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作者:梁语澄 简介: 据书籍有载,青川史至少两千年。 两千年间这片大陆上发生过许多荡气回肠的故事,出现过许多叱咤风云的人。 但后世谈论最多的,始终是青川纪元第三百年起,祁国景弘一朝那十余年间。 明光台上曾星落如雨。 百年不亮的听雪灯一度耀彻霁都。 苍梧城的冬天永远长风猎猎,暗香却能穿过时间与尘封的秘密一路往南,刺破终年云雾的蓬溪山。 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同时出现那么多传奇少年少女。 也就再没有哪一个十年,能如烟花爆破般逐个揭开那么多经年难解的悬案。 据说她们当中有人回去了。 据说他和她重逢在初雪即大雪的山林。 据说每年烽火长明那日是她的生辰。 据说几百年过去了,那些橙花香气依然流淌在祁宫的夏夜。 作者自定义标签:权谋 第一章 入瓮 从锁宁城至霁都,马车赶路需得三天三夜,且是几乎昼夜不歇的情况下。 因此景弘七年三月的这场送亲,走了足足五个日夜,至霁都城下时,黄昏已过,星星在皇城四周的群山间开始扑闪,渐次明亮起来。 细雨以几乎不可见的稀疏密度在空中飘洒,因为太小,只带来微微潮湿的风的触感。洋洋洒洒排了几十里的马与车,尽管低调,毕竟是送亲队伍,终是引来了霁都城内百姓们的热烈围观。 哪怕这已经是大半年来的第三场送亲,哪怕这场送亲,是最不受瞩目的一场。 崟国最终送来了从地位到名气都尔尔的六公主。 除了师承当今大陆最有名的谋士惢姬、自幼入门习得一身观星本事以外,外界对这位低调到几乎隐形的公主一无所知。据说其母出生低微,多年前已经身故,而崟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向很不喜这个女儿。 上个月消息传出,整个大陆的看法是,崟君留着美名在外的八公主阮墨兮,以待来日。尽管如今的青川以祁国为最强,崟、白、蔚三国依附,但大祁于七年前痛失皇太子顾星磊,彼时祁君已是多年伤病缠身,丧子之痛便如致命一击,临终前,传位于皇九子顾星朗,便是当今的祁君。 要说当时祁国这两位嫡皇子,其实都可堪继承人之选。只是顾星磊尚武,顾星朗擅文,在天下大势风云变幻的年代,能征善战者自然更适合即位为君,皇三子顾星磊便众望所归早早封了太子。 但也因为能征善战,他最终错失了成为一代君王的可能,封亭关血战,顾星磊延续了他屡战不败的传奇,却没能返回霁都。 恭庆二十二年,祁国太子薨,谥号战封。 同年,祁君崩,十四岁的皇九子顾星朗继位,成为祁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年号景弘。 新君性沉稳、善谋划,倒是不负祖辈留下的大好局面。只是乱世终归凭武功定天下,因此自顾星朗继位以来,其他三国便有些蠢蠢欲动之势,尽管皆是暗涌。 据闻,当今崟君曾对白、蔚二君亲口说过:“顾家夺权治祁国,到顾星朗这一朝,已经是第四世。只是当年顾夜城推翻宇文一族改天换日,改国号为祁,靠的是武力。如今咱们这位祁君以文治国,顾氏一族的气数,便不好说了。” 当然,传闻毕竟是传闻,就算为真,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双方便不至于撕破脸。对如今的祁国而言,制衡远比征服来得实际,作最坏打算,以一敌三,虽非全无胜算,但不上算,也太冒险。 因此这几年,几方都似在排兵布阵,各下伏笔,或为攻,或为守,或为试探,或为表心。以至于景弘七年,祁君顾星朗年至弱冠,其余三国先后送公主或王公贵女入霁都,也成了布局的重要一环。 顾星朗当然明白这一点,甚至祁国都城霁都的百姓们,都多少明白一些。 如今的祁国后宫,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除了瑜夫人纪晚苓去年入宫,其余三个位置空悬至今。新君即位之时年岁尚小,曾昭告天下要等至弱冠之年方开始充实后宫,因此去年纪相之女晚苓入宫,还成为了霁都人民好几个月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这纪晚苓,曾是先帝钦定的准太子妃,顾星磊的未婚妻。弟弟娶嫂嫂,历史上也是常事,更何况只是准嫂嫂。但此事一出,城中便立即有了原来兄弟二人心属同一人的热议,理由是为了接她入宫,当今君上竟打破了弱冠之诺。更有不识体统的好事者玩笑开得过,称先太子这一仗打得太亏,丢了性命,还丢了女人。 这种大不敬的言论当然遭到了霁都城内大部分百姓的围攻,因为先太子是为他们带兵出征,丢了性命。出于某些隐晦的原因,这种说法也在流传不久后消弭于城中,但整个大陆还是默认了这个论断,因为景弘六年,纪氏晚苓入宫,封瑜夫人,位居四夫人之首,这是事实。 “君上,崟国的车队已至城下,如何安排?”夜色渐浓,涤砚换掉书案上已经凉掉的茶,轻声询问。 顾星朗正手执红色墨毫在奏折上细细批注,并不抬头,平静道:“折雪殿不是从上个月就开始收拾了?还没好?” 涤砚的意思,本是询问是否要见一见。这位崟国六公主毕竟将封珮夫人,四夫人之中位居第二,其他两位夫人上个月入宫都第一时间面了圣,那么今日—— 他有些踟蹰,摸不清圣意,半晌未挪一步。 顾星朗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已经入夜,锁宁城至霁都山高路远,公主舟车劳顿,直接送至折雪殿休息。明日要行册封礼,也得做些准备。” 他搁下手中的笔,拿起新换的茶啜了一口。 涤砚会意,应声退下。 君上对崟国这位公主最为怠慢,理由显而易见。一来崟君近年来颇有动作,常行走于白、蔚两国之间,意图不可谓不明显;二来其他两国送来的都是各自国内家世不俗、赫赫有名的美人,偏崟君明明有位盛名在外的八公主,也已到可婚配年纪,却不送来,“留待他日”的心思,昭然若揭。 历朝历代,权谋斗争之中,漂亮的女人都难逃作为筹码或棋子的命运,将更强的筹码留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这位六公主,虽然籍籍无名,毕竟有位名动大陆的老师,自然带着一身本事。崟君送她过来,除了替下更金贵的八公主,估计,也希望她能派上些用场,所谓里应外合。 顾星朗不是贪色之人,并不真的介意来的不是阮墨兮,但对崟君此番安排所公然表现出的拉锯之势,以及轻视,仍是非常不悦。 祁国如今是青川大陆上之最强,他是祁君,当然应该拥有大陆上最好的一切,包括女人。我不要是一回事,你不给,便是另一回事。 夜色渐深,车队中来自崟国的随行护卫们都被安置在了皇宫外的别院,进入宫门的只有载着六公主的轻绸马车,和运送公主行装的一辆载物车。 听得蹄声渐缓,车队行进渐慢,一双素手掀起马车右侧的软帘一角,便看到不远处一座高大殿宇,“折雪殿”三个字在漫天星光下散着淡淡光泽。 折雪殿。 她在车内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量念了一遍,心想这殿宇倒是同我有缘,只是这个“折”字,她微微思忖,倒也不能说意头不好,看怎么解了。 “君上,公主已经安置于折雪殿,伺候的宫人也都安排好了。” 顾星朗合上最后一份折子,面露倦意,也不说话,算是知道了。涤砚却没有退下或招呼御前宫人伺候的意思,立在原地不动。 “怎么?” “禀君上,按例,各位夫人殿内安排的宫人都是例行伺候,打点主子的饮食起居,并未配备贴身侍婢。新封的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从母国带来了陪嫁婢女,说起来,去年瑜夫人入宫,也是直接带了蘅儿进来。”他顿一顿,“但珮夫人除了几箱衣物细软,竟是未带一位母国侍从。折雪殿现成的宫人里没有人贴身侍奉过主子,大家都傻了,现下不知该由谁服侍夫人就寝。” 顾星朗微微皱眉,对尚未册封、涤砚便直呼“珮夫人”的做法不太满意,但对于阮雪音只身入霁都这个事实,更有兴趣。他抬起一双明亮异常、甚至比许多女子都好看的眼睛,缓缓道:“她自己怎么说?” “夫人说她自己会打点,无需人近身伺候,让宫人们搁下茶点便都遣退了。” “孑然而来,倒是坦荡。又或者是,艺高人胆大?”顾星朗右手转着案台上的白玉茶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按之前推想,这位六公主此来或是崟君明目张胆的一枚内应,但她既身负重任,何以一位自己人都不带?是想表示并无异心,让君上放松戒备?” “若无异心,这些年她那位父君所做的桩桩件件,又是什么?”顾星朗继续转着手里的杯子,神色不变,语气平缓,“公主信任,不带随侍千里嫁至霁都,朕身为夫君,却不能不周到。让云玺去吧。” 云玺正端一盘落梅酥进入殿内,闻声愕然,抬头看一眼涤砚,似是询问。涤砚明白顾星朗的意思,云玺侍奉在御前多年,虽不伶俐,胜在心细如发,最重要的是,这个丫头性子温顺、心思单纯、忠心不二。 涤砚微微点头,云玺放下手中糕点,正色拜下:“奴婢领命。” 第二章 一问折雪殿 自顾氏一族成为正统,改国号为祁,迄今已有百年。皇宫内许多规划布局,包括各处殿宇的名字、亭台楼阁的题字,都与宇文一族掌权时大不相同。各项制度乃至后宫的规矩,比如后位之下设瑜、珮、瑾、珍四夫人之位,比如夫人都固定居住于披霜殿、折雪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凡此种种,皆是新规。 披霜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最近,如今是瑜夫人的寝殿。煮雨殿和采露殿分别座落于挽澜殿的东北和西北方向,几乎对称,离挽澜殿隔着一小片御花园,如今各住着新封的瑾夫人与珍夫人。而折雪殿在越过一大片御花园之后更北的位置,略微偏西,也就是更靠采露殿一边,显得有些偏僻,景致却是极好。 这真有些奇怪。 阮雪音负着手在殿内转悠,暗暗思量。历来后妃寝殿距离君王寝殿的位置,反映恩宠轻重,瑜夫人能在当今君上弱冠之前入宫,如今确也居于披霜殿,便证明此逻辑不错。折雪殿在四殿中明明位置最差,却木高林深,满栽奇花异草,庭院布局、殿宇设计样样精致,与它所处的地段,并不匹配。 此时近正午,离今晨册封礼结束已过去两个时辰有余。昨天半夜她找到御花园内一处高台观星,已大致看过霁都皇宫的布局。当然,说折雪殿偏僻,只是相对于当今君上与几位夫人的殿宇位置而言,若俯瞰整座皇宫,折雪殿仍然处于最中心圈。 “这折雪殿相比其他三殿,偏僻许多,景致却出奇的好,这是为什么?” 云玺跟在阮雪音身后,已经转悠了大半个时辰,这位新主子却始终一语不发,此刻终于听得她开口,忙忙应道:“回夫人,”三个字顺口而出,却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君上不满崟君,也防着您,故意安排了最远的一座殿宇。 她想起涤砚常对她说的,回话时,多想想主子为什么这么问,便容易答得妥,不出错。云玺努力镇定下来,思忖片刻,突然想到她或是不满封号地位明明仅次于瑜夫人,却住在了离君上最远的地方,于是有了主意: “夫人可知太祖的瑜夫人?” 云玺口中的太祖,自然是指祁国的开国君王、亲青川大陆三百年历史,几乎所有人物都烂熟于胸,尽管正史上对后妃的记载极少,或者说极简,这位瑜夫人,却是想不知道都难。她脑中如翻书般翻到祁国太祖顾夜城那册,便看到了瑜夫人的名字。 “你是说当年的白国三公主,段明澄?” 云玺微微颔首答道:“正是。段氏瑜夫人,史称明夫人,当年宠冠祁国后宫,圣恩长盛,便是居住在这折雪殿。” 阮雪音点点头:“‘澄’与’城’同音,宫中向来忌讳奴才冲撞主子名讳,尤其不能冲撞了君上,无论是谁。明夫人入宫却由始至终未曾改名,可见盛宠。”她转头望着云玺恭顺的小脸,示意她继续。 “明夫人是太祖一朝时青川大陆第一美人,更开了后妃不宿君王寝殿的先例。当年明夫人夜宿挽澜殿,听雪灯亮彻霁都夜空,一时间在整个大陆传为佳话。” “夜宿挽澜殿”的典故,在青川大陆迄今三百年的历史上,非常有名。不仅因为它描述了一代君王的传奇情事,也因为自那之后,祁国接下来的两朝年间,挽澜殿上那环绕屋檐的数百盏听雪灯,再没有亮起过。尽管太宗与定宗,也就是当今君上的祖父与父亲,都有过自己的宠妃。 毕竟是没有宠爱到能夜宿挽澜殿的地步。而点亮听雪灯的规矩,自明夫人之后立下,便是有后妃宿在挽澜殿。 这些事虽然不见于正史,却流传甚广,哪怕避世如阮雪音,也多少有耳闻。云玺见她不语,继续说道:“所以这折雪殿,乃是福地,君上赐夫人入住,足见重视。夫人前途,不可限量。” 阮雪音不动声色瞧着她,心想这丫头看着是个实心人,可能真没怎么撒过谎,说到最后这两句话时,双手竟不自然地交叠扭起来,语调也不太平顺。 她当然不会拆穿她,但实在觉得有些好笑,眸光狡黠一转,回转身问道:“你瞧我的样子,像是会成为宠妃吗?” 这转身的姿态和眼底刹那间的流光,让云玺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眼前立着的是位倾城佳人。她看着阮雪音黢黑的肤色和左脸颊边的两道淡淡红痕,偏还身穿一身姜黄色罗裙,衬得肤色更黯,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面对这样的问题犹豫,怎么看都是要受罚的。云玺自知失态,慌忙跪下:“夫人恕罪!” 阮雪音本不欲为难她,完全是一时顽皮,见她如此,笑笑道:“你并未说什么,何罪之有?起来吧。”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 云玺站起,看着她纤细姣好的背影,突然生出很多惋惜。 第三章 无谋 崟国在大祁西边,如今都城为锁宁。锁宁城地处崟国境内东部,地势相对低,城周群山环绕,终年多云雾。 锦关位于崟国中西部,在一片平原中心,是曾经的都城,但已是宇文一族称霸青川时的旧事。 阮氏长盛,自青川大陆开始书写历史,便建崟国,在四国中历史最长。白、蔚两国与大祁一样,也经历了改朝换代,只是都比顾氏早些。 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大陆都认为祁国所处的中东部,地理位置最佳。此论断,一是基于勘舆之术,二是基于既有的历史走势:宇文氏称霸青川两百年,到顾夜城灭宇文一族立祁国,这片土地尽管经历了腥风血雨、改天换日,却从未改变其青川最强的地位。 无论它姓宇文还是姓顾。 反观阮氏,虽有能力固内,保崟国三百年安定,却始终无法在国力上超越东边邻国;并且在过去几百年内几次与宇文氏的对峙中,一再败下阵来后,以至于有了些认命的意思。百年前顾夜城将宇文琰拉下帝位,崟国出了不少力,尽管彼时双方意图都很明确:合力灭宇文一族,谁做青川最强,各凭本事。 但当时的崟君终究低估了顾夜城的实力。 显武47年,崟国迁都锁宁城。 关于这件事,从朝堂到江湖有很多解释,其中最广为人知也最被接受的一个说法是:迁都以示臣服,因为锁宁比锦关更接近大祁国境,且地处低洼带,易攻。 相当于一个人将自己的背,对着另一个人。 绝对的信任。或者说,绝对的臣服。 太祖顾夜城驾崩于显武四十八年,很多人说崟国迁都,是这位传奇祁君晚年对崟国的最后一次防御,或者说打压,或者说警告。 直至顾星朗登基,时隔近六十年崟国再次有了蠢蠢欲动之势,天下人才感慨一代传奇顾夜城,比他们以为的还要高明。 他看透了阮氏长盛的秘密,看透了这个家族的抱负之大,心气之高。 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甘于人下。 哪怕他们如今仍安居锁宁城内,那终年云蒸雾绕的深宫。 碧绿蔚然的竹遍植于崟国皇宫,望之如海。但最多不过叫竹林。 在距离锁宁城二百余里的蓬溪山,那翠竹生长的阵势才能叫海。竹海。 有时阮雪音站在傍晚的月华台上,看着大祁皇宫内那些高大的梧桐,会忍不住想,霁都种植最多的居然是梧桐,那苍梧城里种的又是什么树呢? 她想到竞庭歌虽尚未踏足大祁,但一定很清楚这里的山川风貌,也清楚霁都城内全是梧桐。其实她对地理很感兴趣,且因为习医,对植物性征的了解甚至超过竞庭歌。可惜按照老师的安排,她若想在观星之术上登峰造极,便不可能再去深造地理。 老师所谓的登峰造极,是后无来者的程度。 “没别的了?”顾星朗搁下盛着参汤的白玉碗,闲闲问道。 “回君上,剩下的,便只有用膳与就寝,却实在没什么异常。” 云玺站在挽澜正殿中,如常禀报折雪殿主子的近况。以五日为期,这已经是阮雪音入宫以来的第六次回话,却全无新意。 一个多月以来,珮夫人每日在皇宫各处转悠,或者以她自己的说法:散步,以便熟悉环境,适应“新家”;做了不少衣裳,都是姜黄、雀蓝、桃粉等十分明艳的色调;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有时是晚膳后不久,有时是午夜,有时是三更半夜。 月华台是阮雪音亲自问当今君上要的,洋洋洒洒写了可以说是一篇文章的四页纸,诉说自己自幼随老师观星,已成为日常事项,求君上恩典,赐月华台供她使用。 便是她入宫第一夜找到的那个高台。 除了册封礼时的远远照面,顾星朗自始至终未踏入过折雪殿半步,所以这件事,算是一个月以来双方唯一的交集。月华台是御花园偏北方向的一处所在,高约5米,上面面积甚至比一座亭子还小,于太祖年间修葺,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上去。 自然便准了。 涤砚和沈疾分立于殿内两侧。沈疾一如既往寡言少语,涤砚沉吟片刻,轻声道:“阴谋论地分析,散步和观星都可理解为在做着某种准备,这制衣”他看一眼顾星朗神色,接着道:“按理说新夫人入宫,制新衣也是平常,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顾星朗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云玺忍不住道:“奴婢奇怪的是,夫人肤色黑,色彩明艳的衣裳会衬得她更黑。这些裙衫原本是极美的,让夫人一件件穿起来,奴婢却是,越看越有些难受。”语毕,她意识到妄议主子不妥,哪怕阮雪音身份特殊、君上并不在意,“云玺失言。” “素闻珮夫人四岁入惢姬门下,便一直随老师生活在蓬溪山,又因崟君不喜,逢年过节才回崟国皇宫一次,例行公事。难道是身为公主却未曾享过富贵,此番想找补回来?” 涤砚自幼随侍顾星朗身侧,算是书僮,如今身为内务总领,君上的一应日常也都由他安排打理。虽然不是文官,也非谋士,多年下来,到底受了不少熏陶,此刻这番言论,却让顾星朗皱起了眉头: “惢姬是什么人,她的学生,会是入宫穿金戴银的庸俗之辈?” 涤砚自知荒唐,赶紧噤声,沈疾却幸灾乐祸咧开嘴,无声笑起来。涤砚白他一眼,对方却笑得更加开心,露出一口大白牙,在黝黑肤色的映衬下,那口牙真是白得发亮。 顾星朗不理会他们二人,看向云玺说道:“珮夫人入宫时不是带了好几箱行装?你得空,也该帮主子收拾整理。” 云玺一愣,即刻会意,叩拜退下。退至一半,忽听得沈疾开口道:“你这样隔三差五过来回话,珮夫人却没问起过?” “夫人观星,每日时间不定,有时半夜才就寝,便会在第二天晨间或午后补眠,奴婢都是趁这些时候过来,夫人并不知情。” “如若她突然醒来,又当如何?”问话的是顾星朗。 “回君上,夫人爱清静,不喜宫人在寝殿内伺候。即使我在,也都是呆在寝殿外,白天夫人醒来,若需要些什么,会吩咐殿外宫人准备,不一定时刻得有我。不过到目前为止,但凡夫人起身,我都是在的,以后会更加注意,君上放心。” 顾星朗满意,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殿内只剩下君臣三人,涤砚看向沈疾道:“你这武夫,如今倒有些脑子了。” 沈疾回道:“跟随君上整整8年,不敢不进益。” 沈疾是御前护卫,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与涤砚一样都是自顾星朗做皇子时就陪伴的旧人。只是沈疾自当今君上登基前三年才开始当差,涤砚与顾星朗同岁,却是自6岁起就侍奉在侧。 8年这句强调,自然是讽刺涤砚跟随君上14年,还不及他脑子好用。 涤砚气短,正欲回击,顾星朗却是不想看他们二人又开始贫嘴,端起碗盏喝一勺参汤,随即问道:“下月的祝祷,准备得如何?” 此话一出,底下两个人顿时正色起来,隐隐竟透出些紧张。 “回禀君上,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今年,是否仍由瑜夫人伴驾?”答话的是涤砚。 “嗯。” 第四章 似此星辰忽昨夜 披霜殿位于挽澜殿东北方向,中间隔着一大片茉莉花圃和几座亭台,沿着花径从挽澜殿后面的别院一路走过去,也不过十来里,所费不到半个时辰。 顾星朗负手站在茉莉花圃尽头,隔着约莫一里的距离,望着披霜殿紧闭的殿门,夜风中月白色龙纹常服的衣角不时扬起,人却是再未向前一步。 涤砚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已经有上百个夜晚了吧,自瑜夫人去年初入宫,这种场景便常常发生。刚开始他还试图从中劝说,毕竟他自幼随侍君侧,君上、瑜夫人与先太子的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与蘅儿亦是相熟多年的老友。 瑜夫人入宫当夜的那场谈话,他与蘅儿都侍奉在旁,亲见君上眼中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以为这件事可以解释,可以转圜,便与蘅儿商量,平日里多多劝说,但纪晚苓的态度却异常强硬。 顾星朗到披霜殿的次数,便由一开始的每夜都去,变成两三天一去,至十余天一去;情形,也从进去呆半个时辰,到如今只是在殿外静静站一会儿。 也便是这样,涤砚才逐渐意识到,这或许是个死结。 月华台狭小的空间内,只容得下一塌、一书桌,此外最多再站四人。阮雪音斜倚在软塌上,手里握一柄似笛似箫的墨色圆管,比笛箫粗一些,泛着晶莹流转的光泽,就着她手的位置,很随意地落在散开的裙纱间。 她四肢舒展,倚得可以说是惬意,此刻正望着夜空,偶尔转头换一换视线方向,眼神明亮,容色沉静。 这等举止气度,若是位肤白剔透的佳人该多好。云玺凝神望着她,心中第一百零一次升起惋惜。她跟随她的时间越长,心中的惋惜便日益加深,阮雪音不知她心中所想,回头见她又望着自己愣神,微微笑道:“今夜需要等很久,你若是乏了,便回去休息。” “夫人每每这么说,奴婢却不能不用心侍奉。若让君上知道主子身边无人可唤,是要怪罪的。” 阮雪音似笑非笑看着她,终是没再说什么,拿起手中墨色长管,将一头紧贴右眼,左眼微眯,另一头朝向天际,透过那管中空间,认真看向夜空某处。 半晌,她放下长管,依旧那么倚着,双眼微闭,似在养神。云玺看向漫天灿烂的星河,犹豫片刻,轻声问道:“夫人,今夜星空明亮璀璨,为何还要等?” 她跟在阮雪音身边已有月余,虽不明白这观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看不懂她每次观星时另一只手同步在那面有如屏风的墨盘上微微移动的、若星又若棋的一颗颗东西,多少知道,观星的最佳条件,是夜空如洗,万里无云,满天星子清晰可见。 “今夜天气是不错,但我要看的地方,却被薄云遮住了。” 云玺闻言,仰起脖子辗转盯着天上看了整整一大圈,终于隐约看到西北方向极渺远的一处,似有薄云遮住了墨色的天空。 “这观星的要求,也真是高,跟种田似的,看天吃饭。” 她跟随阮雪音快两个月,知她虽是公主,却不在宫中长大,不熟悉、也不在意各种规矩,性子又冷淡,没什么要求,主仆二人相处顺遂,渐渐说话也不那么注意。 阮雪音听她这话说得可爱,忍不住微扬嘴角:“你说得不错,所以才需要夜夜用功。若碰上多云或雨雪天,就是等上一整夜也不顶事。这种天气,已是难得,因此才更值得等。” 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伸伸胳膊,躺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起来活动活动,喝一口茶。 然后她便看到,西北方向披霜殿前,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色身影。 “又去了啊。”阮雪音捧着天青色小瓷杯啜一口茶,尾音拉得有些长。 云玺随她视线望过去,却不敢接话。 “我入宫已有月余,你即便不愿同我说,这整个皇宫里又有几人不知,瑜夫人与君上不睦,平日里也见不上几面,君上更是每隔十余天,便默默在大夜里立于披霜殿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她说着,仍旧看着披霜殿的方向,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玺赶紧噤声道:“好主子,您即使知道,也别这么说出来,在宫里,这事儿是忌讳。” “听闻君上与瑜夫人自幼一起长大,纪相还是君上的老师,按理说感情应是极好,为何会如此?”阮雪音转身看着她,刚才的话竟像是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云玺面露难色,双手十指不安地交缠起来:“夫人别问了,奴婢不清楚。” “难道是因为那个传闻?” 阮雪音口中的传闻,自景弘二年,便开始在整个大陆上流传,如今霁都城内很难听到,当然是源于某些弹压措施,却挡不住这热衷阴谋论的人世间,揣测编排,终是将一种传闻、或者说法,变成了一个逻辑清晰、像模像样的故事。 当年封亭关一役,战封太子明明获胜,虽说战场上的胜利并不能保证一位将领全身而退,但顾星磊死于战争终结的倒数第二天,按理说大势已定,对方兵力、战力已跌入最低点,以他的作战天分与经验,怎会就这样被一小队轻骑兵伏击,死于万箭之下? 那支伏军从何而来,是哪方势力,从封亭关活着回来的几千将士,竟没人说得清楚。这样的好手段,显然经过精心筹备。 一开始,舆论大多指向崟、白、蔚三国,认为或是三者之一,或是一场联手,不一定是皇室,也可能是民间势力。终归祁国很快确立新君,没出什么乱子,顾星朗即位,以雷霆手段稳住朝野;而调查战封太子之死,不利于定民心,因此顾星朗虽有意彻查,却始终只暗地开展,进展缓慢。 但流言自新君即位的第二年开始涌动,大意是,先太子战死,先君随即病重薨逝,时间合得太巧,声名不输先太子的皇九子很快即位,祁国纹丝未乱,崟、白、蔚三国并没讨到什么好处。 历来抽丝剥茧,获利最多者最难逃嫌疑,因此一切或是出自当今祁君顾星朗的手笔这种说法,便一夜之间成为新的舆论主流。 当然,世间所有流言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出现,并最大范围散播,追根溯源,必然是有人筹谋,有人发声,有人安排。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好意或恶意。 “夫人,奴婢自景弘元年开始在御前伺候,对君上即位前的事一无所知。至于瑜夫人入宫后…”她抿一抿嘴唇,似是在考虑措辞,“君上身边向来是涤砚随侍,就是沈疾大人也比我所知更多。奴婢是真的不清楚。” 阮雪音知她向来谨言慎行,又奉君命来折雪殿近身伺候盯着自己,自然不可能多说什么。 纪晚苓出阁前是先君钦定的太子妃人选,整个大陆皆知,若是她与战封太子两情相悦,顾星朗即位不久后便传出弑兄流言,饶是再好的少时交情,应该也保不住吧。 她望一眼远处的披霜殿和殿前那道长影,暗暗思量,这么推断,一切便说得过去。 只是,如果纪晚苓因此疑了顾星朗,甚至生了厌恶之意,又为何要嫁他呢? 是当今君上钟情这位青梅竹马的祁国著名美人太久,一定要娶? 又或是更狗血的情节,纪晚苓为了已故的心上人,想要亲自查案? 无论是顾星朗还是纪晚苓,对阮雪音而言,到目前为止,都还是陌生人。她无法从以上这些猜想中获取任何足以指导行动的确凿理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当今君上一定相当钟情这位瑜夫人。 既然她千里迢迢来大祁皇宫拿东西,或者说借东西,总要有像样的东西去交换。 就怕对方无所求。 有所求,便很好。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盯着那个方向,声音清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出来,目光比先前更亮,甚至隐隐折射出些星光般的滢彩。 云玺念书不多,却也听得懂这句诗是在说君上,只不懂夫人为何突然吟起诗来,而且竟似乎,有几分愉悦? 第五章 往事尤可追 五月初四这天夜里,漱瞑殿内灯火通明。如果从空中俯瞰霁都,甚至皇宫外某些府邸大院内,也燃起了不太寻常的香火。 纪晚苓跪坐于漱瞑正殿内的蒲团上,往窜着火苗的鎏金铜鼎中一卷一卷放着墨迹新鲜的佛经。 “去年你也手抄了这许多经文,其实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便可,你不必自己动手,伤眼睛。” 顾星朗身着白色常服,比平时的样式更清简,若不是衣服上的龙纹昭示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此刻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有些阴晴不定。 纪晚苓继续往鼎中小心地放着那些经卷,动作轻缓。她素喜翠色,今天的衣装却比平日里色泽浅很多,那些青翠淡得发白,整个人几乎要淡在明亮的火光旁边。 “磊哥哥在世时,多是他在照顾我,待我稍大些,他已身负重任,南征北战。”她语速很慢,显得有些刻意:“最近我又常常梦见少年时候,他为我扎风筝,教我骑马挽弓,淳风欺负我,总是他第一时间出现保护我。”纪晚苓有一双大而忽闪的杏眼,永远泛着流转的水光,若说这一代大陆上几位最著名的美人都各有特点,那么这双盈盈然的大眼睛,便是她的标志。 当然,还有传承自她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以及及整个纪氏门楣的,端秀无双的好气质。 顾星朗的面色在烛光映衬下变得更加幽深,与那张清俊得堪称精致的脸,不甚相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一年到头,她对他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入宫第一夜那样。 “回想起来,我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以前想着,总归会嫁他,一生的时间,总有机会。”她放完最后一卷经,看着它在火焰中逐渐卷曲,直至化为灰烬,这才慢慢站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勉强,站定的一刻竟是不太稳,身体微微倾倒。 顾星朗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近乎本能地以更快速度避了开去。 苦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湮没了痕迹。纪晚苓静静看着他,继续说道: “不成想这世间的道理,原来是想到什么便得立刻去做的,因为不知道此刻犹豫,来日还有没有机会。我与他的故事,竟这样结束了。” 顾星朗心中酸涩,想出言安慰,又记起这一年来她说过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深,神情也肃穆得近乎漠然:“君上,”她顿一顿,不着痕迹环顾四周片刻,然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压低声量:“星朗,我再问一次,是不是你?” 顾星朗微微阖眼,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然后睁开眼直视她的眼睛:“这个问题,几年前你就问过。去年你初入宫也问过。去年今日,你还问过。”他也盯着她,目光如镜,一字一顿说道:“我再说一次,不是我。我们一母同胞,他是我的亲哥哥。” “皇位面前,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能保证些什么?”纪晚苓轻哧一声,眼神变得锐利:“封亭关之战结束的倒数第三日,沈疾亲自带着两千轻骑兵去接应,因是秘密行动,别人不知道,父亲、大哥和我却是一清二楚。然而第二天,前线就传来磊哥哥遭伏击身亡的消息,而那些活着回来的他的部下,没有一人见过沈疾的援军!” 她的声量终于因为情绪起伏变高,以至于最后半句话,透过漱瞑殿虚掩的殿门隐隐传了出来。涤砚与蘅儿候在殿外,闻得声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却是半分也不敢进殿相劝。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如此巧合,磊哥哥明明大捷,却殒命封亭关;青川依旧稳定,祁国依旧强盛,崟、白、蔚三国仍旧依附;唯一的改变,便是先君陛下病危崩逝,大祁易主,你即位成了新君。顾星朗,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若当真要弑兄夺位,何必让你与老师知道沈疾带兵去了封亭关?老师向来支持三哥,来日若知道这一切是我设计动手,如何还会继续支持我?” “父亲自先君登基便辅佐在侧,素来以大局为重,磊哥哥薨了,这大陆谁不知道你是为君的最佳人选?纵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你治国有方,父亲身为臣子,一切为国之昌盛计,又能拿你如何?”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此刻的一切争执,皆是事实。 顾星朗心中哀痛,终是表露了出来,他恻然望向她:“晚苓,我自5岁起由你父亲亲自传授课业,与你相伴的时间,可说是比三哥都长。在你心里,我便是一个会为皇位设计父兄、甚至取他们性命的人吗?” 纪晚苓看着他,十五年过去了,他除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比小时候更加立体、并且近年来愈发有了帝王气以外,似乎,并没有改变。 她的神情黯淡下来,幽幽说道:“星朗,我不是霁都城大街上随便一名无知妇人,听到别人说什么,便一股脑儿信了去。我是纪桓的女儿,虽不比惢姬大人博学,到底受父亲教导多年,深知这漫长的历史里,太多的处心积虑为皇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你们这些出身皇室的天之骄子,自幼离至高无上的权势太近,若再是天资出众,免不了要对那个位子生出渴望。” 她的语气变淡,淡得像是空旷殿内的回音:“你自幼擅读书,学东西极快,几乎过目不忘;十岁时,已经显现出远超同龄人的筹谋本事,连我祖父都说,你是大祁皇室近百年来少有的谋者,论谋略,几位先君都不及你。若不是青川尚武,磊哥哥年长又确实出色,这太子之位,便该轮到你。” “我或许真的很了解你。但在这件事上,我终究是疑了你。并且一年又一年,”她退后两步,与他隔出一段距离,虽然只有两步,在他眼里,却像隔着一片星海,“这疑心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真切。” “所以你让老师请旨,入宫来我身边,就只是为了,要查三哥的死因。” “我进宫那日便告诉过你。是你一直不肯信。”她看着他,目光渺远,仿佛也隔着很长的距离,“父亲常跟我说,这世上没有绝无破绽的谋划,若真的是你,我待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会觅得痕迹。” 明知如此,听得她再次冷声讲出来,他仍是胸口一窒。 “若当真是朕,你打算如何,杀了朕为他报仇?”十几年的少时情谊,以及倾心,私下里他很少对她自称朕。 纪晚苓微怔,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漱瞑殿内的烛火,已经燃至尾声,放眼望去,每座烛台都淌着鲜红的、凝固的泪。半晌,他听到她开口轻声道: “你是一位明君,甚至可能成为青川历史上最好的君王之一。我不会也不能杀你。但我会让你难过、懊悔,抱憾终身。” 她语毕便转了身,出得殿门,外间正淅沥沥下着雨。蘅儿快步上前扶了她,感到她手臂微微在抖,抬眼一看,那张端美的脸庞也有些发白。她看一眼涤砚,对方苦笑,微微摇头。一时她也不知道还能如何,便撑起伞,小心护送纪晚苓上了提前备好的辇轿。 阮雪音人在月华台上,手里轻轻转着她那柄墨色长管。她没有起身,仍以最习惯的姿势斜倚在软塌上,目光落在极远处细雨中那顶辇轿上。 漱瞑殿不在皇宫的中心圈内,具象点说处于第二环,但以月华台的位置与高度,要看这样距离内的一座辇轿还是不难的。至少,能看出那个移动的黑点是一座辇轿,也能看出上辇的是一名宫装女子。 那当然便是瑜夫人。五月初四,战封太子忌日,自景弘元年,便由顾星朗亲自立了于漱瞑殿焚香祝祷的规矩。白日里各位皇室亲眷分批前来,到夜间,便只顾星朗独自在里面呆着,直至去年纪晚苓入宫,才开始伴驾。 于情于理于所有,都只她有资格伴这个驾吧。阮雪音看一眼头顶的天空,极厚的云层乌泱泱压下来,似乎更凌厉的一场雨就要袭来。 “这才五月初,便好似盛夏暴雨的天气,当真是奇怪。”云玺盯着天上云层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道:“夫人,今夜应该是看不见星星了,奴婢去传辇轿,咱们回吧。” 第六章 披霜殿之诺(上) 本该风和日丽的五月,竟在连日阴沉中过了大半。时值月末,御花园里新一轮花儿朵儿热闹开起来,一派姹紫嫣红像要把天际都点燃。 阮雪音决定去一趟披霜殿。 折雪殿距离披霜殿远,主仆二人穿花拂柳走过大半个御花园,总算看到那片已经馨香四溢的茉莉花圃。云玺犹不死心,再次嘟哝道: “夫人要拜会其他夫人,大可先去采露殿、煮雨殿。上次宫宴,我瞧着珍夫人性子极好,听采露殿的宫人们说,珍夫人对下人也温和,想来是好打交道的。煮雨殿那位,虽听说有些跋扈,到底跟夫人一样是远道而来,同在异乡,多少有些共同语言。您却偏要来这披霜殿,您明知道,” 阮雪音被唠叨得不耐,微微皱眉转头道:“我记得你刚来伺候时,是寡言安静的人,怎么如今这般啰嗦?” 云玺撇撇嘴:“夫人刚入宫时,也独来独往,从不交际,如今迈第一步便要见瑜夫人,奴婢紧张。” “这瑜夫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这般见不得?” “夫人——”在云玺看来,她这是明知故问。君上与瑜夫人关系微妙,合宫的人虽然对披霜殿恭敬有加,却都能避则避。便是已蒙圣宠的瑾夫人与珍夫人,也未曾踏进过披霜殿的大门。 据说瑾夫人三次前往拜会,都被以午睡、卧病、外出不在等理由婉拒,吃足了闭门羹。珍夫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纪晚苓,也只略聊了几句,再没有第二次交集。 而阮雪音未蒙圣宠、几乎不得见天颜,在后宫中的存在感本来就低,又因容貌不出众,被其他三位美名在外的夫人轻易比下去,一直是宫人们私下取笑的对象。此刻再不知轻重去叩披霜殿的殿门,吃一碗闭门羹,可不又得被这拜高踩低的大祁皇宫笑话好几日。 云玺跟随阮雪音日久,对她很是钦佩,甚至有些喜爱,于是真心为她着想。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摸不清她想干什么。无论来自君上的预判还是她自己的观察,这位崟国六公主智识过人,聪慧无双,并且有所筹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入宫三个月,除了观星、读书、散步“踩点”,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都不意图面圣。 如今她突然要去见瑜夫人,自然有目的。她想起月华台上她目光落向披霜殿前那些日夜,心中越发不安,尽管在将这件事报备给君上后,君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再风露立中宵过。 她确定,无论如何,君上都不愿瑜夫人被牵扯进这风云诡谲的大陆上任何一场漩涡中。 那么阮雪音去拜会纪晚苓,也一定是君上不愿看到的。 那么她便该全力阻止。 阮雪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迄今为止,她从没拆穿过云玺来折雪殿伺候的真正原因,尽管从第一天她便知道。 而且此刻,不知道,更有利。那她便只用解决云玺说出口的那层顾虑。 “你放心,我既然去,便不会吃闭门羹。你们跟着我,在这宫里一直受气,是我对你们不住。但容貌天定,恩宠随缘,这些事我无能为力;不过今日去披霜殿,我总不会叫你们跟着一起难堪。” 云玺暗暗叫苦,心想难堪不难堪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听得她信心满满一定能见到瑜夫人,反而更加悬心。她日渐有种感觉,阮雪音确实不是普通女子,甚至可能比君上以为的,还要强。若是她今日当真见着了纪晚苓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阮雪音见她痴怔,知她心中叫苦却无计可施。有些想笑,有些怜惜,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想来是不太安慰人的缘故,她动作有些生硬,云玺却顾不得这些细节,只忧心忡忡紧跟在侧,心里盼着瑜夫人此刻不在才好。 开门的宫人很有规矩,甚至比大部分宫人都显得更文气,他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礼,恭顺道:“珮夫人有心了。只是我们夫人昨夜休息得不好,此刻正在补眠,让夫人白跑一趟了。” 阮雪音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有劳向瑜夫人通传一声,她要的答案,我略知一二。” 云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完全想明白,见那宫人略一踟蹰,随即转身走向殿中,不一会儿工夫,竟然小跑着回来了。 “夫人已经醒了,请珮夫人进殿内叙话。” 云玺瞪大眼睛,竟忘了要扶自家夫人上台阶。阮雪音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 时值夏初,披霜殿内郁郁葱葱,阮雪音主仆穿过前庭走向正殿,一路过来,竟是没发现多少花草,反而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庭中的人造水渠边生长得如火如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披霜殿内植芦苇,倒是应景得很。”阮雪音步速平缓,也不着急。可惜这伊人,目前是真的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呢。她心中想着,终究没说出来。 云玺心中忐忑,也不接话,直至入得殿中,见瑜夫人起身相迎,两位夫人相互见礼,才醒过神来。 不得不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她这三个月在折雪殿侍奉,近身看久了,发现阮雪音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肤色黑,凸显不出五官,加上那两道红痕实在点眼,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来就被吸引了去。 自然便没人再去品五官,更何况大多数人也都是远观。 一度,她有些不忿,觉得宫人们议论珮夫人生得不美,实在太严苛。 但此时见到瑜夫人,她才顿悟,在这居住着青川大陆上著名美人们的大祁皇宫里,肤色黑真的是硬伤,加上还有疤痕这种东西,若不是作为崟国公主被送进来,根本连在各殿里当差的婢子都做不得,毕竟宫人的脸,也是皇家的颜面。 无怪他们嘴毒。 她扶阮雪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抬眼悄悄打量瑜夫人。只见她身着翠色轻纱罗裙,皮肤白皙,柳眉如黛,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容色极其端美,周身都是世家闺秀特有的那种,怎么说,气质?她与这皇宫里大部分人一样,极少见到瑜夫人,但每次见到,还是会由衷感慨,当今君上的心上人,真不愧大祁第一美人的名头。 思忖间,两位夫人已经完成了初见面的寒暄。阮雪音不擅讲场面话,勉强应付,纪晚苓却是言辞周全,毫无纰漏。 这世家闺秀,朝廷重臣之后,也真是难做。阮雪音心中想着,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气闷,决定直入主题。 “云玺,你到殿外候着,我与瑜夫人有话要说。” 云玺心里一万个不想走,又不能不从,只好应声退下。阮雪音回头,却见纪晚苓的婢女蘅儿还立在一旁。 “蘅儿自幼跟着我,这些事她都知晓,无需回避。”她顿一顿,似乎在平稳心绪:“珮夫人适才传话,说知晓我要的答案,敢问何意?” 阮雪音莞尔:“瑜夫人既请我进来,便是知道何意。” 纪晚苓微微皱眉,定住心神,沉声道:“据我所知,你与当今君上同岁,那么恭庆二十二年,你十四岁,五月初四,非年节日,你应当人在蓬溪山。”她静静望着阮雪音,“听我父亲说,你们师徒三人甚少下山,彼时你师妹也尚未去苍梧,你如何知道,千里之外封亭关的一方峡谷内,发生了什么?” 最后三个半句,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阮雪音虽与人打交道不多,但同理心极强,知道她此刻极为紧张才会如此,不免吃惊。虽然早猜到了些故事梗概,亲见她情绪至此,仍是有些意外,然后生出些叹息,继而又开始同情那位年轻的君王。 她止住轻转的思绪,开口道:“老师隐居蓬溪山三十年,确实甚少出门,却晓尽天下事,就连定宗陛下都曾两次御驾拜会,问一些事情。除开老师本身上通天文、下晓山川的智识积累,你道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那两件神器。” 阮雪音一直以为,世家名门闺秀的人生,都是自幼修习女德与琴棋书画,待到适龄嫁得门当户对的好人家,相夫教子,一世矜贵。不成想纪桓一代名相,调教子女的本事也了得,在她见过有限的世家女乃至公主当中,包括史书上那些有记载的王公贵女当中,纪晚苓的见识都算是相当不错。 她想起自己那位美貌与眼前这位齐名的八妹,心想她若是有眼前这位一半的脑子,崟君也不至于亲自上山说服老师送自己过来。 当然,若是崟君不上山来求,老师也会想法子让自己来,就是折腾些。 她脑子极快,这纷至沓来的念头看似多,却事实上只花了瞬息功夫,因此纪晚苓没觉得对话中有停滞。 “不错。曜星幛和山河盘来自上古,除了各自观天象、识地理的本事,最厉害的,便是它们能缓存从此刻往回倒退十年间的天象气候、山川风物。若是制控者足够勤勉,日日辅助,它们的记录甚至能细节到一颗星的寸许移动、一只蚂蚁的瞬息变化。” 纪晚苓沉吟片刻道:“我的理解是,你老师或者你本人,试图通过这两件神器追溯当年真相。但,天象虽能断吉凶、判趋势,却无法精确到具体事件;山川地貌或许能看到些关于事件的端倪,毕竟具体不到人。” 阮雪音有些开心,觉得跟她聊天比和阮墨兮说话痛快多了。来之前,她以为要花好一番精力解释一些事情,如今看来,纪晚苓的基础打得不错,无论是常识储备还是逻辑能力。 顾氏一族的眼光,到底是不错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星象能具体到人,山河可窥事件,二者结合,准确率便会高很多。我看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十日共二十一日的星辰变化,导致战封太子命数变化的力量,似乎并不来自祁国境内。” “这也能看出来?” 阮雪音心想这酣畅淋漓、无需解释的对话算是到这里了,但已经好过预期,于是娓娓答道:“这天上的星星们,各自运行,却也相互影响,没有一颗星的明黯变化、轨迹改变是只凭自己的。若真如此,这观星之术便当真只是玄学,没有切实的道理可讲了。” “但你如何确定,影响磊我是说战封太子命数的势力,不来自大祁?” “战封太子自己的命数,只需看他个人的星官图。但要知因果,便需要看整个青川在那期间的星象变化。常识里的二十八星宿只是最便于观测的二十八个标记,实际的星空要复杂得多。曜星幛上有无数颗星星,无数道日夜交错变换的轨迹,其实是将这大陆上一切山川风物人,全部对应到天空。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只需知道,战封太子的星官图上,角宿与尾宿自当年四月二十七开始异常明亮,直至五月初四黎明时分亮至极致,这两组星星都是斗杀中的大冲,乃绝杀之象。” 她担心自己说得太快,略顿一顿,方接着道:“而那期间对应大祁国境的数组星星,除了武曲急速变黯,对应战封太子;紫微星隐露黯淡之象,对应先君,其余都平静如常,或许有浅浅波动,但绝对不到暗伏杀机的程度。反而崟、白、蔚三国境内的数组星官,皆有不小的星气波动,且其中一些有明显作用于武曲星的轨迹,往下细究,或许有新线索,但我还没来得及做这件事。” 纪晚苓心绪起伏,强行压住,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你刚提了角宿,又提过紫微,我虽不太懂观星之术,却也记得这两个名字,不属于一个体系。” 她并非有心质疑,只是受父亲影响,看事情总忍不住去注意那些矛盾的、说不通的细节。 阮雪音暗赞她心细,坦诚道:“这便是曜星幛了不起的地方。这世间已经出现的最厉害的观星体系,在曜星幛上全都可以找到,它们彼此补充配合,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庞大体系。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若不能通晓与这些体系相关的所有理论,将它们融会贯通成一套,便无法真正使用曜星幛,更别说发挥它的威力。所以老师从不担心这两样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因为这世间使得动它们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纪晚苓细细消化这段话,心中赞叹,然后回过神来,继续发问:“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杀害战封太子的人不出自祁国,至少不是…”她突然顿住,意识到这句话不能说,“我要的真相,是元凶。” 阮雪音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半句是什么,朗朗道:“我却以为,首先确认祸首不是谁,对许多人都大有益处。” 纪晚苓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再说那个传闻在整个大陆上也不是什么秘密,自然听懂了这句话,于是问道:“为什么?” “我有求于当今君上。” “为你母国?” “你放心,无损于祁国,无益于崟国,只是借一物。” “我如何信你?” “这个,应该是我与当今君上去谈吧。” “那为何先来找我?”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若心结解开,重拾旧谊,也算是我送君上的一份见面礼。这个人情,他不想欠,也得欠。” 第七章 披霜殿之诺(下) 纪晚苓不意她竟坦诚,一时怔住,难辨虚实。 阮雪音也不急,等着下一环,然后便听得对方道:“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说辞,我未见过曜星幛上的这些记录,难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说的都属实,星象终归只是征兆、映射,不是实据。这世间的疑案,若非有真凭实据,总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瑜夫人若今夜得空,来找我看那些记录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纪晚苓一时震惊,潜意识听懂了这句话,又不敢相信,于是问道:“那些记录在哪儿?”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对方那双本就大、此刻睁得更大的眼睛,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师妹十五岁入苍梧,用三年时间解蔚国四王夺嫡之困,辅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谋士。除开她天赋过人,学有所成,你道还因为什么?” “她当年,是带着山河盘去的苍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纪晚苓如何猜不出。整个大陆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只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阮雪音,一个是竞庭歌,她们一位修天文,一位习地理,分别继承惢姬最厉害的两样绝学。后者如今,已是名满天下。 “是了,竞庭歌入苍梧,带走了山河盘。那么你来霁都,自然也带着曜星幛。惢姬大人这是,打算彻底不问世事了?”她似是自问自答,然后轻声叹道:“想不到这举世闻名的神器,此刻就在大祁皇宫内。你告诉我这些,便不怕我告诉君上和我父亲?” “我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曜星幛都立在旁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师妹说,她操作山河盘,也从未刻意避人,只是世人爱自作聪明,不信一个人会让看家的宝贝随意现于人前,从来都以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图。” 她语气有些懒,似乎觉得讨论这些事没什么意义,“当然了,能近身看见她操作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外人远观,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慕容峋和他的几位近臣是知道的吧。”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很同意。饶是我再对曜星幛有信心,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要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总不能只拿星星做凭据。”她有备而来,无可挑剔,“所以我又细细回看那几日的天象,发现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关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此后雪停,气温却继续下降。封亭关处西北极寒之地,那一小段峡谷更是在高海拔处,以瑜夫人之见,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峡谷内是否还有积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鹅毛大雪,气温又持续下降,那积雪还会很厚。” “战封太子于五月初四正午取峡谷道,于谷内遭伏击而亡,也就是说,那支神秘的轻骑兵一定比他先进去。若是雪停之后入谷埋伏,以当时的积雪之深,哪怕所有人都在马上,也一定会留下马蹄印。战封太子作战经验丰富,在谷口发现有成排的马蹄印,必不会入谷。但他却进去了。” 入殿之后阮雪音一直未饮茶,此刻终于觉得有些口干,拿起面前的翠玉茶杯啜了一口。纪晚苓越听越紧张,到此时,十指已经扣在一起,死死盯着阮雪音,似乎要把她说的每个字都烙在心里。 “那便只可能是,他到谷口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与马的足迹。谷内明明有伏兵,雪地上却毫无痕迹,只能说明,那支轻骑兵是在下雪之时,甚至更早之前入的谷,被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湮没了所有痕迹。也就是说,一定是在五月初三,傍晚雪停之前。” 到此时,纪晚苓已经隐约察觉到这段推理的合理性,以及它将指向的结果,但她心绪渐乱,想象着当时的场面,一颗心再次激荡起来。 阮雪音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觉得有些累,但已到关键时刻,自然要把话说完:“沈疾于五月初三一早带兵出发去封亭关,在当时是秘密,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关于当今君上的流言,所有揣测也都以这项事实为依据。但从霁都前往封亭关,以当今大陆上最快的行军速度计,最少也要一天一夜。也就是说,沈疾那支轻骑兵最快会在五月初四一早到达封亭关。而那时候封亭关的雪已经停了整整一夜。” 纪晚苓闭上眼睛,依旧不说话,阮雪音继续道:“沈疾再强,终归是人不是神,他要如何掩盖掉两千骑兵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马蹄印,而不留丝毫破绽,瞒过战封太子的眼睛呢?” 到此为止,阮雪音不再多言。初夏尚无暑气,但已近正午,燥热感还是渐渐升起来。但披霜殿内似乎寒浸浸的,连空气都有些凝固。 云玺候在虚掩的殿门外,听得里间一直有絮絮的说话声,却始终听不真切。此刻终于安静了,但越发,静得诡异。 她心中不安加剧。 初次见面,到底是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 过了几乎半柱香时间,纪晚苓终于睁开眼,眼底似有泪。阮雪音坐在客座上,离她约莫一丈远,不是很确定,但瞧她神色,应当是听进去了,然后听她开口道: “你这番推断,逻辑完整,几无漏洞。只是当时是否真的下大雪,以及时辰是否如你所说,那峡谷内是否有脚印或蹄印,终归都是推测——” “青川四国的太史司每日记录气象,他们可是白纸黑字、成册归档,查起来很容易。你若不放心,请君上让四国都查阅档案来回话,总不会诓你。再不济,你让纪相派人亲自去封亭关附近的村落查问,村民们务农,对气候、时刻都敏感,也才过六年,彼时又发生过战争,总有人记得。” 阮雪音不耐烦说这些话,因为曜星幛在记录气象这种小事上的准确度,天下无任何人、器可比,但她懒得解释这些,说了对方也未必信。 “至于雪地上是否有印迹,山河盘可记录极微末的地理环境细节,我让我师妹查阅便可。” “饶是如此,也只能证明不是沈疾出的手,依然无法解除当今君上的嫌疑。”最后这半句是为大不敬,因此她声音放低了许多,但站在她旁边的蘅儿,仍是浑身一震。 阮雪音也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讲出来,有些奇怪这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谊,她竟因为一个没有实据的流言,疑他至此。难道因为她与顾星磊感情实在太好? 然后她想到,她这么说或许另有目的,比如,迫自己帮她找出真凶。 “破除流言的唯一方法,只能是找到元凶,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尽管已经料到,阮雪音还是有些不悦。她不喜欢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事风格,哪怕理解她心情,也知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没打算为这件事费太多力气,本想着排除顾星朗的嫌疑,解了他们二人的嫌隙,便算了结。 谁知这纪桓教出来的女儿,当真不是省油的灯。她想起老师谈论这天下的能人志士,说起纪桓大人时那副怪异的表情: “那只老狐狸。” 纪桓一代名相,已辅佐两朝君王,更以大忠大仁著称,她看过他画像,实在是,不像老狐狸。 纪晚苓见她微皱眉头不语,也不急,缓和道:“公主要问君上借东西,还费了不少功夫查案,甚至先访到了我这里,想来那件东西,轻易要不来。我的这个请求,若公主应下,能大大增加与君上谈判时的胜算,不亏。” 若能找到元凶,翻出真相昭告天下,对顾星朗稳坐这天下之主当然大有益处。毕竟历代君王最需要赢得的,除了疆土,便是人心。 这层道理,阮雪音当然知道。而且查出真相的人若出自蓬溪山,最好不过。惢姬虽是崟国人,但几十年来对青川四国一视同仁,从未偏帮过崟国王室。 蓬溪山是这青川大陆上唯一的、永远保持中立的存在。 世人不解,猜想或者惢姬大人与阮氏一族有过节。 但她又收了阮雪音作学生。 当然阮雪音与崟国王室的关系也不亲近。 总之,惢姬很神秘,蓬溪山很神秘,连带着她的两个学生也神秘了许多年。直至五年前竞庭歌入蔚国,打破了这完整的神秘,如今阮雪音入大祁为夫人,蓬溪山的事情,怕是要越来越多被世人知晓了。 她不知道纪晚苓有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想到了,是她的本事。 但现下阮雪音思量的只有一点,那便是,自己要不要帮这个忙。 问顾星朗借东西,她手上其实不止这一个筹码,将这桩悬案一查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想了想如果是竞庭歌,定会一口回绝,因为那丫头从来不做哪怕吃亏一厘的买卖,更不受人胁迫。 纪晚苓对她今日的话明显已经信了九分,与顾星朗的关系一定会缓和,甚至回到从前,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这一个月来她驱动曜星幛查六年前的细节,耗费了许多功夫,加上还要夜夜观星、辅助更新每日星象,实在困倦。她望着纪晚苓半晌,纪晚苓也望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恳切。 罢了。 心上人离世六年,听到关于他的事情,还是情绪起伏至此,甚至为查案就这样许了终身,终究是深情的人。尽管在这件事上,顾星朗也很无辜。 “我答应你便是。” 听得此话,纪晚苓如释重负,尚带泪痕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笑意,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却听得阮雪音道: “但不能有时限,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曜星幛和山河盘虽有回溯时光的本事,但就像你在时间长河里往回走,越久远的年份,需要你走的时间也越长。并不是我告诉它我要看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的天象,它就能直接翻出那一页给我看。山河盘同理。” 她歇一口气,继续道:“我花了一个月时间驱动曜星幛,又花了半个月看完能在上面找到的所有线索,才有今天来跟你说的一切。我让师妹帮忙,虽然只是查雪地印记这种小事,她要回溯到六年前那个时候,也得花力气。至少也是一个月。那么,要通观恭庆二十二年好几个月的日月星辰、山川气数,从各种维度找寻线索,再配合人为调查,快则一两年、长则数年。你不能催我。” “为何要看好几个月的线索?” 阮雪音已经许久,确切说是十几年,没有这么跟人解释过事情,因为在蓬溪山,这些事都无需解释。她实在有些不耐烦,面上到底忍住了,答道: “一个人今日走在大街上会被马车所撞,死于非命,并不是在被撞倒的那刻,星星才出现异象的。这一势,或起于他今早出门,或起于他昨晚就寝,或者更早,所以观星才可窥吉凶,预测趋势。我刚才也说过,星星之间彼此影响,每颗星的每次变化,都必定受其他星星作用,本就有一个过程。战封太子的事情蹊跷,关乎天下形势,要查前因后果,看恭庆二十二年全年的记录都不为过。” 纪晚苓见她眉宇间隐有疲态,语速也比先前快了不少,知道不好再问,便道:“我知道了。总归随时能见面,等你消息。有劳。” 阮雪音心想你这时候倒知道客气,适才狮子大开口的时候,可考虑过这件事要费我多少功夫,还要费我多大的人情。 想起竞庭歌,她突然有些头疼。 “雪地痕迹的事,我师妹那边应该会在七月返回结果。其他的,我视情形告诉你进展。”她站起来,纪晚苓也站起来,两人都以极标准的姿势见了平礼。 虚掩的殿门终于被打开,云玺抬眼见阮雪音走了出来,瑜夫人紧随其后,蘅儿跟在一旁。 “不劳相送,留步吧。”阮雪音再次致意,看一眼云玺,主仆二人便朝殿门外而去。然后听得纪晚苓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有些克制,但异常清楚: “等你消息。” 阮雪音微微皱眉,回过半个头颔首。纪晚苓似乎终于放下心,站在廊下目送她们离开。 第八章 风起于青蘋之末 “光看背影,还以为是位大美人。”见那主仆二人出得大门,蘅儿开口道。 “这样的本事和心性,要再是位大美人,这大祁后宫也便没有别人什么事了。”纪晚苓依然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幽幽道。 蘅儿没大听懂这句话,所以根本没在意,继续道:“都说珮夫人容貌不佳,所以不得君心。我今日细瞧,其实她五官生得很是清丽,只是肤色着实黑,尤其那两道疤痕。便是再好的五官也不顶用了。” 纪晚苓有些不悦:“君上冷着她,是因为她的身份。”她转头看着蘅儿,嗔怪道:“怎么这会儿说话这么不知分寸?君上如何待她,不是你能议论的事。不知道的,以为我们连一位无宠的夫人都要挤兑。这种有损纪氏脸面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蘅儿乍舌:“奴婢失言。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美人,还能美得过小姐吗?就是她那位名动天下的八妹,也不过与小姐齐名而已。” 纪晚苓瞧她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有些无奈,突然想到一事:“据说她那位师妹竞庭歌,倒是极美。” 蘅儿先前在殿内听她们对话,便觉得这名字耳熟,此时再提终于想起来:“是了,前年三公子从苍梧回来,便讲起过这位竞庭歌,很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想来是极美了。” 这几句话说得怅然,纪晚苓知她倾慕纪齐多年,只是三弟对自己身边这个丫头并无意思。进宫一年多,她以为她总要慢慢淡了念想,谁知道也是个痴的。 她不欲与她继续这个话题,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吩咐道:“问问涤砚君上何时得空,晚苓求见。” 阮雪音主仆从披霜殿出来,走进正午刺眼的日头里。远远见一位身着藕荷色宫裙的女子朝这边过来,身边也只跟着一名侍婢。 “公主殿下金安。”云玺此前一直埋头走路,思考该怎么跟君上禀报今天的事,眼见那女子走到跟前才反应过来,也来不及告知阮雪音对方身份,赶紧行礼。 先君定宗陛下只有两个女儿,淳月公主三年前嫁入相国府,成了纪晚苓的大嫂。如今这宫中自然只剩下一位公主。 阮雪音颔首致意:“淳风殿下。” 顾淳风为先君珍夫人所出,与顾星磊、顾星朗不是一母,只比顾星朗小半岁。但终归是妹妹,阮雪音便是嫂嫂,因此姿态上,她不必要恭谨,礼数周全便可。 淳风却似乎不太高兴。适才距离近些,她见阮雪音一身桃粉色描金缎裙,阳光下衬得她那黑黄的肤色更加刺眼,与左颊边两道红痕倒是呼应得极好,不由得蹙眉,心想这山野公主的审美就是一言难尽,入皇宫只知道穿金点翠,完全不懂如何通过装扮扬长避短。哪怕不因为身份,自己那位挑剔的九哥也是一万个看不上吧。 饶是这样,她还一副高冷神情,见了本殿下连张笑脸都没有,当真是性子也差。 这么想着,顾淳风便也懒得与她初见寒暄,望一望她过来的方向,微笑道:“我这位瑜嫂嫂私底下不拿自己当夫人,从不与其他夫人往来,珮嫂嫂却能从披霜殿中出来,果然好本事。” 阮雪音见来者不善,也不想与她多言,淡淡道:“我入宫近三个月,一向少走动,但日子还长,总要适应新环境。瑜夫人是霁都人,很多问题向她请教,最合适不过。” 淳风微微冷笑:“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你倒跟我讲起这些场面话来了。” 阮雪音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嘴角微扬:“公主以为我要做什么?” 顾淳风一时语塞,也不想站在日头下与她辩论,冷声道:“我虽不喜纪晚苓坏了我两位兄长的情分,也不喜她厚此薄彼,故意去伤九哥的心,却不得不提醒你,”她盯着阮雪音的眼睛,认真道:“纪晚苓是我九哥的心头肉,你若生了动她的心思,危险的是你。” 阮雪音很不喜欢别人用威胁、恐吓的方式跟自己说话,但一来二去,她已经看出这位淳风公主跟自己那位八妹一样:作为公主非常合格,但对天下事,只知皮毛,甚至连皮毛都没知道全,远不如纪晚苓。 “整个青川都知道你入我大祁皇宫是要做什么”,多么有威慑力又笼统、空洞、草率的一句话,就像哪个小宫人偷听了前朝几句议事,便到处去传的那种半真半假的大话。 连你那位智谋无双的九哥都不确定我要做什么,你倒是真敢说。 “公主适才提到你两位兄长的情分,看来瑜夫人与当今君上的嫌隙,确是由此而生。”她其实早有判断,今日见了纪晚苓,更加肯定,此时说这句话,不过是气气对方,让对方以为自己不小心讲出了大秘密。 谁让你没礼貌。 顾淳风果然呆了一呆,继而有些懊恼之色,但很快敛住了:“你果然没安好心。让你知道了又如何?她是纪桓的女儿,明白轻重,就是再对九哥有怨,也不会让你利用了去,做出有损大祁的事。” 阮雪音听她越说越离谱,觉得继续这没头没脑的口舌之争好没意思,于是淡淡道:“我此刻困倦得厉害,便不与公主叙话了。告辞。” 语毕略一颔首,携云玺一阵风似地离开了。留得淳风半晌没反应过来,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方转身看向那一袭远去的桃粉色,秀眉挑起:“真是好大的脸面,那个什么山,便这么了不得么。” “蓬溪山。”只听阿姌在旁小声提醒道。 顾淳风眉毛挑得更加厉害:“你倒知道得不少。” 阿姌无语苦笑:“从前好几次家宴,君上都提到过,殿下不关心这些事,从来不留意罢了。” “难道你留意?” “奴婢随侍在侧,除了留心殿下一饮一食,可不就把这些没听过的词儿都记去了。” 顾淳风嘟起嘴,越想越不高兴,一口闷气横在胸腔半天下不去。“随本宫去挽澜殿。” 挽澜殿是大祁国君的寝殿,自太祖一朝便如此。君上的日常活动,读书、批阅奏折,包括与朝臣商议要事,也都在此进行。 太祖顾夜城喜梧桐,登基之后便将宇文氏遍植宫内的垂柳通通移除,如今从皇宫至整个霁都,放眼望去皆是梧桐树。其中又以挽澜殿中的梧桐,形态最佳,最为高大,初夏时节郁郁葱葱,阳光从宽大的叶缝间洒落,光斑又被地上树叶的影子切割,影影绰绰,如坠梦中。 御书房位于东南角,与正殿不相连,淳风前脚刚走,云玺便踏了进来。 她面露忧色,语速比平时快,将上午的事迅速讲了一遍。因为缺席那至关重要的一个时辰,全部讲下来也没花多长时间。 顾星朗,静静听完,抬头看一眼涤砚。午膳之后,蘅儿便递话过来,只说纪晚苓求见,也没说别的,如今看来,是与晨间这场谈话有关了。 她要的答案,她略知一二。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当然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只是没料到,她竟然一来便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入宫三个月,没什么动作,踏出的第一步,居然是这个。 那么她的略知一二,是什么呢?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阮雪音入大祁,是受了崟君所托,别有所图。 别有所图是肯定的,她不可能只是替阮墨兮出嫁。她是惢姬的学生,若非大事何必送她来。竞庭歌已经一战成名,阮雪音的本事不会在她师妹之下。 只是,她到底承了谁的意,崟君还是惢姬,他不像其他人那么笃定。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的猜测。只要是猜测,就有可能出错。除非事情发生,他不会把任何猜测当作事实去处理。 哪怕他一直没想明白,如果阮雪音不是来替崟君做事,而是受老师所托——惢姬她图什么? 这位已经年逾六旬的传奇女子,中立于青川大陆近三十年,只答疑解惑,从不出手,没有任何倾向和立场。 竞庭歌当初为何入苍梧帮慕容峋,他也不清楚,但至少人家是做谋士,能成就功名。那场耗时长达三年的夺嫡之战,也确实让站在慕容峋身边的竞庭歌扬名天下。 但阮雪音是嫁入祁国为夫人,后宫不问前朝事,看样子她暂时也不打算接近自己。这种局面,她能做什么呢? 如果是惢姬,很多事情说不通,至少目前说不通。 那么还是崟君,如天下人所想。但三个月以来她从未与锁宁城联络过,至少云玺是这么说的。倒是那只传闻中的粉色大鸟,出现过几次。 他知道自己此刻想多了,而所有这些猜想都只是猜想,没有意义。他早就拿定主意不做猜测,静观其变,所以只让云玺去折雪殿,定期更新情况。 但今天她出手了,而且是针对那个流言,并且先去了披霜殿。 她把晚苓扯了进来,这是他此刻突然开始分析整件事的原因。 云玺甚少见君上在听完一件事后沉默如此之久。从前她在御前伺候,见过各种人面圣禀奏,无论什么事,战事、民生、风云诡谲的朝堂局面,君上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回应,仿佛每件事都在他运筹之中,又仿佛没什么事能真正难倒他。 这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格外崇拜这位少年天子的原因。 所以她突然很紧张。 “知道了。先回吧。” 语气从容,没什么情绪。云玺仍是不安,总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但又实在无话可说。 待她茫茫然退出去,只听顾星朗再次缓缓开口道:“那本簿子呢?” 第九章 百密有疏 涤砚转身,快步走过靠墙一排排高大的乌木书架,终于在一个鎏金乌木柜前停下,打开柜门,拿出一本淡青色簿子。 簿子被呈上来,顾星朗却不接:“从没听过的地方开始念。已知的、重复的跳过。” 涤砚跟随他太久,深知他脾性,越是这么淡淡的,越说明重视。珮夫人入宫一个多月,云玺来回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些,便从四月底开始,君上吩咐下来,有关折雪殿的定期汇报都直接找涤砚,由涤砚记录在册,遇到特别重要的才面圣。如此,她便不用每次都入挽澜殿,降低被察觉的风险,也省下君上的时间。 涤砚打开簿子,前两页是四月下旬前所有信息的总结,因为重复内容都被汇总成一条,一个多月时间的事居然两页就总结完了。 真正的分次记录是从四月二十三开始的。 这些记录都是涤砚亲手所书,他熟悉得很,扫一眼是观星,再一眼是不寻常的话和举动,再一眼去了皇宫内哪些地方,再一眼那只粉鸟来过,都是些此前发生过、顾星朗知道的事。 四月二十八这次有一条,在他看来并不重要,也无疑点,所以当时记了也就记了,没有禀报。此刻君上开始细听这本簿子,自然要报出来: “四月二十五,云玺打开了珮夫人入霁都时带来的六只箱子。其中四只大箱是空的,应该是如今已排在寝殿书架上那些书;另外两只小箱,一箱是衣物细软,一箱全是瓶瓶罐罐,药材味儿很重,应该是一些丹药。” 顾星朗先是被那箱丹药吸引了注意力,却并无头绪,于是问道: “什么样的衣物细软?” “只是一些贴身衣物和几件罗裙,还有一件披风。” “朕是问,什么颜色?” 涤砚不料君上会问这么细。珮夫人不曾获宠,但毕竟是夫人,自己是男子,如何能堂而皇之报出后宫主子的衣物细节,尤其是贴身所用。彼时为了记录,不得不知道,放在正常情形下已是死罪。 “君上——” 顾星朗知道他顾虑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恕你无罪。” 涤砚看着簿子上的字,踟蹰半晌道:“几身衣裙都是湖水色,只深浅不同,没什么装饰,披风是绛红色,至于贴身衣物,”他咬咬牙,终是说道:“都是白色。” 顾星朗抬头见他哭丧着脸,好笑道:“你写都写了,还怕念吗?” 涤砚更加苦大仇深:“君上,这种细节您就不能自己查阅吗?微臣实在惶恐啊。” 毕竟侍奉多年,又是少时情谊,只剩他们君臣二人时,涤砚回话的规矩也少些。顾星朗早已习惯,不以为意,脑子里开始转那些衣裙的问题。 “一个女子此前穿得如此素净,入了大祁皇宫,却恨不得把世间最艳丽的颜色都披在身上,这是为何?” 涤砚略一迟疑,还是说道:“这公主始终是公主,哪怕一直在山野生活,朴素了这么些年,如今做了,君上还一顿数落,白白叫沈疾那武夫看我笑话。” 顾星朗冷眼瞧他,心想这家伙机灵的时候比谁都机灵,偏偏在这种时候永远不知道脑子去了哪儿。 “她若打定主意进宫制新衣穿红戴绿,还带这些旧衣过来做什么?” 涤砚知道他并不是真的问他。脑子里事情太多,又实在需要做些分析的时候,他便会这样,其实是自问自答,辅助思考。 而涤砚的任务,是尽可能给出一些他这个头脑级别所能给出的答案,让君上的思路更清晰。 于是他想了想道:“或是留着以后用?比如需要偷偷去哪里、做点什么,总不能穿一身华服行动。” 顾星朗没说话,突然问道:“你瞧珮夫人的黑,与沈疾有何不同?” 涤砚不料等来这么一句,为难道:“君上,微臣与您一样,只在册封大典和上个月宫宴上见过珮夫人两次,远远一观就是肤色黑而已,至于与沈疾的黑有何不同——”他仔细想想:“难道是深浅不同,谁更黑?” 不是深浅的问题。如涤砚所说,顾星朗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阮雪音。他只是想到一种可能。 她是惢姬的学生,在那座终年云雾缭绕的深山里读书观星十六年。这样的成长经历,那箱子里一水儿的湖色罗裙,怎么看,她入宫后的盛装打扮都太刻意。 刻意就是问题。 云玺说那些艳丽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更黑。 淳风适才来告状,说珮嫂嫂对她无礼,也鄙视了她的装扮。 刻意让自己更难看,能达到什么目的呢? 避宠? 从第一次云玺说制新衣的事,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哪里不对。所以他吩咐云玺得空替主子“收拾”那些箱子。但涤砚的判断代表了来自常识的判断:衣着装扮,再有问题也是小事,所以云玺翻查完那六只箱子,涤砚也只照实记下,见无甚异常,便没有禀报。 的确是小事,哪怕此刻,顾星朗依然这么认为。只是对方既然出手,自己总要接招。那便得事无巨细,有所准备。 “肤色的问题,传话给云玺。继续。” “是。”涤砚一边应着,一边继续往后翻。 依旧是那些词汇,月华台观星,各殿宇建筑的名字。顾星朗略看一眼他神情,也明白了**分。 “确实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无遗漏吗?”既然已知事项中翻不出花样,便只能看看有无疏漏。 “君上,云玺自第一天开始来回话,就详尽到了用膳和就寝。至于夫人就寝后,半夜里会不会起来做什么,她不让人在内殿伺候,云玺也无计可施。这您是知道的。其他方面,依臣看——” 他本想说应当是没有遗漏了,突然想到一样,立时觉得不妥,但已经想到了又不能不说,犹豫间脸上的微表情十分精彩。自景弘元年,他便作为当今圣上最信任的内臣在宫中行走,如今已形成了非常成熟的表情管理系统,但顾星朗自幼认识他,怎会瞧不出他神色变化: “有话就说。龇牙咧嘴的做什么。” 涤砚暗自叫苦,心想这种事怎么总被自己碰上,反应快也不是这么用的。他默默叹口气,清一清嗓子道:“君上恕罪。臣突然想到,云玺说珮夫人沐浴不习惯有人伺候,从来都是自己进行。那么这个时段,也是咱们的信息空白。” 已经非常接近着装这条线的答案了。 “告诉云玺,夫人虽不习惯,但主子沐浴无人伺候不成体统。让她还得伺候。若不成,以什么理由跟进去,”顾星朗顿一顿,决定说得更明白些,“或者闯进去一次,都行。但要合理,场面上须过得去。” 作为臣子,提及后妃沐浴之事自然是不妥,哪怕珮夫人尚未承宠,哪怕她可能永远不会承宠。涤砚见君上并未在意,暗暗松口气,朗声应下,便打算合上那簿子,却听得顾星朗又道: “到目前为止,这宫里大大小小的殿阁她都去过了?有没有去得特别频繁,或者一次都没去过的?” 阮雪音并不与人交际,今早披霜殿是第一回 。这里说的“去”,自然是指她散步经过的那些殿阁,那些她驻足、看过牌匾、留过心的地方。云玺回禀的也正是这些地方。 涤砚将簿子重新翻至第三页开始看,又往后翻了两页,微微皱眉,抬头正欲说什么,却见顾星朗隔着偌大的乌木雕花书案推过来一纸一笔:“哪怕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得心算过关才行。写在这上面吧。” “君上圣明。这大大小小的殿阁名,不用纸笔真是不好计数。至于过目不忘,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您的本事,您就别挤兑微臣了。” 涤砚静下心,就着桌案一角细细写下所有出现过的殿阁名称,又一页一页翻阅那簿子计数。半柱香时间后,他搁下笔,将那张纸呈过去道:“倒还真都去过了,但次数很平均,没有特别频繁的,应当是每次散步路线不同。没有记录在册的那一个多月,臣方才回忆云玺那几次禀报,也没有特别突出的。” 顾星朗接过那张纸,目光在上面扫了两个来回,沉吟片刻道:“她没有去过寂照阁。” 涤砚一惊,确实没有。从始至终,云玺都没有提过寂照阁。但—— “寂照阁是禁地。珮夫人不去,也算守规矩。” “虽是禁地,但那里向来无人把守。她既三五次经过漱瞑殿和清凉殿,寂照阁就在这两座殿宇之间那条花径的尽头——一个’探索’新环境,把宫中各处都逛了个遍的人,偏偏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拿起面前那盏白玉瓷杯,饮下最后半口已经凉了的茶,把空杯握在手里轻轻转起来,“难道不奇怪吗?” 涤砚会意,沉声道:“此事我会再去和云玺确认。” 第十章 凭高登远见溟渤 一个人如果特别在意一个地方,只有两种表现:常常去,或者从来不去。 顾星朗确信这一点。 从来不去的原因也不止一个,可能是近乡情怯,也可能是心里太有数。根本没去过一个地方,如何做到心中有数呢?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甚至通过其他方式,不见得要走到殿门口,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就可以。比如某座高台。 比如月华台。 所以至少和寂照阁有关。 如果是为了这个,崟君自然是没话说,便是惢姬也可以说得通。毕竟那件东西,天下间谁不想要呢?只不知若是惢姬,她想要做什么。 他抬头望向偌大的乌木窗外,碧空如洗。突然一抹浅浅的影子从极远极高处快速移动过来,待更近些,隐约可见那是一只大鸟,形态似鹤,通身粉羽,似乎还散着淡淡光泽。再要细看,那大鸟的飞行速度竟快如闪电,倏忽便消失在视线里。 终于看见了。云玺说那只鸟迄今为止出现过三次,都在夜间,此刻尚在未时,它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从大祁皇宫的上空招摇过市。 也是,这粉羽流金鸟只蓬溪山有,阮雪音来了,它出现在霁都便不奇怪,不怕人瞧见。说起来这种鸟从前无人见过,五年前竞庭歌入苍梧,它才首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据说是竞庭歌平日里与蓬溪山联络的信使。粉羽流金这个名字,也是世人根据其形貌所取,不知道人家的主人是否还满意。而过去此鸟往返于蓬溪山与苍梧城,只会途径大祁的西北部,霁都在东边,顾星朗从未亲眼见过。 这是第一次。 也因为它会来,他一直无法肯定她到底是不是为崟君做事。都说粉羽流金鸟只是她们师徒三人间的信使。他安插在锁宁城皇宫内的人不断递回来的消息,也说从未见过此鸟,那么她应该确实跟崟君没有联络。 除非还有别的联络方式。 但云玺说除了它,没再见过类似功能的出现,比如信鸽什么的。她甚至都没见过她写信。 这也很奇怪。哪怕她只是跟老师或师妹联系,难道不需要写信?难道那只鸟会复述? 顾星朗自幼被赞天分过人,他自己时常不确定,那些是恭维还是事实。他的脑子确实很好用,有时候随口说一句话,哪怕听起来可笑,却往往正中要害。 鹤一般大的鸟落在西边窗台上,阳光从背后勾勒出它的轮廓,脖颈修长,线条流畅,丰盈的羽翼已经收起,站姿很完美。那暖橘粉色像极了晚霞的颜色,而每一支粉羽尖端都是浅金色,此刻在阳光阴影中深深浅浅,让人忍不住想象它一旦振翅飞起来,会是怎样如碎金在空中流淌的美妙景象。 粉羽流金,名字起得不错。阮雪音一壁想着,人已到窗边,伸出右手轻抚那对柔滑羽翼,微笑道:“如何?” 那鸟儿似是兴致不高,甚至有些垂头丧气之感。只见它微低着头,片刻后才抬起来,如鹤鸣般很轻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就这样?”阮雪音眼里的笑意敛去,有些无语地望着它。 那鸟儿上下晃动一回头,跟人类点头的动作十分相似。 阮雪音气短:“从霁都至苍梧,一去一回近万里,不是她的鸟,当真不知道心疼。” 那粉鸟脖颈微向前伸,用喙轻碰她脸颊,有些委屈,又似在宽慰。 阮雪音思忖片刻,无奈叹口气:“此事需要时间,不宜拖延,还得你立时再跑一趟。”她有些愧疚,再次抬手拍拍它头顶:“这趟飞完,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有长途飞行,我保证。” 鸟儿乖巧点头,一双漆黑小眼珠子认真看着它,似在用心记住每一个字。 “你告诉她,当年她下山前说过的话,如今已经兑现,这个人情,她是欠在我这里了,便以此事来还。当然便不能光看一个雪地印记这么简单,既然已经费力翻回去了,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前后共一个月时间内,封亭关及其方圆十里,所有在她看来有价值的线索,我都要。” 粉鸟默然,似在评估这交易,只听阮雪音接着道:“你放心,那份人情当得起这个要求,她没法儿拒绝。递完话你若实在觉得累,便在苍梧休息几日。” 那鸟儿听罢展开双翅,轻鸣一声,阮雪音点点头:“你也是。一路小心。”便见晚霞般的羽翼逆光而起,不多时便消失在云间。 从霁都到苍梧,虽是一路向北,但时值初夏,倒也一直是郁郁葱葱,入眼皆浓绿。只是出了霁都,梧桐便不那么多,植物种类丰富起来;继续往北,林木逐渐变高,树叶逐渐变小,植被类型与之前又不同。直至突然出现一大片白桦林,在五月尾声已经开始炙烈的阳光下沙沙作响,如千军万马,山呼海啸。 苍梧便到了。 与大祁皇宫青砖碧瓦不同,蔚国的宫殿是红墙黛瓦。许是因为植被不及南边三国丰饶,苍梧城内又尽是显得冷肃的白桦树,所以匠师在设计殿阁时,用色格外鲜亮些。 苍梧在蔚国境内稍偏北的位置,处高地,宫室同样遵循坐北朝南的规制建造,站在沉香台上能俯瞰整个蔚国南境,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到大祁北部的许多城镇和崟国东北境。 一度,沉香台只供国君使用,任何人无旨不得擅登。但自崇和元年起,除了新君慕容峋,还有一个人也能自如进出沉香台。便是竞庭歌。 竞庭歌住在蔚国皇宫内,却不是以后妃的身份,而是谋士。 这在蔚国150多年历史,甚至青川300年历史上,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居住在宫里的女子,不是后妃,便是奴婢,最多不过是女官。但她却能站在大殿上参与朝堂议事,与当朝相国见面也不过行平礼,只因为当年四王夺嫡,最终慕容峋披襟斩棘君临蔚国,她是首功。 所以满朝文武,尤其是文官,哪怕私下里已经议论了两年,却是无一人敢在朝堂上对当今君上说一句:不合规矩。 毕竟竞庭歌的居所离嫔妃所居区域甚远,离君上的寝殿也远,要说避嫌,场面上也算无可挑剔。更何况那个年纪轻轻就做了蔚国第一谋士的女子,根本不在宫内走动,她最常呆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沉香台。 沉香台是一整片空旷的平台,苍梧本就处高地,皇宫位于苍梧城内的高地,而沉香台是整个皇宫内最高的地方。这么大一片平台,却不是露天的,每隔5米就有一根高耸入云的大理石柱,撑起沉香台上一整片檐顶,使得这个平台更像一个加宽的长廊,或者长方形的亭子。 她总是一身烟紫色衣裙,站在沉香台最中央的两根大理石柱间,手里一把羽扇摇得极慢。因为距离太远,城中百姓从来看不清她在看哪里。听说那把羽扇是粉色的,而竞先生生得极美。有时她侧着身子微低着头,据说是在看青川的山河图。 只有极少人知道她看的那个不是山河图,而是山河盘。这大陆上绘制山河图的人很多,地图嘛,人手一张也不奇怪,但叫做山河盘的,只有一样。 “我说过了,太早,我起不来。什么时候你把早朝挪到巳时以后,我再考虑。” 入夜,慕容峋照例来沉香台,有时讲些朝堂上的事,有时只是闲聊。第一百零一次,他又提起她应该去早朝上亲自听听那些人都说的什么屁话。 第一百次,她拒绝了。 第一次她是去了的,起了个大早,人还晕晕乎乎,站在朝堂上听那些人各怀鬼胎又声情并茂地讲演。四王夺嫡,死了一个,疯了一个,剩下那个,慕容峋本也要除,被其母妃以死相挟拦下来。竞庭歌是赞同不留后患的,但慕容嶙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到底已经糊了两个,若连同胞兄弟都不放过,对蔚国子民也不好交代。 便留了慕容嶙的命,也留了爵位,一切照旧。如今慕容嶙仍居肃王府,却已闭门不出两年。寿王疯疯癫癫,治了两年也不见好,有时甚至闹到大街上,嘴里念念有词,当今蔚君便下旨严加看守寿王府,无事不得有人出入,几近幽闭。 这些都还好说。更加不好办的,是那些朝臣。 第十一章 沉香台夜谈(上) 表面上都是顺服的。即使曾经各为其主,没有在两年前被处死、也没有殉主或逃亡、如今还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多少都表了忠心。新君的登基之路大家有目共睹,竞庭歌也仍然站在他旁边,真心臣服的过往敌人,不是没有。 但肃王健在。寿王的疯癫不知有几分真。无论慕容峋还是竞庭歌,都认为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还没彻底收心。 “你住在宫里,他们本就非议颇多,我说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宫外开府不妥,且在宫里我有事找你也方便,才勉强应付下来。如今你全然不露面——”即使这么坐着,他仍是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左肘支在龙纹扶手上,很是潇洒,“不参与朝堂议事,你让他们怎么想?” “怎么想?” “他们说,”慕容峋本是蔚国这一代皇子中性子最张扬的一位,此刻却显得颇沉稳,只听他清一清嗓子道:“我留你在宫里谋事是假,金屋藏娇才是真。” 最后半句话出口,他不着痕迹扫她一眼。 竞庭歌听罢却没什么反应,坦坦然道:“首先,我是谋士,并非朝臣。自古谋士皆幕僚,既是幕僚,自然站在帷幕之后。其次,整个蔚国都知道我住在宫里,你藏的哪门子娇?若你真有此心,这后位、夫人位都空着,随便给我一个名头便可,还用以谋士的名义藏?” 慕容峋正欲接话,却听得她继续道:“不过这种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们总不至于早朝时候说这个。” “苍梧就这么大,朝堂上就这么些人,这世间传得最快的,不是军令,而是流言。这话是你说的。而且,”未免被她抢白,他换一口气紧接着道:“其一,大部分谋士在主上成为君王后,都做了朝臣,你至今仍以谋士的身份呆在我身边,一是因为青川历史上没有女子为朝臣的先例,二也是因为你不愿意;其二,不是我不给你后宫封号,你一腔抱负要实现,一身本事待施展,入了后宫便不能再问前朝事,你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类似的对话,变着方式说,不知发生过多少回。慕容峋早已习惯,根本不会失望,却还是莫名觉得有些,失望。他沉默片刻道: “竞庭歌,你要什么?” 竞庭歌一直在边看面前那尊巨大的方盘边跟他讲话,此时听他语气变沉,说的话也自相矛盾,明明刚替她说完了抱负本事之类的话,一副了然于胸的架势,又来问什么? “慕容峋,你发什么疯?” 他盯着她,眸色变深:“难道你不嫁人?” 竞庭歌无语:“这个不是你该操心的,你也操心不了。这天底下我谁都能嫁,唯独不能嫁你们这些坐在龙椅上的人。”原因很简单,刚慕容峋自己说了,后宫不问前朝事,如果连这个先例都开了,他这个君王也不用做了。 有时候他会想,难道这便是代价?当年她若不来苍梧,自己未必能力挽狂澜取得最终胜利;可一旦登上君位—— 她对自己的人生有如此强大的信念,强大到可以不顾一个女子最在意的归宿问题。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可像她这样的女子,不嫁他还能嫁谁呢? 自崇和元年,蔚国重归安宁,他便有意无意跟她提起这类话题,意思很明显。竞庭歌心里清楚,但两年前她十八岁,还不太知道如何应对这种局面,便总是东拉西扯,糊弄过去。以至于慕容峋每次都说得点到即止。 今晚她居然非常明确地回答了,好吧,是拒绝了。他反而心里有了底,打算认真跟她讲讲道理。 “你师姐不是照样嫁了顾星朗?凭是如何厉害的人物,一个女子,总要嫁人。” “她那是——”竞庭歌突然停下,一直钉在山河盘上的目光终于偏转过来,盯向他:“你今夜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其实是想套我的话?” 慕容峋气短:“你们蓬溪山的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多?” 竞庭歌大有些不以为忤反以为荣的意思:“心眼儿不多如何陪你步步为营走到今天?再者,‘你们蓬溪山’,另外两位你见过吗?以偏概全,如此不严谨。再再者,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老师便终身未嫁,照样名满天下,且注定要名垂青史。”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你是打算效仿惢姬大人?” “人生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打算效仿谁。而且老师一身本事却不用,我觉得很可惜。我是孤儿,若不是被老师带去蓬溪山学了一身本事,此刻不知道沦落在哪里,因为这身皮囊,被卖到青楼都不一定。但老天爷给了机会,我便得对得起这份运气。老师没能让天下人见识的好本事,我便要将它物尽其用,也算还了这份大恩。” 竞庭歌十五岁入苍梧,彼时慕容峋十八岁,也算半个少年相知。加之又一路并肩作战,携手趟过帝王家夺嫡的腥风血雨,可说是见证了彼此成长。尤其慕容峋长她三岁,亲见她如何从慧黠无双的少女一天天心智更成熟,思虑更周详,到如今气度非凡,走路都带风。 所以他完全懂这段话,以及它毋庸置疑的合理性。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坦诚心事。 他出生便是皇子,母亲贵为夫人,起点很高,没有经历过她幼年时那种人世风霜,所以尽管能理解这熊熊燃烧的抱负心,终归还是觉得,对女子而言,好前途不如好归宿。或者说,好归宿就是最好的前途。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她的归宿是他。 “你师姐也学了一身本事,却不像你这般偏执。” “整个大陆都知道她去霁都不是为了嫁人,你倒——”她话锋一转:“还说不是来套话,三两句不离这件事。” 慕容峋无语至极:“就算她不是去嫁人,终归封了夫人,便是顾星朗的人。难道她日后还能全身而退,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承认,我功利心比她重。这一点,她比较像老师。只是老师对她未免狠了些,说嫁就嫁,一个见都没见过、从天而降的夫君。”她望向极远处,夜色如泼墨,衬得天上星子如夜明珠般璀璨。这样的夜晚,那丫头一定无比用功,眼睛都快看瞎了吧。只不知霁都是否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比你想得通。顾星朗长了一张能惹尽天下桃花的脸,又有一副好脑子,还坐在祁国的龙椅上,怎么看都不亏,有何嫁不得?” 竞庭歌秀眉微挑:“她入宫之前,四夫人之位上已经坐了三个,和三个女人分享夫君,以后可能还有更多莺莺燕燕。这叫不亏?我若是她,决不答应,便是师命也不从。” 慕容峋眸中一道精光闪过,瞬间而逝:“所以是师命,不是君命?” 竞庭歌说了半天话,正拿起紫玉杯喝水,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转脸瞪着他。 慕容峋赶紧解释:“真的不是套你话。师命两个字都出来了,还不能问一句?” 竞庭歌囫囵吞下茶,放下杯子,气鼓鼓道:“我自第一天便说过,出谋划策是谋士本分,我既来了,必定知无不言,毕竟你成便是我成。但蓬溪山的事情,我奉了师命,不会多说一个字。” 慕容峋也正色起来:“若只是你师门的事,我自然不会问。但阮雪音入了祁宫,她又是崟国公主,即便外界都说她与崟君父女感情淡薄,毕竟是血浓于水,惢姬大人没有倾向,她也完全没有吗?她真的不会帮崟国?” “你既然觉得她是去为崟君做事,那便这么觉得好了,反正大家都这么觉得。又来问我做什么。” “因为每次说起这件事,你的表情都让我觉得,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当然最好。祁国自顾星朗即位,以雷霆速度从封亭关血战中恢复过来,如今越发难以撼动。你师姐如果愿意帮崟君,自然是一枚利器,哪怕动不得祁国根基,至少能有些影响,就是牵动一些顾星朗的精力、注意力也是好的。”他看向她适才看的方向,仿佛能一眼望到霁都,“如果不是,我自然失望。但我也很好奇,如果她只是奉师命,惢姬想做什么?” “你说不会问蓬溪山的事,说来讲去,还是要问。老师想做什么,与你何干?” “竞庭歌,你现在是哪国谋士?” 竞庭歌心想这人魔怔了,明明平时脑子也算够用。她叹一口气:“你既知道我是帮你的,我都不担心,你紧张什么?退一步讲,就算她不帮崟君,也不至于帮顾星朗,老师从未偏帮过谁,更何况是鼎盛的祁国?这件事无论怎么看,哪怕于你无益,至少无损,你何必得失心这么重?” 第十二章 沉香台夜谈(下) 蔚国的五月末尚是春天,待夜深些,凉气便升上来。晚风吹起沉香台上一玄色一紫色两道衣袍,两个人就那么泰然坐着,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也基本没人知道,私下里他们仍以你我相称,还像慕容峋未登基时一样,没有君臣,更像挚友,或许也有几分像恋人。 这个画面在苍梧城持续了很多年,直至很久以后,还留在皇宫内值夜兵士的记忆里,以及大街上巡夜更夫的记忆里。以至于后世那些画工、画师在画沉香台的时候,总忍不住画上一玄一紫两道身影,仿佛后来的几百年都再没人上去过,又仿佛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夜色里看着青川大陆静谧的山河,地老天荒。 那时他们太年轻,只盼着命运的轮盘快些转起来。要很久之后才会明白,能这样静静坐着,便很好。 竞庭歌这番话已经说得足够明确,再听不懂就真的丢脸了。“可惜了。还以为你师姐入霁都,是这场大风的青蘋之末。” 竞庭歌看他一眼:“大祁强盛了百年,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要有耐心。” “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也看向她,目光沉沉,“为什么是我?” 竞庭歌长吁一口气,这是她最懒得一再讨论的问题。“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成就功名,自然得帮扶势弱一方,我若去祁国做谋士,谁会认为大祁盛世是我的功劳?” “但要动天下版图,必定引发战争,带来百姓伤亡,惢姬大人倒赞同?”慕容峋望进深不见底的夜色,徐徐道。 此前他从未这样问过,今日竟起了这份思虑,她倒没想到。 这个问题,当年自己要下山,阮雪音那丫头也问过老师。 “老师说,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青川大一统。”她犹豫片刻,决定回答,终归答案不影响蓬溪山的立场,“四国林立的天下太平不是真太平,战事始终会发生。长痛不如短痛,一时争斗,换千秋安宁。” “这便是惢姬培养你们的原因?让两个女子,来搅动这场天下风云?她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我不觉得这是老师的意图。下山入苍梧,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师姐去霁都,是崟君亲自上山求的。如果我们俩都此生深居蓬溪山,相信她也不会说什么。老师不参与这大陆上的争斗,是性格使然;而收学生,是为了一身本事不至失传,这两样神器,能后继有人。” “那为何不直接支持祁国?要天下一统,直接帮最强一方,不是最快、最稳妥?” “如果没有封亭关血战,祁国到这一朝,确实可以考虑一统天下了。”她拿起另一个紫玉杯斟满茶递给他,“当年顾夜城立祁国,本就占了宇文家打下的深厚基础,顾氏也确实堪称天选之族,连续三朝出明君,到定宗陛下后期,国力、兵力已储备到相当有把握的程度。谁知发生了封亭关的事,不仅损耗了国力,还折了储君。” 慕容峋缓缓饮完杯中茶,方说道:“确实是天选之族。折了眼看要开启空前盛世的顾星磊,居然还有个顾星朗。都说顾星朗虽谋略过人,却不如顾星磊有帝王气,这些年下来,我看他倒并不输他兄长。” “两位嫡子都出色至此,定宗陛下当真好福气。偏其余几位,不是闲散王爷,就是年纪太小,顾星朗没遇到任何夺嫡阻滞,就这么即位了。加上纪桓帮扶,祁国那时候竟纹丝未乱。”她也有些感慨,幽幽道:“每每想起这段经过,就觉得大祁的气数,至少还能盛上百年。” 这话听着略扎心,也完全没有解答他的问题,慕容峋眉头微蹙:“所以呢?” 竞庭歌听他语气微异,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长他人志气,缓声道:“但老师说顾星朗野心不足,虽有帝王之才,却没有一统天下之心。” “这是曜星幛上看出来的?” “也许吧。这方面我师姐比较清楚。”她撇撇嘴,“但其实瞧也瞧得出来。他这六年来恢复国力卓有成效,甚至又有提升,对其余三国的制衡防范也做得极好,可行事风格实在太过温和,不是杀伐决断的料。前年祁国水灾,为最大程度减少百姓伤亡,他竟然出动了羽林军,所谓爱民如子,也不过如此吧。这样的人,你让他不顾苍生性命,发动战争,怎么看都太勉强。” “照你这么说,他是一等一的仁君,若他日哪国为争天下发动战争,岂非成了不义之师?” “这是两码事。老师的观点我很赞同,长痛不如短痛。他若想不通这个道理,或者不愿意践行,是他格局不够大、目光不够长远。那便由更能胜任的人来做这青川之主。” “我默认你来苍梧,是认为我可以。” 竞庭歌望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不错。” “四国之中,蔚国最弱。” “现在弱,不代表以后弱。” “如果真如坊间猜测,惢姬大人跟阮氏一族有过节,你不选崟国,也在情理之中。那白国呢?” 竞庭歌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想起阮雪音的一个理论,放在这里倒合适:“我师姐曾说,这世上最终推动事件、走势,甚至决定历史的,不在一时之势,而只在人。如果这个人足够强,绝境也能被逆转,甚至改写天下势;若人不对,再好的势也有耗尽那天。她读史比我多,这些事情上,我是信她的。” “这么说,你是没瞧上崟、白二君?” 竞庭歌几乎要翻白眼:“那两位已年过五旬,虽说对于帝王而言,五旬也不算高龄,但坐在那个位置上几十年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之后还有指望吗?且白国自端献太子夭折,至今未再立储,我冷眼瞧着,怕是也没有好苗子;至于崟国那位皇太子,”她小嘴一撇,“你觉得呢?” 崟国皇二子阮佶,是嫡是长,早早便立了太子。据闻太子殿下幼年时也聪慧,虽算不得天分卓绝,好好教导,日后即位为君,也是不成问题的。谁知小太子八岁时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脑子竟大不如前,不至于痴傻,但总比常人迟钝些。崟君子嗣缘薄,总共两个儿子,剩下一位皇五子,向来不受待见,到什么程度呢?崟君宁愿留着愚钝的现太子,也至今没有易储。 慕容峋当然明白她意思:“饶是这样,崟君还一心要争这天下,也不知真的争到手,由谁来继承。” “崟国的事,总是这么古怪,连老师对阮氏的态度都让人看不懂。谁知道呢,或许正因为可能后继无人,他才一心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阮氏夙愿。争过来再说,万一还能老来得子呢?”竞庭歌耸耸肩,仍像五年前刚来时那样,突如其来的可爱。 慕容峋忍不住嘴角上扬,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到底忍住了。 “但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是我。比崟君幸运,我父君的几个儿子都算不错,慕容嶙的声望甚至在我之上。” 竞庭歌正要回答,突然一怔,似乎想起来什么事。片刻后她摆摆手:“你每天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无关紧要的就不要问了。白费脑子。”说罢她望向远处的夜空,还下意识探了探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慕容峋气闷,心想你随便夸我两句也好啊,比如慕容嶙只是徒有虚名,你才是真正强的那个之类的。 “君上,已近子时,是否摆驾回去?”询问声自沉香台自上往下第三级阶梯响起来。 慕容峋没答话,还想说什么,却听竞庭歌道:“君上赶紧回去歇着吧,微臣是不用早起的人,您可得保重龙体。” 确实太晚了。他收回疑问和某些情绪,站起身来。不得不说慕容峋虽称不上美男子,倒也算英俊,最重要是英气杰济,一个人站在那里便有千军万马之势,就像苍梧城中无处不在的那些白桦树。 五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时的样子,像极了传奇里的盖世英雄。 竞庭歌有些满意,脸上漾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的笑。到底一身好武艺,便是智谋不如顾星朗,青川尚武,终归还得马背上夺天下。 慕容峋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佯咳一声道:“你也早些回去。你是用山河盘的,又不是曜星幛,天天挨到大夜里做什么。” 竞庭歌心想要不是你问题这么多啰嗦到现在,我早就回去了。 霍企就在近处,她不会把这种话讲出来。但其实在霍企看来,他们俩在他面前恢复君臣称谓完全没有必要,五年前竞庭歌来的时候,他就在慕容峋身边伺候。这两个人素日里如何相处,他应该是天底下最清楚的第三人。 他手里拿着玄色大氅,待慕容峋走近,便要为他披上。慕容峋却将衣服接了过来,又折返回去,走到竞庭歌身后,抬手似要为她披上。只一瞬,他便换了动作,将大氅放到自己适才坐的那张龙纹椅上,很随意道:“回去时穿上。” 第十三章 千里寄愿嚏 阮雪音一直打喷嚏。在纪晚苓离开月华台不久之后。 被又一轮喷嚏轰炸完,她不得不放下那柄墨玉长管,接过云玺递来的锦帕,掩鼻轻轻拭了拭。 “夫人这打喷嚏法儿,倒不像是受凉。” 阮雪音点点头:“刚才还好好的,就是受凉也没这么快,而且如今这季节,哪里这么容易着凉了。” 云玺抿嘴笑道:“许是有人正念叨夫人,想念夫人呢。” 阮雪音听着新奇:“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阮雪音四岁进山,迄今为止只和两个人深入交往过,就是惢姬和竞庭歌。但惢姬日日督促她们读书深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嫌不够,哪里有空扯这些闲话。老师避世三十年,很多民间典故,怕是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脑中转着云玺这话的逻辑,正要开口问,突然想到《邶风·终风》里有这么一句: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如果你也想我,我一定会打喷嚏。 所谓“愿嚏”。 她颇有恍然大悟之感,看着云玺道:“真有’愿嚏’啊,准吗?自古诗人最爱瞎掰,我以为随便写的。” 云玺没读过那句诗,但很知道“愿嚏”这个词,巧笑道:“都说打喷嚏不是有人骂,就是有人想。那依奴婢看,有人想总比有人骂好。” 到底只是些玩话,阮雪音也就笑笑不接话,心想这天底下既不会有人想我,也不会有人骂我,因为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 然后她转念一想,难不成是纪晚苓和顾星朗讨论早上的事,此刻在骂我? 不会。傍晚后她便在月华台上,明明看见纪晚苓先去的挽澜殿,然后来的月华台。两个人应该聊完了。 崟君倒是有可能,毕竟自己来了以后,至今没递回去任何消息。 至于想念,老师应该不会吧。她跟在她身边十六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任何想念的情绪。老师是一个似乎摒弃了世间一切情感的人。 更不可能是竞庭歌。那个丫头,不说我坏话就算不错了。这么想着,突然有些不确定,转身向云玺道:“现在什么时辰?” “夫人,亥时刚过。”她很想顺道问之前瑜夫人上来所为何事,且已经隐约猜到和那盏屏风般的墨盘有关,因为瑜夫人自上来后,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方墨盘。只是与晨间一样,她再次被阮雪音支开了,什么都没听到。 阮雪音正在计算时间,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 哪怕全速飞行,此时应该也还没到,那丫头能骂我什么呢? 她哪里知道,彼时竞庭歌和慕容峋正坐在沉香台上聊她的婚事,争执她嫁给顾星朗到底亏不亏。讨论如此热烈,能不打喷嚏么? 而粉羽流金鸟确实是在慕容峋离开沉香台后才到的,就是竞庭歌探了探脖子的半个时辰之后。 子时。 一身烟紫的竞庭歌披着那件对她来说太大的玄色大氅,鼓着腮帮子,瞪着那只粉鸟道:“我就知道她要拿这件事要挟我。你来之前一个时辰我就想到了。” 粉鸟左右晃动一回脑袋,似是摇头,然后发出一连串清越的音节。 竞庭歌听罢一阵长吁短叹,最后泄气道:“罢了。若不是我开了头,她也不会有这份心思。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思忖片刻,犹是不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帮顾星朗?这么大份人情,日后可找我换多少事情,就这么用了?” 那粉羽流金鸟似乎困得厉害,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摇一回头。 “你也不知道。”她垂下眼帘想了想,突然正色起来:“她爱上顾星朗了?” 粉鸟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小黑眼珠子十分无语看着她,发出了几个音节。 竞庭歌松下一口气:“既然见都没怎么见过,她这是为谁卖力呢?她是去借东西的,谈判条件足了就成。这么费劲的案子查它干嘛?” 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跟慕容峋保证,阮雪音不会帮顾星朗,扭头就打脸。那死丫头不仅自己要查案,还要拉我下水。我还不能拒绝。 两天前这只鸟来苍梧,传话帮看雪地印记的事,早知道便不要说那句“拿什么换?”,直接答应好了。不就是看个脚印吗? 这下倒好,能有的线索都要给人整理出来,几乎成了“帮凶”。叫慕容峋知道了,还不得闹起来? 便在她絮叨那只鸟的时候,数千里外的霁都皇宫内,阮雪音已经躺下安置,然后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所以鸟儿已经到达苍梧,并且说完了该说的,时间正好。那个丫头应该正在碎碎念。 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喜欢竞庭歌以物易物、以事易事、锱铢必较的行事风格,如今看来,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强,至少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云玺照例睡在暖阁,与阮雪音就寝的内殿连通,但隔了些空间距离。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从早到晚一刻未停。先是阮雪音造访披霜殿,两位夫人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午后她前往挽澜殿回话,君上倒淡定,但很快便让涤砚来传话,吩咐了好几件事;入夜瑜夫人上月华台,又是半个时辰,而她也看到,瑜夫人来之前,先去了挽澜殿。 还有傍晚那会儿,瑾夫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所有细节尚留在她脑子里。彼时她随阮雪音走在从折雪殿去月华台的路上,廊下那些六月雪已经开得极好,远远望去,当真有雪落长街之感。便在这色彩极少、甚至有些清冷的画面里,突然出现一抹绛紫色轻纱裙裾,同色刺绣滚边随起伏的裙裾向空中激荡,像是凭风而起的涟漪。 “珮姐姐。”阮雪音尚未来得及以平礼见之,便见对方施施然福了一福,声音甜糯,语气亲昵。 后来她才知道,上官妧无论对谁说话都如此,这甜糯嗓音、亲昵态度,就像一件历经打磨的兵器,为着某些用途,苦心孤诣经营了多年。 “瑾夫人。”阮雪音回礼,不大习惯这种亲昵。 “自姐姐入宫,一直想来拜会,总是不凑巧。上个月宫宴本想同姐姐叙话,无奈座位离得远,姐姐又提早走了。今日遇见,总算能说上两句。” 阮雪音不太适应这些名门闺秀一套一套的社交说辞,但既然入了宫,这类场面总要应付过去。 “我在山里生活惯了,不太懂得与人打交道,失礼了。” “姐姐是七窍玲珑之人,这些事情,稍加学习便能做得很好。说起来当年竞先生入苍梧,也不大习惯与人周旋,可没过多久便能在诸王与群臣之间游刃有余了。” 上官妧是蔚国当朝相国上官朔之女,与瑜夫人纪晚苓、珍夫人段惜润一样,都是这一代青川大陆上著名的美人。自对话开始,阮雪音一直不动声色打量她,长而浓密的眉与睫毛,一双桃花眼,还算白,双唇饱满,色如激丹。居然是妩媚艳丽挂的,名门闺秀里,这种长相倒少。 她思绪轻转,对方也在打量她,从上到下,很是认真,最后视线落在那两道红痕上。 “不过姐姐,”她顿一顿,似在措辞,然后上前半步,以近乎耳语的声量问道:“你真的是阮雪音吗?” 第十四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阮雪音确定这大陆上见过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或契机,对蔚国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也就没流露出任何心虚或不安的情绪。她几乎肯定,她只是在“诈”她,于是莞尔道: “不像吗?” 这是一句俏皮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上官妧却并不失望,也展开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至少竞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竞庭歌不可能跟她提过自己。 她是谋士,住在皇宫,和朝臣家里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交集?在阮雪音看来,竞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国提到她,。但也不太会论及容貌,就凭她对那丫头的了解。 “哦?她是怎么说的?” “我出发来霁都之前,刚好传出崟国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里,我父亲奉旨入宫与君上议事,竞先生也在。论及此事,几位大人先是分析了一番时局和可能性,继而生出叹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有几分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话。大家都说,差一个崟国八公主,祁君陛下便集齐青川这一代最美的几位了。” 她语气里隐有骄傲之意,自然是因为这最美的几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却替她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姑娘家,却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齐”,是邮戳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上官妧见她容色平静,并无不悦,继续道:“谁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竞先生说了一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阮雪音心下一动,这话倒像是竞庭歌的句式。 “这话任谁来理解,都是八公主不如你的意思。因着这句话,我父亲极为重视,回到相府便交代我,待姐姐入宫,定要即刻拜访。” 话至此处,阮雪音如何听不出?整个大陆都认为她入祁宫,必会为崟君做些什么,那么对于其他两国同样怀揣心思的人来说,她便算半个盟友。 既是盟友,自然要见一见,说不准还能合作干点儿什么。 只是蔚国势弱已久,又刚结束四王之争不过两年,上官朔便这般沉不住气了?那慕容峋呢? 她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竞庭歌说完那句话之后,上官朔就变得无比重视。是因为这话暗指容貌?可谋事布局又不靠脸,她美与不美,有什么要紧吗? 对于男性世界而言,一个厉害又美貌的女子,远比只是厉害、或者只有美貌的女子,要危险得多。 这个道理,竞庭歌也是入苍梧之后慢慢明白的。 而阮雪音刚下山,尚未到领悟之时。 她困惑未解,回神见上官妧正盯着自己,表情里尽是探究之意。 “如与不如,每个人的判断标准不同。蓬溪山一向重才学,想来我师妹的意思,是说墨兮这方面不如我。” 这话听着也算合理,毕竟竞庭歌确实没说清楚,是什么比不了。但—— “整个蔚国都知道,竞先生傲气,是眼高于顶的人。我虽从未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却也知道她美若天仙,不输我们这些盛名之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我跟我父亲一样,总觉得她说的就是容貌。当然也可能是容貌加才学一起。” 初夏傍晚的风带来栀子花的香气,眼前绛紫裙纱的佳人却如玫瑰般浓墨重彩,在这幅清淡背景中跳脱出来,显得无比出色。阮雪音觉得这个场面甚美,一时竟欣赏起来,继而想到顾星朗确实艳福不浅,纪晚苓和上官妧是截然不同的美,而段惜润又是另一类。 上官妧却以为她语塞,趁热打铁道:“姐姐,掩盖容貌,可是欺君之罪啊。” 所有这些对话都进行得很小声。但云玺站在阮雪音近身处,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子时将过,她躺在暖阁榻上反复想那些话,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涤砚转达的君上嘱托,竟越发清醒起来。 所有这些都在指向一种可能,一种她暂时无法说清、难以解释,却极有可能的可能。 这影影绰绰看不太清,却又好像十分清楚的可能告诉她,沐浴这件事,得快些行动了。 六月初四这天夜里,折雪殿突然走了水。 谁也不知道火势从何而起,当折雪殿掌事宫女云玺喊起来的时候,火苗已经蹿上屋顶,正殿大门一溜儿门窗燃了近半。 “怎么烧得这样了才发现!若是主子有什么好歹,咱们谁担得起!”那领头的巡防侍卫满头大汗,一边指挥几名兵士操作水龙,同时催促那些从庭中太平缸里盛水的兵士动作快些,一边冲一名宫女大声嚷嚷。 折雪殿内乱成一片,水声、叫喊声、木头着火的噼啪声统统混在一起,那宫女也忙不迭抱一只桶正从太平缸里舀水,急促的应答声中带着哭腔:“下个月便是天长节,最近宫里宫外都开始提前庆祝。听说今夜要放烟花,还是礼部新制的样式,云玺姐姐说夫人沐浴一向不需要人伺候,夜里也没什么事,便让我们都去赏烟花,留她一个人在内殿伺候。夫人也是准了的。谁知竟会走水呢!” 那宫女身量纤细,就是将木桶盛满水估计也拿不动,却仍十分卖力一下下快速舀着水。领头侍卫见状不忍心再嚷嚷,转而道:“那这会儿进去人了吗?得赶紧将夫人接出来啊!” “云玺姐姐进去了,说夫人沐浴本就不喜人伺候,她一人进去接应便好。” “这么大的火,就一个人进去?!万一有个好歹——这云玺姑娘心也太大了!”那侍卫头待要再说,忽然想起云玺此前是御前的人,珮夫人又向来不得宠,这宫里的事说不清楚,自己一个当差的尽本分便好,可别多嘴摊上什么事儿,于是摆摆手道:“罢了,好歹只有正殿门窗燃着,这会儿控制,内殿应当无虞。” 内殿确实一片宁和。浅银色的月光从窗棂间洒进来,照在书架上那些摆放得并不齐整的书册上,原本泛黄发旧的纸页,竟因为月光浸染变得精神了许多。 重重纱帘之后,阮雪音刚结束沐浴,正在擦拭身体。适才一直有水声,她又在出神想些事情,到此时才隐约听见此起彼伏的喊声和那些叮叮咣咣的容器相撞声。 她有些疑惑,凝神又听了听,确定声音是从正殿外传来的。薄如蝉翼的月白色寝衣被她抓过来,正往身上套,却听得由远及近云玺的声音传来,急促异常,似乎转眼便到了纱帘之后。 “走水了!不好了夫人!走水了!” 声音在急速变近。 阮雪音眉头微蹙,有些警惕地望向那些似在晃动的纱帘,待要扬声询问,喊叫声却突然停止: “夫——” 几乎是瞬息之间,最里一层纱帘被掀开,云玺的小脸出现在纱帘之前,随着这个戛然而止的“夫”字,她的表情也凝住了。 第十五章 会向瑶台月下逢 最初那刻她觉得心脏狂跳了起来。 因为偌大的浴盆边正在穿衣那名女子,非常白,所有能被看到的肌肤,从脚,到手腕,到因为尚未穿好而露出的肩膀,还有脖子,以及脸,都如白瓷一般,雪白色,隐隐有些透明感,就像—— 对了,像君上常年用的那个白玉杯。 瑜夫人和珍夫人也很白,她并没有比她们更白,只是白法儿不一样。 但,无论是哪种白,白这项元素出现在此刻这个场景下,都很惊悚。 因为夫人不是这个肤色。 然后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一些。因为她看清了她的脸。 阮雪音目光如炬,定定然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哪怕她身边还萦绕着沐浴过后的水雾,云玺还是看得很清楚。 眉如弦月,目似点漆,眼睛虽不像瑜夫人那般大而夺目,也不似瑾夫人那样媚态横生,却望之如空林山涧水,清清滟滟,有种在看极远处的深邃感。鼻子小巧而挺拔,一张樱桃小口,和两颊一样泛着新浴后烟霞般的水粉色。 还是这张巴掌大的脸,就是这个模样,但因为底色改变,所有五官像被释放了般显出精致感。最重要的是,那两道红痕不见了。 极致的清丽。 如果说瑜夫人是端美,瑾夫人是明艳,眼前水雾中那人便是清丽。清丽本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的形容词,但清丽到了极致,便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就像瑜夫人是极致的端美,瑾夫人是极致的明艳。 她也并没有比她们更美,算是不相上下,但因为种种原因,才学、性子或者气质类型? 也可能仅仅因为熟悉、喜爱和钦佩。 在她看来,她比她们都美。 云玺发着呆,确切说是有些痴,保持着掀开纱帘的姿势,一动不动。阮雪音也保持着转头看她的姿势,只是寝衣已经彻底拉上来,遮住了先前裸露的肩头,静静看着她。 主仆二人就这么隔着两丈远的距离,隔着空气中不断变得稀薄的雾气,沉默对峙了好一会儿。 然后阮雪音的声音响起来。不知为什么,还是那道声音,听在云玺耳朵里却比平时更加悦耳。 “既然进来了,过来为我穿衣吧。” 云玺此时才有些醒转,赶紧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装糊涂还是认错,犹犹豫豫,结结巴巴,半晌未挪一步。 “夫,夫人,奴婢——” 阮雪音见她紧张得不轻,不想为难她,和声道: “你闯都闯了,还怕我生气吗?这里是祁宫,有你家君上保你,我还敢责罚你不成?” 云玺闻言,更加心惊,抬头愕然望着她,竟忘了要解释。 阮雪音叹一口气,走到浴盆旁的雕花乌木架边,伸手将挂在上面的一件桃粉色轻纱裙袍拿下来。这是近日里她浴后常穿的,之前云玺一直觉得这颜色与她太不相宜,今日再瞧,竟是将她白瓷般的肌肤衬得更加莹白剔透。 眼见阮雪音便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云玺赶紧走上前去将裙袍接过,为她仔细穿上。阮雪音也不说什么,由着她整理好裙纱,系好所有衣带,淡淡然走出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待正殿外声响渐渐低下去,已经又过去半个时辰。此间阮雪音一直呆在内殿,任凭云玺带着一众宫人在外间张罗。此时终于有些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的一些脚步声和搬东西的声音,想来那些侍卫已经离开,宫人们正在收拾残局。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 轻而缓的脚步声自内殿外响起,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阮雪音拿一卷书正在灯下读,也不抬头。须臾便听见云玺的声音诺诺响起: “奴婢有罪。请夫人责罚。” 阮雪音抬起头来,云玺已经跪了下去。 “你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起来吧。” 云玺犹是不起,犹豫片刻,终是问道: “夫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来的第一天。” 云玺再次怔住,有些不可置信望向阮雪音。 阮雪音长舒一口气道:“你是御前宫女,自我入宫当夜才被拨来折雪殿,如果不是君上有任务给你,何必拨自己的人过来。” “夫人从不与人交际,甚至都不大跟自己殿里的宫人讲话,如,如何知道我之前在哪里当差。” “这宫里能有几个御前宫女?你被拨过来近身伺候我,别人我可以不管,你的底细是一定要有数的。我原以为要费些功夫,还在发愁,谁知随便问了个人就知道了。” 云玺恍然,是了,君上派自己过来,并没吩咐其他宫人不要说出自己的来历。想来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是来卧底的? 她犹自疑惑,却听得阮雪音闲闲道:“你家君上为了知道我在隐瞒什么,也算是很拼了。” “夫人,那个,放火这事儿,君上不知,是奴婢的主意。”她默默瞥一眼阮雪音,讪讪道:“君上吩咐,哪怕闯也得闯得合理,场面上须过得去。奴婢就想,都走水了,夫人的人身安全最要紧,这样闯进来,总不为过吧。” 阮雪音哭笑不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法子,这丫头倒是个会办事的。“看来大祁国库是太充实了,为了我一个人,这么好的殿宇也能放火烧。” 这话颇有调侃之意,云玺闻言也放松了不少:“夫人不是普通女子,为您烧一座殿宇还是值当的。” 这话听着略夸张,云玺却是真心实意讲出来,因为,确实很值啊!不过只烧了半排门窗,夫人,却真的是大美人!跟了三个月,惋惜了三百次,原来没有与气质不符的黢黑皮肤、毁容般疤痕,这肤白剔透就像是被她一把火烧出来的,此刻她充满成就感,甚至拔腿就想去挽澜殿回话,还得昂首阔步走进去。 阮雪音不料她这话竟答得颇具水准,既有玩笑意味又像真心赞美,一时语塞,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小瞧了这丫头,还是她跟了自己三个月,精进了? “你打算何时去挽澜殿回话?” 气氛刚有所缓解,此话一出,云玺再次结巴起来:“这,夫人,奴婢,” “罢了,折雪殿走水,想来合宫都知道了,又何况你家君上?恐怕这会儿正等着你过去呢。” “君上不知道夫人今晚便,便会揭穿奴婢,也还不知道奴婢是否办成了,应该会等到明日奴婢过去吧。” “你以为你家君上不知道我知道?” 云玺可以说是,调动了全部脑力,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大约听懂这句话。 “君上…不知道吧?如果他知道您知道,还让我小心翼翼别被发现做什么?” “你家君上足智多谋,整个大陆也没几人能算得过他,若真要派个人来监视我,又不想被我觉察,大可安排一个平日里不在御前走动、不被宫人们熟知的亲信。历来帝王身边,不都有这样的储备吗?但他却派了你,便算好了我会知道。” 云玺越听越懵:“可君上,为何要让您知道?” 阮雪音放下书,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今夜有云,没什么风,月色倒还清亮,就是有些闷,很像崟国的天气。“我猜他是无所谓的吧。若我不知道,便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事;若我知道了,便看看我是怎样一个人。” 第十六章 欺君之虞 云玺彻底懵圈,便是调动全部脑力也没想通这两句话的逻辑。 阮雪音抬起右手托着腮,思绪似乎已经去了别的地方,但还是无比清楚继续道:“最高明的知己知彼,不是知道对方做了什么事,而是弄清对方是怎样一个人。你定期过去汇报的,都是事项,这些当然也很重要;但,就好比两个人对弈,他已经落了一子,而我这一子可以有好几种选择,每种落法都不会立即分出胜负,因为根本没到时候。他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一子本身并没有多关键,关键在于我会选择落哪里,落的位置,便是我选择的路径。而选择,反映一个人的本质。” 云玺似懂非懂,望着阮雪音的眼神有些热切。 阮雪音知她好学,听自己讲话向来认真,于是耐心道:“所以我若未发现,便罢了,终归你报回去的事项总有有效信息;若我发现了,也不是坏事,甚至更好。我是否会拆穿你,什么时候拆穿你,会不会利用你反将一军,都会在一定程度上暴露我的目的、行事风格、智谋水准,以及我是怎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他都会有收获,甚至后者的收获更大。” 云玺细细消化这段话,有种如遭雷击之感,心想你们的水真是太深了。然后她有些委屈,诺诺道: “那君上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你是个实心人,告诉了你,这戏你还演得了吗?哪怕是一出你知我知的戏,排场总得做足,走位、说台词总得像样吧。” 云玺彻底无语,觉得自己还是踏踏实实做跟班好了,这些个心思,了解了解便好,当真是学不起来的。 “不过夫人,”自对话开始她便一直想问,忍到这会儿终于没忍住:“您用的是什么啊?怎么这般妥当?连我都没看出来。”她指一指自己脸颊。 阮雪音微微一笑:“你不是翻过我的箱子吗?有几个墨玉瓷瓶,闻起来似花非药,便是那个了。” 云玺不成想翻箱子的事儿她也知道,有些欲哭无泪:“当真是什么都没瞒过您。但,怎会有如此神奇之物,竟能与肌肤完美融合,就像天然的肤色?还有那两道红痕——” 跟竞庭歌一样,涉及蓬溪山的问题阮雪音一般不回答,尤其是涉及老师的。于是她转了话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自然。只是,第一印象很重要,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很重要。大家都以为会是我八妹来,结果不是,必然失望。崟国八公主,美名传天下,人们就容易默认六公主不够好看,至少与来的这几位相比,肯定是平庸的。” 她说得很流畅,也很冷静,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那么我肤色黑,脸上还有疤痕,便不那么难接受,甚至可以是顺理成章的。而且我入宫第一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就是这个模样,除非你家君上这种格外留心我的,谁会怀疑我的肤色、疤痕有问题呢?疑点都是疑出来的,没有怀疑,便不容易发现破绽。” 她站起身来,走到镜子跟前认真看了看自己的脸。“其实每次涂完,我都觉得很不自然,天生肤色黑的人怎么会是这种黑法呢?沈疾就不是这样。且我只涂了会露在外面的那些部位,其实是不保险的。好几次,我都疑心你已经发现了。” 云玺不知该惭愧还是该惭愧,心想君上当真是没打算蒙珮夫人的,否则怎么会派自己这种头脑水平的来。 “不过你家君上确实厉害,见都没怎么见过我,那两次离得远,估计连模样都没记住,还是被他想到了。” 云玺一想,反正已经穿帮,有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道:“说起来,应该是夫人这些衣服捅了娄子。君上虽没对奴婢说什么,但听涤砚的意思,君上应当是觉得夫人一个七窍玲珑之人,怎会穿些如此不适合自己的颜色,还作那些华丽打扮,仿佛刻意让自己不好看。” 阮雪音叹一口气:“是啊,刻意就是问题。是我实战经验欠缺,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不过如今看来,这些衣裳穿在夫人身上,真是好看。”云玺已经站起身来,望着镜前桃粉色轻衫下美人如玉,眼睛里冒出星星。 阮雪音却摇头:“太鲜艳,我穿着实在别扭。好歹从明天起这戏也不用演了,这些衣裙你拿去,若嫌多,分给折雪殿里其他宫人们,逢年过节也能穿一穿。若怕别人议论,动手改一改样式便好。” 云玺一时傻眼,不知该如何拒绝,继而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夫人的意思,是接下来都以真面目示人了?” 阮雪音正色道:“请注意你的措辞。我本来就是以真面目示人的,你瞧我容貌有任何改变吗?只是之前因为一些原因,肤色变黑,还受了伤,所以脸上有疤痕,慢慢养着也就都回来了。” 云玺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没反应过来。 阮雪音扑哧一笑:“放心,不是让你拿这些话去诓你家君上。你不敢欺君,我也不敢啊。这些话是对外说的,也许不太有说服力,容我再想想。” 涤砚听完这些话却并不买账。 那是第二日午后,梧桐叶的形状随阳光透进来,被挽澜殿的窗棂稍微挤变了形。云玺站在厅中,可以说是神采飞扬讲完了全过程,还着重讲了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那些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涤砚那张精彩纷呈的脸。 “不是,君上,”他转过头,有些愤愤:“这不算欺君吗?这还不算?” 顾星朗此刻心情有些好,不知是不是受了云玺那般眉飞色舞的影响。但他确实觉得很有意思,整件事都非常有意思。他已经很久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人家都说了,她本来就长这个样子,五官都没变,不过是因为一些原因黑了肤色留了疤,养着养着也便好了。”他饮一口白玉杯里的茶,意态闲闲,看了看窗外日光,觉得天气不错。 “哪有一夜之间养好的?疤痕还可说用什么神药给祛了,这肤色,便是晒黑了,也得捂好几个月才能白回来呢!” 顾星朗见他一根筋,有些无语:“对你来说是一夜之间,这满宫的人,真正见过她的又有多少?就算有不少人见过她,宫里也有关于她容貌的传闻,若从今日起,她闭门不出,不让任何人瞧见,又有谁会发现她肤色变了、疤痕没了?到下个月天长节夜宴,总归是好久没露面了,再把这番说辞搬出来,哪怕稍显荒谬,毕竟容貌未改,又有谁能说她是欺君?” 原来夫人不与人交往,少在宫中露面,连之前散步都尽量挑小路,也是有原因的。就是为防着万一穿帮这天。云玺眼睛里再次冒出星星。 第十七章 时机 涤砚犹是不平:“可她根本不黑,脸上也没有疤,都是伪造的,将咱们,”他顿一顿,修正了措辞:“将君上骗得团团转,这还不叫欺君?” 顾星朗看他一眼,心想我什么时候被骗得团团转了,要不是她扯上了晚苓,谁会去查这种无关紧要的真相?容貌而已。 他生于长于大祁皇室,见过万千美人,如今这大陆上最美的也基本在祁宫。他自己也长得好看,据说是非常好看,自出生以来他便一直在听这种话。所以容貌,是他最懒得在意的事情之一。 想起晚苓,一颗心沉下来,有些酸涩,有些欣慰。他摆摆手,决定终结这个话题:“她如果用什么江湖易容术改了容貌,便确乎是欺君。只是肤色问题,疤痕也是平常物,她若说是个人审美偏好,她就喜欢黑肤色、有疤痕,故意拾掇成这样,你还能阻止她自成风格不成?这算什么欺君?” 语毕,他转向云玺道:“你既同珮夫人相处得好,便继续伺候着,日后有事朕会召你,无事便不用过来回话了。”他顿一顿,“当然,如果有不寻常的事,仍然要即时来报。” 这道旨意相当合云玺心意,她欣欣然叩拜领命,然后想起一事:“自景弘元年,每年天长节奴婢都在,今年无法在君上身边效力了,便提前祝君上圣体康泰,寿与天齐。” 顾星朗微微笑道:“平身吧。你向来细心得力,当初考虑送谁去折雪殿,你是不二人选。如今看来,很好。” 涤砚在旁道:“你就做好本分,永远别忘了自己是祁宫的人,是御前亲信。另外,”他看一眼顾星朗,继续向云玺道:“天长节的规矩,各殿主子都要在夜宴上献礼,你家夫人离群索居,看样子心思也在别处,别忘了提醒她备礼。” 天长节是国君的生辰日。青川四国都是这个叫法。 顾星朗的生辰是七月初五,因此虽尚在六月,从朝中各部到内廷却都已忙得风生水起,热闹非凡。 过去几年后宫空置,每年此时并无动静。今年四夫人之位座无虚席,气象自然大不同。 而热闹的中心,当属煮雨殿和采露殿。 瑾夫人擅乐器,珍夫人善舞。自6月开始,每天都能听见丝竹管乐之声分别从挽澜殿东北侧和西北侧传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天下间的乐器,据说没有上官妧不会的。闻言她最擅弹琴,奏演琵琶也是国手水准,此外笛、萧、月琴、柳琴,不一而足,皆能信手而来。大半个月了,煮雨殿内每天传出的乐器声都不一样,大家纷纷猜测,瑾夫人是在排练筛选,不知到了天长节夜宴当晚,会拿出哪项绝活。 采露殿内却从始至终,每日每夜,都奏着同一支曲目。白国民风淳朴热情,举国上下从女子到男子都能歌善舞。而七公主段惜润是这一代年轻女子中的翘楚,据说一舞倾城。当然便是如今采露殿的主人珍夫人。 而披霜殿一如既往的安静。这让阮雪音有些不安。 如顾星朗所料,折雪殿走水之后,阮雪音出门的次数更少。哪怕去月华台,也是夜深人静之后才出门,并且挑了一条,比之前六月雪长廊那条路,更偏僻的小径。 站在月华台上看以御花园为核心的各殿,煮雨殿有时到极晚还有声响,采露殿相对安静些,但也会隐约传出人声,想来段惜润到晚间还在排舞。 只披霜殿还如三个月前一样,大门紧闭,静得让人惆怅。 阮雪音不关心别人的事,尤其是她基本不了解的男女情事。但他们俩的事不同,她为此花费了心血,甚至暴露了辛苦涂了三个月的脸。 顾星朗必须得感谢她,欠下这份人情。那么纪晚苓就不能不用心准备天长节的贺礼。他们俩的关系,必须好转。 尽管她也知道,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必须”逻辑非常可笑。与其说是逻辑,不如说是愿望。但人就是这样,某个愿望或念头一旦太强,便会在心里内化成非常合理的逻辑。 所以六月十八这天夜里,她终于没忍住问道:“珍夫人和瑾夫人都各有所长,那瑜夫人擅长什么?” 十几天过去,眼见阮雪音没任何动静,云玺有些焦虑,正想着今夜怎么提醒她一下。她倒先关心起别人来了。 “奴婢也不确定。去年天长节,后宫中只有瑜夫人一人,夜宴当晚,她送了君上一幅画,但——” 她欲言又止,终是放低了声量道:“君上打开后,脸色却不太好看。” “那画上画的什么?” “奴婢不知。宴席上向来是涤砚伺候,想来只他看见了。” 或许跟战封太子之死有关。 想象着当时场景,阮雪音有些同情顾星朗。被心上人误解、冤枉、甚至怨恨,虽然她尚无经验,想来也该是极不好受的。而且还是在生辰日。纵是一国之君,青川霸主,也有求而不得、百口莫辩的苦楚啊。 不过往好处想,如果去年的画是纪晚苓所作,那么极有可能她擅作画,最近悄无声息,没准儿是在闭门创作呢。 大祁头一号的名门闺秀,作画这项特长,倒是非常符合她人设。 这么一想,阮雪音略宽心。想来今年的画,不会再让顾星朗难受了。 她抬头望向墨蓝色幕布般的天空,进入6月,天气一直很好,星星们各司其位,如海上明珠璀璨。 不知道竞庭歌那边查得如何。 若以一个半月时间计,待苍梧那边有消息回来,应当是7月中旬。天长节已经过了。 她约摸想着,其实不用等竞庭歌传回消息,现下的情形,也是可以找顾星朗一谈的。 因为折雪殿走水后的一个重要变化是,云玺不用再定期去挽澜殿回话了。 这当然是因为纪晚苓的话说到了位。应该不止战封太子的事,包括曜星幛,以及自己入祁宫是为借东西,事无巨细,那天早上的对话她都一五一十告诉了顾星朗。 否则顾星朗不会停止云玺的定期报备。尽管他到底是不是完全信了借东西这个说法,阮雪音尚不确定。 所以她也颇欣赏纪晚苓。到底是纪桓的女儿,哪怕误会、怨恨了顾星朗好几年,如今事情有转机也不会一朝冰释前嫌,但面对国事,她能将个人爱恨放置第二,毫不犹豫站在顾星朗一边,将从自己这里得来的信息尽数禀报,便是真正的识大体、顾大局。 名门闺秀,该当如此。 只是对阮雪音来说,若能确定顾星朗与纪晚苓的关系改善程度,对谈判而言更有利。毕竟功夫不能白花。 她决定等一等。 第十八章 云低月华台(上) 本以为到天长节夜宴之前,只需蛰伏以待时机。但从六月十九至七月初四,短短半个月时间内,还额外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顾星朗上了月华台。 那是一个寻常夏日傍晚,与进入六月后任何一个傍晚一样,天色尚明,只是晚霞比平时更热烈些,作为背景勾勒出祁宫大大小小的亭台楼阁,有种墨彩浸染的画卷质感。 戌时刚过,照例,顾星朗会在这个时辰到御花园散步,目的是清空大脑,以备夜里挑灯批折子。 以往,他都仅仅只从挽澜殿步行至御花园中心的清晏亭,也就是走完半圈,刚经过东西两侧的煮雨殿和采露殿不久。不为别的,只因为要逛完整个御花园,至少需要一个时辰,且是全程不歇脚的情况下。 他没有这么多时间可用。何况春秋冬三季,往往戌时过半,天色便已黑尽,再要逛也是逛无可逛。 所以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他没有走到过北御花园,自然也就不曾经过月华台。 也因此他和折雪殿那位明明都是每天傍晚时分出门,却从未遇到过,因为根本不在同一活动范围。 但今日顾星朗到清晏亭之后,继续往北走了。原因也很简单,已经快入夜,煮雨殿和采露殿却还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他知道她们在为天长节夜宴做准备,连日来也未曾怪罪。 可,一天中难得清静的时段,他实在嫌吵。 好在已是六月下旬,盛夏季节,几乎要到戌时尾声,天才会彻底黑下来。北边只有一座折雪殿,那位也向来安静,按照云玺此前回禀过她的作息规律,想来此刻人已经在月华台,不会骤然碰上。 那便过去走走,清静清静。 然而从清晏亭往北走,是无论如何都会看到月华台的。因为它就在采露殿与折雪殿之间那片栀子花圃旁,位置算是显要。 这么一座高而奇窄的亭台,略显突兀地立在御花园西北侧,颇有遗世独立之感。高台四面的纱帘都已放下,夏天傍晚的风不时吹进去,那三层的轻纱软帘便微微扬起来,隐约能看见云玺的侧脸。 “君上,咱们是——” 见顾星朗停下脚步望向月华台,涤砚心中升起预感。 “上去看看。” “是!” 这一声应得极快,且声如洪钟,倒把顾星朗吓一跳。他看他一眼,涤砚心知在这位面前最好不要耍心眼编理由,于是压低声量诚恳道: “莫说君上好奇,便是微臣听了三个月的报备,以及那天夜里的事,也想会一会这位珮夫人。” 后宫的夫人岂是一个臣子能“会一会”的,这点涤砚当然清楚。但此时与其说他俩是君臣,不如说更像幼年时商量着要去干个坏事探个险的伙伴,顾星朗显然很熟悉这种氛围,无奈摇头,转而对沈疾道: “你在此候着,涤砚陪朕上去便好。” 水波般的纱帘持续被晚风带起,栀子、茉莉、晚香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朵香气混杂在一处,又被暖风吹散,化作一种奇特的香味。 北御花园当真是安静,甚至可说是寂静。夜色开始降落,鸟鸣亦变得稀薄,只听得风过梧桐叶的声音,细细碎碎,仿佛情人低语。高五米的月华台,其阶梯也算不得长,但不知为什么,涤砚跟在身后,随顾星朗的脚步节奏往上走,一步一步,竟莫名其妙生出些仪式感。 而顾星朗并没有涤砚说的那么好奇。 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本不打算见她,既然是她有所求,那他便等着。直到她自己觉得时机成熟那天。他刚往这边走时,甚至还想着这个时间段不会遇上,甚好。 至于好奇心,不能说完全没有。 只是若无契机便罢了,既然已经到了月华台跟前,看看也好。总好过天长节夜宴上,跟其他人一起欣赏大变活人。 这么想着,已经走到最后三步台阶,却听不见任何说话声。 空气安静得仿佛里面只有云玺一人。 涤砚上前一步,将纱帘拨开。云玺闻得响动回头,这一眼非同小可,立时便要出声行礼。顾星朗却在步入的瞬间瞥到了榻上躺倚着的人,似乎是睡着了,于是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出声。 云玺待要再说什么,却见顾星朗径直向软榻走去,并不打算听她解释当前状况。 晚风继续拨动纱帘,时有时无,将空气也搅出烟雾感。月华台上空间实在太小,以至于顾星朗只走了三步,便来到那张软榻和散乱放着一些书的小桌边。 他首先看到了榻上躺倚着那人。 浅湖色轻纱裙衫,因是盛夏,那裙衫很薄,本就只薄薄一层的衣袖还被挽起来一截,露出白瓷般莹润的手臂。黄昏已过半,暑气开始下降,但许是入睡时气温仍高,所以她赤着脚。那一双玉足也如白瓷,从浅湖水色裙纱下露出半截,像碧荷下浅水中一小截洁白的藕。 小小一张脸,不尖也不圆,算是鹅蛋脸?五官轮廓都不大,但因为脸小,倒也显得眼睛轮廓够大。她双目轻阖,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落在如雪肌肤上,一根一根格外分明。嘴是真的小,哪怕在巴掌大的脸上,还是出现了樱桃小口的效果。 一头青丝,只用少量头发挽了一个最简单的髻,剩下大量漆黑的长发就这么放下来,此刻随她睡着的姿势纷纷散落在软榻和湖水色的裙纱之上。一支似乎是冰糯翡翠质地的簪子固定住发髻,此外还有几枚同样材质的珠花点缀在旁,便再无其他首饰,连耳垂上都没有坠子。因为微仰着,雪白修长的脖颈统统露在外面,却也没有任何装饰。 她呼吸均匀,倒并不沉,想来睡得浅。顾星朗盯着这副场景片刻,然后转眼看向软榻旁那张小桌。 小桌上是一些散乱放着的书,自进来他便看见了。其中两三本都是打开的,他随得还真杂啊。 他把本就合着的那几本名字也一一看过,微微挑眉。 视线继续移动。 一张如屏风般的墨盘忽然映入眼帘。 这么大件东西,此前掩在暮光和纱帘轻动之间,他竟没注意到。 顾星朗心中微震,待要细看,突然感受到一种波动,或者说一道目光。 第十九章 云低月华台(下) 完全只是一种感觉。 他再次转回先前的方向,便对上那道目光。 那眸色像是水色,但不是皇宫庭院中那些精美置景里的潺潺流水。有些像少年时候进山踏青或者外出采风,看到的那种深林山涧水。 也很像山林色。并不真指山林那种青黛色,只是一种望之如山林的感觉。 此时那道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冷静观察,但更像是刚刚睡醒有些发懵,没能理解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当前状况。她的表情,就像在看同一场景下明明先前没有、再睁眼却出现的一件东西。 顾星朗盯着那抹水色,或者说山林色,也看了许久,以至于完全没觉得对方一动不动、不起身行礼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涤砚和云玺却在交换了数次表情之后,决定做点什么。 “夫人,” 第一遍云玺喊得很轻,因为不想显得阮雪音失仪。对方却似乎完全没听见。 于是她略提高些声量,但仍然克制地又叫了一遍: “夫人——” 阮雪音仍然盯着顾星朗的眼睛在看。这眼眸跟她夜夜看的,天上那些星星很像。明亮到几近璀璨,又让人觉得很远。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星星可以落进人的眼睛里,原来有些人眼眸里面是有星星的。 月华台太小,云玺和涤砚身在期间,此刻只觉得紧张。但如果有人能在更远的高处望进月华台,看到这一幕,会发现它很像一幅画。有限的空间,人物站位错落而完美,背景层次分明,黄昏将近以至于所有颜色都被蒙上一层雾气,六月晚风还在不时吹动纱帘—— 一幅动态的画。此时无声胜有声。 眼见云玺出师不利,涤砚急了,他有些大声,近乎夸张地咳嗽起来。 阮雪音被这陌生音色拉回人间,眼眸自先前的静水流深中荡出来,漾起波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几乎在一瞬间她撑起身子站了起来,以极标准的姿势福了一福: “君上万安。臣妾失仪。” 顾星朗不成想她礼数竟学得不错,准确而周全,余光瞥见她因为起得太快,此时正赤脚站在地上。白瓷般的双足踩在光洁的青色地面上,越发显出冰糯翡翠的质感。 “难得走到附近,便上来看看。” 他语声淡淡,是涤砚和云玺最熟悉的常日讲话方式,既没有刻意冷淡,也无多余情绪起伏。 “你倒读得颇杂。有些书我都是第一次见。”他瞥一眼案几上的书继续道。 阮雪音到此刻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没穿鞋,有些窘。但她素来镇定,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只平静道: “长夜观星,有时等得无聊,便翻来看看,权当打发时间。” 也是云玺最熟悉的讲话方式,清清淡淡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礼貌笑意,跟平时一样。 听她既主动说起,顾星朗便也不避嫌,目光转向那方星罗棋布的墨色屏幛,点与点之间隐有线条复杂交错,织成各种无规则的形状。他凝神看了片刻道: “就是它吧。” “是。” 干脆利落。 顾星朗再次看一眼她的脸,又低头看一眼那双踩在地上的赤脚。 “听说女子宜暖不宜凉。虽是盛夏,却已入夜,还是仔细些好。”说罢,他意味深长又看她一眼:“才刚把皮肤养好。可别又着了风。” 云玺在旁边已有些汗涔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热的。这夏夜晚风,当真是一点儿解暑功效也无。 “是奴婢疏忽,没照顾好夫人。今后会更细心些。请君上放心。” 顾星朗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只听得身后一把声音响起如山泉叮咚: “恭送君上。” 涤砚思忖这珮夫人的规矩倒学得一丝不错,恭谨行了礼,便转身跟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阮雪音有些呆,转身望向云玺:“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云玺一脸戚然:“也没多久,上来看了夫人片刻,又翻书翻了片刻,加起来不到半柱香时间吧。” “为何不唤我起来?” “君上不让奴婢唤。” 阮雪音回身看一眼曜星幛和桌上那些显然被动过的书。是了,总算上来一趟,正好看看我每天每夜都在这上面干什么。睡着比醒着方便。 “罢了。你家君上并未怪罪,你苦着脸做什么。” 她微微探头透过轻荡的纱帘看出去,那道白色身影已经消失在逐渐变沉的夜色里。 但夜空清明。 云层不知何时消失了,那些星子挂在漆黑夜幕间有种永恒感。像他的眼睛。 阮雪音有些疑惑,适才顾星朗在月华台上,两人对视之时,她明明感觉到风起,甚至有大团云层压下来。 怎么顷刻间便收梢了? 她想着许是自己没睡醒,产生了错觉,没好意思问出口。 但顾星朗却讲了出来。 “这六月的天气越发怪了。适才云层下降,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不过片刻功夫便又天朗气清了。” 彼时一行人正走在回挽澜殿的路上,他还如先前那样,步伐徐徐,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涤砚却听得莫名其妙,仔细想了想道: “君上,今夜无云啊。” “适才在月华台上,不是变了变天?” 涤砚确定今夜天气很好,也不曾有云,估摸君上是因为困乏产生了错觉,便不再接话。却又听得顾星朗道: “已经六月,倒还能闻见橙花香气。仿佛比普通橙花的气味更浓郁些。” 这倒不是胡话。涤砚遂回道: “君上,这季节宫中已无橙花。先前在月华台上微臣倒闻见了,想来是珮夫人身上的气味,香膏或香囊之类的。” 最后一句话他忍着没说:都走这么老远了,您还能闻见呢? 但另一句话他是定要问一问的:“君上,珮夫人手中那柄墨玉质地的长管—— 这柄长管曾在云玺的描述中多次出场,今日阮雪音睡着时就握在手里,顾星朗自然也看见了。 “确实有趣。云玺不是说她管它叫墨玉镜?想来用它能看得更清楚,却不知是什么原理。不过连曜星幛和山河盘这样的神器都能存在于世间,这么一件小工具也算不得什么。” 他一壁回答,又想起她握着那柄长管的那只手。五指纤纤,莹白如玉。 像他的杯子。 第二十章 只盼君流眄(上) 这第一件事虽然要紧,到底顾星朗什么都没说,此后一直到天长节夜宴当晚,也什么都没做。 倒是第二件事,对阮雪音彼时处境颇有助益,便是采露殿珍夫人敲开了折雪殿的大门。 都说习舞之人不是仙气飘飘就是艳光四射,段惜润却两者皆非。 她也很白,是如初生儿般那种软糯的白,小圆脸,大圆眼,很有些娇憨之态,讲话声如银铃,倒不是非常活泼的性子,但总让人想起一个词:纯真。 阮雪音无法想象,这样类型的女子,居然是习舞的。在她见过有限善舞的姑娘里,没有一位是她这种风格,尽管她姿态身段都非常符合舞者标准。 阮雪音对她印象很好。 但促使她欣欣然开门迎客的原因却不是什么好印象。折雪殿走水至今已过去大半个月,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她须得改变策略。 因为天长节夜宴真的快到了。 为了不过分突兀地现场表演大变活人,最后这些天,她需要小范围被人看到,尤其是那些此前见过她、本身也比较重要的人。她要看一看他们的反应,同时测试那套说辞。 段惜润是四夫人之一,四月宫宴上就在自己邻座,看起来较单纯,听说性子也好,是绝佳人选。 最令人满意的是,人家自己找上门了。 水灵灵的圆脸少女一身藕粉色轻衫,先是沿路欣赏了折雪殿内令人惊叹的奇花异草,啧啧称奇。而当她看见正殿廊下湖水色的阮雪音时,第一反应是吸了口气,背转过身去。 仿佛是觉得自己踏入折雪殿的方式不对。她准备重头来过。 但再次转身,情况却没有发生变化。湖水色罗裙中白瓷一般的阮雪音站在她面前,莞尔笑了笑。 段惜润一个激灵,抬手蒙一下眼睛又放下,继而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无措道: “珮,珮姐姐。”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一声称呼,从她嘴里喊出来就比上官妧的听起来舒服些。想来相比甜糯嗓音,她更喜欢这种银铃般的清脆感? 阮雪音见她手忙脚乱,显然吃惊不小,也不急着解释,和声道:“到殿内叙话吧。” 入得殿内,待云玺看好茶,段惜润心绪稍稍平复,想要细细打量眼前人,又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一时竟不知该把目光搁在何处。 阮雪音主动开口道:“珍夫人可是觉得我肤色改变,脸上疤痕也没了,一时难以适应?” 听她这么说,段惜润才凝住目光仔细瞧。是了,模样还是之前的模样,除了肤色和疤痕,五官并无二致。 只是这皮肤,当真如羊脂白玉,将她清丽的五官和盘托出,完全呼应一身风华气度,要说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段惜润是公主,各项规矩都好得浑然天成。她自知先前失仪,此刻既冷静下来,哪怕心中再是疑惑,也不可唐突询问,尤其是容貌问题。 所以她一个字都没多说,只点了点头。 “在距离青川四国甚远的极西之地,有一片沙漠曰库布丽,不知珍夫人是否听过。来霁都之前,我随家师在那里呆了三个月,寻找一种特殊植物。库布丽沙漠条件极恶劣,我们每日穿行其间觅药、采药,难免受伤;加之又日日暴晒,故而前两个月肤色黢黑,脸上也有疤痕。想来是吓着你了。” 云玺不成想夫人已经编出一个相当传神且有说服力的故事,先是呆愣片刻,继而非常想笑,生生憋住了,作出一副已经知晓、了然于胸的表情。 阮雪音常居深山,不与人打交道,故而脸上没什么城府,加之讲话又十分淡定,云玺在旁也一副了然模样,因此段惜润听完,并没有露出觉得荒谬的神情。毕竟蓬溪山神秘,惢姬师徒神秘,便是去沙漠呆了三个月也不奇怪。 反正没人知道。 她认真想一遍,觉得很合理,于是展颜道:“原来如此。当初第一次见面,我便觉得姐姐气质脱俗,举手投足皆十分美好。还惋惜怎么竟不小心留了疤痕在脸颊上。”她顿一顿,似是觉得当面议论对方容颜不太好,但话到嘴边又忍不住说完:“且也觉得奇怪,锁宁城终年多云雾,大部分时候不见日头,听说崟国女子个个肤白。我与八公主曾有一面之缘,也记得她肤白胜雪。” 她长舒一口气,诚挚道:“原来姐姐只是为日晒所伤,幸而如今也恢复了。” 云玺却听得汗颜。是啊,素闻崟国女子个个肤白,自己当时怎么没想到呢?却不知这也是当初顾星朗的怀疑依据之一。 只听阮雪音微笑道:“库布丽沙漠的条件,确实超出我想象。好在大祁水土确实好,加上药膏辅助,内调外养,慢慢也便复原了。 段惜润点点头,忍不住又细细看她。许是因为与先前落差太大,此番她觉得她格外好看。或许是因为风华气度好? 阮雪音见事情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颇宽心,和声道:“珍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段惜润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姐姐入宫近四个月,一直未曾拜会,如今有事请姐姐帮忙,才登门造访,实在失礼。” 段惜润和上官妧都称阮雪音为姐姐,首先是因为位分。虽说四夫人皆为夫人,尊贵程度却是按顺序的,即瑜、珮、瑾、珍。其次是因为年纪。纪晚苓、阮雪音都是二十,与顾星朗同岁,上官妧和段惜润却才十九。 “我素来不喜人打扰,也不与人来往,合宫皆知。说起来,还是我更失礼些。珍夫人不必介怀。” 段惜润见阮雪音并无芥蒂,放下心来:“天长节夜宴将近,姐姐也知道,一个多月以来大家都在为献礼做准备。”她再次有些不好意思,“后宫中以煮雨殿和采露殿最为热闹,日日折腾到夜里,幸而君上不怪罪。主要因为瑾姐姐与我所长,都需劳动乐器。” 阮雪音颔首表示理解:“都说珍夫人一舞倾城。天赋功底如此之好,还愿意日日用功,勤勉练习。雪音很欣赏。” 段惜润再次展颜,露出两颊边梨涡:“珮姐姐谬赞,若姐姐不嫌弃,叫我惜润便是。”她顿一顿,似在酝酿措辞,“我甫一入宫便承宠,一直以来虽算不得盛宠,倒也得君上爱护有加。”言及此,她两颊边刷起红晕,连带着梨涡也变成粉红色。 “如姐姐所知,我善舞,入宫后也时常跳舞给君上看。君上谦谦君子,也总含笑欣赏。可不知为什么,我从未在君上眼中看到,如我先前在母国舞蹈时,众人眼里那种激赏。” 说到此处,她神情微黯,掩不住失望之意。“不知是否因为在君上的标准里,我的水准还不够。” 第二十一章 只盼君流眄(下) 阮雪音不太明白男女间这些事情,但从段惜润短短一席话中跌宕起伏的表情也能看出,对面这位纯真少女,对当今君上很是倾心。想起茉莉花圃旁风露立中宵的顾星朗,她有些感慨。 也许这世间所有事,无论所谓天下大事还是缘分深情,终不过是一场追逐游戏。每个人各在其位走自己的轨道,便足以形成一套循环链。至于公平与否,身在局中的人从不在意,所谓愿赌服输,当局者迷。 看着眼前少女,她有些怜惜,宽慰道:“也许君上本不是喜爱歌舞之人,能每次都含笑欣赏,已是对你格外爱护。我甚少见到君上,不太了解。但我想美好的人、事、物,人们总是真心喜欢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尽力而为,做到自己满意便好。” 段惜润点头。她今日所以来折雪殿,原因之一便是阮雪音不得圣宠,且依据她有限的所知,估摸对方也志不在邀宠,那么自己前来求助,包括讲出适才那些话,对方亦不会介意。 如今听阮雪音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段惜润更觉得自己判断不错,更加放心。 “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姐姐移步去我的采露殿,给我为天长节夜宴准备的舞蹈提些建议。” 阮雪音先是愕然,继而失笑:“这件事恐怕我爱莫能助。想来你也有听说,我四岁入蓬溪山,开始随老师读书观星。书倒是读得不少,对于歌舞之事,当真是一窍不通的。” 她不明白段惜润为何会求助自己。哪怕找纪晚苓,她是世家贵女,就算不擅舞蹈——没见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 段惜润却不以为意,诚挚道:“瑜夫人向来不与人交往,我自是不好意思叨扰。瑾姐姐心气儿高,是一心要在此次夜宴上拔尖儿的,我与她素日里虽也常往来,相处亦算好,但这种时候,终归人家也一心在自己的事上,无暇顾及我。” 她饮一口茶,继续娓娓道:“我虽知道姐姐也不与人来往,但四月宫宴上见到姐姐,总觉得你是好相处的人。且这祁宫中四夫人之位上,只你我二人是公主出身,想来亦算有缘。” 阮雪音深觉她这番费力找关联有些可爱,不由得打趣:“我这个公主,徒有名位罢了。” 段惜润却非常认真:“姐姐虽不在宫中生活,或许也不擅歌舞,但你随惢姬大人阅尽天下书,见识定是远高于我的。且姐姐基本不观宫庭舞,想来不会像我这般受固定审美限制。我总觉得,珮姐姐能给我一些别出心裁的建议。” 这番话倒说得颇合情理。今日她来得巧,来得好,阮雪音原是感激的,此番听她说得诚挚,觉得这个忙也不是不能帮。不过是看人跳舞,提提建议,举手之劳。 正欲答应,忽又想起一事: “我因为身份的关系,连君上都远着我。你倒全不在意?” 段惜润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出来,呆了一呆方道:“说出来姐姐也许不信。我来霁都之前,刚巧传出崟国是送姐姐来的消息。我虽对天下事知之甚少,到底知道崟国这两年不安分,姐姐又来自蓬溪山,为此还专程问了父君的意思。父君却告诉我,姐姐此来到底为何,并无定论。且若真有什么,也轮不到我头上。让我只须开心度日,侍奉好君上便可。” 四国之中,白国最无野心,多年来与三国皆交好,是万年老好人的作派。这话也确实符合历代白君的风格。且她莫名觉得,白君应该极为疼爱这个女儿。 “珍夫人打算何时让我观舞?” 段惜润喜出望外:“不知姐姐此刻是否得空?” 采露殿内遍植蔷薇,放眼望去,品种、颜色不下二十种,在申时已开始柔和的日光里开得正盛。且除了庭中依布局高低错落生长着的那些,连墙上也大簇大簇垂下来花朵,整个采露殿竟如一座蔷薇王国。 云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折雪殿虽满是奇花异草,但因为栽种得疏落,留白多,美则美矣,到底清冷些。这采露殿才真如花团锦簇的热闹人间,叫人一看便觉得世俗又温暖。 段惜润入宫不久,阮雪音便到了霁都。但即便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差,云玺也没有随顾星朗来过采露殿。与涤砚不同,她只在挽澜殿当差,几乎不外出随侍。 段惜润显然感受到了云玺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入宫时正值冬天,庭中萧瑟,甚是不惯。君上知道后便问我喜爱什么花,他命人多找些来,待春夏天一到,色彩便能多起来。” 她说这话时脸颊再次刷出红晕,声音也轻软许多,阮雪音虽对这种感觉陌生,却也莫名觉得甜,看她如此发自内心的欢喜,也不由微笑起来。 白国四季如春,终年鲜花盛开,霁都的冬天她自然过不惯。只不知顾星朗对她有几分真心,毕竟,还有一位钟情多年、求而不得的青梅竹马住在披霜殿。 她正在怔忪,忽然被一连串脚步声打断思绪,回身一看,一行十几人手里拿着不同乐器,顷刻间已全部就位,竟是一个完整的奏乐班子。庭中东侧不知何时已摆好一个小茶桌,上面点心、水果一应俱全。 “姐姐请坐。惜润献丑了。”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她这身藕粉色裙衫不同于日常宫裙,材质甚是轻薄飘逸,略一转身便能随风荡起。动作小时看不出什么,一旦迈大步或旋转起来,裙摆竟非常大,且一层又一层,每层都是深浅不同的粉,竟真如盛放的蔷薇一般。 蔷薇满园,而最美的那朵正在其间起舞。画面实在养眼,阮雪音很自然地右手托腮,目光紧跟段惜润的每一次动作变化。而云玺却在看她。 但凡阮雪音认真想什么,或者专注看什么时,便会这样,右手托着右脸颊,斜斜坐着。看着有些慵懒,有些冷淡,出尘之意浓重,仿佛根本不属于这里,亦不属于当下。 在云玺眼里,这是关于阮雪音最经典的画面,甚至比她在月华台上倚软榻观星的画面,还要经典。很久以后她都一直记得。 而此时她正全神贯注在段惜润身上,容色沉静,眼中隐有欣赏意味。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 阮雪音极少看人舞蹈,以前逢年节日回崟宫,偶尔参加宫宴,也是心不在焉,兴趣寥寥。今日受人之托,自然要认真看,且她发现看段惜润起舞十分赏心悦目,并没有以前参加宫宴那般难熬。 然后她很自然地想起了这四句诗。 第二十二章 似是故人来 “姐姐还说不懂舞,惜润适才跳的,正是绿腰舞。” 一舞终了,段惜润来到小桌边,接过婢女奉上的茶小口小口喝着。她两颊如晚霞般绯红,微微有些喘,眼神却异常明亮,比之前在折雪殿看着更美。 一个人做自己擅长又喜爱的事,果然浑身都会发光啊。 “我确实不知这是绿腰舞,想来是你舞得极好,才能如此贴近诗中画面。” 段惜润展颜,两颊梨涡再现,片刻后又摇头道:“这绿腰舞我曾为君上跳过,君上倒是说好,但,”她眉心微蹙,怅然道:“我并未见他眼中漾出光芒,终究是没被打动吧。” 顾星朗的喜好心思,阮雪音自然也不清楚,但他既钟情纪晚苓这类型,想必对歌舞的兴趣确实尔尔。 她略想想,开口道:“舞蹈方面,我的确所知甚少。不过我想,舞蹈也好,乐曲也罢,甚至到诗词文章,想要精彩夺目,总逃不过一个起承转合、抑扬顿挫、跌宕起伏。细想想,那些传奇的故事、历史、人生,但凡可称传奇者,也都如此。” 她歪着头又思忖片刻,似乎在回忆适才的舞蹈,继续道:“刚才你所作绿腰舞,身段、姿态、表现力、对乐曲的把控与理解,在我看来都无可挑剔。但,似乎是平了些,看完只觉得美,少了…故事感?” 阮雪音自己也不确定,完全是跟着感觉走。段惜润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姐姐说得极是。我自幼被赞天分好,六岁起便开始一心一意习舞。老师是我们白国赫赫有、名头一号的舞蹈大家,亦在宫中执掌歌舞多年。老师常说,相比民间那些歌舞,我学的是最正统的舞蹈。姿态、动作等基本功是标准中的标准,所学舞蹈种类亦是经典中的经典。” 她扬眸望向南方,仿佛这样便能看见韵水城。那是白国的都城。 “但也许确如姐姐所说,君上生长于大祁皇室,从小看多了最好的歌舞。哪怕我舞得再好,对他来说顶多是比他过往看到的更好,谈不上惊喜,更谈不上惊艳。” 她收回目光,沉吟道: “或许,我应该用讲一个故事的方式,来作这段绿腰舞。君上读书万卷,脑中有这世上千百年来的好故事,想必也会更加有共鸣。只是——”她眉头微蹙,面露难色,“夜宴将至,我这舞已经排练了一个月,配乐自是不能再改,动作编排也经不住大动,要如何嵌一个故事进去,舞得跌宕起伏呢?” 段西润看着娇憨,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倒也玲珑剔透,一点就通。 到底是有天分的人。 阮雪音思绪轻转,不由得认真思考起编舞的问题来。却听得一名婢女的声音脆生生响起: “夫人,瑾夫人来了。” 段惜润颇意外,低头略整理下衣裙道:“快请进来。”又转身向阮雪音:“说起来瑾姐姐与我近来都忙于排练,也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了。” 阮雪音突然有些忐忑。 不知为什么,最早那次宫宴上见面并不觉得如何,自上次六月雪长廊偶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关于上官妧这个人。 倒不是觉得对方会对自己此来祁宫的任务有阻,仅仅是—— 她身上似乎有自己非常熟悉的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到底是不是一件实体的东西,她都还无法确定。 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隐蔽的熟悉感。 且她应该从头到尾都怀疑自己的肤色与疤痕,就凭那次傍晚偶遇的对话。 竞庭歌也许真的说了那句话。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 一时间脑子就要飞速转起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 其他姑且先不论,先看看上官妧见到自己作何反应,若能过了她这一关,天长节夜宴便也好说了。 思忖间,便听得一把甜糯嗓音由远及近,混着满庭蔷薇香字字清晰飘了过来: “润儿当真勤勉。这个时辰仍是炎热,竟也挡不住你练舞。哟,这是——” 她自踏进殿门,远远便看见庭中似乎还有一位宫裙女子,脑中先是跳出顾淳风,再是转到纪晚苓,又觉得身形和着装都不大像。直到快走至跟前,还没认出来。 直到此时。 话音嘎然而止,有起无落。 跟早先的段惜润一样,她也瞪大了眼睛。但在仪态控制方面,她高明得多,除了瞪大眼睛,面色微变,整体表情可说是纹丝未动。 一阵非常显著的安静。 首先开口的是上官妧:“珮夫人也在。” 段惜润惊奇道:“瑾姐姐竟如此淡定!我故意不开口,就等着吓你一跳。难不成你最近已经见过珮姐姐?” 上官妧此刻已完全恢复她日常说话的甜糯调调,只是语气有些高深莫测:“润儿说的什么话,咱们与珮姐姐都不是第一次见,何来吓一跳之说?” 她转而向阮雪音道:“自上次长廊偶遇,我得以与姐姐凑近说话,便觉得姐姐肤色奇怪,不像是天生的。只是姐姐不说,妹妹也不好意思多问。如今看来,确有原因了。” 她一边说着,有些夸张地偏过头,看向阮雪音的左脸颊:“疤痕也褪了,竟好得像是从未有过一样。” 阮雪音观察她反应,也不着急开口,段惜润却忙忙道:“我今日前往折雪殿,起初根本没反应过来,原来啊——” 便活灵活现将早先阮雪音对她讲的话复述了一遍。 上官妧全程镇定。仿佛对这个故事早有准备,又仿佛无论此时听到怎样一个故事,她都会照单全收。 “珮姐姐果然非常人。” 她这话说的也算合乎语境,毕竟跑去沙漠住三个月的女子也没几个。但显然有弦外之音。 阮雪音意会,不置可否,却听段惜润清脆道: “咱们都是千里迢迢嫁入祁宫,本该多多走动,相互照应。难得人这么齐,两位姐姐莫嫌弃,趁现在日光尚好,便在润儿这里用些点心,多待一会儿吧。” 上官妧俏声答应,似乎颇有兴致。阮雪音也不便立即说要走,只好颔首复坐下。而就在上官妧从面前走过的瞬间, 阮雪音突然眉心一跳。 就是这个。 不明所以的熟悉感。 上一次她没抓住。 这个气味。 哪怕几乎被同时存在的玫瑰气息盖住。哪怕那玫瑰调浓郁到近乎刻意。 她还是闻到了。 竟然跟老师身上的气味很像。几种特殊药材混合的味道,非常淡,极淡。哪怕近身,若对气味不敏感,也不大能闻到。尤其还被玫瑰的气味掩盖混淆。 以前在蓬溪山,她和竞庭歌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但她们是轮流陪伴老师打理药园,一人一天,所以身上染的气味极轻。自己入霁都近四个月,素日用的香膏又是极有辨识度的橙花调,身上早就没了药味儿。 说起来,老师也是种药制药至少三十年,才会草药气味深入肌理,终年不散。 上官妧出身世家,难道也习医术?这气味虽极浅淡,确实比老师身上的淡,但也需至少十年时间才熏得出来。 如若不是。难道她今早刚从一堆草药里钻出来? 最关键的是,那味道里明明就有—— 她越想越不安。 煮雨殿内,会有药园吗? 第二十三章 夜宴(上) 景弘六年,七月初五,大祁天长节。 国君降诞日,自然是举国相庆。如果能从高空俯瞰霁都,会发现平日里那些素雅的建筑通通被点缀上了层层叠叠的明艳色彩,从城中一直到皇宫。 流动于纵横交错的街巷间的人们,衣着也比平时更鲜亮,一浪一浪涌过那些张灯结彩的屋檐下,几发洪亮的炮仗声便会适时响起来。 街上的小孩儿也比平时多,嬉笑打闹声在一条又一条街巷间穿梭。绸缎铺、当铺、酒楼、面馆、城东城西的市集,乃至许多烟花场所,都挂出了过节歇业的牌子。 终年热闹的霁都,在这一天就像本来温度便高而终于煮至沸腾的滚水。欢腾气从街角巷陌蒸腾起来,如无形的彩色烟雾笼罩了整座皇城。 对于后宫而言,大幕到夜间才算真正拉开。而对于顾星朗来说,这注定是从清早便开始折腾的疲惫一天。 因为中午宴群臣,晚间摆家宴,这些都是经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且午宴之前还得接受群臣及地方大员朝贺、献礼,就是争分夺秒,尽量少说话,也得花上至少一个时辰。 十四岁以前,顾星朗不讨厌年节日,甚至还算喜欢。登基之后,一年又一年,他越发对各种节日提不起兴趣,尤其是天长节,他的降诞日。 一整天置身于华而不实、没有内容的你来我往中,洋洋洒洒如背书般的臣工贺辞,各种盆景、插屏、漆器、瓷器、织绣流水样奔腾而来,就像一出郑重无比又荒诞至极的大戏,连素日里爱吃的各色菜品羹汤,也变得寡淡无味。 他终究是个不喜热闹的人。 每到这时候他都会想,这些事情,还是三哥比较会应付。 尽管所有人包括涤砚在内,都觉得他应付得很好。 这世上所有事情,似乎只要他做,便都能做好。这当然跟他天生认真又较真的性格有关。以至于也就从来没有人问他,这件事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忘记要思考这个问题。尤其是继承大统以后。 去做,就好了。 当暮色微微露出苗头,日光落在绵延的远山上勾勒出金粉色轮廓,云也沾染上那些光线交错,渐渐变成粉橘色的氤氲,最后幻化成霞,天长节夜宴便开始了。 今年的开席歌舞,欢快热闹一如往年。身着耀眼彩金锻裙的舞姬们排作一朵巨大牡丹,初如花蕾,复又盛开,反反复复,花瓣越来越多,花朵越来越大,层层叠叠不断扩张,仿若不断循环、长久不衰的盛世。 再是破阵舞。青川尚武,武舞在宫宴上极为常见。绮丽欢悦的曲子刚刚歇下,突然鼓声大作,众舞姬鱼贯而入,长发高束,铠甲加身,一时如策马奔腾,一时又似严阵以待,队伍阵型不断变换,配合鼓点节奏,颇有气壮山河之势。 夜宴是家宴,在座除了四位夫人,当然还有顾星朗那几位早已封王的兄弟,未出阁的淳风公主,以及如今纪晚苓的大嫂淳月公主。 纪晚苓一身翠色轻纱宫裙,通身以金色丝线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雅致又不失清贵。 上官妧着绛紫色,段惜润着烟粉色。两人的裙装看着都有些复杂,仿佛有非常多不同走向的剪裁制造出交错的线条感,偌大的广袖,裙间刺绣花样也格外繁复,以至于她们坐在那里时,竟显得裙摆颇凌乱。 但也许一旦动起来就极美。应该是为今晚表演特意所制。 只是段惜润要跳舞,这么穿也在情理之中。上官妧演奏乐器而已,也需要如此复杂的裙装? 纪晚苓坐西侧第一席,上官妧为西侧第二席,她对面的东侧第二席是段惜润。而段惜润的上席,东侧第一席坐着阮雪音。 开席不久,席间众人的目光便不时投向东侧第一席。且随着时间流逝,那些目光投放的频率不减反增。 当然不是因为装扮。 阮雪音穿了一身极浅淡的湖水色轻纱软裙,裙间以极细的银色丝线疏疏落落绣着些样式极简单的花朵枝叶,因为过分简单,竟然看不出是什么花。 相比她素日着装,其实已经华丽了不少。但在今日这种场合,相比其他女眷的盛装,仍是显得十分清简。 但清简,对于肤如白瓷的美人来说,是另一种显眼。 流光溢彩的汪洋之中,她就像是远山一抹青黛色。 但这显然不是众人频顾的原因。 她的肤色,她的疤痕,那个其貌不扬的崟国公主呢? 席间人一遍遍打量,每一眼都只一瞬,但数次瞬间叠加之后,到底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几乎所有人都稍稍宽心。 确实是她,模样并无改变。但,怎么回事? 已经开始上热菜,几位王爷、公主的祝寿献礼也已结束。便到了四夫人献礼之时。 眼见众人频顾,阮雪音却安坐席间,气定神闲,未免众人一直侧目疑惑,以至献礼之时突兀,顾星朗终于开口道:“珮夫人之前有些状况,最近才恢复如常。”他看向阮雪音微笑道:“你自己说吧。” 阮雪音对这一刻当然有准备,只是段惜润和上官妧已经见过她,她一直想着,或许会是淳风在宴席上挑话头,不成想顾星朗开门见山,直接把契机抛了出来。 甚好。 她也向顾星朗莞尔应一声“是”,然后转向席间道:“来霁都之前,我与家师前往库布丽沙漠找寻一种珍稀植物,在那里呆了三个月。连日暴晒,加之沙漠条件艰苦,脸上受了些轻伤。故而前两个月是那般模样。” 她再次望向顾星朗,略一颔首,复又看向席间众人:“失礼了。” 顾星朗知她会编排一番,也很好奇她会编个什么样的故事,所以率先开了口。不成想她这个故事编得既荒唐又合理:一个女子跑去沙漠住三个月当然很荒唐,但她是蓬溪山的人,随惢姬出门,就是潜入地底住三个月也不奇怪。 世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尤其是轶闻奇谈,总是更容易相信。这个身份,倒是帮了她大忙。 只是这番话在别人听来或许似模似样,对于他这种知道实情的人而言,却非常好笑。尤其她还说得淡定而诚挚—— 顾星朗轻嗤一声笑出来。 好在只是鼻息音,殿内又一直丝竹之声不绝,他嘴角上扬时微低了头,所以除了在旁伺候的涤砚,无人听到。 但涤砚还是很震惊。因为他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看到过君上这样。 倒不是说顾星朗不会笑。只是这种笑法,仿佛很轻快,甚至有些,活泼?不知能不能用这个词。 只是,这有什么好笑的? 第二十四章 夜宴(中) 众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盯着阮雪音看。只见她容色平静,娓娓道来,从讲话底气到所述内容都无可挑剔。 一切都很合理。 男性在这类事情上总是粗线条许多,一时间几位王爷都松下疑惑神色,觉得此事已了,可就此作罢。但稍微有心些的,比如信王,仍是隐隐生出忧心:蔚国第一谋士竞庭歌的师姐,惢姬的大弟子,崟国的六公主,如此配置已是叫人不安,如今又加了一枚强筹码—— 一位不输其他三位著名美人的,美人。 一个厉害且美丽的女子。还是那个道理。令人悬心。 好在有纪晚苓。信王顾星止微微宽心。 “当真是没想到。”蘅儿俯身为纪晚苓夹菜,趁机小声说了一句。 纪晚苓心道这丫头越发没规矩了,竟这么明目张胆议论起来。她看她一眼,确切说是警示她一眼,没有说话。 至于她自己,不能说不吃惊,但,真的没有那么吃惊,就仿佛潜意识里早有准备。 她从没怀疑过阮雪音的肤色不是天生。但今日见她仙气四溢出现在殿中,竟有种意料之中、甚至如释重负之感。 是从她踏过披霜殿正殿门槛那刻开始的吧。纪晚苓仍然清楚记得当时的光线明暗,她走进来时被身后日光勾勒出的轮廓,就是那一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转了起来。 命运的轮盘? 这样说当然很玄乎,但那个场景一直留在她脑海里,如此深刻,直至今日。 所以她当时在廊下幽幽说了那句“若再是位大美人”、而蘅儿并没有听懂的话。 至于阮雪音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只是每个人,对于个体生命和这个世界,于某一时刻的灵光乍现,突如其来的第六感。 真正让她意外的反而是顾星朗。难道他们最近见过? 同样的疑问也盘桓在上官媛和段惜润脑中。她们是已经见过了,但她们一直默认顾星朗没有。可听君上适才讲话的语气,以及早先阮雪音出现时他的表情—— 毫不意外。根本就是知道,甚至见过。 两个人都莫名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从何而起。 只有顾淳风没觉得不安。她莫名气恼,饮一口阿姌刚为她斟好的酒,轻声嘀咕道:“竟还有这种事。” 忿忿间西侧第一席纪晚苓站了起来。 只见她缓步走向大殿中央,步态娴雅,端秀无双,施然一福道: “大祁盛世,国富民强,君上自是不缺奇珍异宝。适才几位王爷及两位公主所献,亦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晚苓自问没本事寻得。君上素喜丹青墨宝,晚苓才拙,斗胆绘了一幅千里山河图,请君上一观。” 自纪晚苓起身,顾星朗眼中虽有期待,双手却不自觉握了握,只有近旁的涤砚看见了。他紧张的时候便会如此。 涤砚也有些紧张。 因为去年那幅直接呈至顾星朗跟前,没让席间众人看到,主题明确的画。 所以当纪晚苓说出“千里山河图”五个字时,涤砚不动声色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两名侍女共持一卷半人高的画幅,分别向两侧移动,将画卷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长卷,以工笔水墨入画,绵延山峦和蜿蜒江河为主体,期间穿插竹篱茅舍,庄园寺观,又有水榭亭台,野市长桥,还有垂钓、赶集、游船、打猎等极为生动的民间场景。构图缜密,色彩绚丽,浓淡不一的线条勾勒出阴影虚实。 席间众人均露出欣赏又了然的笑意。 对于顾氏皇族而言,纪晚苓是不姓顾的族人。不是因为她曾是顾星磊的未婚妻,也不因为她如今是顾星朗的瑜夫人。 仅仅是因为熟悉。 因着纪桓的关系,纪晚苓自幼进出祁宫,要说是半个公主也不为过。画艺方面他们太了解,此时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自豪。 阮雪音对绘画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这是上乘之作,因为竞庭歌作画也很好。好巧不巧,竞庭歌最常画的就是山河图。各种山川湖海,近十年来画了得有上千张? 耐人寻味的是,纪晚苓这幅似乎不只是祁国的山河地貌,稍微仔细些,便能看见一些地标性景观:北部地势极高处的白桦林,很像苍梧城附近;西边翠竹成海间的七彩琉璃檐顶,应该是崟国的隐林寺;东南部一条明显呈之字形的宽阔河流,像极了白国的凤勉江。 这幅千里山河图,是青川千里山河图。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以此图敬上,愿陛下福泽青川,千秋万载。” 福泽青川,而非福泽大祁。纪晚苓这句祝词也很耐人寻味。 但在座几乎所有人都在瞬息间听懂了。 这样一句话,完全没有后宫干政的嫌疑,却的确暗示了朝堂事。 天下事。 整个顾氏皇族的愿景。 席间大部分人的态度。 如果没有封亭关血战,顾星磊还活着,这也会是他的选择。统一青川,君临天下。 几位王爷目光炯炯,神情较先前已发生明显变化。那是一种眺望前路的无限期许。 顾星朗当然感受到了这种举家族之力所带来的热望,或者说重压。都无需他们说什么,眼神、表情足矣。 以目前状况看,祁国的国力、兵力、各项储备从数量到水准都远超其他三国,哪怕崟、蔚、白三国联手都胜算极低。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有发生,便足以说明问题。 对于祁国而言,在顾星朗有生之年统一青川,是未言明的大计。不言明,因为时机尚未完全成熟。 但就是这一朝,就是这几十年间。 他一直都明白顾氏皇族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但他至今没有找到充分的合理性。 从道理上讲,统一不一定需要战争。但从千百年来一直在重复的那些事情上看,战争,绝难避免。 所谓以战争换和平。 他无法说服自己。 如果是为和平,一定要用战争来换吗? 如果不为和平,而是为别的,譬如一个君王乃至一个家族的野心——野心比千万条人命更重要吗? 他一直以为,战争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但从小到大,他身边所有人,从族人到臣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战争是一种合理的方式。甚至是上选。 思绪纷至沓来,但一如既往,他没让任何人瞧出来。他保持着微笑,看向纪晚苓和煦道: “瑜夫人的画艺,一年比一年更精进。只是画这样的长卷委实辛苦,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二十五章 夜宴(下) 总体来说,顾星朗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怒也是薄怒,笑也是微笑,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似乎生来便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他明明长了一张好看至极的少年脸,却总给人老成的感觉。 偶尔他脸上也会出现相对浓郁的温暖情绪,就比如现在,他望着纪晚苓在说话。哪怕隔着好几丈距离,上官妧和段惜润仍然感受到了那种暖意。 叫人艳羡。 阮雪音却没去注意顾星朗的表情。她在看上官妧和段惜润。 包括自己,她们三人分别来自崟、白、蔚三国。纪晚苓虽含蓄,到底意有所指,而且当着她们的面。 哪怕作为青川霸主一统天下完全符合逻辑,就这样讲出来,让她们如何自处?阮雪音受惢姬影响,国界感弱,倒不觉得怎么,那两位也不尴尬吗?还是纪晚苓觉得,人家不一定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上官妧就坐在斜对面,此时盈盈然笑着,似乎未觉得哪里不妥。 不过她场面功夫向来一流,想要不动声色也很容易。 阮雪音转身向邻座段惜润道:“这幅画气势磅礴又不失细节,果然极好。” 段惜润没料到阮雪音会转身跟自己说话,毕竟后者此前在宴席上从不聊天,初有些意外,继而展颜道:“确实好。这样一幅长卷,竟是瑜夫人一人所作,叹为观止。” 与上官妧不同,段惜润像是真的没听出来什么,那展颜而笑的天真劲儿,跟她那日初入折雪殿时一般无二。 一花一世界,也许在她眼里,真的没有这么多弦外之音、一语双关吧。 阮雪音有些欣慰,又生出些羡慕。这世上终归有人是这么活着的,少心思,少谋算,抬望眼繁花似锦。 然后她想起适才顾星朗那句“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或许不止是说作画,也在提醒纪晚苓慎言? 他对于统一四国的态度,难道跟其他人不一样?还是不愿当着她们三个表现得太明显? 思绪一旦启动便有些按不住,直到模模糊糊好像有谁在耳边小声讲话—— 云玺? “夫人,到你了夫人。” 她回神,才发现席间众人再次齐刷刷看了过来。转头往上看,顾星朗和涤砚也望着自己。顾星朗神情和在月华台时一样,浅浅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眼眸一如星光。 “珮夫人,到您了。” 见阮雪音未起身,涤砚再次恭声道。 云玺不知道阮雪音准备了什么。就因为连她都不知道,此刻气氛才异常紧绷。 但她很快意识到,紧绷只属于自己,跟阮雪音毫无关系。 因为夫人已经不疾不徐站起身来,轻轻一福,看向顾星朗莞尔道: “君上恕罪,臣妾所备贺礼需等到特定时刻方能敬上。此时时辰未到,可否请瑾夫人和珍夫人先行献礼?” 照规矩,献礼的先后顺序是按四夫人排位。且贺礼都是提前备好的,还需等什么时辰?这当然没有先例可循,一时间众人都望向殿北坐在高处的顾星朗。 顾星朗却不大在意,几乎未加思索便点头道:“无妨。” 涤砚会意,也不耽搁: “那便有请瑾夫人吧。” 上官妧反应极快,向自己的贴身侍婢细芜递一个眼色,只见细芜扬手轻轻击掌三下,便有两名宫人抬着一方红木琴入得殿内,很快置于正中央。又见四名浅草色裙装女子步入殿中,在红木琴之后约一丈处站成一排,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样物件,大小不一,皆覆在轻纱之下,看不出是什么。 待一切就绪,上官妧离席走向大殿中央。只是轻缓的步伐,便见那绛紫色裙摆漾起层层波浪,如整串枝上玫瑰。她走至琴旁,巧笑嫣然: “臣妾不才,只会些拨弦弄管之技。便以君上赏赐的红木琴奏一曲,愿君上身体康泰,大祁国运永昌。” 语毕,她施施然于琴前坐下,十指轻抬,置于弦上,只听得极沉郁的一声拨弦响起,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尾音极长,留白甚多,节奏异常缓慢。然后音节稍稍多起来,节奏也快了些,似山溪叮咚,又似空林摇曳,琴声自沉郁中渐渐生出些慨然之意。 阮雪音不擅乐器,听的也少,但这支曲子,她却自第一个音起便听出来了。 广陵止息。 这是竞庭歌唯一会弹的琴曲。在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不睡觉只读书深造的蓬溪山岁月里,学琴自然是奢侈的。所以她只学了这一首,然后弹了十年。 以至于后来连老师都说,只会一首还弹出了国手水准的人,天下间估计就她一个。 也因此阮雪音虽少听琴曲,却听了很多年国手水准的广陵止息。 上官妧确实琴技了得。跟竞庭歌相比,只能说意境风格不同,无谓高下。 这首曲子太过出名,席间众人无人不晓,一时大家皆凝神细赏,风雅如宁王甚至微微合上眼睛,似乎已入琴境。 但她没有弹完。 半炷香时间后,琴音突然在高处嘎然止住。余音在大殿上空萦绕,盛夏夜晚虚浮的热闹躁意里竟有了些空灵感。 无人击掌赞叹。 因为显然上官妧的表演没有结束。 只见她站起身,向顾星朗嫣然一福,转而走向身后左侧第一名侍女。青纱被揭开,托盘上放着一支竹笛。 她拿过竹笛置于唇边,悠扬之声便在殿中迂回扬起,如春莺婉转。而随着旋律节拍,吹笛者亦莲步轻移,时而跳跃,时而回旋,腰若柔柳,玉袖生风。竟是一支竹笛舞。 曲声不绝,舞步不停,青纱被一一揭开,琵琶换竹笛,洞箫换琵琶,最后是一把凤首箜篌。 琤瑽袅袅之声接连四起,每种乐器都仿佛在上官妧手中活过来。而依据不同乐器拿在手中的形态,她亦不断变换身形姿态动作,绛紫色裙衫在身后几名浅草色侍女的映衬下,如千百朵玫瑰同时盛放,一个人便营造出流风回雪之感。 且不论技艺高超。单是这份心思便足够夺目。 阮雪音不着痕迹偏转一点视线,余光见顾星朗浅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而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段惜润变得有些紧张,因为左侧席位间的空气凝住了。 她明白她的感受。 本以为上官妧奏乐,段惜润跳舞,两人各就自己所长展露功夫便好。不成想上官妧竟一个人把两样都占了,哪怕舞姿算不得顶尖,毕竟同时在吹弹乐器,如此表现已是极好。 相较而言,段惜润还按常理出牌,试图认真跳一支舞,这心思便显得苍白不少。 但—— 世间所有奇巧技艺,怕是都抵不过一颗深沉真心吧。 阮雪音看着上官妧拨动最后一个音节,结束最后那盏回眸,此刻神采飞扬说着贺词谢着恩,心里默默想着。 倒不是说上官妧就没有真心。只是心思用得多了,便多少显得飘浮。若段惜润能舞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就不会输给她。 第二十六章 此心向君君因识 段惜润今日的烟粉色裙装,比初入折雪殿那日的藕粉色,基调上清冷许多。 说是清冷,到底是粉色,所以也是甜蜜的清冷。 这是来自阮雪音的建议。 她觉得顾星朗应该不会喜欢太甜腻的事物。没什么原因,只是一种感觉。且段惜润长相本就极甜美,再着一身粉嫩颜色,凭是如何荡气回肠的舞蹈,也会显得妍丽有余,气韵不足。 但她又有着婴儿般的糯白肤质,穿粉色,会比这天底下绝大多数人都好看。这是优势。 那便用最最清冷的粉好了,所谓取长补短。 一道悠远琴声在殿中扬起,继而埙声加入,渐渐编钟、笙、笛各种音色依次融进来,是旖旎明媚的调子。阮雪音悄悄看一眼顾星朗,他神色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和那名少女的舞蹈。 广袖破空,如轻云出岫;脚步轻旋,似粉蝶翻飞。粉衣少女扬眉展颜,每一次挥袖折腰都带着精准的美感。 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只见她忽如泛舟江上,引吭高歌;又似春日游园,细嗅蔷薇。除开连贯优美的动作、生机盎然的少女情态,竟像是在表现一些层次分明的情节。 渐渐地,悠扬明媚的曲调转淡,乐声再起时,却染上了薄薄愁绪。段惜润的舞步也与先前不同,节奏变缓,每一次踩踏都带着些深沉意味。她一时广袖遮面,如临水照花,一时又蓦然回首,似对月嗟叹。 低缓沉郁的舞步在大殿中蜿蜒,忽而乐声再转,清净空灵,仿若山寺晨钟。段惜润的神色也由哀戚逐渐转向明朗,步伐依旧柔缓,却颇有笃定自在之意。相较前两段,她的身姿前所未有的舒展,乐声更加沉静,她身上佩环叮咚声却越加分明。只听她踏着乐声与步伐节奏忽然开口吟诵道: 青青山上松,数里不见今更逢。 不见君,心相忆,此心向君君应识。 为君颜色高且闲,亭亭迥出浮云间。 曲终舞毕。 阮雪音第三次不着痕迹瞥向顾星朗。相比第一段时的了然平静,此时他眼中似隐有光华涌动。 “这是王摩诘的诗。” 段惜润站定,还在平稳气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君上此时看她的眼神与往日不同。 “是。” “你方才舞的,是王摩诘的一生。” “是。” “为何选这首诗?他是在对一棵松诉衷情。” 段惜润气息已稳,盈盈抬头望向顾星朗,眼中含情: “在臣妾心中,君上便如松如柏,迢迢望之,玉树琳琅。”她一时动情,直接道出心中所想,说完才反应过来有些太直接,毕竟在大殿上,众人都看着。 瞬间羞涩起来,竟忘了接下来该怎么说。 顾星朗也没料到她会突然,算是当众告白?到底是少年,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 “王摩诘酷爱山水,诗画俱佳,就连写松也与旁人不同。确实很好。” 台阶已经递过来,段惜润赶紧接住: “摩诘居士惊世才情,却一生坎坷,然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寄情山川,静悟人间道,修得常人所不能及的大自在境界。臣妾很是叹服。便借摩诘先生对松树之仰慕,表达臣妾对君上之敬意。愿君上圣体长安,心中常悦。” 顾星朗眼中光华更盛。 “之前看你舞蹈,总以为只有小女儿情态,欢脱热闹。不成想你也有一颗清净慧心。以诗入舞,吟诵人生,意境很美。朕很喜欢。” 便是适才上官妧的奇巧心思、高难度表演也未得顾星朗如此点评,段惜润惊喜,两颊梨涡漾起,笑意如蔷薇满园。 众人皆是欣赏,心道这位白国公主不仅舞艺冠天下,才情竟也极好。 只听得上官妧甜糯道:“珍夫人此番得珮姐姐相助,果然非同凡响。素闻珮夫人读书破万卷,才学了得,今日受教了。” 众人闻言微怔,皆看向阮雪音。顾星朗也颇意外,转而望过去,眼中意味不明。 阮雪音无语,心想这上官妧真是个要强的。她与段惜润素日里也算交好,此番唯恐被抢了风头,偏要跑出来讲这话,生怕顾星朗就此对段惜润刮目相看。 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也会为争宠如此失却风度? 她看着上官妧,心中不悦,也不说话。却听见段惜润清脆道: “说起来实在要感谢珮姐姐。臣妾习舞多年,过分沉溺于在技巧上拔尖儿,却不曾想,舞蹈之灵魂,不在技而在情在意。多亏姐姐提点,我才悟得这一层。至于所舞内容与诗,也是珮姐姐替我挑的。” 她转身向阮雪音盈盈一福:“今日惜润有所突破,姐姐功不可没。在此谢过。” 阮雪音心中叹一口气,心想这姑娘真是个实心人,我不曾开口,你否认便是。你们几个要常伴君侧,能多得些喜欢自然好。我一个局外人,也无需邀这份功,难不成我还能拿这个去跟顾星朗谈条件借东西? 事已至此,她只得微笑道: “原是珍夫人舞技好,若技巧达不到,再好的情意也表现不出。舞蹈的真意,终归还是在美感。我也不过是替你寻了个由头想两句词罢了,不值一提。” 到此时顾星朗眼中的光华与兴味已尽数收起,只余平静。他看向阮雪音语声淡淡: “倒像是你选的诗。” 此话一出,不仅在座众人,便是阮雪音也有些懵。 三位夫人和淳风公主自不必说,淳月与几位王爷虽少在宫中走动,到底听说当今君上一直远着珮夫人。怎么这话听着倒像是颇为熟悉? 阮雪音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索性不开口,只望向顾星朗笑了笑。 酒过三巡,眼看快至亥时。涤砚三番两次朝云熹看,询问之意明显。云玺几次欲开口问,却见阮雪音自顾自吃喝观舞听歌,完全没有要行动的意思。 终于在涤砚第七次甩过来目光时,云玺俯身至阮雪音耳边道:“夫人,夜宴都快结束了,咱们的献礼…” 阮雪音闻言朝殿外看去,轻声问道:“可是已至亥时?” “有一会儿了。” 阮雪音点点头,“应该也差不多了。” 云玺如释重负,朝涤砚使了个眼色。 涤砚附在顾星朗耳旁说了句什么,便见顾星朗举眸望过来,阮雪音遂起身道: “臣妾的礼物无法送至殿内,还请君上随臣妾移步明光台。” 涤砚蹙眉,心想这珮夫人怎么花样如此多,献个礼而已,一会儿时间不对要等,一会儿地方不对要挪。 看一眼顾星朗神情,他倒还是那张万年淡定脸: “酒足饭饱,走走也好。”他看向众人道,“都去吧。” 第二十七章 星落明光台(上) 明光台是大祁皇宫西北处的一座宽阔高台。从规制上看,与蔚宫著名的沉香台有些像,都有屋檐遮挡,且空间非常大。只是明光台更精致,从廊柱到扶栏皆有繁复雕花,光洁的青石地面明亮如镜,人站在上面能隐约看见自己的倒影。 此外,沉香台只有一整溜宽阔阶梯笔直向上,上明光台却需要走过曲折迂回不断弯折的数百步石阶。且阶梯偏窄,同一时间只够两人并排而上。 涤砚在最前面引路。因着是阮雪音献礼,她走在顾星朗旁边。此后依次是纪晚苓、上官妧、段惜润、淳月淳风以及几位王爷连同王妃。加上每位主子的随侍,以及随行待命的宫人,洋洋洒洒,竟也有百来号人。 这么一支队伍齐齐前往明光台,自然引起合宫侧目。以至于在明光台附近当差的宫人也都不由自主停住脚步,凝了目光。 夜空如洗,是南国惯有的夏夜景象。明光台是祁宫制高点,也是整个霁都的制高点。站在高台上能俯瞰整座皇城,因为天气清朗,连远处群山也清晰可见。繁星从就近的天空里一路蔓延至远处山头,像是谁收集了一整瓶星星,然后一股脑儿倾倒下来。 “珮夫人请朕来明光台,不会是让朕欣赏霁都夜景吧。” 今日的霁都夜景确实值得欣赏。因着是天长节,免了宵禁,所以即使已过亥时,城中依然十分热闹。被精心装扮过的街道和建筑们,此刻辉映于万家灯火之中,让整座皇城看上去格外明丽辉煌。 众人已在高台上站定,顾星朗在最前,阮雪音在他旁边。涤砚和云玺分别随侍两侧。其他人都在稍靠后的位置错落而立。 来的路上顾星朗已经说了,既是家宴,此行便作家人一同散步,所有人不必拘礼。因此这时候众人也相对随意,或是眺望风景,或是三三两两聊天取乐。 阮雪音抬头看向夜空,那里还一片宁然,不见动静。 “平日里到这个时候,霁都都漆黑一片,今日确实美,值得君上一观。” 涤砚听得愕然,云玺有些紧张。 不会真让君上就,欣赏夜景吧? 却听阮雪音继续道:“既然君上已经看过了,雪音可否斗胆,请君上下旨熄灭宫中与街上的室外灯火,各宫内与百姓家中烛火最好也少留些。” 顾星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想猜,总归时间不早了,便转头向涤砚: “吩咐下去。大家今日节庆辛苦,也早些回家安置。” “雪音才疏,一不会作画,二不会弹琴,三不善跳舞,亦不能收集世间珍宝敬献。只好向老天爷借一份薄礼,还望君上莫怪雪音偷懒。” 顾星朗此前只是盯着远处夜色和城中那些斑斓灯火看,此时终于转头看向她。 向老天爷借,那是什么礼? 她的侧脸倒很好看,轮廓精致,比正面更好看。长长的睫毛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因为离得近,连雪白面颊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见。 她微微仰着头,非常认真盯着夜空某个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 顾星朗待要开口问,却见她樱唇微启:“君上请看。” 顾星朗转回视线。 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先前热闹斑斓的城中灯火变暗了些,想来是旨意传下去了。 但涤砚和云玺在听到阮雪音那句话后是无需转头的,直接看向夜空便可,所以他们都看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星光。 顾星朗莫名其妙,正在疑惑,忽见漆黑夜幕中一道银色微芒划过,只是刹那璀璨,便消失在黑暗里。 他不确定阮雪音是不是唤他看这个,微怔,然后又看到一道笔直的银色光芒斜斜落下。 然后是第三道。 第四道。 “奔星?” “是。” 顾星朗挑眉。这看奔星当然需要运气,但几颗星星而已,便是她费时等待还请旨移驾的,贺礼? “这会儿本不是最好的时候。但雪音不敢有劳圣驾等至半夜,到底此刻也该有了,便大胆请了君上过来。还请君上稍候片刻,就快了。” 她一壁说着,眼睛仍然盯着此前一直在看的方向,容色沉静。 顾星朗本对收礼没有兴趣,对她送什么更是无所谓。但既来之,则安之,便看看是何等风景。 复又重新望向夜空。 又一颗。比先前那些似乎更大更明亮,划过的线条也更长。 然后同一时间错落划过两颗。 同一时间错落划过五颗。 越来越多。 直到此时,身后一直在聊天的众人当中才有人发现了夜空里正在发生的事。 “奔星!怎会如此之多!” 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夜空看去。只见数十颗星子,从西北处的天空斜斜下坠,划出无声却璀璨的痕迹。痕迹尚未完全隐去,又有数十颗星子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渐渐连成一片,一时间整个霁都上空繁星四溅,光落如雨。 城中大街上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尽数熄灭了,连那些从家家户户窗间透出的烛光也极暗淡,越发衬得夜色如墨,如雨而下的星子异常耀眼。 空气变得安静。明光台下之前隐隐攒动的议论声也消失了。台上台下,所有人望着漆黑天幕下簌簌飞窜的银色星光,震撼无语。 又过了几乎半炷香时间,似乎是宁王的声音响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都说星子璀璨,却无法绽放,于是世人发明了烟火。真正见到繁星坠落、如雨如雪的场面,才知烟火之矫情苍白。” 安静如水的空气终于被这句话打破,惊叹声自人群中响起。从明光台向四周扩散,皇宫各处越来越多人看到了这幅画面。每个人都尽力控制着惊叹声,但极轻的叹声叠加在一起,仍是形成了一片如海的声潮。 顾星朗却通通没有听到。 众人安静时,他便陷入了安静;待众人开始惊呼赞叹,他还陷在那片安静里。那些星星明明在无声落下,他却好像能听见它们坠落时的声响。 不知为何便想起母后来。 那时候他六岁,也是一个夏夜。极难得的,三哥不在,他便与母后两个人坐在承泽殿的中庭乘凉。漫天星光璀璨,便如今夜,只是没有星落如雨的场面。 本来只是坐着,母子俩聊着近日趣事,主要是他在说。不知怎么,某一刻母后突然严肃起来,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星朗,你天赋卓绝,母后很欣慰,日后要像你哥哥一样,多为你父君分忧。星磊是太子,有朝一日,你也须像为你父君分忧那般,为你哥哥分忧。你们都是母后的孩子,他日星磊继承大统,你也一定是祁国最尊贵的王爷。这就够了。你要记得,永远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不要忘记与你亲兄的情分。如此,母后才能一世安心。” 第二十八章 星落明光台(下) 那时他才六岁,不明白母后为何会说这样一番话。他至今不去细想这件事,或者也是不敢想。可再是不想,十四年过去了,那些话早就在潜意识里被他消化了千万遍。 母后跟所有人一样,也担心有朝一日他会为那个位子站到三哥对面吧。 可那时候他才六岁。 皇室的残酷逻辑,连一个六岁孩子都要严加提防。 他不能怪母后一碗水未端平。或许母后也并不是偏心三哥,只是同时为他们两人着想。三哥已经是太子,也足够优秀,立嫡立长,亦最合祖宗规矩。自己再是天赋过人,终归没有必要再生变数,引出事端,伤了家族和气、兄弟情分。 这些都是对的。 可自己是什么性子、怎样的人,母后不清楚吗?何至于那时候就要讲出这种话? 还有晚苓。近二十年的情分,因为一个凭据不足的流言,便疑他至此。 终归在她们看来,渴慕皇位以至于兄弟反目这件事,是有可能在他身上发生的。 若母后看见如今坐在这位子上的人是我,过天长节受万民朝贺的人是我,站在明光台上眺望整个大祁国境的人是我, 她会开心吗? 还是她会和晚苓一样,也怀疑三哥的死,与我有关? 那么父君呢?六年前传位之时,他是何种心情,是否也疑心过我? 这茫茫世间,或许根本没人相信,他对那个位置从未生出过渴望,一刻也没有。 但如今站在这里的,还是成了他。 真是讽刺。 又如何呢。 他对这个君位,既不排斥,也不渴慕。三哥战死,自己临危受命登上大宝,他以为这是一份责任,一项使命,一种传承。于是他毫不犹豫坐上去了,并且自第一天起就全力以赴,不敢有丝毫懈怠。 那年他十四岁。 十四岁的少年,不得不迅速适应一个永无宁日的君王世界。他全神贯注盯着着整个青川的风吹草动,从祁国内部至西南北三国。计算,防范,博弈,制衡,他没空跟自己说话,甚至没空在镜子里看看自己每个阶段的模样。太多事情涌过来,日复一日。而他就这样从十四岁走到二十岁。倏忽之间。 不是没有快乐的。对于一个天生雄才大略的少年来说,能施展一身才能治国平天下,那种快乐与成就感无与伦比。 但更多时候,是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有时候他觉得那些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可所有人都看着他。而他有能力完成他们的期许。 父君的期许,临终前的嘱托。 三哥留给他的命运。 作为顾氏皇族血脉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的卓绝天分所带来的无可推脱。 这些他都欣然接受。所以他全力以赴。 可是有一天,人们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他处心积虑谋来的。甚至为此杀害亲兄。 连他身边至亲的人都这么想。晚苓。 那么他的兄弟们,那几位王爷呢?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没人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因为哪怕母后,甚至是母后,都在活着的时候警示过他。那时他才六岁。 世人并不以人论事。他们以所谓经验论事。 哪怕他是儿子,是兄弟,是青梅竹马。 而如今还是他,站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这便是他的一生。 既如此,纠结有心或无心,怀疑或相信,还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 众口烁黄金。 至强,则人言不可畏。 他无需剖白解释。就这样吧。 四周人声鼎沸,他却浑然不觉,像沉入了极深的海底,只和满天坠落的星子作伴。 直至一道清泠泠声音在耳畔响起,是近旁的阮雪音: “世间多风雨。站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只愿今后无论何种境况,君上都能记起今夜宁和璀璨,相信日升月落自有时,尽人事,心安宁。” 像一颗石子悄无声息投入湖心。因为太轻,闻不得声响,湖面上却已涟漪四起,经久不散。 顾星朗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未有过,非常陌生。他再次转头看她,只见她虽在对自己讲话,眼睛却始终看着夜空中如雨般坠落的繁星,容色依然沉静,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确实也算自言自语。 适才筵席上,每个人献礼时都说了祝词,那么她势必也得说点什么。她不会讲那些话,也觉得俗气,来的路上为难了许久。直到满天星子坠落,她看着寂静夜色,突然想起自己四岁便离开崟宫进了蓬溪山,转眼便是十几年。 十几年山居生涯,除了读书观星,帮老师打理药园,她没有干过别的。她很少思考学了这一身本事、看了这许多书,以后要用来做什么。她只是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里得到了快乐。 那么,此时此刻,便是那些山居岁月里她偶尔会想到的“以后”吗?来到霁都,入了祁宫,做了夫人,站在顾星朗身边,替老师借一样东西。 然后全身而退,返回蓬溪山,继续读书、观星、打理药园。 真的就是这样,可以只是这样吗? 长夜漫漫,不见前路。 她看着那片飞速流动、璀璨至极的星空,心想这世上每个人终归都是孤独的吧。孑然而来,历事炼心,最后孑然而去。 能如老师那般,有几件喜欢的事可做,安安静静度过一生,已经很好。 但顾星朗这样的人却没有这份福气。他也许能享尽这世间一切璀璨繁华,却难获内心安宁,甚至自出生起便永别了最平凡的人间温暖。 这就是皇家哲学,帝王宿命。可惜了,若不是顾星磊离世,他的人生本该是另一幅图景。 然后她说了这番话。 她看着那些星星,后面两句亦是在告诫自己。当顾星朗转头看她时,她隐隐感觉到了,待她也转头去看他,却见他已经重新望向那片星空。 他的侧脸很好看,比正脸还好看,眼眸跟那些星星一样亮。一个男子,竟也这么白。霁都水土果然好。 四周纷纷扰扰,赞叹议论声比先前更大。但对于站在明光台最前方,最接近那片繁星的他和她来说,此刻却异常安静。 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和那些飞星共鸣。但又在某一刻,因为一些话,达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相互理解。 没由来的心意相通。 以至于这漫天星光下,仿佛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周围人群,一切嘈杂,都不存在。 人群中,宁王似观星有感,再次扬声吟诵起适才没诵完的那首《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二十九章 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长节夜宴过后,闹腾了近两个月的祁宫总算安静些。这日云玺入得内殿,见阮雪音正在书架前徘徊,似是在找书。 “夫人可用云玺帮忙?” “不必。总共就带过来两箱,一共也没几本,就快找到了。” 说话间,回头见云玺目光熠熠,颇有得色。 “你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如此精神。” 云玺抿嘴一笑:“也没什么,适才在殿外听几个小丫头胡说。夜宴那晚从明光台上下来时,不是珍夫人伴驾在侧,眼看要去采露殿吗?结果刚行至御花园,君上又折回了挽澜殿,说是还有政务要处理,命涤砚亲自护送珍夫人好好回去。” 阮雪音眼睛扫过一本本书册,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随口道:“这有什么?” “刚那几个丫头说,许是那晚君上看了夫人准备的飞星盛景,念念不忘,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呢。” 阮雪音心道荒谬,若真如此,你们君上就该来折雪殿,可人家却回了挽澜殿。因果逻辑都不顺的事儿,可怎么推想出来的? 正要蹙眉,转念一想,罢了,这些丫头在折雪殿伺候,小半年也不见君上来一回。圣恩不至,她们平日里差事也不好当,便让她们拿这事儿说说嘴,哄着自个儿高兴些也好。 于是也不说什么,继续找那本《太玄经》。云玺见阮雪音并无不悦,继续道: “不过那晚的星雨真好看啊。夫人此前一直不动声色,奴婢还担心来着。谁知夫人竟有这样的好心思。不仅宫里,听说整个霁都都沸腾了,到今日城里还在谈论此事呢。” “这奔星落雨是自然天象。每年都有的。” 云玺吃惊:“奴婢此前却从未见过。” 阮雪音略一思忖:“想来跟霁都的地理位置有关系。但最主要还是跟时辰有关。一般来说,观测星雨的最佳时间是子时到寅时,而那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睡觉。不过今年确实凑巧,刚好是天长节当日,且在亥时便能颇具规模。我看了大半个月,一开始还不敢确定,连我自己都未在亥时见过星雨。也算运气好。” 她眸光微动,终于看到从上往下第三排右起第三本,《太玄经》。一壁伸手去拿,一壁继续道: “其实若能继续等,到半夜更加好看。绝对比亥时那会儿更好看。” 言及此,突然想起彼时在明光台上,她也曾告诉顾星朗,子时之后会更好看。不过他日理万机,应该不会为一场星雨熬到半夜吧。 她望向窗外瓦蓝色的七月晴空,今日是初九,离竞庭歌返回消息的日子不远了。 不知她进展如何。 蔚国的七月初九在下暴雨。 慕容峋一路乘辇轿到了沉香台下,又在霍启和其他两名宫人的雨伞包围下走上去,仍然沾湿了衣角。 然后便看到竞庭歌埋在那樽盘里,一张小脸几乎要贴上去。 他走过去,略瞟一眼,目光扫过方盘左下角那行青金色若隐若现的小字。那是一个时间。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 又凝神盯了一瞬。 继而坐下来。 “你在查顾星磊的案子?” 竞庭歌不接话。这种明知故问的话她从来不接。你都看到日子了,这个日子谁也不会理解错,斩钉截铁有判断的事,偏还要用问句,无非就是想我跟你解释。我不想解释。 她继续盯着山河盘上那片手掌大的区域,半晌,听得旁边没有动静。 转头看去,慕容峋正坐在自己那张龙纹椅上,以他的惯有姿势,左肘撑着扶手,望着面前的南方,脸有些黑。 她看着他,等他发作。果不出片刻,慕容峋沉声道:“整个大陆都觉得是顾星朗。大祁子民如今拥戴他,但多少心里有疙瘩。尽管起不到什么作用,对我们而言也不算坏事。”他转过脸看着她,“你倒好,替他洗起冤屈来了。” “你也觉得他是冤枉的?” “我可没说。” “那为何是洗冤?万一查出来就是他呢?” 慕容峋一时语塞,半晌道:“这件事已经过了六年,当时就没留下线索,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以为顾星朗自己不会查?如果当真不是他,最积极查案的便是他。这个流言在大路上流窜了五年,你瞧他有办法吗?” “他没办法,不代表我们没办法。” 慕容峋注意到了这个“们”字。 “你们是谁?”话音刚落,自己复又接上:“是阮雪音要你帮忙?” “慕容峋,哪怕你见到她,也是要称一声珮夫人的。” 这话是调侃。 他不打算接受这次调侃,不想缓和气氛。 “我记得不到两个月前,你还跟我保证她不会帮顾星朗。” “她不是帮顾星朗。” “那是什么?” 竞庭歌语塞。因为她也不知道。连那只鸟都不知道。尽管她猜测是为了借那件东西,可是查这么细,几乎要翻出真相的阵势,她想不明白。 照理,不需要这么费事。除非老师想错了。 她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一场近乎仗义的帮忙。阮雪音的性子虽跟她不同,没那么斤斤计较,但也绝对不是热心的人。 慕容峋见她发怔,冷冷道:“她去霁都到底是要做什么?” 顾星朗和纪晚苓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但在那之前他们还说了别的。 披霜殿,两个人相对而坐,正在用午膳。这是自纪晚苓入宫以来,他们第一次一起用午膳,看样子也会是顾星朗在这座殿宇里,到目前为止呆得最久的一次。 “此事是我自己的主意,与父亲无关。” 说话的是纪晚苓。 “你怪我自作主张也好。如今这后宫中除了我,其他三位都叫人不安。哪怕交好如白国,心思单纯如珍夫人。毕竟不是祁国人。这两年崟君不安分,也常走动于白、蔚两国。她们母国到底作何打算,没人知道。” 她一边说着,盛了半碗翡翠羹放至顾星朗跟前。 “年初我回门省亲,彼时三位夫人都还未入宫,父亲便提过这层担忧。天长节夜宴,我本就在画那幅画,也是临时起意,才讲了这么一句出来,且看看她们作何反应,甚至,有何动作。” 顾星朗端起碗吃了两口,抬眼认真看向她:“以后不要这样了。这些事情归我。如果她们三个都有问题,你身在后宫,也并不安全。这些事情,你不要插手。” 第三十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纪晚苓似是知道他会这么说,幽幽道: “早先我疑心你,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或许也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如今大梦方醒,”她顿一顿,千头万绪涌上来,后半句终是没说,转而道:“我一介女子,在后宫也帮不上什么忙,既为四夫人之首,便帮你多多看顾其他三位夫人吧。” 顾星朗一时五味杂陈,仿佛有很多情绪,又在倏忽间通通褪去。 “她尚未给你最后凭据。你倒这样下定论了。” “她的推断,每一句都很合理。且我也看了曜星幛。最重要的是,”纪晚苓柳眉微蹙,神情有些惘然,“这些天我时常想起那日她说的话。尽管她只是在论证自己的推演,却让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当初偏信那个说法的荒谬。” 她看向顾星朗,自嘲一笑:“其实除了沈疾去封亭关的时间吻合,是没有其他实据的。我之所以信了,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信了那个逻辑。” 那个逻辑,自然是顾星朗有充足的出手动机:争夺皇位。 “你对我很失望吧。”说这句话时她转了视线,没再看他。 如果是去年,她这么问出来,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但也许是习惯了?从十四岁开始,他适应一切人事变化的能力越来越强,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再看要不要做些什么,怎么做。 他发现这样比较高效。 所以应该过了吧,那种失望。 “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愿意信我,便很好。”他看着她笑一笑,这种温暖笑意近几年越来越难在他脸上看到了。且相比从前,那温暖也带着薄薄雾气。 涤砚站在旁边,突然有些辛酸。 “她要问你借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了吗?” 天长节夜宴上,所有人都对顾星朗那句话印象深刻,他和阮雪音,私底下应该见过。 “我说了,这些事情,以后你不要问,也不要管。哪怕是为了三哥,”他顿一顿,表情有些复杂,“我也得护好你。” 纪晚苓看着他:“若她真要打我的主意,你也防不住。”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允你进宫。” “我若不入宫,她不一定想得到用查案来做人情。”她突然有些欣慰,“终归没有白费,有生之年,我能替磊哥哥讨一个公道。” 便在七月十四这天夜里,粉羽流金鸟回来了。 极罕见地,它不是孑然而归,轻柔羽翼间夹了一个锦囊样的物事。阮雪音打开来,里面有一张信纸和一叠厚厚的,绢帛? 她微微挑眉,这是什么新鲜法子? 那单张的信纸上只寥寥五行字。最后两个字写得有些重:无他。 她蹙眉,不太满意。转而打开那堆卷好的绢帛,随手拿出一条。 准确说不是一条,而是一幅。 比普通棋盘大出一倍的绢帛展开来,是一幅画。但跟一般画作的白底墨笔正好相反,它是墨底白笔,即所有空白处都是黑色,有内容的地方是白色。 所有亭台楼阁、山川湖海、人物植物都是白色,细细看去,才发现那些白色才是绢帛的本色,而背景的黑色是墨水浸染的。 阮雪音再次挑眉,还有这种操作? 即使只有黑白两色,画面看上去仍然很不清爽,总有一些像是多余的笔触和阴影,就像拓印时的失误。 只有绢帛左下角极隐蔽处一行泛着青光的金色小楷,虽若隐若现,但因为那不寻常的颜色质感,显得格外醒目。那是一个时间。 复往上看,画面偏西北处有一个用红色墨豪圈出的圆。圆中是连绵山峦,其间有似乎封冻的河流,以及一方峡谷。没有树,没有任何人物,很像雪景,又仿佛是沙漠。 整个画面影影绰绰,线条实在不清晰,有些明明该着色的地方,色彩亦很稀薄。 但她却看到了她要的东西。 七月十五,披霜殿,除了那张信纸,所有绢帛都被阮雪音带到了纪晚苓跟前。 纪晚苓盯着那些绢帛左下角难以形容的颜色看,心道这字体怪异,却有些眼熟,依稀可辨认出内容: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时。 然后她想起来,这青金小楷她曾在曜星幛上见过。 阮雪音瞧她表情,放下心来: “曜星幛和山河盘本就是一套,故而材质相似,亦有相同标记,便是这显示时间的青金小楷。这些绢帛都是自山河盘上拓下来的,作不得假。且山河盘对青川山河的描摹方式与通常画作不同,想来瑜夫人也看得出,这样精准细致的程度,数以万计的一花一叶,不是凭人力能绘制出来的。” 纪晚苓一壁听着,一幅幅展开来看,所有画面几乎一模一样,只有左下角若隐若现的青金小楷内容略有不同: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卯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辰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巳时。 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午时。 每一个时间都有四幅。 “山河盘和曜星幛一样,因为在不停流动,很难拓印出真正清晰的画面。你所见的每一幅,都只是某一时刻的情形,所以我师妹每隔一炷香时间拓一张,五月初四当日从卯时到午时,整整四个时辰,共十六幅。” 纪晚苓看向每幅图上都有的那个红色圆圈:“这是封亭关。” 不知为什么,那些景观明明极小,仔细看去时,却仿佛变得无限大,清晰异常。同一方峡谷,在整整十四张帛绢上都是白茫茫一片,只有最后两张上,出现了一些痕迹。 一张齐整,一张凌乱。人的脚印和马蹄印。 那两张的时间标记都是恭庆二十二年五月初四,午时。 “这是磊哥哥的队伍。”她伸手去摸那些比指甲盖还小的足迹,其实只是丝绢质感,她却好像被烫了手,指尖微微发抖。 至此,阮雪音知道自己无需再说什么,沈疾的嫌疑解除,顾星朗得救了。 殿内异常安静,只听得盛夏时节供在铜盘里的冰块融化的声音,滴,答,滴,答,仿佛美人垂泪。 阮雪音默然,心想也无需带走这些绢帛,便打算告辞,却听得蘅儿在殿外扬声道: “夫人,涤砚大人来了。” 纪晚苓收敛神色,理了理衣裙,平静道: “请他进来。” 涤砚匆匆步入,见阮雪音也在,一时吃惊,但很快被初进来时的焦虑之色取代。他欲言又止,看一眼纪晚苓,阮雪音瞧出他忌讳自己在场,于是看向纪晚苓道: “雪音告辞。”便向殿外走去。 涤砚恭身行礼,待阮雪音完全出得殿门,方急急道: “君上自昨日傍晚突然高烧不退,继而发出许多红疹。太医令张大人昨夜便携傅太医等几位得力的开始医治,可烧不见退,红疹也越发越多。今日早朝君上勉强应付,回来后睡下,至今,还未醒。” 纪晚苓听得吃惊:“未醒是什么意思?” “张大人说,应是烧得太厉害,昏睡着。” “昨晚便开始用药,一整夜了,发烧而已,怎会退不下?那红疹——”她反应过来站在这儿亦是没用,“去挽澜殿。”便心急火燎快步往外走,抬头正见阮雪音带着云玺已经踏出了披霜殿的大门。 她心下一动,忽而开口唤道: “珮夫人。” 阮雪音转身,却见纪晚苓快步跟了上来: “珮夫人此时若得空,能否随我去一趟挽澜殿?” 第三十一章 病起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入挽澜殿。庭中梧桐比宫中其他地方的都要高,叶片也更大,她有些疑惑,一边同纪晚苓往里走,仍不时望向那些高大的树。 原来不是梧桐。挽澜殿里这些,是悬铃木。 果然很像。 时指正午,庭中各处皆有侍卫把守,走过最前面的正殿,一路往里,又经过一进庭院,才入得内殿。 一道,两道,三道,每道挽起的宽大玉白色纱帘处都是一级台阶。说是台阶,其实非常矮,不过寸许,完全起不到抬升作用,更像是为了空间美感做的设计。隔着约两丈远是下一级,直至第七道纱帘挽起之处,才看到那张偌大的乌木龙榻,通体玉白色龙纹锦帐垂下来一半。 龙榻前第一道台阶空地上,乌泱泱跪了四五个人。为首的年纪最大,一把半百胡须,正眉头紧蹙,闻得脚步声赶紧携众人行礼: “见过两位夫人。” 纪晚苓走到床榻边,见顾星朗双目紧阖,两颊潮红,俨然烧得厉害。 只听涤砚在近旁轻声道:“盖着被子,看不出什么。红疹都发在身上,手臂、胸口、后背都有。” 纪晚苓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地上众人: “这发热与红疹,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症。诸位都是青川最好的医者,竟束手无策吗?” “瑜夫人恕罪。君上这高烧与红疹蹊跷。此时并不是易发疹季节,君上也非过敏易感的体质,微臣昨夜细细查看过医案,君上自幼便没有过发疹记录,想来各种食物、日常所用,亦不会是诱因。” 太医令张玄几是定宗一朝的旧人,医术极高,德行过人,已执掌太医局近二十年。 “所谓对症,方能下药。寻不出因由,微臣只好用医治发热与发疹的常规法子,即使不能治愈,到底症状能减轻些。可自昨日傍晚到此时,九个时辰过去了,君上的症状似乎,”他顿一顿,声音微颤:“更加严重了。” 纪晚苓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涤砚道:“君上的饮食,昨日都去了哪里,碰过些什么,这些可都细细查过?” “都查了。都是素日里会吃的菜色,已经再验过,并无不妥。去的也无非是那些地方,早朝在紫宸殿,随后回了挽澜殿,傍晚照例在御花园呆了一阵,最近前朝事多,几位夫人那儿也都没去。谁知傍晚回来不久便开始发热。” 他想了想复道:“傍晚在御花园遇上淳风殿下,一起走了一段儿。” 淳风当然不会有问题。 纪晚苓知道不是查问这些的时候,便按下没问完的话,转而向张玄几道: “各位彻夜忙碌,亦是辛苦。暂且先回太医院继续想法子,君上这边该用的药也都用着。我和珮夫人会留在挽澜殿侍疾。有任何情况,再通传诸位。” “君上龙体不安,臣等不敢言辛苦。定会尽快拿出新的方案。” 眼见众人战战兢兢退下,纪晚苓转身向涤砚道:“你也先带人到殿外候着。” 涤砚立着不动。 纪晚苓深深看他一眼: “就一小会儿。我在,放心。” 涤砚犹豫再三,终是带着几名内殿宫人退了出去。 纪晚苓回到床边,将顾星朗额头上敷着的冷帕拿下来,放入旁边盛了碎冰的冷水盆中重新拧一把,又为他敷上。然后转向阮雪音,表情有些冷: “珮夫人可认得君上的症状?” 自来到龙榻边,看过顾星朗,开始向太医们问话,她便一直默默观察阮雪音。 发热和红疹两个词第一次出现时,她的眉心明显跳了一下。 阮雪音看着她,没有说话。 直到入得内殿看见那群太医,听到纪晚苓和涤砚的第一段对话,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两个词出来时她确实心下一跳。但她以为自己没有表现出来。 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最细微的变化也很明显。 她犹豫片刻,走到龙榻边看一眼顾星朗,然后转头看向纪晚苓: “瑜夫人可放心?” 纪晚苓盯着她,表示默许。 阮雪音伸手轻轻将顾星朗的前襟拉下寸许。 那些红疹从形态上看倒是平常。跟过敏的症状非常像,只是非常红,比血色更浓。 阮雪音眉心跳了两跳。 “你果然认得。” 阮雪音不说话,伸出左手将顾星朗外侧那只手轻轻拿起,右手搭至他手腕上。 半晌她抬头: “你可放心让我来治?” “你懂得怎么治?” 纪晚苓盯着她,有些用力,似乎想从她脸上确认可信程度。 “你既邀我来挽澜殿,又说了刚才的话,想来是押了宝在我身上。” “你打算怎么做?” “现下在吃的药,太医局拿出的一切治疗手段,都停下。我回折雪殿取些东西来。” 纪晚苓的神情仍是有些冷:“你倒不打算解释什么。” “我若需要解释,便不会出手治他。” 纪晚苓还在犹豫。 阮雪音看一眼床上的顾星朗: “这烧每多发一刻,红疹便会不断增加。我现下拿不准有多严重,但严重者,可致命。” 纪晚苓握在一起的双手已经汗湿。 “便依你所言。太医局那边我会吩咐。” 阮雪音听罢,回身便往外走,却听得纪晚苓在身后道: “阮雪音。”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客气直呼她名讳。 阮雪音回头。 “我记得你说过,你只是来借东西。” 阮雪音点头: “不错。” 待她一身湖水色裙衫再次出现在挽澜殿时,手里多了一个小箱。 依照阮雪音的意思,太医、所有宫人皆不在场,殿中只有纪晚苓和涤砚。 她打开小箱,拿出一个红色瓷瓶道: “温水。” 回折雪殿之前,她已吩咐过需要准备什么。涤砚递过来一个白瓷小碗。 阮雪音打开红色瓷瓶,开始往碗里倾倒,出来的是一些棕色粉末,一下,两下,三下。瓷瓶在她手中抖了三次,每次出来的粉末,肉眼看去竟完全等量,显然是她抖那瓷瓶的力道手法极精准。 涤砚和纪晚苓对视一眼。 “这个让他服下。” 阮雪音拿小匙略搅动两下,那些棕色粉末便完全溶于水中。涤砚闻言,上前小心将顾星朗半扶起来,又看一眼纪晚苓,对方轻轻点头。 “稍仰一些,他昏沉得厉害,我怕他喝不下去。” 涤砚依言调整,阮雪音便一小匙一小匙将那些棕色汤药喂进去。 “等半柱香时间。” 第三十二章 良医 只是半柱香而已,殿内却静得叫人心慌。 涤砚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紧张过。他不断看向纪晚苓,纪晚苓却死死盯着床上的顾星朗,额头上已经生出一层薄汗。 等什么?等君上醒来,还是有下一步? 明明也可以问,却没人敢。 阮雪音坐在床边,神色如常。 时间倏忽过去。 “现在帮他翻过身,背朝我。” 上衣被退下来,精瘦却结实的背上都是红疹。且因为烧得厉害,触手滚烫。 阮雪音突然有些,尴尬,脸颊跟着烫起来。 她定一定神,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人,且对方昏睡着,有什么可慌的? 便从小箱中拿出一个青色瓷瓶,比适才的红瓶胖许多,看着颇沉。打开来,里面是一种乌青色膏体,似乎还油浸浸的。 她适才洗过手,此刻再拿涤砚备在旁边的湿毛巾擦一遍双手,便用一个类似匙子的木片剜出一些膏体来,放在手掌间,两手合拢揉了片刻。 只见她凝神看着顾星朗后背,似乎在确定位置,然后将双手置于他后颈窝,按压上去,继而保持力道一路向下按压,每往下一些便会在某个点上停住发力,直至腰间。 然后是又一次从上往下,还是按压,但换了路径。 第三次。恢复了第一次的路径,但变了手法,主要是指尖在发力。纪晚苓和涤砚不通医术,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手势。 如此往复,手法和路径不断变化,期间又加了好几次药膏。那些被涂抹于后背的膏药不断被吸收,整整一炷香时间过去,阮雪音停下来,颊边已渗出汗珠。 纪晚苓待要开口问,却见阮雪音迅速用清水洗了手,从小箱里拿出一个青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些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她取出一根来,凝神片刻,便将银针刺入顾星朗后背某处。 一根接一根。 她施针的右手极稳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以理解为专注,也可以理解为,紧张。 最后一根银针落在了头顶某处。 阮雪音似乎此时在恢复正常呼吸频率。 她站起来,觉得筋疲力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纪晚苓和涤砚都觉得,顾星朗后背上的红疹颜色变浅了些。 一炷香时间。银针卸。 “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这期间不要服用任何汤药,也无需施用任何退热或退疹的方法。每隔一个时辰可以稍微喂些温水。” 涤砚开口道:“敢问珮夫人,君上何时会醒?” 阮雪音看一眼榻上的顾星朗,缓声道:“我还不确定他的程度。如果到傍晚还没醒,你来折雪殿找我。若醒了,只可用些清粥小菜,不要食肉,也不要用任何药膳。若他稍有气力,最好沐浴一次,用他能接受的最热的水。清水便好,切勿加别的。” 涤砚认真听着,一一记下,还想再问什么,终是忍住了。 “这样便能痊愈?大概需要多久?” 问话的是纪晚苓。 “如果他今天傍晚能醒,最多五日。如果不能,那便需要多一些时间。” “但一定会好?且绝无性命之虞?” “是。” 纪晚苓重重松下一口气,然后眸光微转,再次将目光钉在阮雪音身上: “君上这病症,究竟从何而来?祁宫的太医,放在整个青川都堪称圣手。为何连张大人都瞧不出来?” 阮雪音沉默片刻道:“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且要劳烦二位,今日之事,勿要外传。如若太医局问起,或是需给外间一个交代,可说是,譬如纪大人寻了民间神医来。总之不要说是我。” 纪晚苓目光炯炯:“我要如何理解这个请求?” “你不用理解。你只需记得,君上的病如今只有我能治,你必须答应。至于之后你们会不会往外说,我无法约束,只看二位的品行了。” 当天傍晚,涤砚没有来折雪殿。 阮雪音松下一口气,继而疑惑起来。 那个人既然出手了,却没有下杀手。 他可知对顾星朗使手段,又没有一击即中,后果是什么? 难道对方已经离开了祁宫? 可如果是那个人——她不可能离开。 还是说她已经销毁了所有可能的证据,有信心绝不会被发现? 又或者,她认为这世上没人会解这道症,用药到这个程度便够了? 阮雪音突然一个激灵。 还有一种可能。她在试这祁宫里有没有人认得,有没有人会治。 如果是普通人染上,不见得能引出人来。但出事的是顾星朗,这宫里如果有人会医治,且跟她不在同一阵营,这个人便会出手。 好大的胆子。竟拿顾星朗来试。 而自己出手了。 她不安起来。 冷静片刻,她细细重头想一遍,稍微宽心。 其一,今天是纪晚苓邀她去的挽澜殿,不是她得知顾星朗染病自己去的。 其二,自己已经交待过纪晚苓和涤砚不要外传此事。顾星朗还没好,他们自然不会往外说。待顾星朗醒过来,自己再跟他陈述利害关系,想来不会传出去。 只是按老师的说法,这种药,除了蓬溪山药园,天下间其他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所以在采露殿,她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才如此震惊。 如果当真是她,她从哪里得来的? 如果确实是她,那么极有可能,她就是冲自己而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疑心我懂这道症。她要弄清我的立场。 蓬溪山有药园,老师擅医术,这些都绝不可外传,这是门规。她今日出手,已是有违师命。 但他是祁君,怎能不救? 如果是老师,也会赞同她救吧。 老师曾说过,所有天赋卓绝的人,都应该死于公平较量,不该命绝于暗算。 她认为顾星朗是一个天赋卓绝的,好人。 虽然这个定义听起来有些可笑。 或许因为他行事温和,对他的子民极好? 她有些累。下午回来没怎么休息,傍晚为了等涤砚那边的动静,也没去月华台。 本来只是来拿件东西。谁知在这祁宫只呆了短短几个月,便有种抽不出身的感觉。人间的纷乱复杂,庙堂之中见精髓,果然不错。 连后宫都不宁至此。 还是要尽快拿到东西,早日全身而退才好。 第三十三章 两心悬 次日午后,阮雪音步入挽澜殿寝殿时,顾星朗正坐在窗下的棋桌边看书。 “君上万安。” 顾星朗闻声抬头。他面色有些苍白,比之前略消瘦些,眼眸却依旧明亮如星。 “来了。” 陈述句。 他似乎从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困扰,永远那么平静。哪怕莫名其妙病了,莫名其妙被阮雪音救了,醒来看到她,仍然没什么多余情绪。 怀疑,警惕,疑惑,不安,好奇。都没有。 那种状态就是:我病了,你医治了我。好的。 这样很好。 阮雪音收回思绪,也平静答道: “是。” 顾星朗打量她片刻: “什么都没带?” “该带的都带了。未免显眼,没有带箱子。” 顾星朗点点头:“现在开始吗?” “好。” 到床边,顾星朗退下单衣,很自然问道:“还是趴着?” 阮雪音看了看他完全露出的后背,那些红疹淡了些。 然后她意识到哪里不对。 第一,他醒着。 第二,殿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连涤砚都不在。 她突然有些慌,半晌没说话。顾星朗等半天无人答应,觉得奇怪,回转身看她呆在跟前,脸颊似有些红。 “怎么了?” 一语惊醒呆鹅,阮雪音回神看向他。 这一看非同小可,几乎在一瞬间她背转过身去。 “是。请君上躺下,背朝我。” 她说得很快,语气听上去倒还平稳,两颊却已经烧起来。 顾星朗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了,他已经退了上衣,适才背对时还好,一旦转过去—— 她还只是个姑娘家,自然窘迫。 他有些好笑,心想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帝妃关系。又想到她向来淡定,此刻慌乱倒是有趣。 “好了。开始吧。” 阮雪音闻声,小心翼翼转回去,见他已经乖乖趴下,头侧向外面。 她平复心绪,稳定脚步走过去,从袖中拿出一红瓶一青瓶,放在床边小几上。 “今日我醒着,怕你不自在,便没让涤砚进来。” “嗯。” 她心跳仍有些快,随口应了,然后意识到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可能会有刺痛感,君上且忍一忍。” “无妨。” 虽是盛夏,他的背却有些凉,想来是退了烧,人却仍虚弱的缘故。 她的手非常软,落在背上有种白糖糕的触感。很奇怪,他从未用手拿过白糖糕,都是用箸夹起来吃,此时脑中却出现这种比喻。 那双手逐渐向下移动,每到一处特定位置便会发力。他知道那些都是穴位,但到底是女子,虽然能感觉出她非常用力,对他来说力道还是太轻。以至于他越来越有种掉入白糖糕堆儿里的错觉。 手法开始变化。时而是手掌,时而是手指,有时候是十指,有时候只有六指。 顾星朗渐渐觉得燥热,不知是因为气温太高,还是那些膏药被皮肤吸收,开始在体内流动的缘故。 “只用背部上药便可?”实在有些热,他觉得血液都窜至大脑,决定讲话缓解一下。 “是。背部经络众多,只要手法准确,药效可达全身。且我若猜得不错,君上背部的红疹应当是最多的。” “你果然很了解这个病。” 阮雪音沉默。 顾星朗昨日醒来,已经听涤砚复述事情始末,知她不会说,也不意外。 一炷香时间过去,阮雪音收回手。 “好了。” 她走到已经备好的一盆清水边洗手,再转身时顾星朗已经穿上单衣。 “还要喝药?” 阮雪音点头,心想涤砚倒是把一切都汇报得很清楚,不愧是最得力亲信。 “我听说,昨日是先喝药再上药。” 阮雪音平静道:“昨日情况危急,必须先内服以稳住病势。君上既已经醒了,用药顺序便不那么讲究。” 顾星朗看一眼两丈外那张枫木圆桌:“壶里的水先前是刚烧好的,此刻应该温度正好。” 阮雪音依言走过去,见昨日用的那个白瓷小碗并小匙也在。倒上水,端过来,又从床边小几上拿起红瓷瓶将棕色粉末倒进去。 仍然是非常精准的三下。 “原来惢姬大人还通医术。”他不动声色瞧着她动作,随口说道。 阮雪音抬头看着他道:“君上便认定我的医术是老师教的?” “你四岁入蓬溪山,难道会有别人教你?” 阮雪音沉默。 “还是说,你父君身边还有当年东宫药园的旧人?” 阮雪音蓦地抬眼,几乎脱口而出:“东宫药园这四个字,很久没听人说过了。” “听说你熟读青川三百年历史。我也是。读史的人,怎会对东宫药园案不感兴趣?” “那个地方毕竟已经不在了。跟它有关的人也都不在了。” “书上是这么写的。” 阮雪音微微挑眉:“君上另有看法?” “文字是会骗人的。那些被人写在纸上的东西,很难尽信。” “有关此事的记载太少。但我曾找到当年运送那几人尸首的人,一共四位,全部埋在了屺山附近的乱葬岗。” 她发现自己很难不对他说出些什么。因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每句话都太合她思维逻辑,让她不由自主接下去。 就像棋逢对手,对方落子精妙,你总忍不住接招。 “当年打理东宫药园的人是不是总共四位,其实没人知道。” “我四岁便离开崟宫,每年最多回去两次。你们在崟宫的人,应该比我清楚。” 顾星朗饶有兴味看着她:“哦?你见过他们?” “他们?听起来人不少。” 顾星朗笑笑,并不回答。 “既然定宗陛下当年安插在崟宫的耳目众多,这件事情,想必比我更有线索。” 顾星朗叹一口气:“饶是如此,东宫药园案,还是避过了所有人的耳目。三百年来最令人好奇的悬案。” “比封亭关的案子还让人好奇?” 顾星朗挑眉,静静看着她。 阮雪音也看着他。 “这件事,我该谢你。” “君上该谢我的不止这一件。” 她说着,轻晃一下手中药碗。 “这件事,我也该谢你。可以喝了吗?” 阮雪音心想等你痊愈了再谈也罢,便用小匙舀起一勺准备送至他嘴边,手到半空却见他表情有些,愕然。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给他喂药,似乎显得太熟了些。可昨天便是如此,只是他当时昏睡着。 她再次有些脸热,将小匙放回碗里道:“请君上——” 便要将碗递过去示意他自己喝,抬眼却见他微微张了嘴,表情已恢复平静,理所当然望着她。 阮雪音怔愣片刻,脑中一些没有实质内容的念头互相撞了几下——似乎也没什么。 于是再次拿起小匙舀一勺喂至他嘴边,对方张嘴喝下。 没人再说话,殿内很安静,人也很安静,只有抬手喂药和张嘴喝药的动作在搅动空气。 涤砚估摸时间差不多,步入内殿。走到第三阶时远远看到这幅画面,下意识便往外退,一边退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有什么可退的?珮夫人而已,又不是其他三位。 第三十四章 对弈谈 一连四日,每日未时过半,阮雪音都准时入挽澜殿。按她要求,未免引起不必要猜测,对外说法是侍疾。既然是侍疾,便不可能一个时辰不到就离开,所以每次都呆至酉时,在挽澜殿用过晚膳才走。 即便如此,宫中仍是议论纷纷。 其一,珮夫人向来不得宠,为何此次会连续五日到挽澜殿侍疾; 其二,未时去酉时走,虽也没什么不妥,但嫔妃侍疾向来是按天轮班,这么一个时间段,总觉得哪里不对; 其三,据说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主动请求侍疾,皆被拦下,连探视都不被允许。 折雪殿的人倒是也议论,只是画风略不同,一个个眉飞色舞,颇有些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顾星朗的气色相比前几日已好了许多。银针是无须再扎了,每日连喝药加上药,合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剩下的时间,两个人就坐在窗下棋桌边看书。当然是隔着棋盘各坐一边。 虽然涤砚也想不出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相处办法,但每每看到这幅画面,还是觉得非常诡异。 这日已至申时,顾星朗起身到枫木圆桌边饮一口茶,再坐下时问道: “下棋吗?” 阮雪音放下手里的书: “好。” 不到半柱香时间,棋盘上黑白子已初具阵势。 “这道病症,宫中太医不识,民间可有?” 阮雪音盯着盘上局势,并不答话。 “你不愿说的,我不会强问。但这件事我不可能不查。所以该知道的,我必须问你。” 阮雪音手执一枚白子摩挲,似在犹豫,半晌道: “我原本以为,这病只有蓬溪山的人能致,也只有蓬溪山的人能治。” “这是一种毒?” “我宁可叫它作药。但如果能害人性命的药都算毒,那么也可以称作是毒。” “你原本以为这毒只蓬溪山有。那么是惢姬大人制的。” 阮雪音看向他,心道不知他是真厉害还是运气好,蓬溪山的事情,他随便病一场便能挖一件出来,且还有人为他治病,也没怎么受罪。 “你不回答,那么嫌疑最大的还是你。毕竟除了你,没有找出第二位识得此症的。毒杀祁君,后果不用我说吧。” “你这是激将?” “我这是查案。” 阮雪音有些恼:“你这是恩将仇报。” 顾星朗却不恼:“我只能问你。你不回答,我只能逼你。很合理。”他低头看一眼棋盘,“该你了。” 阮雪音认真看回盘中局势,落下手中那颗白子。 顾星朗没看她走的棋,依然目光如星看着她。 “如果我不受恐吓呢?当今祁君会为查案杀了救命恩人?” “如果救人的是你,下毒的也是你呢?” “我图什么?” “我不知道。人情?毕竟你要问我借东西。救命之恩是大恩。” “问你借东西的人情,我已经攒够了。” 顾星朗微笑道:“东西在我这儿,够与不够,我说了算。所以,你要不要告诉我这毒的事情?” 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两码事。”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它们算作一码事。” 阮雪音静静凝了他片刻道:“你比我以为的要坏。” 她极少与人打交道,这种时候只能用“坏”来概括自己的恼意,或者说失望。却不知一个女子说一个男子“坏”,有时候也可以理解为撒娇,而且是严重撒娇。 顾星朗果然愣了一下,平静之色被划出一道口子,瞬间气势减半。 却听阮雪音叹口气道:“我可能错了。或者说老师错了。” 顾星朗收敛神色,凝眸道:“你发现这宫里还有别的人,可能有,并且会用。” 阮雪音点头。 “谁?” “事关重大,没有实据,我不能随便说。” “在她们两人之中?” 他没说“她们两人”是谁,阮雪音却一听便懂了。 她的表情就是回答。 “是上官妧?” 阮雪音有些意外于他的直接。“何以见得?” “惜润不像。虽然我不相信直觉,但——” 他没有说完,似乎陷入了某项思考。 “但她是真心倾慕你。情意不会说谎,尤其是女子。所以她不会害你。” 顾星朗不料她也能说出这种话,觉得有趣:“这话从你嘴里讲出来倒新鲜。” 阮雪音不知他是褒是贬,也不在意:“那时候她准备天长节献舞,总叫我去看。每每说起你,那种神情,我很难描述,但完全明白。” “你可倾慕过谁?”他突然对这个问题生出兴趣。 “你是问蓬溪山那些飞禽走兽里,有没有我喜欢的?” 顾星朗笑起来,因为这话很妙。她四岁入蓬溪山,每年回一两趟崟宫,根本没见过什么人,真要说倾慕,只能去喜欢那些飞禽走兽了。 涤砚正好进来,看见顾星朗脸上的笑有些吃惊。这种笑法,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十年前?十多年前? 只听得阮雪音道: “我最喜欢我的传信鸟。你们叫它粉羽流金鸟。” 顾星朗笑意还挂在脸上,阮雪音也觉得这个话题比较轻松,弯起嘴角笑了笑。 此时涤砚的声音响起来:“君上,夫人,晚膳已经传上来了,是否现在用?” “九哥宫里的晚膳可有淳风一份?” 人未到声先至,话音落下,才见顾淳风一袭鹅黄宫裙翩然而入。 顾淳风和顾星朗长得不算太像。前者五官整体偏大,倒也是个美人;而后者在男子中算清秀挂的,当然因为真的很好看,所以不能叫清秀,得说是登峰造极的,清俊?清朗? “越发没规矩了,也不着人通传,朕的寝殿是你说进就进的?”话虽这么说,顾星朗脸上却不见恼意。 顾淳风嘻嘻一笑,福一福道:“九哥这殿门禁已经设了五日,今日终于开了,臣妹自然要来探望。”转眼看见阮雪音,也不意外,想来这几日合宫的人都知道这个时辰她在挽澜殿。 “九哥怪我不通传便进来,原来是有佳人相伴,不欢迎我。”她走近些,看见两人间的棋盘,不由得挑眉:“说好的侍疾呢?怎么还费起脑子来了?” 顾星朗笑笑摇头,有些无奈,顾淳风继续道:“九哥今日感觉如何?可大好了?” 阮雪音思忖当初在御花园遇着她如此盛气凌人,此时听她跟顾星朗说话,倒是娇俏可人。只听顾星朗反问道: “你瞧我气色如何?” 淳风眸光一转,笑容颇具意味:“九哥今日的气色,瞧着倒比没生病时候还好。想来是珮嫂嫂连日陪伴的功劳。” 第三十五章 相见欢 “连日陪伴”四个字她说得尤其重,阮雪音莫名听得耳根发烫。顾星朗倒淡定,只佯怒道:“一个姑娘家,说话如此没羞没臊,是得快些把你嫁出去,让你夫君好好管管你。” 淳风面上一红,继而想到什么,坏笑道:“九哥自顾不暇,就不要管臣妹的闲事了。” 顾星朗此前一直半朝阮雪音坐着,这时候转过来坐正,理一理衣袍下摆,姿态甚是洒脱好看。他看向淳风自在笑道:“朕有什么自顾不暇的?” 淳风狡黠一笑:“九哥这后宫目前虽只有四位夫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痴心。今早瑾嫂嫂还跟我埋怨,说九哥抱病,她一心想要侍疾,九哥偏偏不让,连瑜嫂嫂、珍嫂嫂也不行,只要珮嫂嫂。臣妹光光听着,都闻到好大的酸味儿呢。” 阮雪音有些无语,心想这兄妹俩拌嘴说闲话,非扯上自己,好像这后宫争风吃醋的戏码也有自己一份儿。 顾星朗却眸光一闪,若无其事道:“哦?她还说了什么?” 淳风转眼见枫木桌上有一盘子蜜饯,走过去拈一颗放进嘴里,继续道:“九哥便这么着急知道瑾嫂嫂说了什么,也不怕珮嫂嫂吃味。”一边说着,饶有兴味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却是再也不想坐这儿听这些有的没的,起身福一福道:“既然淳风殿下来探望君上,臣妾便先告退了。” “今日有你爱吃的甜酒酿汤圆,不吃了再走吗?” 这自然的语气倒把淳风吓一跳。 阮雪音一愣,继而道:“多谢君上美意。臣妾确实还有其他事,便先告退了。” 顾星朗想问的还没问完,但淳风杵在这儿,也没法问,于是点点头:“去吧。” 涤砚送阮雪音出门,淳风转头看向顾星朗,脸上尽是探究意味:“九哥最近对珮嫂嫂很上心嘛。” 顾星朗站起来朝台阶下走,不以为意道:“怎么说?” 顾淳风眨巴着眼睛高深莫测道:“连人家爱吃什么都知道,不过是侍了五天疾,又不是侍了五天寝。” 顾星朗蹙眉:“你这丫头,如今说话真是不羞不臊,看以后谁敢娶你。” 淳风嘻嘻一笑:“这我可不担心,九哥指婚,谁敢违抗?再说了,淳风不过小你半岁,现下就我们俩,九哥你就不要装老成了,还丫头。” 顾星朗摇头道:“瞧你这张狂样,朕都不敢送你去祸害别人。” 淳风紧跟着往下走,边走边道:“那臣妹就赖在宫里。好不容易这后宫又热闹起来,戏我还没看够呢。想想就精彩。” 顾星朗心道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真是自幼被宠坏了,如今这后宫的戏,不是精彩,是惊心。 于是敛起神色道:“不该你管的事情便不要管。还有,别跟你这几位嫂嫂走得太近。” 淳风瞪大眼睛:“几位?不是只用防着珮嫂嫂吗?” 顾星朗再蹙眉:“谁跟你说要防她的?你平时就是这么满宫里嚷嚷的?” 淳风委屈道:“又不是我嚷嚷的。自她入宫你根本没去过折雪殿,要不是这次侍疾,她也没来过挽澜殿。还用我嚷嚷吗?”她撇撇嘴,“不过九哥,你这次为何只要她侍疾?难不成,”她又露出狡黠笑容,“发现人家生得漂亮,到底没忍住?” 顾星朗哭笑不得:“在你看来,朕的眼皮子这么浅?” 淳风煞有介事点点头:“也是。珮夫人虽然美,倒也没美过其它几位,算是平分秋色。不过九哥你这艳福真是前无古人啊,就是咱们太祖爷的后宫,也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青川一等一的美人。你这是什么命啊!” 顾星朗心想最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这种“好”命,不要也罢。继而想起来什么,问道: “看起来你跟你瑾嫂嫂倒常走动。” 顾淳风点头:“我们俩生辰只差五天,性子亦合拍,确实相处甚好。” 顾星朗好笑道:“两个娇蛮之人,居然没打起来,还相处甚好。” 淳风嘟嘴道:“九哥说我娇蛮便罢了,对自己的爱妃也这么不客气,看我不告诉瑾嫂嫂去。” “你尽管去说,朕当着她也是这么说。” “九哥你真是个祸害。” “你这说不过就骂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淳风忿忿道:“人都说女子恃宠而骄,我看九哥你才是。仗着她们个个喜欢你,得意忘了形。” 顾星朗心想若真如此倒好了,自己也省心不少。原本以为只用留意阮雪音,现在看来,上官妧的问题比他预想的要大。 不觉已走至庭间,淳风还在聒噪:“不过九哥,你后宫这几位大美人里,你最喜欢谁呀?” 顾星朗有些无语看向她,正要开口,却听她又道: “别告诉我还是纪晚苓。” 顾星朗无奈叹气:“她如今是你嫂嫂,你还这么直呼名讳。” 淳风不以为意:“我自幼便这么叫,习惯了。再说平时在外面我也是会称一声瑜嫂嫂的。” “你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宫中,你最该和她多往来。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 “我喜欢谁便和谁好。纪晚苓对三哥痴心,本也无可厚非,可她怀疑你,入宫一年多闭门不出,跟谁欠了她似的。我虽不知道,想来她也对你说了不少冷言冷语。既如此她为何入宫为夫人?为了折磨你?莫名其妙。” 顾星朗虽不爱听她指摘纪晚苓,到底感动。这世间坚定相信他的寥寥几人里,一直有淳风。 “九哥,以你这为祸人间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现成宫里就有瑾嫂嫂、珍嫂嫂,哪个比她差?你呀,听淳风一句劝,切莫再一棵树上吊着了。” 顾星朗再次哭笑不得,伸手戳一下她额头:“你这些词啊句都从哪里学来的,可是最近又偷跑出宫了?” 淳风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没有九哥的令牌,谁敢放我出去。” 行至前殿,晚膳已经摆好,一大桌子菜色,其中有几道红艳艳的,竟是辣菜。淳风瞠目: “这是给病人吃的吗?而且九哥不吃辣啊。” 涤砚恭谨道:“殿下,珮夫人喜辣,这几日都在挽澜殿用晚膳,这些辣的膳食是为她准备的。” 淳风煞有介事转头看顾星朗,压低声音道:“你还说你不是中了美人计?” 顾星朗一脸淡定:“你刚说的什么词来着?为祸人间。且看是谁中谁的美人计吧。” 淳风顿时两眼放光,面露崇拜之色,抱拳道:“我小瞧你了九哥。厉害厉害,臣妹拭目以待。” 第三十六章 且坐令 话说太医院得了密令,并不敢将此次顾星朗的病症细节外传,因此合宫的人只知君上抱恙。五天过去,顾星朗痊愈,除了太医院那几位惊疑,倒也无人觉得不妥。 而最受后宫众人关注的,自然是有关珮夫人的下文。连续五日侍疾,突然而耐人寻味,那么接下来,君上会去折雪殿吗? 顾星朗依然没有去折雪殿,但另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发生了:连续三晚戌时,阮雪音都去了挽澜殿,且是涤砚大人亲自带辇轿去接。 最最耐人寻味的是,戌时一过,阮雪音便会从挽澜殿出来,由辇轿再送回去。 连续三晚,皆是如此,一个时辰,做什么呢? 没人往侍寝的方向想,因为听雪灯没亮。大祁的规矩,后妃不宿于挽澜殿,也包括不在挽澜殿侍寝。据说太祖定下这道规矩,是为警醒顾氏历代君王严加自律,无论坐享怎样的声色犬马、人世繁华,回到挽澜殿,便得记起自己是谁,身负何种责任。 当然,也是顾夜城自己于显武七年打破了这道禁令,便是名垂青史的夜宿挽澜殿。尽管有些打脸,毕竟直至太祖驾崩,显武一朝也只有明夫人能留宿挽澜殿。因此没人认为太祖陛下自制力不足,反而增加了这位传奇帝王性情中人的一面,而夜宿挽澜殿也成为近百年来,大祁乃至整个青川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帝王情事。 因为这个故事太过出名,以至于挽澜正殿上绕檐顶一圈的逾百盏听雪灯,也被蒙上了浓重的传奇色彩。历代入挽澜殿当差的宫人,入殿第一课,就包括学习“点灯”的规矩。 祁宫中亮灯,无论室内还是室外,统一叫掌灯。只有一种情况叫点灯,便是点听雪灯。 这件事仪式感过重,在祁宫乃至大祁人民心中的地位太高,以至于历代祁君都不敢在此事上“作弊”——但凡有嫔妃留宿挽澜殿,哪怕没有留宿,仅仅是侍寝,亦不敢不点灯。 仿佛太祖陛下永远在看着。 遵循这道规矩,就像遵循祖训。 然而太祖之后,从太宗到定宗,听雪灯是真的没有亮过。算起来,当年见过听雪灯照亮霁都夜空的小孩,最小的如今也年过八旬了。 那些老人常说,可惜啊,那般盛景,你们是无缘得见了。 听雪灯没有亮,所以珮夫人去挽澜殿不是侍寝。那是做什么呢? “连续五日侍疾,已是点眼,君上无所谓,我是万不想被她察觉的。” “我不找你,你也要来找我。”顾星朗正在批折子,放下手里的笔淡淡道。 “借东西一事,我已经等了几个月,不在乎这几天。” “你连续五日侍疾,满宫都在议论。如果当真是她,你已经暴露了。”他走过来,坐到她对面,“你一直没说,到底为何疑心她。” “我在她身上闻到过。” “什么?” “那种味道。配制这种药,所用药材极特殊。我一直以为除了我们师徒三人,不会有第四人认得这种药,是因为老师说,这其中有一种药材天下间只蓬溪山药园有。老师从不说没把握的事。” “有没有可能,五年前竞庭歌将它带去蔚国,泄露了出去?” “有关蓬溪山的事,我们一个字都不能外传,尤其是药园。这是门规。如今我跟你讨论此事,完全是因为你中了此药,已经知晓。她的性子比我更谨慎,不会泄露。” “如果她在蔚国也遇到了类似情况,比如慕容峋中毒,她为救他不小心泄露了呢?” “问题在于,如果慕容峋曾中毒,谁让他中的呢?这个第四人,是永远存在的。” 顾星朗默然。 “而且,她应该没有带这个药去苍梧。” “为何?” “她不会治。” 顾星朗意外:“你是说,惢姬大人只教了你医术,却没教她?” 阮雪音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于是道:“我们俩学的东西,本就不一样。” 顾星朗知她有意终结这个话题,也不追根究底,转而道:“你所说的气味,我却从未闻到过。” “这也是我想问君上的。我那次闻到,是她从我面前走过,距离不过寸许,她的裙纱甚至碰到了我的鞋。按理说,你与瑾夫人有肌肤——” 她本想说肌肤之亲,突然觉得太直白,一时尴尬,改口道:“瑾夫人会侍寝,与你距离更近,你竟一点都没闻到过?” 顾星朗显然反应过来她本来要说的那四个字,也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确实不曾闻到。她身上倒是——” 这个话题进行得着实艰难,继续往下说,总让人展开不必要的联想。 阮雪音却渐渐进入论事状态,平静道:“玫瑰香气很重。” 顾星朗挑眉看向她:“的确。” 阮雪音点头:“我也闻到了。如果不是她本身喜爱玫瑰浓香,便是有意为之。那药材气味跟普通药材味不同,又真的很淡,混在玫瑰香气里,你闻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要身上长久带着某种气味,除非有意涂抹,总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 “不错。我和师妹这些年轮流陪老师打理药园,许是因为不参与制药,身上气味并不持久。我来霁都四个多月,那种味道早就消失了。” 顾星朗心想你身上的橙花香倒很好闻。却听她继续道: “我没进过煮雨殿,那里面,有种植什么你觉得奇怪的植物吗?” 顾星朗思忖片刻,摇头道:“我对植物不敏感,就是有,也不一定认识。”他看向她,“你倒可以找机会去看一看。” 阮雪音叹一口气:“真是麻烦。我对复杂的事情不感兴趣。” 顾星朗颇意外:“我以为你们蓬溪山的人动惯了脑子,不算一算、想一想、谋一谋,会浑身不自在。” 阮雪音有些无语:“你在说你自己吧。” 顾星朗笑笑:“能算和愿意算是两码事。但你觉得我有选择吗?” 不知为什么,阮雪音觉得那笑有些自嘲,甚至有些伤感。 “你对这个位子,并没有那么稀罕?”话出口她自己也吓一跳。 顾星朗骤然盯向她,眼神莫测:“你这么问,让我觉得很可笑。你自幼读史,理应知道,对于皇族而言,尤其是君王,稀罕不稀罕,喜欢不喜欢,所有个人心愿都是不存在的。它们都让位于天下。”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你在掩饰。有时候越强调责任,越容易显得不甘心。” 顾星朗继续盯着她。她也盯着他。 涤砚入得殿来,便看到这幅画面,气氛诡异,他有些紧张,犹豫片刻方轻声道:“君上,戌时将过,是否送珮夫人回去?” 顾星朗敛了神色,语声淡淡道:“送吧。” 第三十七章 连环套 阮雪音与上官妧甚少往来,为数不多的那几次亦是话不投机。 但她确实很想弄清药的问题。几日前她遣粉羽流金鸟传信回蓬溪山,老师的意思,也要她查。 她掰指头一数,原本只带着一项任务入祁宫,然后为了这项任务,多出了查顾星磊之死的任务。现在又多出了药的事情。 在山里十几年,虽博览群书,也受老师日日训练,分析学习各种所谓谋算策略。真正涉世,开始实践那些原理逻辑,才发现很多事情,不是心里明白就能做好。 能算和愿意算,是两码事。他说得对。 和上官妧过招是在所难免了。 说不定对方也在等她。 但以目前她和她的交情程度,直接冲进煮雨殿未免不妥。主要是她自己脸皮薄。 得让惜润再帮一回忙。 便在次日,阮雪音敲开了采露殿的大门。 “珮姐姐最近忙着照顾君上,听说这几日夜里,涤砚大人也会亲自接姐姐去挽澜殿,惜润以为姐姐没工夫搭理我呢。” 段惜润亲自倒一杯茶放到阮雪音跟前,笑容仍是柔暖可人,只是眉宇间隐有些怅然。 阮雪音一时没理解那些怅然,微笑道:“君上已差不多痊愈,我白天也是清闲,便过来看看你,顺道一赏你庭中的蔷薇。” “君上抱病,我和瑾姐姐忧心,也都是希望去侍疾的,可惜君上一概不允,只要姐姐陪着,这么些天,我们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段惜润不大会掩藏情绪,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到此时阮雪音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日淳风在挽澜殿说上官妧埋怨不能侍疾,不是夸大其辞,而是确有其事。因为显然段惜润也对此事耿耿于怀。 她有些不解,自己向来不得宠,只是侍个疾而已,竟如此严重吗? 这类浑水她尚未趟过,暂时想不明白,亦不愿费心思了解,于是宽慰道:“君上宠爱你们,侍疾这种苦差事,自然舍不得叫你们来做。” 段惜润巴巴看着她:“说出来不怕姐姐笑话,平日里君上倒是每隔十来日便会来看我,有时坐一坐,有时也会留下。”她俏脸一红,继续道:“可连续五日和君上朝夕相处,却是从未有过。惜润是真羡慕姐姐的福分。” 阮雪音这才有些理解她的惆怅,以及淳风口中上官妧的醋意,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到底看懂了这小女儿家的心思。所谓痴心,莫过于此吧。可惜顾星朗不能一心一意对待她们中任何一位,最要命的是,还有披霜殿那块“心头肉”。 想起那时候在御花园初见淳风,她警告她时说的这个比喻,阮雪音无声笑起来,真是生动啊。生动又贴切。 段惜润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想到了跟君上相处的时光才笑,更加忧愁:“早先君上远着姐姐,想来如今是解了嫌隙,以后惜润能见到君上的次数,可又要少了。” 阮雪音见她虽吃醋怅然,却有一说一,并不阴阳怪气,对自己亦坦诚,很是欣赏。宫里长大的孩子,没有变成面具人,反而把心放在阳光下活着。 很了不起。 却不知上官妧对顾星朗有几分真心。若当真是她下的手,那所有争宠献媚可都是演戏了。 收回思绪,阮雪音认真道:“君上最近找我,是有事要问。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自入宫以来,不仅宫里,整个霁都,甚至大半个青川都颇多议论。你放心,我入祁宫,确有原因,但一无损于君上,二不会与你们争宠。君上从前如何待你,今后也会是一样的。说不定还会越来越好。” 最后这句话不是安慰。如果上官妧真有问题,纪晚苓又对故去的未婚夫痴心不改,最后站在顾星朗身边的,或许真的就是段惜润。 段惜润怔怔看着她,其实很多时候阮雪音对世事的态度、关注的东西、讲出的话,她都不太理解。不是不理解话本身的意思,而是同为公主,她跟她却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段惜润有限人生里见过的人当中,阮雪音都相当特别——她不关心身为夫人该关心的事,甚至不关心身为女子该关心的事,似乎很冷淡,但也可以理解为洒脱,属于女子的洒脱,让人莫名生出好感。 或者这是来自蓬溪山的独特气质,一种承袭于她那位传奇老师的处世哲学? 总之,她自觉和她投缘,尽管是截然不同的人,但她很喜欢她。 “虽不知姐姐所说确有原因,到底是何事,但既然无损于君上,惜润便祝姐姐一切顺利。” 阮雪音笑道:“多谢你。说起来,最近也没怎么见过瑾夫人。” 惜润扑哧笑道:“且说呢,前些天为了不能侍疾的事儿,瑾姐姐还闹了一场。” “哦?这我却没听说。” “姐姐那几日在内殿照顾君上,想来涤砚大人怕扰了君上休息,没进来禀报。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得知君上抱恙头两天,我们也只是着急,君上只要姐姐侍疾,我们也只好作罢。可到了第三天,瑾姐姐突然急得什么似的,在挽澜殿门口请旨一定要进去,还问涤砚大人太医是否真的会治,别耽误了治疗时机。” 阮雪音听着不太对劲,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耐着性子问道:“然后呢?” “涤砚大人说君上病情已有好转,再过几日便能康复。瑾姐姐只好作罢。但——” “但?” “瑾姐姐那几日都心神不宁,老说担心君上病情。我是想着,连涤砚大人都说无碍,当是无事。瑾姐姐却似乎对涤砚大人的话都将信将疑。那两日我瞧着她气色也差,想来是忧心所致。最近君上大好了,她才放下心来,也肯好好用膳、踏实睡觉了。” 段惜润这番描述极清楚,阮雪音却越听越糊涂。 如此忧心,不像是装出来的;且如果是她做的,未免打草惊蛇,应该跟段惜润差不多反应才是,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更叫人怀疑? 只有一种可能:不是她做的,但她知道怎么回事,且是事发之后才知道,可能就是段惜润说的那一天,所以急了,担心顾星朗安危,巴巴跑去了挽澜殿。 阮雪音后背发凉。 难道这祁宫里,还有人懂这道症? 第三十八章 双韵子 便在阮雪音踏入采露殿不久,那边厢纪晚苓入了挽澜殿。 “父亲听闻君上病症,很是忧心。尤其对于珮夫人会医治一事,父亲说——” “不是说好了,此事不要外传?”顾星朗蹙眉,“你可是把来龙去脉都说了?” 纪晚苓抿抿嘴,抬眼直视他:“你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无人会治,她一上来就能对症,彼时看着如此危机的情形,五天便叫你痊愈,你真的不查?” “查不查,怎么做,朕自会处理。”他换了“朕”,显然动气,“你要我说几次,这些事情,你不要管。” “这不是前朝事,这是后宫事。君上龙体受损,事出蹊跷,我身为四夫人之首,不能不过问。” 顾星朗看着她:“那纪大人是怎么知道的?我四日不上朝,只称抱恙,如今好了,自然无人再问。纪大人忧心什么,又如何知道我的病症?” 纪晚苓语塞。 “后宫向前朝大臣传递消息,你可知是何罪?”顾星朗声音有些冷,这种语气极少出现在他和她的对话里。 纪晚苓自知理亏,缓声道:“此事是我做得不妥。但纪氏几代忠良,当初是追随太祖陛下打江山的,哪怕我向父亲言及此事,父亲忧虑,也是一心为你,又不会有其他心思。” “道理是道理,情分是情分,但规矩是规矩。”顾星朗也缓和了语调,平静道:“且不说此事我已明令不可外传。就是我不介意,若让其他人知晓你向相国府传递宫内消息,你有几张嘴说得清?纪氏满门,甚至可能因此获罪。” 纪晚苓微震,抬头有些愕然看着他。 顾星朗心中不忍,柔声道:“晚苓,你或许还未完全适应,如今我已经不是九皇子,你也不是纪家大小姐。我为君,你为夫人,我们都有属于这个头衔的义务和责任。你现在对纪大人说的任何话,不再是你从前在宫里玩儿了半日、回去讲的那些轶闻趣事。它们全都变成了禁忌。” 纪晚苓脸色发白,若有所思半晌道:“是啊,当初我一心为磊哥哥的事入宫,做了夫人,其实从未认真考量过此事。其实,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人生选择。” 顾星朗默然,许久之后方开口道: “这件事上,我也有错。那时候老师说你自请入宫,我只顾着高兴,竟不曾多想,你钟情三哥多年,怎会突然愿意入宫来我身边?我只道是,时过境迁,你到底想通了,且对我,总算有多年情谊。” 倘若在过去,这番话他未必说得出。但一件事存在得太久,年年月月在脑中心中发酵,总有一天,你能面对、接受、坦然讲出来。 这便是所谓成长吧。 “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无须自责。” 顾星朗微不可查叹一口气,看着她认真道:“时间不可逆,已经发生的事,我们无力扭转。我不会勉强你什么,斯人已逝,你要自己宽心。在这宫里,我自会护你周全,但你不能主动犯险。” “这件事,你真的不打算查?”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查呢?” “这便是最近几晚珮夫人都会来挽澜殿的原因?” “晚苓,我的能耐,你是知道的。我不需要你帮忙,更不想你牵扯进所有这些。有时候你出于好意,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这世间所谓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便意味着会有更多人知道。尽管你只是想告诉你父亲。” 纪晚苓长叹一口气:“我明白了。但父亲有个想法,事已至此,我还是想转达君上。” “你说。” “父亲听完你的症状,表情有些,我很难描述,但我没见过他这副神情。然后他说,”她顿住,似乎比较难开口,“若有机会,他想见一见珮夫人。” 顾星朗挑眉。第一,这个要求很奇怪;第二,不合规矩。 “为何?” 纪晚苓摇头:“父亲没说。但他的意思,应该不是怎样正式的见面,估摸就是看上一眼。我也不明白。”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十月秋猎,到时候你们几个都会去。纪大人已有两年不去,今年若天气好,也可与曹大人他们同去。” 纪晚苓会意,然后道:“你最近与珮夫人走得近,我虽直觉她未存坏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且这次的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顾星朗点头。不知她今日有没有去煮雨殿。 便在当夜,亥时将过,阮雪音至挽澜殿求见。 “珮夫人,今夜太晚,君上已经准备安置,再是要紧的事,可否明日再说?” “请涤砚大人通传,见与不见,且看君上意思吧。” 涤砚犹豫片刻,想着近几日君上频频接她过来,怕是真有事,于是道:“请夫人稍候。” 云玺在旁轻声道:“夫人,这时候君上是真的快安置了,咱们不能明天来吗?” 阮雪音之前在月华台。她本也想早些来,但今夜天气好,宜观星,之前连续三晚她都被困在挽澜殿,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于是坚持看完那些星星再过来。 至于明天。明天有明天的事,她已经和段惜润约好一同去煮雨殿。而在那之前,她有必要把今天所知告诉顾星朗。 等待的时间比以为的要短,涤砚很快回来道: “夫人请随我来,”又看向云玺,“你且在正殿等候夫人吧。” 顾星朗已换了霜色寝衣,站在第五级平阶上高而窄的靠墙书架前徘徊,似乎也不是在找书,只是等人无聊所以随便看看。 只是穿着寝衣,却还是给人玉树琳琅之感。 侍疾期间他也常常这副样子,所以阮雪音并不怎么尴尬,福一福道:“君上万安。” 顾星朗闻声转头,见她清丽眉眼间隐有疲态。 “刚从月华台过来?” “是。” “已经这个时辰了,是什么事?” “我似乎又想错了。” “哪一件?” “瑾夫人。” 便把白天在采露殿段惜润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顾星朗沉思片刻,指一指桌边,“坐。” 阮雪音摇头:“只是来将此事告诉君上,已经夜深,雪音告退。” “你大夜里披星戴月过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一来,明天我会和珍夫人去煮雨殿,觉得应该先让你知道,我们此前判断或有偏差;二来,”她看向顾星朗,认真道:“听起来瑾夫人确实关心你,此次极可能是另有人出手。既如此,她是你的嫔妃,倘若真心待你,我不愿因为自己一句话令你们生出嫌隙。” 顾星朗觉得很有意思,走近她道:“没想到你还操心这些事。” 第三十九章 煮雨殿疑云(上) “我不喜欢冤枉别人。这也是之前我不愿说她名字的原因。且她若并无害你之心,那么她跟惜润一样,嫁入祁宫,你是她们一生的指望。” “看来珍夫人教会你不少东西。” 阮雪音点头:“她确实让我开始思考从前没想过的一些问题。” “比如呢?” 阮雪音没听明白:“什么?” “比如哪些问题?” 她有些怔,一时答不上来:“也许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会知道吧。现在你这样问,我也举不出例来。” 顾星朗笑道:“你就没想过,你自己也是夫人,这么晚进我的寝殿,出不去怎么办?” 出不去?这是什么意思? 以阮雪音的**,哪怕未经男女之事,怔愣片刻后也便明白过来。她心下一跳,有些慌,蓦然看见顾星朗眼中那抹戏谑。 于是迅速平静下来,稳了神色道: “君上说笑了。这里是挽澜殿,今夜我若不出去,听雪灯一亮,这宫里,噢不,这霁都,整个大祁,乃至整个青川都是要炸锅的。最重要的是,君上应该不希望听雪灯因我而亮吧。” 顾星朗讶于她反应之快,收起眼中戏谑道:“这祁宫的规矩,你倒学得甚好。” “君上谬赞。这点听雪灯的规矩,怕是青川大陆无人不晓。”她欠身一福:“臣妾告退。” 翌日巳时,阮雪音和段惜润会和于清晏庭,一同前往煮雨殿。 段惜润今日一身珊瑚粉暗花纱罗裙,裙摆由密到疏绣了满枝的桃花,衬着她婴儿般白糯的脸颊,明媚袭人。 阮雪音穿浅湖蓝的轻容纱百褶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轻纱,无任何绣工,只袖口处以靛蓝色纱线绣了合欢花图样。 “姐姐自从皮肤恢复,便只穿各种湖水色了。这么清简的样式,穿在姐姐身上却如此好看,像画儿里的仙女。” 阮雪音不太注意别人衣着打扮,听她这么说,才细细打量对方,微笑道:“这身桃花裙很衬你,好像很少见你穿非蔷薇图样的衣服。” 惜润双颊生霞彩,不好意思道:“说是茗州那边贡上来这暗花纱,君上看了觉得适合我,便命造办司制了罗裙,又说这颜色本就出彩,再绣蔷薇会喧宾夺主,桃花同样娇艳却形态更简,于是用了桃花。” 阮雪音点头道:“确是此理。桃花图样也很适合你。” 谈笑间渐渐近了煮雨殿,远远便见殿门前几道身影,竟是上官妧带着几位婢子亲自在门口相迎。 “巳时一到便在这殿门口候你们,茶都快凉了。” 未走近见礼而声先至,上官妧的性子倒真和淳风有些像,无怪那日在挽澜殿,听淳风说起来她们交情甚好。 阮雪音心里想着,却听段惜润娇声道:“还以为这茗州新进的暗花纱只我有。没想到瑾姐姐也得了。” 她微微撅嘴,其实只是佯怒,上官妧笑着伸手刮一下她鼻尖:“要说天真烂漫,这祁宫里确是你独一份儿的。前些天咱们巴巴要去侍疾,被君上拒之门外,连探视都不允。这暗花纱还不是稍作安抚罢了。你瞧珮姐姐日日伴在君侧,用得着赏衣裙吗?”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上官妧这身紫棠色纱裙和段惜润的桃花裙材质如出一辙,绣工比段惜润的桃花满枝更繁复,从领口到袖口,前襟到裙摆,都错落有致缀满玫瑰图样。因为花朵之间的间距、布局极好,所以并不显得复杂,倒有种琳琅满目之美。 听着上官妧的话,她有些头大。最近每多见一个人,便会被多提一次侍疾的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天,还有完没完? 侍疾而已,明明是辛苦活儿,却被她们个个当作美差,后宫女子都疯魔至此吗? 段惜润见阮雪音不接茬儿,知她不喜拿这些事说嘴,于是道:“瑾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谁敢反驳你。赶紧请我们进去吧,我等不及要吃你这儿的蜜糖凉糕呢。” “就你嘴馋,快快进去吧。细芜,命人重新沏一壶茶,换碧潭飘雪,这盛夏时节,喝那金骏眉有些热。” 阮雪音心下一动,自己随老师学医,经年累月养成习惯,会第一时间反应植物、药材、饮食的寒凉温热性。上官妧这一句,倒很像自己会说的话。 她果然有功底。 一壁说着,三人往殿内而去,一壁听上官妧继续道:“说起来这碧潭飘雪还是珮姐姐母国所产,我十来岁喝到便极喜欢,这些还是千里迢迢从家里带来的。” 段惜润笑道:“瑾姐姐最有心眼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珮姐姐岂有不送你几大瓮的道理。” 阮雪音微笑:“我那儿别的没什么,茶确实不少,瑾夫人得空可去折雪殿挑些喜欢的。” 上官妧闻言大喜:“原来姐姐也爱茶。看来以后真要多多走动了。” 阮雪音但笑颔首,不觉一行人已走至庭中。 这么张扬性子的人,院中竟如此,素净。 倒不是说花植布置少,而是这些植物都非常清淡。高大的依兰树开黄绿色花,在盛夏晨间散发着类似晚香玉的淡淡幽香。东侧一排花架,也开着花,是白色曼陀罗,花朵大而疏,很容易便隐在了白墙边。西侧墙根下摆了几个青花瓷盆,里面大簇大簇绿幽幽的迷迭香。 再往前走倒出现了些颜色: 正殿前东西两侧各有一个小花圃,东侧花圃内是马鞭草,正值花期,盈盈然一片姹紫; 西侧花圃内是深粉色的,蔷薇? 尚有距离,阮雪音无法确定,待走得近了,刚瞧清楚,便听见段惜润清脆道: “珮姐姐是否也觉奇怪?瑾姐姐这么个花枝招展的人,庭院竟像是老人家打理出来的。” 上官妧闻言不服,作势便要去拧段惜润脸颊:“你这丫头,看着软糯可人,嘴却越发毒了。你才是老人家!” 段惜润笑着躲到阮雪音身后,还不忘还嘴道:“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便是珮姐姐这么清静的人,庭院也比你这儿好看百倍。且你一个通身玫瑰的美人儿,院中竟一株玫瑰也无,反而种了一圃子蔷薇。不过你这是什么品种的,连我都不识得。” 阮雪音不着痕迹观察上官妧反应,见她面有得色,却似乎不打算说什么,于是开口道:“这个叫做犬蔷薇,你要说它不是玫瑰呢,也有人把它归类为野生玫瑰。” 第四十章 煮雨殿疑云(中) 段惜润眼睛睁得溜圆:“珮姐姐,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阮雪音笑笑道:“碰巧知道。” 上官妧神情比先前深邃了些,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都说珮姐姐深造天文,竞先生研习地理。不想姐姐对植物也有如此研究。” 阮雪音保持微笑:“我在蓬溪山十余年,平日里除了老师与师妹,也只能与山中花木打交道,便认得多些。” 上官妧眸光轻转:“山中药材也多,想必除了花木,姐姐也识得不少草药?” 阮雪音略一思忖,回答道:“认得一些,但我们师徒三人极少受伤生病,所以没怎么用过。” 段惜润心想好好的打趣怎么突然正经起来,虽然两个人仍是笑盈盈在说话,她却有种庭中骤然降温的错觉。 “好了好了,两位姐姐这是要比试谁认识的植物多嘛?恕惜润大言不惭,真要比试起来,恐怕是我胜呢。” 她一边说着,走到两人间一手架一个,便向正殿内去。 上官妧恢复娇俏模样,连连应道:“可说呢,韵水城四季如春,这其余三国的植物种类加起来或许也没有白国多。要认花花草草,谁能比得过你?” 阮雪音被段惜润右臂挽着往前走,心想这煮雨殿内所栽花木一半都不是观赏类,单这一点,就不太寻常。可奇怪是奇怪,细细想去,倒也没什么不妥。毕竟除了曼陀罗,其他都无毒,至于那几架子曼陀罗—— 虽然可疑,但一来与顾星朗此次病症无关;二来上官妧懂医道是几乎可以确定的,这曼陀罗的药理也并非百害而无一利,单是花朵便能止咳、镇痛、治风湿,她要种植也说得过去。 第三,她提醒自己别太捕风捉影,毕竟之前就差点儿冤了她。 “珮姐姐快尝尝,这蜜糖凉糕我此前从未吃过,第一次在煮雨殿吃到时,惊为天糕。” 阮雪音听她说得可爱,扑哧一笑,便坐下朝碗中看去。一看之下却愣住了。 她也很喜欢吃这个。她和竞庭歌都喜欢。每年夏天她们都吃。 这是崟国的消暑点心。虽然这些年几近失传,但不少上了年纪的崟国百姓还是会做。老师就会。 一开始段惜润说凉糕,她以为只是同名。毕竟这天底下糕点小食一大堆,凉糕这个名字又太过普通。 段惜润见她呆愣,打趣道:“姐姐不会还没吃就被它的美貌征服了吧。” 青瓷碗中白白嫩嫩似豆腐、又比豆腐光洁晶莹的一整块“糕”,其实不是“糕”的质感;碗底浸上来深红色的“蜜糖”,也不是蜜糖,阮雪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用赤砂糖熬制的糖浆。 单看卖相,非常地道,简直就是锁宁城里哪户人家中上了年纪的老人做出来的。 她被段惜润一句话说得醒过神来,微笑道:“莹白配赭红,确实很好看。”于是拿起匙子拨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也很正,“冰冰凉凉,口感糯且滑,加上赤砂糖浆的独特甜味,竟能在口中留香许久。” 段惜润拍手笑道:“原来珮姐姐与我一样是吃讲家,不仅会吃,评得也好。” “想来这凉糕无法储存,得是现做,再放入冰块中镇着,才会有如此口感和温度吧。” 上官妧笑道:“姐姐说得是。为着你们今日过来,卯时刚到我便起来了,半个时辰做好,一直在冰块里镇到方才。” 阮雪音再吃两口,赞叹道:“如此美味,想来是蔚国的消暑名点?” “说起来,我也不知这道点心源自哪里。我自幼便吃,因为我娘亲会做。待稍大些才发现,不仅相国府里,整个苍梧都只我娘亲会做。想来是她的独门秘方。” “或许,是瑾夫人娘亲母国的特产?” 上官妧莞尔道:“我娘亲就是蔚国人。” 对谈间段惜润已将一整碗凉糕吃了个底朝天,“还有吗?” 上官妧伸出食指戳一下她脑门:“你是习舞之人,当真不怕胖么?” 惜润甜甜一笑,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道:“此时只有我们三个,也不怕被人听去。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哪个是吃得胖的?咱们一起用过膳,我瞧你们俩也吃得不少。我这会儿在这儿吃上三碗,下午跳半个时辰舞,晚上再少吃点,保管胖不起来。” 明明是抱团自夸,却被她说得实在而坦然,叫人讨厌不起来。上官妧和阮雪音都掌不住笑,在近处随侍的细芜、云玺和惜润的贴身侍婢满宜也听到了,皆是抿嘴轻笑。 却在此时从正殿后传来低低的骂声。 和挽澜殿不同,几位夫人的殿宇没有两进的庭院,寝殿其实和正殿相连,只是中间隔了一个小厅,骂声似乎正是从小厅传来。 上官妧蹙眉,待要开口问,细芜却已闻得声响迅速去了后面。须臾便听得骂声变大,像是细芜也加入了进去。 “瑾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一行几人便跟着过去,只见一小宫女约莫也就十四五岁,伏在地上哀哀求饶。 “怎么回事?”素闻上官妧治下厉害,此刻疾言厉色,音调也高了好几度。 细芜走至近旁道:“夫人,这小蹄子打翻了新酿的嫣桃醉。”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婢子匍伏之处半丈开外一片狼藉,似瓷似玉的碎片到处都是,不知名的液体浸了大片空地,其间一些或完整或残缺的粉色花朵,俨然经过长时间浸泡,却还是因为形态叫段惜润和阮雪音一眼认了出来—— “瑾姐姐,这是用犬蔷薇泡的酒吗?” 上官妧面上闪过瞬间慌乱,很快恢复神色道:“月初我看这一茬开得好,白白等着凋谢也是浪费,就想了个泡酒的法子。这不刚酿好,让这丫头摔了个精光。” “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奴婢擦拭案台,从未出过差错,今日一时没当心,犯下大错,请夫人格外开恩,饶了奴婢吧。”那小宫女声泪俱下,看着甚是可怜。 阮雪音和段惜润面面相觑,怪道只是打翻一坛子酒,何至于吓成这样。 “瑾姐姐,一坛酒而已,便算了吧。也还是个小姑娘,回头慢慢调教。我那里蔷薇多得是,各色品种应有尽有,此时正值花期,回头你去采露殿多摘些回来。随你摘多少。” 阮雪音看段惜润说得认真,心想这姑娘真是可爱,顾星朗还是不要守着那块心头肉不放了。 第四十一章 煮雨殿疑云(下) 眼见这么多人在场,上官妧似不好发作,冷声道:“以后寝殿只由细芜和品萱打理,其他人一概不得入内。”说罢瞥一眼那小宫女,“把她带下去。” 只见细芜朝另一名稍年长些的宫女递个眼色,想来是上官妧口中的品萱,那品萱便招呼了两名婢子过来,将犯事的小宫女带了下去。 阮雪音与上官妧相处不多,又知她不止是表面所见的娇蛮大小姐,所以对她这般表现并不意外。段惜润却该是从未见过她如此——虽忍着没有大动干戈,此刻脸上却似蒙了一层霜,寒沁沁的,叫人紧张。 “那个,瑾姐姐,咱们继续去前殿喝茶吧,这里叫细芜带着人收拾便好,你再看也是生气。” 上官妧此时才意识到自己面色不善,扯出一个笑容道:“也好。下人们不懂规矩,白白让你们看了笑话。” “婢子们都是调教出来的,哪宫里都可能遇上这种事。前几日我殿里的小丫头打碎了我从母国带来的花瓶,还不是只有算了。已经碎了,也拼不回来,只当岁岁平安,图个好兆头吧。” 上官妧笑道:“你倒会安慰人。” 段惜润巧笑道:“我母妃常说,人要学会和自己过得去。自己不为难自己,别人也便为难不了你。” 阮雪音第一次听这话,觉得颇有道理,心想这样的母妃,无怪能教出这样的女儿。 “不过瑾姐姐酿的什么厉害的酒,竟藏在寝殿里,莫不是怕我们瞧见了管你讨来喝?名字也好听,刚听细芜说,是叫嫣桃醉?” 尴尬在上官妧脸上一闪而过,只听她娇俏道:“哪里是什么好酒,我从未以花入酒,头一回尝试,怕被你们看见笑话,于是放到寝殿去了。” 阮雪音脑中浮现出那一地的酒和躺在其中泡得发了白的粉色花朵,总觉得就要想起来什么。 却就此卡住,无论如何翻不过去。 又闲聊一会儿,眼看巳时快过,段惜润与阮雪音起身告辞。 三人走至正殿门口,上官妧和惜润还在嬉闹,阮雪音站定,从这个方向再打量一遍前庭: 东侧有曼陀罗、依兰树和马鞭草; 西侧有迷迭香、依兰树和犬蔷薇。 它们中有的性凉,有的性热; 有的有毒,有的无毒; 有的治失眠,有的治咳嗽,有的行气活血,有的镇痛消炎。 看起来形貌各异,功用不同,似乎没什么联系。 但它们若以特定方式被炮制,便可能产生同一种功用。就是犬蔷薇泡烈酒的功用。 她到这时候终于茅塞顿开,推开了自进煮雨殿起心里便生起的那扇门。 入夜,来自挽澜殿的轻辇停在了月华台下,涤砚领一众宫人静静候着。 月华台上,阮雪音在收曜星幛,而云玺在收拾除曜星幛以外的所有东西:书、茶具、笔墨纸砚,一边收拾一边道: “夫人,自各位夫人先后入宫,奴婢还没见君上用辇轿接过谁呢。且是隔一两天就来接,奴婢看着真是高兴。” 阮雪音回头见她笑得颇甜,竟有些段惜润脸上那种甜法,莫名其妙道: “高兴什么?” 云玺笑意更浓:“奴婢虽没见过两回,但觉得君上与夫人在一起的画面,看了便叫人高兴。奴婢也不知为什么。” 阮雪音哭笑不得,心想这“在一起”三个字怎么解释呢,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和他是在聊正经事,且件件都不是小事,每晚去都聊不完那种。 有时候她也奇怪,其实每晚议题都很明确,就那两件事,却总要聊满一个时辰。且若不是时间到了她得回去,还可以继续。 通常是她说完,他提问,她解答,有时会出现意见分歧;如果说着说着发现意见分歧的根源来自价值观,又要就价值观辩论好半天。 如果当晚只她有新线索,这便到了头。如果刚好他也新得了什么消息,这个过程又要反过来重复一遍。 最要命的是,都是自幼看书当饭吃的人,往往说着说着就跑了题,要么有人引经据典,要么有人平行对比,很快就把一个话题延展得无边无际。 好几次阮雪音都聊出一身冷汗,因为照这种聊法,她早晚得泄露蓬溪山不少事。 但又不能不去。 药的事情,老师交待要查;而借东西的事,也该开口了。 只是借东西的事一出,很可能又要耗费许多精力。这是她到目前为止尚未开口的主要原因。 脑中诸事急转间,辇轿已经落在了挽澜殿门口。她入得御书房,毫无意外地,顾星朗在批折子。 大概已经很习惯,听到她脚步声他也没抬头,继续埋头勾画批注。阮雪音来了这么些天,也越发自在,先到乌木书架前挑一本书,然后走至他们每晚说话的茶桌边坐下,泰然翻起书来。 那茶桌在御书房东侧一小片露天平台上。这个设计很怪,因为御书房是单独的一座建筑,空间很高,只有一层,所以这个露台不过就是东侧墙体打开一半,延伸出去的类似露台。 还是就在平地上的露台。 只是为了显出它的露台功用,稍微垫高了一级,比地面高出最多两寸。 他在书案前批折子,她在露台上看书,这个画面维持的夜晚并不多。不久之后,露台上多了一方软榻,画面变成了她拿着墨玉镜看星星。 说回这天夜里。 顾星朗批完最后一道折子,起身走至露台坐下来。涤砚已经换好茶退出去。今夜星星很亮。 “去过煮雨殿了?” “嗯。” “如何?” “两件事。第一件,能否查查瑾夫人的母亲?” “为何?” “瑾夫人会做一道崟国快要失传的点心。我在蓬溪山时,老师常常做给我们吃。我很确定,今日在煮雨殿内我吃到的,据她说是她娘亲教给她的,非常地道。但她说她娘亲是蔚国人。” “饮食在不同地域间流传,也是常事。” “这个自然。但瑾夫人说整个苍梧城内没有第二个人会做,那就说明,这道点心没有传入苍梧。” “或者是她母亲曾去过崟国。” 阮雪音看着他,目光清亮。她就是这个意思。 “要学会一个地方的某道食物制作方法,绝不是到那里拜访一两天就可以的。至少也是呆过一段时间。” 顾星朗点头。“第二件呢?” “煮雨殿内栽种的植物,确有蹊跷。” 第四十二章 夏夜解语(上) “有你说的那种植物?” “没有。” 顾星朗饮一口茶,淡淡然看着她。 “但庭中的植物组合有道理可循。”她停顿,心里复盘一遍下午练习了大半个时辰的措辞,“一会儿我讲完,会问君上几个问题。君上可以选择不回答,但也要恕我唐突之罪。因为雪音只是就事论事。” 顾星朗点头:“好。” 她走回御书房内,从书案上拿回一张纸,一支笔。 “我作画极差,只可意会,君上莫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提笔在纸张最北端写上“煮雨殿”三个字。 不知是不是看多了她清冷淡定的样子,每次见她不好意思,顾星朗都觉得很可爱,嘴角忍不住要扬起来,又提醒自己这种情绪很危险—— 于是敛了神情,静静看她在纸上画出一些圆,一些线条,一些形状,然后听她徐徐道: “假设这是煮雨殿前庭。各夫人殿中栽种植物的区域只有前庭,如果瑾夫人没有悄悄在看不见的地方设园圃,那么我今日所见便是全部。” 她开始用笔尖一一指点画上的事物。 “入得庭院,西侧有几个青花瓷盆,里面是迷迭香。”她在那几个圆旁边写下“迷迭香”。 “这是花盆?”虽然有预警,顾星朗看着那几个实在有些太潦草的圆仍是挑起了眉毛。 阮雪音正打算一气呵成直击要害,被他这句话和脸上的表情惹得瞬间破了功,蹙眉道:“说了只可意会,你怎么这样?” 这句话真的很像撒娇,要不是她蹙起的眉头确有恼意,顾星朗几乎就信了。 他无奈摇头笑道:“你继续。” “东侧有一些花架,是正开花的白色曼陀罗。”她在那些线条边写下“曼陀罗”。 “曼陀罗是爬藤植物?” “不是,是树。但因为相对矮小,枝干又细,开花时节大朵大朵的花垂下来,容易让枝干过分弯折,遇上暴风雨便更危险,所以很多人会支些轻巧花架在花期托住枝干。” “你懂的倒真不少。” 阮雪音微微一笑:“雕虫小技。” 漫天星光在她白瓷般的脸庞上漾出滢彩,月光穿透那些浅湖蓝色轻纱,莹白的肌肤便隐隐从纱间透出来。袖口的合欢花在夜间泛出丝线光泽,比白天看着更立体精致。 “合欢花绣得不错。” 阮雪音一愣,心想这里面没有合欢花啊。然后她注意到那个“绣”字,看一看袖口道: “云玺说无论如何要有刺绣,造办司的人也坚持,说夫人的宫裙没有绣工不合规矩。我实在不喜欢衣服上有纹样,想着合欢花样子简单,看上去也清爽,便用了。” “合欢花的图样在宫中也常用,因为意头好。”他饮一口茶,闲闲道。 阮雪音点头:“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意头的花很少。它还能安神舒郁,养血消肿,药用价值也高。” 顾星朗凝她片刻:“继续吧。” “继续往前,西侧有一棵依兰树,整个煮雨殿总共三棵,另外两棵在正殿之后,因为高大,站在前庭便能看见。” 她在纸上三处分别写下“依兰”。 “再往前走,正殿门前东西两侧各有一个花圃,里面分别是马鞭草和犬蔷薇。” 顾星朗思忖:“这些植物,在宫中都少见。像犬蔷薇这样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曼陀罗似乎也是宫内不会栽种的。” 阮雪音点头:“莫说宫内,就是百姓家的院子,像犬蔷薇、依兰这样的花木也不多见。蔷薇种类千千万,珍夫人殿中那些个个都比犬蔷薇出名,观赏价值也更高。至于依兰,这种花喜欢温暖的地方,多分布于白国,祁、崟两国也有。可瑾夫人是蔚国人,庭院里竟种了三棵。”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推断也有漏洞:“还是说,这些依兰树先前就有?是我想多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道:“确实是她入宫后移栽进去的。那时候,她说她一定要闻到此花的香气才能安睡。” “可是依兰这种树,在苍梧那样冬季漫长又严寒的地方,是活不下去的。换言之,蔚国境内不太可能栽种依兰树。因为栽了也活不过半年。她怎会对这种花的气味形成依赖?” “你猜测她通医理,那么是否有可能,她了解这种花,喜爱它的气味,托人来南边三国寻得,再以特殊方法炮制留下气味?” 阮雪音想了想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也是我接下来要对君上说的。” 她再次用笔尖指向纸上,“犬蔷薇泡烈酒,饮之;马鞭草、依兰提取花油入香料熏之,或入香炉焚之,或以水扩香令气味弥漫室内,都会达到同一种功效。” 她圈出这三样东西,写下四个字:使人情动。 顾星朗脸色一变。 阮雪音却面不改色,继续道:“迷迭香本身并不具备这种效力,可一旦混入马鞭草或依兰花油,会让后两者效力加倍。”她圈出迷迭香,最后笔尖指向曼陀罗: “曼陀罗有剧毒,但少量使用泡入酒中,饮之会助人牵动情绪。比如有人在哭,你会更容易跟着他哭;有人大笑,你也更容易跟着大笑。比酒本身更让人有醉感。” 她终于说完,放下笔,抬起头,神情倒还自若,只是两颊边隐隐泛起了红晕。 顾星朗脸色却不太好看,盯着她沉声道:“你说还有问题要问我?” “是。” “问。” 阮雪音略一踟蹰,脸上红晕更深,但表情沉静:“入夏后,君上每每宿在煮雨殿,会否饮一种叫做嫣桃醉的酒?” “她说是她苍梧家中的特酿,每年入夏玫瑰盛开都会制作,最近这一坛是她亲自酿制。这酒虽有些烈,但清甜馥郁,入口花香满盈,夜里小酌一杯确实不错。” “那君上每每喝完,是否有其他感受?” 顾星朗看着她:“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他目光炯炯,比星辰更亮,此刻打在她脸上,让人心慌。她稳一稳心绪道: “适才说过,君上可以选择不回答。” 比夜色更静。挽澜殿内似乎连空气都停滞了。 “确实有。” 他突然回答。“但很难界定是否因为酒,或你说的室内香气。我既然留宿,有些事情自然会发生。” 阮雪音听懂了这句话,面上更红,但仍继续道:“但君上不只有瑾夫人一位夫人,可以对比。” 第四十三章 夏夜解语(下) “要说室内香气,她那里向来比别处香,她自己也一身玫瑰气。” “可煮雨殿的寝殿内却不是玫瑰香吧。” “确实不是。” “君上可识得这种香气?” “不识得。” “君上留宿煮雨殿,与留宿采露殿相比,”她再次顿住,觉得实在很难开口,又突然觉得自己何必深究这件事,还和他讨论? 因为她要查药的问题,便不得不摸上官妧的底。而此刻还加了一条,她很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但她问不出来。 “会不同些。在煮雨殿。”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踟蹰片刻,还是答了。 阮雪音愕然望向他。 “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 “此话可真?” “我既然答了,就没必要骗你。” 阮雪音仍是有些难为情,顾星朗的尴尬却在开口回答前已经被克服。 “你可知在宫中使用这些秘术,无论谁,都是要掉脑袋的。” 阮雪音意外:“这不能叫秘术吧?” “这还不叫?” “如果是秘术,君上不会浑然不觉。从药理上讲,这些方法所带来的效力都不算强,跟真正所谓秘术,也就是坊间流传那些,没有可比性。从实际症状讲,刚君上已经说过,只是感觉略有不同,却并无不适。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对身体亦无损伤。说得直接些,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手段。为的,也不过是邀宠,或者固宠。” 进入论事状态,她逐渐忘却尴尬,只脸上红晕还未褪尽。 “我的理解是,你刚奏了她一本,如今又在为她求情?” “适才不是奏本,此刻也不是求情,只是就事论事。我确实不太喜欢她,但不会因此说有失偏颇的话。” 顾星朗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君上下次去煮雨殿,可否看看寝殿后的区域,是否有园圃,或种植了其他植物?虽说从规矩上讲不太可能,但我今日毕竟没有看到。” “你认为你跟我说了刚才的话,我近来还会去煮雨殿?” 阮雪音一愣:“为何不?” “如果是你身边的人对你用手段,无论是否带来损伤,你会如何看待他?” 阮雪音默然片刻。“可她毕竟只是为了固宠。这难道不是后宫逻辑?我虽也不赞同,但历朝历代,这样的事还少吗?” “邀宠的方法很多。在这宫里,除非是不想承宠,否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但方法本身就是一种选择,足见一个人心性。这种事情,惜润便没有做。” 阮雪音无话可说。因为他是对的。她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因为我说了这些话,致使她受冷落。也许我想多了,一切只是巧合。” “我其实不太明白,你这种在意出于什么心理。同情心?” “如果惜润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待你是真心。至少是真的关心你。如果因此被你厌弃,对她不公平。” “一个对你使手段的人,能有多少真心?而且,这后宫中一共才几个人?她便如此费力固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为什么?” “我尚不清楚。但这世上的事情,动机不足的用力过猛就是问题。至少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她来自蔚国。” 顾星朗并不惊讶于她接的准确。“你清楚就好。” 阮雪音看着他,眼里泛起星星点点的微芒,就像湖水泛起涟漪:“你确实厉害。” 突如其来的赞美叫人猝不及防,顾星朗一时不确定她是褒是贬,稳住神色道: “何出此言?” “整个青川都认为崟国最不安分,也理所当然以为你最在意崟君。但君上似乎对蔚国同样忌惮。明明从国力上看,蔚国是最弱的。” “但从牌面上看,蔚国已经不是最弱。” “的确。” “我一直很想知道,五年前竞庭歌为何下山入苍梧?” 阮雪音沉默。倒并不完全因为有关蓬溪山的事不能说,更因为这件事讲起来颇费劲,还会牵扯到一些别的事情。 顾星朗对于她的随时沉默已经习以为常,无所谓道:“哪天你觉得可以说了再告诉我。” 阮雪音不回答,转而道:“我入祁宫是为向君上借一物,之前已经说过。” 来了。 顾星朗不动声色:“你要借什么?” “河洛图。”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认真盯着他的脸,不想错过任何表情变化。 但他没有表情变化。 “你知道?” “算是知道吧。” 阮雪音略一思忖,“因为这祁宫里值得我来借的只有它?” “这个只是原因之一。”顾星朗饮一口茶,语气似在说一件寻常事:“你入宫的头两个月,日日在宫中转悠,唯独没去过寂照阁。这还不明显吗?” 阮雪音恍然:“是我大意了。跟肤色的事情一样,刻意就是问题。这还是你教会我的。” 顾星朗笑笑:“承让。” 阮雪音叹息:“我们随老师闭关蓬溪山十几年,与人打交道太少,学了很多,实战经验却几乎为零。很多道理,确实要实践起来才能发现问题。”她看向挽澜殿内那些高大的悬铃木,夏夜晚风带来泥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想来我师妹当年初入苍梧,也应该遇到了不少问题。” “看她这几年在蔚国的表现,这些事情应该难不倒她。”顾星朗闲闲道,“论谋略,你们俩谁更厉害?” 阮雪音一直在说话,此时亦觉得口干,拿起白玉杯小口小口啜着茶,缓缓道:“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她用三年时间帮慕容峋赢下四王夺嫡之战,这两年又辅佐新君治理蔚国,颇有成效。论战绩,我是绝对及不上她的。但若只论实力,我自信不比她弱,至少也能打平。” 在顾星朗至今二十年的人生里,他确实没见过能这么说话、能说这种话的女子,何况她还很美。 美丽且**的女子不是没有,晚苓就是,而且已经非常突出。 但阮雪音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美且有才的定义。她,以及她的老师,她的师妹,拥有的不是才华,也不单是才学,极可能是不输于男子的才能。 她此刻坐在这里跟他谈的事情,包括之前那几场聊天所表现出她对人性、对世界的理解,甚至超出了大祁许多朝臣。 他看向她,眸中星光涌动: “可惜她入蔚国做了谋士,你却来这里做了夫人。你们的实力高下,恐怕永远无法被证实了。” “为何需要被证实?” “不被证实的实力,如何能叫实力?” “需要被知晓、被认可、甚至被仰慕的实力,才需要证实。这三项我都不需要。” 第四十四章 忽而今夏 顾星朗心中微震。曾几何时,他也这么想。 “且这青川四国中,崟、白、蔚任何一国都可能需要我这样的谋士,唯独祁国不需要。因为祁国有你,只论谋略,我和我师妹都未必如你。这也是老师说的。” 这是一句严重恭维。 他眼眸里再次掠过星光,嘴角不自觉就要上扬,到底忍住了。 “如果有选择,你愿意做夫人还是谋士?”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是老师替我选了这条路,我也许就在蓬溪山一直呆着,最后活成她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他再次心下一动。 十四岁以前他也没想过这种问题,以后要怎么样,成为谁。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赋卓绝的皇子,倒也心怀天下,只是没那么心系朝堂。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他从小就以最近的距离看,如果可以选择,父君那样的人生非他首选。 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择了这条路,他也许就等着成年,出宫开府,做一辈子逍遥王爷。如果三哥需要帮忙,他也会尽心辅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条他该走的路。母后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觉得母后当年那番话,或许真的也是在保护他。或许在母后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没有哪条更好;她的两个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轨道上走下去,稳稳当当,甚至相互扶持,已经是最好。 他从来没想过,也许母亲也并不觉得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释然,复又看向她,眸中星光变得柔和。 “不可惜吗?” 她知道他在说,一身本事却无所用。 “我四岁入蓬溪山便开始修习跟观星相关的所有,同时读史、学医,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天长日久,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里获得了快乐,觉得丰盛充实。我以为这也是一种有用。有用和无用,到底以什么标准判断,这是一个问题。” 顾星朗点头:“一个全然自由的人,可以这样去看待事情。但对有些人来说,不能换角度,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着满朝文武、霁都皇城和绵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么?” 顾星朗回忆一瞬,看着她平静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注)” 他的眼睛因为说这句话变得更亮。 她的眼睛却因为听到这句话骤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说能征善战者方能坐拥这万里河山。但雪音认为,能讲出这翻话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看见君上与珮夫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 时间重新流动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没说完。药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图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每天一个时辰永远不够用。说着说着,话题便会偏出十万八千里。 不等顾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两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说。 涤砚侧身,那抹深涧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澜殿。 如此夏夜,极其平常,就像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夏夜。繁星漫天,晚风在长廊、树林和每一座殿宇间传递花木虫鸟的窃语,明明不是橙花盛放的时节,那种香气却久久留在穿过挽澜殿那些夜风中。 顾星朗仍坐在露台上茶桌边,看着远处那弯弦月下沉,最后挂在一棵梧桐的枝叶间。 纪晚苓在披霜殿自己的寝殿中,从红木柜里拿出一只风筝,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她十岁,和一众皇子公主在夕岭行宫避暑。那天夜里风也这么大,穿过夕岭苍翠的山林沙沙作响,她觉得可以放风筝,宫人们却告诉她没有夜里放风筝的道理。 后来顾星磊带她到栖梦湖畔的草地,那里空旷,便于奔跑,也不会有大树挂住风筝。就是这一只,从颜色到形态都极普通的燕子,她不知道那晚他从哪里寻来的。但那或将是她此生放得最高的一只风筝。因为太高,几乎消失在夜色里。是顾星磊把它拉了回来。 前尘往事,在同样的夏夜被同样的晚风吹过来,人却不似夏夜风,年年月月,总有归期。 上官妧坐在妆台前,任细芜一点点替她卸着头饰。来祁国近半年,她向来不算白皙的皮肤居然白了些,看来南边三国女子皆肤白,确与气候水土有很大关系。但今夜的风,却很像苍梧的风,迅疾而带些凛冽,以至于这个夏夜,都突然很像苍梧的夏夜。 段惜润在庭院里给蔷薇浇水。她坚持亲自打理那些花,不仅因为花,更因为送她这些花的那个人。与上官妧一样,她也极爱惜容颜,白日里怕晒黑,于是都在夜里浇水剪枝。风有些大,吹得娇嫩的蔷薇花瓣洒了满庭。 顾淳风想起月初出宫,去西市坊拿为天长节准备的贺礼时,在泉街遇到那人。她迄今看过气质最好的男子,不过是三哥和九哥,他们一个如灿烂千阳,一个如朗月清风,且都天分卓绝,已经是她所能想象世间男子的极致。 那人却似乎不输她两位兄长,那么冷峻甚至有些阴郁的样子,居然不叫人害怕或反感,反而有种气吞山河之势,让人心生敬慕。那天的风也像今夜这般大,他的竹斗笠被吹起来,她一直忘不掉那张脸。 阮雪音坐在疾驰的轻辇上,风将鬓边发丝缠起来拍在脸颊,她捋一捋,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只有极淡的薄云偶尔遮住星光。崟国的星空没有这么亮,天也似乎没有这么高。她生命里的很多个夏夜已经过去,在那一千多个夜晚里,没有哪一夜如今夜这般。 她似乎遇到了一些极珍贵的瞬间,心中又无比清楚那些注定只会是瞬间,倏忽到来,转而逝去。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和事,终有一天将与自己完全无关。 人生便如时间本身,似一条长河,偶有交会,最终渐行渐远。到她返回蓬溪山那日,不知这祁宫里是否还是这些人,是否还有这样的夏夜。 那弯弦月从挽澜殿的梧桐枝上掉下来,挂在了另一段更低的枝头上。露台茶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两盏被用过的白玉杯,在月光下泛着极似月光的莹白清辉。 第四十五章 明月不知心底事 自景弘四年始,每月二十六是淳月长公主回宫省亲的日子。历代公主省亲的规矩虽各不相同,也因人而异,但这样的短周期、高频次实属罕见。主要因为顾星朗即位时年纪尚小,所谓长姐如母,因此即便淳月出嫁那年当今君上已经十七岁,仍然设了这样的规矩。 顾星磊排行第三,淳月第五,顾星朗第九。顾星磊薨逝,对于顾星朗而言,至亲其实只剩淳月一个,因为他们都是定惠皇后所出。 顾淳月性子内敛持重,跟他们三人的母后很像。就连对于那个流言,她的态度也一直微妙:从未表达过怀疑,亦从未表示过相信。 缄口不言。 相比淳风一边倒的明确信任,淳月的沉默有些叫人失望,但这很符合她从小到大的行事风格。且无论是否疑心过,她终究会站在自己的嫡亲弟弟这边,助他守护这顾氏江山。 姐弟俩从未明言,但当初顾淳月提出要嫁纪平时,顾星朗便知道她的用意。 和纪平自幼相识的情分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对方是纪平,纪家大公子,最可能继承名相纪桓的衣钵。 纪氏几代忠良,是大祁名望最高、权势最盛的士族。这样的家族,当然要笼络,更要提防。 而对于纪家而言,长公主下嫁,自然是无上荣耀,哪怕这皇恩或许并不单纯。 忠良之人不怕窥视,亦不怕考验。只要你真忠良,且能代代延续。 “前些天君上抱恙甚至取消早朝,淳月心急如焚。又听说挽澜殿设了禁制,除侍疾的珮夫人外任何人不得探视,好几天竟是半点消息也无。”她眉头微蹙,似乎再次陷入前几日的焦虑情绪中,又有些责怪意味,放低声量道: “这么严重,好歹让涤砚来跟姐姐知会一声。这几日大好了,也不见你报平安。若不是晚苓那日回来,姐姐至今还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顾星朗眉心微蹙:“她也跟姐姐说了?” “当然没有。她每次回来就呆不到两个时辰,用过午膳便得回宫,多是花时间陪伴双亲,哪里有空与我这个嫂嫂闲话。不过是纪桓大人怕我着急,略转达了几句。”她饮一口茶,复又看向他:“听君上的意思,姐姐不能知道吗?” 顾星朗见她真有些动气,缓声道:“生个病而已,哪里又有多要紧?总归没过几天也大好了。” “纪桓大人虽只寥寥数语,淳月亦能听出彼时情况凶险。好在太医院那帮人没白拿这么些年俸禄,这张玄几也是个有用的。” 顾星朗松下一口气,心想纪桓总算没多说阮雪音的事,却听得淳月继续道: “不过君上此次为何指明珮夫人侍疾?她——” 她没再往下说,因为这层担忧自阮雪音入宫便广泛存在于顾氏皇族所有人心里。一个拖长音的“她”字已经表达了全部意思。 “姐姐放心。” 淳月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便好。世事无绝对,尤其是本就没有定论的事情。但多一层小心总是好的。” 顾星朗微笑,将藕粉桂花糕推至她面前道:“也就每月二十八姐姐入宫,朕才命小厨房做,快用些吧。” 淳月笑道:“说起来相府里真做不出这个味道,也不知是藕不对还是桂花不对。”说着便拈一块放进嘴里。 “每次让姐姐带些回去,你又不要。” “为了我喜欢吃这藕粉桂花糕,又不满意相府里做的,三年里纪平已经换了十几位点心师傅。因着我上个月夸赞了新师傅手艺,总算消停些,若是见我从宫里往回带,说不得又要折腾了。” 顾星朗满意道:“纪平待姐姐很好。” “他一直待姐姐好,少年时候便是,你尽管放心。”此时四下无人,淳月在称谓上也放松些,“倒是你,我瞧着天长节夜宴上晚苓为你画那幅山河长卷,很是用心,你们,可是缓和了不少?” 顾星朗没有立实回答,他在犹豫是否将顾星磊案子的新进展告诉她。除了晚苓,这件事合该她知道,但—— 解释起来确实复杂,又要扯到阮雪音,且毕竟还未水落石出,于是只答道: “确实好了些。” 淳月颇宽慰:“如此甚好。去年她说要入宫,我也没多问,此事姐姐有责任。还好她来了只是使性子,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她犹有余悸,叹气道:“她那时候钻牛角尖,若真要做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是后怕。” 顾星朗拍拍她手臂安慰道:“晚苓一向识大体,不会冲动行事。你弟弟也不是普通人,懂得保护自己。姐姐无须将所有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三哥离世已经七年,想来她也渐渐接受,不会继续偏激下去。无论如何,少年绮梦,得偿所愿,姐姐替你高兴。你耐心些,多给她点时间。” 顾星朗淡淡一笑:“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成年人的世界里哪里有多少得偿所愿,不过是尽人事,但求心安。” 淳月怔了怔,柔声道:“这几年你又沉稳了不少,似乎,也冷淡了不少。”她心情复杂,不知是喜是悲,“你对晚苓,已经不那么执着了?” 顾星朗缓缓道:“有人告诉我,人生有一项重要功课叫作去执。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是哪位老人家告诉你的?你才二十岁,等到六十岁再说这话不迟。” 顾星朗心想是啊,这么老成的话,怎会从一个二十岁姑娘口中讲出来。比自己还老成。 顾淳月瞧着他脸上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里一惊。都有过少年时代,都是过来人,她太熟悉那种笑意。 “看来是一位姑娘告诉你的。不是晚苓。瑾夫人?珍夫人?” 顾星朗愕然:“姐姐怎么知道?” 淳月了然一笑:“因为姐姐也这样笑过,姐姐还看很多人这样笑过。大部分人的一生中,都这样笑过。” 毕竟只是少年,顾星朗让她绕得糊涂:“啊?” 顾淳月如释重负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刚至弱冠,后宫便突然这般热闹,你会不习惯。现在看来,多两个人陪你也是好的。我虽未与她们怎样相处,几次宫宴下来也看得差不多,这两个女孩子都没有大毛病,毕竟出身摆在那里,模样也都是拔尖儿的。” 顾星朗微笑,并不接话。 淳月看一眼窗外天色道:“快正午了,想来涤砚也准备要传膳,姐姐先走了。” 顾星朗意外:“不用完午膳再走?” “我今日去披霜殿用午膳,上次晚苓回府便说好了。” 顾星朗蹙眉:“姐姐可别去胡乱说话。” 淳月笑道:“姐姐在世为人二十三年,自问从未说错过一句话。” 顾星朗无奈笑道:“淳月长公主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祁宫谁人不知。” “你放心,你们的事情我以前不掺和,现在亦不会多嘴。但我是你姐姐,有些事情,总要心中有数。” 第四十六章 去岁如霜 祁宫里似乎每座殿宇都有四季,唯独披霜殿里没有。 那些芦苇从淡绿至荼白,又从荼白至苍黄,直至冬季枯萎,看着都是一样的寂静萧索。明明是生命力极旺盛、开花时极绚烂的植物,披霜殿里这些,却仿佛被锁在了某段固定时空里,永远散发着往事的气息。 顾淳月看着盛夏时节那些荼白色的芦花,转身对纪晚苓道:“我记得披霜殿二十年前便是这个样子,你入宫一年半,布置竟纹丝未变。” 纪晚苓笑笑:“我觉得这样便很好。一年又一年,看多了各种陈设变化,回头看还是以前的最好。” 淳月也笑道:“我们这些人啊,一个比一个念旧。年纪不大,都老成得什么似的。” 晚苓夹一筷子冬菇煨芦笋细细嚼了,缓缓道:“庙堂之中长大的孩子不就是这样。未历事而心先老。” 淳月敛了笑容,柔声道:“你比从前,不快乐了许多。” “月姐姐见我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起来你现在既可叫我姐姐,也可叫我嫂嫂。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月姐姐。” 纪晚苓莞尔:“自幼便这么叫,再改口也是不能了。月姐姐,磊哥哥,一切都还是昨天。” 淳月默然片刻。“晚苓,已经七年了。” 纪晚苓脸上却不见伤感,只是平静:“所以月姐姐不必担心,我也惯了。” “你们如今都这么平静,脸上不见悲喜,反而更叫我担心。” 纪晚苓想了一瞬也便明白这个“们”字里还有谁,“君上的性子,确实比以前冷淡了许多。” “他十四岁登上大宝,君临天下,承受了许多超越他年纪所能承受的重压。去年你入宫,我以为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这件事我做错了。”纪晚苓认真看向淳月,“从决定入宫,到入宫后我做的所有事说的每句话,都是错。月姐姐,我很抱歉。” 淳月温柔道:“我虽不知你是怎么想通的,但如今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晚苓意外,看来顾星朗没有对淳月说起阮雪音在查案的事。 只听淳月继续道:“既然已经入宫做了夫人,一生很长,总要和身边人好好相处下去。当今君上是值得托付之人,尤其对你而言。” 纪晚苓放下手中那双象牙箸,抬眼四顾披霜正殿内,幽幽道:“月姐姐,那时候在宫里逛,我从未进过披霜殿。” 淳月点头:“母后和薛氏瑜夫人不算交好,你那时候总在母后的承泽殿,自然没来过。” “所以谁成想呢?当初怎么也料不到我会是景弘一朝的瑜夫人,会住进这披霜殿。就像我怎么也没料到,磊哥哥会回不来。” “如果三哥还在,你如今应该住在承泽殿。” “月姐姐,我并不在意这个。” “其实去年你要入宫,君上也是这个意思,他没想封你为夫人。你本就该为皇后。我猜时至今日,承泽殿依然是为你留着的。” “可我没想过做别人的皇后。除了磊哥哥。” “但你入宫了。你入宫了,却依然这么想,是同时辜负君上和你自己。” 纪晚苓叹气道:“月姐姐说得对。终归我如今心结已了,对君上,我会尽力。” 淳月眉心一动,面色不改,依旧和声道:“尽力,是什么意思?” “月姐姐,我需要时间。” “我明白。晚苓,你和君上自幼便在一处,是这后宫中其他人比不了的情谊。淳风总会出嫁,我唯一能托付的只有你。你要护着他。” 纪晚苓点头:“姐姐放心。” “说起来,你和珮夫人有往来吗?” 纪晚苓思忖片刻:“有过几次。” “你觉得如何?” 她想起顾星朗嘱托,终究是没说出此次治病的事来:“无事发生,晚苓只能凭直觉。她不太像来为崟君做事的。看起来,亦未存坏心。” “我出嫁前不了解蓬溪山,亦不了解惢姬大人,这几年偶尔听父亲和你哥哥论事,才有些概念。我总想着,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无所求,为何来祁宫?总不能真只是为嫁君上。” 纪晚苓笑道:“为何不能?这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们,有几个不想嫁他?” 淳月亦笑道:“你既知道,还不赶紧上他身边站着去。如今后宫里这几位,可个个不比你差。” “月姐姐说得是,何止不比我差,根本是比我好。此次天长节夜宴,或能边奏乐边起舞,或能边起舞边吟诗,还有奔星落雨这样的奇景。我那幅画了一个月的山河图,立时便逊了色。” 顾淳月也记起当日情形,感叹道:“这瑾夫人和珍夫人确实下了功夫,至于珮夫人,奔星落雨虽是奇景,却并不是她花力气筹备。说到底不过因为会观星,凑巧而已。” 纪晚苓忆起她入宫前三个月的肤色与疤痕,不知为什么,如今想来总觉得像故意为之,再加上她明确说过是来借东西。“她应该并无争宠之心。” 淳月看向她:“不求其他,亦不求宠,才更值得留意。不过说起来,我与她们往来甚少,但,”她顿一顿,缓声道:“不论其他,只论人本身,珮夫人才学出众,气质脱俗,加上那种仙气的长相,倒很像是君上会喜欢的类型。” 完全只是基于对一个人的经年了解而产生的,直觉。 也完全是随口一说。 纪晚苓却神色微变,认真看着淳月道:“月姐姐也有这种感觉?” 轮到顾淳月神色微变。 两人对视片刻,淳月笑道:“这些不过是闲来胡说,哪有谁应该会喜欢谁的道理?君上钟情你多年,你便是他喜欢的类型。” 纪晚苓微笑,低头饮一口汤,轻声道:“月姐姐与我同君上一起长大,可谓是如今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你我都有这种感觉,便不能算胡说了。” “你啊,总是想得太多。多思伤身。” 纪晚苓笑笑,转而道:“上次回府匆忙,光顾着与父亲叙话,也没多陪伴母亲,只略说了几句。母亲最近为纪齐的婚事,似乎很是发愁。” 淳月摇头道:“骠骑将军府的三小姐柴一瑶,你也是认识的,家世、容貌、气度皆是上等,年纪也合适,整个霁都城怕找不出第二位世家小姐与他如此相配。你那三弟,偏偏不肯。” “他刚满十八,倒也不必太急。” “双方父母的意思,只是订婚,过几年再成亲不迟。如今纪齐不同意,府里亦不敢声张,怕被柴大人知道了去。最近父母亲正同纪齐周旋着。” “他可说了为什么?” “一开始也是你说这个理,自己年纪尚轻,想要建功立业云云。当然很快被驳斥,自古男儿先成家再立业的不在少数,相国府家大业大,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昨儿被逼得急了,突然说他已有心上人,待功成之时便要迎娶人家。” “谁?” 淳月摇头:“他没说。我想着,约莫是临时编造的。” 纪晚苓却有些不确定。因为她突然想起此前蘅儿说过—— 一面而已,总不会真为了她? 第四十七章 众星罗列夜明深 是夜,阮雪音再入挽澜殿。 算上侍疾的五日,今夜是她第十次进来,已经非常熟悉这座殿宇里的光影,那些悬铃木在夜风中沙沙沙的声响,以及通往御书房那条鹅卵石径。 快到书房门口时她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今晚要把河洛图的事谈妥。其他所有都让位于这一项。 极少见地,顾星朗没有在批折子。他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样物件,正凝神看。距离有些远,但那物件通身晶莹剔透,在灯光下熠熠生彩,阮雪音还是看清楚了,是一只翠玉镯。 他看得很认真,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以至于她站在门口半晌,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阮雪音等了片刻,觉得再站下去有窥视之嫌,于是轻咳一声:“君上万安。” 顾星朗如梦方醒,不动声色将镯子放入一个描金小匣内,又将匣子推至书案一角: “今天这么快。” “涤砚大人在清晏亭附近遇上我正往这边走,所以比平时早。” 顾星朗起身走向露台:“你倒学会不请自来了。” 阮雪音笑笑:“总归君上会派人来接,臣妾略走两步无妨。” 许是两人真有些熟悉了,她讲话也不似最初那般拘谨。 “看起来你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的确如此。” 顾星朗停下脚步,饶有兴味看她一眼,“有备而来。” “君上觉得我哪天不是吗?” 他微笑:“确实。但今夜目的感尤其强,你站在书房门口我就感觉到了。” 他至圆桌边坐下,她也坐到他对面,场面自然得像发生过千百遍。 “所以君上知道我要说什么。” “还没有。” 阮雪音怔愣,有些不确定道:“君上的意思是——” “就是你理解那个意思。” 阮雪音瞪大眼睛看着他。 “很奇怪吗?宇文家毕竟称霸青川两百年,寂照阁的关卡岂是那么容易打开的。” 他想了想,有些不解: “你难道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惢姬大人总该心里有数。” 料是料到了。只是不料你答得这么爽快。 “到第几道门了?” 顾星朗思忖片刻,真的只是片刻,短到阮雪音没有察觉: “第四道。” 她再次目光炯炯看着他。 “你看着我做什么?宇文家也是一朝设一道,我们一朝解一道,节奏很合理。” 是还算合理。但也很不合理。 “也就是说,你还没解过,或者没解开?” “嗯。” 阮雪音第三次定定然看着他。 才坐下不到半柱香时间,顾星朗被她盯得发毛,咳嗽一声道: “自我即位以来的时局,你也闯关。” “我下山时,老师说凭你的本事,如果自即位起便开始破题,很可能已经走到了第六道。” 顾星朗挑眉:“七年开两道?惢姬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 “太祖、太宗、定宗陛下,他们都各开了一道。” “他们是一生开一道。” “所以咯。你是顾星朗。” 他看着她,并不接话。 “顾星朗是大祁百年,甚至青川三百年来脑子最好用的人。这话不只老师说,纪桓大人说,现在所有人都这么说。” 明明是句厉害的恭维,却因为氛围和事件,变得充满压迫感。 “那又如何?没人规定我一定要解寂照阁的关卡。” “打开寂照阁关卡,拿出河洛图,是顾氏皇族祖训之一吧。”阮雪音也不急,饮一口茶娓娓道:“怕是整个青川都盼着君上一朝通关呢。” “在这祁宫里,敢堂而皇之对我说出河洛图这三个字,还敢开口问我借的人,只有你一个。” “但君上并不意外。” “蓬溪山有曜星幛和山河盘,对河洛图这样的东西感兴趣,情理之中。”他拿起白瓷杯饮一口茶,“只是河洛图是皇家物,没有外借的道理。哪怕今日我已经拿到了,也不可能借。” “河洛图是宇文家的东西。” 顾星朗面色微变,定定然看着她:“是宇文家在保管的东西。没人知道它的归属。” 阮雪音莞尔:“所以现在是顾家在保管。蓬溪山只想借来一观,并不想代为保管。” “如何借法?” “给我一个时辰。” “拓印?” 阮雪音一怔,既而反应过来:“山河盘的拓本你看了?” 顾星朗随手理一理衣袍:“我是第一嫌疑人,自然要看。山河盘竟然可以拓印,虽没见过,想想也惊奇。你不是说山河盘和曜星幛都在不停流动?拓印难道不会破坏它运转?”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反正我不敢。” 顾星朗微微一笑:“你师妹行事倒是比你狠厉。” “何以见得?” “感觉。” “君上说自己从来不信感觉。” “有些感觉基于事实叠加,可以参考。” 阮雪音隐隐嗅到话题要被拉开的味道,于是不再往下接,转而道:“所以君上如何考虑河洛图的事?” 顾星朗拿起桌上的白玉杯开始在手里转,“你之前说已经攒够了跟我借东西的条件,说来听听。” 有进展。 阮雪音长出一口气,“其一,我解了战封太子案你的嫌疑,这份人情你也受了;其二,十天前我救了你一命,虽在意料之外,也算大恩;其三,” 她在心里确认一遍措辞,徐徐道: “打开寂照阁所有关卡,拿出河洛图,是顾史皇族使命,君上尽管嘴硬,到底是要做这件事的。如果君上方才所言为真,那么现在还剩三道门,河洛图于景弘年间被顾氏拿到,指日可待。” 顾星朗笑起来:“你对我比我自己还有信心。” 阮雪音却非常认真:“凭一人之力开三道,确实有些夸张。君上就没想过找帮手?” 顾星朗微微前倾,眸色沉沉看进她眼睛:“百年前太祖灭宇文,拆了皇宫中一切建筑规制,只有寂照阁留了下来,当然是因为河洛图。同样的,从宇文家到顾家,所有规矩都变了,只一样没变:寂照阁,只国君能入。” 阮雪音自然知道,整个青川都知道。 “君上认为,如今青川局势如何?” “山雨前夕。” “君上觉得还有几年?” 他知道她是问,还有几年可能爆发战争。 “那要看慕容峋的速度。” 阮雪音挑眉:“君上如此看得起蔚国?” “第一,崟国打不动。定宗时期你们有贺鸣将军都未敢妄动,如今有谁?且你那位父君向来喜欢暗地使劲,明刀明枪,不是他风格。当然,除非他还有其他准备,而瞒过了我放在崟宫的人。以阮家三百年来的行事之道,哪怕崟国出兵,也一定是有人起头,比如蔚国。” 这不是什么好评价,阮雪音却不以为忤,仿佛他口中的阮家不是自己母族。 “第二,蔚国如今的形势是他们一百余年来之最佳。慕容峋我少时见过一次,很有些我三哥的风采。上官朔谋略其实不输纪桓,奈何慕容翀(注)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如今新君即位,他也有了用武之地。更何况,” 他看她一眼:“你虽不说竞庭歌为何入苍梧,看结果也知道,你这位师妹是要将这蔚国谋士一做到底了。蓬溪山的眼光,我是信的。” “你就不好奇老师为何答应她帮慕容峋?” “我好奇啊,你不说啊。” 第四十八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只白鹡鸰从露台上空掠过,将夜色划出波浪状的缺口。 阮雪音意识到给自己挖了坑,有些无语,默默喝一口茶。 “所以在君上看来,你这一朝,是极可能爆发战争的。” 顾星朗凝她片刻:“我无意开战。但我无法保证他们能一直按兵不动。因为目前看来,蔚国很可能在慕容峋这一朝崛起。” 阮雪音很想问他是否有统一青川之心,很想问如果不开战,他如何实现“为万世开太平”,很想问他对天下的看法,还想问在他看来何为君、何为国、何为太平盛世。 但她忍住了。 因为这么说下去又会没完没了大战三百回合。 于是她继续自己发起这个问题的初衷。 “君上不想开战,又要守护祁国江山,保住大祁青川霸主的地位。除了凭借治国之才,是否有河洛图保驾,更为稳妥?毕竟宇文家靠着它称霸青川两百年。且以君上的天分才能,就不想在有生之年一睹河洛图,获悉它到底有什么神力?” 当然想。这个君位对他来说最有意义的部分,从来不是野心权力,而是能进寂照阁。解谜,对于一个脑力卓绝的天才少年来说是世界带给他的最大乐趣。 宇文家造了一个很有趣的游戏。 但他不想告诉她。因为他不想借。就算惢姬从无立场,如今竞庭歌在蔚国,那么蓬溪山便不是友。 非敌,不代表是友。 “我今年二十岁。我有很多时间。托你信心与吉言,到我离世之时,确有可能见到河洛图。” “君上有很多时间,大祁却不见得有同样多的时间。”她看着他,神情认真,“如君上所言,若慕容峋速度够快,若崟国有所准备,若白国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安分或者突然改变心志——战争爆发也不过瞬息之事,也许就在十年后,也许就在十年内。”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他不想顺着她往下接。 阮雪音放慢了语速:“但若在那之前,君上打开了寂照阁最后三道关卡,河洛图出,寂照阁金顶亮,其余三国忌惮,战争或许会因此推迟几十年,甚至更久。” 顾星朗淡淡道:“当年有河洛图,宇文琰还是死在了曾祖刀下。” 阮雪音平静道:“万物腐坏始于内。河洛图能助一国一朝掌控天下形势,却阻挡不了民心失、朝纲溃。宇文一族是自己先开始崩坏的。太祖陛下不过顺应了天道。” 顾星朗再次用那种星光满溢的眼神看向她。 全中。她说的每句话都是他的想法,已经不止一次。就好像他们过了二十年一模一样的人生。 这当然只是错觉。 “蓬溪山要看河洛图,仅仅因为好奇?” 阮雪音思忖片刻。关于原因,老师没说不能说。而此刻为表诚意,她应该说。 “我们怀疑,河洛图和曜星幛、山河盘有关系。后两者看起来是两件器物,也由我和师妹分别在使用,但它们其实很像。曜星幛上所有点、线、网,和山河盘上的图景是完全一一对应的。就好像原本是一张图,在天为象,在地成形,被人为制成了两张盘。” 顾星朗缓声道:“而河洛图据传纳天地五行,为风为气,为龙为水,乃天星之运,地形之气。” 阮雪音点头。 顾星朗继续沉默。 “君上或许不放心我师妹,这确实是问题。我答应你不会将河洛图的内容告知她哪怕分毫;老师早就考虑到这一层,下山之时,嘱我可以这样承诺。” “竞庭歌知道你来祁宫是为河洛图吗?” “知道。但若老师决意不让她参与,她亦不会坚持。毕竟蓬溪山中立青川三十年,此事关乎师门名誉。老师不会许她借河洛图帮助蔚国。” “你确定惢姬大人是中立的?她毕竟允了竞庭歌入苍梧。” 阮雪音沉默片刻。“就算老师有什么打算,也不会偏帮任何一国。老师为天下计。” 她眼眸明澈如山林深涧,看着他认真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只是万一,我师妹得了河洛图的奥秘意图借此助蔚,我亦会不惜一切帮扶大祁。绝不食言。” 顾星朗盯着那些深涧水色看,半晌道:“我何必冒此风险。” “我与君上作一个君子协定如何?” “说来听听。” “凭君上一己之力,或许能在有生之年打开那三道门,但只是或许。若雪音与君上一起破题,速度或许能翻倍,至少会快些,但也只是或许。成与不成,没人知道,所以拿到河洛图之前,君上不必允诺我什么。待真的拿到了,彼时时局一定与今日不同,到时候君上再来考虑,是否借我。但前提是,君上让我一同解寂照阁关卡。” 顾星朗微笑:“我若到时候仍然不借,你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为他人做了嫁衣。” 阮雪音无奈道:“此刻你不松口,我只能先出力。只盼大祁国君、青川霸主、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到时候能有些良心,别像今日般,知恩不图报。” 她字字发自肺腑,无一句玩笑,顾星朗却听得想笑。 “你解我嫌疑,帮我查案,还救了我一命,这些我都可以报答。只是你非让我用河洛图报答,这才成了问题。” “河洛图是我入祁宫的唯一目的,其他报答,我也不需要。那么这项协定,君上允是不允?” 顾星朗敛起笑意:“寂照阁非国君不得入。这是祖宗规矩。” 阮雪音终于有些恼起来:“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轻重也拎不清。提前数年拿出河洛图,和多带一个人进寂照阁,你猜祖宗选一个?若怕被宫里人瞧见,你在寂照阁方圆数里设下禁制,悄悄带我进去嘛。本来就是禁地,平时也没人敢去,稍作防范,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前两句实在不敬,顾星朗本来要恼。后半段出来他有些震惊,他还没听过她这么讲话,尤其那个“嘛”字。或许还是错觉,总觉得很像,撒娇。 阮雪音说完自己也有些头大。不止他没听过,她自己都没听过。那个“嘛”字是怎么回事,她干嘛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 空气突然安静。他不知道怎么接,她也不知道怎么圆。 “君上,亥时将至,该送夫人回去了。” 阮雪音如临大赦,也不敢再问顾星朗答不答应,嗖地起身行礼,然后随涤砚逃也似地出了挽澜殿。 第四十九章 随风潜入市(上) 泉街是西市坊附近的一条十字街,以正中一座古色古香的大理石喷泉为起点,四条街道分别向东、南、西、北延展,格局周正。 总共四条街,通通叫泉街。而沿着正西方向那条持续往前走五里,便到了西市坊。 “殿下出来得太频繁了,要是被发现,奴婢是要掉脑袋的。”阿姌快步跟在顾淳风身侧,声量压得极低。 顾淳风轻轻摆手,有些不耐烦:“哪里频繁了,上次出来还是七月初,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再说了,讲了多少回,就是被发现,我绝不会说出令牌是你找人做的。九哥顶多骂我一顿。”她停下脚步,表情严肃:“还有,要叫小姐,记不住是不是?” 阿姌无奈:“是,小姐。但咱们也别出来太久,午膳前还得赶回去。” 顾淳风睨她一眼,撇撇嘴道:“知道知道了,这都还没到地方呢你就催。” 顾淳风今日一身姜黄色描金穿花蝴蝶锦缎裙,相比她素日在宫中的装扮,自然是俗气不少,用料也差了不少。但配她每每出宫所扮演的霁都城内小户人家小姐这个身份,却非常合宜。 主仆二人在泉街永远熙攘的人潮中穿梭,顾淳风一边走一边扬着头东张西望,却始终没看到她要找的人,眼看西市坊就在跟前,只好从南侧小门一头扎了进去。 东市坊和西市坊是霁都城内最大的两个市集,汇集了青川各国各区域的商贩商品。东市坊相对小些,主营饮食,从熟食到生鲜包括各种肉类、海鲜、蔬菜、水果,应有尽有,四季不同。各色花鸟虫鱼,也都在东市坊。 而其他日常用度,从服装布匹到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手工艺品,无法被归类的奇巧玩意儿,甚至药材,皆在西市坊。 上个月天长节,顾淳风送给当今君上的那颗七彩琉璃镶夜明珠,便是在西市坊她一个“老熟人”那儿定制的。据说这夜明珠来自青川以东寞海之上一座孤岛,路程极远,去一次凶多吉少,取珠人几乎是以性命换之。且这夜明珠两百年才出一颗,珍贵非凡,因此报出天价。 这种极尽夸张的故事,阿姌从来不信。但顾淳风的可爱之处在于,哪怕她对这类说辞并不尽信,却乐在其中,享受它们带给她那种探险氛围,所以向来是照单全收。再加上那颗七彩琉璃夜明珠,确实惊艳,夜宴当晚在座众人看了皆是赞叹。 顾淳风进了西市坊,轻车熟路便向“老熟人”的铺位而去,圆脸八字胡的老板远远便见这主仆二人,脸上堆出的笑容比整个市集的气氛还热烈。 “小姐来了!” “鲍叔!” 阿姌很无语,心想老板就老板,还“叔”,堂堂一个公主,跟人家很熟似的。 顾淳风循例将铺位上各种瓶瓶罐罐一一拿起来看,又将最前排那些精巧物件儿挨个儿打量一遍,那叫鲍叔的老板待要开口推销,却见顾淳风回转身,歪着脖子踮起脚,不知在张望什么。 “小姐今日想买什么?这西市坊里各个铺位,哪怕新来的,鲍叔都认识。” 顾淳风犹豫片刻。“你可见过一位戴着竹斗笠,青衣,高高大大的公子?” 那鲍叔凝着神情想了想:“竹斗笠,还真没见过。这西市坊里人来人往,铺位繁杂,一般人进来,就是带着斗笠也脱了,否则行动起来多费事儿啊。小姐要找的人,是这里的铺位老板?” 顾淳风有些扭捏:“不好说。上个月我在泉街上遇到点麻烦,这人帮了我的忙,当时也没留下联络方式,这不想找他表示一下感谢。” 阿姌凑到淳风耳边小声道:“就说殿下定是来找那人,殿下还不承认。” 只是耳语,不会有第三人听见,顾淳风却被这两声“殿下”吓得不轻,狠狠剜她一眼:“再多嘴,回去把你舌头打上结。” 一壁说着,回头见西市坊里人潮如织,却哪里有那张叫人过目不忘的脸。一时有些失望,打算再回到泉街上转两圈,待要开口跟那鲍叔道别,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了胳膊就往外拉。 顾淳风吃惊,下意识便要呼出来,转脸见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一身玄衣,浓眉大眼,笑嘻嘻看着她道:“好哇,竟敢偷偷溜跑出宫,看我不到御前告你一状。” 淳风定睛一看,可不是纪齐那臭小子,瞬间翻脸道: “没大没小,现如今也敢拽我了。按岁数你可是要叫我姐姐的。” 纪齐身形高大,淳风个子只到他肩头,只见他略夸张倾了脖子作俯视状,一脸神采飞扬:“就你这幼稚劲儿,还想当我姐姐?我姐姐让着你,我可没这般好性子。” 顾淳风扬眉:“你这是翅膀硬了,要替纪晚苓把多年恶气一并出了?” 纪齐拱手抱拳,摇头晃脑道:“不敢不敢。谁敢找淳风殿下寻仇,便是当今君上也奈何不了你。” 他声量不大,却也绝对不是耳语,唬得顾淳风一个箭步上前捂住他的嘴:“嘘!你再给我大声!” 纪齐有些嫌弃地将她手拿开,撇嘴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动不动对男子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顾淳风反唇相讥道:“你刚不也拽我胳膊?到底谁不成体统?再说了,什么男子不男子,你还是小孩子!” 纪齐剑眉竖起:“我只比你小不到两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什么小孩子?” 顾淳风戏谑道:“是呐,听我姐姐,也就是你大嫂说,骠骑将军府要把柴一瑶嫁给你。你好像还不满意?”顾淳风后退两步,非常夸张地上下打量他两遍,“就你这副样子,柴一瑶这样的还不满意,你想娶什么天仙?” 纪齐不服道:“本少爷玉树琳琅世无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就娶不得天仙?” 顾淳风实在掌不住大笑:“玉树琳琅世无双,你怕是说的我九哥?”她压低声音推心置腹道:“那倒是没错的,九哥身边全是天仙,个个跟你姐姐一样美。” 纪齐不屑道:“那又如何?弱水三千,本少爷只取一瓢饮。且我要娶的也是天仙,论姿容气度,绝不逊于她们。” 淳风双眼放光,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赶忙凑近他认真道:“姐姐说你已有心上人,看来不是瞎编的。” 纪齐面有得色,却并不回答。 顾淳风穷追不舍:“可我九哥身边那几位不是普通的天仙。不逊于她们,还有谁?”她眨着眼睛想一瞬,“阮墨兮?” 第五十章 随风潜入市(下) 纪齐一个白眼翻过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 顾淳风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话听着耳熟啊! 是谁,谁说过? 她大脑转速直逼平生巅峰,终于想到上官妧曾跟她提过,这是竞庭歌说阮雪音的话。 可阮雪音是九哥的人啊。 这家伙总不会—— 自然不会。那他说的谁? 阿姌瞧着她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样子,无语至极,心想这还不好猜吗? 纪齐本不指望凭顾淳风的脑子能猜出来,想着自己东西还没买到,转身便要再入西市坊,却被反手拽住胳膊。 只见淳风凑上前来,笑容高深莫测,一字一顿道:“原来是她。” 纪齐挑眉,将拽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抖下去:“你倒说说看,是谁?” 顾淳风夸张捧腹:“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竞庭歌放着慕容峋不嫁,怎会跑来嫁你?” 纪齐神情瞬间严肃:“怎么不可能?慕容峋是君王,注定要三宫六院。她那样的女子,如何放得下身段与人分享夫君?她若嫁我,我发誓此生绝不纳妾,只把她一人捧在手心。” 最后半句话听得顾淳风鸡皮疙瘩直起,摆摆手不屑道:“有何放不下身段?她师姐不是照样嫁了我九哥。” 纪齐撇嘴:“珮夫人是来嫁人的吗?” 顾淳风语塞,继而有些愤慨:“瞧瞧瞧瞧,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说,九哥还偏不让我说。” 纪齐无语:“当然不能说,哪有防人还明白讲出来的。毕竟是帝与妃,都不要面子啊?” “可是九哥根本就不去折雪殿,这还不明白吗?” 纪齐瞪大眼睛:“你是说珮夫人入宫半年,至今还未侍寝?” 阿姌在旁默默叹气,心想顾淳风这大嘴巴的毛病简直登峰造极,让宫里一众人知道了都得气死。 顾淳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咳嗽一声道:“这些事情,等你姐回府时问她不就好了。她还不是一直没侍寝。” 纪晚苓入宫后的情形,纪齐大致有数,不是什么好事,因此并不接茬儿。但对于阮雪音,他却收不住骤然升起的好奇心,巴巴道: “不是,你不是说,她们个个美若天仙吗?关于珮夫人的容貌一直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她到底美吗?” 顾淳风歪着脑袋想了想,客观道:“美确实美,跟你姐还有其他人都不一样。没什么公主气,也没什么闺秀气,怎么形容呢,脱俗?说其他人天仙是为了强调美貌,她却真的是仙女那挂的。”言及此,她煞有介事摇摇头,“太没有烟火气,也不好。” 纪齐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若有所思道:“蓬溪山果然出仙女。她也是。” 淳风瞪着眼看他一脸花痴相,拍拍他肩膀道:“唉,本想着你要实在不喜欢柴一瑶,我或许能帮忙陈情,求九哥替你指婚。如今知道你心上人是她,罢了,这忙我也帮不上。” 纪齐急道:“竞庭歌和我哪里不合适了?她是蔚国第一谋士,我是大祁相府公子。蓬溪山以智著称,我们家书香名门;她谋略过人,我武艺超群。怎么看,都是旗鼓相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一连用了三个成语,可以说是用力非常过猛,顾淳风却并不买账,翻一个白眼儿道:“武艺超群这四个字呢,你还是别在我跟前用了,想想我三哥是谁。再说那慕容峋,也是以武艺和善战著称的。你呀,跟他们不是一个段位,就不要去争那个段位的天仙了。” 纪齐犹是不服,待要回击,却见顾淳风摆手道:“我出宫已有半日,赶着回去午膳,省得被人发现。”一边说着,目露“凶光”盯向纪齐:“今天见到我的事,要敢传出去半个字,瞧我怎么想方设法帮你们家迎娶柴一瑶。”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带着阿姌大摇大摆转身便走。留得纪齐在原地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没顺过气。 “殿下今后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了。什么事都往外说,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 顾淳风戳一下阿姌脑门:“你如今越发学乖了,居然教训我。他是纪家人,能出什么岔子。” 话音刚落,只见她突然一个急刹车站定,神情骤亮,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了过去。 阿姌循着她行进路线往前看,二里开外处,可不是那位戴竹斗笠的青衣公子? “总算找到你了!上次你救下我的荷包,我还没好好谢你。” “举手之劳,小姐不必介怀。” “那怎么可以,我——” “我顾淳风”几个字眼看要脱口而出,她悬崖勒马: “我是知恩图报之人,那荷包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是一定要谢的。敢问公子尊名?” 那斗笠公子模样倒英俊,气度也的确不凡,就是有些阴沉,叫人莫名紧张。阿姌心中打鼓,欲拉顾淳风走,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法子。 “贱名恐污小姐尊耳。在下还有事,就此道别。” 淳月上前一步:“你可是在西市坊卖东西?” 斗笠公子剑眉微挑:“为何这么问?” “上回你替我逮那人,就在西市坊门口,看你像刚从里面出来,手里却什么都没有。今日还是在泉街上,你仍然什么都没拿,看来并不是来买东西,那便是,在这里卖东西咯?” “小姐这番逻辑并不严谨。买东西也有买不着的时候,我出没于西市坊,手里却空无一物,并不代表我就在这儿卖东西。” 顾淳风点点头:“也是。” 那斗笠公子欠身致意,便要离开,顾淳风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他衣角,脸颊微红,“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斗笠公子沉默,似在考虑,半晌吐出两个字:“应仲。” “哪个应哪个仲?” “答应的应,伯仲的仲。” 她心里默念一遍,待要再说话,抬头却哪里还有那斗笠公子的身影? 阿姌轻推有些呆愣的淳风,焦急道:“小姐,子时已至,咱们真得回去了。” 顾淳风回神,四下里又望一望,无奈转身,朝着长信门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道: “阿姌,你说他像哪国人?是我们祁国人吗?” “也许吧。他姓应,这个姓在祁东还蛮常见的。不过这西市坊里,哪国人都有,这几年因为时局,也就崟国人变得少些。我瞧他个子高大,是蔚国人也说不定。” 顾淳风点点头:“你瞧他像做什么的?” 阿姌摇头:“奴婢瞧不出来。他看上去,有些凶。” 淳风睨她一眼:“那不叫凶,那叫气势。” 阿姌不动声色撇撇嘴,心想你对人家有意思,当然这么说。 “我瞧他通身气度,不像普通人。至少也是出身世家。” 阿姌乍舌:“哪有世家公子大白天带个竹斗笠在外面逛,也没有随从。” 淳风不服道:“万一人家掩了身份,外出游历呢?就像我这样。”她想起那张脸,那道挺拔身姿和总是负在身后的那双手,“我瞧着,很像。” 第五十一章 峰回路宛转 入夜,戌时,挽澜殿。 涤砚入御书房换好茶,看一眼埋头看折子的顾星朗,犹豫半晌道: “君上,您有大半个月未去过两位夫人那儿了。今夜如何安排?” 两位夫人,指的自然是上官妧和段惜润。出于种种原因,这宫里虽有四位夫人,真正侍寝的却只有两位。 顾星朗不抬头,也不回答,目光在折子上从上往下快速地过,许久吐出四个字: “接她过来。” 挽澜殿的轻辇没有接过第二个人。且如果是瑜夫人,他会说“晚苓”;如果是珍夫人和瑾夫人,他会直接说这两个称谓;如果是淳风公主,他会用“叫”,不会用“接”。 这宫里只有一个人,他会说:她。 “是。” 涤砚领命,出得御书房对两名宫人道: “传辇,去月华台。” 阮雪音进来的时候,面色并不好看。她一向平静,脸上少有情绪,所以顾星朗乍看之下有些吃惊。 “你的嘴可以挂油瓶了。可惜这里没镜子。” 阮雪音极少听到这种比喻,因为在蓬溪山没人这么说话,所以“心头肉”才会留给她这么深刻的印象。此时这个也是。 但她不高兴,所以不想细品这个有趣的譬喻。可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撅着嘴,此时听懂了挂油瓶的意思,于是下意识抿抿嘴,试图收回去。 真是可爱。 顾星朗心里冒出这句话,然后觉得非常可怕,赶紧端起茶杯,饮一大口吞下,仿佛这样便能把那四个字浇灭。却听阮雪音清泠泠道: “君上出尔反尔,恩将仇报,臣妾如此已算客气。” 顾星朗哭笑不得:“我何时出尔反尔,恩将仇报?” 阮雪音走至书案外侧、他的正对面,义正严辞:“我为君上做了哪几件事,无需再反复说。君上却不愿带我进寂照阁。且只是进去,还不是借河洛图。” 顾星朗好笑:“你做这些事,都是你自己的规划,我从未说过你做到这些,我便会借你东西。如何叫出尔反尔?且我自问待你不错,挽澜殿的轻辇这宫里只你坐过,再怎样,也没有‘仇报’吧?” 阮雪音犹是不平:“利害关系,风险得失,上次已经聊透。对于君上而言,这笔交易稳赚不赔,为何不能答应?” 一个冷淡沉静仙女样的人,以聪慧著称似乎诸事尽在计算中的漂亮姑娘,此时因为事与愿违、棋逢对手,眼看要“打不过”,终于撅起嘴犯了急,画面是很养眼的。 顾星朗实在想笑,忍住了,看着她道:“过来。” 阮雪音一时怔忪,想了想侍疾期间也不是没“过去”过,于是绕过偌大的乌木书案走到他身边。只见他将书案一角累放着的三本书册推至眼前,明明只有三本,累起来却极高,因为每一本都很厚。 最上面一本能看见封面,却没有书名。 “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进寂照阁吗?” 阮雪音不解,拿起最上面那本翻开来看。书堆里泡大的人,手法极熟练,略翻几下便已心中有数。 这不是一本书,而是许多写满字的纸页合订成册。纸页并不统一,至少十几种,不同纸页上的字迹亦不相同。但都是关于同一人的记事,人称皆是陛下,阮雪音凝神看了片刻,确定不同字迹中的“陛下”是同一人: 宇文玨。宇文家第一位君王,立大焱王朝者,也是他修建寂照阁,将河洛图放了进去。 阮雪音心中疑惑,却并不着急发问,又拿起第二本看。人称仍然是陛下,纸页、字迹仍不统一,但所述事件却不像在说宇文玨。 她仔细看了几项,发现主人公应该是宇文家第二任君主,宇文玳。 第三本与前两本类似,只是“陛下”所指又换了人,是宇文玳的儿子,第三任焱君宇文琤。 妙就妙在,阮雪音仅仅是通过文字中提及的一些既定事实,判断出其叙述对象。还有很多内容,她从未看过。 关于青川各国君王的记事,她自问看得很全,包括所谓野史。这些应该也是野史,但看纸张字迹,又不像出自民间。 “这些,出自焱宫?” “不错。” 阮雪音惊奇:“怎会?” 顾星朗向后靠上椅背,闲闲道:“自古君王事皆由史官记录,但宫中这么多人,又哪里挡得住好事者写日志?譬如你最近夜夜来挽澜殿,我的史官并不清楚,就算清楚,我也可以让他不写。但挽澜殿当差的宫人却都知道,他们中但凡有一个人将它记下来,悄悄保存,便能传给后人。如果传承得当,传个百年千年都不成问题。” 阮雪音点头:“的确如此。且来自宫内的野史,比民间流传那些可信度更高。”她思忖片刻看向他:“这些是自太祖一朝起便开始搜集的?” 顾星朗淡定道:“是我十二年来的成果。还在继续。” 他说完看一眼她表情,淡定如阮雪音果然双眼放光望向他。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这很厉害。” 阮雪音不理会他自夸,心想他与她同岁,十二年,那么他是从八岁开始做这件事的。八岁,她入蓬溪山四年,观星的基础刚刚打好,青川正史一遍还未看完。而他已经开始搜集野史,且是难度极高的那些。 “你那时候并非储君,为何搜集这些?” 这句话纯粹是询问,没有其他意思,顾星朗感受到了,坦然道:“因为能读的已经读完了,又实在有很多好奇心,只好接着找没读过的。” 阮雪音慨然:“结果有一天还真能用上。”又若有所思,似颇有感触:“这么有成就感的事却不能与人分享,此刻拿出来,一定很畅快吧。” 对于酷爱读史、又自以为读得够多的人来说,这就像挖宝数年的人突然又发现了新大陆。她太明白那种快意。 顾星朗确实没跟别人分享过,一来没有合适的人,二来也没有必要。如今有了合适的人,一定程度上也有了必要,且对方完全理解并欣赏它的价值,这种感觉就真的—— 非常好。 但他沉稳了数年,已经不习惯放出情绪,只淡淡道:“有没有用尚不知道。寂照阁的六道门,是焱国六朝君王分别所设。从最里面那道开始,一朝一道,逐年往外修,如今剩下未解的三道,刚好是这三位的手笔。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一年设好关卡封了门,总要尽可能看完他们的一生,否则如何破题?” 第五十二章 暗香浮 阮雪音很是服气:“所以破题的关键,与他们人生经历有关?” “至少已经打开的三道门是这样的。” “你试过吗?果真这么难?” 顾星朗看她一眼:“我不喜欢浪费时间,若没有九成把握,便不会试。” “所以你一次都没试过?” “重要吗?” 阮雪音呆愣,讪讪道:“不重要。” 他将书再推近她:“去看吧。什么时候心得攒够了,我带你进去。” 阮雪音心下一喜,抱起那三本砖头似的册子,恭谨福身:“多谢君上。臣妾告退。” “去哪儿?” 阮雪音莫名:“回去看书。” “就在这儿看。” 她低头看一眼那三块砖:“这么多,我一晚上看不完的。” “谁让你今晚看完了?老规矩,每晚戌时过来,一个时辰随你看。” 阮雪音无语:“我夜里要观星,白日无事,正好看书。至于保密问题,宫人们甚少进我的寝殿,包括云玺。我也会格外注意,君上大可放心。” “第一,这三本册子不能出挽澜殿,因为没有复本,而你无法阻止意外;第二,我也是要看的。” “君上搜集了十五年,难道还没看完?” 确实看完了,但—— 他咳嗽一声:“看完和有心得是两码事。有时候想起什么,也需要查阅。” 阮雪音看着他:“我记得君上是过目不忘的吧。想查阅还需要翻书?” “翻书和翻脑子也是两码事。翻脑子累得多,想来你明白这一点。” “但我夜里需要观星,真的不能每晚过来。” 其实此刻若有第三人在场,会发现上述对话非常无聊,因为好几次这个话题都可以直接被终结,因为其中一方明明有准备,而他到此刻才使出来: “你可以看一会儿星星看一会儿书。你在月华台上不也是这样?” 顾星朗望向露台,阮雪音顺他目光看去,他们日常对坐的茶桌附近竟然多了一方软塌。 其实从最开始阮雪音说她夜里要观星,无法每晚过来时,他讲出上面这句话,后面的对话就通通没必要发生。 这种没话找话,或者一个简单问题翻来覆去讲的情况,只有两种解释:要么这两个人脑子不好用,如果是原本脑子很好用的两个人,只能说明,他们在跟对方说话时脑力严重减退。 至于聪明人为何会突然犯傻,原因往往不止一种,但这种情形下,通常只有一种解释。 按下不表。 “你不是要倚在榻上观星吗?这里也可以。” 大费周章。阮雪音无法理解。只能说这三本册子他真的很宝贝。 “但这里是平地,还是高台上比较——” “你不是有墨玉镜?还差这五米吗?” 她终于败下阵来:“我知道了。” 顾星朗满意,重新拿起书案上的奏折,不再看她。 阮雪音叹一口气,走至露台上瞥见那方软塌,通身乌木,整副织锦软垫上面铺着白象牙簟(注),另有两枚象牙白织锦靠垫,看着倒比月华台上的舒服许多。 她犹豫片刻,心想要倚在上面还得脱鞋,实在不太好。于是仍在茶桌边坐下,略一思忖,先打开了宇文琤那册。 却听得顾星朗的声音淡淡传来:“这软塌除了你没人会用,你穿着鞋上去也无妨。” 阮雪音蓦地抬头,隔着那么远距离,他的眼睛依然明亮如天上星,穿过夏末晚风静静照过来。 这人真是讨厌。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她面上微红,急中生智:“今夜我没带曜星幛,墨玉镜也没有,只看书,不需要。” 顾星朗挑眉:“只看书你出去做什么?露台上只有月光和星光,看得清字吗?” 阮雪音怔住,想想确是这个道理,又觉得马上站起来有些丢脸,于是坐着不动。 “进来。” 明明又轻又淡的一声,却叫人无法拒绝。她只好起身往里走。 太过听话。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顾星朗转头继续看折子,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 已是八月初,白天仍有些暑热难当,但夜晚已渐渐有了凉意。极淡薄的凉气混合着白日残留的暑气,竟被调和出仿若春日的温感。极淡的橙花香偶尔被晚风带起,更加深了这种如坠春日的错觉。 顾星朗被那若有似无的香气搅得心神不宁,终于忍不住道: “你这橙花香是自己制的?” 阮雪音正看得入神,仿佛听到有人说话,从那堆相当难辨认的字迹里拔出来,看向他,反应片刻方回过神来:“是。” “香气保留得如此之好。我第一次闻到几乎以为是橙花开了。” 阮雪音笑道:“君上第一次见我已经六月,怎么可能还有橙花。” 这个笑真的很难形容。顾星朗自认是极擅运用语言之人,但这个笑他无法描述,找不出任何词汇甚至譬喻。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 “我第一次见你是三月。那会儿正值橙花盛开。” 册封典礼。 阮雪音会意。 “不过彼时隔着那么远,君上可闻不到我身上的橙花香。” 她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困惑,抬起手臂轻嗅一下,“我白日不用香,身上的味道都是夜里留下的,此刻这个距离也能闻到吗?” 顾星朗突然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有时候风吹过来会闻到。侍疾那几日,也闻到过。” 那几日严格说起来已经算肌肤之亲。虽然只是手与背。 阮雪音自然也尴尬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接话。顾星朗却反应极快: “你那时候,为何抹得一脸黑,还佯装有疤?” 阮雪音讪笑:“君上这么直接问出来,臣妾该说实话吗?” 顾星朗意味深长看着她:“此时不说实话,便真要算欺君了。” 阮雪音想了想,放下书册,认真道:“老师告诉我,一个人的美貌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如果你暂时不知道它会带给你什么,或者要怎么使用它,不妨先藏起来。” “你倒不谦虚。” “容貌是客观事实,无需自夸也无需自谦,正常对待就好。我们两个很好看,不输青川大陆当世任何一位著名美人,这是老师说的。” 顾星朗眉心微动:“这也是惢姬大人挑学生的标准?” 阮雪音一愣:“这我倒没想过。也许只是凑巧。” “但竞庭歌却没有藏。我记得那时候她入苍梧,轰动青川,不仅因为惢姬的两个学生居然有一个下了山,更因为她美貌惊人,那些看着她入城的蔚国百姓甚至说,她的容色胜过他们的第一美人上官妧。” 第五十三章 玉碗盛来琥珀光 阮雪音歪着头想了想:“其实单论容貌,算是不相伯仲。但世人看多了出自王公贵族的美人,偶尔见到山林里走出来的,难免新鲜。更何况她一身学识本事,风华气度自然不同,所以显得更美些。我和她朝夕相对十余年,已经很习惯。反而此次来祁宫见到这几位,颇惊艳。” 顾星朗笑起来:“她也是这么看你吗?” “是吧。”阮雪音笑笑,“她和我啊,相看两厌。” 这种感觉很奇妙。谈枯燥的事情很尽兴,聊闲天时又很有趣。顾星朗细细回想,他的人生中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聊天对象。 淳风很有趣,但她幼稚;晚苓识大体,但他们聊天总是中规中矩波澜不惊。惜润、上官妧、三哥、其他兄弟姊妹、母后、父君、臣子们包括老师纪桓,他还想到很多人,没有人能这样和他聊天。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是向她打开的。 其实她也是。更久以后她才意识到,她和他半年内说过的话,超过了她二十年来的讲话总和。 “至于你适才说我师妹没有隐藏容貌的问题。她跟我不一样。她从来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学以致用,扬名四海,这八个字是她十岁那年讲出来的。对她而言,美貌也许是双刃剑,但它首先是一样武器。只要是武器,就得亮出来,锋芒毕露,这就是竞庭歌。” 顾星朗定定看着她:“所以她跟慕容峋是同一种人。” 阮雪音不假思索:“很像。” “这么确定。” 她想了想,开口道:“你之前问过我她为何去苍梧。其实不是不能说,只是解释起来太麻烦。原因一刚才已经说了,她要成就功名。大祁不适合她。崟、白两国她没瞧上。至于为什么不适合、没瞧上,之前已经聊得够多,想来君上心中有数。” 顾星朗略一思忖,用眼神表示同意。 “原因二,她和慕容峋在一起会事半功倍。不仅基于外界对慕容峋的评价,更因为,我看过曜星幛,他们两人的星官图非常合。” 顾星朗挑眉:“听起来像算命。非常合,是多合?” 阮雪音笑笑:“观星这件事,本就带几分玄学意味。”她停顿一瞬,表示接下来才是回答问题:“横扫千军,睥睨天下。” 顾星朗神色不变,眸光却闪了几闪。“曜星幛在这些事情上的准确率有多高?” 阮雪音摇头:“无法衡量准确率。但曜星幛上的趋势不会错。” “所以我极有可能在未来败给慕容峋?” “那倒不是。” “横扫千军、睥睨天下这种词都出来了,还不是?” “你的星官图也很强。” “看来你都看过。”顾星朗拿起白玉杯饮一口茶,闲闲道:“那你就没看看,谁能帮得了我?” 阮雪音无语:“若不是她当年下山央我看,我也不会合他们二人的星官图。整个青川茫茫千万人,难道我一个一个帮你合盘去看?” “你呢?” 阮雪音怔愣片刻才明白他意思,平静道:“曜星幛有一项规矩,或者说禁制:观星者不能看自己的星官图。” 顾星朗意外:“所以你从来没看过自己的?” “没有。” “看了会如何?” “没人知道。但老师也没看过自己的。我不喜欢拿这种事冒险。且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好奇。保持未知也很好。” 她身上真是完全没有阮佋(注)的影子。顾星朗暗想。蓬溪山是个好地方。 “君上,瑾夫人求见,说是新做了红曲蒸酥酪,特来请君上一尝。” 御书房门外涤砚的声音响起来。 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怎么她做的东西恰都是你爱吃的。想吃吗?” 阮雪音怔愣,心想人家做给你吃的,你问我做什么?于是只回答问题一: “这些甜食,怕是姑娘家都爱吃,也不奇怪。” 顾星朗默认她这句话是要吃,于是扬声道: “让她进来吧。” 阮雪音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识趣些,便要起身告退。却见上官妧一袭藕荷色轻纱罗裙翩然而至,相比她素日里的绛紫棠紫,显得温柔收敛不少,衬着夏末月夜色,画面很是动人。 她手提一个两层红木食盒,进来蓦然看见阮雪音,微微讶异,眼中失落一闪而过,向着顾星朗倩然一福,“君上万安。” 复又看向阮雪音,展颜而笑:“都说近来姐姐常在挽澜殿,果然不假。若非有姐姐壮胆,今夜我还不敢来呢。” 阮雪音一时没懂,顾星朗却哂笑道: “又是胡说。就你这跋扈性子,何曾怕过谁?” 这话虽似调侃,倒也显得亲近,上官妧心里一甜,娇嗔道:“君上好生偏心。说是有时间便会来看妧儿,吩咐无事不要来挽澜殿,又说夜里总归是批折子,不喜别人打扰。怎么珮姐姐便能坐在这儿,夜夜陪着君上。” 阮雪音心想还有这种规矩,顾星朗倒当真自律。 “知道还来,所以说你胆大包天。” 上官妧小嘴一撇,甚是委屈:“君上自大病初愈,已经快一个月没来过煮雨殿。妧儿心中挂念,夜不能寐,今儿个就是被责罚,也要见君上一面。” 这话说得情意绵绵,阮雪音听得寒毛直竖,心想我还在场呢,这么直接吗?悄悄瞥一眼顾星朗,对方显然也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道: “上个月病了几日,拖着许多事情未处理,最近确实不得空,便没来瞧你们。”他有意转移话题:“不是说做了蒸酥酪?” 上官妧这才想起来,提着食盒转身向阮雪音身边的四方乌木桌走去。 “咦,珮姐姐看的什么厉害典籍,竟如此厚?” 阮雪音这才意识到那三本书就在桌上,好在她适才与顾星朗说话已经合起,上面也没有书名。于是很自然将它们全部抱起,佯作为上官妧放置食盒腾出位置,然后起身朝对面的乌木书架走去,随意道: “几本史籍,我从前未曾读过,便问君上借来一观。” 上官妧瞧着她在这空间内行动自在,显然对御书房极为熟悉,一时有些捻酸,又不好表现出来,只从食盒里取出青瓷碗,放入同样精巧的红木托盘,并一把青瓷小匙,端起来款款走至书案边: “君上不喜甜,妧儿特意只放了很少的糖。”她说着,拿起匙子舀一小块,喂至顾星朗嘴边,“君上尝尝。” 第五十四章 花似雾里看 顾星朗不喜甜食,本意是想让阮雪音吃,谁知上官妧动作如此之快,三两下便喂到了嘴边。 到此刻他才有些后悔让她进来,平日里这样也罢了,谁成想她在人前也如此撒娇撒痴。 他不动声色瞟一眼阮雪音,见她已经回到座椅上,此刻正端着白玉杯小口喝着茶,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情形。 于是赶紧张嘴吞了那勺酥酪。仍是有些太甜,他微微皱眉。 阮雪音端着杯子啜着茶,心里默念非礼勿视,但总共就这么点距离,怎么可能没听到没看到。 不过是未免尴尬,假作不知罢了。 她暗暗叫苦,不知上官妧还有什么花样,这么腻歪的气氛,实在是多一刻都呆不下去。正寻思找一个合适时机起身告退,却听顾星朗道: “妧儿大夜里制了点心送过来,这份心意朕知道了。也快入秋,夜里风大,便早些回去休息。过两日若得空,朕来看你。” 上官妧不意他这么快便唤自己走,撇起嘴准备再撒一回赖,却见顾星朗已经伸手去拿折子,神色淡淡。 入宫半年多,他的脾性她也大致有数,知道此刻不能再闹,只好不情不愿盈盈一福: “那妧儿先告退。君上,别忘了要来看妧儿的话。” “嗯。”顾星朗已经打开折子,也不抬头,只轻声应了。 上官妧脸上的失落终是透出来,那转身也像是慢动作,好半天才迈出几步。 阮雪音一直不曾移动视线,只盯着茶杯底。真的能看见杯底,因为茶早就喝完了。但她不敢看别处,怕尴尬,此时见上官妧开始往外走,终于松一口气,抬头却见她停了脚步盯着自己在看。 她理解了一下她的目光,发现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手里的茶杯。 但她没能理解那目光的含义,有种,芒刺之感? 总之不是什么好意。 她有些不安看一眼手里的茶杯,莫名其妙,再抬眼对方已经出了御书房。 顾星朗依然埋头在折子里。阮雪音回头望向露台外月色,应该尚未到亥时,她还有时间。 于是起身去乌木书架边,将宇文琤那册拿下来接着读。 约莫过了半柱香时间,顾星朗结束批阅,起身走到露台前望着渐沉的夜色,开始活动脖子,伸展胳膊。 动作搅动起空气的流向,阮雪音感觉到了,抬头见他正在伸胳膊,有些吃惊。他向来沉稳内敛,姿态完美,明明长了张少年脸,却毫无少年气。但此时这番动作,倒非常有少年感。她见过的男子不多,但在有限的那些里,没有人像他这般,连伸胳膊都这么好看。 就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闲雅洒脱,又有些疏离。她突然觉得天底下应该没有第二个男子,如他这般适合穿白色。那也是祁国的君王色。 顾星朗感受到了那抹深涧水山林色,回头见她果然看着自己有些呆,停下动作,微微一笑: “今日欠你一碗红曲蒸酥酪,明日叫人给你送来。小厨房苦练了半个月,手艺应该又精进不少。” 阮雪音一愣,讪笑道:“今晚这酥酪本就是为你而制,哪里与我有半分关系。不过上个月我就想问,君上放着这么大的御膳司不用,倒设了自己的小厨房。青川各国皇室似乎没有这样的传统,我在书里,也没看到祁宫有这项规矩。” 顾星朗意态闲闲:“小厨房是我登基以后设的。御膳司人多手杂,要供应各殿饮食,不如小厨房用着安心。饶是如此,上个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阮雪音会意:“之前也同君上说过,这药本不是从口入,而是通过直接接触皮肤。确实不易防范。” “若照你所说,接触此药一个时辰后必会出现症状,那么这道题到目前为止,便基本无解。” “淳风殿下自然不会有问题。若是有人想借公主之手对君上下手,又不被发现,也难成立。因为淳风殿下无事。那天傍晚,君上真的没再接触过其他人与物?” “最近事情太多,我没空细细回想。且时间越长,印象越淡。如果是靠接触,要比饮食更难查,因为人在一天之中会有意无意触碰很多东西,别说你自己,就连时刻跟在你身边的人,也会因为习惯而忽略很多细节。” 他凝神片刻,“那天傍晚的一两个时辰内,我到底接触过多少东西,已经难有定论。只能尽量复盘。这件事涤砚在做。” 阮雪音瞧他这番话说得淡定,有些佩服:“你倒不着急。” 顾星朗一笑:“你不是说那人并未对我下杀手?既然未下杀手,我也不必慌张。不过从逻辑上讲,这真是一步败棋。他竟然对我出手,却不一击而中,白白叫我生出怀疑。除非他此刻已经出宫,否则我迟早逮他出来。哪怕如你猜测,对方其实是想试你,但对我动手,风险也未免太大。” 他复又看向她,眼神里有戏谑,又似乎有两分认真:“真是越看,越像你一手编排的救命戏码。” 阮雪英无语,瞪着眼睛看他:“你认真的吗?” 顾星朗再笑:“不认真。” 阮雪音更加无语,心想这人是太过自信还是心态太好?差点儿丢了性命,还能拿此事开玩笑。 她突然心念一动:“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他是要下杀手,但失了手。” 顾星朗点头:“我也想过。”复又看向阮雪音,“适才她进来,你可闻见那味道了?” “她走来四方桌边时,仿佛是有一点。但我急着去放书,没留意。适才她喂你吃酥酪,照理说距离够近,时间也不短,君上依然闻不到吗?” 她这话说得自然,顾星朗却不料还是被她瞧见了,一时尴尬,咳嗽两声:“我实在不识得那种气味,确实没闻到。” 阮雪音若有所思:“她的确玫瑰香气不离身,一般人很难发现。”又想起来什么,认真看向他,“不过我冷眼瞧着,她对你情谊不假。那种眼神,我在惜润眼睛里也见过。” 第五十五章 剖白 顾星朗神色变得有些淡,再次望向苍茫夜色。那眸光投得极远,祁宫里一座座殿宇亭台和那些高大梧桐,仿佛都在瞬间被越了过去。 “你读历史,懂得看时局,又不在庙堂中长大,想来比我们这些人更清醒。这天下不过是一盘棋,如今的祁宫也是一盘棋。包括我在内,惜润,妧儿,甚至你,都是盘上棋子。在外界看来,你们三人入祁宫,通通都只是政治联姻。甚至这个’联’字都用得不准确。且不论其他,单论这种关系的建立,其实几方都是受害者。都很可悲。”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意思,更意外于他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超出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男子的同理心。尤其,他还是君王。 “目前看来,惜润是个好姑娘;上个月的事若不是上官妧,她待我亦算很好。但我无法对她们放下全部戒备。”他眸光微动看向她:“对你也是一样。” 阮雪音不料他竟坦诚。 “我不太知道你与她们如何相处,但从有限所知的一些小事来看,比如惜润殿里那些蔷薇,你待她们也算有心。” 顾星朗一笑,有些自嘲:“你是否觉得我虚情假意?”他再次将视线投向远方,“我问她们喜欢什么,尽量满足,每隔十余天过去看看,甚至留宿,确实出于场面需要。但也不能说全无真心。只是这真心,” 他微微停顿,“准确来说更像一种责任。无论她们是否背负了使命入祁宫,作为女子,她们终究将一生托付给了我。那么我也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尽力,至少山雨来袭之前,给她们留些好的回忆。” 他收回视线,看向就近一棵梧桐盛大的树冠:“有时候想想,她们若不入祁宫,而是嫁给母国的王侯公子,便不必万里赴他乡,更不用承受来自夫君的提防。终归是我对不住她们。” 阮雪音动容。乱世争天下,青川四国各有谋算,他们主动送来女儿,又哪里能怪他? 在这一点上,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好。 “君上不说,其实没人觉得你防着她们,包括她们自己。相比较而言,君上对我才是真防,连折雪殿的大门都不曾踏入。” 她这话说得毫无波澜,完全只是客观陈述,没有任何暗示或弦外之音。但或许是因为内容本身,或许因为最后半句话的语言结构,尤其最后那几个字渐沉的语调,让人莫名听出些失落嗔怪之感。 顾星朗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他眼中仿佛星光漫溢,又在瞬息间幽深如永夜,似笑非笑看着她:“你是怪我没让你侍寝?” 阮雪音一愣,旋即大窘,两只手摆得如拨浪鼓:“绝对不是,君上切莫误会。”她慌张,一时竟真有些咳嗽。 顾星朗瞧她吓得不轻,心里好笑,面上仍是淡淡道: “她们俩的本事不及你万一。单是你这些天跟我说过的话,便永远不可能从她们口中说出来。且无论你未来会否帮阮家,崟国这两年不安分,是人尽皆知的事。” 这话算是回答了“不入折雪殿”的问题。然后他突然想到长久以来的一项困惑: “你初入宫时掩盖容貌,我以为是为避宠。但先前问你,你答的又不是这个原因。” 阮雪音此刻已平静下来,“君上明鉴。也确有这层考虑。” 这层考虑,自然是指避宠。 顾星朗挑眉。 她犹豫,心想他适才向我剖白了对于这场大型联姻的态度,我的想法,也未尝不可说,于是亦坦诚道: “我一直告诉君上,此来祁宫,雪音不为其他,只为河洛图。东西借到,完成老师所托,我便会返回蓬溪山。既然不会长留,便最好孑然而来,孑然而去。君上的后宫汇集了青川著名美人,以后还会更加热闹,自然也不差我这一个。” 顾星朗对于这套逻辑很费解。从名义上讲,她已经是他的人,天下皆知。都嫁了进来,难道还想走? “你是说,你看完河洛图,便会返回蓬溪山生活?” “是。” “可你已经嫁人了。” 阮雪音对于“嫁人”这个词非常陌生。尽管入宫为夫人确是这个意思,毕竟没拜天地,没入洞房,这夫君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与她概念中的成婚完全不同,跟她理想中的终身大事亦相去甚远。 “在蓬溪山的时候,我很少考虑嫁人的问题,因为每天都很忙。但尽管如此,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若要托付终身,必定是一生,一世,一人。绝不是与人分享夫君。” 她看着他乌黑明亮的眼眸,神情很是认真:“君上钟情瑜夫人,不知是否有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念头。当然,对于君王而言这并不现实,哪怕君上或许曾有此心。但对于我这样的普通人而言,这份理想却是有可能实现的。” 顾星朗有些怔忪。在更久以前的少年时代,他确实想过,如果有一天晚苓嫁他,他绝不会再要其他任何人。 那时候他不是储君。 他甚至觉得三哥要继承大统,晚苓就算贵为皇后,也注定要与人分宠,对她很是不公。 然而世事难料,无论人还是局面。很多事情都被时间改变了走向。 他和晚苓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哪怕如今开始结痂,那印记也像是会天长地久地留下来。而他也不可能再承诺什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他失去了这份自由。 气氛变得沉重。 顾星朗陷入纷至沓来的各种思绪。有晚苓,有段惜润和上官妧,有家国天下,也有过去、当下和未来。很多事情乍看之下是清楚的,一旦细想,就变得复杂而混沌。 阮雪音不知道他的千头万绪,只道是与纪晚苓有关。 她的心情莫名有些糟糕。 两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同时觉得,讨论感情问题,实在不如讨论其他事。那些在别人眼里费心费神的真真假假、计算谋划,此时在他们俩看来,都远比这些问题来得简单。 至少能理得清楚,不至于脑子越想越乱,心情越想越糟。 顾星朗沉默,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的坏心情从何而来,但她一向没什么情绪起伏,调整起来也容易。终归是别人的事情,就让他们去纠缠不清,自己一个局外人,何必跟着难受? 第五十六章 开门见山 但正如顾星朗所说,天下是一盘棋,皇宫也是一盘棋。阮雪音入了棋局,便不可能独善其身。哪怕她自己的目标和路径都明确,也很难不被别人的目标和路径,拉入漩涡。 便在第二日午后,上官妧来了折雪殿。 “上次说要向姐姐讨茶,姐姐一直不邀请,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还是那把甜糯嗓音,但语气已没有了昨晚的绵软。阮雪音脑中再次响起那一声声“妧儿”,觉得凉飕飕的。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是男子,或者也很受用? 云玺见她走神,伸出左手食指从背后戳一下她胳膊。 阮雪音这才回神,微笑道:“那日之后一直不得空,时间一长,便有些忘了。你要来,我总是欢迎的。” 云玺意外,又有些欣慰看向阮雪音,心想这说话之道倒比刚入宫时精进许多。 上官妧也不意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友善的场面话,微愣,继而灿然一笑:“君上近来夜夜接姐姐去挽澜殿,想来姐姐一颗心放在君上那里,也记不住我的事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阮雪音有点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妧却似乎并不打算得到回应,认真打量起折雪殿中的花植布置,啧啧赞叹: “不愧是曾经明夫人的住处,竟有一半植物我都不认识。据闻当年太祖陛下修建折雪殿,张榜招纳青川最好的匠师,光设计图纸就收了上千张,挑了七天七夜。待殿宇修成,又命人遍访青川大陆,寻来适宜霁都水土的各种珍稀花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史料中关于后妃的记载本就不多,入祁宫之前,阮雪音在惢姬调教下多是看君臣事,对此类信息知之甚少。入住折雪殿后从云玺那儿听来一些,加上明夫人实在出名,于是格外找了资料来看,这才基本清楚。 如今听上官妧娓娓道来,不由感慨,这些世家小姐果然个个做好了嫁入皇室的准备,对于天下事了解甚微,却对后妃典故如数家珍。 “从太宗到定宗,五十余年间折雪殿无人居住,竟还维护得如此之好,我也很诧异。” 上官妧转脸看向她,表情意味难明:“是啊,太宗和定宗陛下两朝都只封了三位夫人,全都住在其余三座殿宇。折雪殿空置五十二年,如今终于迎来了姐姐。姐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雪’字,当真是有缘。” 阮雪音不置可否笑笑:“折雪殿距离君上所居的挽澜殿甚远,太宗与定宗陛下既只有三位夫人,自然都安排在就近的殿宇。按规矩,这四座殿宇只能由夫人居住,折雪殿空下来,也就不奇怪了。” 上官妧眼中却意味更深:“算起来,姐姐是大祁立国百年来第二位住进折雪殿的夫人。都说君上冷淡姐姐,如今看来,姐姐倒像是要重续明夫人的无上荣宠呢。” 这两句话她凑在阮雪音耳边压低了声量说,以至于旁边的云玺和细梧都没有听见。 言语往来间两人已步入正殿。阮雪音也不着急接话,转头示意云玺看茶,待茶到人坐定,方缓缓道: “瑾夫人说笑了。我入宫半年多,少见天颜,最近去挽澜殿次数多些,主要因为师门的关系,君上有许多话想问我。” 上官妧饮一口杯中茶,似乎很喜欢,细细品了,方莞尔一笑:“哦?我还以为是姐姐侍疾有功,与君上情分大不同了呢。” 这句话里有话,阮雪音没想好怎么答,于是也拿起杯子饮一口茶。 “侍疾这种事,我也只是出力。终归还是太医里各位大人得力。” 云玺和细芜奉命候在正殿门口,此时殿内只有她们两人,上官妧亦不再压低声音: “可我听说君上发病那日,太医院忙了整整一宿,到第二日仍不见好转,涤砚才去披霜殿请瑜夫人。想来张大人他们最初也无计可施。怎么姐姐入了挽澜殿,情况便突然好转,彼时听着如此危机的情形,君上竟在五日后大好了?” “瑾夫人既打听得这么清楚,想必也知道,那日我恰巧在披霜殿,是随瑜夫人去的。我们到时,张大人他们已有法子,彼时君上也已经醒了。总归需要有人侍疾,君上不愿瑜夫人辛苦,于是留了我。” 那几日挽澜殿内的情形,顾星朗早已下了禁言令,因此阮雪音这番谎撒得理直气壮,无半分心虚。 “可我听说,那日姐姐回折雪店拿过一个小箱。” 她果然费了心思打听。 “事出突然,既然定下由我侍疾,自然要回去拿些日常所用。万一需要守夜呢。” 这番对答滴水不漏,单从逻辑上看,没有不合理处。上官云微笑: “姐姐果然厉害。” 阮雪音不解她所指,就是有些明白,这话也不能接。尚在夏末,紫砂壶中绿雪芽依然滚烫,她将两盏茶杯再斟满,并不说什么。 “此时只有我们两个,姐姐也不必费力与我周旋。我虽不知你入祁宫究竟所谓何事,但姐姐彼时肤色并非晒黑,而是用了栎实、五倍子、冬青叶和火炭母,具体调配方法和其他辅料,便不用我说了吧。” 尽管几乎确定她通药理,此刻听对方如此准确讲出来,凭阮雪音的心理素质还是感到非常,震惊。 这世上能让肤色暂时变黑的配方很多,有些非常逼真,有些却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阮雪音那几个墨玉瓶里的药膏,涂上去就很逼真。不仅逼真,还不会伤害皮肤。而上官妧这番话说得,明显就是知道这种药膏。 跟顾星朗所中的四姝斩不同,老师没说过凝黛膏是蓬溪山独有。但她习医数年,却也知道同类药物中,凝黛膏的配方极妙,绝不是一般人能制,也不会有太多人认得。 看几眼便能判断她涂了什么的人,必定医术绝佳。就算医术不佳,至少药理学得很好。 所以她是打算捅破窗户纸? “瑾夫人极懂药理。” 上官妧微笑:“不及姐姐。我虽通药理,却医术不佳。这四姝斩带来的病症,我便不会治。” 第五十七章 因风吹火 阮雪音确实没料到她会就这么说出来。因为承认,对她无益,甚至非常不利。 但这句话也很聪明,因为它同时指出了两件事:一,她识得四姝斩;二,她确信,或者说假装确信,此次顾星朗的命是阮雪音救的。 阮雪音来不及否认,也不想再否认,因为这时候否认已经非常无力。如顾星朗所说,她连续五日侍疾太不寻常,如果对方有心观察,她早就暴露了。 于是不再掩饰,转守为攻。 “你真的是上官妧?” 真是讽刺,两个月前对方还问过自己同样的话。 上官妧笑容恬静,无一丝惊慌:“如假包换。我经得住姐姐,或者任何人查。” 阮雪音盯着她的脸,确认对方神情坦荡,无一丝说谎痕迹。 “上官大人培养子女真是好本事。唯一的掌上明珠,蔚国第一美人,不但才艺过人,竟还研习药理医术,在世家女儿中实属罕见。却不是瑾夫人师承何处?” 上官妧嫣然:“总归不是惢姬大人。我没有姐姐与竞先生这样的好运气。” “但尊师也一定是了不起的医者。若不是你,我还以为这天底下只三个人认得四姝斩。” 上官妧但笑不语。 “只是你对我说出这些话,就不怕我告诉君上?” 真的很讽刺。三个月前她初入披霜殿,纪晚苓也问过她这么一句话。 上官妧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我就是不承认,姐姐怕也已经疑了我。否则君上不会一个月不入煮雨殿。” “君上不入煮雨殿,不是因为上个月那场病。” “那便是因为嫣桃醉了。” 阮雪音语塞。她比她以为的要聪明。 “珮姐姐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世人只知你会观星,却不知你一身医术堪比圣手,想必这也是蓬溪山的秘密之一?那么凭姐姐的本事,必然也知道嫣桃醉的道理。只是姐姐既无争宠之心,又何必去御前告状,离间君上与我的感情?” 阮雪音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她确实告诉了顾星朗,但没有想到顾星朗会因此生出心结,就此冷待她,她甚至还替她说过公道话。 但这些事可怎么说呢?就是说了,她又怎么会信呢? “听说君上最近也未去过采露殿。昨夜他也对你说过,近来事忙。你或者多心了。” 这句话是事实,但听起来亦很无力。 上官妧冷笑:“君上每天都要见你,哪里还想得起我们。” 直到此时,阮雪音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对方跑题了。 她本以为她来是代表蔚国一方刺探自己,虽然同时暴露了她自己也精通药理的事实,但从以秘密换秘密的角度讲,不算亏。 她甚至以为她会以此为入口,一步步探出自己来祁宫的真实原因,甚至揣摩自己或者蓬溪山对于青川局势的立场。 谁成想语境突变,她居然将重心放在了顾星朗身上。 “我虽来自蔚国,也隐瞒了自己通药理的事,但入宫半年,我自问对君上情真意切,从未做过半件有损于他的事。如今你三两句话便让君上对我生了嫌隙,看来姐姐是改了主意,决定争宠了。” 她这番话说得极快,也极重,那把甜糯嗓音比往常尖亮许多,锵锵而出如珠落玉盘,一张俏脸也因为情绪起伏而微微泛红。 阮雪音有些懵。这套逻辑她没听懂,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争宠的嫌疑。她根本没侍寝啊。 她望着上官妧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心里叹一口气。 老师常说,世间女子总逃不过一个情字。所以无情者至强,因为没有软肋。 果然不错。 无论上官妧是否带着使命入祁宫,瞧她今日模样,该是对顾星朗动了真心。 她突然觉得悲哀,为这棋盘上所有人。 既然要斗,何必有情? 她到此刻才彻底明白顾星朗昨夜那番话:都很可悲。其他人可以明争,可以暗斗,唯独这些被捆绑联姻的人,注定要在爱与恨、喜与悲、真心与虚伪之间缠斗。 而这些都是完全对立的情感。 风雨未至,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但谁知道晴日还能维持多久呢? 前所未有地,她对上官妧生出些怜惜。 “如果你今日来是想问我会否争宠,那么我曾同惜润说过,不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从未想过离间你与君上的情分。另外,”她犹豫一瞬,觉得也无不可说: “如果上官大人,甚至蔚君陛下想知道我的立场,我也可以告诉你:蓬溪山中立,我与老师一样。至于我为何来祁宫,这是我师门的事,不必要向你们交代。” 轮到上官妧怔愣。 她当然想知道阮雪音的立场,因是父亲嘱托。 她以为会是一场持久战,因为到目前为止,崟、蔚两国并未达成任何合纵之约,甚至连这种势头都没有。那么无论阮雪音会否帮助崟国,都与蔚国无关,也就没必要让她知道。 可她竟然就此表明了态度。 中立。那你来祁宫做什么?她虽不懂兵法,亦不擅谋略,但基本逻辑完备:中立者不是应该偏安一隅,静观其变吗? “竞先生自五年前入苍梧,一直辅佐君上到如今。”这里的君上,自然是指慕容峋,“蓬溪山的立场,叫人看不懂。” “这是你父亲说的?” 上官妧犹豫片刻,“是。” 阮雪音答得平静:“她确实是去帮慕容峋的,而且还会继续帮下去。这一点,你们不用担心,更不必因为想不通而对她生疑。” 上官妧苦笑:“君上对竞先生言听计从,一个谋士,居然住在皇宫,谁敢疑她?”她深吸一口气,似是叹息:“惢姬大人的两个学生,当真一个比一个厉害。此前君上防你,连折雪殿的门都不进,如今竟然夜夜接你去挽澜殿。” 又来了。 阮雪音无语。她无法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每晚都去,连她自己都闹不清楚。明明就那两三件事,他和她到底在聊些什么? 但有两件事,她很想要问她。一件出于需要,一件出于好奇。 第五十八章 唐突交心 先问第一件。 “上个月君上被四姝斩所伤,是不是你?” “不是。” 斩钉截铁。 “但你知道是谁。” “不知。” “那你为何在君上病发第三天,突然一定要入挽澜殿,听说还焦急异常。” 上官妧眼中只瞬间闪烁,旋即平静:“君上一病三日,连早朝都取消,甚至设下挽澜殿门禁,任何人不得探视。历来君王抱恙,哪有全然不许后宫嫔妃探视的道理?我猜想定是病势汹涌,这才发了急。” 她没有说实话,也没有回答核心问题。阮雪音决定继续进攻: “即便如此,你又如何知道君上中的是四姝困?禁言令已下,没人知道他病症。” 上官妧似有些绷不住,拿起杯子饮一口茶,只是很小一口,她却吞了很久。 “君上病发那晚,我的婢女细芜凑巧经过挽澜殿附近,眼见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便拉了宫人来问,得知君上高烧不退,且发了许多红疹。我一开始也没在意,到第三天,挽澜殿依然大门紧闭,我才怀疑起来。” 这当然是瞎编的,因为有漏洞。阮雪音不打算放过她。 “当晚瑜夫人、珍夫人和我都不知道君上病了,因为无人来传话。你既无意中知道了,又如此关心君上,居然没立时去挽澜殿?” 上官妧反应一瞬,很快答道:“毕竟是细芜悄悄打听的,涤砚大人没来传话,我自然不敢贸然过去。” 场面上勉强过关。但当然不是真相。 只能指望顾星朗继续查。 那么第二件。 “只是出于好奇,你可以不答。适才你说对君上真心,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于情,我不怀疑。但于理,你姓上官,你的国君姓慕容,你的故乡在苍梧,你的母国是蔚国,那么你——” 不是说不下去,而是说完了。她确定,到这里对方已经能听懂。 上官妧自然听懂了。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千百遍。从入宫那天见到他开始。时间流逝,她见他的次数越多,对待这个问题越严肃。 一开始她很恐慌,继而有些伤感,后来几近痛苦。最近两个月她纾解了不少,因为一定程度上,她找到了开导自己的理由。 “珮姐姐若以为我会算计君上,那你错了。蔚君和我父亲确实希望能从我这里,获得更多关于祁宫、关于君上的消息。我是蔚国人,不能不为国效力。但除此以外,我不会做任何伤害君上的事情。他是我的夫君。” 阮雪音不明白:“国与国之间的争斗,你真的了解吗?传递消息,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她顿一顿,觉得这话太直接,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来,“这跟细作有什么分别?” 上官妧眉心一跳,脸上竟隐有哀伤之色。 “君上也是这么看我的吗?在他看来,我和你没有区别,都不过是母国送来的细作?那他为何不远着我?” 阮雪音吃惊。这么娇蛮跋扈的一个人,此刻露出这种表情,真实的哀伤,便是她看着都于心不忍。 “没有这么严重。君上待你和惜润都很好,哪里会跟我一样?况且,你应该还没有回传什么消息吧。若有,他不会不知道。” 上官妧面色有些苍白:“你是说,君上也安排了人盯着我?” 阮雪音讶异:“他何须专程盯着你?自宫中向外面传递的信件,无论是何途径,哪怕信鸽,也都会被拦下查看,没有问题再放出。青川四国,无不如此,难道你父亲让你直接传信回去?” 对方的沉默耐人寻味。然后她转了话头: “所以粉羽流金鸟传信,是不需要文字的。” 阮雪音暗赞她反应快,既回避了不想答的问题,又将计就计把矛头指向了她。她想起那时候在披霜殿与纪晚苓谈话,对方表现也不错。名相们的女儿,倒是个个不辱家门风范。 阮雪音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不能说,遂坦荡道:“是。” 上官妧点头:“有时候真是羡慕你与竞庭歌。如若我能入得惢姬大人门下,练就一身本事,如今在这祁宫,也不至于进退两难。” “天若有情,天亦将老。何况是人。无论你练就怎样的本事,一旦动了情意真心,以你的身份与处境,便不可能不陷入两难境地。” 上官妧幽幽叹一口气:“我总告诉自己,蔚国乱局初定,新君初立,尽管这几年国力增长势头迅猛,到底无法与大祁同日而语。在我有生之年,这仗不一定会打起来。那么我便能安心呆在他身边。待我归于尘土,这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再怎样也与我无关了。” 阮雪音有些怜惜:“你这是掩耳盗铃。” 上官妧凄然一笑:“谁说不是呢。来霁都之前,我没想到会这样。你相信吗,我看到他那一刻,突然间忘了父亲嘱咐的所有话。后来他来了煮雨殿,笑得那般好看,对我那般温柔,我就想,我怎么能做哪怕一件不利于他的事呢?” 可惜阮雪音没听过淳风对顾星朗那句“为祸人间”的评价,否则此刻就是案例实证。但这一刻她完全相信了她,至少相信了她的真心,也相信她没有出手伤顾星朗。 但她一定知道是谁出的手。 上官妧见她不语,突然醒转过来,讪讪道:“也是奇怪,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她看着她,幽幽道:“君上也是这般喜欢同你说话吗?” 阮雪音无语,不知如何作答。却见上官妧起身,姿态神情已恢复往日模样: “今日跟姐姐已经说得太多,不便再留。”她看一眼殿门口,细芜手中拎着一个枫木盒,想来是阮雪音准备好的几罐碧潭飘雪,“多谢姐姐赠茶。希望姐姐所说中立之言,言而有信。” 她转身朝正殿外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身道:“今日谈话内容,姐姐可会告诉君上?” “不会。” 无一丝犹豫。 “为何?” “乱世飘摇,真心可贵。我不破坏美好的东西。只要你这颗真心,经得住家国重压。” 上官妧柔肠再触,定定看着她,心中百味杂陈。 “既如此,我可否也问你一个问题?” “姐姐请讲。” “你的药理是谁教的?” 上官妧微微一笑:“无可奉告,姐姐见谅。告辞。” 第五十九章 寒起肃王府(上) 同样是立秋,苍梧城的秋意就比霁都来得要早,主要因为昼夜温差大,而空气中的味道已经明显没了夏意。 距离蔚宫不过二十里的肃王府,是苍梧城内离皇宫最近的王府。四王夺嫡战开始前,慕容嶙是储君的最热人选,而肃王府的位置也一度成为解读圣意的重要凭据之一。 然而时移势易,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慕容峋。肃王府仍是离皇宫最近的王府,个中意味却完全改变。 距离近,也可以解读为一种桎梏,便于监视,从而防范。 两年以来,肃王和寿王都不曾上朝。寿王慕容峤疯癫,人尽皆知。相较之下慕容嶙却安静许多,只是闭门不出。尽管理由同样是抱病不适。 自崇和二年起,每隔两个月,慕容峋会入寿王府探望。此举虽耐人寻味,却也无人觉得不妥。毕竟他们兄弟二人同出一母,尽管是那场夺嫡战中斗得最激烈的两方,如今时过境迁,无论怎样浓烈的爱恨情仇,终归情分与他人不同,或许真的,也有许多话要说。 已经立秋,肃王府内的龙爪槐却还郁郁葱葱。按规矩,蔚国境内只皇宫能种植龙爪槐。肃王府里这些,还是先帝慕容翀在世时所赐。至慕容峋登基,也并未下令移除。 那些龙爪槐的树叶青翠欲滴,因为太过茂盛,如柳枝般一条条垂下来,观之如伞。王府内却寂静如冬日,两年了,无论什么时候慕容峋进来,都是如此。 仿佛这座府邸根本无人居住,死灰般的气息,就像一颗将死之心。 “皇兄打算一直如此吗?” 佛堂。大门紧闭。 慕容嶙跪坐于蒲团之上,手握一串念珠。适才慕容峋进来时,大门打开,佛堂内尚有日光,那念珠明明是淡黄色。此刻室内光线变暗,那一颗颗圆润剔透的珠子竟变成如深海般的蓝色。 “这串蓝珀念珠,皇兄倒喜爱了许多年。” 慕容嶙保持跪姿,并不回头,右手一颗一颗有条不紊拨着那些念珠,“臣弟是无用之人,哪里当得起陛下的皇兄二字。” 青川规矩,对于君王,无论为兄还是为弟,都自称“臣弟”。 慕容峋却仿佛并不在意:“如今时局,皇兄心里也有数。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青川局势必然生变。如今蔚国正值用人之际,皇兄兵谋过人,能征善战,若不出山,岂非可惜?” 慕容嶙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道缺口,那缺口隐晦而炙烈,仿佛地狱之火。 他站起身来,手中念珠仍一颗颗从指尖滑过,速度却快了许多。 “两年前胜负既分,臣弟便立下誓言,从此不问国事。陛下身边有竞庭歌,朝中有上官朔,后者还将上官妧送去了祁宫。论带兵打仗,你自己便是最好的将军,哪里还需要臣弟出山?” 慕容峋不疾不徐: “历来征战,若非必要,没有国君出征的道理。现下南北军皆已完成整肃,霍衍虽擅于治军,若论用兵打仗,却远不及皇兄。如今放眼蔚国,竟无一人比皇兄更能胜任。” 慕容嶙嘴角扯出一个奇怪弧度,以至于整张脸神情变得有些怪异,“你想让我,到时候为你带兵打仗?” “不是为我,是为蔚国。” 慕容嶙走近他,目光异常尖利,直刺进对方瞳孔:“若易地而处,如今我为君你为臣,我令你征战沙场替蔚国取天下,陛下以为如何?” 慕容峋对上他目光,神色坦荡:“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两年前若是我败,今日我甘愿受你派遣,为国领兵。” “哈哈哈哈——” 慕容嶙闻言大笑,竟有几分慕容峤的疯癫之态,“好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你,你怎么说都可以。” 他眼神微眯,目光变得幽深: “当初竞庭歌入苍梧,我就该杀了她。红颜祸水,是我妇人之仁。” “皇兄当初怕不是妇人之仁,而是别有心思吧。” 慕容嶙不怒反笑,那笑也寒入骨髓:“我当初是喜欢她。难道你不喜欢?但天下和女人之间,从来无需犹豫。我若知道她有这样的好本事,凭是如何的绝代佳人,也绝不会手软。” 他后退两步,笑意森然: “直到最近,我才一点点知道,她当初是如何说服南军倒戈,又收了北军四校的兵符,还让上官朔在最后关头突然支持你。” 慕容峋冷笑:“皇兄足不出户,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慕容嶙挑眉,似乎意外:“自然是她一点点告诉我的。” 慕容峋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慕容嶙一怔,继而放声大笑:“原来你不知道!她每隔两月便会过来一次,两年来从未间断,算起来,跟你来的次数相当。你竟不知道!” 慕容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来找你做什么?” 慕容嶙似乎极享受看到他此时模样,捏着手中串珠,笑得更加肆意: “陛下若好奇,大可自己去问她。她每次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那笑容高深莫测,但慕容峋是男人,如何看不懂?他骤然伸出右手,狠狠拽住慕容嶙前襟,面上一片肃杀: “你若敢碰她,便是这青灯古佛的日子,也休想再过了。” 慕容嶙冷笑:“那我倒要多谢陛下。如今这日子,跟死也没有区别。”他微微一顿,突然压低声量: “不过她前日来问了臣弟一事,臣弟倒愿意说与陛下听。” 慕容峋眸中肃杀未褪,依然死死盯着他。 “她来问我封亭关的事。” 慕容峋神色微变。 慕容嶙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我若是你,早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哪里会让她牵着鼻子走,如今还为顾星朗查起了案。” “她应该是受她师姐之托。” 慕容嶙笑得更加轻蔑:“啧啧啧啧,瞧瞧人家的本事,这便是你与顾星朗的差距。阮雪音入祁宫不过半年,不仅未伤及顾星朗分毫,反而开始帮他翻案,甚至拉上师妹一起帮忙。竞庭歌在你身边已经五年,你还拿不住她,连她来见我都不知道。” 他走进两步,看进慕容峋眼睛:“四弟,你不行啊。” 第六十章 寒起肃王府(下) 他太知道如何激怒他,但今日的慕容峋,已非五年前的张狂少年。出乎意料地,对方没有动手,甚至没有动怒。 “封亭关的事,当年是上官大人进谏,父君决策,你代表蔚国赴约,而我根本没参与。且本只是一场谈判交易,此后发生的事谁也没料到。这些在七年前早已昭告天下,交代得很清楚,她又来问你做什么?” 慕容嶙不意他如今性子竟收敛许多,有些意外,继而冷笑:“是啊,我们都没有参与,那么顾星磊算谁杀的?” 慕容峋语气平平:“嫌疑最大的,一直是顾星朗,这是来自整个青川的判断。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父君,不是你,更不是我。顾星磊之死,与蔚国并无关系。” 慕容嶙再次大笑,比先前更加张狂:“不错,不错。这些话,你回去同你那位大美人说吧。竞庭歌的本事我算是见识过了,你猜阮雪音跟她旗鼓相当还是更胜一筹?照这样查下去,封亭关的事早晚水落石出。” 他突然敛起神色,眼中竟有几分严肃:“我虽恨你,但也不愿蔚国的机会折在你手上。竞庭歌是一把利器,且已经自己送上门来,那便得物尽其用。这是我作为慕容氏皇族,对你的忠告。” 慕容峋微微皱眉:“物尽其用,此话合意?” 慕容嶙幽幽一笑,看向窗缝间挣扎着透进来的日光:“她不是蔚国人,来苍梧做谋士,不过只为了成就功名。但功名从来不是最能绑住一个女人的东西。”他将目光重新钉在慕容峋脸上:“感情才是。你要让她一心为你、为蔚国而永不动摇,就必须得到她的心。” 慕容峋心下一动。 “适才看你那副德行,怕是连她的人都还没得到。”慕容嶙嗤笑一声,“窝囊。当年她千里入苍梧,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可说是在青川当世所有骄子中选了你,哪怕彼时没有情意,至少不会完全无心。朝夕相处五年,竟还在原地踏步。我瞧你后宫里亦是无人,怎么,你打算等她功成名就收了心,再娶她做皇后?” 终究是嫡兄,慕容嶙对慕容峋的了解甚至超过竞庭歌。这番话句句在理,又字字诛心,慕容峋哑口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半晌,他沉沉开口:“她跟别的女子不一样。作为谋士,助我统一青川,最后名垂史册,是她人生理想。这份信念之强,足以让她永不弃蔚国。而感情,对她而言微不足道。你不了解她。她的思维方式,更像男子。” 慕容嶙冷眼睨着他,表情像在看一个傻子:“你还是不了解女人。她现在冷心冷性,是因为没有陷进去。一旦她把心给了你,所有事情都会不同。女人是感情的动物,这是天性,是造物规律,没人能违逆。” “我不愿意逼她。一生很长,她也会一直在,我等得起。” 慕容嶙突然怒从中起,压制住了,走回到佛龛之前,望向佛祖宁和悲悯的脸,语气大恸: “她当初到底为何要选你?如此儿女情长,如何实现我慕容一族的抱负!” 那哀恸在最后几个字上落至实处,愤慨之意瞬间充斥了整个佛堂。 慕容峋却无比平静:“皇兄放心,除了她,我对别人没有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柔肠。” 慕容嶙冷笑:“对于君王而言,没有’除了’这个词。一切皆可牺牲,一切皆可放弃,才是帝王之道。我明白这个道理,而你不明白,这便是父君更属意我的原因。” 这番话说时铿锵有力,语毕,他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突然觉得疲惫。 慕容峋感觉到了,转而去看他,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他们俩同出一母,其实长得很像。只是慕容嶙更像母妃,长久以来慕容峋都觉得,他比自己好看。 慕容嶙盯着佛像,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灰败,仿佛此时外面并不是秋日,而他正在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慕容峋踏入宫门时,酉时已过。他没有直接回御徖殿,而是屏退了大队随行人马,只留霍企和几名常伴侍从,径直朝皇宫西侧而去。 立秋之后,北国夜凉。通常傍晚降临之前,竞庭歌便会回静水坞用晚膳,一般而言,此后不会再出门。因此已经连续好几夜,沉香台上没有亮起灯火。 夜里她不去,慕容峋去沉香台的次数也相应变少。这也是为什么在后世那些关于沉香台的画作里,但凡有一玄一紫两道身影的,多是夏日夜景。春景和秋景只偶尔出现,而沉香台的雪景里,永远是空无一人的。 静水坞在皇宫西面的宛空湖边。慕容峋后宫无人,登基后迫于压力纳了两三位美人,但基本连人家的样子都记不住。他往西侧去,只可能是去静水坞。 霍启素来寡言,一路随慕容峋到了宛空湖畔,便带着几名侍从候在门外,并不进去。 慕容峋入得大门,几名小婢唬得赶紧伏地请安。绣峦是贴身侍奉竞庭歌的两名大婢之一,刚服侍完主子沐浴,正拿了一堆换洗衣服出来,抬头看见慕容峋亦是一惊。 “陛下万安。” 慕容峋微微点头:“她呢?” 绣峦恭谨道:“先生刚沐浴完,此刻正在卧房用燕窝。” 慕容峋闻言,抬脚便往里走:“忙你的吧。不用引路。” 两年前自慕容峋即位,竞庭歌也入皇宫,便一直住在这静水坞。两年以来,他和她日常见面多在沉香台,夏季往往在夜间,春秋则在白日,而冬季寒冷,竞庭歌冻得不爱出门,日日窝在有地龙的屋内。 也只有这种时候,慕容峋才需要到静水坞找她。 如今尚在初秋,又是夜里,陛下竟然这时候过来,不仅一众小婢,便是绣峦也颇吃惊。她第一反应是得进屋通报,但慕容峋已经说了无须引路,那她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心里一胶着,脚便像钉在了地上迈不动。犹豫半晌,反应过来奉漪还在里面,想来应是无碍,于是抱着衣物继续往外走。 而慕容峋已在顷刻间步入厅内。 第六十一章 兴师问罪 厅内自然无人。慕容峋直接往卧房而去。 如绣峦所言,奉漪在铺床,而竞庭歌一身烟紫色轻绸寝裙坐在红木圆桌边,正就着一只瓷碗,小口小口喝着燕窝。 她真是独爱烟紫色。从春到夏再入秋,所有衣裙都是深浅不同的烟紫,要到冬日才能见她穿雪青或黛紫。 都说竞庭歌美,但她的长相实在很难被归类。要说清丽,她比清丽要浓艳;要说美艳,又比美艳要清秀;若说妩媚,她又颇具英气;若说没有闺秀气,她举止气度又有那么些端庄感,某些角度甚至与纪晚苓神似。 慕容峋少年时是风流张扬的性子,喜欢点评各式各样的美人,但他点评不了她。 甚至她那双眼睛,明明该是杏眼,却又在外眼角处露出丹凤眼的影子。 而这分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眼形。 他站在卧房门口,静静凝着她。直至奉漪铺好床,转身骤然瞧见门口那道玄色长影,吓得一路小跑到门口,跪地拜倒: “见过君上。” 竞庭歌闻声抬头,见他悄无声息杵在那儿,脸上神情一言难尽,也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 奉漪和绣峦都是自竞庭歌入苍梧,就被从睦王府悄悄拨去侍奉的旧人,因此对于她见到慕容峋不起身见礼,也不称君上或陛下的情况,并不意外。 慕容峋敛了神色,向奉漪淡淡吩咐道:“你下去吧。” 竞庭歌挑眉,奉漪更是半步未动。 这里是竞庭歌的卧房,慕容峋一共也没进来过几次。有限的那几次,也都有绣峦和奉漪随侍。他们是君臣,更是年轻男女,依照一直以来的规则,或者说默契,自然不能在如此暧昧的环境下单独相处。 这跟沉香台那样的开放空间可不一样。 空气非常安静。隐约能听到外间庭院里,婢子们倒水捣衣的声音。 慕容峋见奉漪跪着不动,面色微冷:“怎么,如今连我都唤不动你们了?” 奉漪吓得不敢吱声,悄悄望一眼竞庭歌。竞庭歌待要开口,却听慕容峋加重语气又说一遍: “退下。” “君上吩咐,还不快些退下。”竞庭歌没见过他这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总归不好忤他意思,看向奉漪道:“去门口候着吧,有事自会唤你。” “出去把门关好,能走多远走多远。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 奉漪听了竞庭歌吩咐正往外走,闻言吓得又是脚下一滞。竞庭歌也被这话吓了一跳,瞪着眼看向慕容峋。 却见他回身看向还在门口磨蹭的奉漪,“要朕说第三遍吗?” 奉漪再不迟疑,抬脚快步急出把房门带好。在门口呆了片刻,左思右想不敢候着,于是一路小跑去外间找绣峦。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慕容峋一步未挪,仍旧站在门边看着他。 竞庭歌极少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有些心虚,又想了想自己并未做什么,于是低头继续吃燕窝。 还是没人说话。 竞庭歌吃得见了碗底,抬眼见他还站在那儿,终于忍不过,撂了雕花银匙看向他: “你这是受了谁的气?” “你去了肃王府?” 竞庭歌一呆,“慕容嶙告诉你的?” 他盯着她,并不答话。 竞庭歌叹口气:“这个大嘴巴。” 慕容峋的眸色终于因为这几个字变得幽沉,他莫名火起,勉强压制了:“听起来,你跟他很熟。” “五年前我初到苍梧,就时常出入肃王府,为了什么你都清楚。至于这两年,你既知道了,我少说也去过不下二十次,岂有不熟之理。” 她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像在讲一件寻常事,慕容峋却终于为此挪了步。 不过几步,他却走得极快,以至于封闭的卧房内都似起了风。竞庭歌虽不明所以,到底感受到那道寒意,下意识便起身往旁边让,却被慕容峋拽了手腕一把抵至桌边,两个人距离不过咫尺。 这种事此前从未发生过,竞庭歌初时有些慌,继而觉得恼: “我若告诉你,你一定不许。我只能悄悄去。” “事情已经结束,胜负已有了断,你还隔三差五找他做什么?” 她突热镇定下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说做什么?” 慕容峋眸色沉沉。 “对于慕容嶙和陆现那帮人,你是怎么想的,我就是怎么想的。我不认为需要为此再讨论。你登基不过两年,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这位子坐没坐稳,你知我知。他才26岁,能与青灯古佛相伴一时,谁能担保一世?” “他,我自会提防。无需你插手。” 竞庭歌粲然一笑,嘴角弧度让慕容峋在一瞬间恍了神。 “你要在有生之年统一青川,就没有这么多时间提防一个慕容嶙。我不是要防他,我是要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本来杀了他是最简单的方式,但你既在你母妃临终前立了誓言,便不好再违逆。那便只能,另寻法子。” 慕容寻脸色变了两变,本想问她打算怎么做,终究说了另一句话: “但你最近,是去问另一件事。” 竞庭歌无语:“这他也跟你说了。” 慕容峋很不喜欢听她讲这类话,就好像她和慕容已经嶙熟悉到,可以共同拥有秘密,而一起瞒着他。 他压制住翻涌的妒意,沉声道: “封亭关的事,蔚国早在七年前就交代得很清楚。你还想知道什么,不能问我,而要问他?” “我不觉得我还能从你这里问出什么。” 慕容峋身体前倾,更加靠近她,“你是认真要帮顾星朗查案。” “除了你,我还没帮过谁。” “那你为何一定要翻这件事?是阮雪音要你帮忙?” “她确实让我整理了山河盘上的线索。我欠她一份情,必须还,所以没拒绝。” “六月时你天天盯着七年前的盘面看,就是因为这个。”他眉心微动,“已经过了两个月,还没整理完?” “上个月我已经传信去了霁都。” 慕容峋眼眸中光线变得幽深:“那你还找慕容嶙问什么?” “因为看完那些线索,又从头想一遍整件事,疑点仿佛又清晰了许多。”两个人距离依然极近,但因为谈话内容和空气中的紧绷感,谁也没法生出其他情绪。 “我跟你说过吧,封亭关血战发生后那两年,直至我下山之前,老师,师姐和我曾不止一次聊起来,这场战役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明明每个环节都合理,却总透着荒诞。从起因到变数都很莫名其妙,经不起来自常理的推敲。” 第六十二章 春心莫共 “既然全盘合理,所谓的荒诞或许便只是一种错觉。这世上到最后都无法解释的事很多,你们要将每件事都翻得一清二楚,有时只是自寻烦恼。” 竞庭歌微微一笑:“那没办法了。蓬溪山的人最喜欢做这种事,解惑,推理,猜谜,翻查悬案。” “如果是我不希望你查呢?” 竞庭歌面色突变,长长的睫毛扇了两扇,眼中跳动起不安: “真的跟你有关?” “自然无关。” “从那日你看见我翻查山河盘,问我为何帮顾星朗洗冤,我就觉得奇怪。洗冤,这么笃定的用词。就仿佛你确定不是他。又仿佛你知道是谁。” 慕容峋突然松了语气:“这个重要吗?你来蔚国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来帮你,也是成就我自己。封亭关的事,我只出于好奇,正好要还人情,便顺道看看。我也默认此事与你无关,与慕容一族无关。但如果有关,”她神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有些肃穆—— “我就更需要知道实情。因为这会很大程度影响祁国对于各种事情的态度。且就算我不查,你以为我师姐不会查吗?如果让顾星朗先知道,被动的是我们。所以你若知道什么,最好现在告诉我。” 慕容峋沉默,似在思索,半晌方沉沉开口:“该说的,能说的,早已说尽。七年前顾星磊意外殒命封亭关,我们和崟国都将各自所知始末交代得清清楚楚,无一丝隐瞒。” “当真?” “当真。” 竞庭歌一颗悬心暂且落了地,然后意识到两人此时距离非常不妥,于是侧身不动声色向外挪。 慕容峋右手从始至终握着她手腕,左臂如常垂着,此刻见她想跑,干脆将左手放到桌边,把她整个将禁锢在自己和圆桌之间。 竞庭歌瞪眼看向他:“干什么?” “今日慕容嶙跟我说,我留你在身边五年,却至今什么都没做,很是窝囊。” 竞庭歌反应一瞬这话的意思,脸颊骤红,秀眉疾蹙:“这个混蛋。你听他的?” “就是他不说,我的耐心也有限。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五年已经是很长的时间。我天天见你,你以为我只想跟你讨论如何治国理政平天下?” 他的眼神变得炙热,语气像炎夏热浪一层层拍打过来。对于这件事,他已经暗示了快两年,上次在沉香台,终于明白讲出来,而她也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态度。 那么此时算什么?他是在告诉自己,他并不打算罢手? 不仅不打算罢手,而且准备,采取行动? 竞庭歌内心再是强大,毕竟只是二十岁的少女。她心里发慌,又不能表现出来,强自镇定了,再开口声音有些冰冷: “上次在沉香台,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你若把耐心放在我身上,那便是浪费时间,也浪费你自己的心力。整个蔚国多少名门佳人等着进你的后宫。你就放眼去挑,把她们通接进来,彼时春色满园,你总不会再一心放在这冷僻的静水坞。你现在是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一根筋转不过来。” 他却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竞庭歌,你对我,”他停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 她初时没听懂这句话,解读了对方眼神,方缓缓答:“自然是君主。你为君,我为臣,一直如此。” 慕容峋深黑色的瞳孔变得有些晦暗: “一直如此。从未有过别的吗?倘若我没有坐上这君位呢?” “君上,”她突然改变称谓,“这世上所有发生了的事,都是没有倘若的。你若总去假设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过,便是作茧自缚,自寻烦恼。” “只是假设,你就当我发疯。你此刻回答我,如果我没有登基,不是蔚君,你会不会做我的女人?” 竞庭歌只觉胸口一窒,连带着心跳都少了一拍。她无法理解自己此刻的反应,只能依照脑中所想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如果你不是蔚君,那我此刻必然站在当朝蔚君身边,为他谋事。你知道我要什么。这个时代对女子有太多不公。我只能抓住有限的机会,别无选择。”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是我的。” 这是一个陈述句,又莫名很像问句。 竞庭歌不明白今晚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对于这件事,他们为何突然便到了剑拔弩张、不依不饶的地步。 但其实跟人相关的事,从来没有哪一件是突然爆发的。如果你觉得突然,只是因为它还在暗流涌动时,你没有注意到。 或者你选择性忽略了,那些经年累月的翻涌与沉淀。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 “既如此,那我还等什么?” 她也根本来不及听懂这一句。 但直觉告诉她得赶紧抽身离开。 她被抵在桌边,退无可退,只能去掀他左臂试图强行突破。慕容峋的脸却突然完全挡住她视线。 下一刻,她的唇被封住了。 时间突然静止,仿佛河流骤然冰封。只有极短的触碰与试探,他撬开她牙关长驱直入,顷刻间搅乱一池静水。 四周温度几乎是在瞬间变高的。以至于她一时无法确定,那是来自唇瓣或身体的温度,还是沐浴后残留的余温。 他握着她手腕的右手骤然发力,而之前抵在桌边的左手此刻已环上她的腰,炙热的温度透过寝裙一层强过一层传至肌肤。 隔着层层裙纱,腰间还是迅速变得滚烫,她骤然醒转,使出浑身气力、几乎是用整个人去撞开他。 收效甚微,但已经拉出了足以动手的距离。 “啪!” 室内极其安静,连外间倒水捣衣声都不可闻。所以这一声听起来格外响亮,也格外叫人心惊。 她扬起右手给了他一巴掌。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两个人依旧站得很近,身体却已经完全分开。 但愤怒、失望这种应该在此时出现的情绪,通通没有出现。 两个人都有些呆。 慕容峋自然是没挨过掌掴的,便是父君都没对他动过手。 竞庭歌当然也没扇过别人巴掌,尤其对方还是国君。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 竞庭歌心跳依然很快,虽然时间极短,但他适才发了狠,所以她此刻觉得嘴唇隐隐发胀。 谁也没有看谁,两人就这样没有任何交流,静静站着。 又过了片刻。 他突然转身走了。 第六十三章 不羡白玉杯 南国初秋。 阮雪音托着右脸颊盯着眼前那张信纸看。就是七月中旬粉羽流金鸟带回来那张,和那些绢帛一起。 她当时只顾着看绢帛,扫了一眼信纸内容并不满意,于是没细看。第二天顾星朗就出了事,然后自那日起到今天,似乎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天知道她在挽澜殿耗费了多少时间,好在也不是一无所获—— 至少她获得了进寂照阁的允诺。 今日得空,她终于能展开那张纸细细读。其实只寥寥数语,但她不甘心,仿佛多看几遍便能看出新的端倪。 未时,峡谷西侧,齐整马蹄印。 未时,应当是谷内战斗结束,顾星磊身死,连带着三千兵士全部阵亡。 这些马蹄印当然来自那支袭击他们的轻骑兵。 彼时祁军余下大部队屯兵封亭关东部,顾星磊正是从西侧入谷,取峡谷捷径前往大本营会合。 这支神秘轻骑兵从西侧撤离,自然是为避免碰上祁军。 哪里不对呢? 还是跟那时候一样,明明觉得哪里不对,对着事实一项项看,又都很合理。 不过竞庭歌这么严谨的人,居然没写那些马蹄印大致什么数量,从而判断是一支多少人的队伍。 想来她默认自己知道是那支轻骑兵,所以无需再写数量。因为在已经留下的,所谓附近村落目击者的证词中,那支队伍大约两千人上下。 沈疾带去封亭关的轻骑兵也是两千人。所以顾星朗的嫌疑才会被渲染至此。 但即便如此,从查案角度,也该写明数量。正好验证那些目击者证词的真伪。 她仿佛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出,不觉眉头微微蹙起。 云玺端一盏托盘到了寝殿门口,按阮雪音的规矩,她不能直接进来,都是在门口先道一声: “夫人。” 阮雪音闻声抬头,微笑道:“进来。” 她收起那张纸,眼看云玺走近将托盘放下,打开盅盖,描花白瓷盅内是热腾腾的红参汤。 “怎么炖起红参来了?这个季节喝红参可——” 云玺此前是御前宫女,对饮食的道理本就有些研究,跟随她日久,在这些事情上更加精进,不等她说完便笑道: “知道夫人要说太热,容易上火。但我看夫人最近奔忙,每夜从挽澜殿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迟,人看着都瘦了些,还是得补一补。这红参汤我算着时间,三五日喝一回,中间几日进些洋参、燕窝、雪耳,总不至于上火。” 阮雪音摇头笑道:“你倒越发厉害了。” 云玺抿嘴轻笑,盛出一小碗放至她跟前:“适才在门口,远远都能看见夫人蹙着眉。奴婢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尽力顾好夫人身体。” 阮雪音心下感动,望着她认真道:“多谢你。你待我一直很好。” 她是主,她是仆,这个时代没人会将婢子对于主子的好当作“好”,顶多叫做忠心,或者会当差。 但阮雪音称之为“好”,一来因为她不在宫中长大,不自诩为公主,没有应该怎样看待、对待仆从的刻板模式;二来也因为她真的未将云玺当作仆从,对她而言,这个小姑娘更像是枯燥宫廷生活中她唯一的伙伴。 她陪她说话,照顾她饮食起居,帮助她适应祁宫中的一切。 在蓬溪山,大家是一起生活,师徒三人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也互相帮忙,但绝对不是谁照顾谁的关系。因此对阮雪音来说,云玺是这世上目前为止对她最好的人。尽管很大程度是出于责任义务。 她还是真心感激她。 云玺在宫中十年,自然没听过哪个主子对自己说这种话,君上哪怕重用她,也不可能说这种话,一时间百感交集,鼻子有些发酸。 阮雪音说完,已经埋头开始喝汤,没注意到她情绪波动。却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 “君上那两盏白玉杯,有什么故事吗?” 云玺尚在默默慨叹,闻言一愣,“夫人是说那两盏白玉杯?君上平日饮茶用的白玉杯?” 阮雪音不明白她为何要连问两遍:“果然很了不得?” 云玺点头:“那两盏白玉杯是君上心爱之物。那时候我在挽澜殿伺候,定下由我每日清洗打理后,别人便再没沾过手。如今应该另外安排了专人打理。夫人为何这么问?” “也没什么,有一晚瑾夫人过来,盯着我手里的白玉杯看了好一会儿。” 云玺瞪大眼睛,声量也高了一倍:“夫人手里拿着那白玉杯,是在,饮茶?”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不饮茶我拿它做什么?” 云玺眼睛瞪得更大,嘴也不自觉张开来。 阮雪音看得着急:“怎么了吗?” 云玺自知失态,忙忙道:“没有没有。只是这两盏白玉杯君上十分宝贝,都是自己用,从未让第二个人用过。夫人入宫之前我尚在御前,分别见瑾夫人和珍夫人来过一次,自然都是用别的杯子。瑜夫人入宫早,一年内去过三、四次挽澜殿?”她有些不确定,但接下来的话却说得肯定:“便是她也没用过那白玉杯,一次也没有。” 语毕,她两眼放光看向阮雪音:“君上待夫人,果然与众不同,哪儿哪儿都不同。” 阮雪音却理解不了她眼中精光,反而疑惑道:“明明准备了两个,又不让别人用,这是什么道理?” 云玺眉开眼笑:“为何不让别人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今夫人用了。” 阮雪音细细体会她那股子高兴劲儿,略有些明白,咳嗽一声道:“我去挽澜殿的次数多,时间长了,估摸他想着杯子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也便不那么执拗了。” 云玺笑得意味深长:“夫人如今说起君上,神情也跟之前不同了呢。” 阮雪音被她笑得发毛:“有何不同?” 云玺是审慎性子,在阮雪音面前已算放松,饶是如此,亦不敢过多议论主子的事,尤其涉及君上,于是不好意思笑笑:“奴婢说不清楚。总之,奴婢为夫人高兴。” 第六十四章 掩耳盗铃 阮雪音不愿顺着云玺的思路往下想。这让她觉得负担。 她不通人情世故,未涉男女之事,但也明白云玺那些话在暗示什么。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自己虽然的确是来借东西,没作其他打算,看样子顾星朗也信了大半。但她毕竟场面上答应过崟君,会力所能及帮些忙。 彼时阮佋上山来求,自然是为了送她去祁宫做内应,如天下人所想。老师想看河洛图,于是将计就计同意了。至于她入宫后要不要帮忙,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只说看她自己心情。 而事实是,她来了半年多,一个字都没传回过锁宁城,想来阮佋已经急了,却又不能写信来催。 但无论她传还是没传,对崟国帮还是不帮,作为祁国的君主,顾星朗都不可能对她彻底放下戒备。连惜润这种到目前为止既无个人本事、又无母国意志、几乎零疑点的姑娘,他都留了一层小心。 更何况是她。 不是顾星朗多疑。完全是时局所迫。他能善待甚至亲近她们,已算有心有胆魄。 而自己的角色就实在复杂。既是崟国公主,又是蓬溪山大弟子,入祁宫是为了进寂照阁看河洛图。熟读青川史,懂谋略,带着曜星幛,常观星,甚至看了许多人的星官图,心里也一定有许多判断和计较。 这些还只是目前能看到的牌面。 如果她是顾星朗,一定离这样的姑娘远远的,如非必要绝不过多接触。 就像他一开始那样。 因为如果她还有隐瞒,且是有关崟国的,那么对他、对祁国来说就是重大风险。 而保持距离,尽管不能保障什么,至少可以降低风险。 所以哪怕他和她现下相处不错,甚至颇熟悉,但也就止步于此。他绝不会真的怎样。 怎样是怎样呢? 阮雪音拒绝往下想。总归她不可能与人分享夫君,不可能一直留在祁宫,那么所有这些便不用花时间考虑。它们并不存在。 脑中一通急转,她有些头疼。用小银匙再舀一口红参汤,却发现已经见了底。 云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整理起她的衣橱,那些湖水色按照深浅程度被她排得层次分明,阮雪音心下微暖。 “差不多便可以了,总归都是要用的,哪里需要整理得这么好。” 云玺转回身笑道:“夫人的衣裙全都一个颜色,有时候单拎出来,都分不清哪件是哪件。还是按深浅排一排,有对比,取用时也方便些。” 她说完才发现阮雪音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心: “夫人可是累了?尚在未时,正好午睡,夫人去眠一眠吧。奴婢这就收拾好了,便出去。” 阮雪音越发觉得头疼,略点点头,起身朝床榻走。 云玺加速将衣橱拾掇利索,便轻手轻脚掩上门去了外间。 午后宫中总是相对安静些,两三个婢子正在打理那些白色银莲。 “这银莲花最忌高温多湿,好容易熬过了暑气,千万少浇水,且只能往土里浇,切记别朝花朵儿喷水。” 说话的是棠梨。便是数月前折雪殿走水,与那名领头侍卫讲话的姑娘。 云玺听着颇满意。棠梨今年十七,相比那些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也算有些资历,虽然爱聊天闲话,但做起事来从不含糊。云玺平日里多在照料阮雪音,殿中其他事务便一应由她张罗。 “这银莲白朵儿黛蕊,当真是好看,可惜只最后一茬儿了。” “那有什么,咱们折雪殿遍植奇花异草,这银莲谢了,还有金花茶,最近昙花也还在出苞,前儿夜里我见了一朵正开的,当真美极。改日也该请夫人来看一看。” “夫人每日大夜里从挽澜殿回来,忙着梳洗安置,哪里有空熬着看昙花。” “也是。说起来我入宫四年,还是头一回见挽澜殿的轻辇载除君上以外的人。便是瑜夫人也不曾有过这般待遇。” “谁说不是呢。而且夜夜来接,从前哪里有过这样的事。” “但君上至今未来过折雪殿。听雪灯也没有亮——” 那两名小婢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论及此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疑惑,又还是小姑娘,觉得不太好意思,就此顿住。棠梨腾出手来戳其中一名小婢的额头: “你们才多大点儿,就操心这些事,也不害臊。” 那被戳了额头的小婢反而褪了臊意,巴巴道:“咱们在折雪殿当差,自然处处为夫人着想。前几个月咱们这儿跟冷宫也没大区别,不知遭了多少笑话白眼,如今夫人总出入挽澜殿,御膳司、造办司那帮见风使舵的,才对咱们上心些。” 她歪着头想一想,不解道:“但是棠梨姐姐,君上既同夫人要好,为何不来折雪殿?” 另一个小婢赶忙呼应:“可不是。君上不来折雪殿,听雪灯亦没有亮,那咱们夫人到底是承宠了还是没承宠?” 云玺听她们越说越过火,终于忍不住佯咳出声。 午后庭中寂静,这一声咳可谓振聋发聩,那两名小婢连带着棠梨都唬得一跳。 “云玺姐姐。” “胆子越发大了。夫人一向不喜欢咱们议论这些事,你们倒好,大白天站在这儿说。” 棠梨嘻嘻一笑,扯了云玺一角衣袖软声道:“姐姐莫怪,此刻夫人在内殿,也听不到。咱们这不也是替夫人着急。” 云玺伸手点一点她鼻尖:“夫人都不急,你们急什么。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天天盼着圣宠呢。” 其中一名小婢不解:“云玺姐姐,这后宫里,哪位主子不盼圣宠呢?” 关于阮雪音的身份,关于青川时局,祁宫中不是全无议论。但她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哪怕有所耳闻,到底不会真正放在心上。自家主子是否承宠,有多少恩宠,才是她们最关心、也最乐意谈论的话题。 只听另一名小婢若有所思道:“不过说起来,瑜夫人好像也不盼圣宠。但听说最近两个月,倒去了好几趟挽澜殿。” 云玺不意她们竟消息灵通,无奈笑道:“很多事情,咱们做下人的并不清楚。所以主子的事不要胡乱揣测,更不要妄自议论,做好分内之事便好。” 先前发问的小婢撇撇嘴,小声道:“唉,听说君上与瑜夫人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这听雪灯就是要点,怕也不会是为咱们夫人。” 第六十五章 探香闺(一) 几个人七嘴八舌,好奇的好奇,疑惑的疑惑,制止的制止,看似意见不同,却都全情投入,以至于顾星朗出现在殿门口时,竟无一人注意到。 距离相当远,只能看出姑娘们聊得热火朝天,倒是听不见内容。顾星朗淡定,涤砚却蹙了眉,有些夸张地咳嗽一声。 云玺对这道音色再熟悉不过,几乎都没转头看,直接迈步朝声音来源而去。其他三人亦反应极快,竟在瞬息间跟上了云玺步伐,一行四人以顾星朗都没看清的速度顷刻出现在跟前,齐齐拜倒: “君上万安!” 涤砚颇吃惊,心想这些丫头脚力怎么如此好。顾星朗也有些瞠目,适应片刻道: “都起来吧。” “君上恕罪。夫人这会儿在午睡,殿中无事,大家便在庭中打理花木,一时——”云玺停顿,好在低着头,撒谎带来的紧张感减半,“一时聊银莲的养护方法起了兴致,未曾注意圣驾,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并不打算责怪什么,涤砚却忍不住道: “怎么连个盯门的人都没有?圣驾不至,其他人到访也不需要通传吗?” “回君上,折雪殿人手比其余各殿要少,访客更是稀疏,故而没有安排专人盯门。但怠慢圣驾委实是奴婢们的过失,还请君上惩责。” 顾星朗眉心微动,平静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人手不够就再拨些过来。偌大一个折雪殿,想要人手是什么难事吗?” 云玺闻言一喜,想开口解释,终觉得不妥,于是只恭声应了。 却听得另一道声音脆生生响起:“回禀君上,折雪殿冷清,宫中各司一向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逢着年节日,从端午到天长节,东西总是最少的。有什么好的,从饮食到衣料器物,都只紧着其他三殿送。夫人好性儿,不在意这些,奴婢们却是替夫人委屈得紧。今日君上不下旨,这人手的事,怕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 说话的是适才叽叽喳喳的两名小婢之一,云玺皱眉,低声斥道:“大胆!”复回身向顾星朗再拜,“小丫头不懂事,圣驾前胡乱说话,君上恕罪,奴婢回头一定好好调教。” 那小婢倒极懂规矩,闻得云玺替自己求告,赶紧俯身拜倒,一动也不敢动。 顾星朗此时确有些恼,却不是因为那小婢失言,而是因为她说的内容。他来不及想今日这番局面与自己此前对折雪殿的态度有关,只沉沉道: “以后缺什么就去要。若各司怠慢,去挽澜殿请旨。” 地上众人被最后这句话唬得不轻,便是涤砚也震惊:去挽澜殿请旨,这是什么概念?今日这话传出去,哪个司还敢怠慢? 一时庭间死寂,连云玺都忘了领头谢恩。 顾星朗却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极具杀伤力的话,“她在寝殿?” 云玺这才醒过神来,“是。夫人睡下有一阵了。” 顾星朗不再说什么,抬步便朝里走。至正殿内,云玺吩咐棠梨看茶,恭声道: “请君上稍坐片刻,奴婢这便去唤夫人。” 顾星朗略一思忖,“不必。引路,朕瞧瞧去。” 云玺有些震惊,看一眼涤砚,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但夫人是人家的夫人,人家要去寝殿看,又有什么问题? 不过是他二人太知道这段始末,一时想不通罢了。 正殿与寝殿相连,不多久便到了门口。云玺轻声推门,里间一片安静,阮雪音显然未醒。 “退下吧。” 顾星朗说着便走了进去,留得云玺在原地发呆,犹豫片刻,伸手将门带上,一颗心有一跳没一跳去了外间。 “进去了?” “嗯。” “你怎么没进去?” “君上让我退下。” 涤砚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云玺也颇忐忑: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涤砚看她一眼,“莫说你,便是我都没看懂。” “君上夜夜接夫人过去,只是,聊天?” 涤砚再看她一眼,并不接话。 云玺这才意识到自己此话有探听之嫌,不好再问,却听涤砚开口道: “都在御书房,自然是聊天,有时候连天都不聊,只是各自批折子看书。” 这番对话进行得极隐秘,哪怕正殿内只有他们二人,那话语声仍是轻到不可闻。 云玺略想想,小心问:“君上对夫人,可是不如先前那般防范了?” 涤砚摇头:“不好说。但我瞧君上近来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 涤砚看一眼四周,确定无人:“你可知道,君上那对万年不让人碰的白玉杯,如今珮夫人每夜都在用。” 云玺点头:“我刚知道。” 涤砚诧异:“珮夫人告诉你的?她怎么知道那对白玉杯不寻常?” “她不知道。说是瑾夫人有一晚去了挽澜殿,见她在用那杯子,盯着看了半天。” 涤砚点头:“可不是,但凡去过挽澜殿的人都知道这规矩。” “你就没问问君上?” “我不敢问。” 云玺忍不住打趣:“还有涤砚大人不敢问的。” 涤砚作势白她一眼:“你别说,最近有关珮夫人的,我还真不敢问。” “为什么?” 他思忖片刻:“说不上来。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这话我只跟你说,但切莫往外说。” 云玺点头。 “我六岁便跟着君上,至今已经十四年。君上少时钟情瑜夫人,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这个尾音他拖得有些长,似是在回忆确认:“哪怕是看瑜夫人,我也从未见过君上用那种眼神,很难描述,就是他看珮夫人时会出现的那种——” 他实在形容不出,就此卡住,却见云玺连连点头。 “你点什么头?” 云玺忙不迭道:“我明白。我没见过两次,但仅有的那两次我看到了,全是星星。君上的眼睛本来就亮,但也仅仅是亮,只有看夫人的时候,那满眼的星星像是要蹦出来。” 涤砚皱眉,这个形容虽然,有些过分接地气,但不得不说非常形象。就是这样。 所以才更叫人担心。 云玺却绷不住脸上笑意,兴高采烈道:“我就知道。” 涤砚冷眼瞅她:“你嘴角快挂到耳朵上了。” 云玺赶紧收敛神色:“君上同夫人要好,是好事,你担心什么?” 涤砚无语:“你糊涂了是不是?当初你为什么来的折雪殿,都忘了?” 第六十六章 探香闺(二) 云玺撇撇嘴:“那只是防患于未然,君上从未说过夫人有坏心。且我跟着夫人半年有余,她是好人。” 涤砚连连摇头:“天真。珮夫人到底有没有企图,有什么企图,岂会明白告诉你,又怎会轻易让你看出来?” “我自然是看不出。但君上比咱们聪明百倍,自有判断。” 涤砚叹气:“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若君上真对珮夫人生了情意,这判断力可就作不得数了。如你所说,珮夫人未必会对君上不利。但她的身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云玺怔愣,一时也忐忑起来,思忖半晌,小声道:“若我告诉你,夫人或许也对君上动了心意呢?” 涤砚挑眉:“此话可真?” 云玺点头:“这种事情,女子比男子更不会掩饰。夫人那么冷性子的人,如今说起君上,我瞧她整张脸都在发光。怕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涤砚的眉头却未因此松开:“饶是如此,若她真的受崟君所托要做些什么,为母国计而不能放弃,将来的情况会更惨烈,说不定最后两败俱伤。” 云玺被他说得心惊:“哪里这么严重,你别危言耸听。依我看,女子都心软,倘若夫人当真对君上倾心,便无论如何不会害他。” 涤砚细想此言也有道理,又想到上个月顾星朗突发怪病,是阮雪音出手救治,略略宽心。 “总归,你还是要多留意珮夫人。你是祁国人,更是御前的人,别在这折雪殿呆着呆着,把这些都忘了。” 云玺点头:“我自然知道。” 话说正殿中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跌宕起伏,寝殿这边却一片宁和。 折雪殿的寝殿同煮雨、采露二殿的寝殿面积差不多,却显得格外大些,因为东西少。 左侧是两个衣橱和一个五斗柜,正中一方圆桌,右侧则是一个长形茶榻,榻正中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棋盘。再往前走,高半级台阶上最里是床榻,床榻外右侧一个相当高的书架,就是云玺常提的那个,与其他桌柜一样,也是白色枫木所制,上面错落摆满了书。 顾星朗凑近看了看,那些书不仅摆得东倒西歪,连分类也没有。明明不同类型的却凑在一处,同类型的反而相隔十万八千里。 他微微蹙眉,心想这人能找到书吗? 继而看到中间层一本书的书名,眉头蹙得更深,拿下来翻了两页,暗道还真是什么都看。便随手放回了更高处。 一壁摇头,继续朝床榻边走。浅湖色的纱帐层层垂下,上面疏疏落落绣了些花枝,走近看,竟然是橙花。 他不自觉嘴角微扬,自步入寝殿,那橙花香气就无处不在,以至于此时看到纱帐上这些,觉得格外逼真,仿佛那香气就是自此而来。 他犹豫一瞬,伸出左手撩起纱帐,便看到床榻上睡着的人。 立秋不久,暑气尚未褪尽,但被子已经换成了比盛夏所用略厚些的丝棉被。白日温度比夜间高,想来她睡梦中觉得热,两只胳膊都露在外面。睡时该是侧卧,但许是翻身的缘故,她此时翻得有些过,几乎半趴着,只看得见线条完美的侧脸。薄纱寝衣因为翻身变得有些凌乱,露出左侧肩头。 看着这么沉静稳妥的人,不仅书架乱,睡觉也这么不安分。 他暗暗想着,终是被那片雪白莹泽的肩头吸引了注意力。 真的很像他的白玉杯。 和月华台初见时一样。 他盯着那片雪白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用指背碰了碰。 跟白玉杯一样滑,但又非常不同,因为还有些软,有些糯,触手生腻。 指背在上面停了片刻,轻抚过,顾星朗突然心下一跳,猛然醒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如触火般瞬间缩回手。 下意识转头便向外看,门是关上的,自然不会有人瞧见。 他松下一口气,顿时觉得进来是一项极不明智的决定。当即便要放下纱帐离开,却听得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在这儿做什么?” 顾星朗几乎手抖,回身一看,那抹深涧水山林色正如临大敌盯着自己,人已经撑起来大半,丝棉被拉到了脖颈间。 他瞬间慌张,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此前做了什么。又或者,她是因为这样才醒的? 大脑急转,开始编排理由,但这类情况他太不熟,所以转起来十分费劲。正在为难,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祁宫,他是祁君,莫说进她的寝殿撩她的床帐,就是还有下一步,下下步,也是天经地义。 于是顷刻淡定,底气十足道: “有什么问题吗?” 阮雪音被他一反问,初时有些懵,继而也想到了他适才想到的那套逻辑,瞬间气短。然后她意识到此刻反应过激不是明智之举,反而容易出事,于是稳一稳心绪,镇定道: “没什么。只是醒来突然看到君上在,吓了一跳。” 顾星朗瞧她并没有露出小女儿那种娇羞扭捏之态,更没有一惊一乍让他出去,有些意外。却听她继续道: “只是臣妾此时情形狼狈,还请君上先让臣妾整理,好起身见驾。” 丝棉被依然被她单手拉拽着,死死保持在颈间,因为用力,纤长手指上关节变得无比清晰。 顾星朗心里好笑,终归是姑娘家,面上冷静,其实已经紧张得不行。遂松了手放下纱帘,缓步朝圆桌边走: “你慢慢来,不用急。” 阮雪音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听着纱帐外动静,他竟然没有出去,而是在圆桌边坐下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怔愣好半天,终于不确定地想到:他是故意的,为了捉弄我? 隔着两层纱帐,隐约可见门是完全关上的。 情况并不乐观,她不能由着性子来,只能尽量谨慎,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四下环顾找衣裙在哪里,还好,今日是她自己睡下的,裙子就在脚边。若是云玺伺候她睡,说不得就挂到架子上了。 她暗道谢天谢地,赶紧抓过裙子悉悉簌簌开始穿。 寝殿内实在太安静,以至于这悉窣声也格外引人注意。 第六十七章 探香闺(三) 她骤然停下,动作再起时声音已经小了很多。 今天这种情况她头一次遇到,但不知为什么,直觉得此时穿衣声太大,也很危险。所以停下调整,开始将每一步动作控制得极轻且缓。 也因此,明明是夏末秋初的着装,总共没两件,还是让她穿了老半天。 她出现在顾星朗面前时衣衫齐整,但发丝微乱,脸颊还泛着午睡初醒留下的烟霞色。 真的很可爱。他默默想。 许是没来得及照镜子,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就那么泰然在他对面坐下。顾星朗想笑,忍住了,看着她闲闲道: “你倒舒服,说睡就睡。” 阮雪音气短,心想若不是你来我还要睡好一会儿,又不能表现出来,只淡声答:“从前在蓬溪山,先是学观星,后又学用曜星幛,都得熬夜。那时候打基础,每日设了目标,不敢有丝毫懈怠,经常后半夜才睡下。老师不许我们浪费早上的时间,所以都要早起,想补觉便得等到午时或未时。时间一长,也便成了习惯。” 顾星朗听着,心里不太舒服:“那岂不是就折磨你一个人?竞庭歌习地理,看山河盘,便不用熬夜。” 阮雪音摇头:“她也熬得厉害。她所学所练自然不用等夜晚,但她读书成狂,尤其是兵法。有时我大半夜回去睡觉,她也还没睡。她五岁入门,比我晚一年,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只是晚了一年,哪怕想赶上我,何至于如此刻苦?” 她摸一摸紫砂壶外壁,还是热的,想来云玺怕她起来要喝,提前沏好放了进来。于是一人一杯斟好,推一杯给顾星朗,继续道: “直到五年前她要下山,我才知道,赶超我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一早做好了提前出师的准备。所以才要无限用功,因为不知道哪天就得下山。” 顾星朗挑眉:“她倒有先见之明。” 阮雪音无奈笑笑:“她雄心壮志,十岁便立下要名动天下的话,自然未雨绸缪,准备万全。到蔚国爆发四王夺嫡战,我们都认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入苍梧时机,她自然毫不犹豫。其实下山之时,她自知没有完全准备好,也有些忐忑。只是机不可失,容不得她迟疑。” “饶是如此,她依然表现上佳,完全看不出哪里没准备好。” “这要看是哪方面准备了。当年慕容峋怎么赢的,你我虽不知道细节,但单看发生的事,她一定费了许多唇舌,完成了不下百场游说。口才方面,她确实无需再多准备。” 顾星朗眉心微动:“你也不知道细节?” 阮雪音理所当然道:“自然。这么繁杂的过程,你以为我们会让粉羽流金鸟来回传?它也记不住。且老师说了,一旦出师,她便不会再具体教我们些什么。再者蓬溪山中立,老师若染指蔚国的事,岂非坏了规矩?” 顾星朗看着她一笑:“口才方面,看来是蓬溪山一绝。我见到你也便明白了。” 阮雪音不确定此话是褒是贬,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却听他转了话头道: “你适才,怎么突然醒了?” 他蓦然想起方才做过的事,再次有些慌,面上却一如既往沉着,问得很是随意。 “我一向睡得浅,夜里还好些,白天尤其容易醒。想来是你掀床帐的声音或脚步声?” 她歪着头试图回忆,无果,倒也不甚在意。 顾星朗仔细观察她神色,确定她没有掩饰,应该也不是被自己“碰”醒的,暗松一口气。遂拿起茶杯饮一口,抬眼环顾四周: “这么大的寝殿,你却只放这么点东西,不嫌太空吗?” 阮雪音闻言四顾,“我没有那么多东西可放。摆一堆柜子却个个中空,不是也很吓人?且这样看着清爽。我不喜欢房间里堆得太满。” 顾星朗此前便注意到,那些桌柜上虽没有任何摆件,但有不少瓶插花。都不是鲜花,而是用某种手段制成的干花。 因着是干花,那些颜色都蒙了一层淡淡灰调,配着白色枫木和浅湖色的纱帘床帏,有种清冷的古色古香感。 “这些干花是你制的?” 阮雪音循他目光望去,微微一笑:“嗯。” “为何不用鲜花?” “鲜花插瓶费打理,不但需每日换水,为延长花期,还得三两日修剪一次底部枝干。且最多十余日便得替换下一批,将庭中好好的花圃剪得七零八落,既费事,也可惜了这么美的花。不如让盛开的就开在土里,那些开到极致就要凋谢的,摘下来,制成干花,也算保留了最后一刻风姿。” 每个人对于每件事的看法、做法,反映的都是个人哲学。顾星朗很喜欢她对于许多事的态度,以及处理方式,似乎很绝然,又透着深情。 深情总作无情解。说的便是这种人生观? 他再次看向那些已经干透却筋骨、风神俱在的花朵,眼里多了许多笑意。 阮雪音却似突然想起来什么,起身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上面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枚物件,然后返身回到圆桌边,将它直接放至顾星朗面前: “这个给你。” 顾星朗低头看去,是一只香囊,最普通的椭圆形,浅银色,花纹也简单,仿佛是橙花枝,但又不是特别像。想来是制作者绣工不佳,没能绣得传神,光看针脚,便知道不出自宫中。 但他来不及计较这些,一颗心突突跳起来。 在青川,女子送男子香囊,如果不是亲人,那么通常只有一种意思。 他告诉自己先不要预设,且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脑子却已经不受控制转起来。 如果她说了,自己怎么回答? 虽然她已经表明只是来借河洛图,到目前为止,也确实没做出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事来,甚至还救了自己一命。 但他不能百分百信任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且他在世为人二十年,真的没见过这么丑的香囊。毕竟是告白,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第六十八章 探香闺(四) 不到一柱香时间内,这是他第二次大脑飞转,感觉比过去七年间任何一次谋算布局都要辛苦。他内心挣扎,千头万绪涌起,却听阮雪音平静道: “君上此前问我药的事,我一直未明言。今日倒可以同君上说说。” 顾星朗一怔,心想话题转这么快,香囊的事一句也不解释吗?这么含蓄? 抬眼却见她神色认真,甚至有些严肃,一时不确定她要做什么,只顺口接道: “你说。” “君上打开香囊看看,里面的粉末是否眼熟?” 顾星朗闻言,有些反应过来自己想多了,但信息反转太快,他来不及处理,只好依言先打开香囊,倒出来一小撮在手心。 他仔细看一瞬,微微蹙眉:“看着,有些像当时你兑水让我喝下的,那些棕色粉末?” 阮雪音点头:“正是。” 顾星朗不解,再次看向她,大脑开始清醒,心跳逐渐恢复常速。 “那药的名字,叫做四姝斩。”她停顿,确认他没有问题要问,继续道:“看名字不难猜,这药由四种植物制成,且是非常美丽的四种植物。” 顾星朗眉心微动:“只有四种成分,却如此厉害,所致病症,连祁宫御医都视为疑难杂症?” 阮雪音却并不着急回答问题:“这四种植物,分别叫做落锦天南星、绮越蕨、荻桐和妍衣榧。” “好奇怪的名字。我一个都没听过。” “莫说君上,我敢肯定,这四个名字中任意一个,祁宫太医院的人都没听过,这天下间,也绝少有人听过。” 顾星朗挑眉:“可你之前说,这药中成分,只有一种是蓬溪山独有。所以你们才以为天下间无第四人会用。” 阮雪音点头:“老师的确是这么说的。因为只有那一种她敢肯定。其他三种,不是不独特,而是她不确定别人是否知道并能寻得。” “是哪一味?” “荻桐。” “但其他三种,蓬溪山也都有种植。” “是。” 顾星朗低头看向手中粉末,“那这些是什么?” “落锦天南星、绮越蕨和妍衣榧研制的粉末。” 顾星朗眉心一跳,蓦然抬眼看她,捧着粉末的手却非常稳定。 阮雪音暗赞他胆识过人,已经吃过亏,却没在听到这句话时将那些粉末脱手撒出去。 “我那时候喝的,也是这个?” “是。” “这三味一起是解药,加上荻桐却成了毒药?” “这四姝斩只有四种成分,药效却奇妙。从少至多,不同的用量带来的症状完全一样,只是严重程度不同。君上先前染病,我既判断对方没下杀手,又说自己救了君上的命,是因为,哪怕极轻的用量,如果没有对症的药治,拖个十天半月也会没命;如果用量重,短则一日,长则三日,立竿见影。” 她饮一口茶,继续道: “但最妙的,便是君上适才所说:这病症的解药,只用除却一味荻桐。我随老师习医数年,自问极通医理,但至今想不明白个中道理。老师也解释不出,只能归结于这四种植物本身厉害。却不知它们如何相生相克出这样的关系,又如何被人发现,制成了药。” 顾星朗不懂药理,细想片刻,仍是赞叹:“确实极妙。”复又看向她,“你就没问问惢姬大人从何处得了这方子,又从何处获取了这四种植物的种子?” 阮雪音摇头:“我没问过。老师的前半生很神秘。她打算告诉我们的,就是不问她也会说;而那些她不打算说的,如果问,她会沉默走开。我们曾问过曜星幛和山河盘从何而来,她就是如此反应。时间长了,我们也便不问了。” 顾星朗默然。半晌,他将手中粉末倒回香囊,闲闲道: “这个香囊给我做什么?” 阮雪音这才想起来还未解释:“虽然此次对方可能只是为试我,但敢动一次手,便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这香囊你随身带着,每日沾一点在手上,可以即时对抗四姝斩的药效。” 顾星朗意外:“既然涂抹就可以,当初为何要兑水让我口服?还有那药膏又是什么?” 阮雪音无语:“这个是预防,与治疗是两码事。且我之前也不知道这样可以预防,最近才试出来的。” “试出来的?怎么试?” “还能怎么试?先沾一点这个在手上,再抓等量的四姝斩,等着看会不会发烧长疹子。” 顾星朗瞠目:“你有几成把握,你就试?” “五成吧。”她看他瞪着眼,仿佛在听什么了不得的事,摆摆手道:“没事的。就算不成,我自己会治。” “那时候你人都倒了,怎么治?” “我知道自己沾了四姝斩,自然一烧起来就有感觉,倒下前就会吃药啊。” “那药膏呢?难道你能给自己后背上药,还能用那套手法?” 阮雪音一呆,这个她倒真没想到。 轮到顾星朗无语:“你没事试这个做什么?万一有个好歹,河洛图还看不看了?” 阮雪音回想当时情形,突然后怕,随口应道:“我担心对方万一再对你出手,万一下狠手,万一我赶到不及时。就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预防,就算我不在,也能保你无事。也是突发奇想,没想到真的可以。” 顾星朗听完也是一呆,然后心里弥漫起一些奇怪的情绪。像是温暖,又像是柔软,绵绵密密,如涟漪一圈圈拨开,有些痒,有些沉,最后糅合成一股——怎么譬喻比较贴切呢? 像是一个人独自在严冬里走了很久,冻得浑身冰凉,突然钻进极暖极软的被窝。 她是为了他。为了找一种方法护他,她居然拿自己试,而且根本没想清楚后果就行动。 这实在不像一个冷静聪慧的姑娘干出的事。 最初看到香囊那刻他想歪了,脑中预测过好几种所谓“告白”话术:直接的,委婉的,聪明的,笨拙的,但此刻出现的,这段根本不是告白的话,却比所有那些动听百倍。 是他平生听过最动听的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凝着她。阮雪音却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缓缓从后怕中抽出来,看向他平静道: “好在有惊无险,最重要是真的有效。你记得随身带着,用完了,再来找我拿。” 顾星朗依然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阮雪音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或许也见过,但没有这么—— 浓烈? 她很难理解那种表情,尤其是眼神,所包含的意味。总之看久了,让人有些害怕。不是恐惧那种害怕,而是—— 心悸? 心悸是病理症状,她自然清楚,旋即觉得好笑:自己心脏一向健康,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心悸呢? 第六十九章 俪影结双咏凉天 不觉间两人已在寝殿呆了有大半个时辰,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亦不敢去问。 “怎么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 云玺有些无语:“夜夜在挽澜殿都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涤砚低声道:“在挽澜殿是御书房,现在是寝殿,且君上进去的时候珮夫人在睡觉。” “那又如何?” 涤砚白她一眼,心想这些事情上还是男人比较敏锐,这些小姑娘确实不上道。尤其珮夫人一直未承宠,估摸她们也没有这根筋。 在这件事上,涤砚的心态很复杂,他自己也没彻底拎清楚。为国、为君上个人考虑,他希望他们俩保持距离,这是主要原因。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珮夫人一旦承宠,会引发很多变数。顾星朗最近看阮雪音的眼神,让他心慌。 至于旁的原因,他细细梳理过,觉得或许跟瑜夫人有关。他和蘅儿自幼随侍两家主子,看着顾星朗与纪晚苓一起长大。当初纪晚苓被许给顾星磊作未婚妻,自然无话可说;如今她进了宫封了夫人,君上又将这位青梅竹马放在心上多年,那么在涤砚看来,哪怕后宫佳丽无数,纪晚苓也该一直是顾星朗心中最爱。 然后便回到那个话题:顾星朗看阮雪音的样子,叫他不安。 仿佛顾星朗所爱一旦换了人,便会打破他心中某种信仰。尽管从来也没人知道顾星朗到底有多喜欢纪晚苓,又或者这种来自少年时代的倾慕,有多少真实而郑重的成分。 他不太想得到这些,只觉得顾星朗还是同纪晚苓一起最为稳妥。阮雪音的身份,那一身本事,哪怕她对君上真心,也不安全。 稳妥,是他作为帝王近臣、大祁臣子最在意的事。也是他作为顾星朗半个亲人,最在意的事。 所以于情于理,他都不太希望顾星朗和阮雪音之间,再进一步。 时间流逝,涤砚越来越紧张。云玺却气定神闲,眼看时辰不早,开始吩咐棠梨去传膳。她在御前六年,又侍奉阮雪音整整半年,此时寝殿内那两人喜欢吃什么,她清楚得很。今日君上又在,御膳司那帮人岂敢怠慢,于是将各式菜色交代得明明白白,一应细节安排得妥妥当当。 涤砚冷眼瞧她张罗得起劲,很是无语。顾星朗和阮雪音却在这时候出来了。 临出寝殿前,顾星朗实在没忍住,说了句“你还是规整一下头发。” 阮雪音闻言跑镜前一看,才知道自己一直微蓬着头,窘得满脸绯红,赶紧收拾。 当然了,就算此前她一直蓬着头,顾星朗也没觉得不好看。倒不是某某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而是她生得美,美人发丝乱,是另一种美。加上她刚睡醒,神情有些懵,辅以脸颊边烟霞色,确实可爱。又美又可爱。 这些都是顾星朗的心理活动,听起来似乎有些,矫情。 好吧,或许还是某某眼里出西施的缘故。 所以此刻他们二人出现在正殿,姿态完美;阮雪音刚整理过头发,更是一丝不乱。涤砚暗暗观察,心想应该没出什么事。 云玺奉了茶,恭谨询问道:“君上,夫人,酉时将至,是否传膳?” 两个人适才都说了太多话,费了不少脑子,尤其顾星朗一颗心七上八下好几回,此刻确有些饿。于是点头道一声“好”。 五花八门的膳食流水介进来,递菜的小婢们一个个唬着眼,心想君上用膳原来是这等阵势。折雪殿自然比不得挽澜殿,但如此云泥之别,御膳司那帮家伙平日也太欺负人了。 不得不说这是顾星朗好几年来吃得最满意的一餐。跟菜色合胃口关系不大,因为他的膳食每天都是对着胃口准备的。 那么只能是跟人和气氛有关。 阮雪音也吃得很满意。她自己认为是因为合胃口。 两个人吃完,脸上都挂起发自心底的微笑。 食为天,谁吃得舒服了不由衷高兴呢? 照例,晚膳后顾星朗都要去御花园散步。漱口、浣手毕,涤砚询问: “君上,是否去御花园走走?” 顾星朗点头:“走。” 阮雪音起身,云玺尾随,一行人走至折雪殿门口,只听阮雪音恭声道: “君上慢走。” 顾星朗回身挑眉:“刚吃完饭,你闷在殿中做什么,去月华台躺着更不好。去走走。” 云玺低着头忍不住微笑,暗想这感觉怎么这么好,自己在御前数年,君上一向温和少言,今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非常生动,生动又自在,还有几分霸道。当然不是本身性子霸道的人那种霸道,就是一种,强烈的主动感。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更有温度。 涤砚却微微皱眉,这种说话方式,包括语气,他也很多年没听过了。仿佛顾星朗十岁以前会偶尔这么说话,此后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没有。 本来不是坏事。但这种现象所反映出的背后逻辑,却让他更加不安。 阮雪音有些怔。从午睡醒来到此刻,她都没明白顾星朗为什么会突然来折雪殿,还呆了好半天,甚至一起用了晚膳。这也罢了,此刻终于能把人送走,清静清静,总归夜里又要见,结果居然,还要陪散步?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她中午睡了一觉,总不能说又要睡。刚至傍晚,天还没黑,也不能说要去观星。说看书吧,最近正看的那些都在挽澜殿。 争分夺秒动脑几回合,竟是一个理由都没想出。 没理由拒绝,只好跟着往外走。初秋傍晚,气温倒宜人,茉莉、白兰这些属于盛夏时节的花几乎都败了;紫薇和晚香玉尚在最后一茬儿,幽幽散着淡香;玉簪和木槿正值花期,开得繁盛;朱砂红的鸢萝花小朵小朵绽了,缀在细密针叶间,是隐秘的喜悦和热烈。 两个人并肩走着。云玺跟在一丈开外。不见涤砚,不知干什么去了。 没有人说话,气氛倒也安恬。阮雪音没有这么跟人结伴散过步,一开始想拒绝是出于本能,此刻走起来,竟颇觉惬意,很是喜欢。 “曜星幛既能自行记录天象,你也已经用得很顺手,每夜里看两眼便好,就不要熬夜了。” 走了大半天,阮雪音不意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想了想道:“我最近花在观星上的时间,已经比过去少了很多。” 第七十章 红豆生南国 顾星朗微微一笑:“因为要用功读那几本册子?” 阮雪音微微噘嘴:“因为不能白天读,一定要在星星出来以后。” 这话说的是客观事实,但明显话中有话,且配上她撅起的小嘴,非常像撒娇。 顾星朗心里一酥,当然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叫酥,稳住了,端着多年练就的冷静道:“白天我不一定在,哪有嫔妃独自进御书房的道理。” 阮雪音越想越恼,她讨厌浪费时间,也讨厌时间安排不合理,导致必须要做的事同一时间扎堆,“那君上便不要管我熬夜了。事情没做完,又不是我想熬。” “你完全可以同时进行。什么都备好了,和在月华台上哪有区别?” “我不习惯。” “习惯这种东西,习惯习惯就好了。” “君上为何不能允我把书带回去?” “上次已经说过了。” “我觉得很牵强。” “这么多理由,还牵强?” “这么多理由,却是一个比一个牵强。” “你倒说说,哪个牵强了?” 涤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此刻正和云玺一同跟在后面。好在离得远,他们没有听到这些话,否则一定会迎来今日震惊之最。 因为全是废话。 在普通人来说当然不能算废话,顶多叫扯闲篇儿。但顾星朗和阮雪音都不是会花时间扯闲篇儿的人。他们是张口就要家国天下论时局的。 更何况阮雪音这样的清冷性子寡淡表情,居然会噘嘴。云玺至今没见过,所以并不知道,这种表情已经在顾星朗面前出现过不止一次。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普通的扯闲篇儿,从内容到语气,分明就有打情骂俏之嫌。 而且是相当幼稚的打情骂俏。 没人听到,自然没人震惊。一白一湖蓝两道身影走在初秋暮色之中,远远望去,仿如画卷。而晚香玉和玉簪的香气明明极具辨识度,顾星朗却完全没有闻到,只被若有似无的橙花香熏得身心舒泰。 直到上官妧和段惜润出现在清晏亭附近,看见了他们,那团如蜜般的氤氲才被噗地戳破。 两人赶紧上前,双双向顾星朗行礼道了“万安”,又与阮雪音见平礼,便听上官妧笑着打趣: “润儿你看,君上可不是对珮姐姐格外偏心?夜里批折子不许人扰,珮姐姐便例外;傍晚散步要清静,不要人陪,到珮姐姐这里也不作数。”说着看向顾星朗嗔道: “君上有空在这里和姐姐散步,却没空来煮雨殿看妧儿。那晚在御书房里的话,君上可是转头就忘了?” 自折雪殿那次长谈后,阮雪音对上官妧有所改观。倒不是对她性格为人生了好感,纯粹只为那份真心。 世间之大勇,不是无惧;而是明明有所畏惧,还是愿意迎头而上。上官妧当然知道对顾星朗动心动意,会成为日后隐患,但她还是撑住了。 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果她所言皆真,那么她撑住了,选择了顺应真心。 单这一点,她是欣赏的。就跟她因为感动于纪晚苓的深情,而答应查封亭关的事一样。 所以此时对方说这些话,她不像往常那般反感,只是冷眼瞧着惜润脸色不太好,虽也在笑,眼底却颇有伤感之意。 她蓦然想起她们俩都明里暗里问过她会否争宠的话,尤其惜润,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她对她说过自己不会去分后宫荣宠这杯羹。 那么此时情形,尤其上官妧又在旁添油加醋,不知她会否多心。 于是罕见地,在顾星朗开口之前,阮雪音先开了口: “我正要去月华台,凑巧遇到君上,便一起走一段儿。” 顾星朗不明白她为何要撒这个谎,看她一眼,也不说破。 段惜润似乎并未因此变得开心,尽管面上仍是微笑: “立秋之后,傍晚温度便降下来,倒是很适合走一走。再晚些,又看不到御花园的好景致了。” 顾星朗也感受到了段惜润的低气压,仿佛不如从前那般灵动,遂看向她和煦道:“采露殿的蔷薇近来如何?我记得当时吩咐他们找花期尽可能长的品种,如今不到九月,想来该有许多还开得很好。” 段惜润不意顾星朗竟将话题放到自己身上,心下一软,“粉团、白玉堂、黄金典都还繁盛。那时候跟君上约好,待龙沙宝石和重瓣白木香开的时候,请君上来瞧。最近重瓣白木香开得正好,龙沙宝石却已经败了。” 这番话说得慢而轻,却难掩怅惘之意,且信息量颇大,既在说花,又似在言事。 顾星朗何等脑子,话已至此,再不回应就伤情又伤面了。 “择日不如撞日,我记得重瓣白木香甚美,这就去看吧。至于龙沙宝石,年年有花期,明年再看也是一样。” 段惜润欣喜,转头示意满宜先行回殿安排。阮雪音颇欣慰,福一福道: “臣妾还要去月华台,今日便不去赏花了。”转而对惜润道:“改日再喝茶叙话。” 段惜润微笑点头。上官妧见阮雪音就此告退,顾星朗也并未说什么,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该同去,犹豫片刻,方讪讪道: “既如此,臣妾也不打搅君上与妹妹回采露殿赏花了。” 阮雪音自然没有去月华台,因为本是被顾星朗拽出来散步,什么都没带,告退之后,不过绕了个大圈,又回到折雪殿。 而当天夜里,挽澜殿的轻辇没有去月华台,也没有来折雪殿。无论从已知信息还是傍晚段惜润的表情来看,顾星朗应该是很久没去过采露殿。按上官妧上次所言,到今日至少也有一个月。 那么好不容易去,自然不会这么快出来,怕是连折子都送去采露殿了。 送折子的猜想是云玺说的,阮雪音不知道还有这种操作。也是,奏折每天得批,他下午来折雪殿耗了半天,傍晚又被拉去采露殿,哪里有空看折子? 为帝为君,也真够忙的。 “君上今夜怕是要留宿采露殿了。”云玺在铺床,念念叨叨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阮雪音听,“散步散得好好的,偏遇上两位夫人,遇上聊聊就罢了,说什么赏花,君上也是耳根子软,珍夫人一委屈,说陪就去陪了。” 第七十一章 一点犀通 阮雪音本来还好,甚至有些为惜润高兴,被她一顿念白,反而生出些怪异情绪。尤其“留宿”两个字,听着竟有些刺耳。 在那个苗头就快冒出来之前,她悬崖勒马,彻底掐断了即将出现的所有念头、想法、心绪。以至于那些发酸的泡泡还没开始升腾,便通通被拦腰截断,半分都没发酵出来。 云玺总算念叨得差不多,回头见阮雪音似毫无反应,依旧捏着手里的书埋头在看,不由得有些恨铁不成钢。走近了,却发现她铺床之前她就在看那一页,此刻还停在那一页上,顿时想笑,顽皮道: “夫人今晚状态不佳啊。怎么一页读了这么久。要在往常,早不知翻完多少页了。” 阮雪音回神,反应过来她在揶揄自己,有些恼:“你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打趣我也罢了,还敢在背后说君上的不是,仔细我到御前告你一状。” 云玺笑得更加开心:“是是是。如今夫人说什么,君上自然千依百顺,夫人尽管去告,奴婢就等着领罚。” 阮雪音一脸愕然,心想最近这是怎么了,顾星朗不对劲,自己也有些反常,现在连带着云玺也疯了? 跟今日午后一样,她再次觉得脑仁儿疼。棠梨却在这时候端了托盘碗盏进来,脸上喜滋滋的,竟有些雀跃之意。 云玺这会儿也正喜滋滋,于是不觉得怎么,瞅着她俏声道:“这大半夜的,你又听着什么好事了?” 棠梨抿嘴笑,将托盘往桌上一放,打开白瓷盅,开始一勺一勺往白玉碗里盛燕窝,一壁清脆道: “适才听说御辇到了采露殿,接君上回去了。” 云玺也瞬间露出跟棠梨进屋时一样的神情,强压了雀跃,双眼亮晶晶道:“当真?” “自然当真。这会儿夜里当差的宫人都瞧见了。听说是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得回挽澜殿处理。” 云玺憋不住漾出笑容,转眼便去看阮雪音,对方却没什么表情,或者说,因为情绪复杂而显得没什么表情。 一时云玺也意识到自己这般高兴有些不地道,轻声道:“夫人莫怪。奴婢尊敬珍夫人,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阮雪音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明白就好。” 棠梨在旁听着,亦敛了笑意,将盛好的燕窝端过来放至茶榻间的小几上: “这冰糖燕窝润秋燥最好,夫人用些吧。” 阮雪音轻叹口气,拿起小银匙开始搅动那些燕窝,却听云玺奇道: “咦,咱们殿里何时多了这么个白玉碗?这玉器珍贵,各种玉碗啊玉杯玉壶向来是御前用全套。如今各夫人殿里的也都是年节下赏的,总共也没几个,成色自然跟御前用的没法儿比,这碗看着倒——” 被她这么一提,阮雪音也认真打量起那玉碗。虽不如挽澜殿里那两盏白玉杯,没有那般全然无瑕的莹泽剔透,摸起来手感也稍欠些,整体看仍属上品。总之是她入宫后见过的玉器里成色相当不错的。 棠梨且喜且乍舌:“可说呢,傍晚时分,就在夫人回来前不久吧,造办司李大人突然带着一堆人来折雪殿请安,抬了八个大箱子,什么都有。夫人和云玺姐姐不在,我也没多看,只谢了收了,现都放在仓库,等着夫人一一看过再行安排。这碗就在第一个箱子里,我看着好,便先拿出来用。” 云玺直瞪眼:“李大人亲自来送的?李淞李大人?” 棠梨直点头:“可不是?我看了看还有燕窝,跟夫人平日里用的白燕粗条可不是一码事,得有二十盒吧,瞧形状、大小、色泽纹理,都是一等一的官燕盏,还有三四盒血燕盏。老天爷,我第一次见真的血燕盏,那叫一个红。可惜今晚的燕窝傍晚已经在炖了,还是那些粗条,明儿就换新得的这些。” 云玺眼睛瞪得更大:“那血燕盏今年二月贡上来时我尚在御前,好像一共就四盒吧?你可数清楚了?” 棠梨想一瞬,缓缓摇头道:“我那时候忙着回去盯灶上燕窝,只看了两眼,便叫人都抬走了。总归此刻就在仓库,姐姐得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阮雪音被她俩你来我往说得一愣愣的,虽没明白几盒燕窝为何让她们讨论了如此之久,到底弄清楚了,她不在这一会儿,造办司送来了一大堆她不需要的东西。 云玺尚在愕然:“李大人耳目竟灵通至此吗?君上午间才说我们需要什么便去要,这还没去要呢。难不成是那句去挽澜殿请旨的话,这么快便传去了造办司?唬得他们赶紧来巴结?今儿下午你们谁往外说了?” 棠梨连连摆手:“今儿下午君上在,咱们殿里本就人少,谁敢往外跑。就是心里高兴,也没腿没嘴往外说呀。” 云玺看向阮雪音:“那便是,君上下旨了?” 晚膳那会儿她里外张罗,只涤砚侍在殿内,保不齐是那会儿君上吩咐下去的。 阮雪音一脸懵:“你看着我做什么?我不知道啊。” 她也心道怪哉,至遇到惜润和上官妧之前,她一直和他在一起吧。没听他下什么旨意啊? 顾星朗确实下旨了,就在出门散步前立于折雪殿庭间的片刻。彼时阮雪音在犹豫要不要带曜星幛顺道上月华台,云玺在吩咐其他人晚间要准备的事项,就那么两句话,且是低声吩咐,故而没人注意。 他说的是: “从广储第四库里挑些东西送过来。让李淞亲自办,吃穿用和摆件,看着来。” 听到这句话的当然是涤砚,这也是为什么刚出折雪殿那会儿只有云玺跟在最近处,因为他去吩咐人传旨了。 他一边传旨,一边心惊,听从吩咐那名宫人也惊得不轻,确认了两遍,方一路小跑着去了造办司传话。 第七十二章 借问故朝谁得似 广储四库,是祁宫中存放各项物品的仓库,从食材药材茶叶,到金银珠宝、皮草、玉瓷器、锦纱绸缎,应有尽有,一向由造办司管理。而这四库中的第四库,放的全是特贡品,也就是各门类中最拔尖儿的,比如燕窝便放的是血燕盏。此外还有很多整个青川独一件的珍奇宝贝,也都在其间。 历来,开广储第四库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有东西需要放进去;二,重大年节日,以及长公主出嫁这类大事,有东西需要拿出来。 非年节日,非大事项,而只是开库挑东西送至后宫某位嫔妃那儿,从太祖爷到定宗三朝,也不是没有过,比如太祖就为明夫人破过例,太宗和定宗也有过类似情况。 所以合宫虽惊,惊的却还不是开库本身,而是那些东西被送去了折雪殿。不是煮雨殿或采露殿便罢了,竟然也不是披霜殿。 是折雪殿。 按理说,珮夫人一直没有侍寝,因为君上从未留宿折雪殿。她虽夜夜被接去挽澜殿,毕竟只呆一个时辰,且听雪灯也没亮,说明无事发生。 难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 因为开广储第四库,李淞又亲自带人抬了八个大箱入折雪殿,那天下午顾星朗在珮夫人那儿呆了两个时辰的事,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 包括那句“缺什么就去要,若各司怠慢,去挽澜殿请旨”。 无论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发生,这道开库令都被视为一道盛宠令。毕竟这是明夫人曾有过的待遇。 加上阮雪音又住在折雪殿,一时间,宫中拿她与明夫人作比的议论声四起。 以至于近几日经过挽澜殿的宫人们,都会下意识抬头,望一望那些近百年未亮的听雪灯。 而这一举动,引得挽澜殿内当差的宫人们也有些摩拳擦掌起来。仿佛有生之年,自己真可能上挽澜殿的檐顶点灯。 因着那被渲染近百年的传奇氛围,点灯,几乎是每一代挽澜殿宫人的信仰,或者说梦想。 当折雪殿的丫头们开始叽叽喳喳谈论这些事时,阮雪音差点儿没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全是异想天开。 什么盛宠令,明夫人,听雪灯。她根本没侍寝,她们在编排的那个故事跟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直到此时她才有些醒转,不是她们疯了,也不是云玺疯了,自己尚算正常,问题出在顾星朗身上。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又或者,他是故意为之,另有目的? 合宫皆惊,那么自然便不止一众宫人,也包括各殿主子。 最先按耐不住的是顾淳风。 “九哥,这是你先前说的美人计?还是应该叫,美男计?” 顾星朗立于乌木书案前在画梧桐,闻言莫名其妙,略一思忖,想起来上月初他曾随口应付了她一句“美人计”,为了解释当时那一桌子辣菜。 于是不置可否道:“不是跟你说了?这些事情少问少管。” “可不是我想问。这宫里谁都想问。”她嘻嘻一笑,“我就是替他们问问。” 顾星朗抬头瞄她一眼,“你倒使命感挺强。” 顾淳风笑得近乎谄媚:“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关心九哥。就想着要真是美人计,这阵势是不是太大了些?”她乍舌,“连广储第四库都开了。” 顾星朗继续描着梧桐。没细想是第几库。” 顾淳风瞪大眼睛:“九哥你唬我呢。这祁宫里,谁随口也随口不了第四库,何况咱们顾氏皇族的人,何况是你——”她饶是粗枝大叶娇纵跋扈惯了,这点脑子尚有,“这道令只有你能下,且你这么审慎的人,怎么可能没想好就张口第四库。” 顾星朗被她叨叨得描不好那细枝,不得不放下羊毫湖笔,“说吧,今日干什么来了?就为问这个?” 顾淳风见他终于停笔开始认真说话,连连点头道:“就是问这个。我太想知道了。”她两眼发光,为着接下来要听的八卦兴奋不已,同时又疑惑,“九哥,你是有心还是策略?李淞可抬了八个大箱去折雪殿,据说大前年蔚国送的那张银纹紫貂皮都一并装箱了,啧啧啧,没有你默许,他哪敢拿这么些好东西过去。” 顾星朗语塞,又不能表现出来,只拿起白玉杯缓缓饮茶。 顾淳风却是越说越来劲,拿起案上白玉盘里一块落梅酥,香喷喷嚼了,继续道: “还有,说以后各司若有怠慢,折雪殿的人可以直接来挽澜殿请旨。这真是你说的?九哥?” 顾星朗实在没法儿持续装哑巴,只好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闷声道:“嗯。” 淳风倒吸一口凉气:“霸气啊九哥。怪不得他们说你这两道旨堪称盛宠令,从不为女人下旨的祁君陛下,居然一天内,噢不,半天内说了这么有分量的两句话。那三位是彻底被比下去了,连纪晚苓都得靠边儿站。啧啧啧啧啧。” 一连五个啧,顾星朗不由得蹙眉:“你如今都用的些什么口头禅?哪有半分公主样子?” 顾淳风不理他指摘,继续道:“虽然吧,这件事能压一压纪晚苓的势气,让她知道你也不是围着她一个人转,但——”她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可是珮夫人。九哥,你这是在猎芳心吧?从内部瓦解敌人?这是兵法吗?” 顾星朗被她说得头大,心想这丫头何时生出这么些心眼,便是自己都没想这么多。至少在这次事情上没有。 他默默自省,跳至看客角度理解了一下当前局面,意识到这两句话说得确实有些,阵势逼人。 怎么当时竟完全不觉得? 但话已经说了,库门已经开了,东西也都进了折雪殿,君无戏言,自然也不能收回来,只能硬着头皮担待: “你口中那些他们,都是谁?通通押过来,朕要好好赏他们一顿板子。在宫里不认真当差,编排热闹的本事倒不小。至于那两句话,其余三殿没受过委屈,自然不需要朕说什么。” “哎哟哟,听九哥的意思,是觉得珮夫人受了委屈,心疼得紧,所以要霸气护一回?” 第七十三章 钗头凤(上) 顾星朗这么冷静持重的人,也被她此番说得下不来台,一时耳根都有些发热:“当真是该给你指婚了。隔三差五吵得朕头疼。这宫里有你一日,便清静不了。” 淳风却不急不恼,一脸幸灾乐祸道:“这九哥就怨不得我一人了。其他事还好说,这件事嘛,就是我不问,过几天长姐进宫也得问。长姐问完,指不定还要撺掇纪晚苓来问。再往后,说不得四哥、七哥也要专程进宫来问。” 她再拿一块落梅酥,颇豪气地一口吞下:“谁让咱们这位珮嫂嫂自进宫就牵动着顾氏全族的心。九哥之前远着防着倒罢了,如今竟似要宠起来,且一出手就要宠上天的节奏。谁能忍住不问?” 顾星朗沉下脸,清俊到近乎精致的五官骤然生寒:“有个词叫做后宫干政。你任性妄为便罢了,长姐和晚苓却不至于糊涂。” 自幼一起长大,顾淳风如何不知他脾性。这种表情和语气,是真恼了。 一时不敢再嘻皮笑脸,认真道:“九哥,我们都是担心你。珮夫人的身份,那一身本事,别说顾氏皇族,便是满朝文武也留着心。” “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 淳风咬咬牙,心一横道:“是。上个月长姐回来,这些都是她说的。她还说,让我多留意珮夫人,有什么事可以找瑜夫人商量。” 顾星朗面色更沉。 “九哥,你说这叫干政,我们却认为这是后宫事。她是我们大祁的夫人,她的事如何能叫政事呢?就算背后隐藏的是政事,长姐说了,多亏她入宫做了夫人,凭着这道身份,我们也好名正言顺帮你。后宫人管后宫事,总不能叫干政。” 顾星朗一时无语,既感动于淳月、淳风二人的齐心相护,又对她们一根筋抵御阮雪音的心态无计可施。 “没有这么严重。她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对朕也未存坏心。” 顾淳风不解:“那她来祁宫做什么?为什么不是阮墨兮来?” 顾星朗当然不能说她是来看河洛图的,因为这会比那两道所谓盛宠令,更容易引起轩然大波。 “总之到目前为止,她没有算计过朕,甚至还帮了朕一些忙。”他考虑片刻,终究没说她救了自己一命的事,省得她们,连带着顾氏全族又多一层担心。更何况他答应过阮雪音。 淳风吃惊,犹豫半晌道:“九哥睿智,你既这么说,淳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希望九哥,别是被情意蒙蔽了理智才好。” 便如淳风预言,几日之后,八月二十六,淳月长公主例行回宫省亲,旋风般刮进了挽澜殿。 “就算是计,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顾淳月面带忧色,话也问得直接,只语气仍是不疾不徐。 顾星朗微笑道:“兴师动众的怕是姐姐你。不过是赏了些东西,说了两句没准头的话,她至今未侍寝,能出什么事?” 淳月松下一口气。那日顾星朗在折雪殿呆了两个时辰,如今早已传开,主流舆论之一便是珮夫人已蒙圣宠,所以有了接下来的广储第四库事件。 是否侍寝本也没有那么要紧,但顾淳月一直有种直觉,认为阮雪音天然能吸引顾星朗,因此格外在意。 此刻听他这么说,情况总不算太坏,“你别怪姐姐管你的家务事。上次已经说过,世事无绝对,但小心使得万年船。你是大祁国君,没必要的风险,便无谓去犯。这只是姐姐作为亲人的建议,无意扰乱君上判断。” 顾星朗听她既想说得透些,又拿捏着分寸不敢多言,甚是辛苦,遂拍拍她手道: “姐姐放心。” “这宫里有晚苓,瑾夫人与珍夫人亦是才貌双全,不差一个珮夫人。君上平日政务繁忙,闲暇时将心思多多放在她们身上,也便过去了。姐姐是过来人,明白人一生中总有突如其来的怦然心动。但很多时候,那些心动转瞬即逝,作不得数,更不必为之犯险的。” 顾星朗没有想到淳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就仿佛她比他更确定,他的心动了。 就连他自己都尚未确定,甚至不太想去面对。 而淳月说完这些话,一口气喝光了杯中茶。仿佛适才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撒出这个弥天大谎。 更让顾星朗想不通的是,这件事在旁观者看来,明明就不止一种可能:连淳月刚坐下时都说了,她也知道可能是计。 那么这会儿她说的关于心动的话,又算什么? 他自问对人性、人心、每件事从表面到底层的逻辑关联都非常了解,但有一件事是以他的年纪和阅历还不太了解的: 女人的直觉。 他有些糊涂,突然觉得也许从接阮雪音来挽澜殿的第一晚,他便糊涂起来;或者更早,从侍疾开始,他的脑子便不太清楚;或者还要早,从上月华台,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深涧水山林色开始。 而此刻淳月的话,虽然前后矛盾,也让人糊涂,但至少把他从阮雪音那团糊涂里拉了出来。 他确实应该认真想一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于是很反常地,当夜挽澜殿的轻辇没有来折雪殿。 “夫人,”云玺犹豫半晌,终是忍不住道,“你昨晚和君上吵架了?” 阮雪音站在书架前找那本《汲冢纪年》,平时随手放的好处是不操心,坏处便是,一旦找起来头晕眼花。明明上回好像似乎,放在了中间某层啊。 一遍未遂,她又从左到右从上往下开始找,听到云玺说话,完全没走心更没理解意思,随口答道:“没有啊。” “那今晚怎么没来接?” 阮雪音到此时才听明白,停下搜索,望一望窗外天色:“许是有事耽搁了?前朝这么多事,听说从前大臣们也会夜里入宫议事,这都好久没有了吧。” 云玺再犹豫,诺诺道:“可戌时都快过了。” 阮雪音一愣:“那就是今夜不用去了呗。谁规定每晚都得去的。” 说是这么说,但连着去了一个多月,突然不去,还真有些不习惯。 一个半月时间,说长不长,可对于一项习惯的养成,已经非常足够。至少晚膳后上月华台的习惯是被完全取代了。 但星星总归要看的。 她想了想,再看向窗外,天色不错,可以去。 于是便要招呼云玺收拾。棠梨却在这时候端着燕窝走进来。 第七十四章 钗头凤(下) “这么晚了,夫人这是要去哪儿?且先将今日的燕窝用了。” 她将托盘直接放至窗边茶榻小几上,打开盅盖,里面浅棕红的汤水和燕窝丝,是血燕。 阮雪音笑笑:“我和云玺一会儿去月华台。没什么事,留个开门的人,你们都早些休息吧。” 自御辇开始每夜接送,阮雪音再没有上过月华台,莫说她自己适才觉得不惯,便是云玺和棠梨此刻听了也怔愣。 “说起来,今夜要不是瑜夫人——”棠梨欲言又止,表情也有些讪讪。 云玺却已听出了苗头,不耐道:“你这么个爱说话的,有事就讲,支支吾吾急死谁?” 阮雪音正小口吃燕窝,听到“瑜夫人”三个字,拿着小银匙的手顿了顿,旋即恢复动作,表情亦淡定。 棠梨闻言,干脆丢下包袱,一股脑儿往外倒:“入秋了,御膳司制了蜜梨膏往各殿送。半个时辰前来送梨膏的阿瑞说的,晚膳时分瑜夫人便入了折雪殿,一直没出来。挽澜殿的轻辇,今夜自然来不了。” 她撅着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云玺瞪眼,默默看一眼阮雪音,她埋头吃得认真,没什么反应。 于是轻声问道:“你可打听了,是瑜夫人自己去的,还是君上派人去接的?” “仿佛是瑜夫人自己去的。” 云玺松下一口气,又不动声色往阮雪音脸上瞟。 她仍是没反应,就仿佛根本没听到这段对话。 这就怪了。放在平时,她都会制止她们议论这些事,或者轻描淡写说一句泼她们冷水的玩笑话。 但她此刻竟然什么都没说,甚至假装没听到。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没听到。 云玺感觉她不对,不敢再多言。递个眼色示意棠梨先出去,转而向阮雪音道: “奴婢这就收拾,待夫人吃好了,咱们去月华台。” 对于云玺不再继续话题,同时接上月华台行程的举动,阮雪音心里是感激的。她说不清此刻心情,但云玺让她觉得体贴。 主仆二人上得月华台时,已入亥时。一个多月没来,这里还和她初入宫时一般无二,甚至可能很多年来它都是如此。 时间,仿佛忘记了这个地方。 但毕竟不再是盛夏,气温和气氛都更接近她才入宫那会儿。只是彼时春日,到底显得有生趣些,此时初秋夜凉,相较之下便有些沉郁萧索。 其实花朵尚在盛放,没有那么沉郁。有时候环境带来的感觉,只关乎心情。 云玺在擦拭软榻和小桌,阮雪音打开了曜星幛。她下意识转头往披霜殿方向看,茉莉花圃内洁白馨香的小朵已经凋谢殆尽,只剩绿叶,和那时候一样。 那时候,顾星朗还在风露立中宵。 不过半年,却好像过了很久。 她有些发怔,脑中时间顺序混乱地闪过很多瞬间,宁和的,忐忑的,畅快的,专注的,紧张的,释然的,还有一些难以用任何词汇形容的,莫名其妙却挥之不去的,像是愉悦又像是害怕的奇妙时刻。 那些很像心悸的时刻。 很像走遍万水千山终于接近漫天繁星的时刻。 也许都只是错觉。 眼前景致逐渐变成平面,仿佛她只是在看一幅绘着祁宫图景的画卷,而她是完全的旁观者,局外人。 是啊,人有时候会产生错觉,对一些人、一些关系生出阶段性的错误判断。 明白过来是错觉就好。记住自己是谁,这很重要。 她有些自嘲笑笑,回头看云玺已经收拾安排妥当,正呆愣望着自己。 她笑意不减,反而漾开更多:“怎么了?” 云玺神情有些复杂,犹豫道:“夫人,你,不开心吗?” 这话不太好理解。仿佛不基于任何事件,而只是针对此时此刻。 阮雪音确定自己在笑,奇怪道:“没有啊。怎么这么问?” 云玺轻轻摇头:“奴婢没见夫人这样笑过。叫人看了,有点难受。” 阮雪音确实不懂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笑是怎样的笑,想一瞬,无所谓道: “我一直这样,没什么喜怒,倒是你,最近都很奇怪。” 她说着,熟练脱下绣鞋在软榻上舒展开,墨玉镜已经握在手里,举起来将右眼凑上去的那刻,她心里很踏实。 还是这样好。也许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 云玺却颇忧心,默默沏着茶,想等阮雪音结束第一回 合观测再说些什么。 她却好半天没有放下墨玉镜。时长已经是她平时一个回合所用时间的两倍。 云玺真正忧心起来,忍不住开口道: “夫人歇会儿吧,看这么久,眼睛不酸,手也酸了。” 阮雪音这才回过神来,放下那柄长管,发现不仅手臂酸,脖子、肩也有些疲惫。 她刚才好像走神了。看着那些被放大的星辰,脑子突然便去了别处。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状态糟糕,起身端起云玺倒好的茶开始喝。 “夫人,其实,刚棠梨也说了,瑜夫人是自己去的,也不是君上去接的,您,不必太难受。最近君上对折雪殿的上心程度,前所未见,且奴婢在御前数年,君上看夫人的眼神——” 阮雪音皱眉,转脸看向她,“你在说什么?” 云玺一怔,被这句不知是装傻还是自我防御的反问堵得说不下去,只好讪讪道: “总之夫人别多想。” 阮雪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遂不再理她,继续喝茶,将目光投向曜星幛。 这样的情形一开始便是五晚。 整整五日,挽澜殿的轻辇没有去过折雪殿,也没有到过月华台。而据说这五日瑜夫人每每去挽澜殿用晚膳,近亥时才会回披霜殿。 形势骤变,宫中热闹再起。 话题中心很明确,那两道盛宠令刚下十天有余,连续出入挽澜殿一个多月的珮夫人突然不再乘御辇往返了。 取而代之的,是瑜夫人每日酉时直接从披霜殿步行去挽澜殿,和君上一起用晚膳。 第七十五章 怦然有真意 讨论变得前所未有的热烈。 顾星朗登基时年纪尚小,又忙于国政,后宫一向安静。 瑜夫人入宫一年,出于某些隐晦原因,与君上见面不多,君上亦从未留宿披霜殿。 至今年初瑾夫人、珍夫人、珮夫人相继进来,后宫总算有了人气,却也几乎没上演任何争风吃醋的戏码。 主要因为顾星朗的规矩立得极好,执行得也好,五天去一次煮雨殿,再五天去一次采露殿,披霜殿和折雪殿则因为不同的不可说原因,形同冷宫。 没有盛宠,便没有争斗,这便是一碗水端平,且端得清清浅浅的好处。 直到那两道盛宠令惊掉合宫人的下巴,这场漫长的平静才终于被打破。 而开戏至今的最强转折,便是沉寂一年半的瑜夫人出马了。 无怪一众底下人看得热血沸腾。尽管在历代流传的后宫故事里,这种情节真的不算精彩,但好几项因素的存在,将这些不算精彩的情节硬生生抬举成了一出好戏: 第一,顾星朗是大祁历史上最年轻的君王,生了一副超越历代祁君的好皮囊,性子沉定,智谋无双,这样的男子,谁都希望鉴证他的情事,甚至情史; 第二,阮雪音是崟国的公主,又是惢姬大人的学生,可能会帮崟国谋事,也可能保持中立。入宫前世人只知她一身本事,却不知她是能排进青川前六的大美人。半年来君上冷待折雪殿,突然连续五日侍疾后,珮夫人竟开始频繁出入挽澜殿,甚至让君上连下两道“盛宠令”; 第三,纪晚苓与顾星磊、顾星朗有一段旁人不清楚、但极富想象空间的少年故事。盛宠令下之前,瑜夫人与君上的关系虽似有改善,毕竟没有如此主动过。连续五日不请自去,显然是有备而去。 至于第四,这宫里还有论美貌同样能排进青川前六的瑾夫人和珍夫人,且分别来自蔚国和白国。本来就是前所未有的后宫盛世,哪怕故事暂时不够精彩,也是来日可期。 深宫岁月,长夜漫漫,看热闹,几乎成为了封闭城墙内所有人的度日强心剂。 顾淳风更是看得眼睛都不想眨,连每月初要出宫逛一回的事都险些忘了。 但有阿姌在,她便忘不了。九月初五,主仆二人照例拿着令牌从长信门出了宫。 直奔泉街。 “殿下当真是犯了痴,对方究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便出宫一次找一次。找着了,又怎样呢?” “你说怎样?我每见一次,便对此人多一份判断,待本殿下确定了,便要想方设法知道他是谁,然后——” 阿姌冷眼瞅她,表情相当无语。 淳风深吸一口气,似是为自己助威:“然后便请九哥赐婚,嫁给他。” 阿姌一对细眉挑得老高,因为她这句话说得很大声。 “小姐,你不怕被人发现了?” 淳风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压低声量道:“怎么,我又没说漏什么。这满霁都的高门大户,还不能有个九哥了?” 阿姌满脸黑线,也压低嗓门道:“九哥是不少的,但能‘赐婚’的九哥,殿下你说青川有几位?” 顾淳风如遭雷击,站着半晌没动,然后以手蒙眼,隔着指缝环顾四下—— 没有人停下来瞧她。 有惊无险。她长出一口气。 “都是你,问来问去,差点儿生出祸端。” “殿下还说呢,非让奴婢找人去查那应仲。这整个祁东根本没有姓应的大户,反正士族、商门都排查过了。其实商贾之家都不用查的,如今国库充实,君上怎么可能让殿下下嫁经商人家。” 顾淳风不太满意,蹙着眉道:“经商的怎么了?若他真来自商贾之家,只要身家清白,不曾杀人放火,也没什么嫁不得。我是看中他这个人。祁东没有,西边呢?还没查完,你就来泼我冷水。” 阿姌忧愁叹气:“殿——小姐,您天天给我出难题,件件是要惹恼君——你九哥的罪状,奴婢陪在您身边也有七八年了,您饶了奴婢成不成?”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查个人,你只需找到稳妥的人去办,比做假令牌的事还小。查到了,我自会同九哥说,又没让你帮我去说。” “小姐如今越发主意大了,连夫君都要自己出门找,还是大街上随便遇上的,一个戴竹笠帽的人。这叫什么事——” 顾淳风白她一眼:“所以说你没眼光。这看人,是看脸看言谈看举止看通身气度,谁说戴竹笠帽的就不能是盖世英雄?我跟你说,他就是卷起裤脚蹲在街边卖菜,我也认得出他!” 阿姌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顾淳风说话有趣,祁宫中人尽皆知,阿姌跟着她日久,早已习惯。但许是最近两年她频繁出宫,讲笑话夸大其辞的本领又精进不少。阿姌有时候看她说话做事,心想这样的人得多快乐啊。 真好。 主仆二人一路嬉笑怒骂,声量时大时小,不觉便走到泉街。时间尚早,于是不顾阿姌阻挠,顾淳风坚持将泉街上东南西北四条道都走了一遍。 没有竹笠帽。自然也没有卷着裤脚在街边卖菜的盖世英雄。 “小姐,他可能真就只是旅人,来霁都呆上些时日,便走了。你这么找,比大海捞针还难。” 顾淳风咬着嘴唇,有些生气,更多是不甘心:好容易遇上这么个人,就这样让他跑了? 阿姌见她痴怔不说话,不敢再刺激她,和缓了语气道:“小姐,你到底为何如此执着?不过两面之缘,这天底下,好男子多的是啊。” 淳风绷着腮帮子,气鼓鼓道:“你懂什么?长姐告诉我,人之一生,怦然心动的时刻少之又少,很可能只有一次。当那个人出现时,哪怕周遭人满为患、乌烟瘴气,你还是能一眼看到他,因为只有他是闪闪发光的。” 她突然有些泄气,抬眼望向人潮涌动的泉街: “那日我在西市坊前看见他,他就是闪闪发光的。他把荷包递还给我,他的手不算好看,不如九哥,但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手,我愿意把自己的手交给他。” 第七十六章 一刻心悸 阿姌被她说得有些入了戏。因为她从没见她露出过这种认真神气,且一个人在描述自己的心动时刻时,那种氛围,是很奇特的。 堪比讲述远古传说。 “所以,小姐,你心动了吗?” “嗯。” “什么感觉?心,不是本来就会动吗?” “不是平常那种动。怎么说呢?”她歪着脑袋一通想,“有种病症是心跳加速,甚至跳得不太规律,人会发慌,叫什么来着——” “心悸?” 顾淳风顿如醍醐灌顶,转脸向阿姌一副刮目相看之色:“就是心悸,厉害了你。” 阿姌眨两下眼睛:“可心悸是很难受的。” 淳风摆手:“不是不是,没有那么严重,就是比较像心悸,你就想象那程度是它的一半不到。” 阿姌想象不出,只觉神奇:“那也不会有多好受吧。” “好受,可好受了。你不自觉就想笑,心里有朵花开出来。” 阿姌很震惊。她从来不知道顾淳风还能说出这么,有意境的话。 难道这便是心动的神力? 就不知这神力能不能牵引她找到那个让人心悸的家伙。 最后一站理所当然是西市坊。谁也没抱希望能在里面看见竹笠帽,顾淳风已经做好了翻转祁国全境找人的准备。 如有必要,她要向顾星朗请旨张榜。 世有比武招亲,今有顾淳风张榜找夫婿。这种事,别的公主干不出,她不是别的公主。 顾家的年轻人,一代更比一代强,男女皆是。 然后竹笠帽就出现在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药材之后。 不对,他没有戴竹笠帽,也没有卷起裤脚蹲在摊位边。还是一身青衣,但他坐着,坐得气定神闲,仿佛自己没有在做生意,而只是挑了个合适位子于西市坊内—— 看风景。 顾淳风觉得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中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全身血液仿佛突然凝固,再流动起来时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些,它们变得无比鲜活、无比热烈,直冲脑门—— 大脑生出无比欢愉的情绪,直接牵动嘴角—— 她没出声,但阿姌确定她从未笑得如此开心。 心里有朵花开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突然很羡慕。 “你还说不是在这里卖东西?你骗我!” 阿姌还陷在那些羡慕里,根本没反应过来顾淳风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更别说公主样了。 她无语至极,赶紧跟上去,那斗笠公子这么冷的一张脸,也似唬得一跳,盯着顾淳风半晌,方沉着开口道: “上次我只说小姐的推理逻辑不对,并没有否认鄙人在西市坊内,”他顿一顿,似乎不太愿意用接下来的措辞,“做生意。” 顾淳风一怔,心想也是啊。 于是敛了神色,看着他认真道: “你,你们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怎么还需要你亲自在这儿盯着?” 那叫做应仲的公子微微挑眉:“小姐以为我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吗?自己的药摊,当然要自己盯着。不然谁来替我盯。” “可你看起来不像自己出来做生意的。” “何以见得?” 淳风有些为难,想了半天道:“我说不出。就是感觉。我看人很准的。” 阿姌好笑,心想你看人哪里准了,珮夫人这么个大美人,你当时不也没看出来? 应仲显然没有被说服,神色重归阴沉,并不接话。 “你这么冷着一张脸,谁敢找你买东西?” “小姐就这么杵在我的摊位前又什么都不买,便更没人来找我买东西。” 顾淳风一愣,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往旁边挪了挪。见他没反应,也不理她,思忖片刻,干脆走到他旁边,瞥见角落还有把椅子,顺手拉过来便坐下去。 阿姌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忍不住咳嗽,应仲看她一眼,又看一眼顾淳风: “你的丫头都看不下去了。这里不是小姐该呆的地方。西市坊里适合你逛的摊位很多,小姐请便吧。” “不不,这里便最适合我逛。我刚好要——” 她一边说着,赶紧往摊上看,大部分药材她也不认得,但参,她是认得的。 各种颜色、大小、质地的参。 大部分她也叫不出名字。但有一种肯定不会错—— “要买红参。”她说完有些得意,看向他笑得灿烂。 应仲眉心微动:“我这儿红参也分等级,小姐要买哪一种?” 淳风傻眼,看一看摊位上那些大小深浅不一的红参,不确定道:“哪种比较好?” “自然越贵的越好。” “那我要最贵的。” 应仲看她一眼:“小姐可知道我这儿最贵的红参什么价?” 顾淳风灿然再笑:“多贵的我都买得起。” 应仲的神情变得有些莫测,他转脸认真打量她。 “咳咳——” 是阿姌。 “小姐,那可不是的。老爷说了,零花钱攒得多了也不能乱用,家里不缺红参,快午时了,咱们回去吧。” 顾淳风摆手道:“我的钱我自己做主,谁也管不了。”复又看向应仲,“哪些好,通通给我包起来。” 应仲没动,阿姌再开口: “敢问公子,这些参都是你亲自在山里采的?” 应仲不解她意,随口答道:“自然。” “公子是哪国人?” 因为这句话,应仲抬头盯向阿姌的脸,不知在确认什么,半晌道:“蔚国人。” 阿姌心中半块石头落地,他应该没撒谎。红参产自北国,这么多不同等级的,如果是亲自采集,他不可能来自南边三国。 顾淳风一喜,心想阿姌这丫头倒机灵,这便把国别问出来了。蔚国,虽然不如祁国,好歹不是崟国,真要嫁,在九哥那里也好说。 她跟青川大部分人一样,理所当然觉得崟国才是现下最大的麻烦。 怪不得阿姌着人查了一个月都查不到。 “你来霁都多久了?你一个人来的吗?家人呢?你可有——” 她本想问“可有妻室”,毕竟还是姑娘家,饶是胆大心大,到底觉得唐突了些,于是住了嘴。 “小姐当真费心,我入城时都未被查问得如此详细。可我还不知小姐芳名。” 顾淳风一时尴尬,双颊霞色起,好在他问了她名字,她可以不对前一句话作回应。 但名字这个问题,也不好答。 “我姓古,”她不敢思考太久,脱口而出,“至于大名,姑娘家也不能随便往外说。我娘亲叫我小风,你也可以这么叫。” 她说完最后半句,终于完全不好意思起来,脸颊霞色更浓。 “古?这个姓在祁国倒不多见。” “是吗?”淳风随口答应,然后才觉得这个反应不对,赶紧补充道:“确实不多见,我爹也这么说。” 应仲看着她,眼中眸色变幻,意味渐深。 第七十七章 定风波 “殿下以后真的不能这样了。还姓古,霁都哪有姓古的高门大户?” “我又没说我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阿姌气得直跺脚:“你方才那作派,最贵的通通包起来,不是高门大户的千金,谁有这等花钱的气魄?你知道他那摊位上最贵那根红参什么价吗?且我敢打赌,他手里最贵的,还没拿出来。” 淳风瞪眼看向她:“我是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阿姌语塞,怔愣半晌道:“奴婢自然不知。” “那你跟我在这儿大呼小叫什么呢?” 两人刚入得长信门不久,因为拌嘴,竟就此站在原地不走了。 “总之殿下不要再去找那人了。我冷眼瞧着,此人心术不正。” 顾淳风挑眉:“你可真是——他哪里心术不正了?” “今儿你一问哪种红参好,他马上说越贵的越好,这不明摆着宰肥羊吗?” “宰肥羊是什么?” “就是羊群里挑肥的来宰,他看殿下通身贵气,一定出手阔绰,于是一心要卖贵的给你。” “你骂我是羊,还是肥羊?”顾淳风怒从中起,放眼四顾,尚在长信门内第一进的空旷平地上,哪里会有镜子? 于是气鼓鼓看向阿姌:“我胖了吗?” 阿姌措手不及,眨三下眼睛,终于忍不住又想笑,忽听得一道熟悉音色响起,转头一看,可不是阿忆? “哎呦殿下,祖宗,你可算回来了!” 阿姌见她慌慌张张,不由蹙眉:“瞧你这阵势,生怕旁人不知道殿下出宫了是不是?” 阿忆一把拽了顾淳风就开始跑:“再不快些,怕是连圣上都知道殿下出宫了。” 阿姌闻言唬得一跳,赶紧快步跟上:“怎么回事?” “还说呢,不知怎么的,昨日也没得旨意啊。巳时刚过,瑜夫人突然遣人传话来,说中午在宁枫斋家宴。据说这会儿都开始布菜了,君上、诸位夫人早到齐了,就差殿下一个。” 顾淳风不管不顾被拉着一顿狂奔,听得此间挑眉道:“瑜夫人遣人传话?不是九哥?” “反正来传话的是披霜殿的香凝,奴婢收到话,赶紧跑来长信门候着,只盼殿下早些回来。至于君上那边,总归现在家宴已经开始,甭管是谁的主意呢。” 顾淳风保持步速,已有些气喘吁吁,一张嘴却停不下来:“家宴?那还有谁?四哥、七哥、十一弟、小漠都在吗?” 阿忆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们都不在,该是没有请。至于十三皇子,殿下可是糊涂了,他在夕岭行宫啊,哪里会为随便一场家宴跑回来。总归下个月秋猎也要见的。” 顾淳风更加疑惑,只有女眷,不像是九哥的主意。那便是纪晚苓?她干嘛呢? 从御花园西侧小门穿进来,淳风闷头便往宁枫斋跑,被阿姌一个箭步挡在身前: “殿下得先回去换衣服!这一身可怎么交待呢。” 顾淳风这才反应过来还穿着每每去宫外的衣服,虽也并不寒碜,但绝对不是宫裙。 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调了方向再跑。好在她所居的灵华殿与宁枫斋相距不太远,一顿折腾下来,至宁枫斋时亦是满头大汗。 眼看快到门口,阿姌再次用绢子轻拭顾淳风额头颊边: “殿下定定气,千万别慌。待会儿怎么说,都记着呢吧?” 淳风点头:“知道知道。待我去看看今儿又是演哪出。纪晚苓最近是要上天啊。” 阿姌瞧她双眼放光,根本已经忘了自己还没过关,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么欢脱热闹的性子可是随了谁呢? 定宗陛下?定珍夫人? 淳风入得宁枫斋,人果然很齐。座次还是天长节时的座次,毕竟四夫人位次明确。纪晚苓着明翠色,阮雪音着浅湖色,上官妧着棠紫色,段惜润着橘粉色,簇拥着正中最上座一身白的顾星朗,画面很是养眼。 顾淳风看得高兴,心想这真是祁宫百年来的盛世啊,瞧这一张张脸,随便推一个出去都是青川翘楚。忍不住站在门口就是一顿“啧啧啧”。 众人闻得声响,转脸去看,便见淳风一袭藕色宫裙俏立在门边,脸颊有些红,似乎是,跑过来的? “上哪儿去了?等着朕派辇轿去接你是不是?” 顾星朗一壁开口责怪,一壁暗道谢天谢地终于来了。他一个人对她们四个,实在头疼,从昨日晚苓说起就开始头疼。 但一来,若非原则问题,他通常不拒绝晚苓;二来,如今宫中后位空悬,瑜夫人作为四夫人之首,最有资格主理后宫事务。 纪晚苓入宫之前,顾星朗没有后宫;她入宫第一年,与顾星朗疏远,且只她一人,所谓后宫也不过是个摆设。 直至今年初,四夫人之位突然全部落定,这后宫才初具阵势。但纪晚苓闭门,直至六月才渐渐开始在宫中走动;阮雪音性子冷淡,又因为身份问题无宠;上官妧和段惜润相处不错,平时有什么事自己会让下面人去办,更没有任何冲突不快。 因此所谓后宫事务,实际上没什么事务,人少事也少。至于账目这些东西,宫中有内司(注),一年半以来都是当朝内司在打理。纪晚苓虽被默认有主理后宫之权,由于从来不行使,时间长了也便没人记得。 今日是她第一次行使这项职权。设一场后宫家宴。 淳风出现之前顾星朗很焦虑。除了一对四的问题,这种场合下能调动气氛的人少,也是问题。 纪晚苓只在必要时候说话,阮雪音几乎不说话,段惜润最近持续低气压,尤其那天傍晚他虽去了采露殿,却没有留宿。上官妧的厉害,在于无论何种情况下都能张口就来,是活跃气氛的高手。 但淳风不在,她没有搭子,也是有心无力。 救命稻草终于来了,他喜多于恼,这句责怪也不过是场面话。 但顾淳风却是个实心眼儿,她的张口就来,可不像上官妧那样思虑周全。 “皇兄这就是拿臣妹说笑了。这挽澜殿的御辇,除了珮嫂嫂还接过谁?今儿我就是不来,皇兄怕也舍不得出动自己的辇轿来接。” 第七十八章 瓢之漂水奈何 她笑嘻嘻走至厅中,动作标准一福,再次环顾四座。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情分有时奇妙。一群人在同一固定空间内生活,哪怕很少打交道,甚至见面都不多,时间长了,彼此还是会很像熟人,甚至颇有亲切感。 顾淳风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她与纪晚苓自幼认识,与上官妧半年来交好,这两位自不必说;段惜润是出了名的好性子,虽然平时往来不多,到底印象不错;便是阮雪音,她今日看着,都觉得颇顺眼。 不知是不是受九哥影响。 又或者按照阿姌的看法,顾淳风肤浅,惯会以貌取人,自阮雪音容貌、衣品恢复,她对她便改观不少。 至少不论立场单论人,如今她是很瞧得上阮雪音了。 而这句话显然也是冲顾星朗和阮雪音去的。 一时间厅中陷入寂静。 这话放在十天前甚至更早之前说,都不会不合时宜,因为是客观事实。然而形势突变,挽澜殿轻辇骤停,阮雪音不再出入御书房,这项揶揄就变得非常尴尬,尤其对于阮雪音而言。 但当事人没有任何反应。 好几双目光扫过来,或有意或无意,但她面色如常,就仿佛对方提到的人不是自己,所述事件也与她无关。 反倒是顾星朗不太自然,所有人都在看阮雪音,他却没看,只向淳风道:“听说巳时刚过,披霜殿便去了人传话,一个多时辰还不够你准备的?”说着看一眼她尚有些红的面色,“从灵华殿到宁枫斋,跑成这样?” 顾淳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未蒙混过关,依照阿姌嘱咐定了定气,笑容可掬道:“秋高气爽,赶上今日天晴,风还不小,一大早便去了呼蓝湖边放风筝来着。阿忆那丫头跑过来传话时,午时已至,皇兄也知道呼蓝湖有些距离,臣妹放风筝跑得一身汗,再回去换衣服收拾,可不就晚了。” 这个故事合情合理,且呼蓝湖人少,今早她到底在不在那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尤其在座诸位一定没人知道,更不会无聊到跑去查。她一口气说完,暗想关键时刻还是阿姌得力,自己临场表现也是上佳,一时有些沾沾自喜。 但放风筝三个字却触动了另一个人的情肠。蘅儿感觉到了,俯身夹一筷子醋鱼放至纪晚苓碗里,暗示她转移注意力。 顾星朗很是无语,微微摇头道:“入座吧,先喝两口汤。” 阿姌闻言快步至上官妧的下席、已然摆好一应器具的坐席旁就位,淳风再福,依言落席。 纪晚苓已经从突然走神中缓过来,淳风晚到,筵席过半,她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于是向蘅儿一个眼神示意,蘅儿扬脸向外间微微颔首,须臾,五名宫女排成一溜步入,人手一个托盘。 纪晚苓起身,自排头宫女的托盘中双手捧出一盏赤金小碗,转身走上两阶至顾星朗身边,将小碗放到他面前。 五名宫女见纪晚苓完成动作,方各自恭谨至席间四位夫人席与淳风公主席前,将托盘中银制小碗捧出敬上。原来排头宫女的托盘中有一金一银两盏碗,剩下那盏银碗此刻被放在了纪晚苓桌案前。 “几位妹妹都知道,君上不喜甜食,但这桂花酿粉团却例外,每年立秋后我们都吃,直至桂花落尽,自幼如此。” 此时纪晚苓已回到席间,一边说着,转头笑望一眼顾星朗,“自幼如此”四个字,吐得格外清亮悦耳。 顾星朗没想到她今日会准备这个,亦对她说出这两话有些意外。但纪晚苓一向妥当,此番说得也自然平实,于是亦不觉得突兀,回她一个微笑。 但在座其余皆是女子,且共侍一夫,对信息的解读便更敏锐些。 这番话有两个重点:一,君上的喜好,我比你们都清楚;二,这是我与君上共有的记忆,自幼如此,年年月月,这份情谊旁人比不了。 虽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但寥寥数语,怎么听都有些宣示主权的意思。至少是表达了话,却不大乐意,正要反驳,突又想起长姐嘱咐要多和她一起看顾九哥,一时不知道纪晚苓此举到底何意,于是减了锋芒道: “可不是?每年立秋开始,能吃一个半月,那时候七哥、九哥、长姐还有我,几乎隔两天就得吃一回,直吃到最后半个月想吐。但过一年再到秋天,还是忍不住要吃。” 这话有水平,既没驳斥纪晚苓的说辞,又将“我们”的范围扩大了,至少表明同吃桂花酿粉团的不只顾星朗和纪晚苓两人。 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再是缺心眼儿,场面上说话也有几分功力。 上官妧的面色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变得好了些。段惜润最近脸上都有些怅怅,听完整个回合也没多少神色变化。 阮雪音低头吃了一口,确实不错,那粉团像是芋头做的,还加了些别的什么,咬下去甜糯弹牙。正在发生的对话和此前那一幕相视而笑,莫名叫人口中发涩,粉团的甜就像救命稻草。 “君上的口味喜好,瑜姐姐自然比我们都清楚,以后还要多向姐姐讨教。”上官妧已经恢复如常,吃两口粉团啧啧称赞,转头向邻座的纪晚苓嫣然一笑。 晚苓亦微笑道:“我不过认识君上早些,如今大家同在宫中侍奉,自然要多往来,一起照顾好君上。” 她与往日果然大不相同,却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难道因为那两道盛宠令,终于感受到威胁,想要将君上的心拉回来? 上官妧默默想着,无意中瞥见她右手腕上通身莹泽的碧玉镯。 “姐姐这只镯子真美,妹妹自幼见过不少上乘碧玉,如此成色质感,浓、阳、俏、正、和兼备,就着这种距离观看已是不俗,想来上品中的上品。” 纪晚苓闻言一笑,并不接话。 阮雪音坐在她对席,闻得碧玉镯三个字抬了眼。 第七十九章 无谓君心似我心 对席的距离不比邻席,看不了那么清楚。但阮雪音却非常确定那只镯子是哪一只,因为她曾经见过,御书房门口到乌木御书案的距离跟此时差不多,她当时也看清了。 就是那一只。那晚顾星朗在灯下拿着细细看的那只。 四周忽而变得嘈杂,似乎淳风在讲话,好像也有上官妧的声音,但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她突然有些撑,觉得多一口都吃不下;又觉得这样坐着也不舒服,或许因为太撑了;想站起来,亦不能够,因为筵席还未结束。但她越来越难受,头也跟着开始疼,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环境。 当然都不可能。 无计可施,她决定用意念调整状态。于是不再听厅中众人讲话,开始想其他事情。 算起来粉羽流金鸟已经离开了六日,如果及时返回,今天也该到了。 这么想着,她转头望向厅门外渺远的天空,探了探脖子。 顾星朗没想到纪晚苓会戴那只镯子,颇意外。然后他想到阮雪音可能对那只镯子有印象,因为那晚她说了“君上万安”后,自己才将它收回小匣。 一时有些不安,终于忍不住朝左手边第一席看去。 她好像根本没注意席间发生的事,歪着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他有些欣慰,继而有些失落。她真是完全把自己当局外人,他还幼稚到担心她看出那只镯子会心里不舒服。 是啊,也许不过,都是错觉。为偶然而无解的怦然改变决策,不是帝王之道。 阮雪音不知道午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隐约记得被云玺扶起来,自己与其他人一起行了礼,便陆续往外走。云玺似乎在耳边问着什么,但她状态不好,不想理会。直至涤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夫人留步。” 彼时她们已经走出宁枫斋有些距离,正经过那片初初开始泛红的枫林,阮雪音转身,只见涤砚恭谨道: “君上请夫人去一趟御书房。” 阮雪音意外:“现在?” “是。” 她走进书房时,顾星朗负手立在窗边,侧脸线条完美,不知望着哪里正出神。 十余日没来,这里并无改变。只是她第一次白日里进来,秋光透过窗棂洒入梧桐叶的形状,倒比夜里显得层次丰富许多。 “君上万安。” 好像很久没在书房里听到这个声音了。顾星朗闻声转头。 适才在宁枫斋他没怎么看她,此时却不得不看。她似乎瘦了些,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便有了些瓜子脸的意思,还是湖水色的裙衫,极少的头饰,因为背对门口光源,整个人被勾勒出一圈光边,肌肤在阴影中显得更白。 “过来。” 阮雪音有些怔忡,不知道过去是过哪里。而这两个字听上去跟以前并不一样。 顾星朗说着,人已经走到乌木书案边。阮雪音这才看到书案右角上放着一个木盒,打开的,盒盖在旁边。 她走过去,便看到了木盒里的东西,是那三本没有名字的书。 她隐约明白了。 “这三本你拿回去。记得你那时候说的,哪怕云玺,也尽量别让她看到。” “臣妾明白。一定护好它们。君上放心。” 她平静开口,伸手拿起盖子合上,抱起来,有些沉。 “多谢君上。臣妾告退。” 她行礼转身,目光下意识扫过露台,只是趁着转身瞬间,所以几乎没有停顿。 那张软榻不在露台上。 御书房门框外阳光突然刺眼。 顾星朗不意这番对话进行得如此之快,还想说什么,却又实在无话可说,只好看着那道纤细背影逐渐变成剪影,最后消失在光里。 阮雪音走得不快不慢,步速均匀,还是那条鹅卵石径,七月至八月的夜里她走过无数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走了吧,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进挽澜殿。有朝一日她离开祁宫,说不定也是这般情形。 人生匆匆,白云苍狗。不知所起,但知所终。 她突然平静,也有些释然。相比十天前月华台上的释然,此时感受又更真切些。 老师是对的,在所有事情上。 云玺候在鹅卵石径的尽头,看着阮雪音捧了一个乌木盒走出来,赶紧上前接过,竟然颇沉。 她解读不出阮雪音此刻情绪,只好不痛不痒问一句:“这么快?” 阮雪音倒没什么情绪,微微一笑道:“君上有东西给我,拿了便出来了。” 云玺掂量一下怀中木盒:“挺沉的,是什么?” “这你就不要问了。秘密。” 相处时间越长,这主仆二人的对话越直接,比如此刻阮雪音说是秘密,就真的是秘密,云玺不会再问。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刺探阮雪音的能力。因为对方真的好像,什么都没做。尤其对君上。 因着是秋日,午后在日头下走也不觉难受,出御书房时那种刺眼,竟不知何时消失了。而段惜润出现在那条开着红色鸢萝花的小路尽头。 她看着阮雪音徐徐走进,颔首微笑,那笑意带着初秋温度,阮雪音感觉到了,也报以会心一笑: “大中午的,怎么在这里站着?” “我在这里等姐姐。” 阮雪音一愣:“有事?” “聊天。我陪姐姐往折雪殿去吧。我没有午睡习惯,往哪个方向走都一样。” 于是两人并肩缓行,云玺和满宜跟在后面。 “姐姐最近,和君上在闹别扭?” 其实经过十余天混沌不清的潜意识斗争,加上今日连续发生的种种,阮雪音的心态已经回落不少,甚至说回落都不太准确,因为这颗心到底是否升起过,她都不太确定。 而且升起,又意味着什么呢? 所以段惜润此时这么问,她竟没大反应过来,半晌,想到云玺之前也问过她是否和顾星朗吵架了,觉得这两个问题都基于同一假设,思忖片刻道: “当然没有。我与君上不过只对谈了一些时日,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怎会闹别扭?与其说闹别扭,不如说对于一些事情有看法分歧。” 第八十章 旁观者迷 段惜润很吃惊。从看客角度,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都非常明显指向一个事实:顾星朗和阮雪音的关系今非昔比。纪晚苓反常,甚至是对这件事的变相肯定。 但阮雪音却说出这样一番话。而且看神情听语气,并无假意。 就算她们都猜错了,今日午宴,君上的反应总骗不了人。 “今日家宴,我就坐在姐姐邻席。姐姐知道,我对君上向来留心,他——”她停顿,犹豫是否该说,“他虽不曾转头,余光却一直往姐姐身上扫,估计都没人瞧出来。筵席快结束时,他终于没忍住朝姐姐这边看。但姐姐彼时在看别处,想来未曾注意。” 阮雪音几乎不受控制心尖一动。 这很糟糕,她不想再生出这种感觉。 段惜润见她发呆,而且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神情,有些忐忑:“我多嘴了,姐姐莫怪。无论姐姐与君上如何,今日我是想同姐姐说,人是会变的。我从未将姐姐说不会争宠的话当作一世之诺。姐姐是四夫人之一,也没有义务对任何人承诺这种话。” 阮雪音愕然看向她。 段惜润笑笑,有些怅惘,似乎自嘲:“姐姐是否觉得我奇怪?不瞒姐姐说,我最近的确心绪不佳,但不是因为那两道所谓盛宠令,也不因为瑜夫人突然每日都去挽澜殿,只因为见君上的次数太少。”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怕姐姐笑,你一向知道,我除了习舞养花,不过就是日日盼着与君上相处。” “我有时候在想,惜润,”阮雪音很犹疑,终是忍不住道,“你如何做到与旁的女子共享夫君,而不捻酸,不争抢,还能翘首等待?” 段惜润愣住,旋即反应过来:“姐姐与我都是作为公主被送来祁宫,我常常忘记,姐姐不在宫中长大,在蓬溪山接受的是另一套教导。” 她赧然浅笑,娓娓道:“我自记事起,看到的便是一众出色女子围着我父君一个人转,从来没人说过,这不合理。” 阮雪音点头:“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过往经历的总和。” “姐姐此言很妙。来霁都之前的十九年,我每天都在看真实的宫闱故事。我母妃从不争抢,但许是因为这样,反而得了我父君大半世庇护,虽从未享过盛宠,但也几乎没受过委屈。母妃告诉我,身为帝妃,能这样度过一生已经是最好;那些所谓盛宠,一朝也不一定能出一位,就是盛宠一时,也难保一世。既如此,争斗又有何意义?能得君上长久庇护,安宁度一生,也是本事。” 阮雪音有些欣赏:“你母妃很睿智。说起来,明夫人出自段氏,可说是青川三百年来最当得起盛宠二字的人,且几乎是一世盛宠。但这样的传奇故事,也只三百年才出一个。” 段惜润目光投向远处,不知在看什么:“是啊,段明澄三个字,是迄今为止段氏族谱上最耀眼的名字,百年来被整个大陆挂在嘴边,甚至比白国五代君王的名字还广为人知。” 她突然转头看着阮雪音,脸上露出极少见的深邃神情:“我有时候会想,我与姐姐投缘,或者也因为姐姐是大祁历史上第二位住进折雪殿的夫人?在姐姐之前,那里面住的便是我祖上。” 阮雪音微笑:“明夫人的故事,你应该是咱们这一代里了解最多的吧。毕竟她入祁宫之前的事,段氏皇族最为清楚。” 惜润摇头:“早年间也许是的,但自我记事起,宫中人很少提到她。好些故事,我还是从瑾姐姐那儿听来的。” 阮雪音意外:“按理说,明夫人是白国的骄傲,亦是祁、白两国多年来交好的原因之一,居然鲜有人提?”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传着传着便淡了吧。世人健忘,再是风光无二的故事,又有谁会年复一年记着念着呢?新的人与事,总是更有趣些。” 说到最后这句,她语声渐低,显然意有所指。阮雪音不忍,轻拍她手背: “你不要多想。君上不是喜新厌旧的人,甚至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他对你们,很顾惜。”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讲出这么几句话,许是不希望顾星朗的责任感,或者说善意,被平白误会曲解? 段惜润怔愣看着阮雪音半晌,轻声道:“君上一定,视姐姐为知己吧。总觉得姐姐,很了解他。” 阮雪音无法确定这项判断的准确程度,但她自知说过了头,有些后悔,却听惜润继续道: “君上是否,仍一心放在瑜夫人身上,对我们,不过是善意顾惜?” 这个问题阮雪音答不了。她甚至有意避开对这个问题的探究。无论是因为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但那只镯子还是适时出现在脑海里,碧莹莹的,挥之不去。 的确碧绿生彩。顾星朗看了两眼,想开口问她怎么戴上了,又觉得会突兀:给都给了,人家想戴就戴,有什么可问的? 阮雪音离开不久,纪晚苓便入了挽澜殿,此时正手捧一盏青瓷杯喝茶。 但另一件事是要问上一问的: “今日又是为了什么?” 语态温和。 纪晚苓放下茶杯,不疾不徐道:“我连续出入挽澜殿十日有余,合宫议论,也该有所交代。今日强调与君上的情分,也是希望她们明白,从今往后我会站在君上身边,注视着她们一举一动。” 顾星朗挑眉:“她们?” “君上不言,但对瑾夫人与珍夫人也并非全无防范吧。虽然关键只在珮夫人。” “这是你看出来的,还是你父亲说的?” 纪晚苓有一瞬慌张,迅速平复了:“除了父亲,月姐姐也有交待。” 顾星朗面色微沉:“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三哥,你也会这样?朕确信,他会动怒。” 纪晚苓不意他竟提起顾星磊,有些恼,抬头定定看他:“我是为你好。你姐姐也是。父亲也是。” 她改了称谓,他却没有。 “朕再说一遍,朕自会处理。” 纪晚苓也动了气:“这些是后宫事,臣妾为何管不得?且只是提了幼时情分,并没有别的,你到底恼什么?难不成,”她突然认真看向他,“真的为了她?你怕她不高兴?” 顾星朗措手不及,几乎没能控制住神色变化:“自然不是。” 轮到纪晚苓变了脸色:“如果不是,君上如何确定臣妾说的‘她’,是指谁?” 顾星朗神色终变。 “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八十一章 金风未动蝉先知(上) 纪晚苓心情复杂,思绪乱起来,深吸一口气呼出,缓缓道:“她出手救你,你现在,对她已经不那么防范了,对吗?”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像淳月那么想。她是不知道的。” “你这么容易便相信了她,只因为她救了你一次?万一是计呢?” “她跟我相处近两个月,她的为人,我比你们都清楚。” “月姐姐果然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姐,每月只见你一次,却判断如此准确。你喜欢她吧。” “什么?” 最后这句话不难懂,甚至很明确。但最初那刻他真觉得自己没听懂,就仿佛精心储藏的秘密一朝被人发现还堂而皇之讲出来,措手不及,只能下意识以问句作答。 “你看,说到这个,你连对答都反应不及了。你何时这样过。” 顾星朗的理智到这一刻完全回归正常水准:“如果你们担心这个,我跟她,已经有十一天没见过了。” 今日是第十一天,半个时辰前他们见过,但他不想提。 “十一天。君上倒记得清楚。想来一天天数着日子。” 顾星朗语塞,心想今日对话怎么这么多坑? 以他的聪明,竟完全忘了,这世上只有一种坑无法规避,就是事实。 “君上知道臣妾连续来了几日吗?” 他没数过。 “晚苓,你以前从来不这样说话。” “怎样?” “你举止有度,言谈知分寸,除了三哥的事,你从不咄咄逼人。” “君上从前,也从不对我说重话。” “我一再跟你说,不要管这些事,但你不听。” “若在以前你这么说,我可能真的会听。” “但现在?” “现在你脑子不清楚,我不得不管。” “你在跟当今祁君说话。”他沉了脸色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你还是当年那个纪晚苓吗?” “君上也不是少时的顾星朗了。” “自然不是。如果是,如何走过这七年的漫漫长路,顶住来自整个青川甚至于你的猜疑重压。” 纪晚苓一愣,旋即冷笑:“君上说并不在意我此前疑你,其实还是在意的。” 顾星朗闭眼一瞬,须臾睁开,轻叹一声,突然觉得争执这些并无意义:“你与我的情分,说是亲人也不为过。我从未说过全不在意。我只是不怪你。” “那个碧玉镯,为何给我?” “昨日给你时已经说了。十年前买的时候,便是为送你。只是从前不合适。如今名正言顺,我一直收着也无意义。” 纪晚苓再笑,仿佛恍然,又似感伤:“所以你只是在完成少时没完成的一件事。我以为是开始,没想到是告别。” 顾星朗隐约理解最后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此时确实有些乱,并不想回应。 “你先回去。今日是我说话冲动了。有些事情,待理清楚,我自会回答你。” 顾星朗何时冲动过?二十年前所未有。却不是为了她。 她突然酸楚,继而自嘲。 待你理清楚了,怕也回不了头了。 心上淌过这句话,终究没说出来,只稳稳一福,转身离开。 蘅儿站在半个时辰前云玺站的地方,看着纪晚苓姿态完美走过来,面色却不太好。她有些吃惊,顾星朗对纪晚苓向来言听计从,最近见面次数多,气氛也越来越好,这是怎么了? 纪晚苓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蘅儿也不敢问。主仆二人往披霜殿方向缓步而行,半途中便杀出来顾淳风。 “可算堵着你了!说吧,最近这一出出地演的什么?我长姐知道吗?” 晚苓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淳风见她神色不太对,颇意外,眨两下眼睛愣愣道:“怎么,你跟九哥聊得不好吗?” 纪晚苓挤出一丝微笑:“如果我说,他和我适才几乎吵起来,且与磊哥哥的事无关,你觉得如何?” 当然是震惊。顾星朗多年来对纪晚苓呵护备至,有求必应,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怎么可能跟她吵? 除非是被三哥的事逼急了。 但纪晚苓说与三哥无关。 “为什么?” 纪晚苓并不直接回答:“前些天那两道盛宠令,你怎么看?” 顾淳风露出高深又了然的一笑:“果然是为了她。我就说,什么风能把你从披霜殿里刮出来。怎么,九哥围着你转了这么些年,突然为阮雪音开了广储第四库,有危机感了?”她看着她,有些瞧不上,“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地方。你又不喜欢九哥,甚至一直怀疑他,入宫一年多,天天冷着脸闭着门。如今他有自己喜欢的了,你又不肯松手。” 她眼珠子骨碌一转:“瑾夫人和珍夫人也承宠啊,怎么没把你炸出来。你这么在意阮雪音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淳风略想想:“九哥若实在喜欢,要宠便宠呗,这有什么。” “你是哪边的?阮雪音什么身份,你心里没数吗?” 顾淳风挑眉:“还说呢,被你们一个个唬的,我还真当她是什么豺狼虎豹,早先没头没脑一顿抵制。结果呢?快半年过去了,她干什么了?九哥这么精明的人,如今愿意亲近她,更说明没什么。” 纪晚苓一愣:“你真这么想?” 淳风被她看得发毛:“不可以吗?” “他是祁君。”纪晚苓声音微冷,“哪怕阮雪音只有一成可能会对他、对祁国不利,而其余九成都是好意,也无需犯这个险。” 这话听着耳熟,仿佛顾淳月也说过。淳风想一想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评估风险这种事。但在我看来,人活着本身就是一种风险。我今天出门时好好的,走在路上还可能被突然掉下来的东西砸死呢。难道为了这个,我便不出门了?” 阿姌听着这话不对,赶紧从后戳一下顾淳风。 纪晚苓却已是怔愣:“在宫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掉下来砸到人?你说这个风险,本来就是不成立的。” 淳风反应过来自己用了早晨出宫时的语境,佯咳一声:“哎,我就打个比方。宫里不会,宫外总会吧。霁都城里乌泱泱那些不是人啊。我的意思呢,”她低头摸着袖口那些针脚细致的羽毛图样刺绣,“既然目前看来一切尚好,我九哥要实在扛不住,咱们也不必当恶人。堂堂祁君,喜欢自己的夫人,还要被一堆人阻挠,这叫什么事?” “照你的意思,没发生的风险就当不存在,哪日真出了事,再来亡羊补牢?” 第八十二章 金风未动蝉先知(下) “哎呦,我真的不明白你和长姐。这后宫嘛,妃嫔都是一茬接一茬地换。他最近喜欢阮雪音,难道一辈子就喜欢她一个人?我是懒得夸你,但如今这祁宫里,你,瑾夫人,珍夫人,哪个比阮雪音差了?一时喜欢,你们总把事情想得太严重。等过两个月,怕是你们还在忧心忡忡,九哥那边早已经淡了。” “他不是耽于声色之人。你跟我一样清楚。” “就因为不是啊。既然不是,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向不耽于声色的祁君,就为着后宫某位夫人受了委屈,于是打开广储第四库以告诫合宫。你还觉得他是一时兴起吗?” 淳风一呆:“这件事,的确有些过。要补偿要安慰,遣李淞挑些好东西送去折雪殿便好,开什么第四库,闹得满宫风雨。” “你还觉得,他对珮夫人是一时喜欢?” 顾淳风被一顿连敲带打问得哑口无言:“那怎么办嘛?拦着?这种事,能拦得住?” 总之若是她,便没人拦得住。过几日她还得设法出宫去找应仲。那个家伙,十句话套不出一条有效信息,她确定他非池中物,却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 却听晚苓缓声答:“如今就看他自己怎么想了。月姐姐上次入宫已经说了劝诫的话,这些日子我每日去挽澜殿,该提醒的,明里暗里也说了不少。利弊风险,他其实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他是顾星朗啊。” 淳风突然想到什么,挑眉道:“九哥不是一直喜欢你吗?你出马了,还拉不回来?” 晚苓看向她,半晌道:“你少时,可曾喜欢过谁?我说十五岁以前。” 淳风措手不及,赧然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干嘛告诉你?” “我记得,你那时候经常去看他们击鞠吧。当年最厉害的,除了磊哥哥,就是柴一诺。听说有一年七巧节,你送了他一个香囊。” 她若不提,顾淳风自己都几乎忘了。是有这么回事,那年她十三岁。 可她怎么知道? 纪晚苓知道她在想什么:“这霁都城里的官门大户圈很小,柴一诺收了香囊,不久便被柴一瑶发现,我们这些闺阁小姐,不出半月便通通知道了。” 尽管是少时玩乐事,顾淳风还是气得牙痒痒:“这个柴一瑶,跟纪齐倒是天生一对,都那么讨厌,合该叫他们定亲!” “我说这件事,是想问你,你如今还喜欢柴一诺吗?” “开什么玩笑?他已经娶妻了。” “如果他没娶妻呢?” 顾淳风认真想了想:“那也——哎,十二三岁时的喜欢,哪里是作得数的?对自己都还完全不了解呢。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看到一个好看又九哥和你?” 晚苓自嘲一笑:“你不觉得,是一回事吗?” 淳风挑眉,有些不确定道:“不能算,一回事吧?我和柴一诺一年才见几次?纪桓大人每每入宫给九哥授课,你老跟着来,隔两三日便会见面?我记得那时候,好像都才**岁吧,九哥便总护着你,有一次为着我剪了你半绺头发,还跟我翻了脸。” 蘅儿在旁忍不住插嘴道:“殿下怕是记错了,哪里是半绺,小姐三分之一的头发被削掉一大截。用张大人开的方子又是洗又是抹,折腾了整一年才长回来。” 顾淳风瞟一眼蘅儿:“记这么清楚,准备找我寻仇是怎么的?” 蘅儿赶紧低头,不敢吱声。 纪晚苓却不理会她娇蛮,静声道:“我最近就在想,也许是一样的。差别只在,他和我情分更深些罢了。相识太多年,怕是他自己都分不清,所谓喜欢是哪种喜欢,这些情分又到底该被归类为哪种情分。” 她这话说得拗口,顾淳风听得头疼,勉强尝试理解了一下,大概就是说,此喜欢非彼喜欢呗? 就是自己对柴一诺和对应仲的区别呗? 完了,不停想起应仲。这个磨人的家伙。 “不过话说,”她看着纪晚苓,表情不善,“你如今说话倒会呛人了。三两句就开始逼问。依我看,才不是什么这种喜欢那种喜欢的问题,就是你性情大变,本身不讨人喜欢了。” 纪晚苓微怔,适才顾星朗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在你这里,从来便是不讨喜的,跟性情改变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她,突然疑惑:“殿下自小就处处呛人,大家不也照样宠着你?” 顾淳风得意一笑:“这你就羡慕不来了,人跟人不一样。我的性子,哪怕呛人也叫可爱。你这种端了小半辈子的大家闺秀,呛起人来,可就叫不得体了。这就是所谓的,”她顿住,上官妧说的那叫什么词来着? —— “人物设定。” 纪晚苓呆了呆,觉得这个词很好。是啊,这祁宫里,谁不是照着自己的人物设定在走呢?只是如今她好像,有些偏离轨道,自顾星磊离世那日起。 顾淳风看惯了她端庄自信无一丝差错的样子,今日见她好几次怔忪,甚至隐有妄自菲薄之意,一时有些心软,敛了语气道: “哎,你也不要想太多。九哥对你的情分,无论怎样都是在那里的。这个人嘛,此一时彼一时。吵架斗气,相互怨怼,都是常情。你从小到大啊,活得太累。你瞧我就从来不记这些不开心的事,凭是什么话,说完就过,想来想去有什么意思?” 阿姌听得好笑,心想你当然不去记,更不会不开心,因为都是你欺负别人。 顾淳风不惯讲安慰人的话,尤其是对纪晚苓,此时已经开始后悔,摆摆手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这人还是这么费劲,不干不脆的,没意思。走了。” 语毕,便带着阿姌快步朝挽澜殿方向去,蘅儿眼看顾淳风扬长离开,嘟哝道: “小姐也真是好性儿。从前她是公主,咱们是相国千金,让也就让了。如今您贵为瑜夫人,是她嫂嫂,她还这么不依不饶的。” 纪晚苓觉得累,抬步继续往披霜殿方向走,觉得一双脚也颇沉,竟有些走不动。 “你跟她计较什么?你没听她说么,这些话,她说完自己也忘了。你要总记着,岂非自己找不痛快?” 蘅儿有些吃惊,纪晚苓这两年说话,确实比以前不客气了许多,就像顾淳风说的,会经常出现反问、设问、疑问,各种问句。同样这类话,她以前就讲得温和许多。 第八十三章 微著之间(打赏加更) 淳风出现在挽澜殿门口时,涤砚内心是崩溃的。 他很想直接找个由头劝退她,因为阮雪音和纪晚苓先后来了又走,此刻御书房内阴云密布,气压低得叫人害怕。 顾淳风这时候来,以她的性子,不提最近这些糟心事才怪。顾星朗教养极好,很少发脾气,但越是这样,涤砚越不希望他生大气,因为不会对外发作,最后全是内伤。 他欲言又止,还在措辞,淳风却突然展现出不同于往日的灵巧懂事: “你先别为难。我呢,是来帮九哥纾解烦闷的。”她凑近些,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这些事情,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得有个局外人来陪他说话。说着说着,便都明白了。” 涤砚听得一愣再愣,犹豫道:“这个,不是微臣不相信殿下。以殿下的年纪阅历,是不是,也不太适合充当这个陪聊的角色?” 顾淳风板起脸,正了神色:“我的年纪阅历怎么了?我告诉你,这时候就得我这种不瞻前顾后、不胡思乱想的人上。我们顾家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思虑多,也就我和七哥潇洒些。七哥这时候自然不可能来,除了我没别人了。快去通传。” 涤砚一早知道拗不过这位祖宗,再次想起顾星朗说要快些嫁顾淳风出去的话,心道怎么还没嫁呢? 顾星朗第一反应自然是拒绝的。午宴过后便没有消停过,先是被阮雪音乱了心,接着被纪晚苓扰了神,一团乱麻,比那些朝堂事天下事麻烦百倍。 他闭眼:“不见。让她过两日再来。” “就知道九哥会不让进。那没辙,今日纪晚苓闹下这么一出,我实在放心不下九哥你。” 涤砚闻声头大,回眼看可不是淳风已经站在了御书房门口? “总归你自己会进来,还让人通传什么?真是越来越放肆。” 在顾星朗的话语体系里,这么说话已经相当严重,第一措辞生硬,第二语气森寒。便是顾淳风也唬一跳,心想一个个都吃火药了,竟比适才纪晚苓还凶。遂低了声量乖巧道: “臣妹也是关心九哥。” 顾星朗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抬眼示意涤砚退下,深呼一口气缓声道: “想说什么,一口气说完,说完赶紧走。” 顾淳风真的没见过他这样。在她看来,三哥和九哥一武一文,都是所向披靡的,哪有解决不了的事?更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女人而已。 一时有些心虚,适才吹嘘进来陪聊的信心减了大半。 “就,臣妹是想说,那个,”信心一失,自圆其说的逻辑也突然少了力道,她支支吾吾半晌,觉得怎么跟纪晚苓似的不干脆,于是心一横道:“九哥喜欢谁,喜欢便是,关其他人屁事?堂堂祁君,谁敢管,谁管得了?” 这么直接到近乎蛮横的话,偏偏又很有道理,把原本复杂的局面全部拆解,只留下核心事件本身,饶是顾星朗也对她刮目相看。只是她的措辞,尤其那两个字:“屁事”—— 他不由得皱眉:“你这些话到底从哪儿学来的?你说如今已经不再偷跑出宫,朕真是不信。” 淳风见他气压回升了少许,赶紧乘胜追击,笑嘻嘻道:“九哥先别管我哪儿学来的。且说这个道理对不对?” 顾星朗默然片刻,“你说得不错。但说到底,跟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没想清楚。” “九哥没想清楚什么?” 顾星朗觉得很艰难。有些话,没办法说出口,越是在意的事,越难往外讲。 他挣扎片刻,决定试一试:“你所说的喜欢。以及那些想管的人的顾虑。” 顾淳风眨眨眼,绞尽脑汁理解这两句话,半晌道: “九哥是说,你还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珮夫人,有多喜欢;也没想清楚,长姐、纪晚苓她们阻挠,有没有道理,有几分道理?” 顾星朗抬眼看她:“你如今倒长进了不少。这么理解,不算错。但不是这么简单。” 顾淳风再次猛眨眼:“可是臣妹已经觉得很复杂了。”她略想一想,轻声道:“九哥,我觉得世上这么多事情里,喜欢人是最简单的了。你们怎么这么费劲?” 顾星朗挑眉:“你又知道了?你喜欢过谁吗?就说简单。” “那自然。我喜欢他,就想方设法去找他,让他总和我在一处。我还要嫁给他,他非喜欢我不可。” 顾星朗一怔,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谁?” 淳风亦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具体,赶紧打马虎眼:“哎,嗨,哪有谁?我就是打个比方。九哥你不要这么认真嘛。” 顾星朗冷眼瞧着她:“你刚描述的样子,可不像是打比方,而是确有其人。” 淳风很纠结,其实要查清楚应仲的身份,继而展开下一步,最快且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顾星朗。总归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迟早要说。但要说这事,就得先说偷溜出宫的事;要说出宫的事,就得暴露做了假令牌的事。 她自然有信心护住阿姌的小命,但作为惩罚,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自己甚至可能因此被禁足。 思前想后,心脑打架,终是没胆量坦白;但以顾星朗的聪明,她也不能全盘否认,于是讪讪道:“九哥先别问了。淳风跟你一样,也还没想清楚。待我确定了,再跟九哥如实交代。” 顾星朗瞧她神情,已经肯定有这么个人,一时不放心,忍不住道:“可是配得上你的人?” 淳风猛点头:“自然配得上。绝对没问题。” 她双眼亮晶晶,脸颊也红润起来。 顾星朗更加好奇:“如此配得上,朕一定认识。但现在不能说?” 淳风赧然一笑:“待时机成熟,臣妹自会相告,到时候还要请九哥做媒。”忽又想起一事,试探道:“有一个问题。九哥,如果我要嫁的,只是如果啊,不是祁国人,行吗?” 顾星朗神色微变:“那是哪国人?” 淳风犹豫片刻:“比如,蔚国人?” 顾星朗的表情复杂起来:“蔚国人,又是配得上你的,那是谁?” 自然不会是那两位王爷。一来她没见过,二来,无论慕容嶙还是慕容峤,如今都已经配不上她。更不可能是蔚君慕容峋。 相国府?上官妧唯一的哥哥,听说已有家室。 霍家?霍启在慕容峋身边当差,霍衍如今统领着蔚国禁军。是他们之一? 问题是,顾淳风哪有机会见到这些人? 第八十四章 天外来客(上) 他看着她,颇严肃,顾淳风不解,一时紧张:“那个,我也还不确定。九哥你别这么看着我。蔚国,有什么问题吗?不是只要不是崟国,就可以吗?” “倒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如今天下未定,公主远嫁他国,”他顿一顿,眼中隐有深意,“宫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不是上选。” “我们同白国、蔚国,不是交好吗?” “交好只是一时。你嫁人,却是一世。” 顾淳风有些呆:“九哥,以后,会打仗吗?” 顾星朗见她当真紧张起来,笑笑道:“应该不会。” 淳风一颗心轻轻落下。但确认应仲身份的事,要快些进行了。 九月十八这日,顾星朗出了宫。 马车是从最偏僻的长信门走的,就是顾淳风每每溜出宫的路线。但出了宫门,小队人马却未入闹市,而是延霁都最外侧一圈行车道绕了大半座城,最后从后门进了同溶馆。 同溶馆是霁都城内唯一的驿馆,也是大祁乃至整个青川规格最高的驿馆,用以接待前来霁都的本国和他国官员使臣。 从后门入,向正门方向行进,一路可见飞檐弩张,重叠交错;庭中凿池植树,秋日美景如织;有飞鹤,有戏鱼,池沼之大可容舟船。说是驿馆,其占地面积、营建水准堪比王府。 顾星朗穿着白色常服,周身无任何龙纹装饰,边走边看,还算满意。 驿丞刘雍在最前面引路,躬身低头,大气不敢出。两日前宫里下来旨意,要他去泉街附近的永安客栈接一位贵客,贵客身份未知,他亦不敢多问。才安顿好不久,昨日旨意再下,竟是君上要微服来见这位贵客。 因是微服,他不敢声张。只挑了最得力几名下人到南楼准备,自己亦再三检视直至半夜,确认一切完备妥当,方敢睡下。 没睡两个时辰,寅时刚过,身着便服的羽林军兵士便亮出令牌入了馆。终于赶在圣驾到达之前配合他们各就各位,有的在楼外,有的在楼内,身份不一,但足足五十人。 涤砚在右后,沈疾在左后,顾星朗步态闲闲上得南楼最高处的凉台,一时霁都景象尽收眼底。 除了几名静候在旁的仆从,露台上还有一人,高大英气,一身青衣,颇具气度,但不知是长相还是表情问题,总给人疾风骤雨般的阴沉之感。 “见过君上。” 那青衣男子揖礼,动作标准,十分周全。 顾星朗微微一笑:“免礼。” 青衣男子直起身,低眉颔首,神色仍是恭谨。 “今日是在驿馆,并非宫里。锐王不必拘谨,亦不必有太多顾虑。” 青衣男子闻言,方抬头看向顾星朗。 都说顾星朗是青川这一代一等一的美男子,果然不假。对方跟自己个头相差无几,气度极好,却没有帝王身上通常会有的炤炤盛气,反而闲雅宁沉,举重若轻,只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 不知道她是如何看他的。 顾星朗见他不言,也不在意,抬步走至茶桌边坐下,朗声道:“坐。” 青衣男子回身再揖:“不敢。” “都说了,今日不必拘礼。朕只有半个时辰,巳时一至便需回宫。锐王,还是抓紧时间。” 那青衣男子闻言微凛,再不迟疑,快步至桌边坐下,沉沉开口道:“此来未携文书,伪造通关文牒悄入霁都,是阮仲之过。但凭君上问罪。” 顾星朗微笑:“你带了囚牛金印,甚至为自证身份将它送入祁宫,也算有心。” 青川诸国的皇室,有一项很有趣的通用规则,从大焱、崟国和已经覆灭的照国、许国,到如今的大祁、白国、蔚国,一直延用,几乎成为皇家传统: 国君有玉玺,所有封王的兄弟有金印——不是官印,不涉及官职,仅仅用以表明皇子身份,且必须是封了王的皇子。那些不幸夭折的,便不在此列。 金印的图样也讲究。龙生九子,分别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这些金印便依照这九种神兽的相貌刻就,所以无论哪一国,金印的总数都是九。 如何发放呢? 通常来说,如果皇子们未犯重大错误,封王的顺序都按年纪来。第一位封王的皇子拿囚牛,第二位拿睚眦,第三位拿嘲风,以此类推。 以祁国这一朝为例。原本顾星磊为储君,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夭,封亭关之战发生前,四皇子顾星止已经封信王,他就拿的囚牛金印。顾星磊薨逝,易储为顾星朗,定宗陛下驾崩前封皇七子顾星延为宁王,出宫开府,他手里的便是睚眦金印。 老五是顾淳月,老八夭折,顾星朗排行第九,淳风第十。十一子顾星移去年刚封王出宫,领嘲风金印。十三子顾星漠才九岁,一直养在夕岭行宫。 而崟国的情况就惨烈许多。便如当初竞庭歌与慕容峋谈论时所说,也如整个大陆所见,崟君阮佋子嗣缘薄,真正长大成人的儿子只有两位:太子阮佶和四年前封了锐王的阮仲。 所以阮仲虽是皇五子,却拿的囚牛,因为他的确是崟国这一代第一位王爷,恐怕也会是唯一一位—— 除非崟君陛下还能老来得子。 “君上见笑。我的囚牛金印同信王殿下的相比,想来从纹样到造工都逊色许多。” “朕倒没觉得。青川各国的金印各具特色,呈现的是各国皇室的品位审美。崟国的金印,从前只在书上见过绘图,此次得见,很是惊艳,不愧是青川现存最古老的皇室金印。”顾星朗饮一口茶,颇有兴味,“是否如书中所载,你们的金印,仍是用的三百年前崟国第一朝所铸造的那九个,至今未更换?” 阮仲不意他竟同自己讨论起这个,只点头道:“的确如此。此番君上也看到了,三百年来虽有专人悉心打理,那囚牛金印仍显得颇陈旧。” 顾星朗不以为然:“与其说陈旧,不如说古朴,很好看。” 阮仲不着痕迹看他一眼。是啊,你是嫡出,自幼便尊贵受重视;虽也经受了风雨,到底没怎么吃苦头;如今又坐在君位上,看待事情,自然能风雅有姿态些。这个囚牛金印,我却不稀罕,甚至越看越碍眼。 他敛了思绪,决定直入主题:“既然君上不怪,时间有限,阮仲便开门见山。” 第八十五章 天外来客(中) 顾星朗不言,默许,看着对方漆黑的瞳仁变得更黑。 “此次掩了身份入霁都,确实是父君的意思,但却是阮仲的提议。”他看向顾星朗,坦然道:“当初雪音下山,是承父君所求。想必君上也猜到了,她应该定期传信回去的。” 顾星朗心下不悦,面上还平静:“这类事情,已经到了直接说破的地步?你要她在祁宫如何自处?作为兄长,倒毫不担心。” 阮仲极难得地一笑:“确实不担心。因为她自入宫至今,半个字都未传回锁宁城。君上对目前这个结果,应该很满意吧。” 虽然已有准备,顾星朗还是心下一动,她果然没骗他,至少到今日为止。 “父君等得不耐,又无法传信入祁宫,至六月下旬终于忍无可忍,阮仲便请旨亲入霁都,一为打探她入宫后的情况,二为找寻机会,向她问话。” “崟君要知道祁宫里的消息,也并非全无办法。” “君上说笑了。父君安插在祁宫的人,近些年已经一个个被君上处置,最后一位,不也在去年被送出了宫?” 顾星朗嘴角微扬,抬眸看向他:“听起来,锐王该是六月末,最晚七月初便入了霁都。这么长时间,到九月中才设法送金印入宫邀约。这期间,想来还有其他事情?” 阮仲神色不变:“君上此刻也看到了,阮仲今日没带任何一个人上来,甚至,我的随从都还住在泉街上的客栈,并不知我来了同溶馆。因为此次跟我来的,全是父君的人。对他而言,我入霁都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设法见雪音一面,弄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那么这两个月时间,阮仲哪怕装模作样,也得为此事奔走。他们,全都看着我。” 顾星朗意外。阮仲不得阮佋喜欢,宁愿留着不中用的阮佶继续做太子而至今不易储,已是奇怪;今日听来,不仅是不喜欢,甚至颇防范。而瞧阮仲此次举动以及到目前为止的言谈,似乎他对自己的父亲,也不甚尊敬,甚至都算不上忠诚。 “所以,你只是用找阮雪音问话为幌子,其实另有目的,而且,需要找朕?” “是。” “只是打探情况,两个月时间,未免长了些。且你至今也没见到她。” “我入霁都时,天长节将近,确实诸多不便,第一个月几乎废了。且阮仲此次身份是一介草民,要打听宫里事,并不像君上以为的那么容易。” 虽不完全可信,总归说得过去。 “你在信上说,事关天下局势,且对祁国有利。” “不错。” 此时涤砚上前,附在顾星朗耳边说了几个字。 顾星朗会意,看向阮仲道: “你还有一炷香时间。” 言下之意,进展太慢。 阮仲闻言,环顾四下,又看向立于顾星朗左后方的沈疾:“这位便是沈大人吧。” 沈疾欠身行礼:“见过锐王。” 阮仲点头致意,看着顾星朗低声道:“阮仲今日只身上南楼,亦未携带任何兵刃,这一点,楼下将士已经确认。且沈大人也在。君上大可放心。”他再看一眼候在近旁的几名侍从,相比一般侍从,他们当真是身形高大,气宇轩昂,哪怕躬身俯首,仍挡不住勇武之气,“能否请这几位将士先行退下?” 今日南楼内外,乃至方圆数里内,所有侍从都是禁军,甚至还有暗卫。 对方轻易看破这一点,顾星朗并不意外,略转头示意沈疾。沈疾扬眸,那几名侍从便在顷刻间消失于凉台。 场间寂静。只偶尔听得一声鹤鸣,格外清亮,不知是同溶馆里养着的那些,还是天外来客。 阮仲沉一口气,眼睛盯着桌面不知在准备什么,再抬头时眸色比先前更黑,仿若深渊:“当今崟君,徒有野心。对内,治国无方,亦不勤政爱民;对外,盲目树敌,致使崟国处境两难。自古君王能者当,为国家计,阮仲欲取而代之。” 台上众人面色皆变,饶是沈疾这样的沉稳性子,也忍不住挑了眉。 顾星朗却神色如常,徐徐吐出四个字:“你要逼宫?” “不敢隐瞒君上。阮仲筹备,已半年有余。” “预备何时动手?” “两年内。” “两年。这么早来便告诉朕,是否急了些?” “时机难得。两年内不知还有没有今日这般,与君上相谈的机会。” “你是想,求得支持?” “是。” “如何支持?” “无需君上一兵一卒。”他停顿,端起茶杯,饮下见面以来的第一口茶,“名义上,他毕竟是我父亲。既然要逼宫,便难保不见血。万一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阮仲不愿背上弑父夺位之骂名。为君之道,胜负以外,还需民心,我此番做法的合理性、正义性,到时候,还需大祁帮忙正名。” 沈疾和涤砚皆是吃惊。要逼宫,还要好名声,且已经做好了,弑父的准备? 青川三百年历史上,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顾星朗的注意力却落在那三个字上:“名义上?” 阮仲暗叹他听言辨事之强,冷静道:“阮仲既诚意前来寻求支持,便做好了坦诚一切的准备。不瞒君上,阮佋,并非我生父。” 场间震动,便是顾星朗也动了动眉心。 “至于来龙去脉,若君上时间充裕,阮仲愿意详述。但在那之前,我更希望把该说的先说完。” “这件事,阮佋知道吗?” “应该知道。但我没有向他确认过。他或许,也并不知道我知道。” “但你认为,他是因为这样,所以从未考虑过立你为太子。” “是。阮佶的情况,想必君上很清楚。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出别的。” 顾星朗垂眸,拿起茶杯啜一小口。 “以个人喜好论,朕不喜欢逼宫这种戏码。” “理解。君上是嫡出,名正言顺,无须玩弄这些把戏。” “所以你要给朕理由。你为何要称帝为君,朕又为何要帮你?” “先回答君上第二个问题。毕竟我在信中陈述,此事于大祁,有百利而无一害。”一个坐姿,他从谈话开始保持至此刻,终于略作调整,继续道:“其一,若我为崟君,决不沿袭阮佋的野心,意即不会争霸青川,更不会与大祁对立。” “为何?” “同君上一样,我并不喜欢战争。而且,崟国并无胜算,何必以卵击石?” 顾星朗觉得很有意思:“你如何确定朕不喜欢战争?更何况,你并不完全清楚阮佋有何种筹谋,做了哪些准备。你认为无胜算,他却可能很有信心。” 第八十六章 天外来客(下) “君上爱民如子,能动脑绝不动手,能用计绝不见血,这不是阮仲一人的判断,而是来自整个大陆的看法。至于阮佋,他或许有所准备,可一旦崟国易主,所有准备都是徒劳。这样的结果,是君上最愿意看到的吧。而阮仲愿意立下誓言,有生之年,决不发动或挑唆战争。” 杯中茶水已尽,顾星朗开始转杯子。 “誓言这种东西,只能辅助表心,作不得实数。” “这也是我要同君上说的第二个理由。足以让君上考虑帮我的,更实际的理由。”他停顿,将语气神色调整至最郑重状态: “他日阮仲登上君位,愿送崟东五城与大祁。不为割地本身,只为表心。” 场间再震。便是顾星朗都疑惑,一个要逼宫要治国的人,这是什么思路? “崟东五城,崟国六分之一的国土。确实很诱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阮仲无意争天下。只愿保崟国安宁。若割让城池能得君上信任,在所不惜。” “你为这个君位,当真是开出了天价。所以还是要回到第一个问题,你为何,一定要称帝为君?仅仅因为阮佋能力不足,且他不是你生父?” 阮仲沉默。 顾星朗的好奇心却蒸腾起来:“你适才说了阮佋一通不是,似乎是为国。但朕冷眼瞧着,这个,也不像根本原因,更像一套拿得出手的说辞。” 他思绪再转:“若是出于个人野心,一个愿用城池表达拒战决心的人,”他嗤笑一声,“朕都无法确定他是否真做好了为君的准备。” “君上所言很对。阮仲自问,不是野心勃勃之人。” 涤砚和沈疾已经越听越糊涂。顾星朗耐着性子,沉下思绪,缓声道: “你要朕支持你,那么朕要真实理由,最重要那一个。” 阮仲继续沉默。 半晌,他正色看向顾星朗,阴沉的脸上竟似有几分暖意:“都说君上博览天下书,透悉世间理,如果我说,我是为了一个人,君上可信?” “世间诸事,说到底都是为人,不是为自己,便是为他人,朕自然信。” “阮仲,也算是为自己,但追根究底,是为另一个人。” 顾星朗眉心微动。 “举倾城之力,为倾城之人。自古男人要成大事,不为责任,不为个人野心,不为血海深仇,亦不为家国天下,那便只能是为了,”他看向他,目光如星,“女人。” 阮仲阴沉的脸上叠起光影:“君上果然,不负盛名。” 顾星朗一笑:“不知为什么,今日你说了这么多,到此刻,朕才觉得有些可信。” “因为我给出的终极原因是女人?” “因为你说这几句话时的表情。” 阮仲凛然。洞悉人心,绝对算众多本事中非常高明的一种,更何况对方速度之快,几乎是瞬时反应。 他不知道的是,顾星朗之所以快,不仅因为天分脑力,也因为最近在面临同样的问题:女人。 真是糟糕。他不是没为女人烦恼过。从前他自以为倾心晚苓,但晚苓成了三哥的未婚妻;三哥意外离世,晚苓又开始疑他,甚至为了追查真相入宫,和他冷战了整整一年。 他确实为此烦恼,也为了无法自证清白而气闷,但所有这些,都没有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甚至丝毫未打乱他的人生节奏。 但这次真的很糟糕。哪怕勉强维持状态,亦觉得费力。适才阮仲提过两次她的名字,他自己不得已也说了一次,总共就三次,每次他的心都会动一下。 只是名字而已。 荒唐。 场间再次陷入寂静,顾星朗走了神,阮仲似乎也有些游离。涤砚和沈疾面面相觑,时辰已到,不知该不该提醒君上回宫。 先醒过来的是顾星朗。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种事,从前只在书里和难辨真假的传奇故事里看过听过。当真听人这么说出来,倒是新鲜。” 阮仲一愣,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述,似乎尴尬。想来这件事,他没怎么与人说过,更不习惯谈论。尴尬出现在他那张阴沉硬朗的脸上,倒显得这个人多了几分温度。 “其实没有那么传奇。只不过,”他顿住,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半晌道:“我自幼不得父君喜欢,更遑论重视,母亲早逝,一直在雏英殿由乳娘照料。君上自然知道,被父君厌弃的皇子,在皇宫中处境有多艰难。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下人。他们至少,有同伴,有差事,甚至有心愿、有目标。” 他目光变得邈远,似乎陷入往事。 “君上或许不信,八岁以前,我没怎么念过书。阮佋,并不为我安排老师,亦从不过问功课。像君上这般,自四岁起便由纪桓大人亲自授课的福气,阮仲此生是想都不能想的。独在深宫,孤立无援,亦看不见前路,我那时候,说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后来出现一位姑娘,让你决定无论如何,要改变现状。” 阮仲看向顾星朗,神情变得复杂:“不错。八岁那年,有一个人告诉我,没有人爱惜你,你便更要爱惜自己。有一天你变得极好,最最好,哪怕仍然没有人爱你,至少有人欣赏敬重你。人贵自知,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那你便这样去做。变成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人。” “后来很多年,直至今日,每当我觉得前路黑暗,就会想起这些话。我希望成为最好的那些人,至少是能让她欣赏敬慕的人。到那一日,我会站到她面前,问她可否来我身边。” 这个故事,尽管讲得平淡,却也实在是动人的。 涤砚和沈疾这么觉得,顾星朗也是。 他再次想起天长节那天夜里,阮雪音在明光台上对他讲的那番话。自那天起到今日,很多个寂静无人的夜晚,他都会想起那句“日升月落自有时,尽人事,心安宁”,觉得温暖,又无比踏实。 所以那些夜里,他总是想起她。 要再过很久他才完全确定,这种想起,其实就是想念。 这种想念,就叫相思。 第八十七章 人生不相见 午时,马车自长信门疾驰而入。 “君上,今日最后,您算是给了锐王一个允诺?” 发问的是涤砚。 顾星朗微眯着眼,似在小憩,半晌方缓缓道: “只是一个假定允诺。谁也不知道他会否成功。既然一切基于最终的结果,待他入主影宸殿(注)那日,朕自会兑现承诺。” “君上倒愿意信他。他说是没有争霸青川的野心,但谁能保证?” “没人能保证。但城池能保证。” 涤砚一怔,方想起来还有这一项。 “崟东五城。真是好强的筹码。”回宫一路,这是沈疾说的第一句话。 顾星朗看他一眼:“你怎么看?” “事成之后,他若当真送来五座城池,此后至少百年,崟国凭一己之力成不了气候。毕竟就算花费百年,也不一定拿得回这五城。” 顾星朗微微一笑。 “只是,这么好的条件,君上觉得有几分可信?还有一点,微臣也觉奇怪,他为何开出这样的条件,只为一个好名声?一个要逼宫的人,还在乎名声?” “他今日说辞甚多,此刻你们回想起来,对哪件事印象最深?” 沈疾与涤砚对视一眼,脱口而出:“女人。” “朕的理解是,你们认为这件事最可信?” 涤砚摇头:“为获取信任,博取情感认同,编一个动人故事也未尝不可。只是他居然会将这个作为终极理由,意料之外。毕竟大部分男人行要事,很少会说是为了女人。” 沈疾却点头:“可很多故事到最后揭晓谜底,就是为了女人。”他看向顾星朗,“臣信。” 顾星朗饶有兴味看向沈疾:“为何?” “表情。正如君上所言,他讲那个故事时的表情,尤其眼神,不假。” 涤砚有些嫌弃瞥他一眼:“你又知道了。怎样叫不假?” “那就是一个男人,说起喜欢的女子时的神情。” 涤砚挑眉:“你尚未娶妻,如何确定?” 顾星朗却再次望向沈疾,眼中有些笑意:“算起来,你今年已经二十二,早该为你定一门亲事。” 沈疾一怔,继而露出尴尬神色,倒跟先前阮仲的表情类似,出现在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上,很是有趣。 “是哪家姑娘?” 沈疾再怔:“这个,君上,臣,并未,还没有——” 顾星朗瞧他慌张,也不追问:“待你觉得时机成熟,便告诉朕。朕为你赐婚。” 涤砚落下的眉毛再次挑起,心想这小子还真有意中人了不成?只是他日日在御前当差,平时也少与人往来,上哪儿认识的姑娘? 脑中疑问重重,又不好当着顾星朗的面问,正觉憋屈,突然想起一事: “君上,那锐王最后说想见珮夫人,您如何考虑?” 不知为什么,说到“珮夫人”三个字,他声调不太对;沈疾感觉到了,问题是,他听到这三个字也有些神经紧绷。 那是在顾星朗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该说的已经说完,却听阮仲再开口道: “君上可否,容我见雪音一面?” 顾星朗回身:“问话?” 阮仲点头:“我确实很想知道她如何打算,以及她为何不传信回崟宫。” “见了,问了,接下来如何?回去向阮佋如实复命?” “阮仲会视情况而定。” 顾星朗略一思忖:“她既敢只字不传回崟宫,便是有自己的主意。见与不见,朕要问她的意思。你还能等几日?” “若她愿意一见,见完我会立刻动身离开霁都。若她不愿,”他停顿一瞬,“阮仲即刻便返回锁宁城。” 顾星朗负手转身:“那你便在这里多留两日等消息吧。” “君上——” 顾星朗停步再回身:“还有事?” “君上待她,好吗?” 顾星朗一怔,似笑非笑道:“朕以为你们没人在意她的处境。” “君上哪里话。毕竟是,家人。” “你在霁都打探了一个多月,当真一无所获?” 当然有。就他所知,阮雪音至今未承宠,身在祁宫,如在冷宫。 但他想从顾星朗口中得到证实。 “确无所获。” 顾星朗转身往外走:“她若愿意见你,你自己问她吧。” 马车一路疾驰,终于至建章门前停下。 顾星朗不答话,涤砚和沈疾也不敢问。半晌,他开口向沈疾: “你觉得呢?” 跟涤砚一样,最近但凡跟阮雪音有关的事,沈疾也不太吭声,此时突然被点名,措手不及。好在他比绝大多数人要沉稳,思考片刻答: “臣以为,不见为好。” “为何?” “降低风险。既然阮仲的话不可全信,那么他见珮夫人到底为了什么,是否会以其他手段劝夫人改变立场,都未可知。” 涤砚点头:“微臣有同感。且,什么家人?若他并非崟君亲子,那么也就不是珮夫人的兄长,至少没有血缘关系。” 顾星朗眉心微动。的确。 御辇落在折雪殿大门前的时候,已入申时。负责盯门的丫头看着眼生,想来是半个月前顾星朗说过那句话之后新拨过来的。 棠梨闻声迎出来,行礼问了安。眼见顾星朗并不打算开口,涤砚发问:“珮夫人可醒了?” 棠梨恭谨道:“回君上,夫人醒着,奴婢已着人进去通传了。”说着躬身一让,便要引路,却听顾星朗道: “今日倒早。” 棠梨一愣,明白过来,“回君上,夫人近来都不太午睡,今日也未睡,一直在寝殿看书。” 轮到顾星朗怔愣:“为何?” 棠梨脑瓜子一转,微笑道:“一向是云玺姐姐伺候夫人起居,奴婢不清楚。君上还是自己问夫人吧。” 一行人遂向正殿而去。 其实算上今日,顾星朗总共就来过两次折雪殿,却是一次比一次不平静。上次只是有许多好奇,这次居然有些心虚。 心虚的原因,他很清楚。无论阮雪音怎么想,站在她的角度,这大半个月以来的闹剧都叫人莫名其妙。御辇莫名其妙便停了接送,她莫名其妙不用再去御书房看书,他莫名其妙把言之凿凿不能外借的那三本册子,就这么借给了她。 最莫名其妙的是,他们突然便不再见面。除了前几日宁枫斋那场莫名其妙的家宴,以及之后在挽澜殿取书,从八月二十六至今,他们一次都没见过。 但他没办法解释。总不能告诉她,我可能喜欢你,但我不能喜欢你,所以还是少见为妙,到此为止。 他本打算待这一波混乱彻底褪去,再慢慢将一切归位,重回原点。总归他并不清楚她的感觉和想法,他和她之间,亦从未说破过什么,甚至都没往那个方向说过。 不过都是心理活动。既然是他思虑不周说了那两句话,或许也做了一些事,进而引出这场闹剧,那么就由他来平息终结。 时间是顶级良药,专治世间疑难杂症。 第八十八章 动如参与商 原以为需要三五个月,但因为阮仲的问题,他不得不提前见她。 不能召她去挽澜殿。不止是对顾氏皇族的交待,也是对自己的劝诫。 那么他来折雪殿。 不能晚间来。 那么这时候最合适。 自然也不能在寝殿。 所以他步入正殿时,阮雪音也刚至正殿门口,显然是接到通传,出来接驾。 两个人都走得快,几乎撞了个满怀。 “君上万安。” 她迅速退后两步,福身,礼数周全。 顾星朗本有些忐忑,趁对方低头凝神盯了片刻,她倒淡定,一如往常。 他略略宽心,和声道:“起来吧。” 云玺奉茶,两人坐下,涤砚留在殿中,其余人告退。 顾星朗稳了心神,正眼看她,阮雪音亦不回避,坦然回看。 她似乎比十三天前看着更瘦了些,那张鹅蛋脸不止有了瓜子脸的趋势,几乎完全快成了瓜子脸。 宁枫斋家宴是九月初五,今日是十八。十三天。 晚苓说得对,他如今对时间敏锐,前所未有,数的全是跟她有关的日子。 他对自己有些无语。强行关掉心绪,随口道: “最近膳食不合胃口吗?” 明明就是问阮雪音,他却偏偏望向云玺。倒也不能算奇怪,毕竟是云玺伺候她一饮一食。 涤砚心道完了,顾星朗何时这么怂过,“随便”关心一句都不敢直接问人家。既然不敢,就不能不问吗? 他还年轻,不明白有些事情看似简单,却不是下了决心就能轻易做到的。比如这种情况,其实就三个字:忍不住。 顾星朗也年轻,所以很容易忍不住,没盯着阮雪音把关心写在脸上已算不错。 云玺闻言微愣,看一眼阮雪音,小心答道:“回禀君上,御膳司近两个月倒上心,每日送的都是夫人爱吃的。只是夫人这大半个月胃口不太好,吃得少,所以消瘦了些。” 顾星朗心下一动,几乎要认为她是因为相同的问题,所以茶胃口不佳。勉强忍住了,告诉自己别再作这种心理暗示。 却听阮雪音开口道:“没有这么严重。只是骤然入秋,一时不适应气候变化,不那么想吃东西。”她看一眼云玺,示意她别再乱说话。 云玺却没有接收到,或者说假装没接收到:“都说入秋人的胃口会变好,毕竟天气凉爽了,身体亦要为过冬做准备。像夫人这般没胃口的,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奴婢瞧着,夫人这是心病。” 她没说心病是什么,但殿中四人几乎同时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阮雪音终于忍不住回头瞪她,涤砚也暗道这丫头怕是疯了,急中生智道: “君上与珮夫人有要事相商。云玺你随我到门口候着。” 极少见地,云玺脸上没有任何懊悔或不安。她咬一咬嘴唇,在涤砚的目光胁迫下跟了出去。 “你如今是胆子壮了,在御前也敢这么说话。真当君上不会治你的罪是不是?” “我说什么了?” “什么心病?谁有心病?” “我说的夫人,又没说君上。”破天荒地,她没让步,压低了声量嘟哝道:“大人紧张,还不是因为君上也有心病,只是不能讲出来罢了。” 涤砚急了脸:“你还说!” 云玺瞪圆了眼睛:“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好事,怎么半个祁宫都不对劲起来。瑜夫人、淳月长公主做什么,我看不懂,也犯不着知道。可君上是怎么回事,忽热忽冷,忽近忽远,莫说夫人自己,我看着都难受。” “珮夫人跟你抱怨了?” 云玺叹气:“自然没有。夫人的性子,心事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何况是这种事。只是我瞧她一天天进食少,人也瘦了,实在心疼。” 涤砚冷眼盯着她:“我看,你已经彻底变成折雪殿的人了。” “云玺不敢忘本。云玺心疼夫人,也心疼君上。大人你平心而论,君上与夫人在一起是不是开心了许多,人也像个二十岁少年了。我在御前只呆了六年,大人却是陪伴君上十四年的人。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涤砚一时沉默。云玺言及顾星朗的变化时他几乎要呵斥出声,妄议主上,乃是重罪。但她说得没错。 “君上,首先是国君,然后是顾氏的儿子,然后是夫君,最后是少年。”半晌,他沉沉开口,音量低至不可闻,“身为国君,他须为大祁负责;身为人子,他须向定宗陛下和顾氏全族交代;身为夫君,他须平衡后宫诸多关系。至于他能不能做一个二十岁少年,全凭运气。而事实是,他自登基之日起,就没有做过与年龄相匹配的少年。无论是十四岁,还是二十岁。” 云玺从未听涤砚说过这么有见地的话,一时震撼,呆呆道:“这些,都是大人的看法?” 涤砚一愣,突然气势减半,咳嗽道:“那个,也算是吧。毕竟,责任这些话,君上也会说。” 云玺“噢”一声,也没了刚才的阵势,似乎这段话有些起作用。 “夫人,真的那般亲近不得吗?” “不知道。”涤砚回答,语气中似有叹息,“但对于国君、国家而言,不知道,已经是很危险的一种答案。其他事情可以尝试,甚至可以犯险,但这件事不能。因为一旦风险成立,后果太严重。” 云玺似懂非懂:“万一夫人到最后都没做什么,对君上、对大祁没有丝毫恶意呢?” “那就只能交给时间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知道一切。”他看一眼她,认真道:“这是君上说的。我只是学嘴。” “日久见人心是多久,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殿门外云玺和涤砚在纠结规劝,正殿内两位主人公却非常淡定。无关人员退场,他们反而能轻易转换语境,就仿佛先前的对话都没发生。 “阮仲来了。” 阮雪音初时没听懂这四个字,反应了足足两个呼吸,意识到当世应该没有第二个叫阮仲的人:“没听说啊。” 他国使臣来朝,无论王爷还是官员,肯定要递文书印鉴,然后做面圣的具体安排,很可能要设宫宴,甚至出发前就会来消息。 崟国锐王来了大祁,前朝不可能没动静,后宫亦不会全无风声,尤其,她是崟国公主啊。 “他掩了身份,悄悄来的。” 第八十九章 投石问路 阮雪音意外,“所以,君上是得了密报?” “他送了囚牛金印入宫,约朕见面。” 私下里,他已经很久没对她自称过“朕”。 但阮雪音来不及在意这些:“何时?” “今早。” “那,君上去了吗?” “三天前朕命人接他去同溶馆。”他环视正殿,似乎在欣赏殿内布置,“我刚从那边回来。” 他打算说要紧事的时候就会这样,左顾右盼,反而不会特别专注。两三个月下来,阮雪音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特点。 所以她有些悬心。其实她对阮仲知之甚少,也想不出他找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但就因为想不出,才叫人悬心。但他显然不打算直接告诉她,她得先自己猜。 “我只字未传回锁宁城,崟君不耐,遣他来打探我在祁宫的情况?甚至找机会向我问罪?” 顾星朗一笑:“看来他这个理由找得不错。至少连你都这么想。” “但他要打听我的情况,又偷偷摸摸地来,为何还让你知道?他其实是来,找你?拿了我当幌子?” “继续。” 阮雪音有些无语:“臣妾继续不下去了。君上没给任何提示,我与阮仲太不熟,哪里知道他有什么盘算?” “当真不熟?” “君上试试,一年去一个地方一次,那个地方还人满为患,若非有意,你会跟人群中的某一位相熟吗?” “但他毕竟是你兄长。” “每年宫宴上是会见到,但几乎没说过话。”她略想一想,“也许说过一两次话,已经完全没印象了。他这个人,有些阴沉。” 顾星朗颇认同点头:“听到你用阴沉两个字我就放心了。说明我见到的,是真阮仲。” 阮雪音再无语:“你都看到囚牛金印了,还不能确定他真假?” 他再笑:“金印也不是不能造假。” 她气短:“顾星朗会分不出金印的真假?且若非确定,你会去?” 他真的很喜欢看她无语又无可奈何、必须答话的样子,“还有什么?关于阮仲。” 她仔细回忆,“他不受崟君待见,总坐在极远的角落。” “比你还远?” 众所周知,阮雪音也不受阮佋待见。 阮雪音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确定他在揶揄她,或者说抬杠,很想无视,又觉得气不过:“我倒是想坐得远些,奈何总不能如愿,每次都被安排在前面。” 顾星朗好笑:“想来你父君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总要仔细看看,逐年评估将来是送你还是送阮墨兮。” 这是一句玩笑话,阮雪音却听得认真。她呆了一瞬,平静道:“我猜他从来就没评估过。他应该一早就想好了是我。我甚至怀疑,他送我去蓬溪山,就是为了这一天。” 顾星朗突然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很愚蠢。但她脸上不见任何伤感之色。他略好受了些。 “当初,是他送你去的蓬溪山?他如何确定,惢姬大人会收你?” 阮雪音摇头:“这段始末,我也不太清楚。我曾经问过老师,她说她本就打算收学生,刚好崟君带着我上山求见,她瞧我资质不错,便留了我。” “从未听你称呼他作父君。” “没这么叫过。时间长了,就越来越叫不出来。” “那你怎么称呼他?” “陛下。” 他有些怜惜,想说点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 “阮仲今日,告诉我一件事。” 他看着她,突然敛了神色,“他说,阮佋不是他生父。” 这次阮雪音所费时间更长,估计用了三个呼吸的时间:“那他是谁的孩子?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问。” “你没问?” 对方告诉你这么大的秘密,你居然不问,那你们聊什么? “我需要问吗?” 也是。阮雪音回过神来。这只是阮仲的说法,无论真假,顾星朗都会去核实。既然要核实,就会再查一遍,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但—— 哪有人听了这种事不往下问的。除非,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告诉你这个,他要做什么?” “他要逼宫。” 这次阮雪音没有太吃惊。铺垫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常理之外,意料之中。 只是此事发生,青川时局可就要生变了。 “他给你什么理由?崟君无能,亦非生父,多年积怨,欲取而代之?” “以上皆是。” 阮雪音思忖片刻:“他希望你怎么帮忙?” 顾星朗微笑:“这个你先别管。我是想问你,以你对他们父子有限的了解,以你一年回一两次崟宫的观感,或者也可以凭直觉,凭蛛丝马迹,阮仲不是阮佋的儿子,这件事有几分可信?如果为真,他可能是谁的孩子?阮佋又怎会容他以皇子身份长大至今,还封了王?” 阮雪音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你真是高看我了。这些问题,我一个都答不出来。怕是你放在崟宫的人都比我答得好。” 顾星朗看着她,确定这些反应全部真实。 “所以,你确实全不知情。这么大的事,惢姬大人也不知道?” 阮雪音这才意识到他刚是在试她。铺垫充足,连续发问,等待破绽。 她恍然。 这确实可能是她、阮仲、阮佋联手做的一个局。如果她这半年来在祁宫无作为皆是伪装,那么这真的很像一个引君入瓮的开始。 戒备如影随形。他果然,从来没有百分百信过她。 并不失望。意料之中。 她心里默念这两句话。 然后她突然有些心疼他。一个人要怎样如临深渊地活着,才会随时准备着,迎接一切都是假象的真相。 所以她突然没了脾气,看着他柔声道:“至少老师从未提过。我也从来没往这个方向疑过。” 顾星朗轻轻点头。 “据你所知,阮仲,可有心上人?” 话题突然偏出十万八千里,阮雪音有些呆:“这个,恕我直言,比前面那几个问题还难。” 顾星朗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真的不该姓阮。或者,你也不是阮佋的亲生女儿?” “极有可能。”阮雪音颇认同,“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说,他要逼宫为君的根本原因,是为了一个女子。” 阮雪音挑眉:“难以置信。” “为何?”他有些意外,“按理说,女子不是比男子更相信‘为美人覆江山’这种故事?” “据我所知,大部分女子不是更相信,只是更向往。” 顾星朗略一迟疑,终是忍不住道:“那你呢?” 第九十章 昔去雪如花 阮雪音如今很怕跟他讨论这类问题。 她甚至觉得他这会儿是不是脑筋短路了。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还是他对她太有信心,觉得她会对答完美?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根本无心,只是她会错了意? 思绪纷至沓来,她对自己无语。其实没有这么复杂,这大半个月,她一天比一天更清醒,也更平静,尤其最近这十三天—— 她胃口不好,是因为在厘清思路,自我诊断兼医治,如今已经越来越清明,也基本确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那么这也是一个表明态度的机会。迫于种种原因,他说不出来,但她可以。 于是认真想了想道:“既不相信,也不向往。” 顾星朗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缓缓开口道:“怎么说?” “以阮仲为例。我虽不喜崟君,但崟国如今还算国泰民安,并未到需要发动兵变的程度。他要逼宫、引起内乱,可能弑父,甚至伤及无辜,其实有欠合理性。而他将这一切归结于为了一个女子。我猜,那位姑娘如果心智正常,不会为此觉得荣幸。而他如果足够成熟,也不会为了向心上人证明自己,选择逼宫这条路。如果他只是要证明自己——” 她顿一顿,“不一定非得为帝为君。除非还有其他原因。那么他这样说也很不负责任,那位姑娘成了掩护其他原因的挡箭牌。” 他静静看着她,不知如何接话。 阮雪音却不打算让他接话,因为她说这些仅仅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她想对他说的: “其实我觉得最好的情形是,江山和美人之间,不要建立任何联系,一码归一码。对于美人而言,江山太重,她们承受不起决定它兴衰的重压;而对于君王而言,两者若能相互助益最好,互不相关也好;一旦发生冲突,那么必然是这世间最难的选择题之一。” 她看着他,坦然而认真:“既然无论怎么选,都可能损伤一方,不若一开始,就不要让这道题成立。” “如何让它不成立?” “美人这个选项不存在。只有一个选项,哪里还需要选择?” “你见过哪位君王身边没有美人?” 阮雪音微笑:“君上忘了。适才我说的,只是会与江山发生冲突的美人。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你删掉这个选项,还可以添加其他选项。总有一些美人,不会引发争议,也不会叫你为难。” 她犹豫一瞬,决定把这句话说出来:“比如瑜夫人,对君上而言就是一个最佳选项。” 顾星朗面色微变。 “你操心得太多了。” “君上莫恼,我只是打个比方。君上的家事,我无意干涉。” 殿内再无声,空气薄如水。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明白他,也明白她自己。 此刻她是在替他做决定,或者说下决心。 他的恼意突然碎掉了。 连带着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也有些欲碎的意思,但他来不及弄清楚。 阮雪音本来很平静,把十一加十三天总共二十四天练就的淡定一股脑儿用了出来,然后她看到了他此刻的表情。 顾星朗其实是很会控制表情的人,所以如果别人来看,这会儿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但阮雪音不是别人。所以她突然有些绷不住。 很奇怪,她能抓到他最细微的表情和情绪变化。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 好在此时外间起了声响,动静还不小: “我的天,太美了!” “哎——你怎么拿出来了?可以拿了吗?我看看!” “可以啊!今早夫人就说时间到了可以打开了。刚棠梨姐姐亲自拿的。我的天!” “天啊!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啊!” “不是不是,我意思是跟盛开的时候一样!” 声音有些耳熟,应该听过一两次,但不算认识。接下来响起的声音却再熟悉不过,是云玺: “嘘——一惊一乍做什么?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她压低了嗓门,所以殿内两人只大致听到是这样。 阮雪音正在无计可施,就要稳不住,此刻外间热闹正如及时雨,遂扬声唤道: “云玺——” 高大的正殿厅门被推开,云玺探进头来:“君上,夫人,有何吩咐?” “外面怎么了?” “回夫人,碧桃把那朵昙花拿出来了,这会儿大家正围在一处看呢。” 阮雪音眸光闪动,神情竟有些雀跃:“如何?” “特别好。完美。美得不像世间物。君上,夫人,可要一观?” 阮雪音站起身,似乎已完全从适才的凉薄气氛中抽离出来,“殿内光线不如庭中,去庭中看。”然后反应过来顾星朗还坐着没动,犹豫道:“君上,也一起吧?” 棠梨手捧一个白玉匣,另外两名上次见过的小婢围在她身边,想来其中一名便是碧桃。 三人见两位主子出来,赶紧敛了神色问安,面上仍含了雀跃笑意。 “快拿过来,让君上和夫人瞧瞧。” 棠梨依言快步走近,将那白玉匣打开,躬身敬上,一壁恭谨道:“夫人交代,到打开那日,用小钳子轻轻夹住花杆从上往下三分之一处,快速拿出,于空气中静置半柱香时间,最后放入白玉匣中。奴婢照做的,但愿不曾有错失。” 阮雪音微点头:“看起来很好。你操作得当。”虽在答话,眼睛却只盯着匣中看,似乎在确认是否完全稳妥。 顾星朗也被匣中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朵洁白到无法形容的昙花,形状不完全规则的一片片花瓣舒展如莲,却比莲更烂漫遗世。二十余片花瓣错落围绕着正中浅黄色的花蕊,却不显得繁复,反而因为花瓣间若有似无的距离,充满空间疏落感。花蕊周围柔柔抽着一些白色花丝,最长的花柱头盈盈而出,纤细流畅的线条是水墨画的笔触。 “这是,刚摘下来的昙花?在白日?” 昙花一现于月夜,看新鲜程度,如果是刚摘的,自然不可思议。然后他隐约想起适才在殿中听到的对话,更加疑惑。 “回君上,这朵是一个月前摘的。啊,就是君上来折雪殿那日。当天夜里丑时以后,就开了这一朵,我们陪夫人一起等到的。大家感叹昙花极美,却只能维持瞬息,夫人就说,或许可以试试,将它保存下来。” 第九十一章 已蠲浓艳消尘劫 回话的是棠梨。只听碧桃接口道: “夫人平日就会制干花,我们以为保存也是这个意思。不成想用的是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技法,加了好些我们不认识的药剂,连续换了一个月的冰块,日日看护打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原来——” 她看向另一名小婢,眼中欣喜异常:“保存下来的竟是鲜花状态。甚至比盛开之时还要莹白剔透。” 的确惊艳。顾星朗对花植的兴趣仅限于欣赏,但这确实是迄今为止他看过最美的一朵。 另一名不知名字的小婢点头道:“是呢。当时夫人还说,挽澜殿里没有昙花,若真能保存下来,要送去给君上看。” 阮雪音顿时头大,心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强定了心神仔细一回忆,好像还真的说过。那天他们在寝殿聊了四姝斩,共进了晚膳,傍晚散了步,夜里收到来自广储第四司的八个大箱,最后还听说顾星朗没有留宿采露殿。 是啊,可能彼时不只他疯了,她也疯了,所以才会生平头一次不为观星而熬夜,终于待得昙花开了,第一反应竟是保存下来给他看。 顾星朗听到这句话,目光已经打过来。阮雪音不敢接,只淡声道:“天长节那日,臣妾偷懒借了天时之便,并未真的为君上准备贺礼。昙花难见更难得,这永生之花,便送给君上,以弥补先前疏漏。” 这话接得合情合理,完全可以掩盖其他意思。顾星朗难辩此刻心情,只好不痛不痒道:“很特别。朕收下了。不过这么费力的事情,以后少做,白白花精力。” 阮雪音想起适才碧桃一通渲染,面上有些挂不住:“也,不是太费力,没有那么复杂。只是第一次尝试,拿不准结果,格外用心留心罢了。” 顾星朗似笑非笑看着她:“哦?所以是怎么做的?” “这个要说起来就太长了,工序太多,又有很多需注意的细节,哪个环节稍有不慎,便成不了。君上估计听几句就要头疼,还是不要知道了。” 场间众人绷不住笑,碧桃更是没忍住发出“嗤”的一声,便是云玺和涤砚也是又无语又好笑。 她前面才说了不费力也不复杂,被顾星朗一诈,瞬间掉坑里一股脑儿讲了实话。云玺暗叹她这样的好脑子好反应,怕也只有在他面前会失灵。 阮雪音自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暗骂对方狡诈,一张小脸红到耳朵根。 顾星朗几乎不受控制心里泛起甜酥感,绵绵软软,整个人都快陷下去。 他强迫自己清醒些,开口问道: “那些昙花在哪儿?” 碧桃看一眼棠梨,棠梨点头,于是答道:“回君上,都在东侧墙边,那些金花茶后面。” 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你陪朕过去瞧瞧。其他人不必跟来了。” 阮雪音拿不准他要做什么,犹豫道:“这会儿尚在白日,也是没有花的。君上去看什么?” “看枝叶,不可以吗?” 阮雪音语塞,自然不能违君命,尤其还这么些人看着。正好她也有些受不住来自那些丫头们的夺命凝视,于是抬步跟着顾星朗往庭东而去。 黄昏将至,日色变得柔和。那些没有白色花朵点缀的灌木,观赏性确实差强人意,偶见一两朵淡绯色的花苞,形质硬挺,顶端尖锐,连着深绯色的花茎,完全没有盛开时的疏朗优美。 聒噪远去,人心也能重新静下来。早先正殿中的气氛变得不那么遥远,哪怕被适才庭中对话搅扰了方向—— 事以至此,自然不能回头。整整二十四天的纠结思量,其实双方都已经定下了处理方案。 那便手起刀落,别再留退路。 “君上可知,昙花为何只在夜里开放,且只开一瞬?” “你知道的,我不了解花植习性。” 不知何故,“你知道的”这四个字听得阮雪音心下一恸。 “今日不与君上讨论植物习性。君上读书破万卷,自然也喜欢听故事,我给君上讲一个关于昙花最有名的故事吧。君上可愿一听?” 顾星朗转头看向她,用眼神默许。 “相传昙花本是一位花神,日日开花,不分昼夜。有一位少年每天为她浇水除草,天长日久,她爱上了那名少年。玉帝得知,棒打鸳鸯,将花神贬入凡间,罚她每年只能花开一瞬,且不能再与那少年相见。与此同时,少年被送去了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且被施法忘尽前尘事。” “韦陀?传说佛祖座下,韦陀尊者的韦陀?” 阮雪音微微一笑:“是吧。传说是这么说的。君上不必较真考据,就当故事听。” 她看着生出氤氲的光线,知道暮色将至,继续道: “多年过去,韦陀真的忘记了花神,潜心学佛,渐有所成。但花神却无论如何忘不掉那个少年。她不知从何处得知,每年暮春时分,韦陀都会下山为佛祖采朝露以煎茶,于是决定在那个时候完成自己一年一次的盛放,那是她整年积攒下的全部精气力量。 昙花盛开,其美令天地失色,她希望韦陀能因此回头看她一眼,从而记起她。 然而几百年过去了,每年暮春那日韦陀都下山采露,每年她都在那日花开一瞬,对方却始终没有想起她来。又是一年,一位枯瘦男子从花神身边经过,见她哀伤凄苦,便问她为何事忧伤。 花神很惊异,因为凡人是看不到她真身的。她来自神界,自然认得出神仙,而面前这个男子明明就是凡人。 凡人能做什么呢?花神于是回答:你帮不了我。 四十年过去,花神依然在山下苦等,每年开一次,希望韦陀想起她。这日那枯瘦男子又途经此处,问了四十年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问题:你为何事忧伤? 花神确定他只是凡人,再次答道:你应该帮不了我。 又四十年,一名枯瘦老人出现在花神面前,便是当年那个凡人。因为衰老,他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但依旧问出了八十年前那句话:你为何事忧伤? 昙花感慨亦感动,终于说道:谢谢你,凡人。在你短暂的一生中曾三次问我这个问题。可惜你只是一介凡人,不可能帮到我。于是将她本是花神,因爱情而受天罚的故事告诉了他。 老人听完,微微一笑道:我是聿明氏,来帮你了结八十年前未了的那段缘分。” 第九十二章 应散诸天入梵声 暮色已至,那些绯红色花苞却静闭如初。阮雪音停下讲述,看着顾星朗道:“聿明氏的传说,君上知道吧。” 顾星朗听得出神,不意她突然发问,想了想答:“传说他未卜先知,且会为理想信仰,甘受天地诛罚。” 阮雪音点头:“应该就是他。他说完这句话,又对花神道:我还要送一句话,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语毕,他静坐闭目,直到最后一道夕阳光线从他花白的头发移至眼睛,或许就是这样的时刻。” 她看着远处绯色的落霞,夕阳已经只剩半弧金边。 “暮光落至老人眼角时,他朗然笑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诛地伐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 语毕,他一把抓住花神,夕阳划入他眼中,老人圆寂,魂灵带着花神往佛国去。 花神在佛国见到了韦陀,对方也终于记起前世因缘。佛祖慈悲,准韦陀下凡了断尘缘。而聿明氏因为违反天规,魂灵永世漂泊,既不能驾鹤西去,也不能入佛国修行,终生受天罚而永不入轮回。” 她再次停顿,似有些累,“所以昙花也叫韦陀花。又因为等待的那几百年,花神总是在日落后才见到韦陀,故而昙花都是夜间开放。” 封冻的时间重新流动起来。顾星朗若有所感,但理不清,亦提炼不出,只淡淡道: “很好听。虽不似某些传奇故事那般跌宕出彩博人心跳,但,是能成千上万年传下去的那种故事。” 阮雪音点头:“我也觉得好听。我早年间不喜欢昙花,嫌它矫情,因为这个故事,倒对它生出许多好感。” 按照今日基底,她当然不可能只是要讲一个故事。但他此刻有些糊涂,不确定她准备表达什么。因为这是一个,好像是美满结局,又莫名像悲剧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听完却叫人哀伤。君上可有同感?” 顾星朗不作回应。 “臣妾以为,聿明氏以一己之力撼动天意,甚至永世牺牲自己以成就花神与韦陀或许只短短几十年的因缘,可歌可泣,亦非常可惜。因为他所为的,不过一份执念而已。”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父君很喜欢这一句,淳月和淳风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我虽不赞同完全为情所困,但你将痴情定义为执念,是否冷酷了些?” “这世间万事,本没有定义,皆是因事论之。痴情若能顺势而为,不损害旁人,自然是佳话。可一旦涉及他者,令无关之人犯险甚至牺牲,评估利害,这所谓痴情,是否更像执念?若不是花神执着,韦陀早已忘尽前事,聿明氏也不会听到这段深情,后两者的人生根本无须被拉扯改变,也就不会有聿明氏的牺牲。” 她叹一口气,看向秋日暮色:“其实聿明氏又何尝不知这是执念,否则他也不会送花神那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他愿意为此牺牲,不过因为他心善,悲悯有情人,不忍花神苦等千年罢了。可是君上,这世上有多少无法厮守的有情人能遇到聿明氏呢?” 顾星朗终于眸光微动看进她眼睛:“有时候,那些牺牲不一定会发生,如果只为了可能的风险而放弃,是否,也很可惜?” 她想了想,也看进他眼睛:“问题就在于,这项风险,涉及多少人。在昙花的故事里,相关者本来只有花神和韦陀,聿明氏为了这段尘缘,已算无辜牺牲。好在不涉及更多人。但如果故事的主人公,有更厉害的身份,比如,” 她内心挣扎,不确定是否要这么直接,“比如一国之君。他要对家族,对国家,对千万臣民负责,这样的风险,哪怕只是可能,他犯得起吗?” 手起刀落,不留后路,不过就是,把话说透,甚至说绝。 顾星朗胸口发闷,费了力气才深深吸入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这风险,我可以相信它是不存在的吗?” 阮雪音再次生出先前在正殿内的那种心情,就是他连续发问试她时的心情。 被强行否定的失望。 她突然微笑:“君上,风险本就来自人的判断。我早就告诉过你,它不存在。问题只在于,你信不信,是否尽信。以及,你能否让需要相信的那些人也相信。” 何止是说透说绝,到此刻,几乎把事情摊在了明面上。 选择权再次被踢给了顾星朗。但或者其实,这权利从头到尾就在他手里。 沉默。 纠结。 来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这个步骤。 在一切彻底归复原位之前,来折雪殿果然极不明智。该死的阮仲。 他从不拿别人当借口,但此刻他只能怪阮仲,在心里认真骂了他三遍。 阮雪音本就不抱希望,甚至早就调整好心态,所以一上来就替他选了。 她无法忍受他再次沉默,刀已落,心已没(),还想什么?时间从今日起重新计算,一切回到今年三月,就这么简单。 晚膳时间已经过了。 包括涤砚和云玺在内,没人知道他们先前在正殿内聊了什么,也就没人能评估此刻状况。总归最近他们俩的事,没人敢过问。 便是瑜夫人都碰了一鼻子灰。涤砚默默想着。只能翘首静候。 顾星朗没有留在折雪殿用膳。出得大门时,涤砚手里捧着那个白玉匣。 阮雪音在后面行礼相送,没人说话,场面安静得如一出默戏。 开始即结束。 结束在开始之前。 阮雪音脑中先后生出这两句话,不确定哪一句更准确。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过这样的故事,或者也有过?她看着那道白色身影渐行渐远,细细回忆,没想到对应的故事。但总觉得在哪里读过。 他终于消失在暮色里。暮色里最后那层暖橘色也落了幕。 悲伤的故事,果然比圆满的故事更多。 只是当初下山时,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样的故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老师说历事方能炼心。不知是否,也包括这些。 第九十三章 斯人乘鹤去(上) 九月二十六这日,顾淳风起得比以往偶尔早起的“早”,还要早。 天蒙蒙亮,她换上出宫常备罗裙,带着阿姌驾着马车,光速出了长信门。 “殿下怕是疯魔了,这个月你已经出来过了啊。” 淳风此刻困顿得厉害。她素来晚睡,早起无异于灾难,且是毁灭性的。但她没得选。秋猎自下月十二始,按规矩都是十天左右,是早就定好的;而她昨日刚想起来,天长节时答应了小漠,十月一至便提前去夕岭行宫陪他,彼时顾星朗也已知晓允准了。 加上今日,离十月还有四天,她还什么都没收拾。而此去夕岭到秋猎结束,时间近一个月,总要有两天来安排人事、收拾行装;车马行程掐掉一天,还剩一天。 那么宜早不宜迟,迟到变数多。就是今天了。 她必须去找应仲,把话问个明明白白。 二十年未起过的早出现在顾淳风的生命里,阿姌忍不住想,这或许便是,怦然的力量? 结论一出,她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怦然也没有想象中的好,毕竟无论哪种力量,一旦强大到能改变一个人经年的习惯,便多少有些可怕。 最可怕的是,当她们站在刚开市的西市坊内、月初曾一起并肩而立的那个位置上时,没有红参,也没有应仲。 顾淳风神色变了两变,阿姌有些心惊,赶紧道:“或者应公子起得晚。咱们先等等。” “不是让你找人跟着他吗?盯了大半个月也没进展,害我还得上这里来找。这也罢了,如今来这里都快见不到人了——”她压低声音,凑至阿姌耳边:“这人要彻底跟丢了,我跟你没完。” 阿姌欲哭无泪,亦压低声量道:“都跟殿下汇报过了,这应仲难跟得很。每次明明跟得好好的,总会莫名其妙跟丢,不是路边的食材铺子突然蔬菜鸡蛋撒一地,就是走着走着踩到一堆香蕉皮,摔一跤起来,人就不见了。” 顾淳风秀眉一挑:“你跟我说书呢?你告诉他们去,办事不力,其罪一;编排借口,其罪二。什么踩到香蕉皮,今日踩了难不成明日还能踩到?这满霁都城的香蕉皮都追着他们跑是不是?得罪了猴子还怎么的?” 阿姌郁闷又想笑,最后一脸严肃道:“说了怕殿下不信,我都不信,他们真的连续九天踩香蕉皮,跟哪儿踩哪儿,踩到就跟丢,你说邪不邪?” 淳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跟哪儿踩哪儿,踩到就跟丢,这是启动了反跟踪计划啊。这个应仲,到底是哪路神仙? 阿姌也有些想到了,低声道:“难不成真如殿下所料,这应仲是个厉害角色,其实身边跟着一群暗卫,所以能避开我们的追踪?” 顾淳风白她一眼:“我早先说什么来着?这看人方面,以后还得听我的。你啊,轻敌了吧。” 日头渐升,西市坊内人也多起来。先前空着的那些摊位上逐渐摆满物品,老板或小厮出现在各个摊位后面,只有顾淳风主仆俩所站的位置,面前仍是空地一片。 淳风越发狐疑,看向阿姌不确定道:“这个,就算他来得晚,摊位总该在吧?我看人家都是一早来把东西重新摆上,摊位本身没动过啊。” 阿姌也有些反应过来,盯着面前空地发呆。下一刻,顾淳风拉一拉她衣袖,看着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那个摊位,声音僵硬道: “那是什么?” 阿姌顺她目光望去,那也是一个药材摊,花里胡哨摆了好些门类。她随便一看,全都认识,心想品质不怎么样。然后她的表情僵住了—— 那些红参,好眼熟啊。 她不想觉得眼熟,做好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准备,被顾淳风几乎是揪着胳膊上的肉一路拽过去。她忍着疼,不敢吱声,抬头打量老板眼生,心里已经哭出来。 “这些红参,”总共四个字,顾淳风憋得费劲,“哪儿来的?” 那老板慈眉善目,倒像个做药材生意的,以为这娇俏小姐是问红参的产地,面有得色:“小姐好眼力!这些红参皆产自蔚国雁渡山。雁渡山的红参品质,以小姐的鉴别能力,不用小的介绍吧。” 顾淳风此时不止声音僵硬,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起来:“我是问,谁给你的?” 阿姌瞧淳风状态不对,阵势吓人,怕她就地闹起来,赶紧补充道: “是这样,老板,我们同这些红参的主人认识,月初谈好今日来拿一批参,定金都付了,结果此刻遍寻不着他,刚好看见您摊位上这些,”她想一瞬,继续道:“不瞒您说,我们府上是医学世家,对药材所知甚多,这些红参,我们一看便知是那位公子的。还请老板告知,它们为何在您这里,那位公子又去了哪里?” 那老板听阿姌言之凿凿,思忖不好否认,又打量顾淳风举止气度确像有些家世的,赶紧解释道: “小姐千万别误会。这些红参可不是我偷来抢来的。那公子在这儿两个月,时来时不来,平日也从不与我们这些邻摊来往。六天前,有时会跟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哥,估摸是家里下人吧,突然找到我,将这些红参并其他药材一并给了我,说他们家中有急事,得赶回去。” 老板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惭愧。我本想给些钱买过来,毕竟这么些药材,尤其那红参,要尽数卖出了可是不少钱。但那小哥说,他们家公子交代无需收钱,给我就成。这个——”他讪笑,“也不知最近是撞了什么好运气。” 淳风听罢已经完全僵住,想转身跟阿姌说什么,身体却不大动得起来。 那老板却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儿道:“哎呦,说起来,小姐与那位公子认识,是不是就是您啊?” 阿姌闻言,心想有转机,一时欣慰又不安。淳风却因为这句话醒转了些: “什么?” “小姐此前是否都每月初过来?” 淳风不明所以,点点头。 老板一脸有所悟,转身从摊位后面拿出一个足足一臂长、半臂宽的描金大匣,双手捧至淳风跟前:“那小哥专程交代,说他们公子嘱托的,若下月初有位姑娘去他们摊位上找,就把这个给她。”他再次打量淳风,“我一心想着是下月初,适才没反应过来。看来就是您了。哎,我承人一个大情,此番将东西转到,也算回报了些。” 第九十四章 斯人乘鹤去(下) 淳风盯着那匣子片刻,伸手接过来,打开,没什么表情。阿姌凑上前看了却倒吸一口凉气。 那老板见阿姌神色有异,也经不住好奇探身来瞧,然后倒吸一口声色俱全的凉气: “我的乖乖,这参——”他眼睛连眨数下,看着那些粗粗细细繁繁复复占据了整个匣子的参须,“我卖了三十年药材,没见过这等品级的参。怕得有,两百年?” 阿姌不自觉点头:“怕是有。” “为什么不是红参?” 顾淳风情绪复杂,喃喃问道。 “小姐有所不知,这红参之红并不是长出来的,而是制出来的。人参经过浸润、清洗、分选、蒸制、晾晒、烘干,才制成红参。蔚国之所以闻名于红参,不仅因为盛产人参,也因为精于制作红参。这两百年的参,哪能轻易制了去,自然先妥善存着,以备他日取用。” 他说完突然疑惑:“小姐府上不是医学世家?怎会问出这种问题?” 阿姌忙道:“老板误会了!只是我们小姐一开始想买红参来着,这不也是冲蔚国的制参手艺。那公子答应帮我们找最名贵的参,我家小姐便以为是制好的。” 她一壁说着,扯一扯淳风衣袖:“小姐,时候不早,我们回吧。” 淳风却发着呆,像是根本没听见上述对话。 阿姌急了,眼见那老板就在近处,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白,只殷殷道:“今日二十六,是大小姐每月回门的日子。我们不日便要出远门,她定要来看一看小姐的,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淳风这才清醒些,脸色依然不大好,却挪得动步,也行动自如了。阿姌赶紧接过匣子,向老板致谢,扶了淳风便往外去。 刚走没两步,顾淳风突然顿住,转身杀回药材摊,指着那些红参黑着脸道: “这些我全要了。包起来。” 主仆二人入得长信门,尚在巳时,阿姌松下一口气,看着淳风忍不住道: “今日怕赶不及,亏得是马车出入的。否则这一大堆东西,哪里拿得动。” 淳风抱着匣子,一句话也不说。如此沉默,阿姌跟在她身边九年未曾见。 “殿下,那个,这人只要活着,就有相见的一天。或许他处理完家中事,过段时间又回来了呢?” 顾淳风抬眼看她,半晌挤出一个白眼:“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让我别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上心。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没让他们好好跟,甚至故意让他们跟丢。” 阿姌瞪大眼睛,连连摆手道:“天地良心,苍天在上,奴婢在此起誓,虽然时至今日,奴婢依然不愿殿下与那应仲过多纠缠,但无论跟人还是查探消息,奴婢自问尽心尽力。殿下的事就是奴婢的事,奴婢何曾叫您失望过?但这次,那应仲有意躲避,看样子是高手,奴婢实在也是无法。” 顾淳风瞧她犯了急,知道自己说得过了,无奈叹一口气:“罢了。他有意躲我,根本也没想和我交朋友,更别说——” 自然说不出后半句,她再次打开硕大的描金匣,看着那些盘错交结的人参须:“只因为我上次说要买最贵的,他便留了这个,送给我作念想吗?倒是好大的手笔。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么老的人参。” 阿姌闻言,若有所思,正要说话,却见淳风眸光骤亮,神情既惊且喜: “这么好的人参,作为贡品进献天子也不为过,他却白白送给了我!”她看向阿姌,音调高了好几度:“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急转直上,阿姌实在反应不及,愣愣看着她:“什么?” 淳风一拍大腿,当然拍到了匣子上,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叫嚣道:“自然是对我有意思!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如此名贵之物,还能说明什么?想想上个月九哥开广储第四库,吓得纪晚苓连跑了半个月挽澜殿。同理,同理啊!” 阿姌瞧着那满脸喜色,听着那满口胡话,不想击溃她好不容易拾起的一点点信心,或者说妄想;又觉得这么犯痴念想下去,万一那应仲从此消失永不出现,她还不得崩溃? 思前想后,终是忍不住道:“可他若真对殿下有意,为何不告而别?且前两次奴婢瞧他对小姐的态度,言行举止,似乎并不——” 最后半句终是没说出来。这么锋利的话,就算顾淳风心理素质极佳,毕竟是姑娘家,面子总要留。 但话已至此,这面子留了等于没留。 顾淳风果然脸色一变:“你懂什么?他那个人,整日阴沉着一张脸,你看不出来也很正常。便是我都没看出来。” 阿姌无语又好笑,心想你跟我都没看出来,不就是没意思嘛。 “那个,殿下,你看哈,如今大祁是青川最强,而祁国这一朝就两位公主。长公主殿下已经出嫁,如今未出阁的祁国公主就您一位。这么尊贵的身份,咱们是不是也骄矜些,眼界高些,就算心仪那应仲,就算他可能身份显赫,你别巴巴上赶着呀。爱来不来,爱见不见,爱喜欢不喜欢,这种态度才对。” 顾淳风挑眉看向她:“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我素日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她正了神色,敛了语气:“长姐说了,一个人一生中怦然心动的时刻少之又少。我年底就过二十岁生辰了,九哥近来也老提我的婚事,我在这时候遇到他,你说是不是天意?” 她再次看向那支张牙舞爪的人参,轻轻抚摸那些参须,“如果我命里的人是他,骄矜只会让我错失和他一道的机会,平白浪费明明应该共度的时间。阿姌,姻缘是我自己的,我骄矜给谁看?” 阿姌有些震动。她一时没明白自己被哪句话震到了,但她此刻莫名觉得顾淳风很高大,很了不起。在某些事情上,可能她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反而容易看到本质。 但那高大的形象在下一刻崩塌了。因为顾淳风眉心微动,翘着指头从匣子里抽出一张明黄锦帕。那人参本就放在匣中明黄锦缎铺就的基底上,锦帕与锦缎显然出自同一匹缎子,颜色材质完全一样,所以先前她们谁都没有发现。 锦帕瞬间被展开,阿姌看得非常清楚,顾淳风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大变,先前的自信与笃定尽数消失。她赶忙凑过去,那锦帕上写了十二个字: 萍水相逢,江湖相忘。就此别过。 第九十五章 情非得已 淳月今日进宫晚,入挽澜殿不久便到了午时,自然留下与顾星朗一起用午膳,打算之后去灵华殿瞧淳风。 “说起来,淳风是哪天动身?” 顾星朗认真喝着碗里的白果龙骨汤,想了想道:“好像是三十吧。说是行装还没收拾,灵华殿里各项事务也尚未安排。” 淳月点头:“也是。她这一去得呆到十月下旬,再同你一道回来,殿中人事是要安排好。”复又摇头道:“不过她啊,安排了等于没安排,估摸到时候还是一团糟。还有,答应了小漠十月一至便去,果然要拖到九月三十才动身,且这会儿了还没收拾行装。” 顾星朗笑道:“她从小不就这样?定珍夫人与母后不同,规矩少,不太约束儿女。你瞧她和小漠,哪个是循规蹈矩的?” “听起来,你倒颇羡慕他们。” “某些事情上,是的。” “某些是哪些?” 她问完突然后悔。非常时期,既然要掩耳盗铃,那就装傻到底,省得听了自责。 好在顾星朗并不回答,埋头继续喝汤。半晌突然问:“纪平可有纳妾?” 淳月一愣:“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星朗笑笑:“没什么,随口一问。姐姐可知,若不是坐在这位子上情非得已,我并不想把心分给好几个人。” 还是来了。她提醒自己不要问,犹豫片刻终是问出来:“因为晚苓还是因为——” “无论为谁。”他开口打断,“或者谁也不为。姐姐知道我的性子,我喜欢的东西,不多。” 顾淳月心惊。她长他三岁,嫁人三年,自然明白,他打断她,不过是不想她说出那个名字。四夫人确立之时她早已出宫,除了晚苓,与其他三位都不熟,她根本不会说出她的名字,只会呼珮夫人。 便是珮夫人三个字,他都听不得吗?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得靠不见面、不听关于她的任何事,甚至于名字,才能做到放弃? 她忐忑起来。 至于最后那句话,他是在暗示她,乃至顾氏全族,甚至知情的朝臣世家,比如晚苓和她身后的纪家:他们做了一件非常残忍的事,迫使他放弃了这世上为数不多他喜欢的东西? 应该说,人? “星朗,”她犹豫,终是直呼了名字,“你怪姐姐吗?” 顾星朗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多了心,微笑道:“姐姐多想了。只是刚好说到这里,一时感慨。我喜欢的东西不多,这是一句事实表述,你一直知道的。” 淳月瞧他目光清亮,坦然看着自己,不似敷衍,更不是说谎,略略宽心。然后她有些难受,因为整整一个月前,为了劝他放弃,她对他说了谎。 “星朗,其实——” “我已经二十岁,做的任何决定,说到底都与旁人无关。”他微笑不减,神色平静,“若我自己笃定,别人再说什么也是无用。所以无论对错,责任都在自己,怪不得别人。” “但也怪不得你。星朗,你自己也说了,情非得已,你没有选择。君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与权力,也代表着个人好恶的让步与牺牲。如今你就是祁国,你仅有的一点自由,不允许你拿自己冒险,更不允许你拿祁国冒险。顾星朗这个名字的意义,早就今非昔比了。真要怪,就怪你坐着的这张椅子,怪你无法拒绝的命运。” 顾星朗很吃惊。以淳月的说话之道,最后那句话极不合宜,甚至有忤逆之嫌,自记事起他从未听她这么说过话。 她在自责。 顾星朗不忍,想再开口劝解,却听淳月改了语气道: “瑾夫人和珍夫人,都不合你心意?晚苓呢?你和她最近,相处得好吗?” “她们都很好。怕是整个青川也挑不出几个比她们更好的。只是合乎心意这种事,姐姐也知道,跟好不好没关系。其实对她们来说,嫁入祁宫也是情非得已。她们本可以像你一样,嫁个一心人。” 她不确定他说的“她们”,是否包括晚苓。 七月那次入宫,她便觉得他心态起了变化;到上个月那两句疑似盛宠令的话引得合宫震动,她更加困惑。八月二十六至今,晚苓没有回过府;今日她照例先来挽澜殿,也没能提前问淳风。所以近一个月宫里发生的事,她并不清楚。 不清楚,便最好不问。且她莫名觉得最近与他聊晚苓,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就话论话道: “如果她们没有遇到你,或许真的可以。你此刻再去问问,看她们还愿意嫁别人吗?” 顾淳月极少说这种俏皮话,倒有些淳风的句式调调,顾星朗失笑: “姐姐说得好像很了解她们。” “我是不了解,但淳风知道啊。她啊,怕是比你都清楚。” “真得快些把她嫁出去了。”顾星朗摇头,“如今这宫里的热闹,一半都是她挑的头。” 淳月心想近来最大的这场热闹可是你自己挑的。当然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接口道: “年底她就满二十了。是该认真考虑起来。” “说到这个,她喜欢那人到底是谁?既然有这么个人,为何不能说?” 顾淳月挑眉:“她有喜欢的人了?” 顾星朗意外:“你也不知道?” “她自己说的?说她有心上人了?” “嗯,有一次不小心说出来的。” 淳月想笑:“你可是把诈人吐话那套办法用在她身上了?” 顾星朗一脸无辜:“姐姐这是什么话?诈人吐话也是费脑子的,若非要事,我费那个力气做什么?更何况淳风,就她那脑子,还用我诈?” 淳月边笑边摇头:“也就你有些法子,当年便是三哥,也拿这个妹妹无法。” 顾星磊亦摇头:“我也没什么法子。忍让罢了。”说着与淳月相视而笑。 “看样子,待会儿我去灵华殿有任务了。” “有劳姐姐。如果可能,务必一击即中,把名字问出来。” 淳月失笑:“你还真是等不及要嫁她出去。” “不瞒姐姐,上次她提到那个人,仿佛不是祁国人。我有些担心。” 淳月闻言,一颗心提起来。她跟顾星朗的想法完全一致,淳风嫁人,最好就在本国。原因也一样。 于是点头郑重道:“我明白。君上放心。” 第九十六章 东窗事起(一) 顾淳月入得灵华殿时,淳风正对着一桌子红参发呆。 淳月愕然,隔着好一段距离,先是盯了半天人,然后盯了半天参。 这是,选参煎汤?准备送礼?习医问药? 可她一口气哪来这么多红参,君上如今赏赐都按箱走吗?让阮雪音开了先河? 这些个弟妹,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来,举步走至桌边故意嘹亮了嗓门: “听说我来了也不迎,这是怎么了?” 顾淳风耷拉着眼皮半晌,终于费力抬起,看向淳月双目无神:“哀莫大于心死。长姐,我心死了,你说这躯壳还动得了吗?未能出门相迎,但求长姐恕罪。” 她这话说得失魂落魄几近夸张,淳月没感受到心死,反而觉得她表现悲伤用力过猛,以至于生出了喜剧效果,不由“嗤”地笑出声: “你这又是哪出戏里学来的?我倒不曾听过。想来是民间的戏本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偷跑出宫了?” 淳风“哇”一声哭出来:“长姐,我再也不出宫了!宫外见到的人,说跑就跑没了,青川这么大,我上哪儿找去。说不定连名字都是假的。就跟我也隐瞒了真名一样。” 淳月闻言不对,紧张起来:“此话何意?是你在,宫外认识的,朋友?” 淳风猛点头:“长姐,你不是说,当那个人出现在人群里,只有他是闪闪发光的吗?我初见他那次,他就是闪闪发光的。九哥这样的人间极品,我都没觉得那么亮过。” 顾淳月着急又好笑,心想还能说俏皮话,有救。 “然后呢?” “然后又见了两次,他就不见了。” 语毕,她继续嚎哭,淳月一颗心再次悬起,这么伤心,莫不是吃了亏? 赶紧拉了淳风衣袖,循循道:“只是见面,没有别的?” 淳风哼哧哧吸着鼻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倒想有什么,一起逛逛街,放放河灯,看看星星,就是拉拉小手我也愿意啊。可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每次能聊上一会儿就算不错了。” 顾淳月长舒一口气,暗道阿弥陀佛,好在没出大事,让她查出来都是谁帮她出的宫,必得严惩。 然后她留意到“拉拉小手”四字,眉头微蹙: “现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这都哪里学来的?还拉拉小手。莫说你是金枝玉叶,就是普通人家的小姐,这种话也不能说,更不能真的照做。” 顾淳风一呆,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吸着鼻子分辩道:“我也是嘴上说一说,哪里就会照做了。”复又看向淳月,眼泪汪汪:“长姐,你不是说人一生中怦然时刻少而又少,很可能只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怦然了,这人却跑没了,那我嫁给谁啊。我是只嫁真命天子的人啊。” 淳月此刻心情复杂,觉得这怦然理论真是作孽。为了劝顾星朗以大局为重,不去犯险,她说了假话;对顾淳风说的真话吧,这丫头又一根筋,如今为那个不知道有多亮的人哭得心神俱碎。 她有些头疼,按一按太阳穴,耐着性子道:“话不要说太早,人都有产生错觉的时候,你那怦然到底是不是心动,还两说呢。来,跟长姐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着,拿出随身丝绢替淳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 这个话题顾淳风还有些兴趣,等淳月替她抹干净脸,抽着鼻子认真道: “他长相英武,皮肤还算白,虽没有九哥那般极致的好看,但绝对英俊。与九哥身量差不多,但骨架更宽些;气度甚好,颇有气吞山河之势。我第一次见他在泉街上,他带着竹斗笠,替我从一个小贼那里拿回了母妃留给我的荷包。” 初时关于外貌气度的描述,顾淳月都听得很满意,思忖如此风度,家世应当不错。直到竹斗笠三个字出现,她忍不住挑眉,又担心是自己理解有误,试探道: “等会儿,你是说,他头戴一顶竹斗笠?” 淳风点头。 世家公子,更别说皇族,谁会出门在外戴个斗笠? 淳风见淳月面色有异,双手扶上她胳膊道:“长姐莫急,这不是重点。我后来发现,原来他在西市坊里卖药材。” 顾淳月神色更异,怔着看她片刻,又低头去看那一桌子红参:“就是这些?” 淳风循她目光看去,似乎触景生情,低了声势答:“嗯。” 淳月倒吸一口凉气:“小风,且不说这人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让你买回来一堆你用不上的红参——看品相倒确实好,可这么多,定是花了好大一笔银两吧?此人心思不纯啊。” 顾淳风连连摆手:“长姐误会了,不是他让我买的。一开始我去药摊找他,人家还撵我走呢。” 于是把前后三次见应仲的始末原原本本讲一遍。 “照你这么说,他来霁都至少也呆了两个月有余。最近才突然消失?” 淳风凄凉点头:“那老板告诉我,他身边的小哥是六天前去赠的药材,说明他是本月二十走的。长姐,我太失策了。我若早几日出宫,便能截住他。” 淳月无语,心道此事一出,你以后都别想再偷溜出宫了。见她真有些伤心,忍住没讲,劝慰道: “此人既不辞而别,想来也不诚心。以你的条件,在意他做什么?有缘相识,却无缘相知相许,便不是对的人。正好要动身去夕岭了,你近日收拾妥当,抓紧出发,换个环境散散心,下个月便记不得此人了。” “可是长姐,我真的怦然了啊,他也真的闪闪发光啊,怎么就不对呢?这都不是对的人,要怎样才是啊?难道我命里没有真命天子?” 淳月此刻听到“怦然”这个词就头疼,摆摆手道:“长姐之前跟你说得不够准确。这种事,得两个人怦然,两个人互相觉得闪闪发光才行。你这种情况,一头热,不作数的。” 淳风急了:“不是,怦然就一定得同时吗?就不能我先怦然,随着相处变久了解加深,他再怦然?非得要求同时,那也太难了!” 淳月被她问得发怔,突然想到顾星朗和阮雪音,不知道他们俩,是不是同时?如果是,那么她棒打了怎样高难度的一场倾心啊。 第九十七章 东窗事起(二) 今日在挽澜殿时的忐忑再次升起来,以至于淳风连唤了数声才将她唤醒。她有些茫然,略整理了思绪,方缓缓答: “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有,且也常见。但要相处要了解,总需要时间,更需要两个人在一处。那人悄无声息走了,看来与你并没有这层默契。且一个卖药材的,就算世代做此买卖,算半个望族,与你,也不匹配。君上不可能让你下嫁。” 意外地,淳风没有对匹配不匹配的话发表意见,只喃喃道:“是呢,留下这么两句话,便是送我再名贵的参,也难作他想了。” 说着从袖间拿出那方明黄锦帕,淳月接过来一看,先是蹙眉,然后冷了脸: “行了,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伤心什么?堂堂大祁公主,有的是王公贵族盼着迎娶,为一个不懂得你好处的陌生男子痛哭流涕,传出去岂不笑话?”一壁说着,眉头蹙得更深:“也没有名字落款,哪里像大户人家公子的礼数。你刚说他叫什么来着?” 淳风适才并没有提应仲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因此淳月这句问,完全是诈取之法,假装已知,攻其不备——顾星朗的初级套路。 “应仲。答应的应,伯仲的仲。” 顾淳月默默记下,禁不住又要蹙眉。她是嫡出的长公主,自幼受定惠皇后悉心教导栽培,对霁都乃至整个祁国这一代的名门公子都心中有数。姓应,首先就不是第一梯队的家族。 不是第一梯队,自然就不在淳风未来夫家的考虑范围内。 她继续往下想,第二梯队也没有姓应的。 那么到此为止,无需再往下想。不论他是谁,淳风都不可能嫁。 然后她想到,顾星朗说那人可能不是祁国人,有些恍然,看向淳风再要问,却见对方瞪眼盯着自己: “长姐,我先前跟你说过应仲这个名字吗?” 淳月一怔,咳嗽道:“说了啊。你讲第二次在泉街上见到他那段,的时候说的。” 当然是猜的。因为顾淳风明确说了第一次见面时她忘了问名字。 淳风不意她竟答得对,自己确实是第二次问出的名字,一时有些糊涂,心想自己已经不谨慎到了如此地步?这样下去,以后还守得住什么秘密? 顾淳月却已经完成了全部信息收集,不再纠结此项,准备进入下一环节,遂扬声道: “阿姌在外面吗?” 话音落,便见阿姌恭谨出现在门口,快步进来,躬身道: “奴婢在。” “跪下。” 众所周知,淳月长公主鲜少动怒,此时她语气还算平缓,音色仍旧温柔,但这两个字极不客气,唬得阿姌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长公主殿下恕罪。阿姌不知,犯了什么错失?” “你自淳风殿下十一岁便侍奉在侧,九年来形影不离,替她遮风挡雨、兑现各种愿望,堪称各宫大婢中的翘楚。”她看着阿姌跪伏在地,有些不忍,“你比殿下长两岁,心智更成熟些,我原以为将她托付给你照料,必定稳妥。谁知道,殿下任性不知轻重,你也心中无数,竟由着她私自出宫,还每月一次!” 这番话字字清亮如珠落玉盘,尤其最后半句在正殿内荡起回声—— 顾淳月显然动了气。阿姌听得冷汗涔涔,抬头看一眼淳风,又迅速低下头去,身子伏得更低: “长公主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 顾淳风一脸愕然。她适才光顾着伤心倒苦水,没成想将每月初出宫的事就这么说了出来。阿姌是她贴身侍婢,灵华殿的大婢,淳月自然找她问罪。一时着了慌,赶紧道: “长姐别生气,阿姌也是奉命行事,我要做什么,她一个奴婢也拦不住。长姐知道我性子,她若事事阻挠,我哪里还容得下她。” 淳月转脸看向她:“你的错,自有君上罚。你这婢子,是留不得了。” 淳风大惊:“长姐我知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告诉九哥啊。阿姌她侍奉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万万不能逐她出宫啊。” 顾星磊、顾淳月、顾星朗三人受定惠皇后影响,治下向来宽厚,因此淳月此时说“留不得”,最严重也不过是放逐出宫,但对于淳风而言,已经是灾难性打击。 阿姌闻言亦失色,连连磕头道:“长公主殿下息怒。奴婢知错,奴婢真的知错了!” 顾淳月对阿姌印象一直极好,因为她行事稳妥懂分寸,脑子也灵光,比当年母后身边的一众婢子都能干。此刻一主一仆皆唬得花容失色,她于心不忍,叹一口气道: “你们可知,犯了何错?” 阿姌隐隐明白顾淳月所指,更不敢接话。淳风却无畏答道: “自然是偷溜出宫,坏了规矩。” 淳月见阿姌匍伏不语,心想总算还有个脑子清楚的,遂望向淳风道:“我问你,你每月出宫,都是怎么出的?自然没有圣旨。难道回回去挽澜殿要令牌?君上不可能每次都答应。乔装混出去?次次都能成功?” 顾淳风这才恍然如遭雷击,还想遮掩,支支吾吾道:“我们,我们找好了每月初会出宫的小厮,跟着他出去,自然,自然要乔装改扮,还,还有,” 她是个不会临场编故事的,除非提前准备。顾淳月瞧这语气神态,已有些明白,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不是乔装。那问题就大了!赶紧说实话。回头出了事,求谁都没用!” 淳风一颗心终于蹦到嗓子眼,再也坐不住,忙忙起身至淳月边上,拉着她衣袖哀哀求告:“长姐我知错了!这假制令牌是重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当着你的面销毁它!长姐饶命,千万莫告诉了九哥去,我是不打紧,阿姌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顾淳月之前只是疑心,根本没往实处想,此时听她字字分明讲出来,竟是真的伪造了御令,既惊且怒,连连道:“你这时候知道要掉脑袋了!做的时候怎么不想清楚后果?你们所托制假令牌的人,若稍有一点歪心思,做两块留一块,再照着那块做出更多,到时候会出现多少块假的御用令牌?一旦流散出去,坏了宫内规矩倒罢了,若宫外的人借此混进来,危及圣驾,你们就是掉脑袋也无用!” 第九十八章 东窗事起(三) 淳风惊愕,后背生出薄汗,连带着整个人体温都开始下降,颤声道: “阿姌,快,去把那制令牌的人抓来,将他的地方细细搜了,再严加拷问,务必弄清楚他有没有格外再制!” 淳月重重叹气:“你们着人去抓,有几成把握能办得稳妥?若是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阿姌的小命,便是君上要保都保不住。” 淳风当真慌了神,挂着哭腔道:“那怎么办?长姐,九哥的安危要紧啊!” 顾淳月肃容看着她:“你有数就好。事已至此,关系重大,必须禀报君上。为稳妥计,说不定是沈疾亲去处理。” 语毕又看向阿姌:“你此刻立即随我去挽澜殿回话,该交代的,一个字都不许漏。能否将功抵过,全看你造化。圣上宽仁,若此事能有善终,想来能饶你一命。” 阿姌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伏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点头:“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多谢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你的命,如今全凭君上定夺了。”她沉沉叹息,转身向淳风:“你就在灵华殿等着,哪儿也不许去。君上若不饶阿姌,无论要命还是逐出宫,到时候,你再去求。” 淳风哪里敢有异议,点头如捣蒜,快步上前至阿姌跟前蹲下,双手扶着她肩头道: “去了挽澜殿,仔仔细细地说,一应细节都不要落下。若君上发问,必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逐,更不会让你死。你还要陪我出嫁呢。听明白了吗?” 阿姌眼中含泪,闻得最后两句话,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淳风也触动情肠,巴巴落下泪来,回头看向淳月道: “长姐一会儿必要替我为阿姌求情。她向来依着我,每次出宫她都是劝阻的,如今铸成大错,错不在她,不该由她以命相抵。长姐,自母妃离世,一直是阿姌照顾我,九年了,我拿她作亲人看待,长姐千万,要保她周全啊!” 淳月见状,鼻子亦是发酸,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了,都小声些,被殿里其他人听了去,更是麻烦。都把眼泪擦了,别叫人瞧出来。阿姌你去洗把脸,收拾清爽,事不宜迟,这就随我去挽澜殿。” 淳风闻言赶紧拉着阿姌往自己寝殿去,淳月瞧着她们慌不择路的背影,再次摇头:“日日养在这不见刀光的后宫里,人都被惯糊涂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未时将过,日色温润,挽澜正殿。 顾星朗比淳月预想的还要淡定。他喝着茶,拇指来回摩挲白玉杯光滑莹泽的外壁,闲闲道: “是否六月间,淳风殿下说想去宫外寻奇珍异宝,以作天长节献礼那次?” 阿姌跪伏在地,颤声答:“回禀君上,正是。” “她说定了贺礼,七月初还得出宫去取,求朕让她留着令牌到七月。她一向不妥当,朕没应允,七月初有一日她说该去取东西了,又来拿的。那一次,还作他用了吗?” “回禀君上,没有!这制令牌的师傅是宫外的,假的令牌——”她声音一颤,咬咬牙道:“是六月那次出宫,我们盯着师傅现场制的,也是防止他照着绘图,留下样式。御令上没有文字,只是图样,宫外的人没见过,我们瞧着,那师傅应该没认出来。东西做好我们就带着真假两块令牌走了,当是,当是无碍。” “无碍?”顾星朗伸手拿起案上那块假令牌,细细看了,“做得如此像样,乍看连朕都有些分不出,这样的手艺人,你以为他过手就忘?若是你们前脚刚走,他马上开始做另一块,或者凭记忆将图样先画下来,” 他停顿,望向地上身体微颤的阿姌:“这天下的能人异士,朕见得不少,凭记忆和多年手感再复制一块一模一样的,不是不可能。” 阿姌颤得更加厉害:“奴婢不知,奴婢愚钝,犯下大错,求君上开恩!” 顾星朗不是狠戾之人,见她吓得厉害,放缓了语声道:“先好好把话说完。晚些再说如何罚你。” 他用的是“罚”,而不是“治”。“罚”对应错失,“治”才对应罪过。阿姌入宫十年,自然分得清个中差别。于是略略宽心,正了正跪姿,尽力控制不再颤抖,恭声道:“是。” “你们只出去了一天,居然就能找到手艺如此了得的师傅。别告诉朕,全凭运气。” 阿姌心下挣扎,想到临来时淳风再三嘱咐要说实话,终是怯怯道:“回禀君上,确实,是提前就找好了的。” 淳月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顾星朗不言,开始转杯子。 阿姌不敢拖延,继续道: “五月时,殿下想好了要出宫寻宝以备天长节贺礼,便着奴婢在宫外寻找霁都城内最好的工匠,说,说这次借了令牌,干脆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省得每次想出宫,还得来求君上。君上自然不喜殿下出宫,十次里面有九次都是驳回的,不若抓住这个一劳永逸的机会,过,过了这村没这店。” 这整段话,尤其最后一句,的确就是淳风的造句逻辑。 “继续。” “一个月时间,奴婢着人在宫外寻觅,终于在,就是刚交待给沈疾大人的地方,找到了据说是城中最好的匠师。” “着什么人?宫内的,还是宫外的?” 阿姌欲哭,暗想安排的时候不觉得,此时交待起来,怎么桩桩件件都是罪过。一时语声中再次带了哭腔,人也有些跪不住: “回禀君上。每日来灵华殿送膳食的阿禄,一个月有两次会去夕山拣选接下来半月要用的食材,他,他在宫外有些朋友,可以帮忙办事。” 顾星朗“嗤”一笑:“又出来一个。你这故事倒精彩。找匠师,查西市坊那位公子的身份,还有跟踪,也都是这个叫阿禄的小子,的宫外朋友去办的?” 阿姌已经要哭出来,重重一拜额头触地:“不敢有瞒君上。奴婢知罪。” “既然你们六月已经得了如此逼真的假令牌,七月初还来问朕要真令牌做什么?” “回禀君上,殿下已经告诉过君上七月初会再出宫拿贺礼,到时候贺礼有了,殿下却没来借过令牌,岂不叫君上怀疑?” 第九十九章 东窗事起(四) 顾星朗微微一笑:“这件事情本身,朕相信是淳风的主意。但执行层面的诸多细节,包括现场制牌以防被复制,还有七月再借令牌以免朕怀疑,这些,可不是凭淳风的脑子能想到的。”隔着小段距离,他看着再次有些发颤的阿姌,面色沉静,“想必都来自你的提点。” 阿姌终于绷不住哭出来,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君上饶命!君上恕罪!阿姌糊涂,求君上格外开恩!” 顾星朗不意她反应如此之大,张口闭口“饶命”,暗道我何时说过要你的命?于是示意涤砚过去稳一稳她情绪,转而向淳月道:“皇姐怎么看?” 淳月轻轻摇头:“假制令牌,原是死罪。此番听这丫头说完,怕是也有欺君之嫌。但她毕竟在宫中十年,九年来照料淳风颇尽心,也算有功之人。此时沈疾大人已经带人出宫,亏得这丫头行事谨慎,所有线索交待得清清楚楚,希望情况还不算太糟。两功抵一大过,君上,不若饶了她性命。” 顾星朗点头:“朕亦觉得她行事机敏,有些脑子,事情虽是大过,好歹有心将风险降至最低。” 他再次看向阿姌,那丫头哭得满脸是泪,头发也有些蓬乱,但情绪已经稳定不少,于是饮一口茶,不再看她,只朗朗道: “阿姌触犯宫规,罪无可恕;念其侍奉淳风公主多年,死罪可免。即日逐出宫去,家中世代,”他停顿,旋即改口:“此后三代,不得入宫当差。” 消息很快传出,合宫上下自是震动。阿姌是宫中旧人,更是淳风殿下身边得脸的大婢,却不知她到底触犯了哪条宫规? 知道实情的人总共不过五位,包括阿姌自己。顾淳风接到消息,当头棒喝,撒腿便往挽澜殿跑。 顾星朗不见,她在殿外巴巴跪了大半个时辰。堂堂顾淳风,何曾吃过这种苦头? 果然逼得顾星朗不得不让人把她扶进来,还传了医女来瞧,怕她跪伤了膝盖。 饶是如此,淳风在挽澜殿磨到晚膳时分,顾星朗依旧旨意不改。 他用膳,她就在旁边巴巴看着,说是九哥不改主意她就不吃饭,这顿不吃,下顿也不吃,直到他同意留下阿姌。 君上用膳自然是不能搅扰的,她没法儿一直叨叨,只好盯着对方哗哗流眼泪。 除了其母定珍夫人薨逝之时,她几乎没哭过。顾星朗沉着脸扒拉着饭,心想得亏是八天前在折雪殿历练过,不然此刻怕是绷不住要心软。 彼时面对阮雪音硬起的心肠,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恐怕很难被超越。 他去御花园散步,淳风也跟着,变着各种法子讨价还价,甚至主动提出禁足灵华殿半年,若九哥不解气,一年也行。 自然还是不行。 直至顾星朗回到挽澜殿,入得御书房,开始挑灯看折子,淳风的眼泪是再也流不出,嗓子也说哑了,哭丧着脸失魂落魄走出来,阿忆正站在殿门外等得口干舌燥。 “殿下可算出来了。折腾了一天,赶紧回去歇下吧。太医院崔医女送了药来,嘱咐奴婢早晚给殿下膝盖上药呢。” 顾淳风筋疲力竭,一步一顿,喃喃道:“阿姌呢?” “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君上说即日,也没说几日为限,我们便劝她慢些收拾,等殿下再想法子。” 淳风点头:“是了。阿姌尚未出宫,我还有时间。”说着便转了行进方向,“去披霜殿。” 纪晚苓是在第二天巳时,顾星朗下朝后不久去的挽澜殿。 “她自幼爱捉弄你,到如今也嘴上不饶人,你倒愿意来帮她说情。” 纪晚苓笑笑,颇有几分嘲意:“捉弄?君上怕是用错了词,剪掉那么些头发,下手之狠,已经算欺负了。” 顾星朗眉心微动。之前他只以为她在情绪激动时会讲话不客气,与她少时相比已是不同,此番语境正常,她仍然出言不善—— 在他登基忙于理政、未曾注意的这几年,她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当然,如此评价对她并不公平。同样的话若是顾淳风或上官妧讲,便不会给人不适感。因为她们都是娇纵性子,那样的声调音色语气与行事作派完全匹配。 但她是纪晚苓。纪晚苓的性格外表,以及多年来在所有人面前构建的印象认知—— 她不应该这么说话。既不合适,也不可爱。 纪晚苓没有注意到他心绪起伏,直入主题道: “阿姌自淳风十一岁那年开始侍奉,算起来马上九年了。蘅儿陪在我身边十年,有时候我想到终有一天她会嫁人离开,便觉得伤感。入宫之后,家人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便更强烈。” 她说着,蓦然看见乌木书案上一个通体莹润的白玉匣,匣盖开着,好奇绕过去看,眼前一亮: “这是昙花?新鲜摘下来的?” 说完呆了呆,已在巳时,饶是天亮前开的,此时也该谢了。可那花瓣花蕊花丝看上去,明明就是新鲜的,甚至比新鲜的还要立体精致,连花瓣上极淡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顾星朗闻言也是一呆。他近来都将它放在书案上,下早朝回来或晚间批折子时,偶尔打开看一看,也不知是为了睹物思人,还是为了睹物思故事再巩固决心。 今日下朝进来看了两眼便去喝茶,没有合上盖子。 “不是。只是以特定技法将新鲜昙花冻上了。” “冻上了?” 他有些无奈:“约莫是有冻这个环节吧,肯定还有其他步骤,我也不太清楚。” 纪晚苓看得目不转睛:“昙花只一现,连自然定律都能变着法子修改,现如今青川的能人巧匠越发多了。这又是哪里进上来的?” 顾星朗不言,不好回答,也不愿回答,转而道:“这次阿姌的事情,不是小事;说触犯宫规,只是顾及淳风和灵华殿的颜面,远没有这么简单。你来帮她说情,话已经到位,但朕不会改主意。她知道朕的脾气,也不敢怪你。到此为止。” “我还没有说完。” 顾星朗叹气:“刚才你起的头够明确了,不过就是讲情分讲不舍。情分,是要讲;但这次的事,情分抵不了。该掉脑袋的罪,最后只是放逐出宫,连板子都没挨。朕已经将情分考虑进去了。” 纪晚苓瞠目,掉脑袋的罪,阿姌那丫头到底犯了什么事? 第一百章 东窗事起(五) 谁也没想到,继折雪殿大戏之后,九月里这波热闹出在灵华殿。而淳风殿下为了力保多年大婢不被驱逐,将祁宫翻了个底朝天。 所以午后上官妧出现在挽澜殿门口时,涤砚完全不惊讶。 “瑾夫人要是为阿姌而来,微臣斗胆一句,此事,不插手为妙。” “多谢大人提醒。但我还是想一试。” 想起顾星朗从昨日到今早,被淳风和纪晚苓连番轰炸,他蹙着眉微微摇头: “夫人稍等。微臣先行通报。” 顾星朗没有拒见。 “她倒有辙。上午安排瑜夫人,下午安排你。你们还都愿意为她跑腿。” 上官妧讪笑:“臣妾与淳风殿下素来交好,因为平日里常走动,对阿姌也算熟悉。那丫头,性子沉稳,做事麻利,对淳风是无微不至,又相伴了这么些年,臣妾听着,实在不忍心。” 顾星朗耐着性子道:“听说阿姌已经二十有二,比你们几个都年长些;又在宫中当差多年,本该是最稳妥的。但她犯了糊涂,铸下大错,如此处置,已算宽宥。” 说着,他转身向书架去,“淳风交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若还要说别的事,便再坐会儿;若仍然想劝,此刻就可以退下了。” 凭上官妧万事以顾星朗为上的行事作派,话到此处,便绝对会住嘴了。 但她今日转了性。 “君上,无论阿姌犯了何等大错,她都是一心为主。主上有令,做奴婢的哪敢不从?要怪,就怪她忠心又善心,事事依着淳风殿下,这才犯了糊涂,触了底线。” 顾星朗正在整理那些书的摆放位置,闻言挑眉,转身看着她道:“你知道是什么事吗?就说得如此言之凿凿。” 上官妧一呆,讪讪道:“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好歹听淳风说了一二。” “一二是多少?” “就,没有具体事件,诸如臣妾适才说的那些,阿姌都是为了她啊,之类的。” 淳风还不至于彻底糊涂。他暗舒一口气,看着她放缓了声量: “如今这宫里面,热闹过了头。朕还是喜欢之前的样子,宁静恬然,大家有空相聚,平日里各自安好。淳风是不消停的人,你们几个却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上官妧撅了嘴,娇声道:“有空相聚,各自安好。君上这说的哪里像帝与妃,倒像是天涯若比邻的朋友。”她盈盈走近,双手缠上顾星朗胳膊,“君上近来,几乎不去各殿,妧儿不知犯了何错,惹君上不喜,这也罢了;惜润那里,也不见君上去瞧。瑜夫人倒还不时能来挽澜殿;几天前君上还去过一次折雪殿吧?偏偏将煮雨殿和采露殿抛在脑后。” 顾星朗无奈摇头:“你倒打听得清楚。” 说着,不动声色将手臂抽出来,转身又去摆弄那些书。他不知道上官妧曾与阮雪音莫名其妙交了一次心,更不知道她已经知道,自己知晓了嫣桃醉和四姝斩的事。 否则,此刻上官妧装傻充愣的本事简直令人叫绝。 他只当是,她不知道自己知道,于是心安理得地装蒜。 “妧儿日日在殿中等君上,君上不来,妧儿只好在宫里闲逛。一来二去,总共就这么点儿人和事,哪里需要打听?光听下人们讲故事嚼舌根都听饱了。” 顾星朗蹙眉:“这宫里如今越发没规矩了。你要有这个精力,干脆协助瑜夫人整顿宫纪去。总归你闲逛也是逛,带着任务逛,还有趣些。” 上官妧惊喜:“君上此话当真?” 他见她满眼放光,暗暗叹气,心想这些世家小姐真是被教坏了,把后宫当朝堂,将管理六宫的权力看得如此重要。 她就不会。 惜润似乎也还好。 晚苓,其实也是在意后宫实权的;但她更多是出于责任心,也是为了帮自己。 他五味杂陈,转念一想,不能怪她们。名门世家女儿所接受的教导历来如此,一旦入宫,为个人为家族,都该尽力争取。 一人兴则家族兴。 庙堂之中的道理,其实男女通用。 后宫也是战场。 只是这一朝的祁宫—— 他莫名好笑,自嘲又好笑—— 更像是外交战场。 高段位的罗生门。 “自然当真。如今后宫人少,但一应事务都齐全,该办的一项也撒不开手。瑜夫人虽能干,有你帮忙,也能省心许多。朕待会儿便下旨意,你啊,有的忙了。” 上官妧欢喜,再次缠上他胳膊:“君上这到底是嘉奖妧儿呢,还是心疼瑜姐姐?” 顾星朗脑仁儿疼,无奈笑道:“数你心眼多,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里是御书房,成何体统。”说着再次将胳膊抽出来,“行了,从昨日此时淳风来,到这会儿整整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全在听阿姌的事。退下吧,近几日朕事忙,无旨就别过来了。得空会去看你。” 上官妧这才想起来阿姌的事还没解决,又听他下了门禁令,满心欢喜瞬间减了半。实在不愿放弃,想要再劝,眼见他转身继续整理那些书,神情专注。 于是不好再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御书房。 细芜站在鹅卵石径的尽头等候,扶了缓步而出的上官妧,主仆二人便往挽澜殿外去。涤砚远远看着这幅画面,有些感慨。 云玺、蘅儿、细芜都曾站在那个位置等待自家主子,每位夫人每次从御书房内出来,状态都不一样。但迄今为止他印象最深、觉得最有画面感的,还是宁枫斋家宴后那个中午,珮夫人抱着一个乌木匣走出来那次。 他并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只头一回觉得珮夫人走路很好看,不是姿态方面的美好,就是某种感觉—— 许是午后光线强烈,她走在光里,仿佛正朝天地间最亮处而去,不太真实,像画里的场景。 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顾星朗,理解他为何待她与众不同。他跟着顾星朗十四年,清楚他的一切好恶,天长日久,他几乎能在看到一样东西的最初几刻,便判断出他会不会喜欢。 此前他不觉得怎样,因为被脑中已经建立起的刻板印象框住了。比如阮雪音身份特殊,可能对君上、对大祁不利;比如君上喜欢的是瑜夫人,从少时直至今日。因为不客观,某些事实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直到那个秋日午后,气温、光线宜人,君上和珮夫人在御书房说话,他回避,站在廊下,什么都没想,心脑完全放松。然后珮夫人走了出来,他远远看着,就像头一回见这个人。那一刻他陡然生出一个念头—— 就是她啊。君上等的人。 然后他清醒过来,被这个念头吓一大跳。自然,他没有对顾星朗说过。至少到此刻,他还没有说。 第一百零一章 远水救近火 “夫人同君上说得如何?” 细芜扶着上官妧走在回煮雨殿的路上,此刻四下无人,忙忙问起来。 “没辙。君上这次是铁了心,连瑜夫人说情都没用。我去,本就没几分把握。” 她有些气馁,重重叹息。 “那——” 上官妧看她一眼:“本来也是帮忙,实在不成,咱们亦是无法。且看淳风殿下还有什么法子,一切,全凭造化了。” 语毕,她不再纠结于此事,想到适才顾星朗诘问她为何言之凿凿以及“一二是多少”时,他的表情和那一身气度,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没见过他论正事时的严肃样子,这是第一次。真是好看。比平日所见还要好看。所以明明是诘问,她却半分不恼,反而希望他再多问几句。 正所谓云怕风,风怕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物降一物。 顾淳风当然还有法子,这宫里能跟九哥说上话的人又没用完,目前没成功,说明人选的不对,那就再换一个。 她冲进了折雪殿。 云玺瞠目结舌。 阮雪音向来淡定,此刻也有些懵。 她看一眼云玺,又看向淳风,不确定道:“这种事,我不太擅长,想来也不合适。你不若找瑜夫人帮忙?从各方面考量,她都是最佳人选。” 淳风摆摆手:“我也以为她行,事实证明,没用。这个纪晚苓,也不知道有没有尽力。总不会借此报复我?” 阮雪音和云玺见她开始自言自语,且相当不客气,面面相觑,却听她继续道: “不说她了。总之她不成。珮嫂嫂,”她咳嗽一声,似乎很不好意思,“你若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说那些话,而不愿意帮我,这件事,我是可以解释的。” 她端起杯子囫囵吞一口茶,正色道:“你入宫之时,我们顾氏皇族内的整体氛围就是防御的。我呢,性子比较急,行事也夸张些,防御到了我这儿,通常就成了抵制。且我这个人喜欢以貌取人,你来者不善,不对,是我以为你来者不善,容貌还不好看,衣品又那么差,” 她顿一顿,观察阮雪音没有动气,方继续道:“你要理解我,第一次见面就这种印象,你还没什么表情,很拽似的,我自然对你印象不好,说话,也就不客气些。” 阮雪音如何不记得她当时那些话,“心头肉”这个譬喻,她印象深刻直至今日。 “哪知道大半年下来,你什么也没干,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九哥这么聪明的人,对你也亲近了许多;而且,我哪知道你这么美,容貌一恢复衣品也好了,这不,你瞧我这几个月,没有为难你吧。前些日子长姐要棒打鸳鸯,我可是帮你说话的。” 她一股脑儿往外倒,因为着急入正题,语速极快,以至于最后这句话都完整说出来了才觉得不妥。 “那个,这个,想来你知道?九哥都告诉你了吧?’ 阮雪音不知道,但大致猜到了。他果然承受了来自家族的巨大压力。 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淳风,自己和顾星朗已经在九天前达成了某项沉默而充满悲剧色彩的共识。于是只笑笑,并不回答。 顾淳风只当她是默认,忙不迭道:“所以啊,我帮你说话,也算弥补了之前见面的唐突。你别这么小气了。阿姌于我如半个亲人,就像,你老师和你师妹之于你?我不了解情况,随便打个比方,如果不对,你多包涵。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去挽澜殿帮我求情?” 好在阮雪音自己也是能说的人,所以完全没有被她这番连珠炮震倒,只是这样直来直去还让人无法拒绝的本事,她是怎么练出来的? 最后这句明明是问句,却叫人听出了“你现在就去”的感觉。而且不令人讨厌。 云玺望着阮雪音,后者仍是犹豫。 “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如今去挽澜殿不方便。不合适。” 顾淳风急了:“哪里不合适?各夫人中去挽澜殿最多的就是你,你这两个月去的次数快赶上我一年了。没什么不方便的,虽然没有御辇,我着人去传一顶好的来,保证你坐得舒舒服服。事不宜迟,赶紧吧。” 阮雪音真的为难起来。她发现自己拿顾淳风这类人完全没办法。对方太有感染力,句句都像是发自肺腑说出来的,仿佛自己拒绝她,便是行了天大的恶事。 可她怎么能去挽澜殿呢? “珮嫂嫂,淳风求你了,阿姌若离开我,我会痛不欲生的。你要是不帮我,我只好绝食抗议,逼九哥就范。九哥这么忙,你也不忍心他受我胁迫、被搅得寝食难安是不是?” 她不知什么时候跑至阮雪音身边蹲下,缠上她胳膊哀哀恳求,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已有些泛红,仰头巴巴望着她。 阮雪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瞬间心软,暗道女子对女子竟也能这般撒娇撒痴,且效果显著。这要是男子还不当场就范? 而且拿顾星朗威胁自己,她很有策略啊。 于是重重叹一口气:“我只能尽力,有没有用,还得看你九哥。瑜夫人都劝不动的事,我的胜算更低。” 淳风闻言,破“涕”为笑,连声答:“好好好,珮嫂嫂你愿意帮忙便好。想必九哥已经被吵得很烦了,你便去完成最后一击。他就是为堵上我们这么些人的嘴,也会改变主意的。” 阮雪音无奈又好笑,站起身往外走,一壁道: “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边走边告诉我,精简些便好,我想想能怎么说。” 淳风却一把拉住她,瞪着眼道: “你就这么去?” 阮雪音莫名:“那怎么去?在这里等辇轿过来?太浪费时间。你不若让他们沿路来,碰上了咱们再乘辇。” “不是不是。”淳风摆手,“我是说,你要去见九哥,如此装扮就去了?” 云玺闻言,退了两步细细打量阮雪音: 一如既往,她一身湖水色裙衫,已经入秋,是轻容纱罩银线织锦缎,今日这件颜色略深些。发髻依旧简单,长而浓密的青丝放下来一大半,头上几枚银镶玉珠花,没有耳坠,脖颈间亦是空旷。早几个月云玺也觉得太清简,但天长日久,看习惯了,倒不觉得怎么。 于是与阮雪音一齐看向淳风,异口同声道:“有什么问题吗?” 顾淳风几乎要翻白眼:“当然不行!寝殿在哪儿?收拾好了再去。” 第一百零二章 暴殄天物 一切发生得太快,阮雪音被连推带拽入了寝殿,云玺手足无措跟在后面。 进了门,顾淳风环顾四下,找到衣橱所在,边走边嘟囔:“不是搬了半个广储第四库给你?怎么屋里就这么点儿东西?” 云玺讪笑,阮雪音无语。半个广储第四库?你怕是要我背上祸国的罪名。 却见淳风开了衣橱挑了眉,瞪眼盯着那些裙衫好一瞬,然后转头非常霸气地招招手: “你们俩过来。” 公主招呼,云玺自然是拔腿就去;怪就怪在阮雪音也不觉突兀,犹豫片刻也依言走过去。 淳风指着那些悬挂整齐、深浅不一、材质各异的湖色裙装,神色端肃道: “珮嫂嫂,你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吗?” 阮雪音一时没听懂,思忖是这些衣衫的打理方式有问题?可云玺是御前侍奉的功力,怎可能出错?于是怔愣道: “什么?” 顾淳风气不打一出来,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她一遍,连连摇头道: “长成你这样,这副身段,这身气度,却天天素着脸,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就叫暴,殄,天,物。” 云玺深以为然,暗道终于有人讲出来,忍不住“嗤”地笑出声。 阮雪音转头瞪她,再次望向淳风:“殿下,这些衣服可不是一模一样的。” 顾淳风忍不住白眼再翻:“以我多年行走祁宫的经验阅历,你这些裙子,就叫一模一样。”说着十分嫌弃看着她: “这些衣装呢,本身也是好看的,也衬你,所以我之前说你衣品好。可是再好看,再相称,你也不用准备一橱子吧?你是男子吗?换衣服只为干净,一模一样的天天穿也无所谓?你前两个月夜夜去挽澜殿,别告诉我就穿的这些?你觉得九哥看得出你换了衣服?” 阮雪音本被她数落得接不上话,听到最后这句终于觅得反唇之机:“我不需要他看出来。” 顾淳风瞠目结舌,扬起食指隔空朝她指了又指:“你厉害。你了不起。恃宠而骄,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嫂嫂,姐姐,我自幼在宫里长大,看得多,你别怪我多嘴,一个男人就是再喜欢你,你天天一个样,凭是什么天仙,时间长了也不行吧?便是当年的明夫人,也得变着法子打扮呢!” 云玺深深深以为然,一顿猛点头。阮雪音无语至极,心想拿她比明夫人这事还有完没完?本来就比不了,如今更不用比了。 然而除了顾星朗和她自己,没人清楚他们俩今时今日的状态。云玺只看到皮毛,也不敢下结论。而顾淳风只知其一不知其后二三四,此刻完全跑偏,而且越跑越偏,也怪不得她。 阮雪音暗暗叹气,望向淳风眼神复杂:“殿下,其实——” “哎别,别这么客气,”她路数突变,重回讨好脸,几步过来缠了阮雪音胳膊,“都是一家人,嫂嫂叫我淳风便好。”说着回头去看那一橱宫裙,挑起指头一指,向云玺道: “就它吧。今日紧迫,也是来不及制新衣,回头我再陪嫂嫂慢慢去挑纱缎选款式。” 云玺依言上前取衣服,阮雪音被顾淳风再次拉拽着往里间去,一边走,终是忍不住道: “你先前说以为我来者不善,那么现在呢,不这么以为了?” 顾淳风一愣,“自然啊。否则我嫂嫂嫂嫂地跟你热乎怎么劲?” “为何?” “什么为何?” “我哪里就不可疑了?” 淳风看着她眨了恐怕有十次眼,非常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你没干什么啊。九哥都说你不可怕。我自然信他的。更何况,嫂嫂,”她眼神怪异,“说你不可疑你还不甘心?你喜欢被当成坏人?这是什么道理?” 阮雪音哭笑不得,但注意力被那句话牢牢把住了: “他对我的评价是,不可怕?” 淳风再怔:“哎,那也只是谈论你是否可亲近时的评价。当然不是全部评价。嫂嫂你快换衣服吧,总归一会儿就能见到九哥,他怎么说你,你自己慢慢问,隔着我在这儿纠结什么?” 阮雪音想说自己没纠结,又想到一会儿真的要去见他,终于纠结起来。那日把话都说成那样了,就算到今日各自都摆正了心态,到底才过去九天,还是会尴尬吧? 灵华殿早不出事晚不出事,这几日来闹什么呢?最可气的是淳风,她干脆一直讨厌疏远自己好了,偏这会儿来攀交情,那一身撒娇撒痴的功夫她是真招架不住。 阮雪音从来不是会找理由甚至推脱理由的人。她这会儿满心怨怼,完全是因为接下来要去挽澜殿的事实所带来的压力太大。 不是他传召,是她主动去。 稀里糊涂配合云玺换好了衣服,淳风已经候在梳妆台前。 整个人被按着双肩坐到镜前,台上珠翠发饰排了一排,显然是“身经百战”的公主殿下精心挑的。 “我觉得不用——” 淳风按着她肩头的右手竖起食指摆了摆,看着镜子里的阮雪音道:“这些事情,嫂嫂务必听我的,并且相信我浸淫皇宫二十年的审美,相信我对九哥的了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战而屈人之兵。以嫂嫂才学,对这话的理解一定比我深刻。你待会儿必得如天仙一般走进挽澜殿,这不多的胜算,才会变多。” 阮雪音瞠目,心想顾淳风也不是不学无术嘛,偶尔倒能拽出一两句像样的。只是她此去是陈情劝谏,论的是道理逻辑和口才,以及应变能力,盛装打扮做什么? 她满脑子飘过以往所学一切技能,暗道总不至于,美人计? 以她的实力,哪里犯得上用美人计? 大脑急转间,头发已经在淳风指导、云玺操刀下大变样,眉毛被描过,樱唇也涂了红脂,睫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看着比平时更浓密纤长些。 她蹙眉看着镜中那满头的珠翠:“太复杂了。” 抬手便要去摘,被淳风一把按下:“摘不得摘不得。这才几样东西?你看看她们三个谁不比你戴得多?” 第一百零三章 清水雕芙蓉 云玺也从镜中细细打量,除了素日里常用的细碎珠花和固定发髻的玉篦,多了一簪、一华胜、一步摇,皆是白翡翠、珍珠、银这种色泽清浅的材质,样式也都偏简雅,沿发髻走势各在其位,错落精致却不显繁复。 确实不多。莫说是大祁的夫人,便是名门闺秀、世家贵妇的素日装扮,也比这隆重。 阮雪音却止不住摇头:“便是天长节夜宴时,也没这么张牙舞爪过。真有些过了,这副样子我走不出去的。” 张牙舞爪这种词都用出来了,淳风气结,正不知还能如何反驳,突然眸光一转:“嫂嫂黑着肤色还有疤那时候,可比这张牙舞爪多了。艳桃粉缎裙搭配那满头的金饰,真是怎么俗艳怎么来,对比嫂嫂如今的衣品审美简直判若两人,话说你当时——” 她说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瞪着眼看向镜中美人:“不对啊嫂嫂,一个人的审美和品位怎么可能一夜改变?你如今这样,那时候怎会那样?你莫不是故意的?” 阮雪音不意竟牵出这件往事,一时语塞。云玺忙忙措了辞准备开口圆场,却见淳风转而向自己道: “那时候那些裙子呢?虽然艳丽过了头,如今再来配她的雪白肤色仙女貌,效果可就大不同了。” 的确。云玺发现阮雪音肤白貌美那晚,她刚出浴穿了一件桃粉轻纱寝裙,就非常好看。但那些裙子早被拿去分了,真真是一件也没留。 听到话题自然转移,阮雪音轻松不少,并且在顷刻间发现了淳风的可爱。 这姑娘果然只关心她感兴趣的事啊。自在。这样的人比较快乐吧。 但还是不行。她手抬至半空,看着镜子里的淳风道:“撤两样。” 淳风咬唇,也看着镜子里的对方:“一样。” 阮雪音不打算让步,继续盯着她;淳风态度也很坚决,尽最大努力不眨眼,试图以瞪眼时长一决胜负。 云玺见两人僵持不下,忍不住道:“两位主子各让一步,一样半吧。” 顾淳风和阮雪音通过镜子面面相觑,转而望向云玺不约而同道:“一样半是怎么弄?” 云玺一笑,再次看向镜子:“现今这几样头饰里,步摇算最复杂的,不若撤下;这镂花白翡翠绕绿松石嵌珠的华胜虽美,实在要挑,也可换枚小些的,殿下看看,还有哪样能替下它?” 淳风蹙眉,不情愿地看向首饰匣中罗列齐整的一众金银珠翠,终于伸手拣出一枚银缀珍珠的,黑着脸还想挽回: “真的不复杂,正正好,清丽脱俗,绝对天仙本人。云玺你说是不是?” 云玺刚想点头,抬眼见阮雪音正从镜中瞅着自己。隔着镜子,她还是感觉到了杀气,于是向淳风陪笑道: “殿下,办正事要紧。阿姌还有几天可等?” 淳风一个激灵,连连点头:“说得是。赶紧换上,咱们出发吧。” 阮雪音见状,趁火打劫道: “这脸颊上的胭脂我看也不太好,还是擦掉吧。嘴唇也红了些,云玺,一并擦掉。” “不行不行,妆容绝对不能动!本来就化得淡,再擦就没了。天生丽质也不是这么强调的。珮嫂嫂你信我,你这样进去和你什么都不准备就进去,结果绝对不一样;就算结果一样,效率也不一样。” “你九哥不在意这些的。而且我的脑力和口才,你大可放心。” “我放心放心,这不还想帮你省点力气?九哥的确不是贪色之人,但他也是男子,而且他好你这一口,我不会看错的。你平日里素惯了,骤然这么出现,他绝对战力减半,脑子也不会如平常那般好使,说不定你三言两语他就投降了。这就叫事半功倍。” 阮雪音听她说得直白到近乎粗鄙,尤其那句“好你这一口”,这是什么措辞?便是云玺也听得撇嘴。 “走了嫂嫂!事不宜迟,你是我降服九哥的最后一步棋。瑾嫂嫂聒噪,去了估计跟我效果差不多;珍嫂嫂心软又好性儿,我是指望不上她的。全靠你了!”一壁拉着人往外走,同时扬声道: “辇轿到了吗?” 轻辇一路疾驰,落在挽澜殿前时,阮雪音已经大致了解事情始末。因为不想说应仲的事,也不能具体到假令牌,所以顾淳风其实只表达了:她偷跑出宫输次,阿姌是主要帮手,所以受罚被逐出宫。 故事讲得实在太含糊,她以为阮雪音会发问。 结果对方什么也没问,下了辇,径直往殿门口而去。涤砚得到消息,赶出来迎,还没来得及惊讶这两位结伴而来,首先被阮雪音今日装扮震了个目瞪口呆。 若不是那身标志性的湖水色裙衫,他真的不敢一眼确定那是阮雪音。容貌自然还是那般容貌,可淡妆和无妆的区别在于,那常日绕在她四周看不见的仙气变得立体起来,原来是烟雨蒙蒙的美,今日却仿佛雨后初霁,隐现华彩。 且那裙衫也不是往日全素或极少刺绣的款式,甚至比天长节时那身银线镂空绣纱裙还要精致些。淳风虽不及四夫人,倒也算美人儿,平日里看着不觉得逊色多少,此刻站在阮雪音身边,却真有些黯然失色的意思。 淳风才不管这些。她看见涤砚的表情,更加志得意满,凑至阮雪音耳边小声道: “嫂嫂,时间有限,可能讲得不太清楚。你心里有底吗?进去要说的,准备好了吗?” 阮雪音点头:“没什么问题。你先回去,等我消息吧。” 淳风震惊:“真的吗?这样都行?” 阮雪音看向她:“不然你再多提供些线索给我?” 淳风讪笑:“那个,嫂嫂,到都到了,我们也不能站在殿门口说,你看涤砚大人正走过来呢。来不及了。” 阮雪音自然知道不是因为时间紧迫,而是她只能、只愿说到这个程度,心里想笑,再抬眼涤砚已经来到跟前: “夫人,殿下,这是要,求见君上?” “不不,我不进去,是珮嫂嫂有事找九哥。他此刻没在忙吧?你赶紧通传去。” 闻得是阮雪音要单独面圣,涤砚有些吃惊,看一眼对方,对方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第一百零四章 如梦初觉 其实适才在辇上,淳风三两句就把事情讲完了。除了关于应仲的确实不可能猜到,阿姌到底犯了什么错,她已经猜得**不离十。剩下的时间,她全在发呆,不断说服自己只是帮淳风的忙,不必尴尬,更不必心虚。 但此时涤砚看了自己一眼,只是一眼,她再次心虚起来。想来他和云玺一样,虽不知细节,多少有些明白她和顾星朗今时今日的状况。眼不见为净,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不见,便基本可保万全。 那你又来做什么?还是这么,惊为天人地来? 涤砚犹豫,淳风不满: “涤砚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九哥怕我为阿姌的事再烦他,也罢了,珮嫂嫂为何见不得?还是说,如今你竟能替君上拿主意了?” 涤砚闻言赶紧恭身一拜: “微臣不敢,殿下切莫误会。只是这会儿君上刚小憩起来,恐怕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淳风瞪眼:“君上白天从来不睡觉,今日怎么小憩起来了?” “回殿下,近来前朝后宫事多,君上夜里睡得晚,前几日还撑着,今日早朝下来先是来了瑜夫人,午膳后又来了瑾夫人,皆是一顿劝说。君上实在困倦,未时过半便歇下了,刚起身不久。” 淳风听到“前朝后宫事多”这句,有些明白“后宫”一项是在暗指自己闯祸,正要恼,随即听到“瑾夫人”三个字,莫名其妙眨眨眼:“瑾夫人?她又是为了什么?” 轮到涤砚眨眼:“不是殿下请瑾夫人来帮忙陈情吗?” “我没找她啊。她肯定不行,我干嘛费那功夫。” 涤砚有些不信,顾淳风一脸坦然,两人同时呆住。阮雪音见状,很想借机掉头走人—— 明明做好了心理建构,临到殿门口,稍微一耽搁,那外强中干的气势立马垮掉大半。 但哪有这时候再跑的道理。这么大阵仗已经起了头,顾星朗一定会知道她们来过,她此刻落跑,岂不丢脸?再者,是他有问题,自己不过帮他下了决心,又不是她对不起他,要跑也不该她跑。 再再者,她是来帮人说情的,盛装打扮也是被逼的,怕什么? 于是稳了神色,向涤砚肃容道:“涤砚大人,我此番求见君上,是有要事禀奏,说完便走,大人放心。”最后四个字她压低了声量,说得极轻,旋即恢复音量:“还请大人通传。” 涤砚见她神色平静,语气波澜不惊,尤其那句放心说得甚为诚恳,一时不好再踟蹰: “夫人稍等,容微臣进去禀报。” 于是转身进殿,边走边叹气:比起不放心你,如今我更不放心他。 “嫂嫂你跟他那么客气干嘛?还让他放心,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九哥的妹妹,我都没不放心。这个涤砚,也是场合下有旁人在我才叫他一声大人,他倒给我拽起威风来。内臣做久了,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 阮雪音无奈:“你们都是自幼相识的,再是主仆有别,情分到底不同些。你对熟人都这么不客气吗?” “非也非也。嫂嫂,熟人也分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比如纪晚苓,我从小就不喜欢她,所以是真心不客气;至于涤砚嘛,我原来瞧着他挺顺眼的,这两年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主意大了规矩也多了,很有些要招人厌的趋势。”她煞有介事摇头撇嘴,“都不太满意。” 阮雪音好笑,心想人家是御前的人,君上满意便好,谁管你满不满意。至于纪晚苓就更不怕你讨厌,自有你九哥喜欢,大祁国君的心头肉,还需要讨你的青眼不成? 这么想着,终是无声笑起来,觉得顾淳风果然有许多可爱处。然后心下一凛: 自己适才想到顾星朗和纪晚苓,倒颇坦然。 是啊,就算他曾对自己有什么,可他从来没说过不再喜欢纪晚苓。那个翠玉镯便是最佳凭证。青梅终归是青梅,心头肉也永远是心头肉,哪是这么容易斩草除根的? 原来这项心理预设,她从来没有推翻过。或许曾经介意,总算熬过来了。 这很好。 紧接着她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此前有多愚蠢。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而顾星朗自有他心之所爱。哪怕和她一时投缘,甚至有些默契,又怎么可能彻底移情? 她那时候,可不是丢了理智,更差点失了志气? 所幸悬崖勒马,一切都很及时。 这样看来,无论顾淳月还是纪晚苓,甚至整个顾氏皇族,都在无意中帮了她的忙。所谓旁观者清。 而二十二天前宁枫斋家宴上,纪晚苓戴了那个镯子,是否说明,她已经完全相信了顾星朗,两人嫌隙解除,且她愿意给她自己和顾星朗一个机会? 若当真如此,这份人情,顾星朗欠她欠大了—— 抱得美人归,难道不是意外之喜? 念及此,她五味杂陈,又欣慰又—— 不能说难过。更像是惘然吧。 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情节也一直照此在进行,谁知道变数发生在自己身上,险些完全打乱故事走向。 思绪急转间,涤砚再次出现在殿门前: “夫人请随我来。” 淳风喜上眉梢,拉了阮雪音衣角:“嫂嫂,阿姌的命运我的前程,全靠你了!” 阮雪音听她临到关头还语不惊人死不休,实在好笑,拍拍她拉着自己的手背,便随涤砚往里走。 方向是御书房,鹅卵石径就在前面。涤砚缓步引路,心情复杂。 适才顾星朗第一反应是不见的,已经吩咐他出去回话,就说他在忙。人已经走出来好几步,突然又扬声道“等等”,再折返听令,就变成了: 带她进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多忍些时候,慢慢不就淡了?到秋猎时见面也不至于尴尬。 他默默摇头,忽又想起那个午后,自己在廊下看见阮雪音走在光里的画面,那一刻突然升起的判断。 要不就干脆别断。君上一向果决,偏偏在这件事上反复,是要急死谁? 第一百零五章 一物降一物(一) 阮雪音踏过门槛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他瘦了。本就分明的轮廓变得更清晰,五官也深邃了些。 