隐居。他厌倦了武力争斗,将宝物埋在神剑榈下,并发下誓言,如果有人不用武力出入游魂圈,就能得这件宝物。进入游魂圈,又不用武力,好比日月不会发光,星星不能眨眼,就连阿维兰也做不到!” 方非用空桑石克制了神剑榈,的确没有倚仗武力,回想起适才的凶险,不觉心有余悸。他不懂符法,有笔无笔没什么两样,不过回想起字条上的文字--“不以力取,不以武胜”,和小山都说的倒也相差不远。 山都体质奇特,没出深谷,剑伤已经痊愈,只留下了几道淡淡的白痕。他用彩藤编了一条腰带,上面两个小囊,一个插魅剑,一个装笔盒。方非得了这件礼物,心中十分欢喜。 走走停停,不久穿过一条峡谷,迎面看见一带山岭。山岭绵亘数十里,四面茂林环绕、生机骀荡,唯独山上石骨嶙峋、极尽荒凉。飞鸟成群地掠过山顶,发出阵阵哀叫,山坡上积漠了厚厚的尘土,看不出一丝生命的痕迹。 “呸!”阿含冲着那山,吐了一口唾沫。 “这是什么山?”方非瞧着山势,心底隐隐不安。 “蛇岭!”阿含恨恨说,“这是恐怖大蛇的躯壳,山上乌烟瘴气,就连杂草也没有一根。” “不!我死也不过这山。看,九环山在那儿,山腹里有一条捷径。” 九环山在蛇岭的西面,九座山峰,山腹全都中空,形如九个巨大的圆环,环环相扣,一气贯通。两人穿过环洞时,阿含吹起短笛,召来了一群火蝶指明引路。 走了一天一夜,直到次日下午,两人才走出山腹,抵达了一道瀑布。 瀑布从百丈高空俯冲直下,注入了一条大河,水清千尺,萦绕如练,穿山越岭,不知流向何方。 “那是灵河!”阿含指着河水大呼小叫,“它从灵枢山发端,经过玉京,向东注入无情海,它是千江之首,万河之王,震旦中的江河,没有一条比得上。” 方非眼看河宽水深,发愁说:“我们怎么过去?” “你如果高兴,可以游过去。”小山都走向岸边,那儿生长了一棵古木,郁郁苍苍,高接云天。正对古木,对岸也有一棵大树,枝叶疏落,歪斜向水。 小山都面对古木,拔下绿发,双手搓揉两下,银火迸溅,升起了一缕轻烟。 烟气还没散尽,吱呀呀一阵响,古木低头俯身,树冠伸向水面,对岸的大树遥相呼应,也将树干弯曲,低头垂向河水。 树冠越来越低,一路延伸到河心,两棵大树枝干交缠,结成了一条长长的树桥。 阿含跳上鸟背,从天上飞过大河,方非从树桥渡到对岸,刚到岸边,又听吱呀连声,回头一看,大树两两分开,各自恢复原状。 “喂!”阿含见他久不出声,忍不住说,“你怎么不问问这是什么树?” 方非叹了口气,说道:“相思树吧!” “咦!”阿含一跳三尺,“你怎么知道的?” 青城山中,方非曾经见过这树。那时双树把门,守护震旦入口。那一晚的情形依稀在目,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回头望去,相思双树,形影婆娑。草木无情,也有相逄的时候。可燕眉呢?还能见到她吗? ―瞬间,方非的心里闪过许多可怕的念头,他望着天上发呆,胸中好似翻江倒海。 一味想着心事,身边风物万变,他也没有留意,走了一程,忽听阿含一声欢叫:“界碑树到了!” 方非一抬头,另见一棵奇树,树木半枯半荣,一半僵死如石,一半绿意葱茏。干枯的一面,形如巨碑耸立厂写满了古老的碑文,笔画随心所欲,可是字字深入树中,历经万古风雨,也没磨灭半分。 方非端详那碑,一个字也不认识,不由问:“阿含,碑上面写的什么?” “支离邪的符文!”小山都跪了下来,冲着界碑树叩拜三下。 “它有什么用?”方非满心好奇。 “为了守护!” “守护什么?” “守护一样东西!”阿含的声音又轻又细,仿佛害怕惊醒了什么,“山都一族,都是支离邪的看林人,只要界碑树没有枯死,我们就得永远守护下去。” “守护什么?”方非忍不住再次发问。 “裸虫!”小山都站起身来,神情严肃,“我们该分手了!” “分手?”方非吃了一惊。 “这儿是森林的边界!”阿含眺望远处,又喜又怕,“再往前走,就是道者的世界了!” “道者的世界!”方非心房一缩,身子起了一阵战栗。 ?“出了林子,有一条山路!”阿含向前一指,“那儿常有道者经过!” “你呢?” “我回白厅复命。”阿含跳上赤明鸟,向方非招了招手,一阵风钻进了林子。白羚鹿也向方非蹭了蹭,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转眼,又只剩下方非一个,远方的林海无穷无尽,真不知道藏着些什么。 好在孤独惯了,方非苦笑一下,迈步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林子尽头出现了一条山路。但以人类眼光看,说它是路十分勉强,路上乱石嵯峨、杂草丛生,大树被雷电殛断,直愣愣横在道中。 方非一抬头,红日向西,就算这条路有过人迹,今天也决不会有人来了。 这念头刚刚闪过,忽见笃笃声响,仿佛有人手持拐杖,大力敲打地面。这声音越来越响,方非掉头一看,笃,黑影闪动,横倒的大树上冒出来一个乌油油的怪物。 “什么?”方非倒抽一口冷气,后退两步,定神打量。怪物躯干宽扁,形似一只缩头的乌龟,左右各有四条长腿,又像是一只大大的蜘蛛。 暮色中,怪物光溜无毛,浑身闪烁乌光,忽听咔瞎连声,它的前脚收缩,后腿撑起,整个身子倾斜向前,露出来一张凸凸凹凹的大脸。那张脸没有五官,可是不知怎的,方非却感觉它在盯着自己,一时心跳加快,手心渗出丝丝冷汗。 “天呐!”怪物发出人声,好似一个男子,“那是什么?哎哟,一只裸虫!” “天呐!”紧接男声,又响起一个女声,“我没看错吧,真的是裸虫吗?” 怪物阴阳同体,很是出人意料。方非来不及多想,怪物迈开长脚,横冲过来。他吓了一跳,掉头就跑,仓促间被横倒的树干绊了一跤。方非还来不及爬起,天光一暗,咔嚓声不绝于耳,怪物八足齐动,紧贴着他爬了过去,腹底的泥土簌簌落下,溅了方非满头满身。 方非几乎埋在土里,忽听轰隆一声,身后的地皮大大震动。 “哎呀。”女声尖声惊叫,“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瞎!”男声不无埋怨,“你这哪儿是开车,明明是在杀人!” “闭上你的破嘴!”女声尖叫,“不到平地上怎么停车?你当我是山都吗?可以在树上搭巢吗?哎,这孩子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停顿一下,忽又怒气冲冲,“你们两个小混蛋,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看看人家!” 方非忍不住回头偷看,怪物八脚蜷缩,趴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块黑黢黢的巨石。啪,“巨石”从中裂开,钻出来两个男生。 事出突然,方非吓得向后一缩,又见来人一大一小,大的十七八岁,粗手大脚,高高胖胖,眼睛又弯又小,挂在红通通的胖脸上,像是一对斜放的逗号。 小的只有七八岁,模样乖巧,精灵慧黠,他整个儿飘浮在空中,脚下踩了一把昏黄短小的飞剑。 方非忽然明白过来,此怪物不是彼怪物,不是古怪生物,而是奇形怪状的代步工具。 “你们好!”方非起身问候。小男孩冲他溜溜转眼,大个儿面涨通红,支吾两声,忽地转过身去,冲着门里一声大吼:“爸、妈!你们快来呀!” “没出息的家伙!”窄门大开,走出来一对中年男女。男的眉眼带笑,蓝袍子穿得松松垮垮,也邋遢,也潇洒,腰缠蓝色丝带,别了一支乌黑的洞箫;女的胖胖墩墩,五官圆润,系了一条脏乎乎的围裙,看模样,似乎刚从灶台上下来。 两人走上来,中年男子仔细打量方非,笑着伸出手:“我是玄武简怀鲁!”又指身边的中年妇女,“我妻子,玄武申田田!”又指两个男孩,“我儿子,大的玄武简真、小的玄武简容!” “我是……那个方非!”方非也想加个前缀,可是“裸虫”两字,实在说不出口。 两手相握,简怀鲁上下打量少年,笑嘻嘻地说:“如果我没看错,你是度者吧?”方非一怔,想想返真港听过的话,于是点了点头。 “唔!”简怀鲁盯着他目不转睛,“你的点化人呢?” “她……”方非低声说,“我跟她失散了……”说到这儿,双眼又热又湿,一刹那,眼泪也快落了下来。 “咦!”简怀鲁面露惊讶,正想细问,申田田忽说:“站着说话不累吗?天快黑了,进车说吧!” “对!对!”简怀鲁-拍后脑,“进车说,进车说!”一面说,一面拉着方非走向怪车。 跨入那道窄门,方非眼前一亮,大怪物的肚子里,居然藏了一座房屋!居中是一个圆形的客厅,围绕圆厅,摆放了若干扇形的房间。 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发出呛鼻的气味;家具斑驳陈旧,活是一群褪了毛的老狗;地越皱皱巴巴,就像饱经沧桑的人脸;唯一光彩的是四面落地圆镜,光明闪亮,各存一方。方非对着镜子,吃惊地发现,头发又浓又长,已经垂过了他的双肩。 屋里的光线来自屋顶,那里有八块梯形,围绕着一个正圆。 “那是华盖车的盖子!”简怀鲁见他好奇,笑笑说道,“八卦图控制八条长腿,太极图吸纳天地的灵气。呵,没有这个盖子,华盖车一步也走不动!” “车子也用腿走路?”方非只觉迷惑。 “不用腿用什么?”简怀鲁反问一句。 “用轮子呀!车子不都用轮子吗?” “轮子!”申田田大声叫嚷,“天呐,轮子!” “轮子?”简怀鲁陷入一张软椅,十指交错,面带讥讽,“这条路用得上轮子吗?” “可是……”方非话没说完,简怀鲁打断他说:“你是度者,来自红尘。照我看,红尘就是一个大轮子!你们用齿轮制造机器,用机器开山铺路,好让有轮子的车辆通过;车辆排出的浓烟,闹得满世界乌烟瘴气,热气熬干了天空,毒烟化为了死雨,海里生灵灭绝,山峦成了不毛之地。瞧着吧,好比白虎的宝轮毁灭了烘炉,总有一天,红尘也会毁在轮子上面……” “震旦的轮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申田田在一边补充。 “震旦也有轮子?”方非大为惊奇。 “有的!”简怀鲁闭上眼睛,“不论在哪儿,轮子都是灾星!” “我说老酒鬼……”申田田低声说,“天要暗了!今天赶得到留云村吗?” “赶不到了!”简怀鲁打了个呵欠,“天色不对,走夜路不合适!” “那就住下来吧!” 说话间,简真、简容先后进来。大个儿坐在一边,不时偷眼来瞅方非;小孩儿天性好动,乘着黄光小剑,在杂物间钻来钻去,一不留神,撞倒了一个瓶子,瓶口流出银色的黏液,活像是一群鼻涕虫,在地上叽里咕噜地翻来滚去。 “小容!”申田田尖声大叫,“说了多少次,不许在车里飞!你知道这些水银虫有多贵吗?” “哼!”小家伙扁起嘴巴,“养水银虫有什么了不起?我要养一条神龙,骑着它,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少做梦了!”申田田好容易收回水银虫,“神龙当宠物?亏你想得出来!你这小不点还不够那东西塞牙缝……再说一遍,不许在车里飞!” “我飞了吗?坐在天上也有错吗?”简容吐出小舌头,“我就爱坐在天上,那又怎么样?” “臭小鬼……”申田田恨恨一跺脚,转过身来,冲着方非挤出一副笑脸,“方非,你喝点什么?” 方非心想道者的饮料稀奇古怪,还是不沾知妙,他说:“有白开水吗?” “白开水多没劲呀!”简怀鲁极力鼓动,“来一杯虫露酒暖暖身吧!” “虫露酒?”方非一听名头,就觉不妙。 “没喝过吗?”简怀鲁舔了舔嘴唇,那可是在甘露虫的肚子里酿的!“ “虫肚子里酿的酒?”方非的胃液一阵阵上冲,忽见申田田端来四个酒杯,杯中酒液微白,气味芳洌清新。可一想到这是虫子的体液,方非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先干为敬!”简怀鲁一杯酒下肚,整个人一扫慵懒,活转过来,他呼出了-大口酒气,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到了这份儿上,方非不能不喝,想来想去,只好举起杯子,狠狠灌了下去。 酒浆滋味奇妙,进入肚里,化为了一股热气。热气笔直上行,方非忽觉嗡的一下,脑子空空荡荡,身子飘浮起来。他低头一看,下面的软椅上坐了一个人,呆头呆脑,正是方非自己--他只一呆,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哎!”叫声出口,方非一个机灵,忽又坐回到椅上,幻觉消失了,他张眼望去,满屋人盯着他,爆发出一阵哄笑。 “怎么样?”简怀鲁乐呵呵地问。 “还、还好!”方非面红耳赤。 “再来一杯?” “够了,够了!”灵魂出窍的滋味太过火,方非慌忙推脱,“再喝就醉了!” 简怀鲁笑了笑,自顾自又斟一杯。申田田皱眉说:“死酒鬼,少喝两杯,省得到时候胡说八道!” “一杯,就一杯!”道者一面摇头,一面将杯凑到鼻尖,想到只此一杯,迟迟不忍喝下。 “妈,我也要喝!”简容在一边猛吞口水。 “不行!”申田田一扬眉毛,“小孩子不许喝酒!” “哥哥为什么能喝?” “他满十五岁了!” “十五岁就了不起吗?哼,他活到一百五十岁,还是一个饭桶!” 简真身子一颤,当的一声,打翻了酒杯。 “看呐,他连杯子也拿不稳!”小容心怀妒忌,一心挖苦兄长出气,“哥哥是饭桶,哥哥是大饭桶!” 简真望着弟弟,就像见了狼的兔子,恨不得整个儿缩到椅子里面。 “不许这样说你哥哥!”申田田瞪起眼睛,伸手要抓简容。可是小东西仗着飞剑,满世界乱蹿。做妈的又气又急,一抖手,抽出一支毛笔,正要施法,忽听小真颤声说:“简容, 你、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你长到十五岁,也,也未必比我强多少!” “呸!”简容啐了一口,“我可是羽士,你只是一个甲士!” “甲、甲士又怎么着?” “天道者全是羽士,一个甲士也没有……” “闭嘴!”申田田一扬手,一道金光缠住简容,将他拉扯过来,横在膝上,狠狠揍了两下屁股。小顽皮扯起喉咙干号,一边号叫,一边研究他老妈的脸色。 这一哭生出奇效,申田田软了心肠,抱着小儿子又哄起来:“好啦好啦,谁叫你淘气,他再没用也是你哥哥,你不要那么骂他……” 简真跳了起来,低头冲出门去。申田田自悔失言,忙叫:“嗐,你上哪儿去?” 大个儿不作声,一晃身,消失在车门外面。 申田田放下简容,想要去追,简怀鲁挥手说:“算了,随他去!他也走不远。” “你这甩手老爸做得可真舒服!”申田田语气尖刻,回头又瞪简容,“小鬼头,全怪你!”伸手拧那粉脸蛋,出手凶狠,落下时却十分轻柔。 “小容!”简怀鲁喝了一口酒,“你说得不太对……” “怎么不对?” “天道者里也有过一个甲士……”简怀鲁说到这儿,不觉握紧酒杯,“所以说,你不能小瞧你的哥哥。” “那个甲士是谁?”简容瞪大眼睛。 “我说不出来!”简怀鲁摇了摇头,“这个人为了某个原因,放弃了自己的名字,在他取回名字以前,震旦里所有的人,都不能提到那三个字!” “放弃自己的名字?真有趣,妈,我也要放弃自己的名字……” “嘁!”申田田脸色惨变,慌忙捂住那张小嘴,“小鬼头,说什么胡话?” “见笑了!”简怀鲁冲着方非苦笑,“家务事就是闹心!来,说说点化人的事儿--你们怎么失散的呢?” 方非叹了口气,把冲霄车失事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到大鹏,全都变了脸色。 “点化人是女的?”申田田忍不住问。 “您怎么知道?”方非吃了―惊。 “女道者才干这种傻事!”申田田皱了皱眉,“就好比九夫玄女点化姬轩辕、西王母点化周穆王、樊夫人点化刘纲、鲍姑点化葛洪…… “那也不见得!”简怀鲁慢吞吞地说,“男道者做点化人的也不少啊,拿有名的来说,广成子点化老聃,陆通点化庄周,许迈点化王羲之……” “呸,男点化人都是天道者,他们的凶险哪儿有女道者大?” “玄女和西王母也是天道者……” “顶心顶肺的死酒鬼!哼,樊夫人和鲍姑就不是天道者,她们这么做,全都是因为太傻,不经意爱上了红尘里的男人”申田田说到这儿,触动柔肠,眼圈儿微微发红,她揉了两下,才对方非说,“你的点化人也这样的吗?” “这个……”方非十分狼狈,“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 “听不懂?”申田田瞪大眼睛,“天呐!天呐!” 简怀鲁也觉吃惊:“方非,你不知道'点化'的事吗?” 方非茫然摇头,申田田又叫:“天呐!天呐!” “有意思!”简怀鲁取出一个烟斗,捻了一撮琅嬛草点燃,“难道说,点化你以前,点化人没有告诉你点化的事?” “什么也没说!” “点化以后呢?” “也没说什么!” “荒唐!”申田田大叫,“这个人真是不知轻重,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跟人家说清楚?” 简怀鲁呼出一口烟雾,烟气凝成一只青凤,若有若无,无声飞舞。 “方非!”男道者凑上前来,咧嘴一笑,你很担心点化人的安危吧?“ 方非噪子发哽,好不容易才吐出字来,”她、她也许不在了……“这念头在他心底闪现了不知多少次,这时说出口来,只觉身子一空,一股悲恸涌上心头,眼鼻又酸又热,恨不得大哭一场。 忽觉有人拍打肩膀:“没事,没事!”申田田的嗓门又粗又响,你的点化人一定没事!“ “什么?”方非瞪大眼睛,就像茫茫雪原里看见一点火星,“为什么?” 妇人笑了起来,简怀鲁伸出烟斗,点了点方非的额头:“你还活着吗?” “我?我当然活着!” “那就对了!”简怀鲁哈哈大笑。 伤心事成了他人的笑料,方非瞪着两个道者,眼里几乎喷火。 “开个玩笑。”简怀鲁摆了摆手,“你知道吗?一经点化,点化人和度者就会性命相连。你活着,她也活着,她死你也会没命。所以说,你还活着,点化人就一定没事!” “我活着,她也活着?”方非一半狂喜,一半惊疑。 “点化,有点儿意思!”简怀鲁呼出一口烟气,化为一条苍龙,摇头摆尾地赶上青凤,龙飞凤舞,留下一片奇香。 “裸虫的魂魄暗弱,很难学成道术,元婴是个例外,可是变成了鬼魂儿,失去肉身的感觉不太好受!”简怀鲁的烟气从鼻孔里喷出,化为了两只冲天的烟鹤,“裸虫想要全身进入震旦,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点化。点化人必须是道者,他与裸虫立约,并以'度凡印'为证。有了这个誓约,双方的魂魄就会连接起来,裸虫从此成为度者,有了道者之魂!” “度凡印?”方非低头看向手背,心神一阵恍惚。 “度者有了道者之魂,就与道者没什么两样,道者的道术,度者都能学会。可有-点,点化人与度者魂魄相连,如果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也活不成……” “啊!点化人岂不太吃亏了?” “说得对!”简怀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度者初入道时身心孱弱,极易遭受妖魔侵害。点化人如果还有仇家,更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报复机会。所以自古以来,极少道者愿意点化裸虫,这种事损己不利人,一个不慎,不但护不住度者,还会丢了自身的小命儿。” 方非隐约感觉到什么,心子一阵狂跳,忍不住说:“这么大的风险,为什么还有人点化裸虫呢?” “原因很多。”简怀鲁吸足了一口烟,这一次烟气从两只耳朵喷了出来,化为了一对孔雀,左雄右雌,雄的昂首开屏,雌的温顺驯服。 “有些裸虫天生异才,比如老聃、庄周,法统万物,压倒天人;王羲之是书法中的圣哲,千古以来没有第二个,我们道者靠笔吃饭,对他相当佩服。他们成为道者,没人会说半个不字。至于那几个女道者,嘿,点化裸虫,根本就是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申田田板起了脸,“死酒鬼,这么说,你跟我结婚是意气用事?” “这是两码事……” “一码事。哼,给我说清楚,说不请楚,不许吃饭!” “这个……”简怀鲁挠了挠头,“她们是意气用事,我嘛,是福气用事。” “什么话?” “什么玄女,王母,哪儿比得上你啊?”男道者说话,一点儿也不嫌肉麻,你肯嫁给我,完全是简某人的福气!“ “死酒鬼,不害臊!”女道者眉开眼笑,抡起右手给了丈夫狠狠一掌,拍得老酒鬼向前猛蹿,一口烟呛着嗓子,烟气从眼耳口鼻一齐涌出,化为了一大群东飞西蹿的云雀。 简怀鲁喝了一大口虫露酒才缓过气来,又见方非沉默,问道:“小家伙,那个女道者为什么点化你啊?” “我……”方非张口结舌。他生来平庸,没什么天生的异才;听申田田的口风,那几个女道者都对度者动了感情,这一点更是没有可能,谁与燕眉这么说,方非敢打赌,少女一巴掌过去,准会打歪他的脖子。 燕眉为什么点化他呢?灵光一闪,方非浑身发抖,脸上失去了血色。 【吹花郎】 “孩子!”申田田问,“你不舒服吗?” “我、我……”方非的嗓子堵住了,两手揪住乱发,脑子里热乎乎、乱哄哄,似有千百个浪头冲撞拍击-- “你为什么这样做?” “你明知故问!” “你怕我杀了他……你知道后果吗?” “知道又怎样?” “这是九幽之火,必定一直燃烧。你的余生将燃烧殆尽,你的命运会不由自主。任何疏忽,都能让你的道基坍塌。一步踏错,你就注定万劫不复。这些后果,你也知道吗?”“我知道……” 古洞里的这一番对话,方非从来十分迷惑,可在这个时候,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燕眉是为了救我……”这年头仿佛一个水泡,越涨越大,直到充满了全身,方非忽觉一阵软弱,泪水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点化”好似一条锁链,将两人牢牢锁在了一起。杀死方非,也就杀死了燕眉,影魔看见“度凡印”,就已经明白一切。 那一瞬间,魔徒的心里,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有杀母的心病,燕眉逮住这个弱点,用母亲的威灵制服了他,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隐书,一边是纠缠不清的亲情,摆脱不了杀母的阴影,他就很难从容杀死妹妹。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每分每秒,全都意味着无量的风险。两人是生是死,全在燕郢的一念之间。 结果,方非活了下来。燕眉呢?押上了她的一生! 这可真是一场惨胜! “孩子……”手掌又厚又软,轻轻抚过头顶。方非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申田田圆润的脸膛。他的心底深深一恸,不知怎么的,浮现出了母亲温柔的笑脸。 “点化人……”简怀鲁还想说下去,却被妻子的眼神制止住了:“死酒鬼,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嗐,总得找到点化人吧!” “天大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紧的就是吃饭!” 女道者站起身来,走到灶台边上,一手按腰,一手挥笔,笔势呼呼生风,时快时慢,时而凌厉,时而舒缓,有时用力一捺,仿佛郑重其事,接着灵巧一勾,又显风趣俏皮--与其说她是烹饪饭菜的主妇,还不如说她是指挥乐队的大师,至于下面的乐手,全部都是灶台上的家什。 方非看得有趣,心情稍微平静。不一会儿,饭菜做好,接二连三地跳上饭桌。申田田高叫:“小容,去叫你哥哥吃饭!” “我才不去!”简容刚才气走兄长,心头有点儿发虚。 “随他去吧!”简怀鲁舒舒服服地抽了口烟,“让他静一下也好。” 吃完饭,夜色已深,简真还没回来。外面风雨交加,山涛如沸,申田田几度开门翘望,脸上透出一丝焦躁。 大个儿迟迟不回,申田田忍不住埋怨丈夫,责怪儿子。简怀鲁打着哈哈,胡乱应对,简容更是全无心肝,老妈还没骂完,他已睡得半死。申田田无可奈何,只好唉声叹气,埋怨自己命苦。 这一晚,方非睡在车里,听着风声雨声,更加难以入睡,古洞里的情形不住闪现,仿佛按下了循环播放的按钮,放了一遍又是一遍。一直想到天亮,刚刚迷糊了一会儿,燕眉的影子晃来晃去,又把他从梦中叫醒。这时风雨已经歇了,他披衣下床,走出寝室。道者一家还在沉睡,方非推门下车,身后的车门又啪的合上了。 风雨过后,长林如洗,东方已经发白,天空好似磨砂玻璃,灰白里泛着蓝光,其中的云气凝固不流,仿佛镜子里的一抹幻影。 空气十分清新,方非吸了几口气,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转身拉门,可是纹丝不动。华盖车出来容易进去难,为了防范外敌,要用特定符咒才能打开大门。 方非无事可做,走进丛林,脚下细草如丝,比地毯还要舒服。他走了一会儿,不觉迷失了路径,来回走了几圈,也没找回驻地。 咕噜噜,左近传来异动,方非一眼望去,不远的大树下,静悄悄地躺着一个圆球,颜色蓝中带紫,竟是一只凳妖。 看见凳妖,又想起了燕眉,方非心头一热,招了招手,圆球咕噜一下,应手滚了过来。 少年伸出右手,正要抚摸凳妖,忽听有人高叫:“别动!”回头一看,却是简真,他一个箭步蹿上来,飞起一脚,踢在凳妖身上,蓝紫圆球吱的一声,笔直飞入了林子。 “你招惹凳妖干吗?”简真回过头来,“这东西可凶啦!” 方非心中奇怪,支吾说:“我以前见过的一点儿不凶,还能变成椅子!” 简真想了想说:“那凳妖是不是红色的?” “是啊!你也去过返真港?” 简真摇了摇头,从弥芥囊里掏出一本小书,翻到一页,清了清嗓子念道--“凳妖,形妖科,圆如球,善走多变。产地:灵枢山、羽山、首阳山。繁衍方式:分裂生殖。凳妖是否有害,可从颜色分辨。红凳妖乖巧驯服;绿凳妖吸食草木精华,是森林中的大害;蓝紫凳妖最为凶险,吸食人畜魂魄,需要严加提防--”他合上书本说,“《妖怪辞典》这样说的!” “看来你救了我的命!”方非苦笑着伸出右手,“我是方非!” “我是简真!”简真也扭捏伸手。 他的手厚实有力,比起方非大了一倍。方非审视这位老兄,大个儿衣发干爽,一点儿也没有风餐露宿的样子,好奇问道:“昨晚那么大的雨,你上哪儿过的夜?” “林子里面!” “你不怕雨?” “我不怕雨,雨倒怕我!” “这话怎么说?” 简真走近一棵大树,冲着方非大叫:“退后一些!”方非应声后退,简真摇了摇头:“再退一些!” 少年退到二十米外,大个儿才说:“行了!”翻手一拳打中树干,大叔左右摇晃,残雨刷刷落下,到了简真头顶,好似遇上了一层无形阻力,嗖嗖嗖地弹出老远。 “啊!”方非惊奇佩服,“这是怎么回事?” “被我的元气挡开了!”大个儿摇头晃脑,微微得意。 “元气?” “你不知道吗?道者都要炼气!”大个儿哼了一声,悻悻说,“再说我是甲士,甲士炼不好气,就跟废物差不多!” “甲士?羽士?”方非只觉疑惑,“这有什么不同?” “羽士可以驭剑驭轮。甲士什么也驾驭不了,只有穿上神形甲,才能飞行……”简真的声音越来越低,“大家,嗐,都不怎么瞧得起甲士!” “神形甲是什么?” “一种铠甲,一旦穿上去,可以飞行变化。不过,比起魔羽衣就差远了,又笨又重,穿着难受,难怪有人宁可加入魔道,也不愿做甲士受罪……”说到这儿,他捂住嘴巴,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怎么了?”方非扭头看看,不见有人。 “我说了混话!”简真苦着脸说,“关于魔羽衣的事,你可不要说出去。爸妈听到了,我就死定啦……” “不不说就是了。”方非又问,“你昨晚没吃饭,不饿吗?” 简真一听这话,变了脸色,他伸手揉了揉肚皮,里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叫。大个儿狠咽一口唾沫,支吾说:“方非你不知道,其实,唉,我是一个病人!” 方非心想生病跟吃饭有什么关系,忽听简真又说:“我得了饕餮症,老想吃东西,吃得多就长得快。我近来都在节食,唉,所以一顿饭不吃……”大个儿又咽一口唾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这样的病?”方非惊讶极了。 “那个……饕餮是远古的妖灵,谁要让它附了体,就会一个劲儿地吃东西。唉,我也不想吃得太多,可是得了这种病,又有什么办法呢?”简真不住地偷看方非的脸色。 “不能把妖灵赶走吗?”方非心生同情。 大个儿一味摇头,方非望着大个儿,只觉他实在可怜,如果找到燕眉,兴许还有法子,只好说:“不要紧,大家慢慢想法子,一顶能把饕餮赶走!” 简真瞅了方非一眼,闷闷不乐.方非又问:“简真,你不回家吗?” “我才不回去!” “你爸妈会担心你的!” “才不会呢!”简真气呼呼地说,“他们在我身上画了'限行符',我根本走不出五十里,到了最后,还得回去。” “限行符?”方非十分惊讶,“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怕我离家出走,不去参加八非天试!” “吗fei添什么?” “八、非、天、试!”简真的脸色苍白如纸,“就是进入八非学宫的资格考试。我考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也、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越说越小,闷头搭脑,瞧着越发可怜。方非只好安慰:“别泄气,这次考过就行了!” “说得还真容易!”简真大声嚷嚷,“那可是八非天试……”说道这儿,他又一脸苦相,“我考了两次,都没登上黄榜。第二次考到一半,心里发慌,偷偷溜了。爸妈找到我的时候,连青榜也出了。他们这次留了心,来之前就给我画了符……”说到这儿,简真低头耸肩,鼻子里稀里哗啦,发出古怪响声。 忽听有人轻轻发笑,简真应声哆嗦,抹泪一看,简怀鲁站在不远,满脸堆着笑容。 大个儿心往下沉,知道刚才的话十九落到了父亲耳中。他体壮如牛,人却胆小如鼠,嗖地蹿到方非身后,可惜方非身子单薄,简真藏起了三分之一,还剩三分之二露在外面。 “简伯伯……”方非被抵到前排,只好强笑招呼。 简怀鲁瞅她一眼:“你怎么来啦?这山林看来平静,其实危机四伏,要有三长两短,那还怎么得了?” 他脸上笑嘻嘻的,话中却有责怪的意思。方非忙说:“您说得对,我刚才遇上了一直蓝紫凳妖,要不是简真,我就见不着您了!” 简怀鲁闻言诧异,打量了简真一眼,点头说:“回去吧!”大个儿躲过一劫,看了方非一眼,心里充满感激。 三人返回驻地,申田田在门口翘望,看见简真,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他的耳朵:“臭小子,你还敢回来?”大个儿连声叫痛,眼泪哗哗直流。 方非眼看要遭,赶忙加油添醋,又把简真救命的事说了一遍。申田田听得心惊,松开耳朵,给了简真后背一掌,称赞说:“好小子,干的不错!” 儿子一宿未归,做妈的表面凶狠,暗中却很心疼。加上大个儿救人有功,所以当天的早饭格外丰盛。简真嘴里塞满了点心,一边称赞蜜糕儿“很好吃”,一边又在进攻一大沓煎饼。因为他是病人,所以把一大锅碧粳米粥倒进了肚皮,顺道收拾了十二只天鹅蛋。话说回来,换了恐龙蛋,方非相信他也照吃不误。为了节食,简真只吃了三笼口蘑包子,每笼不过区区十个,包子的个头还比不上他的拳头! 大个儿良知未泯,一面唉声叹气,一面把两笼羊肉烧卖塞进了大嘴,直到申田田发出一声尖叫:“你这个败家儿子,要吃掉我们一个月的口粮吗?”他这才含羞带怯地深处舌头,将嘴边的樱桃汁细细舔去。 方非以为简真吃了个双份,可大个儿偷偷告诉他,自己才吃到五分饱,这种半饥不饱的日子可真遭罪,可也没法子,谁叫他要节食呢? 吃罢早饭,简怀鲁吸着琅嬛草问:“方非,你有什么打算?” “找燕眉!” “点化人吗?你知道她在哪儿?” 方非掏出车票,简怀鲁接过一瞧:“目的地--凤城?” “她也许去了凤城!” 简怀鲁与申田田对望一眼,男道者说:“凤城距此二十万里,乘最快的飞剑,也要飞行两天。” “什么?”方非失声惊叫,“二十万里?” “你最好上玉京搭乘冲霄车。我们正巧进京,可以载你一程。冲霄车的花费不低,我来算算!简怀鲁扳起手指,从返真港到凤城二十点金,从玉京走打个对折,十点金就够了……” 屋中起了一片低呼,方非望着众人一脸疑惑:“很多钱吗?” 简怀鲁摸出一根淡金色的管子,拔出塞子,倒出来一团紫色液体,落入道者掌心,摊成薄薄的一片。方非还没看清,液体蠕动起来,化为了一颗紫色的明珠,可一转眼,珠子又瘪塌下去。 “这是紫液金!”简怀鲁说,“它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形态。它比流水软,比钻石硬,不管多冷多热,他都不会改变特性。这儿只是一点,十八点为一管。这个东西只有符法可以分开,一点可分百粒。这管金还没装满,只有十三点金,为了这十三点金,我们攒了整整两年!” 十三点攒了两年?方非心头一乱!他孑然一身,上哪儿去筹十点金呢? “如果点化人不在凤城,你又怎么办?”简怀鲁盯着方非,少年无言以对。 男道者沉吟一下:“冲霄车失事,不是一件小时……管家婆,通灵镜呢?” “不是早卖了吗?”申田田扬眉瞪眼,“你的虫露酒打哪儿来的?” “有了通灵镜,就能打听消息!”简怀鲁一拍脑袋,“不过没关系,不远就是留云村,我们去借一面镜子!” 不久华盖车出发。申田田坐在客厅中央,一手持着罗盘,一手挥舞符笔,四面圆镜大放光明,清晰照出车外的情景。女道者一扬笔,华盖车东倒西歪地站了起来,挥动八条长腿,飞快向前走去。 一路上事故频出。