不知九天前他在折雪殿看到她时,是否也是这种感觉,所以才问出那句“最近膳食不合胃口吗”。 念头至此,她心下猛摇头,提醒自己别犯病。 许是心下使劲太过,以至于她真的摇了头。 她走路向来轻,顾星朗本没有听到脚步声;突然觉得有动静,于是抬头,便见她杵在门边不知正纠结什么。 逆着光,他看不太清她的脸,只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阮雪音自然看到他抬了头,赶紧走进去道万安。 直到这时候,这种距离,他才把她看清楚,然后不出意外地—— 变了神色。 好吧,没有那么夸张,他向来镇定,此刻面上仍是沉静如水,起变化的其实只有眼睛。 阮雪音很熟悉这种目光波动。她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波动是月华台初见时,当时她并不觉得怎么;后来这种眼神一次又一次出现,就是在这里,在那些风过虫鸣的夏夜;直至折雪殿那个下午,在她的寝殿里,这种眼神变得无比浓烈。 因为太熟悉,她甚至看到了此刻他正如何极力在控制,那些即将彻底流动起来的波光。 波动乍起,既而褪去,比潮起潮落的片刻更短。 但他依然看着她,似在欣赏,又像在审视。 她描了黛眉,点了绛唇,颊边弥漫着烟霞色。隔着一小段距离,还是能看见睫毛纤密如扇。发髻上饰物显然比平时多,却并不俗气,反而将她整个人衬得无比明艳。 就像画里的人。 画都画不出这么合心意的。 因为最负盛名的大家也不可能将眼前人一模一样复制到画纸上。 而他不接受任何一处细微不同。 就得是这个样子。 念头至此,他心下猛摇头,提醒自己别犯病。 生长在皇室、十四岁为君王的好处是,论场面功夫他比她要强太多。所以他没有真的摇头。 “这是做什么?” 阮雪音本打算一进来先解释今天这身行头,免得对方不好问进而再生误会。谁知他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于是敛了神色坦然道: “淳风殿下执意如此,云玺也暗地帮她,我推脱不得,就成这样了。” 顾星朗想一瞬,也便猜到是怎么回事,有些无语,复又看向她: “很美。可惜她总是低估我在这些事上的水准。” 阮雪音不意他会说这种话,看似含蓄实则直接,丑话讲得这么靠前。 于是也不示弱:“君上知道,以我的水准,也是不需要这些帮衬的。所以关于这一项的讨论可以到此为止了吗?” 越过乌木书案上成堆的书册墨宝,他看着她:“你有一炷香时间。” “足够了。”毕竟是来求人,她也不好太理直气壮,柔缓了语声道:“我此番来为阿姌说情,主要觉得,主子的过错不该全由婢子担待。虽然历来是这个规矩,但像阿姌这样忠心又得力的旧人,因着为主子办了错事而受重责出宫,叫一众宫人们看了,未免寒心。” “你的理由倒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既来,自然要说不一样的。” “你方才说的,是治人;但朕这次治的,是规矩。再如何忠心得力,也要有原则底线,朕就是要让合宫的人明白,有些规矩,坏不得。” “但君上此次并没有让事情传出去。我在折雪殿就没听说。既然宫人们不知道阿姌为何受罚,也就达不到君上要的,强调规矩的效果。那为何不能作为家事处理?就当妹妹犯了错,贴身侍婢代为受罚,小惩大戒便好。阿姌与淳风殿下的情分,君上比我更清楚,何必为了一桩家事,伤了淳风的心?” 顾星朗沉沉看她:“你这是在辩论,不是在说理。” 阮雪音坦然回看:“此事的理一定在君上这边,说理哪里说得过?想来瑜夫人讲的是情,君上并不买账。那么我来只能辩论了。如果今日已经酿成大祸,引发事端,臣妾必不会帮忙来求。但此刻看来,一切应该尚在君上掌控之中——” 她也拿不准情形到底如何,于是改了句式:“倘若并不严重,可否请君上三思?” “你口口声声说这是家事。你可知道她所犯何事?” “想来君上已下了禁言令,淳风殿下并未告诉我细节,只说她私自出宫数次,都是阿姌帮忙打点。臣妾想着,祁宫的规矩,主子要出宫,只有两种可能。她们要么是假传了圣旨,要么是假制了御令。假传圣旨费力不讨好,不单罪名更重,且传一次只能用一次,还容易被发现;她们既然跑出去不止一次,那么多半是用了看似一劳永逸的办法——” 她认真看向他:“假制御令其罪当诛,若被有心人利用了去,这祁宫的各处门禁可就形同虚设了。所以臣妾才说,道理都在君上这边。” 顾星朗并不意外于她轻易推出始末,看着她半晌道:“其实不只两种可能。” “的确。但如果只是乔装假扮,君上不会逐阿姌出宫,此事也不会这么难转圜。” 他轻叹:“你若能糊涂些,他们也不至于——” 句子未全,戛然而止,因为不该说。但已经足够让阮雪音听出此“他们”非彼“她们”,他不是在说阿姌的事,他在说他和她的事。 就因为她太不糊涂,甚至比绝大多数女子脑筋都好用,淳月、顾氏全族乃至祁国朝堂才不放心。 她微怔,下意识回:“他们并未与我打过交道,又哪里是因为这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了。当然也怪不得他们,要怪便怪这时局——” 顾星朗听她竟正经论起来,有些愕然;阮雪音也骤然醒转,赶紧止了话。 “无论如何,事情若没有严重到那一步,且只极小范围知情,君上不如为淳风殿下格外开恩一次。终归过不了两年,殿下总要嫁人,到时候阿姌陪嫁,也是要出宫的。” 日光开始稀薄。不知巧合还是怎么,这几次他们见面,总是会到这个时候。暮色降落,花神等韦驮的时候。 顾星朗的眸色在浅金色的光线里有些明暗不定,半晌,他沉沉道: “朕逐阿姌,不仅因为令牌,还因为,就算是无心,她们此番出宫也点了另一条火绳。说不好,会成为日后隐患。” 第一百零六章 一物降一物(二) 这阮雪音倒全然不知,因为淳风只字未提。 “她在宫外认识了一个人,很是倾心,扬言要嫁给对方。” 她,自然是指顾淳风,所以才要紧。 “那人,出身不好?还是身份有问题?” “那人的名字,叫应仲。” 阮雪音在脑中大致搜索了一遍祁国世家花名册,没有这个人,甚至没有这个姓。 “从未听过。” “那人在霁都呆了两个月有余,如今已经离开。” 阮雪音挑眉:“走了?他不是祁国人?那他与殿下是——殿下没事吧?” “伤心得很。因为伤心,被长公主撞了个正着,这才暴露了每月偷跑出宫的事。” 阮雪音更吃惊。从淳风去折雪殿找她到刚才,她完全没从对方言语间获得任何与这条信息相关的线索,或者说,她脸上的忧伤之色有一半是为这个,而被她理解成了全为阿姌? “是因为那人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殿下?” 顾星朗似乎根本没听到这句问,继续向她描述: “那人在霁都期间,一直住在泉街,听说身形高大,相貌英武,气度绝佳,只是有些阴沉。”他看一眼阮雪音,“阴沉是阿姌说的,淳风并未对长公主这么形容。” 应仲,泉街,以及那些特征关键词,尤其阴沉两个字,近来像是在哪里听过。 九天前,折雪殿,他来告诉她,他去了同溶馆那次。 阮雪音骤然变了脸色:“是他?” “**不离十。据说他是九月二十左右离开的,那便是我见他的两天后。你说了不见,我着人传话,他无需再等,于是离开。时间完全吻合。他说此前一直住在泉街上的客栈。淳风的眼界我是知道的,一般人她瞧不上。最重要的是,他叫应仲。” 硬对软,阮仲化应仲,虽然荒唐,也只能作此解了。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他:“你怀疑他有意为之?” “我本来打算这么怀疑。” “结果?” “他既有一位能为之逼宫弑父的心上人,也许不至于。” “他说那些事,你都在查了?” 顾星朗微眯一瞬眼,再次睁开,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的身世已经是至少二十二年前的事,需要费些功夫。但心上人,”他拿起白玉杯饮一口茶,若有所思:“据说他十八岁封王开府前,在宫中深居简出,极少与人打交道,更别说女子。封王之后,他至今未娶妻,只这一点能佐证那番说辞。” 那日在折雪殿,他们没有谈论过细节,因此阮雪音并不清楚这个故事,显然顾星朗也没有兴趣详细讲述一个爱情故事。 “所以,没有查到?” “没有。” “照理说,他接触的人少,总能圈出范围,尤其是女子。” “所以才奇怪,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说八岁那年,那位姑娘对他说了一番话,自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 “八岁?竟然还记得。” 顾星朗有些无语:“怎么,八岁的事情你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阮雪音想一想:“也不能说不记得。只是我常年在蓬溪山,每天过得几乎一样,日子久了,记忆顺序会错乱。比如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六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夜夜咳嗽无法入眠,可老师告诉我,那是我四岁初入蓬溪山时的事。” “四岁的事你都还记得,人家记得八岁的事有什么奇怪的。” “可我记错了时间。且我那是一场好几个月的大病,绵延不绝的痛苦,自然记忆深刻。要说旁人对我讲的一番话,就算有印象,也不会太清晰了。” “但你记得惢姬大人教过你的每一句话。” “那是学习。不一样的。” “也许对他来说,沉郁到几乎痛苦的童年记忆也太深刻,所以那番像黑暗中唯一光亮的话,才让他记到今日。” 他是对的。阮雪音了然,有些好奇那姑娘到底说了什么,又觉得容易跑题,终究没问出来。 “八岁他就在崟宫,看来那姑娘是宫里的。” 顾星朗点头:“我也这么想。”他一眼她,再看一眼她此前常坐的那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阮雪音已入谈话境,依言而坐,只听他继续道: “可是崟宫中年纪与他相仿的姑娘,以上下三岁为区间,也无外两种身份:公主,或者宫女。如果是宫女,他早已到了可成婚年纪,为何不向崟君去讨?且为了一个宫女,何必非要称帝为君?” 他似乎早已经推想到这一步,此刻说出来只是为获取认同,以及让她听听是否还有漏洞。 “阮墨兮小你几岁?” 阮雪音挑眉:“两岁。她年初刚满十八,也到了可出嫁年纪,所以那时候大家才以为崟国会送她来。她的基本信息你都不知道?” 顾星朗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知道?” “如今坐在这里的,差点就是她。” “如果是她来,或许依然住在折雪殿,却未必有本事坐在这里。” 言下之意,因着阮雪音的水准,他才会和她坐在这里论事。这是一句夸赞。 她微窘,不知如何回应,却听他继续道:“谁来我看谁。若是个王公贵女我都去了解,其他事也不用做了。”他若有所思,并不打算跑题,“你比阮仲小两岁,阮墨兮比你小两岁。那么阮仲八岁的时候,你六岁,阮墨兮四岁。” 阮雪音再挑眉:“你在想什么?后两者是他妹妹。” 后两者,仿佛里面没有她。他对她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见怪不怪,也不在意: “如果关于身世的事他所言为真,你们就都不是他的妹妹。很可能没有血缘关系。” 的确。 “你一年才回去一两次,而阮墨兮是一直在的。她的可能性很大。” 阮墨兮是著名的美人,当今崟君极宝贝的掌上明珠,为她,倒说得过去。且阮仲若继续为锐王,阮墨兮早晚会被指婚嫁人,名义上也永远是他妹妹。只有兵变逼宫,甚至改朝换代,他和阮墨兮的身份才会发生改变,他才可能娶她。 但这是一个太大胆的假设。 第一百零七章 一物降一物(三) “假定是阮墨兮,有两个问题。第一,阮仲要娶她,必须昭告天下自己不是阮佋亲子,甚至不是阮氏子孙,那么他要面对的,便不只是逼宫弑父的质疑,还有整个阮氏的反击。当然,他很可能会先骗取阮家人的支持,登临大宝之后,再宣告自己不姓阮,反手一击,杀了违逆者。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 她看着他:“他不一定会杀阮佋,但终究害了对方。阮墨兮怎会嫁给仇人?这不就是改天换日的新君要迎娶亡国公主的故事?你确定,一个人会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光亮,选择一条如此悲烈的路径?” “我不确定。这要看阮仲的性格,阮墨兮的性格,以及他对她性格的了解程度。这些我都不了解,尚无发言权。但你不能否认,如果他们刚好都是这个假设里所需要的性格为人,这种可能就成立。尽管概率极小。” “我认为,还是等事实依据更多些再判断。我们现在走得太远了。” 顾星朗认同。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若果真如此,阮仲所求祁国在舆论上的帮助,便不止于逼阮佋退位的正义性,还有,改国姓的正义性。 所以他舍得拿崟东五城来换。 而阮雪音在想,四岁,能说出什么来呢?阮墨兮虽不至于愚笨,毕竟自幼受父母娇宠,不是早熟之人。这些年她回崟宫,也没觉得阮仲和她有什么交集啊。或许是,她每次回去都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 暮色加深,涤砚出现在门外暖橘色的光线里。 “君上,时候到了,是否传膳?” 顾星朗看她一眼,她没有接,心里默念别传,便听顾星朗答: “再等会儿。” 涤砚应声,正要退下,突然想起一事:“君上,淳风殿下还在门口,要请她去正殿略坐,一同用晚膳吗?” 顾星朗挑眉,阮雪音也颇意外,心想这姑娘真是一根筋,让她回去等消息,竟真在这儿候着不走了。 “她在外面多久了?可是之前来了就一直没走?” “回君上,是。自珮夫人进来到这会儿,快一个时辰了。” 这句话是客观表述,不知为什么御书房内两人都觉得他意有所指: 这么久还没说完,两位还是一如既往,见面就停不下来。 不是错觉。因为涤砚确实加重了“一个时辰”四字的语气。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此刻他与那日折雪殿内的云玺也没什么分别,都胆大包天,敢在君上面前阴阳怪气。且他这个更严重—— 双关。 “殿下应该是在等我。请大人稍后,我与君上还有几句话,说完便完。” 顾星朗面色微沉: “既然她是等珮夫人,便不用进来了。等着吧。” 话已至此,涤砚也不好说什么,思忖顾星朗或者还在生淳风的气,又反应过来自己适才失言,赶紧灰溜溜退了。 “今日过来本是为淳风殿下说情,扯远了。”她站起身,看着他认真道: “事理虽都在君上这边,但君上细想想,臣妾适才说的是否也有几分道理?事是国事,人却是家人,青川传统,对家人向来是情在先、理在后,尤其此事并没有扩散至后宫朝堂。无外人知晓,君上对家人徇一回私,不至于就坏了规矩。关于阿姌,该罚还是要罚,只是不逐出宫而已;至于淳风殿下,来的路上她对我说,君上要罚她禁足、挨板子甚至别的什么,她都领受,只要能留着阿姌。如此情谊,君上真能视而无睹吗?” 顾星朗静静听着,待她吐落最后一个字,缓缓开口:“说完了?” 阮雪音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有些郁闷,又不确定他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闷声答:“说完了。” “说完了,就退下,出去顺道告诉她,无论这件事如何了结,她都要禁足。秋猎在即,她两日后该动身,此事照办。从夕岭回来开始禁足,解禁的时间,朕考虑好会下旨。” 阮雪音真有些着了恼。一开始她完全只是帮淳风说项,说着说着,越来越觉得自己更有理,尤其适才那番陈词。所以此刻她的恼,不为任何人,只为事件本身,她认为顾星朗根本是在使性子。 “你这个人,该果断时不果断,可以转圜的事情偏偏死攥着不放。这件事发现得尚算及时,凭你的本事,我不信兜不住。既然兜得住,何必咄咄逼人,非惹得家人伤心?” 顾星朗初时一怔,继而沉了脸:“兜得住?沈疾是已经带了人回来拷问,但那匠师尚未吐口,令牌的图样是否泄露还是未知。就算问出来了,朕还得顺藤摸瓜往下查,已经两月有余,倘若真的泄露,你猜如今坊间已经出现多少复制品了?为绝后患,朕只能销毁所有御用令牌,重新设计做一批新的。” 阮雪音本被他说得要哑口无言,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骤然亮起,虽心知理亏,还是忍不住道:“既然可以重做一批新的,便是有解决之法。可以用财物解决的事,君上何必难为人?” 顾星朗冷眼看着她:“你不是和淳风不睦吗?怎么今日为了她,原则都不要了?以重制御令的宫中人力物力财力,还有给朕添堵添麻烦,去换一个阿姌不出宫?犯错闯祸的人合该受罚,倒要朕这个受害者来替她担待?” 阮雪音想笑,心道你堂堂祁君,谁敢害你,就凭你那脑子,谁又轻易害得了你?于是更加确定他是在使性子,柔声道: “适才说了,这不是为阿姌,是为了淳风。你这妹妹任性骄蛮,待你却极好,你们并非一母所出,却有如此情谊,实属难得。顾氏这一代皇子皇女已经接连离宫,十三皇子常年在夕岭,你身边就这么一个妹妹,大约过不久也要出嫁,以后你就是想照顾,也伸不去手。为何不趁人还在身边的时候,多为她考虑些?人的一生很长,可跟要紧的人一起度过的时日,往往是短的。他日离别,想到曾为她有过宽宥,有过担待,做过一些事情,便不至于太难过。” 第一百零八章 一物降一物(四) 顾星朗被这番话打败了。 他心尖触动,始料未及。 阮雪音这么一个,没见过生母,不受父亲喜爱,自幼跟着老师长大,几乎可称孤儿的人,居然说出来这么一番珍视骨肉亲情、而且直击要害的话来。 且照她过去所说,惢姬大人也不是一个温情的人。 那她这些理论是从哪里来的? 书上? 故事里? 还是在祁宫短短半年来的察人观事,靠着她那副好脑子和一颗敏锐无比的同理心? 因为触动,他半晌没说话;那些话在耳边缠绕,尤其最后几句,人生的短,时日的短,离别,担待,不知为何让他不止想到淳风。 他也莫名想到她,想起她说过有朝一日会返回蓬溪山,想起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尽管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已经在九天前做了决定。 阮雪音见他不说话,知道这番终极陈词起了效果,心下暗喜,打算趁热打铁再说几句,对方却先开了口: “你先前说我该果断时不果断,我什么时候不果断了?” 阮雪音一呆。她适才着恼,只想着强调他的不是,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然是指那件事。 但她无意强调那件事。 于是怔怔愣愣,含含糊糊,半天憋出两句话:“君上恕罪,确实是为了争口舌高下临时编造的。君上行事一向果断,哪有不果断的时候。” 顾星朗不意她竟完全避开了那个话题,有些欣慰,又有些不甘心:“就算是辩论,也得以事实为依据。你这样是犯规。” “是。君上说得是。臣妾此番犯规,短时间内不敢再同君上辩论。淳风殿下的事,君上既打算重新考虑,臣妾谢过,此刻出去,也好交差了。” “谁说我打算重新考虑?” 阮雪音闻言,几乎要怒从中起。说了快一个时辰已经口干舌燥,耐心也基本用光,便是她这么淡定的人,此刻也将恼意写在了脸上。 顾星朗见她神色有异,有些心虚。他是君王,其实要怎样可以。他不想被说服,对方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但阮雪音却总让他产生这种,不答应就过不去的心理机制。 所以确实是要重新考虑的,且极有可能会改变主意。 而他刚才那样说完全是出于私心。这么好看,还没看够,哪里能就这样放走? 不让喜欢不让碰,看看总可以吧。 念头至此,他知道自己终于还是犯了病,重新拿起案上图纸,不再看她: “你去吧。阿姌的事,我会考虑。” 以她两个月来对他的了解,会考虑,其实就是松口了。阮雪音放下一颗心,福身行礼,便要退下,忽而想到两件事,犹豫道: “阮仲的事,以臣妾之见,君上如果十拿九稳,不若早些告诉淳风殿下。无论对方有意还是无心,对殿下而言,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此外,阿姌的事君上一旦要改主意,能否召其他人再来一趟挽澜殿?殿下本人也好,瑜夫人也罢。为各方面考虑,最好不要叫旁人认为此事是我劝下来的。” 顾星朗再次抬头,就着从窗棂间倾泻进来的暮光看她,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朕有数。退下吧。” 暮色已经由浅金转为深金色,连带着空气中旋转的尘埃都清晰可辨。阮雪音出了御书房,虽觉疲乏,脚步却是轻快的。 不仅因为帮淳风办成了事,还因为自己今日表现,没有预想得那么糟。风度、仪态、脑力口才发挥都在正常水准,并不像受过内伤的人。 也许悬崖勒马的好处便在于此,没有真摔,恢复起来也快。 淳风果然还等在殿门口。开始晦暗的暮色里,她眼底浮着些忧伤之色,被蒙了灰尘的金色光线切割成碎片,以至于那张少女感极强的脸也显出深沉意味。 到此刻,她才确定那些忧色不仅仅是为了阿姌。 她走到她身边,空气的骤然流动将淳风从痴惘中拉出来。她转头看向阮雪音,愣了一瞬,旋即回神,双手拽了她胳膊,急急道: “如何?” “妥了。” 阿姌表情从怔到惊再到喜:“我就知道!嫂嫂你当真了不得!冲这个,从今往后我就认你作嫂嫂了!” 最后这句话唬得阮雪音连连摆手,几乎要咳起来:“别别,想来你比我小不了多少,直接唤名字就好。” 淳风嘻嘻一笑:“嫂嫂你是几月生辰?我是十二月十五,今年底便满正二十。” 阮雪音微笑:“我在十一月,十一月二十二。你我同年。” “原来嫂嫂你比我大不了几天嘛!我以为你今年生辰已经过了。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嫂嫂你怎么比我厉害这么多。”她缠着她胳膊不撒手,讲话也近乎谄媚,云玺在旁边听得直想笑。 阮雪音不习惯这种亲昵,想将胳膊抽出来,对方却没有放开的意思,继续笑嘻嘻盯着她看。她盯得过分认真,阮雪音渐渐有些发怵,然后听得对方严肃道: “不是吧。” 眼见对方玩笑之意褪去,阮雪音赶紧将胳膊抽出来,拉开些距离,方随口问道: “怎么?” 淳风却再次凑上前来,压低声量道:“嫂嫂,这妆容是我化的,唇色是我点的,你这进去了快一个时辰,纹丝未变啊。” 阮雪音莫名其妙:“变什么?” 顾淳风不甘心,仔细盯着她的脸再看,倒吸一口凉气:“九哥这风度是保持给谁看呢?打扮成天仙给他送进去,就这么原封不动送出来了?”许是吃惊,她忘了压低声量,“嫂嫂,你还真是半点美人计都没用啊。你不用,我九哥也忍得了?” 第一百零九章 却道风起秋凉 阿姌的事情真正尘埃落定,是在九月二十九。 因为此事,灵华殿的人事安排和淳风提前去夕岭的行程都受了影响,所以到一切打理妥当,真正出行时,已经是十月初二。 按最终结果,淳风殿下将在秋猎之后禁足灵华殿三个月;阿姌被罚去冷宫洒扫一年,一年后再视情况确定是否回灵华殿侍奉,惩处即时生效,自然不能再随公主去夕岭。 只是走了个顾淳风,祁宫中突然便安静了许多。哪怕那些盛夏时节的往事依然在暗处涓涓流淌,到底少了投石子的人;水面无风浪,无论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可以假作无事发生。 尤其秋猎在即,夕岭行宫素日人少,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要出动一批人前往打点筹备。各司安排人事、调度物品,各殿忙于整理收拾行装,一时也没空议论其他事。 但蔚国的秋猎却已近尾声。 蔚国地处青川北部,比起南边三国,向来是春来迟,夏来急,秋色转瞬逝,严冬漫漫无绝期。因此蔚国秋猎,总比大祁要早上几日,甚至十日。 比如今年。 然而转瞬即逝的蔚国之秋,却永远美得惊心动魄,年复一年,正应了所谓易逝是韶光。一场秋雨再一场秋阳,又一场秋雨再一场秋阳,夏季浓绿的植被被眼睁睁染得一层层明黄,或一层层金红,或黄绿交织,缠叠出深浅不同的绿黄红棕。 这样的景致变幻,在城中街巷上看着并不明显,因为城内树少,且大多是白桦;一旦出城上了山,那山林诸色便是最好的书画名家也调不出来。 竞庭歌素喜画青川山河,所以韶光易逝的蔚国秋天,是一年里她最中意的时候。 她对秋猎兴趣尔尔,但自慕容峋登基那年起,每年她都来,今年是第三年。 自然是为了这秋光。 她甚至因此学会了骑马。 蔚国秋光的精髓,就在围场所处的像山。苍梧秋色甲青川,像山秋光甲苍梧。 尽管竞庭歌一直觉得像山这个名字很好笑。山就是山,“像”是几个意思? 像山植被葱郁,风光独好,位置亦重要。苍梧地处蔚国南境,像山便横亘在苍梧城以南四百里处,东西绵延,将蔚国境挡在北边,乃天然屏障。而从像山出发一路往南约六百里,便到了祁蔚边境。 一度,蔚国朝堂为迁都争执,因为部分朝臣认为,与锁宁城一样,苍梧距离边境太近,确切说,距离祁国太近。崟国是由于历史原因,迫不得已;蔚国却可以选择。 最终未迁的原因也是压倒性的: 其一,蔚国北境处极寒之地,资源匮乏,人烟稀少,实在找不出适合做皇城的地方; 其二,南境范围内,虽可勉强再往北挪动些,比如去业城,但其实远不了太多。算上造建、迁徙所耗人力物力财力,得不偿失; 其三,苍梧虽较接近边境,但以兵家之道论,其地理条件实在也算优越—— 本就处高地,还有像山作关隘,且经过几朝努力,如今像山上已经修筑起防御工事,城墙依山势而走,其间数以百计的烽火台绵延相连。像山的海拔不及苍梧城最高处,所以站在沉香台上能隐约望见大祁北境;但作为关隘,这样的走势高度完全足够,且苍梧城高,比像山高更为要紧。 基于此,从绝对距离看虽有风险,细细分析地理环境,苍梧依然是蔚国都城的不二之选。先祖圣明,而力陈迁都之弊不迁之利的两朝相国上官朔,亦是蔚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名臣。 在后世看来,青川史上这一段往事之所以传奇,不仅因为那些出色的年轻人,也因为上官朔、纪桓以及更多已历人世风霜的佼佼前辈。经验阅历和天分才华同样重要,是所有这些叠加在一起,最终推动了命运的轮盘。 “如今要见竞先生,是越发困难了。” “上官大人取笑了。您若要见我,随时奏秉君上便可,我虽居宫中,身份却是谋士,没有那么多禁忌。说起来,我能安住皇宫至今,还要多谢大人在朝堂上出言平息议论。” 上官朔长身苍髯,身形清癯,双目却炯炯然如少年,姿态亦是仪范轩举,全不似五十有二之人。 “竞先生心中有数,老臣支持你留在宫内,亦有私心。” 秋日风大,尤其他们站在高处。竞庭歌披着黛紫色斗篷,下摆受风力引动,微微扬起。 “大人所托,亦是庭歌所想。就是您不提,我也会尽力。” “先生入住蔚宫已有两年,所以,成效如何?” “祁君陛下到底塞了多少人进来,没人知道。我只能同大人说,逮是逮了几个,至于还有多少,我保证不了。” “难得听到先生说话如此不自信。” 竞庭歌有些不悦,转头看着上官朔清癯淡远的面容和那些来自岁月的沟壑,终是不好发作,敛了语气道: “跟自信与否无关。顾星朗既有本事在两年间将我们送进去的人全数揪出,自然有本事以更周全的设计、送更周全的人进来。他自己是怎么逮出那些人的,到给我们暗塞弹药时,自然会避开那些破绽。这方面,我自问技不如人。” “听起来,先生对祁君陛下颇为忌惮。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君上武功卓绝,统兵作战才能出众,亦有领袖风范,但谋划算计方面,向来是靠先生辅佐。如今先生竟说出技不如人四字,老臣闻之,甚感惶恐。” 竞庭歌蹙眉,心想这老头子明明自有盘算,偏来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激自己,忍不住就要呛声。忽又想到这种情况,阮雪音定不会动怒,而老师从前也一直提醒她,身为谋士,成也一张嘴,败也一张嘴。 忍字头上,自有刀横。 于是改了语气,定了神色:“大人抬举,论筹谋计算,庭歌哪有大人深谋远虑?无论祁君陛下将祁宫中的蔚人挑拣得多么干净,大人的掌上明珠此刻就在霁都,甚至时时伴于君侧。有瑾夫人一日,我们与祁宫的往来便断不了,这不比那些暗藏在角落不得见天颜的宫人们强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烽火归来又经年(上) 上官朔牵动嘴角淡淡一笑,半白的胡须在风中微颤:“小女虽近水楼台,毕竟是世家女儿,若论琴棋书画还算有些造诣,但要她如竞先生这般参与朝堂争斗,老臣自问,没有惢姬大人培养学生的本事。” 竞庭歌也嫣然展颜,转身恭然看向上官朔,“即便如此,上官大人还是对令千金委以重任,前几个月自霁都传回的书信,我都从君上那里看过了。令人不解的是,以顾星朗的审慎,怎会让书信返回苍梧?难道他故意的?可那些内容,白纸黑字写着祁宫内的各种动静,虽没有特别要紧的,毕竟是宫闱之事。向外传递,尤其向别国传递,一旦被发现,是重罪。” 她顿一顿,见对方仍是满脸清远萧疏之意,继续道:“难不成,传递书信另有途径,且并不经瑾夫人之手?大人在祁宫,还有人?” “先生想知道的太多了。你既不擅谋此局,老身只好发挥余热,替君上排上一排。虽然费了些周章,到底对得起我牺牲女儿前程的苦心。” 言及此,他眼中炯炯之意黯了些,挺拔的身姿也似有些佝偻。 竞庭歌一怔,旋即笑道:“大人不必伤神。以祁国今时今日在青川的地位,令千金位列四夫人之一,自是金尊玉贵。且听说祁君陛下待几位夫人都甚好,瑾夫人的前程,又哪里是牺牲呢。” 上官朔眸色骤然锋利,穿过山风直刺过来,面色却依然疏淡渺远:“先生身为女子,同理心却不够。你明知道,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青川必定生乱,公主贵女远嫁,又怎会不是牺牲。”他举目望向南方,自然望不见霁都,但神色还是变得复杂:“若先生愿意使劲,老臣也无须太为难小女,她为国远走,已是不易。” 竞庭歌闻言挑眉:“我入苍梧五年,自问对蔚国尽心尽力,大人何出此言?” 上官朔恢复神情,脸上沟壑变深,似笑非笑看着她:“先生的师姐也在祁宫,位次甚至在小女之上,这么一枚利刃,半个青川都对她寄予厚望,她却偏偏不出手。我们这些旁人不懂个中要义,先生也使不上劲吗?” 竞庭歌恍然:“大人是指这个。我早与君上说过,她去祁宫另有原因,不涉时局,只关师门。这一点,我记得八月下旬那封信里,瑾夫人也说过。” “即便如此,先生与珮夫人是自幼相伴的情分,也不能要得一星半点的帮助?” “她是她,我是我。来苍梧是我的选择,而帮哪国不帮哪国,又或是根本不参与这场天下逐鹿,是她的选择。大人指望蓬溪山的人都为蔚国使劲,是否贪心了些?” 最后几个字传至耳边已有些模糊,因为风声忽起,仿佛纷乱实则踏着节奏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其间人声与袋中弓箭相撞之声时有时无,在原本寂静的山间划出阵阵回音。 一马当先的自然是慕容峋。他一身玄色猎装,英姿飒飒,右手握弯弓,左手引缰绳,自繁盛秋意中疾驰而来,整个人都烈烈发着光。 “今日是秋猎的倒数第二日,想必君上兴致也大不如前。先生画了七八天的画,得空,还是问问夙缅谷的事。时机远未成熟,君上最近,怕是去得太勤了。” 竞庭歌闻言微凛,正色道:“多谢大人提醒。听闻大人此次携了家眷同来,夙缅谷的问题我会好生与君上说,最后一日了,大人放心陪伴家人便可。” 自八月下静水坞事件之后,竞庭歌没有见过慕容峋。 她大半个月不上沉香台,不过就是变相避见。她不去,慕容峋也不靠近静水坞,有时散步眼看要到宛空湖,便会调头转方向。 他自知是理亏一方,也因此付出了惹恼对方的代价,但他并不后悔—— 至少表明了态度,进了一步,总比一直被动等待要强。 “打听到了吗?明日几时动身回去?” 日落时分,晚膳毕,竞庭歌看着金色氤氲中层峦起伏的彩色山林,心里逐句酝酿晚些见慕容峋的措辞。 绣峦在整理案上画具,轻声答:“问过了,说是未时动身,这样最晚酉时便能入宫门,不耽误晚膳。” 竞庭歌点头。那么所谓的明日最后一天,其实是没有狩猎安排的,今晚可以聊。 “但明日有午宴,午时一到便开始,未时前会结束。” 这倒无妨。她看着落日光线变幻,估摸时间差不多,准备招呼绣峦陪她去凌林苑,却听得奉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霍企大人身边的连动刚来了,说君上有旨,请先生于戌时上山。彼时会有人从山上下来,在离咱们最近那条步道的入口迎候。” 既是在像山围场,其实所有人本就住在山间。只是以凌林苑为中心的建筑群落都在山腰草甸区域,所谓上山,不过就是上城墙烽火台。 竞庭歌心头一跳,眉头微蹙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奉漪不明所以:“初三。” 竞庭歌挑眉:“十月初三?已经十月了?” 奉漪与绣峦面面相觑:“是。今年秋猎虽比往年早,出发时到底已经九月下旬,这都来了快十日了。” 竞庭歌略一思忖,骤然惊怒。这个慕容峋,一年不够,今年又来。简直胡作非为! 想到此时山上恐怕已经开始折腾,她忍无可忍,转身向两人道:“现在就出发。奉漪随我去,绣峦留在园子里掌事。” 竞庭歌所居玠子园,离君上的凌林苑甚远,距上山的其中一条步道却很近。奉漪见她风风火火,不敢耽搁,小跑至衣架边取下悬挂的斗篷,一壁急急道: “先生且等等奴婢,入夜山上风大,斗篷总要披的。” 竞庭歌已经出了门,奉漪拽着那黛紫色斗篷便跟着向外冲,被绣峦一把拉住—— “哎呀你拉着我做什么,把人跟丢了你代我领罚去!” “不是不是,”绣峦性子素来沉稳,此刻又留守,心态自然好些,“总归最近的就一条路,丢不了。我且问你,去年点那些烽火,还是该叫灯火?是哪天来着?” 奉漪一呆,半晌道:“也是在秋猎期间啊,但去年比今年来得晚,我记得是第二天夜里吧?去年是哪天从宫里出发的?” 绣峦认真想一瞬:“初二,十月初二。” 奉漪看着对方的脸,怔忪道:“所以去年那漫山遍野的烽火,也是十月初三?” 绣峦重重点头:“就是了。先生恐怕是为这个,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快去吧,天开始黑了,提上这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烽火归来又经年(下) 话说奉漪出得玠子园便开始狂奔。竞庭歌脚力好她是领教过的,好在前者只是快走,后者稍微跑起来,不至于落下太多。 不多时,她总算气喘吁吁出现在竞庭歌身后一丈开外,后者闻得声响,转身无语道: “追不上便算了。这条路有兵士巡防,出不了什么岔子。真有危险,你一个小女子也帮不上忙,我逃命还得带着你。” 奉漪听她还能玩笑,略略宽心,然后认真道:“别的奴婢不担心,就是山上风大,已经十月了,入夜更冷,这斗篷先生必得披上。” 竞庭歌摇头,转身继续往上走,心道我只是个谋士,就被你们宝贝似的供着,那丫头如今贵为夫人,岂不天天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想到阮雪音比自己还喜欢清静,她有些幸灾乐祸起来:过了十几年清净日子,如今还不烦死你? 岂知阮雪音被烦扰也不过最近一两个月的事,且眼看就要消停;反倒是她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躲也躲不过。 第一座烽火台出现在眼前时,暮光已尽,天空是尚未黯透的灰黑色。她并不确定方向,只能依照去年的零散记忆继续前行,经过那座烽火台时她不由自主看了一眼: 果然有。 一时间恼意再起,步子也随之加快。奉漪不明所以,疾步跟上,天色渐暗,好在绣峦细心叫她提了灯。 这像山顶绵延数千里的城墙,若是白日上来,风光极好,比在山腰草甸上观秋景还要壮观百倍。但已经入夜,所有景观都变成青黑色的轮廓并墨笔般线条,来自草木走兽的气息不断升腾,人气却逐渐稀薄。尽管每隔三十里便有一座烽火台,每几座烽火台间一定有兵士驻守,但三十里也是要走好半天的。 偶有飞禽从头顶掠过,留下振翅回响或两声鸣叫。奉漪有些怕,紧紧跟在竞庭歌身后。竞庭歌一颗心狂跳不止,手心已沁出薄汗,暗道说好的有人从山上下来,在步道入口迎候呢?难道他们不是走这条路? 便在此时,远处隐现灯火,还不止一两点。待再近些,人声渐渐可闻,奉漪长出一口气,扶了竞庭歌欢欣道:“可算来人了。既是君上来请,想必山上亦有茶水备着?先生渴了吧?” 竞庭歌按下心跳,保持步速,眼见那些灯火渐近,来不及答话,便听得灯火中一道坚毅男声响起: “前面何人?” 奉漪闻言,忙忙扬声答:“奴婢是竞先生身边的奉漪!君上傍晚着人来请先生上山,此刻先生正在这里呢!” 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清脆少女声在山间激起回响。灯火靠近的速度在回响中骤然加快,渐渐脚步声也清晰起来,一行人很快赶至跟前,为首的正是连动: “先生怎么自己上来了?入夜山道黑,君上特意吩咐了辇轿在步道口迎候,命奴才们此时下山护送先生上来,”说着看向奉漪,“不是跟你说戌时吗?” 奉漪面露难色,却听竞庭歌不疾不徐道:“我晚膳后本也要出来走动,正好君上召见,便沿步道慢慢上来了。辛苦你们还有此刻等在山下的人了,烦请尽快送信叫他们回去吧。” 连动哪里敢领这份礼遇,忙不迭道:“奴才们不敢言辛苦,只怕累着先生,君上怪罪。只是,”他举目四望,周围黑漆漆一片,“还没到时候,先生此时上来——” 竞庭歌心下了然,更加确定慕容峋要故技重施,只不知这些为此忙碌的宫人兵士们知不知道个中缘由? 若被他们知晓,自己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五味杂陈,且忧且恼且忐忑,勉强平复了心绪,看着连动和他身后的一众兵士:“我这会儿已经上来了,终归也快至戌时,请代为引路吧。” 自然只能如此了。连动提着灯走在最前,竞庭歌与奉漪居中,六名兵士保持了约两人的距离,紧随其后。 约莫又走了半炷香时间,周遭仍是寂静,但人气明显变浓。那人身披玄色大氅,就立在两丈开外,黑暗中看不清上面的龙纹刺绣,但那站姿和侧脸轮廓,借着灯火微芒,还是蓦然映入竞庭歌眼里。 “君上,竞先生到了。” 那么微弱的光线,竞庭歌还是看到他眉头微蹙。然后他转过身来,不满意都写在脸上。 一众人惶恐,就要跪下请罪,竞庭歌上前一步,暗淡光线掩映出她那张无法被归类的美丽面庞—— 慕容峋薄怒熄灭,微扬了手道:“都下去吧。”遂又看向霍企,“你也远些候着。时间到了,叫他们掌灯。” 真正听到这两个字,竞庭歌还是脑中一阵轰鸣。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许掌”,但当着这么多人哪成体统呢?且旁人或许并不知道缘故,自己一开口,反而露馅。 好在时辰未到,她忍住没吭声,待所有人都退远了,方看向他沉沉道:“我瞧陛下是不想坐这君位了。去年已是唬得整个青川议论纷纷,今年还来?” 慕容峋却松下一口气:“你愿意跟我说话了?” 竞庭歌气短,心道这人情商真的低,我已经翻篇了,你就不能不提吗?只好闷声答: “我是臣子,岂有不与君上说话之理?”说着看向他,面色却不善,“但我愿意同你讲话,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慕容峋叹气:“我那时候——” “君上,”她出声打断,实在不想再提那件事,“这灯点不得。君上若仍然听我的,现在便下旨停了今夜的安排。” “我去年说过,每年今日,这像山上的灯火都会亮起,直至我离世。” 竞庭歌怒火骤燃:“慕容峋你真是疯了。那是烽火台,像山的烽火台。这上面是能随便点火的?去年一整个秋冬,你还嫌天下人揣度得不够?” 慕容峋很是平静:“我下令点的并非烽火,而是灯火,或者烛火。去年点之前,我已在全国范围内下了诏令,以后每年一次,臣民们都已有知晓。至于整个青川的看法——”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多了笑意:“天下人不瞎,烽火和灯火的区别,他们看得出。你听那些议论,谁说过以为是战事预警吗?哪有这么微弱、恬静、远远看去甚至非常美丽的,一瞬间同时点亮的烽火?那些火根本不是从烽筒中出来的,明眼人都瞧得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故梦(一) 竞庭歌不成想他今日口才倒好,难以立时反驳,只好呛声:“即便如此,也是大费周章,近百座烽火台,绵延数千里,是为庆祝什么节日吗?你点给谁看?” 慕容峋心道你明知故问,难道是想听我再说一遍?他对她向来不吝啬,于是跟去年一样,坦然又道: “给你看啊。” 竞庭歌闻言,不仅语塞,连带着心也有些塞起来。她是为呛声而呛出的这一问,他倒好,坦坦然答了,还答得和去年一模一样,从遣词造句到语气—— 但当时没发生上个月那种事,她尚可以装聋作哑,扮傻充愣。 可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说捅破窗户纸都算太客气,对方分明已经越了界。 那么此时这句“给你看”,已经不能再作其他解释,她也不能继续装没听懂。 然而如此局面可怎么破呢?这个家伙就像着了魔中了蛊,根本说不听啊。 “我不喜欢看烛火,灯火,烽火,各种火。”她想了想,决定就事论事,“所以君上亦不必费如此气力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这件事你不用同我争,现在撒谎也是来不及。怕黑的人,哪有不喜欢光亮的。你以为宛空湖畔那条路上的几十盏地灯,我是为谁而设?” 竞庭歌闻言一怔:“你是为这个?” 慕容峋走近两步,眼中涌动起极温柔的,与他通身气度不大匹配的波光:“我说过,有生之年决不让你再踏入黑夜。你在的地方,我都会点亮灯火,无论是几里的湖畔小径,还是几千里的像山长亘。” 四周很安静,霍企站得很远,附近应该有不少禁军兵士,但因为太黑,只他们俩所站之处有一圈光亮,竞庭歌不确定方圆数里到底有多少人。 她本能想要躲开这句话,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心弦却不受控制轻轻颤动起来。 “我记得你那时候说,幼时入夜,最希望床边能有一盏烛火。你看,这大蔚全境,哪怕夜色墨黑如像山之巅,我也能让它明亮如昼。” 寂静空气中赫然发出“噗”的一声,就在他话音落下那刻。应该说,是很多“噗”声在同一时间响起,但因为整齐,让人误以为只有一声—— 那是火苗骤然迸发在空气中的声响,也是灯芯与火焰相触碰的瞬间动静。漆黑的像山秋夜突然亮起来,那些青黑的山峦轮廓和墨笔般线条也被镀上极浅淡的光边。 她下意识望去,便看见慕容峋身后绵延的山势间,那些高高低低渐远渐小的烽火台上都亮起了如萤火般的烛光。回身再望,来时经过的那些烽火台也全都显现出轮廓,灯火盈盈耀于其间,是她平生所见最温柔的火焰形貌。 “去年的灯罩设计不够好,以至于有些渐被山风熄灭。今年做了改进,该能燃至天明。” 他举目望向那些灯火,觉得满意,嘴角也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竞庭歌亦望着那些灯火出神。近百座烽火台,每座上面都放着四盏灯,座座绵延,只是站在城墙上看已觉得壮观无比,壮观又温柔。那么山下那些人呢?蔚国南境、大祁北境、崟国东北境居住着的人们呢? 对于他们来说,恐怕也是黑夜中的盛景吧。不知道那些人里,有没有同样怕黑的四五岁小女孩。 三岁前的记忆应该已经没有了,如果她不像阮雪音那样会记错时间的话。那么她的记忆开始于四岁,在那间客栈。自那时候,她就是怕黑的。 那个妇人姓宋,嗓门大,很强势,脖子右侧长了一颗朱砂痣。她长得其实不难看,但因为粗声大气,讲话也不中听,还老爱动手打人,竞庭歌一直觉得这世上最丑的女人大概便长成这样。 她个子也高大,宽肩膀,虎背熊腰,明明不胖,看着却非常壮实。女子这种身量,在崟国是很少见的,以至于她一度怀疑她不是本国人。 但也幸得她强势,管得住她那个形貌猥琐的矮个子丈夫。很久之后,竞庭歌已经在蓬溪山生活数年,午夜梦回,还是会见到那个矮男人闪闪烁烁的目光,在厨房,在庭院,在仓库窗外—— 所有她会呆的地方。 那时候她只有四五岁,自然不懂得那道目光的含义,只是本能害怕。在蓬溪山深夜惊醒的那些夜里,一年又一年,她才越加明白,幸而五岁那年老师出现将她带走,若继续在那间客栈呆下去,时间长了,难保不出事。指不定还没被那悍妇卖去窑子,先遭了她龌龊丈夫的毒手。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那宋姓妇人收留的,是别人送上门卖的,还是对方上人牙子那里买的?她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要回去问,倒不是为了追查身世,纯粹想了解这段机缘的前后始末。 因为若不是被收在那间客栈,老师也不会恰好经过,瞧上她,收她作学生,从此改变她一生。 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遇见谁,组成了每个人的一生。她自觉幸运,人生中第一次遇见是入了恶人窟,第二次便扶摇直上九万里。 别人用尽大半生等待争取的转折点,她只用了两次就等来了,还那么早,五岁,几乎是赢在起点。这样的急转直上,若不牢牢抓住,日以继夜努力发奋,如何对得起命运眷顾? 这段短暂奇妙、有惊无险的生命伊始,奠定了竞庭歌一生的基调。 她的进取、野心、倔强、决绝。为成功名舍弃一切。 “你一直没说,为何如此怕黑。可是因为幼年时收留你的那家人,夜里从不点灯?” 直至像山上灯火全数亮起,竞庭歌才发现石板道上摆了两张躺椅,上面厚厚铺着织锦棉垫,看起来温暖舒适。 此时他们一人一张,并排倚着,静静看着满天星空。蔚国的天很高,比祁国更高,与终年积云不见碧落的崟国相较更是天上地下。竞庭歌初入苍梧看到那天空,便觉得心怀开阔;后来她发现这里的星星也更大更亮,夜空清明,非常适合阮雪音。 “我没跟你说过吧。我遇见老师那日,我师姐也在。她也还是个五岁小女孩,站在老师旁边没什么表情,白得像块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故梦(二) 崟国,永康十二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个人都过着自己的日子。 日子是自己的,不同人的过法自然不尽相同。有些人安然,有些人焦虑,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人捱过一日是一日。 竞原郡位于梓阳城边上,是崟东五城大区内相对穷僻的一个郡。梓阳距离锁宁城不远,马车按常规速度行驶,一天一夜也便到了。崟东富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因此所谓穷僻,也不过是相较于区域内其他城郡而言。竞原郡的风貌,朴素是朴素了些,但路有冻死骨的事情,也只发生在反常寒冷的冬季。 迄今为止,只有过一次。那是在永康七年十一月,崟东全境初雪。只是初雪,竟然连下了六天六夜,雪势之大,近百年罕见,以至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无家可归者缺了施舍,亦无可避寒之处,到第七日雪停,就连锁宁城内较偏僻处也出现了尸骨。 大雪亦冻坏了崟东境内大片的庄稼田地,是崟国近几十年来发生的唯一一次天灾,也是崟君阮佋登基后的第一次。 国君自是头疼,费了好些功夫整顿安抚。但对于竞原郡的刘姓夫妇而言,庄稼冻坏了未必是坏事,尤其是女主人宋氏,她老早不情愿种地刨土看天吃饭了。 便借了些银两,在靠近驿道的位置开了间客栈。自永康八年春到永康十一年,三年多时间里借债也还清了,还额外雇了两名小工,至永康十一年夏天竞庭歌来时,那总共十间房的客栈已经有模有样,运营得十分有序。 那年她四岁。 是被谁、在怎样的场景下带到这里的,她完全没有印象。自对人生有记忆起她就住在那间仓库里,无论白天夜晚都黑乎乎的;白日里还能看见空气中旋转的灰尘,到夜晚就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总有奇怪的气味,随着堆放的物品变化而改变,但没有一日是好闻的。也因此,白天虽然要干一堆对她来说颇吃力的粗活儿,好歹不用呆在仓库里,也能看见东西,看见光。 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一个四岁小女孩对于活着有如此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她一直觉得是小概率事件。她是这世上少部分不幸的小女孩之一。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仓库大门紧闭,但她还是睡不踏实。 一开始她害怕老鼠,总是竖着耳朵听那些“吱吱”声,判断它们的方位、与自己的距离,准备随时跳起来。渐渐她习惯了那些响动,又兼白日劳作,实在困倦,也便不管不顾睡了。总归什么也看不见,睁着眼睛害怕,闭眼亦是漆黑。 那么不如睡去。 后来她发现了那双时时胶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从清晨到傍晚,无论她在庭间踩着小凳子晾衣被,还是在厨房里添柴火,又或者是入夜回仓库的路上—— 总有那么一双眼睛,会突然出现在身后,以至于一天十二个时辰,她的后背永远是凉的。有时候她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但冷汗已经濡湿了手心。 她再次睡不踏实了。漆黑一片又吱吱作响的夜里,哪怕风过吹动仓库木门的轻微声响,也会让她骤然惊醒,抱着灰白破旧的被子盯着根本看不见的门的方向,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夜。 再后来她甚至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就那么坐着,直到门缝间出现青灰色,那是破晓前的颜色。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不到五岁孩子的记忆。都说幼年记忆浅,但其实记忆深浅并不完全由年岁决定。如果那些记忆足够深刻,曾让你体会到活在人间的痛苦与恐惧,它们,便将永远留在你的血液里,摧毁你,或者成就你。 其实竞庭歌记不得这么详细。那间客栈,那个庭院的样子,或许都经过了记忆加工。但她记得一些片段,记得那间仓库留给她的感觉,她甚至坚信,有一天她再闻到那些味道,会立刻辨认出来。 就像她会第一时间辨认出那双猥琐闪烁的眼睛。 她也记得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黑得仿佛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所以去到蓬溪山之后,她没办法熄灭蜡烛睡觉;阮雪音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适应那支从深夜燃至破晓的蜡烛。 为此阮雪音很气恼过一阵子,几次提出要去老师房里睡,因为她睡眠也不好,需要相对的黑暗和绝对的安静。 自然被惢姬拒绝了。她无计可施,只好迁就这位其实比自己大一个月的师妹。 但其实竞庭歌到底比她大还是小,大小几个月,没人知道。她是孤儿,生辰未知,宋氏不知,老师就更不知。对于她年纪的判断,完全是根据经验,根据她的身体发育特征。 “所以十月初三这个日子,只是名义上我的生辰。” 夜凉如水。好在他们都有斗篷,各自盖在身上,也不觉得冷。 竞庭歌望着起伏山峦上那些比星光要温暖的灯火,声音有些不真实: “你为了一个根本不是我生辰的日子,大动干戈,闹得大半个青川猜测议论,对国人也没有合理交代,”她转脸看向他,“不是明君所为。” 慕容峋还陷在那些影影绰绰并不清晰的记忆片段里。只是一些不准确的画面,他还是听得心脑发堵,右手拳头已经紧紧握起。 “那间客栈,如今还在吗?” 他没有看她,也望着漫山遍野的灯火,语声凛冽。 竞庭歌摇头:“我不知道。后来的十年,我们甚少下山,更不会刻意去竞原郡。再后来我来了苍梧,便离得更远。算起来,那对夫妇现在也该有五六十岁了,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可知。” “你在那里,生活了多久?” 他终于转头看她,目光里有许多怜惜。相识相处近五年,他只东拼西凑地知道她是孤儿,自幼怕黑,去蓬溪山前受过些苦,生辰是十月初三。像山灯火这一出,他还不是蔚君时便开始计划,有朝一日,他要在蔚国最宏伟最标志性的地方为她点亮灯火,绵延数千里的灯火。 在她的生辰日。 他登基是前年冬天,她的生辰已过。所以第一次灯火亮像山是去年今日。她自然发了不小的脾气,比今日反应要大得多。 但这个故事,关于她幼年那些片段,他到今夜才第一次听到。许是因为时间对,气氛对;但或者其实,什么也不因为。 每件事到了该发生的时候,就一定会发生。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故梦(三) 那是永康十二年的春天,三月,她记得很清楚。庭院里那棵梨树抽了满枝的芽,嫩绿嫩绿的,她很喜欢看,每次看到都默默想,只要活着,就还有盼头。 老师来的时候,就站在那棵梨树下。她旁边还站了个小女孩,跟自己身量差不多,雪一样的白,那脸颊白中带着些透明感,像一块玉,还是她从没见过的,那种通身剔透的名贵的玉。 因为没见过,所以是想象的。她只见过宋氏手腕上那个一看就劣质的白玉镯子,与其说是玉镯,不如说是石头环。总之看着就廉价,她很瞧不上。 老师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有些赧然,因为老师和那个小女孩都穿得很干净,她们的脸、手也都很干净。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还好,她适才站在小凳子上晾被单,手是干净的;又下意识摸一把脸,赶紧盯了手掌看,不黑。 于是怯生生道:“大娘叫我丫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名字。” 老师笑了。此后十年间她才知道,老师很少笑,这是值得铭刻此生的画面。 她笑着,转头看向身后依然站在梨树下的小女孩:“小雪,你说她叫什么名字好呢?” 那小女孩有些怔,或者说懵,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老师为什么问她。想了想道: “老师让我为她起名吗?” 那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水,又比水声空旷,不知是记忆出错还是自己判断出错,她觉得阮雪音的声音此后十年都没有变过,直至五年前她下山,还是这样。怎么会有人长大后和小时候声音一样呢?除却小女孩那份稚气,单论音色,分明就没有改变啊。 老师在看梨树下的小女孩,她看不见老师的脸,但她看见她点了点头。 那白玉一样的女孩子神情依旧平静,歪着脑袋想一瞬:“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正在庭间一边晒被单一边唱歌,就叫庭歌,可以吗?” 老师于是转过身,看着她问:“可以吗?”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不喜欢它的灵感来源。庭间唱歌,庭间晒着被单唱着歌,画面并不美,甚至有些俗。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难道也是这般俗不可耐的生活场面?劳作场面? 但她不能说不可以。她莫名觉得这是变数来临的一天,眼前这个人和那小女孩出现在门口时,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越至极的鸟鸣,比初春时节喜鹊的歌声还要动听,就像一道命运之符。 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粉羽流金鸟的叫声,不是错觉。而起名,本身就是一项非常强烈的预示,只有抚养人、监护人才会给小孩或小动物起名字。 所以她重重点头,接受了这两个字:庭歌。 “你那时候说我的名字好听,我并不相信。你说真的?” 记忆中断,思绪拉回来,她转脸看向慕容峋。 慕容峋也转头看她,表情很认真:“你问一万遍,我的回答还是好听。哪怕你如今对我说了它的来历,我依然觉得好听。” 竞庭歌不确定他这话是否有深意,又怕有坑,只好干咳一声道:“你不中肯,这个问题不同你讨论也罢。” 慕容峋不置可否:“所以你的名字,竟然是阮雪音取的?” 竞庭歌长叹:“很可笑吧?一个与我同龄的五岁小姑娘,竟然给我起名,我还用到了现在。甚至以后名留青史,写下的都会是这三个字。你说她是不是占了我好大一个便宜?” 慕容峋失笑:“这也要计较?除了你们师徒三人,再加上我,谁知道你的名字是她取的?” 竞庭歌有些气闷:“不好说。指不定哪天顾星朗也会知道。我会跟你说起她,她就不会跟他说起我?” 听到她拿那两位比她和自己,他有些高兴,毕竟人家是帝妃,旋即又生出些忧虑: “他们俩,关系好吗?”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竞庭歌挑眉:“我应该知道吗?” “你们不是师姐妹吗?” “我们不聊这些。我跟她聊天的内容,和跟你聊的也差不多,性质雷同。只不过同她说话要容易些,她脑子比你好用。” 慕容峋闻言微怔,继而黑了脸:“你既如此嫌弃我,当初何必来苍梧?” 竞庭歌见他真有些颜面扫地的意思,忙忙赔笑:“君上莫要妄自菲薄。你擅长的,我们都不行,便是顾星朗也不如你。” “不是我菲薄自己,是你菲薄我。我的本事能耐,我自己清楚。” 气氛又回到最初那三年:大局未定,为夺嫡四王各出奇招,但那时候他们就是这样说话,没什么顾虑,亦没有避忌。不像如今。 这都要怪他。竞庭歌暗想。或者也要怪慕容嶙,那个煽风点火、狼子野心的家伙。 “你们这师姐妹做的,也真是世间罕有。二十三年来我所见过女子间的情谊,无论母女、师徒、姐妹、妯娌、闺中密友,只要关系够近,没有不讨论心上人或闺阁之事的。你们俩是木头吗?冰块?不食人间烟火到,连普通少女的情窦都没有?” “我们不是普通少女。”她敛了才出现不久的松快神色,“你见过哪个普通少女十五岁单枪匹马远赴异国加入皇室夺嫡战的?至于我师姐,我虽不知她在祁宫情形如何,猜也猜得到,顾星朗多半是忌惮她的。却不知——” 她休止,不再继续。 “什么?” “没什么。” “要不就别起头,我最怕你欲言又止。” “都说了没什么。真正要紧的事,我自然会讲。” 慕容峋无奈,转而问道: “那姓呢,你为什么姓竞?因为,竞原郡?” 她再次望向苍茫夜色,星星很亮,但都不如这满山璀璨灯火:“所以啊,是不是很草率?名字草率也罢了,姓也是信手拈来。老师说:我是在竞原郡找到你的,你啊,就叫竞庭歌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梦(四) 她心情有些复杂,既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而高兴,又对这个名字本身,不甚满意。 但当然是要点头的。不仅点头,她还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庭歌谢谢老师赐名。请老师受庭歌三拜。” 那青年女子有些意外,看着跪拜在地的小姑娘,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收你作学生?” 竞庭歌仰着脸,稚气中满是坚定之意:“庭歌没有父母,老师赐庭歌姓名,就是庭歌的再生父母。庭歌愿一生一世追随老师。” 她说着,一起一俯连磕了三个响头,抬起脸时额头都泛了红。好些年后阮雪音偶尔想起这个画面,或许是梦里想起的,依然认为她彼时非常机智,心思也成熟:只是听自己唤过一句老师,她便依样画葫芦,磕着响头卖力拜师,自此逃出火坑,重启人生。 她不确定老师是否本就打算收她为徒,甚至怀疑她们这趟下山就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因为她们哪儿也没去,直接来的竞原郡。 至于有没有同龄人上山跟她一起生活,她全不在意,只觉得山下污秽之地甚多,她很不喜欢,总想着快些回去。 “你这小丫头,口齿倒清楚,人也机灵。罢了,你跟我走吧。” 竞庭歌满心欢喜,又非常困惑,这样就可以走了?难道不会被宋大娘抓回来? “客官是要住店?您跟这小蹄子聊什么,她是个打杂的,什么也不知道。哎哟哟——瞧瞧这小姑娘,都说咱们崟国女子肤白,我还没见过这么白的,比那冬枝上的雪还白!” 那高头大马的妇人穿一件藏蓝对襟上衣,同色罗裙,想来洗过太多次,已有些发灰;稀里哗啦口若连珠炮,一路小跑至青年女子跟前,又看到梨树下的小女孩,两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摸那白嫩脸蛋。 那叫小雪的女孩子自进来就没挪动过位置,似乎不想跟周遭产生任何关联,此刻终于被唬得瞪大了眼,连退数步,险些栽倒。 竞庭歌看了好笑,心想这么白净漂亮的人,自然害怕浑身糟污气的宋大娘;其实宋大娘平日里收拾得也算干净,身上异味时有时无,最近挨打那次她已经没问到那种异味了。 但对于小雪来说,仍然很惊悚吧。有些人,就是收拾得再干净也叫人反感,因为灵魂不洁,心不好,隔着光鲜衣料也会散逸出恶臭。 老师倒是平静,转头望着宋大娘淡淡道:“我这学生不惯与人距离太近,亦不喜被人碰触,见笑了。” 宋大娘一怔:“喔唷,我道是您女儿呢!怪我怪我,”遂看向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是大娘失礼了!快快随我进去吧,我这儿房间都是上好的,干净又敞亮,我们每日——” “我要带这小姑娘走。您看怎么办合适?” 除了那双眼睛,此后十年竞庭歌最常梦到的就是这个场景,且总是这句话响起的时候。 具体怎么谈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只隐约记得宋大娘好一顿唉声叹气,诉说她花了多大价钱买来这丫头,才干了一年活计,年纪太小也不她相貌端正,如今只是没拾掇,待再大些收拾出来,怕不会比您这学生差,若是卖到某个地方,也是不小一笔钱。 她那时候太小,又没怎么出过门,听不懂那是个什么地方。上山后开始读书认字,好几年过去了,有天夜里又做梦,她才终于解开这桩疑案,那个地方,就是窑子。 她夜半惊醒,冷汗湿了寝衣。四下安静,一丈外那张床上阮雪音正沉沉睡着。因为受不了烛光,她总是背对着她侧身而卧,以降低周遭亮度。也因此,很多年来阮雪音都习惯右侧卧。这个习惯至祁宫也依然未改,然后伴随了她整整一生。 竞庭歌从来没对阮雪音说过,那些夜半时分,睁开眼发现面前有光、没有吱吱声,而她侧卧的背影就在一丈开外时,她心里是怎样的满足和踏实。她们从来不是相亲相爱的姐妹,一个冷淡,一个偏激,但阮雪音的存在于无形中让帮她日渐摆脱掉那些幼年噩梦。 而随着年岁渐长,智识渐深,冷淡和偏激开始弱化,最终成为她们性格中的底色;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宁沉,进取、野心。 “所以算起来,我在那间客栈生活应该不到一年。永康十一年夏,到永康十二年春。最初的记忆就是在夏天,因为夜里睡觉很热,那条被子好像从来不曾换过,只有春秋两季是合适的,到冬天又非常冷。” 仿佛是山顶上气温下降,又或者是山风,又或者只是她自己突然觉得冷。 她打了个寒战。 如果不是两张躺椅隔着些许距离,他此刻就要忍不住伸手拥她入怀。 自然不可以。上次他行事鲁莽,好不容易又能坐下相谈,绝不能再轻举妄动。于是只将自己身上那件玄色大氅盖到她身上,沉沉道: “若没有惢姬大人,你也不会来我身边。有机会我得亲自谢她。” 竞庭歌并不想深究这两句话的含义,只就事论事道:“当今崟君,昔日祁国定宗陛下,都曾亲上蓬溪山拜会。你要去见老师,不是不可以。” “我若去,有一件事想征询,却不知你让不让我问。” “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惢姬大人,可否将她的爱徒嫁与我。” 亮彻半个青川的像山灯火,终归有些作用。慕容峋做好了迎接她恼怒呛声的准备,对方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一个月之内,你去了三次夙缅谷。” 直接跳转话题,连拒绝或规劝都没有。慕容峋气闷,只讪讪答: “是。” “你倒真不怕被顾星朗知道,你在囤兵。” “我安排极隐蔽,且只有霍企陪同。” “你便这么信霍企?” 慕容峋挑眉:“你连他都不信?” “若想让一件事成为秘密,最稳妥的做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她看着他,目光沉沉,“你,我,上官朔,霍衍,人已经够多了。” “霍衍在练兵,你以为瞒得住霍企?” 竞庭歌沉默,突然跳回上一话题: “其实照如今局势,有一个人,你迟早要娶。只是——” 第一百一十六章 牵一发而动红尘 只是需要一套上佳说辞。一套不让这大陆过分猜忌的说辞。 阮雪音最近也想到了这件事。继而又想到去年十月初三像山上的灯火。莫名有些忧心。 她与竞庭歌的感情实在不能称为好。整整十年,她们不过是一桌吃饭,一屋睡觉,必修课上一同听老师讲论。其余时候她们都各自读书修习,看星星的看星星,背地图的背地图,连药园都是间隔着去,只是阮雪音去的次数更多。 所以除了师姐妹关系,充其量,她和她只能算熟人,这是她们双双认同的定位。因为避世,一切世俗长短都不在她们聊天范围之内;更别说聊心事。说到底,竞庭歌的心事不过是扬名立万,更小的时候,她倒说过一两次做噩梦的事,说过那双眼睛。 而阮雪音没有心事。不见人,不历事,四岁前的皇宫生活早已经糊成宣纸的白。自然便没有心事。 所以她此刻开始担心竞庭歌,自己也颇意外。或者因为最近在一些事情上,有所长进? “像山上,今夜亮灯火了吗?” 云玺在铺床,闻言呆愣,转头望向阮雪音:“夫人说哪个像山?” “祁国有叫像山的山吗?” 云玺再呆,半晌道:“啊,夫人说蔚国的像山。像山灯火?”她站在床边停了手,锦被拽在手中,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啊,像山灯火!”她恍然大悟,正对上阮雪音期许的目光,“奴婢不知道啊。” 眼见她一惊一乍又满目茫然,阮雪音无语:“也是,亮与没亮,咱们在霁都是看不到的。” 云玺心下一动,犹豫道:“其实,要想知道像山灯火亮没亮——” 她顿住,觉得还是不说为好。阮雪音正思量,听她欲言又止,哪有不刨根问底的道理,蹙了眉道: “你也学会棠梨那套了。快说。” 云玺笑得意味深长:“像山烽火台亮灯这种事,一旦发生,整个青川都会知道。去年不就是?虽不知夫人为何今晚想起来问,奴婢想着,真要亮了,明日自然会有消息。” 阮雪音气短:“这还用你告诉我?” “夫人别急嘛。咱们后宫在这些事情上一向是不灵通的,但前朝灵通呀。尤其是御前。奴婢去年今日尚在御前当差,那像山上灯火刚亮据说不到半柱香时间吧,沈疾大人就来报了。御前的灵通程度,又是烽火台这样的要地,君上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夫人此刻想知道,不若自己去问?” 阮雪音一怔,意识到她在揶揄自己,有些恼,又不想纠缠此题,遂淡淡道:“只是随口一问,也没那么着急知道。” 云玺讪讪。她其实很想问她与君上如今究竟怎么回事。那日被淳风殿下盛装推进挽澜殿,竟是半分改善都没有。转眼五六日过去,折雪殿寂静,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她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她甚至觉得自己如今的心态非常像老母亲,双方的老母亲。 如果涤砚也是老父亲心态就好了。 不能说涤砚没有老父亲心态。他的问题在于,一腔情怀不知该往哪处放。瑾夫人和珍夫人显然不在此列,如今他基本肯定了,君上对她们,不过是求个两相安好,尽到责任。他原本是完全属意瑜夫人的,于情于理,无需犹疑。 但因为那日中午廊下一念,因为顾星朗连月来的状态,因为最近发生的种种,他越发有些不确定,有两天夜里竟因为思量这些事彻夜未眠。 这当然很可笑。顾星朗是祁君,不缺女人,喜欢哪个选哪个便好,过段时间不喜欢了,再换一个。自古国君,谁不如此?怎么到了他这里,竟急得一众身边人跟选儿媳妇似的团团转? 仿佛纪晚苓和阮雪音之间一旦决出胜负,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终局。 这怎么可能呢?就算顾星朗是这样的人,祁君也不能是。他没得选。 涤砚换了茶,忍不住又分析起当前局势。然后掰指头一数,顾星朗已经连续两个月哪儿也没去,夜夜睡在自己的挽澜殿。是从御辇开始接送珮夫人的七月下旬开始吧? 直到沈疾进来,禀报了蔚国像山烽火台灯亮一事,他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思路才被咔嚓切断。 “今日初几?” 顾星朗执笔在折子上飞快批注,并不抬头。 “君上,是初三。” “十月初三。又是这天。”他继续写字着墨,语气沉定,面色如常。 沈疾闻言醒转:“是了,去年也是十月初三。” “查了这么久,仍不知是什么缘故?” “是。此事也当真奇怪,去年那道诏令本就下得不清不楚,只说每年会在像山明缘由。百姓们蒙在鼓里也罢了,偌大的蔚宫,竟也没人知道。但越是这样,越叫人生疑。偏偏又无事发生。” 顾星朗批完手头奏本上最后一个字,将羊毫湖笔随手往案上一掷,左手拿起白玉杯一饮而尽,似乎为了一气呵成对付完那本折子而忍了许久的渴。 “把像山亮了个漫山遍野,还摆在烽火台上,如此高调,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哪怕坐着批折子看书,他也总是腰背挺直,此时想是乏了,往椅背上一靠,左手闲闲理一理右手腕袖口,“就算是大事,也是大事的引子,不是问题本身。” 沈疾不解,与涤砚对视一眼: “君上的意思——” “无事发生,就静观其变。查还是要查,只是无需太紧张。咱们心里有数,留些心便可。”一边说着,扬眸看向沈疾:“那位锐王呢?” “十日前已经到达锁宁城,先是回了崟宫复命,当晚便返回了梓阳城的锐王府。” 涤砚闻言插话:“这崟君对他的不喜也真是诉诸各种行动了。总共就两个儿子,封王开府,还直接开出了都城。” 顾星朗开始转那盏喝空的白玉杯:“他母亲呢?” 沈疾继续答:“是崟君的邱美人。册封时是美人,至死也是。” “疑点?” “到目前为止,没有。说这邱美人生前深居简出,少言寡语,在崟宫存在感极低。” 顾星朗微挑左眉:“阮仲是几月生的?” “六月。” “可是足月生产?” “这——” 第一百一十七章 燕雀鸿鹄莫相问 沈疾和涤砚再次面面相觑。一来他们对这种题目真的不熟;二来,三个大男人聊妇人生产,其中一位还是国君,画面实在不算美观。 顾星朗却淡定一如既往:“姑且按足月来算,那么邱美人有孕是在九月下十月上。阮仲出生于永康五年。永康四年九月末十月初,崟宫有什么事吗?” 涤砚闻言,返身去往乌木书架边,走过四五个纵向分格至最左侧,伸手拉开一方暗屉,单手探入从左至右似在点数,最后取出一本大而厚的硬壳书册。 依照书册边密集似是注释的小条,他很快翻到其中一页,迅速浏览过了,又连翻数页,抬头道:“回禀君上,永康四年九月二十至十月初十共二十日,无年节日,无重大庆典,只有常规一项,秋猎。” “哪几日?” 涤砚埋头,向后又翻动数页。 “十月初五到十月十五。” “秋猎。”顾星朗重复一遍,“容易出事的总是宫外。去吧。查查这个邱美人是否伴驾随行,同行的,从皇室到朝臣,都有谁,一个也别放过。” 沈疾会意,若有所思道:“秋猎同行的,武将居多。” “不要有预判。”他看着沈疾,“传话时尤其如此。你提醒他们武将居多,他们就会下意识设重点,哪怕有文臣,也是敷衍了事。” 沈疾闻言微凛:“明白。崟国那边都是用久了的人,长久以来听从君上吩咐,估摸学得不少,好在还不至于自作主张。” “马虎不得。内部比外部更难防范,出了事,影响也更大。盯紧了。” 涤砚往白玉杯里再斟茶:“君上挑的人作的安排,这些年下来还没出过问题。” 顾星朗不置可否,“其实最直接准确的办法,是看太医局的档案。可惜阮佋在医药之事上一向谨慎,这条路怕是不通。且先查着吧。”又抬手揉一揉眉心,“出发的日子定了吗?” “是。定在初十,傍晚已经传旨去各殿了。” 十月初十,祁宫门开,御驾启程前往六百里外的夕岭行宫。 未免影响城中秩序,浩浩荡荡几百人的车马队伍直接走的绕城车道。可即便如此,仍是挡不住城中百姓放下手中活计前往围观,宽阔车行道两侧尽是此起彼伏三呼万岁的人群,和嘈杂交叠听不清内容的闲话。 “今年后宫人多,果然车马队伍都长了不止一倍!” “可不是?听说四位夫人都去。说起来除了瑜夫人,其余三位咱们都没见过呢!” “瑾夫人和珍夫人也是出了名的美人,若能一并得见,那才叫此生无憾!” “说起来最神秘就是珮夫人了。与青川赫赫有名的美人们共侍夫君,要是我,还不得急白了头?” “去,所以说你们这些妇人见识短。你怎知珮夫人不美?” “去,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猪脑子。她若美,声名在外的为何是八公主?” “去去去,听说珮夫人不在宫中长大,一直生活在蓬溪山。既然甚少人见过,如何评论,又如何比较?我赌,珮夫人是美人。” “我跟。” “我也跟。” “快,谁跟我一起?我赌珮夫人不得宠!” “我我我,我跟你。” “嘘——吃豹子胆了你们,敢议论当朝夫人!御驾未至,你们当这些巡防大人们聋的?今日可都是禁军!脑袋不想要了?” 与这条近百里的出城车道同样热闹的,是六日前的苍梧入城道。 那是十月初四,酉时方至,御驾稳稳驶入宫门。 与霁都城内全然自在的热闹不同,在苍梧,静候国君的只有三呼万岁。持续,规矩,整齐划一,连哪波先哪波后、中间间隔多长时间都是讲究好的。一来国风、民风不同,二来蔚国后宫没有四夫人,车队里甚至连一位嫔妃身份的都没有,实在不像祁国那般谈资丰富。 与当今君上一同入宫门、而又单独乘坐一辆马车的女眷,只有竞先生。 这原本也很值得闲话。毕竟青川历史上没有过女谋士,何况如此绝色的女谋士;这名前无古人的女子如今还住在皇宫,且入宫居住近两年,竟然还未—— 封妃。 竞庭歌与当今君上的关系,实在是蔚国尤其苍梧民众极其乐意在茶余饭后一再讨论的话题。但一来此事已经发酵五年,再是热心的路人甲乙丙丁也难免进入疲劳期;二来蔚国国风甚严,哪怕要闲话,也不能是在这种场合。 竞庭歌当然知道那些平静之下从未真正消停的议论声,甚至很有些难听的,比如说她早已委身于陛下,只是为了谋士名头、一展宏图而拒不入后宫。 在这个时代的认知里,一个女子贪恋功名甚至染指朝政,本就得不到什么好名声。更何况若那些流言为真,她也非常不自爱,哪有清白女儿家以非嫔非婢的身份常伴君侧的? 但她不在乎。相比幼年时没有尽头的黑夜、瑟瑟发抖的严冬、仓库里的老鼠声、睁眼到天明的恐惧,隔三差五毫无缘由的棍棒,还有那双时时胶在身上几乎将自己看杀的眼睛,这些算什么? 她不认识他们,更没兴趣听那些愚蠢的编排;有朝一日她辅佐慕容峋统一青川,她的名字留在史书上,他们的后代、后后代,千千万万蔚人都会称道传颂她。 谁还会记得这些无稽之谈?就算记得,谁又会在意? 所以马车驶入苍梧,她听着外间一浪接一浪声如洪钟的万岁,心里很平静。她甚至在那些高昂肃然的呼声中看到了十年、二十年后由蔚国开启的万世太平,觉得热血沸腾。 绣峦和奉漪自然感受不到她内心波动。她们正热火朝天谈论另一桩闲事。 “许是儿子成家,女儿也嫁了人,没什么可操心的,才渐渐开始出门儿了?” 竞庭歌回过神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奉漪此问。 只听绣峦接口道:“应该吧。我幼时便听闻相国夫人貌美,在王府那几年一直无缘得见。这两年入了宫,两次天长节前朝官员们携家眷同贺,她也都未露面,据说是身体不好,常年卧于病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箭成双 “可我今日瞧着,上官夫人面色倒好,不像抱病在身的人。” “许是养了这么些年,好转了?”绣峦若有所思,“你猜她多大年纪?照上官小姐,噢不,祁国瑾夫人的年纪,四十岁总该有吧?” 奉漪点头:“我瞧着,也就不过四十岁。” 绣峦赞同:“上官大人原配夫人早逝,她年纪轻些也正常。” 竞庭歌没有见过上官妧本人,只在年初确定送她入祁宫前看过画像。如今听她们俩谈论其母,今日又刚见过,也来了些兴致: “上官妧同她母亲倒很像。” 奉漪见竞庭歌加入进来,更是话多:“所以她成了本朝第一美人。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可真是赢在了娘胎里。可惜啊,上官小姐最终没能嫁给咱们君上,偏山高路远地去了祁国。” 绣峦闻言蹙眉,递了眼色过去,同时伸出右手暗掐她胳膊。奉漪这才醒转,赶紧噤声去瞧竞庭歌表情。 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看到她们的小动作,亦不理解个中意思,只微微一笑道:“这青川著名的美人们还没嫁完呢,你们不必为陛下可惜。早晚,他也是要迎娶大美人的。” 绣峦与奉漪对视一眼,皆忖先生莫不是在说自己? 但,怎么可能呢? 竞庭歌不理会她们怔忡,继续道:“说起来,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上官夫人。即使上了年纪,仍可辨昔日风采,而且,”她凝神想一瞬,似在确认印象,“她肤白,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蔚人都要白。她是蔚国人吗?” “是吧。”绣峦歪着脑袋思索片刻,“上官家不会娶一位非本国人作正室夫人吧。” 也是。在青川,通过嫁娶完成国与国之间人员流动的,若非皇室,便是相对穷困、辗转整个大陆以谋生计的底层民众。世家名门之间,反而不太会进行跨国联姻,因为距离遥远,于家族发展并无益处。除非国之需要。 “那上官夫人还真是得老天眷顾。蔚国干燥少雨,艳阳天多,竟也能养出如此好的肤质。” 绣峦与奉漪相视一笑:“所以午宴期间上官夫人一直盯着先生瞧,估摸想着,肤白貌美能与自己年轻时一拼的,席间也只有先生了。” 奉漪忙忙补充道:“可说呢,午宴结束上官大人还专程过来引荐,得亏上官少爷已经娶妻,否则奴婢真以为她是来相儿媳妇的。让君上知道了还了得?” 绣峦心头咯噔,暗道这丫头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张嘴无论如何把不住,哪壶不能提偏要一提再提,也不怕烫了手。 竞庭歌却如常在她们面前对这类问题免疫,思绪已经飘去了像山午宴结束时。 确实有些奇怪。就算上官大人与自己同一阵营,又哪里需要介绍家眷给自己认识?难不成是上官夫人想认识她? 她仔细回忆彼时对方言谈,并无可疑之处,不过是夸赞一番,说了些“竞先生如此貌美,想来令堂亦是绝代佳人”的话。 她来苍梧日久,自然明白这些都是场面客套。于是亦直言自己是孤儿,并没有见过生母。 毫无实质内容,不过就是空洞的你来我往,她如今倒也应对自如。只是这样一位高门贵妇,常年闭门不出,对自己哪来的兴趣?总不会真就为了近距离查验这副美貌? 依照通常贵妇的志趣所在与生活状态,倒也不是不可能。 她微微摇头,觉得自己这些年用脑过度,近来越发有了杯弓蛇影的倾向。 而数千里之外,同样等着趁秋猎远观一个人的,是大祁当朝相国纪桓。 按照七月时纪晚苓与顾星朗约定,她父亲想见阮雪音,秋猎时远观相对合宜。但其实从规矩上讲,朝臣要看后宫嫔妃,怎样都是不合宜的。最让顾星朗不解的是,纪桓是文官,已经很多年不出席秋猎,这次竟然为了瞧阮雪音,真的车马劳顿来了夕岭。 但他向来沉得住气,出发前近三个月,只字未问。你要看,朕让你看,看完带着结论,一并来禀。 因此十月十二秋猎开始,仪式毕,巳时到,祁君顾星朗携信王、宁王、拥王并沈疾等一众武将开始了今年的第一场狩猎;而几位夫人目送观看之时,纪桓等几位年长文臣并未立即离开席间。 “都说君上擅文不擅武,我这么瞧着,倒觉得君上速度甚快,姿态也好,不像是不擅骑射。” 说话的是段惜润。晨间仪式设在山间草甸边一处高地,此时狩猎队伍刚出发不久,天高云阔,飞鸟竞逐,策马奔驰的众人尚在视野范围内。顾星朗一身白色猎装纵马于前,隐约可见神采盈面,笑意中是罕见的肆意生动。 终归是少年,策马御风的快意足以暂时驱散烦忧。而哪怕正在飞速行进,他依然轩举沉定如翩翩公子。 便如段惜润所言,一众王爷并武将之中,他的姿态最好,且速度当真不慢。上官妧来自擅武擅骑射的蔚国,凝神看一瞬,确定其他人没有故意相让,含了笑道: “润儿说得是。看来外界对君上的骑射有误解。” 马蹄声与依稀可辨的人声在空旷山间响起,惊动飞鸟无数,安静高地之上,纪晚苓幽幽开口: “传言说的是:战封太子擅武,君上擅文,只是两相比较择其更佳。君上善文,是相对于战封太子的武艺而言;反之亦然,从来没人说过战封太子胸无点墨不懂谋略。就好比两位强者各有所长,与对方的最强项作比,自然比不过。但若比其他人,却可能是遥遥领先的。”她看着远处正迅速变小的马队,幽幽道:“君上的骑射老师便是战封太子的老师。君上自九岁起,每年秋猎都是先太子亲自带。单论骑射,沈疾都不一定能胜他。” 话音落,两声几乎重叠的哀鸣响彻山林。因为近乎重叠,乍听叫人错以为是一声,仔细回味片刻方能分辨。高地上几位容色冠青川的女子尽管在凝神静听纪晚苓说话,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马背上那道渐行渐远的白色身影,所以她们都看到了,那是一箭之力,双鹰落。 第一把一十九章 出师争闲事(上) 四下里宫婢忍不住惊呼出声,连同细芜和满宜也发出尽量克制的低叹。她们各自的主子亦不淡定,姿态、声量维持住了,却止不住满目生彩,面上灼灼远胜秋光。 上官妧和段惜润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熠熠之色中完成了瞬息共鸣—— 那些素日里潜藏在最底层极淡的对立感,来自共侍一夫这种局面所无法避免的较量意味,在这一刻完全和解—— 片刻的和解,因为那份纯粹又一致的心意。他本来就好,好得天下皆知,但当他的好就在眼前被这么声势浩荡又举重若轻地证实出来,作为身边人,那种骄傲是无比真实的。为他,也为自己。 所以她们俩此时更像志同道合的盟友,站在同一片高地上,远远眺望心之共系。 纪晚苓很平静,甚至有些怅惘,不知是否因为适才那些话中暗藏的人与过往。蘅儿显然也不是头回见识这样的一箭,面上并无波澜,只适时扶了自家主子,轻拍她手臂默默安抚。 与蘅儿同样镇定的还有云玺。但云玺的镇定中含了理所当然得意的笑,当她转头去看阮雪音时,对方依旧神色淡淡,却没能掩住眼底潋滟的波光。 速度完美,姿态完美,结果完美,经典又罕见的一箭双雕—— 好吧,此处是双鹰。 即使陌生人,也会忍不住击节赞叹吧。 “有眼福啊你们!我两位兄长虽都有一箭双雕的本事,这双雕争食的机会却是不多的。老天爷对九哥还真好,眼见一众美人儿正看着,赶紧送两只鹰来让他表现。” 清晨仪式时顾淳风早退,此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人未到声先至,三两句便脆生生打破了高地上复杂流转的气氛。 她懒待打理纪晚苓,凝眸一扫便看见上官妧和段惜润那两张发光的脸,心中好笑,终是将视线放在了阮雪音身上: “你说是吧,珮嫂嫂?” 阮雪音颔首:“君上好技艺。” 顾淳风认真打量她表情,确定对方是真淡定,有些泄气;又转头去瞧还没收敛神色的那两位,心道你们要能学上五分人家的高冷,也不至于一败涂地。 人生头一遭,她对高冷这项本事有些服气。 纪晚苓却似完全没注意,或者说不在意淳风的出现。她在看几里外朝臣们的坐席。 她的父亲,大祁相国纪桓正危坐其间,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在观山景。 马蹄声已远,席间几位大人准备离开,纪桓却仍然一动未动。顾淳风顺纪晚苓目光看去,又折回视线看着她,表情有些戏谑: “怎么,今年你父亲大人来了,不打算去茅舍了?” 纪晚苓不知父亲有否如愿看清他想看的,总想着能有一次目光确认,纪桓却迟迟没有看过来。以至于顾淳风这话说完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需要回答,转脸望向淳风,神情微冷: “磊哥哥也是你兄长。怎么你说起茅舍半分敬意也无?厚此薄彼,枉为人妹。” 淳风大怔,一来为对方这越来越尖刻的说话方式,二来,什么厚此薄彼,厚了谁薄了谁?自己怎么就枉为人妹了? 她既恼且懵,就要发作,突然觉得哪怕要骂,也得在道理上先占优势。对于顾淳风而言,这样的临场思路实属罕见,因为她不是能在气头上稳住心神的人。想来,是受了阮雪音影响? 阮雪音能降住九哥,她心底是佩服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压住怒气,努力关联上下文,约莫有些明白,漾了假笑道:“瑜嫂嫂可真会挑拨离间。我对三哥和九哥是一样的敬重,三哥在世时,与我感情亦好,何来厚此薄彼之说?真要用这个词,我倒觉得适合瑜嫂嫂你。你说你薄了九哥这么些年,偏又入宫为夫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至于适才我提茅舍,戏弄的是你,与我三哥可没有半分关系。” 这么一番话毕竟失礼,且有故意激怒对方的意思,因此她声量极低,只纪晚苓、蘅儿和她身边的阿忆能听见。没有外人在,那一声声的“瑜嫂嫂”便显得讽刺味十足。 蘅儿闻言已是气愤,扶着纪晚苓的手微微发颤。纪晚苓在仪态方面一向控制力惊人,此时也有些站不住,呆了半晌方道: “我多年来忍让你,不过瞧你是被惯坏了的脾气,不愿同你计较。如今你也到了出嫁年纪,依然蛮横无礼出言不逊,君上对你宽宥,我作为嫂嫂却不得不管教两句。殿下,终有一天你将离开祁宫,离开君上庇护,外面的世界,不会这么轻易原谅你。” 顾淳风一时怔住。她当然明白这番话的重点在最后那句,揣摩片刻,扬了脸道:“我是公主,大祁本朝唯二的公主之一,当今祁君陛下极爱护的妹妹,谁会不原谅我,谁敢?” 纪晚苓见对方轻易便“着了道”,恼怒稍减,浅浅而笑,左手食指摩挲起右手指甲上明红的蔻丹:“有大祁公主这层身份,你大可以继续肆意妄为,你夫家也多半会宽容你,但——”她抬眼,望向淳风目光炯炯,“他们对你宽容,是因为怕;从君上到月姐姐甚至到我对你宽容,是因为整整二十年积攒的情分,是血脉相连,至亲相护,是情。你觉得,这两者的差别是什么?” 这一波攻势直说得顾淳风哑口无言,她脑中空白,呆呆道:“是什么?” 终于压制住对方,纪晚苓有些满意,不疾不徐道:“差别在于,后者是暖炉,前者却是冰窖。你生活的那个家,从夫君到公婆乃至所有人,是因为怕你,忌惮你身份,所以让着你。这种宽容,你要来何用?”她转头看往几里外席间,父亲已经离开,想来妥了?遂放下心,继续向淳风道: “殿下,历来从皇族到高门世家,人人都活一个面子,你不喜欢我,不也因为我自幼秉承这套教导,令你反感?所以啊,如果是我,过这样的后半生也便罢了,有人怕总比被人欺要强。但你是一个不活面子活里子的人,与夫君这般相处,以身份压迫他一世让步——”她顿住,眼看淳风已经完全傻眼,“这样纵情恣意的人生,你还过得下去吗?” 第一百二十章 出师争闲事(下) 同样傻眼的还有蘅儿。纪晚苓是纪桓的女儿,亦是眼高于顶的顾星朗放在心上多年、大祁年轻一代里最出类拔萃的姑娘,她的智识才学,也许不及蓬溪山那位广博出奇,但在常理论述方面,段位绝对够高。 所以蘅儿傻眼的不是她这番道理。 她惊讶于纪晚苓出言之狠,遣词造句之利,声势语气之咄咄逼人,以及她卯足了劲要力压顾淳风的决心。 纪晚苓并不是争强好胜、爱逞口舌之快的人。 她确实变了很多。 顾淳风此刻便如吃了黄连的哑巴,咽不下气又怼不回去。阿姌不在,阿忆还不如自己,这种时候,总不能转身叫其他人帮忙。 如果是阮雪音,她会怎么回呢? 她想起为数不多那几次往来,尤其最近那次,她为表感谢从挽澜殿一路陪阮雪音返回折雪殿,还一起用了晚膳。其间数次,她央她教她些说话的招数,不需要到能说服九哥的程度,与人吵架不输就行。 她脑子飞转,细细回想那日阮雪音都说了什么,却是一片空白。因为除了央对方传授技艺,她全程都在纠结顾星朗无所作为“完璧归赵”的问题。 阮雪音自然羞恼,臊着双颊黑着脸,只盼望这位祖宗快些吃完走人。 但她还是说过那么一两句。就在晚膳尾声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央她的时候。 仿佛是说,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有至少两面,如果对方只说了一面,另一面就是机会。如何找出另一面呢?往对方所说那面的反方向想,如果也有道理可循,这便是对方的逻辑漏洞,你的反驳依据。 只是极模糊的印象,甚至可能很不准确,顾淳风还是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她像阿姌总提醒的那般定一定气,脑中认真过一遍适才纪晚苓的话,突然眸光一亮,再出言音调也高了几分: “瑜夫人这话说的,我若嫁人,对方一定是爱我疼我把我放在心尖儿上的男儿。他喜欢我,自然接受我的全部,甚至连肆意妄为都会被看作娇俏可爱;那么他宽宥我,也一定如九哥、长姐那般,是因为情,不是因为怕。你说的那些,是遇人不淑、所嫁非人的女子,必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纪晚苓不意她如今竟长进,这番话说得颇具水准,针尖对麦芒挑出了自己先前论述里故意避开的漏洞,一时有些刮目相看,似笑非笑道:“殿下所言不无道理。总归君上也在考虑为你赐婚了,我便拭目以待。” 淳风一呆,暗道九哥不是知道自己有心上人?这个赐婚,是哪个赐婚?心中疑惑,面上却不能输,扬了得色答: “你就瞧好吧。可惜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她微转身看一眼不远处清逸出尘的阮雪音,有些满意,回头继续道:“上次你说这种喜欢那种喜欢的问题,我最近想想,觉得很有道理。纪晚苓,你的时代结束了。我收回你是我九哥心头肉那句话。原来那块肉啊,根本不是你。二十岁以前,咱们都是幼稚鬼。” 最后这句话她语气格外高深,仿佛在说一个新近领悟的至理。 阿忆从头到尾听得一愣再愣,心道这些年社交场合下都是阿姌侍奉在侧,自己竟浑然不知,殿下的脑力口才已经如此了得。但其实今日这个情形,哪怕阿姌在场,也是要对顾淳风肃然起敬的。 蘅儿本在担心自家主子适才那番话太过,此时听得顾淳风完全不落下风,甚至倒打一耙胡言乱语,再次生了怒气。纪晚苓却仿佛全不在意,转头望向远方山色,不知想起了什么。 顾淳风恶气既出,洋洋自得,心道阮雪音这个嫂嫂真是叫人满意,以前实在瞎了眼。转身快走几步便打算去缠她,对方却哪里还在适才的位置上? 她踮了脚尖忙忙四顾,由近及远,方见那道湖水色身影携了云玺已经走到一里开外。她撇嘴,有些讪讪,却听上官妧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好啊你,最近都不来找我,可是与珮夫人情谊渐深,把我抛至脑后了?” 淳风回头见她嘟着嘴,一双美目既嗔且怒,十分好笑:“得了得了,我又不是九哥,你娇滴滴给谁看?再说了——” 再说了,九哥不喜欢看人撒娇。阮雪音就从来不撒娇,你瞧九哥的心如今在哪儿呢? 当然不能讲出来。现下阮雪音在她心中的嫂嫂排行榜上已升至第一位,她下意识维护她,便不能往她身上点火。所以话没出口便住了嘴。 然而她这项论断,并不属实。因为阮雪音在顾星朗面前是嘟过嘴的,还不止一次,而顾星朗每次都没抗住。 所以与其说他不喜欢看人撒娇,不若说他不喜欢看别人撒娇。除非那一位。 顾淳风自然不知道这些。上官妧更不会知道,只盯了淳风若有所思的脸道:“你一向对我知无不言,怎么如今也打起小算盘来了?” 淳风挑眉瞪眼:“我何时对你打小算盘了?” “那你欲言又止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事?” 淳风叫苦,心想女子间情谊就这点麻烦,翻起醋坛子来比男子还不依不饶。 于是随口塘塞道:“不是啦,我是想说,九哥又不喜欢别人撒娇,你看瑜夫人多年来深得九哥眷顾,她就很端庄。适才不讲,不是怕你听了不高兴嘛。” 上官妧颇接受这项理论,有些气闷:“君上果然,还是一心在瑜夫人身上?那之前珮夫人是怎么回事?” 到此刻,顾淳风才真正理解顾星朗的烦扰。莫说他是要做抉择的当事人,就连她这个略知内情的旁观者,面对这个问题亦觉得很难解释。 更何况她真的只是,略,知内情。要说对利害关系的认知,她显然不如顾淳月和纪晚苓。但她是这期间,分别与顾星朗和阮雪音接触最多的人。 涤砚最知道顾星朗,云玺最知道阮雪音。而她同时知道两边状态。所以她的感觉比所有人都要准确。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处。今早仪式上她特意观察了,当事人双方从头到尾没看过对方一眼,也不知是真不想看,还是看不得。 何苦来哉。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忧思起 她转头望去,纪晚苓也已经不在高地上,遂放下心来,摇头摆手:“我哪弄得清楚?我近来虽与珮夫人有些过从,毕竟不是知交。至于九哥嘛,我只能跟你确定纪晚苓的重要性,毕竟是青梅竹马,再怎么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看向上官妧一挑眉,“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但君上,”她抿一抿嘴,似乎很不好意思,“已经很久没来我这里了。珍夫人那边也是。” 此时只剩她们两人并两名贴身侍婢,其他宫人都候在远处,说话自然也不设防些。饶是如此,上官妧还是压低了声量。 顾淳风听懂了这句话意思。她是个不羞不臊的,除了意外也没觉得怎么,只瞪了眼道:“这么夸张?很久是多久?” 上官妧幽幽叹气:“七月初君上大病初愈之后。” 顾淳风眼睛瞪得更大。那不就是阮雪音开始往返挽澜殿之后?九月时她就觉得顾星朗认了真,却不料他这么早就开始认真,那时候,连广储第四库的事都还没发生呢。 她不知道的是,那时候,便是阮雪音都还未说出要“一生一世一人”的话。 有时候指引一个人行动的并不是既有意识,而是潜意识。 潜意识指引的行动往往比有意识的更可怕。 因为它有个令人敬畏的名字,叫作初心。 和顾淳风的对话是如何结束的,上官妧已经记不太清。她最近承受了些压力,有来自母国的,也有来自祁宫的。南国十月不似北国,没有那么多斑斓明艳的色彩,因此明艳无双的上官妧走在山间,便成了最亮那抹秋色。 但她神色黯淡。在祁宫的日子不如想象中美好,最初几个月与顾星朗的相待如宾,现在看来竟成了大半年来最好的时光。 而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开始。她以为通过努力,可以渐渐提升自己的位置—— 在祁宫的位置,在他心里的位置。 她总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成为他最珍视的存在,哪怕山雨袭来,情形总会不一样些。 情分不同,选择就会不同。 但她似乎想错了。时间流逝,他们的距离没有拉近,反而在变远。她不确定变数是否阮雪音,或者问题根本出在自己身上—— 她隐瞒了自己懂药理,认识四姝斩;隐瞒了煮雨殿中那些花植的秘密,甚至亲手酿了嫣桃醉。 她也想过,干脆对他坦承这些,免了猜疑,解除嫌隙。但窗户纸捅破也是有后果的。犹豫再三,时机已逝,如今更加不能妄动,因为前些日子那场风波,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姐,大——”细芜顿住,四下环顾,终是改了话头:“那药,咱们这次用吗?” 听到“药”字,上官妧一个激灵,从无尽愁绪中回神,重重剜她一眼:“这里是行宫。咱们不熟悉夕岭的规矩,万一有人在附近听见,你有几张嘴解释得清?君上对我,早就疑心了。” 细芜噤声,将音量压制最低:“小姐不必太过忧心。七月那件事,本就与小姐无关。除了嫣桃醉,您没有做对不住君上的事。” “我是没有。但——”她几乎要说出来,临到关头忍住了,“我现在真的担心,君上会查她。本以为留住她,很多事情便无需我做。这几日我又细想一遍,越想越觉不妥。她如今点了眼,君上审慎,怕是会自此揣下心思,万一被发现,我岂不跟着遭殃?” “一码归一码。这次的事,跟咱们并无半分关系,君上怎会把她和咱们联系起来?”寂静山林间,细芜轻声道,“只是如今无人能传信回苍梧,咱们想问老爷的意思亦是不能。” “自然不能。”上官妧摇头,“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怎能在此时犯险?”她望向头顶那些尚青翠的繁茂枝叶,是樟树,沉沉叹气:“她怨上官家对不起她,怪父母亲偏心,我都理解。有时候我也在想,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当年送谁不行,偏偏要送她。” “老爷说过,人心叵测。如此漫漫十几年的光阴,最终能信任如初的,不过只有骨肉亲情。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命。” 上官妧眉头深蹙:“也不知她究竟怎么想的,刚点了眼,又要搞这么一出。你说,这真是父亲的意思?” “是吧。一向是她与苍梧家中联系。且她不也说了,秋猎机会难得,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一应安排都妥,不会出问题。” “也许,我不该叫她留下。她如愿离宫,这些年发生的种种,就都能一笔勾销。” 最后这句话,细芜没听明白。她自知有些事情老爷只告诉了上官妧,从来也不问,但此时听到这个句子,不知为何,隐隐有些背脊发凉。 种种,是些什么事呢? “细芜,”主仆二人穿过樟树林,来到一处相当开阔的山坳边,“你说除了嫣桃醉,我没有对不住君上的地方。那我定期告诉她一些事情,眼看着她传信回苍梧,这些,难道不算背叛?” 她想到彼时阮雪音的话,那个传信即犯规、无论如何都脱不了细作干系的判定。 “小姐不要受旁人影响。只是传递些消息,哪里就能闹出什么动静?您与君上见面本就不多,且少入挽澜殿,又能知道多少?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传就传了,不至于怎样。再说嫣桃醉,哪里能算对不住?历来各国后宫,这样的事一大把。” 她伸手扶了上官妧,依依安慰道:“小姐不要拿这么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那珮夫人说得义正严辞,你又怎知她是否真这么有原则?指不定她也背着君上做了不少事,没让咱们发现罢了。” 若真如此,顾星朗对自己这种段位的尚警惕,又怎会接近她?那长达一个半月的挽澜殿相伴,合宫惊动的第四库八大箱,又如何解释? 上官妧只觉头昏脑胀,眼前开阔景致亦不能减轻她焦虑。她深吸一口气,望向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心道天下秋色,果然没有胜过像山的。听说南国山林转色的时间晚,得到十月末。不知到时会否好看些。 然后她看到山坳平地上东北方向的一处,有一座似乎是,茅舍。 距离甚远,她不确定那屋顶上覆盖的是否茅草,指给细芜一同看了半晌,方有些肯定。 “据说去年秋猎总共十日,瑜夫人就在那茅舍里呆了整整十日。是否,就是这一座?”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心头断 细芜认真想了,又转头环顾四下,压低声量不确定道:“她是这么说的。淳风殿下也说过。” “据说战封太子在世时,每年秋猎都住在这座茅舍,因为他酷好猎鹿,而对面就是鹿岭,每到十月上旬,总有鹿群出没。还是极罕见的九色鹿。” 她再次望向山坳对面那片青山,太远,看不出植被种类,“你说,今年瑜夫人还会日日呆在这茅舍里吗?” 细芜打了个寒颤,看向上官妧神情复杂:“小姐,你打算按她,嗯,按老爷的意思办?” 上官妧渺远的神情上此刻覆了一层薄霜,而她似正全力在压制那些薄霜之下翻涌的犹豫:“她说得对。哪怕不为家国计,仅仅为我自己。我要站到离他最近的地方,就不能心慈手软。” 细芜有些欣慰,又止不住满心紧张:“那小姐,你是打算,瑜夫人,还是珮夫人?” 上官妧双手十指紧扣,所有关节处都开始泛红:“自然是纪晚苓。她是君上的青梅竹马,适才淳风不也说了?她的重要性是永远在那里的。若今年她仍守着那茅屋,便算天时地利人和。至于阮雪音,我还真有些怵她。” 细芜点头:“珮夫人精通医术药理,如今咱们已经完全确定,对她下手,确无把握。既如此,”她有些疑惑,喃喃道:“大小姐为何同时跟我提了她们两个?” 上官妧转头看她,有些气闷:“我还想问你呢,她到底怎么说的?根本就只一个选项的题目,她怎会让我二选一?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细芜被她问得惴惴不安,努力回忆了,却实在答不出所以然:“小姐,那时候已经丑时,你不知道周围多黑多可怕,冷宫那个地方,我又是第一次去,当真是——” 上官妧秀眉疾蹙,看着她道:“下次这种情况,你别再根据自己的理解复述。模棱两可的话,就逐字逐句记下来告诉我。” 细芜咬了咬下嘴唇,为难答:“她惜字如金,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用两句。三更半夜的,隔着那么个破洞,拿了东西,还要听这么些内容,我又怕又紧张,难免,难免有许多听岔记混的。” 上官妧叹一口气,“早知有今日,当初便该对你多加训练。我没有经验,父亲却是十余年前就开始筹谋的,怎么倒把你给落下了?”她摇头,又想起一事,轻了声量问:“那几个人,确定都在夕岭了?” “是。奴婢看到了标记,万无一失。” “那标记——” “按她交代的,已经处理了。绝不会叫人瞧出来。” “他们,可靠吗?” “她说了,都是死士。老爷对他们有大恩,这些年她在霁都维护得也好,就算不成,也绝不会暴露身份。” “她确定,淳风没见过他们?” “说是没见过,每次交待他们办事,都是避开了殿下的。殿下对宫外环境不熟,要避开很容易,理由也好找。” 上官妧点头:“若一切顺利,没人会看见他们相貌。但父亲说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待确定了日子,还是要想办法把淳风引得远远的才好。她最近,都跟十三皇子在一起吧?” “是。嫡亲的弟弟,就等着每年秋猎能多些时间呆在一处。且君上白日里都同王爷大人们在狩猎,殿下除了来找您,也没别处可去了。” “说起来,她最近同珮夫人倒走得近。” 细芜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阮雪音这个人。我还想着,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她总是不擅长的,怎么竟得了淳风的喜欢。”她略一思忖,秀眉再次蹙起:“只是此事一旦办了,惜润那里——” 细芜噤声道:“不一定会怀疑到珍夫人头上的。她也说了,之所以这么安排,只是怕万一露出马脚,总要有嫌疑人在前面顶着。” 上官妧闭眼一瞬,再次望向茫茫山色:“细芜,我是否终于,还是成了恶人?如果阮雪音确实什么都没做,那么这祁宫里第一个动手的人,是我。” 细芜被最后这句话唬得心头一跳:“小姐你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又不是杀人放火,历代那些险恶后宫故事里,比咱们这坏的多了去啊。且您这次,按她的说法,还不只为争宠,也是为母国啊。” “为母国。”上官妧自嘲冷笑。她那时候,还言之凿凿跟阮雪音说,除了传递消息,她不会做别的。 只盼望一切顺利,勿要牵连无辜。 然而庙堂刀光、天下算计之中,谁不无辜,谁又真正无辜呢? 世间故事,循环往复,不过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无论欢喜还是忧愁,不过都是个人选择。有些人,就执着地选择欢喜,哪怕一叶障目。 “我说怎么找不见人呢!大中午的,小漠不休息,九哥你也不累吗?” 已是秋猎第四日,未时刚过,秋水长天别苑。 “瞧瞧,你这姐姐,天天不是守着你就是来烦朕,是不是嫁得了?” 顾星朗已经换下猎装,此时一身白色常服,闻声也不看淳风,望向场间一个最多不过十岁的男孩,无奈摇头。 那男孩闻言放下手中牛角弓,回头煞有介事叹口气:“九哥,我这一箭都要出去了,你这时候出声,可是要出尔反尔,不想我赢下这一赏?” 那男孩语带稚气,遣词造句倒颇有条理,小小一个人,站在院中竟有些当风玉立的意思。 “你这种想法逻辑,就有问题。若认了真要赢这一赏、射这一箭,此时无论谁说什么,甚至有人上来夺你的弓,你都得想方设法把它射出去。这么轻易便停了手,只能说明,这赏赐你并不看重。” “臣弟自然看重!连续二十箭正中靶心,失手一次便得重新计数,这么难的题目,不看重又怎会应下?” 顾星朗闲闲一笑:“口说无凭。你住了手,便是明证。” 那男孩鼓了腮帮子,转而望向淳风恨恨道:“我已经连中十九把了!顾淳风,这一箭要是没中,功亏一篑,全赖你!” 一个明明稚气尚存的毛头小子,对着将满二十岁、无人敢顶撞、金尊玉贵的淳风殿下口出狂言,还直呼其名,怎么看都有些,滑稽。 然而全场淡定。莫说涤砚,便是场间另外两名小厮也未露半分吃惊神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漠遗星 顾淳风气闷。 她甫一进来便开了口,那两人却把她当空气,自顾自说了半天也罢了;顾星漠这个臭小子,如今当真尾巴翘上天,威胁起她这个亲姐来了! 三步并两步,她冲进场间,作势便要去夺顾星漠手中的弓。阿姌不在,阿忆自是拉不住她。只见顾星漠连续两个闪身避让,左手迅速调转箭头以免伤了对方,同时右手扬起牛角弓将对方双手接连挡开—— 毕竟才九岁,他身量远低于顾淳风,避让的步伐身形却十分稳健,显然基本功扎实,心理素质亦佳。 顾星朗有些满意,扬声道:“此时一箭若能正中靶心,还能保你姐姐毫发无损,赏赐加倍。” 淳风正左右其手抢得来劲,被顾星朗这一嗓子喊得后背发凉:刀剑无眼,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个小孩子,九哥你这是拿我不当人命啊! 只怔忪了这一瞬,便听耳边风起,似有利刃划破空气,回头一看,顾星漠已经侧身与自己错开约一人距离,目光如炬,挽弓姿势尚未收起,但之前那支箭已经不在手中,亦不在弦上—— 砰! 顾淳风是自幼跟着皇子们混吃喝的人,对这道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回头一看,箭身和箭羽是歪的,因为射出方向不正;但箭头,非常端正,正中红心。 “九哥!” 顾星漠回头,有些费力越过淳风的裙裾看向顾星朗,目光炯炯,意气风发。 这才是真正,所谓少年意态啊! 涤砚看着,有些感慨,心想顾星朗九岁时也是这样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了呢?十四岁,或者更早? 顾星朗唇角微扬:“你这一年跟黎叔学了不少,比起去年大有长进,很好。” 便见顾星漠旋风般刮至跟前,仰头朗声道:“九哥适才说赏赐加倍,可作数?” “君无戏言。” “那便是,一个月延长至两个月?” 顾星朗哭笑不得:“你便对回宫这么执着?那四面墙围着的地方,哪里比得了夕岭天高云阔?” 淳风到此时才知晓所谓赏赐是什么赏,不由得怒从中起,三两步再次杀入谈话场: “好你个顾星漠,就为了回宫,连你亲姐的命都不要了!” 顾星漠很无语,翻了死鱼眼仰头看她:“那箭离你远着呢,连裙子都不曾擦到。我们男人说话你能安静些吗?” 淳风气结,瞪了眼望向顾星朗:“九哥,你在夕岭布下天罗地网,找了大祁一众能人保他文韬武略,就,教成这样?”她瞥一眼顾星漠,忿忿道:“小小年纪,说的什么话!” 顾星朗煞有介事,理所当然道:“有什么问题?小漠九岁便有如此心性气魄,比朕与三哥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好。” 这当然是为了找淳风的不痛快,顾星漠瞬间懂,也笑嘻嘻道: “姐姐,不是我说你,你十来岁时如此,大家说你天真可爱;如今二十岁了,还这么张牙舞爪,我是真担心,九哥赐婚,吓坏我未来姐夫啊。” 淳风看着顾星漠那张明明还一派天真的脸,咬牙道:“我十来岁时你在哪儿呢?说得跟你见过似的!就是见过,襁褓中的事你还能记得?” 语毕想一瞬,惊觉不对,惶惑问:“你未来姐夫?” 想起来几天前高地上纪晚苓的话,赶紧看向顾星朗,“九哥?” 那眼神意味已经不能再明确了,顾星朗咳嗽一声: “还没定。先别瞪。” “什么啊!什么还没定!不能定,没法定啊。”她急红了脸,“九哥我已经告诉你了,你都知道啊!定什么啊?” “朕知道什么?你可明确说过一星半点?” 淳风答不上来,心里又急,死死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 顾星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适才完全是信口开河。这会儿见他们一个严肃,一个语无伦次,有些慌了神,伸手拉一拉淳风裙裾: “姐姐,你也到了嫁人年纪,九哥为你赐婚,定然是千挑万选的好人家,姐姐你——” “你小屁孩儿懂什么?”顾淳风低头瞪他一眼,复抬头认真道:“那我就与九哥说上一说,现在就说。” 轮到顾星朗着慌。那日阮雪音的建议,他也认同,长痛不如短痛,迟说不如早说;他已派人细查了阮仲在霁都期间的行踪,以既知的泉街上永安客栈为起点,很快便获知他曾在西市坊摆过近两个月的药材摊—— 跟“应仲”完全吻合。 且依照淳风、阿姌对淳月所作外貌描述,比照自己所见阮仲,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就是同一个人。 那么此刻淳风要跟他摊牌,他是不是趁此机会,将真相告诉她呢? 关于阮仲的身份,以及他心有所属的事实。 在其他事情上,顾星朗自然能动用脑力,轻松应对。但感情方面,他是男子,就是有经验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劝。更何况这几个月他自己也被唬得团团转,对于这类事件的处理,有些信心受挫。 所以此刻淳风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准备大说特说,他却好半天没有接话。 把握不足八成,不能出手。 于是在姐弟俩一个压迫一个疑惑的良久注视下,顾星朗开口淡淡道: “申时还要出门狩猎,改日吧。” 说罢转身离开,留得淳风一腔热血激荡在半空,久久压不回去。 “姐姐,你要说什么啊?” 顾淳风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说什么。” 顾星漠瞪眼:“有什么说什么?那你这胜算低了。” 淳风挑眉:“那你说,怎样胜算高?” “至少要逻辑通顺啊。且听你们适才对话的意思,你若想让九哥听你的,还得讲些策略吧。”他想一瞬,颇老成摇摇头:“想让九哥听话,不可能。你还是撒娇示弱博同情吧。” 顾淳风本就烦闷,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泄气。正在怅惘,突然灵光一闪,看向顾星漠狡黠道: “你刚说想让九哥听话不可能?” 顾星漠勉强抬头看她一眼,强行按住鄙夷之色:“你另有高见?” 淳风眸光流转,得意一笑:“有个人要是出马,十回里有九回都是九哥输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世外高人 顾星漠不为所动,将手里的弓递给小厮:“姐姐与瑜嫂嫂一向不好,人家怎会替你进言?再说了,饶是九哥在意瑜嫂嫂,真到拿主意的时候,何时让过步?阿姌的事不就是?” 此来夕岭,阿姌不在,顾星漠自然从淳风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着阮雪音嘱咐,无论顾星朗还是顾淳风都没把她供出来。合宫只以为,瑜夫人、瑾夫人、珮夫人先后去劝,又加淳风殿下一而再再而三赖在挽澜殿哭告,才终于求得圣上心软。 顾星漠不在宫中生活,对后宫形势懵然不知。顾淳风思忖他年纪小,又常在夕岭,说说也无妨,于是蹲下身,双眼放光道: “谁跟你说她了?纪晚苓不行。我活到这个年纪才确信,母妃所说一物降一物,真乃天道也。”她眨眨眼,神秘道:“要跟我去见见能制住九哥的高人吗?” 淳风姐弟到达飞阁流丹的时候,园中一片寂静。顾星漠虽年幼,到底是皇子,顾忌规矩,至门口便不再多挪半步。 淳风大摇大摆走进去好一段,回头见他没跟上,撇嘴不满道:“小小年纪怎么迂腐成这样?都让九哥教坏了!你是小孩子,前厅里坐着总没事,且这里是夕岭,要讲规矩回去再讲,进来进来!” 顾星漠瞪着眼犹是不动,淳风待要折返去拎他,却听云玺的声音自远而近: “殿下怎么这时候来了?欸,见过十三皇子。” 隔着一整个前庭的距离,顾星漠欠身致意:“云玺姐姐,好久不见。” 云玺笑道:“今年天长节夜宴上,奴婢瞧着殿下已是蹿了个头,怎么才过三个月,似又长高了些。” 顾星漠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笑,“云玺姐姐自不在御前伺候,见我的时候更少,自然每看一次都觉得不一样。” “是了,想起来奴婢第一次见殿下,殿下才三岁,还是个圆圆嘟嘟的小粉团子!” 顾星漠如今不喜被人当作小孩,更不喜“小粉团子”这种描述,但云玺是老熟人,不至于反感,且此刻庭中并无第四人,于是干咳一声道: “我四月已满九岁,云玺姐姐,以后不要说小粉团子这种话了。” “啧啧啧,云玺你看他不自在时候佯咳的那个样子,是不是跟九哥如出一辙?你这一年到头见九哥也不过那么几十天,怎么学得这般像?话说九哥也是到十几岁才这样的,在你这个年纪时,”她停一瞬,盯着顾星漠的脸寻摸措辞,“没这么心思深沉。” 云玺在御前六年,很多事情心中有数,压低声量恭谨道:“十三殿下自幼承君上悉心栽培,文治武功无不精习,又独自在夕岭与年长的先生们相伴,自然老成些。” 还有另一点,她不合适讲出口,那便是先帝驾崩时顾星漠年幼,自记事起身边最完整、最亲近的男性形象就是顾星朗。都说每个男人在世间的第一位老师是父亲,因为对世界、对自我尚未形成认知时,父亲是唯一方便直接效仿的对象。 毫无疑问,在顾星漠的童年岁月里,扮演这个角色的,是顾星朗。 淳风有些怅然,“一个比一个老成得早,这帝王家,当真没意思。”说罢看向园门口那个负着手的小小人,喃喃自语道:“母妃若泉下有知,恐怕忧思多过欢喜。” 云玺站得近,听到了,噤声道:“殿下快别说这种话了。外面都以为十三皇子多年养在夕岭是为了身体康健,此刻虽四下无人,多少当心些。适才也是奴婢多嘴,这些话,咱们以后都别说了。” 顾淳风无奈摆手,有些郁闷,转而道:“嫂嫂呢?又在睡觉?” 云玺但笑点头:“来了夕岭,天开地阔,夫人早晨下午地四处逛,说夜里观星的条件也比在宫里好,故而睡得晚,也就午间这会儿补眠。殿下前天来过,是知道的。” 顾淳风挑眉:“我只当她偶尔如此,哪知天天这样。这个人。她没见人家瑾夫人,因着会骑马,已经连续四日伴驾满山里溜达了;珍夫人,三天两头摘了各色鲜花搭配得琳琅满目往秋水长天送;便是瑜夫人,”她顿一顿,觉得不是很有说服力,清清嗓子道:“尽管又钻进了茅舍,那昨晚也是主动去了秋水长天与九哥共进晚膳的。” 她瞅着云玺不太满意:“你也算是两边的人,怎么不推一把?” 云玺讪笑:“殿下说的什么话,这主子的事,哪里是我一个奴婢推得动的。何况事涉君上,更没有奴婢置喙的道理。” “啧啧啧,你这会儿撇得清楚,前些日子也不知是谁跟我掏心掏肺地诉苦。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 “殿下——”云玺犹豫,轻了声量道:“君上的脾气您最知道不过,咱们管不得,也管不了。之前我在御前多嘴过一次,已是被涤砚大人训斥了。” “涤砚那个死小子,他同蘅儿最相熟,是纪晚苓那边的,不理也罢。” 云玺听得想笑,忍住了,认真道:“但有些话,他说得没错。在君上的世界里,不存在不假思索的决定,所有事情,都需要深思熟虑,一再掂量。更别说,对于我家夫人,整个宗室都是持保留态度的。君上对夫人若只是寻常照拂也罢了,但无论长公主还是咱们,又都觉得,不止于此,那便——” 顾淳风倒吸一口凉气,“涤砚如今倒这么长进了。”又一壁摇头道:“我九哥也真是命苦,不痛快地过了六七年,好不容易来了个合心意的,又是这种局面。” “殿下,您,就真的不担心?您毕竟是顾家人,是大祁的公主。” “自然该担心,所以不能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说这句话的是一道男声,还是明显稚气的一道男声。顾淳风和云玺双双唬得一跳,循声看去,顾星漠竟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 “你,你什么情况?不是不进来吗?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属猫的?” 顾星漠黑着脸,“不是我走路没声,是你们俩太过投入,此刻怕是多站两个人在这里你们也不知道。”说着看向云玺,“她就算了,你说这些话,哪怕是御前的旧人,妄议君上,脑袋可是不要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携行青山远 他明明比她们矮一大截,此时负着手沉了脸,仰头盯着两人目光炯炯,竟很有几分威压。 云玺被他说得如遭当头冷水泼,瞬间清醒过来,暗道顾淳风感染力之强,自己竟不知不觉被带跑偏了。 顾淳风来夕岭已有半月,本就对顾星漠越发老成的作派颇有意见;别的她不擅长,也罢了,此刻听他连这种问题都要插嘴,终于忍无可忍道: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懂什么?我可警告你,敢去九哥面前胡说,我叫你这次回不了霁都!” 顾星漠闻言一呆,也来了气,张嘴便要反驳,却听得正厅方向传来清泠泠一嗓子: “你们在吵架?” 三个人扭头一看,可不是湖水色的阮雪音立在廊下?她表情有些懵,显然刚睡醒,被庭中场面搞得一头雾水。 云玺赶紧小跑过去:“夫人可是被我们吵醒了?” 不等对方回答,淳风也屁颠颠跟过去,连连摆手道:“瞎说。卧房在后面,哪里听得见。”然后笑嘻嘻看向阮雪音:“嫂嫂醒得正好,你不是下午也要去山里逛?一起吧!” 说着便将目光投向院中亭亭而立的小人。顾星漠赶紧欠身致意: “珮嫂嫂。臣弟僭越,失礼了。”自然是指他擅入阮雪音居住的园子。 淳风蹙眉:“嫂嫂你看,这么小的孩子,举手投足竟已同大人一般。是不是比九哥还不可爱。” 你九哥也没有不可爱吧。念头一出,立时觉得不妥,在心里把这句话划掉,淡淡道: “十三皇子小小年纪便思虑周全、礼数周到,很是难得。” “难得什么呀难得,小孩没个小孩样。他连你跟九哥的事都敢管,你们一个个还助长他的气焰!” 阮雪音神色微变,稳住了,静静看着淳风。 顾淳风被这稳定而直接的注视看得心虚,赶紧谄媚一笑,同时缠上她胳膊:“秋光正好,咱们站在这园子里瞎聊什么!小漠喜欢山里那些草啊木的,我又不认识几样,日日陪着他逛,他也无趣我也无趣。嫂嫂你是认得许多植物的,我们还是跟你同行的好!” 云玺心下好笑,暗道这淳风殿下也不过纸老虎一只,适才数落自己没胆,被阮雪音一看,还不是未敢多说半句? 遂入里间向园内下人们吩咐几句,出得园子,便见阿忆和常伴顾星漠身边的小厮百里也在。总归到处都是山,一行六人随意而行,三位主子在前,云玺带着阿忆、百里跟在两丈开外。 “嫂嫂,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阮雪音尚处于午睡后的漂浮状态,并不想说话,半晌方答:“我这两日都去最西侧的山林,听闻整个夕岭,只有那一片是禁止狩猎的。在那里逛,总不至于搅扰秋猎队伍。” 是不会搅扰,根本就碰不上。怪不得你一天天的见不着人。 淳风撇撇嘴,正想说道些什么,忽然反应过来:“咦,那不就是鹿岭?” “是。” 接话的是顾星漠。他在夕岭生活五年,对这里的地形无比熟悉,自阮雪音说出“最西侧”三个字,他就知道她在说哪里,继而对于顾淳风的后知后觉,再次产生了自家孩子不争气的丢脸情绪,终于忍不住,开口讲了一路走来的第一句话。 或者说,第一个字。 顾淳风却不理他即将翻起的白眼,兴奋道:“嫂嫂是为了看九色鹿?” 阮雪音一怔,方想起云玺说过,战封太子热衷猎鹿,每每秋猎最喜到那片山林转悠,甚至还在附近山坳建了茅舍居住,便是因为那片林子里,有传说中的九色鹿。 九色鹿这个品类,她只在《山海图灵志》里看过,据说这种鹿双角洁白如雪,身上皮毛由九种鲜艳颜色组成,色彩会随温度和四季变化而不断改变。 《山海图灵志》记载的都是久远年代或者根本没听过的大陆上的神话寓言,阮雪音一直当作纯虚构的故事来看,主要为解闷;所以听云玺讲出这个名字,甚至在形态描述方面都与书中一样,很是讶异了一阵。 有传战封太子十六岁那年真的猎到了九色鹿,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带回来。后来封亭关之战发生,先太子有去无回,到当今君上即位,便有了禁止入那片山林狩猎的规矩。 不能狩猎,不可携带弓箭兵器进入,但皇室成员闲逛是不受约束的。因此五年来,顾星漠不知在那片山岭走过多少回,一年四季,一天中的各种时段—— 没有见过九色鹿。 阮雪音来自蓬溪山,见地自然不同些,因此淳风这句话问出来,顾星漠也颇有兴趣,竖起耳朵等着听答案。 对方却平静吐出几个字:“那倒不是。” 顾星漠失望,淳风亦觉得无趣,阮雪音约莫感觉到了,想一想补充道:“那片山林,植物种类倒多。秋季本来少花,但我所知晓的大部分秋日会开花的植物,那里都有,漫步其间,倒比其他地方更觉惬意些。” 淳风再次来了精神:“是了是了,我刚来那几日,也和小漠去过,是见到不少小花,都是宫里不曾见的。但我对这些兴趣不大,小漠喜欢,就是不太认得。” 顾星漠咳嗽一声,朗朗道:“我是每日有功课要完成,没空找书查阅罢了。” 阮雪音瞧他小小年纪竟颇傲气,生怕被人认为学问不足,觉得有趣,宽慰道:“十三皇子需要熟读各种学问典籍、兵书要略,还要修武艺、练骑射,自然没有时间研究花花草草,算不得什么。你九哥对各种植物也不熟,便是祁宫里的花木,他也有一半不认识。” 以顾淳风爱管闲事、尤其热衷于这件闲事的性子,哪里肯放过对方自投罗网的机会:“可说呢,珮嫂嫂最了解九哥,我都不知道九哥那么不懂花木。既然是连他都不擅长的事,小漠你也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是吧,嫂嫂?” 第一百二十六章 马脚非脚 极尽夸张的语调配合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阮雪音自是全盘接收到了。懊悔升起,她一时没想好应对的话,却听顾星漠淡淡开口,尚存稚气的声音里带着凉意: “臣弟自幼体弱,张大人说需到空气新鲜、人烟稀少之地静养,故而一直在夕岭行宫生活。所谓功课,也不过是些不费精神的基本功。珮嫂嫂适才所言学问典籍、兵书要略,甚至武艺骑射,却是从何说起呢?臣弟自问,没有能耐学这么多本事。” 阮雪音乍听这番言论,莫名其妙;略一思忖方有些明白,蹲下身,与顾星漠平视,谆谆道: “你在夕岭究竟学了些什么,有多少本事,我并不清楚。适才所言,并非来自暗中打听,也不为当面试探,只是根据你的言谈举止、气度行为而自然生出的判断。”她认真看着他,语气沉定, “殿下,你若不想让人知道一件事,最好的方式,是泰然自若、缄口不言。刚才我若有心试你,你这么刻意解释、反口诘问,还矢口否认,等于是变相承认。待你年岁再长,有了真刀真枪的谈话经验便会更了解,很多时候最好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淳风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顾星漠突然发难已是奇怪,阮雪音这会儿又是做什么?现场教学? 但有一件事她反应过来了: 小漠一直生活在夕岭,对外宣称是养身体,其实是在秘密接受文韬武略全套培养。这件事为什么要悄悄进行,她并不是很明白,但九哥交代了,她就照做,终归对小漠来说是好事。 她是顾星漠一母同胞的姐姐,每年秋猎前又会提早来行宫陪他,自然知道实情。但其他人,哪怕长姐和几位兄弟,都是不知道的。最令人费解的是,每每秋猎开始,众王爷和武将们来到夕岭,小漠的所有功课就停掉大半。 每日只适量看些书,也不跟着哥哥们狩猎,理由是身体不好,骑射功夫都未有所成。 这当然是谎话。他今年九岁,已经能连射二十箭而箭箭正中靶心。她早年间仿佛问过顾星朗,为何要瞒,已经忘了对方是如何回答的。总之,没什么确切理由,只让她当作秘密保管。她对闲事以外的所有事都没兴趣,尤其是顾星朗筹谋的事—— 在她看来就两个词:复杂,无趣。 天长日久,她早就不好奇。乖乖揣着秘密就好。 那么问题来了,阮雪音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到此刻,她才接上先前顾星漠那一问,也就同时听懂了阮雪音这段答。 顾星漠不料对方会这么直接,直接而坦诚。他看着那双清澈之至的眼睛,下意识道:“可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暗中打听了,怎能不问?” 阮雪音微微一笑:“向对方发起攻击之前,先要有把握保全自己。你这一问,不一定能套出我的话,却实打实暴露了你自己。谈话跟比武不同,招式可以来回拆解周旋,说出口的话却是收不回来的。好在今次只是小事。日后你若不小心吐露大秘密,除非杀了对方,否则无可挽回。” “那我适才就该不作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没错。总归淳风已经插嘴进来,你不说话也不会显得无礼。你若疑我,可以回去再做打算,甚至告诉你九哥让他定夺。都比刚才那样鲁莽开口要强。” 毕竟还是九岁的孩子,他有些服气,继而疑惑:“你为何教我这些?” “因为你看起来很聪明,值得一教。” 她粲然一笑,竟露出几分孩子气。孩子气的笑意出现在那张清丽无双又冷淡出尘的脸上,糅合出一种极尽纯真的美感,便是顾淳风也看得呆了。 不知道九哥有没有看过。 主仆六人走了许久的草甸,路过一大片繁茂樟树林,却没走林间栈道,而是从两段山岭中一条几不可察的小径间穿了过去。 侧身挪步在幽暗山缝中走一阵,再见天光时,鹿岭便出现在眼前。 路是顾星漠带的,云玺啧啧称赞: “跟着星漠殿下果然省下许多脚力,我们前几日来那两趟,可是一路翻山越岭过来的。” 淳风挑眉:“哈?你们是,穿过那片樟树林,从山坳走的?” 云玺看一眼阮雪音,点头称是。 阮雪音却不以为意,微微笑道:“既然来了,哪里的风景都是要看一看的。站在那片樟树林边缘观整个山坳,倒别有一番壮美。” “夕岭风光无二,放在整个祁国境都是赫赫有名的。”淳风点头,颇有些骄傲之意,“咦,那嫂嫂岂不也看到了那座茅舍?” 阮雪音略反应一瞬答:“看到了。说是战封太子秋猎时的故居。离得有些远,又见方圆几里内有兵士把守,我便没过去。” 淳风撇嘴:“本来是没有兵士把守的,只定期有人过去打理维护。可不就从去年开始嘛,纪晚——瑜夫人入宫,跟着来秋猎,你也知道,她本是三哥的未婚妻,情分到底不同些,” 她侃侃道来,根本没看见顾星漠接连甩上来的白眼。 “便从第一日起就钻进了茅舍,日日如此,直至秋猎结束。那山坳已经在夕岭之最西,连着这片九色鹿岭。这一段禁猎,少有人来,那山坳自然也如此。九哥担心她安危,这才派了人手过去保护。” 她蹙眉,不太满意:“夕岭这么大,平日里只有小漠,人手本就少。年年秋猎,都得从霁都带一堆人过来,还要专门拨一队兵士给她。你说是不是大小姐作派?她也就是吃定九哥了!” 话及此,忽觉不妥,忙忙道:“当然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都是以前的事——”她一愣,再次顿住,“哎不是,今年还这么多人在那儿守着呢?” 云玺初听她提纪晚苓,便觉不妙,果然越说越过火,赶紧接上:“瑜夫人乃四夫人之首,又是纪桓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甭管是哪一年,合该小心护卫。咱们走了这一路,若不是故意挑小径,沿途也是有兵士驻守的。” 顾淳风连连点头:“说得是,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嫂嫂——” 她跟云玺对完眼神,转头准备再对阮雪音解释两句,对方却哪里还在旁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层林妙境 但见人已经走出去好几步,然后突然停下,微微俯身,不知在看什么。而顾星漠在下一刻站到了她身边。 “这花我总在夕岭的秋天看到,初看像牵牛花,又觉得形状不完全一样。这是牵牛花的变种吗?” 那些疏落大叶间生于藤蔓顶端的小花呈粉紫色,因被山壁挡住了阳光,虽在气温偏高的下午,仍显得水水灵灵。 阮雪音微微一笑:“这个叫三叶裂薯,跟牵牛花一样属旋花科,所以你觉得像。我记得那片鹿岭里还有跟它很像的瘤梗甘薯,白色,光看花型几乎完全一样,我也用了好几年才完全区分开。” “也属于,叫做旋花科?” “对。秋天开花的,旋花科、苋科、蓼科最为常见。我个人相对喜欢旋花科,有一种飞蛾藤,花朵极小成串,缀在碧绿大叶间,远看如天上星,很美。前天我在鹿岭也看到了,一会儿指给你瞧。” 顾星漠被她说得有些来劲,连带着步伐也加快许多。 “苋科都有些什么植物?有我们常见的吗?” “鸡冠花。我觉得鸡冠花适合入画,比实物美。另有一种穗状鸡冠花,没有普通鸡冠花那么复杂和声势逼人,略好看些。反而有一种青葙,颜色不艳,形态简洁,很适合秋日山林。说起来,鸡冠花便是苋科青葙属的。” 顾星漠频频点头,“那蓼科呢?” 阮雪音略想一想:“好像还真没什么耳熟能详的品种。蓼科是真正的野生植物,几乎不被养植,花也极小,更像一串串的种子。我前日看见一些,仿佛是金线草,红色,咱们一会儿可以再找找。还有一种杠板归,结蓝色圆果,看着有些妖异,不知鹿岭里有没有。” 成年之后,她不记得自己跟小孩打过交道,顾星漠是第一个。但她没觉得不自在,反而颇轻松,尤其对比祁宫里那些人。 想来无论怎样,小孩心性总比大人简单,哪怕他已经开始被铸造。 淳风和云玺走在后面,眼看顾星漠不断抬头问着什么,而阮雪音亦偶尔低头看他,似在徐徐作答。 “云玺,你说小漠,不会连审美也学的九哥吧?这么个挑剔自大的小屁孩儿,这会儿可是被你家主子收服了?” 云玺听得想笑,隐有几分得意,又不好表露出来,只恭谨道:“星漠殿下四岁便离宫来夕岭,夫人当年也是四岁离开崟宫上蓬溪山。都是自幼与山中花木相伴、兀自勤学苦读的人,想来投缘。加之殿下对草木感兴趣,夫人又是行家,少不得,要追着夫人问东问西了。 淳风转头挑眉:“不错啊你,越发有了论事的样子。在我九哥跟前六年,如今又日日随着我这嫂嫂,到底进益了。看来潜移默化,最为管用。我没事也得多来烦烦她才行。” 云玺诧异:“殿下不是对论事什么的不感兴趣吗?” 淳风摆手:“我是没兴趣,但——” 但是不是真正出色的男子都喜欢同样出色的姑娘?三哥是,九哥也是,那应仲看起来城府颇深,怕也是个挑剔的。 这么想着,赶紧快步跟上,伸手就去揉顾星漠的头:“叫你同我来,还摆架子。如何,不虚此行吧?” 顾星漠骤然“遇袭”,闪避不及,又当着这么些人,面上挂不住,忍不住嚷嚷:“二十岁的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什么姑娘家,我是你姐姐!你啊,能当小孩的时候就不要学老成,待你不得不做成年人那日,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话很直白,遣词造句甚至颇粗糙,却是至理,更是一个姐姐对幼弟最真诚的告诫。阮雪音很是刮目,又想着或者敞亮的人,最能说出干脆彻底的道理。 姐弟俩打打闹闹,其余人看着热闹,不觉间便进入鹿岭。相比其他地方,这里的植物种类确实更多,除了高木参天,地上亦可见极丰富的枝叶形态,丛丛簇簇,深深浅浅不同程度的绿。 顾星漠很快便找到之前谈及的飞蛾藤,淳风见那一串串星子般的雪白小朵甚美,便摘下一些让阿忆编成花环,兴高采烈戴在头上。又见到青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竟然是浅粉色,说是花,却是穗状的,没有花瓣。 秋光将头顶枝叶照得透亮,淳风仰着脸看,便见那些绿叶我们祁国十月没有颜色的,这不有快变红的树嘛?这个上官妧,说起他们像山没完没了的。” 阮雪音闻声抬头,笑笑道:“这是檫木。应该是南国秋天红得最早的树,你看它的叶子,像不像三叉戟?” 确实像,这个树倒有些好看。却听顾星漠“咦”一声:“这个树,我记得春天时仿佛不长这样。” 阮雪音继续望着那些光影,绿中泛红的叶片上连脉络都无比清晰:“这个檫木,很有些妙处。早春开花,跟迎春山樱一样早,满树金黄,因为没有叶子,全是花的颜色;花谢方生叶,整个夏天都是绿色;到秋季开始变红,也是最早,待其他树开始转色,它便枯萎了。一种永远赶早,连枯萎都比别人早,又四季不同的树。” 所有人都仰头看那些枝叶,光线氤氲中,所有色彩形状被蒙上一层不真实的梦境感。 淳风看得痴怔,目光不移,喃喃道:“嫂嫂,怎么这些话你讲就格外好听。我幼时听宫里的花匠说花木,没一个有这种效果。” 顾星漠也有同感。夕岭的人比祁宫里那些稍自在些,但本质上没有区别。像阮雪音这般讲树能讲出故事感的,他从没遇到过。 而她明明也没有在讲故事。 众人出了神,发完呆,继续往深处走。都说林深方能见鹿,这片山林确实比一般林子更幽深些,金色的日光透过叶间缝隙一束束打进来,连成一整片灰金色的光海。 极淡的光海,轻轻笼罩了所有花木,跟外面的清明开阔俨然两个世界。 “这片山岭也不处低洼带,怎么如此多氤氲,光打进来,就像晕不开似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曲径或通幽 说话的是阮雪音。前日她于晨间过来,阴天,只觉得雾气颇重,在南国清早也算正常。但此时是下午,他们一路行来都天朗气清,刚入岭时倒还好,越往里走,反倒开始浑沌。 但浑沌也是清新的浑沌,草木气息仍馥郁,只是空气变得不太轻盈。 只听顾淳风笑嘻嘻答:“也不全这样,是因为小漠带这条路,有蹊跷。”她眨一眨眼睛,表情颇神秘。 顾星漠回头瞪她一眼,继续走在最前,并不接话。 “哎呀你卖什么关子,既然带嫂嫂一起走了,就是自己人。再说了,只是你的猜想,又没真的见过。” 阮雪音被淳风说得好奇,忍不住道:“是十三皇子找到了九色鹿出没的地方?” 淳风“啧啧”数声:“嫂嫂你真是好脑子。这小子在夕岭五年,心心念念那九色鹿,得空就溜过来寻,咱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啊,是他的重点怀疑区域。” 山路逐渐难走,连脚下泥土也沁出湿润感。这片林子当真草木密集,尤其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比几天来阮雪音走过的所有地方都要难行。 日光的金色开始变暗,和同样变暗那些植物的绿糅合成一种难辨的深沉油彩。显然时近黄昏,而越加密不透光的高木挡住了本就渐渐变淡的阳光。 云玺和阿忆有些走不动,一向活蹦乱跳的淳风也开始嚷嚷吃力。 “哼,每次都走不到,下次不要跟来了。” 顾星漠回头看淳风,很是嫌弃,一壁又伸手去拉她,小小一个人,脸上竟很郑重。 “我这弟弟啊,口是心非,”她一边就着顾星漠的手往上跨几步,一边对阮雪音推心置腹道:“九哥也是一样的。所以嫂嫂,你不要被表象蒙蔽,他这个人啊——” “哎唷!” 借题发挥才刚开始,尚未进入正题,只听后面一声低呼,淳风等人回头,便见阿忆伏在泥草间,五官扭曲,显然吃痛。 云玺忙忙去搀,顾星漠看着百里蹙眉道:“不是叫你护好两个姑娘?我这前面开路的都没事,你这断后的还让人摔了?” 言下之意,云玺和阿忆归百里管,淳风和阮雪音受他看护。 一个九岁小男孩,众人里个子最矮、年纪最小、脸上稚气最深的,此刻站在队伍最前义正严辞讲这番话,实在有些滑稽。 “这两个丫头脚力不行,我一看她们下脚方法就不对,早晚得摔。属下瞧着,珮夫人倒是会走山路的,殿下只用看护淳风殿下,自然容易些。” 阮雪音听着有趣,心道顾淳风姐弟倒是一对皇室奇葩,身边贴身侍奉的人,一个比一个能顶嘴。 顾星漠显然很习惯,待要反驳,却被淳风抢了先:“珮夫人是山里长大的,还是直接住在山上,比你们都走得多,自然没问题。听你方才的意思,是说本公主也拖了后腿?” 百里撇嘴:“属下不敢。” “我瞧你没什么不敢的。”说着也不看他,转身向顾星漠道:“你这小厮嫌我拖后腿,实在讨厌。阿忆又受了伤,我得带她回去瞧瞧。不走了,你们去吧。” 顾星漠无语又好笑,心想明明是自己走不动不想走了,理由倒找得充分。于是摆摆手道:“回吧回吧。带着你们也走得慢。百里,你负责带公主殿下出去,阿忆伤了,出了这片林子若碰上巡逻兵士,让他们代为护送,你再回来。” 阮雪音闻言看向云玺:“你还走得动吗?若实在吃力,先跟淳风殿下回去,我同十三皇子在一处,稍后百里也会回来,不必担心。” 云玺此时腿脚酸软,背上还挎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阮雪音的斗篷。她实在有些走不动,又不放心,勉强笑道: “哪里这么娇贵了。这鹿岭无人,眼看快至黄昏,奴婢可得留下将夫人护好了。” 阮雪音待要再说,却听顾星漠道:“得了,就你这走山路的能耐,谁护谁还真不好说。百里带路,稍后便会回来,淳风殿下一个人拖着阿忆,就算有兵士护送,毕竟不方便,你就一起去帮忙。此时离入夜还有些时间,我们再走一小段也就到了,带着你,反而提不起速度。” 果断吩咐了,又觉得失礼,看向阮雪音道:“嫂嫂以为如何?” “甚好。便这么办吧。” 云玺犹是放心不下,提着沉重的双腿勉强上前几步,取下背上包袱打开,将绛红色的斗篷拿出来披至阮雪音身上,循循道:“到傍晚温度会降下来,这林间山里又更冷些,别走热了再着风。” 阮雪音听她说话都有些气粗,拍拍她手道:“如今斗篷也披上了,你就随淳风殿下先一步回去。你这会儿呼吸已是不匀,就是勉强随我上去了,下山也是吃力。我们速去速回,天黑前回去,不会有问题。” 云玺看向光线幽暗的远处,担忧道:“要不今日算了?明日我们早些来,多带些人,也稳妥些。” “稳妥方面你就不要担心了,这条路小漠也走了一两年,每年总有十几次吧。没什么事。”顾淳风等得不耐,伸手将头上花环拿下来,轻轻拨弄那些开始萎顿的小花。 顾星漠亦接口道:“这片山林没有猛兽,便是小动物都很少,尤其这一段。这也是我判断九色鹿在附近出没的依据之一。云玺姐姐,安全的问题,我还是有把握的。主要看嫂嫂还愿不愿继续走。我是总有机会来的,不在乎今日。” 阮雪音略一思忖,微笑道:“走了这么老半天,我实在不想半途而废。虽然几无可能看到那九色鹿,知道地方也是好的。终归还要在夕岭呆好些天,之后便不用总劳烦十三皇子带路了。” 一时道理充分,云玺亦不好再劝。只见淳风附在顾星漠耳边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便拍拍裙摆拉了云玺道:“走吧走吧,咱们赶紧下山,也好让百里早回来。再这么拉扯下去,真要天黑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林深花饮溪 交代完毕,安排亦妥,于是兵分两路,各自上下。 上山的队伍只剩两人,行进速度果然快了不少。顾星漠在前面带路,回头见阮雪音紧随其后,气息平稳,步伐亦稳,有些赞许,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道: “听闻珮嫂嫂聪慧非常,前些日子帮我姐姐解决了阿姌的问题,臣弟应该谢你。”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顾星漠脚步一滞,速度也慢下些许:“能让我九哥改主意,对嫂嫂来说竟然只是举手之劳?” 阮雪音这才反应过来他也知道事情始末,暗怪淳风不守承诺,还是说给了第四人听。 “十三皇子,你和我虽都擅走山路,毕竟已经走了这么久,待会儿还要下山。咱们最好少说话,节省体力。” 顾星漠心知有理,不再多言。一大一小沉默行在山间,不多时,忽见前方似有光亮;继续行进,那光亮变得确切,渐渐立体成错落的光束,像是那些高木枝叶间重新出现了空隙。 脚下山路变得更陡,顾星漠想起淳风嘱咐,不放心道: “还好走吗?是否需要臣弟帮忙?” “无妨。殿下顾着自己便好。” 顾星漠回头,见她双手将裙纱提离地面,专注盯着前方山径,每一步都扎实踩在自己走过的泥印之上。绛红色斗篷衬着白玉般脸庞,那沉静笃定的神情,他甚少在女子脸上见到。 前方光束渐渐消解,融合成分不清走势的一整片。顾星漠脚步忽快,阮雪音尽力跟上,穿过不断变得稀疏的林间,眼前骤然开阔。树林出现尽头,而尽头更远处,地面消失了。 脚下,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山谷。 站在树林边缘向山谷里看,距离仍远,分辨不出都有些什么花。但入眼的斑斓已经足够让人生出错觉,仿佛正值阳春三月。适才在深林中,无法判断时间,此刻重见天日,才发现暮色刚至,阳光仍是清朗的浅金色。 山谷不大,及目处可见边缘。谷中一条清溪穿过,自西北向东南,弯弯折折,竟是非常耀目的钴蓝色,水面上隐有雾气蒸腾。只不知这溪水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因为站在目前位置,根本看不到下游尽头,而上游源头处被一些蓝紫色花朵遮挡,仿佛是,棱鱼草? 看那硕大的绿色心形长叶和竖直花型,应该是。 “美吗?” 四下安静,连鸟鸣声也无,只有风过带动草木摩挲之声,让顾星漠略带稚气的的音色也染上了几分深沉。 “甚美。” 顾星漠闻言满意,嘴角微扬掩不住得色: “这个地方,我去年找到的。不知何故,如果这片山林里真有九色鹿,我觉得,就在这里。” “这些花,春夏天也开吗?冬天呢?” “四季如此。” 阮雪音瞠目。 “你可确定?这青川大陆上,能四季如春的只有白国境内。” “自然确定。我四季都来过,这山谷,就像被封住了气温和湿度,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这般景象。” 叹为观止。 “你可下去过?” 顾星漠摇头。 阮雪音放眼再看,谷虽不深,但岩壁陡峭,竟无一处可下脚。不过武功稍好些的人,要下去也该不难。 她说出心中疑惑,便听顾星漠答: “今年初我带九哥来,他没你这么惊叹,只嘱咐我,若此处真有九色鹿,便不要惊扰它,在山上看看就好。” 阮雪音略想想,微笑道:“你倒听他的话。” “长兄如父。九哥不是我长兄,但我敬他如父。” 阮雪音动容。顾星朗登基时,信王、宁王已在宫外,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拥王年纪亦小,照看顾星漠的重任,自然便落在这位少年天子身上。 而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四岁。 无怪他脸上总没有少年气。前朝后宫,事事要理,想撑下来,只能拔苗助长。 一个人想要变成什么样,先假装自己就是那样,装着装着,也便成了真。 这是书上的道理,她莫名觉得就是他彼时的做法。或许到今日仍是。 天色尚明,山谷幽静,明明在低洼带,她还是感觉到了谷底的风,因为那些花木开始轻轻摇曳。 “看来这座山谷不是完全封闭的,山壁间应该有缝隙,或者也可能,是那条溪的缘故。” 顾星漠点头:“我也发现了。所以九色鹿生活在这里的可能性很大。” “真的有吗?还是从来都只是传说?” “有吧。都说三哥当初是猎到的,只不知为何没有带回来。那年我刚出生。据说九哥也在场,我后来问过,他说是真的。” “你就没问问他,他们当初是在哪里猎到那只鹿的。可是在这里?” 顾星漠一愣:“我倒问过他在哪里,他不说。但我没问过是否这里。” 阮雪音了然一笑:“你说年初带他来过,他并不惊讶。我猜,并不是因为这山谷不够惊艳,而是他早就来过看过。那么很可能是这里。” 顾星漠仰头看她:“也许。” 阮雪音笑意不减:“你适才说,你九哥讲的是,不要惊扰它。是它,不是它们,确定吗?” 顾星漠歪着脑袋想片刻,点头道:“是。” “据我所知,鹿这种生物,群居为多。他若不是在此地见过,怎会明确说一个‘它’字,笃定是一只?” 顾星漠眼神大亮,恍然抱拳:“嫂嫂,闻名不如见面。我要拜你为师。” 阮雪音愕然,继而失笑:“没被证实的事,不要轻信,万一我猜错了呢?就算对了,也是雕虫小技,你九哥比我厉害,你还是跟他学为好。” “九哥可不认识这么多花花草草。” 阮雪音瞧他老成了一下午,此时倒有几分孩子气,更觉有趣:“认识花花草草不难。你闲暇时多看几本植物图志,再与这夕岭里的花木一一对照,就都识得了。我的老师也不教我认植物,我就是这么学的。” 顾星漠依然仰头看着她,一副认真神气:“我以前偶尔会想,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得上九哥。嫂嫂,我对你很满意。” 听着这话,阮雪音本不太自在,但那句家长口吻的“很满意”配上他过分正经的表情,实在很像开玩笑。于是亦放下正经,摇头笑道:“你九哥的良配是瑜夫人。这世间诸事,不能这样简单下结论。你还小,以后会慢慢明白,无论人还是事,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因素需要考量。皇室子女,更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章 玄机生 顾星漠似懂非懂,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她表情有些怪异。 阮雪音并不在意,再次极目远眺,只见暮光晕染,霞色开始自远处山峦间漫起。 “殿下,从此处可以绕至对面树林吧?从那边下山,和原路返回相比,哪条路更近?” 顾星漠瞪眼:“咱们这就要走了?好不容易上来,不等等九色鹿?” 阮雪音再看天色,淡淡道:“殿下打算等多久?此时距离入夜,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咱们没带灯,亦无烛火,这片山岭无人巡逻,走至一半天黑了,怎么办?”见他一脸不情愿,又道:“你先回答我,哪条路近些?” “光论下山的路程,原路返回更快。但若计算从这里到行宫的绝对距离,从对面下去更短。因为依原路下山,是走了回头路。” 阮雪音点头:“既如此,咱们沿山谷边缘去对面的林子,然后下山。这期间你都能看到谷内情形,也算等了。待天色再暗,它就是出来了,你也看不清。” 顾星漠思忖有理,便不再坚持。两个人沿山缘行走,不时望进谷内。晚风夹带凉意吹起绛红色的斗篷下摆,在苍翠林间格外醒目。 “你冷吗?斗篷给你用?” 顾星漠颇不屑白她一眼:“臣弟是男子,哪里需要嫂嫂让斗篷?” 阮雪音好笑:“你是小孩子,身体素质不比大人,更容易受凉些。” “嫂嫂是女子,素日里不大活动,不比我每日习武,长跑、骑射练着,身体强健。” “看来你真的很忙。要读这么多书,还要学一身武艺。” “都是这么过来的。我那时候在宫里,觉得早朝已经很早了,还问九哥怎么能日日起得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日卯时一至便起了,先沿御花园最外侧的步道跑上一整圈,若还有时间便射几支箭,练一套功夫,然后才洗漱、用早膳,更衣早朝。” 阮雪音有些吃惊。秋猎第一日纪晚苓说了那些话,众人也亲见了那一箭双鹰的场面,对顾星朗的认知已有拓展。此刻听顾星漠这番言论—— 他比她以为的,还要勤奋自律,在每件事上。 “九哥说了,无论要做什么,筹谋还是杀敌,哪怕只是逍遥自在,健康长久地活着都是首要本领。命不够硬,其他都是枉然。” 的确。她突然想到战封太子。 一路再无话,顾星漠不时朝脚下山谷内张望。阮雪音渐渐有些疲累,步子也比先前慢下许多。 总算到达另一侧林间,顾星漠颇觉失望: “还以为带嫂嫂来能转一转运气。这九色鹿,当真是罕物。” 阮雪音笑笑:“你才九岁,有的是时间等。若今日便让你瞧见了,以后这么长的日子岂不少了一项目标?我听人说,有目标,活着才有意思。” 顾星漠仰头看她:“你有目标吗?” 阮雪音想一瞬,摇头道:“好像没有。所以在别人看来,我应该是很无趣的。” “我却不觉得。我觉得嫂嫂你很有趣,比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有趣。” “因为我认得许多草木花植?” “因为,”他思考片刻,总结道:“你跟男子一样博学,又没有通常女子的小家子气。” “这怎么讲?” “你适才说九哥的良配是晚苓姐姐。我没想到一个嫔妃能说这种话;在我所知的那些常理里,这也不合理。你不也是四夫人之一?难道你不,那个词是怎么说,吃醋?” 一件事被反复说太久,或者被来回消化太久,总有一天会如日升月落般平常。阮雪音不觉得怎么,蹲下身看着他认真道: “因为这是事实。一个人不能跟事实较劲。就像活着也是事实,你如果纠结于自己为什么活着,那便活不好。面对事实,接受它,越过去,才能往前走。” 顾星漠有些困惑,微微蹙眉。阮雪音心道终归是个孩子,哪怕读破了万卷书,年纪阅历不到,很多话仍是听不懂。 遂拍拍他脑袋,站起身向前看去—— 这片林子,很小。其实不是小,而是陡。因为陡,根本看不见多少树,随着地势骤然下沉,更多树都跟着沉到了视野水平线以下。所以他们站在这里,便能看到那片广阔的山坳。 目之所及西南侧,有一座茅舍。 阮雪音挑眉:“对面,便是我之前去过的那片樟树林?” 顾星漠点头:“是啊。听下午云玺的意思,你们上一次不就是走山坳过来的?” “嗯。但上次从对面过来,完全没感觉到这座山谷的存在。就是一片密林。”她回头,再次望向谷底那些斑斓的花,浓绿染了暮色的山林间,那些色彩绚丽得几近幻象。 “你上次自然是走的另一边。这片陡成这样,一般人谁会走?这鹿岭狭长,你们应该是从西北侧上来的。” 阮雪音回忆片刻,有些认同,“那此刻怎么办?咱们就着这么陡的坡往下走?”她向林间走几步,试图评估高度—— 其实多此一举,看那片山坳的情形和茅舍大小就知道,很高。 “咦——” 顾星漠也向前数步,目光投向西南方,凝神盯了半晌,仍是不确定,但脸上狐疑之色甚重。 “怎么?” “我记得九哥拨至茅舍的兵士一共十人,怎么只有六个了?” 阮雪音闻言眺望,当然很远,但人数还是能点清的。那六名兵士分列于茅舍周围方圆两三里内,相互间隔了些距离,但将茅舍围得很好。 “许是晚膳时间快至,换班了?” 顾星漠蹙眉:“一共就十个人,没有换班的道理。而且,他们站得不对。” 阮雪音莫名其妙:“站得不对?” “嫂嫂你不知道吧。九哥登基后两年,禁军改制,主要是改变了编制方式,以及,兵士的列队方式。” “这是什么意思?” “不同数目的兵士,无论列队还是守卫,都有固定站位法则。以数字倍数为演变规律,可以有上百种列队形态。嫂嫂若对此有兴趣,改日可详问九哥。总之六人护卫的站法,不是这样。” 规定兵士的站位方式,依据人数不同改变列队形态,真是闻所未闻。这么做的意义在于—— 防止有人冒充禁军? 第一百三十一章 波澜横 阮雪音恍然,暗忖顾星朗当真审慎到了极致。大祁禁军四十万,新规说推就推,编制说改便改,还是在登基两年后。 十六岁。 她思绪轻转,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去看顾星漠,对方也目光炯炯看着她。 “那此刻是怎么回事?那六个人——” 顾星漠面色微沉:“不太对劲。” 阮雪音心头一跳:“瑜夫人今日仍在茅舍里?” “应该在,且此刻也在。否则这些兵士守在外面做什么?” “按理说,君上治军严谨,沈疾也是厉害角色,怎会轻易让人混进来?还是六个?” 顾星漠摇头:“我也想不通。嫂嫂,你目力如何?” “你想让我看什么?” “你能看到那些人袖口处,可有孔雀蓝的纹样,隐隐发光?” 阮雪音是看星星的人,极擅远观,但—— 真的太远,别说袖口纹样,她连他们衣服上其他位置的图样线条都瞧不清。 “你说的孔雀蓝色,我完全看不到。”她轻轻摇头,“隐隐发光的又是什么?荧光涂料?” “嗯。也是禁军标记。” “荧光涂料要黑暗中才看得见。此时天光尚明,就是有也不会亮。”她想一瞬,有些疑惑:“万一他们只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护卫时的站法呢?你是否多心了?” 顾星漠摇头:“不会。无论何种情况,规矩必须守,这是军令。否则九哥改制做什么?” 的确。 他眉头蹙得更深:“嫂嫂,会有什么事吗?” 阮雪音开始不安:“不知道。但不正常的情形,总不是好事。” “我们赶紧下去看看?” 他说着,人已经不自觉挪出几步,被阮雪音一把拉住。 “如果这些人真的不是禁军,那便不是小事。我是女子,你是小孩,他们目前有六人,还不知道是不是全部。这么下去。若真有事,白白送上门。” “那怎么办?晚苓姐姐——” 阮雪音思忖片刻:“你适才说,原路返回,很快便能到山下,下面会有巡逻兵士?” “我明白了。事不宜迟,咱们现在赶紧原路下山。但晚苓姐姐——” “确实冒险。就是再快也需要时间。”她看一眼那座暮光里的茅舍,“蘅儿总是在的吧?” “蘅儿与晚苓姐姐形影不离,应该在。” 阮雪音拿定主意,蹲下身认真道:“殿下,你此刻原路返回,下山后一旦碰上巡逻兵,让他们即刻抄最近道去茅舍。同时拨一人去找沈疾大人,禀明情况,调派人手。”她顿一顿,“事涉瑜夫人,最好让你九哥知道。” 顾星漠连连点头:“那嫂嫂你——” “我从这边下去。既然情况有异,保不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去看看。” “那不成!我答应了姐姐,要护你周全。”他亦远眺一眼茅舍,沉沉道:“此时掉头走,确实叫人不放心。嫂嫂,还是你去报信,我下去。” 自然不行。如此安排,便是为了不让这小孩趟浑水。 “殿下,此时你我都无危险,有问题的是瑜夫人。所以解除风险,甚至说严重些,救人最要紧。下山的路线你熟,一定比我快,早些搬到救兵比什么都重要。我会见机行事,若来得及,便将瑜夫人带走。我的身份也方便些。” 顾星漠深觉有理,但思及淳风嘱咐,仍是是犹疑不定。 阮雪音沉了面色:“殿下,再犹豫,真有事咱们也挽救不及了。” 毕竟是九岁的孩子,听得此言,顾星漠神色终变:“那臣弟这便下山,嫂嫂一定护好自己。你若有什么,我对九哥对姐姐,都无法交代。” 阮雪音心道若你晚苓姐姐有什么不测,你才真的对你九哥没法交代。 一时不再多言,拍拍他肩膀道:“去吧,一定小心。” 眼见他风一般弹出去,阮雪音不太放心,扬声道: “保住自己才护得住别人!别跑太快,一定稳妥先下得山去!” “知道了!” 顾星漠亦扬声回答,短短三个字间,那声音又远了好长一段。阮雪音看着那迅速远去的小小身影,犹是悬心。复又回头看向茅舍,心下一声咯噔。 蘅儿出现了。 此时正站在门口,同其中一名兵士说着什么。 这场面本来寻常,但因为那兵士的身份存疑,寻常场面也变得诡异起来。 而此时对于阮雪音而言,最好的情况是没有情况—— 事态没有进一步发展,时间就都归她;若有事端,提前终止的可能性也更大。 但蘅儿出来了。 她迅速提起裙摆和斗篷下摆,便朝着山坳径直而去。这陡坡当真难走,许是处阴坡的缘故,土壤湿度明显比上山时要大,无落叶覆盖的地方小片小片生着苔藓。她拎紧裙摆,尽量每一步都踩实。 依然很滑。 于是紧着有落叶的地方走,但依据经验,落叶覆盖处也有风险—— 容易踩空。她一心求快,又不能不防着可能的问题,只好一边试探判断一边下脚。每走两步,还得看一看茅舍,紧盯蘅儿的进展。 下山比上山更费力,尤其是这样的陡坡。他们自下午出门,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程,又爬了许久的山。上得谷边也没休息多久,只是站了一会儿,便继续行进。她本就颇觉疲乏,若按原定计划慢慢下山,倒也没什么问题。可事情生变,她心里着急,路又难走,此时双腿都开始抖起来,偏偏还不能减速。 蘅儿同那兵士还在说着什么,而后者手里出现了一样东西,似乎是刚拿出来的。她越发着急,埋头疾走两步,抬头再看,便见蘅儿竟跟着其中一名兵士开始往外走。 她心道怪哉。一边脚步不停,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扶着身边一棵接一棵的大树借力,一边死死盯着蘅儿的动静,却见她随着那名兵士越走越远,离茅舍已经很有一段距离。 那纪晚苓呢?她还在里面吗? 蘅儿走了,岂不剩她一个人? 一开始顾星漠发现那些兵士不寻常,她只是疑惑,不觉得怎么,还暗自想着可能只是虚惊。但此刻看着蘅儿离开,她突然感觉很不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集智 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但整个人越发酸沉,双腿也抖得厉害。在蓬溪山生活数年,她早就走惯了山路,知道这种身体疲乏兼急速下山所带来的腿抖是身体机能反应,无法控制,亦不能克服。 她此刻只能靠意念,或者说意志,坚持到山下。 一边保持步速,忧心更重:按自己现在体力的消耗程度,以及四肢的疲乏程度,待会儿若真有什么事,怎么应付得来?不由得暗暗祈求顾星漠一切顺遂,下山便能碰到巡逻兵,快些将援军搬来。 这么想着,再抬头去看,已不见蘅儿与那名兵士的身影。茅舍周围还剩下五名兵士,而她举目估算,应该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 还有人守着。说明纪晚苓仍在里面。 她迈着越加沉重的双腿,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往下走。那五名兵士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未动。阮雪音略略宽心,暗盼纪晚苓能自己走出来,好歹让人放心些。 但一直没有人出来。她用尽全力半滑半跑,几乎借着惯性向下,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五名兵士全数消失了。 山坳空空如也,连带着那茅舍也寂若无人。只偶尔听得林间几声空旷鸟鸣,莫名叫人心慌。 这当然很不寻常,普通离开,怎么可能这么快?自己埋头行进也不过十几步。 她真的急起来,又实在无法再快。只强行按下心绪,稳住身体平衡,一棵一棵扶了树干盯着茅舍迈步。 许是体力消耗过度,她有些晕眩;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觉得双脚踩到了平地上。 下来了。 她呼吸不匀,沉沉喘气,越发觉得吃力。 举目四望,杳无人迹。 于是放轻脚步朝茅舍去。刚走出几步,忽觉得身上斗篷太显眼,解下来,反了面儿再披上。披风内里是象牙白,虽然在青绿草甸上仍是显眼,总比那绛红色强上许多。 收拾停当,放眼再顾,没有人。遂继续往前走,每走几步便四下看看,整片山坳已经陷入死寂。 她越加心慌,将斗篷的风帽兜起来罩在头上,帽沿上雪白的风毛挡住大半张脸,她觉得踏实了些。 继续尽量轻地,一步步虚踩在黄绿相间的草甸之上,竖着耳朵去听茅舍方向的动静。 寂静无声。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疑惑加剧,心中更是不安,一边希望她还在里面,一边又害怕她还在里面。 如此情形,在或不在,都不像好事。 终于走至门口。她最后一次回头四顾,知道自己完全暴露在山坳之中,而周遭依旧空无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左脚向前一步踏了进去。 小小一座茅舍,竟然有厅堂。矮几,藤椅,茶具齐全,垂在西侧窗上的竹帘缝隙间透入傍晚的光。 明明是暖橘色的光线,却莫名散发出清冷气。 她有些无所适从,站在厅中发了片刻呆。没有任何响动。但她觉得屋里有人。 于是压住步子往里间走,每一步都踩得更虚。走过连通那个拐角,里间门是打开的。 她整个人掩在门栓一侧的墙边,微微探身朝里面看。 一颗心骤然狂跳起来! 只一眼,她下意识返身缩回外侧墙边。 这样的画面她从没见过。但她无比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惊惶。 紧张。 疑惑。 焦虑。 所有这些词都不准确,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心情。但她清楚听见心脏正在胸腔内发起剧烈撞击,一声比一声更响。 这比她从山顶至山脚一路狂奔而下期间所猜测、预计、乃至于想象的所有情况—— 都要糟。 疾速下山终归是有意义的。她踩在了点上,一切还来得及。 思绪飞转不过瞬息,她再次极小心探头望进里间。 纪晚苓平躺在那张纱幔放下一半的红木床上,双眼微阖,满面潮红,呼吸艰难而急促。明明是昏迷状态,她却似还残留着极模糊的意识,右手指尖微微颤了颤,却因为身体状况,始终未能挪动分毫。 阮雪音目力极好,又是习医之人,即使隔着如此距离,她也几乎完全肯定—— 她被下了药。 什么药,她确定不了。屋内没有任何气味,想来不是气体吸入类。脑中飞速掠过十几种名称,皆被她强行按住。 不是分析的时候。 那名兵士已经整个人欺上去,先是脸,再是手,它们无限逼近纪晚苓,终于开始碰触、抚摸,浅翠色的前襟被倏忽拉开。 阮雪音一阵晕眩,胸口发闷,有些想吐。她再次完全躲回墙边,开始回忆适才所见厅堂内布置。 没有尖锐器物可用。 再次微微探头看进内室,东侧窗边有一座烛台,离自己不远。 那烛台是青铜所铸,足够坚硬。她习医,深知此刻以坚硬器物直击哪里最容易命中。非死也晕的那种。 那歹徒此刻显然,对周遭警惕程度极低。如果她算好时间,拿起烛台,重重一击—— 道理上讲,绝无问题。但她没有信心。 她从未实践过,一切预判都来自书本知识。她无法确定一击即中所需要的力量程度,自己拼尽全力,是否就能让对方至少昏迷;且烛台这件器物,毕竟不够强。 如若失败,她自然打不过他。纪晚苓不会得救,而她也会陷入险境。 顾星朗曾说,一件事情若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他不会做。而此刻状况是,没有十成把握,便是害人害己。 一时大脑急转,而那名兵士的左手已经探入裙衫内里,右手逐渐移动至身下女子腰际,似是要解开腰封。 可恶! 她胃里开始翻腾,想吐的感觉愈加强烈。周身疲乏,加之心理压力巨大,她几乎要站不住。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更好,更稳妥,万无一失的。 念头就在脑边,但她疲惫又紧张,一时竟无法将它拎出来。 火。 初夏时节云玺曾在折雪殿放了一把火。 人在非常时刻只会遵从本能。而一个人最大的本能是保命。封闭空间,火海,就算对方不怕死,第一反应也绝对是离开,不可能再继续。他也继续不下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浴火一搏(打赏加更) 这里是茅舍。 不仅屋顶铺着极厚的茅草,到此刻她才发现,整个建筑的构成,从房梁到墙体,都是木头。 每年秋猎的日子由太史司观天气而定,确保狩猎期间绝无雨水。今日是第五日,五天来夕岭都艳阳高照,而她这些日子看曜星幛,隐约记得这一片已经有半个多月未降雨。 那么这些茅草和木头的干燥程度绝对够用,要引燃整座茅舍也不会太费力。 她已经来不及想整件事的荒谬,它的前因后果,发生逻辑,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安排出这样一场毒局。只压着步伐快速回到厅堂,既然有烛台,屋内必有火折,她只盼能在厅堂找到。因为如果厅堂没有,便只可能在里间。 那样当然很糟。她此刻最应该规避的就是打草惊蛇。 然而矮几上没有。窗边桌案上没有。桌案下唯一的抽屉内亦空空如也。 她脑中轰轰作响,极速地翻,又不能发出声音。她不敢去想屋内进展,此时任何焦虑与恐慌,都不能帮她在最短时间内找到火折。 厅堂没有。 她的胃越来越不舒服,连呼吸都变得局促。 所以在里屋。说不定就在放烛台那个高脚桌下第一个抽屉里。烛台在桌上,那是最方便取用点火的地方。 她只能进去。 如果此刻她的药箱在,她大可以拿出幽息香吹入房间将那恶徒迷晕。 但什么都没有,这里是行宫,此刻在茅舍,连身上的披风都是云玺带的。 天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不能懊恼,所有情绪都无济于事。找到火折,燃一把大火,从屋顶一直烧至四面墙体,不信那恶徒不逃命。 她再次回到里屋门侧。那窗边高脚桌离门不远,反而离床榻有些距离。她压着步子虚踩在地上迅速进去,右手拿起烛台—— 若找不到火折,便只能采取这个七成把握的办法。 同时左手压着力道,将桌下第一个抽屉拉开—— 火折子。四卷。 就像一个人在永夜里看到光亮,严寒中忽拥火炉,她心中长出一口气,却不敢真的用鼻吸呼出,只觉得类似于苍天有眼的那种庸俗感慨,如浪潮般拍打着整个胸腔。 她伸手将四卷火折全部拿起,右手依然拎着烛台,迅速退出房间。 再无犹豫,她奔出屋外至里间窗边,竖起其中一卷快速地吹。她在山中长大,用火折子极熟练,一吸一呼间火焰如曙光般跳跃起来。她后退两步,憋足一大口气扬起右臂将那卷火焰奋力扔向房顶。 中了。火折落处,四周茅草肉眼可见地卷曲起来。 她疾速跑至茅舍另一侧,如法炮制。不知是气力将尽还是时间流逝带来越发沉重的心理压力,火折子是燃了,但她没能像适才那样一扔即中。 她这才知道人在最危急关头是没有任何心情的,除了一试再试别无他法。好在第二次成功了,另一侧屋顶也燃烧起来。而她自觉用光了最后的力气。 她有意将火折子扔在茅舍两侧正中的顶梁柱之上,为的就是让火焰迅速向下蔓延,包围整个里间。 还剩两卷,但不能再扔了。火势若来得过快,恶人是赶跑了,但她和纪晚苓会出不去。 思绪飞转,人已经返回里屋门边,纪晚苓的肩头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连带着前襟处一大片雪白若隐若现。 而覆在她身上那人似乎已经丢了全部警觉。 必须让他快些意识到周遭情况。她抬头,眼见火焰已经沿梁柱流窜而下。 就是现在。 她迅速吹燃第三卷 火折,火苗于瞬息间窜起。紧盯床榻上动静,她闪身猫至床尾垂下一半的纱幔边,掩住身形,将纱幔点燃。 起自屋顶的火龙沿梁柱下窜的速度比她预想的还要快,其中一侧的火焰甚至点燃了窗上竹帘。 过不了太久,它们便将轰然连成一片,整个里间四壁会全部燃起来! 她几乎要宿命论地认为这是冥冥中战封太子对纪晚苓的庇护。 重新掩身门边,她心惊肉跳盯着屋内动静和床榻上情形。烛台被紧紧攥在手里,双眼都盯得酸胀。其实从她去屋外点燃房顶茅草到此刻,只过了极短的时间,因为纪晚苓还没有真正受到伤害;但她神经紧绷,思绪纷繁,总觉得过了很久。 房间内开始漫起烟雾,而那兵士终于感受到异样,他转了头。 阮雪音迅速回身隐藏至门背后,一颗心狂跳起来。浓烟已起,房梁已燃,一个正常人的本能不会驱使他舍近求远,再从厅堂跑;且身在里间,他并不清楚此刻外间情形,不可能犯险。 他会直接跳窗。 “该死!” 燃烧声渐大,她只隐约听到低低一声喝骂。 但没有脚步声。 她心中焦虑,握着烛台已有些躲不住。事以至此,若不成也再无他法,她只好拼一拼。想来纪晚苓宁愿死也不愿受此屈辱。如果是她,便会这么想。情况危急,她只能以己度人。 主意已定,她再次确认拿烛台的姿势,以及待会儿要击打对方的部位,闪身进了屋内—— 床榻之上,只有纪晚苓还平躺着。屋内浓烟四起,即使昏睡,她也明显有些呼吸困难。 阮雪音亦在步入之后呛咳起来。她有些怔,茫然四顾,窗户上竹帘在轻微晃动—— 走了? 每个环节都发生得太快,她来不及再分析,冲至床榻边便去抱纪晚苓,因为床榻尾部已经熊熊烧起来。 说是抱,其实是连拖带拽。她们俩身量相当,要把人抱起来本就费力,加之她没有经验,此时又筋疲力竭,纪晚苓还完全动不了—— 她尝试叫醒她,连拖带抱时唤了数声,甚至腾出手来掐了人中,无用。这个过程里她隐隐嗅到某种味道,将她抱离床榻之后顺手搭了脉—— 竟然是这个!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凤凰泣露 骤然升起的直觉极糟,但她来不及细想。纪晚苓的呼吸异常急促,烟雾充斥了整个房间。她呛咳着抽出随身丝绢,拎起桌边茶壶就往绢子上倒。 有水! 丝绢被完全浸湿,她将它覆在纪晚苓口鼻之上。昏睡的人呼吸微微平复。 她本打算把人背起来冲出去,如今为保她呼吸,只能横抱了。 火势渐猛,整座茅舍开始轰响。噼里啪啦之声在头顶此起彼伏,她仰头一看,那些茅草已被燃尽,将断的横梁间露出大片日暮时分格外澄澈的天空。 茅草的燃烧速度比梁柱更快,那么外间屋顶很可能也已是一片火海。 她调整姿势,便要将纪晚苓横抱起来,忽然意识到对方衣衫不整,肩膀胸口通通露在外面,赶紧解下斗篷盖住,复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人抱起,拔腿便往外冲。 厅堂里噼里啪啦之声竟与里间无异。她闷头朝着大门狂奔,但因为气力将尽又抱着人,实在跑不快。 终于快至门口时她后背骤然吃痛,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下来,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难以言述的痛感,直到彻底至门外她才依稀分辨出,那是瞬间的灼烧感。 终于完全置身傍晚空旷的山坳间。 不知是与屋内浓烟对比太强烈,还是心理作用,又或者两者皆有,她觉得空气无比清新,那草木气息从未如此清甜馥郁,甚至超过了蓬溪山。 然后她听到疾驰的马蹄声开始在山坳间激荡,由远及近。而她气力越发不济,终于在走出茅舍不久后双腿一软,跪伏下去。 但她不敢松手。那蹄声显然来自救援队伍,禁军面前,以纪晚苓的身份,她不能将她放在地上。且对方衣衫不整,此刻只有披风盖着,也不方便着地。 她低头打量纪晚苓,周身都被披风覆盖,看不出什么;发髻并不乱,只额边几小缕碎发散了出来,她伸手捋一捋,觉得完全妥当。 而她自己,全身上下只剩托着纪晚苓的手臂还在苦苦支撑。 沈疾策马疾驰,远远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他右侧前方还有一个人,白衣猎猎,缰绳在握,与他速度不相上下。 是顾星朗。 涤砚策马在顾星朗右后方,比沈疾稍靠后。再往后约两三丈处还有一座车辇,被一匹赤骥宝马拉着,里面坐着一个人,正掀着帘子焦急张望。是云玺。 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幅画面,苍青山坳间,那熊熊燃烧的茅舍已变作一团狰狞而巨大的火球,而火球前方几丈开外,有人。 距离尚远,只能勉强看出那人似跪似坐又似伏,总之不是站立状态。她怀里像是还抱着一个人,那人仿佛仰着,长发及地,身上被一件绛红色物事盖着。 只闻命令不知详情的军士们不明所以,只跟随主上加快了速度。 顾星朗的心迅速往下沉。太远,他分不清谁是谁,但无论谁是谁,情况都很不好。 云玺一颗心却到了嗓子眼,因为她认得那抹绛红色,瞬息间她几乎确定被横抱着的是阮雪音,心下大急,忍不住低呼出声: “夫人!” 呼声被疾驰的风吞去大半,飘至顾星朗耳边时已变得模糊。但他能分辨出那是云玺的声音,能分辨出那语气中强烈的忧恸,然后他突然想起,那时候翻记事簿整理关于她的线索,涤砚曾念过,她有一件绛红色的斗篷。 那么此时被横抱着,似乎在昏睡,但也可能更糟的人是—— 他觉得胸腔内剧烈翻滚起来。不仅胸腔,脑子也开始轰隆作响,脑海里几乎不受控制开始如翻书般翻过秋猎五日来发生过的所有,至少是他所看到听到的所有,试图抓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来判断谁有可能对她下手。 无论是谁,哪怕出于所谓的忠心或好意,如果她有事—— 他都会杀了他,或者他们。 因为瞬间而起的恼怒和忧虑,他已经全然忘了接到禀报之初,也许会有事的那个人是纪晚苓。所以当队伍终于接近茅舍,跪坐在地上的人已经清晰可辨,他乍看到那抹深涧水山林色有些艰难抬起望向他时,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五味杂陈。 最初那刻,他如释重负了。 这很不对。非常不对。因为那意味着昏睡的是晚苓。 那么他就不该如释重负。 他来不及剖析此刻心态,火焰还在升腾,茅舍已形同废墟,而眼前景况令人悬心。 他迅疾下马,大步流星过去,蹲下,见她即使跪坐着,整个人也有些摇摇欲坠,想伸手去揽,又怕不合适,于是只轻扶了她手臂。再看向被裹得严严实实、双目紧阖的纪晚苓,眉头紧蹙,眼底泛起忧色: “怎么回事?” 不等阮雪音答,他举目望向人群。每日秋猎,自有太医局的人随行,一人半天,如此轮值。这会儿正好是太医令本人。 张玄几得到示意,赶紧快步上前,同时一座辇轿跟上,几名婢女手忙脚乱就去扶阮雪音臂弯里的纪晚苓。 “尽量轻些,瑜夫人受了伤,这斗篷务必得一直盖着。” 几名婢女听她语气甚严,君上又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只连连应诺,极尽小心将纪晚苓“搬”上了车辇。张玄几看向顾星朗: “君上,那老臣便先——” 顾星朗点头,却听阮雪音再次拖着气声缓缓开口: “张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玄几看向顾星朗,后者默许,于是上前半步,跪下揖礼: “夫人请讲。” 只听阮雪音压低了本就极弱的声量艰难道: “张大人可识得一种药,叫做凤凰泣?” 第一百三十五章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此时无风,张玄几半百的胡须却猛然一颤。他身形不变,依旧低着头,但讲话声调出现了极尽克制的起伏: “夫人说的是,白国宫廷——” “看来大人知道。”阮雪音出言打断,不知是想切断内容还是仅仅因为情急,“那么大人,想必也会治。” 张玄几不动声色看一眼顾星朗,再次低头:“老臣知道方子。只是从未真正施行过。不知道瑜夫人——” “无事发生。”她气息越加微弱,左手死死撑着地面才能保持不倒,“我适才摸过她脉象,最多不过一炷香时间,那么到此刻,也不到半个时辰。大人待会儿回到行宫,不妨以半个时辰计,再来斟酌方子用量。” 撑着地面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顾星朗一直扶着,当然感觉到了,再也忍不过,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阮雪音此刻已经力竭,也不抗拒,一侧脸贴着他胸膛,觉得舒服了些,继续看着张玄几道: “大人知道的吧,解这凤凰泣,需根据时间长短和病人症状定药材比例,稳妥起见,还需先施针。我想着,怕是需要崔医女来办。” “老臣明白。” 对于阮雪音此刻说的所有,张玄几都深觉惊愕。不仅因为对方言之凿凿瑜夫人中了凤凰泣,更因为她寥寥数语间显现出的医学药理修为。 “此事关乎清誉,声张不得。君上要对太医局和今日伺候过瑜夫人的所有宫人,下禁言令。”说这句话时,她收回了目光,将大半张脸埋入顾星朗怀中,微微仰头,几乎是在他耳边低语。 如此亲密,前所未有,但他们俩都没有心思在意这个。顾星朗尚不清楚所谓凤凰泣到底是什么药效,可他听得懂她的语气,尤其“清誉”二字。 于是略吩咐了张玄几两句,对方连声应诺,忙忙告退往行宫去。阮雪音似乎用掉了最后的力气,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背上的痛感从周身酸痛中无比清晰地跳出来。 “还好吗?” 顾星朗只当她是救人用光了气力,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埋头贴着她发际轻声问。 “不太好。你这心头肉,不知得罪了哪方势力。又或者,他们是冲你来的?” 她像是没说完,但话音戛然而止。顾星朗只觉怀里一重,低头看去,见她双目紧阖,睫毛似有千斤重盖在小小一张脸上,连呼吸都轻微到难以察觉。 他心头一跳,才注意到她面色苍白如纸,唇瓣上尽是霜色。来不及细想,他抱着人就要站起,突然觉得托着她后背的臂弯不太对劲。 确切说,是某一处不太平整。 另一只手轻轻将她扶离臂弯些许,便看到自己白色衣袖上鲜红的血迹。他心头再跳,俯身探头向她后背看,便见那一处衣料已经完全破损,肌肤隐隐露出来,却不是白瓷的颜色—— 像是重物击打造成的绯红,又不止于此,还有,应该是,灼伤。 殷红的血点子,正从那些因为高温而失却抛光感的皮肤表面缓缓渗出。 他脑中轰一声响,突然心口痛,抱起她便朝着乌泱泱的人群方向疾走。 沈疾、涤砚、云玺都候在不远处,先前看他抱着她仿佛在说话,不敢上前打扰。忽见阮雪音闭了眼,紧接着顾星朗骤然起身冲将过来,三个人集体傻眼,齐齐呆在原地。 涤砚最快反应过来,眼见顾星朗眉头深蹙黑着脸,风一般刮过自己身边,终于下意识喊道: “都愣着做什么?车辇呢?想让君上走回行宫不成?!” 便是机敏过人的几十号禁军也没摸清楚状况,而一众宫人站立的位置就更远。众人听见吩咐,手忙脚乱便往车辇去,还没来得及上车御马,便听“嘶——”一声马鸣响彻山坳—— 顾星朗已经翻身上马,怀里抱着珮夫人,朝行宫方向疾驰而去! 沈疾何等机警,见顾星朗快步走向奔宵(注),立时跟了上去,此刻已追至圣驾之后不远,临行前不忘对近旁一名兵士道: “你抄霜花岭小径速回行宫,通知太医局的人,就说珮夫人怕也伤着了!” 霜花岭那条小径,顾星朗是知道的。但他抱着阮雪音,不方便走小径,所以挑了一条相对迅捷的大路。骑马颠簸,他疾驰出去数十里才反应过来,或者乘辇才是更好的方式。 但他彼时心急如焚,根本没思考斟酌,只想快些带她回行宫治伤。 涤砚自然也上了马去追,“驾”一声还没呼出,便听云玺在下面喊: “大人带上我!夫人得有贴身的人伺候!” 涤砚心知有理,略一踟蹰,知道不是计较规矩礼数的时候,于是伸手拉她: “踩着这马镫上来!” 一众人车马并进,兵分几路,前前后后到达行宫。涤砚走了霜花岭小径,下马后一路没命地跑,终于在快到秋水长天的最后一截长廊上追到了顾星朗。 他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断断续续: “君上,珮夫人居住的飞阁流丹,不是这个方向啊!” 他只当顾星朗急乱了脑子,只知道走最熟悉的路线,却听他语气阴沉,寒沁沁吐出几个字: “救人要紧,还是选地方要紧?” 涤砚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心下打鼓。继而意识到他们走大路,应当是从东门进来的,那么相比飞阁流丹,自然是君上所居秋水长天更近。而他不可能将她抱去其他夫人的住处。 一时不敢再多嘴,跟上顾星朗速度疾步而行。 入得秋水长天,庭间安静如常,几名宫人正在洒扫浇花,气氛恬然。顾星朗并不看他们,但面色越加难看,抱着阮雪音快步往寝殿去。在秋水长天侍奉的众人,全是从挽澜殿直接带来的,何曾见过君上这副模样? 眼见他风一般刮过庭间,除了跪下道万安,无一人敢妄动,只低着头面面相觑,直到涤砚的声音震耳欲聋响起来: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一应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寝殿里这会儿几个人候着?” 沈疾上马前嘱了人回来报信,他是听到看到的。那么太医局的人此刻该也到了,自然有吩咐。而秋水长天里竟是这副景况,他也奇怪,难道去了飞阁流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子之怒 寝殿里没有人。确切说,顾星朗走进来好几步才看到有一名婢子,正在侍弄茶桌上的一瓶花。 “出去。” 那婢子正在调整那些花的位置,面带笑意,看起来心情颇佳,骤然听到有人讲话,而那声音她绝不可能听错,忙忙转身跪下: “君上万安。是。奴婢告退。” “把这些花也拿走。” 那婢子从头到尾未敢抬头,因为她没听过顾星朗这么说话。明明声调也平稳,但这拢共不到十个字的两句话里,却全是寒意。 强压着的怒气。 “也不看看什么情形?还在这里慢悠悠插花?”涤砚在这当口跟进来,眼见殿内情形,已经明白**分。他看都不用看,也知道顾星朗一定着了恼。 那婢子闻言终于大着胆子抬头,便见君上正抱着一个人往龙榻边走,仿佛,应该,是珮夫人。 “别愣着了,带着这些花赶紧出去,待命!” 这话涤砚是压低声量说的,既是责备,也是维护。顾星朗几乎没对宫人发过火,无论做皇子时还是继位为君后。但此刻他直觉得他就要绷不住,不忍心那婢子触此大霉头,于是出手相救。 那婢女如何不明白,抱起花瓶就往外退,因为急,直接撞上了慌慌张张进门待命的另一名宫人。 进来的总共四位,都是在挽澜殿侍奉两年以上的老人,此刻齐刷刷排在门边,低眉敛色,大气不敢出。 “太医局的人呢?” 顾星朗已至榻边,本要把人放下,又想起她伤在背上,不能平躺,一时不敢动作,只继续抱着,回转身冷冷发问。 “回君上,已经打发人去问了,很快就有消息。” 涤砚倒还镇定,只是从声音到语调都陪着一万个小心,众人听在耳里,更觉形势严峻,一时腿都有些发软。 便在此时传来一溜迅疾脚步声,涤砚回头去看,可不是云玺?她和自己是一起下的马,但因为脚力不及男子,这会儿才到。赶紧递了眼色过去,云玺会意,平稳了气息小步上前轻声道: “君上,奴婢侍奉夫人躺下吧?待太医们来了,也好替夫人瞧。” 她不知道阮雪音受了伤,更不知道伤在后背,此刻这么说,几乎是连猜带蒙,总归夫人晕过去了,肯定要传太医的。 顾星朗稍缓了神色,语气仍是沉郁:“她背上有伤,躺不了。你布置一下,让她趴得舒服些。” 云玺闻言心惊,半刻不敢耽误,忙忙至龙榻边开始铺排。涤砚转身看向候在门口的四名宫人,低声狠狠道: “还不去帮忙?问问云玺姑娘还差什么,赶紧准备。平时一个赛一个机灵,今日都魔怔了?” 排头两个人忙忙迈着小步冲将过去,没人敢真的出声,全程表情加眼色交流,倒是很快安置妥当。 云玺嘱人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想在太医来之前帮阮雪音收拾一番,却发现不好下手。人是趴着的,脸虽侧向一边,却擦不全,只能尽量拭去那些不断生出的薄汗。后背情形已经完全可见,隐隐露出的肌肤面积不大,但因为不只有击打带来的伤势和血迹,还有灼伤,她不敢碰,更不敢上手。 于是擦了半天脸,又一点点擦拭双手,想来彼时情势危急,连手臂上都是些黑乎乎的灰烬痕迹,细细擦去,发现还有一些像是划痕和擦伤。 此时殿内人也不少,却静若无人。顾星朗沉着脸坐在榻边,视线始终未从床榻上挪开。但涤砚知道他要开口了。 他骤然焦虑,暗道太医局的人这回当真办砸了差事。向来妥当的张玄几,侍奉了两朝天子的张玄几,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没准头。此次拢共来了六位御医,总不至于全在光照朱华守着瑜夫人? “大人,打听到了!” 就在他绞尽脑汁盘算要如何受顾星朗这一怒时,忽听得耳边响起极轻一声禀。 他反应极快,凝神细听,几乎在对方讲述完毕的同时消化好整段信息。然后迅速开口,总算抢在了顾星朗发火之前: “君上,太医局那边不知道珮夫人到了秋水长天,都候在飞阁流丹,此刻已经赶过来了,请君上稍安。” 顾星朗即将炸开的怒火明显矮下去一截,半晌道: “瑜夫人那边如何?” 那进来回话的宫人看一眼涤砚,涤砚点头,遂小心翼翼回道: “禀君上,瑜夫人那边说是已经稳住情况,此刻崔医女刚施完针。张大人带着其他几名太医,也都在。” 顾星朗略略安心,继而眉头再蹙:“那此刻正过来的是谁?” “约莫,是一位姓胡,的大人?君上恕罪!小的之前未听过这位大人名讳,适才情急,没,没能记住。” 涤砚赶紧想了想,接口道:“九月里太医局有新人报到,想来还没怎么在宫中走动,故而耳生。这次张大人禀奏过会带新人过来,想来是这位了。” 顾星朗的脸色却因为这番解释变得更难看:“瑜夫人那边既无大碍,主治的又是崔医女,叫张玄几自己过来。他老人家若嫌路途遥远,抬朕的御辇去接。” 此话一出,不仅殿内众人,便是守在殿门口的沈疾都听出他动了大气。君上传召,谁敢嫌路途远,更没有臣子敢上御辇。他故意这么说,无非就是怪张玄几安排不妥当,厚此薄彼,慢待阮雪音。 但纪晚苓彼时情况紧急,又是君上心尖上的人,张玄几得到消息,估摸就是随口吩咐,自然不会派得力的人去飞阁流丹瞧。 谁知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错判局势,再高明的起手都是差招。 沈疾是外臣,不方便入寝殿,所以一直候在门边,此刻朗声道: “臣脚力快,还是由臣去接张大人吧。” 顾星朗冷笑:“张大人好大的面子。你去门口,让此刻守大门的人去请。半柱香时间内过不来,以后都不用过来了。” 沈疾心下一凛,转身便往外走。至大门口见当差的宫人眼熟,赶紧吩咐道: “马上去光照朱华,请张大人过来,要快!” 那宫人却犹豫,看着沈疾道: “大人,听说瑜夫人伤得不清,这,您也知道瑜夫人的要紧程度。此刻去请,万一耽搁了瑜夫人伤势,咱们对君上没法儿交代啊!” 沈疾先是一愣,继而非常无语,抬起头有些夸张地看一眼殿门匾额上“秋水长天”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再次转回视线望向对方: “你可看清楚了,这里是哪里,我是谁,此刻传的谁的旨?” 那宫人只呆了比一瞬更短的片刻,拔腿便弹了出去,边跑边嚷嚷: “小的糊涂!小的这就去!大人饶命!可不能奏奴才的本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千一念 张玄几入秋水长天寝殿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接不上气,所以“君上万安”寥寥四个字,亦让他说得费力。 顾星朗不言,仍旧坐在龙榻边,只是转正了方向,让出一些空间。阮雪音伤在皮表,按理说由医女诊治更为妥当,但整个太医局只有一名医女,此时正在光照朱华照料纪晚苓。 这一点,顾星朗自然有数,但他不可能打断纪晚苓的治疗。便听得云玺恭谨道: “君上,这望闻问切之望,不若由奴婢代劳,为张大人细讲夫人的伤势情形。大人有任何问题,也都可问奴婢。号脉也是能如常进行的。” 顾星朗此前只觉云玺谨慎细心,这会儿听她进言建议,倒越发伶俐,不着痕迹扫一眼榻上的人—— 想来是耳濡目染。 遂点头默许。张玄几哪里敢耽搁,放下诊箱便请云玺姑娘描述症状。一来二去,直至确定脉象,方后退两步回话道: “禀君上,珮夫人当是被燃烧着的断裂房梁砸中后背,所以同时有重物击打的外伤和灼伤。臣适才细察了脉象,并无大碍。只是夫人气血亏损,想来耗费了极大心力,又受了惊吓,需好好调理。” “你的意思,这外伤不曾伤及内里,还算好治?” “是。臣方才已细细嘱咐了云玺姑娘如何处理,稍后便将外用药送过来,晚些瑜夫人那边妥当,臣会立即让崔医女过来。夫人背部的伤势,请君上放心。” “可会留疤?” 张玄几已有些冷汗涔涔,斟酌着回:“处理好了,应是无虞。” 顾星朗还想说什么,终是转了话头:“气血方面的调理,好办吗?” 当今圣上年轻,身体一向好,平日里用御医不过是日常保养,例行公事。此刻这种问法,莫说张玄几不习惯,便是顾星朗自己讲出来也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个,回君上,夫人年轻,用药搭配饮食,再保证足够的睡眠休息,恢复起来,应是很快。” 顾星朗点头:“去吧。” 张玄几被那宫人连拉带拽、连哄带吓进的秋水长天,眼看顾星朗果然从头到尾黑着脸,更是全程吊着半颗心。此时见他并不打算问罪,已经心道阿弥陀佛,连声应诺: “是,是。臣这便去开方煎药。” 一时间殿内忙碌,众人听云玺调度换水换毛巾递物事,约莫一炷香时间后崔医女也赶过来,终于处理好伤处,完成了敷药包扎。 此时寝殿内只剩下四人。阮雪音依旧趴卧,云玺拿着一小盅药膏在涂她手臂上的划痕擦伤。涤砚一杯热茶端在手里,已经再次有些凉,想趁凉透前最后试试递到顾星朗手里,对方却依然蹙眉看着榻上人—— 的手臂。 “茅舍里总共没几样东西,后背受伤也罢了,怎么手臂上还有伤。” 云玺默默听着,只认真上药,并不接话。涤砚略想一想道: “十三皇子说,夫人是从那片陡坡下来的。那个区域,便是男子走也要费些力气。彼时已经知道情况不对,想来夫人着急,速度也快,被沿路树枝山石擦伤了手臂也未可知。” 涤砚虽是内臣,毕竟是男子,此时距离床榻有些距离,故而看不清阮雪音手臂上的情况。当然也不能看。 顾星朗心知有理,眉头蹙得更深: “回头把他和淳风都给朕找来。自己不守规矩就算了,如今累及他人,全都要挨罚。” 涤砚暗忖两位殿下虽行为有所不当,毕竟因此发现了问题,间接救了瑜夫人,功过相抵,还是功大些。 自然不敢在这时候讲出来。正想着怎么不痛不痒接一句,忽又听得顾星朗恐怕是今日第一百零一次低声道: “轻些。” 云玺闻言抬头,才发现即使在昏睡中,阮雪音此刻也微微蹙眉。想来因为伤处正上药,她在睡眠中也感觉到了疼。 “是。”一壁应着,本就极轻的手劲再次收了力道,几乎只是让药膏将将碰到那些擦伤。 榻上人的眉头却没有因此松开。 “让开。药膏。” 闻得此言,云玺下意识便去看涤砚,但哪里来得及交换眼神,手里小盅已经被顾星朗拿了过去。 涤砚此时却一脸无所谓。 适才清理背部伤口,到崔医女上药包扎,这位就在旁边全程纠着眉一会儿一声“轻些”。云玺这般得力,崔医女也是定惠皇后留下的妥当人,又都是女子,谁不知道要轻些? 不过就是珮夫人受了伤吃了痛,他看不得又帮不上,着急罢了。堂堂顾星朗,何时这么嘴碎过?先前一屋子人,脸早就丢得没处捡了,此刻关了门,您爱怎么犯病怎么犯病。 但对方接下来的表现还是让他倒吸了三口凉气。 顾星朗沾了药膏,俯下身,一点点涂在那些雪白肌肤上红艳艳的擦伤间,一边涂一边轻轻用嘴吹气,神情极其专注与—— 温柔。 场间两个人同时想到这个形容词,然后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顾星朗算是性格温和之人,但温和不等于温柔,反正他们俩都没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 涤砚默念了八百遍没眼看,很想借口退下,又想起还有事情没说没办,只好咬牙继续候着。 云玺此刻心情比涤砚更复杂。又是震惊,又是开心,有些欣慰,进而开始激动。 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明明没有任何互动却格外腻歪的时间,顾星朗放下东西,涤砚递上擦手的毛巾,趁机道: “君上,适才来报,纪大人请旨探视瑜夫人。光照朱华那边,君上也该去瞧瞧。” 这是一句禀报,也是一句提醒。顾星朗自然明白。 “现在过去。”复又看向云玺:“好好照料着。有事找太医。秋水长天的人,都可以差遣。” 第一百三十八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光照朱华前厅内此时有三个人。 祁君顾星朗,相国纪桓,太医令张玄几。 张玄几是临时接到传召过来的。纪相探视女儿,那么有些问题,正好一起说。 “此刻召张大人过来,主要想先弄清药的事。”顾星朗看向东侧座席,“也算对你这做父亲的有所交代。” 东侧茶桌边坐着一位官袍长者,须发尚黑,通身儒雅气度。细看之下,纪晚苓那双标志性的杏眼竟然承自父亲。 自然便是纪桓。 “多谢君上体恤。”纪桓起身揖礼,又看向张玄几,“有劳张大人。” 张玄几回礼致意,开口道: “启禀君上,瑜夫人所中凤凰泣,是白国宫廷流传了近百年的秘药。说是秘药,但医药之术,除非有意隐瞒,向来容易在医者间传递。凤凰泣对于白国宫廷之外绝大多数人而言陌生,各国太医局却都是有记载的。” 顾星朗想起阮雪音所说“清誉”二字,忽反应过来她当时千叮万嘱要盖好那件披风,不由心下一沉。 “所以,这秘药是做什么的?” 自在山坳听到凤凰泣三个字,张玄几就开始考虑如何回禀,此时早已措好辞,却仍是忐忑: “具体药理和症状,老臣不便详述。一言以蔽之,这是一种,”他微顿,放沉了声量,“迷药。” 顾星朗已有预判,真正听到仍是变了脸色。纪桓始料未及,握在手中的茶杯骤然触了桌面。 砰! “君上恕罪。老臣御前失仪。” 顾星朗自然不怪,看向张玄几继续道: “那瑜夫人——” “君上放心,发现及时,瑜夫人未受损伤。此前珮夫人已经说过,崔医女也做了确认。” 纪桓不动声色长舒一口气,却在听到“珮夫人”三个字时眉心微动。 隔着小段距离,顾星朗还是感觉到了。 “此药会否留下隐患?对瑜夫人身体可有影响?” “请君上宽心,药到症解。崔医女侍奉定惠皇后多年,亦会为夫人好生调养。” “多谢张大人。小女,便拜托了。” 纪桓再次起身,重重揖礼。 “分内之事,相国大人言重。” “瑜夫人这边,务必照料妥当。需要什么尽管用。若行宫不便,着人回霁都去取。另外,”顾星朗饮一口茶,指腹轻轻摩挲杯壁,“傍晚时分已经说过,此事若走漏半点风声,今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是死罪。” “是。臣已经和崔医女统一了口径,就说瑜夫人是被火势所伤。今日入寝殿伺候的人不多,近身伺候的只有蘅儿姑娘。其他宫人们不明所以,想来说不出什么。一应方子用药,都由臣与崔医女亲自操持,不会让太医局其他人瞧出来。” 顾星朗点头:“很好。你去吧,辛苦。” 张玄几想起半个时辰前秋水长天那一出,哪里敢领功,应声行礼退将出去。 厅内出现片刻安静。 或者说沉默。 “老师,” 听得顾星朗突然改口,纪桓起身:“臣惶恐。” “老师请坐。今日晚苓出事,责任在我。是我没护好她。” “君上哪里话。晚苓这孩子任性妄为,君上连续两年派禁军在茅舍外相护,已是宽宥。照臣看,君上对她,过分纵容了。” 茅舍是战封太子的茅舍,纪晚苓来一回夕岭守一回,尽管也才两年,毕竟不好看。 “她就这么点念想,谈不上纵容。饶是如此,还是险些出大事,是我疏忽。” “说起来,此事生得蹊跷,老臣匆匆过来,也未听到任何风声,到此时仍是糊涂。君上,可查到了什么?” 顾星朗面上闪过瞬间尴尬。事发不到两个时辰,他一心挂在阮雪音身上,赶去山坳前倒是派了大批禁军开始在整个夕岭搜索,此刻沈疾也已出动,但尚未传回消息。 纪桓当然听说了他带着阮雪音惊天动地奔回行宫的事,见他不言,也便反应过来:“想来沈疾大人还在查。但,珮夫人为何也在?” “老师,具体情况,我尚不清楚。现下对此事能提供有效线索的,首先,蘅儿。她常伴晚苓不离身,怎会突然离开?那几名兵士的相貌,她还能记住多少?待晚苓情况再稳定些,最迟明早,得先问她。” “君上意思,是怀疑那几名守卫兵士有问题?” “那几个人,恐怕不是禁军,此刻沈疾正在确认。这一点,也是我要回答老师的:晚苓得救,是因为十三皇子在鹿岭阴坡顶发现了端倪,当时珮夫人也在。” 于是将今日傍晚接到顾星漠报信的事简要说了。 “君上,按理说,此事属于后宫范畴,臣不该过问。” “您是瑜夫人的父亲,于情于理,都该知道。” “是。君上体恤,老臣感激涕零。只是,事涉禁军,恐怕没那么简单。君上比臣更清楚,如今的大祁后宫,错综复杂;今次出事,偏偏又是瑜夫人,君上——” 他欲言又止,停顿良久。 “老师的意思,朕明白。此事朕会彻查到底。另外,”他突然转话头:“有一事,朕一直好奇。老师专程来夕岭看珮夫人,可有结论?” 纪桓一怔,又要起身,被顾星朗拦下。 “君上。”尽管坐着,他仍是有意躬了身,“老臣此求,不合规矩,至今也未向君上解释,是臣之过。瑜夫人未经允准便将七月君上抱恙的详情告知老臣,亦是她的错失。凡此种种,但凭君上问罪。” 顾星朗淡淡一笑:“这些事情,已经过去。朕既默许你来夕岭看,你便是奉旨行事,何罪之有?” “是。君上对纪氏爱护宽待,老臣无以为报。”他顿一顿,声音有些发沉:“不敢有瞒君上,据瑜夫人描述,君上彼时症状,臣总觉得,耳熟。” 顾星朗眉心微动,平静道:“老师此话何意?” 纪桓额上沟壑出现了极细微的变化。因为细微,几乎不可察,但顾星朗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又对他极为熟悉,还是捕捉到了。 “臣少时认识一位习医的朋友,曾听他说过类似病症。” “老师是说类似,还是完全一样?” 纪桓只犹豫了极短一瞬:“君上圣明。乍听之下,完全一样。” 顾星朗依然平静:“老师那位朋友,现在何处?”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别多年,杳无音信。”上了年纪的人叹息,哪怕极轻,也散发着沧海桑田的隽永感。 顾星朗听出了这种隽永,怔忪片刻,继续道:“但老师以为,珮夫人与那位故人有关,所以才会治我的症。” “是。” “结果?” “至少从相貌看,并无相似。” 顾星朗心下一动:“相貌?老师竟怀疑她是你那位朋友的,后人?” “是臣多虑了。珮夫人是公主,自然是崟君之女。” “但老师为何会这么想?” “君上,”那薄如月色的语气里叹息更重,“每个人年轻时都会遇到一些人,发生一些故事。臣年纪大了,偶然嗅到与往事有关的味道,难免犯疑心病。如今确认,总算放心。” 顾星朗听得云里雾里,想问他到底疑心什么,又放心什么,终觉得像是私事,哪怕为君,也不好对臣子的私事追根究底。 但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阮雪音说过四姝斩天下绝少人会用,已经出了个上官妧,那么纪桓口中这位故人,是毋庸置疑的线索。 “老师,”他开口,语气放松,“珮夫人的医术,是她老师教的。” 纪桓一怔,继而明白他在暗示什么:“君上,臣这位故人,应该不是惢姬。” 应该,而不是肯定,因为天底下几乎没人见过惢姬的容貌。 “老师如何肯定?” “她没有这么深的城府,亦没有那么高的才学。” 顾星朗心下再动,有些明白了那如月色般的叹息。这位故人,是她,不是他。 “且惢姬隐居蓬溪山三十年,时间对不上。” 纪桓今年,刚至五旬。 “看来老师与这位故人相识时,已过弱冠之年。” 纪桓眉心再动:“都是些久远闲事,不敢劳君上费心。” “老师,这病症出现在祁宫,您口中的闲事,便不是闲事,那位故人,恐怕也不仅仅是故人。我七月突发疾病,今日晚苓又遇险,全都跟药有关。大祁宫廷,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这类莫名其妙的怪事。” “老臣明白。”纪桓答得极快,像是早已经思虑到了这些,“所以才想见珮夫人一面,确认一些事情。但臣适才也说了,无果。” “而老师你认为,此事与你那位朋友全无关系?” “臣不清楚。君上,臣对这位故人,其实了解甚少。一个人少年时代的事,回头去看,是有很多荒唐处的。了解甚少,以至于骤然分别便再无重逢之日,这些,都是憾事。” “老师,曾经找过那位朋友?但没有找到?” 纪桓叹气,算是默认:“她是否仍活在世上,臣都无法肯定。所以相对于君上而言,臣多出来的所知,不过是她与臣的一小段往事。而对于这个人,她的过去与后来,甚至当时,臣都一无所知。” 顾星朗听得越发糊涂。据他了解,纪桓娶妻时大约二十三四,那这位故人出现在什么时候?两人为何没有结果?而且,过去与后来不清楚便罢了,当时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晚苓是否知情。 他不想放弃,但又无法推进。纪桓显然明白,再开口道: “此事或许关系重大,老臣有数。请君上全力去查,臣这边若有任何线索,会及时回禀。”他顿一顿,沉沉道:“晚苓不懂事,是臣教女无方。还请君上多加包容眷顾。” 顾星朗回到秋水长天的时候,灯火已黯。寝殿内只云玺守在榻边,阮雪音已调整至侧卧。 “崔医女又来瞧过吗?这么睡,无碍?” 云玺点头:“是。奴婢看夫人趴着睡甚是辛苦,问了崔医女,说是侧卧也无妨,只要看着夫人别让她平躺,不碰着伤口就行。” 顾星朗看着榻上人小小的面庞,唇色已经恢复了些,但两颊仍是苍白。 “那你要辛苦了。她睡觉可不安分,你得彻夜盯着。” 云玺称是,忽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她睡觉不安分?你也没看过啊。 应该,没看过吧。 然后想起夏末时候他进过她的寝殿,她在午睡。难道那时候看的? 一时间脑中急转,就要展开不必要的联想,被涤砚的声音适时打断了: “君上,今夜,怎么安排?” 语气甚是紧张,搞得云玺也紧张起来。 顾星朗说了一晚上话,口干舌燥,正在大口喝水,闻言莫名其妙:“她都睡在这里了,还能怎么安排?” 涤砚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那是怎么安排啊!这种时候您用反问句真是要了命啊! 便见顾星朗放下杯子,抬步朝寝殿东侧走:“收拾暖阁。不能挪她,只能挪朕了。” 一壁说着,人已经进了暖阁,留得涤砚在原地发怔。 “大人还不赶紧去安排?刚才瞧把您吓的!” 云玺实在想笑,忍不住低声揶揄。 涤砚转头白她:“越来越没规矩,笑话谁呢?难道你没吓着?”一壁向寝殿外去准备唤人,一壁絮絮叨叨:“照看好你家主子吧,夜里别不留神睡着了。她要再有什么闪失,暖阁那位得把秋水长天的屋瓦都掀了。” 这话僭越,所以他说得极轻。但云玺还是连打了两个颤: 自幼随侍的人便能如此放肆吗?那是国君啊! 阮雪音醒来的时候,约莫是清晨。四周帘子都放着,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所以非常熟悉那些从窗缝间漏进来的熹光。 床尾一半的锦帐是放下来的,云玺靠在床头睡着,眼下一片乌青。她有些疑惑,准备起来,后背忽然一阵撕扯。 痛。 她这才有些醒转,记起来这一觉之前发生了些事情。更多画面涌进脑海,她伸手揉一揉太阳穴,发现手臂也很酸,全身都酸。 而且不能大动,因为背痛。 后来发生了什么,纪晚苓如何了,那些人是否抓到,事情有何进展—— 一大堆问题接踵冒出来,想要唤云玺来问,却再次看到她眼下乌青,想着她应是为照顾自己一宿未合眼,终是没有出声。 然后她觉得哪里不对。 这房间非常大,陈设考究,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不是她在飞阁流丹的卧房。 第一百四十章 枕畔恼 她更加疑惑,视线收回,开始朝近处床帐看。玉白色古香缎泛着清浅光泽,上面的祥云绣工极其繁复,仿佛用了非常多粗细各异的银色丝线表现厚薄光影,而那些祥云旁边,以更复杂的线条设计绣着栩栩如生的—— 龙。 白色龙纹锦帐。和挽澜殿里的几乎一模一样。那么这里是—— 她不自觉深吸一口气,觉得非常荒唐。然后想到自己受了伤,又睡了一个长夜,或者不知道几个长夜,以至于—— 两眼昏花。 紧接着她突然记起,最后一个画面里自己被顾星朗揽在怀里,他身上的气息,就是此时锦被里床榻间,若有似无弥漫着的那些。 “夫人醒了?!快让奴婢看看!” 思绪骤然被打断,便见云玺慌慌张张起身探过来,按着她手臂忙忙往后背看。 “阿弥陀佛,还好没事。奴婢该死,竟然睡着了!夫人什么时候醒的?此刻觉得如何?” 阮雪音被这顿连珠炮轰得反应不过,呆了半晌道:“还好。有点饿。咱们这是在哪儿?” 她已有判断,只是想求证。 “夫人在秋水长天,君上的寝殿。” “那,他人呢?” 云玺抿嘴一笑:“夫人睡了龙榻,君上只好去暖阁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妥,她立时又想起身,自然后背撕扯,又是一通龇牙咧嘴,唬得云玺连声道: “夫人动不得!想要快些痊愈又不留疤,您最近可得安生些了。莫说观星读书,便是这床榻也不能下。” 阮雪音瞪眼看她:“要躺也不能躺这儿。你比我懂规矩,赖在这张榻上养伤,我还没这么张狂。” “可崔医女千叮万嘱,最好不要挪动。夫人不仅背上有伤,气血也损耗得厉害,须卧床静养,方能恢复如初。” 阮雪音自己就是医者,深知她说得在理,无奈道:“我睡了多久?” “不过一夜。夫人受伤,才是昨天的事。” “为何不直接回飞阁流丹,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不知道,您突然晕倒,君上抱着您就上了奔宵,一路疾驰回行宫,除了沈大人谁也追不上。后来的事,奴婢也不清楚,听说是来秋水长天比较近,君上怕耽搁夫人治伤,直接将您抱回了寝殿。涤砚大人也是快到了才追上的。合宫都看见了。” 最后这句话,只是想说明她此刻躺在龙榻上的合理性。 听在阮雪音耳朵里却成了一句别有意味的强调。 合宫都看见了。还有比这更高调的吗?传到长公主和顾氏其他族人那里,八月那场闹剧,又重来一遍? 她厌烦了被卷入各种口舌议论之中,也不想再同顾星朗纠缠。这些日子她研究那三本书,已有所成,打定主意秋猎结束回去,就让他带她进寂照阁。总归是说好了的。早日完成老师嘱托,她便能返回蓬溪山;所有这些事情,她不想再多涉足一步。 “无论如何,我不能留在这里养伤。就算君上同意,也不成体统,没有这种规矩。”她看着云玺,非常认真,“你现在帮我去——” “你一个山里长大的自在人,什么时候这么讲规矩了?” “君上万安!” 云玺转身行礼,便见顾星朗负手走进来,丰神俊采,只眉眼间隐有倦意。 “你跟涤砚去准备些清粥点心来,按崔医女嘱咐的办。” “是。” 忙忙应着,便同涤砚出得寝殿,走了好一段距离方开口问: “君上也还没用早膳?今日还狩猎吗?” “没。这不刚起来收拾妥当。我说,你在隔壁讲话就不能轻些?一惊一乍的,年纪越大越不稳重。” 云玺乍舌:“快天亮前我睡着了。夫人先醒的,我忙着检查她伤势。是我吵醒君上的?” “那倒不是。彼时君上正擦脸,隐隐听到你们那边有动静,思忖是人醒了,这才丢了毛巾过来看。”他没好气,重重摇头。 说好的君临天下的气势呢?摆了六七年的架子,说散就散了? 顾星朗没觉得自己架子散了。此刻他坐在床沿,姿态完美,表情淡定,盯着阮雪音的脸看一瞬,开口吐出六个字: “心头肉是什么?” 阮雪音仍躺着,被他这么坐在床边看本就不自在,冷不丁听到没头没脑的一句问,更加莫名其妙: “啊?” 顾星朗不言,依旧盯着她。 “啊你说这个。”她想起来,自己失去意识前仿佛是说了一句关于“心头肉”的话,暗道这比喻真是深入人心啊,那种情形下还能脱口而出。又想到彼时和淳风在御花园不吵不相识,至如今竟颇多往来,深觉这姑娘是个妙人,言谈亦有趣,不由扑哧一笑,感慨道: “我初见淳风殿下时,她警告我不要动你的心头肉。其实我从没打过瑜夫人的主意,又哪里会动她?但这个比喻我第一次听,觉得新奇又贴切,不自觉便记住了。” 顾星朗的脸色却变得不太好看。应该说,相当难看。 “这有什么新奇的。惢姬大人对你们的世俗教育太不够了。少见多怪。”他一壁说着,起身走到桌边倒一盏茶便要喝。 “那应该是昨夜的,我醒来没见人换过,还是叫人——” “你管我。” 阮雪音一怔,总共没说两句话,这是,哪里惹到他了? 想到他昨天费力带自己回来治伤,终是耐着性子道:“君上没用早膳,空腹喝冷茶,对身体不好。” 顾星朗闻言,抬手便将杯中茶一仰而尽,随即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转身看着她道: “阮雪音,我发现你总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操心。你有这个精力,去母仪天下好了。日日关在折雪殿里读书,实在屈了你的才。” 她从来没听他这么说过话。他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没有过这么大跌水准的句式,更没用过如此幼稚近乎赌气的语气。 而且,母仪天下?这是什么话?跟当前对话哪有半分关联?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不是伤了背,而是伤了脑子,怔了半晌道:“我没操心啊。瑜夫人的事要不是撞上了,我也不会管。再者,我是为救你的心头肉才在这里躺着动弹不得,你嚷嚷什么?” “你还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少年意气彼岸花 阮雪音不知道是哪句话,或者哪个词不能说,更没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如果是最后这一段,那么确实大不敬。可他实在也太欺负人,救的是他的心头肉,伤的是自己,结果居然,还要受气? 只觉得胸腔内涌上来一股不知道什么情绪,她突然鼻子发酸,紧跟着眼眶也开始酸。不由得心下一跳,总不至于,要哭? 什么啊。 她赶紧稳住心绪,大半张脸往枕头里埋。又怕被瞧出来,不敢真的埋,勉强压住泪意,又把脸挪出来,只假装是躺久了略作调整。 但顾星朗还是看到了。没有眼泪,但她鼻尖微红。 他骤然懊悔,抬步便要过去,却听云玺的声音诺诺响起来: “君上,膳食到了。” 适才她和涤砚走至门外,正好听到那句怒气冲冲的“你还说”。两个人面面相觑,按昨日情形发展,怎么都不该是这种场面啊。 起床气? 迟疑片刻,涤砚示意她领人将东西端进去。她暗骂对方不仗义,又不敢耽搁,只好至门边先小心禀报。 “放下吧。” 云玺闻言,赶紧招呼宫人将一应食物端进来,细细布置好了,轻声道: “君上用膳吧。奴婢来伺候夫人。” “都出去。朕来。” 云玺已经习惯他们俩相处时发生各种状况,不想理解,也理解不了,只恭谨应一声“是”,带了众人退下。 殿门被掩上,室内再次安静。 顾星朗看向摆了满满一桌的碗碟,端起一盏白粥,走至榻边,又将粥放到床边小几上,俯身至阮雪音耳边道: “胳膊别使劲,腰背放松,顺着我力道起来。” 说话同时,他右臂探入她腰间稳稳揽住,左手扶了她后脑勺,微微发力。距离太近,阮雪音只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配合,整个人便被他带着缓缓坐起来。后腰处似有厚厚软软的靠垫承托,坐得并不难受,她疑惑,暗忖他什么时候放的靠垫? “太医说你伤口未愈,头三日只能喝白粥。第四日起开始用药膳进补,但也不能吃得太油腻。辛辣之物,通通碰不得。你喜欢那些甜食,只能偶尔吃。” 他说着,端过白粥舀一勺起来轻轻吹了,喂至她嘴边。 阮雪音觉得心力严重不够用。相比她醒来后短时间内的各种情况变化、情绪起伏,还是救人于危难来得简单直接。就是受伤养病,挨痛吃苦,也比这会儿要好办。 她看着眼前这张好看得无可挑剔的脸,即使在白日,那眼眸深处的星光也像挂在永夜的天幕之上,熠熠生彩,仿佛昼夜不灭。此刻那些星光非常温柔,跟这几句话一样温柔—— 而片刻前,他还站在一丈外的桌边跟她针锋相对,气得她破天荒地二十年没有过地,几乎要掉眼泪。 这都什么事。 她越想越荒唐,心里乱作一团,半晌没反应,直到顾星朗实在手酸,沉沉道: “张嘴。” 她如梦方醒,敛了心绪道:“我自己来。” 说着便要抬手,被他一把按住:“动胳膊也会牵扯背部肌肉。你是习医的,不用我教吧。” 她定定看着他,突然开口道:“君上不该这样。” 顾星朗一怔:“什么?” “君上不该带我来这里,更不该让我躺在这儿整整一夜。如果这里是挽澜殿,听雪灯已经亮了。” 顾星朗神色微变:“但这里不是。” “君上,”她思路开始清晰,情绪也渐渐平稳,“瑜夫人伤得不清,纪桓大人也在夕岭。你不去光照朱华,却在秋水长天同我用早膳,” 还是如此这般,亲手喂粥—— “你让相国府怎么想?合宫的人怎么想?传到长公主殿下和一众皇亲那里,你又打算费多少精力平息?” 她放低声量,语气突然变淡:“已有教训的事,已有结论的事。君上切莫意气用事,再犯糊涂。” 不值得。于你于我,都是浪费。但她没有说。 空气突然凉薄。流水般凉薄,与夏末初秋时的折雪正殿何其相似。 “那时候情况紧急,我不知道你伤得如何。治疗之事,宜早不宜迟,而秋水长天更近。这一点,其他人心中有数,你不用想太多。我也没想那么多。”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开口,“至于留你在这里养伤,一是因为崔医女建议三日内最好不要挪动,以便伤口尽快愈合;二也是因为,” “此次事件的关键人物,十三皇子其三,蘅儿其二,你,首当其冲。纪桓明白这一点,很多人也都亲眼看见你将瑜夫人带出了火海。事情始末,至少一半在你这里。许多线索,我需要从你这里问。” 他放下粥碗,站起身来,“你便安心在秋水长天呆上三日,三日之后要回飞阁流丹,没人拦你。吃完了,就睡觉。我午膳前回来,到时候细讲。你要有功夫,也可先整理思路。” 阮雪音有些呆,对于他骤然恢复的条分缕析不太适应。 “那几个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不用问你了。” 他不再看她,很快消失在殿门外的秋光里。 云玺得到指令,忙忙跑进来喂粥。阮雪音面色很不好,那么小一口口的粥也吞得费劲。 她犹豫良久,终是闷闷道:“夫人就不能同君上好好的么?奴婢离开时还都挺好的,怎么又闹得这样。” 阮雪音不语,半晌道:“你也觉得是我不对?” “没有没有。”云玺连连摇头,哪里能妄议主子对错,“只是,昨日夫人受伤,奴婢从没见君上这么紧张过。君上还亲自给您上药,对我们所有人都不放心。今早也是听到响动就巴巴过来瞧,”她想一想,还是决定说出来,“夫人若是问心无愧,何必管别人说什么?你和君上,你们自己要好,不就结了?” 原来云玺心里门儿清。这她没想到。 “我可以不理那些人,你家君上,却不能。他们是他的家人、臣子、万民。且风险也确实是存在的。哪怕是你,此刻便能十分确定我不会对大祁不利?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不能,他也不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捕蝉时节 阮雪音从来没对任何人明确说过自己的想法,哪怕当时和顾星朗,也表达得很含蓄。此刻突然这么明白讲出来,她也始料未及,许是经历了几分生死,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刚才又莫名其妙不知道是吵了一架还是伤心了一场。 总之这会儿,她觉得可以说。 “夫人,恕奴婢愚钝,信不信这种问题,是无解的啊。” “所以咯。我同他的问题,也是无解的。或许哪日我离开祁宫,这件事才能盖棺定论。但到那个时候,信与不信,又哪里还有意义呢?” “夫人在说什么?您已经是大祁的夫人,怎么可能离开祁宫?” 阮雪音笑一笑:“我只是打个比方。” “那夫人就这么,委屈着自己?奴婢看得出,夫人对君上其实——”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委屈,”她打断,保持微笑:“就算没有信不信的问题,没有别人反对阻挠,情形也不会有改变。” 云玺有些呆:“为何?” “他身边已经有人了。还不止一个。” 云玺更呆:“这,有什么问题吗?君上是天子啊。夫人难道,希望君上身边只有您一个?” 阮雪音看着她脸上的惊愕,也有些愕然,继而无奈,最后释然: “无论我怎么希望,都已经不重要。他这一生,起点处不是我,终点处,也不会是我。” 阮雪音认为的起点和终点是同一个人,此刻正在光照朱华偏厅里踱步。 顾星朗也在。 “说了要静养,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躺不住了?” 纪晚苓一愣,转脸颇有深意看着他:“也?还有谁躺不住?” 轮到顾星朗愣:“随口一说。” 纪晚苓刚恢复些气力,不想惹恼对方,也不想折腾自己,于是道:“醒来之后觉得四肢酸乏,且越躺越酸乏,还是起来走走的好。终归也没受什么伤。”她犹豫一瞬,终是问道:“珮夫人伤势如何?可醒了?待她恢复些,我也该去谢她。” “卯时过半醒的。她那个伤恢复起来慢,精神倒还好。” 说完才意识到答得太清楚,了如指掌的清楚,他微窘,忍不住干咳一声。 纪晚苓瞧他那副破天荒的表情,很无语。阮雪音在秋水长天,整个夕岭无人不知,还窘什么? 而顾星朗突然反应过来,她此刻如此平静,因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茅舍着火,自己莫名其妙晕倒,被阮雪音救了。 他有些不安,踟蹰片刻,决定先不提,只泰然坐下,看向蘅儿道: “说说吧。昨日什么情形,你为何突然离开?” 这个环节显然在他来之前已经发生过,蘅儿看一眼纪晚苓,纪晚苓点头: “再说一次,仔细想,别漏掉任何细节。” “应该是刚入酉时,我陪小姐,哦不,夫人,在茅舍里写字。忽有兵士来报,说君上安排了晚膳送过来,让我去接应。” 顾星朗挑眉。 纪晚苓知他所想,接口道:“臣妾也觉得荒唐,君上何时有过这种安排?但我在屋内看过,传话那名兵士,的确是这几日守卫的人之一,其他几名也都是熟面孔。” 蘅儿附和:“千真万确,奴婢也看了。” 顾星朗微微蹙眉。为稳妥计,几日来守卫茅舍的都是同一队人。他本以为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竟然不是。但他当然没有传过什么晚膳,所以,是禁军内部有变? 然后他听到接下来那句话: “最重要的是,他们出示了御令。人是对的,还有御令,奴婢和夫人想着,怎么也不会有问题。且这么些人守在这里,奴婢去接应一会儿,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顾星朗闭眼一瞬。果然还是闹出了事。 但假的御令怎会出现在禁军队伍里?沈疾当日带去拿人的,都是亲信,按理说不会走漏风声。 “继续。” “奴婢跟着那名兵士一路走,直到进入山坳南侧那片樟树林好一会儿,他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 蘅儿猛点头:“不见了!片刻前还在,真的就是瞬息功夫。” “你跟着他走了这么远,竟没生出半分怀疑?从茅舍到樟树林,按常规步速计,至少要走近半个时辰,进了樟树林,还要继续走。接应一顿晚膳,费这么大力气?” 蘅儿紧蹙着眉,懊恼道:“君上说得是。其实快到樟树林时奴婢已有些觉得不对,但那兵士讲话行事都极自然,无半分不妥。从行宫来茅舍,走樟树林栈道也是大路。奴婢想着,约莫是要在栈道上与过来的宫人交接。且还是那个道理,人和令牌都稳妥,奴婢实在没有怀疑的理由啊!” 顾星朗不言,蘅儿继续道: “他突然消失,奴婢初时以为,以为他是去方便。等了半晌没人,这才生了疑,想一想决定往回走,好容易走到能望见茅舍的位置,发现那边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奴婢吓得魂儿都没了,顺着栈道没命地跑,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听见马蹄声,远远似乎看到了奔宵,想着该是君上来了。” 她语速极快,呼吸不匀,似乎再次陷入昨日恐慌:“奴婢不知出了何事,心惊肉跳,只能继续跑,终于下到山坳里,发现全是禁军,正在满山里搜人。一位大人告知奴婢,夫人已经被送回了行宫。后来奴婢也被护送回来,到光照朱华的时候,崔医女刚为夫人施完针。” 她说完,复看向纪晚苓,心有余悸。 “说起来,只是遇火晕厥,怎么需要扎这么些针?听蘅儿说,”纪晚苓顿一顿,突然尴尬,勉强道:“连脚上都扎了。” 顾星朗此刻还只知凤凰泣,并不清楚当时茅舍内发生了什么,不想说出来吓着她,遂简单道: “崔医女自有她的道理。”又看向蘅儿,“就是这些了?关于那名兵士,还有无其他细节?” 蘅儿认真想一想,摇头道:“夫人也让奴婢再想,但,实在没有别的了。君上,若不是他突然消失,整个过程,奴婢真没觉着任何不妥。当然,如今想起来,送晚膳这件事本身,并不寻常。” 纪晚苓仍云里雾里,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晕了过去,茅舍如何就着了火,阮雪音又为何会出现救了自己。那些人,是想,杀她? 不由得满心忐忑,待要开口问,却见顾星朗也满脸狐疑不知正想什么,终是忍住了,缓缓道: “此事,严重吗?” “还不好下结论。如果是禁军的问题,不是小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肉非彼肉 如果晚苓成了某些人的目标,更不是小事。 问题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需要对她做这种事?单看利弊,利是什么,对谁有利? 偏偏,无论七月时他突然抱恙,还是此次晚苓遇险,都是阮雪音出手相救。四姝斩那次,最初连他都怀疑过是她自导自演,那么这次,其他人又会怎么想?纪桓会怎么想? 他自然是信她的。因为顾星漠非常明确说了,是他和淳风去找的她。鹿岭虽然是阮雪音的主意,但上山的路是顾星漠带的,这件事,不可能是她。 然后他发现,就算没有顾星漠这些话,他也不认为是她。 没有理由。 生平第一次,他完全相信了直觉。 从光照朱华出来不久,进入梧桐步道,树叶已开始转色,淳风一路小跑拦在了半路。 “做什么?” 顾星朗此刻看见她就没好气。早知道,便直接禁了这丫头的足,连夕岭都不许来。这个惹事精,有她的地方,准没好事,连自己七月突发状况那次,都是在御花园见过她之后。 他突然心下一动。 “淳风又闯出了祸事,不敢等九哥问罪,特来听候发落。” 思绪就此断掉,他冷眼瞧她: “你哪有闯祸?又犯了何罪?” “有有有!”她一脸欲哭相,低眉敛色,“都是臣妹不好,不该去招惹珮嫂嫂,还由着小漠带她单独上那花谷,害嫂嫂受了伤。” “就这一项?” 淳风一呆,抬头瞪眼道:“还有吗?” 顾星朗神色更冷:“心头肉,是你说的吧。” 顾淳风反应了足足三个呼吸,不确定道:“九哥,是说的哪一次?” “哪一次?你还说了好几次?” 怪不得,她一口一个心头肉,昨天说,今天又说,醒来总共没几句话还说了两次。 他想起来就火大,看着淳风满眼杀气。 “不不不不!”她连连摆手,“那个,我是说了不止一次,但,不是跟同一个人说的啊!” 顾星朗听到这句话,连恼怒的力气都要没了,怔了半晌方道:“那是跟几个人说的?听你意思,这项论断,你已经向整个祁宫普及了?” 所以她才言之凿凿成这样。自己紧张了一天一夜,人家只作不知道不明白,卯足了劲把他往光照朱华推。 “不不不不不。”淳风声调更高,头摇得如拨浪鼓,“我只同嫂嫂和纪晚苓说过,且前后说得并不一样。九哥你知道我那会儿糊涂,以为嫂嫂不好,又以为你还喜欢纪晚苓,就对嫂嫂说披霜殿那位是你的心头肉。可这个说法我最近已经更正了!秋猎开始那日我便同纪晚苓说,那块肉不是她。就这两次,我发誓。” 她以为要被骂乱嚼舌根,满心里打鼓,却听他幽幽道: “你既然更正了,为何不去对她再说一遍?” “啊?” 淳风初时没听懂,反应片刻方一脸恍然: “是嫂嫂生气了?哎这都过去多久了,她还记着呢?怪我怪我,我现在就去秋水长天解释!九哥放心,解释这些我最在行了!” 她才没生气。不仅不生气,还笑出了声,还觉得这个比喻新奇有趣,还自以为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确实也是好大一个忙,晚苓的安危自然重要,但—— 不是心头肉那种。 到底谁是,她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她以为除了她谁睡过他的床?她以为大祁历史上几个女子躺过龙榻? 念头至此,他心知肚明自己犯了病,症状还不轻。但他人在气头上,不想及时控制,总归回去又要装模作样,路上发作了也好。 于是黑着脸闷声道:“早些时候不说,现在也不用说了,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你给朕回去思过,带上顾星漠。今日若得空,朕还有话问你们。” 顾淳风从没听过他这么说话,很是惊奇,“她爱怎么想怎么想”,根本就是小孩子赌气啊!九哥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而秋水长天寝殿内,阮雪音这一觉睡得筋疲力竭。 梦里火海一片,门窗被堵得死死的。她拿了桌上那盏茶壶去浇,里面竟能源源不断泼出水来。但大火越烧越旺,那些水似半点作用也无。纪晚苓几乎快没了呼吸,她也要撑不住,不知怎么又将水浇到了自己身上,整个人湿漉漉的,到底是水还是汗,她半天也没弄清。模糊间听到有人说话: “传崔医女过来。” 崔医女?崔医女在行宫,此刻怎么过得来? 又感到什么事物轻轻触及额头,干燥温暖,舒服极了,像是,一只手? 咦,茅舍里只有她和纪晚苓,这是谁的手? 她惊慌,转头四下里看,哪有人?忙忙抬手去揉眼睛,手起不来,只好用力睁眼—— 这才看到一张白皙好看的脸,眼睛明亮得如永夜里的星辰。 她突然来气,懒得去思考对方如何进的茅舍,满腔委屈翻涌而出: “顾星朗,你自己的心头肉你自己救,我已经够伤心了,还要帮你救这块肉,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救了你的肉,还要挨你的骂,都说你是明君,是天大的好人,爱民如子,怎么偏偏对我这么坏?我的身份不是我能选的,我原本也不想趟这趟浑水…” 她稀里糊涂一顿乱说,渐渐觉得不对,暗道他何时骂过自己?来夕岭之后,他们根本没说过话啊。 而且这些火,怎么一直在四周烧,不往中间来呢? 她自然不知道,这些话已经一字不漏传进了寝殿内众人的耳朵里。当然,“顾星朗”三个字甫一响起,涤砚赶紧屏退了除云玺外的所有人,直呼君上名讳,传出去还了得? 而那梦中的睁眼,也确实发生了,所以她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只因为神智不清,她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此刻顾星朗坐在床边,听着她这些胡话,尤其那句“我已经够伤心了”,不由得—— 喜上心头,几乎要一跃而起。 什么冷淡克制没所谓,江山和美人,花神和韦驮,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从头到尾都在硬撑! 他本以为她是真洒脱,一度非常失落,尤其晨间那番对话,简直是最后审判。谁成想这么无懈可击的态度,原来也是装的! 一时满心雀跃,且甜且涩,面上也快绷不住—— 但他咬紧牙关,抿着嘴唇,尽全力没让自己露出半分笑意。 涤砚和云玺都在,阮雪音已经胡言乱语了一大通,自己要再傻子似地笑出来,岂不被他们笑掉大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千丝万缕 但无论云玺或涤砚,都是一等一的宫人,还是久经考验的御前老人。他们的本事,不仅包括察言观色,也包括另一项宫廷绝技,叫做看破不说破。 阮雪音醒来的时候,云玺就启用了这项绝技。她一如往常,只作无事发生,用毛巾为主子细细擦了脸,又服侍她浣手,方柔声道: “夫人先前睡着,突然低烧起来,发了一身虚汗,此刻可是黏腻得难受?也只能先忍忍,有伤口在背上,最近都不能沐浴,晚些奴婢帮您擦一擦。医女大人说,这低烧是伤口未愈又兼忧思烦心所致,让您一定放宽心,安静休养。”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睡梦中说了一堆根本未曾想过的,来自潜意识的胡话,因此听她说什么忧思烦心,并不在意。但她是不惯被人近身伺候的,喂药喂饭已经相当可以了,至于擦身—— 遂轻轻摇头道: “没有那么难受。不用擦。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快过半。粥刚送进来,还温着,夫人现在用些吗?” 确实有些饿,也很口渴。于是点头,让云玺服侍着吃了喝了,方想起早晨他说午膳前会回来。 并不是盼着他回来。只是事情始末她还一遍都没讲过,时间长了,怕丢掉细节,想要快些说出来。 于是问道:“他人呢?” 云玺自然不可能说顾星朗听了几句梦话兴高采烈跑出去查案了,只忍住笑正色道: “据说那几名兵士找到了。君上去了楚天阁问话,刚走不久。” 找到了? 而不是,抓到了? 未时。楚天阁。 总共十名禁军兵士,身着玄青色戎装,此刻整齐划一横排了一溜跪伏在地。即使这种情形下,他们的排列状态仍是让阁内宫人乍舌: 近乎极致的齐整,肉眼看去每个人之间的距离竟完全相等。 顾星朗坐在龙椅上转杯子,厅内无声,直到沈疾沉沉开口: “既无人证,亦无物证,实在要用刑,也是无可厚非。” 便听得地上一众兵士齐声道: “属下等问心无愧,不惧刑罚。但凭君上发落!” 顾星朗停了杯子,看向那一排十个人头,墨黑的地面明亮如镜,映出十道岿然剪影。他微微眯眼,片刻后缓声道: “押回刑部大牢。听候发落。无旨,不得用刑。” 沈疾低着头,不动声色松下半口气,回身看着地上众人道: “还不谢恩。” 一众兵士似是没从顾星朗的话里缓过神来,怔愣半晌,方声如洪钟感激涕零道: “属下等,谢主隆恩!” 声势浩荡叩拜一番,一行十人被押解而出。沈疾至阁外嘱咐完毕,回到厅内中央,跪下就是一个响头: “君上宽仁,乃大祁之幸,微臣再替将士们谢过!” “起来。”顾星朗抬手示意,不紧不慢道:“他们都是你素日放心的人,你的眼光,朕有数。且张玄几一个个亲自看过,他们确实被药物所控,昏睡时间超过了十二个时辰。身体症状,总造不得假。” 但他其实不确定。四姝斩之后,他对青川当代医学药理的设限又抬高了一些。 “可瑜夫人和蘅儿都一口咬定,就是他们其中六人。这——” 事以至此,局面并不算复杂,如果他决定相信那十名禁军无辜,便只有一种可能: 那六人是另外六个人。以某种方法改变了相貌。 易容。 他从来没有真的见识过易容术,更不确定当世是否真存在高明到乍看分辨不出的易容之法。 至少太医局,从张玄几往下,无人能给出明确说法。 最大的问题是,从昨日傍晚到此时,已经过去十个时辰有余,以整个夕岭为范围的搜捕还在继续,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搜捕在事发后不久便开始了,他们不可能在那之前离开夕岭,除非有飞天遁地之能。 当然,也可能是利用了时间差不断避开禁军搜捕,但这种可能性太小—— 躲得开一拨,还有下一拨,下下拨。如果他们一共只有六人,再无内应,那么禁军数量占了压倒性优势。他们没可能一再避开。 更大的可能,反而是藏身在一处。那么需要他们对夕岭极为熟悉,熟悉过禁军。 六个人,不是小目标。除非他们兵分六路,各自行动。 白玉杯已经在手里转了十转,他放下,抬眼向涤砚: “去中御府拿此来夕岭的人员名单。还有原本就在夕岭的人的名单。全部。一个一个核对。秘密进行。” “中御府?”涤砚瞪眼,看一眼沈疾,“君上,不是禁军吗?而且,全部,那可是,上千号人。” “你需要朕再重复一遍?” “不不。是,微臣这就去办。” “全部的意思,你可听懂了?” 涤砚刚要拔腿,闻言又是一凛:“是。微臣明白。” “那十个人的命,”他转而向沈疾,“护好了。” 御驾回到秋水长天之时,阮雪音正靠着一堆软垫在床榻上写写画画。因为伤口处不能碰,她只靠了腰,好在身体微微前倾,并不觉得费力。 顾星朗走到床边,正看到那一纸的乱七八糟,忍不住蹙眉: “这是做什么?” “复盘。这么大一个茅舍,看不出?” 阮雪音还留在晨间语境里,并不抬头,出言亦不算客气;但顾星朗的气早就消得没了影儿,他挑一挑眉,探身去看那张纸: “看不出。” 阮雪音停手抬头:“你们画功都好,我自叹不如。但睡了两觉我实在怕记忆出错,只能画一画写一写,尽力留住印象。” 你们。顾星朗略一思忖,想起来天长节上晚苓送的是一幅山河长卷,除此之外,没人再展示过画功。 他有些领悟这句“你们”其实泛着酸,似笑非笑道: “不需要你画功好,我好就够了。你想画什么?” 一壁说着,人已经坐到床沿,比先前几次离床头的位置都近,也就是离榻上的人,更近。空气骤然稀薄,阮雪音下意识往后退—— 当然退无可退,她本就靠在床头,因为措手不及,立时牵动了伤口—— “嘶——” 听她吃痛低呼,顾星朗眉头再蹙,探身便去瞧她后背。 面对面坐着,要探身看后背,自然只能越过对方肩头,且为了看伤处,需将寝衣从肩头开始向后拉下。所以涤砚刚推开虚掩的门远远看到这幅画面,便在下一刻将门重重关了回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惑春光 不是掩上,是关上。以至于他心惊肉跳回身撞上迎面而来的云玺时,对方一脸愕然: “怎么了?干嘛关门?” 涤砚摆手,唉声叹气:“走走走。进去不得。” 云玺瞧他神情,更加悬心:“又吵起来了?” “那倒好了!”他抬眼望苍天,“早知如此,之前折腾什么?”复又摇头,看向云玺道:“吩咐下去,君上和夫人都要午间小憩,有事自会传唤,无事都不许来搅扰。” 云玺瞪眼:“夫人也要睡?她才刚醒没多久啊。”想一想补充道:“未时都快过了,这会儿,午间小憩?” 涤砚拿眼睛剜她:“你是榆木脑袋吗?” 云玺呆了好一阵,面上红了又白,突然急道:“不成啊!夫人有伤啊!这又才退烧不久,这,这会儿,”又憋了一瞬,勉强憋出三个字:“不合适!” 涤砚冷着脸:“不然你现在进去对君上说?叫他罢手?” 当然没必要。 因为不需要。 寝殿内此时气氛既不温软,也不旖旎,只有急促又惊惶的一声: “顾星朗你——”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睡梦中已经直呼过天子大名,所以情急之下喊出来,还是心头咯噔。 但对方完全没有恼意,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手法稳健拉下寝衣从肩头探至后背,细细看了,确认包扎纱布上没有出现新的血迹,方将衣服重新拉起,沉声道: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个人,根本就有多动症。睡觉不老实,有伤还不老实,”他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异样,“还是你故意拖着这伤让它愈合不了,好在这里多赖几日?” 距离太近,阮雪音简直要呼吸困难,听到这些话,更是满脑子轰鸣。 他知不知道自己方才干了什么?现在说的又是什么话?谁想赖在这儿?这人疯了不成! 她满心懊恼,适才怎么就慢了一步没能阻止他。可他动作也实在太快。 晨间刚吵过,站在桌边那么大声势,后来又说了好些冷冰冰的话,此刻这样,算什么?姑娘家的衣服,说拉就拉? “你往后退些。” 她很想质问他刚才凭什么那样,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顾星朗略一犹豫,坐直了身体,位置却分毫未挪。 但好歹,没有先前那么近了。 她稳一稳心绪,看着他道:“听说人找到了?” 顾星朗没想到她镇定至此。他适才情急,自然不是故意的,但毕竟拉了寝衣从肩头到后背看了个遍,这人竟然,全无反应? 这便要开始,讲正事? 他看着她明明已经绯红的脸颊和异常平静的表情,有些懵,半晌方答: “嗯。” “如何?” 他继续盯着她,确定她是认真要论事,遂调整心情,正了神色道:“你先将昨日的事讲一遍。尽量完整详尽,从十三皇子跟你分别之后开始。” 在阮雪音的记忆里,那个过程极漫长,但真正从嘴里讲出来,又好像,非常简单。 不是过程简单,而是线索太少。 有关蘅儿那一段是重叠的。差别只在,顾星朗这边有故事细节,和令牌一项。 至于进入茅舍后的状况,她很犹豫,因为事涉纪晚苓,而且并不好听。 但当然是要知无不言的。既然有惊无险,那么查清问题,最为紧要。 顾星朗沉默听着,不出意料地在茅舍内那些细节出现时变了脸色,直至全部听完,面上阴郁也未淡去半分。 阮雪音不安,踟蹰片刻道:“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肩头之下一小片,比你刚才——”她顿住,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伤了脑子,但又不得不说清楚,“比你刚才拉的范围还小。” 顾星朗本在恼怒,被这句话噎得几乎要咳起来,这种类比法,自己刚才成什么人了? 于是清了嗓子,沉声道:“瑜夫人说要来谢你,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该由你来告诉她。” “我?”轮到阮雪音想咳,“当然不行。我和瑜夫人并不熟悉,这种事情,怎么开口?莫说她出身高贵,就是普通女子,也是要颜面的。” “你是女子,又是唯一在场的人。难道叫我说?” 阮雪音呆愣:“她不是你的夫人吗?怎么不能说?” “她,”顾星朗语塞,考虑了好半天措辞,仍是觉得不妥,硬着头皮道:“终归还是姑娘家,自然尴尬。” 姑娘家?所以纪晚苓还没有侍寝?早先没有,她是知道的;但她总以为今非昔比,情况已经改变。 顾星朗见她满眼诧异,很是无语:“怎么,许你躲不许别人躲?”说完觉得有歧义,生怕她再想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也可以躲。” 你躲?你躲什么?躲,被侍寝? 开什么玩笑。 于是并不说话,用沉默表示抗议。 顾星朗不死心,继续道:“晚苓的性子,听到这种事定会介意许久,甚至可能生出心病。你同理心强,口才又好,你来说,我最放心。” 阮雪音有些恼。帮你救人,还要帮你安抚,到底是谁的心头肉,怎么全成了我的事? “那就别说了。”她强压了恼意,正色道:“总归没几个人知道,你不说我不说,再嘱咐张大人和崔医女缄口。反正没出事,知道不知道,也没那么要紧。知道了,徒增烦恼。” 的确。 顾星朗略一思忖,决定将此事暂时放下,随即拿出一叠宣纸摆到她跟前: “一张一张看,仔细看。” 阮雪音疑惑,随手展开一张,是肖像。不认识。 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到第四张,她凝神看了,没有放下。 “是他?” “好像是。” 她几乎没看过那人的正脸。只在对方发现火势转脸的最后时刻,也就是她闪身躲回门边的那个瞬间,有那么一眼。 顾星朗不需要她十分确定。总共十名禁军,她通通没见过,好像,说明有印象,已经足够。 “看来瑜夫人和蘅儿都没有眼花。确实是这些面孔。” 阮雪音看他神情,听他措辞,有些不确定道:“但其实不是?” “那十名兵士,在夕岭最东侧一个山洞里被发现。被发现的时候,还沉沉睡着。” “什么时候?” “今早。” “那也已经过了很久。” 并不能证明昨日傍晚他们就不在场。 顾星朗知她意思,平静道:“张玄几为他们一一看过,说是中了一种迷烟,总共十人,昏睡时间全部超过了十二个时辰。” 第一百四十六章 抽丝剥茧 阮雪音吃惊。超过十二个时辰,那么他们开始昏睡的时间,最迟也是昨天早上。 “这种论断,几分可信?” 他看着她,打算将与医术药理有关的所有线索跟她核实一遍。 “其实大部分即时生效又有明确效用持续期的药物,都可以通过脉象和身体症状,判断生效时长。比如凤凰泣,比如迷烟。张大人既然这么说,便基本可信。但,”她眉头微蹙,“一般迷烟的效果,很少超过四个时辰,尤其在白日,因为不符合大部分人的作息规律。” “你是说,如果人在夜里中迷烟,便可能一觉到天亮,因为本来也要睡。但若在白日,却会比较快醒过来?” “不错。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大部分药物,都是剂量越重,效果越强。只是迷烟这种东西,浓度有限,靠人体吸入的量也有限,除非配方本身厉害。十二个时辰,若没有其他辅助,闻所未闻。张大人可有说名字?他既判断出是迷烟,自然知道是什么。” “他没说。我会再问。第二个问题,易容术,真实存在吗?我说当世。” 谈话至此,阮雪音自然明白他思路:“有。但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老师说她有一位朋友,堪称圣手,但也只能做到乍看之下的乱真,瞒不过熟人。” “那也够了。放在这次事件里,绰绰有余。”他突然顿住,“惢姬大人的朋友?” 阮雪音有些无奈:“之前说过,老师的前半生神秘,不是我不想说,真的不知道。” 她全然忘了,哪怕知道也不能说,跟蓬溪山跟惢姬相关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这是门规。 而顾星朗在顷刻间想到了纪桓。 “你觉得,你老师和我老师,认识吗?” “谁?”脱口问出的刹那她反应过来,“为何这么问?” 顾星朗考虑片刻,将纪桓昨夜表现说了一遍。 “听起来,像是个好听又悲伤的故事。”她出神,细细回忆,“但我不认为跟老师有关。” 老师确实提过纪桓,在偶尔论事的时候。无褒也无贬,除了“老狐狸”这一项,没有任何异常。 “认识倒有可能。但应该,不是纪大人口中的,她。” “为何?” “老师此生,不像动过情意之人。就是有,想必也不是纪桓大人。” “怎么说?” 阮雪音凝着神,似乎在脑中搜索长达十六年的记忆:“为数不多几次她说起纪大人名讳时,完全不像,不像有任何纠葛。从神态到语气。只是不痛不痒的评论,甚至,像是不太喜欢。”她看向顾星朗,非常认真:“且是很客观的那种不喜欢,你懂我意思吧。” 顾星朗用眼神表示理解。 “但你说得对,这是一条太厉害的线索。虽然可能与此次事件没有直接关系。” “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如果是易容,谁出的手。需得知道驻守茅舍的十名兵士长什么样,然后易容成其中六人的样子。”他看着她,眸中微光闪烁,“四姝斩之后,你跟她聊过吗?” 阮雪音怔了怔,反问道:“她,应该不至于?你怎会这么想?” “没怎么想。只是就目前所知,这宫里除了太医局,通医药的只有你和她。无论七月那次还是这次,总是有药这个因素,不得不考量。且按照四姝斩的稀罕程度推断,她必定不弱。” 阮雪音不敢肯定。上官妧知道四姝斩,只能说明她有一位高明的老师;而她在这方面的实力到底如何,并无实据。 而易容是相当好的本事,甚至超出了常规医理的范畴。 “她也许有动机。”想到那时候和上官妧相谈,她有些犹豫:“但这么早便做这种事,是否太愚蠢?说得不好听些,她设计伤害了瑜夫人,并不能保证自己地位提升。” “以晚苓的性子,如果真出了事,怕是,会轻生。” 阮雪音恍然。的确。这种事情,大部分姑娘都受不住,名节大于天,何况堂堂纪晚苓。 如若成功,很可能要了对方的命,而根本无须旁人动手。 所以适才顾星朗听到那些细节,脸色会如此难看。 她经不住打一个寒战。如此国与国之间的明争暗斗还要令人反胃。 最血腥的争斗是诛心。而后宫之争,格局太小,这样的诛心就尤其显得龌龊。 “我在想,如果是她,她父亲是否知情?这次的事,虽然阴毒,却不够高明,因为有一个明显漏洞。她父亲岂会让女儿随意犯险?这才是她入祁宫的第一年。” 那十名兵士还活着,就是最大漏洞。死无对证,这件事才会真正难查。 这项漏洞也是顾星朗百思不得其解的。就像是故意留了个扣子,等着他往下查。 “大半年来她没有传出过书信。一次都没有。” 阮雪音愕然。因为那次谈话,上官妧言语间所透露,明明就有递消息回蔚国。 “你确定?” “如果她没有粉羽流金鸟那样的信使,如果不是信件自己会飞,那么大半年来拦截下的信鸽里,没有出自煮雨殿的。” 听得他议论别人还不忘揶揄自己,阮雪音有些无语。 “所以你认为她父亲不知情。” “我什么也没认为。现在所说一切都不过是猜测。且此事若不是被你们撞破,不会有这么多线索,不算不高明。” 的确。如果不是顾星漠发现端倪,她赶到茅屋打断,此事多半成了,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她又想到一点: “凤凰泣的药效,通常来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药效消失以后,医者也瞧不出。” 也就是说,事情若成,连凤凰泣都不会被发现。 顾星朗若有所思:“看来,那人也不是一心要嫁祸珍夫人。只是以防万一,留了后手。” 阮雪音心头一跳。她昨日打断张玄几的话,就是不希望无端牵扯段惜润,但显然,凤凰泣的来历让段惜润不得不被卷进来。 “我只是越来越好奇,”顾星朗目光发沉,“白国宫廷的秘药,信手拈来,说用就用。还有那效力惊人的迷烟。若一切猜想皆为事实,她师出何人?上官家的水,比我以为的还要深。”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君计 暮色已至。 日光逐渐柔和,庭中梧桐散发出一天中最好闻的味道,涤砚候在廊下,对时间的流逝渐渐失去了感知。 直到寝殿门终于被打开,白色的顾星朗出现在门口,他骤然醒转,恭身一溜小跑上前: “君上,已入酉时,是否传膳?” 刚结束近一个时辰的对谈,思路纷繁,但确实又清晰了些。他不想放过此刻状态,打算趁机将脑中图景再整理一遍,于是摆手道: “不必。你跟我出去走走。” 说话间已步入庭中。 涤砚赶紧跟上,有些茫然:饭都不吃了?有情饮水饱? 又听对方补充道: “她的该传了。这么长时间,想来也饿了。” 顾星朗的意思,自然是说谈话时间长。但涤砚却另有一番理解。 他几乎要狂咳出来,强行按住了,语无伦次道:“是是。微臣这就,去吩咐云玺。” 云玺被涤砚整个带跑偏,进来的时候,担心全写在脸上。 “夫人还好吗?需,需要奴婢做点什么?” 阮雪音瞧她一脸紧张,莫名其妙,怔了半晌道:“还好。就是有点累。帮我倒杯水?” 自然是累的。也不知后背伤口如何。她忧心忡忡,倒了水递上,又小心问道: “夫人可要更衣?奴婢刚回了趟飞阁流丹,一应物品都是有的。”她说着,不经意打量阮雪音身上寝衣,右前襟微乱,整体倒还齐整。想来,是君上亲自穿的? 这么一思忖,顿觉臊得慌,赶紧敛了思绪。阮雪音瞧她神情复杂,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更是奇怪: “不用。也没怎么动过。终归最近都不能沐浴,换也白换,明日再说。” 云玺闻言,略略宽心,暗道君上总算有分寸,如此新伤,是万万经不起大动作的。复看向阮雪音雪白的小小一张脸,有些心疼,柔声道: “夫人饿了吧?奴婢已经传了膳食,赶紧补一补。” 说是补,不过依然是吃白粥。没吃两口,竟然来了访客,是携鲜花而至的段惜润。 “只是来碰碰运气,原以为会吃闭门羹。结果君上不在,只需姐姐点头。”她放眼打量一遍室内,“这秋水长天的寝殿,我还是第一次进。” 阮雪音就着云玺的手正一口一口喝粥,听她此言,有些不安,抬眼望过去,却见她脸上风平浪静。 “若非昨日情况紧急,君上也不会带我来这里。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进。” 她不确定这样说是否妥当,直觉得应该有所解释,且要尽量淡化自己的特殊性。 段惜润淡淡一笑:“应该的。昨日我照例过来送花,前脚刚离开,便听说出了事。君上抱着姐姐往秋水长天一路疾走,我远远瞧见了,只不敢来扰。今日打听到姐姐情况稳定,人也醒了,这才过来瞧。”她认真看阮雪音片刻,“姐姐面色仍是不太好,需多吃多睡,方恢复得快。” 云玺听着,生平头一回对顾星朗生出许多不满:明眼人都看出夫人气色不好,身体虚弱,君上简直太胡来了。 阮雪音亦微笑:“偏崔医女嘱咐前三日只能喝白粥,我嫌无味,也吃不了多少。只能靠睡觉了。” 玉白色的龙纹锦帐被大大的流苏结分挽在床头床尾,同样玉白色的人靠在其间,拥着象牙白的龙纹锦被,淡定又自在。段惜润看着这幅画面,终是忍不住酸楚起来。 “那时候大家说姐姐同明夫人有缘,姐姐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是姐姐错了。” 阮雪音怔了怔,反应过来她是指自己睡了龙榻,想起来晨间也就此诘问过顾星朗,心中叹气,勉强解释道: “事出突然,确实不妥。崔医女说三日内不好挪动,君上也是没办法。”见对方仍是怅惘,又补充道:“我在这里养伤,君上只能去暖阁睡。说起来,也是我僭越了。” 闻得此言,段惜润有些吃惊,但到底好受了些。 云玺却忍不住撇嘴,心道阮雪音如今也张口就能骗人了。君上昨夜是睡在暖阁,可方才那一个时辰他在哪儿呢? 念及此,她脑中精光一闪,如遭雷击:算上昨晚和方才,若是在挽澜殿,听雪灯已经亮了两回了。 正在发怔,却听阮雪音轻声道:“我吃好了。你唤人收拾碗碟下去吧。我同珍夫人说几句话。” 云玺依言行事,段惜润身边的满宜也跟着退下,殿门被掩上,室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阮雪音本想旁敲侧击打听凤凰泣的事,话到嘴边,终是改了主意。既然要瞒,便不能露半分马脚;刚出事不到一天,此刻问出凤凰泣三个字,哪怕用再高明的理由,也难保别人不往纪晚苓身上想。 于是跳过此项,直接进入下一题:“说起来,在夕岭已经好几日,我光顾着自己转悠,也没来和你作伴。” “姐姐喜欢清静,我是知道的。终归瑜夫人在茅舍,瑾姐姐总有半日陪着君上骑马,我也落得自在,每日在山中采集花植取乐罢了。” 段惜润每日会送搭配好的新鲜花植来秋水长天,昨日淳风说过。阮雪音有些慨叹:“你对君上的好,他迟早会明白。这一朝风云诡谲,往后不知还会生出多少事端,他太累了,需要安宁。” 你这样简单的安宁。 至少就目前看来,四夫人中只段惜润是真正心思单纯的;而四国之中,亦只有白国偏安一隅上百年,从未展现丝毫野心,也未有过任何动作。对于顾星朗而言,无论从人的角度,还是事的角度,段惜润,都很好。 纪晚苓是他心上的人,又是纪桓之女,自然也好。不过跟她在一起,应该不如同惜润那般轻松。 总之,如果只有这两位,她也能走得安心些。因着此次事件,以及七月事件,加上蔚国的情形,尤其适才和顾星朗一番长谈,她越发不放心上官妧,甚至开始盘算是否要在自己离开祁宫之时,将她一并带走。 当然不是真的让她跟自己走。而是,想办法让她也离开祁宫。 留她在顾星朗身边,实在叫人不放心。 但什么办法能让一位夫人离宫呢?她自己是想好了的,难道要如法炮制? 第一百四十八章 满庭风 段惜润不知她脑中正千回百转,闻得此言,不知该喜该忧,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姐姐说君上太累,可是指朝堂、天下之事?若是这个,我当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还是姐姐更能替君上分忧。” 他不需要人分忧,他自己搞得定。他需要心安,哪怕片刻。 “说到这个,”话题开始偏移,她决定抓回来:“瑾夫人近来常陪伴君上骑马,想来不像我们这般,有空在山中闲逛。” “说得是。君上和诸王群臣狩猎,都在上午。自秋猎第二日起到昨日,每到下午,瑾姐姐都会陪君上遛马。” “这是君上的意思,还是瑾夫人主动请旨?” 她本可以直接问顾星朗,又怕他多想,以为自己介意。 而段惜润显然这么以为了:“仿佛是瑾姐姐请的旨。你也知道她性子。”她一壁答,有些好奇,又觉得好笑:“姐姐如今也酿醋坛子了?我以为这宫里,只有我和瑾姐姐会在意这种事。” 阮雪音很无奈,索性不答,继续道:“所以昨日下午,瑾夫人本也同君上在遛马。” “是吧。不过昨日我们一同用的午膳,当时她说不去的,不知后来怎么又去了。” “昨日中午你们倒一起用的膳?” 段惜润笑笑:“本来不是我。瑾姐姐找了淳风殿下半日,怎么都找不到人,刚好在栖梦湖畔撞上我,便一起了。” 上官妧和淳风素来交好,不奇怪。 “她可有说,找殿下何事?” “应该,就是散步聊天?她们俩不常在一处打闹?但,”她若有所思,“昨日我见她甚是着急,非找着不可的样子,连用膳的时候都在念叨。我还想着这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倒比对君上还用心。” 最后这句是玩笑话,段惜润说出来,自己也掌不住笑。阮雪音应景而笑,心里却有了计较—— 这倒是不寻常。 可以让淳风去探。 顾淳风来秋水长天“复命”已经是第二日,也就是秋猎的第七日。 后宫两位夫人出事,狩猎停了一日。但一来不想事情传得太广、被渲染过重,二来搜捕未果,过了一天一夜,最佳时机已逝。所以今日晨间,狩猎恢复,淳风过来的时候,顾星朗早已经出了门。 她跨过寝殿门槛,远远看见阮雪音靠在床榻上看书,玉白锦帐白玉人,画面非常养眼。忍不住满面春风,满眼桃花,“啧啧”数声,走近榻上人: “嫂嫂,我觉得你比九哥还适合睡这张床。真的,特别相宜!” 阮雪音百无聊赖,只能寄情书海,蓦然听见响动,唬得一跳: “你怎么进来不敲门的?”又看一眼门外,“也没人通传吗?” 淳风小嘴一撇:“嫂嫂,就是挽澜殿我也经常随便进的,这里是行宫,更无所谓。”说完眼珠子滴溜一转,“当然了,九哥的寝殿我不敢随便进,如今你又在,万一撞见些什么,非礼勿视,是吧!” 她笑容瘆人,阮雪音,这几日你进来,都只会看到我。” 顾淳风瞪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你们,”维持住满脸讶异,终于憋出几个字:“你们真有风范啊。特别有。” 阮雪音自然听得出个中嘲讽意味,忽略了,看着她认真道:“烦你帮忙问的事,可是问过了?” 淳风十分大气摆摆手:“小意思。阿姌的事你帮我这么大忙,这点儿算什么?”起身去桌边倒一杯茶喝了,方走回床边道:“说是新得了个宝贝,叫我去瞧。” “什么宝贝?你这次去,可看到了?” 淳风两眼放光,重重点头:“确是个厉害宝贝!嫂嫂你知道上元灯节的过法吧?每年上元节,城中百姓都戴着面具到街上赏灯。她给我看的,就是一个面具!比普通面具略沉些,戴在脸上倒也不算重,关键是,它能变出十几种模样来!”她眉飞色舞,声调也抬高好几度: “我研究过了,应该是按下那个机括,会带动内里线条色彩改变组合方式,从而形成新的样貌。我从小寻摸把玩各种珍宝,这些机巧,难不倒我!只不知是怎么做到的?要不是忙着过来给你答复,我还想研究,怕是三天三夜都不够用!” 还真有东西给她看。不是为了某些原因故意拖住淳风。 只是,宝贝什么时候都能看,上官妧急什么?为何一定要那日? 还有面具。跟易容有关吗?虽然都和脸有关,毕竟是两码事。 淳风根本不理会阮雪音沉默,以为她听呆了,满脸放光道: “嫂嫂你能想象吧?若戴着这样的面具去灯会,简直太长脸了!我跟她说好了,明年上元节借给我用!” 阮雪音闻言挑眉:“你还想出宫?” 顾淳风一呆:“那个,说说,说说而已。”她尴尬笑笑,“我很多话都是随口说的,嫂嫂你别这么认真嘛!比如心头肉那个,也是胡说的。”她暗赞自己机智,怎么抓到这么个好机会解释,“嫂嫂你也看到了,你们两个都受了伤,如今谁躺在这龙榻上,谁才是九哥的心头肉。这还用我讲嘛!” 她一壁说着,突然狐疑:“不过嫂嫂,到底怎么回事啊?茅舍怎么就着了火,那些守卫军呢?怎么是你把纪晚苓救出来?” 原来消息封锁得这么紧。那些禁军有问题,连顾星漠都没告诉淳风。 但她来不及作出反应。因为对方那句影射出宫的话,她开始纠结另一件事。 昨日她拒绝向纪晚苓陈述茅舍实情之后,顾星朗又出了新招:让她去对淳风说阮仲的事。 这个无赖。 自己的心头肉,自己的亲妹妹,遇到难题,跑得比谁都快,通通甩给她。 都是涉及颜面感情的事,她一个外人,怎么好开口? 但顾星朗说,阮仲到底算她兄长,由她来告诉淳风,也不突兀。 想起他昨晚又靠那么近,盯着她眼睛迫她点头,还拿河洛图说事,还—— 还说什么不答应他今晚就不睡暖阁。 根本就是胁迫。 她只好答应,想着真有合适机会再说,毕竟是叫人伤心的事,她实在没经验,也不知如何面对淳风的反应。但对方此刻言及出宫,她不得不考虑,是否这会儿,就是合适的机会。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剪心灯 “殿下。”她不答那堆连珠炮似的话,不提上官妧,也不回应心头肉,犹豫道:“那阵子你出宫,是否,认识了一个人?” 顾淳风还在等她说昨日之事,怔愣好半晌,终于如遭雷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不过三人,她自己,阿姌,顾淳月—— 难道长姐也告诉了九哥?她面色变得不太好看,冷声道: “九哥还真是什么都对你说。但这是我的私事。不劳嫂嫂过问。” 果然不合适。阮雪音有些尴尬。但话已出口,只好说完,遂硬着头皮道: “不瞒殿下,那人,我刚好认识。他来霁都,我也是知道的。” 淳风脸上寒霜消下一半,神情变得复杂:“我以为嫂嫂深居蓬溪山,是不认识什么人的,尤其男子。” “殿下以为得不错。但这个人,我却是想不认识都难。” 顾淳风仍是糊涂,心中却没由来生出异样,以至于声音都有些抖:“为何?” “他叫阮仲。是我兄长。” 阮雪音说完这八个字,只觉得空气都静止了,而自己比淳风还难受。她实在没干过这种事,也不会安慰人,如果下一刻她大哭起来,又该怎么办? 但顾淳风没有大哭。她甚至没有变脸,除了说话声更抖: “阮仲,你的兄长,那不就是,崟国当今唯一的王爷,锐王?” “是。” “听说他不受崟君喜欢,住在梓阳城?” “是。” “他可娶妻了?” 阮雪音一愣:“还没。” 顾淳风神色松快了些:“我知道了。多谢嫂嫂告知。你且好生休息。淳风告辞。”说着起身便往外走。 “殿下去哪儿?” 她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虽不知嫂嫂如何确定我在宫外认识的人就是你兄长,但你既这样对我说,想必是受九哥所托。九哥确认的事,我是无需再质疑的。” 阮雪音放下半颗心。她还担心对方会问细节,比如阮仲来做什么,又为何掩了身份悄悄来;又担心她自知崟国与大祁如今状态,会立时反应过来这门姻缘无望,进而大哭。 结果她直接走人,还说了这么一番,算是没什么反应的话? “那,殿下这会儿是要做什么?” “我去找九哥谈。能不能嫁,也不能就看个国之交情。我之前不知道他是崟国人,很多事情没打听。如今知道了,自然要问清楚,我嫁过去,对祁国有多少好多少不好?多出来的风险,我要怎么做才能降低它。” 阮雪音听得呆愣:“你,还是想要嫁阮仲?” “我都和九哥说好了啊。我这个人,认准了就不会变,除非他死了。” “可,他也喜欢你吗?嫁娶之道,难道不是两个人的事?” 阮仲是有心上人的。还是要为之兵变逼宫的心上人。但事关重大,她不能说。 “他一定会喜欢我的。”淳风灿然一笑,“就算现在还没那么喜欢,但他会的。” 阮雪音完全听不懂这项论断,因为没有因果,不合逻辑。她再怔,忍不住又道:“可他是崟国的王爷。你嫁去崟国,就是白白送过去一根你九哥的软肋。来日起了冲突,他若拿你要挟你九哥,你待如何?” 顾淳风终于有些呆:“你们说的风险,就是这个?” “这是很重要的一项。” 她停了要冲出去的架势,彻底转回身,看着阮雪音道:“如果他真心爱护我,就不会拿我要挟九哥。如果他这么做了,那,”她顿住,因为并未经历,只是编排假设,自觉底气不足,但终是朗声道:“那他这个人也不值得我帮护,我就杀了我自己,让他没有软肋可用。” 阮雪音以为她有什么好见地,听得此话无语至极:“你这是亲者痛仇者快。你杀了你自己,伤心的还不是你九哥,你长姐,你的幼弟?明明可以避免这种可能的悲剧,你九哥为何要犯险将你嫁去崟国?” 淳风突然有些醒悟,望着她不确定道:“所以你和九哥,你们之间的风险,也是类似这种?都喜欢成这样了,偏要折腾得不相往来,就因为这些?” 阮雪音怔了足足三个呼吸,将那句“喜欢”的话强行逐出脑海,沉声道:“比你这个还严重。如果我要动手帮崟国,而你九哥,”她不好意思说得太矫情,犹豫片刻道:“对我不忍,不舍,甚至被我诓骗利用,祁国的未来又当如何?我若真是敌方,到时候,就不止我一人之力,甚至里应外合,要了你九哥的命,都是有可能的。” 淳风被她说得后背发凉,半晌道:“所以,你会害我们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 “你就这么信了?如果我此刻在骗你呢?” 淳风刚刚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起来,正要火起,突然恍悟:“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九哥不信你。你们俩之间的风险,是他认为有风险。”她看着阮雪音沉默的白玉般的脸,有些疑惑,“不对。应该说是长姐,我那些兄长,整个顾氏皇族,没有人信你。所以我九哥,更不能信你。” 阮雪音神色不变,目光所在位置也一动未动,但顾淳风确定,以她们短暂的交情和相知,她此刻,在难过。 “嫂嫂,”她突然也难过起来,不知为别人还是为自己,“你怪他吗?” 阮雪音继续沉默,片刻后抬头,像是从梦里醒来:“如果他作出了承诺却出尔反尔,那么我会怪他。但他没有。他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做了最稳妥的选择,从而更有可能保全最多人。先天下而后己,真明君也。我敬重他。” 顾淳风动容。她不知道人世间的情意,还可以这样去看待理解。但如此冷静仿若局外人,又哪里是她想象中的男女相悦呢? “太可惜了。”她喃喃,再次转身向外走,“你们真傻。” 顾星朗就站在门边。 午时已至,他结束狩猎归来。刚至寝殿外,便见淳风正在里面,神情痴惘。 他止步,猜想阮雪音正在说阮仲之事,凝神听去,虽不甚清晰,到底分辨得出,不免悬心。 但淳风的反应没有预想中大。他刚要松一口气。然后听到了后面的话。 所以顾淳风失魂落魄走出来时,兄妹俩照了个正面。 只是沉默照面,谁也没有说话。 顾星朗的表情,也有些失魂落魄。 第一百五十章 命运参禅 午膳是在顾星漠所居岁羽轩里进行的。 之前在秋水长天,淳风自然要走;顾星朗本来好好的,听完那些话,也迈不进去了。两个人在门边大眼瞪小眼,最后顾星朗低声问: “你那儿有午膳吗?” 淳风没好气,瞪着对方道:“气都气饱了,没人做饭。去岁羽轩。” 此刻三个人围坐桌边,顾星漠大口吃着肉;顾星朗手握筷子,却不夹菜;淳风连筷子都不拿,鼓了腮帮子盯着一桌碗碟,满脸杀气。 她一向坏脾气,顾星漠也习惯了;转头看顾星朗也一副没胃口的样子,碰碰对方胳膊道: “九哥,马上跑了半日肯定饿,趁热吃吧。你不是常说,身体康健是一切的本钱吗?” 顾星朗缓和了面色,微笑道:“自然。我刚回来,定一定气再吃。” “可说呢。咱们九哥最看重就是身体康健了,其他一概,哪怕心头肉,也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宫人已经被全数屏退,室内只有他们三人,所以淳风此言,可说是攀了近年来大不敬之巅峰。 少年老成如顾星漠,也险些掉了筷子,忙忙去看顾星朗,便见他面色已沉,语气倒还笃定: “如果你是为自己的事不痛快,那么就事论事。无谓牵扯旁人。” 淳风终于转脸,看着顾星朗掷地有声道:“我是为自己的事不痛快,但若不是你们大义凛然在前,我何至于这么畏首畏尾?你一个国君都愿意为家族、为大祁做舍弃,我若还不管不顾执意要嫁,岂不成了罪人?” 顾星漠听得满脸惶惑,赶紧去关厅门,跑回桌边见没人接话,犹豫道: “姐姐,你要嫁谁?九哥,你舍弃什么了?” “他的心头肉!人家一受伤紧张得翻了天,什么规矩都不管了;人醒了,一切照旧,不能犯险,为了社稷。我看着都肉疼!” 顾星朗一言不发。 顾星漠思前想后,虽有许多不明白,终觉得该劝两句:“晚苓姐姐和九哥闹别扭也不是一两日了。说起来我觉得九哥并没做错什么,要怪也该怪晚苓姐糊涂,姐姐你撒的哪门子气?” 淳风闻言一怔,再次看向顾星朗冷笑:“九哥你看看,是个人都以为那块肉是纪晚苓。怪不得我嫂嫂淡定,想来人家也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放弃便放弃了。” 顾星朗终于恼起来,筷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搁:“心头肉这件事,到底是谁胡说八道嚷嚷出来的?你不这么说,她会这么想?” 淳风也一口气上了头,不管不顾道:“她这么想了,你不会解释?还不是因为已经放弃了,解释也没意思,干脆就不说了!” “顾淳风!” “我又说中了!九哥我真替你可怜,替咱们顾家的人可怜!天下第一尊贵的家族,嫁娶不由自己全由旁人!你自己已经不如意了,还要叫我也不如意,我现在都怀疑,长姐嫁给纪平,也不是自愿的!” 砰! 只听桌案之上一记重响,连带着满桌碗碟也叮当晃动起来。 顾星朗一拳钉在了红木桌上。 “你今日就可以回去了。你不要指婚,朕不管便是。灵华殿就赏你一直住着,住一辈子都行。” 这当然是一句狠话。 而顾淳风先前表现,要杀头也不为过。 顾星漠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终于露出孩子怯,慌张道:“姐姐你胡说什么?长姐和姐夫自幼相识,一直要好,当初也是长姐请旨赐婚的,那会儿我就在挽澜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复又转向顾星朗,“九哥,姐姐糊涂了,她就这么个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关于顾淳月的婚事,淳风自然是指白为黑,气头上故意这么说。 而顾星朗又如何不知,她此刻拿他和阮雪音的事大做文章,不过就是因为准备要接受,她自己不能嫁阮仲的事实。 因为不得不接受,心里又难受,只好转移目标,攻击类似情形来撒气。 若在平时,他或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但此刻他也很难受。 他不想忍。 “你可知道,阮仲是有心上人的。” 在秋水长天寝殿门边,他听了阮雪音的说辞,知道她没有提这件事。 他本是赞同的。但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多年来纵容淳风,以至于她年将二十,仍是小孩心性。若是普通姑娘,倒也罢了,但她贵为公主,他日无论嫁谁,这种性子难保不惹事生乱。 那么今日,或许就是拔苗助长的好机会。 淳风听得此言,果然气势骤减,呆了半晌道: “九哥不许我嫁,我自然嫁不了。所以也不必编这种话唬我。” “他来霁都,其实是找朕。想用一些东西,向朕换另一些东西。而他发起这场交易的最主要原因,是为了迎娶心上人。”他看向淳风,沉定至极,“你刚也说了,朕不同意,你便嫁不了。所以九哥没有必要骗你。” 最后这句话他换了称谓,语气也和缓不少。 “这件事,她也知道,九月就知道。所以我才让她对你说。只是一开始,我们没打算告诉你这一项。”看着她由呆愣到痴惘的脸,他有些不忍,“淳风,他许诺要交换的东西,贵重无比,关乎社稷,足见那位姑娘在他心头分量。你这份痴心,不值得。你此生该嫁的人,不是他。” 顾淳风不关心社稷之事。但她听得懂这句话。她不知道所谓关乎是关乎多少,也懒待打听这些权力交易,木然半晌,只喃喃道:“真是太可笑了。你们这些人,有的为了江山不要美人,有的为了美人要换江山。都是疯子。”她站起来,面无表情: “可我们为什么要同这些事搅和在一起?身为女子,我只想嫁得好郎君,欢喜过一生。江山是你们要图,霸业是你们要争,与我们何干?” 到此刻,她突然有些理解阮雪音。不想被选择,那就自己先决定。 顾星朗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目光变得远,似乎能一眼穿透那些沉重厅门。 “你出生在皇室,父亲和兄长都是国君,没有人想搅和你入局,你生来就在局中。青川局势,不是祁国一家说了算。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斯人若彩虹 连日无雨。 一如太史司观测,直至秋猎第九日,整个夕岭仍是艳阳一片。今年狩猎,从君上到王公武将都收获颇丰,几场夜宴下来,猎获的飞禽走兽竟所余甚多。于是又大赏禁军,再赏行宫宫人,一时间人人得食野味。 昨日傍晚,三日期满,阮雪音搬回了飞阁流丹。那日自淳风走后,秋水长天内气氛变得诡异。顾星朗突然不再坐到榻边耍赖,连跟他说来自段惜润和淳风那边有关上官妧的线索时,他也只是在榻前踱步,听了聊了,便回到暖阁。 她已经习惯了他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尽管除了她不会有人这样评价顾星朗。在祁宫所有人看来,君上的性子是极稳定的:沉笃,炼达,温和,宽容。 因为习惯,她并不想深究原因。或许是跟淳风聊阮仲的事影响了心情?那日他回来过,兄妹俩一起去了岁羽轩,她是知道的。 她住在秋水长天三日,本颇多心理负担;他再次拉开距离,反叫她轻松不少。 但变化还是非常显著。昨日她动身离开时,便发现秋水长天内一众宫人格外殷勤。一路回飞阁流丹的路上,途中所遇所有人,从婢子到巡逻兵士,都表现出非比寻常的恭谨。 祁国这项后妃不卧君王榻的传统,果然深入人心。哪怕事出有因,她只是养伤,短短三日仍是改变了这宫里所有人对她的态度。 比八月那两道所谓“盛宠令”带来的飓风,还要强势。 尽管不太自在,但她并不很觉烦恼。历事炼心,她好像真的过了这一关。这种坦然和如释重负,让她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以至于午后暴雨突至,她也没有被吵醒。 秋日暴雨,并不多见,所以暴雨后的湿润清新才格外叫人心痒。她闷在行宫内好几日,终于憋不住,便在傍晚来临前出了门。 “夫人才刚能下床走动,不该就这么出来。崔医女交代了,伤口只是初初结痂,并不稳固,稍有差池便得重头来过。夫人贪一时松快,到时候受罪的还是自己。” 阮雪音心情不错,听着云玺唠叨只是微笑:“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殊不知心绪开阔对于恢复伤病而言,比药石还管用。” 暴雨后泥土并草木的香气钻入鼻息,她双脚踩在湿软草甸上,觉得身心舒畅,放眼望去,天边薄云细且疏,而澄蓝天空淡白薄云之下,竟有一道巨大而完整的七彩半圆弧。 “夫人,暮虹!” 阮雪音自然看到了。整整二十年,她没有见过这么大而完美的虹彩,眼前这一架,斑斓如梦,壮阔如桥。 “走近看看去。” “夫人又来逗奴婢。这虹彩哪是走得近的?无论怎么走,永远是那个距离,说不定走着走着,突然就没了。” 阮雪音笑起来:“你这个人,无趣得很。” 于是有一句没一句,主仆二人朝着北边高地上去。顾及伤口,阮雪音走得慢,云玺一路小心护着,总算行至高处。登了高,视野更加开阔,目之所及,行宫已变成偌大草甸中一片如星如棋的群落,掩映在天高云阔与起伏山峦间,显得有些渺小。 黄昏的风带着山林芳香从衣间拂过,她想起来几日前山坳茅舍里的惊险与狼狈,仿佛大梦一场,经年已过。 全然宁静之中,忽听得一声嘶鸣,在山间激起回响。那马通身赤棕,油亮如缎;头上正中一处毛色雪白,状如满月;四只蹄子却黑得不掺任何杂质,隐匿在草甸之间,以至于只是踱步也给人腾空而起之感。 当然便是奔宵。整个青川无人不识。 因着此马毛色组合独特,大部分人就算没见过也听过,然后会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认出来—— 只此一匹,当朝祁君顾星朗的坐骑。 奔宵自东侧马场而出,步伐轻快。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闲握缰绳,似乎也正惬意松弛。距离有些远,她看不清他表情,只隐约觉得他凝了神,目光投向天际,转眼去看,正是那道巨大虹彩所在处。 似乎获得指令,奔宵迈开四蹄,开始缓驰。赤马白衣,山林疏阔,云天如工笔画般分明。阮雪音盯着这幅画面,觉得好看至极,一时有些呆。马背上的人本望着远处暮虹在出神,忽有所感,举目北顾,便看见高地之上那道绛红身影。 绛红斗篷之下,裙衫的浅湖色同此刻天色很像。裙裾、广袖连同斗篷下摆被晚风带起,肆意翻飞,让其间那人显得不太真实。 蹄声再次变缓。隔着相当远的距离,遥遥四目像是并没有接上,又或是刚要接上便被风再次吹散。但马背上的人确实侧了目,即使奔宵仍在缓行,他也将这个侧目的姿势保持了许久。 某一刻,他仿佛看到她微微笑了。 无论如何,能相识、相谈一场,有过那些珍贵瞬间,已是幸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见得会拥有那样的时刻。所以阮雪音是真的看着他笑了,或许只是受此刻天地辽阔、风起通达的感染。 那根本瞧不清、只是感觉的笑意,却让顾星朗一刻会心,再刻失神。秋风无形亦无色,横亘在两人之间徘徊流转,却仿佛无尽浪涌,难以逾越。 另一匹通身乌亮的骏马便在此时闯入画面,顷刻间追上奔宵。沈疾勒马急停,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便见顾星朗回头颔首,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马场内马群再出,一行共几十号人,啼声轰鸣,朝着已经奔出数里外的两匹骏马疾追而去。 茫茫草甸之上,赤棕的奔宵没入暮色。风声呼啸,顾星朗一直看着那架他进它退、距离始终不变的暮虹,渐暗天色之中,那些淡彩已有些模糊。 他终于回头,高地之上,杳无人迹,仿佛从头到尾就没人站在那里。 只有苍鹰过云端,偶尔俯瞰人间,正见群山间两道人影渐行渐远。白衣向东,绛红向西,被各自拥簇陪护着,一快一慢,仿佛全无关联。 得竖耳细听,凝神辨别,才知那风声之中也有絮语,似喜似悲,缱绻不绝,似乎这样的故事能一讲千年,海枯石烂。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玉碎瓦全(一) 在夕岭的最后两日,阮雪音没再问过茅舍事件进展。不知何故,那日傍晚见他策马而行的样子,她总觉得已有眉目。而自己这边能想到的,都已经说完做完。 作为蓬溪山的人,她当然对这类事好奇,尤其自己还是当事者之一。但她不方便老去找他,只能等待。回霁都的路上她又想到一事,便是上个月阿姌出事,上官妧曾去陈情,但淳风说自己并没有找她帮忙。 这本不奇怪,她们两人素来交好,上官妧听到风声主动去求,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么多看似零散的线索都关联到了煮雨殿那位,她不得不将所有与之相关的大小事都纳入考量。 当她终于没忍住,在回宫后不久将这件事告诉顾星朗时,对方却很平静。 “还有这一项。倒没听涤砚说。” “想来涤砚大人觉得是小事,就没提。” “确实不算重要。但用来佐证某些猜测,却有些分量。” “猜测?” 顾星朗在写字,并不抬头看她:“过两日吧。还差一样。你也算当事人,这场戏,准你看。” 说是两日,其实只过了一天半。 挽澜殿宫人来折雪殿请的时候,是从夕岭回来的第三日。 又是一个傍晚来临前。 阴天,云层厚积,雨却迟迟下不来。遵那宫人所传君上嘱咐,阮雪音只带了云玺,且到达冷宫时,后者也只被允许候在大门外。 庭中寥落。这是阮雪音第一次来冷宫,那森然的死寂与腐朽意味,还是超越了书籍所渲染和自己所预期。 许也是因为真正入了秋,一年中不断走向沉默又无法彻底归于沉默的季节。正值十月尾,祁宫中大部分梧桐都还只是黄了叶,这里却仿如深秋,连西北侧那棵唯一的高大梧桐也快叶落殆尽。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她觉得大门关上之后,周遭温度骤然下降许多。 “夫人请随小的从殿后入。君上吩咐,您只能待在正殿后的回廊,不可现身。” 那宫人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不想惊动周遭一切,包括冷凝的空气和地上那些枯叶。 她依言压着步子往里走,经过紧闭的正殿大门时,隐约听到有说话声。涤砚和沈疾都在廊下,她颔首致意,继续随那宫人往殿后去。 终于从后门入,她快步至回廊站定,前厅声音穿过狭窄的室内隔断传过来。 “君上的速度,比我预想得还要快。” 这声音耳熟,阮雪音听的次数不多,却也即刻分辨出来,是阿姌。 “你留了这么大一个空子等着朕钻,已经有些日子,再无结果,岂不叫你笑话?” 阿姌哧一声,似是在笑:“早知如此,我便让他们杀了那十个人。君上这样好的本事,就算死无对证,想必也翻得出来。顶多,是再耗些时间,我倒乐得多清静几日。” “谋害瑜夫人,你们好大的胆子。”他语气忽然森寒,或许因为殿中空旷,格外振聋发聩。 阿姌却似不为所动,依旧闲闲道:“君上说错了。谋害瑜夫人的是您的瑾夫人。我不过把药给了她,做与不做,全在她自己。我人在冷宫,就是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她不动手,其他人也配合不了。” 顾星朗似是一怔,片刻后方道:“为什么?” “君上问哪一项?” “倒戈。” “哈!”她笑起来,仿佛甚是开怀,“君上真会说笑。我何曾倒戈?我不过,”她声音突然发沉,有些暗哑,“是累了。” “你诱瑾夫人出手,又故意露马脚让朕查,把自己也供出来,就算不是帮朕,至少漏了苍梧城那边的谋算。还不算倒戈?”语毕,他再次和气,尽管那和气也如刀刃般锐利,“十年了,如无必要,何必破功。” 无人应答。阮雪音数着自己呼吸,已经五下。阿姌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若非四姝斩和御令的事在前,单凭这次,君上发现不了我。” “不错。所以朕才问你,为什么。” “我这样的棋子,君上想必用得不少。在君上看来,棋子突然罢唱,甚至动手砸了场子,通常,是为什么?” 顾星朗似是没料到她会反问,空气安静了片刻,方听他淡淡答:“棋子为人所用,在这个时代,通常是为三件事:一曰利,二曰义,三曰情。利最不可靠,朕很少用;情也许靠得住,但利用情意非君子所为;朕的棋子,都是义士,他们在他国,是为保家卫国,也为天下安宁。” 他停顿,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朕不知道蔚君或者上官大人许了你怎样的好处,利还是情,又或者,他们其实胁迫了你。但想来,若非出了大变故,你不会打破尚算安全的棋面。” “利用情意,非君子所为。呵!”她声音突然锋利,如刀片划破锦缎,“君上竟坚守这种道理,倒叫我刮目相看。可惜啊,乱世争雄,有的是人不择手段,情意算什么!”她停顿,似是反应过来某件事,语调变得怪异: “祁君陛下,我高估你了。你查到了七月四姝斩是我所为,查到了我每月带淳风出宫是为递消息,查到了那六个人就是常年在霁都听我差遣、所谓阿禄的宫外朋友,已经完全确定我是藏在祁宫十年的蔚人,却依然不知道,我是谁。哈!” “朕不确定你是蔚人。朕只确定,你为瑾夫人、为蔚国做事。你五岁随父母来霁都,他们都是祁国人,之前生活在祁蔚边境;你十一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临终前将你托付给在御膳房当差的远房亲戚,这才将你带入宫中。你已故父母在祁北时的生活,时间久远,已经查无可查。如今听你意思,他们,只是你的养父母。” 阮雪音站在厅后回廊,脑子随所有这些话飞速地转。四姝斩不是普通的药,上官妧识得,阿姌也识得,如果不是其中一方教的另一方,那便是师出同门,至少关系极近;后者蛰伏祁宫十年,有本事凑到淳风面前做了大婢,还利用淳风的性子每月出宫,悄无声息完成消息递送—— 所以煮雨殿从来没被发现过飞鸽传书,因为书信根本不由上官妧发出。 而上官妧同淳风交好,常在一处,要每月将消息带给阿姌,光明正大,连私下见面都不需要,所以大半年来,连顾星朗都未曾察觉!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玉碎瓦全(二) 已知事实开始在脑中串联。此前她满脑子都是上官妧的疑点,完全没留意过阿姌;如今细想,每个上官妧有疑点的地方,背景里都影影绰绰站着个阿姌。 却不知顾星朗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的? 而适才他问她,为何暴露身份,她不直接回答,却言及自己身世,嘲讽顾星朗仍不清楚她究竟是谁。 难道知道了她是谁,便能知道她为何倒戈?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那句关于不利用情意的话,她如此瞧不上乃至于愤恨,难道她自己正是被利用了,情意? 父母辞世,十一岁入宫,与外界几无瓜葛,能有怎样的机会,生出怎样的情意,足以被这样利用?又是怎样的情意不再,让一个人将磨了十年的剑,说弃就弃? 等等。没有接触就不会产生情意,整整十年,她接触最多的不过就是淳风,还有数千里外苍梧城内的某个地方—— 收信的那个人。 可能在蔚宫,可能不在。 今年初上官妧入了宫,那个地方,会是蔚国相国府吗? 等等,刚顾星朗说了,养父母? 她有些混乱,脑中骤然生出好几种可能,在那些可能交错重叠得一团模糊之后,仍清晰留下的只有阿姌的脸。见面次数太少,那模样并不真的清晰,但有一些无意识留存在心里的印象,开始一浪强过一浪如涨潮般漫上来。 似乎受着某种指引,她不自觉抬步,很快穿过回廊,走到了前厅。 回廊通向前厅的那扇偏门在厅北西角。顾星朗坐在前厅主座,背对偏门,所以率先看到阮雪音的,是跪在地上的阿姌。 顾星朗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阿姌面上异样,循对方视线回头,变了脸色。 那宫人明确说过,她只能站在回廊听,绝不可现身,所以阮雪音明白他此刻恼怒。 但她顾不了这么多。她在蓬溪山长大,规矩感其实很弱,过去能谨守各种宫规礼仪,不过因为无事发生。此刻她想到了某些可能,对某件事生出了疑问甚至强烈预判,那么按照蓬溪山的规矩,解谜最要紧。 所以她福一福身,神情肃然: “臣妾逾矩,甘愿领罚。但臣妾实在——” 她想说实在忍不住,又觉得会更显唐突,一时竟没找到合适措辞。 却听阿姌道:“君上对珮夫人果然宠爱有加,连这种场面,都放她进来旁听。”她扬一扬脸,看着顾星朗有些轻蔑,“你还真不担心,她或许,就是第二个我。只是时间未到,马脚未露罢了。” “她跟你不一样。”顾星朗不以为意,闲闲开口,“你在暗,她在明。且她是朕的身边人,发现她,比发现你容易。” 阿姌闻言挑眉,有些不解看向阮雪音:“我真是好奇,你到底是哪边的?若当真两不相帮,你来霁都做什么?” “看来瑾夫人什么都对你说,连我两不相帮,你都知道。” “哧,”她嘴角上扬,再露嘲讽,“弄清楚你的立场,本就是我们的功课之一。四姝斩那次你不就该猜到了?” 阮雪音见她真有些随心所欲、一切皆可言的意思,暗忖机不可失,抓紧问道:“你对君上出了手,还敢心安理得继续留在祁宫,且就在淳风殿下身边,如此心性胆识,世所罕见。我只是不明白,你既出手,为何不下杀手?难道那时候起,你就打算暴露身份?” 真的很莫名其妙。这也是顾星朗的疑问。包括这一次,她既然已经准备砸场子,直接找他摊牌便可,偏要弄出这么大动静: 设局害晚苓,留下线索,再等他查出来。 “哈哈!” 这是她今日不知第几次笑。早先阮雪音在后面,只能根据声音判断对方情绪,此刻真正看到她表情才确定,那是发自内心的开怀。 “你们这些所谓聪明人,也不过如此。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我也算不辱家门。”她敛了笑意,语气再次深沉,“这几件事,本来就不是由我完成的。我不过起了手,结果都由你们定。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适才说过,纪晚苓遇险,最终动手的人是上官妧。而后者可以选择不动手。 同样,顾星朗中四姝斩,出手相救的是阮雪音,她也可以选择不救。 “你的意思是,君上的性命,瑜夫人的清白,你都不是一定要取。只是造了个机会,坐着看戏,无论什么结果,你都照单全收?” 当然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还是顾星朗一开始问的那三个字:为什么。 但他此刻并不开口。因为显然,同为女子,阮雪音更适合提问。 “四姝斩那次,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好结果。你出手,我能确认两件事:第一,你精通药理,甚至识得四姝斩这样的奇药;第二,你暂时不在祁国的对立面,至少跟崟君没有完全统一战线。你若不出手,”她看向顾星朗,表情诡异,“那么抱歉了,君上,您命该如此。要怪,就怪您自己还不够小心。成功毒杀祁君顾星朗,我也算青川当世第一人了。” 顾星朗面色淡淡,仍不开口。阮雪音转头看一眼,意识到这人把包袱整个扔给了自己,很是无语。 但她实在喜欢干这种事,懒待计较,看向阿姌继续问: “你在祁宫十年,想要毒杀君上,随时可以,何必等到今日?” 话音落下,她旋即反应过来: “是了。仅靠皮肤接触便能取人性命,天下间只四姝斩一样。君上在饮食方面向来谨慎,你没有机会。到今年瑾夫人入宫,带来了四姝斩,你才动得了手。所以四姝斩,确实来自瑾夫人,不是你。” 她顿一顿,不确定道:“那么至少七月时,你还一心在为蔚国做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就她所知,不过就是假制令牌,东窗事发。但那有什么? 以至于没过两天,她便设了秋猎的局,让上官妧就范,自此掀了棋面,“同归于尽”? 然而还是那个道理,她要掀桌子,动手掀便是,何必大费周章让旁人掀,再等顾星朗去查个中玄机? 她再次想到她先前那句话:结果是你们定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玉碎瓦全(三) 的确。秋猎这一局,关键在上官妧,她不动手,此局便不存在。就是上官妧动了手成了事,她亦留了漏洞,仍然要看顾星朗的本事。 查出来了,这棋盘才算翻。 所以她的心态其实是:听天由命?或者更荒唐些:随缘? 一个细作,费心费力做结果完全没保障的事,给双方都留下胜出的可能,这是什么逻辑? 却听得沉默许久的顾星朗突然开口:“原来只是这样。”他依旧泰然坐着,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盯着阿姌,“你只是,没想好。因为内心挣扎,做不了决定,只好将一切交给命运。让旁人,让那只无形的手,替你决定。” 是。 就是这样。 阮雪音豁然。老师说,一切始终,皆在人心。脑子解决不了的事,便用心解决。心之所指,不真也切。 她再次转头看他,心生佩服。 “看来,你还没有彻底放弃蔚国。其实你五岁便入霁都,在祁宫生活了近十一年,根本就已经是祁国人。除了身上留着蔚人的血,蔚国这两个字,对你没有意义。除非,你还有亲人在那片土地上等你。而如今你自断退路,难道是,那边已经没人等你了?” 阿姌脸上出现了一种,今日对话中从未出现过的神情。阮雪音看得很清楚,就在顾星朗讲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 与此同时,她死死盯着她的脸,盯着那表情变化所带来的,她脸上肌肉纹理的改变。 此前在回廊时生出的猜测,迫使她不得不走出来确认的那个想法,再次无比强烈地在脑海里敲起钟声。 “那六个人,不是以本来面目在夕岭动的手。”她突然开口,完全切断顾星朗制造的对话路径,同时向前几步,至阿姌面前蹲下,与对方平视,“那么你呢?” 她盯着她眼睛,只见对方目光骤利,旋即消散,只余缓慢而沉默涌动的波涛,其间装着许多—— 释然? 阮雪音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但那眸光里忽起忽落的潮水,叫她莫名有些心酸。 “今日祁君陛下走进来,我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发现他还没查出我是谁那刻,我是失望的。好在,你也来了。你们两个,倒是天造地设。” 语毕,她缓缓抬起右手,开始用食指指腹轻轻摩挲左脸颊边缘。 顾星朗适才听到阮雪音那句话,心下微动,但并没有实质想法;到此刻见阿姌动作,忽然有些明白,一时再也挪不开视线。 只见那指腹摩挲处,一点点出现了褶皱。极薄且细的褶皱,比白国那道著名凉食春卷的透明面皮还要薄,阮雪音离得近,看得极真切,那些褶皱在指腹摩挲下渐渐变多,直至左脸颊下颚线区域整个浮起一层凹凸,对方换了手势—— 她拈起食指与拇指,轻轻捏住那片褶皱,开始缓缓撕拉。 那撕拉的力道也极难言述,起手时似乎着了些力,待开始匀速拉扯,又变得非常小心,仿佛稍有不慎,便会破坏那张—— 比白国春卷皮还要细薄的—— 脸皮。 阮雪音第一次见识真正的易容揭面,看得极专注,眼见那层皮一点点剥离阿姌的脸庞,她心跳加速,不为接下来要看的结果,纯粹只为此情此景本身带来的震撼。 所以没人看出来。如此精致、薄如蝉翼的一张皮,与肌肤无缝贴合,毫无差错,居然还能做到,改变容貌? 直到那层皮被完全揭下,对方的脸暴露在空气之中—— 这项疑问才有了初步答案。 阿姌真实的长相,和有那张皮时的样子,其实差得不多。那张皮的功用,仿佛只是稍微改变了一些五官特征。 一些容易暴露某些事实的特征。 “你倒比她白。” 这是阮雪音看到那张脸时说的第一句话。 阿姌初时怔忪,旋即一笑:“她在苍梧长大,我喝的却是霁都水,自然比她白。” “你们,不算太像。” “她像她母亲。” “而你像你父亲?” “她父亲。珮夫人忘了,适才君上说过,我的父母,已经死了。” 阮雪音语塞。这张脸就在面前,此时对话也已经基本佐证了她的猜测。对方竟然还要打哑谜。 或者只因为,她不想说?仿佛一旦说起来,那伤口就会瞬间开裂,致使鲜血汩汩而出。 她想起适才她眼里那些令人酸楚的潮水,有些犹豫,转头去看顾星朗。 顾星朗却比她还要呆,半晌方缓缓开口道:“自朕登基至今,来自所有途径的情报,都说上官大人只有一儿一女。” 他其实无法确定此刻状况。单凭那张脸,他看不出什么。完全是她们两个人的对话,让他不得不这样去考虑。 “君上,我五岁入霁都,你不妨猜猜,我几岁离开的苍梧?” 这当然只是一句佯问,没人能回答,便听她继续道: “好像是四岁吧。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她目光有些涣散,仿佛没有任何人事值得她专注,“仿佛是个春天,阳光可真刺眼,走在路上,眼睛都睁不开。霁都的春天就永远没有那么强的日光。” 她耷拉了眼皮,脸上生气全无,阮雪音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这样,只用表情便让人觉得,心如死灰。 “你是说,你四岁那年,便从苍梧被送至祁国,跟着你养父母在祁北生活了一年,随后来了霁都?” “嗯。”她声音散漫,仿佛只是在聊闲天。 “被谁?上官朔?” 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出现一瞬间波动,阮雪音有些不忍,暗怪顾星朗太直接。却听阿姌继续散漫答:“被他们俩。我隐约记得,她也是同意的。这些年下来,也证实了这一点。” “瑾夫人的母亲,是上官家第二任主母。瑾夫人与她哥哥,不是同出一母。那么你呢?” 阿姌再次笑了:“君上以为,我是因为出身不好,或者被后母所嫌,这才被选中来了祁国为细作?”她转头看向阮雪音,“珮夫人,你是怎么想到的?关于我是谁。” “那六人的易容。先前你对利用情意的反应。还有,眼睛。”阮雪音看着她,神色平静,“我第一次在御花园近距离看瑾夫人,便对她那双桃花眼印象深刻,你们俩的鼻子、嘴唇都不相似,眼睛却非常像。”她一呆,“你方才说,瑾夫人像她的母亲,那么你的眼睛——” 第一百五十五章 玉碎瓦全(四) “也像她的母亲。”仿佛只是随口接话,她再次看向顾星朗:“除此之外,都像上官朔。这也是他们执意要我带面具的原因。世人见相国夫人甚少,对相国大人的相貌却熟悉,尤其顾氏皇族。瑾夫人不来,没人会往这个方向想;一旦来了,势必会有我与她同时出现的场合,那便,难保万全了。” 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是上官妧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上官大人夫妇,四岁便将你送入祁国,以备进宫?” 如此长线的筹谋,亲生女儿! “是不是比你四岁入蓬溪山还惨?这么看来,崟君陛下也不是那么糟糕的父亲,是吗?”她粲然再笑,眼眶却红了,“这样的父母,对我而言,不是死了是什么。他们确实只有一个女儿,是上官妧,不是我。” 沉定如顾星朗,此刻也有些动容:“但你原本不恨他们。这么多年,你蛰伏在祁宫铺排,不断从霁都递消息回苍梧,七月时甚至对朕出了手。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 阿姌不言,转头看向身后高大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殿门。门是紧闭的,只能看见隐约透入的天光。因是阴天,那天光也泛着青灰色,没有一丝暖意。 “今儿什么日子了?” 阮雪音看一眼顾星朗,回转身答:“十月二十七。” “已经二十七了啊。”她盯着那些并不真切的天光,神情变得邈远,“都说苍梧秋色甲青川,像山秋色甲苍梧。我已经记不得苍梧的秋天什么样了。像山,好像也从来没去过。”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只盯着地面: “我不想恨他们。整整十八年,我每天都提醒自己,这是为家为国。那么多封书信,他也总告诉我,漫漫十几年光阴,没有人是能一直相信的,除了血脉相连,骨肉至亲。上官家只有一子,自然要继承家业,阿妧年幼,那个时间,只能送我。” 先前即使跪着,她也腰背挺直,此刻似是完全撑不住了,她突然如散了架般,整个人跪坐到地上。秋日冷宫冰凉的地面,对她来说,仿佛也并不算冷。 “他说上官家受慕容氏百年庇护,早在曾祖时便立下重誓,要辅佐慕容皇族一统青川。作为上官家的女儿,为国为家族,我都义不容辞。他说他们从未厚此薄彼,待阿妧长大,也是要为此出力的。他们没有骗我。十八年了,终于阿妧也来了祁宫。” “姐妹重逢,亲人团聚,你们本可大有一番作为。”顾星朗看着她,眸色阴晴不定,“这是闹了什么幺蛾子?” 十八年磨一剑,到底是什么,让这把剑说断就断。 “原本的计划是,待阿妧站稳脚跟,淳风也该出嫁,我便跟着出宫,返回苍梧,剩下的,全都交给阿妧。我和她各自的一半人生,分别献给家国,也算公平。” “结果,你父亲反悔了?” 阿姌微抬一抬耷拉的眼皮,语气越加懒散: “如果假制御令的事没有被发现,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对他而言,我从来就只是棋子。而所有棋子,最终都是弃子。” 她看一眼阮雪音:“你若当真不帮崟国,我替你庆幸。乱世争天下的是男人,最后成就霸业名垂青史的也是他们,凭什么牺牲女子?这些明知会争战会流血却还是将女儿送入虎穴白白断送一生的所谓国之重器,都枉为父母!” “你对他有盼望,所以才失望。”阮雪音心下并无波澜,仿佛对方此刻告诫与自己毫无关系,“但你还是没说,你为何失望。” “我出事之后,阿妧来求过君上吧。” 顾星朗用表情肯定。 “其实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出宫机会,连淳风那边都不用解释。”她顿一顿,“淳风不明所以,自然大动干戈求你不要逐我。这宫中真正知道我其实盼着出宫的人,只有阿妧和她身边的细芜。淳风并没有求她帮忙,她却主动来陈情,你们觉得,是为什么?” 阮雪音心下微动:“她不愿你走?” 阿姌冷笑一声:“如果她与我是自幼相伴长大的情分,我还能骗骗自己,她是舍不得我这个亲姐,不愿独留异国。可惜她跟淳风性子一样,是藏不住本心的人,她入宫后我们见的第一面,我便知道,在她眼里,我真的已经是祁宫的一名婢子,连单独见面,都是低她一等的。” 她低下头,翻转自己的手细细看:“她的手真是细滑啊,就是世家小姐金尊玉贵的手。可我呢?我的养父母,都是本分的小生意人,家境实在不算优渥;上官朔为了彻底断掉我被查出身世的可能,自我离开苍梧起,便没再与我们接触过,只保障每几月一次的通信汇报近况,还是假手于人。自然,也不会接济我们家。” 她摩挲着手指上短且钝的透明指甲盖,继续道:“如君上所知,入祁宫的头两年,我在御膳司打杂,虽没有粗重活儿,到底是做真活计。进灵华殿那年我十三岁,刚开始也是要干活儿的,后来被定珍夫人看中,嘱我贴身照顾淳风,情形才好了起来。有时候我伺候淳风沐浴时会想,连沐浴这种事都要人伺候,公主世家女,还真是金贵非常。”她突然抬头,看着阮雪音: “可我原本也是世家女儿,原本,我也是浸在那些花瓣温水中被伺候的人。我这双手,本可以跟阿妧一样细滑软嫩,我人生中所习得的一切,包括如今见人就想弯膝盖下跪的习惯,原本都不该属于我!珮夫人,你虽自幼被父亲送走,好歹是去学本事,哪怕没有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至少不是为奴为婢!而我呢!阿妧和我是完全一样的出身,甚至我才是大蔚相国府嫡出的的大小姐,可她看我的眼神,跟我说话的方式——” 她再次冷笑:“她从来就没把我视作姐姐。我浑身上下,也的确只是一个宫婢的模样。” “即便如此,你还是没有背弃上官家。她入宫至今,已经大半年,若是因为这个,你早等不到今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玉碎瓦全(五) 阿姌轻嗤一声:“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并不认识我,更谈不上情分。哪怕到如今,她也才十九,世家小姐娇养惯了,我可以不同她计较。但我以为,”她停顿,似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父母亲总是念着我的。” 阮雪音有些疑惑,但她向来淡定,语气并不着痕迹:“她不想你走,是她的私心。你父母自有他们的想法。所以,是上官大人变卦了?” “变卦?呵,原是我以为错了,又何谈变卦?”她长出一口气,整个人如一盘散沙,“淳风去夕岭之前,阿妧来看她,说是关心我的事,其实不过趁我去冷宫前,同我再说上问上几句,商量接下来传信的流程,以免生乱。毕竟往后一年我都在冷宫,再要见,没这么方便;从前我带淳风出宫直接给信的路子,已经不通了。” 她埋头,理一理裙摆,“淳风好骗,三两句便被哄得去了前庭。细芜守门,我们俩便在厅中计议。便是这一次,我才知道,我那所谓的生身父母,并没有那么盼着我回家,阿妧来霁都,也并不是一定要换我出宫。” “他们,也希望你继续留在祁宫帮瑾夫人?” “他们这么能演戏,又哪里会直接同我说。只怪他们的好女儿不争气。”她看着阮雪音,表情里竟有些同仇敌忾之意:“你知道的,这些被养在温室的王公贵女,不吃苦不受罪不见风霜,个个都是草包。上官妧自幼被规划好了来日,倒学了些本事,这个,也已经早早被你发现了。她虽不笨,毕竟刚来不到一年,每月传信之事也一直是我在做,说白了,她除了使些邀宠的雕虫小技,还什么都没干过。” 她转了目光,望向顾星朗:“那日她告诉我,她干不了。现在干不了,以后也干不了。除了不时将一些消息递给我,她不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所以我不能走。” 阮雪音毫不意外。这件事,上官妧早就表明过态度,她只是没想到,对方的决心已经强大到直接跟她姐姐摊牌。 “我同她说理,上官家的使命,蔚国的霸业,我半生的牺牲。她享受了整整二十年父母娇宠、膝下承欢,而我的童年、少女岁月已经结束,再无重来的可能。那么后半生,至少也让我过一过属于上官姌的日子。” 她目光再次涣散,不知在看哪里:“结果她说,年初临行时,父亲嘱咐她,一切为大局计。她若觉吃力,大可继续留着我在祁宫帮衬。我蛰伏霁都十八年,没有比我藏得更深、更了解祁宫的蔚人,让我出宫,实在是可惜的。” 阮雪音一直蹲在她面前,距离够近,此刻终于看到那几近干涸的眼眶边缓缓浸出泪来。 “所以她才敢,理所当然要求我留下,做她不想做的事。因为她知道,对于他们而言,我早就不是上官家的女儿了。我只是一个,能用骨肉亲情长久吊着、至死不渝的细作。”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也变得凌厉: “上官姌这个人,十八年前踏出蔚国境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是我蠢,还相信这乱世争雄、庙堂囚笼之中存在山高水长的骨肉亲情!自古为夺君王位,连父兄都可以杀,一代明相牺牲女儿算什么!我早该知道,从离开苍梧那日就该知道,我只是不敢相信,这血脉相连的情意竟一文不值到如此地步!他们根本已经做好了,断送我一生的准备。” 那冷笑只一声,却在荒芜殿宇中击起回响往复:“半生之诺,谎言而已。” “或许十八年前送你离开时,他们确实想着,有朝一日用上官妧来换你。”顾星朗不知道她那句弑兄杀父的论断里,是否包括他,流言里的他。 他并不在意。 “但正如你方才所言,或者说你父亲所言,天长日久,你已经成为蔚国在祁宫最深的埋伏。你是最长的那条线,最熟练的那只手,甚至你如今的身份,做许多事都更加容易而极难被人察觉。因为你的前面,挡着个淳风。一直以来朕以为是你护她,原来,是她在护你。” 他声音沉沉,语气难以捉摸:“这样的好埋伏,磨了十八年的剑,任谁都不会甘心说撤就撤。更何况你那野心勃勃的父亲。” “是啊。莫说君上你,连我都有些理解他。我恨的是,他一再骗我。哪怕九月末那封信里,他还对我说,阿妧初入霁都,有太多事情尚不熟悉;她十九年来养在闺中,尽管学了些筹谋算计之法,毕竟没用过,还需要我带她一阵子。待淳风出嫁,我再顺理成章出宫回家,彼时阿妧也该独当一面了。” 她仰起头,看着殿顶黑乎乎的藻井,其上彩画已经模糊,斑驳割裂了原本流畅的线条。 “回家。原来他根本没打算迎我回家。都是假的。我也气上官妧,气她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我苦苦坚持了十八年的所谓家国使命,比不过她的情窦初开儿女情长。她有脑子,不是不能替我,她只是不愿意。不愿意!”她再次恼起来,涣散的目光变得无比强烈: “我也不愿意!但谁管我的不愿意!凭什么她不愿意,就要让我继续替她!十八年前,怎么没人替我!我已经莫名其妙活了二十二年,做了一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我以为总算到了头,结果她告诉我没有头,我得继续,为了她的狗屁爱情!” 她蓦然看向顾星朗:“七月那次,你死了就好了。没有你,她也不必告诉我真相。我还能活在自己的相信里,还能回家,与亲人团聚。呵。”她闭眼,半晌,轻轻笑起来,“自欺欺人啊。我早就没有家了。父母尚在,而我是孤儿。” 阮雪音一直是孤儿心态,自出生起便是。因为从来没有过期待,或者说那期待在太幼年的时候夭折,所以她无法体会她的哀恸。但她还是受到了感染,觉得悲凉。 “于是你想要一了百了,干脆切断蔚国埋在祁宫的最后一根线,顺便把你妹妹也拉下水,大家同归于尽。”顾星朗依然平静,此刻没有杯子可转,他右手三指开始在身侧桌案上轻点,“但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做不到彻底背弃上官家,背弃你母国。所以设了个局,做一半留一半,将结果交给,命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玉碎瓦全(六)(打赏加更) “呵。是吧。我也想看一看,同为上官家的女儿,她有多少气魄胆量,敢不敢动手。她不是不愿伤你吗?她不是想俘获君心宠冠后宫吗?那去攻击她的敌人好了,总归她若成了大祁后宫第一人,对蔚国也是好事。” “事实证明,她听进去了这套说辞,动了手。她没想到的是,你摆了她一道,故意留了破绽。” “人各有命。”她轻叹,仿佛此刻所说一切与她再无关系,“瑜夫人没事,她也不算罪大恶极。我最后不过还是,只为自己安排了结局。” “若她没动手,或者朕没查出来,你打算如何?” 她挑一挑眉,无所谓道:“那就是老天爷也希望我继续下去。我便继续好了。这世上没有全无破绽的盘算,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顾星朗沉默,对话自此终结。阮雪音有些懵,因为直至此刻,她仍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顾星朗又是如何查出来的。难道在她来之前,已经说完了? 但有两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凤凰泣虽不如四姝斩罕见,毕竟只在白国宫廷制作使用,就是有所泄露,大家也只知配方和解法,真要制出来,是有难度的。” 阿姌一笑:“你不过就是想说,这凤凰泣的主材七尾团花,只在韵水城生长,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所以它才被白国宫廷制出来,成了秘药。既如此,”她保持微笑,饶有兴味看向阮雪音, “珮夫人怎么发现那是凤凰泣的,这个药,单靠摸脉断症状确定不了。凤凰泣自有其香,香在主材。你若没见过七尾团花或制好的凤凰泣,又怎知它是什么味道?珮夫人常居蓬溪山,都有办法见到拿到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那是因为老师在药园里种了七尾团花。七尾团花喜湿喜温暖,越不了冬,却偏偏冬季才开花,所以四国之中,只四季如春的白国有此品种,其中又以全年气候最稳定的韵水城为其最佳生长环境。 蓬溪山够湿润,但温度无法保证,自然是不行的。所以老师想出了一套终年保温的方法。也因为药园里种植了太多本不适宜蓬溪山水土的、来自整个大陆的花草药植,她和竞庭歌才需要轮班,日日陪老师打理,花费了许多心血。 但当然不能说。 所以阿姌此刻意思也很明确:你不能说的,我不问;同样地,你也别问我。 问题是,已经摊牌到了这个地步,连身份都挑明了,却不能说药的来源?难道这件事,比她是蔚国细作这一项还要重大? 自己是迫于师门规矩,她呢?也是? 思路及此,阮雪音突然一个激灵:“先前我一直以为,四姝斩是瑾夫人带来的。” “自然。我在祁宫里可制不出这么厉害的东西。药瓶不似书信,也没办法千里迢迢捎过来。” 阮雪音摇头:“是我措辞不当。四姝斩的确是瑾夫人带来的,我便以为只她懂药理,你不过是使用。可你方才论及凤凰泣的药性配方,甚至诊断方式,明明就极谙药理,也通医理。你跟她一样,都受了很好的栽培。但你人在祁宫,谁教你呢?” 她继续盯着她:“跟教你们四姝斩的,是同一个人吧?我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多同时识得、会制会用这两种药的人,尤其四姝斩。所以你不是被手把手教的。有书册自学?信件往来?” 阿姌脸上只出现了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但阮雪音看到了答案,是。 七月时对上官妧生出的好奇再次升上来,老师也嘱她最好弄清楚,所以她想一问再问,一题不答,再来一题,总有你能答的。 “我说得够多了。珮夫人,事以至此,我想说的已经说完,没说的,就是我不想说的。此刻我只剩下这条命,君上随时可以拿去,我已经不惜命,所以没什么事能再迫我开我不想开的口。” 阮雪音心中叹气,犹不死心: “那易容的事呢?” 阿姌斜睨过去:“你刚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在祁宫,是从十一岁长到二十二岁的。别告诉我,你一直戴的这张面具,或者到最近,才开始戴面具。” “哈!你说这个。”她轻嗤,“你冰雪聪明,不妨再猜猜?” 阮雪音低头去看耷拉在对方裙摆上那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自然是要每隔几个月更换,以适应你不断长大的变化。医理药理可以通过文字传授,易容术却不是讲讲就会的。且在祁宫学习制作,也太显眼。所以不是你自己制的。”她眉头微蹙,不确定道: “这么比信纸还薄软的一张东西,放在书信里一起传送也很方便。所以这些年,是苍梧那边不断将新的面具随信件一道传过来,让你更换。那边的人根本见不到你,仅凭年纪和幼时印象,便能如此精准制作出符合你全脸尺寸、五官走位的面具?” 如此水准,说是顶级圣手也不为过。 “跟教你们药理的,也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单论奇术这一项,那人比老师更厉害。 还有什么?她直觉得顺着这条线想下去,还能出现其他猜测,或者事实,但阿姌再次出言打断: “君上,今日盘问已经结束了吗?我累了。” 这话也很莫名其妙。君上问话,谁管你累不累?但以她今时今日状态,无论说怎样僭越的话,都不会被在意,都会被原谅。 有时候原谅,不过意味着放弃。 顾星朗并不回答,站起来负手往外走,经过阮雪音身边时闲闲一声:“走。” 阿姌紧抿着唇,像是再不会多说一个字。阮雪音无法,只好跟着出去,临到殿门口,忽听得阿姌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君上打算,何时杀我?” 自殿外透入的日光已经暗淡至极,四下寂静,雨水依然没有降落。却不知早先天上那些灰云,此刻是散去了,还是正酝酿一场真正的厚积而发。 “朕暂时不打算杀你。但你若自己想死,朕也不拦。”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千古盈亏休问(上) 出了冷宫大门,顾星朗没有停顿,朝着御花园方向径直而去。已经走出好几里,蓦然发现跟在旁边的人是阮雪音。 他先是一愣,回头去看,沈疾、涤砚、云玺齐刷刷跟在几丈开外。 于是停了脚步,看着对方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言下之意,戏已经看完,便各回各家。 “你方才为何叫她想死便死?还有好些疑点没解开,真死了你找谁问?” “就这个?” 阮雪音被他这一问的语气弄得心虚,讪讪答:“就这个。” 顾星朗很无语,考虑一瞬道:“她没你以为的那么想死。她被所谓骨肉亲情伤透了心,但到目前为止,那些话都是上官妧说的,她没有从她父母那里亲耳听到。所以到最后这一局她都犹豫不决,将结果交由天定。她不甘心。她还存了一丝希望。她多半,还想留着命回苍梧,当面质问她父母。问完了,彻底灰心,再死不迟。” 阮雪音听得怔愣,半晌道:“你若猜得不对呢?人要自戕,有时只是一念之间,我刚瞧她那心如死灰的样子,万一——” “我很少猜得不对。应该说到目前为止,只要我猜,还没有猜错过。就算错了,她真的想死,这句话也算拉了她一把。”眼见阮雪音那张向来**的脸上露出呆意,他有些想笑,走近两步低声道: “一个想死的人,最不怕别人劝她活着。但你若放任她死,甚至鼓励她死,她的自我意识反而会有所恢复,进而开始怀疑,自己该不该死,能不能死,是不是真的想死。”那张雪白精致的小脸此刻实在有些可爱,他没忍住抬手轻轻捏一捏她下巴,“你下山太晚,见人太少,要学的还有很多。小女孩。” 语毕,他不理她慌乱,转身就走。沈疾和涤砚杵在原地,正犹豫是不是要快步跟上,却见阮雪音伸手拉住顾星朗衣袖,不知又说了句什么。 他们离得远,自然看不清她此刻满脸红晕。饶是这样,她讲话依然条理分明,只是口齿不如平时清楚:“还,还有,” “还有?”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那六个人呢?” 顾星朗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一眼天色,沉沉道:“你夜里过来吧。此刻我还要去处理些事情。” “你要去煮雨殿?” 他微微蹙眉:“夜里再说。你今日擅自现身,我还没问你的罪。”一壁再次抬手捏上她右脸颊,“都快捏不起来了。赶紧回去吃饭。崔医女不是配了一堆药膳给你补吗?” 阮雪音终于有些羞恼,撇开脸想斥他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还动了两次!对方却根本不给机会,负了手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沈疾和涤砚确定此刻该跟,赶紧追上去。云玺也快步至阮雪音身边,扶了她手臂打算回去,却见她面上白了又红,不由好笑,又不敢笑出来,咬紧牙关生生憋住了。 阮雪音见她那副滑稽样子,更加恼,云玺忙忙赔笑道: “夫人该恼!这么些人看着呢,君上也该注意些。但夫人脸皮也太薄了,不过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只用手势暗示捏脸,“而已。都已经——对吧。这有什么的。” 阮雪音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都已经”怎样?又想起那句“小女孩”,她只比他小几个月吧!而且阿姌的真实身份,是她识破的吧!到底谁学艺不精? 一时间下巴和被他捏过的那处脸颊火烧似的烫,快到折雪殿大门前才有些降温。 酉时将过,煮雨殿。 “君上要来用晚膳,怎么也不提前着人招呼?妧儿也好悉心准备。” 还是那把甜糯嗓音,今日听来,格外腻耳。 顾星朗夹一筷子冷拌秋葵,细细嚼了,和声道:“这样就很好。提前告诉你,这满桌菜肴的味道就不对了。” 上官妧没听懂这句话,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一时有些忐忑,默默舀一勺虾仁蛋羹放进嘴里。 “来之前,我去冷宫见过你姐姐。” 那口蛋羹还没来得及吞下去。 明明入口即化的一小匙此刻卡在喉间,进退两难,以至于当事人几乎要呛咳出声。 但她是相国之女。她所接受的教养,不允许她此刻呛咳出声,或者将那口羹吐出来。面上已经憋得通红,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她终于将喉中食物咽了下去。 “君,君上方才说什么?臣妾愚钝,没听清楚。” 她呼吸不太顺畅,短短两句话被节奏不匀的气息生生切割得语无伦次。 “早知她是你姐姐,那日你来挽澜殿求情,朕便网开一面了。可惜你没说。” 上官妧脑中一片空白。她不是没设想过这种场景,她甚至同细芜排演过,他日东窗事发,她要怎样如泣如诉撇清自己。 但此刻她泣不出来。顾星朗太平静,也太笃定,她没有施行任何策略的底气—— 气氛完全不对。他竟然不恼怒,也没有丝毫失望的意思。 全然的平静。以及肯定。 “君上恕罪!”她骤然起身,跪伏至顾星朗跟前,拉着龙纹常服下摆哀戚:“妧儿隐瞒了阿姌是我亲姐的事,隐瞒了四姝斩和那些植物的用途,也的确将祁宫内的所见所知告诉了她,由着她每月传信回苍梧。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了!” 顾星朗不喜欢被拽着衣服,蹙眉道:“起来说话。” “妧儿不敢!君上宽恕妧儿这一回,妧儿才起来!” “松手。好好说。” 上官妧一呆,诺诺松手,这才意识到自己仪态尽失,赶紧正了跪姿,楚楚应道:“是。君上想问什么,妧儿一定知无不言。” “你刚说再无别的了,那夕岭茅舍是怎么回事?” 上官妧浑身一颤,几乎要跪不住。她以为顾星朗只是发现了阿姌的身份,并不知道夕岭的真相—— 依照阿姌事前分析,此局天衣无缝,就是有疑点,也不会有证据,那六个人,是死士啊! “君上说什么,妧儿听不懂。”她声音微抖,人却尽力维持了镇定。 顾星朗俯身前倾,看着她眸色沉沉:“那六个人,难道不是听你指令去的茅舍?凤凰泣,难道不是你教他们用的?谋害瑜夫人,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凤凰泣被发现了! 是了,阮雪音凭空出现,事情没成,纪晚苓获救时药效未失,自然能被瞧出来。 但为国为家为她自己,阿姌不会束手就擒和盘托出。所以顾星朗此刻,很可能只是在诈自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千古盈亏休问(中) “君上所说,妧儿实在不知。至于凤凰泣,臣妾略通药理,知道那是白国宫廷秘药。君上就是要怀疑,也该怀疑珍夫人。” “朕以为你同珍夫人交好,这种时候,总不至于真的开口咬她。”他轻叹一声,“不用周旋了。朕与你姐姐说了大半个时辰,已经乏了。该说的,她都说了。” 上官妧的镇定在这一刻终于有些崩塌之势,她咬了牙,勉强道:“敢问君上,她都说了什么?” “她如何作为蔚国最长的一条线,自幼入霁都,蛰伏祁宫十余年;如何与城内那几名同样入祁国十几年的蔚人取得联系,长久协作,维持与苍梧的通信;七月时如何用的四姝斩,夕岭这次如何设局安排,让你出手。” 上官妧先是一怔,半晌沉默,最后冷笑道:“她倒会说。只是,为什么?”她抬眼看向顾星朗,“可是君上已经握死了证据,叫她辩无可辩?” “那几个人是死士。擒获当刻,就通通自尽了。” “那君上如何确定是我们?仅凭几个伪装禁军的人手持了假御令?那御令虽是她找匠师做的,真要流出去了,也不止她有。” 顾星朗不料她此刻倒恢复了脑子,轻嗤一声:“你们那几个人和朕的禁军兵士长得一模一样,人死了,面皮扒下来,还是没人认识。淳风跟着阿姌出宫好几年,后者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联络传信,竟然也不识得那几张面孔。你姐姐好能耐。可惜了这么好一枚棋子,被你一句话破了十年功。” 上官妧确实不傻。但她此刻听不懂这番话。 “既然死无对证,淳风也没认出他们来,君上,是如何怀疑到她身上,又如何知道她是蔚人,还发现了,”她顿一顿,似乎很难开口,“她姓上官。” “这些问题,你都可以去问你姐姐,如果她还愿意见你。但朕可以告诉你,你问的实据,确实一样也没有。可蛛丝马迹,却多不胜数。它们散落在不同的时间段,看似各不相关,有一天被全部集合起来,便足以将矛头对准同一方向。” 上官妧反复斟酌这几句话,仰头定定看他:“君上竟然,将人证物证不足的推断当作事实处理。” “证据也是可以伪造的。但事件与事件间的逻辑,却伪造不了。” “君上证据不足,以她的性子,不会轻易吐口。臣妾不明白。” “以她的性子?你与她二十年不相知,倒敢说这句话。你若真了解她,就不会告诉她苍梧家中已无人念她,让她长长久久留在祁宫尽一个细作的本分。你若不对她说这些,把她当作姐姐对待,她也不至于心灰意冷,毁掉上官家做了十八年的局。” 上官妧一愣,喃喃道:“君上说什么?” 顾星朗长叹一声:“你以为上官姌自幼被送走,在异国苦苦经营这么多年,支撑她的是什么?若不是以为家中仍有父母亲惦念,有朝一日还能重回故国弥补前半生缺失,她一个女子,无志要图,无仇须报,更没有多了不得的家国情怀,如何坚持到今日?她在祁宫为婢,无亲无友,半生所盼,不过回家而已。” 他看着跪坐至地上有些恍惚的上官妧,慨然道:“你断了支撑她整整十八年的念想,让她觉得自己被欺骗,被遗弃,她岂有不出这口恶气之理。” “那么照君上所言,她是故意的。夕岭这个局,目标不是纪晚苓,是我。” 顾星朗心下再叹:“她终究是上官家的女儿。若不是十三皇子和珮夫人意外发现端倪,很多线索都留不下来。她没想彻底出卖你。她给双方都造了机会,只看鹿死谁手。” 上官妧一言不发,像是受了极大刺激,怔忪半晌道: “君上此番所言,可是真话?” 顾星朗挑眉:“什么?” 她似忽然醒过来,先前镇定全无,再次扬起声调语带哭腔道:“可她没说过!那日我叫她继续留在祁宫,告诉她父母亲也希望她留下,她就那么听着,只说了两句上官家对不起她的话,根本没说她不愿意!她若执意要出宫,谁能拦得了?这次出不去,等淳风出嫁她跟着走不就得了?我还能堵在宫门口阻止不成?” “你真是被娇宠坏了。你都让她知道,父母亲并不期盼她回去,这世上唯一认识她、知道她是上官姌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在等她,她就是出了宫,又拿什么心情回去?杀人诛心,看样子,你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到今日仍然不明白。” 万物崩坏始于内。他再次想起数月前挽澜殿的夏夜,阮雪音说这句话。上官朔又会否想到,这么一盘下了二十年的棋,最后竟毁在了他两个女儿的一场对话里? “可我都是为了你!君上,我带着父亲嘱托来祁宫,真的来了,见到你,妧儿做不出那些事!甚至连传信递消息,我都越来越有负罪感!她走了,这些事情便都得由我来做,现在只是传信,以后呢?她当初来霁都,原本也只是递消息,结果呢?” 顾星朗心下一动:“结果?” 上官妧一呆:“结,结果,却是不止于传消息,还要,还要给君上下四姝斩,还要加害瑜夫人。”她突然一个激灵,怔怔道:“所以,夕岭的事,也并不是我父亲的意思,是吗?” “照她所言,不是。” “好,好啊。”她忽然灿笑,目光变得凌厉:“她在我这里,倒是半分疏漏也无。死士,凤凰泣,桩桩件件都是对我的保障,叫我绝不可能怀疑她!但我怎么可能怀疑她呢?就算没有这些保障,我也是全然信她的,她姓上官啊!” “如果当年被送走的人是你,你也许,会有些明白。”顾星朗站起来,不再看她: “阿妧,血脉也许能在关键时刻起些作用,但人活一世,理在脑,情在心。你伤了这份血脉长情的根基,偏偏维系这漫漫十八年光阴的一直是情,不是理。你父亲或许深谙这个道理,所以一直哄她至今;你们上官家这一局,却是败在你手上了。” 他抬步要走,被上官妧反手拽了衣角:“那么依君上所言,我想让她继续留下,却又不伤这情意根基,该当如何?” 第一百六十章 千古盈亏休问(下) 顾星朗略微迟疑,缓缓蹲下身,看着那张明艳无双的脸庞此刻一片狼藉: “学学你父亲。用情用心,最后再用理,循序渐进地拖延。朕若是你,自进宫起便想尽办法待她好,让她知道你作为幸运儿的愧疚,和作为妹妹对她的挂念和敬重。你与淳风交好,要做到这些,不是难事。待到淳风出嫁,你再以情以理央她留下与你并肩作战,甚至让她替你做许多事,以她对血脉亲情的重视,很难不答应。” 他停顿,眉头微蹙:“这些道理,你父亲竟没有教你?还是说,他没想到你对上官姌的态度会淡漠至此?” 后面的话,上官妧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她怔愣半晌,喃喃道:“所以君上,也是用这套道理下棋,甚至对待我们吗?” 顾星朗面色沉定,泰然而坦然:“我不利用感情。”大半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没用“朕”,“我方才的话,是顺着你们的棋面在说。你父亲已经用情起了头,这局棋想要善终,就必须以情收尾。但在我的所有棋局里,没有这一招。我敬畏真心。” 这样的表情,她从没在他脸上见过,非常—— 认真。认真得仿若孩童。 “这也是今日我来煮雨殿单独问你,而没有当着合宫在挽澜殿审你的原因。我相信你的真心。” “但臣妾的真心,君上虽知,却不想受。” “你我都清楚,这是一场怎样的联姻。我善待你们,足矣。” “七月之后,君上再不入煮雨殿,这叫善待?” 顾星朗微怔,继而沉声:“你这一殿一庭的药植,叫人却步。” 上官妧哧一笑,满眼讥讽:“怎的阮雪音说什么,君上就都信?” “药理之事皆为客观,她编排不了。朕自会查证。” “君上别骗我了。或者,你也是骗你自己?”她眸中波光突然明了又黯,似嘲似叹,“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我见过你看她的样子。”她闭眼一瞬,仿佛连开口都变得艰难,“我认得那种眼神。当初在御书房看到她用那盏白玉杯我就有些明白。我不过一直告诉自己,你们更无可能。” 她嘴角牵动,不知想笑还是欲哭:“所以君上,明知信不得,近不得,喜欢不得,你终于,还是把她放进心里了对吗?你疏远我最重要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嫣桃醉,而是连场面功夫你都不愿再做了。你心里放了一个人,以至于你无法再用对待她的方式对待其他任何人,装都装不出来!” 她骤然看进他眼睛,目光炯炯:“但是君上,这祁宫里对你来说真正安全的,只有纪晚苓。或者说,她相对安全。只要纪家一直是现在的纪家。” “你父亲教了你很多。”顾星朗站起身,很是平静,“可惜没教会你如何保住上官姌这一局。” 上官妧凄然一笑:“君上打算,如何处置臣妾?” “你倒不问,朕要如何处置你姐姐?” “我从来不关心她。早先不懂得虚与委蛇,事以至此,更无需假作在意。她背叛了上官家,如今我连关心的义务都没有了。” 顾星朗忽觉沉重。他本想问她,若她自己不背叛上官家,也不愿伤他,这漫长的祁宫生涯,她打算怎么捱?按原定计划,将一切交给阿姌,她就可以全然置身事外?背叛这个词,她如何定义?伤害甚至可能逼死晚苓之后,她又能怎样? 但所有这些问题,都会拉扯出太多纠葛。感情上的纠葛。 他不想拉扯。 “朕不会下旨。你自行禁足吧。”他抬步往外走,至门口忽道: “每个人对家国和天下的看法不一样。很难说清谁对谁错,因为立场不同。但你父亲的观点,不一定就是对的。天下是什么,怎样才算好,如果你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待这些事情,或许,便不会这么为难。” 出得煮雨殿,他心情有些糟。苍茫天际阴沉得更加厉害,西风乍起,推着越积越厚的云层滚滚而动,如山如海如巨潮。 他答应了阮雪音晚些回答问题,但此刻他谁也不想见。 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场命途。一个敬畏真心珍重情谊的人,不得不站在至高无上的地方视一切为尘埃。 但上官姌的故事仍叫他悲哀。而上官妧某种程度上的狭隘、自私、冷酷和那颗无法否认的真心,又叫他为难。 不是感情上的为难,只是处理方式。因为这颗真心,她明明做了伤天害理险些草菅人命的事,哪怕没成—— 他终究不忍对她下狠手。至少暂时,他锁了消息,只让她禁足。 如此做法,自然也是为全局计。但他不能否认那种来自精神层面的矛盾。 或许由始至终,他都不适合这把椅子。为君为帝,说出敬畏真心四字,已是败笔。 但他不想改。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他在坚持,在完全顺应帝王之道以外仅剩的坚持,或许就是这个。 他可以不使用它,可以藏起来,但他要悄悄保有它。 就像他不得不放弃阮雪音,却可以把她长久放在心里。只他自己知道,不付诸任何行动,总不至于累人累家累国。 雨势终至。 临近清晏亭时,细密而磅礴的雨丝铺天盖地罩住了整座皇宫,没有过程,没有由小及大的趋势,直接而无理。 他不理会涤砚忙忙遮过来的伞,抬步进了亭子: “去折雪殿传话,叫她夜里不用来了。” 黄昏已过,夜色将至。涤砚不知道他和阮雪音先前有约定,怔愣片刻,正要应声,蓦然望见蒙蒙雨雾中有两个人缓缓走过来。 “君上——” “晚些再说。” “不是,君上,珮夫人来了。” 顾星朗闻言略抬眼,便见天青色油纸伞之下,极浅的湖色裙衫几乎要化在雨里。 “怎么在这里坐着?”她走近开口,问的是涤砚。 涤砚适才候在殿外,不知道具体情形,只知顾星朗出来后没有下旨,没有任何处理结论,就这么沉默着一直走到大雨忽至。 他微微摇头,朝云玺递一个眼色,两人退出亭间。 阮雪音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说好的挽澜殿解惑,刚走到半路,人却出现在了清晏亭,还是这般景况。她略想一想,坐到他对面,石凳有些冰凉。 “吃了吗?” 顾星朗万般不料她会问出这么一句,微怔,半晌道:“你先回去。改日再说。” 阮雪音的想法是,早先正值晚膳时分,他若当真从冷宫直奔煮雨殿,上官妧那里自然是有膳食的;但他既去必然有话说,最后结果,多半是两个人都没吃。 她又想一瞬,踟蹰道:“去折雪殿吧?我那儿有吃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渡灵犀 这话当然可笑。你那儿有吃的,难道挽澜殿没有?他是祁君,想要吃的还不简单? 但顾星朗被这句话击溃了沉郁的气压。他表情不太自然,干咳一声道: “什么?” 早先他提过药膳的事,阮雪音以为他是对此有意见,扑闪着一双清潋潋眼眸道:“不是药膳。有别的。” 顾星朗仍是不自然,表情更加叵测,好一阵了竟不接话。阮雪音有些尴尬,反应过来自己这般相邀确实不妥,遂开口道: “要不还是——” “那走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想打退堂鼓,后者却应了。 雨势未减分毫。 一行人擎伞慢行,至折雪殿大门时天色已尽黑。 顾星朗坐在正殿偏厅的圆桌边用膳,阮雪音就坐在他对面。 他吃得颇快,看起来是真饿了,可即便如此,那端碗夹菜的姿态仍是无可挑剔—— 沉定自若,如点墨如落棋,吃饭这么有烟火气的事,却被他做得清逸出尘。 那张脸也好看。平日见面,不是论事就是论事,除了月华台初见那次,她几乎没认真端详过他的脸。此刻那张脸上全无情绪,只埋头认真咀嚼吞咽,很有少年感,很好看。 非常好看。 阮雪音专注看什么或想什么时那标志性的托腮,再次出现了。云玺常见到,顾星朗却一次也没见过。他一鼓作气吃掉整碗米饭,终于觉得不对,抬头便见她坐在对面支着肘,右手托着右脸颊,毫不掩饰盯着自己在看。 他一愣,也盯着她,对方却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 先败下阵来的是顾星朗。他再次干咳:“你这样盯着,我没法儿吃。” 阮雪音这才醒过神来,撤了手肘,不解道:“你吃你的。”又看一眼他手中空碗,“怎么没法儿吃,这不都吃完了?” 我还要吃一碗。 有些丢脸。所以他没说。 “我见你先前在清晏亭的样子,以为你吃不下。”她垂眸扫过桌上那堆将空未空的盘碟,很是叹服:“你胃口一直这么好吗?” 顾星朗心里冒出一句话,赶紧划掉了。 “你不是跟我一起用过膳吗?” 是倒是,但那时候她自己也吃得香,故而没注意。 “你这会儿,觉得好些了吗?” 顾星朗再怔:“什么?” “你之前看起来不太好。” 顾星朗放下碗筷,扬声唤人进来收拾。 “你一定要今晚知道吗?” 阮雪音呆了呆,明白过来他意思:“不一定。我这会儿只是问你好些没有。” “好了你便问,没好便不问?” “好没好我都可以不问,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那你管我好没好做什么?” “我——” 她答不上来,但顾星朗反应过来了。 他心情复杂,看着她半晌道:“你还想回蓬溪山吗?” “什么?” “你那时候不是说,完成师命之后,便要返回蓬溪山?” 阮雪音不知道话题是如何切换的,想一想道:“自然要回。我继续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不放心,也没有意义。” “那么我好或不好,都与你无关。你想问什么便问,若没有话,我走了。” 语毕他起身便往外走,已经走出好几步,回转身见她还呆在原地,终于有些恼: “真的不问?” 阮雪音莫名其妙:“你到底想我问还是不想我问?怎么这么麻烦?” 顾星朗觉得自己整整二十年没有这么丢脸过,再不犹豫,大步朝外间而去。 阮雪音不是没见过他生气。唯独这一次,她有些心虚。之前远远见他独自坐在清晏亭里时的心情再次漫上来,她说不出所以然,只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这么气鼓鼓走掉。 于是以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她快步至正殿,眼见那道白色身影已经到了殿门口。 “有。” 顾星朗正走得带风,蓦然听到身后话音起,眉头微蹙,犹豫一瞬再次转身,便见她站在两丈开外有些无措。 “我有问题。要问。你,能再留一会儿吗?” 顾星朗眸中星光明暗不定,似在思索,又像是玩味:“去哪儿说?” 阮雪音一呆:“这里不行吗?” “不行。” “那要去哪儿?” “去寝殿。” 阮雪音到此刻才看懂那些玩味,几乎完全肯定他在捉弄自己,于是很快答: “好。” 轮到顾星朗呆。眼巴巴看着对方转身便往寝殿方向走,他却好一阵没挪步。 “又不去了?” “谁说不去?” “那走啊。谁不去谁是小狗。” 顾星朗确定她不太会说俏皮话或者日常俗语,否则心头肉这类常规譬喻不会让她那么印象深刻。所以此刻这句关于小狗的话,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他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场面比眼前这个更可爱。 笑意以完全不可控的阵势就要在脸上荡开,勉强稳住了,他跟过去,一壁沉声道: “幼稚。” 两人一前一后入得寝殿,阮雪音先发制人坐到了桌边,算是规定了接下来的谈话场景。顾星朗心里好笑,面上却未露分毫,环顾四下,不太满意: “看来广储第四库的东西也入不了你的眼。这跟两个月前哪有差别?” “那些东西送进来已是引得合宫不宁,我如何还能往外摆。” “这是你的寝殿,有几个人能看见?” “我能看见。” 顾星朗一愣,旋即沉默。 阮雪音懒待纠缠这些问题,直入主题道:“那六个人,怎么找出来的?他们竟一直躲在夕岭没出去?” 顾星朗也坐下,顺手拿过一盏空杯开始转。 “你以为这些年,祁宫里的蔚国人、崟国人是怎么被一个个逮出来的。夕岭和祁宫一样,是个有进无出的铁桶。塞人进来已是艰难,要想出去,更是难如登天。我不是说过吗,除非那六个人会飞天遁地。”他自己斟了茶,慢慢饮下,继续道: “他们出不去,只可能混进人群,待到大部队返回霁都那日伺机逃走。这也是上官家那两位不在祁宫动手,而选择了夕岭的原因。因为要顺利进来再全身而退,只能趁这种机会。阿姌蛰伏祁宫数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才说,她并没有把事情做绝。” “她知道你用的什么办法将祁宫、夕岭这类地方护得滴水不漏?” “应该不知道。但她知道结果。这些年我接连逮人,她总能从她父亲那里得到消息。” 阮雪音很是好奇:“只进不出的铁桶,那是什么办法?” 第一百六十二章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我当你是在套话。准备打听出来之后传回你母国?” 阮雪音瞪眼。 “十三皇子对你说了禁军的秘密吧。这个所谓铁桶阵,也是我登基后重设的,管理内庭的一种方式。”他再啜一口茶,看着半盏棕红透亮的茶汤在灯火下曳起微光, “以此次秋猎为例,从祁宫过来的一共多少人,各司各部分别多少人,是有明确计数的,多或少一人都会立即暴露。而各层级人员有固定的对上和对下汇报交接方式,要打通一人、一层,便得打通上下数层。行宫同理。此其一。其二,夕岭境内所有可藏身的死角,禁军全都清楚,这也是那十位被迷晕的兵士能在十二个时辰内被找到的原因。”他看着她,坦然道: “只能说这么多。个中细节道理,你自己去想吧。能全部猜中,算你的本事。” “已经很多了。”她有些服气,思忖片刻终没忍住道:“你倒胆大。居然告诉我这么多。” “还是你比较胆大。一个随时准备跑回蓬溪山的人,这个时辰还敢放我进来。” 阮雪音如今已大为长进,怎会听不懂?面上一红,继续发问: “所以,是那六个人招了?” “死了。” “死了?” “死士。” “那你怎么确定的?” “我知道的线索,你几乎都知道。真没想通?时间线拉长一点,从七月开始。” 在冷宫回廊里时,阮雪音就大致想到了,但没有拉过时间线。 四姝斩那次,顾星朗最后见过的人是淳风,自然也包括阿姌;上官妧得知君上忽染病,急得直接冲到了挽澜殿门口,是那一次,暴露了她知道四姝斩的事实。 假制御令,阿姌是主导,甚至宫外那些常年帮忙办事的人,也是她找的。只是阮雪音没参与那次审问,不知道她作为一个婢女展现出了惊人的审慎、周详和铺设能力。而顾星朗知道。 东窗事发,淳风并没有找上官妧帮忙,后者却主动上门去求。而以上官妧往日行事做派,她几乎从来不去触顾星朗的霉头。 是这一次,露了这两个人或许有关联的端倪。但当时没人注意到。 然后是夕岭茅舍。大祁朝堂安宁多年,几乎不存在党争,纪桓亦会做人,所以前朝对纪晚苓下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看后宫。排除太医局,在既知事实里,宫中极通药理的只有阮雪音和上官妧,前者意外在鹿岭之上发现端倪,花费大力气救纪晚苓,可能性极低;那么上官妧嫌疑更大。 凤凰泣是白国的药,按理说段惜润嫌疑最大。虽说不一定会被发现,毕竟冒险,过分明显的证据就是问题。 再看出事前的秋猎五日,上官妧每日下午都伴君侧,除开她喜欢黏顾星朗这个因素,也很像故意制造远离事端的假象;加之出事那天上午,她翻转行宫找淳风,几乎刻意要将后者留在身边—— 淳风能知道什么呢?还是说,她可能会认出谁来?所以不能让她乱跑。淳风,还是与阿姌有关。 且上官妧甫一入宫便与淳风交好,连顾星朗都以为,是因为她们性子相投。 将所有事情排列组合,依次关联,最终浮出来的便是阿姌和上官妧。 阿姌是蔚国细作的事实,几乎板上钉钉。顾星朗唯一没猜到的是,她们俩是亲姐妹。因为阿姌入祁国太早,上官家又有意遮掩,捞不出任何线索。 “逻辑成立。”阮雪音想一遍,下意识点头:“但断案是需要证据的。一样实据都没有吗?” “如果你问物证,确实没有。都是些雁过不留痕的药,晚半个时辰都发现不了那种。也不知你们这些学医的人怎会如此矛盾,一边救人,一边研究怎么害人。” 阮雪音对他这番累及无辜的言论很无语,忽略了,继续道:“人证呢?那六个人已死,人证也是没有的。” “没有吗?” “有吗?” “你不是才见过吗?” 阮雪音一愣。 上官姌。 她为双方都设置了机会,那么顾星朗从夕岭回来后会否找她,就是结果揭晓的时刻。 她在等他。 只要顾星朗来问罪,她就会全盘招认,因为在她的计划里,本就有一半概率是要自毁棋局的。 所以顾星朗踏入冷宫那刻,她就成为了证据本身。 唯一而确切的实据。 “可惜了。”她轻叹,“这么完美的一条伏线,若再坚持几年,或许可成大事。” 顾星朗眸中精光掠过:“听起来,你颇遗憾。” “只是就事论事。”她不理他这句严肃揶揄,慨然失笑:“相较之下,我自幼被送去蓬溪山,已是百倍幸运。知道为父亲所不喜,也便没了被利用骨肉情意的可能,还因此学了不少东西。阮佋其人,城府终归是不够深。至少论洞悉人心,远不及祁蔚两国智囊,更不及你。偏崟国朝堂十余年来没出一位真正有本事的谋者。” 顾星朗没认真听后面的话,见她竟为自己身世际遇感到欣慰,心情复杂:“不是所有父母都如此。哪怕在这乱世,也有许多父母不将女儿用作棋子,百般爱护,郑重为她们筹谋一生。” 阮雪音点头:“你身边的姑娘们都是。从瑜夫人到淳风殿下。你也很有福气,父母看重,兄弟支持,姐妹维护,所以你说自己从不利用感情,我完全相信。” 顾星朗这才想起自己对阿姌说这些话时,她在回廊都听着。 “本来是好事。”他情绪变得有些怪异,“可惜帝王之道,讲求一切皆可放弃,万般俱能牺牲。重情谊,往往是负累。” “我不觉得。” 她接得果断,以至于顾星朗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觉得什么?” “你在冷宫时说得很对,利用情意真心,不是君子所为。在我看来,不够好的人才会用这种旁门左道。这世上有千般对策万般谋算,不是非得利用情意。真正的强者,可以永不恶意利用情分而所向披靡。一切皆可牺牲,不过是弱者的托词。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强者之道。”她看着他,严肃而认真, “身处庙堂,不可能不动用阴谋阳谋,所以情意才更无价,真心才更贵重。能守住这些而坐拥天下者,真帝王也。” 对于今日此刻的顾星朗而言,这是太重要的一番话。 更久之后他才知道,这番话奠定了他往后余生的很多场选择。至少,坚定了那些选择。 就像阮雪音这个人在他二十岁这年突然出现,轻轻抬手,一灯点亮千年暗。 万古长夜,从此璀璨如星。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光脚过人间(一) 冷宫审问发生后整整三日,煮雨殿一片死寂。 到第四日,挽澜殿密旨传至冷宫,内容极简:阿姌被逐出宫。 当事人意外至极,听到旨意时几近呆滞,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她想见顾淳风。 众所周知,淳风殿下贪玩,自记事起便开始探索祁宫内的角角落落。 除了寂照阁那样的禁地,以及冷宫。 幼时她想去,母妃不让;待到十几岁时,又没了兴趣—— 相比偷溜出宫的乐趣,冷宫有什么意思。 所以景弘七年,十月的最后一天,下了整夜的大雨到清早方停,顾淳风踩着潮湿路面上满地颓萎的黄叶,只身进了冷宫。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再没来过这里,就像有些人与时光,此去经年,别后永不见。 她推开那扇高得离奇的破败殿门,微微寒湿又腐朽的气息扑面打过来。阿姌就在正厅,没有坐,也没有跪,只那么静静站着,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见她进来,凝固的脸上浮出一些笑意: “我不到卯时便起来了,一直在等你。” “你倒睡得着。” 顾淳风没什么表情,走近了,看着对方那张有些陌生又极尽熟悉的脸,冷声道: “我竟不知,陪在我身边九年的人,原来长这样。” 阿姌这才看到,她眼下乌青,形容憔悴,似是彻夜未眠。 “你都知道了。” “夕岭最后一日,九哥叫我去认几个死人的脸。我自是不认得的。