简容跑来跑去,打碎了好几样东西;简怀鲁趁着妻子开车,鬼鬼祟祟地大偷酒喝;简真死眉耷眼,捧了一本厚书,老半天也没翻过一页。 申田田一会儿教训儿子,一会儿又呵斥丈夫,稍不留神,华盖车接连撞断了两棵大树。车身跳起老高,方非一个筋斗栽下椅子,头上装了一个老大的肿包。 好走歹走,走了半天,华盖车停顿下来。申田田收笔一看,简怀鲁躺在灶边,口流涎水,酣醉不醒。申田田上前一脚,踢得丈夫嗷嗷直叫:“你做什么你?” “死酒鬼!”申田田直喷粗气,“留云村到了!” “这么快?”简怀鲁爬起身来,使劲揉捏痛楚。 “哼,再睡一觉,也该到玉京了!” “嗐,什么话?”简怀鲁抖擞精神,“我要进村干活,你们是恶跟我去?” “我,我!”简容小手乱挥。 简怀鲁一笑,冲方非招收:“要瞧通灵镜吗?你也来吧!” 方非求之不得,刚才吃足了苦头,正好出去放风,一行人刚要下车,申田田忽地招呼:“简真,你上哪儿去?” 大个儿躲在方非身后,本想浑水摸鱼,忙说:“妈,我去看一眼,就一眼!” “半眼也不行!”申田田沉下脸来,“老实点儿,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 “妈!”简真一声哀号,样子痛苦不堪,可是任他呼天抢地,母亲就是不为所动。 简怀鲁笑着在前引路,方非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简真矮了半截,不住抬手抹泪,那样子十分可怜。 山重水复,忽见一座村落,村中的房舍都很古老,其中一座院落,傍依一棵大树,树身绕着墙壁生长,久而久之,再也分不清哪儿是树,哪儿是屋,仿佛天地开辟,就已经连在了一起。 简怀鲁竖起洞箫,吹奏起来,曲调欢快洒脱,像是一溜水珠跳出泉眼,在太阳下面闪闪发光。 “吹花郎来咯!吹花郎来咯!”一群小孩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围绕简怀鲁又蹦又跳。 “哟!”靠树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太太,青山白发,面颊红润,“吹花郎,稀客呀!” “呵!”简怀鲁放下箫管,仔细端详老太,“庄道师,您可越活越年轻了!型号我家母老虎没来,要不然,哈,非吃您的飞醋不可!” “贫嘴东西!”庄老太笑里含嗔,目光一转,落在方非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跟着招手说,“进来吧,我这院子也该打理一下了。” 简怀鲁笑着上前,简容叫声“庄姥姥!”老太太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小小年纪就会飞啦,将来可是一个好羽士!”简容得她夸奖,乐得合不拢嘴。 “近来生意可好?”庄老太又问。 “不太妙!”简怀鲁叹了口气,“都市里都不用吹花郎了!” “哦!”庄老太若有所思。 “您还没用镜花符吗?” “嗐,那些假花假草有什么意思?咱们山里人,就图一个实在。”庭院里杂草丛生,庄老太站在庭中,指东指西:“这儿开两树玉斑梅吧!一树朝东,一树朝西;这儿开天龙堇,一半深紫,一半淡银;这面墙挂凌霄花,白的、紫的,花朵越大越好;这里结一只花凤,羽毛用琼花,尾巴用满月草,花冠用银霜菊,眼睛嘛,用蛇眼兰好了!这棵白檀叫水蚕蛀坏啦,你先把它救活,如果再开一树小花,我可就谢谢你了……” 老太婆人老嘴快,说话如连珠放炮,要不是那一头白发,真不知她是个老人。 简怀鲁一边笑眯眯听着,一边将手伸向腰间的丝带,丝带上缝了几十个笑弥芥囊,里面装满花种。简怀鲁不时摸出种子弹出,花种好似飞虫,嗡嗡钻进土里。 不等庄老太说完,简怀鲁竖起洞箫,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不经意间,庭中涌现星星绿意,仔细一瞧,竟是许多嫩芽。 箫声渐吹渐高,嫩芽生长如飞,两树梅花率先开放,红花瓣上白斑点点,恍若一片碎玉;跟着箫声飞高,凌霄花也应声冒出墙头,粉红姹紫,攀檐挂壁;这边还没开完,那边曲调下沉,天龙堇接连怒放,与凌霄花上下掩映。 箫声急促起来,好似推波助澜,只见庭中花浪翻腾,结成了一只绝美的花凤,花羽繁乱,眼如碧玉,辉煌绚烂得不可思议。 白檀树枝干枯槁,本来死气沉沉,随着箫声变化,树干里争先恐后地爬出了许多白色的蠕虫,成百上千地死了一地。芸芸绿草自下蹿起,将虫尸尽数吞没。白檀起死回生,绿叶间吐出霜白的小花,散发一股幽幽的香气。 一支曲子的工夫,庭院换了模样,方非看得如痴如醉,想不到小小一管洞箫,竟有如此魔力。 “庄道师,完了!”简怀鲁收起洞箫,微微一笑。 庄老太审视说:“这几朵天龙堇还是染成金色吧。梅花太艳,淡一点儿好;花凤的尾巴太素,放不起凤尾的名声;白檀花么,跟树干太接近,换成淡黄色的更好!” “开花容易染花难,这可要费一点儿工夫。”简怀鲁炸了眨眼,“庄道师,您的通灵镜还在吗?” “在,怎么着?” “借用一下,我来给花染色,您带这孩子进屋,查一查冲霄车失事的消息!” “对!”方非一阵心跳,“您有它的消息吗?” “随我来!”老太婆转身进屋。 屋内陈设简单,气氛有些阴森,墙壁上可见大树的枝干,方非刚一进门,眼前白影乱闪,似有什么贴面飞过,他吓得倒退半步,定眼望去,满屋碗盘乱飞,瓷器彼此撞击,发出悦耳的响声。 “安静!”庄老太一声断喝,瓷器们一哄而散,逃窜间你冲我撞,茶壶碰缺了嘴,杯子挤掉了耳朵,一个瓷盘笨头笨脑,咣当撞在了一面墙上。 碗碟钻进碗柜,砰地拉上了柜门:没嘴的茶壶回到了茶几,周边环绕着几只破杯烂盏,活是一队士兵,刚刚打完了败仗;最可怜的还是满地的瓷片,碎片瑟瑟抖动,发出声声呜咽。 “唉!”庄老太符笔轻挥,碎片接连跳起,合成一个瓷盘,噌地钻进碗柜,柜子里哐啷乱响,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庄老太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方非,一想到刚才的情景,方非茶兴索然,趁着老人转身,连杯带茶地放了回去。 庄老太找出一面青铜古镜,铜绿斑驳,黑色的镜面暗无光彩。 “甲辰四二次车!”庄老太笔尖一抖,镜面出现了六个淡青小字,方非望着字迹,只觉口干舌燥,恨不能化身光线,自行投入镜里。 字迹化为了一只人眼,人眼连连眨动,跳出来一串图景--茫茫的山林里,冲霄车的残骸到处都是,残骸死而不僵,其中一片断翅,还在上下扑腾。 “太惨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道者站在残骸前方,神色无比兴奋。 “今天早上,风巨灵大鹏袭击了甲辰四二次车,这辆冲霄车刚从红尘进入震旦,据悉,超过十名道者遇难,还有三人不幸失踪,遇难者包括至人院新晋院士、兜率城的白虎干崭。冲霄车彻底损毁,三劫门交通司宣称,该车修复无望,如要新车代替,斗廷必须增加拨款。喏,现在让我们通灵一下巫史星官……” 镜子分成两半,下半截是水光光,上半截是一个阴沉男子,他年过四十,长了一张叫人心寒的马脸。 “巫、巫史星官……”女道者结结巴巴,“您对这件事怎么看?” 巫史两手食指交错,轻轻抵住下颌:“放眼震旦,能降服大鹏的道者不超过四个!” “四个?”女道者变了脸色,“四位天道者!” “我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看法!” 女道者两眼放光:“我想,琢磨宫不会袭击冲霄车吧!” “当然!”巫史阴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随意抬了抬手,“白王无上!” “白王无上!”女道者将手按上额头,“南溟岛呢?” 巫史一瞥左手字条:“据我所知,南溟岛有一名女道者也在车上……”话没说完,方非腾地站了起来,庄老太看他一眼,脸上露出讶色。 “不过!”巫史意味深长说,“她失踪了,无论生者死者,都没有她的名字!” 小裸虫浑身一软,扑通坐了回去:“失踪了?怎么会?”他的掌心冒汗,心中一阵迷茫。 “……巫星官,你的意思是说,南溟岛的人在支使大鹏?”女道者自作聪明,做出的推理叫人火冒三丈。 “我可没那么说,这是你自己的看法!”巫史的口气分明带着鼓励。 “天啦,我真不敢相信!”女道者夸张叫喊,“其余的天道者呢?他们有没有嫌疑?” “除了琢磨宫,一切人都有嫌疑。”巫史锵锵地说,“这件事不算完,白虎厅将一查到底。不管至道者还是天道者,也不管天道者是一位、两位、还是三位只要涉嫌此事,斗廷都将严惩不贷!” “鬼话连篇!”庄老太小声嘀咕。 巫史消失了,镜面闪动,又换一幅景象,先前的女道者手持符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是玉京通灵台的水光光,我要采访几位幸存者,首先,车长雪衣女……” 镜中冒出来一只白毛鹦鹉,毛羽凌乱,耷拉眼睛,鸟喙深深埋在胸口。 “车长……”水光光话没说完,鹦鹉掉过头去,尾巴占满了整面镜子。 “雪衣女车长……”水光光绕道雪衣女前面,雪衣女继续转身,又把尾巴对准镜头。 水光光悻悻说:“雪衣女车长受了很大刺激!那么下一位……”画面里出现一张女子面孔,脸上挂满惊恐,长长的绿发好似出水的海藻,乱七八糟地搭在脸上。 “蓝中碧女士,说说失事的情形好吗?” “我不知道……”蓝中碧死命摇头。 “你当时的心情怎样?” “我不知道……” “蓝女士太紧张了!”水光光十分动情:“也难怪,这种事谁受得了呀!下一位……游牧人道者,你还好吗?” “不好!”警灯头冒了出来,眼露凶光。 “……游先生,说说当时的情形好吗?” “大鹏来了,车子完了!” “你流血了吗?” “不是血,难道是水吗?” 镜头转到水光光,她快速翻看一本名册:“下一位幸存者,凌霄子,一位死里逃生的元婴,嗐,凌霄子……” “凌虚子!”老元婴怒气冲冲地跳了出来,“为什么先采访道者?你们这是种族歧视,根据《震旦种族法》,我要控告玉京通灵台……” 画面急闪,水光光连连擦汗:“很抱歉,幸存者的情绪都很不稳定。不过,我们将会跟踪报道,希望大家留意!” 画面一闪,亮出一则寻人启事,失踪者名叫巫夜,模样还算英俊,只是盛气凌人,瞧着叫人反胃。 庄老太一挥笔,镜面暗淡下去,方非一跳而起,大声叫道:“没有了吗?” “没有!消息就这么多!”老人轻轻摇头。 闹了半天,燕眉还是下落不明。方非满心沮丧地走回院子。简怀鲁已将花朵染好,花树浓淡相宜,更加明艳动人。 看见方非,简怀鲁问:“怎么样?”少年默默摇头。简怀鲁一皱眉头,不再多问。 庄老太颇为满意,取出竹筒,倒出一点紫液金,交到简怀鲁手里。吹花郎十分吃惊:“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你花吹得好,值得了这个价钱。还有,你路过留云村,该是上京赶考吧?你大儿子天分有限,想要通过天试,只怕得要一副新甲,申田田的贪狼甲是好,可尺寸太小,不合他的身。喏,收着,算我一点儿小意思。” “庄道师……”简怀鲁怔了怔,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只管开口!” “别的事用不着了。”庄老太叹了口气,“我死了以后,你来我的坟上填杯土吧!”她一挥手,进了屋子。 走遍村中人家,花了两个时辰。简怀鲁收工回家,脸上已有倦意。众人离车尚远,忽听一声长长的狼嚎。方非抬眼一看,迎面冲来一头巨大的苍狼,四米长,三米高,两只铜铃巨眼,仿佛一对亮闪闪的车灯。 方非吓出一身冷汗,瞪着巨狼两腿发软。苍狼狂奔途中,将身一纵,蹿起十米多高,好似飞鱼出水,哗啦啦长出两扇翅膀。翅膀阔大有力,下面青气翻腾,眨眼间,苍狼化为了一个人形,高大魁伟,正是简真。 大个儿披了一身苍青色的铠甲,翅膀扇动两下,飞到了众人头顶。 他身子一歪、闪电下降,翅膀大力扇动,卷起了一阵大风。方非看得佩服,忍不住拍手叫“好”。简真冲着他咧嘴一笑,不料乐极生悲,着地时两腿一绞,扑通一声,摔了个野狗抢食。 “笨蛋!”申田田的怒骂声远远传来,“说了多少次,落地前要先收两下翅膀,该死的,你当成耳边风了吗?” 大个儿灰头土脸。左手拄了一把长刀,抖索索地爬了起来。 “把翅膀收了!”简怀鲁冷冷地说。简真这才想起没收翅膀,一耸肩,铿锵几声,铁翅缩进铠甲。 “还有刀!”简怀鲁又说。简真慌忙抖手,长刀也缩了回去,长刀和翅膀一样,都是从铠甲变化出来。那副铠甲在他身上紧巴巴的,小了足足两号,不像一身甲胄,倒像一副镣铐。 “你们回来啦?”简真搓着双手,一脸兴奋,“怎么样,怎么样?” 简怀鲁眯眼瞧他,一言不发。大个儿给他瞅着羞惭,默默低下头去。这时申田田上来:“死酒鬼,怎么样?” “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先听坏的。” 简怀鲁摇头说:“没有点化人的消息!” “哦!”申田田面露失望,瞥了方非一眼,“好消息呢?” 简怀鲁取出金管:“十四点金凑齐了!” “什么?”申田田尖叫一声,手扪胸口,几乎难以置信。 正在欢喜,天空无端一暗,飞来一片雨云,顷刻间白雨如注,势如千万鞭子,抽得大地不住呻吟。 简真赶忙撑开气场,雨水一来,就被元气弹开。简怀鲁皱了皱眉,巨头望天,浓云渐压渐低,云层中白光叱咤,似有闪电困在里面。 “快进车去!”申田田手拉简容,刚走两步,天光一亮,云散雨收,一眨眼,那雨竟又停了。 “逗人玩儿吗?”简真气哼哼收起元气。 “你们留下!”简怀鲁摘下洞箫,“我去办点儿事情!” “怀鲁。”申田田迟疑说,“你认为是那个?”简怀鲁默默点头。申田田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你看看就好,万不得已,不要动手!” “我有分寸!”简怀鲁紧了紧腰带,迈开大步,向村西走去。 走了里许,一阵风来,带来一丝腥气。地上雨湿未干,吹花郎俯下身子,捻起一撮泥土,泥土受热,渗出淡淡青气,若有若无,不易察觉。 简怀鲁抛开泥土,缓缓起身,心中的猜想得到证实,一股悲愤油然而生。 风中传来一声叹息,苦闷、压抑,可又透着高傲不屈。简怀鲁一攥拳头,向前赶去。叹息声袅袅不尽,化为悠悠的长吟。吹花郎应声一纵,落在一丛灌木前面,拨开树叶望去,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一眼小潭就在前方,潭边顽石参差,蟠着两条巨龙--龙身蜿蜒,伤痕密布。龙鳞残破凋零,处处绽露血肉;龙角折缺不全,其中的一条巨龙,只剩下了一只独角。 龙颈上系了一条火红的锁链,禁锢处深可见骨,那骨头酥黑如炭,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粉末。 巨龙趴在岸边舔水,活是两条落魄的野狗。独角龙的鳞甲还算鲜活,长长的龙牙露出唇外,势如两支锋利的长矛;另一头老龙眼皮紧闭,宛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除了吐舌舔水,再也感觉不出它还活着。 独角龙向前一挣,似要尽力吸水。这时电光一闪,咻地扫中龙头。独角龙缩回头去,从额到颈多了一条深深的伤口。天青色的血液喷薄而出,溅在石头上面,发出滋滋异响。 “呵!”树下传来笑声,简怀鲁瞪眼望去,树下坐了三个白衣男子--居中的年纪较长,脸膛宽大,鼻梁又窄又高,活是一只猫头鹰;左边的那人长了一双冷淡的蛇眼;至于右边那人,年纪最小,容貌还算英俊,可惜嘴角向下,添了一股子狠毒,他的右手挥舞着一条长鞭,鞭上电光闪烁,啪啪响个不停。 发笑的是猫头鹰,他大声吆喝:“老爬虫不听话,早该抽它一顿了!” 年轻人得了夸奖,又是一鞭抽中龙脊,独角龙痛得满地打滚,所过之处留下斑斑的血迹。简怀鲁看得身子发抖,几乎要跳了起来。 “可惜!”蛇眼人冷冷说。 “可惜什么?”年轻人问道。 “龙血流了可惜!”蛇眼人瞅他一眼,“一升要卖十点金呢!” “小气鬼!”年轻人不大耐烦,“古老大,这两条爬虫死样活气的,也没有几分油水了,要不然弄死算了,再捉几条新的。” 猫头鹰阴沉沉一笑:“这年头龙是越来越少了。神龙变成了蚯蚓,统统钻到地下去啦!鲍残,龙要那么好捉,我早就捉了百八十条,还用得了你说吗?”年轻人听得气闷,狠狠一鞭,又向巨龙抽去。 鞭到半途,向左一偏,扫中一排岩石,电光四溅,石屑簌簌落下。 “鲍残!”蛇眼气急败坏,“雷鞭抽石头?亏你想得出来!哼,这鞭子抵得了你半年的薪水!” “我……”鲍残瞅着鞭子,心头一阵迷糊。 “嘿!”猫头鹰阴阴一笑,站起身来,目光射向树丛,“有朋友来啦,失迎,失迎!” 简怀鲁按捺不住,泄露了行藏,只好分开树丛,笑着说:“古运锋,久违了。” “是你?”猫头鹰将手一拍,两眼放光,“星原一别,我还当你死了呢!” “对不起!”吹花郎笑笑嘻嘻,“叫你失望了!” “拦我鞭子的是你?”鲍残不由分说,冲简怀鲁就是一鞭。 雷鞭威力极大,神龙也难经受,人若挨足一鞭,马上化成灰烬。一眨眼,鞭梢到了简怀鲁头顶,吹花郎笑容不改,袖中窜起一缕黑烟,轻飘飘地托住鞭梢。 雷鞭落不下去,鲍残吃了一惊,抖手想要夺回鞭子,可那鞭子生了根,随他怎么发力,就是一动不动。 鲍残心急抬头,只见吹花郎袖着双手,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还没消失,鞭梢的电光顺着长鞭,反向执鞭人冲来。 鲍残大吃一惊,想要丢下鞭子,这一丢他才发现,手柄吸住了掌心,居然摆脱不掉。 “糟糕!”他的念头闪过,脑海一片空白。 刺,虎口发烫,电光一伸一缩,停在了鞭子中央。 鲍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回头,古运锋手持符笔,笔尖射出一缕白气,白气注入雷鞭,挡住了电光的来势。 “鲍残啊,你知道这是谁吗?”古运锋阴阳怪气地说,“玄武简怀鲁,那可是星原大战的名人啊!” “是他?”鲍残心头一动,忽见简怀鲁抬起右手,指间多了一管洞箫,箫管的末端吐出千百绿丝,化为锐利笔锋,射出了一道水墨色的烟气。 “震灵笔?”这支奇形符笔,鲍残有所耳闻,既是洞箫,也是符笔,一物两用,变化十分神奇。 “古运锋!”简怀鲁叹了口气,“牧龙可是犯法的事啊!” “犯法?”古运锋扬起那长阔脸,“白王面前,什么法律都是狗屁!” “说得好!”简怀鲁炸了眨眼,“法律是狗屁,白王是什么屁?照我看是个大马屁,要不然,为什么人人见了他,都要拍上两下呢?至于你古运锋,马屁成了精,哈哈,比起皇师利还要高明!” “闭嘴!”马屁精气得脸都歪了,“简怀鲁,你又是什么东西?呸,你就是一只上不了天的老爬虫!”简怀鲁笑而不答,眼里透出一丝讥讽。 “上不了天?”鲍残两眼放光,“他中了禁飞令!” “没错!”古运锋咬着牙阴笑,“简怀鲁飞不起来,简怀鲁是一只老爬虫!” 电光忽来忽去,化为一团刺眼的光球,鲍残直面相对,两眼几乎落泪,又听说简怀鲁受制于禁飞令,胆子一大,偷偷摸出了符笔,趁着相决不下,想要暗中偷袭。 念头刚动,飘来一缕箫声,顺着耳朵钻入心里。鲍残心尖儿一阵发麻,左手一阵僵硬,突然不听使唤。 鲍残心知中招,暗骂:“狡猾老鬼”。一面骂,一面竭力抗拒箫声,可那箫声听来平平无奇,体内的元气却似活活冻住,无论怎么驱使,就是没有动静。 简怀鲁用笔挡住古运锋,用箫困住了鲍残,目光一斜,落在蛇眼人身上。那人盯着这方,神色木木呆呆,似乎无动于衷。 “麻中直!”古运锋一声厉喝,“你还等什么?” “三对一!”蛇眼人摇了摇头,“不划算呀!” “少废话!”鲍残咝咝怒叫,“这又不是做生意!” “谁说不是。”麻中直一耸肩,懒洋洋地抽出符笔,“天下的事都是生意!”话没说完,笔尖亮起一点红光。 “不好……” 简怀鲁心头一沉,红光无声暴涨,轰隆一声,化为一团大火,笔直向他冲来。 吹花郎一晃身,墨烟消失,电流失去障碍,哧溜一下,顺着雷鞭冲了过来。 他侧身闪过,符笔一勾,电流向左偏出,一声巨响,火球扭曲,闪电乱窜,电光与火焰撞在了一起。 一阵气浪翻滚,潭边沉寂下来--吹花郎站在中央,牧龙者各占一角,势成一个品字。 “一对三!”吹花郎呵呵一笑,“有意思!” 啪,鲍残抖动雷鞭,目光极为阴沉。他的心里怨毒,恨不得咬下对手一块肉来。 一抖手,雷鞭扫出,简怀鲁闪身跳开,回手一笔,挡开了麻中直一道火光。火光凌空转折,扫中一块岩石,石头登时焦黑,啪啪裂成几块。 “镕金火雨!”古运锋横笔一扫,天空中滚出一大团火红熔化的铁汁,簌簌簌好似下了一场火雨。 简怀鲁挡开火舌,铁雨已到头顶。他后撤一步,笔尖上扬,射出一股凛冽寒气,一刹那,火雨冷却了武术钢珠钢刺,叮呤当啷地掉了一地。 钢刺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痛无比。吹花郎立足未稳,身后狂风忽起,他的目光一凝,盯着眼前的钢珠,珠面成百上千地映出一个人影--鲍残手持雷鞭,正以万钧之势向他抽来。 简怀鲁接连化解了两道厉害符法,这时力穷势尽,只求闪身躲开。谁知一拧身子,腰腿不听使唤,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多年来颓废酗酒,无论体力法力,都已大不如前。 “如果还能飞……”他闭上眼睛,心里微微叹气。 鲍残眼看得手,心花怒放,冷不防飞来一道乌光,势头又快又沉,当的一声撞在他脸上。 牧龙者眼前一阵昏黑,左耳轰隆作响,他连人带鞭地飞出十米。天幸神志还在,抖手一鞭,缠住了独角龙的脖子。 巨龙一摆头,发出一声哀号。鲍残借这势子站稳,左颊吹气似的肿胀起来,他摇晃了两下,吐出一口鲜血,血里白亮亮地躺了两颗牙齿。 乌光飞回,落在了一只手上,那只手厚软有力,乌光现出原形,竟是一口长柄煎锅。 “臭婆娘……”鲍残气得发狂--堂堂牧龙者,竟被一口煎锅打飞,要是传了出去,还不叫人活活笑死。 “小子!你妈妈没教你礼貌吗?”申田田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一手持锅,一手持笔,嘴里还叼了一只烟斗,“养出你这样的儿子,你妈妈真是太不负责了!” “逗我娘……”鲍残的舌头肿了半截,骂人有些含糊。 “呵!”古运锋皮笑肉不笑,“女狼神威风不减啊。” “托你的福!”申田田两眼一翻,“还过得去!” “你来做什么?”简怀鲁瞪了妻子一眼,似乎和是不满。 “送烟斗呀!”申田田将烟斗抛给丈夫,“你把烟斗落在家里了!” “就送烟斗?”简怀鲁接过烟斗,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顺路来拍两只苍蝇,你没什么意见吧?” “拍苍蝇?”简怀鲁闷声闷气地说,“弄脏了锅子,吃饭可要拉肚子的!” “拉就拉,老娘不怕!”申田田扬起脸来,目光扫过众人,“现在是,二对三!” “看来我得加把劲!”麻中直一耸肩,大喝一声“来”。他的脚下红光涌起,所过长出片片铠甲,一眨眼,他披上了一身火红色的铠甲,盔顶一只独角,直勾勾地刺向天空。 “火犀望月甲!”申田田不禁动容。 “奇怪了!”麻中直皱了皱眉,“古运锋,你见过抽烟的只吸不吐吗?” 古运锋一听,猛可想起,简怀鲁自从拿了烟斗,只是吸入烟气,没有吐出一口。 “糟糕!”他心头一跳,简怀鲁已经发难。 “烟兵鬼弹!”吹花郎一张嘴,吐出一个烟球,方圆十米,浓黑如墨,申田田符笔一扬,一点火光射入黑烟。 砰,仿佛油气遇火,烟球剧烈爆炸,黑浪滚滚,遮天蔽日。 “老乌贼该死!”古运锋自恨一时大意,居然忘了对手的惯技。 方圆上下,数百米尽为黑烟笼罩,烟里混入符法,无比辛辣呛人。三个牧龙者眼泪长流、连连咳嗽,只见四周人影晃动,完全不知道真假虚实。 鲍残狂舞雷鞭,想要护住身子,可是还没舞开,左方劲风忽起,雾气中闪出一道黑影。他慌忙调转鞭梢,不料一鞭扫空,耳边疾风射来,咣当,一下重击,鲍残扑倒在地。 “还剩两个!”申田田的声音如在耳边,麻中直暗暗心惊,黑影憧憧,四面拥来,一瞬间,他躲过了三下重击、两道符法,电光击中宝甲,迸出了蓝白火花。 “烛幽慧眼!”麻中直掉转笔尖,在眼上画了两下,两眼红光喷出,光灼灼的有如火炭,目光到处,黑烟消散,绰约可见四面的景象。 人影一闪,简怀鲁冲出雾气,震灵笔向前一指。麻中直仓促抬笔,符笔险些脱手,他久经战阵,深知对方公不离母,简怀鲁当面出手,申田田十九在后。 麻中直滴溜一转,纵身跳起,双脚刚刚离地,一股狂飙席卷过来。 “来得好!”麻中直瞥见申田田的身影,铿,右肘弹出一把月牙大斧,居高临下,狠狠斩落。 “当!”斧刃劈中煎锅,铁锅分毫未损。麻中直吃了一惊,凝目一望,正与申田田的双眼对上,女道者的眼里透出一股狠笑,长长的符笔衔在口中。 麻中直下意识举起符笔,不防申田田动若脱兔,煎锅架开大斧,左手攥成拳头,牧龙者的符还没画成,拳头已经到了胸口。 剧痛破胸贯入,麻中直向后飞出,轰隆隆撞塌了一面山崖。山石乱飞,石壁上多了一个深坑,牧龙者陷进坑里,一下子爬不出来了。 “铜墙铁壁!”简怀鲁一扬笔,满地的随时争先恐后地跳了起来,咔啦啦结成了一面石墙。麻中直眼前一黑,竟被活活封在坑里。 “紫阳千照!”百十团紫火从天落下,黑烟遇火燃烧,发出凄厉尖叫,紫火不依不饶地一路追赶,烧得黑烟惨叫不断。 一眨眼,黑烟烧光,古运锋踩了一只银白飞轮,从天上向下张望。但见简氏夫妇并肩站立,鲍残的那条雷鞭,已经到了吹花郎的手里。 远处一大片山崖都在摇晃。谁在里面,古运锋心知肚明。可他料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两个部下一个昏倒、一个被困,自己却连救援的工夫也没有! “我想念我的剑!”简怀鲁望着飞轮,幽幽叹了口气。 “我也怀念我的甲!”申田田露出一丝苦笑。 “两条狗爬虫!”古运锋破口大骂,“上来呀,上来咬我呀?” “你的'金城不破符'能撑多久?”申田田皱了皱眉。 “三分钟!”简怀鲁随口回答。 “够了。”申田田捋起袖子、露出胖乎乎的小臂,“二对一,我要把这个破轮子摆平!” “陆对空!”古运锋呵呵冷笑,“你好大的胆子!” 申田田哼了一声,后撤两步,她不进反退,古运锋心中惊疑,不防女狼神一拧身,嗖,煎锅大力掷来。 煎锅来势虽快,可要击中羽士,无异于痴人做梦。古运锋正想开口嘲笑,人影一闪,简怀鲁纵身跳起,轻飘飘地落在了锅上。 “冰凝雪箭!”吹花郎符笔一扬,空中气温陡降,水汽凝结成千万冰刺,直奔古运锋射出。 “紫阳千照!”古运锋放出团团紫火,冰箭遇火,化为袅袅白气。 白气四散弥漫,牧龙者眼前一迷,咻,电光星闪,雷鞭势如毒蛇,从浓雾里一蹿而出。 忙乱间,古运锋尽力抬起飞轮,嗡,雷鞭扫中轮底,电流汹涌贯入。牧龙者发出一声怪叫,飞轮失去控制,笔直向下坠落。 “烈焰神锋!”申田田跳了起来,笔尖射出一道长长的火焰。 火光扑到眼前,古运锋符笔一圈,身前跳出一团白光。火剑刺中光团,哧溜滑向一边。 申田田一个箭步蹿了上来,身法快过火焰,拳头绕过白光,击向古运锋的面门。牧龙者左手一挡,身子几乎散架,他一口气憋在胸口,连人带轮地向后飞出,轰隆隆接连撞断三棵大树,飞轮摇摇晃晃,总算蹿上了高天。 牧龙者灰头土脸,吐出一口浊气,低头一看,简怀鲁踩着煎锅飘然落地,申田田大步赶上,伸手一抄,又把锅柄抓在手里。 女道者轻轻松松,挑着丈夫百来斤的身子,大声说,“可惜哇,就差一点儿!” “不要紧。”简怀鲁笑笑嘻嘻,“一次不行,再来一次!” “哼!”申田田愤愤不平,“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古运锋半身麻痹,元气一阵沸腾,心想这对狗爬虫配合默契、诡诈百出,看那两张嘴脸,一定还有别的损招。可是就这么逃走,他又感觉十分不甘,羽士输给了爬虫,如果传了出去,震旦里再也不用混了。 正犹豫,申田田左脚后撤,再次抡起煎锅,古运锋心头一凛,不自觉攥紧了符笔。突然间,一声哭叫传来,嗓音尖细稚嫩,似乎来自潭边。 古运锋转眼一看,独角龙怒目圆睁,巨大的龙爪下面,躺了一个幼小的男孩! “小容!”煎锅掉在地上,申田田目瞪口呆。简怀鲁微微皱眉,忽地大喝一声:“你们两个,给我出来!” 树丛里沙沙作响,方非当先走出,简真跟在后面,畏畏缩缩,十分垂头丧气。 “怎么回事?”简怀鲁厉声喝问。 “小容……”简真咽了一口唾沫,哭丧着脸说,“他一定要来,我拦不住……”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方非可以作证!” 简怀鲁走后,申田田放心不下,随后追赶丈夫。临行前她交代简真,务必看住弟弟。简容古灵精怪,一看父母神色,就知道出了大事,他一心要看热闹,申田田前脚刚走,他就鼓动兄长随后跟踪。 简真向来胆小,畏缩不前,简容气得大叫:“胆小鬼,我自己去!”驾起小剑,自行追了上去。 大个儿望着弟弟的背影,挠了一会儿头,还是与方非追了上来。 申田田心系丈夫,没有留意身后,简容赶到小潭边,探头一望,心花怒放--潭边两个庞然大物,尽管满身疮痍、死气沉沉,可是看那模样体态,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神龙。 简容长到十岁,头一次目睹活龙。他从小听惯了道者故事,故事到了最后决战,主角无一不是乘龙飞翔、威风八面。 养一条神龙是他的梦想。一见两条巨龙,简容恨不得马上踩到他们身上。那边当爹的吐出烟雾对敌,这边做儿子的趁乱飞到潭边。谁知巨龙闭眼趴着,任他手舞足蹈,就是不理不睬。简真心里比较二龙,独角龙个头更大,于是飞到他的面前,毛手毛脚地去拨他的眼皮。 神龙灵觉敏锐,简容一来,他就知道。本意不加理睬,谁知小人儿得寸进尺,居然敢来招惹自己。 简容撩拨几下,独角龙一动不动,不由心中犯疑:“这条龙死了吗……”这念头还没转完,一只龙爪飞来,将他狠狠按在地上,简容浑身剧痛,登时哭了起来。 知子莫如父,简真还没说完,简怀鲁就已猜到了来龙去脉,一时面色铁青、闷声不吭。申田田望着简容,一腔斗志飞灰湮灭,呆了呆,抬头惨笑:“古运锋,我们认输,任杀任剐,绝无二话。只求、只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话没说完,泪水夺眶而出。 “这件事嘛,我也做不了主!”古运锋打起了官腔,“龙嘛,总也要吃东西!” 夫妇俩面色死灰,申田田身子一晃,双腿阵阵发软。简怀鲁扶住妻子,抬头叫道:“古运锋,我儿子如有三长两短,我把你……”说到这儿,吹花郎忽然说不下去。 “你把我怎么样?”古运锋阴沉沉一笑,“简怀鲁,这是报应!你不是要替这些爬虫出头吗?好哇……”他顿了一下,目光冷如寒冰,“这下子你就好好看看,看这爬虫怎么吃掉你的乖儿子?” 简怀鲁拳头一紧,捏得咯崩作响。 轰隆,山崖崩塌,火光里蹿出来一头小山似的犀牛,浑身浴火,狂奔中人立起来,变回了麻中直的样子,抡起大斧猛冲过来。 “慢着!”古运锋锐声高叫。 “怎么?”麻中直两眼一翻,“不打了?” “看到了吗?龙爪子下面就是简怀鲁的儿子。别着急,慢慢来!哈哈,我赌这条龙从脚吃起!” 麻中直一转念,明白了古运锋的用意,冷笑一声说:“谁说的?照我看,应该先吃头!” “咱们打个赌!十点金怎么样?” “好家伙,又想黑我的薪水!”麻中直犹豫一下,打了个手势,“八点金!” “成交!”古运锋双手一拍。 两个牧龙者没心没肺,不顾申田田肝肠寸断,在那儿下起赌注。独角龙凑近简容,嗅来嗅去,小东西吓得要死,只觉龙须掠过脸颊,不由发出一串呻吟。 “看吧!”麻中直一脸兴奋,“我说了先吃头!” 巨龙忽地抬起头来,发出一阵吼叫,吼声响如闷雷,在空气中来回滚动。 “它说什么?”申田田忙问丈夫。简怀鲁摇头叹气:“你问我干吗?我又没学过龙语!” “你……”申田田一跺脚,正要发作,忽听方非涩声说道:“阿姨,我听懂了,这条龙说,他要吃了小容!” “什么?”申田田转过身来,死死瞪着方非,紧跟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简怀鲁一手扶住妻子,瞪着方非,脸色发白:“你、你会龙语?” 吃过了能言果,方非能与百灵对语。吹花郎这一问,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住口不答,专心聆听龙语。这时老龙翻了个身,张开双眼,眸子浑浊失神,嘴里发出无力的呻吟:“长牙,你不能这样做!” “凭什么?”独角龙一阵咆哮,“桃花鳞,我受够了!这些道者可恶透顶,抽我的血,揭我的鳞,还将我的角寸寸锯断,龙角连着心,那是多么得疼啊。桃花鳞,你的鳞甲曾是那么漂亮,当你从落英潭里升起的时候,就连岸边的桃花也会自惭形秽。可是看看你吧,你如今一身癞疮,发出死鱼样的臭味。这是谁造的孽呀?没错,是道者!神龙曾为他们浴血苦战,时过境迁,他们就把我们踩在脚下!桃花鳞,我受够了,只有吃掉这个小人儿,才能让我好过一点儿!” “他只是一个孩子!”老龙晃动长须,说话有气无力。 “那又怎么样?”长牙眼中闪过一丝悲怆,“我的孩子都死了,别说成为龙,就连化为蛟的机会也没有。它们的血染红了海水,我眼睁睁瞧着,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那种锥心之痛啊,我永世不忘。我要吃了这个孩子,让他的父母也感受到我的痛苦!” “长牙,别这样!”桃花鳞近乎哀求,“伤害天真的生灵,将会把你变成妖龙!” “我活够了。”长牙仰天长吟,“自从火链穿过骨头,我就已经万念俱灰。让魔头来吧!以苍龙的双角起誓,就算成为一条妖龙,我也会向道者讨还公道!” 长牙越说越怒,眼里毒火喷射,几乎神志不清,最小的刺激也能叫它狂性大发,那只巨爪稍稍一动,简容立马粉身碎骨。 