但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岂有不问之理?他当时没说,这两日,却是不得不告诉我了。” 阿姌那张脸像是已经木然了许久,以至于此刻眉眼间的动容都显得生硬。 “过来坐吧。” 她转身走向四天前顾星朗坐过的那个位置,示意淳风来坐,又突然蹙眉,俯身用衣袖将椅子擦了擦: “只是四天没人坐,便又落了这么些灰尘,这冷宫,到底比别处更容易脏些。” 顾淳风瞧着她用衣袖擦拭座椅的娴熟样子,莫名火起,声音更冷:“你是相府大小姐,身份虽不及我尊贵,却不必为我做这种事。且瑾夫人如今是我嫂嫂,你是她姐姐,我也该敬你三分。” “习惯了。” 阿姌不急也不恼,轻轻招手,“来坐。我有许多话同你说,一直站着可不成。” 踏入冷宫之前,顾淳风的心情和想法是非常明确的。 此刻却有些一言难尽。 她犹豫片刻,终于依言过去;阿姌见她坐定,方至她对面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茶桌,遗憾道: “可惜了,唯一一次你我对坐说话,却没有好茶。” 淳风见她终于以算是对等的方式讲话,有些不惯,又平白生出些如释重负。但气恼还是在顷刻间蒸腾起来,以至于她声音又冷下数分: “是啊,早知你身份如此高贵,这些年我便该好吃好喝将你供着,也能让你少递些消息回苍梧。” 阿姌依然平静,看着她那张怒意难当的脸,缓声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淳风一愣,绞尽脑汁往回想,不确定道:“仿佛是我在前庭射箭,母妃身边的玉娘将你带了进来。” 阿姌忍不住笑了:“你那哪里是射箭,分明是儿戏。一支软箭搭在那么小巧精致如摆件的象牙弓上,弓都挽不起来,不过是有样学样,照着你几位哥哥的架势玩耍罢了。” 淳风脸一黑,讥讽道:“你倒当真观察仔细,连象牙弓都记得。想必从进来那刻起,一切人事就通通被你收入脑中了吧。只可惜第一年你并不贴身侍奉我,无法随我进父君的挽澜殿,传回的消息,想必都价值不大?” 阿姌不理她挑衅,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记得是四月初,天气很好,煮雨殿里鸟儿似乎比皇宫里其他地方都多,我甫一进来,便听得清鸣婉转如大戏当台,你穿了件鹅黄色软缎裙,站在庭中央半眯着眼佯装射箭。” 依照祁国传统,四夫人必须居住在那四座固定的殿宇,但哪位夫人住哪一座,却没有规矩,全凭当朝君上定夺。所以明夫人虽是太祖的瑜夫人,当年却住在折雪殿。而顾淳风的母妃,定宗陛下的珍夫人,那时便居于煮雨殿。 淳风与上官妧交好,其中一层,也是因着煮雨殿这道渊源。 阿姌说这个场景,顾淳风还有些印象。彼时她尚不满十一岁,自然被养在母妃身边;而对她来说,当时的阿姌不过是宫中随便一个小婢女,被发派到煮雨殿来当差。她甚至想不起她那时候的模样。 “你那会儿,就带着面具吗?” 阿姌一愣,似乎也有些记不清,想了想道:“带了。” 淳风冷笑:“你当时也才十三岁吧?每天这么生活,不累吗?” “这好像,不是我能选的。”她语声淡淡,随口应答,整个人仍陷在往事里,“我看着你挽弓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后来想想,四岁之前在苍梧,我应该看过不少人射箭。你知道的,蔚人皆擅骑射。” 她看向敞开的殿门外那棵不知已经多少岁的梧桐,一夜风雨,黄叶落了大半,那光秃秃枝干在青色天幕下更显零落,像是已经这样零落了千年。 “但四岁前的记忆,实在太浅太薄,我估摸着,也就是一些留在潜意识里的印象,让我觉得你挽弓的姿势别扭。说起来,我还是更像祁人,爱看舞文弄墨,不喜耍刀弄枪。十八年啊,从饮食到各种习俗,我早就跟你们一样了。” “饶是如此,你也并未将自己当作哪怕半个祁人。我自问待你不薄,这些年你不断通过我探听各种消息,甚至利用我接近挽澜殿,就没有一刻,觉得愧疚吗?” 想起九年来种种,顾淳风终于按耐不住,声调抬高数倍: “我十二岁那年,你来我身边伺候,便开始同我讲宫外的各种趣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利用我偷溜出宫的心思,月月不间断出宫,以完成你的信件传送和调遣那几个人吧?后来九哥登基,你三天两头撺掇我去烦他,也是为能多入挽澜殿,获得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吧?甚至上官妧初入宫,好几次跟我偶遇,继而同我交好,想必,也是你做的安排故意带的路?” 第一百六十四章 光脚过人间(二) 她深吸一口气:“无怪当时在御花园,你一口便能讲出蓬溪山;在西市坊看到那些红参,你一眼便知好坏高下。你从未在太医局当过差,如何能辨别红参的品类等级?你一个十岁便被困在深宫的人,怎会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和事情?还骗我说是素日筵席上听来的。这两日我白天黑夜地想,这些年所有莫名其妙又被我不当回事的细节,全都有了答案。” 她此刻神情极难言述,似是激愤,但更像哀恸。那被乌青眼圈团团围住的眸中泛起潮水,如漩涡般深陷,却始终没有涌动而出。 “也就是我蠢啊,若是长姐、阮雪音或纪晚苓,怕是早就瞧出端倪了。整整九年,你我朝夕相伴,原来竟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下的一盘棋!拜你所赐,我也成了这盘上棋子!” 说完这句,她猛一怔,想起在夕岭时小漠的岁羽轩里那顿午膳。关于皇室,社稷,身份,你的或我的命运。 “呵,我又忘了。既是生在局中,谁又不是棋子呢?只是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用途,能在不同的棋盘上扮上一角。” 阿姌没去夕岭,不知道阮仲的事,更不知岁羽轩内那场糟糕的谈话。所以淳风脸上此刻出现的表情,让她非常吃惊。 整整九年,她没见过她这样。那些少女感在这番话落下时骤然消失了,剩下某种前所未有、隐隐透出认命意味的惘然,就像此刻门外阴天下的秋色。 “没有这么严重。”看她这副模样,她有些悬心,几乎不假思索开口道:“你与我不同。定珍夫人和先君陛下对你疼爱有加,如今又有你九哥、长姐相护,你还有小漠。我们这些生于庙堂的人,或许人人有不得已,但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若不是我,没人会把你当棋子用。在我心里,你也从来不是一颗棋子。” 本是劝慰,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沉重,“我很抱歉。这条路,不是我选的,它的走法,也不是我选的。但结果是,我利用了你,而且非常彻底。” 顾淳风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很生气,很受伤;同时也很难过,近乎愤慨—— 为阿姌的际遇,上官家的罔顾亲情,还有上官妧的冷漠自私。 以至于两个日夜下来,她心力交瘁,思前想后,竟不知如此局面究竟该怪谁。 “九哥要放你出宫。你,还想回家吗?” 阿姌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半晌道: “茫茫青川,到底哪里算我的家呢?你说的那个,可能已经不算了。十岁以前,我每天都回忆一遍相国府的样子,生怕忘了;后来入了宫,有太多情况要适应,太多人要认,太多事要做,渐渐没了时间回忆,也就真的忘了。实在要说,倒是灵华殿,还有几分家的样子。”她看着淳风,突然笑起来, “你记得吗,我们搬进灵华殿的时候,它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从庭院花植,到殿内布局,都是我和玉娘重新安排拾掇的。” 顾淳风眨着眼想一瞬,点头道:“记得。那时候母妃薨逝不久,我伤心得紧,一应事务都是你同玉娘在办。你也真厉害,不过十五岁,便能指挥一众比你年纪大的宫人鞍前马后。如此早熟且条理分明,已经不是普通的能干。我却从未怀疑过,是因为你有另一层身份,另一份事业,所以锤炼得这般能耐。” 阿姌并不介意这些话,淡远了神色继续道:“回想起来,操持打理灵华殿那段日子,是这些年来我最开心的时候。充实,踏实,很有成就感。你一直骄纵,那期间因为定珍夫人离世,脾气更加坏,旁人说什么都不听,唯独听我的。” 被她这么一说,淳风也想起来不少事,瞪眼道:“你还说呢。明知道我那时候伤心没胃口,非逼我吃饭。我走掉,你就端着碗一路追,这么大的灵华殿,哪儿哪儿都有你。我那时候也十三岁了,又不是两岁小娃娃,还要追着喂饭,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阿姌闻言挑眉:“话说你那时候都十三岁了,还不敢自己在寝殿睡觉,巴巴叫我挨着你一块儿睡。这还不是两岁小娃娃作派?但哪有奴婢睡主子床榻的道理,最后只能在你榻边地上铺了褥子,一睡就是半年,好在是春夏天,没有冻死我。” 淳风笑起来,继而蹙眉:“但你后来就有了腿疼的毛病,天气一凉就疼,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阿姌也笑:“我幼年跟着养父母生活,家里条件并不好,说不得是那时候落下的。” 淳风有些心堵,忽又想起什么,讪讪道: “但你不是奴婢。你也是主子。” 阿姌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她今日状态,比几日前被审时又淡定了许多。或者说,淡漠。 “最近我就在想,其实一直以来我在意的东西,不过是些执念。我那所谓高贵的出身,是生身父母给的;我这条并不高贵的人生路,也是他们给的。得到或失去,有或没有,是或不是,起始都在他们。所以我到底该是主子还是奴婢呢?人的命运,有时也许,并不由出身决定。要怪就怪我自己,没有早些打破这命运。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选择的。只看彼时彼刻,牵绊你选择的,是怎样的执念。” 淳风没大听懂这番话,但她再次感到愤怒:“是他们骗了你。如果你早知道他们在骗你,也许就会早些做出选择,像如今这样。” “你不怪我了?”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阿姌有些欣慰。 “我不知道。”淳风喃喃,目光变得茫然,“我对自己说,只是传递消息,并不是害人杀人或有更大的阴谋。虽然七月间你也对九哥动了手,毕竟没成,听说,你也不是真要害他,而是为了试我嫂嫂?”她摇头,“你们这些人,心思太多。至于这次茅舍的事,我不清楚细节,但好像,主要责任在上官妧?终归没出人命,你也不算罪大恶极。” 不知何故,听完这番话阿姌浑身一凉,从心底蔓延至后背的凉,以至于她整个人都经不住颤了颤。 “你冷吗?”淳风放眼望向阴暗的殿内,“这里是太湿冷了,你腿疼的毛病,可是又犯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光脚过人间(三) 阿姌轻轻摇头:“我今日找你来,是有几句话想同你交代。定珍夫人临终前嘱我照顾你,这些年下来,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来日地底相见,我已经无法面对她。好在你平安康健到了今日,我总算,没有太辜负她。” 一壁说着,她微微前倾,看进淳风眼睛认真道: “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的婚事。那应仲,我虽不知他真实身份,总觉得这个名字非他本名,更有甚者,他可能根本也不来自蔚国。我隐藏身份这么多年,对这些事情感觉极准。如果他是掩了身份来的霁都,那么他的立场就很有问题。这个人,嫁不得。” 顾淳风不知该如何作答。阿姌素来细心谨慎,又有这么厉害的一层身份,此刻一语中的,她并不意外。她犹豫是否要将阮仲的事告诉她,思虑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阿姌以为她不甘心,继续道: “你所说怦然,我并不真的了解。但我前二十年的人生,我在祁宫十年的所见所闻,都在反复验证同一个道理:高处须胜寒。主动也好,被动也罢,你站在了高处,就要忍受寒冷。这世间道,终究是公平的。每个人的获得与失去,其实都差不多。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你是大祁的公主,注定要受很多制约,因为你的身后,有家国兴衰。” 见她依旧沉默,阿姌叹气: “这就意味着,你不一定能嫁给那个让你怦然的人。能,是运;不能,是命。看看你九哥就知道,他失去的,比你要多得多。你若不甘心,大可以待查清那应仲来历之后再作决定。但抉择之时,一定要记住你是谁,身后站着谁,一旦选择,可能带来什么后果。” 淳风盯着她半晌,幽幽道:“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会拿家国来劝我。” “我不为家国。我只为你。”阿姌再次长叹,语气变得渺远,“如今青川局势,风云诡谲。作为皇室子女,不为这场争斗牺牲,已是万幸。你家人爱你护你,必不会置你于险境;当今君上为你做的选择,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最佳选择。因为他是站在祁国最高处的那个人,也是这片大陆上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他指的婚,定能保你一世周全,不受这乱世纷扰所挟。” “阿姌,长大成年真是一件糟糕的事。你说呢?” 阿姌一怔,不确定刚才那些话她听进去没有,有些着急,又无计可施,只耐着性子答:“没错。一旦成年,所有事情都不能再一跑了之。就是跑,也跑不远,躲不久。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你记得我十六岁那年的生辰日吗?从皇宫到霁都城,好大一场庆典,如今想起来,竟比天长节还要热闹。” 她眼中骤然生彩,阿姌见了,也颇感慨:“记得。你九哥素来疼你,说十六岁生辰定要好生庆祝,便下了旨让各司悉心筹备,还在十二月十五那日大赦天下,准霁都城内张灯结彩,任百姓举行各种庆祝活动。” 淳风狠狠点头:“九哥还特许我出宫,让我亲眼看看城中都在如何为我的生辰日欢喜热闹。你还记得那个灯会吗?人人都戴面具,我们俩没有,只好去拿别人的。” “可不是?这些坏点子,个个都是你想的,最后做坏事的,却回回都是我。” “那个被我们偷拿了面具的大叔,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表情,什么叫吹胡子瞪眼,怕是没人比他那张脸更生动了!” 念及彼时情景,阿姌也生出了类似少年好时光的快意,记忆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火如泡沫般在幽暗殿内浮起来,淳风拍着腿哈哈笑,惹得阿姌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秋日冷宫是沉郁如亡灵的。 那些畅快如银铃的少女笑声荡进空中,很快化作畅快不再、唯余寂寥的回响。而相视大笑的两个人,终于笑得筋疲力竭,泪眼朦胧。 良辰美景总成空。 谁又不是光脚跨过人间烟火。 “九哥说,待我稍后离开,便会有人送你出宫。” 顾淳风不是擅长拿捏情绪的人,泪还挂在脸上,短短两句话,尽是哭腔。 阿姌却很快抹掉泪水,敛了神色道:“君上终究宽仁。他就这么放我走了,” 显然是有后半句的。但话音就此止住。 她低头,从怀里拿出一件物事递至淳风面前: “你认得这个香包吧。那时候你说它气味好闻,总问我要。” 淳风凝神一看,点头道:“你总不给我。说是对你极重要的东西。” 阿姌笑笑,“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她顿住,又解释道:“生母。就是上官妧的母亲。我离开苍梧时,她就给了我这一样东西,说天长日久,总是个念想。” 淳风伸手接过,凝着那绛紫色香包上奇异的植物图案,发起怔来:“当真奇了,这究竟是什么草?早年间我不认得,最近跟嫂嫂学了好些花植品类,仍是瞧不出。倒很像蕨类,但嫂嫂说蕨类是不开花的,”她抬头,“这么些细细碎碎的花开在叶间,是真有这种草?还是为绣得好看,特意加的花?其实并不存在这种植物?” 阿姌颇意外,犹豫一瞬,终是微笑道:“你什么时候也愿意研究这些事了?我也不清楚,或许只是为了好看吧。毕竟只有草没有花,太素净了些。” “也是。”淳风点头,忽然瞪大眼睛:“给我了?” “嗯。她说得对,天长日久,总是个念想。” “可,这不是你母亲——” “我已经没有念想了,也就没有留着它的必要。但,它也许能留你一个念想。” “你,不打算回苍梧了吗?” 阿姌再次看向门外秋光—— 没什么光,大团灰白色的云厚厚遮住了天空,这么多云层堆叠,在霁都并不常见。 “不知道。也许吧。偌大的青川,总有落脚处。” “那你不能,不走吗?” 这句话淳风说得极小声,小到她自己都听不清。 “你说呢。” 阿姌答得也小声,但她确定她听得懂。 顾淳风沉默。 便听得殿外阿忆的声音扬进来:“殿下,沈疾大人那边的人来催了,怕是时辰到了。” “去吧。”阿姌看一眼桌上香包,示意她收好,“记住,为了你自己,你母妃,你弟弟,不要任性妄为。好好听你九哥的话,好好过这一生。” “阿姌。” 淳风将香包仔细收进怀里,眼眶再次沁出泪水,迟迟不肯起身。 “走吧。” 她不再看她,微微仰头,似乎在瞧殿顶藻井上那些剥落的彩画。 “你就这么走了。可我才看见你的样子,都还没记住。” 阿姌一愣,仍是不转脸,淡淡道:“就记你一直以来看到的那个样子吧。我此刻这张没有面具的脸,对这个世界来说才是一张面具,没有任何意义。就像那个叫上官姌的小女孩,早在四岁那年,就已经夭折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光脚过人间(四) 明明上午还阴云密布,午时方至,忽然起了大风。层层灰云就此被驱散,进入未时,天色竟亮起来,炙暖的阳光不知自哪一刻起笼罩了整座祁宫,偏僻冷寂如长信门,也平白生出些夏意来。 十月的最后一天,却有些像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有些像一生的最后一天。 阿姌坐在空间促狭的马车里,车轱辘碾过长信门内的空地时,她没有掀帘子去看。 但她知道,前面就是长信门了。 八年前她第一次带淳风出宫,就是走的长信门。那时候没有假制的御令,甚至没问圣上借真的御令,就是乔装改扮,跟着御膳司她从前的伙伴们蒙混出宫。 此后好几年,皆是如此;后来能不时问君上借御令,再后来有了假御令,出宫的路线,也从未改变。 所以她识得那种气味,或者说气息—— 充斥在长信门附近的空气都似乎与别处不同,里面安放着她在祁宫的十年一生。 顾星朗上了明光台。 在这个开阔如廊的祁宫制高点,能看见大半个霁都城,但因为方位的关系,完全望不到长信门。 祁宫里所有能观景或远眺的地方,都望不到长信门。所以他确定顾淳风没有站在任何一处踮脚张望。 午膳时分,他让人去灵华殿请,阿忆巴巴赶来回话,说殿下从冷宫回来便睡下了,至今未醒。 顾淳风精力旺盛,从不午睡。他自然明白,有时沉睡也是一种对策。他只是没想到,以她的性子,竟会动用这种偃旗息鼓的办法。 从阮仲到阿姌,短短数日内的变化,也够她消受了。 还是得让长姐回来一趟。 顾淳月奉召入宫,是第二日上午。主要任务,自然是去探望淳风。她在灵华殿用完午膳方至挽澜殿复命,进得大门,便见顾星朗负着手在前庭来回踱步。 只是踱步,步子也慢,顾淳月还是感觉到了那种淡淡焦虑。 这在她看着他长大的近二十年中,从未出现过。 “如果是为了淳风,你不要太担心。她是个欢脱性子,此次打击虽大,假以时日,总能恢复。” “姐姐,”他停下脚步,屏退所有人,站在梧桐阴影里沉沉开口,“我不太踏实。” 顾淳月很吃惊。 整整二十年,顾星朗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做皇子时是,倏忽为君之后依然是。他当然遇到了很多难题,但他不会焦虑,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游戏—— 一个站在至高处的少年与世界的游戏,观察,分析,结论,行动。 所以顾淳月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踟蹰半晌,小心问:“是哪一件?” “阿姌。” “不是已经结束了?虽然你放她出宫,连姐姐都觉得有些——”她顿住,终觉得妄议圣断不妥,及时住了口。 “看来,老师在相国府里议论过。”他本想暂将阿姌之事彻底压制至几无人知,但此次纪晚苓受损,对于纪桓,他必得有所交代,故而昨日遣了涤砚亲去回话。 淳月有些两难,考虑片刻道:“她在祁宫十一年,到底摸了多少底,手里拿了多少牌,没人能下定论。想必君上,也不能完全确定?既如此,就这么把人放走,万一她返回苍梧,还是心向上官家,岂不麻烦?” “她传了十一年的信,无论手握多少牌,想必上官朔都已心中有数。只要她出了祁宫,或生或死,差别并不大。我留着她的命,是为了淳风。她们虽是主仆,但姐姐你知道的,这么多年了。” 定珍夫人离世数年,顾星漠常在夕岭,阿姌是这世上朝夕陪伴顾淳风最久的人。 淳月当然明白,默然半晌道:“你在每件事上都如此劳心,连这些关系情分都要考量,星朗,”四下无人,她改了口,“我真是担心你。” 语毕,她想起先前对话,有些不解:“既然已有定论,你不踏实什么?” “我总觉得,可能漏了什么。”他犹豫,还是决定说出来,“好几天了,这种感觉一直有,但非常浅。且我日思夜想,已经没有破绽。直到昨日阿姌出宫,这种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就是他站在明光台上的时候。以至于他险些下令让那辆出宫的马车折返。 “你的能耐,姐姐有信心。既然确实没有破绽,或者是你想多了?阿姌这条线,的确出乎意料,你不放心,也正常。总归她如今已经离宫,宫中亦没生出怪事,想来无碍。” 不是如今。 倘若是从前呢? 昨晚临睡,他忽又想起在煮雨殿时上官妧那句话:本以为当初阿姌只用传信,可结果呢? 结果什么? 对方答曰四姝斩、设计纪晚苓。是说得通的。 但那都是上官妧入宫后的事。他仔细回忆那句话的语气和隐藏逻辑,以及更早她问他阿姌都招了什么时,他回答后她脸上的表情。 狐疑愈深。 除非受过经年的训练,一个人就是能在说话内容上立时撒谎,也很难在情绪上做到无懈可击。他越想,越觉得她彼时反应不对。但她与阿姌已闹到如此地步,全无情分可言,实在不需要为她隐瞒说谎。 除非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阿姌一个人担得起的。 他隐约意识到这种可能时,已是今日晨间,所以此刻天朗气清,他却开始焦虑。 顾淳月以为谈话已了,心情松弛下来,看着满庭金色秋光里尚未完全变黄的梧桐叶,有些感慨: “挽澜殿里的梧桐,总要比宫内其他地方转色晚些,落叶也晚,想来,是沾染了龙气之盛。” 阳光打下来,透过疏落叶间落在脸上,她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父君驾崩前两日,也是这样的秋光。尚在十月,天气亦暖,当时咱们都以为,这是父君病势将有好转的征兆。” 但定宗陛下崩逝于秋光繁盛的第三日。 确切说,是第三夜。子时。 “三哥骤然薨逝,对父君打击终究是太大了。” 顾星朗看着开阔庭间一束束的光线,淡淡回:“在父君心里,三哥始终是即位为君的最佳人选。”他转身看向淳月,“姐姐,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也从不问我。那个流言,你信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光脚过人间(五) 顾淳月睫毛轻颤,张口要答,终是微不可察叹一口气:“星朗,世间许多事,本就是没有结论、无法求证的。既然无法求证,信与不信,也便没那么重要。”她不等他回应,也看向那些明亮光束,转而道: “说起来,见到父君最后一面的,还是我和淳风。那日傍晚,我们俩去挽澜殿探视,我带了新写的一幅字,她捧了一盆兰花。父君很是高兴,夸了我的字,命人将兰花放在榻边几案上。便是那会儿,他气色看起来都还算好。不成想,竟是临终前的回光。当夜子时刚过,消息便来了。” 不知是否午后微风带起了梧桐枝桠晃动,顾星朗觉得那些光束也扭曲起来。他眉心微动,继而蹙起,不动声色用余光确定四下无人,凑近淳月声音压得极低: “那时候我们反复跟张玄几确认过,父君崩逝,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吧。” 顾淳月和他一样,是顾氏皇族这一代最会管控表情的人,但她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时非常显著地变了: “自然。张大人医术冠青川,且父君当时身体状况确实糟糕。说是会有好转,毕竟已经伤了底子,就是好转,也不过是延缓病情。张大人彼时也说了,父君的咳疾是最大问题,秋日伤肺腑,夜里一口气若过不来,”她停顿,望着他道: “你又在怀疑什么?该问该查该思量的,当年不都做完了?” “当年我对世间草药门类之多,害人救人的办法之广,没有如今的认知。张玄几的医术我毫不怀疑,但他大半生在祁宫,哪怕勤勉钻研、日日有新知,青川之大,总有些药材草植他不认识。不认识,又怎么看得出问题呢?” 顾淳月心中狂跳,勉强压着声量,切切道:“可当时父君没有任何不妥的症状,咱们都瞧见了,张大人也确认过。如果有人动手脚,毕竟是损伤身体的事,怎会毫无痕迹?且挽澜殿是什么地方,岂是随便谁说进就进的?那晚进出过挽澜殿的人总共没几个,根本没有疑点,咱们不都查问分析过了?” “姐姐,七月里我忽染病,也没接触过什么不妥的人。但我在御花园和淳风同行过一段,阿姌也在。此次的事能撒开来,这也是线索之一。” 顾淳月不在宫中,只知结果,不知查案细节,闻言眼皮跳了两跳,不确定道:“可那时候只有我和淳风两个人进去。阿姌候在殿外啊。” “但淳风带了一盆兰花。后来就放在父君榻边。她对花花草草向来没概念,想来,是阿姌帮她准备的?” 顾淳风眼皮再跳,沉沉道:“兰花有什么?” 的确。兰花是宫内最常陈设的花植之一,从没听说存在任何隐患。 但四姝斩之后,加之几个月来阮雪音偶尔说起一些奇花异草,他如今对那些生于土壤间、受天地甘霖滋养的物种越发存了敬畏,相信一切皆有可能。 他扬声唤涤砚。 对方小跑入得庭中,只得到一项明确而极简的指令:请珮夫人过来。 高大梧桐依然就着午后暖风簌簌摇曳。 这是阮雪音和顾淳月第一次在非正式场合见面。 后者早先力阻顾星朗靠近折雪殿,阮雪音是知道的。但她一向不在与人打交道上费神,自己又问心无愧,且早晚要回蓬溪山—— 于是见到淳月,并不尴尬,照规矩与对方见了礼,又依言坐下。 隔着对坐距离,淳月不着痕迹打量阮雪音,心生怅惘: 若非身份立场存疑,她倒确实适合呆在顾星朗身边。比晚苓更适合。 没有理由。只是感觉。就像她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态度和做法,也是,全凭感觉。 “找你过来,是有一事相询。” 这句话从字面上听还算客套,但顾星朗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间都没有任何距离感,那种熟稔自然,就仿佛只要他问,她就一定会答。 顾淳月心下微动,不露声色。 “是什么事?” 正殿内只有他们三个,涤砚候在外面;且瞧这二人神情,必是要事。阮雪音本就奇怪顾星朗为何当着淳月的面叫她来,听得此言,更加好奇。 “这世上,可有什么仅凭香气,或者空气流动散播粉末一类,便能伤人夺命的兰花?” 阮雪音怔了怔,思忖片刻道:“没有。” “确定?” “如果确实是兰花,那么据我所知,没有。但如果是很像兰花的花,有。” 顾星朗神色不变,淳月垂眸端起面前茶杯轻啜两口。 “有的意思是,能取人性命?” “也不见得。要看是否对症。有一种大花香水兰,虽名为兰,形也似,却属于百合科,全株有毒。正常人不碰,甚至浅嗅或短暂接触,都没问题。但若是肺腑虚弱的病人在封闭空间内持续吸入其香,短则一个时辰,长则半日大半日,极易窒息而亡。” 顾淳月杯中茶水晃了晃,阮雪音余光扫到了。 顾星朗面色亦变得难看,殿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她有些不安,踟蹰片刻,终是向淳月开口道:“长公主殿下见到的那种兰花,花朵是否比一般兰花要大,且通体乳白,无任何杂色花纹,只花心处抽着细长的暗橙色花丝,花丝顶部卷曲,显得有些妖异?” 顾淳月蓦然抬眼盯着她,半晌道:“珮夫人怎知,君上所问兰花,是我看到的?” 顾星朗亦看她一眼,示意她有话直说。 阮雪音略尴尬,抿一抿嘴唇答:“适才我说大花香水兰的药用功效时,殿下杯中茶水晃了两晃,同时手指关节骤然突出,想来是心绪变化导致握杯力道改变。” 顾淳月深吸一口气,同时看向顾星朗。 后者亦莫名尴尬,干咳一声道:“她一直这样。姐姐莫怪。” 顾淳月暗忖这么厉害的姑娘,察言观色之能几乎与你相当,你还一副理所当然甚至颇有几分自得的样子—— 是敌是友尚未拎清,人家能耐,你得意什么? 自然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点头道:“听闻珮夫人见识广博,聪慧过人,今日得见,传言不虚。适才你所描述那花朵形态,已有些年月,我记得并不清楚,但约莫是能对上的。印象比较深刻的,反而是它的叶子,比常见的兰花品种叶子更密集,也更狭长,碧绿色,没有明显纹路。”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光脚过人间(六) 阮雪音凝神片刻,“很像。大花香水兰是很好闻的,既清且甜。殿下可记得闻过它的气味?” 淳月努力回忆,不确定答:“那花,仿佛没有香气。” “殿下是否,离那花距离非常近?” 是。她和淳风同入挽澜殿,后者捧着花就走在她身边,自然近;后来她们在龙榻边与父君说话,那盆花就在榻边几案,也近。 于是点头:“最远不过三尺。” “看来是了。这大花香水兰的气味,要隔着好一段距离才能闻到,凑在近处,反而不可闻。” 淳月恍然。 一些几乎被完全遗忘的片段倏忽杀回来。 所以入夜时分她们离开,快出父君寝殿时两人都闻到了一种奇妙香气,还讨论是否造办司新制的香,回头也去要些来用。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施行,便很快被抛在脑后,因为两个时辰之后,父君崩逝。 国丧第三日,顾星朗正式入主挽澜殿,先君陛下在世时的各类物事大都被撤出,自然也包括那盆兰花。 又一次物证迅速消失而人证不自知的手段。 与四姝斩、凤凰泣何其相似。到此刻,连顾星朗都开始好奇,若阮雪音推断为真,上官家两姐妹的老师,究竟是谁。 所以煮雨殿内上官妧那两句话,突然有了非常合理的解释。 如果他还听过她对细芜说的一些话,听过阿姌临行前对淳风的欲言又止—— 所有这些,都可以验证此刻这项推断。 确实不止于传递消息。还有—— 谋杀大祁国君。 足以掀起战争的一笔。 所以上官朔那么早便将女儿送入了霁都。十八年前。 那么,封亭关的事又是否与蔚国有关?顾星磊、定宗陛下相继离世,这些年背负诸多猜忌的,是顾星朗。那些流言的起始,到底在哪里,是否苍梧上官家,又或者其实是,蔚国御徖殿。 如果这是一盘连环杀棋。 “叫沈疾进来。” 顾淳月自然不愿阮雪音知晓太多内情,见顾星朗要下旨,起身一福: “君上有要事处理,淳月告退。” 阮雪音如何听不懂,亦起身行礼,两人一同离开挽澜殿。 半炷香之后,沈疾带着两名骑兵亲自出了城,按照密旨,直奔北部祁蔚边境。 与此同时,顾星朗去了灵华殿。 “淳风奉旨禁足,不敢劳烦九哥探望。” 不过数日,她语态神情与往昔已有不同,加之连日睡眠不佳,气色糟糕,顾星朗看在眼里,有些不忍。 但不是时候。需得争分夺秒。 “她最有可能去哪儿?” 顾淳风微怔,反应片刻道:“九哥问这个做什么?还,需要找她吗?” “还有点事。你先回答。” 淳风依旧懵,犹豫道:“我也说不好。也许,像山?像山秋色冠青川,她心驰神往了许多年,只是我从前不明白。”她蹙眉,眼底再次涌上愁绪,“昨日她也说过,不知道十月底,那名闻天下的像山秋色还在不在。” 那么去祁蔚边境,方向是对的。不过一日有余,以沈疾的速度,追得上。 顾星朗略略宽心,向淳风道一句禁足便当休息、好好吃饭睡觉,转身就走。 “九哥!” 她快步跟上,小心问:“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顾星朗本不想同她多言,但如今情形,阿姌十有**犯了弑君之罪,人抓回来,问完了,便是一死。 于是二十年来头一遭,他决定将血淋淋的庙堂真相撕给她看。 “当年你和长姐去挽澜殿探望父君,就是最后那日。那盆兰花,可是阿姌为你准备的?” 淳风完全接不上这番对话逻辑,想了好一阵,木木答:“是。” “那盆兰花,害死了父君。” 顾淳风觉得自己这一生里,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寒冷。 偌大的灵华殿不动声色化作冰窖,寒气自四面八方侵袭过来,深入脏腑,冻得她连寒战都打不出。 九哥不可能拿这种事唬她。 她心里万分明白。 但她毫无办法,几乎不受控制生硬开口:“不可能。” 顾星朗眼眸微沉,并不看她,也不再复述。 “这怎么可能呢!兰花而已!就算不是兰花,随便什么花,哪有放在旁边就置人于死地的道理!世间奇花异草虽多——” 她突然浑身无力。 世间奇花异草太多,有些品类,这大陆上的人知之甚少,更遑论药性。它们有的能不动声色害人,有的能力挽狂澜救人。 自然之妙,亦在于此。所以更加值得敬畏。 这是阮雪音说的。 “是与不是,你若还能见到她,自己问她吧。” “怪不得。”淳风喃喃,似是徒然想起来什么,“怪不得她感叹,你就这样放她走了,却始终没说出下文。怪不得她说,无论如何,她利用了我,而且非常彻底。” 幽暗冷宫中的字字句句如篆刻般烙在脑海心上,只是过了一天,回头望去却如海市蜃楼般茫茫不可及。她双目失神,勉强抬眼看着顾星朗: “九哥打算,着人去追吗?你,要杀她吗?” “沈疾已经去了。淳风,她杀了我们的父亲,大祁的国君。你说呢。” 顾淳风心下撕扯,只觉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墙亘轰然塌了。 “而且是借我的手。我亲手将那盆花带进了挽澜殿,放在父君榻边。是我!”眼泪以摧枯拉朽之势奔涌而出,那样的语气声音,顾星朗从未听过, “九哥,居然是我!可我怎么知道呢!怎么会是我呢!” 她终于完全站不住,在顾星朗伸手之前,扑通跪坐到地上。 已经深秋了啊。连灵华殿的地面也这么冷。比冷宫还冷。 “与你无关。”他没料到她会这么想,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循循说理,“不知者不罪。别说是你,我们没有人知道。以至于时隔七年,到如今东窗事发,许多事情才有了可深究的空间。” 淳风双手撑着地面,只觉得连心都冻住了,半晌方缓缓抬头,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顾星朗,轻声道:“阿姌也是受她父亲指使。她半生所行之事,亦非她所愿,她会因此被宽恕吗?父君因为那盆兰花崩逝,九哥你要杀的,还不是她?你会杀她父亲吗?你会依照大祁律例,哪怕跨国,也要诛上官家全族吗?” “会。” 顾淳风被这个沉郁而力道极重的字震得发怔。 “如果这些推断全部属实,就算没有大祁律例,这世间道,也讲一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唯一的区别是,我们是皇族,背负了社稷,需要筹谋,以待时机。” 他从没对她讲过这些话,比起岁羽轩那日午膳,又更近了一步。 “你的被利用,和她的被利用,并不一样。你不知情,而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承认,她是个可怜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光脚过人间(七) 淳风整个人变得呆滞,恍惚半晌,喃喃再问:“九哥,沈疾这会儿出发,还追得回来吗?” “应该没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若此事为实,她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淳风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九哥,不是还要抓她回来问吗?” “沈疾自然不会动手。但他们一出现,上官姌必然明白我已发现七年前真相,如果这番推断全部属实。那么,总归是一个死字,她不一定还愿意活着回来,再说那些她不想回首的往事。” “我要去。” 整整二十年,顾淳风没有这么坚定而强硬地说过话。过去那些固执,顶多只能算任性,绝非此刻这般不容拒绝。她盯着顾星朗,很久都不眨眼,仿佛眼睛永远不会酸胀,又仿佛,是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惩罚自己,或者别的什么人。 “沈疾已经出发了。” “那我就自己去。” “顾淳风。” 金尊玉贵的大祁公主要只身出宫,还要去她根本没去过的茫茫祁北,还没出城便会迷路。所以这当然又是一句没轻没重的任性话。 “九哥,咱们这些出生便花团锦簇的人,其实最是孤独。母妃离世多年,小漠常在夕岭,其他兄弟姊妹虽都和睦,毕竟不总在一处。阿姌,”她咬了嘴唇,似是哀戚,那神色语调又远比哀戚复杂,“或是咱们的杀父仇人,但共同度过的时间,成千上万个日夜,我至少,要见她最后一面。”她垂了眸,似乎很难开口, “她在这世上的亲人,也只有我而已。” 顾星朗并没有因为这句认仇为亲的话动怒。 他思忖片刻,压低声量缓缓道:“找到人之前,此事不宜张扬。所以我让沈疾亲自去。长姐刚离开挽澜殿不久,应该尚未出宫。你跟着她回相国府,让纪齐同行,会有暗卫跟着你们俩。纪齐自有和沈疾联络的方法。记住,只管闷头赶路,不要打草惊蛇。” 停顿一瞬,又补充道:“尽量带她回来。活着回来。” 顾淳风一直以为,霁都的样子就是大祁的缩影。 马车一路向北,满目秋色纷繁,但所有经过的城镇,风貌都各不相同,与霁都并不是一个模子。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途旅行,却不能叫做旅行,更像是追命。 所以她小心掀了车窗帘一角,透过缝隙看那些迅速后退的浮光掠影,没有任何为自在、自由感慨的雀跃心情。 “还有多久?” 终于到达一处驿站,天已黑尽,纪齐凭令牌换了马,站在车边牛饮。 “祖宗,出来不到三个时辰,你问八百遍了。我已经全速在跑,你没见刚换下那匹马累成了什么样?” “还能更快吗?沈,”虑及顾星朗交代,她改口道:“他们到哪儿了?” 纪齐多年来习惯了与她抬杠,以为又能呛上几个回合,正好解乏,不曾想对方半分不恼,且甚是平静。一时觉得没趣,闷声答: “一个时辰之前在千乘郡。” “那是在哪儿?离我们多远?” 纪齐心道这人对地理位置、路程里数皆无概念,说了也白搭,只翻一个白眼道:“如果他们从此刻起停在千乘郡,而我们即刻出发,两个时辰后能追上。” “这么久?咱们从霁都走时,他也才出发半个时辰有余。可是因为你比他们慢许多?” 纪齐年少气盛,最恨旁人说他技不如人,立时翻了脸:“开什么玩笑!年初我与沈疾比过,慢不了多少。他长我六岁,历练多些罢了,假以时日,必被我赶超!” 顾淳风没什么表情,随口道:“你能小声些吗?能不提名字吗?出发前的交代全忘了?另外,他也长我九哥四岁,但他们俩一样快。”语毕,忽觉得说这些没什么意思,怪道自己从前怎会如此热衷与人呛声,不等对方反应,摆一摆手: “算了。你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纪齐再愣,黑着脸递给她一个水壶:“刚灌好的,不喝吗?” 顾淳风瞪眼看他。 “放心,我的是这个。”他指一指腰间,那里系着另一只壶,“要不是大嫂嘱我照顾你,又有君,又有你哥交代,我才懒得管你。” 淳风不理他嘟囔,接过来,也不喝,抬脚要上车,忽然转身道: “你方才说你比他慢不了多少,那怎会慢出一个半时辰来?” “大姐,人家是马,我们是马车!人家的马只用带一个人,咱们的马要带两人一车,我这个速度已经是逆天了!本来多几匹马共拉会快许多,但,”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低声道:“这么普通的马车,哪来四匹马拉的豪气?一眼就让人瞧出问题来。” “那就别用车了。” 轮到纪齐瞪眼:“你会骑马?那还让我赶这么久的车?!” “不会。” 纪齐此刻只恨自己没胡子,无法完成吹胡子瞪眼全套动作:“那你说个——”对方毕竟是公主,他不好太无礼,“那怎么不用车!” “你带我。” 纪齐满脸惊愕仿佛见了鬼。 半晌回:“这,这不行。我不轻易带人的,尤其女子。要带也只带她。且你是什么身份,我哪敢随便带?” 顾淳风已经走到那匹通体油黑的高大骏马旁,回头死死盯着他:“你是奉命护我去追人的。走。” 出发得匆忙,纪齐只遵旨护送淳风去追沈疾,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路反常,已是奇怪;此时神色肃穆,竟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仿佛站在马旁那人并不是顾淳风。 一时竟拒绝不得,慢吞吞挪过去,犹豫道:“我可告诉你,此刻弃了车,再要找就难了,主要是费时费力。你想好了,至少还要追十几个时辰。” “废话少说。上去。” 自己如何上的马,又是怎么将淳风拉了上来,他已经记不太清。黑马狂奔在看不清草色的小径上,四周荒无人烟,偶有悉窣声自荒草繁茂处传来,不知是否沿途随行的暗卫。 十一月的第一天,夜风冰凉。 “你适才说,如果他们停在千乘郡,需要两个时辰。但他们不可能停下,而我们也弃了车,那现在,需要多久?” 纪齐身体前倾,握着缰绳的右手很放松,但目光如炬,专注盯着前路: “没那么复杂。你只需知道,从这里到祁蔚边境,以咱们目前的速度,算上中途换马的时间,还要大约十一个时辰。他一定比我们先到,彼时会告知我具体位置,我们便直接奔目的地而去,不会走冤枉路。” 他说完,暗道奇怪,为何现在不能告知具体位置?难道沈疾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第一百七十章 光脚过人间(八) 淳风坐在后面,双手分别轻拽一角他腰际两侧的衣服—— 纪齐已经成年,哪怕她仍觉得他像小孩子,毕竟男女有别,如此距离,是太近了些。 但她顾不得这么多。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她要再见阿姌一面。 活着的阿姌。 只盼她能等等她。 “就是说,最快也得明日傍晚,甚至入夜才能到。” “是。且是保持速度连续赶路的情况下。但我们不可能不休息不睡觉。就算我行,你也不行。” “我行。” 纪齐一怔,下意识道:“你真打算不让我睡觉?很累的!” “你不是要建功立业娶天仙?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沈疾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他气得想勒一把缰绳停下同她理论,到底忍住了,咬牙切齿道:“那是建功立业!现在这算什么?护送公主殿下出远门?这对我扬名立万娶天仙有什么帮助?” “长途跋涉不眠不休难道不是历练?你日后领兵打仗,军情紧急时难道也要先睡一觉?” 他越发觉得顾淳风不同往日。不仅稳重了许多,论事说理的本事也大为长进。 但此刻手握缰绳的是他,决定路线和快慢的也是他,她就是逞了口舌之能,也没有实际意义。 “我奉旨带你去追沈疾,君上可没规定速度,更没说不能休息。我若实在累了,眼睛睁不开,也只好睡一会儿。” 他做好了准备,等着骄纵公主发作,对方却噤了声。 好一阵过去,只听极轻的一声叹息被冷风吹进耳朵,那样的讲话方式,从前他并未听过: “纪齐,那些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都还在吧。你的父母亲,兄长,姐姐,那些陪伴了你许多年的人,大都还在吧。” 拽着衣服的十指渐渐收紧,纪齐感觉到了,而身后少女的声音不断掉进风里: “但我的已经越来越少了。到十二月我二十岁生辰那日,恐怕只剩九哥和小漠了。” 纪齐听得糊涂,又觉荒唐:“你这说的什么话?你那一堆哥哥,还有我大嫂你姐姐,你把他们置于何处?” “你不生在皇族。你不明白。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但不是陪我长大的人。小漠是我最亲的弟弟,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九哥很忙,若不是我总去烦他,相聚亦少。母妃离世后,真正与我朝夕相伴的人,只有一个。” 纪齐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本是讨论要不要休息能不能睡觉的问题,怎么突然—— 算是在抒情? “我现在去追我生命里所剩无几的,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我去跟她道别。” 原来昨日晨间在冷宫那场道别,不是道别。 明日才是。 “所以纪齐,你帮帮我吧。让我再见她一面。今日之恩,淳风永记,来日刀山火海,必当报答。” 草欲静而风不止。 夜色渐深,疾掠而逝的风变得更冷,带起小径两旁荒草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悉窣。 纪齐不知道该怎么接。这样一番话,超过了他十八年来在情感方面的全部认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快,对于此刻的顾淳风而言至关重要。 这是一个郑重无比的请求。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已经是捷径。”他沉默良久,也认真起来,“我能跑多快,便会跑多快,你抓紧了。” 风声变得更大。她不确定是否因为对方又加了速。颠簸愈加剧烈,她实在坐不稳,双臂向前探了探,几乎要环上他的腰。 “行吗?” 手握缰绳的少年怔一瞬,沉声道: “抱住了。” 天边银月细且弯。星星很少,疏落挂在漆黑幕布上泛着极微弱的光。 “你若困乏,我可以陪你说话。父君告诉我,长途跋涉的人最需要跟人聊天,脑子转着,就不容易睡着。” 即使双臂环绕,顾淳风仍尽力坐直了身体,与对方后背保持着寸许距离。 纪齐正专注盯着远处出现的似是一条岔道,半晌答:“好像也没什么可聊的。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感兴趣的东西太不一样。你又不像我姐,好歹跟父亲学了些见识,更不像蓬溪山那两个仙女,满腹才学,能跟男子论事。实在要聊,”他想一想,“说说你在宫里的趣事?不过皇宫就那么大,能有多少趣事。” 顾淳风并不答话。 她突然在想,应仲—— 应该是阮仲,的心上人,是否也是才貌兼备的佳人。 纪齐听她无话,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想一想补充道:“不过这世上智识见识堪比男人的女子又有几个呢?我母亲也是不谙天下事,只会琴棋书画、主理家务的世家小姐,不也受大家敬重,多年来与我父亲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淳风依然不语。一些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模模糊糊在脑中盘旋。 纪齐没法回头看,有些忐忑,忽想起她自幼贪玩,爬树抓鸟上房揭瓦倒是样样在行,琴棋书画却无一精通;她身份尊贵,又是这种骄纵性子小孩心性,要主理一个家族怕也困难,所以方才这番补充—— 依然很不友好。 “那个,这女子嘛,嫁得好人家,相夫教子安稳度一世,便足够完美。学问才艺什么的,点缀罢了。我母亲从前也是这么跟我姐说的。所以你看我姐虽然还不错,但并不在这些事上刻意钻营,顺其自然而已。” “但男子的智识才学、武功技艺就至关重要,重要过他们对妻子、儿女的关注,这是为什么?” “这——”纪齐语塞,呆半晌答:“这难道不是世间规矩?男主外,女主内,千百年来不都这样?不止青川这几百年,你看好些古史典籍里的记载,不也如此?女子是负责嫁人和照顾家人的,要智识才学、武功技艺做什么?” “可到最后,你们这些智识武功都了得的男子,还是最瞧得上那些同样了得的姑娘。而她们不一定会处理家族琐事,那些柴米油盐婆婆妈妈。” “这个嘛,刚才都说了,世上奇女子少,这种情况自然也少,不值得争论的。” “但你刚说的,不过只是世俗观念,不一定是正理。嫂嫂说凡事都分两面,那么女子也是可以主外的。” 纪齐挑眉:“女子怎么主外?带兵打仗,你们也行?” “如果我们也像你们一样自幼接受全套训练,不是不行。”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光脚过人间(九) 不得不说此时话题是提神的好法子。和着愈加冰凉的风与逐渐下降的气温,纪齐竟觉得清醒更胜白日。 “你们的体能是先天劣势。我与沈疾讨论过这个问题。” 沈疾算纪齐半个老师,多年来时常指导他武艺骑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二人会有自己的通信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仿佛听三哥说,武之道只一种,其术却有千千万,有的要靠力气体能,有的却讲求轻巧灵动;它们各自需要的身体条件也不同,只要练得好,都能成为高手。” 纪齐想一瞬,点头道:“这话不错。”然后更加困惑,终是问道:“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么些有用的话?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淳风微怔,继而失笑:“我也不知道。这些年听来的各种话,尤其当时没兴趣不爱听的,最近都突然跑回脑子里来。三哥离世七年了,他说过的话,这几日也总能想起来许多。她说得对,经过的时间,没有一刻是白费的。” 纪齐不确定她口中的“她”是战封太子还是谁,莫名其妙,只继续道: “我一直奇怪,你这些哥哥姐姐,一个比一个能耐,尤其最厉害那几位,都是跟你感情好的。怎么独独你——”他想说不学无术,忍住了,“这么与众不同。” “谁知道呢?或许我私心里想跟别人不一样吧。但原来好像,不可以。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因为各种限制。如果不这么走,就没法好好过一生。” 阿姌叫她多听九哥的话,好好过这一生。 又讲那年春日她初入煮雨殿,看见她在庭中滑稽地射箭。那些鸟鸣果然悦耳,许多音调组合在一起,变成欢快又悠扬的小曲。唱着唱着,气氛渐渐不对,明明还是那些鸟鸣,调子却变得凄婉无比,听着像是,挽歌。 她不记得母妃在时煮雨殿内的鸟鸣这般哀戚过,惊慌失措,想要去看那些鸟儿出了什么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直到脸颊冰凉粘腻,左颊贴着不知什么同样冰冷潮湿的东西,她终于费力撑开了眼睑。 如此天色,她从未看过。明明青灰,却是生机勃勃的青灰,大片青灰之下接近地面处,有一条望不见两端的金红色长线无限延伸。 就在他们正穿梭其间的,那整片青黄相间的茫茫高草尽头。 她直起身子,盯着那条越来越模糊、又越来越明亮的金线发呆。 “你醒了。刚破晓。等着看日出吧。” 是纪齐。她回过头,才发现他后背潮湿一片。这么冰冷的秋夜,自然不是汗水。 她摸一把自己的脸,只有些极浅的水渍感,想来都被风吹尽了。 他很想问她做了什么梦,为何一直哭。那么静默的睡眠中流泪,整个下半夜,他后背的湿润凉意不断扩散,那种感觉,实在很难形容。 以至于他一度想要叫醒她。 在尚未历事的十八岁少年看来,这般哭法太过惨烈。 尽管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惨烈。 “抱歉。我好像做噩梦了。你这会儿很冷吧。” 她整晚环抱着他,睡着后人也伏在他后背,所以冷风是完全被她身体挡住的。就连泪水的凉也只是温凉,同样被她脸颊挡住了风袭。 湿不沾风,便不至于太冷。 反而这会儿她直起身来,他才觉得后背骤然生寒。 而顾淳风被生生吹了好两个时辰,此刻已有些鼻塞,问完纪齐,自己先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种赶路法,不睡还好,睡了更容易着凉。出这么远的门,你怎么连个斗篷都不带?” 这些事情,过去都是阿姌做的。但她走了。 她重新转头,看向荒草尽头的天际。金线已经晕染成一整片明亮的光海,色彩变幻之中,一抹极正的红色出现在光海中央,渐渐上升,依稀可见是小半个圆。 血一样浓郁的红不断自光海中升起,淳风总觉得没怎么看到它移动,那圆却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分明。 纪齐的速度依然很快,荒草如幕布般从眼前掠过,只有天边层叠交错的霞光在往复流动。 就在那圆完全跳离地面,刚刚露出全部真容的时候,光线突然刺眼。 顾淳风还没来得及细看那轮比画作上大很多的红日,便被万道金光晃眯了眼。待要再看,光芒已经四散而出,太阳又是平日里每每见到的那轮太阳了。 “日出就是这样。等很久,看一瞬。你够幸运了,一觉醒来,时间正好。” 顾淳风有些惭愧。她要求他不眠不休赶路,还说能一直陪他讲话提神,终究不小心睡着了。而对方却是实打实跑了一夜—— 否则她不可能不醒。 “还有多久到千乘郡?” “已经过了。我们到下一站换马。顺便吃点东西。” “沈疾那边有消息吗?”她咬一咬嘴唇,“他到了吗?” “还没。半个时辰前的消息,他最快下午能到边境,估摸是申时。” 经过昨晚对话,到此刻,纪齐才有些猜出事情梗概—— 看样子沈疾也在追人,或者确切说是找人,只知范围是北部边境,不确定对方具体位置。 那人应该就是,淳风要去道别的人。 所以他们要追沈疾。 是谁呢?朝夕陪伴顾淳风多年的人。她的大婢阿姌?阿姌不是九月犯了宫规,在冷宫受罚吗? 朝夕朝夕。从朝至夕。 对于一天来说,这样的过程很长;对于一生来说,却只是白驹过隙。 两个夜晚,三个白日,在阿姌的感知里,不过瞬息。她没有刻意赶路,该吃吃,该睡睡,当然是睡在马车上—— 如果住店,会浪费太多时间,她怕赶不及像山最后的秋色。 送她出长信门那辆车是宫里安排的,到城外放下她便返回了。此时这一辆,她在霁都界外雇得,车夫是祁北人,她听到口音,想起养父母,觉得有些亲切。 但那两张面孔已经非常模糊。她不知道该不该惭愧,或者自责,因为养父母究竟是否知晓父亲的盘算,知晓多少,她至今无法确定。 她甚至不确定他们的死因是天灾还是**。 “姑娘,前面就是边境了。” 熟悉又陌生的口音再次响起来,她掀开车帘,便看到沉默在暮色中的苍茫天地。更远的天地相接处,有一整片横亘的仿佛是山峦。真的很长,又很远,以至于她有些怀疑只是海市蜃楼。 “那是像山吗?”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光脚过人间(十) “正是。姑娘知道吧,整个青川没有比像山更长的山,东西横贯,挡住了整个祁北和崟国东北境,”那车夫也向极北之处眺望,啧啧称赞:“确实壮观,这些年我拉客人往返于祁蔚之间,却是从未寻着机会上去过。” “为何?除了行宫那片,其他区域不是对所有人开放吗?” “话是不错。但我们这种跑远途的生意人,半生都在路上,我今日拉了您到像山,顶好是再碰上要去祁国的客人——回家的祁人,或前往办事、游玩的蔚人,都成。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和马力。您看我这么精打细算,哪里有空闲上像山观景?吃穿不愁的人才有这福气呢!” 阿姌笑一笑:“我看您正当壮年,又能吃苦,这种远途跑着收入该不少,应当也是吃穿不愁的人。” 那车夫嘿嘿一笑,摆手道:“不够用不够用。我上有老母,底下两个女儿,一个六岁,一个刚四岁,一家子人等我养活。好在孩子娘贤惠,我在外面跑路营生,家里的事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姌静静看着眼前这张笑脸,那种踏实和甘之如饴,突然很羡慕他的两个女儿。 马蹄声便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起初非常远,不太能分辨。但边境几无人烟,这一片更是除了二十里相间的岗哨,无任何村镇民居,故而待声音稍近,便极为真切。 “哟,这是有边防大人巡逻啊。” 阿姌怔了怔,缓缓转身,便见极远的南方蹄声起处,烟尘飞扬,映着秋日暮色,由远及近正快速移动过来。许是周遭太静,那蹄声格外激亮昂然,一下一下像是直接踏在心上。 车夫见她神情肃穆,宽慰道:“姑娘放心,我是有合规通关印鉴的,不怕官老爷们查。” 阿姌闻言回头,看着对方微微一笑:“你是个本分人,对妻儿也好。”她想一想,从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锦袋,递过去,“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两,都给你,这车这马,我买下了。你瞧瞧里面数目,应该够你再置新的,也够你雇一辆车回趟家。你家不是就在祁北吗?你的家人应该很挂念你,你也该回去看看女儿。” 那车夫一头雾水,下意识伸手接过钱袋,打开来只看了一眼便没忍住低呼出声:“好家伙,这够我置几十辆车了!不,这,够我在祁北置一大片房产田地了,恐怕都用不完!”他抬头看着阿姌,目瞪口呆,“姑娘,您是谁啊?这金条,我倒是听人说过,但民间根本不通行啊。” “你先用里面的普通银钱回家,到了霁都,再去最大的宝通银号,将这些金条换成银钱。整个祁国,只有那里能收这金条,你拿出来,他们自然认识。” 马蹄声越来越近,在辽阔大地上震起回响。阿姌再次转头,隐约可见是三匹马,为首那匹有些眼熟—— 应该说,是那匹马与御马人一起疾行的整体画面,非常眼熟。她看过很多次,很多年。 沈疾。 九分肯定变成了十分,她回身向车夫道:“没多少钱,不必介怀。他们是来找我的,想来你也不愿摊上任何麻烦。这便走吧。” “那,姑娘你,你不是要去像山吗?还去吗?” 阿姌一愣,扬眸望向暮色中那片并不真实的绵延峰峦,半晌道:“看来是去不了了。终究没赶上。没缘分。” 那车夫不明所以,只当她是偷跑出门游玩的大户人家小姐,此刻就要被家里人抓回去,遂宽慰道:“姑娘莫要发愁,这像山天长日久地在那里,这次去不了,下次再去。本来就是蔚国的山,蔚人们怕是早看腻了,尤其苍梧城里的百姓,一年不知要上去多少回。也就咱们这些祁人稀罕。” 蔚人之中,也有从未上过像山的。 她默默想着,终是展颜而笑:“是啊,也就咱们这些祁人稀罕。” “可不?且已经十一月,那名满天下的像山秋色基本没了,现在去,也不是时候。山嘛,树枯了花谢了,看着都一样,没什么意思。您就安心等明年吧。” 阿姌点头,心想这也是一种结果。也很好。 “多谢你一路辛苦送我到这里,就此别过。”她说完,再望一眼北方晚霞晕染中的远山,然后转身走向马车,掀帘钻了进去。 马蹄声已变得无比分明。那车夫手拿钱袋,呆呆看着三匹赤色高马终于跑至近处,因为急停,接连几声高亢的嘶鸣响彻天地。 “人呢?” 为首那人下得马来,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四下一顾,径直向那车夫问道。 来人未着官袍或戎装,那车夫更加笃定他们是来“抓”自家小姐的,指一指近处马车答:“刚进去了。哎,这姑娘也只是想上像山看看,你们既来了,已经是在边境,便让人瞅瞅去呗?若没有通关文牒,我的借你们用。” 沈疾闻言转头,只见车帘静止,偶尔扫过的黄昏劲风都未将其吹动半分。不知是否因为那布帘太厚。 以至于整辆车都散发出死亡般的沉寂。 沈疾微微蹙眉,并不过去,盯着车帘沉声再问:“她进去多久了?” “没多久。跟我说完话回到车里,不一会儿你们就到了。”见对方回身盯着自己手里沉甸甸的钱袋看,忙解释道:“这是你家小姐自己给我的,说要买我的马车,可不是我抢来的!”说着便将锦袋递过去,“不然你拿回去,车和马还我,我只收从霁都到这里的钱。” “这些钱你收好。马上离开。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性命堪虞。” 那车夫有些来气,心道你们不过就是高门大户里当差的,或许略高贵些,但也不至于拿人命做要挟。你家主子都比你们客气许多。 又转念想到大户人家讲门面,闺阁小姐一个人在外面跑了三天两夜,传出去名声不好,他们或是因为这个,才威胁自己。 遂讪讪道:“这姑娘心善,我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保全她名声,不会说出去。”顿一顿又补充:“我都不知道你们是哪家的,能说出什么来?想来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 “废话少说。走。” 那车夫气闷,很想瞪眼,终有些受迫于对方气势,收起钱袋,拱手向马车方向扬声道:“小姐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代家中妻女老母在此一并谢过。来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小的就是放下营生,也一定为小姐效劳。” 车内无人应。 他颇觉遗憾,在沈疾持续而盛气逼人的注视下只得转身,很快消失在边境傍晚浑沌的氤氲里。 第一百七十三章 人生南北多歧路 残阳如血。 军队中人对时间的感知总是更敏锐些。所以不用借助任何器物,沈疾也知道,酉时将近。 半个时辰前他收到纪齐回信,他们已经朝此地进发,这个时候,也该到了。 一匹黑色单骑自天南绝尘而来。 沈疾神色微变,才明白他们驾马车为何也能如此之快。 顾淳风拽着纪齐腰侧衣料,越过他肩头朝天边那处黑点张望。起初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点黑,在秋暮边境灰黄的背景里格外醒目。距离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将暗天色中的人,车,马。 画面仿佛静止,那些人啊马啊车都如泥塑般岿然不动。 她突然紧张。 以至于原本漫长的时间骤然被压缩得极短,倏忽到了跟前,纪齐勒马,她下意识便往下跳,根本没听到对方呼止。 沈疾反应快,在她落地前扶了一把,总算没摔到地上。 尚未站定,她跌跌撞撞往车边跑,跑至一半忽又停下,转身看向沈疾:“她是在里面吗?” “在。” 顾淳风一颗心狂跳更甚,声音都有些抖:“她在里面做什么?” “先前应该是在等我。此刻,或是在等殿下。” 淳风很想理解这两句话。但她做不到。脑子像是被霁都五月永远下不完的细雨罩住了,双脚也让边境黄沙死死围困,竟是半分抬不起来。 “殿下,属下到的时候已经如此。掀帘查看过后便开始等您,里面,未动分毫。” 顾淳风不想理解这两句话。但不需要理解。因为是很明确的告知。 这世上只有一种人,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再受影响,只会这样,静默待着,如山如石如草如木,悄无声息碾过时间的烟尘。 她定在那个位置上许久。直到血红的夕阳上缘都要沉到地平线以下,鹅黄衣衫的少女终于迈了步。 就是那年春日庭中射箭时的鹅黄。阿姌记忆里的鹅黄。她临行前换装,打开衣橱才发现自己的鹅黄色裙衫非常多,无论宫裙,还是去宫外的私服。 一步挨一步,双脚似有千斤重。总算到了车前,她伸手,掀开那道厚得不可思议的黑灰色布帘。 沈疾和纪齐的心几乎同时提到嗓子眼。 但车前少女没有任何反应。 至少从他们俩所站的位置看过去,没有。 她保持着掀帘的姿势,右臂持续抬着,定定看着车内—— 离得有些距离,谁也看不清她脸上是否有神色变化。 天地皆默,时间亦停止了行进。 然后她抬脚进去,沉重布帘被再次放下。 霞光消逝的天尽头,一群大雁自北边飞入祁国境。 北雁南归,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又一秋。 纪齐看着那寂寥天幕,突然有些明白雁过无痕的意思。 便在下一刻,悲恸欲绝的哭嚎突然在天地间响起。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这段哭嚎,就像他一辈子也没忘掉那个冷风呼啸的长夜后背温凉的潮湿。 沈疾听过一次。那是在八年前,定珍夫人灵前。 但他觉得两次并不一样。同样是放声大哭,不知因为少女年纪渐长还是此刻天地苍茫,又或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的氛围,他觉得那哭声格外悲怆。 人生南北多岐路,费劲心情,总把流光误。 顾淳风再次出现在车外时,天边第一颗星已经高悬。她神色宁沉,平静走至沈疾跟前,一张俏丽脸蛋有些浮肿,但颊边不见泪痕。 “大人若着急回去复命,可先行离开。这里的事,我来料理。” 沈疾微怔,不解道:“殿下此话何意?微臣是奉旨来拿人的。” “九哥要拿活人。因为得问话。如今人已经没了,大人带一具尸身回去,也是无话可问,无事可查。不若交由淳风料理了。九哥若在,想必也会答应。毕竟,他准了我来。” 沈疾心知有理。但毕竟无旨,他很犹豫。 “淳风此念,坚如磐石,”她走近沈疾,极近,后者一慌,下意识要退,忽听得“嗖”一声清鸣—— 竟是腰间短刀被顾淳风抽了出来! “殿下!” “抱歉了大人。这把短刀,我太熟悉它的位置和抽取方式。”那泛着银色微茫的薄利刀锋此刻被她架在自己脖颈边,几乎触及肌肤。 “殿下多年来喜爱此刀,当也知道,它锋利非常,见血封喉。” “所以大人没得选。除非将阿姌的尸身留给我,否则我死。如此,你也好对九哥交代。他知我性子,便是此刻在场,也是无法。” 沈疾素来沉稳,此刻握紧了右拳,手心已被汗湿,眼看淳风又动了动握刀的手,忍不住低呼出声:“殿下不能再动了!” 细如丝线的殷红自刀锋边缘沁出来。 “微臣答应便是。”他重重开口,“只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料理?这里是边境,并没有适合安葬逝者的地方。” 淳风心头一松,放下手,但仍牢牢握着那把短刀,“我要带她去像山。” 沈疾一凛。 “不妥。” “有何不妥?” “近期我们都不方便入蔚国。尤其您这样的身份。” “没人能认出我。就是慕容家的人,也没见过我。” “像山不是寻常地方。且消息异常中断,上官家一定知道出了事。” 顾淳风秀眉高挑,眼中竟弥散着戾气,“他们还敢扣我不成?”她走近沈疾,压低声音道:“我若是他们,便不敢轻举妄动。” 沈疾得到旨意便飞马出宫拿人,目前所知只到细作为止,尚不知七年前公案,更不知阿姌此刻自戕的真正原因。但对方说这句话时的笃定和阴沉,让他莫名心惊—— 对于更多真相的不详预感,以及对眼前人此刻深沉的担心。 他生出了和昨日纪齐一样的感觉,仿佛面前这位黄衣少女并不是顾淳风。 “无论如何,我们几个人,目标太大,尤其是我。” 半个青川的兵士将领,恐怕都认得沈疾的脸。 “我去。”自沈疾和顾淳风开始对话,纪齐便后退了好几步,因为不确定能不能听。但四下寂静,有些话还是若有似无被夜风吹进了耳朵,比如此时这段。 所以他开了口。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诀别诗 沈疾转身:“你也是去过蔚国的。两年前。” 纪齐摆手:“我存在感低,他们那时候都把我当小孩子。”他不喜欢说这句话,但此时不得不说,“估摸没留下多少印象。最近我又长了个,跟两年前不是一个样子。且我们并不入苍梧,只是上像山,被认出来的可能性极小。哥,就让我陪她去。” 沈疾望一望月色下辽阔的边境,除却风声再无其他,“暗卫也最多跟到这里。真要入蔚国境,未免打草惊蛇,就只有你们俩。” “哥你放心,我们速去速回。”他不好表现出先前听到了他们的某些对话,犹豫一瞬,终是说道:“我虽尚不清楚事情始末,但殿下说得对,无论如何,蔚国不敢不礼让大祁公主。就是被发现了,也无碍。” 沈疾其实拿不准阿姌之事会否掀起波澜,因为所知不全。他是果利之人,既已答应淳风,不想再瞻前顾后,遂点头道:“那你们抓紧时间。我在此等候。”又从腰间拿出一样物事,“凭此印鉴入境。千万低调行事。子时前回来,最迟丑时。” 他说着,忽走近纪齐压低声量道:“殿下身份贵重,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注意礼数。” 纪齐一呆,有些面热:“大人放心,先前也是逼不得已。你知道她性子,”见沈疾沉了脸,忙改口道:“殿下的性子。若不照办,不定闹得怎么样。” 顾淳风没有坐过这么逼仄的马车。比昨日已经非常不如人意的那辆还要简陋。她与阿姌两个苗条女子并排而坐,竟也觉拥挤。 好在阿姌并不觉得。她头耷拉在她肩上,整个人被顾淳风从后背绕过手臂环抱着,面色宁和,就像半个时辰前淳风掀帘时看到的那样。 车轱辘声在黑夜里隆隆作响,淳风低头又去看那张安宁的脸,有些欣慰,然后想到十几岁时生病,自己也总这么靠着她。那些药真苦,但阿姌总能变出不重样的甜蜜饯。 夜风打在同样厚沉的车窗帘上,卯足了劲冲撞,却无论如何吹不进来。 她忽又想起那日清晨最后,她仰着脸一直看殿顶的藻井,一直看,再不转头,连答话都不转头。 然后她卸了怀揣多年的香包,身无长物,孤身出霁都,等待命运的终局。 原来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叫她走,不是叫她记那个面具的样子,而是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不要追。 此去经年,一别永宽,常相忆,来世逢。 行程比预想中更顺利。顾淳风揽着阿姌坐在车内,依稀觉得于某处停了片刻,马蹄声、车轱辘声便再次响起;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或更长,她和阿姌突然双双后仰—— 马车上了缓坡。 她昨夜睡了约三个时辰,全程梦魇,此后再无休息,吃得亦少,这会儿竟不困不饿不觉累,整个人异常清醒,比过去二十年任何时候都自觉充沛。 山中的静与边境的静很不相同。后者是绝对安静只余风声,前者却有很多响动:鸟鸣,虫鸣,草木摇曳,所有这些声音间或升起、偶尔交会,愈发衬得空山寂寥。 “到前面得步行了,马车上不去。所以最好就在这片。” 纪齐的声音自帘外响起,淳风应道:“好。你看在哪里停合适,我们随时可以。” 听到那句“我们”,纪齐有些不自在,尤其在如此深夜。在他的认知里,此刻车内只有一个人。 因为逝者已矣。与山中草木并无区别。 又走了不过三五里,马鸣车停。 “你且在车内候着,我看一眼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就在近旁,不会走远,有事就叫,我能听见。” “好。” 这里是半山腰。车道比步道所在区域要偏僻,视野亦相对差些,贵在草高林深,值此深夜,更不会遇到人。 两个人架着阿姌来到一片崖边林间空地。不算非常空,因为树木间距离不大,但要刨土挖坑躺一人,绰绰有余。 “就是这里,行吗?”他看着淳风,有些心虚,“是草率了些,但总比那些荒草坡要强。景致好的地方,又太点眼,怕会遇到巡逻兵。” “甚好。”她却满意,看一眼不远处崖外山景,“风光也算不错,有山有天有云,”又低头看耷拉着脑袋的阿姌,“这就够了吧?这么些树,还能帮你挡一挡日晒雨淋。” 两个姑娘至近旁树下坐着,纪齐开始刨土。 “好在沈疾着人去最近的岗哨要了铲子,这要是徒手,一双手还不得废了。” 说完发现有些矫情,想抢在对方开口挖苦前挽回一番,却听淳风平静道: “辛苦你了。” 纪齐一愣,不知该如何反应,想来因为彻夜赶路未眠,脑子里全是浆糊。于是不再说话,埋头与泥土斗争,终于在缺月挂上近旁树之时初见成果。 此刻阿姌就静静躺在那些被刨得疏松的黑土间。顾淳风拿出随身丝绢,仔细替她擦一遍脸,又理一理她额前碎发,确定领口、衣襟、袖口、裙摆全都整洁得体。 做完这些,她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弓—— 非常小,就像孩童的玩物,细白光洁,仿佛是象牙所制。 她将弓放入她十指间,让她拿着,那指节已有些僵硬。 她握一握她的手。 片刻后,她收回双手,十指覆上坑边高耸的黑土,开始缓缓向阿姌身上倾盖。 “棺椁是没处找了,那种东西,我亦觉得俗气。你也不喜欢吧?我以后死了,就让人一把火烧了尸骨,余下粉末,撒去夕岭或者漠海。”她想一瞬又道:“来这里陪你也是可以的。” 那些黑土不断撒在阿姌藕色的裙衫上,由薄变厚,渐渐看不见大半身子,直至脖子都快不可见,只剩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纪齐此前一直没看到阿姌的脸。哪怕帮淳风架着人来林间,但对方耷拉着脑袋,而他又忙着安顿干活儿—— 所以直到他们合力将她放下去,那张已经长久阖上双眼的脸庞骤然出现在月光阴影中,他才如遭雷击以为自己花了眼。 熟悉又陌生。明明不是阿姌,凝神多看一会儿,又觉得是。 顾淳风在做先前那些事时,他就一直盯着那张脸。反复看,反复确认,却始终不敢开口问。 直到此刻,黑土之中只剩那张苍白的脸。 “抱歉。最后这些,可能需要你来了。”淳风站起来,看着纪齐认真道: “麻烦你轻些,别叫她太难受。” 纪齐当然明白她是下不去手盖她的脸,但人已经死了,哪里还会难受呢?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花费了往后余生漫长的光阴。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相期相许复何年 黑土被还原得与四周土壤浑然一体。 这片区域显然鲜有人至,泥土相对疏松,所以无须怎样压实,乍看过去,已与先前无异。 “真的不用隆起来一些吗?也不用立牌子?这叫什么安葬?” “不用。” 她不稀罕自己的名字。不稀罕上官这个姓。甚至到最后,可能连那个“姌”字都用得味同嚼蜡。 孑然而来,孑然而去,想来她是这个意思。 顾淳风蹲回那片空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绛紫色香包,柔声道: “这香气伴了你许多年,哪怕你如今已不稀罕,至少是熟悉的味道。这地方于你,到底陌生,就让它陪你过这最初几日。” 她说着,打开香包往掌心倾倒,出来的除了一些颜色各异的草叶碎末、研磨得极细的赭色粉末,还有个头稍大的一些黑色颗粒—— 像是,种子? 她不太确定,低头向掌心轻嗅,当然无所获—— 所有粉末颗粒都散发着一模一样的气味,想来因为天长日久混在一处?但那香气确实特别,也馥郁,却不知这些香料是十八年前那些,还是这些年下来阿姌又换过。 她轻轻摇头,不再多想,站起身来,将那一小撮香料撒向阿姌长眠那方土地。 就到这里吧。她心里响起这句话,不知是自己说的,还是阿姌在对她说。 又站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该做能做的都已做完,似乎妥贴,转身向纪齐道:“我们走吧。” 纪齐有些不安,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朝着那块地鞠一躬,郑重道: “告辞了阿姌姐姐。珍重。” 马车一路向下,在空旷山间激起踢跶回响。顾淳风将厚重窗帘撩起来,冷风迅速灌入车内,但她不觉得冷,反倒对北国秋凉生出了许多喜欢。 这么黑的夜,她从没见过,但星星亮得出奇,比她在霁都二十年来看过的任何一幕星空都要亮。 “已经很晚了吗?” 少女的声音自风中传来,纪齐回了头,却见车门帘依旧沉沉垂着。 “寅时过半了。是否觉得特别黑?破晓前的一个时辰,总是最黑的。” 淳风默默点头,然后一呆:“已经寅时了?沈疾不是叫我们最晚丑时结束前得回去?” 纪齐没法儿说先前情形他不忍催她,只沉沉答:“半个时辰前已经联络过,他得回去复命,不能再等,知道我们入境顺利,想来回去也无碍,只嘱咐尽量快些,入了祁国境,自有暗卫在那边等。” 淳风不再多言,但凭冷风将整个人吹得透彻。直至下了山,风势减弱,她渐渐有些乏,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才想起来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于是掀帘问: “这个时间,会有吃的吗?” 行至平地,纪齐的注意力松懈掉大半,困意正缓缓袭来,闻言微怔:“你饿了?”他强打精神,想了片刻,“这个时间,食肆应该都没开,不知道客栈里有没有。” “我们不住店,进去问吃的,这样也可以吗?” “给钱就行。生意人有钱赚,管你住店还是吃饭。两贯铜钱换几个馒头,如此买卖,你看他做不做。” 淳风思忖有理,忽又想起一事:“你已经两夜没睡了,若找到合适的客栈,我吃东西,你可以小憩片刻。” 纪齐右手握着缰绳,扬起左手摆一摆:“无妨。要睡也等入了祁国境再睡。按你与沈疾先前所言,在这里呆久了,我不踏实。” “你倒不多问。” “为人臣者,当谨言慎行,尤其要慎问。我父亲说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又行了十几里,终于看见一间三层楼客栈,大门檐下掌着通明的灯,门内似也留有几盏夜烛,透过成排的窗棂朦胧胧透出来。 “你在车内等着,我去问问。” 纪齐停车下马,边走边说,淳风却一掀帘也跳下车,快步跟上: “我同你一起。” 纪齐这才意识到周遭一片漆黑,除了这间客栈,整条街上竟是一丝光亮也无,家家户户都灭尽了灯。想来她不敢独自在外面等。 于是同行过去,砰砰两声叩门,无人答应。再叩,仍是没反应。 纪齐蹙眉,伸手轻推,门竟顺势开了。 入得客堂,七八套方桌条椅错落摆着,西侧一张桌上趴了个人,仿佛是值夜的店小二,熬不住困睡过去了。纪齐走至跟前,敲三下桌子,朗声问: “这会儿做生意吗?” 那店小二约莫睡得浅,猛一个激灵站起来,茫然四顾,最后才将目光聚焦在面前少年少女身上: “做做做。必须的。二位不曾看到我们大门外不打烊的标识嘛!” 纪齐眉头再蹙:“哪有值夜还睡觉的?我们在外面叩半天门也没人应。” 那小二点头哈腰:“抱歉抱歉,熬了半宿实在困,前面又先后来过两拨客人,好久没这么大夜里忙过了,一不留神就着了。”三言两语解释完,忙问道:“二位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现下还剩——” 不等他介绍完,纪齐摆手打断:“不住店。有吃的吗?” 店小二一愣,怔怔答:“有是有,不过这个时辰,二位是吃,宵夜?早饭?厨子没起,我只能将昨晚剩下的馒头包子给二位热一热。” “厨子睡在店里吗?” 店小二不明所以,据实再答:“在。” 纪齐拿出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搁:“唤他起来,要热菜热汤。” 那小二眼睛都直了,这出手,甭说吃一餐饭,住个五六七八天也没问题啊! 遂连声应道:“客官稍坐,小的这就去办!” 一时堂中安静,只听连串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须臾后堂也开始乒砰作响,四菜一汤齐齐摆至桌上时,纪齐刚睡完一觉。 “这么快?”他自觉刚入睡不久,还没解乏,有些不悦。 “快吗?”顾淳风拿起筷子,飞快扒拉几口饭,含糊着声音反问。 “你习惯了饭来张口,从没等过,自然不觉得快。” 纪齐端起碗,盛几勺汤开始喝。 “说得好像你在家要等一样。你用膳的习惯倒好。我们家也是先喝汤的,只有我不是。阿姌从前总念叨我不守规矩。” 纪齐心下咯噔,抬眼去瞥她,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唔,我们家规矩严。” “我以为你是个不守规矩的,原来不是。真要说规矩严,还是我们家更严,但母——”妃字已经到了嘴边,她及时咽下,继续道:“母亲去世后,衣食之事没人能真的管我,阿姌自然拗不过我去,这些习惯,便都随我高兴了。先饮汤什么的,也只在重要场合下做做样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惊鸿一瞥 纪齐略略宽心,这番言论出来,顾淳风又是他认识的顾淳风了。但她提及阿姌时的平静,对比几个时辰前的悲恸,仍叫他非常困惑。 两个人风卷残云扫空了桌上餐盘,窗外夜色愈加浓重。 “走,争取破晓前出蔚国境。” 纪齐撂了筷子,迅捷起身,淳风也依言往外走。便在这时候,一个人从东侧把角处长长的楼梯上走下来。 顾淳风扭头随便看了一眼。 然后再也扭不回来。 再然后整个身子都跟着重新转了回去。 纪齐走在前头,发现后面没跟上,回身不耐道: “吃饱喝足还这么慢——” 便见顾淳风呆若木鸡杵在当场,眼睛直勾勾盯着楼梯上那人,表情极难言述—— 很像撞了鬼,却似比撞鬼还要严重百倍。 楼梯上那人一身青衣,看着有些阴沉,倒是高大英武;听到堂间有人说话,向下望去,只是一眼,脸上便出现了与顾淳风此刻极为相似的神情—— 所以纪齐转身后看到的,其实是两只木鸡,一上一下,遥遥对峙。 他观摩片刻,走到淳风身边低声问:“仇家?”想一想觉得不对,“你偷溜出宫也只在霁都,数千里外哪来的仇家?” 楼梯上脚步声再次响起。那男子面色如常,下来后径直走向淳风。 “别来无恙,古小姐。” 纪齐挑眉,暗忖这是顾淳风在宫外的姓?有点好笑啊。他莫名被戳了笑穴,强忍半晌方稳住情绪,却听淳风并不回礼,反而颇不客气道: “怎么应公子回到自己母国,还要住客栈?” 对方一愣,继而想起那时候在西市坊她身边的丫头问过他来历,当时为解释那堆红参,也为避嫌,自己答曰蔚国人。她那丫头倒像个厉害角色。 于是微笑道:“生意人四海为家,过家门而不入,也是常事。” 淳风此刻不恼不喜,亦淡了几个月前的小鹿乱撞,只再次想起彼时同阿姌在泉街上嬉闹,已似前尘。 又想到九哥说他为心上人拿了关乎社稷的重要东西做交换,忽有些悲哀,看向他的神情也多了几分悯恤: “这世上人人都为心中所想所求不辞辛苦。便祝公子一切顺遂,早日达成心愿。” 阮仲有些怔,不确定她是否指为生意奔波,又觉得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只点头道:“多谢小姐吉言。”又不动声色看一眼纪齐,“小姐远在霁都,竟车马劳顿来到蔚国,想是有要事?” 纪齐暗忖这人问话倒有些功力,怕顾淳风应付不来,接过话头答:“在下前来边境办事,家姐从未出过霁都,便随我同行,顺道观光。” 阮仲挑眉。霁都当然没有配得上顾淳风那番阔绰出手和通身气度的古姓大户,他自己也出身皇族,尤其谙熟那种气息。且她当初说过,家里人叫她“小风”。 所以他若猜得不错,“古小姐”的弟弟应该才九岁,不会是眼前这个高大少年。 那他又是谁?能伴公主殿下远行,两人看起来亦颇熟悉—— 纪家的人? 这般年纪—— 纪齐? 如果全中—— 他们俩结伴来蔚国,当真奇怪。最合理的解释,倒确实是观光。但观光哪需要深夜赶路?还在这么奇怪的时辰点了一大桌子菜,吃得底儿都不剩? 桌上那堆空碗盘,他在楼梯上就看到了。 纪齐见对方不言,亦不想磨蹭,凑向淳风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话是问句,眼神却已经凌厉到近乎威逼。 淳风倒配合,向阮仲略一颔首:“我们还有事,就此别过。”说完欲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再道:“那些红参,多谢了。” 阮仲一怔,继而失笑:“彼时以为不会再见,故留下红参,也算为不辞而别致歉。不曾想还有今日缘分。” 顾淳风亦微笑:“缘分之说,命数而已。相逢总是好事,今日别过,怕是真的不会再见了。保重。” 阮仲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似乎没心没肺的姑娘还能讲出这种话,此番遣词造句,倒有些像她。 纪齐也听得呆愣,回神时淳风已走至门外,遂向阮仲一个致意,快步跟了出去。 他连日骑行,甚觉疲惫,此时不再上马,而是坐到了踏板之上,隔着帘子确认淳风已经妥当,便要出发。还没起步,忽听得另一道踢跶声在空旷街道上响起。纪齐回头,只见一辆马车自客栈西侧的小巷驶出。 寅时将过,月光与星光越加黯淡。漆黑之中,那拉车单骑的颜色全不分明。车轱辘声层层迫近,直至整辆轻车行将掠过近在咫尺—— 方见那高马通身纯紫以至于瑰丽,顿时心下强震,暗忖难道竟是,飒露紫? 他自幼爱马,阅马无数,对这世上见过没见过、但凡有记载的马匹种类如数家珍。疾速经过眼前这匹,毛色纯正均匀之极,只是惊鸿一瞥,那灿若宝石的幽紫色还是在黑暗中熠熠生光! 与书中所载完全一致。他不敢相信,怀疑自己花了眼,更何况—— 如此普通的车,怎会由这样一匹世所罕见的名马拉着?他早就听闻蔚宫内有飒露紫,整个青川,怕是就那两匹,还不知公母、能否繁育。 那么问题来了。若他认得不错,此刻坐在车里的人,是谁? 就在那马车疾掠而过之时,浅灰色车窗帘被掀起一角。想来车内那人也对突兀在漆黑街道上他们的这辆车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怎奈那紫色骏马速度实在太快,帘子才刚掀开,两辆车便于瞬息间交错而过,以至于车中人还来不及回头看,便再次陷入苍茫夜色。 但纪齐是停着的。那人掀帘的瞬间他隐约瞧见了她微微低头的侧脸。 他再次怀疑是花了眼,甚至怀疑自己根本已经再度睡着,跌入了梦境。 两年来他画过十几幅她的肖像—— 当然都不像,因为他画技拙劣。以至于近来他愈发觉得要忘了那张脸—— 那么惊世骇俗的美法,居然也会被时间冲刷至模糊。 而方才那张脸重新出现了。哪怕对方低着头,哪怕只一瞬,他还是万般确定。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少年绮梦里的天下无双。 竞庭歌。 第一百七十七章 荒寒道远 “不走吗?” 纪齐人坐在踏板上,所以淳风掀帘问话,几乎就在他耳边。 他本就怀疑自己正做梦,骤然听见近在咫尺的女声,唬得差点从车上摔下去: “凑这么近做什么?!吓死人了!” 淳风莫名其妙:“你有病吧?不是比谁都着急要在破晓前出境?这会儿又坐着不动,赏月呢?”她看一眼漆黑天幕,“咦,月亮呢?” 纪齐无语:“大姐,都快破晓了,日升月落,自然法则懂不懂?” 顾淳风点头:“大姐就不必了,叫姐就行。你先前那番说辞,我收下了,日后小漠见到你,也可以叫一声哥,说起来还是你占了便宜。” 纪齐拒绝这波倒打一耙,反击道:“先前若不是怕你脑力不济露马脚,谁愿意冒充你弟弟?不过那人是谁啊,你在宫外认识的?”他略一思忖,“气度倒真不错,不像生意人。哪家大户的少爷吧。” 淳风并不回答,放下帘子缩回车内:“走吧这位大户少爷。纪家三少亲自驾车,我赚了。” 纪齐扬鞭驱马,乍起的蹄声与车轱辘声惊起寂静街巷间几声犬吠。 “知道就好。我活到这个岁数还没给人当过车夫,也就你。” 他越想越惆怅,驾车也罢了,共乘一骑是她,千里作伴还是她。竞庭歌的脸再次浮上来,却听得清脆少女声越过疾风又起: “先前马蹄声起,我以为是咱们,结果车没动。是有别的车经过吗?” 马车驶出数里,她突然想起这茬,第三次掀帘。 “大姐,我就坐在门口,你不用出来,我听得见。” 顾淳风撇嘴又缩回去,却半晌不闻对方答话。 若在以往,她必定死缠烂打继续追问。但不知从哪刻起,她全然接受了一项事实:每个人都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不能,不愿,或者仅仅只是,开不了口。 也许就是从她自己学会沉默的那一刻起。 长大真是一件糟糕的事,阿姌。 她拿出香包,放在鼻边嗅了嗅,觉得踏实了些。渐渐那种踏实开始自呼吸处向全身扩散,大脑陷入无比轻软的混沌,夜色如潮水般后退。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闭合的眼睑,她隐约感觉到光。脑袋仍有些发沉,眼皮子一时抬不起,但她听见有人说话。 是纪齐。 早先淳风问他马车的事,他不答,待想好了怎么糊弄,却发现车里人睡了过去。如此少年心事,他从不曾对人讲,但夜里惊鸿一瞥,他心绪起伏,实在需要纾解。于是趁着淳风睡觉,开始赶着车乘着风在旷野中自言自语,将前年跟着纪平入蔚国,如何见到竞庭歌,如何惊为天人自此不忘,连带着心理细节通通讲了一遍。 顾淳风确实睡得深沉,所以此刻只听到最后几句: “你说她要嫁也是嫁慕容峋,这我真不同意。我才十八,前途无可限量,虽不至于为帝为君,要名震天下、受万世景仰却是极有可能的。嫁给君王有什么好,你看我姐,还不是锦绣笼中金丝雀。且我冷眼瞧着,当今君上对她也没那么宝贝。” “你姐那是自找的,可不关九哥的事。” 荒野无人,纪齐一直自说自话,骤然听到人应,吓得险些掉了马鞭。 “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隔着帘子,淳风狡黠一笑:“我一直醒着呀。一直在听你讲故事。”她张口就来,打算戏弄戏弄那毛头小子。 “不可能!我掀帘看过,你明明就睡着了!” 她睡觉的样子倒比醒着可爱。 顾淳风闻言变脸:“纪齐,我好歹是公主,谁给你的胆子随便掀帘?” “公主殿下,你片刻前还在讲话,突然没了动静,微臣岂有不查探之理?万一出事,还有的救。” “我好好呆在车里,能出什么事?” “那我哪儿知道?这一路都莫名其妙,阿姌不也是在车里——” 他骤然住口,帘子那头果然没了动静。 “喂。” 他轻轻开口。无人答应。 “顾淳风。” “竞庭歌会嫁谁,是否可能嫁你,我毫无发言权。我都不认识这个人,只知她是嫂嫂的师妹。”半晌,声音自帘后传来,语气已经改变,“我那时候这么说,一是凭感觉,二是为呛声。如今我收回这句话。”她一顿,蓦然觉得过去说的许多话,都应该收回, “倒不是因为它不对,只是我最近发现,一个人看到一座山的时候,不过只是开始。你走上山,发现那头有海;渡了海,发现岸边有城;入了城,发现城外又有山,如此往复,不知要走多久,走几轮,才能摸得清规律,找明白方向。有些人可能才走完第一轮,尚没透彻,就用光了一生。”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是站在第一座山上突然看到海的人。而她已经二十岁。到渡海上岸,不知又要花多少年。 “我的意思是,很多事情说不清楚,想不明白,因为时间没到。你就等着属于你的时间。到了,自然有答案。以后的事,本不该放在当下争论。” 隔着厚重门帘和重重风声,那声音如昨夜飒露紫般不真实。纪齐听得发怔,半晌道: “究竟是什么事?阿姌为何会死?”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属于我的时间终于到了吧。” 那便不要停。便去看那山外的山,海边的城,天地尽处到底是否庄周迷蝶,黄粱一梦。 整整三日,他们穿行在祁北十一月的荒原。因为前期用力过猛,车夫本人体力不支,便自第一夜开始住店,晨起继续赶路。终归有暗卫,事情也结束,他们在祁国境内逗留,没什么风险。 “我以为整个大祁都如霁都般繁华。不曾想祁北竟是如此风貌。” 那是第二日下午,淳风嫌关在车厢内不见风景,便上了踏板和纪齐并坐。 “怎样风貌?祁北也不错啊。”后者反应一瞬,恍然道:“你没进过祁北的主要城郡,咱们行车,走的是驿道,昨晚住店也是在一个小镇。”他望一望前路,心里盘算一番时间,转头看向淳风,“想去看看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夜看尽梅周花(上) 马车入城时,淳风已经坐回车内,掀了窗帘朝城门顶张望:梅周。 她挑眉,暗忖这名字不怎么大气;甫一进去,却立时被城内街景迷了个眼花缭乱。 这是她第一次到霁都以外的城。只见宽街两旁店肆林立,动辄三四层的建筑比比皆是,窗户和门似乎都比霁都的略大些,砖瓦颜色亦更鲜亮,在夕阳映照下泛着溢彩的流光。空气中正飘散热腾腾道不出菜名的食物香气,除了琳琅的店铺,竟然还有沿街摆放的小摊—— 这在霁都是绝对见不到的。所有摊贩都被集中到了东西市坊,故而无论多么热闹,那座位于大祁中东部的都城总显得干净又齐整。 淳风对此刻这种有些杂乱的热闹格外喜欢。摊贩们极具穿透力的吆喝声远远近近传过来,渐渐上升,融入秋日傍晚袅袅的炊烟里。 最暖不过,人间烟火。好在这世上大多数人是拥有这些的。 纪齐驱车一路不停,约半炷香时间后终于勒马,隔着车帘向淳风道: “下来吧。先回房间洗把脸,然后带你去吃点好的。” 淳风依言下车,方见马车停在了一座堪称金碧辉煌的四层楼前。她目瞪口呆,便是宫里也没有这么华丽—— 好吧,其实是浮夸,的建筑啊。 她看向纪齐待要发问,却听对方得意道:“还不错吧?这是梅周城里最好的客栈,不止你面前这座四层楼,人家有三进大院,几百间客房,最里还有一个打理得颇精巧的园林。若临时需要什么日用物事,不用上街买,里面就有小商铺。吃的也还行,不过既然来了,我得带你去天香楼。” 一壁说着,两个人已至厅堂,马车自有专人驾了去停。顾淳风眼见他极熟练至柜台边说了几句,似乎也没付定银;那掌柜的满面笑容频频点头,又招呼近旁小厮到身边交代着什么。 纪齐气定神闲走回来,眉飞色舞道:“最好的客房还有,在最里面第四层,咱们一人一间,今晚好好睡一觉。” 语毕,那领了交代的小厮快步来到跟前,恭敬道:“二位请随小的来!” 遂跟着人一进一进往里走。这客栈当真大,光一层一侧廊上便有十余间房。廊间雕梁画柱,庭中假山怪石,明明已经十一月,无论窗台边盆花还是墙沿下藤萝却都一派生气盎然之象。 淳风看得乍舌,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大凡客栈都是前两日所见所住那样,这等阵势,驿馆也不过如此吧?” 纪齐不屑:“好些驿馆还不如这里呢!这也就比同溶馆差些。唔,梅周城的驿馆其实还不错,但我们最好别住驿馆,你哥不是嘱咐要低调?就怕梅周的驿丞认出我来。” “我瞧你在这里也是如鱼得水,方才似乎连定银都没付?”她侧过头看他,满脸狐疑:“我听说有些朝中官员会以权谋私拿地做买卖,这个地方,不会是你家开的吧?” “开什么玩笑?!我父亲何等人物,稀得贪这种便宜?”继而对淳风再次刮目,“你是一夜开了窍还怎么的,最近说话如此有见地?” 淳风并不觉得他在夸自己,只是蓦然想到当初阿姌提这些事时的情形。是啊,她一个深宫婢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朝堂闲事?站在终点看来路,细微风景也变得清晰易辨。 “那你怎会对这里如此熟悉?” “大姐,我是男子,行动自由,一年有近半时间在外面跑,熟悉许多地方的客栈再正常不过。尤其这种大城。” “你倒会挑,出门历练还要住这么好的地方。我以为纪家的儿子总不同些,原来也是这般公子哥作派。” 纪齐竖起食指“嘘”一声,“这里可没人知道我是哪家的儿子,名字和符节都是换了的,别喊漏了嘴。”他看一眼前面引路的小厮,当是没听见,继续道:“我方才对掌柜的说你是我妹妹,来梅周城游玩,记住了。” 顾淳风秀眉高挑:“怎么成妹妹了?不是姐姐吗?” 纪齐撇嘴:“你前日不是当过姐姐了吗?也该换我了。” 淳风无语至极:“这还能换?我本来就比你大啊。” 纪齐刻意退两步上下打量她,表情夸张道:“就你这张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脸,还这么矮,哪里像比我大?” 顾淳风的个头在女子中不算矮,不过是纪齐高。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就要开始呛声,被引路小厮一嗓子破了功: “二位贵客,这就到了!” 一路追命,几番摧折,别说淳风,便是纪齐也深觉吃不消。眼见颇具水准的歇脚处就在跟前,双方都不由自主卸下提了好几日那口气,一时不再作无用之争,各自回房间休整;再出门时纪齐一心要带顾淳风去天香楼“长见识”,后者却意兴阑珊,表示更愿意随便吃些,然后挨个儿逛店。 “我记得你挺爱吃的一个人,竟然宁愿逛街也不去天香楼?那地方在梅周很有名的,吃饭听曲儿看舞赏街景,要什么有什么,真不去?” 淳风摆手:“下回吧。时间这么少,吃完天都黑了,还怎么赏街景?” 她没说的是,连日赶路不曾沐浴更衣,住那种破烂客栈倒没觉得怎样;刚进了那么富丽堂皇的地方,在亮堂堂房间里明晃晃的镜子前一照,方见自己蓬头垢面,脸泛油光,袖口裙摆都有些污渍。十一月已是凉中带寒,身上倒没什么味道,但她照完镜子,无论如何觉得身上也脏兮兮,恨不得立时跳进热水里洗个清爽—— 当然没能实现,因为没有换洗的衣裙。 所以她此刻不止是要逛街,且目标非常明确—— 买衣服。 纪齐稀里糊涂跟着顾淳风一通暴走,总算拐进一家面馆。他不明白她是依据什么选的地方,很不满意,勉强点了两碗面并几个小菜,还没吃两口,对方已经撂了筷子: “我吃好了,你慢慢来。”说完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纪齐一口面没吞下去,木着脸囫囵问:“又上哪儿?” “隔壁有家店,我逛逛去,你吃完过来。” 隔壁是家成衣铺子。这是顾淳风选择那家面馆的唯一理由。她兴冲冲进了店,在老板一番声势浩荡的推荐下很快挑花了眼。纪齐出现时,正好看到她站在一堆衣服前愣神。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夜看尽梅周花(下) “你不是吧,跑到这里来买衣服?宫——家里那么多衣服,哪件不比这些强?” 那老板听闻此言甚不乐意,瞪眼道:“公子此言差矣。我这是三十年老店,家里裁衣制衣五代单传,在整个祁北都是赫赫有名的。”他说着,煞有介事打量一番纪齐着装,“我看您这身儿衣服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嘛。您家夫人花容月貌,合该穿得更好些。咱们做男人的,给娘子多置几身漂亮衣服也是应当。” 他们此行低调,穿得再普通不过;但纪齐来不及反应这些,被“娘子夫人”的一顿排挤闹得原地呛咳起来。 顾淳风却半句也没听进耳朵,仍陷在那堆衣服里百般纠结。半晌,她挑出一件鹅黄织锦缎裙,至镜子前比划一阵,回头问老板: “这裙子我穿会合身吗?” “合身合身,都是照您身量推荐的。”老板笑得热烈,啧啧称赞:“这鹅黄色不是谁都能驾驭的,夫人肤白,人又娇俏,最是合适。” 纪齐听得蹙眉,转脸瞪向对方:“你卖衣服还是赏花呢?娇不娇俏要你来说?” 那老板本就不喜纪齐眼拙不识货,懒待搭理,走到镜边恳切道:“特别好看,就这件吧?或者再多选两件?”一壁轻摇头,“您这相公,买件儿衣服这般小气,还是个醋缸子。” 淳风闻言一愣,有些好笑,又觉得反正不认识,没必要解释,摆摆手道:“他这人幼稚,无须理会。” 纪齐竖着耳朵听见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一个箭步上来看着镜子里还在比划的淳风,忿忿道:“也不知道谁幼稚。这鹅黄色从小穿到大,身上这件是,买新的又是,我都看腻了!” 顾淳风莫名其妙:“关你什么事?我又不穿给你看。” 他堂堂相府公子,尚未娶妻,平白被扣了小气加醋缸的帽子,此番冲将过来本就为回击,于是将计就计道:“不给我看给谁看?你还想给谁看?” 那老板在旁暗自唏嘘,心道这俩人最多不过二十岁,成亲太早就这点不好,都是孩子心性,早晚得闹和离。 顾淳风不意他竟演起来,甚是无语,转而向老板道:“就它了。帮我包好。” 那老板连连点头,十分麻利将包裹打好递过来,道一声“十两银子”,却没人递钱。 对方看着淳风,淳风一愣,转脸去看纪齐。 纪齐自然明白个中道理。淳风急急忙忙出宫,除了他完全看不懂的香包和那把长埋像山的小弓,根本什么都没带,这一路都是他扮冤大头。这本也没什么,甚至好像理所应当,但为着刚才那口恶气,他此刻不想理所应当。 “干嘛,付钱的时候想到我了?今天必须说清楚,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顾淳风心想这人疯了,竟演得风生水起收不住场,犹豫片刻决定不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只耐着性子答: “你。你说了算。你最大。都听你的。行了吗?” 纪齐没想到对方如此配合竟至于乖顺,有些讪讪,转而向老板道:“一身裙子十两?你宰肥羊呢!干脆点,多少?” 那老板却骄矜得厉害:“公子,您上整个梅周城打听打听,我家的衣服全是我本人,五代单传之第五代成衣匠人亲手设计裁制,从款式到绣工,保证青川独一件。青川独一件您道什么概念?就是说您夫人走遍这大陆都不会与人撞衫。十两银子,简直太公道了!” 纪齐完全没被这番话说动,翻了个白眼暗道她的衣服哪件不是青川独一件,还稀罕你家的独一件?偏不买账,继续掰扯道: “我们上天香楼点一桌子酒菜外加打赏也不过二三两银子,你这是哄抬物价!最多八两。” “您这公子看着也是家境殷实之人,怎的如此不识货——” 未等那老板说完,淳风不知何时从东侧陈列架上扒拉出一套绀蓝色外袍,至纪齐跟前往对方肩处一比,点头道:“合适。”又转身去看老板,“两件十五两银子,就这么定了。” 那老板瞧淳风语气架势,竟有些推脱不得,考虑片刻方答复今儿也算关门生意、就交他们这个朋友、回头再到梅周多来店里挑拣云云。 纪齐捧着包好的衣服与淳风出得店门,忍不住再嘀咕:“堂堂大祁公主跑这里来买衣服,带回去你穿得了吗?” 淳风侧过半张脸去看他那一身同样风尘仆仆的装束,心道你今晚沐浴后难道不换衣服?不由得摇头,懒待解释,暗忖这人真是脑子短路,也只能指望家里给说亲,靠自己是决计解决不了终身大事的。 “喂,刚给你买了衣服,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淳风叹气,停下脚认真看着他:“你可真是小屁孩儿。很无聊啊这些话题!赶了这些天路累都累死了,你能说点有趣的吗?” 纪齐一怔,想了想道:“那我问你,你这砍价的本事哪里学的?你又不用亲自买东西。” 淳风回头继续走路,半晌道:“阿姌特别厉害。我比她差远了。” 暮色生苍。 沿主街一路逛,淳风看上一枚海棠珠花,又在同个摊位挑到一支颇有些雕工的白玉簪,说要拿回去送嫂嫂。纪齐付完钱,问她是送哪个嫂嫂,淳风答曰反正不是你姐姐。两个人就此再起争执,话题自然是顾淳风厚此薄彼以及她到底为何不喜欢纪晚苓。 一路啰哩啰嗦到了河边,双方都觉无趣,至岸边青石上坐下安静良久,方渐渐生出些自在来。 “多谢你这次千里相护。昼夜赶路,幸苦了。” 纪齐不太适应这番突如其来的客套,清一清嗓子道:“我也是奉旨行事,犯不着谢。” 淳风看着对岸边苍黄以至于残败的垂柳,不解道:“太祖不喜垂柳,曾下令除去祁国境内所有柳树,怎么这里还有?” 纪齐嗤笑:“草木之事,如何当得真?太祖从未为此颁旨,约莫也就随口一说。总归祁宫里霁都内已再不见柳枝,这里是北境,天高皇帝远,谁管你河边栽什么树?宇文家当权时,举国皆柳,又哪里砍得完?百姓们更不会在意这些。” 这样的黄昏河岸,倒确是垂柳更宜。淳风默默想。祁宫内那些永远高大肃穆的梧桐,此刻忆起来竟都有些模糊。只阴天下冷宫庭中苍老嶙峋的一棵,像是被谁用工笔细细画在了识海之上,任凭时间堆砌记忆叠加,清晰无比,终年不散。 第一百八十章 寂照阁语(一) 从梅周城到霁都,夜伏昼出,马车行进,又花了整整四日。到顾淳风回宫已经是十一月初八夜里。她本打算直接回灵华殿继续禁足,想一想还是抬脚奔了挽澜殿,顾星朗却不在。 戌时过半,合宫寂静,而偌大皇宫中最僻静的一处,三百年来,一直是位于第二圈正北方向的寂照阁。 从宇文氏到顾氏。所谓禁地。 说是禁地,但年年月月任何时候经过附近的宫人,偶有大着胆子踮脚观望的,从未见过兵士驻守。那座殿阁就同它的名字一样,被水滴石难穿的寂静天长日久地笼罩,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明明不许人进,却没有人拦。 仿佛这项规矩绝无可能被打破。 这当然很荒谬。 世间规矩,但凡立下,便有人守有人违。哪怕为此送命,这年头不怕死的人也有的是。只能遵守而无法违逆的原因往往只有一种—— 违逆不了。 说得更直白些:能力不及,做不到。 阮雪音此刻站在通体曜黑的空旷大殿中,就非常困惑。她确定顾星朗什么都没做,只是走到阁前,那看似整体的青石大门便赫然分开,缓缓向两侧平移,在他们进来之后,又全无声响闭合—— 全无声响。莫说石门移动,就是闭合的瞬间也未生出丝毫动静。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缝隙,那两块厚得离奇的青石又完美融合如同整体。 最离奇的是,她一直以为寂照阁如它外观那般,完全由青石铸造,进来才发现,其内壁从殿顶到墙体,都是黑曜石。 无缝衔接的黑曜石,表面光洁凝华几能映出人影;肉眼看去,只是无穷无尽通透的黑。但她太熟悉这种材质,所以即使没有强光照射,那些滢黑深处隐隐透出的或蓝或红的颜色暗影还是悉数落入她眼里。 殿中只四角有烛台,原本不会这么亮。多出来的光线,来自这些黑曜石。 “这怎么可能。” 她喃喃出声,仰头望着那些黑暗深处的滢彩一脸不可思议。 “宇文家本就擅筑造,宇文玨又嗜各种石头成性,你不是仔细看过那本册子吗?” “但青川火山极少,黑曜石的数量是很有限的。这么多,而且——”她瞪眼看向顾星朗,不信他不知道,“这些都是鬼仙红蓝眼。” 顾星朗挑眉:“知道的还真不少。若非父君告知,我并不知道它们叫作鬼仙红蓝眼。”顿一瞬又道,“光线这么差的地方,你倒能一眼看出来。怎么不说是墨玉?” 阮雪音有些无语,拿出随身携带的墨玉镜在他眼前一晃:“墨玉也分好几种,我这个是墨底,还有白玉底、碧玉底。但无论哪种底,都不会出现这种或蓝或红的颜色阴影,如果只是普通的黑曜石,我也分辨不出。偏偏是鬼仙红蓝眼。”她考虑片刻,决定多说一句,“曜星幛和山河盘,都是鬼仙红蓝眼所铸。” 怪不得。 那时在月华台上初见曜星幛,他便觉得眼熟,一直想这种暗夜里蓝蓝红红还自会发光的黑石像是在哪里见过。 “看来惢姬大人要你来看河洛图,确有根据。” “老师只是依据有关河洛图的传言推断,并不知寂照阁内的情况,原来,还有黑曜石这层联系。”她有些迫不及待,“我们进去吧。” 顾星朗却不动,“进哪儿去?” 阮雪音呆愣:“第四道门门口啊。前三道不是已经解开了吗?” “你倒真会狮子大开口。我们家解了三朝的谜,你一来就要坐享其成,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阮雪音莫名其妙:“不然你待如何?让我重头解一遍?那得到什么时候?” 顾星朗也没想好,不过是临到关头总觉得要后悔,垂死挣扎,没话找话。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对方分辩道: “我如今也算你们家的人,不算占便宜。” 此话一出,素来沉定的少年几乎要呛咳出声。当然不能咳,勉强稳住了,情形却略显狼狈。 阮雪音见他一张脸因为忍咳憋得发红,也有些反应过来。但她目标明确,为这件事做了太久准备,此刻为达目的动用些说话技巧简直理所应当。于是压住心中尴尬,清了嗓子继续游说: “既是一家人,我也是来帮忙的,哪有为难自己人的道理?咱们就站在前人肩上,一鼓作气,今夜便将第四道门打开。” 此番话毕,她自觉怪异,暗忖这种游说法怎么有些淳风撒赖的味道? 根本就是。顾星朗非常确定。但他没空搭理这一项,骤然抬步至她跟前,距离近到能感知对方鼻息: “这可是你说的。” 那眸中星光阮雪音如何不识得,下意识后退两步嗫嚅道:“什么我说的。” 你是顾家的人,那便不能说走就走,想回蓬溪山就回蓬溪山。那便要履行你作为顾家人的义务。一切义务。 也包括立场。 一通心思流转,却是半个字道不出,终是转了话头问:“你可想好了?每道门只给一次机会,今夜这道解不出,以后都不用来了。” 阮雪音挑眉:“哪有这种道理?若是一次便能解开的谜题,你们会花费百年才开三道?而且说好了,是你我一起解,怎么变成我一个人了?”脑中蓦然闪过数月前在御书房露台上,他答“第四道”前那瞬间的犹豫,当时竟全没注意,“还是说,这第四道门,你已经开了?” 顾星朗转身向正前方石壁走去,并不答话,只闲闲道:“走吧,看看你到底将宇文琤那本读透了多少。”一壁又交代:“去把你身后那两角的烛火吹熄。” 阮雪音这才意识到对方是要去熄灭前面那两角灯烛。她不明所以,依言行动,发现那烛台也是黑曜石所制。四角烛光先后泯灭,殿内更加幽暗,但维持住些微亮度的却不仅是黑曜石表层淡淡的红蓝光。 她看得非常清楚,就在最后一道烛火熄灭的同时,石壁之上开始浮出一些青金色线条,越来越多,渐渐自成形态,约莫也就用了几息时间—— 殿内巨大的四壁表面赫然出现数量难辨的青金色骏马,或奔腾或静穆,形貌各异,栩栩如生,竟似一幅全然立体的千骏图。 或者,万骏? 但与其说是图,不如说是浮雕。肉眼看去,那些线条全无凹陷,也无凸起,而阮雪音确定它们是被刻上去的—— 同曜星幛、山河盘左下角青金色的时间录刻一模一样。肉眼不可见但触手能感知的轻微凸起。就是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光影,这样出现在鬼仙红蓝眼黑曜石上的状态。 第一百八十一章 寂照阁语(二) 老师所想完全正确。这两样器物同河洛图绝对有关系。但寂照阁不是宇文家造的吗?宇文玨立焱国,也不过三百年前。 曜星幛和山河盘,总不会出自他们家?说好的传自上古呢? 就算是,大焱皇族之物,怎会落入老师手里? 她几乎就要往传奇故事里最常见的情节上想,比如死里逃生,比如亡国遗孤—— 已经过去百年,宇文家当真有后人尚存于世?如果是老师,那么她遣自己来霁都、探寂照阁、看河洛图,就都说得过去。青川传统,各国皇位传男不传女,按寂照阁只许国君入的禁制,身为女子,哪怕她姓宇文,也不清楚河洛图的秘密。 所以。所以。 一时间大脑急转,不知是否心理变化带动起血液流速,整个人竟有些发热。 但两件事阻止了她继续往下想。 第一,十几年来她所接受的思维训练,其要义之一是,复杂棋面上,太容易推断出的因果逻辑往往有问题,不可信; 第二,无论从情感或道理出发,她都不该这样揣测老师。惢姬中立于青川三十年,没有功利心,亦无目的感,她的所有智识和研究,都只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关于这一点,她和竞庭歌在几年前便统一了认知。 然而万事无绝对。 她脑子有些乱,生平第一次对老师产生的猜疑或者说困惑,叫她非常不安。因为这番出神,她错过了去看顾星朗动作,正前方黑曜石壁再次一分为二向两侧缓缓移动时,她醒过神来。 动静很大。轰隆隆巨石移动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激起回响,她更觉得奇,暗道阁门那块青石怎么就沉寂无声,反而这道黑曜石门开得山呼海啸。 顾星朗回身见她还在呆,有些无语:“又不着急了?” 阮雪音绝口不提对于那满墙青金色骏马的观感,茫茫然望着两端墨黑石门问:“怎么开的?我都没看到。” 顾星朗意外,继而轻嗤:“我又没藏着掖着。自己不看,过时不候。” 阮雪音郁闷,又不能说自己适才为何发呆,着急道:“我刚走神了。反正也没打算藏,你就告诉我一下会怎么样。” 又来。这次她没撅嘴,一脸严肃甚是较真,短短两句话里却满腔满意亲密无间的理所当然。 涟漪顿生,四下荡开,他赶紧将一身架子端正了,肃声回:“带你进来已经是坏了规矩。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论解谜还是看戏,都归于天意。我当着你的面开了这道门,你却没看到,这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你还信这个。” “需要信的时候,便可以信一信。” 阮雪音无话可说,只怪自己不懂得取舍时机,又问:“这是第一道?宇文琰设的?” “第二道。” 她自觉进来不久问题太多,的确有失往日水准,但这寂照阁也实在颇多古怪,连顾星朗的话她都快要听不懂—— 明明只开了一次门,怎么是第二道? 见她满脸怔忪,他再无语:“你不是进了两道门吗?有什么想不通的?” 阮雪音眨眼再瞪眼,回头去看那面厚实无比的青石板:“这个也算?这是第一道?” 进阁之时她可没走神,顾星朗明明毫无动作,人一到,门就开,连话都没说半句。这是什么厉害的设计? “到底是宇文琰厉害还是太祖陛下厉害?或者应该说,他们俩都厉害?” 这么不动声色的关卡,能设和能破的,自然都是高人。 但,宇文琰不是草包吗? “都不厉害。”顾星朗非常平静,说完意识到不小心藐视了先祖,又改口道:“我是说,在这件事上。宇文琰那个草包,能设计出什么厉害的关卡?有这般能耐,也不至于被太祖轻易拉下马。” “草包”这个词从严谨的顾星朗嘴里说出来,莫名可爱,莫名少年气。阮雪音嘴角上扬,眸中骤然生出几分明媚。对方却浑然不觉,继续道: “寂照阁关卡是一朝一朝往外加的,传言不虚。但所谓六道门的第六道,却不是谜题。” “那是什么?” “就是一道门。” 如此问一句答一句半个字都不多说的阵势,淡定如阮雪音也犯了急。她不用分析也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嗔道:“你都带我进来了,就不要纠结了。有什么都说出来吧。不然我怎么帮忙?” 顾星朗心想你要再敢撒娇现在就轰你出去。 阮雪音不知道自己方才“嗔”了,继续追击:“哪怕不是谜题,至少不是普通的门。我往跟前一站,它总不会自己开?”她顿一顿,“想来别人也不行,只有你可以。否则这里不会终日无人把守。” “你倒观察勤勉。所以观星果然是借口吧,那时候你要月华台,是为了。” 阮雪音抿一抿唇,有些尴尬:“都有。观星也确实需要在高处。不是两全其美?” 顾星朗默默摇头,忽然想到一事:“曜星幛能看趋势,是怎样的趋势?比如宇文家气数将尽这种,能预判吗?” 阮雪音想了想,“说不好。从我接手曜星幛开始,没看过这么重大的趋势。且曜星幛的厉害在于观星体系本身的设定,这一点,我曾跟瑜夫人说过。至于能从中看出多少东西,要看使用者的本事。我自问还没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所以也可能是我没看出来。” “如果河洛图与曜星幛有关,你觉得,它能做这种所谓的预判吗?” “如果有关河洛图的传言为真,依照我们猜测,它应该集了曜星幛与山河盘之大成,很可能诞生在后两者之前。更有甚者,这两件神器就是以河洛图为基础被制出来的。为何突然问这个?” 顾星朗犹豫一瞬,开口道:“这青石阁门是宇文珩建的,同你面前这第一道黑曜石门一样。换言之,六道门中的前两道,都是宇文珩建的。跟宇文琰没有半分关系。” 阮雪音每个字都听懂了,然后更加不懂:“一朝修两道,不合规律,且为何第六道是青石?更何况,” 更何况这道是阁门,寂照阁最终落成的一笔,不是小工程,等同于就此结束,不再继续设关卡,“宇文珩是要封上寂照阁?” “太祖也是擒了宇文琰到门口才知道,寂照阁已经封上了。他就死在阁前我们适才站的地方。” 第一百八十二章 寂照阁语(三) 这些事书上没写。 整个大陆皆知,大焱最后一朝国君宇文琰死于顾夜城刀下,但怎么杀的,在哪里,具体情形如何,没有记载,连传言都几不可闻。 原来因为关涉寂照阁。 “那,太祖陛下是如何进来的?迫宇文琰就范?”若如此,这宇文琰也当真昏聩到了最后一刻,横竖都是死,何不守住宇文家仅剩这点宝藏? 不对。 如果他异想天开为保命开了第一道门,就会开第二道,第三道,但顾家却费了大力气一朝一朝解谜—— “这个故事若讲给你听,寂照阁青石门的打开之法就泄露了。所以到此为止。” 你倒拒绝得坦荡。阮雪音不敢得寸进尺,抬步向那壁已经完全打开、此时分立两侧的黑曜石门走去。 “这一道我会认真看。” 同第二道门前情形完全一样,殿屋空旷,墨黑如玉的四壁,红蓝暗影交错,四角烛台燃着莫测的光。 “去吹蜡烛。” 阮雪音挑眉,又吹? 就像一个人反复做同一个梦,她有些恍惚,以至于时间的流动方式都变得不太可信——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顺序,烛光湮灭之后,青金色线条再次自黑曜石壁上浮出。但这次不是马。 阮雪音仔细盯着看,总共四种动物:蝉,螳螂,雀鸟,鹰。 并没有明确的排列方式,与先前骏马一样。四种动物交错出现在环绕整间殿庭的黑曜石墙上,毫无规律可循,几近零乱。 但必有规律可循。如果每道门的谜面就是墙上这些青金色浮雕。 看样子,也只可能是这些浮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停顿,没有结束全句,因为还有鹰—— “苍鹰在天?” 顾星朗轻嗤:“你对诗呢?还是打油诗。” 阮雪音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道:“《说苑》里写的是弹丸在其下(注),这上面没有弹丸,想来是用苍鹰猎雀替代了。”她想了想,很觉妥当,“其实这么讲更好,天地规律,何必把人扯进来?都用飞禽走兽解释反而更客观。” 顾星朗摇头,眼里却止不住星光涌动:“人难道不在天地规律之内?你这个人,歪理邪说一套又一套,倒有些纵横之风。竞庭歌一介女子,能将慕容峋那副并不算佳的牌面打出胜局,想来也是凭借这舌灿莲花之术?” “君上此言有三误。其一,口舌之强在道不在术,再好的口才若没有经得起推敲的道理做基础,就只是耍嘴皮子;其二,纵横一派朝秦暮楚、事无定主,蓬溪山虽无明确规定,老师却并不喜那些反复无常游走于各国的谋士,”她停顿,其实这一点与老师的政见是冲突的,为天下计之人,自然以生民利益最大化为准则,乱世中随时局变化而更改策略,乃至于易主,都不是不可为,甚至有时是必行之事—— 但老师对于谋士易主这件事,却格外深恶痛绝。 “那第三误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敛回思绪继续答:“其三,才智高下不分男女,一介女子这个前缀句,君上用得不当。” “惢姬大人把你们教养得太过要强。”顾星朗无奈,继而又道:“或者说你们本身都是要强的性子,而这也是她收学生的标准?” “女子和男子拥有同样高的造诣或本事,这叫要强?” 顾星朗一怔。 “确实不叫。是我以世俗风气而非道理本身论事了。” 阮雪音也怔,然后有些满意,“你真的很好。” 一如既往,她不太知道怎么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只是“好”或“坏”。顾星朗明白这一点,却还是差点噎住,心道这丫头今夜是要痛下杀手啊,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 他正一正神色,决定自救,转了话头道:“你要试试吗?还是我直接开门?” 她犹豫片刻,看着他认真问:“难吗?有可能一夕解开吗?” “如果上一道门的开法你认真看了,或许会受些启发。但,”他认真评估,“几个时辰时间,估计不行。而且你没看过宇文珩那册,对他了解不全。” 阮雪音讶异:“他的你也收了?”进而点头,“也是,若几个时辰便能解开,你们家也不至于花费百年。” 顾星朗闻言微挑眉,终是什么也没说,走向其中一角烛台,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墨黑球体,握在掌中大小正好。她走近两步看,才发现那石球就是黑曜石烛台雕工的一部分,居然可以拿下来。 便见顾星朗拿着石球在两手间往复把玩,同时走回殿中央,举目环顾四壁,似乎在找什么。他意态闲闲,表情甚是自在,就像—— 小男孩捡了石头准备打鸟。还是无论打哪个都会中所以我来选一选打哪个好,那种心态。 片刻后他锁定了目标,朝着东侧石壁有些高的某处扬起手,黑曜石球瞬间脱掌而出,那弧线精准流畅仿佛球体是被定向吸了过去—— 只听一声空脆轻响,石球消失在漆黑墙体和纷繁的青金色线条之中,阮雪音凝神细看,才发现无论苍鹰、雀鸟、螳螂还是蝉,眼睛处都是凹陷,而那颗石球此时落在了其中一只鹰眼里,大小恰适,镶嵌无误。 仿佛信步闲庭,顾星朗继续去其他三角烛台边取石球,球体越来越小,被依次投掷进一雀、一螳螂、一蝉的眼睛里,而它们分别被刻在西、南、北三侧石壁之上,位置不相对应,完全看不出是遵循的何种逻辑。 不是形态、布局、结构上的逻辑,那便只能是,道理上的逻辑。但这么多鹰雀螳螂蝉,就是按照她第一反应的捕猎轮回去想,也有太多选择,如何确定是这四位呢? 最后一枚石球落入寒蝉眼中,轰隆之声再起,北侧石壁如上一道门般赫然裂缝绽开,“请吧。” 阮雪音尚在转脑子,而听顾星朗此刻措辞分明是不想给任何提示,更不想解释。她自知无论怎样对等的交换条件,他带她入寂照阁都是坏了祖宗规矩,且是皇族规矩。一时有些惴惴,不为自己,只为对方—— 若非师命,她半分不愿他因为自己坏任何规矩,更不想他因此背上心理负担。她做了许多事说了许多话,以将筹码攒至最强换取入阁的机会;为看河洛图,她亦会倾十六年之所学同他一起解谜,这些都是早就想好、估算好、对他来说也算帮助的事,所谓互利。 但此时此刻,不知是因为当真入了这祁宫禁地,还是对方言谈间的一再审慎所透露出他在这件事上的犹疑—— 她感受到了他的心理负担,那种虽有些把握却时刻准备着承担恶果的自我压迫—— 从打开那道青石门开始,带她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风险。 而他走得气定神闲,仿佛为了这无论走在悬崖边还是青草地上的沉笃姿态,苦苦练习了许多年。 十四岁为君的如临深渊,步步为营。 她突然有些迈不动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寂照阁语(四) “其他的先别想。时间有限,我不会一直让你呆在这里。”见她又开始原地出神,他以为她还陷在那些黄雀螳螂鹰和蝉里,“今夜你的功课,是前面那道门。” 阮雪音心情复杂。她不想成为他周围千千万万悬崖中的一道。 但她是为河洛图来的,已经走到这一步,没有不往前的道理。 她只能通过时间和行动慢慢证明,蓬溪山没有要利用河洛图做些什么的心思,至少自己没有。而她必定会守住河洛图的秘密,如果真能看到的话。 于是缄口不言,沉默跟进,第四道门前的殿庭,和前面两道完全一样。 四角烛火都是阮雪音吹熄的。因着上一道门的经验,她仔细看了每座黑曜石烛台,没有石球,造型与之前那四座并不一样。如果说这四座有什么特点,如果一定要从上面拿下来点什么—— 她伸手向那六芒星状的烛台,依造型总共有六支可以点烛的小柱,柱形细长,就像一支支,笔? 她心下微动,转头去看四壁,不出所料,青金色的线条再次浮起,这次是—— 字。 龙飞凤舞绵延不绝的字,乍看瞧不出写的什么。她不精书法,只凭常识判断像草书。 宇文琤擅狂草,那本厚册上提过。而他是这道门的设立者。 于是回头握住六芒星烛台上其中一支如笔的点烛柱,开始向上—— 拔。 动不了。 下一支,再一支,西南侧这座上的六支,全都动不了。 她蹙眉,回头去看顾星朗。对方站在殿中正饶有兴致望着她,半晌道:“你反应倒快。” “依样画葫芦罢了。”她一怔,再次疑惑:“其实,这第四道门你已经开了吧?”她盯着他表情,目光炯炯,“就是。你已经打开了。” 顾星朗微微一笑:“如果你认真看了宇文琤那册,对他这个人足够了解,这道题不难。我用了两个时辰。你可以试试。” 阮雪音这才明白先前自己说不可能几个时辰就解开谜题时,他那一挑眉的意思。 他用了两个时辰。 前人用半生时间解一题,你用两个时辰,到底真因为你是天才还是前人太笨?还是说,这道题比较简单? “这道题比较简单。” 她并没有问出口,所以听见他骤然回答唬得心头一跳。 “去吧,抓紧时间,想到什么做什么,试了再说。” 她还想问既然他这么容易开了第四道门,那么第五道、第六道呢?总不至于,已经拿到了河洛图? 可依传闻所言,第六道门一旦打开,寂照阁金顶是会亮的。 除非传言有诈。 她心下摇头,知道该着眼当前,于是继续去西北侧“拔”烛台柱。 徒劳无功。 而他方才那句话,明明在暗示自己这番思路正确。 她得全部试一遍。 那支笔是从东北角烛台上拔下来的。确切说,是她沿着六芒星造型依次拔的第三支。 细长烛柱下面果然藏了一撮羊毫,或者也可能是狼毫。她不擅写字,对笔亦无研究,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找到了这支笔。开局不错。 那么按上一道门的逻辑,接下来该想的,是如何使用这支笔,让它与那些青金色的字产生关联,达成契合。 她举目开始阅读石壁上的字,然后遇到一项困难: 不认识。 她确定不是字体的问题。哪怕是狂草,只要是正常的字,总有能看出来的。但她当真一个也不认识,那些字,仿佛根本不是这片大陆的通行文字。 她有些懵,再次回头去看顾星朗,对方挑眉: “一个也不认识?你不是说准备好了?” 阮雪音不知该尴尬还是该惭愧,干笑道:“我是,准备好了啊。那本册子上的话,我此刻倒着都能背出来啊。” 顾星朗很无语:“那又如何?这会儿还不是大字不识?” 阮雪音气闷,下意识鼓了腮帮子咬一咬嘴唇。顾星朗慌不择路,赶紧撇过脸不去看她,随意找了墙上几行字盯着看,总算稳住心绪,缓声道: “宇文琤其人,玩世不恭,最喜搜集天下奇物。他三十五岁那年,兆国曾敬献一块九尺高的玉石,其上篆刻字样奇异不可辨,据说是青川东南部流传下来的上古文字,后世称之为,水书。” 是有这件事。书上并无记载,她还是在那本厚册上有关。一时对顾星朗在这些事上的敏锐再生佩服,或者更像运气、天分,甚至—— 命运?毕竟搜集这些所谓别史或野史,是他自幼兴趣所在。那时候,他还不是储君。 “所以这些字,是水书?”她盯着那些青金色笔画,试图分析,终究瞧不出任何端倪,反而越看越觉得像图不像字。 “用狂草写的水书。我第一次见,也觉震撼。都说宇文琤打小不务正业,不在文韬武略上用功,只对奇珍异宝和女人感兴趣。这样的人,却有本事治国,至少在位四十一年,大焱的霸主地位不曾动摇分毫。”他有些慨叹,“我看了这些字,读了他那些轶闻,才多少有些明白个中缘由。” 阮雪音一时不解他所说缘由为何,只接口道:“四十一年,是大炎六朝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也是书上所载最不着调的君主。当真奇特。我看你那本厚册上所写,此人年近四十还同宫人们在御花园里斗蛐蛐儿;养了上百只鹦鹉,每日亲自教它们说话,然后日日与它们聊天;别人为帝为君都下棋,他偏热衷打马吊,导致马吊一度风行炎宫,为此他那位端庄的皇后还同他大吵过一回。” “大吵之后,皇后韦氏竟没受任何责罚,而宇文琤依然打他的马吊斗他的蛐蛐儿,一边继续搜集珍宝,一边上朝批折子治国理政,”顾星朗面上扬起淡淡笑意,似是欣赏,“真奇人也。” 阮雪音却撇嘴:“说起来,民间一直有传宇文琤在位时会毫无缘由突然不上朝,我以为是后世以讹传讹,结果你那本厚册上也有记载,看来是真的。为君主者肆意妄为至此,到底过分了些。” 顾星朗盯着墙上文字一行行看,不以为然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人才该被视作天才?世间诸事,过程都是自己看的,旁人不过看一个结果。他再是贪玩荒唐狂浪不羁,有本事保大炎四十一年盛世,便是合格国君。仰无愧家族,俯无愧万民,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甚至可能都无愧于自己。”他目光变得渺远,颇有几分神往: “如此既全了里子又全了面子的帝王生涯。厉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寂照阁语(五) 皇家故事,尤其国君的人生,在所有已知事实和既定认知里,向来是身不由己、顾面子难顾里子的锦绣悲剧。如果宇文琤所行之事当真发自内心,一切荒唐肆意皆为所爱,那么此人在无愧为君的同时逍遥快活过了一生,确是天大的本事。够得上天才二字。 尤其,他还将这举世罕见更鲜有人辨的上古文字写在了寂照阁的内墙上,也不算不学无术—— 等等,并不是写,分明是,篆刻。 阮雪音有些怔,只国君能入,这项规矩自大炎立国就有,那,建造的时候呢?刻字刻画的时候呢?这满墙的字,先前满墙的鸟还有马,难道是每朝焱君自己刻的?一个人?” 宇文家高寿,历任君王中崩逝时年纪最小的也过了五旬,是亡国的宇文琰。所以才能六朝称霸两百年。如此计算,漫漫几十年时间刻四壁墙,也不是不可能—— 但一来花时间,二来费精力,且堂堂青川霸主、天下第一君,真会躬身做这些泥工瓦匠之事? “这个问题,我也疑惑了很久。但你也相关的线索一条都没有,从修建到每朝造门的细节,更遑论内墙上刻字作画的真相。我们所知,与民间所传天下皆知的那些,并无多少差别。” “太祖陛下也没有话传下来?他毕竟从宇文琰入手打开了青石阁门。” 顾星朗看她一眼,意思很明确:无论有没有话传下来,都不可能告诉你。 阮雪音会意,并不再追,只听对方顺着先前话头继续道:“我的判断,第一,修建和造门自然是有工匠参与,以宇文家的行事风格,想要保密,工程结束悄悄将所有人杀了便可。总归只是造阁,就算有漏网之鱼泄露出一星半点,也于刻字作画设关卡无碍。” 听他那句“将所有人杀了便可”讲得云淡风轻,阮雪音不太适应,下意识道:“很少听你说起杀人的事。” 顾星朗正在论述,骤然被打断也不太适应:“有问题吗?” “也不是,就,我总以为你是不太杀人的。” “的确。”顾星朗泰然看着她,不明白对方想表达什么。 阮雪音略微踟蹰,“但你刚才说起将那些人都杀了便可,仿佛也很自在,就像说吃饭睡觉般平常。” “我不喜欢用杀人解决问题,就像我不喜欢战争。但不喜欢不愿意,不代表做不到、做不好。如果事事以个人好恶为先,我走不到今天。”他看着她,极坦然,“庙堂中的杀伐,有时比江湖更血腥。只是后者在明,前者在暗,普通人很难意识到。适应杀人这件事,是为君的第一课。” 阮雪音莫名欣慰。在整个大陆的认知里,顾星朗其人,仁心有余而杀伐之力不足。当初在蓬溪山,竞庭歌也讲这句话,便是老师都没反对。如今看来,是大陆错了,他至少在心态上做好了准备。 “刚没说完,第二呢?” 顾星朗很满意这种话题与脑力快速切换的谈话状态,不紧不慢答:“第二,以宇文家对河洛图的重视程度,历代焱君亲自刻字凿画,不是不可能,漫漫几十年,一个人也做得到。只是此事确实耗费心力,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借助了某种工具。” “工具?” 他看一眼她手上细长坚硬的烛台柱笔,眸光莫测:“比如某种笔,落墙便呈青金色,还能直接在黑曜石上凸起,形成刻痕。” 阮雪音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传奇怪谈读多了不成?”她下意识看向手中的柱笔,那羊毫或者狼毫分明是浅棕白色,哪里有青金色?且这么软软一撮毛,怎么可能在黑曜石上留下刻痕? “当然不是这支。”否则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对于她极偶尔会出现的,突如其来的短路,他如今已有些习惯,但还是非常无语。心下摇头,又转身向东侧石壁,“你看这些字,还有先前那些虫鸟和马,线条如此流畅仿佛纸上着墨,甚至笔画间的牵连都清晰可辨,凿刻哪里出得了这种效果?” 的确。如果是较为规整的字体,这个问题便很难被发现,因为没有连笔痕迹;但宇文琤偏偏擅狂草,就是写汉字也连笔满篇,更何况这种似字似画的上古文字—— 说是鬼画符也不为过。 “平心而论,还是好看的。我不精书法,他这狂草造诣如何?”想一想又补充道:“还是写水书看不出来?” “算是极好。”顾星朗闲闲答,“水书本身是不好看的。我觉得非常难看。被他这么写出来,倒多了几分潇洒气概。” 阮雪音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认真道:“你说你只花了两个时辰,所以这些字你一上来就认识?” 顾星朗一挑眉,有些不屑:“自然。” 阮雪音再瞪眼:“这水书,已经破解了?很好学吗?” 顾星朗再挑眉:“谁说好学?韵水城外有一位高人,祖上是兆国先民,据说这水书就是他们家发现的。我九岁那年去白国呆了三个月,跟他学认这文字,”他微微摇头,“够费劲的,是我这些年下来学得最费劲的东西。” 三个月学通一门天书。你确是天才。传言诚不欺我。 “这寂照阁,根本是在等你啊。”阮雪音有感而发,啧啧两声。 顾星朗蹙眉,心道这人怎么越发有了淳风的样子。说起来,她今夜该回来了。 一时有些担心,掉转头往回走:“你既没准备好,这道题今夜解不了。走吧。准备好了再来。” 阮雪音莫名其妙:“你不是解开了吗?开门啊,咱们直接进入下一题。” 顾星朗不太满意:“你一个靠脑子行走江湖的人,这么没有解谜精神?很有趣啊你不试试?” 阮雪音正色道:“我的最终目标是看河洛图,当然怎么快怎么来。已经解决的问题,我干嘛为了所谓的解谜精神浪费功夫?” “你如此着急,是为了尽快回蓬溪山?” 阮雪音一怔,犹豫道:“不算错。这件事拖了太久,转眼间我入祁宫已有大半年,实在不想再拖。” 顾星朗继续往回走,“那没辙了。这道题你必须自己解,否则没有下一步。” 又来。这人小性子怎么这么多? 她无语亦无奈,撇嘴扬声问:“这水书根本没什么人认识,也无书籍可参照学习,我上哪儿学去?” 顾星朗步伐不停亦不回头,“现成摆在面前一位老师,你不会拜?”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在水一方 话说顾淳风至挽澜殿不见人,并不再候,返身回了灵华殿。此后数日,她闭门不出,俨然恢复禁足状态。 纪齐自北境归来,总觉得不对劲;便是吃饭睡觉这种平常事,也变得不那么心安理得;每晚入睡时常错觉后背有一处温凉湿润,然后想起那场荒原夜奔里的无声梦哭,又想起那个鹅黄衣衫少女所说山啊海啊城,以及属于每个人的时间。 是怎样的时间呢?他全无感觉,全不明白。 还有阿姌,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明明只是罚入冷宫,怎的又被逐,再被追,最后自戕在了祁蔚边境? 一个后宫婢子,闹出这么大动静,竟然要劳动沈疾? 那日他莫名其妙领了密令,都没来得及跟父亲多议,拿了马车带着淳风就往北奔。连续几日劈头盖脸的不明所以之后,好容易将息下来,公主殿下不说,他自然不问。而他回府至今,无论父亲大人还是大哥都未问及事情经过,只有大嫂顾淳月来略问了淳风景况。 百年前纪氏随顾家夺天下,是大祁一家之下的鼎盛高门。对于父亲和兄长的沉默,他并不意外,甚至非常习惯。一心为(éi)政,少好奇少问,是相国府不成文的家训。 但他实在有许多想不通,而后背上温凉的错觉搅得他夜夜无法安眠,梦里一再呼啸起十一月荒原的风。 所以在归府的第四日,午膳后,经过西花园廊桥又遇淳月时,他决定有分寸地缓解一下内心焦虑。 “大嫂近两日可有入宫?” 话头起得突兀,顾淳月微怔,旋即微笑:“我回宫的日子是每月二十八,今日才十一。” “宫里刚出了事,嫂嫂也不早回去看看?” 顾淳月神色不变,只眼眸深处蓦然漫起精光。纪齐没有看到那些光束,但迅速意识到此问不妥,赶紧补充道: “嫂嫂别误会,纪齐无意打探。只有些不放心殿下。” “淳风?” 纪齐被这句反问闹得有些呆,眨眨眼答:“啊,是。也不是。不算是。” 顾淳月见他语无伦次,越加奇怪,暗道莫不是这趟路程还起了别的幺蛾子? “你那日不是说,淳风已经缓过来,情绪尚稳?” “是倒是。但,她说了些非常不像她会说的话,我想了好些日子都没明白。不太踏实。” 淳月挑眉:“那日怎么没听你提?是什么话?” 纪齐考虑片刻,觉得那些话实在不合适这样讲出来,很突兀,也很矫情,只无奈道:“总归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涉及什么事,反正,跟她过往行事说话完全不同。” 淳月不知阮仲,只道是阿姌之事冲击太大,直接震荡了顾淳风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的心态。所以此刻听纪齐之言,她约莫有些明白,且忧且欣慰,“这个月我入宫自会去看她。听说君上已经去瞧过。她在禁足,每天不过吃吃睡睡,你不必不放心。”言及此,她心下一动,看着对方似笑非笑道: “你倒关心起她来了。你们不是素来,一言不合便掐架的吗?” 纪齐也自觉奇怪,过去三日反复思考,不得要领,只坦诚答:“我也说不清。或许是不习惯她反常?大嫂你见到她就明白了。如果到时候她还那样的话。” 淳月若有所思,终是没说什么,转而道:“你自己的婚事,考虑得如何?柴家那边并未催促,却一直旁敲侧击着。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族,又是世交,时间拖得太久,场面上过不去。” 纪齐一听这话题就烦,摆手道:“我一早表明了态度,父母亲却是半句听不进,一意孤行。既如此,还问我意见做什么?强行定下来不结了?” 淳月暗暗摇头,耐着性子道:“这门亲事至今未定,可见父母亲尊重你的意思。柴一瑶是活泼性子,但又不似淳风那般任性,模样也好,我瞧着,与你甚是般配。你究竟哪里不满意?” “照大嫂这么说,这世上乍看与我般配的多了去了,难道我都要娶回家?我是择妻,又不是买白菜,总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吧?而且大嫂,说句僭越的话,咱们这些人打小就认识,总共没多少人,娶来嫁去,有什么意思?你嫁给大哥,我姐入宫做了夫人,这,绕来绕去没点新意啊。” 顾淳月被他这番歪理糊弄得不知怎么接,心道嫁娶之事在乎合适,要什么新意? “所以呢?你那位传说中的心上人,不在这些近水楼台间,而是在水一方?” 纪略想一想,听说竞庭歌在蔚宫的居所叫做静水坞,在水一方,倒很准确。这么想着,嘴角也漾出笑意,淳月瞧他那呆样,暗忖还真有其人,不是为推搪婚事瞎编的,更加好奇: “是哪家小姐?” 纪齐眼见她确不知情,暗道淳风仗义,竟真的没对人说,考虑片刻道:“大嫂,她,并不在霁都,甚至都不是祁国人。” 顾淳月如今一听这类话就脑子发胀,极罕见地不经思索脱口问出: “你这边又是何方神圣?” 她对淳风那厢的认知还停留在“来自蔚国的应仲”,当初已是头大,好在那人就此消失,此后出了阿姌的事,想来那丫头如今已不执着。 所以这是,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她望向廊桥下曲水边那几棵金灿灿银杏,默默叹气:身处这暗流涌动的虚假太平世,这些站在风口浪尖的年轻人却浑然不觉,一个比一个胆大,一个比一个乐观。 纪齐不明白对方这个“又”字从何说起,但以最快速度抓到了其中忧虑,忙忙解释:“大嫂放心,她是谋士,国别意识弱,如今在何处效力并不能说明来日。十年河东再十年河西,加上我自己努力,有一天她为咱们大祁谋事也未可知。” 顾淳月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放心多少,心下打鼓更甚,第一反应竟是:“那人,男的女的?” 纪齐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就着一顿狂咳断续答:“自,自然,自然是姑娘。大嫂你想什么呢?” 淳月闻言略宽慰,然后更加疑惑:“这大陆上谋士多为男子,当世唯一一位天下皆知的女谋者只有惢姬,”她忽然停顿,旋即挑眉,“和她的学生。” 自然不是宫里那位。她倒吸一口凉气: “竞庭歌?” 这些人还有完没完?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临水照花意 这边厢纪齐站在大祁相国府西花园的廊桥之上,索性将前几日半夜于蔚国边境小镇看到竞庭歌的事告诉了顾淳月;那边厢,话题里的烟紫色美人正在蔚宫中静水坞所处的宛空湖畔,喂鱼。 “去年春天送来时还都是小鱼苗,一年半功夫,个个都这么长了。” 今日天阴,午后坐在全无树荫遮挡的湖畔也并不觉亮,更不觉晒。侍奉在侧的是绣峦。 竞庭歌听着这话,没有任何喜悦心情,懒懒道:“这鲤鱼啊,第一年能长到五六寸,第二年九、十寸,以此类推,十年以上的能有四五十寸。”她看着那些张嘴挤作一团嗷嗷待哺的九纹龙锦鲤,扬手再撒一撮鱼食,颇觉嫌弃,“每天这么吃着,也不动脑子,自然长得快。” 绣峦扑哧一笑:“先生连鱼也不放过打趣。这些小家伙生而供观赏、供食用,就是想动脑子,也不得要领。这不才有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语。” 竞庭歌偏头看她,也勾起唇角笑:“你在这些事上倒一向通透灵光,比奉漪强许多。” 绣峦不太好意思,赧然道:“先生谬赞,也是这几年跟着您耳濡目染,偶尔耍两句嘴罢了。” “通透这种事讲天分,学是学不来的。我不算通透之人,我自己知道。”她看着开阔无垠的宛空湖面,少了日光,那湛蓝也变得幽暗深邃,在秋日偶尔扯起的疾风里泛起不见波光的涟漪。 “先生若都不算通透,这世上怕没有通透的人了。”一壁说着,绣峦再次看向静谧深湖中那些独自热闹的鱼,“听说鲤鱼寿命长,活个几十年不是难事,有些甚至能过百岁。” “活得长又如何?像这般吃吃睡睡无所事事,每一天都过得如同一天,不如早死了好。” 时间本身是没有意义的。用最佳方式消耗它才有意义。 阮雪音总不同意这句话。她认为时间本身就是意义。 荒谬。竞庭歌撇嘴,似是赌气般向湖中又撒了一大把鱼食,数十条九纹龙锦鲤像是有些饱了,争抢之势大不如前,姿态也得体了许多。 “谁又惹你了?坐在这里跟鱼过不去。”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竞庭歌懒得回头,想一瞬终是起了身行礼。 果然只有霍启跟着。 于是再次散了架势,踢着湖边碎石无精打采道:“怎么这会儿来了?今日不午睡么?” 自从来了苍梧,她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从前午间补眠的习惯早已不再。但慕容峋是国君,同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国君无二,睡得晚起得早,照例是要午睡的。 慕容峋并不答话,一个抬眼示意,绣峦和霍启皆退至几丈开外。又伸脚向那些被竞庭歌踢来踢去的碎石,鞋尖一挑,其中一颗石子受力而起,开始在他脚背上起了又落。 数个回合之后,仿佛是玩儿累了,他大力将那碎石踢入湖中,小小一颗,竟在湖心激起巨大涟漪,一圈一圈向湖岸扩散。 “你如今小动作越发多,我如何睡得着。” 他语气与平日里并无二致,总是浑然,总是敞亮,毫无弦外音的随意。 竞庭歌秀眉微挑,扬了声调问:“这回又是谁告的状?哪一桩?” 慕容峋无语:“总共几桩?” “如果是最近几天,只有一桩。”她冷眼瞧他表情,确定是有人奏本,嘲讽之意自眼底升起:“我出宫那会儿丑时将过,大半夜的,倒还有人关注我的行踪?难道他们日以继夜在各大宫门口守株待兔?” 慕容峋面露不豫,声音更不豫:“你既自知是一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该小心些。夜半出宫,一个暗卫都不带,万一有人动手怎么办?” “他们敢。”她目光灼灼回身看他,那一脸坦然不知该被归结为自信还是桀骜,“谁敢动我一根汗毛,便是不要命了。咱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由头将他们一锅端了,此刻若有人打我的主意,倒是白白递给你一个绝佳理由。谋害国师,其罪当诛。” 慕容峋越加无语:“我下旨了吗?就国师。” 竞庭歌无谓摆手,“早晚的事。”复又蹙眉,“说起来,真要一锅端了,补上来的人却仍是不齐。今年恩科情形如何?可有堪用之才?” “你先别转移话题。我且问你,大半夜出宫,所谓何事?所见何人?去的哪里?” 竞庭歌对他这种强烈的知晓与控制欲早就见怪不怪,听着这番连环击问仍是蹙眉: “他们既告状,却不知我去了哪里?” 慕容峋无语至极:“他们如何跑得过飒露紫?” 那倒是。竞庭歌紧抿了唇,望着风止水停的幽深湖面半晌,突然道: “我去见了一个人。” “少卖关子。” “阮仲。” 自当年夺嫡战始,竞庭歌便频繁游走于苍梧城内外一众兵营府邸,因此对于她去哪里、见谁、说什么,他很少干涉,只在意安全这一项。但方才这个名字,还是让他觉得非常不适。 “你爪子倒伸得远。如今国内形势,还不够你折腾?”且三更半夜独自去会一青年男子,还是别国王爷,成何体统?他看着那张难以被归类的美丽脸庞,面色更黑。 “已经折腾不出来了。陆现这只老狐狸,表面恭顺,暗地里从未与慕容嶙划清过界线,偏两年来硬是挑不出他半分错处。擒贼擒王,搞不定他,只好直接解决慕容嶙。”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她说。 “怎么解决?你还是想杀他?”想起夏末在肃王府佛堂里慕容嶙那些话,他对竞庭歌早年间的喜欢和追悔未下杀手的恨意—— 他有些头疼。 “你不杀他,是为着对你母妃的承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死。咱们不动手,自然有人动手。” 慕容峋心情复杂,湖边赏景会美人顺带兴师问罪的闲情少却大半。半晌方道: “你要借谁的手?” 竞庭歌嘴角一勾,那笑意如晚春清晨压在海棠花上的薄霜,“我刚不是告诉你了吗?” 慕容峋一愣。 阮仲?这是什么局? “他为何要帮我们杀人?” “我没让他杀。” “少卖关子。” 竞庭歌抿嘴再笑,那笑意明明幽深如此刻宛空湖,却没由来透出孩子气,仿佛她接下来要说的只是一场儿戏。 “他计划逼宫。但在国内能争取到的支持有限。我让他尽力去争民心和朝堂风向,兵力方面,我们可以帮忙。”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重风连城 湖欲静而风不止。 慕容峋一双剑眉显著挑起。他不接话,转身回看,确定霍启和绣峦所候之处,距离够远。 然后他转回来,完全敛了逸致,目色炯然看进她眼睛:“我真是将你惯坏了。” 竞庭歌约莫明白他意思。但在她看来,他不该用这种因小失大的思路来评估事情。 “未提前同你说就擅自做这种口头承诺,是我的错失。但机会难得,阮仲这枚好棋,我们必得用了。” “崟国内乱,与蔚国何干?我们为何要趟这滩浑水?” 竞庭歌没好气,“我这两年,简直对牛弹琴。”她鼓了腮帮子,抓一把鱼食用力撒向波澜横生的湖面,“蔚国要争天下,打算怎么争?就凭夙缅谷那些囤兵?” 接下来的话她说得极轻,似乎不愿被哪怕半缕湖风传走只言片语—— “只有两种思路。要么,扩张蔚国势力,来日与祁国一决高下;要么,与崟国联手,一致对祁。无论哪种方式,都需要时间;而无论哪种方式,我们都要参与崟国这场兵变。” “我不明白。”他费了些功夫尝试,仍觉荒谬,“如果要通过吞并崟国完成扩张,放任他们内斗消耗,再行出手,不是更好?如果要联手,崟国那边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们何必一上来就站队?阮仲,”他蹙眉,眼中不屑一闪而逝,“他有多大能耐?如果没成呢?我何必因此得罪阮佋?” 竞庭歌望着漂浮在幽蓝湖面上那些无人问津的鱼食,数十条九纹龙锦鲤已经四散而去。倒是些饱足自知的,她默默想。 慕容峋见她不言,继续道:“他一个要逼宫的人,在自己地盘上尚攒不够支持,还要借助外援,就这点本事,如果是我,便不会押注。” “阮佋生性多疑,崟**权集中,他要争取兵力,不是易事。但说到底,他成与不成,我并不在乎。我只是要借此,让蔚国兵士名正言顺入崟国境。” 慕容峋心下微震,“此举何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霍衍的兵练得如何,也该试一试了。” 秋日湖风骤然萧索,裹挟着对岸枯叶自西向东扫荡过来。慕容峋变了脸色,死死盯着那些风漩中凌乱的枯叶,语意沉沉:“你是说,攻打崟国?” 竞庭歌面色如常,走近两步至他身边,耳畔恰及对方肩头,“是智取。如此机会,千载难逢。” 比湖水更深的沉默。以至于风声竟隐隐透出激昂意味。 “且不说我们胜算几何。如此动作,你让祁国怎么想?” “你以为我们不动崟国,顾星朗就会觉得你偏安一隅毫无野心?” “我即位以来,一直是这么做的。” 竞庭歌轻嗤:“我们是在尽力低调,但时局如此,没人会真的将表面态度当回事。顾星朗更不会。他是看牌面的人。我来了苍梧助你,这两年你落实新政颇有成效,蔚国势头正劲,怕是早就被他列为了头等隐患。” “壮大本国,不见得就有争天下之心。我们还没准备好,无谓过早暴露心志。只要我们不动作,他就是猜忌,也不能怎样;一旦出兵崟国,这对立之势可就摆在明面上了。” “所以我们是去襄助锐王殿下。”她目光明亮,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蔚君陛下受锐王求援,派兵相助,乃义师。” 求援?援什么?援逼宫篡位发动兵变?这叫义师? 但他顾不上纠缠这些细节,举目望向哪怕阴郁却依然高远的苍梧天空,继续推进:“所以呢?踏上崟国土,你待如何?入了锁宁城,又当如何?假设天遂人愿,阮仲顺利登基,结果也是联盟。何来智取之说?” “如果阮仲在这场兵变中死了呢?如果最后两败俱伤,阮氏父子齐齐殒命呢?” 跟先前一样,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听在慕容峋耳朵里,却变成了一团浆糊。或者说,他将它们处理成了一团浆糊。 “你说什么?” 因为那拎不清的浆糊感,他能想到唯一的接话方式,只有反问。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都会死。阮仲,阮佋,阮佶,还有慕容嶙。” 论杀人,慕容峋战力强劲。但论杀心,他自忖不如兄长慕容嶙,恐怕,也不如竞庭歌—— 有时候他会想,或者因为她从未亲自动过手?因为无须动手,只凭脑子构思,所以谁会死、谁得死这种话,总能比较轻易从她嘴里说出来。 说出来了,自有人执行,她只须等待结果。不成,再起一计,再杀,直至目标达成。 这一点他早就见识过。 那张且明丽且婉媚又隐隐透着端肃的脸,与此刻湖风天色都相衬。他转眼去看,蓦然想起她入苍梧城那日,似乎也是这样的阴天,马车停在他的睦王府前,她下来,就像携了满城的风。 如此美丽桀骜又带些肃杀气的姑娘,他游戏人间十八年,未曾见过。 而她当时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五岁。 她走到他面前,声音凌然也如苍梧终年不止的长风,她说: 我叫竞庭歌。来帮你入主御徖殿。 若非这名字耳熟,而她满眼声势夺人如山如海,他几乎要以为是谁设计的一场明目张胆美人计。 后来她告诉他:“你爽快一笑迎我进去,我便知道没选错人。” 而他没告诉她的是,他爽快迎她进去,不过因为她美貌又特别。他着迷于世间一切美丽之人事,尤其与众不同的那些。至于御徖殿那句话,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去,更不觉得这小姑娘能对这场夺嫡大战造成影响。 直到御徖殿高大的红木门轰然打开,他跨过门槛只身进去,眩晕中回头再看—— 长阶下乌泱泱跪了不知多少人,竞庭歌就站在最前面,烟紫裙裾飞扬一如她入城那日,脸上笑意却比当年退了三分桀骜,多出五分泰然。 那年她十八岁。 记忆开启,旋即关闭,交错纷繁不过瞬息。宛空湖面依旧应风起波澜,而她在等他发问。 慕容峋无比熟悉这样的对话路径,很快开口道:“若不顺利呢?” “那么如你所言,继续联盟呗。” 对于这种轻描淡写近乎玩笑的论事法,他已经非常习惯,就像他无比习惯她那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自信,或者说自大。 “慕容嶙又与此何干?你这是打算,一石几鸟?就凭崟国这场兵变?”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去说服慕容嶙。他会带着蔚国的军队,踏上崟国的土地。”言及此,她有些满意,忽又想起什么,神采飞扬的脸上掠过淡淡阴影,“但距离那一天还有些日子。在那之前,需要做另一件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城机心转 两年前慕容峋命人收拾静水坞时,怀揣的,完全不是如现今谈话氛围般的严正心情。 按照他规划,庭中与湖畔都被栽满了垂丝海棠,阳春一至,整片宛空湖浴在层叠渐变的明粉之中。他本更属意樱花,但苍梧风大,樱花易落,思来想去,具备不相上下美感又没那么容易被摧折的,唯有海棠。 而在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之间,他选择了柔美更甚的前者。 这一度让竞庭歌非常恼火。她不喜春日,更不喜那些消磨心志的旖旎花海与阳春莺啼。她承认那些垂丝海棠很美,读书累了,看山河盘乏了,偶尔望一眼,颇有怡神效用。 但不是这么一整个春天,连续两三个月铺天盖地围困她。 那绮丽春景就像一双深遂的茶棕色眼眸,晃晃然注视过来,满腔热烈心思沿着宛空湖畔袅袅蒸腾,避无可避。 茶棕色瞳仁,一直是慕容家的标志,族中绝大多数人继承了这项特征。 慕容峋也不例外。 那双茶棕色眼睛此时正盯着静水坞前庭中那棵高大梨树,随之而至的是已经被重复了很多次的不满: “你不喜海棠明媚,加几棵素净些的,稍加平衡也便罢了。偏在显眼处栽这么一棵梨树。”他蹙眉,“你可知,青川大部分人家是不在院子里栽梨树的。” 因为意头不好。梨通“离”,民间忌讳多,而这一说久负盛名。 竞庭歌白他一眼,再次说道:“我这些年,果然是对牛弹琴。连上个月在像山烽火台边的推心置腹,也是白费功夫。” 慕容峋一愣,这才想起那天夜里那个相当详尽的故事中,那间客栈,那场师徒邂逅,那初春时节命运转折的一天,惢姬出现时就站在庭中一棵刚抽芽的梨树下,阮雪音说出“庭歌”二字时,也站在那棵梨树下。 就是这样的一棵么? 他回头复看,已经十一月,满树空荡枝桠,上面稀稀落落耷拉着些将坠未坠的萎顿黄叶。 “便是在这种位置?” 竞庭歌点头:“差不多。我记得是。总之是在庭院左侧靠大门处。” 那么你们三人相遇的意头也不好,怪不得如今天各一方,经年难见。他默默想,没有说出口,转而道: “这里是蔚宫,静水坞虽远离各殿,到底是我一个国君精心布置的,怎好与那间破烂客栈相提并论?你不若改种几株翠竹在此,权当致敬师门。蓬溪山不是以竹海闻名于世?怎么着,都比这棵梨树强。” 竞庭歌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费神,懒懒答:“放它在这里,最能提醒我是谁,如何能有今日。自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在回报那一天。”她继续朝前厅走,并不回头,“还要说什么,抓紧时间,我忙得很。” 慕容峋气短,心道我堂堂国君都不似你日理万机,一壁又想起先前湖边所谈,更觉烦闷,三步并两步冲将上去,抢在前头跨过门槛,同时拽了她手臂一路拉至桌边按到座椅上,开始发难: “你与阮仲,何时开始联络的?” 座上人无语挑眉:“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也要讨论?” “快说。” “半年前吧。” 慕容峋语塞。数道思绪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他勉强排了主次,沉声道: “你怕是激进过了头。” “方才在湖畔已经说过,此计不成,尚有退路。灭崟不成,还可联盟。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并不冒险,何谈激进?” “那为何一定要在两年内行动?顾星朗确非好战之人,但他坐在霸主的位置上,本就对我心存戒备,岂容蔚国这般挑衅?我们出手干涉崟国内政,无论出于什么意图,都不可能不引他注目,万一——” “以顾星朗的性子,不会轻易为他国争端出兵。”她出言打断,并不准备听他的万一,“且有战封太子这个前车之鉴,他会更加审慎。就算心知肚明我们图谋崟国,他也未必会救。就凭阮佋这些年来的所言所行。” 慕容峋心下微动,定定看了对方半晌,因为她坐他站,所以是俯视: “你真的想好了?那毕竟是你母国。” 竞庭歌极平静,也仰起脸定定看他:“蓬溪山没有国别意识。五年前我就同你说过。老师也不自称崟国人。我是孤儿,身世不可查,保不齐我原本便不是崟国人。就连我师姐——” “就连你师姐身为崟国公主,”他太熟悉她的讲话方式,下意识顺着那语气接话,“届时也可能,不会救阮家?” 竞庭歌自知多言了半句,只以沉默作答。 “所以阮雪音入祁宫,真的不是为崟君做事。”尽管早有准备,他还是止不住满心失望,“所以你毫无顾忌谋划攻崟。” “话已至此,我无须再瞒你。她去霁都,主要目的确实不是助崟。至于崟国内乱,她会否插手,蔚国取崟,她会否相救,我并不确定。我也不在意。” “她人在祁宫,又居夫人位,就是想出手,也很难。”他心下再动,“但她能影响顾星朗吗?” “我不知道。” 慕容峋不满意这个答案,再进一步:“那她会帮顾星朗吗?毕竟是夫君,天长日久——” “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非常糟糕。半年前在沉香台,她言之凿凿阮雪音不会帮祁国;上个月在像山顶,她的不知道也仅仅针对那两人的感情状况。 但此刻这句不知道,说的是,会否相帮。 “所以,这是你着急出手的原因?你担心阮雪音,终有一天会倒向祁国?” 极罕见地,这道题竞庭歌答不了。她是真的不知道,也便无法结论。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怀揣了这层思虑,自五月初那只鸟从霁都千里奔袭来传话开始,她就莫名焦虑—— 对于阮雪音的立场、当下的想法和未来可能发生的变数,她反复告诉自己,无须在意,更不必焦虑—— 不太奏效。不止一次,当她走在宛空湖畔,站在沉香台上,看着苍梧夜晚高阔的天幕上繁星如坠—— 阮雪音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查封亭关的事,是在祁宫发现了线索、出于蓬溪山传统好奇查案,还是为了顾星朗—— 这个问题不受控制,一再杀入脑海,渐渐竟形成不定期造访的思虑。 但五月时候,那只鸟明明说,他们几乎没见过面。 如今又怎样呢? 如果上官妧当真同她父亲定期联络,或许相国府,会有与此相关的消息。 第一百八十九章 百转千山鸣 “你不能直接问她吗?” 见她反常竟至于无言以对,慕容峋忍不住追击。 竞庭歌正大脑飞转,被这句问搅得一头雾水:“什么?” 慕容峋无语:“问你师姐,究竟什么打算,会不会为了顾星朗与你为敌。” 她蹙眉,扬脸看他仍居高临下杵在身前,“你不能坐下说吗?这样俯视别人很威风?” “确实。”他扬眉,牵出一个明灿灿笑容,“感觉不错。尤其这么看你。”一壁说着,他顺手拉过最近一张圆凳坐下,仍旧杵在她面前,“所以呢?你不能用粉羽流金鸟直接问?” 竞庭歌不满意他的坐法,秀眉再蹙:“哪有坐在人跟前的?你能去对面吗?”她下意识往后挪自己,同时用眼睛示意圆桌另一侧她的正对面。 “你让我坐,我已经照办了,休要得寸进尺。” 竞庭歌的猖狂还没有到对国君再三发号施令的地步。于是忍了一时憋屈,肃容道:“我说过,我们从不讨论这类问题。且她帮与不帮顾星朗,不影响我谋划。” “那你着的什么急?两年内取崟,太过荒唐。阮氏立国于青川,已经三百年。” “所以也该亡了。”她转头,目光越过厅门看向前庭那棵萧索梨树,“刚也说了,照目前思路,灭崟只是最佳结果,若生变数,有路可退。” “太仓促。不可能。”但凡坐着,他都习惯性要撑起左肘,此时是圆凳,没有扶手,他将左臂撑在了桌上,“如果你一定要借阮仲,让他等。” “他等不了。” 慕容峋挑眉:“我若没记错,他今年才二十二岁。阮佋年初刚满四十九,也还没老糊涂。他有何等不了?” 竞庭歌微微张口,欲言又止,终是道:“每个人谋事皆有缘故。他的缘故等不了。” “缘故?逼宫的缘故不就是君位?等不等,等多久,也就是在那个位置上多坐几年少坐几年的差别。他要统领一方,这点耐心都没有?”他更觉不满,“如此心性,恐怕还不及他父亲。你这盘局,不太行。” “我再说一遍,咱们不是要押宝阮仲。只是要趁乱入局再搅局。若天时地利人和,能搅出一个上佳结果;若差了机缘,也是进可攻退可守。乱局才有机会,风平浪静能搅出什么花来?”她失了耐心,摆摆手道:“罢了。总归不是最近的事。在他动手之前,时局是否有变尚未可知,先说到这里,你心中有数便好。” 她没有回答那句关于“缘故等不了”的话。慕容峋意识到了。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取代了这份好奇,以至于他语声里赫然多出几分沉郁: “我若不来问,你打算何时说?” 竞庭歌一怔,想了想道:“也许明年?或者临近他动手前两三个月。” “你倒有信心,我会立时答应。” 那沉郁嗓音里竟有些冷然意味,竞庭歌莫名:“为蔚国好的事,你有什么不答应的?” 他左臂依然支在桌边,坐姿依然随意而挺拔,整个人看似毫无变化。但她分明感受到了变化。对方气场和厅内气氛的改变。 然后他说了和先前在宛空湖畔一模一样的话: “我真是将你惯坏了。” 这次竞庭歌明白得很快。所以她答得也快: “你这是怎么了?从前我也经常先斩后奏,且这次我还没斩,只是未能即时告知,你为这个不痛快?” 慕容峋是随性之人。他的生性张扬不拘小节,在那场长达三年的腥风血雨夺嫡战中都未曾彻底收起。直至即位为君,情况才有所改变。 但一个人的性格基底是不可能彻底改变的。 竞庭歌深谙这一点,故而对于他此刻严肃非常不解。 “你说你不嫁君王,是为了不入后宫,以成谋者功名。” “不错。”她瞪眼,心道即位两年,此人倒练就了些问话水平,君位毕竟没有白坐,早朝也没白上。 “那么身为国士,你为谁而谋?” “自然是国君。”她再瞪眼,不确定这个从不绕弯子的人此刻在绕什么弯子。 “所以国君为主上,谋士为臣子,国君为主导,谋士为辅佐,是也不是?” “当然是。”她不耐烦,语速也翻了倍。 “为人臣者,无论有何劝谏、是何谋划,都只能算提议,定夺者始终是国君。是也不是?” 竞庭歌终于明白他在绕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弯子。 “慕容峋,你每个月总有几天要发疯是不是?当初你自己说的,无论什么事,只要对蔚国有利,我放手去做便可。五年来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哪一次结果不如你意?” “那时朕还不是国君。”整整五年,他第一次私下里对她称了“朕”,“哪怕一朝为君,大部分事情,朕都随你发挥。你要怎么对付陆现那帮人,怎么算计慕容嶙和慕容峤,到执行层面,朕很少过问。因为朕完全知情,且认同允准。” 他姿势依旧不变,撑在桌边的左肘纹丝未动: “但方才那件事,并非内政,关乎蔚国在青川的站位走势。不是你一拍脑门儿就能定的。哪怕你句句都对,”眼见对方挑眉愕然,他并不打算让步,“其一,你不能未经允准便向阮仲承诺出兵;其二,你不能一意孤行,有所谋划却瞒而不报,哪怕只是暂时;其三,你不能用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向朕告知。不是告知,而是禀报和请示。这是为人臣的态度问题。明白吗?” 她太少听他这么说话。应该说,没有听过。以至于“明白吗”三个字出来半晌,空气却持续安静。 “是谁?” 约莫过了三个半晌,她突然发问。 “什么谁?” “是谁挑拨离间,让你对我说出这么一番话?” 又三个半晌。 “没有谁。这是一个国君对臣子的提醒。因为是你,我才直说。换作别人,已经处置了。” 她忽然灿笑,眸光却冷:“可微臣已经犯下大错,说出的话作出的允诺也不可能收回,君上打算如何处置我?” “竞庭歌。” 她站起身,恭谨一拜,却不跪,整个人俏生生立着,脊背比任何时候都挺直得刻意: “庭歌有违君命,该当受罚,但凭君上处置。” “你知道我不会处置你。” “我不知道。”眸光里的冷蔓延至唇角,以至于那灿若明霞的笑意都染上严冬霜色,“君上要求臣子恭顺慎行,臣下未能遵守,自然要处置。没什么会不会的。” 慕容峋面上也浮起霜色,“你料定我拿你没办法。”他同样站起身,走近她气势逼人,“阮雪音也如你这般,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吗?” 第一百九十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前所未有地,竞庭歌没有接上此刻对话逻辑,怔了片刻道:“你有病吧。” “有时候我在想,惢姬挑中你入门,除了看出你机灵天分好,可能也因为这张脸?”这张脸他看了五年,近两千个日夜,仍不觉腻,“一个智谋过人又容色出众的女子,注定要站到最高处,站在一位君主身边。脑力能助她扬名,姿色能保她不死。” 他自然不知,几个月前在祁宫挽澜殿,顾星朗也问过阮雪音类似的话。关于美貌是否蓬溪山标准。 竞庭歌理解一瞬他这番话意思,未着急反驳关于容貌能保命之说,只讥讽道:“你是说,因为这张脸好看,所以哪怕违逆,你也不罚?” “因为这张脸好看,我又喜欢,所以不罚。” 她气短,心道这人扯话题的功夫越发厉害,这也能绕回来?然后她陡然生出一项疑惑: “我从来没问过你,如果我不长这样,你当初可会迎我入睦王府,又可会留我在身边?” “不会。” 竞庭歌挑眉:“当真?” “自然当真。”这有什么当不当真的? 原来只是这样。结论自脑中起,却倏忽落入心底。她顿觉荒唐,继而若有所失,仿佛一朝发现经年落在窗边的月光只是灯影。 “君上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吗?若无旨意,我要看书了。” 慕容峋没觉得适才回答有任何不妥,只道她仍是赌气,而方才那句关于好看和喜欢的回答,已经将他拉回日常情境。 恼意骤减。 “今日之言,你需得记住。我对你再是纵容,也有底线。如此大事,以后不能擅自决策,更不能不及时让我知晓。今后无论见慕容嶙、阮仲或者别的谁,都要提前招呼。至于对阮仲的承诺,话已出口,不好立时反口,便静观其变,别再有其他动作。” “好。” 她神色恹恹,他摸不清状况,又不甘心就此离开,还想说什么,却听霍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君上,上官大人求见,此时正候在御徖殿外。” 他剑眉微挑,复看一眼竞庭歌,对方仍是冷着脸,站在桌边全无反应。 罢了。他轻叹,收起半腔心思,转身出了静水坞。 与祁宫以挽澜殿、四夫人殿和御花园为中心呈环状扩散的布局截然不同,蔚宫格局方正,以御徖殿为中轴点,所有殿阁东西分布,由南至北整齐划一。从空中俯瞰,成排宫室不过两条南北纵贯的直线,在御徖殿两侧排开,其间林荫道或花径点缀,御花园却是在最南,几乎与西侧静水坞平行。 从御徖殿到西南端的静水坞,距离甚远,慕容峋总是乘辇。故而返回也耗时不多,约莫一炷香时间后,他出现在御徖正殿内上官朔的面前。 不知何故,这位刚逾五旬、一向清癯挺拔的长者今日看起来,有些憔悴。隔着小段距离,慕容峋头一回将“老”这个字与上官朔联系起来。 毕竟两朝了啊。他默默想。 “朕瞧相国今日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他倾身询问,关切之意昭昭。 “多谢君上关怀。老臣向来康健,并无不妥。” 慕容峋点头:“甚好。正值秋冬转季,冷热无常,相国要格外保重身体。近来事少,你也宽心些,无谓过多思虑。” “君上体恤,老臣拜谢。只是上官家百年来深受重用庇护,不敢不尽心;蔚国大业未成,老臣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但凡上官朔单独面圣,总是享赐坐礼遇,这项规矩自慕容峋即位便开始施行,两年以来,双方都已习惯,故而此刻相国大人回话,仍是泰然坐着,并不起身。 “相国多年来为朝堂之事操劳,夙兴夜寐,朕自幼便看在眼里。然凡事讲究张弛有度,过犹不及,弓弦绷得太久,反易摧折。如今风云未起,咱们便修身养性,以待时机。” 上官朔面上仍是清远淡逸,闻言微微颔首:“君上所言甚是,老臣谨记。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禀报。” 两年以来,上官朔极少主动至挽澜殿求见,之前数次,都是奉召前来,有疑答疑,有事论事,发起者皆是慕容峋。今日他主动入宫,本就反常;此时又明确说出有事相禀,龙纹椅上危坐之人顿觉不安。 不像小事,更不像好事。 “相国请讲。” “说起来,已经是先君陛下在位时的旧事。本以为事过境迁,万无一失,如今看来,怕是出了纰漏。” 慕容峋心下一凛,纷乱而疏落的念头在脑中浮掠,最后汇聚成一句森寒的问:“是封亭关?” “不算是。也算是。” 他一直想不通,为何精于谋算之人总爱绕圈子打哑谜。这几年与竞庭歌朝夕相处,他已练就了些原本没有的绕话耐心;登基以来日日应对满朝文武,那骨子里的张扬随性早就沉淀下许多。 但“也算是”三个字,毫无征兆在胸腔内刮起风暴,以至于他撑不住任何耐心继续陪人猜谜。 “还请相国明言。” 那声量语调已经大不如前,上官朔听得无比明白。终究城府不够。他默默想。此刻坐在上面的若是慕容嶙,表现该会好些。 天性之事,无法强扭,这也是为何当年他在先君面前说出的名字,是慕容嶙。 前尘往事,风引沙埋,定局就是定局。真正令落棋难悔的从来不是对弈规则,而是时间。 规则或可破,时间却不可逆。 因为时间不可逆,所以选择不可挽。 在那场昏天暗地的夺嫡战里,最出色的,确实是竞庭歌。 轻靠椅背的长者闭眼一瞬,再睁开时目光已清明如初,坐姿亦调整得挺拔: “除了犬子与当今祁国瑾夫人,老臣还有一女,十八年前去了祁国,十二年前入得祁宫,多年来定期从霁都传递消息回苍梧,算起来,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寥寥数语,波澜不惊。 慕容峋未为人父,对言辞语气亦不敏感,却在那最后半句话里听出了些仿若蔚国北境般的荒寒意味。 他忽有些明白今日初见时对方眉间那抹沧桑。 “相国是说,瑾夫人还有一位姐姐,如今就在祁宫,是父君在时就埋入的一条伏线?” “是。但她如今是否还在祁宫,老臣并不确定。” 慕容峋挑眉,“此话何意?”他脑中快速处理,旋即再问:“她被发现了?” “老臣不敢结论。”上官朔神色依然淡远,语声仍旧平静,“九月之后,每月一次的联络突然中断。整个十月,杳无音信。”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不思量,或已忘 凭借过去二十余年对蔚国朝局和人的认知,他万分确定,父君下不出这种棋。多半是上官朔自己的主意,顶多征求了父君同意,更有甚者,父君最初根本不知情。但他来不及追究这步时间久远的棋当初如何落的子,只继续问: “瑾夫人那边也没有?” “瑾夫人从不传信。不能传,也传不了。” 慕容峋反应过来此话问得甚失水准,思忖片刻道:“所以大人今日前来,是想让朕打听令嫒的情形?或者另有盘算?” 三百年朝代更迭,无论这大陆上时局如何变化,四国林立的盘面从未被打破。国与国之间细作输送往来,早已成为阳光下的秘密,心照不宣,于至暗处交锋。故而无论四国国君从自家宫墙内捞出了多少“邻国友人”,都未曾影响半分场面上来往。 那些活在阳光阴影里的异乡人,或被诛杀,或被行刑再诛杀,或被拷问行刑再诛杀,所有这些都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三百年来只有一个人采取了与历代君王不同的做法—— 审问后放逐。 是大祁第四朝国君顾星朗。 因为对这类事太过习惯,慕容峋并不为一个细作被识破身份而悬心。今日状况特别些,不过因着那人是上官朔之女,于情于理,他该当有所反应。但整个大陆一直盛传顾星朗对细作只逐不杀,那么在他看来,对方不会有性命之虞。 故而他这句话,问得关切而并不紧张。 “陛下。”上官朔却答非所问,仿佛只是顺着先前陈述继续陈述,“陛下知道,这些年咱们塞进祁宫的人,到去年已经全部被祁君陛下放逐,新的人也未能觅得良机混入。瑾夫人迫于身份和行动限制,不能冒险传信。想要知道小女在宫内的状况,委实困难。”他停顿一瞬,继续道: “不瞒君上,十月通信中断,老臣实不放心,已于数日前派人前往霁都打探。长久以来在霁都城内听候小女差遣的几个人,皆已失踪了。” 慕容峋暗道如此缜密的安排,却是从未听你说过;收了这么些年的消息,登基两年来亦从未见你呈禀。 还是说,那些对于祁国、祁君的判断,那些关于外交策略的奏折与堂上言论,好些是基于这些消息? 他且激赏且疑忌,一时心绪复杂,按住了,看向上官朔拳拳道:“相国大人一心为国,不惜将幼女远送,如今瑾夫人亦赴祁宫,朕感慰非常。”他再次倾身,言辞恳切,“顾星朗不杀细作,亦鲜少用刑,咱们虽不万分确定,总归是青川共识。所以哪怕事情败露,令嫒当无性命之虞,应该也不会吃多少苦头,大人姑且宽心。” 上官朔面上仍是淡淡,只瞳孔深处微缩,就着此刻距离,慕容峋并没有看到。 但他骤然反应,心下忽跳,语声再次出现起伏: “相国适才说,要禀奏之事涉及封亭关。是这一件?” “回君上,是。”骤缩的瞳孔已经恢复如常,清癯长者遥遥抬眼,似在仰视主上,又像在看更远的虚空,“小女四岁入祁国,十岁入祁宫,多年来除了寻得法子悄无声息递信,还做过一件事。那是在封亭关之战结束约五个月后,十月十四傍晚。” 十月十四这一天,在青川大陆迄今三百年的时间长河里出现了三百次。 这是一个平常日子。无论在已经覆灭的三国,还是当下林立的四国,这天都不是年节日,亦不曾是任何一位国君或者名满天下大人物的生辰。 但就在封亭关之战发生那年,它变成了一位国君的忌日。 大祁第三朝国君,谥号定宗。 慕容峋对其余二百九十九个十月十四都全无印象,也毫不关心。他只对这一个十月十四印象深刻。 应该说那一整年的所有日子,他都印象深刻。尤其五月初四和十月十四。祁国当朝太子和当朝国君先后离世,此后流言涌动,很快蔓延至整个大陆,人们说,这是祁国即位不久的新君、皇九子顾星朗紧攥天时地利的一场四两拨千斤—— 趁火打劫,兵不血刃,史上最高明的皇室政变。 以至于杀兄弑父这种有违天理人伦的恶行,也被居心叵测者渲染出经年不散的传奇意味。 在部分人看来,宽仁只是这位少年君主的伪装,或者聚集民心的手腕;祁君顾星朗,是青川三百年来隐匿最深的野心家。 思绪轩然眼看就要拢不住,而十一月的苍梧已是寒意蚀骨。坐北朝南一向明亮的御徖殿也因为阴天无光,笼罩在看不清的阴影之中。 慕容峋便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今年深秋的到来。 “相国大人。”没有下文,这是一句语调持续走低的陈述。寒意在御徖正殿通体红木的结构与桌椅柜架间钻营,殿内寂无声,只干枯枝叶与秋风摩擦的响动断断续续自远处传来。 “她一个小女子,七年前不过十五六岁,如何能做成这等大事。那是祁宫。她入了挽澜殿,便难逃嫌疑,定会被严查。彼时顾星朗虽才十四岁,毕竟以脑力著称有天才名声,淳月长公主据闻也是心思过人,纪家更不是省油的灯——”他一口气讲完脑中纷念,有些上不来气,“大人此刻,可是在据实回话?” 上官朔从来不开玩笑。他自然明白。更何况在此地,对着他。但他觉得不可信,更不想信。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定宗在位时的祁宫,与如今的祁宫并不一样,那时候塞人之易,想必君上少时也有耳闻。定宗陛下驾崩前病势已重,倏忽离世,并不稀奇。最重要的是,小女未入挽澜殿,亦没留下证物。所以老臣方才说,本以为事过境迁,万无一失。” 慕容峋盯着上官朔额上那些浅浅沟壑,觉得除了多出沟壑,二十余年来这张脸像是并无改变: 永远淡泊以至于淡漠,永远笃定以至于顽固;这个人说出来的每个字,永远掷地有声以至于无从辩驳。 所以是真的。 “父君知道吗?” “知道。” “慕容嶙呢?” “老臣不确定。不过先君陛下当年属意肃王,可能说过。” 暗杀一国国君,已经不是寻常程度的机要,自然只能传给储君,或者最可能成为储君的人。 但慕容峋没功夫在意这句话。“大人担心,令嫒突然失联,是这件事被发现了。” 万无一失,又为何会在七年后被发现? 第一百九十二章 暮鼓晨钟起 “是。” 寥寥一个字,上官朔答得不太平顺。 如果为此,这位上官家大小姐的命自然保不住。慕容峋不是热衷阴谋阳谋之人,或是天性所致,亦或能力所限,他不关心过程,只在意结果—— 尤其这种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结果。 所以他不再刨根问底,不问那姑娘如何做到不入挽澜殿不留罪证而悄无声息取了一位国君的命,满心下只剩一件事—— 假设顾星朗知道了,他会怎么做,而他又要怎么做。 显然,上官朔眉间忧虑与御徖殿此刻凝重的气氛,也多半与此有关,并不仅仅是为一位高门小姐的命途。 “大人既在那般关键的时间点办了件那般惊天动地的事,为何,不早些设法让令嫒出宫?彼时顾星朗刚登基,还没有推动禁军和内廷改革,要换她出来,不是不行。”他略想一想,语调更沉,“哪怕极险之处亦是万全之处,此事太过重大,是冒不得一丝险的。” “君上所言极是。是老臣贪心了。”那尾音里似有长叹,很快化入涌进御徖殿的猎猎秋风之中, “此事办得神鬼不知,时间越久,越无可能再被翻出;彼时小女已经到了十公主跟前,是淳风殿下身边最得脸的大婢。藏身祁国十余年,又入得祁宫四五年,还站在尚未出阁、又与祁君陛下感情极好的公主身后,可谓数十年来蔚国最出色的一条内线。加之十公主率性无城府,极易被引导,她做许多事,只用稍加筹谋,全不费力。臣想着,便让她再多呆几年,也算不辜负长达十年的布局盘算。” 上官朔惜字如金,能用一字绝不用一句,能用一句绝不用一段,在慕容峋的印象里,这是他说过最长的一番话。 “新君登基两年后,禁军改制,紧接着内廷改制,臣且忧虑且庆幸。忧的是,接小女出来变得不那么容易;幸的是,塞人进去变得困难,而祁君陛下接二连三捞出宫中蔚人,到去年,偌大的祁宫里只剩下小女。以她的谨慎与行事方法,绝难被发现,老臣暗自感慰,总算还有她。只需再等一年,瑾夫人便也去了,两人相互照应,更是妥当。至于她是否要出宫,若七年前旧事自此湮灭,老臣,倾向于她继续留下;若她认为风险仍存,那么淳风殿下已到出阁年纪,她便借此离开祁宫,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比先前那段更长的一段。 上官朔似讲得疲累,而慕容峋听得更加疲累。 两人不约而同端起手边茶杯饮下一口。 搁置太久,茶已凉透。产自白国口感上佳的岩茶混在唇齿间,芳香全无,唯余苦涩,徐徐咽下,胸腔亦染上茶汤的凉。 “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永远是秘密。”这句话,竞庭歌和上官朔都曾讲,慕容峋却是第一次由衷引用,“既然祁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令嫒,物证也已消失七年,怎可能被发现?”他眉心忽一跳, “瑾夫人知道吗?” 上官朔神色变得复杂,且蹙眉且了然:“知道。她要在祁宫天长日久地呆,必得心中有数,以备万一。而以臣对她的了解,无论如何,她断不可能泄露此事。” “若是她与其姐私下见面,言及旧事,被人听了去呢?” “不会。她出发前臣千叮万嘱过,此事须烂在肚子里,不可再提;就算她有失分寸,她姐姐是**之人,绝不会犯此错误,一旦话头起,必及时打断。这一点,臣敢拿人头担保。” 慕容峋微微眯眼,面上叵测:“如果是顾星朗呢?他十四岁为君,心思深沉,那么一副好脑子,那样一张脸,瑾夫人年方十九,初出闺阁,可招架得住有备而来的情与宠?” 上官朔清癯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氤氲,半晌道:“若无巧之又巧的契机,时隔七年,祁君陛下没有突然怀疑此事的理由,瑾夫人也就没有平白说出此事的理由。最重要的是,臣这个小女儿,心性本事虽不及她姐姐,却不是全无轻重的痴傻之人。此事一旦泄露,关乎家国安危,父母性命,这一点,她不会不明白,也就会长久守着这条底线。”他思忖片刻,又补充: “且从大半年来回传的消息看,祁君陛下对小女并无多少宠爱。显然除了瑜夫人,他防着所有人。” 只是以传闻中顾星朗的城府,竟连场面功夫都做得敷衍,这一点他没想到。 慕容峋思考问题的方式是扁平的。意即有自成体系的逻辑法,却不够纵深。这是他虽不擅谋略但也不缺主见的原因。 在他看来,要分析这件事不难。既然排除了其他所有因素,疑点只集中在上官家两姐妹身上,不是妹妹,便只能是姐姐了。 但上官朔以比先前更笃定的语气和说辞否认了这种可能。在他看来,大女儿背负使命蛰伏祁宫十载,心性格局非一般细作可比,十余年往来通信,更叫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不会是她揭的底牌。 你来我往,剖析未果,慕容峋愈感沉重。上官朔却是在入宫前便料想到此番局面,并不停顿,继续道: “今日十一,距离霁都那边消息中断,已有些时日。至少到目前为止,祁君陛下未有动作,那么无论是否出事,情形尚不算糟。” “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坐以待毙。至少要知道是否真的东窗事发。咱们,也好有所准备。” 最后这句话声量极低,但力道极重,以至于明明只有上官朔就着此时距离才能听到,却在正殿内激起嗡鸣回响。 “老臣也是此意。”上官朔点头,颇感安慰,“暗中打探已是不通,以臣之见,不若派人出使祁国。年初我蔚国第一美人千里远嫁霁都,位列四夫人之一,大半年过去,于情于理,合该有使臣前往拜会,也是国与国之间的礼数。说起来,今年咱们与祁国往来并不多。” 慕容峋思忖片刻,深觉有理,压下胸中起伏静声道:“大人可有合适人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宫阙动高秋 “原本,竞先生为最佳。”上官朔今年已五十有二,双目却毫无上了年纪之人的浑浊,全然清明,偶尔凌厉,此时抬眼望君王,灼灼如正午日光,“她是女子,方便入后宫;又是珮夫人师妹,哪怕祁君陛下拒绝她拜会瑾夫人之请,总无法拒绝她探望久不见面的师姐。” “与此同时,她还能顺便探知珮夫人如今状况。”此乃慕容峋长久以来关心之事,是故脱口而出,“大人方才说,原本。难道有不妥当之处?” “君上,”上官朔目光总是平远,故而扬眸时总是显著,“封亭关之事,君上没对竞先生说吧。” “相国当初所言,朕极赞同,只字未提。” 不仅只字未提,而且全盘撇清。他犹豫一瞬,终是未将竞庭歌早先起疑之事讲出。 上官朔深知慕容峋为人,听他此言,暗暗宽心,然后道:“竞先生对那件事懵然不知,若此赴祁宫顺利见到瑾夫人,无论老臣长女情形如何,都极可能牵扯出十月十四之事。若此事被竞先生知晓,封亭关疑案,怕会再生波澜。” 尤其她本就有探查之心,甚至为此去找过慕容嶙,八月那个傍晚被他在静水坞搅和一通,最近方消停了些。 却不知是否真的消停了。 一念至此,慕容峋有些惴惴,沉了语声道: “只是如果。依相国之见,便是让她知道了事情始末,最坏结果该当如何?她入苍梧已经五年,又认准了我蔚国为其扬名天下之路径,即使告诉她,亦不会改她心志。”他看着上官朔,极认真,“她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会因为我们做过什么而生出对错评断,更不会不满,相反,她接受一切手腕计策,只要目标达成。这一点,相国大人比朕更清楚。” 竞庭歌的心性,早在那场夺嫡大战中显露无疑。而上官朔当年为什么在最后关头转而站到了慕容峋这边,已经是关于此节的最佳表彰。 “有时候朕甚至在想,是否告诉她更好,越早越好。她毕竟为蔚国谋事,少了如此重大一项依据,并不妥当。” “君上即位不久,老臣便说过,封存此事,九利一害。告诉她的后果,臣无法作判断,但正如君上方才所言,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成为秘密。这件事的知情者,尚存于世的,已经不少了。更何况竞庭歌不是一个人,她有老师,还有师姐,她的师姐如今,就在祁君陛下身边。” 言及此,那张清癯面容上的浅壑生了起伏,“珮夫人入祁宫究竟所为何事,君上依旧没能获悉?” “没有。”慕容峋亦有些喟叹,“但八成确定的是,恐怕不为其父。” 上官朔默然。 “看长线罢。今日局面,并不能锁定来日。”半晌,他悠悠开口,“老臣前后思虑,仍觉此事非竞先生出面不可。为稳妥计,臣打算请她捎一句话给瑾夫人,尽量,让瑾夫人不动声色讲明情形,又叫竞先生猜不出来。” “瑾夫人的能耐,可做得到?”慕容峋微挑眉,“大部分女子,都不是她对手。” 后面这个“她”,自然指竞庭歌。 “试试吧。”上官朔沉声,“若实在露了端倪,君上不也有意叫竞先生知情?瞒不住有瞒不住的策略,到时候再计;但祁宫那边的情况,尤其祁君陛下的态度反应,咱们务必要有数,这将决定蔚国此后十年的谋划与速度。” 云物凄清拂曙流,宫阙动高秋。 竞庭歌自然不拒这项安排。赴霁都,入祁宫,会顾星朗,见阮雪音,桩桩件件都是她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至于上官朔放了一个从未听闻的女儿在霁都十八年,她虽初时诧异,到底对这类事接受程度高,不觉怎样,只在慕容峋简要陈述之后回忆片刻,啧啧道: “怪不得那时候他言及牺牲女儿,唏嘘非常,原来不止一位。我一早猜到他在祁宫还有人,所以那些书信才能不经瑾夫人之手顺利传回苍梧。却不曾想,竟是另一位相府小姐。”她有些好奇,“藏身祁宫十二年竟没被逮出来,是个厉害人物。却不知上官妧有没有她姐姐那样的好本事?” 慕容峋暗想有与没有,此次便能见分晓。又反应她方才言论,蹙眉道: “上官朔又是几时对你说的牺牲女儿云云?这蔚国朝堂一众文臣武将,你倒一个都不放过。” 竞庭歌瞪眼,“那次可是他找的我。”顿一顿又补充:“在夕岭。为了你那段时间总去夙缅谷。他觉得不妥,让我劝你少去。” “你们也有这般沆瀣一气之时。倒叫我刮目相看。” “共事一主,求同存异罢了。说到底,我与他虽有些政见想法上的冲突,毕竟一个阵营。至少目前是。” 她无谓摆手,又忽觉不对,“依着坊间传闻,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你们如此紧张做什么?他用刑亦少,对女子想必更会手下留情,逮住了,逐出来,上官大人还能派人去寻,甚至接她回家,不是皆大欢喜?”一壁说着,又忍不住摇头, “可惜了,整整十二年,竟然只是传信。如此悠长岁月,历经两代祁君,谋一个大局两连杀都够了。就算顾星朗难杀,彼时定宗陛下病重,难道不能推波助澜一把?” 慕容峋心头一滞,险些诉诸面色,转了目光道:“一个小女子,能十二年递消息不被发现已是天大的本事,你道这世上的姑娘都如你这般能耐?” 竞庭歌将这句话视作终极夸赞,展颜而笑,“倘若是我,必当好好布一盘棋,一箭数雕,大杀四方。” 杀人用脑不用刀,甚至前者可能比后者厉害百倍,关于这一点,直到近几年慕容峋才切身体会,进而服气。在以武立国三百年的青川,这是一项后知后觉;也因此,他格外在意顾星朗,亦格外在意蓬溪山的另一位少女会否帮助顾星朗。 就像面前这位少女从天而降,替他大杀四方谋取君位一样。 “你不日便要出发去霁都。这也是个谋局之机。国师大人。” “你说什么?”竞庭歌扬眸,满目生彩。 “你不是要做国师吗?这次回来,便兑现你这项心愿。” 她似笑非笑,苍梧深秋冷且沁,而慕容峋至今未再见过哪个女子如她这般,一笑倾城天下寒,勃勃野心与杀机皆挂在眼角眉梢,半分不隐,纤毫不藏。 “你可是终于意识到了朝堂上有女子的好处?想来上官朔也意识到了?有些困局,本就只女子能解。”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射声宫门外 景弘六年十一月十七,蔚国使团抵达霁都。蔚君慕容峋早早于六日前修书祁君顾星朗,问候了蔚相之女、当今瑾夫人入宫大半年是否一切妥当,又言及今年双方来往太少,眼看年关将近,特派使团前往拜会。 祁君顾星朗自是欣然应诺。十一月十七正午,使团尚未过霁都界,便有大祁兵士提前候于几十里外相迎。领队是刚升任射声校尉的柴一诺,骠骑将军府长公子,祁国当朝最年轻的四品武将。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车队迫近霁都,竞庭歌看着窗外不断变多的梧桐,莫名想起这两句话。与阮雪音的“杂食”不同,她几乎不读诗词,不阅传奇掌故,只看兵书—— 顺带学习与那些战役谋略相关的史料。 所以这句诗并不是她读来的。阮雪音喜欢,从前偶尔念过两次,竟便这样记住了。 她有些自嘲,继而对那丫头也生出了几分嘲意: 十来岁便将梧桐挂在嘴边,数年之后,果然掉进了梧桐阵。这世间事,当真是不经说、说不得的。 想到即将要入祁宫,她莫名愉快,甚至有些亢奋。她实在很有兴趣一窥顾星朗实力,也很想瞧瞧阮雪音作为四夫人之一如何过宫室生活。而河洛图那边,进展究竟如何?封亭关之事,又怎么说? 慕容峋的话音在所有这些纷繁念头掠过之后自脑中响起,或许,她也确实该弄弄清楚,那丫头与顾星朗今时今日的情形。 霁都遍植梧桐,城中色调与皇宫相仿,放眼望去一片青黛,这些都是竞庭歌早就知道的。 真正进入这座大陆上最繁华的都城,她才有些愕然:相比苍梧的满城红墙,霁都的青砖黛瓦在建筑颜彩上已显得过分素淡,偏偏城中还只栽梧桐,少见花木—— 据闻白国都城韵水的建筑也素淡,但那里四季如春,终年鲜花满城,一定比霁都看着热闹—— 便是与锁宁城相比,四国都城中她最不喜欢的那座,这里也显得齐整肃穆过了头—— 明明街上人山人海,店肆林立,却因为规划得太有条理,显得全无烟火气,连那些昭示国力的华美建筑也有种远离尘嚣的索居之感。 她挑眉,不知霁都百姓有没有这种感觉,还是已经非常习惯? 车队到了正安门,除却运载礼品的车驾,所有人需下车下马步行入宫。竞庭歌下了车,在极为克制但接踵而至的数十道目光中施施而行,至正安门跟前时,柴一诺立在当口。 “我会护送先生至第二道宫门前,那里有宫人相候引路,带你前往鸣銮殿觐见。” 对方虽有蔚国第一谋士之头衔,却无确切官职,更无品级,因此柴一诺无须用谦称,亦无须用尊称,“你我”往来,完全妥当。 竞庭歌颔首,打量一瞬眼前人,暗忖祁人与蔚人果真两般风貌,便是武将也显得斯文许多。 “小柴大人年纪轻轻,已经官至四品,还是掌管弓弩兵的射声校尉,当真来日可期。” 柴一诺今年二十五,比竞庭歌要大上好几岁,而后者之所以在称谓上加一个“小”字,因为前者之父仍然在朝为官,便是骠骑将军本人,是为“柴大人”。 “竞先生过誉。先生对我朝之事当真了然,说起来我此次升迁,不过七日前才下的旨意。” 入得正安门,隔着约一人半距离,两人缓步并行。四名禁军兵士跟在一丈开外,神情端肃。 “我是谋士,不仅要看一国朝局,自然也看青川时局。大祁乃青川第一国,更当格外关注。” 柴一诺微挑眉:“先生慧名满天下,不想竟是心直口快之人。” 从正阳门至第二道宫门约五里路。宽阔青石路面光洁如镜,道路两旁不植花草,不置盆景,只三五棵高大梧桐遥遥相望,点缀皇宫最外圈疏朗的秋意。 “我一向直接。大人莫怪。若我记得不错,小纪大人与校尉大人你同岁,年初升至通政司通政使,居三品。说起来,柴家与纪家都是随太祖打天下的大祁名门,怎的纪相如今就位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令尊还是二品的骠骑将军?连带着大人您,也与小纪大人有了高下之别。”她摇头,似是不平, “想来柴家刚直,不若纪府上下会笼络君心。” 纪齐尚未入仕,没有官衔。纪平以门荫入仕,未参科考,虽也才二十五,却已在朝为官九年。竞庭歌口中的小纪大人,自然指纪平。 此番话毕,四下安静,忽闻两声柔婉嘹亮的轻鸣在空中响起,似是云雀。柴一诺并不着急答话,半晌方道: “竞先生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你初入霁都,尚未面圣,便如此直言不讳在先,是否着急了些? 竞庭歌莞尔,远远望向正前方高大宫门上“储延门”三个字,语声轻盈: “庭歌此来霁都,本就有意拜访大祁能人志士,切磋学习。今日适逢小柴大人亲来引路,机会难得,怎好错过?” 柴一诺亦朗然而笑:“素闻先生足智多谋,今日听先生言谈,却似乎对一些浅显道理认知不足。青川尚武,各国朝堂上武将比文臣更多,这是事实。但相国乃百官之长,辅佐君主管理国事,素来由文臣出任,是几百年不曾改的规矩。纪桓大人在位两朝,于内政于外交皆功勋赫赫,乃名动当世的贤相。至于家父,” 他亦看向不远处的储延门,乌金宫门之上是澄蓝高远的深秋明空, “骠骑将军府自太祖时便承蒙圣恩,无论军功,代代世袭。太宗时因着璧河之战,我祖父获封一品大将军,亦是位极人臣。至定宗时期,并未发生过重大战役,”他停顿,将封亭关三个字咽回去, “所谓无功不受禄,家父未立军功而世袭骠骑将军之位,已是君恩浩荡。而本朝至今未任命过大将军,武将之中,也无人能再越过骠骑将军府。” 他步履如初,泰然自若,“先生所谓厚薄高下,恕我直言,并不恰当。” “小柴大人好强的辩才,我以为相较之下,武将总要嘴拙些。说起来青川各国掌军事的最高官员设置,一直是太尉;只是近两朝各国先后将军权完全收归皇权,过去的兵权三分制已经形同虚设,到这一朝,四国太尉之职皆已悬空。既无战事,各武将在军队中的威望亦淡,与兵士最为亲厚的,反而是日常统领操练之人。”她再次莞尔,并不转头, “这个人,在蔚国是霍衍;在大祁,是沈疾。我时常同蔚君陛下玩笑说,霍衍虽无大将军之名,却有大将军之实。沈疾大人也是一样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相思入骨新 竞庭歌的声音其实偏于婉媚,有时甚至隐有软糯之感,但不知是语气语调又或者讲话内容本身的问题,听在人耳朵里总显得凌厉。 “青川不成文的规矩,作为将领帅兵打仗甚至获封大将军之职的,与日常负责军中事务的并不是同一人。武将与各营兵士的亲厚程度,亦与官职地位不直接相关。先生此言,依然不恰当。” 竞庭歌再次莞尔,盈盈道:“于太平世道自然不相关,若遇上争战年头,几十万大军更愿意听谁号令,却是有可能翻转时局的关键。局转时易,这官职地位变迁也就难说了。否则千百年来朝堂之上,百官共事一主,还争权夺利做什么?” “军中人所秉承的众多原则里,为首一条,乃忠君爱国。习武之人,除暴安良,为国为民,方不费一身技艺。至于先生所言权利沉浮,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强求亦是枉然。”柴一诺身姿挺拔,举步铿锵,若不是这通身端严昂然的步态,观其面听其言,并不那么像武将。 “小柴大人倒明豁,只不知小纪大人是否也是作此想。通政司掌内外奏章和臣民申诉文书,乃协理国事之要职,他年方二十五已至三品,小柴大人作为骠骑将军府长子,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在意家族前程?” “纪平大人乃当朝额驸,淳月长公主的夫君,我与他共事日久,以他的能耐,执掌通政司,并不过分。”且当朝通政使一职与同级文官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不信对方不明此理。 竞庭歌轻笑摇头,似是自语:“大祁当朝总共两位公主,淳月公主不仅是嫡长公主,更是祁君陛下的亲姐,这祁国皇室最好的东西啊,可都被送进相国府了。” 谈话间两人已走至漫长青石板路的尽头,储延门下,奉召等候的宫人就立在近处。 “霁都不是苍梧,柴某还是要奉劝先生一句,谨言慎行。请吧。” 那于正阳门内骤鸣的云雀早已飞得不见踪影,午后无风,梧桐沉寂,而祁宫内终年不显萧索的,只有满栽奇花异草、四季总有生机的折雪殿。 灿黄梧桐叶自墙外御花园簌簌飘入,落得满庭,盖住了折雪殿中每一寸空地。早先棠梨着人扫除,被阮雪音制止,说留着遍地黄叶才有些秋意,于是只每日清晨扫除前一日的,到午后,新的落叶便再次层叠铺展,踏之生脆了。 已经十一月中旬,庭中开得正好的是喋血木芙蓉。此时阮雪音就坐在距离那两株木芙蓉树约一丈远的满地落叶间,一把可斜靠的软椅,一方圆形小几—— 她低着头,在几页纸上写写画画,又不真的落笔,仿佛只是隔空比划,熟悉那些全无章法的线条。 当真如鬼画符般。便是一笔一划严正无比地描出来,仍叫人头昏脑胀。 她蹙眉,甚觉艰难,暗忖顾星朗是否真的用心在教,还是又寻了法子拖延时间,故意不授诀窍,以至于自己学得这般吃力? 一时心生喟叹,转头去看一丈外那两株木芙蓉,雪白绵柔的花瓣上晕染着指甲盖大小的一两点殷红,就像是画笔不小心滴了墨—— “墨渍”不成形,亦无规则,每朵花上的红痕都不尽相同。木芙蓉的花期是八到十月,十一月开花本就不寻常。更何况,这样的痕迹,她从未在任何一株木芙蓉上看过,这种花的颜色,通常只有明粉和素白两种—— 纯粹的粉或白,没有色痕。 也就是四五日前开了花,她觉得奇,又总印象在哪里见过,跑去翻《山海图灵志》才基本确定,此品类唤作喋血木芙蓉。 殷红染素白,喋血之谓,贴切非常。却不知是谁起的。 这么柔美和静的花,竟也有名字如此烈性的品种。 “啧啧,这云雀可当真本事,这么小小的身形,竟能飞得那般高,叫起来只闻其声,连影子都见不得半个。” 棠梨蹲在庭东打理那些秋日凋零的花木,听得高空中清越之声婉转,仰头张望,却是碧落无云,雀影无踪。 “一冲而登天,再冲而入云,是为云雀。所以云雀又叫告天鸟。”阮雪音闻言,亦抬眼望向澄澈秋空,一声间或连续两声轻鸣自云端划破午后安宁,她眉心微动,“话说此鸟但凡凌空,无论起飞或降落,永远展翅向上,连下降也似上升之姿,只临近地面时才会突然折起双翼,继而直落。如此作派,不知是出于某种防卫或进攻机制,还是性子要强、又或淘气之故。” 棠梨听得好笑,一壁继续修剪跟前几株行将入冬的零落花枝,脆生生应道:“夫人总把花啊鸟啊树啊云当作人来解,其实哪里相干呢?依奴婢瞧啊,这云雀生而如此,一身作派皆是天然,并没有什么缘故。” 也许吧。她心下回应,脑中却不甚清明,暗忖再是怎样的与生俱来,也都该是有缘故的。世间万事,本就有因才有果。 她侧耳细听,云间歌声变得悠长,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的轻鸣渐渐连成一片,却仿佛只是一只。或许有些鸟儿生就是爱唱歌的。人也是。 鸟在天际,人在庭间。 一念及此,她微扬了声问:“蔚国使团到了吗?” 云玺刚从外面回来,正将满地梧桐叶踩得咔嚓作响,闻言答应: “午时过半那会儿说是刚入城,直接奔宫里来了,此刻想来已经进了正阳门,却不知使臣本人是否到了鸣銮殿。” 来者是竞庭歌,云玺已有耳闻。不止她有耳闻,整个青川的议论之声也都沸腾如滚水—— 两国邦交,礼尚往来,本是常事。偏偏竞庭歌不是常人—— 她是一名女子,青川三百年来第一个能立于朝堂的女子,也是第一个代表一国出使别国的女子—— 美丽又狠厉,传奇又神秘。虽然比她更神秘的,是她那位既无美名也无慧名,只徒有蓬溪山“虚名”的师姐。 蔚国朝内并非无人,新君任命使臣,放着一干男子不用,偏生选了竞庭歌—— 她来到底是为见谁,做什么,那个远在青川北部一向低调的狭长国度,如今又作何打算? 揣测的尽头,毫无意外落在了祁宫折雪殿,尽管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珮夫人住在哪座殿宇。 而无论她住在哪座殿宇,都不可能不见她师妹。 云玺也作此想。 阮雪音听完这句答,“哦”了一声,继续埋头看纸上那些鬼画符。 这是顾星朗留的第七次功课,仿佛是两句话,此刻终于解到前半句的最后一个字,她心下了然,进而非常无语—— 这是两句诗。非常有名的一首诗里的其中两句。因为太有名,解出前半句,后半句根本不用再研究。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凉。 《秋风词》。 他倒随性,秋来用秋词,全不管这功课能否最大程度助她长进—— 她颇觉头疼,这世间大部分叫她好奇的智识里,没有文字这一项。她不爱写字,对各种文字毫无兴趣,更别说这种字画皆非的天书—— 天知道这么难看的字是怎么被造出来的,她又为何要坐在这里学得苦不堪言! 题目既解,好吧,有一半是直接猜出来的,她顿感无趣,撂了那页纸到一旁,看着梧桐叶纷纷簌簌于天地间飘散,心下默默念起《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默诵至此,她心头一跳,怔了怔神,旋即再跳,最后整颗心突突突突狂跳起来。 这人写这个做什么? 她适才但凭那两句落叶寒鸦判定了出处,只道他是逢秋咏秋,根本没细想全诗。此刻默默诵至一半,却是再也续不下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以石战水 鸣銮殿是大祁国君听政之处所在,亦是整个祁宫的正殿。与蔚宫内莹黑地面、红木质感迥异,铺就鸣鸾殿的是光润如镜泛着些许天青色的洁白大理石,而从藻井到廊柱再到一应案台柜架,都是乌木。 竞庭歌踏着间或飘落的枯脆梧桐叶,微低了面容,悄然望入鸣銮殿内,经不住挑眉。 时至今日,除却白国,其他三国皇宫她都已见过。从用色到建筑形态再到花植布置,都以祁宫为简洁素净之最;若论皇室之华彩昭昭,这里不如妍丽的蔚宫,甚至都不如崟宫。 却莫名有种永镇山川之势。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也许是,明肃。 当她踏入鸣銮殿西侧偏殿,以余光感知到一身白色锦袍坐于正上方的顾星朗时,又加了一个词:清贵。 然后她突然想,祁君着白色与蔚君着黑色,都一样是经过了精心设计的。至少与各家宫室风格完全匹配。 这也很奇特。祁太祖顾夜城是以一当十的无敌战将,太宗与定宗也都以武艺著称,所以才能在以武立国的大祁继任为君。而慕容峋常说,武将乃至于整个大陆上的习武之人都少着白色,因为动辄沾尘染血,不易打理,亦太显眼。 顾家人却喜白色,还将其定为了天子用色,倒是别具一格。 她心思再转,暗忖那几位书载中万夫莫敌的勇武男子穿白色,想来并不合适? 恐怕只有眼前这位合适。 她行礼问安,仪态不算标准,然后似模似样说了一遍使团官老早准备好的面圣文章。 确切地说,是背了一遍。 当真费劲。她一副上佳口才,临场发挥信手拈来,却偏偏说不得这些冠冕堂皇、重复冗长的内容。她记性不大好,背了足足两日,总算没出岔子。 顾星朗自然听出了这番说辞的生硬勉强,有些意外,心道阮雪音记性很好啊。怎的她这师妹讲一份觐见陈辞像是被要去了半条命? 竞庭歌一口气讲完此番陈词滥调,颇觉气短。顾星朗和声道免礼,后者遵旨抬头回话,然后又是一番腹诽。 他可当真不似君王。若非那张令人惊叹的好看的脸佐证,她几乎要以为是祁君陛下拣了哪家高门公子在此假扮,敷衍了事。 气度绝佳,姿态绝佳,唯独少了些,霸气?他坐在那君位上遥看臣工,意态闲闲,就像在看风景。 此一番立于尘世之状态,倒跟那丫头很像。她暗自蹙眉,多年来对阮雪音的微辞又顺延到顾星朗身上:生而为人,已入红尘,偏要事不关己,一心离尘—— 阮雪音也罢了,躲回山里便是,此刻坐在龙椅上那人怎么回事?还是说,他刻意练就了此般风貌? “先生车马劳顿数日,辛苦非常,”龙椅上那人开口,声音倒好听,“赐坐。” 一张乌木软椅立时被搬入偏殿内,竞庭歌颔首算是谢恩,坦坦然坐下,又埋头理了理衣裙。 顾星朗神色意态如初,不动声色看着那张明明只是微笑却莫名张扬的脸,忽觉得阮雪音那句“锋芒毕露”用得太客气。 “蔚国新君初立不过两年,除却今年初送瑾夫人入祁宫,实在没有一次像样会面。君上心心念念,总想与祁君陛下一叙,奈何即位不久,朝堂民生事须躬亲,”她一顿,展了笑颜,“陛下是过来人,登基头两年的忙碌疲惫,想来无须庭歌渲染。” 此一笑明媚远胜秋光,之于顾星朗的审美而言,太亮了些,但他由衷赞叹,同时想起阮雪音关于她师妹不吝使用一切可使用之武器的论述—— 这般美貌与伶俐,就是语出惊人乃至于忤逆,恐怕也能凭此一笑泯恩仇—— 而她最后那句话,分明不甚妥当—— 顾星朗之登基,踩在父兄先后离世的台阶上,他的头两年是流言涌动、民心惴惴的两年,不是乱局胜似乱局。他是如何坐稳的这个君位,个中辛苦难为外人道。 所以这话一般人不敢说,作为友邦使臣更不该说,此时若换做别人,怕是已经犯了天颜。 但顾星朗没什么反应。他不是易怒的性子,且对竞庭歌其人已有些预判,而最重要的一项—— 对方显然凭借如此灿笑平息过许多场面,至少混淆过许多次视听,他懒得扫兴,亦愿意看看这顶着蔚国第一谋士之名的她的师妹,究竟锋芒毕露到何种程度。 “自然。”顾星朗也微笑,不疾不徐道:“想来竞先生头一回来霁都,南国风貌与北国不同,祁国天朗气清的时候多,亦不似崟国那般氤氲雾霭。既来了,便多呆上几日,将要观的景、想见的人都见一见,聊一聊。” 他全不接招,亦不问话,只转了话头不着痕迹直入主题—— 想去的地方都畅通,打算要见谁都可以。 此一招流风回雪,倒叫竞庭歌一记实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多谢祁君陛下美意。庭歌行前已请示过,此来霁都,可逗留些时日,盖因我与师姐,” 此停顿甚是刻意,顾星朗了然,便听对方继续道: “与珮夫人已近五年未见,既然来了,还请陛下恩准,许我们师姐妹一叙。” “应该的。”他淡笑,“竞先生初抵霁都便入宫觐见,此时想来困乏,不若暂回同溶馆安置休息。这个时辰,她也还在睡觉。” 竞庭歌笑意不减,心下却生异样:这个时辰她在睡觉倒正常,但对方这语气措辞,可不像不熟啊。 又想起慕容峋说顾星朗在惹桃花方面的本事—— 那丫头竟如此不争气,就此被拿下了? 这般想着,笑容亦有些僵,缓了片刻方俏生生回:“君上所言极是。说起来庭歌还得前往礼部司核对一遍礼品,先行告退。” 她起身一福,立在原地等顾星朗发号施令。后者眉心微动,道一声“送竞先生”,涤砚得令,又扬声唤殿外宫人。 午后无风。 不知是竞庭歌走路太快又或步伐太大,明明无风,那烟紫色裙裾却如蝶舞般轻轻飞起,以至于她独自一人朝殿外而去,也带起如秋风般的声势。 涤砚蹙眉,眼看那道身影彻底融入秋光之中,撇嘴不满道: “她到底知不知道使臣面圣是要三拜九叩的?进来就只拜了一拜,出去更妙,直接福身,”他看一眼顾星朗,实在忍不住,“君上也当真好性子,就算她是珮夫人的娘家人,也不能这般宽宥吧?传出去咱们大祁的颜面可往哪里放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凉暖自知 顾星朗望向殿外成排的高大梧桐,无风起,无叶落,而他此刻神色比门外秋意更沉且静。 “你没见她,行礼姿势亦不标准,赐坐也就理所当然坐下,说话更是口无遮拦,哪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各国权臣,也不敢如此行事。” 涤砚一连三点头:“可不是?君上既都看在眼里,怎么——” “她这副样子,恐怕也不是有意为之,分明就是被惯坏了。都说慕容峋对她言听计从,而她深居静水坞从不列席早朝,亦甚少参与群臣论事,”他嗤一声,“如此放肆,连国君都不管,谁敢有微辞?这些个礼节规矩,估摸也是随她喜欢,爱学不学。” 涤砚深觉有理,进而更加不满:“这里可不是蔚宫,要放肆回苍梧放肆去,出使别国这般无理,她到底是来联络感情还是来挑衅的?” 顾星朗看他一眼,“她来做什么,还用讨论么?” 涤砚一怔,有些讪讪:“是。微臣糊涂了。” “煮雨殿那边如何?” “是,五日前微臣亲去传旨,明确告知了瑾夫人蔚国使团将至,请她好生准备。说起来君上并未下过禁足令,此番特意颁旨,是为提醒她自行解禁。但截至今早收到的回禀,瑾夫人,一直未曾踏出煮雨殿半步。” “她这回倒沉得住气了。也算孺子可教。” 涤砚险些要翻白眼,心道您可当真好气量,无论敌友都盼着人家长进。 “她的婢子细芜呢?也没出来溜达?” “没有。除了负责取送日常用度的几名宫人,这几日都鲜少有人进出。” 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淳风能去闹一场,倒是好事。可惜那丫头自北境归来后反常,这么些天竟乖乖关在灵华殿,根本没去煮雨殿撒气找茬。 他原本还想提醒她,若要去骂人,别说出阿姌的死讯。 是他想多了。 一念及此,他心下摇头,半晌道:“她呢?今日出过门吗?” 涤砚如今对于这种语气这种音调这种声量说出的这个“她”字,已经驾轻就熟到绝不会判断出错,立时回:“也没有。” 她倒自觉。那天夜里跟她说竞庭歌要来,她也没反应。说起来,已有三日未见了。 而涤砚并没有说完: “午膳后不久云玺来过一趟,说今日蔚国使团抵达,询问君上可有吩咐。” “你怎么说?” 涤砚眨眨眼,不确定道:“微臣,什么也没说。君上您没吩咐过啊。”他小心翼翼瞄一眼顾星朗,“没有吧?” 确实没有。但他莫名无语,然后觉得坐在这里也不大自在,站起身抻一抻胳膊道: “去折雪殿。” 折雪殿内寂静一如往常。想见的人却没有在睡觉。 他甫一进门,便见她倚在西侧两株花树旁不远的软椅上,一身湖色裙衫淡得发白,一张小脸比裙衫更白且淡,正望着墙外簌簌飘进来的黄叶出神。 也不过如此。还以为你真的心静。 枯脆梧桐叶上踩踏之声窸窣响起来,阮雪音听见了,以为是云玺或棠梨,混不在意。云玺不在庭间,棠梨得了示意并不吱声,所以直到人已经走至跟前,她才被凭空而起的一句问唬得神魂归窍。 “居然没睡觉?” 明知故问。 她用两息时间抓回涣散的脑力,仰头答:“想着君上或许会来,又或许有旨意会来,总归睡不踏实,干脆不睡了。”一壁说着,她起身行礼,“君上万安。” 除非单独相处,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她礼数总是周全。 “你这一福,比你师妹标准多了。” 阮雪音微怔,刚要反应,忽觉不对:竞庭歌是使臣,入鸣銮殿觐见要行三拜九叩之礼,怎么是,福? 涤砚棠梨都在场间,她没法直接问,只若有所思望向他。顾星朗了然,吩咐一句“不用跟进来”,便拉过她左手往殿内走。 他是直接拉的她的手。温燥右手将微凉左手圈在掌心。阮雪音初时没反应过来,走了两步大吃一惊,下意识往外抽,却见他气定神闲,走得泰然宁然理所当然,竟像是半分未觉不妥。 这是闹什么? 涤砚和棠梨就在身后,她不好动作太大,而顾星朗牵着她那只手岿然不动—— 抽手失败。 只得任由左手五指被他看似随意地握着,凉意渐消,浸染指尖的温暖干燥便如婉转扫落叶的秋风。 《秋风词》里的秋风。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脑子里有一句没一句浮起那些话,人已经被带进正殿,至茶桌边对方撒了手。两人轻车熟路相对坐下,阮雪音自觉还没坐稳,便听对方道: “你这师妹,何止锋芒毕露,根本是张牙舞爪目中无人。” 本就没坐稳,闻得此言又多花了好两刻方坐定。她略体会了下这两个形容词,觉得有些严重,尤其张牙舞爪四字—— 不至于啊。 “她说什么了?”顿一瞬又道,“想来礼数也不周全。” 后半句自然是根据先前庭中那句话猜的。竞庭歌去苍梧这五年,她并不真正清楚她成长变化,但一路顺风顺水所向披靡之景况,以那丫头下山时的性子,变本加厉以至于张牙舞爪,是极有可能的。 顾星朗却不着急,抬手去拿桌上那盏碧瓷茶壶,拎起来一半忽道: “这偌大的祁宫,只有在你这里是我自己斟茶。” 阮雪音一愣,“那你放下,我来。” 这么说着,手却没伸。 顾星朗不置可否,将茶壶拎至跟前徐徐斟了大半杯,闲闲再语: “人的性子都是被惯出来的。早听闻慕容峋惯她,不曾想竟惯到了如此程度。妙就妙在,她来了祁宫也不知收敛,默认天底下所有人都会因为各种缘故对她让步。” 阮雪音不确定这番有关“惯”之理论是否也暗指自己—— 否则他都自己斟茶斟了大半年,方才为何突然发难?且她仿佛也主动给他倒过茶吧?有那么一两次? “所以君上降罪了吗?”许是因为没午睡,她思绪散漫,勉强集中了注意力跟上谈话进度。 “她张狂无状自有她的国君收拾,我不是始作俑者,更无须担待她太久,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已经打发回同溶馆了。”他饮半口茶,依旧漫不经心,极随意又道: “你要见一见她吗?” 尾音落下那刻他不动声色抬眼,扬起的只有半道眸光,却灼灼然如永夜星。 阮雪音再怔,旋即看到了那些瞳孔深处蛰伏的星光,平静道:“可见可不见。” 第一百九十八章 似海深,如天远 顾星朗轻嗤:“人家却一心想见你。今日最后,无比郑重请了君恩。” 她若不见我,如何进得来这大祁后宫,又如何见得到煮雨殿那位? 这番道理他自然明白,此刻打哑谜,不过是想试些旁的事。 或者单纯窥她反应态度。 阮雪音了然,凝了满眼空涧山林色坦坦看向他:“见与不见,全在君上一念之间。臣妾没所谓。” 她全没所谓,在除了河洛图的所有事上。若非师命,她其实连河洛图都没所谓。 这番态度自入祁宫以来不知表明了多少回,而以她的性子,根本连态度都懒得表明,若非为了叫他放心—— 一开始是策略上叫他放心,后来—— 她心下再叹,自知多思无益;又突然来气,对于他一念方平一念又起绵绵无绝期的试探。 心脑翻转,两相摧折,终究气不过,盯了对面人认真道: “我若是你,便放她进来。来都来了,有戏可看,怎好浪费机会?竞庭歌其人,御徖殿的心志,上官家对于阿姌出事的反应,这么多你想知道的事,”她看着对方微微讶异的脸,有些解气,“放一个竞庭歌进来便能全盘看一遍,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么便宜的事上哪儿找。权衡利与弊,还是前者更多些。” 顾星朗不讶异于她随口说明白此局之利,只是—— 且不论本性还是假象,对于时局争斗,她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入局,不说破,这会儿是怎么了? 他自然不知对方不久前才在庭中发现了那首藏在水书里的《秋风词》。虽然纸上只有落叶寒鸦,她却结结实实被那些欲说还休的相思长短糊了个劈头盖脸—— 脑子是能保持淡定的,心却不行。以至于前后不到半个时辰,那个埋相思入秋风的人突然又在她面前目光灼灼声东击西—— 心里落差大,自然气从中来。 一入相思门,方知相思毒。 相思之毒情之蛊,从来在心不在脑。 顾星朗没想通她为何突然“直言不讳”,但话已至此,正好将该交代的一并交代了。 “说得不错。所以你准备准备,明日一早她入宫,午膳可在折雪殿用。此后你不妨尽地主之谊,带她四处逛逛,想见谁,想去哪里,都可以。傍晚我在呼蓝湖畔设了家宴,长公主夫妇作陪,淳风,”他一顿,“她近来沉迷禁足不可自拔,你若得空,今日晚些去灵华殿瞧瞧,你开口,她说不定愿意出来吃顿饭。” “家宴?” “竞庭歌是你师妹,也算你半个娘家人,远道而来,自然要设宴款待。” 青川四国都没有国君亲自设宴招待使臣的硬规矩,全视具体情形而定或全凭国君高兴。竞庭歌此来,明面上只是联络两国感情,礼品到了人到了便可,无关要事,无须设宴;而顾星朗显然也不是为着一时高兴—— 这么目中无人行为无状的来使,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不会花费无意义的时间心力,那么这也是将计就计的一部分。 心思微转,思路捋清,阮雪音整个人也清醒了大半;秋风骤止,相思忽断,她并没有感觉到,只顺势又问: “想来瑾夫人也会列席?” “你师妹是蔚国使臣。虽然青川列国都没有后宫主子接见母国使臣的先例,但她是女子,又有你这层关系,既然入了后宫赴了家宴,瑾夫人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 逻辑通透,顺理成章。 那要淳风出现做什么?那丫头的性子,见了上官妧绝无好脸色。 她蓦然看向顾星朗:“君上真是算得一手好牌。” 顾星朗但笑:“牌不能选,只能靠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发挥之处有限,随便排一排。你刚不也说了?送上门的戏本子,我总要搭个戏台迎一迎,和一曲。” 阮雪音无奈,“你和上官家斗法,非得拉上这么些人?” “是上官家拉了竞庭歌,也就顺带拉了你。阵势初成,我必须下场,再如他们所愿准上官妧到场,长公主夫妇只是陪跑,至于淳风,”他笑意仍在,只语气间漏出微不可察的森寒,和叹息,“这口恶气若不给她机会发作,她恐怕能把自己关在灵华殿一辈子。” “让她出气,不见得要挑这种场合。”阮雪音看着他,“你这是拉她下场。” “我最近在想,与其让她活在被刻意隔离的并不真实的世界里,不如教她些东西。没有谁能护谁一辈子,一个人要在这世上全身进退,终归还得靠自己。”他若有所思,笑意渐渐收起, “她若实在不愿来,我不勉强;就是来了,要如何行事说话,亦随她。”不知突然想起来什么,他沉吟片刻,继而起身,“没别的事了。记得晚些去灵华殿瞧她。” 全身进退。阮雪音默然。一入红尘深似海,如此时局,生在皇室,谁又能真的全身而退呢?有进无退罢了。 她不答以示默许,依礼陪他往殿外走。步行至前庭,涤砚依旧候在原地,云玺正蹲在那些梧桐枯叶间捡几张纸,听得脚步声赶紧起身行礼: “君上万安。” 那几张纸被她捏在手里,顾星朗瞥了一眼,“拿来。” 云玺依言呈递,然后退出一丈远外与涤砚几乎并列之处候着。 顾星朗略看了看那几页纸,除却他亲手写的那张水书,其余皆为空白,遂转身问:“解出来了?” “嗯。” 她言简意赅,他莫名其妙。 “怎么没写下来?” 前面六次功课,一旦解出题目她是会写下来的,这也是此刻那几页空白纸的用途。 “知道了便不用写了。” 这是什么道理?不写出来你交什么功课?他有些无语,耐着性子道: “说来听听。” 阮雪音瞪眼,见他一脸坦荡突然心生疑惑:许是自己多心了?他或者,本来就只是吟诵秋风。想到他适才那番举重若轻又面面俱到的安排,更添几分笃定,暗忖这人心思或许根本不在这些事上。 尤其最近。 一时难辨心情,只按住全部念头,就事论事道: “君上以后不要出这么没水准的题目了。如此脍炙人口的名作,解出上半句就知道下半句,你这道题,相当于只出了一半。” 顾星朗闻言微怔,继而耳根发热:“这诗你知道?” 第一百九十九章 卷珠帘 阮雪音颇受侮辱,微抬了下巴道:“君上以为我是什么不学无术之辈?为证清白,要我全诗背诵吗?” 语毕她骤然懊悔,什么全诗背诵!如此误会,闷在锅里煮煮也就化了,人家只字未提,自己掀什么锅盖! 顾星朗却比她还要慌,连连摆史,还要习医,总没空翻什么诗词歌赋。”他心下惶惑,暗道当初看她的书架,上面没有诗词一类啊。 据此他才更肯定她不读诗词,才敢写这么一句。我写我的,你只当是咏秋之语便罢了。 一想到她已经在解出那句“落叶聚还散”的瞬间脑补了后面长长短短欲说还休的相思,他真有些站不住,想抬手扶额,到底丢脸,好半晌没比划出合适的姿态。终于急中生智或者说慌不择路摆出了那副万年淡定之色,只作是随手一写,绝无深意,波澜不惊继续道: “现在知道了,以后不出诗词了。” “依臣妾之见,君上以后还是务实些,直接出单个的字便很好。不费心思不费脑,还不容易被我钻空子。” 我写这个也不费心思不费脑啊,秋夜凉润你在身边,有感而发罢了。 此念一出,更想扶额,暗忖总算没脱口讲出来。一时再也待不住,胡乱将那几页纸塞回她手里,答了声“好”,转身便走。先前在殿中,阮雪音已经感觉到他是要去办什么事,却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急成这样,犹豫道: “那下一次功课——” “明晚吧。家宴之后。” 他步履如飞,涤砚跟得莫名其妙。云玺亦呆愣不知所谓,小步挪至阮雪音身边悄声问: “君上这是怎么了?逃命似的。” 我不知道啊。她也心道怪哉,明明是自己多心险些闹出笑话,他跑什么? 入夜时分,阮雪音站在灵华殿门口时,那种由衷的荒唐感再次浮上心头。 她何时变成顾星朗在淳风这里的传声筒了?而又是从何时开始,她竟同淳风建立起这种,算是有几分亲近的关系? 算,是吧?毕竟同她说过的许多话,关于喜欢或选择云云,便是同竞庭歌都从未说过。也没对老师说过。 老师会同自己聊这类话题吗?过去她从不这么想,因为没有经历,也便没有契机。那如今呢? 灵华殿内栽了满庭的樱树。过了花期,天色亦暗,单凭那些零落枝叶她不太能分辨品种。待走近些,方见那树枝下垂,树形如伞—— 像是松月樱?松月樱乃晚樱的一种,每年四月初同时开花抽叶,初时花蕾绯红,随着盛开颜色逐渐转淡,最后变作满树洁白花朵,望之如雪。 花美,生长习性亦有趣,阮雪音一直挺喜欢。樱花烂漫,也很适合顾淳风其人,就是太易摧折,弱不禁风了些。 夜色已至,隐约可见最东侧一棵高树下垂了个秋千,仿佛是荷花玉兰。她带着云玺,随阿忆一路穿过前庭往寝殿去,再次被庭中布局引得目不转睛—— 这灵华殿的花植种类虽不如折雪殿内的珍稀,庭院空间亦不及挽澜殿大气,但布置精巧别致更胜前两者。她且欣赏且叹服,忽而心弦微动—— 莫不是阿姌布置打理的? 哪怕在这萧索深秋,草叶稀疏,那些细小的层次格局还是就着夜色落入眼中。 出色至此。 待到四月伊始满庭缤纷,春风乍起雪吹香,又是怎样一番盛景呢? 可惜已经十一月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她步入寝殿看到顾淳风的时候,旋即想起这句诗。 那姑娘穿了一身极简的鹅黄软缎裙,蜷在窗边软榻上捧了一卷书。疏阔珠帘将她与帘外世界隔开,像极了戏本故事里的闺阁景象。 当真奇特。她总以为顾淳风是不看书的。而瞧她此刻神情,似乎也读得食不知味,那眼神倦怠中泛着空乏,映在烛光里像烟花的影子。 “殿下。” 淳风闻声抬眼,仍是慵懒,道一声“嫂嫂来了”,并不起身。 阮雪音思忖片刻,回身叫云玺和阿忆都到殿外相候,待殿门关上,方缓步过去,掀了珠帘走近: “殿下在看什么?” 顾淳风低头将手头书卷合上,烛光里书名清晰,竟是一本《大学》。 阮雪音更觉奇特,下意识眨了眨眼:“好看吗?” “嫂嫂难道没看过?” 我当然看过,但你—— 这么枯燥的论述,讲的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一个过去几乎不读书的姑娘,一上来就看《大学》,读不进去的吧? 却听淳风继续道:“闲来无事,闷在这灵华殿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索性去书架上翻翻。”她抬眼,见阮雪音一脸愕然,嗤一笑,“嫂嫂是否觉得我滑稽?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人,竟读起典籍来了。” “那倒不是。”阮雪音干笑,“只是若诚如殿下所言,你从前不学无,不大看书,如今突然来了兴趣,可以从更浅显些的入手,这本比较费神。” “是吗。” 一句陈述语气的反问。 “这本书从前阿姌老看。那会儿她总叫我多读书,成排成排地攒书架,我自然没兴趣,都是她在看。”她将那本厚卷随手扔到一侧圆几上,翻身下榻,“最近想想,这满架子的书,恐怕本来就是给她自己攒的。借我的名头罢了。或许是她父亲要求的?要谋事,总要读书。” 阮雪音深觉有理,继而蹙眉:“这么大半个月了,你都闷在殿中翻书?” 顾淳风一愣,心道我初八夜里才回来,今日十七,哪有大半个月? 正要开口,突然顿住:是了,她出宫追阿姌乃机要,除了九哥、长姐和纪齐—— 或者连纪相和长姐夫都蒙在鼓里?毕竟纪齐拿的是密令。 应是再无人知道。合宫只当她在禁足,自然也包括阮雪音。而灵华殿的人必奉了旨不会泄露半句。 那么阮雪音对阿姌事件的所知,不包括那盆兰花。父君的崩逝真相,阿姌的自戕。 看来九哥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这么想着,随之改口:“可说呢。这两天已经有些呆不住了。嫂嫂说得对,这书,不好看。” 阮雪音心想这倒是个好机会,接了对方话头道:“既然呆不住,殿下可愿意出门吃顿饭?” 顾淳风挑眉:“出哪个门?” “自然是灵华殿的殿门。” 只能是灵华殿的殿门。那道宫门,怕是要待你嫁人那日才出得去了。 “什么缘故?宫宴还是家宴?”她略一想,“我记得嫂嫂的生辰是二十二,明日才十八。” 阮雪音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想岔了,我的生辰何须设宴?”停顿片刻再道:“蔚国来了使臣,是我师妹。” 第二百章 谁念昔年锦 竞庭歌?她来了霁都?还要入宫赴宴? 顾淳风呆了半晌,犹豫道:“她来做什么?”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平静答:“加固两国邦交吧。” “加固邦交需要派她来?”对于整个青川来说,竞庭歌其人其位都太过特殊,以至于只要是她行事,所有人都忍不住多虑。 阮雪音没想到此番逻辑竟也蔓延到了淳风这里。 还是这姑娘经过阿姌一役,今非昔比了? 但她不愿多言,并不接话,只反问道:“那殿下以为如何?” “上官家那边断了消息,让她来一探究竟吧。” 顾淳风语意沉沉,似骤然变脸的六月天。 阮雪音心情复杂,不知该喜该忧。这些抬望眼繁花似锦的人啊,终于也要纷纷入场,有进无退了。 而自己呢? “看来阿姌真的没有回苍梧。否则他们不会这般沉不住气。”她敛了心绪,随口一说,然后觉得不对—— 在整个大陆的认知里,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就是东窗事发,上官姌也无性命之虞,苍梧那边急什么?急于知道顾星朗对此事的态度?还是阿姌没回家,上官朔不放心? 可顾星朗对于细作的态度早就非常明确,互派细作也是四国间未明言的“邦交礼仪”之一,哪怕对方是相国之女—— 本质上没有区别。这么大张旗鼓的探究,实无必要。 如果是阿姌没回家,引得上官朔悬心,还勉强说得通。 她竟然真的不回去。 阮雪音暗暗摇头,想起顾星朗曾断言她只要离宫必会回去见她父母一面—— 你也不是这么准嘛。 思绪纷繁,她有些刹不住,被淳风突如其来的一句问拉回人间: “嫂嫂你早先跟我说,蕨类植物是不开花的,此话可准确?” 阮雪音怔了怔,觉得这种问法颇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 大半个月前,秋光繁盛的挽澜殿,顾星朗问她,有没有能取人性命的兰花。顾淳月坐在她对面,杯中茶水泛起不寻常的涟漪。 大花香水兰。这是对应的哪件事?怎的最近人人都在问那些应该不存在而其实存在的,植物? 而为何这些植物,蓬溪山都有? 应该不存在而其实存在。遵照门规,只能按应该的答。 “准确。蕨类是不开花的。”她答。 很多年前竞庭歌尚未出师,也时常纠缠这个问题。当然是背着老师私底下纠缠阮雪音。她用山河盘,不得不认识许多植物;与阮雪音轮流打理药园,亦不得不了解些药理特性。 但仅限于此。她不像阮雪音那般对花花草草感兴趣,更不会读什么《山海图灵志》。她的人生没空光风霁月。 所以蓬溪山药园内为何有这么多珍稀植物,那些植物是不是罕见到整个大陆难寻,这类问题,她只能去烦阮雪音。 阮雪音也给不出肯定答复。归根结底,这偌大的青川有太多地方她们没去过,见识不够,自然不能妄下结论。勉强能肯定个七八分的情况只有两种: 一种,该植物在其他典籍上都没有,只《山海图灵志》里有。比如大花香水兰。 另一种,该植物在其他典籍上都没有,《山海图灵志》里也没有。比如开花的蕨草。文绮蕨。 文绮蕨,荻桐,颜衣榧,落锦天南星。这四味不见于她读过的所有植物典籍。 奇之又奇。 所以老师说世间无人识得四姝斩,她从不怀疑。她和竞庭歌甚至都认定,这四种植物是老师培育出来的。 直到她来了祁宫。 而时移世异,这些问题在竞庭歌那里,早已经浅淡如隔世。 诚如她自己所言,梨树下拜师之后的每一日,都是在回报那一日;而蓬溪山十年中的每一天,都是在备战她入苍梧那一天。 十年苦学,三千个日夜,不过为着这场出师大捷,一战功成。 至于那些植物究竟如何,老师藏了瞒了什么又或者根本不存在任何隐秘—— 她不再关心,以至于渐渐忘却。 只有十六年前那段故梦是清晰的,在蓬溪山生活的某些片段是清晰的—— 比如夜半惊醒看到的微弱烛光和一丈外阮雪音侧卧的后背。比如老师几无笑意的脸和永远凝沉冰凉的嗓音。比如黄昏时分她在山崖边就着那本近乎残破的《广陵止息》拨弦练琴,整整十年—— 老师说水准可敌国手。 后来慕容峋也这么说。 昨夜她又梦见了。蓬溪山最高的崖边有一块光滑如镜的黑石,她多年来盘坐其上抚琴。似乎是个秋天,阮雪音也在,倚在近旁那棵高耸入云的黑松下面,支着手托着腮,膝间散一卷书。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她轻声念。 竞庭歌闻之蹙眉,心道蓬溪山满坡满壁的竹,要么就是黑松,哪来的梧桐。 原来是这里的梧桐。 次日,巳时,蔚国使臣竞庭歌再入宫,自鸣鸾殿西侧步道往御花园去。梧桐步道尽头,祁国珮夫人阮雪音已经等候多时。 原来是这里的梧桐。她走近,渐渐看清那张经年未见似乎变化不大的脸,再次想起昨夜那个梦。 盈盈秋光中,她但笑,并不说话,也不福身。阮雪音虽不意外,到底纳闷,心道这丫头入世五年,如今又住在皇宫,除了模样神色上明显成熟练达许多,行事作派根本与十五岁时无异啊。 甚至有些,变本加厉的意思? 她看着她,终是没有发表意见,淡淡道一声“走吧”,两人并肩朝御花园缓行。 竞庭歌不习惯这种步速,忍了一段实在憋屈,撇嘴道:“你怎么走路这样慢了?祁国后宫的规矩?” 阮雪音正自神游天外,听她骤然发难禁不住蹙眉,“你听过哪国后宫还规定走路快慢?蔚国吗?”她心下一动,转了话头,“不管有没有这种规矩,想来都锢不住你。听闻蔚君陛下已经将你惯得上天入地无人敢拦,一身派头直接招摇到了鸣鸾殿。” 竞庭歌闻言挑眉,似笑非笑,“这是有人告状啊。”她音调稍抬,语气也多了顿挫,“堂堂祁君竟如此小气,面上宽宥,转眼就告到了你这里。怎么,恼我对你夫君不敬?” 阮雪音甚觉无语,“他不恼。我也没什么可恼的。说起来你在苍梧呆得好好的,跑来霁都做什么?” “喂。”竞庭歌站定,转身直直盯向对方,“我才刚进御花园,茶都没喝上半口。” 阮雪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继续抬步往前走:“随口一问。” 你是随口一问吗?她有些不甘,亦举步跟上: “我为什么来霁都,你不会半点不知道吧?” 第二百零一章 共此盛秋光 这次轮到阮雪音站定,转身直面她:“不是不要现在说吗?” “你果然知道。此事是能随便让人知道的?不是。所以是顾星朗愿意让你知道。”竞庭歌眉心微动,“很能耐嘛。到底是他收了你还是你收了他?” 云玺和一众宫人跟在后头,隔着有些距离,当是听不见她们对话。但阮雪音还是被她那声堂而皇之的“顾星朗”惹得眉头再蹙,根本顾不上反应“谁收了谁”这句过分直接的表述。 “这里是祁宫。你真不想平安回苍梧了是不是?” 竞庭歌勾起唇角一笑:“祁君陛下宽仁,我一个使臣入鸣鸾殿觐见都未行三拜九叩之礼,人家也不恼。当面尚且如此,何况背后呼一声名讳?” “你倒明白得很。既然明白,看来是故意的。何必?” “哪国国君不是国君?我在苍梧面圣就不行这些虚礼,来了霁都,亦无谓为这些繁文缛节折腰。所以你也别多想,我不是针对你夫君。”她望向略显萧索却仍不缺草木点衬的御花园,远远可见东北和西北方向各有一处殿宇,巍峨明肃,卓然如仙宫,“哪座是你的住处?” 阮雪音深谙她脾性,亦不纠缠,“都不是。”停一瞬补充道:“西北那座是采露殿,住着珍夫人;东北方向是煮雨殿,瑾夫人。” 此两句说得浅淡无波一如她平生作派,竞庭歌却极熟练抓了弦外音,笑盈盈道:“祁君陛下昨日说,我想去哪里,要见何人,都可以。” “嗯,他也对我说了。所以你打算何时去煮雨殿?我与瑾夫人往来甚少,要去,总得提前知会。”想了想又无所谓道:“不过今日应该不需要。她恐怕自晨起就开始等了。” 竞庭歌挑眉,“听你这意思,不仅知情,而且知详情。那我还找她做什么?”四下无人,随侍宫人们被远远甩在身后,而她依然放低了声量:“她姐姐呢?还在宫里么?” “据我所知,不在了。” “是死是活?” “据我所知,活着走的。至于现下如何,不得而知。” “你同那姑娘交过手吗?很厉害?”蛰伏祁宫十二年,肯定不是草包。她兴致勃勃。 阮雪音莫名其妙:“我同她交什么手?” 竞庭歌再次似笑非笑:“她不是算计你夫君么?你不护?” 这是她今日讲的不知第几次“夫君”,效果终于从略微刺耳变成非常刺耳。阮雪音凝了脚步,再次转身看她,“我来做什么的,别人不知道,你也不清楚?” “我是清楚。”竞庭歌笑意不减,表情却多了层次,“就不知道你自己还清不清楚。” 阮雪音顿觉无语,“无缘无故无凭无据,你这是被谁洗了脑?” 在先后下山之前的十年岁月里,她们鲜少与人接触,一番辩才皆来自书本和老师言传,练习对象是彼此。所以对于对方思考、谈论事情的逻辑和方式,她们无比熟悉,听上句就知道下句,听一句就知道全文。 阮雪音自然明白对方在暗指什么,但她尚不惯撒谎,也难以承认或否认,只好转守为攻,以攻作守。 而这种回答已经足够叫竞庭歌头疼。 “你果然有问题了。”阮雪音不是模棱两可之人,她万分确定,所以此刻这种不承认不否认的语势措辞直接坐实了慕容峋的忧虑。 和她长达半年的揣度。 阮雪音没想好该如何说清当前状况,也深知时间场合都不对,眼见对方面色有异,她颇觉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回去再说。” 回去,自然是回折雪殿。竞庭歌一路无话,神思缥缈,半腔心念不知飘去了何处。直至踏入折雪殿,看到庭西两棵花开正盛的喋血木芙蓉,她才微微动了神色。 “这是木芙蓉?”她挑眉,走近细看,“木芙蓉不是夏末秋初的花么?这花朵倒是——” 倒是特别。写意的殷红纹路,像溅落的血。 “嗯。”阮雪音随口答,并不停步,“进去吧。” 竞庭歌本没有兴趣参观庭院或研究花植,闻言亦不逗留,“这祁宫里处处肃穆,你这方天地倒像是被忘在了春日里。”一壁说着,心下再沉,“是顾星朗为你布置的?” 就像慕容峋精心规划的十里垂丝海棠和宛空湖小径上绵延的夜灯。 听她又不管不顾将那三个字讲出来,阮雪音已经失了出言阻止的耐性,略扫一眼四下里只云玺候在一丈开外,默默摇头,勉强回:“想多了。这里早先是明夫人的住处,这四季不败的满园春色都是祁太祖为她布置的。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明夫人住的地方如今你在住,也不是什么好消息。竞庭歌幽幽想着,心情并没有因为这段答变得好起来。 阮雪音瞧她神色古怪,略有些明白,到底不觉得如何,因为就算她和顾星朗有什么—— 很重要吗?她总归要回蓬溪山,总归不会长久留在祁宫。 两人各怀心事,或者说各怀揣测,缓步并行入了正殿。棠梨和碧桃进进出出布置茶点,再回庭间时就着殿内两位的容色议论得啧啧有声。 云玺一直在外间安排调度,听得她们刚腾出手便忙不迭嚼舌根,低声斥道:“平日里再没规矩,有客人到还是收敛些。里面那位虽是夫人的师妹,到底是蔚国使臣,咱们大祁的颜面,这会儿可都在折雪殿搁着。” 碧桃乍舌噤声。棠梨眨两下眼,走近半步细声说:“云玺姐姐,你觉不觉得这位竞先生,看着面善?” 云玺一愣,想了想道:“哪里面善了?这么——”她停顿,将声量压至最低,“这么又仙又凶的美人,我从未见过。宫中几位夫人都是青川一等一的容色,又有谁生得这般——” 她再顿,终觉不妥,却听棠梨接口道: “肃杀。” 形容一位美人肃杀,到底不算礼貌,云玺拿眼瞪过去,心下赞同却不应和。 “这肃杀不肃杀的,我总觉得是神态性情所致。单看五官,只论五官,分明眼熟啊。”棠梨不死心,骨碌碌转着眼珠子,一把清脆嗓音压出了气声,“像谁呢?” 云玺被她这副高深阵势染得也上了心,怔在原地转了半晌脑子,全无灵感,更无结论,摆摆手道:“你这是美人见多了,品来品去花了眼,看谁都相似。” 君上不也因为从小到大观美人无数,以至于年方二十已经对容貌好坏失了兴致? 不耽于声色,不沉沦美貌,偏偏在夫人这里栽得不明不白。一念及此,她莫名欢喜,眼角眉梢也溢出笑来。 棠梨和碧桃都不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情,对视一眼,了然嫣然:“云玺姐姐又犯痴了。此刻坐在里面的是竞姑娘,可不是君上!” 第二百零二章 乍见翻疑梦 殿外言笑晏晏,殿内气氛却有些一言难尽。 阮雪音设想过这场五年一见的画面,因着两人性情、相处模式和对方此来目标—— 好些谈话内容、好几种对话氛围都可能出现—— 唯独此刻情形,稍微偏离了预期。 竞庭歌像是已经恢复状态,伸手拈一块落梅酥,仔细端详了,轻轻咬下一口,然后说出坐定后的第一句话: “这南国糕点就是精致,味道也好,远胜蔚国,也胜崟宫。” 阮雪音十一岁那年回崟宫赴天长节夜宴,因着是国君阮佋四十岁生辰,隆重非常,竞庭歌也求了机会跟着去,这才参观了锁宁城内那座翠竹摇曳的深宫,亦品尝了本国最高水准的膳食。 此刻她细细咀嚼满口松脆清甜,徐徐吞了,又端起茶杯浅啜,状似随意继续道:“封亭关的事你还在查么?如何?” 先是“夫君”,再是封亭关,阮雪音花半刻理了理她今日说话逻辑,不得要领;但瞧她此刻情形,分明是在发力。一时无语,只好敛了半念懒散,不紧不慢答: “没怎么查。没什么空。” 竞庭歌秀眉轻挑,“你日日在这后宫里吃了睡睡了吃,怎么没空?” 阮雪音更加无语,“第一,我本就不是来查案的;第二,我没有吃了睡睡了吃。” 说完后半句,她自觉怪异,反思片刻发现某些时候好像,确实是,吃了睡睡了吃。 一时有些矮了气势,却听对方继续道: “那五月里你让我看什么雪地印迹?翻山河盘比翻曜星幛费力百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顿一瞬,“且用了这么大一个人情。我还道是,你在祁宫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要揭晓谜底呢。” 竞庭歌自己也在查。但她手感不好,脑感也不好,并不想提。眼见阮雪音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再追: “是为了河洛图?他要你查这件事作交换?” 阮雪音转头看门外,高大正殿门已经被掩上,透过缝隙窥门外地面,没有人影。 而她依然低了声量: “老师说过,你行你的事,我办我的差。你已经离开蓬溪山做了蔚国谋臣,河洛图之事,你不能过问。” “我没问。”她答得干脆,语势却一如既往强硬,“我只是在问封亭关。你叫我帮忙,总得告诉我原因。” 阮雪音不太愉快,也挑了眉瞧她:“我不是拿人情换了?又不是让你无条件帮忙。以物易物,以人情换人情,最公平不过。这是你说的。” 竞庭歌有些气闷,再咬一口手中酥,仿佛也没那么好吃。初试惊艳,渐渐乏味,世间诸事,盖莫如此。她沉默想一瞬,觉得没什么意思,转了话头道: “说起来,当今瑜夫人不是战封太子的未婚妻?我最近就在想,若当真是顾星朗,除了君位,女人也是一项重要动机。顾星磊死了,他做了这大祁之主,纪晚苓果然第一个入了宫——”她又伸手去抓小瓷盘里的南瓜子,挑了颗大的捏在指间缓缓剥壳,“坊间盛传瑜夫人与祁君陛下青梅竹马,自幼便在一处,想来感情极好?” 阮雪音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听她最后半句话语气不伦不类,像是陈述又像是疑问,淡淡道:“你在问我吗?” “你在祁宫晃了大半年,别告诉我又不知道。这总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云雀清鸣自殿外高空响起。阮雪音再次向殿门看,日色一束束透进来糅成轻盈的浅金淡白,是个晴天,可惜无人尽心赏秋光。 “你也看到了,我偏居一隅,离挽澜殿和披霜殿都远。对了,披霜殿是瑜夫人的住处。”那些浅金淡白在空气中弥散,渐渐向茶桌边蔓延,“整个祁宫里距离挽澜殿最近的,一是承泽殿,历来为皇后所居;其次便是披霜殿。所以你问感情好坏,我所知不多;从客观情形判断,当是很好的吧。” “客观情形?就凭居所远近?”竞庭歌仰头,煞有介事将正殿从上到下环绕整圈打量一遍,“你方才不是说,这里曾是明夫人的住处?”她眸光流转,笑意里也像盛了那淡白日光,“段明澄是谁?祁国第一宠妃,青川历史上最著名的美人,顾夜城为她破了后妃不宿君王殿的顾氏皇族规矩,听雪灯亮夜如昼。” 脆壳被剥开,饱满的南瓜子应手指力道破出。她将壳瓣随意扔至桌面,瓜子留在掌心,把玩片刻,又将瓜子也扔在桌上。仿佛这一番指间游戏全不为入口,只是为练手—— 壳破子出,了无意趣。 阮雪音看着那颗南瓜子,觉得可惜。她不喜欢吃瓜子,但也不乐意好好的东西被人无端轻贱。 “要吃就吃,不吃停手。”她蹙眉,“你在蔚宫也这般暴殄天物吗?” “一颗瓜子而已。”竞庭歌也蹙眉,继而撇嘴,“所以少拿居所远近说事,你越是这样,越说明有问题。” “什么问题?” 明知故问。竞庭歌看着她。 阮雪音迎了片刻,轻叹一声: “你从来不关心这些。这是做什么?” “我如今为蔚国谋事。你说呢?” “适才在御花园已经说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你入祁宫大半年,位居夫人,顶着这么一张脸,顾星朗当真熟视无睹,与你不相往来?不相往来,你又怎么要河洛图?” 又怎会知道上官家细作这些事。 “我没说和他不相往来。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你担心的问题,不存在。”她心下一动,忽然盯向对方,“就算存在,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竞庭歌其人,目标为上,六亲不认。她不信自己的立场会给她造成困扰。 除非还有别的缘故。 “的确没影响。”她答得果断,无半分犹豫,“只是我若是你,便离顾星朗这样的男人远远的。身居君位,妻妾成群,还有个倾心多年、可能为之杀了兄弑了父的青梅竹马——”她摇头,“堂堂阮雪音,何必屈就趟这种浑水。” 阮雪音先是一愣,继而觉得好笑。封亭关的真相很可能与顾星朗无关,这一点,竞庭歌和她一样清楚。关于这桩悬案的蹊跷,昔年在蓬溪山她们不知讨论过多少回,所以她确定,对方此时只是故意—— 故意强调那个流窜于整片大陆的论调,重申顾星朗的嫌疑,并加入另一项可能的动机,女人,以期—— 论证纪晚苓的重要性? 就如同她故意强调顾星朗作为国君注定要置身的,那些莺莺燕燕满园春。 为了阻止或预防自己往顾星朗身边去,这丫头倒愿意费口舌。 当真有趣。 也很怪异。 第二百零三章 情宠两相猜(打赏加更) “我一直以为,为女人逼宫夺位这种逻辑,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聊看客才喜欢。”阮雪音看着她,凝眸而笑,目光清且明。 竞庭歌见她混不在意,也没因为纪晚苓这三个字生出任何情绪波动,有些宽慰,终难以彻底放心,“你这个人,惯会以己度人。你不在意的,未见得别人就不在意;你认为荒谬的,在别人那里或许正是行事的道理。”她一顿,扬眸亦笑,“为女人逼宫这种事究竟有没有,你我说了皆不算,自有事实证真伪。” 阮雪音听她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更觉怪异,忽想起两个月前顾星朗说阮仲造访,其逼宫动机之一,正是心上人。 一时心思翻转,脑海中鱼跃而出的念头并不友好。 “你在苍梧行事可顺利?”她饮一口杯中茶,新开的这瓮雀舌大红袍口感倒极好,“据我所知,肃王在朝中的党羽仍数量可观,陆现更非安分之人。以你的作派,竟未将他们一锅端了?还是蔚君陛下不允?” 竞庭歌挑眉:“阮雪音,你当真大不同了。这些事情,你从前很少问的。” “既来之则安之。我下了山,便不得不与人打交道。有些问题,想到就问。” “你一个后宫夫人,跟谁打交道需要讨论他国朝局?”她似笑非笑,指向明确,却并不纠缠,“难得你问,我姑且说说。慕容峋受他母妃临终嘱托,不会杀他兄长;慕容嶙耕耘多年,朝中一众要员都曾在他的阵营,一网打尽,死伤太重。毕竟好些人已经明面上拥护新君,也包括陆现。至于慕容嶙本人,”她语气不变,只眼底扫过半缕阴霾, “他暂时还安分。慢慢来吧。蔚国朝局积重日久,盘根错节,岂是容易的。” 那么苍梧的风平浪静确实只浮于表面。这丫头要应付国内形势变化,想来没空筹谋更远之事,比如打崟国的主意。通观全局,时机亦不算好。 或是自己想多了。阮雪音暗忖。于是再饮一口由烫至温的绵柔茶汤,花香在鼻,果香在口,上上等。 竞庭歌不饮茶,看一眼门缝间光线,日头似已高悬,日色亦开始刺眼,但离传午膳应该还有些时候。 “我难得来一趟,不带我参观参观明夫人故居?”她看向阮雪音,巧笑嫣然,仿佛先前所论是非与她们全无关系。 阮雪音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巧笑—— 这世上许多姑娘都会巧笑,都可能只是无心或单纯撒娇,比如段惜润,比如顾淳风,甚至上官妧在面对顾星朗的时候—— 但竞庭歌不会。在她与她相识相处的十余年里,她几乎没为无目的无功利意义的人和事笑过,尤其此刻这种巧笑—— 她心下再叹,默默摇头,站起身道:“走吧。” 四夫人所居殿宇结构虽各不相同,但基本组成方式是一样的: 除了正殿,就是寝殿。此外便是庭院、库房和小厨房。 竞庭歌自然不是要看庭院,库房和小厨房亦全无走动必要,正殿已经坐了大半刻,此刻说要参观,自然是想去寝殿。 一个人睡觉的地方藏着最多秘密。 这话是约莫十四岁那年阮雪音说的。她忘了当时是读了什么书看了什么故事以至于有感而发。总之此时对方闻以致用,以彼之道还之,她非常无语。 寝殿门打开,满目素净,白色枫木柜架和浅湖色纱帘在金色日光里泛着流转的氤氲。 竞庭歌挑眉,突然想到什么,回身去看阮雪音,才发现这丫头和在蓬溪山时一样,仍穿着湖色裙衫,只款式绣样用料明显精致了许多。 同自己一身烟紫着了二十年一般无二。 “你这寝殿可当真是——”,比我的静水坞还清简。 她没说出来,阮雪音听懂了。 “我喜欢空旷,你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你人在后宫,要应付君上,这睡觉的地方冷淡到叫人想跑路—— 你喜欢,顾星朗也适应? 这怎么睡? 一念及此,她心下微动,走至阮雪音跟前伸出右手,仿佛在要什么东西,“我要看。” “什么?” 竞庭歌不由分说,拉过她左臂将袖摆往上一捋—— 真。 的。 还。 在。 她倒吸半口凉气,然后自觉反应过头,忙平稳了情绪看向对方,满脸叵测,满脸不可置信。 “我说你怎么信誓旦旦跟我保证没问题。你可太能耐了。怎么做到的?”她想一瞬,觉得不太好,终是没忍住,“顾星朗自制力这么好?还是你用什么法子糊弄过去了?” 这哪是糊弄得过去的?没有这类药啊。她勉力回忆了蓬溪山岁月里为数不多习得的药理、所知的品类,没有。 且这丫头三月入宫,如今已是十一月下旬,要糊弄也糊弄不过九个月吧。 不对。五月时那只鸟说他们几乎没见过面。所以从那时候到现在,依然很少见面?所以这颗殷红的守宫砂得以保全。 但,不见面怎么谈条件进寂照阁?又怎么获悉细作之类的秘要? 适才在正殿,那丫头明明也说,并不是不相往来。 她一早猜到顾星朗会防,也猜到阮雪音会避,可毕竟快一年了,后宫里就这么几个人—— 心理上策略上是要防的,人也不碰?据她在苍梧五年的观察认知,男人在这些事上的态度—— 不至于啊。 思路变乱,事实矛盾,她不太愉快。 阮雪音更不愉快。对方拉她左臂开捋袖摆那刻她就反应过来是要看什么—— 但根本来不及,两个动作加起来所费不过瞬息,她无语之至,比先前无语更甚百倍。 所以此刻面对竞庭歌满脸叵测,满脸不可置信,满腔满调试图追根究底—— 她半个字也不想答,冷眼瞪着她。 十几岁时她们就不讨论情窦问题。更不包括这种程度的。因此竞庭歌知道现下场面离奇,气氛诡异,自己所言所行亦非常突兀。 但这有什么?她想知道的事,需要知道的事,但问无妨,百无禁忌。 所谓目标至上。 殿内寂静,两人僵持不下。半晌,竞庭歌伸出左臂,麻利掀了自己袖摆: “给你看我的。以物易物,这总行了吧?” 阮雪音只觉半口老血行将呛出来,盯一瞬对方臂上朱砂,终于开口: “我看你的做什么?我又不想知道。你这是强买强卖。” “你不是怪我看了你的吗?此刻公平了,快说。” “说什么?” “你位居夫人,如何逃过了顾星朗的魔爪?”顿一瞬,心思再转,“难道他有问题?” 第二百零四章 药石有时闲 阮雪音只觉胸腔中剩下半口老血也自往外呛—— 有问题当初还能中了煮雨殿那些花草的招?而且,什么魔爪?将他说得仿佛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她蹙眉,对这番表述很不满意。竞庭歌却对那蹙眉再生理解,愈加好奇: “真的有问题?” 阮雪音气短:“你究竟来干嘛的?” “你不都知道?”竞庭歌放下袖摆,随意理一理,“来见上官妧,来看你,来会你夫君。”她复抬起头,有些不解,“真的很离奇。方才在御花园听你意思,连上官妧姐姐的事你都知道。你和顾星朗,到底什么情况?” 仿佛很熟以至于信任,却又顶着名分无事发生? “这是我的私事。” 这是淳风的句子。放在早先她不太明确要如何回应此类状况,好在如今会了。 竞庭歌显然意外,挑了挑眉,忽然笑起来:“你倒长进了。看来入世确是件好事,尤其对你这种人。” 她停了追问,神色由叵测至渺远,转身继续朝寝殿深处走—— 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太少,唯一显得丰富的只有那架书。她从上至下扫一遍,颇觉无味: “你倒把这些有的没的全搬来了。” 还是这些书,还是摆得这般杂乱无章,一如她们在蓬溪山那些年。 “瓶瓶罐罐呢?带了多少?” “一整箱。”阮雪音答,“你需要什么吗?可以拿些走。” 竞庭歌当初下山,几乎什么都没带,她记得很清楚。 褐黄棕黑略见斑驳的沉香木散发出秋水般气息,竞庭歌深吸一口,心中莫名踏实,退却多年的蓬溪山岁月如潮水般涌过来。 “总共就这么几个沉香木箱,老师可是都让你带走了?”她撇嘴,不见喜怒。 “嗯。老师说她近来不会出远门,用不上。待需要用的时候,说不好我已经回去了。”阮雪音打开箱盖,大大小小颜色形状各异的瓷瓶摆了个满,依然很乱。 竞庭歌轻嗤:“你回去?那得是什么时候?你还回不回去都未可知。” 这一话题今日被变着方儿周旋了太久,阮雪音已觉厌烦,并不理她,淡淡道: “都是你认识的。自己挑吧。” 竞庭歌笑笑,伸手拿了个胖乎乎绿瓷瓶,打开闻一闻,放到旁边,算是要了,一壁随意道: “我不在这五年,都没制出什么新鲜的来?” 阮雪音想了想,“有。但于我来祁宫没什么用,就没带。” 竞庭歌不置可否,继续扫视箱中诸瓶,目光停在角落里一个细长颈靛蓝瓷瓶上。 “这个没见过。”她拿起来打开凑至鼻尖,蹙眉,“这是什么?” 阮雪音一呆,干咳半声:“那个,这个,一般用不上。” 竞庭歌见她颊边泛红,渐渐双颊都红起来,也有些呆,木了半晌道:“这到底做什么的?” 阮雪音此时追悔莫及,叫苦不迭,暗忖因为一直不需要用,竟忘了还有这么一瓶解释不清的麻烦。 但她不是扭捏性子,事以至此,也无须藏着掖着,于是端起一身医者架子,敛了半腔赧然,肃容道:“避免有孕的。” 竞庭歌倒吸半口凉气,也咳了两声,看着她面露嫌弃:“你倒准备得周全。”又瞥一眼掩在宽大袖摆下的左手臂,“多此一举了吧。” 阮雪音颇觉尴尬:“以防万一。有总比没有强。” “老师还制这个。是为了你这次来祁宫特意配的?” 阮雪音刚要答“是”,却听她继续道: “这个你多半用不着,要用也用不完吧?” 这话听着别扭,也没法回答,阮雪音瞪眼看她。 “分我一半。” 呛咳声再次自殿内响起。阮雪音自觉反应过头,想强行按住,憋得满脸通红,总算有些明白顾星朗憋咳时之艰辛。 “你,要这个做什么?” 竞庭歌也不大自然,“我也以防万一。不行吗?” 你防万一?防谁的万一? “你和慕容,蔚君陛下——” “停。打住。没有的事。”她开口三连击,回得坦然决然大义凛然。 相处经年,阮雪音太会识别她的表情,此时这个,说不上十分真实,但也不像撒谎。 为此竞庭歌很是恼过几年,因为阮雪音性子冷脸也冷,她就很难识别她的。 “行了别猜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谁都跟你似的?含含糊糊闪烁其词,跟我没一句实话。” 阮雪音再气短,“是谁一见面就开始旁敲侧击左突右袭试探了一上午?你来者不善,动机不纯,我若知道什么全都一股脑说给你,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你还说不是为了顾星朗?若非想护他,你防我做什么?” 阮雪音只语塞了片刻,旋即回应:“我这是两不相帮,中立之法,蓬溪山的一贯行事作派。我若真想帮他,就不是不说,而是编排些有的没的来诓你。个中差别,你自己清楚。” 竞庭歌知她所言在理,难以立时反驳。遂闷头回箱子里寻了个青色空瓶,不由分说将那靛蓝长瓶倒悬往空瓶中转移—— 出来的药丸极小,深棕色,立时便被分掉近一半。 “这个怎么吃?”她将两个瓷瓶分别封上,靛蓝放回去,青色收至一旁,看向阮雪音坦坦问:“绝对有效吗?对身体可有害处?” “老师亲自配的,说是绝无风险。也不影响,”她再次干咳,“不影响来日。事前服用,或事后六个时辰内,可保无虞。” 竞庭歌点头,复又回箱子里寻了几瓶药。阮雪音在旁看着,兜头兜脑还陷在适才对话里,心道她们何时也能讨论这种话题了?还是这般,镇定自若,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明明两个人都尚无经验。 一壁走神,回眼见竞庭歌素手纤纤正抚过一个红色瓷瓶,似是犹豫。 “拿这个做什么?你在苍梧又用不上。” 就是这个红色瓷瓶,七月间她带去过挽澜殿,将其中粉末兑水给顾星朗喝。旁边青色圆瓶里盛放的,也是彼时给他涂抹的药膏。 四姝斩的解药。 而经过上官家两姐妹,她已经确定苍梧有人会用四姝斩。 那么竞庭歌此刻犹疑,似乎想拿,又是为何?难道她也发现了苍梧有人会用?又或者,她自己要用? 所以此一句“用不上”,踩实打虚,却是一句探。 竞庭歌混不以为意,认真想了想,收回手道:“也是。” 看来她没发现。也不打算用。阮雪音斟酌片刻,旋即再问:“你与上官家,往来多吗?” 竞庭歌对这个问题无甚兴趣,四下顾盼像是在找东西,“喂,有什么容器借我装一装呗,包袱布也行,这么些瓷瓶,难道塞袖子里。” 阮雪音心下轻叹,转身去五斗柜边摸索,便听对方答:“没什么往来。时不常见上官老头一面。我连上官妧都只看过画像,严格说起来,今日会是初见。”她停顿,再次摆出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看画像,瑾夫人确实美啊。明艳动人,听说琴艺也了得,怎的祁君陛下像是不大喜欢?” 第二百零五章 日月无私照 这层信息,她出发前才从慕容峋那里知道。 “也谈不上不喜欢吧。”阮雪音神色淡淡,从五斗柜第二个抽屉里拿出一方带提手的乌木小箱,“只是这宫里不止一位夫人,总要一碗水端平。他素来事忙,本就不常往后宫走动,时间精力一分配,显得恩宠少罢了。” 竞庭歌表情更添意味,“听你这么说,倒像对这后宫形势了然于心。一碗水端平,怎么到你这里就半滴都没有了?” 阮雪音拿了小箱,至圆桌边搁下示意她自己过来装,一壁闲闲道:“你说呢?” 竞庭歌捧着大大小小的瓷瓶过来,一个一个往箱中放,“他当真这般防你?绝色当前,视若无睹?”总共七个瓶子,她摆得仔细,由小到大,甚讲章法,“不是我自大,下山五年骑马观花,这世间美人我也看了不少,” 加之慕容峋热衷品评美人,她更是没少跟着见识,“与你我一般美的,本就不多;有你我这般气度风华的,一个都没有。”她粲然而笑,“毕竟如咱们这般随老师深居蓬溪山十余年,学了一身好本事的姑娘,当世再无第三人。” 竞庭歌自己在苍梧五年,从慕容峋到慕容嶙再到其他那些她懒待搭理的名门登徒子,无一幸免,或远或近,直勾勾盯了她上千个日夜。 阮雪音身为夫人,名正言顺,再是身份立场存疑—— 一个少年君主,血气方刚,冷淡自持到这种程度? 此般情形,超出了她五年来对于男子的认知。她心知肚明,自己若不是被慕容峋护在蔚宫,早不知惹出了多少麻烦;而慕容峋其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八月静水坞傍晚的画面浮上来,她撇嘴,将之逐出,便听阮雪音淡淡道:“确是你自大了。世间美人千千万,风华气度各不同,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我这样的。你若见到这祁宫中其他几位,或许会同意这句论断。” 她不太习惯竞庭歌突然和她站在一处,以“咱们”的语气俾倪天下—— 应该说非常不习惯。而此时谈话重点并不在美丑高下,她想问的还没问完。 “瑾夫人不是还有一位哥哥?却是鲜少听说他的事。” 蔚国相府长公子,一代名相上官朔的独子,偏偏对朝堂之事全无兴趣;大陆上多年来盛传,此人热衷经商,不到二十岁便赚得盆满钵满,然而没几个人说得清他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嗯。是有这么号人。” 这叫什么回答?阮雪音再追,“你在苍梧这些年,竟没与此人打过交道?” 竞庭歌排好了那七个瓷瓶,觉得满意,将小盒盖上,扬眸看她:“你突然这么关心上官家的事做什么?因为那位蛰伏祁宫十二年的上官小姐?”一壁说着,随意坐下,拿起桌上青瓷杯给自己斟了半杯,“那位上官大小姐究竟怎么回事,你都还没告诉我。你又是怎么参与进去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眼见对方斟了茶就要往嘴边放,阮雪音忽然反应,伸手将杯子一把拿过来,“这个杯子,长久没人用,怕是积了灰,我让人换一套进来。” 竞庭歌措手不及,满脸愕然,呆一瞬道:“这不是你的寝殿么?你在寝殿不喝水?怎会长久没人用?” 阮雪音也有些呆,正在盘算说辞,被竞庭歌抢了先:“我倒忘了,一共两盏茶杯,你一盏,他一盏,哪里还有旁人的?”她表情怪异,有些笑不出来—— 看样子,顾星朗是进过这间屋子的。不仅进过,还喝过茶,而阮雪音还不许别人用他用过的杯子—— 她顿觉噎得慌。 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毛病?各种矛盾,各种说不通—— 看来得今晚家宴众人照面,才能窥得些许究竟。 这般想着,阮雪音已经推门招呼外间安排。云玺亲自捧了簇新的一套紫砂茶具进来,妥帖安置下,又斟好茶,恭谨奉至竞庭歌面前。 “听说来折雪殿侍奉之前,你一直在挽澜殿当差。御前的人,说话做事果然伶俐许多。” 云玺一怔,奉茶的手倒稳,只不着痕迹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自然没对竞庭歌说过云玺的来历,略想半刻,或是上官姌还在时传信说的?只是这些个传回苍梧相国府的消息,竟也会到竞庭歌那里?果真如此,这丫头倒是将蔚国朝堂吃得透透的,连上官朔那关也过了。 “这里无须你伺候,先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云玺依言退下,竞庭歌扬眉嗤笑:“我又不会将她怎样,有你把着,更没有我发挥的余地。紧张什么。” 阮雪音神色淡淡,拿起紫砂茶杯凝了半晌,颇觉满意,“她一个婢子,除了侍奉主上也不懂什么,你一上来就阴阳怪气,吓着人。” “我怎么阴阳怪气了?随口寒暄而已。” “上官姌倒周全,连云玺都汇报了。” “她叫上官姌?” “嗯。被发现之前唤作阿姌,是淳风殿下的大婢。” “怪不得。”竞庭歌点头,兴致盎然,“站在一位公主身边,说点眼也不点眼,却着实占着许多方便。是个好位置。”她思忖片刻,更添趣味,“那怎么被发现的?上官家那边的说法,消息自九月起中断,想来是那期间?” 阮雪音没想好要说多少,说哪些,却蓦然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连云玺来折雪殿伺候这种事也算情报,阿姌亦明确说过弄清自己的立场是她们功课之一—— 七月间自己出手救了顾星朗,而后连续出入挽澜殿,八月里甚至闹出了堪比盛宠令的广储第四库事件—— 这些事情,难道竟没传回苍梧? 否则今日竞庭歌怎会表现得对她和顾星朗的状况懵然不知,一再追究? 还是说,上官朔并没有把所有情报都承禀君上,至少对竞庭歌有所隐瞒? 这是为何? ——因为苍梧,甚至就是相国府上官家中,有人精通药理乃至于会用四姝斩,这件事不能外传。而自己与挽澜殿与顾星朗开始往来走动,全自七月救人开始。要说后面的事,就不得不说这件起始。 上官家有一个与四姝斩相关的秘密。不想被人察觉。至少不想被竞庭歌察觉。 因为她出自蓬溪山。 这样就都说得通。当初在冷宫,自己那样逼问阿姌,后者抖落了半生包袱,唯独不肯说她们两姐妹的药理是谁教的。 竞庭歌还在等阮雪音开口。 后者沉默的时间却长得超出了预期。 “上官姌的事我自会告诉你。现下有一件,你先同我好好说说。” 第二百零六章 一时片云遮 她终于开口,在对方耗光耐心之前。 “比上官姌的故事还有意思?”竞庭歌挑眉,“有言在先,不好玩的事情我不听,更没功夫聊。” “上官姌和上官妧都知道四姝斩,而且会用。” 竞庭歌先前微挑的秀眉还没来得及落下。 “来。快说。怎么回事?” 阮雪音瞧她骤然正了语调神态,连坐姿也挺拔许多,莫名想笑,心道五年过去,这丫头仍是死性不改,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先别问我怎么发现的,讲起来略长。就你这些年下来对上官府的认知,他们家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人,或事?”她想一瞬,再补充:“那位上官少爷做的什么生意,竟是半分说法没有?连蔚君都不知道?” 经商之事,没有隐瞒国君的道理。尤其朝中要员家眷的生意。 “他知不知道,我不知道,也没问过。”他,自然指慕容峋,“上官宴这个人神秘,一年里大半时间不在苍梧,甚至很可能都不在蔚国。”竞庭歌凝神想半刻,轻轻摇头,“我在苍梧五年,从没见过此人。”又看向阮雪音,一脸无辜,“你也知道,我前三年忙着帮人争皇位,顾不上其他;这两年亦没轻松多少。一个不在朝堂的高门子弟,哪怕是上官朔的儿子,我管他做什么?” 的确。阮雪音无话可说。换作是她,恐怕更忙不过来。 “就没有一点传言吗?相府长公子在经营的产业,难道没人关心?” “早先我没入宫时,仿佛听过一些。像是钱庄银号一类?忘了在哪儿听的。真想知道,我回去问慕容峋。” 阮雪音听她一口一个慕容峋喊得仿如路人,哦不,仿如冤大头,颇觉无语: “你同蔚君陛下——” “说了没事。”竞庭歌瞪眼,“所以呢?上官宴做什么买卖,与四姝斩何干?” “他那些买卖里,可有诸如,药材生意?或者医馆?只是打个比方。” “打个比方也没有这般逻辑。”竞庭歌撇嘴,看着她有些嫌弃,“四姝斩所需原材料、制作方法,你我皆有数,甚至你比我更清楚。凭他是卖药材还是开馆行医,都不可能通过坊间任何渠道获悉四姝斩,更不可能弄到手。”她顿一瞬,加重了语气,“民间不可能有。” 民间难藏事,尤其各种圈子,这等奇药,或者说奇毒,倘若真有,早就悄悄传开了。 阮雪音心知有理。 但上官家总共这么几号人,最不被熟知的不过一个上官宴,不从他这里着手,又该往何处想呢? 不对。 上官朔,上官宴,上官姌,上官妧,还差一位主母。 几乎在阮雪音抬眼向竞庭歌的同时,对方开口了: “上官家的第二任主母,上官妧的母亲,今年秋猎我见过一次。”她沉吟片刻,继续道:“这么些年,我就见过她这一次。上官宴再是不露脸,总归是上官朔与其原配夫人之子,身份确切。而这位填房夫人从哪里来,是哪国人,什么出身,全无说法。真要说神秘不为外人知,她才是。” 阮雪音意外:“连是不是蔚人都不知道?” 七月间初入煮雨殿那次,上官妧却明确说过她母亲是蔚国人。而那道出自崟国的蜜糖凉糕被做得出神入化。 竞庭歌回忆半晌彼时同绣峦奉漪的对话,点头道:“我没特意打听过。就目前耳闻,没人知道。” 一位来历不明的主母。还是相国夫人。这在青川三百年名人轶事里,实在罕见。自古高门主母,皆同样出自高门,哪怕出身不够好,也不会来历不明。 “这么奇怪的事,你居然不打听?” 竞庭歌语塞。依照她过往行事作派,但凡看不懂想不通之事皆值得探;她也不是没疑过这位相国夫人,尤其十月像山秋猎那场突兀的照面之后。 但她前一晚被漫山遍野绵延不绝的灯火糊了脑子,夜里梦魇,将在烽火台边对慕容峋说过的冬夏冷暖客栈梨树又反反复复过了数遍—— 仓库的吱吱声与风声,老师的笑和问话,四岁的小雪站在尚未开花的大梨树下说“就叫庭歌,可以吗”。 以至于第二日午宴,她全程晕乎,直到上官朔携夫人到了跟前,她不得不与对方初见寒暄应付过去—— 主动来结识,确实不寻常。按绣峦奉漪的观感,就像是专程来看她。说的什么来着? ——竞先生貌美,想必令堂亦是佳人。 仿佛是这样吧?她记性不济,只能勉强想起来大意。但这有什么?一句过分寻常的场面话,而自己无父无母。 “其实不知国别,不明出身的人,咱们还认识一位。”见她不言,阮雪音也不催,心思再转,忽又吐出一句话。 竞庭歌刚想到这茬,闻之瞪眼:“阮雪音,你挤兑我是不是?” 阮雪音一愣,很觉无语,“不是说你。说你我就不用‘咱们’了。” “那你说谁?咱们都认识,还不知国别不明出身,”她随口念叨,顺手端起茶杯啜一口,突然—— 半口温茶几乎要喷出来,强行憋住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分数口吞下去,这才出声: “你——”她眼睛瞪得比铜铃大,盯着阮雪音仿佛对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你怀疑什么?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怀疑。就事论事罢了。”阮雪音面上镇定,心里却打鼓。在寂照阁那晚对老师突然生出的好奇太过锋利,哪怕这些天她一再试图将那根刺从脑中拔去—— 不得其法。无论好奇还是疑心,一旦生出来,就很难被抹得了无痕迹。 而疑心生暗鬼,好奇害死猫。 她摇头,不知脑中怎的又冒出这么两句话;冷眼瞧竞庭歌反应,对方果然也是排斥。 “因为四姝斩?” 殿内寂静,正午无人语。当竞庭歌再次开口,云玺亦来了寝殿外请午膳。 阮雪音扬声道一句“就来”,细听门外脚步声远了,才看向竞庭歌答:“是。”未免牵扯太多,她暂时不打算提寂照阁的黑曜石和那满墙的青金色线条,“上官夫人身份神秘,她的两个女儿会四姝斩,单看这点,同我们是很像的。” 惢姬身份神秘,她的两个学生会四姝斩。 是这种“像”。 虽然荒谬不成逻辑,但竞庭歌与阮雪音一样是直觉精准之人,她不否认这其中或有联系。 “待我回苍梧,会一探上官家。” 她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她的。 “有言在先,只是为着四姝斩和上官家的猫腻。”依然是竞庭歌,“与老师无关。” “自然。”阮雪音答,“我也有言在先,此为你我之事,无关立场,不涉朝局,无论结果如何,你不能因为真相有利或不利于蔚国,瞒我或诓我。我查四姝斩,也是得了老师示意的。” 却不知老师在所有这些影影绰绰之后,有没有角色。 她不该有角色。也不能有。 第二百零七章 解释春风无限憾 竞庭歌撇嘴:“放心。上官家还有个人在祁宫,初始线索也在这里,绕不过你去。” 阮雪音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你可记得,老师曾说她有一位故友,精于易容,堪称圣手?” 竞庭歌想了好半晌,不确定道:“是说过吧。我记不清了。” 阮雪音知她只记自己关心的事,颇觉无语:“他们当中,有人会易容,也是圣手水准。上官姌就是带着面皮在祁宫藏了十二年。” “他们,指上官家的人?以及我们在怀疑的某个或某些,立于暗处之人?” “是。” 竞庭歌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日光倾泻,穿过窗棂打在洁白枫木圆桌上,将那些细致蜿蜒又全无纠葛的木纹照得异常清晰。 清晰得叫人心慌。 阮雪音与竞庭歌起身往正殿去,缓步并行,相伴无言,都莫名有种自己是否亦落入了某盘未知棋局的—— 不能说恐慌。对于两个空前**的姑娘来说,更像是,警醒? 以至于先前有关细作、江山美人、情报、立场乃至于闲事的往来试探都有些相形见绌—— 两个人各怀心事,或者说各自怀着同一件心事,总算共用完午膳。照目前情形,竞庭歌被允准入后宫只有今日,时间有限,自然不能午睡;就是阮雪音要睡,她也不许。 于是略作休整,有一搭没一搭又说了几句,未时过半,二人出发,方向是煮雨殿。 日光正燥,又才吃饱喝足,两个人走在路上都甚觉头重脚轻,神疲乏力。因自幼所受教养方式之故,她二人精力在女子中算是相当好的,熬得住夜,挨得了困,此时要去“办正事”,更没有困乏的道理。 究其原因,终还是方才兜兜转转将线索绕至老师身上这项,于不经意间搅了心神。 竞庭歌略想一回,有些来气,很想转头骂人。 老师神秘,自她们跟随以来也有十六年了。这么些年下来都相安无事,如今就因为四姝斩,当真要反查起师门来了?老师若有问题,还叫你查它做什么? 转脸便要呛声,却见阮雪音也自飘飘忽忽神思倦怠;她犹豫半刻,收了恼怒,这才发现周遭人来人往,偌大的御花园内竟是热闹非常。 “这祁宫倒稀奇,大中午的,一个个不趁主子们消停也自歇一歇,人来人往都忙什么?” 一路无话,便是云玺跟在后面也觉困乏,总算听见有人开口,赶忙答:“先生忘了,傍晚君上在呼蓝湖畔设家宴为先生接风,此刻看他们往来方向,当是在筹备布置呢。” 竞庭歌挑眉,旋即灿笑:“真是好大一个面子。”又转而向阮雪音,“究竟是给你面子,又或给慕容峋面子,还是祁君陛下自己有所盘算?” 阮雪音被当头烈日晒得心气不顺,闻言也不转头,闷闷道:“你自己送上门来,巴巴要入后宫找我,这么昭然若揭的动作,人家岂有不作反应之理?” “这是你猜的?还是他告诉你的?” “待会儿入了煮雨殿,你们自己聊。”阮雪音不接这两句问,径自转了茬,“我杵在旁边,怕人家有口难开。” 竞庭歌轻嗤一声:“你以为你不在,她就会对我知无不言?” 阮雪音一愣,旋即摇头:“同一阵营还要千算万算,都够费劲的。” “是上官朔那只老狐狸心窍多。我又不曾算计他。” 你叫上官朔老狐狸,因为打过交道;老师又为何会称纪桓作老狐狸呢? “我说,见她之前,我得把你这里的说法先听了。”眼见对方又开始走神,竞庭歌再催,“方才说好要告诉我的。” 自讨论面子问题始,阮雪音担心她又口无遮拦喊出顾星朗尊名,有意加快了步速。故而此时两人说话,云玺和几名随侍皆被甩在一丈开外,四下无人,算是安全。 阮雪音斟酌片刻,觉得仅就自己所知,其实无不可说,刚要开口,远远见清晏亭里坐了个人。 一身明翠,一身端庄矜重,便在阮雪音凝了目光过去的同时,对方亦转头望过来,展颜而笑,名花倾国,在满园潇潇秋色中竟有些春盛意味。 “这是纪晚苓?”眼见那人起身出亭径直过来,竞庭歌低声问。 “眼力不错。” “我是谁?”竞庭歌轻笑,“她倒有事找你?” “看样子,怕是找你。” “找我?” “大名鼎鼎的竞庭歌来了祁宫,总要见一见吧。纪相不方便会你,自有人方便。” 竞庭歌神色如常,只声音微微挑了调:“所谓大祁第一高门,啧啧,也当真是殚精竭虑。今晚不是有家宴?她着什么急?” “今晚家宴没有她。”阮雪音低声回。但有纪平啊。她蓦然反应。还需要另外派她? 而纪晚苓已于这番思忖间施施然到了跟前。 两位夫人相见行礼,竞庭歌微笑颔首,既不福身也不问安。纪晚苓略感诧异,并不诉诸面色,温声道:“早先听闻竞先生将来霁都,便一心想要一见,也好当面致谢。” 竞庭歌闻言也诧异,勾唇一笑:“瑜夫人哪里话,庭歌何曾效劳,还需要你当面致谢?” 纪晚苓似是意外,看一眼阮雪音,和煦再道:“雪地印记之事,听说耗费了先生整整一个月时间,此乃晚苓之请,自然要谢。” 竞庭歌秀眉再挑,笑容亦变得叵测,勉强忍了转脸去看阮雪音的冲动,“瑜夫人客气。查案解谜什么的,蓬溪山最是喜欢,也算擅长,你就是不请,我们也是要查的。” 阮雪音满心无语,暂时不想分析纪晚苓跑来挑这么一句是何意图;而竞庭歌显然不打算放过送上门来的鱼,这就要扬杆子垂钓了。 “说起来当年之事,本与祁国无涉。若非地方选在了封亭关,崟、蔚两国在场的又都是储君或储君之选,祁国本无须出面,更无须劳动战封太子。”她煞有介事叹气,轻轻摇头,“谁曾想三方都年轻气盛,又都是日后要登大宝之人,一言不合,竟这样闹将起来。”言及此,她面露疑惑, “瑜夫人可知当时具体情形如何?传言众说纷纭,但据我所知,战封太子不是冲动易怒之人;我这几年在苍梧与肃王往来,他也是沉得住气的,虽然火气是大了些。至于阮佶,”她抿嘴一笑,“崟国这位太子的斤两咱们都有数,不值一提。” 阮雪音猜到这人要钓鱼,却不成想她用力这么猛—— 煮雨殿不去了?奉君命来办的差,不及你在这里探案诛心以备排兵布阵? 好在纪晚苓是个有分寸的。不仅有分寸,也有脑子,更有定性。她并未就着竞庭歌之言往下回应铺展,只微怔了片刻神,展颜再笑: “竞先生好奇之事,晚苓也有许多不解。说起来此事之所以扑朔迷离,也因为事涉三国,大家各执一词,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将各自所知的线索完整放在一处分析。先生来霁都自有差事要先办,晚苓不便在此搅扰。待先生办完差,若得空,不妨来披霜殿一叙。”这般说着,又看向阮雪音,“珮夫人自入宫便一直在查此案,难得竞先生来,更得助力。” 第二百零八章 自古逢秋悲寂寥 直到此时,阮雪音才明确纪晚苓半路杀出的原因—— 或也有替其父会竞庭歌之意,但究其根本,主要是为了,或者说始终是为了,封亭关疑案。 自己答应了对方要查,这几个月忙着看那三本宇文家帝王册,又莫名被拉扯进阿姌之事,进度停滞不前;一朝入了寂照阁,又因学水书和揣度老师的问题而散了大半精力,更无暇顾及查案—— 而其实自己得入寂照阁,条件之一也是答应了顾星朗要探封亭关之真相。 怎的那人竟也不催?就这么带她进去了? 长相思兮常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脑子里蓦然跳出这两句话,她一个激灵,拒绝将原因归结为此项。 而纪晚苓与竞庭歌正入戏于各自盘算中,蓦地被阮雪音一个激灵带来的气息波动破了功,两人齐齐望过去,以为她是在提醒—— 或者说强行打断当前对话往来。 双方对她此举各有理解,亦都觉合理,一时不再多言,再次见礼暂别。阮雪音二人携一众宫人往煮雨殿去,纪晚苓主仆仍立在原地。 “这便是少爷一心倾慕之人。”蘅儿极目追那道烟紫色背影,语声喃喃,似嗟似叹。 纪晚苓一怔,方想起来还有这桩被长久忽略的公案,转脸向蘅儿神情复杂:“你啊,如此时局,便不要趟这浑水了。” 纪齐也最好不要。她默默想。竞庭歌来了霁都,还不知那小子会否闹出动静。趁今晚大哥与月姐姐入宫,还得将此事嘱咐了。 这边厢纪晚苓开始担心纪齐,那头竞庭歌再次被方才对话淹了一头雾水。 “我说,你查封亭关的事,是因为答应了纪晚苓?” 这是为什么缘故?夫人之间的,友谊?她猛一个寒战起,颇感震惊。 “此事说来复杂。”回想起最初找纪晚苓谈战封太子案的初衷,为了解除对方与顾星朗嫌隙从而让他们重修旧好、以此讨人情之类,阮雪音也甚觉无语,“总之如你猜测,确是我入寂照阁的条件之一。” 竞庭歌想一瞬点头:“如此条件,倒勉强能匹配寂照阁。只是——方才纪晚苓之言甚是一针见血,此案之所以复杂,正因为事涉三国,很可能各自都有所隐瞒,故而导致线索不齐,经年不决,你拿查明此事做交换,要何年何月才进得去?” 阮雪音不想告诉她自己七月里救了顾星朗一命,也懒得交代雪地印记已经解了顾星朗在纪晚苓那里的嫌疑—— 这些都是人情,都是交换条件,而自己已经进过一次寂照阁。 “一步步来吧。总归老师对河洛图有兴趣,是为了探究曜星幛和山河盘之来历。既无功利目的,也便不急在一时。” “我若是你,便找机会回一趟蓬溪山,弄清楚老师到底急不急。” 话一出口,她顿生悔意,而阮雪音于顷刻间理解了对方意思。 早先在寝殿那番无关老师只是解惑的话,双方都不过在自欺欺人。日月无私照,一时片云遮,那些多年来因着师徒情分或者某种奇异氛围,以至于一叶障目甚至被视若无睹的问题,老师和她的神秘,那两件神器和举世无双的蓬溪山药园—— 已然被这场对话突然翻呈至日光之下。 而她都还没告诉她寂照阁内情形与她们各自手中重器的惊人联系。 阮雪音默然,并不接话。 竞庭歌自知失言,也不大畅快,转了话头道:“这纪晚苓看着倒叫人平白生出些亲切感,大祁第一美人,也算名实相符。” 阮雪音颇意外,“难得还有让你生出亲切感的人。”顿一瞬又道:“此前从未有过吧。” “嗯,她算第一个。倒也稀奇。”竞庭歌不置可否,闲闲再开口:“这般光彩照人又懂读局知进退的世家小姐,我在苍梧五年,没见过与她旗鼓相当的。想来是纪桓教导之故?顾星朗眼光不错。” 她深深看一眼阮雪音,对方却渺远了神色在看远处秋光。宫阙层叠倚晴空,如此明耀的十一月午后,却也因为瓦色之幽碧而多出几许深沉。 煮雨殿大门虚掩。 而阮雪音已经于临近殿门口的最后几里路间完成了阿姌之事的转述。 她说得极简。不包括顾星朗中四姝斩,不包括夕岭事故始末,只直指要害讲了上官姌与父母亲的半生之约,以及上官妧如何无意中吐露了这场约定的难以兑现以至于其姐愤而掀了牌面。 竞庭歌听得瞠目结舌。与上官朔一样,她将上官姌倒戈放在了所有可能的最末,尽管不似其父那般绝对—— 竟然是这样。什么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这都不是一招不慎的问题。这谁能想到?! 究其根源,此变之症结在于上官妧急于留人,功力不够,无意诛了心;而上官妧急于留人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想上—— 为了,情。 她一个激灵,摇头道:“情之一字,害人害己。老师一早告诫过我们,真至理也。” “老师说的是,情之一字,易为软肋,所以无情方可至强。”阮雪音蹙眉,忍不住纠正。 “一个意思。”竞庭歌不耐,仍觉震动,“所以此事也是一个警醒,三思而后语,话不能乱说。说者无心,听者却可能反应出一个覆水难收的结果。” 阮雪音转头看她一眼,暗忖就你如今这副张牙舞爪口无遮拦之状态,倒确实需要警醒。 煮雨殿虚掩的大门内,一名宫人垂首默立,想是午后困乏,又被难得的秋日烈阳一晒,神色有些恹恹。 上官妧就站在正殿廊下。那是整个煮雨殿前庭的中轴线尽头,浓郁明艳的一袭绛紫肃然而立,竟显得比满庭秋色更为萧索。 如此绝艳以至于荼蘼的颜色,竟也会显得萧索。与数月前六月雪长廊间的凌然翻飞已是冰火两重天。 不知何故,那萧索之意莫名叫人想起冷宫冰凉地面上的阿姌。 细察容貌,她们也实在是有些相似处的。 而此刻上官妧之神情站姿乃至于目光所凝方向—— 越过满庭萧索不偏不倚打在阮雪音和竞庭歌身上,却分明是在等她们。 “一壶热茶凉了又换,已经是第三壶,二位终于到了。” 第二百零九章 且将新火试新茶 较之早先,这煮雨殿总像是哪里不同了。 穿过前庭时上官妧一直看着她们,阮雪音没好意思往庭间两侧打量。而此刻入了正殿,那种异样感依然没有消失。 不是摆设布局上的不同。她确定自己记忆精准。那么是,气氛? “神交已久,竞先生,总算见面了。” 竞庭歌挑一挑眉,对这句“神交已久”不太想苟同,终是受了些方才自我警醒的影响,扯了个笑容道:“此前看过瑾夫人画像,今日得见,倒比那些笔墨描摹更为生动。” 她用的“更生动”,而不是“更美”,连客套话都说得这般一言难尽,诸事无所谓如阮雪音也忍不住动了眉心。 上官妧却似并不在意,不紧不慢斟出三杯茶,分别轻推至二人面前,自己拿了最后一杯,至鼻边轻嗅片刻,复看向阮雪音:“这茶是两日前御赐的,姐姐试试,品级如何。” 整套茶具从壶到杯都呈半透明状,浅碧色,想来是琉璃制。也因此,阮雪音自坐下便看到了壶中茶叶—— 两叶一芽,嫩绿魁伟,比多数茶叶个头要大,此刻已然泡开,如欲放之白兰。 太平猴魁。 少数不嗅不饮光凭外形就能一眼分辨的品类。 她亦端起浅碧琉璃盏至唇边,茶汤清透,气息幽冽,小口轻啜似乎味淡,落杯回味,却有太和之气袅袅弥漫于齿颊间。 “无味之味,方乃至味。此茶甚好,可称极品。” 上官妧闻之一笑:“我也这么觉得。君上赏赐的东西,总归都是最好的。只是深秋饮绿茶,究竟不合时宜。想来君上所赐,其实是‘时宜’二字。姐姐你说呢?” 阮雪音暂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不置可否道:“茶就是茶,赏就是赏。秋尽冬将至,万物蛰伏,瑾夫人也自安宁些,无谓多思。” “我是不想多思。我也想置身事外。可惜啊,身不由己,命不由人。” 阮雪音不意她今日竟敞亮更胜从前,大有些明人不说暗话之势,一时无言;竞庭歌却对此一番情形甚为满意—— 开门见山,最是省时省心。 “既如此,还请瑾夫人言明事情始末,我也好回去向令尊交差。” 上官妧不疾不徐,缓缓再饮一口茶,方抬眸道:“此事始末,珮夫人比我更清楚,知道得也更多。我以为来煮雨殿之前,竞先生已经了解得很详尽了。” 竞庭歌闻言尚平静,只不动声色瞥一眼阮雪音—— 东窗事发,受牵连最多的自然是上官妧。阮雪音就算机缘巧合参与进去,又怎会比前者知道得更多? 这丫头果然不老实。 “竞先生还不知道吧,珮姐姐同君上的情分,便是瑜夫人也比不了。上个月夕岭秋猎,珮姐姐在君上的秋水长天住了三天三夜,某程度讲,已经是破了大祁后妃不宿君王殿的规矩。这要是在挽澜殿,早就轰动青川了。” 此言一出,竞庭歌终于无法继续不动声色: 那守宫砂怎么回事?三天三夜,白日里便算了,夜里怎么弄?两个人躺一张床上—— 聊天? 哪怕于这些事情尚无经验,毕竟入世五年,又成日与男子打交道—— 她理解无能,越发觉得阮雪音问题重大。 心里这么想着,终是忍不住彻底看了对方一眼。 此一眼非常彻底,阮雪音接收到了,心下摇头,继而反应过来上官妧此刻在做什么: 她要让竞庭歌觉得,自己很可能已经有了全新的立场,甚至已经选了阵营—— 最不济,至少要让对方生疑。 在她们师姐妹间制造嫌隙,或者猜忌,短期看并没有实际作用,但自古同心方能成事,离心多只坏事—— 放些疑忌进去,总比看你们相安无事要强。 “瑾夫人既提及此事,何不说得更详细些?”阮雪音回看一眼竞庭歌,神色淡淡,目光坦坦,“那时候我受了伤,为着不耽误治疗,才就近住了秋水长天。因伤在后背,初期不宜挪动,故而逾矩多留了两日。” 上官妧勾一勾唇角,笑意也淡,“珮姐姐既要详细说,妧儿便多两句嘴。彼时瑜夫人也受了伤,病症还不轻,由太医令并一众侍卫宫人护送回了行宫。珮姐姐就不同了,是君上单骑驾奔宵一路抱回秋水长天的。” 甜糯嗓音加上永远抑扬顿挫之语调,让上官妧说话叙事时总比一般人更有感染力些—— 不是顾淳风那种来自情绪的感染力,而是—— 技巧。就像说书先生,为着将每个故事讲得极尽动听以令闻者感同身受—— 哪怕寥寥数语,也是台上半刻钟,台下十年功。 竞庭歌显然是合格听众。所以她此刻心绪起伏,终是稳住了没有目瞪口呆: 这跟阮雪音所呈现出其在祁宫之状态,可是两个故事啊。这丫头到底还瞒了她多少事? “论事须因时因地因具体情形,没有那么夸张。”既已明白对方意图,阮雪音不想作无用之争,转了话头道:“今日是庭歌要见你,想来你们有话要谈。我可以回避。” 庭歌? 竞庭歌一个激灵,顿时浑身发麻—— 除了多年前梨树下取名那次,此人何时唤过她“庭歌”?蓬溪山十年,来来回回都是毫不客气的“你”、“喂”,或者干脆直呼大名。 自己也是一样。除了初见那日因为不知对方全名而唤过一次“小雪”。 “我知道的,珮姐姐也都知道。我无所谓。就看竞先生是否需要姐姐回避了。”上官妧浅笑盈盈,看一眼二人,然后埋头自顾自盯着杯中茶汤,仿佛而今诸事皆浮云,品茶才是正经事。 “既如此,”竞庭歌转脸向阮雪音,亦是浅笑盈盈,“小雪,你到庭中逛逛?” 小雪? 直至入得前庭满目萧索,阮雪音还在为适才那声“小雪”别扭。从头别扭到脚后跟。 便是那一日吧。春天,该是三月,院中那棵老梨树抽了翠芽满枝。老师同那宋姓大娘谈妥,似乎还给了不少钱两,很快领着自己与竞庭歌出了客栈。 客栈外便是她们下山后雇得的马车,车内空间不大,坐两个人正好,再多一人便非常促狭。 好在多出来的是小孩子。还是个瘦弱小女孩。那个被自己“赐名”庭歌的小姑娘极有眼色,上了车,待老师和自己都坐下,方小心缩至角落,全程将手脚收得死紧,仿佛不愿显出任何多余以至于突然被扔下去。 “小雪,”许久,她保持着全身收拢的姿势,只转了脑袋向左边的阮雪音,“谢谢你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第二百一十章 休叫故人误故国 她不喜欢。 不知何故,阮雪音直觉得她在撒谎。 这份判断也在往后的蓬溪山岁月里逐渐得到证实。 但她没有改。竞庭歌这个名字,被她一直带到了苍梧,最后声动青川。 而她再也没叫过她“小雪”。 前庭内布局与盛夏时已不大相同了。 出得正殿,殿门于身后关闭,阮雪音来到庭间,终于能堂而皇之打量那些花圃盆栽。看枝条形态,东侧花圃中应仍是马鞭草;西侧却由犬蔷薇变成了—— 像是紫枝玫瑰? 依兰常绿,两棵高树倒还葱郁,不显颓萎;东墙边那排曼陀罗花架已经不见了;西墙下几个青花瓷盆尚在,但里面不是迷迭香—— 该是紫堇。 又一种全草药用的植物。 当然是正常药用,清热解毒,止咳润肺一类。 她颇觉诧异,哪怕换品类,上官妧也实在堪称“执着”啊。还是说她熟知的花植都是具备明显药用功效的? 因习药理而识花。或许这才是理解此项的正确逻辑。 “你的药理是上官夫人教的?四姝斩也是?”竞庭歌目光明晃晃的亮,直射在对方脸上有种利刃出鞘的锐,“今年秋猎像山午宴,我见过令堂一次。奇怪,早先看你画像,我以为是笔墨描绘总有出入;今日见到真人,你生得和你母亲不算太像。” 除了眼睛。 这跟阿姌彼时在冷宫的说辞,关于她像父亲而上官妧像母亲那句结论,并不一致。可惜竞庭歌既没听过阿姌的话,也没从阮雪音那里获得此一道信息。 而最前面两句毫无征兆的突袭已经足够叫上官妧措手不及—— 不算非常不及,她表情尚稳,只眸光赫然凝了锋芒向那扑面而来的锐迎过去: “先生说什么?” 反应不错。 竞庭歌灿然笑起来,“瑾夫人莫怪,我也是今日入宫听师姐说了些怪事,随意关联,随口一问。” 随口一问会指向如此明确? 自然是经了讨论的结果。 而竞庭歌的风格,的确比阮雪音更激进,也更大胆。 “我以为珮姐姐不会对先生说她救治君上之事。”上官妧想一瞬,盈盈然开口,“祁君陛下负伤染病,对先生而言,想来不是坏事。” 轮到竞庭歌意外。而她不是能将表情管控得滴水不漏之人。 “原来你不知道?”上官妧抬了声调,比说书更精彩的描摹故事之绘声绘色再次扬起,“七月里家姐对君上用了四姝斩,是珮夫人及时出手,救回君上一命。君上对珮姐姐自此大不同,先是御辇夜夜接送出入挽澜殿,整整一个月未停;再是开祁宫最矜贵的一道库门送了八大箱稀世珍品入折雪殿,此等隆恩,连瑜夫人也未曾享过;而夕岭之事,方才也已说了,竞先生——” 她欲言又止,那止之停顿时长明明刻意,却还是在听者那里激起不小的涟漪, “怎么看,珮姐姐都是有可能承袭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史上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的。你觉得呢?”她顿一瞬,又补充:“连居所都是同一座殿宇,大祁立国百年至今,就只有她们俩住过折雪殿。你说这是否就是,所谓命运?” 竞庭歌万分明确自己今日来煮雨殿的目标。 她相信上官妧也明确。 此刻她们突然开始针对另一件事各怀心思,各据一词,完全因为竞庭歌开了个不好的头。 而对于双方来说,那个原本的目标,那件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之过往,那个于竞庭歌而言陌生又于上官妧而言别扭的人,远不如当前交锋来得有趣。 但凡结果,皆为过往。竞庭歌想。来自阮雪音言简意赅的表述,已经足够让她获得阿姌事件的结果,唯一的问题是,这究竟是不是最终结果,上官妧又是否知道更多。 “君上和你父亲让我来,是要知道你姐姐死活的。”于是暂且将阮雪音的问题搁至一旁,她单刀直入,“事情败露,且是上官姌自己亮的底牌,这些我都知道了。听我师姐说,祁君陛下的处置方式和过去一样,只是放逐出宫。确实如此吗?可还有下文?” “她被放逐出宫的消息,还是不久前君上身边的涤砚大人来传旨,才明确告诉我的。”上官妧沉默片刻,再抬头目光郁郁,“我父亲找过吗?我以为无论如何,她总要回去一趟。” 自然没有回去。否则竞庭歌不会出现在祁宫。 “据说是找过。令尊的脾性你比我更清楚,若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在台面上出手。此番大费周章请君上派我来,看来是寻而不得,真急了。”竞庭歌意兴阑珊,饮一口青绿澄澈杯中茶,觉得和晨间折雪殿的所谓雀舌大红袍也没多大区别—— 红茶绿茶,热茶冷茶,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先苦而后甘的水之一种。怎样都行,能喝就好。 “那倒确实奇怪。听我师姐和你方才所言,上官姌该是活着出宫的,和这些年所有细作一样。怎的她真不回苍梧见一见父母,还藏得连相国府的人都找不到?”她放下碧色琉璃盏,眨了眨眼,“又或者,她是真被你们这些形同陌路的家人伤透了心,决意隐姓埋名,再不踏入这时局漩涡一步?” 说得通。竞庭歌想。 但愿只是这样。上官妧想。 然而不安还是缓慢又尖利,如芒刺般自心口捅出。 “我父亲,有托竞先生捎什么话么?” 竞庭歌哧一笑,“你同相国大人倒父女连心。你不问,我都忘了。”遂自袖中抽出一个信封,随意扔在桌上朝对方跟前一推,面露讥讽,“相国大人托我带给你的,还特意用火漆封了,生怕我偷看似的。殊不知蓬溪山众多绝学之中,有一项便是开火漆印而不落痕迹。我若当真想看,这几天几夜的路途,早就打开看了。” 一壁说着,她撇嘴瞄一眼那火漆印上的祥云图案,“祥云火漆印常见,你父亲所用这个倒别致,如此云纹,我从未见过。想来是上官家特制专用。” 似是询问,又像自语。上官妧不答,不动声色将信封收起,“那妧儿倒要多谢先生高抬贵手。其实家父既拜托先生入宫瞧我,想来并不打算对你隐瞒。先生就算看了,该也无碍。” 你倒会说好听话。竞庭歌莞尔: “说得是。所以我才好奇这个红艳艳的火漆印。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难道你姐姐除了传信,还做过别的?” 上官妧神色极其稳定。过分稳定。可惜竞庭歌与她初见,不谙对方脾性,并不能及时察觉这种被刻意倾注了强大定力的稳。 “先生又在说笑了。若还有别的,凭是祁君陛下再宽仁,也不会就这么将家姐放出宫。” 是吧。她已经出了宫,说明无事。一定无事。 第二百一十一章 情有独钟,金玉良言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万事无绝对,世间诸项,又有哪一件是能在走到终局之前定论的呢? 竞庭歌不接此言,眼看她将信封收起,随口再道:“我以为你会有许多话同我说。怎奈你惜字如金,讲出来的东西比我师姐还少。” 上官妧眸光微转,忽而牵出的几缕笑意里也带了薄冰似的嘲: “珮夫人知道的可不少。甚至她的所知,可能超过了这祁宫中绝大多数人。而我是真的知之甚少,自然也就说的少。不瞒你说,我二月入宫,到七月之前,还能每隔十余日见君上一面。七月间上官姌擅作主张对君上出手,珮夫人半路杀出,形势自此生变。此后你师姐还来过一趟煮雨殿作客,参观了我这满庭的花植,” 她停顿,语声中出现了今日谈话间从未有过的切切意味: “她也当真是**过人。如此隐秘的关联,竟也能看一遍就通透。”当然,嫣桃醉要负主要责任,她暗想。而当初那个打碎酒瓮的丫头,怎样处置都不为过。 “总之,托珮夫人的福,七月中旬之后,君上鲜少再来我这里,更不曾留宿。十月末东窗事发,我开始禁足,直至两日前涤砚大人亲来宣旨,我才知道,你要来了。” 她半垂了眼帘,似有些无精打采,“据我所知,这期间君上去采露殿和披霜殿也少。折雪殿那边,君上虽像是也未留宿过,毕竟有夕岭三日。竞先生,”她再顿,言辞变得恳切, “此番向你详述珮姐姐与君上情分,绝无任何胡编乱造之语,更无半分挑拨离间之意。你尚未嫁人,但同为女子,想来不难明白,这般厚此薄彼远近分明,连相知近二十年的瑜夫人都落了下风,除了将原因归结为情有独钟四字,还能作何解呢?” 那恳切之意有如深沉入海的巨礁,扎实凝重以至于无比—— 真诚。 哪怕是裹了厚厚伪装的真诚,明晃晃诛心的真诚。 竞庭歌仍觉头疼。 情有独钟。 就算她对世间情爱揣着一万个看不上,此四字被这般铿锵有力地讲出来,还是颇具振聋发聩之效。 尤其当它被用在一位君王身上。 一个无论从身份到逻辑都不需要也很难做到情有独钟,的人身上。 这与通常帝妃间出于责任义务建立起的关系,或是遵循雨露均沾一类原则的那种恰如其分的喜欢,已经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这已经无比接近,那些她从来不看但在苍梧五年不得不入乡随俗偶尔看一看的,戏本子情节。 显然上官妧要诛的,也正是这样一番道理: 来自一位君王的情有独钟对一名少女所能构成的杀伤力。哪怕冷淡如阮雪音这样的少女。 便是祁太祖独宠明夫人,也不是置后宫三千佳人于不顾的。 所以,此刻关于情有独钟之说若确实存在,那么无论真心还是策略,顾星朗都非常厉害。 而无论真心还是策略,就阮雪音今日在诸多细节上的反应—— 这丫头怕是都中了招,至少,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竞先生与珮夫人多年相伴,感情深厚,他日若为着各自在意之人事而对立,而正面交锋,甚至兵戎相见,”上官妧语声再切,颇有些感同身受意味, “便是这么想着,我亦替你们师姐妹可惜。更何况,我与珮姐姐往来不算多,但仅有的这几次谈话,其心智能耐已是叫我拜服。若当真有此一日,她铁了心要站在大祁一方,于蔚国而言,于先生一展宏图之愿,也都是威胁。彼时于情于理,单是同你师姐周旋便要耗去大半心神,先生又如何辅佐君上,一统青川呢?” 她长出一口气,幽幽再道: “防患于未然。以先生的才智,这番道理,想来无须我提醒。” 竞庭歌不介意与阮雪音对立。至少不是那么介意—— 相比所谓鸿鹄之志,任何有的没的都可以放弃。阮雪音说她六亲不认,并不夸张。 她本就没有亲。一定要算,顶多有两样: 一份十年师恩,一份十年同窗之谊。前者对应惢姬,后者对应阮雪音。 而这两样,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不是不能弃。 所以上官妧所说第一点,未中要害。 有价值的是第二点。 她尚不确定一旦加入时局争斗,阮雪音能有多少本事,她的那些所学,又能发挥多少作用—— 因为没有验证过。 但那丫头绝对比大部分谋者厉害。最重要的是,她比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自己。 十年相伴。一起度过的时间,终究不是白费的。 那么诚如上官妧所言,真要同阮雪音斗法,所费心神精力非一般战斗可比。 如果真有那样一天。 而单一个顾星朗已经足够棘手。 防患于未然。确是金玉良言。 更何况还有那件事。 她大脑运转极快,在上官妧看来,这段沉默的时间并不长。 然后她低头,将碧色琉璃盏中已有些凉透的青茶一口饮下,忽觉这浸透了凉意的茶汤倒很有几分可口。 “瑾夫人,”再然后她开口,短短三个字吐得极慢,“我要如何理解你今日行事呢?据我所知,你是百般钟情祁君陛下的,甚至不惜为此挽留你姐姐,才酿成今日祸事。那么此时此刻,我有两个问题想知道,”她伸手取壶,自顾自又斟了半杯, “第一,你激我去拦我师姐,究竟是为母国为时局,还是为着你的痴心?第二,你如何自处?他日两国交锋,你又是哪边的?但凡行事,皆要将后果考虑在前。方才你那番诛心之言,我很欣赏;想来经过令姐之事,你也有所长进。只是算计他人之前,自己要先立得住。瑾夫人,你立住了吗?” “竞先生,”上官妧这一声也回得慢,不经意拉长的尾音里似有几分惘然,“家姐之事败露,你认为君上还会待我如初么?哈,不对,”她扬眸一笑,“追溯到最初,不过也是应付,礼貌而妥帖的所谓照顾。现如今窗户纸已经捅破,连这层应付也不需要了。若非先生你来,我这禁足之期,恐怕还遥遥不见尽头呢。” 竞庭歌没听过数月前也是在煮雨殿内,对方同阮雪音那番莫名其妙的交心,自然也就不够明确彼时此人是如何揣了侥幸一心倾慕顾星朗。 但此刻目睹对方怅惘,她亦有些心情复杂,既深觉瞧不上,又平白生出几分怜悯: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为情情爱爱犯糊涂,最后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值得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金玉其外,利刃其间 为他人之事惋惜,不是竞庭歌作风,尤其这种风花雪月之事。零散一念于顷刻间升起,又于瞬息间退散。她敛起半抹全无意义的嗟叹,看向上官妧眼神意味难明: “我可以将你适才这番话,理解为明确的立场表态吗?你这般剖白,可是在告诉我,你已经收起了对祁君陛下的一腔心思,或者至少冷淡了心思,而可以全然站到你母国这边了?你已经做好了接替令姐的准备,去继续她未尽的那些事,甚至做得更多?” “也许吧。”上官妧似被她这番连续击问敲得发怔,半晌方幽幽答:“如果是传信,那么应该,可以继续。至于更多,”她眉心微动,看向竞庭歌神色古怪, “不知先生所指何事?君上疏远冷待我,已经是难以翻转之事实;未进一步加以惩戒,不过是看我母国的情面。说实话就如今情形,哪怕我愿意传信,也实在拿不到多少真有价值的消息。用你们的话说,我这个人,也已经是半颗废子了。” 竞庭歌不确定她口中所说“你们”,具体指谁,是否也包括其父上官朔。但她浑不在意,甚至对这类顾影自怜之语颇反感。 但上官妧不能顾影自怜。所以她此刻不能反感,而应该—— “瑾夫人此言差矣。世事难有定,也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状态。你倾慕祁君陛下,是短板也是长处。你过去倾慕他,如今依然可以;只是原来为真心,往后,或许要变成假意而已。”她莞尔一笑,人畜无害,只眼角眉梢经年不散的肃杀之气无法被笑意掩盖, “我若是你,经此一役,便站定位置开始全心帮扶母国。与其坐以待毙等待终局,不如想方设法令祁君陛下再次亲近你,为自己谋一个终局。” 她素手纤纤轻碰琉璃盏外壁,似在试温度,觉得合适,端至唇边小口饮下, “情之一字,可为软肋,亦可为武器。其实只要你硬得下心肠,瑾夫人,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是武器。”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竞先生,”上官妧若有所思,眼中眸色也不甚分明, “据我所知,你与珮夫人同岁,只比我大一岁。你人生中的前十余年都在山里度过,下山入苍梧也不过近五年的事,却将这些软肋武器情与理,调和得头头是道了如指掌。先生现下劝我以情搏之,说得胸有成竹,想来此类法子,你已经用过不止一次,并且手到擒来,屡试不爽?” 她冷眼瞧竞庭歌,语气倒仍客气,面上却愈加蹊跷,“还是说,那场夺嫡大战里先生之所以能所向披靡,游走于一众军营府邸间而全身而退,而心想事成,便是以美貌与虚情假意为武器,俘获了一众朝臣武将的膝盖?芙蓉花下死,死也无憾。更何况若一切顺遂,根本无需见血,只需倒戈。” 芙蓉花下死,身死而喋血,不正是喋血木芙蓉?那丫头早先说那两株花期异常、形貌也特别的木芙蓉之品类,就是叫这个名字吧? 完全只是灵光乍现,竞庭歌并非易在对话中走神之人。神思游弋,旋即拉回,她复看向上官妧,认出了对方脸上那种讥诮。 那是来自名门闺秀,有门第与财力撑腰而不屑于利用容貌或某类特定手段来达成目标的,高高在上的骄傲。 显然上官妧此刻,正在按照自身想法将她归类—— 为达目的不惜拿一切去交换的,那类姑娘。 而她全不觉恼怒。 她心里万分明白,上官妧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她一个女子想要立于朝堂之上,与世间男子比肩而行甚至走到他们前面,就不会惧怕这些毛毛雨。 来自他人的猜测、讥诮和异样眼光,那些自以为是的认知与判断,在人世风霜远大前程面前,都不过是毛毛雨。她若在意旁人看法,便走不到今天。 她甚至不在意自己对自己的看法。 她对自己没有看法。 “瑾夫人大可以有自己的揣度和理解。我都没所谓。”她灿然而笑,目光灼且亮, “只盼我方才之言,你能多听进去几分,别继续囚在这祁宫中如困兽般度日。人活于世,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你若愿意搏一把,世事难测,说不定哪日能情宠双收,还能在最后关头为你母国完成致命一击。祁君陛下今年才二十岁,人的一生之漫长,二十岁不过是个开始。今日胜负高下,并不能确保来日。瑾夫人,事在人为。” 最后四字她说得极重,眸中灼然也似沾染了此间烟尘, “我在苍梧五年,时常听闻那些高门公子哥儿的荒唐事,几乎确定,戏本子里情有独钟此生不换的故事在这真实的人世间少之又少;而在皇室和世家子弟中,只会更少,甚至根本没有。”她微倾了上身,言辞之恳切更甚上官妧先前, “顾星朗出身皇族,他的父亲、兄弟、一众宗亲在妻妾问题上是如何处理的,他自幼看在眼里,不会全不受影响。他们都不是一生伴一人的男子。若非巧之又巧的机缘,奇之又奇的因由,以顾星朗的出身和人生轨迹,他很难将心长长久久放在一个人身上。” 仿佛如此这般的长篇大论一气呵成已经被践行过千百遍,她不觉疲累,换了口气继续道: “你顶着青川一等一的容貌,便要物尽其用,切莫对自己失了信心。瑾夫人,我此番劝说不只为你母国,也是为你好。就像我为蔚国效力,从始至终也是为了我自己。蔚国成则庭歌成,这般心志,我亦从未对君上甚至于你父亲隐瞒。” 算是说尽说透到了头吧。竞庭歌想。于是偃旗息鼓,静静盯着对方,一副都讲到这个份上你还冥顽不灵就真的是自己傻,的表情。 “这个道理,竞先生也会对珮夫人说么?” 竞庭歌一愣:“哪个?” “君上不会长久将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先生方才说,这是我的机会。那么珮夫人呢?她介意此项么?如今君上待她最是不同,他日若不是了呢?” “以我对她的了解,”竞庭歌不自觉撇嘴,继而挑眉,表情相当怪异,“单是与人共侍一夫这件事,就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你这个问题,想来,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她不确定。越来越难确定。所以此刻这句答,更像是安慰自己。 却是将上官妧听了个目瞪口呆。 “不接受又能如何?还是说,她不会长留祁宫?她会走?”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利刃悬空,钟鼓长鸣 竞庭歌不想答这一问。 不好答。且此题叫她焦虑。 但上官妧在两件事上说得都对: 一曰动机,即防患于未然; 二曰方法,让阮雪音意识到顾星朗并非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后宫岁月也绝非她理想中人生—— 以那丫头在所有事上的理想主义,以她对清静纯粹山长水阔的要求—— 做成这件事并不难。 而将适才那番道理同样也对阮雪音说,无疑是必要又正确的一步。 清静纯粹理想主义,自然也包括对待感情的态度。哪怕阮雪音从未对她明确说过一生一世一人之类的话—— 她就是知道,万般确定。 “她会不会走,要看你表现。”思路渐明,竞庭歌颇觉神清气爽,“当然我也会帮忙。你说得对,这个道理,我应该提醒她,且最好通过各种方式,反复强调。我人不在祁宫,”她理一理膝上裙缎,显然在说以后的事,“强调这类环节,需要你来。” 上官妧并不意外,但还是心生怪异,应该说,不完全理解。 “就为了防患于未然,你倒毫不犹豫,愿意对你师姐用手段。” 竞庭歌挑眉看她,“就为了?”旋即勾唇笑起来,“瑾夫人,防患于未然这件事,是你方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花了大半晌功夫要说服我的。此刻我如你所愿,你倒来讽刺我对自己人出手?” 不等对方回应,她继续道:“说起来,现下相比我师姐,你更像自己人。我的心志,适才已经明白无误对你说了;你若当真想清楚了,那么从今往后,你我才是同一阵营。”她目光灼灼,盯进对方眼睛, “你若决定要入这个局领自己的位置,那么首先牢记四个字:目标至上。至于过程中会不会伤人死人,可以评估,可以取舍;但我的忠告是,只要伤亡能匹配功勋,牺牲对得起成果,就不必妇人之仁。”她收了满目锐利,神色渐渐变淡, “而在我师姐的问题上,都不存在伤亡或牺牲之说。我了解她,顾星朗对她而言,确非良人。如此做法,对她对咱们都好。用些手段,理所应当。” “是因为你已经历练了五年么?”上官妧不再纠结此题,突然转了话头,“为数不多几次交道,珮夫人的口才我已经领教过。你倒像是比她还厉害。” 竞庭歌对这两句话很满意,或者说得意,“我比她早下山五年。五年啊,若还与她一般水准,这上千个乱糟糟的日子岂不白过了?那场耗时三年的夺嫡战不也白打了?”她眸光轻转,忽然微扬下巴,一副居高临下之态像是要报早先对方那抹讥诮的仇, “你方才不是问我如何游走于一众兵营府邸间而全身而退,而心想事成?那我告诉你,就凭这些容貌以外的本事。美貌之长,不是不能用;只是若非黔驴技穷,我懒得用。”她似笑非笑,“当初我说服令尊大人出面支持当今君上,也未用非常之法。” “呵,”上官妧也笑,“先生那是要挟。不是说服。” 竞庭歌一挑眉:“你知道?” “来霁都之前,父亲同我说了。” “千里嫁女儿,一别不知何年见。看起来,你离开苍梧时相国大人交代了不少事。”她再次似笑非笑,目色叵测,“还有什么能分享的吗?比如四姝斩,以及,”她似突然想起来,午间在折雪殿阮雪音提过,“易容术?” “竞先生你当真,”仿佛是没找到合适措辞,这句话卡在了半道,“是个妙人。”她接上,又凝神想了想, “前一刻还在为志向朝局划阵营拉拢我,这一刻,却又与珮夫人站在了一处,以蓬溪山立场向我套话。但是竞先生,你方才提及那两件事,都无关时局,更无关我们共事之目标,我没有回答的必要。” “你脑子很清楚嘛。比我以为的要清楚。”竞庭歌灿然笑起来,声色却冷, “既然清楚,就别再像对待令姐之事那般,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你若决定听我之言,打算重振旗鼓,便要稳住自己的神魂,别又被顾星朗牵着鼻子走。你这位夫君心思深沉,不好骗,所以你也别打小谋小算的主意。说好的以情搏之,你就踏踏实实,无怨无悔,先让他对你心软。” 眼见上官妧似乎明白,却又开始怔忡,她恨铁不成钢,心道怎的多说几句此人此话题,对方便又像是糊涂起来? “踏踏实实无怨无悔是说方法,可不是叫你又赔进去一腔情意。我虽只见过他一面,但世间男子有的弱点,想来他都会有。他们大多数,是吃软不吃硬的。”这是来自慕容峋的教导,此刻讲出来,竟觉得比初闻时还有道理, “他当然不会一朝对你改观,但日复一日,小事叠加,如此明艳动人又倾尽真心的少女,没有哪个男子会完全无动于衷。能改观,便是好的开始。” 满殿深秋温度,被她这番既冷且绝的警示提点浇得更冷。上官妧默然片刻,再抬眼目光已沉:“先生所言,我已尽数明白。具体做法,我会斟酌着来,珮夫人那边——” “你不动声色绕着顾星朗转,再拉上纪晚苓和,白国那位叫什么来着?”似乎并不真想知道,她继续说: “这般欢腾热闹,人来人往,已经足够叫那丫头打退堂鼓。她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你放手发挥就是。只一点,”她压低音量,语声切切,“低调行事,尽量柔和些,别叫那位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祁君陛下瞧出你意图。” 她看一眼日头下紧闭的明晃晃正殿高门,无人影,无人语,偌大的煮雨殿仿佛只剩她们两人, “再是智识谋略过人的男子,对于女子的某些细巧心思仍然很难察觉,此乃天性所致。”还是慕容峋的论断,“你要扬长避短,尽力分析拆解顾星朗这个人的特点,才可能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正殿门终于打开。 阮雪音不在庭间。 竞庭歌举目四望,方见她懒倚在廊下最西侧,微眯着眼,似乎下一刻便要睡过去。 云玺立在近旁,也是一脸无所事事,见竞庭歌移步过来,赶紧福了福,轻声向阮雪音道: “夫人,竞先生出来了。” 阮雪音像是在听梦中之言,半晌没动,直至竞庭歌的声音于极近处响起: “你可真成金丝雀了。廊下随便一等,还有人给你抬这么舒服的躺椅靠着,还有茶有点心。敢情我在里面又费心思又费口舌,倒是给你寻了个好地方享清福。” 阮雪音这才半抬了眼,瞥向她淡淡道:“你自己要在里面费心思费口舌,又不是我叫你去的。”说着扫一眼旁边小几上摆了个满的茶点,“瑾夫人周到,怕我在外面等得无聊,这叫礼数。你若不痛快,坐下吃两口?我让你。” 第二百一十四章 钟鼓不断,清音不绝 这是一句,说揶揄也不似揶揄,有三分玩笑又有七分认真的—— 很像反话正说的邀请。 换作旁人或许会完全理解为反话,进而回击并用行动拒绝。 但竞庭歌不是旁人。她明确知道阮雪音没在说反话。 “让开。”她说。 便见阮雪音直起身子,转了方向面朝小几,又将整个人往椅背一侧挪了挪,让出躺椅上近一半空间,抬头复看她一眼。 竞庭歌得了这一眼示意,评估片刻空间足够,拎起裙摆坐下;又望向满桌茶点,拈了一粒桔红糕,扔进嘴里细细地嚼,然后又一粒,再一粒。 一湖蓝一烟紫两个美丽少女在同一张长椅上排排坐,就着午后秋光对着一桌点心用茶—— 此画面甚是养眼,也很温馨—— 前提是没人听见她们此刻对话内容。 “别人费多了口舌都是猛喝水,你却在这里猛吃糖,”桔红糕名为糕,但个头小又出奇的甜,其实更像糖,“看来是做了亏心事。” 竞庭歌秀眉一挑,偏过头似笑非笑看着她,“想套话?拿东西来换。” “我所知有限。先前都告诉你了。” “都?”竞庭歌再挑眉,“夕岭三日是什么?若非里面那位故意讲出来,我又被你糊弄了。” 阮雪音很觉无语:“你不是都检查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检查过了才想不通,想不通才更想知道啊! “三天三夜啊珮姐姐。你可太能耐了。”一壁说着,又扔两粒桔红糕入口,“顾星朗更能耐。” 此一声“珮姐姐”自然是学的上官妧,自然是一声揶揄甚至反话正说,但阮雪音全不理会,只蹙了眉道:“你可还知道今晚家宴,该如何称呼祁君陛下?” 竞庭歌白她一眼。 “知道就好。我怕你唤了一整天大名,到宴席上忘了改口。” “劳您挂心。我是口无遮拦,但还不至于全无分寸。以珮夫人今时今日在祁宫的地位,我作为你师妹就算犯错失言,想来也会被饶恕宽待。” 最后这句讲得甚是阴阳怪气,阮雪音撇嘴:“看来上官妧又浓墨重彩渲染了一番。你这么个精明人,还瞧不出她那点小算盘?” “我自然瞧得出。自然不会中她的招。我是,”她停顿,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憋出接下来三个字: “担心你。” 阮雪音刚啜了半口茶,闻之险些呛过气去,还没来得及咽下,先偏过头瞪着她。 竞庭歌亦不太自然,干咳一声道:“怎么,我好歹算你半个娘家人,不能担心吗?” 娘家人? 就凭这些年你我相处之状态? 阮雪音满脸不相信不认可不买账,咽了茶方语重心长道:“你不用费这么大力气。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究竟信我的手臂还是信她一席话,堂堂竞先生,想来不用我教。” 你的手臂。竞庭歌心中冷哼,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照此趋势发展下去,那颗砂还不是说没就没? 此一念升起,顿觉烦闷,刚准备酝酿一篇腹稿给对方洗脑—— 上官妧却也出得殿门到了廊间。 二人挨坐,窃窃私语。如此画面,也温柔也清暖。 秋意袭人,与光同尘。 她默默想。如果上官姌从未离开苍梧,不知她们两个会否也有这样的少年好时光。 可惜世间事,人间人,过往和当下,体悟与选择,都是不能假设,没有如果的。 而云玺立在两丈开外。 看来此间谈话,不足为外人语。 她轻咳一声,扬起嘴角漫声道:“适才在里间稍作休整,怠慢了。” 竞庭歌自然知道她是忙着看其父给的信。因为如果要回信,她最好早些写完交给自己。 “无妨。她也说得累了,正在这里,”阮雪音已经站起身,言及此回头看一眼依旧坐着的竞庭歌,“吃桔红糕。” 上官妧一挑眉,嫣然道:“满桌精致茶点都入不了先生法眼,偏偏喜欢这桔红糕,倒真稀奇。” “桔红糕甜。”阮雪音淡淡再回,“甜能纾压,还能解郁。” 上官妧怔了怔,只作全没听懂此弦外音,“说起来我也是到了祁宫才知这桔红糕,太甜了,真有些吃不动。但配浓茶是极好的,平苦。” 竞庭歌自顾自吃喝,并不参与,便听阮雪音又接:“说起来夏日里瑾夫人那道手作蜜糖凉糕,才是人间至味。可惜已入深秋,想来最近都不做了?” 上官妧再怔,旋即莞尔:“自然。珮姐姐精通医术,想必最是了解,咱们女子其实不宜进冰凉之物。夏日里偶尔解口馋是无关痛痒的,天气转凉,便要多加注意了。” “说的是。”阮雪音应着,不动声色瞥一眼竞庭歌—— 那丫头像是全没听进去,只伸手张嘴嚼东西还算顺溜,满腔神魂不知飞去了几重天。 她心下叹气,略提了声量,语气倒仍平淡: “那蜜糖凉糕需要冰镇以保口感,这个月份吃,是太凉了些。” 于无形中抬高的声量配合那过分熟悉的音色,竞庭歌终于有所察觉,扬了眸问: “蜜糖凉糕?” “蜜糖凉糕。”阮雪音彻底看了她一眼,“白嫩如豆腐,细滑如软玉,以赤砂糖浆浇之,入口甜糯冰凉。七月间我在煮雨殿第一次品尝,自此不忘,据说是瑾夫人母亲家传的手艺。” 此一眼非常彻底,此一番描述更加彻底。竞庭歌眨了眨眼,低头再拈一粒桔红糕,却没往嘴里放,片刻后回: “我在苍梧五年,竟从未吃过,听都没听过。想来不是蔚国的点心。” 阮雪音用余光扫了眼上官妧,看着竞庭歌继续道:“瑾夫人说,相国夫人就是蔚人。如此说来,是你孤陋寡闻了。” 竞庭歌很想瞪眼,终是没动声色,心道这些问题你私下再同我说便罢了,她母亲的事,总归要悄悄查,犯得着场面上打哑谜? 略一思忖,方有些明白,想是这丫头气不过上官妧当面耍心眼编排她和顾星朗,也要当面搅出朵水花权当报仇呢。 堂堂阮雪音,竟也有这般小气的时候。 顾星朗果然是个天大麻烦。 这么想着,深觉任重而道远,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上官妧听得这一声叹,似懂非懂,又全不知那蜜糖凉糕在这对师姐妹跟前是怎样一个破绽,盈盈再笑:“霁都天阴了好几日,今日总算云开雾散。如此艳阳时节,先生叹什么气?” “诸事须烦心,一件比一件更讨厌。有时想想,当真没意思。” 她神色恹恹,在上官妧看来不过一句玩笑。阮雪音却心下微动,话音中也似有叹: “烦就放手,累就休息。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看不破收不住的,执念而已。” 第二百一十五章 清音如旧,花枝如新 日光如注。 廊下三名少女各在其位,错落而立,不知何故,这个画面也在云玺的记忆里停留了很多年。 也许因为煮雨殿前庭那些全无宫室精致感的花木品类? 沐浴在明晃晃秋光之中,莫名不协调,又莫名接近时间本身。 就像那时候段惜润说的,上官妧这么个花枝招展的人,却打理出了一个仿佛老人家打理出来的园子。 或者因为心里荒芜吧。阮雪音偶尔这么想。很多年过去依旧没有结论。她也从来没问过对方。 “我记得紫枝玫瑰花期很长,春末开第一茬,此后每月都能不断开花,直至秋末,所以又叫四季玫瑰。” 现下正是秋末,却是不见一星半朵。 “今年的最后一茬,两日前刚凋尽。”上官妧答,看一眼阮雪音,“便是涤砚大人来传旨那日。” 阮雪音不回看,也不去理解对方是否话里有话,只点头道:“这个品种好。更合宜。” 竞庭歌不明白什么叫“更合宜”。难道早先不合宜? 没人说起过七月间那件旧事。便是上官妧先前在殿内提及,也是一句话带过,矛头对准了阮雪音,却没说具体何事。所以竞庭歌不知道那处曾经栽着犬蔷薇,更不知园内花木已与早先不同—— 就是知道,凭她对药理的“粗通”,也关联不出什么因果。 “珮姐姐可知道,紫枝玫瑰为何叫紫枝玫瑰?” 阮雪音略想了想,不确定道:“仿佛是因为当年抽生的新枝会在霜降之后变成紫红色。” “不错。”上官妧点头,“今年霜降已经过了。所以你看,此刻圃中满目紫枝,无一例外。” 的确。阮雪音遥望那些花枝,沉默不语,却听上官妧继续道: “姐姐还记得今年霜降是哪一日么?” 阮雪音有些记不清。 “十月三十一。她出宫那日。”上官妧看着那些紫枝,原本绽着花朵的地方开始零星结出些红灿灿小果,“那日也如今日这般,云开雾散,日光满城,这些玫瑰或含苞待放,或全然盛开,格外明艳,芳香满庭。” “紫枝玫瑰的花朵以紫红与粉红居多,又多为重瓣,可以想见,定然明艳逼人。” “姐姐可又知道,这个品种不是永远一年开多次花的。” 阮雪音不知。她转头看她。 “一株簇新的紫枝玫瑰,若任其自然生长不加干预,如此频繁的开花状态只能维持五六年。”她将目光从那圃玫瑰移开,散向遥远天际,“五六年后,它们会跟大部分玫瑰一样,只每年五六月时开两茬。” 阮雪音不确定她在看哪里,总之该不是故国。她看过段惜润眺望韵水城方向的样子,那种目光的集中与确定与动情—— 上官妧通通没有。此刻涣散与空洞,倒与冷宫那日的阿姌很像。 也可能只是错觉。阮雪音默默想。毕竟她们的眼睛本来就像。 “瑾夫人钟爱玫瑰,研习深入。雪音自愧不如。” 上官妧嗤一笑:“我学艺不精,又哪里能与珮夫人比肩?班门弄斧罢了。” “说起来瑾夫人最精的,还是琴技。七月天长节夜宴上小段《广陵止息》,至今为宫中人所乐道,”她看一眼竞庭歌,“我这师妹不深造管弦技艺,唯独一首《广陵止息》弹了十余年,我听琴甚少,也因此才对此曲有些鉴赏之能。” “哦?”上官妧显然意外,看向竞庭歌饶有兴致,“一首曲子弹十年,不是国手也必近国手水准。先生可愿赏脸,与我切磋一曲?” 阮雪音满意。一个人在自己擅长之领域遇上对手,多会作此反应;更何况上官妧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 竞庭歌却不解阮雪音打的什么算盘,狠狠瞪她一眼,心道我总共就一天时间,出了煮雨殿还想去赴先前纪晚苓之约,谁有空在这儿弹琴?还是《广陵止息》,这么长! 眼见上官妧笑盈盈相邀,她略想一瞬,没办法拒绝,毕竟自己身份特殊,一路跟着阮雪音才顺理成章进的煮雨殿—— 换句话说,此刻走与不走,决定权在阮雪音。她一个别国使臣,断没有自己先离开然后满宫里溜达的道理。 于是不情不愿长吁短叹进了偏殿—— 当然叹得极轻,只故意让阮雪音听见;后者却浑没听见,或者说假装没听见,一副兴致勃勃等着听琴之意态。 死丫头,这又是什么局,也不提前说! 二人前后脚入殿,一个不动声色,一个满腔声色却又大动不得,各怀心思待上官妧将一切安排妥当—— 通体乌黑的一方木琴被放置在偏殿东侧长案上,仿佛就是天长节上那把。彼时距离甚远,阮雪音只道是把乌木琴,此刻细看,方见那一水儿的黑色中还隐隐透着幽绿,有如藤蔓绕古木—— 该是桐木? 她不确定,更全没注意到竞庭歌神色变化。 “这是,绿绮?” 上官妧莞尔似有得色,得色后面又像藏了几分凄楚,只一把甜糯嗓音堪堪维系着讲话水准:“先生好眼力。正是。” 入苍梧之前竞庭歌不识琴。她在蓬溪山经年弹的那把是老师的旧物—— 其实也不能说就是老师之物,因为老师从不弹琴。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问过,老师不答,也便没了下文。 那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琴。木材普通,丝弦普通,外观更是平平无奇。 她入了苍梧,见识了一堆绝世好琴,方知蓬溪山那把有多上不得台面。而就是那样一把琴,经过十年磨砺,被她弹出了国手水准的《广陵止息》。 以至于她第一次用慕容峋送的飞泉琴弹起这支曲时,后者几乎惊掉了下巴。 飞泉之音自然胜过蓬溪山那把破琴千百倍,配上竞庭歌能将破琴弹出国手水准的技艺,自然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对于慕容峋来说,怕是五年都未曾绝。 而如今静水坞内悬挂的三把,飞泉、独幽、铁客,都是一等一的传世名琴;但其中任何一把,甚至三把加起来,也不及这把绿绮名气大。 “都说号钟、绕梁、绿绮和焦尾流散于青川东部,最可能在大祁南部和白国境内。”竞庭歌也不征求主人同意,伸手轻拨由上至下第三根弦,音色沉郁透亮,瞬间在空旷殿内荡起梦境般回响,“祁君陛下送的?” 直至此刻,阮雪音才明白先前那些得色后面暗藏的凄楚。 就是。 此琴为顾星朗御赐,显然名贵非常,所以她才在天长节时用,所以她才,得意又凄楚。 “原来绿绮在祁宫。”竞庭歌啧啧两声,“却不知另外三把又在哪里。”她看一眼阮雪音,似笑非笑,又将目光转回上官妧身上,“祁君陛下待你也算不错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琴里知闻无双曲 “七月之前,确是不错的。”上官妧唇角牵动,笑意淡淡。 竞庭歌复看一眼阮雪音。后者不接,低头去看案上绿绮。 “弹琴之人,此生得奏那四把中的一把,已是无上殊荣。”上官妧继续道。 何况她还弹过十五年焦尾。绿绮与焦尾,手感音质到底不同,却是各有千秋,对得起四大名琴之声望。 “良琴当前,你不试试?”阮雪音抬头,望向竞庭歌似是随口一问,又转而对上官妧道:“我猜瑾夫人也想听。” 竞庭歌不明白阮雪音为何非要她今日此刻弹琴,总不会真因着此琴珍稀,不想她错过?这丫头会如此好心? 而上官妧确实想听。身为国手,她实在迫不及待要见识自学成才的国手水准《广陵止息》—— 都弹同一把琴,才分得出高下。 她摩拳擦掌,拭目以待。 眼见上官妧伸展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势,竞庭歌心下叹气,提了裙摆至案前坐定,单手试了几个音,又抬头向上官妧: “如此古老的琴,音准倒好。”不是一般的好,她暗忖,“想来是主人悉心用心,照料有方。” 上官妧一笑:“我四月初得此琴,那时候便很好,只商弦微微有些不正,乍听其实也听不出。我在琴瑟之事上较真儿,便又调了调。这把绿绮现下,该当配得上先生琴技。” 竞庭歌眉心微动,不置可否,回正身子又随便拨了两三个音,这才收手,凝神定气,再出手,落指抚弦。 琴声忽起。 初时沉郁,顷刻轻盈,轻盈不过一瞬,又再深远。此平淡深远之韵律持续了有些时候,阮雪音坐在偏殿北侧茶桌旁,暗道这开指之段永远这般索然,索然而漫漫,适合—— 睡觉。 早先在廊下时的困倦倏忽袭上来,眼看下一刻便要哈欠连天—— 她赶紧端茶饮一口,勉强忍了张嘴哈欠的意思,再去看坐在近旁的上官妧—— 她倒听得认真,神采奕奕堪比在顾星朗跟前之状态。 此平而简有如气运笔墨的段落总算过去,节奏渐生,意头渐起;然后风云忽至,且沉且亮且激昂,行至高处,戛然止住,音色再出时又变得细而柔而缓。 如此往复,两厢竞逐,渐渐于和缓处亦能见杀机,于暴烈处也可闻悲叹。 琴声疾,士气震,又一次偃旗息鼓罢,只见案前少女拨弦再快,一时乱调交错,不绝如缕,琤瑽之声在偏殿上空徘徊辗转以至于轰鸣。 而就在乱调将收之刻—— 阮雪音听了太多年,太多遍,哪怕不识琴谱也已将这些段落音符记得一丝不错—— 此乱调尽头的最后一个音响起时,上官妧动了动。 她不确定是哪里动了,表情或坐姿,还是有什么动作—— 都在听琴,她没办法总转头去看对方,很奇怪,也不礼貌。 所以那一刻她并没有转头。 但她确定她动了动。 上官妧所坐之处,周遭空气也因为这一动而悄然划出了半圈涟漪。 “回禀君上,已经着人探过了,确是煮雨殿。” 挽澜殿,御书房,顾星朗躬身在乌木书案前写字。说话的是涤砚。 “是瑾夫人?”半炷香前回来路上他听到了琴声,沉浑而透亮,很像绿绮。 “这就不得而知了。您嘱咐不可搅扰,便没进去问。但珮夫人和那竞庭歌都在。据说已经进去了大半个时辰。” 此一声“竞庭歌”喊得甚不客气,顾星朗好笑,知他是以无礼应无礼,并不出言规训,只继续挥墨着字闲闲道: “这么风卷残云气冲牛斗的弹法,不像瑾夫人手笔。” 涤砚眨一眨眼,“那是,珮夫人?” “她不会弹琴。” 这句答接得自然而笃定,涤砚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您说不会就不会?人家要骗你呢? “朕说不会就不会。”顾星朗不抬眼没停笔,依然说得自然而笃定。 涤砚吓得赶紧敛了神色停了挤眉弄眼,再忖这人眼睛如今都长背上了啊,快成精了吧? 顾星朗讲完这句话,心思却有些漂浮起来。 他握过她的手。凡弹琴者,手指都不可能嫩滑细润得让人—— 脑中蹦出的动词不太,妥当,他赶紧划掉。 总之不会完全无茧。便是上官妧这种勤于保养之人,指尖也是有薄茧的。而此刻这曲《广陵止息》,行云流水如入无人之境,自然是高手所奏。 高手更不会指尖无茧。 所以不是阮雪音。 听琴风也不像上官妧。 竞庭歌会弹琴?还是这般水准。 他挑眉,再次对蓬溪山生出些许佩服。 同样挑了眉的还有上官妧。 便是乱音收梢、奔流归寂那刻。 阮雪音有所察觉那刻。 “《广陵止息》是战曲。”上官妧起身,击掌而叹,“当年我练此曲,家,家父说我指力足而意不够切。虽凭借技巧勉强奏出一番山雨气势,终归年纪小了,见识经历又不够,无法呈现此曲中戈矛杀伐之万一。” 竞庭歌一心在对方点评上,并没有注意到此间停顿。但阮雪音目标明确有备而来,却是真真切切听到了那个从“家”到“家父”间极短的断裂转换。 看来不是家父。那便只能是,家母? 或许琴艺也是其母在栽培。至少这首《广陵止息》是。 “恕我直言,先生此曲,指法上其实有些问题。但指法之外,十几年来我听过的所有《广陵止息》中,最合原谱意境的,唯先生这一奏而已。” 竞庭歌显然得意,被对方指摘指法时生出的小小情绪也啪嗒落了地,“《广陵止息》是叙事曲,讲的是复仇。可惜我没有深仇大恨要报,否则该能弹得更好。” 如此这般沾沾自喜、逢被夸必自夸的作派,阮雪音早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觉得有些—— 丢脸。 她是看过听过上官妧弹《广陵止息》的。记忆模糊但印象深刻。 这般想着,默默看一眼竞庭歌,暗忖你一会儿见识了人家弹,可别气哭。 倒还不至于气哭。 此刻上官妧气定神闲盘坐案前抚琴,完全一样的音节韵律—— 她自己方才评得当真中肯,若论铿锵杀机、气吞山河之意境,确实不及竞庭歌;但除此以外的所有—— 很难说清“所有”都包括哪些,或许是每个拨弦落音之精准,每道指法变化之漂亮,又或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地浩渺谁弹得过我的—— 自信? 总之她坐在那里,身姿、神色、手势指法通通从容不迫到有如机杼—— 如此比喻不甚恰当,但唯有将人比机杼,才能描摹出那种苦练十余载闭眼倒琴都能拨弦如流水的状态。 天长节夜宴上她只弹了小段,而后便热热闹闹换了花样献舞献心思。这是阮雪音第一次完整听她奏曲。 所谓人琴合一。 第二百一十七章 曲中再闻无双意 人琴合一。竞庭歌也有此感。 然后再次深觉如何使用时间决定了每个人当下此刻之状态。 同样十年抚琴,她是消遣似的十年,全靠零星兴趣、少许天分和日子叠加;上官妧的十年,也许更长,却是苦心孤诣日求精进—— 无论主动或被动。与自己研习兵书策略何其相似。与阮雪音读史学医何其相似。与她们俩分别探究曜星幛、山河盘,何其相似。 这般一想,还是她二人比较厉害。毕竟同样时长内,所学比别人更多。 于是心绪稍佳,琴技被比下去的不快有了出口。 而阮雪音一心在那处乱调收梢、奔流归宁的音节上—— 令人失望。没有差别,以那个音为中心的前后几个音,都没有差别。 整首曲子完全一样。与竞庭歌所奏完全一样。 她又想多了。 但上官妧确实在那刻露了反常。她确定不是自己错觉。 时间是相对的。 空间是相对的。 逻辑是相对的。 那么一样和不一样,也是相对的。 阮雪音带着竞庭歌出得煮雨殿时,未时已过。日头开始西斜,距离呼蓝湖晚宴还剩不到一个时辰。 竞庭歌想去披霜殿,阮雪音拒绝了。 “我要回去换衣服。”她理由充分。 竞庭歌挑眉,面露嫌弃,“你这身衣服难道不是今天才换的?才穿了半日又换什么?” “无论家宴还是宫宴,我这一身都太素净,不合规矩。” 确实素净了些。竞庭歌默认。但也很好看啊。 当然没讲出来。她们从来不夸对方。而且,这样还要换,是要扮多美?为了给顾星朗看? 这般想着,终是气沉丹田夸出了十六年来的第一句:“够美了。不用换。” 阮雪音走得好好的,闻言险些一个踉跄,下意识回:“你说什么?” 竞庭歌只觉气势全无颜面扫地,摆摆手快速道:“我说不用换,美得很,比方才上官妧那一身盛装都美。听不懂话是不是?” “那是她的日常装扮。不算盛装。”阮雪音淡淡道,继续朝折雪殿方向去,“你是没见过这祁宫里各种筵席上女眷们的阵势,个个用力于无形,举重若轻,都是高手。” “那又如何?所以你也不能输了阵势?” 这可不太阮雪音。她撇嘴想。 “我刚说了,规矩还是要顾的。何况这顿饭是为你接风。我若草率出席,比旁人简素太多,有藐视君上之嫌。一码归一码。” “我倒忘了,我总忘,”竞庭歌冷笑一声,“你终归是公主,娘胎里就带着规矩感。看样子四岁前的宫廷生涯也是深入骨髓。都说三岁看老,你四岁才上山,终究是晚了。” 阮雪音看她一眼,心想难道你不是?你五岁才上山,更晚。 但节骨眼上争执这些琐事毫无意义,她转了话头:“你方才听她弹琴,可觉出哪里异样?” “你还说呢!”竞庭歌这才醒转还有此一桩公案,“好端端的干嘛叫我弹琴?我弹一炷香,她弹一炷香,半个时辰就这么没了!”她瞪眼,“结果你还要回去换衣服,真真是半点时间也不留给我和纪晚苓。”言及此,她一顿, “是为了拦我去披霜殿?” 阮雪音甚觉无语:“我是不想你去招惹披霜殿那位。但还不至于为此动这个干戈。” “那为了什么?” 阮雪音余光扫一眼,云玺和几名宫人照吩咐跟在两丈开外。 “天长节夜宴上她的开场独奏就是《广陵止息》。彼时她忙于邀宠出头,所挑曲目自然是最最拿手的。” “《广陵止息》这种名曲,历来是练琴之人首选。她最拿手这个再正常不过。”一如既往,竞庭歌不是好的倾听者,动辄插嘴接话,一腔热情全放在表达上。 “你且听我说完。你在蓬溪山十年,我十六年,咱们都没见过老师弹琴。却偏偏有一架琴。一屋子书,兵法策略史料医药,各种典籍乃至于诗词或传奇轶闻,实在要找,也都能找得到。唯独没有乐理曲谱。”她顿一瞬,声量再低,“没有乐理曲谱,却偏偏有一本《广陵止息》的琴谱,这不是很奇怪吗?” 疑心起而诸事怪。 竞庭歌举棋不定,想到自己这两年因为心思过重而越发有了杯弓蛇影之倾向,颇觉头疼,看向阮雪音沉沉道:“你现下对于所谓线索的抓取和考量,全都建立在老师有问题这个假设之上。如果假设本身是错误的,所有这些线索就都不是线索。” 这是一段废话。 所有假设都有谬误的风险,而世间所有探究都必须建立在假设之上。 阮雪音不信她不懂这个道理。 她只是不安。因为不安而强行反驳。 阮雪音没有她这么不安,至少要略好些。许是因为从寂照阁那晚到今日,诸般忐忑已经开始发酵以至于有所消化? 时间确乎是得对,《广陵止息》是太有名的曲目,建立这种联系很莫名其妙。但蓬溪山和上官府的联系已经有四姝斩在前,那就不得不将所有重合的点都纳入考量,也包括《广陵止息》。且还是那个道理,咱们那一大堆书里,为何会出现一本琴谱?老师从不弹琴,那把琴又是什么来历?” 阮雪音一口气讲完,再次有些理解竞庭歌心情。 应该说两个人共同的感受。 十余年来视作理所当然之事,哪怕心怀疑问,却因着对老师的信任与依赖,从未将它们往一些严肃甚至于严重的问题上想—— 从今日开始,从疑心生起那刻,一切都要改变了。 无论她们承认与否,无论她们与老师的关系如何不甚亲密,蓬溪山这个地方,都是她们在面对漫长岁月和苍茫世事时,有意无意会使用的心内保留地。 不多也不深,甚至只是一些影子,但无从选择不可避免地,那个地方加上老师这个人,成为了一方归属。 尤其对于不知身世连国别都无法确定的竞庭歌而言。 阮雪音至少,哪怕只是场面上,还有一个崟宫。 “没有。”半晌,竞庭歌缓缓开口,声音有些飘忽,“这支曲子你也听了很多年,有没有差别,一对比就知道,其实都不用问我。” “是啊,”阮雪音轻叹,“曲从谱,都是照谱子学的,又哪里会有差别呢?” 如果曲谱有差别呢?竞庭歌心下忽动,“《广陵止息》好像不止一个版本。” 阮雪音转头看她。 “慕容峋热衷乐舞,他仿佛说过,现存于世的《广陵止息》最少也有五个版本。总体相同,只细节处有异,大概是流传誊抄的过程中出现了误差,又被后世乐者不断修补美化所至。” “那么,至少你们俩学的是同一版本。”阮雪音蹙眉,“但那堆乱调快结束的时候,” “那个段落叫《乱声》。”竞庭歌纠正。 “好,乱声。你奏琴期间,《乱声》那段最后一个音出现时她表现得不太寻常,我一开始以为是这里不一样。” 让她们分别弹琴就是为了捋线索,到此刻竞庭歌已经完全了然。 “结果没有不一样。”她接口,“但其实按照四姝斩的逻辑,一样,才是对的。” 的确。阮雪音认同。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对方有所反应,便不可能全无问题。 逻辑是相对的。 一样和不一样也是相对的。 她们俩一样—— 却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也许,她以为自己在那里的处理方式是特别的。她以为天下间除了她自己,很少甚至根本没人会这么弹。但你却这么弹了。” 所以一样,反而叫她吃惊。 竞庭歌秀眉轻挑。 “看来回到苍梧,我得让慕容峋找一堆乐师来弹《广陵止息》了。” 又是这般近乎冤大头的语气,阮雪音不寒而粟,莫名对蔚国那位新君生出几分悯恤。 “说好了,此事你知我知,调查也都暗中进行,你找蔚君陛下帮忙——” “这个不用你操心。”竞庭歌摆手,“他不是顾星朗,糊弄起来容易,我随便找个理由就成。而且,” 而且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上,他通常都一口答应直接照办,根本不会问原因,连糊弄都不用糊弄。 这般想着,终究没往下说,“总之你盯好上官妧,苍梧那边交给我。”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前后镜,交相映 “以及,”她转头瞪阮雪音,“下次有什么盘算,提前说一声。” “我也是临时起意。”眼见对方继续瞪眼一脸不信,再道:“真的。本来只是陪你办事。后来她说紫枝玫瑰云云,我又开始捋现有那些绳线,才想起来这茬。顺水推舟罢了。” “你这种人,最可怕。”竞庭歌摇头撇嘴,“心血来潮,突然出手,比我这种处心积虑的还难防。” 故道黄昏日暮清。 两个人一路语声低低、言辞切切,很快走过大半个御花园。眼见折雪殿巍峨精巧的檐角出现在了斜阳近旁,竞庭歌恍然而忿忿,怒目向阮雪音道: “又中了你的招,我要去披霜殿!”一壁再望向茫茫御花园,不解道:“这跟我们先前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所以她才没察觉阮雪音悄无声息带她回了折雪殿。 “祁宫是环状的。”阮雪音步履不停,淡淡答:“宫室位置,园圃布局,各条大道小径连接处的设计全不对称,不知是出于空间构造美感需要,还是遵循了某种特定逻辑。”她说着,转头去看竞庭歌, “你入宫时没发现么?就连宫门都是不对称的。” 竞庭歌一怔,旋即瞪眼:“我就进了一道门。从昨天到今天两次都是正安门。且我自门下入,宫门比我高,我怎么看得出它和其他门对不对称?其他门在哪儿呢?” 是哦。阮雪音颇觉尴尬,干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不好意思。总之我在制高点上看过,祁宫的格局,全无规律可言,说杂乱无章也不为过。却莫名好看,有种纷繁又统一的美感,很有趣。” 如此聊天方式,像极了昔年她们在蓬溪山讨论各种人事的方式—— 全无功利目的,只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之本身。 然而竞庭歌心态已全不似当年。 心态改变,关注点和思维方式也便与从前不同。她不在意是否有趣,只在意是否有用。 “祁宫的制高点在哪儿?”她问。 “明光台。”阮雪音随口一答,未觉不妥,“明光台视野最好,能看到大半个霁都;御花园内也有一座高台,就是视野没那么开阔,我会上去看星星。” 竞庭歌眉心微动,“顾星朗看过曜星幛吗?” 阮雪音想了想,“看过几次,都没细看。” “他也不问你?” “没怎么问过。”阮雪音不置可否,想一瞬又道:“曜星幛上全是点和线,若非精研天文术数之人,根本连看都看不懂,确实没什么可问的。问了我也答不了。” 竞庭歌听在耳里,并不接话。 “蔚君陛下也看过山河盘吧?毕竟你为他谋事。他可学了一星半点?” 山河盘上是青川全貌,至少是看得懂的。 “一般人看得懂多少,他就看得懂多少。”竞庭歌答,“往直白了讲,他也不过把它当地图看,个中变化,细节走位,全无概念。”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她撇嘴向阮雪音:“不通底层逻辑是用不了山河盘的。你以为我这个比你那个好学?”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这个意思。” 正经论事变成呛声掐架,这类场面,仿佛也重复上演了很多年。因着内容本身的隐秘属性,她们没法扬起声量大张旗鼓;两个人各执一词又嘀嘀咕咕,总算进了折雪殿的大门。 云玺陪阮雪音入寝殿更衣梳妆,竞庭歌独自在园中闲逛,不多时,便发现一约莫十六七岁小宫婢总盯着她瞧。 “你老看我做什么?” 竞庭歌不奇怪被人看,下山五年早已习惯,但这名小婢的“看”法与过往所有“看”都不大一样。她有些好奇。 “失,失礼了。”是棠梨。不知为何,竞庭歌一个目光丢过来,她便不受控制有些语无伦次,“竞姑娘你,莫怪。” 竞庭歌颇觉好笑:“你很怕我吗?我很可怕?” 棠梨微抬了小半眸子见对方似有笑意,方稳住心神,不好意思道:“姑娘哪里话,您天女入凡尘,美貌赛神仙,怎会可怕。” 竞庭歌听她这话说得有趣,扑哧一笑:“你在宫里多久了?” 似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棠梨怔了怔,小心答:“七年。” “七年也不短了。”竞庭歌若有所思,然后面露狡黠,“如今祁宫里这么些美人,个个可称青川翘楚,你们也算眼界高见识广,一圈比下来,你还觉得我美貌赛神仙吗?” 棠梨再怔,认真将四夫人容貌在脑中挨个排一遍,点头道:“姑娘美貌,不输四位夫人。” 竞庭歌灿笑出声:“这其中可有你自家主子。你慎重回话,别惹了人家不高兴。” 棠梨乍舌:“姑娘说笑了,夫人不在意这些的。” 她倒是一向表现得不在意。竞庭歌撇嘴。却不知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 而棠梨趁此当口继续盯着竞庭歌的脸看,渐渐竟有些咂摸出意思来。 “杵在这里做什么?待会儿晚宴不跟着去了?” 一声轻斥起,云玺不知何时出现在庭中,先是朝竞庭歌一福,转而向棠梨面色不善。 后者闻言一呆,点头哈腰道:“去去去,自然要去!这就准备!” 此类热闹场合棠梨最喜欢,但凡能多带人,总是要央云玺求阮雪音拎上她一道的。而今日机会尤其难得—— 筵席上竞庭歌用膳总要有人伺候,她正好领了此差。 小丫头片子拔腿就跑不知去了何处,竞庭歌扭头,方见阮雪音已经更衣梳妆毕,此刻立在廊下,神思倦怠,哈欠连天。 她似笑非笑走过去,将对方上下一打量,啧啧道:“瞧你这全无精气神儿的样子,便是华服加身香腮雪,也不过戏台上的脸谱人儿,半点儿意思也没有。” “讲规矩还要什么意思。这天底下哪道规矩是有意思的。” 一如既往,她语声淡淡,反问也说得像陈述。而这两句话—— 有道理得让人无言以对。 任何规矩都没意思。所以不讲规矩才有意思。 所以竞庭歌从来不讲规矩。 她无言以对。 “所以我说,你的皇室血脉作不得假。哪怕不喜欢,也可以做做样子。我就不行。” “你能做做样子的事情我不行。”阮雪音随口再道。 比如明明不喜欢“竞庭歌”这个名字,为了跟她们逃出生天非说喜欢。明明马车上还在叫“小雪”,一入山确定妥了立马改口“喂”“那谁”“阮雪音”,一喊就是十年。 这样一个人,因时因地自由切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且过河便可拆桥,翻脸快过翻书—— 偏偏还从不自省,亦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诸般行事。 所以目标为上、其余皆为垫脚石,确是对此人最精准的形容。 有时候想想,也很叫人服气。 竞庭歌自然听懂了这句话,不以为忤,只扬眸一笑,声调亦挑高了好几阶:“还不走吗?看这日头,酉时都快到了吧?” 二人同乘一辇。 云玺本该在辇下近旁侍奉,但阮雪音怕竞庭歌又张口就来讲出些什么不该讲的,依旧嘱咐她跟在后面。 一行人提了速朝呼蓝湖而去,棠梨与云玺并行,酝酿半晌,纠结数回,终于开口细声道: “云玺姐姐,我知道了。” 前往呼蓝湖路程甚远,所以才要乘辇。今夜阮雪音和竞庭歌是主角,万万不能迟到,云玺满脑子记挂此事,只加紧了步子一路快走,根本没心思听旁的。故而棠梨这句话讲出来好半天,她才终于有所反应,随口应道: “知道什么?” “竞姑娘像谁。” 此事晨间已经讨论过一回,全无思路,更无结论。云玺只当这丫头片子闲得没事找事,随口再应: “像谁?” 棠梨一脸神秘,一脸高深莫测,一脸发现了惊世骇俗之大事以至于必须将音量压至最低: “瑜夫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镜中貌,月下影 一点儿也不像。 直至抵达呼蓝湖,入得烟萝水榭各就各位,云玺还在为刚才那段完全不走心的对答—— 深感震惊。 不对。是深感荒唐。 一点儿也不像。 她细细再想,将竞庭歌和纪晚苓的脸放在一起。 -真的云玺姐姐,倒不是说五官通通像,但眼睛特别像。 彼时棠梨的说辞再次杀入脑中。 瑜夫人是杏眼。竞庭歌的眼睛,要说杏眼也算,但她眼尾有些上挑。所以不完全是杏眼。所以不像。 眼睛以外的其他部分就更不像。 脸型也不一样。竞先生是瓜子脸。瑜夫人是鹅蛋脸。 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肤白。但祁国和崟国女子皆肤白,都不能算在像与不像、同与不同这类话题里。 -真的像,云玺姐姐。你把竞姑娘眼尾那抹挑擦掉,再看,是不是一模一样?天底下杏眼千千万,但哪有形状一模一样的?我娘才和我眼型一模一样呢。 娘?这都哪儿跟哪儿? 云玺蹙眉,越发觉得那丫头糊了脑子迷了心窍。 -而且神似,云玺姐姐,你再想想。虽然细分辨也没有那么像,但就是觉得像。神似。 神也不似。 瑜夫人那般端庄温柔和颜悦色,竞先生那般,好吧这两个字确实精准—— 肃杀。还伶牙俐齿厉害过了头。 哪里神似? 脑子里棠梨的声音来了又去,她颇觉烦乱,转头看一眼那丫头正好好立在竞庭歌旁边,端的是站姿标准满脸放光。 ——因着云玺才是阮雪音身边大婢,折雪殿其他人从未在任何宫宴或家宴上近身侍奉过。如此场面,近距离观摩,于棠梨而言自然是第一次。 看样子,那丫头早已将方才发现大秘密之欣喜抛在了脑后,而正一心一意领会这皇室家宴,水殿风来珠翠香。 阮雪音坐东侧第一席,竞庭歌第二席,第三席排的是上官妧,现下已经落座。 西侧第一席是淳月长公主,旁边是额驸纪平,第三席空着—— 当是留给顾淳风的。 阮雪音举目一望,不见淳风踪影。 她会来的。 想到那晚在灵华殿,珠帘流光间顾淳风那张脸,如六月天般阴晴忽转的神色和语气,她莫名确定。 她会来。 这般想着,忽觉水榭正北上席间那道星光打了过来。 阮雪音回头,正撞上那道光,看起来,他也正考虑此题。 她用眼神将方才想法结论递过去。 顾星朗会意,移开了目光。 “阮雪音你真的是,” 竞庭歌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转脸去看,只见对方一副忍无可忍义愤填膺即将怒发冲冠之模样。 都已经入席落座了。阮雪音蹙眉,压低声音道:“又怎么?” “你们俩刚在做什么?眉目传情吗?”竞庭歌也压了声量,咬字仍是切切,“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她再次卡住,无语凝噎,“简直了!” 怪不得上官妧被你气得半死。 上官妧就在左边,她没敢说。 “竞庭歌你疯了吧。” “你才疯了。清高遗世不沾尘的阮雪音干嘛要入后宫的局,这个男人身边一堆百灵鸟解语花!” “谁说我要入后宫的局?”阮雪音也颇觉忍无可忍,以至于明知身在场面上不该斗嘴,依然将声量压至最低回击。 “刚他看你那个眼神,”她寒毛直竖,不忍直视,仿佛连说出来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要说你们俩没事,鬼都不信。” “我不需要鬼信。你信就行。”阮雪音匆忙回了这一句,决定强行打断这种过分不得体的“筵席事故”,“现在闭嘴。你来祁国干什么的,接下来就是识人辨局之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句话终于起了效果。 终极效果。 因为立竿见影。 竞庭歌一愣,一呆,然后神色骤变,进而改头换面,最后洗心革面—— 她理了裙摆,正了坐姿,满目肃然,气势顿起。 阮雪音真的从没见过翻脸快过翻书且快到这种地步的人。 仿佛连人都被整个掉了包。 她且叹且无语,回过味来又想起方才那丫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的“眼神”指责。 哪有什么眼神?他不过就是想知道顾淳风会不会来,自己回了一个判断而已。 要说那道目光,沉笃明亮天上星,他一向如此,看谁都这样,什么“眼神”? 这般想着,终是没抵抗住下意识而微转了头朝正北座席看。 顾星朗和淳月在说话。 他这个人,远看,近看,再近看,永远一副清风朗月之态。 有距离的清风朗月,裹了冰的水殿浮光。 但很多次,数不清多少次,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呆着的时候,那些浮光又尽数消散,连清风朗月也消散—— 只剩下纯粹的,热烈的,生生不息的星光。 一如月华台初见时他眼睛里那些。 别情无处说,方寸是星河。 顾淳月就坐在阮雪音正对面。她也刚坐定不久,正同顾星朗谈论纪齐婚事,余光扫到了对面那道凝而深的视线,越过满殿珠翠香,与自己目光之所在精准重合。 她心情复杂,待顾星朗说到停顿处,终是不着痕迹给了对方一个示意。 正北席上的人一怔,循淳月示意望过去,便见那些空涧山林色正直勾勾盯过来。 直勾勾。不知何故,在他看来阮雪音明明极擅隐藏情绪—— 应该说因性格缘故,她总是没什么情绪。 但同那时候在折雪殿用晚膳一样,她盯着他看的时候,他脑子里总会蹦出来“直勾勾”这种词。 此刻她没有托腮,他还是突然,有些慌。 是有事想说?正式场合,众人皆在,他无论如何得稳住神魂。于是定定然回望,用眼神询问,阮雪音却骤然收了目光。 死丫头。她脸颊发烫。好端端说什么眼神。 顾淳风便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残阳在西,弦月在东,将落而未落,初升而未升。竟是日月同辉的一天。 呼蓝湖位于整个祁宫的东北侧。烟萝水榭位于呼蓝湖东北侧。与蔚宫宛空湖的疏朗旷远不同,呼蓝湖也开阔,面积也大,却是层林交叠,草木丛生,连湖中绿洲或临岸区域都遍植各式水生植物。 时值深秋,荷是残荷,苇是枯苇,一片灰黄将傍晚水岸缀点得悠远而索寂。 顾淳风是那茫茫索寂一片灰黄中仅存的一点明黄。她的鹅黄软缎宫裙上叠了层层细纱,裙摆和袖口都用金线绣着羽毛;她轻快而寥寥,活泼而郁郁,像一只无奈春逝却又因为春确已逝,而不得不停止歌唱的黄莺。 但无论如何,她依然是偌大祁宫里步伐最明快的那个。 哪怕那些明快步伐和少女颜色,已经永远沾染了祁北十一月荒原上的风。 第二百二十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 “淳风来晚了。”也如黄莺归林,入得水榭后她敛了步伐,至正中央标准一福,“九哥恕罪。” “九哥”这一呼算家宴的礼数,并不逾矩。 顾星朗温然一笑:“知道是家宴便不必拘礼。入席吧。” 乍看之下,顾淳风言谈举止与过往并无太大出入。那活泼意味虽由日光的浓渐变成月光的淡,总归基底还在;唯一较为显著的改变是,她注意力似变得集中,也不再如以前那般热衷左顾右盼、四处挑话头—— 顾星朗发话,她乖顺应了入席。侍奉在侧的是阿忆—— 除了竞庭歌,所有人都甚觉不惯。 太多年了。在座众人中哪怕阮雪音和上官妧方入宫大半年,整整大半年,也已经非常习惯此种场合下淳风身边立着另一个人。 仿佛只有那样一张脸,才应该,才能,出现在当下画面中的那个位置。 时间之力,大抵如此。 以至于心情复杂如上官妧,也忍不住朝那个位置多看了两眼。 而她和顾淳风都坐第三席,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偏不倚,正相对。 “瑾夫人总朝我这里看什么?”顾淳风煞有介事摸一摸耳际鬓边,又低头去看前襟裙裾,“可是我有哪里不妥当?”似乎检查了一遍无所获,她看着上官妧再笑:“还是我今日带的婢子你从前见得少,不习惯?” 她从前都是叫“瑾嫂嫂”。无论私下还是正式场合。 场间无人料到顾淳风会入场便发难。 阮雪音微不可察蹙了眉。 但有一个人或许料到了。或许他从头到尾就在等这一刻。 她轻转了余光去瞧。 顾星朗低头在喝茶。顾淳风话音一起他就端了茶杯,除了涤砚没人注意到。 因为在喝茶,他没办法立时出言阻止。 所以顾淳风没有停。 “那可没辙了。我那多年大婢现已出宫,一去不回。我尚未嫁,她却先我离了宫,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多拜谢瑾夫人所赐。” “筵席之上,还有瑾夫人母国使臣在,胡言乱语什么?”待顾淳风最后这番话吐毕,顾星朗手中半杯茶也终于啜完,他不悦,放下白玉杯轻斥。 淳风横眉望过去,见对方面色微沉,欲言又止一回,终是闷声道:“臣妹失言,九哥恕罪。” 顾星朗继续多看了她一瞬,似是警告,转而向东侧第二席和声道:“朕这妹妹自小被宠得过了,行事无状,出言不逊。方才一番话只是同瑾夫人玩笑,竞先生莫怪。”说着又偏了目光向上官妧: “阿妧知她性子,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知何故,前半段评价明明在说顾淳风,竞庭歌却莫名觉得他在骂自己。 而上官妧被这一声久违的“阿妧”唤得发懵,怔忡半刻方恭谨应了句“是”。 今日座席是严格按照宾客关系作的安排。竞庭歌身为珮夫人师妹,又是瑾夫人母国来使,理所应当坐在两人之间。而适才顾星朗帮淳风向竞庭歌解释,显然出于邦交礼仪。 这才叫高手。竞庭歌暗忖。看样子今日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阿姌之事,只多少深浅不同。所以顾星朗是明知全场皆黑,而仍凭一己之势把戏往白了演。 自古国君当如是。 “祁君陛下哪里话。”于是展颜一笑,语气亦轻快,“瑾夫人与淳风殿下素来交好,我入宫便听说了。女子间这些小打小闹,庭歌与珮夫人十几年来一直如此,最是明白。” 阮雪音自然知道顾星朗不是在把戏往白了演。他刚才呵斥甚至警告淳风都不过是欲纵故擒。以白引黑,让场面步步“恶化”,才是他今日策略。 他在用淳风的性子。和其他人的心态。 尽管早有准备,她仍是不太舒服,打算喝两口汤。便在这时候听到竞庭歌强行拉自己下场。不仅如此,对方还看了过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你可比淳风殿下难对付多了。”她无计可施,不能假装没听见,半晌吐出来这么一句,半真半假,也严肃也亲昵。 场间一阵轻笑。竞庭歌亦笑:“看看,可不是又闹起来了?这不比方才淳风殿下一席话更难接?” “她一向口才了得,辩才更好,这些日子下来朕也算见识了。看样子只有竞先生治得住她。” “我又哪里治得住她?”此一节往来真有些家宴意思,竞庭歌灿笑,也似入了戏:“我与小雪经年未见,此来发现她性子行事都与往日有所不同,想来还是祁君陛下厉害,硬是将这陈年的冰块儿给捂化了。” 这在搞什么?! 阮雪音默默听着两人对话,忍了一句,再忍一句,到最后这句终于忍无可忍,怒从中起,好不容易送至嘴边的一匙热汤到底没喂进去—— 要下棋的下棋,该看戏的看戏,来来回回编排她做什么?还是如此这般,夹枪带棒,此地无银! 同样听不下去的还有顾淳月。而以她在场面上多年历练,反应自比阮雪音快许多。 “珮夫人不过喜欢清静,少在宫中走动些,所谓冰块儿却又从何说起呢?”不知是音色又或说话方式之故,但凡顾淳月发声,总是全场侧目,“竞先生这张嘴真真与传闻中一般厉害。” 今日筵席中近半人马竞庭歌已经见过;剩下没见过又最期待的,本就是顾淳月。入席不久,话题未起,她正愁没有合适机会拉开阵势,不曾想对那两位随口几句揶揄,倒叫这位主动起了话头。 “闻名不如见面,长公主殿下。”竞庭歌粲然再笑,隔着半个水榭向顾淳月颔首致意,“都说淳月长公主聪慧持重,说话做事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论及说话之道,庭歌还要向殿下多学习才是。” “本殿又哪里通什么说话之道呢?”顾淳月亦展颜回以笑容,“不过是生于皇室,又在一众兄弟姊妹中年长,讲话行事格外慎重罢了。真要说理辩论,演算筹谋,本殿万不及珮夫人,更不及先生你。” “殿下出阁之前,祁君陛下初登大宝,想来一众后廷事务都是您在操持。一朝出阁,又做了相国府少夫人,”竞庭歌笑意不减,言及此看一眼淳月邻席的纪平, “纪家这样的鼎盛高门,需要操持的事项必然多。后院事务不比朝堂更省心,长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便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庭歌佩服。” 众人只知竞庭歌嘴皮子厉害,却不知她说话直接全不分场合。顾星朗已经见识过,淳月却是初领教。好在顾淳月之喜怒哪怕形于色,也都是喜,没有怒,故而对于竞庭歌当众谈论针对她个人的这些出阁前后朝堂家事,她虽感诧异,却也未露恼意。 “后院之事琐碎,因小失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虽不是没有,真要论起利害关系、影响深浅,不及朝堂事之万一。哪怕偶有细节引动大局,也是多少年才出一次的事故。”她一顿,偏头微侧向纪平, “且家中有本殿婆母、当朝相国夫人主持,本殿也不过边看边学,从旁协助,没什么可操心的。倒是竞先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蔚君陛下都时常听凭先生做主,才真真叫人佩服。” 第二百二十一章 香雾空蒙月转廊 在顾淳月的话语结构里,最后这句措辞之欠圆润,已经有些触了其得体中庸道的底。 纪平显然意外,微侧了身向淳月道:“竞先生是谋士,又待字闺中,与月儿所关注操持之事不同,外行看热闹,认知上有偏差实属正常。”又遥遥向竞庭歌致意,“先生此来出使,又正好入宫探望珮夫人,才有了今日家宴。说起来这烟萝水榭,纪平已经好几年没来过了。” 最后一句是向顾星朗说的。 “姐夫此言,是怪朕没请你进宫吃饭啊。” “不敢不敢。”纪平但笑,“是臣这做夫君的没能时常陪伴公主回来探望,有违君上当日嘱托。还请君上网开一面,恕臣此罪,日后定当洗心革面,好好表现。” 淳月被此一番抬杠逗得泄了气,好笑道:“君上当初只嘱我多回来,何曾带了你?” “此君子协定,只为君上与我所晓,岂是能让你知道的?” 在座大都第一次见纪平,已是被那声毫不避讳的“月儿”唤得瞠目结舌,此刻见通政使大人对长公主殿下轻言细语,满眼宠溺旁若无人,更觉凉风飕飕直袭后背。 “姐夫你当真是,家里捧着含着还不够,入得宫来也不消停。你同长姐要好,整个霁都半个大祁都知道,今日有贵客在,就不能控制些?” 淳风坐在纪平下席,倒是没瞧见对方此刻表情,但凭借过往经验以及对方讲话语气,已是将场面之不忍直视脑补得妥妥当当。 纪平闻言转头,和煦再笑:“殿下此言差矣。夫妻情意深浅、关系好坏讲究表里如一,哪有在家和在外之分?他日殿下出阁,自会明白此理。” 阮雪音二人入得烟萝水榭时,长公主夫妇前脚刚到;坐下后一直未得契机,直到这会儿,纪齐先后与顾星朗、淳风说话,竞庭歌终于能堂而皇之打量纪平。 他与纪晚苓倒像。 所以才让人也生出这些许,亲切感? 竞庭歌微挑眉,对这种没由来的亲切感颇觉怪异;抬眼再看一遍纪平,浅黛色常服,前襟似有柏树枝绣纹样点衬,表情合宜,举止合宜,谈吐合宜,通身除却世家公子惯有的气派,以及在朝为官多年练就的老成,只剩下一分厚朴与九分合宜。 她从未见过如此适配“合宜”二字之人。 这样一个人,怕是从未犯过错,也永不会犯错吧。 而顾淳月被纪平半席话触动心事,不动声色扫一眼淳风所在方向,很想问顾星朗如何考虑这丫头婚事,终是碍于外人在场,没有开口,转而玩笑道:“自古成婚无小事,对人之一生影响大,改变也大。小风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盼她未来夫君能管束些。这些年下来,我们都已是穷尽本领,无计可施了。” “长姐将我说得好似豺狼虎豹。”中间夹了个纪平,顾淳风鼓起腮帮子隔空喊话,“我的未来夫君,得是偏就喜爱我这性子,还得宠我更胜姐夫宠你。若要敢管束干涉,决计不嫁,嫁了也得和离。” “瞧瞧,这还没嫁,要求已经这么高了。”纪平掌不住笑,“所以殿下还觉得臣方才言行不知收敛?”一壁回身向顾星朗,“君上火眼金睛,最会识人,定要为咱们十公主寻一个胸怀博大、千依百顺之人。” 最后半句调侃意味甚浓,顾星朗会意,“姐夫所言极是。朕明日就放出话去,古有比武招亲,如今宫里为淳风殿下觅佳婿,无须比武,只比一样,胸怀。胜出者为额驸。” “胸怀。”纪平煞有介事,凝神思忖,“这可不好出题目啊。” 顾淳风不意他二人竟当真拿此事取笑,还玩儿得不亦乐乎,正要发作,却听对面俏生生一道话音起: “庭歌以为,胸怀大小,天性其二,关键还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素日里胸怀博大之人,不见得能接纳公主殿下的活泼性子;事事计较看着小心眼的,也可能独独对殿下百般包容。”她展颜一笑,“人若不对,好也是坏;人若对了,诸事皆宜。想来殿下是这个意思。” 淳风以为自己已经够能自来熟了。但斜对面这位像是比她还不认生。 虽说是家宴,你也算亲眷,毕竟初来乍到—— 且本公主同你不熟吧? 今日见到上官妧,她本就满腔怨怼;一口恶气刚发出来不到半口,碍于顾星朗警告不得不咽回去;此刻有人主动点火,还是蔚国来使,还是为着阿姌之事来使,还就坐在上官妧旁边—— 她恶气翻涌,瞬间将二人打入同一层地狱,“初初见面,竞先生已经能参与讨论本殿的婚事了,还能一眼洞悉本殿想法,当真热心,更是聪慧。说起来,先生与我嫂嫂同岁,也到了该出嫁年纪,却不知蔚君陛下为先生物色了哪家公子?” 竞庭歌身为谋士,却住在蔚宫,整个青川皆知。顾淳风从前听闻这些事,因无兴趣,总不去记,时间长了也就以为自己不知道;如今用起来,方意识到过去阿姌究竟有意无意告诉了她多少事,又教了她多少事。 当事人自是没料到对方三言两语调了话头,还直击关键处,叫她—— 不算非常尴尬,但多少不太好答。 “我这师妹眼高于顶,一心在朝堂上用功,嫁人之事,向来被她排在最末。怕是到殿下出阁那日,她还半点着落也无。” 是阮雪音。 竞庭歌颇意外,一挑眉,暗忖这丫头是在,护犊子? 有点感人啊。她莫名得意,眼角眉梢都染了笑。顾淳风却不打算给阮雪音面子。 “嫂嫂这话不对。无论男女,总要成家立室吧?竞先生再是要展宏图,难道一直不嫁人?就这么不明不白住在皇宫里?女孩子家,清誉最要紧,就怕住的时间长了,没人敢娶,也没人愿意娶了。” 一番话说得明白而无误,无误而火药飞溅,火药飞溅而难听之至。 “淳风。”顾星朗蹙眉,“越发没了分寸。不得无礼。” 顾淳风靠此一口攒了数日的天大恶气吊着,干劲十足,全不知退,“九哥你们编排我的婚事也罢了,外人凭什么插嘴?堂堂大祁公主,婚事岂是随便让人置喙的?她有失礼数在先,怎能怪我直言不讳?且我说的句句属实,字字在理,也是为竞先生好。” “好了。”顾星朗沉声,“人家也一样是好意。都是姑娘家,又在家宴上,有什么不能说的?”又转而向竞庭歌,“这丫头最近暴脾气,见谁都放火,见谅。” 竞庭歌自然明白是为了阿姌。但不过是放逐出宫,又没死人,至于气成这样?话又说回来—— 想起淳风刚落座时对上官妧放的那一顿明枪暗箭,她颇觉不通:总归是阿姌欺骗背叛在先,这傻公主总不至于替她叫屈?此刻冲自己发什么难?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两军对垒,伤及无辜 上官妧一直没说话。 早先顾淳风落座连珠炮,她便选择了沉默,只在顾星朗开口圆场时应了一声。 此后连续几节,无论竞庭歌与顾淳月对垒,还是淳风婚事这类极具家宴感的话题,她都三缄其口仿如局外人。 与她过往行事非常不符。 却与她当下处境浑然契合。 打破她今日沉默策略的人是顾星朗。 “午后朕途经御花园,听得煮雨殿内琴音琤瑽,是阿妧你在弹琴?” 上官妧一怔,“回君上,是。”甜糯嗓音一如年初入宫时,只声调语气中少了娇蛮意味,倒平白漏出几分柔弱的怯,“竞先生与我分别用绿绮奏了一遍《广陵止息》。不知君上经过时,听的是哪一段。” 顾星朗微讶异,转了目光向竞庭歌:“先生还去了煮雨殿。” 此一句明知故道,连淳风都听得牙根发酸。 阮雪音极难得轻撇了嘴,心道此人脸皮之厚定性之强,实属罕见。当着一屋子心如明镜的人,你知我知大家知,还能故作惊讶将这么一句话讲出口,还讲得一本正经人畜无害。 好在竞庭歌也是个脸皮厚的,其定性之强亦不输顾星朗。她莞尔一笑,盈盈应道: “既有机会入了宫,庭歌理当替蔚君陛下和上官大人探望瑾夫人。不敢有瞒君上,此来霁都,上官夫人知我或会进宫探望师姐,特意备了些苍梧特产,托我乘便转交瑾夫人,以慰乡愁。今日在折雪殿用完午膳,我斗胆央珮夫人带我前往煮雨殿拜会,未向祁君陛下请旨,是庭歌之过,还请陛下宽宥。” 顾星朗淡笑点头:“理之自然,何过之有?自来女子嫁人,不仅有回门礼数,还当定期回娘家探望双亲,此为孝道。只是国与国之间结姻,山高路远,回一趟家实属不易。”这般说着,他转视线向上官妧, “明年寻个合适时候,阿妧你也该回苍梧看望父母。” 皇室联姻,王公贵女远嫁而回母国探亲,此事少有,却也不是没有。所以这句安排或说承诺本身并不古怪,当事人怔忡,不过因为此情此景此处境,实在不适合这样一道恩典。 然而终归是恩典,总是要谢恩。 “妧儿谢君上隆恩。”她诺诺。 顾星朗微微一笑,转而向竞庭歌继续道:“此刻回想,午后所闻琴音铿锵有力,拨弦如擂鼓,与瑾夫人素日演奏大不相同,当是出自先生之手。” “见笑了。庭歌所能,不过这一曲《广陵止息》,再无第二首可言。” 顾星朗意外:“若朕记忆无误,先生琴技堪比国手,”他看一眼上官妧,似是征询意见,“断不会只能奏一曲。” 上官妧点头:“确是国手水准。” 纪平也觉惊奇,“自来擅琴之人,很少能忍得住只学一首,竞先生行事果然与旁人不同。” 竞庭歌且得意且无奈,“小纪大人误会了,并非庭歌有心只学这一首。昔年在蓬溪山课业繁重,时间本就不多,按理说连学琴的时间都是没有的。这《广陵止息》的琴谱,还是有一年我整理书架时无意间翻到,”她看一眼阮雪音,回头继续: “小雪散漫,用过的东西都是随手一放,哪怕她最宝贝那满架子书,也是但凡拿了便再也放不回原位的。老师看不下去这么多书籍胡乱摆放,嫌用时难找,便命我定期整理。约莫是咱们七岁那年?”她再次看向阮雪音,以求确认, “我从一堆故纸里翻出来这本《广陵止息》,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字迹不甚清晰,好在还能分辨。此后数年,再无此机缘于书架间翻出第二本琴谱,故而至十五岁我下山之前,日日指着这一本谱子弹,自然也就只会这一首。” 阮雪音不确定竞庭歌此刻详述琴谱之事,除了回答纪平和顾星朗疑问,是否还有试探上官妧的意思。但她与上官妧不是邻席,不方便观察;眼巴巴听竞庭歌三言两语讲完而全没收获,她索然无味,颇觉可惜。 顾星朗却听得兴味盎然。兴味盎然且越听越想笑。 阮雪音的书架他是见识过的。 确实找不着书。 而这对师姐妹也实在堪称妙人—— 阮雪音安静,竞庭歌闹腾,整理书架收拾东西一类事,怎么看都是前者更擅长。后者才该是乱放东西的那个。 她们俩却偏偏反过来。 所谓人不可貌相,论事不能看表象。这般想着,终是没忍住笑起来: “她那些书通通乱放,既无分类又不齐整,这一点至如今也未改。说起来朕还随手归类过一两本。她那个书架,但凡看书之人,怕是都忍不住要伸手理一理。” 此一笑愉悦真实以至于走心过了分。 此一言熟稔自然以至于亲近过了头。 而按照室内陈设规矩和四夫人殿宇规制,如有书架,都在寝殿。 场间陷入前所未有的安静。 席间众人表情陷入前所未有的精彩。 顾淳风喜色上头,看向阮雪音一脸“你总算长进了”之欣慰。 淳月神情复杂,默默叹了口气。 上官妧紧抿了唇,举目去望入夜时分呼蓝湖水面上月色。 而阮雪音恍然大悟,再次怒从中起: 是《汲冢纪年》吧?那本书自八月起便失了踪,直至九月底出发去夕岭前才被她从书架高处找到,搭了梯子方拿下来。八月间她常读此书,都是放在顺手处,怎会跑去那么高的地方?问了云玺,对方拍胸脯保证没动过,还说何止书架,阮雪音大部分东西她都遵嘱不敢动,从来只是擦擦桌椅柜架以保洁净。 其他人就更是连寝殿都入不得。 原来是他。 什么时候放的? 八月他进来过一趟,彼时她在午睡,之后就出了广储第四库事件,该是那一次? 就是那一次。 想到她或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那本《汲冢纪年》,顾星朗莫名愉快,而这世上最容易传播传染的情绪向来只分两种: 极好的,和极坏的。 竞庭歌感受到了那些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愉快,虽不懂一个书架有什么好高兴的,总归是与阮雪音有关。她笑不太出来,勉强扯了嘴角回: “君上说得是。好在我已经脱离苦海,这整理书架之事,日后只能劳动云玺姑娘了。” 这般说着,应时应景转头朝云玺看一眼。 “先生哪里话,照料夫人起居乃云玺分内之责。只是夫人的书架一向不许旁人碰,这份差事,您怕是只能交接给君上了。” 这丫头疯了不成?! 涤砚但觉三口老血接连涌上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斥责,便听顾星朗和阮雪音同时咳了出来。 顾星朗只是干咳,一声也便止住了。阮雪音却是半口甜汤呛在了嗓子眼儿,好容易咽下去,回身瞪向云玺低声道:“去拿毛巾来。” 阮雪音何曾这般不客气过,云玺自知失言,顶着来自自家主子与涤砚两道夺命逼视忙忙往后间去。 顾淳风的今日低气压却被这一闹拯救起来些许: “嫂嫂你脸皮也太薄了。整理书架怎么了?九哥自幼博览群书,过目不忘,满脑子书名比菜名还多。他帮你整理书架,比这天底下所有人都快,又快又准,最合适不过。” 第二百二十三章 红尘莽莽,谁又无辜 此一番话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说得阮雪音接也不是,不接更不妥。 她默默将顾淳风这笔账记上,从云玺手里接过毛巾,至唇边拭了拭方道:“我随手放东西习惯了,有人整理,反而找不到。”说着余光扫一眼正北席上,忍住了没转头,“比如我有一本《汲冢纪年》,不知谁自作主张挪了位置,害我找了一个月才翻出来。” 因淳风一席话说得夸张而妥当,顾星朗不想制止又不好太赞同,正拿了茶轻啜以避风头,闻得此言又是好笑,一口茶险些重蹈阮雪音覆辙呛在了嗓子眼儿。 却听云玺小心翼翼答: “当是奴婢有一日擦拭书架时错手放了。以后定当注意。” 那么高的地方,你个头与我差不多,再错手也错不上去吧?还能搭梯子错手不成?阮雪音转头再瞪她一眼,心道你这会儿知道打圆场了,方才为何补刀害人? “既然知道你家主子不喜旁人动她的书,以后便小心些。”本是与竞庭歌拉锯,如此半路杀出的闹剧已是耽搁了时间,顾星朗不动声色终止话题,转而向阮雪音旁边两席继续道: “说起来这《广陵止息》算是琴曲中名气最大的几首之一,能与之比肩的好像也就《高山流水》一类?但依据朕不多的听琴经验,诸如《高山流水》那样节奏平缓、空旷悠远之曲目仿佛才是琴曲主流,《广陵止息》激昂强烈,似乎并不典型,竟也如此受推崇。” 看目光去处,此一项讨论当是同时面向竞庭歌与上官妧的。而后者今日格外沉默,在竞庭歌看来也不止是因着处境尴尬—— 识时务而少言,有自知之明而温柔,乃磨人心软的第一步。 午后一番长劝,总算不是全无效果。 她颇感欣慰,主动接口道: “我猜是因着此曲背后故事精彩?太平时节,相比山长水阔的友人情意,复仇传奇总是更为世人所喜,讲起来也更带劲。” 顾星朗目光熠熠,颇感兴趣:“愿闻其详。” 淳月心下异样。顾星朗虽不喜歌舞,生在皇室断断续续听琴也有二十年了,更何况这种名曲。且以他读书涉猎之广,尤其对史类之通达娴熟信手拈来,《广陵止息》讲的什么故事他会不知道? 为何要步步引导叫竞庭歌讲出来?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竞庭歌不觉得顾星朗必当知道这个故事,也就不觉得他此问奇怪,而她乐于表达,娓娓道来: “古有一人名聂政,其父为王上铸剑,因延误了规定时间而惨遭杀害。聂政立志为父报仇,入山中学琴十年,练就绝世琴艺,名动天下。王上故召唤此人进宫演奏。而此十年间聂政又不知从何处习得了易容之术,以至于他入宫时无人认出其为当年铸剑师之子。”她心下忽动,有所察觉,但话已至此,须得说完道尽, “聂政进宫,大殿鼓琴,正当王上与众人沉醉琴声警惕尽失时,他突然取出琴中藏匿的剑,一举刺杀了王上,大仇得报。” 不知是竞庭歌生就适合讲复仇故事,还是她一身肃杀凌厉之气与此类情节契合,寥寥数语,也无刻意渲染,画面感却异常强烈。 “后世有人依据这个故事,谱出琴曲,慷慨激昂,摇撼山河,是为《广陵止息》。可惜此曲究竟为何人所作,至今无人知。” 不重要。顾星朗想。谁作的不重要,故事完整便很好。 湖风乍起。 秋夜生寒。 阮雪音突然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秋夜天云月,此外尽悠悠。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 然后她听到顾淳风的声音自水榭之西、湖水以东响起来。 “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年。”淳风神色恹恹,脸颊微红,像是,饮了酒? “有人用十年一生替父报仇,有人用十年一生为父抵命。那个聂政的父亲泉下有知,该当欣慰吧。”颊边微红渐渐向上蔓延,以至于她眼眶也越发红起来,“你父亲呢?”她没有转头,视线正前方便是上官妧, “他活得好好的,无须谁替他报仇,又为何要断送女儿一生?断送便断送了,又为何要骗人?骗人便骗了,又为何要,”她顿住,狠了声,终是说出来十个字: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顾星朗知道这十个字的意思。 顾淳月也知道。 阮雪音和竞庭歌不知道。 场间几名随侍包括云玺棠梨在内自然假装没听到,却暗忖瑾夫人的父亲断送了谁的一生?瑾夫人父亲的女儿,不就是瑾夫人自己? 喋血之事又是什么? 上官妧无法回应这十个字。她初时莫名,继而强震,旋即狐疑,手心已经汗湿。 如果那件事被发现了,如果已经—— 顾星朗不可能是这个反应。他不可能不来质问她,自己不可能还顶着四夫人之位好端端住在煮雨殿—— 十月最后那个傍晚之后,他甚至再没来过煮雨殿。而那日傍晚之时,他明明还不知道。 那时候不知道,证明阿姌没说;那时候没说,之后便更不可能说。而按照父亲交代,那盆花早已经湮灭于时间烟尘,不可能再被挖出任何因果逻辑。 所以淳风此刻这句喋血,很可能只是一个比喻。她在怪他们算计阿姌半生。仅此而已。 那么沉默依然是最好的对策。 她不说话,静静看着自己与淳风之间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月光皎皎,从水榭四面八方倾泻进来,将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照成了无止尽的星河。 短短八个月相处时光少女情谊,在这一刻近乎仪式化地沉了底。 而她与顾淳风的所谓情谊,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座长桥,一尾渡船,堪堪连接起自己与上官姌的日常碰面。 良辰美景本为空。她想。 “殿下饮了酒,湖岸风大恐有不适,阿忆,扶殿下先回去。”一如今日所有时间节点,顾星朗总在话已至而将尽未尽时出言打断。 “九哥我还没说完呢。”像是真有些醉,顾淳风站起来,整个人都拉开了阵势,“都是你们的错。”她盯着上官妧,眼眶更红,骤然奔涌的泪似要浸出血来,“她半分错处也没有。你们休想让她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世上竟有你们这样的家人,混蛋,魔鬼!我饶不了你们,我——” “带淳风殿下回去。”顾星朗音色发沉,骤然加重的声量在水天月色茫茫湖岸间荡起回响。 “人呢?还不进来帮忙?”眼见阿忆一个人拉不住顾淳风,涤砚蹙眉扬声。 几名外间宫人一溜小跑进来,见此架势都唬得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眼巴巴将顾淳风主仆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是半分进展也无。顾淳月终于沉了脸,起身向顾星朗恭谨一福: “我带她回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满湖烟霁,何处黄粱 得了默许,顾淳月快步至淳风身边,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见淳风停了比比划划骂骂咧咧,神色凄楚,依着顾淳月便似要哭起来。 一群人忙忙趁此当口将这祖宗簇拥出去,其间淳风像是又喊了两声什么,没有实质内容,也便无人在意,权当是这场突发酒疯之终曲。 场间寂静。 西侧三席只剩下中间的纪平。他端坐如初,表情无甚变化,只流露出些许对于筵席上出现事故而人之常情状的,惋惜,以及对于淳月淳风此番离席的,淡淡忧心。 合宜。竞庭歌坐在东侧,场面难言,她不便左顾右盼,只能顺座席方向看到纪平一人,然后再次生出此二字总结。 上官妧如坐针毡。她自觉脱力,强行挺直腰背维持了仪态,手心却因汗湿越发握不住筷子。 淳风骤然发难之前,竞庭歌在讲故事;竞庭歌讲故事之时,她在夹菜。那半截秋葵终究没夹起来。 而淳风闹将起来。 她因紧张半晌未挪动作,于是那双筷子至今仍握在手里。 但她已经快握不住。 却又是秋葵。她想。那个傍晚顾星朗来煮雨殿同她用膳,讲出那句“我刚去冷宫见过你姐姐”时,也是先吃了一筷子秋葵。 这世上又多了一样她不爱吃的东西。她想。 “光顾着闲聊,没顾上吃喝。”依然是顾星朗。他意态闲闲,仿佛此刻所述只是淳风私事,与旁人全无关联,与自己更无干系,“小姑娘不知愁,脾性却大,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小事?竞庭歌眉心微动。细作往来原本确是小事,但你们一个个反常至此,从慕容峋和上官朔兴师动众要我千里赴祁宫,到方才顾淳风突然发作像是要扒了上官家一干人等的皮—— 若非关乎人命,何须大动干戈? 但还是那个道理,都说顾星朗是不杀细作的。就是要杀—— 瞧适才顾淳风对阿姌的重视程度,也决计能凭一己之力求天告地保住那姑娘性命。 且阮雪音明明白白说了,上官姌是活着走的。 那顾淳风适才表现又算什么?如此啼泪甚至隐见啼血意味,分明是有天大的怨忿悲恸。 等等,她之前说,有人用十年一生为父抵命? 所以上官姌已经死了? 是顾星朗杀了她,又或另有其人出于某些考虑杀了她—— 因为那姑娘除却传信还做了别的事,比如—— 杀人? 以至于无论顾星朗又或其他人,不得不动手杀了她?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上官朔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上官姌。是这个逻辑吧? 竞庭歌确定自己此刻迷惑,是因为某些必要事实的明显缺失。故意缺失。 或许从慕容峋开始,她听到的就是有删减的故事。 而这些刻意隐瞒,构成了现下模棱两可、无半分主动权的局面。 那上官妧呢?如有隐情,她又是否知道,知道多少? 这般想着,终是彻底转头看了一眼左侧席上人。 她的筷子快掉了。 那手纹丝不动如坠冰窖,一双雕花银筷子上下不齐,画面很不好看。 于是越发确定慕容峋和上官家皆有所隐瞒。而阿姌的死活再度变得可疑。 那么顾星朗呢?他今日所言所行,又有多大程度是在唱戏?哪些为实,哪些是虚? 戌时过半,筵席结束。淳月未归,顾星朗嘱纪平先行回府,晚些自会将人送还。 上官妧走在最末,身上披一件玄紫色斗篷,却似仍觉得冷,细长的身子在湖岸夜风中微有些抖。 竞庭歌没带斗篷入宫,阮雪音将自己那件绛红斗篷给她披了。她欣然受下,一点点放慢步子到了上官妧身边。 至水榭外九曲回廊处,顾星朗停顿转身,见竞庭歌与上官妧并行在一处,未动声色,只淡淡道: “行将入冬,夜里风大且冷,都早些回去休息。送竞先生回同溶馆的车都安排好了?”问的是涤砚。 “是。此刻正候在正安门外。” 顾星朗满意:“好生送竞先生回去。”又看一眼阮雪音,“你跟我走。” 阮雪音一呆,不及反应;竞庭歌却反应飞快: 三更半夜的跟你走,走去哪儿?想干嘛? 等会儿。 他刚说,“我”? 又见顾星朗眉头一蹙,解下自己身上象牙白龙纹斗篷将阮雪音兜头兜脑裹了。 “两个人出门带一件斗篷,嫌自己身体太好么?” 此话说得含蓄,声音也低,但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四下安静,自然被竞庭歌听到了。不止听到了,她还分明听出些嫌她披了阮雪音斗篷的意思。 “是奴婢考虑不周。下次一定注意。”云玺接口,忙着领罪。 哪还有下次?竞庭歌气鼓鼓。 阮雪音不知自己是吃多了还是困极了,还是因为考虑顾星朗今日言行而分了心。总之她没想好该说点什么以应对当前局面,又觉得会越说越乱,不如不说。 但她不能就这样和竞庭歌分道扬镳。 “竞先生还会在霁都呆上几日,有机会见。” 就在她微张了口准备陈辞时,顾星朗言简意赅断了她思虑。 “走吧。”他转身举步,无从反驳,不容违抗。 阮雪音看一眼竞庭歌,算是暂别;竞庭歌回看,给了她一个直击神魂的逼视。 一团乱麻。阮雪音想。而这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你故意的吧。” 阮雪音披着白色龙纹斗篷,和顾星朗并肩走在最前。涤砚和云玺跟在两丈开外。其他人更远。 “你说哪一件?”顾星朗负手望向空明夜色,月光莹白,暗涌的呼蓝湖水不断在身后退却。 “全部。” “没那么夸张。” 他不想现在聊。阮雪音心道。或许根本就不想聊。 “去哪里?”她想一瞬,转了话头。 “挽澜殿。” 做什么?她没问出口,因为会显得怪,有些此地无银。 “不是说好今晚留新的功课?”像是听见了这没出声的一问,他再道。 哦对。阮雪音恍然。是说好了。短相思兮无穷极那天。昨天。 “我们要走回去?” 从呼蓝湖回挽澜殿,虽不如回折雪殿那般远,到底要费些脚程的。 “你还走得动么?” 他神色淡淡,眉宇间似有倦意,但语气沉笃,步伐更沉笃。 “嗯。” 阮雪音答。长夜深寂,十一月的风裹挟秋末冬初方冒头的刺骨和冷润,扑面而来,从头到脚。她微缩,拢一拢身上斗篷,暖而干燥,尚有余温。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与君长夜语 亥时,两人迈入挽澜殿大门。 该是走了至少半个时辰。她想。且走得很快,全程未歇。好在她也是能走的人。 而他心情糟糕。 她确定他心情糟糕,却不知是为了哪一项。 声东击西装模作样?这么些年了,哪怕不喜欢怕也早就习惯。 利用了淳风的性子和伤心?用与不用,淳风都是这个性子,都在伤心,用便用了。她叹气。且他不是一早准备好了用淳风么?才让自己昨晚去灵华殿做说客。 所以是,虽然定了心下了手,仍觉抱歉? 或许有一点。 但当是还有别的事。 他一路沉郁,沉郁如深秋夜的长风呼蓝湖的暗涌。她极少见他这样。哪怕冷宫审阿姌那日夜里从清晏亭将他捡回折雪殿,为着是否利用真心之题,他也是苦恼大过沉郁。 而此刻沉郁中,分明带了些恨,愤,与狠。 让她想起那个繁盛秋光午后挽澜正殿的气氛。他、顾淳月与自己三人围坐,聊了大花香水兰。 是这个? 淳风今日之恨,也是这个?单是阿姌被逐离宫,不会作如此反应。而她说了为父抵命。 如果是。大花香水兰,究竟杀了谁? “上官姌,还活着吗?” 御书房,乌木案,顾星朗摊开一张洁净宣纸,提笔,发现无墨可用。 “你会研墨吗?”他不答她问,自己问出一句全不相关的。 阮雪音一怔:“不会。” 顾星朗挑眉:“你们在蓬溪山不写字?” 就这么三个人,总不至于惢姬大人研墨? “她研。”阮雪音一脸坦荡荡,“竞庭歌。” 书架人家整理,东西人家收拾,墨也是人家磨? “那你干什么?” “体力活儿都我干。” 顾星朗目瞪口呆:“什么?” “她五岁上山前,收养她的那家人待她不好,劈柴、打水、洗衣服、搬东西通通让她干。她说她此生都不想再干这些事情。恰好我不喜欢做太细碎的事,收拾整理缝纫磨墨之类的,还是那些直接出力气的活儿痛快。所以我们分工明确。” “你是说,你负责劈柴打水,洗衣服搬东西?” “嗯。” 顾星朗一脸不相信,下意识去看那双雪白莹润的手,不自觉回忆一瞬昨日握在掌心的触感,吞咽一口,“你可不像做这些事的人。” 阮雪音正欲反驳,抬眼见他盯着自己手看,有些反应过来,“老师怕我们平日里做事伤了手,制下许多润泽肌肤的香膏,让我们有空便涂抹,看书上课时都抹。”她伸展十指低头看一眼,觉得还行, “竞庭歌还洗碗碟呢。她的手也很好。其实真要计算,也没多少事,不至于就伤了手。” “惢姬大人倒很在意经营你们的容貌外在。”他心下微动,头绪不清,“饭呢?谁做?” “却是老师。”阮雪音答,似乎想不通,表情有些—— 可爱。顾星朗想。 “说也奇怪,除了打理,”她一顿,想起来在冷宫与阿姌对质时已经暴露了蓬溪山有药园之事,而顾星朗也知道她有一箱子瓶瓶罐罐—— 于是不再改口,接上继续:“打理药园和制药,大部分日常事务老师都不爱干,独独喜欢做饭。到今年我下山前,一日三餐依然是老师准备,所以我和竞庭歌都不会做饭。” “好吃吗?” “怎么说呢。”她想一瞬,“有些味道不一定是好,而是习惯。因为习惯,会觉得其他味道都不如它,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好。甚至可能是最好。” 顾星朗沉默片刻。 “人家叫你小雪,你却叫人家竞庭歌?” 阮雪音一愣,颇觉无语:“她很少这么叫。应该有十五年没这么叫过了。” 顾星朗再挑眉:“你们认识多少年?” “十五年。” 显然是有故事的。顾星朗暗忖。但他现下没什么心思听故事,只由衷感叹一句:“小雪也有人叫了。” 这话像是没说完,也很莫名其妙。阮雪音偏头看他:“什么?” 小雪也有人叫了,那我要怎么叫你? 他干咳一声,止了这猝不及防的心思,“没什么。”又看一眼案上砚台,“没墨写不了字,出不了题。你不试试么?” 阮雪音也去看那砚台,“你也不会吗?” 顾星朗重重盯她一瞬。只差一句“放肆”没能出口,被满腔深沉宁柔拦在了半路。 阮雪音反应过来,有些尴尬,“要不让涤砚大人进来磨?” 顾星朗不答,黑着脸将砚台抓至跟前,“墨锭在书架最右从下往上第四层。” 阮雪音不敢再辩,灰溜溜至书架边找墨锭,确认无误,又抱着一匣子五个墨锭灰溜溜走回来。 “拿圭形那个,” 阮雪音打开匣盖,低头去看,没有圭形,只有一个似乎用过几次的,也许之前是圭形? “中间饰了螭龙,上下有如意头云纹。”听她半晌没动静,顾星朗补充。 就是它了。阮雪音取出那锭墨,“放上来吗?”她看一眼砚台,上面不知何时已被加入了少许清水。 顾星朗伸手去接,眼神冰凉。 开口让祁君陛下自己研墨,她自知理亏,小心递过去,不敢再有失。便见他持墨轻推,缓缓打圈,眉宇间倦意仍在,姿态却如常好看。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终于觉出来哪里不对: “你用右手研墨?” 顾星朗不抬头,盯着墨锭与砚台接触区域缓缓渗出的墨汁,才刚开始,颜色很淡,“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有,就,”她犹豫,不太确定,“研墨所费时间长,持墨锭的手容易酸,好像一般都是用不写字那只手。竞庭歌就是用左手。” 顾星朗终于抬头,瞥了她半眼,“偶尔为之,无所谓。”低头再凝那些墨汁,走墨打圈的手依然稳定,“你以为我平时会研墨?” 阮雪音干笑,“君上素日里不操练,需要用时却技艺上佳,臣妾佩服。” 顾星朗本就磨得不情不愿,闻言再抬头瞥她,“这磨墨打圈也没多少技艺可言,不过讲一个心静手稳。常年写字的人手都稳,大概知道方法,都能磨。”这般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摇头道:“你字写得那么难看,想来甚少提笔,确实也研不了墨。” 阮雪音甚少提笔,也不爱写字,这些都是实情。但—— “很难看吗?”她底气不足,想了想最近交的功课加起来也不过百来个字,还分了七次—— 字儿少的时候她是能耐下心写一写的,且她知道顾星朗字好,为免过分丢脸,写得格外认真。 结果居然,还是很难看? 不至于啊。 “很难看。”他说,“最近这几次似乎好一点。你练过了?” 当然没有。我为了不在你这里丢脸还专门练字?认真写两笔就不错了。等等—— “除了最近这几次,你也没见过我的字吧。” “怎么没有。”他依然低着头,神情专注,走圈不停—— 真好看。她心道。 “你那时候问我要月华台,不是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陈情?”他眸光微转,似在回忆,“第一页还可以,到第二页中段开始笔画不正,第三页已经横不平竖不直,到第四页,”他撇嘴—— 她真的不知道一个男子撇嘴会这般,好看,好看又少年气。天理难容。 “第四页根本就是鬼画符。”他继续,“你说水书像鬼画符,当真低估了你自己的实力。” 阮雪音哑口无言,无言以对,噎在原地半晌道:“不至于吧。” 顾星朗停手,抬头直视她,“你要再欣赏一遍吗?也在书架上。我去拿你去拿?” “你——” 这人真有病吧?难看成这样的四页纸,留着? “留着这种时候用。证据确凿。”她没出声,他再次接上了。 阮雪音彻底失语,除了心道佩服也是无话可说。而顾星朗不止是停了手。 他收了手。 “我累了。你来。” 我不会啊。阮雪音瞪眼看他,再次满脸坦荡荡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讲出来。 “都说了没难度。手稳就行。”他看一眼砚台和墨锭,“快点。时间长了会粘住。” 他让开半步。 她无计可施,磨磨蹭蹭挪过去,握了墨锭开始打圈。 “斜了。”没走几圈,他开始指摘。 阮雪音不理他,手继续转,墨继续走。 顾星朗忍无可忍,伸手纠正,“墨要平正。什么叫平正。”他在她右边,伸的是左手,此刻搭在她右手上,微微用力,将墨锭扶正,“记住这个手感。这叫平正。” 若不是他昨日已经拉过她的手,她此刻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又为何拉过了就能忍呢?她不及思考此题,脑内嗡嗡作响。 脑内嗡嗡作响,导致她没能记住那个平正手感。顾星朗撤手没多久,该是又斜了。 该是。 因为他突然绕到她身后。 他绕到她身后,不过咫尺,右手轻轻握住墨锭,也就握住了她的手,“持墨平正,与砚台面要完全垂直,重按轻转。打圈须轻而缓,速度力量都要匀,不能时轻时重,也不能忽快忽慢。” 他的声音就在右耳垂边上。 “研墨用水,宁少勿多,磨浓了,再加水。”一壁说着,他左手去拿乌木案上小铜勺,从青玉水丞中舀起来一勺,缓缓往砚台中加了一滴。 须臾,再一滴,右手转墨不停。 他站在她身后,右手握她右手在研墨,左手在加水,也就将她整个人环在了身前。 圈在他和乌木书案狭窄的空隙之间。 阮雪音脑中嗡声更响,渐渐变成了轰鸣。 长夜深寂。 十一月的风被挡在紧闭的门窗之外。 圭形墨锭在两人重叠的手心中散出幽漾的香,像是白檀? 这锭墨里调了白檀。她恍惚想。听说以前还有君王用芙蓉花汁调香粉作御墨,起名龙香剂。 该还是白檀更好闻。她结论。脑中轰鸣更甚。渐渐呼吸也不太顺畅。 顾星朗没有闻到白檀气味。 他被橙花香罩住了。 那些来自初夏甚至更早时节的清绝馥郁,越过漫长盛夏和多事之秋杀将过来,一拢而至,温香满怀。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遥空候启明 两度折腾,前后倒手,这一道墨研得不如人意。 顾星朗看着砚台中墨汁,浓淡还好,却是不匀,而他确定自己日日写字二十年的手不会不稳。 手稳心静。 那便是心不静。 温香满怀谁能静。 他耳根微热,已经想不起是如何发展到的刚才那步。而阮雪音正站在几丈外的方桌边饮茶。 该是已经喝了三杯。他默默数。还在继续。 该是磨了有半炷香时间。她默默想。而终于脱身出来。几乎要上不来气。 她端起白玉杯将第四盏茶一仰而尽。 这人拿茶当酒喝么?顾星朗余光瞥见她这般行状,摇头无语,径自拿了羊毫湖笔沾墨写字。 阮雪音缓过了劲。 她默默走回书案边,保持了相当距离,看他一笔一划写那鬼画符。 水书一个字的笔画数堪比日常文字二十个。学字是学不完的。要学的是它的构成方式、造字逻辑。逻辑通而识所有。 “这次写的是——”她想提醒他别写诗词,终不好自投罗网,顿住,只作询问。 “放心。不是诗词。”顾星朗专注在写字上,答得简洁,半晌才又道:“那时候看你书架,没有诗词一类。我以为你不读。” “有两本。都放在枕边睡前读。” 难怪。顾星朗继续写字,想起来彼时也是掀了床帐的,却没注意到她枕边有书? 怕是只顾着看人。他汗颜,脑中浮现雪白肩头触手生腻,更加汗颜。 “天长节夜宴上,惜润那支舞所用诗是我选的,你当时不是猜到了?又怎会觉得我不读诗词。” 顾星朗一怔。 是有这么回事。 他还说了一句类似“像是你选的诗”。 怎么写《秋风词》那晚却浑然忘了? 然后他想到另一事: “你那时候,倒热心帮旁人邀宠。” 阮雪音一呆,“也不是。她邀我去采露殿观舞,我没法拒绝。去了,自然要好好看,人家问,也应该好好答。她是真的用心。”她出神,似乎陷入盛夏往事,“惜润近来如何?夕岭回来之后一直不得空,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我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怎会? 当然不能问。最好别问。别趟浑水。 顾星朗却不打算收手:“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了。采露殿。” “哦。”阮雪音不想应。但完全不应也很奇怪。 “七月之后就很少去。八月御花园偶遇那次,赏完蔷薇便回来了。没有留宿。” 这件事阮雪音知道。记忆犹新。 “煮雨殿也是。披霜殿,以前没有,七月之后,更没有。” 去或没去,对应的是往来。 有与没有,对应的是留宿。 这些他都不必对她交待。阮雪音想。 她不接话。 “你听懂了么?”但显然他需要她接。至少得让他知道她听懂了。他停了书写,偏头看她。 “听见了。” 听见,却未必是听懂。听懂,却未必要说懂。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你刚问我,竞庭歌唤我小雪的事。我说了,她已经十五年没这么称呼过。她跟你一样,是故意的。”她另起了话头。 星光消散。由浓转淡,最后化作十一月窗外冷润的夜风。 他没否认这句“故意”。那么可以继续。 “你们都想让对方觉得,我与其中一方更亲近,以此来拉锯所谓的我的立场。哪怕你们都不确定我的立场。” 至少要将阵势做足,干扰对方判断。 而他待她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从七月至今,一切种种,加上刚才,她已经辨不清晰。这中间或有许多真实,但他今日湖畔表现,确与竞庭歌一样,是唱戏多过真实。 他本不需要当众暗示同她的熟稔亲密,说什么书与书架;他也许真的怕她冷,但以他过往行事与顾忌,更可能是让人取一件斗篷来,而不是脱下他自己的亲手为她披上。 这些都是给竞庭歌看的。 就如同竞庭歌一口一个“小雪”有意无意强调她们的蓬溪山十年情谊。 “所以呢。”他依然看着她,手里握着笔,“你的立场是什么。” 陈述句。 “中立。”她说,“我一早告诉过你。” “现在还是?”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那些星光像是又涌回来一些。她不太确定。 “《广陵止息》的典故,我最早看的不是今天她讲那个。”她没答,话头再转。 星光再次消散了。也许并没有涌回来过。他重新低头写鬼画符,闲闲道: “是不止一个。” “她今天讲那个,我从未听过。我在书上看到的聂政,本就为名声在外的勇士,杀的不是主君,而是相国;也不是为报仇,而是报答知遇之恩,替人杀人,权臣间斗法的牺牲品。” “你说的是史籍里的故事。竞庭歌今日讲的是《琴操》里的版本,民间故事。”他走笔不停,鬼画符已经写了七个。 “但于今日场面,她讲那个才是有用的。我刚说那个,情节出入太多,刺激不了淳风。” “不错。”他继续写,第八个。 “你便如此确定她会讲那个版本?” “她也许并不知道你说这个版本?”他反问,全无波澜,“我记得你提过,竞庭歌读史少,对于历史典故的全部积累都只与胜负成败、兵法征战相关。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故事,她没空读吧。而她弹琴,又只会《广陵止息》,下山五年,或许听过与之相关的民间故事。” “所以你是临场发挥,赌了一把?”还是根据她早先无意透露的竞庭歌阅读偏好赌的这把。 “谈不上。”他越写越快,第九个,“她若讲不出,又或讲错了,我还有别的法子。筵席既设,没有失手的道理。” 淳风一定会闹起来,一定会搅得上官妧和竞庭歌心神不宁。怀疑而事实缺失,怀疑而终无法确定,疑惧交替,诸鬼暗生。 是为诛心。 阮雪音了然。此事成了。 如今就连她都开始怀疑阿姌之死活,之隐情。如果确有隐情,上官妧今夜怕是宵彻难眠。而竞庭歌显然还蒙在鼓里,回到苍梧,定会与慕容峋、上官家有一番周旋。而上官朔从竞庭歌这里得到模棱两口、疑云密布的今日转述,只会更加悬心—— 如果确有隐情,如果此隐情关系重大。那么顾星朗今夜放了一枚巨大的烟雾弹,是又不是,可能又不可能,以至于无人能真正摸清祁宫之状况,祁君陛下之心态。 呼蓝湖之局,第一目标是这个。 疑心,悬心,不放心—— 自乱阵脚的开始。 “所以哪怕没有《广陵止息》,你也准备了其他办法刺激淳风,让她发难,且情真意切。” “是。”他搁笔,一共十二个字,“好了。拿走。” 阮雪音不伸手。 他抬头再看她,半晌,“其实她也可能自己发难,不需要谁刺激。只是午间恰好听到这曲《广陵止息》,发现可用,便用一用。”他没什么表情,似乎不想再复盘此节,“说起来,她们俩为何会突然切磋琴艺?不是应该抓紧时间,闭门私语?” 她们闭门私语过了。《广陵止息》是我引她们弹的。 她没法儿说。 今夜这一出,某程度讲她帮了他。 一入红尘深似海。没人拉也能就这么搅和进去。哪有什么全身而退。 困意完全袭上来,她甚觉头疼,非常想睡,伸手去拿那张纸,“我先回去了。” 顾星朗轻轻抓了她胳膊。 “陪我再坐会儿。一小会儿。”他顿一瞬,“我睡不着。” 阮雪音约莫明白他为何睡不着。却仍旧糊涂。最大的糊涂是,如果她思路正确,推论成立,阿姌究竟用大花香水兰杀了谁。何时。何地。 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转折点显然是那个秋光繁盛的午后。他和顾淳月询问她兰花之事。 杀谁会引发这种效果呢?以至于清风朗月水殿浮光的顾星朗脸上,也出现了利刃出鞘的狠。 大花香水兰只能对肺疾严重之人造成致命一击。谁有肺疾? 夜风也如刀刃。他不披斗篷,只着白色龙纹常服。她披着那件象牙白斗篷。 十一月的书房外露台与盛夏时节相较,已是两番光景。两个人当风并坐,一眼望去皆是白色,越发显得长夜苦寒,遥遥不见启明星。 “你不冷吗?”霁都难得大风,今夜算是反常,即使整个人都裹在斗篷里,她仍觉瑟瑟,转头问他。 “还好。”他此刻需要风,需要冷,需要宁沉深笃。 也需要静。阮雪音默默想。她不再说话,仰头去看广袤天幕中星子寥寥,秋冬不宜观星,越冷星星越少。 该是过了亥时。 涤砚出现在从御书房至露台的门槛边。 “君上,子时了。” “嗯。”顾星朗随口答。 “辇轿已经备好,正在殿外恭候夫人。” 石子落湖心。场间人如梦方醒。子时一过,人还没走,也便不需要什么辇轿了。 须得点灯。听雪灯。 阮雪音站起来。夜风如刀刃,将宽大白斗篷吹得鼓起。 “臣妾告退。”她一福,站直了才意识到斗篷还在身上,伸手去解。 “穿回去吧。”他说,“明日我叫人来取。” 第二百二十七章 策马向风嘶 竞庭歌清早醒来,甚觉头昏脑胀。她看一眼窗外天色,该是还在卯时。 已经很久没醒这么早了。她想。昨日也醒得早,天也没大亮。来了霁都之后,连续两晚都睡得不好。 上官妧给还了一封信。自然是请她转交其父。那封信就在枕边,昨夜睡前她犹豫许久,终究没有打开。 再等等。她劝诫自己。 于是翻身下床,头痛欲裂。夜里不困,白天不醒,但再要睡是决计睡不着了。 真冷。她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时候静水坞的地龙应当已经烧起来了,整个蔚宫许多地方该都很暖。 霁都的冬天恐怕也冷。只是冷得比苍梧要晚。昨日在折雪殿和煮雨殿,都没觉得暖和。祁宫没有地龙么?还是只暖阁有? 她挑眉,暗自庆幸,可亏是选了慕容峋去了苍梧。苍梧的冬天最冷,但最好过。十五年崟国之冬已经让她习惯了缩手缩脚抱手炉,山里更冷,她和阮雪音都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围着炭盆—— 在苍梧过冬简直人生之大喜大幸。远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就冲这个,也得站定蔚国不动摇,在苍梧过一辈子冬。 她笑起来,仿佛光是想想静水坞的热气便足够让她此刻生暖。于是心绪稍佳,从箱中翻出来一身明紫色绸裙换上,漱口洗脸毕,打理好一头青丝,披上阮雪音的绛红斗篷出了门。 初冬气息已经凛然而至了。尤其清晨。她张嘴呵了小口气,极淡的白雾自空中凝结又消散。 大红大紫,出现在清冷萧寂的庭中格外醒目,尤其同溶馆的后庭既大且阔,那一点红紫便尤显得声势夺人。如此张扬绝艳两种颜色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且都大面积存在,竟不显得俗,也不显得过,反而匹配出某种冲撞又融合、矛盾又统一的美感。 以至于所有晨起开工、在前后庭与各楼阁间穿梭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小心翼翼瞧上一眼。或远或近,或多或少。 他们都知道她是谁。 而如此倾城色如此独自阔步于大庭广众之下,坦坦荡荡,毫不避讳,更无任何含羞扭捏之态—— 见多识广如同溶馆内众人,也被此一番画面震得出神。 她走过后庭,经过中庭,专供早点与午后茶点的偏厅叫做“一壶春”。想是时辰尚早,厅内人少,只两三位像是外来小吏各踞一桌正慢吞吞吃喝,显然困意未消,方醒却未醒。 她迈步进去,不多的几个人通通抬头,骤然掠入的冷风将困意席卷,“一壶春”三个字于顷刻间被赋予了意义。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又或因没睡醒之故,他们无一转头或低头,直愣愣盯着来者直至对方选定位置坐下。 竞庭歌感知到了那些目光,像过去所有类似时刻那样将它们一把抹散,抹得一干二净不留任何阴影。然后她招呼同样呆滞在原地的厅内小厮,询问今日早点都有什么,对方愣头愣脑报了,她随口选了三样,方见那小厮又愣头愣脑去了后间。 碧粳粥,糖蒸栗糕,枣泥糯米糍。食材上佳,口感上佳,可惜两道点心都不够甜。 她撇嘴。还是昨日煮雨殿的桔红糕提神。 出得同溶馆,早间凉气已经退去许多。晨风轻袭,对于已经在苍梧度过了五轮四季的竞庭歌来说,这种风基本不叫风。 宫中特意安排下来供她在霁都期间使用的马车就候在大门外。 “先生要去哪里?” 那车夫看着身量倒高,只是瘦弱,周身裹得严实,戴一顶压耳帽,却似乎仍是畏冷,略微缩着手。 去哪儿呢?前日鸣銮殿觐见,顾星朗说她想去哪里、想要见谁都可以。 那便先看看底线在哪里。她入车内坐定,莞尔一笑, “教骏营。” 路面平整,马车未行,以至于御马人执鞭之手那突的一顿全没留下痕迹。车轱辘声响起来,马车离开同溶馆很快上了绕城车道,一路向北,晨风轻卷帘。 教骏营在城北。连着良马营、御马院营等一众骑兵驻地也都在附近。 竞庭歌下了车,守在营门口的兵士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眼见来者步履如风,气势如虹,一副理所当然之姿,他心下打鼓,暗忖莫不是宫中哪位贵人?又拘于纪律不敢轻易动声色,待对方走进站定,方沉声问: “军营重地,姑娘找谁?” 竞庭歌灿然而笑:“屯骑校尉薛大人。” 那小兵一怔,肃容道:“大人现下不在营中。” “何时会在?” 小兵摸不清对方身份,不敢妄言,想了想答:“姑娘若与大人有约,可自己同大人联络。大人素日行程安排,不是我等能过问知晓的。” 竞庭歌也不失望,扬眸看向对方再道:“我以为薛大人在或不在,我都是可以进去的。看来你们没有接到旨意。” 不过如此。她暗道。底线这般高,还说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教骏营不能进,约莫良马营也不能进,想来薛战麾下所有骑兵驻地都不能进。 薛战的地盘入不得,其他三位那里怕也难办。禁军四校尉,这几日或许都不在营中? 柴一诺那边呢? 她心下盘算,也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径直向马车停驻处折返。那小兵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被最后那句“旨意”唬得半晌没回过神—— 是旨意,不是指令。 他心脑急转,穷小半生之智连猜带蒙,终于有些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可真—— 漂亮啊。 怕是比宫中几位夫人还漂亮? “先生接下来要去哪里?” 这车夫倒干脆。竞庭歌暗忖。就是瘦弱了些,讲话也有气无力,不知是哪位校尉大人手下亲信?她挑眉,忽觉这番事前猜测不甚合理—— 原本车夫一类身份乃监视她此间一举一动之最佳人选,至少能大致清楚她每天都去了哪里。既是祁君陛下意思,这个人必由禁军出,知道路,能驾车,有脑子,还得是亲信。 但禁军四校尉皆名声在外,谁会选这么弱的亲信?如此资质,也混不了大祁禁军营吧? 马儿嘶鸣。车夫在外间挥鞭轻斥。竞庭歌醒过神来,收敛心绪,想了想答:“骐骥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叩云不见日 骐骥院是马场。不仅育马养马以供皇家车辇、骑兵和驿站使用,也是皇室与高门子弟平日练习骑术、正式或非正式赛马的场所。 此一轮拜会甚为顺利。骐骥院使目测年方四十,笑起来眉眼弯弯,但窄额头宽下巴,不像有福之人—— 竞庭歌刚做此判断,忽瞥见对方两个耳垂大且厚,抛开脸型,倒有些佛像。 或许还可以?又见他满脸阅历可见混迹官场经年,通身松快像是清静无边再没所求—— 该是有些清福。 她结论,随那院使入得马场,听其一一介绍外场马厩中颜色形貌各异的良驹。 完全只出于礼貌,盖因她尚未想好入了此地能做什么。已经来到城北,进不了骑兵营,只好参观参观马场。所幸顾星朗并没有拦这一道门。 又有何可拦呢?马之品类储备,再有何出色出彩与众不同之处,也影响不了什么。且马有什么好看的? 她本无兴趣,当初为着尽览像山秋色而学了骑马,入住蔚宫不久,慕容峋将其中一匹飒露紫给了她—— 她自己的坐骑是飒露紫,天下间还有什么马入得了眼。 顾星朗的奔霄? 便又想起昨日在煮雨殿,上官妧绘声绘色讲述阮雪音在夕岭受了伤,祁君陛下如何单枪匹马驾奔霄将人一路抱回了自己寝殿。 她一个寒战起,晨间之头痛似又要袭上来。却不知昨晚如何?忆及彼时湖畔情形,那句“你跟我走”和亲自披斗篷,她再觉冷风飕飕,整个后背都升起来凉意。 便在这时候听见院使大人音色饱满热情洋溢的一声唤: “三公子来了!” 竞庭歌闻言调头,方见隔了约四间马厩处,一个高个儿竹竿身形少年当风而立,正朝自己这边看,眼神非常—— 直愣愣。 她不是没见过人这么看她,很多,且一半是这样的年轻男子。但这种直愣愣,怎么说呢,非常纯粹,以至于质朴,也便叫人不那么反感。 她回盯他片刻,觉得有趣,又顷刻反应此骐骥院非一般人能进:自己显然是得了御令恩典,除此以外,能进此间的非王公即贵胄,眼前少年出身必定显赫。 三公子?谁家的? “啊,嗯,我,来看追风。”那少年一身绀蓝色常服,一步三顿挪过来,走得非常克制,还剩下一间马厩的距离时他停下来,“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依然磕巴,磕巴到最后这句连声量都低下去好几级。 而明显是对紫裙红袍的竞庭歌在说。 后者更觉有趣,看着他好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这句没卡,“早先见过。” “见过?在哪儿见过?”她美目圆睁。真不是一般有趣。 最近这次是祁蔚边境客栈外。一天中最黑的时候。自然不能说。 “苍梧,蔚宫里。”磕巴消失,但停顿仍非常多,“前年我随兄长,到过苍梧,他在前殿谒见蔚君陛下,我在,应该是叫做显阳门,附近闲逛,刚好见你,站在一处高台上——” “沉香台。”竞庭歌了然,似笑非笑,“显阳门确是离沉香台最近的一道宫门。但真要计算,也有些距离,沉香台还高。这么远也能看见?” “那个,”少年干咳,“我目力好。” 前年,慕容峋登基不久,祁国来使,领队是纪平。他随兄长前来,又排行第三。竞庭歌莞尔: “纪三公子,幸会。” 纪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满心下跌宕起伏汇成一句肺腑之言:“竞姑娘,终于又见了。” 没有磕巴,连贯至极,且一片赤诚。 竞庭歌熟悉这种神情与造句方式,也很典型,常见于一众初识她的高门公子哥儿脸上嘴边,只是眼前少年确实要显得,真诚不少。 一时感慨,更觉好笑:“纪三公子,你到今年底也尚不满二十吧?” 纪齐不明所以,老实答:“十八。” “那么前年你才十六。” 不错。纪齐继续直愣愣看她,不知对方想表达什么。 “十几岁正是刻苦钻营、日求精进的年纪,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我若是你,便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谋略、骑射武艺上;漂亮姑娘什么时候都有,看不完,也倾心不完的。” 纪齐一早听闻竞庭歌直接,直接而口才了得。 但当下此刻之直接之口快,还是全然超出了他预期。尤其骐骥院使还站在旁边。 而她一脸坦荡灿然。 尴尬的只有自己。 “那个,”他再次干咳,“姑娘所言极是。纪齐倒是一直,勉力钻研,不敢有半刻懈怠。” 纪齐年方十八,虽算不上小霸王,到底是从不吃亏的主,此刻这般锋芒尽敛俯首贴耳,倒将那院使大人看了个傻眼,心道英雄是难过美人关,但这小小少年尚未成就英雄之名,见到美人先腿软了? 没什么出息啊。 一时有些不忍直视,脑中掠过其父纪桓与其兄纪平之气度仪范,莫名替他们汗颜。遂主动开口,试图打破此东风压倒西风的场面: “三公子倒是有日子没来了,可觉得追风又大了一圈?据说两日前刚脱换完被毛。” 青川各国规矩,凡朝中武将皆可自骐骥院选领自己的坐骑。纪齐尚未入仕,不是武将,他遵循的是另一套逻辑。 ——因着尚武之风,学骑马是这片大陆上多数男子绕不开的成年步骤,皇室贵胄更无例外。按规矩,皇子们通常五岁左右上马,正式习骑术;宗室子弟及名门之后沿袭此传统,也是五岁前后开始,最晚不过六岁。 霁都的名门都不是普通名门,又凭借地利之便,一众望族诸如相国府纪家、骠骑将军府柴家—— 待家中公子年纪一到,都可直接入骐骥院挑选袖珍矮马,再由院中教习亲授骑术。 皇子们不在骐骥院学习,但会在此挑马,更常来此练习—— 历代顾氏皇子与纪、柴几家同龄少爷相熟以至于交情笃深,也是因着这些少年岁月。 而无论皇子还是几家高门公子,一旦年满十六岁,因着体格发育与骑术技艺之完善,要再次从骐骥院选拣一匹良驹,长期驭使,无论练习、比赛或征战,是为坐骑。 纪齐挑中追风的时候,那匹马刚满两岁,还不到可驭使年纪。但他觉得甚合眼缘,兜兜转转几大圈仍决定要它—— 追风这个名字是骐骥院的人起的,他也喜欢,便没再改。 此刻竞庭歌看着马厩中俨然年轻、俨然生机昂然的高马,通体纯黑,毛尖处隐隐泛着青色光泽,偶尔踢踏的乌蹄刚劲有力—— 她忽有些想念自己的飒露紫,而飒露紫是品种名。或许也该给它起个名字。 “它叫追风?” “嗯。”纪齐答,将自己的坐骑上下打量一遍,甚觉满意。 “名字普通了些。但若真是快得逐日追风,也算贴切。” 哪里普通了?纪齐蹙眉,两年来头一次对竞庭歌其人生出微词。 两年七百个日夜,远远近近短短长长,其实总共也就见过三次。近距离接触,今日才是第一次,而刚说了不到十句话—— 距离与美感,远近与好恶,想象与真实,印象与偏见。可惜大多数人无法在少年时就领悟这点。 竞庭歌见他蹙眉,知他不满自己贬其爱马,微微一笑,转了话头:“你跟你哥姐长得不算太像。” 而纪平和纪晚苓很像,尤其眼睛。 仿佛对这类洞察见怪不怪,纪齐随口答:“他们两个像父亲。我像母亲。” 怪不得。纪齐是单眼皮,三角眼型,整体五官比那两位小半圈,完全是另一套传承。 “你见过我姐姐了?”昨夜呼蓝湖家宴,他只知她见了纪平。 “逛御花园时碰巧遇上了。”她莞尔,也随口一答。 她逛御花园,自然是同阮雪音一道。纪齐挑眉,“听说珮夫人鲜少在宫中走动。想是为了带姑娘你参观。” 竞庭歌也挑眉。如果这小子此刻不是在演,那么他不知道阿姌之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霁都。 否则他就该清楚她们过御花园是去找上官妧,而不会真的将这句话理解成阮雪音带她参观祁宫。 怎会?瞧昨夜情形,顾淳月分明是知道的。而纪家还蒙在鼓里?纪平也不知道?并不知道? 纪齐去过边境,陪淳风安葬了阿姌,是寥寥几位知道故事结局的人之一。但他不知道开头和经过。 就像另一些人知道开头和经过,却不知道结局。比如上官妧,比如阮雪音。以及此时此地的竞庭歌。 她再次头疼起来。 而另一道声音伴随小跑脚步声由远而至,于近旁响起来,“大人,沈大人来了。” 能来骐骥院还能当得起这般语气的一声“沈大人”,该是没有第二位。竞庭歌心下微动,转身去瞧。 院使大人已经迎了上去。 纪齐举步比院使大人更快。 那人一身赭色便装,皮肤黝黑,异常高大挺拔。他旁边还跟了个鹅黄色小人儿。 昨夜家宴,竞庭歌并不觉得顾淳风身量娇小,算是偏高挑而颇匀称。但也许因为沈疾在男子中属格外高大的,她站在他旁边,便显得格外小巧,小巧而清新扑面。 是个阴天。她仰头看一眼。日光藏在云层后面。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不周青未了 “哥!” 沈疾指着马场西北方向不知正对淳风说什么,后者极目远眺,若有所思,便听纪齐三步并两步跨至二人跟前,声如洪钟来了一声喊。 沈疾闻声转头,略一颔首,刚要问他是否来看追风,又或准备驾马出去,却见对方挪了目光向顾淳风: “你怎么来了?” 沈疾蹙眉,咳一声,纪齐反应,忙改口:“殿下这是来,跟班儿巡查?” 依然不够友好,应该说不够合规矩。沈疾蹙眉不止。好在称谓是对上了。 顾淳风这才意识到是在问她,转脸向纪齐,表情有些茫然:“哦。我来学骑马。” 学骑马?纪齐瞪眼,又去看沈疾。 “君上已经允准了。我教。” “你教?哥,”纪齐剑眉倒竖,瞪眼如铜铃,“我当初求你教,也是只管骑术不管其它,你可推搪得连我大哥都说不动啊。” 他管沈疾叫哥,管纪平叫大哥,六年来一直如此,仿佛前者才是他亲哥。 “我不是教过你?” “你那叫教?”他深呼吸一大口,起了阵势,一副这事儿必须说清楚否则过不去之表情,“哥,讲道理,我五岁上马,到十岁前都没烦过你吧?十岁后以我的水平,当时几位教习大人确实再教不出什么,我这才来找的你。” “你八岁以前根本没我。想烦也烦不了。” 纪齐一怔,有些噎住。 他八岁那年,当今君上、当今宁王、纪平一干人等跟着黎叔去了趟青川极西的不周山。彼时纪平十五岁;顾星延十二岁;顾星朗十岁,已经是队伍中最小的成员。而纪齐因着年纪尚不及两位数,被果断拒在了此趟行程之大门外。 为此他耿耿于怀多年,耿耿至今—— 因为四年后封亭关之战爆发,青川局势生变,大祁易主,顾星朗一朝登基,黎叔于新君即位一年后去了夕岭,从此这一代皇亲贵胄小屁孩儿群龙无首,也再没了出远门跋涉历练的机会。 黎叔是顾星磊和顾星朗的老师,包揽两位嫡皇子的骑射武艺,虽无官衔,却是无名有实的帝师—— 封亭关之前,顾星磊是储君;封亭关之后,顾星朗是国君。 尽管纪齐至今仍想不明白,彼时黎叔正当盛年,至今也不过四十来岁,为何就此去了夕岭几近隐退?夕岭是行宫,要说镇守防布,实在费不了多大力气;而顾星朗登基后重整禁军,设下前无古人之规制,保行宫周全更是易如反掌—— 黎叔过去,若非隐退,那便当真是大材小用;守着个自幼体弱多病的十三皇子,一身本事也是再无传承。 扯远了。 他拉回思绪。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沈疾便是在那一年出现的。黎叔带着皇子公子们自不周山回来,队伍里突然多了个与纪平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看神态确该与纪平年纪相仿,甚至可能还略小些,盖因其满脸质朴纯厚与纪平之通达世故形成鲜明对照。但他个子高,骨架大,却是比十五岁的纪平还要健壮上一大圈。 他十四岁。是不周山原住民。纪平说。他们初入山第二日,遇上雪崩,好在情况不算太糟,而这个少年从天而降,画了地图引了路,此后还带他们进入当地原住民聚居的山坳落脚。 他那时候也不叫沈疾。据说是一个冗长得叫人记不住的名字。回程前的倒数第二日,顾星朗送他“沈疾”两字,而黎叔问他要不要跟他们回霁都。 他不回答,第二天早上乌青着眼圈说了“好”。 十日之后,霁都出现了一名叫做沈疾的少年。 十年之后,茫茫青川半壁河山都晓得了这个名字,人们叫他沈大人。 所以纪齐八岁以前并无沈疾此人,这话没毛病。 “那八岁以后呢?八岁到十岁期间,我也没烦过你啊。” “那时候你我不熟。” 那时候顾星朗一心要带沈疾在身边。却因为此人来历不明—— 并不是真的不明,至少去过不周山的一众人都能证实其身份人品。 但顾星朗是大祁最贵重的两位皇子之一。做他的跟班必得经过严格筛查,层层考核。 因此最初那两年,沈疾住在相国府。 纪平每每去骐骥院骑马,总会带上他。此为沈疾强项,射箭亦然—— 不周山十四年,打猎巡山是生活,骑马射箭是日常。纪平带着他,更像是带着半个随身教习。 但他的武艺是黎叔教的。沈疾大概是黎叔平生收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非皇子出身的徒弟。 他十四岁才开始习武,不过两年便能与一众年轻将士打成平手。黎叔说,除开他身形高大健壮、天生习武材料,禀赋、勤奋、多年山中生活之基底也都是缘由。 是故那两年沈疾虽居于相国府,却因成日习武用功,与纪齐接触并不多。好容易靠着时间积累攒了些相熟—— 两年已过,沈疾进宫,做了顾星朗的随行护卫。 所以纪齐八岁到十岁期间他们不熟,这话也没毛病。 而自那之后,但凡沈疾来骐骥院,必是陪同顾星朗。真正开始指导纪齐骑射还是近六年的事—— 新君登基,沈疾步步高升成为沈大人,开始频繁出入禁军各大营,自然也包括骐骥院。 也因此,纪齐总说沈疾只算他半个老师。此论断相对公正,也非常遗憾。 “是我运气不好,生不逢时。”他气闷,自觉无话可说,转了半腔郁郁向淳风道:“你一个女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这时候开始学骑马?还要劳动我哥亲自教?” 淳风似是兴致不高,又像还没睡醒,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回:“学无止境,岂能为年纪所阻?且我是公主,当得起沈疾亲自教。他不教难道你教?” “我教啊。” 淳风白眼再翻:“我都有沈疾教了干嘛要你?退而求其次,我傻吧。” “你等会儿——”纪齐直瞪眼,“什么叫退而求其次,谁是其次?” “纪齐,”顾淳风自觉最近已经非常淡定,淡定而心如止水,却还是被这毛头小子幼稚鬼闹得忍不住呛声,“人贵有自知之明。你的技艺水准我不怀疑,但这大祁境内能排在沈疾前面的超不过三个吧?剩下的人不是其次是什么?” “你——” “我不想说这种话,你也别自起话头。现在开始,别跟我讲话,你刚在干嘛不能去继续吗?我要上课了。” 他刚在马厩前同竞庭歌磕巴。也被教育了一番。为何这年头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嘴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骑马射箭就更不会,倒个个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他打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这般想着,更觉气闷,转身去看仍立于马厩前的竞庭歌。 她也在往这边看。 而沈疾和淳风都顺他视线发现了那抹红紫。 实在也非常点眼。只是甫一进来他们便在讨论马场跑道修缮之事,谁都没往那边看;紧接着纪齐过来打岔,三个人注意力都放在对话上,也没人意识到远处马厩边还站了个人。 院使大人就站在两拨人中间,半晌没能上前来向公主殿下问安;隔着相当距离,自然也插不上话;总算在众人转头看竞庭歌时被捎带手注意到了—— “何大人。”沈疾抬步过去,颔首致意,“我奉君上旨意带殿下到此学习骑术,以后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会时常过来。还请大人帮忙安排,殿下上课期间,骐骥院暂不对外开放。每次最多一个时辰,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岂敢。”院使大人笑眼弯弯,满口答应,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佛像。 这边厢淳风望着远处红紫交叠,下意识挑眉,“她怎么在这里?”并不转头,轻声又问:“你带她来的?” “开什么玩笑。”纪齐也低了声量,“我来看我的马。她突然便出现在马厩旁。我还吓了一大跳。” 顾淳风白他一眼,“你是吓的还是惊喜的?” 纪齐一咳,认真想了想答:“惊吓多过惊喜。”又不动声色朝那处望,“她可真是百无禁忌,哪儿都敢去,逛个骐骥院跟逛自己家似的。” “你没见她,在宫里行事也跟在自己家差不多。”顾淳风轻声再道,“连跟九哥说话都是全无顾忌。比我还敢讲。” “是吧。”纪齐保持视线,摇头晃脑,感叹出两声啧啧。 “你没乱说话吧?”她顿一瞬,开口再道。 “什么?” 顾淳风转头,凝了目光直视他。 纪齐对上那两道眸光,没由来心下发慌,好半刻方反应:“自然没有。我回自己家都半个字没提。” 也没人问。除了顾淳月。 而他还在那间客栈外看到了竞庭歌。此事至今无人知。 “那就好。此为密旨,泄露是要杀头的。” 尽管已有过祁北之行,他对顾淳风此类郑重其事之语气仍觉不惯,半晌道:“我有数。不用你提醒。” 自然是谁都不能说。又为何要专程提醒他不能对竞庭歌说呢?人家也不会问啊。 “就怕你见到心上人,头脑一热什么都往外讲。” 纪齐面上微红,再次干咳:“一码归一码,好端端我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人家哪知道阿姌是谁? 又转头去看顾淳风那张睡意未消的脸,鼓鼓的,倒有些可爱,“听说你昨晚喝大了?” 第二百三十章 露从今夕白 以纪家的家风,或者至少是纪齐常年在遵循的家风,原本连这种事他都不会知道。 盖因昨晚大哥大嫂不是一起回的府。 纪平到家,戌时过半。而顾淳月何时回的,亥时过后他回了房间,无从知晓。总之大哥说,淳风殿下筵席上饮多了酒,大嫂留在宫中陪她,会晚些回。 饮酒,饮多了酒,这种事发生在顾淳风身上真是毫无违和感。甚至非常贴切,有些好笑,也有些—— 可爱。 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哪怕可爱也不该由自己想出这个词,并且拿来形容。而于顷刻间他再反应,此时这人鼓鼓的小脸,一副茫然表情双眼无神,分明是酒未醒,不是什么睡意未消。 想明白这点,他更觉好笑,盯着对方“嗤”一声笑出了动静。 顾淳风还没来得及反应“喝大了”这个表述,又被他莫名其妙嘲笑—— 这种笑法,只能算嘲笑吧? 于是二度火起,冷眼瞪过去,“有什么好笑的?” “殿下,”纪齐眉开眼笑,满腔愉悦皆发自内心,“在筵席上喝大了的公主,古往今来就你一个吧?你怎么这么——” 好笑,有意思,不走寻常路。 他没想到合适的词句,还在斟酌,而淳风并不打算给他时间继续笑下去: “那酒劲儿大。”她冷着脸,不愿多掰扯,说完这句方意识到昨晚喝的好像是,秋露白? 秋露白,荷花蕊,寒潭香,是祁宫中秋日常饮之品类。其中又以秋露白浓度最高,酒劲最大,寒潭香次之,最温和的是荷花蕊。 家宴而已,且女眷居多,九哥怎会安排这么易醉人的酒? 她疑惑,不明所以,但宴饮之事稀松平常,喝什么酒更不值得反复掂量,遂丢了此念,抬脚往沈疾那边去,却被纪齐一把拽住。 “这么些人在呢。拽上瘾了是吧?”这小子越大越不招人喜欢,如今简直讨厌到了相当水准。顾淳风心中暗骂,一把将自己胳膊又拽出来。 近来是拽得有点多。纪齐反省。尤其祁北那趟。以至于竟有些成了习惯,手比嘴快。 确实动手也比动嘴更有效。左右是说不过这些人。他自知理亏,咳嗽一声,正了神色: “你为何突然要学骑马?” 这句问的语气似是而非。意即有些知道,又不敢肯定。更像是一句确认。 顾淳风听懂了,看着他道:“就是你以为的原因。” 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然后咣当砸出一道豁口,刚叫人放心又再次叫人悬心。 “你,”纪齐心情复杂,这复杂也来得不明所以,“你又用不上,学来干嘛?那种情况,一辈子也没两次吧?过都过了,你还学?” “谁知道呢。”顾淳风微低了头,也低了声量,盯着沙地上小石子出神,“我还以为那种情况一次也不会有呢。还以为骑马这种技能我永远用不上呢。可见用得上用不上,不是自己说了算。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还是准备着好。” “哪有那么多第二次?”纪齐大手一挥,也压低声量,“真有第二次,我还带你。” 顾淳风仰头看他。 “真的。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发誓。”他抬起右手,收了拇指和小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煞有介事,满脸诚意,非常—— 孩子气。 顾淳风“嗤”一笑,伸手猛拍一记那只正宣誓的手,“行了。多谢。”她转身,“你带得了第二次带不了第三次,带得了第三次带不了一辈子。” 她往沈疾那处去,却发现院使大人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场间。而沈疾人在马厩边,正—— 同竞庭歌在说话。 “殿下也来了。早。”眼见淳风走近,竞庭歌颔首,主动招呼。 “早”当然不是一句合格礼数,但顾淳风昨夜已见识过对方礼数水准,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回: “早。” 竟是比自己还随意。竞庭歌挑眉。这十公主果然有点儿意思。 “我以为只有皇子公子们会来骐骥院练马。不想还能在此遇上殿下你。” 顾淳风也挑眉,“先生是来找哪位皇子公子的?”旋即转头,正看到也自过来的纪齐,遂回身问:“他吗?” 竞庭歌展颜而笑:“纪三公子方成年,又未入仕途,想来很多事都不清楚,我找他做什么?” “你倒是有话直说不含糊,爽快人,本殿下喜欢。” 竞庭歌更觉有意思:“殿下抬爱。殿下的酒醒了吗?” 顾淳风一怔,“我酒量一向不好。见笑了。” “昨夜那酒荷香袭人,甚为温和,殿下竟也能喝醉,想是真的触了伤心事。” 荷香袭人?秋露白没有荷香啊。她说的荷花蕊吧。 等等。 她喝的是荷花蕊,而自己案上是秋露白?昨晚筵席排酒还分人的? 这般想着,反应却不能慢,“谁还没两件伤心事?喝点酒上了头,借着醉意叨叨几句罢了。” 夜里长姐离开时嘱咐过,九哥没交代,那便什么都别说,只管打马虎眼儿。 “但我冷眼瞧着,殿下昨夜之伤心非同小可,可是与你那位多年大婢有关?”竞庭歌走近,凑至淳风耳边道:“上官姌的事我都知道了。” 顾淳风心头一跳。 “你说什么?”她反问。不知道如何回应又不得不开口的时候就反问,这是阮雪音教的。 “殿下无须同我打哑谜。我昨日入宫一整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殿下身在局中,必当明白我意思。” 你入宫一整天,该是先见阮雪音再见上官妧。而她们俩都不知道阿姌的结局。 所以你也不知道。 而你想知道。 我如你所愿才怪。 “先生既都知道了,在霁都这几日便收敛些。毕竟不是什么场面上有光的事,先生这般张狂无状满城里横着走,旁人还以为我们家欠了慕容家的钱。” 沉默严肃如沈疾也没忍住嘴角一抽。而纪齐刚走到,只听见最后几个字,瞪大眼睛一脸懵: “什么?你们家欠慕容家钱?啊不是,”他干笑,“我是说,咱们大祁,欠蔚国钱?” 这人出门没带脑子吧? 怕是出生就没带。 顾淳风一个白眼便要翻过去,忍住了,摆摆手道:“我出宫是规定了时间的。便不同诸位闲聊了。”说着去看沈疾,“咱们开始吧。” 沈疾不善言辞,方才半晌也不知如何开口转移话题,生怕淳风意气用事露了底,此刻借口一走了之,倒是好法子。于是一点头,一个致意,便与淳风往马场东北方向去。 “喂,不挑马吗?哥——” 眼见两人离开,纪齐颇不甘心,扯了嗓子追问。 “那边挑。”沈疾不回头,继续迈步扬声答,“外场这些性子太烈。” 性子太烈,顾淳风初学骑不了。 纪齐撇嘴,无言以对又无计可施。竞庭歌在旁看得好笑, “原来你喜欢淳风殿下。” “什么?!”不是顾淳风方才所用策略性反问,而是如假包换的下意识回问。他一脸愕然,转眼去瞧竞庭歌表情如撞了鬼。 “你这会儿难道不是不高兴沈大人教她骑马,而希望自己上?” 我是不高兴沈疾教她骑马,因为沈疾都没正经教过我!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自然没法儿跟对方说,他摆手,“不是这么回事。”又突然反应: 我喜欢你啊。 这都哪儿跟哪儿? 一时耳根子再次红起来,好半刻方憋出来一句问:“你会骑马吗?” 彼时客栈外,她是坐在车里的。看样子不会。 “会。” “你会?”青川四国中,唯蔚国女子因民风之故,有好些是会骑马的。比如上官妧。但竞庭歌是崟国人啊。才去五年便入乡随俗了? 又想起顾淳风曾断言竞庭歌如果嫁人,很可能就是慕容峋,颇觉不是滋味儿,闷声道: “谁教你的?” 对于初识的两个人来说,这种问法实在有些过,但他忍不住。 竞庭歌果然不大高兴,挑了眉,终是没张口一句“关你何事”扔过去,只淡淡答:“自然有教习教。” “不是蔚君陛下么?” “纪三公子,这是我的私事,似乎轮不到你过问。”一忍之下,得寸进尺,那么无须再忍。 看来是了。纪齐难辨心情,只觉郁郁,忽听得东北方向一声嘶鸣清越入云,却是沈疾和顾淳风牵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马回到了场间。 “这是照夜玉狮子?” 距离有些远,看不太真切,短短一句论断全凭远观印象。 却让纪齐对身边美人再添好感。 “你很懂马啊。” 竞庭歌不置可否:“一般吧。见过一些。”蔚宫里也有照夜玉狮子,就在戎马苑,那是仅供国君骑马的宫内场所。有时她去找慕容峋,一呆一两个时辰,天长日久倒认了不少品种。 总之声名在外的那些是差不多都记住了。 “我们这儿照夜玉狮子不少。”纪齐道,颇得意,“除了骐骥院里的几匹,军中有将领也是驭使此马。” 好像柴一诺就是? 这般想着,举步也入场间,走近细打量眼前高近八尺不见半根杂毛的白驹,连连点头,“便宜你了。这么好的马供你上课。小心些,别磕了碰了。” 顾淳风完全听得懂这句“别磕了碰了”是说马,不是说人。 她懒待搭理他。 “照夜玉狮子温和,适合殿下练习。”沈疾道。 “嗯。”纪齐赞同,再次向淳风,“你知道它为何叫做照夜玉狮子?” “谁说它叫照夜玉狮子。它如今叫小玉。” 纪齐以为是听错了。 他不相信自己耳朵,仰头再去看那高马,又转头看沈疾。 小玉?!这么通身气度巍峨如山的马你叫人家小玉? 沈疾读懂了纪齐内心戏,似乎也颇无语,干咳一声,“嗯。刚起的名字。以后,”他再咳,“小玉就归殿下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铁马秋霜切玉剑 “原来的名字多好。是叫腾霜吧?对吧哥?” 沈疾不答,用眼神肯定。 纪齐摇头唏嘘,嗟叹不已,伸手捋一捋白驹的鬃毛—— 特别顺,根本不用他捋。 “一代名马照夜玉狮子,你以后就要被唤作小玉了。”他撇嘴,深表同情,再次觉得该同顾淳风讲讲道理,“你不知道这种马为何叫照夜玉狮子吧?”他敛容,前所未有严肃, “这马刚出生时只脖子一圈长毛,状如雄狮,性格暴烈。长大之后,毛色渐成,竟是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这会儿尚在白日,你看它已经白得一塌糊涂了吧?夜里更显得白,既白且亮,周身散银泽,光可照人,所以得名照夜玉狮子。” “这照夜玉狮子小时候暴烈,一天天长大,性子竟渐趋温和。成年之后,居然比大多数马都要温顺。”却是竞庭歌,不知何时也移步来到场间, “据说其性格变化之根源是被其他马种排斥,赶出马群。而其之所以受驱逐,仿佛正是因为夜里会发光。至于为何会发光就要被同类驱逐,是容易引来天敌又或纯粹出于排异,没人知道。”她上下打量那雪白高马,也颇欣赏, “好在骐骥院里这些都被圈养了起来,如此名马,自然是一马一厩?那么夜里会发光便不是问题,想来不会再被其他马排斥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是否此缘由,照夜玉狮子性格温顺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沈疾开口,语气似有叹,“竞先生参朝堂天下势,原来对马也有如此研究。在下佩服。” “不敢当。青川尚武,蔚人尤擅骑射,我在苍梧日久,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竞庭歌不是自谦之人,所以哪怕遣词造句如此,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不敢当”的意思。 “竞先生住在蔚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淳风开口,阴阳怪气。 尤其蔚国马匹种类还多,好马更多。 而纪齐未入昨夜家宴,不知道淳风此话意在讥讽竞庭歌不自爱,只骤然念及另一桩事—— 明知故问,也实在可以趁此机会问一问。 “听说蔚宫中有飒露紫。此事可真?” 竞庭歌一挑眉,似笑非笑,“纪三公子果然是爱马之人。”她顿一瞬,“有。” 却没见纪齐脸上出现任何惊喜表情。 就好像他根本知道。 “是公是母?”他表情认真,问得更真。 许是自己多心了。竞庭歌想。“两匹都是公。所以一年年过去,永远只有那两匹。” “可惜了。”纪齐嗟叹,“如此好马,却不能继续繁衍。偌大的青川除了苍梧蔚宫,竟再也没听说哪里还有飒露紫。” “实在要繁衍也是可以的。不过要混杂血统。”竞庭歌一笑,不甚在意。 “那就不是飒露紫了!”他蹙眉,再生严肃,严肃而颇见恼意。 自己的坐骑有人这么惦记乃至于瞻仰,竞庭歌也觉面上有光,“纪三公子得空再赴苍梧吧。借你飒露紫一骑。” 她果然可以驭使飒露紫。拉车那匹就是她的。慕容峋竟然随便一送就是飒露紫,这还怎么比? “竞先生会骑马?还是驭飒露紫?”沈疾问。 “不算特别会。日常跑跑没问题。更多时候只是散步。”散步赏像山之秋。 骑飒露紫散步。纪齐无语凝噎。 “素闻飒露紫性子急躁,很是激进,先生得以驾驭还能用它散步,必是高手。”还是沈疾。 “可能因为投缘吧。”竞庭歌莞尔,“不瞒沈大人,我也是急性子,行事也激进。一路人组队,磨合起来总是容易些。我自开始学骑马就是用它,从未挨过摔。”她转身看淳风,“殿下与这匹照夜玉狮子有没有缘,上去溜溜就知道了。” 顾淳风已然听得很不耐烦。 此话正合她意。 “把我弄上去。”她说。 纪齐闻言,一个死鱼眼翻起甩给沈疾,“哥,就这种资质,你真敢教?” 沈疾干咳一声,表情尴尬。 顾淳风怒目过去,“你能不在这儿捣乱吗?这种资质是哪种资质?碍着你什么事了?” “我说,公主殿下,”纪齐摊手,“你一个要学骑马的人,至少先学会怎么上马吧?把你弄上去——弄上去你骑得了吗?你这思路,先后顺序,哦不,应该说整体态度就有问题。”一壁说着,又去看沈疾, “哥你说对不对?急于求成,学艺不带脑子,上去就得摔下来。” 沈疾不应。 顾淳风语塞。 竞庭歌莞尔再开口: “能得沈疾大人亲授骑术,整个青川怕也没两位。想必女子就更没有?淳风殿下当真幸运。”她看一眼顾淳风,复回望沈疾,“此番来了霁都,今日又在此巧遇大人你,不知庭歌是否有此运气,也得大人指点一二?” 其余三人皆听得大眼瞪小眼。 “谬赞了。”沈疾应,“蔚骑甲青川,先生师从蔚宫教习,技艺必定精湛,想来无须沈疾指点。” “蔚骑固然甲青川,但我在苍梧日久,常听闻蔚军中流传这么一句话:沈疾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当初沈大人亲率八百骑兵前往封亭关,时间紧迫,半个青川却都愿意相信大人是在战封太子出事之前赶到的,” 这话说得堂而皇之又滴水不漏。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沈疾是在战封太子出事前赶到的。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战封太子是在沈疾赶到后才出的事。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是沈疾动的手。 半个大陆都愿意相信,那是顾星朗的手。 而竞庭歌还在就事论事,“自然是因为,以大人你的速度,没有追不到的人,没有赶不上的时间点。目标既定,使命必达。如此实力声望,岂是蔚宫教习可比?” 堂而皇之又滴水不漏。但这里是霁都,这一朝是景弘,再是滴水不漏,光光提封亭关三个字,已经犯了大忌。 “竞先生,慎言。”沈疾沉了脸。 “沈疾,竞庭歌此话何罪?你还不动手吗?”顾淳风也沉了脸。 竞庭歌是蔚国使臣,不受大祁律例约束,且只是提了封亭关旧事,未曾真的诋毁祁君,所以顾淳风这句话,威慑大过实际效用。 “那个,哥,”空气凝结,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的意思,半晌,纪齐发言,“竞姑娘既开口,你就指点她一二。不过是指点个骑马技艺之事,何必把话说成这样?” 顾淳风转脸忿忿,暗道此人一见心上人连自己姓甚名谁哪国人都忘了—— 是谁把话说成这样的?她要吹捧沈疾速度,怎么捧不行,偏要提封亭关?孰轻孰重,人家到底想说什么,你聋吗? “竞先生希望沈某如何指点?” 却听沈疾语意沉沉,似要应允。 竞庭歌灿笑,眼中光华更盛,“若是请大人观我一人骑马,没有对比,怕不好判断。且我本就跑得少,缺了对手更是发挥不出。不如咱们比上一局?”这般说着,转而去看纪齐,“三公子该也是骑术精湛之人,是否愿承庭歌此请?” 纪齐始料未及,猛一顿眨眼,“你等会儿。你意思是,你,我,我哥,咱们仨比?赛马?” “不错。” 纪齐转脸去看沈疾。对方没什么反应。遂回头再看竞庭歌,“你没开玩笑吧?我目前是跑不过他的,至于落后多少,最近没比过,倒是可以比一比。但你——” “你们可以让我啊。”竞庭歌再笑,一双美目亮晶晶,“当然不是速度上让,那就太憋屈了。让里数吧。根据咱们各自骑马的年头长短和经验多少,让几里比较合适,沈大人定。” “好。”沈疾突然开口,抬眼向纪齐,“去牵你的马来。”又转而向竞庭歌,“先生请随我去挑马。” 顾淳风瞠目结舌。 说好的我上课呢?怎的你们三个比上了? 且为何突然要赛马?沈疾干嘛答应? ——被封亭关一席话气的? 三人再回场间时,院使大人也出现了。他身边还跟了两名教习,通通立在近旁搓着手,大气不出,神色紧张。 纪齐旁边是通身乌亮的追风,沈疾身侧高马为金黄色,竞庭歌挑的那匹毛色浅黑。 “有言在先,赛马乃先生提议,本着骑手精神,沈疾定将先生视作真正的对手看待。赛场之上无万全,先生务必以自身周全为要,万勿过分作胜负之争。”他瞥一眼竞庭歌身旁高马, “这盗俪生性暴烈,虽已被驯服,毕竟先生是第一次驭使。你有任何闪失,沈疾和纪公子都难担此责,更无法向君上与蔚君陛下交代。” 此一番话详尽而确切,已是将丑话摆上了桌面:是你一定要比,那么如有意外,后果自负,我们不担责,祁君陛下更是毫不知情。 竞庭歌再次灿笑:“自然。我还没有好胜到无惧摔胳膊断腿。”她举目望一望满眼黄沙,这马场大小看着与蔚国骐骥院差不多,该是标准规制,“沈大人想好了吗,让我多少?” “此场地一圈五里,只是切磋,一圈便可。方才挑马时先生自称习骑术四年,平时又练得少,”他抬手,指向东南角一根竖杆,上面一方正黄色旗帜,“旗帜所在处为三里,先生先行,至旗杆处我与纪齐出发,先到终点者为胜。” 竞庭歌似笑非笑:“一共五里地,大人让我三里?” “你信不信他还能让。”纪齐也笑,面有得色。 “若要超越前马,必得走外圈;最后半里,领先者不得向外圈骑乘,以免影响后面马匹冲刺——” “这些庭歌都知道,”她打断,笑意不减,“我虽骑得少,到底也是比过的,否则不敢就此上马。青川各国规矩都一样,大人无须赘述。请吧。”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烟尘飒沓破流星 巳时,大祁骐骥院,云层堆叠之势减弱,日光自缝隙间蹿出打在马场黄沙之上。 三马并排,浅黑在最内圈,深黑次之,最外侧是金黄—— 马蹄踢跶,跃跃欲试,其中又以最内圈浅黑高马最为亢奋。 “竞先生可笃定了要使这盗俪?”隔着中道的纪齐,沈疾沉吟,偏头再问。 “方才大人也说了,飒露紫性烈闻名于世,我尚能驾驭,这盗俪估摸也越不过它去。加上院中教习已驯服其多年,该当无碍。”她也偏头,报以一笑, “我与烈性马最为投缘,大人放心便是。且此次切磋完全是庭歌坚持,纵有意外,绝对与大人与纪公子无涉。此一项,院使大人同两位教习也都听见了,皆可作证。” 院使大人笑意难为,一脸眉眼弯弯硬是挤不出来: 再是能驾驭,再是不担责,真出了事,无论大小轻重,骐骥院还不是得惹一身骚? 竞庭歌一个他国使臣,还是女子,跑这儿来赛什么马? 沈大人又为何要答应? 实力悬殊,让里数相较,有什么意义吗? 他未参与方才四人对谈,想不到有个词叫做“一时之气”。而院使始终是院使,何大人眉眼弯不出,嘴角还勉强扯得动: “是。我等都听见了。还请先生格外当心。” 竞庭歌微微一笑,坐正身子,目光笔直投向面前跑道,“说好了骑手精神,大人须得全力以赴,可不要留手啊。” “自然。”沈疾亦止了最后一丝犹豫,看向院使道:“那便开始吧。” 令下蹄声起。 便见那盗俪一个大跨步弹出,四蹄入风,浅黑鬃毛随骤然搅动的气流腾空而起—— 马蹄过处,烟尘翻飞,而竞庭歌身上绛红斗篷已卸,一身明紫与浅黑高马奔袭于风沙之中,影影绰绰,至柔至烈,迅速在宽阔跑道上划出一道紫黑晕染的弧线。 “姿势不错。”沈疾道。 “习惯也好。”纪齐目不转睛。 “蔚宫教习,名不虚传。”沈疾再道。 “怕是蔚君陛下手笔。”纪齐语声幽幽。 沈疾眉心微动,却不再言,因为以骐骥院中众马速度,跑完三里路不过几句话功夫,便见竞庭歌距离旗帜所在处已不到半里—— “走。” 一声低语,既沉且浑,纪齐会意,策马扬鞭。但见一黄一黑两匹高马如离箭之弦,倏忽跃入空中带起烟尘弥漫。初时并行,第一个转弯之后外圈黄驹骤然领先;进入直道,黄驹与追风距离不变,而两匹马都以绝对碾压之速度无限逼近最前的盗俪。 第二个转弯过,黄驹与追风距离再次拉开,而浅黑盗俪已过第三道弯。 很近了。沈疾凝神,保持速度,冷冽秋风刮过面庞耳侧摩擦出浴血般的快感。 竞庭歌也自沉浸在此空旷而锋利的快感之中。而身下盗俪逆风疾驰,节奏渐渐不稳,似乎开始不安分起来。 她握紧了缰绳。 风声还在变大,拍在面上留下针尖般的疼。 她集浑身气力于右手,牢牢攥着缰绳。绳索却依然在掌心中不受控制微微晃动起来。 一阵突兀疾风从身边掠过。比刮在面庞耳际的那些更强,更快,更顷刻无踪。视野正前方骤然出现金灿灿黄驹一骑绝尘,恰如像山的秋色挽澜殿的梧桐。 沈疾过去了。 还剩大约一里。 而手中缰绳晃得愈加厉害。 竞庭歌尚未真正感知到那一瞬间的倾斜。 直至心跳骤漏,身体忽然失重。 “当心!” 遥遥一道女声。仿佛是淳风。 纪齐就在竞庭歌右后方,已经无限逼近盗俪,正要超越。 他发力勒缰绳,马声嘶鸣,追风减速,而座上人一跃入空中朝狂奔的盗俪而去! 竞庭歌整个人已经被甩离马身,彻底着地之前纪齐抓住了她—— 当然抵不住如此高速行进中的一甩,两人双双坠地,黄沙间连滚数圈,只听嘶鸣声四起,似是沈疾在勒马,又似盗俪骤然受了人为牵制开始发脾气。 翻滚终停,恍惚中竞庭歌朝终点处扫一眼,沈疾应该刚到。 疼痛自手臂后背漫上来,火辣辣一片,该是擦伤。而纪齐就在近旁,龇牙咧嘴,却像是比她还疼。 “怎么样?!” 顾淳风冲上来,不确定二人伤势,想扶一把,终究不敢动手。 竞庭歌勉强撑起来,脸色煞白,动一动手脚,“我还好,估计只是皮外伤。”又看向纪齐,“公子可是伤了筋骨?” 触地那刻他给她当了肉垫,不知是否因此遭了殃。 纪齐五官拧作一团,不算痛苦异常,但肯定不好受。“右腿不大对劲。怕是伤了骨头。”他咬牙,摆一摆手,“无妨。” 刚演完英雄救美必须不能露怯,顾淳风心知肚明,却实在着急顾不上调侃,看向刚快步赶至的沈疾道:“安排了吗?现在怎么办?” “在这里等大夫不行,太慢。担架片刻就到,正好我们过来有一辆马车,竞先生也有一辆,去相国府。消息已经递过去了。” 骐骥院和一众骑兵营都在霁都最北外围,离城中远,找大夫过来自然费时。纪齐受伤,合该送回相国府,也就将竞庭歌的伤势一并瞧了。如此安排,已是最妥。 “大人,来了。” 院使何人人携几名教习抬着担架至,满脸焦灼,愁云惨淡。沈疾与其中两名教习将纪齐抬上担架,转而向院使大人道: “今日之事与骐骥院无关。你放宽心。”又望一眼东北方向马厩所在处,“那匹盗俪,须得再好好规训才是。” “是。”何院使连连点头,仍是焦灼,“相国大人那边——” “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他看一眼担架上纪齐,“纪相深明大义,定不会怪到大人头上。” 伤势不等人,此番交代完,谁也不敢再多言耽搁时间。一行人火速出了骐骥院,顾淳风虽心下别扭,到底无人可使唤,只得搀着竞庭歌上了马车。 纪齐被抬着上另一辆,临了朝淳风她们那辆随便望了一眼—— 他以为自己疼得花了眼。定睛再看。 那车夫头戴一顶压耳帽,连额头两颊都遮去大半,畏畏缩缩,实在不像熟人。 但对于熟人来说,只要不是易容改貌,再如何遮掩也是熟人。 纪齐瞪眼,转头去看沈疾。 沈疾回了一眼,示意他佯作不知。 马车疾驰,一路往城中赶,约大半炷香时间后抵达相国府。 大夫已经候在了纪齐房间。 相国夫人最多不过四十五六,眉清目秀,通身主母气度,乍看之下,纪齐五官确与其母相似。但她此刻眉头紧蹙,虽尽力宁神静气,攥得死紧的双手仍是泄露了满腔忧思。 “母亲放心,外伤靠治更靠养,纪齐年轻,恢复也快。若有需要,请太医院的人来瞧也未尝不可。”顾淳月陪在旁边,轻拍婆母手背宽慰。 相国夫人点头,忧色不减,反拍一拍淳月手背算是回应,举步朝屋内纪齐床边去。 淳月没跟,与沈疾留在外间。 “怎会发生这种事?”她环顾四下,再无别人,“你们四个怎么碰到一处了?说是在骐骥院赛马?” 这叫什么事? 沈疾被此突发事故一激,已经完全冷静,回味片刻,亦觉荒诞,遂简要将自己奉命带淳风去骑马,偶遇竞庭歌纪齐,聊着聊着竟较量起来之经过说了。 “荒唐。”顾淳月蹙眉,“竞庭歌行事咱们摸不透,纪齐淳风都是小屁孩儿,你怎么不兜着些?她要赛马就赛马,堂堂沈疾,跟一介女子赛什么马?” 沈疾也自懊悔,没法儿说自己受竞庭歌激将,为对方诋毁君上之言着了恼;又觉得赛马而已,随便跑一圈,出不了什么幺蛾子,没多考虑也便答应了。 “是臣失职。稍后回宫复命,再向君上请罪领罚。” 淳月知他为人刚直,一心为主,此刻见他敛首自责,也颇不忍,“本殿并非有意责怪你。如此状况谁都料不到,我也不相信竞庭歌会为了算计你或纪齐绕这么大圈子。” 确实不可能,如果沈疾和纪齐都不出手相救或稍慢一步,遭殃的是她自己。 “你先回去复命吧。将淳风也带回去。竞庭歌先在此治伤,等君上旨意再做安排。”她沉吟,“珮夫人怕是会过来看她师妹。” 阮雪音人在折雪殿。 正同顾星漠下棋。 依据秋猎那会儿连射二十箭正中靶心之赏,顾星漠十月底随大部队回祁宫,可以呆两个月—— 两个月期满正好是十二月底,小家伙软磨硬泡,又求得顾星朗松口将回夕岭之日定在了一月初,跨过年关之后。 顾淳风入得折雪殿大门,便见一大一小对坐庭中矮几边,神情专注,双双凝神于棋盘局势。 “出大事了!嫂嫂你还悠哉哉在此下棋!”她大步流星至矮几前,又转脸向顾星漠,“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规矩礼数一大堆,啰哩啰嗦决不进嫂嫂们的居所?” 顾星漠手执一枚白子,正在考虑落处,闻言也不抬头,“我是小孩子。有什么不能进的。” 顾淳风一脸愕然。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为了跟阮雪音下棋又能当小孩子了? “出了什么大事?”阮雪音抬头,“你酒醒了?” 顾淳风摆手,“没醒就好了。没醒也不至于出宫摊上这事。竞庭歌坠马了,纪齐为救她也坠了,现下都在相国府治伤。我先回来了,这不赶紧过来告诉你一声。” 坠马受伤,可轻可重,而阮雪音不是未明确事实就惊慌失措之人。 她放下手中黑子。 “怎么回事?” 第二百三十三章 欲加之罪,不患无辞 “有水吗?” 云玺何等眼力见儿,自顾淳风进门就唤了棠梨去备杯子,此刻已经斟好茶,直接递到了对方手里。 “不然怎么说不是人人有本事在天子跟前当差呢。”顾淳风感慨,看一眼云玺甚觉满意,“那些嗟叹命途不顺时运不佳的人都该好好想想,真得了机会鱼跃龙门,有没有实力能跃得过去。” 她将杯中茶一仰而尽,再对上阮雪音询问目光,反应过来正事未言,赶紧将晨间情形挑重点说了一遍。 阮雪音听得有些糊涂。不知是淳风重点挑得不对又或叙述方式问题,还是事情本身荒唐,她消化完这些话,还是没明确当事三人为何要赛马。 “竞庭歌得知沈疾要教你骑马,也想讨些指点,于是叫上纪齐一起,赛马?” 逻辑有点别扭啊。这么莫名奇妙的提议那两位也会答应? 还是作为男子不好意思拒绝漂亮姑娘? 淳风顺这句问想一瞬,也觉牵强,思忖片刻终是俯身附在阮雪音耳边说了两句话。 封亭关。她本来不想说。不高兴说,也不想当着小漠的面说。 这就是了。阮雪音听罢,心下叹气,站起身来。 “嫂嫂去哪儿?” “去挽澜殿请旨。” “请九哥许你去相国府探视?” “嗯。”她一顿,“他已经知道了吧?” 淳风点头,“应该。我同沈疾一道回来的。我直接来的你这里,他去了挽澜殿回话。” 沈疾在挽澜殿最后一进庭院中回话。 顾星朗在射箭。 “沈疾思虑不周,致使竞先生和纪齐双双受伤,请君上责罚。” 十发十中,状态稳定,顾星朗丢了弓给涤砚,摩挲两下掌心,“要怪就怪竞先生厉害,你们不是她对手。你何错之有。” 沈疾眉头再蹙,念及顾淳月判断,犹豫道:“君上是说,她故意引我或纪齐受伤?” “那倒不至于。”顾星朗接过涤砚递上来的白玉杯,大口饮下,“她若为了这个故意坠马,风险太大。你和纪齐不一定来得及救,她却实打实会摔。沙地上坠马,不是闹着玩儿的。除非她习武有功底。” 她自然不习武,没功底。 连君上也这么说。那么确为意外。沈疾略觉好受了些。 “你今日带淳风出宫,是驾的马车吧?”顾星朗问。 “是。” “忽雷驳呢?” 忽雷驳是沈疾的坐骑。 “在宫里。” “那你今日用的什么马?” “骐骥院的黄骠马。随手牵的一匹。” 顾星朗神色如常,闲闲再问:“与你驾忽雷驳的速度比呢?慢多少?” 沈疾不明所以,想了想答:“没比较计算过。光凭感觉,还是会慢上一些吧。” “一些是多少?一点,偏多,还是一点和偏多之间?” “之间。”沈疾认真评估一瞬,“君上意思是?” “朕的判断,引人受伤这种事太难保证结果,且就现阶段来说没什么意义;她多半,只是将计就计一探你实力——你不是说临出发前她还特别提醒你全力以赴?更早还以封亭关之事相激?”他将白玉杯递回给涤砚, “都说沈疾快如闪电青川翘楚,但你到底有多快,大部分人并没有明确概念。这种事情,太平时节无关紧要,真要征战对垒,有确切认知却重要。有时候,能影响决策。好在你今日不是用的忽雷驳。她还是没能确定你的最快速度。就是用了,”他轻嗤,似乎甚觉可惜, “她中途坠马,没能到终点,要根据里数和时间差计算你的速度就难了。青川各国的骐骥院规制完全一样,她若能跟你整圈比下来,回到苍梧再用盗俪跑一次,虽不是同一匹盗俪,多少有误差,但基本是能作判断了。” 沈疾默然,既感合理,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半晌,“但她执意用盗俪。这么烈的马,若真要测实我速度,不是应该挑更好驾驭的马?跑完整圈最为重要,盗俪难驯,不是增加了完不成的可能?” “她是执意要用盗俪?有多执意?” 沈疾怔了怔,“倒也——总之我再三跟她确认过,她说她与烈性马投缘,无须更换。” “也许这就是实话呢?”顾星朗动一动眉心,“说不好。有些事复杂,却被低估了;有些事简单,又被想得太复杂。先放着吧。”他转身向涤砚, “两件事。让张玄几去相国府瞧瞧。再去折雪殿传个旨。” 阮雪音尚未走到清晏亭,便碰上涤砚正往这边赶。 “君上有旨,竞先生意外坠马,此刻正在相国府治伤,请夫人这就去看看。” 午时过半。 阮雪音入得相国府竞庭歌暂歇的客房时,大夫已经离开。房中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人。 “人都被你赶出去了?”以纪家的稳妥周到,不会不安排婢子留守伺候。 “嗯。又不认识,我也没什么需要,何必一屋子干杵着大眼瞪小眼。” 竞庭歌坐在桌边剥瓜子。剥了一大堆,像是一颗也没吃。 “伤哪儿了?” 阮雪音也坐下,淡淡然看着她。 “瞧你这样子,完全不担心嘛。” “你这不好端端坐在这里剥瓜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喂,”竞庭歌瞪眼,“我后背手臂全是伤好吗?还有,”还有腰以下那两瓣肉,疼死了,没法儿说。 坠马滚地摔全身,阮雪音瞧她表情,瞬间懂,扑哧笑出来,“那我瞧你坐得好好的,也没去躺着。” “那不是——”她语塞,“不严重,还坐得下来嘛。” “都是擦伤吧。”行动自如,可以坐不用躺,自然没伤到筋骨。 “嗯。被纪三公子千钧一发捞了一把。没摔着。人家腿坏了。” “坏了?”阮雪音一惊。 “没,”竞庭歌摆手,“随口一说,应该不严重,最多也就是个骨折。” 骨折也是可大可小的。阮雪音静静看着她。 “你像是半分也不觉感激。” “我感激啊。多谢他了。” 阮雪音继续看着她。 “哎得了。晚些我会去道谢的。” 阮雪音持续看着她。 “干嘛?你以为我故意的?” “说不好。” “喂,”竞庭歌义正严辞,“你知道我们赛马什么速度?又是沙地。稍微误差半刻摔断腿的就是我了。我傻吗?” “我也这么想。但我冷眼瞧着,你如今比当年更有过之无不及,只要不是豁出性命,像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竞庭歌居然将这句话认真评估了一番,“不算错。” 阮雪音表情复杂。 “但这件事弊大于利。几乎没什么利。我没有大费周章的必要。沈疾是武将,纪齐看起来也是要走这条路的,摔马对他们来说太平常了,也伤不到哪里去。又不是杀人。”她说,“如果我刻意闹出这种程度的动静,去冒自己也会受伤的风险,多半是要取人性命,至少得废掉几颗子,否则不划算。” 她这话说得顺理成章毫无波澜。 阮雪音听得戚戚。 “你帮慕容峋争皇位期间,杀了很多人?” 竞庭歌再次认真评估,“也没有。实际死的比预想中要少。” 阮雪音眼中难得出现波澜。 “别这么看着我。自古夺嫡哪有不死人的?我已是将死伤控制在了小范围。那三年我费了多少唇舌,坊间传闻不少吧?都是真的。若不是想着少死人,我何必费口舌?直接打就好了。” “直接打慕容峋赢不了。兵力上慕容嶙占绝对优势。上官朔中立。你只能费口舌。” 竞庭歌干咳一声,“那也。反正今日之事,非我设计,确是意外。” “风险太大,很可能得不偿失,这些我都同意,也信你不是故意坠马。那为何要赛马?淳风说,是你提议的。” “这不是——等等,我凭什么跟你交代?我就是算计了沈疾或纪齐,又如何?” “不如何。顶多就是回不了苍梧。蔚君陛下为了要人再出个兵什么的。” “阮雪音,”她变脸,“你拿我当小孩子唬呢。这是什么破事就至于闹起来。” “你非要赛马,拿封亭关谣言激沈疾。听说还非要用烈马。结果纪齐为救你受了伤。你让旁人怎么想?相国府怎么想?纪齐是纪桓的儿子,瑜夫人的弟弟,还是淳月长公主的小叔,纪家若一口咬定是你设计的,君上会坐视不理?” “纪齐不一定会救我的。相救也不一定来得及。我以为刚才已经讨论得够清楚了。纪家还不至于这般是非不分一叶障目吧?” “如果他们故意是非不分一叶障目呢?” 竞庭歌一怔。 “为扣使臣随意找个由头,这种戏码古往今来反复在演。”阮雪音道,“昨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阿姌究竟怎么回事,上官家或说蔚国到底还借她的手做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但绝对不是小事。我若是你,便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祁国抓住你的把柄,万一他们需要,” 复仇。此二字在脑中跃出,阮雪音自己也吃惊。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阿姌到底杀了谁呢? “需要什么?”竞庭歌也有所感,定定看着她。 “不知道。就因为不知道,你才更要谨慎。”想到昨夜顾星朗坐在子时的露台上一言不发,寒风凛冽,他神色更凛冽,她莫名不安,“如果他们真要借题发挥,自此与蔚国拉开阵势,慕容家毫无胜算。”她也定定回看她,“至少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准备好吧。” “我此刻,”竞庭歌缓缓开口,“终于有些相信你是中立的了。” 阮雪音一怔。 我是保你。 且讨厌打仗。 他也讨厌。 “我今日,只是想看看沈疾有多快。”半晌,竞庭歌再开口,“碰都碰上了,不捞点儿有用的总觉得可惜。毕竟跟沈疾赛过马知道他确切速度的人一共也没几个。日后或许用得上。” 无可厚非。阮雪音想。“但你执意用烈马。听说沈疾一再暗示你那马不好驾驭,而你坚持。” “我喜欢。”竞庭歌抬一抬下巴,“我自己的坐骑也烈。我讨厌骑温吞的马。” 此言可信。此为竞庭歌。 阮雪音心下叹气,“但所有人却可能因此,更认为你是故意的。哪怕他们此次无意借题发挥,你这算计人的罪名怕是坐实了。”她不太舒服,抬眸又看她,“就你如今这心狠手辣的名声,不是你的也会被编排成你的。” 第二百三十四章 攻伐有道 “有名声比没名声强,狠辣之名比到底,名声之类,我最没所谓。你不必难受。” 谁说我难受?阮雪音心里嘴硬,终究没说。 “待会儿过去看看吧。我同你一起。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嗯。”竞庭歌撇嘴,有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憋屈。 “半路摔了,人家的速度也没摸着底吧?”阮雪音冷眼看她,颇觉无语。 “那也大致有数了。”竞庭歌答,“我摔的时候离终点还有一里,滚完他刚好到,还是能算的。” 够拼的。阮雪音暗自摇头。 “你倒来得快。经过允准了么?”竞庭歌拨一拨桌上白生生的瓜子,将它们随意分作几堆,不抬眼再问。 “我没你这么张狂。若非得了旨意不敢擅自离宫。” 竞庭歌扬眸,“他叫你来的?” “嗯。” “顾星朗这个人,”她沉吟,有一搭没一搭划拉那些瓜子,“两次交道下来,我还是没抓到他特点。是真沉得住气呢,还是声东击西呢?我瞧他根本不出手啊。”她想一瞬,看向阮雪音极认真,“这人到底什么路数?” 阮雪音被她看得无辜又心虚,怔了片刻道:“我怎么知道。” 他昨晚出手了。你没反应过来而已。她想。 但她也确实结论不出顾星朗算什么路数。有时她觉得他很纯粹,更多时候,很复杂。 目前看来,他不是主动攻击那类。一定要说路数,有几分像—— 诱敌深入,最后瓮中捉鳖? 或者见招拆招,顺势而为? “你是我这边的就好了。”竞庭歌撇嘴,“就凭昨晚他看你那副样子,你若愿意使美人计帮我,不知比上官妧强多少倍。管他什么路数,咱们一招制敌,不信撂不倒他。” 听她又开始白日发梦满口胡言,阮雪音更觉无语,“他若真像你说的那般会中什么美人计,阿姌的事早让我套出来了。我还坐在这里跟你瞪眼猜?” “你等会儿。”竞庭歌眼冒精光,“听你意思,你是想套阿姌的事的?且已经用美人计套了?没成功?” 阮雪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当然没有。” 其实昨晚那种状况,她都以为他会直接告诉她了。更何况她还问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 都那样了也没说。 竞庭歌瞧她双颊泛红,顿生警惕,凝了小半生之犀利将眸光投过去,“怎么,昨晚出事了?” 阮雪音正自跌入昨夜乌木案边情境,过了片刻才听见这句问,“当然没有。” 又是这四个字。怎么听怎么不像“没有”。 “大半夜的叫你跟他走,别告诉我是去喝茶。” 也差不多。磨完墨喝了五杯,喝完才觉得撑,险些撑死。 “是寂照阁的事。你别多问了。”学水书自然算寂照阁的事,不算撒谎。 竞庭歌挑眉,“有进展?” 阮雪音不答,转了话头道:“大夫给你上的什么药?还需要我这里的吗?” 河洛图暂时不重要,竞庭歌也不追,“你带了吗?璇花膏?” “嗯。”阮雪音从袖中拿出两个小巧瓷瓶,“怕你万一伤了筋骨,画朱散也带了。你都拿去吧,有备无患。” 竞庭歌勾一勾唇角,颇觉满意,“算你有些良心。” 这般说着,拈过其中一个瓷瓶打开看了,正是膏体,遂撩开衣袖—— 阮雪音随之瞥一眼,“这几道还挺深。” “嗯。”竞庭歌随口答,顺手又向桌上一捞,“咦,没东西剜。” 阮雪音闻言往自己袖中再捞,将一片细长扁平似乎是银制的物事递过去。 “准备很全嘛。”她再笑,接过那枚小银片,探入瓷瓶中剜出一些半透明药膏便往手臂上涂。 “嘶——”,自然是痛的。她一边涂一边手抖,阮雪音旁观片刻,挪了椅子坐过去一些,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来吧。” 自己给自己上药,又是新伤,体验实在欠佳。竞庭歌半句废话没有,赶紧将小银片又递回给对方。 小臂是一片雪白光洁的,几道擦伤都在大臂上。 “都清理过了吧。”阮雪音边涂边问。 “嗯。那大夫还可以。” “相国府请的人,自然是好的。” “可惜所用药膏不及咱们的璇花膏。” 上药之前阮雪音闻到了,是也算有名的一种。 “老师最不喜欢咱们身上留疤有瑕疵。最近勤些涂,璇花膏温和,一天涂多少次都无妨。” 竞庭歌边“嘶”边点头,“老师也当真怪异。女子身上留疤有瑕疵固然不好,但咱们又不在秦楼楚馆混饭吃,哪里就要这般注意了。” 阮雪音也作此想,但一来她这话说得有些过,二来,如今提到老师本就不大自在,还又是一句“怪异”之论—— 她不接话,默默涂药。 竞庭歌亦反应过来,再“嘶”一声住了口。 “你在苍梧还学会了骑马。” “嗯。” “好学吗?” “我觉得不难。你估计费劲。” 阮雪音平衡协调感差,属于四肢不发达之典型。她继续涂药,不置可否。 “又为何去了骐骥院?” “本来去的教骏营,没进成。” 阮雪音抬眸看她一眼,“你这又是什么路数?初来乍到,直接往人家军营里钻?” “你夫君自己说的,我想去哪里,想见谁都可以。”竞庭歌一嗤,“不过尔尔。” “你找薛战做什么?” “不做什么。既然来了,便把能见的人都见一见。知己知彼,基本功。” “慕容峋的动机、动力、决心,和你一样强么?”两日来第一次阮雪音直说了名讳。 话题忽转,竞庭歌挑眉,“你又想说什么?” “个人野心,家族荣耀——” “这些在你看来都不构成攻伐争斗夺天下的合理性。”竞庭歌接口,“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也说过,除了这两样,统一才是这片大陆的终局。这件事我不做,迟早有人做,那么不如我自己上。要成便大成。” “如果现有四国能——” “能在这件事上达成默契?订立一个五十年百年不开战的盟约?百年之后再行协商?”竞庭歌面露讥诮,“阮雪音,你是读史的人,可能不可能,你比我清楚。” 自然是近乎荒诞的理想主义。 “天下之主能者居。”半晌,她回,“慕容家不是最好的选择。” “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竞庭歌再抢,“这个问题,当初下山前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所以还是你的野心抱负大过生民冷暖。” “你一定要这么想,我无话可说。”竞庭歌答,“我的第一动机从来都是我自己的心志,此言确切。在此基础上,我理当尽力辅佐主君善待万民。但那之前的流血牺牲,都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阮雪音再次想起盛夏时节露台上和顾星朗的对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慕容峋是否有这样的胸怀。又是否做得到。 “我从来没问过你,”见她默然,竞庭歌再开口,“他们两个的星官图你都看过吧。有什么吗?” “曜星幛只能看趋势,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看不了更远,更看不了结果。人与局势皆是。除非已经发生过的那些。这你是知道的。” “那你凭什么认为慕容峋就不如顾星朗?” 方才阮雪音说“天下之主能者居”,又说慕容家非最佳选择。意思已经很明确。 “争天下不全凭脑子。”竞庭歌补充,“治天下也一样。” 第二百三十五章 秋花烂漫时 日光正烈,透过窗棂将整个房间原本清浅的黄晕出一层淡淡光泽。桌榻柜架皆是那般浅黄,像是榉木;纱幔是极淡的苍青色,附在浅黄木质纹理上像秋天最后的苔。 这客房便如纪平给人的感觉,或者整个纪氏给人的感觉?合宜而妥帖而一丝不错。 “怎么都在外面站着?”便听门外一道和婉女声响起来,正是顾淳月。 这边厢阮雪音已经上完药,竞庭歌将衣袖放下,两人双双站起,恰迎上立在外间的顾淳月。 “方便进来吗?” 竞庭歌扬声:“殿下请进。” 顾淳月一身蜜合色织锦缎裙,上面疏疏绣了些芍药纹样,阮雪音一直觉得,她与顾星朗应该是分别承袭了定宗陛下与定惠皇后的样貌—— 他们姐弟,不算太相似。 “竞先生觉得好些了么?”淳月但问,面露关切。 “只是一些皮外伤,连续抹几日药膏也便无碍了。”竞庭歌微笑,“纪公子伤势如何?若非为救我,也不会出这种事。” “右小腿前侧骨折,大夫已经处理过了,然伤筋动骨一百天,总要养些时日。” 阮雪音点头,“纪公子年轻,素日又身强体健,恢复起来该当顺利。但总归,”她看向顾淳月,“抱歉了。” 此一声抱歉自然是站在竞庭歌的角度向相国府致歉,淳月一笑,“年轻人在一处,赛个马比个武皆乃常事,受伤也在所难免。只是,”她停顿,看向竞庭歌,“祁国女子大都不擅武艺骑射,此前他们也从未与女子过过招。竞先生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从未与女子过过招而第一次便摔断了腿,阮雪音不确定此话是否弦外有音,终归竞庭歌浑不在意: “我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竞庭歌莞尔,人畜无害,“在苍梧学了骑马,便总想与人较量一二,奈何我人在宫里,不能时时往军营就为了找人赛马。很莫名其妙,也不合规矩。” 阮雪音未动声色,心道就凭你如今这张狂模样,谁信你在苍梧会顾忌规矩?便听她继续道: “好容易来了霁都,又进了骐骥院,还碰上了沈大人,机会难得,是庭歌莽撞了。” 顾淳月也莞尔,“再高明的骑手也有坠马之时,更何况先生初来乍到,对骐骥院的马不甚熟悉。好在纪齐出手及时,真要伤了先生,我大祁难向蔚君陛下交代。” 竞庭歌回以一笑,不置可否。便见淳月又转脸向阮雪音,“午时将过,珮夫人匆忙出宫过来,尚未用膳吧?我也还没吃,让人准备了些简单膳食,不如一起?” 按今日相国府中人员构成,若要同席而列,淳月长公主自是位次最高,居主位;自己次之,然后是相国夫人,然后是竞庭歌。 纪齐受伤卧床,该当不会出现;方才自己入相国府,门外迎接的是顾淳月与相国夫人,那么纪桓和纪平应该都不在。 ——饶是如此,她仍觉头疼,不想应付此类场面,尤其昨晚刚在呼蓝湖畔应付完一局。 便在她想好了措辞打算拒绝时,竞庭歌抢先开了口: “长公主殿下同家人用膳,师姐与我不方便搅扰吧?” “本殿婆母在房中照料纪齐,不会列席。相国与纪平皆有公务在身,此刻亦不在府中。就咱们三个,先生不必介怀。” 不是介怀。是失望。竞庭歌不着痕迹撇嘴,而阮雪音却被这一番对答闹得骑虎难下。 “走吧。”顾淳月浅笑盈盈。 相国府端肃。与祁宫是很有些相似处的。然祁宫殿宇巍峨,空间高阔,花植亦更多,故而更该叫明肃而非端肃。 相国府的格局布置,就像一个自制自持永不懈怠的读书人。通身贵气却穿着蓝布衫的读书人。 一行三人走过廊桥,桥下曲水无声,水边几株高大银杏已经落尽最后一茬金黄。竞庭歌且走且看,被廊桥下好几里外一面爬了满壁鲜花的墙吸引了目光。 深秋时节,端肃以至于沉闷的相国府花园,竟有这么一大片遗世而绚烂的蓝紫色开花藤蔓。 “这是——”竞庭歌转头去看阮雪音。 “铁线莲。”后者点头。 而且是重瓣。铁线莲重瓣少而单瓣多。这种极浓郁的蓝紫色就更少见。 “跟咱们房间外南墙上的一个品种。”竞庭歌低声道,不足为第三人闻。 这么看着好像是。阮雪音认同。她们俩的房间,自然指蓬溪山那间屋舍。 “这铁线莲自本殿幼年入相国府玩耍就在,那时候还只是几根藤蔓,听说是早年纪相外出游历带回的品种。似乎也有二十年了?却是一年比一年开得更繁盛。” 由一颗种子至一根藤蔓至一整片花墙。阮雪音只亲见过后面那道过程。她上山时那面墙上已经爬了些铁线莲,只是少,约莫是老师好几年前种下的;至竞庭歌上山也不过一年以后,仍是不成气候,真正变成一整面花墙,还是在竞庭歌下山那年。 如此过程,竟也耗费了十年。 “纪相曾外出游历?还是在二十年前?”竞庭歌好奇。 顾淳月微挑眉只一瞬,顷刻落下,毫无痕迹,“我以为这类无关痛痒的陈年事,蓬溪山都是知道的。”她但笑。 不知何故,蓬溪山中人深居简出,却知道这天下间明里暗里各种事;惢姬成谋者之名,多年来为一众能人志士甚至于各国君主答疑解惑,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一度,众人怀疑此间奥妙在于那两件神器。所以当初得知阮雪音带了曜星幛入祁宫,纪晚苓才惊讶非常,连带着顾星朗也好奇了许久。 “二十年前的事了。”阮雪音不言,竞庭歌接口,“彼时我们师姐妹都还未出世或尚在襁褓,估摸也就老师知道,又因为无关痛痒,没对我们说罢了。” 此言在理。顾淳月点头。 “二十年前,那么是纪相二十七八岁时候。相国大人是去哪里游历?想来时间不短。”清淡而平静,连问句也仿佛随口之言,是阮雪音。 竞庭歌挑眉,暗道这有什么好关心的? 而阮雪音不是轻易发问之人。当真稀奇。 顾淳月未马上作答,偏着头似在算时间,半晌道:“彼时我也才三岁上下,这些都是听长辈们说的。就在祁南吧。好像只去了十几天。” 不像撒谎。阮雪音凝着顾淳月一张姣好面庞。哪里不对呢? 好像只去了十几天。 那个“只”字咬得略重。仿佛刻意强调时间短。 所以不止十几天么? 祁南又是否实话呢? “二位若实在喜爱这墙铁线莲,午膳过后可再踱步至此观赏。”顾淳月微笑,“时间已经不早,咱们先行用膳吧。” 第二百三十六章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一顿午膳用得风平浪静又暗涌连连。饭后阮雪音二人想去探望纪齐,当面致谢,被相国夫人婉拒,盖因太医令张大人才来开了方子留了药,嘱咐多躺多休息—— 纪齐吃了粥,已是睡下了。 二人遂又向相国夫人致歉再致谢,并请对方向纪相转达歉意。相国夫人眉间忧虑,倒是和善亲切,一一应了,又嘱咐竞庭歌多加养护伤口,女孩子不好留疤云云,全无责怪意思。 “这相国夫人倒是个老好人样。”辗转又去看了那墙蓝紫铁线莲,两人出得相国府,竞庭歌忆及方才情形,语气怪异。 “不好么?高门主母,历来如此,她还能开口骂你不成。” 竞庭歌转头看一眼阮雪音,轻嗤半声,“我的意思是,这纪家人一个比一个好人脸。纪桓贤名在外,自是和气之人;昨夜见了纪平,也是举止言谈乃至于穿着仪范都合宜得不能再合宜;纪晚苓端秀有定,全无锋芒,我也算见识了;这偌大的相国府,怕就只那纪齐还有些真性情。”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怎知人家和气合宜端秀得体,便不是真性情?” “你觉得是?” 阮雪音不言。 “一个人自出生起便接受某种强势而完整的教养逻辑,渐渐成长为绝对符合这套逻辑的样子,此逻辑或是符合其性情的,更多时候,并不符合。世家高门,尤其如此。”竞庭歌唇角微扬,“这道理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 阮雪音再次忘了是看了什么书又或听了什么故事而发出的这种感慨。有时候她甚至怀疑,那些振振有词的理论不过是自己对于世界的揣测。或者试探。 全然主观的臆想。 “你方才,又为何去挑淳月长公主居于相国府之事?”阮雪音不想在此时此地纠结哲学问题,径自转了话头。 “因为不寻常啊。一桌吃饭,总归无话可聊,扯闲篇儿嘛。” 阮雪音也不即刻反应,举目见自己出宫的车与竞庭歌的车都侯在府外。云玺等在车下。 “你自己回去行么?” 竞庭歌眼珠子骨碌一转,“不行。你送我回去。”又撇嘴道,“两日后我便要回苍梧了,你好容易出趟宫,急着回去做什么?” 自然不是因着难得相见多见一刻是一刻这种恶俗缘故。 这丫头多半还有话没说完。 阮雪音轻叹,吩咐云玺上车先往同溶馆;自己搀竞庭歌上了对方那辆。 马蹄声踢跶踏破晌午沉郁的空气。 来自她们这辆。 也来自云玺那辆。 却又不止。 那踢跶之声缓而沉,逐渐靠近,似乎是相擦而过时趋于最响。 便再次拉远了。 再次拉远,旋即停止。 竞庭歌挑了车帘去瞧,一辆青色马车泊在了相国府大门前,一位青袍长者缓步下了车。 隔着有些距离,加之车辆行进,看不大清五官,但轮廓尚能辨—— 与纪平纪晚苓一个模子。 应该说,前两者与他一个模子。 而竞庭歌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何觉得纪氏兄妹面善。她看过纪桓画像啊。 仿佛是有一年例行下山置物,阮雪音从不知哪处旧书摊上淘得,约莫为好事匠人之作,难辨真假。而老师向来禁止她们在这些无用之事上花心思,两个人看了,也不敢买,置完必需品又如常上山回了家。 此刻看来,那画像竟该是真的。 “那是纪桓吧。” 阮雪音闻言,探了头透过被单手撩开的车帘一角向外看。距离变得更远,已经完全看不清脸,而对方转身上了台阶。 “应该吧。这般年纪,也没有旁人了。” “你与他打过交道吗?” “自然没有。都没照过面。我人在后宫。” 竞庭歌点头再摇头,“早知道便多看会儿铁线莲了。都进了相国府,却没见到相国大人,还是如此这般,差之毫厘。” “你想见的人太多了。”阮雪音也摇头,“方才没说完。你巴巴去挑淳月长公主居相国府之事,打的什么算盘,明眼人都瞧得出。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这有什么?”竞庭歌一笑,“她是长公主欸。定宗陛下嫡女,当朝祁君亲姐,可以有公主府的。就算不开府,纪平资历官衔也没到可开府的地步,总可以自立门户吧。哪有长公主出嫁还住在婆家的?” 阮雪音认真思考片刻最后这句论断,“不是没有。” 竞庭歌一愣,撇嘴道:“这些我看得没你多,你骗我我也一时反驳不上。总之,虽可理解,终归不寻常。说好听了是祁君陛下同纪氏亲厚,不分彼此;说难听了,”她一顿, “搬出相国府可就离纪桓远了,纪氏脊梁在纪桓,淳月长公主这个天大的眼线,去都去了,岂有不在相国府守着的道理?这个逻辑,纪家人会不明白?” “纪家人或许偶有这类揣测,却未必会一边倒地这么想。纪氏随祁太祖打天下,乃皇族以下第一高门,因着祁国实力,称其为青川第一高门也不为过。长公主下嫁入府居住,说是君上眷顾,完全合理。” “所以咯。”竞庭歌灿笑,“他们下不了定论,拒绝一边倒,我却可以费些口舌放大这种猜忌。今日两位关键人物都不在,纪家那头是暂时使不上力;但淳月长公主就在跟前,我提醒提醒她这些暗涌的存在,她与她夫君婆家这番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来回,总不是坏事。”她笑意不减, “女子嫁了人,多少会在意些情意深浅假假真真,凭她是怎样人物——毕竟要与她共度余生的是枕边那个人,而不是生她养她那座宫室。你说对吧?” 阮雪音无法立时判断这番论断的合理程度。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确为诛心之要义。顾星朗也是这么做的。 谋之道,自搅局始。 马车抵达同溶馆,并未停留太久。阮雪音送竞庭歌上楼入得房间,马不停蹄折返回了宫。 未时将近,挽澜殿。 “我以为你回来便要去补觉。” 她面上仍是清淡,只眉眼间像藏了心事。 竞庭歌伤得严重?那也是自找。他暗忖。 “怎么了?” “我收回那句论断。”她道,“早先我说我老师和你老师应当没有瓜葛。” 顾星朗一怔,方想起来夕岭之时,因着纪桓夜里一席话,他特意问了她这一题。就在秋水长天那方龙榻之上。 “怎么了吗?”他淡淡然看她,波澜不惊。 “我在相国府看到一面花墙,”她停顿,觉得不必详说,“那花品种虽不是蓬溪山独有,却该不多见。” 却该。而非一定。盖因她下山不久,过去出的远门加起来不过四五趟,所到之处有限。 此一番断言,全基于书本和浅显阅历。 “花而已。”顾星朗神色不变,“你也说了,并非蓬溪山独有。据此推论,是否杯弓蛇影了些?” 的确。 但—— “纪相曾外出游历?二十年前?” 顾星朗眉心微动。全不可察。“长公主告诉你的?” “嗯。” “同此事有何关联么?” “若我记得不错,纪相二十七八岁时候官拜四品御使中丞,虽不是重要得半刻不能离其职的位子,但自古在朝为官者,未得君令岂敢擅离职守?更遑论外出游历。再何况,他是纪桓。” 若非要事,绝不可能随便离开霁都。 “是有这么回事。”顾星朗答,意态闲闲,“彼时我应该尚在襁褓,并不清楚,还是稍大些听兄长随口提过。” 如果“尚在襁褓”并非他障眼法,而是事实,那么纪桓出门该是秋天或冬天,最早也是夏末。因为顾星朗生辰在七月。 “去的哪里?” “长公主没告诉你么?她长我三岁,自幼与纪平在一处,如今又居相国府,比我清楚。” 以攻作守。 他该是怕顾淳月已经编了一套话诓她。所以不答。恐说法不一致漏了馅。 所以不是什么游历,而是要事。 重要过探究纪桓与老师的可能纠葛。 也恐怕不是祁南。 不能对她说的行踪—— “是崟国么?” 顾星朗定定看着她。 “如果是整整二十年前,如果是崟国,”阮雪音也定定然回看他,“那么就在当年十一月,发生了东宫药园案。”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东宫药园 永康四年,十一月二十二,崟东全境初雪。只是初雪,却从第一日起便浩瀚如鹅毛倾城,暴雪连下了九天九夜,势头之猛,近百年不曾见。 至第十日雪停,从来路无冻死骨的锁宁城内也出现了尸骨,当然是无家可归者,亦在城中偏僻处。而无论城里还是乡间百姓都忙于料理自家事务,哪怕听了些传言,依然无暇打听,更没功夫议论编排。 传言说的是,东宫药园内所有人,在十一月二十二当日,初雪降临之前,被全部处死了。 东宫自来是国储居所。 东宫药园,顾名思义,乃太子设立的药园。青川植被丰富,植物种类繁多,不同地域皆有独具特色的可入药花草,哪怕气候水土条件不那么优渥的蔚国,也有非常拿得出手的宝贝,比如参。 所以青川民间,常见药园;除了药材商人或医馆,不少寻常人家也会在庭院里种上些常见而无害的药植。不大一个园子,药比花多,许多人也因此将自家花园戏称为药园。 此一番光景,起于地域特色,兴于医药人家,最后风行民间,成为这片大陆上常态。 风从四面八方来,在上升过程中遇阻忽止—— 到了有一定实力的富贵门户,其家中反而鲜见药园,究其缘由,或因这些人家不缺钱、不缺权、不缺人情,大都习惯了用以上三者任一来解决问题。 ——若非有志趣或有情结,实在没有将花园打理成药园的必要。 盘桓上升的风遇阻,绕过一众高门大户,至皇室又再次吹起来。 偌大的青川有成千上万户人家,有成千上万个名副其实或有名无实的药园,但国家,只有四个。 所以皇室药园,也只有四个。 皇家专设药园,说温和些是为药材品质,说犀利些是为杜绝风险。青川四国皇室都有自己的药园,举世皆知,只不过全被秘密设在了宫外都城内某处,不为外人所晓。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崟国第六朝。十九岁的皇太子阮佋入主东宫。 青川出现了第五座皇室药园。 东宫药园。 阮家自然是有药园的。就在锁宁城内某个隐秘处。 而东宫药园设在皇宫里。东宫内。 为了增加一个空间够用又在太子起居范围的园子,东宫进行了扩建。如此大事,自然也经过了当时崟君的允准。 这也是东宫药园自诞生起便充满神秘意味和传奇色彩的原因。 一个本就有药园的皇室。一个终将继承大统的储君。却大费周章扩建居所设药园。还得到了父亲支持。 时至今日,依然没人敢说东宫药园的存在曾酝酿了一些怎样的可能,又或埋葬了一场怎样的筹谋。但青川三百年来,如此奇事再没发生过第二次,东宫药园四个字,变成了一个明确的指称。唯一。排他。但凡提起,绝不可能弄错。 这件事在当时,原本也是少有人知的。崟宫里下了禁言令,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但这般动静,宫人们岂有不私下议论之理?有议论就有温度,有温度就不可能不蒸腾不发散。 除非这个地方无进无出,或者有进无出。 偶有人出宫又或机缘巧合进了趟宫再出宫,一来二去,不消几日,传闻便就了位。 爱凑热闹,爱嚼舌根,唯恐太阳底下无新事,此乃群居者天性。 尤其太平时节。 皇室新鲜事,更是百姓们最乐于反复咀嚼的下饭菜。 太子扩建东宫另辟药园,此为色香味俱全的一道合格下饭菜。但还不至于惊艳。 毕竟只是药园。青川百姓最不陌生的就是药园二字。或许太子殿下热衷草药,又不方便时常出宫,这才辟出一方天地供自己深造呢? 无公害下饭菜,嚼完也就过了。 真正让这座药园名垂青史的,是它神秘了整整十年,尚未熬至谜底揭晓时,突然没了。 永康四年十一月初二,东宫药园失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从药园一路烧到正殿,整座东宫,付之一炬。 若非不止一人坚称他们亲眼看到了化作废墟的东宫,根本没人相信这场火能抵住皇家队伍倾尽全力的水龙攻击而连烧三天三夜不灭。 最初发现的时候,药园已是一片火海。水龙出动,所到之处都不过只实时压低火焰高度,于灭火毫无作用。更离奇的是,从药园至正殿并无相连不间断的林木或木制建筑,火势却畅通无阻一路蔓延至东宫内所有殿宇,速度之快,远胜灭火队伍手中喷勃的水龙。 到第三日夜里,最后一把火烧倒了太子书房,火势终止。而日以继夜作战在第一线的兵士们都觉得,那火是烧得再无可烧了才自己灭的。与他们所作努力没有半分关系。 此类细节皆来自传言。 目击者或自称目击者的描述。 无论有多少夸大或编造的成分,大火照亮了锁宁城云层厚积的夜空,半个崟东都能看见—— 的确是烧了三夜。 永康四年,阮佋即位为君的第四年,距离他十九岁入主东宫设立药园,刚好十年。 那一年更早些时候,他唯一的嫡子、早早便册立为了太子的阮佶,突发重病,高烧不退,好容易痊愈却伤了脑子,就这么从耳聪目明的八岁小太子变成了今日世人口中最不堪用的储君。 没过两个月,东宫失火,彼时太子在御花园玩耍,幸免于难;其他死伤状况,宫中讳莫如深,但可以肯定的是,负责打理药园的好些人都逃过了一劫。 因为他们死于二十天后的那场秘密行刑。 秘密行刑也是传闻。唯一能勉强算作事实依据的是,有人声称亲眼看见那几人的尸首被拉去了屺山附近的乱葬岗。 总共四位。 就在初雪降临之前。 以东宫药园之特殊之神秘,一朝焚毁,连带着整个东宫也焚毁,更险些殃及小太子,君上震怒以至于下处死令,并不难理解。 从时间上看,行刑之日为十一月二十二,距离事发首日已经过去二十天,说明崟君阮佋并没有即刻定罪,而是花了些时间查证。 也就是说,经过十几日调查,最终他判定,责任就在那几个打理药园的人身上。 所有这些,依然是来自当时外界和此后二十年源源不断的揣测推断。 而对于崟君阮佋而言,永康四年是太难捱的一年。皇太子受损,东宫药园焚毁,便在处死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当日,暴雪忽至,九天九夜—— 他即位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天灾,也是崟国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雪灾。 曾有好事者玩笑说,东宫药园的案子怕是判错了,否则不会天降大灾为枉死者喊冤默哀。 往事随流水。 前尘尽飞烟。 东宫药园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其突然焚毁的结局之下又是否另藏玄机,它存在于世的十年三千个日夜里,哪怕名满青川,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里面种了些什么药植,负责打理的又是些什么人。 连传言都没有。 不知所起,不明所图,不谙过程,不解因由,只有一个莫名其妙又似乎惨烈的终局。 青川三百年历史上最离奇的悬案。 一桩明明有结果却也只有结果的悬案。 史称东宫药园案。 第二百三十八章 周而复始 顾星朗没有立即回应。也没有移开目光。他继续看着她,脸上—— 有表情,但很难解读。 她也继续回看他,认真看了好一会儿—— 他似乎诧异。又像颇感兴致。还有一些,灵光乍现? 就是没有做贼心虚。 半晌。 “你这种假设,我从来没想到过。倒是个好思路。”他说。 这什么意思?是说纪桓二十年前出远门去做什么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阮雪音不想来回周旋。她决定说亮话。 “所以与东宫药园案无关?” “至少在你说出刚才那番话之前,我没有这么去联系过。” 她很失望。 一如即往,她表情淡,失望也藏在眉目里,并不强烈,但他莫名觉得,她此刻,很失望。 而她极少有这种浓烈的情绪。 “你很关心东宫药园案?” 又蓦然想起七月间在挽澜殿他的寝殿,她给他喂药时两个人便聊起过此事。 那时候她说,她曾经为此案寻访过。 “我倒忘了,”他再道,“你也是那一年出生的。而且就在崟宫。”他一顿,忽有些不安,“是牵连到什么人吗?” 从未听她说过她母亲。 传言只说其母身份低微,而她自幼为父君所不喜。 她来霁都之前,他对她这个人全无兴趣;后来得知崟国是送她来,才让人查了查,但她四岁就上了山,实在也查无可查,更没有关于她母亲的说法。 “如果无关,那是我多虑了。”半晌,阮雪音答,“此番胡乱揣度,实在莽撞。”她福一福,“多谢君上今日允臣妾出宫探视。臣妾告退。” “纪相知道四姝斩的症状,且是从一位故人那里知道的。在夕岭我就告诉过你。”他一万个放心不下,却弄不清是放心不下什么,也许只是不能看她就这么走掉? 阮雪音停了脚步。 “纪桓当年去的哪里,去做什么,此涉国事,无可奉告。但可以跟你明确的是,不是为了东宫药园。那个地方,崟宫里的人都进不去,更何况他。如果能随便让人设计,东宫药园就不是东宫药园了。”他语声依旧沉笃,目光却变得柔和,全不似平日说这类事时的样子, “你那时候说万物崩坏始于内,我一直相信东宫药园案也是遵从的这套逻辑。且尤其、只能遵从这套逻辑。因为它是一座孤岛。那把火,如果不是天灾,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药园里的人;二,阮佋自己。” 一座孤岛。的确。阮雪音想。那里面有什么、有谁,连崟宫里的人都说不出。她在崟宫生活到四岁,此后每年回去一两次,二十年来都没打听到任何蛛丝马迹,且越往后越难。 最难的是对抗时间。时间向前行进的速度,永远比拼命往回追的人要快。 同时它还不断消磨着过往。将那些曾经存在的痕迹磨得越来越淡,淡至不可追。 “我刚提四姝斩这一项,是想提醒你,四姝斩就是药,而且是奇药。它的不为人知,跟东宫药园的不为人知如出一辙。这两者是否有关系? 纪桓多年前从一位神秘的故人那里得知过这种药,至少是知道症状,那么那位故人,又是否与东宫药园有关系? 以此类推,教你四姝斩的是你老师,教上官姐妹的是苍梧那位神秘人,他们两位,究竟是谁?” 他在分析东宫药园案。 却同她对师门的疑惑老师的揣度完全合上了。跟她和竞庭歌接下来要挖上官家那位神秘人的计划也合上了。 她从来没想过这两件事还可以跟东宫药园合上。 居然没什么逻辑违和感。 “纪相说,他对那位故人的过去和后来,甚至当时,都不了解。只知道她习医。” “她”是顾星朗推断出来的,纪桓没有明确说过。 “如此神秘,这样的神秘,听着又是否耳熟呢?” 一直是顾星朗在说。他从来没有一口气问过她这么多问题。 或者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如此强势地,直接抛给她一份完整的解题思路。 而阮雪音已经没有办法将他此举视作别有用心。比如故意引导她反查师门,从而探究蓬溪山和惢姬的秘密。 因为她和竞庭歌已经准备查了。 他的这份解题思路,根本上同她们是一致的。 唯一的差别在于,她们从来没往东宫药园上想过。 因为时间对不上。 “老师隐居蓬溪山已经三十年了。”阮雪音开口,“东宫药园案发生在二十年前,时间对不上。” 纪桓也这么说过。那时候在夕岭,他特意告诉他阮雪音的医术是惢姬教的,四姝斩也是,就是在暗示,那位故人有没有可能就是惢姬。 而纪桓说了跟此刻阮雪音一模一样的话。 时间对不上。 “惢姬大人隐居蓬溪山三十年,这句话是谁说的?” 阮雪音一呆,“什么?” “尊师神秘,不知身世不明国别,世人不谙其容貌,有些见过的又恐怕并不知道她是谁。那么她何时开始隐居,哪年上的蓬溪山,谁会真正清楚?” 阮雪音一言不发。 “只有她自己清楚。”顾星朗继续,“惢姬大人声名鹊起是近十几年的事,是我父君在位中后期的事。严格算起来,应该就是你上山前一两年的事。成名十几年,就算是二十年吧,那隐居可以是多少年呢?” 阮雪音不答。 “想是多少年就是多少年。爱说三十年就说三十年。没人真正认识她,这话谁都说不了,只能她自己说,然后随着鹊起的声名被不断强调,最后成为事实。” 她站在原地沉默听着。目光落在地面。孤立无援。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又为何全无反应呢? 他抬步过去,走到她跟前。 “全都只是假设。顺一种可能的思路往下说。我并不想以任何恶意去揣测你老师。” 这句话很轻。以至于温柔。 “我明白。”她抬眼,目光依然清明,“你说得没错。” 顾星朗不确定她是说哪几句没错。还是全都没错。因为他真的说了很多句。 而阮雪音再次福了福,转身往殿外去。 “还有。” 而顾星朗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上来, “纪桓出门游历,是二十一年前。东宫药园案发生的前一年。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第二百三十九章 高台无月,人间星河 景弘六年,十一月二十二,蔚国使团返回苍梧,动身前夕,已近傍晚。 “我若是你,便找机会回一趟蓬溪山。” 酉时。明光台。深秋的傍晚总是骤然而倏忽,太阳沉得快,哪怕有晚霞如今日,天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快变暗。说话的是竞庭歌。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那日去煮雨殿路上,她也说过。 阮雪音明白她意思。 如果过去因着多年相伴、师徒情分的一叶障目而导致她们忽略了某些问题,某些细节,那么如今有疑问、有困惑,就应当回去找答案。 至少是确认线索。 “我此次出来是公务,只有五日霁都时间,这么一支队伍,我必得将他们带回苍梧。不然我都想回去一趟。五年了。”她望向城内层层青砖屋瓦掩映在暮色阴影中,远山如黛,残霞成绮,“那日呼蓝湖家宴,顾星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上官妧明年回娘家看看,你要回一趟蓬溪山,他还不至于不允。”她顿一瞬,再道: “锁宁城那边,你传过信回去么?” 阮雪音想了一瞬。不知因为黄昏气氛还是道别气氛,她不想去在意对方此问是否别有意图。 “没有。”她老实答。 竞庭歌似乎并不意外:“那你如何同阮佋交待?” “我没有义务同他交待。” “你是作为崟国六公主被送来霁都的。你下山也是他亲自去求的老师。” “老师交给我的唯一任务只有河洛图。其他事情,随我喜欢。” 竞庭歌挑一挑眉:“那你回蓬溪山最好避开他耳目,省得他截你进宫兴师问罪。”言及此,她一顿,“不过以你如今身份地位,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你还记得从前我们讨论过,”阮雪音不再纠结此题,转而道:“为何老师鲜少在人前露面,这么些年接待访客、答疑解惑,都要隔着无逸崖吗?” 无逸崖是蓬溪山西侧的一处断崖,不算非常高,但绝对陡,崖下一口钟,凡有人到访,敲钟十下,必有人应。如无人应,或是钟声十响中有一些不够响,导致山中人听上去没有十下;或是师徒三人确实出了门,山上无人。 第二种情况很少发生。 竞庭歌下山之前,去崖边相应的通常是她。 隔着断崖,一上一下,竞庭歌站在崖内一里处与下面的人对话,访客永远是只闻其声。拿了问题她便会离开,来者须在崖前耐心静候,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她会带着答案再次回到崖边,口述给访客以作答。 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同一个人,一年只能敲一次钟。 国君亦不例外。 “这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当时我就说了,老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否则何必住在这么深的山里?自古高人不都爱弄些玄虚?” 又或是不想被什么人认出来呢? 阮雪音默默想。 可老师偶尔下山出门,也并未掩藏容貌。当初她们去竞原郡,就是堂而皇之下的山。 还是说她不怕被大多数人看见,而只用防某些人?那些人不会凭空出现在大街上,而都生活在比较固定的区域,比如皇宫。 比如崟宫。 所以她可以放心出现在市井街巷,却不见访客。因为访客的身份不可预期。 竞庭歌见她蹙眉不语,语声叵测道:“是又有新线索了?” “不知道算不算。”阮雪音答,与其说是新线索,不如说是新思路,顾星朗给的新思路。 “是什么?” “你觉得,东宫药园还有生还者吗?” “哪儿?”她其实听清楚了,这句问只是表达莫名其妙,“突然提东宫药园案做什么?”她思忖片刻,挑了眉,“时间是对不上的。你这关联得——” “也许吧。”阮雪音很快接上,“随口一说。确实有些牵强。” 竞庭歌沉默一瞬。 “但老师确实不太跟我们讨论东宫药园案。”半晌,她敛了语声道:“以前偶尔聊起,她也只是摇头,说此案古怪,叫人摸不着头脑。”她转脸去看她,“说来也有意思,如果我当真也是二十岁,且出生在竞原郡附近,那么咱们都生在那一年,还都生在崟东。” 何止。阮雪音想。 便听竞庭歌继续道:“你还就生在那一天。” 暮色更暗。 夕阳已经完全沉至地平线以下。残霞一抹鱼尾赤,挂在已经化作黛色轮廓的连绵不绝的屋瓦边上。 “不就是今天?今天你生辰。”她这才反应过来,再次转脸瞧她,似笑非笑,“顾星朗没表示吗?” “我从来不过生辰。”她也转脸看她,“你当年在蓬溪山也是不过的。怎么如今倒转性了?” 竞庭歌且怔且瞪眼:“什么我转性了?” “十月初三,像山亮了绵延几十里的灯火,去年有,今年又有。别告诉我这个日子是其他谁的生辰。” 竞庭歌无话可说。 “慕容峋是个疯子。”半晌她回应,“慕容家这些男人,各自都有自己非常执着以至于执拗的事,偏还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而你成为了慕容峋的执拗之一。” 竞庭歌嗤一笑,讥讽又自嘲:“也许吧。毕竟我为他做过的那些事,也是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做了。但我不是为了他,只是为我自己。他明白得很。所以这种执拗没有意义。因为没有结果。” “难道你一直这样?有一日他册立皇后,满宫妃妾,你依然像如今这般住在静水坞?以谋士的身份?” “现下也有几位封了美人住在后宫。并无影响。”竞庭歌道。但她知道她想问什么。 阮雪音确实还想问。云玺的声音自远处阶梯口响起来: “夫人,时间到了。” 今日返苍梧,使团队伍已经收拾妥当;临行前,竞庭歌入宫拜辞谢恩,而阮雪音请了旨意想同她道别。于是自鸣鸾殿偏殿出来,她紧赶慢赶又来了明光台,阮雪音就等在这里。 “知道了。”她扬声应,转身向竞庭歌,“身上的伤见好了么?” “嗯。这都两日多了。若非我每日在外活动,还会好得快些。” 阮雪音颇觉无语。 “走了。”竞庭歌再道,勾唇一笑,“多谢你特意请了明光台叫我上来。视野确实好。我很喜欢。” 四日前刚见面那会儿她便表达过对明光台的兴趣,此刻在这里道别,自然是阮雪音有心安排的。 “走吧。”阮雪音淡淡道,抬步往阶梯处去,被竞庭歌拉住了。 “你在这里多看会儿风景吧。”她道,“送也送不远,不如别送。” 阮雪音止了步。竞庭歌再笑笑,径直往前走,走了大约十几步,突然回头,望着阮雪音又道: “奇怪。每次道别都是你看我走。那时候我下山,老师一步都不送,也是你站在步云梯上看我往下走。” 步云梯是一段奇长而奇陡的石梯。是蓬溪山中唯一通往她们住处的路。 “谁叫我是师姐呢。”阮雪音回,声音还是很淡。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确是十月初三生的。那么我就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她再笑,桀骜而戏谑,“保重,师姐。” 以至于这声师姐也非常戏谑。 已经看不见什么风景了。 阮雪音独自站在明光台的秋风里,暮色消失,夜色降临,霁都城内灯火正一盏一盏亮起来。 自记事起她就没过过生辰。在崟宫的时候没有,去到蓬溪山,老师不讲究世俗规矩,更不会过什么生辰。老师自己也不过。 竞庭歌生辰未知,更加不过。她的十月初三,还是有一年她说人人都有生辰,哪怕不过也得有一个,老师才掐指一算给了她个十月初三。 但她记得阮墨兮是过的。那时她还没上山,是在宫里的最后一年吧,该是四岁,流水的宫宴停不下来的歌舞,庆祝八公主两周岁生辰。 东西还算好吃。但歌舞没什么意思。 过生辰,不过如此。 不过也好。 她看一看已经漆黑的天幕,没有云,星星稀少,更不像要落雪的样子。 “霁都十一月下过雪吗?”她轻声问。 云玺站在一丈开外,确定是在问自己,也轻声答:“回夫人,霁都每年初雪,至少都要等到十二月或更晚。十一月不够冷。从未有过。” 也是。阮雪音点头。 其实锁宁城也是。从她记事至今,锁宁城的十一月从未下过雪。 只有那一年。 为何偏那一年的十一月会下雪呢? 又为何就发生了东宫药园案呢? 为何她偏就出生在了那一年,且就在行刑的那一天呢? 又为何那场雪下得倾了国覆了城,九天九夜不停,就这么从初雪变成了雪灾呢? 瑞雪才能兆丰年,雪灾只为世人所厌。而她是出生在灾降之日的孩子。 阮佋当然不会喜欢这样的孩子。 很合理。无须抱怨,更不必遗憾。 “入夜风大,夫人,咱们回吧。” “好。” 阮雪音点头,再看一眼城中那些灯火。家家户户皆已亮灯,璀璨明暖,如人间星河。 第二百四十章 晚来一刹听山雨 御花园内也格外深寂。 主仆二人从明光台下来,一路无话,步入御花园后便沿着回折雪殿最近那条路缓行。 阮雪音披着她的绛红斗篷,风帽盖了一半脸;这斗篷被竞庭歌披了几天,橙花气变淡,隐隐染了些栀子香。 深秋自然无栀子,这是竞庭歌身上的味道。 她倒也一直没换味道。阮雪音默默想。 她抬眼去望夜色里的花园,布局精致,无奈秋来色彩单调,但空气冷冽,却极舒适。偶有宫人提着灯缩着手小步疾行,倒为这广而空寥的地方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天上人间,除开那些杳无人迹的深山高林大漠孤海,皇宫,确也是最没有烟火气的地方。 烟火被阻隔在一小方御膳司的天地里,所有人都仰头看镜花水月,脚下临着深渊。 便在这深寂而偶有烟火气的尽头,茫茫一片夜色入眼底的空泛尽头,远远走过来一个人。 是两个人。 蘅儿行在她侧后,阮雪音一开始没瞧见。 “瑜夫人。” “珮夫人。” 阮雪音卸了风帽。 “听闻珮夫人与竞先生在明光台上话别,可是刚从那边过来?”纪晚苓一身幽碧袄裙,见对方斗篷加身,含笑询问。 “正是。”阮雪音作答,回以一笑。 纪晚苓点头:“我也是刚去挽澜殿送了些汤水,君上在忙,我不便多留,出来甚觉空气清爽,便在御花园走上一走。”她再微笑,“不若共行一段?” 那幽碧盈盈远胜袄裙之碧百倍的镯子在她左手腕上漾着光。 玉器还是要戴在人身上方才会越来越亮。阮雪音默默想。这镯子之光彩滢然,比几个月前顾星朗拿在灯下时又出色了许多。 “此番竞先生来霁都,我是既高兴又忧心。”月光之下,两人缓步并行,“高兴的是,终于有机会向她当面请教封亭关之事。原来她也这么感兴趣。”她一顿,“那日骤然出现在清晏亭外,唐突了,珮夫人莫怪。” “理解。”阮雪音淡淡答,“说起来她此次在骐骥院赛马,害纪齐公子受了伤,我应该向瑜夫人致歉才对。” 纪晚苓微微一笑,“都是玩闹,摔了就摔了。纪齐是男子,理当护姑娘周全,更何况竞先生是贵客。这点小伤,全当历练,和日后将面对的风浪相比,不值一提。” 阮雪音隐约明白对方口中的风浪所指。七月天长节夜宴上,那幅山河长卷已经是丹心昭昭的愿景。 无论竞庭歌所在的苍梧,还是自己生活的霁都,又或迷雾之下蠢蠢欲动的锁宁城,甚至可能也包括千里之外几无存在感的韵水? 所有人都在翘首或排布这场争夺。所有人都认为是必然。 那他呢? “可惜了。竞先生入后宫只有那一日时间,终究没能与她相谈。”她看一眼阮雪音,“珮夫人要问君上借的东西,借到了么?” “说来惭愧。”阮雪音答,却答非所问,“当初答应帮你查的事,进展缓慢。” 她要借东西,她要查真相,这些都是初夏时节在披霜殿的事。远如经年。 “无妨。”纪晚苓再笑,“我当初也答应过,不能催你。你有你的目标,我有我的心愿,都不在一时。结果好就好。” 那也并不是我的目标。是老师的目标。曾经她觉得老师的目标也可以算作她的目标,毕竟作为学生,她要遵从师命。 如今看来不然。她需要知其所以然。 是该回一趟蓬溪山了。 同一段月光之下,顾星朗在御书房见人。 那人个子很高,只是瘦削,但肩平背直,一身英气,与其略显单薄的身子骨重叠成一个人有种诡异的协调感。 “都记下了?” 顾星朗看一眼涤砚。 “是。”涤砚提着笔,面前一册厚薄,“人、地方都照薛大人方才所言一一列了,稍后微臣再与大人核对一遍。” 顾星朗点头,又向面前高瘦之人道:“给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做了三日车夫,委屈你了。” 那人脸也瘦,棱角分明,宽下巴,高颧骨,目光炯炯,正是屯骑校尉薛战。 “君上安排,自有深意,如此重任,微臣谢君上信任。” 顾星朗一笑:“朕也没想到她精力竟好到如此地步。在骐骥院摔了一交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坐着马车满霁都跑,两日多时间,见了这么些人。” 薛战也颇无奈,摇头笑道:“那日清早她开口便要去教骏营,将臣唬得一跳。臣那副伪装,在不熟的人面前绝无问题,但回到骑兵营附近,却极易被认出来。因是君上密令,臣未对任何人交代,只怕被哪个不懂事的小子当街喊出来。好在有惊无险。” “他们从骐骥院回相国府,也是你送的吧?” “是。臣送的竞先生与淳风殿下。沈大人驾另一辆车送的纪齐。”他一顿,“纪齐怕是认出我了,盯过来看了好一阵。但没吭声,想来沈大人有交代。” “无妨。”顾星朗道,“其他呢?有无什么人想对她动手?” 安排薛战亲自给竞庭歌驾车,一为清楚她行踪,二也为护她周全,顺便探探朝堂间动静。 和苍梧一样,霁都也有想取她性命的人。只是不同人其动机考量不同。 “臣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薛战仔细又想了片刻,“当是没有。” “很好。”顾星朗点头,“早些回去休息。辛苦。” 亥时过半。 此夜格外清明。 他望一眼案上摆成两摞的奏折,整整齐齐,都在右边。该是都批完了。 “总共七位吧。” 涤砚低头去看案前簿子,“是。” “按时间早晚顺序,接下来两日一一请进宫来。时间错开些。” 今日事,已尽毕。 晚苓送过来的参汤在远处方桌上。他看了一眼,涤砚忙问: “君上此刻要用些吗?” 确实有些乏。“盛一碗吧。” 还是温热的。他不喜欢甜汤,多年来能作宵夜的汤水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换着方儿炮制的参汤。他饮了几口,颇觉满意,一口气喝了两碗。 “看来还是瑜夫人煲的汤水合君上胃口。”涤砚也满意,嘿嘿一笑。 顾星朗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又扫一遍乌木桌案,确定再无事需要处理。 “吩咐下去,准备安置。” 涤砚应一声“是”,没有立即挪步,犹豫半刻,小心问道:“君上今夜,仍是哪里都不去?” 顾星朗一愣,回身望一望窗棂间月光,“这么深等半夜的,你想叫朕去哪里?” “那个,”涤砚讪笑,“瑜夫人今夜送了汤来,君上不过去看看?” 顾星朗盯他半晌。涤砚笑容渐渐消失。 “是。这就去安排。”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将雪天(上) 一夜无话。 第二日是小雪。节气的小雪,并没有真的下雪。 每年小雪节气,不是二十二便是二十三。阮雪音一直怀疑二十四节气是青川以北区域的人定出来的,因为南部十一月根本不会下雪。无论大雪小雪。 但小雪一至,冬日便真的到了。在室外多走一阵手会冻住,清晨起来能看见枯枝上凝至发白的露珠。所谓气寒而将雪。 这一日和过去任何一日没有区别。和昨日,和三月她初抵霁都那日,都没有区别。唯一要说不同—— 她有日子没上月华台了。而今夜她打算去一趟。近来天寒,夜间星辰少,但小雪这日,北斗星西沉,北天诸星上升,是应季节变化改变观星策略的一天。 晚膳之后,云玺陪阮雪音出了门。酉时未过,天已经黑了。 顾淳风姐弟在挽澜殿同顾星朗一道用膳。 一桌子热碟热锅,袅袅飘着烟,顾星漠捧着碗一口口喝汤,呼呼吐热气。 “多饮些。冬来喝羊汤,御寒。”说话的是顾星朗。 顾星漠囫囵吞着汤,总算腾出来说话空当,“今日小雪,我以为九哥会设宫宴或家宴。臣弟都好久没参加过宫宴了。” 顾星朗也在饮汤,闻言笑道:“每年都是冬至才有宫宴,你巴巴从夕岭跟回来,就是为了参加宫宴?” “那倒不是。”顾星漠埋头继续喝汤,并不再言。 九岁的孩子,再是沉稳早慧,到底是爱热闹的。顾星朗且叹且好笑,宽慰道:“冬至有宴,新年还有宴,有你参加的。放心。” 却听淳风在旁哧一笑,看向顾星漠语气高深:“九哥昨日怕是花尽了心思,又不知悄悄闹了多大动静,今日自然要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哪还有力气给你设宴?” 顾星朗听得莫名,想半刻不得其法,看向淳风蹙眉道:“你这前言不搭后语又说的什么?” 淳风眨一眨眼,“知道了九哥。你此次这般低调,也没开广储第四库,整个祁宫怕是没什么人知道昨日是嫂嫂生辰。”她煞有介事点头,“我们都明白。如此甚好。省得闲杂人等又来多管闲事。” “昨日是嫂嫂生辰?”顾星漠瞪眼,赶紧接茬,“怎么没告诉我?好歹让我准备份贺礼。”他考虑一瞬,更觉失礼,“还得补上才好。” “用得着你补!”顾淳风白他一眼,“九哥不知道已经赏了多少好东西过去,你就别掺和了!”一壁说着,思忖自己昨天白日已将彼时在梅周城买的那支白玉簪送了去,暗自满意,便去瞧顾星朗—— 这人表情不大对。 顾星漠也瞧出来了。 两人都有些紧张,大眼瞪小眼,半晌—— “谁告诉你昨日是她生辰?”他开口,状态非常,奇妙。 顾淳风摸不着头脑,暗道九哥这是不想我们过问,生气了? “那个,九哥你放心,我们又不会出去乱说。总归昨日你们俩怎么过的,根本没人知道,今日宫中半点风声也无,说明妥当。”她想一瞬,不放心再补充,“九哥也勿怪嫂嫂,她什么也没跟我说,二十二是她生辰,还是好几个月前我问的。” 更鼓急,寒色倍严凝。 一路行去,距离折雪殿愈近,顾星朗心中渐渐揣起二十年不曾有过的,忐忑。 又有何可忐忑?他根本不知道啊。女子生辰之事,除了淳月淳风晚苓这种从小就知道、也自有人负责张罗的,他本就从不留心。 不知者不罪。 但某些情况下,也许不知道也算一道罪名? 他入了折雪殿,迎出来一堆人,偏生没有云玺,更没有她。 夫人去了月华台。出门有大半个时辰了。棠梨如是说。 他没有返身往月华台。 来了折雪殿,没见着人又追去月华台,这种追法,影响不好。 也比较丢脸。 他评估一瞬,决定留在折雪殿等。 亥时方过,阮雪音踏风露而归。深夜比之白日更加寒气逼人,她裹着斗篷兜了风帽,一双手仍是冻成了冰块,脸颊也有些红。 前庭竟明晃晃亮着满院的灯。素日她夜间出门观星,因不确定何时回来,都只嘱咐留个守门之人,其余人该歇下便歇下。天长日久,此一项约定成了规矩,她夜里这时候回来,从未见过这般热闹。 也不算热闹,庭内静悄悄,热闹的只有灯火。 她不明所以,云玺也不明所以,主仆二人迟疑片刻,张望半圈,未觉其他不妥,终是抬步往正殿去。 便在正殿当口,廊下阴影中瞧见了一张熟人脸。 虽是熟人,却因着此时出现在此地之莫名其妙而无端生出了惊悚感。 双方同时喊了一声。 阮雪音没出声,却实打实被这两人相视一声喊唬得心头狂跳数下。 “怎么走路没动静啊?”涤砚眼瞅着云玺,惊魂未定,又见阮雪音立在其后,自知失言失礼,赶紧恭身。 “大人怎么这时候立在此处,”云玺再次回头一圈望,“也不多唤几个人出来照应着。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阮雪音披星戴月归来,已是冻得够呛,刚要开口吩咐进去再说,被涤砚一句话堵得也不知进退起来: “这大半夜的,我哪敢有事?”此话是向云玺说的,又转而朝阮雪音恭身一拜,“夫人,君上等了快一个时辰了,此刻就在殿中,夫人快去吧。” 云玺闻言乍舌,踮脚朝正殿内再望,无所获,遂压低声量问:“哪个殿中?没看见啊。偏殿?” 涤砚清一清嗓子,也低了声量,“寝殿。赶紧的吧。” 顾星朗倚在东侧窗下棋桌边盯书。一豆灯烛,半盏月光,寒夜隔在窗叶外面,而他坐得闲适,表情更闲适,盯着一卷书也不知看进去没有。手不翻书,目光也不动。是为盯书。 寝殿门开得无声,但灯烛轻晃,顾星朗抬了抬眼,便见阮雪音缓步走进来—— 一步三顿,仿佛羊入虎口。 门外还站了个人,是云玺,手里抱着阮雪音的绛红斗篷,进退维谷。 “都呆在门口做什么?回来了,该干嘛干嘛。” 我们是该干嘛干嘛,您在这里干嘛?云玺此刻脑子比嘴快,心下反应了到底半个字不敢说,一溜小跑入内将斗篷挂了,想半刻此时也无法伺候夫人梳洗,遂转身去铺床。 顾星朗放书起身,走至阮雪音面前见她脸颊冻得泛了红,一双素白的手叠在一起,也有些泛红, “手这么凉。”他伸手碰了碰,冷得冰块般,顺势往掌心里一握,温暖干燥瞬间包裹了十一月的夜凉。 阮雪音不及反应,待反应过来便要抽手,对方却一如既往出手便不松手,只微侧了脸扬声问: “这种季节夜里出门也不带手炉,回来可叫人煮了驱寒的汤?” 自然是问云玺。 “是,奴婢糊涂,忘了带手炉;已经吩咐下去煮了姜汤,一会儿就该送进来了。”云玺忙忙跑出来回话,抬眼见厅中二人正在一处,虽只是双手被双手圈了握了,不知何故—— 总有几分不忍直视,不忍搅扰,不可言不可说。 她抿了笑意,低着头再道:“奴婢再去催催。” 这一催便是好半刻才端着盅碗回来。 阮雪音喝了汤,顾星朗换了新茶,闲杂人等退出去,两人依旧坐在东窗下说话。 “昨日是你生辰。” 一句话六个字练了快两个时辰。不好说也终归是说出来了。 阮雪音一怔,花片刻确认了下昨日确为昨日,点头答:“是。” 顾星朗见她全无反应,全不在意,松下半口气,没舒坦两刻却是再次别扭起来。 “从来没听你提过。” “提这个做什么?” “你不过生辰?” 在顾星朗的认知里,人人都要过生辰。这是每个人一生中不断在重复的,唯一而确切的仪式感。 在他的印象里,少女们都爱过生辰,无论晚苓还是淳风。生辰日到,盛装出席,赏歌舞品佳肴,收形形色色的贺礼,然后为此开心整整一个月。 “不过。”阮雪音淡淡答,给自己再盛了小碗姜汤,“我那个日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日子。” 顾星朗也怔了怔。 “居然是那个十一月二十二。”他彻底反应,“所以你才格外关心东宫药园案?” “是吧。”阮雪音握着小匙,在白玉碗中搅动出叮咚脆响,和着汤汁,如破冰的泉,“据说我刚出生那会儿,整个人全无响动。别的婴孩出世,或是大声啼哭,或是被拍打两下然后大声啼哭,哪怕声量不大,至少能啼上两声。我却是无论如何,一声不吭,倒睁着眼,不怎么睡觉,也喝奶,不像有什么病症。” 她望一望窗外天色,夜空很清,可见星月,全不似要下雪的样子。 “那是我出生头一个时辰的状况。据说。后来突然下雪了。”她持续搅着手中汤匙,像是亲耳听过那声响,“风声大作,雪声破云而来,他们说那雪声比雷声更响,簌簌如万马奔腾,将整座锁宁城罩在白茫茫的烟雾里。”她歪着脑袋出一刻神, “你听过比雷声更大的雪声吗?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大雪能响过雷声呢?” 顾星朗认真考虑一瞬,“我也想象不出。”他答,“也许是风声加雪声吧。”又再次反应,看着她道:“你的名字——” “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她答,“许是雪声太大,那婴孩终于受了些惊吓,便在风起雪落之际,突然大哭起来,”她换了叙述方式,仿佛那婴孩并不是她, “这些都是后来他们告诉我的。阮佋说,这哭声倒与窗外雪声相宜。就叫雪音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将雪天(下) 顾星朗不确定“他们”指谁。照料她到四岁的崟宫宫人?还是皇宫中历来不缺的那些嚼舌根的随便什么人? 但不管是谁,他都不喜欢他们。就像因为她的出现,他比从前更加厌恶阮佋。 他们应该没有人待她好。没有人真心照料她,没有人为她过生辰,否则她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性子。 没有人天生就冷淡。除非过分孤独地长大。他周围的姑娘们,无论何种性子,活泼的端庄的洒脱的温婉的,总有些所想所求所爱所在乎。阮雪音的冷和无所谓,就像是为了抵御严冬而早早将春天深锁进心底—— 将自己也变成冬天,便不至于再畏冷惧寒。一种形成于幼年的自我保护。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么?”半晌,他问。 阮雪音呆了一瞬,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还好。”她搅着姜汤喝了一口,“我觉得不难听。” 她答得挺认真。顾星朗笑起来,心中莫名酸涩。 “也没听你提过你母亲。”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比先前更久。 “因为我也没见过。也不知道她是谁。”这一次她没怎么想,那种感觉就像是事实在此,你问,我讲出来便好。 她停了搅动,放下匙子。其实她不知道今夜为何同他讲自己出生那日的事,讲名字的由来,他根本也没问。 他只是问十一月二十二是不是她生辰,是不是那个十一月二十二。 但她莫名想讲。二十年来她从没这么跟人讲过。 “他们说她生下我就过世了。应该是生产的问题。女子生产,九死一生,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过不了那道关卡。”她再次去看窗外,夜风呼啸,屋内生了炉子,却也不及先前他伸过来那双手暖,“小时候我会想,阮佋或是因为这样格外不喜这个女儿。或许他曾经非常喜爱我母亲。但我的出生导致了她亡故。” 她去看顾星朗,似乎想征得一些认同,但对方没什么表情。 “你也觉得这种想法荒谬吧。后来我也想到了,如果他曾经非常喜爱一个女人,不会不珍视和她共有的这一点血脉。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喜欢我母亲。”她浅淡一笑,“这也很荒谬,没有喜爱,没有任何感情,却能孕育子女,我后来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皇室,稀松平常。都很可怜。” 顾星朗依然没什么表情。 “抱歉,我无意以偏概全。天下关系千千万,你的父君母后或许是很好的。你和长公主感情就很好。” 顾星朗不是在意这个。他心情复杂,而窗外的风,深秋的夜,手中的茶,面前少女的脸,所有这些都在加重这种复杂。他很想离她近一点。至少再握一握她的手。 但此刻他们之间隔着一方棋桌。也隔着一个被深锁了二十年的春天。 “而你觉得你母亲亡故还有别的隐情。不止是生产问题。”所以她在意东宫药园案。那日她从相国府回来直接冲到挽澜殿,不过因为纪桓在约莫二十年前出了一趟莫名其妙的远门。又因为淳月在时间上的说法不够确切,导致她错将这件事与东宫药园扯上了联系。 她确乎是极在意那桩陈年公案的。 “我也说不清楚。”阮雪音淡淡答,“所有时间都太巧。我出生的时间,落雪的时间,行刑的时间,我母亲的身故,偏偏都在那一日短短几个时辰内。幼时我很少想这个问题,年岁渐长,读书渐多,慢慢明白一个道理: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同一时间发生的那些看似巧合的事,很可能根本就起于同一件事,所以它们同时发生了。” “所以过去这些年,你一直在有意无意探查东宫药园的事。” “算是吧。其实机会甚少。我每年回崟宫就那么一两次,越往后,能问的人就越少。宫人们一批一批地换,而东宫药园从来都是禁忌。哪怕在当年,也是没人能说出来所以然的。” “惢姬大人呢?” 又来。阮雪音看他一眼。 顾星朗一脸无辜,“惢姬大人知天下事,为世间事人间人证道答疑,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么些年,你就没想过问问她?你们在蓬溪山学习深造说古论今,难道从来不讨论东宫药园案?” 的确。所以问题也在这里。她和竞庭歌多年来的一叶障目一云蔽天,终于是被这场下山入世戳破了窗户纸。 那么老师呢?她是否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一切是否,本就按照应该的走向在行进? “我想回一趟蓬溪山。”她说。 顾星朗一怔,“何时?” “最近。” 顾星朗静静凝她片刻,“为了我那天那番假设?” “为了很多事。”阮雪音答,“或许我本就不该来祁宫,也不该问你借东西。或许所有这些事还连着另外的故事,另外的筹谋。而我并不想莫名其妙成为推动它的其中一只手。我至少,要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去多久?” 这三个字的语气,很难概括,但她觉得空气变得不同,灯烛的燃烧方式也不太一样。 “不知道。”她思考片刻,“如果一切只是多虑,我只用继续执行师命,那么一去一回,最多不过十日。如果,” 如果不是多虑。又会是什么呢?此事无法设想,也便难在当下结论。 “无论是什么。”顾星朗开口,“最多十日。十日之后你没回来,我会让人去接。” 阮雪音怔了怔,“不必如此,麻烦。”她没措好辞,有些卡,“万一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可能会多耽误些时间。” 万一她根本不用再回来。 “你真打算不回来?”顾星朗一直盯着她的脸,以至于对方明明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依然抓到了某个瞬间,某句未出口的话。 阮雪音不言。 顾星朗脸色变得难看。“无论结果如何,按时回来。否则便不要去。”他说。 桌上灯烛燃得极旺。因为已经见了底。阮雪音盯着剔透灯罩里悠长的火苗,突然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好。”她答,“我明日动身,行吗?” 顾星朗此刻甚觉骑虎难下。人家已经说了“好”,他不能再说不行。一开始就应该说不行。 “这么急?”无计可施,他只好没话找话。 “若真有隐情,早弄清楚比什么都要紧。” 是对她要紧,他又无所谓。相比好奇惢姬的底细或盘算,他更在意她能否守约回来。 “明日一早我会安排。你下午出发。” 阮雪音松下一口气。 “多谢。”她想了想,说什么都不够妥当,终于只讲出这么两个字。 月光漏在灯盏上。狭长的火苗已有些难以为继。这间寝殿还是那么空。竞庭歌说得对,过分空旷以至于根本不适合习惯了繁花似锦的皇室中人来居住。 “很晚了。”她站起身来,“君上该回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双 阮雪音出宫是在十一月二十四酉时。 说是下午,其实已近入夜,天将黑而未尽黑,马车走的长信门—— 整个祁宫最偏僻的那道宫门。无论彼时的阿姌还是后来的淳风,以及过往岁月中所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来了又走,发生在日光或阴影下的故事,一生或片段,都被装在了长信门寂寥的空气里。 那些只有时间看见了并默默记下来的片段里,有关长信门的片段里,自今日起,也有了阮雪音的身影。 车轱辘声低调而确切碾过黑暗中的青石板路,碾出宫门,碾进一片久违而开阔的天地。风从车帘外钻进来,空气也是新鲜的,或许不如祁宫中馥郁,却带着烟火气和真实的人间味道。 就这么走了也好。她淡淡想。 折雪殿已经领了密旨。阮雪音出门,此事不得声张,对外只须称病,违令者斩。 云玺一意要跟。顾星朗也想她跟。被阮雪音好说歹说拦下了。 “只是外出一趟,你跟着,不方便。终归也没几日,回头见。”她对云玺如是说。 云玺只得作罢,将此话又转述给顾星朗,后者听了,勉强多了两分放心。 但“回头见”三个字实是世间最不负责任的造词之一。“回头”太简单了,很多哪怕近在咫尺想见的人,却不是回个头就能见到的。 很多突然走远的人,就更不是。 这日顾星漠去了披霜殿找纪晚苓。淳风不愿意去,在御花园兜兜转转,发现情形又回到了去年以及更早之前—— 偌大的祁宫,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阮雪音病了,闭门谢客,已经四五日没有出现过;纪晚苓那儿她不想去;煮雨殿更不可能去;难道要开发新去处,去采露殿拜把子? 她讪笑,觉得有心无力。兜兜转转,磨磨蹭蹭,晃了大半圈终是绕去了挽澜殿。顾星朗刚下朝,脸色不怎么好,正坐在庭间吃东西。顾淳风一直搞不懂他为何时不常便要坐到院子里加餐,尤其秋冬天,食物不是凉得很快么? 但他脸色不好,约莫是早朝时得了不痛快,顾淳风不敢吭声,哼着歌儿在庭中东游西荡,就差捡个树枝打鸟了。 顾星朗终于被她晃得眼花,也不抬头,拿过白玉杯饮一口茶,“你能消停些么?”又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给你的花名册,都仔细看了没,可有能入眼的?” 此花名册为择婿花名册,洋洋洒洒两大页都是祁国范围内顾星朗认为可以考虑的人选。 “九哥你还说呢,”顾淳风撇一撇嘴,“你怎么谁都看得上,我怎么一个也看不上。” 顾星朗挑一挑眉:“一个也没看上?” 顾淳风摇头:“好些人都没见过,要不就是多少年前瞥过一眼的。九哥——”她三两步过去,至顾星朗对面坐下,“我要求不高,跟你或三哥差不多就行。” 涤砚候立在旁,闻言终没忍住咳了出来。 “你有意见?”淳风白他一眼。 “这个,殿下,您这要求,不是高不高的问题,”他顿一瞬,看着淳风掏心窝子,“太离谱了。不会有的。您要这么找,难了。” 淳风想半刻,转了脸去望顾星朗,“难么?” 顾星朗也认真评估半晌,“难。” 难,但并不是没有。她突然想。曾经有那么一个已经很接近的,不行罢了。解决了有没有,还要看行不行,所以世事才诸多艰难。 顾星朗瞧她神情,心念一动,屏退了众人也包括涤砚,方低声道:“已经翻篇了么?” 淳风呆了呆,“翻了。” 顾星朗看了她一会儿,“那就好。那就朝前看。” “九哥,”她犹豫片刻,“我后来又见过他。” 顾星朗反应了一瞬她这句话,“什么时候?” “月初。我们不是入了蔚国境么?回来的时候,就在边境一间客栈里。” “边境。但还是蔚国境。” “嗯。” “他也看见你了?以及纪齐?” “嗯。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更不认识纪齐。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不好说。顾星朗暗忖。以阮仲筹谋逼宫的城府,当初在霁都与淳风有过那么两次交道,很可能已经猜到了。纪齐的身份也不难猜。 “可说了什么?他一个人?” “我们看到是一个人。”淳风凝神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她彼时忙着跟人道别,“其实我应该多问两句对吗?” 对。可惜你不是这块料。目前还不是。顾星朗笑笑:“可以了。没露馅儿就好。没有吧?” “自然没有。”她答得笃定,“九哥你知道他心上人是谁吗?” “不知。哪日知道了告诉你。”他看着她,“其实你既然翻篇了,这些也都不必再关心。” 顾淳风牵起嘴角也笑了笑,“嫂嫂病好些了吗?我看折雪殿大门紧闭,前日里遇着云玺,她说嫂嫂需要静养,不宜探视。” 顾星朗也呆了呆,“嗯。”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句嗯答得唉声叹气。 “才过完生辰,怎的就病了?可是九哥你大半夜带人家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没好好照顾,把人冻坏了?” 顾星朗蹙眉,暗道我怎会这么没水平带人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想起自己确乎是没给人过生辰,比崟宫那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更觉气闷,随口敷衍道:“大冷天的看什么星星月亮?当然不是。” “戏里不都这么演的?”淳风眨一眨眼,“才子佳人约个会,年轻公子给心上人生辰备惊喜,除了送花送裙子送珠翠,不就是这些星星月亮红烛光?不止戏里,好像民间也都这样。” 顾星朗心下微动,忽开口问道:“那,如果,只是打个比方,他忘了呢?或者没来得及准备。或者因为根本不知道所以没准备。会怎样?” 淳风听得一头雾水:“谁忘了?什么没准备?不知道什么?” “就是,”他没深究过这类问题,倍感艰难,半晌措不出合适的辞。 “忘了给心上人过生辰?不知道人家生辰哪天?以至于什么都没准备?” “嗯。” 顾淳风瞪眼:“那还能怎样?当然气死了。没成婚的直接翻脸。成了婚的嘛,”她思忖片刻,不知是在回忆看过的戏码还是听过的民间轶事,“倒不至于为这种事和离,离家出走几天总是要的吧?要不就回娘家住上一段。谁让你不记得我生辰?不知道就更过分了。人都娶回家了不知道生辰?这种郎君要来干嘛?” 顾星朗被此劈头盖脸一顿骂震得晕头转向。离家出走?回娘家?所以她突然要回蓬溪山—— 自然是理由确切,也是那晚谈话必然会导向的结果,但—— 跟这件事有关系吗?或多或少? 否则只是回去查些问题,为何说走就走这般着急?又为何一副走了就不想回来的样子? “那这种情况,”他干咳一声,满脸事不关己,只作随口之问,“一般几天能消气?离家出走也得有个度吧。” 顾淳风认真想了想,“那要看每个人的脾气了。这要是我,三个月半年吧。” ?! “你这是什么臭脾气。”生平第一次,他对淳风的性子生出严肃不满。 “我乐意。”她满不在乎,忽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九哥。你这究竟说的谁?” 第二百四十四章 远上寒山石径斜 蓬溪山是崟国北部绵延群山中的一座。如果不是多年前那片山间有一处崖壁开始鸣钟,不会有人将这片山与它前后左右分不清具体界限的其他山区隔开来。 可即便如此,除了找到那处崖壁,依然没人能确定从哪里开始算是蓬溪山界。那些密林层层叠叠,一片连着一片,无论你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进,朝着以为是蓬溪山的方向步行,穿过层林,走过只能用双脚开拓的山地—— 姑且称之为路吧。大概率也是到不了蓬溪山的。很可能绕过了,或者经过了,但就是无法上山。 几十年来人们靠近那座山的唯一方法,只能是从那一整片山岭的西南侧入,沿河道一直往上游走,直至看到无逸崖—— 有事敲钟,无事退散。打算从无逸崖四周的林子潜入也是死路一条—— 几十年来试错者千万,当然都是尝试,最后被证明为错。结果依然是绕迷宫,走一大圈出了山。 有人说此为该片山岭地形之故。也有人说是惢姬大人借由兵法或某些奇门遁甲之术布了阵。 传言纷纷,依旧是迷雾重重。 阮雪音独自入山是第五日晌午。马车被她安排去往附近城镇歇脚。自然都是些宫里人,还是顾星朗心腹,想来得了君上嘱托,从车夫到随行人员都死活不肯就此离开,一定要她说出一个回程时间,他们好提前来此等候。 于是约定两日之后,此时此地会合以返回霁都。不知那些暗卫听见没有。而阮雪音心中打鼓,不确定两日是否够用—— 按照同顾星朗的十日之约,她最多只能逗留两日。十日不回,那家伙怕是真会兴师动众来接。 ——她已经越发摸不清他路数。但以此人言出必行、出手便不松手之作派,这种事情,哪怕荒唐,她深信他干得出来。 她没有沿河道走。仿佛只是随便往林子里一钻,便开始拾级而上。 也并没有阶梯,所谓拾级不过是她自己踩出来的路。却顺遂非常,扶摇直上。时值初冬,南国深山仍是一片葱郁,深碧的葱郁,寂静中但闻布谷鸟鸣。阮雪音不觉得自己走了很久。日光打在竹节之上,很快眼前便全是竹节。 见竹海而入蓬溪山界。 沙沙声响起来。如山如海如巨潮。一年四季,一日辰光,蓬溪山的竹林永远会这般突然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无论东风西风,晨风晚风。 她穿过那些裹着浓烈枝叶香气的竹林,来到石阶前面,开始真的拾级而上。 步云梯。 黑石铺就而异常陡峭,既陡且窄,狭长直上如往云间去。石阶两侧依然是翠竹黑松,还有一些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不具名植物,都在初冬时节漾着深沉的幽碧。 屋舍亦是一片幽寂。山巅之下,步云梯之尽头,尽管不在顶峰,却也实在是高的。 只是离开了大半年,这里的空气也像是不同了。或许只是心态变得不一样。 她推开东侧朝南屋舍的门。这间厅堂很大,过去是她们上课读书所用,还是那三张书几,坐垫铺在地上。不知何故,她觉得这间屋子比记忆里还要大,也空,竹制的柜架在时有时无的山风穿梭中发出悉窣轻响。 窗户没关。 她抬步进去,想把窗户关得小些,和过去一样,便在这时听见身后一道熟悉音色: “小雪。” 她转身去看,那人一身青衣,鬓边耳垂全无装饰,极简而极清,像枝头的雪崖畔的冰。 “老师。” “你回来了。”全不意外,似乎理所应当。 “嗯。” “我正要去药园。走吧。” 整整一个下午,师徒二人在药园劳作。谁也不开口发问,直至日暮低垂,深金色的日光坠在药园最西那棵结香树上。 “大半年不见,这株结香又见高了。”阮雪音停下手中活计,举目去望,“快开花了吧。” 结香花期在冬末,但蓬溪山这株总是开得较早,每年都是十二月中。 “快了。”惢姬也抬眼,眸色淡淡,“我以为若有谁哪一日突然跑回来,多半会是庭歌。”她突然道,极难得笑了笑,“结果是你。” “老师为何会这样想?”阮雪音转回头,“那丫头走了五年,一次也没回来过。我却是今年初才下山。” 老师的面貌,似乎自五年前起就定格了。定在约莫五十岁上下。如今看起来依然是。 如果五年前是五十岁。那么今年是五十五。二十年前是三十五。 从来没人说过东宫药园里的人都什么年纪。但她莫名觉得三十五这个岁数有些大,不太对。 “我总想着,你这一去,很久都不会回来。”对于她们俩,惢姬从来不自称“为师”,一直是“我”。 阮雪音没大听懂这句话。 “可我是带着老师给的任务去的。自然是有去有回。” “你与当今祁君陛下合力,自然会比历代祁君都快。但寂照阁不是寻常地方,再快,也不是一朝一夕能通关的。” “所以老师已经做好了,我在祁宫一呆许多年的准备。” 惢姬淡淡再笑,“饿了吗?差不多了,回吧。” 四菜一汤。蓬溪山的饭菜,连香气都与别处不同。竞庭歌在的时候就是如此配置,后来只剩她们两个人,菜量依然没减。 阮雪音吃得很香。又忽然想起那时顾星朗问她,惢姬做的饭菜是否好吃。 太习惯的味道会变成至味,太熟悉的地方会化作乡愁。 彼时她答得不错。 “你同祁君陛下相处好吗?” 她没想到老师会问这种问题。而对方脸上分明有笑意。这么多年,一天内出现这么多次笑意,实在也是罕见的。 “我进过寂照阁了。”她思忖片刻,决定换个方式回答这一题,“但没成功。一扇门都没打开。” 老师没什么反应。 “寂照阁的内墙上,很有些蹊跷。”她看着对方的脸,继续说。 惢姬静静夹菜咀嚼,似乎只打算倾听。 阮雪音遂将那晚入寂照阁所见完整讲了一遍。 “曜星幛山河盘同河洛图的关联,看来是跑不掉了。”对方依然不接话,她只好继续,“老师,从前我们问,您永远不答。这两样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和惢姬对话,最好的方式是直接问。因为任何周旋试探都会被当场识破,变得毫无意义。 “你这么大老远跑回来,想来有很多话要问。且必须当面问,不能用鸟儿传信。”惢姬放下筷子,很是平静,“一鼓作气吧。先问完,我看能怎么回答你。” 阮雪音怔了怔,也放下筷子。不太需要酝酿,回来路上近五个日夜,腹稿已经打得很清楚。她最后理了一遍思路。 “第一个问题已经问了。第二个问题,东宫药园案发生之时,老师您在哪里?已经上山了吗?” 依然非常直接。 惢姬点头:“继续。” “第三个,上官家有一位神秘人,懂得同我们极其相似近乎一模一样的药理。这位神秘人,我们怀疑就是上官家第二任主母,上官姌和上官妧的母亲。老师得知她们会用四姝斩之后,也嘱我探查,所以这位蔚相夫人,有可能是老师的故人吗?如果是,你们,同东宫药园又是否有关系?” 直接得不能更直接。她顿一瞬,再补充:“青川药园千千万,但蓬溪山药园真的太特别,有太多世所罕见的药植品类。世所罕见,那么曾经的东宫药园内有没有呢?”尽管已经做了万全提问准备,当真面对面发问,应该说是质问,她依然觉得心慌, “老师,蓬溪山药园,就是东宫药园吗?” 第二百四十五章 白云生处尽尘光 这是一句问。也是一句假设。 一句跳过了众多因果逻辑而直接摆结论的,过分大胆的假设。 是一项猜测。也是一种问话技巧。 但对于老师似乎并不奏效。或是不奏效,或是,自己完全想错了。 “问完了?” “问完了。”其实没有。但如果这三个问题她都能答,其他也就迎刃而解。 “你刚说你们。看来关于上官家那位主母的猜测,是你和庭歌共同的结论。” 竞庭歌去了霁都,整个青川皆知,老师自然也知道。 “是。” “但对于那两件东西来历的再次好奇,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因为她没进过寂照阁。” “是。” “关于东宫药园的揣测,也是你的意思。庭歌这几年的心思,没功夫去挖那么陈的旧案。而你一直对东宫药园耿耿于怀。” “是。” “但你从来没将此案同蓬溪山联系过。应该不止是药植的缘故。有人提醒你。祁君陛下?” “老师。” “不必紧张。”惢姬温声打断,眉宇间再次浮出极浅淡笑意,“祁君陛下心智过人,他作任何联系分析,都自有其道理。现在轮到我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了,自有答案。” “老师请讲。” “这么些年,你和庭歌从来不认为蓬溪山同东宫药园有任何关系,为什么?” 阮雪音怔了怔,“因为时间对不上。老师隐居蓬溪山,已经三十年。” “但时间也可以伪造。没人能证实我究竟哪一年上的山。祁君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吧。” 阮雪音不语。 “教上官家两姐妹药理的人,我的确怀疑是我一位故人。我上山之前,认识一些人,有过一些朋友,这些都从未隐瞒你们。那位极擅易容的朋友,也是我昔年还在尘世游荡时认识的。” 极有可能就是上官夫人。 “你关联了我与上官夫人,又关联了四姝斩、我、她和东宫药园,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怀疑我们都是东宫药园案的旧人?” 非常直接。同先前阮雪音之问一样直接。 此话难答,所以阮雪音未答。但她确定自己此刻沉默已经传递出足够多的信息。 “上官姌和上官妧是一母所出,此为事实否?” “应该。” “上官姌今年几岁?” 阮雪音再怔,“二十二。” “那么上官夫人生她是多少年前?” 二十二年前。有孕甚至是二十三年前。且理当是在苍梧上官府。 距离东宫药园案发还有整整三年。而没有任何理由,堂堂上官家主母会在那之后被卷入已经设立七年的、远在千里之外的崟国东宫药园。且以上官妧的年纪推断,二十年前的十一月,上官夫人已经再次有孕,怀的正是上官妧。 如果老师和上官夫人是同一批人,那么她们与东宫药园是错开的。 “你这条逻辑链断了。”惢姬道,依然平静,平静而隐见笑意,“小雪,推断必须建立在足够多的事实之上,你依然可以保持对我的怀疑,对蓬溪山的怀疑,但你应该去采集更多事实。” 老师没有回答二十年前她在哪里。她只是用上官夫人相对确切的时间证明打破了这条逻辑链,又用她和上官夫人可能潜存的联系将她自己也排除在外。 依然有很多漏洞。但显然,她不打算在事实不充分的情况下作过多解释。她甚至都没明确否认。 “老师你,是故意让我们下山的吗?” 惢姬挑了挑眉,“庭歌是自己要走。你是崟君陛下来求的。” “但老师可以不答应。” “我不能不答应。他是崟君,而你是他女儿。我只是你的师长,父母尚在,还轮不到我来决定你的终身大事。” “但老师没让我一定遵照阮佋的要求行事。您只让我借河洛图。至于帮不帮崟国,您说随我的便。” 惢姬再次笑了:“能否说服你出手帮扶母国,这是崟君陛下的事。我一个中立之人,自然不会拿立场。说到底,小雪,这是你自己的事。家国之选,从来都是自己的事。” “如果阮佋没有来求,老师也会让我下山吗?是否会用别的法子,依然送我入祁宫?为了河洛图?” “我很早就告诉你们,不要对已经发生的事做'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当初那样'的假设。你已经入了祁宫,这就是事实,接下来无论你怀疑这件事是你父君主导又或其实是我主导,随着时间流逝无论你生出了多少新的猜疑揣测,去证实它,或者证伪它。永远向前走,用前面的风景解答身后的疑惑,此为人生道,是每个人活着唯一的出路。” 月冷树浮霜。 阮雪音坐在自己房间那方再熟悉不过的榻边,竞庭歌的床榻就在她面前一丈开外。一尾灯烛燃在两张床榻间的小几上。从来没有哪一刻如这一刻般,她希望那个丫头也在。 长久以来她认为,某日完成使命,借到河洛图,她就应该回来。即使不立刻回来,即使出于种种原因她要继续留在祁宫,哪日呆不下去了,想走了,她依然可以回来。 原来她真的把这里当作了故乡。唯一可以说“回”的地方。 但老师似乎,用某种无形的方式在推她们往外走。去广阔天地,看风云翻涌,往前走,拿前路解答来路。 读书深造十六载,为的便是这一日么?所有的无,原来是有。 “睡了吗?” 房门轻叩,是老师。 “还没。”她扬声答,起身去开门。 老师的面色比白日里还要柔和。很多年来她没见过她这般神情。她坐到了竞庭歌的床榻边,隔着灯烛,和她相对。 “晚饭时听了那些模棱两可的话,睡不着吧?” 阮雪音沉默。 “你见过纪桓了?” 这句问几乎让阮雪音绝地清醒。她抬头,目光炯炯望过去。 “又猜错了。”惢姬淡淡一笑,“我和他真的不算认识。更不是熟人。刚才之所以这么问你,”她一顿,缓了声量,“我见你此次回来,心事颇重,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见茫然,想是此去霁都,见了些人,历了些事,在山中多年磨就的一颗静心被划开了口子。” 阮雪音不知该如何作答。也确实觉得无从说起。 “还有精力吗?跟我出去走走?” 山风总是强劲。入夜更劲,入冬尤劲。而老师极少邀人一起散步。 “东宫药园案是你多年心结,你这趟下山,兜兜转转一定会绕至这件事,我想到了。方才问你是否见了纪桓,也因为,据我所知,二十一年前,他是到过锁宁城的。似乎呆了不短的时间。” 尽管不是全无准备。阮雪音依然深觉震惊。 “从来没听老师说过。” “那时候我消息不甚灵通。功力不够。”惢姬神色淡淡,“也是后来才知晓。总之你今番回来,再问东宫药园的事,我以为,你是从纪桓那里获知了什么。” 不算错。 “老师认为,此事与纪桓大人有关?” “不好说。毕竟相差了一年时间。但他没去别处,偏偏是锁宁城。四国林立,各怀算计,纪桓亲自出门,一定不是小事。你想查东宫药园案,如今又人在祁宫,从纪家入手,顺理成章。” “老师也希望我查?” 惢姬的脸在月色树影中似有阴晴变幻。光影深浅,看不真切,山风在林间涌动,将那光影也揉得稀碎。 “老师年纪大了。”叹声忽起,十几年来阮雪音鲜少在老师口中听到,几乎没有,如月影婆娑,“年纪大了,少年时好奇之事也便没那么好奇。人不在尘世中行走,日子长了,探究心、争斗心也都会消失。”她转头,看向阮雪音眉目舒展, “小雪,你才二十岁,是不能在山中了此余生的。无论将来如何,这茫茫尘世都值得你走一遭。我也是走完一遭,才进山避的世。至于河洛图,他日若真得见,我自会将曜星幛、山河盘的来历说与你听。在那之前,你不妨将其当作一个人少年时代的机缘,不必太在意。咱们园子里那些植物也是。而东宫药园,”她望出层林之极,望向远方山色,目光变得渺远, “多年来你都希望从我这里探知些什么,但世上总有些故事,是除却当事人再无人晓的。东宫药园是,封亭关也是。后世想要知其因果,除非还能找到人,当事人,或者当时经过的人。所以我建议你找纪桓。”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阮雪音,“其实小雪,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母亲就是因为生产问题离世的呢?或许最终,仅仅只是这样呢?哪怕时间事件都巧合,也可能与东宫药园案完全无关。” 那阮佋又为何会厌恶这个女儿至此?她母亲又做错了什么呢?阮雪音默默想,再次将自己放在了局外人位置。 “罢了。你从来不说,也从来不难过,”惢姬继续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解,“但哪有人会全不在意来自父母亲的无端厌恶?你终归是在意的,终归想知道为什么,所以东宫药园案成了你的执念。小雪,你总说庭歌执着,你也是一样的。只是从前你一直呆在山里,性子又静,此般执念,无处安放罢了。” 山风劲袭。师徒二人总算走出树林,来到一片空旷危崖之上。 “老师你记得阮仲吧。论身份他是我兄长。” “自然。崟君陛下就这两个儿子,天下皆知。怎么说?” “我最近才知道,他应该不是阮佋亲子,这也就解释了,阮佋为何一直不喜欢他。” 惢姬动了动眉心,似乎意外,却不算吃惊,“小雪,这种事不会一再发生的。那是皇室。” 言下之意,阮雪音为父君所不喜,不会是和阮仲同样的原因。 “无论是何原因。老师你说得对。我母亲是谁,怎样度过又结束了她的一生,我需要知道。那么我就不得不查东宫药园案。” 惢姬长叹,似乎感慨,又像欣慰。那叹息被山风裹挟,很快涌入身后密林之中,不为人所察,甚至逃过了山顶月光的注视。 “去吧。去解开困惑,根除执念,每个人年轻时都是这么过的。你终于也有了些入世之心。这样很好。”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朝乾夕惕,望穿秋水 这也是老师所希冀的吗?那么河洛图只是指引她下山入世的一道说辞?关于老师到底急不急这个问题,竞庭歌那时在祁宫御花园提出的这个问题,答案已经分明—— 是不急? 所以老师并无筹谋,一切都只是过度猜测? 难下定论。毕竟对方回避了很多问题。而她说得最多的是,采集事实。事实足够支撑假设,再来发问。 阮雪音依然在山中呆足了两日。两日之后晌午,她如约下山,马车已经等在原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对于千里之外被困深宫的祁君陛下来说,如此七天,在感知上已经超越了他过去二十年人生中任何一次数日子的经历。 他异常忙碌。每日行程安排之多堪比初登基那三年。他甚至出宫去了霁都城内各大军营—— 年关将至,亲赴军中看望将士,一直是他即位以来的传统。只是今年开始得格外早。除了涤砚和沈疾,没人清楚原因。 这日是在弩兵三营。柴一诺早早候在营中,此时已经陪同顾星朗探视完众兵士,君臣二人正在厅中叙话。 涤砚沈疾奉旨等在外间。四下无人,沈疾突然小声开口: “依据前日传信,珮夫人今日该会下山返程。也不知出发了没。” 涤砚挑一挑眉:“定好今日回程那就是了呗。你操心什么。” 沈疾叹半口气,沉声道:“我着急。” 涤砚闻之瞪眼,十分夸张挠了挠耳朵,“我听错了吗?沈大人还会着急这种事?” 从前他议论此类闲事,沈疾总是一脸正气阻止,要么就缄口不言,一副君上家事臣子不得妄议之凛然。 以他二人之相熟之交情,此一句“沈大人”自然也是揶揄。 “那个,”沈疾面上颇有些挂不住,正了神色干咳一声,“我瞧君上实在反常。再这么下去,”他尽力措了措辞,发现不是很合适,只好硬着头皮讲:“怕是要疯。” 涤砚再挑一挑眉,并未觉得这话有不妥,“你觉得他现在没疯?”此一声音量不小,他反应过来,压了压,凑近沈疾道:“一个少年君主,夜夜睡在自己寝殿,晾着一宫里四位夫人哪座殿宇都不去。已经算是疯了吧?” 沈疾呆了呆,更觉尴尬,半晌道:“那君上为何这样?” “我怎么知道?”涤砚翻了个白眼,“也许怕珮夫人不高兴吧。” 这叫什么事?自古君王谁不是春色满园?盛宠也不至于独宠吧?再说了—— 也没见您在折雪殿过夜啊。独的哪门子宠? 珮夫人临走前一夜,那么大夜了,他都以为他不会出来了—— 真是惊掉全殿人的下巴,云玺那一脸窃喜直接僵在了半空。 又为何不能留宿?夕岭秋水长天那个下午不是都豁出去了? “你是说,珮夫人不让君上亲近其他人?” 涤砚满腔迷思已经奔了老远,一听沈疾还在原地打转,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兄弟,这种话不好乱说。到底是珮夫人有要求还是君上过分自觉,我也闹不清。但有一件事是可以拍板确定的。”他四下看看,再无第三人,遂压低声量道: “君上栽了。彻底的。一代明君,声动青川的天才少年,是怎么莫名其妙一步一步被命运降服的,涤砚我本人,见证了全过程。” 沈疾眼见他一脸自豪,一脸亲历了别人所不能历之征程,没由来竟有些羡慕。但他实在还有许多想不通,回味片刻,终没忍住又问:“那瑜夫人怎么办?没瑜夫人的事了?” 涤砚眨一眨眼,方想起来还有这桩公案。 “那个镯子,你记得吧。”沈疾也凑近,压低了声量,“有一日瑜夫人来挽澜殿,我看见了,就戴在左手腕上。” “你确定是那一只?”他也注意到了,只不肯定是不是,总不能盯着后宫夫人的手腕瞧。 沈疾点头:“自然。那镯子出自不周山,当年我陪君上从村民那里千挑万选的。本就打算送给瑜夫人的吧。” 涤砚想一瞬,也点头:“我记得那一日他已经要送了,却传过来定宗陛下赐婚的消息,瑜夫人成了准太子妃。” 沈疾轻叹,“彼时我还在相国府,圣旨到时我不在府中,回来才听说。很为君上难受了一阵。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过去,那镯子居然终于,还是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又如何?”涤砚喟叹,“时过境迁,意思也不一样了。” “真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吧。”涤砚凝神撇嘴,似又在评估,“其实我说不上来这些事情有什么不一样。但君上对瑜夫人和对珮夫人——我不知道是否一个人年纪增长经历改变,做法上也会不同。又或者本身就是两种感情,本来就不一样?总之,不太一样。” 沈疾觉得对方完全没有解决他困惑。反而将他说得更加困惑。他还想问,却听见顾星朗扬声唤自己。 柴一诺要去锁宁城。三日后出发。 “其实依臣之见,既然去,不若连梓阳城一道探了。”回宫路上,沈疾开口,来了正事,方才闲心已被尽数抛在脑后。 “没什么必要。容易打草惊蛇。”顾星朗意态闲闲,“他若真打算两年内动手,锁宁城中多半已经开始了布置;而梓阳是他老巢,为免点眼,反而不会多做安排。朕现在好奇的是,十一月初他去过蔚国,见的是谁,什么盘算。”他看一眼沈疾,“若非机缘巧合让淳风殿下撞见,这一条消息,咱们是完全错失了。” 沈疾凛然:“是。微臣疏忽。小城客栈一类地方,也实在防不胜防。” “有些地方不用安排太多人。匀出来一些,放去咱们的视线盲区,比如这次那间客栈。” “是。” “他入蔚国境见的是哪拨人,御徖殿还是肃王府,此事重要,苍梧那边也盯紧些。能查出来最好。”他再看一眼沈疾,眼中全无波澜,“已经两个月了,阮仲身世,仍无定论。” 沈疾再凛:“是臣办事不力。年关之前,必当拿出说法。” 顾星朗点头:“已经冒出来的问题,越早知道答案,越有利于行动。如果苍梧那边也有参与,无论对方扮演什么角色,此事都比预想中复杂。早做准备,好过被动反应。” “微臣明白。” 空气再度安静。半晌。 “今日有传信回来吗?” 沈疾与涤砚对视一眼。 “回君上,还没。” 七日,像是过了七年。顾星朗长叹一声,以自己都未察觉之阵势,传入涤砚沈疾耳朵里,惹得他们俩也幽幽叹气。 “你们两个叹什么气?” 沈疾一呆,敛了神色。涤砚干笑,“这不君上叹气,我们也就跟着叹一叹。” “朕叹气了吗?” 涤砚也一呆,“没有。”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陌上无花迟迟归 说是没叹气,晚膳后出门散步,依然是一路向北往折雪殿方向。 自然是走不到折雪殿的,大门紧闭,里面也根本没有他想见的人。用涤砚的话说,不过是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心之所至,管不住腿。 这种话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来。从阮雪音走到今晚,连续七夜,夜夜都是同一条线路。已经入冬,御花园景致不算太好,一行人提灯慢行,更显得长夜萧寂。好几次涤砚都想劝他转身进采露殿喝口茶,或者换条路去披霜殿聊会儿天。 如此孑然独行,像极了他初登基那几年,真真一副孤家寡人模样,年纪轻轻,叫人看了难受。 然而皇天从不负思虑,心心念念终起回响,到这第七夜,线路还是那条线路,半途上却终于杀出来了人救郁郁少年于水火。 “君上万安。” “这么晚还出来。也不多穿些。” 纪晚苓不喜披斗篷,宁愿内里多加两件,二十年来一直如此。 “臣妾看着穿得不多,其实暖得很,君上知道的。”她莞尔而笑,一如十来岁时。 顾星朗也微笑:“那就好。冬日受凉好起来慢,注意些总没错。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披霜殿距挽澜殿近,都在御花园之南,此刻两人所在却是到了北边。 “君上夜夜往这边走,臣妾要找你,只能也跟过来了。” 顾星朗一愣:“有事?” “有也没有。”眼见涤砚蘅儿都退了开,纪晚苓卸下些规矩,“就是看你近来格外忙碌,一到夜里又魂不守舍,便想着来问问。” 忙是忙,但夜里魂不守舍是什么洞察?顾星朗有些窘,继而想到该是涤砚嚼了舌根,摇头道:“也没有。就是白日事多,夜里总想多走几步寻些清静。北御花园人少。” “人少。也靠近折雪殿。”纪晚苓看他一眼,“珮夫人好些了吗?” “应该吧。冬来风寒好得慢,方才也说了,所以才让你多注意。” 纪晚苓停了脚步,一众宫人都离得远,月光落在两个人脸上,“你如今敷衍我也是张口就来了。她根本不在折雪殿吧。” 顾星朗神色不变,一张清俊面庞被满园清辉映衬得愈加深邃。 “她病了七日,太医院的人却一次都没去,折雪殿也没人取过药,我打理六宫事,想不知道都难。” 顾星朗轻叹,看着她认真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有入宫。” “因为我总是多管闲事?” 顾星朗一笑:“长公主嫁入相国府的头半年,我虽有些不惯,到底觉得自在清静了许多,”他看一眼纪晚苓,“这话不许跟她说。如今看来,你跟她是越发像了,说话做事,简直如出一辙。” 纪晚苓也笑:“如此说来,君上是拿我当姐姐了?这个便宜我是占还是不占呢。” “劝你别占。做姐姐责任重大,你看淳月这些年下来,何曾真正轻松过。” 这是一句玩笑,却莫名带了三分认真,以至于纪晚苓也认真起来:“你既知道,就别让我们担心。” 顾星朗转头看她:“又怎么了?” “她是出宫了?回蓬溪山还是回崟宫?”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星朗,”只有他们两人,纪晚苓改口,“这大半年她确实没做什么,我看在眼里。在夕岭她还救过我。你们俩的事,我如今都不问。月姐姐也很久不问了。但,你对她是否太纵容了些?她要出宫便出宫,你真不担心她有其他计划?” “我知道她是去哪里,做什么。晚苓,很多事情你们不了解,我也无法一一告知。总之,我心里有数。”他一顿,认真再道:“我刚说希望你没有入宫,是因为,我很难像三哥那样照顾你。你在这里,终究是委屈了。我很抱歉。” 纪晚苓完全听懂了这番话。她沉默片刻,开口道: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她没来祁宫,我和你此刻状况是否会不一样。”她微微一笑,“分析了几次,发现答案是不会。她如果不来,我同你的心结不知何时才能解开;她来了,你我心结得解,但你这颗心——” 她没往下说,看向顾星朗似笑非笑,“我一直没问过你,你对她是一见倾心吗?” 顾星朗一怔,旋即干咳一声。 纪晚苓笑起来:“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到底是一见,二见,三见还是不知道第几见。他也至今无法确定有没有决定性的某一刻。是哪一刻。 却听晚苓继续道: “当年我第一次见磊哥哥,也是这种感觉。”她眼里含了雾气,不知是月光还是冬夜漂浮的露,“他骑在马上,勒了缰绳至我们跟前停下,明明是俯视,却没有半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浑身都在发光的人。他浸在日光里,比日光还亮。” “我记得那一日。”顾星朗点头,“那样的场景,经常出现在三哥身上。我至今还会梦到。他是那么烈日骄阳般的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坐在君位上。” “他出发去封亭关那日,跟我说去不了多久,回头见。”她回头,望向远处宫阙间月色,“回头是多简单的一个动作,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愿意,都能回头,去看日色月色,四季流转。但可能是因为太简单了,显得诚意不足,所以他没有回来。” “晚苓。”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再回头,目光切切,一双杏眼澜雾四起,“星朗,你也查不出吗?你都不行吗?从前我以为你是故意不查,故意查不清,” “会的。我已经有思路了。” 纪晚苓怔了怔,“什么思路?” 事关重大,牵扯父君的崩逝真相。但也都只是猜测,需要更多事实支撑。顾星朗犹豫一瞬,轻拍了拍她手臂,“总之你放心。三哥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十二月初三这日,霁都初雪。 涤砚站在廊下看雪,沈疾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有种行将过年的喜悦。 “到哪儿了?” “半个时辰前的消息,离霁都界那块石碑还有一百里。” 沈疾没有打过真正意义上的胜仗,因为近几年除了封亭关,青川并没有爆发过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但他此时却有种前线大捷连连报捷的雀跃错觉。 “好好。”涤砚满口答应,返身冲进了御书房。 顾星朗刚入申时就开始批折子。下午批折子,极其罕见,罕见而易于理解,涤砚冲进书房,摩拳擦掌,郑重其事清了清嗓子。 “你这又发的什么疯?”顾星朗不抬头,笔走龙蛇写得认真。 涤砚心道您装什么冷静?大下午的批奏折为晚上腾时间根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回君上,”他心中一万个鄙夷,一万个“晚些人回来了我看您管不管得住腿”之洞若观火,语气却是恭顺妥帖毫无破绽,“珮夫人的马车还有一百里入霁都界。” 顾星朗走笔不停,面色如常,“一百里就在报?打算叫朕出城迎接还是怎么?” 涤砚讪笑,“这不是怕您着急——” 顾星朗停笔,抬头看向他挑了挑眉:“瞧你这上窜下跳的样子,是怕合宫里不知道珮夫人出去了十天今日回来?要不要上明光台喊一嗓子?” 涤砚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君上息怒。臣有罪。臣这就出去思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夜宿挽澜殿(一) 酉时过半,阮雪音入得长信门,天已经黑了七八分。她甚觉疲乏,本就质量不高的睡眠因着连日车马劳顿,更是将人逼上了困顿之绝境。 雪未停,却也不大。云玺带着棠梨撑着伞在第二道宫门口迎候,见到人时对方眼皮子直耷拉。她不敢多言,接过不多的行装扶了阮雪音便往折雪殿回。棠梨捧过一盆树枝,枝干光滑,顶端泛黄,看着甚单薄,像是从什么树上截下来的一段。 她心道怪哉,夫人出趟门怎么还带半截儿树枝回来? 主仆三人进了折雪殿,阮雪音目不斜视,耷拉着眼皮便往殿中疾走。至廊下突然想起来什么,回身吩咐道: “那截树枝就留在盆里,别挪,明早我起来再处理。” 明早? “夫人,那这会儿——” “沐浴更衣睡觉。” 因着身困体乏,阮雪音头一回觉得沐浴有人伺候是件幸事。她懒待动弹,整个人浸在热气香雾之中,暖意随温热水流渗透每个毛孔,将神魂也蒸得绵软。她微眯着眼,感到前所未有踏实。冬日寒冷,身上其实并不黏腻,但天知道这样昼夜奔袭了四五日而突然掉进热腾腾浴桶里,是怎样不可言不可说只能意会进而沉沦的救赎。 热气包裹,暗香袭人,她昏昏沉沉衣来伸手穿好寝裙,又昏昏沉沉一步三晃总算挨上了枕头。 这方床榻真暖,身下褥子真软,锦被如棉花如云朵如三月阳春,裹得她长长舒出一声叹,下一刻便遁入梦乡不省人事。 梦里又是雪天,竹林深宫,一个初生儿正在啼哭。如此温暖,这般香软,为何要哭呢?风声乍起,她唬得一跳,凝神去听,才发现那潇潇风鸣中簌簌歇歇之音格外大,簌簌歇歇,像是雪声?可方才画面里那些落雪,轻柔舒展,分明没什么声音。 又哪里会有这么响的雪声呢?她蹙眉,突然疑惑那啼哭的初生儿是否就是自己,雪音簌簌,几近悲鸣,为谁而悲,又缘何而鸣?她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夫人,夫人醒醒。 云玺? 云玺怎会在锁宁城,又怎会出现在这一年。时光倒流二十年,一切刚刚结束,一切又重新开始。 夫人,醒醒。 还在唤。而自己究竟在何处呢?摇篮里的婴孩,又或画面外的目光? 她终于听得不耐烦,掀了捂在头顶的锦被,费力睁了双眼,却见湖色纱帘重重叠叠,晕在柔暖光海里漾着不真实的彩。层层滢彩间有一张脸,瞪着一双眼,正是云玺的脸,云玺的眼。 “夫人快醒醒,御辇到了,君上让您过去一趟。” 过去?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昏昏沉沉,不知此为梦境还是现实,半晌方张口问:“过哪里去?” “自然是挽澜殿。夫人睡糊涂了。这就起来吧,奴婢速速给您更衣。” 挽澜殿?刚回来,刚躺倒,刚睡暖被窝,去什么挽澜殿? “不去。”她翻身朝里,再次拉高被子捂了耳朵。 “夫人您可别闹了,御辇就在殿门口,涤砚大人也在雪里等着,这是圣谕啊。” 阮雪音只觉一大口闷气涌上心头,酝在胸腔无论如何不能靠意志消化。她什么都无所谓,万般俱能适应,唯独讨厌睡不够觉,更讨厌在困极之时被强行拉起来—— 还是拉出这么暖这么软的被窝,再次裹一大身行头钻进风雪里。 “夫人——” 便见阮雪音腾地翻身而起,掀了被子,盯着云玺恨恨道:“现在什么时辰?我睡了多久?” “刚过亥时。夫人睡了一个多时辰。” 才一个多时辰!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 她怔在床上半晌,心脑打架,想到这会儿如果是竞庭歌,一定熄灯钻被窝说不去就不去。 但她不是竞庭歌。她在某程度上对于规矩的遵守,诚如那丫头所言,像是与生俱来,二十年静静流淌在血液里。一个公主的天分。 她依然浑浑噩噩,依然拎不清今夕何夕,但她下床着了地。云玺三下五除二给她套好了行头,拿上了斗篷,回身一看头发还没梳—— 倒是挽了个髻,披散下来的部分也柔顺,不至于凌乱;但什么都没有,珠翠、耳饰通通缺,这么进挽澜殿,实在不合礼数。 眼看穿衣服已经又耽搁了些时间,云玺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再拾掇一把头发。阮雪音却根本未觉不妥,当然更可能是没意识到,看着对方冷冷问: “又不急了?不去了?” 这话说的,仿佛是自己巴巴要去。云玺无奈,心一横还是赶时间要紧,于是扶了阮雪音往殿外去。 真冷。 斗篷已经裹好,但她刚从被窝里出来,又经过一番彻头彻尾的沐浴浑身清透,骤然入风雪,仍是一连两个激灵。云玺搀了她上辇,又将一个热乎乎手炉塞进她怀里—— 好多了。 夜色深寂。飞雪在空中打转,轻盈如羽毛。没什么声音,只有风声不时掠过层叠宫阙,带起气流穿梭,引动回响空灵如寒山晚钟。 但雪落是无声的。这才是初雪天该有的样子。二十年前十一月二十二的锁宁城,终究不寻常,不寻常而叫人总忍不住往回追。 飞雪中的挽澜殿也格外静谧。前庭灯少,御书房似也熄了烛火,阮雪音跟着涤砚往里走,至第二进院落终是问道: “这是去哪儿?” “回夫人,入冬天冷,君上夜里都是在暖阁处理事务。暖阁在寝殿西侧,连着小段廊道,您进去往西多走几步便可。” 阮雪音点头,抬步往里去。寝殿门口候着两名宫人,见她过来赶紧恭身,阮雪音略一颔首,迈步跨过门槛—— 寝殿她是来过的,印象最深刻是那一级一级缓而开阔的大理石阶。一级宽阶是一重玉白纱帘,总共七重,层层叠叠,此刻都好好挽在两旁,自然因为顾星朗还在理事。 那时候过来没注意,今日听涤砚一说,她才发现寝殿西侧确有一条廊道,纱帘低垂,通常走进来便以为是众多点缀装饰中的一项,不会想到其后还别有洞天。 但自然是有暖阁的。数九寒天,各国宫室都必有暖阁,更何况君王殿。 她掀了纱帘进去,廊道不窄也不长,两侧摆了些松枝盆栽,烛火玲珑,将那些经过悉心修剪的枝桠衬得愈发精致。走了也就最多十来步,右手边出现一方高大门框,只有框,没有门,开放空间,正是西暖阁。 顾星朗坐在尽头处书案前灯下,正凝神看一张纸。 “君上万安。” 她站在门框下,没有迈步,先发出一道声省得突然至跟前吓着人。 顾星朗抬头。 十天,像过了十年。隔着相当距离,她好端端立在门框下纱帘间,一身湖色,一头青丝,眼波未动却清潋如山林色深涧水。 他凝她半晌,千回百转却是想不出一句开场白。 又过了半晌。 “回来也不过来,”他一顿,“复个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夜宿挽澜殿(二) 复命?我自己的事,跟你复什么命? 她怔忡一瞬,自觉精力不济也不想同他掰扯,道:“太困了。回来收拾完就睡了。” 十日没见,居然还是睡觉最重要。重要过十日没见,山水相隔。 这般想着,他心生怪异,暗忖自己跟睡觉较什么劲? “看来此趟回去,收获颇丰,费了不少心脑。” 确实费了些心脑,却没什么收获。阮雪音暗道,默默叹气,又深觉此刻状态不佳,无从讨论。 也没想好要不要同他讨论。 “改日吧。脑子还乱着,听了许多话,却没消化明白。待理清楚些了,再来向君上讨教。” 她不是没这么跟他说过话。 三分距离,三分客气,三分你是你我是我“君上臣妾”的规矩。除却一些非常时刻,一些防不胜防心意相通的时刻,大多数时候,他们其实都是这么对话。 但他今晚很不喜欢这种对话方式。也不喜欢她此刻表现。 “你要一直站在门框边说话么?” 阮雪音再怔,这才抬步进去,“君上找我何事?” 她实在犯困,想回去睡觉,风雪中乘辇过来勉强打起的五分精神被暖阁的风一吹,又踪影全无,烟消云散。 不喜欢。很不喜欢。这人为何冷淡至此,比走之前更见冷淡,就半点不想念—— 霁都和祁宫么? 他心下埋怨,更加不爽,沉了脸道:“找你过来自然有事。” 有事就说,说完我要回去睡觉了。阮雪音也不爽,第一次觉得此人磨叽—— 不仅磨叽,还自私**,想传旨就传旨,完全不顾她为了守十日之约山高路远日夜兼程跑回来—— 如期回来了,总能让人先睡一觉休息好吧? “过来。” 顾星朗已经起身走至暖阁西侧长榻边—— 这方长榻其实是茶榻,也可作棋榻,需要饮茶或下棋时将相应的案几放上来;平时就是一方软榻,占着西侧窗下整片位置,供冬日午间或随便什么时候养神小憩。 他手里还拿了一张纸。似乎就是方才在书案前凝神看的那张。 该是确乎有事。阮雪音不理他平白黑脸且语气强横,依言过去,“出什么事了吗?” 顾星朗坐下,顺手将那张纸递给她,“自己看。” 阮雪音接过那张纸,该是一封信,刚看了两行,秀眉挑起。 “阮佋要嫁阮墨兮去蔚国?给慕容峋?” 这可真,不是小事。 阮仲怎么办? 那个丫头呢? 顾星朗坐在榻边,阮雪音立在他跟前,就着此般距离,他才发现她脂粉未施,一张素脸莹白如玉,周身散着淡淡暖香。 沐浴后特有的温水香,糅着若有似无橙花气。 一时心下碾转,也不知是被什么碾着,腾空又落下,荡开又收拢,直至阮雪音一脸询问目光熠熠盯得他不得不回答问题—— 他干咳一声,“嗯。今夜刚到的信报。崟宫还未正式送出书函,蔚国那边也无动静,是我在锁宁城的人拿到消息先递回来了。” “君上当真在青川各国布下了天罗地网,什么事情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还是错失了不少。”他若有所思,语意沉沉。如此布置自他即位后才有,终究迟了些,许多事情,没能防患于未然。 “那阮仲之逼宫——” 如果所为之人当真是阮墨兮,此事一出,他极有可能提前动手。 “不好说。”顾星朗接口,“逼宫事大,经不起一时意气一念冲动。他若这点忍性都没有,也便没什么可能成事。” “但阮墨兮都嫁了,他还——” “嫁了也可以抢回来。”顾星朗抬眼看她,一脸没所谓, “古往今来这种事还少么?他若没准备好,为阻止阮墨兮出嫁强行动手,不仅留不住心上人,还会断送自己一条命。留得青山在,待时机成熟一击即中,登上君位再图蔚国,要夺回佳人,不是不可能。” “抢来夺去,好好的姑娘家被你们说得仿佛一件东西。”阮雪音神色淡淡,语声也淡,“究竟是为佳人还是为个人野心,不知阮仲自己想明白了没有。”她看一眼顾星朗, “这事你要管么?” 顾星朗挑一挑眉:“我管什么?关我何事?” “他不是请你帮忙,愿意拿崟东五城来换?” 顾星朗笑笑:“等他拿得出崟东五城再说。他只是请我正名,又没找我借兵。” 所以他找慕容峋借兵了? ——如果是,慕容峋此次又会否接受阮佋递过去的橄榄枝?蔚国在崟国这场隐而未发的内乱里,究竟什么角色,何种盘算? 而阮雪音想的是,他日锁宁城当真闹起来,自己要作何反应?坐山观虎斗? 以及竞庭歌。阮佋此举,显然有结盟意味,以那丫头的性子,定会力劝慕容峋接受。她应该本就计划让慕容峋娶阮墨兮。 那她自己呢? 暗流不断,新的浪头正前赴后继涌起,青川这一朝的风,是就此吹起来了么?老师所谓茫茫尘世值得一趟,也包括这些? 那些遥远的,七年前又或二十年前的悬案呢? 思绪交叠,她再次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起来。需要睡觉。需要用睡眠处理乱麻般的线索,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就是看这个吧。我知道了。今日实在困倦,无法与君上详谈。蓬溪山的事,东宫药园的事,还有这些,”这些看似与自己无关又因着某些人、某些关系不得不牵扯注意力的破事,“待我缓过来了,明天、后天,总有时间细说。” 言下之意,这便要告退了。 十日不见,进来不到一炷香时间又想跑。顾星朗不言,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阮雪音摸不透他心思,想着也奉旨来了,信也看了,也发表了几句言论算是尽到了责任—— 又有何责任呢?与他探讨这些事情,本不是自己分内,莫名其妙走到如今这般田地,她也颇觉无语。 就这样吧。睡一觉再说。 于是认真一福,算是行礼告退,刚转了不到一半身—— 该是不到一半。 而忽然失重。 整个人失重,受力处在右手腕上。 只是顷刻,长不过一片飞雪落地,顾星朗伸手拽了她右手腕往回拉,许是真的用了力,也可能是阮雪音正在转身重心不稳—— 她跌下来,跌到他身上,不算入怀,因为他没有圈过来手臂。 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昏沉沉不解此地何地,但一定不是这样坐在他腿上。 便在下一个顷刻,比流星过穹天更短,她身体意识远快过心脑反应,整个人蹭地就要弹起以离开这团惶然氤氲。 没有成功。 他右手依然握着她手腕,左臂圈过来,死死箍住了她的腰。 “顾星朗你做什么?” 许是困意袭来,许是骤然紧张导致困意袭来,她起不得,动不了,绷紧了神经半晌质问出一句天子大名。 顾星朗却并未在意。 “谁让你走的?” 阮雪音太过紧张,怔了半晌答:“我已经说过告退,也行过礼了。” “我没答应。” 你也没不答应。 毫无意义。口舌之争解不了此刻困局。 “放手。” “放不了。” 什么放不了?什么叫放不了? 困意侵袭,整个人动弹不得,阮雪音完全失了脑力,“放不了”三个字如暴雨前夕黑云压城而城将欲摧。 浴后温水香裹着橙花气就在掌心之下鼻息之前。她目色飘忽,纤长睫毛垂在莹白脸颊,鼻子小而挺,因为紧张而气息微促,因为紧张而一点樱唇泛起不寻常水光,嫣然如灼灼桃花。 他略往前一探,覆上那一点嫣红轻啄了一下。 第二百五十章 夜宿挽澜殿(三) 只是一啄,唇瓣分开,而他没有退回原位。 鼻息相接,鼻尖近乎相抵,他箍着她的腰,看进她眼睛,而阮雪音将将从那瞬天旋地转的突袭中醒过神来。 醒过神来,旋即震惊,大脑强行运转,指挥她再次起身离开。 依然不成功。腰间那只手箍得更紧,分毫不得动弹。她徒劳后退,徒劳推拒,他再发力再收拢,两个人几乎贴上,鼻尖完全碰到,气息交缠,双唇只剩咫尺。 “你走了十日。”他说,声音有些喑哑,灼热气息扑过来,似乎要将那些话迫进她肌肤,“我每天数日子,怕你不回来。朝思暮想,相思成灾。这宫里没了你,像是没了四季。所以放不了。也不想放了。” 她也根本没来得及消化这几句话的意思。 如草木如深海的冷冽馥郁再次覆上来,初时浅啄,进而碾转,再而轻吮,最后全然涌入口腔,带起涟漪四起渐渐如漩涡深沉。 阮雪音觉得整个人也都被搅进了漩涡。跌落漩涡,几近溺水,双手在深海中摸索试图抓住哪怕半朵浮萍—— 皆是海水,浮浮沉沉,无依无靠,无所逃遁,只能用力去推那面堵她在漩涡里的高墙,那抹灼热温度,那片坚实胸膛。 推得越狠,箍得越紧。她全无退路,抵挡不得,渐渐失了力气,被那愈加暴烈的漩涡一路往海底至深处拉扯。 而再次失了重。 他翻身压她在榻上,漩涡至深,空气稀薄,又忽然起了凉意。 肩头发凉,然后被灼热寸寸覆盖,凉意往下,该是半截胸口也露在了空气中。 好在是暖阁。只是凉意,并不觉冷,但阮雪音还是开始颤,止不住轻颤,脑中轰鸣,呼吸难继,心跳惶然如擂鼓。 凉意却没有继续往下。 漩涡骤停,暴烈海水亦止了搅动,灼灼热气倏忽拉开距离。 她有些怔,不知今夕何夕,不解此地何地,只下意识想到一句:可以走了吗? 而第三次失了重。 彻底失重,整个人悬了空,他将她打横抱起来。 风声忽起。该是他疾走带起的风声。 风声四起。呼呼刮过耳边,由暖至凉再至微冷。 她看不清周遭事物,廊道盆栽快速从眼前掠过,纱帘也掠过,寝殿门口两名宫人的脸更快地掠过。 她没看清他们的脸,也就没看见他们的表情。 但该当是都抬了头。 而她越发不能直视周遭人事,不能思考,不能反应,整个人颤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 只有他环在她周遭是安全的。她伸手抓住他前襟,将脸完全埋进他怀里。 风声更大。不止是走路带起的风声,还有巨大纱帘落下的气流声。 宽阔大理石阶上的纱帘。玉白色一重重总共七重的纱帘。 顾星朗抱着她,分明在一阶一阶往寝殿深处去。而那些纱帘,重重叠叠影影绰绰,如落雪的沉月光的白,分明在一层层一重重放下来,隔绝他们与门外的冬夜,半道深渊,万丈红尘。 纱帘不会自己落下来。自然是有人在放。上一阶,落一重,最后一重轻纱轰然落下时,风声也止,众声皆止,而她终于不再悬空,不再失重,整个人软绵绵触了底—— 这方床榻比折雪殿的更宽大,这方天地充斥了他的气息,既暖且燥,如倦鸟归林。 她知道又不知道。确定又不确定。她抵不过漩涡抓不住浮萍,除了沦陷别无他法,却始终揣了残存的一丝不甘。 几乎本能地,她再次抬手去抵他胸口,试图最后给他一次警醒,一个反悔机会,也给自己,片刻机会。 他完全不想要这个机会。他气息深重,他擒了她手腕锢在两侧,玉白龙纹锦帐铺天盖地落下来,他的吻也铺天盖地落下来。 长夜深寂。 紧闭的窗将飞雪月光通通拦在万丈红尘外。垂落的帘一层叠一层,将春日莺啼和锦帐摇曳挡在沉沉天水间。 两名宫人放下了所有纱帘,呆立在寝殿前也忘了今夕何夕。 冬夜静谧,更深露重,重重帘雾阻隔了一切声响,不看来路,不念方才,此夜与过去任何一夜其实并无差别。 但差别大了。隔了快一百年吧。挽澜殿的宫人都不知换了多少拨。 他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敛七分震惊,藏三分狂喜,无声交换了数回合情绪之后—— “现在怎么办?” “规矩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我去找涤砚大人?” “还是我去?” 眼神再度交换,两个人都深觉管不住腿。 “一起。” 涤砚呆立的时间更长。 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但—— 这么大的事,您能提前招呼么? 至少暗示一句? 接珮夫人过来是为那封信吧? 干别的您能换地方吗? 这是挽澜殿啊。 他木着脸,深觉荣幸又深感头疼。这桩事终于还是落到了他头上。百年来第二次,大祁史上第二次,青川史上第二次,而他顺理成章别无选择成了这百年光阴漫长历史中的第二人—— 第二个指挥点灯的人。 “大人,我们俩,您看——” 言下之意,他二人有功,自然该位列点灯队伍。 涤砚木着脸看他们神采奕奕拢不住一身雀跃,深叹少年不识愁滋味,摇头无语,半晌方道: “去把人都叫起来,先到先得,满二十人队伍成,规矩都知道吧。第二十一个,再想加入也不行,拼的就是速度,谁都不许抱怨。” 挽澜殿的宫人规矩都学得极好。极好的意思是,从对每项事务的理解到具体执行,都清楚、精准、完成度至高。在挽澜殿洋洋洒洒的所有规矩里,只有一项是学了却不用执行,学得再好也只能碰运气讲缘分的—— 点灯。 几乎百年光阴,一拨又一拨挽澜殿宫人来了又走,每个人都学得诚挚而走心,因着那份传奇色彩,因着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到的半分期待一丝侥幸—— 百年前挽澜正殿上那圈因明夫人而亮起的灯,那圈一亮而再亮连着好几年断断续续让霁都长夜如昼的莹白灯火,终究没有在接下来百年中的任何一朝、任何一位后妃身上得到延续。 听雪灯近百年未亮,当年亲睹过霁都黑夜如白昼的祁人,大都已经不在人世,或者年至期颐(注)。 对于今夜将上挽澜殿顶点灯的年轻人,或者近百年前看过听雪灯亮而视线、记忆皆已模糊的老人,即将到来的一刻都是同一刻。 有生之年。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夜宿挽澜殿(四) 听雪灯绕挽澜正殿檐顶一圈,东南西北四道殿檐之上各有二十五盏,共一百盏。百年前太祖顾夜城定下后妃不宿君王殿的规矩,一年后明夫人入宫,再一年后听雪灯出现在挽澜殿顶—— 规矩依然为规矩,但不是绝不能破。一旦有后妃夜宿挽澜殿,听雪灯须得全部亮起,以告天下。 于后妃不宿君王殿这一项,世人多少理解,百年下来也基本有公论;但点灯以告天下之举究竟出于何种考虑,是警示君王还是警示后妃,又或两者皆有—— 该当是警示一类,而不太像某种荣耀之昭。却是至今无人敢定论其所以然。 而即便如此,因着那被经年渲染的长夜盛景,因着祁太祖和明夫人不见正史但广传于世的烂漫故事—— 无论听雪灯于当事人而言是否压迫,对于祁国乃至于整个青川的民众来说,此一项宫闱盛事都堪称青川盛事。 太祖一朝听雪灯频亮那几年,除了各城郡祁人常来霁都碰运气,其余三国前往霁都观光游历的民众也大大增多—— 听雪灯亮,一项起于皇室的严明规矩,竟成了一国一都可遇不可求的传奇景观,引得当世人竞逐,后世人向往,此般事态发展,亦为顾氏宗室多年来乐道唏嘘。 将入子时,挽澜殿以东御花园外侧,整个祁宫第二圈一段九曲回廊之上,人声骚动起来。 确切些说,人声低而稀,只有间歇一两声争执,真正骚动的是脚步声。 脚步声克制、轻巧而略显凌乱,浩浩荡荡,窸窸窣窣。一队十人夜巡兵士闻得响动,循声察看,便见回廊之上约二三十名宫人正小步疾行,推推搡搡。 推搡并不明显,得细看才能分辨。而长队后方,每隔小段距离,仍源源不断有新的宫人快步跟上,加入队伍,然后不动声色试图超越前面的人,再次无声推搡起来。 如此状况,罕见以至于离奇,像是出了大事,却又不像坏事。一队十名兵士面面相觑,怪道此夜深静,初雪纷然,没什么事啊。 “这是做什么?”总算待最前面几名宫人下了回廊经过身边,领队巡逻兵赶紧抓了其中一人问。 “哎呦大人您快别挡着小的了!先到先得,我这衣服都没穿两件儿冻得半死好容易跑到前面的!” 那宫人说完便猛一个撒手继续跑,领队兵士怔在原地,回味片刻最后那句长得叫人记不住的话,转身问其他几名同伴: “你们听懂他说什么了吗?” 另外九名兵士干瞪了半晌眼,齐齐摇头。 更多宫人从回廊上下来,哪怕匆忙行进,仍是在经过巡逻队伍时向众兵士行了个标准礼。 如此规矩,好几个熟脸,其中一名巡逻兵眨了眨眼,“好像是挽澜殿的人。看着面善。” 那领队兵仔细看了看,颇感认同,顿时紧张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再拦下一人:“出什么事了?” “点灯了大人!点灯了!” 那人说完,再次如前面所有人般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领队兵松下一口气,暗道点个灯而已,还以为挽澜殿出了事而自己当值竟不知道。 却见其他九名兵士接连变了脸。 “都愣着干什么?还有一个时辰才换班,都打起精神来!” “大人,点灯了。”其中一名兵士小声道。 那领队没反应过来,依然黑着脸。 “点灯,不是掌灯。大人。这么几十号人,这个时辰赶去挽澜殿,还非抢在前头,说要点灯。” 领队大人终于如遭雷击。 “意思是,要点灯了?” 其他九名兵士也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哑口无言,只能点头。 半晌。 “那大人,咱们现在是——” “是什么?现在咱们当值,自然继续巡逻。”领队兵摆一摆手,“都给我列队排好,听了两句闲话背都挺不直了是吧?” 空气持续安静。 “报!” “讲。” “大人,属下需要如厕。” 领队兵蹙一蹙眉,“速去速回。” “大人,属下也。” “属下也是!” 领队一张脸更沉:“巡逻前少饮水,当值时不得擅离职守,全忘了是不是!都给我快些,一盏茶功夫不回来,扣半个月月俸!” “是!” 便见那三名兵士撒腿就往御花园方向跑。 “大人,他们这如厕方向不对啊。” 领队大人满面森然,冷声道:“宫里当差的人,这么点儿眼皮子。从此处到挽澜殿附近,一去一回至少大半柱香时间,真要等灯亮,怕是一炷香都回不来。这个月的月俸,看来是都不想要了。” “那个,大人,”余下兵士中其中一名再开口,吞吞吐吐,不知是否雪天冻的,“只是扣一个月月俸吗?” 那领队险些背过气去,“怎么,你也要如厕?” 挽澜殿前庭人声鼎沸。 不该叫鼎沸,无人敢喧哗,只因人数实在有些多,在这寂静冬夜显得过分兴旺。 二十人队伍已经排好,整齐划一,气宇轩昂,喜色之昭然与子夜沉静气氛并不相衬。 其余众人皆耷拉了脑袋垂手而立,满腔怨念,甚觉不公,盖因最早冲进来的几名宫人目瞪口呆发现,二十人队伍已经成了一半—— 正是今晚在殿中值夜的一干人。 天大的运气。 云梯已经摆好,分别斜竖在挽澜正殿西北、东北、东南、西南四角。二十人分成四队,每队五人,分别由一侧云梯往檐顶去。 一道檐是二十五盏灯,每人点五盏,同时而匀速,足以让一百盏听雪灯于几息间全部亮起。 飞雪落得更缓。所有行动中的宫人都浅浅呼着白气。云梯之上,每侧五人间隔等距,右手持火,正缓缓攀登。涤砚站在庭中,一众宫人皆立在他身后;他抬头,越过漫天飞雪望向正殿顶上那些隐于夜色、根本看不清轮廓的灯罩,耳边忽然响起风声。 并不真切的风声,夹杂着雪声,或许还夹杂着一些复杂而郑重、遥远而真切的落棋不悔。 太祖陛下的落棋不悔。明夫人的听雪灯。传颂百年的梦幻故事大祁情史。 便是这样的长夜明如昼么? 传闻里能照亮整个霁都夜空的听雪灯,竟是如此柔和、明暖,寂静而永恒地映在星光月光之下,夜色雪色之中。 挽澜正殿一整圈高而明肃的檐顶,青色的砖,碧色的瓦,全都被点亮了。一百盏似乎琉璃质地的灯罩将月色雪色收在烛光里,橘黄泛红的火苗从中透出来,竟变成洁净而至暖的莹白色。 灯色,月色,雪色,还有星光。明暖的白,清冷的白,剔透的白,璀璨的白,天地间所有至洁至纯至亮至新的光芒四下辉映,将墨色夜空也晕成一整片广袤的至洁至纯至亮至新。 百年前的夜宿挽澜殿,百年后的长夜明如昼,万世流转,光阴无回,也许不过一场周而复始,终点即起点。 霁都城内也渐次亮起来。莹白光海自夜幕打入城中,晚睡的人家被窗外骤降的光明扰了即将开启的清梦。 “这是——” “开窗看看。” 最早是哪户人家推窗发出惊呼,在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初雪这天夜里,以至于家家户户都接连推窗看到了那场时隔百年的夜明如昼,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人真的关心。 最初那刻,甚至都没人关心这漫天明光是因谁而起。 子时的霁都活过来,睡梦中的人们醒过来,一户接一户人家亮起明黄灯火,与从天而降的飞雪盛光交会成一片遗世独立的,不太真实的世界。 “太爷爷,那时候也是这样?一模一样?”成百上千扇推开的窗户边,一个约莫**岁的男孩仰头问道。其实跟想象中是非常接近的,跟太爷爷一遍又一遍讲过的场景也极相似。 但他还是想问。想说这光这画面这声势依然超出了他所有想象。而他终于明白太爷爷为何会将这四五岁时见过的场景记了一生。 “一样。完全一样。”须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人颤巍巍答,“九十五年。谁能信呢。已经第四朝了,这天下早就不一样了。” 老人双目浑浊,缓缓仰头朝那广袤天幕。小男孩不确定他看到的画面是否与自己一样。 “但这听雪灯还是一样的。”他说,“还是九十五年前的样子。都在变,也总有不变的。好。好啊。”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夜宿挽澜殿(五) 相比霁都城内,祁宫反而醒得晚些。 最早开始喧哗的是分布于室外各处的巡逻兵。以各种理由溜去,或者干脆直接全队行至挽澜殿附近,堂而皇之,互为照应。 然后是值夜宫人。各殿阁中长夜独醒那些人。其中又以距离挽澜殿最近的披霜殿宫人反应最快。 小婢子轻叩寝殿门唤醒了蘅儿,蘅儿被子夜明光震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去唤纪晚苓。 纪晚苓尚在梦中,初闻怔忡,旋即清醒,也不着急下床,一双杏眼漾了波澜正对上窗外若隐若现的莹白盛光。 半晌。 “她回来了?” 蘅儿已是震惊无语,闻言更加不明所以:“谁?” 纪晚苓幽幽轻叹,那叹中也酿了千般情绪,“还能有谁。”她自语,并不对蘅儿解释,径自下了床,举步便往门外走。 蘅儿忙忙拿了斗篷去追,好歹赶在出门前将人裹上了。纪晚苓默默站在寝殿外廊下,翠色寝裙翠色斗篷,让满庭飞雪也沾了春意。但她瓷白的脸出奇的白,白过飞雪,白得血色全无,不知是冻的还是光海照的。 “如果太子殿下——”话至一半,蘅儿噤声,旋即改口,“先太子还在,这灯,一定是为小姐而亮。” 纪晚苓重重看她一眼,自然是警其慎言,然后将声量压至不可闻,幽幽道:“如果是先太子,这灯不一定会亮。” 会不会呢?她难下定论,心乱如麻。顾星磊出事时她十四岁,她与他的相处,是仰望倾慕,是怜爱照顾,是宛如兄妹的亲密和超越兄妹的情愫。是未婚夫妇的命定感。 但顾星磊会不会为她点灯,斯人已逝,此一项,已经永远不会有答案。 “我原本以为,”蘅儿声量更低,“哪怕是君上,这灯如果要亮,也一定是为小姐。”她盯着那些光芒,颇感失落,但更觉震撼,“会是谁呢?” 自然是她。纪晚苓心答。初夏时节她迈入披霜正殿,那时候她就知道。她都没看清她的脸。只是听见那轮盘转了。 无形的轮盘,存在于每个人对周遭人事经年积累的第六感中。 但听雪灯会因此亮起,百年传奇会由此重续,这些,她没有料到。十来岁时她问过父亲关于听雪灯的问题,纪桓说,这种故事轮转的周期是很长的。世事轮转,漫长光阴里大多数事情其实都在重复发生,有的一年一次,有的十年,有的百年,有的千年。 听雪灯之传奇,在于庙堂中情与规则的博弈,自由与压制的妥协,美梦与现实的冲突—— 而最终落于人心。动心动情,霎那抉择。而人之多样多变,每朝、每代、不同时局之下,情形都会不同。那些霎那抉择背后,是几十甚至上百个因素交织叠加,少一样而结果迥异。 如此结果,不过是大祁第四朝国君迄今人生的一道选择。二十年世事沉浮、所有因果叠加之必然。 历史重演,人间百年。 纪晚苓站在廊下,灯色烺烺,耳边心畔尽是十几岁时父亲所言种种。相比纪平和纪齐,她在实用层面所学技能其实很少,二十年来父亲对她的教诲,似乎翻来覆去只围绕一件事—— 认清本质。时间的本质。世事的本质。人的本质。 而明达。而不为一切所困。 她没能做到。一个封亭关困了她整整七年。她甚至为此自请入宫定了终身。 往后几十年,又当如何呢?查出封亭关真相,然后呢? 簌簌歇歇,雪竟下得大了。煮雨殿亮起来,紧接着是采露殿。广袤天幕之下,祁宫内建筑一圈圈向外扩散,渐次掌灯,层层明亮,结构精巧而全不规则,俯瞰如浩渺星空。 星空之中,唏嘘赞叹之声迭起,也包括最早获知消息那队十人巡逻兵。 “大人不也饮多了水?此时此夜,不多饮些水如何对得起此番运气。” 挽澜殿正门向外约一里处花台边,十个人列队工整,正遥望殿顶那圈明暖光晕。 领队大人没管住腿,终是加入了如厕大军,此刻自知理亏,只得狠狠白了那多嘴兵士一眼。 云玺被告知不用继续相候,明早再过来。 但她没有立即离开。 大雪纷飞,迷了冬夜景致。她站在大门内廊下,远远看着涤砚与一众宫人立于庭中,听雪灯已经亮起来有一阵了,但没人挪动,没人转头,这些离灯火最近的人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目不转睛,一直仰面凝眸。 可惜她不会作画。如此画面应该有人记下来。至少用文字写下来。 她在挽澜殿顾星朗跟前侍奉了五年有余。年初去往折雪殿,跟着阮雪音也已近一年。这一年的尽头,祁宫点了灯。 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些她清楚,有些被埋葬成秘密,而它们都已经成为往事。 今夜也一样。 君上和夫人这段终将也成为往事的故事,已经开始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故事,或许自今夜起,应该被逐字记录—— 成为另一套不为人知的起居注。(注) 因为她和涤砚看到和将会看到的部分,再没有第三人能看到。他们将是这段大祁情史真正的,唯二的见证人。 那么他们就应该,成为记录者。 雪音簌簌。云玺从来没真正注意过落雪之声,直到今夜。她再看一眼那明暖灯火,回头又去看门外雪中重重宫阙,觉得印象至深,无需再看。 她转身撑伞出门,缓步朝折雪殿方向行去。脚印陷在雪地上,很快被覆盖无踪。 苍梧城也覆在深雪之中。 北国冬来早,已经是第二场雪,下了一天一夜。 极难得地,这个月份这个时辰,竞庭歌上了沉香台,且临近子时,仍未离开。 慕容峋在御徖殿望见沉香台灯火,颇觉古怪,想了想终是拖一身疲惫也过了去。 风大天寒,竞庭歌周遭围了四五个炭盆。慕容峋加入落座,两个人也不说话;一个盯着山河盘看,一个随手拿过案上兵书开始翻。 “大半夜坐这里吹冷风。谁惹你了。”一炷香时间过去,困意来袭,慕容峋沉沉开口。 “没谁。睡不着。出来坐会儿。” 慕容峋动一动眉心,“不顺利?哪一件?” “都还好。”只是不踏实,莫名不踏实,她自己也分析不出所以然,“你今日,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她回到苍梧已经六七天,倒是抵达复命当日就周旋过阿姌之事,但年关将至,慕容峋忙于处理军务,答应过了这一段再好好同她梳理。 显然今夜也不是合适之机。已入子时,慕容峋困倦,她也因为不知道什么缘由心烦意乱,总不能静。故而有此一问。 慕容峋不明所以,“你想听什么消息?” 竞庭歌瞪他一眼,“我知道还问你吗?” “君上,”便在这当口,霍启的声音于近处响起。 “怎么?” 来了。竞庭歌想。 “霁都那边刚过来消息,祁宫点灯了。” 果然。提了一晚上的心落下来。消息好坏不是首要,每当这类烦乱状态莫名出现,她率先想确定的,是有没有事,什么事。 显然这就是她下意识等了一晚上的消息。显然不是好消息。她长叹一声。 慕容峋也长叹。 “别叹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心下却翻转。 “虽不是大事,”他答,“还是忍不住感慨,顾星朗这些年下来,总能得偿所愿。本以为封亭关之疑,至少会让他那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多生些嫌隙,好歹让他也尝些不痛快,”他嗤笑摇头,“看样子,祁君陛下今夜是抱得美人归了。不是盛传纪晚苓因为顾星磊之死与他不睦?真相未明,这便好了?” 竞庭歌闻言—— 很想翻白眼。又觉得此人之蠢连她的白眼都配不上。 她无语凝噎,半晌转头,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听你意思,这灯是为纪晚苓点的?” 慕容峋回看她也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也像看傻子,“那不然呢?”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宿挽澜殿(六) 便在第二日晨间,刚入巳时,慕容峋下了朝直奔静水坞。 竞庭歌昨夜睡得晚,加上心思重,还未起。他坐在正厅等,日上三竿,人终于哈欠连天走出来。 她一向精神,如此倦容,实属罕见。 “你昨晚就知道了。”他道。 竞庭歌神思怠怠,有气无力往桌前一坐,“什么?” “夜宿挽澜殿的是阮雪音。不是纪晚苓。” 所以你昨夜看我像看傻子。 竞庭歌挑一挑眉:“怎么,你这是一大早收到确切消息了?” “何止。整个青川都传遍了。不知阮佋正何等得意,一向不正眼瞧的女儿,居然袭了明夫人之路,成为大祁第二位名垂青史的宠妃。还是顾星朗的宠妃。这么一个审慎、沉笃、万事算计于微处的人,”他终没忍住一叹,“居然会点灯。” 竞庭歌觉得前半句耳熟。回忆片刻方想起来彼时在煮雨殿,上官妧就作过此预测。大祁史上第二位名传千古的宠妃。她虽有些感应,到底因为对方诛心意图过重,而多少将其归结为了危言耸听。 至于后半句,有关顾星朗竟会点灯之叹,她也认同。 依据史载,祁太祖顾夜城是豪兴之人。换句话说,是性情中人。这样一位开国君王为宠妃设灯点灯,行此浪漫之举,完全合理。这也是后世理解“夜宿挽澜殿”典故的核心逻辑之一。 但顾星朗不是。在整个大陆经年累积的认知里,当朝祁君心思深沉、行事缜密,城府为历代祁君所不能及,甚至在青川三百年历史上诸君中都堪称翘楚。抛开祁国民众对其“宽仁”之评价,在当今能人志士看来,顾星朗是真正的政治家,深谙忍、藏、妥协、斡旋博弈之精髓。 这样一个人,不会做过分浪漫色彩的事,不会纯粹发乎于情,尤其针对这一朝祁国后宫之局面。 所以慕容峋用了“居然”。 这是一个好思路。竞庭歌想。顾星朗为阮雪音点灯,究竟是完全发乎于情,还是情与策略兼有,还是重策略—— 目的是将她彻底拉入祁国阵营。 ——这样的揣测,可以有。如果那丫头被泼天盛宠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而想不到,就该有人提醒她。 不知上官妧是否想得到这一点。如果想不到,那么也该有人提醒她。 该如何与上官妧日常联络呢?上官家那边,还有招吗? “阮雪音到底什么水准?”见她半晌不言,慕容峋再开口。 “什么什么水准?” “除了会观星、使曜星幛、师从惢姬自然脑子也不错,还有呢?世人对这位崟国公主所知甚少,包括容貌也从无说法,你也不说。有本事让顾星朗点灯,总不会姿色平平?” “慕容峋你当真死性不改,一聊姑娘就是容貌。” “我这是正经论事,”慕容峋一脸认真,“早先你不告诉我阮雪音入祁宫之目的,也不明确她立场,无事发生,放着便放着。但如今祁宫点灯了,”他一顿,“无论她初衷为何,青川时局她都必定要入,那么对于这个人,我需要了解。” 竞庭歌略想一瞬,倒了杯水小口饮下,方缓缓答:“很美,很聪明,博闻强识,行事冷静。她跟顾星朗有一个共同点,都非常沉得住气,很能藏心思。顾星朗也许是后天练就,她是天生的,性格如此。” 慕容峋倒吸一口凉气,能让竞庭歌讲出这种评价—— “她这般有实力,你早怎么不说?” “这还用说?你看我不就知道了?她是我师姐,自不会比我差。老师瞎吗?” 竟然很有道理,以至于无可辩驳。只是八公主阮墨兮美名太盛,他总以为阮雪音是不够好看的。 慕容峋摇头:“所以她入祁宫,多半能收了顾星朗。阮佋竟养了这么一枚好棋,始料未及。”他蹙眉,“顾星朗这般钟情她,你从霁都回来为何只字不提?” 我在霁都时还没到这步。 竞庭歌暗忖,气不打一处来。短短几日,急转直下,她在祁宫嚼的那些舌根都白费了。 而她和顾星朗究竟谁收了谁,难于定论。这类事情那丫头没经验,多半是顾星朗主导。偏偏那个男人底子绝佳,实力又强,如此攻势,直接点灯—— 是个姑娘都招架不住。 她也摇头,将此长他人志气之思绪撇开,沉声道:“阮佋不足为患。以他们父女二十年来的关系,有朝一日若起国战,那丫头一旦下场,我宁愿相信她是帮顾星朗。” 慕容峋一脸不信:“你是说,他日崟国与祁国冲突,阮雪音会帮夫家而不帮母国?” 竞庭歌一脸不屑:“你们这些俗人,惯会拿血浓于水、家国之义来要求所有人。别说蓬溪山中立多年,我们国别意识都弱,就算她是崟国公主——整整二十年,她何曾被当作公主对待过?她和我一样,住在山里,过最普通不过的日子。阮佋对这个女儿的不喜更是世人皆知。如果是你,对这样的家国、这样的父亲,又有什么感情?而顾星朗却为她点了一百年不亮的听雪灯,相当于昭告天下,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你是她,你怎么选?” 慕容峋再次无言以对,“阮佋怎会如此短视?他既送了她上蓬溪山,便是打定了主意有朝一日要用她。既然要用,为何不打理好关系哪怕只是表面功夫?” “和你一样呗。”竞庭歌冷笑,“都以为再怎么不好,终归血浓于水,终归是自己女儿,终归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总不至于与家国对立。说不定阮佋还觉得,送她上山是栽培,是恩典呢。” “所以你此刻在告诉我两件事,第一,阮雪音入祁宫不是做崟国内应,以后也很可能不会帮崟国;第二,昨夜之后,她可能会帮顾星朗。” “不错。所以,”竞庭歌正了神色,“崟国那边,机会依然在阮仲身上;祁国我们暂时不会招惹,但有些棋是要先落的。”她一顿,“也包括阮雪音的心态,能拦就拦。” 想起阮仲,她颇觉头疼。上官家那边,近期也须走一趟。 而数千里之外祁宫挽澜殿内,同样日上三竿,重重纱帘阻隔一切光亮,阮雪音才将将睁眼。 她有些懵,觉得周遭气息不对。顺视线方向随意看去,床帐也不对,身下褥子身上锦被皆不是平常触感。还有哪里不对,她一时反应不出,直到支了手肘坐起来—— 锦被滑下去便是大片雪白肌肤。 所有肌肤与锦被直接相触,其间再无任何阻隔。没有寝裙,没有哪怕半截衣料。被子滑落,她未着寸缕,就这样全然暴露在空气中。 而迅速打了个喷嚏。 而终于反应过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她一呆,旋即钻回去,整个人从头到脚烧起来。 四下寂无声。纱帘阻隔,她看不见日光,也就无法判断时间。但枕边无人,她摸了摸身侧区域,已经冷却,那么他离开有一阵了。当是去了早朝。还没回来。 所以应该未入巳时? 而此刻又该怎么办呢?唤人进来? 如此情形,实在尴尬,她想了想,决定自力更生。 根本没人,她仍是双颊发烫,再坐起来时将锦被拉至胸口以上,开始仔细搜罗床上角角落落。 入眼皆凌乱。却是半件可用的衣物也无。她其实记不太清,但—— 好像都被他扔了出去? 完全不能回想。她脸颊更烫,裹好被子掀了床帐去看榻边地上—— 空无一物,整洁异常。 被收走了? 她幽幽叹气,望向沉沉玉白纱帘有种被囚在锦绣笼中之感。 便在这时听到一声极熟悉音色:“夫人醒了?” 她如获大赦,“云玺?” 云玺的小脑袋从纱帘相接之缝隙中探进来,阮雪音一颗心落了地。 “现在什么时辰?” “回夫人,刚入午时。” 已经午时了?! “那他——”为何还没回来?还是在前殿?她下意识问,立觉不妥,赶紧打住了。 云玺抿嘴笑:“年关将至,君上近来都往城中各营跑,今日也是下了朝就出宫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阮雪音默默松了口气,此时见面,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对。 “你何时过来的?为何不早些唤我起来?” 这般在挽澜殿睡到中午,也很过分。待会儿要怎么顶住所有人的目光走出去,更是难题。 云玺再次抿嘴,竟有些不好意思,“君上出门前吩咐了,夫人疲累,昨夜又睡得晚,任何人不得打扰,待您自己醒了再行侍奉。”她掀了纱帘进来,“夫人放心,君上走后殿中就我候着,没人进来。怕是睡乏了吧?热水已经备好,奴婢这便伺候您沐浴更衣。” 阮雪音眨了眨眼,“在哪儿沐浴更衣?” 云玺也眨了眨眼,“自然是这里。夫人应该——”她看一眼她露在外面莹白的脖颈、锁骨和肩头,全都烙了深深浅浅的粉痕,赶紧挪开目光,“应该得沐浴吧。” 的确。浑身黏腻,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如此状态,也没法儿里三层外三层套好行头回折雪殿。 “嗯。这便去吧。”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夜宿挽澜殿(七) 挽澜殿的沐浴之所,不是浴桶,是浴池。 烟波浩渺,水流摇荡,阮雪音浸在偌大一池温水中,再次生出被拉入深海之错觉。 就像昨夜。 他含了她耳垂哑声说: 会不太舒服。我尽量轻些。 哪里是不太舒服。 很疼。非常。 她是习医之人,不是没有准备,但全然超出预期,很久都没缓过来。 纸上得来终觉浅。 这般想着,顿感水温也高起来,整个人又开始发热。 “得加些凉水。太热了。”她说。 云玺伸手浅浅一试,“不热啊。夫人平日里洗得比这烫多了。” 阮雪音和竞庭歌一样,怕冷,沐浴水温也比一般人高。 “那便是泡得太久了。起来吧。”她真有些上不来气,从昨日回来到此时,不过**个时辰,已经浴了两次。而根本没怎么吃东西,此刻终于觉出饿来。 于是出了池子,拭干身上,穿戴整齐,立在镜前任云玺给她擦头发。 然后她看到脖颈上那些粉痕。有浅有深,有些还隐隐发紫。 她呆了半晌,没有吱声。但该当是神色不太对,云玺感觉到了,顺她视线一瞧,明白过来。 “夫人宽心,沐浴时奴婢细看了,没什么大碍,回去擦些膏药过几天便该能好。好在大部分都在衣裙遮蔽之处,又是冬天,脖子上这些,穿领口较高的衣服也能掩上。” 大部分,都在,衣裙遮蔽,之处。 阮雪音僵在当场,根本没法接话,也根本不能再直视云玺。 如此私密之事,竟就这样彻底落在第三人眼里,皇室之中,以及世家大族,都这般全无**可言吗? 确无**可言。凡事要人照料,沐浴都要人帮忙,如何藏得住事? 她如鲠在喉,脸上白了又红,终于心下埋怨起顾星朗来。 此人为何不能,稍加克制些? 顾星朗觉得自己非常克制。下了早朝,他马不停蹄出宫,临近正午,总算结束上午日程回宫,也总算能歇歇脑子。 便想起昨夜之憋屈来。 当真憋屈。好几次濒临失控他都想丢了那克制。 但她车马劳顿回来,一早说了困倦,又是初次,他真有些舍不得,怕她受不住。 舍不得她,便只能舍了自己。他全程绷着半根弦,努力悬三分理智,不敢太重,不敢太急,不敢折腾她太久。 结果就是,顶多一个时辰他放了人,积压小半年的火气只发出去不到一半。 憋屈至极。 但今晚没得商量。他默默想。让她歇了,也让她睡到自然醒了,今日一整个白天也够她吃喝进补调整状态了。 今晚他要怎样便怎样。绝不手软。 这般想着,满下里憋屈总算得了些纾解。 涤砚跟了一上午,至此刻仍没寻得机会言听雪灯之事。但自然是要提醒的,晨间宫外来报,整个青川已经炸了锅,他必须问他要个旨意。 “君上,”他犹豫,不想扰他休息,终觉得不能再拖,“听雪灯亮,青川议论之声如沸,如何处理?” 顾星朗一怔:“什么?” 涤砚眨了眨眼,“就,昨夜不是点灯了吗?微臣就是问问,是否有后续事务须跟进?” 他忐忑,暗道这人断片儿了?还是压根儿忘了昨夜之举会引发祁宫点灯?不能吧。 顾星朗真的忘了。 至少昨晚热血冲脑门将人抱入床帐时他完全没想到此节。 今早起来听雪灯已熄,他忙着上朝又紧赶慢赶出宫,此刻想想,晨间在各营中气氛是有些异样的。 居然点灯了。 不是不能为她点灯,没什么可懊悔;但此事重大,且他并不想将如此私密之事以这种方式昭告天下。 对于太祖点灯的规矩,他作为继承人,自然清楚其逻辑,但因着观念差别,一直持保留态度。 事出而点灯,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彼时彼刻他在做什么?如此过分旖旎、过分引人遐想的做法,他很不适应,觉得仅有的自我部分也被侵占了。 多年来他对君位那份淡淡不为人知的排斥,也与这番几无自我的道理有关。 “没什么可处理的。”他道,“普通人不过看个热闹,图个茶余饭后之乐,只要言辞不算太出格,让他们说。倒是锁宁城那边,”他一顿,“崟宫和蔚宫内都盯一盯,尤其阮佋,看看他作何反应。” 他再思忖,微蹙眉:“还是得都注意一阵。民间吹什么风,大家普遍什么态度如何看法,拎清楚;朝堂和军营,也探一探。” 却是不得不处理的。他心叹。 涤砚也叹,暗道如此大事,哪能听之任之,跑都跑不掉。昨夜他木着脸半晌才行动,也是为这层考虑。 但祖宗规矩不可破。只能执行,别无选择。 午时将过,阮雪音前脚出挽澜殿,顾星朗后脚回来,两人刚好错过。 顾星朗入了殿门,一众宫人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平静且日常。 但欢腾、高深、共揣一份默契而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气氛,还是充斥了整个前庭。 到底是谁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这一个个的看着比自己还高兴?点灯点傻了? 他被迫感受着庭中氛围,颇觉不忍直视,准备快速穿过去,走了好一段突然停下,回身看向园内众人道: “听雪灯好看吗?” 他确实没看到,没看过,也很好奇。 众人本都是偷着乐,偷着怀一颗遐想讨论之心,让君上这么光明正大问出来,全都唬得两跳,赶紧停下手中活计,乌泱泱跪了一地。 “朕问你们,灯景如何,好不好看,话没答半句跪什么?” 谁敢答?谁知道该答好看还是不好看?涤砚呆滞,破天荒也有些摸不清他心思,想了想道: “君上问你们,照实说就是。平时一个个伶牙俐齿,该回话时都哑巴了?”这般说着,转身向顾星朗,“君上莫怪,大家都熬了一宿,此刻怕是脑子不大好用。” 顾星朗也有些措手不及,暗道这些人为了看灯竟一宿不睡?值得看这么久? 挽澜殿宫人尚且如此,宫中其他地方呢?霁都城内呢? 所以他同她在里面—— 这些人就站在此处看灯?整个皇城也一直醒着?成千上万号人都心知肚明寝殿内在发生什么事? 直到他们俩都睡了,满宫满城的人还没睡? 他目瞪口呆,终于震惊。 太祖爷这究竟立的什么荒唐规矩?! 彻底无法再立于庭间,彻底无法再直视眼前乌泱泱一地人,更不能去想那些素未谋面的万千青川民众。他强自镇定,负手转身,突然想到另一些问题: 寝殿那七重纱帘,真能隔绝一切声响么?昨夜窗户关好没? 第二百五十五章 雪霁私语 雪后初霁,是个晴天。 阮雪音从挽澜殿出来,颇觉神清气爽,除了饿,整个人状态相当不错。 昨夜无梦,睡得也踏实,记忆中她没有过这么好的睡眠经历。 许是挽澜殿的床好?她有些尴尬,拒绝再归结为其他缘由。 睡得好而万事好说,此为阮雪音其人一大特征。她走在御花园鹅卵石径上,光彩照人,云玺看在眼里,暗忖夫人面色确是从未这么好过。素来只是莹白的双颊隐隐透出粉晕,如桃李清艳。 园中往来宫人自身边经过,纷纷行礼,不知是否错觉,阮雪音觉得他们躬身幅度比以往都大,面上表情也颇古怪—— 很是恭谨,又像含了笑意,那若有似无辨不大清的笑意—— 有些瘆人。 她狐疑,保持步速,暗忖自己昨夜在哪里过的,总不至于合宫知道了?晚间下雪,御花园根本没什么人,她乘辇过去,瞧得一清二楚。没什么人看见她去,也就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她留宿。 挽澜殿的宫人总不敢乱嚼舌根? 形形色色各路人马走过,表情、举止、气氛惊人一致,她愈加狐疑,打算转身问云玺,便见几丈开外一名鹅黄宫裙少女正亮着嗓门儿呼来唤去,正是淳风。 阮雪音犹豫,考虑是否要避开这位祖宗,毕竟这个时辰出现在南御花园往折雪殿去,形迹可疑,不好解释。她回身唤云玺准备绕道,尚未开口,被眼观四面的顾淳风逮了个正着, “嫂嫂!” 她满面春风,衬着鹅黄冬裙粉嫩脸蛋,雪白风毛荡在领侧,叫人望之生悦。阮雪音无奈,思忖实在要糊弄也是能糊弄过去的,而这姑娘实在讨人喜欢,遂展颜一笑,抬步过去: “殿下在做什么?” 一众人正围一棵白千层团团转,主干上搭了梯子,有宫人攀在高处仰面探手,似乎正往树枝上挂东西。 阮雪音歪了头去瞧,顾淳风却目光熠熠盯着她: “嫂嫂今日气色真好。笑得也好。从没见你这么展颜笑过。”她嘴角扬得快上了天,凑过去继续小声道:“想来九哥气色比嫂嫂还好,我今日还没见着他,一会儿就去。” 阮雪音一呆,凝眸看向对方:“殿下你——” 顾淳风嘻嘻一笑,转了头往树上看,“嫂嫂你瞧我这听雪灯制得如何?” 听雪灯? 阮雪音更加莫名,也转了头又去看,“这是听雪灯?”据说听雪灯绽白光,能照亮整个霁都夜空,其制作工艺多年来不为人知,破解难度主要落于两点: 其一,只是点火,为何能明亮至此,区区一百盏便可光耀全城; 其二,火光向来为红黄橘一类色,听雪灯发出的,却是白光,玄机自然在灯罩上。 顾淳风嘻嘻再笑,豪迈一摆手,“自然不是。嫂嫂你也知道我喜欢这些奇巧玩意儿,凡碰上都要研究研究。听雪灯在挽澜殿顶摆了百年,我从前好奇,但总不能拿下来一探究竟。又因没见它亮过,想猜原理也无从猜起。”她一脸灿烂,语声雀跃, “昨晚终于见着了,灵感哗哗来。反正合宫兴奋都没人睡,我便也不睡,连夜赶制了这灯出来。效果如何,今夜点了便能见分晓。”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再次凑近阮雪音切切道: “此处离挽澜殿近,我想着,如果是借了些地利因素,比如前人依据什么原理计算出这附近亮灯才有如此效果,那么我的灯挂得离挽澜殿越近,越可能成功。若是不成,”她一顿,“还请嫂嫂最近多去挽澜殿,让我再看几次,必能有所悟。” 阮雪音已经顾不上感叹淳风也不是全不学无术。 她花了几息时间消化这段话,瞬间—— 虽雪后初霁却晴天霹雳。 昨夜点灯了。 自然。 当然。 不然呢? 所以每个经过的人都那副表情,那般举动,谜一样的微笑,一埋到底的鞠躬。 她不知道,同一时间挽澜殿前庭内顾星朗也在经历类似的震惊;而他经涤砚提醒反应过来昨夜点了灯的时候,她正在浴池边对着那些粉痕满心下抱怨。 与如此天下尽知的尴尬相比,那些粉痕算什么? 祁太祖为何会定下这种规矩? 亲历方得真知,若非成了当事人,她从来没以这种思路衡量过“夜宿挽澜殿”一题。 当真是,极不合理,简直反人性。 “听说九哥自八月起便自己睡在挽澜殿,没去过别处。”淳风依然凑在旁边,神秘兮兮,语气高深,“这一朝动起手来——嫂嫂,你保重。” 阮雪音正受困于昨夜点灯之恼。 初时没听懂这句话。 也不过两瞬,她全然反应,瞠目结舌,这满脑子坏水儿都哪里学来的? 踏入折雪殿,庭间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箱子托盘只进不出。阮雪音蹙眉,暗道夜里才点了灯,已经非常过火,此时这些,应该不是顾星朗意思。 她转而向云玺,未及发问,对方已然理解,低声道:“怕都是各司自己送过来的。早晨我出发去挽澜殿就碰上造办司的人,捧了得有十来种衣料,说是先送到等夫人回来选拣。” 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此为世俗常态;能脱离这番桎梏的自然是真君子真强者,受此羁绊而随大流的,也不能怪他们—— 世俗风气如此,靠着见风使舵变换嘴脸为自己谋一份好生计并维持一份好生计的,当不在少数。 所以才人人效仿。 这是她不喜欢的世俗一面。所以大多数时候,她更愿意远离人群。不能改变,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不置可否,将眼前诸相都从心脑间拿走,举步穿过庭间打算进殿吃东西,便在殿门口东侧廊沿边看到了那枝结香。 “谨遵夫人吩咐,这树枝儿一整宿都自己在这里,没人挪动没人碰,就等夫人回来打理呢。”棠梨凑上来,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是笑。 阮雪音瞧她那副大喜之态,甚觉不忍直视,淡淡点头道:“我用过午膳就来处理。帮我准备剪子、小铲、一些清水,”她一顿,环视前庭,“还得给它换个盆。我一会儿出来挑。” 遂同云玺进去,一桌子横菜顷刻间摆上来,她饿得厉害,二话不说拿筷子开动,刚吃了没两口,骤然想起一事。 顿觉不安。 “现在什么时辰?” 云玺怪道今日时辰怎如此重要,一问而再问,不解答:“回夫人,未时快过半。” 未时快过半。昨夜—— 不能回想,此刻要计算时间却是不得不想。彻底结束应该已经过了子时。 应该。彼时她意识混沌,精疲力竭,已经无法判断时辰。那个家伙,真的折腾了很久。 这般想着,又是一顿面红耳赤,强敛了思绪开始数时辰: 便姑且从丑时算起。丑时,寅时,卯时,辰时,巳时,午时—— 她心下一跳,已经六个时辰了。刚过不久。 片刻不能再耽搁,她撂了筷子,拔腿往寝殿去,也顾不上腹中空空不适合服药—— 好歹吃了两口,不算完全空腹。但已是过了时辰,已是添了风险,必得赶紧补救。 她冲进寝殿,打开沉香木箱,眼疾手快拿起角落里细长颈靛蓝瓷瓶,揭了瓶塞,倒出来一粒便往嘴里送。 药丸极小,无需就水也能吞下去。她吞下去,想了想,微蹙眉,犹豫一瞬,终是又倒出来一粒吃了。 老师说了此药无害,自己也知道配方,当是无虞。时辰已过,尽管刚过,还是多服一粒稳妥。 她放下心,再看向手中靛蓝瓷瓶发起怔来。 又为何紧张至此,绝不能犯险呢? 一番行动,起了心事,饿感也少去大半。她站在沉香木箱前发呆,半晌未动,直至云玺一脸莫名过来叩门。 “夫人不吃了?” “吃。”阮雪音回神,再入偏殿桌前坐下,饿感退却,动作也慢了不少。 云玺不明所以,茫茫然总算侍奉人吃好,又见阮雪音搁了筷子往前庭去。 “我去处理那盆结香。你也辛苦大半日了,歇着吧。不用跟。” 第二百五十六章 话愿栽香(万赏加更谢瑧瑧) 雪后晴天总是明亮,明亮而盛光倾覆,以至于刺眼。祁宫中各主要殿宇皆坐北朝南,故而前庭朝南,又格外亮些。 阮雪音蹲在东侧廊下,背着光,一方天青色瓷盆,一杆小而健壮而貌不惊人的枝干,叶稀且无花—— 但像是有一些会开花的豁口。 枝条已经插入新盆新土中,土已经压实,她正在浇水。 “这树枝儿需要这么多水嘛?”云玺去了库房安排晨间所收一应物品,众人皆在帮忙,庭中寂寥,棠梨从外间回来,正看见阮雪音手持小壶照着那盆新土猛浇水。 “扦插移栽,土要实,水要透,以后也需日日保持湿润,不到两个月该会发根,到时候再分栽定植。”她一笑,“这盆树我来打理,你们不用管。” 棠梨眨眨眼,颇觉好奇,也走近蹲下打量那树枝,嘿嘿一笑:“恕奴婢直言,夫人,这树枝儿,不好看啊。怎么您像是宝贝得很?” 阮雪音也微笑:“这是结香,崟国常见,祁南和白国也有,确实不稀奇,也不算好看。” 棠梨再眨眼,暗道夫人此趟出宫是回了母国?还是去了祁南?或者白国?终是不可能开口问,只嘿嘿再笑:“那夫人为何带了回来,还悉心培育?” 阮雪音浇水毕,放了壶,凝神看那枝条。其实她也不明白,临走时老师为何切下这么一段让她带回来栽种。蓬溪山珍稀花木繁多,那株结香算是相当普通,且此树易寻,自己若真想栽种,找来种便是,何须大老远从蓬溪山往回带? 想不通,也无人可共讨论。她心下摇头,随口答: “结香冬季开花,叶子落尽才开花,花朵明黄,枝干柔韧,也是有些特别处的,值得一栽。” “这树会开花?”棠梨看向那光秃秃枝干,一脸不信,“枝干柔韧是什么意思?还能打结不成?” “能。”阮雪音答,“只是现在刚换了地方扦插,我不能让你掰它,待生了根、长大了、稳定些,到时候让你打结。” “还真——”棠梨下意识去碰,手伸一半转脸问阮雪音,“行吗?” “最好别。” 棠梨赧笑,看着那光洁枝干又道:“结香。名字倒好听。这花很香吗?” “其实没那么香。但传说很香过。” 很,香过? 棠梨再次眨巴着两眼看她。 “不知道是哪一朝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青川的事。据说曾经有一对恋人,身在宫廷,极为相爱,却因为阶层身份之类的问题不能在一起。他们决定分开之前,在结香树上打了个结,以喻就此了结。不曾想打过结的枝条上开出的花,香气浓郁远胜其他,且香及万里,经久不散。宫中人人谈论这桩奇事,直至有一天传到当朝国君那里,” 她也去看那光洁枝条,黑乎乎的,无花也无叶,确是其貌不扬, “国君认为这是神灵预示、上苍旨意,于是破例赐婚,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崟国南部就有在结香树上打结许愿的风俗,我一度怀疑这是崟宫里的故事,”她一顿,觉得扯远了,笑笑道:“今冬扦插,要开花得等到第三年。此树香与不香,到时便能见分晓。” “结香许愿,”棠梨喃喃,脸上流露出少女痴惘,“如何许法?” 阮雪音一怔,想了想答:“说法很多。有一种是,如果你想梦见某个人,可以在树前许愿,然后摘下结香花,临睡前放在枕下,那个人便会出现在你梦里。珍夫人说白国也有**,好像未出阁的少女会先将枝条打结,然后对着树结许愿,能遇到心上人。” 思绪散开,她想到很多事,很多传说,很多风景,“崟国南部有些老人们说,如果经常做噩梦,可以把结香花朵放在枕下,噩梦便会解掉;早晨起来,再去树上打个结,将有意外之喜。如果夜里做的是美梦,晨起去树上打个花结,梦境会成真。所以结香又叫梦树。” 棠梨完全听呆,出神半晌道:“这是什么厉害的许愿树。”遂转向那黑不溜秋枝条满脸敬重,“结香结香,竟是喜结连枝之意?” 阮雪音再怔,“是吧。”她答,“据说打两个同向的结,亲手打结的两人就永远不会分开。跟结发结同心一个意思。” 棠梨点头,满目神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看向阮雪音狡黠一笑:“夫人是因为这个才在殿中栽种结香吧?” “什么?” “今冬扦插,后年开花,到时候夫人同君上一起在树前打上同向花结,便可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阮雪音认真听了这句话。 而终于明白自己早先为何拿着瓷瓶站在寝殿发呆。 想与他一起打这同向花结的人太多。能与他一起打这同向花结的人也太多。 且不说采露殿的蔷薇和漫长岁月里还会不断出现的新人,光是纪晚苓腕上那只翠玉镯—— 二十年青梅竹马的情意,一般人比不得。自己也比不得。 也许一时能比,就算一直能比—— 她不想比。她不认为这件事应该同人比。两心相许,本就是两个人的事。与一堆人争算什么呢? 人活于世,首当自知,然后知世。知自己再知外界,最后确定自身位置、边界、能与不能。这是老师说的。 与人同分一杯羹,她不能。 挣开此般来自出身的桎梏、人生路径的必然,他也不能。 但事已至此,不能又当如何呢? 不当如何,但至少留些退路。比如刚才,她确该赶紧去服药。这便是退路。少些牵绊,他日离别也无须太过纠缠。 且人是会变的。老师说。此为时间之力,无关对错。此一时彼一时,所以莫将此时当彼时,彼时到来那日,便要坦然接受。 老师在这些事上总是透彻。也许正是走过一遭的好处? 结香结香,喜结连枝。她心中重复。老师给自己这么一枝,又是何意思呢? 傍晚将至,阮雪音一直没出门。熙熙攘攘,议论纷纷,随便出现一下都在话题中心,都显得招摇。 她窝在折雪殿习水书,夜色降临后又唤了粉羽流金鸟,略嘱咐几句让它去了苍梧。 既决定要往纪家探,那么对她来说,纪晚苓是最佳路径。才点了灯,她不好立时去披霜殿,至少等上三五日,待宫中这波热闹平息。而封亭关之题,她也最好再磨出些进展,以便理由充分前往走动。 顾星朗又在批折子。午膳后接连来人,他忙于应付,无暇处理案头事;终于能入御书房坐下一本本看,时值傍晚,为尽可能利用时间,直接吩咐将晚膳端了进来用。 这般用功过头—— 他一向用功,这么说并不恰当;应该叫,情难自禁,热血上头? 涤砚嗟叹。此人炼心忍性二十年,到底不过凡人一个,该忍不了还得忍不了。过去能忍,不过是时间不对人不对。 “什么时辰了?”眼看奏折一本本挪了位置,顾星朗抬眼,还剩两本。 “是。戌时过半。”他忐忑,心道怕是又要传辇接人? 一壁想劝,又思忖昨夜好些人没点上灯,今晚让他们遂遂心愿也好。于是放弃抵抗,听天由命,巴巴等着对方给旨意。 “收拾一下,去折雪殿。” 第二百五十七章 心相许,此生极(上) 已入亥时,顾星朗进了折雪殿大门。 前庭依然花木满栽,在十二月寒夜里释放出并不真实的春意。正殿廊下一方略显突兀的天青色瓷盆,里面插着一截光秃秃枝干—— 顾星朗挑眉。他对草木花植一向不敏锐,但如此明显逊色于园中其他品种的,品种,还摆在如此莫名其妙的位置—— 真够不讲究的。也没人管? 他不置可否,继续往殿内走。前庭如初,正殿也如初,如初清简,毫无改变。他有些欣慰,又觉不对,转而向云玺道: “今日没人送东西来?” 一如既往,除了晨起和晚间入睡,云玺不大在寝殿伺候,故而圣驾一至便能即时相迎。 “回君上,很多。从晨间到午后,各司陆续有人来,送的皆是上品。”她抿嘴,妥帖而含了笑意,“奴婢们光是在库房收纳归置,便耗去一大下午。好在夫人对这些全无兴趣,也不看,我们分门别类存放好便可。” 都是些宫廷沉浮数年几乎成了精的家伙,又怎会落后于人不赶这一趟潮?他摇头,又莫名畅快,环视正殿一圈再道: “来了这么多东西,总有摆件?怎么像是一样也没摆出来。” “夫人不让摆。嫌吵。”摆件无声,不过动眼睛看看,又怎会吵?然云玺跟随阮雪音已经有日子,约莫明白此一个“吵”字的含义。 顾星朗也明白,觉得完全符合她性子,却没由来有些失落。 “她一个人在寝殿?” “是。刚洗漱收拾停当,该是在看书。” 她没在看书。 顾星朗独自往寝殿来,殿门半掩,刚好能看见东侧窗下棋桌—— 十日前的深夜,将雪而未雪,他们对坐谈心,便在此处。 而时移事易,如今人是他的了。本来也是他的。 一张脸就要荡开,他自觉有失水准,按住了,顺棋桌放眼再往寝殿更深处看。 湖色纱帘后面是书架,那个乱七八糟的书架。阮雪音正立在架前仰着头,不时伸手拿下一册书,张望片刻又将其放回,像是在—— 整理书架? 他好笑,暗道这人总算有些觉悟。 遂抬步进去,殿中一如他初进那日景况,入眼皆是白色枫木柜架和湖色纱帘床帐,清淡以至于冷淡,极简以至于空旷。 却更衬书架前少女之绝色,绝色而香软可餐。 她穿了件浅绯色寝裙,极浅近乎白,只行动时荡出隐隐的绯。面颊也有霞色,也淡,恰如那件寝裙之绯,此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昨夜第一次。今夜为第二次。却是极衬,冷暖相映,如四时流转。 他抬步过去,她正扬手拿书,腰肢展在空气中,他从后环上去。 阮雪音一个手抖险些拿不稳那册书,被触及腰肢的瞬间下意识挣脱再转身,便对上那双星光涌动的眼。 “你——” 只是人在受惊时的下意识一挣,没怎么用力,环在腰上的手不放,便更加挣不出去。 “你怎么来了?” 已经完全领教过对方之无赖,她不打算硬碰硬,便让他环着,绷紧了嗓音挤出一句问。 环了腰肢,两下相对,距离自然近。顾星朗认真打量一番她两颊绯色,颇觉满意, “不能来么?” 来是能来,但昨晚刚—— 刚见过。她默默替换掉措辞。今夜不用来吧? “我听说,”思忖片刻,阮雪音冷静下来,“君上去各殿都以十日或半月为期,昨天才刚,”她噎住,沉一口气继续:“才刚见过,国事繁忙,君上在挽澜殿处理完政务也该顾着休息。” 她目光东游西荡,不知该往何处放,总之不能就着此般距离直视他眼睛。 顾星朗闻言,初时一怔,以为她在介怀那些殿宇那些人,旋即明白过来,眸中星光一黯,看着她似笑非笑道: “你知道我过来做什么?” 阮雪音也一怔,脸上绯色迅速加深,终于忍不住要挣—— 此人无赖,无赖且厚脸皮,接二连三下来她终于确认此判定无误。 自然挣不动。 “你先别这样。”她道。 硬碰硬没用。她再次提醒自己。 “哪样?”他目光灼灼看着她,依然似笑非笑。 阮雪音心下措辞,没有立时回答。顾星朗瞧她紧张而强行淡定,面色绯红而绞尽脑汁自救,更加稳不住心神,俯身偏头往她唇瓣上一啄, “这样吗?” 此人之无赖之轻浮之—— 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仍是非常不惯,呆了呆,脑中集结词汇试图至少在心里将他骂一遍。 却是只想出来两个便再没了灵感。 “我有话想问你。”她道。尽力忽略方才那一啄,将慌乱压回胸腔。 “你问。”他应。 问哪一桩呢?真要说,情的,理的,于微处,于大处,还有每个人近乎理想主义的本心。 也许并不该问。她想。因为他没打算说。 或是不知要如何说,或是认为不需要说。 却真的可以这般装聋作哑莽然前行么? 顾星朗耐够了性子。 浑身上下每一处温度都在催他动手。 他倾身上去噙了她唇瓣。 一啄而再啄,然后缠绵以至于深沉,灼热以至于浓烈,比昨夜更加不讲道理而肆无忌惮。 阮雪音右手还拿着书。 她不知道该不该推。双手悬在半空,无处安放,进退维谷。 而他也实在贴得太近太不留余地。 顾星朗认为尚有余地。他不想留余地,继续往前试图将那些本就所剩无几的空隙填满。因为肆意而毫不惜力,直接将她压到了书架上。 该是有好几本书先后落了地。 侵略太甚,她终于握不住书,手中那册也落了地。 月光哗然,是个晴夜。众星明亮而稀疏高悬在北天之上,像是俯观尘世的眼。 后脑勺被迫抵着书架并不舒服,唇瓣的热与木架的硬将血液流动也搅得方寸尽失。他抓过她的手环上自己,又揽着她的腰突然转了方向。 方向急转,他仍在侵略,同时迫着她步步后退往寝殿深处去。 “你先别——” 她已经不甚清醒,却被重重压迫步步后退之下涌动的暗潮激得抓回些理智。 还是要说。 就算说不清楚,就算双方都没彻底想明白。 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一而再再而三。 但“你先别”三个字还是被迅速吞噬。 不知因为被迅速吞噬又或不断进攻那方失了控制,这一声暂停没能在空旷殿中音节分明地响起。没能传至顾星朗耳际。 而她再次跌落触了底。 比昨夜更加深重而不容抗拒。 水天相接,月华满庭,十二月的北风摇乱遍地树影。 她被拘着唇舌,难于开口。总算待那灼热偏移,寸寸往下,机不可失,她勉力平稳了气息断续道: “你先听我说。” 第二百五十八章 心相许,此生极(下) 顾星朗已是沉沦至陷落。 他听到了这句话,但完全不想回应,寸寸往下,寸寸陷落,直至某刻一吮激得身下人一声嘤咛。 她羞于发出任何声响,昨夜到底没忍住,今夜看来也是徒劳自控。但酥麻和微疼同时挑动了神经,她再次拉回些理智,伸手推他, “你听我说。” 她先前出了声。他更加停不下来。 “顾星朗。”她越发觉得艰难,一字一顿,尽量唤得郑重。 该是用了平生所能尽之全力。他止了攻势,停在当场好半刻,气息难平,而终于撑起来些许扬眸看她。 “说。” 他眸中星光已经全然碎裂化作浓重夜色。他声音喑哑,同浓重夜色搅动起巨大漩涡隐而将发。 “你不怕了么?”她问。气息也不平,面色比桃花更艳。 “什么?”他脑力尽失,火气蹿腾,只能反问。 “我是阮佋送过来的。他日如果,”她灼灼然看他,顿在这里,觉得无须讲明,“你不担心了么?” 时间流逝,重回起点,此一项为原罪。怀璧之罪。 他没有立时答。似在恢复脑力。 半晌。 “担心。”他道。 阮雪音眸中水色动了几动,继续看着他。 “我喜欢防患于未然。喜欢将风险扼杀在摇篮内。”他再道,“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依然会是。这些年下来与其说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不如说我阻止了很多问题。” 身体仍在叫嚣,但脑力逐渐回归。一上一下,一俯一仰,他直视她,语意沉沉, “二十年来我决定要犯的险,明知是大险还是全盘接下的,不过一个你而已。” 阮雪音心下戚戚,戚戚而百转千回不可名状。 “为什么。”陈述句,却分明是一道问。 “我昨晚告诉过你了。” 朝思暮想,相思成灾。自然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这宫里有很多人。都惊为天人。”又半晌,她道,不是讨论比较,只是陈述事实,甚至某程度上是劝他也劝自己, “以后还会有很多人,或许一个比一个更出色。你这一生,不缺美人相伴,无须一心一意,更没有执着的必要。” “她们都不是你。”他道,“已经走进来的,我无法再让她们出去,因为我的出身,因为这里是皇室。但以后不会再有人走进来,这是我的承诺。” 又为何要作此承诺呢?为难旁人,也为难他自己。她戚戚,心脑缠斗,惶然不知进退。 “至于一心一意或者执着,”他深深看她,眸中星光依然破碎,却是七分笃定,三分委屈,“好像不是我能选择的。你已经来了。” 已经来了。 她心中重复这一句。已经来了的,不止她一个。纪晚苓存在于他生命里已经整整二十年。如今她也在宫里,也是如此身份,他永远不会冷待她,永远会照顾她,他这颗心永远不完整,此为死局。 但相比于他为她迈出的这一步,决定去犯险的这份情,以上诸般,又真的重要么?她想不明白,难于定论,只再次看到了咫尺间他眼中那抹委屈。 为了喜欢的东西而不得不吃痛挨打那种,孩童般的委屈。 “如果某天我叫你失望,”她再道,“站在了祁国对面,”她停顿,“你怎么办。” “我既甘愿受险,便有化解之法。差别只在,所有应对绝境的办法也都太过决绝,比较惨烈罢了。”他微微一笑,“但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不能放弃你。” 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办法。事未至,所谓办法不过是某种思路。她猜不到他思路,但以他先天下而后己之为君哲学,无论何种思路,都一定是保顾家、保大祁、保生民。 而不吝舍他自己。 她心中苦涩,如钝刀挫磨,有些疼,偏那刀刃上又像抹了蜜糖,绵绵密密,入骨的甜。 “我不会。”她抬手捧上他一侧脸颊,生涩而温柔,声音和掌心都温柔,“不会做对你、对顾氏、对祁国不利的任何事。我一早说了。从来没有骗过你。” 长夜陷落。心也陷落。 “小雪。”他似嗟似叹,满腔悸动只化作一尾明暖笑意,“我想了很久,除了小雪还能怎么唤你,却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我甚至因此对惢姬大人心生嫉妒,她这样唤了你许多年。”他一顿,表情非常认真,“她可不可以换个叫法?” 阮雪音嗤一声笑出来,“恐怕很难。除非我改名字。”她也认真看他,“但这般与人相处,这般,”亲密而坦诚相待,而身心交付,她默默想,却是从来没有别人,以后也不会再有,“只有你。” 顾星朗听懂了。 十二月的北风摇乱一地树影。月光落在折雪殿顶,青色琉璃瓦竟泛出极似听雪灯的莹白光华。光华倾泻,经久不褪,直至破晓将临,日色终升而月华终尽。 又是一个晴日。日上三竿,阮雪音睁眼。折雪殿没有挽澜殿的重重纱帘,她伸手撩开床帐,越过一角缝隙看窗外漏进来的光影斜度。 快午时了。又。好在是自己寝殿,不必慌乱,没人帮忙也能起居自如。 她撑起来,锦被裹了周身空荡,将床帐撩得更开,便看见榻边小几上整整齐齐叠了干净衣物,从内到外,一应俱全。 遂一件件抓进来穿好,下床趿了鞋,站起来方觉得浑身酸软,双脚着地像踩在棉花上。 便想起来昨夜谈话最后两人莫名其妙的约法三章。 阮雪音表示不能再在衣服挡不住的地方留下痕迹。 顾星朗说他保证不了。 除非她答应全程不再推他,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推,也不能躲。 两相权衡,达成一致。结果就是,脖颈上没有烙下新痕—— 确实没有,她至镜前确认。但因为不能推不能躲,她经历了可说是惨绝人寰的经久磋磨。 谦谦君子,如圭如璧。她想起这一句,颇觉忿忿:世人对顾星朗的众多评价中,此为最大谬误。此人分明无赖,轻浮又强横,下手之狠毫不留情面,哪里有谦谦君子样? 她浑身酸软,气力不济,勉强至正殿露了脸。用罢早午膳,不疾不徐又回到寝殿,打开沉香木箱,拿出靛蓝瓷瓶,服下一丸,算是完成了功课。 昨夜真正睡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辰,此时服药,无论如何不会晚。她掂一掂手中瓷瓶,半瓶,不知能用多久,早知便不要让那丫头倒走那么多—— 她当真用得上么? 这般想着,转头去看窗外晴空,碧蓝而凛冽,连云层也透着寒。 粉羽流金鸟应该到了。 而云玺的声音在寝殿门边响起来。 “夫人,”她神情古怪,“瑾夫人到访。”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夏藏锦绣冬摧拆 阮雪音略加修整,确认脖子上痕迹已被妆粉遮盖妥帖,方来到正殿,上官妧却不在殿中。 她微仰着头,站在正殿外廊下看风景,像是眺望远天,又像在环视折雪殿前庭不合时宜的冬日春色。 依然是一袭绛紫。 却全无绣工,无花也无叶,逆着午后日光远观背影,不过一抹浓郁颜彩。阮雪音想起七月间初入煮雨殿,她通身玫瑰繁复又精巧,如今夏日已逝,玫瑰凋零,只有枝干上那些仍旧尖利的刺可堪抵御严冬。 “瑾夫人。”她上前,轻声一唤,也站到廊下,与她并立。 “珮姐姐。”上官妧转身。两人相互见礼。 “姐姐大喜。”她道,一笑嫣然,那嫣然中也是三分萧索三分冬日的沉。不知何故,此般神情,叫她想起当日冷宫里的阿姌。 阮雪音不应这一声喜,淡笑道:“瑾夫人难得来我这里走动,可是有事?” 上官妧笑意不减,“姐姐喜欢清静,一向不与人走动,莫说我,其他两位夫人又何尝来折雪殿走动呢?”她一顿,似是感慨,“瑜夫人早先也不与人走动,最近倒频繁了些。真要说,这宫里过去常往来的,不过我、惜润和淳风。”言及此,她再顿,神色有些复杂,终是维持了笑意, “如今淳风殿下与我已是再无往来。而惜润,”她抬眸,直视阮雪音,“昨日我去瞧她,与刚入宫那会儿无忧无虑的憨态相较,判若两人。珮姐姐,她憔悴了许多。” 阮雪音静默听着,心下微动,并不接话。 “我记得姐姐与惜润也算有些交情。当初姐姐在夕岭受伤,她还专门去秋水长天探望过。姐姐若得空,去采露殿走一遭吧。独在异乡,困于深宫,谁的日子都不容易。” “多谢你提醒。”阮雪音道,“我与她确是许久未见了,理当一叙。” 上官妧回以一笑,转身去看身侧细芜手中一方明黄锦盒。 “昨日君上遣人送了些东西过来。其中两瓮白瑞香,我开了一瓮尝了,还不错,又想起姐姐素爱红茶,便拿一瓮过来让姐姐也试试。” 细芜上前一步呈上锦盒。 “瑾夫人客气。”阮雪音再道。 云玺会意,也上前将锦盒接了。 “近两日君上频繁往各殿送东西,我这里算少的。据说瑜夫人那边两日来就没断过。昨日去采露殿,惜润的库房更是堆得满实满载,好一顿收拾不过来。” 云玺已经捧了锦盒去放。上官妧回转头一个示意,细芜也迅速退了。 “该是想补偿吧。”她继续,“连我这种戴罪之身都有份,礼数场面上,君上倒是从来妥当,分毫不错。”她一笑,眸光轻动, “但皇宫里的女人,又有多少是为这些东西呢?咱们这些人,非公主及贵胄,从小到大世间珍宝见了无数,早不稀罕。一朝出阁,左右不过是盼人盼心盼情意。我已是自食恶果,失了君心,惜润却无辜。而瑜夫人,”她低了声量, “战封太子离世已有七年。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不得不好好活着。她已入祁宫,位居四夫人之首,难道要在缅怀故人中度过一生?君上今番做法,平一时轻重,却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自古君王三宫六院,此乃规矩,亦是皇家兴盛、香火绵延之保障。明夫人盛宠,但无子嗣,顾氏一族的血脉是由太祖时期其他几位夫人、美人延续下来的。姐姐,” 她喟叹,甚是推心置腹, “君上如今钟情你一人,却不得不忠于他的命运,履行他的责任。听雪灯亮,姐姐已是极宠,至于其他,还要多放宽心才是。” 最后这一段,过分友好、共情以至于真心实意。从内容到情理都妥帖而恰如其分。 但以对方今时今日之处境,以她过往心志行动之态势,这么一番话从她嘴里讲出来,却实在别扭,别扭而让人无法不反向思辨。 “自然,”阮雪音答,“自古后宫,规矩各异,但宗旨都一致。后宫如此,时局亦如此。这番道理,想必瑾夫人比我更明白。既然明白,就该清心明目,早做大局之选。” 上官妧颇意外,挑了挑眉道: “珮姐姐这是,已经站在了祁国一方,要策反我么?”她展颜而笑,仿佛此一句策反纯属玩笑,“我真的很好奇。咱们这几位个个有嫌疑、个个不让君上省心的他国夫人,其中以姐姐最危险,最不让人省心。而短短不到一年,突出重围,俘获君心,甚至将大祁第一美人、当朝相国之女、君上青梅竹马的瑜夫人都比下去的,也是姐姐你。”她再叹, “我常感艳羡,姐姐究竟是怎样神仙人物,让沉笃审慎心思深重的当今君上就此点了灯。想必天下人与我一样好奇。” 自然没法回答。更无周旋必要。阮雪音不接,静静等她完成显然有备而来的全套说辞。 “还是说,君上点灯,其实也有他的考虑。毕竟我们这群人中,最危险的是姐姐,最厉害的也是姐姐。姐姐若要对祁国不利,自是风险;但姐姐若站在了祁国一边,你的厉害就能为君上所用,风险也就成了助力。尤其蔚国如今最说得上话的谋士是姐姐的师妹。普天之下,应该再无第二人比姐姐更了解竞先生。” 言及此,她一呆,似乎骤然反应自己讲错了话, “姐姐莫怪,我也是随口一说失了分寸。君上为姐姐点灯,自然与祁太祖为明夫人点灯是一个道理。” 明夫人又是怎样一番道理呢?阮雪音怔忡,忍不住思量。段明澄盛宠,缔造了大祁听雪灯之传奇,却也的确一生无子嗣。祁国皇室百年血脉里,没有她的传承。 总不会和自己一样? 应该不会。莫说自己当前做法只是一时抉择,子嗣之题,要过完大半生方可定论;单从段明澄其人本身分析—— 正史中对于后宫女子的记录甚少,有关明夫人的所载也少。可以确定的部分是,她生于白国宫廷,长于白国宫廷,母亲身份显赫,又生得极美冠绝青川,是真正皇室明珠,受举国吹捧、父母宠爱。 这样的姑娘,其想法、选择、人生路径又怎会和自己一样? 然宠极一生却无子嗣,的确不寻常。 便又想起八月宁枫斋家宴那个午后,她从挽澜殿拿了宇文家三本厚册出来,段惜润立在那条红色鸢萝花小径上等她。两人同行,无意间聊起明夫人,惜润说白国宫廷如今鲜少再提这段过往,或因时间奔逝,而世人健忘。 时间奔逝,刹那百年,听雪灯还摆在大祁挽澜殿的檐顶,而段氏已经不再谈论明夫人。 当真只是健忘么? “姐姐这盆结香,” 午后风起,冷而不冽,乃南国北风常态。上官妧站在廊下一处处看花木,便瞧见了东侧那盆孤零零秃枝, “是从何处切来的?入宫大半年,我却从未在哪里看到过结香。”她且疑且笑,“以姐姐今时今日之地位荣宠,想要栽种结香,宫人们总不敢拿这么一支来糊弄。” 阮雪音也转头去看那盆独枝,北风之中,晴日之下,普通过分,以至于有些清奇, “远观一眼秃枝便知是结香。瑾夫人好造诣。” 上官妧再笑,“结香全株可入药,舒筋活络,对风湿和跌打损伤都有效。我药理习得不错,姐姐是知道的。” 不绕弯子不打哑谜,在医术药理一题上,显然双方都没了继续周旋的意思。 “但瑾夫人还是不能告诉我,你与令姐的药理甚至易容术,是何人所授。” “姐姐已经快猜到了吧?”上官妧笑笑,“以姐姐与竞先生聪慧,一路走来,怕是已经离终点不远。既是解谜,我也不愿扰人兴致。他日真相大白,我再来折雪殿与姐姐饮茶对叙。”她想了想, “便饮今日这瓮白瑞香吧。如此约定,姐姐觉得可好?” 阮雪音静静看她片刻。北风吹起全无绣样的绛紫色裙衫,雪白风毛曳在颊边,至浓至艳而以摧枯拉朽之势打破冬日清寂。她也确实当得起蔚国第一美人之名。她的眉眼与阿姌,也确是相似。 “好。”她答。 上官妧点头,颇觉释然,想一瞬又回身去看廊下秃枝,“结香是梦树。”她道,“看样子姐姐才刚扦插不久。今冬扦插,到第三年才会开花。只盼花开可作结那日,咱们都能美梦成真。” 第二百六十章 先发制人 阮雪音动身前往采露殿,是在听雪灯亮之后的第五日。十二月初八。 彼时上官妧不请自来一番说项,所述道理很多,想挑的心思也多,她通通半真半假地听了,并不着急处理。唯独段惜润这一项,莫名叫人不放心,而显得格外迫在眉睫。 迫在眉睫,却不能说去就去。听雪灯方亮,顾星朗夜夜赖在折雪殿不走,宫中因此热闹难止,场面持续尴尬,严格说起来,哪怕今日过去,依旧不是好时候。 但上官妧说她形容憔悴,与入宫时判若两人,她多少是信的。 她见过她初入宫时的样子,见过她穿着珊瑚粉桃花裙说顾星朗十天半月会去看她时的样子,见过八月宁枫斋家宴后她的样子,也见过夕岭秋水长天她来探望时的样子。 她一步步看着她无忧无虑,又渐起思虑,而日渐痴惘,最后无可奈何。 这偌大祁宫中曾经最少思虑、最有少女气的,一为顾淳风,二为段惜润。阿姌出事,如今淳风的活泼聒噪深处已是悄然生了凛冽。她每日下午都去骐骥院骑马,前天甚至来折雪殿说要和自己一道读书。 却为何突然这般用功?阿姌果真,已经不在人世了么? 她依然不关心旁人闲事。但顾淳风似乎已经不算旁人。 段惜润也是。她是她入祁宫后交的第一位朋友。相处融洽,时有往来,已经可以算作朋友了吧? 那么她就应该关切,也该探望。 尤其今番变数始末,根源在自己。某程度讲,过在自己,责任也在自己。 她曾经信誓旦旦跟对方说,绝不会分后宫这杯羹。 可现在看起来,似乎是她一个人独占了这杯羹。 夜宿挽澜殿,和顾星朗有了近乎黄粱梦境的心意相许,终究将后宫失衡的局面全然摆在了桌面上。 所以今日见面又能如何呢?解不了的死局,说不开的心事,日后种种,更叫人狠不下心预判。 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在前头。防患于未然,她相信顾星朗的行事哲学。 来大门相迎的是满宜。阮雪音携云玺进去,便见段惜润左手一个小桶,右手一把剪子,将将站起来,正立在前庭望着她笑。 “没能出来迎姐姐,”她抬步过来,裙角和手上都沾了泥,“实在是正剪着枝,浑身污糟。”她将桶和小铲都递给满宜,拍了拍指尖尘土,“前庭正在整理,姐姐且随我进去稍坐,我浣个手,很快就好。” 阮雪音微笑点头,不动声色瞧她。憨态仍在,只眉间眼中止不住的烟波寒愁,丝丝缕缕嵌在冬日尘光里,叫人看了生怜。 “已经入冬,万物蛰伏,你这是在整理什么?”她放眼看庭间,皆是不同品种的蔷薇枝蔓。花期已过,叶子都相似,郁郁然一片深绿。 段惜润接过满宜临时递过来的丝绢,轻轻擦手,也放眼去看那些自墙檐垂落的大片枝蔓。 “枝株生得太繁,我嫌形状不好。春来开花,再修剪肯定来不及;过些日子开始数九,天气再冷我也懒在室外呆着,便赶在最近将这些枝桠都理一理。” “修花裁叶自有宫人处理,你若嫌采露殿里的人手艺不济,大可唤花库匠人来打理。这么一大园子蔷薇,你自己修,何时修得完?” “姐姐还说我。早先有两次去折雪殿,我见姐姐也是会自己动手打理花木的。听瑾姐姐说,”她一顿,神情微变,终是展颜继续道: “姐姐新扦插了一株结香,冬日扦插,甚耗心力。相比之下,我只是修修剪剪,累不到哪里去。” 阮雪音乍听怔忡,竟不知该如何接话。而段惜润方才表情生异,分明是将自己培育结香视作了同心之愿。 结香结同心,又恰巧在听雪灯亮之后。她难于解释,又深感上官妧传话之快,怕是真的动了心思要出手。 拉人下场,站队排阵营。以惜润一腔真挚盼君心的纯粹,确有可能被撺掇入局。 “进去说吧。”她道,“你先浣手,我在厅中等你。” 一如数月前夏日,采露殿的桌上永远摆着琳琅满目叫人晕眩的白国糕点。 “这百花小饼也是我自幼喜欢的,清甜酥软,姐姐尝尝。” 阮雪音伸手拈一块咬了,花瓣馅料并花香充盈口腔,的确好味。 “惜润。”她饮一口茶清了清嗓,“我很抱歉。当初对你的承诺,我没有做到。” 段惜润一愣,“姐姐说哪件?”她呆了片刻,似在回想,而终于反应过来, “姐姐是说那句话。八月在御花园我就同姐姐说过,并未将姐姐此言当作一世之诺。姐姐位居四夫人之一,也绝无义务对任何人作此承诺。”她思忖片刻,似在措一番长辞, “姐姐你生在皇室,身份贵重,与我们都一样;却长在山林,所学所能,与我们都不一样。你注定与众不同,在君上那里自然也是。瑜夫人受纪相教导,也**而才学出众,但她生在养在高门,说到底,很多方面同我和瑾姐姐是一样的。”她停顿,了然而叹, “君上拘于宫苑高墙多年,早就见多了我们这样的姑娘。姐姐你样样出色,又样样与人不同,还能与他并肩而立论时局。我若是他,恐怕也终会将心思放在姐姐身上。”她莞尔, “所以姐姐不必苦恼,我完全理解,也并未因此认为姐姐背信。” 却当真是这番道理吗? 阮雪音初闻此论,颇觉新奇。其实她尚未想明顾星朗之执着起于何时,又是何缘由,朝思暮想相思成灾,这是结果,不是缘由。 显然段惜润自有她的一套观感。一套相当完整的解读逻辑。 如果她此刻所言皆为真心。 “瑾夫人最近常来走动吗?”她问。 段惜润想了想,“近几日确实来得勤,相比十一月那阵,”她认真看阮雪音,“珮姐姐,前些日子宫里出事了吗?” 阮雪音低头饮茶,没有作答。 “该是出了事吧。自夕岭回来后,宫中气氛怪异,我一度怀疑是与你和瑜夫人在茅舍遇险有关。后来瑾姐姐突然便足不出户,而君上并未下禁足令。紧接着蔚国竞先生来使,呼蓝湖家宴,唯独没有我和瑜夫人。听说淳风殿下那晚还闹了一场?” 她歪头想一瞬,犹豫道:“姐姐,关涉时局吗?” 阮雪音不确定。阿姌之事到底引发了怎样连环事态,她所知不足,全凭猜测。之前问顾星朗他不答,如今更加不方便问。 “惜润,”她道,“白国偏安一隅多年,与三国都交好,到你父君这一朝,依然是只固国邦之谊而不入局不站队。我想,你父君母妃都希望你在祁宫一世平安。” 段惜润未料此番话题转换,怔了怔方答: “姐姐说得没错。”她转而去望殿外满园浓绿,“段氏多年来如何立足于青川,身为皇族,我们幼承庭训,自有一套处事哲学。姐姐你瞧我与瑾姐姐交好,盖因她生性热闹,爱与人聊天打趣。但我与她从不论时局,不言两国政事,自始至终,一直如此。” 段惜润言出于心,憨态之下尽是诚恳,阮雪音略觉宽慰,想了想道: “惜润你承段氏皇族规训,有所为而更多是不为。但青川有四国,白国不为,你不为,总有人想为。我今日来,除了觉得应该对你有所解释,也想多嘴一句,这一朝祁国后宫之局便是青川之局缩影,这一点,想必来之前你父君已有交待。君上一开始对我严加防范,甚至有过几次斡旋,也因为我来自崟国,又学了些所谓本事。”她说得认真,也诚恳而言出于心, “我今日姑且坦诚相告,我不是我母国一方。”眼见段惜润被这句突然陈述惊得变了脸色,她不打算停下,“但你是。如今看来,瑾夫人也是。蔚国自我师妹入苍梧、蔚君陛下登基,与过去已是大不同。那么瑾夫人在祁宫种种做法,”她沉沉看她, “你不能简单将之视为情谊或小女儿心态。她告诉你的话,想同你一起完成的事,自今日起,你要三思而结论,多思而后行。你背后是你的母国。而你父君并无争天下之意。” 至少目前看来没有。 “姐姐你是说,瑾姐姐会利用我做对君上不利的事?可她,”她对君上之慕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会? 阮雪音自然听得懂这句顿。 “诚如你方才猜测,十一月间宫里出了事,具体情形,我也所知不全。但君上自此冷待瑾夫人,她大半个月足不出户,此后来的偏偏又是蔚国使团。经此一役,你还认为她所言所行全无立场么?她也许对君上仍有情意,不会直接伤他,但伤祁国便是伤君上,这一朝祁国的后宫之争,也许根本不是后宫之争。”她一顿,望进对方眼睛百般郑重, “惜润,最好的应对方式,是永不入局。” 第二百六十一章 此冬如蜜 那姐姐会入局吗? 此为第一问。 珮姐姐,君上还会来我这里吗? 此为第二问。 从采露殿出来,已近傍晚。冬日入夜早,不过晚膳时分,天已经黑了一半。话到最后,段惜润问了她两个问题。 她都答不上来。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今日明白提醒对方,不要轻易受挑拨,不要中计,不要入局,算不算—— 入局。 她原本只是不想她为人棋子而不自知。 不想她受上官妧利用而将一腔真心付诸算计。 更难答的是第二题。 顾星朗还会去吗?她不知道。 她想他去吗?不想。 但惜润无辜吗?无辜。 绕回原点,此为死局。明知为死局,她还是跳了下去。 叹息沉沉,白雾乍起。云玺瞧见也听见了,踟蹰片刻问: “夫人同珍夫人聊得不好吗?” 阮雪音回神,“还好。” 云玺点头,“那便好。该用晚膳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不饿。吃不吃都没所谓。 “君上已经到了。也还没吃正等着呢。方才涤砚大人遣人来传的话。”云玺补充。 阮雪音一个头两个大。 “今日怎么这么早?” 他夜夜来,有时下午也过来看一眼,却从来不在折雪殿用晚膳,盖因戌时是他日常处理案头事的时段,酉时吃完饭,稍加休整便要再次投入政务。折雪殿距挽澜殿远,自然没有为了一顿晚膳来回,或将折子带到她这里来批的道理。 “奴婢不知。许是今日事少,所以早些?” 根本不用转头看,阮雪音也一耳朵听出了这句话里悄无声息的笑意。 云玺跟随她近一年,除了刚开始两三个月,一直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事情发展到今日地步,她自然高兴;折雪殿荣宠冠祁宫,一众忍气吞声大半年的自家宫人们更是高兴。 原本自己也该全然高兴。 却无法全然。 “怎么这么久。”阮雪音入偏殿,顾星朗已经坐在了圆桌一侧,看着她委屈巴巴,“我都饿坏了。” “那你就先吃。不必等我。”阮雪音也坐下,闻言微蹙眉,暗道此人怎么—— 这般会撒娇? 此前却是从未发现。 “没你我吃不下。”他再道,心满意足拿起筷子,香喷喷猛吃了几口。 阮雪音噎在当场。那你之前怎么吃的?更觉不饿,好半天没端碗。 “快吃。”顾星朗见她不动,扬眸催促,“都是你喜欢的。还不赶紧补补。” 就你这种消磨法我补也补不过来。她心中埋怨,骤然醒转,大窘,赶紧端起碗盛了几勺汤喝。 顾星朗见她莫名其妙脸红,来了兴致,环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似笑非笑道: “想什么呢?” “没有。”她答得飞快。 没有才有趣。答得飞快更有趣。他越发好笑,“看来你昨晚说累是骗人的。” 阮雪音一呆,“什么?” “吃饭不积极,却坐在这里面红耳赤,”他往前一探,低了声量,“看来是还不够累。为了让你胃口再好些,今晚不能适可而止,我觉得可以了才可以。” 阮雪音目瞪口呆。 这已经不能叫作轻浮或者无赖了吧?分明是登徒子啊。 她脸颊更烧,赶紧转头张望。 没人。 “你再这样我走了。” “走去哪儿?” 顾星朗憋了笑意看她,眼眸明亮如天上星。 自然哪儿也走不去,偌大的祁宫此地是她唯一栖身处,如今也被占了个干净。 她气闷,决定不再理他,自顾自喝了汤开始正经吃饭。 月凝风定,明河在天。亥时。 两人收拾停当,同回寝殿,顾星朗开始检查她整理了四五天的书架。 这个归类排列,他撇嘴,依然很费解。这人究竟怎么看的书? “你今日为何这般早?事情都处理完了?” 适才在北御花园散步时她就想问,奈何两个人都才用膳毕,脑力不济,最终也没聊出所以然来,不过是有一句没一句来回,讲了一堆毫无内容的废话。 “嗯。”他看不惯如此摆法,终于动手开始挪书,“下午没什么事,便把折子都批了。晚间也无安排,想一想干脆过来吃。”他一顿,转头看她,“听说你去采露殿了,如何?” 不如何。该说的都说了,却将自己说得心绪不佳。 “不太好。满目忧愁,盼你去看她。” 顾星朗一怔,停了挪书动作,“那我明日去瞧瞧?” 阮雪音盯他半晌。 无论玩笑还是征询,都不好笑,更没法答。 此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一肚子心事? “随你。”她说。 顾星朗将手中书册彻底放回,径直过去,抬手捏一捏她下巴,“生气了?” 如何生气。你哪里也不去夜夜在这里,如何还能生气。 不过是他们各自的出身,所站的位置,命运的轨迹,将原本简单的事件围成了死局。 原罪围成的死局,连反抗路径无从摸索。 “再往后,你打算如何?”她犹豫,终是开口问。总不能就这样隔三差五送东西。安抚不了人心,场面上也过不去。 顾星朗显然听懂了。却未立时回答。 阮雪音默然。 其实自古后宫,有人暖便有人冷,许多君王根本也不理会。但这一朝祁宫人少,冷暖太显;又个个出身金贵,后有母国,场面必得顾。 上官妧行差踏错,姑且放在一边; 惜润并未做错事,又来自百年交好的白国,自然不能说冷就冷; 而纪晚苓。不知他们俩如今情形如何。听雪灯亮,她作何反应,纪家呢?她几度想问,话到嘴边咽回去,扪心自省,竟是不敢。 “这种事于我也是第一次。”半晌,他道,“与初为君而学习为君不同,后者经过千百年积淀,已经自有一套完善道理妥帖逻辑,我只须博采前人经验和所长,再加改良便可。” 前人,自然指历代君王。此刻所言,自然是君王道。 “但这件事没有经验可循。事情本身也不具备足够自洽的逻辑。” 没有哪朝君王一生只许一人。太祖陛下也没有。此为经验匮乏。 皇家需尽可能绵延香火。牵涉时局的后宫嫔妃需长久维持关系。一生一人,此为逻辑不洽。 “所以问题在我。”顾星朗道,“因为我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又一定要你,又愿意践行你的愿望,某程度讲,我也认同你的观点。” 一生一人的观点。因为这个人出现了,所以认同。 “认同且愿践行,且心意如此,那么无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一点点尝试,尽可能摸索出相对周全的办法。” 阮雪音继续默然。 “其实你,”半晌,她道,“可以去看她们。尤其是惜润。”纪晚苓他自会去看,无须她提醒,“我从来没说过不让你看。” 尽管“看”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分享。然局面如此,她如何能像寻常女子那般要求夫君呢? 只能妥协。 “但不能留宿?”顾星朗看着她,眼中带笑。 阮雪音呆片刻,“你想要留宿的话,当然也可以。”不是她管得着的。 “不想。”他凑近,声音到了她耳际,“我只要你。” 他该是故意呼了气。这个登徒子。阮雪音一个激灵,脑中空白,心下酥麻,赶紧退了两步,“还有些事,想跟你讨论。” 自从将话挑明,顾星朗越发爱逗她,真的很有趣,叫人心痒。 “来。”他三两步至东窗下棋桌边坐定,通体舒泰,讨论什么都行。 阮雪音依言过去对坐,刚到桌边一个趔趄被他拉到了怀里。 又! 她坐在他腿上,怎么适应怎么别扭,“真有事。”她道。 “我知道。”他回,一本正经,“说吧。” 这样怎么说? 她瞪眼看他。但他确是满脸正经,一副论事之态。 阮雪音理了理思路。本来甚为清楚,现下一团浆糊。她尽力忽略他周身温度层层包裹,忽略揽在腰间的那只手渐渐不安分。 “上官家很有问题吧。” 顾星朗眉心微动,“上官家一直有问题。” “我是说,很有问题。” “怎样叫'很'?”他看着她,目光坦坦。 他依然不打算告诉她阿姌的终局。也不打算说大花香水兰的下文。 她不想为难他。且今时今日她若执意要知道,实在有恃宠施计之嫌。 如果是交换消息呢? “我们怀疑教上官姐妹药理和易容术的,是她们的母亲,上官家第二任主母。”她道,“我还一度怀疑,上官夫人和老师是故人,且都与东宫药园有关。” 顾星朗毫不意外。惢姬同东宫药园可能有关联,这个思路还是他抛出来的。 “一度。”他道,“看来你此次回去,惢姬大人说服你了。她怎么说?” “其实没有。”她答,犹豫片刻,挑出与东宫药园有关的内容说了。 “如此牵强近乎欲盖弥彰,”顾星朗道,“如果她和上官夫人并非旧识呢?上官夫人的时间节点并不能证明她的行踪。” 的确牵强。漏洞百出。阮雪音也作此想。 但也无法就此结论。 而老师口风之紧,顾左右而言他,而模棱两可,而混淆视听,除非决心相斗,否则根本套不出实在话来。 “但老师和上官夫人多半是旧识。”她再道。 只等那丫头确认《广陵止息》的版本,再探上官家。 “你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自然指她和竞庭歌。 “快了。”她答,“上官夫人那边,你有可能查吗?她的身世,具体哪一年出现在苍梧又进入相国府。” “所有事情都可以查,只是不能保证结果可信度。时间越久远越难保证。小雪,”他静静看她,“东宫药园案已经过去二十年。上官夫人的来历就更早。我可以让人去查,但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我这边最后能拿到的线索,也许还不如你们。” “如果阿姌有重大问题,”她不知道阿姌杀了谁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但完全可以做类似判断,“我总觉得,与其母脱不了干系。上官家除了为慕容氏谋天下,很可能还有其他秘密。” 一位多年来几不出门、不为世人注意的神秘主母。 的确是条线索。顾星朗暗忖。 “如果最后所有事都连成了一件事,那才有趣。”他道。 所有事指哪些事?阮雪音想问,终没开口。 而封亭关又是怎样一个故事呢?除了段氏,顾、阮、慕容三家都是当事者,各执一词,最终拼出来一个荒唐难解的框架始末。 她还欠着纪晚苓一个封亭关。 “你——”她想和他完整对一遍封亭关线索。他当然在查,已经查了好几年。 “还有?”顾星朗挑眉。 阮雪音一怔,“你累了?”自然累。日日扎在政务里,内外都要近忧远虑,晚间休息还要听她讲这些烦心事,“那先不说了。” “累倒不累。”他凑至她耳畔,“主要是饿。”他气息渐炙,“喂饱再说。”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一弹新月白 此人当真是喂得饱的么? 耳际颈间厮磨已起,她无法,权且受着,一壁被这句极尽轻浮之表述激得面红耳赤,又实打实思考起个中道理来。 从她回来那日起到今日。 真真无一夜消停。大家都这样,世人皆如此么? 可他早先去各殿,分明以十天半月为期,分明自制。 一念及此,她颇觉不安,莫名生出些“君王不早朝”之惶恐。她躲了两下,自然无果,反惹得对方厮磨更甚,又去推他: “你听我说。” “不听。”他不得空,再不上“听我说”的当,依旧辗转在脖颈间答得含混。 “没有你这样的。”肩头莹白溢出来,那根细带亦让他熟练挑开。 顾星朗根本不同她对话。 阮雪音气息渐乱,被对方周身之蓄势待发搅得也没了对策,“人之情无节则流,故长幼贵贱莫不为之节制。”她张口就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节为五德之一,万物**则,诸事须适度,君子——” “阮雪音,”他终于被她叨叨得不耐,从那堆至白至柔至滑至软的温香中勉强挣出来,“你三月入宫,现在几月?整整大半年未尽任何责任义务,欠下多少账,如今刚开始还,便借口说辞一大堆,还敢同我讲君子之德?” 他眸色黯沉,气息深重,但理智残存,一番歪理说得因果顺畅。阮雪音乍听颇受威慑,再一忖目瞪口呆: 究竟是谁防她如防火防盗防大敌,安排最远的殿宇,头几个月连面都不见,打起交道来揣度猜忌没停过? 怎么倒头来竟成了—— 自己不尽责任义务?还欠账? 三月至今,她眨一眨眼,那是多少账? 顾星朗就近盯在她脸上,已是将她眉间心下所思所想看了个透,“多少账我说了算。什么时候还完也我说了算。” 她还想分辩,他不给机会,直接堵了两瓣唇,停在前襟上的手游走再剥离而渐渐深入。阮雪音嘤咛出声,开口不得,只能乘着此间空隙嗫嚅道: “那也不能在这里——” 窗户是关上的。但月光依然透过窗棂漏在了棋桌边,也漏在了这方纠缠翻搅的狭窄天地间。 他动作不停,凑至她耳边又说了一句话。 阮雪音初时呆愣,旋即双颊血一般红,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 而顾星朗当真没迟到过一次早朝。 更未曾不早朝。 外界观他,依然自律而勤勉而分毫不错,根本想不到此人在窗门之内是怎样无赖轻浮登徒子。 接连数日,饱受摧折,阮雪音被磨得没了脾气。今日醒来,姑且连床都不想起,打算就这么躺一整天,彻底恢复恢复元气。 却是思来想去仍觉不妥。 合宫的人都盯紧了折雪殿,顾星朗每晚来是人尽皆知的事。自己白日里好好出现在人前也便罢了,一朝完全没了影儿,传出去是下不得床榻,还不得被热衷嚼舌根的广大看客编排得言过其实? 她一呆,想起他昨夜所行,却是很难言过其实。只怕看客们还功力不够编排不到那种程度。 遂再次从头烧到脚,拖着一身行将散架的骨爬起来,吃饭沐浴毕,于未时上了明光台。 十二月初九,距离竞庭歌离开霁都已有大半个月。除去返程路上所耗时日,她回到苍梧也有至少十日了。 粉羽流金鸟是听雪灯亮的第二日傍晚后出发的,十二月初四。该是已经到了三四天,至今未归。 她举目向北,天色晴冷,自然望不到苍梧。 那丫头到底有没有将此事提上日程?听琴了吗? 数千里外的蔚宫,竞庭歌正歪在繁声阁听琴。 蔚宫冬日处处好,哪怕听曲儿的繁声阁也铺着地龙。未时已过,她才刚听完第四位琴师演奏,已是非常不耐,心里将阮雪音骂了二十遍,刚进入第二十一遍。 她倒是只费脑子不费劲。她骂。 随便分析推断一番,力气活儿都让我干。她再骂。 本来就只会这一首,翻来覆去弹了十几年,倒不至于想吐,自己弹终归好些。但如此刻般一遍又一遍地听—— 只是版本不同,差别都在微处,已经四遍,还没有出现与她和上官妧一模一样的版本。 而她已经听得想吐。 地龙烧得正旺,又是午后,她哈欠连天,心道早上起那么晚都白瞎了。 她好几年没午睡过,盖因来苍梧之后不用早起,都是一觉睡足。这会儿破天荒犯困,自然是因为琴音反复,她听得要吐。 最可怕的是,还有三位。 慕容峋当初说现存《广陵止息》至少五个版本,竟然真的只是“至少”。此番举国觅琴师,舞乐司经过好几日筛选,最终送过来七位。 七个版本。 还不知有无遗漏。 因着时间所限,找的都是有琴师名头的人。那些隐匿山水间的无名高手,只能漏网作罢。 而当真没有一模一样的。 酉时将至,暮色始沉,她听完最后一位所奏最后一个音,昏头涨脑不知白天黑夜。 兴师动众,白费功夫。 她脑仁儿疼,从绣峦手里接过半盏茶勉强喝了。 倒也不算白费功夫。目前看来,自己与上官妧所奏版本确实罕见,排除漏网之鱼的可能,几乎堪称绝版。 连自幼听琴极通乐理的慕容峋都说没听过。 基本上可以定论了吧? 慕容峋也来了繁声阁。玄色大氅裹满阁外长风,带进一股子寒气。 霍启拿了大氅出去,绣峦见状,赶紧也退。阁中剩他们两人,竞庭歌也便不起身,依旧歪在座椅上道: “你这身衣服太黑了。” 玄色大氅脱了是玄色龙纹常服,从头黑到尾,仿佛永远不会天亮。她蹙眉, “你们慕容家的审美也是独特。蔚国第一尊贵的家族,终年着一身黑。” 贵气倒贵气,盖因那通身金贵丝线将各色图样绣得精致繁复隆重之至,尤其慕容峋衣上的龙纹—— 排山倒海竟有些张牙舞爪之势。她在祁宫看过顾星朗的,要清简利落收敛得多。 “你这身衣服太素了。”慕容峋答。 竞庭歌一身烟紫也是变着材质样式穿,却全无绣工,件件素净。 “我一个谋士,”她懒懒道,“穿花戴朵的做什么?又不是后宫嫔妃。” 便想起来阮雪音裙摆袖口上那些刺绣,或为橙花或像是,合欢?倒简单清透,但到底大不同了。 而这么两句话不知触了慕容峋哪道霉头,他沉了沉脸,终没回应,缓步至阁中那方琴前,抬手随意拨响一根弦。 “听得如何?有结论么?” “没有。” 他扬眸,“是没有结论还是没有一样的?” “没有一样的。” 慕容峋点头,“我都没听过。自然稀罕。”而他之所以说《广陵止息》至少五个版本,因为五版他都会。 “你今日有兴致吗?奏一曲?”竞庭歌看他站在琴前,突然心血来潮。 慕容峋挑眉看她。 竞庭歌眸光轻转,越发来劲,“就弹那一版。真的想听。” 她总让他弹那一版,认为比她的版本更好。 “你今日不是听了一下午?还没听够?” “他们哪能跟你比。” 此为实话。蔚人本擅奏乐,所以上官妧精通音律。慕容峋自幼热衷声色歌舞,各种乐器信手拈来,其中又以琴技为最佳,更胜舞乐司一众国手。 在竞庭歌看来,单论琴技,慕容峋才是真正国手。 她在祁宫听了上官妧的,确实好,但不如他。 慕容峋并没有因为这句恭维而愉快而荣幸。过分习以为常。 他思忖片刻,似在考虑,终是将那方琴单手捞起来,转身往外间行, “出去弹。屋里这么热,如何能奏《广陵止息》。” 此言得之。竞庭歌恍然。《广陵止息》肃杀冷冽,温室怎配得上?所以自己听得昏胀欲吐。 暮尽山远,琴音乍起。 繁声阁外平台不如沉香台高,也不如沉香台大,但偏在一隅,深寂见巧,足以望远山,也可观月色。 暮色方尽,月色未至,竞庭歌坐在近旁看他拨弦铿锵,嘈嘈切切,暗忖这《广陵止息》当真更适合男子弹奏—— 力量,意志,气势。是为战曲。 而慕容峋骑射武艺俱佳,此曲于他,自然相宜。这么一位以武见长的国君端坐奏琴,也着实有几分可爱。 尾音落,新月升。今日初九,已经是上弦月,但不知云层遮蔽还是夜色太浓之故,仰面望去,那月极细而疏,酷似新月。 又格外明亮。亮得发白。 琴声隐没于高台,竞庭歌却深觉余音还在耳际。不止耳际,那袅袅琤瑽向蔚宫各处弥散,传至巡夜兵士身畔或守夜宫人窗边,在宫中当差日久的都于瞬息间反应,是君上奏琴了。 “阮佋今日来了书函。”慕容峋收手。依旧坐在琴前。月光落在玄色外袍上,将那墨黑映照得有如深渊。 竞庭歌挑眉,“何事?” “求亲。” “替谁?” 慕容峋觉得她明知故问。要不就是脑子卡了。“阮墨兮。” 竞庭歌全然反应。也便不用再问是求谁。 “好。”她道。 第二百六十三章 永夜执 好什么好? 你娶我娶?就好。 慕容峋料到她反应不会叫自己高兴。且打从明确表示和明确被拒之后,大半年来他对此类情形的接受度已是日渐提高。 今日问题的关键在,决定一下,无可挽回。 阮墨兮是崟国唯二的公主之一。是崟君阮佋唯一宠爱的女儿。顶着崟国第一美人的名头。 她过来,哪怕不为后,也必为夫人之首。而阮佋在信函中意思,分明是要这颗掌上明珠入主中宫。 否则便是天大的委屈。 那也就意味着竞庭歌,不可能再以谋士以外的身份站在自己身边。 心比天高,都不一定会嫁人的姑娘,又怎会与人共侍一夫,又怎会甘于人下? “信函何时到的?”他沉默,竞庭歌再开口。 “我来繁声阁之前。” 怪不得。完全没听到风声。 “所以朝臣们尚不知道?” “目前是。但明早势必要讨论。” “讨论也不过是走过场。无论上官朔还是陆现,无论哪派,在这件事上,只要他们还一心一意忠于蔚国,就都会一边倒地支持。”月明但缺,光华不盛,她转头看他,“于阮佋那边,你也没有理由拒绝。也不能拒绝。所以这件事已经有结论了。” 所以她方才果断道出一声“好”。 “如果我拒绝呢?” 竞庭歌挑眉,倒还平静,“你怎么拒绝?崟国第一美人还入不了蔚君陛下的眼?人家主动将女儿送上门来,且不论时局利弊,光是这份天大的脸面,你一个耳光说扇就扇?不结盟,邦交也不要了?” “两年内我们是要出兵助阮仲逼宫的。”他道,“我还承这份脸面,娶他女儿做什么?锁宁城内一旦拉开阵势,我们入局,撕破脸不过瞬息。还差这一两年的损颜面失和?” “我再说一遍,”竞庭歌屏气,“我们是借帮阮仲之名让他放我们进去,让蔚国的军队顺利入崟国境,一旦进去,究竟帮谁——”她认真看进他眼睛,淡薄月光将他的茶棕色瞳仁照得更淡, “谁胜算大帮谁。最佳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我们坐享其成,一举拿下崟国。如若不能,那也要站在胜者一方,邦交还得要,盟还得结,因为你的最终目标是这片大陆。所以同阮佋的关系,还须护着。他这宝贝女儿,你必得娶了。” 毫无感情。只有利弊。 慕容峋听懂了,更深信她此刻神情绝无伪装。 半晌。 “好。”他答,又去看茫茫夜色中宫阙屋瓦,宫室真多,而都在他脚下,“晚了。回去用膳吧。” 竞庭歌不意他就此止了争执。他擦身过去,她有些怔。 “你至今没告诉我,是阮仲主动来找你,还是你得了消息给他献的计。”繁声阁长长的陡梯尽头,慕容峋就要抬步下去,忽而又问。 “你都没得到消息,我怎么可能先知道?”竞庭歌答,语声淡淡,“他也不可能莫名其妙来一封书信向我求助。要找也是找你。” “别卖关子。” 竞庭歌长沉一口气:“是我撺掇他逼宫的。” 慕容峋长吸一口气。 “你早先说,他的缘故等不了。”他道,“我思来想去,应该不止是君位。一旦他坐稳了那个位子,一生有多长,为君时间就有多长,没什么等不了的。所以还有别的缘故。而你用那个缘故撺掇的他。” “不错。”竞庭歌点头,颇欣慰,暗忖此人脑力的确年年见长。 “是什么?” 竞庭歌犹豫一瞬,“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缘故。”她突然展颜,“真的很可笑。这几年我起计用计,发现但凡涉及人,需要以软肋或**攻之的时候,不过就那么几件事。世人所求,每个人一定要完成的心愿,来来回回就那些。抓到了就能用,然后搅出天翻地覆的水花来。” 她忽觉荒谬,想起早年间阮雪音总说,日升月落有定时,世事不过如此。 那个丫头,她又知道什么?她都还没趟世事这汪浑水。 “所以他想要什么?”自然指阮仲。 “他想要一个人。”竞庭歌答,表情变得有些,难以言述。 慕容峋挑了挑眉,“女人?” “你倒很少这么有准头。” 慕容峋重嗤:“一个男人逼宫争君位,想要借此得到一个人,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什么人。”他蹙眉,“能让人为之动手逼宫,自然非等闲。青川这一朝最出色的女子,一大半去了祁宫,剩下的,” 他不动声色将目光放在对方那一头青丝上。 一个在这里。一个就要来了。 阮仲总不至于要顾星朗那边的人。 他不是阮佋亲子,那么阮墨兮也有可能。而她就要嫁过来了。而竞庭歌同意。 如果是阮墨兮,她不会这么爽快同意,毕竟要对阮仲有所交代。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他变了脸。“竞庭歌。” 他声音发沉。 竞庭歌正自思量,根本不知道对方已是将最大嫌疑放在了自己身上,而忽然道:“我一直想问你。从最普遍的,男人的心态来说,如果这个女人已经名花有主,无论是已经嫁人还是,”她顿了顿,觉得不太好说,“总之他不是她第一个男人。他会因此介意,甚至改变心志吗?” 这话问的叫慕容峋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要看他有多喜欢那个女人。”半晌,“以阮仲为例,多半不介意,更不会因此改变心志。他都要逼宫了。你以为一个男人一生能做几次这种决定?破釜沉舟,那就是非她不可。无论那个女人现在何处,身侧是谁。古往今来,这种故事不少,尤其在皇室。” 竞庭歌了然,“我没有问题了。” 慕容峋再挑眉,“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重要。”她应,“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终归也只是策略,我从来没向他保证过,事成便能抱得美人归。我只是给他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让他知道,有路可走,不是全无办法。” 慕容峋微眯了眯眼,“来日他登临大宝,若没能得到心上人,岂不竹篮打水,恨你入骨?” 竞庭歌一脸无辜,“若真有那一日,他都是崟君了,想要一个女人还愁没办法?来日方长,他就是要你们几个中谁的皇后,也是可以抢的。争霸之世,只要他足够强,要什么没有。” 慕容峋自己作为一个豪气干云的男人。 仍然被这番豪气干云之言震得回味了好几息。 而对方还站在月光下继续她的豪言。 “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给他的说辞。他能不能登上君位,崟国还会不会继续立于青川到第四百年,得看我们的。”她走近两步,将声音放低,“我只能谋划和磨嘴皮子。也会尽可能少费兵力而促成目标。但我们终归要出兵,下了场就难保不打,此事还得看你的。崟国那边,你必得研究透了。” 月光愈淡,夜色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的玄色外袍完全融入浓黑之中,竞庭歌的眼睛却在一片暗沉间闪耀如萤火。 “既如此,”他道,“明早我会在朝上商议两国联姻事宜,如无意外,就此敲定,也好尽快给锁宁城那边回函,然后昭告天下。” 他还站在陡梯边缘,说完这句话,再次转了身。 竞庭歌没反应过来。 她呆立片刻,半晌挪去高台边缘往下看,十余盏灯火移动,自然是御徖殿的宫人在照路。慕容峋走在后面,霍启跟在近旁,两人衣服颜色都暗,而慕容峋通身至黑渐渐完全看不见周身轮廓。 长夜无尽。灯火有熄时。 火之明,却怕风又怕水,故而赢弱,守不了长夜。 她盯着夜色片刻,又回头去”三个字。 也看不大清,就着檐下两盏灯勉强识出比划,却仿佛并不好看。比阮雪音的字还不好看。 明日去相国府。她想。让那只鸟再等几天。 第二百六十四章 舌战含章殿 她还没来得及让那只鸟多等几天。 她都没来得及去相国府。 含章殿内,众臣屏息。首当其冲一人年约四十,个头不高,讲话温吞,名唤彭进,乃从四品城门领。 彭进身前约一丈处的地上,哀哀躺了一只大鸟,通身粉羽,羽毛尖端隐隐泛浅金色,正自低鸣。 竞庭歌蹲在近旁打量其左翼上箭伤,眉头深蹙,终是伸手拍了拍它脑袋,站起身来向龙座上慕容峋一拜,“此鸟伤得不轻,还请君上尽快送往太医院救治。” 殿中依旧安静,众人俯首,眼中风云变幻皆映在莹黑地面上。 慕容峋没下旨,盯着她手中那张信纸道: “信上内容,先生还需解释了,再论如何处置此鸟。” 竞庭歌挑眉,暗忖你什么都清楚,救鸟要紧,何必在此拖时间走过场? 但满朝文武当前,她确得依着规矩来,方不枉长久以来对方护自己在蔚宫。 “此为诬陷。”她答,“这信不是我写的。” “但,”彭进开口,温吞而诺诺,“此信件确是从粉羽流金鸟翼间搜出。先生抵赖不得。” 竞庭歌回身挑眸看他,既冷且烈;又转了视线去看群臣中一位赤衣官袍长者,年近五十,须发尚黑,眼睛与脸一般圆,嘴角天然上扬,不笑而自成和气,正是御史大夫陆现。 “陆大人怎么看?”她突然问。 陆现似没料到她会调了矛头向自己。至少是假装没料到。 他略一沉吟,生就带笑的脸上一派清和,“竞先生既说不是,”他抬眼向慕容峋,“君上,其中或有误会。” 竞庭歌心中冷笑,懒待看他惺惺作态,也转而向慕容峋,“连陆大人都这么说。君上,未免损伤无辜,先将此鸟治了,是我通敌叛国还是有人故意诬陷,一查便知。” “君上明察!”只听殿中扑通一声,彭进跪下,因为温吞而诺诺,那一字一句显得格外诚挚有力,“微臣不知个中是否有差池。但我们不小心射下这只鸟时,确实当场从其羽翼间搜出此信。不止微臣,好几名将士都亲眼所见,若非如此,”他看一眼竞庭歌, “臣不敢在含章殿上冒死进谏。” 他重咬了“冒死”二字。 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人敢随便动竞庭歌。 “亲眼所见。”竞庭歌笑起来,“当时都有谁在场,谁将此信搜出来的,庭歌不惧一一与他们对质,更不怕君上严查。”她再次转身,看向跪在地上诚挚而诺诺那人,明明只是对他说,声调却异常高,仿佛要让全殿人听见, “我本不愿当场撕破脸,彭大人,”她声音清亮,“粉羽流金鸟自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未被射伤或者射杀,盖因它们穿行云间,根本不在人为射程内。” 她说的是“它们”,不是“它”。陆现眉心微动。 “我的鸟随我入苍梧已经五年,深谙此间地形与规矩,鲜少在人前露面;真要传信,更不会去城门附近低飞惹眼,让你们就此射下来。” 她低头去看地上大鸟,其鸣哀哀,左爪上纤细腿脖子间一抹极淡且旧的湖色似纱似线,若非有意去看,否则根本瞧不出, “最重要的是,这只是我师姐的。我用我师姐从霁都差过来的她的鸟,往锁宁城传信,向崟君泄露蔚**政机要,我脑子被驴踢了吗?” 慕容峋听到这句实在想笑。费大力气憋住了。 “先,先生与祁国珮夫人是同门师姐妹,珮夫人是崟国公主,”彭进伏在地上,虽诺诺却出口有章法,全不似一介碌碌武将,“先生又生在长在崟国,与珮夫人,”他停顿,犹豫半晌方讲出来后面两个字,“勾结,一起为崟君谋事,不是不可能。” “哈!”竞庭歌冷笑出声,看着伏地之人如俯观蝼蚁,“我若欲为崟君谋事,还千里来苍梧作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珮夫人不也去了霁都?” 竞庭歌不动声色再瞥一眼陆现。 “你今日所言所行是何人授意,我心中有数。至于你方才说珮夫人入霁都,彭大人,”她走过去蹲下,死死盯着他,声量依旧高昂,“此话你敢去对祁君陛下再说一遍么?听雪灯亮,珮夫人宠冠祁宫,是祁君陛下心尖上的人。你含沙射影暗讽她为细作为崟君谋局,如此诋毁,连带着将祁君陛下之圣明也一并踩了,如今还,” 她站起来,回转身看一眼地上粉鸟, “为陷我于不忠不义而动手射伤了珮夫人的爱鸟。这笔账,你是等着祁君陛下来找你算么?” “先生莫要动此大气。误会而已,不值得于朝堂上争执,小事化大。” “小事?”竞庭歌闻声再转,看向终于开口圆场之人,正是上官朔,“相国大人,庭歌入苍梧五年,来时虽是乱局,也因为种种原因与诸位有些过节——”她扬眸看向殿中众人,一如站在沉香台上远眺青川山河, “时至今日,乱局已解,庭歌与诸位一样为当今君上谋事,俯仰无愧天地,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做对蔚国不利的任何事。” 她收回目光,重新向上官朔,“相国大人,今日诽谤诬陷,且不说彭大人他们决意要个说法,如此屈辱,庭歌也受不得。”她正了身姿朝慕容峋长拜,“还请君上彻查此事,也好向祁君陛下同珮夫人有所交代。” 慕容峋沉吟片刻。 “让太医院的人过来,”如此场合,只抬过人,没抬过鸟,他颇觉怪异,顿了一顿,“好生医治珮夫人的粉羽流金鸟,必得照料至完好如初,若少了一根,”是鸟不是人,不能说头发,“一根羽毛,拿太医令本人是问。” 霍启应了,即刻吩咐下去安排。竞庭歌见他避重就轻不言查实之事,待要再开口,殿中忽又有人发声,却是陆现: “竞先生一口咬定此鸟为珮夫人所有,”他事不关己,和气一笑,因着嘴角天然上扬,也不知到底笑没笑,“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这世所罕见的粉羽流金鸟倒有两只。” 慕容峋也不知道。他一直以为辗转于霁都、蓬溪山和苍梧三地的传信鸟是同一只。 “三只。”竞庭歌高声答,满殿清越,“我老师、我师姐和我各一只,分别为我们师徒三人传信,互不通用。任何一只粉羽流金鸟都不会听除所有者以外的另两人使唤。”她低头看一眼地上粉鸟,“我就唤不动它。它只按我师姐说的办。” 陆现显然诧异,一壁点头,又颇感慨,“原来如此。可惜但凡我们有幸远观到此鸟,都仅一只,此刻无论竞先生说有几只,也都无从验证了。” 此一言很有些质疑味道,但因对方神色语气过分平整和善,听着并不那么像质疑。 却实打实是质疑。 竞庭歌暗自冷笑,转而向慕容峋道:“若庭歌此时唤我的那只入殿,君上可能护其周全,别再叫人随意射下来?” 慕容峋一怔,用眼神询问她此言虚实。 竞庭歌不着痕迹点头。 “都往两侧退开些。”他扬眸向殿中众人,又向霍启,“传令下去,粉羽流金鸟降落宫中,所有人不得搅扰,更不能动手,若有差池,”他停一瞬,“重责。” 你应该说格杀勿论。竞庭歌心中切切。 满朝文武旁移,大殿正中空出来,便见竞庭歌抬右手一个指势到嘴边,紧接着一声长鸣。 四下安静。殿中更静。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 殿外忽起微风,方向明确而一鼓作气。除了气流声,没人听见鸟鸣或振翅之响,那粉色大鸟悄无声息出现在含章殿上空,仿佛根本没有扇动双翼,而直接滑翔至竞庭歌身边,旋即看到了地上同伴。 它回望一眼竞庭歌,似是询问;竞庭歌摇头又点头,它迈步至同伴跟前,弯下长长脖颈用脑袋在对方脑袋上蹭了蹭。 众人皆是第一次于近处观此鸟。粉羽若霞,如鹳如鹤,却比前两者大出近一倍,站立时几乎与人等高,却极其温和,从面貌到行为皆温和。 “陆大人可注意到了它们俩脚爪上缠丝?” 陆现波澜不惊,脸上依旧浮着笑意,立在原地凝眸向两只鸟的脚爪上细看。 半晌。 “有。如此隐蔽,若非竞先生提醒,旁人根本瞧不见。” 竞庭歌也笑,“那大人可瞧清楚了,那丝线颜色是否一样?” “不同。” “大人可能辨出分别是什么颜色?” 陆现微蹙眉,颇有种被当作孩童盘问之感,“该是浅湖色,和,”他看一眼对方身上裙衫,“烟紫色。” 其实不好分辨。不知是年头太久还是沾了灰尘之故,那些本就蒙着些灰度的浅淡蓝紫乍看都像灰色,非两厢对比一再识别不能区分。 竞庭歌自然明白,巧笑道:“陆大人好眼力。这两股丝线是幼年间我与珮夫人初开始训练它们时所缠,彼时鸟儿都还未受规训,难于区分谁是谁,我们便以缠丝颜色辨之。”她转脸向殿中众人, “诸位也看到了,庭歌入苍梧五年,春夏秋冬无论何时总着烟紫色;同样,祁国珮夫人偏爱浅湖色,多年来只着湖色裙衫,至祁宫仍未更改。当然了,世人少有见过珮夫人的,我此刻这般说,你们大可判其无凭无据。总归,”她看向殿中二鸟, “庭歌如上所言,皆是事实。以缠丝颜色辨别,受伤这只确为珮夫人的,作不得假。彭大人,”她低头去看已经旁移此刻跪在陆现近处的彭进,“这鸟你们谁出手伤的,如若珮夫人因此动怒,自然也会惹恼祁君陛下。你们此举,堂而皇之损害两国邦交,为君上惹下多大麻烦,还不知罪么?” 彭进跪伏之姿已不似先前端正。但到底是武将,并未露怯。 “但那信,”他再次咬回原初一项,“的确是从此鸟羽翼上搜出。君上明鉴,微臣不敢妄自编排责难,只是陈述事实。” “谁动的手射下此鸟,彼时哪些人在场,”慕容峋道,“通通传唤上殿。现在。” “禀奏君上,”竞庭歌再开口,“人证上殿之前,庭歌还有事实须陈述。” 慕容峋微挑眉,“讲。” “粉羽流金鸟只供我们师徒三人使用,世人皆知,我不可能用它向第四人传递消息,此其一;今日诸位乃至整个蔚国都知道此鸟为我所用,我若当真想向崟国递消息,不会傻到堂而皇之叫它去传,此其二。” 她话音刚落。 慕容峋还未及回应。 “若非此鸟突然低飞于城门上空,便不会被彭大人的人射中,先生所行也就不会被发现,此其一,”陆现突然开口,嘴角笑意不减,语声淡淡,仿佛只是平常论事, “先生方才说此鸟为珮夫人所有,只听珮夫人使唤,那么是否存在这种可能:它本来就是要先回霁都向珮夫人复命,珮夫人看过信上内容,再遣其前往锁宁城送信。毕竟从苍梧到霁都,比到锁宁城近了不少。而珮夫人也须对先生所传内容有所了解。此其二。”他向慕容峋长长一拜,甚为恭谨, “只是依据现有事实推测,老臣无意陷竞先生于不忠不义,还请君上恕臣直言不讳之罪。” 终于忍不住了。竞庭歌心中冷笑,笑盈于面,眸光却冷冽如数九霜剑。她煞有介事展开手中信纸,煞有介事将信上所写从头到尾又看一遍,再次冷笑出声: “我先给珮夫人看,还用写'崟君陛下御鉴'?就算是方便她看了直接再将信传出去,”她一顿,“这么点内容,让粉羽流金鸟传递,何须写信?”遂转头去看正俯身轻鸣抚慰同伴的粉鸟,“他们也太小瞧你们了。” 陆现不言不发问,仍旧含了笑意,仍旧事不关己。 没人敢言敢发问。此一番自证清白有理有据声势夺人。彭进也不敢。 便只有慕容峋能唱和。 “此话怎讲?”他确实疑惑,确实不知。传信不写信,传的什么信? “回禀君上,粉羽流金鸟能通人语,也能转述,当然其转述之言只我们师徒三人能懂。”她反身再向殿内众人,目光从陆现彭进身上扫过,利如刀刃, “除非是洋洋洒洒几大页的内容,未免鸟儿记不住,我们会用书信,”她手一抬,将白纸黑字单薄一页扬在空中,指尖忽松,那寥寥纸页如枯叶般飘荡,最后落在彭进身侧的莹黑地面上, “这么几个字,我们从来不写信。” 第二百六十五章 牝鸡司晨 今日交手双方,明处是竞庭歌,暗处为谁,殿中众人了然。 今日势头已去,再往前走,损己利人,陆现了然。 须得退守,另做打算。 他待要开口。 被竞庭歌抢在了前头: “以陆大人今日思路,该是也不信我说粉羽流金鸟通人语,能口头传信,”机会难得,正该反击,“今日这盆脏水已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泼下来,庭歌必得将自证清白的一字一句皆用事实撑住了,方能堵住悠悠之口,也给众位大人一个完整交代。” 她转了眸光,看向陆现似笑非笑,“陆大人可愿亲自验证此鸟是否如庭歌所言,懂得人语,还能口头转述给我?”不等陆现反应,她回身向慕容峋,“还请君上允准。” “准。” 圣意既下,无从拒绝。 “竞先生想让老夫如何帮你验证?” “陆大人说笑了。又哪里是帮我?分明是帮殿中诸位大人认清真相,看看究竟谁兴风作浪搅得我大蔚朝堂不得安宁。”她灿笑,并不给对方机会反驳,“很简单。陆大人您轻声对我的鸟儿说一句话,确保所有人都听不见;它自会过来告诉我是什么话;为求公正,您向鸟儿递话时须有第二人在场,以免,”她故意扬了声调, “晚些对答案时,您忘了先前说的什么,临时改词。相国大人,”她转身向上官朔,略一颔首,“您德高望重,最是公正,庭歌斗胆请您出面做这听证的第二人,还请大人务必答应。” 上官朔略一沉吟,转而去看座上慕容峋。 后者点头:“那便有劳相国了。” “既是盲对答案,但凡由人监督,总难免有偏帮之嫌。”上官朔开口,面上一贯的淡邈清远,“稍后臣听完陆大人对粉羽流金鸟所言,会立时用笔墨写下来;待竞先生讲出答案之时,老臣也会同时将纸上答案展开,如此,绝对公正,万无一失。” “甚好。”竞庭歌再次灿笑,轻移莲步去鸟儿身边嘱咐了两句。 又听慕容峋扬声道:“笔墨伺候。” 受伤的一只已是被太医院声势浩荡抬下了殿。剩下这只,气宇轩昂,脚爪上隐蔽得几不可察的灰旧紫色缠丝此刻格外显眼。它抬步,朝陆现走过去,慢而懒,颇有些居高临下之势;至跟前又望了对方几息,方微低下脖颈凑至他面庞近处。 上官朔也在近旁。 陆现眯了眯眼,悄然讲出两句话。 上官朔眉心微动,不发一言,转身入偏殿书写。 粉羽流金鸟踱回来,面对竞庭歌发出三五声轻鸣,音调各不同,每一声长短也相异,其中又似有变化,不足为外人解。 她凝神听了,先是蹙眉,旋即面色一变,眼中再次擦出利刃的狠。 上官朔从偏殿出来,手里捏一张折好的纸。 慕容峋人在龙椅上,竞庭歌在殿中侧身听鸟语,他看不见她的脸,也就看不见她神色变化。 “先生准备好了吗?”他问。因为显然上官朔已经写好了。 “好了。”竞庭歌不回身,声音冰冷,面上一片肃杀。 “那便对答案吧。” “陆大人方才说的是,”她目不斜视,不去看任何人,满眼深索越过含章殿极高且阔的殿门,半晌方重重吐出十二个字,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注) 上官朔展开了那张纸。 众臣面上风云变幻映在莹黑地面上。 殿中寂静,殿外飞鸟疾风之声可闻。 空气默然流动,数番情绪思量于无声中交头接耳。几息过后,有人敛色抬头,侧身观望,然后更多人抬头,朝着上官朔手中纸字凝神细辨。 或远或近,哪怕看不清比划,多少能确定那是十二个字。且依照竞庭歌方才所言比对,应该就是,那十二个字。 “母鸡打鸣,家业萧索。