申田田不省人事,简怀鲁束手无策。方非的心子怦怦乱跳,脑海中光亮一闪,忽地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这念头来势汹汹,让他浑身发抖,少年不由迈出了一步,这时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站住!你的命不属于你,你死也就算了,可是那个人呢?她不是你最在意的吗?回去,什么也不要做,作为一个度者,就该藏在乌龟壳里……” 不知不觉,方非又把脚收回原地。不知怎么的,之前的念头越发强烈,也说不清是良知还是本能,简容的哭声嘤嘤传来,犹如千百钢针,狠狠扎入他的心口。 “我该怎么做?”方非自觉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拽着他死命向前,一半将他狠狠拖后,两边各不相让,几乎让他发狂。 “燕眉在这儿,她会怎么做?”方非扪心自问。 乌有浩川,舍我精魂,天渊咫尺,度此凡人--少女的吟唱似在耳边,空气中漂浮着幽幽的香气。 “她点化了我!”燕眉的作为,就是她的答案。 方非闭上眼睛,轻灵的白影在眼前闪动。紧跟着,他呼出一口长气,大踏步走向巨龙。 目光纷纷投来,震惊、好奇、惊恐、诧异--简怀鲁在后面叫嚷,简真也在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方非全都听不见了--他的耳朵滚烫发热,几乎快要燃烧起来。 “昂!”一声龙吟。方非抬头望去,神龙的尾巴高高扬起,一旦落下,方非必然粉身碎骨。 “长牙!”少年徐徐开口,他感觉自己的声音走了样,又闷又沉,好似天边的雷声。他每吐出一个字,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龙尾停在了半空,长牙眯起眼睛,静静打量面前的小人。 “龙语者?”巨龙发出轰隆巨响,“有何见教?” “长牙,我们谈谈!” “谈什么?” “放了这个孩子!” “凭什么?” “你不该将怨恨加诸给无辜的人!” “你也敢来教训我?喝,小东西,你的年岁还不及我的零头!”巨龙昂起头来,声势威严,方非面对这龙,自觉渺小如尘。 “你的话说完了吗?”长牙瞪着少年,目光凌厉如电。 方非的胸中波澜起伏,心头的冲动更加强烈,好似海底的泡沫,止不住地翻涌上来。 “长牙,你忘了吗?那时你的牙还没这么长,你的身子也细弱好多。灵河水汤汤流逝,清凉的晚风叫你鬃毛飞扬。你在月光下对我起誓,即使江河倒流,天地反复,你也将会信守正道。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誓言啊,长牙,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天啦!”巨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你是谁?” 方非的心里万分诧异,可舌头就是停不下来,许多从未想过的字眼从嘴里蹦了出来。 “……你在星原浴血苦战,不曾畏惧过大鹏的利爪,你紧紧追随六龙,就像影子依附着光明。那时间,你的血比天空还青,你的眼睛比星辰还亮。长牙啊,你是多么了不起的龙呀,当你站在广袤的星原上,仿佛世界都在你的脚下……” “你是谁?”长牙垂下头颅,青色的泪水落在地上,腾起咝咝的白气。 “……长牙,坚守你的道,长夜总会过去,苦难不会久长。东方的号角吹响的时候,希望你,还会飞在我的前方……” “你是谁呀?” “我的开道龙啊,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吗?” 巨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头颅顿在了地上。他闭上眼睛,青色的血泪汩汩流出。方非的胸中充满了哀伤,他忘记了恐惧,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长长的龙牙。长牙的身子一阵阵发抖,恭顺驯服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初生的羔羊。 “见了鬼了!”麻中直一皱眉头,“古运锋,这条龙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古运锋喃喃道,“这家伙会龙语。” “你不会龙语吗?”麻中直瞅他一眼。 “呸!”古运锋老脸一热,“我会跟爬虫说话?” 长牙移开了爪子,下面的孩子已经昏迷了,他拎起简容,轻轻送到方非怀里。 “着!”麻中直摇了摇头,“龙被说服了!”古运锋变了脸色,一扬笔,火球呼啸窜出。 嗤,乌光划过,火球熄灭。简怀鲁适时赶到,拦在了方非面前。 “杀了龙语者!”古运锋的牙缝里迸出字来。 麻中直冲向方非,他在少年的左后方,简怀鲁前当古运锋,后顾不暇,一眨眼,大斧高举,闪电般劈向方非的后颈。 “当!”金铁交鸣,巨斧砍中一把长刀,简真伟岸的身躯竟也晃了一下。 麻中直脚下一勾,大个儿下盘不稳,左摇右晃。牧龙者斧上加力,轰隆,简真摔倒在地,身下的岩石尽数粉碎。 “小子!”麻中直阴阴一笑,“你压坏了我们家的地!” 简真的眼前金星乱迸,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屈膝向上一顶,可被对手封住。牧龙者笔尖一勾,画出一个火球,火光炽亮,照得简真两眼酸痛。一刹那,他心里想了好几个应对的符法,可是笔尖颤抖,说什么也画不出来。 乌光一闪,火球还没出手,又一次无声熄灭。 简怀鲁救了儿子,但却露出了破绽! “雷枪电斧--”古运锋一声锐叫,匹练似的电光划破长空,吹花郎的面孔明亮如雪。 哧溜,简怀鲁翻着跟斗摔了出去,砰,贴地滑出十米,脸上惨无血色。 “五雷轰顶--”古运锋运笔一搅,笔尖出现了五色云光,每一道云光均有电流转动,突然五气合一、聚成云团,跟着一声尖啸,从百米高空俯冲直下。 简怀鲁想要抬笔,可是浑身痛麻,符字写到一半,再也写不下去。 云团如滚雪球,来到方非头顶,已有十亩大小。云里的闪电横冲直撞,方非抱着简容,仰望五色雷云,不由得目瞪口呆。 “昂!”一声龙吟,巨大的龙身宛转升起,鳞甲奋张,四爪飞扬,一双龙眼炯炯发亮,没有悲伤和恐惧,只有热情和希望。 雷云裹住了长牙的身子,冰冷的电光尖啸而出,每一片龙鳞都被照亮,巨龙通身上下冰火飞溅,出奇的瑰丽,出奇的绚烂! “昂!”长牙发出最后的吟唱,长长的身子盘空舒卷,有如惊虹横贯长天,残缺的龙尾扬了起来,映着凄厉的电光,恍如一面凛凛抖动的战旗。 它摔了下来,天地间幽幽一暗,跟着就是一片苍凉! 左膝一软,方非跪在了地上,硕大的龙头就在前方,他伸出手来,轻轻抚过冰冷的龙须,心底的某处,随着龙须阵阵颤抖。 “长牙……”当泪水涌出眼眶,方非才意识到,他在为这神龙哭泣。 “真想听听东方的号角啊!”长牙竭尽全力,把头朝向方非。 “你会听到--”少年的嗓子哽住了。 “我是你的龙!永远都是……”长牙望着方非,发出满足的叹息,它的瞳孔涣散开去,巨龙闭上了眼睛,嘴角凝固着一丝笑意。 长牙在笑,它是笑着死去的! “呀--”古运锋歇斯底里,发出一声狂叫,“你们杀了我的龙,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它不是你的龙!”方非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微微发抖,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深沉的悲哀弥漫全身,可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想要放声痛哭,可是眼里又干又涩,一口气涌到嘴边,化为了一阵冲天的长笑。 古运锋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笑声似曾相识,叫他心生恐惧。 乌光破空,牧龙者下意识纵轮躲闪,笔尖一绕,挡开了简怀鲁的一击。吹花郎双眼充血,奔跑如飞,一扬笔,发出一道长长的闪电。 “雷枪电斧!”两人同时出手,电流遇个正着,迸出万道强光。 光芒刺得简真两眼生痛,映出麻中直狰狞的面孔。大个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身子向上一挺,膝盖顶中了对手的小腹。 麻中直闷哼一声,高高弹起,大斧往下一抡。大个儿侧身闪过,斧刃划过岩石,激起一溜火星。简真腾身出脚,踹中了牧龙者的胸口。麻中直翻着跟斗向后飞去。大个儿跳了起来,又是一拳送出。 麻中直抬手一挡,拳劲强得出奇,牧龙者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上高天。 刷,简真抖出翅膀,追赶上去,麻中直一挺身,让过大个儿的一踢,身后铠甲振动,也抖出了一对火红的翅膀。这时简真挥刀斩来,他横斧一拦,刀斧交错,迸出耀眼火星。 “轮到我了!”麻中直右膝突起,撞上了简真的肩头,两副铠甲撞在一起,天空中好似响了一个霹雳。 大个儿身子一歪,露出老大破绽,他慌忙拧身,可已迟了。麻中直大斧挥过,咔嚓,一扇翅膀折成两截。 简真从天上掉了下来,还没落地,麻中直俯冲下来。大个儿尽力向后一滚,不料牧龙者双脚沾地,化为了一头浴火的犀牛,四蹄如飞,号叫着冲了上来。 简真来不及躲闪,一咬牙,就地一滚,青气翻腾,化为了一头苍青色的巨狼。 砰,两头怪兽撞在了一起!苍狼摔出十米多远。火犀扑了上去,乱踢乱顶,苍狼连抓带咬地拼死抵挡。双方一阵冲撞扭打,青光火气翻翻滚滚,所过岩石开裂、地面下陷,巨木连根拔起,好似一棵棵无助的小草。激斗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哀嗥,苍狼横着被甩了出去,迎头撞上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巨石粉身碎骨,苍狼也瘫倒在地,四爪死命刨地,可就是爬不起来。 火犀冲了过来,独角锐如尖枪,迸射出犀利光芒。 呼,一阵狂风扫过,两头巨兽中间,多出来一条巨大的龙尾。 砰,火犀摔了回去,身在半空,麻中直变回原形,一个跟斗稳稳落下。 牧龙者又惊又气,瞪视那条老龙,桃花鳞一扫颓气,冲天发出悠悠长吟。 “老畜生,反了吗?”麻中直一抖腕,符笔在手。 “天火燎原!”牧龙者虚空画过,一团火球冒了出来。 嗷,桃花鳞巨口怒张,吐出一团白花花的水球。水火撞在一起,白色雾气蒸涌。水与火不住交锋,不但没有缩小,反而双双变大。有时水进一尺,有时火进一米,这么来来去去,转眼大如两座小山。 桃花鳞目睹长牙惨死,起了搏命的心思,吐出了性命攸关的元水。元水可以引动天下之水,是神龙乘云上天的本钱,一旦吐出,大气中的水分都向元水汇集,连波叠浪,声势骇人。 麻中直本来可以破解这水,只是元水一破,神龙必死。龙死了,就少了一件生财的工具,他是牧龙者里的精算师,赔本的买卖绝对不干,无奈中只好水涨一分、火涨一分,脑子飞快转动,拼命思索两全其美的法子。 正转念头,他肩头一沉,叫人拍了一下。麻中直大吃一惊,他的灵觉惊人,这时有人逼近,居然无所察觉。 他心头一乱,神通登时削弱,元水势如脱缰的野马,冲灭火焰,排山倒海似的压了过来。麻中直变了脸色,来不及躲闪,身后那人淡淡地叫了声:“停!” 水团十分听话,说停就停,悬在麻中直头顶,就如一堵活动的水城。 麻中直的心子别别乱跳,回头望去,身后站了一个青衣老太,鹤发童颜,手扬符笔。 “庄姥姥!”简真大声欢叫。 庄老太点了点头,一挥笔,水山滚了回去。桃花鳞张开巨口,只一吸,又将元水吞进肚里。 麻中直倒退了一步,握笔持斧,死死盯着老人。庄老太扫他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说:“小伙子,逞强可不行!” 麻中直闷声不吭,庄老太也不理他,目光投向远处。两个道者一天一地,斗得正急。古运锋飞轮如电,超乎视觉极限,眼看在前,忽又在后,眼看在左,他又从右边的虚空里钻了出来。简怀鲁吃了不能飞行的亏,身上的袍服烧坏了多处,头发也被打散,如疯如狂,团团乱转,要不是雷鞭护体,早就输了好几次。 “古运锋!”庄老太高叫一声。古运锋一转头,庄老太到了面前,他吓了一跳,仓皇驾轮后退,飞驰中抬起符笔:“雷枪……” “电”字还没出口,古运锋脑门一痛,好似挨了一记闷棍。他原地转了两圈,停下时摇摇晃晃、形同醉酒,长发披在脸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庄老太踩着一缕青光,悠悠然浮在半空,“古运锋,你往来牧龙,我可是从没管过你。可你变本加厉,居然想要杀人灭口,我再要袖手旁观,可有一点儿说不过去!” “庄映雪!”古运锋胸口起伏,面红如血,“你这么做,可是存心与白王为敌!” “呵!”庄老太笑了笑,“少拿皇师利来压我,我老了,不爱打打杀杀,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你们三个把龙留下,乖乖离开留云村,要不然,哼,我把你们打成一包,直接寄到琢磨宫去!” 古运锋的脸色阵红阵白,知道这老太婆说得出做得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的仇,只有留待以后再报。 他咬牙笑笑,转向麻中直一声大喝:“愣什么?带上窝囊废,我们走!” 甲士脸色阴沉,俯身抱起鲍残。那小子口吐白沫,还没苏醒,麻中直一抖翅膀,冲天飞起,与古运锋一前一后,晃眼钻入云层。 老龙望着二人,悲吟一声,忽地轰然倒下,浑身抽搐不已! 简怀鲁抢上前去,一摸龙须,冲口叫道:“庄道师!” 庄老太落在龙前,右手挥笔,轻轻念诵两句,左手伸出,“噗”地插入巨龙的胸膛。桃花鳞发声哀叫,眼神极尽痛苦,可又竭力忍耐,尽管浑身发抖,但也一动不动。 “有了!”庄老太吐一口气,将手缩回,她的手攥成拳头,沾满了青色的龙血。老人徐徐摊开手,手心里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虫子,尖头刺脚,形似龙虾,浑身拼命扭动,发出咝咝的尖啸。 “金符虫!”吹花郎微微动容。 “这也难怪!”庄老太叹了口气,“有了这个东西,神龙就不能变化,牧龙者远在天边,也能要了他的命!” “庄姥姥,干吗不毁了它?”简真盯着那虫,又惊又怕。 庄老太摇了摇头:“这东西只有天道者才能造,白王皇师利,可不是好惹的。”她低头想了想,冲金符虫说,“替我带个话,告诉皇师利,如果还记得当年的庄道师,不妨来留云村喝一杯茶。” 她一扬手,虫子放生尖啸,张开两片薄翅,只一闪,冲天消失。 “好快!”大个儿连连咋舌。 “庄道师!”简怀鲁深感不安,“怪我一时冲动,给您惹了麻烦!” 庄老太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玉京通灵台常说,人老骨头松,需要经常活动活动。再说皇师利忙得很,请也请不来呢!”老太婆目光一转,投向长牙的遗骨,眼里闪过一丝伤感,“可惜,我还是来晚了!” “他们为什么要牧龙?”方非的心里似有一团火焰。 庄老太看他一眼,笑了笑说:“神龙通身是宝,龙血、龙鳞、龙角,放到黑市里,样样都是畅销货!神龙不能圈养,要不乘云飞动,不出几天就会死掉,所以必须经常放牧。道者和神龙渊源很深,从古至今,牧龙都是死罪。可是皇师利出于私心,一直暗中鼓励牧龙。这么多年了,哼,一个牧龙者也没有判刑!” “又是皇师利!”方非暗暗记了一笔。 “小容!”申田田苏醒过来,踉跄着飞奔上前。 方非抱起简容,交到她的怀里。女道者抱住儿子,以为已经遭遇不幸,拼命又摇又晃,登时把简容晃醒了。小家伙张眼看见母亲,哇地哭出声来。申田田只一愣,紧紧抱住儿子,一时喜极而泣。 方非回头看去,长牙的躯体已成灰白,他忍不住伸手抚摸,龙头冰冰凉凉,好似一块无知的顽石。 “方非!”简怀鲁轻轻叹了口气,“神龙死后,就会化为石头。” 凉意幽幽,透过指尖传来,方非望着巨龙渐渐石化,心里升起一阵凄凉。 “桃花鳞!”有人忽用龙语说话,方非掉头一看,说话的是庄老太,她符笔一指,老龙身上的火链簌簌脱落,“你自由了,上哪儿去都行!” “我就留在这儿!”老龙望着长牙的化石,眼里流出深切的悲伤,“我的兄弟死了,除了我,谁来给它做伴?” “好吧!”庄老太叹了口气。 桃花鳞挣起身来,看向方非,龙眼清莹如水,透出奇异的光彩。 “昂!”老龙举头向天,发出一声长吟,身子宛转上升,直到尾巴离开地面。它盘在空中,龙身卷曲了三次,舒展了三次,斑驳的鳞甲生长如飞,残破的龙角也弥合无痕。片片龙鳞发出迷人的光彩,白里透红,就像是迎春怒放的桃花。 老龙低吟一声,悄然失去了形体,化作了一团花光流溢的云气,云气注入深潭,空气中漫开了一阵冷香,轻轻包围众人,久久也不散去。 “云龙香!”简怀鲁的脸上闪过一丝伤感,“好多年也没有闻到啦!” 庄老太点了点头,一转身,忽地轻叫了一声。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长牙龙的化石头上绿意涌现,冒出来一枚孤零零的树芽。紧跟着,嫩芽生长如飞,笔直向上,无花无叶,也不分叉,长到一米多长,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简真十分诧异。 “这是尺木!”庄老太望着石龙,若有所思,“尺木是神龙的精魂变化,活着时长在龙的头部,死了也随魂魄散去,神龙没有尺木,就不能乘云变化。尺木、龙珠、元水,神龙三宝,舍之必死,常与神龙同化,很少留在人间。唔,现在长了出来,真是有点儿古怪?” “我来瞧瞧!”简真毛手毛脚,上前要采。 “别乱来!”庄老太伸手拦住他,“有缘人才能采,人不对,尺木就会石化!” “有缘人!”大个儿一愣,回头看向方非。庄老太笑了笑,点头说:“小度者,只怕还得你来!” 方非心中迟疑,简真推了他一把,他才走上前去,握住那根“尺木”。木棒入手冰凉,纹理十分细润,一瞬间,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出长牙的影子--巨龙神态安详,冲他默默点头,倏忽云烟四起,那影子又模糊起来。 方非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跟着吃惊地发现,尺木已经连根拔起,落到了他的手心。他怔了一下,扬起尺木,木棒青碧流光,几乎全无重量,他似乎感觉得到--龙的精魂就在木中,勃勃跳动,跃跃欲飞。 “有意思!”庄老太呵地一笑,也不道别,转身向流云村走去。 “老道师真矍铄!”申田田目送老太婆消失,微微露出笑容。 “又欠她一个人情!”简怀鲁摇头苦笑。 申田田目光一转,突然怒形于色:“小真,你的铠甲怎么回事?” “什么?”简真转过身来,一脸茫然。 “看你背后?” 大个儿反手一摸,甲胄破了一块,露出里面的外套,他的翅膀被麻中直打折,神形甲受了损坏,回复不了原状。 申田田还要嗔骂,简怀鲁忽说:“小真今天做得很好,管家婆,你就别骂他了。”父亲帮腔的机会少得可怜,简真听在耳中,眼巴巴望着老爹,面孔涨得通红。 简怀鲁将申田田昏倒后的情形说了一遍。女道者听得惊心动魄,本以为庄老太救了儿子,谁知救人的竟是方非,她只觉不可思议,忍不住问:“方非,你跟那条龙说了些什么?” 方非想了想,说过的话云烟一片,除了只言片语,几乎记不起来。他满心困惑,摇头说:“我记不清了!” “你怎么会龙语?” “山都的金犼阿维兰,给我吃过一颗能言果!” “什么?”申田田失声大叫,“你进过山都森林?” 方非点点头。简怀鲁夫妇对视一眼,神情都很震惊。 “能言果可是宝贝呀!”吹花郎轻轻地说,“那是人头树的种子,金犼用元气滋养长成的。方非,从今以后,震旦里的任何种类,只要拥有语言,你都能轻易地听懂它们的话,并与它们任意交谈!” “可是刚才那些话……”方非仿佛陷入了一个谜团,“好像、好像不是我说的。我的身子里面还有一个人,说话的是他,不是我。” 简氏夫妇对视一眼,将信将疑,申田田说:“能言果还有这样的妙用吗?”简怀鲁摇了摇头,注目方非,流露出深思表情。 简容抽抽搭搭,嚷着回家,申田田又气又怜:“小鬼头,你平时的调皮劲儿上哪儿去了?哼,看你还敢不敢瞎胡闹。” 小东西羞愧难当,一想到龙爪下的光景,忽又哆哆嗦嗦地流下了眼泪。 申田田心生不忍,招呼众人回家。走了一程,方非回头望去,寒潭里升起一股云气,冷清清,白惨惨,一晃眼,就将巨龙的化石吞没了。 简容受惊过度,不到华盖车,就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其他四人坐在客厅,相对无语。简怀鲁燃起琅嬛草,一口口地吞吐不已,他的心思连接烟斗,烟气化作了飞龙,一条接着一条,在空中来回起舞。 “我去做饭!”申田田开口打破了沉寂。 简怀鲁却摇了摇头:“我想喝酒!” “不行……” “饭,能填饱肚子;酒,能填满脑袋!” 申田田沉默一下,苦笑说:“好罢!今天破例。” 不多时,酒杯斟满,简怀鲁举杯说:“为了死去的龙!” 方非心中酸痛,也举杯说:“为了长牙!” “长牙?”申田田小心地问,“独角龙的名字吗?” 方非默默点头,举杯饮尽,可是,无论多浓的烈酒,也冲不淡心中的伤痛,有些痛刻在心底,纵使岁月流迁,也不会轻易磨灭了。 “方非!”简怀鲁长长叹了口气,“我真想看一看你的气!” “什么气?”方非喝了酒,脑子晕晕乎乎。 吹花郎取出震灵笔,手一扬,笔尖吐出一缕黑气,气色明净疏朗,好似散落在水里的墨汁。 “在红尘中,人种的区别是肤色。”简怀鲁徐徐张嘴,吹动水墨色的烟气,“在震旦里,道种的区别是气色--苍龙青气,朱雀火气,白虎白气,玄武黑气,看到了吗,这一股气在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玄武人!” “魔徒呢,他们是什么颜色?”方非忍不住问。 吹花郎脸色一沉,冷冷说:“和入魔前一样。” 方非看了看双手,大概酒气作祟,双手红彤彤的,透着一团滚热,“我呢,我的气是什么颜色?” “你的点化人是什么颜色?”申田田问。 “红色!” “朱雀人?”女狼神一扬眉毛,“你也是红色!” “为什么?” “度者和点化人的元气相同!” 方非喜不自胜,大声叫道:“我也是朱雀人?” “没错!”申田田笑着点头。 简怀鲁却冷不丁说:“那可不见得!” 申田田一愣:“怎么不见得?这可是千古以来的通则!” “通则?”简怀鲁微微一笑,“那么管家婆,你见过神龙向朱雀人低头的吗?” 申田田皱眉摇摇头。 “你见过神龙为朱雀人舍身的吗?” 申田田还是摇头。 “只有苍龙人,才能降服神龙!”简怀鲁轻轻叹了口气,“我猜想,方非的元气也许是青色。” 申田田和方非同时开口,一个叫:“胡说八道!”一个说:“我不做苍龙人!” 简怀鲁哈哈大笑,说道:“管家婆,我跟你打赌,赌二十杯虫露酒!” “十杯!” “十五杯!” 申田田迟疑一下,拍手说:“好,我赌他是朱雀,你输了怎么办?” “我赌他是苍龙。”简怀鲁笑了笑,“我输了,一个月滴酒不沾!” “好极了!”申田田语气尖刻,“这可是一个戒酒的好机会!不过,死酒鬼,你怎么证明他的道种?” “很简单!”简怀鲁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他开窍!” “不行!”申田田跳了起来,“那是点化人的事!” “点化人还没找到,不过……”简怀鲁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震旦里可不太平!” 申田田迟疑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看本人的意思!”说到这儿,她的目光投向方非,“孩子,你愿意开窍吗?” “开什么窍?” “就是打开你的灵窍,导引出你的元气。” “元气?” “你有了道者之魂,魂魄生元气,元气你也有了,不过灵窍没开,它就流不出来。” “要元气做什么?”方非心中好奇。 “做什么?”申田田眨眼一笑,“红尘里,你们用墨水写字,震旦里,我们都用元气写字。有了元气,你就能凭空画符,灵虚飞剑,运天地之力,夺鬼神之机。” 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申田田说的都是他梦寐以求的本事,他惊喜欲狂,加上酒意作祟,大声说:“好哇,简伯伯,你为我开窍吧!” 夫妇俩对视一眼,简怀鲁笑着说:“过程有一丁点儿难受,你可要稍微忍耐一下!”方非点头说:“我不怕!” “好孩子!”简怀鲁把洞箫凑到嘴边。 “不是开窍吗?怎么又吹箫?”方非十分奇怪。 “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活!”简怀鲁咧嘴一笑,“我要像吹开花儿一样,吹开你的灵窍!” 箫声幽幽入耳,方非的心顿时一跳,身上每根汗毛都随箫声颤动,他的身子好似吹胀了的皮球,又胀又热,又酸又麻,而且伴随一股奇痒。 这感觉又奇怪,又难受,方非哎呦一下,想要跳起,不防申田田伸手将他按住,女狼神低声说:“忍耐一下,过一会儿就好!” 方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耳边箫声渐高,他的身子也随之胀大,可是伸手摸去,肌肤又好端端的,一点儿异样也没有。 这感觉重复了好几次,箫声变得急促起来,方非自觉越胀越大,几乎就要爆炸,这时“嗡”的一声,他的脑子一空,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只有箫声还在!若断若续,似在前方招手,他跟随箫声向前,周围都是散漫的灵光,有的像鱼,有的像鸟,飞腾踊跃,生机骀荡。 他仿佛成了一个胎儿,躺在这一片灵光之海,舒服惬意,漫无目的,渐渐地神志模糊,融化在无边的灵海…… 醒来时已是夜深,方非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华盖车的客厅。 “他的胎光窍开了!”简怀鲁坐在一边,抽着香草。 “开完窍了吗?”方非爬了起来,看看自身。 “还早得很呢!”申田田笑着说,“人有三魂七魄,就有十个灵窍,今天只吹开了胎光窍,还剩九个灵窍。慢工出细活,一天吹开一窍就够了,要不然,你的身子可受不了。喏,饿了吧,快来吃饭!” 震灵笔是笔,也是箫,吹出的箫声蕴含玄机,可以牵动万物的灵性。它能让花儿一瞬开放,也能叫蛀虫气绝身亡,冻结得了敌人的元气,也吹得开道者的灵窍。如果按部就班打开方非的灵窍,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可是到了简怀鲁的这儿,一切变得轻松容易,他能在短短的工夫吹开百花,也就能在短短的工夫吹开十个灵窍。 至于开窍的感受,吹花郎说得轻描淡写,方非亲身体会,才知道上了大当,这里的难受,可真不是“一丁点儿”-- 吹开爽灵窍时,人会高烧不退,方非躺在浴盆里,盆里的水从头到尾都在沸腾;幽精窍使人浑身变冷,方非呼出的气流,让虫露酒结了一层薄冰;尸垢窍又麻又痒,浑身活像是爬满了毛虫;伏矢窍倒好,只是昏昏沉沉,终日出现幻觉,简真后来说,那一天方非叫了几百声“烟煤”,大个儿很奇怪,他干吗老跟煤炭过不去;雀阴窍叫人狂笑,方非笑到几乎断气;吞贼窍使人幻听,耳朵边时而雷轰电掣,时而窃窃私语,还有许多古怪噪音,反复折磨他的神经;吹开非毒窍时,方非悲从中来,哭了整整一天,擦泪的手帕就没有干过;只有除秽窍最舒服,睡了一天一夜,连一个梦也没有做过。 简怀鲁每到小村小镇,都去给人吹花,有时收点儿佣金,有时高兴起来,干脆白吹白送,一路上呜呜咽咽,吹得满街满巷繁花似锦。 方非如果清醒,也常常跟在后面,一来欣赏吹花郎的神技,二来打探燕眉的消息。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一无所获,就连冲霄车的消息也沉寂下去,再也无人提起。 华盖车翻山越岭,用申田田的话说,抄的是“灵枢山的近路”。山间水旁,田畴涌翠,水车歌吟,田间不见农夫,倒有许多妖鸟妖兽。 有一类锄地鼠,棕皮黑眼,个头大过土拨鼠,刨土的本领更胜一筹。鼠妖成千累万,密匝匝涌入田间,连刨带拱,把土壤翻得妥妥帖帖。 翻过了土,白色的播种雀马上登场--雀妖大如麻雀,精挑细选,从谷堆里拣出种子,收藏在天生的嗉囊里,当它们飞过田头,天上就像下过一阵谷雨。 田中的沟渠四通八达,里面游动着无角的施雨蛟。妖蛟们不时昂起脑袋,兴云布雨,细雨点点滴滴,落在禾苗尖儿上;锄地鼠则冒雨奔忙,挑出田间的杂草,连根带叶地吃个精光。 红尘里稻麦收种,都以季节计算,可是到了这儿,九天就是一个轮回,作物生长的速度,快过方非的头发。一到收获季节,油光水滑的镰鼬就冒了出来,大尾巴扫来扫去,比风车还疾,比钢刀还快,经过的地方,庄稼倒伏如浪。接下来,这些小术士又化为了一阵旋风,卷起收割的稻子,向着打谷场飞去,它们的风势拿捏精妙,不会遗落一粒谷子,也不会带走一点泥巴。 田边果树成荫,树上的果子千奇百怪,除了冰橘以外,方非一种也不认识。叫人奇怪的是,看守林子的是一群白毛的猿猴。白猿爬上爬下,浇水捉虫,剪枝施肥,挑出成熟的果子,丢进竹编的箩筐,然后顶在头上,一溜烟跑进了村子。 除了看果子的猿,还有赶鱼的蟒,放羊的豹,牧鸟的隼。这些妖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向尽忠守职,从不监守自盗。 这些奇闻怪事,全是简真所说--这个胖墩墩的小家伙,当着众人畏畏缩缩,说起话来老是忘词儿。私下跟方非待在一起,登时变了一个人,信口开河,长篇大论,方非越吃惊,他就越起劲。 简真见方非啥都不懂,越发由着性子胡吹,吹到后来,胆敢夸口骑过一只穷奇,又亲眼见过獍犸跳舞。不防隔墙有耳,简怀鲁窝在一边,逮着这话跳了出来,笑嘻嘻地发问:“小真,你什么时候去过谜山哇,我怎么就不知道?” “我、我没去过谜山!” “獍犸不是长在谜山吗?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它们跳舞呢。来,小真,给爸爸吹一吹,它们怎么个跳法,站着跳,还是趴着跳,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嗐,别害羞呀,来,吹一吹,这事情可怪有趣儿的。” 简真窘得要死,脑袋缩到肩膀下面,瞅着父亲的笑脸,恨不得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给他的舌头打个死结。从那以后,一连几天,大个儿见了方非,都是羞答答地抬不起头来。 【进京】 这一天,到了吹开臭窍的时候。这一窍与鼻子有关,自从箫志响起,方非就止不住地连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了整整一天。简容闲着无聊,在一边仔细数过--前前后后,打了三千九百四十九个喷嚏,比起兄弟俩开窍时打的总数还多。 由于赌约在先,这一下可到了紧要关头。一家人全围上来,申田田两手叉腰,站在那儿大声叫阵:“死酒鬼,等着瞧,你马上就要戒酒了!” 简怀鲁叼着烟斗针锋相对:“管家婆,等着瞧,你的酒坛子就要倒霉了!” “倒霉的是你,你这只死酒鬼!” “管家婆,你的酒太少了,不够输吧!” “哼,多少跟你没关系,你再也用不着它们了!” “活到老,喝到老,这是我的终生爱好!” “你这个累教不改的惯犯!” “你打算判我什么刑?终生喝酒吗?” 两个人唇枪舌剑,往来交锋。申田田气冲斗牛,唾沫横飞,简怀鲁却笑嘻嘻的,一点儿也不生气,这斗嘴声夹杂在方非的喷嚏声里,又古怪、又滑稽。 喷嚏忽地停下。夫妇俩一时住口,双双看向方非,申田田高叫:“笔呢?” “用我的乌号笔!”简真殷勤的奉上符笔,方非摇头说:“我自己有笔。”说着打开笔盒,取出了星拂。 “咦!”申田田看见那笔,两眼圆睁,简怀鲁也扬起眉毛,眼里透出深深的讶异。 方非打了一天的喷嚏,这时从头到脚神清气爽,中间像是横了一团云气。他手握笔管,指尖麻酥酥的,似有电流通过,云气顺着手臂流入了五指,又透过指尖注入了符笔。 “红色!红色……”方非心里大叫,可是笔锋一暗,吐出来一缕淡淡的青气。 车里一片沉寂,目光全部停在这一缕气上--方非握着星拂,呆若木鸡,一刹那的工夫,推动了所有的生气。 “哈!”简怀鲁左顾右盼,洋洋得意,“十五杯酒哇!” 申田田像是没有听见,望着那缕青气,眼里如痴如醉:“真美呀!雨过天青,新雨过后的天空才是这样的青色。” “还有别的青色吗?”简容好奇发问,简怀鲁却在一边咳嗽提醒:“十五杯酒……” “怎么没有?”申田田瞧也不瞧丈夫,“苍龙人的元气都是青色。可青色也有深有浅,有浓有淡,有纯有不纯,海青、山青、水青都很好。藏青有点儿扎眼,我可不大喜欢;黑青带了一股邪气,有这种气的人十九心术不正;可是无论什么青色,全部都比不上天青。天青又分好多种,有青里透灰,也有青中透蓝,这些颜色好是好,可也不算十全十美。最美的青色,应是空山灵雨以后,水气将散未散,太阳将出未出,如果水气尚浓,必然生出灰色,如果日光太强,必然生出蓝色。新雨过后的天空至纯至净,那种颜色的元气,才是苍龙元气的极品。呵,我活到这把年纪,这样的气也只看到过两三次。” “两三次?”