妇人干政,国运衰败。如此道理,连先生的鸟都明白,先生更当有数。”陆现开口,其声朗朗回荡于整个含章殿上空,震聋发聩,铿锵如金玉掷。 粉羽流金鸟不知道这句话。不知道且没听懂,于是记不住。它只记住了牝鸡,晨,家。 它告诉竞庭歌记得不全。又告诉她总共十二个字。 那么不难猜。很容易。 她自然不想讲出来。 却不得不讲出来。 慕容峋眼眸深处也擦出了利刃精光。但他没有开口。他还在斟酌对策,和遣词造句。 “殿中诸位,均是蔚国脊梁。”竞庭歌开了口,目光依然悬在殿外远天,“大蔚立国百年,一直偏居青川之北;蔚北严寒,多数蔚人跻居蔚南,除开主要城郡资源相对丰富,更多蔚人几代清苦,在这片国土上艰难求存,每年值此时节,更不知有多少偏远百姓家过不去冬。”她收回目光,望向满殿朝臣目光灼灼, “蔚国的宏图远志,诸位的家国理想,庭歌相信,绝不仅仅是在青川之北建立一个路无冻死骨的祥和国度。安于现状改革内部,也并不能彻底解决蔚国的问题。庭歌与诸位大人一样,与当今君上一样,放眼青川全局,只作长远计,咱们的终极目标,是完全一致的。”她声音清越,既亮且沉, “我确实生于长于崟国,但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崟国人。而我十五岁入苍梧,先是辅佐当今君上平内乱正朝纲,再是与诸位一道推新政利万民,这些都是我身为谋士的选择。竞庭歌选择了蔚国,便会视其为母国为之一战到底。庭歌现下所行种种,自然是为立身朝堂扬名天下,但我所搭一砖一瓦,每走一棋一步,无一不是为蔚国谋局。”她凝了眼眸,从前往后一张张扫过殿中众人的脸, “三年内乱交锋,此刻殿上近一半前辈与我打过交道,竞庭歌的本事,究竟会否衰败国运,诸位大人当真要以女子不该入仕参政这种陈词滥调来判人死刑么?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凡有本事安邦兴国、为蔚国大一统出力者,难道不该结之敬之,一致对外,共谋大业?以男女之别、世俗偏见驱逐排挤能者,间接损害国之前景,岂是良臣所为,这般狭隘心胸,又如何辅佐君上一展宏图?” 她句句昂扬,声声入耳,场间再陷寂静,殿外飞鸟疾风之声都变得几不可闻。 上官朔目光清远,认真打量不远处高大红木梁柱。陆现闭目,全无表情,似在养神。 “君上,”群臣中终于有人站出来,“竞先生五年来为我蔚国谋事,政绩昭昭,臣等看在眼里,对其才能忠义不敢有疑。但先生乃崟国公主、祁国珮夫人师妹,常年通过粉羽流金鸟与霁都、蓬溪山两地通信,所为何事,臣不敢妄言,但她这般栖身于蔚宫常伴君侧,对皇室朝堂种种之了解甚至超过相国大人,实在叫臣等,”那人一顿,“日夜悬心啊。” “禀奏君上,臣也作此虑。”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慕容峋默然半晌,终于扬眸看向殿中近一半躬身奏请之人,缓缓开口道:“此事一议而再议,整整两年不曾断绝。诸位爱卿,”他目光沉沉,声音也沉,“竞先生当初辅佐朕平内乱登大宝,数敌不少。她出宫居住,若有任何差池,你们谁愿意提头来御前领罪?” 第二百六十六章 昨日不可留,今朝共烦忧 当然没人愿意。 却也没人起身。 含章殿中近一半出言附议的朝臣依旧躬身拱手,场间寂静,又一次无声而强硬的对峙。 近一半,也便还是那些人。就像此刻嘴角微扬事不关己立在最前的,依然是陆现。 “老臣以为,”有沉定之声打破寂静重压,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正是上官朔,“竞先生身为谋士,又是女子,非嫔非内廷女官,住在宫中的确不妥;但先生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在苍梧城中置宅居住,也是诸多不便,且诚如君上所言,”他一顿,依旧看着不远处红木梁柱,“人身安全存在隐患。” 陆现面不改色,躬身众人目色映在莹黑地上。 “依臣之见,”上官朔继续,“总归君上就要迎娶崟国八公主入主中宫,彼时后宫有皇后掌事,种种安排,各项规矩,自会拿出说法。静水坞虽不属后宫范畴,但确处宫中,又不在内廷之列,”他望向慕容峋,“臣等相信,君上必会与皇后商议出一套解决办法,以应众位臣工之请。” 此为权宜之计。解当下困局,不伤两方和气,又暂且维持了竞庭歌现状。 慕容峋沉吟片刻,举眸去看陆现,“如此安排,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现那天然笑意还挂在脸上。他似惶恐,旋即躬身,声声敞亮而字字有定,“竞先生于蔚国有功,无论如何都该宽待厚待,今日诸位臣工确是冒犯了。老臣附议相国大人之谏,待皇后入主中宫,再行商议拿出办法不迟。” 风波暂平。 竞庭歌还想言今日伤鸟诬陷之事,被慕容峋接连两个眼神止住了。时近正午,他摆驾下朝,当着所有人的面带了她一同离开。众人面上神色交换,终是再无人多言,纷纷退散,直至寒冬日头高悬,殿中只余上官朔与陆现两人。 两人几乎平行而立,皆望着殿中雕梁画柱,稍靠前的是上官朔。 “何必。”他道。 “相国大人说什么?”陆现面无表情,懒洋洋问。 “新君即位两年,大势已定。为国之大计,陆大人也该多劝诫肃王殿下,放下执念,眼朝前看。” “今日事与肃王殿下无关。相国慎言。”陆现凝眸敛色,半晌转了头向对方,“女子入仕,扰乱朝纲,败坏国运,此断古已有之。上官大人也不喜那小蹄子参与蔚国政事,也不放心她常伴君侧,却一再不动声色帮君上护她在宫中,究竟是何考虑,还请大人明示。” “她能做成的事,你们都做不了。我也做不了。”上官朔未多思量,缓缓作答,“此女的才能,身份,与蓬溪山师门、祁国珮夫人的关系,以全局计长远计,对蔚国利多而害少。且她野心勃勃,性子决绝,行事狠厉更胜男子;她一心要在蔚国施展抱负扬名天下,此一番愿景,时至今日,我深信不疑。”四下无人,他向右平移两步,离得对方近些,目光依旧停在红木梁柱上,声量低至不可闻, “陆大人,当初先君陛下的确属意肃王,你我也都支持,但遗诏未下,苍梧乱起,紧接着竞庭歌入局,就此改变风向。过往种种,尘埃已落,如今朝内安定,举国兴盛,多年共事,我还是用那几个字劝你,计大局,朝前看。蔚国霸业未成,不是内耗之时。” “相国大人当初究竟为何最后倒戈,陆现至今不明。肃王殿下也想知道真正缘由。” “大势已去。”上官朔答得果断,有些过分果断,“我早就明白对殿下和大人说过。彼时南军已经倒戈,北军四校的兵符被她用计收了,苍梧城内大局已定,何必再引动战事,白白流血牺牲,伤及无辜百姓。” “禁军内部生变之时,大人与我同肃王殿下在一处,便是那时候,大人也未作此虑。殿下羽翼遍及蔚国,苍梧城内失了控制,其他城郡兵力仍在掌握,虽不及禁军战力,贵在人数众多,当真要打,不是无胜算。”陆现亦将声量压至最低,喑哑而切切,“但相国你于次日突然站出来支持当今君上,称先君陛下也属意睦王,朝中一半臣工依附,真正的大局已定,是在这一日。” 他依旧维持着声量,语气却加得重了, “而前一晚亥时,不止一个人看到,竞庭歌进了相国府大门。” “她确实用流血牺牲不值、苍梧百姓何辜和青川大局蔚国宏图说服了我。”上官朔答,依旧果断而迅速,“谁为君都好,只要治国有方,能安民生,能图大业。”他一顿,“当今君上有这个能力。而在图大业一事上,竞庭歌自有其你我都没有的优势,两相权衡,自然作长远计。” 含章殿中只他二人,十二月的冷风自殿外呼啸而入,很快将严冬寒意刺进骨髓。 “牝鸡司晨,终致祸患。”半晌,陆现开口,满腔萧索尽是长叹,“只盼相国大人今日决断,来日勿要自砸腿脚,追悔莫及。” “中宫就要有主了。”上官朔道,“妇人的问题,自有妇人解决。你们担心她常伴君侧徒增风险,中宫也会忌惮其常居静水坞分走君心,更何况我们这位中宫皇后,来自崟国。内廷之争,自会起到防范作用;我们身在外廷,心中有数,必要时出面制衡便可。但竞庭歌对蔚国霸业百利无害,此一项,还请陆大人时时观省,烂熟于心。” “今日这封信自然是捏造。”陆现沉吟半晌,再次开口,“但她必定一心效忠蔚国,绝无二念,此一项,相国大人又确定么?诚如您方才所言,即将入主中宫这位,是另一位崟国公主。” “万无一失。”上官朔答,“且她们二位是敌是友,各自立场为何又是否坚定,到时候宫中照面,自见分晓。而妇人之矫情善妒,此一时彼一时,往后如何,咱们一步步看着便好。皇后入主中宫,无论如何,对静水坞那位都是牵制。后者之于前者,也是一样。” 含章殿外十余里处,竞庭歌随慕容峋走在回御徖殿的路上,双耳奇烫。 自然是有人正骂她。她想。这群鼠辈。 “你今日——” “不要同我说话。肺已经气炸了。”她道。 “肺炸了又不是嘴炸了,为何不能说话?” “讲话难道不需要肺气?”她挑眉,扬声叫嚣。 身后一众宫人皆唬得一跳,虽知竞先生在御前向来无状,到底没怎么近距离感受过。霍启蹙眉,回身吩咐众人放慢脚步跟得远些,自己也逐渐慢下来拉出距离。 “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可气的。”慕容峋语意沉沉,人倒还平静。 “不是第一次才可气。一而再再而三,这帮轻重不明、是非不分的蠢才,我早该下狠手治他们。” “你方才不已经治了他们?临危不乱,现场拿证据,步步为营刀刀见血,陆现半点便宜没占到,理都在你这里,满朝文武还听了你一顿家国天下的训斥。”他神情复杂,望向明红宫墙之上那些金灿灿琉璃瓦,“如此口才气势,说得这些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国之脊梁哑口无言,还想怎样?” 忆及方才情形,竞庭歌颇觉满意,深感自己临场功夫又有精进,便有些后悔没再多说几句,彻底将人骂得狗血淋头方能解今日之恨。 “很厉害么?”她眨眨眼,问得认真。 “很厉害。”慕容峋答。如此战况,以一敌百,偌大的蔚国怕是没人厉害得过你。 “你像是不怎么高兴。”她偏转头观他神色,倒有些得色,却还有些别的什么,“嫌我今日说得过了?” “你自解困局,又听劝没将事情闹大,我如何还敢有意见?” 竞庭歌抿了嘴一笑:“你知道就好。今日局面,你不能干涉太多,好在有上官朔出面。但他们也实在蠢得可以,好死不死非打粉羽流金鸟的主意,还好死不死伤了阮雪音那只。”她满脸放光,一副幸灾乐祸模样,“我让他亲自作答、一步步证实那只鸟为珮夫人所有时,他脸都绿了,却没法儿不配合。”她笑得开怀,又再冷哼, “那彭进还敢跟我说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若将我的底翻得足够清楚,知道粉羽流金鸟不止一只,怎会闹出今日笑话?蠢才就是蠢才。” 慕容峋莫名觉得此两声蠢才也包括了自己。毕竟他也以为只有一只。 一时脸有些黑,转了话题道:“粉羽流金鸟还读《尚书》?还知道牝鸡司晨?”这是什么天降神鸟。 “自然不知道。”她考虑一瞬,觉得无不可说,“它们只能传递日常口语,或者一些我们刻意教过的生僻词汇。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除非花时间一句句讲解,否则都是不会的。” “那方才?” “它们很聪明,如果全句听不懂,会将听得懂的字词通通记下,然后记住一共多少个字,再来转述。今日这句,不难猜。”想到这句,她也黑了脸。 “那也很是出色了。”慕容峋没转脸,也就没看到她黑脸,“顾星朗那边,需要我修书一封略表歉意么?阮雪音当真会为此告状?其实如果医治得当,小事化了——” “化了?就算我不说,等那只鸟回了霁都,你以为它自己不会告状?”但阮雪音不会为这种事告状,不是她性子。早先在殿上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收拾那帮老家伙。 “所以你的意思?” “修书吧。今日动静闹得这样大,顾星朗安插在蔚宫的人多半已经知晓,多半会传书回去。你不如主动些显得有诚意,两位国君间多书信往来,也联络联络感情。” 慕容峋微蹙眉,暗道我们两个大男人各据一方,联络什么感情?又蓦然反应她口中被安插在蔚宫的祁国细作,待要讨论。而终是将重点放在了另一桩事上: “阮雪音的粉羽流金鸟来苍梧找你做甚?” “蓬溪山的事。”她答。 “蓬溪山的事不是一向她在管?”听雪灯亮第二日那个上午已经明确说过,阮雪音入祁宫,是为师命而非君命。 “需要我出力的时候自然也要出力。”她淡淡答,又似随口一问: “你对上官夫人了解多少?” 第二百六十七章 自古星夜是良宵(上) 粉羽流金鸟的速度快过这大陆上绝大多数信使。 快过最迅捷的信鸽,也快过几乎所有日行千里的良驹。 所以在蔚宫的祁人将消息递回霁都之前,在慕容峋的修书抵达顾星朗案上之前,最早出现在祁宫上空云层间、然后乘着夜色忽落折雪殿东窗边的,也是它。 却不是阮雪音的那只。 她根本没看它脚上缠丝,只是一眼,已经完全肯定。漫漫十几年光阴流转,她们早不再需要通过丝线颜色辨别谁是谁。竞庭歌是,阮雪音也是。 “怎么是你?”她走过去,抬手轻抚它脑袋脖颈,经年未见,那粉鸟伸长脖子猛蹭了几下她脸庞鬓间,柔滑羽毛参差摩擦挠得她咯咯直笑,“越发调皮了。”那大鸟磨蹭不停,她只得偏了脸躲,“好了!” 竞庭歌这只鸟闹腾,自己那只安静,老师常说,植物受谁栽培、动物得谁豢养,时间长了,便是谁的性子。此话不假。 阮雪音不喜与人打交道,却自幼与动植物投缘。这两只鸟当初都更喜欢她,都想跟着她,自然不行。竞庭歌为此很是恼了几年,与之相处仿如冤家,时间长了,感情越来越好,方才逐渐忘却旧怨。可哪怕如此,她仍是很少遣它给阮雪音递信,都是等着对方用她的鸟传信给自己—— 就怕此鸟一见初心,冲动之下又要思迁。 那粉鸟被她推得无法,只得作罢,低低鸣了几声,开始诉说相思之苦。阮雪音且笑且无奈,柔声安慰了几句,终是奇怪自己那只都已经去了苍梧,竞庭歌为何还破天荒遣它过来,心下打鼓,感觉不好,赶紧起了话头问。 那鸟不理她忧心,自顾自将一腔念想抒发完了,方才正了神色,将晨间蔚宫含章殿上它理解并记下的部分详细讲一遍。 仍旧没能完整复述出那句“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但阮雪音也猜到了。 好在有惊无险。她暗忖。那丫头入苍梧五年,在蔚国的情形依然这般难过—— 慕容峋堂堂国君,为何不能好好将她护住了? 自然是一时气话。他能顶住压力排除众议一直将她留在宫中,已是不易。 所以阮佋已经将联姻之意正式递过去了? “它伤得重么?医治得如何?”人没事,满腔忧思自然去了鸟身上。 它不清楚。晨间闹剧方过,竞庭歌第一时间遣了它出发往霁都报信,这两个问题,它只答得了第一个。 阮雪音眉头深蹙,极罕见地忧色见诸脸庞。粉鸟了然,再次伸长脖子蹭过去,低低轻鸣,依依安慰,突然浑身一震,直起身子,凝神不过片刻—— 它骤然展翅,以阮雪音都没看清之速度消失于苍茫夜色。 阮雪音不明所以,抬了右手至唇边指势已起,忽反应过来此一声只能唤动自己的鸟,它并不识得。 话至一半,自己要交代的还没说,它跑什么? 便在这时候听见寝殿门开,顾星朗的声音由远及近响起, “这么冷的天守在窗边发什么呆?窗户还开这么大。” 阮雪音了然。此鸟性灵,方才该是先于她听到了动静。 早不来晚不来,紧要关头,鸟都被你吓走了。 遂望一望漆黑夜空,星子倒比寻常冬夜多些,但全无翅影。话没说完,自然还会回来,却不知躲的地方是否安全。刚出了事,她心有余悸,又一时无法,只讪讪关窗转回身,忧色还蹙在眉间。 “怎么了?”顾星朗过去,抬手摁一摁她纠结眉心,“你何时也学会这般蹙眉了。” 她平常也蹙眉,但都是一瞬,且轻,从来不会如此紧凑而长久地定住。 “没什么。”她答,牵出半缕淡笑。 “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个人,很不会撒谎。”他凝神在她脸上,认真分辨,“是粉羽流金鸟?” 阮雪音蓦然抬眼看他。 这人究竟什么脑子? 看来是了。顾星朗挑眉,“它怎么了?” 粉羽流金鸟穿行云间,因为飞得太高,从来不会受人为伤害。他又想一瞬,“跟其他鸟打架了?” 这么大个子,谁打得过它?打不过不会跑么?这么快速度,谁又飞得过它?顾星朗暗忖,莫名其妙。 阮雪音扑哧笑出来,“它们温和得很,才不会跟人打架。” “它们?”他加重了那个“们”字。 连顾星朗都认为粉羽流金鸟只有一只。 也是。 世人偶尔见它们,从来都是孑然独行,又形貌独特整个大陆罕见,自然便以为是同一只。陆现此计,不算愚蠢,更该说是运气不佳。 她考虑片刻,索性将粉羽流金鸟的状况解释了,又把方才所得消息向他说了个大概。 “她既选了这条路,就该有心理准备。女子想要入仕理政,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间,本就不为世人接受,更不为朝堂上那些男人所容。慕容峋能让她上殿论事,给她谋士之名还护她在蔚宫,已经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青川三百年,没有国君做过这种事。” 顾星朗神色淡淡,抬步至窗边坐下,“过来。” 阮雪音依言过去,走了两步生出警惕,略一顿便要转方向往他对面那方坐榻去。 “不拉你。”他道,“过来坐我旁边。” 隔着一张棋桌有两方坐榻,为何要两个人挤一处?她不应,立在原地想辙。 “快点。不然我动手了。”身侧空位已经让出来,他用眼神示意。 此人之无赖简直登峰造极。 她无法,只得过去紧挨了他坐下。顾星朗甚觉满意,继续道:“当然了,蔚国这一朝情形也特殊。此次陆现所为,究竟是站在士大夫立场上反对女子参政,还是慕容嶙心有不甘依然想争这君位,先用一整套算计将竞庭歌强行逐出战局,”他一顿,似在判断,突然轻笑, “不好说,我觉得两者都有。有趣就有趣在,他们已经选了在含章殿当众出手,却不下杀手。以慕容嶙和陆现的实力,要除竞庭歌,完全可以放长线谋一个稳准狠的大局。” 的确。阮雪音暗忖。按那只鸟所述,他们只是要给她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此罪本身自然是死罪,今日情形下,却很难定死罪,因为就算粉羽流金鸟只有一只—— 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的,字迹可以比对;鸟已经被射了下来,信纸完全可能在同一时间被任何人塞入羽翼,这也是漏洞。 陆现不会没意识到这些漏洞。 所以今日之局,定罪不定罪更像是碰运气,而最终要引向的是那句“牝鸡司晨”。无论有没有盲对答案一环,这四个字都是准备好了的。而陆现抓住机会,借粉羽流金鸟之口让竞庭歌当着满朝文武在含章殿上自己讲出来,不得不讲出来,更是高明又恶毒的羞辱。 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那只鸟说。不断重复,让事件一再于朝堂、苍梧城中乃至整个蔚国境内发酵,让更多蔚人对竞庭歌身为女子却在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行径生出不满—— 天长日久,慕容峋身为国君,又是靠着夺嫡战取胜才即位的国君,很可能便要顶不住压力护不住她,最后顺应民意,将其逐出朝堂。 “舆论杀人于无形,兵不血刃,好熟悉的法子。”顾星朗道。 阮雪音转脸看他,清风朗月,水殿浮光,只浮光外层又再次裹了数九寒冰。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熟悉。跟哪件事相像。 她伸右手轻握他左手。 顾星朗接收到了这一握的温度。他亦转脸看她,“这件事也会水落石出的。”他道。 “又有进展了?”她问。 “有。”他答,没往下说。 那她便不问。“我明日想去披霜殿一趟。”她道,目光旁移不去看他。 自然是为同一件事。她当初答应过晚苓,他知道。“总归我在查,且最近翻出来一个大豁口,很有价值。你也心事多,不必再费这个力。”他抬手捋一捋她额角碎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譬如看雪地印记或者天象这种时过境迁人力已经不及的情况,我会告诉你。” “我毕竟答应了瑜夫人。”她看着他,“且你一个人查也很辛苦。你已经很辛苦了。” 顾星朗展了嘴角笑,格外灿烂,像个孩子,“心疼了?”他凑近她,眸色涌动如星河璀璨。 阮雪音一缩,“我这人重承诺,”她脸红,“答应了人家的事自然要完成。你方才,”她转移话题,“怎会一口猜出来是我的鸟出了事?” “那只鸟不是天下间你第二宝贝之物?眉心拧成那样,总逃不过就这么点可能。” 阮雪音怔了片刻,方反应那时候在挽澜殿治他四姝斩之症,两人于窗下棋桌边对弈,他曾经问她,可曾倾慕过谁。 她说最喜欢自己的传信鸟。 那也该是第一,怎么成了第二? 她心中疑惑,也便下意识问出来。 顾星朗瞪眼,一脸理所当然又委屈巴巴,“第一不是我么?” 第二百六十八章 自古星夜是良宵(下) 冬夜天幕,星子再多也是疏落。此夜明河璀璨,漫天辰光皆在一人眼中。 阮雪音被他猝不及防又正经无比一个撒赖,或该说撒娇,噎得又不知如何接招,而那人眸色之沉之亮叫人根本没办法与之长久相对。 她微偏头移开目光打算换个话题,他不依不饶捏了她下巴又将她转回来,“不是么?” “是。”她无法,半晌憋出来一句答。 “不认真。”他不满,“看着我说。” 此人当真得寸进尺! 但这类情形她拗不过他,回回都输,也便不挣扎,抬了眼直视他再答:“是。” “是什么?” “是你。” “什么是我?” 阮雪音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半晌。 “第一是你。最宝贝你。”不就是想听这个?谁还不会说?她一鼓作气,一步到位,两颊旋即烧起来。 顾星朗笑开了花。 他本就离她极近,本就捏着她下巴,顺势一倾在她唇瓣上啄了啄,“我也是。” 你的第一是你的天下,你的国家,你的万民。她心道。或者还有纪晚苓? “又在想什么?”她走了神,他就在极近处,一眼瞧出来。 “没什么。” 他静静盯她半晌,“小雪。” “嗯?” 他不知该怎么说,突然将人环过来整个摁进怀里,“我要拿你怎么办呢。”他摁得死紧,像是要将她揉碎,鼻息埋入她发丝,话音就在耳畔, “我想给你我有的一切。但你什么都不想要。你在想什么,从来也不对我说。今日粉羽流金鸟的事,若非我自己猜出来,你也不打算讲。有时候我会想,哪怕我将天上星星摘下来给你,你也都不稀罕。” 他的声音也好听,沉定而柔,干净而透,此时尽是嗟叹,三分忧愁,七分无奈,将她一颗心也揉得发皱。 “不是有你么。”她抬手也去环他后背,轻轻摩挲两回,有些生涩,更像在哄慰孩童,“别的我也确实没什么想要的。这样就很好。” 抛开河洛图师命,如今让她心甘情愿困在这锦绣笼中的,不过顾星朗三个字。她默默想。有一日顾星朗也有自己的前路要走了,不愿或不能与她同行了,便是她该离开的时候。 想到离别,原来还是会心痛的。她默默又想。下意识环紧了他,一颗心皱得展不开。 顾星朗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这样两句话加上主动环上来那一紧,已是叫他唏嘘情动,“关于你母亲,你过去二十年的蓬溪山和崟宫生活,你对东宫药园的在意,所有这些,你都可以试着告诉我。小雪,”他长叹,深埋入她耳际青丝, “我知道你不习惯。但你要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这个机会。” 阮雪音不确定他口中机会究竟指什么。但前面那几句话足够明确。 她不觉得讲或不讲有什么分别。不是不愿对他讲。她根本也不对天下间任何一个人讲。 每个人的来路与归途,终都只是自己。孑然而来,孑然又去。 她和他这一刻是彼此相伴的,甚至是身心相付的,有明日,也许有明年,当真情深缘也深,或许也能有那么几年,甚至更长。 却长不过一生一世。 竞庭歌是对的。他身边的春色,他这一生要经历的情与选择,存在于他生命里二十年看起来也将要伴他一世的青梅竹马。 她于他而言,或许这一刻、这一年是重要的。甚至真有几分可能是最重要的,堪与纪晚苓相提并论。 但还是那句话。莫将此时当彼时。二十岁往后的人生之长,谁也不能对谁作白首之诺。尤其是他。 白首。 竟然还是会想到这个词。她戚戚,断了所有念头,只再摩挲一回他后背轻声答:“好。” 至少这是他当下想听的答案。至少此刻一声“好”能叫他安心。 顾星朗踏实了些。至少她答了“好”。那么他有一生的时间去慢慢捂这颗心。 他在她鬓间一吻,退开寸许,蓦然瞧见她右脸颊及耳处几道—— 应该说是一片粉痕。 自然不是他干的。今早起床时也没有。 “这怎么回事?”他蹙眉。 “什么?”见他骤然严肃,阮雪音也有些懵。 他抬手轻抚过那片粉红,新而清浅,不像摔的更不像饮了酒或吃东西致敏,就像是被谁蹭的,就像是他才会在她身上留下的那种痕迹,“这一整片都红的。”他道。 阮雪音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方一笑:“应该是那只鸟刚蹭的。蹭了好一会儿,又用力,所以红了。”她亦抬手去摸,“很明显么?” “这个距离看,很明显。”顾星朗不太愉快,“它为何这般蹭你?又不是没见过。” “就因为从前每天见而突然好几年不见,乍见才格外夸张。”念及方才情形,她笑意里也含了几分宠溺,“此鸟天性纯真,喜恶皆形于色,这么些年跟着那个丫头,举止作派也都成了她的样子。” “有其主必有其鸟。”都一样叫人不悦,他暗忖。 阮雪音被这么一句幼稚话逗得想笑,却听他继续道: “便是竞庭歌好几年没见你也不会一见面就这种蹭法吧?”他回头去看身后东窗,“那只鸟呢?敢做不敢当,蹭完就跑了?” 它才在苍梧亲见了同伴受袭,现下正是惊弓之时,自然不敢在人前露面。阮雪音心下摇头,待要解释,忽听得兹拉一声响,竟是身后窗户被猛撞开了一道缝。 她眨一眨眼,顾星朗挑了挑眉,两人同时站起来,便看见窗缝间外侧台边一只深红色鸟爪。 阮雪音有些无措,不知该开窗还是让顾星朗先回避;后者却饶有兴致,一抬手将窗户整个打开,便见那巨大粉鸟正雄赳赳气昂昂立在月光之下。 他凝神打量它片刻。它也瞪着乌溜溜小眼珠子看他。 如此状态,相当—— 诡异。阮雪音心道。又歪着脑袋去看它身后重重宫阙,夜已深,一团浓黑如泼墨画,自然也没什么人,巡防队伍的灯火照不到折雪殿的窗台。 但她依然不放心,不着痕迹看一眼顾星朗,转而对那只鸟说:“要不进来吧。” 顾星朗不言,只未露声色略让出些空间。那鸟睨他一眼,又去看阮雪音,对方轻点头,它一踟蹰,微展翅羽跳了进来。 阮雪音赶紧关了窗。 屋内比外间暖了不知多少倍。粉羽流金鸟耐寒,这一只又在苍梧过了好几年严冬,其实不怕冷;但骤然跃入这么一间暖室,又香气盈鼻,它如坠梦中,极其舒服伸长脖子大大展了一回翅。 阮雪音瞧它放松下来,面露惬意,也觉高兴,微笑道:“怎么又跑回来了?” 陌生人仍在屋内,不怕了? 那鸟再睨一眼顾星朗,放低声量轻鸣了几声,阮雪音闻之哧一笑,也去看他。 “干嘛?骂我了吧。”他不悦,面上冷冰冰。 “它说听见有人讲它坏话,实在忍不过,得进来正一正气势。”她难得这般浅笑盈然经久不褪,顾星朗冷眼看着,无端对那只鸟更加不满。 “你过来。有话跟你说。”他看着那只鸟。 那鸟似是从没听过比竞庭歌还要强横的指令句。更何况眼前这人才第一次见。它初时呆愣,莫名有些受迫于此间威压,然后反应,顿觉不满,立在原地没动。 顾星朗也没动,也不急,继续盯着它,无声重复刚才的话。 也是奇怪。此人一身白衣一副翩翩公子样,长得也不凶,为何竟叫自己拒绝不得?它想不通,不愿动,两只脚爪却不听使唤挪了过去。 眼见它到了跟前,顾星朗略一偏头至它脑袋边,低声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以后不许蹭她。要蹭回去蹭你家那位。” 那鸟专注听了,一脸震惊—— 它头小脸更小,其实看不出震惊,只是一双小眼睁得溜圆,衬在硕大个头一身粉羽间,格外显得滑稽。 它瞪圆了眼盯他半晌,竟深觉反驳不得,想了好一阵又挪步回阮雪音身边,低低轻鸣,比方才更低,声声尽是委屈。 阮雪音凝神听完,甚觉无语,心道这一个个世人面前威风又传奇的君王或神鸟,怎的卸了行头全是幼稚鬼? 她心下摇头,懒待参与此类无聊争端,抬手轻抚它修长脖颈,正了神色道: “除了方才所说,其他呢?她听琴了吗?可有结论?又是否会过了上官夫人?” 那鸟一呆,似是反应不过,漆黑小眼一转再转,方才轻鸣了两声作答。阮雪音失望,“那便下次再说吧。”思忖片刻又道: “你们从不会无端低飞,更不会去人群显处低飞,此番出事,必是有人算计设计,且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练习布排。我的鸟不能白伤,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先问鸟儿事情经过,再去查陆现那帮人。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长久在苍梧,稍不留神,下次受伤甚至,”她一顿,没往下说, “总之你提醒她,此事不能就此打住,务必要将他们手段查清楚,严加防范。”她抚往它周身粉金羽翼,“你也须时刻记着,除非她的指令,无论何种情形,都不要轻易低飞,更不要去人群聚集处。别让人看见你。” 那鸟认真听着,切切点头,伸了脖子又想去蹭她,势头刚起,蓦然觉出不远处投过来那道警告眸光。它无奈转一转脖子,又鸣了数声,阮雪音亦点头,“去吧。路上小心。记住我说的话。” “陆现爱鸟,几十年来养鸟驯鸟无数。这一点,你可以直接告诉竞庭歌。”眼见那鸟已经到了窗边振翅,顾星朗突然开口。 飞鸟入夜色,星子高悬,十二月的天幕浸出极难得的深蓝。 “它方才从我这边过去,对你唠唠叨叨那么数声,说的什么?” “它说你看着温和,没想到这么凶。又说,”她一顿,眼里漾起异彩竟是他极少见过之蜜意。 “又说什么?” “又说要不是瞧你生得好看,比慕容峋好看一百倍,它才不受你恐吓。” 此一言竟叫他反应不过又生气不得。 半晌。 “很好看么?” 阮雪音认真盯他一瞬又评估两瞬,不自觉嘴角也染了蜜意, “我没有见过更好看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九天书 慕容峋的修书抵达挽澜殿御书房乌木案上是在第二日晨间。 一番致歉,不轻不重,诚挚而有分寸,妥贴而有态度。顾星朗一句句往下读,颇觉欣赏—— 都说慕容峋十几岁时是风流张扬的性子,热衷品美人赏歌舞悠游天地间,虽武艺骑射俱佳,野心抱负却不及其兄慕容嶙—— 不及,倒也不是没有。自古有些能力本事的皇子,对那个位子全不在意的是极少数。 只是在顾星朗看来,彼时慕容嶙优势显著,慕容峋多半是有几分认命的。直至竞庭歌入苍梧,局势有了逆转可能,他才决心更甚野心也更甚,披荆斩棘,乘风而上,最后拿下终局。 今日观此信,字斟句酌,已经瞧不出什么风流张扬痕迹。君位对一个人的改变,确乎是巨大的,能让张狂之人敛去锋芒,也让清朗之人变得凝沉。 他心下幽幽,看着那些字正要走神,却被骤然映入眼帘的一句话搞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那是全信的最后一句。自成段落,与前面所有文字之间隔着距离,仿佛刻意留的白,字也比前面那些要小上整整一圈,明明白白写的是: 蓬溪山的姑娘是不是都这般难搞? 这般难搞,自然指竞庭歌。是不是都,自然在问阮雪音。 有什么好问的?我都点灯了,自然是拿下了。妥妥的。 他轻嗤一声,颇有几分自得;冷静下来再思索—— 平心而论。 确也是难搞的。 他莫名有些同情对方。 我这名正言顺的都折腾了大半年,你明不正言也不顺,竞庭歌其人又心比天高一意要入仕扬名—— 搞得定才怪。 他挑一挑眉,决定好好回一封,蘸墨提笔洋洋洒洒接收并接受了歉意,一堆客套话说得行云流水如入无人之境。这些他都擅长,过分擅长以至于完全不用动脑子。 然后他也空出好几列。 也拉开距离留了白。 也将字写得比前面的小上了整整一圈。 羊毫湖笔悬在半空,他考虑片刻,终是面带微笑写下两个字: 还好。 慕容峋也被最后这句寥寥两个字搞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没喷出来。但他呛咳起来。 早知便不要问了。他忿忿。 简直自取其辱。 “还好”算什么回答?就是你搞定了且毫不费力呗?强烈对比我没搞定且费死了劲呗? 自取其辱。简直奇耻大辱。 他越想越忿忿,觉得不能这般平白受辱,蘸墨提笔好半晌,满脑子酝酿回信内容,直至一大滴浓墨重重滴在了书案上。 可不是气得没了章法?根本还没铺纸。 霍启立在近旁,冷眼瞧得不明所以。但信是他呈上来的,此刻龙颜之怒自然也是为纸上内容。 致歉致得不顺? 他犹豫,半晌终小心问:“君上可是要再回信?” 当然要回。顾星朗这小子已经目中无人到了如此地步,没大没小,简直欠收拾。 顾星朗也就比他小两岁。 而比他为君之城府深了整整五年。 他才不管这些。在女人的事情上,无端耍威风便是挑衅。他是认真在问,对方却戏谑甚至揣了相当优越感在答。 必须回击。 他措好了辞,让霍启铺好了纸,一笔一划写得遒劲有力,先言苍梧冬日风物,又拿捏着分寸说了自己登基以来种种治国想法与措施—— 自然都是些能说的,言辞诚挚而客观,权作探讨之意。 但所谓探讨之意不过是醉翁之意。而醉翁之意从来不在酒。好容易冠冕堂皇絮絮叨叨完一大堆废话,他空出几列留了白,再次书一行小字落在结尾处: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你难道不是近水楼台?顾星朗收到这封回信是在下一日午膳前。他根本没认真看那大段大段的醉翁之意,这些事他都知道,比这些事更深入更详尽的他都知道,确实是废话。 他飞快扫完了所有废话,便看到了那句近水楼台。 然后心下反问。 然后意识到对方动了气。近水楼台向阳花木,自然暗指阮雪音本就是他的人,还不是说拿下就拿下,根本也没难度。 竟这般开不起玩笑。他更觉有趣,挑一挑眉,暗忖要么就是这人真的度量气魄有限,要么就是—— 他实在对竞庭歌用了太重的心思。 关心则乱。越是上心越容易较真。 蓬溪山的姑娘。他蓦然想起上一封信里对方这句表述。当真难搞,个个厉害,先后下山,没走任何弯路便直接而准确地站到了祁蔚两国国君身边。 究竟是她们厉害,还是她们的老师厉害。 厉害到不仅以合理方式送她们去了青川制高点,还用漫长十几年光阴教会她们无双技艺,以至于一朝出师,所向披靡—— 至少目前看来,他和慕容峋各自对于身边蓬溪山姑娘的重视程度—— 或该说用情程度,天下间已无第二个女子可比。 他尚不确定慕容峋是否也到了此种地步。但几日内频繁通信,话题重心竟是这个,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一位神秘的女谋者于若干年前挑出两名国色水准的小女孩,收为学生,传授绝技,让她们在若干年后以不输男子的能耐站到两位国君身边—— 有否目的,是何目的,时间未到,很难预判。 但这是一个好故事。一个过分有棋局感的故事。 假设这个故事成立,那么只有一个问题—— 阮雪音不是惢姬挑的。 她是被崟君送上蓬溪山的。 ——如果是有人设计,暗示或提醒阮佋送她上的山呢? 竞庭歌比阮雪音晚上山一年。她又是如何被选中的? 后一个问题可以直接问小雪。前一个,可以查。和东宫药园案一起查。 思路乍起,似颇复杂,他玩笑戏谑之心少去大半,再看信纸上慕容峋遒劲有力的书写,考虑片刻,展纸提笔,简洁而直白写下两行字: 都是心高气傲的姑娘。你即将迎娶中宫,只会更难。 慕容峋即位两年,后宫一直冷清,封了几位美人勉强撑着台面,据说都不得宠。如今看来,多半是因竞庭歌之故。 而崟蔚两国结姻已于今晨昭告天下。 所以此刻这句答,是实言也是策略。 落棋悔不悔,悔之何以对时局,不悔何以对真心。顾星朗淡淡想。看你本事了。 第二百七十章 旧情容细数 同样为此次联姻生了思虑的还有阮雪音。 消息刚传至后宫,而她尚来不及打听。 一整个上午,淳风和顾星漠都赖在折雪殿同她一道读书。此般情形已经持续了有几日—— 顾星漠的理由是,他在祁宫必须保持其三好两歹文武皆不能之赢弱形象,没法在自己殿中大张旗鼓读书写字; 淳风的说辞是,她自幼不读书,如今决意发奋更需指导提点,思来想去,唯嫂嫂能担此重任。 她完全可以去找纪晚苓。阮雪音默默想。自己读得驳杂,并不是大家闺秀的路子,淳风跟着她,极有可能学出一套蓬溪山路数。 而老师从未表示过会再收学生。自己就这么开始带淳风,也不知算不算有违门规。 顾星漠正写字。神情姿态与顾星朗如出一辙。淳风在旁一会儿一个问题,看三行问两句,他全不受扰,旁若无人。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顾淳风手拿一支未蘸墨的湖笔,尾端敲着下巴,重复一遍,终是抬眼又向阮雪音,“嫂嫂,这话也太绕了吧。人不要对着流水照影,而要对着静水照影,”她一偏头, “理是这个理,毕竟流水不平照不清,静水才能看得明白。此为常识,有什么可说的吗?唯止能止众止,” 她撇嘴,“这句我是真不懂了。六个字里三个止,止来止去,到底要止什么啊。” 阮雪音本来觉得此话甚明,此理甚清,被她这么一通搅和也有些懵,反应半晌方答: “这话说的是临水照影,其实在讲立世观心。一个人只有心静如止水,才可能看清世间诸象之本质;如果心随事动似流水,便容易受蒙蔽,永远被假象纷繁推着走。唯止能止众止,唯有心中宁且定,才能让流动往复的世事在你这里停下来。才能知本质而明达,而不为一切所困。”她顿一瞬,不自觉点头, “殿下,这话很适合你,能记下并践行,最好不过。” 顾淳风眨一眨眼,“嫂嫂是在说我心不静?”她自省半刻,深觉没毛病,也不自觉点头,“我记下了。”又挑眉,“但记这种道理有何用处么?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舌战群雄的。” 阮雪音也眨眼,“殿下你这般用功,上午读书下午骑马,是想舌战群雄带兵打仗?” 淳风被此一句因果明确的联系也问得有些懵,半晌答:“那倒,也不是。未雨绸缪嘛。” 未雨绸缪。这词用得倒准确,阮雪音暗忖。只是青川局势再如何发展,也轮不到你一个公主舌战群雄带兵打仗,更何况大祁的公主,顾家的女儿。 她犹豫片刻,终是轻声问:“殿下你是因为——” 阿姌两个字还没出口,顾淳风摆手打断,“嫂嫂你不知道,为着我这游手好闲四处捣乱的毛病,长姐和九哥已经念叨了好几年,就连这个臭小子,”她瞥一眼埋头写字的顾星漠,“如今也没大没小动辄拿话训我。不就是读书知理么?谁还不会认字?至于骑马,”她嘿嘿一笑, “我这人好动,早就想学了。从前总往宫外跑,不得空;如今也没得跑了,好歹每日去趟骐骥院,也算出门放风。” 她解释得过分详细。以至于欲盖弥彰,句句都在表明以上诸般皆是因为阿姌。 但她终于也开始“盖”了。哪怕初试牛刀,“盖”得并不好。 阮雪音心下长叹。 顾星朗不告诉自己的事,淳风此刻有意略过的事,显然都是同一件事。 阿姌之生死。或者死因。 “嫂嫂,”眼见对方不言,她不打算给她时间辨析,“你以后别一口一个殿下唤我了,怪生分的,你看我都直接管你叫嫂嫂。”她高深一笑,颇郑重,“你便同九哥一样,叫我淳风吧。” 阮雪音不确定这类话要怎么回。尽管她早已经不把淳风当作无关旁人。 半晌。 “你这样唤我其实不妥。”她道,“宫里总共四位夫人,个个都是你嫂嫂,你称呼她们都在前面加封号,唯独到我这里不加,叫有心人留意了去,无端惹麻烦。” “一个称呼能惹什么麻烦?”顾淳风挑眉,“我同纪晚苓向来不好,场面上唤一声瑜夫人已经不错了。珍夫人那边走动少,确实不熟,自然没法张口闭口嫂嫂。还有一位,”她声音骤冷,目色也冷,“就不用多解释了吧。” 连那人的名字她都不愿再提。 阮雪音慨然。不过一季秋冬,她与上官妧已经形同陌路。世事难料,也不能将纷纷扰扰全归咎于人之善变。 “你究竟为何不喜欢瑜夫人?”她一直想问,总开不了口,而终于挨不住好奇。 顾淳风一愣,显然意外于阮雪音竟会对女子间这些琐碎事感兴趣。 “我小时候也没有不喜欢她。”她凝神,似在回忆,“算是不喜欢也不讨厌,没什么感觉。嫂嫂你这么聪明,想也想得到,我这类性子,与她那种时刻端着的作派合不来。这话我只对你说,”她探身过去,低了声量切切, “她太没毛病了。没毛病,没脾气,无懈可击,永远在微笑,就像戏台上的木偶人。”她顿一顿,推心置腹, “三哥和九哥也很完美,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性子,尤其十来岁时候,多少会露些真性情。定惠皇后与长姐算是皇室高门端庄持重之翘楚了吧,也不似纪晚苓那般完美得近乎虚伪。自我记事起她就如此,你能想象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全无性子与好恶,做什么都对,谈吐举止皆合宜似成年人么?”她声量更低, “说实话,整个纪家除了纪齐,人人都让我有这种感觉。嫂嫂,越是荣宠越要谨言慎行,这道理我明白。但纪家这些人,”她措辞半晌,终是摇头,“我说不上来,明明熟悉,甚至算亲厚,却总像隔着一层什么,叫人不踏实。” 自然是隔着君臣之别与高门之慎。阮雪音想。还能是什么呢? 合宜。这词竞庭歌也用过,用来形容纪平。她怎么说的纪家一干人等来着?好人脸。 好人脸。她心下重复。老师言纪桓为老狐狸,其意也在此? “但我并不是为这些讨厌纪晚苓。”淳风继续,没注意到阮雪音思绪再起,“我气的是,她明明喜欢三哥,多年来却与九哥形影不离。这也没什么,纪相是九哥的老师,她老跟着父亲入宫,总见面亦在情理中。且他们年纪相仿,更能玩到一处。三哥经常不在,又比我们都大不少,她就是想跟也没的跟。” 她提了太多少年事,太多哥哥们的事,导致顾星漠终于分神停了笔。 “但她知道九哥喜欢她。老早就知道。”没人注意到顾星漠停笔,也就没人意识到这些话不该当着孩子面讲,“她知道,却从来不说清楚,九哥待她的好对她用的心,她来者不拒,通通收着。虽说早年间大家都是孩子,但皇室中高门内有多少天真到十岁的孩子?似懂非懂,到底是懂的。”她撇嘴,认真忆当年, “父君赐婚,她自然开心。但与九哥的朝夕相处并未因此终结。她也没因为自己成了准太子妃而多加避嫌,三哥不在时,她仍总同九哥在一处。” “九哥的功课是相国大人亲授,晚苓姐姐入宫自然常随其父,不在一处还能怎么办?难道让她回回去承泽殿搅扰母后?” 顾星漠规矩严,提及定惠皇后永远是说“母后”,尽管对于这位母后,他根本没有记忆。 淳风深陷嚼往事之舌根中不能自拔,完全不觉得顾星漠突然加入有何不妥,认真回道:“祁宫这么大,她是纪晚苓,想去哪里难不成还有人敢拦?不能老去承泽殿,御花园总可以逛吧?若嫌一个人逛园子无聊,长姐和我都在宫里,为何不来找我们?” 找你你带人家玩儿吗?顾星漠甚觉无语,终是用了另一套说辞:“九哥与晚苓姐都受相国大人教导,本就聊得来些。人家跑来找你,张口一句唯止能止众止,你接得上么?” “顾星漠,你到底谁家孩子?”淳风瞪眼,真有些动气, “纪晚苓为三哥的事恼了九哥这么些年,九哥心中难过,从来不说。他初登大宝,糟心事堆成山理都理不完,还要隔三差五应对纪晚苓质问。质问完了,好几个月不露面,拿冷战折磨九哥。她这么识大体的人,如此做法,自然是故意的。三哥离世,她伤心过头,我能理解,但随随便便听信流言然后拿九哥撒气算怎么回事?还不就是仗着九哥在意她?” 早先说的都是顾星磊在世时的事。 早到顾星漠根本还没出生。他不在场,不了解细节情况,只凭常理推断,并不觉得纪晚苓怎样折磨了九哥。 而淳风最后这段话所言却是他记事以后的事。顾星朗登基以后的事。 “我记得。”骤然被提醒,他也寻回些记忆,尽管不甚清晰,“那年在夕岭,该是九哥登基后的第三年,长姐刚嫁入相国府不久,秋猎时同姐夫一道来了,晚苓姐也跟了来。有天夜里她去栖梦湖畔放风筝,风筝挂了树,一堆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拿下来。”他彻底搁了笔,神情颇老成, “纸鸢而已,自然受了损伤,没法儿再用,晚苓姐却不肯扔,抱着风筝当场便有些伤心起来,好多人都看见了。后来听说那风筝是三哥留下的。” 是三哥有一年夜里带她在栖梦湖畔放的。淳风知道得更清楚。长姐说过。 “我那时候就在秋水长天,消息传过来,九哥二话没说出了门,再回来时拿着一只破风筝,我便知道是晚苓姐那只。他修那只风筝,整整一宿,第二天照旧早起狩猎,眼圈都是黑的。” “哼。”淳风冷声,“纪晚苓买账吗?怕是连一个谢字都不曾说。九哥对她的好,她早已经习惯得不当回事。” “何止不曾说谢。”顾星漠蹙眉,似也有些生气,“到第二日午间她过来要东西我才知道,前夜里仿佛是九哥趁她睡了命蘅儿姐姐将风筝偷拿出来的。因为晚苓姐不许任何人碰那只风筝。” 彼时顾星漠年纪尚小,但凡秋猎期,都随顾星朗住在秋水长天。故而对于这些旁人所不知的细节,他与涤砚一样清楚。 “她来要风筝,九哥完璧归赵,几乎看不出破损痕迹。但晚苓姐说,人都已经不在了,九哥就是再费心修好成千上万只风筝,也无法将三哥还给她。” “三哥不在了又不是九哥的错。凭什么要九哥还?”顾淳风挑高声量,怒气冲云霄,“嫂嫂你说,这种女人我烦她讨厌她,是冤了她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四书五经,诗酒花茶 不冤。阮雪音心答。 但纪晚苓有她的可怜。 六月披霜殿初见时谈及战封太子,她眸中水光面上哀恸,历历在目,长留至今。 那该是二十年来自己对于情之一字真实所见、近距离所感的第一幕。 远胜四月间顾星朗的风露立中宵。 纪晚苓唯一错处,是对顾星朗的残忍。 顾星磊意外离世,她想不通,看不透,流言四起,逻辑可洽,信众人而疑一人—— 那人又恰是她拿得住的人。 于是他成了她悲伤的出口。 后者堪怜。 前者何辜。 阮雪音蹙眉。她知道他对纪晚苓上心且用心,但这样深究细节的少年岁月,实在叫人听了心口疼。 顾淳风不知道她是为顾星朗心口疼。 她和小漠同时看到了她蹙眉,也便同时反应过来此一番倾诉找错了对象。 而小漠又是何时加入进来的?还说了这么一个彻夜修风筝的闹心故事? 她狠狠瞪顾星漠一眼,调整状态,嘻嘻笑道:“当然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九哥的心思早就不在纪晚苓身上了。嫂嫂,”她倾身向阮雪音,甚为诚挚,“我和小漠都喜欢你,更喜欢你和九哥在一起。九哥如今这般顺心遂意,我们看着也高兴。真的,我们都感激你。” 依然是很难回的一句话。阮雪音勉力转半刻脑子。能怎么答呢?别客气? 显得有些自大。 自己能让顾星朗顺心遂意多久,没人知道。哪一日他回过神来,还是想要纪晚苓,她亦爱莫能助。 或许也不需要怎样助了?心结已解开大半,待真相出水面那日,便是纪晚苓彻底放下心病之时。斯人已逝,日子还长,她终究入了宫,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顾淳风有些紧张。 因为阮雪音好半晌没反应。 “嫂嫂,”她细声,轻拉一拉她衣袖,“真的只是些陈年旧事。九哥都为你点灯了,纪晚苓如何跟你比?你千万千万别多心。”这般说着,更加悔从中来,“被九哥知道非杀了我不可。” 上回一句心头肉,险些丢掉半条命。 阮雪音听她又极尽夸张之能事,且笑且无奈,考虑一瞬仍觉不好回,干脆转了话头道: “纪家识大体知分寸,照理说不会由着瑜夫人这般质疑甚至难为君上。虽说是些小儿女之间的事,长辈不方便多问多管,但彼时你九哥已经承了大统,而纪相不会对瑜夫人所言所行全不知情——” 她一顿,面露困惑,自然是有的放矢之困惑, “他不管么?” 顾淳风一顿,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方道:“谁知道呢?所以我跟你说,纪家这些人,越发叫人看不懂。你要说有古怪吧,一百多年了,人家确无行差踏错之处,光光为我们顾家卖命了。自然,我们也不曾亏待过他们。” 一百年也是一个周期。阮雪音默默想。很多事都以此为周期重复过。而百年前的情形,五十年前的情形,二十年前的情形,甚至于一年前的情形,都无法担保今日,更不能担保来日。 顾星漠看了淳风一眼。 未免她注意不到,这一眼有些重。 以至于阮雪音也注意到了。 她未动声色,对淳风所言不予置评,再次转开话头: “你的骑艺学得如何?” “你若问这个,”她两眼放光,神采奕奕,一把将面前书册合上,“我骑马比念书可有天分多了。啧啧,也才学了一个月,沈疾说,已经同那些上马一年半载的新手有得比。啧啧啧啧,我早该去学骑射。” 自己“啧”自己,还夸得掏心掏肺毫不谦虚,顾星漠闻所未闻,干咳一声道:“沈疾那是哄你高兴。一个女孩子家,又已经这把年纪,天分再高哪里就能骑得多好了。你为何不能跟着长姐或者晚——”他打住,避免哪壶不开提哪壶,“学些公主、闺秀该学的东西。日后也好相夫教子。” 顾星漠讲话老成早不是新鲜事。两个二十岁姑娘听着也不觉惊奇。但这番话实在有些—— 老派。老派而因循守旧过头。 顾淳风费大力气将那句“已经这把年纪”暂且略过了,挑一挑眉问: “你倒说说,哪些是公主闺秀该学的东西?”且长姐和纪晚苓也是读了些正经学问的吧。 顾星漠认真想片刻,“比如女工刺绣?管理家族吃穿用度一应事务?以及琴棋书画,还有正常的诗词歌赋?” “何谓正常的诗词歌赋?”阮雪音也来了兴致,难道还有不正常的? 顾星漠再次干咳,有些不好意思,“嫂嫂你别介意。”他看一眼淳风案前那本已经合上的《庄子》,“孔孟庄墨、四书五经这些也不是不能读,但你们身在内庭后院,其实不太用得上吧?当然,嫂嫂你是自幼在蓬溪山接受的教导,知广知深而洞彻明达,星漠很佩服。但她,” 他看一眼顾淳风,似乎嫌弃, “她不是这块料。现在再来用功,也晚了。” 顾星漠言下所指,不止四书五经。还有兵法谋略这些世俗眼中女子根本不该染指的内容。他提了蓬溪山。而世人皆知她们在蓬溪山学的是这些。 竞庭歌甚至用她的苍梧五年极具说服力地证实了这件事。 他不想淳风学。 人之行为选择,取决于底层架构。一旦学了,架构既成,便不可能完全不用。 无论男女。 所以顾星漠此言,明面上是古板,实则在保护淳风。 便如阿姌事发前的顾星朗。而后者如今已是不反对淳风入局。 “晚不晚要你来管?是不是这块料,也不由你说了算。”淳风被嫌弃得实在有些没面子,终于恼起来,“是我求嫂嫂带我念的书,她给哪本我便看哪本。看不懂我自然会问,问完自然能懂,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管好你自己,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儿凉快去。” 快数九了我凉快得很。要凉快你自己出去凉快。顾星漠心下还嘴,终是什么也没说,看向阮雪音再道: “嫂嫂不若找些普通诗词给她读?诗酒花茶皆雅事,也是一样嘛。”诗酒花茶,他灵机一动,“教她识花辨药也好啊,嫂嫂你是行家。她这脑子,读圣贤书解圣人语必然费劲,认花花草草应该问题不大。” “都好。”阮雪音答。她全没所谓,且淳风学与不学这些,不是她能决定的,“但凭殿下喜欢。” “都说了不要叫我殿下!”顾淳风靠过去,煞有介事,“嫂嫂,这本《庄子》我很喜欢,最近就读它了。”又回头白一眼顾星漠,“你别理他。” 阮雪音笑笑,随口道:“你下午还要去骐骥院么?” “自然去。我每日都去。沈疾有事的时候,纪齐会带我。”她撇嘴,“今日沈疾就没空,又是那个麻烦精,骑半个时辰废话一大堆。” 甚好。阮雪音暗忖。“我都没去过骐骥院,今日同你一起去见识见识可好?” “好啊!”顾淳风答得爽快,“嫂嫂你会骑马吗?” “不会。所以才想去瞧瞧。”她停顿,“却不知你九哥让不让我出宫。” 顾淳风嘻嘻再笑:“嫂嫂你开什么玩笑,如今你就是要到月宫里去,九哥还能说一个不字?照我说,都无须禀报请旨,你下午直接跟我走。绝对稳当,没人敢拦。” 第二百七十二章 十里春风不及 却是不能不请旨的。 折雪殿距离挽澜殿太远,阮雪音本想遣人过去问顾星朗意思,考虑半晌深觉不能于此风口浪尖之时再恃宠而骄—— 自己名声倒在其次,她并不很在意。但宫中议论风向不可太过,他的声誉就更加要紧。 请旨合该面圣。没有着人传话的道理。 午膳过后淳风回灵华殿准备,小漠自然跟着离开。阮雪音动身去了挽澜殿。 顾星朗正危坐在御书房内乌木案前闭目养神。 “稍后要与几位大人议事,夫人长话短说吧。”来人是阮雪音,涤砚也便不白费功夫进出禀报,低声言明情况,一路到了书房门口,“刚得了片刻歇息,应该没真睡着,夫人请吧。” 阮雪音点头,轻了脚步进去。涤砚略一思忖,为稳妥计掩上了门。 哪怕这么闭目坐在案前,他仍是背脊挺直,双臂分搁在两侧扶手上,十指交握,清正而沉定而风度翩翩。 他睫毛是真长。恐怕不输女子。她每每想细看,全不得空,偏偏老比他先睡着,又总比他起得晚。 反正只三两句话的事,便让他多歇会儿。她屏息,蹑手蹑脚搬过来一张椅子,隔着乌木书案在他对面坐下,托了腮静静看他。 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顾星朗骤然睁眼便看到这幅画面。 他眨了眨眼,该是没反应过来。 阮雪音托着腮不自觉笑开,只是浅笑,却十里春风不及。 十里春风不及。顾星朗心道。 十里春风不及。阮雪音也道。这人眼里有满天繁星,笑起来十里春风不及。 两人隔一方乌木案相对傻笑了好半晌。 而终于有人先一步醒转。 “我待会儿还有事。” “我知道。”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想见你。阮雪音心答。然后自己唬得一跳。 什么想啊见。她是来请旨的。 “我想去骐骥院。下午同淳风一道。行吗?” 顾星朗颇意外,“做什么?” 他问的是“做什么”,不是“去骑马么”又或“你会不会骑马”。 他直觉得她不会骑马。也应该不喜欢。是为了旁的事。 “我想会会纪齐。”她如实答。 顾星朗眉心动了动。 “你便这般放不下纪桓。一定要从他着手。” “我人在霁都,只能从他着手。”且你不也认为纪桓那位故人与东宫药园或有关联?阮雪音观他神色,“叫你为难吗?” 顾星朗凝她片刻,“你都对我说了真实想法,”她本可以随便说一个什么缘由,想出门又或想去骐骥院看看之类,总归他不会拒绝,“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纪家特殊,” 纪家随顾家打天下,历代家主皆为大祁股肱,知道太多隐秘,本身有太多故事,随便一戳都价值连城。是这个特殊。阮雪音了然。怕就怕她为的是东宫药园,戳着戳着却翻出些别的什么来。 所以此请确实叫他为难。阮雪音沉默片刻,待要再开口,对方却笑起来, “你已经是顾家的人,有些事情,知道便知道了。去吧。” 阮雪音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怎么待我这般好。感动难言,无以为报。对吧?”他也看着她,笑得贼兮兮,贼兮兮仿如干坏事得逞的小男孩。 这人怎的如此厚脸皮。若非亲眼所见亲耳听闻,谁会将顾星朗三个字同这幅画面联系在一起? 厚脸皮,却也是大实话。 “嗯。”她也只好实话回。 “哪里就无以为报了。”他再笑,更加贼兮兮,“过来。” 阮雪音眨一眨眼,下意识回头去看房门,是掩上的。那也—— “不。”她拒绝。 顾星朗也眨眼,“为何不?” “这里不行。”她红了脸。 “什么不行?” 阮雪音瞪眼。 顾星朗方才反应过来,笑得险些兜不住,“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孺子可教啊。他心道。但自己还不至于—— 或许也可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此念一出他也甚觉有辱斯文,下意识干咳了半声。 而阮雪音已经完全坐不住。 “我走了。”她站起来。 “还没报呢。” “晚上给你报。”她忙着转身随口答。 她刚说什么?! 顾星朗目瞪口呆。 阮雪音也目瞪口呆。 而前者只愣了一瞬便再次彻底兜不住笑。 “你给我过来。现在马上。”他笑开了花,午后困意全无,被方才那句答挠得心痒而浑身血脉舒张。 阮雪音受困当场,走也不是不走更丢脸—— 显然她先前会错了意。但也没错到怎样地步。她只是怕他又拉啊拽的一顿厮磨。 而顾星朗的理解显然更夸张。 这可怎么过去? “快点。我要出门了。” 要出门了。她心下重复。所以不会怎样。这人终归有分寸。 她走过去到他身边。 他突然伸手作势要拉。 她唬得一退。 他笑得更加开怀。 幼稚至极。她暗道。“究竟做什么?没事我真走了。” 顾星朗敛下眼角眉梢过分夸张的笑意,又抬手点一点自己脸颊。 阮雪音瞪着他。 半晌。 她挪过去,俯身偏头在他左脸颊上亲了一下。 顾星朗的好心情因此飞扬了一整个下午。连议事说话都于沉笃间不经意漏出雀跃。 几位臣工包括纪平在内从未见过他如此春风满面,皆有些懵,又多少明白几分。 都有少年时。都是过来人。 而阮雪音为自己那句随口之言与没奈何的主动一直别扭到上车出宫。 她与他都不是活泼性子,为何竟相处成了这样?忆及午间情形,她愈觉不忍直视—— 当真所有反应都快过脑子。根本控制不住。 同乘一车,两人对坐。淳风也比平常话少。 她在回味午后从折雪殿出来同小漠的对话: -你以后少在嫂嫂面前说那么些纪家的事。更不要评头论足。 -为何?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什么我们自己的事?嫂嫂又不是外人。 -从家的角度讲,不是。从国的角度讲,是。你以为九哥什么都对嫂嫂说? -你又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常识。 -喂,听雪灯都点过了。这事儿是随便能有的? -那也只能说明九哥真的很喜欢嫂嫂。跟国事时局没关系。与日后变数更没关系。一码归一码。唔,你还是有必要读一读四书五经的。 顾淳风很纠结。甚至有些着恼。 自己便罢了。她默默想。脑中倏忽掠过好几张脸,许多岁月似一条长河从眼前呼啸而过。她将他们和它们藏回心底。 要往前看。她心道。以前路报来路。 但九哥和嫂嫂呢。他们如今这般要好,也还是得继续思来想去瞻前顾后么? 她悄然看一眼对面阮雪音。 什么天下第一尊贵之家族。屁意思也没有。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淳风带着阮雪音踏上骐骥院马场的黄沙时,四下安静,只外场马厩旁一名教习正探身似在检视马槽。 “每日这个时辰归我练马,骐骥院不对外开放,闲杂人等也一律退避,院使大人有时候会在,大部分时间没什么人,不用与人寒暄周旋,嫂嫂你尽管放心。” 她放眼向视野开阔的偌大马场,颇满意。马厩旁教习远远望见了,已经非常习惯,也知道无须上前行大礼,就地一拜,然后无可避免注意到她旁边一位湖色少女。 杳杳倾国色,不似人间人。 他呆了半刻,哪怕距离尚远亦快速反应过来失礼。 ——与淳风殿下同来,又是这般姿容。 ——分明看不清五官,但必为国色。 身份之贵重不言而喻。 该是某位夫人。四夫人之一。他想。 总得上前行大礼了吧? 这般想着,也便身体前倾就要迈步。淳风察觉了,大手一摆,示意他不必过来—— “嫂嫂也不在意这些虚礼吧?省得与无关人等照面。” 阮雪音点头:“如此甚好。” “但那个麻烦精却是不得不有劳嫂嫂应付一番了。”语毕她翻了个死鱼眼,阮雪音顺那嫌弃目光望过去,便见马场正对角极远处一个高瘦少年正与两匹骏马同来,走得有些,跛。 阮雪音这才想起来他上个月在此摔马受伤,也就不到四十天? “十八岁的少年,底子究竟好,一个月余,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都一个月了,”淳风挑眉,“也差不多吧。我还笑他恢复慢呢。” “他伤了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算很快了。”言及此她一顿,“他腿脚不便,如何陪你练马?” “所以啰嗦啊。嫂嫂你以为他是怎么陪我练马的?全靠一张嘴,从头喊到尾。” 阮雪音扑哧笑出来,暗忖这丫头莫不是打小混过戏班子,这般会讲俏皮话。 便见那少年慢吞吞跛过来,手中牵一匹,通身雪白;旁边跟一匹,乌黑锃亮。 “那匹白马是你的?” “嗯,叫小玉。”淳风一笑,颇为自得。 这个名字。阮雪音眨了眨眼。好吧。“纪公子倒来得早。他每日都来么?” “不知道是不是每日。反正常来。他的追风养在骐骥院,喏,就那匹黑的。他宝贝得很。哪怕腿脚不便骑不了,也要日日牵出来溜几大圈说说话。” 追风。这个名字。阮雪音再眨眼。倒是很适合给马儿用。但哪里不对呢?她看一眼旁边淳风。 “纪公子既常来,你们又相熟,当初为何不直接叫他教你骑马?沈大人忙的时候多吧。” “你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费劲。”淳风摇头,眼看纪齐已经越走越近,“年纪轻轻叨叨个没完,全是废话,讲完我一句也没记住。” 阮雪音哧再笑,“可是你动作不规范,又或在马背上不安分,他怕你摔了所以一直提醒?” 顾淳风摆手,“才不是。我乃沈疾高徒,哪里摔得了?且小玉同我极好,更不会叫我摔着。他就是闲的。” “他都年满十八了,为何还不问君上讨个一官半职历练起来?” 纪家的儿子,自然不用参科考,凭恩荫入仕不过相国大人一句话的事—— 纪平当年不就如此?十六岁入仕,初为七品司谏,此后每隔两三年升一级,年二十五已官至通政司通政史—— 尽管相较同级文官权轻,到底为三品,而阮雪音一直觉得,顾星朗此举除了笼络与提防并行,亦是让纪平能凭品级多参与机要议事。 或为观察。或为制衡。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纪桓年资过深地位过高,近年来越发有了些只从君命而少谏言少张罗的趋势。 ——锋芒俱敛过头,几近退隐。 这也是阮雪音个人的判断。来霁都前她便听闻,纪相如今已不太自行组织臣工议事,大部分需要商谈之要务都直接放在早朝上奏议再请圣裁。 至于他与顾星朗会否单独论事,她不了解,自然也不能打探。 但她总觉得,如果顾星朗对纪家防范,又越来越看不懂他这位恩师,那么将资历更浅功力更弱的纪平放在一个便于观察又易露马脚的位置—— 如果有马脚的话。就是必行之举。 淳月长公主下嫁,或同此理。 当然,所有这些猜测判断她都从未与他讨论过。 哪怕现当下无论她说什么都可能不会受他责难。越是如此,越该自觉。 她想起来他的睫毛。 “我哪知道。”淳风作答,撇着嘴,“可能懒吧?又或者对当官没兴趣?” 不对。他要扬名立万争取竞庭歌,怎能不入朝为官博功名? “怎么又迟了?说你不认真还不承认,还跟我瞪眼,你这——” 纪齐远远就看到了阮雪音。而并不知道那是阮雪音。遥看姿态裙衫不是阿忆,绝对不是婢子,肯定是主子。 他以为是哪家小姐。柴一瑶之类的。 这顾淳风又来找他晦气。他暗道。所以此刻扯着嗓门由远及近喊过来,他没好脸,语气也比平时更加不善。 阮雪音未动声色。顾氏与纪氏之亲厚,淳风和纪齐这种冤家尚且如此,顾星朗同纪晚苓相处十几年,又该是怎样相熟相知呢? 而纪齐终于到了跟前。 也就变了脸。 淳风旁边这位之貌美之通身气度,非霁都城内任何一家高门小姐可比。一袭湖色裙衫虽款式绣样清简,其材质并领间袖口风毛之上乘却显然非皇室中人不可用。 此人乃四夫人之一。他与先前那教习作相同判断。 又莫名熟悉。不是长相,只是感觉。 是为绝色却与名门闺秀完全两样。卓然出尘,翩然若仙。像她。 “见过珮夫人。”他出口比脑子快,几乎是瞬息反应。 “纪公子。”阮雪音颔首致意。 顾淳风颇惊奇,挑眉道:“你没见过我嫂嫂吧?怎的突然这般有准头。” 纪齐挠头,不太好意思,“世间仙女皆出蓬溪山。错不了。” 顾淳风眨眼再瞪眼,“你可真是——”转而去看阮雪音,对方倒没什么反应,遂转回来向纪齐一脸正气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叫我九哥知道不扒了你的皮。” 当面品评容貌,确实不合规矩,有轻薄不敬之嫌。纪齐反应,赶紧躬身揖手:“纪齐失言。珮夫人恕罪。” “无妨。”阮雪音淡淡一笑。 当真惜字如金,除了必要应对连半句客套话都没有。姐姐所言不虚。纪齐暗忖。 顾淳风转一回脑子又转一回眼珠子,嘻嘻笑道:“嫂嫂来陪我练马,顺道参观骐骥院。便宜你了,刚好沈疾今日有事,让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得见当朝珮夫人。” 听雪灯亮,“当朝珮夫人”之名已是与“当年明夫人”比肩。阮雪音很不习惯,颇觉尴尬。纪齐深觉有理,却不知该怎么回,总不能来一句—— 荣幸之至? 于是挑了另外一项应道:“沈疾哪天没事?除了最开始那十来日每天来教,最近加起来怕超不过三回?还不是我这冤大头日日这时候在此守株待兔。” “嫂嫂,”顾淳风面露嫌弃,“守株待兔这词不是这么用的吧?”又转向纪齐,“你到底姓纪嘛?堂堂书香世家连个四字成语都用不对,当真有辱家门。” 纪齐自然要回嘴,两人如常要掐架,便听阮雪音开口道: “总算知道殿下为何说,半个时辰的马你们骑得如开茶话会了。”她微一笑,“如此来回呛声,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没得骑,上去一炷香功夫就得下来。” 纪齐不便更不能反驳阮雪音,就此噤声,顾淳风撇一撇嘴: “嫂嫂说得是。所以跟你说这人费劲。让他陪练,事倍功半。” 那还不是你一再配合。阮雪音心下好笑。他唱你和,曲调自成。 “这马真好看。通身洁白,连四蹄都浑白如雪。”她转了话头,悄然终结这番浪费时间的小儿女互掐。 纪齐挑眉:“珮夫人不知道这是什么马?”当初竞庭歌可是遥遥一眼就讲出了“照夜玉狮子”。 阮雪音轻摇头。 “所以我跟你说,”顾淳风嘻嘻哈哈,阴阳怪气,“你那位仙女识得这么些名马,并非来自蓬溪山真传,而是来自蔚君陛下真传。你这些个九天揽月的心思啊,还是趁早收起来,总归没你什么事。” 九天揽月这词用得不错,阮雪音心道,淳风确实进益了。等等—— 她刚说,蓬溪山和慕容峋?所以“那位仙女”是竞庭歌? 九天揽月。她眉心微挑。纪齐是对竞庭歌动了心思?这怎么联系上的。上个月骐骥院初见,聊过几句又赛马救人,自此难忘了? 她不寒而栗,想到当初淳风也是在霁都城里见了阮仲几面,打过几次交道,便一心一意要嫁—— 倾心与嫁娶,择一人终老,对这些少年少女来说竟是这般随意又—— 如此理想化的事? 比自己还理想化。几乎可称草率。却莫名可爱,赤子之心。她暗叹。 “这话怎么说?”猜是好猜,该问还得问。总不是那丫头又使了什么伎俩? “嫂嫂你可不知道呢。”淳风继续阴阳怪气,笑容更加叵测,“这小子两年前在苍梧见了竞先生一面,誓要娶得美人归。我说,你这么大志向,天天在这里跟马玩儿什么过家家?还不赶紧入仕为官建功立业起来?” “顾淳风你——”少年心事被就此当众调侃出来,他根本顾不上礼节规矩,脱口一声公主名讳。 却没人觉出来不对。 “我这是为你好。”淳风再抢,“再说了,我嫂嫂不是别人,她是你心上人的师姐,竞庭歌的终身大事,真要找个人说上话,还得是她。你呀,赶紧套套近乎,指不定哪日能叫上一声师姐呢?” 最后一句自然是严重调侃,她才不信竞庭歌会嫁他。 而此一番从天而降叫人哭笑不得的逻辑却甚合阮雪音今日心思—— 无须花时间寻摸话题让纪齐多开口,竞庭歌就是话题,他两年前去苍梧也是话题,有话题就有话说,有话说便不愁套不出旁的东西。 淳风真乃福将也。 纪齐显然也有些被说服,甚觉在理,眨了眨眼道:“那个,珮夫人今日难得出宫,几时回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山有木兮木无枝 “自然跟我一同回去。所以没两个时辰,你抓紧吧。”淳风抬手拍一拍他高出太多的肩头,“我自己骑,你办你的事,不用管我。” “那不行。”纪齐一脸正气,过分正而显得欲拒还迎,“我哥是奉旨教你骑马,他没空的时候让我看着你,那我也算承了半道圣旨。既是圣旨——” “行啦。”顾淳风大手一挥,“别说我不会告你的状,”她眨一眨眼,“今儿我嫂嫂在,咱们干嘛都不会受责罚,她随便跟九哥撒个娇就能了事。你安心聊你的,我先去了。” 阮雪音瞠目结舌。她自觉从来没有靠撒娇让顾星朗就范过,倒是那个家伙三天两头耍赖使小性子,可这话要往外说,谁信呢?反而淳风此言讲出来,能让听者皆信其有。 她如鲠在喉,于面子于规矩都分辩不得,只深感自己这本就点了灯的招摇名声要被淳风彻底煽坏了。 纪齐心情复杂,自然是为其姐。但君王家事历来如此,东风西风总有一时占了上风的,他复杂半刻,也便罢了,由着顾淳风麻利上马撒开了跑,自己同阮雪音站在场边观望。 一边观望,也就忍不住要入正题。 “竞姑娘此来霁都,可有与夫人说起她,”他一顿,再次不好意思起来,“如何考虑终身大事?” 直接了当,确是真性情。阮雪音暗忖。 “上个月公子舍身救人,一直未能当面道谢,如今她已经返回苍梧,我便在此代为谢过。” 她颔首,纪齐赶紧回礼,一堆“应该的”“不敢当”说得诚挚而急促。 “至于公子方才所问,可是诚如淳风殿下之言,对她有意?” “不瞒夫人,”他干咳一声,“纪齐十八年来所见名门闺秀不计其数,能如她一般叫人,”他再咳,“一见心折的,还没有第二个。” 一见心折。阮雪音暗挑眉。就像话本子里的情节。比淳风还草率。 “她并未与我说过什么。”她答,“纪公子想必有耳闻,我这师妹心气高志向远,对嫁娶之事不甚上心。她在苍梧五年,过得惊涛骇浪,近来总算平静了些,但也是暗涌连连。”前几日含章殿上争端不知是否传到了霁都。慕容峋若有心护竞庭歌声誉,应该会下禁言令。 “恕我直言,”她收回思绪,看向纪齐认真道:“这世间任何男子若将心思放在她身上,恐怕都是多摧折而少称意。公子人在祁国出身纪氏,更是如此。” “多摧折而少称意,”纪齐重复这一句,“也包括蔚君陛下?” 阮雪音转头看他。 纪齐感觉到了,转脸去迎,被对方眼中高山深水之清滟慑得发怔。 而终于有些明白她为何能与姐姐一较高下。 “我一直想知道,”阮雪音道,异常冷静而显得声音语气俱冷,“像纪公子这般对她有倾慕之心的人,在她居于蔚宫常伴君侧一事上,看法也与世人一样么?” 如果一样,还倾哪门子的慕? 纪齐再次干咳。 “不知珮夫人所说世人看法,具体为何。但从纪齐的角度,竞姑娘住在蔚宫乃权宜之计。苍梧城近两年形势特殊,纪齐虽不如父兄那般了然,到底知道些。说穿了,这也是蔚君陛下对竞姑娘的一种保护。只是,”他一顿,有些犹豫, “蔚君陛下已是一国之主,哪怕竞姑娘居于宫外,要护其周全也不是不可能。为竞姑娘名声计,自然是出宫居住好。所以我先前才问珮夫人那句话。这其中,是否还有隐情?竞姑娘不在意终身大事,那对蔚君陛下作何考虑?后者应该,不会对她全无意思吧。” 以阮雪音之行事为人,这种情形,她更愿意将话说绝,就此断了对方念想,也算救无辜少年于水火。毕竟竞庭歌这趟浑水,非同样高明甚至更加高明的男子不能趟。 但她今日有自己的目标。也就不能切断话题。 “纪公子属意我师妹,相国大人同小纪大人知道么?” 相国府已经在张罗纪齐的婚事。是骠骑将军府柴一瑶。淳风说的。但她不好表现出自己什么都知晓,尤其在纪家人面前。 “不知。”纪齐叹息出声,“没法儿说。他们肯定不同意。还会说我异想天开。珮夫人,”他问得认真,“你也觉得我此念荒唐么?读书方面我不如兄长,但也懂得,自古谋士未必终身事一主,竞姑娘年方二十,这几年在苍梧,来日却难定论。暂时阵营不同,不会真的成为问题吧?你是崟国公主,君上不照样为你点了灯?” 可当真是。阮雪音甚觉惊奇。不止真性情,根本脑筋思路简单过了头啊。且不说竞庭歌的情况与自己并不相同,单就点灯一事,连上官妧都想到了情意以外的可能—— 尽管攻心之意过重。 纪家总不至于一边倒地认为顾星朗已经完全信任自己,就此卸了所有防范? “点灯之事,”她顺水推舟,“我人在宫中消息不通,但不用想也知道,整个青川必定众说纷纭。听公子方才之言,想来相国大人也自有一套观感。” “嗨,”他一摆手,颇似淳风,“我父亲近几年不太议论这些事,当然也可能只跟大哥议论,不在我面前说?我也奇怪呢,听雪灯亮,大半个青川都闹腾,我们家就跟不知道似的。” 竟然是这样。表里,如一?在外锋芒尽敛,在家也噤若寒蝉? 是碍着淳月长公主吧。她暗忖。而纪齐心直口快藏不住话,干脆也不让他知道太多—— 纪桓又为何任纪齐这般发展呢?与纪氏一门所有人都不同,堪称特立独行。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此路不通,且关涉自己,她略过,续上先前话题,“公子若真有此心,早晚须禀明相国大人。” “珮夫人意思是,”他两眼放光,“我与竞姑娘并非全无可能?” 自然无可能。阮雪音无奈。但此刻却不能这么说。她要与纪家建立起长线关联,步步为营捞纪桓二十一年前的底—— 纪晚苓的封亭关之愿是一条路,今日看来,纪齐的竞庭歌之念是另一条路。 一儿一女,双线并行,总有豁口可循。 她心中对纪齐一声抱歉,缓声道:“世事无绝对。她两年后、五年后在哪里,又会否改变今日想法与决定,我也说不好。” 此为实话。尽管变数发生的可能性极小。 “所以事在人为。”纪齐点头,满脸雄心,“她刚说得对,我当早入仕途成就功名,方对得起此番愿景。”她,显然指淳风。 “据我所知,小纪大人十六岁便入朝为官,公子今年十八了吧,倒一直不急。可是相国大人也不催?” “嗨,”他挠头,“说来惭愧,我念书不如兄长,主要是没兴趣,从小也不在经邦论道上用功。倒是上房揭瓦颇具天分,四五岁开始习马,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偏我们家百年书香无剑气,父亲对我这种路子无甚经验,也就由我去了。” 纪桓无经验,家族无传承,但以纪氏的实力,要悉心栽培一名武状元自是不成问题。这般“放养”,分明是对这个儿子没有期许啊。 无期许,不出色,也就不易入局。 又为何不让他入局呢? 不能,还是不愿? “看来相国大人并无意思让公子入仕。”阮雪音微一笑,淡淡点头,“小纪大人出色,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瑜夫人如今亦在宫中,居四夫人之首。公子便闲云野鹤,自在一世,也很好。” “说起来这个,”纪齐面露深沉,但也是少年意态的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原本也没想清楚。一时有些志气一时又觉得无所谓。不过现下有了目标,”他眼中再现神采,“是时候努上一把了。” 十八岁高门无忧少年的目标。 一个姑娘。 合情合理。她暗道。只是在就要风起的这一朝青川,多少显得可爱过头,以至于孩子气。 “珮夫人,”他满心满意他的目标,仿佛一旦努上这把便能理所当然实现,“竞姑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身形、样貌、性格,”他再赧然,“如果她觉得蔚君陛下还不错,其实我们也算一挂的。” 阮雪音眨了眨眼。 她不知道慕容峋是哪挂的,根本没见过。但纪齐这一挂—— 怕不是那丫头的挂吧? “这个,”她颇为难,“我也不太清楚。帮你问问?” 完全是下意识一句场面话。却正中对方下怀。 “如此甚好。”纪齐笑逐颜开,“那便多有劳珮夫人了。” 阮雪音哭笑不得,暗忖这就有了下一次往来的由头,所谓长线联系建立得未免太容易了些,根本还没使劲啊。 “说起来,”她再道,“蔚君陛下就要迎娶中宫了。” 少年也眨眼,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也是纪齐想问夫人的,没好意思开口。”四下无人,淳风刚跑完不知第几圈正从面前疾驰而过,照夜玉狮子雪白的鬃毛就像浊世中半道清风, “崟国八公主即将嫁入蔚宫,竞姑娘作何反应?也是有趣,”他再眨眼,“竞姑娘是夫人唯一的师妹,八公主是夫人唯一的妹妹,” 他没往下说,不知是有所顾忌还是不愿作某种判断。 而阮雪音于顷刻间了然。 此一番局面,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慕容峋都须叫自己一声“姐姐”,或者“师姐”。总归跑不掉这层“妹夫”又或“师妹夫”的身份。 确实有趣。彼时在挽澜殿暖阁看那封信时她就想到了。 只是那时候尚无定论。 “此事今早才昭告天下,我也刚听说,没来得及问。”此亦为实话。 “今早告天下,苍梧那边想必已商议了有些日子,纪齐总以为,竞姑娘若有心事,是会同夫人你说的。” 不会。她不对任何人说。就像自己不对任何人说。 便想起不久前那个星子如坠的冬夜他揉在她鬓间的话。 “此事公子不提,我也会问。”她敛下心绪,语声变淡。 其实一个月前在明光台上已经当面问过了。 那个回答。她默默想。此番再问,怕也差不多,那丫头说不定连信都懒得回。 第二百七十五章 抽刀断水流 竞庭歌在蔚宫戎马苑磨阿姌之事。 申时要去上官府拜会,虽是另有所图,到底源头同一;而她直觉得此事不能再拖,若有隐情,须尽快知晓。 “她在祁宫多年,与十公主长久相伴,感情笃深;一朝事发,后者对她自是怜惜大过怨恨。筵席上喝了酒上了头,对面又正坐着上官妧,一时气大,说些轻重不分的话也是常情。” 慕容峋人在马上,竞庭歌在他旁边。两人并驾缓行,两匹坐骑皆通身瑰紫—— 正是整个青川独二无三的飒露紫。 四下无人,戎马苑戒备森严,便是霍启也只远远候在马场边上。 “我实在搞不懂你,”竞庭歌有些来气,“从我回来那日到今日,对起此事来你总这般,”她找不到合适措辞,顿了顿方继续:“试图将事态严重程度往轻了描。顾淳风那番表现,若不是装的,”定不是装的,那点子城府还支撑不起这么强的唱戏技巧,“上官姌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转脸看他,目色深而利,“但凡断事定论,尤其关涉时局利害,都是作最坏打算,然后谋最稳妥策。你倒好,这也常情那也常情,都是常情,顾星朗大费周章排个局请我吃饭做什么?” “你是我蔚国使臣,又是珮夫人师妹,于情于理,他都该设宴款待。古往今来筵席千万,难道场场都是鸿门宴?阿姌之事,阮雪音和上官妧对你各有交代,一个是你师姐,一个是我们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当真放心?”竞庭歌继续看着他,冬日劲风从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刮过,擦出无声巨响。 “看路。”慕容峋沉声,目不斜视,“骑个马东张西望,真以为摔不了是吧。” “这么慢又是大平路,摔得了才怪。你少转移话题。”她也沉声,沉而冷而烈,“你们一开始就不放心,且是相当不放心,所以让我千里赴霁都亲入祁宫打探。阿姌这些年在那边绝不止于传信;她如果死了,一定还有其他事。大事。而你们不想让我知道。” 她勒马骤停,逼得慕容峋也不得不停下,开阔戎马苑上空接连两声嘶鸣直蹿九霄。 “顾星朗今番表现,反正我是看不懂。你们又看懂了么?究竟什么事连我都要瞒?是你想瞒还是上官朔想瞒?” 慕容峋再次挣扎起来。他不是易陷纠结之人,哪怕在娶与不娶阮墨兮一题上,也只是集中挣扎几个时辰后便下了决断—— 当然也是受了些竞庭歌果断支持的影响。 或该说刺激。 而此刻这件,真要论及厉害关系,前者不及其万一。 因为一旦启口,便是连环揭底。哪怕一时揭不完,也自此开了豁口。 越少人知道的秘密越可能永远是秘密。 往事已矣,封存是为上策。就连打开豁口的机会都不要放出去。上官朔是对的。 但如果顾星朗已经知道了呢? 要命就要命在,呼蓝湖家宴上明明有事发生,却无法确定结果。顾淳风的表现自然激烈,而顾星朗的淡定又过分真实—— 至少依据竞庭歌表述,顾星朗全程反应平淡,平淡得瞧不出任何痕迹。 杀父之仇,饶是对方心性定力再强,当真能佯装不知至此么?无论此番应对竞庭歌,还是近来与自己通信,又或在邦交事务上的态度及处理方式—— 完全不像有所察觉。 那么也许,可能,往好了想,他并不知道。毕竟阿姌生死未卜。一切都只是上官朔对半开的猜测。 ——如果顾星朗根本还不知道,自己何必主动打开豁口?哪怕是对竞庭歌。 数日前他与上官朔在御徖殿密议,后者也作此论。 “是上官朔要你瞒吧。”他沉默的时间太长,竞庭歌冷哼,面露讥诮,“说什么上官妧是我们的人。她是你们的,不是我的。有关上官姌始末,她对我说的尚不及阮雪音多。而她托我带回来给上官朔的那封信,”她再嗤,“回程路上我已经拆了。” 慕容峋眉心一跳:“你拆了?” “你紧张什么?若有所获,我还在此跟你费口舌?”她切切,“真是好重的防范心好强的手段,那封信,”她停顿,“满纸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慕容峋悄然松下半口气。 “随便拆人信件,是你会干的事。”似忽又想起来什么,他眉心再动,“你将信交给上官朔的时候,那信封明明用火漆封着。”还是上官家专用的祥云火漆印,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会拆。原样拆下来,再原样封回去。雕虫小技。” “这也是蓬溪山传承?” 竞庭歌思忖片刻,觉得无不可说,“不错。” “蓬溪山的技艺,倒都这般适用于时局争斗。从大处到微处。” 竞庭歌挑一挑眉,“老师是谋者,以智识洞见闻名于世。获取消息,晓别人所不能晓,是审时度势之基础。你以为我们住在山里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的。” “难道不是因为曜星幛、山河盘,以及粉羽流金鸟?” “是啊。”她难得轻快扬声,以至于娇俏,“再加上林林总总的雕虫小技,所以你们这些生于庙堂站在高处仿佛洞悉天下势的人,还是要来蓬溪山敲钟。从你父亲到顾星朗的父亲,盖莫如是。” “惢姬大人之中立,”他突然问,“至今未改么?” “我怎么知道。”竞庭歌随口答,答完呆一瞬又道:“是吧。老师清心寡欲隐于深山数十年,哪还有一把年纪突然站队的道理。” 但上官夫人究竟是谁。她与老师若有关联,又会否牵扯出旧事,怎样的旧事?据此往下,很可能触及另一个关键问题: 老师是谁。 “而你和阮雪音,或近或远,恐怕要各自为营了。”慕容峋还在继续,声音被严冬北风摧割得愈加锋利。 “不好说。”竞庭歌淡淡答,“但她确有帮顾星朗的可能。所以若真有隐情,”她定定然看他,“你就更不能瞒我。” “你一会儿不是要去相国府?”慕容峋不回看,举目去眺宫阙外远山。 自然眺不到。 宫阙重重,红墙金瓦明耀不似人间,将天高云淡山长水阔挡在咫尺之外。 “我这里能对你说的,已经说完道尽。你若还不死心,去问上官朔。女儿是他的,这一局起于我父君在位时,个中细节,他比我清楚太多。” 竞庭歌沉默片刻,双腿微抬轻击马肚子,同时一声低唤,身下飒露紫迈步小跑起来。 慕容峋停在原地半晌。终也策马跟上。“大婚之日定了。”他道。 “哦。”她答。 又觉得过分简短容易生误会,再问:“是哪一日?”年关将至,来不及准备,怎么都该是明年了。 “一月十九。” “太史司精挑细选的黄道吉日?” “嗯。说是尤宜嫁娶。” 尤宜嫁娶。竞庭歌心下轻嗤。嫁娶宜不宜,岂是一个日子能说了算的。世间万事,但凡关乎人,症结也都在于人。 以及时间。时间堆叠,人变而事异,宜也会变成不宜,不宜却很可能终于相宜。 时间本身就是意义。 便蓦然又想起早年间阮雪音这句断。 竟也有几分道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木秀于林 相国府坐落于苍梧城东。 府门低而阔,相比祁国纪家之高而窄,正好两种建筑风貌。 这不是竞庭歌第一次来上官家。第三次。而前两次都是直截了当找上官朔,以同僚身份会面相谈于东厅,不曾见其家眷,从主母到少爷小姐。 上官夫人抱病多年,本就不太露面; 上官宴十几岁开始打理自己的生意,据说总不在苍梧; 上官妧彼时尚在闺中,此类议事场合,没有出现的道理—— 两次都是议要事,议完离开,时间短暂,连凑巧碰上都没有过。 故而祁宫煮雨殿是真正初见。 不知因着北国冬日萧索更胜南国,又或上官家这一代儿女纷纷远走,此入相国府,竞庭歌格外觉得冷清,冷清而至于寂寥,与同为相国府的纪氏门内之兴旺形成鲜明对照。 那般兴旺圆满,两子都在膝下,儿媳贵为长公主,女儿在相距不远的宫内为夫人,却也不热闹,端肃而显得沉闷。 祁蔚两国这一朝各自相国主持下的家门,都这般不寻常,与历来鼎盛高门之气象全不一样—— 外界看来自然仍算盛景,甚至算盛极,毕竟百年高门不常有。然“外界”一词的意思,本就是不明内情,不知因果,依据表象揣度希冀罢了。 至于两位相国本人,无论纪桓还是上官朔,都已历经两朝,站在这片大陆上至高处度过了他们这些后辈所未曾历的更漫长岁月。 他们当然怀揣了更多故事。他们的话,比那些哪怕天赋卓绝的年轻君主们所言更有价值,更值得一听。 “老夫在此等先生进来,已是换了第三盏茶。” 依旧在东厅,申时过半,光线开始柔和,苍梧城终年常驻的暖阳将北国冬寂消解下许多。 “有劳相国大人久等。您知道的,每每过来,庭歌总忍不住逗留园中观摩片刻。”她莞尔,“一直觉得大人您的府邸布置特别,又说不出来所以然。今次再看,终有所悟,”她回身向厅门外,仿佛这样便能纵观全局, “您这前庭,全无高树,目之所及,所有植物都最多不过窗台高度,以至于敞亮非常,又略有些,”她一顿,似觉抱歉,“缺层次。” 哪怕端肃沉闷少花植的纪府,也是高树低株有所区隔的。 “苍梧风大,树高易折。且老夫喜静,高树一经风吹便哗然作响,实在扰人清思。”上官朔淡远一如往常,目色宁和,“树欲静而风不止。止不住风,便干脆不要栽树。此番道理,先生必定明白。” “高树遮阴。”竞庭歌笑意更深,“苍梧晴日多,夏秋季节更是日光过强而至于刺目。以庭歌好恶,相比风过高树的吵闹,烈日更叫人难以忍受。相国大人所言自然在理,庭歌这番缘由亦能说得过去。世间诸事,终不过因人而异,自取所需罢了。” “先生所需,倒是一直取得顺遂。” “多亏得相国大人相助。那日含章殿之争,庭歌还未及向大人致谢。”她颔首,巧笑嫣然。 “老夫所行一切,皆为大局终局计。先生既明此理,便当死守承诺,倾毕生力为我蔚国谋事。” “自然。”她嘴角轻扬,只眼波余光处骤起寒意,“可惜并非人人都如相国您这般明达知理。大人,庭歌自问不是小气之人,但也不会无限度受人欺压。陆大人若继续固执己见,庭歌也便顾不得什么计全局而止内耗。像他这般三五个月生一次事端,不断累势造势,怕是还没走到终局,我已经先被算计出了局。” “陆现那边,老夫已经劝过。先生常日里出入肃王府,也该花些功夫打消肃王殿下余念。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先生方才所言,老夫只当是气话。” 竞庭歌微挑眉,沉吟片刻道:“当真什么事都瞒不过大人您。我出入肃王府,便是君上也才于数月前知晓。” “肃王是真正战将。”上官朔继续,并不接对方话头,“来日起争斗,以他兵略战力,若能彻底为君上所用,必成大事。因故老夫还是要提醒先生,”他难得浅沉声量, “对于肃王殿下,相比算之灭之,招之揽之才是上策,才叫做为全局计。他终究姓慕容,终究谙家国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是不可能。尤其先生你出面。”这一个“你”字略重,竞庭歌听得分明,“女子在朝堂,自有其优势。先生能整整两年出入肃王府而无一次吃闭门羹,已是连老夫都不能及之优待。” 时间流逝,日光愈柔,柔过以至暗淡。 竞庭歌与那愈柔而愈淡的日光一起沉默,半晌, “相国大人对庭歌还真有信心。”她回,语气怪异,“要说全局,距离用慕容嶙那天尚有漫长时日,您就这般确定,在那之前,他不会先起事端?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怕就怕还没到用人之时,人先动手将咱们给端了。” “所以老夫才说,请先生多花功夫劝服肃王殿下。攻心之术乃先生强项,在这一题上,取其心志比取其性命更有价值。” 竞庭歌不确定慕容峋是否已经对上官朔说了她的盘算,关于阮仲和崟国,以及借此诛杀慕容嶙之计划—— 所以对方现下才有此言。 她自是千叮万嘱过不止一次,为稳妥计,须暂时保密。而慕容峋如今对于自己作为臣工的态度—— 她越发看不懂。她与上官朔两个,他更偏向谁,更信任谁—— 早年间是明确的,彼时上官朔也根本不在他阵营,只能是自己;他登基后的第一年,依然是自己,因着她至高功勋,因着三年并肩之谊,也因着那些不可言不可说的微妙情愫。 无可否认,哪怕已经明确拒绝,她仍是多多少少、或主动或被动利用了慕容峋对她的念想。因着这份念想的存在,他能在大部分事情上最终同意、支持、原谅她一切先斩后奏之举。 如此状况于近半年间发生了变化。标志事件是静水坞午后那次对话—— 他来质问她夜半驾飒露紫出宫所为何事。她和盘托出了见阮仲和与之相关的全部盘算。 然后他连番逼问,强调了一堆君臣之道。 那般严正得近乎生疏,前所未有。 她当时诧异,到底不觉得如何;此刻回过头来再咀嚼,结合阿姌之事被刻意隐瞒的部分,结合上官朔方才所言—— 他若当真转头就将此事告知了后者,且两人已经达成共识绝不对她透露半句阿姌隐情—— 那么他的心态已经起了变化。 为君后的变化。 天平两端重新抬落,最后趋于齐整。 所谓制衡。 第二百七十七章 高堂明镜,青丝暮雪 她不知该喜该恼。 自古君主当如是。慕容峋若真的日渐领悟为君御下之道,懂得拿捏与制衡,当然是好事,幸甚至哉。 但她不是普通臣工。 反复向他强调普通,却终究被静水坞、沉香台、像山十月初三的灯火说服了她在他那里的不普通。 那么他就不该对她用这些所谓制衡之术。 不该。 只是一念,旋即醒转。用了便用了。为人臣者,理当了然并接受此项。 她压下心头烦乱,思忖片刻对方先前之言,敛声答:“相国大人一向高明,您的建议庭歌自当斟酌。至于成功与否,”她神色微冷, “不知大人所说女子优势具体为何,总归与从前一样,但凡出手,庭歌都会全力以赴。只是人心之变数无法预估,今日劝服,保不齐明日又再生异。就像大人的掌上明珠蛰伏祁宫十二年,到此番出事前究竟何种心态,”她一顿,眼中微芒四起, “大人若能及时发现,又怎会走到今日地步?” 上官朔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竞庭歌自觉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有些类似十月像山秋猎时谈话之苍茫,又比苍茫更见深邃,以至于恸然。 过分隐秘的恸然。却从头到脚向外散发,连日光也因此染了月光的白。 而她蓦然瞥见那些藏于黑发间的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上官朔刚逾五旬,却擅保养,脸上沟壑浅淡常常看不分明。她总以为他是没有白发的。 如今看来,相国大人之擅保养,极可能是他那位长于药理的夫人手笔。而上官夫人看起来—— 她想起秋猎最后那日印象,又忆及回程路上绣峦奉漪之议论。最多不过四十,且貌美,对照自己此番在祁宫所见,上官妧容色确承其母。 而老师已经至少五十。 相差十岁。 真有关联么? 她暗自蹙眉,那丫头究竟靠不靠谱?总不是哪个环节想错以至于全盘歪了? 但四姝斩这个依据。实在无可辩驳。以及《广陵止息》。 “先生那日在御徖殿所述,”上官朔沉沉开口,向来清明的目色似有些浑浊,“是否如实,又是否详尽?” “自然如实。”竞庭歌挑眉,“至于详尽。庭歌在霁都数日,见了太多人,说了太多话,大人若指望我将祁宫内见闻包括众人反应说辞一字不落讲出来,庭歌不才,确实做不到。但各项关键信息,尤其谈话内容和局中人状态变化,”她停顿,凝神确认, “当是全部说到了。” 上官朔沉默。 “相国大人,”她料到了对方沉默,也就顺理成章往下追,“庭歌此行,是为君上与大人所托。见了瑾夫人,拿了信带回,也赴了呼蓝湖家宴识人辨局,寻线索,拿结果。”她颇郑重,以至于沉肃, “庭歌一心帮忙,却由始至终云里雾里,哪怕将所观所感尽数告知,也没能换来君上与大人多半句实话。大人,”她语声更沉,“不知您作何判断,恕庭歌直言,我总觉得,令嫒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此一言有效果。竞庭歌暗忖。上官朔面容依旧静止,但恸然以比先前更强之阵势再次从头到脚向外发散。 乃至于日光的暖也染上了月光的寒。 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恸然。竞庭歌再次挑眉,心道你既如此记挂这个女儿,为何不遵守承诺迎她回家,哪怕时机不对至少叫她放心;为何告诉上官妧若力有不逮就继续留她相帮,以至于后者口无遮拦直接碎了上官姌半生之梦。 还能是为何。 她心下微动。 不过就是家国义与儿女情之间,再一次,几无悬念选了前者。对错在次,利弊当先。 却不该是十八年前局起之时就已经选择,且做好了准备么? 虽无悔,但有憾。她想起来阮雪音这句话。已经记不清是评价何事何人。 “关于此事,”上官朔启口,终于,“老夫反复思量,祁君陛下与淳风公主各自表现确实矛盾,而若要在两者间择一人信之,”他淡扫上竞庭歌面庞, “我与先生作同一判断,自是淳风殿下的反应更值得参考。而就先生转述祁君陛下家宴上之言行,所有时间点都掐得太准,恐怕步步是棋,名曰宴,实为局。” 呼蓝湖家宴是局非宴。竞庭歌亦作此断。彼时筵席上种种,每个环节,很可能都在顾星朗计算之内。尤其顾淳风的突然发难。 不是突然。 必然。 距离那个烟霁满湖的夜晚已经过去近一个月。她反复思量,越发觉出来许多节点上之刻意之层层推进—— 当时并不觉得,盖因整场席间讲话最多的人是自己。顾星朗鲜少开口,仅次于不该说话的上官妧、不喜说话的阮雪音和无谓多言的纪平。 他每一次开口,都在某节谈话内容的末尾,或打断,或转折,或借势另起话头。 《广陵止息》就是他唯一一次主动起的话头。在顾淳风对自己发难之后。他打断并斥责前者无礼,然后提午间听到煮雨殿内琴声,表面上是转移话题、消解场面尴尬—— 再然后他论琴发问,引自己详述《广陵止息》典故,湖风乍起,秋夜生寒,顾淳风失了分寸,终于说出那句“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烟雾是在这时候彻底放出来的。上官妧僵坐当场,手中银筷几乎握不住;其他人或莫名其妙或沉默不语,可能知内情也可能不知,可能知一些又可能知不全。 只有顾星朗,淡定依旧,似乎真只是在看“小姑娘家不知愁,一点小事大半个月也过不去”。 这是他原话。不知何故,当晚大部分谈话内容她都记不清原话,唯独这一句的每个字及其背后语气,她都印象深刻。 尤其那四个字,一点小事。 当是时迷,回望却清。此番被上官朔再疑再问,又于某程度上达成了判断共识—— 她终于厘清全部思路,而几乎十分确定:呼蓝湖局,火种是顾淳风,三番两次煽风最后点火而圆满放出烟雾的,当然就是顾星朗。 “祁君陛下心思之深,老夫虽未与他正面交锋过,这些年看下来,多少有些观感。搅局攻心,确是水准之举。而呼蓝湖这局的高明在于,哪怕你我都明白他在攻心,却无法抵御这一击。因为小女生死成谜,”他顿了一瞬,似乎艰难,“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儿女生死成谜,悬心的是父母,此为情。而上官朔口中悬心之人,显然还包括了慕容峋,甚至慕容峋身后一整个蔚国皇室。 此该为利。上官姌死,有损于利,且是家国层面的利,所以兴师动众,一日不定,一日悬心。 “生说明什么,死又说明什么?喋血之事,”她声音骤冷,“究竟谁的血如此贵重,让本不至送命的人身死,让君上与大人讳莫如深,哪怕对我,也执意要瞒?” 比先前更长的沉默。 “此事若有定,先生自会知道。若无定,先生便没有知晓的必要。” “为何?” “无定则暂时无战。有定而青川将乱。” 竞庭歌心下强震,“大人是说,令嫒所行足以引发国战?” 上官朔举目向厅门外,庭院疏且阔,因没有高树,入眼皆晴空,“竞先生,咱们要快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智者千虑,算有遗策 “相国大人模棱两可,”便如早先在戎马苑,竞庭歌再次来气,“是要我下盲棋?障目而落子,哪有多少胜算?” 上官姌今年二十二岁。她一壁想。如果这个年纪确实无误,那么二十二年来明面上发生过的、足以再次引发国战的事件,只有顾星磊之死。 但那姑娘彼时已经在祁宫。也才十五六岁。哪怕遵上官朔指令里应外合有些作为—— 封亭关远在数千里之外,她再要动手也不过是搭把手;无论那支神秘轻骑兵为哪方势力,最终取了顾星磊性命的,都不可能是她。 但她分明杀了人。事以至此,竞庭歌百般确定。 日光深沉。 黄昏降落。 那一年其实死了两个人。她蓦然反应。 顾星磊。 和祁定宗。 五月初四,战封太子薨于封亭关。十月十五,大祁定宗崩于挽澜殿。 祁宫挽澜殿。 上官姌蛰伏的那个祁宫。 “祁定宗是病逝的。”她开口,声音前所未有的轻,以至于飘忽,“又兼战封太子殒命之打击,”她再道,“大人,” 话音骤停。她有些说不下去。 怎会?在挽澜殿出手,竟然全身而退还长留祁宫数年到了今日。且不说后继而来的是顾星朗,眼皮子底下,但凡稍有疑问,他不会全无察觉—— 就算上官姌与上官妧一样精药理,用了某种高明得连太医院都不识得的药,或该说毒,比如四姝斩—— 此毒靠皮肤接触起效,她哪有机会入挽澜殿近定宗陛下床榻? 且四姝斩是有明显症状的。这世上所有能一击即中的药或毒,或深或浅,多少有些表征。有表征就会被发现,更何况圣手云集的祁国太医院。 而祁定宗之崩,无论史料记载还是传世公论,都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积疾积郁终致命。 “竞先生,咱们要快了。”又一遍。上官朔不接她话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但语气与先前那遍已然不同,“有定无定,祁君陛下花心思设呼蓝湖宴,都不寻常。为筹来日,加快动作是必行之策。” 算是默认?竞庭歌心下翻转,踟蹰片刻,终是暂放下那番想不通的弑君逻辑,而顺对方意思开始处理“结果”, “假设顾星朗已经知道了,却不动声色,大人觉得,他是作何盘算?” “自然是攻心而观咱们反应。” 他认了。 上官姌杀了祁定宗。 竞庭歌心下轰然,仿佛殚精竭虑构筑多年的城墙突然塌了一段。 且是在多年前就塌了。而她不知道。不知道以至于算有遗策。 她勉力按住所有情绪。 “那么我们此刻乱了阵脚,忙于动作,是否正中他下怀?” “先生是认定祁君陛下不会因此宣战?现下没有,明年,后年,三年五年之后,也都不会?”上官朔闭眼一瞬,“没人敢下这个断,那就不能不准备,不得不动作。软肋在我们身上,道理在人家那边,呼蓝湖一局,无论如何都是他胜。且就算没有此事,”他微抬眸,再次扫上竞庭歌面庞, “先生不是已经谋划好了动作么?” 竞庭歌眉心一挑,“大人果然知道了。” 慕容峋这个叛徒。她暗骂。 “此法激进,老夫本不赞同。且造势难于顺势,不可控因素太多。”他长叹,几不可察,“今番看来,小女出事,祁君陛下多半已经察觉。却是不得不提前动作了。但老夫还是那句话,肃王殿下动不得。若乱局早至,便更加动不得。” “如果不用肃王殿下,”竞庭歌问,“大人以为,我们该派何人领兵入崟国境?场面上,咱们是承锐王阮仲之请,人选总不能太寒酸;场面下,此役或能就此改写青川格局,自当出动真正战将,机会若佳,一战功成。” “霍衍大人练兵多时,也该带兵上阵,拓展实战经验了。” 竞庭歌挑眉:“大人说哪里的兵?” “自然是南北军。”上官朔答,“夙缅谷那边,近来需格外当心。老夫的意思,除了必要供给,减少人员出入,便是霍衍也最好少去。此事,我已经禀奏过君上了。” 倘若顾星朗有心观苍梧反应,那么从她回来那日开始,比过去更严密的监视和情报传递已经开始了。 而夙缅谷乃蔚军第一机要。 “造势难于顺势,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此局变数多,庭歌不认为,”她一顿,“应该拿霍衍犯险。” “看来先生对锁宁城之局,并不是那么有信心。” “要看大人说哪项信心了。”竞庭歌面不改色,“搅浑水挫阮家实力,必成;阮佋和阮仲二者损其一,必成;至于两下俱损、崟国倾覆,此一项为赌局,成则大利,败亦无弊。”她眸光轻转,再出言多了三分恳切, “话既至此,庭歌也便开门见山,以大人之见,此局还有致命疏漏否?” 她难得讨教他人,此刻发问,一因事关重大,二因对方是上官朔。 后者沉吟,半晌道:“变数多的局,机会也多。先生此谋,不存在硬伤,一定要说顾虑,”他略停,“锐王那边,先生有几成把握?” 竞庭歌秀眉再挑:“大人何意?” “三点。第一,逼宫事大,时日还长,他是否意志够坚、动机够强,足以坚持至局开战起而绝不动摇。第二,此局虽为先生撺掇,锐王却非愚鲁之辈,如此盘算,除了咱们,他有没有可能还争取了第三方帮助,比如,祁君陛下。而此一项又关涉另一个问题:他日锁宁城事起,祁国将作何反应,会否下场,是何立场。” 他负手,开始在厅中缓慢踱步, “最后,锐王与崟君陛下,有没有一致对外的可能。老夫的意思是,这期间又或临到关头,联手改局,请君入瓮。” 请蔚军入瓮。 竞庭歌眉心一跳。 半晌。 “大人之第一虑,庭歌颇具信心。且有您今日提醒,我会再添筹码以固阮仲心志。大人之第二虑,关于阮仲是否也向顾星朗发出了信号,庭歌会再打探,也烦请相国大人费心,帮忙求证。至于祁国会否下场——” 她敛声,似乎早已想全想透, “假设顾星朗没有收到阮仲信号,或者收到了却不准备借兵相助,那么诚如你我共识,此局结果未知,打的是内乱旗号,除非崟国出现覆灭之象、青川格局将改,否则以顾星朗之审慎,多半会隔岸观火,不会插手。” 她亦挪步,至暮光倾泻处站定, “阮仲败,阮佋败,或者同归于尽。三种结果,只有最后那个结果可能引发祁国下场。”阮氏倾覆,蔚国吞崟国,原有格局失衡,顾家自然不允,“但也只是可能。放在整个局中,发生几率不足两成,此为风险,庭歌认为,可以接受。” “以此险换吞并崟国之机会,”上官朔点头,“确可接受。” “兵贵神速。”竞庭歌继续,“倘若天时地利人也和,在顾星朗作出反应之前拿下此局、灭了阮家,不是不可能。就算来不及,祁国下场,以咱们这位祁君陛下在整个青川树立的宽仁形象,也是有道理可讲,有余地斡旋。”她勾唇一笑, “蔚军入崟国是承锐王殿下之请,结局如此,咱们亦未料及。咬定此项,他能奈我何?阮家既灭,崟国可亡,大不了见者有份,同他分一分地。最不济,他坚持要保崟,咱们让步便是,总不至于打起来。” 她说完了这番话。 而忽觉得哪里不对。 上官朔比她更早动了神色。 呼蓝湖夜宴之前,此局无硬伤。 呼蓝湖夜宴之后,此算有遗策。 杀父之恨就是硬伤。报仇之志就是遗策。 如果顾星朗借此发兵开战,那么没有道理可讲,没有余地斡旋。 祁国不能下场。 只此一念,两下了然。 此漏不补全,此局不可开。 第二百七十九章 知止而后有定 “至于第三虑,本质上与第一虑雷同,且在庭歌看来,发生的可能性极小。但承蒙相国大人提醒,关于阮仲心志,庭歌自当一固而再固,不断强化;而他与阮佋的关系,我也会多加经营,助其水火不容。” 她暂止了先前那一滞,继续推进,将三虑全部答完。 “事已如此,在阮氏父子关系上,老夫亦会尽些心力。至于锐王殿下心志,”上官朔沉吟一瞬, “我虽不知先生是如何成功挑唆了其逼宫,想来,不止于非亲生、受冷待之怨和君位权力之惑。无论先生抓了他哪根软肋,既然用了,那便一用到底,给他必行此举的决心。如此,方可彻底断掉第一虑和第三虑之风险。” 竞庭歌轻点头,也沉吟,半晌道:“关于第二虑,大人作何想法?” 祁国不能下场。此为第二虑核心。但阿姌当年所行多半已经暴露,往事不可追,更加不可改—— 此仇此恨,如何能灭? “灭不掉的东西。”上官朔答,“便只能转移了。” 竞庭歌眸光骤亮。 “给顾星朗一个绝不出兵救阮家的理由。”她接,“大人你说,有没有可能,阿姌所行,并不来自相国您或先君陛下示意,而是另有主使呢?毕竟您送她去祁宫,目的只是传信。您疼爱女儿,自不会叫她做这种一旦事发必将送命的险事。” 上官朔闭眼一瞬。 “自然有可能。”他音色不太对,语调亦如寒风中枯枝摇曳,“上官姌离开苍梧近二十年,这期间还认识了谁,还为谁做事。一切,皆有可能。并不是我这远在千里外的父亲能完全掌控的。” 竞庭歌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从头到脚向外发散的恸然。 是为时至今日,哪怕人都可能已经归于尘土,却依然要利用这个女儿吗? 竞庭歌心硬。却依然被此如潮水般一再涌动的恸然拍得有些—— 不忍? 有何不忍。她果断拿掉心下就要浮起的,某些似柔似软的东西,切切想。活着的时候就被用得未留余地,如今死了,为大局再尽些绵薄之力也是理所应当。上官姌一生,不就是为此开始,为此结束的么? “令嫒已经为青川此朝争斗交出了一生。”她道,“咱们站在她身后的地方尽她未尽之大业,也算告慰亡者,叫她死得其所。” 又哪里是她的大业呢?上官朔再次阖目,仿佛日暮时分本就暗淡的光线都能刺痛他双眼。 “此事,交由大人安排还是我来安排?”她敛声再追,打断那些可能因为恸然而导致的犹豫不决。 “我来吧。”他答,再睁眼目色清明,“当年之事,我最清楚。先生不明因果不知细节,安排不了。” 你告诉我不就得了?竞庭歌气闷。究竟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一个宫婢,居然能在大祁挽澜殿内杀了国君而多年不被发现? 她实在想知道,并不完全因为好奇—— 这般高明,得学起来吧? “大人多半,需要用瑾夫人?”她问,“打乱顾星朗当下判断,引他将弑父之幕后主使往锁宁城那边想,尚在祁宫堪为咱们臂膀的,也只有瑾夫人了。” 上官朔不答。竞庭歌直觉得那是默认。 “瑾夫人此次托我带回的那封书信,”她浅笑,“其实有内容吧?多年来阿姌小姐不断从霁都传回的那些,也都是白纸对不对?相国大人真是好强的手段,好缜密的心思,怪不得能与同样缜密的祁君陛下无声拉锯了这么些年,而力保阿姌小姐在祁宫安然无恙。” “竞先生身为女子在这些事上的敏锐聪慧,亦是老夫平生所罕见。”上官朔道,“可惜了,此法不能用来与瑾夫人联络。哪怕是白纸。” 往来苍梧霁都的所有东西都不能从煮雨殿进出。以前是,如今更是。 竞庭歌了然。“大人在祁宫,当真再无其他人了么?” “没了。”上官朔微沉眼眸,“祁君陛下捞人太过厉害,他那套定期排查宫内各司人员的法子,以及管控日常进出宫门人员的逻辑,我虽所知不全,这些年下来,到底从小女回传的书信描述里观摩到了一二。”今日第三次,他淡扫上竞庭歌面庞, “瑾夫人这条路不通,便只能用珮夫人了。” 竞庭歌挑了挑眉。 又眨一眨眼。 “大人,”她颇郑重,“我这师姐,不是谁想用就用得动的。” “所以才要先生你出手。”上官朔道,依然平淡,“你们师姐妹自有你们关心的事,以此为契口再打开旁的路子,不是不可能。” 竞庭歌冷眼观他神色,“大人知道我们关心什么?” “先生与珮夫人,老夫的两个女儿,你们四位都识得同一种药。先生今日来,该是想见拙荆吧。” 那封空白信件果然内容充实。竞庭歌暗忖。自己在煮雨殿同上官妧的谈话,那几句有关其母的试探,都被她一字不漏传回给了其父。 却是如何做到的呢?她花瞬息回忆有些遥远的蓬溪山岁月,没听老师提过类似的法子。那丫头知道吗? “大人既心如明镜,庭歌也便不绕弯子。我与珮夫人确实对相国夫人,”她一顿,“倍感亲切。两月前像山初见,夫人主动过来招呼相谈,是庭歌怠慢了。” 你知我知,场面功夫却须做足, “今日庭歌来,确是想与夫人再叙,若方便,还请大人再引见。” “她不在府中。”上官朔波澜不惊,过分平和而至于真实,“先生入苍梧五年,想必早有耳闻,拙荆身体不好,多年来养病不出。正值隆冬,相国府内虽炭盆充裕,她仍觉挨不住,每年此时,都在蔚南过冬。” 苍梧城已属蔚南。 苍梧之南,自然更南,很可能已近边境。 “相国大人可方便传话,许庭歌前往拜会?” “竞先生可愿在珮夫人那头使力,扭转此局,将定宗陛下崩逝改成另一个故事?” 竞庭歌静静看着上官朔那张沟壑浅淡又深不见底的脸。 后者也淡淡看她。 “现下所谋种种,皆以顾星朗已经知晓此事为基础。”她道,“如果他根本还不知道呢?” “那也要靠先生证实。”上官朔答,“你我都倾向于认为,祁君陛下已经发现;万中无一的可能,他没发现,那么第二虑便几乎不存在,先生只用拿稳锐王。当真如此,自然皆大欢喜。所以老夫才说,先生要开珮夫人这道契口。” “大人所言,庭歌不明白。” “咱们不知道祁君陛下发现了没,珮夫人也不知道么?先生,引淳风殿下最终发难的是《广陵止息》。你详述其典故,自是受祁君陛下引导;但祁君陛下能起这个话头,却是因为午间听到了琴音。这《广陵止息》,是谁叫你们弹的?” 竞庭歌心下一跳。但那丫头的意图明明是—— “相国大人,”她答,“珮夫人提议我与瑾夫人对琴,是为对曲。瑾夫人的《广陵止息》同我所奏一模一样,而以大人耳目之灵通,想必已经知道,我回苍梧以后几乎听完了此曲所有版本。没有第三人,奏出我们这个版本。” “先生想知道四姝斩和《广陵止息》之巧合,老夫自当帮忙。但在那之前,请先生务必倾尽全力从珮夫人处再探些虚实,祁君陛下是否已经发现,她又是否知情,能拿获准信最好。” 厅内愈暗,上官朔颀长的身影投在沉了暮光的地面,身形愈长,却略显佝偻, “我可以对先生交代一些拙荆的事,毕竟你与珮夫人拉锯,需要以此作饵。这般排布,先生以为如何?” 竞庭歌依旧站在暮光里。她放眼向厅外,庭院深深,门掩黄昏,百年世家的建筑形貌终是在此昼夜交替之时散发出岁月之苍茫。 “好。”她答。 第二百八十章 云中锦 数九开始这日,粉羽流金鸟自苍梧返回。 左翅上箭伤并未好全,但已经不影响飞行。鸟儿落窗台,阮雪音赶忙让它进来,待要关窗,另一只鸟影却紧接着滑翔入眼帘。 此刻两只大鸟于寝殿内立定,画面颇神妙。阮雪音稍加询问,方知是竞庭歌那只不放心同伴带伤长途飞行,遂一路护其回来;又兼有话要传,有东西想要,而阮雪音那只短期内不可能再飞,它正好过来递话拿东西。 递过来的话,首先是两项陈述。 一为《广陵止息》版本结果;二为上官夫人探究进度。 皆是实话: 她与上官妧所奏版本,绝无仅有; 上官夫人在蔚南某处越冬,她不日便要去拜访。 阮雪音动了动眉心。南迁以越冬,仿如候鸟,这位神秘之至的相国夫人便这般身娇体贵么?却不知那丫头用什么法子撬开了这把锁。 再来是两个问题。 其一,是否存在某种纸张,能隐藏写在其上的文字;又或某种墨水,能着于纸面而不显其形;再或某种药水,能让隐于白纸间的黑字重现。 阮雪音微挑眉。问得这般费劲,敢不敢将具体事项直接讲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在脑中详细搜罗答案。 因为那只鸟问出了第二题: 上官姌已经死了吧? 这句问有些妙处。 她确定粉羽流金鸟不会在简单问句上改字词。尤其此类重大事项。所以这就是竞庭歌原话。 算是在试探?上月祁宫之会,她已是将自己所知部分托出,尽管隐藏了些细节,到底不影响结果。阿姌之死活,她与她一样: 虽有疑,终无定。 所以此刻这一问该作何理解呢?她回苍梧与慕容峋或上官朔周旋,得了新知,更加笃定?又或因点灯之故,她觉得自己当时不知,如今却可能知,于是直接找过来确认? 九成可能,上官姌已经不在人世。阮雪音亦作此想。依据是呼蓝湖那夜顾星朗之凛冽。那般风起,她随他一路走回挽澜殿,后者全程无话,面色如霜刃;到了御书房,她问,他避,只研磨写字,然后衣着单薄上了露台吹风。 以及大花香水兰。 对阮雪音而言,这桩疑问到今日其实只剩下一环:谁。 哪位重要人物肺疾缠身,而被大花香水兰要了命。 不难查。此人必在祁宫,所以才是阿姌动手;也必居高位,所以顾星朗和顾淳月都在意至此;甚至很可能是至亲—— 否则以顾星朗心性,不会动容至此。 范围很小。往太医院探就能知道。 早先不探,盖因此事于自己并不要紧;如今也不要紧,但那丫头问了—— 要不要探一探呢?说全不好奇是假的。 但他也许不希望自己探。 她敛思,复看向大鸟再道:“东西呢?她想要什么?” 竞庭歌想要四姝斩。 阮雪音意外。 是为了接下来会上官夫人?鸟儿不知因由,她只能猜。 该是吧。所谓物证。却有拿出物证的必要么?此一项已经确凿了啊。 她不知苍梧那边具体情况,亦不清楚竞庭歌盘算,思忖片刻,终是转身移步开沉香木箱,拿出来一个墨色瓷瓶。 只有一瓶,须分出来一些。她挑出另一只瓶,待要动手,又回头去看粉鸟,“瓷瓶你行吗?” 粉鸟摇头。 阮雪音了然。长途飞行不可控因素多,万一掉落,瓶碎药毁。四姝斩是粉末,为稳妥计—— 她再移步,去床榻边矮柜抽屉中翻腾。 还有一个香囊。椭圆形,浅银色,绣工欠奉导致有些四不像的橙花枝。 确实太欠奉了。她自知手工不好,这两个昔年在蓬溪山的练手之作也必然难看;进宫大半年,她见识了越来越多真正的所谓手艺,此刻再瞧,更觉不忍直视。 而八月时她就是用这样丑的一个香囊,装了落锦天南星、颜衣榧和文绮蕨的粉末,将其交给了顾星朗。 能要回来么? 她汗颜。以那个家伙二十年宫廷生涯练就的眼力,当时估计笑死了吧? 她摇头,伸手拿出剩下那个丑香囊,端详片刻,深觉无谓自扰。遂起身至桌边,将墨色瓷瓶中赭黄色粉末腾挪些入香囊,又仔细将绳结系好。 “如果要用,”她不太放心,为上官夫人之故只是猜测,那个疯丫头,总不是打算拿它杀人?“用量多少都不影响结果。区别只在快慢。她知道的。” 粉鸟点头,待要离开,被阮雪音叫了停。 她要传的话还没说。 “两句。第一,蔚君陛下就要迎娶中宫,她作何打算?第二,”这话可真难问,比第一句还难,“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苍梧大雪。 竞庭歌人在静水坞,心满意足接了香囊,凝神细看那些奇丑无比的橙花枝,越看越高兴。 却在听到阮雪音那两问时连续变脸。 一变而再变,终是恼意上头,“她是疯了么?” 粉鸟不接,不参与此类争端,更不愿骂阮雪音。 竞庭歌鼓了片刻腮帮子,暗忖此一役有求于人,且是长线作战,有话题总好过费心寻话题。遂按下性子,也不斟酌,张口答道: “第一问,不作何打算。君上大婚,举国相庆,我身为人臣自也要道一声恭喜。第二问,”她一挑眉, “武艺要强,模样要好,胆识要过人。个头嘛,至少比我高出一个头。脑子不需要太好,毕竟我已经够好。须事事听我的,只喜欢我一个人,不能骗我,不能凶我,有人欺负我要能护得了我。” 她眨一眨眼,该是差不多了吧? 粉鸟凝神听勉力记,也眨一眨眼。 竞庭歌被那对乌溜溜小眼眨得心虚,扬声道:“记住了么?” 粉鸟呆愣,点了点头。 “那就赶紧去。”又顿,“最后这段,”再咳,“也不用复述得太详细。答了就行。” 鸟儿甚觉凄楚。如此严冬,已是数千里地来回了两趟,眼看便要飞第三趟。 如此频率,前所未有。 “还有。”她总觉得交代漏了什么,盖因方才那一段答得太过即兴而莫名走心,“你问她,听雪灯亮,昔日中立之言如今还作数么?”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太公垂钓,愿者上钩 粉羽流金鸟一字不漏复述了那段答。 阮雪音也就一字不漏将其转给了纪齐。 那是腊月二十九,今年的倒数第二日,午后淳风如常来骐骥院练马。 纪齐很欣慰。或该说激动。 自己武艺不差。模样不差。胆识绝对够。高出一个头更是妥妥的。至于只喜欢她一个人,不骗不凶和当好护花使者—— 这有何难?他通通做得到。 阮雪音冷眼瞧他喜形于色,颇觉不忍,犹豫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淳风在白马上飒飒骑了数圈,总算于最近一次经过时觉出了不对。 她勒马,麻溜翻身下来,蜜合色骑装勒出平肩纤腰,更显得整个人挺拔而高挑。 淳风的身形条件、行动天分和性子,倒确是合适习骑射的。她在学射箭了么? 阮雪音没来得及问,对方已经三步并两步迈了过来: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好事?”她颇夸张上下打量一遍纪齐,“瞧你这春光盈面大喜临头的,九哥指婚了?没听说啊。” 淳风成词用得不好,造词却一流。阮雪音抿嘴敛笑,不露声色,便听纪齐回: “殿下之肤浅,当真没因为骑术精进而得半分进益。”当着阮雪音,他不好一口一个公主大名,但死鱼眼是可以翻一翻的,“纪齐自有宏愿。不劳殿下挂心。” 顾淳风撇嘴颇嫌弃:“你能有什么宏愿?来来回回还不是盯着个竞庭歌白折腾?”她转而向阮雪音,“嫂嫂,你还没打消这癞蛤蟆的天鹅肉之想?” “你说谁癞蛤蟆?” “不是你。一边儿去。” 纪齐傻眼而瞪眼,碍着第三人又不好逾矩发作,有苦说不出。 “今年最后一回在骐骥院练马,殿下也不抓紧多骑几圈。”阮雪音接茬,转开话题,算是相救。 虽才二十九,但明晚宫中有谢年宴,下午要准备,自然不能再出来,故而今次确为年内最后一次。 淳风摆手,“差不多了。我这连着快两个月,除了每月,”她一顿,反应过来还有男子在场,含混道:“几乎天天骑。也有些乏了。就这样吧。” 纪齐也撇嘴,甚刻意,却不接茬。 “你撇什么嘴?” “殿下才练两个月就乏了。你可知咱们大祁将士都是经过了怎样训练才得入禁军各营的?且每半年考核,不过关者降级或出营另作安排。如殿下这般,早不知被安排去哪个府库打杂了。” 祁国禁军精锐,自有一套严而不厉的筛选、培训和长期管理办法。此法起于太祖,历经太宗、定宗,到顾星朗这朝又加完善—— 阮雪音本就有耳闻,而夕岭花谷边顾星漠关于不同人数站位法的解释,又让她对顾星朗之审慎明睿再生佩服。 “嫂嫂。”顾淳风正欲与纪齐辩论,冷不防瞥见阮雪音眼角眉梢皆浅笑,明明唇角未动,但就是叫人觉得,她,在,笑。 阮雪音听见了这句唤,循声去看,眼底笑意未及收起。 “啧啧啧啧,”顾淳风一脸不忍直视,“嫂嫂你这般记挂九哥,还陪我来骐骥院做什么?日日守在挽澜殿算了。话说你们不是每天都见么?离今早起床也才几个时辰吧?” “我没——”她方才在想禁军的问题啊。 “行啦,都知道你夫君英明神武,从小厉害到大,改个禁军规制也与前人不同。”顾淳风不知道所谓禁军改制究竟如何改法,总归有这么回事,总归是九哥厉害,“提事不提人也能笑成这样,我以为九哥最近已经够惨不忍睹了。嫂嫂你这跟他不相上下啊。” 阮雪音如鲠在喉。此时无水亦无镜,她照不见自己神情,只能尽力敛色。又想起淳风方才说“惨不忍睹”—— 这词用得不对吧? 再反思:很惨么? 纪齐却被那句“每天都见”和“离今早起床也才几个时辰”唬得发懵。意思是除了折雪殿君上如今哪里也不去了?且夜夜在折雪殿? 那姐姐怎么办? 他干咳,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都说珮夫人盛宠。果然不虚。” 阮雪音一怔,有些尴尬,待要说两句以平气氛,忽然反应此项或也可以拿来用用。 便听淳风接:“何止。”说盛宠都客气了,根本是弱水三千独一瓢。她越想越得意,睨眼向纪齐,“你也别不高兴。世事皆有定,时候到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悔也悔不过,追也追不回。” 世事皆有定。这句说得不错。阮雪音暗忖。跟日升月落自有时一个意思。 “纪公子与瑜夫人感情笃深,关心内庭事也在情理中。”她道,不理会淳风弦外音,“说起来,公子排第三,小纪大人排第一,中间恰好是瑜夫人。既为姐,亦为妹,又是相国大人唯一掌上明珠,必定深得全家爱护。” 纪齐观她言辞平实,对姐姐并无敌意,想了想答:“我姐自幼懂事,上孝父母,下善兄友,便是对仆婢也温和有礼。加之父亲栽培,不仅琴棋书画俱佳,经邦论策亦有造诣。若非战封太子——” 若非战封太子薨逝,纪晚苓便该是皇后。 不知何故,顾淳风和阮雪音都觉得他要说这句话。 而纪齐噤了声。 如此栽培,这样的性子,倒像是直冲着那个位子去的。阮雪音再忖。纪氏百年,历经四朝,硬是没出一位皇后。似乎夫人也没有过?纪晚苓是第一个。 她不太确定,想着晚些回去查书。但后廷事书载少,可信的书载就更少;如今拘于深宫,想淘拣些轶闻册簿亦是不能。 他那里会有么? 空气安静。顾淳风不知该急该恼,瞪着眼不说话。阮雪音就像是没听懂这句突如其来的“战封太子”和此间停顿,继续道: “瑜夫人端秀持重,待人极好。我不常在宫中走动,仅有几次交道,已深有所感。听闻相国夫人身怀六甲期间,纪相曾出门游历。一趟远门,回来便喜得千金,还是这般玲珑剔透的小人儿,实在可贺。” 纪晚苓今年二十。生辰在三月。如果顾星朗没有骗她,纪桓确是在二十一年前出的门,那么六成可能,正好在纪夫人孕期。 此为一句赌。反正是“听闻”,错了也无妨。 “这也能听闻?蓬溪山当真了得。”纪齐挑眉,“连我都是前些年才听母亲说的。” 赌对了。 “纪相出门那会儿尚无公子,家师却已经开始观世事,多少知道些。听说此一趟门出了好几个月?” 彼时在相国府廊桥上,顾淳月说的是十几天。她直觉得不止,且如今看来,“二十年前”这条信息也是故意说错的。 那她便往长了赌。只等纪齐认同或反驳。 “嗯,好像是四个月。”对方点头,“十二月到三月。父亲回来时姐姐刚出生也就两三天,接着便开始筹备满月宴。啧啧,”他感叹,“据说特别隆重,比大哥和我的隆重多了。” 隆重不隆重的都没所谓。阮雪音想。东宫药园案是当年十一月初。纪桓回霁都时才三月。 间隔时间太长。怎么看怎么不像有关联。 他回来,纪晚苓刚出生两三天。这个时间倒足以从锁宁城返回霁都。自己年初过来,用了五天五夜,但那是浩浩荡荡的车队;一个人单骑,哪怕中途休息几次,三天也绝对够用。 “想来相国大人彼时远在他乡,得知女儿出生便立即往回赶。没赶上第一声啼哭,多少愧疚,满月宴自然办得隆重些。” 纪齐连连点头,“珮夫人说的是。我姐出生,家里赶紧传书报喜,听说父亲第二日便收拾了动身往回赶。” “从锁宁城回来,居然只用了两日,”阮雪音挑眉,颇惊奇,“想来相国大人心急,日夜兼程,只盼早些见到女儿。” 纪齐眨了眨眼,“锁宁城?” 阮雪音也眨眼,“不是么?我听说是的。” “听说”这两个字当真好使。也不知谁造出来的。阮雪音心道。 “这我还,”纪齐挠头,“真不太清楚。” 阮雪音不动声色,细观他神情动作。看样子是真不知道。纪平和纪晚苓知道么? “也是闲聊。”她淡笑,就此打住,转而向淳风,“殿下今日还骑吗?” 顾淳风表情有些古怪。 “哦,”她应,转头去望茫茫马场,小玉立在近处,追风在它旁边,一黑一白衬在黄沙上,分外鲜明,“不骑了,明年再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上) 当日晚膳后,阮雪音去了挽澜殿。 因着顾星朗夜里都会过来,她许久不过去。数日前午后请旨算破天荒,今晚是另一次破天荒。 最破天荒的是,她提了一个乌木食盒。 顾星朗看一眼食盒,又看一眼她,眨了眨眼,“给我的?” “嗯。” 阮雪音没什么表情,去四方桌边将食盒放下,捧出一个白瓷盅,再拿出一盏白玉碗,一匙匙盛了,将汤碗端过来放至他跟前。 “出门那阵是滚烫的,这会儿应该正好。” 顾星朗饶有兴致看着她,“这什么汤?” 黑乎乎的,不像好喝的样子。 “喝就是了。” “你煲的?” “嗯。” 此人何时给自己送过汤,还是亲自下厨?别说汤,半颗瓜子都没给他剥过。他想笑,稳了稳,“无事献殷勤。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我不敢喝。” 阮雪音瞪眼,“涤砚大人已经验过了。”他故意逗她,她自然知道,拿起小匙自己喝了半口。 顾星朗神清气爽,坐在乌木桌前展臂伸了个懒腰,“来吧。” 阮雪音反应片刻这句“来吧”,看一眼案上,将几本折子往旁边挪了挪,又把白玉碗推近了些。 顾星朗仰头看她,理所当然,人畜无害。 阮雪音呆了呆。 “你没手吗?” “批折子累了。手酸。”他甩一甩右手腕,撇嘴,像个小男孩。 这个无赖。 她犹豫半刻,深以为不能这般惯法,人却下意识挪了过去,刚拿起小匙,忽觉得此场景颇熟悉。 初夏时节。藕荷色的上官妧站在几乎一模一样的位置给他喂红曲蒸酥酪。 “看来夜间进汤食小点要人喂是你的规矩。”她道,一下下搅着白玉碗中乌亮的汤,好几次与碗壁撞出声响。 依然没什么表情,但气氛无端紧张。顾星朗莫名其妙,思忖好半晌终于寻回些记忆,干咳一声道:“她非要喂。我没办法。” 是没办法。那个时候。所有窗户纸都还糊得很好,她们各有母国,各自为营,人人手拿自己的戏本子,照着词一句句唱。 顾星朗自然也是。 其实如今还是。只不过换了本子。 “你那时候,”他突然再道,“倒淡定得很。坐在那个位置上喝茶,一副非礼勿视之态。”他扫一眼不远处四方桌,也不太愉快。 “那你要我如何。盯着你们看?” “你为何那般淡定?半点没不舒服?” 他那一口吞得极快。只怕被她瞧见。而迅速打发了上官妧离开。 却还是被看见了。而到今日才来问罪。 说明当时真的没所谓。他不愉快。因为他已经有所谓了。 一团乱麻。阮雪音心道。好在风起风又散,今夜之前,皆为过往。 这始料未及又空前绝后的一年,也要成为过往了。 她舀起一匙汤,送至他嘴边。 顾星朗呆了呆,张嘴再吞下。 冬夜冷寂,室内生暖,如此往复,一碗汤很快见了底。 “有些苦。像喝药。”他蹙眉,“放药材了?” “嗯。你若不放心,以后你喝多少我喝多少,真有事我也落不着好。” 自然是玩笑。便想起来彼时在寝殿榻边,她也是这样一匙一匙给他喂汤药,解四姝斩之症。不过半年,三季流转,而她终于到了他身边。 始料未及。空前绝后。 他伸手揽她。她让了让,看向案上奏折,“还没完吧。” 的确。他收手。“来都来了,等我结束一起走。” 阮雪音点头,拿了碗匙回去放好,又走至那一整排既高且阔的书架边。已经到了跟前方才反应,转头看他,“能随便找书吗?” 他这壁书架不止有各种书格,还有抽屉,有些甚至上了锁。 顾星朗埋在折子里,也不抬头,随意道:“你想找什么?” “有没有关于后妃的?” 顾星朗挑一挑眉。“从右往左四列都可以找。”他答,依然没抬头。 也就是说其他地方不能动。阮雪音了然。遂徘徊在架前来回扫了两遍。 有是有,但都看过。《焱书》,《许书》,《兆书》,皆是些前朝正史,在册的为著名后妃。有关现存四国前几朝的,也有,零散在各种诗赋之中,传奇浪漫色彩重而难用于考据。 最可靠的其实是宫廷档案。她暗忖。但自然看不到。 其他轶闻类簿册呢?以他作派,应该有些私藏吧。回头再想问,见他笔走龙蛇正写得认真,终没开口。 “想看谁的?可以直接问我。”而顾星朗开了口,仍未抬头,走笔不停。 这人眼睛真的长在后脑勺上。她再忖。犹豫半刻道: “除了瑜夫人,百年来纪氏还送过女儿入后宫吗?” 顾星朗停了书写。 亦抬了头。 “为何?” 为何突然问这个。“随口一问。”阮雪音答。 “你这两次去骐骥院,”他一直没问她,“有收获?” “有一些。” 顾星朗神色淡淡,“与东宫药园有关吗?” “暂时没有。” 他若有所思点头,算是知道了,继续埋头批注。阮雪音五味杂陈,却不知是哪五味,又因何而杂,遂转身向乌木架上望,随手拿下来一本《兆书》。 兆国正史。那个青川极南永远鲜花满城的国度。如今已经姓段。国号为白。亦是明夫人来处。 她就着书架近旁一方窄高案几倚靠,随手开始翻。顾星朗一鼓作气于手中事务,直至弦月渐升,星子初悬,终于掷开湖笔仰在了椅背上。 便见那人正倚在高几前翻书。 “有地方不坐,非这么站着。”他起身,再次伸了个声势浩荡的懒腰,走过去看一眼她手中书页,又看一眼她,“怎么看个兆国史这副表情。” 阮雪音浅动眉心,“兆怀宗早年间也算明君。”她道,“可惜在位后期神思不属,被风花雪月牵着鼻子走;段家势大,亦未能及时遏制,以至于一朝兵起,内外相应,几无还手之力。” “一个王朝过了百年,本就该格外审慎。”顾星朗道,“程昱此人,脑子其实很够用,少年时也干成了些大事。可惜是个风流性子,又站在看似稳固的祖宗基业上,居安而不知思危,时间一到,变数自来。” 程昱是兆怀宗名讳。 阮雪音随手再翻几页,忍不住摇头,“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上,哪还有脑子励精图治。” 顾星朗循她视线又瞥一眼,也便知道了是哪段。 兆怀宗后宫极盛。单在册嫔御就有近百人。这个数目,在青川三百年诸国历朝中都可称翘楚。 春色满园,应接不暇,自然要想法子接,使其有暇。好在怀宗脑子灵光,也实乃有情趣之人,经年累月,想出了各种决定侍寝人选的游戏,中后期甚至诞生了广为流传的“四季幸”: 春至,命各宫在门前栽花,花开自有蝶,怀宗于傍晚散步,择一蝶随之,蝴蝶停在哪宫门前花上,便由其主侍寝,是为“蝶幸”; 夏令,让一众妃嫔竞扑流萤,最先捕获萤火虫者侍寝,是为“萤幸”; 秋来,以竹做弓,以纸做箭,纸中藏香,妃嫔们聚在一处,怀宗搭箭射之,中者侍寝,是为“香幸”; 至于冬时—— 兆国四季和暖,终年不缺花,冬日更是其国花山茶之盛花期。遂让妃嫔各挑一山茶品种簪之,再以服饰妆容相配,最得君心者侍寝,是为“花幸”。 “程家治国一百七十余年,因对山茶格外钟爱,自立国起便开始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培植新品类,至灭国时,举国皆山茶,光粗略估计就有两百余种。”阮雪音感叹,复再挑眉,“两百多种茶花,够他再将后宫填充上一百美人以作‘花幸’了。” 自然是讽刺。顾星朗失笑,“‘四季幸’广为传颂,甚至被编成了歌乐,也算雅事。怎的被你评得如此不堪。” “本是雅事。但人在其位,过雅而至于放浪形骸,而损国政,而亡基业,哪怕编成歌乐流传于世,也不过亡国之音罢了。”她合上那本《兆书》,颇闹心,打算放回去。 “我有时候在想,”顾星朗道,“他们或也不是全无感应,全不知危。甚至在某一刻已经想到了,此般形状情势可能带来的前路。” 阮雪音没太接上。“什么?” “人有很多时候是抱着三分侥幸在往前走的。尤其盛时。还有些时候是不想回头。这条路走得太舒服了,不想回头。所有这些时刻构成了那个可能发生的终局。”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中) “你也有么?这样的时刻。”她倚在高几边,他在她跟前,距离极近,足以抓到他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 “有。”他答。 阮雪音不由得放缓神色。又伸右手去拉他左手。 她在等他说。 顾星朗沉默半刻。将心底事往外说,确乎是难的,尤其随年岁渐长。他这样规劝她,而自己并未践行。 “父君崩逝在十月,我于三日后入主挽澜殿,当年是未改年号的。景弘元年自第二年算起,所以今年虽是我在位第七年,却是景弘六年,这些你都知道。” 阮雪音用眼神认同。不止她,整个青川都知道。 “景弘元年的年尾,大概也是这样的冬夜,应该就是二十九,因为第二日有谢年宴。”他沉着目光,也许落在了地面,也许正落在她的湖色裙裾上,“我批完了折子,跟往常一样想去露台上站会儿,走到台阶前,突然,” 该是有些难。他顿了一瞬。“很慌。很慌,然后害怕,许多害怕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年他十五岁。阮雪音想。原本新朝新气象,但偌大的祁宫其实冷清,下面三个弟妹,唯一可相帮扶的只有顾淳月。而淳月是女子,人在后宫,到底帮不得多少。加之前一年殇痛太甚,所有事情发生得太快,除却冷清,气氛亦是沉郁。 顾氏巨梁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那两位哥哥,不大使力么?”她忍不住问,做好了他不答的准备。毕竟是家族内部事。 “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没有为难我。”你们,从阮雪音到所有非当时朝中人,所谓外界,“这其间自然有一些斡旋,有纪桓和一众老臣帮持,”他再顿,“我那时候毕竟才十五。” 没为难已经不错。便不要指望相帮。 轻描淡写,不说全更不说透,还像没说完。但也只能到这里了。阮雪音了然。 “你是嫡子。又是先君钦定。名正言顺。”以天长节夜宴上她对诸王之印象,老七宁王闲散,十一拥王没什么存在感,有气魄又有主张的,不过一个信王。信王顾星止排行第五,战封太子薨逝,他为长。 “名正言顺。好也不好。”阮雪音来不及体会“不好”是不好在哪儿,因为他继续在说,“我站在阶前,突然很怕明天。怕明天的谢年宴,怕所有人乌泱泱都在我眼皮底下,整个祁宫,整个霁都,整个祁国,都在我眼皮底下。而我站在最高处,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他依旧沉着目光,她看不清他眸色。“小雪,”尾音似叹,“我没准备好。那年五月初四之前,我的前路并非如此。那一日之前,所有人对我的期许都是,不要去看那个位子。”包括父君母后,终究没能说出口,“多年来我在准备的,不是为君,而是不为君。” 他停了片刻。 “五月初四之后,该是受三哥离世打击太甚,父君并没有即刻立储,他那时候身体状况虽不好,到底,”他顿,“无大碍。” 不至于半年内崩逝。阮雪音听懂了。 “当年十月,父君驾崩。” 这句话来得突兀。阮雪音心道。像是跳过了某段逻辑。无大碍和驾崩之间,隐隐藏着些—— 突然?又或意料之外。 依然是来不及回味。她继续凝神听他讲话。 “我稀里糊涂即了位,稀里糊涂开始应付从天而降的所有事。真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他一笑,颇自嘲,而终于抬眸看她,“但这种话我没法对任何人说,有些矫情,更显得虚伪。最重要的是,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我不能说。我得像个真正的君王。” 她握一握他的手,“你已经是了。你做得很好,不比任何一位先君差。” “但当时真的只是像。”他再笑,“十四岁,再是有一副好脑子,心性不全,经验也无,不过依葫芦画瓢,连气势都是装的。我稀里糊涂熬过了第一年,所有人都说我做得很好,但那天夜里,我站在阶前,突然想不起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仿佛是另一副神魂熬在这副躯壳里夙兴夜寐了一整年。” 阮雪音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握着他的手。 “我站在阶前,不敢出去,抬头看天,一颗星星都没有。当时我想,能这么一直躲在御书房就好了,不去想明天,不要站在高处,谁想来谁来。这样的日子,看不见日月星辰,这条路,并不舒服。” “但你没有退。更没有半分懈怠。你设了新规改进了军制,任人唯贤又妥善调和了旧臣与新贵,景弘四年的水灾,更是应对得周全近乎完美。”她亦微笑,眸中清滟泛着光。 “真不公平。”顾星朗神色轻松了些,“我干了什么你都知道。你那些年在做什么,我却一无所知。” “我就那几件事,每天都一样,不用知道得太清楚。” “但我都想知道。”他看着她,“小雪,你来得太晚了。还好我当时没退。否则今日你来,等在这里的便可能不是我了。” “你不会。”阮雪音道,“无论有没有我,你都是你。相比所谓更舒服的路,或者怀揣侥幸踩着基业混一天是一天,你更愿意尽你所能,将该做的事做到最好。” 迄今七年外界看到的一切,甚至在他们俩的事情上他反复斟酌,想完所有可能性而最终排好了应对之策方向前迈步—— 尽管她至今不知道那“有些惨烈”的应对之策究竟为何。 终归她也不会让他走到那一步。 但此为承担。承担恐惧、风险、责任和不能放弃的本心。 真智与真勇。 一个永远在寻求办法而从不后退的人。 顾星朗不意她会突然这般夸法。 “那个,”他干咳,“没有这么夸张。” “冬夜星星本就是少的。”她继续,接上他先前所述,“但四季轮转,总有重新多起来的时候。躲在御书房不出去,又怎么看得见呢?”她越过他肩头往露台方向望,只能望见极远的北天一角,“国君是带领万千子民追逐星辰的人。不见天上星,何以逐星辰。” 二十年来最璀璨那场星空,却是她带他看的。顾星朗心道。 “我有东西给你。”他说。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万载空阔独见君(下) 那是指甲盖大小的一枚白玉。 洁白无一丝瑕疵,油润似凝脂,三分透明,沉且光亮,似乎被雕成了—— 莲蓬? 线条若流水,莲子处凹陷如破晓凝露,小巧之极却精致不似凡尘物,安置在一方同样小巧的锦盒里,被他就这样倏忽从怀里掏出来。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动作。 “本来想明晚再给你。”他道,将东西从锦盒中拿出来。 阮雪音这才看清那白玉被坠在一根似银非银的明灿细链上。 “这枚羊脂玉莲蓬是我母后珍爱之物,昔年得了,一直没想好怎么用,亦舍不得用,就这么收着,偶尔拿出来观赏。后来给了我,我也这么收着,只观不用。直到看见你。”他一笑,目色清且亮,“你们很像。” 阮雪音反应片刻,约莫确定他是说自己和那枚玉像。这可怎么像法? “上个月我又拿出来,斟酌再三,觉得还是作坠为佳。此物实在太小,又不能损其分毫,很是费了些功夫。” 就在小雪之后那日。她出宫回蓬溪山那日。他不知并错过了她生辰,夜里盯着星月寥落的天幕发呆。 阮雪音怔了怔,“此物珍贵,你还是——” “母后将它交予我,嘱我日后,”他低头,似在看那枚莲蓬玉坠,“送给心爱之人。” 那就更不该给我。阮雪音心道。此物唯一,又是母亲所予,当等到至少半生过去再决定给谁。 “太贵重了,”她一壁说,下意识往后让,却让不得,腰后便是那方高几。 而锁骨间突然温凉。 他倾身过来,那枚玉莲蓬贴上了她肌肤;又探至她颈后,撩开一头青丝,像在将那细链—— 打结?锁扣? 那坠着白玉的细链尽头是分开的。她之前仿佛看到了。 这是什么奇巧匠艺? 顾星朗结束动作,退回来,盯着她锁骨间玉坠与肌肤浑然相映,很觉满意。 “这样明晚筵席时便能戴着了。” 自然不会在筵席上戴。根本也不想收。她抬手去摘,“我不喜欢佩戴饰物,你知道的。便先放在你这里,他日——” “拿不下来了。” “什么?”阮雪音再怔,手停在半空。 “此为死扣。匠师打制这细链时我特意吩咐了。一旦扣上,再也解不开。所以跟你说,很费了些功夫。”他再笑,颇得意,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这玉莲蓬轻巧,时刻戴着也不妨事,你如今只是不习惯。日子长了,渐渐适应,根本感知不到其存在,更不会觉得累赘。” 不是嫌累赘。她受不起。更不想他日需要拿下来时却拿不下来。 “很不喜欢么?”他观她沉默,又细察她眉眼间神色,半晌问。 她亦回观他神色,三分期待,三分紧张,三分失落又不甘心。 “喜欢。”遂道,抿嘴笑了笑,“只是你下回,比如戴上了便拿不下来这种事,至少提前告诉我。” “告诉你你又理由借口一堆。方才不就想拿下来?”顾星朗答,颇严肃,“只此一次。我也再没送出过第二件这种不能反悔的东西。” 纪晚苓左腕上那只碧玉镯呢?她蓦然想到。看起来亦是名贵非常,凡物所不能及。或也是定惠皇后之物? 玉镯戴得久了,同样不易摘下。 “小雪。” “嗯。” “你还是不放心。” “什么?” “不放心我。不放心世事。不放心承诺。” 比上次更直接。 阮雪音不知该作何应。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世事随流水,流水到天涯。 天涯尽头又有山高水阔人长久么? “放心或不放心,该放或不该放,时间自有答案。”答应了要尝试,那她便试试,“时间知道一切。对吧。” 时间知道一切。顾星朗认同。也便听懂了这句话。 “对。”他答。 第二日是三十。 景弘六年的最后一天。 午膳时分,顾淳风、顾星漠、阮雪音前后脚到了挽澜殿。 “夜里有宫宴。午膳随意用些,便算是今年最后一顿家常饭了。”顾星朗道。 日光正盛,挽澜殿偏厅格局通透,四人围坐,一桌子红红绿绿的菜式并无新意,顾淳风却看得欢喜,莫名生出些圆满之感。 自景弘一朝始,宫中冷清。随着顾淳月下嫁,顾星延封王出宫,好几年来不过他们兄妹三人在这锦绣笼中相依为命。放在民间戏本子里,甚至是一个颇凄凉的故事。 而皇室之锦绣掩盖了这种凄凉。 长久以来她觉得是九哥一个人在苦苦支撑这虽算同心却天各一方的家。尽管经过这一年她愈加明白,所谓皇家,不过就是同心而天各一方的家。甚至在很多时候,同心也会渐渐走向离心。 她从来就不该奢望如戏本子里那样天长地久的圆满。 但此刻她有了些家的感觉。九哥仍坐在上席,阮雪音在他旁边。后者依旧神色淡淡,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依旧清冷而不好相处。 她却很觉踏实。顾星漠也很觉踏实。东风暗换年华,九哥已经由十四岁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且就在这一年,他终于不是一个人站在高处。他择了一个人,为她点了灯,而那人也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和姿态站到了他身边。 他们站在一起,仿佛终于撑起了一小片碧云天。暂放下那些终不能彻底放下的疑忌,阮雪音出现在他生命里,他像是终于有了归处,有了家。 以至于他们也觉得再次有了家。 “我一直想问,”淳风欢喜,香喷喷嚼了一筷子鱼吞下,拿起手边锦帕擦了擦嘴,“嫂嫂貌美,此事已有公论。那除了脸呢?九哥还喜欢嫂嫂什么?” 阮雪音脸皮薄,这种话自然不能问她。问九哥合适,总归他近来脸皮越发厚。 前者闻言却还是险些噎住。 顾星朗正吃得认真。认真而根本不想过脑子思考问题。 除了脸? “腿。”他随口答。 阮雪音终于噎住,旋即震天动地呛咳起来。顾星朗被此一番声势扰得醒了神,抬眼正见淳风与小漠目瞪口呆。 涤砚也目瞪口呆,迅速去旁边矮几上斟一杯茶递至阮雪音手边。后者憋了咳,勉强喝一口,生生忍住了没目中藏刀朝顾星朗飞过去。 “那个,臣弟突然,需要净手。”受限于年纪认知,顾星漠不完全明白此一字答之奥义,终归非礼勿听,且场面尴尬,“暂行告退。” 他稳定搁了筷子。又起身一拜。不等顾星朗答,埋了头三步并两步连退出去。 “怎的今日这些人动作如此慢。”涤砚也开口,“君上,还有几道菜未上,微臣去催一下。” 便也如兔子般稳了步伐逃窜出去。 顾淳风在给阮雪音顺背。一下下拍抚甚是卖力。 顾星朗已经全然回神,盯向对方杀气腾腾,“好好吃着饭,你这问的什么话?” 顾淳风颇无辜,右手拍抚阮雪音后背不停,“九哥你倒怪上我了。我好好在问,原是闲话家常,以为你要夸一番智识才学。谁知道你会答出一句——” 阮雪音也面露杀机转脸盯过来。 而总算止住了那个字。 “那我也,”淳风眨一眨眼,轮转目光看片刻二人面色,“先行退了?” 厅内剩下当事人两位。 阮雪音唬着眼。 “我没反应过来。”半晌,顾星朗干咳,“她说除了脸,我下意识——” “你还说。” “那昨夜确实——” “顾星朗。” 当真是一招不慎。阮雪音叫苦,苦不堪言。昨夜在御书房便不该靠那方高几。靠便靠了,说完话便该去喝水,要不去放书,总归不该逗留当场任人宰割,被他一磨再磨而心软就范。 月明风清朗朗乾坤。实在有违圣人规训。 “以后我再也不来了。”她道。御书房这个要命之所在。尤其那方高几。 顾星朗强忍了笑,诚挚道:“无妨。我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上) 谢年宴在当晚酉时三刻。宴前有祭祀。 由国君携皇室核心成员于鸣銮殿前,三拜九叩,祈福来年;又点香燃灯,酒斟三巡,焚化锭帛,以祭祖宗。 如此规矩,自青川有载流传至今,各国虽在细节上有所出入,基本步骤大体相同。祭祀毕,于宁枫斋作谢年宴。虽是宫宴,但在座皆为顾家人,只是礼制讲究比普通家宴隆重些罢了。 信王、宁王、拥王皆携了王妃入宫。纪平自然也在。酒过两巡,韶乐暂止,场间女眷皆有些酣意,唯顾淳月面色如常,竟半分不像饮了酒。 “长姐今日怎的这般豪气,饮完两盏,全无反应?”顾淳月不算擅饮之人,淳风东张西望望到她脸上,不由得称奇。 顾淳月抿嘴一笑:“为姐今日滴酒未沾,两回皆是饮茶。”她转而向正北席上顾星朗,“淳月擅自以茶代酒,未请君上的意思,还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展颜,颇具兴致,“其中自有道理,否则姐姐不会如此行事。” 几乎可称家宴的宫宴,称谓上也随意些。眼见淳月笑而不答,他更来兴趣,转而向同样含了喜色的纪平,“这是有好事啊。” “启禀君上,”纪平笑意更浓,起身一拜,“公主有喜,上月已经诊脉确认,但按老祖宗说法,不足三个月不便往外说,便是瑜夫人近两次回府,也被蒙在鼓里。未能及时禀奏,还请君上恕臣欺君罪过。” 此言一出,众人大悦,宁王抚掌,淳风惊喜出声: “我这是要当姑姑了啊!”又回头向身侧阿忆,“是该叫姑姑吧?” 阿忆抿嘴,连连点头。 “如此喜事,”顾星朗亦喜形于色,“何来责罚。”再看向淳月,“姐姐方才祭礼还三拜九叩分毫不错,实在不该,万一有什么闪失,要朕如何同相国府交代。”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淳月亦笑,盛光盈面,“已是过了三个月,大夫说一切稳妥,素日里起坐行动,都无须太过紧张,反而不利孩儿生长。” “确定妥当么?还是着御医照料,每隔几日去一回相国府?便用崔医女吧,也方便些。” 淳月但笑摇头,“君上记挂,淳月谢过。只是诞育孩儿为妇人天职,遵医者嘱咐稍加注意,自当无碍。君上且放宽心。” “九哥未为人父,没有经验,自然是瞎操心。”淳风接口,又豪饮半盏,嘻嘻哈哈。 虽似家宴,到底是宫宴。满场皆“君上”,只淳风一人没规矩。顾淳月看她一眼,后者当即明白,却不收敛,继续没正行。 “现如今宫内热闹,四位夫人皆品貌冠青川,淳月看着,亦是高兴。”管淳风不住,她懒待纠缠,复又向顾星朗,“今夜一过便是景弘七年,宫中许久不闻婴啼,待君上的皇子公主们相继出世,才是真正大喜。” 顾淳月擅言不是新鲜事。同样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永远和气满满而无半分弦外音。这一点同纪晚苓很像。而前者又更高明些。 因故此刻这句,怎么听都是真心企盼,作为姐姐、亲人、甚至长姐为母的昭昭愿望。 场间气氛却骤然微妙。 珮夫人之盛宠乃至专宠,莫说祁国皇室,大半个霁都皆已传得沸沸扬扬。自点灯第二日始顾星朗便下了旨意,严禁过度议论并妄加渲染。 但人群聚处便是山海江湖,如此盛事,岂有不谈论不外传不愈演愈烈之理?口口声声,声声入耳,你来我往,进进出出,短短一个月,折雪殿独承君恩之说由宫内至宫外。 霁都知而祁东知,祁东知而离举国知不远;举国皆知,也就离喧哗遍青川不远。 自古专宠无善果。就是百姓们乐见,皇室也不乐见。 顾淳月在暗示一件家族事。亦在提醒一件国事。提醒顾星朗,警示阮雪音。 几位王爷或饮酒或夹菜,无甚波动,仿佛此刻入耳的仍是普通家常。 上官妧面无表情。 段惜润眉心微蹙,像是许久没有舒展过。 纪晚苓神色不变,微笑不减,某一刻薄唇微启眼看要发声,终究半个字没说。 “几位夫人入宫不到一年,才方适应。”顾星朗微笑,环视场间,自然不包括去年就在且本就为祁人的纪晚苓,“子嗣之事,时日还长,慢慢来吧。且长姐刚也说了,诞育孩儿乃妇人天职,或早或晚,都会有的。” 顾淳风险些就要脱口“照如今情形珮嫂嫂明年诞下皇子公主绝无问题”之类。 但毕竟已不是昔日顾淳风。 场合不对,如此措辞也不对。她不完全通透长姐此言有没有弦外音,总归九哥答得冠冕堂皇又模棱两可。 而她直觉得阮雪音不对劲。 后者席位在她斜对面,中间隔了好一段距离。一张清淡脸,一副冷表情,其间并无变化,但她强烈感受到了那种不对劲。 索然无味。阮雪音暗忖。淳月与顾星朗那番对答之后,案前羹肴通通变得索然无味。她压住心绪,勉强又进了些,终是艰难,而破天荒多饮了两盏酒。 一股松花味儿。像是松醪? 她不擅饮酒,亦不喜欢,今夜却觉出来些好处。筵席既毕,举众离席,她被云玺扶着出得宁枫斋,寒风偶过,竟不觉冷,人也清醒—— 这松醪倒完全不醉人么? “珮夫人。”过分清醒,以至于近旁突然响起的一声唤也分外清明,“此刻得空吗?同本宫走走?” 是顾淳月。 月华倾泻,枫叶落尽,一整片枫林皆是秃枝。阮雪音未与顾淳月单独打过交道,从来也不当回事,此夜此境,却莫名有些紧张。 是早先那段对答,又或多饮了酒之故? “珮夫人,”淳月开口,依旧和气乃至于温柔,“今番盛宠,便是当年明夫人都恐有不及,此一项,想来夫人心中有数。” 无数。阮雪音心答。哪怕只以点灯论,也最多打个平手,“恐有不及”却是从何说起? 顾淳月似准备好了她不应。又或本来也不需要她应。 “君上待珮夫人之深重独一,已是与皇族传统背道而驰,亦非千百年来国君所该为。太祖宠爱明夫人,却也不是独要明夫人而不近宫中一众嫔御。本宫此言大不敬,”她语气柔恰,柔恰正如身前月光,而月光拉出两人长影, “但顾氏此代我为长,如今情形,要本宫听之任之全不理会,实难做到。今夜便以虚长珮夫人这几岁,代父君母后,尽一尽所谓长辈之言。” 抬了身份,亦抬了接下来内容之郑重。阮雪音自知不能再一默到底,缓了步态回: “长公主请讲。” 第二百八十六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中) “本宫当日是不赞成君上亲近折雪殿的。此事不是秘密,夫人也一定晓得。”顾淳月亦缓了步态,抬眸向月华之下宫阙深处,夜色浅淡,难辨虚实,“个中缘由,你知我知,众人皆知,哪怕到今日,我们仍是隐忧萦怀,但君上已经做了决断。” 我们,自然指顾家人。或也包括以纪家为首的祁国朝堂? 阮雪音静静听她说,缓步徐行,盯着地上同样缓移的长影。 “君上做了决断,身为臣子,我需得服从,身为亲姐,我只能支持。”她停下,转身面对阮雪音,“支持,并且相信他判断,也相信那些我已经许久没在他脸上看到的,”她一顿,“生气。” 生气盎然的生气。活着的生气。生的生气。春风得意马蹄疾。 她依旧柔恰着语意,温和着声量,她的讲话方式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但就是这一刻,这两个字,阮雪音确定自己听到了些旁的什么。 难于用任何对错逻辑分析的温度。 “君上待珮夫人以真心至情,淳月希望,夫人你也是一样。”她看着她,月华落在两人眼睛里,格外透亮,以至于空明。 那枚羊脂玉莲蓬也空明。 绝品羊脂玉是不大透光的。故如凝脂,故称羊脂。 “我方才在席间就注意到了。只是不确定。”顾淳月移了目光,对方锁骨间玲珑实在叫人忽略不得,“这枚羊脂白玉莲蓬是我母后之物,珮夫人知道吧。” 阮雪音轻点头。 “原本是要给我的。”她一笑,颇感慨,“确切说,我们三个都喜欢,但我是女儿家,他们俩不得不让着我。” 他们俩,自然指顾星磊和顾星朗。 “母后当初答应,日后我出嫁,这枚白玉莲蓬便作为陪嫁随我出宫。没过多久父君指婚,晚苓成了准太子妃,母后知道星朗难过,便同我商量,将这玉莲蓬给他,以作安抚。”她悄无声息改了称谓,仿佛真只是在述家事过往, “前两年我还在想,早晚,这小物依然会落到晚苓手里,尤其她去年入了宫。”她凝眸向那枚与肌肤浑然一体的坠子,由衷赞叹, “如今想来,那时候父君将晚苓给了三哥,母后将玉莲蓬给了星朗,这般交错,已经注定这块玉的主人不会是晚苓。珮夫人,它很衬你。若非知道内情,连我都有些错觉,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 阮雪音不料今夜谈话走向会是如此。她考虑片刻,又片刻, “这枚白玉极美,且珍贵非常。但我本不想收。” 顾淳月重新看向她,意外皆藏在眼底,“为何?” “长久之物,当赠予长久之人。我不确定能在他身边多久。”这些话说与旁人听原来并不困难。除了他。或者也因为对方是顾淳月? “为何?”后者再问,微挑了眉。极擅控制表情的顾淳月也挑了眉。 阮雪音明白此间意味。 “长公主莫要误会。雪音此言无关时局立场,无关你们忧虑防范那些事。正如殿下早先在席间所说,他是国君,当绵延子嗣,恩泽后宫,此一项,”她顿了顿,原来面对顾淳月,难的是讲出这句话,“抱歉,雪音不是大度之人,不愿与人分享夫君。” 顾淳月莫名松了口气。这个答案也不是她爱听的。但相比时局立场、隐忧萦怀那些事,此般问题,要容易太多了。如果对方现下不是在用障眼法。 “珮夫人是说,他日君上移情,又或除你之外还喜爱了其他人,你便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 “是。” 这句答可以理解为自私。也可以理解为真心。全然纯粹的心意与情意,原本就是自私的。所谓独一。 她不动声色松下更大一口气。 “恕本宫直言,夫人此执,对君上不公。他是国君。” “雪音知道。” “但你不愿为他牺牲。” “不是阮雪音不愿为顾星朗牺牲。”她答,突然卸了拘束。又下意识抬手抚上锁骨间玉坠,温润生腻,至滑而至柔, “是此情贵重,不该为任何世俗规则、天家传统牺牲。他坚持,是护此情完整;哪日他不再坚持,那么我走,也是护此情完整。护不了一世,那便能护多久护多久。在此心残缺、此情淡薄之前,我带着这份完整离开。也算保全了一段人世珍贵。” 她偏头去望先前顾淳月遥望之方向。今夜守岁,按祁国风俗,就是照岁。宫阙皆明,燃着灯火,以至于夜色模糊,难见星芒。多望一会儿,方见那北天尽头耀着三五个星子,一闪一闪,忽强忽弱, “殿下,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东西,从来不讲时间长短,也不该用长与短来定其好坏。有过便很好。能在折损之前被保全被珍藏,而不至被岁月磋磨最后面目全非,更是好中之好。” 顾淳月看着她的侧脸。 忽然欣慰又悲哀。 而终于确定自己长久以来完全出于直觉的观感:相比晚苓,她更适合站在顾星朗身边。 可惜了。 “他是国君。雪音。” 阮雪音有些震动,回转头看她。 “你说的,我都认同。将心比心,我也不愿与人分享夫君。但你我间的差别在于,我的夫君可以选择,你的夫君不能。他所站的位置限制了他的自由,你站在他身边,也就不得不一同被限制。你陪伴了他这个人,便要陪伴他的命运。而他的命运需要你妥协。你是可以选择一走了之,捍卫你们也许有限的完美岁月,” 她亦抬右手,轻抚上自己小腹,像是完全无意识之举, “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会诞下他的孩儿,你们的一切,血液、发肤、性子、过往会通过另一些生命紧紧相连,会延续,会长久。真到了那一日,你不可能如此刻说的这般,全无牵绊,转身就走。” 不会。 阮雪音心道。不会有孩儿,不会有延续和牵绊。 正因为不会,她才敢这么说。 早先席间饮酒之心绪再次漫上来。十二月最后一日出离温柔的夜风打身前经过。 却毕竟是北风。 她忽然觉得冷。 第二百八十七章 灯未央,不见度年年(下) 这场枫林对话是何时、怎样结束的,阮雪音已经不甚清晰。 酒意像是上了头,她从宁枫斋一路走回折雪殿,越发觉得冷,冷且混沌,鼻子被夜风吹得微酸。 进了殿门,灯火通明,满庭冬日花枝皆掩在光影之中。她稀里糊涂回到寝殿,便见顾星朗已经换了寝衣,正坐在东窗下弈棋。 自己跟自己对棋,一个人同时用黑白子。是他日常游戏。他坐在那里,像漫长时间尽头唯一确切而温暖的灯色。 “被长公主叫走了?”听到动静,他抬眸,并不起身,含了微笑遥遥看她,一颗白子尚在指尖。 以她心性定力,淳月也奈何不得。他并不担心。 她却不应。亦不动。站在原地也遥遥看他,鼻尖发红,脸颊也红—— 是吹了风?他暗忖。今夜风小几近无。 酒劲还没过吧。筵席上她饮得不少,他大约瞧见了。 而神色不太对。 遂起身,抬步过去。阮雪音也抬步过来,走得有些,踉跄。 当真是喝多了。他再忖,加快迈了几步,两人至寝殿正当中归于一处。 “为难你了?” 阮雪音依旧不答,也不看他,而突然上前再半步将他抱了个满怀。 纤细双臂环过来,整个人钻进来,酒气和温香同时上升没入鼻息,顾星朗措手不及,被此一番前所未有之主动震得心下失序。 他习惯性抬臂也拥上她,半晌再半晌,总算憋出一句问: “怎么了?” “顾星朗,” 你怪我么。 她心道。终究没能问出口。 为数不多几次她直呼其名的情形里,没有哪次是这种语气。顾星朗思忖一瞬, “是孩子的事?” 阮雪音心下一跳,继而狂跳,越发不能抬头,沉沉埋在他左襟。他的心跳声也入耳,蓬勃如春日轻雷,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这般好看的人,连心跳声也是好听的。 “早晚要被责难。”他道,似带了笑意,“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不是说过么,此事无先例,只能慢慢摸索。我是不怕的。”他捏一捏她下巴,太熟悉,不用低头,抬手即中,“长公主一席话,受影响了?方才又跟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自然。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就多给我生几个孩子。”他继续道,仿佛笑意更盛,“最好十几个,有儿有女,叫他们无话可说。不就是皇家之鼎盛繁茂?谁规定不能是一母所出?” “没有这么简单。你明知道。”阮雪音失笑。他说得理所当然又毫不费力,还十几个,像小孩子发白日梦。 “把复杂的事情往简单了想,再以应对复杂之手段相抗,才最有可能解决问题。所谓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否则便是自己吓破胆而找不到出路。” “如果,”她踟蹰片刻,好在不用目光相接,“我生不了那么多孩子呢?如果一个也没有呢?” “怎么可能一个都没有。”顾星朗挑眉,捏着她下巴抬起她的脸,红晕未褪,酒气甚浓,“你在质疑我吗?” 这个幼稚鬼。阮雪音心道。 “顾星朗。” “放肆。”语气与用词全不匹配,温柔叫人失序,“也不是能这么随便叫的。干嘛?” 脑中心下盘旋过好几句话。 终都化作沉沉叹息。 而就着仰势再抬寸许,她至他唇间轻碰了碰。尽是酒气,尽是松柏甘洌与橙花馥郁。 顾星朗呆在当场,反应片刻,低头去回。也是浅回,他没搞清楚状况,她亦从未这般主动过。 而松柏甘洌与橙花馥郁没有就此散去。 它们缠了进来。 她亦缠上来,双臂环了他脖子。 顾星朗瞠目,下意识回应,内心却挣扎,很想问她是否还有别的事想说而没说。 终于没能绷住。 他微微发力,熟练一捞,将人抱离厅间。 此夜风小几近无。 风小几近无,北风似东风。顾淳风坐在灵华殿前庭那棵巨大的荷花玉兰下荡秋千。 座下竹管依旧是那年的竹管,手中皮革绳也是那年皮革绳,她从不曾想,秋千这种看似不经风的东西,竟能一旦扎起七八年也不坏。 或也是阿姌手艺好?一个相府小姐,浮沉异国深宫数年学了一身有的没的手艺,写进话本子里也算得上有趣故事。 有趣得不掺任何悲伤的故事。回忆的玫瑰色氤氲。 回忆总是有好有坏。但回忆的玫瑰色氤氲只有好,没有坏。那些氤氲将坏也变成好,悲也变成喜,大约人之天性总是难于反复沉湎而终忍不住要向前看的。 为了向前看,便要记得那些好的,又将坏的通通消化,封存以为力量。 荷花玉兰常绿。冬日无花,叶片却依然厚实深沉。顾淳风飘摇在树下,这般想着,仿佛阿姌就在边上,在北风似东风的刹那春暖中一下下推着她。 再没人推得出那样的弧度,就像这景弘六年的最后一日,年将逝去,阿姌永远停在了二十二岁。 她拿出来怀中那枚香包。深沉如夜色的绛紫,其香幽异,疏落绣着些极似蕨类的草,其间浅缀细碎花朵,淡白色,比草叶尖部更小。 确该是不存在这种植物的。蕨类不开花。最近小漠找阮雪音借了《山海图灵志》来读,她闲暇时跟着一并看了些,没瞧见;又嘱咐小漠自己读时多留意,还特意拿出香包叫他辨了,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现。 “殿下,快入子时了。” “今夜不是守岁么?”顾淳风抬头,望向满庭灯火,殿中也亮,过亮,照得她直想掉眼泪。才躲来了这方大树阴影下。 阿忆哧一笑,“守岁是灯烛守,所以才有照岁之说,哪里需要殿下这般熬着了?女子家晚睡不好,外面又冷,殿下快回寝殿吧,奴婢伺候您安置。” “可从前阿姌说,守岁是要家人围坐一处,彻宵相伴,直至新年破晓的。”她也笑,“你们不知道吧。每年今夜,我和阿姌其实都没睡,在寝殿里玩儿藏钩。” 阿忆眨眨眼,“两个人怎么玩儿藏钩?” “左右手啊。”顾淳风答。 确也是无聊的。她又想。藏钩这种游戏,还是人多好玩儿。当时竟不觉得。 “阿姌姐姐这守岁的规矩却是从哪里听来的。咱们大祁东南西北各地该都是灯烛照岁的习俗。”从灵华殿到整个祁宫,关于阿姌,普遍的认知是受责罚而终于被逐出宫。 阿忆本不敢提,亦不敢论;但殿下此刻主动说起,且面上无异色,她犹豫半刻,诺诺接了茬。 是啊。顾淳风恍然。阿姌带自己守的年年岁岁,本不是祁国风俗。有意但更可能是无意,逝去那八年里,不止一次,她该意识到至少有所猜测,她不是祁人。 终是都错过了。 满庭灯火,重重宫阙皆映在光明中;夜阑人静,突然传过来叩门声。 阿忆唬得一跳,呆在原地好两瞬方唤人去应。 却是顾星漠。 “姐姐,”他信步进来,“到处都亮堂堂的,我睡不着,想了想还是过来跟你一起守岁。” 明月下灯影中,依然只是小小一个人,淳风远远看着,觉得颇似十岁时的顾星朗。 他走近,一挑眉,唬着眼,“这秋千还没坏呢?” 第二百八十八章 鸳鸯翡翠两争新 祁国景弘七年。 亦是蔚国崇和三年。 也是崟国永康二十三年。一月十九,八公主阮墨兮入蔚宫,立后,居鸳临殿。 车队尚在城外时竞庭歌便瞧见了。与阮雪音一样,她远视目力极好,站在沉香台上俯瞰整个苍梧,哪怕只城外一抹移动的黑点—— 她无比确定。那就是来自数千里外青川西南的崟国车队,阮墨兮的车队。 城内也浩荡。如棋盘却比棋盘更规整的纵横街巷上站满了人,却全无声响,屏息以待,与霁都人民看热闹不嫌事大绝对要边看边聊的氛围,俨然两番光景。 迎个皇后而已,至于这样么?前几朝没有皇后是怎么的?竞庭歌翻了个白眼,暗道一声少见多怪,伸手去拿近旁紫玉杯。 却拿了个空。 不是手空,杯子已经握住了,但里面没有茶。 她挑眉,转而去看奉漪。后者一上午战战兢兢捧着那团烟紫色戾气,已是有些不堪重负,被此一眼骤然钉住,呆愣半晌,方诺诺道: “那个,大清早到这会儿,一壶茶早饮完了。绣峦刚回去换,先生且稍等等。” 哪里是刚,离开有半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绣峦小跑着出现在沉香台下第一级石阶前时,已经又过去约一炷香时间。她神色颇奇异,眉眼间意味难明,奉漪一溜烟跑下去接,也来不及问,捧过来茶盘埋怨道: “一去这么久,我都快顶不住了。” “什么我回去换茶了呀。” “你这一去大半个时辰,”奉漪压低声量,“咱们这位祖宗一大早就心气不顺,昨晚便开始折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胆儿小脑子也笨,要么你上,我搞不定。” 绣峦转头狠看了她一眼,“你现在是越发敢说了。今日立后大典,国之重喜,人人相庆,咱们先生怎么就心气不顺了?这话你同我瞎叨叨也便罢了,再敢上外面说去。” 奉漪噤声片刻,声量更低,“我这不悄悄说的。自然不会对第三人讲。先生自咱们开始伺候,何时起过这么早?天不亮便收拾妥当上了沉香台,昨夜睡前用了三盏燕窝羹。”她停了脚步,再往上更不能言, “夜里仿佛还起来过两次,我听见了。”昨晚是奉漪陪在外间,“先生从不起夜,这般光景,多半是失眠了。你今早不曾见么,眼睛下面乌青的。睡得这般不好还起这么早,你道——” “不曾见。”绣峦接口,也就打断,“先生神采奕奕一如往常,哪有什么眼下乌青,更不曾失眠。崟国的车队六日前便从锁宁城出发了,算日子正是今早该到,举国皆瞩目,先生身为臣子,又居皇宫,早些上沉香台以观情形实属本分。再说了,” 两人停在长阶中央,四下无人,绣峦依旧不放心,左右上下看一遍,几乎是用气声切切道: “就算先生夜不成眠,那也是作为谋士对此次联姻思虑过甚,心气不顺这种话,可休得再提了。还嫌今日不够热闹么?” 奉漪眨了眨眼。以上诸言都对,自然该听,但最后那句“热闹”—— 怎么听怎么不像好事。 又想起来早先会和时对方脸上那副怪异表情,“是出了什么事吗?” 一去这么久,此刻看来,像在路上耽搁了。 绣峦欲言又止一瞬,“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总归咱们今日小心伺候着。晚些,”她再顿。 “真能把人急死,晚些什么你倒是说啊。” 绣峦心一横,“晚些不定是那位冲过来还是这位冲过去呢。” 奉漪眨了今早不知是第几次眼。回味半刻这句话方有些反应。 “可今日不是,君上大婚么?方才那会儿正值大典时——” 大半个时辰前车队入城,按今日安排与车行速度,一炷香之前已是开始了典仪。 绣峦待要再说,被阶梯顶端忽来一道女声唬得险些没站稳: “我说怎么一壶茶好半天也上不来。你们俩是就地聊上了?什么热闹让我也听听。” 婉媚且清亮,可不是乌青着两眼鼓着腮帮子还杀气袭人的竞庭歌? “没,没。”绣峦应,尾音拉得长,扯出一个笑,“奉漪怪我动作慢,且在这里不依不饶呢。”赶紧又将茶盘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快步上去,“先生等急了吧,奴婢拿白菊、薄荷、决明子又新沏了一壶,败火,这会儿喝应该正好。” 败火两个字出来时她正将茶壶往小几上挪。 奉漪一个激灵,忍不住半道目光甩过去。 大冷天的败哪门子火? 绣峦心下凄凉,暗泣自己也有这般老马失前蹄的时候,好在手还稳,一鼓作气斟好茶将紫玉杯递上去,“先生试试。” 竞庭歌就像没听见,接过来一口喝了,蹙眉道:“白菊的味道我还是不喜欢。下次换忍冬。” “是。”绣峦应,暗忖忍冬这个名字好啊,如此严冬,实在不适合上火发作,能忍最好。这般想着,不动声色瞥一眼对方眼下乌青。 “怎么了吗?”竞庭歌摇着羽扇继续眺城中人群,又像在细听动静,而感受到了那不动声色的一瞥,蓦然转头再问。 “啊?” “是前面有事?” 前面。绣峦一耳朵听出来是指大典。 “奴婢不知。奴婢下了沉香台便回去静水坞换茶,一路再过来,” “一路再过来,听了两句闲话,所以晚了。”竞庭歌接得自然,坦坦看着她。 绣峦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偏在这位面前打什么马虎眼呢?自讨没趣。 遂放弃挣扎,尽量平缓道:“是。听说方才大典上,”她顿了顿,不确定能否这般转述,终没受住对方夺命逼视,“不是君上在含章殿前等,崟国八公主,”再顿,“皇后沿玉阶一路上去嘛。” 竞庭歌继续摇着羽扇。粉羽与烟紫,冬日明媚色。 “按规矩,皇后到跟前,君上该伸手,皇后再将自己的手递上去,两相交握,最后站到君上身边。” 此一项规矩人人知,青川各国皆相同。所以是废话。 竞庭歌挑了挑眉。奉漪亦听得着急,直绞手。 “但不知是时辰没掐对,还是君上有意——”自然不能这么说,哪怕方才碰上的那名宫人就这个意思,“总之,君上没伸手,皇后低头立在跟前据说好一阵,君上一直不伸手。” 这哪里还是时辰没掐对的问题。 分明故意。 这个慕容峋。 “最后呢?” 如此局面,也是可怜了阮墨兮。 “没到最后呢。”绣峦再道,两眼瞪得溜圆,“据说霍启大人与太史令大人当场交换了眼色,估摸是准备就此进入下一环,皇后突然,”该是实在有些惊天地泣鬼神,她没忍住再顿, “皇后突然上前一步伸手,直接握住了君上的手。” 竞庭歌手里的羽扇总算停了。 奉漪目瞪口呆,再不眨眼。 “然后呢。”竞庭歌继续问,语声淡淡。 “说是君上也呆了,好半刻没反应过来。皇后握了君上的手,按规矩站到君上旁边,笑盈盈的,不恼也不怯。乌泱泱一堆人唬在当场,还是霍启大人最先回过神,现下典仪正继续着,该是没再生事。” 第二百八十九章 梨花月,庭前雪 奉漪是对的。 大婚日,没人冲过来,亦没人冲过去。哪怕好几年来但凡有事,此二人都习惯了第一时间找对方质问、讨论、商量决策,有时仅仅是发一通牢骚。 真正所谓队友。绣峦总想。 而竞庭歌听完此一番未经证实但多半确切的传话,反倒平静下来。她再看半眼远处城内极致却虚空的热闹,忽觉困倦,命两个丫头收拾干净了沉香台很快回了静水坞。 这一觉便睡到了近黄昏。 晚间还有宫宴。洞房设在鸳临殿的暖阁。静水坞偏僻,离宫中一应所在都远,故而再是人来人往团团转—— 没什么人经过这里。一切热闹皆被宛空湖隔在东岸。 近黄昏,天将暗,竞庭歌起身饮了茶准备用晚膳。 便见奉漪又唬着眼走进来。 又。她蹙眉,对这姑娘今日种种反应举动不满。 “先生。” “又怎么?” “您出去一下。” 这是一个,算指令句? “什么?”她挑眉。 “您出去一下。有人等。” 竞庭歌眨了眨眼,思忖半晌,终是没再问,接过厚重黛紫色斗篷径自披了往外间去。 前庭光秃秃大梨树下站了个人。像是霍启。天色已沉,只能凭身形装扮判断。 “怎么?” 怕是慕容峋遣他来传话。为上午的事? “还能怎么。临到关头,最后来说一遍。” 竞庭歌唬得一跳,这声音—— 那人转过来,不是慕容峋是谁? “你可真是,”她这么个见过大风浪的人,此刻也有些傻了眼,“就要宫宴了,这时候跑过来做什么?还——” 还一身藏青如墨。她凝神看,分明就是霍启的衣服。 没瞧见他着那身繁复又俗艳的喜服。有点可惜。她暗忖。 “宫宴是他们热闹,我在那里不过一个摆设。且我是国君,晚便晚了,”他溜一眼天色,“也晚不到哪里去,这会儿还没开始。” “回去还要换衣服,你可掐好时辰吧。别又像上午那般忘了伸手。” 慕容峋一挑眉,“你知道了?” “国典之上,这等事故,都过去大半日了谁能不知道。”她沉声,“怕是半个青川都知道了,你岳父大人也知道了。” “岳丈教女有方,”他轻嗤,“我不伸手,人家自己伸,妥帖自在笑靥如花,半分岔子未出,作为父亲该当欣慰非常。” “你未及伸手,虽也说明不了什么,随便找些缘由塘塞几句也能过,但,” 为何不伸手?平白得罪人。 “我想伸给你。”他知道是“但”什么,也不啰嗦,“我一直想伸给你。你不接,非让我伸给别人。总归人已经来了,我伸与不伸都不改变结果。今日你不在场,不明白那种气氛。那瞬间我不想伸。” 看来不是计划好的。一时意气。使性子。竞庭歌沉默半刻, “你不伸,人家自己握。这就是她和我的区别。你这皇后不错,好好捧着吧。无论阮佋怎么想今日之事,”她一顿,虽是使性子,这样闹一出也不算坏事,“你接下来几日都须对鸳临殿那位多用心些,场面上方过得去。” “我有数。”慕容峋道,“刚跟你说的话,记住了么?” 竞庭歌眨眼,“什么话?” “伸手的话。” 再眨,“记什么?” “记住我是想伸给你的。最后也没伸给别人。” 竞庭歌停在半路。很多年来的心志、情绪、冷与暖、硬与软、舍弃与不回头,都停在了半路。 她放下所有这些一瞬。只一瞬,又再捡起来。 “早先说什么临到关头最后说一遍,又是什么?”她无甚反应,没有表情,刚才那段就算过了。 “就是这个。” 竟然过不去。 “今日我大婚娶妻,万般心念,”他一顿,像是省略了中间的许多话,“总之都是些不能回头的事。便再跟你完整说一遍。我十八岁在睦王府门口初见你,两年后决定等你,再往后三年直到此刻,一直在等你。” 直到此刻。意思是此刻之后不再等了么?竞庭歌心下一念,顿觉荒谬,继续听他说。 “往后如何,我也不知道。但父君曾经跟我说,娶妻成婚乃人生最重大事项之一,会自此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一个人的前路,平民百姓、王公贵胄,盖莫如是。至于国君是不是,”他再顿,“也许不一样。总归父君当年属意的不是我,是否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也没机会受此规训。但竞庭歌,” “若没有你,我十八岁那年的前路一定不是那样。也没有今日,没有此刻你我站在这梨树下,”他仰头去看,冬日枯枝,全无美感可言,“这仿如话别的情形。” 似乎自觉矫情,他再次嗤笑,“罢了。你选择你的路,我亦不得不走我的。昨夜我彻宵未眠,就在想,这二十三年来我也不是不努力、无作为,但总是差那么一点。那一点,你说是野心也好,决断也好,行动力也好,我就是这么个人,每件事都到不了极致,不像慕容嶙。父君不属意我,实在明智。” 竞庭歌没听过他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且诚挚,条理分明,又莫名有感染力。昔年那个热衷歌舞、喜欢品评美人的少年睦王,大概便是如此? 五年有些长,最初印象已经变淡了。而面前这个人已经二十三岁。二十三岁,一直未娶,在等她。 “但你成为了那一点。我差一点的野心决断行动力,都被你补齐了,甚至超出来许多。竞庭歌,”仿佛再次省略下许多话, “多谢。” 这一句多谢真的很像话别。一句谢而已,怎么会像话别呢? 她想不明白。傍晚已逝,月下无梨花,暗阔宛空湖早就结了冰,琴音韶乐自极远对岸扑着蔚国终年干燥的空气酝过来—— 听不太清,奏的仿佛是《云水》。 而慕容峋已经离开了大半个时辰。 这会儿应该正处于那些琴音韶乐中央。穿着喜服,觥筹交错,鸳鸯绿浦上,翡翠锦屏中。 大婚夜宴奏什么《云水》。她又想。当奏《有凤来仪》或者《关雎》。 冰面亮起来。是月华也是湖畔小径绵延的地灯。夜夜如此,只是今晚格外显得亮,而竞庭歌畏冷,已经很久没于冬夜这般站在室外。 数千里之遥祁宫明光台,阮雪音也站在月下,身披一袭夹棉绛红斗篷。造办司讨她的喜欢,两个多月来又送了形形色色对其偏好的各种东西,湖色裙衫,洁白玉器,素淡却名贵精致的首饰,应承四季气候的数件绛红色斗篷—— 裙衫和斗篷还是很合心意的。首饰,零零散散也开始用,美丽的东西总归叫人愉快,她亦逐渐在挑拣那些饰物中找到了些乐趣。 然此夜深沉。徒生愁绪。 晚膳后她便上了明光台。没有天外来信。自己的鸟儿还在恢复,对方那只应该不会来。但她在明光台上站到了此刻,遥望北天,极北难见之天幕月色下,该有一处是静水坞所在。 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举国喧嚣,静水流深,宛空湖怕是早已结了冰。竞庭歌多话,且话不饶人,但她的喧嚣是一个人的喧嚣,同自己的寡言并无差别。 “珮夫人在等粉羽流金鸟么?” 第二百九十章 初为局,语皆棋 上官妧的声音极具辨识度,早有公论。 阮雪音这会儿并不想与人交谈,耐了半刻性子方转头回: “春寒料峭,夜里尤甚,瑾夫人怎么这时候上来了。” “珮夫人为何上来,我便是为何上来。”她一笑,也去望极远北天,“今日君上大婚,国之盛事,我远在霁都未能观瞻,实在遗憾。想来竞先生全程在场?晨间闹剧,先生可有与珮夫人说上一说?”似乎想起来什么,又道: “是我心急了。上午近正午的事,粉羽流金鸟哪怕即刻出发,到祁宫也是深夜,想来竞先生就算有话,也还未及传到珮夫人这里。”她煞有介事探了探脖子,“确实还没到吧?” “瑾夫人是上来找我的?”阮雪音亦转回视线向皇城外远山,不再看她。 “我就是好奇,”上官妧道,“君上大婚,竞先生究竟如愿还是不如愿?她入苍梧五年,从始至终都在君上身边,最后结局竟是如此,实话讲连我都觉得可惜。” “瑾夫人此话逻辑不通。我不太理解。” “春寒料峭。”上官妧莞尔,“珮夫人自初一就受了风寒在殿中将养,想来也才好不久吧,便顶着春寒上来明光台吹风。自然是为竞先生忧心,也就是同意我此话逻辑,又怎会不通?” “竞庭歌是谋士。”阮雪音神色淡淡,“身为女子,学而优却不能仕,才以这般处境长居蔚宫。她五年来在蔚君陛下身边出谋划策,是尽谋士本分,所谓君臣恩义。她在苍梧一日,便要践行此恩义一日,新君登基不到两年,何来结局之说?” “可君上对竞先生是很有些意思的。我来霁都之前,国内人人这么说。”她声律婉转,抑扬顿挫,仿如真正的说书人,“世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自然有许多揣度,也有很多来自经验的偏见,但空穴不来风,百姓们不知,宫中人却不是瞎子。此一项,连我父亲都多少赞同。” 自然有意思。连续两年十月初三的烽火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当事人自己。以及她和老师。 老师对此又作何看法呢?上次回蓬溪山却忘了问。 “瑾夫人作为蔚相之女,妄议君上私事,是否僭越?”确是在不安那丫头状况,所以才上明光台,但不想认,更不想同她谈。 “珮夫人说哪位君上?我如今,已算祁人。” 阮雪音不意对方突然跳转话题,转了身面对她,“此话当真?” 上官妧微挑眉,也转身直面她,“姐姐你呢?祁还是崟?” 阮雪音静观对方片刻,“如果瑾夫人方才不是玩笑。那么我和你一样。” 上官妧秀眉再挑,相比先前,有些刻意,“这般果断。我的理解,姐姐是认为祁崟两国至少近几十年内不会起冲突?无冲突,风凉话也可随便说。” 此几句话里有话。阮雪音暂且收了,不作判断,“瑾夫人另有看法?” 上官妧面上微讶,“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果真有话。且故弄玄虚。阮雪音不接。 “姐姐,崟君陛下在位至今二十三年,做成过许多大事。东宫药园只是其一。” 对方主动提了东宫药园。阮雪音凝神。 “如今看来,东宫药园就像一个开始。那地方虽已经焚毁多年,却留下了些不为人知的后患。” 后患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事。论严重程度,人比事要厉害得多。 “极少听瑾夫人议论这些。”阮雪音道,“看来是有意告知。何不推窗说亮话?” “此事不该说。有离间邦交之嫌。”上官妧再莞尔,“但前尘再起,旧事翻涌,如今祁、蔚两国后庭内人事交错,反而一直隐于暗处的崟国无事一身轻。姐姐不觉得奇怪么?” 这一段表述太泛。明显有伏,却又因为表述问题叫人不得不往前探。 “奇怪什么?” “我母亲是崟国人。” 突如其来。早不说,偏生在今年此时。不算惊喜,盖因蜜糖凉糕已经有所指向。竞庭歌说上官夫人肤白似南边三国人,也早成疑点。 阮雪音看着她,等下文。 上官妧也看着她,等反应。 半晌。“瑾夫人准备今晚对我交底么?” “我和上官姌的药理是母亲教的。”她不答,自说自话。 也不惊喜。 时至今日,这本就为一项心照不宣的几乎定论。 所以皆是实话。 “瑾夫人接连提了三件事。东宫药园,令堂国别,以及药理。三项叠加,似乎只能得出一种结论。”阮雪音难得激进,主动递话。 “珮夫人尽管结论。”上官妧接得随意,颇轻松,“终归此一项不是我要提醒你的重点。重点是,我和上官姌都精药理,会用一些珍稀花植伤人于无形,我十九年来生于长于苍梧,当真要做些什么,自是为母国计。”她一顿,“上官姌却不是。” “瑾夫人意思是,令姐多年来在祁宫,不止为母国计。” “她对上官家对蔚国究竟有多少孝悌忠义,怨怼多还是情意多,去年事发珮夫人亦在局中,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她不知道冷宫审问时阮雪音也在。但彼时竞庭歌在煮雨殿内说过,阿姌之事,阮雪音知道至少大半。“那么她的药理,便不止能为蔚国所用。” 上官姌的药理不止为蔚国所用。 她们的母亲是崟国人。 ——可以指向一件事。上官家同时为蔚国和崟国做事。 不是说不通。如果蔚崟真的已经达成了某项明确共识。 说不通的是,对方于此时此地将此事明确告诉自己。 她继续看着她。 “但这是两件事。”似乎知道对方所虑,上官妧再道,“家母身体不好,不问世事,更加不懂时局。之所以告诉珮夫人国别一项,想说的是,我们家与崟国无涉,不代表上官姌与崟国无涉。她离家十八年,许多事情,便是我父亲也拦不住。而因着我母亲这层关系,她对崟国多少有些亲近感。” “所以?” 上官妧动了动眼角眉梢,表情颇具兴味,“珮夫人依然不知道我姐姐杀了谁?我以为呼蓝湖之后,君上已经告诉你了。” 亮话来得猝不及防。 过分反常。过分有准备。就像在走一步大棋。却为何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落子呢? 自来高明步骤,从来不动声色。 阮雪音心生怪异,总算没露半分。 “看来这听雪灯亮的,当真不完全如世人所想。姐姐,君上依然是防着你的啊。” 又来。此人今晚意图太多,声东击西,真真假假,实难立辨。 也不知是故意说得乱,还是功力不够逻辑不清。 权且都先收着。 “瑾夫人有心告知,”她应,“愿闻其详。” “我姐姐十四岁那年认识了一个人。就在宫里。” 上官姌十四岁。那么是顾星朗即位前两年。 “是个少年郎,在太医局当差,仿佛也才十七八岁?”她重新转身远眺,天色尽黑,霁都城内已经亮起万家灯火,“她很是倾心,在回传苍梧的家书中提过好几次,打算日后相许。” 这又是什么?阮雪音愈加莫名,盯着对方侧脸。 “三年之后,那少年突然消失了。” 三年之后,顾星朗即位一年。 “珮夫人知道吧,自当今君上即位,其余三国藏身祁宫的人,被一个个逮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亡羊补牢,旧瓶新酒 “这个故事,”阮雪音望着城中灯火,“有些老套。” 上官妧会心一笑,也正对那些长夜光亮,“终归无论我说什么,珮夫人都不大会信。故事还没完,何不听完再定论?” 风不止,油终尽,灯火难长明。阮雪音心下叹气,想与不想,从今往后怕是都要听上一听了。 “那个少年郎是崟国人。”上官妧继续,“珮夫人你明白吧,我姐姐这么一个自幼于感情上匮乏又始终揣了希冀的人,是很容易为点滴明暖赴汤蹈火的。” 你这时候知道如此剖析上官姌了。是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有人传授话术? “她曾经帮那少年做过一件事。”对方再道。 阮雪音浅动眉心。“瑾夫人为何告诉我?” 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 上官姌杀了谁。 大花香水兰杀了谁。 就是这件事。 “因为君上已经知道了。”她答。 呼蓝湖。阮雪音心道。“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上官妧听懂了这句话。“珮夫人完全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阮雪音转脸看她。 上官妧也转脸,“那在太医局当差的少年确有其人。你若去问君上,他也必有印象;总归这些年每一次撒网捕细作,都是君上亲自动手。至于那少年与我姐姐究竟有否往来,无人能证实,毕竟连君上都未发现。” 自然未被发现。否则阿姌不会好端端长留祁宫数年。 而最难被发现的事情通常只有两种: 一,所有痕迹被抹得一干二净,从人证到物证; 二,根本没发生过。 前者难度过高,因为百密总有一疏。所以更可能是后者。 这个故事是编的。 为了更改判断,重写局面,解救或已被顾星朗挽弓瞄准的苍梧城。 “是谁。”阮雪音问。 “祁定宗。” 群星扑闪,霁都风起,万家灯火忽都显得飘摇。清风朗月水殿浮光的他的脸上,凛与狠,默与燃,呼蓝湖水的暗涌和不见星子的长夜,全都有了答案。 一个过分合理毋庸置疑的答案。 “瑾夫人今夜告诉我的这个故事,”阮雪音再道,“是上官姌帮助崟国细作谋害了祁定宗。而上官家并未参与,甚至事先不知情。彼时蔚君陛下就更不知情。” 更像在确认对方说辞,而非确认事实。 “不错。” “手段。” “大花香水兰。定宗陛下肺疾缠身经年。” 无误。阮雪音再忖。至于祁定宗是否身染肺疾多年,很容易确定。如果此一项也无误,那么对方今夜关于事实的所有表述皆为真,与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完全重合。 唯一问题是源头。 阿姌与那个少年郎的故事之真伪。 关于这件重大旧事的最重大真相。 蔚还是崟。 过分像亡羊补牢。句句在此地无银。 “是上官相国的对策?” “珮夫人一定要将之视为对策。”上官妧第三次莞尔,“有失公允,也非蓬溪山作派。方才我已经说了,那个少年郎确有其人,至于我姐姐与他究竟是何关系,这件事幕后黑手是蔚是崟,”她顿, “我执一辞,君上目前,该是执的另一套判断。但有争议就有余地,此事关系重大,直接作用于时局,想来君上和整个顾氏也不愿错放此恨,错报此仇。倘若真相确如我这番陈辞,祁国却将矛头对准蔚国,鹬蚌相争,得利的是渔翁。珮夫人,崟国太安静了,而你父君是否安分之人,你比我们清楚。” “瑾夫人这套陈辞,为何不直接去对君上说。” 上官妧眼底神色在遥远灯火和近处月光间显得有些晦暗。或因灯火与月光皆不够亮,阮雪音无法确定那是全然的真情流露,还是真假参半,又或纯粹作戏。 她对顾星朗还有情意么? “如今我说什么,君上恐怕都先入为主抵触。”上官妧答,“呼蓝湖家宴你也在场,显然他已有结论。今夜相谈,连你都认为这是蔚国设计嫁祸,更何况他。” “真要择一人进言,”阮雪音道,“瑜夫人比我更合适。她是祁相之女。我是崟国公主。”她一挑眉,“瑾夫人当真这般有信心,我会去君上那里揭发,或者诋毁母国?” “珮姐姐方才已经说了,你在祁国这边。”第四次莞尔,不疾不徐,“就算不是,姐姐来自蓬溪山,我信你在时局上的公正。当然了,你实在要帮母国掩盖罪行而任由君上错判错行,我也拦不住。终归如今,我说日头从东边出来而姐姐你说从西边,君上也会判姐姐对。” 还是很可笑。分明牵强,分明嫁祸。竞庭歌千里迢迢来霁都探祁宫,分明是苍梧心虚。搞出这么大动静,此刻却来说是崟国所为? “至于姐姐方才提瑜夫人,”上官妧还在继续,神色怪异,似笑非笑,“姐姐这么**的人,竟然对纪家放心。连君上都不放心。” 阮雪音凝眸扫上对方面庞,“瑾夫人,慎言。” 上官妧轻嗤,“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过此刻站在此处对姐姐说。”她走近半步,微探身,凑到了阮雪音耳边,“姐姐,纪相曾于二十一年前远赴锁宁城,该是受定宗陛下暗遣行邦交要事。他在那里呆了整整三个月,你就不想知道,除了奉行君命,还有没有别的事?” 居然。 阮雪音心下再震。 怎会? 从顾淳月到顾星朗都讳莫如深,俨然秘事,却被上官妧准确无误一口气讲出来。 不能说事实上的准确无误。她警醒。只能说与自己猜测再次吻合。 毕竟连纪齐都只知道时间,并不知地点。 而对方没有说错时间。 那么地点。多半是真的。纪桓去的正是锁宁城。 上官妧知道。说明上官家知道。 ——是上官朔知道还是那位神秘主母知道? 上官夫人是崟国人。 这是一整盘棋么? 凭空降落的线索太多,真真假假的事实如潮水般包裹。 虽然逻辑一再断裂而甚多漏洞,但—— 好厉害的回合。最后有关纪桓那段简直狠手。 以至于此前所述种种全被相应加了码,分量大不同。 “珮夫人,”上官妧退回探身之姿,步子却未挪,两人依然相距很近,“看久了你脂粉轻薄裙衫浅淡,如今这般,”不算华丽,但已经完全对得起四夫人之名,盖因其鬓中耳际为数不多那几样饰物,件件名贵,尤其锁骨间羊脂玉莲蓬,堪称绝品, “真叫人有些不惯。”她细细打量,再片刻,“谁能想到呢?也许危险的从来就不是你,而是瑜夫人。整个大祁朝堂,最不满意今番局面的,或也不是顾氏,而是纪氏。珮姐姐,你就从来没怀疑过,竞先生那时候为何摔马累纪三公子受伤,而顺理成章进了趟相国府?” 第二百九十二章 春寒好还家 竞庭歌摔马是意外。 骐骥院赛马是为试沈疾。 逻辑可恰。她们也当面对过。 所以是托辞么? 可她在相国府谁也没见到。 那日她们出来,同纪桓刚好错过。 纪平也只在呼蓝湖家宴上照了面。 不知后面几天如何。她拖着一身皮外伤频繁外出见人,她是知道的,但也仅限于此。 而上官妧在暗示纪家有问题。与崟国有关系。 甚至可能与定宗陛下崩逝,有关系。 牵连过甚,嫁祸诛心意图过重。 却当真能这般,置若罔闻,全作耳旁风么? 她方才应上官妧“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但此一句乃后世演变。原话说的是: 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或许不晚。盖因上官妧今夜之言多少带来了些影响—— 放出筹码,话说一半,点到即止。与顾星朗在呼蓝湖畔所行如出一辙。 尽管拙劣了许多。但拙劣也是一种方法。在攻心一题上,拙劣与高明的效果有时是雷同的。 如果这是一整盘棋。 便想起来那时候他说,如果所有事最后都连成了一件事。 那时候他们在谈封亭关。 战封太子之死,崟、白、蔚三国都有嫌疑。世人说,或是其一,或为合谋,或起于朝堂,也可能是民间。 她倾向于合谋。 如果是合谋,那么更可能是朝堂势力。 崟,白,蔚。 阮家和慕容家。 上官家和纪家。 上官夫人和老师。 东宫药园的时间。自己的身世。 要如何连成一盘棋呢? 她没来得及继续,全青川最会下棋那人突然出现在视野内。 象牙白御辇泛着银泽,他身上常服并斗篷也泛着银泽。月光其实是微蓝的,她一直觉得祁君所用之银泽象牙白更似星光。 尤其穿在他身上。 她未亲见过他夜间乘辇,此为第一次。竟然掌了这么些灯,一路围绕跟随。而他闲坐辇上仿佛闲坐寝殿内,,随意而惬意。 此人真如星芒,也如春暖。 她停下来,按规矩须行礼问安。涤砚瞧见了,往辇上一凑禀了一句。顾星朗抬眼,绛红斗篷映进来,如此热烈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有与湖色相似的山林深涧感。 “这么巧,”御辇又近了几步,眼见阮雪音到了辇下跟前,他开口,“看来是往同一处去。” 自然都是回折雪殿。这里是北御花园。已经离殿门不远。 阮雪音对此一句明知故道甚觉无语,抬头看他眉眼弯弯笑得仿如孩童,更觉无语。她福身,同时道万安,便要退至一旁候御辇过去。 “上来。”他道。 “谢君上美意。”她答,“臣妾走回去。” 不合规矩。眼神交换,她提醒他。 而一众宫人已经乖觉将辇放下。 “快点。都什么时辰了。” 此辇她单独乘过不下五十趟。从折雪殿到挽澜殿,去了又回,半个夏天。如今变成他每夜从挽澜殿过来。依然是乘此辇。 阮雪音踟蹰,一再推搪亦是矫情,遂抬步上了去。 辇起复前行。 “干嘛坐得战战兢兢的。”见她危坐,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甚拘束,顾星朗好笑,“这么些人看着,又不会在这里欺负你。” 辇上空间本是一人宽敞两人拥挤,挨得极近,他说得也小声,不会有人听到。 阮雪音还是瞪眼过去,心道无赖,又压低声量,“不合规矩。这是你的辇。” “你又不是没坐过。单独都坐过了。今日还有我在,伴个驾而已。” 大祁珮夫人这名声是好不了了。她无言以对。又去瞧他手中书册,“这般用功,乘辇还看书,伤眼睛。” 顾星朗将书合上,是一册《六韬》,“过来时间太长。总要找点事干。你上来就不看了。”他再次眉眼弯弯,“看你就好。” 极近,星芒都在眼里,自己也映在对方眼里。 我也是。阮雪音心道。顿觉矫情,赶紧移开。 折雪殿前庭透亮。与一个半月前只留檐下灯之阑珊已是两番光景。顾星朗嫌暗,来折雪殿过夜的第二晚便随口提过。君上随口,再无心也是金玉之言,合殿响应,晚间候门值夜的宫人也自此多起来。 其中好些是挽澜殿宫人。 却不止于宫人。一个多月来陆续有东西从挽澜殿被搬进折雪殿。自然都进了寝殿,方便君上取用,以至于此间长达大半年的清简空旷不再,一日比一日更拥挤—— 倒不是真挤,毕竟寝殿够大,顾星朗的东西亦没有那么多。只是东西一旦进来,总要有地方放,便又添了一排矮柜,一方书案,后者主要供顾星朗处理临时事务,再兼写字作画。 而挽澜殿实打实成了个日常理政之所在。涤砚近来总反思。 至于折雪殿寝殿内状况,他没进去过,只负责安排东西往里送。听云玺说,已经很周全,该有的都有,且温馨,像个家。 像个家。他心下重复。应该像吧。那些东西都是他依据君上素日使用习惯选拣了送过来的。又顺手挑了些小物件,吩咐云玺看着摆。 因是顾星朗要住,又都是他的东西,阮雪音没法像过去那样规定这不能摆那不能放,便由着他们去。日添一瓦,几十天下来,当真似模似样—— 像个家。阮雪音有时也作此想。她没有过家,蓬溪山像学堂,崟宫像囚笼,万般不料,这同样有如金丝笼的祁宫内,有一天,会出现一方很像家的天地。 大概便长这样吧,一个家。她暗忖。不十分确定。 而涤砚想的是,偌大皇宫里竟能打理出这样一处所在。两个人的家。悄无声息嵌在百年围困的辉煌寂寥里。 “酒温了么?”他如常候在正殿外廊下,总算看到云玺出来,忙提醒。 后者刚伺候完阮雪音沐浴。 “早吩咐下去了。应该好了。”云玺答,将盖着锦缎的托盘递与闻声过来的小婢,当是替换下来待洗的衣物。 “君上的呢?”再问。 “先前不是递出来了?” 总是顾星朗先浴,然后轮到阮雪音。后者依然由云玺伺候。前者—— 按规矩,涤砚进不去,平时在挽澜殿伺候的宫人也都不能入。婢子,顾星朗从来不用,当年云玺在御前端茶倒水,已经是独一份的差事。 因故在折雪殿,顾星朗沐浴一项无人能从旁协助,只有阮雪音。 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提。 “递出来了?” 云玺点头,“一炷香以前就递出来了。估摸大人你在忙别的,没瞧见。” 涤砚亦点头,“怕是正好在查验那壶雪腴,没注意。”又转头望一望月色,“时候不早了,这便取过来吧,验了赶紧送进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把酒论雪腴 顾星朗沐浴其实不需要怎样伺候。 起初阮雪音也颇吃惊。 除了最后递衣物以及—— 协助他穿。主要是系带子。 整个过程他都独自完成,根本不似那些轶闻簿册里书写之繁复。 她曾经问过,是顾氏先君人人如此,还是他特例。 顾星朗答曰后者。他不喜欢此类**事项从头到尾受人观瞻。 这个回答很让阮雪音高兴了一阵。 很好。她也不喜欢。 却为何不能自己穿衣服呢?那么高的铜镜从头到脚照着,系带也是容易的。 顾星朗一时没答上来。 而阮雪音不太在这类事上刨根问底,当时无果,也便就此略过了。 此刻她自己站在铜镜前。衣带都已系好,云玺手巧,比自己系得好看。但这件寝裙,她蹙眉,精致过头,刺绣太多,虽都是些极细软的上乘丝线,绝对不影响睡眠—— 寝裙而已,何必隆重有如宫裙? 式样也不对。襟口太低,又宽,行动起来稍不注意就大半个肩头露出来。哪怕室内够暖,毕竟还在倒春寒,也不是沐浴完就钻被窝,稍微磨蹭一会儿可不就着凉了? 她一开始以为尺寸有问题,跟云玺再三确认;后者又跑去造办司确认,回来言之凿凿答复皆是按她身量裁制。 除了襟口,其他地方确也是合身的。 却是哪位高人突发奇想的新式样?春寒料峭,不合时宜。 颜色也是越用越艳。倒颇似她初入宫时刻意挑的那些。造办司那帮人不是知道她喜素淡?从宫裙到首饰都很好,偏寝裙这般,不堪入目。 她再看一眼铜镜中明媚桃粉,轻纱掩映,甚单薄,肩头处只一层,隐约可见肌肤。 罢了。她摇头,再理一理襟口裙摆确认妥当,至前厅见顾星朗正坐在圆桌边—— 小酌。 是饮的酒吧。桌上所摆分明酒壶和酒杯。 “很少见你夜饮。”她过去。 “夜间饮酒不利于第二日早起,须有度。不过我对酒没什么感觉,确实饮得少。” “那今夜是,”有喜事?还是有烦忧。 “这酒叫雪腴。”他一笑,“我初听也诧异,像是为你酿的,便拿过来让你尝尝。还不错,偏甜,你应该喜欢。”这般说着,斟半杯推到她跟前,“试试。” 雪腴。如雪的,肥肉?腴的本义是肥肉吧。 “我很胖吗?”她没坐下,也不端酒杯,立在桌边他对面唬着眼。 顾星朗眨了眨眼,“不胖啊。”下意识看向轻纱掩映间若隐若现的纤细胳膊,又不自觉联想到那双腿,干咳道:“一点儿不胖。”明明上手极软糯,看起来却纤细, “你那几两肉全长在了该长的地方,我是说那些地方,雪腴。”再补充,一本正经。 阮雪音怔在桌前好半刻。 而终于明白那些地方是哪些地方。 这个登徒子。她咬牙切齿。 却不知这般轻浮的酒名又是哪位同样轻浮的酿酒师傅起的? 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她无语凝噎,难于回应,只好拿起酒杯一口豪饮。绵醇馥郁,确实偏甜,确实还不错。 顾星朗见她这般喝法,有些瞠目,“还要么?”又眨眼,“已经能这么饮酒了,看来都恢复了啊。” 阮雪音也眨眼,“还,没有。没完全。你方才说这酒甜,我就,想着试一试。忘了。忘了不能喝。” 一句三顿,话都要说不全,他心下好笑,若无其事拿起酒壶向对方杯中又斟了些,“这酒温和,不影响身体恢复。春寒时节饮一饮,暖身,有好处。” “不喝了。”阮雪音摆手,颇真诚。 “没事的。”顾星朗也真诚,“你上次喝的是松醪,太烈,所以会那样。这个不会。” 那样。 阮雪音简直要立时挖个地缝当场钻了。 已经过去整整十九天。她以为好好歹歹能就此翻篇。这人一副好脑子好记性却是连这种事都不放过,十九天了,还提。 她凝噎,更加不能应。接话是自投罗网,不接是欲盖弥彰。只得再次端起酒杯开始抿,一壁不受控制自省起那晚情形—— 真的记不清了。越往后越记不清。但从结果倒推,该是极荒唐的。 而影影绰绰残留的一些画面—— 不能想。不记得。也就没发生。 “还要么?”一盏酒已经又被抿了个见底,顾星朗越发好笑,看着她继续问,更加真诚。 这话听着,阮雪音蓦然反应,耳熟啊。 还要么。 要。 她脑内嗡一声响,被骤然杀回的对话语气场景震惊得几无招架之力。 酒只会乱性,根本不能怡情,古往今来吟诗颂酒那些大师们究竟怎么想的? “要喝你自己喝。”她拢一拢前襟,又下意识摸了摸肩头,都妥当,“我要去睡了。” “这么早?”顾星朗再瞠目,手里还握着酒杯,颇惬意,一副真怡了情的样子。 阮雪音继续往榻边去,“脑子乱,睡觉调整一下。”言及此,先前在明光台与上官妧之对话也杀将过来。 呼蓝湖的暗涌同时杀过来。 她不自觉回身看他。 波澜不惊,小酌怡情,岁月静好。仿佛从不曾背负家国、承重前行。 仿佛那件仇,那方恨,皆能被陈酿解,被长夜埋。 “怎么?”他亦看过来,感觉到了她止步和目光。 她没想好要不要将今夜上官妧所言告诉他。 弊,影响他判断,间接遂了苍梧城攻心之愿。 利,任何存疑的局面,都是说法多好过线索少。但凡被人放出来的东西,话术、物证、人证,无论真假,刻意无意,皆有其价值。 只要处理它们的人够强够清醒。总能辨虚实,拨迷雾,踏上对的路。 “今夜我上了趟明光台。”她道。 嗯。顾星朗心答,继续饮。她经常上明光台,他都知道。明光台,月华台,她喜欢上各种台。看星星的人。 “后来瑾夫人也上来了。” 他也知道。之所以没问—— 她想说,或者觉得该说,自然会说。 “她上来,一开始问我是否在担心竞庭歌。” “担心竞庭歌?”顾星朗挑眉,终于接话。 “今日蔚君陛下大婚。” 他一嗤,“这不是竞先生喜闻乐见的么?”再扬眸,“怎么,她也喜欢慕容峋?” “也?” 顾星朗颇理所当然,“慕容峋不是喜欢她?” 这都知道。阮雪音微讶。虽然大部分人会这么想。 “你倒肯定。” “他跟我说过。” “谁?” “慕容峋。” 阮雪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就崟蔚联姻昭告天下前不久吧。”他撂了酒杯,起身,走到她跟前。青丝如瀑,叫人满意,遂顺手拈了一缕绕在指尖,“仿佛是含章殿那场大戏过后的第二天。记不太清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遥对弈,破且立 你也有记不清的时候,阮雪音暗忖。却为何将那晚的事记得那般清楚? 不是拉扯这些的时候。她将其甩开。“他怎么说的?” 又为何会对你说?传闻里国君之间的所谓,私交?还真有这种事。 “没怎么说。”顾星朗轻描淡写,继续绕她发丝,“大概是他很喜欢竞庭歌而人家不太回应吧。” 不能详说。他暗忖。盖因那句“还好”之答实在有些显摆。 果真如此。阮雪音暗叹。“他怎会突然对你说起这个?你们——” “此前私底下往来并不多。不过是些邦交礼数上的修书。我也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此事。也许因为你在我这里吧。” 阮雪音约莫听懂了这句话。可惜竞庭歌和自己是两种人,并不能由此及彼。 “你又为何要担心竞庭歌?”他再道,轻捻那些发丝,至柔而至滑,连头发都这么合心意,“她不是根本不理人家?还由着这纸鸳鸯谱顺利点成了。” 虽无悔,但有憾吧。阮雪音心答。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憾。就怕有。所以担心。 “她是谋士。”却没将这句说出来,拣了项更为冠冕堂皇的,“为时局计,自然要支持。且阮家主动提的这桩婚事,堂堂崟国八公主,慕容家还能拒绝不成。” 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仿佛她自己不姓阮。顾星朗已经非常习惯。 “这不结了。”他道,“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自己选的路。好好走就是。” 那般声势浩荡的像山烽火。阮雪音想,当真无动于衷么? “你知道这两年,像山烽火台上都掌了灯吧。据说绵延好几十里,彻宵通明。” 顾星朗眉心一动,“知道。”且相当好奇,“两年都在同一天。”遂停了绕指柔,抬眸看她,“你知晓其中缘故?” 阮雪音点头,“十月初三。竞庭歌生辰。” 竟然是这样。只是这样。轮到顾星朗微讶。他想过可能是小事,可能根本无关痛痒。却不料“小”得这般—— 风花雪月。令人啼笑皆非。 在烽火台上为姑娘花心思,是不是太儿戏了? “你确定?” “多半是。我想不出十月初三这个日子还有什么其他道理。试过问她,但她不答跟蔚君陛下相关的所有问题。” 顾星朗若有所思,“她要成谋士之名,甚至以此建功立业跻身青史,便不能入后宫。”停一瞬又道:“身为女子,已是艰难。嫁与君王,更没了机会,自然不能应。”一壁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了苍梧城内那些得见美人却永无机会的王孙公子。还有慕容峋。” 阮雪音冷眼看他,“你也认为,女子的价值便该是取悦男子?” 顾星朗一怔,“我没这个意思。” “那你刚什么意思?” “就事论事。”他干咳,回味片刻,“方才那句,确有些站在男人角度上考虑问题,不妥。抱歉。” 阮雪音抿嘴想笑。这人认错倒快。比那些实力不强却自视过高的男子不知可爱多少倍。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来作口舌之争。” 她,指上官妧,话题转回初时,顾星朗接住了。“结果?” “结果跑了题。她开始扯另一些事。” “比如?” “上官姌。” 顾星朗眸中微芒变了两变,“然后?” “她提了你即位那年十月初五的事。还提了大花香水兰。” 空气该是凝滞了一瞬。 或者两瞬。 “她来找你。不惜将这件事说出来。”不惜堂而皇之捅破双方都没捅透的窗户纸。两瞬也许更久之后,顾星朗开口,“看来是准备了一整套话。” 他面色有些冷。她不确定是因为那件事,还是因为她如今也知道了那件事,还是因为她此刻正在对他说那件事。 权且往下讲吧。阮雪音心道。既然决定讲,那便讲细讲全。 “是。”遂答,“她还说了个故事。” 便将那太医局少年郎几乎原话复述一遍。 “是有过这么个人。”顾星朗应,仿佛都没花时间回忆,“景弘元年十月逮出来的。崟国人。” “你逮这些细作,”阮雪音踟蹰片刻,“动静大么?” “你说呢。” 确实明知故问。“既然都在暗处进行,没几个人知道,那少年又来自崟国,上官家是如何知道的?”她沉吟,“单凭这点,她说那少年与上官姌关系不一般,三分可信。” 顾星朗看着她,“另外七分呢?” “另外七分,”她缓了语声,“三分,上官姌与那少年只是认识,且知道对方身份,也就在景弘元年十月知道了结局,并将此事传信回苍梧告知过。上官家以此编了多出来那部分故事,编造出两人情愫,将上官姌之行转嫁给那崟国少年。” 顾星朗沉默听着,示意她继续。 “最后四分,”她再道,“上官姌与那少年根本不认识,没有任何交集。但不知从祁宫内何人那里知晓了这件事、这个人,当时回传过苍梧,如今由上官家据此编出了一整个故事,将上官姌那步杀棋的源头转移,又让上官妧来告诉我。” “所以在你看来,”顾星朗也沉吟半刻,“此事祸首为崟,只有三成可能;七成仍是蔚国动的手。” 他不提他父亲。只说此事。 伤痛却是最难启口的。哪怕对亲近之人。需要时间。阮雪音比大部分人更明白这点。 “她刚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是的。”是这么想的,她答,三成对七成。 “然后?” “然后她又说了另一件事。导致我开始将这三成,逐渐提到五成。” 顾星朗在等她讲出来。 阮雪音很犹豫。 他防纪家是一回事,是自古君主对鼎盛高门的应有之态;自己指摘纪家,是另一回事。尤其还有个纪晚苓。 但这话是上官妧说的。且实在要紧,关系重大。 “她问我,想不想知道纪桓大人二十一年前在锁宁城呆那三个月,除了奉行君命,还做了什么。” 空气该是再次凝滞了。比上一次更长。 雪腴浓郁的甜香酒气弥漫入空气。但他们俩所站之处,无香气,无暖意,阮雪音的桃粉裙裾和柔顺青丝忽染了春寒的凛。 这句话里有两项重要信息,一为实,一为虚。 实,纪桓二十一年前去的是锁宁城,且呆了三个月,上官家居然知道,而阮雪音如今也知道了。 虚,上官妧暗示纪桓还干了别的。可能是为攻心,是为搅局,是为浑掉这一塘本来清明的水而将注意力和攻击力分散至三国。 也可能是真的。 这句话分量太足。不能绝对证实纪家与上官家、阮家有私下往来,甚至有谋算,但纪桓当年行踪事项,不是那两家该知道的。 彼时纪桓也才二十七八。不似今日名满青川。且按照君命与约定,他那时候入崟,当尽量隐姓埋名低调行事,独来独往,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小。 除非脑子不够能力不济,一个人若想不被发现,三个月,是完全藏得住的。更何况纪桓。 被发现了,原因通常只两种: 一,巧之又巧的契机和背之又背的运气; 二,故意被发现。甚至主动现身。现身找一些人,商量或者做一些事。 如果是前者,那么上官家意外知晓了纪桓曾入锁宁城,借此发挥,让上官妧出言挑拨,只为攻心; 若为后者。 这盘棋就大了。 “还有么?”顾星朗问。 除了这件还有没有说别的。阮雪音了然。 说了。还说这祁宫里最危险的,或许是纪晚苓。 也罢。那是纪晚苓。这一句不转达也罢。总归已经拖了纪家进来,不必再添油加醋。显得不中肯,不公允。 “就这些。”她答,“我还想问,她再不多言,显然依样画葫芦用的你那套。话说一半,剩下全是烟雾弹。” 第二百九十五章 飞鸟令,绣纱倾 顾星朗瞥她一眼。 我那套也不是依样画葫芦就学得会的。 多半她父亲教的。 怎么教?这宫里还有谁? 阮雪音亦同此感。尤其后半段。若说前面那个故事拙劣,强改局面意图明显,那么后面关于纪桓一项,哪怕上官妧早早就知道,也不一定懂得在这时候、以这种方式用。 这是一步真正意义上的棋。上官妧段位还不到。就算到,非其父允准她不敢擅作主张。 “煮雨殿,你依然盯着么?”她问。 自然。哪儿哪儿都盯着。你的折雪殿也是。 我们的折雪殿。顾星朗心情复杂。“嗯。”他答。 “她怎么传信收信?” “问题就在这里。得先解决这一项。” “不大会是人的问题吧。” “应该。祁宫自去年起便彻底清静下来。但万事无绝对。素日进出煮雨殿的宫人,尤其她带过来那个细芜,”他移目光向东窗外,“看来要再筛一遍了。” “鸽子或雁就更不可能吧。” “嗯。除非意外之再意外,否则不会漏网。” “那便没什么其他路径了。” 顾星朗正欲点头。 忽然眉心再动。 旋即回转头看她。 阮雪音初时莫名,盯了他半刻方反应,“我的鸟只听我的。” “竞庭歌的鸟也只听她的。”他接。 是。 “上回被我撞见之后,它还来过么?” “嗯。”来要四姝斩,回复《广陵止息》和上官夫人那边进度。再以某种很值得探究的措辞问上官姌生死。 还问了一个莫名其妙关于白纸藏墨的问题。 白纸藏墨。她亦浅动眉心。 “何时?” “数九那日。”因是数九开始,她记得格外清楚。 “早中晚?” “夜里。那天你回来得晚,就在你回来前不久。大概刚入亥时。”两只同时抵达,一前一后相隔不过瞬息。 粉羽流金鸟的动静他也是留了心的。尤其知道竞庭歌那只也会来之后。只是难度太大—— 那鸟飞得高,且速度快。在天上时瞧不见,尤其夜里;倏忽降落又因为太快,很不容易判断到底落在了哪儿。 除非运气好凑巧撞上。 “它们好像总是夜里出没。”顾星朗道。 “也不是。”阮雪音想一瞬,“但确实都在白日高飞赶路,中途挑僻静山林降落休息,夜里方在人群集中处停留。极偶尔会在天还亮着的时候招摇过市。” 顾星朗点头,“看到过一次。” 阮雪音眨了眨眼。方想起来去年春末有一次,自己的鸟儿晌午降落过折雪殿。 “你那时候,倒没打它的主意。”那时候她入宫不久,他防她极甚。 “我打它什么主意?” “比如抓下来看看,是否有我与锁宁城的通信。” “粉羽流金鸟不是你们师徒三人的信使?怎会传锁宁城的信。” “这你又放心得很。”明明对大部分人和表象都戒备森严。 “直觉。”他道,“最主要还是抓不住。本来就难抓,还昼伏夜出,更抓不住。” 阮雪音听得想笑。 “如果竞庭歌那只趁着来找我,”她道,“而顺道经过煮雨殿扔下只言片语,大夜里,很难被发现。” 顾星朗也作此虑。“但你不是说,此鸟虽懂人语,除你们师徒之外却没人懂其鸟语。” 阮雪音点头,“所以如果是它传话给上官妧,必定靠书信。” 便又想起那个问题。白纸藏墨。 “往回是查不了了。”顾星朗再道,“最多盘问一遍数九那晚的巡夜兵士。”多半无果,倘若有人看到,早来挽澜殿报了,“还得看之后。” 有一次便有下一次。 如果当真是粉羽流金鸟。 “你知道它们的速度吗?”似突然想起来什么,阮雪音问。 “什么?”他没太听懂。 “比如从苍梧到霁都,以粉羽流金鸟的速度要飞多久。你有数么?” 顾星朗一挑眉,“都说粉羽流金鸟快如闪电,甚至快过日行千里的良驹。”又再思忖,“比日行千里还快,那是日行两千里?五千里?”遂摇头,“不好确定。苍梧到霁都,走陆路单程近六千里,飞行也差不太多。如果是日行五千里,一日基本足够;如果是两千,得两三日吧?” 他也不确定。阮雪音结论。说明这世上没什么人知道。但上官妧知道。 她刚上明光台时说,哪怕上午近正午从苍梧出发,到霁都也是深夜。 粉羽流金鸟日行五千里。明确清楚这个速度的人才讲得出这句话。 极有可能,她收过信,从竞庭歌那里得知了鸟儿的速度。 遂将此断说与顾星朗听。 “有意思。”后者笑起来,目光熠熠,“果真如此,那么这局好玩,比上一局玩儿法多。” 阮雪音颇无语,“你倒会苦中作乐。”猜来斗去,心神不安,有什么好玩的。 “我早年间,”似乎觉得表述不严谨,他改口,“没即位之前,是很喜欢玩儿这类游戏的。即位后最初三年,逐渐开始厌倦,越来越厌倦,因为那些游戏,全变成了关乎家国、涉及万民、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策略,行动。” 乐趣变成压力,棋盘变成时局。春花秋月通通变了味儿。 他扬眸再笑,“到第四年方有些调整过来,慢慢又能乐在其中,”再顿,“也不算乐在其中,比较像强行乐在其中。毕竟要一直走下去,还是高兴些,才走得动,走得好。” 阮雪音抬手抚上他侧脸,“有些事情,像久了也便成了真。我看你如今状态,是真正适应了,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会越来越好的。” 顾星朗亦抚上颊边她的手,“如今有你。自然越来越好。” 还有很多问题没交换看法。关于那位崟国少年昔日之具体情形,关于纪桓二十一年前的锁宁城之行,以及个中牵连与祁定宗崩逝之真相。 源头上的真相。 源头上真相所指向的更大棋面。 但一来她不确定他是否愿意敞开谈,二来时辰不早,她不想他睡前思虑过重。 尽管这些话转述出来,他是必定要思虑了。 夜凉如水。初春夜之凉亦如初春方化开的冬水。两人合衣躺下,灯烛只剩一盏,幽蒙帘色中她转头去看他。 果然未合眼。 正盯着头顶锦帐发呆。 “先睡。”她伸右手握一握他左手,“明日再想。” 顾星朗回神,转头看她,“好。” “早知道便不同你说这么多了。”自然是玩笑话。如此要事,必得无巨细交代了。 他抬右手过来捏一捏她下巴,眉眼弯弯,“该说。以后都要说。” 她想片刻,撑起半身,认真看他,“我就怕,他们将我作为引导你判断的路径。瑾夫人这些话不找别人,偏来找我。还有竞庭歌。” “应该是。”他答,顺理成章,“但你并不会成人之美,我也不会。” 阮雪音出神,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卸下心上负担。上官妧还好说。关键是竞庭歌。她若要引导自己怎么想怎么做,防不胜防,甚至前几次那只鸟过来之所述所行,已经是棋。 从今往后,要更警醒了。 “真这么担心?”她还撑在面前,俯仰之间,顾星朗盯向莹白肩头上欲坠的粉纱和呼之欲出的雪腴,面露狡黠。 阮雪音拉回思绪看他,没想好怎么回。 顾星朗狡黠更甚,掐了她腰肢,“上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流年春之祭 立春这日,皇室成员并满朝文武至祁宫以东二十里的春场,行春祭。 芒神亭与春牛台皆是顾氏立国后重新设计修建的。照青川南部传统,祭祀台前依然是东设芒神,西设春牛。时辰到,百官皆着朱色朝服,襟前簪花以迎春;待君上率一众皇族祭祖叩拜毕,以彩仗鞭打泥塑春牛像,是为打春。 春牛像破,满地碎片,众官退朝时纷纷捡拾碎片归家,以求一年吉祥顺遂。如此规矩,民间亦然,塑牛打春,只是不如皇家隆重。 而皇室春祭实属国之盛事,盖因芒神像与春牛像都从正阳门出,由内史领队走城中主道一路前往春场—— 沿路之欢腾热闹自不在话下。百姓们皆以得观宫内芒神春牛像而有幸有荣,深信哪怕远远一眼,短短一瞬,亦是沾了喜气、接了祥瑞。 “咱们大祁春祭,果然两般风貌。” 照岁过后,上官妧活了过来。仿佛流年晦暗皆被一夜灯烛亮了个消散,春来早,她的绛紫宫裙上重新绣满了玫瑰,精巧繁复一如最初。她依然声如银铃,语出玲珑,只是抑扬顿挫之意削减下不少,恰如被流水磨去棱角的卵石。 数日前在明光台上阮雪音便感觉到了。 她的话亦再次多起来。多却柔顺。尤其顾星朗在场时。 此时顾星朗不在。 四夫人皆在。祭礼毕,女眷退至春场内的永昼堂歇息,茶是春茶,点是春点,一派青且新,正是二月初生的草色。 上官妧说了这一句论,又拿起手边碟中碧油油的青色团子端详,巧笑嫣然,“来霁都之前,一直听闻大祁春来食青团。去年清明尝了,自此难忘,总想着今年再到时候,要多食些方能解去年未尽的馋。谁成想刚立春就有的吃。” 上官妧与段惜润比阮雪音早入宫大半月,是去年二月中,已经过了春祭,故而没在立春之日见过青团。 “祁南的麦浆草生得早。”纪晚苓道,“每年二月至,由快马从南边将第一批麦浆草送入宫中,着御膳司连夜料理,以备春祭这日食第一口青团。” 立春通常是初四。三日时间运输加料理,确能保证春祭这日吃上最新鲜的团子。麦浆草乃青团原材料,捣烂压汁,与糯米粉匀和,取赤豆泥、糖渍桂花并一小块猪油作馅,入笼蒸之,出笼时再刷一层油,如碧玉如翡翠,最有春天味道。 “清香满溢,甜而不腻,却是比我们的百花小点还有特色。”段惜润接口,已是在吃第二个。 白国以鲜花品类繁多而四季不败闻名,韵水城的各种百花糕、百花饼、百花盒子百花宴,多年来为青川其他三国乐道。从照国到白国,程家到段家。 阮雪音瞧她好胃口一如往日,吃点心如用三餐,颇觉宽慰,暗道爱吃有口福的人,总是心大而天长水阔些。心大而天长水阔,运气便差不了。 “润儿从韵水吃到霁都,入口皆是各国饮食之最高水准,改明儿也同珮夫人到崟宫尝尝鲜,又或随我去苍梧咬春。” 段惜润闻言,兴致顿起,就着满宜递至嘴边的杯中茶饮了一口,先问阮雪音:“锁宁城立春如何吃法?”又向上官妧,“咬春是什么?” 阮雪音只笑不答,说不全,没怎么参与过,亦对这些民间热闹无甚兴趣。 上官妧朝她手中青团努了努嘴,“喏,你这会儿就叫咬春。在蔚国,立春这日吃春点、春菜、各种应春令之物,都叫咬春。不过我们没有青团,是春饼,配上各种时令蔬菜,称咬春宴。” 段惜润颇神往,点头道:“听着就热闹。这般讲究,这种气氛,吃什么都是称心可口的。”这般说着,再转头朝阮雪音,“珮姐姐在蓬溪山不行立春之俗吗?” 她方才不答,她已然反应:都说六公主一年到头回崟宫不超过三次,看来春祭这种日子,她是不下山不回宫的。 “没什么讲究。”阮雪音淡笑,“于我们而言,四季不过星沉月落日头升,草木枯荣,花开花谢,时间罢了,每日都一样。” “珮夫人师徒三人长居草木间,观天地望山川,过的日子自然与我们不同。”上官妧再巧笑,看一眼段惜润。 “珮夫人观星,”纪晚苓道,“看星象而知四时,对于节气之事,怕是很难有惊喜。” 此一句有些解围意思。 阮雪音点头,“上古干支历法以北斗七星斗柄顶端所指方位确定节气。斗柄绕东、南、西、北一整圈为一年。寅位乃后天八卦上艮位,是年终岁首交结之方位,代表终而又始。斗指寅,为立春;指壬,为雨水;指丁为惊蛰,如此推进,至指丑时为大寒。一年之际,始于立春,终于大寒。所谓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 所成终而所成始,终点即起点,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父亲也是此意。纪晚苓微笑,“珮夫人师承蓬溪山,不似我们自幼困于俗世高门,这些个趣识,闲来不妨多讲一讲,好过我们一本本一页页去翻圣人故纸。” “瑜夫人这便是为难珮姐姐了。”上官妧接话,“姐姐夜里要观星,晨间要补眠,其他时候都得陪伴君上,哪里有闲,又如何与我们茶话?也便是这种大日子,合宫出动,方能聚在一起说上几句。”遂转而向阮雪音, “上个月宫内浩浩荡荡搬运君上起居之物,据说偌大的挽澜殿被搬空了一半,全堆去了姐姐的折雪殿,却是实话还是那些不懂事的下人们嚼舌根呢?” 她笑得甚和气,甚柔顺,柔顺如仲春万条绿丝绦。 “四殿之中,折雪殿距挽澜殿最远。”四殿,自然指四夫人殿,阮雪音答,“他偶尔需要什么,一来一回取送太过麻烦,便放了些过来备用。” 此答不算圆滑,甚至未避锋芒,盖因如今情形被整个祁宫看在眼里,无谓掩耳盗铃。但也一定程度上否认了“半个挽澜殿”之说,减了态势,不至于招摇到谈话场上。 “姐姐荣宠冠祁宫,上月蔚国迎中宫,如今鸳临殿内住着的亦是姐姐亲妹。”上官妧笑意不减,“崟君陛下好福气,总共两个女儿,皆出色至此,近来人人都说,阮家此代占了青川半个后庭呢。” 人人是谁,民众还是阴谋家们,难于在场面上讨论。 而究竟是阮家占了青川半个后庭,还是蓬溪山占了青川半个后庭,纪晚苓蓦然想到,这是一个问题。 答案在蔚宫。 东风已至。她暗忖。西风何如?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上) 纪晚苓脑中西风正盘坐宛空湖畔,试图喂鱼。 二月初四,蔚国也在行春祭,迎芒神。但街上不打春牛,老百姓们皆击鼓舞龙作祈福之愿。 蔚北寒,地贫瘠,不宜犁田种粮;以苍梧为中心的蔚南相对丰饶,但受地理环境制约,蔚民们事农耕者总体比南边三国少,反而事牧者占了相当比重。 生存形态差异导致传统习俗之异,此为常理。因故当霁都周边百姓摩拳擦掌筹备春播时,部分苍梧民众涌上了像山。 像山不设夏牧场。且苍梧为国都,城中百姓多以经商为生。民众们上山不为牧区转场,只是郊游。登高踏青,顺道远眺皇室春祭。 漫山遍野的热闹,熙熙攘攘的街道,宫中往来忙碌排着正午咬春宴。 安静的只有宛空湖西南畔。 “真要去也是可以去的。去年不就去了?”奉漪蹲在离湖畔巨石竞庭歌盘坐处不远的一棵海棠树下,托腮看湖待命。 “越发没了正形,要么坐要么站,蹲着像什么话?”绣峦严正并立在旁,低声轻斥。 “坐着才不像话。哪有先生坐咱们也坐的道理。”奉漪回嘴,继而唉声叹气。 “行了。去年已经去过见识过了,今年不去也罢。春祭么,还不年年都一个样,规矩都是定死了的。” “今年同去年可不一样。”奉漪瞪眼,仰面看她,“今年有中宫的。上月大典已是错过了,我真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惊人之举。” 绣峦也瞪眼,声色俱厉,“‘她’字也是你该用的?脑袋架脖子上架累了是吧,想摘下来?” 奉漪下意识脖子一缩,“你别说这种话吓人,我也不过在咱们这儿一句随嘴。再说了,皇后敬重先生,隔三差五跑过来拜访叙话,我瞧着是个好相处之人,哪里就这般议论不得了。” “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再好相处,也是中宫。人家过来是同先生叙话,不是同你叙话。咱们伺候人当差,最该记得,站得再高也是台子高,不是咱们自己高。千万别觉得一时离天近,伸手就想摘星。要你下高台,也不过旁人一句话的事。” “数你道理多。”奉漪乍舌,继续仰着脸,“但话说回来,先生也是我蔚国臣子,还是君上近臣,功勋赫赫的谋士,”竞庭歌迄今为止的最大功绩,自然是辅佐新君登临大宝,“春祭百官朝,先生该去,为何要回避?” 但先生不是百官之一。绣峦暗忖。谋士不是官名,先生不在仕道上。 “没人说先生不该去。”却终没多嘴,“君上有旨意,皇后也亲自来请过,是先生自己要回避,不愿去。” “先生为何不愿去?” 去反而好,不去才别扭。绣峦再忖。却不知先生这么个素来爽快的人究竟别扭什么。 不知也知。就是拿不准。总归少嚼舌根的好。 她摇头,又朝湖畔努嘴,“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问?” 奉漪撇嘴,“跟你讨论点什么,最是费劲。嘴严得要命。”她依旧仰着脸,也便看到了绣峦头上更高处那些海棠花枝,才二月,稀稀疏疏抽了些细芽,就着瓦蓝的天方瞧清楚那新绿,“离开花还有两个月呢。满湖花海,叫鸳临殿那位看见不知如何想法。” 绣峦蹙眉,“什么如何想法?宛空湖畔花植少,还不能种些垂丝海棠?” “这些垂丝海棠分明是——” “你若再这般胡乱操心,”绣峦打断,“莫说君上,回头先生要罚你逐你,我也不劝。” 奉漪长出一口气,无话再侃,又终于觉出了脖子酸,低回来复去看湖。“刚解冻。还没解完。这不大块大块的浮冰正飘着?哪里有鱼可喂。” “先生喂鱼从来是为醒脑。没有便没有,坐在那里就对了。”这般说着,忽觉不对,“怎么没有?立了春,水温升,潜在湖底过冬的鱼总有活着上来的,多少有一些。” 但好半天了,的确没见竞庭歌扬过手。她狐疑,也便抬步往湖畔巨石边去。 “先生没寻着鱼影么?” 竞庭歌意态闲闲,或该说懒,盯着湖面冰面在晴日下泛出光泽各异,半晌答:“怕是时候不到吧。还是都冻死了?一睡不醒,与世长辞。” 今日立春。人人欣喜,人人展望,与世长辞这种词实在扫兴,不合时宜。绣峦扯了嘴角勉强笑道: “鱼沉水底以越冬,每年都有上不来的。但奴婢在苍梧历冬二十一年,还没见过哪个塘子哪片湖,春来冰融而无一尾鱼生还的。自然是时候不到。”她亦看向晴日下隐泛碧蓝的水色波光,再觉欢喜, “民间云,立春有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当日东风解冻,立春后五日蛰虫始振,再过五日才是鱼陟负冰。先生要喂鱼,十日后便能顺心遂意。” 竞庭歌认真听了,不免好笑,“真有这么准?若准,你早先见我拿了鱼食来坐,为何不拦?”一壁摇头起身,“经验之说,只能作参考,当不得实的。”世间事若都能这般,遵循前例掐指即准,也不需要后人动脑子了。 见她起身,绣峦心下微动,试探问:“咬春宴快开始了。君上数日前便说过,皇后昨日过来邀先生同往春祭,也请您赴宴。咱们这会儿收拾出发么?” “不去。”竞庭歌答,转身往静水坞方向走,“年年重复的事,有过一次便够了。多出来那些都是浪费时间。” 且她以什么身份赴宴?谋士?在座皆为要臣,唯一女眷是中宫皇后。去年没有阮墨兮,她坦荡荡去了,未觉不妥。今年却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终究不妥。她这般住在蔚宫。要请旨搬出去么? 午膳便如常在静水坞内用了。因是自己的小厨房,底下人又不确定竞庭歌会否赴咬春宴,总想着多半还是要去,并未准备与立春相关的任何菜式点心。 她浑不在意,吃了喝了,闲散在偏厅来回踱步看墙上那三把琴。然后将独幽拿下来拨出几个音。 味道不对。 遂拿铁客。差强人意。 最后取下飞泉,铮铮鏦鏦,确如清泉飞流,却与门外浮冰下沉寂湖水全不在一个季节。 如此气氛,她撇嘴,实在不适合弹《广陵止息》。别的又都不会。 对岸喧嚣正由浓转淡。她凝神细辨,该是宫宴到了尾声。 “上沉香台。”遂唤绣峦。茶足饭饱,不适合读书,出去走两步,登高瞧瞧城中热闹也好。 主仆二人便简单收拾出了门。刚走至湖畔鹅卵石径上,凤驾忽至。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中) 阮墨兮喜着红。尤其绛红。 绛红乃正红,一如喜服颜色。竞庭歌多年前见过她一次,便是阮佋四十岁天长节那次,死缠烂打央了阮雪音带她入崟宫见识。 那年她们十一岁。阮墨兮九岁。 九岁的小女孩,白皙精巧如瓷娃娃,便被包在这般绛红浓郁里。 因气候条件所致,崟人肤白为南边三国之冠,女子尤甚。阮雪音已是白得如玉如脂,阮墨兮不比她更白,却显得更白,盖因前者肌肤隐有些透明感,后者完全没有。 全然实在的白,不似玉,更像瓷。而她眉眼口鼻之精巧,很难用某一类型概括,又因性子言行皆无出挑处,只像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只像是。只是。竞庭歌总共没见过几位公主,但没由来觉得阮墨兮的样子就该是公主范本: 美丽,荣宠,三分骄纵,三分可爱,三分不知人间疾苦的烂漫。 数月前她在祁宫见了顾家姐妹。淳月端秀,庄严,持重,而聪慧谨慎,堪为长公主范本;淳风活泼,活泼而透出几分刚烈,又有些莽,有些执。 用阮雪音的话说,她们都是盛世公主,却是历过变故尝过些皇室风霜的盛世公主。 她们十来岁时便站在顾星朗身边看他独撑顾氏巨梁。或多或少,哪怕没心没肺如顾淳风,也不可能全不受影响。她的莽与执,与一般公主的骄纵并不一样。 阮墨兮不是。没有父母亡故,没有近忧远虑,生得一张漂亮脸蛋,整个崟宫独一份的宠爱,真正天之娇女。 这样的姑娘,除了有长成蠢货的风险,几乎没毛病。 此后九年竞庭歌再没见过她。阮雪音每年两三次去了又回,亦鲜少提。如今看来,她没有长成蠢货。 不算智,不算慧,但不蠢。 大婚第二日她便来了静水坞拜访。此后每隔两三日,总要过来,送些东西,说些闲话,短短半月,已经四五趟。 “皇后怎么这时候来了。”不行礼,不乱笑,讲话不客气,此为竞庭歌常态。 但绣峦总觉得她对这位笑得尤其少,尤其不客气。 “咬春宴上没见着先生,君上同我都记挂得很。这会儿筵席也散了,君上回了御徖殿午歇,本宫午间向来是不睡的,便来先生这里看看,”阮墨兮应,于对方之不行礼无笑意稀松平常, “今日合宫忙着春祭春宴,一定不周到,先生的小厨房远在静水坞,估摸也没准备立春该有的春饼春盘。”这般说着,转而向身边婢子,“本宫亲去御膳司挑了些,每样一点点,先生都尝尝,咬一口,毕竟节庆,是个意思。” 阮墨兮说话叫人难拒绝。永远笑盈盈,有主意却不强势,无端热情,以至于热烈,又怎么看怎么没心眼,一言一行皆是发自肺腑的“对你好”。 总之几个回合下来,绣峦奉漪的共同观感是:中宫年纪虽小,人却周全,尤其性子好—— 非温柔非端庄那种好,该叫可爱,招人喜欢。 大半个蔚宫亦同此感。 便是竞庭歌有时候都怼她不回。或也是不知该如何怼。 “我不喜欢吃饼。”她答,“春盘什么的,也不过是饼加青菜,换了摆法而已。午膳时都用过了。多谢记挂。” “摆法不同,意思也就不一样。不然怎么要特意取作春盘呢?”阮墨兮盈盈再笑,顾盼生辉,伸手从婢子手中将托盘接过来,“先生这便尝尝吧,本宫陪你一起。” 遂亲自端了托盘往静水坞去。 竞庭歌杵在原地半晌。 “我同意了么?” 绣峦哭笑不得,“先生就去用些吧,也是皇后一番美意。” 谁要这种美意?哪有逼着人吃东西的? 竞庭歌唬着眼,无计可施只好又往回走。绣峦暗称奇,心道中宫的路数倒总能制住先生,这便叫做,秀才遇到兵? 千般道理皆不言,拒绝只当没听见。君上若是这种性子,恐怕今番情形亦会不同? “实话讲,蔚宫这些吃食,真的不如崟宫。”入得静水坞,进了偏厅,阮墨兮将托盘内菜色一一摆出来,方坐下示意竞庭歌也坐,“本宫同君上也是这么说,他倒不生气,让我爱吃什么都交代给御膳司,他们总有办法学着做。却哪里会一个味道呢?样子到家罢了。” 见竞庭歌坐下却不抬手不拿筷子,再催:“先生就一样咬上一口,都是些青菜,饼也是小块的,撑不着,更不必担心发胖。”这般说着,自己夹了一筷子菜入口,“本宫母妃说,立春这日随俗随得好,接下来的日子才有盼头。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无稽之谈。竞庭歌心道。今年有没有盼头,跟我此刻吃不吃青菜有何关系?又去看那种热情洋溢殷殷规劝的脸。 阮墨兮的母妃是姝夫人,竞庭歌十一岁那年也见过。今日看来,崟八公主美貌多是承袭其母,而青出于蓝。怕是性子行事也与姝夫人如出一辙? 阮佋其人很有几分古怪脾气,据说年轻时还好,越往后越喜怒无常,身侧嫔御换了一位又一位,唯姝夫人多年来不受冷待,如今年近四旬,依然备受重视,位不及皇后,而荣宠近皇后。 先皇后,也就是太子阮佶的母亲,已经身故多年。崟国中宫自此悬空,至今未再新立。 却不知姝夫人有没有念想?能常伴君侧多年,自然是容貌心性都过关,还调教出了这么一个深谙后庭生存道的女儿。 且女儿先自己一步做了中宫,十八岁。也算不辱家门了。 诸般念头起,脑子快如竞庭歌也不过花了瞬息。她拾筷夹春饼,慢悠悠嚼了,方随意道:“北国不比南国精致,从吃食到衣着用度。皇后能入乡随俗,是蔚国之幸。” “也还好。”阮墨兮道,“北国有北国的好。比如室内处处暖,只要不出门,冬日跟春日里几乎没两样。皮毛所制衣物也好,质地上乘,品类又多,刚来那几日,光各色毛料就给本宫挑花了眼。” 竞庭歌一嗤,“皇后在崟宫时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金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素日里邦交往来,蔚宫也送过不少一等一的毛料去锁宁城。姝夫人尊贵,崟君陛下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还不通通都赏赐了来?” 阮墨兮眨了眨眼,似乎赧然,“先生哪里话。先生的师姐是本宫六姐,自然也是父君掌上明珠。只是六姐姐总不在宫里,才都让本宫占了便宜。” “是么?”竞庭歌挑眉,似笑非笑,这小姑娘比她预计的还要会讲话。阮雪音曾评她脑力不济,却是低估了。 “六姐姐性子冷,”阮墨兮切切点头,“父君亦不是随和之人,两人都等着对方主动,天长日久,便越发相处不来。且那年天长节筵席先生也看见了,如此隆重的一回,祝寿时六姐姐依然不肯唤一声父君,还是呼陛下。” 竞庭歌记得。她就坐在阮雪音旁席。眼睁睁看她冷着脸起了身说了祝寿词—— 自然冰冰凉,全无情绪,一番祝词念得如悼词。 阮佋听到最后脸都绿了。 阮雪音这人冷起来能冻冰三尺。竞庭歌领教过,深得其味。 “崟君陛下从来也不拿她当女儿看。”对方客气,自己却没有客气的必要,“我不是女儿,你便也不是父亲,有什么问题么?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阮雪音是她母亲生的。你父君对这个所谓的女儿究竟有什么恩情可言?血缘?” 笑话。 “父君毕竟,”此一番连珠炮甚是声势夺人,阮墨兮怔了又怔,方含了三分怯应:“将六姐姐送去了祁宫。如今听雪灯亮,珮夫人荣宠更胜昔日明夫人,这般好姻缘,终归是父君与的。父君对六姐,终归是尽到了责任。”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东风新卷暝烟岸(下) 竞庭歌闻言,微睨了眼,“听你意思,阮雪音得顾星朗钟爱还是你父君的功劳?” 阮墨兮知道对方语出大胆。大胆近乎出格,无视一切尊卑礼数。是故先前那番针对崟君枉为人父的当面指摘,她接受无碍,也能就着话头往回拽一拽,以和气氛。 “顾星朗”三个字却是超出了预期。 国君名讳随便喊,哪怕她们俩都不是祁人—— 过分了些吧? 她呆一瞬,想了想答:“自然有父君一份恩。现下祁国四夫人,非公主即贵女,六姐姐若非顶着这层身份,如何坐得上四夫人之位?” “阮雪音被你父君送过去是因为蓬溪山。顾星朗坐拥如此高水准的后宫却独独喜欢她,也是因为蓬溪山。” 竞庭歌说完这两句,自觉怪异。却同她讲这些利害关系做什么?且不说她可能根本就知道,只是在装不知道—— 就算是真不知道。瞎就继续瞎着,我还上赶着帮你擦亮双眼么? “先生所言也在理。”阮墨兮应,情真意切,“六姐姐与先生深居蓬溪山钻营多年,习得一身好本事,又都貌美,是普通女子比不了的人物。六姐姐如今得祁君陛下眷顾,整个阮氏亦感荣光。先生,”她低了声量,四下一顾,婢子们都候在偏厅锦帘外, “你说六姐姐会做皇后吗?” 竞庭歌眨了眨眼,“我怎么知道?” “入宫不到一年便点了灯,”阮墨兮再道,更真更切,一张瓷娃娃脸全无城府,“这般阵势,正位中宫也不过祁君陛下一拍脑门儿的事吧?” “你很期待?”竞庭歌再次睨了眼,“还是你父君很期待?” “那倒没有。父君没怎么提过。但终归是好事。” 总共两个女儿,都做了中宫,要上天不成? 竞庭歌心下白眼,不置可否,忽然反应,又夹一筷子小青菜随口问: “去冬听雪灯亮,崟君陛下满意得紧吧。” 她用的“满意”,不是“高兴”。 阮墨兮凝神片刻,似乎难言,半晌答: “不瞒先生说,六姐姐嫁去祁国,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回来。从前一年还入宫两三趟,现如今是彻底不往来了。父君偶尔提起来,”一顿,“不高兴得很呢。” “她已经遂你父君的愿去了祁宫,回不回只言片语,选择在她自己。”竞庭歌灿笑,饶有兴味,“你们希望她回什么只言片语?” 阮墨兮怔半刻,似没想通对方为何作此问,“自然是家书。”她答,“各国远嫁的公主贵女都是被允许定期回传家书的。” 内容经过拆查的家书。 竞庭歌盯她半刻。如果是唱戏,功底未免太好,连自己都瞧不出破绽。 千里迢迢来了蔚宫,阮佋竟然什么都不教?至少打个底吧。 “她昔年在蓬溪山便从不传家书,如今为何要传?”遂继续盯着对方,继续灿笑,“当初要送女儿去霁都,崟君陛下选她不选你,对你和姝夫人便没有说法?” 阮墨兮依旧盈盈然,盈盈然里带出三分尴尬,“在我和六姐姐的事上,父君确实偏心了些,此一项,连母妃和本宫都常觉不过意。” 动听话当真一套又一套。竞庭歌心下冷笑。 “那时候决定嫁六姐姐过去,父君确有说法,大概意思,”她停一停,似在措辞,“祁君陛下自是千般好,但祁国后庭注定要热闹过头,本宫去了,未必,”而就此顿住。 未必能如今日在蔚宫般占着这么大一份荣宠。 还是中宫位。 竞庭歌了然。“是偏心,也是审时度势。”她冷笑出声,搁了筷子,“祁宫是个修罗场,仅仅精通后庭存亡道是不够的。”且后庭之争就那么回事,小家子气,她和阮雪音都很瞧不上,“顾星朗那个人,一般女子降不住。送你去,阮家未必有今日态势。” “先生是说,”阮墨兮目光熠熠,“祁君陛下果真对我六姐姐言听计从?” “皇后隔三差五来找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替阮佋探虚实? 阮墨兮眨了眨眼,“也不全是。但六姐姐在祁宫的状况,作为家人本宫确想多知道些。父君关心,又碍着面子总不问,本宫作为女儿理当分忧。先生与我六姐姐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平日又常用粉羽流金鸟联系,本宫进了蔚宫,自然要来先生这里一问究竟。”忽又想起来什么,补充道: “说起来,去秋先生还率使团亲赴了趟霁都,应该见过我六姐?她一切都好吗?” 原来还为这个。竞庭歌暗忖。慕容峋为何兴师动众莫名其妙遣自己去霁都。阮佋想知道。 “自然好。祁君陛下的心尖子,谁敢叫她不好?”遂答,也笑盈盈。 “甚好。”阮墨兮点头,仿佛宽慰,再蹙眉,“只是可惜了瑾夫人。自古后庭,有人欢喜便有人愁,六姐姐一个人占了这么盛的宠,其他几位是免不得要受委屈了。瑜夫人呢?总不会也跟着挨冷待?” 竞庭歌微一挑眉,似笑非笑,“皇后可真是替古人担忧。且不说祁宫的事山高路远与咱们都扯不上关系,你关心阮雪音也罢了,上官妧和纪晚苓的冷热也要操心?” 却为何不操心白国那位? 还能为何。竞庭歌暗笑。目标过显,盖都不晓得盖一下。 “瑾夫人乃上官相国独女。”阮墨兮答,颇郑重,“我既为君上妻子,便当忧他所忧、在意他所在意。上官大人是两朝重臣、国之股肱,远嫁女儿入祁,自然日思夜想、盼她一切安好。且瑾夫人安好,不也是邦交得固之表征?相国所盼便是君上所盼,君上之盼便是本宫之盼。至于瑜夫人,”她一鼓作气,并不等对方回, “都说她与祁君陛下青梅竹马,情分特殊,又是纪相独女,我总以为不会被亏待了去,心里好奇,故有此一问。先生数月前进过祁宫,多少知道些;若觉不便,不同本宫说也罢。终归只是些后庭谈资。”她盈盈然,甚轻快。 口才尚可,架势也足。竞庭歌心道。是块母仪天下的料。 “而先生方才言本宫总来静水坞之缘由。” 竟然还有。 “一为我六姐,二是为君上。”她敛了盈然,比先前更郑重,“不瞒先生说,我此入蔚宫,母妃曾经交代,无论如何要以中宫气度同先生和睦相处。君上若拿先生当心尖子,本宫也要竭力顾先生妥当。比如今日立春,”她嘴角忽扬,盈盈再至, “君上希望先生随蔚国之俗,祭春咬春,得一年喜乐顺遂。先生同君上别扭,不听不至,本宫便捧了春盘亲来劝先生。君上喜欢的便是本宫喜欢的。君上心中记挂先生,本宫也想替他再问一次,先生当真这般入不得后庭么?” 第三百章 阳春三月,有心插柳 阮墨兮究竟什么路数? 三月初五这日,竞庭歌的粉羽流金鸟再落折雪殿窗台。居然是清晨,刚入卯时,阮雪音尚在梦中,被一阵极轻而急促的推窗窸窣吵得发懵。 “夫人?”阮雪音正趿了鞋云里雾里往东窗边去,如此敲法并不寻常,她隐有所感,加快了步子,便听云玺声音在寝殿门外响起。 自然是先于她听到了动静。 “没事。”她扬声应,“起来喝水,碰着了东西,我还要睡一会儿,要起再唤你。” 想是君上起身夫人也醒了,顺道爬起来喝口水?云玺暗忖。 顾星朗刚走,也就小半刻前。 于是不觉有异,答一声“是”,转身回了外间。 天色初明,阮雪音一个手快将鸟放进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不怕碰上生人了?” -我听见他走才敲的窗。 粉鸟答。颇委屈。 -天不亮就到了,巴巴伏在窗下等了好一阵。 又道。 阮雪音听得想笑,“你若不想同他照面,以后须戌时内来。白日惹眼,入夜后到了亥时他会回来。” 却是越来越麻烦。粉鸟低鸣,抱怨连连,他自己没床么?为何总要来你这里睡? 这可。阮雪音颇无奈。太难解释了。只作没听见。“是上官夫人那边有进展?” 粉鸟不答这句,劈头盖脸问出另一句: 阮墨兮究竟什么路数? 阮雪音眨眼。心道此问耳熟。半晌方想起来数月前在纪桓府邸,那丫头也问过,顾星朗究竟什么路数。 此人不是谋士么?识人乃谋者基本功,总来问自己做什么。 遂反问:“怎么了吗?” 粉鸟自然不知,只负责复述。话带到了,又进入下一题: 二月末终于至蔚南见了上官夫人一面。相较像山初印象,对方面色有些差,想是少了脂粉遮盖?要说身体不好,多年抱恙,确像那么回事。 至于四姝斩和药理。对方未直接回应,只说疑心惢姬是昔年故人。少年时一起研习医术药理的故人。因此去年七月间嘱了女儿试阮雪音。 自然指上官姌出手伤顾星朗那次。 倒像实话。 但不太对。 自己初入祁宫那几个月根本没展露过与药理相关的任何手段。此疑从何而生? 涂脸佯装肤黑的凝黛膏? 凝黛膏与四姝斩不同,不是绝学。够不上叫人生疑。 唯一解释,此疑诞生在更早之前。 她下山入祁宫之前。甚至竞庭歌下山入苍梧之前。 远在苍梧的上官夫人多年来怀疑名动大陆的惢姬大人乃旧时故人。 这是什么道理? 上官夫人为崟国人。这是上官妧说的。竞庭歌又知道么?如果一月十九明光台上句句为棋,那丫头多半知道。 所以今日她的鸟儿过来,也经了煮雨殿? “你是直接来的我这里?没在其他地方逗留过?” 粉鸟一呆,眨两下眼,猛摇头。 看来是了。她且叹且失笑。动物与人不同,再是有灵、能行人令,终学不来虚伪至逼真的唱戏功夫。 “回去替我告诉她这几句话。”遂道,“一,上官夫人是崟国人,上官姌于七年前用大花香水兰杀了祁定宗,这其中还牵扯一位早年藏于祁宫太医局的崟国少年,此役或与锁宁城有关,以上皆为瑾夫人告知,我认为九分可信。二,上官姌生死仍未核实,但我总觉得,她还活着。” 第一句是为将计就计。照方才粉鸟反应,那丫头分明同上官妧在联络。那么此局确为竞庭歌与上官朔联手。上官妧那晚对自己说的,那丫头全都知道。 她打算佯作不晓。便当成新知再传回给她,并露些信服意思,且看她想利用自己怎么做。 第二句是实,也是诈,还是搅局: 实,顾星朗的确没说过上官姌已死。至今没有。哪怕对自己。 诈,如此杀父弑君重罪,活着的可能性太小。所以多半是死了。真实的情形是,她并没有找到任何依据断这句上官姌可能还在人世。 所以纯属搅局。 无论有没有人信,如若此事涉及了不止一国一家,如果它是一整盘棋中的一计—— 那么随便扔一子。哪怕为诈为虚,总有涟漪,运气好的话还能带起波澜。 人人想搅局。人人想浑水摸到鱼。不差她这一子。是崟是蔚,还是共谋,又或别有所谋—— 投石以待。 “最后,”她沉吟,再开口,“四月我要回趟蓬溪山。你问问她,一起么?” 鸟儿领话,趁晨间清静迅速离开。阮雪音没了睡意,就此起身,挨到巳时,估摸早朝已毕,思前想后,决定去呼蓝湖碰碰运气。 自三月始,顾星朗下朝后便常在呼蓝湖畔理事。不一定看文书,有时见朝臣,更多时候只是写写画画。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一冬冷寂,哪怕天之骄子也是要近春水观春云、倚郭楼台描翠浓的。 而之所以说碰运气—— 若在,她便将晨间事说一说,虽为她们师姐妹间通信,到底关涉时局,且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国之拉锯。尤其阿姌生死那句,她一时玩心起,自作了主张,该叫他有数。 若不在,那么晚上再说。 如今她尽量避免白日里找他。后者每晚穿过大半个御花园回折雪殿如回家,太点眼,太高调,宫中舆论已是旖旎到没法儿听。 白日避开些,即使徒劳,到底减轻阵势,少提供点谈资。 顾星朗却果然在溶溶轩与水天共色。 溶溶轩是书斋,建在呼蓝湖西南侧,与东北侧的烟萝水榭遥遥正相对。于一众或庄严或绮丽总之才华横溢的宫阙楼阁名当中,溶溶二字实在特别。特别而可爱非常。 那人一身柔白缀银线龙纹常服身处其间,也可爱,溶溶漾漾尽是阳春水天色。 阮雪音站在门口,欣赏水天色中眉眼如画,好半刻方回神,暗道自己何时竟成了垂涎男色的女登徒子? 遂进去,三面环窗,四下通透,水色天光尽入,倒是个赏春好去处。因是她来,涤砚如常不报;顾星朗未闻声不抬头,直到阮雪音煞有介事一声咳。 “不是说要避嫌?”他举眸展颜,笑意比春林盛春水深,“言而无信,得罚。” 第三百零一章 何事共剪西窗湖(上) “讨论如何罚之前,先讲一件事。”阮雪音答,“然后你的罚法,可能会变。” 顾星朗眨眼,暗道此人何时竟接得住这种话了?还接得这般—— 游刃有余,毫无羞恼色? 反应片刻,方眯眼笑回:“这罚法嘛,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 “就怕你听完,兴致全无,连罚的兴致都没了。” 顾星朗再眨眼。这是脸皮磨厚了啊。半点没讨到开心,他撇嘴,“大上午的,什么坏消息这般扫兴。” 阮雪音瞧他一脸小孩子闹脾气样,暗忖此人当真夙兴夜寐近忧远虑么?根本春来万事足,频叶软杏花明,双浴鸳鸯出绿汀啊。 什么双浴鸳鸯。诗词乍入脑,她一个寒战起,下意识去看窗外呼蓝湖。三面窗户皆大而透亮,从近横梁处一直开到了地面,随便一转眼皆是湖光天色,溶溶二字诚不欺人,呼蓝之名也是应时应景。 “在看什么?坏消息不说了?” 她突然望湖发怔,他好笑,也循其视线往湖面上看—— 鸳鸯一对正当中,泼蓝缀碧,你侬我侬。 “对吧?如此春醉袭人,实在不适合坏消息。”他再道,眉眼弯弯。 适合不适合,春雷已动,强捂了双耳亦能听得分明。 “那只鸟晨间来过了。”遂道。 自然指竞庭歌那只。 “嗯。”顾星朗应,站起来伸懒腰,缓而惬而赏心悦目。 “你知道?” “不知道。你不正在说?” 阮雪音瞧他一副成竹在胸模样,有些摸不着路数,总归也无甚兴趣摸他路数,于是继续: “我让它传话回去,说上官姌可能还活着。” 顾星朗第三次眨眼。原以为她要讲竞庭歌的新花样。 “是有可能啊。”遂答。 阮雪音瞪眼看他,“我无意打探。”想了想又觉不够准确,“说半分不好奇是假的。但你不愿说,我便也没那么执意问。” 顾星朗不言,只是淡笑,又去看湖。那笑意自她今日见他便一直漾在脸上,春闲远山黛,并没有因为方才对话发生任何改变。 “那时候呼蓝湖家宴,”她只得继续,“淳风言行所指已经相当明确。”如果不是唱戏。自然不是。在她看来,顾淳风的眼泪与脾性至少到今日为止,还没有改变底色,“现下无论瑾夫人又或竞庭歌言行,都是以阿姌身死为基底的。” 阿姌身死,所以顾星朗会报父仇。 是这个逻辑。 所以才要篡改故事。或者扩大故事,至少多拉几家下水。 “什么了不得的局,”他终于开口,转脸看她,“叫一向事不关己的珮夫人也忍不住出手搅和。” 无恼,倒是浅笑依旧。一句珮夫人不轻不重,不像有嘲弄意思。 “心血来潮。”她答,略过意不去。又补充,“她先打我的主意,也算礼尚往来。” 顾星朗一挑眉,“原来只是气不过遭师妹算计,随手打击报复,”似笑非笑,仍是没正行,“还以为你看为夫一人辛苦,终于打算帮帮忙。” “你哪里需要我帮。”阮雪音也一挑眉。真需要还瞒得这样紧。 “搅便搅了。小事。”他道,“且这么一搅,若锁宁城那边真有参与,也是个试探之机。” 阮雪音亦作此想。崟国若有角色,上官妧那故事若多少有些真实成分,那么除了上官家和慕容家,阮家也想确定阿姌生死。 既然事发,那么不怕动静大,就怕动静还不够大,传不到该知道的那些人耳朵里。 锁宁城太安静了。阮雪音默默想。上官妧所言其实在理。 安静过头,要么是全不知情,要么是装聋作哑—— 不反应,也便少风险。 一切话术,哪怕明知为棋,终都是有作用的。她心下叹气。就像此刻他与她已经不自觉将阮家放进了盘面。 “你究竟,”本不想问,但话已至此,却是难于不问,“作何打算?” “什么打算?”顾星朗坦坦再看她,云淡风轻。 如何报仇。何时。何地。怎么行动。已经在筹谋甚至推进了么。 她一句没出口,只是回看他,但所有这些问题该是都递过去了。 无论阿姌和大花香水兰是谁的手,无论蔚还是崟还是联盟又或更多,祁定宗崩于谋杀已是无疑。 甚至可能同那一年封亭关之役也有关系?以及那个从沸沸扬扬到暗自涌动的流言?如果所有事是一整盘棋。她心道,又第数不清多少次想起他这句论。 “圣人不能为时,而能以事适时,事适于时者其功大。”他道。 算是回答? 己争不如借力。处大事贵乎明而能断,处难事贵乎通而能变。都是《处世悬镜?曲之卷》里的话。 这么平和恬然的一本书,倒被他用来理时局。 以事适时,事适于时。他在等一个时间。什么时间? ——阮仲逼宫?来祁宫之后不如在蓬溪山时消息灵通。短期内,她只想得到这一桩。 “你——” “竞庭歌又找你做什么?”不待她问,顾星朗径自转话头,“方才只说了你传过去的话,她传过来的呢?” 干嘛告诉你。你都不告诉我。阮雪音心下呛声,考虑片刻道: “我让她探上官夫人的底。已经有一阵了。” “为了东宫药园?” 阮雪音蓦一个抬眸,“你为何总将这摊事同东宫药园关联?” 这摊事—— 不约而同的四姝斩,蓬溪山遥远,神秘的谋者惢姬和蔚国相国夫人。 “难道你不是?”顾星朗眨眼,颇无辜,“这本来就像同一面镜子的碎片,太像了,跟野史里那些传奇掌故简直如出一辙。”又顿,“应该说,更精彩。” 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逝的东宫药园。居然留了线头。一拉便是足以书写成册的嚣嚣前尘。 阮雪音冷眼瞧他,沉笃面容下尽是隐而未发的期待, “野史有多少是信得的?” “空穴不来风。” 她继续盯着他。 “好了。”两人皆立在西窗前,他上前一步揽了她腰,“所以呢?这位上官家主母什么来路?” 水色天光,溶溶漾漾,轩内没有第三人,她还是觉得太腻歪,一挣,又拿眼戳他。 顾星朗没奈何,松手,临了在那纤腰上掐一把。软糯柔嫩,像是隔着衣料都能掐出的春水。 阮雪音吃痛一声嘶,懒待同他理论,回忆片刻将粉鸟所言几乎一字未动转述出来。 “应该不止这些。”她道,“好容易见一面,自然是能聊多久聊多久。但鸟儿记不住太多内容,她估计挑关键教的。” “蓬溪山和惢姬闻名于世逾二十年。早不说晚不说,神神秘秘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放话出来。”顾星朗再挑眉,“怪怪的。” 第三百零二章 何事共剪西窗湖(中) “同感。”阮雪音接口,“就像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 尽管上官夫人是她们要访。师门是她们想查。 她想查。确切说。为了东宫药园。 但线头是对方露出来的。如果说上官妧身上的气味是无心插柳。那么上官姌用四姝斩必须是有心栽花。 “也许是要等你们长成吧。”顾星朗道,意态闲闲,似乎随口。 “谁们?” “你,还有竞庭歌?”疑问而非反问,只是猜测,“你有你的特殊,你的出生时间,公主身份,你的母亲,”他不动声色看她一眼。母亲二字他们之间轻易不提。还好,她表情没什么变化,“所有这些,足以让人等你长到二十岁然后动手做些什么。” 谋些什么。比如下山入祁宫。他避免太直接。 “但竞庭歌,”再道,窗外波光粼粼,春日香气被湖风熏然吹进轩内,“她是什么来路?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她的身世也特殊么?” 不特殊,也特殊。阮雪音心答。 不特殊—— 竞原郡名不见经传。那间客栈平平无奇以至于草率。她无父无母,被不知具体始末地卖给人小小年纪做工。一个过分常见的孤女故事。 特殊—— 那年她们下山,直接而确切去了那间客栈。不是往某个目的地而途径,不需要住店,她跟着老师迈步进大门,竞庭歌踮脚在小板凳上往横竿间晒几件正滴水的衣服。 那时候她还不叫竞庭歌。庭歌是自己起的,竞是老师给的,居然就这么定了。年纪也不确切,老师以医者经验判她与自己同年。连生辰日都是上蓬溪山后随意定的。 算是随意吧? -人人有生辰,老师。我就不能有一个么? 第也许一百零一次,她叨叨。 -十月初三吧。作你生辰。 老师答。 十月初三。不知老师怎么就灵光乍现定了这么个日子。而竞庭歌这人就像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又像从云层里掉下来的。 她的性子与对生而为人的愿景,以及绝望—— 阮雪音从不这么说,但一直这么想,愿景与绝望并存,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总叫她想到这句话。 “不能说么?”顾星朗凝她走神,抬手捏一捏她下巴。 “有点长。”她答,“改天吧。”又转脸看西窗外湖水,“你的意思,无论是谁,或者无论她们是谁,有人在等我们,等时间过去又到来,扯一段旧事,谋一个终局。”她早就这么怀疑了。所以同竞庭歌达成共识,所以去冬回蓬溪山。此时重复,一再重复,不过强推了自己往前走。 “上次回蓬溪山所获,你讲得简要,很多细节没说。”顾星朗也转脸看湖,极远处湖岸上隐有人声嬉戏,凝眸再看,像是有风筝展在空中? 的确。阮雪音心道。十二月那晚只讲了个大概,实在因为坐在他腿上脑力不济。有些状况真不是仅靠意志力就能克服的。她汗颜。 “我问了老师四个问题。”遂道,“头一个关于曜星幛与山河盘,它们的来历,以及同河洛图的关联。后面三个,都关于东宫药园。” 她继续看湖,顾星朗回头看她。 “我问她,东宫药园发生之时她在哪里;同上官夫人是否故交,又是否与东宫药园有瓜葛;蓬溪山药园,是否就是东宫药园。” 顾星朗眨了眨眼。 半晌。 “你们是这么说话的?” 一句莫名其妙的应对,完全不关论题,阮雪音转头,“什么?” “这么直接?”他瞪着眼,难得瞪眼。如此大事,张口就问,客套话都没两句?更别说斡旋。 他一直以为她回去是寻蛛丝马迹,重新看待那些从前没注意的细节,顺带套话。惢姬那些应对,他总以为是她套出来的。 “老师睿智,察言观色之力为大部分谋者所不能及。且对我们太过了解。甚至我们分析探查事件的方式,从思路到各种话术,都是她教的。很难。”她答。 很难以彼之道还之。顾星朗了然。 “实在有趣。”他道,“有机会真想向惢姬大人当面讨教。” 阮雪音看他一眼。下个月我想回去,你要一起么? 没出口。无谓作这种邀请。挑个合适契机再请旨。 “但她对你打太极。避重就轻,挑了一处所谓逻辑漏洞,叫你攒够了事实依据再回去找她论。” 这些冬夜里都说过。阮雪音默认。 “你这一趟,”顾星朗轻嗤,“回了等于没回。”却害我提心吊胆整整十日。 “也不是这么说。”阮雪音应,“所有对话都自有其功用。如果老师真的在盘算什么,”盘算,终还是讲出了这个词,“我此番回去已是一步棋刷出了新局面。” 顾星朗当然明白。方才之言不过半玩笑半埋怨。念及彼时神思不属被涤砚沈疾甚至晚苓看在眼里,他自觉丢脸,从小到大没这么丢脸过。 “但有一点很困扰我。”却听她继续道,“竞庭歌说上官夫人看着最多不过四十出头。而老师已至五旬。两人年纪相差哪怕没有十岁,也有七八岁。” 他继续看着她,等她说完。 她也回看他,表示说完了。 “那又如何?”顾星朗道,颇莫名,“相差几岁与她们认不认识、和东宫药园是否存在牵连,”一顿,“有关系吗?” 以寻常逻辑论,确实没关系。但她总觉得—— “我总觉得,”遂答,“那四个人年纪应该差不多。” 那四个人。尸首被送去屺山那四个人。书上写的、传闻说的,都是四位。他一直持怀疑态度。 “你倒笃定是四位。”遂道,“我还是那句话,文字会骗人,传闻更作不得真,尤其针对东宫药园这种离奇故事。” “本来没那么笃定。”阮雪音回,“但我最近突然在想,四姝斩,也是四。四种离奇近乎孤绝于世的美丽植物。”只蓬溪山有。如今看来,或许上官夫人那里也有, “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四个人,是四位姑娘呢?” 顾星朗眉心浅动。姝,寓美人。静女其姝。崟国姝夫人封号就是从的这个字。 “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惢姬大人和上官夫人应该年纪相仿?”半晌,他问,“小雪,”又深深看她,“你嘴上排斥,其实比我走得还要远。你已经在判定她们是东宫药园里的人了。” 阮雪音沉默一瞬,“也许吧。四姝斩这个词意上的指向,没什么依据,只是直觉。”突如其来的直觉,显得飘忽全无分量。 “直觉的分量,有时跟事实一样足。”顾星朗道,“假设这项直觉可靠,她们年纪相仿——” “这怎么假设?”阮雪音难得挑眉,“年纪诉诸面容,如何假设?” 顾星朗伸手弹一下她额头,“年纪诉诸面容,面容不能伪装么?” 第三百零三章 何事共剪西窗湖(下) 上官姌是易了容的。 老师说她有一位故友堪称圣手。 如今看来,说的正是上官夫人。 但不通。 “竞庭歌说过,瑾夫人眉眼酷似其母。易了容的长相如何传承?今日所见,自然就是上官夫人本来容貌。且这次传信里她也提到,此番再会上官夫人,对方面色不及像山初见时好。一个带着面皮的人,要如何在容貌不变的情况下更改面色?” “不能在不动长相的前提下,易得让年纪看上去小些么?容貌都能改,岁月刻痕却藏不住?同理,能改长相,改个面色还不简单?” 阮雪音瞪眼看他,“你说的是上妆吧。涂脂抹粉能遮盖皱纹,还能调整面色。但脂粉涂出来的伪年纪或病容,很明显,尤其我们女子来看,”相对男子在这类事上的不敏锐,“近距离根本瞒不过。” 顾星朗眨眼,“也是啊。所以易容做不到么?” 她不确定。“易容术我不熟。”遂答,颇讪讪。 需让那丫头继续往下探。 “如果竞庭歌明明还发现了什么却没告诉你呢?” 阮雪音再瞪他,“此为师门事,不涉时局。我与她君子协定在先,一码归一码。” “如果涉了时局呢?”如果是一整盘棋。 “为何所有事情一跟你聊就越聊越复杂?” 顾星朗咧嘴一笑,颇得意,“说明我厉害。能想到你想不到的点。” 幼稚。她暗回。 “就算竞庭歌句句属实毫无欺瞒,”他停半刻,再道,“易容不合理,上妆不逼真,那么涂药呢?” 轮到阮雪音眨眼。 “你那时候初入宫,不是抹得一脸黑,连云玺都没瞧出来?”一为藏其色,二为避其宠,她都认过。 “用药膏涂黑,和涂改年纪、涂出病容也是两码事。竞庭歌虽不习药理医术,到底师出蓬溪山,又自幼同我和老师一起打理药园。如果是药膏,近距离照面,她会看出来的。” 除非上官夫人实力更在老师之上。 前者精于易容。完全有可能。 “上次你答应帮忙查,”又道,定定看他,“有新知么?” 也在那个冬夜。他说尽力,但时间太久远,不能保证结果可信度。 顾星朗闻言,挑一挑眉,似笑非笑,“我以为你忘了还有求于我。” 阮雪音闻言,撅一瞬嘴,笑不出来,“我不问你就不说?”不自觉。 “查了一些,但不知从何说起,”他展颜,“你问我答。” 当真磨人,她心道,耐了性子问:“姓甚名谁?” “没有。” “何时入的苍梧?” “没有。” 阮雪音瞪眼,“那你查的什么?” “继续问,再问就有了。” “我也没有了。”她道,“问不出了。” 惹恼阮雪音简直是世间最有趣事项。顾星朗暗忖,心满意足,终于敛了玩笑意,“按理说以上官朔的身份声望,他的夫人不会名不见经传至此。这里面有一个特殊性:如今这位是第二任。第一任,也就是上官宴的母亲,出身世家,姓名确切,当初是呈报了国君的。” 这些她都知道。怕是半个青川都知道。 “这第二任为续弦,嫁娶方面不似第一位大张旗鼓,据说并没有办什么仪式,也未设宴请亲友,更不要说呈报国君。”他看向她,“你知道吧,除非结姻双方都家世显赫,青川各国朝堂都没有一定要臣子呈报妻室具体状况的规定。哪怕要臣。” “又是续弦,加上出身并不厉害,”阮雪音点头,“悄无声息娶了也在情理中。是哪一年?” 不知道何时入的苍梧,哪年进的相国府总查得到吧。以他实力。 “据说是二十三年前。永康元年。”永康是崟国年号,并非蔚国的,他直接帮她换算了。 便于分析。 阮雪音了然。 这个年份,同早先依据上官姌岁数推测的时间基本吻合。 那么还是那个困局,时间对不上。 东宫药园案发生在永康四年。人家已经是相国夫人,如何还会在崟宫打理东宫药园? 她不在,不能佐证老师就不在。但都精药理、都懂四姝斩,还是故交,分明就在指向同一个来处。 却又是时间对不上。她心下重复。与老师究竟哪年入的蓬溪山何其相似。 “时间合不上,确实是个问题。”顾星朗知她所想,“惢姬大人也许说了谎,但上官夫人嫁入相国府的时间是有据可依的,很难作假。除非从永康元年到四年之间,还发生过其他事。比如上官夫人那期间离开过苍梧。但我还是那句话,”一顿,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不为人知,如今就更难摸索。小雪,你为何不等一等?” “等什么?” “等对方再放些端倪出来。等她们自己说。这一局开棋的人不是你,也不是竞庭歌,”你们应该都是棋子,他没说,“你就让正在走棋的人再走一阵,以静制动是个好法子,我用了多年,常有惊喜。” 阮雪音看他片刻,“我怕我准头不够。” 准头—— 等到什么时候是正好。不至于提早下场落入埋伏,又不致后知后觉覆水难收。 “我帮你把着。”他道,面上沉笃似可镇山川,“刚开始如此行事时我也准头不够。多来几次就有了。以你的聪明,练一两次足矣。” “我本想闲来同瑾夫人再——” “可以。”顾星朗再应,“滴水穿石,你就慢慢来。我刚建议你等的意思,不是全不作为,是不要动作太快。你和她都在这宫里,”她,自然指上官妧,“有一搭没一搭,你们就慢慢周旋。” “今早鸟儿来了,不知煮雨殿那边如何。”阮雪音道,“还是没看到么?你不是日夜盯着?它应该去过。”她试探过了。 “煮雨殿夜里不留灯。”他答,“一片漆黑,破晓时分就更黑。”又去望窗外湖岸,果然有只风筝展在空中,“去过也瞧不见。” 还真该是破晓前后到的。那只鸟。 “竞庭歌那边已经在推进,我不想骤然喊停。”思忖片刻,她再开口,“已经泼出去的时间精力,已经搭建起来的节奏,就此切断,太不上算。但我明白你意思,慢慢来,我会的。放心。”犹豫一瞬又道: “以及竞庭歌不是借着跟我往来商讨此事向瑾夫人传信么,”她认真看他,“你不想放个长线钓鱼?” 顾星朗也认真看她,“想过。就怕你认为我拿你作饵。” 阮雪音眨眨眼,“这是两码事。是她先拿我作饵打你的主意,你要借此诱敌深入,不过顺水推舟。”停一瞬,又蹙眉,“且什么饵不饵的,我本来就是你这边的,这叫共谋。”也叫同仇敌忾,她暗道,那个死丫头。 “我这边的啊。”他目光熠熠,笑意再起而再深,又伸手去揽她腰肢,“小雪,” 话没说完,人已经俯下去,鼻尖碰鼻尖近在咫尺,阮雪音尚未反应也就没能及时抵制,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连续而熟悉的啧啧声忽起。 啧啧啧啧啧。五声。过分熟悉,连语气都熟悉。 两人同时听到,顷刻弹开,转身便见一抹鹅黄裙裾只留了个角影自门外春光间擦过。 该是想跑。 “回来。”顾星朗沉声,不容辩驳。 半晌。 “九哥你也真,”磨磨蹭蹭,终于蹭回门边,正是顾淳风,“青天白日的,你们办事怎么不关门啊。” 第三百零四章 瑶筝挂,晴引风 什么办事不关门?顾星朗气鼓鼓。 等会儿。谁要办事?这丫头究竟哪里学来的这些? “你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遂道,“涤砚呢?”又煞有介事朝门外张望,“怎么随便放无关人等进来,也不通报。越发没规矩。” 顾淳风眨眼,“九哥你真是娶了娇妻忘了娘。我怎么就成无关人等了?以前我找你也经常不通报的。” “以前朕是一个人。”他应完这句,自觉不对,什么娶了娇妻忘了娘?谁是娘? 而淳风反应飞快:“所以说你娶了娇妻忘了娘嘛!这不现在有了嫂嫂,连进溶溶轩都要通报了。” “真是放肆。”顾星朗不悦,“你没规矩,涤砚失职,两个都要罚。” “嫂嫂救命!”说时迟那时快,顾淳风一个箭步冲至阮雪音身边,拽了她胳膊不撒手,又探出半个头,有恃无恐去看顾星朗, “九哥你也别怪涤砚。我们在那边放风筝,他们个个看得起劲。我要进来,他原也是要报的,但我说大白天嫂嫂来找九哥,定只是说说话,没什么不方便的,他才放了我进来。”这般说着,笑嘻嘻又去看阮雪音, “谁知道你们一大清早就这么腻歪,这溶溶轩三面环窗,”再一个大转头望向那些明晃晃大窗户,“九哥,臣妹以为,多少还是注意影响。你这一世英名的,如今我嫂嫂也是名满江湖,对吧。” 阮雪音臊着脸。或该说全程冷着脸。不下场,也便少麻烦。 顾星朗听完了这一通抢白。 并不接话。 转而道:“你那两页纸的花名册,怕是已经翻烂了?得空也拿给你嫂嫂瞧瞧,让她给几句意见。”又瞥一眼阮雪音, “你嫂嫂识人功夫卓绝,又是女子,定能为你择一位佳婿。” 阮雪音当即明白了所谓花名册是什么花名册。 “都说了没有合意的。”淳风气急败坏,哗啦啦就着阮雪音胳膊一通乱摇,“嫂嫂你评评理,哪有逼着人嫁的?怎么着得等我选一位称心的吧!” “你常年在宫里,见人少,自己选太难了。”阮雪音终于开口,一副中肯之态,“你九哥给的选项,必是经过一番慎重斟酌,你就从中挑拣几位大约还不错的,再让他安排机会一个个观察,”这般说着,看一眼顾星朗, “春来不是竞技多?射礼,骑御,马球,投壶,都是上好的察人之机。几个回合看下来,多少能了然个六七分。”又看向淳风,“这嫁娶之事,自来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皇室高门。我不也是奉父母之命来的祁宫?真要能自己选,” 顾星朗和顾淳风都没听过她这般顺畅地—— 算是家长里短?竟然毫无违和感。 两个人都有些呆,不约而同眨一眨眼。而顾星朗回味片刻最后半句戛然而止,挑眉道: “真要能自己选,你待如何?” 早先满眼春云春水春风得意瞬间带了几分,杀气。顾淳风十分想笑,睁大眼等着看好戏。 却见阮雪音初时一怔,旋即一咳,最后一本正经答:“自然选不出。谁能跟你比。” 顾淳风叹为观止。 直到同阮雪音一道出了溶溶轩往前面青草地去,依然叹得啧啧有声: “嫂嫂你可太能耐了。我早先怎么不知,你还会说这种话?把九哥哄得是一愣愣的。怪不得我瞧他那攒了好几年的气势一日不如一日,原来全在嫂嫂你这里败光了。” 阮雪音亦是寒毛直竖后背发凉。第三人在场,这种话张口就来,脸皮之厚,究竟受顾星朗言传身教,还是遭淳风耳濡目染? 这兄妹两个。她暗叹。都不是好人。 西岸上空果然展着一只纸鸢。极高,亏得阮雪音远视目力好,还是辨了个清楚—— 红红绿绿,极尽斑斓,且相当大,形貌逼真以至于立体,是一只彩燕。 顺牵引纸鸢的细线一路往下看,方见大片青草地上正前前后后连走带小跑着几个女孩子。最前面那位手里攥着线轴,一身浅茜色宫裙,竟是段惜润。碧落镜湖草色间,那浅茜色是最合时宜的春日一点红,娇而不艳,婉而不媚,此地忽芳菲。 便想起来阮墨兮也喜着红。却不是这般亲切以至于温柔的浅红。 ——绛红。不留余地的艳与烈。 又想起来那丫头问阮墨兮路数。她撇嘴。叫人答题,却不说清楚状况,也不知是真想问,还是随口发牢骚。 “珍嫂嫂你真是厉害了。” 这般想着,人已经随淳风到了段惜润身边。便见前者煞有介事仰头望天,又抬了手架在额前挡下半寸日光,“这么高,实是我平生所罕见。” 段惜润微笑,手上却不停,一点点又将线轴上细线放了寸许,步子渐缓方道:“殿下过奖。”又朝阮雪音点头致意,“珮姐姐。” “放风筝乃白国国戏。”阮雪音亦点头回礼,再向淳风,“你若喜欢,正好趁此春日向珍夫人讨教一二。” “对哦。”顾淳风恍然,连连点头,“听说白国的风筝才叫了不得,各种形貌,各种材质,且一年到头都放,不同时间习俗还不同。好像晚上也能放?” 祁国没有晚上放风筝的规矩。故而当年纪晚苓想在夜间放风筝,才被一众宫人苦苦劝说。而顾星磊带她去了栖梦湖畔行此举众不解之愿。 才有了三年后她再赴夕岭,再于夜间至栖梦湖畔放风筝缅怀逝者,风筝挂树,而顾星朗彻夜为其修补的往事。 阮雪音想到了此节,淳风却全无反应。或该说根本也不在意。她紧跟段惜润步伐追问,兴致盎然。 “有。”便听惜润答,“三四月间,尤其清明前后,大家尤爱在夜里放风筝。风筝尾部挂上几串彩色小灯笼,我们称之为神灯。风筝入高空,神灯飘动,非常美。至极高处,灯火与星星看上去几乎等高时,我们会剪断牵引线,让夜风将神灯带去天之涯海之角,以悼亡故亲人,也作祈福,除病消灾。” 第三百零五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一) “好带感啊。”顾淳风听得神往,更加盎然,“珍夫人,”再去看段惜润和她手中线轴,“这神灯之俗没有其他讲究吧?我们在祁宫也能放吗?” “没有。”段惜润嫣然再笑,“祈福而已,哪里不一样呢?”忽又想起来什么,“至于祁宫行不行,要问君上的意思。神灯是要点火的,夜里在空中燃明火,会否违禁?你们也没有放天灯的习俗对不对?” “天灯?”顾淳风愈发来劲,两眼直冒光。 “嗯。你可以理解为比较大的灯笼,能自己飞上天那种。” “好像听过。”淳风点头如捣蒜,回忆片刻,“听过听过,天灯,有的。”阿姌说过,仿佛早年间母妃也提过,“这又是怎么玩儿法?” “晴朗无风的夜晚,用竹篾扎一方架,再以纸糊之,底部置松脂。一切就绪后,点燃松脂,天灯靠热气上升,渐渐入空,通常能持续半个到一个时辰。燃烧时间够长的天灯能升至与星子齐平的高度,远远观之,比星子更耀目。最早只是在元宵节放,”她顿了顿, “后来但凡重大节庆日,韵水城内都会燃放天灯,渐渐举国效仿,一年到头,放天灯的日子常有,到如今甚至比放神灯的次数还要多。盖因起风筝、明神灯更加耗时费力,天灯就简单多了。” 元宵节放天灯的传统始于兆国。白国不过是传承并发扬其光大,将场合变多频次变高。所以她方才顿了。阮雪音了然,不动声色,转了话头道: “关于神灯,我一直有个疑问。” “姐姐请讲。”段惜润应着,将手中线轴递给满宜,止步,笑语盈盈。 “天灯和神灯,都是于纸或绢帛中燃明火之物。天灯还好,因是在无风天气下放,灯火引燃灯架的风险较小。但神灯是系在风筝上的,风起而筝起,风至而火摇,不是很容易被点着?” “是哦。”淳风接口,一脸赞同,“嫂嫂你知道这些个神灯天灯?” 阮雪音轻点头,“听过没见过。” “珮姐姐果真博闻,看事情也细致。”便听段惜润笑应,“神灯确实容易在空中燃起来。方才说了,最常放灯的时节在清明前后,相比天灯较为明确的祈福功用,神灯其实更倾向于悼念逝者。我们那边有一个说法,若神灯飘在空中始终完好直至熄灭,说明所念之人在另一头接到了放灯人的讯息。若中途燃烧起来,” 她神色微变,显得有些肃穆, “竹篾、纸、绢帛乃至于牵引线都是可燃之物,一旦引燃,会从灯笼到风筝整个烧起来。自然就于空中湮灭了。韵水城的老人说,如此光景,表示你所悼那人没有接收到你的念想。” “没有接收到是什么意思?”顾淳风瞪眼,如闻志怪故事。 “就是没有接收到的意思。”段惜润答,颇无奈。“老人们是这么说的。至于为什么会收不到,我想,就跟祈福到底有没有用这类问题一样,是无解的。” 阮雪音认同,“有些事情无谓虚或实,只在信不信。祈福这种事,信着便好。否则也没有意义。” 段惜润点头,“姐姐所言极是。” “那我们还等什么?”顾淳风扬声,“如今正是三月,距离清明也已经不远。近来造办司制了不少风筝,总来请去挑,我只怕没场合用。现下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便白日里再制些彩色小灯笼,今夜不就可以放神灯?” 段惜润颇踟蹰,看一眼阮雪音,后者无反应。只得转向淳风殷殷规劝:“夜间在宫里向空中燃放明火,实在不妥,万一掉落哪处引发走水,”无论掉落哪处,这里是祁宫,哪处都掉不得,“可是大事。白国江河湖泊多,光韵水城就是两江交汇,又邻一大湖。我们放神灯天灯,都是在水边进行的。” “我们也可以啊。”顾淳风大手一挥,“我们就在这呼蓝湖畔放,掉也是掉湖里,回头让人来打理一遍罢了。” 哪里是这么好控制的。所谓天遂人愿少,不遂人愿多,一心想让它掉湖里,往往便掉不进湖里。段惜润轻叹,再道: “殿下还是先请君上的旨意。无旨,”一顿,“惜润不敢贸然参与。” 顾淳风蹙眉,心道啰嗦,继续挥着她那明明纤细却极具气势的胳膊,“好说,还不是我嫂嫂一句话的事。”便转向阮雪音,“九哥此时仍在溶溶轩,嫂嫂这便去招呼一声吧,就说我们夜里要在呼蓝湖畔放神灯。” 此一言过分理所当然。乃至于有恃无恐。仿佛阮雪音去说便根本不叫请旨,只是告知。该与不该,妥与不妥,想同意不想同意—— 顾星朗都会同意。 段惜润笑容有些僵。尽管已经竭力控制。 阮雪音依旧淡着面色,不着痕迹剜一眼淳风。 顾淳风接收到了这一剜,极难得有些反应,赶紧打了哈哈道:“咱们之中,嫂嫂口才最好。万一九哥刁难,胜算也大些不是?” 阮雪音持续淡着脸。 顾淳风眨眼,再反思,再反应,终改口,“珮嫂嫂赶紧去吧。”又煞有介事一揖,“有劳。” 这日夜里,一向静谧的呼蓝湖畔人声鼎沸。人群中正往返穿梭的那抹鹅黄自是顾淳风。阮雪音也到了,立在近旁,四周忙碌喧嚣,她看了一会儿,抬眼去望天上星子。 春晴连夜,星朗湖正白。自此时节一路往前,星星们又要渐次回归,再度繁盛若明河。 星移物换几度秋。她默念。在自己这里,从来都是夏。 星移物换几度夏。忽而又夏,年复一年。 “这个珍夫人,怎么还不来?”淳风猴急,上蹿下跳,“我们可都没有经验,全等着她发号施令呢。” 阮雪音未及提醒她注意称谓。 便见人群开始向两侧分散,刻意让出的草地小径间正盈盈然走过来浅茜色的段惜润。 并行在旁的是藕荷色的上官妧。 她们俩身后没几步还跟着一人,却是浅翠色的纪晚苓。 顾淳风眨眼再眨眼,靠近阮雪音半步小声道:“这是搞什么?小规模游戏变大规模集会了?” 阮雪音没所谓,不置可否。段惜润迎上来,有些不过意,“早先我同瑾夫人讲起过白国这些习俗,今日难得君上允准,许我们在宫中燃放神灯,便想着邀她同来一观。” 便听上官妧接口道:“润儿邀了我来,我一想,咱们几个都到了,自然也该问问瑜夫人,遂又去披霜殿相邀。难得瑜夫人肯赏脸。” 话至此,纪晚苓亦到了跟前,显然听见了最后两个半句,微笑也道:“这白国神灯我幼时便听家父提过,很是神往,便来凑凑热闹。不打扰吧。” 打扰不打扰的,来都来了,我说打扰,你们还能就此回去不成?顾淳风挂着脸,有上官妧在,连纪晚苓也显得不如往常讨厌,“今夜风筝多的是,我去造办司拿了十好几个来,这便去挑吧。彩色小灯笼都是一样的。具体怎么挂法?还请珍夫人指点。” 顾淳风撇嘴瞪眼,段惜润如何看不出?正自尴尬,得了此话如临大赦,迈着小快步便一头扎进草地上风筝堆里。 “我要那对蝴蝶啊。”淳风骤然反应,扬声提醒,赶紧跟了上去。 第三百零六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二) 段惜润已是三两眼扫完了十几只风筝并上百盏彩色小灯笼,转头唤满宜:“把咱们那只也拿过来。” 众人随满宜视线转头,方见人群之中还有两名采露殿婢子,一左一右高抬着手,中间一方大得离奇的锦幔,像是罩着什么东西。满宜点头努嘴,两名婢子方小心翼翼挪步,驾着那锦幔缓缓至段惜润跟前。 段惜润伸手,也小心,将那锦幔徐徐拉下。 今夜放神灯,呼蓝湖畔处处掌着灯。不算通明,团团光线交织晕染下,依稀可辨是一大片流光溢彩又薄如蝉翼的绢帛。其用色繁,其材质佳,其绣工精,就着相当距离虽不能看分明形貌,已可确定为绝品。 满宜几步上前,同段惜润并两名婢子一起,将那一大堆卓然不似凡尘物的绢帛展开。方看清是一整幅连成串的风筝,长度远过人高。主体一只巨大凤凰,斑斓璀璨,自尾部往下为百鸟,各具其形,各显其色,错落排列而毫不凌乱,因为整体太长,此时尽皆落在草地上,洋洋洒洒,如琉璃铺展。 “所谓百鸟朝凤筝。”上官妧赞叹,啧啧有声,“润儿早先所言无虚,果非凡品。” 顾淳风看得直眨眼,走近了又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猛一通打量,不可置信道:“我的天,这是用一大堆金贵丝线织了整副绣屏啊。还是没架子的绣屏。”又抬眼去看段惜润,“珍夫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风筝?这么大,真能飞起来吗?” 段惜润听她说得有趣,抿嘴一笑,面庞上得色也是柔和收敛的得色,“能,且能飞得极高。此筝薄如蝉翼,亦轻如蝉翼,只因其形过大,放飞时需用些技巧,且要两人配合。一旦入空,只要掌握好技法和节奏,可扶摇直上万里。” “这么厉害。”顾淳风持续惊叹,顿觉从造办司拿来那十几个风筝通通上不得台面,“那还等什么?便先放这个吧。有劳珍夫人显身手,让咱们这些井底之蛙今夜开开眼。” 段惜润甚不习惯这般出头,踟蹰半刻,眼见面前一个个都露着三分盼望,终抿嘴应:“那好,惜润便打头阵,献个丑。叫几位姐姐见笑了。” 于是一个眼神递向满宜,后者会意,轻扬手,将那凤凰朝空中展了展。众人这才看清那巨大凤凰身下是一整个精密支架,极细而透明,却仿佛坚韧;自支架往下,总共牵出来三根引线,至线轴处归于一股。 “是了,这百鸟朝凤筝巨大,至少三根引线方能固其稳定。”顾淳风对世间奇巧玩意儿向来喜欢且在行,仔细看了又看,不住点头。 段惜润已经拿过线轴攥在了手里。那线轴也比寻常线轴大,三根引线汇成一股缠绕其间,显得大且厚重。她左手握线轴,右手接过凤凰支架,在掌中熟练掂了掂,再看满宜,满宜再点头。 便见段惜润右手朝空中大力一扬,左手向外侧迅速拉出约两尺线长,同时抬脚起步,引线拉出之时,人也已跑出去两丈余远。满宜双手捧着凤凰尾翅下那些百鸟,于两瞬之后也起步紧随段惜润,隔着与风筝几乎等长的距离,步速完全一致。 夜风清浅,尽是东来回温。小段奔跑之后,凤凰身形渐起,满宜窥时机一点点放手,斑斓百鸟便纷纷飞入空中。段惜润持续跑,速度愈快,三根引线以肉眼可见之速度缓慢而不断被放长,风筝入高空,拉出一整片百鸟朝凤之景。众人立在原地,尽皆看傻了眼,好一会儿竟鸦雀无声。 段惜润擅舞,跑步姿态亦比大多数女子好看,浅茜色裙裾在夜色灯火中飞扬,也如振翅飞鸟。时间流逝,风筝更高,其速却分毫不减。 直至凤携百鸟升入灯火光亮所不至的极高夜色间,众人仰面遥望,才发现那筝竟会发光。星星点点,忽明忽暗,仿若灯火,又完全看不出火光摇曳。顾淳风更加傻眼,半晌方喃喃: “我还当这百鸟朝凤筝金贵,作不得神灯呢。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早先被金丝银线五彩锦迷了眼,倒没注意还藏了这般奇巧。” 绝对不是火光。 那风筝早先被架在地面上,四周灯火映照,确实只看得清色彩并金银丝线之光泽,而难见此萤萤微芒。 此时高悬于空,色彩丝光尽泯,那幽芒反成了夜幕中唯一指引风筝位置的标识。 众人凝神,再看再分辨,距离太远,不甚清晰,只觉得非红非黄不似灯火,又非银非白不似星光,像是幽耀的暗青色? 青色微泛金。大概。 是颜料? 筝太高,夜太黑,那些微芒太过无序,以至于没人能确定它们分布在凤与百鸟的哪个位置。但见巨筝越飞越高,越飞越稳,乘奔御风悠游浩瀚天地间。 段惜润慢下来。由小跑至快走,再渐缓步,最后将线轴交与满宜,转身重回人群之中。 “夜里放这百鸟朝凤筝的唯一不好,是难见其日光下斑斓绚丽。”她站定,脸颊泛红,该是跑的。 “不愧为习舞之人,”只听上官妧接口,巧笑嫣然,“绕着呼蓝湖畔这偌大的草地跑了这么大一圈,竟是大气都不喘半口。” 段惜润闻言一笑,“相比素日里练舞,跑这么点距离,实在算不得什么。” “珍夫人,”顾淳风挪步过去,巴巴拽了段惜润胳膊,“那些亮晶晶的是什么?颜料?怎么这般了得,竟能在漆黑夜空里发出这种光?” “该是颜料。”段惜润点头,却不笃定,“但具体叫什么,如何制法,我不清楚,白国宫廷内也没人说得出。”想一瞬又补充: “至少我们这一朝没人说得出。怪就怪在,前人亦无话传下来。或许压根儿就没人知道?这百鸟朝凤筝是祖宗传下来的,殿下能瞧见吗?那些青金色颜彩全被涂在凤和百鸟的眼睛上。” 阮雪音仰着头。 自那些青金色微芒开始在夜色中明暗她就仰着头。 直至段惜润回来,与上官妧顾淳风说完了一个回合,她依然仰着头。 目不转睛。 该是发挥了远视目力之极致。若非周遭人太多,她几乎要当场掏墨玉镜。 距离太远,不甚清晰,但过分眼熟。 青金色。 曜星幛山河盘上显示时间的青金色。 寂照阁内鬼仙红蓝眼四壁上的青金色。 她心跳忽快。 是同一种? “啧啧啧啧啧。”但见顾淳风再遥望,再欣赏,摇头晃脑,“这设计这工艺,可太厉害了。祖宗传下来的,”又转回头去看段惜润,“那不是有上百年了?怎么看着竟新,从颜彩到绣工像是无半分褪败?” 第三百零七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三) 段惜润再笑点头,“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自是国之重宝,百年来受精心照看维护,自然也坏不了。至于这筝究竟多少岁,一百,两百,还是更久,”她赧然,颇不好意思,“实话讲我也不清楚。父君将它交与我时,亦不曾说。” “白君陛下竟让珍夫人将如此宝贝带来了祁宫。倒便宜了我们这群人,今夜都得饱眼福。”是纪晚苓。 “瑜夫人客气。”段惜润忙应,“不瞒姐姐们说,父君让我将这百鸟朝凤筝带走时,我那几位姐妹意见大得很,抱怨父君偏心,已嫁或待嫁的女儿这么些,偏偏将它给了我。也是拉扯了好些日子,才终让我带着它来了霁都。” “是啊。”上官妧似这才反应,“白国此代整整五位公主,润儿你好像排第三?非长非幼,偏给了中间一个你,无怪她们有意见。”顿半刻又道: “你远嫁大祁,贵为夫人,你那几位姐妹都不如你,这宝贝合该给你。更何况制筝戏筝乃白国传统,手法工艺逾百年,哪一日又有天赋卓绝的匠师制出如此水准、甚至超越此水准的风筝也未可知。” 这般说着,再次想起来什么,她似笑非笑,意味难明,“百鸟朝凤,光论寓意,”极轻极短又全无恶意看一眼阮雪音,“此筝倒该由珮姐姐来放。君上如今日日往返挽澜殿与折雪殿之间,纵穿几乎大半个御花园,哪一日奔波累了,说不得便要姐姐搬去承泽殿。” 承泽殿历来为中宫居所。距离挽澜殿最近。比披霜殿更近。 此一言太故作不经意而指向明确,场间几位都听懂了。 “这筝是白国的筝。”阮雪音淡淡回扫对方一眼,心忖这姑娘最近小动作真的多,“凤也自然是白国的凤。白国地处青川极南,气候、传统、各项习俗讲究都与其他三国不同。祁、崟、白三国国君袍上皆绣龙纹,白君陛下却是绣凤。” 这般说着,又看一眼段惜润,“凤为雄,凰为雌,所谓凤凰本是两种鸟。不过随时间推移、地域更迭、习俗传承融合又变化,渐渐被合二为一,成了一种鸟,又逐渐雌雄莫辨,再逐渐被雌化,直至天子为龙而中宫为凤。” 段惜润微笑点头,“珮姐姐此言准确。” “凤为百鸟之王,上古时被认为是通达九天的完美神鸟。”阮雪音继续,“白国沿袭区域古制,拜凤,一直尊凤为天子表征。白国之凤与其他三国的凤形貌上差异巨大,更复杂,更有气势,且昭昭然王者之姿。”遂抬眼去看远空上巨筝,“这一只就很有气势,昭昭然王者之姿,与大祁中宫凤样完全不同。”方回转头去看上官妧, “瑾夫人说我该来放此筝,雪音惶恐,实在不敢僭越,对白君陛下不敬。珍夫人乃白君爱女,这偌大的祁宫除了她,怕是没人有资格扬放此筝。便是君上出于对白君陛下之尊重,也不宜放此筝。” 君上都不宜放,更遑论中宫。此一言不单为防御,实在也有些打脸意思,不驳中宫落处而直辨凤之迥异,是为釜底抽薪。 “雪音是崟人,过去又不常在宫廷,想法措辞恐有不当,这般论调,”她未作罢,再去看纪晚苓,“不知对也不对。” “在理。”纪晚苓点头,“白国凤等同于大祁龙,自然只天子能使。白君陛下将此筝赠予女儿,也就是允准珍夫人用,但除她之外,无论出于国邦之谊还是尊卑礼数,任何人使用都不合适。” 上官妧不大理会这番帮腔。 帮腔。不知该否作此结论。或也只是客观陈述? 在祁宫内大部分人看来,纪晚苓和阮雪音的关系也很值得玩味:走得不算近,却也不是全无往来,最重要的是,仿佛和睦。 有限几次场合下照面,竟颇同气连枝—— 至少无对立不相掐,对方说什么还往往赞同,实在不似举众以为的那般,新欢旧爱,水火难容。 “珮姐姐好大的火气,”上官妧巧笑,颇无辜,“我不过玩笑一句,姐姐竟摆出来这么大段的道理相驳,叫君上知道了,以为我故意当着众人面难为姐姐,还不得一顿好罚?”又软了声气, “方才提承泽殿,不过是就着距离远近随口,这中宫居所,要谁住不要谁住还是一直空着,都只君上能定夺,我哪里敢胡乱揣测?” 顾淳风本就不高兴上官妧和纪晚苓来凑热闹。此时诸筝未起,神灯未放,先莫名其妙来了一顿口舌争斗,还是蓄意挑事,她心头火起,抬了声量道: “不敢还不是敢了?这一声声的承泽殿是拿谁的主意叫谁搬呢?我同嫂嫂还有珍夫人高高兴兴请了旨在这里放灯,瑾夫人不请自来也罢了,”自然是故意把话往难听了说,上官妧受了段惜润的邀,不算不请自来, “放着白国的宝贝不好好欣赏,偏在这里阴阳怪气,张口就往旁人身上点火。嫂嫂不爱嚼舌根,今日之事,我却是要去九哥那里多两句嘴的。省得你成日没事干尽在这宫里搅风搅雨。” “淳风殿下如今独同珮姐姐好,”上官妧不恼不怯,更加无辜,“只管珮姐姐叫嫂嫂,管我们几个都叫夫人。”这般说着,不动声色观一瞬纪晚苓和段惜润反应,前者稳定,后者轻咬了咬唇。 继续道: “我随口玩乐一句,珮姐姐较真,殿下也同我叫板。”又叹气,甚无奈,“是我失言。虽无心,亦为过。殿下要去君上那里告状,我也无话可说。” 挑事点火又服软装无辜,当真什么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顾淳风暗骂,待要再呛,被阮雪音半道眸光止了声。 “放个风筝而已。哪里这么多话了。”她心气不顺,一时半刻又压不住,耐着性子勉勉强强按下来,“都挑好了么?”转而向段惜润,“还请珍夫人指导,这些彩色灯笼要如何挂?” 段惜润对淳风与上官妧之突然交恶全不知缘由。去冬阮雪音曾告诫她不要入局,也只是坦诚一句宫中出了事。她和纪晚苓都没列席当日呼蓝湖家宴,如果说后者还能从娘家获得些蛛丝马迹—— 如果纪家自有其途径知道一些事。 那么段惜润的懵然不知,是不掺半分杂质的懵然不知。对她而言,唯一作得实的听闻不过那场家宴上两人的公然冲突。 或该说顾淳风的单方面发难。 今日邀上官妧同来,她着实是有些忐忑的。 “可说呢,”遂应,“天色已经不早,这大湖边的,毕竟刚三月,再晚怕是冷,放上一会儿,咱们也都早些回去安置。这便开始吧。” 第三百零八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四) 上官妧挑了一只最普通的方形筝。因是造办司精心制作,形状虽普通,做工却上乘。 顾淳风自拿了她的对蝶。所谓对蝶,乃两只蝶筝并列相连,各由一根引线相牵,荡在空中颇有双蝶戏云天之感。 阮雪音挑了一条鱼。 一条鱼。 不同深浅的桔红层叠,栩栩如生,倒像是常见的池中红锦鲤,更精致些罢了。 “我今儿拿的时候还在想,”顾淳风凑过来,嘻嘻一笑,“什么鸟啊蝶啊花啊朵啊不好制,飞在天上,总像个样子。这鱼生就在水里,离了水就没法活,最无可能飘在天上。却不知造办司那些人怎么想的,我还道这鱼绝对没人挑呢。”这般说着,又拿眼戏谑过去, “嫂嫂你可当真与众不同,哪儿哪儿都跟别人不一样。” “这样不好么?”阮雪音应,看一眼手中红彤彤锦鲤,“最没可能飞的东西,出现在空中才有趣。天上飞鸟本来就多,所有鸟形风筝都不过东施效颦,哪有真正的鸟儿好看?” “是了。”顾淳风撇嘴,“嫂嫂养着一只世所罕见的名鸟,自然不稀罕其他鸟,连带着风筝也一并鄙视了。话说我何时能见一见那粉羽流金鸟?”又去拉阮雪音衣袖,“嫂嫂,以咱俩如今交情,看看而已,你总不至于小气不答应吧?” 阮雪音哭笑不得,“我何时鄙视风筝了?对其他鸟也没任何意见。”思忖片刻,再道:“找机会吧,它怕见生人。我先同它商量,也叫它有个准备。” “就这么说定了!”淳风满意,喜上眉梢,转身便要去放自己的双蝶筝,又回头,“嫂嫂你会放风筝吧?” “我看着来。” 阮雪音不大会放。准确说,完全不会。没练过,亦无天分,好半晌折腾,总算将那条鱼弄上了天,却并不是她弄上去的。 连跑带起飞都由云玺一人完成,她不过接了线轴坐享其成。 顾淳风却是得心应手。双蝶入空翩翩然,成串的小灯笼荡在蝶尾,画面美丽,尤宜春时。 上官妧也像高手。风筝不消半刻便遁入夜色,神灯耀空,将那原本普通的方筝衬得质朴而别具梦境感。 还剩下十余只筝,淳风说拿都拿来了,别浪费,命在场宫人婢子们想玩儿的尽皆取了去放。一时间众筝高悬,串串神灯透过彩色笼纱飘在春夜天幕间,呼蓝湖水影影绰绰泛起来波光,便是祁宫内层叠的碧瓦都染上了异彩。 沈疾立在岸畔灯色之下。 今夜人多,又是在空中燃明火,顾星朗不至,特遣了他过来照看。满场的姑娘,非夫人即公主,他不方便站太近,一直保持了相当距离注视着各处动静。夜风盛而不急,到目前为止并无不妥。但自上官妧出现他便吊着半颗心,生怕淳风一个不乐意挑事起争执。 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般悬着心,也便真看到了两位冤家跑着跑着碰到了一处。 顾淳风本想就此擦过。 擦至一半,实在憋得慌,骤然开口道: “瑾夫人父母健在,兄长亦安康,并无逝去亲人须悼念。装模作样挂这些神灯做什么?” 上官妧初时一怔,想说这大夜里放风筝,若不挂神灯,还有什么可放的?又蓦然反应对方话里有话,也不看她,随口答: “殿下悼念谁,我便也顺手悼一悼。情分早夭,血缘却在,第一年春,尽尽本分罢了。” 第一年春。 阿姌不在的第一年春。 顾淳风直犯恶心。 她不清楚如今局面深浅。 总归长姐当初说过,九哥无交代,一切对话往来,马虎眼混过去了事。 “我自然是悼我母妃。”遂回,甚强硬,“怎么,瑾夫人竟客气,还是闲得浑身精气神儿没处使,连素未谋面的我母妃也要热心悼一悼?扬筝又燃灯,真是有劳了。” 上官妧被她堵得无法,又忖这丫头如今长进,已不似初识蠢稚。遂转了转手中线轴,一颔首,“殿下悼念亡母,我便不打扰了。”这般说着,转身向草地北边去。 北边是也扬了筝燃了灯的纪晚苓。 线轴之上,引线那端,串串神灯连着一只旧筝。夜色深沉,只灯火微廓出筝影,上官妧本不确定,但此时空中所有风筝皆至新而至艳,独这一只形糙而少颜色。 也便显得旧。 不仅旧,且轻盈过头,相比周遭由绢帛制成的一众新筝,总给人摇摇欲坠之感。 是纸鸢?像燕子。最普通那种。 她先前仿佛没去那堆风筝里挑。上官妧细回忆。是自己带的。 “瑜夫人风筝倒放得好。我总以为纪相大人培养出的女儿一心钻营琴棋书画,不擅这些个户外游戏。” “我少时有几年痴迷放筝,”纪晚苓一笑,甚和气,继续望着天上神灯明暗,“大大小小、简单复杂的风筝也放过不少。自然比不得珍夫人技艺,捣腾升空还是不成问题的。” “瑜夫人这只燕看着像有年头了,”上官妧再道,也仰头去望,极认真,“还是故意做旧,平添情趣?纸鸢易折,姐姐这只维护得却好。” “此为我少时心爱之物。”纪晚苓神色微邈,目光也邈,“这东西啊,往往如此,用得越久,感情越深,最后会觉得世间千百样,哪怕再新再好,都比不上它。” “所以才有故剑情深、南园遗爱之典故。”上官妧莞尔了然,“光阴不待,旧时人事总是最好的。” 风筝是物。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说的却是人。 纪晚苓怔忡一瞬,微笑再道:“人世茫茫,孑然来去,再不念点旧,就太孤独了。” 上官妧也笑,“姐姐人在祁宫,有我们一众姐妹相伴;与君上又是少时情分,此生隆眷深恩自不在话下,哪里会孤独呢。” 纪晚苓轻转手中线轴,慢挪步,缓放线,但笑不语。 上官妧若有所思,似乎想起来什么,浅声复道:“我失言了。君上如今一门心思全在珮夫人身上,对姐姐你是否也比从前怠慢些?”一顿,又道: “但瑜姐姐是君上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与我和润儿并不一样。君上再是冷待我们两个,对于姐姐,该是始终如初的。” 纪晚苓继续不应,只将手中线轴递给蘅儿。上官妧见状,也将线轴拿给细芜。两名婢子接了退开,继续维持神灯,渐渐分散,北边草地上只余两位主子。 “瑾夫人,”纪晚苓开口,和煦依旧,“无论为后庭之争还是其他,有一点,妹妹最好牢记。我姓纪,是祁人。无论后庭局势如何,晚苓始终是君上这边的。如果珮夫人也在君上这边,那么我与她便不会对立。妹妹若全然理解这一点,就该明白,有些话不必在我这里说,有些力气,亦不用在我这里使。” 第三百零九章 皓夜临,满城昼锦(五) 上官妧似意外,微挑眉,“君上独宠珮夫人而忽略姐姐,实是可惜了。在我看来,姐姐你聪慧大气,不输珮夫人,真要论母仪天下之姿,更该在珮姐姐之上。”这般说着,又去望夜幕下那只纸鸢, “故剑情深,南园遗爱。姐姐之所以不甚在意,或也是因为这个?这只纸鸢,与先太子有关吗?” 纪晚苓杏眼中波光动了动。 上官妧一意窥她反应,也便看到了。 “原来姐姐还没有放下。”更觉意外,“那为何要入宫?是君上——” 而纪晚苓忽变了脸色。 上官妧一怔,循对方视线仰头,方见纸鸢下极靠后一盏神灯竟燃了起来,火势迅速往上,以肉眼不及分辨之速度飞快引燃一整条线上的灯笼,而再蔓延,火光顿起,顷刻间连成一大片。 纪晚苓已然抬步,疾走近乎小跑至蘅儿身边,一把夺过线轴,忙忙往回拉。 哪里来得及? 火焰已是升腾至纸鸢之上,线收风筝始降,那团火却因风起舞,越来越大,越烧越旺。 “小姐快松开吧,会烧到手的啊!”蘅儿情急,顾不得称谓礼数,冲上前便要夺那线轴。 却根本也不会烧到手。 话音落时,引线断了。 夜幕之下,大团张扬以至于妖冶的焰火如浮萍般在高空漂浮,纸与帛已尽数不可见,纷纷洒洒也许是骨架碎片又或是灰烬如雪花般降落,至烈而至黯,场面壮观,亦甚诡异。 沈疾自火起便遣了人去跟。此时燃烧的纸鸢被风推着一路南去,竟遂人愿,眼看是要落入呼蓝湖如墨的深水。 被烧断的引线另一头已经沉默跌落青草地。 线轴还被纪晚苓握在手里。 顾淳风、阮雪音和段惜润先后抵达当场。气氛难言,她们没有靠太近,皆立在不远处看那些火焰灰烬归于夜色深湖。 “珍夫人,”顾淳风开口,语气叵测,“你上午那会儿怎么说来着?若神灯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湮灭,说明放灯者所念之人没能接收到感念?” 段惜润有些呆。 这般情形她在白国见得不少。实在也正常。但此时气氛,此人此景,莫名叫她忐忑。且十几只风筝入空,除了自己和阮雪音没挂神灯,所有燃着灯笼的筝都没事。 “老人们是这么说的。”半晌,她答,同早上那句一模一样,又下意识问:“瑜夫人是在念谁?” 纪家合府,至亲皆在,过两个月长公主诞下麟儿,更是三代同堂之大喜。 一念至此,她正要莫名。 而蓦然反应。 顾淳风看了阮雪音一眼。 阮雪音回一眼,沉默,半晌道:“还得请珍夫人去向瑜夫人稍作解释。”再斟酌,“便莫要讲这么玄乎了。灯火燃于空中,本就容易引燃纸张绢帛,此为常识常理,惜润你在白国见得多,最有说服力。” “就是。”淳风忙附和,“放个风筝挂些灯而已,哪里这么讲究了?依我看,根本就是风助火长的原理,这种放法,十个里面八个都得燃起来。”也向段惜润, “这纸鸢是她旧物,宝贝如命,珍夫人你缓着点儿说,也别说太多,多说多错。”又转头扬声向草地上众人,“行了行了,今夜就到这里,收拾一下,准备各回各家。” 段惜润已经全然反应。她自觉有责任,不敢耽搁,赶紧往纪晚苓那处去,又暗庆幸这些个老人言没再对宫中其他人讲过,此时解释起来也好发挥。 顾淳风和上官妧的神灯都已飞到了极高处。照白国习俗,她们各自将引线剪断,神灯渐隐,汇入星辰,又终于没入夜色,该是去了天之涯海之角。 阮雪音没挂神灯。那条鱼也飞得极高,渐渐失了踪迹,直至完全不可见,她拿过剪子也切断手中引线。 “嫂嫂你这放的根本就不是神灯,”顾淳风凑过来,一撇嘴,“干嘛学我们剪线?” 阮雪音不置可否,“已经飞得这样远了,难不成还要拉回来?” 顾淳风想一瞬,点点头,“也是。不过你为何不挂灯?无人可悼么?” “无人可悼。”阮雪音答,理所当然。 顾淳风眨了眨眼。她父君是健在的。老师和师妹也都好好活着。崟宫里那几个兄弟姐妹—— 她所知不多,但猜也猜得到,恐怕有等于没有,以阮雪音性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母亲呢?她这般想着,也便开口问出来。 “没见过。没法儿悼。也不知该不该悼。”换做从前,阮雪音不会答这句问。但许是因为已经和顾星朗讨论过,或该说,直面过?她此刻不觉得难。 顾淳风听罢,觉得有些难。这话可怎么回呢?母亲哎,还有该不该悼之说? “我过去一下。”却听阮雪音招呼,就此终结话题,抬步往草地北侧段惜润那处去。 纪晚苓已经离开。段惜润俨然完成了劝说,正同几名婢子仔仔细细在收筝。 青金色颜彩点睛的百鸟朝凤筝。机不可失。 沈疾过了来,站到顾淳风近旁。 “殿下的神灯放得可顺利?” “顺利。刚剪了线。”顾淳风随口答,旋即反应,转头看他,“你不是整晚在,都瞧见了?还问。”又盯半刻对方那张黝黑坚毅的脸,“纪齐那个臭小子,你可盯紧了,我埋,”再顿,声量更低,“他全程在场,知道的比你还清楚。我真是后悔,不该叫他帮忙,九哥当时为何让他送我去边境?我——” “自然。殿下放心。”沈疾接口,适时而及时,“君上安排自有其道理。既作安排,便兜得住。”又看一眼淳风,神色难得复杂,“殿下还像从前那样多好。这些事情不好玩,不理会也罢。” 顾淳风怔了怔。 “真的可以吗?”她看着他。 囿于尊卑礼数,也囿于男女之别,沈疾很少直视顾淳风。少年时极偶尔有过几次,去秋在边境受她威胁一定要带阿姌去像山算一次。今夜为另一次。 四下无人,春夜湖风穿过初盛草木漫过来,他踟蹰一瞬,抬眼直视她, “殿下想可以就可以。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 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 顾淳风心下重复。 那时候在冷宫,阿姌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几乎一字不差。她说完,留了嘱咐,又赠香囊,自此离开,再也没回来。 “沈疾。”早春初暖经不起夜深,湖风一过而再过,终于带了些凛,“到今日,我经过的为数不多那些事,你通通知道。该不该理会,要不要懂,实话讲我并没有想明白。但有一点,我想我是完全懂了。”她顿了半刻, “人在任何情形下都是有选择的。这句话是个伪题目。凡事皆有利弊,择一些利,忍一些弊,合起来就是一个人的选择。择利弊而已,所以你们说,有选择。”她再顿半刻, “不是这么简单的。人不能只靠道理活着。人还有心,有情,有自己的相信和执念。把这些也加进来,有时候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只剩一个选择,不就是没有选择么?” 沈疾默然许久。直至湖风更凛。 “君上不会希望殿下这样的。” “以前不希望吧。”顾淳风道,转而去看夜色中呼蓝湖水,“他什么都知道。一定明白。” 第三百一十章 旧时燕过,欲说还休 顾星朗在折雪殿寝殿内写字。 书案就设在西侧五斗柜旁。说是为偶尔处理公务或写写画画,事实上,迄今为止他从未在此理过任何事。所有事情都始于挽澜殿而终于挽澜殿。 至于写或画。他入了此间,心思就都在人身上,实在也没有任何写字作画的逸致。 故而阮雪音回到寝殿见他居然埋首在案边,颇觉惊奇。 “比我以为的要早。”顾星朗道,并不抬头。 自己离开时沈疾仿佛在湖畔同淳风说话。阮雪音暗忖。所以今夜的事还没有报过来? 她考虑一瞬,开口道:“瑜夫人的神灯燃了。那只旧筝也焚毁了。大家都有些失了兴致,好在已经放得够高,剪了灯便纷纷回了。” “哦。”他答。依然不抬头。 阮雪音看他片刻,“你已经知道了。” 也是。以他作派,人不至,消息却灵通,怕是那筝刚燃不久便得了信,哪里需要等沈疾回来。 “那只纸鸢困了她多年。毁了也好。”他终于搁笔抬头,“人总要向前看。” 此一句过分自然。以至于熟稔。再至于亲昵。 你也在等她放下朝前看么。阮雪音心道。放下旧人旧事,朝前看。到活着的人身边。 顾星朗未觉得这句答有何不妥。他朝不远处茶桌努了努嘴,又眼巴巴看她,“口渴。” 阮雪音顿了顿。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去茶桌边斟了大半盏回来递给他。 顾星朗埋头喝茶。 场间寂静不太寻常。 “听说你修过那只筝。” 一忍再忍,恐怕已经忍了好几个月? 而终于没忍住问。 顾星朗半口茶险些喷出来。 这种事晚苓不会自己说。 淳月也不会多这个嘴。 这个顾淳风。他暗骂。至今仍未将她嫁出宫,简直近年来最大失误。 “是修过。”他干咳,“你既听说了,想必知道经过。那是三哥与她的旧物,她宝贝得紧,终年护着。不修不行。” 是要修,却未必得你亲自修,还是熬了个彻宵第二日黑着眼圈去秋猎的修法。 自然因为人重要。不得不亲自修。 心下一通转,究竟没露半个字;想问他明日是否要去披霜殿看看,犹豫再三,也不敢问。 顾星朗见她发怔,也有些怔,思前想后,转了话头道: “你不会放风筝?听说笨得可以。” 倒是事无巨细。阮雪音再忖。怕是实时呈报。 等会儿。 笨得可以是谁说的?谁能说这话? 只有他能。估计听了呈报自己脑补总结的。她气鼓鼓。 “不会。”遂答,“蓬溪山几无平地,没法放。老师亦不喜欢我们玩儿这些闺阁气太重的游戏。” “风筝最早可不是用来玩儿的。” “嗯。”阮雪音应,仍是心不在焉,又自觉这般无精打采好没骨气,要么问,要么干脆别在意,七上八下算怎么回事? 一番抉择,终是做了缩头乌龟,她开口另起话题,不再提那只旧时燕, “今夜的百鸟朝凤筝你也听说了吧?” “嗯。”顾星朗答,莫名松了口气,“好看吗?” 他今夜没去,一因要批折子,二因,也是主要原因—— 如此盛况,半个后宫皆在,事实证明,最后是整个后宫皆在。他不方便出现,怎么处理怎么别扭,干脆便不去。放风筝不是宫宴,能避则避。 阮雪音自然明白。 “好看。很有气势。风筝本身也制得极精美,不像逾百年之物。” 顾星朗点头,“此筝我早年间听过,却终究只是个玩物,没太在意,不成想白君倒让惜润带了来祁宫。之前没听她提。” “你最近,仍是每隔十余日过去喝茶么?” 每隔十余日,顾星朗会去采露殿喝茶,春来蔷薇将开,也顺便待花赏园。此一项早已经同阮雪音报备过,甚至有时候她也同去—— 一月间顾星朗曾同段惜润有一次长谈,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该是讲明了心意情意与坚持。至于后者是否接受,接受了多少,不好判断;总归到目前为止,偶尔几方共处,还算融洽,而顾星朗着力在营造某种亦家人亦友人的关系氛围。 当然很难。毕竟身份名位摆在那里。 也很怪异。这里是祁宫后庭。 “嗯。”他答,“前天刚去过。你最近怎么不去了?” “以后你去,我就不去了。”很像查岗,明明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而人家只是喝个茶。 不与人分享夫君居然叫占便宜。她暗忖。最不讲理是皇家。 顾星朗点头,“随你。总归只是喝一会儿茶聊几句。”他顿了顿,“也不知道这般做法,到底算不算最妥。” 太无先例可借鉴,完全开皇室之先河。 “对惜润来说,”阮雪音略斟酌,方接口,“把话说清楚好过不明不白地猜或等。”但确为死局。她心知肚明。惜润已经入宫,若非奇巧契机,此生都不可能离宫改其四夫人路径。 而顾星朗今番做法,与去冬阮雪音一样,更多是对段惜润的保护和对局势的把控。与其叫她胡思乱想、受人挑唆,不如以心换心,晓之以情理,或可取得真正信任,防后庭乱局于未然。 “你方才说百鸟朝凤筝,”此话题颇沉重,顾星朗决定缓一缓,“像是没讲完。” 这题也沉重。阮雪音心忖。想一瞬答:“嗯。那筝美而磅礴,且白天黑夜都能放,夜里扬放还不用挂灯,自能光彩夺目。” 顾星朗挑了挑眉,“我还想呢,这么大的筝,再是用材构造轻巧、薄如蝉翼,自重总不小。想要扬入高空,如何还能挂灯笼?结果呢,是什么机巧?荧光涂料?” “是一种青金色涂料,”阮雪音答,“方才结束时,我凑近仔细看了看,该是一样的。” 顾星朗反应了半刻这两句话。 “你确定?” “九成确定。” “寂照阁你毕竟才进过一次。”他道,“虽然满墙的青金色已经够你判断。” “不是的。”阮雪音再应,“有件事我一直没说。你见过几次曜星幛,可注意到它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时间标记?” 顾星朗眉心浅动,“曜星幛上的没注意过。根本也没细看。但山河盘上的,”他一顿,“应该说是山河盘的拓本。那些绢帛。见过。” 阮雪音这才反应。当初为证明沈疾至封亭关的时间与顾星磊出事时间不符,她让竞庭歌回溯过山河盘。那些绢帛上就有那些青金色时间,她还专门教纪晚苓看了。 纪晚苓自然也将这些绢帛给顾星朗看过。 所以今夜她也看出了那些青金色么? “那你当时,”遂问,定定看他。 “注意到了。”他答,注意到了它们与寂照阁内的颜彩雷同,“怀疑过。只不确定。那些绢帛毕竟是拓本。我没见过山河盘上的真迹。” “但你也没试图观察曜星幛。” “之前说过了,”他亦认真看她,“我不想你觉得,我对你是有企图的。” 自点灯始,此后种种,皆出于真心,不是策略,没有所图。 阮雪音听懂了。 此人体贴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偏偏在某些问题上永远三缄其口。 罢了。她压下寥乱心绪, “最近能跟你再进一趟寂照阁么?我准备好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二入寂照阁(上) 对于阮雪音自称准备好了这件事,顾星朗表示怀疑。 水书应当是准备好了。明明不喜欢,却不得不一头扎进去,每每看她那副抓耳挠腮模样,他都异常愉快。 而终于是学了个七七八八,至少寂照阁内壁上那些该都能认了。 但宇文琤这个人。那册书她已经又看了一遍,不知有没有抓到精髓。 “我若是你,便用功多读几遍书。这次再解不出来,以后不让进了。” 三月十二这天夜里,两个人再入寂照阁。立在第四道门前,满墙青金色水书已经幽幽然亮起,顾星朗颇严肃,开始下最后通牒。 “我是想多读几遍的。”阮雪音撅嘴,“时间不够用。再来几个月也翻不完另一遍。” 此人夜里一回来,她便什么正经事都别想干。 顾星朗听懂了,拒绝背这口锅,“白天呢?白天又没人烦你。” “所以咯,”她答,“只有白日里得空,除却淳风过来念书,用膳,午睡,还有一些临时状况,”比如竞庭歌那边来信,又或谁来拜访,又或随淳风去骐骥院,再或宫中有不得不参与的事项,“也没剩多少时间。”入夜他回来之前还要观星。当真事忙。 “不午睡不得了?你一睡一个时辰,有这个时间,日复一日,那本册子早读完三五遍了。” “我困。”从前是为观星。如今调整了时间,还是经常捱到大夜里才睡。 个中缘由,没人比顾星朗更清楚。 “找借口。”他道,“你就是觉多人懒。”又看一眼满墙青金色浮光,“来吧。我时间有限。” 此人明明已经开了这道门。阮雪音甚觉无语,越想越不高兴,“你这么没时间怕耽搁,直接开门啊。”遂道,“非同我在这里周旋。” “你可真是,”顾星朗挑眉,恨铁不成钢,“堂堂蓬溪山大弟子,惢姬的学生,竞庭歌的师姐,懒得没羞没臊,说好进来助我解谜,对付一道门就抱怨连天,且根本还没开。你这叫什么帮手?从前那些话,看来都骗人的。” “脑子心思时间精力都要留给最当用的时候。”阮雪音驳,振振有词,“你明明已经开了这道门,偏要我再解一次,这什么心态?那个水书,丑死了,又丑又烦人,我本可以不用学的。” 实在是撒泼撒赖没皮没脸。顾星朗看她这样子,目瞪口呆,又突然好笑,抬手捏一捏她细白脸颊,“懒得要命。惢姬大人真倒了八辈子霉收你做学生。”又移手去捏下巴, “我就更倒霉。坏了规矩带你进来,还不止一次。今晚回去,明日又要到祖宗面前罚跪。” 阮雪音眨了眨眼,“罚跪?你说真的?” “当然真的。”顾星朗答,正经之至,“上次带你进来,我从第二日起便在奉先堂连跪了十日,每次一个时辰,膝盖都跪肿了。” 实在有博同情骗心疼之嫌。但不像信口胡说。 这个傻瓜。她心道,终忍不住愧疚,“也没听你说。” “你那时候根本不关心我。”他回,更加不愉快,“说了又如何?还不是没反应。” 阮雪音无言以对,下意识去看他膝盖处,“还疼么?”自然看不见,且已经过了这么些时候,问也白问。 “早好了。你不是夜里都能看见。” 阮雪音呆了半刻。 此人登徒子之言更甚其行。好吧,应该也不相上下。她假装没听见,打算转回正题,却听对方又补充: “一会儿回去你再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留什么后患。” 简直不能忍。阮雪音暗骂。终于决定反抗, “现在已经亥时过半了,”她道,“按你两个时辰破这道题的战绩,我恐怕要解到明天早上,最快也是半夜。你要检查膝盖,到明日传御医便可,总归用不上我。” “什么明天早上,谁要陪你熬到明天早上?跟我一样,两个时辰,丑时过半必须离开,无论解没解出来。” 阮雪音瞪眼,“若没成,当真不让进了?” “不让进了。我的膝盖还要不要了?你又不给治。”他答,理直气壮。 “讲道理,”阮雪音不理他耍嘴皮子,郑重其事,“老师说我们脑子都不如你,你花两个时辰,我自然需要更长时间,你拿同样的标准要求我,不公平。” “你倒肯认输。”顾星朗挑眉,“我是给了你线索的,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你的难度比我低。” 就在那本册子里。 阮雪音心下重复,转眼去看黑曜石壁上那些字。 都是些诗词句。且没一首完整的。有些是一首里的一句,有些是两句,还有些三句。全无规律,好像尽皆来自书写者的一时兴起。 可宇文琤并不偏爱诗词。 此人爱好多且奇,算是历代焱君中最不安生的。在所有那些千奇百怪的玩乐之法中,没有诗词一项。 她走近,开始一壁壁一行行看那些句子。 全不是一个路数,什么派别风格都有;主题也多,田园山水,金戈铁马,春花秋月,甚至还有些闺阁怨叹之作。 这叫什么谜面? 顾星朗好整以暇,看她花大半个时辰总算遛完那四面墙,兴致勃勃问: “认完了?” “认完了。”阮雪音答。但一无所获。 “已经不错了。须知水书乃此门第一关,认出来内容算是成了一半。” 阮雪音完全没感受到另一半在哪里,“跟诗词其实没关系吧?若真如你所说,答案在那本册子里,那么没关系,这些诗词都是幌子。” “不错。”顾星朗点头,“继续。” 第一道门是阁门。 第二道是马。第三道是鸟。万马奔腾那道她没看到开法,单按照鸟这一道的逻辑—— 那时候是找眼睛。 这道该是找字。 找什么字呢? “宇文琤这人没正经,”遂道,“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字谜。” 顾星朗微笑,颇赞许,“继续。” 实在难继续。阮雪音心答。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爱好,斗蛐蛐儿、打马吊、日日同鹦鹉聊天、堆成山的奇珍异宝,还有漫长四十一年为君生涯里不计其数的大小事件。 谁知道该找什么字,什么话? 等等。 话? 第三百一十二章 二入寂照阁(中) 宇文琤说过许多话。 所谓史载,记录的不过其言其行,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那本册子里也记录了许多话。有些与正史相呼应,但更多不见于正史。所谓野史。 他说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那么应该排除了与正史重复的部分。 依然剩下很多话。 都是日常话,此刻略忆一遍平平无奇。寂照阁这么了不得的地方,她实在想不出宇文琤能把日常说的什么话镌刻在墙上,设为谜面。 “是他说过的话吗?” 知晓谜底的人就在这里,那便直截了当问。总归他判定难度到自己这里已经降低,她不介意再多要些提示。结果要紧,时间最贵。 “自己想。”顾星朗答,事不关己。 阮雪音冷眼观他神情细微处。 恐怕是。 然而确定了这一点,也并没有降低此题难度。说过的话,那得是多少句?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厚册上所有内容,全标记在识海里,终没法做到一字不差。 真要是某句话。如何准确将它们一个字一个字从大堆水书里挑出来? 她再看一眼顾星朗。这人当初莫不是抱着册子进来一句句对照试的?这么厚一册,每句话试一遍,两个时辰完工? 不可能。他也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又去看那满墙鬼画符。 断断续续的句子,出自上百首诗词曲赋。按照一般排列组合规律,若不知机要而逐字逐句试,真可能要试一辈子。 前面两道门或同此理,所以世人才说,历代祁君开寂照阁,是一生开一道。 他一定是猜到了那句话。至少圈出了范围,试起来也容易。 什么话呢? 不会是长篇大论。一不符合宇文琤作派,二不符合出题人心理—— 一个精彩的短句永远比洋洋洒洒的论述更有力,也更像谜底。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没有被传错。 文字记载是会出错的。尤其谁说的什么话。执笔人记忆偏差又或笔误都可能导致传下来的字句与事实出入。 差一个字也是误。 但他说答案就在那本册子里。一个能准确打开寂照阁关卡的答案。说明是宇文琤原话。所以能被镌刻在黑曜石壁上。 很可能是一个极短的句子。就几个字。所以被记录得准确无误。 几个字的话也很多。她一句句想,在脑中依次排列,又举眸去看墙上那些诗词。 当真费劲。她尚未将水书掌握得炉火纯青,每看一个字都需将那些笔画重新梳理计算再确定。 最要命的是,有些句子是倒着写的。 从下往上写的。 比如“寂寞人间五百年”,按常规阅读习惯从上往下,看到的是“年百五间人寞寂”。 “这题障眼法太多。”直看得头晕目眩,阮雪音忍不住蹙眉。 “的确。”顾星朗应,双手抱臂倚在东南角,“但也不是全无机要可寻。” 有么?哪儿呢?她没问出口,知道问也白问,却听那家伙再开尊口: “宇文琤这人玩世不恭,出其不意,方才你自己也说了,不会是什么正经字谜。哪怕在人人仰视的寂照阁。你就大着胆子往歪了想。” 往歪了想。 怎么歪? 时间流逝,已入丑时,她有些犯困,眼睛在四面漆黑幽青的石壁上游移,脑中不断重复顾星朗那两句话。 有机要。 不正经。 这些诗词曲赋。她立在空旷殿庭中央,清心静意,举目环顾。类型多,风格多,主题多,上百首,却不是一人一作。 总共摘取了大概四五十位作者的作品。其中几位尤其多。比如苏东坡,再如屈灵均。 满墙尽诗词。以苏东坡为首。 只有屈灵均的是辞赋。有些只半句,有些是整句,总共取自六篇,分布在东南西北四壁上。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问》。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 下堂兮生罗,芜蘼兮兰秋。这句是倒着写的。该是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九歌·少司命》。 子魂魄兮为鬼雄。《九歌·国殇》。上一句好像是身既死兮神以灵。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九歌·大司命》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九歌·湘夫人》 藏头么?她来回看这几句。 自古诗谜藏头多。她几乎条件反射去连第一个字。由北向东往南再至西,正好一圈。 天。老。秋。子。一。帝。 不成句法。 但哪几个字眼熟呢。她绞着脑汁。 心下忽动。 那册中所载宇文琤教那些鹦鹉说的话里,其中有一句,出现频率非常高。 就有“天”字。也有“子”字。有“老”。还有“一”。 不是吧。 她心道荒唐,复去看那六句话。如果是那句,如果为藏头,有两个字对不上。 “帝”,读音是对的,但不是这个字。“秋”,完全不相干。 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 等等。 人家分明倒着写的。是自己非要用正确顺序读。简单从上往下念,第一个字是“下”不是“秋”。 要的就是“下”。 那“帝”呢? “时间到了。”她尚在犹豫,顾星朗开始下逐客令,“困死了,我是要早起的人。”他哈欠连天,转身往外走,“跟上。” “等一下。”阮雪音开口,心一横,走向东北角上六芒星烛台,像上次那样,拔出了第三支柱笔。 当真奇特。那笔端羊毫又或狼毫,始终湿润,上次是,这次又是,却洁白无瑕,不像蘸了墨。 清水? 她来不及细想,顾星朗已经快走至第三道门前。 “直接往上描吗?”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唬着眼看她,该是真困了。 阮雪音不再犹豫,举步朝东面“老冉冉其将至兮”走去,抬手,沿着“老”字一笔一画描。 笔触落青金,那些颜彩更见深邃。一通鬼画符线条走完,阁中寂静无声。 阮雪音凝眸片刻。移步,又去西面“子魂魄兮为鬼雄”描“子”。 接下来描“天”,她写了几顶一路到地面,当初往至高处镌刻时,必定搭了梯子。 这六处屈灵均的辞赋却都在抬手能及的地方。 就像造谜者故意留给解谜者的提示。 她更添信心,接着描完了“下”,到“帝”,再到“一”。 水书的“一”字也只有一笔。 不过是竖着的。 她从上往下,一笔到底,眼见有如天堑的青金色再次深邃,忽听得寂静殿庭中轰鸣声起。 她转头去看北侧石壁。 缝隙自正当中裂开,与前面三道门一样,极规整,极平稳,一壁成两门,分别向左右移动。 寂照阁第四道门。 宇文琤的关卡。 开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二入寂照阁(下) 阮雪音几无成就感可言。 或也因夜深犯困。但更多是为那句话。 老子天下第一。 她心中默念。终难于大声讲出口。 门已经开了,第五道关卡就在那头,她没挪步,立在当场半晌道: “这人有毛病吧。” 顾星朗依旧哈欠连天,步子是停住了,回转身表情颇欣慰,“没什么毛病啊。有风格。是个人物。” 这叫有风格?儿戏吧。故弄玄虚让人大费周章解谜,结果不过一句玩笑。 还是鹦鹉都能学舌的玩笑。 阮雪音不愉快,觉得几个月苦不堪言的水书征程再兼方才时间脑力精力通通喂了狗。 也就那本厚册还算读得有味。不算喂了狗。 “比他儿子孙子有风格多了。”眼见她一脸嫌弃,顾星朗好笑,再补充,“这么出题多有趣,后面两位都太正了。没意思。” 后面两位,自然指宇文琤的儿子孙子,第二道门和第三道门的设立者,万马和蝉螳螂黄雀鹰。 阮雪音对前面两道的解法已经失了兴趣,并不多问,只暗道你也很正啊,自古君王有几个不正的,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此念一出,旋即推翻,再忖此人只是表面正,内里不过登徒子一个,还是积重难返那种。 所以欣赏宇文琤吧。谓之惺惺相惜。 不。该叫狼狈为奸。 她摇头,复去看满壁诗词赋。倒正经得很,堪称宏大,乃至于厚重,无论山水田园、春花秋月还是金戈铁马,都透着股苍凉劲儿。 “这么不正经的人,喜欢的诗赋倒正。出题还用屈灵均。”想一瞬,又点头,“也是。大部分人,外在与内质不统一,甚至常常相反。宇文琤保不齐是个深沉之人,一切浮夸轻佻游戏世间都只是伪装。” 顾星朗眉心微动,沉肃只一瞬,顷刻消弥于眸中星光与唇边笑意。他走过去,至她跟前,“你就很统一。外冷内也冷。”这般说着,煞有介事一个寒战,自然是装的,“冻都冻死了。” “怕冷你还过来。”夜深困乏,又刚使完一顿脑子,阮雪音偃旗息鼓,懒得再用心,顺对方话随便接口。 “不怕。我热啊。”他答,笑意更深,目光炯然。 明明寻常。这句“我热”。阮雪音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一时耳根脸颊都要烧起来。 都什么脑回路。真成女登徒子了? 她一个寒战起,自然不是装的,赶紧转话头:“故弄玄虚也罢了。这宇文琤不严谨,那个‘帝’字,分明不对,害我犹豫好半天下不去手。” “屈灵均所有辞赋里没有那个‘第’开头的句子啊。”顾星朗应,理所当然,“也没有以它结尾的,倒着写都藏不了头。只能谐音。”一顿,“且你怎知他说的就不是那个‘帝’?完全同音,那记录的宫人理解错了也未可知。” 的确。是那个‘帝’也说得过去。至于屈灵均所有辞赋里有没有“第”字开头或结尾,她没功夫也没力气再去默诵以佐证。他既这么说,信着便好,总归门已经开了。 遂偏头去看第四道门后面关卡。 一样的殿庭,一样的漆黑,恐怕也是一样的空荡荡。人未至,烛火未点,看不见黑曜石壁上青金色—— 该也是青金色刻痕吧。却不知这次什么图案。 “开都开了,” 她没说完,顾星朗已经了然,“去吧。先看一眼,有个数。” 竟然是植物。 满壁排列不规则又形态各异的植物。有些常见,有些珍稀。但所谓珍稀,也不过《山海图灵志》里有的那些,在阮雪音看来,都不算稀奇。 比如有喋血木芙蓉。 暂时没见大花香水兰。 她仔细辨了会儿,再次感叹雕工之精细笔法之高明,比前面三道有过之无不及。“你说得对,”遂道,“这些图案应该根本不是雕凿的。就是用某种工具蘸了那青金颜彩写或画上去的。” 顾星朗仿佛没听到这两句。 他盯着东侧高处一株花在看。 阮雪音循他视线也去看,是一株绣球。 “这道门的机要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他道,语声浅淡,“但还没想出来所以然。” 自入此间,阮雪音只大概扫了四壁,辨了一些品种,实在太多,来不及一株株一样样看,此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问: “在哪里?” 顾星朗转身面向西侧石壁,遥遥一望,“你看,那里还有一株。这四壁之上,每种植物都只画了一次,只有这绣球,有两株。” 阮雪音也转身,扬眸望,挑了挑眉。 “这不是绣球啊。” 顾星朗也挑眉,偏头看她,又去看身后东壁,再回身重望西壁。 分明一样。 “怎么说?” “这个真的,”阮雪音一笑,似感慨,“说不是也是,说是又不是。此为绣球的一个变种,叫作无尽夏。之所以被单列出来自成一家而没被统称为绣球,一因形貌上确有差别,二因生长习性不同,归为一类,不够严谨。” 顾星朗动一动眉心,继续盯那株无尽夏,“形貌上哪有差别。” “画得很好。”阮雪音点头,也来回转身一次对比那两株花, “为了区分,甚至将两株的尺寸绘得一般无二。尺寸一样,花叶差异就好分辨了。你看,无尽夏的花瓣比绣球要小,同样一捧,就显得花朵更多更密。叶子也有细微不同,无尽夏的细窄些,叶缘锯齿分明;绣球的更圆润,叶缘锯齿不明显。可惜只是石壁上画作,用色又单一,还有些特征表现不出。其实无尽夏的叶子颜色比绣球浅,摸上去也更薄。” 顾星朗静静听着,若有所思,“生长习性呢?你刚说也不一样。” “嗯。”再应,“无尽夏比绣球耐寒,只要不是极寒天气,都能开花。最重要的是,它花期比绣球长,长很多。我认为这是它能自立门户而不与绣球归为一类的根本缘由。绣球花期六到八月,是典型的夏季花;无尽夏却可以从五月一直盛开到十月,晚春至夏秋,当然也是夏季开得最好。”她微仰头,亦去盯那株花, “过长夏而花开不败,仿佛夏日从未离开,故此得名,无尽夏。” 第三百一十四章 春宵叙 夏有尽,四季皆有尽,无尽的从来只是时间本身。 丑时已过,顾星朗咽下不知第几十个哈欠,负手抬步,睡眼蒙眬,“算是有进展。今日先到这里。走。” 阮雪音总咂摸哪里不对。 却也因为困意来袭,辨不清晰。 直至走到第二道门前,她忽然醒转,上前半步拽了他衣袖,“所以你答应。” 顾星朗蹙眉,倦意满脸,“什么?” “植物你不擅长。但我擅长。你已经到了第五道门口,知道是这些东西。所以当初我说要进来,你没考虑多久便答应了。” 还说没企图,不算计。她瞪眼看他。 “小姐,”顾星朗气结,生生将倦容压回去一半,“我考虑了很久好吗?且也是你说的,让你进来,事半功倍,还言之凿凿我欠了你好些人情,必须拿寂照阁来还。” 阮雪音一脸不信。 “天地良心。”他困得厉害,张口就来,“那些所谓人情,根本没法说服我破这么大的例。至于你进来是否事半功倍,没人能保证,再好用的脑子也抵不过你这懒劲儿。归根结底,我带你进来不过就是徇私,按顾氏族规,简直徇私枉法。谁叫我那时候——” 已经开始喜欢,然后越来越喜欢,思前想后,又拿那些个人情借口自我游说。临了,罚在奉先堂还拿同样的说辞告慰祖宗,冠冕堂皇。 他没说出来。但这种戛然而止,意思已经到了。 阮雪音目瞪口呆。 敢情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想了这么些招全都白搭,最后还是以色侍人,靠脸进的? “当然了,”他陈完这番辞,也觉得有些过,因为并不是这么绝对,确有许多考虑在其中,“你认得许多一般人不识的花植,又有来自蓬溪山的积累,甚至是一些连我都没有的积累,对解寂照阁关卡必有助力。尤其刚才那道门。”他清醒了些,条理回归,“我承认。这些都是原因。” 阮雪音没由来松了口气。 有这些原因总比单单为了所谓喜欢,要来得好接受。 女子仅靠姿容和旁人喜欢立于世,不该,可耻。老师从未这么明确说过,但她和竞庭歌都根深蒂固揣此观念—— 人的观念不会自己形成,来自教与养、习与得。所以毋庸置疑,哪怕没有实据,这观念是惢姬给的。穷十几年之力灌溉的种子。 与世人女子无才方为德的笃信正好相悖。 “老规矩。”却听顾星朗再道,连语气里都揉了睡意,“一会儿你先出,西南角那颗刺槐下等我。” 两次同入寂照阁,都在夜里,都是一前一后出去。 这附近向来没人。也无值守。按规矩,君上入阁期间,巡夜兵士不得经过,须绕道而行。是故阮雪音进过寂照阁,此事无人知,看样子,也会一直作为秘密进行下去。 她快步出阁,隐在刺槐下等他。约一盏茶功夫顾星朗也出来,脸未转而眼观四面,姿态一如既往沉笃,却怎么看怎么做贼心虚。 阮雪音哧笑出声,那气声也隐在夜色中汇入初春夜虫鸣。 “再给我出声!”他压着音量,一脸威慑,又拿眼示意她端正表情状态,佯装无事走上御花园大道。 “堂堂祁君陛下,”还是很想笑,她尽量收拢嘴角,“进出自己地盘还如惊弓之鸟。”她甚少见他那般神色,上次来为第一次,今夜第二次,真是越想越好笑,又好笑又可爱。 “还不是因为你。”顾星朗沉着脸,依然负着手,上下眼皮直打架,“我自己进出,随意得很,自从有你这小尾巴跟着,来一次悬心一次。” 自然悬心。在整个大祁朝堂眼里,哪怕点了灯接了盛宠,阮雪音依然是阮雪音,崟君之女,惢姬之徒。点灯盛宠已经是悬了一众宗室朝臣的心,还要进寂照阁—— 唾沫星子怕是能连着顾星朗一起淹。莫说满朝文武,单顾家宗室就饶不了他。 此事说大不大。但也可大可小。 “好在你要入寂照阁,按规矩,所有人都得回避,包括涤砚。”一通心思翻转,她接口,甚心虚,“不会有人发现的。” “那这会儿呢?”顾星朗冷声,“我进寂照阁,来去都一个人,涤砚沈疾也是在清晏亭附近迎候,你为何跟着?沿路碰上巡逻兵士,一会儿再见涤砚沈疾,你倒教教我,怎么解释?” “君上做事,哪里需要同谁解释。”阮雪音应,语气莫名顾淳风,“珮夫人与君上情笃,君上夜里要去寂照阁,珮夫人便一路陪着;君上进去,夫人在外面等,君上出来,又一同再回折雪殿。完全合理。” 顾星朗瞠目结舌,心道这是顾淳风附体还是云玺附体? 反应一瞬结论:两者皆有。淳风的话术和云玺的站位。 千算万算,没算到此人近来最长进的是脸皮。 阮雪音说完这段,也有些自觉没羞臊,蓦然想起来上次入阁时与他还相敬如宾,一前一后出来便各走各路了,全不似今日麻烦,遂干咳一声道: “要不我还是,另走一条路?” “来不及了。” 此为实话。清晏亭檐角已是出现在远处星月下。“这时候再跑,此地无银,做贼心虚。”这般说着,看她一眼,“你不是编好话了?一会儿就这么说。” 阮雪音眨眼再眨眼。说什么?珮夫人与君上腻歪到一刻都不能分开,去个寂照阁也要陪着去陪着回,还巴巴在阁外等了两个多时辰? “我劝你少跟淳风厮混。”她尚在呆滞,顾星朗再开口,“本来由你带她读书知理是好事。她练马也确实方便你去骐骥院钓鱼。”言及此,不动声色看她一眼,“但那丫头毛病一大堆,就怕你还没带她出师,先被她带出师了。” “那怎么会。”阮雪音应,忆及方才言论,更觉心虚。 “她在你这里领那些功课,完成得如何?” 此人不是困倦么?这是困过了劲儿?问题连串。“还不错。”遂答,哈欠骤起。 “所以呢,”他继续问,似乎随意,“你觉得,她行么?” 第三百一十五章 点鸳谱 行。 阮雪音心答。 行或不行,具体指什么,他根本没说。 但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单论头脑,聪明足够,逻辑力尚须锤炼;再论气性,顾淳风自有她的执与烈。 三论动机。这姑娘去岁在呼蓝湖家宴反应,已经很能说明问题。阿姌的事对她影响之大,竟能让不谙世事二十年的大祁公主躬身苦读,策马扬鞭。 策马扬鞭。 顾淳风扬着鞭,一身蜜合色轻骑装,正从阮雪音面前呼啸而过。 今日十八,她如常来骐骥院练马。当初的每日都来已经变成三日一来,盖因她基本功已经打稳,而春至,军中和各家王孙进出骐骥院的需求也变多。 依顾星朗那时候旨意,淳风殿下练马时其他人不得入。她每日都来,也就意味着骐骥院每日都有一到两个时辰不能接待其他人。所以于公于私,如今她都该减少过来的次数。 一开始她不乐意,几次要去挽澜殿闹。 但沈疾说,三日一练,对今日顾淳风来说正正好,绝对能保证进度,又不至于用力过猛适得其反。 她这才消停,按时过来,每次一个时辰。而三日为期,沈疾亦更有时间亲自指导。 “一再说过。殿下过弯道时不能加速。”今日他也在。 这话讲了已经不知道多少遍,连阮雪音都有些听得双耳生茧。 顾淳风刚跑完第二十圈,此时勒绳不下马,居高临下撇着嘴,“都说了没事。我和小玉默契极好,她早就习惯了。你看我何时摔过?”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纪齐已经大好,正生龙活虎牵着追风满场遛,“你们这些新手,就是技不如人胆子还大。哪天摔了有你哭的。” “我说,”淳风蹙眉,老夸张,“我在的时候不是不许闲杂人等乱入么?这人怎么进来的?” “喂,”纪齐挑眉,更夸张,“我是闲杂人等么?我也是你教习好吧?” “你是临时的。今日沈疾在。”她翻身下马,“现在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纪齐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待要再辩。 沈疾肃着脸逼视过来。 “公主也不能这么蛮横吧?也该知书达礼吧?”他忿忿,只得说理。 沈疾还没措好辞回。 忽听见马场入口处些微人声。 淳风也听见了,已经扬了脸去看。 距离有些远,瞧不清人脸。倒是一匹高大白马在日光下亮得刺目。 顾淳风眨一眨眼,回身去看小玉,再眨,“那也是一匹照夜玉狮子?” 纪齐也扬脸,看半刻,“哟”了一声。 “嗯。看样子是小柴大人。”沈疾回,“微臣去一下。” “他旁边是还有个姑娘么?”顾淳风持续举着眸,眯眼勉力看,忽反应过来方才纪齐那一声“哟”,“来都来了,又是柴家的人,总不好这么轰回去。”她向沈疾,笑得瘆人, “干脆请进来吧。我也练得差不多了。”再向阮雪音,“嫂嫂你介意不?柴一诺虽是外臣,同我们一向好,”又眨眼,像是自我说服,“九哥该不会介意吧?都让你出来了,撞上一两位外臣怎么了。” 不每次来都见纪齐?并未听闻九哥有什么不满意。 阮雪音自然不介意。且“同我们一向好”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大祁百年,顾家之下是纪家,纪家之下便是柴家。骠骑将军府,也是很值得一见的。 柴一诺不像军中人。此为阮雪音见他初印象。身形挺拔,气度极佳,但温文尔雅,全无沈疾那种锋利感。甚至比初出茅庐的纪齐还显得文气。 实在要归类,更像顾星朗那挂的。当然,她心下一顿,比不了。 他旁边的姑娘着一身雀蓝绸裙。与柴一诺六七分神似,丹凤眼,外眼角挑高明显,肤白,娇俏,行完礼一直盯着自己瞧。 “微臣遣家人来定时间,交代的是未时。想是他们弄错了,才冲撞了殿下练马。”柴一诺开口,既对淳风也对沈疾,“实在抱歉。” “这有什么的。”顾淳风摆手,笑嘻嘻,“就快入申时了,我今儿也算跑够了,正好,”此一句“正好”是怎么听怎么不正,怎么听怎么不像指时间正好。阮雪音心下异样,便瞧她意味深长继续道: “正好纪三公子也在,你们难得见吧?”却是对那雀蓝绸裙姑娘,“还是要多见多聊,增进了解,哪日君上看不过你们磨蹭,一道婚旨下来,岂不是要抓瞎拜天地?” 果然便是柴一瑶。阮雪音暗忖。纪柴两家有意让两个小儿女结亲,她亦有耳闻,仿佛至今没定下来。 是为竞庭歌? 她倒吸半口凉气,不动声色瞥一眼纪齐。 小屁孩儿正唬着脸,更该说黑着脸,杀气腾腾斜睨淳风。 “殿下这说的什么话。”只听柴一瑶应,三分尴尬七分利落,“长辈之间觥筹时玩笑罢了。我和纪齐都年纪尚轻,哪里这么急着谈婚论嫁。” 阮雪音暗点头,心道祁国这些名门闺秀倒个个有名门样,任何场合,任何情形,无论脾气性子如何,皆能从容不迫,开口自成条理。柴一瑶出身将门,更添了几分果利,年方十八倒比淳风看着更沉得住气。 “订婚订婚,先订再婚嘛,又没让你们立时拜堂。”顾淳风不松口,继续没正形,又转身打量纪齐,再回身看柴一瑶,“别说,真有些夫妻相。嫂嫂你看呢?” 实在不熟。根本头回见。只能说场面话。却是怎么说怎么不合适。她一个完全的外人。 暗怪淳风乱点名,想了想只道: “纪公子酷爱骑射武艺,柴小姐出身将门世家,年纪亦相当,甚好。” “珮夫人知道殿下张口就来诚心取笑,还顺着她说。”纪齐实有些站不住,终开口,又一咳,“柴小姐方才说出了纪齐心声,年纪尚轻,不急于婚配。且我是男儿,更该先立业再成家。君上若问,纪齐自当面圣陈词。”再去看柴一诺, “小柴大人是过来人,最明白。” 第三百一十六章 乱飞花 柴一诺自然明白。 他是长子,与纪平一样早早凭门荫入仕,娶妻时二十二岁,当时从五品。 柴纪两家的婚事,他自然关心。但现下最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 听语气措辞,纪齐与珮夫人竟颇熟悉。 绝对不是头回交道。也不止两三回。 纪齐是男子,未入仕,连外臣都不算,几无可能出入后宫。 那么是阮雪音常出来。 所以淳风殿下习马不许人扰,很大程度是因为珮夫人也在? “很是。”他答,一番思忖,场面上却无半刻停滞,“男儿志四方,少年时确不该将成家立业摆在首位。除非实在遇到了倾心之人。”又去看顾淳风,“小孩子家的事,便让他们顺其自然。父母亲是长辈,年纪大了,总心急些,微臣也是劝过的。” 此一言也有意趣。 柴一诺今年二十五,纪齐和柴一瑶都才十八。前者是柴家长兄,又人在朝堂多年、官居四品射声校尉,要端半个长辈架子,实在也合情理。但顾淳风才二十,且尚未出阁,说白了不过就是个小姑娘,跟纪齐柴一瑶只能算平辈。 “小孩子家的事”,却是将顾淳风的辈分生拔了一截与自己平齐。 淳风眨一眨眼,颇受用,干笑道:“也是哈。是我们这些瞧热闹的瞎着急了。” “君上挂心殿下婚事,似乎属意微臣这里的温执,几番问过。”却听柴一诺继续道,“两日前还同微臣提及,四月赛马球,会请殿下前往观战,顺道观一观人。” 顾淳风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噎住。 温执。这名字阮雪音耳熟,方想起来花名册上见过,该是在弓弩营任副尉,柴一诺的臂膀。敢情是采纳了那日她在溶溶轩之见,真要安排淳风一个个过目? 纪齐士气大振。 “此事竟不偏不倚落在了小柴大人这里。”他喜笑颜开,兴致勃勃去看淳风,“我倒是听说大人同先太子组队击鞠那些年,有个送香囊的故事,也不知真假,是否谣传。” 顾淳风一呆,彻底凝噎。 此事纪晚苓知道,去秋便在御花园中提过。该是柴一瑶传出来的。看样子纪齐也晓得了。 这些个蛇鼠一窝的家伙。 她怒目向纪齐,完全不能再看柴一诺。又寻思这笔旧账尚未同柴一瑶算,定不能饶了这大嘴巴。 这般想着,也便怒了目又向柴一瑶。 后者抿了抿嘴,没接这一眼。沈疾和阮雪音皆莫名,暗忖送香囊指意明确,是有故事啊。而纪齐愈加得意,眉眼皆飞。 最淡定还属柴一诺。 “那些年赛事多,香囊也多。”他微笑。在景弘年间提先太子原不是禁忌,世人讳莫如深,不过因为那道谣言。故而方才纪齐开口,不算犯错,而以柴一诺在朝为官多年的周全,却是不会再重复,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以为一夜便能看尽霁都花。待年岁渐长,方知风景要慢慢看,人要慢慢识,太早时的想法,不过一场与旁人无关的少年幻梦,作不得真的。” 当真不似军中人。阮雪音再忖。如此讲话水准,分明更像文臣。 “此言得之!”便听顾淳风接口,过分积极,只去看纪齐,“这事你得多听听过来人的,少年幻梦懂不懂。”言下意,她送柴一诺香囊便该归类于此,不值一提,又递眼色给阮雪音,“作不得真的,懂不懂!” 阮雪音接到了这眼。纪齐展望竞庭歌,也是少年幻梦,也作不得真。 幼稚。她好笑。这些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空斗嘴的世家儿女。 纪齐显然也有些听懂,又不好当众驳斥,直瞪眼。 顾淳风再次占了上风,不再纠缠此题,转了脸去问柴一瑶,“你今日怎么来了?” 骐骥院并没有女子一定不能来的规矩。但祁国女子习骑射者寡,至少这一朝各家小姐乃至于淳风淳月两位公主,此前都与骑御不沾半点关系。一年来个两三次骐骥院,不过就是春日观赛。 “家父说,阿瑶出身将门,如今年满十八,也该稍添些技艺,别的不说,御马总要会。”不等柴一瑶答,柴一诺应,“此事也已经请了君上的意思,微臣今日才带了她来挑马。三月春暖,亦是习骑御之术的好时候。” “挑马啊。”纪齐接话,如梦方醒,笑容叵测非常,“淳风殿下去冬挑的是一匹照夜玉狮子,”这般说着,极具阵势一个大转身去看场间已然并立的两匹白驹。分别是柴一诺和顾淳风的。一眼毕,又去看柴一瑶, “你就别挑这马了。平白破坏殿下一番心思。” 柴一瑶止不住想笑,点头答:“好。”停半刻又补,“听说骐骥院成年的照夜玉狮子一共就三匹?如此名品,恐怕也轮不上我挑。” “你们可真是天造地设啊合该早些成亲!”淳风气结,瞪眼向沈疾,“你也不吭声,小玉不是你给我挑的么?” 沈疾躺着中刀,十分无奈,“当初便同殿下说过,照夜玉狮子温和,适合女子驭使。” “所以咯,”淳风撇嘴,转而向柴一瑶,“还剩一匹,你挑了去便好。”省得这偌大的祁国就她和柴一诺两人用照夜玉狮子,无端起话柄,叫人家夫人晓得了更撇不清。 “还剩一匹成年玉狮子,”沈疾道,“按规矩,须等幼驹中再有长成的,这匹才能出骐骥院。” 为护此马繁衍计。柴一诺自然知道。“柴某已有计较。沈大人放心。”又问淳风,“殿下可要继续练习?微臣可以先行离开,待殿下结束再过来。” 顾淳风撇着嘴。“气都气饱了。不练了。嫂嫂我们走。”便去拉阮雪音,也不理沈疾,走了两步抬眼见纪齐还杵在当场,道:“你肯定不走吧?正好在这里陪柴家小姐挑马。” 纪齐本不打算走。 一听此话哪里还呆得住。 “我还有事。也得走了。”他应,牵着追风一溜烟往外场马厩安顿。 一行四人出得马场,尚在骐骥院墙内。纪齐该走大路离开,沈疾护送阮雪音和淳风回去,须走一条直通皇宫的专道。 好半晌无话,沈疾和阮雪音寡言惯了,不觉得怎么。那两位却是各自置着气,临了,纪齐忽一拍脑袋想起来什么,开口道: “大嫂让我问你,”闷声,老不情愿,“后日是什么时辰到?君上传旨过来只说下午,大嫂嘱我向你要个准信儿,家里也好准备。” “我怎么知道?”顾淳风回,火气老大,“申时吧。”不得不答,仍是气鼓鼓,“反正九哥这么跟我说的。” 第三百一十七章 至浓时流光皎洁(上) “淳风和柴一诺柴大人,是有故事么?” 是夜,折雪殿。顾星朗刚沐浴完,阮雪音正立在跟前帮他系腰间衣带。 下午回宫路上她没问。显然淳风也并不想聊。 “今日是怎么了?人人来问她的事。” 阮雪音手一停,“还有谁?” “你先说你的。” 阮雪音略沉吟,“说是骠骑将军府希望柴小姐也学些骑御之术。小柴大人今日便带了她来骐骥院挑马。你不是知道?” 柴一诺明明说,已经请了君上旨意。 “嗯。”顾星朗答,“是有这事,我也准了。” 这般应着,低头去看她系衣带。 实在很喜欢。 每每浴后她帮他系衣带,他都看得兴味盎然。盖因阮雪音常日冷淡,脸冷话也冷,如今好些了,依然不怎么做照料他的事,除了心血来潮煲个汤,连斟茶都要提醒。 这般贤妻模样,仔仔细细摆弄那些带子,委实赏心悦目。 阮雪音的确是仔仔细细在侍弄那几根衣带。何止仔细,简直用了砍柴功。她不善细致功夫,所以昔年在蓬溪山才主攻粗活,来了祁宫一度宽慰,满以为连粗活都无须再干,又赚得了许多懒。 谁知竟摊上这事。也确为小事,拒绝起来都欠理由。 此刻一如既往,她蹙着眉,十根指头加起来都觉不够用,暗忖云玺究竟是如何随手一挽一拉便打出来漂亮结子的? 罢了,她一咬唇,第数不清多少次放弃挣扎,结上了事。许是因为丧气,这一拉格外用力。 “系这么紧做什么?”顾星朗也蹙眉。 可算是完成了每日这一难,阮雪音长舒气,“系紧些不容易掉。” “待会儿不好解。”他回,认真且无辜。 此人实在欠收拾。阮雪音瞪眼,脸颊被室内水气熏蒸倒一直漾着浅绯。 “所以呢,今日是撞上柴家兄妹了?”绯色加深,顾星朗满意,续上先前话题。 “嗯。”她答,自知如今对他一切无赖言辞举动已是除了愠怒再无他法,“仿佛是为着相国府与骠骑将军府有意结亲之事,淳风一心戏弄纪三公子,直接解了禁令将人请了进来。” 顾星朗嗤笑,“是她干出来的事。” “淳风玩笑,纪三公子也未落下风,提了句什么香囊。场面颇尴尬,还是小柴大人出言解围。我冷眼瞧着,”一顿,“是淳风送过小柴大人香囊?” “莫说你,”顾星朗好笑摇头,“我都是今日问了涤砚才知道。沈疾这人难得开口论闲事,”也顿,再笑,意味难明,没了下文。 “快说,急死谁。” “急什么?”顾星朗眨眼,心道除了脸皮,此人近来大为长进的还有世俗语态。怎么听怎么顾淳风。 “你是清爽了。我还没洗呢。说完我要洗了。快。” “你洗啊,我一样也陪着你,顺道把这事聊了。” “少来。”阮雪音唬了脸,想半刻,“那你先出去。待会儿再说。” 这般推搪,怕他撒赖,赶紧又扬声唤云玺。 十六月圆更胜十五。此夜流光,星月相皎。 阮雪音浴后出来,顾星朗正在圆桌边饮汤。她亦至对面坐下,拿起来小匙去搅碗中燕窝。 “今日送你们回来之后,沈疾回挽澜殿复命,向我谏了一件事。” 阮雪音静静听着,吞下半口燕窝,抬眼,等他继续。 “他跟我说,觉得温执其人不适合淳风。” “沈疾还会论这种事。” “你也觉得意外吧。” 阮雪音细辨他神情,眨了眨眼,“所以沈大人他是——” “**不离十。”顾星朗点头,“去年便知道他已有心上人,他不急,我也不催。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 阮雪音颇觉不适应,回味一瞬素日里观沈疾教淳风御马,竟是半分没瞧出来。是自己和顾星朗皆迟钝,还是人家隐藏太好? “所以呢,你怎么想?” “原本是千般好。”他答,“沈疾十二岁入霁都,十四岁便跟在我身边,已经八年有余。从为人到性子再到能力,都绝对值得托付,将淳风交给他,我完全放心。” “但是?” 他刚说原本。且花名册上没有沈疾。说明在此之前,他根本没考虑过沈疾。 顾星朗放了汤匙。 “但是,他是沈疾。我身边的沈疾。前路多光明,就有多凶险。现在不是太平盛世。往后几十年就更不是。” 阮雪音看他片刻,“那温执不也是军中人?但凡武将——” “温执的位子是可以动的。且弓弩营中两位副尉,温执事文,他家里人其实并不希望他一直在军中任职,有意挪动。我和柴一诺谈过,温执这块料子,为文官绰绰有余。” 其实柴一诺也是。阮雪音暗忖。为文官绰绰有余。却不知那温执家世如何?花名册上没写。能被顾星朗挑中,地位财富该都稳当,又不至于树大招摇。 温姓。她脑中翻书,麓州温家? 让他放心嫁淳风过去,估摸是低调大族,又几无站位立场上的风险。很可能就是麓州温家。 此一项涉政事,她转半晌脑子,终没问。 “再看看吧。”便听顾星朗道,“也不是这么绝对。” 两人饮汤毕,唤云玺进来收拾了;时候不早,没磨蹭多久便前后脚钻进了床帐。阮雪音已然躺下,想了想,复又坐起来, “听说后日要去相国府探望长公主殿下?” “谁?” 明知故问。阮雪音拿眼瞪他。 顾星朗双臂支在枕上托着后脑勺,平躺,颇惬意,“嗯。她身子重了,进宫不方便,还是我们去看得好。” 阮雪音歪着脑袋略一算,“有八个月了吧。” 顾星朗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概念,“差不多吧。”又一转脸认真看她,“你怎么没动静啊。” 阮雪音反应片刻这句话。 不知从何答起。 “我从前总晚睡,”半晌,道,明明无停顿,莫名显得支支吾吾,“作息无定,自然影响身体运行规律,不易,”不易有孕,顿一瞬终讲不出口,只结论:“实属正常。” 顾星朗也坐起来,倾身过去。阮雪音退,他再进,很快将人逼到床榻内壁轻纱上。 “可是我状态很好哎。”他道,一本正经,“状态好,又勤勉,而且你这样子,”仔仔细细盯她雪白肌肤吹弹可破,眼角眉梢半条浅纹都不可见,“哪里像常年熬夜身体不佳的样子,”考虑半刻又补充,“体力也还行,最近越来越好。” 她是上辈子欠了这人钱吧?很多,全副身家那种。 阮雪音无语凝噎,噎了好一阵方强撑住脸皮应:“老师精医术,自有一套法子护我们康健。但熬夜终究伤身,多少,”再顿,“有些影响的。” 第三百一十八章 至浓时流光皎洁(下) 她实在心虚,知道早晚会被诘问,不成想这天竟来得快,从去年十二月到今日,也才四个月吧。 若非聊及顾淳月身孕事,该不至于。她默念自作孽不可活。 “我以为是你用了什么法子。”却听顾星朗再道。 阮雪音一颗心到了嗓子眼儿。 “什,什么法子。”下意识应,目光就要飘去别处。 顾星朗抬手捏了她下巴,“尚早,不着急孩子的事。现下这样刚好,我还没过够呢。看来你也作此想。” 阮雪音这才注意到此人嘻皮笑脸,竟是半分恼意也无。她始料未及,眨半刻眼方道:“此话当真?” “自然真。”这般说着,另一只手开始不安分,人也逼得更近,“所以你确实用了什么法子对不对?” 那只手实在是。 该就此剁了才好。 阮雪音调整气息,双手并用总算按住他肆意妄为,“你既一时不挂意孩子的事,”认真盯他神情,太近,根本看不清,只剩一双星河明灭的眼,“管我用没用法子做什么。” 顾星朗一顿,一挑眉,看着她理所应当,“好奇啊。实话讲如果你没有措施,”又一咳,“我也是要做点什么的。只没想好法子。吃药伤身吧?” 阮雪音目瞪口呆,“什么?” 他措辞片刻,凑到她耳边,“刚不说了么。怀胎十月,太长了。我不行。至少今年不行。” 阮雪音不相信世上有谁当面听这种话还能稳得住不恼。她面红耳赤,伸手推他,“顾星朗你真的够了。” “都说了没够。” “你等等——” “干嘛?” “我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 阮雪音瞪眼看他。 “今日已经十六了。”顾星朗暂罢手,义正严辞,“你是月初,每回持续六日,哪怕前后不准几日,到今日也早结束了。” 阮雪音彻底傻眼,暗忖此人如此天分,竟然没去习医? “我刚问你明日去相国府探望长公主的事,”今夜对话实在有些惨不忍睹,她寒战既起,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是想说,我能一起去么?” 顾星朗看她片刻。 “骐骥院钓鱼还不够?” 阮雪音干咳,“纪三公子那个池子,鱼太少。”一顿,又道,“明日你要去,纪相和小纪大人肯定都在。机会难得。相国大人我还没正面打过交道。”越说声量越低。 顾星朗继续看着她。