简容刨根问底,“两次还是三次?” 申田田一笑,摸了摸儿子头顶:“以前见过两次,今天是第三次!” “管家婆!”简怀鲁忍不住大叫,“十五杯酒哇!” “他说什么?”申田田看了丈夫一眼,“我怎么听不懂?” “咦,你要赖账?” 申田田的目光又扫过众人:“他说的什么,你们听懂了吗?小真,嗯?” 简真被母亲的目光逼得抬不起头来:“我,我也没听懂!” “臭小子,你竟敢……” “喂,小容,你听到爸爸说了什么吗?” “他说话了吗?”简容眨巴眼睛,“我可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小兔崽子,说谎话脸都不红?”简怀鲁目光一转,看见方非,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小子,伯伯知道像最诚实,来,说句公道话吧!” “什么?”方非从失望中清醒过来,“我怎么会是苍龙人?简伯伯,我不是朱雀人吗?” “做苍龙人又有什么不好?”简怀鲁很不耐烦。 “我不做苍龙人。”方非愁眉苦脸,“简伯伯,你把我变成朱雀人吧!” “孩子话!”吹花郎皱起眉头,“元气与生俱来。改变老天爷的主意?哼,我可办不到……唉,方非,你还记得那个赌约吗……” “我是苍龙,不是朱雀……”方非深受打击,简怀鲁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申田田笑嘻嘻自去做饭,她成功赖掉赌债,心情大好,一边做饭,一边哼歌。两兄弟知情识趣,早早躲进卧室,丢下简怀鲁一个站在客厅中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这个鬼世道,真不公平!” “不要埋怨世道,要多检讨自己!”申田田在一边大说风凉话。 简怀鲁气呼呼坐下,抽了两口闷烟,眼看方非闷闷不乐,不觉微微一笑:“想一想,我小时候也挺失望的。那时做梦也想成为苍龙人,可没法子偏偏就在是个玄武人,唉,你说这老天吧,也真会作弄人!” “你为什么想做苍龙人?”方非心里奇怪。 “东方苍龙,四灵之首,从古至今,最伟大的道者多数出自苍龙。道祖支离邪是苍龙人,木神勾芒也是,龙女天衡,阳太昊、娲皇、伏羲、京枢、贝神竺、伏太因……苍龙里的名人数也数不清。做个苍龙道者--可是多少小道者的梦想啊?这个梦我也做了好多年,到了十三岁才醒过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成为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简怀鲁伸出食指,点了点方非的心口,“要做你自己!” “做我自己?”望着吹花郎,方非有些茫然。 “对!”简怀鲁笑了笑,目光落在星拂笔上,方非沮丧之余,随手丢在那里,吹花郎拣了起来,久久凝视,“这支笔,我只在传说里听过,方非,你从哪儿得来的?” “山都森林!” 简怀鲁微微动容,点头说“好家伙,别弄坏了。” 方非悻悻说:“它的笔锋那么软,用不了几次就坏了。” “软?”简怀鲁掉转笔锋,轻轻一掷,噗,星拂笔插入茶几,没至管口。方非瞪着那笔,只觉十分意外。 吹花郎握住笔管,徐徐抽回,笔锋柔滑如丝。从孔洞里从容退出。 “这笔锋用紫液金抟炼过的,得到昆液金的特性,比流水软,比钻石硬,不论何种情形,都不会轻易磨损。你要嫌它碍事,我教你一道'收笔符'。”简怀鲁将笔一挥,叫一声“丝丝入袖里敛锋”。 方非生平第一次写符,握笔在手,心跳如雷,他学着简怀鲁的样子,一边书写,一边念诵,元气传到笔端,好似暮春的蚕儿,吐出青色的游丝,笔尖每一根毫毛,都与他的心思相连,一个个青色的符字,就像是从心底里飞出来的。 试了好几次,要么念咒太快,要么写符太慢,两者节奏不合,符法就不能生效。方非写到第七遍,一写完,笔管向上一跳,笔锋抖动两下,一丝一缕地收入笔管。 “好!”简怀鲁拍了拍手,“干得不错!” 第一次写符成功。方非像是做梦,盯着光秃秃的笔杆,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还要勤加练习,收放自如才行。”简怀鲁说完,又教方非将元气注入笔管,笔锋感应元气,就会自行吐出。 方非放出笔锋,重新练起。这一次又不灵光,接下来十次中间,顶多两次成功。可他十分入迷,这一天余下的时间,全都拿来符笔,对着天上指指戳戳。 从这一天,众人发现,方非起了微妙的变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听见他的念咒声,就连如厕方便,隔了一道门户,也能听见里面有人大喝:“丝丝入袖里敛锋”。 申田田见他痴迷符法,心血来潮,又教了他一道“梳头理发符”。进入震旦以后,方非的头发长得飞快,这时已经长可及腰,成日乱糟糟的,申田田看着十分碍眼,教他这道符法,本意是想让他整理一下头发,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叫女狼神始料不及。 方非学会了这道符咒,如获至宝,成天站在镜子面前,先把头发揉乱,再来一声“理千万泥丸玄华”。笔势狠狠一挥,满头的乱发马上服服帖帖。这也罢了,方非十分热心,摆弄自己的还不过瘾,看见别人的头发蓬乱,马上挥笔念咒,从申田田至简容,一个也不放过。 众人的头发各式各样。简怀鲁挽到头顶,简容挽了个挽了个丫髻,简真弄得乱七八糟,自以为挺有个性。至于申田田,每天都要花上一个钟头打理头发,那发式一眼看到头,活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 这些发式遇上方非,统统倒了大霉,一道符光过后,人人变成了清汤挂面,长头发挂在身后,可以互相当做镜子照脸。 简怀鲁无可奈何,摇头苦笑;简真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简容没心没肺,一味咧嘴傻笑;只有女狼神的叫声最惨,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又花了一个钟头,才把头发弄回了原样。为了防范再次遭殃,她在头上加了一道防护符,符光绕着头发转动,站在那儿,就像是画儿里顶头祥光的神佛。 这还不算完,没过几天,方非又学了“吃吃喝喝符”。这一道符顾名思义,不用筷子刀叉,只用一支符笔,就能叫饭菜乖乖跳进嘴里。简氏一家都这么吃饭。方非看得眼馋,央求简真传授,大个儿耳根子软,听了两句好话,立马教给了方非。 比起以前的符法,这一道符要困难不少。方非找来一碗米饭,偷偷练了几次,自觉大功告成,当晚吃饭的时候,突然使了出来,本意是给众人一个惊喜,怎知符光一闪,饭菜统统乱了阵脚,一股脑儿地猛冲过来。 方非一张嘴巴,根本应付不来。热汤灌进了鼻子,饭团糊住了眼睛,一块排骨卡在喉咙中间,几乎把他活活憋死,要不是简怀鲁眼疾手快,那一锅热汤十九也要淋在他的头上。 晚饭泡了汤,客厅里一片狼藉。申田田弄清缘由,不好责怪方非,只把简真臭骂了一顿,方非一边听着,也觉老大没味。 考试日渐逼近,简真功课更紧。神形甲折了翅膀,飞行不灵,只能蹦蹦跳跳地做做样子。申田田为了这事老大犯悉,误码起人来也格外厉害。 华盖车里禁飞,简容到了车外,好比鸟儿出笼,驭着小剑左冲右突。兄弟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相比起来,做哥哥的更加落魄,做弟弟的越发得意。 弄砸了晚饭,方非不敢在车里写符,也跑到车外练习。写了一会儿,眼看简容飞行自如,一时站在那儿,不觉看得入神。 “你也想飞?”身后有人说话。 方非一回头,简怀鲁盯着他上下打量。 “我不会飞啊!”方非低头咕哝。 “道者开了窍,飞蛾破了茧!会不会飞,你试试就知道!” “我没剑……” “你没有剑,有尺木啊!”简怀鲁眨眼一笑,“尺木是神龙上天飞行的本钱,本身就是一把神妙的飞剑。” 方非又惊又吉,转身拿出尺木。吹花郎伸手接过,向前一抛,尺木离地半米,静静悬在空中。 “跳上去!”简怀鲁拍了拍方非的肩膀。申田田正在教训简真,闻声掉头一看,笑着说:“好哇,苍龙要上天了!”大个儿也望着方非,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方非望着尺木,双腿一阵发软,嗓子又干又涩,额头上渗出丝丝冷汗。 “飞呀!飞呀!”简容飞了过来,绕着他呼呼打转。 方非长吸了一口气,奋向一跃,跳向尺木。 双脚踩上尺木,木棒向下一沉,方非心生狂喜,以为就要起飞。冷不防脚底一滑,尺木向右闪开,他陡然失去平衡,脑袋朝下,鼻子抢先着地,只一热,血就流了出来。 四周一片沉寂,方非双颊火烧,几乎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 “死酒鬼!”申田田大叫,“怎么回事?人摔了你也不管?” “这个,我也没想到……”简怀鲁叹了口气,扶起方非,挥笔止了他的鼻血。 “没劲!”简容一扁小嘴,“我还当他是个羽士呢!” “闭嘴!”申田田皱眉说,“他才试了一次!” “我第一次就能飞!”小东西一阵得意。 “他是他,你是你!他又没叫神龙吓了尿裤子!” 简容给人捏到痛处,气急败坏:“好呀,有本事再试一次!”申田田也说:“试就试,方非,别怕!” 方非定定神,踢踢腿,运足力气一跳,双脚刚刚沾上尺木,木棒鬼使神差,忽又向左滑出。方非这次留了心,笔直落下,没有摔倒,可是心里加倍难受,面孔快要渗出鲜血。 “看吧!”简容手舞足蹈,“我没说错吧,他不是羽士!” 申田田迟疑一下,皱眉说:“死酒鬼,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简怀鲁摇了摇头,“我也没见有人用过尺木!” 申田田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拍了拍少年肩膀,笑着安慰:“方非啊,做甲士也挺好的啊。阿姨我就是甲士!哼,你别看我这个样子,当年说到女狼神申田田,那可是响当当的大大有名……” 简怀鲁被一口烟呛着了,使劲儿大声咳嗽,申田田怒目相向:“怎么!你有意见吗?” “没有,没有!”简怀鲁连连摆手。 “我没说错吧!他不是羽士……”简容咋咋呼呼,嗪到方非面前,大耍飞行杂技,简真却在一边傻乐,大个儿心怀鬼胎,害怕方非做了羽士,从此高过自己,如今大方其心,众人心里数他笑得最高兴。 这天走了一半,终于出了山区,抵达灵河岸边。 华盖车跨进河水,变身为船,八条长腿划水如飞。行驶了一会儿,前方传来轰轰的水响。河道上应声涌起了一座山峰,苍青翠碧,高拔云天,方非不由心跳加快,这么下去,华盖车非得撞上山峰不可。 水流俯冲直下,一眨眼,山峰压到头顶,方非心头发慌,腾地站了起来。 “进潜江咯!”申田田轻轻叫了一声,众人眼前发黑,水面下降,山脚下出现了一个大洞,华盖车像是一支锐箭,嗖的一声射进了洞中。 观物镜里一团漆黑,方非的心子别别乱跳--灵河到了这儿穿山而过,那座奇峰下面,居然藏了一条阴河。 水势平缓下来,地下空幽寂静,划水声惊心动魄。河水忽地明亮起来,水下燃起了点点亮光,有的霜白,有的火红,有的苍青发冷,有的紫光融融,不一刻的光景,照得阴河一片通明。 发光的是一群小鱼,数量多得惊人,想是阴河深处,亘古不见天日,如同深海里的水族,小鱼也学会了发光。光亮五光十色,宛如河中的精灵,也许因为这个原因,简真把它们叫做“灵鱼”。 灵鱼活在至暗的阴河,却有着喜乐的天性,有的沉潜在水下,摇头摆尾,有的飞腾潜跃,小小的尾巴发出拨剌剌的水声。它们绚丽非凡,将一条阴森森的大河装点得流光溢彩,让人赞叹造化的神功,有了前进的勇气。 洞顶两岸钟乳密布,似有千千万万尊雕塑,一眼望去,漫无穷尽。方非仔细看去,石雕中间,有长手脚的鱼,有持刀剑的虾,还有舞大斧的蟹怪……无论何种生物,全都刻画入微,就是蟹壳边的细毛,也一根根的十分清楚--这不是天然生成,绝对出自智慧的手笔。 方非越看越惊,正要发问,简真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低声说:“别说话,这儿是万妖石窟,所有的石像都是妖怪雕刻的。” 一边的简容也激动得发抖,声音压得低了又低:“看见了吗?满了五百岁的妖怪,都要到这儿来,刻上自己的雕像。” 方非只觉得头皮发炸:“妖怪为什么这样做?” “只有妖怪们才知道!”小东西的声音活是毒蛇吐信,听得方非毛骨悚然,怀疑他也让妖怪附了身。 石像大大小小,怪模怪样,处在阴河深处,格外狰狞可怕。有雕像大得离谱,绵延数十里,无数怪嘴横在窟顶,似乎就要张口咬来;有的小巧玲珑,一闪而过,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参参差差的妖像中间,方非见到了两张熟脸--大个头的鬼眼妖蝠,长翅膀的蛇妖肥遗。 妖蝠也好肥遗也罢,还有附近的雕像,无论大小,一个个依头顺脑,冲着一只狐狸叩拜。那狐狸人立站起,神气活现,石眼珠灵动有光,仿佛对人说话。 “看到了吗?”简真说,“那只狐狸,可是一个妖王!” “妖王?” “对妖怪们的大王。你瞧,它手里拿的什么?” 方非凝目望去,狐狸左手叉腰,右手拈了一支毛笔。少年心头一跳:“那是……”简真慌忙将他的嘴巴捂住:“别叫,嗐,不就是一支笔吗?” 方非抖索索的问:“狐狸、狐狸也会符法?” “有什么好奇怪的?道祖支离邪的五大弟子,其中一个就是狐妖蓬尾。” 小裸虫有点儿犯晕,一时呆呆不语。华盖车继续向前,一路上,群妖朝圣的情形出现了好几次,妖王有百头百身的蛟龙、象头熊身的怪兽、趾高气扬的大鸟,还有一个圆不溜丢的怪东西--方非瞧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只好猜测那是一只了不起的凳妖。 一晃眼,妖怪群里冒出了几尊人像,有阴沉的男子,也有美貌的女郎,方非问道:“怎么还有人呢?” “那不是人。”简真摇了摇头,“男的是魑魅,女的是花妖。” 方非心中恍然,想到双方冤仇深重,这时并肩站立,倒也叫人称奇。 这一座万妖石窟,绵延了不知多少路程,妖像的数目,早已经超过了万数的限制。活是一段长长的历史,记载了古老生灵的荣耀和神奇。它们中的许多,都已经和光同尘--有的僵死山顶,有的腐烂海底,有的在深渊中支离破碎,更有的在人世间化成了灰。可它们的雕像留在了这儿,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造像的一刻,它们都是那样的鲜活。 沉思间,前面传来叮叮响声。简怀鲁本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应声跳了起来,定眼注视前方。 越往前去,声音越响,忽地河水翻涌、灵鱼四蹿,哗啦,白浪冲天,冒出来一头巨大的水怪。 怪物大得异乎寻常,耸在那儿,将一条阴河堵塞近半。它的脑袋像牛,可又无角;身子像鱼,可又无鳍;胸膛左右长了一对利爪,腰身以下有一条独腿似的尾巴。 “昂!”怪物长叫一声,声如牛吼,震耳欲聋。 简、申夫妇变以脸色,双双扬起符笔。这时有人尖声尖气地说:“小不点,别拧淘气,车里有一个至道者、一个圣道者,你再胡闹,他们非把你的脑浆子打出来不可。” 方非寻声望去,前言的洞窟顶上,趴着一只又宽又扁的怪物,少说三亩大小,长了一个章鱼脑袋,五条海星触手,圆乎乎的大脑袋上,五只眼睛幽幽发光,其中一只长在头顶,冲着众人溜溜乱转。 “呼!”简怀鲁松了口气,垂下笔来,申田田兀自紧张,指着水怪不放。 “老章鱼……”简怀鲁还没说完,扁怪物尖声大叫:“我可不爱别人叫我老章鱼。” “那就是老海星!”简怀鲁有些不耐,“你不在海里过活,来这里做什么?” “没看见吗?”海星怪扬起五根触角,借着灵鱼光亮,可见触角上缠了粗细不等的三根凿子、一大一小两个铁锤。海星怪尖声说:“我来给自己造座像!” “呵,五百岁的老家伙!”简怀鲁笑了起来,“老寿星,你打哪儿来?” “北溟海!” “那还真远!老寿星,你干吗阻拦我呢?根据《道与妖的扎尔呼》,我有权通过这条水道。” “不关我的事。”海星怪说,“都是小不点儿调皮胡闹。” “小不点儿?”简怀鲁指着那头半牛半鱼的巨怪,“你说这只夔牛吗?它还真是小巧玲珑,我倒想把它捏成一团儿,揣到我的裤兜里去。” “小不点儿”听得懂人话,登时发起怒来,呜呜怪啸不已。 “小不点儿,放规矩一些。妖有妖的礼貌,别让道者笑话我们。”海星怪说话慢条斯理,可是自有一种威严,“至道者,在你们的世界,大与小,是按个子计算的。在妖怪的世界,我们依照的是年纪。小不点儿还不满五十岁,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它是个孤儿,刚一生下来,爹妈就遇上了风巨灵。我经过的时候,它在海岛下面嗷嗷大哭,岛上面都是它爹妈的遗骨,说起来叫人心碎,连一块像样的骨头都没有。这一次为了造像,我要离开亡灵海,如果把它一个人留在海里,不出三天,就做了孽蛟口中食儿。” 海星怪说话的时候,“小娃娃”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一门心思地搅水玩儿,掀起小小浪花,几乎儿把华盖车打翻。 “嗐!”简怀鲁拍手称赞,“老海星,你有一副好心肠!” “妖也有妖的良心。” “啧啧,妖怪里的慈善家。老海星,我们可以过去了吗?” “请便,不过……”海星怪有点儿犹豫。 “不过什么?” “你们车里有一个度者吧?” “你说什么?”简怀鲁变了脸色。 “我看到了他的气。” “你想做什么?”吹花郎声音冷锐。 “别误会。”海星怪慢吞吞地说,“我可不爱吃人肉,人肉又酸又臭,喝了你们的血,会把我活活醉死……” 车里的人脸色难看。简怀鲁吹了一声口哨,冷笑说:“没错,老海星,你不喜欢我们的血肉,你只中意我们的魂儿!” “那是两码事。”海星怪扬声说,“这位度者,我想跟你说说话!” 申田田扯了扯方非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接口,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说什么?” “除了你以外,还有别的度者吗?” “我不知道。”方非摇头。 “哦!”海星怪沉吟一下,“我猜,他们说的就是你了!”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跟你们同类,又和我们很相似。我们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招惹我们。” 海星怪的话跟绕口令差不多,方非听得稀里糊涂,简氏夫妇却变了脸色,简怀鲁微微冷笑:“老海星,你说的是魔徒吧?” 老海星置可否:“昨天有两个人经过这儿,他们鬼鬼祟祟,一路打着暗语。可是对我来说,'无音鬼语'没有用。我的顶心眼,可以透过他们的嘴唇,读出他们所讲的话。他们说到了度者,还有别的可怕事情。这些话太可怕了,我如果说出来,一定惹来灭顶之灾。度者啊--”海星怪的声音低沉下来,“你不能前往玉京,灾祸藏在那儿,正在等着你呢!” 众人吃了一惊,方非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那我该去哪儿?” “我不知道!”海星怪意气消沉,“天下之大,没有你藏身的地方。你也许不会马上死掉,可你面对的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人常说,死也不怕,还怕什么。听海星怪的意思,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方非越发迷惑,简怀鲁却冷笑说:“老海星,你的舌头打了结吗?魔徒的话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是一只老海星,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度者,听我的话,别去玉京!你逃得越远,活着的机会就越大。” “你不是说了吗?我无论逃到哪儿,都没有藏身的地方!”方非只觉悲愤莫名。 “唉,是的!” 方非热血冲脑,大声说:“那我宁可去玉京,有什么灾祸,就让它来吧!” “为什么?”海星怪十分惊讶。 “哪儿都一样,我又何必东躲西藏呢?死亡来得早,来得晚,还不都是一个样?” “这是气话,蝼蚁尚且贪生,多活一天是一天呀!” “所以你才活得那么长?”方非忍不住反唇相讥。 顶心眼无神地盯了少年一会儿,海星怪摇头说:“道和妖就是不一样。”它举起锤子,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雕像造好了一半,跟它活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小夔牛闪到一边,华盖车向前驶去,简怀鲁叫:“老海星,造像顺利。” 海星怪尖声发笑:“我的像造得怎么样?” “呱呱叫!” “至道者,你是一个妙人儿,欢迎你来北溟海做客。” “来可以,我可不吃海胆哟。”五眼章星以海胆为食,吹花郎借以打趣。 叮叮声越落越远,渐渐听不见了。申田田把车一停,气呼呼地说:“那个老不死的五角星,我才不信它的鬼话。照我看,它在耍滑头,要把我们和度者分开。哼,杀死一个度者,就能弄到两个魂儿,对妖怪来说,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买卖。” 简怀鲁埋头抽烟,吐出的烟气换成了鱼虾水族,静荡荡地飘在空中,鱼儿不时尾鳍一摆,悄然化为一团烟气。 “我觉得……”吹花郎沉吟说,“老海星不像在说瞎话,可他老奸巨猾,一点儿麻烦也不肯惹。这么一来,我却想不通了。一个小小的度者,又碍着魔徒什么事?” “也许他的点化人得罪了那帮混蛋!”申田田看了方非一眼。 小度者坐在旁边,闷声不吭。他心知肚明,魔徒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他答应过燕眉,决不说出隐书的事。方非不胜苦恼,刚才的豪言壮语,根本不像是他说的,这时冷静下来,真是大大后悔--他的身子里究竟藏了什么?自从来到震旦,怎么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点化人也许去了玉京!”简怀鲁还在苦苦猜测,“老海星的意思是不是说,点化人跟魔徒结了仇,点化人去了玉京,魔徒也跟着去了。如果这时度者跑过去,魔徒对付不了点化人,就要对度者下毒手。度者一死,点化人也就完了。这么一来,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方非的心咚咚乱跳,脑子一团炎热,突然间,所有的胆怯、恐惧,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燕眉也在玉京,那么一切都没有问题!她的点子多,本领大,什么也难不倒她。那个鬼八方,不也被她耍得团团转吗?燕眉为了他才和魔徒结仇,如今点化人有难,度者就该袖手旁观吗? 尘世间,少年的感情最为不可思议,有时纯净得像一块冰,在他们眼里,只有神圣美好,一切不美不圣的东西,都会丢在一边;有时又冲动得像一团火,热烈、盲目,什么也顾不了,什么也挡不住,没有算计,没有犹豫,天上地下,唯死靡他,就是死了,不也有人变成蝴蝶、翩翩对舞吗? 方非禁不住自我感动。那个卑劣胆怯的小人儿躲得不见踪影,胸中燃起的热情,把他变成了一条好汉。 他一时激动,一时决绝,最后化为一张灿烂的笑脸。众人看得惊讶,简真粗声粗气地问:“方非,你傻笑什么?” “我想……”方非假装叹了口气,“申伯母说得对,老海星是个大骗子。” “没错!”申田田瞅了简怀鲁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样?听到了吧!” 线索太少,简怀鲁也无从推断,只好说:“妖怪一向心思莫测,老海星有五只眼睛,就有五个脑子,一个脑子想做好事,一个脑子就想做坏事,五个脑子天天打架,打到后来,连它自己也闹不清了!” 众人放声大笑,只有方非心怀鬼胎,笑得无声无息,他的心里又激动、又猴急,恨不得坐上一支火箭,一道烟飞到玉京去。 阴河中不乏弄月之蛟、吞舟之鱼,可者羞答答地藏在河底。有一次,一片鱼鳞顺流漂下,看上去比华盖车还大。可简怀鲁瞧了一眼,却说那是一片尾鳞,人人都知道,鱼尾巴的鳞片是最小的。 方非十分不解,道者用了什么法子,能与妖怪和平共处。这些大家伙到了红尘,人类只怕已经灭绝了。可简直却说,早些年,道者和妖怪也不这么融洽,远在支离邪创立道宗以前,双方就冲突不断,怨恨越积越多,后来爆发了第三次道者战争。 这是一场道妖之战,打到后来,妖族尽落下风,几乎一败涂地。可它们天生地养,道者想要斩草除根,也是绝无可能。到了最后,两方面决定休战,订下了《道与妖的扎尔呼》,前四字是道者语,后三个字是狐语,意思是“和平”。 妖怪用一纸和约,向道者俯首称臣。从那以后,双方小冲突时而有之,大战争几乎绝迹。后来的道者战争,妖怪有时加入这边,有时加入那边,这些老家伙散漫惯了,就是最厉害的妖王,也很难把它们聚集起来。 阴河越往前走,水面越宽。某一刻,幽寂深处,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 阴河里也会打雷?方非好奇一看,前面浩浩荡荡,出现了一道浩大瀑布。 人们常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到这儿却得改改,叫做“灵河之水天上去”。只因为,这条瀑布是反着的--别的瀑布都是从上往下,这条瀑布偏是从下往上。 阴河水冉冉上升,越到上面,水势越急,好似不可一世的水龙,腾跃着升上天顶,化作了一朵白色的水云。 方非瞧得得眼发直,几乎神智错乱。“反瀑布”固然奇怪,更奇怪的是,面对这番景象,其余的人浑不在意,似乎正也好,反也好,全跟他们没有关系--申田田继续挥笔架车;简怀鲁吊儿郎当,靠着软椅抽烟;简真惹恼了简容,小东西恶狠狠骂他“饭桶”;“饭桶”闷声不吭,心里却把弟弟揍了好几次。 灵鱼在“反瀑布”前停了下来,兴冲冲地向后回游,两条光带一来一去,反复循环。华盖车随着河面上升,转眼爬到了瀑布的顶端。 一阵天旋地转,天地颠倒过来,瀑布华为了一条激流,裹挟车身,怒射向前。阴河水一下子飞到了身后,一眨眼,潜江升上了天,化为了一条奇丽无穷的天河。 天地反复,万物错乱,这感觉似曾相识,方非恍然大误--原来,这儿的河水,遇上了一面“任意颠倒墙”。 任意颠倒墙,双脚走到的地方就是地面;同理,灵河到了这儿,河水流到的地方就是河床。从阴河上看去,河水奔流真上,成了反转的瀑布;可一到瀑布上边,阴河水又成了挂在身后的一面水墙。 方非心中激动,频频回头张望。灵鱼在潜江里来回穿梭,起初杂乱无章,渐渐连成了一条条平滑的曲线,勾画出一张和蔼苍老的人脸--长眉细眼,直鼻阔口,整张脸占满了河道,回流的鱼群,就是他长长的胡须。 巨脸扬起眉毛,冲着方非打量。忽然它摇摆胡须,眼泪成珠成串,顺着脸膛流了下来,活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家,遇上了免不了的伤心事。 “哎呀!”方非大叫一声。简真正和弟弟扭打,闻声忙问:“什么?什么?”方非指着后面,嗓音发抖:“那儿、那儿有一张人脸!” “什么?”众人惊叫回头,可等他们看去,人脸已经消失了,只剩下散漫无章的光点。申田田大叫:“天啦,方非,你真的看到了人脸吗?” 方非连连点头,兄弟俩死盯着他,都是一脸的妒忌,大个儿怒气冲天:“这不公平!我看了那么多次,一次都没见过水巨灵的脸!” 小东西也抡起拳头,冲着兄长一顿乱捶“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一定会往后看的!” “得了吧!”简真气急败坏,把弟弟摔了一跤,“你那个鬼样子,往后一看,水巨灵也被你吓跑了。”简容扑上去厮打,却被父亲扯开,吹花郎笑嘻嘻地问:“方非,你看到的是哭脸还是笑脸?” “哭脸!” “啊!”车里又是一片惊叫。简怀鲁夫妇对视一眼,而有忧色,简真却拍手大笑:“方非,哈,你要倒大霉了……”话没说完,头上挨了一个爆栗子,痛得他嗷嗷怪叫:“干吗打我?我说错了吗?笑脸吉兆,哭脸凶兆……” “你还说?”申田田扬眉瞪眼,作势挥拳,简真抱着头,蹿到椅子后面去了。 “吉兆,凶兆?什么意思?”方非一脸茫然。 “嗐!”简怀鲁摆了摆手,“这些都是迷信,大可不必当真。” 方非缠着要听,简怀鲁犹豫一下,才说:“相传这条潜江里面,茂着远古的水巨灵。它偶尔会向过路的道者显灵,借河里的灵鱼,幻化成一张人脸。要是笑脸,这个人就有福了,若是哭脸,这个人就要倒霉。可是除了你,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张脸。以前经过的时候,小真和小容老是看个没完,可连胡子也没见过一根,次数一多,他们的心也就淡了……嗐,扯远了,这些都是迷信,你大可不必当真。水巨灵消失了十多万年,只怕早与江河同化,哪儿还有什么笑脸哭脸呢?” 简怀鲁极力安慰方非,可他越安慰,少年越心慌,那张脸栩栩如生,哭泣的神情,就跟平常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难道说,海星怪的话都是真的吗? 方非心烦意乱,低头不语。申田田看着丈夫,迟疑说:“死酒鬼,要么,我们不去玉京了?” 简真一听,忙说:“好哇,好哇!”只要不考试,他什么也肯做。吹花郎还有犹豫,方非却说:“不用了,去玉京就好了,简伯伯说得对,这些迷信我才不信!” 申田田暗暗松了一口气。简真却气得要死,心里痛骂:“这个死方非,真是不讲义气!” 这时水声雷动,前方越来越亮,华兽车刷地一下,忽从一个洞口蹿了出去。 上下左右,又是一阵颠倒,河水爬过了任意颠倒墙,进入了一片辽阔的水域。河水虚无、千丈空明,由于某种神力,灵河的水族止于瀑布,来到这儿的,只有游鱼细鳞,不见江湖水怪。 华兽车拐了一个弯儿,忽然向左驶去,前言云开雾散,耸出一尊巨大的石像。巨像黑白间杂,挺立在灵河岸边,结云搅雾,少说也有百米高矮。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披铠甲,容貌阴沉,浓密的胡须一直垂到胸前。 他坐在一个乌龟壳上,龟壳里伸出四条利瓜,龟首出没的地方,悍然冲出一条凶狠的飞蛇。飞蛇一半藏在壳里,一半蟠着男子,两片翅膀尽情展开,晃眼一看,就像是长在男子的背上。 “这是谁?”方非忍不住问简真,大个儿怒气未消,也不理他。简怀鲁接口说:“这是水神玄冥。这个半龟半蛇,就是四灵中的玄武。玄冥乘坐玄武,镇守玉京的北方。” “玉京快到了吗?”方非欣喜若狂。 华盖车爬上了岸,到了玄冥像前。申田田停车说:“小真,你去拜拜玄冥,让他给你一点儿好运气。” 简直嘀嘀咕咕,自去参拜玄冥遗像,方非无所事事,绕过龟壳,走到巨像的后方。 刹那间,似为闪电击中,方非身子一震,扑通一下,跌倒在高高的山顶上。 没错!眼前这条灵河,正从高山的顶上流过。河水奔腾直下,蜿蜒绕过山脚,利利落落,将一座大城剖成了两半! 一座壮丽的大城,正在方非的眼前展开--它是传说之城,也是梦想之都,它是道者的王城,也是震旦的中枢。无数的道者在这儿生,在这儿长,在这儿魂归幽冥。每天的朝圣者成千上万,他们途径千里万里,划过耿耿长空,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又带着伤心和失落离开。 飞行器的流光汇成了一条大河,光河浮空而过,在城里流进流出,就像是无心的光阴,从天地的源头而来,又向天地的尽头流去,不舍昼夜,永无休歇。 站在玄冥山顶,浑天城扑面压来,那样子像是宇宙未开。它是中央的帝王,也是四灵的主宰。 这一座城不在地上,而是悬在空中,乍一瞧,就像是一个光亮亮的热气球,饱满鼓胀,蓄势待发。可是仔细再看,它又变成了一个苍苍黄黄的蜂巢,浑身布满了细小的孔窍。倘若凑近一些,这些小孔比城门还大,它们是浑天城的门和窗,这一座空中之城,没有楼梯,也没有桥梁,只有乘风驾雾,才可穿门入户。 浑天城下,积明湖一平如镜,天上的巨城年复一年,对着湖水顾影自怜。灵河水从湖口流入,又向南流出,汇合神源、心照两条沟渠,将地上的玉京分成了四块,这四座内城也以四神命名--东方勾芒、南方朱明、西方蓐收、北方玄冥。 远远望去,城里的道路细微如镂,好似数不清的皱纹,刻画出了古老都城的历史。城内的建筑千奇百怪,有一座高楼,恰似巨大的沙漏,两座金字塔针锋相对,一座四平八稳的坐落在地,另一座使巧弄险地倒悬空中。 还有一栋房屋,流水包裹四周,好似一颗亮晶晶的水球,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方非猜测得到,这座房子十九出自任意颠倒墙。可他又想象不出,这样的无门无窗,又怎么进进出出? 正瞧着,简真走了过来,咋咋呼呼,开口就说:“我参拜玄冥的时候,石像的左眼转了。左眼转运,右眼转劫,我就要时来运转了!哼,不像某些人,见了水巨灵的哭脸,一定要倒大霉!” 方非搅了他“不必考试”的美事,大个儿逮着机会,就想狠狠奚落他一顿。不料方非望着山下,心神恍惚,大个儿的宏论,他只听见了最后三个字,随口问:“谁倒霉呀?” 