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半晌,他问。 阮雪音眨眼想了想,“恃宠而骄?” “算你有数。” “讨个同去相国府的机会而已。”她道,“不算恃宠吧。”声量依然低,显然不如话说得那般底气足。 “若真为探望长公主,自然不算。但你另有所图,还是堂而皇之探我大祁相国的旧事。这也不算么?” 算。阮雪音心答。“你宠都宠了。”却道,“还不许我恃一下?” 顾星朗好大一个猝不及防直接呛咳出声,“阮雪音你如今真——” 此一句没说完,又一个猝不及防被环了脖子,却是阮雪音的手臂。不止于双臂,她整个贴上来,温香盈怀,至甜而至软,“我明天也想去。真的想去。特别想。” 一脸真诚。满眼清滟滟水光。呼吸相接,继而相缠,顾星朗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到底稳住了。 “你从来没说过,”他肃着脸,“从纪齐那里都钓了些什么鱼上来,成色如何。” 阮雪音眨了眨眼,“你现在要听?” “一时讲不完么?你不是说不多?” “是不多。”阮雪音撤手,此计不成,白白臂酸,“真要说,还要前后关联说,大半个时辰总是要的。” 双臂既撤,温香疏散,顾星朗挑眉,“干嘛?” “什么干嘛?” “相国府不去了?” “你不是不让我去?” “现在抱回来,还有的商量。”他睨一眼她手臂。 阮雪音眨眼再眨眼。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她暗忖,一咬牙再次环上去,比方才更不留余地,“那就不是商量的问题了。明日我一定要去。”距离太近,想矜持些都不行,她干脆腻在他唇角边嗫嚅,想半刻又去咬他耳垂, “还有一件事要你答应。” 顾星朗大脑几近停滞。只剩周身血气乱窜自四面八方升上来。 “得寸进尺。”他下意识应,人却已经倾上去与她相熨。 阮雪音被死死迫在内墙纱帐间,知道今夜大局已定,不再做困兽之斗。轻啄与碾转落下又绵延,仿佛月色笼春水,她仰头迎合,觅得可开口之机柔声复道: “下个月我想回蓬溪山一趟。” 顾星朗正胶在她锁骨间,“做什么?”气息已沉,声线不稳。 “前几日同你说过,竞庭歌传过来有关上官夫人的线索越来越多,真真假假,虚实难辨,其中又夹带了好些别的事。那丫头攻于计算,一块石头脱手至少要打两只鸟,除了跟我联手查师门,必然还有其他盘算。”肩头两层纱滑落,细带上松结也被挑了开, “书信往来,障眼手段太多,我思前想后,有些话还是得当面说。既然要照面,不如来个大照面,直接照老师的面。且我与她想要见面,只有蓬溪山最合适。” 顾星朗一刻不停。这么一席话都没叫他停。 “解开。”他道,沉沦更深,已经到了锁骨之下,而拉了她一只手至他腰际,正是她早先下狠手系的那个结。 阮雪音抽回手抵上他胸口,恨铁不成钢:“刚说的都听到了没?” “可以。”他答,两个字说得不清不楚,通通被掩在柔漾雪腴间。 阮雪音以为自己听错了,勉力平气息,“你说什么?” “可以。正好我也想拜见惢姬大人。” 比刚才更像听错。“你说清楚。”抵他胸口,既推且捶,未果,干脆摸上他脸颊迫他抬头,“你也要去?” “去不得么?”顾星朗气急败坏,仿佛正自酣睡而被强行唤起来早课的孩童,“我还没问你的罪。听你方才意思,已经和竞庭歌约好了?什么时候的事?居然瞒我。” “也就不过十来天。我让鸟儿传话问,一去一回,总要时间。”又道,“你说你要拜见老师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去?” “坐车去啊。难道走着去。” 阮雪音反应半刻,“明去暗去?” 顾星朗长叹一声。眼前裙纱狼藉,其主却一脸清正,所谓风月不乱心大概便指她这种人? “没想好。”遂答,“你刚告诉我,哪来的时间筹划。” “但你一口答应,且一口说要同去。” “机会难得。”他回,以彼之道还之。 “你去也是见不到她的。”阮雪音沉吟,“你们只能在无逸崖前提问。” “我不以祁国君主的身份去。”他道,“她是你老师,我是你夫君。她养你教你十六年,我作为晚辈,合该拜谢,谢她调教出了这么一个你,千里送到我身边。” 这话听着。阮雪音心道。总觉得哪里怪。 “反正,”这般想着,终没多问,“你不一定能跟我上去。要不再想想。” “嗯。”他应,颇敷衍,盖因浑身憋屈正突破论事理智一浪浪袭上来,“说什么恃宠而骄。”遂叨叨,“你这恃的哪门子宠。” 阮雪音一怔,一踟蹰。 忽伸手拽了他前襟直至跟前,“现在恃。” 第三百一十九章 叩高门 圣驾至相国府是三月十七这日下午。 未时将尽,马车自宫中出。总共三辆,排头的为御驾,第二辆坐着纪晚苓,第三辆上是阮雪音和顾淳风。 “我说这么奇怪,出了三辆车。”顾淳风唬着眼,盯了阮雪音好半刻方开口,“嫂嫂你如今竟将九哥管得如此严么?连去相国府也要一路跟着?”想了想,又推心置腹道:“其实不必的。有我同行,他跟纪晚苓没有独处的时候。” 阮雪音哭笑不得。今日纪晚苓也会去,前晚她壮志未酬身先死时便想到了。人家与淳月长公主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又是自己家,此番顾星朗都去了,没有不同行的道理。 而她全不在意这个。她一心在纪桓身上,一心要趁此良机再入相国府摸底。上回是铁线莲,这回指不定能瞧出些旁的端倪。 甚或还能与竞庭歌那边上官相国夫人的线索连一连? 目标明确,去达成就好。余下皆浮云,哪怕纪晚苓。 如此对待人事的态度,同竞庭歌其实是很像的。 这些话没法同淳风解释,她思忖片刻对方先前言论,笑笑道:“如果我不来,便不会出三辆车?” 便只会出一辆。顾淳风心答,他们几个打小认识,常在一处,哪怕她与纪晚苓聊不上两句顺畅话,到底熟络,同进同出,再自然不过。 这些话也没法同阮雪音说,不好说,更不能说。顾淳风转一转脑子,道:“便只出两辆车呀。我上九哥的车。纪晚苓自己乘一辆。你知道的,我同她处不来。” 个中缘由早已经说满说透。阮雪音闲闲听着,并不再究,只状似随意道:“去冬谢年宴之后,长公主殿下曾邀我一同散步,相谈甚欢。自那以后便没怎么见过。转眼间殿下有孕已逾七个月,我素日在宫里,确实不方便,此番你们前去,我也就顺道跟去探望,尽一尽心意。” 相谈甚欢? 忆及去岁长姐在阮雪音之事上的态度,顾淳风怎么听怎么不信。 是眼看生米已成熟饭,灯也点了天下皆知,再拦无用,干脆握手言和了? 尽一尽心意。再忖。阮雪音其人什么时候开始愿意在这些事上用心了?为了九哥? 她鼓着腮帮子,想了大半刻,不确定道:“你真的是去看长姐,不是不放心九哥和纪晚苓?” “真的不是。”阮雪音无奈,实话实说,一顿,又道:“只不知我这样同往,是否唐突?” 毕竟不是纪家人,也不是顾家人。今日场面上唯一的“外人”。 所以一开始顾星朗才根本没打算带她。 而对阮雪音来说,唐突与否原也不要紧。此刻这般问,不过是探探淳风对此事的看法,也就能预判纪家的反应。 “也还好吧。”顾淳风歪着脑袋,认真评估,“九哥都答应了。且你去是作为弟妹探望长姐,又不是为见纪家人,没什么唐突的。” 阮雪音讪笑,看着淳风那张俏脸颇觉歉意,默然片刻,转了话头开始问她近日功课。 马车三辆。而随行人员并不多。都是精锐。车轱辘声在霁都平坦而宽阔的城道上有节奏地轻响,约莫一炷香之后,相国府高而宅的大门出现在车帘外。 以纪桓为首,合府上下皆立于大门外台阶下相迎。纪晚苓在顾星朗右边,阮雪音居左,淳风跟在后面。 众人行礼,一一问了安。便听顾星朗道: “珮夫人记挂长公主,今日也一同过来探望。” “珮夫人有心了。”顾淳月含笑应,圆润了些,却不见胖,小腹明显隆起,隐在蜜色裙纱下正如春日将发的芽。 “多谢珮夫人记挂。”纪桓也应,再礼,又转而向顾星朗,“茶点已经备好,君上随老臣入府吧。 时近仲春。 过分端肃的相国府也萌生出来些许欢腾意思。午茶设在花园内的饮香榭,一行人走过廊桥,远处满墙重瓣铁线莲未至花期,正自青绿。阮雪音举目四下里望,只作赏景,实则又将园中植物仔仔细细阅了一遍。 除却那重瓣铁线莲,再无其他巧合。至少花园里是没有了。 这般思忖,人已经随众到了榭内。饮香榭在园内水渠之上,与廊桥遥遥正相对。各自按位次坐了,顾星朗展眸眺花园全景,颇感慨, “好几年没进来了,还是老样子。”又去看廊桥下几棵银杏,“连树都没挪过半步。” “回君上,再怎么挪,那几棵银杏却是挪不得的。”便听纪平笑应。 顾星朗莫名,“怎么?” “君上忘了,昔年您曾带过来小株紫丁香栽种,花了大半日在园中寻地方,最后晚苓说干脆栽于水渠边,”纪平再应,微扬眸往廊桥下水边看,“可不就在那几株银杏之间?只是时候未到,花还没开。” 的确。若非此番提醒,他几乎忘了。顾星朗也扬眸,果见一株青绿伞状树正立于银杏间春光下。 “都这么高了,年年开花么?” “年年开。”淳月接口,眉眼皆笑意,比之孕前更见亲和,“自我进府便是,四五月间花开姹紫,一年比一年更盛,很是好看。” 紫丁香的寓意。阮雪音挑一挑眉。好像是情窦初开啊。 看来是有心挑的。 这般想着,悄无声息瞄一眼顾星朗。不擅植物,关键时刻还是做足了功课,当真少年心事。一时好笑,脑中闪过几瞬来自淳风又或其他人所述旧时片断,暗叹,五味杂陈。 顾星朗却早没了十几岁时少年愁,闻言只点头,“少时功课虽多,到底轻快,还有闲暇移花栽木。如今是想都想不起来做这些事了。” “你那时候除了功课,便总想着往相国府跑,何止花木,前前后后不知搬了多少宫里面东西过来。”淳月再笑,也似感慰,“这日子啊,再怎么仔仔细细倍加珍惜地过,终究这么过了。” 好好坏坏皆过往。于如今,不痛不痒。 “可说呢,”却听淳风应,“一眨眼长姐都要为人母,我都要当姨母了。” 第三百二十章 论嫁娶 她有点气。 盖因以上对话种种,从内容到氛围都过分凸显顾纪两家之世代交好,过分强调彼此往来之频繁、关系之亲密,尤其少年时的顾星朗与纪晚苓。 而所有这些,对阮雪音非常不友好,尤其于场面上,显得她一人孤立,过分冷清。 但话头是九哥起的。也是寻常客套话。姐夫顺口接,长姐再接,该都不是故意的。 怨不得谁,那么由她来终结此情此景。至少终结这个不合时宜的紫丁香话题。 “所以说啊,小侄儿都要出世了,你这姨母怎么还没个着落?” 却是纪齐。 纪平一个眼神过去,并不多话。纪齐于顷刻间接收: 纵是非正式场合,到底君上在,众人皆在,无论他与淳风私底下如何随意,此刻不该僭越。 好在对方是顾淳风。 她才不管这些,横眉冷对过来比对方更嚣张,直接解了纪齐的围,“你可真是闲的,有精力操心旁人嫁娶,怎么不把自己的烂摊子先理理清楚?” 场合之下,哪怕贵为公主,如此措辞也是不当。顾星朗同样一个眼神过去,示意她消停些。 顾淳风却压根儿没看见,或该说假装没看见,转半刻脑子,嘻嘻一笑,“相国大人可知,纪齐他为何不愿与柴一瑶定亲?” 纪齐闻言变脸。 顾淳月那里的空气也不太寻常。 便是纪晚苓表情都有些异样。 其余众人,从顾星朗到纪桓夫妇乃至纪平皆是莫名。 阮雪音观场间反应,本无想法,忽反应过来这也算个机会。 于是尽量低调、只作下意识、仿佛想隐藏又一定会引起旁人注意地,动了动眉心。 入府入园入榭落座,哪怕在听顾星朗与纪晚苓旧事时她都全然平静,几无表情。故而此时眉心这一动极其惹眼,顾星朗与纪桓都注意到了,更生疑窦。 “小孩子家的事说不准,”却听顾淳月开口,“今天这样想,说不得明日就变卦了。你们啊,尽瞎闹。”又转而向纪桓夫妇,体恤一笑,“十八岁少年最是叛逆,越是父母亲拿主意的事,越不肯点头。”再对纪齐,“纵是如此,也不能随便找理由搪塞,事有轻重,有些话,不能乱说。” 此一言有所指。便是顾淳风都听出来了,暗忖长姐竟也知道? 而纪齐听完这一席话,反倒镇定下来。他沉默片刻,忽抬头,朗声道: “事已至此,儿子不敢有瞒父母亲。”那头抬得颇具气势,竟有些大义凛然之意,“儿子的确心有所属。”再顿,“正是蔚国谋士竞庭歌。” 春和景明,燕回莺穿花树乱。下午阳气盛,盛极而略显得燥。 早先只莫名的众人这才领悟阮雪音眉心那一动。 “竟有此事。”半刻沉寂,顾星朗开口,微笑,起了兴致,“这是什么来头。去冬骐骥院一场英雄救美摔出来的?” 实在很像玩笑话。君上玩笑,众人神色皆松。 “回君上,”纪齐大义凛然完一回合,略醒神,甚赧然,干咳半声答:“比这还早。也有两年多了。” 纪平刚有些回过味来,不确定道:“是大前年苍梧之行?” 纪齐不出声,算是默认。 “竞先生美名慧名动青川,去冬得会,朕也欣赏。”顾星朗再道,笑意不减向纪齐,“好眼光。” “眼光是一回事,实力是另一回事。”顾淳风笑嘻嘻,和气得瘆人,“好东西人人喜欢,有本事拿下的却寥寥无几——” “数你话多,”顾星朗打断,瞥她一眼,“再这么没规矩,以后都不带你出门,骐骥院也别想去了。”又转而向纪桓,平和了语意,“嫁娶之事,虽讲究父母意媒妁言,当事人的想法也该纳入考量。朕在此事上一直未加干涉,由你们两家自行商量斟酌,也是出于此虑。”这般说着,又去看纪齐,再笑, “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却不知你这么有主意。此事朕没意见,男未婚女未嫁,喜欢就去争取。只是竞先生人在苍梧,山高路远,你这手,伸不过去啊。” “纪齐少年意气乱发愿,君上还推波助澜。”淳月听不过,开口嗔怪,“这竞庭歌哪里是他娶得了的。便是君上愿意拿出国之姿态诚意去替他求娶,蔚君陛下岂会答应?” “对啊。”纪齐闻此言,恍然大悟,顿时来了精神,“君上出马提亲,何等荣光,简直太有诚意了,”便目光灼灼向顾星朗,“君上可愿帮纪齐一把?” “胡闹。”纪桓沉默已久,终于开口,倒不见怒意,端肃一如往常,“未成事业,未建功勋,想法却多,又不切实际。须快些赶你出门立业才好。” “好啊。”纪齐答得快,一脸底气向其父,“我早说要向君上讨差事,是父亲你总不上心,一拖再拖,这不——” “父亲与为兄事忙,你自己不会先行动二三?欲谋何事,当什么差,也不见你主动来议。”却是纪平。 “好了。”顾星朗开口,笑意依旧,“纪齐的位子,朕一早给他留着。只是相国未提,朕便也不急。今日既说到了这里,正好摆出来议,”又向纪齐,“你且听听,看是否喜欢。” “君上隆恩。”纪桓起身,一拜,相国夫人并纪平纪齐皆起而拜,“纪齐贪玩乐,一身武艺学得尚可,却难与禁军精锐之师相提并论。经策论道便更不擅长,怕是还不如晚儿,”这般说着,再拜,“老臣一念,此子怕不适合入仕为官。” “父亲——”纪齐意外,忍不住抢声。 顾星朗却似毫不意外,意态闲闲,继续笑道:“老师且坐。朕也只是一说,自家人关起门来讲话,万事可商榷。” 他改了称谓。 所有人听得真切。 纪桓一踟蹰,直起身。 “此事便是女儿都没听君上提及。”纪晚苓开口,依旧坐着,仰头向纪桓,“父亲先坐。”又转而对顾星朗道: “关起门来讲话,晚苓便斗胆讲两句心里话。君上,纪齐这心性你再清楚不过,”莞尔,默契,尽是青梅竹马意,“入仕为官,恐怕能给你闯出一堆祸事来。” 第三百二十一章 俗世与真理 “心性这个东西,底子好就够了,具体到能力行事上,都可以慢慢磨砺,也没人生就一副上佳心智。纪氏的传承,朕有信心。”顾星朗应,和煦,那笑意依旧是去岁大小宫宴上看纪晚苓时的笑意,默契,尽是青梅竹马意。 时间之力,大抵如此。阮雪音暗忖。无论今日如何,一起度过的时间终不白费。怕是顾星朗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纪晚苓的笑法,确与对旁人不同,那些和煦与熟稔,背后堆叠的是十几年往昔。 时间最不会骗人。了然这点,便能对世事坦然。 这般想着,心下波澜静,明眸复去看面前君臣往来。但见顾星朗转了视线向纪桓: “至于纪齐如今水准是否堪入禁军大营,朕与沈疾聊过,他都说没问题,老师无谓挂虑。十几岁少年,正是意气风发时,一日日操练起来,很快便能有模有样。”遂向纪齐, “你去了薛战那里,定要好好表现,方对得起相国府门楣,也叫你父亲放心。” 纪齐闻言,两眼直放光,“君上是让我去薛战,”一顿,改口,“薛大人那里?” “嗯。禁军四大营,你不是最中意骑兵营,最服薛战?沈疾都跟朕说了。去吧,先从武骑尉做起。” “君上圣明!多谢君上!”纪齐点头又挠头,且喜且懵,竟忘了起身谢恩。 “老师以为如何?” “君上对纪氏深恩,”纪桓复起身,拜,踟蹰,语声更缓,颇有些一字一顿,“老臣惶恐,不敢再有异议。”说着看一眼纪齐,“还不起来谢恩。” 纪齐赶紧站起,长身而拜,却听纪桓继续道:“纪齐自幼不受规训,性子与其兄大不同,恐怕要薛大人费些心力。他日种种不足之处,还请君上多宽宥。自然,老臣也会严加管束,定不负君上一番苦心。” “何谈苦心。”顾星朗再笑,示意父子二人落座,“朕也是瞧纪齐有心建功业,如今又有成大事求佳人的宏愿,再兼沈疾总说他天分甚高,好好栽培,来日必成大器。”言及次,啜一口茶, “至于婚事,今日既有当事人表态,朕便插手管一句。男儿胸怀远大,成家不在一时,纪齐心有所属,又愿为之一搏,身为长辈家人,咱们该多支持。” “小儿家懵懂,”纪桓摇头,长叹,所坐之处正背日光,尚黑须发皆被勾勒出浅金光晕,“君上倒愿意纵他轻狂。” “人不轻狂枉少年。有愿望才有进取心,好事,老师该高兴。” “本为家事,不该当君上面在此多作议论。”纪桓沉吟,神色慎且笃,“但此事纪齐从未向臣提及,臣夫妇二人也是今日才听闻。竞先生不是寻常高门闺秀,来历特殊,如今身份也特殊,”一顿,缓目看向阮雪音,颔首再见礼, “不合规矩,但难得今日珮夫人驾临,老臣斗胆,想请教珮夫人,对于此事,如何看法?”言及此,转而向顾星朗, “老臣僭越。君上恕罪。” 阮雪音知道此事。方才眉心一动,有意或无意,都是明证。 顾星朗也好奇。阮雪音在骐骥院究竟钓了多少鱼,他至今无数,此刻看来,这件事算一条。 “无妨。”遂道,“珮夫人是竞先生师姐,现下虽各在一方,却持续有往来,”稍顿,扫一眼席间,继续: “真要提亲,至少探问竞先生那头意思,没人比她更合适。”便向阮雪音,“瞧你方才反应,像是知道?朕与相国同问,对于此事,你如何看法?” 阮雪音想一瞬,开口道:“臣妾与君上想法一致。男未婚女未嫁,喜欢便可争取。” 纪桓定定看阮雪音半刻。未作回应。 纪平动了动神色。也没发声。 顾淳月接口:“可怜天下父母心。珮夫人未为人母,尚不能理解相国大人思虑。竞先生这副高枝,一般人攀不了。” 她说的是攀不了,不是攀不起。 受限于时局。也受限于人本身。 场间所有人心如明镜。 “世事难料。”阮雪音应,不疾不徐,“雪音此言,也只是针对当下情形。未来如何,无人能断。有些事情以为要等十年,却在下一年就发生了;有些事情以为近在咫尺,却一过百年,依然没动静。”仿佛自觉跑题,她淡淡一笑, “竞庭歌师出蓬溪山,如今为蔚国谋士,是有几分特殊,却算不得什么高枝。纪三公子对她青眼有加,我作为师姐,没有开口拆人姻缘的道理。” “嫂嫂你是真支持啊?”顾淳风没闹明白状况,已是将上述对话尽数听了个认真,“竞庭歌那脸蛋那脑子,又是蔚国那边的,怎么可能嫁纪齐。慕容峋不是喜欢她么?她不是住在蔚宫么?她应该已经——” “淳风。”顾星朗蹙眉,沉声,“越说越不像话。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些事是你该议论的?直呼蔚君陛下名讳,更非礼数。” “竞庭歌其人张狂。”阮雪音再道,波澜不惊,“张狂之人,非议总是多,非议一多,难听的话便更多。尤其女子。”她眸色一转,扫了场间众人,最终停在纪桓脸上, “青川三百年,没有女子上朝堂。她是第一个。去冬含章殿上牝鸡司晨之辩,如今已是传遍青川。相国大人,雪音一直想知道,抛开世俗对于男女分工的刻板限制,在您看来,以竞庭歌之能,是否可堪为谋士,为人臣,与男子一样并立于朝堂之上经邦论道?” 此一番问话语态。纪桓忽一晃神。说不上熟悉,却是似曾相识。 兴或只因时近黄昏。日未尽而月未升,醒着疲乏,眠又清醒,一天中最易生错觉的时候。 “老臣少年时,也觉得不能。”半晌,他缓启口,“说来惭愧。但世俗固有观念之强,经年累月,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男子立朝堂,女子治后院,传统用了多少年成为传统,要改此例,也需要同样长的时间,甚至更久。竞先生在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相国大人方才说,少年时觉得不能。”阮雪音平静望之,话亦平静。 “二十多年前,尊师开无逸崖答世人问,算是第一位名满整个青川的女谋者。那时候,老臣便有些转变看法了。但惢姬大人毕竟隐居,答世事而不涉世事。竞先生却是向前进了一大步,直入苍梧,平内乱登朝堂,只是未领官衔,名尚不正。前路漫漫兮。” 尾音似有叹,令阮雪音颇生好感,便听他继续道: “若有一日,传统因此变,规则因此改,往后一整个世代女子立于世的姿态被重设,”他举眸向日色,目光沉且远,“此功盖千秋,非士大夫朝堂勋绩可比。” 第三百二十二章 抱薪者与风雪 “如果世人都有相国大人这般胸怀,”日光淡荡,满园春欲晚,阮雪音坐在纪桓斜对面,浅金光线正打在她面庞上,“竞庭歌的朝堂之路便不会这么难走,那些或戏谑或攻击之言也不会将一个女子的名声毁得面目全非。”她一顿,目光变远, “而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与男子一道编排诋毁她的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意识到,她们侮辱她,也是侮辱自己。竞庭歌在凭一己之力改变一项本就不公的传统。可惜这世上多的是这样的故事,为众人抱薪者,往往冻毙于风雪。” 顾淳风不确定自己有否完全听懂这段话。但约莫是懂了。她颇觉忐忑,怀疑阮雪音在骂的那些女子中也包括了自己。 毕竟方才她针对竞庭歌那些评价,并不友好。 但她也是听人说的。 总归事不关己,好话坏话,脱口就出来了。聊闲天嘛。 正自不安,却听纪桓点头道: “珮夫人洞彻明达,知广知深,学识见地不输男子。若为谋者,必不输尊师,至少也能与竞先生齐名。”言及此,稍顿,转而向顾星朗, “君上恕罪,老臣失言。” “何谈失言。”顾星朗微笑,看一眼阮雪音,“珮夫人师出蓬溪山,学了一身本事却被崟君送入了后宫,朕亦觉得可惜。好在她这人懒散,学不致用,除了观星勤奋,少有动脑时。跟竞先生完全不是一个路数。这么一想,也便没什么可惜了。” 场间寂静了一瞬。 也许只半瞬。 除了淳风和纪齐,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但顾淳月太快接了话头。导致这也许只半瞬的寂静也被春日暮色一口吞没。 “学以致用或不用,都是个人选择。受限于性子,也受限于环境。瑜夫人也通古今知策论,若上朝堂,亦可为良臣,”她顿了顿。 纪晚苓眸色微转,“大嫂说到哪里去了。”看向顾淳月,浅笑,不动声色摇头。 “只是打个比方。”顾淳月也笑,不以为意,继续道: “但四夫人处后庭,理后宫事,环境如此,一切经邦论道之能也就只可被用于后庭。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在其位,谋其职,做应该做的事。所谓规则。哪怕竞先生要改写规则,也是要先服从大原则的,比如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她选了谋士之路。所以,她不会嫁蔚君陛下。” 这般说着,和气依旧,笑笑去看淳风,“这下懂了吧。” 大祁淳月长公主殿下。阮雪音心道。盛名不负。好厉害的话术。 顾星朗先前所言显然没有叫众人信服。 而顾淳月抓住这个机会明论纪晚苓和竞庭歌,甚至在最后关头转移注意力,假意是对淳风解释。 实则在敲打自己。 后庭人理后庭事。 竞庭歌是谋士,朝堂时局,参与便参与了。 但自己与纪晚苓一样位居四夫人。 须牢记位置,永远遵守规则。 “长姐所言极是。”顾星朗笑应,神色松快,仿佛半分没听出来弦外音,“所以啊,这也是纪齐的机会。” “君上还要助他气焰。”淳月无奈,且笑且摇头,“上回骐骥院救人已是将养了三个月的腿,他与那竞先生啊,怕是八字不合。” “八字合不合,”纪齐却来劲,认真与顾星朗唱和,“拿去算一算不就知道了?敢问珮夫人,”遂向阮雪音,“竞姑娘生辰是哪日?可方便给我一份?” 阮雪音考虑半刻。 “她与我同岁。今年该满二十一。大半个青川皆知,想必纪公子也知。” 纪齐猛点头,“日子呢?” 阮雪音考虑了另一个半刻。 甚或更久。 “十月初三。”方缓缓答。 “多谢珮夫人!”他心喜,暗自重复,牢牢记下。 顾淳风瘪着嘴,满脸嘲意,啧了四声。 其余人皆有些怔。 半晌。 “十月初三?”顾星朗开口。 阮雪音看他一眼。“嗯。” “那连续两年像山烽火——”纪平接口。 “该是为贺她生辰。”阮雪音答,“去冬她来霁都,我当面求证过。” 场间皆是些沉得住气的厉害角色。 无人再多言,却是个个难掩“竟是这样”之神色。 顾淳风这才反应,啧啧再起,连续九声,在黄昏静谧中分外响亮, “这蓬溪山都出的些什么人物,点灯的点灯,燃烽火的燃烽火,当真了不得。”说完一呆,嘻嘻去拉阮雪音袖口,“嫂嫂你别恼,是我说错话了。”又呆,眨眼, “那她比你大啊。嫂嫂你生辰不是在十一月么?” 竞庭歌的十月初三并不是真实生辰日。这话没法解释,也无必要,阮雪音点头:“嗯。” 纪桓眸色动了动。 就在淳风那句“十一月”出口之后。 阮雪音瞧得清楚。尽管只是余光。 “相国大人认得那个时间?”机不可失,哪怕略显唐突也要开口。淳风已是将话头递到了嘴边,真福将也。 “珮夫人何意?”纪桓平淡,波澜不惊。 “永康四年十一月。”她直接说了年号,“我瞧相国大人方才,若有所思。” “永康四年十一月,崟宫发生了大事,举世皆知,书载青川史。”纪桓回应,“珮夫人是问东宫药园?” 波澜不惊。东宫药园四个字,他讲出来从神态到语气皆无异常。 “雪音出生时,正值东宫药园案发期间,此后好几年直至我离宫上山,整个崟宫依然笼罩在那场大火阴影下。实不相瞒,雪音对此案好奇已久,凡碰上与之相关的人或事,总忍不住探。适才见相国大人面色有异,故发此问,失礼了。” “珮夫人对东宫药园案念念不忘,”顾星朗开口,笑意依旧,“自入宫以来也问过朕好几次。老师若有所知,不妨同她说上一说,权当给后辈答疑解惑了。” “君上少时读书,也与臣讨论过多次。关于此案臣的所知所感,君上尽晓,如今时间久远,早无新识,君上此话,倒是为难老臣了。”这般说着,复向阮雪音, “惢姬大人通晓天下事,又常居崟国,锁宁城的旧事,珮夫人所知一定比纪桓多。” “相国大人昔年常出门游历,见多识广,”阮雪音再道,“听家师说,二十多年前您也去过一趟锁宁城。仿佛就是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 暮色加深。 纪桓的眸色掩在其间,仿佛也深。 亭台水榭,明霞光线,顾星朗所坐之处正好落在阴影中。 阮雪音看不清他神情。也不想看。 “这是惢姬大人说的?”纪桓开口,甚平静,“她说老夫二十一年前,去过锁宁城?” 第三百二十三章 终须辩(今天两更4500) 是啊。已经是二十二年前了。 阮雪音心道。 去年向顾星朗探问此事,说的还是二十一年前。 甚至一月间上官妧在明光台上讲故事挽局面,提到当年纪桓锁宁城之行,说的仍是二十一年前。 却事实上已经算二十二年前了。 现下是景弘七年。 又一年翻过,意味着尘封以至于讳莫的旧事又远了一年。光阴奔逝,身处其中的人被日夜交替磨平了知觉,总错觉今昔离往昔不远,时间还很充裕。 很远了。 且会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须抓紧时间。在往事彻底如烟尘不可辨之前。 将它们捞回来。 入夜,马车自相国府出。不留府中用膳是一早说好了的,尽管纪家上下已经按相府最高规格准备了筵席。 太麻烦。 也太累人。 一如即往,此类正经八百又束手束脚的场合,顾星朗能推就推。 推不了的已经太多。 顾淳风仍是同阮雪音一车,感叹十月初三像山烽火之真相,又绕着弯儿解释早先对竞庭歌过分随意的评判—— 学舌而已,并没有过脑。她东拉西扯。 阮雪音没怎么听进去。她回味良久饮香榭内纪桓那句反问。 又回味良久自己答“是”时他脸上的表情。 算是没有表情。 却莫名叫人回味。 她答“是”,对方未及再应,被顾星朗不着痕迹掐断了谈话路径。 淡月华灯,春露微稀。 入得皇宫,四个人陆续下车,都有些饥肠辘辘。但如此队伍组成,强凑一桌用膳,实在别扭;顾星朗也不能完全不顾纪晚苓颜面,立时跟阮雪音成双离开。 遂各回各家,他径直往挽澜殿。走了好长一段方改道,依然向折雪殿去。 尚没到殿门口,两人于北御花园小石径上会和。 “你这扬杆垂钓的作派,”他道,全无多余话,颇有些劈头盖脸意味,“同竞庭歌倒像。尤其问话句式。” 声音语气并不冷。但也没什么温度。 今日她说了不少话,但问话,尤其值得他此刻兴师问罪的,只有那一句。 “本就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岂有不像之理。”阮雪音回,想半瞬,一挑眉,“应该是她同我像。我先入门。” 顾星朗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阮雪音约莫猜到他会生气。 但也只是感觉。确切理由,她想听他明白说。 “哪样?”遂问。 “纪桓二十二年前去过锁宁城,此为秘要。政事秘要。我一早同你说过。” “这事又不是你告诉我的。”她回,“我在相国府说得清楚,是老师说的。” 他确实没说。是上官妧说的。 他只是没否认。 而将来源转到老师身上,不过为了钓纪桓的鱼。 顾星朗脚步滞了滞。终没停。 “去冬在骐骥院,我也这么跟纪齐说的。今夜他们父子若聊及,亦对得上。不会太显得像钓鱼。你放心。”阮雪音继续道,“且纪相自己也说了,老师通晓天下事,知道他当年去过锁宁城,完全合理。” “你就认定瑾夫人跟你说的为实。” “她说二十二年前。你也说二十二年前。她说四个月,纪齐也说四个月。你和纪齐分别提供的部分事实,跟瑾夫人所言完全吻合。那么她说锁宁城,九分可信。”她再应,“更何况,你从来没有否认过,说纪相去的不是锁宁城。” “你在骐骥院,倒确有收获。你这般在纪齐身上下功夫,今日之前,本不惹眼,今日之后,却该是被纪桓盯上了。”顾星朗负着手,清风朗月,水殿浮光,走在煦暖春夜里莫名显出来距离感。 “我没得选。”阮雪音回,“你有你的位置和限制,有些事情,我不能要你帮忙。今日你让我同去相国府,已是唐突,那么该问的话,我自己问。” “你既知道唐突,”他终于停步,转身看她,“就该低调行事,要看什么悄悄看,想听什么默默听,你突然挑明那个时间,已是怪异,我开口帮你圆,你还要往下说。”且说得那么彻底,不留余地。 “我今日非去相国府不可,就是为了会纪相大人。”阮雪音也停步,也转身看他,“你是知道的。我既去了,必然要开口,必然要探他在某些事情上的反应。我在后庭他在前朝,若非今日契机根本没可能对话,机会难得,我如何能一言不发直至最后?你又不可能帮我问。” “长公主才那么声势浩荡敲打了一番。就在你扬杆之前。”他定定看她,眸色沉亮比星河更盛,“祁国宗室忌惮你身份,忌惮你能耐,去冬点灯我顶了多大压力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景况,” 盛宠以至于独宠, “你明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就该收敛,不要让他们觉得你既有目的又不吝施展能耐。无论东宫药园还是其他,你有想法,要查要打探,私下同我商量,我都会用掩人耳目之法助你。但你我讨论是你我讨论,长公主今日说了不止一次,你在后庭,” 又是宠妃, “在朝臣面前论政事,不合适。” “东宫药园是旧案。”阮雪音眸色亦亮,是山林新黛深涧水色,“且是崟国的事。我是崟国公主,话头已起顺口谈及,根本不算论政事。且东宫药园案发生在后庭,也算不得政事。” “我还是那句话。”他接得极快,几乎紧挨她话音落处,“你提了纪桓二十二年前领的密令。我父君,当时祁君给他的密令。这是祁国政事。而你今天已经说了太多后妃不会说的话。比如那句为众人抱薪者,往往冻毙于风雪。” 阮雪音一挑眉,“我那是说竞庭歌。” “无论说谁。这种话,不该后庭之人说。长公主和晚,”他一顿,“和瑜夫人都明白这些道理,但她们不会在有朝臣的场合下讲,甚至不会在任何场合下讲。” “我一直这么说话。”阮雪音接得也快,也在他话音落处,“一直”两个字无端咬得重,“从你认识我那日起便是。” 顾星朗闭眼一瞬,“我知道。你跟我这样可以。在我这里,你要怎样都可以。但在旁人面前,尤其朝臣和长公主面前,尤其这种场合,不要锋芒太露。” “我锋芒太露?”她扬眸,“我是否爱露锋芒之人,”你比谁都清楚。 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忽有些怀疑过往默契都是假象。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 “今日我有备而去,”阮雪音道,转目光向别处,“行事确实比以往激进。” “小雪。” “我明白你意思。终归也很难有下次了。以后我会注意。” 此一句回得生硬。分明恼了。他伸手拉她。 阮雪音一避。 “好了。”他道,“是为你,也是为我们。形势如此,不得不慎行。” 空气该是滞了片刻。 “你点灯的压力,如今独宿折雪殿的压力,我都知道。”半晌,她开口,依然不看他,“相国府花园中的紫丁香依然年年在开,早晚,这些压力也会涌过来。” 或者根本也算不得压力? 或者人家本就在等那一天。 她按下诸般心绪,凝了满眼黛色复看他,“到时候,又当如何?” 第三百二十四章 意难明 天色愈晚,小石径尽头一棵老杏树望之苍劲。偌大冠盖上花开已繁,红红白白盛极在春夜里,东风一吹,如尘如雪如胭脂,洋洋洒洒便朝两人对立之处荡过来。 花瓣落在他肩头,也落在她发丝。顾星朗抬手,将两片柔薄花瓣先后从她鬓角发梢拿下来,随手一扬,那落红便再次归于东风香雪海,越飘越远,栖息或坠落。 “先回去。”他道,不待她应,转身往前。 阮雪音踟蹰一瞬,终也抬步跟上。 “这是,”一如既往,云玺同涤砚跟在两丈远外,更多宫人缓行于后,“吵架了?” 早先相府饮香榭用茶,便是涤砚也候在榭外,云玺蘅儿等就更不在场间,全不闻对话,也就全不知好歹。 但从饮香榭出来直到方才下车,没见谁表情不对不高兴啊。 “饿了吧。人一饿脾气就坏,脾气一坏就容易话不投机,”涤砚答,紧眺前方月下愈行愈远两道身影,又向云玺, “你赶紧抄近道回去,看晚膳备好了没,待会儿人到了膳食还没妥,才真要生事。” 瞧这架势,今夜须格外当心。他暗摇头,快步跟上。 膳食已妥,折雪殿内井然有序。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偏厅,至桌边,落座,浣手,举箸夹菜。 顾星朗吃得也有序,如点墨如落棋,若无其事,仿佛先前对话根本没发生。 阮雪音的动作就慢得多了。 话已经问出口,对方不答,一路沉默回来,这种有去无回的谈话方式,她很不喜欢。 更疑心他根本是不想答。 一关乎纪晚苓,就不想答。没法儿答。 “都是些过去的事。”却听他骤然开口,“花木而已,已经种在那里了,总不能叫人连根移除。” 自然在说那棵紫丁香。 又道:“我以为你不会为这种事不高兴。” 他实有些心情复杂。原本她不高兴,他应该高兴,难得见她晃醋瓶子,说明在乎。 但今日情形特殊。人多,你来我往论及了好些事,以至于同晚苓的旧事也变成了压力之一。 如今景况,对相国府确难交代。晚苓的四夫人之位,有名无实。 方才杏花小石径上阮雪音所说压力,也是指这个。 “没不高兴。”却听她道,“你知道我意思。其他人便罢了,披霜殿,冷不得。” 冷得了一时,冷不了一世。 “你打算怎么办。”再问。 陈述句。 顾星朗沉默一瞬。 “没想好。” 阮雪音不确定是做法上的没想好,还是情意心意上的没想好。 更可能两者皆有。 “之前就说过,此事无先例,我也没经验,只能慢慢摸索。你说得对,晚苓的出身,一直这么下去,哪怕她可以,相国府也不可以。毕竟是委屈了。” 这种时候,贤德又或表面贤德的嫔御也许就要开口“大局为重”,真心或违心劝君恩泽披霜殿。阮雪音默默想。脑中翻过好些后庭掌故。 去你的贤德嫔御。她心道。所谓传统,这些规则,自立下那日起便不公,尽皆不公,桩桩件件都是要女子伏低求全。 凭什么。 但他能怎么办呢?规则已经如此,形势也已如此,便是去冬他那句话: 已经进来的,没办法再送出去。 惜润已是难题,纪晚苓就更难。 以这层虑,连纠结他到底是不是还把纪晚苓放在心底都太小家子气。 “我没法推你去披霜殿。也不愿见你这般为难。”半晌,她开口,“纯粹以规则论,问题在我身上。” 她来祁宫,她坚持情须独钟,所以他现在要承担后果。 “这个之前也讨论过了。不全是你,我也一样。”顾星朗道,搁了筷子,“会有办法的。不要多想。” “相国府怕委屈了女儿,你其实也怕委屈她,对吧。” 十几年情谊,怎么想都是在意的。 “对。”他答,坦坦看她,“晚苓于我,说是半个亲人也不为过。如果三哥还在,她会是我嫂嫂。” 这件事他们从没有面对面谈过。 “她前年入宫——” “她自请的,”他答得快,继续坦坦看她,“为了那个流言。她要自己查。” 所以纪晚苓入宫一年却与他持久冷战。才有了去年春夜风露立中宵之景。多少猜到了。 重点在于,人家自请要来,他亦欣然接受,说明那个时候依然是喜欢的。喜欢且希冀,以为横亘在两人间的封亭关误会终于被时间冲淡。 “造化弄人。”她下意识道,“若没有那个流言,凭你们十几年青梅竹马之谊,到今日,未见得不会有圆满局面。这大祁后宫一枝独秀的是她,所有人也都放心。” 若没有那个流言,去年初春她入宫时,他和纪晚苓或已经修成正果。 后面的事全都不会发生。 顾星朗静静看她片刻。“这是做什么?” 今日纷繁太多。他此刻不想听这种话。 “没什么。”阮雪音答,“吃吧。” 顾星朗没再举箸。 “一下午在外面,折子还没批。”他站起来,“今夜我回挽澜殿。你吃完早些休息。”遂转身,行至偏厅锦帘旁一顿,似乎还想说什么。 终是再无声响。 初春夜生凉,竟也有些薄凉如水之意。顾星朗心下烦闷,负手信步,快到清晏亭时忽望见纪晚苓正端坐其间看月下宫阙。 哪怕一个人坐在黑夜里,她依然坐得端正,背脊挺直,无半分懈怠。 与阮雪音终日歪着倚着单手托腮俨然两般形貌。 “大半夜了,怎么在这里坐着。”他过去,对面落座,温煦一笑,“也不多掌几盏灯。” “本就为赏月,”纪晚苓也笑,“太亮反而看不清。” 顾星朗闻言转头,“今夜这月色,不太行啊。” 纪晚苓也转头认真看了会儿,“还不错啊。”又回头看他,“景美不美,多关乎心情。是你不在状态。” 此一个“你”字出,涤砚与蘅儿对视一眼,同时退出亭间。 顾星朗不言。 “我发现,你如今说话也比从前随性。才刚入亥时,哪里就大半夜了?月色也是,”纪晚苓再笑,回味一瞬方才他语气神情,“不太行。你以往可不这么说话。” 整个人生动了许多,她心道。 “你从前也没这么多话。”顾星朗回,依然温煦。 “是你同我话少了。从前你说得多,自然显得我说得少。” 顾星朗滞了滞,便想起来相国府的紫丁香,“晚苓,” “应该的。”纪晚苓继续微笑,“心思在哪里,说话做事便通通朝着她的方向,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她凝眸看他, “所以呢,这般心尖儿上护着,还是闹别扭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亭中对 阮雪音并没有把话聊死。 先起性子的是他。他不再吃,要回挽澜殿。 所以严格来说,这场别扭最终是他扩大了事态。 “今日探望长姐耽搁了大半日,许多事未处理,得回。”他敛笑,举眸复看月色。春之明,月也明。 纪晚苓但笑,也不拆穿,“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拿姑娘很有办法的人。” 顾星朗挑眉,“这是什么话?” “先天条件便好,智识才学一等一,举止言谈一等一,性子又好,温和有礼风度翩翩,还细致,该有的小心思都有。”紫丁香,碧玉镯,过去十几年林林总总的细节,她默回忆,不知如今对折雪殿那位,又是怎样的大费周章花心思, “这还不叫有办法?” 漫漫十几年,却是从未听过她这般夸法,还是私下里面对面。顾星朗干咳,“哪有什么心思。”对阮雪音,除了那枚羊脂玉莲蓬,似乎再无其他。 但那枚玉的意义,远胜二十年来所有心思之总和。 纪晚苓观他神色半刻,“没见过你对什么人上心至此。”便是昔年对她,也不曾有如今会看到的一些表情状态, “独拿她没办法么?” 真有些一针见血的意思。 “她自幼在山中长大,受隐士教诲而少宫庭规训,很多想法做法与你们不同。”他并不愿谈,更不愿将感情事拿出来与第三人讨论,礼貌回完这句,转而道: “今日见长姐气色甚好,想是纪府上下照料得尽心。” “月姐姐是我父母亲眼瞧着长大的,眼瞧着及笄,眼瞧着亭亭玉立独当一面,又眼瞧着嫁进纪家。有时候我觉得,母亲疼爱月姐姐甚至超过了我。”无第三人在,也便不用一口一个大嫂地唤,纪晚苓再笑,算是回答了方才一言,又将话头转回来, “她与我们都不同,从说话到行事,你一早知道。于你而言,是毒又是药。”她顿了顿,“是因为今天下午的事?” 顾星朗不及回味这句“是毒又是药”,总之贴切,以至于准确。而后面那句,分明是问。有问就需要答。 “晚苓。” “知道。不该问。于公于私都不该。”纪晚苓接,“若非你此时这般垂头丧气坐在跟前,我也不会问。” “不早了。”顾星朗回望一瞬月色,“你也别回去太晚。” 便要起身。 “近两个月我与她过从比之前要多。”纪晚苓再道,“你知道的,她答应帮忙查那件事,还拉了竞庭歌进来。每隔十日,我们见一见,聊一聊,主要是她问我讲,关于磊哥哥,还有那一年前前后后许多细节。” 顾星朗停了起势。 不算完全不知道。这宫中往来,尤其她们几个,他向来有数;这二位往来是为封亭关的事,他也有数。却所知不细。 阮雪音不主动说,他便不问。 “今日再想,”她继续,“那些问答中还夹带了好些对旧事的打探,更早前的事,与父亲有关的事,但都是聊磊哥哥时顺便提及,当时完全不觉得怎么。”她凝神片刻,复去看顾星朗, “原来她在追究东宫药园案。不得不说,她很会问话,两个多月,这么多谈话来回,我竟没有丝毫察觉。” 是很会问。顾星朗心道。偏今日不会。在晚苓那里滴水不漏,到纪桓跟前却一字一顿直切要害。 他一怔。 她今日是故意的。 不是没得选,不是机会难得不得不问—— 机会确实难得,但她根本不是要抓住这可能只此一次的机会从纪桓那里问出来什么。 她只是要对方知道:她在翻东宫药园案。且认为对方与此事有关。还用了惢姬的名义。 用惢姬也不只是要增加说辞上的合理性。上官夫人,惢姬,纪桓,或许还有更多已过半生的前辈—— 这些人,会不会皆为故人,曾于时间长河中的某一刻交汇,被同一件事捆绑,聚集,爆破,最后离散,各自回到原点。 这一刻会不会就是二十一年前。 这件事会不会就是东宫药园案。 她以这个假设为基础说出了那句“听家师说二十多年前您也去过一趟锁宁城。似乎就是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 当然是诈。惢姬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听者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惢姬主动放出了线索—— 如果这是一个故人江海别的故事。 那么惢姬是故人。 故人要旧事重提。 这才是她今日抛这颗鱼饵出去的真实意图。 纪桓在锁宁城呆了整整四个月。去是二十二年前的十二月,回来是二十一年前的三月。 距离十一月东宫药园案发还有两百多日。远是远了些。 但这个假设是有可能成立的。 所以上官妧明确知道此事。却不是因为其父。而是因为其母。 上官朔利用对此事的知情混淆视听,让上官妧暗示纪桓或与锁宁城有勾连,试图转嫁祸首,解苍梧城谋杀祁君之困。 很合理。 比去年看起来还要合理。 若皆为真—— 纪桓今夜,该当无眠。 而傍晚这场仅仅两个回合的隐晦交锋,或许,会成为那段锁宁城往事重见天日的真正开始。 谁能想到呢。 往事并不如烟。 “星朗?” 他半晌没动静,眸色变了好几变,纪晚苓静候半晌,终忍不住轻声唤。 顾星朗抬眼。 “父亲多年前去过锁宁城,我是知道的。据说在我出生后不久回的霁都。”她犹豫一瞬,“真的和东宫药园案有关?” “据我所知,没有。”顾星朗答。但所知和事实是两码事。自然不能同她这么说,转而道: “她借封亭关从你这里套话,此事——” “你不想我说,我便不会说。哪怕对月姐姐对父亲。”纪晚苓接,很快,“但你要有数。她想做什么,在做什么,我们不一定要知道,但你得知道。”沉吟片刻又补充,“我一直以为,你是都知道的。” 是知道。只是不知细节。确实他也没问。没想到她动作这么快。 “放心。”顾星朗神色淡淡。 “情字障目。”纪晚苓眉心微蹙,犹豫半刻,“有时候拉开些距离再看,会更清楚。” “起风了。早回。”他道。本想借此机会再说些什么,关于紫丁香和与之相连的隐患。防患于未然,哪怕思路不清方法没定,至少先起个势头。 终是都不对。气氛不对,心情也不对。而处理这些事情,需要气氛情绪加持。 说完这句,他站起来,转身出了清晏亭。 “让你在太医局查的事,有眉目了么?” 六七里外青绿长廊尽头立着两个人,绛紫宫裙于颜彩上本就浓沉,四下无灯,月光亦被廊顶藤蔓遮盖,越发将女子身形掩在暗色之中。 “说是没有。”另一女子答,看衣着该是宫婢,“自去冬点灯至今,折雪殿没怎么用过药,除了一月间风寒那次,但也都是些治风寒的方子。” “君上夜夜宿在折雪殿,已经四个多月了,倒是全无动静。也不知是真福薄,还是她自己使了什么法子。”若是后者,倒可以下下功夫。绛紫宫裙的美人抬眼眺,正看见白色龙纹常服的顾星朗从清晏亭中快步出来, “今夜又刮的什么风?这是要回挽澜殿?” 第三百二十六章 众纷纭 自景弘六年十二月初三听雪灯亮,至景弘七年三月十六,君上无一夜不宿折雪殿。 景弘七年三月十七是个大日子,至少对祁宫里上万名翘首盼热闹的宫人而言—— 君上夜里从折雪殿出来,一路步行,回了挽澜殿。 值夜宫人们当晚便陆续晓得了,亲见的亲见,听说的听说。 而事情真正悄无声息传得角落皆知,是在三月十八晨间。 悄无声息,却是窃窃而鼎沸: 君上从折雪殿出来时神色不豫, 走至清晏亭碰上瑜夫人倒相谈甚欢, 而后独回挽澜殿仍是沉肃。 闲话之语,最容易被描摹得绘声绘色,加上主人公就在戏台子中央,观众四面八方,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很快便出来一个时间连贯头尾完整的故事。 个中缘由,自是合宫好奇,但一来不敢妄加揣测,二来认知想象力有限,讨论来讨论去,不过是些后宫恩宠随流水、伴君如伴虎、点了灯还独占盛宠四个月已够荣耀一生之说。 从清晨到午后,折雪殿宫人们如常在宫中行走,目不斜视,无喜无恼,更没有半句多余话。 “君上同夫人的情分,他们外头人不知道,瞎编排,不必理会。”午时,棠梨带着碧桃从司苑局取了些养护花木的制剂,挑了僻静小道疾走,低声切切。 碧桃连点头,“我自然知道。”凝神想一瞬,又道:“可昨晚是怎么了?君上对夫人一向宽纵,连重话都不曾说,怎会突然——” 棠梨忙竖起食指至嘴边作噤声状,“今早出门时云玺姐姐怎么交代的,全忘了?”声量更低, “随便旁人怎么说,咱们别议论。不过就是没留宿,又没起争执,昨夜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能有什么?是人都有脾气,更何况君上,哪句话没对上一时置气也是有的。大惊小怪。” “夫人说什么话能不对君上的意思。”碧桃挤眉弄眼,撇着嘴,“要真有,以前怎么都对得上,偏昨晚突然就对不上了?” 棠梨抱着个大木匣,里面几袋子制剂,都是拿回去养花的,倒没什么味道,只是正值午后,春阳晃眼,走得久了,叫人晕眩,也就有些影响脑力, “日子久了嘛。”好半天方回,“凭是什么心肝宝贝,也不可能一辈子捧着,普通男子尚且如此,再别说君上。”一顿,“莫说男子,咱们女子不也一样?时间长了,总有不耐烦不迁就的时候,都是常情。” “那君上何时能消气?还会待夫人如从前么?” “我哪知道?”棠梨吊着嗓子反问,又自觉声大,赶紧收敛了,“会吧。小吵小闹嘛,也是情趣。方才不说了?君上对夫人不比寻常君王对嫔御,且不提去冬点灯的阵势,现如今半个挽澜殿都被搬了过来,一应起居用度皆备,分明是将折雪殿当作了家,将夫人视作了唯一妻子看待。”言及此,她眉眼弯弯, “你不觉得么?咱们殿中如今温馨得很,像极了一个家。” 与这偌大以至于空旷的皇宫仿佛两个人间。 又如悄悄栖居在喧嚣尘世的桃花源。 碧桃再点头,也笑,“嗯。”又叹,“那就好。真好。” 棠梨转脸瞧她一副认真神气,竟颇老成,再伸食指戳她额头,“小丫头片子操心倒多,放心,再怎么,夫人不会亏待了咱们。” “不是的。”碧桃才十五,是折雪殿几名得力婢子中年纪最小的,长相也稚气,素日里说话都比其他几个要少城府,“我从来不知道还能有这样的事,在宫里。明夫人那段,毕竟太久远了,只像是传说。君上和夫人这一段,”她顿了顿,似乎赧然, “太好了,好得像话本子里的故事。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棠梨姐姐,你不盼望么?” 棠梨眨眼,日头下走太久,热,木匣抱太久,胳膊也酸,“盼望什么?” “这故事能好到最后。被万世传颂。比明夫人的更厉害。变成真正的传奇。” 棠梨怔了怔,半晌回:“盼望也别说出来。”不知何故,她忽想起云玺来,过去诸般提醒,谨慎而克制,“有违规矩。对夫人也不好。” 碧桃不确定她是说盼望议论本身有违规矩,还是皇宫之中有个“家”、君王独爱一人这件事,违背规矩。便听棠梨又道: “从前我娘跟我说,如果特别特别盼望一件事,反而不要挂在嘴边。根本不要提。讲出来便不灵了。就在心里默默企盼,能做什么做什么,少言而多行,比较可能实现。” 日头愈烈,午时已过。 阮雪音歪在寝殿内连线。 一张不大的纸,上面极小一个个鬼画符,各据一处,全无规律,已经纵横交错连了不少线,某些线上还另有一些鬼画符,像是注解。 她近来都不大午睡。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夜里睡得亦沉,全不似过去经不得风吹草动,睡再久也是浅眠。 她和竞庭歌在睡眠一事上都有些问题,多年如此。从医理角度看,与读书过甚用脑过度有关;她们俩都喜甜食,也多由于脑力需求。 除此之外的缘故,她没细究过,终归浅眠而缺眠是她二人常态,早已习惯。 此一项于近几个月有了明显改变。 起先她没在意,只渐觉白日里精神比以往要好;午间睡眠也慢慢不因困乏,全因习惯。 居然也能睡着。晨起晚而午间再憩,竟颇有些精力剩余的意思。 原来精神头充沛这般叫人愉快。从前她偶尔睡得好,已是尝过甜头,如今状况,简直前所未有。 以至于昨夜顾星朗饭吃一半突然走人,她虽失落,却也不怎么烦心。 像是多年恶疾一朝清空,挨上枕头便能入眠成为了新的惯例。 云玺认为这件事发生在君上搬来之后。 且日复一日坚定。 是故昨夜情形急转直下,她颇忧虑,担心阮雪音旧疾复发睡不着觉。 却是多虑了。 此刻人好好地在寝殿内用功,虽不知正忙于什么,也不便问不会看,对方状态如何,到底有数。 状态不错。她暗忖。从晨起到此刻,竟像是全不受影响。 君上那边呢? 所以并没有吵架么? 昨日一行人都去了相国府,宫中不是人人知,她随行,自然清楚的。又听闻昨夜君上同瑜夫人在清晏亭呆了好一阵,她总想着,此闹与瑜夫人有关。 自然也不可能问。 阮雪音一早上没出门,对宫中纷纭懵然不知。此刻她盯着纸蹙着眉,心道人越来越多,线连得越来越多,这盘棋,怕是真的下大了。 或许本就这么大。 尽管有些人是被假设进来的。 她移动视线,凝眸看白纸边缘处一个点,那是三个鬼画符。 不留神惜润也被添了进来。她暗摇头。百鸟朝凤筝上那些青金色。 他问了么? 如果他已经去采露殿旁敲侧击过,自己再去探,容易叫惜润生疑。 问他吧。却不知那人气消了没。 她放下纸笔。究竟谁该火大?公正讲双方都有错。所以她没咄咄逼人。 人家却是尾巴翘上了天,性子骤起,说走就走。 一个大男人。还堂堂祁君。 也不过如此,哪有多少风度可言? 第三百二十七章 星之恒 自三月十七往后连续五夜,顾星朗都宿在挽澜殿。到二十三这日傍晚,天将暗未暗,圣谕忽降,让珮夫人往清凉殿去。 尚在三月,去什么清凉殿。阮雪音挑眉。不冷么? “清凉殿内从地面到梁柱并一应桌几柜架都由汉白玉砌就,又做了隔热设计,位置背阴,凉是肯定比咱们这些殿宇要凉的,”云玺一壁说,忙着整理主子裙摆襟前,“好在现下并非伏天,不会额外置冰置水置扇叶,冷不到哪里去,这样添一层轻薄内衬,顶顶够了。” 阮雪音不言,由她捯饬,忽想起来什么,低头去看身上湖色宫裙,“这是新制的?” “是。昨日才送过来,夫人可觉得舒服些了?” “嗯。”阮雪音答,颇尴尬,以至于这声应显得非常虚。 并不是胖了。腰的尺寸,其他所有地方尺寸都未动,这么浩浩荡荡一批新衣制过来,主要因为调了前襟尺寸。 二月间她便觉得勒,自己捏了捏腰身四下里,并不见胖,关联了医理方有些明白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叫云玺去造办司调尺寸要新衣,只在每次穿衣时默默将腰间系得松些—— 腰上松些,胸前也便不那么勒。 自然瞒不过。云玺伺候她日久,总有帮忙穿衣的时候,一来二去,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大婢就是大婢,还是御前六年的人,她不动声色,找了春来须再制些轻薄衣衫的由头,让造办司的人又过来量体裁衣,才有了最新这批合适又舒适的春裙。 是故此刻阮雪音“嗯”,声气皆虚,她只作不知,退开两步从上到下打量确定一切妥当,“都好了。夫人,咱们出发吧。” 清凉殿距寂照阁不远,中间隔着几方花圃并一条长径。主仆几人一路过去,天色愈暗,星子未现,阮雪音目不斜视,踩在这条去寂照阁也会经过的路上莫名心虚。 总算到了清凉殿前,她长舒半口气,举步进去,只有涤砚并几名脸熟挽澜殿宫人候在庭间,人也不多,掌灯更少。 “君上等在里面有一阵了,夫人请。” 殿内掌灯也少。寥寥几盏错落在案台高几上,明黄光晕辉映于满室汉白玉间,顾星朗坐正前方,仿佛等得久了有些意兴阑珊,正驾轻就熟转着茶杯,见她进来,随口道: “这么久。” 倒颇似去年夏时语气,认识但不熟,礼貌而距离,顾星朗其人长久以来在所有人心目中的样子。 许是光线缘故,阮雪音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到底不觉得怎么,也随口回:“嗯。刚吃过饭,走不快。” 隔着相当距离,她看不清他神情眉目,也就难判断对方情绪。五日未见—— 是真的完全没见。而突然跑来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相见。 又是耍的什么招式? “去把灯熄了。” “什么?” 顾星朗扬眸扫一圈周遭灯盏。 阮雪音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盖因对方言谈举止皆荒唐,暗忖总不是梦里将寂照阁与清凉殿混为了一谈,又才与他吵过架,所以梦见的是这般神情语气? 如此想着,不自觉伸出左手去摸右手—— 触感倒真切,梦里该没这么真。 “为何?”遂问。又不是寂照阁,熄什么灯? 顾星朗颇无语,自己动手盖了案前灯盏,又起身去盖其他几盏。眼看殿内渐黑,连对方身影都快隐匿,她有些慌, “你这是——” 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满室尽黑,伸手不见五指。 不对。约莫能瞧见五指,不清楚,但能瞧见。从门棂透进来的室外光? 转头去看,门棂亦暗。前庭掌灯少,进门那会儿便是,此刻看起来依旧,并不比屋内更亮。 “还不错。”却听顾星朗再道。 一片漆黑,只能通过声音确定对方位置,好容易确认了站位,辨出来身形,凝眸看半刻,发现他正仰着头。 她莫名,下意识也仰头。 那些星星便在一瞬间全部落进眼睛里。 她再次以为是做梦。呆了好半晌方反应这是夏季星空。西有商星,以东为南斗,旁边一条光带,正是天河,继续往东北看,织女星和牛郎星相距不远。而北斗七星正高悬西北天。 尚在春日,此刻外面真实的星空并不长这样。 所以这人是将夏季星空画在了殿顶上?用荧光涂料? “我错了。”暖意忽至,她被从后抱了个满怀,话音直入耳窝,尽是他身上草木深海气。 是整个环过来,连双臂都被他双臂拘着,阮雪音动弹不得,又呆了半晌方讲出来一句: “哪儿错了?” 实在只是一句顺嘴,听在认错的人耳朵里却很像得寸进尺。顾星朗蹙眉,“喂,你知道让一个国君说出来这三个字有多难?” 阮雪音听得好笑,趁机挣了挣回转身看他,太黑,只能借头,我又没要求。”略顿,决定再补一刀,“那日言点灯压力。这灯也是因你点的,与我何干?” 是他自己没把持住让事情出在了挽澜殿。此言无误。 顾星朗气短,明知她故意揶揄,怔半刻又无从回嘴,只好先噙了她唇瓣予取予求。 周遭尽黑,比真实星光更弱的微芒只够照见缠绕的呼吸。终于分开,两人都有些气息难平, “从前真是错看你了。”他道,抬手去抚她唇瓣,炽热而至软,又因纠缠过久,微微肿胀,“竟也是嘴不饶人,不比你那师妹更良善。” “我说话不中听,你也不是头回知道。”阮雪音回,又忖这人实在讨厌,温燥指腹来回摩挲在唇瓣上,直磨得人心尖痒,“但再怎么不中听,不会一走了之好几日不露面。” “这是我不对。”顾星朗应,“那晚同你那样说话,也是我不对。但事先不招呼直接在纪桓面前落棋走子,是你不对。” “没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对。”阮雪音接口,抬手握住他食指停了恼人摩挲,“不顾及形势和你的处境,在相国府显山露水,也是我不对。” 但纪晚苓的问题却在这场争执中意外被提上了议程。 不好也好。 “过去那些事,”便听他又道,“既然能过去,说明已经不可与今日作比。事情是,人也是。”这般说着,仰头去看顶上那些星光, “这漫天星空成为漫天星空,只有一次。然后亘古不变,春夏秋冬恒久重复。我对你也是一样。” 说最后这句话时他该是又低了头,气息再次迫近,她忽有些怀疑永远泛着冷光的星辰们其实是热的。 泛银光,显得冷,其实是热的。就像他的气息。 “小雪,”更近,几乎贴上,“没有别人。只有你。”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秋诺 黑夜茫茫,微弱荧光搅动春来深浅。如同过去很多个星夜,浓郁而炽热,新蜜般清甜。 只是此夜繁星春水两重天,外间真实更衬此间如梦。 “至于晚苓的问题,”他拥她入怀,低头耳语,“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知道,不会分不清。你若一定要我拿出说法,讲明讲透,那么晚苓,”他顿,似乎要最后确认措辞, “她是我少年时非常重要的伙伴。一同读书,一同玩闹,彼此交换过许多想法和经历。在那些并不真谙世事的时间里,我也确实把她当作过意中人,很多年。”他顿了顿, “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喜欢一个人不过如此。原来不是。小雪,”再顿,语声似有叹,“并不是封亭关的事让我与她生了嫌隙,她入宫查我,我自知与她无望,渐渐淡了念想,最后移情于你。完全不一样。”他埋首更深,至她耳窝, “我对你,和对二十一年来遇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来没有过。你明白么?” 也许吧。阮雪音心答。下意识往他怀里埋了埋。只觉得承诺动人,而一生漫长。 顾星朗感觉到了这一埋,权当是回应,颇欣慰,又道: “该怎么办,我确实还没想好。包括惜润,本质其实一样。有时候我在想,可能真的需要打破一些传统,改变一些规则,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正如纪桓所言,传统用了多长时间被建立,也需要同样长甚至更长的时间被更改。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穷尽一生,可能都不够。除非,” 除非奇之又奇的契机,发生改日月换新天的大事。阮雪音暗接。 会么。 在他们生活的这短短几十年。 “慢慢来吧。”她道,“我那日问你,并不是要催你或逼你,只是,”多少受了那棵旧时紫丁香的影响,她暗叹,终没提,“时不待人,拖延越久,越易生事而难以控局。你习惯防患于未然,不就是遵循的这层道理?” 除非你根本没打算彻底放弃纪晚苓。 所以不着急。 现下一时无宠,并不会成为日后祸患。 她本揣了这份猜测,但方才他那些话,又似乎足够将其打消。 “自古入宫为嫔御,哪怕犯错获罪,也没有被放出宫的道理。”顾星朗沉吟,殿内生凉,显得他声音也凉, “且就算我冒传统之大不韪立下这种规矩,给后庭嫔御一个可能出宫的机会,两个问题: 第一,所有曾为嫔御的女子都被默认是国君的女人,无论我有没有碰过她们。那么她们出去,前路如何,很难保障。 第二,针对当下局面,不止晚苓,还有珍夫人甚至瑾夫人,她们个个身份显赫,非一国公主即相门之女,一旦出宫,涉朝堂更涉邦交。” 涉之一字,都用得太客气。阮雪音自然明白。根本会是朝堂事故甚至邦交事故。 “如今状况,从邦交一层讲反倒好说。瑾夫人为何无宠,苍梧那边有数。惜润虽无过失,到底来自白国,善待而无宠,场面上也勉强可同白君交代。” 最难的确是披霜殿。他没再往下说。 “如果封亭关之事有进展,不知道,会不会成为一个契机。”阮雪音道,脸在他怀里,显得声音极轻。 “有么?” “我总觉得,与那年定宗陛下崩逝是同一盘棋。” 此断与顾星朗一致。 “先杀太子,再杀国君,你才十四,纪家势大,且战封太子薨,信王为长。如此局面,要乱祁国指日可待。”她继续,“可惜他们低估了你的能耐,纪家的坚定,和信王殿下的选择。” 顾星朗不言。 “如果是,”她再道,“那么嫌疑方已经明确了五成。甚至那年整个封亭关之约,都是一场戏。从崟太子入苍梧开始。” 依然一致。顾星朗持续沉默,半晌, “这些判断,你没有对瑜夫人说吧。” 阮雪音一怔,“自然没有。” “这两个月你同她过从,问了不少纪桓的事,那日相国府交锋,她如今已是反应过来了。” 话题忽转。 “小雪,”他继续,“你已经完全构建出来一套假设,并且开始基于这套假设行事,为何不告诉我?” 阮雪音从他怀里挪出来,黑暗中找到那双星眸,直视上去, “我这个假设,参考来源太多,有竞庭歌,有瑾夫人,有纪家,有老师。前两者尤甚。按我们早先判断,苍梧那边分明想通过我来影响你。现在我做了这么一个假设,几分可信,尚无定论,却实打实排出了敌友。” ——如果上官朔真的是借知旧事而嫁祸,那么矛头依然该指苍梧城。纪家没问题。也不关崟国事。 但如果不是呢? “我不想因为我自己要查东宫药园案,作出一些猜想,而影响你对时局的观感。哪怕你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偏信妄断,但我日日在你身边。听多了聊多了,难保不受影响。这种影响是很致命的。”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好。哪里都好。这样的姑娘,受规则制约而永居帘幕之后,的确是委屈了。 “这星空图景——”他尚在转柔肠,阮雪音已经忍不住再抬眼。 “我让太史司综合真实的星辰布局和清凉殿顶的格局设计的,图纸出来,确认无误,又命工匠连夜赶工。”也抬头去望,“可还能入夫人法眼?” 此一句夫人,像是珮夫人简称,也很像丈夫唤妻子。 阮雪音抿嘴笑,“太史司观星高手辈出,自然无误。”想一瞬又道:“为何是夏季星空?” “你不是说夏夜星星最多最好看?那时候天长节献礼,你带我观奔星落雨,也是在七月,夏时。” 后来很多个星夜,挽澜殿御书房外露台上,都是夏季星空。 “你那时候其实不满意对不对?凭天献礼,好没诚意。”阮雪音再笑,露几分顽皮意味。 顾星朗捏一捏她脸颊,“你也知道啊。夫君二十岁生辰,这般敷衍,该当何罪?” “你有你的山河长卷,还有人奏乐有人歌舞,我这么个没长处的人,准备什么都是逊色的。不如识趣些,静赏你们帝妃和睦,也很养眼。” “找理由。”他一把揽过她腰再贴紧,“根本就是不在意。” “难道你在意?”回首过往,确也有趣,“你那时候唯一的在意,是我这人究竟危险到什么程度,来祁宫如何盘算,与锁宁城怎样联络配合。” 最后通通作罢,被从天而降的怦然安排得不明不白。顾星朗暗叹,实在也是丢脸的。 “所以你这五日,”她继续问,“是在等它完工?” “你这小气鬼,说我不露面,你又何尝主动找过我?我要,”他一咳,颇困难,“要道歉,总得有表示。” 阮雪音忍不住笑,伸右手食指去点他的脸,“谢谢你。我很喜欢。”顿了顿又道:“但真实的夏季星空比这要美得多,也辽阔得多,待七月至,咱们上明光台看便是。何必花这个功夫。白白耗费人力物力。” “夏天热啊。”顾星朗答,“盛夏时节,就算夜里也是热的,在明光台上汗涔涔赏星,哪有美感愉悦可言?清凉殿专供夏时用,本就浸心凉,到时候再置冰置扇叶,摆上冰果冰饮,掌一盏微灯,咱们在此观星空,岂不惬意?” “又不是真的星空。”阮雪音失笑。 “你这个人,读书读傻了。”他刮她鼻尖,“游戏嘛,开心就好,管它真假。跟我一起看星星,还有比这叫人开心的么?” 好像是没有。阮雪音心答。 “且这清凉殿只夏时用,一年大部分时候无人来。”却听他继续,“白天有日光,夜里有灯火,一片漆黑时又决计无人,”他再凑近,笑得孩子气,“这些星星,你知我知,秘密。最重要的是,”复仰头去望, “这些荧光涂料不是随随便便按方位抹上去的。每颗星所在位置都内凿凹陷,再涂颜料,很难毁坏。我有生之年,亦会命工匠好生维护,年年巩固。想来只要顾氏不倒,祁宫不毁,它们,会永远悬挂在这清凉殿不得就传得青川皆知:这片星空,是我为你造的。” 他为她造的。人们会说。他的庙号和她的封号。阮雪音默默想。 很多年以后。那是多久? “长长久久,百年千年。”他道。 第三百二十九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一) 这夜过后,祁宫中又接连发生了两桩事。 第一桩是三月二十六瑜夫人生辰。 宫中设了宴,圣上下旨请几位王爷并相国府一家入宫同贺。除了瑜夫人,其他三位夫人均未列席,所以这场宫宴,更像家宴。 大祁第一家族与第二家族的关门宴。 很值得讨论。盖因君上还没为哪位夫人张罗过生辰。隐秘而热烈,众人将此举与几日前“折雪殿之变”相关联,认为这是后庭风向改变的第二个征兆。 反对此论的也大有人在—— “君上三日前已经宿回折雪殿了”。反对方如是说。 阮雪音已于三日前那天夜里收了顾星朗的报备。她全无意见,一来对庆生之事不挂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她知道此举目的为何。 便到了第二桩事。 四月中旬,君上赴夕岭小住,五月上旬回宫。此期间无朝,日常事务由纪相主持。 十一皇子常在夕岭。自景弘三年始,每年春天,君上都要前往探望,每次呆半个月到二十天。所以严格说起来,此事不叫事,已算景弘一朝惯例。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他带了阮雪音。 直至君上动身前一日,珮夫人也要同去的消息传出来,有些嗅觉的人方反应,三月瑜夫人生辰之隆重,怕更多是出于一碗水端平的考虑。 场面上好看,也慰纪相接下来监国之辛劳。 四月十八,马车自正安门出,浩浩荡荡走城外车道向夕岭。 “到了夕岭,又当如何?大半个月,你根本不在,难道不会被发现?” “谁会发现?” 只有珮夫人伴驾,自然与君上同乘一车。此刻阮雪音坐在近旁,一脸莫名:“夕岭行宫的宫人啊。” “夕岭人少。”顾星朗气定神闲,“又是山里,往常我也总不在秋水长天,或骑马,或带着小漠四处走,夜里不回去在外面宿营亦是常事。他们都习惯了。” 不知何故,马车甫一出正安门,她总觉得他换了个人。从神情到说话语气,通身那种状态—— 距离感的水殿浮光尽失,只剩如云翳散的清风朗月。 “所以我说四月回蓬溪山,你一口应,还要同去。便是因为有这项惯例掩护。”她若有所思,“但一去一回,加上在那边呆的时间,总要至少半个月。半个月都不在,不好交代吧。” “你之前不是说过?我一个国君,做事哪里需要同谁交代。夕岭不比皇宫,算个逍遥地方,我自有安排,你放心就是。”又一挑眉,“我说你一个洒脱人,何时这般操心了?” 洒脱是因为只记挂自己,或该说连自己都不记挂。一旦将另一个人也放在心里,便心不由己了。 阮雪音不言,伸手掀窗帘一角就着半道细缝看外面街道。绕城车道上店铺少,住户也少,更显得这偌大的祁国都城整洁端肃。 去年三月夜抵霁都时还在落小雨,春雨如酥,农人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她谁也不是,也就无喜无恶。 直到宿命起,轮盘转。 究竟谁在推那轮盘呢。 马车入夕岭,行宫宫人们已是久候。顾星朗回秋水长天,阮雪音回飞阁流丹,各自安顿,午膳安排在顾星漠的居所岁羽轩。 “九哥来夕岭,每每到我这里用膳,说是岁羽轩的饭菜好吃,其实天下佳肴哪有比得过御前的?不过是来查我一应起居习惯是否都妥,顺带查功课。” 顾星漠说着,夹一筷子青笋香喷喷嚼了,倒颇有些顾淳风吃饭的样子,全不似在宫里时拘谨。阮雪音看在眼里,暗忖小孩子果然一天一个样,他守完岁一月初回的夕岭,也才不到四个月没见,便又窜了个头,神情更见老成—— 听说平日给他授学的都是些年长夫子,所谓耳濡目染,这孩子涉世未深,倒已经一副沧海桑田模样。 “瞎说。你的功课定期有人送到我手里,何须专程来你案前查。”顾星朗也喜食青笋,也夹了一筷子香喷喷吃下, “御前的饭菜,吃来吃去都一个味道。让夕岭这边不必顾忌自行发挥吧,宫里的人,谨慎惯了,没人敢真的自行发挥,还是偷偷问清楚了喜好,照着御膳司那一套来。你这里就不一样了,”他一笑,“连青笋都是山野滋味。” 阮雪音难得见他这般食而知味,像个孩子,也觉高兴,便听顾星漠向自己: “不过我平日不食辣,他们没怎么做过辣菜,不知合不合嫂嫂胃口。” 一桌十个菜,其中两道为辣,自然是为阮雪音准备的。 “我吃着甚好,十一皇子有心了。说起来,我在霁都日久,仿佛越来越不如从前那般想吃辣菜,约莫是气候之故。” 顾星漠点头:“崟国全境水气大,终年少日头,湿润以至于潮,嫂嫂又住山里,自然喜食辣躁之物。祁国也湿润,却温和许多,晴日也多,所以我们没有食辣传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嫂嫂呆得久了,饮食习惯自然随了这边。” “但喜甜还是一如既往。这宫中的甜食,一多半入了她和珍夫人的肚子。”顾星朗接口,但笑,又向阮雪音,“去冬小漠跟你念了一个月的书,又常下棋切磋,都叫你嫂嫂了,你还一口一个十一皇子地叫。生分。” “嫂嫂也唤我小漠吧。上次姐姐就说过。” 阮雪音笑一笑,算是答应,心道这孩子与顾星朗是真像,除了模样,那不熟时礼貌距离和熟络后的孩子气,简直如出一辙。 “但这次不能带你骑马游春了。”顾星朗道,笑意依旧,只语气敛了几分。 岁羽轩通透,三面环高窗。四月树影已有些婆娑姿态,随山风摇曳在窗棂之上,人在屋内,如居林间,显得一切谈话都似春日低语。 顾星漠显然熟悉此间意味,也收敛神色,“九哥有事,去忙便是。若必要,臣弟依旧去咱们常去那片山岭宿营,直到九哥回来。” 顾星朗点头:“需要。我午后便会动身,你今晚就得过去。黎叔照旧与你一道。只是这回,时间有些长。” “九哥一日都不呆,午后便走,”顾星漠沉吟,犹豫问:“跟之前不是同一件事?” “这次办两件事。”顾星朗答,“去两个地方。路途更远,几日内回不来。老规矩,我回来之前,你都呆在那边宿营;待我回来,先跟你会合,咱们再一起回行宫。” “嗯。”顾星漠应,波澜不惊,仿佛这套流程已经施行过许多回,顿了顿忽挑眉:“那嫂嫂呢?” 顾星朗没看他,低头喝汤,随口道:“她跟我一起。” 第三百三十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二) 顾星朗,阮雪音,涤砚,沈疾,四人换了行头出发是在未时三刻。 马车一架,良马两匹,沈疾驭使,涤砚在旁,顾星朗与阮雪音同坐其间。 “这便要注意称谓了。他们俩年年跟我出来,不会出错,主要是你。” “注意什么称谓?” “你说什么称谓?” 阮雪音“哦”了一声,“可我已经很久没叫过你君上了。应该叫不错。” 顾星朗有些无语,却听她继续道: “他们年年跟你出来?” 早先在岁羽轩,她已是听出来了,每年这个时候,除了在夕岭陪顾星漠,他还会掩人耳目出门几日,似乎都为同一件事。 “嗯。”顾星朗答,点到为止。 阮雪音谙熟他谈话习惯,这种反应,便是不能再问了。总归她一路跟着,时间到了自见分晓,遂转开话头: “去年春天,没听说你去过夕岭啊。”所以她完全不知这项传统,也就没能早些意识到此为最佳出行掩护。 “去年是没去。”他答,“你们先后入宫,我不放心。尤其你。”转头看她,“果不其然,给我惹出来一堆事。” 阮雪音挑眉:“我何时给你惹出来一堆事?哪件是我惹的?” “招惹祁君,叫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除了你还有谁。” 此人当真好兴致。 全不知她忐忑,至今未想好要不要直接带他上山。 一时无言,不接对方话。顾星朗却颇得意趣,就近打量她半刻,似笑非笑道:“我嘱涤砚给你寻两套寻常裙衫,他竟周全,专挑你喜欢的颜色。” 自然是湖水色,极淡,以至于发旧。 “这是我的旧衣,蓬溪山带过来的,当初你不是命云玺翻过箱子?涤砚备那几套,颜色太重。” 这些事情上,就知道那小子靠不住。顾星朗暗摇头,伸手去摸她身上衣料,虽普通,倒软和,想来是经年揉洗,越发好穿。 “这么清简的衣衫,穿在你身上却好看。” 阮雪音也转头看他,“比那些宫裙适合对不对。我也觉得。” “都好看。各有各的好看。不过贴身衣物用白色,太素了。这是惢姬的规矩还是你自己喜好?” 阮雪音反应了好半晌方明白他所谓贴身衣物指什么。 她镇定片刻,还是红了脸,总算挤出来一句:“这是云玺当时汇报的?” “嗯。”窥她神色,再道:“不许回去为难人。她也是奉命行事。” 当初云玺曾交代,肤色一事露端倪,主要因为那些衣物。他根据她箱中旧衣颜色判定她喜素,所以艳丽衣衫是问题。 自然也包括那几件白色肚兜。 为难是不会为难的。阮雪音忿忿,但这种细节都报,实在叫人窘迫。那时候她跟他根本都不算认识啊。 却听顾星朗再道: “今日还穿着么?” “什么?” 宫中为各夫人所制贴身衣物里,没有素白的,不成体统。去冬起至昨晚,他看到的都是些柔粉浅碧。 此刻一问,自然是问:裙衫是旧衣,那里面呢? 阮雪音反应过来,“顾星朗你真的够了。” 马车一路向西,蹄声轱辘声交错,将此间碎语也掩在烟尘之中。 阮雪音对地图路线之类不熟,亦不关心,不时撩起半角窗帘往外看,只觉得景观与自己从前往返祁崟所见,并不相同。 格外荒僻。 山多而村庄少,或该说根本没什么村庄。起起伏伏皆是和缓山峦,染着四月青绿。亦无其他道路,除了他们正走的这条,促狭在连绵山峦间,却是平坦易行。 “我们是直接入崟国境么?” “嗯。”顾星朗闲闲答,“今晚宿客栈,明日下午接着走。” “这么拖沓?”从霁都到蓬溪山,比到锁宁城略近些,但哪怕日夜狂奔,也需要四天四夜。去冬为守跟他的十日之约,便是这般赶法,所以回到祁宫时她头重脚轻,倒头便能睡,“你总共才能出来几日,如此安排,怎么够用?” “足够了。你只管跟着我便是。瞎操心。” “又为何明日下午才接着走?上午做什么?”话一出口,立时反应,该就是那神秘的另一件事,所以此刻路线与往日自己入崟不同。 遂不纠缠,话头再转, “下午出发,此后便是昼夜奔袭,也还需要三天三夜,入了山,至少是两天,”可能更长,因为带了他,不可控因素太多, “再要往回赶,日夜兼程满打满算——”她一顿,十余日倒也确实够,剩下一两日在夕岭露个面,正好半个月,常规时间。 但真能这么赶么?在车上是几无好眠的,自己倒罢了,回宫补便是,他是要理政的人,如此耗法,实在吃不消。 “都说了,来得及。”他抬手捏她下巴,有些远,伸直了方够着,“这么多问题,堵了你这张嘴才好。” 一路几无歇,过黄昏,落日西沉。马车踢跶终于在一间客栈前停下,车中二人先后下车,入得厅堂,便有一约四十岁年纪貌似掌柜的迎接出来: “公子到了。” 顾星朗点头微笑:“好久不见。您一切都好吗?” “托公子的福,都好。”那掌柜的答,又向涤砚沈疾致意。 涤砚回礼,“老规矩,三间房,其他都安排妥了吧?” “是。”掌柜的忙答,像没说完,不动声色看一眼阮雪音,住了口。 顾星朗一笑:“晚饭后再说。” 此镇名深泉。马车入界时阮雪音便看到了。顾星朗即位之前,祁国没有“镇”之划分;自景弘元年始,大祁全境好几个郡被一分为二划成了镇。 其中便有这深泉镇。 青川各国区域划分之类,阮雪音不如竞庭歌精通,只知此制,其他不详。故而两人入得房间,顾星朗正洗脸,她里里外外参观打量,随口问: “这深泉镇也是你登基后划出来的?” “明知故问。” “我记得是拆了六个郡,总共分出来十二个镇。” “嗯。这地方原本叫拢溪郡,如今分为两镇,一称深泉,一称浅野。” “名字倒起得好。深泉浅野,很有嚼头。” “我起的,自然好。” “你起的?” 国君还管起地名? 顾星朗挂好脸巾,神清气爽,转身一挑眉:“干嘛这么吃惊。当朝祁君才高九斗,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九斗,比八斗还多一斗。阮雪音好笑,抿嘴道: “当朝祁君如此臭屁,倒是新鲜事。说出去都没人信。” 顾星朗过来,捏一捏她脸颊,“这般不自觉,进门只顾着参观,连给夫君拧一把脸巾都不愿。” 洗都洗好了,这会儿来说,不过是撒娇耍赖,阮雪音习以为常,全不理会,只继续环视偌大房间内一应摆设用度: “这客栈不大,却古色古香。房间也是,陈设虽简,竟颇考究。是你专用?” 方才听那掌柜的意思,他们分明常来,且回回住这儿,恐怕房间也是固定的。 “嗯。” “那——” “先去吃饭。”顾星朗打断,抬步往外走,“饭后我要出门,你就在客栈歇息,”又回转身,“最好别去外面逛,这种小镇,本就人少,夜里灯稀路黑,不安全。” 阮雪音怔在原地,“咱们不是带了暗卫?” “我要办事,他们自然跟我走。”他道,一脸奸猾,“谁有空管你。” 第三百三十一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三) 阮雪音不信没人管她。 哪怕所有暗卫都跟了他走,她这里一旦有事,必来救兵。 不凭顾星朗对她怎样上心,只凭此人谨慎,微服出宫,不会允许任何混乱发生。 也因此,她有些犹豫,很想出去逛逛,又担心给他惹麻烦。 与竞庭歌相反,她完全不怕黑。是个晴夜,星光足矣。 走一小段吧。她自我说服,看个大概,明早再细逛。 并不似他说的那么黑。除却星月光辉,间或有窗下廊前灯火映照出来,有些明亮,有些晦暗,但辨别前路是顶顶够了。 建筑皆新,青砖青瓦,祁国常见风貌。看来郡分为镇,这镇子也是另行规划修缮过的,或该说重建的?确实新,就像才六七年。 没什么特别处,与此前两趟她在马车上所见街景大致相同,唯一不同,只是新。 区域划分方式更改,随之而改的只是管理者和管理方式—— 所以是深泉的长官要翻新这里? 大费周章,总觉得哪里怪。 确实没什么人。单这条街上,依然亮堂且敞着大门的不过一间铁匠铺,一间酒肆,一间食肆,以及他们下榻的客栈。 大门紧闭且黑漆漆的该是打烊的商铺。微开着窗灯火却稀微的该是百姓家。阮雪音仰头望,看不出什么,有些窗外横着细竿,约莫是晾晒衣物所用,夜露既起,竿上光秃秃,想来都被收进了屋。 不少窗台上放着盆栽。大大小小,都是些常见家养花植。有几户格外明艳的,即便暗沉沉夜色里也团团锦簇,从窗台上哗啦啦铺泻下来。 像是三角梅? 正是三角梅。 阮雪音走近看,颇赞许。三角梅是冬春季节花,已经四月下,恐怕最后一茬了,却热烈依旧,将青砖青瓦之肃静点缀得喜气洋洋。 叫她想起来锁宁城。 锁宁城建筑颜彩也素淡,又终年少阳,云蒸雾绕间,最引人注目的也是冬春两季满城的三角梅。 大片大片从街巷窗台上垂下来,姹紫嫣红,是雾霭细雨水气阴天下永恒的鲜亮。是隐于市的日光,席卷氤氲的落霞。 真的很像锁宁城。这样的人家。阮雪音站在稀微灯色下,盯着那些紫红叶子花,有些呆了。 夜色愈深,街上没有打更人。她踮脚伸脖子向黑洞洞的前方眺,路两旁依然不时有家宅微光漏出来,却是越发暗沉了。 再走一段吧。走完这条街。似乎也快到头了。 遂继续往前,街景与经过的那些一般无二,眼看快到拐角处,路面骤黑。 星光月光皆在,消失的只有人间灯色。她停步,左右打量,借着夜光与身后微光方见左侧一排矮房,门窗紧闭,黑得悄然无声;右侧一整壁青砖墙,正中央一扇格外高阔的门,门顶平面上,似乎镌刻有字。 阮雪音抬步凑近,隐约瞧出来是两个大字,但实在太黑,只能辨有无,看不出形貌。 光亮不够又想看清东西。她挑一挑眉,只能让距离足够近。试试吧,万一呢。 她没拿墨玉镜看过星星以外的东西,没有过契机与必要。所以此刻掏出来打算用它拉近视线距离,她也颇觉可笑,星星是自带光芒的,看这种黑洞洞的物事,怕是不成。 的确不成。镜中所见依然黑洞洞,一片漆黑,还不如离远了看。 她失笑,收起长管,仰头望星发现时辰不早,转身往回走。 依然没有打更人。整个深泉镇寂静如山间,鸟鸣响起,轻柔“呜”声扬,紧接着一串低哑短叫,又闻一声尖而颤的“喂”。阮雪音竖着耳朵听,会心,该是雌雄领角鸮在对唱。 这里很偏么?领角鸮生活在深山阔林间,白日躲藏,夜间行动,如今热闹城郡里很难听到它们鸣唱。 未时才从夕岭出来,哪怕一路未歇,总共行进也就不过三个时辰,能走多远,能有多偏? 一路走回客栈,难遇行人,进了厅堂,掌柜的已经不在,一名小厮正自安置桌椅,厅中灯柱只剩一盏。 “夫人回来了。”性子倒明快,见人进来,回头笑招呼。 阮雪音怔了怔,旋即反应那掌柜的唤顾星朗公子,自己与他住一间房,也就被默认是他妻室。 “夫人”此唤,不算错。 他们知道他是谁么? 还是说,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此刻对方口中“夫人”,唤的实是,珮夫人。 “嗯。”却未露半分思绪,她微笑,顺口问:“这是要打烊了?” 灯稀而桌椅尽收,一幅偃旗息鼓模样。 “是。时候差不多了。”小厮笑应,拿一块“打烊”挂牌至大门外悬起。 按理说客栈是没有打烊时间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旅客入住,夜里哪怕关门也有人值守,以便接待,更不会如其他商铺般挂出“打烊”告示。 “你们倒不着急做生意。” “我们这儿偏,”小厮回,笑得爽朗,手上伙计不停,穿梭于柜旁架前拾掇,“不在驿道上,又不处大城郡周边,一年也没多少外头人经过,深夜来住客的情况,少得很。”这般说着,不知从哪里抓过来抹布开始擦柜架, “且我就住一楼院儿里,若有人敲门,听得见。” “你们不用等他么?” 顾星朗还没回。她也不知为何问出来这么一句。 那小厮也有些愣,“您说公子吗?” 阮雪音观他神情,那脸上愕然之意分明是说:你不知道? “嗯。”她也不慌,徐徐再道:“吃完饭他径直去了,也没说何时回来。” “公子出门自有掌柜的陪同,”那小厮竟不像是要瞒,“办完事也同掌柜的一道回,无须我们应门。夫人宽心。若疲累,早些歇息便是。” “他会回来很晚么?” “这就不知道了。”对方挠头,“我们这些做工打杂的,哪里敢多问。” 一时像内行人,一时又似毫不知情。 寥寥几句问答,云里雾里,阮雪音莫名,并不纠缠,想了想问: “你们这里有地图么?” “地图?” “地图一类的吧,画册山河图都行,有城郡标注的就行。”这时候便可惜没像那丫头般精习地理。早知当初便略花些时间背一背,至少清楚方位与城郡间距离。 “实在抱歉,夫人见谅,还真没有。” “无妨。” “夫人想看哪里?还是找地方?如果是这附近的,小的都熟。” 阮雪音踟蹰一瞬,“这里大概什么位置?” “夫人说深泉镇?” “嗯。” “祁西。”小厮答,“祁西偏北,距边境约九百里。” 九百里?! “祁崟边境?”话问出口,阮雪音暗悔,祁西,自然是祁崟边境。 小厮眨眼,眨眼复点头。 “我知道了。多谢。” 她转身往院中,缓行上了二楼。 三个时辰。 从霁都到了距离边境九百里的深泉镇。 她对路线里数没多少概念。读兵书亦少。 但无论如何,从霁都到西境,一千五百里是有的。考虑国境线走势,北边要比南边距离短些。 姑且先以一千五百里计。 这个速度不对。 三个时辰,行了六百里。 最快的单骑也不过日行千里,还是单骑,十二时辰千里。 他们的马车,两骑并驾,中间换过一次,快是快的,却不可能快到三个时辰六百里。 那么是路的问题。 那条只见山峦全无人烟的路。 密道? 第三百三十二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四) 所以他说,来得及。敢这么拖沓行进,一停一宿,明日下午才继续赶路。 念头既起,更无困意,亥时将过,房中空无一人。她洗漱毕,推窗观星。 曜星幛被她锁在了折雪殿。实在太大,带出来不方便,最近都只能墨玉镜眼观并用纸笔记录,回去再核对。 子时快过半,困意终至,或也是看久了星子又写写画画眼酸。 顾星朗依然没有回来。 她哈欠连天,决定不再等,掀了床帐钻进去,很快没了知觉。 睡梦中马蹄声车轱辘声交错,踢踢踏踏,于寂静山岭间清晰异常。她撩开窗帘望,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再向他问话也好有的放矢。 忽觉得有些凉。 极细的一丝凉意,先至后肩,复往胸前钻,是风从窗外灌进来了?却为何吹身上不吹脸,且只停在一处? “白色也很好看啊。” 便听一道声音鬓间耳畔响起。是他。 她回神片刻,反应过来白日里马车上对话,暗道真是日有所恼夜有所梦,这家伙梦里还不放过她。 等会儿。 好端端坐在车上,他如何能看到颜色? “顾星朗你——” 梦里自己说话声竟大,她一个惊醒,一挣,翻身正见他撑在枕上看着她笑,“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阮雪音眨了眨眼。 “回来了?” 又忖方才梦中荒唐,颇尴尬,寻摸着赶紧说两句什么糊弄过去。 却再次感受到了后肩至锁骨四周的凉意。 她低头去看。 醒之前她是左侧卧朝里睡的,右肩在上头。此刻翻过来,右肩朝下,一低头正见寝裙肩处早滑到了大臂上,素白细带堪堪露在外面,往下便是同样素白的肚兜露出来大半。 她呆了呆,抬头看他,顾星朗没撑在枕上的右手高举,一脸无辜: “天地良心。不是我。” 入睡时便是朝里,到醒时还是,说明没翻身。阮雪音默默计较,又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子时三刻。”顾星朗答,似也意识到夜深,撤了支撑的手肘哗啦躺下。 那么自己刚睡了也就不到半个时辰,更不可能来回翻身直翻得裙衫凌乱。 “就是你。”她切切,“我梦里那句话也是你说的。你刚是不是说话了?就在我醒之前?” 宫里是一人一条被,此时在客栈却是两人共用一条。同一个被窝,兴师问罪也容易,她撑起来,气势汹汹俯到他跟前。 “阮雪音,你在诱惑我么?”他眨眼看她,一脸不可思议。 阮雪音也眨眼,顺他视线自察,方反应寝裙还没拉回来,肩臂通通招摇在外面,素白肚兜上花朵暗纹被欲坠的雪腴撑得变了形。 赶紧拉好衣服躺回去,拢一拢被子,“我都已经睡着了。你回来收拾妥便也好好歇下,明日还要赶路,非把人吵醒。” 对于有睡眠障碍的人来说,一旦睡着,中途惊醒,再要入睡总难找到状态。尽管她如今已是精进不少。 “我没吵你啊。不过是看了看。” “看什么?后脑勺?” 险些露馅。顾星朗噤声。“醒了就再睡。”随口接,闭眼,一盏细灯留在帐外,倒很有入睡气氛。 灯烛摇曳,影影绰绰,恍惚间又想起来那些变形的素白花朵暗纹。 他将手收进被窝,碰了碰她。 阮雪音正瞪着眼看帐顶找状态。 “做什么?” “睡不着了?” 她心下不爽,闷声应,又道:“你睡你的。接下来几日都要赶路,”还是去蓬溪山,想想便头大,“有一个人精神足也是好的。” 他睡觉一向好,几乎闭眼着,她羡慕得无以复加。 “要我帮忙么?” “帮什么忙?” 被窝中那只手开始游移。 人也一寸寸挪近贴紧。 “别闹。”阮雪音出手制止,将那只手挡开,“白日要赶路——” 他覆上来。 “明早我还有事。跟你说过的,下午才会出发。够你补眠。” “你这睡得好好的——”再挡,陌生环境,陌生床榻,初来乍到,实在不该这样嚣张。 “谁让你刚才那样。” 着了素白花朵暗纹的道,他暗叹,也便不客气去采撷那些春夜芳菲。 阮雪音有苦说不出,势头既起,身不由己,“那你,”已有些局促,“不要太过火,”声调渐渐起伏,“别将这木榻,”嘤咛乍起,“弄出声响来。” 毕竟新。 镇子新,客栈新,床榻也新。虽是木制,连接处总有空隙,剧烈晃动时不可能全无动静—— 到底比陈年旧榻经折腾。 阮雪音一觉醒来,细回忆,颇觉宽心,走下楼到厅堂用早饭,也不见客栈中小厮神色异常。 该是没被听见。 “夫人中午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给小的。公子早上出门时交代了,都按夫人说的准备。” 日头已经高悬。阮雪音正饮牛乳茶,闻言看一眼面前桌上碗碗盏盏的粥汤点心,有些噎。 已经巳时过半,早饭尚没吃完,又丰盛至此,哪里还有肚子留给午饭? “便按他喜欢的准备吧。”遂道,“你们这里粥点皆精致,想来无论什么菜式,我也都喜欢。” 何止精致,根本御厨水准,她越发肯定,这客栈就是他在民间的窝。 这些人,保不齐都曾是宫里人。 “是。夫人喜欢便好。”那小厮嘿嘿笑,一条雪白毛巾搭在肩上,真真雪白,就像个摆设。 “平时就你们几个人?”阮雪音继续饮茶吃点心,随口再问,“忙得过来么?” 饮食有人操持,那么厨房至少是一名师傅;掌柜的,看样子今早又跟顾星朗出了门;还有眼前这位。 昨晚是他。今早还是他。夜里烛火昏黄,看不大出,此刻就着日光再看,这小伙子皮肤竟不怎么白。 祁国全境偏南,哪怕北地水土亦佳。祁人无论男女皆白,迄今为止她看到的例外只有沈疾。 但沈疾不是祁人。 “我和另外一个轮班,一人一天,傍晚换班。掌柜的日日都在。一个厨子,很够用了。夫人也看到了,我们镇外来客确实少,清闲。全镇就一间客栈,我们家。一年到头也没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阮雪音微笑点头:“你是祁人吗?” 那小厮一怔,有些没头没脑,“是啊。夫人为何这么问?” 这般黑法,她不动声色,跟沈疾并不一样。这种面相感觉,像哪国人呢。 不知何故,总觉得不像祁人。 但肤色是太作不得准的依据。 怕是杯弓蛇影了。 出得客栈,日光正盛,街景还是昨日抵达时的街景,风貌也是夜里独行时的风貌,只是更明亮,更鲜活,杂货铺绸缎铺通通开了张,细长横竿上三两件衣物垂挂起来,和大簇三角梅一同妍丽在淡青砖瓦间。 却是僻静而盎然的。她甚觉欢喜,步子也轻快,一路沿昨晚方向往街尽头去。途中还经过了一家琴馆—— 琴音袅袅飘出来,小镇上空皆有回响。她微讶,暗道此地藏龙卧虎,竟有些风雅韵味。驻足一瞬略往里瞧,才发现并非琴馆,却是卖字画的。店中无人,想来奏琴者在后堂后院。 回来时有空再逛。她暗忖,继续往前,行过大片青砖墙终于到了拐角处那扇高阔石门下。 也便看清楚了门顶两个大字。 书院。 第三百三十三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五) 将入午时,日头鼎盛,大片光明罩在通透石门与其后阔庭间,让更深处青砖建筑显得海市蜃楼般不真实。 书院。自来书院,有官办有私办,而无论官办私办,皆具其名,比如应天书院,再如义门书院。 直接叫书院。阮雪音挑眉,许是山乡小镇,不讲究? 却气派得很,虽不大,形制布局竟用心,光这样站在门外已觉不俗。 她初来乍到,不知能否就这么进去参观,又是女子—— 学堂中尚无女子,何况她一个外来访客。没跟着顾星朗,更显唐突。 便在这时候从那青砖建筑成排的高门间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小人儿。约莫六七岁,淡青衣衫,袖口襟前皆绣着钴蓝纹边,一整件衣袍,中间同色钴蓝束腰,许因为腰身细,显得下摆有些蓬,看上去就像裙子。 现如今小男孩儿的腰身也这般纤细了么? 她再挑眉,颇乍舌。那小童似也看到了她,一怔,径直走过来。 “姐姐找谁?” 竟然是个女孩子。 头发尽皆束起,远看时与通常书院中学童无异,离得近了,对方一出声,一观面相,可不是个娇软女孩儿家? “你是这里的学生?”答非所问,以问答问。 那小女孩得趣,一笑,灿如春花,“是呀。”亮晶晶眸子望阮雪音片刻,“姐姐你真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一顿,似觉得哪里不妥,再补充: “你这么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见过同样好看甚至更好看的,男人? 是顾星朗? 这小姑娘用词倒成熟。女人。她失笑:“谢谢。你也很好看。”又举眸向书院中望,“我能进去吗?” “姐姐还没告诉我,你找谁。” “不找谁。参观。”阮雪音笑望她,“头一回来深泉,很喜欢,途经你们书院,更喜欢。可以进去吗?” 小女孩眨一眨眼,“姐姐是昨天到的吗?” 阮雪音一思忖,“是。” 小女孩转几转眸子,若有所思,“这事我决定不了。我们这里,没什么人来,更没人说过要参观。但你既能这样随便走,应该可以进来吧。” 好莫名其妙的一番话。尤其最后两句。 能这样随便走,应该就可以进去。 意思是她能在镇中随便逛,也就可以进书院? 这什么逻辑? 按下思绪,阮雪音笑笑,权当对方答应了,抬步便往里走。 小女孩迟疑一瞬,忙展了两只胳膊拦,“别。”语声清脆,如山泉叮咚,“我方才随口说的。姐姐还是留步,万一不能,夫子要骂。姐姐跟谁同来的,不若回去商量商量,跟我们夫子打好招呼?” 还是很莫名其妙。她怎知自己有同伴?先前又问是否昨日到的。 总不会,这书院也是他在民间的窝?这些孩子都认识他? “你一个女孩子,怎的也在这里念书?”遂不勉强,收了步势,立在门下笑问她。 那小姑娘像是没听懂,“为何不?年纪到了,不都得念书?” 这话阮雪音爱听,毫无男女区隔一视同仁。但爱听是一回事,世情是另一回事, “你们这书院,男女皆收?” 小姑娘瞪眼,“还有分开收的?” 轮到阮雪音瞪眼。这孩子不知道女子是不被允许入学堂的? “呃,”她无言以对,“比较少。不太有。” “什么不太有?” 没有女子入学念书。这个世代,整个青川。算了。她心道。“你上学堂多久了?你们——” 话没问完。远处青砖建筑间更多高门被推开,陆陆续续走出来好些人。 皆是淡青衣袍,钴蓝绣边,高高低低,有男有女。 单看个头,最大的约莫十四五岁。 最小的跟眼前这女孩一般年纪。 或结伴或独行,都往同一方向去,英姿飒飒,意态昂昂,面上盛光足叫日色黯。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她默念。 “下学开饭了。”小女孩闻声,转头望,又转回来向阮雪音,“再见姐姐。如果你还来的话。”这般说着,拔腿跑出去好一段,直跑进正午日光中,高束的乌发像春天的秀峦。 “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们这儿人少,”她扬声,急得很,不知是饿了还是怕去晚了没好菜,“姐姐若来,定能再见。” 确实人少。对话间那扇扇高门中人已经出来得差不多,阮雪音大致数了数,二十人上下。 再等,想远观夫子,半晌没等着。 “夫人原在这里。” 忽听一道熟悉音色近旁响起,阮雪音回头,却是沈疾。 “回来了?”这般问着,再悄打量,沈疾的面相肤色,确具特征,与四国人皆不同。 “是。公子已经在客栈,担心夫人找不回去路,特让属下来接。” 总共没几条街,哪里就找不回去了,又不是没出过门的闺秀。 她懒待多分析,应声“那走吧”,与沈疾一前一后折返。日光刺目,她抬手挡在额前,暗忖越往北果然越晒,所以蔚人少有肤白的。哪怕上官妧这样的美人。 蔚人不白。心下重复这句。那小厮也不白。蔚人有什么比较统一的面相特征或长相类型么?她没去过苍梧,甚至没入过蔚国境,细回忆,书上也没看过相关记载。 “最近还能唤你沈疾么?”收了思绪,她开口问。 沈疾怔了怔,“回夫人,最好不要。公子都是不唤的,有事直接吩咐。” 沈疾之名满青川。顾星朗是公子,他自然也不能是沈疾。这句问更像在起话头。 “知道你御马技艺无双,快如闪电,不成想驾车也快。三个时辰,竟然从霁都到了六百里外的深泉镇。”阮雪音继续道,就着遮挡日光的手眯眼看镇外远山。 该是四面环山。 “回夫人,是从夕岭。”沈疾应,言简意赅。 阮雪音心下一动,方反应这笔帐算得有些糊涂,“是我想错了。但霁都到夕岭,也不过七八十里。”方向是顺的,那么算三个时辰行五百里,“依然很快。” “御马驾车乃属下本职,这些年来得君上信任栽培,不敢辱命。” 是个嘴严的。作为武将,也算会说话。阮雪音微笑,有些高兴。 “淳风曾送过我一枚玉簪。去冬她生辰,我并没有什么好东西相赠,一直惦记。此趟出来,总想着顺道为她挑件贺礼补上。”她停步转身,“你若见了合适的,不妨帮我买下,我再给你银钱。” 正午街上空旷,琴声已经停了,更显得四下皆静,而沈疾的脸被晒得微红。 “是。”他道,回话不如方才沉定,“只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属下担心——” “淳风喜好众人皆知。”阮雪音接口,“我都清楚,更莫说你们多年相识。你只管放心买。”顿一瞬,“有劳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六) 午饭过后,稍作休整,收拾停当,总算再出发。 来时不觉得,此番生了心思,阮雪音坐在车中便不消停,窗帘撩起来看个没完,直至胳膊酸方放下来歇一段,然后再撩,再看,恨不得将沿路山景盯出花来。 时值仲春,花是真不少,一路桃杏,竟不荒凉。 顾星朗不管她,闭着眼小憩,直至斜阳晚照,终于睁眼,大伸一个懒腰,被车内有限空间局促得不能尽兴。 “近黄昏了啊。”他转脖子甩胳膊,躬身站起来又松一松腿。 “公子当真好睡。这般颠簸,行车声四起,还是坐着,”还坐得那般端正,“居然能睡着。” 阮雪音应,一句“公子”叫得清软如莺语,顾星朗甚觉悦耳,笑答:“没办法,昨夜操劳,今晨又起得早,补足精神方可再战。” 实在不能忍。她暗骂,怒目过去,他接收到了,眨眼莫名: “你面红耳赤的做什么?昨夜我办事到深夜方归,不可谓不操劳;接下来日夜兼程要上蓬溪山,堪称战役。哪句话不对么?” 阮雪音无语凝噎。 登徒子与清正君子之间自如切换,此人功力,登峰造极。强辩口才更是与自己有一拼。 罢了。她略过以上诸般,凝了语声认真道: “照上一段速度,怕是半夜便能到边境?咱们今晚过境么?” “今天半夜?”顾星朗眨眼,“到不了,至少是明日午夜。” 三个时辰行五百里,接下来九百里却需要,她心下速算,至少十七个时辰? “我们今晚又要住店?” “住店”这词接地气,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可爱,顾星朗想笑,再答:“不住。哪有那么多时间。”这般说着,自斟一杯茶,马车虽小,一应俱全。 “那为何需要这么久?” “久吗?你不是知道距离?九百里,是车不是马,明日午夜若能到,算很快了。” 这些人传话倒利索,已经把自己问过方位知道距离的事一股脑报了。 那便没什么好犹豫,直接问。 “我实在看不出这条道有何特别处。要说隐蔽,确实有些路是不为人知的,但天长日久,总有被发现的时候,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的路,怎么就成密道了?” 顾星朗饮罢茶,也不着急答,顺她撩起一角的窗帘往外看,“风景不错。” “这密道是你开的?”总不会连树啊花也人为栽的。她观他神色,寒毛直竖。 “谁跟你说这是密道。”顾星朗好笑,望着她笑。 “三个时辰行五百里,你别告诉我,沈疾真的是神不是人。”沈疾就在外面,她低了声量。 顾星朗挑一挑眉,忽想起来什么,问:“曜星幛上是星图,星星恒定,基底结构不会改变。山河盘上却是山河图。这个山河,包括城镇和道路么?” 阮雪音完全明白他想问什么。 “不包括。只有山川湖海。早先跟你说过,山河盘也是不断流动的,呈现自然景观的实时动态。自然景观轻易不会大变,故可观测;城镇与道路格局却不断在变,没办法作为永久标志凿刻其上。想来制盘者深谙此理,所以山河盘只关山河,不是狭义上的地图。”她一顿, “你这密道,她不可能从山河盘上看到。” 如果是他登基后才开的,就更不可能。山河盘来自上古,诞生时根本没有这条路。 “也是。”顾星朗点头,似不意外,“若连各城镇道路都能观测到,也不需要什么兵法了,日后行军对垒,人家直接从山河盘上观动静看路线定方位,如此神器加持,蔚国要争天下,现在就可以动手。” 阮雪音没听过他这么简单直接将这种话讲出来,怔了怔方接: “没有这么神。那毕竟只是一方石盘。哪怕其上图景能流动,风吹草动可被辨识,”她加重了语气, “石盘,得相对明确的痕迹才显示得出,比如雪地印记。所以封亭关可以那么查。深雪上的行军印记是很明显的。但寻常道路上很难留下脚印蹄印,就是有,也极浅,山河盘上根本看不到。” “水路呢?”顾星朗沉吟,再问。 水为江河湖海,水上行船,有可能窥得踪迹。 “看情况。”阮雪音也沉吟,“山河盘是她的东西,我没细研究过。偶尔几眼的印象,”再顿,回忆,“仿佛是能看到各大江大河溪流湖泊之水面上状况,风过时的涟漪,或者行船时的水痕。” “行船水痕能被观测到。”顾星朗重复,“所以水路并不安全。” “江河上行船千千万,有商户,有渔民,有游人,单凭水痕,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船。不算不安全。”她说完,自觉哪里有遗漏,“除非是大规模的战船,排列整齐,速度均匀,这样的水痕出现在山河盘上,想不被注意都难。” 这人是在做准备? 先言行军。又言水路。她心下打鼓。 “今夜要在车里睡了。你行么?”他忽一笑,转了话头。 “行不行,都得行。”阮雪音答,“我两次入霁都,都是日夜兼程,车里睡,也惯了。”总归是熬,煎熬。 “你一个习医之人,竟没有安神助眠的法子?” “有是有。但老师说,这些法子用多了,脑子容易钝。” “要美貌还要脑子好,惢姬大人对你们确予了厚望。” 确予了厚望。阮雪音认同。就不知是什么厚望。 “今晚若难受,过来枕着我睡。”他轻拍了拍大腿。 阮雪音不置可否。对方强转话题,她打算再转回来。望了一下午窗外,眼手不能白酸。 “接下来去边境的路,不是密道了?所以恢复了常规用时。” 顾星朗笑摇头,“固执。都说了不是密道。” “我不信。” “从夕岭到深泉那条路是。”并非突然开口,却显得很突然,“现在这条不是。” 阮雪音呆了呆,又撩窗帘看,“那为何杳无人迹?” “因为是西北境深山里啊。我大祁富庶,哪有多少人会择深山老林而居。还是相对荒僻的西北。” “深泉那些人不就是?”四面环山,一路走出来都是山林。 不太对。她骤然反应。那被分为十二镇的六个郡,该都在繁华之地。至少不是这样周遭尽山野的区域。而且,有深泉就有浅野,她看得清楚,出了深泉,没见过第二个镇。 “别费心这些有的没的了。”眼看她歪头转脑子,顾星朗再笑,“有这个精力,还是想想见了老师怎么解释我。” 马车确是在下一日午夜到达的边境。子时,过关卡入崟,阮雪音很捏了一把汗,担心遇阻。 竟顺利。查了印鉴,车帘未掀,甚至都没怎么被盘问,车轱辘声再起,便这样进了崟北。 “半夜比白日好应付。”顾星朗道,低头看一眼枕在身上侧蜷的人,“睡吧。冷么?” 阮雪音半睁着眼。马车入境,她放下心来,困意侵袭,已有些迷糊,答一声“不冷”,想半刻仍决定起来,“算了。你腿会麻。” 再次被按下。“无妨。实在麻了,或被睡坏了,你负责治。” 幼稚。她失笑,调整好姿势,终是昏沉沉睡过去。 便这样奔袭不歇了又两个昼夜。至崟北那片著名群山下,是第三日清晨。 马车渐缓,顾星朗在等她安排。何处停靠,从哪里上山,此期间涤砚沈疾去哪里等。 阮雪音举棋不定。 “都到这里了。”他开口,“别告诉我还是去无逸崖敲钟。” 清晨空寂,四月风吹起广袤山林声动浪起,她侧耳听,翠竹摇曳隐于极深处,无端叫人踟蹰。 “自我入山后整整十六年,从来没有第四人上去过。”临到关头,究竟挣扎,师门规训,比她以为的更重。 顾星朗静静看着她。 便在这时候响起了琴声。 狭道危崖,琴声自高处来,沉而利,旧而微哑,击打盘旋于崖壁间像岁月刮过留在顽石上的风痕。 《广陵止息》。 第335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七) “是惢姬大人还是竞庭歌?” “老师从不弹琴。至少我没听过。是竞庭歌。” “她倒来得快。你们约的哪天?” “就这两天。” 顾星朗点头,又仰头四望,白色常服穿在身上只如寻常贵公子。阮雪音转头看,哪怕顶着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如此退却君王气的状态,走在街上,也不会立时被认出来吧。 如何切换自如的呢?自出正安门起便退却的那些君王气。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这些气势铠甲,从来就是装的。一朝离宫,月明风清。 “她这是在哪儿弹?” 阮雪音也仰头,听半刻,“崖边。” 这绵延北境群山她们都逛过。总是阮雪音同惢姬说要去山中找些园子里看不见的草药识别,竞庭歌请求陪同,两人自此出门,偷得最多一个时辰闲。 有几处风景视野佳的,她们寻得了,一去而再去,算起来十年间也去过好几回。 此时竞庭歌所在,便该是其中一处。 一块山间平地,野花繁多,她们称之花崖。 顾星朗对这个回答很无语。皆是山,有山就有崖,“崖边”叫什么答案? 琴声不止,阮雪音不动,他莫名其妙,“现在如何?站在这里听她奏琴?” “等她下来。” “她会下来?” “我不上去,她就会下来。” 时间紧迫,这师姐妹俩倒有空游戏。顾星朗挑一挑眉,也不再催,负手开始四下里转悠,唬得沈疾一个箭步跟上低声道: “公子,此处地势险奇,”望一望两侧危崖,只他们四人并两马一车在中间窄道,“回马车上等为好。” “怕什么。”顾星朗一笑,也去望山崖,两相压踞,正好拢出来一线天,“还会有伏兵在这里等我不成。” 封亭关那方峡谷。他心道,虽没实地看过,单论地形特点,与此雷同。 “小心为上。”沈疾再劝。他无端紧张,盖因此地格局实在适合伏击,哪怕几无人知他们今日会到。 珮夫人知道。 那么竞庭歌呢? 琴音落,一曲毕,阮雪音似站得累了,也开始四下里走动,东张西望,随手拨弄起路旁不知名高草。 “继续等?”他过去,闲闲问。 “嗯。她耐心差。整首弹完我还不上去,这便要下来了。” “约好的蓬溪山见。在这里周旋什么。白耽搁时间。” “定是有话要先说。在见到老师之前。”阮雪音道,忽发力将手边高草折了一株下来。 “那你便上去会她一会,把话说了。” “不去。” “为何?” “她既知道我到了,开始奏琴,便是看见了马车,也就看见了你。” 顾星朗接收到了她眸中意味,“怎么,她还有本事立时排兵布阵?”再笑,颇戏谑,“那你还让我一起等?现在跑来得及么?” 此人当真。算是艺高人胆大?她拿眼瞪他。 “说真的,”他收敛神色,“她事前不知道我会来吧。” “我没说。”当然不可能说,傻么?想一瞬又问:“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此刻都跟着?” “嗯。暗卫嘛,飞檐走壁,无孔不入。其中有些擅侦察的,怕是已经将周边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阮雪音暗松一口气。 “不至于。”顾星朗抬手,捏一捏她下巴,“这里是崟国。时机亦未到。且我既敢来,便有准备。” 的确。这也是她答应他同行的原因。 四月风暖,气流夹带山谷间稍凉的温度间歇穿过,琴音已经停了好半晌,高草动而人声终至: “珮夫人好大的架子,金尊玉贵得连山路都不会走了。”音色清越,由远及近,烟紫裙裾在青山春色中荡着寒,“枉我认认真真奏了一曲,还是要下来,如今《广陵止息》也请不动你了么?” 阮雪音与顾星朗并立在原地,只是望她渐近,不急于喊话。一白一湖蓝风姿卓然于山间,倒确实养眼。 竞庭歌撇了撇嘴。 “你的琴呢?”待人至跟前,阮雪音观她身无长物,开口问道。 “有人收。不用我拿。” “带了婢子?” “兵士。”竞庭歌答,高深一笑,转一回目光扫过对面两人的脸,“很镇定嘛。看来有准备。”欠身一福,向顾星朗,“见过祁君陛下。” “客气了。私下场合,叫师姐夫便好。” 他说得诚挚,两位听者皆有些噎。 竞庭歌先缓过来,“说好回来探望老师,你怎么还带人啊。” 阮雪音未及回答,便听顾星朗再道:“都是一家人,我也来探望老师。” 又没问你瞎接什么话。 到底有基本分寸,竞庭歌强忍住没一个白眼翻过去,看向阮雪音继续道:“你要带他上去么?” “没想好。” “你带我就带。否则按规矩办,还让他们去无逸崖敲钟。” 什么你带我就带。 他们是谁们? 阮雪音尚没问出口。 顾星朗转头看她。 沈疾在这时候凑上来至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便听马蹄声车轱辘声自狭道另一头响起,由远及近,踏起谷内稀薄烟尘。 沈疾眯了眯眼。 “那是霍启?”涤砚小声。 “像是霍衍。” “交过手?” “没有。见过一次。”沈疾答,“霍衍亲自驾车,看来是了。” 烟尘起又落,草动风不止。慕容峋一身玄衣下车出来时,眼前画面养眼,但气氛有些诡异。 竞庭歌颇无奈。 阮雪音一脸懵。 顾星朗正笑,看上去竟开怀。 “那个,”他干咳,“聊到哪儿了?现在上山吗?” “出发吧。”顾星朗点头,“还请两位姑娘引路。” 两位姑娘面面相觑。 “说好回来探望老师,你怎么也带人?”场面实有些失控,阮雪音拉了竞庭歌至一旁。 “许你带不许我带?” “你没说你要带他。一位国君。” “你带的难道不是国君?” “我带的是我夫君。” 竞庭歌噎在当场,“你真厉害。你赢了。” 阮雪音闭眼一瞬,自知不是抬杠时候,“现在怎么办,真把他们俩都带上去?老师会一怒之下将我们逐出师门么?” “你都反查师门了,还怕被逐出去?” 阮雪音定定看她。 “事已至此,”竞庭歌道,“我不信老师浑然未觉。便都带上去,走一步看一步。搅浑水嘛,不搅怎么有进展。这是老师教的。”语毕转身抬步。 被阮雪音再次拉了。“你刚说兵士。真的假的?” “自然真的。”竞庭歌扬眉,复落下,“逗你的。也是暗卫。”又切切,“早知你要带他来,我说什么都得——” “哪有什么早知。怎么可能让你早知。”阮雪音打断,“一码归一码,建议你不要临时转心思。也赶不及。他此来有些什么准备,我都不知道,冲动行事,吃亏的是你们。” “都要上山了,傻子才这会儿开始排布。”竞庭歌回,“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你夫君这么能耐,谁敢随便动他。”她一顿,似笑非笑, “这地界不是你母国么?真打起来,崟君陛下会不出手救女婿?” “崟君陛下又不止一位女婿。”阮雪音回,“以我和阮墨兮在崟宫地位之悬殊,真要择一人助之,怕是你带来这位更合他心意。” 这般说着,瞥一眼远处正同顾星朗叙话的慕容峋,忽反应这两个人好像是笔友啊。 此刻这是,终得见,相谈甚欢? 第336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八) “你倒肯用心,追到蓬溪山来了。” 慕容峋反应一瞬,“开什么玩笑。你为何来,我也是一样。” “这样。”顾星朗煞有介事点头,“我陪内子回来看老师。你也是?” “我有没有说过,”慕容峋熟练动一圈十指,双手互掰咯咯作响,“去年冬天通信那次,我就很想与你切磋一番。” 当然就是那次。顾星朗笑退半步,“千万别。都是要去看老师的人,这会儿切磋了,爬山没力气,弄脏了衣服,上了山也不好看。” “那就管住你的嘴。” “你这叫讳疾忌医。”顾星朗再笑,“越不提,越难有进展。此处不是蔚宫,远离朝堂,又在她熟悉的故地,我若是你,便趁此机会加把劲。人嘛,心情放松了,也更愿意处理比较柔软的问题。男女都一样。” 慕容峋看他半刻,“你倒热心。” “你当初既主动问了,”顾星朗笑意不减,又凑近压低声量,“都是蓬溪山的姑娘,我也算有些经验,乐得分享,不必客气。” 慕容峋待要再接。 被一道清泠泠嗓音打断: “此刻出发,到达正好近晌午,既都要去,不宜再迟,这便走吧。” 顾星朗点头,“先各自上车?” “嗯。”阮雪音答,“出了这段狭道,前面有一处可停,从那里进山。” “慕容兄,”顾星朗手一抬,“请吧。别忘了刚才的话。” “刚才什么话?”上得车,阮雪音回味片刻先前慕容峋表情,甚觉怪异。 “悄悄话。” “都说纸笔往来最易交心。”她观他志得意满,“你可是拿着人家短处了?” 顾星朗展颜,“何谈短处?夫人言重。不过是些男人间寻常话题,难得一见,随便聊聊。” 男人间寻常话题。阮雪音挑一挑眉。按淳风的说法,不过是酒和女人。 但这俩都是国君。该不至于。 “你问了么?他怎么也来了?” “没问啊。我以为你会问竞庭歌。” “还没来得及。”阮雪音沉吟,“但我问了她兵士的问题。” “我这边也回来消息了。”顾星朗点头,“跟我们一样,只有暗卫。” “撞上了?” “嗯。还算默契,没人动手。” “你们俩同时入崟国境,此刻又一起上山,我不太踏实。见完老师,你尽快离开。这里没有蔚军,但崟军招手就来。” 崟蔚若有盟约。她没往下说。 “我好不容易上去一次。”顾星朗瞪眼,又轻拍她手背,“放心。别忘了崟国也在暗涌。阮仲有求于我。且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来送人头的。有准备。” 马鸣接连起,两车先后停。四人下车,双方随侍皆领了旨意去附近村镇相候。竞庭歌同阮雪音在前,顾星朗与慕容峋紧随其后,仿佛只是任意一钻,瞬间消失于浩瀚青翠间。 “要不要回头跟你夫君说一声,再怎么留标记也没用,我们上山的路径,每次都不一样。哪怕他记忆力惊人下回一丝不错照原路走,也到不了。” 竞庭歌手里摇一杆松枝,仿佛随口,语气却嘲弄。 顾星朗自进林子便开始捡石头玩儿。捡一块,丢一块,已经进行了十几个回合。 “知道没用就让他玩儿。”阮雪音道,“紧张什么。” 竞庭歌转头看她,“夜宿挽澜殿真是彻底将你收买了。方才质问我兵士的时候那副样子。”她极夸张一个寒战,“不就是睡了他的床?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为你受教于蓬溪山多年,总与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她一个白眼,又去望高木叶缝间不甚清晰的碧空, “随随便便赏下些所谓盛宠,点个灯给天下人看撑出来仿佛天大的颜面,就拉你进了他的营帐?阮雪音,他是什么样的男人,十四岁即位为君,将旧臣新贵排在棋盘上当黑白子玩儿,三国纷纷送嫁公主贵女,他来者不拒,一一收了封四夫人。你还真打算给他当几年宠妃,最后听着新人笑自己夜夜哭是不是?” 阮雪音未及回应。竞庭歌换了口气继续: “就算他长长久久待你一个人好。”这般说着,回头半眼,有些距离,该听不见,“这世上哪有多少男人能一辈子对一个女人好?越是如此,越说明他有所图。恐怕从点灯开始,就都是策略。” “这话是你教的上官妧吧。”终于觅得机会,阮雪音插话进去。 “什么?” “她去年就跟我说过了。你换些话术。另外,粉羽流金鸟只作蓬溪山信使,你总让它往煮雨殿丢消息,有违门规。” 顷刻静默。鸟雀清鸣或振翅之声远远传过来,此起彼伏,更显得山林深寂。 “要说门规。”竞庭歌冷哼,“一会儿见了老师什么步骤?开门见山么?” “我只说回来拿药。顺道见你。别起这么大动静了,吃饭或打理药园时闲聊吧。可以先从四姝斩聊起,总归她嘱我查过,你那边又都是上官夫人的线索。就聊,看老师如何应对。” 竞庭歌考虑片刻,觉得未为不可,又挑眉,“你拿什么药?那么一大箱子还不够你施展的?” 阮雪音一呆,“不是被你拿走了好些?我没的用了。” “我才拿走多少?且你日日娇养在后宫,病了自有太医治,哪有什么用药机会?”她一顿,颇不可思议,“总不是要斗情敌?给纪晚苓使绊子?”她面露嫌弃,“别告诉我为了个男人你还要宫斗。” “你这几年,”阮雪音淡声,也去望林木间漏下来天光,“有些走火入魔了。有空关心我在祁宫的事,不如多盯盯自家门前。上回你问阮墨兮路数。她干嘛了?” 又顷刻静默。山路渐陡,顾星朗在后面问要不要牵。 阮雪音扬声回不用,继续走,等着竞庭歌回话。 “这路究竟谁熟?以前没他,你不也好端端走了十几年?献殷勤。这种男人最要不得。” “阮墨兮。”阮雪音不接她话,续上先前问。 再顷刻静默。 “她隔三差五过来,替慕容峋说项。”竞庭歌答,表情难得不自在,“劝我入后庭。” 第337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九) 近午时,林愈深,翠竹渐显。 阮雪音抬眼望,日光如流水各在其位,交错之处,竹枝苍苍。 “蔚君陛下知道么?” “我没问过。” 不像她作派,阮雪音一挑眉。“为何不问?” “不想知道。”竞庭歌答,慢悠悠扬起来手中那杆松枝细看。 “你问阮墨兮路数,却不问这事究竟来自谁的授意。看来并不那么想知道。” “你不明白。”竞庭歌伸手摘下松枝上硕大松果,将枝干扔了,只留青果在两手间把玩,“我好容易叫他消停了不再提这些事,也就不会自己送上门再提再问。现在是我问你,阮墨兮什么路数。” 阮雪音看一眼被她仍在地上的松枝,“这松枝好看,果在枝上更好看,断果弃枝,煞风景。” “那是你觉得。我从来没觉得好看。落枝而已,还不都一样。你到底答不答?” “如果是蔚君陛下授意,”阮雪音暗叹,“只能说,他对你很坚持,阮墨兮也是个有中宫格局之人。” 竞庭歌冷着脸,像是不愿听这句答,“如果不是呢?” “那还不简单?应该阮佋吧,嘱她拉你入后庭。你成了嫔御,身份改变,再不能名正言顺参与时局,如此结果,几国朝堂都喜闻乐见。”她转脸看她,意思明确—— 如此易猜的逻辑,你竟半分没想到?怕只是当局者迷。 竞庭歌默了半晌。“顾星朗怎么跟着来了?” “想拜会老师。” “也为东宫药园?” “不算是。你我在查的事,他所知不多。你呢,为何带了蔚君陛下同回?” “他非要来,念叨了好几年。我下山之后,这是第一次回,机会难得,便答应了。确实青川各国君主以往也都来过。” “但那些人都是在无逸崖前敲钟。”那些国君。包括祁定宗。 “是啊。所以此次你带了顾星朗,我带了慕容峋,两国会晤,前所未有。咱们直接领他们入山门,也算蓬溪山礼数。” 就不知老师如何应对这凭空而降的礼数。阮雪音心道。 而总算到了步云梯前。 竞庭歌停下,回头向慕容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昔年下山时那段漫长石阶么?就是它。” 后面两位皆已经停了脚步在看。 “这么陡,一望无尽直入云霄,步云之名,名副其实。”慕容峋点头。 “这种陡梯,上去累,下来更累,无怪你们师徒三人不常出门,往来一趟实在也辛苦。”顾星朗但笑。 “好风凭借力,送客上青云。这世间道啊,能上青云的不一定凭实力,有时候仅仅因为风大。所以我们这些无风可借的人才要加倍努力。祁君陛下你说是不是?” “极是。想来惢姬大人让你们自幼上下步云梯,也是良苦用心。路不好走,风不常有,但至强者,可以引风而御风。”顾星朗笑答,“竞先生实力,堪为御风者,远胜青云客。” 慕容峋不着痕迹抽了抽嘴角。 “梯陡难行,有劳二位君上,要费些脚力了。”阮雪音淡声,转身上石阶走在最前。日色大盛,山风忽起吹得满目翠竹声动如巨潮。 “你就是这么哄的?堪为御风者,远胜青云客?”慕容峋走在第三,与竞庭歌刻意拉开了些距离,压低声量回半个头朝身后顾星朗道。 顾星朗正左顾右盼看路看竹又看天,闻言一怔,旋即失笑:“不是。我家那位不在意这个,不需要讲这种话。” 慕容峋怎么听怎么不对,“那你是在投其所好,变了花样哄我的人?” “谁是你的人?”顾星朗眨眼,恍然状,“抱歉。那个,也没有,不过是顺着说。你这位竞先生吧,脾气大,性子急,我不敢惹她,省得她恼了没处撒气回头欺负我们小雪。” 竹林摇曳,山呼海啸,行得越高越有些惊天动地之势。慕容峋甚觉凝噎,右脚一勾,两块阶上碎石同时弹起向后飞去。顾星朗闪身一让,碎石随阶梯噼啪啪往山下滚。 慕容峋凝神听响,心知没中,抬脚,再要勾,却见竞庭歌回身亮嗓门: “你们能快些么?过了时辰没饭吃。都不饿是不是?” 这般说着,转回去拉一下阮雪音,“喂。” “干嘛?” “紧张么?” “紧张什么?” 竞庭歌冷笑,“你这会儿淡定了。方才谁犹犹豫豫叫我拿主意。” “定下来就不紧张了。”阮雪音答,“倒是你,说好了,闲聊天,别用力过猛。” “我自然知道。这些年,我比你练得多,待会儿见了老师——” 她猛一个趔趄撞到前面人背上。 盖因阮雪音骤然停了。 “做什么?!你真是——” 她抬头要嚷,乍越过阮雪音肩头忽见石阶上方约二十步处站了个人。 怔忡只一瞬。 抬步上前,两人并立,齐声道: “老师。” 惢姬一身淡青衣衫,乌发单髻,面上浅淡以至于周遭竹林山风都染了氤氲。 比阮雪音的脸更淡,顾星朗心道,更淡更难读,像浮在尘埃间的暮光。 “久不回来,步速都变慢了。”她开口,声音也淡,“从进林子到这里,走了快两个时辰。” “老师明鉴,单我们两个人,应该已经到了。这不是,”竞庭歌道,回头往下看,“多了两个人。” 顾星朗微笑,慕容峋没什么表情,此刻也正并立同一级阶上,遥遥观望。 “蓬溪山路难行。”惢姬远了目光至他二人面上,欠身,语速依然慢,却字字清透,“二位君上至无逸崖前问话便可,实在不值得受累走这步云梯。” “见过惢姬大人。”顾星朗开口,笑容诚挚,一身翩翩公子气尽是温煦,“能得亲见拜会,实乃晚辈之幸。此番突然造访,未经您允准便上山,是晚辈拿了国君身份迫使小雪。还请多担待,勿要责罚她。” “庭歌此回,也是君命难违。”慕容峋开口,也笑,“朕有些话,实在想当面请教惢姬您,不得不来,失礼了。” “二位陛下言重。”惢姬回,波澜不惊,亦不挪步,“我这两个学生如今各在一方,已是为宠妃为国士,此番又得君上庇护,草民不会罚,亦不敢罚。” 竞庭歌看一眼阮雪音。 “老师这是要出门?” “你也学得庭歌一般,绕这些口舌圈子了。”惢姬应,颇无语,“说了要回,自然是来迎你们。带着两位陛下入山,还走了这么久,若有差池,我这小小蓬溪山实在不够两国精锐踏的。”这般说着,扬眸向阶梯下一白一黑, “饭食已备好,山中简陋,还请君上莫嫌。请。” 第338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 四菜一汤。 阮雪音当初便说过,在蓬溪山,饭是惢姬做。竞庭歌下山前,三个人四菜一汤;竞庭歌下山后,两个人四菜一汤。 今日是五个人。 依然四菜一汤。 这两年她一个人呢?也四菜一汤?这是什么执念? 顾星朗转半刻脑子,没动声色。慕容峋看了他一眼,他回,两个人都很淡定。 “时间有限,山中食材有限,怠慢了。”惢姬开口,“粗茶淡饭,勉强用些吧。请。” 她说完,并不举箸,等着顾星朗和慕容峋先动筷子。 “此上蓬溪山,”顾星朗开口,温然一笑,“是陪小雪回来探望老师。惢姬大人若不嫌弃,晚辈也唤您一声老师,同桌吃饭,没有叫老师等的道理,”他看一眼其他人,“一起吧。” 慕容峋点头,“说的是。惢姬大人便将我们当作寻常晚辈,不必拘谨。说起来此次造访,本也是想向您讨教为君治国之道。您这般客套,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二位君上不拿架子,草民却不能僭越。”惢姬平静,依然不动,“君上请。” “你们便将筷子拿起来。”竞庭歌不耐,唬着脸,“我们不就都拿了么?” 慕容峋看她一眼,心道你偶尔同我一起用膳时何曾讲过举箸先后? 顾星朗观阮雪音规矩,也自好笑,暗忖果然还是回来蓬溪山乖巧,此人日常吃饭,亦从来没等过他。 于是不再拉锯,二人同时举箸,惢姬方动,两个姑娘再动。顾星朗随手夹一筷子鱼肉吃了,强压住行将要蹙起的眉头,暗道阮雪音曾评价惢姬的饭菜因为习惯而成了至味—— 实在是被习惯冲昏了味蕾。 如此做法,像是除了油盐什么也没放啊。做鱼,连葱姜都不用? 慕容峋的状态也有些一言难尽。同样未表露。只觉得竞庭歌早下山的好处又多了一项。再忖这些年她在他身边吃得好喝得好,颇觉欣慰。 一顿饭吃得安静。师徒三人不言,两位宾客亦不敢造次。饭毕碗收,顾星朗被阮雪音带着参观屋舍,方寻得机会问: “你们吃饭不让说话?也是门规?” “不是。但我们都习惯了,很少说。” 名为参观,也是惢姬的意思,实则走马观花,无甚可观。总共四间屋舍,一为学堂,一为吃饭起居之所,一为惢姬住处,一为两个姑娘的房间。 后两处只能外面看看。等于没看。 “你们睡一间啊。” “嗯。没跟你说过么?她夜里睡觉要掌灯烛,很恼人,我都得背着光才能睡。” “为何?” “她怕黑。” 顾星朗一挑眉,“天不怕地不怕的竞庭歌,居然怕黑。” 阮雪音顿了顿,终没细说缘故,两人晃晃悠悠转到方才吃饭那间屋后面,便到了厨房,见竞庭歌正自刷碗,慕容峋陪在旁边。 “我正想问,”眼见那两位参观的无事一身轻,他不愉快,“你们这刷碗的活儿,是轮着来?” 自然是问阮雪音。 “不是。她刷。” 慕容峋不意她答得毫无愧色,更不愉快,“凭什么?” “分工如此。” 关于两人在蓬溪山各自活计的分工,顾星朗早听说过,没什么意见,而蓦然想起一事,回转头看她: “那你岂不是要——” “嗯。晚饭的柴火还没准备,我一会儿得劈。” 顾星朗眨眼,“真劈啊。” “真劈啊。” 慕容峋瞠目结舌,回头去看默默洗碗的竞庭歌,“你们这过的什么日子?”苍梧至今六年,何曾让她干过半件活儿,此刻洗碗,竟这么一副顺受模样? 竞庭歌刷完了所有碗碟,开始往架上放。顾星朗一个眼神抛过去给慕容峋,后者怔忡,便听竞庭歌道: “什么日子。看不过帮忙啊,这么大个子站旁边不知道帮我放一放。” 慕容峋这才注意她踮着脚在放高处那些,干咳一声,边伸手边道:“有言在先,我从小到大没干过这些事。也就是你。” 竞庭歌不看他,“要帮就帮。不帮走开。废话这么多。” “我也没劈过柴。”顾星朗道,小声向阮雪音,“但你一会儿不许动手,我来。” 阮雪音甚觉无语,暗道此二人是在较劲?对象不同,有什么可比的? “小雪庭歌。” 便在这时候响起来一声唤。 四人闻声,同时转身,便见惢姬手挽一筐,筐上盖布,隐约可见其中小铲剪刀错落。 “忙完了,到药园来。”又向顾星朗慕容峋,“二位君上请便。最大那间屋中有些旧书可翻阅。若不喜,只好委屈两位就近转转,蓬溪山没有野兽,可以放心。最多两个时辰,她们都会回来。” 竞庭歌擦干净手,与阮雪音交换了眼神,两人齐往惢姬身边去。顾星朗一笑: “不急。难得回来尽尽孝道,老师便让她们在药园多帮会儿忙。晚上的柴火我会准备,再不济,”又去看慕容峋,“我们俩也是可以烧饭的。” 他说孝道。竞庭歌挑一挑眉,阮雪音无甚反应。再去看惢姬,亦是面淡。 “谁可以烧饭?”待师徒三人走远,慕容峋不悦,“张口替人许诺,哪来的毛病。” 顾星朗转脸看他,终没多说,叹气半声,拍拍他肩道:“路漫漫其修远啊慕容兄。” 浮云齐,山霭望转迷。雾气团团从别处山头飘至,朦胧复清明,然而刚能看清园中春盛,又被下一团雾霭罩得视线不清。两个人都很习惯,轻车熟路各拿了工具就位,却听惢姬扬声: “都过来。” 她蹲在那株玉树旁。 竞庭歌瞟一眼阮雪音,后者不接,只依言起身过去。 遂也起身过去,三人皆蹲着。“这玉树要移。如今位置,被旁边高木遮挡,光照太不够。正好你们回来,同我一起。” 玉树是灌木,高的可达三米。这株便已经长到了快三米。树大根茂,虽是耐得折腾的品类,整株移栽到底有风险,阮雪音呆了呆,“老师——” “我们三个人,小心些,没事。”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惢姬打断,开始动手。 竞庭歌不言,开始帮手。 阮雪音无法,默默加入。 总算无损将树移至园子东南角与先前位置正相对处,根埋土掩,三个人都累得够呛,纷纷就地坐下。 四月山青,药园中植物高低掩映。每样只几株,有些甚至只一株,却因品类繁多而浅绿深翠各不同,一眼望去,葱茏茏如梦似幻。 “出门几年,气力也大不如前了,移一株灌木,喘得比我还厉害。”惢姬兀自拭额上薄汗,又一人发一块帕子示意两个姑娘也擦,“说说吧。怎么把人带进来了。” 第339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一) 阮雪音同竞庭歌才下了一番力气,正在拭汗,气喘吁吁,乍闻老师发难,皆有些懵。懵时不可答话,也是老师教的。于是都不接茬,缓了好半刻方反应惢姬刚才出了招。 故意让她们下力气,一通累,累了脑子就懵,再没紧上弦张口就回,回的多半是实话。 两人默默松半口气,暗忖招起招落皆为老师所授,实在防不胜防。 于是阮雪音先说,竞庭歌再说,两人将晨间进山路上跟对方讲的话又重复一遍。 “你们下山,一个快六年,一个也有一年多了,不见长进,反见退步。我问你们缘由,都说是人家要来。这不叫缘由,叫借口。借口和缘由两码事。” 片刻静默。竞庭歌开口回: “君命难违。方才慕容峋也说了。从前那些国君没有路径,只能到无逸崖前敲钟。现如今我在蔚国为谋士,君上要求一同进山亲自拜见老师,庭歌作为臣子,不能推诿,更不敢抗旨。天地君亲师,”她微顿,观半刻惢姬面色, “君命高于师命。庭歌虽犹豫,到底不敢有违圣人规训。因此违了门规,甘愿领罚。” 惢姬面色淡淡,不置可否,转而问阮雪音,“你呢?” 阮雪音干咳一声,莫名比竞庭歌气势更矮,“他说老师养我教我,蓬溪山才算我事实上的娘家。身为夫君,他理当前来至少拜谢老师一回。且要说天地君亲师——” 惢姬鼻息一嗤,“他是你夫君,自然为亲。天地君亲师,依然排在我前面,更何况他也是君。”这般说着,放眼扫上两个姑娘面庞, “一个天地君亲师,倒叫你们用出这般花样来。学识未得再进,诡辩之术却是进益不少。世俗为学堂,果然精华少而糟粕多。” “老师莫恼。”眼见阮雪音不言,竞庭歌只得再接,“未向老师通报擅自带他们进来,确是我们不对。说起来,我们也是到了山脚发现对方也带了人,脑门一热一商量,才生出此举。老师若实在不快,我们让他们重新去敲钟便是,总归只吃了一顿饭,这会儿下去还来得及。” “这会儿不讲君命难违了?” 阮雪音看一眼竞庭歌。过犹不及,此人真真成也话多败也话多。 “罢了。”惢姬轻叹,将拭汗的帕子搭在筐沿,放眼去望云雾间漫山青翠,“现在一个个说,相约回来,所为何事?” “庭歌下山近六年,从未回来过。此番上山,一为探望老师,二为履行君命。慕容峋是诚心请教。” 惢姬静看她片刻,“六年,确长成大姑娘了。比之下山时,更见老成干练,也多了不少,”她一顿,“戾气。” 不待竞庭歌应对,她转了脸又望阮雪音。 “早先已经让鸟儿传过一回话,”阮雪音答,“她说要回,”看一眼竞庭歌,“我想着有些事情需当面问,正好回来见一见,此其一。寂照阁有进展,得同老师详细探讨,此其二。”她也顿,颇犹豫,半晌方继续:“药用完了,回来再拿些,此其三。” “这么大一瓶子。”惢姬道,表情难以名状,“吃的倒快。” 那表情实有些难以名状,竞庭歌确定从未在老师脸上看过,心道怪哉,更加好奇。而阮雪音耳根子已有些热,忙解释: “去秋她来霁都,拿走了几乎一半。” 竞庭歌猛一听此人竟将锅往自己身上甩,莫名其妙,也解释:“我拿了总共就六个瓶子,哪有一半?”又忖方才老师说吃的快,看来那药是阮雪音自己在吃,拿眼睨她,“你吃的是哪种?一口气见了底,莫不是天天吃?” 惢姬摇头,一脸不忍直视,站起身来往园子东北角去,“你说的晚,要的急,还没制出来多少。这次呆几天?帮忙一起,或能快些。” 东北角上有一间小舍,正是平素制药之所在。两人见状,起身跟上。直至入得屋内,看到那些小粒药丸,观其色,嗅其味,竞庭歌才恍然大悟,一双利眸直刺得阮雪音无处遁形, “你吃完了?” 眼见对方淡着脸,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拿过来捣药罐开始一下下捣鼓那些药草—— 竞庭歌撇嘴,满脸嫌弃,终于完全领会老师之难以名状不忍直视,也摇头,拿过一方竹盘开始整理其间药草。 “去年老师让我细查上官家姐妹与四姝斩之关联。”一阵窸窣哐当声毕,阮雪音倒出来罐中粉末入碗,将碗放至惢姬跟前,闲闲开口,“庭歌在苍梧已经探过上官家虚实,大概怎么回事,此刻正好说说。” 竞庭歌瞪她一眼。 药香四溢,惢姬轻捻面前瓷碗中棕色粉末细细查看,随口应:“如何?” “年初至今,总共见过上官夫人三次。前两次在蔚南一处民居,最近一次在苍梧相国府。” 阮雪音去冬回蓬溪山便同惢姬周旋过上官夫人之事,竞庭歌知道。故而此刻开门见山,并不多解释背景缘故, “相比去年第一次在像山上见,这三次会面,诚如外界传言,她身体不好,看起来面色亦差。却非常健谈,与其说我在探她,不如说她在探我。” 惢姬依然在捻那些棕色粉末,似觉得颗粒粗细不匀,微微蹙眉,“此话怎讲?” “她问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竞庭歌答,“问我哪年出生,在哪里出生,父母是谁,如何上的蓬溪山,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她一顿,似乎陷入彼时情境,“不知是否错觉,她那副问话样子,竟像是同我很熟。又或者是,同我父母很熟。” 这些话她在往来口信中没提过。阮雪音不动声色。果然要见面才拿得到有用信息。 “你父母?”捻着药粉的指腹相互摩挲,粉末簌簌回落碗内,惢姬站起来,去东墙高架上抬手拿东西。 “说不上来。”竞庭歌若有所思,“她看我,同老师您看我们,”她说的“我们”,包括阮雪音,“有些像。” 惢姬在拿架上东西,似乎没找着,半天未转身。 阮雪音不转脸,目光投向竞庭歌,眼中意味明确:不要用力过猛。 竞庭歌不理她,直直盯着惢姬后背,仿佛鬓际发梢、衣间褶皱皆具含义。 “怎么个像法?”终于转身,她手中空无一物,显然寻东西未果,又走去西墙下矮架边寻。 “神情。说话语气。莫名关照,甚至很有些亲切意思。” 惢姬笑了,回身看她,“我对你们亲切么?” “老师对我们看似严厉,实则亲切。”竞庭歌也笑,人畜无害,还是六年前下山时模样,“最像的是,我同她论药理,她在很多基本原则上的讲法,与老师一模一样。” 第340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二) 竞庭歌没有成体系地学过医术药理。她的浅显医药知识都是过去十余年间诸如今日这类情况下习得的。 打理药园,帮忙制药,随手一认,随耳一听,仅此而已。 所以她没办法完整而精炼地讲出“基本原则”这种东西。她所谓与上官夫人对过的药理原则,只能是阮雪音临时教的。 场间三人皆明,颇有些推窗说亮话之势。 “一模一样是什么意思?”惢姬继续问,终于从西墙边矮架上拿下来一个小瓮。 第六问。阮雪音默默数。自她发起话题,到竞庭歌开始陈述,老师每一次反应都是问句。现在是第六问。 “就是每个字都一样。”竞庭歌答,看一眼阮雪音,“和她教给我的话一字不差。” 惢姬再次笑了,也去看阮雪音,“你教了她哪几句?” 极其反常。十几年来老师没有短时间内连续笑过。 多半是中了。 她将把握从六成提到了八成。 “老师初教我习医时,第一堂课的头几句话,关于医的本质。”阮雪音答,考虑片刻又补充:“老师当时说,此几句话我不会在任何医书典籍上看到,因为是您半生习医用药之心得。” 既是个人心得,也很难被第二个人一字不漏复述出来。 若非传人。比如阮雪音。 便是同窗同门。至少曾为伙伴。比如—— 上官夫人。 “去冬你回来,我用时间矛盾驳了你的猜测。所以你干脆跳过时间逻辑,集中火力找共同点。”惢姬点头,表情欣慰,“还算聪明。”又转而向竞庭歌, “她是为了东宫药园案。你呢?谋士做得好好的,为何愿意在这件事上下功夫?” 竞庭歌依然笑,成竹在胸,“第一,此事涉及上官相国府,挖明白了,或能为我所用,有利于把控时局。第二,”笑意减弱,她认真看着惢姬, “二十一年来我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很小的时候或许也想过,但时间流逝,早就渐渐放下,以至于忘却。最近同上官夫人对谈,我突然在想,”她顿了顿,敛三分郑重,“老师,我是谁?” 这个问题的本质,同阮雪音查东宫药园案是一样的。 阮雪音想知道自己为何出生在行刑那一天。想知道其母为何便亡故于那一天。想知道所有这些是否与东宫药园案相关,如果她的确是崟君阮佋的女儿—— 除了是他的女儿,她还是谁的女儿。 她的母亲是谁。 也就最终可以回答:阮雪音是谁。 我是谁。每个人终其一生难以规避的问题。 “老师,”竞庭歌再唤,颇恳切,“不只我们俩。连上官夫人都说,她强烈怀疑您是昔日故人,所以让女儿在祁宫试小雪。” 此事往来口信中已经提过。在阮雪音看来是几乎决定性的一项说辞。 “还有很多共同点,”话已至此,只好顺着竞庭歌策略继续推进,猛烈推进,阮雪音终开口,“老师夏日里常做给我们那道蜜糖凉糕,上官妧也会做。庭歌弹了十年那曲《广陵止息》,上官妧也会弹,也是一模一样。” “我倾举国之力在蔚国全境筛查琴师所奏《广陵止息》版本,”竞庭歌接上,“没有第三个一模一样的。也许不够严谨,但迄今为止会弹这个版本的,只有我和上官妧。” “以及,”阮雪音再接,“一月间上官妧突然告诉我,她母亲其实不是蔚国人。而是崟国人。老师,你也是崟国人吗?” “如果惢姬大人是崟国人,如果她们师徒三人从始至终都站在崟国立场上,而这长达逾二十年的筹谋只是为了今天,” 十几里外蓬溪山危崖边,视野开阔,云蒸霞蔚,一棵雄奇黑松之下顾星朗与慕容峋并立。正说话的是顾星朗, “那么你我此刻已成瓮中之鳖,青川三百零一年,当朝祁君与当朝蔚君就要客死他乡了。” 慕容峋反应了一瞬。再一瞬。又一瞬。转头见对方一脸玩笑意,突然问: “你带了多少人?” 多少暗卫。 顾星朗一怔,一笑,“两百。” “都已经在蓬溪山下了?有人跟进来吗?” 顾星朗依然笑,“跟不进来吧。反正我没听到他们进来。”又问,“你呢?” “一百。” “都说当朝蔚君武艺了得。果然艺高胆子大,出趟门带人比我少一半。” “你是当真不行?”慕容峋问,颇认真,上下打量他一遍,“虽不像习武之人,方才看你上山步态,尤其躲石子的功夫,身手该不差啊。” “不行”这个词。顾星朗蹙眉,甚觉别扭,复去眺云雾间空蒙山色,“我不如我三哥。”他答,“此为实话,并非世人讹传。” 他讲完这句,再次转头去看慕容峋的脸。 对方没什么表情。也在眺空蒙山色。 “说起来这世上最后见过我三哥的人,一为崟太子阮佶,如今已成你我内兄。一为当年崟国使臣。另一位便是令兄慕容峋。慕容兄,”他转回脸不再看对方,霞光隐于雾霭,极目只是被染成浅茜色的无尽天,“封亭观的事,你再无可以帮我一把的地方了么?” 好半晌静默。 “顾兄还想知道什么?” “阮佶当年私入苍梧,侮辱了乐昌公主致其自缢身亡,此事前因后果,想必慕容兄都清楚,能否同我再讲一遍?” 八年前阮佶惹下滔天祸事,崟蔚两国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一度剑拔弩张几乎拉起战势,后又以割地为办法试图平息,依然拉锯无果,才有了双边国君先后向祁国发书以求仲裁。 封亭观之约始成。 彼时慕容峋押阮佶,崟国派使臣,祁国来的,便是顾星磊。 三方聚于封亭关,现场谈判,以地换人。阮佶为崟太子;慕容峋虽未获册立,却已是毋庸置疑的储君之选;祁国同样派出储君,方够得上此番场合阵势。 然而调停不顺,争端愈烈,国战终起。 “两国争执,却以第三方付出死亡代价而结束局面。”眼见对方沉默,顾星朗再启口,“如此天怒人怨之冤,实在叫人放不下,毕生难放下。慕容兄你说是吗?” “当年的事情,”慕容峋开口,极目尽远天,“肃王早已在天下人面前交代得极清楚,双方更陈国书以述此事,便是以最负责态度向祁国、也向整个青川交代。战封太子意外薨逝,我们都很遗憾,亦觉抱歉。” “慕容兄是抱歉的。”顾星朗道,“但你我那位岳丈却毫无愧意。你说,若被他知道你我此刻在蓬溪山,且身边都只有一两百人护卫。以阮佋心性,该当如何?” 第341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三) “都是隐了身份打好了盘算,悄无声息入的崟国境。若无人告密,谁会知道你们俩此刻在蓬溪山?” 清越之声忽起,利而带了几分婉媚,颇似山鸟啼鸣。 顾星朗蹙眉,闲聊半个下午总算进了正题,刚到紧要关头。 这个竞庭歌,也不知嗅觉强还是运气好。 如此想着,回过身去,便见两个姑娘前后行来,颇有些灰头土脸之意,袖口裙裾皆沾了尘。 慕容峋也回身,也蹙眉,“园子里活儿很多么?怎么弄得这般脏兮兮?” 自然是对竞庭歌。 阮雪音旁观他竟真有些嫌弃意思,颇意外,心道顾星朗有轻微洁癖她是知道的,看样子慕容峋也有? 这些个皇室子弟,她暗摇头,平日里不觉得,一朝出了宫,金尊玉贵之症一个比一个严重。 竞庭歌不理慕容峋嫌弃,接上方才话茬向阮雪音: “所以我说啊,不过如此。点了灯,专了宠,置后宫万千美人于不顾,到头来还是不信你。不仅自己不信,还要撺掇得旁人也起疑。这般好心带他们入山,开蓬溪山先例,人家半分感激也没有,正张罗着怎么防范对付咱们呢。” 顾星朗但笑,且笑且摇头,身后山峦云霭皆为幕布,他一身白衣在景前,越发显得月明风清, “竞先生这副口才,当真说不过。”又去看慕容峋,“不过随口玩笑,经此一剖析,我是再不敢胡乱打趣了。”这般说着,朝两个姑娘抬手一揖, “二位破例带我们上山拜见老师,荣幸之至,感激不尽。方才失言,还望海涵。” 竞庭歌一嗤,再次转脸向阮雪音,“所以我说你这夫君厉害呢。瞧瞧,拿姑娘这般有办法,能屈能伸,满口抹蜜。他不为国君,谁为国君?” 拿姑娘有办法。顾星朗眉心一挑。晚苓也这么说过。张口圆场面而已,他暗忖,这就叫有办法了? 阮雪音懒待理她阴阳怪气,看一眼崖边两人所站之处,淡淡回: “你这会儿不是应该更关心,两位君上站的那个位置?” 竞庭歌一愣,再看,秀眉显著挑起,“谁让你们站那儿的?都下来,现在马上。” 慕容峋与顾星朗面面相觑,赶紧低头看脚下,只是一块黑石,大而平坦而光洁,旁边黑松形貌绝佳,整体意境甚好,故而两人行至此,才都觉合意,信步上来赏山景。 “这地方是她坐着弹琴的。”眼见两人还愣在当场,阮雪音再道,“我都不敢坐,从来只呆在边上黑松下。你们还是赶紧下来。” 巨石上二人如梦方醒,皆有些尴尬,双双负手抬脚。待走近,竞庭歌一把将慕容峋拽至身边,又向顾星朗道: “快到饭点儿了,师姐夫,说好的你要劈柴呢?我刚过来途经后院,那柴火可是半根可用的都没有呢。” 顾星朗眨眼,看一眼阮雪音,“哦,那我,现在去?” “有劳师姐师姐夫。”竞庭歌点头,煞有介事,再去拽慕容峋,“走。” 慕容峋被此急转直下之阵势安排得不明不白,走出去好几里方反应:“跑这么快做什么?现在去哪儿?” 竞庭歌已经撤了拽他的那只手,翻个白眼,大步流星,“再不走,等着顾星朗将你老底都套出来么?” “什么?” “什么。”竞庭歌黑脸,“好端端他干嘛拿阮佋跟你周旋?”她同阮雪音来时只听到最后两三句,已经足够判断,“他是想知道,咱们此来,有没有同阮佋招呼。蔚国和崟国,有没有场面之下的交易,哪些交易,多久了。” 这般说着,四下一望,压低声量问: “他没问你呆几天,什么时候离开吧?” “没有。”慕容峋答,看她两眼,“问了我也不会照实说啊。他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多心思。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么,” 蠢。他一顿。没讲出来。 竞庭歌回看他两眼,也摇头,“不然怎么说无知者无畏呢。大半个下午我不在,人家指不定已经从你这里套了多少话,你还巴巴替人讲好话数银子。” 她右颊上蹭了一抹棕,像是土,又比通常土壤看着更细—— 药粉? 方才离得远,没瞧见,慕容峋伸手一抹,将那些深棕色从白皙面庞上移除。 “你们这一下午干什么了?打理个药园,裙子脏就不说了,脸也花成这样。” 竞庭歌停步抬手,复去摸方才他抹过之处,自己又拍了拍,“还有么?” 慕容峋凑近半寸仔细看,伸手又不知拈下来一点什么,“现在好了。” 人停下来,气息也缓了不少,竞庭歌长出半口气,将声量压得更低, “阮雪音跟我说,他们下了山就会直接回霁都。很好。但咱们还是要改变计划,不能去梓阳城了。” “不见阮仲了?” “当然要见。但不能去梓阳城见。我自会同他联络,咱们换个地方。” “何必?总归他们会直接回霁都。”自然指顾星朗阮雪音。 也就没什么被发现的风险。 “顾星朗究竟在整个青川放了多少眼线,没人知道。梓阳是大城,阮仲的地界,平日还好,现如今他清楚知道我们来了,怕是接下来都会花力气盯着,哪怕他自己先回霁都。咱们下了山便直接走返程,去崟蔚边境,让阮仲自己寻个法子来边境相见。” “也好。”慕容峋点头,“阮雪音那边你有把握吗?他们此入崟国,真的只是上蓬溪山看老师?” “应该。那丫头一心在东宫药园案上,”此事她没同他详细说过,但慕容峋有一个好处,听得懂重点,不会主次不分干扰对话路径。比如此时,她就无须详细解释, “今番回来,主要也是为了此事,至于有没有替顾星朗向我探时局排布之意图,”她微蹙眉,“不好说。今晚睡觉时我跟她聊聊。” “嗯。”慕容峋回,忽反应问:“今晚我和顾星朗睡哪儿?” 竞庭歌眨了眨眼。 好问题。 蓬溪山是没有多余房间的。 总共四间,各具其用,住人的只有两间。阮雪音和竞庭歌还是挤的一间。 “房舍多少为客观条件,实在很难想办法。除非他们愿意屈就,在上课那间大屋打地铺。”晚饭过后,两个姑娘在屋外商议,说话的是阮雪音。 四月向晚,山气升,飞鸟还,春林芬芳。 “多半不成。”竞庭歌探身朝厨房方向望,慕容峋正躬身刷碗,顾星朗在旁帮手,“就干这么点儿事,回去得跟我念叨至少一个月。再让他深山里打地铺,可要欠下大债了。” 什么欠下大债。阮雪音颇无语。此二人之相处实在叫人看不懂。 “那如何?让他们一会儿下山?千里跑一趟,上都上来了,就吃两顿饭?” 不太对。阮雪音心下轻转,盯着竞庭歌尚在张望的侧脸,“蔚君陛下不是来向老师请教为君治国之道么?什么都没问呢,可以就此下山?” 除非来蓬溪山是个幌子。他们借机入崟是为了其他事。 竞庭歌闻言,转回来,一脸无辜,“可说呢,还什么都没问。”她颇郑重,“不能这么下山。便让他们打地铺。走,跟老师交涉去。” 第342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四) 惢姬不在屋内。 晚饭后出门散步是她多年习惯。阮雪音和竞庭歌谙熟路线,不消半个时辰追上,三言两语将意思讲明了。 天色将黑,春林阴影先于月色打在静悄悄山路上。 “国君自有国君命。”惢姬答,“天地君亲师。此事你们决定就好。” 并无恼意。两个姑娘细体会。此一句天地君亲师,更像是平淡揶揄。反倒那句国君自有国君命,听着格外幽深。 是命令的命。 还是命运的命。 混杂此间天色更添意味。 “毕竟要住下,房子是老师的,按主客之道,还是要征求老师同意。”竞庭歌接口。 惢姬笑了。 又。 “快六年不见,连书信往来都甚少,庭歌,你如今借理言事,真有些无所不用其极之势。记住,要融会贯通,也要点到即止。此一项,小雪做得比较好。” 褒贬难明。阮雪音心道,并不回应。所谓点到即止,有时候不过就是少说话。拿不准的时候,不出声,也叫止。 “至于早先那些问题,下山之前,我会给你们答复。” 竟然会给答复。 两个姑娘皆怔。 多年来所谓问答,不过是她们问,老师爱答不答。此番回来,她们已是做好了有问无答的准备,权将此行当作一场单方面推进。 是故下午轮番敲打而老师最终沉默,她们都很习惯,以为同过去任何一场问答一样,乍收稍,无疾而终。 竟然会有答案。 天已尽黑,一路无话,两人踏月色走回屋舍。翻箱倒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拿出来两条厚被,阮雪音掂了掂手中那条道: “太厚了,这季节没法儿盖吧。” “那没办法。”竞庭歌一脸无所谓,“从来没有过客人,被子都是咱们自己的,”这两条是她二人的冬被,“总不能让他们盖我们的薄被,我们盖这两床厚被吧?” 这般说着,回身看一眼自己床上薄被,“我不行的。会热死。” “他们是男子,比我们更怕热。”阮雪音道,将手中厚被放回自己床上,又将旁边薄被抱起来,眼见竞庭歌一脸正气纹丝不动,“当真不换?” “自然不换。让他盖我的被子都不错了。”竞庭歌气鼓鼓,再露嫌弃,“瞧你这点儿出息,顾星朗一个大男人,热就热了,大不了别盖光着睡。要你这般体贴。你这样拿着薄被去了,我给慕容峋一床厚被,倒显得我自私,不会为他着想。” 阮雪音颇惊奇,“你还会管别人怎么想?” 竞庭歌一怔,“那倒是。走吧。” 两位访客正在那间格外通透的大屋内无所事事。 或该说放空。 更该说自得其乐。 一屋子案几柜架皆为竹制,在春夜山风中散着香。顾星朗往复于书架前,一本接一本书册拿下来又放回去;慕容峋正东游西荡一样样看屋内陈设,大到房梁小至砚台都仔仔细细视察了个遍。 两位姑娘抱着被子站在门口时,他一转身碰巧看到,画面养眼,且异常可爱。 她们进来,麻溜将三个低矮书几往两侧一推,又将矮几边上一应软垫归拢大致排了排—— 算是铺好了床? “实在没人来过。没有多余的被子枕头。”阮雪音道,将东西放下,“只能委屈二位君上将就一晚。” 竞庭歌也放好厚被,双手互相拍了拍,站起来,“有的睡就不错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又嘟囔:“从前不觉得,棉花而已,竟这般重。” 慕容峋看一眼垫上行头,挑眉道:“我这条怎么这么厚?”这条是竞庭歌放的,自然默认给他。 “不满意?”竞庭歌也挑眉,“那不要盖了。”这般说着,复蹲下拿被子作势要抱走。 “别别。”慕容峋忙拦,再看一眼顾星朗那头状况,“怎么他有枕头?” 顾星朗已是从书架边过来,看一眼地上情形,约莫有些明白,心满意足去捏阮雪音的脸:“那你今晚岂不是没有枕头用,还要盖很厚的被子?” 当着人前,阮雪音赶忙避开,“四月不热。我本来也怕冷。” 夜来山寂,竞庭歌忙着拉阮雪音回屋相谈,两人很快离开。 难得清静,大屋内二人洗漱毕,亦早早熄了灯躺下。 “真静啊。”顾星朗道,枕边被间皆是橙花香,淡而悠远,如春夏不逝。 “宫中夜静,常叫人心慌。在山里感觉好多了。”慕容峋应,被间弥漫栀子香。是竞庭歌身上味道,他了然,除开去夏傍晚静水坞那次,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你也会心慌啊。”顾星朗接,似有笑意。 “是人都会心慌。”慕容峋回得随意,“你也有吧。只是不说。不能说。” 顾星朗没应。 “刚开始我很不习惯。”却听慕容峋继续道,“照理说以你我出身,不会没想过有这一天。哪怕我父君当初属意慕容嶙,整个蔚国都知道他属于慕容嶙,我偶尔还是会想,会么?有一天,轮到我。” 顾星朗依然不应。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有过。” 月华自窗棂洒落,浮光滢滢坠在黑暗间,夜风里尽是竹枝香气。 “没有过。”顾星朗开口,“我三哥为嫡为长,十三岁便封了太子,顾氏此代,他最堪为国君。” 夜风该是有片刻停滞。以至于竹枝香气也稀薄下许多。 “没想到啊。”慕容峋接,“顾星朗六岁有智名,被公认为青川当世脑力最强的皇子。我总以为你跟我一样,多少是有些不甘的。” 又半刻停滞。山鸟啼鸣,远而空旷,混在木叶摩挲声里格外显得亮。 “你为何想为君?” 慕容峋略思忖,“男儿之志,成败输赢之心?”复摇头,“个中原因,其实复杂。你也生于皇室,某些处境心态,该跟我一样清楚。” “清楚。就因为清楚,才不愿稀里糊涂跳入漩涡,参与争斗。与家人争斗。慕容兄,”他双手交叉在脑后,闲闲枕着,突然很想看星星, “君之道,民为先。百姓和而天下安。谁能保四海安定、民生兴旺,谁就该为国君。我以为,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君位上就够了。不一定要是我。也不一定要是你。” 第343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五) “说的倒轻巧。”慕容峋应,竟果断,仿佛这个问题他已经思考过千百回, “只要能定天下能安万民便可为君,那么问题来了。 同一家族,不止一人有此能力,君位该给谁? 你不争,却挡不住旁人要争;你为眼中钉,自有人针对你。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依然不还手? 最后,我相信有此能力之人,每个世代不止一位。如果你们家有堪为君者,别人家也有,按你这套逻辑,家族荣誉乃至家族存亡都是不重要的,谁行谁上,你们家完全可以主动让贤,叫别人家的人才也坐一坐这君位。” 他接连说完,自觉畅快,长出一口气,“堂堂顾星朗竟会讲出如此理想化乃至于幼稚的论断,始料未及啊。” 顾星朗也始料未及,黑暗中转头,见不远处慕容峋亦双臂交叠枕在脑后,侧脸轮廓坚毅,线条偏硬,但以他们几个月书信往来以及今番对谈判断—— 此人不是心硬之人。至少比竞庭歌要软。 “你也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么——”他道,尚没说完, “那么头脑匮乏,事事都要靠上官朔和竞庭歌。”慕容峋自觉接上,并不转头。 顾星朗一笑,默默转回来,“慕容兄勿多心。我并无此意。”他复仰头,继续去看顶上房梁漆黑一片,不知清凉殿里那些夏日星辰,此刻是否正亮着, “只是你分析问题竟也这般条理分明,层层递进,我没想到。” “以前也不会。”慕容峋答,“跟她呆的时间长了,总听她一二三四地说,不会也会了。”他一顿,终转头,也去看顾星朗。月色流淌在暗夜,只能大约瞧见轮廓,的确很完美。完美的脸,完美的脑子,只差一身匹敌其兄长的好武艺。既生顾星磊,何生顾星朗,顾家此代,确是大喜大忧。 好在有人帮他们解决了这道难题。 谁能想到呢。 他收回思绪,接上方才话头:“你跟阮雪音,你们俩对话,也这样吗?相互一二三四,条理分明,层层推进。明明是枕边人,却仿如君臣谈话。” 顾星朗挑一挑眉,“我没觉得跟她是君臣谈话。她也不这么觉得。她和竞庭歌都自幼进山拜师门,从小便这么讲话。我就更不用说了。习惯一样罢了,反而更容易沟通。” 何止容易。根本默契,心有灵犀。他无声笑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你运气好。”慕容峋轻叹,“同样是蓬溪山的姑娘,给你的就是枕边人,送到我这里的,” 他没往下说。 “知足吧。”顾星朗回,“她改写了你一生。” 改写了当朝蔚君一生的姑娘正躺在自己床上翻白眼儿。 对象是阮雪音。 “我说,一个问题没解决,你又起新思路,到底有完没完?” 竞庭歌不快,本是要探对方的虚实,不小心又被占了谈话先机。 “这件事我谁都没说。”阮雪音道,哪怕对顾星朗,“纪桓二十二年前到过锁宁城,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此事不只有上官妧陈辞,顾星朗默认,纪齐佐证,我去冬回来,老师更是明明白白告诉过我。” 四个人,来自四个完全不同的立场站位,都作此说。所以并不是九成可信,此为事实。老师亲口拍板的事实。而她之所以在回霁都后分别向纪齐和顾星朗讨话,不过是为了多方确认。 众口烁黄金的局,最忌偏听偏信。 “所以呢?你是怀疑纪桓同老师有关联,还是同上官夫人有关联?他要参与东宫药园案,总得有路径吧?如果她们都是药园里的人,那纪桓必定同她们其中一位相熟咯?”她猛一个翻身坐起来,“不是吧,情债?” “不知道。”阮雪音依旧侧躺着,面向竞庭歌,没有枕头,被子一角让她扯了垫在脑袋下面,“现在差一个契口,去打开纪桓当年在锁宁城的暗局。” “契口不就在霁都相国府?难不成你还要去锁宁城挖?” 契口确在纪府。过去几个月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但出发前相国府一役,已是将事情翻上了台面,再要往下推进,会比较难。但她并不后悔,当面刺探纪桓乃必行之举。有了这一步,再往后才推得下去。 “且看下山前老师如何答复。”阮雪音答,“我始终觉得,苍梧上官家也是一道契口。上官夫人已经对你说了这么多,你就不能再加把劲,让她将整个故事讲出来?” “很奇怪。”竞庭歌道,歪着脑袋,“我每见她一次,都会拿到更多与老师有关的线索。仿佛她本就等着我去问,而一早准备好了要同我说。老师这次的反应也很奇怪。竟然要给答案,还是下山前给。这两天她等什么?需要时间措辞?”她努力撑一撑眼皮,有点犯困,但必须说完, “你说,有没有可能上官夫人与老师已经联络过?这棋面走势因为我们过分主动,要改了?还是说,从头到尾,她们就是互相知情的?” 最后这句话,问得颇艰难。去年在折雪殿初论此事时的气氛再次升上来—— 蓬溪山二十年为盘而我为棋子之惶惑。 “如果是这个解法,”阮雪音道,“那从我去年传信回来说祁宫中还有人会用四姝斩开始,后面就都是设计好的,或者说,在预期内。” 老师故意让她查四姝斩之事,就此推动了往后与之相关的所有事。直到今天。 “让你说的,”竞庭歌一个寒战起,颇夸张,“越来越恐怖了。” 说是这么说,寒战也到位,却不见她脸上丝毫惊慌。阮雪音无语,继续道: “所以还是那两个问题。第一,我母亲是谁。第二,你是谁。”她沉吟,“你要不要回趟竞原郡?” “不要。”竞庭歌果断。 两人各在自己床铺,或躺或坐,隔着中间小几相对,很多年来夜间睡谈的场景。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 “不想回就是不想回。让你回崟宫,你不也别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般应着,她不再理她,转而去看窗外天幕,“今晚星星倒亮。” 蓬溪山的星星哪晚不亮。阮雪音心答,下意识也朝窗外看。 真的很亮。比记忆里更亮。 还是她在霁都呆得长了,太久没见过山中星子,而格外觉得亮? 灯火熹微,竞庭歌留一盏烛光在床头,翻身睡了。阮雪音亦转了侧卧方向,如很多年来一样,朝里,避开对面床头光亮。 却好半晌没能睡着。 不知是否因为缺了枕头。 春夜空寂,月光被屋内灯火染成暖色。她悄起身,拿了披风出门,至大屋外想问顾星朗睡了没,却听里间二人正在讲话。 “所以啊,”是慕容峋,“有得必有失。她改写我一生,但我这一生里,再不能有她。” 片刻静默。 便听顾星朗的声音响起来:“说得如此悲观。不至于。她不是日日在你身边?” “想象一下阮雪音日日在你身边,却只能谈朝政议时局,近不得,关心不得,更不能有任何逾矩之举。你觉得如何?” 自然难受。顾星朗心答。又忖此类情形他也是经历过的。总算趟过来了。 “日子还长,人是会变的。”阮雪音总这么说。每每听她说这种话,他都悬心又揪心。拿来安慰别人却不错。“哪一日她斗累了,算乏了,需要休息,愿意受人庇护,那个时候你还在就好。”他一笑,“永远做好准备,这样机会到来时,才能一把抓住。” 阮雪音站在门外直眨眼。这两人是在讨论慕容峋和竞庭歌的,感情问题? 交情可以啊。 她怔半刻,微摇头,转身欲走。里面突然安静。两瞬之后,房门骤开,慕容峋一脸警惕,乍见阮雪音莹白的脸,也眨眼: “是你啊。这么晚了,有事?” 阮雪音颇尴尬,“也没。就,我来问问他睡了没,要不要去看星星。” 第344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六) 第二日是个多云天。 在蓬溪山,多云天和阴天的界限其实不分明。崟国全境,山林水汽充足,北境这片尤甚,以至于终年云霭。故而所谓多云天,不过是云层比平日更厚更低些。 低得直接流动在屋前。 顾星朗和阮雪音看星星到半夜,都起得晚。顾星朗相对早些,到阮雪音出房门已入巳时,空气如常清新,在不见日头的天色下散着水汽微凉。 不像仲春。倒像早秋。 她径直去厨房,炉灶已冷,一盏小笼尚有余温。揭开盖子,里面两只八宝金糕。晚睡晚起,饥肠辘辘,她手脚飞快生火加热吃了,便算解决完早饭。 山林清寂,屋舍也清寂,出得厨房,隐约听见有棋子落盘声。 沉而响,该是象棋。 她循声往大屋去,见室内已经收拾停当,一应软垫床具皆归在西侧窗下。书几被重新搬到了中央,竞庭歌与顾星朗相对而坐,正在举子落子,慕容峋盘坐中间侧观战。 “大清早的,怎么下起棋来了?”阮雪音走近,又四望,“老师呢?” “还早啊。”顾星朗反问,并不抬头,摩挲手中红车,看半刻,来了个大挪移。 很认真嘛。她暗挑眉,再近,看了一眼盘面。 “我们起来时,就没瞧见惢姬大人。”慕容峋答,指了指竞庭歌,“她说可能是出门散步或者采药了。” 也可能是去改进山线路。阮雪音心道。 “外间空气甚好,你们不要出去走走么?” 无人应她。连顾星朗也不吱声。她再挑眉,复垂眼帘去看盘上局势,确实胶着,无怪这二人全神贯注。 她颇无奈,收回视线。又觉不对,放眼再去看棋盘。 这个局。 她盯着黑红二阵半晌沉默,动了动眉心。 “眼熟吧?”却听竞庭歌终于开口,不止开口,她抬头看她,“你们俩经常弈棋吗?是他在用你的路数,还是你们本来就一个路数?” 顾星朗闻言,也抬眼,看向竞庭歌。 “这个局啊。”竞庭歌转了视线,回看顾星朗,“我和她也下成过这样。就在我下山入苍梧之前,我们俩在蓬溪山的最后一局棋。”又去看盘面,若有所思,“完全一样吗?”复看阮雪音,“一样还是类似?我有点记不清了。” 阮雪音也记不清了,所以方才盯了良久。 但确乎是像的。 “差别只在,”竞庭歌继续道,依然望着阮雪音,“我以为你吃子已经够慢了。他比你还慢。但慢成这样,”再转头看双方手侧叠起的黑红棋。 “慢成这样,到此刻依然吃了你不少子,且一旦开吃,便是连吃。”阮雪音接上,语声淡淡,“所以我跟你说,这种力求结果只论输赢的游戏,不在快慢,算得远不如算得准。” “瞧瞧,又端师姐架子来训我了。”竞庭歌嗤笑,不置可否,“只论输赢的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总归谁先将军谁胜。两方都很有办法的时候,比的就是速度。差一步都是败。师姐夫,”她巧笑,微朝后仰细观棋盘,仿佛距离越远越易洞察, “你太重美感了。布棋的美感,走棋的节奏感,过分的大局观。排兵布阵封我的路,确实招招奏效,但死水才会被封得自我瓦解,活水总能另辟蹊径。” “所以这盘棋下成了这样。”顾星朗回,也笑,“所以我和你师姐下棋,很难推进,两个人都在排子留子,都想锁对方的路。比同你更难。但也因此,她和我注定要站在一边,因为打不起来。” 太像双关。阮雪音切断:“你们这也几乎是死局了。算了吧。” “岂能算了。”竞庭歌挑眉,“好不容易同智名满天下的祁君陛下对一局,无论如何得分出胜负。” “我也作此想。”顾星朗附和,“不是说此局颇似六年前你们俩的蓬溪山最后棋局?”他抬头,朝阮雪音眨眼,“看样子当时残局没有被留下来。便由我替你下完。” “世上残局死局千万,很多都是解不出来的。” 有人回应,却不是阮雪音,不是此间围绕棋盘四人中的任何一位。 几个年轻人相继站起来。 惢姬一身淡青衣袍立在大屋门口。 “老师回来了。” 惢姬颔首,算是对顾星朗慕容峋见礼,“蔽舍简陋,昨夜委屈二位君上了。你们此来既都有问,”一顿,正色,“此时可问。” 两人皆未马上作答。半刻安静,顾星朗开口,“我先来吧。” 阮雪音和竞庭歌对视一眼,后者一拉慕容峋衣袖,三人齐出了大屋。阮雪音走在最后,默默看了顾星朗一眼,将门带上。 顾星朗还立在棋盘边。 惢姬缓步过去,至方才竞庭歌座位旁,“草民僭越,可否请君上就着此盘此案对坐?” “自然好。”顾星朗答得果断,且温然,“老师不怪晚辈唐突便好。” 一盘胶着棋局,两人对坐,顾星朗正欲提问,惢姬先于他开了口: “君上认为,弈棋之道,精要为何?” 顾星朗思忖一瞬,“断势。” 惢姬点头,“草民所见与君上一样。可惜这世上很多人不谙此理,他们以为,对弈的关键只在于算。谁算得远,算得全,将所有可能性提前十步甚至几十步算到,谁便有可能拿下终局。在这个过程里,对势的判断很可能已经偏了。所以才会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老师所言极是。”顾星朗答,“小雪下棋,也重断势。所以迄今为止我同她对弈,只分出过一次胜负。” “是君上输了。” 顾星朗一愣,“老师盛名确无半分虚传。” 惢姬嘴角微牵了牵,算是笑了?太不熟,他不确定。 “君上让她的吧。” 顾星朗微笑:“是。同枕边人弈棋,输赢没所谓。她高兴就好。” “君上如此看重小雪。”惢姬道,“草民没有想到。” “老师没有想到吗?”顾星朗反问,笑意温然。 “以小雪的身份能耐,君上该当忌惮。比对您的其他几位夫人更甚。” “老师有此预判,依然予她重任,让她千里来霁都与我谈条件,进寂照阁,观河洛图。” 第345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七) “君上此来,是要与草民讨论寂照阁?” “寂照阁乃本国机要,”顾星朗答,“按规矩,不该与任何人讨论。带小雪进去,已是冒了整个顾氏皇族之大不韪。且她在里面都看到了些什么,如何认知和判断各种情形,去冬回来,想必已经同老师仔细说过。除非老师有话要问我,否则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内容值得拿出来与您再讨论。” “君上不方便说,草民亦不会问。只是君上方才称寂照阁乃祁国机要,此言有误。”惢姬抬眼,语意温和,“寂照阁是焱国机要,祁国是传承。” 一瞬深静,“整个大陆皆知,老师中立,隐居蓬溪山三十年,从未在言辞或行动上偏帮过任何一国。不知为何,”顾星朗应,笑意开了些,“方才这句话,让人觉得您对宇文氏格外青眼。” 惢姬依旧温和,辨不出情绪,“因为这句话为寂照阁正名,有意强调它属于宇文家?君上,事实是值得也应该强调的。草民不会因为坐在对面的是祁君,就颠倒是非,指黑为白。” “老师所言确为事实。”顾星朗回,低头看了会儿案上棋面,忽然起手,仿佛想试一步,终于作罢,“说到这个,有一点我想不通。老师便笃定,小雪来祁宫一定能说服我带她入寂照阁,还能看到河洛图?” “自然不确定。” “就当此事成与不成的可能性对半开好了,”顾星朗点头,“倘若不成,她已经入宫为夫人,不可能再离开,您的爱徒岂不是为了一项很可能以失败告终的重任赔上一生命途?她在后宫,甚至苦习十六年的本事都无从施展。我不明白,” 他抬眸,认真看惢姬, “苦心孤诣培养的学生,您就这样有去无回地送走了?” “有去自有回。”惢姬平和,也去看棋盘上诸子,“她是阮雪音,她想走,便有法子走。君上或者一时想不到,但草民相信,真到了她想走那日,她能给您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制造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 顾星朗波澜不惊,整个面庞沉静如水,但他自觉心下一跳,既烈且促,“什么机会?” “草民不知。”惢姬答,“这种小事,她自会想办法。草民从来不问。” 极隐而极淡的焦虑自心头升起,他将它们全数按下,继续道: “小雪曾说,曜星幛可观趋势,从人到事,但持有者不能看自己的星官图。所以她从来没看过自己的。老师应该看过吧。您也看过我的吗?”他凝眸,“所以才送她入祁宫。” “君上心思缜密,传言亦不虚。”惢姬接上,比任何一次都快,“君上想听什么答案?若草民告诉您,小雪于您,是祸非福呢。” 顾星朗面色不变,“祸福相依。世间万事盖莫如此。是祸非福,又或是福非祸,这些说法,都是伪命题。” 惢姬点头,似颇欣慰,“君上这么说,草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他不会因为某些说法或变故,轻易疏远阮雪音? 还是相反? 他没来得及问。 只听惢姬继续道: “她自幼无母,亦不得其父喜欢。生在宫廷,有名无实,比寻常宫女更孤单无依。她四岁初上山时,根本不讲话。草民的话已经很少了,她更少,有问才有答,答话也是怎么精简怎么来。亦不爱吃饭。用药膳养了好几年,胃口才渐好些。独爱看书。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那么小的孩子,永远坐在这间大屋的西窗下看书。” 这般说着,回转身去看西窗,一应软垫被枕还堆在那里, “她冬天比较容易发呆,读不进书,尤其下雪的时候。书是摊在手里的,未免被草民瞧出来,她每隔一会儿也会伸手翻。但草民知道,她没有读进去。她在听那些落雪声。一坐很久都不动。某程度讲,庭歌上山,于她是件好事。有个同龄伙伴,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语出惊人的同龄伙伴,草民一直觉得,是庭歌医好了小雪的沉默。” 她顿了顿, “当然,小雪也医好了她。” 那些长夜不败的灯火。 “本来没打算同君上说这些。”她抬眼,容色沉静,眸中依然无波澜,“草民也从来不是一个慈爱的师长。但时间啊。谁能对抗时间呢?漫漫十几年光阴,今番见到君上,还是忍不住对您交代这几句。小雪的身世和成长过程,会奠定她这一生所有选择。君上若想长久留她在身边,便要懂她,理解她。尽你所能。” 仿佛自觉过头,她敛声: “草民这两个学生,都不是宜室宜家的姑娘。但君上和蔚君陛下也非常人。对她们来说,你们二位,或已是最好归宿。好过这世上其他所有人。” 云低风止。山林间亦不闻木叶摇曳声。却淅沥沥下起了雨。极轻,而分明,丝丝绕绕落在屋檐窗台上,织出一片轻灵声网。 不知冬来落雪,又是怎样音律,叫她久坐细听,年复一年。顾星朗默默想,心上一角皱起来,几乎想就此结束这场对谈出去找她。 但该问的还没问完。 他坐定,沉心静意,再次开口:“老师既如此记挂小雪命途,为何不将东宫药园案同她们讲清楚。竞庭歌不好说,但和小雪身世该当有关吧。” “有关还是无关,该说还是不该说,来自我这里的说法或故事讲出来,究竟有没有意义,好还是不好,草民也斟酌了许多年。”惢姬答,仍旧平淡,“快了。” 什么快了。依然没有说清楚。顾星朗微蹙眉。 “君上总说是作为小雪夫婿陪她回来省亲,草民僭越,今日便应下这声老师。初次会面,没什么见面礼好赠予君上,”她缓慢起身,“以君上实力,在治国理政一题上应该也无须向草民问话,” 她讲话不停,步子亦不停,很快到了书架边,踮脚伸手有些费力去极高处探什么东西。 顾星朗起身要去帮忙,对方在这时候摸下来一个木匣。有些远,书架边也暗,他看不太清,隐约觉得她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样小物。 又将木匣放回,只在就近一层上,颇随意。 “草民避世多年,很多事情,心里清楚,却已经懒得再管再探。空有半世智名,其实无甚可传授,与君上站在高处应对风刀霜剑的本事更不能比。”她重新坐下,伸手,将一枚小巧锦囊放在棋盘间空白处, “便赠君上这枚锦囊。君上愿意何时打开看,都可以。但草民建议,多等一等,等到君上觉得最该打开它的那刻。” 顾星朗沉吟,双手去棋盘间拿起锦囊收下,“多谢老师。” “二十岁是多好的年纪啊。”惢姬道,尾音有叹,“无论在什么位置,为君为臣或者只是庶民,都该竭尽所能去经历。在身份、责任、每个人能与不能的必然限制内,尽最大可能做最多事。一生很长,岁月静好的日子必然会有,但这个十年,千金难换。” 她再次抬眼,直视顾星朗,语意平淡,如窗外春雨, “人做二十岁的事,到三十岁自有答案。君上,莫惜金缕衣,惜取少年时。” 第346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八) 顾星朗开门自大屋出来时,雨势稍减。如网的声潮淡落至无,细密雨丝垂下来,轻盈不沾衣。远山依旧被雾霭深锁,若隐若现的黛色是天青幕布里点点画墨。 他四下望了望,一片空寂,比昨日上山时更显得冷清。凝神细听,厨房方向叮咣作响,忽又闻劈柴声,咔嚓几声,竟轻巧利索。 他心下一动,快步过去,果见慕容峋正在水槽边洗一盆青菜,笨手笨脚;竞庭歌蹲于另一侧,埋头敛首,颇专注,动作也大,竟是在—— 杀鱼。 哪怕她容色神情皆肃杀已是常态,这么一位大美人蹲在厨房这种环境下杀鱼,画面依然有些,精彩过头。 慑目又震心。 顾星朗挑了挑眉,走进去,拍一下慕容峋右肩:“老师等在里面,让我告诉你,随时可以进去。”又看一眼地上蹲着的竞庭歌,“辛苦了,竞先生。” 竞庭歌正将鱼肚里污秽三两下掏出来扔至一旁,闻言也不抬头,冷声道:“得了吧。循着劈柴声来的,还不赶紧去。” 顾星朗一笑,抬步便往后院,却听竞庭歌再道:“这劈柴功她练了十余年,厉害得很。别看你是男人,一定不如她。这事儿啊,跟气力关系不大。” 阮雪音果然端坐后院中一方小凳上,两腿稍开,左手稳了稳木头,收回来与右手共执斧,一下,两下,第三下劈势落,但闻咔嚓一声松脆,木分两半。 雨丝细而轻,她裙发皆未湿,只周身蒙着层淡淡水汽。明明烟火气十足以至于有些粗鄙的事,被她使出来却全无地气,反而好看得紧。 方才观竞庭歌杀鱼亦然。 究竟天生还是惢姬调教、蓬溪山十几年熏陶。他心下微动,来不及多想,只蹙眉过去,“下雨啊。怎么不去屋檐底下。至少撑把伞。” 方才他在厨房同慕容峋说话,阮雪音都听见了,抬眸一笑,“我是有三头六臂吗?这副架势,哪有撑伞的余地。” 顾星朗抬起双手,十指并拢挡在她头顶,“找个东西将伞支起来啊。劈柴还淋雨,弄得这般艰苦。” “这么小的雨。”阮雪音答,不以为意,手上动作亦未停,咔嚓嚓连声脆响,斧至木断,“祁君陛下此刻若得空,帮我把劈好的这些拿进去?”她目光一扫,七八根细柴错落在一侧筐中,被厚布盖得严实,“虽然遮了,毕竟在落雨,稍微受些潮,待会儿便生不起来火。” “一堆木头倒护得好。”自己却淋在雨里。他不满意,迅速将筐拎起来拿进厨房,卸了柴,又拎着空筐回来原地一搁,“起来。我来。” “你不会。没几根了,马上好。”她继续动作,并不起身。 “几块木头而已,有什么不会的。我来。听话。” 阮雪音拗他不过,只得站起来将斧子递过去,眼见他坐下,拿起一块圆木放好,起手便要劈,赶紧道:“握着斧柄底端,才好用力。” 顾星朗略尴尬,干咳一声,换了姿势,看准,凝神静气,一斧子砍下去。 劈开来一小节,有些歪。 他起斧,略艰难,再劈再起,不甚连贯,五六把折腾,总算将圆木一分为二。 “动作都对,沉心静意、均匀气息也对。”阮雪音站得有些远,抿嘴笑, “只是啊,劈柴不看纹,累死劈柴人。有些柴,不管纹路也能轻松劈开,这是最好的,但很少。有些只要观察好纹路确定好下斧角度,也不难办。难办的是那些纹路乱甚至长结疤的,几无规律可循,又硬,我气力不够,一般不用。” 她微笑,过去拉他,“劈柴也是讲十年功的。现在起来,我很快好。”这般说着,瞥一眼厨房方向,压低声量,“再不进去生火,里面那位要发火了。” 顾星朗气闷,不情不愿起身,又去捏她脸颊,“竟然真的在山里劈了十年柴。百闻不如亲见。我看不得。” 絮絮低语间或传入厨房,竞庭歌回头眺一瞬后院状况,倒吸凉气,翻了个白眼儿。身后慕容峋已经不在,该是去了大屋会老师。 这个人。她暗忖,不知够不够脑子同老师周旋。但该当有趣。比之势均力敌的顾星朗,不在一个水平才有趣。 慕容峋正坐在适才顾星朗的位置上。 惢姬观他神情半刻,开口道: “蔚君陛下是真的有话要问草民。” 慕容峋怔了怔,“前辈何出此言?难道顾星朗不是?” “祁君陛下所问,是为他人。蔚君陛下所问,是为自己。” 他略一思忖。 不算错。 “前辈知道我要问什么?” “君上但问无妨。草民自当尽力。” “晚辈有三个问题。”他点头,“便先问最重要那个。”又停顿,似在确认措辞,“为什么是我?” 竞庭歌来苍梧,为什么偏偏帮我。近六年间问过当事人千百次,从来没有拿到过真正的所谓答案。 惢姬仿佛意外,一笑,“庭歌没有告诉君上吗?” “没有。所以我来问前辈。” 惢姬安坐软垫上,微转身四下一望,又转回来,有些抱歉,“早没了。年纪大了,有些东西扔没扔,渐渐也记不清楚了。” 她依然在笑。虽只是微笑,慕容峋仍觉震惊。 竞庭歌说老师很少笑。上山两日,此刻之前,也确实没见她笑过。 “很多年前,这大屋里有一个沙盘。约莫三个书几这么大。”她继续,低头看一眼面前棋盘下桌几示意,“我们在其间插上旗帜,代表国家;又将林林总总的摆件一一放在不同国境都城内,代表人物。” 慕容峋眉峰显著挑起。 惢姬注意到了,微笑解释:“这么当着君上的面讲,实在不妥,更加不敬。但事实如此。包括您,包括此刻正在外间的祁君陛下,也包括青川当世赫赫有名的所有王侯将相。所有人都在那个沙盘上。” 她抬眼去望慕容峋身后墙壁。明明很近,那目光却像是飘去了极远处, “大概从十一年前开始的吧。小雪和庭歌十岁,我们启动这个游戏,将当世最有可能承袭大统的各国皇子一个个排上君位,又根据山下真实的时局,以及对每个人性格、行为特点的判断,设定诸国王侯将相各自的策略与行为,排演可能发生的状况,可能出现的局面和和或将形成的趋势。五年近两千个日夜,上百种排列组合方式,通通走了一遍,以期对日后时局发展,产生些洞察和预判。” 慕容峋瞠目结舌。 四下安静,厨房间响动仿佛被雨雾锁在了另一场时空。 惢姬再笑,伸手开始收面前残局上棋子, “庭歌给这游戏起了个名字。叫做争霸青川。” 第347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十九) “这么有意思的事,”半晌,慕容峋开口,“前辈就这样与我和盘托出,实在,” “叫人恼怒又不便发作。”他尚没找到恰当措辞,惢姬接上。 “前辈哪里话。” “确实大不敬。但世间凡谋者,脑中皆有此沙盘,蓬溪山只是将其物化了,方便计算。” 慕容峋没能抓到这段莫名有分量的开头之精要,也无法判断其落处,只得沉默,继续听下去。 “青川四国林立,人员众多,排列组合的方式就更多,三人观局演练,你一言我一语毕竟乱,所以那时候,我们都是一人代一国。草民是白国,相对简单,当朝白君至今无子,草民这边整整五年没有换过君位。小雪是祁国,前三年一直以定宗陛下为君,到第四年换战封太子,第五年换当朝祁君,也就是如今她的夫君。” 第四年,她们十四岁,就在那一年,封亭关事发,同年祁定宗崩。 慕容峋默数时间。 不得不换成顾星朗。因为他真的即位了。 第五年。也是竞庭歌在蓬溪山的最后一年。 惢姬复低头,继续将棋盘上棋子往回收。 “他们还没下完。”他忍不住提醒。 惢姬不停手,仿佛根本没听见,继续清理残局,继续说: “庭歌那头就精彩了。她是个激进的,除了当时的蔚君陛下,也就是您父君,您、肃王、寿王和已经不在的庸王都曾被她排上过君位。她也先后用过上官相国和陆现大人为相。就因为她那边花样最多,直接导致沙盘上局面多出来几十种,游戏也就多出了几十场。” “没人选崟国么?”明明蓬溪山就在崟国地界,阮雪音还是崟国公主。 “没人想代崟国,所以到崟国出招时,一般是三人合计。当然,我们针对彼此所代国的策略,也都会提意见想法,以确保每一步都是三人公认的最佳策略,从而保证每局游戏都是蓬溪山能做到的最高水准的较量。如此,才好尽可能准确地预估高下。” “什么高下。” “势的高下。”惢姬再笑,“尝试过各种排列组合整整五年,终于到了庭歌决定下山那日。那一年,蔚国四王夺嫡刚开始。我们将这些年下来排演过的局复盘一遍,蔚国胜出可能最大的那几次,都是您为国君。” 慕容峋神情微震。 “君上不信?”惢姬坦坦看他,“谁会赢这件事,草民看了几十年,又读了些传颂千百年的掌故,一项心得是:纯粹个人实力只占五成。另外五成来自外部,意即你站在这个位置上,可能导致的外部环境和他人行为决策变化。所有这些与你个人的行为决策发生碰撞往来,最终决定了结果。” 显然他没有完全听懂。 惢姬已经收拾好残局,棋盘上空空如也,“所以草民方才跟您说,图霸青川这个游戏,只是为断势。看不同排列组合之下,谁的势最大。” “那么今番时局,蓬溪山也是演练过的。” “自然。” “是谁。” “君上想问什么?” “谁的势更大。他还是我。” 惢姬再次笑了,“君上比草民以为的要有信心。又为何是你们二人较量?崟君和白君不值得您一较高下么?” “因为阮雪音去了霁都,竞庭歌来了苍梧。前辈,太讲细节、太过繁复的心算我都不擅长,应该说,不会。但我看得懂摆在明面上的牌局。这一朝最后,是祁蔚之争吧。” “君上太瞧得起草民了。”惢姬失笑,不知何故,慕容峋觉得从谈话开始她就很放松,比两日来任何时候都真实鲜活,到此刻依然,“这一朝才开始啊。至少祁蔚两国都是新君。白国确有后继无人之虞,再过几年,恐生内乱。崟国,实力仍在,要说继承者,问题其实不大。” 慕容峋眉心动了动,“问题不大的意思是?” “君上想问什么?” “太子阮佶,会顺利即位么?” “君上想说什么?” 慕容峋思忖半刻,“阮佶的状况,整个大陆皆知。封亭关前后诸事,据说对他影响很大,比之那场幼年重病后,症状又加剧不少。前辈觉得,崟国会否易储?” 惢姬静观他两瞬,“易给谁?” “好像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阮家立青川三百年,算上整个宗室,人选是不少的。” “但按规矩排位,自然该最先考虑——” “君上。”惢姬打断,“建议您不要往下说了。您与庭歌作何谋算,草民并不想知道。你们此来是上蓬溪山见草民,草民这般听着,也就这般信着。有些话,问多了,易出错。更何况这屋舍内小小一方天地,从厨房到此间,不足一里路。” 慕容峋细辨好半晌这番话。突然压低声量: “晚辈一直存了犹疑。庭歌行事,过分激进。前辈以为呢?” “一国决策,是君臣共谋的结果,但归根到底,是国君意志。势很重要,时机很重要,韬光养晦自然好,先声夺人也不坏。关键在于,同阵营的人如何相互配合将先声夺人之势发挥到极致。任何事都有利弊,成与不成,在乎行事之人有没有尽其利而抑其弊。” 更长的安静。 “君上问草民,庭歌当年为何偏到了睦王府门前。方才所述原因,只是其一。” 慕容峋举眸。 “五年排演,去蔚国是定了的,辅佐君上您,也是定了的。但她依然不放心。君上知她性子,好强,胜负心重,选好的路不会回头。不能回头的路,站在起点作最后决断时自然万般斟酌。该是她收拾好准备离开的倒数第三天吧,” 惢姬再次渺远了目光, “总算谈好了条件,小雪答应替她看曜星幛,合你们二人的星官图。” “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君上对曜星幛全无概念。也罢,您只需知道,庭歌担心的那些,比如与君上您性格不合,又或无法建立君臣信任而影响协作,种种思虑,在小雪看完曜星幛之后,都被打消了。”她一笑,“换句话说,她的最后决定是小雪帮她下的。” 若来日顺遂,你欠阮雪音一个人情。 面前长者并没有说这句话。但他莫名觉得,这才是整段话的最后一句。 兴许荒诞,但他听到了。 “不知此番回答,有否解君上疑惑。” “十分详尽了。多谢前辈。”慕容峋颔首,颇郑重,“第二个问题,”一滞,“竞庭歌可以嫁人吗?” 似再次意外,惢姬也滞了半瞬,“当然可以。世间女子,人人有权选择嫁人或不嫁人。” “老师希望她嫁么?” “个人选择而已,这是她私事。无所谓希望,也轮不到草民希望。” “老师不觉得嫁人是女子归宿。” “是归宿之一。但不是唯一归宿。每个人要清楚自己此生最想完成的事,排序,然后依重要程度决定取舍。鱼与熊掌难兼得,这话不是先贤留下来安慰人的。大实话。” “老师认为,我还有机会么?” 惢姬再次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笑意看了他一会儿,“机会永远是有的。达成目标的方法也很多。就看君上选哪条路。” “还请老师指点。” “你们年轻人的事,草民指点不了。久不与世人交道,更不懂如何参与。入午时了吧。她们两个都不会烧菜。” 言下之意,这便要去厨房了。 “可晚辈还有第三个问题没问。” “今日同君上说得够多了。比方才祁君陛下要多得多。便将最后这个问题留待来日,下次见面,草民一定回答。还望君上允准。” 慕容峋踟蹰,却是难再坚持。 “多谢惢姬大人。”终起身,抱拳致意。 “这枚锦囊赠予君上。” 他一怔,低头,只见方才空空如也的棋盘中央倏忽多出来一枚锦囊,材质普通,更无绣样,正欲发问,对方再道: “祁君陛下也有一枚。草民建议他迟些打开,到他认为最该打开的时候再打开。此刻给您的建议是,晚于他打开。” 这是什么建议。慕容峋直想眨眼。我怎么知道他何时打开。 “还有一事要麻烦君上。” “前,前辈请说。” 惢姬微笑,看一眼面前棋盘,“这残局解不开。我那两个学生记忆无误,不是像,的确同六年前那盘一模一样。解不开,所以我收了。请君上出去后告诉他们三位,就此作罢吧。” 第348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二十) 慕容峋一时没觅得机会将此话转述给三人。 午饭之后,两个姑娘依旧随惢姬在药园打理花植。顾星朗提议继续闲逛,两人择了另一条昨日没走过的路。 因着竞庭歌嘱咐,慕容峋抢在对方开口引话之前先发起了话题,东拉西扯,说的都是好些年前的少年事。 顾星朗也不转题,你方唱罢我登场,亦讲了些十来岁时候趣事。 “不都说你那时候喜欢纪晚苓?” 同上山那日一样,顾星朗依旧在捡石子丢石子。慕容峋见状玩心起,抬脚勾一块地上小石,一挑而再挑,最终朝顾星朗那侧踢去。 “都说是谁说?”顾星朗反问,抬脚接石子,踢回去。 “整个青川啊。不止那时候,好像一直喜欢吧。以至于打破弱冠之诺提前接了她入宫。这么全天下看着的事,你倒回问得理直气壮。” 慕容峋答,再踢,顾星朗再接,两人就这样一边上坡一边对石子,好半晌竟无人失误。 “这君位恼人处,正在于此。”顾星朗道,“我自己的事,私事,却因为这位置身份,不得不日夜受人议论,成为谈资。” “且随事态发展,有的是人自行帮你编故事,年复一年,编的比实际状况还要精彩百倍。”慕容峋接上,甚了然。 顾星朗抬眼,两人相视一笑。 “所以啊,有意思吗?” “没什么意思。”慕容峋再答,“我就更惨。没有青梅竹马,更没有传遍四海的初恋轶事,人家要为谋为士,这君位便成了我的原罪。” 顾星朗眉心一动,“是啊,单以这层逻辑论,你不在君位,与竞庭歌的愿景冲突便不会这么大。”石子再次飞过来,他接住,停下,人也停下,似笑非笑, “叫你拿君位换她,你换么?” 慕容峋沉默一瞬,“你如今这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做法,也难长久。除非阮雪音妥协,否则早晚,你也是要做了断的。后宫自有后宫的道理。让你拿君位换她,你换么?” 顾星朗想了想,又似乎根本没想,仅仅为维持谈话节奏而刻意顿了半瞬, “我换。” 慕容峋不确定这句“我换”,几分真心,几分玩笑。但对方说这话时的表情,那个笑容,自此留在他记忆里,很多年。 以至于当晚因为回味这句话和与之相伴的神情,他好半晌没睡着。直到一阵咕咕声起,顾星朗听见了,挑眉,黑暗中问: “饿了?” 慕容峋颇尴尬,“四菜一汤,每样那么一小碟,五个人吃,一天还好,接连两天,”他顿,“你不饿吗?” “也有一点。”顾星朗答,“去厨房看看?” 食材是有的。蔬菜和一些切好的面很快被翻出来。两个人手忙脚乱将该洗的洗了,该切的切好,柴火燃起来,水已经烧沸,临到关头,面面相觑: “谁来?” 顾星朗观一番对方架势,暗忖这小子怕还不如我,摇头,捞起衣袖正欲答“我来”,却听门口一道清越声起: “大半夜叮咣咣的,闹什么?” 却是竞庭歌,抱臂胸前,气鼓鼓。很快阮雪音也出现在她旁边,有些懵,睡意未消,“做饭?” 自然再没有他二人动手之余地。竞庭歌和阮雪音也无甚经验,但好歹只是煮面调味,菜面捞起来,撒上盐,再滴些芝麻油。临了,竞庭歌灵机一动,又切些葱末扔进去。 一大盆青菜汤面条,此刻摆在厨房内小方桌中央,碧幽幽看着竟很有些食欲。 用的是吃饭的小碗,二位少年各自盛了个满,倒还端着姿态,仍难掩狼吞虎咽之势。姑娘们并不觉饿,见他们吃得香,也各吃了半碗。 “二十三年来头一回,”两碗面连汤下肚,慕容峋就着竞庭歌递过来的绢子擦嘴,“夜里饿得睡不着觉。” “却因此吃上了这顿可能再没有下次的青菜汤面,”顾星朗放筷,也觉满意,“值了。” 阮雪音右手托腮,懒懒看桌上盆中残汤,“是不错。”又抬眼望竞庭歌,“你最后的葱末,神来之笔。” 竞庭歌双臂交叠趴在桌上,也有些懒,“那自然。我干什么不是神来之笔。” “能这么一直在山里住着,日日吃这碗青菜汤面,倒也不错。”顾星朗再道。 “得了吧。”竞庭歌嗤笑,目光投进满屋暖黄灯色里,“也就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你才觉得这面好吃。明日又吃,多吃几回,再往后日日吃,很快就厌烦了。” 她撑起来去看阮雪音,似笑非笑,“世间诸事,概莫如此。人难长久,终不过天各一方共月明。这是小雪说的。对吧?” 阮雪音坐在顾星朗对面,眸光睫影皆在灯色里,依旧托着腮,似乎并没有听进去,随口答:“嗯。” 春夜深静,那静谧中似也悄蕴了盎然,四人围在桌边灯色间,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久坐亦不觉冷。入子时,两个姑娘开始哈欠连天,众人方一起将厨房收拾停当,各自回屋歇息。 出得门外,便要分道,顾星朗略踟蹰,终伸手将阮雪音拉住, “还能坚持么?说几句话。” 能不能坚持,总归熬夜于她稀松平常,遂点头,由他牵着走。至崖畔那块巨大黑石边,顾星朗驻足, “真不能坐?” 此处在蓬溪山制高点,昨夜观星他们也曾上来,只没到这附近。距离房舍已经很远,竞庭歌更是早进了屋,阮雪音一笑: “昨日骗你们的。她下山之后,我也常来这里坐,视野实在好,不坐白不坐。” 这般说着,两人挨坐下,深夜无风,山林正默酿春天气息。顾星朗望半刻影绰绰山色,转头见她手肘撑膝依旧托着腮,笑道: “跟我在一块儿,还坐得这般端正。” 阮雪音也转头,“端正吗?很随意啊。” 顾星朗一拍自己肩头,“照话本子的写法,此刻你不是该靠在这里?” 阮雪音一怔,也笑,“我读话本子很少。书架上没有。还是每年趁下山偷偷在书摊上快读的。” 顾星朗颇来兴致,“好看吗?”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一般。”再笑,“为数不多看过的那些,没有靠肩这种情节。” 顾星朗伸手一揽,青丝婉转落肩头,“那你是没读到写得好的。大师笔下都有这种情节。” 阮雪音本就犯困,此刻靠他肩上倒舒服,蹭了蹭调整好姿势,继续笑回:“话本子作者里也有大师么?我看的那些,都叫人生气,不是误会连篇且哭且闹,就是郎君负心悲剧收场。” 顾星朗蹙眉,“你都看的些什么坏故事?话本子也有花好月圆人长久的。还不少。你光顾的那些个书摊,摊主水平不行。” 阮雪音好笑,“大半夜不让人睡觉,来崖畔坐着是为讨论话本子?” 顾星朗轻捻她发丝,“小雪。” “嗯?” “我们要个孩子。” 春夜深静。那静谧中似惶惶然蕴了万般不可说。 半晌。 “为何?” “什么为何?”他捏了她下巴抬起她的脸,低头去看,“我们总会有孩子,或早或晚。” “但你之前不是说——” “我改主意了。早一点也好。你说他们会更像我还是更像你?” 阮雪音心跳有些快,勉强笑答:“自然都不一样。会有像你的,也会有像我的。” 顾星朗埋得更低,鼻尖蹭鼻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真的很难。好在极近,无须强撑笑意,她垂睫,“都好。” “小雪。” “嗯。” “这几个月,你一直有用药吧。是蓬溪山的方子?” 她睫毛颤了颤,“嗯。” “会有影响吗?” “老师说不会。” “那就好。”他笑开,满目欣然随交缠的气息打在她脸上,淡淡刺痛,“但是药三分毒,这次回去,便不要再吃了。对你对孩子,都不好。” 阮雪音没应。 或者极轻地点了下头? 他不确定,再埋半寸点上她唇瓣,研磨,春水满四泽。 第349章 蓬溪山训 清晨,阮雪音和竞庭歌尚在睡梦中,忽被一阵缓慢而极易辨识的敲门声惊醒。 阮雪音翻身蒙头,将梦境续上。竞庭歌挣扎再挣扎,终是唬着脸一掀被子下地,临到门前方整理表情,一拉门见到惢姬时,眉眼带笑。 “老师今儿这么早。” 笑得有些假。惢姬看破不说破,平静道:“早吗?从前也都是这个时辰。” 且无需她敲门,她们自己会起。 竞庭歌再笑,比先前更假,转头唤阮雪音:“听到没,老师亲自来喊了,还在那儿装睡。” 阮雪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睁眼,只觉头昏脑胀,视线模糊,勉强将头从被子里探出来,翻身眯眼看门外。 “夜里又没观星,困成这样。”惢姬远观她,轻摇头,“此番回去,好生保养,纵是年轻,也需节制。少年时虚耗的身体本钱,年纪大了总要还。”这般说着,转身离开,“收拾好了直接来南屋。” 南屋即大屋,因为朝南,多年来师徒三人都这么叫。但此一句显然不如前一句来得振聋发聩。竞庭歌关上门,猛转身,目光犀利盯向阮雪音,“你昨晚干什么好事了?” 阮雪音整个窝在被子里,只留脑袋在外面,闻言怔忡,“什么都没有。不过在崖畔说了会儿话。” 除了说话倒也有别的,但—— 而已。跟睡不醒没关系吧。 “那老师让你节制什么?” 阮雪音哭笑不得,终有些臊得慌,“她说的是回去以后。”该是针对此番拿药之举。又抬眼望竞庭歌: “那药你吃了么?” 竞庭歌眨了眨眼,走回床边开始穿衣服,“我哪需要吃?都在瓶子里,一粒未动。” 那你一口气拿走半瓶多。阮雪音不死心,继续道: “你究竟——” “你先把你妹妹的事给我说清楚。”竞庭歌打断,“阮墨兮我当真小瞧她了。若真是阮佋意思,派她来我身边埋伏,这个老匹夫,倒的确该收拾了。” 未睡醒的晨起时间也容易吐实话。阮雪音心下一动,“怎么收拾?” 对方仿佛滞了一滞。但她背对她在穿衣服,完全看不见表情,只能从动作间略窥端倪。 “过些年真要打起来,”半晌,她答,“就收拾了呗。” 怎么听怎么不像实话。阮雪音心道,也起身穿衣。一切停当,两人遵师命直接往大屋去。 “早饭都不吃吗?” 临到门前,阮雪音低声。 “我也想呢。”竞庭歌一摸肚子。倒不饿,昨天半夜吃过面,但清早起来不吃不喝,实难转脑子。 便在她们推门而入的当刻,饭香四溢,定睛一看,两方狭长桌几上竟各整齐摆着一杯水,一碗粥,一块糕,一枚白煮蛋。 “时间有限,待会儿二位君上回来了,你们也该收拾下山。便一边吃早饭,一边听我说几句。”惢姬坐中央,她们俩桌几正前方,多年来的老位置,微笑,示意两人坐下,“先喝水。” 待会儿回来。那两个人被老师支去了哪里? 而坐在上课学习的南屋吃早饭,前所未有。 老师脸上那种表情笑意,端坐桌几后面那种姿态状态,前所未有。 各自书几还是昔年她们皆在时的摆放方式,并排,中间隔着约三人宽。相继屈膝盘腿坐下,也是昔年进食顺序,先饮水,再吃粥,一壁就糕点,白煮蛋的壳已经剥好了。 老师不算慈爱,甚至在大多数时候非常严苛。唯独每天早上的白煮蛋,她们从来没有自己剥过壳。都是如此这般,剥好了,安放在小碟里。 “小雪出门一年有余,心智性子,都有变化。庭歌离开时还是小姑娘,此番回来,却是心智性子并容颜都大不同了。” 两个姑娘皆在喝粥,闻言也不知该不该接话。阮雪音转头看一眼,淡淡道:“也没怎么长变。只是比当年老成了些。” 竞庭歌白她一眼,咬一口手中米糕,“按生辰,我本就比你大,下山又早,老成些也是应该。” “不错。”惢姬微笑,“抛开入门先后,你这声师姐,确是叫委屈了。” 竞庭歌一怔。 阮雪音也觉莫名,“我们俩究竟谁大,已是无从查证。她的十月初三还是老师予的。何来委屈之说?” “如果竞庭歌确为竞庭歌,”惢姬笑意不减,去看竞庭歌,“那么你的生辰,应该就是十月初三。” 竞庭歌放下勺子。也放下米糕。她用先前握勺子那只干净的手摸了好半晌,方摸出来绢子,拭手,眼睛却一动不动钉在惢姬脸上。 “老师此话何意。” 陈述句。 “很多年前因着机缘巧合,我与几个素不相识的姑娘被聚合在一处,研习药理,培育药材,很多世所罕见的成果都诞生在我们手上。” 阮雪音也放下了勺子。 时候尚早,山鸟未鸣,室内安静将气氛包裹得太不寻常。惢姬似有些受此感染,打住,转了话头:“有言在先,这个故事,你们只能听,不能发问。听完了,我还有几句嘱咐,然后你们便下山吧。” 两人皆未回应,只定定看她。惢姬也不在意,平淡继续: “总共近十三年吧,我们日日在一起。每天都是一样的,抬头同一方云天,脚下同一片园子,身边同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那片土地上的药植花木。年年月月,总有新品类,看着常换常新的颜彩和形态,会觉得每一轮四季也都是不同的。人间缤纷,尽在于此。以至于明明只有我们几个人朝夕相伴,却并不无聊。而且花木良善,比外界纷繁人心难测值得托付多了。” 她扫一眼两个姑娘面庞,微笑继续: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我们几个一生命途,既为起点,也为终点。到第十三年才知道,原来不是。确切说,第十年时我们便发现不是了。” 她说了很多个“我们”。阮雪音不确定是否每次都指同一组“我们”。 “我们这群人里,原来有人不是为了药理花木。十年磨一剑,为的是另一件事。一个人磨剑十年,到了剑该出鞘那刻,是无论如何按不住手的。他要对得起过往所有时间和心力的付出,哪怕临到关头已经觉得,不用、不能、不该出手。人啊,最终需要说服的只是自己。想要过往十年隐忍磨砺不白费,想要说服自己没有白活,便只能利剑出鞘。第十三年,那把剑出鞘了。很可惜。结局不好。” “那个磨剑出剑的人,还活着吗?”阮雪音问。也许不止一个? “刚才说了,只讲故事,不答问题。” “老师和上官夫人是持剑的人,还是旁观出剑的人?”竞庭歌问。根本忍不住。 只讲故事,不答问题。惢姬再次用表情回应。 两个姑娘默然。 惢姬亦不再言,坦坦然看她们。 讲完了? 讲完了。 沉静如水,静水流深。 “但我是谁,庭歌又是谁。这两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答。”半晌,阮雪音道,“我以为老师今番说故事,是要告知答案。” “我没说这个故事就是答案。只是你们想听,我考虑再三,陈年旧事,也无不可说。” “但老师言尽于此,”竞庭歌接,“尽得这般如坠云雾如临深渊,叫我们怎么办?” “你们已经下山了。”惢姬答,“便去把我不知道的答案,没看到的结局,找出来,看完它。” 阮雪音觉得有什么东西自胸腔深处涌上来。她将它们尽数压回去。“老师和上官夫人,在等一个结局吗?” 她们没能等到惢姬答这句问。远远传过来说话声。是顾星朗和慕容峋。 “你们该走了。”惢姬道,依旧平淡,而含了笑意,“还有几句话要嘱咐,小雪记性好,庭歌记性差,记得住记不住,随缘吧。”她停片刻,再开口,不疾不徐,一如过往经年, “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女子要强,为俗世不容,求公平,求宏图,路必然难走。需要坚定的是心志,需要强化的是技艺,但无论如何,勿要丢失本心,保持你们的善意和感知力。 柔是软肋,亦是铠甲。不要为了与男子比肩,就扔掉原有的天分和长处。为与他人竞争,而把自己也变成他人,这不是自强,是怯懦。心无定者,难成大事。真强者,有魄力也有能力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不要在意旁人怎么说。除非是讲道理、懂尊重、同一水平线上的人。大部分人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他们所看到的世界、有限人生经历所决定的是非好恶标准,不足以用来评断你们。那些坐井观天、无知又无礼、却不吝张口抨击他人的蠢货,便更不值得你们正眼瞧。 最后,” 她笑开,十几年来头一回,那样笑开,“这些年跟你们说过太多话。有些话,当初究竟怎么讲的,为师也有些模糊了。” 十几年来头一回,她说“为师”。 “情这个字,”她继续,“我从来没有说过它不好。好与不好,值不值得,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要跟你们说的是,有这个机缘,就去经历。亲历方得真知,所有的听和看,都不及自己完整走一遭。走过的人,才有发言权。其他事情,也是一样。” 晨鸟轻鸣。日色穿透窗棂照亮四壁,竟然是个晴天。在终年云雾缭绕的蓬溪山,过去十几年山居岁月里,这样的天气对于师徒三人而言,是一年一遇的好天气。 因为罕见,一年一遇,蓬溪山的阳光都与别处不同。 “走吧。”惢姬起身,似乎盘着腿坐了太久,有些趔趄。她缓慢起身,又微微躬身,两手握拳分别捶了捶腿,“你们该下山了。” 今日之前,她们从未觉得老师在走向衰老。 她们一直猜她今年刚至五旬。而年纪这个东西,无论五旬还是四旬,在她们的印象里,从来与老师无关。 她就像一个始终站在时间之外的人。 “还有。”该是又想起来什么,惢姬复开口,“如果站在了高处,无论为何争斗,一条底线须遵守:对生民负责。居高位者,合该对生民负责。”她点头又摇头,仿佛万般心绪,终只言尽于此, “去吧。别怕。” 第350章 去南方 巳时过半,四名年轻人下山。 是个真正的大晴天。日头愈高,光芒愈盛,步云梯旁丛丛翠竹皆笼在金色光海当中。 “下山的路,新排了一条近的,便走那条吧。”步云梯尽头,惢姬淡立,向两个姑娘轻声嘱咐。 阮雪音点头,后退半步。竞庭歌见状,也退半步。两人齐抬手,一揖,深深拜下。 “去吧。有事让鸟儿传信。” 老师从未在她们任何一个人离开时说过这种话。 她甚至从未在步云梯前相送。 此为第一次。不知何故,两人皆有些慌,唯恐上演第一次即最后一次那类烂俗桥段。 而竞庭歌蓦然想到,彼时在静水坞前院梨树下,慕容峋曾说,按民间关于庭前梨树的说法,她们三个相遇的意头不好。 梨寓离。所以如今天各一方。 两人拜过起身,惢姬点头,示意她们出发。顾星朗和慕容峋已经同惢姬一一道过别,正等在石阶之上二三十步开外。 阮雪音不再迟疑,转身往下走。竞庭歌略迟疑,终没说什么,转身跟上。 已经走下去好长一段,阮雪音步速不变,忽然问: “老师还在看吗?” 竞庭歌一怔,不着痕迹侧头假意同对方说话,用极偏的余光向后方望,已经相当远了,步云梯尽头仍可见人影, “还在。”又道:“你远视目力比我还好,干嘛问我?” “怕看。” 竞庭歌再怔,旋即明白过来这话意思,失笑,三分嘲弄,“你如今是越发矫情了。被顾星朗调教软了心肠?”而自己心硬,所以能看,“临行前老师不是嘱咐,让我们别怕?这还没出山门呢,你就怕起来了。” “别的我不怕。”阮雪音答,神色淡淡,“终归真相如何,我这里已经走了大半,只差细节和一个确切的落处。你不一样。你还没开始。今日就是你的开始。” 不知是否因为竹林渐盛,日光被挡,先前明暖而自由的光海慢慢被切割,竹影婆娑,将日色也搅得深沉。 “你怎么看。”半晌,竞庭歌问。 “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 仿佛并没有听到这句答,竞庭歌再问:“你怎么看。” 阮雪音长出半口气,缓声道:“很明显,如果竞庭歌确为竞庭歌,”这半句是老师的话,“那个故事里,那几个人当中,不只有我母亲,”一顿,“也有你母亲。” 她说完这句,自觉空气中山林芬芳亦变得不寻常,终没忍住转头看,对方脸上表情她从未见过。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再半晌,竞庭歌开口,“跟你不一样,我并不那么想知道我是谁。上山第一日在药舍里那般对老师说,不过是为了问东宫药园案。” 没有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谁。阮雪音心道。但她完全明白,此刻竞庭歌说她根本不想知道的心态。 “你难得回来一次,”又半晌,阮雪音开口,“回一趟竞原郡吧。” 从第一日到今日,这话她说了两次。今次相比前天夜里那次,又多了切实而有力的依据。 “你别再用自己的想法干涉我了行吗?”竞庭歌突然停步,大转身,直直盯向阮雪音,“东宫药园案我不会再帮你查了。老师的秘密,上官夫人的秘密,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到此为止。以后你自便。” 她快步下石阶,一路小跑,至步云梯尽头总算追到前面二人。又不知说了句什么,顾星朗一脸懵,便见竞庭歌拽着慕容峋径自往前去了。 终于等到阮雪音下来,顾星朗颇得趣: “吵架了?” “她同我吵架是常事。这两日和睦相处,反而罕有。” 顾星朗好笑,“你又哪里惹到她了?” “哪里都惹到了。”阮雪音也笑,“有时候我会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惹她的。”漫漫十几年,总是她被自己惹到。而自己同老师像,难喜难忧亦难恼。 “胡说。”顾星朗回,颇严肃,伸手去捏她脸颊,“你生来是为了惹我的,大招惹,得还一辈子。哦不,好几辈子。” 阮雪音但笑,拉着他继续下山。顾星朗自觉路线与前日上山时已经不同,心知不能问,只默默看,并不开口。 终于走出崟北浩瀚如烟海的山林,日光乍满目,两人都有些重回凡世之感。沈疾和涤砚并马车候在不远处,顾星朗过去,举眸一望, “只剩你们了。” “是。”涤砚答,“慕容公子与竞先生一炷香前就下来了。此刻已经驾车离开。” “走的什么方向?”阮雪音突然问。 涤砚一呆,看沈疾。沈疾不明所以,“东北方向。该是往边境回蔚国。” 阮雪音沉吟,未再接话。顾星朗不置可否,抬步上车, “走吧。”又回身向涤砚,“这偌大的青川,一共几个慕容氏?慕容公子。画蛇添足。” 涤砚再呆,乍舌,不敢吭声。沈疾扬鞭驭马,车轱辘声在空旷四野间荡起回响。 阮雪音方向感弱,马车驶出好几里方觉得不对,掀帘望半刻,“上次从蓬溪山回霁都,仿佛不是这个方向。” “还有件事要办。办完回霁都。” 阮雪音眨眼,“你这出来一趟,倒真真满打满算、时尽其用。” 显然顾星朗不欲多解释,三两句应付毕转开了话题。午饭是涤砚沈疾提前买好的,车上将就吃了,入申时,日光渐暗,云层厚积,却分明是在崟国境内一路南行。 阮雪音心有所感,掀帘凝望,其间又看了顾星朗好几次。直至郡镇间逐渐点缀清艳紫红,再行,或繁或稀的三角梅在阴天下兀自妍丽。界碑未现,但她分明望见了目的地。 锁宁城。 “你疯了?”按耐半刻,没按耐住,她放下窗帘回身瞪眼看他。 “大惊小怪。”顾星朗意态闲闲,理一理袖口,“我年年来。” 阮雪音瞪眼更甚,自觉有失水准,收了目力,“你年年来。入城?” 入锁宁城? “嗯。”顾星朗点头,升调,理所当然。 “来做什么?” 他一笑,叵测而孩子气,“小赌怡情。” 第351章 小赌怡情 青川各国禁赌。 但有人便有章法,大世界有公认的章法,小世界有自立的章法。越是为大世界阻滞的章法,越容易被小世界钻空子以身试法。 禁令都是下了的,具体到执行层面却有紧有松。而四国之中相对松的,一直是全境处内陆的西南崟国。 都城锁宁因其终年多阴雨而少日头,百姓们难寻乐子,各种隐于市的声色犬马场所又格外多些。 甬道漆黑,两旁姹紫嫣红。阮雪音凝神轻嗅,竟是鲜花,草木气甚浓,其间混着沉香调。总算走过这一段狭长空间,下木梯,一转接一转,整整绕完五圈,盘旋直落的窄梯尽头豁然开朗,该是终于到了。 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相当安静,燃香礼佛,与其说是赌坊,更加像是茶室。骤然出现在眼前的空间不大,东南角上长桌矮几,茶具讲究,远观一眼便知上乘。茶香混着沉香,满室灯烛将原本晦暗的地下空间照得盛世升平。 忽闻一声大喝,打破全然深静,旋即人声鼎沸,拍桌敲击声四起。阮雪音转身,方见北侧深帘阔门,隐约可见那头空间甚广,竟是一眼望不到底。凝眸再望,场中长桌屏风横列,桌桌具规模,隐在错落屏风之间,好几桌周围正高高低低围着不少人。 “摇完骰子定盅到开盅之间的空隙,总是最安静的,你凑巧赶上了。”顾星朗一笑,“好玩儿吗?” 阮雪音伸脖子张望,“我还没玩儿呢。”一壁答,若有所思,“但不过是摇骰子猜大小,游戏逻辑简单了些,我总想着,当是无趣的。” “任何事情简单复杂,玩儿透玩儿深了,皆有其乐趣。只是游戏嘛,消遣而已,忌沉溺。”他再笑,负手进去,“当然了,跟谁玩儿,也很重要。” 大概真的年年来。至少也来过两次以上。阮雪音抬步跟随,刚入那阔门,便有一小厮恭立在帘下相候。屏风盏盏,将空气中喧嚣隔出极尽现实的梦境感。明明吵嚷笑骂声尽在此间,却因为那些绣工瑰丽的屏风之存在,往来彼此不可见。 一路紧跟,小厮带着他们弯弯绕绕过屏风,竟颇有穿花拂柳意思。总算停下,进得一间小厅,茶点水果皆备,室内依然萦着香。却非普通沉香,阮雪音凝神再嗅,该是品质极佳的水沉香。 “公子上午便开始等,方才出去。还请贵客稍坐,用些茶点,小的已经着人去请了。” 那小厮显然很想看阮雪音,又碍着身份规矩从头至尾不敢僭越。此番说完,终于趁退出抬头之机余光微扫,心下惊艳,颇觉满足,敛步掩门去了。 小厅内只一方长桌。该是紫檀木,甚大,雕工考究而繁复,四柱粗且沉,摆在厅中央有种威风八面之感。阮雪音绕长桌随意看,骰子也精致,整齐排在一侧,还有些旁的不知是工具还是纯粹摆设。 “就你们两个人赌啊?” 涤砚沈疾奉命在矮几边喝茶吃点心,阮雪音抬头问,自然是问顾星朗。 “你知道是谁吗?”他笑,“就张口你们两个。很熟似的。” “总不过方才那小厮口中的公子。看起来,也是这间赌坊的主人。” “你这个人啊。”顾星朗移步过去,轻捏她下巴,“少放些心思在不相关的事上,多放些心思在我身上,此为正道,说一百遍也记不住。” 涤砚噎了一下。沈疾侧目示意他憋住。 却没憋住,一口茶下去本为压制,反而刺激了喉腔,终于惊天动地呛咳起来。 阮雪音颇尴尬,转身摆弄长桌上骰子。 顾星朗回头,“喝个茶还能把你喝噎了。” 便在这时候走进来一个人。 厅门忽开,搅动此间气流转。从上至下,通身妃色。阮雪音微蹙眉,男子着这个颜色,实在少见,因为浓郁,又很像霞色,显得柔美,而格外—— 她脑中盘旋用词,没有合适的,好半晌从淳风的池子里捞出来一个: 骚气。 这人穿着骚气,长相也应此词。头顶圆,下巴尖,薄嘴唇,秀长眉,顾盼生辉一双桃花眼。 桃花眼。阮雪音心下一动。 生得其实好看。只是不合她审美。 加之此人一脸似笑非笑神情走进来,一转眸便扫完了厅中众人,至阮雪音脸上顿了顿,最终落于顾星朗处,颔首, “我来迟了。” 顾星朗一笑,颇快意,“无妨,是我先迟了。”这般说着,极熟练去长桌靠里一头站定,那妃色男子至另一头,两人遥相对。 “请。”妃色男子抬手邀,笑得粲然。 阮雪音正自奇怪,想说你们不需要第三人摇骰子主持么? 却见顾星朗转而向自己:“你要不要去外间参观?” 又听那妃色男子道:“适才引路的小厮就在门口候着。自不会怠慢。” 是嫌她在场的意思了。阮雪音举目一望,涤砚沈疾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她朝顾星朗点头道一声好,出去时路过那妃色男子旁边,见他正对自己粲笑。 全无距离感。以至于轻浮。 她颔首未笑,径自走过,闻见一股子暗香。不是室内水沉香,该是那男子身上气味,兰草白芷江离等一众香草混杂,倒不脂粉,却多少仍有些,骚气。 这词不错。阮雪音暗忖。淳风总是独到。 出得外间,涤砚沈疾皆不知去向。小厮引她快步穿梭于赌坊正厅曲折屏风之间,场中情形影影绰绰,赌桌上人亦很难瞧见她。只摇骰砸盅叹息惊呼之声此起彼伏,她一壁观察屏风布局,又去看其间百态,目不暇接,头昏脑胀,总算来到一间静谧小室前。 此室无门,无桌亦无椅,尽皆空旷,四壁上却挂满了字画。 “您要进去看吗?”小厮问。 “可以吗?”阮雪音反问。 “自然。公子交代了,您是贵客,尽管参观,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她心下异样,也不多问,点头一句谢,缓步入内。 倒都是佳作。她不善赏字画,在祁宫呆得久了,多少有些评判力。字都写得龙飞凤舞,甚洒脱;画作写意,几无工笔,一幅幅泼墨渲染,用色比现实中风物更加浓重斑斓。 “闻名不如见面。美人光临,蓬荜生辉。” 忽听一道男声起,明亮而有婉转意。阮雪音转身,却是那妃色男子迤迤然信步进来。 半刻反应,阮雪音开口:“公子不是该在那头摇骰子。” “三局过后,都要休息。是我们的规矩。” 她不确定这句“我们”,指这间赌坊,还是他和顾星朗。 却见对方径直朝自己过来,笑得比先前更粲,眼看到了跟前,竟不停步,越来越近。阮雪音下意识退,对方再近。待她意识到身后为墙而打算旁移时,对方一个大步上前直将她逼至墙角。 妃色浓重,兰芷之气也重,从上至下皆在迫近。 “公子自重。” 阮雪音已是今非昔比,此刻虽然难受,并不慌乱,只尽量偏开脸以防与对方碰触。 “真好看啊。肤白胜雪。身段也好。”他微眯眼,似在浅嗅,“连香味都与旁人不同。”复凝了那对桃花眼细细赏,从眉尖到嘴唇,“顾星朗能夜夜拥有你,实在叫人艳羡。” 第352章 蜂蝶逐慕香 “君上。” 阮雪音一直微偏着头,忽抬眸,目光投向门口,如蒙大赦。 绯色男子一怔,倒不急于回头,但此瞬间怔忡已经足够让她从两人间极窄的缝隙中闪身出去。 她闪身出去,快步朝门外走,那绯色男子颇得趣,扬声啧啧: “六公主自幼长在山间,入世不过一年,应付此类状况反应却上佳,叫人刮目啊。” 已经许久没听过谁唤她六公主。 阮雪音回半个身,望向他面色淡淡,“公子既知道我是谁,方才举动,实在欠妥。” 妃色男子再次粲笑,“见绝色而倾心赞叹,有何不妥?” “承蒙公子赞叹。但赞叹有赞叹的礼数,公子每见一个漂亮姑娘都这般直抵面庞么?” “那不是。”那男子眸光甚浓,笑得诚挚,却因为过火,诚挚而至于戏谑,“只有见你这样。” 阮雪音颇无语,自知继续周旋也不过如此毫无内容的你来我往,遂一颔首,转身再要走。 “难得一见,六公主却不问我是谁?” 阮雪音复回身。 “以那小子心性,该不会什么都告诉你吧。” “你们认识很久了?” “反正比你久。”满室灯火映在对方瞳孔,竟剪出五彩琉璃色,“有你之前,我们也是要品评这大陆上一众美人儿的。当然,基本是我说他听。他偶尔开口,不过围着一个纪晚苓转。”他勾了勾唇角, “谁能想到呢,竟有六公主这样的漏网之鱼。我们从未谈到过你。却是你亮了百年黯寂的祁宫听雪灯。莫说天下人,”他再笑,不知如何练就的每笑必粲,“连在下初闻都惊掉了下巴。” 的确匪夷所思。阮雪音暗点头,很觉认同。 他走近几步,距离缩小,“那小子不是贪色之人,却毕竟是要看脸的。这么些年都喜欢纪晚苓,你自不会比她差。去冬知道是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漏人了,你一定好看。” 漏人了。阮雪音略体会这句话,“看来观阅美人,对公子来说是件大事。” “天大的事。” “大过你遍及青川的产业?” 妃色男子更来兴致,“六公主怎知在下产业遍青川?” 阮雪音凝眸,再次将视线落在他那双桃花眼上,“多年经商,行踪神秘,产业不明,亦不常现身苍梧。原来钱庄银号都是幌子,上官公子经营的,是赌坊。” 那绯色男子眸光大盛,笑得更加开怀,“六公主真是叫人心折啊。美貌惊人,幽香四溢,且明慧至此。怎样才能得到你呢?” 此人之敢说,比淳风竞庭歌有过无不及,她微蹙眉,“上官公子还是唤我珮夫人为妥。” 上官宴不置可否,兴味浓厚,继续问:“怎么猜出来的?” “直觉。和你的眼睛。”以及通身气度。她没说。如此景况面对如此之人实在讲不出恭维话,哪怕是实话。 “直觉也是脑力和感知力的叠加作用。”上官宴点头,“此为天分,有些人在这方面就是很强。眼睛何解?” “与令妹几乎一样。看来都是承袭上官相国大人。”她有意没说令妹是哪位令妹,一位还是两位。而当初看出阿姌端倪,正是因其眼睛酷似上官妧。如今看来,上官家这代儿女的样貌易辨程度倒高。 “五官之相似,非亲非故也可能存在。”他一笑,“还是六公主的直觉比较厉害。” “看样子上官公子与令妹关系不算好。”难得一见,不问白不问。倒是个机会。 上官宴挑眉,并不回答。 “因为当今相国夫人并非公子生母?”她继续。此为事实,整个青川皆知。 上官宴似笑非笑,再次抬步,距离愈近,终至她跟前,“都说竞先生嘴毒,在下总以为,六公主该是温柔之人。”他眸色一漾,似乎委屈,“没想到也能当面揭人伤疤,还讲得这般毫无怜惜色。” 阮雪音心中好笑,为此人满腔满意的委屈以及那句示弱过头的“怜惜”,面上却不显,敛声肃容,“无意冒犯。抱歉。” “已经冒犯了。”他再近,目光灼灼,堪比方才,“你拿什么补偿我?” 此刻不靠墙,阮雪音未如方才那般觉得压迫,不动声色退了半步,“公子要补偿,稍后去那头问你的挚友便可。他应该都给得起。” 她说完这句,自觉容易被对方顺竿爬,开口再道:“公子是商人,自然认同等价相易,也深谙盈亏之道。相识即机缘,雪音可否向公子换一个回答?” “你想知道什么?” “公子对当今相国夫人,是喜是恶,如何看法,又了解多少?” 上官宴眯了眯眼,笑意更深,“若我好生回答,你拿什么换?” “规则之内,雪音能及之事,都可作为条件换与公子。”她刻意咬重了“规则之内”四字。 “那简单。”上官宴回,眸中波光潋滟,“在下只要公主一刻春宵。共度之时,”凑至她耳边,“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兰芷之气甚浓,连同吹在耳窝的风搅起阵阵酥痒。阮雪音偏开,蹙眉再退,“上官公子既不愿等价相易,当我没说。”实难招架,也很烦人,“中场休息想必够久了?公子还不回么?” 顾星朗此刻又在做什么?这么长时间,竟不着人来催? 上官宴似恍然,低头理一理衣料褶皱,复抬头,粲笑颔首,缓步往外间去,“我那继母神秘,身世来历一向不为外人知。方才提议正是等价相易。来日方长,六公主慢慢考虑。” 眼见对方身影渐逝于门外层叠屏风间,阮雪音倒吸一口凉气,又长长吐出来,暗忖此人之荒唐厚脸皮,世所罕见。还是她涉世未足,认知门槛太高? 回味半刻方才对话,甚觉不忍直视,却莫名有些熟悉。 她忽一个寒战起。顾星朗门窗之内种种登徒子行径,莫不是师承此人?虽不及此人无赖,却分明一个路数。 细思极恐,她连摇头,继续呆在此间亦感不适。再去望满墙泼墨肆意,只觉得字画美感尽失,一幅连一幅皆明明白白写着“登徒子”三字。 遂也出去,一头扎进浩瀚屏风间,影影绰绰,喧嚣起伏。她信步漫游,并不刻意找路,走了不知多久,忽见不远处一扇凤凰于飞绣屏后有人影闪过,再要看,那人亦穿过来,手里一本小册,却是顾星朗。 四下绣屏错落掩映外间灯色,将此间氛围晕染得如梦似幻。顾星朗也意外,走近倾身在她唇瓣上一啄,笑意盈然,“这也能碰到。是我的人没跑了。” 许是受方才遭遇影响,阮雪音觉得他此刻不由分说上来便亲的做法,非常登徒子。双手一抵,将他推开半步,“不是在那头跟人摇骰子?怎么出来了?”这般说着,又去看他手中小册。 没有名目,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中场休息。第一回 合我赢了。赢者自有战利品。” 不知何故,她觉得他手中小册便是那战利品。 “先过去了。”他一捏她下巴,“出来大半天,那边怕是等急了。” 你们俩还不知道谁先回屋。阮雪音撇嘴,犹豫一瞬—— 讲不出口。且他们人在锁宁城。未免多事,此状不告也罢。 第353章 大赌动气 “这么久。以为你迷路了。” 顾星朗回到小厅时,上官宴已经斜在长桌一侧座椅上,挑着一双桃花眼,笑得懒散。 “年年来,年年去,岂有迷路之理。”顾星朗回,不知是否受对方影响,语调也有些懒,面上却含笑,小册兜在手里志得意满。 “你说你年年费这么大功夫过来,却必须赢一回合才能去一趟。是不是显得我不太近人情啊?” 当然是落井下石,此人绝不会愧疚。顾星朗不置可否,径直往自己位置上去,经过对方身边时忽停下,凝神分辨,低头看他, “你刚去哪儿了?” 上官宴眨一眨眼,“没去哪儿啊。不过是方便了一下。这你也管?” 错觉?顾星朗晃神。只方才一瞬,此刻再辨,又像是没了。或是自己身上的?日夜和她在一处,染了她独一份的橙花气,也是自然。 但面前这人状态不对。表情控制上佳,是他多年功夫,仿佛并无破绽,却容易被熟人察觉。 方才的话也答得有问题。 “你刚又见过她了?” “谁?” 顾星朗持续盯。 “当然没有。”明亮如星,此刻却锋利如剑,上官宴回应半瞬对方目光,自觉有些架不住,咳嗽一声,“那个就,刚出去路上恰好碰到,随便聊了两句。” 随便聊了两句,怎会沾染她身上气味。明知可能只是错觉,那香气也很可能来源于自己,他就是忍不住多想,盖因上官宴此人在女人的事情上太不值得信任。 他俯身沉眸,眸色更利,“什么距离聊的?” 上官宴仰着头,再眨眼,“就,正好在转弯处,撞上了。但你放心,”他双臂交叉,煞有介事挡在身前防卫,“我很快退到了安全距离,只是讲话,绝对没碰。” “别怪我没警告你。”沉眸亦沉声,清风朗月裹了水殿浮光。 “知道。刚算见识了,冰块儿似的,我就是想碰也很难得手啊你说是不是。” 顾星朗刚卸一半的霜意再次升回来。 “玩笑玩笑。不想碰,念头都不敢有。”上官宴赶紧赔笑,拍他大臂,“别这副表情嘛,最怕你这样。” 顾星朗直起身,“我脑子进水了才会把她带到你这狂蜂浪蝶跟前来。” 上官宴继续赔笑,一双桃花眼弯得无辜,“不至于。祁君陛下喜欢的女人,多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来。放心啊,别影响了对战心情,还有两个回合呢。” “回合之前,”顾星朗缓步至自己那侧坐下,随手往桌上一掷,“先把这事聊清楚了。” 上官宴在长桌那头,遥遥一望场间无名小册,挑了挑眉,“找得很准嘛。” “就是没找到,也已经很明白了。说吧,为何大规模高价收祁南的大米?” 上官宴继续眨眼,愈加无辜,“你们是双季稻啊,吃都吃不完,我们那儿都不够吃的。这不过来买点儿,运回去让大伙饱饱口福嘛。” “你们不是食面食牛羊肉?本来也不吃米。” “你是不知道。”上官宴侃侃,“以苍梧为首的蔚国大城郡啊,相对富庶,总吃面食早就腻歪了。稻米在那些地方,卖得好得很。我收的价格已经挺高了吧,运过去入市卖,定价更高,一扫而空,有的是人买。”仿佛觉得此话不够说服对方,他顿了顿, “且富庶地区食稻米,其他粮食便可匀向北部贫瘠之地,也是解我蔚国经年困境。一举两得,我还有钱赚,何乐不为。” “你倒操起国君的心来了。”顾星朗淡声,“这么大的量,若真有需要,且关涉民生,慕容峋自会来同我协商。要你鬼鬼祟祟搞小动作。假手这么多人,让不同买家在祁南各区域出价,小规模多回合,单次收得少,回合叠加,数量惊人。我摸了小半年,才摸出来背后是你。” 他将面前三枚骰子扔进盅内,若无其事摇起来。 若无其事,却震天动地。动作不大,声响却穿透整个空间。 半晌,骰盅落桌,音律骤停,一声沉郁,两道回响, “开大开小?” 上官宴眨眼再眨眼, “什么注?” “你赢,祁南的大米继续让你收,但你要告诉我去向,究竟入市了,发放了,还是屯仓了。”他缓答,意态闲闲,“我赢,两年内你不得在大祁境内行任何购粮之举,任何,不止是大米。” “太不公平了。”上官宴扬声,唬着脸,“我赢了,还得跟你详说盘算。你赢了,可是半分旁的好处没给到我。” “所以确有盘算。并不是你方才说那两个道理。至少不止是。” 上官宴拿眼瞪他。 顾星朗单手扶盅,手指动了动,“大还是小。” 上官宴无语,长出一口气,“大。” “愿赌服输。” “不是吧。”上官宴观他表情,太过熟悉,心知不妙。 顾星朗起盅。 没有骰子。 一个都无。 余下一堆粗细不匀的碎屑。 “呵!”上官宴挑眉,骤然粲笑,“好大的火气。” 一盅三骰全部摇成碎屑,确实火大。而碎屑归零,此局无论开大开小,都是他输。 “都跟你说了我没碰她。衣服角都没沾到。”衣服角怕是沾到了,只是没讨到旁的便宜。他一抿嘴。 “知道。”碰了就不是碎骰子的事了。 “那你火这么大。” “你跟人说话,那副垂涎之态恶狼之姿,我此刻都能想出来。” “你不是吧。”上官宴瞠目,“看都不让看?” “是不让你看。”顾星朗后仰靠椅背,随意拨弄那些碎屑,“君子之交,喜闻乐见。豺狼虎豹,敬而远之。” 上官宴忿忿,“不让我看你带过来做什么?” 因为这里是锁宁城。把她单独安置在哪处都不好。顾星朗心答。对方自然也明白。 “嗨,我就是品尝——”张口嘴瓢,上官宴赶紧修正,“品鉴一下。我这种阅美无数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不正说明人家容色卓绝,也是对祁君陛下您品位的肯定嘛。” “那我还要多谢首肯。” “承让。”上官宴笑得明晃晃,略思忖,又摇头,“不过别说我没提醒你啊,男人一旦生出这种霸占欲,”看他一眼, “容易坏事。女人嘛,喜欢就宠,她享受你也爽。但宠归宠,无谓太投入,千万别头脑一热给什么非你不可、白首不离的鬼承诺。你一个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勤的国君,过个两年,新鲜感没了——” “愿赌服输。”顾星朗打断,神色淡淡,“赶紧停了你在祁南的线,别连累我对本国商贩下重手。他们做买卖不容易。” “知道了。”上官宴一摆手,“我这么讲诚信的人,哪次不是落实得妥妥的。”又瞥一眼桌上堆成小山的碎屑,“但你这叫使诈啊。也就是我,纵容你。” 顾星朗冷眼瞧他,“当初你自己说的,骰在归数,骰碎归零,摇得碎是本事,赢了随便提要求。我这算客气了。” 上官宴摇头叹气,“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落盅时竟没听出来。这般想着,更觉郁闷,伸手也拿过面前骰盅,单个骰子扔进去,有一搭没一搭轻晃, “晚上哪儿吃?带着女人,最欢楼也没法儿去了吧?”一呆,“听说你现下独宠阮雪音,除了她谁都不碰?真的?” “晚上不跟你吃了。还有事。”顾星朗起身,双手互拍两下撇掉手中碎屑,抬步往外去,走一半忽道:“从前在最欢楼我也只是吃喝,胡作非为的都是你。少坏我名声。” 上官宴一怔,旋即反应,嗤笑:“我又不去阮雪音那里告你的状。瞧给你吓的。” 眼见对方负手走远,他连声啧啧,感慨上头,忽觉不对, “三局两胜啊喂!且还有一回合呢!怎么算我输?” 第354章 洞天之城 出得赌坊,上到地面,天色已经黑下七八分。时近五月,春夏之交,各城郡正是热闹时。锁宁城内街巷交错,大大小小的商铺迎来送往。夜市亦拉开阵势来,吃穿用度,玩器摆件,横七竖八灯火明灿,形形色色的小贩正躬身忙活布置摊位。 “锁宁锁宁,却不宁,锁着满城尽是热闹。”上马车,顾星朗静听半刻车外热闹,由衷慨叹。 “锁宁城不设宵禁,单就这点,夜里一定是比霁都热闹的。”阮雪音接口,转脸瞧他,“看样子你已经很习惯,年年来,早没了新鲜感。” 顾星朗认真想了半刻,“不都是这个时候来。春夏天,”细回忆,“有那么两三次。” “总共几次?” “一年一次。今年是第七年。” 阮雪音点头,“跟我来锁宁城的周期差不多。” 顾星朗一笑,“你都是年节下回来吧。”再回忆,“我没有那个时间来过。年节日,宫里都是很忙的。” 完美错过。阮雪音心道。同样一年一次锁宁之行,时候未至,便永远碰不上。 当然她不止一年一次。年节下是必须回,其他时候看情况。 又是谁在操纵每个人的时间和相遇呢。 “那个时间,上官宴也要回苍梧吧。”拢回思绪,她继续问,“他在锁宁城这间地下赌坊怎么回事,开很久了吗?” 既知他们先前聊过,也就不意外她此刻张口讲出那人身份,顾星朗轻点头, “自我认识他时就有。从第二年起,每年一见,都在这里。具体开了多久,我没问过。也没查到。” 她处理片刻方才对话信息,“所以你跟他认识迄今,总共八年。” “嗯。初相识恰是我即位当年。” 顾星朗即位是在年尾。第二年才改的年号。所以是封亭关那年。 “在哪儿认识的?” 今年是他来锁宁城第七年。所以他们初识那次不在这里。 “祁南。” “他在祁南也有赌坊?” “别的产业。不是赌坊。” “钱庄银号。”她下意识道,“原来不是幌子。” 钱庄银号又是哪里听来的? 顾星朗长吁,懒待多问,整个人向后靠倒,“一路奔袭,刚又去了那么个地方,你不累吗?问题这么多。” “过分有趣,忍不住问。” 他心下一动,“地方有趣,还是人有趣?”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都有趣。” “看来聊了不少啊。”那小子还说只有几句话。 “他跟你说了?”阮雪音颇讶异。这也敢说? 顾星朗微眯了眯眼,“有什么不能说么?” “倒也,” 欲言又止,便更不能不问,他来了精神,“都说什么了?” “夸了一番长相,让我猜他是谁,以及再次强调,你当年如何倾心瑜夫人。他论青川所有美人,你只论瑜夫人。” 话已至此,无不可说,她答,坦坦看他。 顾星朗眨眼。 “他这个人呢,”干咳,“你也看见了,讲话夸张,五分能给你说成十分。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再咳,“别太当真。” “我也这么想。”阮雪音煞有介事点头。 顾星朗冷汗涔涔,“别的呢,就这些?” 半刻安静。 “我想从他那里问些上官夫人的情况。但他不太愿意说。他跟家里关系不好吗?还是只针对继母和妹妹,同上官相国其实还不错?” 顾星朗默了两瞬,“他很少说。据我查证,以及这些年下来对他的观感,该是不好。” “也包括他父亲?” “难说。” 阮雪音略犹豫,终开口:“你如今面对他,并没有多少障碍?” 大花香水兰是上官姌送的。此局源头很可能就是苍梧上官家。杀父弑君者当满门斩杀,甚至诛连九族。哪怕跨国。 这个满门,自然包括上官宴。 顾星朗半晌未答。 阮雪音有些不安。 “是我多话了。你自有考量,无须答我。”她挪过去挨近他,伸一只手抚在他手背上。 “既为友,也有很多功利层面的考量。”他突然开口。 产业遍青川,目前看来,涉及的又都是钱财之事,自然有功利层面考量,还不少。应该也有许多博弈。阮雪音了然。 “至于你刚才说的问题,”他继续,“时间未到,终局未显,一应旁枝干系姑且先放着。到了该处理那天,一并处理便可。” “他是一心忠于蔚国的么?”她莫名有兴趣这个问题。听起来略蠢,但总觉得有讨论余地。 “难说。” 又是这句答。阮雪音眨了眨眼。 “他怎么夸你的?很烦人对不对?”清郁橙花香混在四月夜风里萦萦绕绕,顾星朗偏过头看她。 “对。”阮雪音老实答,“张口闭口好看不好看,将品阅美人当作头等大事。”一顿,尽量中肯,“他是这么表现的啊。是否真这么想,或者只是逢场耍嘴皮子,我不了解,不好随便下判断。”再顿,“你怎会和他成为朋友?” 看起来还是好友。 不止于功利目的。 “他确是个浪子,更是个登徒子。”顾星朗一笑,“出身世家,却四海为家,满青川游荡,是个真性情之人。四海为家,”他重复这句,“有时候光想想,就很羡慕。” 完全理解,她也羡慕。 “他跟我说,你其实也是在意容貌的人。你对我,是因为长相么?” 阮雪音从来不问这种话。 顾星朗一呆好半晌。 “你这个问题,我没法答啊。” “为何没法答?” “我要说是吧,你觉得我只重容貌,不是喜欢你这个人,且肤浅。要说不是吧,你又觉得我认为你不够好看。这怎么答?” 阮雪音也呆了呆,扑哧一笑,“我问的时候怎么没觉得,此题竟这般有深度。” “何止有深度,你这叫死亡问题。”顾星朗直摇头,一捏她下巴,“真是学坏了,从前的阮雪音哪会出这种题目?” “怕了?” “有一点。” 她觉得开心,抿嘴笑,“接下来去哪儿?我们要在锁宁城宿一夜吗?” 最好不要。自入城起她就不踏实。先前在地下还好,如今上得路面—— “还有一点事。”顾星朗答,沉吟,“但不方便带你。待会儿需要你留在车内等我。”又去看她,“饿吗?” “有一点。但我们没法去食肆吃吧。” “也还好。一顿两顿而已,不至于惹眼。我从前来,也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露过脸的。” 光天化日之下。阮雪音好笑。 而顾星朗说完这句,忽然心虚。从前在此跟上官宴下馆子,都是去最欢楼。 “你知道最欢楼吗?”却听阮雪音问。 顾星朗险些狂咳出声,“啊?” “是个欢场,在锁宁城顶顶有名。光抬脚进去就得花不少钱两,再要吃喝,价钱一翻好几倍,若还想要姑娘,”她顿住,觉得堂而皇之议论这些不大妥,但已经说到这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基本都得一掷千金。所以虽然有名,却不是多少人去得起的。” 从前总是上官宴安排,他竟不知,那些年的饭竟然顿顿逾千金。 “为何要价如此高?”确实常去,也确实不知,他诚心问。 “因为饭确实好吃。姑娘也确实貌美。我听人说,他们家的饭食全锁宁城最佳,甚至超过名气响当当的一众食肆。” 是很不错。顾星朗暗点头,一怔,“那你是——” 想去最欢楼吃?他顿觉头大,虽然一年一次,但自己这张脸,那鸨母已是认得了。见面一通相熟、公子前公子后的怎么弄? “我是想说,你待会儿既不方便带我,干脆把我放下,我自己随便吃些,你办完事了,再来接我。” “不妥。”顾星朗松一口气,旋即反对,“我不放心。” “有个地方,鲜少人去,根本没什么人知道。我从前就常去。你再留些暗卫给我,绝对妥当。” “在哪儿?” “就在最欢楼背后的小巷内。无窗亦无门,跟上官宴的赌坊一样,在地下。” 第355章 别来无恙 最欢楼背后的小巷,也就是从此楼后门出来那条窄径。 而阮雪音口中神秘所在,与最欢楼其实平行,就在旁边的民居地下。 她甚少回锁宁城,对城中诸般并不熟悉,之所以晓得这间欢场,一因其名气大,二便是因,她每每过来,都要经过其后门。 总是下雨,她至此处。今夜却没有。 掀开厚重门帘,进得一家昏暗小酒肆。一如往日,她披了件浅茶色斗篷,掩着面,极易隐没在夜间室内暗沉光线中。 穿过酒肆,快步经过一段逼仄走道,右手边一间小作坊,专打制小件金银铁器,多年如此。她总在想,说不定下一次来就没了。 竟然还在。 经过作坊,走到尽头,左手边一道与墙体颜色极相近的深灰门帘,周遭漆黑,若非知情,根本不会被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如此森然环境,也很少有人敢掀帘进去。 阮雪音掀帘进了去。 是一段奇长看不见尽头的木梯。直直往下,陡且窄,宽度只够一人通过。锁宁城潮湿,踩着木阶吱嘎作响地走,越到下面,湿凉越重,好在是春夏天,并不觉冷,而尽头若隐若现的暖黄光晕,是鼓舞造访者就着一侧扶手走下去的全部动力。 终至尽头。 没有豁然开朗。 却是字面意义的蓬荜生辉。 墙壁灰败,被架架旧书掩盖掉大半。中间也是书架,一架排一架,矮而长,纷而密,其间通道极窄,书册层叠,看起来有些凌乱。 但满室光线盈然。似烫了金的暖黄色交错在被书架书籍切割的空间当中,无处无在,无孔不入,以至于那些明明残破的故纸也散发出历久弥新的深远味道。 太狭小,太拥挤,没有桌椅,只角落上一方小几。无论什么时候来,主人家都在那小几后慢吞吞写着小篆,花白须发,头上一顶墨灰色毡帽。 “来了啊。有日子没见你了。” 阮雪音卸下斗篷连帽,“老人家,好久不见。” 老者点头,花白胡须颤在满室灯色中,看不出笑没笑, “别来无恙。”嗓音沉且厚,略微哑,“看完放回原处,别乱了。” 总是这句。她每次来,寒暄之语都简,最后以此句结尾。 阮雪音点头,那老者便再次埋头,继续写他的小篆。 灯烛皆置于书架顶端。每架上五盏,等距排列,故而满室通透。最初来,她总担心拿书时不小心惊动架顶,导致某盏灯就此掉下来。 会是大灾难,不止书籍纸张付之一炬,人也可能来不及跑。 却从未发生过。 不仅她来时未发生过,她不在的那些漫长光阴里,也未发生过。 所以这间地下书屋存活至今。 然后她结论,有些人们一直担心的事,也许永远不会发生;而那些没人想过的事,却一件件发生了。 周而复始,这些无法控制、骤然而起又莫名其妙的念头。她甩掉它们,熟练迈进其中两排书架间的通道,慢慢走,随意看,打算先浏览一遍。 太久没来。书的排列顺序已有些模糊了。 但老者的嘱咐很管用。这些书看似凌乱,却有排列规则,位置经年不变。来此阅览的寥寥访客,也都谨守规则,从未出过错。 木梯上吱嘎声又响起来。 阮雪音微挑眉。不是没在此碰到过其他访客,但今夜特殊,顾星朗在锁宁城,她不如以往踏实,总盼着谁也不要碰到为好。 哪怕陌生人。 遂又往里走了走,兜上斗篷连帽,凝神听脚步声。 错开便好。她盘算。书架多,书籍密,很容易错开。待对方挑好书席地坐下,自己也坐下,同一大空间,无数小空间,没人再移动,便绝难照面。 脚步声在木梯尽头消失。该是下来了。她凝神再听,没了动静。 也是,书屋内人人自觉,唯恐打破其间安静,更不好搅扰已经在的访客。自己走路,也是尽量不发出声响的。 赶紧找本书坐下吧。 她拉一拉斗篷连帽,遮住更多侧脸,在面前书架及目处扒拉。 没有她爱看的。权且随便翻一本,总归是打发时间等人。 她伸手去拿那册《长生殿》。 却没拿下来。 她怔了怔,旋即反应是有人在那头也正拿。 待要松手,忽又顺势拿下来。 对方先一步松了手。 两旁尽是故纸书册,只这本《长生殿》原本所在处空了。 空隙生,也就看到了彼此的脸。 认识。 阮雪音第一反应只是认识。 眉目英气,却阴沉,轮廓偏粗砺,与净白肤色不甚相称。 在她印象中,此人多年来皆是这般模样。寡言,独来独往,以至于桀骜。 但许是受此间灯色并满室故纸晕染,他此刻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桀骜。空隙很小,只够也只能看到五官—— 阴沉之外,那目光里分明还有惊诧,以及更多复杂情绪。 更多是哪些,她一时体会不出。两人就着书架厚度寸许距离看了对方好半晌,更该说是反应了好半晌,阮仲先开口: “我过来。” 他没出声。这句话是口型。 阮雪音默然在这头,隐忧升,下意识握了握那册《长生殿》。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低而轻,更多是气音。 两人面对坐下,却是错落相对,盖因架间通道实在很窄。 “今日。路过。就走。” 她不记得怎样同他说过话。很少。也许聊过几次,嵌在年节又或天长节喧嚣的崟宫人潮里。 未免对方问及为何路过,和谁一起路过,她答完,主动再道: “你呢?”锐王府在梓阳城。 “来办点事。” 为了那场不知是否真会爆发的逼宫,在锁宁城的排布?她忍不住想。 梓阳在锁宁以南。也就是说,他正往北。如果锁宁城不是唯一目的地。 那个傍晚竞庭歌在蓬溪山屋舍外的表现再次浮上来。 如果此刻,她和慕容峋已经等在边境。 阮仲这场谋划,与蔚国有关么?显然顾星朗一直存此猜测。 而对方一直看着她。 或许只是错觉。当她抬眼,发现他视线并不在她脸上,而在她手中那册书上。 “在那边过得不好么?”哪怕往来皆气声,两成实音的响度根本不足以被第三人听到,不足以被重重书架外埋头写小篆的老者听到,他还是隐去了所有明确地点指向。 这句话有些冒昧。因为他们并不算很熟。即使是兄妹。“还好。”她淡声答。 阮仲将视线重移到她脸上,“点了灯,很高兴吧。” 此为私事,不想也没有必要同他说得太清楚,“还好。” 他神色变得有些难琢磨。 “《长生殿》不是个好故事。” “在这本里,是个好故事。”阮雪音回。 “这本只前半部分有据可考,后半部分的依据,皆来自野史传闻。” “所以它有个美满结局。挺好。” “你还和从前一样,不相信现实里的好结局。” 他又如何了解自己从前怎样,仿佛熟稔,她颇觉别扭,“但我相信好故事。” 半刻深静。 “听说你,有盘算。”既得机缘,揣测不如当面探。 她分明觉得他眸色亮了亮。 “你不是都知道。” 阮雪音一怔,也对,他默认顾星朗都告诉自己了。 “嗯。”遂答,“只是觉得,不值当。如果真只是为了——”阮墨兮,自然不能说出来,但凡被主人家听去,这个大名,过分如雷贯耳,“恕我直言,天涯何处无芳草。” “值当不值当,我自己说了算。”他定定看她。 “代价太大了。可能要赔上性命。” “我不在乎。” 阮雪音默片刻,“小时候说的话,也许只是一时之言。你何必执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话,顾星朗从头至尾没说,她也想不出四岁的阮墨兮能说出来什么影响一个男子半生的话。 “但她没忘。我也没忘。”他淡淡笑了。 阮仲竟然是会笑的。她有些震惊。 更令人震惊的是,似乎阮墨兮已经知道了。这句“但她没忘”。 “可她已经嫁人了。” “我不在乎。” 震惊以至于无语。阮雪音深吸一口气。下午有上官宴,此刻有阮仲,这些男子,已经“开化”到了如此地步,对女子是否已为人妇全不在意? 上官宴还好说,半真半假,且只要“一刻春宵”。她汗颜。阮仲却是真的为了一个出嫁的阮墨兮要发动兵变。 “不是那么容易的。就算你胜了,她的夫君是——”国君。依然不能讲出来。 “如果我胜,我也会是——”国君。 阮雪音听懂了。 “势均力敌,然后呢?且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毕竟兄妹名义多年,很难为世人接受——” “这些你都不必担心。”阮仲轻声答,再次笑了,“一旦成功,我会一一解决。只要她愿意来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做得到。” 那她愿意么?阮雪音默然。如果慕容峋一心在竞庭歌身上,那么阮墨兮在蔚宫并不算顺心遂意,是真有可能愿意的。 “她爱他吗?”他突然问。 “谁?” 阮仲看着她,目光有些深。 是问阮墨兮爱不爱慕容峋。她旋即反应。她又怎么知道? “说不好。”只能如实答,“这才嫁过去多久。碍于时局场面,盛宠也可能只是表面功夫,真心几何,很难定论。” 且爱这个字,过分重,从喜欢到爱,中间究竟隔着几度山川,没人知道。 便是她和顾星朗之间,亦从未说过。爱。 而阮仲笑意加深,沉郁眸色熠熠生彩。 “客观评断。并非鼓励你。”已入红尘,阮雪音如何不识得一个男人脸上那种表情,“人活一世,选择太重要。尤其这种重大抉择。五哥,三思。” 第356章 后会有期 阮雪音没有叫过阮仲五哥。 此为第一次。 自出生起,到知道有这个哥哥,到离宫上山,每年回来,交集甚少,对话亦少。她不爱说话,连父君都叫不出口的人,如何喊得出一声哥。 但许是因为入世有时日,如今有夫君。她在这些关系情分上的接纳程度比过去高了很多。自然要归功于顾星朗。 又可能因为她逐渐意识到,在锁宁城北那个翠竹掩映的深宫里,同为皇子皇女,她和阮仲是真正的同病相怜。都是孤儿。当今崟君总共四个孩子,其中两位受天大的爱护,另外两位受天大的冷待。她和阮仲,便是那两位天大的冷待。 还可能因为,话已至此,事关重大,实该相劝。也就在称谓上动之以情一些。 五哥。 而劝阮仲三思,也不止出于一点考量。 首先是对乱局的天然排斥。无论崟国是否为她家国,无论她对这片土地有情无情,锁宁兵变,皇室生乱,必定殃及无辜,甚至搅乱时局,而此事缘由,至少其中一项重要缘由,只是为儿女情长。 倾城倾国之恋,在传奇里是佳话,放进现世,不过一场少年冲动、得不偿失。个人情爱与大局众生,一定要分高下或许不公,但二者冲突时,前者总该是让步的。 再来是自己。东宫药园案真相未明,锁宁城一朝生变,如果因此导致整个崟国陷入混乱—— 乱一朝,毁一场前尘。现下已经是证据扑朔,前尘迷离,再要闹起来,新的废墟必将掩盖旧的,便更没有二十多年前的东宫药园案什么事了。阮佋若因此殒命,她还会痛失一位关键人证。 或许,她应该去见见阮佋。这位血缘上的父亲。 最后是阮仲。论心硬她不及竞庭歌,但也算不得什么菩萨心肠,若阮仲一定要为此冒险甚至甘愿赴死,以她性子,不会过分相劝。 但今日偶遇,亲见了那些阴沉隐忍之下的坚定,甚至真诚—— 如果不是错觉。 那么应该劝一劝。 真心值得敬畏,真心之人该被善待。此为她和顾星朗共识。 满室暖黄光晕,两人交错而坐,狭长通道间她有一页没一页翻着那册《长生殿》。 ——“那信是他被围最后几日写的,他心知必死,只与我许诺,如有来世,当对酒当歌,诗画一生。” 有些看不得这种话。她默摇头。自从去了祁宫,或该说是最近几个月的变化,从前看了无动于衷的词句,渐渐都有了心绪相应。 阮仲也拿了一册书在翻。瞧不见书名,以她对这间屋内书籍了解,光看封皮,像是《穆天子传》。 再无人语。时间流逝,阮雪音掐着点,终于起身,向对方一颔首, “我得走了。” 要说一句后会有期么?她颇犹豫。有时候无期更好。无期,也是一种安宁。 “后会有期。”却听他道。这通道太窄,他席坐其间略局促,此刻仰着头,展了一个微笑。 就是《穆天子传》。阮雪音一低头看到了书页上行文。 他没问自己往哪里去。 甚好。她暗庆幸,微点头,算是应了这句后会有期,拢一拢斗篷连帽,放轻脚步转身离开。 马车已经等在最欢楼后门外。 华灯已繁,正是楼中歌舞升平时。极少有人在这时候离开,所以巷间只有那一辆马车。 “难得来了,不进去见识一番?” 阮雪音掀帘上车,看到顾星朗那张脸,方才沉郁忐忑情绪稍得纾解,忍不住打趣。 顾星朗却非常认真,以至于严肃,干咳一声答: “我是会去这些地方的人吗?相比这里面,我更想去看看你的秘密花园。” 阮雪音一怔,“下次吧。” 顾星朗却较真,“干嘛下次?下次再来不知道猴年马月。这都到门口了,”掀窗帘朝巷中望,“为何不让去?” 阮雪音忙拍开他手将窗帘放下,“今天不合适。走吧。” 顾星朗微撅嘴,“但我很想去哎。你呆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 撅嘴这种情况怎么处理?能喊涤砚沈疾进来参观么?堂堂大祁国君,非亲眼目睹谁敢信? “今天真的别去了。”时间不等人,一哄起来又得哄好半天,她略思忖,决定直击要害,低了声量道:“阮仲在里面。” “谁?” 自然不需要再说一遍。她静静看着他。 “那不是你的秘密花园么?怎么他也知道?” 这完全不是重点啊。阮雪音无语。其实她也奇怪,但实在算不上熟,已经详聊了阮墨兮的事,再问东问西,比较难开口。且对方也没详问自己这边状况,聊多了,容易露馅。 “这便走吧。”显然顾星朗已经被说服,阮雪音乘胜追击,“你的事都办完了吗?先出城,还有两件事要同你说。” 两件都要紧,先说当务之急。 “你要不要让人跟着阮仲。”马车出窄巷,一路往东,阮雪音就着窗帘缝隙观夜市琳琅快速倒退,突然开口。 “现在?” “现在。” “为何?” 便将在蓬溪山时那日黄昏竞庭歌屋外言行简单说了。 “你怀疑他们此行还为见阮仲。” “很有可能。沈疾说他们往东北了,是去边境回蔚国没错。但阮仲也出发了,从梓阳到锁宁,也是往东北。如果他待会儿继续往东北——” “就是去见他们。” 嗯。阮雪音用表情答。“你不是一直怀疑这件事有蔚国参与?”确切说,有竞庭歌参与,“甚至怀疑阮仲找蔚君陛下借了兵。”又补充。 “他要去崟蔚边境,直接去便可。来锁宁城停一脚做什么?”又去看她,“还是去你的秘密花园。” 阮雪音眨眼,“不是什么秘密花园,就是一间地下书屋。”根本也不是重点啊,“所以你此刻要不要先叫人跟着?他应该很快就会从那里出来。如果今晚真要赴约。” 顾星朗挪至车门边低声吩咐了两句。 “即使跟,也很难获悉他们谈话内容。”他坐回来。 “但至少能确定,蔚国在不在这场谋划里。” “真想知道更多,”顾星朗忽道,“不如自己去。” 阮雪音瞪眼看他。 “反正都见过了,中午才道的别。”他回看,颇不满意,“慕容峋这没礼貌的家伙,都没正经道别,一声不吭扬长而去,哪有半分国君风度?” 阮雪音冷眼瞧他,心道确实是你比较有。撅嘴撒娇一把好手。人家哪会。 他再次挪至车门边,正要张嘴,她赶紧去拉, “疯了不成,真要去?” 且不说他们的马车竞庭歌慕容峋识得。 哪怕不识得,这么大动静出现在边境,人家瞎么? “怕什么。” 第357章 差之毫厘 此人当真沉笃么? 马车一路往东北方,阮雪音心下叨叨,再看对方时也多了三分怨怼。 “只是去看一眼。”他倾身,抬手捏她脸颊,“干嘛这么严肃?” “一时沉得住气胜过所有人。一时又莽撞至此。你明知去了也无果,若猜测属实,人家瞒的就是你,又岂会让你看到。” “我又不看他们。”顾星朗好笑,“他们看我就好。” 阮雪音一怔。 “你就是要他们看见你。让他们知道,你知道了,至少猜到了。” “嗯。”升调,一副理所当然模样,“无论是何盘算,反正我这边有数了。接下来如何动作,还动不动作,看你们的。”他坐过来,挨在她身边,一笑, “主要看你师妹的。阮仲嘛,总归已经和我摊过牌,拿城池换名声;为求胜局又向慕容峋借兵,没什么问题。” 但毕竟是崟蔚边境。这么一辆马车踢踢跶跶过去,停留又不过境,惹上哨兵注意,仍是麻烦。 顾星朗眼瞧她仍是蹙眉,俯身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纸包,细绳拉开,浅褐色厚纸散开,甜香四溢,却是亮晶晶红艳艳的蜜饯。 “来接你路上买的。”他挑一颗个儿大饱满的送到她嘴边,“要吗?” 阮雪音全没反应过来,但已至嘴边,岂有不要之理,下意识张嘴,那人却顺势覆上来,舌尖一顶将蜜饯喂了进去。 蜜糖滋味连同温热气息翻搅唇舌,干燥果脯逐渐被包裹得湿软,阮雪音嘴小,眼看要喘不上来气,顾星朗松开退出来,意犹未尽,“好甜啊。” 阮雪音正自平复呼吸,口中蜜饯如鲠,抿也不是嚼也不是,闻言朝他又是一瞪。 “我是说蜜饯。真的很甜。买来我还一颗没尝呢。”他真诚再笑,人畜无害。 没法儿聊了。阮雪音无语。不想理他,侧身掀帘去看窗外夜色。 “他如果单骑,是比我们快很多的。” “见了不得聊?”顾星朗意态闲闲,“待他们聊得差不多,我们刚好到,露个脸,也该回家了。” 夜色总如水。而春夏夜如春夏水,芬芳旖旎,全无凉薄意。 她沉吟半刻,放下窗帘,极微一声轻叹,“应该就是阮墨兮了。” 顾星朗反应半刻此话。 “你问他了?” “嗯。” 收获颇丰啊。他心道。“怎么说的?” “心意已决,情比金坚,并不在乎她已嫁人。有她便无惧一切,什么都能做到,万般皆可克服。” 居然相当完整概述了出来。阮雪音自觉诧异。许是彼时情境、对方言谈神色语气,实在叫人印象深刻。真心难求,确乎是动人的。以至于听者也感同身受。 顾星朗一挑眉,半晌点头,“了不起。” 阮雪音看他片刻,“此话有讥讽意思吗?” “你觉得呢?” 阮雪音凝神观他表情,“我以为,你是瞧不上至少不赞同为儿女情长大动干戈的。” “的确。”顾星朗再点头,“儿女情长也贵重,但凡事讲先后,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不能只从个人出发论利弊。国君的利弊,就更不是一个人的利弊。” 理当如此。阮雪音暗忖。与自己想法一样。 “但他很了不起。一个男人为这种缘故做这种决定,比为个人志向、野心或者其他更宏大的目标,更需要勇气。”他一笑, “你明白吧。为理想或家国战斗,这样的宣言讲出来,是感动他人也感动自己的。但为了女人,为了一束所谓儿时的光,单单讲出来,已经让人觉得小家子气。他能坦承此事,也许幼稚,且并不明智,却是真勇,也很真实。” 的确。阮雪音心下再叹,继续道:“最重要的是,阮墨兮好像知道。” “知道阮仲钟情她多年,且要为她逼宫?” 她正要点头。 忽反应不对。 再去看顾星朗,对方也似震动。 若真是阮墨兮,且她已经知道阮仲谋划,有一个堪称死结的问题: 这场兵变的对象是她父亲。最疼爱她的亲生父亲。如果说天底下有谁是格外珍视阮佋性命的,排名最前的几人中,一定有阮墨兮。 她怎会同意,又怎会愿意? 顾星朗沉吟,“你确定?他亲口跟你承认的阮墨兮?” “当然没有直接讲出这三个字。书屋里还有别人。”阮雪音也沉吟,细回忆,“但字字句句,都是在说阮墨兮。” “什么样的字字句句?” 还要来一遍?阮雪音有些不耐,终按下性子一字一顿答: “对方已经嫁人。同他有兄妹之名。小时候说过的话,两个人都还记得。” 前面两项。顾星朗随意体会。 眸色忽变。 脸色亦变。 阮雪音察觉到了。“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也已经嫁了人。也同他有兄妹之名。” 阮雪音呆了呆,“开什么玩笑。我与他每年最多见两次,多年如此。” “我当初也不过见了你几次。”顾星朗缓声,“便开始忘不掉。” 阮雪音滞了滞,“不一样的。我已经入祁宫封了夫人,你会有这种心态上的暗示。且我同你说过很多话。我同他,总共没几句话,更没有什么儿时回忆。” 那番话怎么说的来着?顾星朗脑子飞转。记忆力惊人如他,经年累月要处理的信息太多,轻重缓急,也是有排序的。彼时阮仲那番话,他就没有太用心去记。因为不是重点。 “而且他说,”阮雪音再道,“那些话,他们两个人都记得。说明是彼此确认过的。”若是自己,怎会不知?“就绝对不可能是我。” 又怎么可能是?太荒谬了。 的确。顾星朗认同。 “如果真为阮墨兮,他借兵不找我,而找慕容峋,看来也是有考量的。” 的确。阮雪音认同,就更加说得通。 “阮墨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问。 自然是想通过剖析人的特征,进一步验证或者驳斥当前猜测: 阮墨兮有没有可能答应,阮仲为了她与其父对立,甚至兵戎相见。 “万千宠爱于一身,真正的天之骄女。脑子不算好使,但没多少骄纵脾气。承其母规训,懂些后庭之道。”最后这句是前两日从竞庭歌那里拿的结论,“至于她会不会,为了一份看起来特别甚至很有些惊天动地的感情,” 而默许这场争斗。 “还真不好说。”顾星朗接口,“小女儿家心态,我不算太了解。但她自幼娇养于四方天,父慈母爱,没见过更没历过任何风浪,是有可能被这种不顾一切的感情打动的。至于他父亲,他沉吟, “如果阮仲承诺她,无论如何,不会取阮佋性命呢?” 第358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 没人能答。 阮仲究竟承诺了什么,对谁承诺的,至少在此时此刻这辆驶往崟蔚边境的马车上,无从结论。 弦月高升,丛丛花朵盛开在有杳无人烟的山野,重入北境,湿意略减,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锁宁城总是下雨,我印象里,比蓬溪山雨天更多。”自然是四岁及以前的不真切记忆,上山之后回去得少,也就无法再比较,“但除了夏天午后阵雨,都下不大,雨落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微风细雨间或吹开一角窗帘,阮雪音不伸手,就着偶有的缝隙往车外看。 “崟宫里有水渠或人造溪流吗?”顾星朗问。 “没有。都说终年落雨,水已经够多了,且雨声不断,还要什么水声。” 都说是谁说,顾星朗还想问,终没问,总归崟宫里那些人她并不想多提,转而道: “那个地下书屋——” “有一年天长节,”知他好奇,阮雪音答得也快,“便是阮佋四十岁生辰那次,我带了竞庭歌一同回宫。”一笑, “她非要去,说从没吃过皇家筵席。到该返回蓬溪山那日,我们偷溜到城里逛,那地方是她发现的。可惜她就去了那一次,倒是我每年回来,都会想法子至少去一趟。那间书屋,异常安静,书也特别。有些我从未读过,甚至都没听过;而耳熟能详的那些,版本也与市面上的不同。” “可惜啊,没去成。”顾星朗夸张哀叹,又微挑眉,“那么个位置,就在最欢楼旁边,竟然藏了间地下书屋,还都是些有品位的书。” “是啊。”阮雪音点头,“同一条窄巷,一侧在醉生梦死,一侧在静水流深。有一回我呆到很晚才出来,还撞上过最欢楼后门正离开的客人。” 顾星朗来了兴致,“很惨不忍睹吗?” 阮雪音凝神,“那人仿佛没怎么喝酒。我经过时掉了一册书,还是他提醒的我。” “然后被你的容貌震慑,顿觉身后楼里面的姑娘索然无味?” 阮雪音失笑,“当然没有。他根本也没看到我的脸。就是这件茶色斗篷,”上车后便脱了,她一指座位角落, “从前我去那间书屋,都会披这件斗篷,风帽一戴,挡上脸,很容易隐在夜色灯火里。且锁宁城多雨,我去的时候,经常都是雨天,那晚也是。撑着伞,直罩到肩,便更不可能照面。” “人家提醒你书掉了,也不道谢?” “捡起来说一声谢啊。不一定要照面嘛。基本都是从宫中出来返回蓬溪山那日,钻空子至城中晃荡,哪里还敢招摇。” 顾星朗好笑,“做贼心虚成这样,干嘛还随身带书。” “从书屋借的。蓬溪山没有。下次来再还回去。” “那够久的。老板倒大方。要给很多钱两么?” “不用。他一文不收。” 顾星朗眨眼,“那人家不归还怎么办?他岂不是亏大了,早晚亏得书架空。” “我问过他。他说本来就没什么人来,像我这种借走的就更少,还没有碰到不还回去的。” “倒是个有趣之所。主人家也有意思。你那次借的什么书?就掉的那本?很好看么?” “嗯。”阮雪音点头,“叫做《烟南遗稿》” 《烟南遗稿》。 顾星朗若有所思,“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是吗?那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本书,回去问老师,她也没听过。” “但不知道内容,只对书名有印象。”他勉力回忆,哪里见过呢。 有一句没一句,有答案没答案,半刻未歇,终至边境。 马车既停,顾星朗至门边,掀帘望外间空旷,半晌问沈疾: “那时候追人,最后的地方离这里多远?” 沈疾反应一瞬,明白过来,默算片刻距离,低声回: “大概两千二百里。” “春天真好。”又半晌,顾星朗再道,“边境也是郁郁葱葱。” “确实比深秋时节要好。”沈疾应,忽觉失言,又补充:“崟蔚边境更靠南,水气更足,草木本就多些。” 阮雪音在车内默默听着这番对答,并不确定是哪个时候,追的何人,那距离此地两千二百里的地方,又是何方。但顾星朗此时远眺车外的侧影,突然显得非常孤单。 雨已经停了。四下安静,他一捞衣摆下车,阮雪音提了提心,终没多言。 弦月更高,夜色渐深,他负手在车外,时不时与沈疾说着什么。阮雪音掐着时间,略急,想问他露个脸而已,还要站? 便在她掀帘欲催的瞬间,顾星朗正好转身往回走。 又在他抬脚要上车的瞬间,忽然响起来脚步声。 窸窸窣窣,由远及近,其实微弱,非常微弱,但边境空寂,他们几个又屏着神,乍起的动静便显得突出。 顾星朗回身,极目处正走过来两个人。 他勾嘴角笑起来。 “师姐夫可够拼的,出来一趟小半个月,还不回去。纪相监国期间,可是领着双倍的俸禄?” 竞庭歌昂首阔步过来,烟紫裙裾飞扬。 右边是深青色的阮仲。 “我过来看看就走。”顾星朗笑答,“你们有事相商,实在不必出来招呼。” “师姐夫得了便宜还卖乖,”竞庭歌也笑,灿笑,“你都到了,我不过来问清楚,今夜哪里睡得着觉?不仅今夜睡不着,此后怕是夜夜都要睡不着。” 顾星朗但笑不语,抬眼再望,“慕容兄呢?今日未及道别便各奔东西,我还颇惦念,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早回去了。”竞庭歌答,“他不及君上心大,出来几日,惶惶不安,总怕需要时他不在,又怕上官大人监国辛劳。”她低了声量,笑容意味深长,“两朝相国,岁数资历在那里,不好太劳动人家,师姐夫懂的吧。” 纪桓也是两朝相国,同为老资历。资历老意味着根基厚,位高权且重。资历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顾星朗不置可否,笑点头:“我以为锐王过来,慕容兄无论如何是要等的。”看一眼阮仲,“事有轻重缓急,他也不差这一两个时辰吧。” “见过君上。”阮仲行礼。 “锐王不必多礼。”顾星朗点头,“出门在外,亦不便多礼。你没听竞先生方才叫我师姐夫么。锐王唤我一声妹夫,也是合情合理。”似忽反应,再笑, “说起来,慕容兄也是锐王妹夫啊。” 他静观对方面色。 阮仲动了动眉心。 “锐王过来,是承庭歌之邀。我们要叙之事,亦无须慕容峋参与。师姐夫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庭歌也不知要怎么接了。” 掐上了? 阮雪音依然坐在车内门边,帘半开,一侧脸露在外面,正犹豫要不要下车趟浑水,竞庭歌先嚷嚷起来, “喂!一时半会儿聊不完,掐上了,你还不出来么?” 第359章 心照难宣 就不能不掐吗? 一回不掐会死吗? 阮雪音无语,抬脚下车,浅湖色裙纱笼在春夜月光里,恰似远处一抹山色,又似崟国终年烟雨。 顾星朗回头去看,阮仲凝眸,竞庭歌低头理袖纱,手肘不着痕迹碰了他一下。 阮雪音走近,未及开口,竞庭歌抢在前头解她埋怨: “不是我要掐。”她理直气壮,“师姐夫不饶人,揪着慕容峋不放。人家是国君,要走要留岂是我能左右的。” 我何时揪着不放了?顾星朗好笑。 而阮雪音想的是,凭他是不是国君,他是慕容峋,就会被你左右。 “五哥好快的马。”却并没应这句,她转而向阮仲。 “道别不久,便出发过来了。单骑,自然比你们驾车快。”对方回,眸中依稀还有书架间飘忽灯色。 “五哥言办事,原来为此。”她点头,看一眼竞庭歌。 竞庭歌显然对口口声声两句“五哥”应接不暇,眨了眨眼,下意识去瞧阮仲,“见过了?” “嗯。三个时辰前在锁宁城。” 竞庭歌微抿嘴。 “竞先生刚说要问清楚,想问什么?”顾星朗微笑。 “师姐夫刚说过来看看,想看什么?” “看看锐王是否来赴先生之约。” 他答完,坦坦然等对方答。 竞庭歌盯他半刻,忽然灿笑,“我想问师姐夫,现在看了,是当如何,不是当如何?” “该如何便如何。是或不是,各有应对。” 根本也不会有结果。这些毫无意义的来回。阮雪音暗忖。一个要放烟雾弹,一个要将计就计破之,却明显是一方有鬼,不可说而硬拿到场面上说。 徒劳拉锯。 但对竞庭歌而言,出来确比躲着好。见面三分情,狡辩也是转圜。 “师姐夫打算如何应对?” 顾星朗更觉有趣,也笑开,“那得看你们什么盘算。”又向阮仲,“这会儿要聊吗?” “去年已经与君上密谈过。”阮仲神色淡淡,“同一件事。” 顾星朗煞有介事恍然。 竞庭歌眉头轻挑。 “慕容兄也会支持仲兄么?”他改了称谓。 也会。竞庭歌眉头再挑。 “还在谈。”阮仲回。 顾星朗若有所思点头,又去看竞庭歌,“先生还说无须慕容兄在场。” “锐王同师姐夫谈的什么,所为何事,庭歌不清楚。但他所求陛下之事,”自然指慕容峋,“同我商议便可。” “先生还说慕容兄去留你左右不得。这么大的事都能代为做主。” “不是做主,是传话。”竞庭歌不悦,转而向阮雪音:“你这夫君有点讨厌啊。” 都不怎么友好。阮雪音无语,又忖事以至此不妨试试捅窗户纸,开口道:“既为同一件事,”向竞庭歌,“个中缘故——” “个中缘故为锐王私事。”竞庭歌打断,“你还真打算此刻讨论?当着所有人?” 她表情有些难解读。仿佛与自己默契,又像在警告。 阮雪音莫名其妙,怔一瞬反应阮仲想要阮墨兮,这层窗户纸,确实不好此时捅,哪怕慕容峋不在场。 所以他知道吗?阮仲若成功,再往后,是要他的皇后。 还是根本也不重要,他们只是以阮墨兮为饵撺掇阮仲逼宫—— 撺掇。她心下微动。阮仲逼宫,究竟是个人起念还是受人鼓动。这是一个问题。 这场逼宫,究竟只是逼宫还是另一场谋划的敲门石。这也是一个问题。 子时已过,倏忽山鸟鸣。沈疾过来,附在顾星朗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点头,示意他退下,微笑道: “既然讨论不了,到此为止吧。”又向阮雪音,“太晚了,我们走。” 就顾星朗今夜策略,目标已达成,确实可以走了。她点头,却听他又道: “请竞先生给慕容兄带句话,关于此事,或者别的什么事,若需与我通气,随时。”再向阮仲, “便祝仲兄一切顺利,时日若至,”一笑,“必当助力。” 阮仲拱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助力至则城池至。多谢。” “告辞。”顾星朗颔首,转身往马车去。 阮雪音也颔首,看一眼竞庭歌,再去望阮仲,欲言又止,终没开口,转身跟上。 阮仲也欲言又止。竞庭歌再次弯手臂理袖纱不着痕迹碰了他一下。 “远得看不见了。行了。”夜更深,凉意愈盛,竞庭歌连打两个寒战,眼见对方还凝眸在眺马车行处,忍不住提醒。 “她方才为何问出来。”阮仲目光未收。马车早已经融进夜色,他望着那些夜色。 “什么?” “个中缘故。她明明知道。” “所以我及时打断了啊。顾星朗在,她不会真的问出来,不过是模糊一下说法,想要再劝。”半晌静默,“还是不想你为此犯险吧。”竞庭歌答,平静而底气十足,“她这个人,不喜与人瓜葛,讨厌牵连亏欠,若你为此豁出性命,她受不起。” 在书屋,她也确是这般表现的。阮仲默然。 “她这人被动,”竞庭歌继续,“所以我才说,你要主动。争得君位,与顾星朗平等对话,待时机成熟,崟蔚联手对祁,你还要不回一个阮雪音?”又顿,“顾星朗那个花里胡哨的后宫,还有一个喜欢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梅竹马,怕是等不到你抢人,她自己就会出来。” “我看顾星朗,”阮仲道,继续望深沉夜色寂静山峦,“不像是对她无心。” 方才两人并立,各自说话,倒没多少互动,但最后他转头说“我们走”看她那一眼,只是侧脸,那个眼神,叫人印象深刻。 竞庭歌眨了眨眼,“自然不会完全无心。他是个男人,不瞎也不傻。你喜欢了十余年的女人,他又怎会无动于衷?”仿佛觉得讨论这些全无意义,她转开,“但点灯以及纷纷扬扬的独宠之说,依我看,更多是策略。” 在书屋,她也这么说,碍于时局场面。阮仲心道。 “再别提他也有喜欢了十余年的女人,是纪晚苓,不是阮雪音。”竞庭歌还在继续,偏头看他,“且就算顾星朗对她颇有情意,你要因此放弃么?” “他怎么想我无所谓。”阮仲答,“我只关心她怎么想。” “她的态度,你已经知道了。”竞庭歌接口,“只要你主动争取,她就会来你身边。你至今未娶,甚至不曾纳妾,对她的一心一意全心全意,顾星朗比不了。”言及此,忽醒转,再次偏头看他,神情叵测, “先前在锁宁城见过是什么情况?没听你说。”一顿,语气亦变,“去年同顾星朗密谈,又是怎么回事?也没听你说。” 该是有交易,且关乎城池。她略觉不安。 第360章 鸣钟击磬各心思 “书屋里遇到,聊了几句。”阮仲答,转身往回走。 竞庭歌也转身,与他并行,将语气尽量拉得漫不经心,“聊什么了?” 阮仲神情有些远,眼瞳上蒙了不知边境月色还是书屋灯色,“我和她的谈话内容,不想对第三人说。” 谁想听似的。竞庭歌无声一个白眼。还不是怕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色迷心窍,见了心上人管不住眼睛又管不住嘴,若阮雪音有心,三两句就把实情诈出来了。 但那丫头有一个好处。竞庭歌暗得意。这种事情,她不会往她自己身上想,就算有些疑窦,也会找一堆强有力的证据来驳斥推翻—— 她从来不觉得世界会围着她转。也不想这世界围着她转。主动或被动,她亦不存希冀。这世间有多少人会记挂她,有多少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她不希冀,甚至避而远之—— 阮雪音其人,就像蓬溪山顶那棵黑松,又似药园里一株草木,若非老师有命,她根本不想沾任何一趟尘世浑水,可以就这样隐在蓬溪山一辈子。 这是她笃定她很难发现此事的底层逻辑。除非阮仲明示心意。 “我当面同她说过了。”却听阮仲再道。 竞庭歌心下一跳,“说过什么了?”因着心跳骤快,这句话语速也有些快。她按下周身血液躁动,心道方才已经验证过,并没有暴露,慌什么。 “告诉她我心已定,不惧前路;她担忧的那些事,譬如兄妹之名,我都有应对之策。她也同我说了,”他眸色变得柔和,唇角勾起一点笑,“她与顾星朗,难论真心。” 竞庭歌周身血液再次躁动起来。喜悦,得意,好笑,如释重负,各种奇妙情绪如脱缰野马上窜下跳。 果然。那丫头以为是阮墨兮。歪打正着全在意料中。 过去她一直判断,事发之前这两人不可能见面,也就不可能当面对质捅破实情。但万中无一的可能,如果见了,只要双方不将事情说透,你一言我一语,点到即止,也能蒙混过关。 因为就客观情形论,阮墨兮和阮雪音在嫁人一事上的基本走势是完全一样的,与阮仲的名分也一样。 而这两人见面,不将事情说透的可能性非常大,因为他们性格如此,都惜字如金,都点到即止,都含蓄而静水流深。今日又在书屋,有旁的耳朵,便更没可能讲出人名来。 真有些老天庇佑的意思。她暗舒一口长气。那么为对得起这番有惊无险,需得加快速度了。 赶在阮雪音又或顾星朗彻底觉出端倪之前。 “那是自然。”她应,“我还能骗你不成?就是我想骗你,东西总骗不了人。今日你们当面确认,我也算不辱使命。”她由衷慨叹,表现到位,停半刻又问: “同顾星朗的密谈呢?什么时候的事?”一挑眉,“你去过霁都了?” “与你无关。”阮仲回,“我没有义务事事告知。” “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竞庭歌不悦,“有何盘算,最好事无巨细讲清楚。说好的结盟,你却私下与顾星朗谈条件,叫我们如何放心,又如何坚守盟约?” “蔚国是否真的放心,又会否坚守盟约到最后,没人敢保证。尘埃落定之前,多布些防线,对我来说也是必行之策。”他答得波澜不惊,面色语意周身气息皆阴沉,恰如十年前崟宫初见,“你身为谋士,应该理解。” “你倒坦荡。”竞庭歌秀眉高挑,“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因为无法全然放心,你又拉了顾星朗入局以为制衡,万一我们有其他谋算,你还有祁国相救?” “没有这么严重。”阮仲答,“若真有变,他不见得会救我。他都不见得会救崟国。” 脑子倒清楚。竞庭歌暗忖。“刚他说助力,”再问,“什么助力?值得你拿城池去换。” “不涉兵力,也没多少地。” 竞庭歌细体会这话,“那为了什么?”再想,“名声?” 有问未必有答,谈话进展缓慢,步行速度却快。两人一路向北,进得一片村落,七拐八拐过了好几条巷子,闪身进入一扇将将一人高且奇窄的小门。 灯烛如豆,一名玄衣男子左手撑额正闭眼小憩。 “真是懒人瞌睡多。”竞庭歌过去,抬手一掀对方撑在桌上的小臂,“这么会儿也等不住,你怎么不干脆躺倒?” 慕容峋懵里懵懂睁眼,抬头一望,扫到阮仲,心道这女人简直无法无天,真当他不要面子的?遂也不客气,沉声回: “这叫一会儿?一去大半个时辰,天都快亮了。不睡觉出门赏月啊。” 阮仲颇无语,杵在旁边思考如此情形要不要回避。却见竞庭歌大手一挥示意他坐下,又敛神色,郑重其事说了句: “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了。” 小门再次打开,深青色衣袍的阮仲没入夜色时,破晓将近。 慕容峋被折腾得彻底没了睡意。竞庭歌却终于卸下绷了整夜的精神头,哈欠连天, “我得睡会儿。”她双臂交叠在桌上,同时趴倒,眼皮重得撑不开。 “你等会儿。”慕容峋伸一根指头去撑她上眼睑,“原来他要阮雪音?” 眼皮被强行撑开,她气急败坏,扒拉他手猛掐一道。慕容峋吃痛收手,竞庭歌勉力睁开半条缝,见他眉开眼笑竟像是高兴,暗骂一声有毛病,合眼答: “他要阮雪音,你高兴什么?” 自然高兴。慕容峋心答。不是你就高兴,是阮雪音更高兴。他脑中浮现顾星朗那张狂妄讨人嫌的脸。 “顾星朗还不知道吧?”雀跃得很,幸灾乐祸之意满屋升腾。 “当然不知道。”实在犯困,她睁不开眼,否则实在很想翻白眼,“知道了还能相谈甚欢?祁君和锐王半夜三更于崟蔚边境大打出手,天一亮就得传遍青川。” 夸张。慕容峋也想翻白眼。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个女人说打就打?哪儿来的自信?他轻嗤,不予置评,“那你还叫阮雪音下车?万一捅破了——” “捅不破。阮仲又不傻。顾星朗在场,他更不会表现出来。”显然阮雪音已经完全想错了。她窃喜,昏昏欲睡,懒洋洋再道: “我叫她下来,主要是让咱们这位锐王殿下多感受感受,放在心上十几年的姑娘真真切切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望而不能及,求而不可得,如何塞心挠肺。塞饱了挠疼了,决心才定,动力才足。” 望而不能及,求而不可得。慕容峋心下重复,盯着微弱灯色下美得不太真实那张脸。 “我睡了啊。别再问了。一炷香就好。然后咱们启程回家。” 第361章 东归 话说顾星朗一行重入祁国境,马不停蹄往中东部行,先至夕岭,再返霁都,真正回宫这日已是五月初八。 前朝后庭,风平浪静。阮雪音抵达折雪殿,宫人们候了一整院,个个喜出望外。 云玺站在最前,脖子伸老长,正是“望外”之典范。许因姿势保持太久,阮雪音出现在大门口时,她好半刻没收回来目光。又过了好半刻,终反应,快步迎上去, “夫人可算回来了。奴婢本想去宫门口候,又怕去错了门,以往都有说法,这次竟无从打听,只好在殿中干等。” “云玺姐姐盼星星盼月亮,”棠梨也上来,笑逐颜开,“快等成望夫石了。” “这说的什么话?”云玺白她一眼,搀了阮雪音往殿内去,一壁道: “夫人此趟在夕岭小住,一切可好?奴婢留在宫内,只怕您换了人伺候不习惯,总想着哪一日还是要奉召过去。” 却全无动静直至归来。她没说出口。阮雪音听出来了,微笑道: “都好。大部分时间同君上并十三皇子在整个夕岭骑马游春,没怎么住行宫,本来也少带随从。你知道的,我幼年便自己生活,完全没问题。” 云玺眨眼:“夫人学会骑马了?” 阮雪音怔了怔,“没有。”这谎撒不得,太容易穿帮,“他带我。” 只能这么说了。刚讲完一同骑马游春,总不能又说人家两个骑马我在林中赏花。 云玺抿嘴笑:“君上骑术甚佳,奴婢跟随数年,从没见他带过人。自打夫人入宫,样样都是开先河。” 在外呆得久了,甫一回宫,说话行事都不大利索,阮雪音反应半刻这话方觉出来不对,“你怎么也不妥当起来。这种话,以后少说。” “是。”云玺连点头,“奴婢也不过单和夫人在一块儿时说一说,平日里都是这么嘱咐其他人的。” 阮雪音点头,“宫里一切都好吧?”看上去风平浪静,不知实际情形如何。她问出此话,自觉诧异,盖因这样一句问,太像浮沉深宫日久的后妃之语,潜台词是: 大家可都还安分?有没有人搞事情? “都好。”云玺答,“夫人随君上去了夕岭,合宫皆知,这期间无人来访。一应是瑜夫人在打理后宫事,春来天儿好,另两位夫人也常出门走动。淳月长公主临盆在即,淳风殿下此期间又去相国府探望过一回,据说是临行前便请了旨的。” 边走边说,主仆二人很快回到寝殿。出门大半个月,走进这间屋子方有了些真切归家意。阮雪音颇觉踏实,由云玺伺候着换了身行头,又打量一遍殿中摆设架上书册,都还是老样子。 她心绪颇佳,旋即想起来一桩事, “打听一下,淳风殿下今日有没有去骐骥院练马。若在宫中,一会儿我去访她。” 阮雪音迈步入灵华殿大门时,正赶上顾淳风兴冲冲从里面出来。 “嫂嫂我正要去瞧你呢!”她冲上来,拽了阮雪音袖纱一通拉扯,“真的要憋死了。九哥小漠和你都不在,没人陪我玩儿。倒是你们仨,结伴在夕岭游春,独排挤我一个,哪有这种道理?” 顾淳风式言论,纵是歪理邪说也别具感染力。阮雪音听得好笑,由她拉着往里走,一壁回: “每年夕岭之约是你九哥和十三皇子之约,我已经算跟班儿了,哪还有一带两个跟班儿之理?” “只能带一个跟班儿,从前肯定是带我,有了嫂嫂,便是带嫂嫂了。”顾淳风撇嘴,“九哥现在,巴不得将你捏成泥人儿揣在怀里,走哪儿都带着。”她啧啧啧,面露嫌弃,“这般离不开,至于嘛?” 这个泥人儿的比方,阮雪音哭笑不得。又忖旁人不知他们的深泉镇、蓬溪山、锁宁城之行,乍看过去,不就是自己得宠连夕岭之约也能跟? 世间万事,概莫如此。外人看热闹,越看越热闹,以为台上那出便是好戏,全不知幕布后面方为真章。 所以知不全者往往乐于开口,自以为鞭辟入里,尽得玄机;反而知深知广者少言,识得乾坤大,更惜草木青。 顾淳风暂时还不属于后者,却也不属于前者—— 因为她只是乐得开口,并不自以为是,不无礼,不讨厌。此为另一种可爱。 两人入偏殿,对坐饮茶吃点心。阮雪音不理她揶揄,笑问:“临行前布置给你那些书,都看完了?” “别提了。”顾淳风唬着脸,“你不在,小漠不在,我一个人看书,全无气氛。看了又没人问,没人查功课,哪有动力啊。” 一番歪理说得声情并茂。阮雪音且笑且摇头,“骑射呢?最近也没去骐骥院?” “去是去了。”顾淳风一摆手,“但老师不在,我自己一个人来回跑,日复一日,也不见精进。” 沈疾跟他们出去了。阮雪音了然。“纪齐呢?” “九哥不是赏了他差事吗?已经去报到了,最近都不见人影。不过那个叨叨鬼,不要他指导也罢。” 纪齐去了薛战的营。阮雪音想起来。“这下沈疾大人回来了,我也回来了,你这上午读书下午骑马的日子,又可以重新安排上了。” “可不嘛。”顾淳风眉开眼笑,“所以听闻你们回来,我挽澜殿都没去,只想来找嫂嫂。” 顾星朗该也没空见你。阮雪音心道。一走大半个月,纵有纪相监国,奏折怕是依然堆满了御书房。恐怕近几日都要睡在奏折堆儿里了。 “说起来,”这般想着,忽反应要事没办,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锦盒放置淳风面前。 “送我的?” “打开看喜不喜欢。” 顾淳风可太喜欢收礼物了,尤其这种装在锦盒里的,一多半是奇巧玩意儿。她两眼放光,麻利拉开盒扣,一掀盖,却是一枚珠花。 通体银制,不算太亮,状似三片羽毛错落随风起,细巧镂空显其轻盈,又有浅金明黄珊瑚宝石点缀,称不上华丽,胜在别致,且颇有几分朴拙韵味。 “好看啊。”不是奇巧玩意儿,顾淳风略失望,但姑娘家嘛,谁不喜欢珠花呢?她掂在掌心打量半刻,又与袖口羽毛纹样比对,“与我这些宫裙正相称,嫂嫂有心了。”她笑嘻嘻, “是回宫路上买的?霁都还有这种式样的珠花,我从前出宫,竟然从没见过。” 自然不是霁都买的。好在此题无须她答。“这是沈疾大人买的。具体哪里买的,我没问。” 顾淳风眨眼:“沈疾?他给我买珠花做什么?”想一瞬,将东西放回盒中,“不好吧。这样不算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阮雪音也眨眼。是有违宫规。“我给的也不行么?” 在深泉镇时让沈疾帮挑帮买,确打着自己要补生辰贺礼的旗号。此刻未及时言明,一来想观淳风反应,二来—— 珠花到手,她要给沈疾钱两,对方死活不收。已经算是他送的了吧? “你给的,”顾淳风再眨眼,认真评估,“本来行,但你都告诉我了是他买的,不就成私相授受了?你只是个中间人。”她说完这句,觉得不对,盖因私相授受和中间人这种话,太容易叫人想歪。 好端端买什么珠花啊。 她呆了半晌,灵光乍现:怕是想以此换回他的匕首。 第362章 一线牵 阮雪音观她神色片刻。 “这珠花确是沈疾买的,却是我托他买的。去年你生辰,我没什么合适的贺礼相送,一直想补上。此番出宫,一路跟着你九哥,哪怕回城也不得机会下车逛。便托付给他了。” 再说下去,私相授受的帽子坐实,淳风怕是不会收,也违背自己本意,她将话圆回来,又道: “沈疾勇武,素来寡言。我总以为他在这些事情上是不擅长的,一开始交给他,还有点担心。不成想他竟谙熟你喜好,买来的珠花不单雅致,更与你的宫裙相衬。” “他自开始跟着九哥便认识我,我又总在九哥身边打转,加上涤砚,都是老熟人。他喜欢什么我也知道啊。”顾淳风接口,一脸理所当然,“不过沈疾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除了他那些随身兵器,刀啊匕首,嗯,还有忽雷驳。” 忽雷驳为沈疾坐骑,通体乌亮,亦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去年夕岭秋猎傍晚遇虹彩那次她便见过。只是这样一番答,等于没答啊。她决定换个路子: “你九哥操心你的婚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他近来属意弓弩兵营的温执,小柴大人的副将,已经同你说了吧。你怎么想?” 顾淳风撇嘴,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牛舌酥, “嫂嫂你今日来,不是久别叙话,也不是问功课,是给九哥当说客的?” “也不是。”阮雪音坦然,“他说此事已跟你提过一两个月了,你全当耳旁风,也没个说法。便让我来问问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顾淳风闷闷答,“都是些没怎么见过、完全不了解的人,能如何?换做是你,闭眼嫁么?” 阮雪音更加坦然,“我就是闭眼嫁的。来霁都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九哥,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可不一样。”顾淳风瞪眼,“他是顾星朗,闭着眼随便嫁,还能亏了你不成?莫说我九哥性子好,温和又开阔,便是一身臭脾气,光冲他这张脸,那也是想嫁的人直排出国境线好吗!” 这话倒,阮雪音汗颜,没什么毛病。只是臭脾气的顾星朗,略回忆—— 她是见过的,在秋水长天。很恼人,那张脸也不管用。 “所以嫂嫂啊,九哥如今将你捧着含着,你可牢牢把住了。无论谁来抢,都不要让。只要你不让,她们便抢不过你。” 这又是哪来的话?没法儿接,阮雪音将话头拽回来, “你九哥现下一切都好,家中诸事,左不过最操心你的婚事。方才说温执没见过不了解,那便去见去了解。只要你点头,你哥都能安排,又有何难?并不是要你闭眼嫁,可以先考察的。” “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中介绍,门当户对,”她一连说了四组四个字,音律节奏竟佳,“我就是很反感。嫂嫂,我希望这个人是跟我不期而遇的。我走在春天的街巷间,日光里,因为某个机缘某种巧合,或者什么也不因为,突然遇见一个人。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是你啊。” 她目光变得有些远,沾了春日温度,尽头是熙熙攘攘南北西东的泉街, “那时候我遇到你哥哥,就是这般场景。” 阮雪音反应了好两瞬方反应过来,她口中“你哥哥”,是指自己的哥哥。 阮仲。 淳风一度倾心阮仲。她几乎忘了。而阮仲倾心他的“妹妹”,甚至要为之逼宫,且很可能做了个牵扯青川诸国的局。 比话本子里的故事精彩何止百倍。 顾淳风见她神色凝重,赶紧纠正, “嫂嫂你别误会,我对那人已经不存心思了。不过是打个比方。”她沉吟,旋即大义凛然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帮我跟九哥说,或者我自己去说也行,温执,可以见一见。” 阮雪音心情复杂,饮一口茶,踟蹰片刻,突然问: “沈疾呢?” 顾淳风眨眼,“啊?” “你从来没考虑过他吗?” 淳风眨眼再眨眼,“嫂嫂你可真是神来之笔。”遂低头看面前锦盒内珠花,“这东西究竟——” “是我让他买的。你别紧张。” “我紧张什么?”顾淳风夸张一哼,面色却不似这句反问轻松,“但你怎么会问出这种话啊。” “你不是说不想嫁不了解的人?沈疾与你相识多年,又常伴你九哥身侧,性格、人品、能力都没话说,前途更是无量。他至今未娶,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这也是九哥叫你来问的?” 自然是。没有顾星朗示意,她哪敢随便扮红娘。 扮红娘。自己居然也有这一天。黄昏时分,她前往挽澜殿“复命”,迈入门槛时颇感唏嘘。涤砚小步快跑出来迎,表情有些,奇特。 “此刻不方便么?” “也没有。”涤砚答,搓着手,“就,君上正在用晚膳。” 阮雪音点头,“那正好,我有事同君上商量,”一壁说着,展眸望,“在御书房还是偏殿?” “那个,”涤砚移动了一下,仿佛在挡,“夫人用过晚膳了吗?” 阮雪音莫名其妙,“已经用过了。”对方今日言行实在怪异,“还有问题要问吗?我现在能进去了么?还是等你先通传?” 她来挽澜殿,已经许久没通传过。 “夫人,”涤砚沉声,更像是沉了一大口气,推心置腹,满目赤诚,“瑜夫人过来向君上禀大半个月来后宫情况,此刻正在偏殿一同用晚膳。” 不方便她进去。总算真相大白。 “只是向夫人提前禀一声,省得您进去全无准备。”涤砚急忙忙解释,继续搓手,“夫人请吧,微臣给您引路。” “不用了。”阮雪音回,“我这事不急,晚些或者明日再说都可。”她说完转身,往大门外去。 “别别。”涤砚拔腿追,未免惹眼尽力稳着步态节奏,“夫人您就这么走了,”他压低声量,“回头叫君上知道,饶不了微臣的呀!” “那就别让他知道。我也不会提。” 第363章 铃初动 此题从来难解。 规则,朝局,旧情。掩耳盗铃,而铃动惊梦终有时。 出挽澜殿,阮雪音一路北行。在纪晚苓的问题上,顾星朗究竟有没有处理,处理到了怎样程度,与段惜润那厢不同,他从来没说过。 他只是叫她放心,说晚苓已成过去。说他对她,和对纪晚苓完全不同。 但人还在,关系也在。帝妃之名,名正言顺,又如何能真的成为过去呢? 纪晚苓如今掌后宫事,一因她擅长此道,二也是对相国府的交代。顾星朗司朝堂,纪晚苓管后庭,场面上好看,更给足了纪家面子。某程度讲亦模糊了披霜殿无宠之实。 已算是最佳安排。放眼后宫,亦没人比纪晚苓更堪当此职。 分工既定,那么今日这样的共进晚膳,在往后漫长光阴里,会一再发生。 如果她打定主意谅解他难处,在底线之上接受祁宫后庭一切局面,也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晚膳黄昏。 而接受往往是妥协的开始。 今日是晚膳。明日呢? 没完没了。她暗叹。历代后庭争斗,那些初时洁身自好者如何兜兜转转最终卷入洪流,恐怕就是从这些时刻开始的。 她及时打住。 暮色笼花色,不远处采露殿的檐顶在将暗天色中划出精致弧度。殿门忽开,段惜润从里面走出来。 阮雪音原地站定。对方多行两步,很快看到了她。 “珮姐姐。”她迎上来,“知道你今日回来,本想去瞧,又怕你刚到要忙,没敢搅扰。” 阮雪音微笑点头,“还好。殿中有宫人们操持,一向无须我费心。”观对方盛装,眉色唇色皆新,向晚天色下亦显得明媚,该是刚下过功夫,“这是要去哪里吗?” “做了些春夏糕饼,”段惜润赧然,“恰逢君上回宫,便想着送些去挽澜殿。”这般说着,望一望阮雪音过来方向,“姐姐是刚从那边回来?君上此刻方便吗?” 阮雪音想了想,“这会儿该是有事,我刚过去,也没见到。不如先花园中走走,晚些你再去。” 难得对方主动相邀。段惜润颇诧异,点头道好。两人并行,园中花木色被夕阳霞光调得柔和,倒是散步好时候。 “一月间君上曾同我有过一次长谈。”与众宫人拉开距离,段惜润开口。 阮雪音知道是哪次。这话不好接,她默默听。 “君上的意思,我通通明白。如今往来,”她顿了顿,似乎艰难,“譬如此时送糕点,不过尽些义务,我毕竟已经入了宫。”她声量更轻,“姐姐你别介意。” 自然不介意,不该也不能。阮雪音心答。段惜润是四夫人之一,想送吃食去挽澜殿,再正常不过,却莫名其妙在这里同她解释。明明是心意,偏只说成义务。 人人无辜,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阮雪音蓦然想。是她要改规则,以至于规则中所有人都要因此主动或被动接受改变。 而改变需要牺牲。竞庭歌是对的。死局之中,从无万全策,自己不想让步,便只能叫别人让步。 她有些头疼,敛下思绪勉强笑回:“你殿中的糕点向来好味,又别具新意,君上一定喜欢。” 段惜润展颜,“今年又有新花样,明日我再做些,请姐姐过来一尝。” 阮雪音点头,算是答应。两人绕着圈儿在南御花园溜达。 “上回放神灯,时间太晚,未及详聊。你说这百鸟朝凤筝的传承,难论来源,可能逾两百年,甚至可能都不姓段。”阮雪音稍顿,“如果此筝非段氏传承,还有可能是谁家的呢?程家?” 自然指兆国程家。 段惜润一怔,略回身确认近旁无人, “姐姐你是知道什么吗?”她低下声量,“这种说法,在白国宫廷一直是有的。但毕竟是前朝,”声量更低,“没人敢明目张胆议论。” 自然是随口猜的,连试探意图都无。阮雪音也觉意外。但既然如此,倒真的可以探一探。 “听过一些传闻。”她答,“包括那些青金色涂料,有说是程氏创制。” “姐姐师门当真了得。”段惜润眨眼,“关键就在那青金色涂料。单就风筝本身来说,巨大而奇巧,确非工匠大师不可为。但归根到底,其材质、结构都能在当世被找到、被研习以效仿。唯独这个青金色涂料,” 突然站定杵在御花园中窃窃私语,毕竟不好看,阮雪音拉了她入清晏亭。 两人入亭坐下,一应宫人都候在外间,段惜润继续: “不瞒姐姐说,白国扬筝放神灯乃世袭传统,从皇室到民间,有的是人尝试荧光涂料等各种花样。但涂料的寿命是有限的,天长日久,总有褪色失却光泽时。这百鸟朝凤筝上的却不。无论逾了一百年、两百年又或更长,姐姐你也看到了,其上青金色饱满如初。是后世维护补的色吗?至少白国宫廷一百二十余年来,无人调配出一模一样颜彩光泽的涂料,甚至青金色这个说法都是随百鸟朝凤筝传下来的。” 言及此,她忽扬眸看阮雪音, “姐姐当初来问我,为何张口便道出了青金二字?” 百密一疏。阮雪音自省。但话已至此,无不可说, “我师门中有一物,其上也有这种涂料,嵌于石间,经久不衰。那晚我乍见百鸟朝凤筝,实有些吃惊,便过来细察,顺道问你。” “那真是奇了。”段惜润乍舌,“除了百鸟朝凤筝上那些,白国境内,至少据我所知,没有哪处再出现过这种涂料。姐姐所说,是惢姬大人之物?” “算是吧。”阮雪音答,“蓬溪山有趣的小物件不少,有些是老师的,有些可能不是,我也不完全清楚。惜润你要再想起来或从母国打听到与此涂料相关的细节,可否告诉我?” “好。”段惜润一口答应。 天色渐暗,阮雪音仰头望,提醒道:“你要去挽澜殿,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 确实可以了。盖因她说完这句,远远见一抹翠色出现在园中。 纪晚苓也看见了她们,缓步过来,三方见礼。又说起段惜润要去挽澜殿送糕饼,她端和一笑: “这便去吧。晚膳过后,我又陪君上饮了会儿茶,算上方才走过来的时间,到你过去,恰能再进些点心。” 段惜润含笑应了,道别离开。亭中只余纪晚苓和阮雪音两人。 “珍夫人去挽澜殿送吃食,我以为你会不高兴。”纪晚苓坐下,仰头笑望她。 阮雪音无法,只好也坐,“怎会。” “听雪灯亮,君上独宠珮夫人已近半年。”纪晚苓缓声,“此事朝堂上渐生议论,核心意思无外两点:对内,不利皇室兴旺;对外,无益国之邦交。” 第364章 乍惊雷 寥寥数语,只是起势。阮雪音从来不接起势,这一点,和顾星朗异曲同工。她不言,静待下文。 “朝堂上的议论,处理不当,便会蔓延至民间,成为举国朝野之话题。”纪晚苓继续,依旧端和,“你已经是话题了。那些议论,无宠时在暗,专宠后在明。而自古专宠无善名,如今情势,对你对君上都不好。” “是纪相监国期间,有事发生?”否则这个时间—— 不早不晚,偏赶在他们回宫第一日。 “声音一直有。”纪晚苓答,避开关于其父之问,“时日长了,叠加累积,自然震耳。这个道理,珮夫人明慧,该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 “我也不瞒你,方才在挽澜殿,类似的话,我亦同君上说了。瑾夫人若有错处,合该受罚受冷待。但珍夫人无辜,大祁与白国一向交好,这样下去,没法儿交代。” 说了上官妧又说了段惜润。唯独没说她自己。“瑜夫人今夜,是要给我建议,还是问我讨对策。” “只有一种对策。”纪晚苓坦然,“所以无需我建议,珮夫人自会判断。” 阮雪音默然。 “君上并非不顾大局之人,他如今坚持,多是因着你坚持。”纪晚苓再道,“珮夫人若能放下一己执念,劝君上以大局为重,你开口,他放心,问题得解。” 又半晌静默。 “若我开不了这个口呢。” 纪晚苓怔了怔,似没料到对方会直接拒绝,“珮夫人对君上,可是真心相待?” 这个问题没必要对旁人表心迹。阮雪音不答。 “长公主殿下言珮夫人对君上一片情深,我此刻,才敢与你开门见山。” 看来亦有顾淳月授意。 “他是国君,需对国家对臣民负责。你若真心待他,自然为他着想,也就愿意为他稍作牺牲。”再顿,“也算不得什么牺牲。自古入宫为嫔御,都是共侍君主。国君雨露均沾,不仅为皇室传统,更关乎朝堂外交。” 这些都是千百年规则构建的图景。阮雪音心答。如果世间道理从来就是一夫一妻,从君主到万民皆遵循,就不会有四海诸国送嫁贵女之传统,君主家事,也不至于与时局外交关联至此。 当然是异想天开。这番话讲出来与纪晚苓听,以她所受教养,以纪桓德行,也未必认同。因为联姻本身,在很多情况下并非道理,而是手段。 “我是祁人。”纪晚苓轻叹,“我所接受的教养,如今所站的位置,让我不得不对你讲出这番话,如果叫你不舒服,抱歉。但我还是要多劝你一句,今日不让,迟早要让,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必须对时局妥协。” 除非时局大改。阮雪音蓦然想。时局改同时规则易,此题或可解。 “我从来没问过你,”她抬眼,认真看纪晚苓,“有朝一日封亭关真相大白,”或者根本也无须等到那日,“你做何打算。” 此一问模棱两可。但纪晚苓完全听懂了。 “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她答,“也要看他怎么打算。问题症结在于,珮夫人,我们几个都已经入宫,这件事是不可逆的。而作为国君,他有权选择任何人。” “如果今日在位的是战封太子,”此一句说得轻,阮雪音默观对方神色,确定可以继续,“你也会认同并践行此理,劝他雨露均沾么?”并非挑衅,她真的想知道。 “会。从定宗陛下赐婚那日起,我便明确自己的位置,也就开始做与那个位置相匹配的一切准备。” 自然包括与一整个后庭分享心上人。 “不会难过么?” 纪晚苓一怔好半晌。 “也许有过。也许从来没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太子。”自然指顾星磊,“我知道他的前路。我想要常伴他身侧,也就知道了我的前路。一条已知方向且愿意跋涉的路,还有什么好难过呢?” 她从来就在规则之中。阮雪音了然。认同并依规则行事,所以走得顺走得好,且内心不别扭。 一种好活法。许多最后站到高处的人,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顾星朗也在规则之中。是自己不在,拖了他下水。 “我一直觉得,”仿佛半指戳动过往那扇窗,纪晚苓没有停,“星朗和磊哥哥是都堪为国君的。” 是这么叫的。阮雪音头回听。这些皇室高门儿女间的少时互称。 “磊哥哥自然千般好,星朗也有他无人能及之长。且在分寸方面,他其实比磊哥哥更懂得拿捏。因为他审慎,心思更沉。”春日衣衫薄,那滢然生彩的碧玉镯就伏在白皙左手腕上,她低头去抚。 这般议论当今君上和已故太子高下,其实不妥,尤其与纪晚苓一贯做派相悖。但许是因为改了称谓,也便暂且略过了身份?她不及多想,望向对方腕上玉镯下意识问: “但你还是一心在战封太子身上,从来没考虑过他。” 纪晚苓似意外,半刻抬眸,“你要听实话?” 淳风所述少年时种种接连跃入脑海,阮雪音用眼神点头。 “平心而论,我同星朗在一处的时间要多得多。时间多,相处多,感受到的情谊多少自然不同。赐婚之后三日,他称病停了功课,父亲不必入宫授课,我也没见到他。但我全都明白。” 这番话没有解答问题,阮雪音蹙眉。 “不是从来没考虑过。”她继续道,“但婚旨下来,我与磊哥哥互相确认心意,自那之后,再没考虑过。”仿佛大梦初醒,她收了语势, “本是同珮夫人言后宫事,说多了。君上少年登基,走到今日,很不容易。我一度糊涂,伤了他的心,幸而你入宫,解了此间嫌隙。莫说他,我对你同样感激。今后,便一起陪他应对风雨吧。”仿佛仍觉不放心,她思忖片刻补充, “方才针对朝堂时局之言,望珮夫人细考量。你在后庭不让步,便只能是君上在前朝让步。甚至可能让步都解决不了问题。” 第365章 故伎重施 阮雪音回到折雪殿,亥时过半。 沐浴更衣毕,困意袭上来。回程虽不是日夜赶路,到底大半个月在外辗转,一朝归家,反而觉出来累。她犹豫半刻,终没钻被窝,从书架上挑了一册《春秋繁露》准备去东窗下读,云玺进来回说涤砚大人到。 是涤砚到,不是君上到。 她放下书,披衣略整理,出门听旨。 政务积压,奏折成山,得熬夜处理,今晚便不过来了。 意料之中。阮雪音听了领了,嘱云玺好生送涤砚出门,独自返回寝殿。 忙成这样,须不睡觉赶工,早先却有空慢吞吞晚膳,还饮茶,还尝糕饼,怎么没撑着你?一肚子茶啊饼,此刻脑子可还转得动? 这般一忖,又深觉熬夜批折子伤身,想返身唤涤砚回来再嘱咐两句—— 有些矫情。她按下步子。都是伺候君上的人,自懂得照顾,哪里需要她多此一举。 走回寝殿,再至东窗下瞅那册《春秋繁露》,有些翻不动,又忽没了困意。便想起来纪晚苓夜里爱送汤。云玺说的。自然是点灯前的事,因为后来顾星朗晚间都在折雪殿。 今夜会送么? 她们是同时从清晏亭离开的。来不及煮汤吧。 念头四起,更无睡意。而一路回来至此刻被压制许久的前朝时局之题,终于没压住,如火苗乍起蹭一声蹿上心头。 纪桓监国大半月,顾星朗回宫,自然要第一时间面圣述职,同时禀报此期间重大事项。 恐怕就是今日午后到傍晚间。 然后傍晚纪晚苓至,述后宫事,如她自己声称,讲了“专宠”一题。倘若朝堂上果有动静,纪桓面圣也提了此事,那么前朝后庭因这件事起的压力,于同一时间迫向了顾星朗。 快而精准,一步到位。 却不知力道如何。 “近来宫中,当真无事?”她转头问云玺。 云玺前脚刚进来铺床,格外安静。阮雪音下午便觉察了,除开刚回来那会儿碎语多,这丫头较之出门前话少。 “没什么事呀。”云玺答,捞起外侧枕头向阮雪音,“今夜君上不至,是否先收起来?夫人也能睡正中,舒服些。” “无妨。两个枕头更好,方便我翻腾。” 云玺扑哧一笑,将枕头放回,“君上在,夫人也这般翻腾么。” 阮雪音眨眼。 云玺一呆,赶紧哈腰低头,“奴婢失言。” 也这般翻腾。画面上头,阮雪音心答。有时候翻着翻着挤了他,直接被一把拉近他被窝。 他的被窝是真暖,像偎在火炉里,进去了就不想出来。她脚凉,上半夜还好,下半夜便少温度,自打有他捂,总能暖到天明。 云玺还低着头等“发落”。阮雪音回神,“这般失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天长日久,听得习惯,倒也不羞不臊。她努一努嘴,示意对方继续铺床,半晌再问:“事,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议论,也在其列。近来有没有什么话,大家私下在传?” 云玺的手才刚续上被枕,再次停了,“夫人可是听说了什么?” “真有什么?” “倒也,”云玺彻底罢手,移步过来至阮雪音跟前,“不算什么。不过是夫人独承恩宠的议论,一直都有,日子长了,此番您又跟了君上去夕岭,难免被说过头。” “怎么个过头法?” 云玺开始绞袖口。两手交握,下意识互拉衣袖一角,不自觉用力。阮雪音看得真切。 “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我从来不怕听这些,你知道的。” “有些话奴婢不愿意重复。” 阮雪音柔缓了神色,伸手轻拍她手背,“那就先说愿意重复的。” 云玺垂眸半刻,似在整理词句,“大概意思,夫人独占盛宠近半年,宫中其他夫人皆受冷待。历朝历代,虽也不是没有这种事,到底没这么严重。” 顾星朗完全不在其余各殿留宿,是这个严重。阮雪音默听,神色依旧和缓。 “这也罢了,宠谁不宠谁全凭君上喜欢,谁也置喙不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她顿了顿,一抿嘴,“但如今宫中这些夫人们,个个身份显贵,非公主即相女,过得好与不好,关涉,”再顿,难得很,阮雪音看着都觉得难, “关涉国运。” 笑话。此四字一出,阮雪音瞠目,竟不知该笑还是该笑。后宫夫人荣宠,倒牵扯上国运了。 但她明白此“运”指代。代朝堂,也代邦交。 本朝相国之女受委屈,不利君臣之谊。 友邦公主贵女受委屈,不利国邦之交。 但这是后庭、尤其普通宫人们很难直接想到的逻辑。应该说,他们受制于环境与个人生存状态,没有基础、没有精力更没有动机这样去考虑事情。 这是前朝的逻辑。以及后庭中居高位、有眼界者的逻辑。 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域中的舆论,永远是被刻意投放和引导的。 有人在煽风。而且不敢于顾星朗在时动手,偏是他们离宫期间。 “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话。” 云玺眨了眨眼,“好一阵了。有半个月了吧。” “你最早听到那次,”她决定明确些,“是我们去夕岭之后几天?” 仿佛没料到得精确到日子,云玺再眨眼,“大概,两三天?” “听谁说的?” 云玺抿一抿嘴。 “我又不会问罪。更不会再去问别人。此刻所言,你知我知,今夜之后,都不再提。” “是。棠梨去造办司挑入夏要用的衣料,回来便跟我说,宫里好些人在议论。” 好些人。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梨花都没你们开得快。阮雪音暗摇头,“刚说不愿重复的,又是什么?” “夫人。”云玺咬唇。 “是他们说的,又不是你说的。你就有样学样,说完了,漱漱口。”她笑起来。 漱口之提议成功解了云玺焦虑,她忍不住也笑,笑得略苦,“他们说,夫人虽貌美,也没有就美得其他几位夫人比不过,性子,”停顿,“性子也不好,成日冷着脸,不与人往来。刚入宫时,并不得君上喜欢。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出入挽澜殿,后来还点了灯,如今将君上迷得魂儿都丢了,” 实在有些糙,最后这半句。她上下嘴唇抿了又拧。 阮雪音伸手提壶又拿杯,斟上大半盏,“快说完了吧,说完马上漱。” 云玺长吸一口气,“他们说,是用了什么药蛊诡术也未可知。夫人不在宫中长大,自幼拜了师门,怕是身怀秘术,自有见不得人的法子,媚惑君上。” 这是要把她往妖妃的路子上带啊。阮雪音动一动眉心。出手有些重,有些莽,还有些早。 其实前面那些已经够了,拿朝局邦交说事,有理有据、平实可信。后面这段,哪怕要用也留着以后。同时往外丢,痕迹过显,画蛇添足,不像高手干出来的事。 两拨人? 她敛思,复扬眸问云玺: “完了?” “主要是这些。”云玺连点头。 她递茶杯过去。云玺连摇头,“奴婢不敢。” “一个杯子而已。不着急漱口了?” 再不客气,一把接过来,大口喝了咕嘟嘟,又反应不该在主子面前行此事,她小跑出了寝殿,半晌回来,气喘吁吁。 “夫人要不要,请君上出面治治这些人?” “今日回来,倒没觉出什么异常。”除了纪晚苓直接了当,从惜润到路遇宫人,不像是听过非议嚼过舌根,偌大的祁宫,气氛寻常得很。 云玺歪脑袋想片刻,“还真是。最近两日仿佛消停下许多。” 自然消停。刺扎进人心了便算功成。继续嚼,等着顾星朗回来找源头问罪责合宫惩戒么? 再挖出来幕后之人,更白忙活,可能还要损兵折将。 她下意识转剩下那盏茶杯。 搅合舆论鼓动人心,又是这招。 第366章 管中窥豹 一连两日,顾星朗未至折雪殿。据说下了早朝也不出鸣銮殿,继续在偏殿召见臣工。午膳亦在那边用,申时将近人才出来。 大半月不在,需补的政听自然不少。但此期间一有纪桓监国,二无大灾大患,至少明面上没有,又有多少事需要一日内连番上奏呢? 阮雪音赴段惜润之约,这日午后在采露殿尝她新手艺。糕饼下肚,茶饮三盏,两人皆极目望庭中春色,满园蔷薇,太平人间。 “去年君上说,今年咱们几个都可挑日子回母国省亲。”阮雪音随口道,“你回么?” 段惜润一怔,“姐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上午在御花园巧遇瑾夫人,”大实话,这两日她有意在宫中走动,出门也比往常要勤,今早是真的碰到了上官妧,“她说天长节之后要回苍梧家中看父母,待君上最近忙完,便去请旨。” “哦。”段惜润回。 “哦”是太有玄机的一种答话方式。阮雪音心下微沉。“你不回么?” “姐姐你呢?” “要吧。还没想好时间。”阮雪音微笑,“都说几个女儿之中白君陛下最疼爱你,来霁都一年多,他一定很挂念。” 段惜润神色黯了黯,“父君年纪大了,上个月家书至,母妃身体亦不如前,总归是念着我。”她放眼再望庭中蔷薇盛景,“我殿中那些蔷薇,据说仍被打理得极好,父君时时过问,母妃三天两头便去呆着,一坐大半日。” 自然指白国宫中她的殿宇。青川各国规矩,公主凡满十八,哪怕没出嫁,亦须搬出母亲居所自掌一殿。段惜润入祁宫前,显然有自己一片小天地。 “女儿远嫁,天各一方,必然挂心。”阮雪音无母,其实很难感同身受,说这话甚至有些别扭。但对方此刻神情状态,叫她言出由衷。 “若仍在母国,哪怕不处一城,想回去一趟总好办。如今山高路远,回去几日,又要离开,下次再见亦不知何时。”段惜润脉脉往天际看,“如此见法,见一面少一面,不知哪一面便是最后一面,叫人害怕。” 近乡情怯。原来还有这层解读。但这应该不是她在省亲一事上踟蹰的缘由。如此天伦情深,见当然好过不见。 “你在祁宫过得好不好,父母亲是最关心的。如今景况,”有些难开口,因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阮雪音顿了顿,“白君陛下很担心吧。” 段惜润投向天际的目光倏忽凝回来,半刻转头,“珮姐姐——” 欲言又止。 “我刚回来,隐约听说了些。”阮雪音情绪神色皆如常,淡而和缓,“可叹天下父母心。” “我从未在家书中诉过苦。”段惜润抿一抿嘴,“父君此番动了怒气,我原不知道,还是满宜前些日子听了一星半点,回来同我说的。” 果然有事。阮雪音原本只是怀疑,所以来采露殿探虚实。 “什么时候的事?” 她和顾星朗在外大半个月,虽行踪隐蔽,到底辗转往返于两国,一路上也途径不少村镇,若是举青川皆知的他国天子之怒,民间不可能全无议论。 很可能只是宫闱内响动。白君详悉祁宫后庭现状,生了恼意,关起门来发了火。若惜润不曾在家书中提,她的陪嫁丫头满宜也没多嘴,那么有人给白君吹耳旁风—— 自己占了盛宠,青川知之者众。但其他几位夫人完全无宠,除了宫里人,外界知道不了这么清楚。如果是祁宫里有人故意将详情往外传,沸沸扬扬终传至白君陛下耳朵里—— 目前看来,不大可能。因为哪怕霁都城内对此事的认知,都还停留在“盛宠”上。“专宠”这个词,出现在他们此番回宫后,由纪晚苓最先说出来。霁都尚没建立起的“专宠”认知,又怎能惹得远在韵水城的白君陛下发雷霆? 有人在白君耳边吹风。此项几乎板上钉钉。 而照这个思路,将“专宠”之实往民间散播翻炒,恐怕真已经安排上了。 前朝先动,民间再顶,专宠不利邦交、有损国运、甚至可能因此影响青川大陆之盛世太平。 人言。世间第一利器也。尤其在民意要紧的开明国度。 问题在于,此举动机从大面看是合理且正义的。在现行规则下,她阮雪音早晚会成众矢之的。如果只是这样,反而相对好办。 就怕参与此举的势力,不只正义一方,打着正义旗号行龌龊之事的,大有人在。 “姐姐是问,满宜何时听闻我父君动怒之事?” “嗯。”阮雪音轻答,“严重么?” “仿佛就是你同君上去夕岭之后两三日。”段惜润蹙眉,“她也只是听人提及,将信将疑,回来与我一说,”微顿,颇难为情,“我自然着急,赶紧修书去韵水城问,父君很快回了,” 就此顿住。 阮雪音也觉尴尬,事端从自己这里生,怎好意思详问? “又气又心疼你吧。”半晌,轻道。 “嗯。”段惜润垂眸,“说去年刚入宫时都好好的,才不过大半年功夫,君上怎能——” 该是大不敬之语。至少僭越。她没说出口。“但我也在回信中解释了,君上只是,只是不大留宿,”更加难为情,“平日也嘘寒问暖,也动辄赏赐,并未怎么亏待我。” 话是这么说。但叫做父亲的听了,终归难过。因为惜润并不曾犯错,从头到尾都没有。要白君如何想得通。 阮雪音也不自觉蹙起了眉。段惜润注意到了,“是君上问起了?” “没有。他从昨日忙到此刻,我一直没见到他。倒是你昨晚去过挽澜殿,也没跟你提么?” “没有。”段惜润歪头想半刻,“和往常一样。”苗头都不曾有。“不过是些议论,”她很快看了阮雪音一眼,“到你们回来,已经没什么声音了。我总以为,君上和姐姐不会听到。” 阮雪音约莫明白这一眼的意思。那些议论,不止于此,精彩纷呈。 “怎会听不到,怕是已经传至前朝了。” 段惜润眨眼:“什么?” 第367章 繁梦如坠 恐怕根本就从前朝传进来的。出采露殿,阮雪音细思量。 白君详知此事,已是有人作梗。他如愿生怒,那人又将消息顺理成章带至霁都。先于臣工间传递,哄抬前朝气氛,小事化大;再往宫闱内播撒,星星之火,与前朝相和渐成燎原之势。 到顾星朗回来,蓄势已足,时刻待发。 单论正义性、合理性—— 以纪晚苓为代表的这群人,包括纪桓,甚至可能包括顾淳月,都是在明的。且他们并不是针对她,更不是针对顾星朗,完全是为国为朝局,所谓忠义。 如果清晏亭中纪晚苓那番说辞就是全部。 而正义性与合理性之外的人,如果有,他们的目标是谁,是自己,还是顾星朗,这是一个问题。 弄清楚谁在出手,从而判断目的,确定目的,才计得出釜底抽薪之法。 所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策略,都得釜底抽薪。 今晚顾星朗若依然不回折雪殿,她便得去挽澜殿一趟。以他审慎周全,此期间前朝后庭暗涌,段惜润大半个月两次往来家书,他纵是远在天边,不可能全不知情。 很可能是没对自己说。 顾星朗当晚却回来了。 刚入亥时,阮雪音收拾停当,正要出发往挽澜殿。满庭灯色摇曳,仿佛守岁夜的烛光长明至今。顾星朗从灯色之外踏进来,霁月清风,眉间疲乏不掩星眸璀璨, “深更半夜的,”他一笑,大步迈过来,“这是望夫不得要去逮人了啊。” 此人尤爱开玩笑的情形只分两种:格外放松,和格外紧绷。日子愈长,她对他各项特征把握越准。 显然,眼下是后者。 “亥时方至,”阮雪音煞有介事看一眼天边弦月,“哪里就深更半夜了。”她上前半步,挽他左臂往殿内行。 顾星朗左臂一僵,迈不开步,一双星眸眨了又眨,“这什么情况?新学的?” “啊?” 顾星朗动一动左手臂。 阮雪音从未在第三人注视下主动过。此刻前庭虽不至于人声鼎沸,到底圣驾至,往来待命的宫人不少。如此动作,算是相当热情,以至于接收者惊喜之余颇感惊吓。 她低头看一眼挽着他手臂的自己手臂,“不对么?” 顾星朗笑开,“挽紧了。” 入寝殿,阮雪音亲自安排沐浴事宜,前前后后,有求必应。顾星朗先是应接不暇,随后来者不拒,舒服得一塌糊涂方依依不舍起身穿衣,出得外间,见东窗下棋桌上散着一本《传习录》。 “最近读书什么路子啊。”待阮雪音也过来,双双坐下,他随口问。又嫌坐着累,将棋桌往一侧座席推,坐榻变长,恰够他躺,方枕着阮雪音大腿横卧了。 “归本。”阮雪音随口答,低头见他乱翻书心不在焉,“躺着看书对眼睛不好。” 顾星朗将书册扔一旁,本就枕在她身上,又是仰卧,无须抬眼便将她整张面庞瞧得分明,“你是越发爱管我了啊,不能空腹喝凉茶,不能躺着看书,还有什么?” 阮雪音一怔,“顺口而已。老师从前喜欢强调这些规矩,”她歪头想半刻,“或跟习医有很大关系。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 “没有不爱听。”他一笑,仿如孩童,又抬手捏她下巴,“只是以后还要管儿女,怕你忙不过来。” 周遭空气滞了滞。阮雪音半晌抬手,轻揉他眉心, “这趟回来,很多事费功夫应对么?” 顾星朗眨了眨眼,颇夸张舒展眉心,“我皱眉了么?” “悄悄在皱。” “胡说。”他再笑,“只有皱与没皱,悄悄皱是什么。”又敛色,“听到什么了?” “有的都听了。”云玺复述,该当全面,“我们回来前你就知道了吧。” “知道得不全。”顾星朗转开目光,“收了些消息,只大致有数。”枕在她腿上实在惬意,熏然欲醉,所谓温柔乡,原来这也算一种。 “闹得厉害么?” “不全因为这个。大半月不在,确也有其他事项须处理。”是解释被困鸣銮殿大半日才出来。他转回目光,扬眸看她, “不太好办。导火索在白君那头,我昨日已经修书过去了。还没收到回信。今日不得空,明日得去趟采露殿。” “我今日去过了。” 顾星朗默了一瞬,“怎么说?” 遂将段惜润之言简要说了,又讲了讲自己判断,犹豫再三,终没提纪晚苓规劝。 “其实要避一害,只需予之比此害更大的利。”她道,“惜润在祁宫是否得宠,并非白君当下最大忧患。” “你与我想到了一处。”顾星朗淡笑,“此去书函,我便提了此事。此节困他已久,关乎国本,一时半会儿怕也回不来信。” “你打算怎么做?” “本来没想过。若非必要,他国内政,我从不干预。” “但白君年事已高,听惜润说,近来身体愈加不如前。立储一项,是拖不得了。”她略思忖,“入宫之后,我对时局所知大不如下山前,依然那样么?你此番去信,可是有意相帮?” 顾星朗再默半刻。 “无论如何,眼下直接矛头对准的是你。小雪,”他坐起来面向她,单手撑在她另一边大腿外侧,“不要出面。交给我。” “我不想——” “我保护得了你。”他定定看她。 不是你保护我的问题。“我也想保护你。”她道,“谁都想问你要东西。谁都在同你讨价还价。你站在最高处,仿佛万众拥趸,但有心又有能力护你这个人的,少之又少。”她也定定看他,“我想试试。” 千回百转寻不到落处,耳鬓厮磨亦显得苍白。顾星朗怔了好半晌,“傻瓜。”离得极近,他再次伸手捏她下巴,“我也保护得了自己。”又向前倾,贴上她面庞, “坐得稳君位的人都不是什么纯良之辈,逼急了,有些手段我也不是不会使。”一笑,“不是跟你说过么,不喜欢,不代表不会做。我凶起来自己都怕。” 最后这句实在很好笑。而他表情也实在很像开玩笑。阮雪音扑哧笑出来,热气喷在他脸上。 他拱进她两瓣唇,时轻时重,深浅绵长,若有似无的纠缠声起落如更漏。春夏夜虫鸣初时柔缓,渐渐竟急躁起来,此起彼伏,搅得人心也迷乱。 “顾星朗——”她推了推他,娇息渐沉。 “我有没有说过,”自然推不动,从来没推动过,他全不受干扰,答得含糊,“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越来越热,脑子不太够用,阮雪音努力维持深思,“我也不喜欢,”断断续续,“跟别人叫得一样。” 星朗。纪晚苓是这么叫的吧。 她才不要。 人家已经叫了二十年,亲密无间。她拒绝学舌。 顾星朗没答这句。他突然发力,闷哼出声,阮雪音措手不及,嘤咛乍溢。 她攥紧他后背。 春夏夜虫鸣由急躁渐趋规整。一声一声,蓬勃而有力,撞在苍穹星幕间,引得夜莺啼吟相和。 “你叫夫君,”语声断续而气息沉郁,“就绝对跟别人不一样。” 夜莺长吟,迟迟不肯相和。 虫鸣更烈,于五月芬芳中研磨升腾,直迫得飞莺啼声不绝。 终相应和。 第368章 真意重重 一连几日,顾星朗醒而阮雪音醒。 卯时过半,熹光漏窗棂,然锦帐重重又严丝合缝,此间无光,顾星朗正蹑手蹑脚往外挪。 阮雪音倏忽睁了眼。 “最近睡不踏实啊你。”他刚起一半,未及掀帘下地,回身抬手抚她脸颊,“今晚开始不要跟我一个被窝睡了,再轻也有动静,吵着你。” 昨晚不是他拉的。她自己钻的。“我不。”她嗫嚅,睡意未尽,脸颊就着他手掌心蹭了蹭。 顾星朗心下一软,轻摩挲她面庞,“局面可控。且有我在。不是已经说好了?你无谓这么大压力。” 阮雪音垂眸在他掌心,半刻撑起,裙衫睡得乱,被窝热气裹着香,“朝堂上那些,碍着规矩我不便多问。但后庭有后庭的应对道理。弄清楚哪些人在出手,什么阵型,利弊纠葛如何瓜分,这些总是要做的。你在前朝筛,我在后庭筛,事半功倍。” 几句话似将人也说得清醒了,她稍顿,目色清明数分,“总共没几个人,不难。我有分寸。” “就因为总共没几个人,”顾星朗正神色,“我筛得过来。我问话,比你有优势。” 纪晚苓与他两小无猜。段惜润和上官妧都曾经又或至今仍对他倾心。阮雪音挑眉,“怎么,你还想用美人计?” 顾星朗一呆,旋即想笑,“不行么?” 阮雪音倾身迫近,“你敢。” “怎么办,”顾星朗喉结滚了滚,“早朝不想去了。” 自没有不去的时候。 前朝声涌,后庭稍安。后庭之安,某程度上也算纪晚苓功绩。但细细碎碎各种说法依然如草野之中夏虫初起,乍听不分明,细辨,又总能品出来滋味千般。 这日云玺从外间回,至寝殿关了门同阮雪音报收成。她过去是御前的人,路径多,消息灵,以往少动作,一因性情稳,二因动机缺。如今阮雪音需要帮衬,她自没有二话,接连几日在宫中走动,很快将近来前朝乃至霁都的状况探了个门儿清。 “城里面的热闹,同夫人回来前宫中那些说法差不多。”不怎么好听,也不必再重复,“关于君上的,有一些,”声量更低,她转身望寝殿门,日色盛,只有树影,复转回来继续: “倒都温和,无外是君上年轻气盛,一时宠爱谁而冷落了旁人也在情理中。” 太平时节,国运正昌,朝堂上那些高屋建瓴之语并不容易在民间引发强震。且顾星朗声名一向好,除非如今前朝论断应验,真发生了损及国本邦交之事,否则不会怎样惹民众埋怨。 此一节,阮雪音已有预判。 “但?” 她细观云玺神情,分明还有“但”。 “但也有不少人说,天子后院失衡,”云玺顿了顿,“与缺人主持有很大关系。国不可长期无母,君上在位,今年已是第八年,立后的事,确该提上议程了。” 在这儿等着呢。 立后。照当前后宫形势,此话从朝堂上出,容易惹人疑忌;民间议论,合情合理合时宜,影响也更大。 “至于前朝的情况,”云玺抿嘴,再次回身去看寝殿门,午后日高悬,树影之间无人影。 “后宫中人不该探听前朝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阮雪音观她忐忑,轻声安抚。顾星朗只字不提,自己也是无计可施。 “最早于鸣鸾殿上言夫人擅宠的,是谏议大夫杜昇。”云玺沉一口气,斟酌慢道,“一言专宠之害,再言,再言诸害之中,国本为大。哪怕不论邦交困局,为皇室繁盛、子嗣昌隆计,君上也该恩泽后宫。现下是景弘七年,偌大的祁宫,已经许久不闻新生儿啼哭了。” 而自己独承圣恩半年,全无动静。顾星朗今年二十一,膝下一儿半女也无。 “然后一众臣工复议,听说以文官为主。反而骠骑将军府柴大人,禁军几位校尉大人,皆未表态。” 阮雪音微挑眉。 “纪相呢?” 云玺歪头想半刻,“没有说法。相国大人当时,似乎并不在堂上?” 顾星朗言纪桓此期间监国辛苦,仿佛赦下几日假,许他不上朝。阮雪音忽想起来。 “通政使大人呢?” 自然是问纪平。 云玺眨了眨眼,“也没听见说。” 已是不易。能打听到这个份上,相当能耐了。 “辛苦你。”阮雪音点头,“方才说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如今名声本就不佳,再让人抓住探听前朝事的把柄,平白惹祸,也给君上添麻烦。” “奴婢明白。”云玺忙点头,又连摇头,“过此刻,出了这间屋子,再不会提。夫人放心。” 却没来得及将宫内外条条线索拉通以辨全局。更没来得及往披霜煮雨二殿走访,以察利害。 五月十六,婴啼闻于大祁相国府,淳月长公主临盆,是个男孩。 通政使大人喜得长子,纪相大人喜得长孙,喜报第一时间上呈挽澜殿,顾星朗定下三日后亲去探望。 带长公主意思,除了瑜夫人,也请珮夫人一同来叙。 自然还有顾淳风。 “之前不是说,得六月初?这是早了?” 五月十九,马车出宫门,是辆格外宽敞的,破天荒四人同乘。顾淳风不消停,一上车问个没完。半晌无人应,她继续折腾: “是早了半个月吧?半个月该不算早产吧?”又向纪晚苓,“怎么跟你说的?长姐可一切都好?” “喜报是上呈的挽澜殿,我自然不知。”纪晚苓平静答。 “那是你家,谁不知道你消息多。”顾淳风白眼,待要再说。顾星朗转过来目光,看一眼,收回,觉得稀奇,再看,冷不丁冒出一句: “珠花不错。” 顾淳风一呆,转脸去瞧阮雪音。阮雪音一怔,抬眼望,可不是那枚明黄飞羽珠花正缀在发间? 这便戴上了? 她眨眼回淳风:我还没说啊。 多事时节,自顾不暇,根本忘了汇报。 淳风也眨眼:那他怎么知道的? 九哥这种人,何时注意过姑娘头上珠翠? 第369章 映岛新生 至相府,马车停。涤砚立在车门边伺候相迎,顾星朗率先下来,看了一眼近旁沈疾。 然后是纪晚苓。 再后是阮雪音,与顾星朗同样角度,也看了一眼沈疾。 最后是顾淳风。她下车,左顾右盼,盯了对方好几眼。 都是女眷,沈疾目不斜视。除了顾星朗那一眼,后面连续目光他都没接上。 “喂。” 顾星朗率二位夫人已至府门口,顾淳风滞后几步,距离沈疾约一人远。 沈疾怔半刻,方意识到对方是在“喂”他。 “臣在。”他低声答。 “听说这珠花是你选的。” 珠花。沈疾再怔,旋即大脑一声轰响—— “这”?是说此刻正戴着? “珮夫人,”但觉四下里全是人,无论将声量压得多低,都能被听见。他压低再压低,直低到自己都快听不清,“珮夫人前些日子嘱臣,” “你喜欢我吗?”有点啰嗦,实在没见过沈疾这般不干脆,顾淳风不耐。 人声如沸。沈疾心想。而顾淳风这句问从沸腾的人声中清晰破出,百鸟千音,又万籁俱寂。 “淳风。”顾星朗转身轻唤。纪家阖府候在门外。 显然准备进去了,而所有人在等她。 “来了!”顾淳风回,三步并两步上去,与众人见礼,依次入府。 沈疾呆在当场,好半晌没动,直至一年长家丁忽然出现在府门口,“大人也请吧,君上刚吩咐了。” 是旧相识。沈疾还在相国府那两年,此人就在,七八年过去,乌发边缘竟染了薄霜。 他一点头,抬步进去。纪家上下拥着顾星朗一行已走到很前面,他略思忖,跟上,保持距离,并不追。 相府开阔,春夏颜彩也只是稀薄缀在青瓦建筑间。没去上回茶叙的饮香榭,甚至没走廊桥,阮雪音随众人穿行于花园西径,连过四道石砌拱门,来到一方别院,名唤映岛。 无水何来岛。 更遑论相府中只有一条水渠,根本不流经此处。 阮雪音略一望晴空下两个疏阔大字,眨了眨眼。顾星朗似乎料她有此反应,微转头冲她一笑。 该是顾淳月同纪平住处了。 入别院,往前厅,廊下挂着一串檐铃。是廊下左侧横梁间,不在檐角,也比一般檐铃要精致小巧,日光中晶莹流彩,难确定材质,像是琉璃? 微风偶过,檐铃叮咚,竟如春溪活泼,又似珠落玉盘。她多看了两眼,跟进前厅。 纪平请了顾星朗旨意,顷刻不见人影。茶过一盏,他再次出现,双臂交护小心翼翼怀抱一银红襁褓。 “正巧醒着,想是等君上呢。” 顾星朗展颜起身,大步过去,凝神含笑往襁褓中看那张粉嫩小脸, “看不出像谁。”他认真辨,“仿佛像你比较多吧。”抬眼望纪平。 “都说初生儿会像父亲较多,那是为了提醒为父者,母亲怀孕诞育辛苦,做父亲的要自此负起责任来,多分担养育之职。”纪晚苓也过来,浅笑盈盈,偏头细看,“好小啊。”又凝眸在他眉眼五官之上, “还是能瞧见月姐姐影子的。” “瑜夫人如今这称呼都叫乱了。”纪平一笑,去看顾星朗,“君上您也不管管。” 顾星朗莫名,“哪里乱了?她从小不就这么叫。” “从小是从小,”纪平微笑答,“如今既为夫人,便该随君上唤一声长姐,或者随臣这边,在家唤一声大嫂。” “大哥你还说呢,”纪晚苓接口,也笑,“我且问你,如今我这侄儿出生了,他是该唤我舅母呢,还是该唤我姑姑呢?” 这孩子若随顾淳月,该叫顾星朗舅舅,也就该叫纪晚苓舅母。 随纪平,纪晚苓便该是姑姑。 “那自然,”纪平恍悟,“该叫舅母。” 君为大。 “朕这侄儿,”顾星朗未接话,一直笑逗襁褓中婴孩,“名字可起好了?” 纪平转眼看纪桓。 “今日正要恭请圣恩,”纪桓立在近旁,缓声道,“长公主殿下也作此意,想请君上给这孩子赐名。” 顾星朗一愣,旋即微笑,“这孩子是纪氏此代长孙,名字自该由祖父起。淳月不懂事,此请不妥,待会儿朕得好好说说她。”转而向阮雪音,“你不过来瞧瞧?” “九哥你们围着孩子舅舅舅母的一通亲热,”顾淳风撇嘴,阴阳怪气,“我和嫂嫂以为没我们的事呢。” 顾星朗失笑,“孩子刚出生,你这做姨母的不积极些,还指望人家自己跑过来招呼不成?” 顾淳风慢吞吞挪过去,鼓着腮帮子偏头瞧,“嗯,是像姐夫多些。”又蹙眉,抬眼看一看纪平,“怎么还没姐夫你白啊。更别说长姐了。” “从前听说,”方才顾星朗点了名,阮雪音不好不应,也抬步至近旁,“初生儿少有特别白净的,与刚从母亲腹中出来有关,都得慢慢蜕些皮屑,然后越来越白。”她歪头不知在看哪里,“说是婴孩白不白,看手掌就知道。” 小家伙攥着拳头。 “是没见过这么些生人,紧张吧。”顾淳风眨眼。 顾星朗抬手,至一半又停,问纪平:“行吗?” “当然。” 他伸手入襁褓,轻拉一拉攥起的小手,又朝那孩子笑,挤眉弄眼,也像个孩子。 便见襁褓中小婴慢眨眼,微牵嘴角,似是在笑。又动了动小小手指头,先放出来拇指,再松剩下四指,最后反手抓住了顾星朗一根手指头。 “九哥你可真是个祸害,老少通吃,连小婴孩也不放过。”顾淳风啧啧啧,赶紧去看半抓着顾星朗那只小手缝隙间掌心,连点头,“白,挺白的。这下放心了。” “男人要那么白做什么?不扛风不挡雨的,还容易乱惹桃花。”却听一道熟悉讨人厌音色起,不是纪齐又是谁? “臣——”竹竿少年走进来,气势如虹,见顾星朗便要拜礼。 “免了。”顾星朗虚抬手,“自己家里,不讲这些。”上下打量对方半刻,“短短一两个月,仿佛结实了不少,看来薛战没少对你下狠手啊。”又笑,“回来这么早?” 第370章 推窗明言 “知道君上今日来,”纪齐答,“薛大人放我早回。父亲也有交代。” 顾星朗点头,“今日主要来贺相府弄璋之喜,”看一眼纪桓,“稍后瞧完你嫂嫂,得空再问你最近历练。” 顾淳月分娩不过三日,一应状况虽好,到底以静养为佳。纪平将孩子交予乳母,自带了顾星朗、纪晚苓、阮雪音和淳风往内室探望。引完路,退出来,与纪桓夫妇并纪齐留在前厅。 “长姐你气色这般好,”顾淳月倚靠垫床榻上坐着,淳风过去,一拉她手,笑嘻嘻,“哪里像才刚诞育过。我一掐日子提前了许多,生怕是早产,还担心了好久。” “提早半个月,孩子已经足月,不算早产了。”顾淳月但笑,“你还知道得不少,未出阁的姑娘家,一口一个早产,像是懂得很。” 这丫头所学之多,何止于此。阮雪音忆及去冬点灯第二日顾淳风嘱她“保重”云云,颇觉不忍直视。 “长姐你这就小瞧人了,我也是亲见过怀孕分娩的,当初母妃生小漠——” 她乍顿住。 空气凝了凝。 “你啊,这般学富五车,还不赶紧嫁了,诞育自己的孩儿。”顾淳月反握她手,又抬另一只手过来轻拍,“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你也到了该为人妇为人母的时候,一拖再拖,可是要把自己熬成老姑娘?”这般说着,扬眸望顾星朗,一笑, “这事君上究竟管不管?你若不管,淳月要插手了。” “你插手好啊。”顾星朗坐得略远,毕竟是男子,只刚进来时至床边问了几句,“朕是拿她没招了。整个祁国正当时的少年郎,朕亲手写了花名册让她挑,你这妹妹,眼高于顶,一个也没瞧上。” “谁说我没瞧上。”顾淳风瞪眼,去看阮雪音,“不是跟嫂嫂说了,就那个谁,”一咳,“温执是吧。可以见见啊。” 顾星朗眨眼,也去看阮雪音,后者干笑,“是有这么回事。”她汗颜,“刚回宫那日殿下便同臣妾说了。”回看一眼顾星朗,“忘了。” “最近是不消停。”顾淳风撇嘴,“难怪嫂嫂受影响。”又向顾淳月,“长姐你知道宫里这些人闲到什么程度,又胆大包天到什么程度?皇家恩宠之事,也敢乱议,还是带上朝局议,个个出口成章、针砭时弊,能耐极了。”再向顾星朗, “九哥你也当真好性儿,由着他们说。这要是我,上去就一顿板子赏,妄议主上胡乱点火,舒坦日子过久了,都想出来练练是不是?” “朕还好。”顾星朗一笑,看一眼阮雪音,“你嫂嫂也还好。你这般看不惯,下回听见谁嚼舌根了,当场揪出来赏板子。朕也想瞧瞧,究竟哪些人在嗡嗡响,夏未至,已经吵得人耳鸣。” 顾淳月脸上微笑不减,只默默听。纪晚苓轻拨桌罩外沿齐整而细软的流苏,也不接话。 “有孕之后入宫渐少,”半晌,淳月开口,“宫中诸事,所知也少。近来倒是听了些霁都城中议论,不知与宫内喧哗,是否同一件事。” 淳风眨眼,“城里还有议论?也是关于九哥和嫂嫂的?” 淳月笑开,“你唤嫂嫂,能否指代明确些?每次都叫人好一顿反应,是说哪位嫂嫂。”扬眸屋内一扫,先后经过阮雪音和纪晚苓,“单这间屋子里,就有两位。” “我唤嫂嫂都指珮夫人的。”顾淳风撇嘴,一瞟纪晚苓,“瑜夫人我从小到大喊惯了名讳,改唤瑜夫人都练了好久。” “就因为你们厚此薄彼,差别对待,才有人言,才生困境。”明明是对淳风说,顾淳月却用了“你们”。 “看来城中动静,长姐听了不少。”顾星朗忽开口。 纪晚苓继续拨弄桌罩边沿流苏。 “自去冬听雪灯亮,淳月便怀了些惴惴,甚至在照岁那晚,同珮夫人长谈过。” 居然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策略。当着一屋子局内人。阮雪音浅动眉心,认真望顾淳月。明暖室内光中混着日色,她面如满月,比有孕前微胖了些,却格外润泽白皙,并不似书上说产妇气血亏损之蜡黄暗沉。 顾淳月也转脸望她。 “盛宠之重,接得起便要受得住。朝堂时局事,自有君上定夺。”她回眸向顾星朗,微欠了欠身,明明靠坐榻上,所有动作却细致分明, “淳月身为妇人,不敢也不该置喙。但有些话,今日珮夫人既至,淳月作为长姐,觉得应当有所交代。也是尽顾氏长女之责,更盼能助君上和珮夫人解困。”她凝了目光,诚挚再道: “还望君上允准。” 今日阮雪音来,承的是顾淳月之邀。此言等在这里,完全符合预判。 顾星朗默半刻,微笑道:“珮夫人是顾家儿媳,长姐如母,合该聆听教诲。只是姐姐你才刚生产,”一顿,“无谓操劳。待身体恢复,再同她叙话不迟。” “难得长公主相邀,今日得以同来探望。”阮雪音却开口,“近来后庭不宁,臣妾自觉有责任,怕是身为嫔御,德行有失,才引得闲言碎语不断,也扰了君上清安。难得长姐有心指点,”她起身,破天荒唤出“长姐”二字, “雪音愚钝,实在想听。会格外注意,不叫长姐太费精力,想来长姐也是稍加提点,” 她转脸向顾淳月,对方点头应:“没几句话。” 阮雪音微笑,复向顾星朗,“君上尽管宽心,便容臣妾与长姐私叙片刻。” 顾星朗盯她一瞬。 阮雪音目光清且明,似笃定似安慰。 他稍顿,起身默许,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嘱咐,带着纪晚苓与顾淳风出去。 春日和煦,暖风自窗棂入,吹得纱帘轻扬翻卷。阮雪音自搬一方圆凳至顾淳月床前,撩裙纱坐下, “月内确该通些风。旧时言产妇必须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将养,其实弊大于利,照料长公主的医者,很好。” “君上遣了崔医女亲来照看,该当不错。”顾淳月微笑,“珮夫人博学,大到朝局,小到妇人生产,都有见地。” “不及淳风。” 顾淳月一愣,见阮雪音面带笑意,想及淳风种种口无遮拦,也觉好笑,遂相视而笑,一时竟断了语势。 “我略通医理,”阮雪音率先接上,“此事瑜夫人早早知道。想来长公主殿下亦有数,也便不遮掩了。” 顾淳月神色微动,“不重要。今日邀你来,本不是为这些。” “雪音明白。” “君上方才护你,”她语声淡淡,神色和缓,“你倒不接。” “两个人的事情,不该落在一人肩上。”阮雪音也和缓,“他要听的已经够多了,长公主有话,便由我来听。” 第371章 善其身,济天下 顾淳月默了片刻。 或该说静看了阮雪音片刻。 “你是真心护他。” 意外也不意外,“是。”阮雪音答,稍顿又补充:“照岁那天夜里,已经同殿下说过。” “是说过。”顾淳月若有所思点头,“那时候,我这孩儿尚在腹中,转眼间已是襁褓中小人儿了。”她微笑,白润面庞上尽是柔光。 “稚子可爱,殿下好福气。” “叫长姐吧。”顾淳月道,“方才不就这么叫的?你也是孩子的舅母,一家人,关起门来不必殿下长短。”她复认真看阮雪音, “我从前还在想,你这么个冷淡性子,将来如何与儿女相处。现下我自己有了孩儿,方知为母者爱子护子乃天性,无论性格冷热,时候到了,该会的都会。”她一笑, “君上常居折雪殿,我总想着,哪日宫中便会有喜讯传出。一晃半年,竟全无动静。雪音,”她语声依旧柔和,“在皇家,擅宠为过不为罪,但擅宠而一直无所出,影响了皇族香火绵延,便可以称之为罪了。” 竟然是最先说这个。阮雪音未料及。 “当然了,也才半年,不至于言罪。但朝堂起争执,民间生议论,这种时候,小事亦可成论据,只要有人想用。”顾淳月轻叹气,“压得住一头是一头,你想护他,便该用行动平息人言。” “长姐想用么?” 和风抚窗纱,顾淳月睫毛扑了扑,像是随气流波动。 “通风虽好,月内却不宜吹着。”阮雪音又道,起身至窗边将两侧窗户皆掩上,回来复坐下, “长姐人在相国府,为君上计,想用一用,雪音完全理解。” 顾淳月默了默。 “你理解最好。”她稍往后一仰,似觉疲累,“晚苓是我小姑子,她的父母便是我的父母。我日日承父母关照,受夫君爱护,他们的女儿、妹妹却在宫内受无宠的委屈,换作是你,如何自处?” “以长姐格局,这只是小事。长姐留我叙话,也并不为自身处境。” 窗门尽掩,此间无风,依稀可闻檐铃叮咚由远及近。 与寻常檐铃之沉郁不同,此音轻灵舒展,该是映岛前厅外横梁上那串。 “你既什么都明白,”顾淳月半晌开口,“明白我嫁入相国府的要义,也就该明白晚苓在宫内的作用。她原本就是准太子妃,先君作此安排,早有其考量。如今她为四夫人之首,看似风光,却不及原本该有风光。再兼无宠——” 她顿了顿, “百年高门,最忌打脸。相国府此代,就她一个女儿。有些事情原本不会发生,但若当事人处理不当,非要考验人性,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风浪,可就要顺势而动了。这是景弘年间,”她定定看阮雪音, “坐在鸣銮殿上的是顾星朗。他还有几十载君王生涯要走。” 檐铃声浅,不绝如缕,五月中旬,风却不小。 “没有什么事情是原本不会发生而受某件小事挑动就风云变色的。”阮雪音半晌回,“小事挑的是快与慢、早与晚。而会变色那些风云,一直就在那里。变与不变,不是某件小事决定的。” 顾淳月脸上笑意消失,目光变淡, “那依你之见,总归风云会变,长痛不如短痛,便这样闹起来,也无甚关系?” “风云会不会变,至少到此刻,尚无定论。”阮雪音缓声,“长姐不就正眠在云中观望判断么。”她抬眸,也定定看顾淳月,“长姐一切,为君上计,为顾氏计。我也为君上计。那么你我初衷一致。” 顾淳月微眯了眯眼, “但你所想所愿,与此初衷背道而驰。上回你言抱薪者与风雪,”她稍顿,看不出情绪, “风雪来时,势头之猛,经历过的人方知厉害。为什么这世间需要规则,为什么那些传下来千百年的经验成为了规则,因为大多数人遵循这一套做法,成功活下来了。帝王家,遵循特定的制衡之法,活下来了。” 阮雪音未及开口,顾淳月再道: “我知道你瞧不上世俗规则。也觉得只要够聪明,够魄力,或许再加一点运气,便能改写规则。你可以试,但不是在这里,不是用顾家试。你我初衷一致,但你要铤而走险,拿顾氏江山做注,恕我不能奉陪。” “长公主殿下智识才学不输男子,却甘愿匍伏于规则之下。”阮雪音压着声量,音色却亮起来, “其实愿意且有能力参与修改规则的人越多,胜算越大,所谓的风险就越小。世间新规,都是这样立起来的。这个世界也是靠不断立起的新规,获得了变好的可能。” “让后宫消失,或者说,让三千佳丽的后宫消失,让国君身边只一人相伴,便是你想立的新规?”顾淳月微挑眉,“为此,甚至要修改关涉朝局的制衡之法,修改帝王之术,修改护卫皇权的种种传统?” “长姐所述以上诸般,”阮雪音平静道,“我现下还没有能力做到。我能做的,是以守住底线的方式调整局面,让每道困境都由另一种方式被解决。至于传统与规则,需要时间,需要世代努力,我希望我今日所行,会是一个起点。” “就因为你不愿与人分享夫君?” “因为没有女子愿意与人分享夫君。也没有男子愿意与人分享妻子。这两件事应该是对等的。而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传统究竟伤害了多少女子,断送了多少人生,长姐,凭什么?男子为血肉,女子是玩偶吗?” 她略微迟疑, “僭越一句,小纪大人出于对长公主的爱惜,又或对你身份的忌惮,也许一生不会亲近第二个女子。但你是大祁独一无二的长公主。你的出身和权势,让你获得了远高于一般人的庇护。但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没有这层庇护。她们与人分享夫君,为此争抢缠斗,一辈子困于四方天,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人。此为这个世代的规则造成的悲剧。” “我没有想到,”顾淳月闭眼一瞬,“你还有这般抱负。” “原本没有。”阮雪音目色渺渺。原本只想远离,避开规则,独善其身,“但我答应他留下,和他许了心意携手并进,那便只能,” 迎难而上。兼济天下。 没能说出口。她突然不确定。携手并进,对抗规则,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他需要考量和让步的环节,比自己多出太多。 檐铃声浅,不绝如缕,轻灵舒展,仿佛昼夜不停。 顾淳月默观她迟疑。 半晌忽问: “你知道听雪灯的来历么?” 第372章 听雪往事 阮雪音反应半刻此问。 “听雪灯乃太祖陛下为明夫人所设。”方开口答。 “这是后面了。”顾淳月道,“前面的呢?” 前面?阮雪音脑中细翻书—— 太祖为明夫人设听雪灯。此为第一句。上来就是这句。再往后,寥寥数语,只讲点灯之热闹青川之轰动。 又述点灯规则。再述除了明夫人,此灯再未因第二人亮起过。 没有前面。 “太祖缘何为明夫人设听雪灯,你知道么?” “书上不曾记载。至少我读过的那些里,没有。民间说法,据我所知,也没提到。” “确实没有。哪儿都没有。”顾淳月点头,“太祖为何设下关于点灯的种种规矩,也无人知道。”她若有所思,“或许历代祁君们知道,据说漱瞑殿里有些传承,只储君能晓。”她目色也渺, “但抛开点灯规矩,听雪灯为何会存在,是有说法的。老祖宗的轶事,一代代由族人或多或少传下来,真假已经无从考证,随便一听却无伤大雅。” 想听。阮雪音凝神静候。 “段氏瑜夫人,史称明夫人,生在韵水城,是青川当时赫赫有名的大美人。白国三公主,美名动天下,无出其右的美名,比现今你们几个并列的名声还要响得多。” “长姐谬误了。没有我。” 青川当世并列的是纪晚苓、阮墨兮、段惜润和上官妧。 “是啊,”顾淳月一笑,“蓬溪山还藏了你和竞庭歌,一朝出山,诸势生变。”仿佛并不欲多论此节,她继续,“韵水城四季如春,冬来无雪,明夫人初至霁都那个冬天,头一回历初雪。” 时值春暮,郁郁葱葱,日光泼洒满城青翠,实在很难构筑冬雪画面。但阮雪音蓦然想到去冬回宫那天夜里,兵荒马乱乘御辇从折雪殿至挽澜殿,飞雪无声,怀里只有云玺临时塞进来的一个手炉。 那之前她蜷在被窝里梦魇。梦中雪音簌簌,婴孩啼哭。 “雪势小的时候,其实是没有声音的。”顾淳月继续在讲,“但风起时,过高木过宫阙时,兴许有些簌簌之音?”她眸光微动,“我从未仔细分辨过。总之明夫人很喜欢听落雪声,据说。尤其夜深时,世间嘈杂皆泯,雪声尤分明。” “但暗夜无光,只闻其声,难见雪落皇城之盛,所以太祖想了个法子,许祁宫整宿光明,且是如雪如昼的莹白光明,以伴明夫人听雪?” 顾淳月眸光再动,似笑非笑,“是这个逻辑。你接得倒快。”又觉不对,“去冬听雪灯亮,你应该完全没看到吧。知道的却清楚,整宿不熄,如雪如昼。” 自然没看到。她和顾星朗是这场闹剧中被全天下窥视却无缘观听雪灯的唯二当事人。 “后来听人说过。”有些尴尬,阮雪音勉强答,“淳风,我身边的婢子,都有转述。” “云玺在御前侍奉近六年,跟大部分挽澜殿宫人一样,对听雪灯该是格外憧憬的。”顾淳月点头。 “却为何设在了挽澜殿?既是伴明夫人听雪用,祁国有后妃不宿君王殿的传统——” “这灯便该设在折雪殿顶?”顾淳月快速接上。 阮雪音轻点头。 “谁知道呢。”顾淳月淡笑,“这个问题,从前我也问过父君。无论他知道实情否,反正我得到的答案是,太祖应该真的很宠爱明夫人,宠爱到愿意打破规则让她走进本只有他一个人的领地。母后说,这是一个男人想让一个女人彻底进入他生命的动作,而他是君王,这样的动作就尤其显得,” 她顿住,阮雪音接上: “夸张以至于矫情,像戏本子里的故事。” “没错。”顾淳月再笑,“我们都不敢说这话。也就你敢。毕竟是近百年后第二个点了灯的人。” 然而不同于明夫人的仪式感。阮雪音心道。自己这场点灯,大半是意外。 “长姐此刻同我讲听雪灯由来,” “想要说的是,”顾淳月点头,甚觉顺畅,“明夫人盛宠至此,其实是破了规则的。后妃不宿君王殿,此训从她那里开了口子。但也仅止于此。太祖没有为她置其他人于不顾,顾氏掌天下之后香火鼎盛,一盛百年,以这个世代皇权的逻辑,这套设立后宫、平衡恩宠的办法,是真正行之有效的。” 她定定然看阮雪音, “有些问题,常规方法无用,结姻有用。皇室要固其正统,多结姻也有用。你要釜底抽薪,须动的就不只是婚配制度,很可能得撼动君权,甚至撼动政体。” 仿佛说了太多话,她往后又靠了数分, “这些局限,我能想到,你自然也能想到。雪音,你和他就这一世,能长厢厮守此心不移到老,已是大幸。且你不是做好了日后他可能移情的准备?又何必执着。” 人心变是一回事,规则迫是另一回事。阮雪音心答,半晌回: “还是那句话,我这一生,短短几十年,很多事情是做不到的。长姐方才言及婚配制度,我并不觉得凭一己一世之力就能改,更遑论君权政体。如今策略,不过是应对当下,让朝堂压力少往后庭倾斜。至于宫中其他三位夫人如何自处,我希望到局面大改那日,她们都能有一条明路可走。” 半刻深寂。 “罢了。”顾淳月长叹,“你所说局面大改,我根本想不出怎样改法能给她们三个一条明路。她们都已经入宫了。” 如果观念得改,条条大路皆明路。阮雪音不应这句,转话头问: “此番前朝乃至民间动静,长姐有数么?” 顾淳月掀眼皮看她,“谁的数。” “风云会否变色,那团风云的数。” “目前所知,”她半晌方答,“没有。我就是使力最大那个。他们反而淡定。” “但前朝忽起此论,”无风不起浪。 “火绳不是白君那一怒?” “便想问这个,白君愠怒的消息最早自何处传出,长姐可知道?” 顾淳月面上光泽已不如前,像是真累了,“你怀疑有人暗中手脚?” “嗯。”阮雪音稍踟蹰,再道:“至少就我所知,祁国这一朝,暂不存党争,实在要说矛盾,”她将声量压至最低,“不过是蛰伏的皇权与相权之争。” 顾淳月骤然扬眸。说暗话是一回事,明白讲出来是另一回事。 阮雪音接下这道利光,继续道: “也许阴谋论了。朝堂上各位臣工确只是针对擅宠发难。甚至为此做下了白君这一局,以为火引。”她认真望顾淳月,“但长姐,你觉得至于吗?大费周章。明明谏言就可以。谏言不成,再想办法。何至于一上来就这么大动静,朝堂民意,子嗣邦交。” 她顿了顿, “这般声势,可以说是冲我,也可以说是冲君上。长姐,你一心为顾家考量,你的立场和做法,也是能被另一种思路利用的。” “你方才言祁国这一朝矛盾,”皇权与相权。顾淳月淡淡开口,“但如果此番声势,不起于祁国内部,或者说不止祁国参与,又当如何?” “长姐此断,我也想过。”阮雪音点头。 “你师妹呢?她去冬来霁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又见过哪些人。”顾淳月闭眼一瞬,“君上总是有数的。” 第373章 中宫之选 阮雪音独自从顾淳月房中出来,穿内室到厅堂中间小段回廊,一路观各项布置: 屏风小几,绡幔花架,碧透了的佛珠草几乎垂至地面,紫金香炉里幽幽散着烟。 不太熟,许是婆律香?她凝神轻嗅,模棱两可,又忖这映岛内陈设虽俱全,却是点到即止,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合宜。偏颇总易,合宜最难,极致的合宜,从来是精确计算的结果。 缓步而匀速,终近正厅,一脚便要迈进去,忽闻厅中顾星朗正道: “原以为只是民间茶话,”微顿,似含了笑意,“但今晨收到麓州那边,信王上书,也向朕谏立后事宜,” 阮雪音后退半步,掩至绡幔之后。 “自然属意晚苓。老师——” “臣惶恐。” 他话未完,纪桓沉声,衣料窸窣,该是跪了。 “信王殿下抬爱,”又听纪晚苓音色起,“然兹事体大,臣妾自知德行不至,”衣料窸窣,该是也跪了,“未敢作此想。” 场间无声。阮雪音凝神,很想凭耳朵辨别纪平与纪齐反应。 以及相国夫人。也跪了么? 场间无声。只檐铃叮咚如春泉。 “不过随口言信王谏议,”顾星朗回,其声也如春泉,“这般阵仗做什么。都起来。” 持续无声。 “晚苓,”便听顾星朗温声,“扶你父亲起来。” 又一阵衣料窸窣。听声势该是起了。 “近来朝中纷纭,霁都城内亦生议论。”是纪桓,“立后一事,确值得商榷。但君上恕老臣私心,实不愿晚儿被推上此风口浪尖。更不愿君上因此,”稍顿,“与相国府生出嫌隙。” “何来嫌隙之说。”顾星朗依旧温然,“老师且坐。此刻在家中,朕也不绕弯子。先太子在时,晚苓便是父君钦定的儿媳,本就该入主承泽殿。三哥意外薨逝,朕临危受命,夜以继日不敢懈怠,兼之彼时年纪尚小,父君又未留下只言片语,有关晚苓的安排,便就此搁置了。”他轻叹, “至晚苓自请入宫,老师也亲来请旨,” 再顿,极其显著的停顿。阮雪音听得心头咯噔: 是在提醒纪晚苓当初入宫,不为入宫本身,而是想查顾星朗的封亭观嫌疑? 纪桓作为父亲,不会全不知情。 “然朕未至弱冠,”他继续,“尚没来得及对后庭做全盘考量,匆匆许了,封瑜夫人,如今想来,确是委屈了晚苓。” “君上厚爱。”纪桓答,“瑜夫人乃四夫人之首,何谈委屈。如今晚儿蒙君上信任理后宫事,臣日夜不安,深恐她出阁不久,年纪尚轻,难当此重任。至今未出大错,”一顿,“已是万幸。” “晚苓自幼承老师与师母教导,打理后庭对她来说不是难事。”顾星朗再笑,“说起来,朕与晚苓也算师出同门,老师质疑晚苓能力,可是也想言朕学艺不精?” “臣惶——” 该是又起身要跪。 “老师,”听声音走势,顾星朗似乎也起了身,“照理,如今朕不仅该唤您老师,也该唤一声岳丈。” 阮雪音终没忍住探出寸许瞧场间情形。顾星朗立在纪桓跟前,伸手扶了对方手臂,该是要拦方才那一跪。 “自己家里,不必讲这些君臣规矩。现下朝中情形,老师和兄长,”望一眼纪平,“与朕一般清楚。今日来府内与老师私下商议,也是想从家国层面全盘考量。朕即位虽久,年纪却轻,后位落处,实话讲,并不急在今年。” “是。”连续两声,乃纪桓与纪平相继答。 “但朝堂不宁,民间纷纭,加之白君不满,”他坐回上位,示意众人皆坐,“这么一件说起来不急的事,却是不得不拿出个说法来。” “那个,”有人一咳,是顾淳风,“九哥你,需要我们回避吗?”们,自然指女眷,她、纪晚苓和相国夫人。 “刚说了,是国事亦是家事,更是后庭事。无需回避,你爱听便听,嫌烦也可以出去。” 那当然爱听。热闹谁不爱听。还是立后的事,还可能是纪晚苓。顾淳风兴致昂扬,五味杂陈,拿起身侧案几上碟中一颗青豆扔嘴里,嘎嘣咬碎准备看戏。 此一声实在清脆以至于洪亮,纪齐坐她对面,颇嫌弃好一顿挤眉弄眼。 顾淳风不理他。 “方才老师言风口浪尖,其实不至于。”顾星朗缓声,继续开口,“晚苓曾有准太子妃之衔,嫡出相国府,德才兼备,确为最合适人选。朝堂上虽暂无声音言立后之事,”微顿,“除了信王。但朕相信,一旦要定,晚苓必是众望所归。” “君上。”