挖苦不见效,简真有点儿心急,正想说得更加露骨,急听得得连声,华兽车开了过来。大个儿把嘴一扁,变成了一只闷嘴葫芦。 上了车,申田田眉开眼笑,见了方非就说:“艾呀,我们家的小真参拜玄冥,石像的左眼珠转了,这可是个大大的吉兆哇。我们家小真,呵,就要时来运转啦。” 方非还没接嘴,简怀鲁冷笑一声:“石像转眼珠,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韩昭拜玄冥,左眼珠不也转了吗,可他就是没考过。李狂呢,玄冥转了右眼,后来不也考过了吗?” “死酒鬼,不能拣好的说吗?你怎么不说卫仙芝拜玄冥,左眼转了,她也考中了。你说的李狂,哼,他入宫的第一年就横死,玄冥的右眼可不是随便转的。” 申田田的唾沫星子飞到了吹花郎脸上。简真站在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眼里那股得意劲儿,好似已经做了八非学宫的学生。 华盖转顺水下山,向着玉京驶去。道者大多高来高去,偌大一条河流,显得冷冷清清。 眼看玉京在望,“嗡”的一声,一个道者驾驭飞轮,闪电般拦在车前。 这人一身白衣,戴一道头箍,箍上红光绿焰,百里外也能看见。飞轮忽左忽右,道者伸出食指,指了指华盖车,又点了点胸前的纹章。纹章上金光闪现,写了两行小字-- 震旦交通司玉京副司 巡天士某某某 “喂!”申田田紧张起来,“他要干吗?我们什么都没做呀!” 巡天士很不耐烦,示意众人下车。夫妇二人只好下去,简怀鲁赔笑说:“长官……”话没说完,那人白眼珠一翻,叫声“驭车牌”。 简怀鲁悻悻拿出牌子,巡天士瞅了一眼,冷冷又问:“职业?” “吹花郎!” “车载人数?” “六人!” “最近修车时间?” “九个月前!” “进京理由?” “送儿子考试!” 巡天士的嘴里连珠发炮,两眼盯着一面通灵镜,右手拈着符笔,刷刷刷写了一通,抬起头来,眸子冰冷:“牌上说你是玄武羽士,为什么不驭剑?” “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呢!” “禁飞令?”巡天士一抬眉毛,“举起手来,我要查你们的飞行记录。” “喂!”申田田跳了起来,“小伙子,,你可别太过分!”简怀鲁一皱眉,按住妻子,摇了摇头。申田田狠狠咬着嘴唇,胸口不住起伏。 “对巡天士无礼……”巡天士一挥笔,“扣三分,罚十粒金,自行到猫鬼钱庄缴纳。” 申田田脸涨通红,拳头捏得咯崩作响。巡天士抬起头来:“怎么?还不举手?哼!再扣三分,你们明年都别想用车了。” “没这回事!”简怀鲁高举双手,“我们都是斗廷的好公民!”申田田迟疑一下,咬了咬牙,也举起手来。方非呆在一边,瞧得无比气闷。 巡天士掏出一颗粒白珠子,绕着二人飞了一圈,看了看珠子,冷笑说:“算你们识相,遁光珠没亮!” “早说了,我们都是斗廷的好公民!” “少废话!”巡天士冲华盖车一指,“这辆车,不许进京!” “为什么?” “影响市容!” “你……”申田田还没说话,又被丈夫扯住,吹花郎笑说:“长官,我们的车停哪儿好呢?” 巡天士一指西边:“那边有个驻车场,专收这些破烂货!” “谁是破烂货……”申田田失声怒叫。巡天士冷冷瞥她一眼,举手扫过两人,“你们两个少给我添乱,哼,天狱的垃圾场,如今空得很呢!”说完呼地飞走。 “喂!”申田田挣脱丈夫,嘶声尖叫,“你没听见吗?他拐着弯儿骂我们是垃圾!” 简怀鲁摇头苦笑。申田田愤愤不平,跺脚大骂:“这个狗奴才,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两只牲口。混帐东西,他根本是来找茬,死酒鬼,你拉着我干吗?哼,依了我,一巴掌把他的眼珠子扇出来。” “好了好了。”简怀鲁连连叹气,“看在玄武神的份上,你就消消气吧!” 申田田气得大声哼哼,可也别无他法,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向驻车场驶去。 【买卖】 进了驻车场,众人刚刚下车,就听一阵爽朗大笑。简怀鲁只觉耳熟,回头望去,一条凛凛大汉阔步走来,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狠狠的熊抱。 “禹封城!”申田田跳了起来,“鬼东西!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咦,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哈,畜牲抓的!”那人转过脸来说。 他国字脸膛,容貌英武,胡须又浓又密,两只眼睛亮得骇人,可惜一条血红伤疤,活是一条小蛇,从左额一直蹿到右腮。 申田田冲上去狠狠给他一拳。那人退却半步,稳稳站住,笑着说:“女狼神,你的拳头还是那么硬!” “再硬也打不死你这混球!”申田田骂声粗野,眼里却漾起了笑意。 吹花郎也满脸是笑:“老甲鱼,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咦,葛笑兰呢?” “瞎!”禹封城满不在乎地说,“她攀上高枝儿变凤凰啦,眼睛长在顶上,哪儿瞧得见我们这些爬虫?” “你们分手了?”简怀鲁两眼瞪直。 “是啊!”禹封城随意笑笑,“她嫁给了个白虎道者,名儿叫什么来着?唉,反正就是踩轮子的那种,从此摆脱'禁飞令,'做了一个天上人!” “没想到她是那种人!”申田田满心不是滋味,“笑笑呢?” “前几年跟她妈,这两年跟我。对了!忘了说,我去过一趟天狱,数了三年的星星。” 夫妇俩都吃一惊,简怀鲁说:“老甲鱼,你犯了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禹封城大大咧咧,“葛笑兰改嫁的时候,非要带着笑笑,说是孩子跟我没出息。我一想也对,我这辈子走了背运,不能连带女儿受苦。所以二话没说,就随她娘儿俩去了。接着我一道烟去了西方,上亡灵海去采元胎……” “啊!”简氏夫妇同声低呼。申田田叫道:“那可危险得很!” 禹封城笑了笑:“那有什么法子呢?我又不会吹花,别的本事也一窍不通,只有一身蠢力气,收拾两个海妖水怪,倒还轻轻松松。就这么混了两年,有一天,我想念笑笑,就收拾行李赶到玉京。结果女儿是见着了,她高了,也瘦了,说话的时候,有点儿要哭不哭的样子。我起了疑心,仔细察看,发现她的手肘,脖子都有瘀伤,扯开衣服一看,嗐,我这大老爷们儿,差点儿没哭了出来。” 禹封城说到这儿,沉默下去,眼圈儿微微泛红。简氏夫妇心知肚明,脸上也都透出怒容。 禹封城抽了两下鼻子,接着说:“那个狗畜牲,把我女儿往死里整呐!葛笑兰那个臭娘儿们,一心投他的意,眼睁睁瞧着,就是不敢吱声。你们知道我的脾气,这事儿绝不算完,可我一丝风声也没透露……” “好!”简怀鲁叫了一声。 禹封城冲他一笑:“我找上那狗畜牲,和和气气,笑笑嘻嘻,比儿子见了亲爹还要恭敬……”简怀鲁又叫一声“好”。 “哈,狗畜牲见我这样,得意得不得了,眼珠子翻得老高,嘴巴扯到耳朵边上,还以为我们一家子都是他的口中食儿。他刚要开口训活,我的拳头就落到他的牙门上。如果他上了天,我当然斗不过他,可在地上,他却输我一筹,再说又吃了麻痹大意的亏,这下子可乱了阵脚。反正从头到尾,我都没让他起飞,地面的血一大半也是他的。那畜牲的狗爪子挺硬,在我脸上留了一道小伤疤。呵,没关系,我也给他留了两个小记号儿,包他一辈子都弄不掉。”禹封城说道这儿,咧嘴直笑。 “之后呢?”申田田急着问。 “不是说了吗?我上天狱数星星去了,一数就是三年,那地方真冷清,我可不想去第二次!” “谁问你了?你死了我也不管,我问笑笑,你进了牢,她怎么办?” “开打之前,我就把她送到一个远房的姑娘家去了!” 申田田松了一口气,点头说:“算你小子还有点儿头脑。” 禹封城笑了笑又说:“我从天狱里出来,笑笑来接我。我说,你怎么不跟姑奶奶呆一起啊,谁知道她一下子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我乱了阵脚,只问,乖女儿,是不是姑奶奶欺负你啦?她摇了摇头,问道,爸爸,我还是不是你女儿?我说怎么不是,你是我的宝贝疙瘩亲闺女。她说,那你怎么把我丢到东又丢到西,我现在哪儿也不去,我就跟着你,你上天涯,我也去天涯,你到海角,我也跟着你去。我当时听着就心酸,转念一想,管他的呢,接着把心一横,带着笑笑去亡灵海了……哎哟,女狼神,你干吗?” 申田田气得呼呼大骂:“蠢东西,把女儿带去采元胎?亏你想得出来,要有个闪失怎么办?” 禹封城一面招架来拳,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女狼神,我这女儿可没那么不经事。比起我来,她还要机灵得多……” 正说着,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爸爸,你跟谁说话呀?” 众人回头看去,一个浅紫衣服的女孩儿走了过来。她个子高挑,双肩略宽,左肩露出一段剑柄,容貌十分秀丽,大约吹过海风,肤色稍显黝黑,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笑起来就跟月牙儿似的。 “笑笑!”禹封城大声嚷嚷,“你干吗去了?老半天也不回来?” “这驻车场可贵了,停十天要十粒金,我跟他讲了好半天,好容易才说到七粒。” “过来!”禹封城招了招手,“这是简伯伯、申阿姨,你小时候都见过的。” 禹笑笑人如其名,满脸是笑,冲二人各叫一声。申田田走上去,把她搂入怀里,轻轻叹气:“小可怜儿,好些年不见,你可吃苦头啦!咦,你是羽士?” “没错!”禹封城摸着下巴,一脸得意,“我这只老甲鱼,可是生了一只飞天燕儿。喂,女狼神,你儿子呢?你两口子都是响当当的狠角色,儿子也应该差不了。” 申田田微微苦笑,回头叫:“小真,小容!” 简容蹦跳上前,简真本在门边偷看,这时扭扭捏捏地走出来,满脸害羞,细声细气的叫了声“禹叔叔”。 禹封城拉过简容,笑笑说:“看样子,小容是羽士。小真,哈,你跟叔叔我是一路。”他右手搭上简真肩头,轻轻一推,简真如受电击,不觉退了半步。 “根基还好!”禹封城想了想,“神形甲挑好了吗?” “还没呢!”申田田愁眉不展,“我的贪狼甲坏了,又不合身,打算给他买一副新的!” “庚丁款的金狻甲不错,飞得快,变身也快,防护牢固,力量十足……” 禹笑笑掩口直笑:“爸爸,你给人打招牌吗?”禹封城摸了摸头,笑着说:“我是走火入魔,见了好甲就眼馋!” “英雄所见略同。”简怀鲁微微一笑,“我也看中了那款甲,攒了好多年的钱!” 禹封城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气说:“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 申田田见禹笑笑谈笑自若,大儿子偏是畏畏缩缩,心里好不有气,招手说:“小真,你还记得笑笑不?你们两个小时候还打过架呢。笑笑,你别看他个头大,浑身上下软得像堆棉花。人又怕羞,像个女娃娃。笑笑,你打小儿就随你爹,跟野小子差不多,个头只有小真一半,倒能轻轻松松地摔他两个大跟斗。这小子老没用了,趴在地上只会哭……” “妈……”简真哀哀号叫,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禹笑笑抿嘴一笑,摇头说:“那些事儿,我都记不清了。”申田田搂着少女,又爱又怜:“谁像你这么争气,造化弄人,可惜我没这样的闺女,只有一个傻儿子!” “妈!”简真叫得更惨了。 “鬼叫什么?有叫的力气,还不如使到考场上去。哼,玄冥可是转了左眼的,再考不上,你就不要怨天尤人!” 简真撅着嘴巴,不时斜眼瞅人,那眼神实在幽怨得很。 “禹封城!”简怀鲁冷不丁说,“你是苍龙人里的大甲士士,今天见了甲士同行,还有一个苍龙同道,你要不要也见见?” “谁?”禹封城目光一转,落到远处的方非身上,心头无端一跳,冲口而出,“苍龙度者?!”禹笑笑也转过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方非。 “吹花郎,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禹封城口无遮拦,女儿心里着急,扯他衣角。大甲士急忙改口:“嗐,他不是东西,也不对!嗐,管他是不是东西,我就是想不通,这年头,还有人点化裸虫?” “老甲鱼,你嗓门小点儿行吗?你这么一嚷,玉京城也得听见了。”简怀鲁皱了皱眉头,“这孩子身世蹊跷,我们私下里说比较好!” 禹封城忙把嘴巴闭上,眼睛冲着方非连连打转。 停好了车,一行人走路进京,一路上畅叙别情。禹笑笑也来参加八非天试,她一眼望去,神气清朗,道力不浅,申田田又爱又羡,少不了又把简真数落一顿。大个儿老大没趣,他奈何不了母亲,就找方非出气,从驻车场走到玉京,也没跟小度者说一个字。 离开华盖车,众人只带了随身物品。尺木长大累赘,方非本想留在车里,可是看那青木,心中又闪过长牙龙的影子,巨龙凄凄惨惨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哀求乞怜。方非于心不忍,只好把它带在身边。 禹笑笑带的东西却很奇怪,像是一个鸟笼,遮得密不透风,里面不时传来剧烈的扑腾声。 简容猜是一只大角鹰,简真猜是一只鬼眼蝠。兄弟俩打了赌,简真怂恿简容去问。申田田却拉着禹笑笑说个不停,儿子一旦靠近,她就大吼大叫:“一边去儿,没看见我跟你笑笑姐说话呢?” 大个儿心痒难煞,使了个“巽地呼风符”,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想把笼子上的遮光布吹走。谁知布料使了符法,紧贴笼子,纹丝不动。禹笑笑有所察觉,转头冲他一笑,倒把大个儿闹了个大红脸,老半天也抬不起头来。 玉京有四大会馆,道者入住,价格便宜,条件虽说寒碜,可是两家人也都不宽裕。会馆以道种区别,禹氏父女是苍龙人,苍龙会馆在勾芒城,玄武会馆在玄冥城,一东一北,各不相邻,所以入京以后,只好分道扬镳。 两边恋恋不舍,禹封城直叫“箕字组会了面,怎么也得喝两蛊”,简怀鲁深表赞同,两个老酒鬼定了死约会。申田田抱着“小可怜儿”难分难舍,还弹了几颗老泪。倒是禹笑笑年少豁达,笑眯眯地安慰说,安顿下来,就来玄武会馆找阿姨玩儿。 方非走在玉京街上,惹来回头不断,道者们不胜惊奇,一个个大呼小叫。 对于小度者来说,玉京的一切也很新鲜,头顶的飞车呼啸而过,飞剑、飞轮嗖嗖往来,其间还夹杂着甲士的扑翅声。道路两旁尽是奇花异草,芳香阵阵袭人,这些花草无时无变,方非路过的时候,还是一大丛重瓣紫菊,走了不过十米,回头再看,只见满天星似的小花。花朵儿一变,花香也跟着变化,总之变来变去,几乎没有一朵重样。 吹花郎大为不屑,跟方非说,这些花儿都是'镜花符'变出来的幻象,没有一朵是真的,不过城里人向来浮躁,就爱这些虚有其表的东西,一朵真花儿,他们瞧不到两眼就生厌了。 山野里的道者,大多长发垂肩,至多用一根丝带挽起,一到玉京,发式千奇百怪,瞧得行人眼花。有人头发高举,好似云浮半天,“云朵”形形色色,有悠闲飘逸的白云、电光闪烁的乌云、浓墨重彩的朝云、喷烧如火的霞云。最离奇是一种冲天爆炸的蘑菇云,云里的亮色骇人眼目,像极了原子弹的闪光,设计它的理发师,没准儿来自红尘。 说到这儿,申田田忍不住纠正方非,震旦里没有“理发师”,只有“幻发师”,玉京人说到打理头发,不说“理一理”,只说“幻一幻”。 一路上还见羽毛幻发、龙角幻发、虎牙幻发、飞蛇幻发、海棠幻发、珊瑚幻发、水母幻发、虹幻发、花幻发、日幻发、月幻发--这一类幻发,可以阴晴圆缺,跟着天上的月亮变化! 申田田瞧得心里痒痒,很想也去“幻一幻”。经过一间“爱吾爱幻发屋”女狼神犹豫了好一阵子,十粒金的价码还是叫她知难而退。 幻发屋旁边是一间“心随吾变文身坊”,不少道者进进出出,干干净净地进去,花里胡哨地出来,脸上、额上都是文身--云纹、雷纹、凤纹、兽纹,花纹……五颜六色,闪闪发光。据简怀鲁说,这叫“心情文身”,亮度色彩,可随道者的心情变化,'忧愁时若有若无、欢喜时明亮鲜艳、悲伤时暗淡无光、愤怒时又炽亮耀眼。 简真瞧得又喜又羡:“我哪天也来文一个!”申田田一听大怒:“你敢弄这些花唿哨,我就剥了你的皮!”大个儿气恨交加,小声咕浓:“只许当妈的幻发,就不许做儿子的文身吗?”女狼神回答得倒也直截了当:“那又怎么样?你要做了我妈,你也可以这么干!” 玄武会馆地处东北,活是一个圆溜溜的大龟壳。八非学宫大开山门,五湖四海来应试的学子实在不少。会馆里房间紧张,一家人只分得了两间。简氏失妇和简容一间,方非、简真合住一间。简真记恨在心,板着胖脸,对方非不理不睬;方非想不透怎么得罪了他,碰了两次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也恼火起来。两人瞪眼对视,好似一对斗鸡。 吃过午饭,全家人租了一辆龙马车。那辆车半龙半马,昂首阔步,在心照渠上留下了一溜儿水迹,跟着信步上岸,轻快地踏入了蓐收城。 这一座白虎之城,走到哪儿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虎人深信,白色是世界的本色,当年鸿蒙创造世界,幽暗深渊里的第一缕光,不也是白亮亮的吗? 龙马车一阵小跑,越过宝轮大道,穿过穷奇小巷,到了灵河岸边,嘚嘚嘚沿河向南,进入猫儿咪大街,最后在“猫鬼钱庄”停了下来。 钱庄气象庄严,大门面朝灵河,占尽了河边的好风水。钱庄没有门牌,也没有招牌。白房子的顶端,悬了一只白眼金瞳的巨大猫眼,金瞳子变幻无方,一会儿圆圆溜溜,一会儿细细长长,一阵子小得如同针眼儿,一阵子又大得异乎寻常--有见识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时钟,可能看懂的却没有几个。 下车出了一件怪事。离钱庄三百多米,耸起一座水汪汪的圆房子,这颗大水球方非在山项见过,本来无门无窗甘斗。,这时发一声响,好似炮弹出膛,射出一个人来。 该人浑身半裸,飞了一百多米,砰地摔在街心,一辆龙马车横冲过来,几乎儿踩扁了他的脑袋。 申田田见了,借以教训儿子:“看到了吗?这就是赌钱的下场!你们两个要是进了那儿,结果就跟这个窝囊废一样,叫人扒光衣裳,从里面扔出来。” 大水球竟是个大赌场!两兄弟半惊半恐,盯着地上那人。“窝囊废”不知死活,躺了半晌,居然蠕动两下,慢慢地爬起身来。车辆前前后后,从他身边冲过,他倒像是个没事人儿,拍了拍仅有的裤权,转过身来,冲着兄弟俩毗牙一笑。 这人五官端正,甚至十分英俊,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但以红尘的标准,也是绝好的体态。不过他一脸灰败,眼圈儿乌漆抹黑,就像三五年没有合眼,身上几处瘀伤,似乎刚刚挨过毒打,头发乱蓬蓬地泛着油光,那上面的味儿一定很可怕。 窝囊废满不在乎,把手伸到裤档里挠了两下,又冲一个飞过的女道者吹了声口哨。女道者闹了个大红脸,几乎没有撞上路边的墙壁。窝囊废发出一声下流透顶的怪笑,一瘸一拐地穿过大街,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太不要脸了。”申田田气得脸色铁青,瞪着两个儿子发狠,“你们要是到了这一步,还不如死了算了。” 两人被她瞅得不敢出声,这时一头拉车的虬龙闲极无聊,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吓得简容小脸惨白,死死揪住方非不放。 进入钱庄大厅,周围明亮可鉴,光溜溜的地板上,行走着许多奇怪的生物。它们活是五尺大猫,大头尖牙,伶俐可喜,眼珠白里泛金,透着一丝狡绘。 大猫儿没有尾巴,衣裤十分宽大,除了遮羞以外,几乎没有用处。它们跟人一样直立行走,可又改不了天生地长的习惯,老是佝偻向前,显得鬼鬼祟祟,有时还把身子弓成虾米,撑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腰,那德行就跟红尘里的老猫没什么两样。 它们不穿鞋袜,脚掌上的肉垫又厚又软,走起路来悄没声息。它们匆匆忙忙,一刻不停,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占据柜台,说话咩声咩气,也柔和、也冷淡。 方非端详猫鬼,心里暗暗称奇,尤为可怪的是,猫鬼们随身不离,总是带了一个金丝笼子,坐下时放在身边,走路时顶在头上。笼子里养着红眼白毛的小老鼠,有时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小自鼠蹿上蹿下,个头儿只如一粒奶糖。 “那是赤眼白鼠!”简怀鲁介绍,“它是太白之精,什么地下宝藏,全都瞒不过这老鼠精的眼睛。猫鬼靠它发家致富,它们也只服猫鬼管束。你看,白鼠的多少,代表猫鬼的等级,一鼠最低,二鼠高出一等,依次往上,如果遇上了六鼠猫鬼,恭喜你,你可见到老猫王啦!” 简怀鲁一面说话,一面拿出烟斗,还没点燃,身后传来咩声咩气的叫声:“这儿不许抽烟!” 吹花郎回头看去,那儿站了一只银灰色的猫鬼,脸上微笑迷人,眼珠子却比银子还冷。 简怀鲁咕哝两句,悻悻灭了烟火。猫鬼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开。方非皱眉说:“简伯伯,你干吗听它的?” “唉,有钱大三辈,无钱小三辈。这些猫儿富可敌国,斗廷都要瞧他们的脸色!” “老猫妖这么厉害?”方非有些发懵。 “他们可不是妖!它们跟我们一样,也许……”简怀鲁伸出手指,点了点少年的脑门,“比你还要聪明!” 方非涨红了脸:“它们又胖又蠢,还长了一身的毛……” “呵,猫鬼看见你,一定也会说,你又笨又瘦,身上还没有毛……”简怀鲁话没说完,大个儿哈哈大笑。方非瞪他一眼,恨不得给他嘴上贴张封条。 “猫鬼、山都、还有北方的英招,他们都是智慧的种族,比起道者还要古老。”简怀鲁咬了咬冷冰冰的烟嘴,脸上透出一丝苦笑。 “这三个种族都与妖怪不同,妖怪一百岁只算成年,百岁以前,都是浑浑噩噩,全无智能,顶多一身蛮力,干些强取豪夺的勾当。除了狐妖之外,四百岁的妖怪才会开口说话,到了五百岁,才可洞悉世情。为什么五首岁的妖怪才造像呢?因为到了那个年纪,他们才算拥有了智慧。 “妖怪一无纪律,二无章法,语言东抄一句,西抄一句,尽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自古以来,从没建立过一个国家。猫鬼可不同了,他们有语言,有法律,猫鬼王国也曾威震西方。他们的智慧与我们相近,寿命也和我们相当,只要稍加点拨,还能学会一点儿符法。你瞧,柜台上的那些大猫儿,符笔使得多溜呀!” 方非转眼望去,猫鬼的出纳们,一个个手持符笔,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用“分金符”将紫液金分开,装进大大小小的管子,不会多分半粒,也不会少分半粒。他们没有良心,可是相当公平。对人类来说,公平是少有的美德,但对猫鬼而言,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钱。 “为什么让猫鬼来管钱?”方非十分不解,红尘里面,银行可是一份好差使。 “他们天生就是管钱的料!”简怀鲁努了努嘴,“你眼前的这个钱庄,是震旦里的国中国、脑中脑,每一粒紫液金都要经过猫鬼的爪子。道者里有个笑话,说是'天道者统治我们的心、斗廷统治我们的人、猫鬼统治我们的钱,唯一自由的只有我们的灵魂,可是先别高兴,妖魔们正磨着牙呢……” 简怀鲁说得正高兴,一个声音又响起来:“安静一点儿,背后说猫,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吹花郎气冲冲回过头去,瞪视那只二鼠猫鬼。大猫儿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一边大摇大摆地走路,一边伸出爪子,把满衣兜的金管子摇得丁零当啷。 申田田排队缴纳罚款,身边的道者一个个灰头土脸,他们要么飞剑超速,要么飞轮忘了消音.要么穿了神形甲,在玉京里非法变形--全被巡天士逮个正着,统统都来缴纳罚金。 女狼神一想到十粒金就是“幻一幻”的价钱,越发感觉肉疼。她脸色发青,杀气冲天,周边的道者无不感觉一阵恶寒。 交完了罚款,申田田又递上一张符纸,当值的猫鬼仔细验过,取了两枚金管,交到她的手里。 申田田揣好管子,一面转身回来,一面东张西望。她取出了多年的存款,揣在身上老不踏实,一眼望去,所有的路人都很可疑。 接下来上添冀大街,离猫儿咪大街挺近。为了节省车钱,一家人走路前往。 大个儿一路上喋喋不休:“金狻甲可是甲士的首选,飞得快,变身也快,防护坚固,力量十足,缺点嘛,就是贵了一点儿,要买以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小容,我可没说你,你是个羽士,我说的是那些穷兮兮的甲士,一个子儿也没有,哼,也敢来逛玉京?” 方非面红耳赤,恨不得转身走掉。这时简怀鲁凑上去,勾住儿子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小真哇,这么说你的钱包很沉咯?瞎,爸爸看中了一款烟斗,你可得给我买买,也不贵,就五点金。小真哇,我知道你是呱呱叫的好小子,爸爸这个小小的要求,你一定不忍心拒绝吧!唉,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大一点声!你红什么脸呀,来,烟斗就在那边。你跑什么呀?唉,你别蹲下来呀,大庭广众的多丢人呀……” 添翼大街是个大卖场,但凡和飞行沾边儿的东西,这里都有买卖。说到飞行法器,“飞仙留步”只卖绝品的神器,“飙来飙去”名头响亮,“呼啦啦”是才开的新店,很受小道者喜欢。可要说到物美价廉;那还得看万年不倒的老店“倏忽塔”。 倏忽塔的样子很怪,拿简真的话来说,像是“一根牙签顶着一个烧饼”。 塔楼分为上下两层,下面是一把长剑似的青塔,高得出类拔萃,尖得不能再尖,剑尖上挑了一个大无可大的光白圆轮,更要命的是,这只飞轮,它还在慢慢地旋转呢! 众人乘了飞云梯,越过“牙签”,进入“烧饼”。才进入口,迎面只见一辆光灿灿的冲霄车,翅膀已经打开,比方非坐的小了几号。因为是私人用车,装潢奢华无比,一对大阔佬站在车边,指指戮豁,尽挑这车的刺儿。 除了冲霄车,十鬼车尖头尖脑,蓝幽幽的车身透出一股阴气;幻神车忽隐忽现,恍惚就是一团幻影;宝轮车圆不溜丢、光明耀很,方非见了这车,似乎明白了一些红尘里的怪事;一条拉车的虬龙不服管束,叫人拿雷鞭抽了个半死,众人离开的时候,它还在那儿大声哼哼。 出了飞车厅,就是宝轮厅。飞轮是白虎人专用,厅里的白虎人一个个趾高气扬,只管试用飞轮,从不消去噪音,明晃晃的轮子转来转去,发出杀猪似的尖叫声。 众人捂着耳朵逃出宝轮厅,进入飞剑厅。刚一进去,只见飞剑飘浮空中,长长短短,披霞焕彩,俨如茂密丛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大厅的中央有一面试剑镜。买剑的道者往镜子前一站,镜中的人影就会凝缩变形,化为一把光闪的飞剑;再对剑影一招手,同款的飞剑马上飞来,任挑任选,要不满意,还可再照再试。 简容到了这儿,再也不肯走了,他兴冲冲跑到镜子前面,照出来一把“冲阳剑”。小东西试飞了一圈,死活嚷着要实,吓得大个儿面如土色,以为金狻甲就要泡汤。好在这一次申田田主持公道,狠狠揍了简容一顿,那小子号陶大哭,可是越哭挨得越凶,这么揍了几下,他倒不吱声了,瞪大一双泪眼,恶狠狠盯着母亲。 简真眼看弟弟挨揍,打心底里就觉高兴;简怀鲁照例揣着两手观战;只有方非一个,瞧着那面镜子,心口阵阵发热,他趁着众人分心,摸到镜子前面,镜框古朴精美,雕满细密符文,镜面光亮如水,映照出一个苍白瘦弱的影子。 “变呀!”方非心里大叫,镜中人却不理他,傻乎乎站在那里,又可笑,又可悲。 方非心里慌乱,扭了两下身子,影子也十分听话,随之扭来扭去;他耸一耸肩膀,影子也跟着照做。不多一会儿,镜中人就哭丧了一张脸,眼神十分灰败。 “照够了没有?”一个声音清冷如冰,方非不及回头,伸来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将他狠狠推到一边。 “唉!”少年满心气恼:“你这个人,怎么、怎么……”话没说完,忽又怔住。 镜子前站了一个少女,年纪与他相当,个子不不高不矮,体态轻盈若飞。容貌说不上十全十美,也可算得上灵秀逼人。她的脸色苍白,瞳子却黑得疹人,要不是眼波流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冰雪的假人。 她的服饰奇特,不似一般道者,倒像是红尘中的人物,上穿一件浅蓝色的短装,下着一条霜白色的长裤。束发的丝带与长裤一色,天蓝色的头发更是与众不同,初看像是幻发,细看又觉不对,这颜色与她无比匹配,如果真是幻发,那位幻发师一定是个大天才。 少女不理方非,自顾自地照起了镜子。 镜中人秀美可爱,比起先前那位,强了何止百倍。一眨眼,人影闪闪发光,化为了一口冰晶水蓝的长剑,剑影的周围涌起森森白气,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少女把手一招,可是没有动静,不觉眉头皱起,跟着又一扬手,轻轻招了两下。 哗啦,左边一整面墙抖动起来。墙边飞剑乱颤,似乎畏惧什么,化作道道流光,向着四方飞蹿。墙壁本来浑然一块,这时迸出耀眼蓝光,光芒来回流动,勾勒出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小门。 小门啪的一声,忽地向外敞开。可还没完,门中有门,接连响了九声,开启了九道门户。 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少女站在镜前,神色十分困惑。 门洞深处,似有什么苏醒过来,发出一声悠长的吟啸。紧跟着,整面墙壁瞿地一抖,咻,一道冰蓝神光冲出门洞,闪电般奔向少女。 光芒来势惊人,可又出人意料,到了少女面前,蓝光一个急刹,忽地停在空中。 一股寒气汹通漫开,方非如坠冰窟。紧跟着,四周的一切开始结霜,满天的飞剑如同中了枪的鸟儿,丁零当啷地坠了一地。天幸简怀鲁手快,将他一把拖开,要不然,小度者愣头愣脑,准叫一口飞剑钉在地上。 五个售剑员飞奔过来,跑动中抽出符笔,五道红光射中那一道蓝光。蓝光向里一缩,活龙似的大摇大摆,光芒没有减弱,反而向外暴涨,迫得红光连连后缩。五人盯着蓝光,咬牙瞪眼,神色紧张,握笔的手也微微发抖。 少女始终一动不动,这时默黝伸手,抚过冰蓝神光,她的手指经过,光芒消退,露出一把冰晶水蓝的古剑。售剑员松了一口气,纷纷收回符笔,连擦额上的汗水。 “怎么回事?”一个黑须道者大踏步走来,他的头发幻成了一支“大鹏翎”,向上斜飞,飘逸绝伦。 “谢管事!”一个售货员颤声说,玄凌剑动,动了!“ “什么?”大鹏翎瞪着冰蓝长剑,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望着少女,劈头就问:“你照出来的?”少女瞥他一眼,冷冷不答。 大鹏翎碰了个钉子,悻悻说:“好怪事!这把剑五百年也没人照出来了!” “这把剑卖不卖?”有售剑员问。 “怎么不卖?”大鹏翎瞪他一眼,“顾客照出来,当然要卖!”他转过脸来,变出一副笑脸,“恭喜,恭喜!” 少女的脸色冷冷冰冰,一点儿也没有欢喜的意思,不点头,也不摇头,望着那口长剑,眼里闪过一丝苦涩。 “让我看看!”大鹏翎拿出一面小小的通灵镜,符笔划拉几下,这儿没有。“转身冲收账的女道者高叫,”竺晓风,把青木柜子里那个金贝叶皮的本子拿出来,不是这个,讚银镂花的那本,对,拿过来……“ 大鹏翎接过贝叶本,翻了两页,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好家伙,五万管金,我算一算,一管十八点,共是九十万点金,加上税款,呵,不多不少一百万点……”他抬起头来,盯着脸色苍白的少女,“您是付现还是通灵划账,我猜是划账吧?这么大一笔钱,扛起来还不累死人吗?本店与猫鬼钱庄直通,立等可办,您有灵宝珠吗?我这就给您……” 大鹏翎忽地住口,那少女闭上眼睛,一滴泪珠从眼角渗了出来。他是久经商场的老奸角,见这情形,立马一声不吭。 “我照了……”少女睁开眼睛,“可不一定要买!” “哦!”大鹏翎假意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卖剑的,也指着给剑找个好归宿。要不然你分期付款,先付三成,再每月……” “不用!”少女轻轻摇头,目光十分凄楚。大鹏翎的铁石心肠也受了触动,踌躇一下,苦笑说,“这把剑好容易出来,你要不要试飞一下,这个,瞎,不收钱……” “不用了……”少女似乎下定决心,将目光从剑上挪开。大鹏翎只好叹了口气说:“把剑收回去!” 众人使出收剑符,一点一点将玄凌剑从少女身边拖开,那剑使劲挣扎,发出异样嗡鸣。五个售剑员不胜吃力,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大鹏翎一皱眉头,抖出笔来,向飞剑一指,剑啸低弱下去,跟着又写一道符,笔尖向前一送,嗖,玄凌剑原路返回。一进门洞,墙壁又抖动起来,洞里吐出长长的蓝光,匹练似得扫来扫去,所过之处,飞剑叮叮叮又落了一地。 大鹏翎大喝一声,符笔又是一指,关门声接连不断,神光越来越淡,终于寂灭消失。大鹏翎松了一口气,笔尖一勾,墙上门洞消失,又成浑然一块。 “这些剑怎么办?”售剑员拿起一把坠地的飞剑,那口剑活似死鱼眼珠,木呆呆全无神采。大鹏翎一挥手:“收到仓库里去,等铸剑师来,再重新开光。” “抱歉……”少女的面色微微泛红。 “不碍事!”大鹏翎故作镇定,“卖剑嘛,这是常有的事儿!” 少女沉默一下,轻声说:“敢问,这儿最便宜的飞剑多少钱?”大鹏翎一征,将她上下打量,笑着说:“小姑娘,那样的剑跟你不相称!” “我、我要买最便宜的剑!”红晕染上耳根,少女莹白的耳垂变得粉红。 “喏!”大鹏翎拿起通灵小镜,划拉两下,“最便宜的是'小黄精剑',这种剑品相俗气,比一般的飞剑要短,喏,就是那样……”他一举手,指着简容的淡黄小剑,“至于速度,不必说了。一般来说,顾客买了都不会自己用,只给小孩子飞着玩儿。小姑娘,我推荐这一款'霜痕剑',跟你的元气很般配,虽然比不上玄凌,可也是一把顶呱呱的好剑……” “不用了!”少女咬了咬嘴唇,“我……就要小小黄精剑!” “这儿没货。”大鹏翎脸一沉,“鲁阳,带她去库房,挑一把小黄精剑。” 一个小个子售剑员应了一声,作势要走,少女却迟疑一下,又低声问:“这把剑多、多少钱?” “本来七点金!”大鹏翎见女孩儿脸色发白,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现在清仓出货,四点金一把。” 少女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简怀鲁忽叫:“小姑娘留步。”少女停下步子,眼睛溜溜一转,似乎有些诧异。简怀鲁定了定神:“小姑娘,天无吝是你什么人?” 一股血色直涌面颊,少女忽地红透耳根,张皇说:“我不知道……”丢下众人,转身就走,步子略显踉跄,一边走,一边举起袖子,使劲儿抹脸。 简怀鲁不胜错愕,伸手想要拉住少女,可到底还是垂了下来。申田田在一边冷笑说:“你还真是单刀直入啊,怎么不干脆问,天无吝是不是你爹?” 简怀鲁一跺脚,“她十九是天无吝的女儿,你看她那头发,还有她的元气。” “换了我也不会认账。”申田田轻轻摇头叹气,“人都好面子,这时候她谁也不想认识!” 进了神甲厅,恺甲款式众多,全都套着知名甲士的肖像。女士用甲大多小巧,有几款看上去娇俏秀气,透出一丝少有的妩媚。申田田瞧得摇头“我们那时可没有这么好看的甲,男的女的都差不多!”言下深以为憾。 每副恺甲上面,都有一面大大的通灵镜,镜中演示宝甲的各种变化--展翅飞行,甲兵转化,落地变形,演示者都是赫赫有名的甲士。 申田田有备而来,直奔庚丁款的金狻甲。那副宝甲金白间杂,金色稍淡,白色翻银,看上去十分清奇爽利。 甲的变身是狻猊,那是一类远古异兽,如狮如虎又如龙,俊秀威猛,神采斐然。 夫妇俩几年前就相好了这款宝甲,一直攒钱待购。大个儿见了那甲,也是兴兴头头。全家人绕着恺甲看了又看,除了简容以外,全都满脸是笑。 突然一声尖叫,像是高飞的雁儿挨了狠狠一箭。众人让这叫声吓了一跳,纷纷拿眼瞪向申田田--女狼神一手捂嘴,一手指着宝甲一角,两眼睁得老大,仿佛见了活鬼。 “什么?”简怀鲁循她手指一瞧,忽也目光呆滞,脸色发青。这时一个售甲员走上来,冷冷地说:“大厅里不许高声喧哗!” 申田田这时缓过劲来,指着恺甲叫嚷:“怎么回事?前两年都是五十点金,怎么一年的工夫,就成了一百点金。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她说是的金狻甲的价钱。 “有什么好奇怪的?”售甲员瞅她一眼,“现在除了钱包不涨,什么都涨。玉京的房产一天一个价,吃一顿饭也要多花两倍的价钱,这副甲可是经典款,才涨一倍,照我看,一点儿也不贵!” “不贵!”申田田声嘶力竭,“去年还是五十点,今年就变成一百。你们这是坐地起价,做买卖也要凭良心……” “良心?哪儿买这玩意儿,我倒想换两个子儿花花。”售甲员很不耐烦,“你嫌贵,可以不买呀!喏……”他抬起手指,向东里扫,“那边都是便宜货,什么狗吃什么屎,什么鸟搭什么窝,做人也要量力而行……” “小子,用不了你来教训我。”申田田的食指顶到对手的鼻子上,“你妈妈把你养成这样,真是太不负责了……” “算了……”简怀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妻子拖开。可那小人不知死活,还在那儿跳脚大骂:“嫌贵,嫌贵就别来呀?瞅你那土样,就是一个乡巴佬儿,你想动手,哈,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呢!乡巴佬进城,呸,尽是一股锄地鼠的臭味……” 简怀鲁有点儿吃不消,大叫:“简真,快来帮忙,你妈妈,哎哟……”叫声未落,申田田一脚飞起,几乎踢到了售甲员的下巴,如果擦上一星半点儿,可不只整容那么简单。 丈夫儿子齐心协力,才把女道者勉强按住。售甲员大获全胜,心情舒畅无比,两手揣在兜里,吹着口哨去了。申田田咆哮一阵,平静下来,瞪着丈夫两眼出火。简真哭丧着脸说:“妈,这下怎么办?我的甲……” 女狼神的胸口起伏两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简怀鲁心底一恸,苦笑说:“算了,管家婆!你忘了吗?山胖子不是说过:甲不是最要紧的,决定胜负的还是穿甲的人。” “呸!”申田田给了他肩上一拳,“你一个羽士,知道什么甲士的事?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追求我的时候,经常逃课去甲室偷看!” 简怀鲁连连挠头,一副“叫你发现了”的蠢相,只叫申田田心气舒坦。女道者喜也快,怒也快,转眼收拾心情,一阵风向前走去。她扬着脸儿,面对一片恺甲,就像是检阅队伍的统帅,身后跟着一群小兵兵,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这一路瞧去,价廉的物不美,物美的价不廉,没有一副称心如意。申田田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摸摸甲胃,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忽然她脚下一顿,停在一副恺甲前面,后面的简真收不住脚,丁零当啷地倒了两副恺甲,惹来售甲员的一顿臭骂。 铠甲红黑相间,摆在一个角落,孤孤单单,积满灰尘,只因长年无人问津,显示变化的通灵镜也挪到了别处。光看恺甲本身,甲片厚重,气宇雄浑,比起许多恺甲都要宽大。 申田田注目那甲,片刻间有些失神,她将拳一握,似乎定下决心,转身说:“小真,神形甲不能光看外表,只要胜得过对手,变成什么样子,一点儿也不重要。” 简真还没咂摸出这话的味儿,简怀鲁已抢着说“对呀,甲的好坏不在模样,只要飞得快,变身快,攻守兼备,就是极好的恺甲。” “这副甲是铸甲名师陆苍空的手笔,以前卖四百点金哟。”申田田笑眯眯地补充。 “没错。”简怀鲁乐呵呵接嘴,“如今才卖四十九点,七七四十九,多吉利的数字呀……” “听说这甲造价太高,卖得又坏,陆苍空差点儿破了产,前几年这可是一件大新闻。”申田田不胜感慨。 “为什么卖得不好?”简真忍不住问。 夫妇俩相对一笑,那笑容又诡秘、又暖昧,简怀鲁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嗐,变身稍微不合一般人的意。可是,小真你是一般人吗?当然不是,你可是呱呱叫的小子,这点儿小事情,你会放在心上吗?” 简真给人吹捧了两下,傻呵呵一笑,这才想起看那铠甲的名字。名牌被灰尘盖住,他伸手了拂,先看到了一个“火”字。大个儿心头一喜,猜测后面不是“牛”就是“虎”,牛嘛,笨是笨了一点儿,可是冲劲十足,如果是虎嘛,呵,那可就赚到了。 他的心子砰砰乱跳,手指向后一抹,指下缓缓露出“豕”字。他盯着这个字眼,鼻子上像是挨了一拳,一丝红润缓悠悠向上蔓延,转眼间,他的小眼里涌出了一汪泪水,嘴巴哆哆嗦嗦,似有满腹的话儿要说。绊了一下,大个儿直起身来,两腿颤颤巍巍,双肩抖个不停,胸脯一起一伏,把浑身的热血都压到了脸上。 “我……”简真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我不要这副甲!” 简氏夫妇默默点头,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气。简真望望这个,又瞧瞧那个,心底升起一股绝望,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稀里哗啦,全都流到衣襟上面。 “火……甲?”简容不认得中间那字,“”妈,这是什么字?“ “这个……”申田田眼望别处,“嗐,问你方非哥哥去?” 简容又问方非。方非说:“这个读'是',好像是猪的意思。” “不是猪!”简怀鲁纠正说,“是野猪!” 简容小嘴张圆,又笑又跳:“好哇,哥哥要变猪,好哇,哥哥要变野猪……” “胡说……”简真抽抽嗒嗒,“我、我才不要这甲,我才不会变猪……” “哟!”申田田两眼睁圆,“你说话还真管用哇,这个家里要变天了吗?你说不要就不要,你说不行就不行你说不考试,我们就该打铺盖卷儿回家吗?” “我可没这么说,我、我就是不穿这甲!” “那你怎么办?光着身子去考试?” “还、还有那么多甲,干、干吗非得这一副?” “我就看上了这一副!怎么着了?”申田田眼里出火,差点儿把大个儿活活烧死,“你马上给我试甲!” “我死了也不试!”简真王八吃秤碗,一时铁了心。 “不试也行。”申田田冷笑'声,“你的尺码我都知道,我这就去交钱,哼,恺甲买回了家,咱们再慢、慢、说!”她咬着牙说出最后三字,简真听那口气,不觉打了个冷噤。 找到售甲员一问,“火豕甲”就此一副,因为卖得太坏,其余的都让“苍空甲厂”回收了,只留一副样品,从来无人问津。若要定做,少说也得十天半月,那时候八非天试也考完了。 简真心花怒放,险些笑出声来。申田田却不死心,又问样品尺码。可也凑巧,售甲员报出的尺码,跟大个儿的身高肩宽、腰围腿长一模一样,俨如陆苍空给他量身制作的一样。 简真听完报数,差点儿昏了过去。申田田却欢天喜地,马上交钱取货。偌大的铠甲装入一米高的大箱子,拎箱子的照例还是大个儿自己,这就好比让基督背上了十字架,真是没有天理的惨事。 简容挨了揍,心里原本气恼,可他一向关心哥哥,见了这副情形,马上转怒为喜,一会儿问:“哥哥,你变的猪是红的还是黑的?”一会儿又问:“哥哥,野猪的牙齿长,还是大象的牙齿长?”边问边笑,间或呼哧呼哧,学上几声猪叫。 简真气得发疯,恨不得举起箱子,把他活活砸死。 离开倏忽塔,沿长街往下,可见一排羽衣店。羽衣是羽士专用,轻薄飘逸,能辟风雷水火、大寒大热,极上乘的羽衣,还可以抵挡许多符法。 简容见了羽衣,挨家挨户地指点:“我要那一件,嗯,那件也不错,不嘛,不嘛,我就要那件……”等店主人兴冲冲凑上来,才发现这家子光说不买,只是过过眼瘾。 正逛着,传来一声尖叫,叫声凄厉无比,听来是个女子。 夫妇俩急公好义,应声双双跳起,向着惨叫处赶去。简真提着箱子跟在后面,磨磨蹭蹭,东张西望,冷不防简容躲在身后说话:“小真哇,我看着你呐!别以为爹妈不在,你就可以把铠甲弄丢,哼,有我在,不要想。” 简真给他看破了心思,气得鼻歪眼斜:“好小子,别得意,你也有倒霉的一天。”简容咯咯直笑,又学两声猪叫,只把大个儿气得够呛。 惨叫声十分悠长,一声叫罢,二声又起,高昂不断,胜过钱塘江潮。方非等人循声赶去,远远就见一座大屋,全是岩石垒成,仿佛一座假山。 假山开了一个山洞,洞口挤了不少人,简氏夫妇也站在那儿,伸长脖子,活是一对呆鹅。 “什么?什么?”简容从人腿间钻了进去。申田田又气又急,大骂随后赶来的简真。一家子没办法,只好挤入人群,分头去找简容。 方非力气小,挤了半天才到前排。两边满当当都是人头,其他人全都不知去向。这时忽听一声惨叫,调子极高,几乎把他的魂儿也给叫了出来。 前方是一个阴森森的洞窟,窟里结了五张大网,网上各伏了一只巨大的蜘蛛,一只火红,一只金黄,一只湛蓝,一只炭黑,还有一只绿惨惨的,披了满身的长毛。 五只巨蛛口吐蛛丝,缠住了一个娇小的少女,踢球似的从一张网抛到另外一张。每次抛到高处,少女必要发出一声尖叫,落回蜘蛛网时,一弹一跳,再叫一声。巨蛛抓住少女,绕着她牵丝扯线。这时少女的惨叫也到了顶点。巨蛛缠完了蛛丝,呼地一下,又把她扔到下一张网去。少女连哭带叫,围观的群众无动于衷,有时少女哭得太过凄惨,还会惹来一阵哄笑。 方非义愤填膺,恨不得奋身上前。可是瞧那巨蛛,一条长脚也粗过他的小腿,嘴巴更如一个大洞,一口就能把人吞下。 他又急又怕,忽听一个声音说:“差不多了!” 方非一抬头,洞窟顶上,还有一张亮晶晶的巨网,一只白蜘蛛歪歪斜斜地趴在那儿,向下吐出一缕长长的蛛丝。蛛丝的尽头,又结了一个白亮亮的软兜,或者说是一张软椅。蛛丝椅上,悬空坐了一个黑衣女子,三十来岁,容貌清丽,整张脸文了一只蜘蛛,光色暗白闪烁,平添几分诡异。 黑衣女手持一副棒针,正在编织毛衣,她神气懒散,看了蛛网上的女孩儿一狠:“小丫头,你要什么颜色啊?” “银、银白……”小可怜儿哭哭啼啼,身上的蛛丝乱槽槽的,整个儿看去,活是一只白花花的大粽子。 “这种行不行?”黑衣女抽出符笔,画出一道淡银色的光痕,“这颜色跟你很配!” 少女让绿毛蛛翻了个身,忍不住尖叫:“行……怎么样都行!” 黑衣女一笑,口中轻轻念了两声,跟着笔尖一指,一束炫目的青光落在了少女身上,好似一片冷焰,烧过她的全身。一眨眼,那团杂乱的蛛丝变成了一件轻薄的羽衣,银光淡淡有神,顺顺溜溜地笼在少女身上。 绿毛蛛口吐长丝,把少女放回地面。女孩儿站在那儿簌簌发抖,通身的羽衣放出明月光华,阴惨惨的洞窟忽也亮堂起来。 一个女道者跑上前来,眼角挂着泪痕,一把搂住少女,心肝肉地乱叫,还连声问,“没事了吧?没事了吧?” “妈!”少女还在哆嗦,“我,我没事。” “还没事?”女道者一脸气恼,“好端端的羽衣你不买,偏来买这个邪乎乎的蛛羽衣,这些蜘蛛怪,差点儿没把人吓死!” “好多同学都买了啊!”少女见一边有面镜子,上前一瞧,忽地破涕为笑,“妈,这衣服比银子还亮,比流水还软,就像天生成的,一丝儿线缝都没有。” “哼!”女道者不屑说,“我看也不怎么样,为了一件衣服受那么多活罪,值当吗?” “值当!”少女望着上方的蜘蛛连连眨眼,“再来一次就更好了。” “哼!那你叫个什么劲?”女道者还要发牢骚,忽听黑衣女说:“共是一百二十五点金,请付账!” “什么破衣服,这么贵?”女道者黑着脸拿出钱袋。刚刚数好,一缕蛛丝飞来,缠住金管扯了上去。白蜘蛛八脚齐动,将金管重重包裹、挂在一边的网上。 “六神蛛羽衣!”黑衣女放声吆喝,“每天五件,卖完关门。” 围观的道者你瞧我、我瞧你,一个个笑嘻嘻的,就是没有一人上前。 这时,整座洞窟簌地一抖,有人叫:“哎哟,地震了吗:“黑衣女也咦了一声,抬眼看向黑洞洞的窟顶。就在她举头的当儿,黑暗深处,嗖地射出一束白光。 方非正在那儿东张西望,冷不防白光扑面,胸口发沉,跟着双脚腾空,高高飞了起来。 他惊叫一声,手舞足蹈,越过老长一段,扑地落在一张蜘蛛网上。遭这无妄之灾,方非莫名所以,想要奋身爬起,可又动弹不得,身下的蛛丝看似光滑,实则暗含一股黏力,缠缠绵绵地将他粘在网上。 方非惊恐战抖,只怕蜘蛛扑来,可他左右看去,忽又吃了一惊--巨蛛吱吱怪叫,非但没有上前,反而纷纷后退,倒像方非是个碰不得的灾星,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方非一抬头,看见黑衣女,忍不住大叫:“喂,你放我下来!” 黑衣女闻如未闻,低头自语:“这老祖宗想干吗?” “老祖宗!”方非诧道,“谁是老祖宗?” 这时人群里起了一阵惊呼:“天啦,那不是龙蛛吗?”方非不胜错愕,只听五只巨蛛叫声更急,那声音又惶恐、又紧张,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 它们一边尖叫,一边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蛛丝漫天喷撒,好似流云飞雾,一眨眼,五张巨网连成一片,化为了一张更大的蛛网。方非呆在网心,就像是一只孤苦伶仃的小虫。 又是一片惊呼,人们纷纷看向窟顶。方非只觉不妙,猛一抬头,和一只苍青色的怪物打了个照面。 怪物扯着一缕银丝,静静悬在半空。说是蜘蛛,它长了一条蝎子似的尾巴,说是蝎子,它又有着一个蜘蛛样的身子。论个头,五色巨蛛跟它一比,全都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它们冲着怪物匍匐叩拜,活是一群恭顺的臣民,那张无朋的巨网,就是君王的宝座。说不定,这位大王正想舒舒坦坦地坐下来,享用一顿美味绝伦的大餐呢! “餐料”躺在那儿,几乎快要失禁。怪物浑身疙疙瘩瘩,头顶的眼睛足有一打,六大六小,盯着方非溜溜乱转,一会儿转小眼,一会儿又转大眼,目光幽幽沉沉、似乎正在深思。 怪物并不急着落座,它伸出长长的爪子,在方非的身上来回比划,方非只觉奇痒难忍,心头的恐惧与时俱增,他又想哭,又想笑,脸上的表情好有一瞧。 “嗐!”黑衣女提高嗓子,“老龙蛛,你干吗这样摆弄人家?” “蛛仙子!”龙蛛张开口器,声音像是铁铲刮锅,“我办正经事儿,你别打岔!” 黑衣女一面打着毛衣,一面冷冷说:“这小东西是个度者吧?难怪你这么来劲儿,是不是道者吃多了,想换一换口味呀?” 众人哄然大笑,有无赖高叫:“喂,老龙蛛,吃给我们瞧瞧。” 龙蛛闷声不吭,吐出一缕蛛丝,两只脚挽着,像是一把尺子,对准方非左量一下,右比一下,再吱吱叫上两声。其余的蜘蛛应声怪叫。一群怪物唧唧喳喳,你来我往地大声讨论。 它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方非吃了能言果,听得懂这些私房话儿。只听龙蛛说:“火月亮,你要哪儿?”红蜘蛛卿唧唧怪叫:“我要手,我要手。” “金盆子,你呢?”龙蛛瞥了金蜘蛛一眼。 “我要腿!”金蜘蛛咕咕连声,“他的腿挺结实!” “团光球?” “他的腰我要了。”蓝蜘蛛连声哼哼。 “嗯,黑水涡呢?” 黑蜘蛛吱吱地说:“哎哟,只剩胸了吗……”还没说完,绿毛蛛叽叽喳喳地接嘴“你们都分完了,那就把头留给'青精饭'吧!” “完了!”方非一阵凄惶,“它们在分赃呐!”他想要呼救,可是龙蛛十二道目光将他锁住,为这目光威摄,他一口气逼到胸口,说什么也叫不出来。 “这一回!”龙蛛大声宣布,“我要亲自来干!”老家伙也打算分一杯羹,可它到底吃哪儿,实在叫人费解。 “好哇,好哇。”蜘蛛们齐声大叫,“我们就来大干一场。” “咦!”蛛仙子好放下针线,“老祖宗,你要动真格的?” “蛛仙子!”龙妹口吐人言,“你就等着瞧吧!”它举起长脚敲打腹部,好比敲打铜鼓,发出洪亮的响声。 五色巨蛛踏着鼓点,绕着方非跳起圆舞。它们横来横去,比箭还快,间或轻盈一跳,凌空旋转两圈。 蛛网连连震劫,细细的柔丝发出琴弦似的颤响。随着鼓声变快,巨蛛疯转起来,转到后来,只剩下一团光亮,好似五片绚丽的花瓣,拥着一个居中的少年。 白蜘蛛受了感染,吱吱尖叫,躁动不安,惹得蛛网摇来晃去,蛛仙子忍不住抬头呵斥:“白脚儿,不关你的事儿!”白蛛咕侬两声,这才安静下来。 巨蛛越转越快,方非瞧得头晕眼花,心想红尘里的蛮子吃人以前,总要载歌载舞地感激鬼神,料想这蜘蛛怪也不例外。正在心惊肉跳,鼓声一顿,龙蛛发出一声长叫,巨蛛们纷纷停下,嗖嗖嗖喷出五缕细丝。 这些蛛丝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更细更韧,笼着一抹淡淡的云气。云气颜色各异一一“火月亮”浅红、“金盆子”淡金、“团光球”流光闪电、“水漩涡”水色清浅;“青精饭”初看好似嫩叶,细看又像是淡淡的绿烟。 龙蛛张开大嘴,吐出一缕柔丝,丝线若有若无,与其说是一缕蛛丝,不如说是一道光线。它舒展长腿,分别挽住六条丝线,如同编织毛衣,一会儿横缠,一会儿竖织,一会儿伸出尾巴,捋一捋纷繁复杂的条理,一会儿又张开巨口,喷吐出光白雪亮的云气。 老龙蛛牵丝扯线,快得不可思议。方非在蛛腿间转来转去,时上时上,忽左忽右,只觉头晕目眩,十分烦闷恶心。五色巨蛛尖声怪叫,大身子一起一伏,就像五个毛线团儿,任由老龙蛛予取予求,光亮的细丝从腹下飞卷而出,仿佛无穷无尽。 洞窟里静得出奇,最吵闹的人也忘了出声,最渊博的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连蛛仙子也停下棒针,一脸的茫然惊疑。 不一会儿,方非通身上下缠满了蛛丝,没有四肢,也不见口鼻,只有间或抽搐一下,还可看出一丝生气。 “蛛仙子!”龙蛛发出刺耳的尖叫,“轮到你了!” “呵。”蛛仙子冷笑一声,“你这个老祖宗,还真会支使人。”她举起符笔,冲方非轻轻一挥,一道青光闪过,度者的身上燃起一片冷焰。 “老祖宗!”蛛仙子一面行法,一面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这是秘密。”龙蛛顺着蛛丝,一道烟爬上洞顶。五只巨蛛趴在原地,呼哧哧大喘粗气,偌大的身子,这时缩小了一半。 一股冷流淌过全身,方非忽地有了知觉,身上的青焰幽幽燃尽,蛛网的粘力也突然消失。恍若噩梦惊醒,他出了一身透汗,身子顺着蛛丝滑下,轻轻地落回地面。洞中一片沉寂,众人的目光汇集过来,一片嗡嗡声连绵响起,直到化为了一片惊呼。 方非掉头望去,镜中站了一个人影。这人通身上下,笼着一层丝衣,看似冰雪晶莹,可又一团混沌;看似无色透明,可是迎光一照,又会泛起七彩的涟漪。丝衣外面,还有一重奇妙的物质,如烟似雾,伸手一撩,就会从指缝间悄悄地溜走。 “这是我吗?”方非站在镜子前面,几乎不敢相信。 “龙蛛羽衣,三千点金!”蛛仙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请付账!” 方非挨了一记闷棍,张口结舌地瞪着女子。蛛仙子又说:“怎么?没带现款,用灵宝珠划账也行!”白蜘蛛垂下一面通灵镜,蛛仙子瞅了瞅镜子,“小子,把你的灵宝珠给我!” “我……”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我,我没钱!” “没钱?”蛛仙子恶狠狠瞪着少年,“想穿霸王衣?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 “我还给你好了。”方非伸手去脱衣服,手指一摸,羽衣忽又消失,一根蛛丝也没捞到,可他手一离身,羽衣又好端端穿在那儿。 连脱几次,都是一样,羽衣跟他捉起了迷藏,他来它就去,他去它就来,不管怎么使劲,就是脱不下来。方非急得快要哭了,周围的人见他模样滑稽,全都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蛛仙子怒气冲天,“都滚出去,今天打烊了!”符笔一挥,几道闪电落在众人面前。观众又惊又怒,纷纷破口叫骂:“疯婆子,你吃错药了吗?” “叫你骂!”蛛仙子一挥笔,这下子落下几百道闪电,吓得众人掉头就跑。黑衣女不依不饶,连发雷火,追着人群乱打。 方非想要趁乱溜走,冷不防眼前白光一闪,一道闪电射到脚前。蛛仙子厉声叫高叫:“你逃来试试?” 方非吓得不敢动弹,眼看人群走光,跟着轰隆一声,闸门落了下来。四周的蛛丝发出淡淡的白光,洞中半明半暗,地上如同抹了一层银霜。 “简伯伯走了,申阿姨走了?”方非望着空荡荡的洞窟,眼鼻一阵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哼!”蛛仙子的声音就在身后,“原来是个好哭的娃儿!” 方非一抹眼泪,转过身去。白蜘蛛吐长蛛丝,黑衣女的双脚已落地。这么一来,双方正面相对,女子的眼睛锐如钢针,扎得方非心慌意乱,他大声说道:“我没哭……” “哼,一个丑兮兮的娃娃,瞎充什么好汉?”蛛仙子低头又织毛衣,“丑娃儿,我该怎么收拾你呢?剁碎了喂蜘蛛怎么样?要不然,哼,剥了皮做灯笼也行……”听这调调,敢情是进了孙二娘的黑店,方非周身发冷,望着几只巨蛛,牙关得得直响。 “蛛仙子!”龙蛛的声音高高传来,“你别找他的茬!” “闭嘴!”蛛仙子瞪着上方,“这儿我说了算!”龙蛛沉献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老祖宗!”蛛仙子皱了皱眉头,“你给他织衣,究竟是什么原因? “唉!”龙蛛叹气说,“你和我们一起也快三十年了,难道还不明白?蜘蛛做事只凭本能,从来不追求原因。” “本能。”蛛仙子停下棒针,“难道说,你本能感觉到了什么?” “没错!”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龙蛛顿了顿,“我只知道,非如此不可!” “呸,什么话?说了等于没说!” “小气的女人!”龙蛛嘎嘎怪叫,“你怀疑蜘蛛撒谎吗?我们没有道者强大,可比你们诚实得多……” “行了行了,又给自己贴金。”蛛仙子收起棒针,变戏法儿似得拿出一张大纸,“丑娃儿,给我写张欠条。你欠我三千点金,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小气女人……”,龙蛛嘀嘀咕咕。 “老祖宗,闭上你的嘴!”蛛仙子又瞪方非,“写呀!” 方非只好说:“怎么写?”蛛仙子两眼一翻:“当然是用笔了!”少年悻悻拿出笔来,蛛仙子看见星拂,眼种微微一变,跟着清了清嗓子说: “我说你写--兹欠牵丝洞蛛仙子三干点金,按月利滚利两成利息。无论何时何地,债主都有权追讨欠款。三年以内,务必连本带利全部偿清。要不然,本人甘受债主最严厉的惩罚。咯,这儿签名字,下面写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元气涌出笔端,留下了一片青莹莹的字迹,仿佛透过纸背、永不磨灭。 “这不就成了吗?”蛛仙子扬起那纸,吹了口气,“老祖宗,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小度者哇……”龙蛛哀哀叫唤“我可害惨你啦!” 蛛仙子得意洋洋,忽见方非呆站不动,脸色一沉,“还不走?等着喂蜘蛛吗?” 方非脑子迷糊:“我、我打哪儿出去?” “大门边有扇小门,推开就是了!” 到了街上,已近黄昏。方非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心头糊里糊涂,恍若再世为人。 “方非!”左近传来叫喊,方非掉头一看,简氏一家站在洞边,自己看来看去,居然没有发现。 “方非!”不待他开口,简怀鲁苦笑说,“你一定埋怨我们没有帮你。可你知道吗,震旦里面,这个蛛仙子出了名的难缠。第一法力高强,把我们统统算上,怕也不是她的对手;第二性子古怪,处处跟人反着来,如果硬来,她必定誓死将你扣住,可要顺着她来,说不定又把你放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劝说大家在外面候着,怎么样,她没刁难你吧?” 方非愁眉苦脸,略略说了欠条的事,申田田一听,火冒三丈:“什么?三年三千点金,去抢猫鬼钱庄还差不多。这个蜘蛛女,实在不像话!我去她理论理论。”说着就要砸门,简怀鲁好歹把她劝住,说什么拖一时算一时,将来的事慢慢再说。 简容盯着方非,满脸妒忌:“他一个甲士,穿什么羽衣?哼,我也要一件羽衣。”简怀鲁只好跟他解释,他还小,如今买了羽表,将来个子长大,岂非就穿不了啦。 简真折腾半天,只捞到了一件“火豕甲”,心里已很气闷,方非好事天降,居然得到了一件举世罕有的龙蛛羽衣,尽管欠了债,将来抽空子一逃,蛛仙子又上哪儿去找他。这小度者占了好大的便宜,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 大个儿的心里怨天尤人,眼里瞅着龙蛛羽衣,对方非的气恼又添了一层。 回到玄冥城,夜幕落下,华灯初上,道路两旁挑着震旦惯见的符灯。雪白的符纸上,写满了“长明符”的符文。只因是纸,所以折成了种种形状,圆的方的,宽的扁的,飞禽走兽无所不有。纸上的符字在白天汲足了光亮,到了夜间散发出来,与灯下的“镜花符”交相辉映,恍若七色宝石遍撒世界,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成群的符灯飞上高天,道者们从灯间飞过,羽衣流光,长发飘风,带起的气流将符灯轻轻推开,可当他们飘然过去,身后的灯光又徐徐合拢。漫天的灯光就像是一条不灭的星河,日复一日,蜿蜒流淌,河里徜徉着斑斓的鱼儿,它们来来去去、寻寻觅觅、兴兴头头、力争上游,直到筋疲力尽,坠入黑暗的沉沙,带着不甘与落寞,和光同尘地默默死去。 夜神眼从四神山的后面升起来了。四轮莹白圆光,攀上了神山的顶端,四神的雕像玲珑嵌空,站在圆光中央,宛如奥妙的幻影。 清光洒向人间,给浑天城投下了四条幽幽淡淡的影子,这当儿,真月亮还在浮羽山的后面,含羞带怯,半遮半掩,支离站在山顶,俯瞰茫茫尘世,老阿珑张开神妙的慧眼,正在窥探星空的奥秘。 五轮明月各领一方,好似群雄逐鹿,经略长天。这一场角逐,直到真月亮升到天项,才能分出一个高下。那时间,衪跃马虚空,高不可攀,四轮假月这才虚心下气、认小伏低,团团围成一圈,叩拜它们的君王。 回到会馆,拍面撞上了禹封城父女,简怀鲁开口就笑:“老甲鱼,你猜我今天遇上谁了?” “谁啊?不会是皇师利吧?”老甲鱼一脸困惑,不住打量方非。 “呸,乌鸦嘴!我遇上两个女的,都是你们苍龙的旧人。” “嗐,你知道我心眼儿少,别跟我兜圈子!” “一个是天无吝的女儿,我看小姑娘十分落魄;另一个是蛛仙子,她和天无吝同为伏太因手下的大将。伏太因死后,她也失踪了好些年,今天居然到了添翼大街,带了一帮老蜘蛛开新店。你看,这孩子穿的就是龙蛛羽衣!” “哼!”禹封城凑近方非,小声咕浓,“我就看着眼熟,果然是老龙蛛的手笔。” “怎么样?你不去会会她?” “免了!”禹封城连连摇头,“那个黑寡妇,我可惹不起。” “哈!”简怀鲁眨了眨眼睛,做出一个男人才懂的暗示,“怕她吃了你?” “呸。”禹封城面皮一红,“你不知道,我欠了她一笔小款子。唉,就那婆娘的脾气,催起债来比猫鬼还狠。我叫她逮住,还不给活活治死?不过,我瞧这帮老人里面,数她胆子最大,她来玉京,必有名堂……” 禹封城说到这儿,忽见众人盯着方非一脸同情。后者的脸色隐隐发黑。老甲士心念一动,冲口而土“哎呀,小度者,你不会欠了黑寡妇的债吧? 方非沮丧点头,禹封城忙问详情。方非说一句,禹封城就叫一声,等到说完,他深深望着方非,发出了一声浩叹。 “你可欠了一笔阎王债啊!”禹封城的腔调意味深长,“没准儿这是黑寡妇和老龙蛛的双簧戏。你写了这张欠条,这辈子就算毁了。三千点金,按月利滚利两成,三年算下来,就是、就是……”老甲士心眼太少,做不了这种高人一等的心算,于是大声嚷嚷,“笑笑,快来算算!” 禹笑笑默了默,回答:“七百八十倍还多!” “什么?”方非惊叫起来。 “三千乘以七百八,多少?”禹封城又问。 “二百三十四万。” 方非应声一抖,脸上失去血色。 起初,大伙儿只当三千点金还了就完,万不料竟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这一下不无骇然。简怀鲁忍不住咕侬:“这下子可糟了。” 申田田大怒:“这个蜘蛛女,她要讹诈,也该找个有钱人啊?怎么找了个不名一文的小孩子?” “黑寡妇什么都干得出来!”禹封城神色悻悻,“喂,小度者,你的点化人很有钱吗……” 方非心里乱糟槽的,禹封城的话到他的耳边,只是嗡嗡乱响,又隐约听见申田田贵怪简怀鲁,说当时要不丢下方非,他也不会写下那样的欠条,这欠条活脱脱就是一道九鬼催命符,这孩子的后半生算是毁了。 简怀鲁默不作声,心里也很懊悔,简真却摆出一副先知嘴脸:“我就说了吧,他看了水巨灵的哭脸,一定要倒大霉!” “咦!”简真一出声,禹封城留意到了他手里的大箱子,“小真哥,你买了金狻甲啦?” “小真哥”在那儿神气活现,一听这话,仿佛挨了刀的皮球,眼看着瘪塌下去。他心慌慌,脸红红,嘟嚷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禹封城正觉奇怪,忽听简容呵呵轻笑:“哥哥要变猪,哥哥要变野猪。”老甲鱼一转念头,失声大叫“哎哟,你不会买了火豕甲吧?” 简真低下头,一张脸快要贴到胸脯上面。禹氏父女见他模样,更加确信无疑,禹封城发出一阵狂笑,禹笑笑一向娴静,这时也忍不住捂了嘴吧,笑得花枝乱颤。 大个儿又羞又气,大身子一阵发抖,恨不得马上来场末日浩劫,大伙儿混个同归于尽。 “小真!”申田田骂完丈夫,忽又掉转了炮口,“这甲是买了,还有两天报名,报名以前,你给我练到人甲合一,要不然,哼……” “两天?”简真的眼前一阵晕眩。 “没事儿!”禹封城亲亲热热地搂住他,“有老叔我呢,人甲合一,也没什么难的!三天,哼,轻轻松松。变猪?变猪怕什么,已经变了猪,呵,那就做一头好猪吧……”老甲鱼倒是好心好意,可是听了这一席话,大个儿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 夜色已深,禹氏父女返回会馆。临走前,禹封城对申田田拍了胸脯,要把简真调教成一头好猪。禹笑笑这次没带鸟笼,简容忍不住问:“笑笑姐,你的笼子里装了什么?” 禹笑笑眨眼直笑“你那么聪明,不妨猜猜看!”简容受了吹捧,只好歪头苦想,等他还过神来,禹笑笑已经走得远了。 方非浑浑噩噩,也不知怎么吃的饭、怎么进的屋,扑到床上,神志清醒了一会儿,接下来,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见到了燕眉,少女冲他微笑。方非战战兢兢,说了欠债的事情。还没说完,燕眉脸一沉,转身就走,方非心头着急,追上去拍她肩膀,谁知少女转过头来,却是蛛仙子的面孔,美妇人笑嘻嘻地问:“丑娃儿,你打算还钱了吗?” 这一下,方非全醒了。他一坐而起,只听一阵幽幽的哭泣,转眼一看,简真的肩膀一耸一耸--大个儿抽抽搭搭,正在梦中哭得起劲。 “我才不要做猪……”简真一面痛哭,一面发出含混的咕噜声。 但这是不可能的! 次日一早,禹封城父女就来了,大伙租了一间修炼室,临阵磨枪,现抱佛脚。禹封城训练简真,禹笑笑向简怀鲁讨教。简真不肯叫别人看见他的变相,施法封闭了大门。简容使劲儿拍门,也没能瞧上一眼。可惜大个儿百密一疏,记得关门,却忘了消音,方非几次路过,都能听见里面响亮的猪叫声。 他躺在房中无所事事。申田田见他意气消沉,心里暗暗着急,这一天,她推门进来:“方非,我们要去报名,你去不去?” 方非想说不去,申田田又说:“报过了名,接连四天,小真和笑笑都不在家!” “为什么?”方非一愣。 八非天试要考五天,前四天,所有的考生都要与外隔绝。家长亲友,全都不许见面!“ 方非心想;简真毕竟救了他的命,考场如战场,不送他一程也说不过去,想到这儿说:“好哇,我去送送简真。”、'申田田有意让他出去散心,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下了楼,众人已在门前等候。简真空着两手,装甲的箱子不见踪影,他站在那儿挺胸凹肚,见了方非,两眼一翻,大鼻孔朝着天上。方非心里一阵窝火,恨不得一把揪过,狠狠给他两拳。 【赶考】 报名、考试并在一处,都在浮羽山下的天试院。 浮羽山地处东南,夹在勾芒、朱明两山之间,比起四神山高出一截。山体湛蓝如洗,几与长天一色,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形如吉光片羽,飘然与云相逐。 方非极目望去,山顶立着两座雕像。一大一小,小的是一个山都,背负短剑,仰望天弯,大的是一个老者,体格高旷,穿了一袭长衫。 “这个山都,大约就是神眼阿珑;这个老人么,应该就是支离邪吧!”正想着,前方翠云接瓦,苍树飞檐,古意渐渐浓郁,比起玉京的景象,仿佛时光正在倒流。 两座白玉华表拔地耸起,人流穿过华表,涌入了一个广场。天上啸响连连,不时有人乘法器落下。 一群人在华表前下了车,还没站定,忽听有人高叫:“哟,巧得很呐!”声音尖锐嘶哑,夹杂了无比的怨毒。 禹封城应声一抖,转过头去,眼里迸出两道凶光。 不远处,一家三口正从幻神车里出来。居前的是个中年男子,头发花白,面庞颜尖,左颊一块老大的伤疤,血红刺眼,蜿蜒扭曲,右边的耳朵白得晃眼,与周围的皮肤很不相称。 两个男的面对着面,四只眼睛喷射毒火。那女人慌忙上来,她生得秀丽白皙,几乎看不出年纪。女人拉那男子,男子一甩手,将她掀了个趔趄。 “天狱的看守太失职了。'男子尖声高叫,”畜生就该关它一辈子!“ “你在说谁啊?”禹封城毗牙一笑,“你要去了天狱,那个地方才叫名副其实。” “老甲鱼,'我真想给你放放血!” “机会多得是!”禹封城怪腔怪调地说,“宫子难,你的假耳朵做得不错嘛!哪个大夫做的?他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哇!” 宫子难下意识摸了摸那只白惨惨的耳朵,眼里透出一股狂怒。他一抖手,笔锋伸出袖外。简氏夫妇各上一步,分别站在禹封城左右。 “子难!算啦……”女人细声细气的还没说完,宫子难一拧身,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女人后退两步,左边的脸颊眼看肿了起来,一缕血丝顺着嘴角滑落,她呆呆站在那儿,哆嗦一下,眼里透出一丝惨笑。 禹封城将身一躬,作势蹿出,却被申田田死死按住,简怀鲁在他耳边低语:“老甲鱼,别上当。他想诱你先动手,好把你送回夫狱去。 禹封城活是一头困兽,面皮发紫,鼻孔大张,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 宫子难盯他一会儿,又瞧了瞧简氏夫妇,目光一转,落在禹笑笑身上,他狞笑一声:“小甲鱼也来考试吗?哼,就你那个木瓜脑子,也想考进八非学宫?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宫子难,把你的狗眼挪开!”禹封城大吼一声,眉间透出一股戾气。 禹笑笑稍一畏缩,忽地将身一挺,笑着说:“宫叔叔,你可真会说话,无怪有人说,宫家养的木瓜都顶了一张嘴。” “胡扯!”宫子难吐了一口浓痰,“我们家从来不养木瓜。” “当然!”禹笑笑微微一笑,“你们家只养呆瓜嘛!” “好呆瓜!”禹封城大拇指一跷,“宫子难,你通身是嘴,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呆、呆、呆的瓜。我禹封城说不过你,甘拜下风。” 宫子难脸也气白了,这时一个少年上前说“老爸,还报不报名啊?”他身穿银白羽衣,跟宫子难活是一个模样,两只眼睛鬼鬼祟祟,只在众人身上打转。 宫子难迟疑一下,恶狠狠扫了众人一眼,带着少年怒冲冲去了。那女人深深看了禹笑笑一眼,又瞧了瞧禹封城,一低头,转身就走。 “葛笑兰!”申田田大叫,“这样的日子,你过得高兴吗?” 女人身子一颤,步子加快,顷刻走得不见踪影。 众人目送她背影消失,心中的滋味各式各样。禹笑笑眼眶一红,扑进父亲怀里闷声大哭。禹封城神色黯淡,拍着她的肩膀:“好孩子,别哭,有爸爸在,谁也别想欺负你。走,咱们报名去,考进八非学宫,叫那狗畜生开开眼!” 禹笑笑抹去眼泪,使劲儿点了点头,挽起父亲手臂,大踏步走向广场。 广场的尽头开了八道大门,直通后方的“天试院”。门前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广场两侧,陈列了一排大的店铺,有卖符笔的,有卖飞行法器的,还有卖羽衣宝甲的。除去这些正正经经的铺子,另有许多零星小贩,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做着一些奥妙的买卖。 方非走在压尾,一不留神,叫一个小贩扯到旁边。那贩子神神秘秘,冲他连连眨眼:“要灵通自写笔吗?”一面左顾右盼,一面从兜里抽出来一支符笔,“这可是一位天道者造的哟,什么定式都能写。你只消握着,它自个儿就能把定式写完。怎么样?给你打八折,三十点金……” 方非只觉头痛,转身要走,小贩扯住他不放:“二十点金怎么样,唉,十五点呢?要不这个,无影透视眼镜,看到的人都跟水晶似的,后面怎么做,呵呵,不用我教了你吧?十点金,只要十点金……好吧,再看这个,元气增强手套,又轻又薄,跟你的皮肤一个样,很便宜,五点金就行。还有这个,飞行导引符,再难的障碍也能轻松通过,我跟你投缘,十个卖你十点金吧?怎么,还嫌贵啊?那买这个,电光益神丸,这颗透明的,吃了记得住所有的定式,这颗蓝色的,一旦吃下去,哼,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你……” 方非浑身冒汗,连说自己不来考试,小贩压根儿不信。正在纠缠不清,小贩忽地放开方非,把那堆鸡零狗碎揣进兜里,然后抱起两手,就像个没事人儿大吹口哨。方非心里奇怪,抬头一看,两个巡天士板着脸掠空飞过,忽地向下一冲,从人堆里揪出一个人来,那人哇哇惨叫,身上的杂物雨点似的落了下来。 小贩望着那位同行,一脸的幸灾乐祸。方非趁机将他摆脱,可是转眼一瞧,人山人海,其他人已经不知去向。方非心想众人报了名总要出来,去华表那边等也一样。 走到华表下面,还没站定,忽听有人大叫:“嗐,你的传书吗?”方非站着不动,那人扯着嗓子又叫一声:“那个没长耳朵的度者,这是你的传书吗?” 方非一惊回头,只见一个少年道者,眉长入鬓,清瘦俊秀,身穿水墨羽衣,身背淡金飞剑。 “你叫我?”方非望着那人,不胜诧异。 “不叫你叫谁?那个是你的吗?”小道者一扬手,指着空中一把金灿灿的小剑,长不过三寸,剑尖指着方非。 “这是什么?”方非不胜奇怪。 “你连这都不认识?呵,你的点化人也太不称职了。”小道者眨了眨眼,“这纸剑传书。喏,要是你的传书,把手一摊开,马上就能收到。” 方非望着那口小剑,心底大生迷惑:“谁给我这个?简伯伯?申阿姨?”想着把手摊开,咻,小剑飘落手心。 “果然是你的?”小道者笑了笑,还想再说什么,忽听远处有人叫喊:“小晏!”小道者回头答应一声,对方非说:“我妈叫我呢!” “再见。”方非说。 “小度者!”小道者转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非!” “方非?”小道者笑了笑,“好,我记下了。我叫屈晏,小度者,考试颐利。”方非本想说我不考试,还没出口,小道者快步离开,跟一个紫衣裳的女道者会和。 方非低头看去,小剑金光褪去,露出了一把轻薄的纸剑,正想拆开,纸剑刷刷刷自行摊开,变得四四方方,上面写了一行青色的小字-- 想见到雷车后面的人吗?哪就来考八非学宫吧! 知情人甲 方非浑身一抖,还没明白过来,信笺向内一缩,砰地炸成一堆粉末。 他大吃一惊,伸手去捉,可只握住几片纸屑。他呆在那儿,忘了动弹,脑子里除了那一行青字,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 人潮汹涌,来来去去。方非站了一会儿,随着人流向前拥去,他的心里紧张焦虑,可又无能为力,似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又不知从何做起。 他走了几步,眼前一亮--一个少女站在远处,皱着眉头东张西望,仿佛冲天的孤鹤,一种别样神气让她脱颖而出,站在多少人里,也是一样的醒目。 方非病急乱投医,鬼使神差地上前招呼:“你、你好!” 少女一转身,冷幽幽的眸子将他上下打量,那眼神像是审视一头熊、一只灌,瞧得方非毛骨悚然。少女瞧了片刻,皱眉说“你叫我?” 方非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记得我了吗?那天在倏忽……” “倏忽塔!”少女脸一沉,“我可没去过倏忽塔。” “你不是买过剑吗?” “小子!”少女凑上前来,牙缝里迸出字句,“再说一次,我可没去过倏忽塔!” “可是……”度者老不开窍,“那天在镜子前面……” 少女断然说:“还有别的事儿吗?我可不想跟人聊天!” “我、我……”方非苦恼极了,“我刚从红尘来,不知道要考八非学宫,怎么、怎么才能报名?” “你也要考八非学宫?”少女看他一眼,似乎有点儿诧异。 方非面红耳赤,点了点头。少女想了想说:“跟我来!”快步走在前面,方非松了口气,匆忙跟了上去。 少女步子轻快,在人群里蝴蝶穿花、绕来绕去,方非几乎跟丢。好在她的衣服醒目,一片浅蓝色衣角忽隐忽现,始终不被人群湮没。 走到广场东南角,少女在一座古屋前停下,屋里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两余男道者正在闲聊。 “两份报名表!”少女说。 两人望着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一个年轻道者说:“嗐,你是不是姓天?” “少废话!”少女冷冷地说,“给我两份表。” “一人一份。”另一个中年道者说。 少女翘起拇指,点了点后面的方非“他是不是人?” 中年道者咕咕哝哝,抽出两张粉色大纸。少女接过,一张递给方非:“按表格填。” “用符笔吗?”方非问道。 少女冷冷地不加理睬,抽出一支白管银锋的符笔,刷刷刷地填写起来。 方非抽出笔来,打量表格,忽听年轻道者吹了一声口哨,大声说:“哎,快来看,这不是星拂笔吗?” 少女应声掉头,盯着那支星拂,眼里透出一丝惊讶。中年道者却扁了扁嘴:“少址淡,这是仿造的赝品,真正的星拂,哼,早就失传了。” “仿得还挺像。”年轻道者笑问,“小度者,这笔打哪儿来的?” “山都森林。”方非头也不抬。 “哈……”年轻人放声大笑,“你还真逗!山都森林,我还琢磨宫呢。可惜是鹰品,真的倒也好了。星云合璧是个大新闻,报到玉京通灵台,很可以换几个子儿花花。” “死了这条心吧!”中年人懒洋洋地说,“有这种好事情,轮也轮不到你。” 方非填完姓名、年龄、性别,籍贯他老老实实,填了红尘某国某市;道者种类,他填了苍龙,正往下看,忽听少女说:“慢着,你是羽士还是甲士?” “我是……”方非本想说“甲士”,可又想起简真说过,道者大多瞧不起甲士,少女对他神情冷淡,如果知道他是甲士,还不知道怎样轻蔑呢?再说他没有铠甲,只有尺木,尽管摔了多次,试剑镜也没照出飞剑,可是方非心底深处,还是渴望成为羽士,对于甲士身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 也许心血来潮,也许虚荣作祟,方非面对少女,“甲士”两字到了嘴边,变成了:“我是羽士!”话一出口,他的耳根一阵发烫。 “你该是甲士吧?”少女瞅了尺木一眼,似乎有些困惑,“算了,随便你。不过,道者种类这一栏,苍龙后面,还要添上羽士或甲士。” 方非硬着头皮,补上“羽士”两字。到了在世近亲一栏,他空着没填,斜眼一瞥,少女这一栏也是空白,不觉心想:“她也是个孤儿?” “不对吧!”年轻道者又凑上来,冲着少女嬉皮笑脸,“我记得你有个哥哥!” 少女抬起头来,两眼出火:“他前两天刚刚死了!”年轻道者给她盯得打了个突,仓皇缩回头去。 “她的哥哥刚去世?”方非又震惊,又同情。 少女填完了表,对方非说:“看到那边的八道大门了吗?随便挑一道,交上表格,就能报名!” “谢谢……”方非还没说完,少女转身走了。 门前排着长长的人龙。望着黑压压的人头,方非只觉前途渺茫,他就像一个瞎眼的船夫,驾了一叶纸糊的小船,冒着惊涛骇浪,驶入了莫测的大海。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海风在耳边呜呜吹响,纸船儿在水里冲来撞去,无望地等待最后一击。 就算覆没在即,他也不得不去!“雷车后面的人”是谁?方非的心里十分清楚,为了见她,就算是万丈深渊,他也只好叹息一声,纵身跳了下去。 大门越来越近,活是太岁的大嘴,将报名者一个个吞了进去。方非随着队伍向前,眼前恍惚不定,两耳嗡嗡乱响,看不见,听不清,直到有人一声锐喝:“嗐,把表给我!” 方非一抬眼,吃惊地发现,他已走到大门前面。一个男道者手拽表格,脸上挂着莫名惊怒。 方非慌忙松手,那人夺过表去,恶狠狠瞪他一眼:“你是度者?” “啊!” “第几次考试。” “第,第一次。” 男道者一皱眉头:“查他的年龄。”一个女道者走上前来,扬起符笔,扫出一片红光,红光照在身上,方非筋骨肌肤,全都透明如水。 “骨龄十五岁九个月二十九天,血龄十五岁四个月零八天,魂龄十五岁一个月零八天。”女道者顿了顿,“都没超过十六岁!” 男道者神情困惑,盯着表格看了又看:“有度者参加八非天试的先例吗?” 女道者招来一面通灵镜:“有的,不过……” “不过什么?” 女道者深深看了方非一眼:“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现行法令禁止度者参试吗?” “似乎没有!” “似乎?活见鬼,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好吧!”女道者又查了一下通灵镜,“没有这样的法令。” 男道者皱了一下眉头,拈起一方白玉大印,通地戳在表上,白光一闪,报名表消失了,大印挪开,下面多了一块淡青色的玉牌。 “你住巳辰楼三十六号!”男道者递过玉牌,“这是你的房牌,也是你的考号。申时前入住,否则当成弃权。除了考生,任何无关人等,不得进入天试院,除了符笔、飞剑和羽衣,一切法器不许带入天试院,违者以舞弊论处!” 方非接过玉牌,忽听有人叫唤,一回头,简氏夫妇带着简容,与禹封城匆匆赶来,申田田张口就说“方非,你怎么在这儿?叫我们好找……”忽见少年手上玉牌,不由两眼圆睁,“什么?你也报了名?” 方非苦着脸说“简伯伯、申阿姨,我也说不清,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考进八非学宫!” 众人面面相觑,申田田气得大叫:“开什么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也不知道,考进八非学宫?根本是在做梦!你当别的人都是一窍不通的傻瓜吗?别人十多年的苦学,还赶不上你几天的工夫吗?” 非给她训得抬不起头,禹封城却说:“女狼神,这话我可不爱听了。年轻人就要敢想敢做。考一考又怎么样?又不会少一层皮。大不了连吃四个零蛋,我记得就有这样的人!那家伙近来挺有名,年轻人都很喜欢他。” “不是年轻人,是好逸恶劳的年轻人!”申田田凶巴巴地纠正,“反正我不同意他现在去考,给我调教两年,兴许还有一点儿指望。” “再过两年,他就十七岁了。”简怀鲁轻轻摇头,“十六岁一过,想考也不行了!”他伸手按住方非的肩膀,定定看他时许,“也许这是天意。好吧,方非,尽你的力就行。” 方非呆了呆,留下魅剑,只带了星拂和尺木,转身跨进了天试院的大门。 巳辰楼离门不远,方非很快找到住处。房间极尽简单,只有两张板床、一个小小的盟洗室。 他身心疲惫,躺在一张床上,望着屋顶发呆。想来想去,那道传书万分蹊跷--“知情人甲”是谁?纸上的字是元气写的,动笔的是一个苍龙人。这个苍龙人又怎么知道燕眉的下落?还有,燕眉站在雷车后面,这件事除了红尘里的人,就只有魔徒知道…… 忽听有人敲门,方非起身一看,一个少年正向屋里张望。他一瞅手上房牌,又看了看门上的数字“三十六号?没错!”走进房间,背包向床上一扔,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他一身银白羽衣,肩头上点缀了几片乌沉沉的鸟羽,身子不高偏瘦,眸子转来转去,透着一股子娘气。 “你好!”方非招呼室友。少年冷冷不答,打量他一会儿,扁嘴说:“你是个度者?”方非苦笑起来,来震旦这么久,他的身份人人皆知,别人的身份,他总是不清不楚。 “白虎太叔阳!”少年扬起下巴,伸出右手,看那神气,就像施舍给某个乞丐。 方非愣了一下,还是礼貌伸手:“苍龙方非!” “你是羽士?”太叔阳一努嘴,“那个是尺木吧?有意思,有人带一根龙骨头来考试。”说到“龙骨头”三个字,他嘴巴一歪,刻意加重了语气。方非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看这个!”白虎人扯开背包,拽出一个金灿灿的飞轮,“这只太玄金轮,是我在'飞仙留步'买的,四万点金,也不算太贵……”他伸手一拨,轮子发出刺耳的尖叫。 “晦!”隔壁有人捶墙,“叫你个鬼啊?” “什么东西?”太叔阳怒视墙壁一眼,悻悻收起轮子,“喀,那个人,你的羽衣还过得去,在哪儿买的?” “牵丝洞!” “蛛羽衣?”太叔阳下识摸了摸肩头的黑羽,“我这件天罗羽衣五千点金,'凌霄阁'买的便宜货,哼,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瞅着方韭,蠢蠢欲动,想摸一摸龙蛛羽衣,方非目光冷淡,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白虎人十分无聊,扭了两下身子:“这床板还真硬,哼,我平常只睡云床!” “云床?”方非一皱眉头。 “你连云床都不知道?”太叔阳白了方非一眼,“那床软软的,像是一团大云朵,没睡的时候,床在地上,一做梦就会飞到天上。要睡云床,先得有一间大卧室,这个小旮旯,连床脚都支不下!本来我妈说,要把云床搬到玉京来,可我爸不干,他这人老没意思了,这次从未央城来玉京,我们四个人坐一辆宝轮车,带一张云床,哼,轻轻松松!” 太叔阳说到这儿,忽觉对面的听众毫无反应,心中不快,扁起嘴巴咕哝一句:“小乡巴佬!” 方非听得清楚,心中一阵翻腾,盯了太叔阳一眼,好容易才压下怒气。 直到吃饭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一句。 饭厅坐落山根,相隔老远,也能望见阔大无边的宝顶,青琉璃的飞檐活是大鹏的双翼,苍黑色的门柱叫人渺小如蚁。 太叔阳一进大厅,就遇上了几个相识的考生。一群人抱成团,在那儿连说带笑,太叔阳不时冲着方非指点,其余的人发出张狂的怪笑。白虎人故意放大声音,方非站在远处,也能听见只言片语,到了太叔阳的嘴里,他又多了两个绰号--“啃骨头的狗”、“不知道云床的小乡巴佬”。 厅中摆了不少长桌坐椅。方非刚一坐下,一个青瓷盘破空飞来,里面盛了米饭,才落稳,又飞来一个白瓷盘,上面摊着浓腻喷香的烤肉一一这么一盘接着一盘,直到方非面前摆满。 菜肴丰盛可口,正用着,远处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孩子们,欢迎来到天试院。你们坐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四象殿。远古时代,道祖和四神曾在这儿用餐……” 方非极目望去,一个老者踏着飞轮悬空站立,因为相隔太远,容貌看不真切,老头儿风趣俏皮地说了下去-- “你们有的是久经风霜的老鸟,来过这儿不只一遭;有的却是刚刚离巢的雏鹰,还不明白所有的规矩。我在这儿要说上几句--八非天试,共考五科。前四科一气考完,每天一科,连考四天。第一天是炼气,地点在玄冥山房;第二天考定式,地点是勾芒禁室;第三天考羽化,地点在朱明火宅;第四天考天问,地点是蓦收金苑。四科考完,很遗憾,这里许多人都要离开,只有三百人可以留下,这些幸运儿将会登上黄榜,接受最后的天选。 “这四天中间,大家都要老老实实。询私舞弊是没有用的,天试院严密封锁,没有斗廷的特许,什么东西也不能进出这里,当然也包括家长们的好心肠!从古至今,天试里的舞弊法儿不下十万种,失败的数不胜数,成功的微乎其微,那些小花招顶好别用,幸运儿未必是你,失败者将永久禁试……呵,够了,我就说这么多,作为八非学宫的宫主,我们再次见面,希望是在那儿的水殿。喏,补上一句,没有伟大的皇师利,就没有这一次考试,让我们共同起立,向琢磨宫致敬,嗐,白王无上--” 老者举手放在头上,其余的考生也纷纷起立:“白王无上!” 周围人群林立,方非没有起身,稳稳坐在那儿,安心地吃他那份食儿。 目光纷纷射来,全都有些异样,只听那宫主呵呵一笑:“今年的异见者还不少啊。没关系,政见归政见,考试归考试。大家请用餐,祝各位好运!” 方非吃完了饭,刚要起身,忽觉有人拍肩,一回头,那人惊叫起来:“方非!真的是你?” 来人是禹笑笑。 “啊!”方非面皮发烫,“我、我也来考试。” 禹笑笑秀眼圆睁,不胜惊奇。这些日子两人交往不多,少女不知道方非的底细,她盯了度者一会儿,笑着说:“这儿的人也真多!要不是你刚才没有起身,我还看不见你呢!” “你呢?”方非盯着少女,“起身了吗?” “跟你一样。”少女淡淡一笑。 “简真呢?”方非问。 “他忙得很呢!”禹笑笑半讥半笑,向着远处一指,大个儿趴在那里,'正在埋头苦吃。 见了方非,简真的眼珠子差点儿蹦了出来,嘴里的饭菜几乎把他活活噎死。他喝了一大碗汤,总算顺过气来。 “不可能,这都是幻觉……”他伸出两只油手,使劲来抓方非,吓得小度者张皇后退。 “简真。”禹笑笑大不耐烦,“你别吃了,我们出去聊聊。” 简真天生害羞,见了女人就很惶恐,更甭说跟漂亮女孩说话。换了别人,休想把他从饭桌边拖开,可是禹笑笑一开口,他就有些吃不消了--大个儿唉声叹气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真是心如刀绞。 到了殿外,弄清缘由,大个儿立刻大呼小叫,那口气跟申田田一模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连飞剑是什么造的都不知道,也敢来参加八非天试?” “没关系!”禹笑笑满不在乎,“就算考不上,也不会死人!” 简真愤愤不平,指着方非大喝:“你这是浪费考试名额!” “得了吧!”禹笑酷似以父亲,喜欢抑强扶弱,“你也未必考得上!”大个儿听了这话,好似霜打了的茄子,登时蔫了下去,嘴里叽叽咕咕:“我拜玄冥的时候,石像可是转了左眼的……” 三人住处相近,于是结伴同行。简真还在惋惜丢下的美餐,禹笑笑却在沉思默想,极欲想个法儿,给方非恶补一下。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一想,只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补起了。 天已黑尽,真月亮跃上了浮羽山顶,叫支离邪笼在袖里把玩。假月亮四面放光,映照一切人物,都会留下四道影子,虚实参差,形影纠缠,映衬霜白的月光,活似夜色染成的花瓣。 前方路边,忽地闪出几条人影。三只吃了一惊,听对面声如洪钟:“好家伙,三个异见者,你们凑在一块儿,商量什么阴谋?” 简真吓了一跳,腾地内到禹笑笑后面,倒是方非沉得住气:“你是谁?” 来人哼了一声,纷纷走上前来,却是八个少年男子,大多身着银白羽衣,好几个的额上束了一道亮银色的头箍。 “白虎人!”禹笑笑心里咯瞪一下,符笔落到手心。刚才说话的是个高大少年,一身亮白短装,头发扎成一条马尾。他的脑门宽大,挺直的鼻梁下生了一张阔嘴,两道目光尤其凌厉,就像盯着羔羊的饿虎。 这是一个甲士!禹笑笑只看外表,就觉对方十分厉害。 “我是白虎司守拙。”高个子声音上扬,“我要知道,吃饭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起身?”他哼了一声,抬手一指,“胖子,你先说。” 无人应声,司守拙脸一沉:“躲在后面的胖子你哑巴了吗?” “你叫我?”简真有点儿吃惊,指着鼻尖,“我很胖吗?” “少废话!”司守拙把手一挥,“答我的话!” “这、这……”简真给人叫成胖子,心里又惊又气,“我妈说了,我要敢说'白王无上',做出那个手势,她就把我丢到无情海里去!” “你妈真不懂事。胖子,记好了,下次再不起身,我就把你丢到亡灵海去。”司守拙又指禹笑笑,“你呢?为什么不起身?” “因为皇师利是个混蛋!”禹笑笑答得干脆利落,对面的阵营里响起一阵咆哮声。 “很好!这答案有种。”司守拙面颊抖动,眼神更加阴沉。 禹笑笑哼了一声,心里飞快琢磨,敌强我弱,这困境如何摆脱。这时司守拙又指方非:“度者,你呢?” “什么?” “你为什么不起身,不向白王致敬?” 方非冷冷说:“白王是谁?” 对手全都变了脸色,司守拙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长啸。 “三对八!”禹笑笑暗暗心急,“哎哟,不对,是二对八,方非上不了阵……” 正想着,一个少年道者分开树丛,冲了出来,边跑边叫:“司守拙,司守拙……” “什么事?”司守拙皱起眉头,“米错,不是让你对付那个姓天的丫头吗?” “人,人……”米错脸涨通红,“全,全被打倒了。” “什么?”司守拙倒抽一口冷气,“一对八?” “两、两个照面,倒了七个!”米错连连喘气,“我跑得快,来,来报信!” “你跑得还真快!”司守拙两眼出火,“谁先动的手?” “这个,”米错扭捏一下,“我们还没说完,那女的只说了一句,就把兄弟们惹急了。” “什么话?” “她、她说:'一群狗,都滚开'。” “这是她的做派!”司守拙想了想,“她还在吗?” “我不知道!”米错使劲摇头。 “好!”司守拙抖擞精神,“我去会会她!”说到这儿,忽觉底气不足,补上一句,“你们……都跟我来!”一群人拔腿就走,倒把方非三个丢在一边。 禹笑笑一皱眉,轻声说:“我们也去!” “什么?”简真白了脸,“笑笑,你疯了吗?” “没听见吗?”禹笑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们以多欺少,正在对付异见者!九个男的打一个女生,你也看得下去吗?” 简真一愣,方非说:“笑笑,我跟你去!”禹笑笑点了点头,简真迟疑了一下,也咕哝着跟了上来。 走了一程,忽听前面有人叫道:“起昏沉万物苏醒--”听声音是司守拙。禹笑笑心想敌强我弱,必要出其不意,于是向后面两人做了个噤声手势。三人伏下身子,拨开树丛,前方的路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七个男生,或仰或伏,昏迷不醒。司守拙沉吟一会儿,举起符笔:“魂魄合气归丹元--” 一道白光闪过,地上人还是昏睡。白虎甲士不由脸色发青。米错支吾说:“要不然叫勤务?” “呸!”司守拙勃然大怒,“丢人还没丢到家吗?”他沉思一下,“把人背到我房里来。米错,你去找宇少主,这符法只有他能解得开。”众人七手八脚,将地上的同伴背了起来,越过小径,灰溜溜向西去了。 等白虎人走远,禹笑笑扑地笑出声来:“哎哟,这群蠢蛋,笑死我了。呵,那姓天的女孩儿是谁?我倒想见一见她。” 方非隐约猜到是谁,可又不敢断定,笑了笑,没有做声。简真却在那儿搓手跌脚:“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结。” 禹笑笑瞅他一眼,冷冷说:“申阿姨听到这话,一定很失望吧!”简真变了脸色:“笑笑,你不会告我的状吧?” “我可没那闲工夫。”禹笑笑掉头就走。 方非回到卧室,太叔阳不在房中。过了半个钟头,白虎人才快快地回来,看了方非一眼,大骂一句“臭乡巴佬!”也不洗漱,倒头就睡。方非留意到他的衣裤上沾了泥巴,一转念恍然大悟:“对了,刚才昏倒的人里一定有他。” 两人各怀鬼胎,背对入睡。太叔阳睡惯了软乎乎的云床,叫这硬板床咯得连声哼哼,夜里翻来覆去,敲得床板梆梆作响,嘴里骂骂咧咧,连骂了二十多声“臭丫头”,又骂了十五六声“臭乡巴佬”,直到四更天后,才终于没了动静。 方非起床时,对面的床已经空了。他去洗脸,发现水管结了冰,一滴水也放不出来。方非心知肚明,太叔阳故意弄鬼,他叫姓天的女孩儿打倒,满腹怨气全向自己撒来,一想到还要跟这小子合住四天三夜,方非就觉浑身发冷。 天试院的北面是一片寒光湖,方圆百顷,水色冷碧。玄冥山房坐落在湖水的中央,一块巨大的墨玉雕环成山。假山中间凿空,拓出来一间静室。传说水神玄冥曾在这儿炼气,因为这个缘故,炼气的考室也设在了这里。 从湖岸到假山,横着两道莲桥,一道进山,一道出山。考生们都在南岸等候,点到名字,就踩着桥进入考室,考完以后,又从北岸离开。 三个朋友约好,结伴前往山房。可还没到湖边,又碰上了司守拙一伙。白虎人站成一个半圆,拦住了三人的去路。大个儿吓得发抖,两手扯着衣角,心里七上八下。执勤的道者见势不对,远远叫喊:“干什么?谁敢闹事,马上取消考试资格!” 司守拙将手揣在兜里,笑眯眯地说:“温道师,我可什么也没做。用眼睛看人也有错吗?” “少来这一套!”温道师毗牙冷笑,“你们这些少爷,我还不清楚吗?别当昨晚的事我不知道,天试院里面,除了盟洗室,处处都有”天眼符“,你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一清二楚。幸好昨天你们输了,真伤了那个女孩子,哼,你们还能呆在这儿才怪!” “嗐,吓吓她罢了!温道师,我爸说了,这次考完,请你上家里吃饭。” 温道师的脸色和缓了一些,挥手说:“少套近乎!这是八非天试,规矩都是道祖定下的,不要说你爹,就是白王来了,也得乖乖照办!” 司守拙脸色泛青,狠狠扫了三人一眼,领着一干打手,走到湖边儿去了。 不久开始唱名,考生鱼贯进入山房。有的愁眉苦脸进去,兴高采烈出来;有的愁眉苦脸进去,还是愁眉苦脸出来;也有人进去时趾高气扬,出来时却如斗败的公鸡。 “玄武简真!”叫声传来,大个儿应声一跳,跟着面如死灰,一步一颤地走向山房。看那神气模样,不像是上考场的学生,倒像是上杀场的猪羊。 “简真,别着慌!”禹笑笑大声高叫。 简真也不吱声,眼珠咕噜乱转。刚一上桥,他的身子忽地一晃,跟着哗啦一声掉进湖里。两个同伴吃了一惊,双双抢出,禹笑笑一边跑,一边举起符笔,叫声:“分江辟海!” 一声水响,简真裹了一团水花,手舞足蹈地跳了出来。有人赞了一声:“好个拯溺符!” 简真落回岸上,浑身湿透,哆哆嗦嗦。温道师赶上前来,神色狂怒:“谁干的?司守拙!” “嗐!”白虎人摊开双手,一脸无辜,“不关我的事!” “钟离焘!”温道师旋风般转身,死盯着一个高个儿羽士。那人满不在乎地说:“温明,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哪只眼睛看我动手了?” “那么……”温道师手一指,“宫奇,一定是你?” “呸!”宫奇两眼上翻,“你放什么屁?我都不认得这个死胖子!” “我才不是胖子!”简真大吼一声,两只小眼瞪得滚圆,他恶狠狠扫过众人,一甩手,大踏步向假山走去。 禹笑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呼了口气,笑着说:“方非,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什么?”方非不解。 “刚才他那个样子,神经兮兮的,进了山房肯定不妙。这一下落水,倒叫他清醒了一半。我爸爸说过,简真最得意的就是炼气,其余三科都要靠这一科拉分。这一科又是开局,如果初战失利,照他的性子,后面三科也会跟着告负。如果这一科考好了,一顺百顺,说不定就能通过八非天试!” 少女一边说话,一面斜眼看去,远处的白虎考生,一个个流露出懊恼神气。禹笑笑心里好笑:“如果简真考入了八非学宫,这些蠢贼可是立了第一功!” 不久点到禹笑笑的名字,她向方非说:“我去了,你好运!” “你也好运!”方非望着禹笑笑消失在莲桥尽头,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孤独。 他呆呆坐下,望湖面发愣,过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苍龙方非!”少年应声一颤,几乎忘了起身。 点名的道者大不耐烦,又叫一声:“方非,没来吗?下一个……” 方非忙说:“来了……”一边答,一边向湖心跑去,温道师守在桥边,见他慌慌张张,忍不住提醒:“跑慢些,又掉下去,哼,看谁再来救你?” 到了山房洞口,寒气扑面了涌来,方非伸手一扶墙壁,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玉壁冷得出奇,只是轻轻一碰,也几乎冻住了他的手指。 一条甬道直通山房,越往里走,寒气越浓。天光透过墨玉的山体,散射成七彩的炫光,乌黑角道里异彩纷呈,又瑰奇、又诡秘。 走了十多步,进入一座方形大厅,天顶上悬了一颗硕大的银珠,水银似的冷光,落在了一个齐腰高的大石盆上。 洞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子四十多岁,身着蓝衫,胖得十分离奇,身上的肥肉层层叠叠,坐在那儿,形同一座肉山;他的两眼半睁半闭.似乎在那打盹。 女子看不出年岁,一身云白羽衣,细眉弯弯,下领尖尖,脸颊白里透红,眸子明亮有神,通身清华高妙,看不出一丝俗气。 方非诚惶诚恐、弯腰行礼,女子笑着说:“第一次来吧?我叫云炼霞,这一位是山烂石道师。”胖子点了点头,却没睁眼。 “我、我叫方非。” “早听说有度者来考试,现在倒是见着了!”云炼霞抿嘴微笑,山烂石仍是点头。方非不由暗暗生疑--这胖子难道睡着了,正在梦里面和周公下棋。 “那么!”云炼霞拿起符笔,在一张纸上勾画两下,“我们开始吧!” 开始?方非的脑中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还有别的事吗?”云炼霞打量他说。 “没。”方非咽了一口唾沫,“怎么、怎么开始呢?” “什么?”云炼霞细眉一扬,盯着方非仔细打量,“你不知道怎么考试?”胖子还在点头,方非却觉浑身燥热,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云炼霞皱了皱眉,沉吟说:“好吧,你先把双手放入太玄池。” “太玄池?”方非还是摸不着头脑。女道师认真打量方非,直觉不是戏弄自己,这才说:“就是这个大石盆,你把手浸入水里。” 方非心想,这个盆子也能叫池,他上前一步,石盆里盛满清水,他定了定神,将手浸入水里。 盆水温热,方非只觉身子一空,元气顺着双手流入盆中。一眨眼,满盆的清水变成了悦目的天青色。 “咦!”云炼霞轻叫一声,叫声出口,胖子倏了地张开双狠,眸子紫黑发亮,像是热奶油上嵌了两颗葡萄。他盯着盆中,脸上闪过一丝异样,随即抬起目光,在方非的脸上转了一转,少年的脸上似有电流扫过,一阵酥麻流遍全身。 云炼霞定了定神,看了胖子一眼:“山道师,你看怎么样?” “三甲,满分!”山烂石说完这句,又闭上了双眼。 “今天第三次了!”云炼霞笑着摇头,“好吧!气色,满分,气质,满分,气魄,还是满分。”她在纸上勾画一通,“接下来,请完成五行循环!” “什么、什么是五行循环?”方非的声音有气没力。 云炼霞竭力忍住笑:“山道师,你要不给他示范一下?” “真麻烦,还要不要人睡觉?”胖子真的在睡觉,他清梦被扰,一脸的气恼,“小子,把你的爪子拿开!” 方非收手退到一边。胖子一扬手,指尖射出一道黑气,袅袅钻入石盆,盆中的清水登时染黑。黑水转了一转,忽听嚓嚓微响,从水里冒出来一颗水绿的嫩芽。绿芽生长飞快,一晃眼,化为了一棵翠绿蓊郁的大树。 大树长个不停,眼看抵到洞顶,这时轰隆一声,整棵树燃烧起来,眨眼工夫,大树连枝带叶,全都烧成灰烬。 灰烬堆满一盆,涌动起伏,可是烟起烟落,一粒微尘也没漏出。 奇迹变化不穷,方非瞧得喘不过气来,忽听叮的一声,盆中的残灰向里收缩,化为了一块金灿灿的大石头。石头冷光闪烁,流汗似得渗出点点水珠。水渗一点,石小一分,石头上渐渐水如泉涌,一转眼,清水注满石盆,金石化为乌有,太玄池水波清圆,一切的神奇变化,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 “三甲!满分!”云炼霞嘻嘻一笑,山烂石却呸了一声。 “这就是五行循环了!”女道者笑看方非,“你照做一遍就行!” 方非呆了呆,低下头,声音轻了又轻:“我不会!” 云炼霞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叹气说:“可惜了,那么好的元气。”她挥笔画了五个圈儿,“下面是野马之吹……” “算了!”山烂石冷冷说,“他办不到的!” 云炼霞沉默一下,又画了两个圈儿,抬头说“炼气满分三百分。苍龙方非,你的'水镜观元'得了三甲九十分,'五行循环'和'野马之吹'均为零分,总分九十分。唔,你可以出去了” 方非懵头懵脑,转身就走,云炼霞高叫:“错了,走另一边!”他又转过身来,看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于是埋头走了进去。 出了假山,天光照眼,方非只觉一阵晕眩。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过莲桥。 前脚登上北岸,禹笑笑和简真就迎了上来,大个儿心情大好,老远就笑着招呼:“方非,我得了二百七十五分。” 方非心往下沉,嘴里却说:“好哇!” “我得了七个甲!”大个儿两眼朝天,目无下尘,“如果金生水再好一点儿,那就是八个甲的满分!哼,可惜水满了,金没化完,留下一小块儿,扣了区区五分。吹尘嘛,我一贯不在行,居然也得了个乙,运气好得不得了,唉,没办法,谁叫玄冥转了左垠呢?” “人无完人!”禹笑笑也替他高兴,“吹尘是个精细活儿,你这么大个儿,稍逊一等,也说得过去!” “没错,没错!”简真连连点头。 方非心里越发苦涩,轻声问:“笑笑,你考得怎么样?” “一般般!”禹笑笑微微一笑,“二百四十六分,比不上简真!” “谁叫我是甲士呢?甲士炼气都不行,那还不是个废物吗?”简真吹嘘不已。禹笑笑却见方非脸色不对,迟疑再三,小声说:“方非,你呢?”方非还没答话,简真抢先叫了起来:“还用问吗?准是连中十蛋!零分,零分,再零分……” “叫你失望了!”方非心中恼火,“分数不多,只有九十分!” “什么?”简真尖声怪叫,“你什么也不会,也能得九十分?” “笨蛋!”禹笑笑白他一眼,“水镜观元,只要有元气就能得分。” “什么?”简真又是一惊,“方非,你的水镜观元得了三甲?”方非点头。 “我的气魄只得了个乙!”大个儿鼓起两腮,哼了一声,忽又想起什么,脸色十分懊恼,,“进了八非学宫,教我的准是山烂石,那个死胖子,又老又肥,难看得要命。还是云炼霞好,长得又美,待人又和气,如果她教我,我死也甘心了!” “好小子!”禹笑笑瞪着简真,“敢情你进八非学宫,是冲着美人儿道师去的!” “我可没那么说!”简真涨红了脸,“考试的时候,山胖子在打呼噜,瞧也没瞧我一眼!哼,天底下有这样的道师吗?” “你少胡说!”禹笑笑不忿说,“我爸爸说过震旦里的甲士,胜过山烂石的不超过三个。” “不会吧,那个老胖子,他也飞得起来?”简真想象胖道师臃肿的样子,忍不住呵呵傻乐。 “人不可貌相!山烂石在八非学宫呆了一个甲子,始终没人换得了他。他手下调教的甲士不计其数,你妈妈、我爸爸都是他的门生,你今天的话拿到他们面前说去,哼,我看你怎么死!” “反正他没瞧我!”简真耿耿于怀。 “你一个小小的甲士,入得了他的法眼吗?” “我可得了二百七十五分!”简真自觉如此高才,山烂石居然不会赏识,根本就是有眼无珠。禹笑笑叫他气得愣神,一时说不出话来。 “胖子!不错哇!”司守拙忽地走了上来,笑眯眯拍打简真的肩膀,“听说你得了二百七十五分,呵,接下来,我会好好关心你的!”他脸上带笑,眼神又冷又毒,简真给他一瞧,气势一落千丈,两眼定定发直,只敢望着脚尖。 “司守拙!”禹笑笑抽出符笔,“把你的爪子拿开!” 司守拙瞧她一眼:“小丫头,你笔尖一动,我保证你马上从这院子消失。你要考不了试,我可心疼了,瞧你小模样还不错,要是侥幸考上了,呵,我会考虑你做我的女伴儿!” 白虎人说完哈哈大笑,扬长去了。禹笑笑气得符笔发抖,方非急忙按住笔管:“笑笑,别上他的当!”禹笑笑瞪他一眼,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简真,她怎么了?”方非心中奇怪。 “姓司的欺负人,伴儿就是……”简真大拇指一对,“就是情侣的意思!” 方非大怒,转念又想,道者称呼情侣是用“伴儿”,无怪吴能俊口口声声要燕眉做他的“女朋友”,燕眉一点儿也不生气。女道者一定会错了意思,以为“女朋友”就是平常朋友。她让吴能俊做朋友,已是相当瞧得起他,如果换成了“女伴儿”,照她的脾气,大公鸡当场就得脱一层皮。 简真考了个超凡拔俗的高分,一喜解千愁,对方非的怨恨消失了一半。他回头一想,方非作为朋友,也不见得多坏--自己挨打挨骂,不都是他来帮腔解围吗?每次吵不过简容,不也是他来主持公道吗?买了火豕甲,别人都是幸灾乐祸,一心安慰自己的也只有他了。没错,他说了错话,坑害了自己,可如今看起来,自己也是因祸得福,只要考进了八非学宫,那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谁还敢瞧不起自己。 大个儿大人有大量,这么一想,心平气和地关心起朋友来,他语重心长地说:“方非啊,你还要考下去吗?瞎,不是我泄你气,照往年看,要进黄榜,没有六百四十分是不行的。今年人多,分数还得涨涨。当然咯,我第一科就考了二百七十五分,后面小小有点儿闪失,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就不同了,算一算,其余三科,每科要考一百九十分。嗐,不是我泄你气,八非天试,炼气最容易,后面越来越难,多少大本事的人,往往栽在一个小问题上!” 大个儿一边口口声声“不是我泄你气”,一边长枪短剑地把方非往死里戳,完了还大咧咧补上一句:“方非啊,咱们是好朋友,所以才给你交心,换了别人,哼,我说都懒得说!” “好朋友”说完这一番话,拍拍屁股去吃饭了,丢下方非一个,心里涌起说不出的苦涩。 饭也无心吃了,方非回房趴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每科一百九十分,说起来可笑,他连考什么也不知道! 窗外黄皆褪去,屋里的符灯也亮了起来。方非迷迷瞪瞪,半睡半醒,忽听嘎吱一声,太叔阳轻手轻脚地摸了进来,看见方非,咧嘴一笑,招呼说:“嗐,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方非冷冷回答。 太叔阳坐了下来,两眼盯着方非,一张尖脸以笑非笑:“过去的就算了,我们握手言和怎么样?” 方非一愣,白虎人伸出手来“就这么说定了!” 方非不想握这个手,可是如果不伸手,倒显得对方气量大,自己成了小肚鸡肠的货色。一抬眼,太叔阳眯眼望来,目光诡谲闪动。方非心头一沉,越发坐实了之前的念头,可是接下来又想,兴许这白虎人跟简真一样,考了个心满意足的高分,心情一好,就连做人也大度了不少,想苦笑一下,伸出手去。 两手相握,太叔阳手指冰冷,、送来一股麻酥酥的感觉,像是微弱的电流,在方非的手心不住地游走。 “咦!”太叔阳轻轻叫了一声,抽回手去,皱眉打量方非。他的目光古里古怪,方非给他瞧得心头发毛,问道:“怎么?” 白虎人摇头说:“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件别的事。”他起身走到盟洗室里,拧开龙头,又说,“水管怎么冻住啦?” “哼!”方非心想,“你接着装吧!” 太叔阳喝了声:“风消冰解!”接着就听哗哗水响,不久白虎人出来,笑着说:““奇怪了,隔壁有人恶作剧吧?” “隔壁人可真闲!”方非也没好气。 “你不会怀疑我吧?”太叔阳瞅他一眼。 “不敢!” 太叔阳坐在床边,盯着方非,还是一副半笑半痴的鬼样。方非给他瞧得心烦躺下来侧脸朝里。不多一会儿,就听床板吱嘎作响,太叔阳也躺了下来,口中轻轻念了声,“收光灭影”,符灯闪烁两下,忽就熄灭了。 黑暗中方非很快入睡,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噩梦一一仿佛置身于一个沼泽,四周都是淤泥,又冷又湿,糊住了口鼻,身边弥漫着腐烂的臭气,似有无数动物的死尸。恶寒阵阵袭来,让他浑身僵冷,可是无论怎样挣扎,也摆脱不了那片淤泥。有那么一阵子,方非以为自己死了,魂儿也似出了窍,看着肉身沦陷泥中,面孔苍白肿胀,挂着一丝奇特的诡笑…… 噩梦做了足足一晚,直到起床号响,才把方非惊醒。他坐在床头,疲惫不堪,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汗水,可是回想梦中的景象,却又模模糊糊、十分飘渺。 太叔阳还赖在床上,发出低低的呻吟。他转了个身,朝向里面,一点儿也没有起床的意思。方非洗漱完毕,叫了声:“考试吗?”白虎人咿咿唔唔,还在沉睡。方非无意扰人清梦,打开房门,上四象殿吃饭去了。 也许是噩梦的关系,整个早上,方非都怏怏地打不起精神。勾芒禁室地处东边,吃过早饭,三个朋友结伴前往。 简真还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不住口地向其他两人夸耀昨日考试的曲折经历,顺道展望了一下进入八非学宫后的快乐生活。那种好日子,俨然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手到擒来,不费工夫。 禹笑笑见他得意忘形,忍不住连泼冷水。可是几杯凉茶怎么浇得灭阿房宫的大火呢?泄气话说了一大堆,大个儿的谈兴倒是越来越浓。 到了一个花园,园子里站满考生,花间树下都是人头,方非四处张望,忍不住问:“勾芒禁室在哪儿?”简真老马识途,向前一指:“那里不是?” 方非循他手指望去,就在花园中央,孤单单耸立了一座小屋,占地不过三亩,围绕几丛花树,乌木门窗,青木门槛,跟平常的老房子没有什么两样。三人走近小屋,门楣上挂了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勾芒禁室”四个古篆,约莫是光线的关系,门窗里阴暗幽沉,屋内的情形一无所见。 不多久,负责勤务的道者开始唱名,声音加持了“风雷叱咤符”,花园内外都能听见。点到的考生应声出列,跨过门槛,进入禁室。 方非猜想,这场考试也和昨天一样,先从前门进去,考完之后,再从后门出来。可是出乎意料,唱名声此起彼落,只见考生鱼贯进门,并无一人离开。 情形越来越怪,起初几十人进去,方非还想:“里面大约有点儿挤。”可一转眼,又添了上百号考生,他的心中开始打鼓,寻思这样一幢房子,装上一百多号人,比起沙丁鱼罐头也好不了多少。忧心间,考生越进越多,没过多久,前前后后进了一千多人--方非这才大大惊怪起来,冲着禁室后面张望,猜想屋后必有一条“无间小道”,离开的道者全都隐了身。 这么一想,倒也释然。这时忽听一声尖叫,一个考生前脚跨过门槛,就被一股大力甩了出来,两只耳朵喷射火花,整个人满地乱滚,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硕大的炮仗。过了好一会儿,火花终于熄灭,那人狼狈起身,还没回过味儿来,两名勤务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板着面孔,掉头便走。考生面如土色,发出一连串尖叫:“别,不要,不要啊、啊……” 方非听得心惊胆战,其余的考生却不做声,陆续埋头进门。 “这是怎么回事?”方非轻声问。 “这是作弊!”禹笑笑微微冷笑,“刚才那个考生,耳朵里藏了法器,进门的时候,让'真谛门槛'给发现了。” 方非望着那个道不起眼的青木门槛,心中不胜惊讶:“你说那道门槛?” “对!”禹笑笑点了点头,“刚才的法器是一对,有了'天听耳',就有'无音舌',用耳的被揪出来了,使舌头的也该就在附近。”方非心生好奇,四面张望,禹笑笑忍不住一笑:“别瞧了,他又不是傻子,见这样子,要么把法器取掉,就算取不掉,宁可不来考试,也不想禁试一辈子!” 人流涌进窄门,怪事儿也越来越多--有人捂了双眼,指缝里淌出金色的泪水;有人捏着左手惨叫,那只手啪地裂开,蹦出来一面小小的通灵镜;还有人一近门槛,羽衣大放奇光,上面许多符字,一个个亮如火焰;更有一个女生,满头的长发像是发了疯,一根根活转过来,狠狠缠住了她的脖子,要不是勤务来得快,准要把她活活勒死。后来才知道,每根头发里面都藏了一道符法定式,考起试来,自然钻进脑子、转化为她的的记亿;还有一个男生,进门的时候,头上长出了一支苍青色的怪角,可他自己茫然不觉;更奇怪的是,有位长相俊美的男生,好似西子捧心,吐出了一大堆怪虫,那虫子蠕蠕而动,通身苍白如纸,全色的文字闪烁不定,看上去可憎可厌、叫人作呕。 禹笑笑随父游历江海,见多识广。据她说,那支青角来历不凡,本是通天犀的独角,可以收集他人的思想;地上的虫子叫傲“蠢妖”,以书为食,吃下书本以后,能将书中的文字倒背如流,如果吞下活的蠢妖,也可记住这些文字。蠢妖吃到三百本书以上,身上的字形花纹就会变成金色。如果算起来,这么多金字蠢妖,少说吃了上万本符书。 这一路看去,舞弊的方儿千奇百怪,几乎没有一个重样,从头到脚,从符笔到羽衣,从飞剑到神甲,无不成了夹带藏私的战场,更有许多古怪手法,渊博如禹笑笑,也都说不出奥妙。少女唉声叹气地地甘拜下风:“这些把戏放到'天问'里面,还不知考死多少人呢!” 不久两个朋友先后进门,又剩方非一个,正紧张,忽听勤务大叫:“白虎太叔阳……巳辰楼三十六号的太叔阳……未央城的白虎道者太叔阳……没来吗?喝,下一个。” 太叔阳没来考试,方非心里十分诧异。一个人只要厌恶了另外一个,通常只会往坏处去想。方非想来想去,灵机一动--“天听耳”被抓,“无音舌”还没有落网,没准儿太叔阳就是“无音舌”,见势不妙,弃考而逃。 他自觉这念头万无一失,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胡思乱想间,忽听叫到他的名字,方非忙往里跑,他走惯了红尘里的无槛门,一不留神,左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活是鸭子落水,平平向前飞出。 砰,方非摔在地上,眼冒金星,还没回过昧儿来,头顶上方响起了一片刺耳的哄笑。他抬头望去,这一下真是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间白色巨室,气宇恢宏,比起四象殿毫不逊色。桌椅全都飘在空中,先进的考生纷纷坐在上面。他们居高临下地望着方非,嘻嘻呵呵地大肆嘲笑。司守拙的嗓门儿最大:“这个姿势没得说,一万年来,数你进门最帅!哈,同学们,还有比这更帅的吗?” “没有了!”数千人齐声发喊,势如一阵惊雷滚过头顶,吓得下面的小可怜儿哆哆嗦嗦、手脚无措。 一些白虎人尖声怪气地起哄:“哇呜,一万年进门最帅的人……再来一次,我还没看够呢……如果屁股向前,你就更帅……你当他是凳妖吗,只有屁股没有头吗……哈哈,好大一个屁股哇……” 方非快要哭出来,这时有人说:“喂,你们不要太过分!”声音清冷,正是那位蓝衣少女,她皱着眉头,似乎喷愤不平。 “怎么?要动手?”司守拙哼哼冷笑,“这儿可是勾芒禁室,你的符法不管用!” “没关系!”少女冷冷说,“你总有出去的时候!” 话一出口,禁室里安静下来。白虎人全都不吱声儿,司守拙嘿嘿干笑,狠话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口。 “小子,摔醒了吗?”一个勤务走上前来,指着地上的桌椅,“挑一副,坐上去。” 桌椅无色透明,方非刚一坐稳,身下大力抬举,飘然升到空中,他四面张望,人头密密麻麻,一眼四望不到边。 考生陆续进来。无论人数多少,禁室总是不大不小,似乎能随人数多寡,自行缩小放大。 不久考生到齐,禁室里一片嘈杂。忽听轰隆一声,众人的头顶上冒出来一团火球,好似烈日当空,长长的火舌四面飞舞。 方非就在火球下方,吓得脸色发白,只听火焰里响起一个声音:“道者们,幸会了!”声音瓮声瓮气,好似一面大鼓。 火焰向内一收,忽地无影无踪,空中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怪物--浑身圆圆滚滚,眼耳口鼻全无,长了四扇翅膀,可以任意东西。怪物的身下垂了许多长丝,看似一丛胡须,可又缥缈透明,活是乌贼触手,自行扭来扭去。 “我是帝江!”圆东西发出如鼓声响,“如果你们进了八非学宫,我就是你们的道师--没错儿,那边的白虎小子,,你说得对,我就是一只老妖怪。你心里不服气,那也没关系,在我眼里,你同样一个子儿也不值。你骂我没有眼睛,呵,老天爷没有眼睛,陆地块没有眼睛,四方大海也没有眼睛。不客气地说,你的眼睛也是一件摆设,常言不是说--有眼无珠么?” 瘦高个儿的钟离焘坐在那里,脸红筋胀,目瞪口呆。说句公道话,这位公子哥儿一个字也没出口,只在心里咕哝了两句,可是帝江非但听见了他的心声,还逐字逐句地骂了回来,骂得又刁钻、又恶毒,只把钟离焘气了个半死。 “开考以前,我得唠叨两句!”帝江接着说,“这间勾芒禁室,除了天道者,所有人的符法都会受到禁制。所以考试的时候,你们大可随心所欲,爱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担心笔下放了电、桌子起了火--可有一条,不要念出声音,你们只是学生,教人写字是道师的事情。” 圆道师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活是一只黄色的眼珠,在虚空中溜溜转动。 “真谛门槛是个好东西,可是神妙如它,也未必万无一失。它发现得了最奇妙的手法,却常常看不穿最简单的把戏,呵呵……”帝江发出一阵轰雷似的狂笑,笑声中,好几个地方响起凄厉的尖叫。方非掉头一看,许多考生怀里、袖里、领口里、裤腿下,纸条儿雪片似得飞了出来。这些小纸条飞到帝江面前,皱皱巴巴地裹成一团。 老妖怪伸出触须,拈了两张,在面前晃来晃去。 “字儿写得不错!”帝江嗡嗡怪笑,纸条燃烧起来,化为两道流火,射入那个大纸团儿,红光一闪,纸团儿化为灰烬。 “这是裸虫们常干的事!”帝江厉声高叫,“挟带字条儿?喝,我真替你们感到羞耻。” 穿帮的考生面如死灰,身下的桌椅自行落到了地面。舞弊者一个个站起来,任由勤务押着,从那道黑洞洞的小门走了出去。 帝江笑了两声,接着高谈阔论:“电光益神丸,吃了只会叫人拉稀;吞蠢妖的都是不怕死的蠢货,刃阴、不点儿会吃书,也会吃光宿主的魂魄。可有一样东西,我看到了以后十分吃惊……”它拍了拍翅膀,靠近众人的头顶。 方非只觉帝江就在上面,一时屏住了呼吸,全身心趴在桌上。大圆球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忽又向前飞去,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儿面前,圆身子悄然一顿,帝江拍打翅膀,身子上下翻滚。 对峙了十秒左右,女生尖叫一声,站起身来,作势就要跳下。帝江的触须闪电伸出,将她拦腰缠住。女孩儿手舞足蹈,又哭又叫,周圈的人望着这一对,无不莫名所以。 一根触须扬了起来,挥舞一下,悄没声息地插入了女生的眉心。禁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奇怪的是,眉心没有出血,触须好似虚无幻影,在额头里搅动了两下,接着慢慢抽了出来。触须的尖端,挑着一颗莹白色的明珠,那珠子若有若无,还在勃勃跳动。 “天啦!”有人惊声尖叫,“这是一颗魂珠。” 禁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后排的考生纷纷起身,眼巴巴朝这边望来。 “这颗魂珠是谁的?”帝江沉声喝问。女孩儿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头。 “好吧!我想白虎厅会喜欢这件事。”帝江将魂珠凑到面前,“要把魂珠藏入魂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若是平常的灵魂,也不能助你通过天试,从魂珠的光亮来看,这是一个至道者……” “那、那是我爷爷……”女孩儿抽抽搭搭地说。 “牺牲自己,成全孙女?”帝江摆来晃去,似在大摇其头,“哼!这都是一些什么事?”他将少女丢回座位,放开了那颗魂珠。光团儿飞到女生头顶,女孩儿一伸手,光团从她指间溜走,到了禁室顶端,轻轻一闪,忽就消失了。 “爷爷……”女孩儿伏在桌上,哭得伤心伤意,方非一边听着,也觉心中酸楚。 桌椅落到地面,少女伤心太过,无法起身。两个勤务扶着她,慢腾腾向外走去。 “好了!”帝江大声说,“考试现在开始。规矩大家都知道--两个时辰以内,写完所有的定式,只要错上一个字,你们的禁室之行也就到头了。” 老妖怪抡起翅膀,连拍三下,一片青光捺过禁室。方非惊奇地发现,桌面上从无到有,出现了一行青色的文字:“聚灵引火符--” 方非心头咯瞪一下,若是“收笔符”、“梳头理发符”,他写起来十拿九稳,就是“吃吃喝喝”符,虽然不算熟练,倒也可以对付。可这一道“聚灵引火符”,别说是写,连听也没听说过。 符法的“定式”他也并不陌生!传授“梳头理发符”的时候,申田田就曾说过。符法定式,就是一道符法最常见的形式。就好比数学的公式、打拳的套路,随你多么厉害的符法,都要从这些定式里变化出来,任何道者学习符法,首先必须记住定式。 比起公式套路,符法的定式十分繁杂,自古以来,新定式层出不穷、浩如烟海,要想全部记住,真是谈何容易。 如果光是记忆,震旦里有的是加强记忆的法子。好比不忘草、强心花,吃过以后,相当时间内可以一目十行、过眼不忘。还有一种“速记符”,也能叫人以最短时间,把一本厚书整个儿装进脑子。 这些东西遇上定式统统无用。头脑记不住符法,符法的定式,只有魂魄才可记忆。为了记忆,还要消耗大量的元气。因为这个缘故,在红尘时,方非用“飞火召神符”召来燕眉,可是隐书的符字一旦消失,他就马上忘了个精光。直到受了点化,打开灵窍,才写成了第一道“收笔符”。要不然,连定式也记不住,又谈何书写符字呢? 方非只会三道符法,而这一科“定式”,从古到今,不知道难坏了多少渊博的道者。任你饱读符书,记下无数定式,到了紧要关头,如果魂魄不坚,元气产生波动,要么记不起来,要么记得模糊。这么一来,麻烦可就大了。 桌上的题目,答对了一题,下面的一题才会显示。一题答错,满盘皆输。如果第一道题就出了错,不用说,肯定是个光溜溜的大零分。 这些规矩,方非考前问过简真--三人中间,大个儿是三进宫的老鸟,他知无不言,顺带好心预测:“方非呀,你顶多能写两道符,呵呵,一道是'来此一游符',一道是'收笔滚蛋符',呵呵……” 大个儿一箭穿心,看样子,方非是非写这两道符咒不可了。 他咬着笔杆,一阵发呆,桌上一行青字,活是五只眼睛,一面恶狠狠将他打量,一面还在叫阵:“写哇,你这个蠢货,不怕死就写哇!” 方非又气又急,得个零分出去,可是怎么见人?一想到简真的嘴脸,心里就觉恼怒不甘,他忍不住发狠默念:“聚灵引火符怎么写?聚灵引火符怎么写……” 第三遍还没念出,左手一沉,无声无息,一块薄薄的石版冒了出来。 隐书!方非浑身一抖,差点儿跳了起来--这段日子,他几乎把这样东西抛在脑后,这时忽然出现,实在叫人震惊。 他下意识掉头望去,帝江高高在上,俯瞰整座考场。这只铁面无私的老妖怪,谁也不沾亲,谁也不带故。他没有一只眼睛,可比千百只眼睛还要厉害,众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几个考生探头探脑,受到了他的严厉警告。 老妖怪也没有耳朵,可比千百只耳朵还要了得。众人的心声一字不落,,全都进了那个圆滚滚的大身子,谁敢心怀鬼胎,那真是一桩飞蛾扑火的坏买卖。 “小子,看什么?”帝江一拍翅膀,长长的触须掠空扫来。 方非慌忙低下头去,谁知一眼看去,几乎昏了过去。隐书还在手上,不知什么时候,书上多了一行青色的字迹--勃勃跳心光火照! 身边扑扑连声,红光一闪,老妖怪出现在他的面前,大圆球喷出的热气,直叫方非汗如雨下。 “好小子,你的心跳比谁都快!”帝江闷声闷气地说,“我好像闻到了作弊的味儿。” 方非傻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隐书神气活现,就在帝江的眼皮底下,石版光白耀眼,字迹的青色,比起任何时候都要浓郁。 帝江逼得更近,活是一只大狗,用那看不见的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方非的心脏快要爆炸,面对帝江,他不敢眨眼,也不敢做声,要不是承诺过燕眉,他恨不得和盘托出隐书的秘密。 “好吧!”出乎意料,帝江向后一飘,“小子,当心一点儿。哼,我会看紧你的!” 啪,星拂笔磕在桌上,笔直下落。帝江触须一探,捞起符笔,凑在眼前看了又看,似乎有些困惑,沉默了一会儿,他将笔丢还给方非:“拿好你的笔。唔,你还没答题吗?抓紧时间,还有一个半时辰!” 该死,过去了一个小时,剩下的三个小时,还能干些什么呢? 左近响起了一声哀叹,方非掉头看去,一张桌椅落到地面。座上的男生呆了呆,默默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门外。 紧接着,一个女生也开始下沉,她瞪大眼睛,脸色苍白考试,到了地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到了见高下的时候。后面的定式越来越难,下降的考生也越来越多。有一阵子密如雨坠,叫人看了心惊胆战。 方非的心脏跳动有力,心里生出了一丝侥幸--帝江没有发现隐书,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难道说,这块石版隐身有术,瞒住了这个无所不知的老妖怪? 石版上的符文带了一个“火”字,“聚灵引火符”也有一个火字,莫非这一行文字,就是符法的定式? 他的心跳更快更急,抬头望去,帝江停在高处,俨然一无所觉。 两个小人儿在他心里吵起嘴来,一个理直气壮:“呸,呸,这是作弊,你真是不知羞耻!”另一个弱弱地辩白:“我试一下都不行吗?也许那行字根本就不是定式。再说,只写一道符,也不会影响分数呀!总比、总比得个零分强吧?”前面的小人儿犹豫了一下:“好吧,就写一道,下不为例!” 软弱的念头占据上风。方非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仿照隐书上的符字,一字字地写了起来。刚刚写完,青光一闪,桌面上字迹消失,紧跟着又现出了一道题目:“巽地呼风符一一” 定式是真的!方非还没来得及高兴,隐书上的字符悄然生变,一变为--按东镇北开穴引风。 这一道定式再也直白不过了。方非的内心一阵战栗,好像是饿人嗅到了美昧,久旱逢见了甘霖,溺水者抱住了浮木,寒夜里肴见了火炉一一这样的诱惑实在难忍,软弱的小人又一次得了手。方非犹犹豫豫地抄下符咒,青光忽闪,下一道题目又冒了出来:“坎天唤雨符一一” 方非由衷满足,仿佛上了瘾的大烟鬼,吸了两口以后,再也停不下来。桌上的题目一道接着一道,书上的定式也一条接着一条,每次抄写以前,他都自我告诫“够了,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写完以后,一瞧下面的题目,,忽又忍不住心想:“算了吧,再试一次就好!” 这么写得越多,越是心安理得,软弱的小人大获全胜,正直的念头退到了阴山背后,随它怎么叫骂,就是没人理睬。方非一手拿书,一手持笔,下笔如飞,抄得忘乎所以,主考官好几次路过身边,这小子竟也一无所觉。 帝江是震旦里数得出的老妖怪,天视地听,呼吸千里,还有读心术,可以听人心声。他看方非,只觉处处可疑,从头到脚,.无论神态动作,全都写着“我在作弊”四个大字。可是任由他虚虚实实地耍尽神通,就是瞧不出方非的手段。帝江虽是妖怪,可也深明大义,懂得“拿贼拿赃”的道理,眼看着方非挥毫舞笔,心中真是又气又急。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