纪桓沉声。 “全盘考量。”顾星朗道,“抛开老师的一点点私心,单以大局论,若非晚苓,老师以为谁更合适?国不可长久无母,此言虽戏谑,到底在理。迟早,也是要商议的。” “中宫之断,全凭君上心意。自然有许多因素需考量,但此事首先为君上家事。家和国才能兴。而家和与否,外人不知,只君上能断。” “朕自有朕的心意。但治国一项,君臣一体。中宫事大,定夺之前,总要广纳意见。信王已有谏言,分析时局,详陈利弊,最后结论瑜夫人为最佳。老师如何考虑此事,朕也很想听一听。” 檐铃叮咚,比早先要声弱而零星许多。想是风小了。 阮雪音往绡幔之后深掩了掩。 “仅以当下后庭情形论,”半晌,纪桓开口,“四位夫人择其一,老臣以为,珍夫人为最妥。” 一瞬静默。 顾星朗浅开口,似仍有笑意,“怎么说。” “四位夫人性子行事,老臣不得而知,只能从客观条件着手考虑。瑜夫人与瑾夫人皆出身相门,珮夫人与珍夫人贵为一国公主。中宫位尊,单看出身,后两位稍胜。此其一。”纪桓缓答,声沉而平, “公主们生于长于宫廷,对皇室生活、各项规则及其运行逻辑的理解与熟练,也远胜高门闺秀。中宫掌后庭,公主们的才能与生俱来。此其二。”再沉吟片刻, “基于此,珮夫人与珍夫人之间,后者稍胜。珮夫人长于蓬溪山,博闻强识,自是世间凡女所不能及。但中宫职责,一要懂大义,二要知女德,三,也是老臣看来最要紧的,需擅于处理俗世生活,尤其是宫廷生活。凡此种种,”他起身,长揖, “君上问老臣想法,臣的判断,珍夫人为上佳中宫之选。” 顾星朗轻点头,笑意不减,又向纪平: “姐夫你觉得呢?” 一会儿兄长一会儿姐夫,这个乱。顾淳风再扔一颗青豆入口,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回君上,纪平也作此想。” 第374章 风拂意,马蹄疾 一行人自映岛别院出来时,已尽黄昏。檐下串铃在微黯日光中泛着柔暖琉璃色,阮雪音从前厅出来再次经过,终没忍住问: “好别致的檐铃,这般形制颜彩,从未见过。” “嫂嫂你有所不知,”顾淳风嘻嘻笑,“这檐铃是昔年我姐夫不知从哪里寻得的,确实稀罕得很,连我这种遍览天下奇珍的人都未曾见过。自然是送给长姐了,算定情信物吧?”言及此,她扬声: “对吧姐夫?” 纪平就在两三步开外,实在无须扬声。而所有人前后脚出厅,此刻虽不完全在一处,正常对话都能彼此听见。 此番内容始末,自是一字不差落进了众人耳朵。 纪平回头,略尴尬,微笑答:“对。”又朝阮雪音,“珮夫人见笑了。”复向顾淳风, “臣送给长公主的东西,样样皆是定情之物。被殿下说得,仿佛二十余年来臣只送了这一件。” “嘶——”顾淳风一个大机灵,寒战从头到脚,“姐夫,你这孩子都出生了,可消停点儿吧,以后在我侄儿面前,少肉麻些。爱护幼童,人皆有责啊。” “上回不是同殿下说过,”纪平依旧微笑,“待殿下嫁得如意郎君,便知何为情难自禁,言出由衷,管不住的。” 顾星朗闻言,也回头一笑,“姐夫且再等等,快了。” 纪齐闻言,瞪眼如铜铃,窥探之心熊熊燃起,“快了是什么意思?”话方出口,意识到不成礼数,赶紧躬身,“君上恕罪。” “无妨。都是自幼相识的交情,你自己问她吧。” “那,”纪齐眨眼,“微臣失礼了?” 自然指随意靠近公主之失礼,私底下是一回事,人多场合是另一回事。 顾星朗根本未及应答。竹竿儿少年已是默默放缓步子等着顾淳风走上来。 顾淳风走上来,快速略过他。纪齐哪里肯依,重新提速与她并行, “谁啊?” “什么谁啊。” “如意郎君啊。”又压低声量嘀咕,“谁这么倒霉。” “总归不是你。倒霉不到你身上。”顾淳风不耐,一挥手,又嚷嚷,“九哥你干嘛让这小屁孩来问我的私事,与他何干?” “你们几个不是要好么?也叫纪齐帮你参谋参谋,男子看男子,更准。” 谁们几个?顾淳风一脸懵,至别院拱门下见沈疾正候在一侧,便听顾星朗再道:“喏,人齐了。纪齐认识沈疾比你更早,仅次于朕和纪平,他的意见,值得一听。” 顾淳风反应半刻。 忽然如遭雷击。 沈疾也一脸懵,垂首敛色以为顾星朗有话要吩咐。 纪齐更觉茫然,呆在当场不明所以。 而顾星朗说完这句,并不停步,众人只好也跟着走。分别发懵、茫然、如遭雷击的三人迈不动步,依旧在拱门下僵成了三只木鸡。 “那个,”纪齐率先回身,“等一下,我得捋捋。”他肃容,先看淳风,“君上让我,帮你,”再看沈疾,“参谋我哥?”眨眼半刻, “这是参谋的什么职位。”再眨,神色骤变,一脸不可思议,费九牛二虎之力挤出四个字: “如意郎君?” 尾音出来时已有些变调,“不是吧。真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再来回看两人,快到头来不及转,“你,你们,谁对谁啊?” 这是什么场景什么对话什么要命的故事走向! 顾淳风怒从中起,自觉再厚的脸皮也撑不住这般被拷问,尤其对方还是纪齐! “什么谁对谁,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外强中干,已有些红了脸,“反正跟我没关系!” 来不及跺脚,她仓惶逃窜,逃至一半顿住,伸手从发髻上不知抓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银灿灿的,晃着明黄珠玉光泽,沈疾远远瞧着,也有些如遭雷击,待要开口,对方早已经跑得没了影儿。 纪齐傻眼观此番动静,转脸再瞧沈疾正极目往远处追,自然追不上了,连裙裾都不剩半缕。 “那个,哥,”纪齐干咳,舌头打结,“是比较倒霉哈。”被这么个女霸王看上。反应一瞬又觉不对, “她,她刚说跟她没关系,那,” 是跟你有关系? “不是,哥,你若遭人胁迫,”他正经瞧沈疾,深觉对方呆滞,估摸也说不出什么来,“就对我眨一眨眼。” 鬼才有力气眨眼。顾淳风千难万难上了车,气喘吁吁,一言不发,拿出所剩不多气力死死盯着顾星朗。 纪晚苓没什么表情,本就不知情,此刻满脸置身事外。 阮雪音默观淳风来势汹汹,又观顾星朗事不关己,半晌开口: “考察温执的事,方才在长公主房里也说过,是我忘记禀奏了。” “嫂嫂你别打岔。”顾淳风终于开口,依旧死盯顾星朗,“是温执的问题么?” 初夏晚风半扬起车窗帘,顾星朗终移目光望过去,早先发髻上那朵明黄珠花已经不在, “那是谁的问题。”他淡声回,理直气壮。 “九哥你有什么话,先问我。有什么想法,先同我招呼。一上来闹得谁都知道了算怎么回事?我一个姑娘家,”她撇嘴,有些急眼,“不要面子的啊!” 顾星朗眨眼,半刻回:“你这时候是姑娘家了,知道要面子了。平日里跟他们一起骑马射箭满城乱逛的时候,怎么不避嫌自己是姑娘家?不仅是姑娘家,还是一殿之主,皇家女儿。” “所以九哥今日是在报复我咯?” “我报复你什么。”顾星朗好笑,“那珠花,沈疾买回来当天我就看见了。你自己花枝招展戴出门,我以为有些进展,顺口让纪齐把把关。就这么几个人,哪里就谁都知道了。且你东西都插上了头,还怕人知道?” “别人又不知道这珠花谁送的,”顾淳风咬唇,“我戴出来,该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瞧一百遍也瞧不出旁的花儿来!” “所以你是故意戴出来,让他知道你戴了?这还不叫有进展?” “我那是——”顾淳风气结,“我那是想借此机会当面问他!” “那你问了么?” “问了啊。” “结果?” “他还没来得及答,我不就被你叫走了吗!” 果然便是早先大门口那会儿。顾星朗暗叹气,“我若不表现出来知道,你们这就叫私相授受。先被旁人抓了把柄,才是真正坏名声。”他沉脸看顾淳风, “如今怎样,温执还见么?” “见呗。”顾淳风再咬唇,“你不是想让我见。” “从来只凭你自己心意。我不过给些参考。”顾星朗拒绝这波推诿,顿一顿,“沈疾若明确,你待如何?” 阮雪音定定看淳风。 “那,”顾淳风一咳,又吸鼻子,再伸手捋头发,“便试试呗。” 第375章 相逢未嫁时 “试试。”迈入挽澜殿大门,顾星朗低声,面上不豫,“怎么试?这还能让她试?” 阮雪音一路跟着,听他叨叨如老大娘,颇觉无语,“她的意思,不过就是先相处看看。相处得来自然嫁,相处不来,好过嫁了再闹和离。” 顾星朗停步,“她当这是什么世代?这宫里又是什么地方?还能让他们俩日日结伴游湖划船,看能不能相处?”顿一瞬,抬眼觑阮雪音, “你是支持的吧。她这么说,你双手双脚赞成吧。” 阮雪音眨一眨眼,“那倒,也没有。”她莫名心虚,“只是觉得,挺有道理。嫁娶之事,当事人双方本就该在最终决定前相互多了解,万一不合适——”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间,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提前了解的机缘自然好,大部分姻缘,都是婚后再培养感情,长长久久走完一生的也很多。”他说完这句,再次觑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怎么,你是觉得没提前了解便定了终身,很遗憾?” 这都哪儿跟哪儿。 阮雪音更觉无语,怔半刻道:“快到时辰晚膳了,我跟着你来这里做什么,平白扰人倾谈。” 轮到顾星朗莫名其妙:“扰谁倾谈?” “你和你的青梅竹马啊。” 这般答着,转身要走,被对方一把拽回来,“谁说我们要倾谈。” 你们。阮雪音心下一塞,面上到底淡定,“不是接连共进晚膳了好多日?如此局面,更加马虎不得,好好吃你的吧,我先走了。” 自然没走成。话说成这样,待会儿要再跟人晚膳,今晚怕是进不去折雪殿的寝殿门。进去了也上不得床榻。 顾星朗手腕不松,连哄带骗将人拖进御书房,临到门槛,回头看一眼慢步在后面准备待命的涤砚。 此一眼意味深长,直看得涤砚两股战战—— 珮夫人这是出尔反尔,终于就那日晚膳之事闹脾气了?说好的你不言我不语呢? 却又是御书房。 他撇嘴。此刻进去,何时能出来?晚膳还用不用了? 比涤砚更忐忑的是沈疾。 今夜他不当值,已经过了换班时间,磨磨蹭蹭硬是没踏出挽澜殿的门。 “君上在里头跪搓衣板呢,晚膳都顾不上吃,哪有空理你。”涤砚候在廊下,两股战战,嘴却不饶人,“走吧,明儿再问。” “稍后若能见到君上,”沈疾面无表情睃他,“头一句便要将搓衣板三个字禀奏了。” “先管好你自己吧。”涤砚一个白眼,压低声量,“竟然是淳风殿下。胆儿肥了你。”思忖片刻又道: “去年君上问的时候,就从同溶馆见完锐王回来路上那次,当时就是了?” 沈疾也思忖片刻,再片刻,闷声答:“嗯。” “啧啧啧啧啧。”涤砚摇头晃脑,想再评论两句,终不够胆色,只再次啧啧数声。 御书房的门却在这时候开了。 “什么时辰了,还不传晚膳?”人没出来,只有顾星朗风清云淡一句问。 涤砚赶紧碎步过去,见门未大开,只掀了半条缝,忙应: “是。书房里用还是——” “偏厅。书房里怎么用?” 书房里也不是没用过。涤砚一壁答“是”,心下叨叨。去年十二月为了入夜便去折雪殿,不是日日在书房里边批折子边用膳? 又忖跪了搓衣板的男人怕是火气大,暗摇头,转身颠儿颠儿忙去安排。 再半刻,顾星朗从房中出来,阮雪音跟在后面,颊边似有烟霞色。 自没人敢看,沈疾目不斜视。顾星朗一迈步一抬眼见他端正在廊下,当即明白,淡淡道: “到偏厅来。” 偏厅在正殿西侧,大片窗户亦朝西开。春末夏初,白日变长,戌时未至,正是暮光满窗棂之际。 顾星朗与阮雪音围圆桌坐下,晚膳还没上来。沈疾立在不远处,英武姿态被暮光拉得格外长。 “坐。”顾星朗开口,指一指南侧矮几旁乌木椅。 “臣不敢。” “叫你坐就坐。”顾星朗弯了弯眉眼,“还一句话没说,紧张什么。” 接下来要谈的内容,阮雪音已有九分预设。她颇觉无所适从,不确定自己坐在场间是否妥当。 “上回你言温执于淳风不合适,拐弯抹角,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当时朕就有数了。” 沈疾将将坐稳。 闻言又要起身。 “坐下。”顾星朗沉声,右手在桌面上无声划拉。 缺杯子。阮雪音冷眼瞧,很想去矮几处拿一盏茶杯过来给他转。 “淳风许你,自然千般好。婚后我们想见她,也容易。”一字一句说得慢,显得日色慢,时间都缓了流速,“沈疾啊,”他忽叹,“你知道朕顾虑什么?” 沈疾坐在暮光里,影子被拉得更长,半晌答: “他日时局生变,沈疾重任在肩,可能给不了公主长久安稳照料。” 顾星朗唇角勾起来,似乎欣慰,“你从来话不多,但事事拎得清楚。”依然慢,又顿,“朕今日当面问你,便没打算瞒你,确为这层考虑。”他移目去看地上暗金光线, “淳风这个人,天真以至于傻气。长了一张机灵脸,伶牙俐齿不饶人,其实傻气,是个年过二十依然赤子心肠的小女孩。” 准确。阮雪音心道。忍不住抬眼瞧暮色中顾星朗的脸。 “定珍夫人薨逝之后,她和小漠一直跟着朕。朕虽比她大不了几个月,不知为何,一提及她婚事,总有种嫁女儿的感觉。然后开始纠结,一遍遍看拟了又拟的花名册,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细思量起来,谁都不够合适。” 他极轻叹一声, “抛开方才那层顾虑,坦白说,你是最合适的。淳风的性子,高门大户不一定吃得消。大部分世家公子自有一套宜室宜家逻辑,哪怕碍着她公主身份对她纵容有加,”他抬眼复望沈疾, “朕并不希望她的一世安稳,仅仅来自夫家出于忌惮甚至惧怕的恭敬。朕希望她获得一个好姑娘应得的美满姻缘,获得夫君的真心喜爱和全力庇护。”他温然一笑, “你我少年相识,已逾十年,以我对你的了解,”他突然改了称谓,“你中意淳风,那么上述种种,你都能做到,且会做得很好。” “君上。”沈疾开口,声音发沉。 分明有慨叹。但阮雪音忍住了没转头去看。人在动情动意时,该不喜欢被旁人细观神色。 “最重要的是,你知道淳风的来路。定珍夫人薨逝时你已在宫中,见过她嚎啕大哭模样。去年阿姌出事,你亦知始末,”该是碍着阮雪音在场,他没详说, “她从十二岁到今日,所有重要时刻,你都多少见过,甚至参与过。相比这世上大部分男子,你更容易理解她。理解,才懂得疼惜。知道来路,才好给她归途。”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仿佛自觉矫情,摇头又点头, “相比可能存在的风险,自然是这些最要紧。今日回宫路上,我也问了她意思,”他微笑,眉眼弯在暮光里分外好看, “嫁娶是大事,不急在一时。明日起,但凡她去骐骥院练马,或者往箭亭练箭,都由你教,也别三天两头让纪齐替了。只一点,”他正色, “注意礼数。” 第376章 岂能长轻衫 红绿黄白的膳食流水价进来。 涤砚走在头里,招呼几名宫人依次将碗碟羹肴摆好。 暮光中那场隐有些托妹甚至托孤意味的对话,迅速被热气喷香淹没。 就像某些长久蛰伏、永远沉默的远方叹息,总能被现世欢腾迅速淹没。 时间卡得竟一丝不错。阮雪音默观涤砚敛首安排。却又完全没有在偏厅外等候过的痕迹。十五年跟随顾星朗,别说事事上心,哪怕不用心,也很难出错了。 “君上交代,臣谨记于心。” 待宫人们皆出去,沈疾起身告退。 “去吧。”顾星朗点头,举箸,不再多言。 涤砚奉旨送沈疾出去,然后外间候着,无须再进来伺候。 偏厅中只剩下顾星朗和阮雪音。 两人安静吃了片刻,阮雪音浅声道: “你方才说得很好。” 顾星朗不置可否,“哪句。” “都好。真心,理解,来路和归途。” 顾星朗一顿,停了夹菜势头转脸看她, “推己及人罢了。我对你就是。” 阮雪音一笑,“我知道。” “都会过去的。也都会有好结果。”他复点头,转回脸扒拉米饭入口。 暮色西沉,梧桐的黯青叶影混入夜色。 他扒拉米饭的样子真是好看,也值得记一辈子。阮雪音默默想。 第二日依然天晴。 午后沈疾往灵华殿接顾淳风同去箭亭。自有阿忆跟着,出宫门,淳风主仆在车里,沈疾在车外。 柴一诺于未时三刻入挽澜殿,一身天青色常服,丰神飘洒,文武皆宜。 “朕总觉得,你从二十岁开始,模样就再未变过。” 两人对坐正殿茶桌边,顾星朗举杯浅啜,温然含笑。 “君上哪里话。已非少年时了,臣自己知道。” “今年也才二十六,已非少年时,亏你说得出口。” “夜来忽梦,少时击鞠,远如前尘。”柴一诺也笑,“上有父母需尽孝,下有稚子待教养,自己公务亦多,想事事尽责求好,有时候,真感捉襟见肘。” “堂堂骠骑将军府,有的是人帮手,你就抓大放小,把不必要的事交与旁人做。每日公务毕,问候父母,亲近妻儿,总是有时间的。”顾星朗再笑, “你这般条件都捉襟见肘,让天下间一众为养家奔命的男子情何以堪。” “君上说得是。”柴一诺点头,“只是这朝堂事啊,” 就此顿住。 “叫你过来喝茶,”顾星朗继续浅啜,不动声色,“就是听你发叹的。欲言又止什么。” “君上。” “行了。好好跟我对坐在这里,”称谓骤改,“也无第三人。说说吧,这些日子闹成这样,你倒不参与,半句意见也无。” “后庭恩宠乃君上家事,臣何来意见。不该,亦无必要。” “明哲保身。”顾星朗随口,只像玩笑,“你父亲呢,也作此意?” “是。”他答得果断,“柴家世代为武官,满堂皆将士,过分复杂的心思,生不出,也折腾不来。一定要说心思,不过是保家卫国,为君上尽忠。” “旁人说这话,多少显得刻意。”顾星朗微笑不减,“但柴家人说这话,必发自肺腑。朕毫不怀疑。” “君上方才问臣意见,臣答曰君上家事,”柴一诺沉声,“同样发自肺腑。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限于智识高下和处事策略,包括立场站位,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你的意思,以你,甚至你父亲的智识、处事策略和立场站位——此为家事,只须朕自己定夺而无须臣工参与,就是你们的结论。” “是。” “但以其他人的智识、处事策略和立场站位,结论是关涉国事,甚至根本就是国事的一部分,他们言擅宠之害,忧邦交之虞,你听了这些,依然没意见?” 半晌静默。 “君上若有上佳对策,”柴一诺轻声,“此事也可以不关国事。” 顾星朗微眯眼,“所以你不觉得,朕专宠珮夫人是个问题,甚至白君之怒,也可以忽视?” 再半晌静默。 “臣是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问题不大。如果是子嗣,君上与诸位夫人年纪尚轻,来日方长;如果是邦交,君上待珍夫人,”一顿, “就臣耳闻,并不算不好。白君此怒也并非天下皆知的邦交事故,而是小道消息,说明当事人还没有怒到欲与君上、与我大祁冲突。那么有转圜余地。” 语势骤止。漫长静默。 “没了?”顾星朗慢声问。 “回君上,以上,便是臣的意见。”他敛首看杯中清亮茶汤。 “子嗣,邦交,”顾星朗依旧眯着眼,“朝局呢?瑜夫人乃纪相掌上明珠。” 五月风入殿。碧色茶汤荡开几不可察半圈涟漪。 柴一诺抬头,“君上。” “抛开少年事。只论朝局。”顾星朗很快接。 柴一诺与顾星磊年纪相仿。在顾星朗等人还是小屁孩儿的岁月里,鲜衣怒马少年时,说的便是他们。 以至于数年过去,霁都皇室高门各项赛事最精彩的瞬间、最厉害的纪录、最广为人说道的种种画面,其保有者,始终也是他们。 顾星磊与柴一诺领队击鞠、为对手为挚友那些日子,留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留在顾淳风送香囊的记忆里。 也留在纪晚苓经年不散的梦魇里。 故而柴一诺所看到的,有关顾星磊、纪晚苓和顾星朗三人间若有似无的少年羁绊,也必定与旁人不同。 因为那个时候,他站在顾星磊旁边。 那么今日局面,顾星朗为君,纪晚苓为夫人—— 他没法评断。不妥,不当,不好说。 所以顾星朗言,抛开少年事,只论朝局。 “就臣所见,纪相大人并无意见。”对纪晚苓不受宠并无意见。 “但于情于理于颜面,都该有意见。” “君上既然,”顿住。 “往下说。” “臣有一问。”半晌方再开口,“君上此刻坚持,是一时,还是一世。” 自然指专宠之持。 顾星朗淡眸看着他。 “若只是一时,不急处理,时间自会消弭争论。但若很长,不止瑜夫人,每位夫人的境况,大祁皇族的传承,都会成为问题。” “从这个层面讲,你是同意朝堂上意见的。” “是。” 顾星朗笑了,“要问出你全部想法,当真费力。” 柴一诺起身,“君上恕罪。” “坐。”顾星朗声音也淡,笑意如风暖,“霁都城里的话也都听了吧。” 柴一诺坐下,身姿较方才更正且直,“是。” “怎么想?” “君上是问——” “立后。你觉得谁合适。” “中宫之断,全凭君上定夺,” “车轱辘话不要让朕来回说。”顾星朗打断,“提一个人选。如果之前没想过,现在想。总共没几个选项,不难。” 五月风入殿。茶汤凉,碧色沉沉。 柴一诺忽然起身,连退数步正色拜倒,“君上圣裁,臣实不敢揣度。臣自知有罪,甘愿领罚。” “随便问两句想法,仿佛要了你的命。”顾星朗啜一口茶,语意沉沉,“昔年意气风发与先太子策马角逐的柴一诺,年不至三十,已经成了明哲保身的闷葫芦。” “君上恕罪。” 顾星朗闭眼一瞬, “去秋蔚国使臣竞庭歌来霁都,分别见了你和你父亲吧。” 第377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 空气滞浊只一瞬。 “是。” “竞庭歌离开之后,”顾星朗缓声,“她在霁都期间见过的所有人,朕都召见过一遍。唯独没传你和你父亲。” 柴一诺依旧敛首跪地。 “坐回来说话。” “臣不敢。” “你如今不敢的事多了。”顾星朗轻嗤,“不差这一件。”沉声,“起来。” 初夏午后热气升,风里带了南国湿意。柴一诺踟蹰半刻,终起身,回到适才位置,自觉手心也带了湿意,已经凉透。 “未及时同君上禀奏,是臣之过。”自然指私见竞庭歌而不禀之过,“但父亲——” “竞庭歌初来那日上鸣銮殿觐见,”顾星朗打断,“朕便允她,想去哪里都可以,想见谁都行。她造访骠骑将军府,便算是得了朕默许。友邦使臣叩门,你们自该开门相迎,没什么不对的,更无须言过。” 杯中茶已空。大半盏茶汤,啜了十余回方饮毕,顾星朗未再自斟,就着空杯开始轻转, “除非有些话,只能闭门相谈不可外传,尤其不可传入挽澜殿。” “君上,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 “朕当时没问,”顾星朗再打断,“今日也不会问。你若实在想禀,先等朕说完。” “是。” “自朕回宫,朝堂上关于珮夫人擅宠之谏不断。方才问你立后事宜,你一再推搪不肯谏言,便是心知肚明,”他抬眼,眸色明暗不定, “此闹有局亦有酒,而醉翁之意,不止在酒。” 此言出,他收了眸色,面上风清, “你要扮闷葫芦,朕不勉强。但去秋你和你父亲分别会过竞庭歌,朕有办法知道,旁人也有办法知道。” 柴一诺眉心微动,犹疑终抬眸,“君上的意思——” “竞庭歌这个人,行事张扬,至他国而明目张胆行离间甚至策反之举,并不奇怪。”顾星朗停了手中杯盏, “如今民间作立后热议,朝堂上反对擅宠的声势已足,顺此风向,朝中再起后宫不可长期无主之谏,势在必行。恐怕都等不过这个月。” 完全是两件事。先言竞庭歌去秋密会骠骑将军府可能行了离间之计,再言如今朝堂民间对于后庭局面之谏之论。 柴一诺依旧敛首,不再接话。年岁渐长,他越发摸不准面前少年主君的心思。 “你自己谏不了立后人选,旁人可能谏谁,总有判断吧。”顾星朗继续,“朕现在想知道,届时朝堂上会生出至少两套谏议,你支持哪边。” “君上所言,两套谏议,恕臣愚钝——” “呵。”顾星朗忽笑,“你愚钝,不知这两套是哪两套。柴一诺啊。”他再次旋杯,飞快,忽然强停,杯底在乌木桌面上重重一顿, “你不知,朕也不是一定要叫醒装睡的人。既然要装,就彻底些,睡觉嘛,总有梦呓。骠骑将军府便梦呓几句,权当为酒局助兴。” 半晌深静,柴一诺开口,“但凭君上吩咐。” “你们父子二人分别密会过竞庭歌,那么在立后人选上,是有可能支持瑾夫人的。” 入申时,风渐大而温度渐低。柴一诺自挽澜正殿出,满庭梧桐已见苍翠,待真正入夏,又是一年繁盛光景。 “小柴大人留步。” 他闻声转头,却是涤砚,手里一托盘,其上一只无色琉璃瓶。 “此瓶君上颇喜,放在御书房中多年,方才示下,赐予小柴大人。” 柴一诺忙躬身谢恩,又双手从盘上接过琉璃瓶。 竟颇沉。瓶身厚实,自重大,偏还装了些清水。 “今日天气好,白云连碧落。”却听涤砚再道,“君上说,小柴大人可细赏美景,慢慢出宫。” 晴空在上,瓶中水泛着天光柔泽,与一身天青色常服倒格外相宜。柴一诺抱着半瓶清水,由两名宫人相随出了挽澜殿,遵圣谕走得极慢,却是无心赏美景。 遂依旧西行,走外臣离宫道打算就此出去,没走两步,迎面碰上了纪晚苓。 “瑜夫人金安。” 他停步,确认距离合乎礼数。 “小柴大人。”纪晚苓点头,“许久不见了。” “是。臣今日奉旨入挽澜殿议事。” 那瓶清水正被端扶在两手间,日色映照,琉璃瓶身闪出七彩光点。 “君上还赏了东西。”她自然认得,此瓶就摆在御书房乌木案上。 “是。” 赐瓶,或也是赐话。他适可而止。 “小柴大人如今,话越发少了。”纪晚苓淡声。 “朝臣在外庭,夫人居后宫,”他稍顿,“此刻与夫人立定叙话,已是有违规矩。” “少时玩伴,难得一见。君上宽和,不会怪罪。”不知是否距离较远之故,她声音格外显得冲淡, “府上一切都好么?这几年往来少,大人娶娇妻、喜为父,都未曾登门相贺。” 相国府是厚礼相贺的,她在说她自己。 而这几年,特指从封亭关事发到她入宫。旁人未必能听懂,但柴一诺字字明白。 “多谢夫人关怀。一切都好。” “太平时节英雄懒。大人好福气,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接下来便是无尽荣华、儿孙满堂了。”她稍顿,“很多人没有这样的福气。大人须格外珍惜才是。” 柴一诺默了默。 “多谢夫人提点。夫人亦然。”他踟蹰,终沉声再道: “身后的路,只能回望,无法倒退。前路风景大好,夫人回头张望太久,是时候往前走了。” 日光之中,纪晚苓柔白面庞似浮了氤氲, “大人已经不再回望了么?” “不回望,亦不相忘。” 她半晌未再言。 柴一诺静候片刻,躬身起礼准备告退,忽闻一道脆声由远及近: “以为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居然还有和气相叙这日。” 却是顾淳风,一身鹅黄,娇俏如春莺,蹦跶着过来,身后跟着沈疾。 “殿下。”礼数既起,柴一诺转身而拜。 “免礼。”顾淳风应,一眼望见对方怀中琉璃瓶,“这不是御书房里那只嘛?” “回殿下,确为君上御赐。” “送你了啊。”淳风煞有介事点头,眯眼看半刻,“怎么还装了水?” “回殿下,也为君上御赐。” 顾淳风眨一眨眼,莫名其妙,又向纪晚苓,似笑非笑:“你是专程在这里等他?又能说话了?” 第378章 五月将离 “殿下方才不该说那些话。” 御花园畔一番搅局,自是不欢而散。柴一诺独抱了御瓶出宫,纪晚苓往挽澜殿,沈疾护送顾淳风回灵华殿,眼看快到大门口,终忍不住发声。 时值五月,芍药竞放,黄白红紫,满园鲜芳。顾淳风自摇着一支粉白色大朵颠儿颠儿走,闻言也不看他,东张西望随口应: “什么话?” 沈疾清咳一声,“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又能说话。” 顾淳风继续摇晃那支芍药,柔细繁复花瓣在空中颤巍巍。沈疾悄无声瞧着,很怕她再摇几下,满枝柔瓣便会纷扬扬落一地。 “实话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她那个时候,怨天怨地怨九哥,连带着柴一诺也一并怨了。” 她停步,沈疾赶紧也停步。 “你别停啊。”顾淳风撇嘴,“我这等你呢。上来。” 沈疾眨眼,四下看了看,犹豫上前,“殿下,不合规矩。” 顾淳风瞪眼,“站一块儿说个话又和规矩杠上了。方才在箭亭——” “臣那是,”沈疾忙接口,生怕她将后面的动作说出来,“指导殿下练箭,不一样的。” “什么话都让你说完了。”顾淳风默翻白眼,“我是想问你,”再次压低声量, “传闻当初,大部队撤离,最后扫尾的该是柴一诺。那么五月初四带小队人马过峡谷道的,原本也该是柴一诺。”她声量更低,难得紧张,“真的?” 沈疾正色敛声。半晌: “臣并不在场,没法回答。” “知道你不在场。”顾淳风再白眼,“但这些事情前因后果,他们回来,总都报备过?我记得那时候父君问话,老让九哥一块儿去听,你常年跟着九哥,多少清楚?三哥在封亭关出事,自那之后,宫里兵荒马乱了好几年,” 定宗再崩,顾星朗少年即位,紧接着流言四起。是这个兵荒马乱。 沈疾心下咯噔,下意识抬眼看她。 定宗,阿姌,大花香水兰。 顾淳风面上却无波澜,只长沉一口气,摇晃芍药的手垂下来, “九哥受流言纷扰,人人对封亭关的事噤若寒蝉。我是信九哥的,却也不敢吭声,更不敢多问。” 飞鸟一声啼,落在近旁一棵高大白千层顶。白千层全年多花期,白茫茫穗状花绽了满树,便如堆砌的雪。 封亭关那日,也是一个雪日。 五月雪日。 “殿下做得很对。”沈疾沉声,“真真假假,自有云开月明时。各种有的没的说法,在真相出水面之前,只会为流言加码,没有讨论的必要。” “但柴一诺这个应该真的吧。所以纪晚苓怨了他许多年。”顾淳风撇嘴,“柴一诺也是无辜。行军作战安排,自有将领们共议、三哥决策,就算阴差阳错致使最后遇伏的是三哥,” 她一顿,目色也沉, “身为顾家人,自然希望三哥平安归来。但柴一诺就该死么?她因此怨怪柴一诺,不就是想说,原本遇伏的应该是他——” “殿下。” “莫名其妙。”她就此打住,抬手,细端详手中芍药,“封亭关的仗打得莫名其妙,后面的事更莫名其妙,偏偏阴魂不散,一直追命到如今。” 追命到如今。沈疾约莫明白她意思。去年追了上官姌的命。 还有命要追么?一言难尽的封亭关之役,就像个诅咒。 “芍药可真好看啊。”她喃喃,“这般饱满的大朵儿,这般圆满,偏要叫将离。” 沈疾怔了怔,“啊?” “芍药又叫将离,也是近来开花我才知道,嫂嫂说的。”她把着那细枝,轻轻再摇,三两片粉白柔瓣终簌簌落下来。 “那殿下,”他结巴,“还让臣摘。” 顾淳风莫名,“你一个大男人,就跟在旁边,难道要我自己摘?”方才经过芍药圃,她瞧手中这朵极美,便叫他摘了来。 “殿下,”沈疾再咳,“这花还给臣吧。”伸手就要去拿。 “干嘛?”顾淳风下意识一护。她的花,还什么还? 沈疾颇尴尬,半晌憋出一句: “意头不好。” 淳风眨眼片刻,忽反应,双颊骤红。 “拿去拿去。”她手一伸,将花递到他跟前,又撇开脸望别处,嘴里叨叨: “一朵花而已,矫情死了。” 沈疾面庞也红,但因肤色偏黑,看上去便成了猪肝色。 阿忆候在不远处,甚觉不忍直视,又恐被宫人们瞧见乱嚼舌根,赶紧上去,胡诌几句晚膳时辰快到,巴巴扶了淳风离开。 沈疾接了那支粉白大芍药,留也不是扔也不是。细杆上还有顾淳风掌心余温。 呆滞半刻,终迈步,就这么颇滑稽地往挽澜殿去。 一个高大武将,拿着支粉花,走得稳重,面上更稳重。往来宫人瞧见,暗打量,却也只敢窃笑,不敢置评。 阮雪音远远看到沈疾时,便是这幅诡异画面。 “珮夫人。” “沈大人。”阮雪音点头,看一眼他手上花枝,“这是要回挽澜殿?” 带着一支新鲜芍药。她颇觉异样。 给顾星朗? 她不寒而栗。 “是。”沈疾答,隐约觉得对方视线正落在自己右手,有些无措,“那个,下午带淳风殿下去箭亭练射,才刚送了殿下回去。” 他忙于解释,拿着芍药那只手下意识起落,粉白花瓣颤巍巍。 阮雪音怔一瞬,旋即恍然,再看那支芍药眼里也多了三分笑,“但花没送出去?” “夫,夫人。” 沈疾寡言,却并非不会说话,更不会结巴。 自然是心下正起伏,不便亦不愿同旁人交待。 “去吧。”阮雪音也不勉强,说完这句,便要离开。 “回夫人,”却听他再开口。 阮雪音停了步势。 “殿下方才说,芍药别名将离。臣觉得意头不好。” 所以没送出去?还是淳风因此没收? 阮雪音好笑,点头道: “是有这个别名。但芍药也有好意头。尤其,” 尤其适合相悦的男女互赠。 没法儿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她改了话术, “《诗经》中有一首《溱洧》,讲的是春来水涣涣,溱、洧两河边游人如织,少女邀少年一同去赏春水,少年答自己已经赏过了,少女说你就陪我再去看看嘛。少年于是相伴,两人在河边嬉戏打闹,临别时赠一支芍药定约,便是这句: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注)” 沈疾敛首静听,似在消化。 阮雪音再微笑:“所以芍药也叫多情花,因为古有被作为信物相赠的传统。至于将离这个名字,我一直觉得,是指它花期短,又恰在春夏之交。” 她凝神看他手中大朵儿, “谷雨看牡丹,立夏观芍药。芍药盛开,只在五月,夏季始至,春天将离。民间因故,称其五月花神。” 细杆被手掌温度烘得有些发了软。就着握势垂向地面那些花瓣,也不如刚摘下来时精神,兀自在柔和日色中蔫儿蔫儿散着香。 “臣明白了。多谢夫人。” 日色更柔。 黄昏已至。 灵华殿宫人们正往来备晚膳。一名小婢疾步从外间回来,眼看便要进大门,忽停,扬声道: “你们谁摘了这么一大捧芍药放门口啊?也不拿进去,久不沾水再都败了,白瞎了这么好看的花!” 第379章 破局 景弘七年五月末,立后之事终由民间蔓延至朝堂。 第一日初谏,第二日公议,到第三日,当今君上发问于明銮殿: 既要立后,众卿认为哪位夫人最宜? 谏议大夫杜昇谏瑜夫人。 太史令并一众文官兼部分武官附议。 瑜夫人之父、相国纪桓却谏珍夫人。条分缕析,从人到时局,百利无一害,核心逻辑正是数日前映岛别院中回顾星朗的话。 附议者不多,以通政使纪平为首。余下寥寥几位赞同者的依据,更多是近来白君之怒。 两种意见,支持人数悬殊,眼看寡不敌众,不日便可定论。 骠骑将军柴瞻突然出列,谏瑾夫人。 附议者皆为武官,人数占殿上武官之一半。 一时间三位夫人皆置身立后的风口浪尖上。 满朝哗然。 本需详加斟酌但多少易于决断的一题,局面骤乱。众人各怀心思,或该说各自摸不透旁人心思,早朝散,结论是再议。 前庭喧嚣,后庭反陷入沉寂。 这日阮雪音出门,总觉得御花园中往来宫人比平素要少。云玺也同此感,主仆二人默观,却是不讨论不置评。 到了灵华殿,庭中幽绿,东侧荷花玉兰下有鹅黄裙裾翩翩,是顾淳风在荡秋千。 没人推,她自己摇,竟荡得奇高。阮雪音抬手遮日头望,颇觉叹服,慢步过去,见那粗壮秋千绳已是纷纷然滋出来许多细绒,该是有年头了。 “稍等一下啊!”顾淳风起落往返在天上,扬声招呼,“这回停了我就下来。” 想到二十余年她都是这么过的,哪怕经历去岁变数,冬去春来,如今依然可以高高荡向天际—— 阮雪音有些高兴,心道这般生命力,无论日后怎样风雨,该都扛得住。 自然,她与顾星朗一样,希望他们这群人中总有人能避开风雨,全身而退。 他们都希望这个人是顾淳风。 “嫂嫂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可是折雪殿今日无饭,上我这里来蹭?” 时近正午,日头高悬,满庭松月樱早已过了花期。阮雪音含笑不答,经过那一把把仅剩绿叶的碧伞时轻叹: “今年花开没几日我便出了宫,总共只赏过一次,可惜了。” “那自然还是跟九哥出宫高兴啊。四月草长莺飞,与情郎夕岭漫步,岂不比闷在灵华殿里同我赏樱强多了?” “各有各的好。”但四月这趟,所获太多,确实远胜松月樱,更胜夕岭。 两人入正殿,北侧长案上安置着一方彩釉梅瓶,其间大捧粉白芍药开得热烈,粗略看去,至少二十朵。朵朵大如玉盘,清艳幽香像是要从瓶口溢出来。 “开得这般好。连一个花骨朵都无。”阮雪音驻足称赞。 “可说呢,昨日我还问过她们,好歹先摘些半开的骨朵来。这种盛放的插不久,没几日便要扔,怪可怜的。” 阮雪音心下一动,“是你殿里的人摘来的?” “是吧。”顾淳风眨眼,“前几日不知道谁,摘了一大捧忘了拿进来,放在殿门口。这捧好像又是新插的。”便去看案几上瓶中那些,又转眼问阿忆, “昨晚才拿进来的吧?” “是。” 阮雪音饶有兴致,“是哪位宫人摘的?” “这就不清楚了。”阿忆答,“仿佛又是谁从外面抱进来的。” 阮雪音微一笑,同顾淳风往偏厅去,随口道: “放在大门外,不像是哪位宫人摘的,倒像是有人专程采了来送你。” “啊?” “婢子们常年在后庭当差,都知道采鲜花要摘骨朵,或者半开的,便于插瓶水养。一股脑全摘这种花开正盛的,多半外行。”她低下声量, “像是男子干出来的事。” 顾淳风呆了呆,乍想起几日前同沈疾在园中拉扯过一支芍药。 但那呆子当时说意头不好,要回去了啊。 又怎会一扭脸送过来这么些? “那个,”她清咳一声,“嫂嫂想说谁?” 阮雪音瞧她神情,甚觉有趣,“也没别人了吧。” “可是,”四下无人,顾淳风再咳,“他嫌这花意头不好,风声鹤唳得很呢。” “你如今是越发会用词了。”阮雪音再笑,“有一日近黄昏我碰见他,恰聊了此事,芍药虽别名将离,却有美好意头。” 遂大致将古已有之的传统说了,又想起来外间粉白色那些,补充道: “书上说,白芍的寓意,是情有所钟。” 那呆子哪会知道什么寓意。顾淳风心下嘀咕,面上到底挂不住,边咳边去桌旁自倒了一盏茶饮下。 “你哥让我带话,”难得见她窘迫,阮雪音更加得趣,穷追不舍,“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了,暗示一下,他好赐婚。” “哎呦。”顾淳风撇嘴蹙眉,一张娇俏粉脸上生拗出来好几道褶,“这才哪儿到哪儿,且呢。” “你究竟,”阮雪音也好奇得紧,“说是试试,大凡能试,总有几分喜欢?” “嫂嫂你就别问了。”顾淳风别扭,默半刻,“我同你说过的,原本,” 原本盼着不期而遇、天降姻缘。比如泉街熙攘中青衣笠帽的阮仲。阮雪音记得。 但对方没往下说。 “沈疾,我以前从没想过。这般熟悉、三天两头见的人,突然间,”她抬眼看阮雪音,“我得慢慢适应。所以才说,试试。” 而相比其他人,沈疾是她唯一愿意试试的对象。阮雪音约莫明白,略思忖,终没再说。 却听顾淳风转开话头道: “嫂嫂你读了这么多书,知道这么些掌故说法,”她换了情绪,嘻嘻笑,“九哥想要讨好你,很难吧?可是这花那花的天天送?白芍寓意情有所钟,他也知道么?” “他没有送过我花。”阮雪音微笑。不止于花,事实上除了锁骨间这枚羊脂玉莲蓬,再无其他。 “嫂嫂。”顾淳风心情复杂。昔年对纪晚苓,那可是穷尽心思能送的都送过。 不就往相国府搬了那棵著名的紫丁香? “是我的问题。”阮雪音不知她所想,只读得对方满脸遗憾,笑解释: “我不喜欢收东西。至于花木,长在土里看着就好。” 芍药淡香随和风入偏厅,满室馨芬。顾淳风伸长脖子,朝正殿门槛处张望,又凝神细听,确定无人,方转回来低声道: “立后之事,前朝已经闹起来了。嫂嫂知道么?” 阮雪音意外,“你听谁说的?” “我自有办法。”顾淳风眨一眨眼,声量更低,“我想知道,这是有人在算计九哥,还是九哥在算计别人?” 阮雪音默半刻。 “你为何觉得,是他在算计别人。” “怎么会有人支持上官妧?”顾淳风嚷完这句,自觉声大,赶紧收敛, “且不说她。如今形势,三拨人三套意见,立后立后,一时半会儿立不了了吧。” 第380章 复局 如今看来,映岛别院立后之问,确为有的放矢。 假设此局意在推纪晚苓为后,比较完美的局面是: 朝堂之上,众臣谏瑜夫人。纪相谦辞,相国府无意后位的诚心昭然于天下。 无关紧要。 纪桓退避,自有众臣坚持。纪晚苓的呼声不会真的被削弱,后位落处也根本不会受影响。而相国府的清名得以保全,甚至加固。 但顾星朗不会干坐着等这一天到来。 所以他提前私下问纪桓意思。 纪桓退让,他不依不饶,一定要对方拿出人选。 谏段惜润,最合情理,该在顾星朗计算内。 但还不够。 哪怕纪桓迫于私底下已经回过话,在朝堂上不得不照回,谏珍夫人—— 纪晚苓呼声高,依然不影响最终结果。 还得更乱。得有人谏第三位,上官妧。 且支持的人还不能少。 那么问题来了,柴家是在这场疑似皇权与相权的角逐中,明确站了队? 而顾星朗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基于这一假设在行事—— 此局幕后推手、至少推手之一为相国府的假设。 不得而知。 总之今番举动,可为试探,亦可为敲打,还顺道达成了些旁的目标: 谏纪晚苓的都有谁。 附议段惜润的有谁。 附议上官妧的又是哪些人。 如果说祁国此朝的最终矛盾,是蛰伏的皇权与相权矛盾,那么这是一个提前断势的好机会。 顾星朗将计就计,生造了这个机会。 看人辨位。或许也顺带试了骠骑将军府? 还有一利。阮雪音默默想。专宠之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后位之争抢了风头,至少作了平衡,如今人人议论的,不止于珮夫人了。 瑜夫人、珍夫人、瑾夫人三位中宫之选,也成了谈资。 关涉朝局的谈资。 所以后庭沉寂,三殿皆低调。 一石何止二鸟。 五月末,风已热,午膳早就上了桌。 阮雪音有一搭没一搭复局,吃得心不在焉,很想问顾淳风既有法子探听前朝动静,能否详说说哪些人发过言,跟着各人附议各人的,又都有谁。 不好明确开口。淳风是个没准头的,此刻讨论了,说不得出门便把不住嘴。 半晌迟疑,终绕回了先前话题: “最近有了你和沈疾的事,我才蓦然想起来,那时候在骐骥院说起赠香囊,是柴一诺对不对?” “嫂嫂你真的,”顾淳风急眼,“别一口一个沈疾行吗?” 阮雪音得趣,“对不住。这满殿的芍药香,薰得人脑子里全是沈疾二字。” “你还说!”顾淳风唬了脸,“竟敢满脑子飘其他男人的名字,瞧我不去九哥跟前狠告你一状。” 你九哥没空。更没心思理这些小儿女游戏。这般想着,再续先前话题: “既有这事,当初为何没嫁去骠骑将军府?” 顾淳风一脸不自在,“嫂嫂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些事了。还是陈年的破事。” “这不参与了你如今婚事,便想问问从前因果。”阮雪音随口答,殷殷而漫不经心。 “嗨。”顾淳风搁碗放筷子,“我那时候年纪小啊。柴一诺大我五岁多呢。人家到了该娶妻的年纪,还巴巴等我不成。” 阮雪音眉心微动,举眸朝正殿门口望,没人。 “战封太子不也比当时的准太子妃大六岁。”自然就是纪晚苓,但此句内容,不适合呼瑜夫人。 “那不一样。”顾淳风答,也低了声量,“东宫定太子妃,年纪都在其次,很多利害要考量的。太子到了年纪未娶,不是什么大事,娶错了人,那才叫大事。” 她一口气讲完,觉得不对,瞪眼瞧阮雪音: “这些道理,嫂嫂你会不知道?”骨碌两圈眼珠子,细回忆方才对答,“你这是要套谁的底?柴一诺,还是我三哥?” 阮雪音正自饮汤,闻言险些呛了,放下小匙拿出丝绢轻拭嘴角,缓声道: “殿下哪里话。不过随口家常。” 顾淳风眨眼,“都喊回殿下了。嫂嫂你这是心虚啊。” 这丫头怎的如此灵光。从察言到观色,一教一个会,已经能往她这个老师身上用了。 默念自作孽不可活,阮雪音收起丝绢正色: “你说柴一诺大你好几岁,我不过顺水推舟打个比方,关联了战封太子。怎么就成套话了?且只是问婚事,又能套出什么话来?也罢,”她轻叹,尾音拖得长, “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顾淳风再眨眼,怔半刻,闷闷道: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同拿出丝绢擦嘴,“三哥去封亭关那年,刚二十。柴一诺十九。回来之后,接连国丧,从民间到高门,总之那一年到头,都没什么婚嫁喜事。” 自然是为服国丧。 民间讲守孝三年,礼制讲君父一体。按礼,从朝臣到百姓都该为国君守孝。 但国君们往往知情识趣,会在遗诏或臣工代拟的遗诏中写一句: 持服二十七日释服。 这一句针对的其实是储君。严格来说对臣民并无要求。但储君尚且只守二十七日,臣民们只可能少,不可能多。 因此封亭关那年的国丧,最长,也就到年尽头了。 “至第二年,便是景弘元年,九哥大赦天下,嘉奖从封亭关平安归来的将士们。据说柴一诺,只是据说啊,”顾淳风撇撇嘴, “他婉拒了所有嘉奖,自称无功。他不受,其他人受起来也别扭。但君无戏言,说了要奖,总不能收回,九哥又刚登基不久,正是要立威之时。” 当真艰难。他初即位那两年。连这种小事都要遇阻。阮雪音蹙眉。柴一诺又是为何? “最后,也是据说啊,他老爹,骠骑将军柴大人到御前请九哥为柴一诺赐婚,说赐婚也是嘉奖,还是君恩浩荡的大嘉奖,方平了这一闹。景弘元年,八月吧我记得,柴一诺成了亲。” 那一年顾淳风尚不满十五。自然便没她什么事。 “遗憾么?”方才已有套话之嫌,阮雪音不好再进,只能绕嫁娶一题随意聊。 “嗨。”顾淳风摆手,“且不说国丧,不说那两年宫里叫人窒息的气氛,单说我对柴一诺,”她一脸老成,沧海桑田, “不过就是十二三岁时送了枚香囊,那个年纪,我真没有非嫁谁不可的心思。哪跟纪晚苓似的。”自觉跑题,她转回来, “也就纪齐那个死小子,动辄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说事,跟他姐一个德行。”言及此,忽眨眼, “骐骥院那次,沈疾也在吧?” 阮雪音哧一笑,“怎么,怕他知道?” “什么话。”淳风清咳,大手再挥,“知道便知道了。还不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送人香囊?” 说是这么说,面上却犹疑,半晌方道: “前几日在御花园和他一起碰上柴一诺,没见他怎样嘛。倒是柴一诺,抱了个瓶子,说是九哥御赐。”她咂嘴, “九哥也真有意思,送瓶子还装半瓶水。我瞧柴一诺那样子,怕是不敢倒,怕是回了家都不敢倒。” 装了半瓶水。阮雪音微挑眉。 水在瓶。 云在青天水在瓶。 就是这次吧。她暗忖。让柴一诺执瓶回家,让骠骑将军府自己选。 今番局面,便是选完的结果。这瓶中水,该是暂时装稳了。 第381章 后庭策 破天荒地,当天下午,接连两日未露面的顾星朗杀来了折雪殿。 非用“杀来”一词不足以形容其气势。盖因他乍入寝殿,先行了一番无赖之举,整炷香毕,满意撤手,阮雪音忙慌慌整理裙衫,虽不过火,大白天究竟心虚。 “自己房间,给你吓的。”顾星朗闲坐回圆桌边饮茶,远观她立在镜前蹙眉顺前襟,忍不住取笑。 “自己房间,也才下午。”阮雪音回头瞪他,“日光朗朗,窗户都没关。” 也不知方才有没有人来送点心。她暗悬心。好在只是厮磨,没出现任何异常声响,哪怕就站在寝殿外,隔着门,也听不出什么来吧? “你一个读过话本子的人,这般狭隘,大白天和夜里,哪有区别。” 他继续取笑,幸灾乐祸。阮雪音拾掇好衣衫发髻,底气也恢复不少,缓步过来漫声道: “我以为你近来用脑过度,四处点火收拾人,没有这份闲心,更没这份气力。” 顾星朗一怔,再笑: “夫人这就小瞧我了。收拾旁人和收拾你,两码事。收拾旁人兴许会累,收拾你,为夫总是有心也有力的。” 此人才真的欠收拾。阮雪音切切,坐下也斟茶自饮,还是渴,一连喝了三杯方得纾解。 “今日我瞧这宫里,”她搁了杯子,仿佛随口,“安静得很,连惜润这种爱逛花园的,也一直没出门。” “都有可能问鼎中宫,又都是讲情面的人,见了面怎么寒暄?不如别出门,各自遇不上,也少些尴尬。” 阮雪音呆了呆,“你倒,” 顾星朗抬眼看她,似笑非笑,“什么。” “直接。” 顾星朗展胳膊,大伸一个懒腰,“前朝那些事你都已经知道了。怎么,刚还想跟我打暗语,假装不清楚?” “我,那个,” “你没让云玺打听。是淳风打听了告诉你的,对吧?” “这次真没有。云玺就出手打听过一次。”阮雪音解释,一脸诚挚。 “叫你别管。从来不听。”他摇头,“顾淳风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忙过这段再去问她的罪。” “所以现在如何,”她不理他佯怒,“前面运筹完,得等一阵吧?准备着手后庭了?” 顾星朗嗤一笑,“数你知道得多。” 阮雪音冷眼觑他,“要用美人计了?” 他发自肺腑笑开,“夫人打算如何阻挠?” “都交给我。”她接得快,“惜润那边,我去聊白国君位的问题。上官妧那头,”略沉吟,“此从蓬溪山回来,我与她牵绊愈多,” 确切说,是老师与上官夫人牵绊太多, “有的聊。这次闹剧有没有她一份,不难确认。” 顾星朗眸色沉了沉,“她那边需确认的,主要是竞庭歌。” 自然。便想起来在映岛时顾淳月之言, “前些日子同长姐叙话,提及去秋竞庭歌霁都之行。她那期间,该是见了不少人。”拖着一身坠马伤势见的,那丫头临走时亲口承认过, “和这次朝堂上发言站队的局面,可有关联?” “你不是都知道了。”顾星朗浅淡一笑,“她见过的所有人,此番都支持上官妧。”稍顿, “除了相国府。” “但她当时没有见到纪相。”阮雪音凝神, “她坠马那日,相国府内只有女眷,和同样受了伤的纪齐。纪桓大人回来时,我们刚好上了马车回同溶馆,只看到背影。” 她抬眼看顾星朗, “此后几日呢?她与相国府还有往来么?” “据我所知,没有。” “那么暂且可以假设,今次动静,相府是一拨,煮雨殿同苍梧城是一拨。在韵水城白君那边吹风的,该是两者之一,我倾向于苍梧城。这种小动作,也很像竞庭歌手笔。” 顾星朗默了默。“小雪。” “国与国之间角力是一回事,祁国内政是另一回事。我明白。相府的事,我不会多问,更不会管。”阮雪音依然接得快, “但纪相与东宫药园,我是要跟的。” “我其实,”他突然低了声量,“一直在暗自期盼,今番动静无关内政,只是受国与国角力影响起的波澜。” 阮雪音略体会这话意思,“有风无水,也是起不了浪的。无论实情如何,纪家,至少不会完全无辜。” “老师对我,”他亦凝神,“多年教导,不可谓不上心。”自然指纪桓,“我初即位那几年,若非老师帮扶,也不会那么快站稳脚跟。” “哪怕人心易变,也不会变得这么快。几年前还一心一意,几年后便生了旁的心思。”阮雪音听得明白,接得也顺。 “但如果所有这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呢?”顾星朗再道,“那年接连国丧,趁乱作乱不是好选择,也很难获得民众谅解。在这个世代,正义性依然是重要的。” 阮雪音没再接话。她蓦然想到年初在明光台,上官妧暗示纪家与苍梧城或有勾结。彼时她和顾星朗都有心防范,不受此挑拨。但如今局面,哪怕不受此挑拨,纪家之心,也很难叫人放心了。 尽管这次,他们很可能只是顺道凑热闹,并没打算真的出手。 步步为营,滴水穿石,以她短时间内与纪家往来所感,对方该是这类路数。 “你说如果三哥没出事,如今坐在君位上的是他,局面还会如此么?” 他继续在问,阮雪音不得不接: “变的是君位上的人,不是相国府的人,也不是苍梧城的人。该发生的就会发生。” 说不定还更快,因为如果顾星磊即位,纪晚苓已经是皇后了。今天这步棋,根本不用走。 她心下一动。“只是假设。假设相国府有谋划,瑜夫人那边,你作何判断?” 顾星朗正自出神,半晌答: “这几日前朝动静,后宫虽不知详情,多少有些风声,所以各殿低调。闹成这样之后我还没见过她。” 又半晌, “采露殿和煮雨殿交给你了。披霜殿,只能我来。” 很多话,只能他和纪晚苓两个人单独说。 若想问出些真心话,也只有他问,最可能拿到实话。 “嗯。”她静声答。 第382章 蒹葭 六月伊始,芦苇初盛。虽尚在生长期,但披霜殿内的芦苇皆已植了经年,故而格外高大,将石径殿宇都掩去一半。 顾星朗与纪晚苓并行在青绿芦苇丛间,祁宫天地被隔绝成一方水中洲。碧色的纪晚苓缓步其中,也如芦苇一支。 “去年她初访披霜殿,也是这个时候。芦苇初盛,我记得是五月末吧,比你今次来还要早几天。” 景弘六年五月末,阮雪音初访披霜殿,与纪晚苓谈封亭关旧事,用雪地印记解顾星朗嫌疑。 “那个时候,珮夫人还是其貌不扬、避居折雪殿的珮夫人。”她继续道,“短短一年,盛宠加身,引得朝野纷纭,时局震动。” 顾星朗抬手抚过身侧丛丛芦苇,叶片太薄,好在边缘不算锋利,不至于扎了手。 “历朝历代,蒙盛宠者不少,朝野纷纭时局震动,实有些危言耸听之嫌。我的想法,局面之题,一人不足以成事,总是多方角力的结果。” 他收回手, “原来芦苇叶是不扎人的。那扎人的水生植物是哪种?” “荻。”纪晚苓随口答,“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世人都认为蒹葭指芦苇,但也有人说,蒹为荻,葭为芦。” 她转头看他一眼, “五岁便诵完了《诗经》的九皇子,这类浅识还用我说?” 顾星朗自幼过目不忘,诵完便算是背完。 “诵完是一回事,理解是另一回事。老师当年可没告诉我,蒹葭为芦亦为荻。” 他也回头看她,一笑, “看样子却告诉了你。女儿与学生,终归不一样,老师偏心啊。” “父亲待我以慈,待君上以忠,自然不一样。真要说偏心,父亲还是更偏心君上。” 芦苇青绿,花期未至,狭长叶片被黄昏暮色镀了金边。叶叶皆金边,晕影交错,以至于整个披霜殿前庭上空浩浩然浮起一层光海。 顾星朗再伸手,就近折下一支碧叶。颇费力,想是芦杆难断,他用了双手。 “这话听着有怨气。”玩笑意甚浓。 纪晚苓站定,彻底转身看他,“你如今与我说话,也要这般步步为营了么?” 顾星朗也彻底转身,四下寂静,浩荡芦苇间只有他们两人, “步步为营,就不会屏退左右。屏退左右,就是想对面交心。” “朝堂局面被君上排成了这样,前庭暗涌,后庭除了珮夫人,三殿主位皆被推上风口浪尖,”她凝眸看他,既深又浅,似乎失望, “你如今为了护她,是全不顾旁人死活了。” 顾星朗眸光动了动,“何至于讲得这般严重。方才已经说过,局面之题,一人不足以成事。你和珍夫人的位置,早在我回宫之前就排好了。风口浪尖,不是我推的。” “但你推了瑾夫人。”纪晚苓淡声,“柴一诺抱御瓶出宫那日,我正好碰见。淳风当时问里面为何还装了些清水,我原没在意。”她轻叹, “星朗,你这般铺排,究竟是冲谁。” “我也想问。”他定定看她,“这番声势,究竟是冲谁。” 专宠之谏,立后之谏,人言藉藉,声势如雷。 “父亲待君上以忠,纪氏待顾氏以诚。”她眸色忽利,一双杏眼波光潋滟, “珮夫人身份特殊,自入宫便有人言。如今专宠一时,君上为其疏远整个后庭,此般状况,人言自沸;此番声势,又哪里用人谋划?君上平心而论,朝堂上谏言种种,从皇家规则到时局利害,哪一句不对么?” “晚苓,”顾星朗微眯眼,“你知道你此刻,在同我争论什么?” “君上既有言,是来交心,”她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晚苓便斗胆,论一论朝堂事。” “前朝有前朝的做法,我有话,自会问你父亲。今日交心,不是来听你针砭朝堂事。方才言论,我就当没听见。” 纪晚苓默了默,半晌抬头,望向将暗暮色中碧沉的芦苇丛,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授课,曾经说过,《蒹葭》看似情诗,历代注家却都倾向于认为其为讽谏诗,讽的是,君主不能以礼制固国。” 她垂眸,羽睫在将暗天色中如一把墨扇, “后庭传统,皇室规则,也是礼制的一部分。君上要听臣妾发合乎身份之言,那么臣妾的意思,便是这首《蒹葭》。” 顾星朗也默了片刻, “你觉不觉得,所有这些文本,尝试解读的人越多,越容易跑偏,最后丢了本源。所谓求之愈深,失之愈远。所以才有学家言,一切往史皆为今史,观点利弊,为现世所用罢了。” “你认为它就是情诗?” “我认为它就是情诗。” 天色愈暗,他复去看她, “后来很多年,我偶尔想起来这首诗,总会想到你。父君赐婚,来日你必居承泽殿,那时候我还在想,终究与披霜殿的芦苇失之交臂了。蒹葭,终归只是我一个人的蒹葭。”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段昔日情愫明明白白讲出来。过往十余年,他为眼前人做过许多事,迫于年纪和形势,从未明言。 此为第一次。 羽睫轻扇,纪晚苓半晌回头,迎他目光, “如今我住进了披霜殿,蒹葭仍在,但你不想要了。” “此一句抱歉,去冬已经说过。”顾星朗轻声,“晚苓——” “君上言交心,”她打断,“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晚膳还等着。” 半刻清寂。 “此一首《蒹葭》,是否全部?” “是。” “是你的全部,还是家族的全部。” “父亲待君上以忠,纪氏待顾氏以诚。此言真挚,讲一万遍,君上不信,也是枉然。” “倘有一日,”顾星朗继续看她,也深也浅,“不止于此,你将如何。” “不会有那一日。” “我说如果。” 又半刻清寂。 “十一年前先君赐婚,便已定下我为顾家人。磊哥哥不在了,阴差阳错,我还是入宫成了顾家人。他的,你的江山,我会尽我所能好好护着。” 该是顿了一瞬, “霁都城内那座生我养我的百年府邸,我也会尽我所能,好好护着。两下安宁,为我所愿。所以君上忧虑,不会发生。” 天色尽暗,芦苇丛丛皆沉入暗影。 “传晚膳吧。”顾星朗淡声。 第383章 子衿 一桌子碧色,从小菜到汤羹,清蒸的刀鱼上铺着浅翠葱丝,山药熘的肉片间点点青豆。 “回君上,今日膳食,样样是小姐亲手烹制,奴婢们只负责到时辰加热。”蘅儿安排一众宫人布菜毕,恭谨道。 “没规矩。”纪晚苓看她一眼,自然针对“小姐”之称。 “奴婢知错。君上恕罪。”蘅儿忙忙跪伏,“从前君上在时,也都这么唤,总改不过来。” 知错了跪伏了还不忘把话说完,显然话比错要紧。 而此一句从前,显然指纪晚苓入宫之前,以及更早的少年岁月。 顾星朗不动声色,微一笑,“无妨。习惯最难改。慢慢来。” “退下吧。”纪晚苓淡声。 蘅儿诺诺应了,快步倒出偏厅,轻掩上正殿门。 “想着你来定有话说,怕赶不及,都是提前做的。”纪晚苓转回头,看向碗碟中盈盈青碧,“加热的同刚出锅的毕竟不同,将就用些吧。” 这般说完,自嘲一笑,“要君上将就,是臣妾之过。” 顾星朗凝神看半晌桌上菜式, “你倒多年不改偏好,难得下厨,仍旧一水儿的翠绿。” 翠色衣衫,翠色羹肴,昔年纪晚苓初学烹饪,做出来两碟碧油油小菜,装在食盒里一路往演武场送,他就陪过她。 陪的原因也简单。她是女子,不方便进出演武场,而顾星朗是嫡皇子,还是太子的亲弟,送个吃的理所应当。 她兴冲冲将食盒送到顾星磊面前,打开,心满意足看对方大口吃下。 那个表情,顾星朗记了很多年。当时他想,哪日也能吃到她亲手烧的饭菜,便算无憾了。 “好些年没动过手,怕是退步了,尝尝。” 顾星朗依言举箸,一一尝了,都不错,整体清淡,是他从前喜欢的味道。 如今口味重了些,不知因年纪渐长,还是不时随阮雪音吃辣,渐得其真。 “好吃吗?” “嗯。”他答,抬眼见她未动碗筷,“你也吃。” 纪晚苓方动手,盛半碗汤放至他面前,又自盛半碗小口浅啜。 “我出生时,方士言我五行缺木,须常以青绿色着装,名字里最好带草木。父亲因故择了这个苓字,说音律好听,又是一味好药。”她浅笑, “我也是长大些才知道,父亲对各类草药颇有志趣,闲暇时常会翻阅些书册。” 顾星朗执箸的手一顿。 纪晚苓注意到了,反应半刻,恍然道: “三月间她于相国府饮香榭问父亲东宫药园的事,”略沉吟,“她依然觉得,父亲与东宫药园案有关?” “本来少依据。”顾星朗抬眼看她,“方才你一席话,添了新筹码。” 纪晚苓怔了怔,“你在帮她么?帮她查东宫药园案,帮她,查父亲。” “没有。我们各自行事,不会越界。” “但你默许她查。默许她用她的位置与通过盛宠获得的特权,在祁国皇室、朝野间走动,问话,甚至挖出更多隐秘。星朗,” 她放下手中匙, “此般状况,我作为旁观者,觉得很危险。如果她今日所谓无立场皆为障眼法,你在拿顾氏江山作赌。” “此项也已经讨论过了。我有分寸。” “你的分寸,就是为她一人专宠闹得朝堂后宫不宁。这叫有分寸。” 顾星朗也放下手中箸。“非要这样么?” 纪晚苓闭眼一瞬,复看向满桌碧色,终没再说。 两相默对,夹菜扒拉饭,好一阵没人出声。待吃得差不多,气氛稍缓,方听纪晚苓柔声: “不知是否因为父亲予了苓字,我又自幼着翠色之故,青绿一类色,为我所喜,多年不变。我记得那时候你和磊哥哥的着装,也总有青色点缀。” 襟口和佩带都以青缎镶边,或以青色丝线刺绣,是定惠皇后手笔。 “母后也喜青色。所以总用青色入我与三哥常服。” 顾星朗缓声答,心下叹气。除了争执,仿佛只剩这些旧事可堪闲聊。少年岁月里那些说不完的话,都去了何处呢? “听月姐姐说,是因为母后钟爱《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默念。青青是你的衣领,深深是我的情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再道, “这大半年我独居披霜殿,有时候想起这首诗,也会疑惑,我不来找你,你就全无音讯,除了送东西,根本不出现。” 顾星朗看着桌上碗碟。 “此后还有几十年光阴,星朗,你打算怎么办。” 片刻深寂。 “还在筹谋。” “筹谋将我们都赶走,只留阮雪音?” “晚苓。” 她蓦然站起,“跟我来。” 她难得强硬。 难得不管不顾以至于决绝。 诸如此类的行事与情绪化,通通出现在顾星磊离世之后。 他踟蹰一瞬,起身跟上。暗影重重,芦苇交错的长叶经水面折射映在廊顶彩画之上。波光涤荡月光,彩画上原本无叶亦无水。 他跟着她,仿佛走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两道弯的捷径。 她推门进去,他也只好进去。 入内站定,纪晚苓反手关门,灯火稀微,是她寝殿。 顾星朗立在进来时的位置,没再往前走。纪晚苓也不管他,径自往一侧红木柜去。 那木柜高大,像是有格还有屉。她整个埋进去,从格中屉内先后拿出来好些东西,一样样往殿中央茶桌上放。 这是顾星朗头一次来她寝殿。不宜轻举妄动,他负手观她来回,又展眸望室内布置。 纱幔浅翠,绿植盎然,一应红木的柜架掩在其中,朱碧相映,别样风情。 西墙上有一把弓,通体银泽,隐见赤光。顾星朗微眯眼,凝神,眸色变了变。 是顾星磊的落日弓。竟在这里。 “先君陛下还在时,我请父亲去求的。只求了这一样。”纪晚苓站在偌大茶桌边,抬头撞见对方目光,也望西墙。又低头,满桌旧物,散着陈年气息, “余下这些,都是昔年磊哥哥与我的。零零散散,却也不少。那只风筝,三月时焚毁了,你该知道。” 顾星朗略犹豫,抬步过去。满桌旧物,有一半他曾见过。 “你这些年,”靠它们凭吊,也拿它们自苦,话到嘴边,终没出口,“何苦。” “真苦。”纪晚苓继续望着那些旧物,“苦得整个人间都是灰色,四季只如秋冬。” 顾星朗胸口发闷。这世上有关顾星磊的一切,从事到物,乍入眼,便入心。而他和她各自因着不同的缘故,都为这个名字受了太多委屈。 “会好起来的。”阮雪音说时间最会治病。她还说,会和他一起找到封亭关的答案。 “所有人都这么说。”纪晚苓慢道,音色如月光,“去年此时月姐姐来瞧我,不知第多少回劝我往前看。数日前御花园中遇柴一诺,他也说,往前看。” 她抬眼望他,“但是前面有什么呢。往回看,是逝去,往前看,依然是逝去。他不在了。你也不在了。” 隔着小半茶桌,小段圆弧,顾星朗脑中翻遍二十余年来读过的所有圣贤书,找不到一句一词一字,来回应眼前这番话。 “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景弘元年流言起,那时候你便开始抱歉。与你无关,你抱歉什么?” “三哥薨逝,你为之伤;流言指我,你为之困。有关无关,我都有责任。” 她忽笑了,似乎悲戚,又像感慰。 半晌。 “此刻我告诉你,我愿意往前看,”她向前一步,伸右手,轻拉他左手,“你呢。” 顾星朗左手微震。 纪晚苓眼中有芦叶亦有水光,涤荡了月色,裹着千百日少年往昔奔涌而来。他盯着那些水光月色芦叶影,空气渐滞,时间也滞。 她复抬左手,至腰间,轻拉束带,翠色裙纱如春水便要漾开。 顾星朗终于反应,猛抬右手按住她左手, “打磨出对策之前,我都会好好照顾你。”他沉眸,看向拂地那些翠色裙裾,“但不是这样。晚苓,我很抱歉。” 第384章 幽兰 兰膏明烛,华镫错些。 顾星朗自披霜殿出来,没朝北行,负手疾步,却是往挽澜殿方向。 “君上——” “去折雪殿说一声,今夜不过去了。” “是。”涤砚低声应,观对方沉郁,不敢多问,扬声唤后面宫人往折雪殿传旨。 顾星朗看了他一眼。 涤砚一怔,“是。微臣这就去。”又回身叮嘱众人: “好生伴驾回挽澜殿。” 遂一路疾行,走过大半个御花园,终至折雪殿大门口。涤砚进去,迎出来的却是棠梨, “大人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这般说着,探头朝大门外看,“君上今夜不回么?” 涤砚咳嗽一声,低了声量,“注意措辞。什么叫回?君上回挽澜殿,才叫回。” 棠梨乍舌,“是。” “夫人呢?” “回大人,夫人上月华台了,照例是云玺姐姐陪着。” 那位今夜不来,这位也没在殿中等嘛。涤砚暗忖。灵犀成这样? “知道了。待夫人回来记得传话,君上今夜还有事要处理,便不过来了。”这般说完,总觉得哪里不到位,略思忖又补充: “君上此刻已经回挽澜殿了。这话也得说,忘不得。” “是。”棠梨忙应,有些摸不着头脑,诺诺送了涤砚出门,又望一望墨蓝天幕。 云有些多,怕是不宜观星。夫人竟呆到这会儿还不归? 阮雪音不在月华台上。 薄云蔽天,确不宜观星。她一早同云玺收拾了下来,却不着急回,如去年此时般在整个祁宫转悠。 “夫人好久没这时候在外散步了,今夜倒起了兴致。”云玺走在近旁,手里提一盏大个儿宫灯。 “这灯挺有意思。”阮雪音不答这句,转头打量对方手中宫灯,“这么大个头,四面绘图还不一样,”凝神再看,“画的春夏秋冬?” 云玺抿嘴笑,“夫人还是这般好眼力。此灯名唤四季平安灯。” “这名字好,适合夜行。”暗夜独行,自然平安最要紧,“原来宫灯也有这么多花样。从前却未注意。” “不是夫人未注意,是从前咱们出门,都拿的最普通式样。后来造办司讨夫人的好,开始每隔一段时日送些新巧花样来,偏夫人又不常夜间出门了。” 折雪殿专宠,造办司巴结,顾星朗夜夜来。所以宫灯日盛,却用不上。 “今晚要出来,奴婢本想着旧的用坏再换新的,一拿,发现早先常用那盏竟损了边缘。正正好,便开了库房挑新的,方拣了这盏四季平安灯。” 阮雪音静听,踩着宽阔鹅卵石路面继续往东走。右侧是葱茏茏青草地,已经六月,木叶流香。左侧是一座座殿宇,当然相距都远,走了大半晌才先后经过了漱瞑殿和清凉殿。 也就经过了两殿之间那条花径。花径尽头正是寂照阁。 她自无停顿,更没转头,从清凉殿前走过时脚步滞了滞,想起来顾星朗说夜里殿中无人,殿顶那些星辰永远不会被第三人发现。 “夫人想进去看看?” 云玺何等乖觉,脚步有滞,说明心有所感。三月间某天傍晚,君上不就传过旨意让夫人来清凉殿? 彼时她和涤砚皆候在前庭。 “没有。”阮雪音抬步继续向东,“黑漆漆,怪吓人的。” 云玺哧一笑,“夫人可不像怕黑的人。” 是不怕。阮雪音挑了挑眉。比竞庭歌强多了。 这般想,嘴上却不表示,转了话头道: “方才说咱们殿里宫灯花样多。除了这个四季平安,还有什么?” “那太多了。”云玺伸出未提灯那只手,开始掰指头,“一团和气,五子夺魁,六国凤祥,九子登科,十面埋伏。” 这都什么名字。 一团和气。自古宫廷,哪有一团和气的,宫灯言和气,最是讽刺。 五子夺魁。仿佛为民间传统图案,画的五个孩子。孩子。叫人头疼,不评论也罢。 六国凤祥。青川从未同时并存过六国,如今四国林立,已有些暗潮堆叠一触即发之势。至于凤祥,祁宫至今没立后,谁敢提凤灯。 九子登科。什么时候有子又有女就好了。让竞庭歌也参加科举,没准儿会是青川第一位女状元,封侯拜相之理想,亦相对容易许多。 十面埋伏。只有这个好。应时应景。 她待要开口,说下次可以提十面埋伏,被云玺抢了先: “是奴婢疏忽了。”她抿嘴笑,“该提五子夺魁的。君上怕是日日盼夫人早诞下皇子呢。” 真是哪壶烫手提哪壶。 “如今有了朝堂上那些话,只怕更——”话闸一开便易失控,此言不妥,云玺忙噤声,“夫人恕罪。” “第二圈逛完了吧。”阮雪音默半刻,没说什么,话题再转。 第二圈,自然指祁宫第二圈。 “是,到头了。” “再走一圈。” 云玺眨眼,“再走哪圈?” “第三圈。” 云玺再眨眼,“夫人,这越往外,一圈比一圈大。且这第三圈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些无人住的殿宇,宫人们的下房,还有冷宫。” “知道。去年初入宫那两个月,你不是带我走过?” 是走过,还隔三差五向君上汇报。云玺乍舌。 “冷宫我亦是进过的。走吧。” 阿姌那次,云玺全程候在大门外。 所有这些,她或知其然,但浑不知其所以然。 “此刻再往外,回去不知什么时候了。夫人,君上——”云玺无法,只得跟着走,一边走仍停不住劝。 顾星朗今夜赴披霜殿作家国之谈,怕是要晚。阮雪音心答。若谈得不好,心情一坏,怕是根本不会过来,自己躲回挽澜殿顺毛。 ——实在很容易谈不好。无论怎样巧用话术。本身就是极烫手的题目。 更何况对方是纪晚苓。不留神吵起来,伤情又伤心。 罢了。她加快步子,同时止念。这趟浑水,她实不愿掺和,问都不想问。由他处理,好坏都不关她事。 心绪乱了又宁,不觉间已进入第三圈。 果真更僻静,光亮更少。去年几次转悠都在白日,如此夜晚,确为第一次。主仆二人并一盏四季平安灯,孤零零行在仍旧宽阔的石板路上,真有些暗夜独行的意思。 走过长长仿佛无尽头的排屋,灯火相间,明暗相替,便是云玺所说宫人们的下房。偶有少女嬉笑声传出来,零星而乍收敛,也烂漫也克制。 行过排屋,开始途径殿宇。依旧相距甚远,皆黑洞洞,云玺双手握灯柄,掌心也浸出薄汗。 “走了这么久还遇不上巡逻兵,夫人,咱们回吧。” “只是我们没遇上,并不是没有。真有事,一喊就来,无妨。”阮雪音匀步静声,眼睛扫过又一座殿宇名。 “夫人这是想看什么啊。” 一路走,一路扫殿名,显然有目标。细致如云玺,早早发现了。 “我记得那时候你伴我闲逛,有看到过一座,叫做幽兰殿。” 云玺凝神想半刻,“是有这么个殿。荒废许久了,反正自奴婢在宫里当差,便一直是废弃的。” 祁宫第三圈的殿宇,基本都是废弃的。冷宫称冷宫,这些殿宇,其实也与冷宫无异。 “夫人找幽兰殿做什么?” “说起来玄学,”阮雪音一笑,“莫名觉得,那殿宇同我有缘。” 云玺眨了眨眼,赶紧呸呸呸,“夫人胡说什么,您是要长居折雪殿的,说不得日后——” 说不得日后还要入主承泽殿。自然说不得,她噤声。 “不是这个意思。”阮雪音再笑。是觉得那幽兰殿有某种她熟悉的气息。 气息,或者说感觉。 确实很玄,以至于诡异。一个陌生地方,还是经年荒废的地方,再有气息也湮灭在时间里了。 是什么呢。 正自沉吟,路面灯影忽停,是云玺停了。 “夫人。” 阮雪音转头看她,循她目光又朝另一侧望过去。 幽兰殿。 第385章 六月栖栖 周遭尽黑,只一盏四季平安灯照得方圆十几步内影影绰绰。 初夏夜虫鸣已具规模,在御花园听是情趣,在此处,便难免有了些荒凉凄恻意味。 幽兰殿三个字也模糊在暗色里。乍看殿门围墙倒整洁,不像是荒废多年。 仿佛预感阮雪音会问,云玺开口道: “宫中重体面,再是荒废的地方,外面看着总是像样的。里面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去秋入冷宫,除了庭中无布置,一棵老梧桐落得满地枯叶,整座院子并室内都算洁净,连蛛网都不曾见。 可能是上官姌自己打理的。也可能本就整洁。 都已经不会有答案了。 这般想着,阮雪音抬步上两级阶梯,殿门紧闭。她伸手推,纹丝不动,竟然锁了。 “我以为废弃的殿宇,该是随便进的。” 云玺也有些错愕,“按理说是。哪怕关着门,也不至于上锁。” 更有意思了。阮雪音再伸手,再推,确实锁了。 “这里面不会其实住了人吧?” 半晌安静,明黄灯色没能照出云玺骤然发白的脸, “奴婢胆子小。”她吞咽两口,语调亦变,“夫人你别吓我。” 讲规矩如云玺,从未自称过“我”,看来是真怕了。阮雪音好笑,轻拍她手臂, “也是随口猜测。住了人怎会这样锁着。” “百年皇宫,骇人事多。”云玺战战兢兢,四下望,仍只有方圆十几步的视野,“尤其这种没什么人气的地方,年头越久,越,越邪乎。白天还好,夜里,这,夫人咱们走吧。” 真想进去看看啊。阮雪音立在偌大两扇门前,实觉不甘心。考虑片刻,转身下石阶。 云玺长舒一口气,忙跟上,却没能如愿打道回府—— 走了一小段,阮雪音忽转方向,竟围着幽兰殿外墙绕起来。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呀!”人一吓破胆,各种规矩也都顾不得了,云玺一壁跟,嘈嘈切切问了又劝。 “看看还有哪处能进去。” “夫人为何非要进去。”越走越深,云玺急得直跺脚,“实在想进,咱们白日再来好不好?白日也瞧得清楚些。” 这话在理。阮雪音停了步势。 “这些个殿宇,有禁令么?白日来被人瞧见,可有不妥?” “禁令是没听说。”云玺急忙忙转脑子,“但上了锁,便该是不让进的道理?” “那得看旁边其他殿宇,是否也锁着。” 夜鸟穿高树,不闻啼鸣,只有振翅声。云玺唬得又跳两跳,“那也等白日再来瞧吧?夫人,出来太久了,咱们这灯,都不见得能撑到折雪殿。” “能撑到御花园就行。”阮雪音点头,复看两眼这侧外墙,有些斑驳,墙沿高高低低生着野草,灯光一照,映在墙上高出来好两倍,“回吧。” 第二日有雨。 原定计划,阮雪音该去采露殿,话术梗概,几日前也已同顾星朗商定。 但昨夜他没来,今日到此刻仍没有半句话。纪晚苓那头说得如何,她虽不需也不想详细知道,总得有个大方向—— 一盘棋面,阵地之间会相互影响。披霜殿之后,关于采露煮雨二殿的对策,是否照常推进? 申时过半,雨初歇,她思前想后,决定往挽澜殿一趟,顺道问问幽兰殿情况,看能不能进。 遂带了云玺出门,踩着湿漉漉石径一路往南,眼看快到,正碰上纪晚苓自披霜殿出来。 不知昨夜两人究竟聊得如何。心绪再起,话也比平常更少,见完礼并行,还是纪晚苓先开口: “近来事忙,我瞧他总也不按时辰用膳,昨夜亦吃得晚,便想着每日这个时候送些吃的去。”言及此,忽顿,微笑问: “可是撞了?你也去送吃食?” 蘅儿手里提着红木食盒。云玺两手空空。 阮雪音不确定她是故意发此问还是真没注意,但这种讲话方式,不太寻常。 不太纪晚苓。 “不是。有点事,过去请个示下。” “还好。”纪晚苓松半口气,“他这个人,心好性子好,咱们都送吃食去,为了不厚此薄彼,必得每样都尝了,最后生把点心用成晚膳。” 实在很不纪晚苓。哪怕句句属实,但她从前鲜少这么措辞。 有一搭没一搭终至挽澜殿,涤砚迎出来,见是如此阵势,有些傻眼,行礼,干咳,半晌道出一句“要去请君上的意思”。 “此刻不方便?”纪晚苓问。 “回瑜夫人,瑾夫人正在殿中回话。” 一般说殿中,指的是正殿。 “那——” “有劳二位夫人稍后,微臣去去就回。” “有日子不见瑾夫人了。她倒难得出来走动。”眼瞧涤砚远去,纪晚苓和煦道。 一出来便来了挽澜殿。阮雪音默默接。看来有准备。总不会也来送吃的。 要出招了? 梧桐满庭,举目皆青,涤砚很快踩着雨后润泽地面出来, “二位夫人请。” 上官妧一身绛紫,端坐正殿东侧,见纪晚苓和阮雪音进来,起身,三人见礼。 “好久不见。”纪晚苓含笑。 “是。瑜姐姐如今倒出门渐多。”上官妧笑答。 “也不多。挽澜殿是一向来得多。” 阵势十足。阮雪音暗忖。扫一眼殿中局面,去西侧坐下。 上官妧在东,若被纪晚苓抢了西,自己坐哪边便成问题了。 显然纪晚苓不着急坐。她从蘅儿手里接过食盒,款步至顾星朗跟前,放置,开盖,依次捧出来三盏小碟。 “鲜虾蛋卷,葱油酥,桂圆小米糕。都是臣妾亲手做的,君上尝尝。” 顾星朗略看一遍碟中玲珑,抬眼笑道:“辛苦了。这些事情自有人张罗,以后别费力气了。” “他们张罗是他们的本分,臣妾张罗是臣妾的心意。”纪晚苓也笑,准备落座,看一眼东侧为上官妧,西侧坐着阮雪音,半晌未挪步。 “是臣妾僭越了。”上官妧起身,自动退至东侧第二把椅子,“瑜姐姐请。” 待纪晚苓过来坐定,上官妧再笑, “瑜姐姐心思果然特别。这茶点之道,都讲甜配绿,酸配红,瓜子配乌龙。六月初夏,正是饮绿茶的时候,方才听姐姐报点心名,却像只一样桂圆小米糕是甜口。其他两样,居然是咸口。” “瑾夫人忘了,君上不喜食甜。但自来茶点甜口多,宫中亦然,所以从小到大,但凡茶点时,他都只饮茶,不吃点心,顶多用些水果。” 火力全开。阮雪音再忖。上一次这种开法还是盛宠令之后的宁枫斋家宴。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只动目光看半眼顾星朗: 她这是对谁开火呢。 该是没被接收到。总之顾星朗没有看回来。 “要说照料君上,我们是再努力十年也及不得瑜姐姐。”只听上官妧笑应,“不然怎么说,四夫人之中姐姐始终为首,真要议中宫,我们都不过陪衬。” 纪晚苓面色微变,转脸向上官妧端和道: “瑾夫人这说的什么话。不妥,亦不合规矩。” “臣妾失言。”仿佛这才反应,上官妧垂首向顾星朗。 “方才不就正说这个。”顾星朗却不以为意,也没吃点心,只举杯饮茶, “人人在论的事,不差你们几个抒己见。阿妧你今日为何来,趁着此刻人多,也可再表一表心迹。后庭人少,左不过就是你们几个的事,能把话说开,他日定论,也省得朕挨个儿交待。” 这般说着,扬声唤涤砚,“去采露殿,把珍夫人也请来。” 第386章 寒蝉 要表心迹,还要把话说开,还关乎他日定论。 怎么听都是要拉开阵势的意思。 纪晚苓和阮雪音皆不知上官妧早先说了什么,总归与中宫之争有关。而段惜润未至,一应阵势显然都需憋着。 殿内鸦雀无声,殿外蝉声便格外显得分明。 “也才六月,”上官妧浅开口,“竟已经起蝉声了。” 一屋子四个人,好半天不讲话确实尴尬。以往这种情况纪晚苓都会接口,以撑局面,但她今日,反常之至。 总不能等着顾星朗接。考虑片刻,阮雪音应: “蟪蛄过了梅雨季便会鸣叫。春蝉也大概是这个时候。七八月暑季起鸣的是最常见的油蝉。寒蝉八月尾才出,能一直鸣至十月。” “这中宫之位若以才学论,”上官妧莞尔,“我们都及不得珮姐姐。”仿佛有意将此一句处理成玩笑,她说得轻而跳跃,很快用后面的话盖住了, “我听说非常年份,至大寒都是有蝉鸣的。”她坦坦望阮雪音,有心请教, “真的吗?” 阮雪音亦认真想片刻,“我没看过相关记载。按理说,寒蝉哪怕能活命到大寒时节,也不会鸣叫吧。否则怎有噤若寒蝉之言。” “噤若寒蝉。”上官妧轻声念,像是忽想到什么,终没多说。 而这样一番状似闲聊的时间消磨毕,段惜润终是来了。 她一身浅茜,似入夏时节稍显不合宜的春意,有些懵,入殿后向顾星朗行了个标准礼。又与其他三人相继见礼,落座,自然在阮雪音旁边。 是过往宫宴上常规位次,她略觉心安。但如此阵势于挽澜殿内茶话,实为第一次,实属不寻常。 她微张口想问,觉得难于措辞,正自踟蹰,顾星朗开了口: “今日阿妧过来同朕议中宫之题,说现下状况,大半个后宫皆惴惴,噤若寒蝉,” 言及此,他转了目光向上官妧。 “君上,臣妾——” “噤若寒蝉一词,你方才不曾说,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顾星朗温然而笑,“无妨。朕觉得很好。与其各自揣着忐忑又不敢表达,不若开诚布公,将心结都解一解。” 他散开视线望向场间四人,“前朝风生水起地谏言,朕知道你们不好受。说白了,此为家事,他们说他们的,关起门来,咱们聊咱们的。当然了,” 茶杯被随意放回桌案,他理一理袖口, “愿意说的说,不愿意说的,无论出于什么缘故,都可以不说。” 这是什么突发策略。阮雪音心下弯绕。那自己要说么?中宫之争,与她无关。但立后一题,起于专宠。 总不是要她就专宠发表意见? 实在叫人头大。她悄然扫他一眼。 淡定得很,专注得很,独坐于正北,面上波澜不惊,一副等人发言之态。 “今日来向君上陈情,”上官妧如期打头阵,人也站了起来。 “坐下说。”顾星朗温和笑。 “是。”复坐下重头道:“今日来向君上陈情,主要因为,前庭传出动静,骠骑将军柴大人并一众武将竟在朝会上举荐臣妾坐这中宫之位。” 哪怕风声已经盘旋了好些时日,言及此,她仿佛仍觉忐忑,语意也快了不少,再次站起来, “臣妾惶恐,实不知柴大人为何会举荐臣妾。而臣妾愿以性命担保,此前与柴大人及朝中任何一位武将都无交道,连面都未曾见过。”她敛首福身, “还请君上明察。” “何谈明察。”顾星朗笑意不减,示意她坐,“整个祁国,从朝堂到民间,人人言立后事。祁皇室的规矩,任何议题,只要受关注、被关心,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可自由发表言论。” 他微倾身,看向面前三碟中精致糕点,仿佛在选拣, “一百个人一百种想法,有分歧是常态,完全一致才有问题。柴大人谏你,”复抬头向上官妧, “自有他的考量。”稍顿又补充, “更何况你有母家,亦有母国。你不曾交道,不代表旁人不曾交道。” “君上明察。”上官妧第三次起身,“蔚国与大祁一向交好,不问他国内政、不干涉他国后庭,乃邦交礼仪。臣妾相信,无论蔚君陛下还是家父,都不会逾此规矩。” “朕不是这个意思。”顾星朗且笑且摇头,颇无奈,“阿妧你这般说,让蔚君陛下又或上官相国听闻,倒叫朕不好做人了。” “臣妾惶恐。” “坐吧。”顾星朗温和道,又扬声问涤砚,“几位夫人的茶点还没来?要准备这么久?” “回君上的话,”涤砚在近门口处翘首张罗,闻言赶紧过来,“照君上嘱附,得按夫人们各自喜好一一准备,又要同时呈上来,难免多费些时间。” 这般说着,左右一拜, “还请诸位夫人先饮茶。点心很快送到。” 一番打岔,上官妧的回合便算是结束了。但殿内气氛依旧被适才对话内容搅得略严肃。 纪晚苓面无表情,小口啜茶。 阮雪音如一潭深水,双手静置膝上,事不关己。 段惜润有些焦灼,几次望阮雪音未果,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说,直到顾星朗看过来,语意温和以至于温柔, “惜润有话么?” “回君上,”段惜润也站,也福,“臣妾人在后庭,所知甚少,听到一些说法,也觉惶恐。纪相大人为何举荐臣妾,”言及此,看一眼纪晚苓, “臣妾实不明缘由。以臣妾之见,于情于理于所有,相国大人都该谏瑜姐姐才对。” “于情于理于所有。”顾星朗笑了,“情是哪些,理是哪些,所有又是些什么?” “君上。”段惜润更紧张,双手垂落交握拧成了麻花。 “朕随口一说。”顾星朗再笑,愈加温和,“这种问题谁答得出来。反正朕是答不出来。” 答不出来你还瞎问。阮雪音不爽。最没心思的就是惜润,偏叫她说,虽也必要—— 就不能简略些? 这般厉害,敢不敢往纪晚苓身上使? “说句真心话,”上官妧迟疑开口,“纪相谏润儿,臣妾亦吃惊。依臣妾看,论身份,瑜姐姐最宜。论宠爱,珮姐姐也可。润儿和我,最无可能。” “举贤避亲。”顾星朗微笑,“纪相明达,不会谏自己女儿。至于雪音,” 今日他唤众人皆用其名,到阮雪音这里,自然也得一样。又不愿让旁人听见这句“小雪”—— “雪音”一出,他自己先有些肝儿颤。 阮雪音也肝儿颤,怎么听怎么别扭。 “她近来受流言所扰,满朝野立后争论正起于那些流言。”肝儿颤归肝儿颤,话术却溜,这般说着,再看向上官妧, “最无可能的,是她。” 第387章 无物之阵 “有无可能,最终是君上说了算。”上官妧微笑,“且不说万事到最后,国君为大。单以家事论,后庭为家,中宫为主母,谁做主母,本就看主君的意思。” 这般说着,望一望阮雪音, “珮姐姐若为中宫,臣妾一定拥护。” 又敛视线瞧身侧纪晚苓, “瑜姐姐若为中宫,臣妾也必追随到底。” 这一番陈辞。阮雪音暗叹。突如其来的决心,明明白白的宣誓。噤若寒蝉,这宫里最不若寒蝉的,始终是上官妧。 大约这世上最难改的始终是天性。心智、脾气、谋力或许都可锤炼,唯独天性,永无可能釜底抽薪地改。 竞庭歌想要用好上官妧,不是教她变成另一种人,而是最大限度用她的天性完成她最擅长的事。 今日看来,那丫头已经在这么做了。 如果上官妧此刻种种言行,都非她一人之策。 “瑾姐姐所言极是。”段惜润一直没坐下,一直双手交握拧着麻花,“无论哪位姐姐居中宫位,臣妾都会追随拥戴。至于臣妾自己,从无此心,亦无此能。” “润儿这里的唯一问题,”上官妧接口,仿佛只是下意识,又忙忙打住。 段惜润初时莫名,再瞬恍然,眨半刻眼,神色再次紧张, “至于臣妾父君那头,也是宫中有传闻,臣妾才知晓。已经家书回去解释过了,父君,父君的意思——” 看样子顾星朗并没打算问。是上官妧有意挑的。 阮雪音终于抬手,拿起右侧案上已经搁凉的那杯茶。 如果说前面中宫位之论的矛头,对准的是自己又或纪晚苓。那么此时提白君,是直接点了顾星朗的火。 云玺一直凝神观场间动静,未及反应,眼看阮雪音茶到嘴边,终于反应,伸手欲抢,打算重新斟一杯。 阮雪音看她一眼,示意无妨。棕红茶汤透亮,因为凉,已经失了大半香气。她轻抿半口,是祁红。 春夏饮绿,秋冬饮红。但她素来喜红不喜绿。 看来确是针对每个人喜好准备的。 这般思忖,只听顾星朗道: “白君陛下那边,原该朕亲自交待并致歉。于情于理于所有。”他温和一笑,“惜润你不必挂心,朕会处理。” “终究,”段惜润垂首,再福,“给君上添了麻烦。” “都是人之常情。且实在要说麻烦,也不是你添的。这些个麻烦,一样样都是谁添的,实话讲朕也还没拎清楚。” 殿中深静,时近黄昏,蝉声渐低。 “虽说后宫不问前朝事,”他继续,“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墙之隔,便更挡不住。朝野间那些话,你们有一句没一句听了,不必太介怀,更不必为此噤若寒蝉、闭门不出。” “君上悯恤,臣妾感激。” 纪晚苓不接话,阮雪音一如既往沉默,段惜润是个没主意的,而“噤若寒蝉”四字显然有所指。上官妧只好开口,又起身: “然中宫位定,确为国本大事。臣妾还是那句话,无论君上属意哪位姐姐,都为臣妾所愿。” 段惜润也起身,“臣妾也是。” 这时候再不表态,可就坐实了上官妧方才言论,中宫之争,在于自己和纪晚苓两者间。阮雪音站起来, “臣妾也是。” 所有人都很自然。 顾星朗依旧散目光于场间,不时扫过殿外梧桐青影。 已经表完态的三位,眼睛落在地面。 但注意力该是全部集中到了纪晚苓身上。 她还没起身。 也就没表态。 进殿之后,除了言茶点事,她根本没发过言。 不起身不表态的意思。 没人再出声,却分明都在等。 日影打进来,格外显得长。 半晌。 “臣妾以为,中宫之位该定。”她终于站起来,“人选,也很明确。” 上官妧转头望她,有些震惊。 段惜润眨了眨眼,也望过去。 阮雪音就在她正对面,只用抬眼平视前方。 纪晚苓说完这句,也平正了目光,直视她, “珮夫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前朝中宫之论,由始至终不牵扯折雪殿。”言及此,她余光微扫段惜润和上官妧, “方才一番开诚布公,煮雨采露二殿都无意中宫位,是真心,也是避嫌。臣妾也无意中宫位,也是真心,更是避嫌。” 她说完这两句,转而向顾星朗,福身,温柔而诚挚, “臣妾不懂朝堂事,唯一所盼,不过君上万事顺遂、喜乐康健。如今三殿皆深陷人言,君上难于抉择,又无论选谁,都会驳了另一些朝臣的心血,” 她抬头,目光亦温柔, “那么珮夫人,反而是最佳中宫之选。于朝堂,不牵连任何一位臣工;于邦交,珮夫人长于蓬溪山,不会太让人觉得,我大祁与崟国亲厚,远胜其他两国。” “定不会生此误会。”上官妧忙道。 “是。”段惜润也道,“珮姐姐宠冠祁宫,天下皆知,入主承泽殿,理所应当。” 不会是定好的策略排好的局。 阮雪音飞速转脑。 纪晚苓和自己是不约而同到的。 段惜润受君命临时过来。 上官妧今日前来陈情,并不知道她们会接连而至。 却莫名其妙走到了此刻这步。 她们三个人,基于不同的缘故和考量,同时将中宫位推向了自己。 这种时候,顾星朗不能替自己说话。 “雪音你怎么想。”便听他声起,转了眸光看过来。 “回君上的话,”阮雪音没有完全想好,语速难得慢, “据臣妾有限所知,此次中宫议题生于朝野,起因正是折雪殿专宠。后庭失序,专宠是因也是果,所以需要中宫统御,以正皇家逻辑。” 这番道理她并不认同。但朝野认知如此,现下她要说理脱身,不得不以之为背景。 而专宠当事人言专宠,实在荒唐,也非常尴尬。 好在于人言方面,她与竞庭歌一样,向来不惧,甚至很有些皮厚。 “问题的源头,自然不可能再成为问题的解法。于君上,专宠已为过,再立臣妾为中宫,是过上加过。于朝臣,雪音已是戴罪之身,有失嫔御德行,更无资格正位中宫。” “珮夫人此言差矣。”纪晚苓已经转回视线,平正目光听她发言,看了许久,“君上恩宠,是君上自由。何来过错之说?” “珮姐姐这话确实不当。”上官妧迟疑开口,“还过上加过。这种词怎能无端用于君上,是大不敬啊!” 她言辞恳切,剪瞳如秋水。 段惜润再次绞了手,想转头看一看阮雪音,终觉不方便,咬唇半晌,一言未发。 “若非过错。”阮雪音淡声,只平视纪晚苓, “朝臣为何要谏。自来臣子之责,在于讽议左右,以匡人君。若非君主行为在臣子看来不妥、甚至有过,谁会将之立案成谏,在早朝上禀奏,甚至举朝野之力讨论鞭笞。” “珮夫人言鞭笞。”纪晚苓杏眼微澜,“太严重了。将我大祁朝臣们说得,如虎狼一般。” “雪音言鞭笞,说的是自己,不是君上。自古人言,杀伐不见血。周遭皆铜墙,偏偏辨不出究竟谁在说话。家师曾道,此为世间最高明的无物之阵。” 她静静望纪晚苓,目色隔了数年前的五月雪, “专宠与中宫谏,便是一场无物之阵。封亭关流言,也是一场无物之阵。” 第388章 微澜 日色更长,也深。深金色的初夏落日色由光化作影,纪晚苓眸光忽利,旋即下沉: “珮夫人顾左右而言他,竟拿封亭关流言比中宫谏议。”她咬字有些重,与眸色一般沉, “此比不妥。在景弘年间于挽澜殿上公然论封亭关流言,珮夫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段惜润唬得心头骤跳,终忍不住转头看阮雪音。对方面无表情,依旧平视纪晚苓。 纪晚苓也无表情,也平视过来,目色比暮色更暗。 顾星朗坐正北席。从段惜润位置看过去,恰在两人之间。她视线来回悄打量二人,也就无可避免看到了顾星朗的表情。 他哪里也没看,目光收在桌案上,似在细瞧杯中茶影。正北席在殿中最靠里的地方,光线最暗,尚未天黑,没掌灯,他的脸几乎隐在暗色里。 怕是真恼了。段惜润越加紧张。封亭关流言不比其他,整个祁国不成文的规矩,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提。 言论自由是一回事,声势浩荡诋毁国君是另一回事。景弘元年七月天长节,十五岁的顾星朗曾昭告天下,传言不属实,望臣民保持清醒,亦保持善意。 算是公开有所回应。回应之后,至少祁国境内,声势渐弱。这当中自然有一些强制措施。而顾星朗在位越久,越得民心,更多人自发以绝口不提流言的方式来保护他。 “不提”这项规矩,与其说是自上而下的强制,不如说是自下而上的拥戴。 “珮姐姐长在蓬溪山,”半晌无人语,段惜润诺诺开口,“国别感弱,也不那么,将规矩礼数放在心上。”边想边说,又紧张,不甚连贯, “此番失言,定是无心。恳请君上,宽宥姐姐这一次。” “珮姐姐是君上枕边人。”上官妧话音起于段惜润尾音落处,“盛宠泼天,哪里就会被怪罪了。润儿你且放宽心。君上自有圣裁。” 这话说得也实在诛心。按道理,场间四位皆该是顾星朗枕边人。独言阮雪音,与方才纪晚苓所谓最佳中宫之选,倒有些异曲同工妙处。 “珮夫人已经嫁入祁国,”却听纪晚苓再道,不疾不徐,眸中深沉渐淡, “该守祁国规矩。又为宠妃,更当以身作则,切忌以个人言论扰乱视听,置君上声名于不顾。”她恢复了往日端和,利色尽敛, “晚苓是祁人,一切为君上为家国计。珮夫人,方才所言,若有得罪,还请见谅。”又转而向顾星朗,盈盈一拜, “臣妾适才向珮夫人发难,若有错失,但凭君上惩戒。” 自无错失,句句皆是忠君爱国。且纪晚苓位分略高于阮雪音,这样一番说理告诫,也实在称不上发难。 主动言错,任由顾星朗处置,分明有讽专宠之嫌。 真是厉害。阮雪音由衷赞叹。非常妥帖与严丝合缝。 非常纪桓。 “瑜夫人规劝,字字在理。”她开口,缓步至殿中央,行了个跪拜大礼,“臣妾方才失言,犯了大忌,请君上责罚。” 涤砚已经安排呈送完一应茶点,此刻正立在顾星朗身侧。眼见阮雪音跪下去,袖摆高起重重叩拜,莫名有些腿软。 他吞咽一口,悄悄看顾星朗,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晚上回了折雪殿,君上还不得跪回去? “珮夫人言辞有失,说明对后庭准则、嫔御之道,理解有欠。”顾星朗缓开口,“罚抄《女则》十遍,限期三日,交与瑜夫人过目。” 半刻安静。 “君上宽宥,臣妾领罚。”阮雪音应,直起身,依旧跪着。 “起来吧。” “君上。”纪晚苓开口,“交与臣妾,不合规矩。还是——” “去岁便说过,中宫一日未定,你掌后庭事。晚苓,你是祁相之女,自幼往来于宫廷,对祁宫各项规矩了然于心,为人又妥当,交给你,朕最放心。” 言及此,他扫上众人面庞, “瑜夫人乃四夫人之首,打理后宫一向得力,想来你们都无意见。” “是。”段惜润道。 “自然听候瑜姐姐吩咐。”上官妧道。 “君上——”纪晚苓再道。 “哪日中宫位定,”顾星朗温和望她,“嫔御们再受惩处,自有皇后担待。现下还需你多费心。” “是。” 顾星朗点头,似觉困乏,动了动脖子,“什么时辰了?” “回君上,”涤砚忙答,“酉时将过。” “这么晚了。传膳吧。” “是。那——” 显然想问是否留夫人们共用。 “今日过来,未提前同涤砚大人招呼。”纪晚苓一福,“临时安排,恐添麻烦,便不搅扰君上用膳了,臣妾告退。” “臣妾也告退。”上官妧亦福。 “臣妾也告退。”段惜润跟上。 阮雪音也福,没说什么,与段惜润前后脚往外去。 她今日身上香气倒特别。阮雪音在后,正踏上段惜润行过之处。 与以往都不一样。她细嗅。 叫人—— 叫人松弛。 好奇心愈重,她加快步子,离对方愈近,竟渐生出晕眩感。她稍警惕,又觉荒谬,暗忖恐怕是因为饿了。 而突然晃了晃。 眼前发黑,有些站不住,已经到了殿门口。 “夫人!” 云玺眼疾手快,半步上去将人扶住。众人皆停步,面面相觑。 “姐姐这是怎么了?” 却不是段惜润问的。 是上官妧。 “没事吧。”纪晚苓也在近旁,淡淡道。 段惜润已然过来,轻扶阮雪音另一边胳膊,“姐姐?” 香气袭人,意识退去大半,若非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该已经倒下去了。 “怎么回事?” 顾星朗的声音自极远处传来,如梦中之语。 眼前画面由黑转白,茫茫白色如浓雾重重,无论如何寻不得空隙。 她伸手拨浓雾,一重又一重,总算觅得稀薄处。 再拨,出不去。她支起全副精气神,奋力一挣—— 有画面了。乌木横梁,殿顶彩画,挽澜殿的梧桐香。 还有惜润身上的香。残漾在鼻息间,依然叫人晕眩。 “夫人睁眼了!” 是云玺。她缓移视线往下,先看到了云玺的脸,远远近近立着段惜润、上官妧和纪晚苓。 她微张口,想叫惜润站远些,脑子慢转,反应过来不妥,没讲出来。 “想说什么?” 是顾星朗。在最近处。她左边。而自己斜靠在方才座椅上。 “没事。”她轻道,“许是夜里没睡好。”仍旧混沌,语速极慢,“回去歇会儿便可。” “你方才几乎晕过去。”顾星朗柔声,转开目光,“搭了半天脉,如何?” 显然不是问自己。阮雪音循他视线转头,崔医女正半跪在右手边。 “回禀君上,”她蹙眉,“夫人身体康健,从脉象看并无不妥。实在要说异常,”她抬眼,静观阮雪音面色, “夫人平日可有自己用些什么方子保养?尤其是,内服的。” 第389章 惊澜 阮雪音怔了怔,只觉得脑子钝,顺这句话字面意思略一想,摇头, “没有。” “那,夫人近来,”崔医女继续问,低了声量,“月事可正常?” 殿中除了顾星朗皆为女眷。夫人号脉,连涤砚都候在殿门外。 阮雪音再怔,半晌答: “时间、时长都无不妥。” “这就怪了。” “怎么说。”顾星朗问。 “夫人气血颇足,却有些乱,分明与饮食用药有关。但寻常滋补方子,即使与身体相冲,也会呈现相对一致的表征,夫人这状况——” “要紧么?”顾星朗再问。 “君上恕罪。未明因由,微臣不敢妄加结论。” “咱们女子的身体之症,”却听上官妧轻道,“若非风寒恶疾,一多半与气血、生育有关。崔医女言姐姐气血颇足,那——”她抬手轻掩了嘴,一笑, “您可摸清楚了,当真不是喜脉?” 突然眩晕,倒符合一些妇人初有孕的症状。 “回瑾夫人,微臣侍奉后宫两朝,学艺虽不精,喜脉与否,还是不会出错的。” “若非喜脉——”上官妧若有所思,尾音拖长,认真得很。 不知是否受此对话启发,崔医女忽想到什么,抬眼再问: “夫人可曾服用过一些,” 该是不好问,她神色难明,就此顿住。 阮雪音略加反应,心下一跳,扬眸看上官妧。对方也正定定看自己,似笑非笑。 “什么?”顾星朗不耐。 “君上。”阮雪音回头看顾星朗。 分明是让他别问。 有何不能问么?顾星朗莫名。 “想来,”上官妧踟蹰,左右看一眼纪晚苓并段惜润,“珮姐姐是用了什么不方便叫人知道的方子?要不,咱们先退了?” 五月时初回宫,第一波专宠声浪中便有说法: 珮夫人师出蓬溪山,学得一身奇巧技艺,如今盛宠,怕是用了什么秘术媚惑君上也未可知。 此为云玺转述,自然真有其说。上官妧这会儿言“不便叫人知道的方子”—— 实在不像随口一说。实在像有所指。 说者用心,皆站在风口浪尖的听者们,便不会完全无意。 段惜润眨眼,不敢接话。 纪晚苓半晌道:“若真有不便,咱们也不好杵在这里胡乱关心。君上——” 三人齐看顾星朗,等着示下。 话已至此,再叫人退,便真有些此地无银、做贼心虚了。而顾星朗确定阮雪音不会、亦没使用过什么秘术。 但她方才那一眼一声,究竟何意? 事急从权。破除流言的最好方式,是摆事实。他看向崔医女, “有话直说。想问什么便问。都是一宫女眷,没什么不方便的。” “是。” 阮雪音心跳微快。 她收回目光,静看崔医女。 崔医女也恭谨看她,“微臣斗胆,敢问夫人,是否用过一些自己找来的,”再顿,“避孕方子,长期内服。” 果然是这个。 确定落处,她反生出些许释然。 自然不能答是。 嫔御私自用药本就是大罪,还是阻碍皇室香火绵延的避孕方子,还是她用。 专宠为朝野诟病,缘由之一便是不利于皇家兴旺。独一份宠爱的嫔御,竟然常年避孕不打算诞下皇子皇女—— 其心可诛。论罪当斩。 何止不能答是。 得咬死了不是。 有否内服过避孕药物,凭脉象是摸不出来的。崔医女现下作此问,完全是受上官妧引导。 “自然没有。”她缓声答,“崔医女怎会这么想?” “夫人恕罪。”崔医女本就跪伏着,忙欠身,“只是依据夫人状况稍作猜测。气血足却紊乱,不排除避孕一类方子破坏身体运行规律的可能。且夫人确实——” “确实承恩日久,却一直无喜。”仿佛只是随口,此话一出,上官妧自己先怔,扑通跪下去,“臣妾失言,君上恕罪。” 又看向阮雪音, “妧儿一向嘴快,都是无心的话,姐姐切莫听进去了。”复收回目光, “莫说嫔御私用药,还是避孕一类,本身乃重罪。单凭姐姐与君上情意,怎会做出这种事?朝堂上伐专宠,更是明白将皇室香火作为依据,都已经这样了,姐姐怎会不顾人言、依旧以身试法?” 她敛着目光,仿佛哪里也没看。却是字字铿锵,说得满殿起回响。 好长的埋伏。竟等在这里。 阮雪音不动声色扫过上官妧、纪晚苓和段惜润的脸。 此刻当下,来不及分析。且先过了这一关。 “当然不会。”她撑起来,云玺忙去扶。 她动一动胳膊,表示不用,走出两步回身,面朝顾星朗跪下, “君上明鉴。今日突发此症,臣妾不明所以。方才崔医女问话,既为医者之心,也为臣子之责。臣妾不敢怨怪,只凭事实作答。承宠日久,至今无喜,是臣妾过失。至于避孕,” 仍有些昏沉。新的香气没再涌过来,已经吸入那些正慢慢发散, “并无此事。” 这不是她头一回于大庭广众之下说谎。当初掩盖容貌,在天长节夜宴上面对顾氏皇族,一番故事也算讲得顺溜。 但她头一回觉得紧张。不是因为上官妧和纪晚苓都知自己懂医术且会用药。 而是因为,她在对顾星朗说,并无此事。 当着所有人。 空气沉如水,晚风荡异香。 “既无此事,”顾星朗半晌开口,说得极慢,“便由崔医女再行观察诊断,酌情开些方子,为珮夫人调理身体。” 又向众人: “延医问药,难免有假设,也便有误会。既是误会,出了挽澜殿的门,就不必再提了。无端惹非议、乱纲纪。” 算是下了禁言令。 “是。” 崔医女忙应,余下人皆应。上官妧就跪在阮雪音斜后方,答得尤其响。 “后庭风纪,晚苓,还要多辛苦你操持。” 纪晚苓怔了怔,垂眸道:“是。” “都退下吧。”顾星朗坐正,扬声唤涤砚备辇,复向云玺: “一会儿你也上辇,好生照料珮夫人回去。朕晚些会来折雪殿瞧。” 他一直没再看她,说完这句,起身往偏厅去。 众人皆福身相送,然后纷纷出殿。段惜润绞手半刻,眼见纪晚苓和上官妧走远,上前轻声道: “我陪姐姐回去吧。” 阮雪音下意识退两步。稍有距离,这香气是不起效果的。她脑子渐清明。早先相邻而坐,中间隔着些空间,又少气流波动,加上没细嗅,也便无事。 是对方站起来,开始行动,香气随体温飘散,而自己越走越近,越嗅越深,才出了问题。 还是很不对。偏只自己会晕。出殿时大家都或多或少彼此靠近过,纪晚苓和上官妧并几名婢子,就通通不受影响。 是因为自己嗅得久,嗅得深? 那用香者本人呢? 她脑子飞转,未及开口。段惜润却被对方这一退唬得发怔, “姐姐。”她睁着一双水灵灵圆眼看她,“姐姐可是怪我,方才没开口为你声辩。” 从中宫之题到避孕之险,段惜润都在自保。尤其中宫讨论上,甚至无意间助长了那两位声势。 但阮雪音暂不打算将她排进此局。情分和直觉是主要原因。 唯一须尽快弄清的是香气。 “没有。怎会。”实在不太舒服,她勉强笑笑,“只是惜润你今日周身所携香气,与以往不同,我不太习惯,离得近了,总有眩晕感。” 段惜润眨了眨眼,“姐姐你是说——” “没别的意思。今日我身体有恙,”亦不方便在挽澜殿详谈,“你用的什么香,可方便改日拿给我瞧瞧?便不要往身上涂撒了,”她再笑,只作玩笑, “我有点吃不消。” “好。这香——”段惜润蹙眉,下意识抬袖摆轻嗅。 总觉得她就要说出什么来。 别在这里说了。阮雪音再开口: “明日吧。待我稍作休整,明日你来折雪殿用午茶。” 蝉鸣愈低,被风过夏木的沙沙声渐盖住。 段惜润轻点头,“嗯。” 第390章 乡愁 天色已有些发暗。 纪晚苓出殿疾走,一路无话。蘅儿两次欲问,窥情形没敢吱声。 上官妧追上来时,她们刚走到披霜殿前茉莉花圃边。 朵朵馨香,洁白似雪,烂漫如星。纪晚苓盯着满圃初夏,忽觉得自己殿前实在不应该栽茉莉。 “这个时辰了,还未用膳,瑜姐姐倒有逸致在这里赏花。” “这个时辰了,还未用膳,瑾夫人也不急回去,倒有逸致绕路过来看我赏花。” 上官妧显著怔了怔,“姐姐现如今讲话,竟也有了火药味儿。” 纪晚苓缓声,“是么?我自己却没意识到。失礼了。” “姐姐客气。如今景况,实也是叫人窝火的。我便罢了,润儿无辜,至于姐姐你,更是可惜。” 纪晚苓静观她片刻,“我一直不太清楚,瑾夫人当初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突然被禁足,直至蔚国使臣竞庭歌入宫,才被请了出来,赴呼蓝湖家宴。” 上官妧似是吃惊:“姐姐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呼蓝湖家宴上没有纪晚苓和段惜润。 莫说她们俩,在场如纪平、竞庭歌、阮雪音,甚至于上官妧,彼时也都一头雾水。 要么懵然不知,比如纪平。 要么连猜带蒙,比如剩下三位。 不知道,实在没什么可吃惊的。纪晚苓继续看着她: “不该我知道的,我便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此为臣子之德,亦为后妃之德。” 看样子是真不知道。也就不知道夕岭茅舍凤凰泣。上官妧灿然笑了, “姐姐真真是识大体、顾大局,中宫之位,合该姐姐这样的人来坐。” 天色愈暗,暖风轻卷茉莉香,嗅得人心脑皆松动。纪晚苓长舒一口气, “适才在挽澜殿,君上刚强调,注意风纪,谨守本分。中宫二字,瑾夫人休得再提了。” “是。是妹妹失言。”上官妧笑意不减,微偏头望向不远处的披霜殿, “不瞒姐姐说,从挽澜殿出来时,我已有些饥肠辘辘,此刻再走回煮雨殿,怕是挨不住。”她抿嘴,有些赧然, “叫姐姐笑话了。若不嫌弃,可否容我入披霜殿讨口饭吃?” “才在挽澜殿一番声势,”纪晚苓半晌开口,“瑾夫人此刻去我那里,不合适。” 上官妧眨眼,“什么声势?” 自然是一搭一唱论中宫,又在崔医女问症时论要不要退避的声势。 纪晚苓观她装傻浑然天成,再思忖,复开口: “今日殿上所言,皆为就事论事。若无意中合了瑾夫人心思,也只是凑巧。妹妹切莫想歪了。” “姐姐唤我这声妹妹,便是没把我当外人。”上官妧笑得诚挚,“哪有什么心思,不过尽嫔御本分,替君上分忧。姐姐自然也是。” 夜色下沉,她的绛紫宫裙比白日里看着更浓郁,团团玫瑰缀在轻纱间,热烈而近妖。 纪晚苓盯着那些玫瑰锦绣,偏萦回在鼻息的是茉莉香。好生别扭。她蹙眉,半刻方道: “回去吩咐一声,多备些菜,添一副碗筷,瑾夫人光临,都打起精神来。” 蘅儿眨眼,赶忙应了,起脚要往披霜殿去,又恐纪晚苓无人使唤,一时竟没迈开步。 “就这么几步路,我同瑾夫人聊着天也便回了。无妨。” “蘅儿姑娘对主子真是上心,同样是自幼相伴的陪嫁,我家这个,”上官妧笑转头看细芜,“就大咧咧多了。” “小姐——”细芜低声。 “又来了。叫夫人。”上官妧也低声。 这点同蘅儿倒像。纪晚苓主仆对视一眼。 “蘅儿姑娘且放心先去,本宫必陪着你家小姐好好回来用膳。” 再无不妥,蘅儿自去了。一明翠一绛紫并行于暗夜中,单看颜彩搭配,也有些别扭。 “我一直觉得,今番局面,是因着姐姐没出手。”四下安静,上官妧音色更显甜糯分明。 纪晚苓不言。 “姐姐还不出手平乱么?” “瑾夫人在说什么。” “定宗陛下一朝的少年旧事,我原本同天下人一样,只知大概,不明真伪。来了祁宫,近距离观摩,又在这藏不住事的人世间稍微竖了竖耳朵,也便知道了七七八八。” 她低下声量, “姐姐,往事已矣,现下只有你能挽局。我和惜润都不行。” “蘅儿此刻回去筹备,今晚膳食定当丰富。瑾夫人却是急性子,饭桌上可以慢慢讲的话,偏要此刻展在空气中让其发酵。”纪晚苓终淡声回, “实在叫人忐忑。不知妹妹是诚心相交,还是另有所图。” 上官妧微怔,再笑,“姐姐说得是。在这宫里呆久了,又少与人往来,渐渐连闲聊天都不会了,张口就想言正事。”她展眸望宫阙,灯火初明, “姐姐,你呆烦了么?原来长困于一方天地这般难熬,一想到还有漫漫几十年要熬,有时候觉得,能明日就殒命也算幸事。” 比前面几段更难接。纪晚苓再次蹙眉, “每个人一生,其实都困于一方天地。能仗剑天涯的本就少。女子就更少。我不觉得困于这里,和困于别处,有太大区别。” “那是因为,姐姐同这里熟悉,有感情,姐姐的父母亲故,也都距此不远。” “瑾夫人这是犯了乡愁。” 上官妧微一笑,“是吧。去年禁足那会儿就开始犯了,再没停过。” “听说君上允诺你们,今年可回母国省亲,妹妹很快便能与双亲团聚。” “团聚。”上官妧轻笑,“回去了,还要回来,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寥寥几面,徒增伤感而已。真有机会出宫,”她眸色微亮, “便该于荒僻处跳车上马,一人一骑,不就仗剑天涯了?” 披霜殿大门近在咫尺。纪晚苓滞了滞,不咸不淡道: “我倒忘了,瑾夫人是蔚人,骑术超群。” 宫人们已经迎候在前庭。芦苇丛丛,灯火水波映宫阙。两人入正殿,至偏厅,相对而坐。满桌碗碟,红绿黄白,与昨夜碧色已是两重天。 “听闻昨夜君上在姐姐这里用的晚膳。”上官妧浣手毕,举箸,颇随意,“我还以为,姐姐总要出手了。” 纪晚苓默一瞬,抬眼示意蘅儿退下。细芜见状,未等自家主子开口,也恭谨退出去。 “我出了。” 上官妧以为是自己没听明白,“姐姐说什么?” “出手了。” 但顾星朗还是回了挽澜殿。 上官妧呛起来。纪晚苓继续道: “应下瑾夫人晚膳之请,在这非常时期允你入披霜殿,便是想言明:你太瞧得起我了。你们做不到的事,我也做不到。你我目标确实相似,但所为缘故,并不一样。” 第391章 暗河 上官妧凝神想了想,又似没想,只在措辞。 “要说缘故。瑜姐姐幼承庭训,忠君爱国,与朝中大臣们所见一致,认为专宠于皇室、于君上不利。” “是。” “同时纪氏百年,树大招风,要护家族,必得与君上旧情重燃了,方有后路。” 纪晚苓放下碗筷。 “我这人嘴快。”她笑起来,“讲话也直接,先前在挽澜殿还因此同珮姐姐道了歉。姐姐莫怪。” “先前在挽澜殿,我瞧你不止快,也很准。珮夫人的症状是怎么回事?” “姐姐想说什么?”上官妧微瞪眼,“下药害人这种事我可不会干。且珮夫人精通医理,岂会轻易被我使绊子?” 的确。纪晚苓正欲点头,忽觉不对,“瑾夫人怎知,珮夫人精通医理?” 自己是因为顾星朗突发病症那次。而太医局全员很快接了禁言令。 总不是有人违令泄密。 “不瞒姐姐说,”上官妧也放碗筷,拿出丝绢轻拭唇边,“妧儿也略通医理,且巧得很,珮夫人会的那些,一半我都会。” 轮到纪晚苓微瞪眼,“什么?” “姐姐这是什么表情。我看起来,不能略通医理么?” “你刚说珮夫人会的那些。看来那些,与寻常医理不同。” 当初顾星朗的病症,不就发得古怪? “是有些特别处。”上官妧莞尔,“好巧不巧,妧儿家学渊源,正与珮夫人碰在了一处。” 家学。纪晚苓更觉意外。 “不是今日重点。回头得空,再与姐姐详说。”她自顾自盛了半碗汤,“我不会拐弯儿抹角。方才在挽澜殿阴阳怪气,已觉勉强。” 纪晚苓心道你不是一直拐弯儿抹角、阴阳怪气的路数?这话撇得当真皮厚。 “今日重点,”只听她继续,“第一,珮夫人长久利用自己所学所通,制药避孕,经过方才,我已经完全确认。第二,所为缘故不一致,目标一致便好。姐姐与妧儿都想打破专宠局面,不妨联手。” 纪晚苓一直没再动碗筷,抄着手静静看她, “你是为什么缘故。” 上官妧瞪眼如铜铃,“姐姐这话问得怪。同为后宫嫔御,自然是为争宠。方才不也说了,深宫岁月,漫漫几十年,完全无宠,这日子可怎么熬。” 纪晚苓继续抄着手看她。 “怎么,我看起来也不像是要争宠?” “从前你这般说,我信。今年此时再这般说,恕我直言,不像实话。” “哪里不像?” 纪晚苓终于抬手至桌边,也自盛半碗汤, “你若还想争宠,得君上青眼,今日便不会明目张胆狙击珮夫人。珮夫人正当盛宠,且是独宠,举众皆将矛头对准她,君上便更想保护她。这种时候,谁对她出手,都会为君上不喜。” 她低头饮一匙汤,似乎觉得不错,又饮了两匙,方抬头, “想争宠的人,今日会闭嘴,甚至帮珮夫人说话。那人不是你。” 上官妧眨了眨眼,“也不是姐姐。”她若有所思,“姐姐方才说,昨夜对君上出了手,又是什么意思?” 纪晚苓半晌未答。上官妧再追: “姐姐既知道指责珮夫人会为君上不喜,今日倒肯仗义执言。”她掩嘴笑, “说起来,方才珮夫人连跪了两次,第一次因姐姐一番话,第二次因我一句随口。咱们倒配合得好。” “早先花圃边说过,今日是就事论事,以后也一样。我能承诺你的是:以后我不会为了避免与你配合,就违背初衷不开口不行动。但我们是各为其愿。”她定定看上官妧, “结果若如你我所愿,是我们各自行事达成的,不是相互配合完成的。这一点,还请瑾夫人牢记。” “姐姐为何这般抵触与我共事?” “因为我是祁人。我暂时不清楚,破盛宠局面、甚至叫君上与她离心,对蔚国有何好处。”纪晚苓凝神, “总归我的出发点,你已经有数。我的目标,也并不是要君上与她离心。” “姐姐只是想将这恩宠分走一半,保家卫国。” 纪晚苓继续看着她。 “知道了。”上官妧一脸了然,“这话我又岂会拿到外面去讲。话说避除有孕这事,一旦坐实,怕是连君上也护不住?”她歪脑袋想半刻,煞有介事, “且君上真的不会为此动气吗?毕竟专宠,她不诞育子嗣,是要断了天子血脉传承啊。姐姐,你说珮夫人,为何不愿有孕?” “你想说什么。” “她初入宫时,君上那般疏远,面都不见,为什么?后来广储第四库开,长公主殿下、姐姐你、大半宗室都希望君上少近折雪殿,又是为什么?” 自然因为阮雪音来自崟国,师出蓬溪山,最不让人放心。 “如今盛宠而避孕,”上官妧继续,“怎么看怎么不像好意。一个女子,如果真心爱慕一个男子,打算与他共度此生,怎会不愿意为他诞育子嗣。正常人都会这么想吧?君上,也会这么想吧?偏偏珮夫人,就不愿意。” 她盈然一笑, “姐姐你说,为什么呀?” 顺这话反推,自然就是,不那么真心,不那么爱慕,没打算共度此生。 “姐姐殿中的膳食真好吃,君上一定很喜欢。姐姐的好看,也与我们不同,是母仪天下的好看,从来就是。”纪晚苓不言,上官妧亦不停, “我刚还奇怪,姐姐明知此时针对珮夫人会惹君上不快,还是敢开口。这会儿想明白了,只有姐姐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君上都会一再原谅。” 她忽转调,颇沉静,像暗夜里的河, “家母曾经告诉我,相伴且喜欢了多年的东西,再是被时间冲淡,感情终归不同。更别说,君上如今对姐姐,该有许多愧疚。”她双手端起碗,作碰杯状, “我不知姐姐昨夜为何出师不利,想来姐姐也不愿同我说。没关系。来日方长,便祝姐姐马到功成。” 她碗中汤汁已凉,因只喝了两口,还剩下不少。 纪晚苓那碗也剩了不少。但她终没举碗与对方相碰。 上官妧浑不在意,持碗空中一荡,算是碰了,又喟叹: “可惜没酒,只能以汤代酒祝。”她似笑非笑,“酒也是好东西,叫人动心动情。尤其旧情。家母还告诉我,旧情如鸩酒。” 纪晚苓眉心跳了跳。 “姐姐与我皆出身名门,父亲为相为国士,所受教养所承准则,不允许我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很多低劣做法,姐姐一定不屑。”她神色忽正, “其实没什么差别。高下优劣,人心判断罢了,过得了自己这关就好。若能通过小伎俩完成大目标,相比结果的重要,伎俩低劣算什么?相比家族之危,只是稍稍脏手,又算什么?” “辛苦瑾夫人,已经提前为我想了这么多。从动机到方法。”纪晚苓淡声。 “姐姐客气。总归目标一致。我自己用不上的法子,便要分享给姐姐用。” “但避孕这件事,我不会插手。也奉劝瑾夫人,别再使力。” 上官妧一怔,“此为打破专宠局面的杀招。姐姐不会不知。” “方才在挽澜殿,你没听君上一再说,后庭风纪,全交给我。问症论避孕之后,他特地又说了一遍。倘若接下来此题传得满城风雨,是我的责任。” “今日在场知情的又不止姐姐一位。”上官妧挑眉, “这么些人,除了主子,还有婢子,谁不小心说出去一星半点儿,本就是浪头上的事,很容易便传开了。真要问罪,咱们都没外传,不过就是治个御下不严的罪。众口悠悠,又岂是姐姐管得住的。”她神色再正, “姐姐这般菩萨心肠,根本没法儿保家卫国啊。且她避孕是真有其事,为国为君上计,你也不管么?” “她若有意算计皇家血脉传承,天长日久,一直无所出,君上、朝堂自有判断。” “但若君上默许呢?” 纪晚苓眉心再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开玩笑的。”上官妧嘻嘻笑,“顾氏正统、皇家传承之事,君上怎可能妥协?这都能妥协,国君这把椅子——” “瑾夫人。”纪晚苓语意骤沉。 “姐姐知我意思就好。妧儿无意对君上不敬。说了这么些,”她长出一口气,伸手抚肚子, “明明没吃多少,却饱胀得很。”她站起来,“今日多谢姐姐款待,妹妹得去走一走、消消食了。”这般说着,轻颔首, “改日再叙。” 第392章 裂帛 距离白日雨停已过去近三个时辰,亥时方至,顾星朗入折雪殿,前庭澄湛,初夏馥郁。 “不必叫她出来迎。”眼见棠梨迈着小碎快步便要往里冲,顾星朗淡声。 “是。”小丫头忙住脚。 “崔医女又来过了么?怎么说?” “回君上,来过了,说是比早先在挽澜殿时稳定了许多,或只是气血有些失调,开了副方子,嘱夫人连饮半个月。云玺姐姐已经随崔医女去太医局安排过了。” 顾星朗微点头,算是知道了,至寝殿门口,正赶上云玺铺好床往外走。 “君上。” “嗯。” 阮雪音正歪在东窗下棋桌边。 小小一方桌,铺着纸,展着墨,摊了一卷书。她闻声抬头,手里握一支细巧湖笔。 “不是才犯了晕。又在忙什么。” 语气难辨。云玺听得发慌,自不能继续待着,赶紧出去反手关门。 “抄《女则》。”阮雪音如实答,见对方依旧站在原地没过来,踟蹰一瞬,起身趿鞋过去几步,标准一福。 只两个人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对他行过礼。 “这是做什么。” “怕你心气不顺,哄着点儿。”她没看他,目光落在近处地面。 顾星朗眸光动了动,迈两步至她跟前,“我以为是你心气不顺。今日跪了两次,又是领罚又是眩晕。还好么。” 最后三个字稍有了些温柔意思。阮雪音略宽心。 “还好。两次都只一小会儿,没事。” “除了入宫时册封礼上,从未让你跪过。” “今日情形,不得不跪。” 她不跪,为难的是他。 依然没有目光交流。 顾星朗半晌没接话,抬步去了东窗下。 这字。他略品纸上墨毫。没什么长进。交到晚苓手上,怕会被以为是故意不认真写。 “累就歇着。明日再写。” “三天十遍,怕写不完。”她立在原地答。 浅绯寝裙流泻,薄纱层叠似月光,裹着细白肌肤如裹着初夏的雪。 顾星朗回头看了片刻,轻声道:“过来。” 阮雪音依言过去。 “怪我罚重了?” “没有。”又怕他觉得自己言不由衷,抬头接上目光,“真话。只是抄书这种事,于我实在折磨。” 顾星朗有些想笑,憋住了,低头再一眼纸上,“因为字丑?” 阮雪音呆了呆,“此其一。”并不是,她原没想到这层。 “其二?” “浪费时间。重复誊写,也没有意义。尤其《女则》这种书。” 很无聊。且抄得人心气不顺。 顾星朗自然明白,“权宜之策。后庭罚抄书,不可能罚什么《春秋繁露》《汲冢纪年》。” 罚那些便更没法儿抄。一本足叫人抄吐血。 “除了抄书,没别的罚法了?”也是实话,她耿耿于怀,“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便不跪也不认错,同瑜夫人吵到底?” “实在要吵,也是吵得过的。”阮雪音随口慢道,忽认真看他,“你是怕她吵不过我?” 顾星朗眨眼,“当然不是。今日按规矩论,确实你理亏,哪怕赢下口舌之争,也不得人心。” 阮雪音一笑,“我何时得人心了?民间,朝堂,后庭,就没什么说我好的词。” 顾星朗默了默,“目前局势,场面上服软总是上策。” “我知道。” “此刻还晕么?” 阮雪音一怔。 “回来路上已经好多了。沐浴毕,完全恢复如常。” “是什么缘故?” “还不清楚。”她考虑片刻,“明日我约了惜润过来坐,聊完才能知道个大概。” “怎么说?” 遂将今日突然眩晕的经过讲一遍。“但应该与惜润无关。那香气独对我有效,显然是精心调制,且是药理功夫了得的调制。” “瑾夫人?” “是这么在猜。”阮雪音点头。上官妧今日表现,也实在值得被猜。 “再是了得的药理功夫,毕竟是人人能闻见的气味,想要具体针对谁,应该有一套针对的逻辑。”他凝眸看她, “你有什么饮食特征,能被她用来针对么?” 在挽澜殿时,崔医女说的是“饮食用药。” 他该是故意没讲“用药”二字。 “没有。只有当初跟你说过的,老师研制了避孕方子,是一种药丸,我一直在吃。” 她睫毛扑闪两回,坦坦看他,“你不是知道么。” “是知道。”顾星朗半晌答,声音有些涩,“但我总以为,此次回宫之后,你便没再用了。” 蓬溪山崖畔,原来并没有达成共识。 “我也想不明白。”阮雪音道,“这药丸是老师近两年才制的。哪怕上官夫人与老师有旧,也是数年前的事了,怎会知道近年成果?” 竟是完全避开了蓬溪山崖畔的话。 顾星朗再默片刻, “只有两种可能。一,这药虽是近年制作,配方却在多年前就定了。二,上官夫人与惢姬大人最近有联络。” 阮雪音认同。而相比第一种可能,第二种更叫人不安。 什么了不得的药性相克,竟能仅凭香气作用于自己长期服食药丸的身体状态,使人晕眩? “这香是否瑾夫人所赠,”她沉吟,“明日见了惜润便知。” 一避而再避,只论今日事故,不言避孕之题。顾星朗看进她眼睛, “方才你说,怕我心气不顺。为何。” 阮雪音睫毛再次扑了扑,觉得双手垂也不是交握也不是,怎么放都不对。 半晌微侧身,碰一碰桌上纸张,又去拿湖笔,被顾星朗单手拽回来, “说话。” “我还在想。” “想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说。” 难。他回来之前,她是措好了一番辞的。临到关头,张不开嘴。 “最早我问你,是否在用药以免有孕,你默认,我以为你跟我一样,不想那么快让孩子进入我们的生活。”他顿了顿,似乎也难, “结果不是么。” “不是。”阮雪音下意识答,反应这么答也不对,“我是,” 怕有一天情分不再,得走,有了孩子,走不得。 就这么几个字,明白说出来便了结,偏说不出,抬眼一看对方表情,更说不出。 “你可知道,避孕之事一旦坐实,又或者明年、后年,你一直无所出,朝野上下会怎么想,我们两个,怎么办。” “也许明年或后年,你就不像今日这般非我不可了。你说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她突然找到契口。 空气明显滞了滞。更漏声分明,很响,盖过了心跳。 “你是因为这个?”更漏似暗河,他好半晌方开口,“因为不知道我哪一日会移情变心,所以不愿有孩子这种牵绊。你由始至终,便没打算和我走到最后。阮雪音,” 他不可思议看着她, “我对你做了白首之诺,结果你把它当玩笑?” “不是。” “那刚才的话是什么?” “我从没把你的白首之诺当作玩笑。我只是,” “你只是不觉得我们会白首。所以留着后路,我若犯错,你就走。” 阮雪音突然顿住所有语势。 “你不会犯错。”好一阵,她开口,甚平静,“你是男人,还是天子,在这个世代,任你一生喜欢多少女人,都不是错,反而是正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顾星朗也平静,却明显压着恼意, “我愿意为你改写规则。大半年来我不近后庭各殿,一点点想办法让朝堂天下接受这件事,我以为你在和我一起努力。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从头到尾都没相信过。所有这些努力,都不足以让你对我多些信心。” 他深吸一口气, “那我这些天在干什么?我在日夜对弈冲锋,你在时刻准备离开?所以底线呢,哪日我做了什么你就离开?与旁人有了亲密之举?还是在其他殿留了宿?” 阮雪音没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快。而咄咄逼人。 “那太多了。”她依旧平静,“哪一日瑜夫人想通了,愿意朝前看了,你和我,兴许就走到头了。” 第393章 炼心 顾星朗一怔。 旋即笑开。冷且嘲,看得人心慌。 “她已经想通了。” 阮雪音垂在裙纱上的指尖颤了颤。 “说来讽刺。她昨晚刚对我说,愿意往前看,你今夜就来假设。你们是约好的?” 实有些受不住。这番夺人声势,这句临场告知。 所以今日纪晚苓殿上发难,是为这个? “那你还在等什么。”嘴有些木,她勉强回。 “我昨夜回了挽澜殿。”他一字一顿,“合宫皆知,涤砚也来传过话了,你还要怎样?” 阮雪音也一怔,旋即抬眼,直视他, “不要怎样。这个世代,从来不是我们要怎样就怎样。我们要一世一人,男子却生来被允许三妻四妾。我不过和喜欢的人朝夕相伴,却要背负骂名,与一群根本不认识的人斗尽心思。” 越说越快,不该,不智。她强行缓了语速, “我不喜欢。我连与人交际都不喜欢,更不要说那些卑劣的尔虞我诈。我之所以还在这里,在这个世间最锦绣的牢笼最高明的骗局里呆着,不过是信了你的白首之诺。我已经信了,我只是,” 没有信心。 对长久和恒定没有信心。 对人心如一没有信心。 对浩瀚汹涌的天家传统、君王常性,没有信心。 唯一能放信心的只有时间。而时间改变任何人,任何事。 所以还是不信。他没说错。 “你这样活着,”仿佛听懂了她没出口的下文,顾星朗凝眸,“太累了。你什么都不相信,根本无法与人共同生活。” 你又何尝不是呢。阮雪音蓦然想。坐上了这个位置,哪里还能相信什么。 都孤独。各自困境的两个人,却在这里相互折磨。 “所以我适合一个人。”终没说,她垂睫, “其实我的性子,不太好,应该说很不好。我来了祁宫,才知道为何人们都说,美好的姑娘就像春日花朵。她们确实各有各的好,哪怕聒噪或玲珑过头,至少都是生动的。” 她转脸向窗外。窗户已经被云玺关上了,根本望不出去,但她没有转回来, “你和她们一样,自出生起对人、对世事就有些信心。皇族高门,与平常百姓家自然比不得,但好歹父母管教、兄友陪伴,你们天然与人亲近,相信或可长久。此后一整个少年岁月,这种相信被不断强化。你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人间。” 她终于转回来,看着他, “我不是。我自出生起便没有信心。无母,父亲嫌恶,周围人距离而不甚友善。后来去了蓬溪山,老师也是冷性子,我的一整个少女岁月,被不断强化的,是别信。我跟你,跟你们,不在同一个人间。” 她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且在剖心迹。算是大有进步?顾星朗不作声。 “说来有趣,也很无奈,这世上跟我活在同一个人间的,恐怕只有竞庭歌。四月在蓬溪山时她还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若非亲历,没人能真的理解另一个人。所以她选择自己呆着。” 四月时在蓬溪山,惢姬说,若想长久留她在身边,便要真正理解她。顾星朗蓦然想。竟兑现得这般快。 “我这些心态,对你来说一定很荒谬,甚至愚蠢。”她扯出些笑, “我不能感同身受,但道理上明白。就像你此刻坚定,在我看来其实更像少年意气,我不是不信,是不信它能持续一辈子。这毕竟只是一个承诺。而承诺从来不对时间负责。” 承诺只是一句话。 一句话能抵挡多长的岁月多凶猛的世事呢。 “照你这么说,此题无解了。”顾星朗静静看她,“我得用一生证明。” “有解。就是为当下尽全力。所以我说,要和你并肩应对。” “但我们不能有孩子。” 无解的是这个。因为未知的是前路。 阮雪音默然。 “你若当真这般冷心冷性,”顾星朗上前半步,低头,直抵她面庞,“孩子算什么。将来你要走,走便是。孩子我会照顾。” 她眼睫再次颤了颤。 “我有时候夜里做梦,总在猜,生我那人是为什么离开又或不在了。我不希望另一个孩子也在做梦时反复猜这件事,更不希望有一天,须亲口告诉他,很抱歉,不能继续伴你长大,我要走了。” 顾星朗胸腔滞了滞。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改变了很多想法,相信了很多事。”他双手抚上她两侧胳膊, “你已经活进我在的这个人间了。这个人间是有长久的。我和孩子都会让你一天天相信这件事。” “若你我只在寻常百姓家,或者霁都城内随便一个大户,兴许都可以。但你是国君。” 难长久,更难唯一。身由己的时候尚难,身不由己的时候只能妥协。很可能在他和她共度的有限或者漫长岁月里,现下就是最好的时候。 “所以原罪有二。人心无定,此其一;我坐的这个位子,比寻常男子更不被允许长久唯一,此其二。” 偏还需要生很多孩子。 他再次笑了,“果然是死结。哪怕你我都愿意为之努力,动用一切力量改变规则,要用多久,能否成功,都是未知。而你不愿将孩子带进这场未知,以免他日牵绊。呵,”他笑出声, “在世为人二十一载,这是目前为止最难的一道题。” 他撤手,转身往外走。 阮雪音只觉得心在下坠。她数着他的脚步声,听见他开门,又听他扬声唤涤砚。 “安排沐浴。” 他吩咐。 门再次关上了。 “你也准备好。” 没出去。阮雪音惶然回身。他已经转回来,正对自己说话。 “啊?” “一向不是你管么。还是叫你的婢子上?” 阮雪音缓了缓神,“你,” “怎么没一气之下夺门而去?” 她没答没点头,眼神肯定。 顾星朗还站在门边,“今日挽澜殿上闹了这么一出,她们几个都知道我要来瞧你的病症。此刻来了又走,黑着脸回去,平添揣测,必惹流言。” 他闭眼一瞬,长叹半声, “你恩将仇报,这般辜负我,我却不能不管你的死活。”一壁说着,终走回来,幽怨盯她, “这就叫以德报怨。好好学着。” 第394章 绮怀 薄雾浅漫,此间氤氲。 高窄更衣镜上蒙了水汽,光泽全失。好在沐浴的沐浴,发呆的发呆,没人照镜子。 “进都进来了。你倒是动一动。” 阮雪音抱着一方大沐巾,立在一丈开外,闻声回神, “好了?” “背。”顾星朗人在浴桶内,额上浮着细薄水珠,一抬胳膊,手里一块湿漉漉澡巾。 此人洁癖,素来清爽,根本不需要回回这么认真洗。阮雪音踟蹰一瞬,放下沐巾过去,接了澡巾,对方已经坐直微躬背。 她以巾沾水,一下下擦拭。 似觉惬意,他轻轻喟叹。 一番无声来回,总算事毕。依旧对立在镜前穿衣,顾星朗闲闲道: “今日也不知谁备的水,太热,一会儿得出去训人。” 阮雪音正如常费力系他腰间衣带,闻言一呆,“你何时还会为这种事训人了。” “有火没处发,又不敢训你,只能训他们。” 阮雪音停下动作。“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上官妧已经在打这事的主意了,朝堂言论也差不多就绪,我若一直没动静,” “那你就有动静啊。”他凝眸,水汽钻进她眼睛里,生出烟雨色,“想有动静还不容易。” 他伸手揽她腰肢,一紧,两人贴上。 “你给我点时间。” “我一直在给你时间。” 阮雪音无话可说。 “你那些药,源源不断会有么。”他继续道。 “不是。得问老师要。四月回蓬溪山就拿过。” “回回都吃?” “基本上。”她嗫嚅,“其实每个月有几日,可以不吃。但为稳妥计,我都吃了。” “你倒肯老实交待。”顾星朗冷声。 “已经这样了,老实些,不那么愧疚。” 愧疚。还不是愧完就算了。改么?他心下不爽,勉强继续: “那岂不是得老回去拿?” “下次我打算让鸟儿去拿。” “也不嫌麻烦。自己不能制么?” “我也是这次回去才知道的方子。有些药材,只蓬溪山有。” “此番你拿药,”他幽幽忽问,“竞庭歌知道么?” “知道。制药的时候,她全程在。”她蓦然抬眼,“所以,” “多半。”顾星朗淡声,“否则上官妧怎会一口咬定你在避孕。这般精准凭药理冲克叫你露了馅。你这师妹,果然六亲不认,连你也肯下重手。此事要严判,是可以论斩的。” “我会直接问她。”阮雪音声音也淡,“但她不习医理,不可能知道怎么对付。那香的原理,我都不知道。以我对上官妧的了解,她也不高明。这香是她母亲的手笔。” “竞庭歌为何这般见不得你好。你盛宠,碍着她什么事了。” “怕我之后碍事吧。哪日你和苍梧那边对起来,” 顾星朗一嗤,“你又不会帮我。” 阮雪音眨眼,“谁说的?” “你不是中立么?孩子都不给我生,还敢指望你什么。我现在都怀疑,你根本是为了入寂照阁以美人计坑我,拿到河洛图便会一脚把我踹了。” 又来。这般犯浑逻辑,三岁孩童都没你幼稚。 “讲道理,”她正神色,“当初是你先动的手。究竟谁用美人计?” 顾星朗盯她片刻。“那我现在又想动手。你不许吃药。”语毕,倾身一抵将她按到镜面上。 高窄更衣镜顿时晃两晃。 真是犯起浑来了。阮雪音抬手反把住他胳膊,“别闹。” “火大。” “那也,”真欠了他的,“那也别在这里。” “你管我。”他驾轻就熟,埋首便往脖颈间去。 “这事的对策,”阮雪音一边躲,急中生智,“我有思路。” 顾星朗停在半道,“方才发呆发出来的?” “你先好好听我说。” “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弦月已高,白日经雨,夜空广袤澄澈。 两人并躺于帐内,顾星朗双臂交叠枕在脑后,阮雪音也自出神。 “真要处理,趁发现得早,其实不难。”她半晌开口。 “说来听听。” “未与惜润确认过,不敢十分肯定,姑且当作事实吧。照我为数不多看过那些关于后庭争斗的记载,通常的应对逻辑,”她一顿,似乎难讲, “总归我今日已经当场晕过,不在乎多晕几次。设个法子叫人知道上官妧懂医理、会制药,我每每眩晕,恰都有她在场。我自己再用点药调整状态,让崔医女觉得我这身体每况愈下,导致难以有孕。” 顾星朗挑了挑眉: “把你一直无喜的原因转嫁给她。此题便算暂解了。” “嗯。药物一类,可以短暂起效,也可能产生长期影响。自此,之后一两年我都没动静,也好解释。” 顾星朗面上一沉。 终没发作,敛色偏头看她, “好设计么?” “应该没问题。” “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别扭,难受,一脸嫌弃。 阮雪音默半刻,也偏头看他, “因为是嫁祸。她没有做这件事。这种法子,是历代后庭争斗的逻辑,不是我的逻辑。” “但她已经瞄准你了。” “她瞄准我,抓的是我的漏洞。换句话说,她没有污蔑我。她用的是事实。” “她当初在夕岭对瑜夫人下的狠手,可没这么讲道理。比你方才所言,有过之无不及。” 是还有这桩事,险些忘了。“瑜夫人至今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当初不是商量好了。既然无事,何必徒增她烦恼。” 阮雪音心下一动。“你先前说,她昨晚告诉你,准备朝前看,然后呢?” 两人都偏过头在看对方,同床共枕,观表情于微处。 “我回挽澜殿了。不是跟你说了。” “她,怎么告诉你的?” 顾星朗轻吞咽一口。“就,说,愿意往前看。” “在哪儿说的。”她看进他眼睛。总不会用膳时当着旁人。 这也太难了。他想移目光。她抬双手掰正他的脸。 “寝殿。” 阮雪音挑了挑眉。“吃个饭吃到寝殿去了。” “不是。”顾星朗干咳,“有过程的。” “还有过程。”阮雪音点头。 “不是。”实在没法儿一五一十答,有些环节也很难解释,比如为何晚苓让他跟着走他就跟着走? 结果便进了寝殿。 再比如对方上了手,还试图—— 更不能说。 明明无事,说出来,反而不清不楚。 “总之她表态,然后我表态,完毕,我回了挽澜殿。” 阮雪音放开手。实在也没必要这般诘问。她忽觉荒唐。问不清楚。纪晚苓的事,从来也轮不上她问。 自己怕也是犯了浑,上了头。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问完了。” “满意么?” “睡吧。” 纪晚苓终于要朝前看了。她闭上眼。 昨夜无果。 但他们都才二十出头。如昨夜那样的夜晚,还会有很多个。他们共同生活在祁宫的日子,还有很多年。 第395章 酿意 段惜润迈入折雪殿大门是在第二日未时尾巴。 如春不如夏的珊瑚粉宫裙。带了点心,亦带了香露。 竟然是水状。阮雪音眼见她将细长颈琉璃瓶随意放在桌上,又见她招呼满宜将一应精巧点心摆出来。 “新做了些入夏宜吃的花样,还用了我殿里的蔷薇,姐姐且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还算甜而不腻,我自己挺喜欢。” “来我殿里,还劳烦你带这么些吃食来。”阮雪音微笑,“不过我这里的点心定不如你做的,能者多劳,大概便指此类情形。” “姐姐这般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长日无聊,养蔷薇制甜食,也就这么点爱好,尚填不满每日空闲。我来了祁宫才知道,原来睡觉以外的时间,这般难熬。” 才第二年。再一年,又一年,漫漫无尽头的匮乏与空洞,足将任何暖也变成冷,软也变成硬,善也变成恶。 她半晌未接话,段惜润略反应,忙道: “姐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阮雪音一个人占了本该人人分杯饮的酒壶。于是人人无酒可饮,自然长日无聊,干再多事也填不满缺憾。 而高墙围筑,本就没有多少事可干。 “与君上讨论了吗?何时回韵水城?”她打起精神。 “尚没敢问。姐姐打算何时回锁宁城?” “原也想着天长节之后,”与上官妧差不多时间,“如今情势,我可能不会回了。” 段惜润思忖半刻这句“如今情势”,不得要领,眨眼问: “为何?” 避孕之题如果闹大,很可能牵扯出自己身为崟公主的立场、动机问题。这种时候,更须与锁宁城保持距离。 本计划回去见一见阮佋的。 “姐姐当真,与母国、与家人,这般不亲近?”对方不言,段惜润换个说法续上。 “一个人想去一个地方,总有缘故。或有事要办,或有人想见。我都没有。” 段惜润若有所思,“从没听过姐姐言身世。几番想问,总觉得不太好。” “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你即使问,我亦答不出。”阮雪音不欲多谈此节,趁机道: “倒是你,上次说起白君陛下近来身体有恙,巴不得最近就回吧。” “嗯。”段惜润轻点头,“但现下距离天长节已经不到一个月时间,哪怕今日请旨,过几日出发,一去一回,怕也来不及。再别说今年的献礼,我还没准备。” 是还有这档子事。阮雪音恍然。竟浑忘了。 “姐姐今年又备了什么好东西?我猜呀,相比飞星壮观,如今君上最想要的,是一位皇子。” 片刻安静。 段惜润干咳,“姐姐,” “我知道。”阮雪音一笑,终落视线于桌上那瓶寂寞许久的香露,“就是它吧。” 话题转换略快,段惜润愣神, “是。倒出来些许于脖颈、手腕、耳后涂抹,我有时候也撒些到袖口裙纱上。昨日突然接到传召,出门出得急,可能撒多了些,导致姐姐闻不惯。” 阮雪音伸手将那细长瓶拿过来。 暗赤色半透明的琉璃,厚重,瓶身纹路清晰深刻,让人误以为其间香露也是暗赤色。 血色。 “香露本身是透明的。”段惜润道,“但看起来颇震撼对不对。我当初也吓一跳。” 连容器都这般用心。阮雪音抬手,将瓶口凑至鼻边。瓶塞阻隔,气味若有似无,浅嗅片刻,晕眩感再次升上来。 她放下,连饮四口浓茶。 “确实特别。此前好像没见你用过。” “前几日瑾姐姐送的,我闻着喜欢,又觉新鲜,最近都在用。” 意料之中。段惜润与自己往来相对最多,给她最用得上。 而无论是否众人皆在的场合,自己突然晕倒,都会惊动顾星朗和太医局,都会号出来昨日之脉象异常。 唯一得保证的是,号脉时上官妧必须在场,言语引导,才能让崔医女生出猜测,才掀得起风浪。 机会算是对半开。对方也当真好运气,香露刚送出去不久,便有昨日挽澜殿众人皆在的场面,段惜润也如愿涂了香。 还涂多了。 “姐姐今日再闻,”段惜润也伸手拿瓶至鼻边,“依然不舒服么?姐姐昨日问我时那般神情,”她看一眼殿门,低下声量, “可是觉得这香有问题?” “只是好奇,怎会有香气令人眩晕至晕倒。”阮雪音微笑答,“哪有什么问题,你们不都好好的?我昨日该就是饿了,加之前一晚没睡好,乍闻浓香,反应大了些。” “这样。”段惜润喃喃,“终归这味道姐姐不喜,以后我少用便是。尤其与姐姐见面时,一定不用。” 但上官妧已经借惜润试过了。若真为药性相克之理,此后她大可以自己用。 在需要闹事的场合。比如天长节夜宴。然后当着顾氏皇族,将避孕之论、又或其他各种论,旁敲侧击来一遍。 除非自己停止用药。 暗赤色琉璃瓶已经被再次放回桌上。阮雪音心下思量,不自觉又盯上那些明明无色却如血色的清露。 “姐姐若感兴趣得紧,”段惜润观她凝眸,“这瓶香露,就留在折雪殿?” 阮雪音踟蹰一瞬,微笑道: “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我只是好奇,哪及惜润你真心喜欢。见识过了便罢,给我也是浪费。” “姐姐一个女子,动辄将君子之道挂在嘴边。”段惜润抿嘴笑,“那都是男子们的场面话,于咱们,作不得数的。” “你真这么想?”阮雪音反问,似乎随口。 段惜润眨眼,“姐姐在问什么?” “你真觉得,男女之别,连读什么书、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该有别?” “姐姐。” “我在蓬溪山接受的那套教导说,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段惜润怔怔看她。不像是没懂话的意思,更像是没懂说的原因。 “白君陛下多年来忧心何事,你比我更清楚。如今陛下身体有恙,那件事,只会更催磨他心神。惜润,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拥有的条件,助你父君一解困局。” “姐姐你在说什么。”段惜润睁大眼睛,“我父君所忧,”她再次压了声量, “乃国本大事,岂是我一个已经外嫁的公主有能力相助的?且不说外嫁,就算我尚在白国,”她难得敛容,竟肃穆, “君位承袭,事关重大,也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当朝白君是你父亲,已故端献太子是你兄长,关心自己家事,有何不能?身为子女,为父分忧,也是孝道。”她定定看她, “若有契机,亦有可能,导致最终能助白君陛下解决难题的人是你,你也不迈这一步么?” 第396章 于蜚 “人家都要将香露送你了,正好一探个中机窍,为何不收。” 挽澜殿,御书房,梧桐碧影摇晃六月日光。 顾星朗在乌木案前拆信,阮雪音托腮坐他对面。 “我刚开始也这么想。几乎要伸手说好。” “结果?”该是密函,他启封手法颇奇特,不抬头,随口问。 阮雪音撇开眼,避免盯着瞧, “这东西能叫我生出症状,最后又出现在我这里。”她沉吟,“不妥。像一个饵。” 信函打开,顾星朗拿出来几页纸,一一展开,大致浏览,似在确定顺序。 阮雪音目力好,就着对方此时拿信的角度,如果凝眸,是能大致看清内容的。 但她左右顾盼比先前更甚,目光亦投得更远,不留神望见了左侧书架上一个玉匣。 该是那朵昙花。 她起身,正留给他空间读信。缓步至书架旁,抬手掂脚将玉匣拿下来。 已经不似初时洁白光润,花瓣微微卷曲,尖端和边缘都有些泛黄,原本浅黄的花蕊反倒发了白,整朵花便如秋天的落叶。 “还可以吗?我怕总打开接触空气,容易坏,很久没看过了。”顾星朗仍坐在书案前,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给你时间看信,管得倒多。阮雪音不回头,合上盖子踮脚将玉匣放回去, “不如当初了。是这样的。再怎么用法子保存,时间长了,总要起衰势,白纸尚且会发黄变旧,何况一朵花。” “那你今年再给我做一朵。以后每年一朵替换,不就长盛不衰了。” 阮雪音转身回书案边,正见顾星朗捏着信纸抬头看她。 “昙花花期是六到十月吧?今年的第一茬开了么?” “你一个对花植无感的人,倒把花期记住了。”她坐下,重新托了腮也看他。 “你说过的话,连语气词我都记着。难受的时候想想那些哄人的,聊以慰籍;高兴的时候想想那些伤人的,居安思危。” 他说得挺认真,不像玩笑话。阮雪音干咳一声,“听起来我像个恶魔。” “差不多。”顾星朗点头,“哪日耍性子要走,想想这些年都怎么折磨我的,摸一摸良心痛不痛,三思再做决定。” 自从有了那晚正面交锋。阮雪音汗颜。此人近来三两句不忘摆她这道。 “向来是你耍性子,我哪有这毛病。老师说,耍性子闹脾气,不过是浪费时间、折磨自己,很蠢,要规避。” 顾星朗放下信纸,定定看她, “这不对。控制情绪、保持稳定,当然很重要。但我们是人,是人就有脾气,会委屈会恼怒,要有合理的出口纾解掉它们。” “自己能想通就好。”阮雪音平静答,“想得通,便不会委屈不会恼。” “你的想通,就是什么都不信,筑四面高墙自己呆着。你那是逃避,压抑天性,摒除七情六欲,不是真想通。” 大白天讨论起了哲学问题。阮雪音不自在,拒绝深究,转开话题道: “你要忙了么?我先走了?”低头望一眼案上信纸示意。 “看看。”顾星朗也望一眼案上信纸示意。 “不好吧。” “韵水城那边过来的。没兴趣?” 阮雪音眨眼半刻,“有。” “看吧。准了。”他站起来,声势浩荡舒展筋骨。 阮雪音略踟蹰,伸手拿过来信纸一页页读。 “都聊到这一步了?”日光游走,树影如梭,她放下最后一页,抬眼见他站到了露台前看夏日深景。 “今年八月白国天长节一过,他就五十了。五十而东宫无主,国本无定,自然忧心,夜不能寐。” 他站在日色里,背影轮廓比武将们诸如沈疾又如慕容峋略瘦削些,但并不显文弱。 恰到好处的力量与线条,与他周身温雅风度全然相称。 “如今不在蓬溪山,消息闭塞了许多。”阮雪音起身,也至露台前与他并立,“宗室的情况呢?我入宫前,呼声高且有一拼的,不就两位?” “还是他们俩。”顾星朗淡声,“但白君都不满意,至今犹豫。也没毛病,一个是侄子,一个是表弟,非自己儿子承袭,终归意难平。” “且那两位,只能说是现有选项中的最好,跟你没法儿比,甚至与慕容峋、阮佋都差了一截。” 顾星朗转头看她,眼角眉梢都挂起春色,“自打犯了错,会得很啊。” 阮雪音不太愉快,“我一向实话实说。你少胡乱关联。”三两句不忘摆她这道。 “那没辙。”他一笑,转回正题,“端献太子没了,后继已是无人,不甘心也得面对现实。段家宗室为这君位已经暗涌了好些年,再不拿出说法,就是逼人反了。” “他实在不甘心,想让自己的血脉承袭大统,也不是没可能。” 顾星朗挑眉,“怎么,他也有私生子?”蓬溪山知,自己竟不知? 也?阮雪音亦挑眉,“还谁有私生子?” “阮仲不也是私生子?不是阮佋的而已。” 是他生母的。阮雪音眨眼,“阮仲生母,你已经查到了?” “嗯。”顾星朗随口答,不以为意,“刚才说白国那边的事,你说有可能,什么意思?” “儿子是没了,不还有女儿?女儿也是血脉,总比侄子表弟亲。他若意难平,选一位厉害的公主作继承人,未尝不可。” 顾星朗彻底挑眉,连带着上眼睑也挑起。阮雪音从没见过他这般不淡定。 “好好在论事,”半晌,他道,“你何时也学会耍嘴皮子了。” “没耍嘴皮子。我认真的。”她眨眼,“我一直在想,你们都用龙纹,唯独白君陛下用凤,虽然按上古传统,凤为雄,毕竟被现世发衍成了女子表征。” 她举目望碧云天下梧桐昌盛, “是否预示着,终有一日,那片国土上会诞生一位女君?” “都说竞庭歌一心入仕途,封侯拜相,已近乎疯。你比她还疯。” 半刻清寂,风过树婆娑。 “我还以为你与旁人不同。”阮雪音静声,“归根到底,不过俗人一个。” 顾星朗表情精彩纷呈了半刻,再次转头看她,“我是不是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阮雪音一呆,反思方才言论,干咳,“好像是。” 第397章 出奇 流言便起于这一日。 确切说,起于这天夜里。戌时过半,顾星朗如常乘辇往折雪殿。行过清晏亭,涤砚忽然消失,再回来时至顾星朗耳边禀了两句什么。 “回去。”顾星朗道。 “君上此刻回挽澜殿,”涤砚低声,“作何打算。” 自然是分别传披霜、煮雨、采露三殿主位问话。 急躁了。他旋即反应。问不出来什么,反而打草惊蛇。至于明日早朝上会否生变,这个时辰,已经来不及控制。 也没法儿控制。 “走吧。” 涤砚得令,依旧吩咐去折雪殿。进了大门,趁着阮雪音没出来,顾星朗低声: “太医局、御史司、审刑院,全都探一遍。相关人员,也查一遍。动静小些。” 大夜里,其实很难查出来什么,但坐以待毙,非他风格。 入了寝殿,自然什么都没说,神情举止皆无异常。但阮雪音莫名觉得他不对。 他不愿讲的,她向来不勉强。一夜无事,风木皆静。 直至第二日巳时将过,日头高悬,云玺从外间回来,说早朝迟迟未散,此刻仍在继续。 果然有事。 “可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云玺低声,“自打上次夫人交代,此后勿再打探前朝事,奴婢如今听到任何动静,都不会再往下问。” 却必然与自己有关。她莫名肯定。且多半涉及避孕之题。 有些悬心,但一动不如一静。“吩咐下去,都别出门晃悠了,若有人访,说我不舒服,闭门谢客。” 却没来得及闭门。 棠梨一溜烟跑进来,“夫人,淳风殿下来了。” 自然也就谢不了客。棠梨话音落,顾淳风已经旋风般刮进来,“这是闹的什么幺蛾子,嫂嫂你——” 阮雪音一脸严正望她,警示之意明确。顾淳风骤然噤声,干咳,“那个,嫂嫂我有个事,想单独同你商量。” 云玺同步了然,领着棠梨退下,迅速关殿门。 “是前朝的事?你又打听了?” “嗯。”顾淳风蹙着眉,坐下自斟大半盏茶,咕嘟嘟牛饮。 “你如今倒老盯着朝堂,不妥,叫你九哥知道了——” “嫂嫂你还有空念叨我,”顾淳风摆手,“你可知今日早朝为何早到了这会儿?都快中午了。” “你说。” 顾淳风眨眼观她镇定,“你都知道了?” “你说你的。” “具体情况,我也还没打听全。目前已知的是,太医局所有人,从张玄几到崔医女,此刻全在鸣銮殿。” 不能更明确了。阮雪音心往下沉。对方动作竟快到如此地步。哪怕三日前挽澜殿上窥得端倪,哪怕她第二日便行动、反手算计上官妧,也已经来不及了。 显然此局筹谋已久。 至少一个月。 一个多月前,四月末,自己和竞庭歌在蓬溪山药舍里与老师一起制药。 真的是她? 粉羽流金鸟已经出发去了苍梧。还没回来。 “你安插在前朝打探消息的人,”她不愿这般推波助澜淳风此举,但事已至此,倒真只她这条路好用,且可靠, “此刻还在继续么?” 淳风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殿门,低声道: “在。” “下一波消息回来,大概什么时候?” 淳风眨眼掰指头,“也许一炷香后?” 接连两回合失掉先手,不能再慢了。阮雪音稍沉吟,“太医局现下,当真一个人都没有?” “也许剩了那么一两个看门打杂的?反正能上手瞧病症的都走了。” 阮雪音点头,“三日前我在挽澜殿晕过,你知道吧?” 顾淳风干咳,“听说了。我正想问你呢,嫂嫂你到底是不是——” 果然还是被传了出去。 “回头慢慢与你交待。此刻你帮我个忙。” 顾淳风顿时来劲,坐直了身子,“你说。” “你方才入折雪殿,好些人都看见了吧。” “应该?我走的大路,那些个宫人只要不瞎,总都认得我?” 阮雪音哭笑不得,“我一会儿又要晕了,真晕。到时候你扬声唤云玺,让她去请崔医女。” 顾淳风眨眼,“崔医女在鸣銮殿啊。” “我们又不知道她在鸣銮殿。前朝的动静,后庭如何知道。” “有理。然后?云玺过去肯定扑空啊。” “云玺前脚走不久,你是急性子,等不得,也去了。” “我也去?” “你到了太医局,大张旗鼓要传崔医女过来瞧我,把太医局仅剩的人,有多少,全都吸引到前庭来同你周旋。日常当值帮手的,又非御医,估计超不过三个?到时候云玺会从西北侧那扇矮门进去,你尽量拖延,别让他们回药房。” “药房又在哪里?” “东北侧把角的两间,跟厅堂连着。这个不用管。总之你拖住人,别让他们回屋,不需要太久,一盏茶功夫足够。” “嫂嫂你,”顾淳风眨眼再眨眼,“把太医局的布局摸得很清楚嘛。” “长日无聊,”阮雪音干笑,“散步途径略看过几回,不小心记住了。” 散步还能散到里面去把房间用途和位置都看明白?不好此刻刨根问底,顾淳风勉强继续: “云玺是要进去偷东西?” “嗯。” “她行不行啊。” “我自有交待。记住,你闹你的,别管云玺成没成。几方配合,最重要的不是彼此照应,是各司其职。你估摸时间差不多,便离开,切勿多管闲事。” 顾淳风点头,“但嫂嫂你这究竟是做什么啊?不明缘由也不知目标,我很慌啊。” “救命。救我的命,也解你九哥的困。” 有数了。“那我现在喊了?” “等会儿。我还没晕。” 顾淳风目瞪口呆。眼见对方起身快步往寝殿方向去,好半晌方回来,复坐下, “喊。” 云玺进,阮雪音意识尚清楚。 “嫂嫂突然晕得很,赶紧去请崔医女过来!” “夫人又觉得晕了?”云玺忙至近旁瞧,“早上不才饮了一碗汤药,说起来这方子也喝了有两天,怎么一点用处都——” 阮雪音抬手一捏她手腕。 云玺怔了怔,赶紧俯身将耳朵凑近。 “太医局西北侧矮门,从前咱们散步时总经过,你知道吧。” 云玺心下一跳,轻点头。 “你此刻去请崔医女。晚些淳风殿下也会去。她来了,你就假意着急回折雪殿,瞧着四下无人,从西北侧矮门重入太医局。那矮门在最后面墙角,距离前庭甚远,不会有人瞧见你。” 她声量极低,混沌感升上来, “镇定些,进去穿正厅一路往东,尽头靠北两间房。进最北那间,靠窗壁柜从下往上第四排,从右往左第十一列,打开抽屉,里面共五瓶丸药,三张药方。” 云玺凝神记,掌心生出薄汗。 “随便挑两瓶,分别倒出来一些,”阮雪音一指,桌上已摆了两个瓷瓶,才刚从寝殿拿出来, “各自装好,带回来,放进我那个满是瓶瓶罐罐的沉香木箱。你从前翻过的,就那个。” “那崔医女呢?” “她不在。太医局此刻几近无人,淳风殿下过去,便是帮你拖住余下的人。” “夫人——” “只要从太医局顺利出来,便算大功告成。万中无一的可能,殿下没拖住人,你被发现了,什么都别说,否认承认都不要,等我醒。我醒之前,君上定能保你周全。” 混沌感加剧,她拍拍云玺手背,“去吧。” 我怎么可能拖不住人?顾淳风竖着耳朵旁听,暗翻白眼,又见阮雪音已是丢了大半精气神,猴急道: “嫂嫂你再等一下!她出发多久我出发?” 岂是说等就能等的?一片混沌,眼皮直耷拉,阮雪音勉强计算从折雪殿至太医局时间。 不能耗太久,早朝随时可能结束。 “云玺此刻出发,半炷香之后你急了眼,传辇,也出发。你们俩应该能前后脚。” 最大限度挤压也利用时间, “来回都走大路,尽量让更多人知道我晕倒了。” 她说完这句,觉得还有事没嘱咐,想不起来,眼前一黑。 第398章 临场 顾淳风下辇到太医局门口时,云玺已被告知御医们皆不在,正灰溜溜从里面出来。 她装模作样问了两句,不满意,摆手让云玺先回,径自入内扬声道: “人呢?都给我出来回话!” 一名宫人该是刚应付过云玺,正背身往屋内去,闻言唬得一跳,赶紧小跑回来见礼,又将御医们都奉召去了鸣銮殿的话再说一遍。 “就剩了你在这里?没别人了?” “回殿下,今日这会儿就奴才当值。” 运气不错啊。她暗喜,开始车轱辘话来回转: “大上午的,怎会都被传上了鸣銮殿?何曾有过这种事?你怕不是假传圣旨?!” 那宫人吓得扑通一声跪, “殿下明鉴,奴才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胡说这话啊。确是涤砚大人亲来的太医局口谕,张大人领着几位大人当场便丢下一应事务跟着去了。” 顾淳风想笑,憋了,义正严辞, “可说了所为何事?” “回殿下,大人们于前庭接旨,奴才彼时在屋内洒扫,不敢乱听,实在不知啊。” 倒是个会说的。顾淳风一壁问话,眼睛忍不住往东北侧瞟。 不知云玺进去了没。嫂嫂说一盏茶的功夫足够,现在过多久了? 平时都能大致估摸。她撇嘴,关键时候,也不知紧张还怎么的,硬是觉不出时长来。 她干咳一声,“有茶吗?” “啊?” “本殿下渴了,急忙忙过来喊人,又嚷了好半天,嗓子疼,给我沏盏茶来,喝了再走。” 那宫人忙应了,起身便往屋内跑。顾淳风唬得一跳, “你等会儿!沏个茶往厅堂跑什么?” “回殿下,茶,茶叶在屋里。” “那个,不用了,不用茶叶,来点儿水就行。水总在这边吧,”她一指东侧矮屋。 “是。那殿下,要不要去屋内坐会儿?” 顾淳风摆手,“不用不用。本殿还赶着回去瞧珮夫人状况,略饮两口便走。滚水啊,我要喝烫的。” 滚水凉至能入口,和一盏茶凉至能入口的时间,总差不多吧。 “殿下倒来太医局讨水喝。”阿忆忍不住叨叨。 “渴啊,大老远的过来一趟。” 您是乘辇啊。阿忆唬着眼。人抬辇的怕都没这么渴。 一盏滚水,掀着盖,热腾腾白烟兀自混入初夏空气。顾淳风接过来,龇牙咧嘴至杯沿一探—— 嘶。烫,果然是滚水。她心赞一声好。 阿忆看着都烫,禁不住自己有些嘴疼起来,也龇牙一声嘶。 顾淳风不理她,志得意满捧着杯盏赏白烟。当值宫人瞧此架势,小心翼翼道: “殿下既不愿屋内坐,且在这里慢饮茶,小的便先进去了。” “哪有这种道理?”顾淳风瞪眼,“我一个公主,站在太医局门口饮茶,”是有些说不过去,她干咳, “本为好意,怕给你们添麻烦。你却是不能失职,自然要侍奉在此,以备本殿随时有需要。比如这茶喝完了,”她手一晃,滚水险些荡出来, “你不把杯子拿回去啊?好好在这儿等着。” 算上前面对话和等水时间,至少过去大半盏茶功夫了吧?她细瞅白烟渐稀薄。 便在这时候听得乌泱泱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乌泱泱,至少七八个人。顾淳风心跳骤快,凝神定气,回头去看。 一群御医。崔医女也在其中。要多全有多全,除了太医令张玄几。 说好的运气不错?她顿觉头大,看一眼手中杯盏,白烟渐薄,能入口了么? 抬手便是一啜。勉强入口,尚有些烧嘴。 “公主殿下金安。” 一众御医走近,自然看见了淳风,乌泱泱又躬身。 顾淳风摆了手,免了礼,扫一遍众人后脑勺,正要肝儿颤,忽接上自己今日戏码,声情并茂道: “崔医女你可回来了!我正寻思是不是要上鸣銮殿求援呢!” 她转手将茶杯递给阿忆,上去便是一通渲染。众人听得珮夫人三个字,皆有些肝儿颤,再听得晕倒二字,更加肝儿颤。 好容易等淳风翻来覆去将折雪殿晕眩事故讲完,一名年长御医缓声: “珮夫人突发病症,崔医女,你这便同殿下一道去瞧罢。” 崔医女点头,抬脚便往里走,顾淳风下意识要拦,反应过来刻意,顿住身势,只张口道: “事不宜迟,崔医女直接随我走吧?”一指不远处辇轿,“咱们同乘。” 这般说着,不动声色看一眼阿忆手中杯盏。白烟近无。 “殿下,微臣须进去拿上医箱。” 白烟近无。应该差不多了。嫂嫂说,过犹不及,只用管好自己。 “行。那本殿在此等你。” 她看着崔医女一步步往里间去。 看着对方走过前庭,进入厅堂。 她不敢眨眼,死死盯着对方进去后方向,右转,往东了。 居然往东了。狭路相逢就完了。 她从阿忆手中拿过杯盏,猛饮一口。 水温正好,一盏茶功夫已够。 然后她听见“啊呀”一声。 是道女声。仿佛就是崔医女。 这么倒霉?! 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她绞紧袖口,咬紧牙关,忍不住便要冲将进去。 切勿多管闲事。阮雪音嘱咐。 她立定,讶异道: “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她似门神一夫当关,崔医女进去后,其他人一直没敢擅动。此番声响,终于有了契口,年长御医忙答应,众人鱼贯而入。 顾淳风愈加紧张,这么大动静抓现行,饶是云玺背后靠山再强—— 曾经的挽澜殿大婢,如今的折雪殿大婢,堪称史上最强宫婢—— 入太医局行窃,怕也是百口莫辩、只得伏法? 却没再听见进一步响动。 “这种情况,我是怎么弄,要进去看看吗?”进退维谷,她小声问阿忆。 阿忆不明所以,“殿下你,想进去看就进去看?” “我是问,正常这种情况,我会不会进去看。” 原来这么难,演自己最难。她醍醐灌顶。 “会吧。”阿忆不确定答。 顾淳风抬脚。 崔医女提着药箱出现在前庭。 “殿下,咱们走吧。” 顾淳风眨眼,但见对方若无其事一路行来。“方才怎么听见,”她吞咽一口,“没事吧?” “回殿下,没事,一只猫而已。” 第399章 包抄 毕竟是与公主并坐同乘。 崔医女战战兢兢上了辇,又战战兢兢字斟句酌答疑: -大中午的,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回殿下,奉召上鸣銮殿回话。 -鸣銮殿?早朝?哦对,好像听说今儿个尤其晚。找你们去做什么? -回殿下,有要事须同太医局确认。 -张大人一人不能回话么?举太医局出动,何等要事? -殿下恕罪。朝堂事,微臣不便多言。 有一搭没一搭,总归顾淳风是只黄鹂鸟,爱问闲事喜凑热闹,崔医女不觉得她是有心套话。 临近折雪殿,遥遥望见了云玺。 背影急匆匆,迈着小碎步,走在大路上。 顾淳风扬声唤她。辇停,云玺回身行礼,面上焦灼。 “崔医女给你找来了。”她努嘴示意。 云玺一愣,抬眼一看,“多谢殿下!” “走吧。” 自然便得同回。 “是。” 辇轿再行,云玺与阿忆走在一处,顾淳风咂摸半晌,反应不对: 偷来的药怎么办? 一同入寝殿,云玺开箱藏东西岂不麻烦?那什么沉香木箱,应该就在寝殿吧? 各司其职。切勿多管闲事。阮雪音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她收心。不见得要这么快放。等她们离开再藏不迟。 还是不对。 不着急藏,嫂嫂这般掐着时间让云玺偷东西做什么?还说晕就晕?这么大阵势,怎么看都是要起阵势啊。 救命。她眨眼。就这么两个人在折雪殿排戏,给谁看?怎么救? 看戏的人已经到了。 顾淳风带着崔医女并云玺阿忆入折雪殿,前庭人不少。 候在头里的是碧桃,见她们进来,赶紧上前, “殿下。君上、瑜夫人、张大人刚到,此刻都在里面。” 早朝散了?顾淳风眨眼。 又听碧桃向云玺,“棠梨姐姐在寝殿伺候着。” 云玺点头,下意识拢了拢衣袖,“夫人醒了么?” “圣驾到之前,一直没醒。这会儿张大人进去了,还不知怎样情况。” 话音落,一名婢子忙慌慌跑出来,自然被截了问,说是要去太医局拿张大人的医箱。 “不必了。”顾淳风摆手,“崔医女已经来了,都消停些吧。” 遂带了人直往寝殿去。 果然都在。 崔医女拎医箱上前,与张玄几略说了几句,近床榻,摸脉观色,拿出银针刺了两处穴位。 “什么说法?”顾星朗坐在榻边,面色微沉。 “回君上,从脉象看,”该是顾忌场间人多,而顾星朗前几日下过禁言令,崔医女顿住。 “已经这样了,但说无妨。”顾星朗心下也打鼓。然方才已经问过,今早阮雪音没出门,也就没见过段惜润或上官妧。 那么此刻昏迷,不排除她自编自演的可能。 目标呢?他不确定,只能赌一把。 “从脉象看,”崔医女依言回话,“与三日前在挽澜殿情形相似。比那次略重些,所以夫人至此刻仍未醒。” 便在这句“未醒”话音落处,阮雪音缓睁眼。 “你吓死我了。”顾星朗靠近,低声。 她模糊着表情递过去半道目光。 云玺亦候在床头,两步上来扶阮雪音坐起。 放了么?眼神问。 还没。眼神答。 阮雪音转回目光向顾星朗,“这是怎么了?” “又晕了。”他微蹙眉。 阮雪音恍然,“那会儿正同淳风在说话。” “可不,”顾淳风适时接上,“说着说着便不对劲起来,眼皮直耷拉,然后开始坐不直,我正问呢,她一栽栽到了茶桌上,给我吓坏了!” 这话听着不像晕倒。像猝亡。阮雪音把持住表情。 “从上回到今次,期间夫人还晕过么?”崔医女问。 “完全不省人事,仿佛就这两次。”阮雪音答,看一眼云玺,以作确认,“但晕眩感时时有。细究起来,此症状出现也有日子了,从夕岭回来后不久便开始有。” 云玺眨一瞬眼,“是。五月上旬回宫之后,夫人便时不常言发晕,一直以为是季节变化又兼夜里休息不好所致。” “之前却没听你说。”顾星朗柔声。 “我时常半夜观星,君上知道的。”阮雪音也柔声,“睡眠有缺导致白日晕眩,也属平常。” “但夫人脉象波动,气血紊乱,却非寻常睡眠之症所致。”崔医女道。 “是。”阮雪音轻道,“也是三日前挽澜殿晕倒,才觉得不对,最近两日,又见严重,眩晕感亦比之前来得猛烈。” 分明没有。云玺心道。然话引至此,这戏该怎么演,分明已清晰。 她连点头,从旁附和。 “臣开出的汤饮方子,夫人近来可有按时服用?” “有。”云玺答,“每日早晚两次,不曾断过。” 崔医女蹙眉,朝顾星朗一拜,退至张玄几身侧,低声似作商议。 “珮夫人这病症来得古怪,”纪晚苓一直在旁未作声,此时终开口,“连太医局都瞧不出因由,怕是真有隐情。” 阮雪音闻声转头,“瑜夫人此言何意?” 纪晚苓看一眼顾星朗。 后者沉吟片刻,没反应。 “朝堂上闹出这般动静,臣妾以为,彻查此事,对珮夫人而言未必不是好事。”纪晚苓再道,依旧向顾星朗, “君上越护,越惹人猜忌。专宠再被诟病,毕竟只是隐患;天家传承遇阻,却是真正国本之题。珮夫人独承宠日久而至今无喜,臣工们如今又接到这样的密报,”她沉声, “必得有所交代才是。” “什么密报?”阮雪音也向顾星朗,不解问。 半刻安静。 张玄几同崔医女亦停了低语。 顾星朗缓声: “今早御史司和审刑院同时上奏,昨夜都接到一封密报,说,”他凝眸望阮雪音, “说你精于医理,入宫时肤色与疤痕便是用了膏药奇术。如今独宠却长久无喜,并非无福,而是有意为之。” 他这番话说得慢而沉,难辨情绪,很容易叫人觉得,是生了怒气。 完全合理合景况的反应,确是场面高手。阮雪音心下踏实,又莫名不安。 且先演完这一场。她撇开心绪,掀了锦被下地跪拜, “君上明鉴。臣妾师出蓬溪山,习了些技艺,也的确略通医理。但避孕这种有碍天家传承之事,三日前在挽澜殿已经面陈过,臣妾不敢做。” 她双手交叠置于地面,以额相触,行了大礼, “绝无此事。” 顾星朗静静看她跪伏于近处,半晌不言。 “有无此事,”纪晚苓叹气,“君上,当搜便搜,当查该查。若珮夫人确实无辜,查证后定论,也好还其清白,且正朝堂视听。” 阮雪音闻言起了上半身,依旧跪着,转而向纪晚苓: “瑜夫人言搜查。如何查,搜什么?” 纪晚苓再看顾星朗。 “密报中称,你自有避喜之法,那么用药是少不得了。”顾星朗答,依旧慢且沉。 “所以瑜夫人的意思,”阮雪音依旧看着纪晚苓,“是要大搜折雪殿?” “清者自清。”纪晚苓答,“经过此查,以后前朝后宫再不敢乱嚼舌根,是一劳永逸之举。一时委屈和长久清誉,孰轻孰重,珮夫人自会衡量。且此时早朝未散,一众臣工们,还在鸣銮殿上等说法。” 居然真的没散。所有人还在鸣銮殿。她回头看顾星朗。 “你晕倒,动静甚大,直接传到了前朝。”慢且沉,语气难辨,“彼时太医局的人刚退,还在议密报之事,不少臣工谏言,珮夫人身体有恙,该请张大人亲来诊治。” 亲来诊治,亲来确认有没有秘药奇术,顺便大搜折雪殿。 “兴师动众,臣妾惭愧。”阮雪音淡声,“五月回来至今,前朝喧嚣已久,从专宠之过到国本之题。臣妾人在后宫,有口难辩,如今密报至,要查要搜宫,” 她越说越慢, “臣妾突然在想,或许真的是好事。” 顾星朗凝眸看她,面上无波澜。 “珮夫人既无异议,”纪晚苓声音也淡,“君上,是否按规矩办?” 顾星朗未及回应,阮雪音再道: “臣妾领受。但有一请。”她面朝顾星朗,再次叩拜, “总归要搜宫,要查病症因由,诸位臣工又在前朝翘首以盼,恳请君上允准,许臣妾上鸣銮殿当着各位臣工的面由张大人确诊。”她伏于地面,声音瓮在袖摆轻纱中, “至于搜宫,也容我们都离开折雪殿后再进行,以示公正。结果如何,到时候,请负责搜宫的大人直接呈报至鸣銮殿。” 第400章 突袭 顾星朗仍是波澜不惊,只微眯了眯眼, “后妃上鸣銮殿与满朝大臣对峙,没有这样的规矩。” “前朝对臣妾积怨已久,误解已深,今日臣妾愿领受一切搜查,便如瑜夫人方才所言,是为了一劳而永逸。后妃登朝堂,自然不合规矩,但臣妾此刻已是疑罪之身,被疑罪名关乎国本,应当直面本国朝堂问责。” 她抬头,亦直面顾星朗, “当着所有人呈现所有疑窦的结果,证实或证伪一切所谓证据,排查因果,厘清逻辑,这事,才算解决。臣妾的清誉,才得以固。请君上成全。” 日色成片落在地面。窗外该是无风,光影皆默。 顾淳风迟疑再迟疑,终冲上来往阮雪音身侧一蹲,“嫂嫂你疯了不成!干嘛上鸣銮殿去让人刁难。” “殿下宽心,瑜夫人刚说了,清者自清。” 淳风仰头,怒目向纪晚苓,“你可真是闲的!前朝闹腾,有你什么事?九哥都没发话,你张口闭口要搜宫,终于没绷住妒忌心烧起来了是吧?这么些年真没白烦你!” “淳风!”顾星朗蹙眉,“没规矩。跟瑜夫人道歉。” “九哥你还护她!从小护到大,这会儿都欺负到嫂嫂头上来了!” “道歉。”顾星朗沉声,“瑜夫人掌后宫事,搜宫查证,她说得起话。” 顾淳风瞪着眼,紧抿唇。 “殿下打小如此,臣妾早已习惯。君上护佑,臣妾知足,不必勉强了。”纪晚苓平静开口,微欠身,“鸣銮殿上众臣工还等着,接下来如何行事,还请君上决断。” 半刻深寂。顾星朗再次凝眸看阮雪音的脸, “你可想好了,当真要上鸣銮殿?” “臣妾心意已定,还请君上成全。” 已经正午,日光倾泻,满室浅湖纱幔泛起细碎金泽。 “叫涤砚进来。” 少顷,众人移步出折雪殿。 云玺侍奉阮雪音更衣梳洗,最后跟上,一行人匀步慢行,浩浩荡荡前往鸣銮殿。 “珮夫人当真艺高人胆大。” 顾星朗走在最前,纪晚苓与阮雪音并行于后。 “瑜夫人何意。” “不仅应下一切搜查,还要将事情闹上鸣銮殿。” “瑜夫人此言有误。不是我要将事情闹上鸣銮殿,而是事情已经出在了鸣銮殿,我身为当事人,只能到场,领审受判。”她顿了顿, “我闯出来的祸事,自然不能让君上去挡。” “此情可鉴。”纪晚苓忽笑了,语声幽幽,“冲珮夫人这话,我愿意相信,你是被冤。” “我不明白的是,”阮雪音淡声回,“无论我是否被冤,此一番声势,都该不是瑜夫人动的手,至少不是起手。”稍顿,轻声, “何必推波助澜。” “如果我说,只是在践行掌事之责,你信么。” “不信。” “为何。” “你姓纪。” 纪晚苓几乎要止步。 终没改身势。 “珮夫人此刻胸有成竹,看来方才更衣梳洗,已经将折雪殿布置妥了。” “瑜夫人请了君命让蘅儿姑娘守在寝殿门口,我出来,还有没有做别的,一清二楚。倘真有奇药,若非藏在寝殿,便是此刻被我带在了身上。还想搜身么?” 正午日头盛,鸣銮殿碧透的檐顶出现在开阔宫道尽头。 “难不成,”纪晚苓不动声色,“珮夫人竟厉害至此,提早料到此劫,于今晨之前便铺好了后路?” 不是今晨之前,是方才。 至于这后路有没有铺好,算不算后路,鸣銮殿上见分晓。 没时间口舌来回了。 临近大殿,淳风主仆被挡在长阶下。 张玄几与崔医女先行入内。 顾星朗从后门进,坐回君位,该是行了一番说辞。 一盏茶功夫过,涤砚出来,传瑜夫人与珮夫人上殿。 举众侧目。 今日纪桓亦在,眼见纪晚苓进来,目不斜视。 “瑜夫人掌后庭事,事关重大,理应在场。”顾星朗开口,算是交代。 众人应一声“是”。 “回君上,”是沈疾,“搜宫事宜,刚也已经安排下去了。” 声如洪钟,响彻大殿。 “好。”顾星朗答,“搜宫和殿上诊断,皆为突袭之举,最终结果,想必足叫众卿家信服。” 场间再起应答声。 “开始吧。”他示意张玄几。 西侧一张玫瑰椅,阮雪音已经安坐其上。纪晚苓立东侧,与臣工列最前的纪桓相隔不过一丈远。 纪桓掷目光于地面,瞧不出情绪。满朝文武乌泱泱两列,皆掷目光于地面,神色各异。 两位夫人在殿上,自不能随意抬眼。 正给了阮雪音环殿扫视的机会。 她不转头,只动视线。从纪桓、柴瞻这样的股肱之臣,到纪平、柴一诺、薛战这样的高门之后,再到谏议大夫杜晟之流,一朝高中,寒门新贵。 年纪、出身、立场、过往经历各不同,此刻出于可能根本不一致的因由,齐将锋芒对准了自己。 可能根本都不是对准自己这个人。 今番局面,更可能,只是多方各自排布编织出的共同结果。 世事荒谬,大抵如此。 她有些想笑,心知不妥,而张玄几已经上前几步半跪下。 锦帕搭在手腕上,对方已见嶙峋的手搭上了锦帕。 顾星朗从涤砚手里接过来茶。鸣銮正殿上,早朝进行时,这般意态闲闲饮起了茶,大祁百年,甚至青川三百年,他也算第一位。 “回君上,”半晌,张玄几起身,面朝正北一拜,“珮夫人此刻脉象平稳,不见异常。倒是有些气血问题,然大凡女子,多少带了气血之症,实属平常。” “三日前在挽澜殿,也是突发症状,致使脉象生异。”顾星朗饮茶随口应,语气沉且定,“晚些时候崔医女再瞧,又平稳如常了。” “的确如此。”崔医女上前半步回,“所以臣怀疑,夫人该是受不得某种激发,一旦沾染,便会出现晕眩乃至晕倒症状。” “有这种道理么?”顾星朗问。 “回君上,单从医理论,有。”张玄几躬身答,上了岁数,有些佝偻,语声尽烟尘, “或为天生,或为后天饮食用药培育,每个人身体状况不同,对某些特定之物产生不适甚至因此致病,都有可能。只是,” 初夏午后风穿殿,此间安静,可闻针落,以至于语声烟尘间斟酌停顿,皆被听得分明。 张玄几显著一顿。 “继续。”顾星朗将茶杯递给涤砚,“查案解惑,又当着满朝文武,更该言无不尽。” “是。只是珮夫人的症状来得蹊跷,便如崔医女判断,更像是突然受某种东西激发,引起晕眩甚至晕厥。那么可以排除老臣方才说的,先天又或后天长期不适于某物的情况。” 张玄几再次回身,向阮雪音确认, “敢问夫人,过去可有过类似情形?” “没有。” 她入宫一年,并未传出过患有眩晕之症,此时就算答“有”,也没人信,太像欲盖弥彰。 “那么确为突发症状。首先考虑,是否饮食用药上出了问题。”张玄几沉吟, “目前所知,夫人第一次晕倒,是三日前挽澜殿,第二次是今日折雪殿。老臣想知道,两次症状出现前后,夫人都吃过饮过用过什么,排查出同一物,方好判断推论。” 第401章 机辩(上) 挽澜殿当日情形,此时大殿上从顾星朗到纪晚苓,都心中有数。涤砚负责备茶点,更将彼时珮夫人桌上都有些什么回得一丝不错。 再由云玺确认阮雪音入口之物有哪些。 然后是今日晕倒前的饮食。 以殿上口供论,没什么共同处。饮食排除,疑点落在用药。 更加荒谬。 在挽澜殿用药,或该说下药,难如登天。 同样的伎俩,还要在折雪殿用一次,难上加难。 什么人能先后在这两个地方使手段呢? 阮雪音静观场间态势,有些不耐—— 不过就是要将蹊跷关联那两封密报,这些个过场,是否走得略久? 繁文缛节。哪怕唱戏,亦难免俗。 “启禀君上,”谏议大夫杜晟便在这时候出了列,看样貌,年不过四十,“密报中称,珮夫人身怀奇药秘术。此番症状,连张大人都诊断不出,臣以为,或与密报中说法有关。” 倒是个直臣,快刀斩乱麻的性子。 阮雪音应声站起来。 “臣妾突发症状,此为事实;太医局接连诊断难定说法,也为事实。”她面朝顾星朗,恭谨一福, “今日得君上恩准入鸣銮殿,本就是想当庭受审,自证清白。方才听这位大人之言,该是已有一套判断。臣妾斗胆,再请君恩,容臣妾于殿上自答臣工问。” 片刻风止。 场间安静如山雨前夕。 忽而哗然。絮絮皆低语,却迅速在空旷大殿中翻起声浪。 后庭嫔御上鸣銮殿已是特例,与外臣当庭对答,即便美其名曰受审—— 过分骇俗,不成体统。 “这位是杜晟杜大人。”顾星朗淡声。 猜到了六七分。阮雪音颔首。 杜晟忙揖礼。 “珮夫人此请,众卿家以为如何。”顾星朗又问。 场间低语渐微,起了窸窣声,该是有人要出列。 一位。 两位。 三位。 接连劝谏,不合规矩。 纪桓依旧掷目光于莹白地面,满殿高大乌木立柱倒映其间。 “纪相觉得呢。” “回君上,”半刻沉吟,纪桓开口,“珮夫人今日登鸣銮殿,先河已开,臣以为,殿上问答,未为不可。” 絮语声更低,议论渐逝,众臣敛首皆默,默许,或者无声反对。 “你既有话,可以向杜大人请教,有冤,也可申辩,”顾星朗转视线向阮雪音,“只一点,注意礼数。” 阮雪音恭声应“是”。 杜晟长拜:“臣不敢。” “杜卿你素有直谏美名,今日珮夫人上殿,主动受问询,许多问题,便由你代朝臣们问一问。有些事情,或可因此给出交代,拿出说法。” “臣惶恐。” 顾星朗不再多言,抬眼示意涤砚斟茶。 阮雪音向场间众人再福,平静向杜晟: “方才杜大人说,此症或与密报中内容有关。本宫愚钝,勉强理解大人此言,是想说本宫用了奇药秘术避喜,却因此引发了眩晕之症?” “夫人,”杜晟再揖,肃容敛声,“两者间是否存在关联,何种关联,臣非医者,不敢断言。方才所谏,只是依当前物证稍作猜测。还需更多证据。” 当前物证,自然指那两封密报。 至于更多证据—— “大人认为更多证据,如果有,此刻就在折雪殿。” “正是。”另一道音色回。 阮雪音循声望,对方年约四十,高眉深目,自有一番威仪。 “夫人,这位是御史丞肖大人。”涤砚朗声。 肖子怀。阮雪音颔首。 “珮夫人此番上殿,当着我大祁一众朝臣受查问,等实据,如此气魄,令人钦佩。”肖子怀不疾不徐,言出如清风, “按理说,前朝后庭分治,纵是后妃德行有亏,自有君上和中宫定夺,断没有外臣置喙的余地,” “然而事关天家传承,国之根本。”阮雪音坦坦看对方,接话也如清风, “专宠日久,已为过;专宠日久而无所出,过上加过;专宠日久而无所出,居然还可能是有意为之,”她稍顿,一笑, “若为实情,是为重罪。后庭不治,前朝应当谏言。” 肖子怀一直微躬着身,“夫人高义。” “雪音只是好奇,”她忽改自称,展眸,似乎远眺,又像在看殿上所有人, “专宠落处,密报所指,凡此种种,如果不是珮夫人而是另有其人,诸位大人,还会不会这般兴师动众。” “大祁臣子本分,一忠君,二为国,向来只对事,不对人。”第三道音色起,温然有暖意, “夫人此言,有失公允。” “珮夫人,这位是知院事郭大人。”涤砚再道。 审刑院知院事郭培。闻名不如见面,竟是个圆墩墩佛相之人。 她再颔首,继续回: “若非因国别又或师承,导致诸位大人对雪音格外青眼,”青眼一词,自是讥刺, “雪音实在想不出,只是一时蒙君恩,一时无所出,何至于闹出这般动静,叫诸位大人一而再再而三,朝堂谏言,掷地有声。” “夫人师从惢姬,今日登朝堂上正殿,想来是做好了准备与臣等辩一辩。”杜晟复开口,再次长拜, “君上——” “想说什么就说。”顾星朗小口啜茶,“自此刻起到早朝散,无论谁,说什么,都不算过、免于罪。君无戏言。” 众人该是屏息了半刻。以至于午后风旋,带进来殿外草木声。 “蓬溪山以智识谋略名闻天下,时局之题,臣相信,珮夫人与寻常女子不同,自有一番判断。” 草木声隆隆,衬得杜晟音色也如雷鸣。他转身,彻底面朝阮雪音, “景弘六年,君上年至弱冠,祁国后庭开,诸位夫人先后入宫。瑜、珮、瑾、珍四字,以时局论,也可为祁、崟、蔚、白。” 他面朝着阮雪音,囿于礼数,并不抬眼,只一字一顿道: “夫人以为,青川四国公主贵女,包括夫人在内,为何都于这一朝,齐聚在了祁宫?” 阮雪音看着他目光落处,看着莹白大理石地面,看着其间乌木倒影,视线逐渐上移,过官袍,过蟒纹,最后停在对方低垂的眉眼间, “自然因为,大祁昌隆,为青川表率。四国交好,理当结姻,以固国邦谊。” 第402章 机辩(下) “夫人深明大义,所言极是。”杜晟回, “那么祁国后庭之睦,便是四国邦交之睦,夫人一枝独秀,叫我大祁如何与白君、蔚君陛下交代?白君之怒,五月时还只传言,如今已是半个青川皆有耳闻,” 他低着眉目,神色却愈加严正, “去岁听雪灯亮至今,已逾半年。 夫人言一时,并非一时; 夫人暗指臣等小题大作,并非小题; 夫人认为臣等出于对您师承的忌惮,有意针对,此刻臣便斗胆代朝臣们表一句,只对事,不对人。还请珮夫人谨守后妃之德,还后宫以清宁。” 阮雪音看着他眉眼,看着那些正色与凛然, “杜大人认为,是本宫擅宠,扰了后庭清宁。” “礼之用,和为贵。夫人专宠,坏了后庭之礼,自然有损清宁,更损时局。” “敢问杜大人,”阮雪音不应这句,继续道: “昨夜御史司和审刑院皆收到密报,直指本宫蓄意避喜、算计天家传承,这两封密报,是何人呈送?” “匿名呈送。”肖子怀仍在殿中央,距阮雪音较杜晟远些,“御史司收到密报时的具体情形,今晨已向君上详细禀报过。” “审刑院亦然。”郭培答,比肖子怀立得更远。 “不明信源。”阮雪音点头,“但此报指向明确,总能依据其内容对送信者身份稍作判断。肖大人,您觉得何人可堪呈此密报?是朝中哪位臣工么?” “自然不是。后庭事务,前朝不详;关涉夫人,更非朝臣所能及。” “也不可能来自民间吧?” 肖子怀眉心浅动,“宫内事,更非寻常百姓可窥。” “那么只可能是后宫的人了。”阮雪音言辞淡淡,“哪位内臣或宫人么?” “夫人上殿之前,太医局所有人已经当庭受过问询,御史司和审刑院也会进一步查实。”远处郭培缓声,依旧和气。 阮雪音扬眸望过去, “郭大人原本觉得,若本宫以奇药秘术避喜,最可能被御医们发觉,所以暗送密报者,有可能来自太医局。” “回夫人,正是。然太医局各位大人皆否认,最重要的是,连张大人都断不出夫人之症,臣等有理由相信,此信不来自宫内医者。” “宫内医者,也不都在太医局。密报上不是说了么,雪音不才,也通医理。巧就巧在,据我所知,祁宫中不在太医局却精通医药的,不止我一位。” 隔着一整个殿庭,纪晚苓盯着阮雪音。 持续在盯,直至此刻。她眼皮跳了跳。 “所以夫人确通医理。”肖子怀道。 “是。” “不止一位,又作何意?”郭培问。 “杜大人方才说,是本宫扰了后庭清宁。擅宠之过,有违后妃德,雪音不敢推脱。但真要言扰言乱,昨夜送密报诬陷、引发今日朝堂纷纭之人,才是用心良苦。” 她环视殿上东西臣工列,声量忽高, “专宠所挞,其实不止挞雪音,也挞君上。个中道理,诸位大人不会不懂。如今有人以算计天家传承之名构陷,让雪音罪加一等,君上若继续相护,势必引发君臣不睦,祸乱大祁朝纲。雪音疑罪,自然该查;但背后手脚之人,更值得警惕。” 话音落,她转身向北,跪地深拜, “臣妾今日上殿,已逾后妃之礼;此刻议君上、论朝政,句句为罪。无论真相如何,臣妾甘愿领罚,但请君上、也劝各位臣工,以全局计,切勿因小失大。” “刚讲过了,”顾星朗缓开口,面上无波澜, “今日殿上无论谁,说什么,都不算过、免于罪。起来吧。此刻你这般跪,晚些结论是为构陷,岂非要满朝文武向你跪拜致歉?” 自然不会。为今之计,已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额头触在手背上,地面深处的凉意传入掌心。阮雪音一环环算接下来步骤。 且看对方是否知难而退了。 真要两败俱伤,总归自己只损八百。 “夫人言后庭之中,还有人懂医理,且不是御医。”半晌,肖子怀沉声, “臣斗胆,揣测夫人弦外意,是想说暗送密报之人,或为此人?” 阮雪音已经站起,闻声转头,“不错。” 肖子怀沉吟半刻,没往下说。 杜晟启口,“敢问夫人,此人是谁?” 实在很想和他交换一下眼神。实在没找到机会。 先前没机会,此刻上了大殿,更没机会。 顾星朗。她心道。未奏先斩,但愿没给你出难题。 草木摇曳,不绝如缕。阮雪音垂了垂睫,复抬眸,轻描淡写: “蔚相之女,瑾夫人上官妧。” 午时将过,人语嗡声被木叶交响隔绝于鸣銮殿内。 顾淳风站在长阶之下,踮脚翘首,自然什么都望不到。 “午膳时辰都要过了。”她颇觉饥肠辘辘,又走不得,抚着肚子,面上焦灼,“半天也不见出来个人,也没人再进去,都闷在大殿里做什么?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都不是什么好词,似乎也不贴切。段惜润默默想。她是半柱香之前到的,已经用过午膳,此刻与淳风并立相候,酒足饭饱,也就从容许多。 “事关重大,又上了鸣銮殿,自然要一鼓作气求个说法。恐怕没那么快。”她柔声宽慰,看一眼淳风动作, “殿下要不要先回去用午膳?若有消息,我让满宜来灵华殿通报。” “别了。”淳风摆手,“这么大阵势,一刻都耽误不得。后妃登朝堂,青川三百年,何曾有过这种事?万一有什么不测,我好歹是公主,还能说上话。” 段惜润眨眼,“可殿下您,根本进不去啊。真有不测,”她抿嘴,“等到咱们知晓,怕是大局已定。” 是这个理。顾淳风跺脚,“究竟到哪一步了,涤砚这个死小子,就不能出来报个信么!” 涤砚出来了。 便在顾淳风话音落处。 他一路下长阶,神色肃穆。好容易走近了,顾淳风正要开口,只见对方恭谨一揖, “夫人,请随微臣上殿吧。” 顾淳风眨眼,转头去看段惜润。段惜润一脸懵,待要问,却听另一道甜糯音色自身后响起: “有劳涤砚大人。” 双双回身瞧,可不是绛紫色的上官妧? “你也要进去?”顾淳风脱口而呼。 上官妧并不理会,径直与她二人擦身,款步上长阶。 “涤砚!” “殿下恕罪,君上还等着,朝臣们皆等着,微臣先去了。” “这什么了不得的局啊。”眼见涤砚引上官妧快步往鸣銮殿,顾淳风目瞪口呆,“珍夫人,”她盯着长阶之上人影渐小,直至完全望不见, “总不会再过一会儿,你也要进去?就差你了吧?” 第403章 殿赌 上官妧立于大殿西侧。距纪晚苓不远。 “回君上,各位大人,”她礼数周全,无可挑剔,“臣妾因着家学渊源,确习了些医药之理,但只是皮毛,登不得台面,更入不了宫中御医们法眼。” 一席话答完,她颇莫名,眨一双桃花眼道: “臣妾惶恐,只听说两位姐姐突然上了鸣銮殿。此番自己也奉旨登朝堂,答医理之问,实不知,是出了何事?” “御史司和审刑院昨夜接密报,告珮夫人以秘药避喜,其心可诛。”顾星朗闲理袖口,温声答。 上官妧微张了张嘴,似震惊, “此为诬陷吧?珮姐姐与君上情笃,断不会做出这种事。三日前挽澜殿内,不是已经澄清过了?” “三日前挽澜殿内,”阮雪音淡声,甚平静,“也是瑾夫人最先提,这突发眩晕之症,或与孕喜有关。” “妧儿真的以为是初有孕症状。”上官妧诚挚, “姐姐与我都懂医理,女子害喜,尤其头胎,呕吐、眩晕是常见之症。姐姐承宠日久,突然晕倒,实在很有可能是孕喜所致啊。” “数日前,瑾夫人曾赠珍夫人一瓶香露。”阮雪音不应这句,忽转话头。 上官妧嘴角笑意滞了滞,半晌答:“不错。” “我这晕眩,该是那香气所致。” “姐姐说什么?” “挽澜殿事发后,我又见过珍夫人一次,也再嗅了那瓶香露,九分肯定。” 上官妧秀眉高挑,“珮姐姐,构陷也要合理。听闻今日,姐姐是自己在折雪殿中晕倒的,并没有见过珍夫人,更没见过我。” “我也好奇,除了香露,还有什么?难不成瑾夫人在折雪殿有内应?” “君上明鉴。”上官妧且惊且委屈,声量忽高,跪地一拜, “数日前臣妾是赠了珍夫人一瓶香露,挽澜殿那日大家一同离开时,我也确实闻到了,惜润涂了那香露。” 她抬头,依旧跪着,转脸向纪晚苓, “出门时前后脚,彼此离得近,不知瑜姐姐可有闻到?” 纪晚苓默半刻,勉力回忆,“后宫嫔御,人人带香,我没怎么注意。实在要说,”再顿,“珍夫人那日仿佛是比平日里香气更重些。那气味陌生,我不识得。” 上官妧点头,复转回来, “那便是了。此香我能闻得,瑜夫人能闻得,珍夫人更是贴身携带,我们三人都好好的,为何偏珮夫人闻见就生了眩晕之症?” 她再转身,朝西向阮雪音,声量愈高,满殿起回响: “姐姐盛宠日久,其余三殿虽心中委屈,但君上所喜便是我们所喜,妧儿对姐姐,只有艳羡。实在要言妒意,”她稍顿, “说完全没有,过分虚伪,但还不至于捏造事实甚至闹到前朝就为了陷害姐姐。至于姐姐方才说,是闻了我送的香露起的症状,我愿意相信,姐姐亦不会为了陷害我而胡乱编造。” 此一番声势当真恳切,也大度。她软下声气,转回身向顾星朗, “这香露配方乃臣妾家传,实在要说特别,也有几分特别,盖因其中几味花植不易寻。但于身体,绝对无害,更不会引发眩晕之症。除非,” 她微蹙眉,沉吟,似思索。 好半晌没下文。 顾星朗也微蹙眉,“殿上回话,有话直说。” “臣妾学艺未精,并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凭有限所知略作猜测。” “那就猜。”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香露于旁人皆无害,独独有损于珮姐姐。不知是否因为,这其中某样花植之气味功效,与姐姐身体状况相逆。” “此逻辑倒与臣先前判断一致。”张玄几缓开口,“既有香露之事,”他欠身微礼,朝阮雪音, “方才却没听夫人提。” 言下意,香露极可能便是那引症之物。 “事涉瑾夫人与珍夫人,牵连大半个后庭,”阮雪音静声,“若非万不得已,雪音本不想这般生事。后庭之事,便以后庭的规矩办。毕竟只是晕厥,不至于要了命。” 她举眸,再望场间众人, “但方才众位大人以密报关联雪音之症,所定罪名,足以要命,那么雪音不得不也讲出心中猜测,孰是孰非,殿上公断。” “恕妹妹直言,”上官妧接口,“珮姐姐此猜,好生荒唐。我不过送了瓶香露给珍夫人,竟然就对了姐姐的症,叫姐姐一再晕倒。我如何知道姐姐对什么花植药性不适?” 阮雪音踟蹰一瞬。或许只半瞬。 “瑾夫人不知,但瑾夫人的母亲,上官相国夫人知。”她此话说得轻,但殿内空寂,足以传入所有人耳里。 上官妧眸色变了两变,表情变得怪异, “姐姐说什么?”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上官相国夫人与家师乃昔年旧识,共习医学药理。我对什么气味药性不受,以她们几乎完全相同的学理积累,很容易试探并判断出来。显然,瑾夫人凭这瓶香露,一击而中。” “姐姐在说什么,妧儿可是越发糊涂了。”上官妧忽笑开, “再说那瓶香露,怎么就一击而中了?是哪味药材克了姐姐?姐姐又是吃了什么或者自己用了什么药,以至于身娇体贵,被一瓶香露惹得生了病?” 顾星朗一直淡着神色。此刻依然平静,眸色深处却起了波动,强忍住没去瞧阮雪音的脸。 这是在做什么,自投罗网? “我也想知道,”阮雪音缓声, “瑾夫人是何时知晓,我自幼身体不好,被送上蓬溪山交由老师调养,药罐子里泡了十年,体质相比常人略异,对某些药性、气味不受。基于此,调了瓶香露引我染病。” 上官妧一脸不可思议,“姐姐好厉害的话术。姐姐言尊师与家母为旧识,连我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姐姐体质怎样。”她快了语速, “那香露的配方,我此刻便能说出来。其中几味花材,虽难寻,保不齐张大人也听过。至于药性气味能否引症,引什么症,满朝文武皆在殿上,大可同听同判。” 她一直跪着。周身绛紫玫瑰团团围簇。裙摆层叠散在光洁大理石面上如逆势的晚春。 “瑾夫人愿意当庭论医述药,让君上、张大人并诸位臣工同听同判,雪音求之不得。” 阮雪音点头,稍默。 实在很想看他一眼。 实在不能看。 顾星朗。 她静心沉意。 应该能赌赢。她启口: “同时雪音还对世间一些只听过没见过的秘药并奇花异草有兴趣,此番也想向瑾夫人请教,比如,有一味凤凰泣,还有,” 她眉心微蹙,似在确认名字, “仿佛叫做大花香水兰?” 第404章 两害相权 殿上空寂,草木已歇。 满朝文武,乌泱泱屏息,与其说紧张,更该说莫名。 后庭之争,医药之辨,怎牵出了八竿子打不着的旧人旧事? 惢姬大人和蔚相夫人或为昔年同窗。 人人胸中皆盘旋此句。 人人心起波澜,忽觉殿上此刻激辩,恐都不及这一句耐人寻味。 凤凰泣和大花香水兰又是什么?暗语? 上官妧神色极稳,死死盯着阮雪音。 阮雪音也目不转睛看她。 凤凰泣是纪晚苓。要不要保好容易拉起的阵营,你自己选。 至于大花香水兰。这里是鸣銮殿,满朝祁臣,满朝忠君爱国,一半定宗留下的股肱。 今日撕网,究竟谁死。 顾星朗凝眸望出了殿外。 碧空渺渺,飞鸟二三划破云絮。他盯着那些根本看不出形貌只如黑点的鸟翼,心想目力果然是可以练的。 阮雪音观星多年,所以远视目力佳。 “姐姐说这两样东西,”半晌,上官妧开口,音色甜糯依旧,却比先前深重, “妧儿孤陋寡闻,从未听过。” 深重,而大势忽去。 “无妨。”半晌,阮雪音也开口,悬至嗓间的心落回去,“那便先论香露之理吧。有劳瑾夫人。” 顾星朗将目光收回来。远眺太久,他眼里亦盛了碧落天光。 阮雪音凝神听上官妧述花植。 大部分都听过,也种过,还用过。不过那么一两样,闻所未闻。 上官夫人近些年的新作? 依据药性生克之理培育从未有过的植物,何等功力。 东宫药园的功力。 “这赤炼风信,却是头一回听。”阮雪音淡声。 张玄几附和。 “该当难找。据说只苍梧城外像山西北麓一片常年阴湿的林地间有。”上官妧声音也淡,难得面无表情。 “开花么?” “严冬一月开,花期二十日。全株可入药,香气亦特别。且气味不生于花瓣,反生于花蕊。” “是此物对我的症。”阮雪音继续。 上官妧已经站起来,端立于殿中央,背对东侧纪晚苓,面朝西侧阮雪音。 “妧儿不知此物会伤了姐姐。究竟是不是,终归总共二十一味花材,姐姐要追究,咱们便想法子一样样试。” “我相信瑾夫人不是故意。” 加上顾星朗,场间恐怕再无第四人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上官妧闭眼一瞬,“我刚突然想到,姐姐若当真打小泡在药罐子里,是个尝过百草的体质,还真有可能,不适于这赤炼风信。” “竟有此理?” “有。” 峰回路转,满朝皆寂。一场首尾不相应的诡戏。 “张大人,有么?”顾星朗问。 “二位夫人对世间药材花草之谙熟之博闻,老臣自愧弗如。方才瑾夫人自言学艺未精,实在过谦了。回君上,臣还是那句话,单以药理论,不同人对不同物适或不适,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珮夫人突发此症,或许与密报上内容无关?” “启禀君上,”肖子怀道,“二位夫人提到的那瓶香露,需交由御史司和审刑院进一步查证,到时候还需太医局协助。” “传下去,请珍夫人速呈香露。” “君上,珍夫人此刻就在殿外。” 顾星朗抬眼看涤砚。 “淳风殿下也在。两位主子忧心几位夫人景况,于长阶下守候多时了。” 涤砚再次出现在鸣銮殿外长阶至高处时,日头微倾,热浪初涌。 顾淳风与段惜润还并立于长阶尽头。一人一伞,由两名贴身丫头各自撑着,茜粉鹅黄—— 都不是什么清爽色。 越看越热。 涤砚叹一口气,肃脸快步下来。顾淳风眯着眼望他身势,小声念叨: “来了来了又来了。珍夫人,怕是真到你了。” 明明是碎碎念。段惜润暗忖。却莫名有些咬牙切齿意思。一壁又惶惑,不知是否被淳风不幸而言中。 “夫人那瓶香露,此刻在何处?”涤砚走近,揖礼,开门见山。 今日事起于阮雪音晕倒,香露二字既出,段惜润几乎瞬时反应: “在采露殿。本宫寝殿。” “劳烦夫人,速遣满宜姑娘回殿取来,越快越好。” 段惜润观他郑重,愈加紧张,“要不本宫亲自回去——” “君上有旨,夫人这便随微臣上殿吧。” 此话难于瞬时反应。“上哪个殿?” 涤砚欠身一让,抬胳膊一引,“夫人请。” 顾淳风立在鹅黄绸伞下,瞪着眼,半晌问:“那我呢?” 自没人答她。涤砚已经领了段惜润连上台阶走出老远。 真能把人憋屈死!正午热浪涌,额上已有些生了薄汗,阿忆拿出绢子要给擦,顾淳风挡开,满腔暴躁正不知该往何处发,忽见另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长阶至高处。 鸣銮殿前,她不敢喊,立在伞下扬着纱袖招。 沈疾肃容大步下来,顾淳风暗喜。 越走越近,她眨巴着眼等他过来窃语。对方却像是根本没看见她,视线越过鹅黄绸伞,相距还剩十来步时忽停下,沉声问: “搜到了?” 顾淳风眨眼再眨眼,转身去看身后。一行约二十人,抬着个木箱。 阶前兵士相应,沈疾重返鸣銮殿。再出现时命人将箱子抬进去,依旧要返身回,被淳风忍无可忍叫住了, “一个个木着脸进出,全成了哑巴。究竟什么情况了?这又是谁的箱子?”她问完这句,顷刻反应: “嫂嫂的?” “殿下先回吧。这六月天,大正午,纵是顶着伞,站久了也吃不消。”囿于礼数,沈疾低眉眼,没有看她。 “你就给我个话,嫂嫂有难吗?” “殿下且回去等消息吧。满朝文武皆在,君上也在,自有公断。” “那些人岂是信得的?这一个多月都谁在闹腾,你还没数?” “有君上在。” 关键时刻,以九哥的性子,还不见得保哪边。 她相信顾星朗总能拿出最佳应对。 她也相信,一旦涉朝局,他并不是绝对会护阮雪音。 想不想是一回事,会不会是另一回事,他从来分得清楚。此为顾星朗。 “我进去能有用么?”她再问。 沈疾踟蹰半刻,将声量压至最低, “夫人明慧。”尽管此刻木箱进去,不知会否生变, “殿下宽心。” 第405章 见药如面 正北君位才是鸣銮殿上恒久稳定的存在。 君位之下,玉阶前方,人越来越多。大部分臣工各在东西列,杜晟、肖子怀、郭培三人错落于中央靠后,而靠前的—— 东有纪晚苓,偏中上官妧。 西有阮雪音,偏中段惜润。 “寻常问话,只因那香露是你在使,有什么说什么,不必紧张。”顾星朗开口,今日全程难得温和。 段惜润忙答应,将上官妧何时、如何送的香露细细说了,又将从那之后至今用香的时间、场合都述一遍。 没什么疑点。要依先前双方对话,结论为阮雪音身体不好、上官妧无心之失,也能圆恰。 但来自折雪殿的木箱已经放在了殿中央。 棕木深浅并不均匀,色浅部分清晰可见花线,沉沉漾漾散着幽香,顺初夏热气并午后风有一丝没一丝钻入众人鼻息。 似乎还有些旁的气味。混杂其间,说不上来。 君令下,木箱开,杂乱排列却占据了箱内所有空间的瓶瓶罐罐赫然入眼。 没人敢冒然发问,只能等顾星朗。 “这些是什么?”他问。 “回君上,”她答,“是臣妾从蓬溪山带来的物件。” “一箱子瓶瓶罐罐。” “是。” “里面装的什么?” “药。也有毒。” 比先前更寂。竟未起喧哗。 偌大鸣銮殿上仿佛只剩顾星朗和阮雪音两个人。 两个心知肚明却不得不一句句来回的对词人。 “后庭嫔御私用药,甚至藏了毒,你可知何罪。” 阮雪音骤然跪下, “轻者贬位分,重者冷宫幽闭,再重者,视结果定,可入天牢,可判死罪。” 自然到不了天牢死罪的地步。因为没人伤,更没人死,此局于她,不算死局。 确实像竞庭歌干的。 “知道规矩,依然以身试法。”顾星朗继续。 “君上明鉴。臣妾自幼入山求学,老师为谋亦为医。草药之类瓶瓶罐罐,跟书册典籍一样,对臣妾来说,不过日常相伴之物。臣妾下山入宫,自要带上一应行头,折雪殿内架上那些书册,君上都是看过的,也为臣妾随身行装。” 合殿静默。 “诸卿以为如何。”他凝着面色,举眸望满朝乌纱。 无人应。杜晟半晌开口: “启禀君上,满箱药瓶,无论夫人有否使用,自己用,又或,”他难得不连贯,“又或给他人用,按大祁律例、后庭法度,都当问罪。” 朝臣疑忌的珮夫人,常伴君侧的珮夫人,身负秘术惑君上、奇药避孕喜谣言的珮夫人,此时不负众望与一整箱药毒同时出现在鸣銮殿上。 私藏药毒,罪不至死,但关联一个多月来所有传闻说法,那些瓶中物尚未经查证,所谓谣言却已经被眼前场面坐实了大半。 “无论诸位大人怀疑什么,”阮雪音淡声,叩拜,“雪音心中无愧,经得起查。” 顾星朗坐得高,坐得远,看着她跪伏在冰凉地面,裙纱如湖水。 “肖子怀。” “臣在。” “你没话么。” “回君上,满箱瓶瓶罐罐,自然要一一盘查。目前看来,只是藏药,有没有私用,有待证实。在那之前,臣不敢妄议论罪。” “郭培。” “回君上,臣与肖大人所想一致。” 顾星朗点头,“今日不退朝,要殿上等说法的是你们。此刻人在,人证在,物证也有,要继续么?” 言下意,所谓一一盘查,是否要殿上进行。 “臣不敢。”满殿起声势。 郭培再道:“一切凭君上做主。” “那就殿上查。”顾星朗冷声,语意忽戾,“今日兴师动众,后庭登朝堂,鸣銮殿上行审讯,一群七尺男儿举国之智声伐一位后宫夫人。”他嘴角微挑, “大祁的颜面,此刻怕是已经丢到了全青川。你们没所谓,朕又有什么所谓。” “君上息怒。” 东西两列,满地乌纱跪伏,都不及她裙纱散落如湖水冰凉。 “涤砚。” “微臣在。” “将太医局的人再全部传上殿。” “是。” “张玄几。” “臣在。” “你先开始。箱子里的东西,一一盘查。” “是。” “肖子怀郭培。” “臣在。” “各传你们的人一名上殿,协助查证,该为每个药瓶标记,该留证以防过了此刻再生变数,公事公办,让所有人看着。” “是。” 一时殿中喧嚣,人来人往,张玄几至沉香木箱前俯身,开始一瓶瓶启塞,倒出内里药丸或粉末于掌心锦帕上分辨。 “有那么几瓶粉末或膏体,肌肤接触恐生不妥。”阮雪音听得身后瓷瓶起落敲击朽木,缓声道: “请君上允臣妾从旁提醒,以免误伤。还有一些为本门绝学,张大人不一定识得,臣妾愿稍作说明。虚实真伪,各局各司都可留样作二次查证。” 她抬头,静望顾星朗, “因着师承渊源,某些御医们可能不认识的药,瑾夫人恐怕都认识。由瑾夫人与我一同协助排查,想来最显公允。还请君上恩准。” 字字在理,句句到点。自然准了。 一时间太医局众医至,御史司审刑院的人手至,阮雪音和上官妧一东一西开口,或解说,或答疑,或讨论,场面热闹,更多是诡异—— 一场以断案为由头的,后宫夫人与皇室医者的杏林论会。 顾星朗微眯眼看着此间盛景,忽然完全相信了二十一年前东宫药园留下的破镜碎片。 几乎下意识,他扬起余光去看纪桓的脸。 对方依旧掷视线于地面,连站立姿态都未曾变。 晚苓的站姿也没变。 更远处,纪平亦然。 所谓家风传世。百年,足以传世。 午时已过,满殿臣工久站而饥肠辘辘。然君上不言饿不用膳,无人敢露难色。终于,张玄几自人群中迈步而出, “启禀君上,箱内一应药丸粉末膏体,臣等皆已探查过,无法当场确认、只能凭两位夫人口述解释的,总共六样。” “说结果。” “是。据目前所知,无有,”他忽咳,“无有与邀宠之术相关的证物。” 邀宠之术。媚惑君上的秘术。 六月骄阳还洒在殿门前空地上。 殿中却显得阴鸷。 “避喜之说呢?” “回君上,”张玄几语声更沉,“有。” 第406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 那两个瓷瓶再普通不过。 半截细长颈,青灰色,三节凸出纹理该是装饰,有些像发了旧蒙了尘的翠竹。 张玄几从崔医女手中接过来托盘,一对瓷瓶就置放其间。 顾星朗凝眸更甚,缓声问: “就是它们?” “回君上,是。” “是无法确认的那六样之一,”他越问越慢,那慢势其实不易察觉,盖因他很会掩饰,但阮雪音听出来了, “还是直接可以确定的。” “回君上,”张玄几答得也慢,语气叵测,“直接可以确定。” 顾星朗略理解此言, “是常见药物,用于避喜?” “回君上,说常见也不常见,但老臣认识,崔医女也认识。” 问一句答一句。顾星朗蹙眉。 “君上,”崔医女忽迈步而出,“此药是太医局的,乃臣亲手所制。这世间若无第二名医者与臣妾所拟配方一模一样,以至于从用材到用量皆分毫不差,那么此药,只太医局有。” 自然很难巧合到分毫不差。 “太医局的药,怎会出现在珮夫人的药箱里?”他忽觉得饿。问话亦快起来。 没人能答。显然不是太医局给的。 “珮夫人,”他转视线向阮雪音,“你怎么说。” “回君上,臣妾不知。这两个瓷瓶确为臣妾所有,但里面的丸药,臣妾不识。方才与众位御医、瑾夫人一同检视时,已经说过了。” “有人自报家门么?” 这话问得有趣,似乎与当前状况全不相干,但该听懂的人都听懂了。 “臣不敢。”陆陆续续,此起彼伏,八九名御医接连跪拜,声言绝不曾将此药私下外传。 “同僚之中,鲜少人知晓臣制了此药。”崔医女沉声,“臣亦敢拿人头保证,制成之后,至今未使用过,更不曾外传。” “君上,”张玄几开口,“自来医者,皆热衷试炼钻营。对新知、新理、新药之渴求,从已经泯灭的崟国东宫药园可见一斑。崔医女研制此药逾两年,臣一直知道,是去秋才拿出了方子,有了结果。” “没人往外送,”顾星朗并不应制药之题,继续道: “那就是有人进去拿了?” 他再次看向阮雪音。 “君上明鉴。”阮雪音跪,朗声,“臣妾药理功夫如何,太医局各位大人想来已有判断,若臣妾真有避喜之心,大可自谋办法,总归避喜这种事,古已有之,根本不难。” 她转而去瞧上官妧, “单瑾夫人和臣妾都知道的厉害法子,就不止一种,臣妾何必问太医局求药,留下把柄。” 上官妧不接话。 “这木箱乃珮夫人私物。”却另闻一道音色起,“若非今日这般突然搜查,被人发现个中玄机的可能性极小。” 此两句起于大殿东侧最近玉阶处。 纪晚苓。 终于还是要开口。终于还是要在最难的一道关卡前开口。 正面交锋么?阮雪音心绪起伏。不知对方打算出手到怎样程度。她不怕收不住纪晚苓的场。她怕顾星朗收不住她们俩的场。 “所以瑜夫人倾向于认为,”却是不得不回,更不能不辩,“此药是我想了法子从太医局那里觅得,用以避喜。” “我什么也不认为。只是客观一论。珮夫人自己的箱子,还是从蓬溪山带来的箱子,里面有什么,想来连云玺姑娘都不清楚,更不敢擅动。珮夫人自言对此两瓶丸药全不知情,实难叫人信服。” “瑜夫人可是忘了,今早我又晕倒过。没有珍夫人,没有瑾夫人,也没有那瓶香露。”阮雪音静声, “何故呢。” 早先同上官妧争辩时她问过对方,是否在折雪殿安插了内应。 “珮夫人是想说,此为诬陷。是你殿里的人偷偷将这药换入了你的瓶中。” “不是没可能。” 纪晚苓神情变得耐人寻味, “珮夫人好强的应对。这番排布这套说辞,怕是今日上殿前就备好了?所以无惧殿审,无惧搜查。” 她稍顿,然后一字一顿, “疑罪从无。” 步步紧逼,实在忍无可忍。阮雪音启口,亦是字字分明: “事发突然,早朝至此刻,也才不到三个时辰。莫说前朝情形如何,雪音身在后庭,一无所知;从晕倒到君上至折雪殿,期间朝臣们在鸣銮殿上等说法,瑜夫人提议搜宫,凡此种种,雪音都是被动接收,何来提前做准备的时间和机会。” 她看着纪晚苓,看着她翠纱照影端秀无双, “倒是瑜夫人,张口便能指称雪音此时所言皆为应对,想来为今日局面也颇下了一番功夫。” “珮姐姐为求自保,未免欺人太甚。”上官妧忽开口, “姐姐冤枉妧儿制香露、养内应居心叵测,也便罢了,总归误会一场。瑜姐姐乃当朝相国之女,与君上自幼相伴,品行懿德更在我等之上,岂会随意污蔑姐姐?又下的什么功夫?” “香露、密报、箱中药,以前后因果、行事逻辑论,瑾夫人与此三样皆脱不了干系。自身嫌疑未解,倒还有心力为瑜夫人帮腔,意图挑唆。”阮雪音移目光向上官妧, “此事原本同披霜殿无关。瑾夫人如今这般声援,是要将瑜夫人也拉下水么?” “后庭之争,历来为君上家事。”只闻一声苍劲起于殿东, “今日群臣执拗,只因各种流言疑云密布皇城近两个月,桩桩关涉内政外交。但殿上审讯查证,的确有失体统,更损皇家颜面。此刻问询、搜查皆告一段落,君上,” 纪桓长揖, “臣以为,到此为止,早朝可散,无谓再作口舌之争。后续事宜,无论进一步查实还是论过定罪,都等各局各司按章程办。”他稍顿,似踟蹰,终再道: “后庭夫人们行事,本不容朝臣置喙。但瑜夫人今日言出有失,臣作为父亲,深感惭愧,亦觉不安,”言及此,他一掀官袍下摆缓跪, “还请君上秉公论罚。” 半刻深静。 “臣妾方才言行失当,”纪晚苓忽开口,也跪,“甘愿领罚。” 三两点飞鸟黑影由远及近,该是又绕回来了。 “瑜夫人掌后庭事,该管,该疑,该进言,何错之有。”顾星朗温声, “纪相请起。晚苓,你也起来,地上凉。” 只剩下阮雪音仍跪在莹白地面。已经六月,其实没有那么凉,算是温凉。像深秋时他的手掌。 “至此刻,唯一可堪论罪的,是珮夫人私藏药毒。”他继续,声音比地面凉, “一箱子瓶瓶罐罐,交由御史司和审刑院共查。密报、香露亦然。最终结果出来之前,珮夫人禁足折雪殿,不许任何人探视。” 杜晟微张了张嘴。 终没说出来什么。 “君恩浩荡,臣妾领罚。”阮雪音长拜叩首,微起,又道: “臣妾还有一言,不吐不快。” 顾星朗沉眸望她,半晌道:“还想说什么。” 阮雪音淡着面色,远着目光,轻声, “臣妾不才,所学不多,但也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诸位大人皆为祁国栋梁,今日为内政外交发难,雪音无话可说。 然而国之昌盛、千秋万代,在乎谋,在乎治。国与国联姻只是伐交的一种,相较于伐谋,终落了下乘。今番时局,祁宫后庭自值得关注,但谋国者,懂先后、知轻重、看全局。诸位大人,” 她说得更轻,仿佛自语, “风物长宜放眼量。” 第407章 长夏深深深几许 鸣銮殿审后第五日,当今君上去了折雪殿。 是个傍晚,暴雨将至,团团灰云挤在低沉天幕。阮雪音正自用膳,顾星朗悄无声息入了偏厅。 两人相互一望,都没说什么。 云玺默默加了碗筷,识趣退了。折雪殿一向深静,如今更静,四下里只闻山雨前风声和滚滚闷雷徘徊于天际。 全程无话。直至碗落箸歇。 “我在禁足,说了不许探视,你还来。” “不许探视是我说的。自然就不包括我。” “天子之理。” “是想说天子蛮横吧。” 阮雪音不言,算是默认。 “不蛮横如何保你在折雪殿。”他继续。 “疑罪从无。目前为止能定的罪,不过那箱子药。”阮雪音道,“发落个禁足,也算合理,不叫蛮横。” “你倒云淡风轻。” “对不起。” 顾星朗表情滞了滞,“什么?” “未同你商量,当着满殿朝臣提凤凰泣和大花香水兰,尤其后者。实在不该。稍有差池,”她顿住。 “往下说。” “稍有差池,或引国战。” “这般有数,你还是说了。”顾星朗语气难明,“我一直以为竞庭歌赌性大。不想竟乃师门传承。要紧时刻,你也是个赌徒。” “她不敢。她没这个胆魄。”自然是说上官妧。 “是啊。一个人应对凤凰泣和大花香水兰事破,哪怕真相未定、可以狡辩,”顾星朗沉声,“鸣銮殿上,举国臣工听着,无论怎样后果,她都承担不起。” 很可能就此坏了苍梧城所有盘算。 “所以是一场必赢之赌。”阮雪音抬眼看他,“你也不要太怪我。” “你还怕我怪?” “怕。不怕别人怪,只怕你怪。” 顾星朗忽有些硬气不下去。“对着一桌残羹冷炙,说这些哄人的话做什么。” 阮雪音心想此为实话,并不是哄。 “换个地方。”他干咳,起身往寝殿去。 “君,君上都进去了,夫人您这是——” 云玺候在厅外,眼见只出来了一个,半晌再没动静,犹犹豫豫挪进厅中瞧,果见阮雪音还呆在桌边。 “我不是在禁足么?” 云玺反应半刻此话,不确定道:“您禁足,跟君上留不留宿没关系吧?您不能出去,他可以照来啊。” 怎么能这样。阮雪音被云玺一路劝着回了寝殿,推门进去,顾星朗已经四仰八叉歪在了棋桌边软榻上。 不该说四仰八叉,盖因此人再放纵也绷着三分风度。 “才吃得这么饱,倒乐意躺着。” 与他常日自律实在不符。 “你又出不去。我一个人散步,没意思。” “过去没有我,不是照样散。” “那是没有啊。如今有了,就受不了没有。这便是佛家所言贪嗔痴,你一来,我都占全了。” 才说了不讲哄人话。究竟谁满口抹蜜。 “过来。” “不要。” “为何?”顾星朗瞪眼。 阮雪音也瞪他。 “过来坐我对面。把话说完。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阮雪音冷眼瞧他不像使诈。 方慢悠悠踱过去坐下。 “那日殿上,亏得是上官妧。”她先开口。 “不然?” “如果是竞庭歌,我赌不赢。” “她会选择鱼死网破?” “她会赌我不敢真将大花香水兰的事说出来。” “也就不会受你胁迫。” “是。” “或许这就是她一定要从中作梗,逼你离开祁宫的原因。”顾星朗缓声,“你们相互这般了解,论攻心,无人比对方更适合作对手,他日你若真铁了心帮我,于她是大患。” “应该吧。鸟儿离开已有五日,还没回来。不知她会怎么答。”她下意识望窗外。 “你在鸣銮殿上,一个人,先战朝臣,再战后庭,最后轻描淡写将加起来几百岁的大祁股肱们训了一遍,”顾星朗也轻描淡写, “此事已经传遍青川。竞庭歌应该知道好几天了。” 阮雪音呆了呆,“我何曾训过他们。” “说什么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弯弯绕绕讥刺他们不干正事尽盯着后庭。”顾星朗慢声, “最后来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再说得轻,满殿静默,谁听不见么?” 他看着她, “今日听涤砚说,民间有关你这番鸣銮殿陈辞的版本还不少,有说是你一边告罪狼狈之下激愤之言,也有说,是你死不认错立于大殿最前直面满朝文武高声呵斥。” 阮雪音微挑眉,“这名声算是坏透了。” “也不尽然。仿佛有那么些人是赞你智识格局的,说什么,虽为女子,不逊男子之才,虽在后宫,堪为国士。” 阮雪音颇意外,“此赞若为真心,这世代还有的救。竞庭歌也还有希望。但这句堪为国士,怎么听怎么像害我。” 她凝眸看他,状似随口, “给你心上扎刺了么?” 顾星朗眨眼,“给我扎什么刺。” “我听说,女子怀才,收敛便罢,一旦施展甚至与男子齐平,不仅惹世人反感,连她的心上人也会因此生出龃龉。” 顾星朗眉眼欲弯,“谁是你的心上人?” 阮雪音微倾身,右手肘撑在棋案上托腮盯他, “谁气度无双,不会因此生出龃龉,谁就是我的心上人。” “你这是作弊。”他终于弯了眉眼,“我若不满意你才华比国士,便不能住这里了?” 他伸手,隔着小方棋桌点她心口。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手往哪儿点?她怒目,将他拍开,正了神色, “就因为你不会。所以你能。还住了这么久。” 顾星朗眉眼更弯,“久么?也就半年吧。” “快一年了吧。去年七月,到今年六月。”她掰指头。 “去年七月啊。”虽不是全无感应,到底惊喜。 阮雪音一咳,“大概吧。”忙转话头,“我这禁足,目前看来会持续多久?” 五日未见,实在该将要事对完。顾星朗亦收心思, “你很有信心。” “物证已经没了。” 顾星朗恍惚一瞬,“那些药没了?” “那日早上事发前处理了。” “你晕之前?” “嗯。” “晕的药呢?” “也处理了。” “动作倒快。太医院的药何时拿的,怎么拿的?” 遂将经过大致说一遍。 “你是有心要将事情闹上鸣銮殿。” “本来没有。只是想在后庭自救。”她稍顿,“但既然要搜宫,瑜夫人又说朝臣们还在殿上等说法,我一想,” “戏都排好了,干脆釜底抽薪。”顾星朗接上。 “对不起。” “又是为何。” “后妃登朝堂不成体统,你许了;后妃登朝堂还明言时局,将暗涌翻摊在日光之下,朝臣们不说,那日之后,多少要对你生微词。” “什么都知道。还是一回回破底线。让你上殿,听他们说便罢,若过分,我自会收拾,你偏要开口; 疑罪从无,不过多背些坏名声,总归药已经被你调了包,等着无疾而终便罢,你非将大半个后庭引上殿,冒那种险。 对方知难而退,给你的禁足令也下了,便静候结果静观其变。你还要说,上兵伐谋,叫人放眼量。” 他一口气叨叨完,长叹,“你说还有话不吐不快时,我就该当场打压,堵了你的嘴。” 夏夜降临,灯色渐明。窗户开着,晚风扑进来。 “我就是不要你出面收拾。”阮雪音缓声, “他们要伐专宠,我自己辩;要言避喜罪责,我自己挡。已经这样了,你若忍不住在殿上相护,就是为我所惑、为女人失分寸。如果上官妧或苍梧城那边此闹的最终目标,在你,” 桩桩流言,明指阮雪音,其实也伐了顾星朗。 “此一项,那日我亦在殿上暗示过。他们若真谙伐谋之道,便不该受此君臣挑唆,关起门来内讧。” “所以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不为讥刺,是真心话。”他深了目光看她。 “自然。我才没那么小气。” 第408章 好合 小气否,讥刺否,当事者初衷于舆论而言从来不重要。 鉴于此,舆论于当事者而言,也不该重要。所谓两不相伤。 奈何当事者往往受伤。舆论升腾,舆论蒸发,叽喳的人群从不负责。 老师讲,不要在意旁人怎么说。每个人基底准线皆不同。 原来等在这里。于她于竞庭歌,都是解困当下的金玉良言。 今日十五,银月正圆。临入帐前阮雪音盯着那明明浑圆却总像差了寸许的玉盘好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年年如此,叹什么。”顾星朗已经在帐内躺平,嫌闷,又将纱帐撩起来, “赶紧进来。什么时辰了。” “下个月今日,是你生辰。”阮雪音依言进去,正越过对方要钻自己被窝时惨遭拦截,当场进了狼窝。 “打算送我什么?星星不要。” 他拦腰抱着她。 “今年没星星。想要也看不到。” 顾星朗挑了挑眉。“还好去年我看得久。” “久么?在明光台上好像没呆过半个时辰。” “我在挽澜殿露台上看的。”他不愉快,“不是你跟我说等到半夜景致更佳?” “没想到你会真等。” “我也没想到。” 两人都默了默。 “可能我不来才是对的。这时局里多了竞庭歌和我,仿佛彻底乱炸了锅。” “可能。”顾星朗轻点头,下巴点在她发际,“但也没法重头来过了。” “听说你准了惜润回母国省亲。” “嗯。近日便可动身。” “天长节怎么办?” “还有一个月,足够。赶得回来就好,赶不回来也无妨。小事。” “我是在想,”阮雪音稍顿,“我这禁足,最少也要一个月吧。” “又打什么歪主意?” “让我跟惜润去韵水城。” 他低头看她,“没完没了了?” “我想完人家不想了。”她仰头看他,离得近,两人眼睫都长,映着暖光在对方脸上投下成片阴影,“那也别啰嗦了。我入局,各凭本事。” “你跟着去做什么?帮白君立储?” “嗯。” 顾星朗退开半寸,难得郑重,“看上谁了。” “不好说。一个都没见过,所有认知仅限于耳闻。去了之后,见机行事。” “小雪。”他再默半晌,“这件事我也可以做,本来就在做。你是知道的。” “就凭书信往来和你在韵水城的排布?” “我很少失手。你也是知道的。” “让我分担一些。”阮雪音静声,“苍梧那头不消停,竞庭歌连同阮仲不知道摆的什么局。这次之后,我总觉得山雨将至,锁宁城说不得哪天就要闹起来。祁宫后庭局面太复杂,你很难不被牵连。” “牵连。”顾星朗嗤一笑,只气声,她还是听得真切,“谁牵连谁,还不一定。” 阮雪音心下一跳。“你要动手么?” 他声音并不冷。很奇怪。神情也不冷,只显得淡。 “我这算国仇家恨了吧。”他视线越过怀中人流泻的漆黑缎发,再往前,到了内侧帐纱,依然远,不像在看任何实处, “阮仲要起事,慕容家要趟水,这样的机会,此后十年恐怕都不会再有。” 他头一次明确对她说及此事,且直接说到了仇与恨。 “你在锁宁城——”她心跳加快。 “自然有排布。上个月不还去过么。” 见上官宴果然只是顺便。她在地下书屋遇阮仲之时,他正在行事。 要继续往下问么?她突然心脑打架,蓬溪山翠竹摇曳声和崟宫如溪的雨声同时响起来。 她是中立的。从入师门那日起便是。 但锁宁城要不要管。她没有真的面对过这一题。 “你是,”半晌她问,“你是要借崟国隔山打牛,还是已经确认,这事跟阮家也——” 顾星朗轻笑出声,“隔山打牛。怎么听着这般笨拙。” “隔山打虎听着威风,”阮雪音撇嘴,“可惜想表达的是力有不逮。但谁在乎呢?自以为是的人太多,可能终其一生都不知道用错了词。” “我有没有说过,你话多起来,跟竞庭歌一般刻薄。” 阮雪音自觉还好。总归不是重点。她小心再看他, “锁宁不是苍梧,且相距甚远。慕容家要插手,哪怕借兵给阮仲,到时候临场的也最多一个霍衍,你打算——” “担心了?”他收回目光。 “还好。”她眼睫扇了两扇。 “还早。”顾星朗慢声。 不早了。她记得他说过,阮仲会在两年内动手。 就此聊死。彼此都不愿再往下。好半晌沉默,终绕回上一题。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此刻看来,韵水城的事反而好办些。稳住白国,也是防患于未然的一步。你就让我去试试。” “即使没什么人认识你,依然太冒险。白君对你,不会太友好。” 该是持续了约一柱香时间的口舌之争。 “你让我去,我送你件生辰大礼。”她契而不舍。 “无论什么礼都不换。”他心比金坚。 她凑到他耳朵里说了句话。 顾星朗呆了呆。 “拿此事玩笑我真的会生气。” “不是玩笑。真的。”阮雪音道,“都处理了。一粒没剩。我也不打算让鸟儿再去拿。” 又半刻停滞。 “怎么突然想通了?” “没想通。只是不愿再这般拉扯,折磨彼此,也给旁人可趁之机。”她顿了顿,一咳,“且你不是说了么?真有那日,孩子你照顾。” “狠心至此的妻子和娘亲,”顾星朗语气叵测,悲喜皆非,“天下女子恐无人能及你。” “不是狠心。是将万事想到底,计最坏而行最好。” “这么一算,”他若有所思,“你这大礼还真能赶上天长节送。” 阮雪音反应一瞬,伸手捶他。 他展颜如孩童,“一个月,绝对诊断得出了吧?所以不要出门了,万一在韵水城生出害喜之症——” “哪里这么快了。”阮雪音终没绷住红了脸。 灯烛明灭,湖色纱帐影绰绰沾上暖光。 顾星朗环着她腰肢的手再紧,衣料摩擦,身体相熨,“试试看。” 第409章 繁花 阮雪音没想到鲜花之城花植之盛,远胜书本描摹,更逾脑中预期。 入韵水,城道两旁皆有百姓自发相迎,人人手中持花,品类之多,粉白黄紫,美轮美奂。 段惜润不时掀窗帘,探出半个头微笑招手,车外欢呼声便此起彼伏涌起来。 这在祁国和崟国几乎不可能发生。皇室成员,矜持为贵,何况女子。 听说蔚国规矩更严,民风也严。 “白国风貌果然与其他三国迥异,我本以为,大祁已算自由开明。” 阮雪音是在段惜润动身当日突然出现在车内的。扮作随行婢子,同满宜一道陪伴珍夫人回国。 她此番没动肤色,箱子被收了去,确也无药可用。只在左颊上点了颗痣,说大不大,辅以衣着装扮掩饰,却已足够影响容貌观感。 赶路数日,段惜润仍觉不惯,盯着那颗痣半晌没接话。满宜忙答: “珮夫人有所不知,公主自幼有美名,稍大些又以舞技惊世。每逢年节日,甭管浴火节、茶花会、赛衣节或者凤勉江歌会,”言及此,她看一眼段惜润, “仿佛是从殿下十岁那年开始的吧?这些个大小节日,殿下通通到场,载歌载舞,与百姓同乐。所以韵水城内许多民众,都是见过我们殿下的,见得多的,甚至可算相熟。” “满宜姑娘又忘了,出祁宫,我只是珍夫人的随行侍婢。”阮雪音轻声。 段惜润抿一抿嘴,也向满宜,“什么公主殿下的,也别乱叫了。哪怕回来,仍须守礼。” “惜润你在韵水竟有如此声望,受百姓这般喜爱。”阮雪音再道。 恐怕连白君都有所不及。大不敬,没出口。 车外人声还在涌动。 “不至于此。姐姐你别听这丫头胡说。” “何止韵水,殿下受万民喜欢,是举国的事。”满宜没忍住继续道,“不然珮夫人以为殿下的舞技名声是如何传遍青川的?若非太多人亲眼所见,谁敢言之凿凿说殿下一舞倾城?” 皇族与普通民众关系亲厚至此,倒真少有。青川三百年,有过这种美誉的屈指可数,仿佛就那么一两位,最后, 阮雪音心下咯噔。 最后都坐上了君位。 皇宫之花团锦簇较城中更甚。 而终于见识了段惜润心心念念那一园子蔷薇。 “按姐姐嘱咐,我还什么都没与父君说。” 是夜,段惜润回殿已近子时。宫宴毕又去了皇后处叙话,做母亲的日思夜想不撒手,险些回不来。 “多谢。” “姐姐打算何时见我父君?咱们在韵水城,最多也就呆十日。” 阮雪音略计较往返时间,“不止吧?满打满算,该有十三日?” “岂能满打满算。”段惜润至镜前坐下,自卸首饰行头,“总不能赶在天长节当日才到。” 没什么不能的。阮雪音心答。但自然由不得她。“那便明日吧。” 段惜润正撤耳珰,手停在了耳际。“姐姐此来究竟为何?又要对我父君言何事?”她回转身。 实在很荒谬。同为后庭夫人,扮作婢子跟着自己回来母国省亲。 但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省亲队伍中,自然是顾星朗准了的。 “惜润,真的要多谢你。” 段惜润保持回身姿态继续看着她。 “你就这样带我入了宫,还打算帮我面见你父君。是莫大信任。” “我信姐姐不会对我父君不利。也信君上。”她说话柔,一向如此,且诚挚,从不叫人多心。 “惜润,”阮雪音亦认真看她,“你凭什么断事?” 段惜润怔了怔,“姐姐何意?” “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你凭什么判断。” “好像没法答。”段惜润勉强想半刻,扯出些笑,“直觉吧。” 阮雪音也笑,“明日见你父君,不好叫旁人知道,恐怕要费些安排。” “明日一早我会同父君去说。”段惜润点头,“姐姐且等我消息。” 明日来得快,消息与安排亦比预想中快。 入未时,阮雪音随段惜润往却非殿。穿花园过石径,兰花丛丛开在参天高树上,山茶朵朵比碗碟更大,无尽的颜彩瞧不出门道的纹路—— 青川之大,奇花异草看韵水。显然白国皇宫又是韵水之最。 阮雪音目不暇接。 却非殿便掩映在参天高树并巨大花朵之后。 “只能送姐姐到这里了。”过前庭,眼看到了正殿门口,段惜润止步,“父君不让我参与国事,听都不行,特意嘱咐,陪姐姐到此处便先回去。” 自入大门便没人来迎,庭中空旷亦不寻常。 阮雪音沉吟片刻,笑点头,“好。那我进去了?” “嗯。我会带着满宜在附近花园中逛,等姐姐出来。” 不像有事。阮雪音观她神色。即使有,她也不知情。 她抬步跨门槛。 段惜润转身离开。 无事发生。正殿内一片深寂。 因着参天巨树多,皇宫里大片日光被隔在树冠之外,哪怕御花园也皆是阴翳。 却非殿正殿中光线比花园或庭间更弱。黑洞洞的,深木色桌椅柜架掩在阴影中,被大红嫩黄彩蓝的锦缎帷幔唤起来满室光明。 而幽香扑鼻。 阮雪音站在门槛以内,满室暗淡浓艳并芬芳以外,将入未入,打量这座完全出人意表的君王殿。除却艳丽软缎装点,高高低低尽是盛放的兰花错落于形貌各异的瓷盆中,瑰紫明黄,好不夺目。 白国宫殿中花植是重新布置过的么?她暗思量。与书册中描绘山茶满园已是两般面貌。 至于此间芬芳究竟来自鲜花还是熏香,她一时有些分不清。然站在门口终非礼数,她往里再走几步,至大殿中央,朗声道: “阮雪音不请自来,实在唐突,幸得白君陛下宽宥,参见陛下。” 空无一人,她还是打算跪拜,却在屈膝之时乍听见一阵极轻行进声由远而近,整齐非常。 轻而实,非宫人,乃兵士,至少也是练家子。 速度极快,便在阮雪音转头四望之际,脚步声抵达殿中。 铿铿! 其声清越,陆续而齐整依旧,入目是约莫三十人上下兵士,面无表情,刀刃出鞘皆迫寒光朝着同一处。 朝着她。 以至于满殿昏暗霎时被映照出非昼非夜的奇特清明。 “陛下好大的见面礼。” 第410章 却非之盟(上) “兵刃相围而心静意定,”只听一道沉郁嗓音起于正北浓红帷幔之后, “珮夫人果非寻常女子,叫人钦佩。” 须发微白,通身凤纹,眼前老者眉目皆慈,但神情语意俱深重。 也不过五旬,却已是六旬模样。 “陛下谬赞。”阮雪音改了主意,不打算再跪,只深长一恭算是行礼。 半晌无人语。 “珮夫人不打算问朕,此番所行,是为何意。”对方缓步至正北君位前,慢慢坐下。 “陛下自有圣裁,问与不问,无甚区别。”阮雪音再次扬眸四顾,一笑, “最坏不过一死。您有刀,我有命,交付得起。” “好一个朕有刀,你有命。”座上老者也笑,“如此英气豪气,”他忽顿,语意难辨,“倒叫朕想起一个人来。” 只能是女人。否则不会是这般措辞这种类比。又一个故人山海别的故事? 总不会又是东宫药园里的人。 念头及此,她心中升起些异样情绪。与最早揣度老师、上官夫人时的不安已有不同。 东宫药园残骸尚存,此事基本有定。那么在青川各处不断发现残骸,从蓬溪山到苍梧城再到白国宫室—— 残骸越多,破解机会越大。 她几乎要脱口就着这句话往下追。 事有轻重缓急。她敛思。“陛下打算一直这般刀刃相迫向雪音问话么?”这般说着,再望左右视野内那些寒光。 “珮夫人觉得,朕是要这样向你问话?”实在慈眉善目。 “我想不出其他缘故。” “你是觉得朕不会,还是不敢杀你?”微白须发之下仍有笑意。 “陛下是要杀我?” 老者笑点头,“嗯。” “原来陛下今日召见,不为解困局,只为杀来使。”阮雪音也笑点头。 “竞庭歌率使团赴霁都,是为出使;珮夫人随小女入韵水,是为暗潜。朕若将此事昭告青川,理亏的是祁君陛下。” “随惜润入宫是雪音自己筹谋,祁君并不知情。真要说,此事为惜润与我合谋,陛下不会愿意声张的。” “珮夫人是将朕作小儿哄骗啊。” 他实在很像那些神话卷轴里的大罗仙人,从样貌到言行。 “雪音不敢。” “朕今日杀你,于公于私皆有依据。”笑意牵动短须开合, “润儿去岁入祁宫,原本一切安好,自珮夫人擅宠,从此失了君恩。女子一世困于高墙,唯有夫君可堪依傍,如今祁君陛下慢待,作为父亲,朕已经想不出比这更糟的结果。此为私。” 意料之中。也是顾星朗对她此行最担心处。阮雪音站在满殿寒光包围中,敛首静听。 “青川如今局势,纵横捭阖,各国明里暗里出招,不到终局决断时,谁也不敢肯定彼此站位。竞庭歌入苍梧辅佐当今蔚君登大宝,已是有改格局,” 否则今日蔚君便该是慕容嶙。 “如今珮夫人来韵水,直言要见朕。”便听对方继续,“夫人,时局已经足够复杂,竞庭歌又加剧了此间复杂,无论朕还是其他几国,都不想看到你也半只脚踏进来。” 他稍顿,满殿幽香沁脾,缕缕似杀机, “这天下无论姓顾,姓阮,姓慕容还是姓段,总归不是蓬溪山的玩物。” “蓬溪山为谋,十几年来诸国国君也都有亲往拜会请教之惯例。为何隐山林答问便可,入诸国谋局便不可?” 阮雪音问出此话,没停,似乎根本不想知道答案,只继续道: “陛下方才说无论这天下日后姓什么时,也提了段氏。雪音一直以为,白国是无意争天下的。” 高高在上的老者微眯了眯眼,“珮夫人是在挑朕话中错处。” “岂为错处。无意识脱口之言最该当真,最像真心话。陛下,”寒光照得她面庞冷白如月华, “白国要争,今番局面可争不了。为长远计,您得选一位最拖得住战局的人为储。” 她用了“拖”字。老者再眯了眯眼。 “珮夫人此来,是要像竞庭歌六年前入苍梧一样,干预立储?” “不敢。只有几句谏言,想说与陛下听。至于如何行事,全凭陛下决断。” “这是祁君陛下意思?” “雪音再说一遍,君上全不知情。” “既非祁君示意,”老者点头,“珮夫人有何见地,朕不想知道。”他稍抬眼皮, “动手吧。” 寒光再起,头里一名兵士忽至阮雪音身前,刀锋直抵喉间。 双方都没再动。 阮雪音没退,那名兵士没进。 刀锋抵在喉间,没有痛感,应该丝毫未破。 “珮夫人是真不信朕敢杀你。” “我信。” “那就是不怕死?” “怕。” 老者笑了,“好面子。再怕也不愿露怯。” “也许吧。”阮雪音也笑,“主要还是躲了没用。我不会武功。又没带帮手。” “朕今日杀你,祁君会为你开国战么?”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不会。所以陛下若实在想取我性命,务必此刻动手。” “他不会为你开国战,你却愿为他豁性命。珮夫人终究是女子,未能免俗啊。” 阮雪音再认真想了想,“开国战,用的是旁人性命。祁君陛下爱民如子,若非万不得已,不会做这种事。至于豁性命,雪音此刻也并不是为了他不要命。” “原来珮夫人不是为了祁国来的韵水。”老者意味深长,“为你母国?” 阮雪音方觉恍然。“原来陛下是想确认,这份人情该欠给谁。” “珮夫人,”老者长叹,“你是最难的。崟国公主,祁君宠妃,苍梧竞庭歌的师姐。这盘棋上,你是最不稳定的那颗子,祁臣们伐你,实在理所应当。哪怕你真有可能助祁,他们也犯不起你临阵倒戈的险。你比竞庭歌更不能入局。” 最难的。阮雪音听完才懂,是说她对他们所有人而言,最难。 “算在祁国身上。”她道,“白国立储之事若得解,其中若有雪音一份功,还请陛下,将此情欠给祁国。” “所以还是为了祁君啊。”老者再笑摇头,“天下人都以为是你算计了他,其实是他算计了你。你父君,你母国呢?不管了?” 阮雪音脑中忽搭起来一些线,“陛下知道什么?” 老者的眉眼掩在浓红艳紫帷幔之间并满室幽暗芳香中,“夫人想问什么?” “锁宁城将乱。原来陛下知道。” 半刻深寂。 “夫人当真好辨力。难怪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没能让祁臣们转开目光,反叫他们更加不安。” “锁宁城果然是局。陛下落子何处?” “鸣銮殿一役,听说夫人极擅医理。”老者不答此问,闭眼一瞬,“夫人现下远观,觉得朕还有几时?” 阮雪音怔了怔。 “陛下可放心,容雪音号脉。” 再刻深寂。 老者忽抬手,向着满殿兵士,“退下吧。” 第411章 却非之盟(下) 五旬年纪,六旬模样,风烛残年之脉象。 阮雪音三指搭于对方寸口脉,半晌未言。 “御医说,好生保养,或能撑过今年。”老者缓开口。 “陛下景况,确实不好办。”阮雪音收回手,“按理说,” “按理说,朕为天子,多年来受举国最好的医者照料,不至于此。” “陛下之症,与积郁不无关系。”多半为立储之题,“但仅仅积郁,也不至于。陛下日常作息如何?包括睡眠,包括饮食。” “都遵御医嘱,多年坚持,未敢懈怠。否则也捱不到今日。” 话里有话。“陛下此言何意?” “朕这身子骨,十几岁时便坏了。”老者甚平静,“御医们至今不敢定论,段氏此代到了朕这里后继无人,是否与此有关。” 十几岁时便坏了。阮雪音心里重复这句。“陛下少时,生过重病?” 老者微眯了眯眼,“你是否觉得此事听着耳熟?” 阮雪音一怔,旋即听懂,心跳忽快,“是。” “珮夫人可方便透露,你兄长当年是如何生的怪病?” 阮佶的病起于八岁,终于八岁。那一年晚些时候,还发生了另一件永载青川史册的事。 “崟太子染病之时,雪音尚未出世。待雪音出世,他的病已经好了。故而我的所知,并不比世人更多。” 老者双眼再次眯起,“朕倒没顾上对这个时间。珮夫人刚巧生于永康四年。” 阮雪音点头,“且就在那一日。” 老者反应半瞬,眸光微动,“是失火那日还是——” “行刑那日。” “十一月二十二。” “陛下对东宫药园案也是谙熟于心。” “主要还是崟太子的怪病牵动神思。”老者长声, “世人只知崟国小太子大病之后身体一落千丈,盖因伤了脑子,根本瞒不住。却鲜少人知,朕也生过怪病,早于他十来年,此后身体也一落千丈,没伤着脑子,9严防死守,也便瞒下来了。” “陛下所谓怪病,是何症状?”满脑子东宫药园的碎片开始拼凑,阮雪音有些顾不得轻重缓急。 桩桩件件,逢人遇事,都在引她往回追。 “高烧不断。据闻小太子当年也是此症。” 是。所以崟宫医者普遍结论,阮佶是被烧坏了脑子。 “陛下言身体一落千丈,又是怎么个落法?” “畏日光。”老者道,繁复至极的凤纹在光缎衣料上泛起异彩,“沐日光而通身疼痛。” 所以满殿无光。阮雪音忽反应。确是怪病,闻所未闻。 “敢问陛下,所谓通身疼痛,是哪里痛。” 皮表,筋肉,又或骨髓。她没明问,老者却答得精准, “痛在骨髓。厉害时卧床不起,须用药力极强的止痛方子并银针镇压。” 药力极强的止痛方子。阮雪音眉心一跳,再观对方面色,发黑发沉,远逾实际年岁的苍老。 “陛下竟受此病催磨经年。惜润知道么?” “除了皇后、御医和却非殿的宫人,今日又多了珮夫人你。” “雪音还在蓬溪山时,曾听过一个传言。说却非殿的宫人,每一季换一批,一年要更换四回。” “便是此故。”老者点头,“被换掉那些人,都没活过换岗当夜。” 阮雪音心下再跳,面上仍静,“陛下之慈眉善目,叫人心惊。” “秘密嘛。除了死人,没人守得住。” “所以陛下此刻不吝让我知道。因为我也走不出却非殿。” “原本是。”老者下颌微白短须牵动,笑意再起,“但方才与珮夫人一席谈,朕此刻有些改了主意。” 阮雪音盯着幽暗正殿中同样莹黑的地面半晌。 “就目前能想到的,陛下至少有两件事愿意,或者想要借雪音之力去办。” 老者伸出有些枯槁的手指轻敲两下桌角,“说说。” 阮雪音又盯着对方敲桌的手指看一瞬,心道为君者谈话时倒都爱动手指,顾星朗喜欢转杯子,没杯子就划圈。 这位老人家是敲桌。又或是什么暗号? 最坏不过一死。她提醒自己不必费神,敛声道: “第一,送上门来的谋士,雪音若真有法子解白国今日困局,陛下无谓拒绝。毕竟国本重于一切。 第二,听陛下方才意思,对当年怪病所致今日困局耿耿于怀,应该很想查出祸因。那么雪音精医理、又姓阮,对陛下来说是线索也是帮手。” 老者点头,“你可愿相帮?” “雪音此来,正为相帮。” “两件都帮?” “两件都帮。不瞒陛下,雪音也一直在追东宫药园案。” 老者眸光再动,“珮夫人认为朕的病也与东宫药园有关?” 时间对不上。白君比崟君阮佋长三岁,而阮佋十九岁才入主东宫,才设东宫药园。 也就是说,白君十几岁染病时,这世上根本还没有东宫药园。 “谁知道呢?据说的时间最会骗人。真实发生的时间才知道一切。”阮雪音微出神。 “条件呢?”老者淡问,“你并非白国谋士,也非朕的幕僚,千里来韵水出这么大的力,想换什么?” “方才已经说过了。想换陛下在此朝终局来临前,永不对霁都。至少在锁宁城乱起时,不行合纵之策。” 老者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锁宁城的事,与祁国何干?夫人又为何担心,朕会行合纵之策?” 阮雪音抬眼直视对方半晌。读不出虚实。 “若无此可能,是雪音多虑。然世事难有定,陛下既知锁宁城之伏,又在早先祁臣伐专宠时有意无意推波助澜了一把。雪音唐突,实在忍不住作此猜测。” 殿外无风,巨大古树如蛛网般裹住了鲜花之国绚烂得不似人间的皇宫。 满殿浓红艳紫的帷幔并瑰丽不可方物的幽兰。阮雪音突然想。原来是为这漫长岁月精心布置的救赎。 “朕答应你。”再刻深寂,老者开口,“倘珮夫人能解白国之困和朕多年之疑,锁宁城局,段氏绝不出一字一句一兵一卒。无论祁国是否下场。” “还要在此朝终局来临前,永不对霁都。”阮雪音补充。 “此朝。”老者重复,眼睛眯成缝,“谁的此朝。” “景弘一朝。” 老者忽朗声笑起来。 苍劲沉郁,以至于肆意,在偌大正殿并满室幽兰香里往复回响。 “何为千秋一君,祁太祖好谋算啊。一局夜宿挽澜殿,余波百年不止,顾家到了第四世,还在受此庇佑。” 阮雪音怔了片刻。 方反应眼前老者姓段,那桩发生于近百年前的传奇情史,其主人公也姓段。 而去岁十二月初三之后,这大陆上所有人都将她视为了她的承袭者。 历史重演,人间百年。 他刚说,一局。 第412章 此去尽余生 阮雪音踏出却非殿正殿门槛,前庭景象已与进来时大不同。 往来有宫人,安静而有条。 一季换一批。 如今是六月下。又该换了。 她没去看他们的脸。 出大门,御花园幽暗只比却非殿内好些。阮雪音抬眼望参天古树缝隙间极难得透落的日光,漫步其间,如坠深林,人也有些恍惚。 “可算出来了。” 归韵水,不着祁宫里那些夫人位上该着的宫裙,段惜润又似重回了少女岁月。该是她未出嫁时的衣裙,轻薄飘逸,展在高树花朵间如将舞的蝶。 但她没敢大声说这句,更不敢唤姐姐,只过来并行,边走边继续低问: “谈得如何,都妥当了?” “嗯。回去同你说。”须尽快出宫行事。 却没能就此回去。一名颇年长宫婢出现在不远处古树藤蔓之下,看神情,应该资历老身份重。 “之筠姑姑。”段惜润上前,“怎么在这里站着,可是母后有吩咐?” 那唤作之筠的宫婢一行礼,又颔首向阮雪音,“皇后有请姑娘。” 段惜润的母亲恐怕是青川迄今三百年七国史上,受册封最晚的皇后。 去夏在祁宫散步聊及,彼时段惜润都还称的母妃。 是在今年元月,常伴当今白君三十余载的庄夫人正位中宫。 竟是这般有锋芒的长相。入殿拜见之前,阮雪音细回忆了当初鸢萝花小径上段惜润关于其母妃的表述,关于不争不抢、安宁度日的嫔御之道。 秋波眉,丹凤眼,年轻时该是小尖下巴,如今年岁渐长两颊微垂,便显得下颌略宽,整个脸变得有些方。 依然有锋芒。她忽想到竞庭歌四十以后或也是类似面貌。 对方亦凝眸在看她。 “珮夫人这颗痣,”高座上华服妇人微笑开口,“点得倒讲究,再大些似媒婆,再小些又难贬容貌。果如润儿所言,是个冰雪之人。” 她说话倒似惜润口中的温厚端恭,声音柔软好听,还有些岁月磨砺之沉实。 “皇后一眼瞧出来雪音小心思,才是真正明慧。”阮雪音立在殿中央回话,对方没赐座。 “珮夫人能在青川当世几位最著名美人中脱颖而出,成为祁君陛下独一无二爱宠之人,除却智识才学,模样必也是不输的。这世间道理其实一向如此,凭他过程几多波折,到最后,还是要讲实力。” 阮雪音反应半刻此话,忽想顽皮一回,“皇后亦然。”她说。 年过四旬甚近五旬而封后,也是坚持到了最后的实力。是玩笑也是实言。 妇人不以为忤,“本宫凭的是运气。”她依旧笑,“陛下无子,几位公主中最疼润儿。润儿远嫁祁国,乃社稷之功;加之本宫在皇室虚担待了这么些年,陛下感念我母女一点薄德,临了,给一个嘉许罢了。” 她笑意变淡,似乎喟叹, “但本宫这个位子,眼下是尚未坐热,已有些坐不住了。” 因为段惜润祁宫失君宠,所谓社稷之功,此功未竞? 阮雪音没接话。便听对方继续道: “珮夫人,本宫只是深宫里一名寻常妇人,一位妻子,一个母亲,不比你们,深谋远虑家国天下。你说本宫短浅也好,但润儿如今在祁宫受委屈,本宫只能怪你。” 除开相貌,举止言谈皆温柔,连这么一番话也说得平实而委屈。 但阮雪音感受到了那种杀意。 来自女子独有的杀意。 怨气。 “皇后也想杀我。” 妇人呆了呆,“还有谁?” “陛下。方才在却非殿,雪音也是生死一线。” 但她活着出来了。 说明白君留了她的命。 君上留命,皇后自不敢窃。 妇人面色忽利而骤黯。无奈,不甘,束手就擒。 “你是凭着一身本事,既得郎君,也得顺遂。”她半晌再开口,“我的润儿一世,却要这般苦下去了。她今年,才二十岁。” “人这一世,苦还是甜,总有选择。皇后走过的路经过的时间比雪音要长得多,想必比雪音更明此理。” 妇人不言,面上起哀愁,再半晌方徐徐道: “但人有局限。能作的选择也便有限。你们都入了祁宫为夫人,这道命途便已定下,人在后庭不得圣恩,身为女子不得郎君顾,本宫想不出,还有什么选择能改苦为甜。” 阮雪音默了默。“此世此代,规则之内,对一些人来说,可能确为死局。但惜润不是。我总觉得,她还有别的路可走。” “珮夫人真是心比天高。”妇人沉声,也叹息也嘲讽,“不仅自己要独占君恩,还想改写旁人命途。” “不敢。不过顺势而为,看看每个人能在既定命途上走多远。” 妇人静看她半刻,“珮夫人今番悄入韵水是为何故,本宫不能问,也管不了。但你们要行事,要落子走局,不要拉我女儿。” 有些硬,比她此前任何一句话都显强硬。阮雪音甚至觉得这句“你们”里也包括了白君。 “惜润从来就在局中。我们这群人自四面八方往霁都去那刻起,青川此朝就已经开局了。” 这中宫正殿也暗,只比却非殿略好些,想来同样是为白君隐疾。 “女子于立世,何其哀。”妇人闭眼一瞬,“一生难见大山大川,不过困在高墙之内求安稳。是非成败、名利功勋都是男人的,偏又有那么多女子,囿于出身和所谓责任,站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为这些功勋冲锋陷阵。到头来,无一善终。” 女子立于世。老师的训诫也以此句始,其后内容却截然不同。 而那最后两句,叫她忽想起阿姌来。 对方当然不是在说阿姌。 又想起来早先白君说,一局。 是在说她么?听雪灯亮之后,阮雪音很少想到段明澄三个字,不说出口,也不在心里念,仿佛刻意回避这种荒唐又隐秘的关联。 她偶尔想起这个人,只会用,她。 “惜润对我说,”她下意识开口,极少有地,没想清楚便开口,“从小到大很少听人说起明夫人的事。整个白国宫廷,也都不太谈论。” 与青川大陆上绵延传颂之气象正相反。 座上华服妇人的面色变了变。极快,旋即平复。 “听润儿说,珮夫人在祁宫所居殿宇,正是明夫人旧居。这些个往事,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她虽是段氏的女儿,毕竟外嫁了,再没有回来过。” 再没有回来过。此去尽余生。阮雪音默默想。尽在折雪殿么? “本宫倒忘了。”却听妇人长声,似乎才反应,“珮夫人与三公主渊源之深,隔着百年,无妨神交。”她点头,缓缓再道: “叫做兰殿,三公主出嫁前的居所。在皇宫西北方向。珮夫人若实在有心,叫润儿带你前往凭吊吧。” 第413章 假面 六月二十五夜,粉羽流金鸟自南而来,落于祁宫御花园正南一方深阔窗台。 挽澜殿。 它臭着脸,慢悠悠吐音节。顾星朗也还以颜色,爱搭不理地听。 “知道了。” 总共没几个音,来回不过三句话。他淡声答完,转身踱回御书房内。 粉鸟没即刻离开,在身后又鸣一声。 顾星朗转头,“明明是你先没礼貌。” 粉鸟再鸣。 “各两千。分别入临自和曲京。没错吧。” 粉鸟勉强点头,转一回黑眼珠子,振翅掩入夜色。顾星朗直觉得它是白了他一眼。 无暇计较了。 他抬步至四册连排而高耸入顶的书架前。 浩浩汤汤的文字。所有书名和其中内容都烂熟于心多年。 他仰头,目光一一扫过它们,过分熟悉以至于陌生。 决定不了。他又上露台。 梧桐青绿,月色甚明,距离韵水数千里。不知她此刻尚在白国皇宫,还是已经去了临自或者曲京。 她是阮雪音。他心里重复,脑中闪过大半年来两人间有过的所有对话,每一个眼神和表情微处。 她是去白国解储君之困,助他也助祁。他自我说服。那么她要兵,他就给,总归不多,直接从南境发派,耗时亦短。 问题也在这里。她是阮雪音。 此念终于明确从心底冒出来。 论事可以,共结论可以,甚至将她很多看法判断纳入考量都可以。 但出兵是一项过分明确、覆水难收的行动。 他大致能猜到她想怎么做。 若万一不是呢? 行动之题,决策之题,他不信任何人。 让她去韵水,已经是莫大信任。 六月二十六,阮雪音入临自,见洛王门下谋士令狐邈。 荆钗布衣,点痣尚在。她考虑过换男装,实在不像,欲盖弥彰。 约见地方在茗溪,一个城外茶楼。 临自这座城也有意思,她半日探路,发现所有茶楼皆以茗字开头,茗仁,茗扬,茗香,茗悦,不一而足,就像同一个人开的。 有些俗气。她暗忖。茶本为茗,这般起名,与直接叫茶楼也无甚区别。 “敢问姑娘,此来是替谁传话。” 年三旬,剑眉长脸高鼻梁。阮雪音最拿不准的一位。而一旦拿下,其他人都无须再多使力。 “不能是替我自己么?”她微笑答。 对方稍眯眼,似轻蔑,又捏三分警惕,“姑娘别告诉在下,信中提及内容,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先生觉得不可能?” “姑娘一介女子,若无靠山,又无组织,如何凭一己之力获悉他人隐秘。” “先生觉得不可能?”她又问一遍。 令狐邈维持着那些轻蔑与警惕。 目光忽凝。 “姑娘是——” “一堆以茗起头的茶楼名字,实话说我一个都没看上。之所以选这茗溪,不过因为字面渊源。” 蓬溪山。女子而知隐秘知天下事,不难猜。显然对方已经这么猜了。 “先生这手,伸得未免过远。” 他称她先生。阮雪音一怔。便听对方继续: “苍梧城暗涌还不够先生费神么。” 好思路啊。阮雪音忽反应。锦上添花之策。 “夺嫡一类事,庭歌还算擅长。”她道, “正所谓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庭歌虽为女儿身,却有丈夫志。更何况苍梧暗涌与青川暗涌,如鱼在水,密不可分,我既有所图,自然图全局。以大局之利,解小局之困。于蔚国是,于白国也是。” “但先生今日以事相挟,”令狐邈神色微冷,“是打算支持安王?” “我初入白国,先至韵水,而后来临自,再后会赴曲京。以这个路线看,令狐先生觉得,是安王还是洛王?” “听闻当年竞先生入苍梧,也是这般费工夫游走于各王府军营说项。” “谋士嘛,全凭一张嘴,要紧的全在话里,不说不行。”阮雪音笑笑,“我当初是最先去的睦王府。正如今日,我先来了临自。” “竞先生说来临自之前,还去了韵水。”令狐邈静看她,倒确是大美人,只颊边一颗痣颇煞风景,并不如传闻中惊艳,“见了陛下?” “是。” “先生今日以及接下来行动,可都经了陛下御准?” 阮雪音想了想,“算是。” “算是?” “陛下允我行事,但没问细节。” “陛下竟默许他国谋士干涉我白国政事,且不问细节,放心至此。”令狐邈再眯眼,“听闻竞先生爱走险棋。” “令狐先生觉得我在诓你?” “得见竞先生风姿,在下今来不亏。至于谋局,多谢先生热心。”令狐邈起身。 “先生没得选啊。”阮雪音淡笑,“二公子已经五岁,虽是庶子,毕竟姓了段入了宗室,若被洛王殿下发现他——” “都说竞先生行事狠厉,”令狐邈顿住身势,回转头,面色也厉,“果不虚传。一旦出手,直击面门。” “先生莫恼。”阮雪音平和,“庭歌并非想拿此事相挟。为表诚意,我也予先生一副筹码,绝对比我所握关于先生之隐秘更有价值。” “如果在下不想要呢?” “我都从先生这里拿了东西,先生便不想从我这里拿些?” “竞姑娘主动要予,在下不敢收。” 先生变姑娘。是真恼了。此人文士病倒颇重。 “崟蔚已有默契。”她直接道,“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锁宁城必乱,祁国或也将下场。” 令狐邈顿住的身势再僵。 片刻后他坐回原位。 “是什么谋算。” 阮雪音一笑,“先生这下不怀疑我在诓你了?” “此言太合时局逻辑。”令狐邈沉声,“且姑娘为蔚国谋事,不至于为了掺和我白国之事去扯苍梧城的谎。” 阮雪音再笑,“先生言时局逻辑,我的理解,是说崟蔚联手乃必行之策?” “蔚国一半国境生存维艰,南侵是早晚的事;阮家野心勃勃近三百年,前两百年不敌宇文,近一百年难抗顾氏,东征实乃夙愿。在下想不出这两家不联手的理由。”他完全坐定,语出如连珠, “且青川此朝的第一仗,早已经打过了。一晃六七年,再无人动手,连在下都要怀疑,封亭关之战确为意外。” 果然。除开局外悠悠民众,藏于庙堂内外凡有智识者,皆疑封亭关。偏偏流言涌动这几年,无人公然述疑窦,自然因为,流言指顾星朗,获益者比损益者更多。 哪怕万年老好人如白国。阮雪音心下忽动。有时候沉默才是最深那潭水。 她微启口,几乎要顺嘴往下接。 旋即反应自己此时是竞庭歌。 “所以不得不动手了。”她缓声,“也就解释了我为何千里南下,相助洛王。” 第414章 桃夭 临自与曲京皆在韵水以北。 花植不似南边城镇多,风貌更接近祁南。 一对小巧飞鸟从二楼窗边掠过,阮雪音凝眸看一瞬,是白鹡鸰。去夏在挽澜殿露台与他对谈那些夜晚,也总有白鹡鸰经过。 令狐邈离开已有半柱香时间。 阮雪音没急着走,依旧坐在二楼眺临自不算斑斓、反显宁谧的城景。 她不担心洛王向韵水城求证。总归她与白君有协定在先,而粉羽流金鸟此刻已经出发往皇宫投信,告知却非殿老者今日进展。 苍梧那边,九成可能,他们不会去求证。打草惊蛇,也没有必要。 余下一成风险,只要事情推进够快,待今日假借竞庭歌之名告破,白国君位争夺已经落定。 不知他那边是否安排下去了。她在临自,最多呆三日。 暮色始沉,她起身下楼,行至楼梯口觉得不对。 一个人都没有。 已近晚饭时分,又在城外,茶楼空荡也在情理中。 但自然的安静与不自然的安静,感官上差着十万八千里。她停在楼梯口,没去碰扶手,看着脚下笔直倾斜的道道木阶,犹豫了一瞬。 下一瞬她迈步,脚尖先点地,脚跟复落下,踩实,没有异常。 她再迈第二步,身后忽起风。 该是风,极轻不可察。却强韧,风起同时接连清越声响,也轻,而亮极,如金玉碎。 阮雪音不回头,自觉用了平生最快之步速一路往下狂奔。金玉碎裂之声有没有持续再响,她完全注意不到,耳边风声不绝,她一口气奔出了茶楼大门那道格外高的门槛。 街上行人亦少。 但盛夏无风。 她心跳有些快,终回转身去看那块茗溪楼匾。此楼清平,一如来时,那楼梯间金玉碎裂声便如梦中音鸣。 分明是兵器相接之声。分明不是梦。 最诡异的是,她就这么出了门,竟没人追上来讨银钱。令狐邈给过了? “你们家暗卫不行啊。”忽听一声低语就在耳畔,连同温热呼吸并兰芷之气幽幽涤荡。 阮雪音耳朵一痒,立时弹开,回头撞上一张熟脸。 不算熟,总归认识,她微蹙眉,“公子真是神龙难见首尾,朝在锁宁城,夕已入临自。” “龙之一字,乱讲不得。小姐慎言。”那人粲笑,桃花眼带桃花色,“再说这朝夕。锁宁城已是五月之事,如今六月尾声,在下就是边走边玩儿观花赏月,也该到了。” 阮雪音看他一瞬,忽反应,“临自城内外这些茶楼都是你的?” 那人笑点头,摇开手里一把折扇呼两回,不像真为扇风,更像是起架势, “好说。小姐接下来去曲京,那边的茶楼也都是我的。要提前帮你留最好的座么?” 看着像个风雅之人,却经营赌坊;开一堆茶楼吧,名字取得这般不讲究。她心下鄙夷,再觉不对, “谁说我接下来要去曲京?” 那人煞有介事眨眨眼,“真要去啊。我随口猜的。” 阮雪音观他神色半刻。 早先茶楼上密谈在窗边,其余桌座皆远,没什么人,对方该是没有听到。 若听到了。她心下打鼓。算大事。 再是立场不明、与家中不亲,毕竟姓上官。 而她冒充了竞庭歌。 “饿了吧?”上官宴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她通身布衣,最后将目光钉在左颊那颗痣上,再笑,一摇折扇挑她下巴,“走,带你吃饭。” 阮雪音用全副神情加身势避让表达了对这一挑的反感。但她应下了这餐饭。 金玉碎声并那句“你们家暗卫不行”须问清楚。还有更多事情可一并探究。自然不能站在大街上探。 满桌琳琅,色鲜气味辣,阮雪音微挑眉,暗忖临自居然是食辣的。 “此辣非彼辣,和你们那边两般风味,尝尝。”上官宴适时开口,举箸便要给她夹一块像是爆炒小牛肉。 “我自己来。”阮雪音也伸筷去盘中夹,连着两片鲜红辣椒一起放回碗里。 “都说锁宁城的姑娘个个食辣如食米,你山居数年,倒将这件偏好随身带着。惢姬大人也跟着你们吃辣么?” “原来公子对蓬溪山也有兴趣。”放在过去,她不惯这般单独与人共餐,尤其男子。 今非昔比了。她确已经活进了顾星朗在的这个人间。 “随口一问。”上官宴将本要夹给对方的牛肉扔自己嘴里,细细嚼了,笑意纷然,“我一个商人,管你们这些污糟事做什么?是钱赚得不高兴还是姑娘瞧得不顺眼。” “我刚突然在想,公子产业遍青川,既有赌坊,又有茶楼,倒是这大陆上一等一消息灵通的主。” 上官宴高扬的嘴角一凝,桃花眼灼灼盯向她,旋即笑得更粲,“我说你这古怪性子,却一口应承了来吃饭。原是想戳我的底。” 这般说着,拿起手边酒盏饮半口, “姑娘家用心用脑过了头,再是美貌无双,难免显得不可爱。都是些男人的事,你们掺和什么?” 你们。阮雪音看他半刻,“你同我师妹也有过从?”那丫头去秋还说没有。 “尚没见过呢。”上官宴摇头,“你们消息也灵,应当知道,苍梧那地方,我一年也回不去一次。若为见竞庭歌,倒值得去一趟。”他若有所思,邪气一笑, “你帮我约约她?慕容至今将她护在蔚宫里,除非她自己出来,否则根本见不到啊。我与慕容家那几个也不太熟,不比——” 不比顾星朗。他顿住没往下说。但阮雪音莫名确定就是此意。因着和顾星朗的交情,他轻而易举见到了自己,而且,此时此刻,正单独共晚膳。 阮雪音心头一梗。 无妨吧?顾星朗不也十天半个月的跟姑娘们共晚膳? 还是不同的姑娘。 而她此刻与上官宴共膳,是真有缘故。 “你见竞庭歌做什么?”遂敛思接上。 “观美人啊。就差她了。” 阮雪音略体会此话,“你的意思,其他几位你都观过?” “自然。你以为我满青川置产业为了什么。” 为了观美人?明明荒唐,与此人说话久了,竟也不觉得。 “所以连——”没想清楚便开口,是近来第二次,她有些懊恼。 “连纪晚苓我也见过。”上官宴却像谙读心之术,一口接上,“你是想问这个吧。”他笑容叵测。 阮雪音寻思如何将此话题糊弄过去。 “我觉得你比较好看。”却听他继续,“纪小姐自然也好,那小子喜欢。我喜欢你这样的。” “方才在茶楼,”阮雪音完全不接此茬,也举杯,至唇边发现是酒,没喝,“那兵器声怎么回事?我们家暗卫又是什么?” 第415章 离醉 “就是你们家暗卫啊。”上官宴再饮酒,“你一个人大老远跑来临自,他不叫人一路护着?”一壁说,转头望窗外,“这会儿也在吧。” 他抬手举杯空中一送,算是干了? 真干了。他一仰而尽。 以至于阮雪音也偏头朝窗外看了看。暗卫传信么?她忍不住想。此刻和这登徒子共晚膳,总不会明日就被顾星朗知道了? “兵器声呢?”一时更不敢东拉西扯旁的,盖因那人实在幼稚,还越来越爱生气。她紧抓正题。 “你还真不是一般人。”上官宴啧啧, “下楼那会儿你已有察觉了吧?反应不错。最不错的是我与他交手那一下,你竟然没回头撒腿就跑。一个不习武的姑娘家,倒机灵,这种情况,十个里面九个都要回头看。” “保命要紧。于不会打架的人而言,三十六策走是上计,声都响了,回头不过多给人机会,自然要先跑。”阮雪音快声答完,再问: “他是谁?你当时又在哪里?怎么交的手?” “我怎知他是谁?”上官宴不屑,“没看见脸,只看见那些器物飞过来。” “那些?” “一堆刀片。我没多瞧,怕他穷追,赶紧下来看看你。” 刀片。还是一堆。阮雪音没上过战场,亦没见识过比武,但刀片何意,总有认识。 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种暗器,出手一大把,单个极小,似雪片。”上官宴却似真会读心,一壁饮酒再道, “是近两年新贵,受五湖四海吹捧。也确为利器,一击可致命,尤其对你这种柔弱姑娘家。” 我不柔弱。阮雪音心道,懒待与他相辩。 “上官公子实力,深不可测。” “你说哪一样?”他似笑非笑。 两样都。武艺和势力。 她没答。上官宴却不罢休,“实力这种事,试试便知。早先锁宁城之言,真的不考虑?” 他笑意更灼。 阮雪音呆一瞬方反应,险些呛咳出声,下意识再看窗外—— 暗卫能听见此间谈话么?真该一字不落传回去让顾星朗听听,都交的什么狐朋狗友。 “所以你是说,你出手比暗卫更快,救了我一命。” “嗯。”上官宴扬声答,煞有介事,“二十几枚薄利刀片啊,皆入体内连大罗神仙都救不活,这几年多少高手殒命于此。” “但公子全数挡下了。”阮雪音静声。 上官宴持壶倒酒的手顿一瞬,只一瞬,琼浆倾泻而出。“惭愧。有两枚漏网之鱼,没挡全,擦到了你裙边。” 阮雪音一怔,下意识低头看。 “左侧。”对方又道。 她转侧再看。 左侧裙裾明显比右侧短了不少。断掉的部分线条走势怪异,分明是被生削下来两截。 若非对方提醒竟全没察觉。 她坐正复看他,“多谢。” “可惜了。”上官宴长叹,“救命之恩,怎么都是要以身相许的。偏被那小子占了先。站在至高处就这点好,最好的都先给他挑。” 此人是个嘴皮子顽主,至此刻,阮雪音已有判断。遂也不理会他讨这些口头便宜,继续道: “公子志在商道,拳脚功夫却好。” “不好。也就挡暗器快。我这种人仇家多,又满青川的跑,得防着些。”他接得亦快,举杯向她,“请。” 阮雪音看一眼面前杯中酒。 没伸手。 “放心饮。”上官宴再展桃花笑,“那小子平时看着好脾气,暴起来不得了,我可不敢惹他。这醉月烧是白国北部名酿,尝尝。” 很辣。阮雪音抿半口,从口到鼻再到天灵盖都似要炸开。 “谁要杀你?”却听他再道。 阮雪音半口辣酒憋红了脸,“什么?” “你这人生来冷静,我是瞧出来了。但全不会功夫的姑娘,又入世未深、少经场面,遇险时能这般反应,怎么看,都像是有准备。”他看着她一张白玉脸轻烧起来,笑得叵测, “那小子没教你喝烈酒么?不应该啊。” 顾星朗自己也不喝烈酒啊。她心答,忽有些不确定。是在她面前不喝? “是段家老头儿?”对方问话不断,话题来回转得自如, “嫌你抢了他女儿的荣宠,坏了不少筹谋,难得你自己送上门,干脆派些高手暗中将你解决了。你一个祁国皇妃,又有多重身份,莫名其妙死在了白国,那小子多半不敢堂而皇之追究,追究也追究不出。” 不是没可能。那么却非殿上就都是做戏。哪怕这般取舍有欠水准。但君王心术,真说不准。 更可能是惜润的母亲。毕竟那日中宫殿上,杀意起落都太快,草率而近伪。 宫里动手不方便,离了宫出韵水,反而好行事。 这些事情,惜润知道么? “所以你来白国做什么。此刻在临自,是那小子的意思?” 口中脑内辣意消退,加之诸事袭心,阮雪音清醒了些,“公子方才还说,不关心这些污糟事。” “美人儿有难,忍不住。”上官宴笑开,“你住哪儿?在临自还要呆几日?” 阮雪音再三找了由头拒绝。旋即反应,改了策略。 上官宴提供的住处,自然样样比她下榻的那间客栈强。不是重点。 重点是更安全。 照今日形势,暗卫们保她无虞的胜算大概七成。 加一个上官宴,能提至九成。 甚至十成。 退一步讲,哪怕他此邀不是出于好意,而是另有所图—— 她明去了他的地方,他反而不好图。因为一旦出问题,他脱不了干系。所谓危险处亦是万全处。 而纯粹出于好意的可能性更大。因他与顾星朗交情。 那么她就会更安全。因他实力。 实力。便又想起他那张灼灼近妖的脸和无处不在的笑。登徒子之典范,青川当世年轻一代恐无人能出其右。 得竞庭歌这样心狠手辣的方降得住。她念及此,忽觉得帮两人约一回未为不可。 宅子在城南。当真讲究,不大,却精雕细琢过头。曲折回廊上层层叠叠挂着纱幔,满庭花植在夜色中此起彼伏溢着香,一进大门入眼的,单颜色就不下二十种。 灯也讲究,或该说矫情,形制绘图各异悬于檐下或摆在雕栏上,火光盈然堪比照岁时的祁宫。 “你怕黑啊。”她随口,并没认真。 上官宴却面色稍变,很快,转瞬即逝,“不怕。” 这种反应答法。看来是真怕。倒同竞庭歌一样。“好花哨的地方,像青楼。” 上官宴闻言得趣,挑了唇角笑,“你去过青楼?” “没去过。途径过。书里也见过不少描摹。” 满庭灯色,纱幔轻扬,晚风卷花香。这般与美人聊天,实在惬意,上官宴更来兴致,“我以为那小子跟你提过。” 顾星朗?阮雪音傻眼。 “你老家在锁宁,总知道最欢楼?我们常去。你别瞧他一副斯文样,尽喝烈酒,千杯不醉。” 阮雪音再傻眼。他不太喝酒啊。莫说政务繁忙时,就是平日里偶尔喝,也是小酌怡情。 对酒没什么感觉,饮得少。 ——他自己说的。 以及,最欢楼? 我是会去这种地方的人吗? ——他理直气壮反问过。 “啧啧啧,”上官宴瞧她一脸懵,幸灾乐祸,“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小子在你这里很能装嘛。纪晚苓的事怕是也没跟你详说?” 第416章 香夜 白国所在,青川极南。所以相比祁国,这里是真正南国。 南国六月尾,盛夏已炽。晚风亦不温良,穿过层层纱幔钻进来便显得闷。 “好像是他登基之后第二年吧,还是第三年?反正也就十五六岁,小屁孩儿。那时候流言要比如今嚣张得多,该是隔三差五和纪小姐闹别扭,” 上官宴一顿,很有些闲话家常意思, “应该说是纪小姐隔三差五找他的不痛快。他初即位,心上千斤重,难受得很,也是那一回我才知道,这小子喝酒如此厉害。” 理与智上,阮雪音千万个不想听这些旧事给自己添堵。但上官宴一开口,她还是迈不动步,稀里糊涂坐下开始听。 面前依旧一盏酒,对方依旧一杯杯喝。那酒壶细长而高,嘴如新月,莹白透亮的琉璃外壁上凸出成片近妖的嫣粉桃花枝。 以至于那酒也被衬得带了嫣粉色。 自然不是。她看一看自己面前杯盏中。此酒无色。 而上官宴不紧不慢又实在喝得不少,面色如常竟像在喝白水。 “你也厉害。”她终接话。 上官宴眸色一荡,勾嘴角笑,“真要比,我喝不过他。你那位兄长或许可以,也是个千杯不醉的主。” “谁?” “小的那个。大的那个不怎么喝酒吧?” 是说岁数。大的为阮佶,心智不济。所以同样千杯不醉的是阮仲。 “观美人是幌子吧。”她再随口,“你是在结交他们所有人。” 上官宴一怔,“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趣。好好地聊闲天,老往那些糟心事上想。男人嘛,无外这些个酒色爱好,都是王孙公子,” 王孙公子四字他低了声。此人言谈倒一直谨慎,哪怕在自家,从始至终未明说过众人姓名。 “我经营的又都是吃喝嫖赌,想不认识都难。” “但他们互相之间却不认识。”顾星朗和阮仲此前就不认识。是去岁霁都同溶馆才见第一面。 “他们不像我这么满青川跑呗。”上官宴不耐,“我说,那小子为了纪小姐这般折腾过,你是半点不好奇啊。” 比起他还认识阮仲、还知其千杯不醉的交情,以及今日茶楼外那句说她接下来要去曲京的话,此时此刻,有关纪晚苓的旧事确实不算什么。 但要套话,总得先顺对方说。 “你说。” 上官宴观她平静,眨眼莫名:“啊?” “他如何为了纪小姐茶饭不思痛不欲生饮酒不止千杯不醉。你说,我听着。” 上官宴有些梗,举起手中杯与她案前那盏根本没动的酒一碰,径自喝下方回:“没意思,不说了。” 又觑她, “你们俩是在做戏?其实谁也没那么在乎谁,不过闹了出夜宿挽澜殿骗了天下人?” 阮雪音也有些梗,忽想到韵水城皇宫内几段对话以及此后见闻。 “你觉得是就是。”她答。 上官宴表情更加叵测,半晌点头,笑意再现, “有意思。” 他连饮三杯,似乎倒尽了壶中酒,突然再道: “但若不是,你最好别辜负他。” 阮雪音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小子看似随和,其实挑剔,对大部分人事都无所谓,把着不放的就那么几样,掰指头能数出来。” 他看她一眼。 阮雪音不确定那几样里是否有她。 而顾星朗哪里是这么容易露软肋给旁人的人? 面前这人深不可测,也真也假,姑且一听。 “把酒喝了吧。”他继续,“这个叫夏桑落,没有醉月烧那么烈,喝一杯好入眠。” “你茶楼里的茶倒不错。”她依言举杯,小口慢啜酒,却开始说茶,“蜜果香气浓重,入口甜醇,茶汤亦澄透。” “那是陈年的白南古树茶,你听过吧?全青川就那一棵,哪日死了,世间便再无此茶。一堆白国茶商苦心栽种幼苗,无一成功,这茶啊,喝一回少一回。” 阮雪音来不及计较这般珍稀的茶品如何叫他买了来。“如此贵茶,自然不是到店者皆可享用。” “专程为你沏的啊。”他笑得瑰丽,月光纱幔间真正近妖,“我亲手沏的。” 他果然一早就在。阮雪音倒吸凉气。 “放心。我真没听到,一句也没有。但令狐邈我认识。” 兜兜转转找了城外这间人稀之所,还是撞上个最不该撞上的。 “他们都知道你是谁么?”所有这些他认识的人,王孙公子,各国谋者。 “大多不知。你兄长或有猜测。够交情的只那小子一个。所以白国境内,我会护你周全。” 护周全也是一种窥探。她蓦然想。但这笔账,双方都有赚有赔,不算不值当。 “我从韵水来。两日后去曲京。最后还会返回韵水。” 上官宴微讶,“就这么告诉我了?” “你不是要护我周全?这人情我领了。”总归是他给顾星朗的人情,且事以至此,不领亦是无用。 月光清亮,叫纱幔一隔反变得氤氲。阮雪音越过那些氤氲去看天下星,已近子时,四下皆寂。 她起身,略觉醺然,好在不晕。 “明日还要见洛王府的人么?”上官宴仰头笑看她。 “我等令狐邈。他那边落定,我就往曲京。” “不用见正主?” 自然指洛王。“听说令狐邈很说得上话。”阮雪音道,“如无必要,不想抛头露面。” 上官宴笑笑,再看她颊边痣与残缺裙裾,“给你备了些衣裙,回房间看看喜不喜欢。还有一顶纱笠,我觉得挺好看,你不想叫人看到你的脸,直接挡上比点痣强。” 他站起来, “走,送你回房间。” 莫说此人孟浪登峰造极。现下还喝了这么些酒。从晚饭到此刻已经两壶下肚。 阮雪音退两步,“多谢。不必。我自己回。” “你知道在哪里么?”上官宴粲笑。 阮雪音一怔。没有侍女么?她四下看。 纱幔重重,满庭繁花,却是一个人也无。 还有暗卫。她转念想。量他不敢如何。且已经来了,不怕多这段路。 遂不说什么,两人并行于曲折回廊层叠轻纱间。深夜至,风愈大,直刮得纱幔翻飞灯烛明灭。 眼看快出回廊时灯火忽熄。 阮雪音心下一跳,不敢停,疾走两步发现对方没跟上。 她回头,却见他若无其事正走过来,分明若无其事,总觉得哪里不对。 穿中庭,周遭再亮时她不动声色瞧,才发现他额上冷汗涔涔。 方才忽然黑,吓的? 虽然不厚道。她暗忖。但实在好笑啊。这么个耀武扬威八尺男儿。 她忍着没笑,正色道: “我师妹也怕黑。小时候吓的。你呢?” 上官宴一震。 其实只一顿,且极微,若非故意留心根本察觉不出。 但许是此人平时过分“风姿绰约”? 这微顿便有了些“虎躯一震”之意。 确实好笑。阮雪音忍不住抿嘴。 好在并行,谁也没看谁的脸。 “谁说我怕黑?”只听他道,语中莫名带了憨,又转话头,“竞庭歌怕黑?挺可爱嘛。” 第417章 忘年 两日之后,阮雪音出临自往曲京。 裙衫打眼,纱笠亦打眼。那晚她回房间拉开衣橱瞧,一堆的妍丽衣裳,又兼喝了酒,光看看已是头晕。 好容易挑出一件色淡的,刺绣纹样仍不少,式样也偏繁复,本该轻薄的夏衫硬被撑出来厚重感。 “这么多裙子,你倒是换换,叫那小子知道埋怨我亏待你。” 还好人在马车内。打不着旁人的眼。 上官宴也在。如此行程,委实诡异。 “多谢美意。上官公子这些个热闹衣衫,还是留着给同样热闹的姑娘穿。我不适合。” 护周全,情已领,他要马车一路送便让他送。总归自己是竞庭歌,万一有人认得他是上官宴,一同现身,也非坏事。 “好看的姑娘穿什么都好看,还分什么安静热闹。”上官宴粲笑,“另外,把姓拿掉,叫公子就好。”一顿, “唤夫君也可。反正同行,扮上更方便。” 此人嘴皮子之能真没的说。三句便能占一回便宜。 但举止方面,她渐发现,越是独处时,对方越守礼。 远不及锁宁城初见时那般惹人厌。 “公子该早到了娶妻立室之年,回到家中,自有尊夫人唤夫君,在外还是收敛些好。” 她不知上官宴几岁,但阿姌出事时已经二十二,他是兄长,自然更大。且那晚说起十五六岁时的顾星朗,他称其小屁孩儿,看样子,大了不止两三岁。 “四海为家之人,哪有家,更无妻。”他一挑眉,颇不屑,“天地任我行,要家做什么。” 他转头撩车窗帘观景。 个个有故事,个个心上千斤重。高门世家的无解顽疾。 “我听说为母亲者,都希望子女有人共终老、儿孙满堂欢。想来相国夫人也是一样。” 自然是说他的生母。已故原配上官夫人。 该是扎了他的心。 “你不是自幼亡母?知道什么。”他转回来,斜睨她。 “所以是听说。”阮雪音不恼,“但阿姌的母亲似乎例外。我一直好奇。” 上官宴再挑眉,“那小子日日对着你不累么?前朝是这些事,回床上还是这些事。” 此言粗鄙,阮雪音忍住没蹙眉。 “终究年轻啊。”他又笑,“架不住新鲜。你跟他从小到大见的那些女人毕竟太不一样。至于以后如何,” 他没往下说,理一理袖口,这动作倒同顾星朗像, “那女人心狠。莫说亲生女儿,她自己的命亦是不惜。” 是说现任上官夫人。 居然答了。 “医者怎会不惜他人性命?” 上官宴眸色变得幽深,“你知道?” “你果然也知道。” “我母亲本不至于亡故。” 阮雪音眉心跳了跳,“她总不至于——” “不至于,但脱不了干系。”他微抬眼皮,漆黑瞳仁裹着利光,“你打算找她麻烦?” 阮雪音细体会此话,“她是谁,什么来历,你真的清楚么?” “不清楚。看起来你比我清楚。” 很像实话。“她究竟哪一年去的苍梧,何时出现在你们面前?” 上官宴眸色更深,“原来你也不清楚。但你知道她是医者。” “东宫药园。我怀疑她是幸存者。” “东宫药园里哪还有活下来的人?”他几乎脱口。 “我本也以为没有。如今看来,不止一位。” 上官宴散开目光。 半晌。 “她成为上官家主母,是在二十年前。” 今年是东宫药园案发后的第二十一年。那么她入主上官家正是东宫药园案下一年。 对上了。阮雪音心跳忽快。 但分明不对。 “上官姌和上官妧的年纪是假的?” 照这个时间算,上官姌去年最多十九,而上官妧今年才最多十七? 不可能。哪怕容貌能骗人,上官姌幼时哪年入的霁都,顾星朗是明确查实过的。且彼时在冷宫上官姌口口声声控诉,多次说到年纪和时间,情绪激烈一再提及而不出错,很难是谎话。 “真的。”上官宴答,“阿姌若活着,今年已满二十三。她生辰在四月。” 他知道上官姌死活么。他和顾星朗,该是从来不说这些事。 无暇揣测了,眼下对话内容实叫人脑子发懵。 “上官姌出生于二十三年前,上官夫人成为上官夫人,却是在二十年前。” “她还不是上官夫人的时候就生了阿姌。嫁给上官朔之后,当年末就添了阿妧。” “那阿姌——”不是上官朔的女儿? “是。”他完全听懂,也就准确作答,“她那时候为家中女眷瞧病症,主要是瞧我母亲。阿姌尚在襁褓中被送到上官府那日,我才知道上官朔与她有私情。” 彻底偏了。 远在锁宁城东宫药园里的人,怎可能是苍梧城内上官府常用的医者? 阮雪音心下发沉。 “不都说东宫药园里的人,从来不出门?”上官宴睨着眼问。 “传闻是这么说的。”阮雪音淡声答,心不在焉。传闻这么说,传闻那么说,而无论怎么说,就算她们可以出门,也不可能长时间在另一国另一城行医。 “那个女人一年来两次。春末和冬初。”却听上官宴再道。 阮雪音蓦然抬眼看他。 一年两次,往返于两国。好多了。依然有问题,但好多了,不至于全盘偏废,前功尽弃。 她五味杂陈,不知该不该狂喜,而上官宴被她灼灼目色盯得发懵。 “你,”他一咳,“这般热烈做什么?”渐恢复平常姿态,“我这人经不起考验,稍微招惹便要动手的,尤其是你。”他重又粲笑, “行进的马车里。不错。我喜欢。” 阮雪音反应一瞬。忽觉上不来气。顾星朗莫不是真的师承此人? 她伸手拿起身侧纱笠戴上,将面纱放下,隔绝对话往来。 “过河就拆桥啊。”上官宴长声,似乎还挂着嗔,“喂,当初说好的,我给你那个女人的底细,你给我春宵一刻。底细我刚给了,春宵何时兑?” 隔着面纱,她可以毫无顾忌观这登徒子行状。 “今晚?”他挑着一双桃花眼再问。 方才是他自己招的。她可什么都没答应。 连这种话都不要分辨。你来我往,反似打情骂俏。她保持沉默。 忽想到那晚他说,别辜负顾星朗。 此人心智分裂吧。真真假假雾里花。 又想及年纪之题。上官姌若还活着,今年该二十三;尚在襁褓中被送到上官府那日,上官宴有印象。 对人与事有印象,至少也四、五岁了? 所以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八? 不像。隔着面纱,她细打量。最多二十四。 却不知他从哪一年开始浪荡青川。 手下这些产业,又是花多少年铺开的? 第418章 ?红日 过驿道,穿深林,一路安宁,竟是连个打劫的都没遇到。阮雪音暗忖就算没有上官宴护行,此去曲京,或也不似想象中危险。 侥幸心乍起,她将之浇灭。这种时候作此想,危险也就不远了。世事如此,老师说的。 午饭在一间精巧食肆。地方不大,却讲究,桌椅上皆五光十色铺着流苏织锦。每案必摆鲜花,明明没用什么插瓶技巧,却好看得紧,束束如巧匠手作。 “也是你的地方?” “见笑了。为美人护行,必得极尽周全,自己的地方,多少放心些。” “赌坊,茶楼,食肆,”以及钱庄银号?彼时同顾星朗聊起过。“如此规模,至少十年功吧。” “白国比较多。崟次之。祁国的主要在南部。蔚最少。” 倒坦诚。“怕是包下了青川一半食宿玩乐。” “一般。那小子的也不少。” 顾星朗?她待要再问,显然对方不想再答。执壶倒酒连饮两盏,开始香喷喷吃菜。 处处可见凤纹图样。阮雪音一边吃,举目望窗景。入白国数日,走了两城,她早有观感。就连上官宴这家食肆,大门牌匾四角也有凤纹装饰。 “凤纹不是国君才可用么?” 就像其余三国,除国君无人敢用龙纹。 “国风不同。白国的路子,是将皇权以此种方式深植民间。完全两套思路。” “此域拜凤自兆国始,至今未改。而在其余三国,凤早已成了女子表征。” 上官宴饮酒不止,随口接:“你怎知多年后这里不会诞生一位女君?君为凤,女亦为凤,两样都不耽误,完美。自古规则改,不都是从这些事开始的?” “你也这么想?”阮雪音来了兴致。便是顾星朗都说她疯魔。 上官宴眨眼,“哪一件?” 他是信口说的。阮雪音了然,仍觉高兴。 “这里离曲京还有多远?” “已经在城外了。”他执壶半空中,再斟,“待会儿直接回家午睡,睡醒带你好好逛。” 狡兔不过三窟,此人在青川,怕是有百窟。 “我会直接去安王府。” 上官宴挑一挑眉。“行。一个时辰够么?我让人车在涯石巷等你。” 涯石巷是安王府正门以东的一条小巷。阮雪音经过时方反应,上官宴其人不仅浪荡青川,看样子,对这些重要城镇的地形布局亦谙熟。 “你要直接告诉他你是谁么?” 临下车,他闲歪在车座上忽问,似笑非笑。 阮雪音没答。 而安王没问她是谁。 “曲京距海更近,气候更湿润,姑娘是否觉得,比在临自呆着更舒服些?” 安王府花园,八角亭中,此为会面第一句。 说话的是安王妃。 好有分量的开场白。阮雪音不动声色,“的确。” “先生的意思,本王已听我那堂侄说了。”对座男子开口,方脸吊梢眼,观之近五旬,正是安王。 开门见山。王妃知她从临自来,那么此时安王口中堂侄,便只能是洛王。 “王爷以为如何。”阮雪音静声。 “先生却不问,他为何将此事告诉了本王?” “庭歌已经明确表示要襄助洛王殿下,也就站在了安王您的对面。洛王将此事告诉您,无非是防我两头使诈,从中获益。顺道看看,您会否因此杀我。” 安王抚掌,“竞先生冰雪,不负盛名。”他笑饮茶,缓声道: “实不相瞒,昨夜接信得知此事,本王初以为是他用计。年轻人嘛,沉不住气。陛下凤体一日不如一日,继承之事又迟迟无定,他一等再等,日子长了,自然等不住。” “安王却等得住。” “我们白国有句老话,是江上渔民说的:淹死折腾的,活着老实的。端献太子早夭,陛下再无子嗣堪予大宝,非他即我,早晚的事。” “所以安王您不折腾,等着洛王殿下先折腾出问题,再出手破之。” “他手下人多势大,本王优势,不过经年积攒的些许声望。庙堂之争,最后还是讲各人势力,这不也是先生属意他的缘由?” “有传韵水城内外一半禁军都已经入了洛王帐下,几日前庭歌曾当面问令狐邈,他没否认。”眼见洛王妃依旧气定神闲在桌边煮茶,阮雪音顿了顿,继续道: “王爷是在等他动手?” 安王一笑,“先生认为他会动手?” “诚如王爷所言,非你即他。除非洛王确认陛下要将君位予你,否则没有动手的必要。他是在为白君宾天那日做准备。” “先生果然不是真的要帮洛王。” 阮雪音一怔。“王爷睿智,话术亦强。” 安王再笑,“方才说了,出色的年轻人们有个通病,沉不住气。这些年看下来,仿佛只祁国那位少年君主例外。”他举目望园中景致,盛夏斑斓,诗画意境, “最近听了鸣銮殿上那场后庭大戏,珮夫人也不错。” 阮雪音有些汗颜。 而安王之能,仅凭此刻观感,甚至在白君之上。 “竞先生,”却听他继续,“本王自幼爱诗文,平生所向,不过留名文史。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些个民意呼声,并非本王有心经营。” “王爷是在说,您无心君位。” “有趣就有趣在,圣人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实在精辟。本王到了这个年纪突然了悟,才为下,能为中,德方为上。诗文才学一类,归根到底是些供夸耀、供扬名的身外物,能如红日般不作为而照万物,真境界也。” “君位如红日。” 安王点头,“可惜啊,你们年轻人虽然相斗,却也相惜,合纵之势当前,先生毫不犹豫选了我那正当盛年的堂侄。” 安王妃起身出亭,顷刻回来,手中托盘上三盏剔透小碗。 该是冰酪。一人一碗。安王捧碗起匙,小口开始吃,半晌问: “此也是蔚君意思吧?关涉时局,先生总不会一意孤行。” “这冰酪放热了不好吃,”却听安王妃道,“王爷不若待竞姑娘吃完再叙。” 竞庭歌不喜欢吃冰酪,嫌冰。虽鲜有人知道她这些好恶,稳妥起见,还是须扮得像些。 “王妃美意,庭歌心领。太冰了,我不大吃。” 是想吃的。她望着面前白花花甜碗暗叹。 “先生可知,陛下为何不愿传位于我或者我那堂侄?”方才问被就此切断,阮雪音并不打算接,安王亦不在意,转了话头又问。 “据说陛下爱重端献太子,一直盼着,还能将君位留给自己的骨肉。” “往好听了说是这样。”安王笑,“往实在了说,不过就是不想段家正统落于旁支。” 一个堂弟,一个侄儿,都不是嫡系。 “先生你经过蔚国此朝四王夺嫡战,应当明白,任何一个庞大宗族可能存在的内部矛盾之激烈,有时候远胜外部。” “但自古皇族,稳定国本为第一要义。白君陛下如今已经没得选,您与洛王,总要定其一。” “是啊。”安王长叹,似乎感怀,半晌问: “所以本王才问你,可知他为何郁结至今,迟迟交不出手中权杖。” 他刚言宗族内部矛盾,显然是些隐晦之事。阮雪音不知。 “洛王拿下了禁军一半人马,这是真的。”安王继续,“前些日子润儿回来了,” 话头忽转,阮雪音心下一跳。 “先生又知不知道,除润儿以外,我那其他几个侄女分别嫁给了谁?” 第419章 五毒 大公主嫁的是文臣。其余三位的夫婿仿佛都是武将。至于名字和官职—— 相比其他三国,阮雪音对白国探究最少,勉力回忆,名字不详,但官职,她忽反应: “非自身位高则家世显赫。其中两位为禁军统辖。” 安王颔首但笑。 “他们都入了洛王营帐?”阮雪音定看对方。 “陛下五女,三位都许了禁军大将或者功勋之家,个中考量,先生自然明白。奈何如今无一堪用,甚至全站在了陛下对面。叫他这做父亲的,如何想得通。” “三位公主也不劝不阻?” “段氏宗族内部,众说纷纭。沉默的,阻而无果的,还有自言出嫁从夫的,真假对错早已经说不清楚。” “而无论如何,洛王都算是挖了白君陛下墙角,有意或无意坏了父女天伦,”本就丧子日久,最疼爱的惜润远嫁,老病相缠,该是格外重骨肉亲情,“陛下不能忍。” “洛王究竟是专挑了那几位拉拢,还是机缘巧合,过程已经不重要,但陛下因此对他着恼却是事实。” 未雨绸缪排好战阵和做小伏低迎合君心,究竟哪个更好,从无定论。历史因人因时因某一个细微处不同而走向迥异,方法之题,向来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洛王此行,不能称之为蠢。 “那安王您呢?” 又是为何不得君心。 对方看了一眼安王妃。 阮雪音以为是示意她回避。 洛王妃却没走。 “因为她。”安王再笑。 阮雪音怔了怔。女人?那不就是顾星磊、顾星朗和纪晚苓的故事? 差别只在,安王与白君是堂兄弟。 她看着面前这对年近半百的夫妇。若非通身金贵,实在也如寻常夫妇。就像却非殿里那位,实在也像寻常老人。 五十而知天命,却依然放不下少年事么? “年纪大了,容易夜深忽梦少年事。少年时的遗憾,就格外觉得遗憾。”安王道,复望园中夏色, “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亏欠他。” 阮雪音去看安王妃。 王妃起了身。 她无甚喜怒,眉眼依旧端和,将两盏空碗和阮雪音跟前那盏没吃的冰酪重放回托盘上,转身出亭。 “王爷为何对我说这些。” 洛王的底,他自己的底,家族内部那些影响大局的小疙瘩。 “方便先生更准确去判断人、事和势。以真实情形定选择,而不是凭臆测。” 阮雪音全身而退抵达涯石巷时,整好一个时辰,马车静候。 上官宴不在。她犹豫一瞬,抬脚上车。不得不说暗卫的存在给了她更多行事胆量。 他最近一切都好么。 马车停在一座富丽楼前,阮雪音下车一瞧,精巧牌匾上写着莳花二字。 没上错车,完全就是上官宴的路数。 入楼门,没人迎亦没人拦。她带着笠帽隔着细纱观楼内盛景,共三层,第二第三层回廊围了一层偌大厅堂整一圈,回廊内侧是一扇扇相距甚远的房门。 绫罗绸缎,花柔酒暖,歌舞觥筹之声不绝如缕。 该有人拦。此地怎会接待她这样的女客?脂粉香气并一张张美艳脸蛋隔着面纱纷至沓来。 “贵客总算到了!”她尚在观摩,忽听一道热忱女声耳畔响起。 太近了,阮雪音蹙眉,旁移半步侧身看。是名四十岁上下浓妆艳抹的妇人,吊着高细的眉亦吊着嗓子,一身衣装也浓艳,像披金戴银的五彩鸟。 “公子在三楼,贵客且随我来。” 还开青楼。阮雪音暗忖。这般懂得自给自足也真没话说。 酒气甜香脂粉气扑面,盛夏热浪涌,更显得此间五毒俱全。一屋子十来个姑娘,上官宴身边围了三个,剩下的或奏琴或起舞或浅吟低唱。 莺莺燕燕之盛,青楼见真章。皇室后宫至少还端着面子。 她没摘面纱,杵在被那鸨母关上的门内继续看。上官宴正就着近旁一个美人儿的柔荑饮酒。美人儿一侧香肩露,艳粉衣料更将肌肤衬得玉润。 另一侧美人儿瞧见了门边不速之客,一怔,凑至上官宴耳边柔柔绕绕地吹风。 上官宴便转过脸来瞧,一笑,高声道: “过来喝酒。” 阮雪音不动。 美人儿们还巴巴捧着酒盏等眷顾。上官宴再慢吞吞将另两名美人儿手中温酒喝了,轻挥手,满屋子莺燕鱼贯而出,个个经过时都对她一礼。 “我说家有河东狮,难得来查哨,叫她们速逃命去。” “此处是你的地方,你并无家室,她们岂会不知。”阮雪音走过去坐他对面,摘了纱笠,早闷得慌。 “她们又不知这是我的地方。连鸨母都不知。只作是哪里来的大恩客,每隔数月光顾,一掷千金。”他微眯眼朝她细端详,“你这张脸,乍出现在这种时候,尤其赏心悦目。” 这种时候,扫过满楼香艳看了数不清的妍丽面庞之后。 阮雪音不接话,伸手去拿酒壶,一拎,空了。 连日与此人共膳把酒谈,倒有了些小酌逸致。 上官宴笑笑,起身去拿东侧小几上另一壶,回来复坐下给她斟满杯。 阮雪音一口饮了,辣,但已经不至于难下咽。 “回头被那小子发现你学会了喝烈酒,我可能要被追杀。” “安王妃什么来路?”她不接,另起话头问。 “去了趟安王府,结果盯上了王妃?” “闲话而已。你满青川跑,看样子也常来曲京,”又混迹于高门圈子,她没多这句嘴,“总能听到些轶闻趣事?” “我这趟护驾太亏了。保你周全,还要答疑解惑。”上官宴伸手扯一粒葡萄扔嘴里,细嚼慢咽, “世家女,二十岁嫁入安王府,堂堂正正的发妻原配,没听过有什么旁门左道之事。你这句来路,问的是什么?” “哪里的世家,韵水吗?” 上官宴笑意变得颇古怪,“安王是准备拉拢你啊。” “怎么说?”她问完这句,觉得不对。 身体微微发热。不是饮烈酒之故。那团热集中在小腹,逐渐晕开,却不往四肢发散。 异样,而不算陌生。 阮雪音心下一跳,不及继续分辨,伸手将酒壶拿过来开盖至鼻边嗅。 只有酒香。 “怎么了?” 她抬眼,上官宴还是那个上官宴,粲笑挂在脸上,一副登徒子样。 进来之后除了此酒,她没饮没吃过别的。 “酒有问题。”她答,小腹中热流开始游丝般上涌,有些坐不住,呼吸亦变得促。 上官宴眸色变了变,看出来她呼吸微促,细白的脖子泛起不寻常潮红。 阮雪音蓦地撑起来转身往外疾走,不足五步,脚发软,栽下去,被臂弯接住。 “上官宴你——” “不是我。” 第420章 佯欢 说不通。 阮雪音试图转脑子,愈加混沌。说不通。 除了上官宴没人知道她要来。只可能是他。 不对。 那壶酒早先放在西侧小几上,若非自己要喝,又发现原本上官宴在喝那壶已经空了,根本不会去动。 所以更可能是有人准备给上官宴的。却被自己喝了。 图什么? 这里是青楼,何须使这种手段? 她脑子稀里糊涂地转,忽觉得整个人腾了空—— 是上官宴,正拦腰抱着她经帐幔往西侧床榻边去! 浑身发软,挣扎不能,呼吸亦局促,她尽全力冷了声: “暗卫就在附近,你——” “暗卫就在附近,但你这副样子已是呼救为艰。我若真要做什么,水到渠成。” 他步子更快,至榻边将她放下。对方兰芷之气混着酒气传进鼻息,有些难耐,小腹开始酸胀,她用力攥锦被。 上官宴转了身。 “找药还是找大夫。”她颤声问。 “自然找大夫。谁知道你中的什么。”他往外走。 越来越难受。她咬牙关,心下忽动,费九牛二虎之力抬一侧胳膊对着手腕开始嗅。 混沌更甚,几乎连嗅觉都失了灵。 上官宴已经疾走出好一段,听她没了声,又急转回来,“这在做什么。” “你且凝神细嗅,”声音颤得厉害,阮雪音勉力去稳,说得断续,“我周身,可有什么不寻常气味。” 她眼里盛了三月烟雨,两颊潮红却如艳阳下春桃。上官宴失神一瞬,沉声道: “脸别过去。” 不明所以,又隐约明白,而事已至此,除了信他别无办法。 她攥锦被更狠,偏头向里侧。 他该是俯身下来在嗅。 她双腿整个蜷起来,强忍着稳住身子纹丝不动。 “有种奇怪的花香。”半晌,他开口,气息喷在她脖颈间。 “是不是,”断续而夹杂了沉重气声,越来越软,快要没法听,“有点像苏合香。” 上官宴自己也用香,更别说苏合香是常用香。他凝神再辨。 “是。” 阮雪音心沉。 “除非你认识白国宫廷医者,否则不用找大夫了。”气若游丝,更似春莺呜咽。攥着锦被的指节分明惨白,又从深处漫上来嫣红。 “不认识。”上官宴已经站直,居高临下看着她。 “出去。”阮雪音道。 “这东西能自己忍过去?” 不知道。秘药不为书载,她识得凤凰泣不过因为老师教了。她还亲手为七尾团花剪过枝。 此药依据用量不同,药效相异。纪晚苓那次该是用得重,所以直接失了大半意识。 自己此刻显然相对轻,所以意识尚在,身体反应亦大。但久不得解,还是会失却意识,至于能不能强行忍过去—— 意即陷入昏迷后药效会否渐渐消散最后自己醒来。老师没说。 豆大的汗珠自鬓间坠落,念头纷然不过瞬息。眼见榻上人整个蜷起已不成样,上官宴蹙眉,“不能忍就说明白,认识不认识,是个医者总拿得出些缓解之法。” “牡丹皮五钱,白茅根四钱,茵陈两钱,地莲子八钱,独活八克,无邪十钱…”她声音愈低,呜咽声重,最后几味药材上官宴几乎是耳贴耳在听,完全陌生的名字,听得模棱两可连蒙带猜。 “自无邪开始往后的几味最要紧,但应该找不到…有几味用几味吧…煎汤…”她说完,偏过头朝里,眉眼拧起来。莫说几味,此方但凡少一味便不顶事,剂量有误也不顶事,不过死马当活马医。 上官宴起身复往外,隐约听她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三个字。 像是顾星朗。 他疾步快走推门,推门之际已经扬起了嗓子。 没唤出来。 甚至门都只被推开了一条细缝。 外间寂静。 身后房间深处榻上的人开始浅哼。 该是以为他出去了。终放心哼出来以作缓解。 隔着门缝,上官宴眯眼从上往下一层层看。纱幔依依,酒盏晶莹,瓜果安放在琉璃盘中正水灵。 只是无人。时近傍晚,天色尚明,青楼的一日还未真正开始,客人本就不多。 消失的是那些女人。 再轻推,门缝变宽些许,他抬半只脚准备往外迈。 若起过冲突,无论如何都有响动。凭他耳力,先前再是因为阮雪音起症候无暇顾它,也不会全没听见。 他收回脚。 壶中有药,致人忘情而纵欢。 为什么。 他关上门,返身回榻边。 满目狼藉,榻上人裙衫已乱,精巧锁骨并半圆肩头露出来,莹白肌肤之下绯色不断上涌,晕成一片如水的霞光。 她闭眼蹙眉深浅出声,双手胡乱摸索,神志已然不清。似乎感觉到有旁的热气覆过来,她无意识去抓, “顾星朗…” 柔极而近媚,叫人心弦颤血气涌。 那小子这种时候叫她什么?上官宴不知,思忖一瞬,凑至她耳边哑了声道: “我在。” 如临大赦,她突然缠上来,软而韧而无处不在。上官宴一僵,极力稳住心神,默念了三遍逼不得已身不由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伸手至阮雪音腰间连揉带捏一掐。 后者高哼出声。 够长够响,足以让外面人听到。 然后怎么办? 要让她持续出声,总不能一直掐腰。就这么两把嫩肉经得住几次掐?他转头盯远处合上的门。 最后她喊破了嗓子不得纾解,而还没将人引出来,才真正要命。 细声不断,绵软破碎,上官宴低头见她起伏款摆,吞咽一口心道那小子调教得好啊。再这么下去恐怕真会出事,坐怀不乱四个字从不在他上官宴的词典里。 遂一咬牙将锦被拉起来一大截,裹粽子般将人包了,只露出脑袋让她声音能不受阻隔仍往外飘散。 自然挣扎得厉害,一张小脸惨白而潮红。他不忍心看,主要还是怕看了忍不住,再次转头盯门,同时自己低低出声。 这类动静他驾轻就熟,张口就来。 实在折磨。声是假的,锦被中人濒临崩溃却是真的。 声声入耳,他也有些崩溃。 房门紧闭,还没有人进来。 究竟几个意思。上官宴心头火起,整个人都火起,以至于那些佯装腔调也带了怒。 便在这时候听得极轻响动起于微处。 第421章 轮战 窗边。 他保持腔调,继续低喘,右手拽紧裹了阮雪音的锦被,左手松了松袖口。 床帐已经被尽数放下,配合此间响动之旖旎,似模似样。 那窗边声响不过呼吸之声,普通人很难察觉。 上官宴不是普通人。呼吸声、窗户微开的气流声穿过他自己的佯喘声并阮雪音断续的哼声,悉数入耳。 顷刻间到了榻前。 他抬左手,袖口之下骤然出现三支精光短箭,不及出手,盖因床帐外气流乍起,强而利,便见一道银芒破帐而入直朝他脖颈刺来! 刺拉! 剑锋入帐瞬间上官宴斜身闪避,薄如蝉翼的银芒插入内侧床帐便是一道极细利缝。 银剑一击未中,不抽回,剑锋一转再削。上官宴已经在那利缝出现时再起避势,怎奈右手掌下还有个阮雪音须护,无法远避,顿觉左颈一凉,该是见了血。 幸而只在表皮,未及命脉。因为他还活着,还能避。 却不能再避。此人用剑之快剑锋之利,出第三招他绝对要死。便在左颈生凉那刻他低声一呼: “自己人!” 银剑稍顿,却没收回。 “公子此刻所行已是必死之罪。”只听帐外男声起,沉且冷,“主上有令,凡伤夫人者,杀无赦。” “她裹着被子毫发无伤在这里,你要掀帘看么?”上官宴亦沉着声,语速极快,不想多浪费哪怕半刻。情势危,此刻进来的是友,再进来的,就必定是敌了。 帐外气息微滞。 “那小子脾气我清楚,不该动的人我绝不会动。”他继续,声量更低几近耳语,“你有空拿剑指我,不如想想怎么救她出去。” 傍晚将逝,光线变得晦暗。 床幔轻动,此间声转不足为外人道。 忽听得房门处有极细气流涌入。 来了。 帐内嘤咛喘息,剑客隐于暗处。上官宴单手压着锦被中扭成股绳的阮雪音,目光凝在床幔间那条严丝合缝根本不见空隙的衔接处,全神贯注。 铿! 交手了。沉瓮对清越,来者该是使锤一类重器。 铿铿铿铿! 但听兵器相接声连续响起,愈演愈烈,床幔密不透光,上官宴无法通过观身形判断局面,只能听声辨位再辨势。重兵击打之声声声入耳,越来越快,此间气流亦被搅动得如海上风暴,带起床幔都开始翻飞。 软剑对重锤,硬接不得!上官宴咬牙欲出声,但执剑那人是顶尖高手,岂会不知? 被中人声量渐渐低下去,嘤咛几不可闻,动作亦近停滞。上官宴心头一跳,低头去看,阮雪音面色如纸,又从每一寸毫无血色的肌肤深处漫上来红。 已经不似初时潮红。 殷红。 像真正的血。 毫无血色与满目血色。 他心下狂跳,此药久不得解会致命么? 竟没在她尚清醒时问清楚! 一念至此,人也开始发急,凝神听帐外动静,兵器相接之声明显比方才少了许多,气流回旋方式似也不同,该是那剑客正就着避势寻机完成致命一击。 不可致命! 第二人进屋前他已经嘱咐过,若交手,留活口,方不枉这一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但那剑客的剑,是真正杀人的剑。 这般缠斗,难保落力周全。 他松袖口。 暮色四合,密闭的床帐缝隙间忽闪出三道寒芒,闪出之时即脱手,直朝屋内西南角而去! 帐外两人走势太快,他怕误伤,故意散开三支箭落处,此刻听声而辨,那执锤者气息稍滞半瞬,应该至少中了一支。 “将人制住,留命!”战局将定,锦被中的阮雪音不能再等,他低呼出声。 便在此时听得第三道气流自门外跃入,以迅雷之势混入铿锵乱声中。 又来一个! 上官宴只觉怒从中起,这般阵势,显然杀局,自己的地盘上,竟全无察觉! 这第三人从门入,多半是敌非友。而那人铿锵锵数招替同伴挡下一通剑势,并不恋战,却是直奔床帐而来! 究竟冲他还是冲阮雪音,顷刻之后见分晓。问题是,还有没有命留着见分晓。 左右袖中利箭齐出,他膝盖一屈将锦被中人往床榻深处带,旋即回身半跪于帐前,双手外翻出一个诡异角度,六支精光短箭眼看便要射出! 铿! 却听第四道兵刃声赫然闷响于帐前,该是一把大刀。而直到此刻上官宴方确定,那第三人所使也是一把刀,两刀相接,轰鸣颤音直绕梁柱。 这第四人是他的人。 总算还有个不聋的! 他张口想爆一声粗,忍住了,手腕一紧收回袖箭。 此时明里是二对二,算上自己,勉强三对二。但他一向少出手,最重要的是,阮雪音若将命丢在了此处,甭管元凶何人,自己这后半辈子都别想好好过了! 这般想着,回头再看一眼已经失了动静的被中人,更觉焚心。外间混战,势均力敌,还不知道有没有第五第六第七人。稳妥之计,便如临自初遇那日她言,该跑了! 上官宴是个果利性子,念头至,快速脱下外袍,又翻开锦被将人捞出来外袍一裹怀中一带,右臂抱人,左手利箭再出作防,夺帐前低喝: “我先带人走!” 利器不留命,杀心更难挡,他不再花功夫叮嘱抓不抓活口的事,五个字吐完,只听帐外打斗声显著旁移,该是顾星朗的剑客与自己的刀客齐发力将对手往西南侧逼。 那扇打开的窗就在东北侧。 他凝神辨位,再不迟疑,一掀床帐带着阮雪音往东北侧窗外纵身而出! 窗外是一条窄巷。 薄暮黄昏,巷中人稀,他本要着地,实难放心,犹豫半瞬终发力凌空一蹬上了屋顶。 多年不曾狼狈至此,尤其还带着个姑娘,姑娘还是阮雪音! 好在已经没了意识。否则一世英名尽毁! 一番折腾,又值盛夏,人已有些汗涔涔。失了意识的姑娘柔若无骨在怀里极偶尔哼一声,但他全无兴致消受。 最后的暮色将浩瀚砖瓦染得暗金深浅。残余的炊烟袅袅升腾没入灰白云影。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看过人间烟火。 脚下车水马龙之声起了又落,人声中嬉笑怒骂说什么的都有。他也很久没这样听过人间音色。 屋顶上极静,飞鸟高掠,入夜归林。 他已经看好了曲京城内建筑屋顶间的线路。 尽快落脚不是难事。 却在这时候听见一道笛声。 第422章 夜奔 是笛非笛,盖因普通竹笛、木笛甚至玉笛音色都与此不同。 空而渺,轻而远,只一声,迅速汇入暮色与夜色交替时分曲京城的车马人声中。 骨笛。以鹫鹰翅骨制成,常见于白国夏季田间山野,随便一位农夫或放牧人都能用它吹上两三支曲。 但此刻这声鸣,分明悠扬就像一首寻常笛曲的开音,却不是随便一位农夫或放牧人吹得出来的。 尘世喧嚣,黄昏嘈杂,普通耳朵听不出,很可能根本没听见。 上官宴的耳朵不是普通耳朵。 我—— 他终于爆了一声粗。 有完没完?! 笛音落,便见一望无际青灰瓦片间陆陆续续开始冒头。每幢建筑屋顶一颗,只见脑袋,身形皆掩于屋瓦暗色,由近及远入目几十段屋顶,也就是,几十颗脑袋。 几十号伏击者。 他低头看一眼怀中人。死女人乌鸦嘴,初见那日说什么三十六策走为上,结果一路都得跑! 这般怨念,脚下却骤发力猛起速。方圆几十里内他的人不超过四个,顾星朗又究竟派了多少高手护花? 无论派了多少,山高路远,决计超不过十个。而眼前这些伏击者是否个个顶尖尚难判断,局危时作最坏打算,便当他们都万里挑一,那么哪怕暗卫齐至,也可能打不过。 何止要跑。还要没命地跑! 好在方才看好了线路,他几乎闭眼长跃往夜色深处狂奔,耳边风声疾厉,身后更多气流疾跃声开始此起彼伏。 果然是群飞檐走壁老手,真追近了再加暗器,死无葬身之地!他心下叨叨,身势愈快,腾手备袖箭。特么谁啊,回头逮出来非往死里整! 夜色抵临,月光始泻,曲京城上空浩瀚屋瓦间但见人影如飞鸟掠。上官宴单臂抱着阮雪音已有些吃力,性命攸关也再顾不得什么风度姿态,将人一扛,大步纵跃,终于在夜色尽头月光落处瞥见了一尊熟悉身形。 非用尊字不足以表达他对此人之服气。 而熟悉的其实也并不是身形。 是姿势。那人挽着一把堪称巨弓的弓,弓上一支堪称巨箭的箭,箭头硕大寒光胜月光,而他盘坐在屋瓦边缘右眼眯起,瞄准,嗖! 左眼瞄靶,盘腿射击,一箭扫五人,沈疾! 上官宴见过沈疾一箭扫五人,但那些穷追者位置错落,箭直箭势直,没法儿扫五人吧? 很想回头看,自然不能看,他保持步速沿既定线路继续奔跃,快经过沈疾身边时忽瞥见还有一人。 极浅鹅黄衣衫与盛夏月光交融,浓密乌发尽数挽起成了个团子般的髻,乍看还以为是个小少年。 但上官宴阅人无数,尤其阅女无数,从不会将女娇娥误作男儿郎。只一眼,他确定那是个娇俏姑娘,趴在沈疾的影子里怀中一个箭袋,正一支支动作极快往外递箭! 沈疾竟也有这般艳福,他国夜战,佳人相伴? 比自己扛着个绝不能碰还没了意识的冷美人狼狈逃窜强太多了! 他心内不爽,脚下却不敢懈怠,狡兔百窟之曲京窟就在十几里外,得赶紧给怀里这烫手山芋续命! 心急火燎间他飞快经过沈疾,提醒了一句“抓活的”,未及交换眼神,趴在阴影里那名少女却抬起头来看他。 该是抬了头在看他。速度太快,只半眼,而分明含了敌意。 相当浓重的敌意,直到掠出去好几里,他仍觉芒刺在背。 睡过? 他大致回忆,没见过这张脸。 睡过然后忘了?所以找上门来讨债? 他猛一个激灵,带着沈疾来讨债,这怎么躲得过? 南国盛夏的余热漂浮在曲京格外白亮的月光里。上官宴雀蓝色的外袍裹着阮雪音惨白潮红的脸。风声依然疾厉,巨箭刺破层叠起伏的气流插进或擦过衣料,不断在身后发出嗖声或噗声,越来越远。 宅子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但他不能堂而皇之进去。继续飞掠,近乎招摇越过那座四方宅上空,他奔入更浓重夜色,待周遭彻底归于寂静全不闻追击打斗声,身形忽闪,就这么消失在了浮云遮蔽时有时无的月光下。 那四方宅便如曲京城中任何一座四方宅,入夜燃了廊灯,不黑也不亮,晚风习习,幽幽花香。 半柱香前哪些房间亮着灯,半柱香后依旧,没有骤然归来的主人,更没有突然打开的大门。 一年四时,但凡入夜,上官宴的房间永远亮着灯。无论他本人在不在。 他不想走大门的时候,也经常不走大门。宅子以北五里处有条密道,直通他的房间。 今夜之后这条密道要封了。 因为曲京城内最富盛名的医者都知道了它的存在,尽管是蒙着眼走的。 蒙眼而来,蒙眼而去,昏迷的女子,解不了的症候。 阮雪音一直没醒。直到沈疾至。 那名黄衫少女也在,先前趴着以为娇小,此刻站起方知高挑,四肢修长皓腕纤腰,竟很有些挺拔姿态。 好身段。上官宴心下一番品评。 但没睡过。他再次确认。 “你走开!” 少女却真真敌意,原来月下一瞥之芒刺扎背并非错觉。 “小姐这话好笑。此为在下的卧房,要走也不该在下走。” “你的卧房,为何睡着别人家娇妻?”少女高挑眉,一个箭步推开他往卧房深处去。 上官宴更觉有趣,转身追问:“这是谁家娇妻?” 少女顾不上答,沈疾上前半步低声: “家中未出阁的小姐,排行第十。” 上官宴也挑眉,似笑非笑,再转身远瞅着趴在床边拉了阮雪音一只手的少女,“荣幸之至啊。” 顾淳风一回身一瞪眼,“哪来的登徒子,她你都敢碰,哪只手碰的,”她转眼向沈疾,“剁了!” “小姐刚也看到了,两只手都碰了,一路抱回来的。”上官宴笑嘻嘻,颇夸张抬双臂,“试试?” “当我不敢是吧?!”顾淳风噌地弹起,三两步过来伸手至沈疾腰侧一摸,一把不大不小弯刀寒光映满室,顷刻架在了上官宴颈间。 “不是剁手么?”上官宴瞪眼,刀刃蹭肉皮,方想起来早先还挨了一剑,“我这脖子上的伤,”他略偏开头示意,“为你嫂嫂受的。你这会儿恩将仇报,到时候看你哥是不饶我还是不饶你。” “我嫂嫂此刻那副样子,”顾淳风咬牙,“你就是什么都没做,也一定占够了便宜!我哥岂会饶你!” 此一句将上官宴彻底拉回正形。他蹙眉,忽抬手发力撇开顾淳风举刀的手腕,转身往榻边去。 顾淳风急了,抄起弯刀照着他后背又是一抵,“不许去!” 第423章 破晓 “此药诡异,她尚清醒时说过,仿佛只白国御医能治。”上官宴不理对方撒泼,后背抵着弧形刀刃沉了声, “你们来之前,我已经请曲京城内最好的医者来瞧过,确实没人看得懂,更没人解得了。”他微侧头问顾淳风, “你刚去看,她还在不时哼哼么?” 顾淳风脸上红了又白,“你——”知道得真不少,“瞎听什么!” 比这厉害的都听过了,看得更多。上官宴心下白眼,懒待再刺激她,正了声道: “出现症候至此刻已近三个时辰,她算是自己强忍到了现在。问题是,能否不解自愈。” “你请那些名医,”顾淳风闻言惊疑,也无暇再纠缠,“就算不会治,总有说法?” “自来解这类药物,若无特定方法,”上官宴一咳,低声,“无非就是让她释放出来。” 顾淳风眨眼半刻,面上红了再白再红,瞥一眼沈疾,“你先回避。” “殿——小姐你,” 那把弯刀还抵在上官宴后背。 “放心,我不动手。”握着弯刀的手却没撤。 “你今日不是带的弓?”上官宴问沈疾,同时右手臂猛一个后翻抓了顾淳风手腕一弹,弯刀落地,他转回身来,“怎么又满身都能摸出家伙来。” 沈疾一咳,“出来得急,器多不压身。” “刚瞧你摸得很熟嘛。”上官宴又看淳风,余光瞥一眼落在地上的弯刀。堂堂公主,尚未出阁,倒没羞臊。 “他是我的人,自然随便摸。”顾淳风没好气。 上官宴瞠目。 沈疾再咳,“我先回避。”转了身不放心,“二位还是以夫人安危为要。” “我九哥不在,”眼见沈疾出去,顾淳风低声,面上红白变换委实精彩,“你刚说那法子,施行不了。” “那只能等了。”上官宴收起深沉摊手,一脸没所谓,“看她会不会自己好。” 顾淳风略想一瞬方才床榻边所见,再咬牙:“那怎么行!我瞧她难受得很,若能自己好,都已经要三个时辰了,怎会还这么——” 明明没了意识,却又能不时出声,一头一身的汗,裙摆都濡湿了,显然药效未散。 “那怎么办?我刚说的法子你又不同意。” 顾淳风咬唇,拧眉又绞手,半晌斜了眼看他,表情怪异,“你同我九哥很熟?” “很熟。” 她歪头再半刻,“你敢么?” 上官宴反应一瞬方懂,“不敢。” “那还说个屁!” 阮雪音醒来是在第二日午后。南国日头高,日光格外亮,她睁眼恍惚了一瞬,蓬溪山没有这样的日头,锁宁城更没有,祁宫? 折雪殿的床幔高而阔而纱影重重,日色根本照不进来。她动了动胳膊,酸沉得紧,骨头也似散了架,折腾了好些角度终撑起来,赫然看见床榻上脚那头坐了个人。 她是沉着性子,不至于叫出来,眯眼看一瞬,打扮不熟,像个少年,身形和衣衫颜色却认识,“淳风?” 头里那人屈双膝、叠双臂、深埋在膝盖臂弯里酣睡,一动不动。阮雪音勉强靠过去,伸一根指头至她下巴内侧脖颈软肉间挠了挠。 顾淳风怕痒,腰和胳肢窝通通碰不得,脖颈内侧已是要老命。果见她下意识一躲一抖一激灵,猛抬头睁大眼, “醒了?” 阮雪音好笑,却实在虚浮,以至于这笑也虚浮,“你在这里做什么?” “防那登徒子啊。你睡得人事不省,臭流氓又来讨便宜怎么办?” 阮雪音怔了怔。 方反应此身在何地,此前是何事。 她心跳骤快,脑中各种念头涌起处理不及,半晌问:“那你怎么——” “几日前沈疾接了九哥密令,在我这里说漏了嘴,我非要来,就来咯。” 沈疾岂是会漏嘴的人。多半是她偷听,或者使了美人计。无暇打趣了。“那你们到的时候——”她脸色本就煞白,闻言更白,偏问不出口,转而道:“我睡了多久?” 一壁低头去看,衣裳已经换过了,从最里到中衣。她面上惨白。 都是女子,顾淳风自然明白,赶紧道:“衣裳都是我亲自换的,没有第二人在场。出事是在昨日,也才一夜。那臭流氓说你是酉时过后不久生的症候,”她一顿,确实难讲, “这会儿已入未时了吧?那就是睡了约莫十个时辰?” 意识失得比以为的要快。“那你们到的时候我,我是,”整个人虚脱得厉害,说话也带着喘。 “该当无事。”淳风凑近低声,“衣衫只稍乱,腰以下都完整,换里衣时我也检查了,”她声量更低,几乎耳语,“不像有过。” 阮雪音呆了呆,“你——” “我懂的。”顾淳风猛眨几下眼,“有过没有过,我会看。”言及此,忽反应,“不对啊,肯定没有过,否则你早好了,还用人来治?” 再是活进了顾星朗的人间,阮雪音也没法适应这般露骨的讨论。她两只细胳膊撑着被子,稍平心绪,“所以我是怎么好的,有人来治?” 午后慵懒,蝉鸣入耳,院中空阔,袅袅琴音。 顾淳风撇着嘴扶阮雪音循琴声去,一步一停歇,半拐游廊的距离硬是走了快一柱香时间。西厢房正中一侧门掩着,轻推往里,上官宴歪在一方紫檀木案后单手弄琴。 顾淳风一见此人就上火,干脆不作声。阮雪音自想问出手治她那人是谁,乍见了上官宴,想及昨日情形,虽药性起全无印象,到底难堪,一时也没说话。 “吃了么?”倒是上官宴一如既往皮糙肉厚,“还好么?” 百无聊赖,笑也无赖。 阮雪音不答,又实在站不住,动了动胳膊示意淳风搀她坐下,直截了当,“是谁?据说今日破晓前来的,是名妇人。” 气若游丝随时要倒还这般不消停,上官宴撇嘴摇头,待要开口,只听门外一道沉厚男声起: “夫人醒了。” 阮雪音回头,一颔首,沈疾进来。 “四日前接密报,夫人在临自遇袭,公子不放心,遣属下过来暗中随行。我们也是昨日傍晚才到。”不消阮雪音问,沈疾开口低声禀。 还带了个淳风。目前看来此行凶险,实在不该。她想问顾星朗那边部署如何,当着外人不好提,却听那外人毫不见外道: “他这哪里是防旁人,分明是防我。” “防的就是你,臭流氓!”顾淳风终忍不住,开口一声啐。 “我说你这丫头片子,我跟你哥那是知交,知交好友明白吗?”他这般说,低头自察,“很好嘛,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不比那小子差,究竟哪里不合你意了?” 阮雪音知道。 沈疾也知道。 顾淳风咬着牙不说话,面色变了好几变。 屋内气氛有些怪异。 “还是先说正事。”阮雪音不擅场面功夫,几乎强行打破沉默,声细气虚再向上官宴,“救我的是什么人?” 第424章 隐虎 昨夜情形,醒来之后已经从淳风处知晓得七七八八。莳花楼中事,只能寻机再问上官宴。 相比那群人为何在沈疾出现、上官宴带着自己消失之后突然撤退,谁解得了凤凰泣且主动登门来救这一项,更抓她心神。 “你认识。昨日还聊起过。” 阮雪音转了转脑子。 转不大动。 “少卖关子。” 上官宴百无聊赖再拨琴弦,“你昨日入莳花没说两句就被撂倒了,一共才聊了几个人?” 阮雪音一怔,“安王妃?” “安王妃?”顾淳风重复。 “你认识?”阮雪音转头。 “那倒不是。只是这堂堂王妃一城主母,昨夜那副扮相,”淳风干笑,“真没看出来。” “她神秘兮兮来救人,难道还一身华服摆王妃架子?”上官宴轻嗤。 “原来最厉害的是安王府。”阮雪音下意识道。不是爪牙多声势壮的洛王府,也不是韵水城。安王能耐格局已是叫人刮目,如今看来,青川又多出一位了不起的主母。 不该说多出。原本就在。她心下震动,尚存于世年近或已过五旬的这群人,究竟还藏了多少龙虎? “吃人的老虎不吭声。世间道理从来如此。”上官宴颇不屑,继续嗤。 阮雪音看他一眼,“她怎知你这里有病人要治,且只她能治。” 凤凰泣之后,这是第二个疑问。 昨日杀局,主使何人,又是冲谁。 “她自己来的。我可没请。他们俩都看见了。”上官宴瞥沈疾淳风,“恕我直言,该不是冲我。我仇家虽多,常日里不过是些没头没尾的暗杀,睡个觉洗个澡突然飞过来一堆针那种。昨日这波,分明是精心布局,且不止要取命。” “公子声言不关心这些污糟事,议论起来,头头是道。”阮雪音慢道,虚浮感侵袭,又值盛夏正午,薄汗淋漓。 顾淳风环视屋内倒一杯水递她嘴边。 “我也是惜命的。”上官宴再嗤,起身一理衣摆往外走,“去看看你的药和饭好了没。”至门边忽停, “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尤其宫里居高位的女人,”他声音变得低,被午后热风裹进室内, “我若是她,就会这么做。先取名节,再取性命。然后将名节和性命一起摊开给天下人看。对女子来说,没什么死法比这种更惨烈了吧。尤其你这种名动天下的,” 宠妃。 他没说出来,一如既往谨慎。但屋内三人都懂了。 只是这样一番话,实在隐晦又莫名其妙。待人走远,顾淳风眨眼: “他在说谁?” 阮雪音也没完全听懂。白后? 这般清楚她行踪,这般稳准狠的杀局,这般人多势众环环相接,确实最可能是本国势力。且极可能是皇族势力。 “昨晚那些人,”她转而问沈疾,“倒这般难对付,你都追不上。” 早先淳风说,沈疾拦路、上官宴顺利消失之后那群人立马掉头分散撤离,中箭者有死有伤。没受伤的不好追,以沈疾实力,受伤的也一个都没抓到? 沈疾微启口,欲言又止。淳风一咳,“那个,嫂嫂,我的错。我不是趴在旁边嘛,又在屋瓦沿儿上,看人跑了也想起来追,踩滑了瓦片,他忙着捞我,这不就,” 失了时机。 阮雪音暗无语。这种时候,不会功夫确是碍事的。回去之后也让顾星朗教几手? “受伤那些,当场自尽了。”沈疾道,“其实若分毫未耽搁,也来得及阻止他们吞药。” “知道知道了。”顾淳风撇嘴,“下回你就让我掉下去,摔断一条腿或者直接瘫了算了,反正你养,后半辈子你受罪,我又无所谓。” 沈疾干咳。阮雪音傻眼。进展很快嘛,无怪顾星朗同意她跟来。 “但死人,属下也带回来一个。”沈疾沉声,“夫人要不要看看?” 以昨夜所述时间计,到此刻,人已经死了逾八个时辰。 会有些骇人。阮雪音心知身为医者不该怕死人,但她还没有真的见过死人。 尤其这种死后好几个时辰未作处理的人。 上官宴嫌晦气,更烦有气味,人被停放在东北角一间窄屋里。 阮雪音同顾淳风一人一条丝绢掩鼻进去,并立在门边。沈疾走近,掀开那人身上白布,人已经没了初断气几个时辰的僵硬,面色黑沉,嘴唇青紫,暴露在衣料外的皮肤上蔓延着些不寻常斑纹。 该是服毒所致。 “夫人能看出此毒来历么?” 用毒渊源也是重要线索,阮雪音自然明白。她目力好,隔着这般距离其实能看清楚,但要精确判断,身为医者,是该过去的。 盛夏炎热,屋内无窗,长时间密闭,气味相当重。她更紧捂了口鼻,强撑起一身气力,一脚脚如踩在棉花上,刚至跟前看了一眼便禁不住干呕起来。 “别看别看了!”顾淳风也捂紧口鼻箭步冲过去,一把将阮雪音往旁边拉,一壁拍她后背,“虚成这样,站在太阳底下都要倒的人,哪里受得起这副罪。嫂嫂我们走。” 阮雪音摆手顺气,勉强止住呕,“无妨。从前没见过,须练一练,适应了就好了。” 她千里而来替顾星朗办事,这种小场面都经不住,何谈来日。且真有风起云涌那日,她这一身医药修为想要大用,也必得不惧各种骇人状况。 遂一拍淳风手臂示意她放开,捂了口鼻又过去。淳风怕她再看要倒,只好捂了口鼻跟,凑近一看,也几乎呕出来。 阮雪音站着看了片刻,迫使自己不移目光,渐觉适应,蹲下身,忽反应没有器具,仰头欲问。沈疾递过来一把匕首, “夫人且用这个。” 她接了,用匕首尖端挑开那人衣料各处瞧,胸口、手臂、腹部,又由沈疾将其翻了面,再看后背。 最后她拿开丝绢,气味扑上来。胸腔和胃腹开始猛烈抽动,她强自压了,蹙眉凝神半晌。 那毒该是无味,至少已经自血液中消散或者被尸身吸收殆尽了。 其实真要验尸,步骤要繁琐得多,也可怖得多。但一来她真的没准备好,二来各项条件皆不允许,三来,这方面老师教得少,只大致说过,她不一定完成得好。 而这种事完成不好,可能要做一辈子噩梦。 遂起身与淳风出去,待沈疾也出来关上门,三人同行慢回西厢房,阮雪音低声: “就我所知,能叫人立时殒命且在死后于皮表生出此类斑纹的毒,四种。其中两种为白国独有,但范围很大,不是什么秘药,谁都可能用。” 换言之,不是关键线索。 “又不是傻子,岂会用你瞧得出来路的东西。”却见上官宴一摇三晃迈进来,手里一方大托盘,里面三碟一盅一碗白米粥,碟中琳琅摆着几样色鲜可人的小菜,“过来吃饭。” 第425章 深流 语气自然仿如他家人。 顾淳风听不惯,两步过去强行从他手里接了托盘,“要你来照顾。” “我不照顾你照顾?虚得什么似的,讲半天话还不是我想着她吃喝。便是你哥在,也不一定有我做得好。那小子,养尊处优惯了,再体贴也不过交代下面人照顾。” 倒是实话。顾淳风语塞,嘴上自不肯认,放好托盘扶了阮雪音坐下。 刚看过死人闻过味儿,又兼身子虚,根本也吃不动。但总要进些下肚方能撑着应对。阮雪音勉强喝几口清粥,夹半筷子小菜尝,不知其味。 “把汤喝了,补气。油都撇干净了,不腻。”上官宴瞧她吃得费劲,蹙眉,一指旁边小盅。 阮雪音不惯被一群人盯着吃饭,揭了盅盖小口喝,确实清爽,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别继续了。你们几个,从哪来回哪去,我也要撤了。” 三人闻言皆是一滞。 “出事了?” “你还知道啊。”上官宴斜睨阮雪音,犹豫一瞬,“你在临自跟令狐邈究竟怎么谈的?和段家老头儿又合谋排的什么局?” 阮雪音放下手中匙,彻底失了胃口,“洛王动手了?” “圣旨到了临自,让洛王去韵水,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时候?” “今晨。” “举国皆知了?” “暂时还没有。”上官宴答完方反应,定看一瞬阮雪音。 阮雪音也定看他。 产业遍青川,耳目遍青川,他拿消息的速度恐怕并不比顾星朗慢,此一项早已谈话往来过,此刻不过是确认。 “洛王不敢去?”她继续问。 “应该吧。”上官宴漫不经心,重坐回紫檀木案后面单手拨琴,“总之这会儿还没动身。你的汤要凉了,喝。” 盛夏时节岂会凉。阮雪音不转话头,“他在北境的兵动了么?” “我怎么知道?” 阮雪音保持目光。 上官宴败下阵来:“还没。” 顾星朗的兵就位了么?一千人而已,从南境调派,随时可发。她不动声色看一眼沈疾。 沈疾没接。 “安王妃高义搭救,我该登门拜谢。”她忽道。 安王府还是昨日的安王府,相似的时间,同样的景致与花香。韵水与临自皆动,这里还如桃源。 “我这么个不出门的,还以为没人认得。”不在八角亭,却在一间凉室,室中冰鉴内瓜果流丽,幽荡贝罗香。 阮雪音总觉得这香气与寻常贝罗香不同,仿佛熟悉,又一时辨不出因果。 “若非王妃及时出手,还不知要闹到怎样田地。” 安王妃笑笑,“不至于立时殒命,只是醒不过来。” 看似端和,却是个清冷性子,倒对自己的路。阮雪音一壁想,再道: “醒来之后听闻,此毒连曲京城内几位名医都不识得,王妃倒会看还会治。” “很多年不动手了,生疏。好在方子记得,药材也有,施针的时候有一处没扎好,见了点血,在你后腰上。”安王妃拿一颗鲜莲子慢剥,“刚摘来的,不知姑娘喜不喜欢。” 崟国没有夏食鲜莲子的传统,祁国有,阮雪音并不喜欢,还是拿起那支碧绿莲蓬也扣下来一颗剥。 “我习医早,学成之后,狠用了几年,然后金盆洗手,再不行医。”却听对方继续。 “为何?” 安王妃看她一眼,“事情做完了,还留着本事,叫做不惜命。” 阮雪音眉心跳了跳。“听闻王妃母家在韵水。”韵水王氏,临出门前她找上官宴确认过。 “姑娘开始查我了。” “不敢。只是凤凰泣乃秘药,王妃却通晓,是过去常出入皇宫?” 安王妃剥莲子的手顿了顿,或该说抖了抖,极微,抬眼看阮雪音时神色也有些不同,“姑娘是崟国人,常居苍梧,也识凤凰泣。” 阮雪音稍踟蹰,认真盯对方面上变化于微处,一字字慢道:“家师也习医,尤擅药。” “惢姬大人竟通医药。” 她表情极难读。欣慰,沉重,释然,哀戚,又仿佛喜悦? 也可能都没有。阮雪音持续盯着那张脸。可能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安王妃二十岁自韵水嫁入曲京,二十岁前在母家的生活也一定有据可查。 为何会有这么多对不上甚至根本不可能的时间矛盾。 又为何会有这么多强而有力、难以用其他原因解释的事实巧合。 如果不是东宫药园,这些巧合的起点又是什么。 “我五岁入师门,”身子乏脑力弱,险些说错,她提醒自己是竞庭歌,“常随老师打理药园,虽不像师姐那般精习,到底知道些。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用药方面独到,天下间少有人能及。下山之后却发现,同样独到的,不止老师一位。” “珮夫人上月在鸣銮殿上与瑾夫人当场对药理的事,我也听说了。”安王妃淡笑,“江山代有才人出。” 对方于药园二字没什么反应。说及自己和上官妧时也很平淡。 探不下去了。阮雪音转话头: “王妃如何知道我昨日遇险,需要救治?” “姑娘劳心过甚,很伤身的。”安王妃长叹,仔细观她面色,“你受凤凰泣摧折近六个时辰不得解,已是大损。我留下的方子也并不能及时止凤凰泣之损,还需坚持服用,辅以饮食睡眠,慢慢调养。” “多谢王妃照拂。”阮雪音就着坐势欠了欠身,“方才王妃说,此药久不得解,不会立时殒命,却会醒不过来。那是要睡多久?” “短的一日。长的半年。” 曲京七月,蝉鸣却不如霁都盛,反而其他虫声织在热气里浓得化不开。 “然后呢?” “然后便再也醒不来。” 阮雪音后背一凉。 “姑娘的身子底不算太好,仿佛幼时得过寒症?”乳白玉润的莲子脱青衣而出,安王妃将之递到阮雪音手里, “今晨忙着施针配药,号脉仓促,不一定准。肺气亦不算足,该是寒症留下的问题,乍瞧上去好,根儿上却弱,小时候久咳过吧。”她抬眼再看一瞬阮雪音, “但被极周全而长时间的调理手段治好了七八分,如今看来,是惢姬大人心血。” 一句问盘桓在嗓间,放在平时也便按住了。但人在病时弱时内外皆虚时,真的很容易走心,也很容易犯错。 “王妃同家师认识?” 安王妃一怔,“认识就好了。我也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节骨眼已至,要不要讲出东宫药园四字。她稍犹豫,却听对方又道: “姑娘抱病而来,不只是为了找我吧?” 确非迂回探究之时。阮雪音点头: “想建议安王,即刻入韵水。” 第426章 长门赋(上) 马车踢跶,自曲京一路南行。 阮雪音歪在车内,顾淳风不停为她拭额上颊边薄汗。 “你慢点儿!”顾淳风掀帘,一拍沈疾后背,“再颠别说嫂嫂,我都要吐了。” “不能再慢了。”阮雪音浅声,“马车已是误功夫,必要赶在,”赶在宫门关之前进去,否则白费功夫。 “嫂嫂你究竟打算干嘛?”顾淳风放下车帘低声,“看这样子是要打起来了吧?逼宫呗?白君叫那什么洛王去韵水,是要杀他?”她略思忖, “那洛王若实在怕,装疯装病呗。不用硬杠嘛。” 淳风这段日子倒读了些书。放在早几年,很可能要装疯装病的。 如今不必了。箭在弦上,对几方来说都到了该发之时。只是这时间。阮雪音暗忖。比预计的早了两日。 白君对她果然也不尽信。 好在大势如期。也不可能不如期。 “嫂嫂,”见她不言,顾淳风小了声气,“白国这局面,是你弄的?九哥允你跟着珍夫人过来,也是为这个?珍夫人知道么?” “一国政局,岂是我能翻弄。”阮雪音小口喘气,“这些个所谓权术谋算,不过就是因时因势因人性,同时放大弱点和利益,博弈交换,件件皆有凭据。从来没有凭空造出的局面,不过是看,谁最会钻空子。”她一垂眼帘,似乎疲累,“没什么了不起的。” 倒是前辈有言,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她和顾星朗都觉得,这才了不起。 马车颠簸,两人都有些东倒西歪,顾淳风忙不迭给她拍背, “九哥也是的,这么大事让你一个人来。你还在疑罪禁足,如今宫里又刚好剩那两个不安好心的,万一被谁发现你不在折雪殿,又是一顿闹腾。” “疑罪禁足,不一定非要关在折雪殿。圣心难测,他若有意换了地方拘我,谁又敢说什么。” “那倒是。”顾淳风撇嘴半刻,似在出神,半晌道:“纪晚苓呢,你也不担心?” 阮雪音怔了怔,脑中诸事纷然,也不知算不算明知故问:“担心什么?” “我瞧她可是今非昔比了。”淳风语声幽幽,“我出发前这小半月,那姐姐三天两头往挽澜殿跑,傍晚九哥散步也常遇到,自然便一起走。”她一顿, “不过你放心,被我撞上那两回,我也加入了,呛得她没法子。后来我亦时不常找九哥共膳,也陪他散步。只是这几日我出来了,”她再撇了嘴。 阮雪音笑笑,“他是国君,无论是否瑜夫人,此类状况都属平常。我若日复一日为这种事担心,恐怕要担心半辈子。” 为何是半辈子不是一辈子?顾淳风没立时懂,只眨眼问:“所以,你已经不介意了?” “介意。但就目前而言,介意无用。” “目前而言?” 此一句未及答,车轱辘声显著变缓。顾淳风掀帘欲问,被阮雪音按住手腕。 “怎么了?”隔着厚重车帘,阮雪音轻声。 “夫人,前面有辆车,像是在等咱们。” 白国没有荒郊,一路高木深林皆是浓翠蔽天。那马车极朴素,比他们所乘这辆更小。只一名车夫,站在车前恭候,见沈疾停下,恭谨拜了拜。 “怕不是哪个王要见嫂嫂?还是宫里那位?”顾淳风两指撩开一条帘缝,小声道,“别去了吧,准不是好事。” 就着那条帘缝,阮雪音凝眸而望。林间湿热,车中更闷,无风入帘,薄汗渐聚成一整滴自她鬓间至眉梢,滑过脸颊到了腮边。 “咱们到哪儿了?”半晌她问。 “出这条林道再行约五十里,便是韵水界碑。”沈疾低声答,“夫人若觉有必要去,不妨去。咱们的人都在,上官公子留下那些也都跟着。” 阮雪音点头:“我去一下。” 遂下车又上车,大概半柱香之后,马车停在了一方僻静院落前。阮雪音沿路竖耳朵听,没去闹市,反而越走越静,临下车时已可闻空林鸟鸣。 确在一片空林之中。 眼前院落亦普通,便如她入白国以来所见任何一处寻常人家。菜圃青绿,花树缤纷,木制的两层房子常年受南国密林滋养,有种润泽感。 车夫垂手恭立在侧,不见异常。阮雪音也便慢吞吞信步进去,边走边看,终至檐下。 两扇的门大开着,开得格外周正,一副迎客之姿。就着此般视野她放眼往里看,极目皆是字,一幅幅高挂在墙上垂下来,倒叫她想起锁宁城地下赌坊上官宴那间字画室。 不同的是,这里只有字,没有画。 且不是一般的字。似画非画,似符非符,个个复杂如鬼画符,放在从前她一个都不认识。 也是今非昔比了。 她依然站在门前,随便挑了一幅开始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 最后那字她认不出,好在整句是认得的。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长门赋》。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她动了动眉心。 字复杂,字形也便比普通文字要大,因此每一幅都只一句,这头两句已是两幅字。 『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 我之所行,何等愚蠢,不过只为了博取郎君欢心。 『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请给我机会容我泣诉,盼郎君还能予我回音。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宫怨第一赋,果然字字凄清,一情一景皆堪怜。阮雪音从前不解此间风情,只认此赋文采斐然、涓涓而亮烈,今时今日立于此处,循水书之构字逻辑逐句慢读,倒真读出来绵绵哀怨,深长以至于绝望。 浩浩汤汤的《长门赋》,每句一幅。她终于迈步过门槛,方见四壁皆是白纸落字,所有字幅合在一处,正是全诗。 “姐姐来了。” 便在她辗转一圈扫过满墙水书之后,一道少女声清脆如银铃起。 去年第一次见是在宫宴上。四月初南薰阁,阮雪音记得很清楚。说是宫宴,更像家宴,主要目的是让四位夫人正式照个面,顾星朗并未出席。 她到得最晚,还带着暗沉肤色颊边红痕,走进去座上三人皆侧目,橘粉色的段惜润笑盈盈开口: “珮夫人这边坐。” 东侧第一席,她的邻席,如此座次之后再没变过。 就是这道银铃声,永远纯真善意,人世繁花。 阮雪音看了一眼大开的木门外浓荫遮蔽的南国碧落,忽觉得时间奔逝的速度比流水更快。 她出神半刻,收回目光,终转身, “惜润。” 第427章 长门赋(中) 两个人都在笑。 阮雪音自知此刻笑得难看,人在病中,面色惨白,薄汗亦沾染得颊色不匀。 但段惜润一如既往好看,婴儿般糯白肌肤,小圆脸,大圆眼,粉色轻衫如夏日翩蝶。 她身后一方矮几,几上一盏酒壶,旁边两碟花瓣糕,像极了采露殿的午茶。 “韵水将乱,父君的意思,姐姐便不要再去了,嘱我出城来送。” 此一句开场白怪异,但阮雪音已经不想细究她说辞。 “你呢,不和我一起回去么?”她缓步朝她过去,率先坐到了矮几一侧。 “自然不能。”段惜润摇头,有些讶于对方就这么坐了下去,呆一瞬继续: “生死攸关时候,身为人女,必得陪父母将这一关过了,待大局定下,我再回去。”她亦坐而相对,自袖中拿出一封信,“还请姐姐带此信回去交与君上,今年天长节,润儿应该要缺席,且无法筵席上献礼了。晚些时候再补。” 阮雪音低头看一瞬那封信和递信那只糯白的手。 “好。”她接过来。 “都说送行要饮酒,”段惜润盈盈笑,再拿酒壶,一人一盏斟满,极连贯,“我顺手从母后那里要得了些甜米酒,说是新酿的,不辣,咱们今日便饮这个吧。” 那酒壶细巧,不像什么转心壶。她动作连贯,更不像拨动过什么机要。 阮雪音刚举盏,段惜润已经一仰而尽,扬着空杯嫣然而笑,“我先干了。” 米酒浑白,入口鲜甜,阮雪音不是没喝过,且相当喜欢。 米酒浊白,映不出面庞,但她知道自己此刻难看,该是比先前更甚。 而终于一仰头也干了。 “姐姐与我都喜甜,这酒叫我们两个对饮,再合适不过。”段惜润继续笑,又斟,复饮,“来。” “不过是我先走,你过些时日也要回去,哪里需要这般送行,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阮雪音也笑,执杯与她相碰,再饮。 “男子间感情好,往往以酒和之。我与姐姐自认识以来一直投缘,早该共饮一场。”她依旧笑,嘴角尽处却含了涩。 “惜润,”酒过三盏,该是喝掉了壶中大半,阮雪音轻轻转起手中杯,突然很想念顾星朗,“这些字幅是你写的?”她抬眼望。 “嗯。”段惜润似有些上了酒劲,痴笑起来,“此为水书,据说是上古文字,流传于青川东南部,兆国那会儿便发现了。我少时有幸拜过师,学了八九分,这里是我老师的住处。” 这里已经算韵水城外了吧?阮雪音蓦然想。顾星朗曾说,他九岁那年来白国学水书,呆了整整三个月,就在韵水城外,师承一位高人,正是兆国先民。 “竟不知你还有这门技艺。”酒意虚热与身体虚寒交替上涌,她有些受不住,整个人缩了缩。 “叫姐姐见笑了。”段惜润面颊泛红,连带着眼圈也红,“我这人除了跳舞不会别的,水书虽奇,千辛万苦学了,其实没什么用。我也是怕荒废,闲来练一练,权当告慰先师。” 高人已逝,无怪她选了这里行鸿门宴。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阮雪音凝眸慢声,随便挑了一幅念,已有些上不来气,“太难了,我学的时间短,哪怕深谙笔画构造逻辑,很多字还是不能立时认出来,完全凭着对诗句本身的印象连蒙带猜。” 段惜润面色一变。“姐姐。” “我进来时还在想,谁会用这么复杂的文字藏这么哀怨的诗。是你,就都说得通了。”喘息声愈重,胸腔发紧,阮雪音勉强道:“有水么?” 段惜润静看她半刻。 终于起身,再返回时递过来一碗清水。 阮雪音一手扶桌沿,一手咕嘟嘟灌水,仿佛在努力吞咽什么。 “多谢。”全数饮完,她放碗,胸腔舒展了些,又能顺畅呼吸。 “姐姐同我,何必见外。”段惜润面上哀戚,声音却冷,“这花瓣糕,从前姐姐在我殿里也常吃,再进些吧。” “我受凤凰泣摧折时间太长,才不过一两日,远未恢复,吃不下这些甜腻糕饼。” 离开韵水之后她和段惜润从未联络过。此刻这句凤凰泣,没有任何铺垫,仿佛在说一件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段惜润面色没再变,哀戚还挂在眼角,“姐姐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进门之后。” “因为满墙的《长门赋》?” “有这个缘故,还有许多旁的缘故。”阮雪音轻点头,依旧慢,实在也说不快,“我转过身来,你看到我那刻,毫无讶色,甚至坐到现在,都没问我为何这般病恹恹。” 段惜润轻笑,“姐姐据此结论,我一早知道,所以是我。” “这样结论太草率了。”各种药效同时叠加,身体正在顽抗,阮雪音坐不住,略回身见后面有个软垫,自己拿过来靠着, “然后就要加《长门赋》。加你那时候问要不要把那瓶血色香露留给我。加挽澜殿那个傍晚你最后一个到,碰巧涂了瑾夫人送的香露,又碰巧涂了很多。加你为我说情,无时无刻不在明面上帮我,林林总总,细节相碰。” “我这样帮姐姐,错了么。”段惜润坐得笔直,叫人想起来韵水中宫殿内她的母亲。 “自然没有。我还是刚才那句,惜润,多谢。” “呵。”段惜润再次轻笑起来,“姐姐做了宠妃,也学会阴阳怪气反话正说了。我帮你是为讨君上怜惜,种种无心不过是顺她们的手算计你,如今你都知道了,还谢什么。”她一顿,笑意骤散, “姐姐何时开始疑我的?” “没疑过。” “撒谎。” “不骗你。”阮雪音靠着软垫,一字字说,自觉倦怠,张口如梦呓,“我也是坐下之后,喝着酒,同你说话,一点点想明白的。人怎么能同时做到哀怨绝望又乖顺释然呢,两者之中,必有一样是装的。《长门赋》的怨恨被深藏在水书里,那么花瓣糕和甜米酒,便都是伪装了。惜润,” 她抬眼,眼皮也重,颇费力, “你很懂得顺势而为,懂得长久蛰伏静候天时地利人和完成致命一击。在祁宫不行,有他护着,我亦不傻,各种药、毒、明谋暗算都很难命中;你便只顺水推舟,绝不自己动手。 这里就好多了。你的地盘,又有纷乱朝局掩护,我只身一人,纵有暗卫,毕竟难敌本国势力。过了此回,怕是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曲京一计稳准狠,真的很好。” “很好,却还是败了。”段惜润幽幽道,“他为什么没喝。” 是问上官宴为什么没喝那壶酒。 若两人都喝了,必定出事,然后再被这般难堪地暗杀于床帏之间,留给顾星朗和天下人一个不贞不洁死有余辜的下场? 先取名节,再取性命。是这个意思。 第428章 长门赋(下) 深林空阔,鸟鸣啁啾,阮雪音歪在靠垫上轻喘气,胸口再次绞得发紧。 上官宴没喝那壶酒,一滴都没碰,成为了曲京局的最大变数。 他醒着,没有动她,反而施计引来暗卫,文戏变武戏,终等到沈疾,铩羽收场。 “房顶上那些人呢?” 阮雪音歪着,段惜润挺直,整个谈话状态便有了些居高临下意味。而居高临下声如银铃的粉衫少女看着对面病恹恹湖水色的人,眼里晕起来许多怜惜。 “自然是为最稳妥计。”段惜润柔声答,“我交代过了,但凡你中了招,哪怕男的还清醒,一并杀了,再伪造旖旎情事床帏残局,一样的。” 阮雪音心头微颤。“但有与没有,凭尸身也可以查证。你要毁我名节——” “那位公子不行,就没有别的男子了?反正姐姐已经中了凤凰泣,这么多击杀者,随便安排一个把事办了就好。再将你与那位公子放回床帐内,一样的。” 她不断在说,一样的。阮雪音有些头皮发麻。“你觉得他会信么?”自然指顾星朗。 “信与不信又能怎样呢。”段惜润背直肩平,眼中怜惜更甚,“总归最后摆在天下人面前的是这样一副场面。君上心高气傲,再有疑问,毕竟是男人,又是天子,过分难堪的人和事,追究起来太痛苦,查个一两年无果,新人盖旧情,慢慢也便放下了。他是明君,我有信心。” 鸟鸣啁啾,长夏静好。阮雪音略想一遍,甚觉在理,忽笑了,“惜润你这般透彻,懂得算人心察大势,我从前竟没瞧出来。” “从前是真的不会。”段惜润声音愈柔, “透彻是受姐姐潜移默化;察人观势,大半是君上教的。姐姐忘了,他每隔数日来瞧我,不过就是对坐饮茶闲聊天。难得一见,从来都是他讲我听。自没有什么郎情妾意的话,不过就是这些,当时听得一知半解,无聊剪花时消化,慢慢倒品出些滋味来。” 前缘因果,世事周折,倒真的桩桩件件皆有始末可溯。顾星朗、段惜润和自己这段,也是一个画得整的圆。 “只没想到,姐姐竟也识得水书。惢姬大人好生厉害。” “不是家师教的。机缘巧合罢了。所以学得不好。” 确是一个画得整的圆。她忽觉悲哀。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段惜润转身,也去看墙上那些画符, “我其实不大喜欢读书的。习舞日子长了,久坐不住。这《长门赋》从前听过,全没兴趣读,守岁那晚无意间翻到,觉得真有意思,这不就是写的我么。” 午夜梦回,恍觉郎君就在身侧。挣扎起来,却只能独对月光。再无法入眠,守着长夜静待黎明。长夜真长啊,唯有悲己伤情,年年岁岁永难忘。 “是我对不住你。”阮雪音道。她自己不认同后宫道理,但对于段惜润这样规则之内的人而言,此一句对不住是该说的。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顾星朗躺在折雪殿的每一夜,她是这么过的。 “姐姐你为什么,”仿佛被对不住三个字彻底触了情肠,段惜润语声终于起伏, “一定要独占着他,半点都不肯分给旁人。我要不了多少恩宠,有一点就行,与再多人分享都没关系。但总要有啊。我才二十岁,那么长的深宫岁月,你叫我怎么熬?熬过了今年,还有明年,后年,十年,二十年,” 她眼中带泪,惶然望向阮雪音, “我熬不下去的。守过上千个长夜和黎明之后,总有一日我会抑郁发疯,不是杀了他,就是杀了我自己。”她忽又笑, “那还不如趁早杀了姐姐你。我和他,就都不用死。” 凉意自背脊升上来,很快去往四肢百骸。阮雪音不确定是药效还是心绪所致。 “你不会的。你不会杀他或者杀自己。就因为不会,你只能杀我。” “我本不至于啊姐姐。”她平静不了,越发激动,声音里尽是哽咽,“我不想这么害你的,是你不肯让步一定要独占君恩。母后说没有哪个男人明明坐拥一众美人却心甘情愿只要一个,尤其他还是天子。当然就是你啊,你这样要求,他才会严苛到将我们都当作空气。” 她一口气说完,似终于觉得累,骤弯了长久挺直的背,喃喃道: “对不起,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凉意至四肢百骸,消散于指尖发梢;热浪又袭上来,自指尖发梢回流向脏腑。薄汗变得淋漓,滴嗒嗒从鬓间滑至颈侧,阮雪音自觉胸腔再次收紧到难以呼吸, “还有水么?” 段惜润看着她惨白的脸,温柔道:“我去给姐姐盛。” 又一碗清水猛灌下去,阮雪音缓过来了些。“这酒你喝了没事。”她伸手拎酒壶,还剩一点,刚好一人一杯,颤巍巍斟了,举杯道:“咱们将它喝完吧。” “姐姐说什么?” “这酒于我这遭凤凰泣折损的状况,足以致命吧。但你喝无妨。”阮雪音依旧举着杯,喘一口半句话, “以你如今心性,方才我进来转身时是完全可以佯作讶异,少叫我生疑的。但你不想装了。左右那日没成,今日我是必死了。所以要送行。” 段惜润眸色变了几变。 “那你还喝。”她冷着声。 “不喝,难解你心头怨恨。”阮雪音伸手,以自己杯盏碰一碰桌上对方杯盏,咣一声清响,仰头饮尽。“是毒我也喝了,于你无碍,最后这点薄面都不给么?”她一笑。 段惜润凝眸,惶然迷惑稍纵即逝,伸手举杯,也一口饮尽。“姐姐竟厉害至此,连这步都已经想到,提前备好了救命药?” “此为后话了。”阮雪音答,声音也变得冷,又因体内冷热交替血气翻涌,每个字都在抖, “惜润,曲京一击我接了,没伤名节更没死,是造化,运气好。今日这一击,我也接了,无论之后我能不能自救,到底,我当着你的面,一杯一杯喝完了你备的毒,便是拿命赔罪。 情债而已,一条命总够赔你大半年委屈。他欠你的,我欠你的,便算还清了。我若还能自救,还能活着,那是我自己的本事。若还有下一击,我不会接了,而且,我要还手了。” 日色极淡而弱,细细几缕穿透密林照进斜窗,打在阮雪音脸上,更见其面色荼白如纸。段惜润呆看了片刻,嗤一声笑出来, “我以为我已经够傻了。姐姐,你比我还傻。一夜听雪灯大半年专宠而已,竟值得你拿命来赔。” 第429章 念念 “也许不值吧。”最后一杯酒下肚,药效再次相抗起来。阮雪音难受得厉害,歪在靠垫上一动不动, “但什么又值呢?某些情形下连命都是不值的。能有一时一刻愿意拿命换些东西,已经算值了吧。人只能对当下负责,惜润,这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 “姐姐真是好姿态。”段惜润站起来,“临到最后依然气定神闲,只因你有信心自救,有信心不死。”她垂着睫看她,真正居高临下,“但姐姐的命还在我手里,” 她移步至她跟前,蹲下,两人距离不过寸许, “就算你药理造诣惊人能够自救,我这一刀捅进去,暗卫也来不及阻吧。” 那是一把匕首,正掩在两人裙纱之间,再进半寸便接皮肉。 “你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距离太近,抬眼便能看进对方眼睛,阮雪音越加难受,声音颤得厉害,嘴唇煞白如温酒浮末,“你还知道你是谁,正为了什么在杀人饮血么,段惜润。” 段惜润滞了滞,眼中空洞一闪而逝,“姐姐,我喝酒了。” “我听说那些杀人的人,”气息愈弱,体内冷热终融为混沌一片蹿涌复沉积,“除了国仇家恨、恶人该报这些非嗜血不可的理由,或者不疯魔不成活、性子极端的个例,大多逞一时之气乱一时之智动手的,都后悔了。” 两个人的脸都在对方瞳孔里,阮雪音盯着她瞳孔里自己惨白的脸,知道时间无多, “你为的是一份原本就要与人分享的残缺感情,一个可能十分心思只会放不到一分在你身上的男人。以你对规则的遵从、对所谓君恩的期许,杀了我,也不会有多少改变。这话由我说兴许残忍,甚至显得自大和恶毒,但事实如此。” 她闭眼一瞬, “每个人只能对当下负责。我不能判定你的值与不值。此时此刻,你觉得值,就动手。像我刚才喝下那些酒一样。但你要知道,甜米酒还可以瞒,这一刀下去,却是什么都瞒不住了。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玉石俱焚而已。” 片刻深静,鸟鸣亦歇。 “与姐姐这样的人对峙,真是可怕。”段惜润面色也有些发白,藏在酒气晕红里,虚实莫辨,“好在光脚不怕穿鞋的,大错已铸,无可挽回,得到得不到还有什么要紧。玉石俱焚也是一种结果。” “为什么要这样想事情。”阮雪音甚少抢白,但她忽然生了怒气,“为什么要把不至绝望的情形当成绝境对待?这世上有多少人,真的光着脚,他们都还没说,要玉石俱焚。” “我远嫁祁国,第一年便失了君恩,眼看就要长长久久在深宫守活寡过一辈子。”段惜润也抢白,身体无恙,语速更快, “此番伤了你,你回去岂有不告诉他的道理,怕是待会儿出了这道门便有人要拿我治罪。这般境地,不是绝境是什么?我不是光脚是什么?除了杀你至少还图个大业终成,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大业终成。”阮雪音重复,只觉五脏六腑皆揉至一处,排山倒海的阻滞感涌上来, “为这么一场所谓情,杀了我,再真的将你自己推入绝境,这叫大业?惜润你生在皇族站在高处,能看到世间大多数女子看不到的风景,为何不把目光放远放宽些?” 她且说且喘,该是药力所致,嘴唇亦开始抖, “我进来的时候,你说韵水将乱,要陪父母共度难关,现在算什么?与白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与你父母的命途、段氏的前程相比,这叫什么大业?你三个姐妹夫家都在洛王帐下,你大姐姐那边尚可商榷。还有那么多事你可以做。” 终于用光了最后气力,她大口喘起来, “帮你父亲定国本,临阵御势,力挽狂澜,让他能闭着眼正寝。这叫大业。” 段惜润扶阮雪音从木楼中出来时,车夫还候在院外。 林中无风,院子空寂,两棵桉树开着红彤彤的花。 一路无言,二人穿过庭院,至车前阮雪音轻碰一下段惜润的手。“去吧。你那三个姐妹不是省油的灯,又一直怨怪陛下偏疼你、予你百鸟朝凤筝种种,此去恐怕有一番为难周旋。先去你大姐姐那边把话说开,比较稳妥。临自那位已经出发,曲京那位必与他前后脚,你要快,最好今日之内。” “我知道了。”段惜润神色极淡,瞧不出情绪,扶着阮雪音手臂并不放开。 “我答应你不说,就一个字都不会提。”阮雪音低声再道,“包括沈疾。” 段惜润抬眼看她。 “对他就更不会。”自然是说顾星朗。 “除了争宠这件事姐姐失了信,其他时候,你还没骗过我。”段惜润撤手,“但姐姐这副模样,沈大人不会问么?”她不转头,余光四扫, “他就在附近吧。应该早看到我了。” “我本在病中,谈话太久面色愈差实属正常。”对方从头到尾没提淳风,看来是不知道,也好,“放心吧。你约我来此,是为商量接下来韵水的事。” 阮雪音重回车上那刻,顾淳风花容失色。 “怎么成这样了。”她赶紧去搀,“不是喝茶吃点心么?珍夫人人呢?” 沈疾果然跟了。但该没听见屋内谈话。“她还有要事去办,先回城了。” 顾淳风这才嗅到她身上酒气,更失色,“喝的酒?你在养病吃药啊还喝!难怪搞成这副鬼样子!” 光是酒倒好了。阮雪音没力气回,闭眼歪在车内再不能动弹。 “现在怎么样,吃药吗?”顾淳风手忙脚乱,东摸西翻半天不知能做什么。 “水,有多少给我多少。” 顾淳风眨眼一瞬,忙慌慌照办,“只剩这些了,待入了城再叫沈疾去取。”呆半刻又问: “猛灌水能解酒?” 阮雪音抬不起手,就着淳风的手卯足了劲喝,依然费力,吞咽带起胸腔剧痛。 “珍夫人也是的,大白天备什么酒?议事还饮酒,白国的风俗还是段家的规矩?过来给他们家办事,把你折腾得这样。” 此来白国倒阴差阳错摊开了和段惜润积重已久的暗结,且经方才一役,算是解了七分。阮雪音模模糊糊想。也值了。 “嫂嫂?”眼见对方不出声,吞咽渐止,闭着眼似乎没了意识,淳风慌神,“嫂嫂你别吓我。” 冷热,乱息,浊气,胸腔的憋闷与剧痛,感官内所有终燃成一片又化为灰烬。她觉得前所未有踏实,明明闭着眼,却好像看到了老师的脸,蓬溪山的竹,竞庭歌坐在危崖畔弹《广陵止息》。 画面再转,东窗下棋桌边顾星朗冲她笑招手: 过来。 她整个人忽松开,放意识远去。 “淳风,我想他了。”马车踢踏,将寥寥几个字也裹进风里,一路北送, “不知还见不见得到。” 第430章 空城 白国隆平二十八年,七月初九,终年欢腾的韵水城街巷杳无行人。 家家户户窗门紧闭,店铺歇业,市井之声俱不可闻,只各主干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高骑铠甲在佐证此地并非空城。 百年以前,国战不问生民苦。战事起,短兵接,烧杀掳掠无论有意无意,百姓遭殃总是顺理成章。 是祁国太祖顾夜城起兵时于宫门下朝整个霁都一声喝令,不伤百姓、不损民宅,家家户户自行闭窗门待硝烟散尽再出来—— 青川近两百年头一次出现这种类似空城之战的场面。 雄兵屯聚,直入宫门,城内街巷却空,仿佛无人栖居。 青川三百年史上第二次,发生在今日。隆平二十八年七月初九,五十岁的白君站在皇宫最高处足以俯瞰整个韵水的引凰台上,下了一道空城旨。 举城皆空,打开的只有正宫门。 阮雪音从一场漫长梦魇中醒来,不知今夕何夕,盯了半晌床帐花纹,觉得周遭气息似曾相识。 下山一年半此类场景反复出现,从夕岭到曲京。莫名其妙醒来躺在全然陌生的床榻上,筋疲力竭,伤痛缠身。夕岭是为凤凰泣救人,曲京是遭凤凰泣算计,此刻又是在哪里? 最后一幕在马车上,淳风唬着眼愁着脸叽叽喳喳。 不对。 马车之后还有一幕。依然是淳风,她问了她一句话。 “姐姐醒了。” 死活想不起来,却听另一道熟悉音色轻起于帐外。 厚重锦幔被撩开半个角,段惜润糯白的脸出现在帘帐缝隙间,“还好么。” 阮雪音盯了她半晌,“我进来了?” “姐姐睡糊涂了。是姐姐嘱沈大人将你送到了北宫门外,我亲自来接的。” 应该是吧。同淳风那幕想不起内容的问话仿佛也在那前后。 “这是你寝殿?” “兰殿。” 阮雪音又花了半晌方想起来兰殿是谁的殿。 “怎可——” “母后说姐姐与明夫人渊源深,睡哪里都不如睡这里合宜。” 半个月前从中宫殿出来后那个傍晚,她已经随段惜润来参观过。 实在没有必要再入住凭吊。 这兰殿多年无人居,却整洁常新,据说是有专人日复一日打理。 顾不得拉扯这些了。“你母后呢?” “在她殿中。” “那——” “照姐姐意思,那日回城我便先后见了她们几个,两日之内,全部妥当。第三日她们入宫,也就是昨日,至此刻一直在我母后殿中。” 阮雪音半颗心落了地。“你父君呢,这会儿又在哪里?” “引凰台上。” 阮雪音一怔,勉强转脑子,“今儿什么日子?” “初九。姐姐睡了三天三夜。” 已经过了三天。“他们人呢?” “都到了。” “宫门也关了?” “还没。”段惜润淡声,“我那堂兄不肯入宫门。我来瞧姐姐之前,还在对峙。半数禁军正堵在宫门口。”她略想一瞬, “他若进来,父君会关宫门直接将其斩杀么?” “不会。这宫里有的是洛王亲信,关起门来也是恶斗,说不准胜负。” 段惜润震了震,“这般动干戈,父君同姐姐究竟定的什么计?是要将君位给安王叔了?” “没想好。”阮雪音一壁答,掀被下地,乏力,就着段惜润胳膊方勉强站起来。 “什么?” “你父君没想好,做不了决定,所以排下这一出,一锤定音。引凰台附近有遮挡么?”衣物已经备好,阮雪音自顾自拿了到屏风后面穿,“我得去。” 整个皇宫高树蔽天,便是引凰台上也浓荫翳翳,自然有遮挡,处处皆为天然屏障。阮雪音穿了一身淡青至发白的轻薄裙衫,立在丛丛花植日影交错间看正宫门内寂若无人的空地。 宫门大开,禁军黑压压堵在外面。她微眯了眼眺,距离正宫门约十里处人头格外多,该是排了什么队形围着一个人。 洛王。 “你不是说安王也在宫门外?” “在。”段惜润浅声,“他没带兵,似乎找了一处地方正喝着茶等。” 作壁上观等人起手,真真一招行天下。“安王妃来了吗?” “不知道。”段惜润莫名,“要打听么?” “嗯。若还能顺手递个信,带张字条给安王。” “姐姐先写吧。”段惜润转身,“我上去请父君的意思。” 阮雪音静看了半刻她步步走上引凰台的背影。忽觉得同祁宫御花园鸢萝小径上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同一人。 极小玲珑的竹管递过来,字条被塞进去。段惜润藏之于袖中很快离开,约三盏茶功夫后回来,依旧站在阮雪音身边。 “父君究竟想看什么?洛王会否就此反了,安王又会如何表现?以此为考验作最终定夺?” “是也不是。”阮雪音盯着宫门外动静随口答,又转脸抬眼隔着重重树影望引凰台上通身凤纹的老人,“今日定下谁,另一个人就绝不能活着出韵水。他想不动兵刃一锤定音。” “已经这副阵势了,岂有不动兵刃之理。”段惜润轻嗤,也去看宫门外黑云压城,忽反应,“如果父君此刻下旨传位给洛王呢?” “也要打。安王不会就此作罢。” “他没带兵啊。” “没带不表示没有。” 半晌静默。 “安王妃又是什么紧要?” “早先回答你是也不是,”阮雪音收回目光,“不是故弄玄虚。我也是到了曲京才听说了些事,方明白陛下为何听从我建议行此计。他该是还想借此机会最后问一些事,见一些人。” 宫门口便在这句话音落处起了动静。 黑骑赭衣,看起来也近五旬,独入宫门,气定神闲。 那人下马,立于空地中央一掀衣摆长长跪拜: “臣,参见陛下。” “好些年没见了,安王叔还是这般风度卓然。”段惜润低声。 “和你父君比呢?” 对方一怔,语意微沉:“姐姐此言大不敬。” “玩笑话,确实不妥。回头再向陛下请罪。” 正说着,但听空地上安王语声再起,浑厚如钟磬,传得整个皇城皆起回响: “好侄儿,陛下相邀,饮酒共叙,叔叔已经进来了,你还要跟长辈们端架子不成?” 便见空地上已摆了两张案两套酒,安王语毕,拣了西侧桌站定,自斟一盏双手捧了朝引凰台上一敬, “恭祝陛下圣体康泰,福寿绵延。” 第二道马蹄声终自宫门外响起来。 “王叔邀酒,怎不等侄儿?倒显得小侄疏于礼数,对陛下不敬。” 安王一笑,举杯回身, “贤侄身披铠甲不卸兵刃入宫门,又是什么礼数?禁军护天子,此刻却堵死了韵水城;两万铁骑不在北境防御却一路行军南下。圣恩浩荡,陛下不怪,我这做叔叔的却少不得要说几句。” 第431章 阵前 “陛下不曾责罚,王叔倒来问罪,又是什么礼数?真要讲礼数,入宫门只可步行不得御马也是成规,小侄瞧王叔也没按规矩办嘛。” 白驹上那人黑甲加身,于盛夏斑斓中甚点眼。距离太远,阮雪音看不清脸,只觉其眉浓长而挑直入鬓间,目色如芒,毫不掩饰直朝着引凰台上老者掷去。 “陛下恕罪。”他下马,跪地一拜,“侄儿原是奉旨觐见,没带多少随行护卫。然今晨下了空城令,侄儿再愚钝,也知此令如山,上一回出这种事,还是顾祁代宇文时。”他不起,以额触地声量却大, “侄儿惊惶,唯恐出事端,这才——” “这才召集了近半数禁军,于宫门口待命。”引凰台上老者终于开口,高树浓荫,凤纹掩于绿影,“八月便又是天长节了,但朕这身子骨,怕是撑不到。” 声音开始移动,由上往下,竟是声声更近。 但见空地上赫然出现一把巨伞,两名护卫共擎,伞之大,至少可容十人。凤袍老者便慢行于伞下,好半晌方走到那两张酒案前。 段惜润垂落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裙纱。 照理说她不知白君症结在于晒不得日光。阮雪音余光瞧她反应。该是担心洛王动手。“不至于。”遂道,“这时候动手是为弑君,他不敢。陛下多逼几步他再动手,才叫为自保而不得不反。他会等。” “父君何必下去。” “家师说这世上所有事到最后都是人的事。人和人之间,有结未打开,有话没说完,所以事情解决不了。我原本不懂,下山之后,深以为然。” 段惜润默了半刻,转头看阮雪音。连续病痛昏迷摧折得她嘴唇有些干裂,醒来后那几口水也并没有让两瓣唇润泽起来。面庞白得发青,眼下微肿像长过了头的卧蚕。 “姐姐知道是什么结,什么话?” “大概吧。安王妃究竟来没来,有消息了么?” 段惜润四下看一眼,“我这就去问。” 皇宫深寂,整个韵水也深寂。望不到头的街巷上是同样望不到头的铠甲骑兵,而阮雪音突然想起来最后一幕里她问出的那句话。 不是问的淳风,是问的沈疾。沈疾怎么回答来着? 没答。他塞给她一样东西。 她不自觉往中衣里摸。段惜润已经离开,四下无人,动作小些并不突兀。零散印象簌簌回归,她之所以记成了淳风,因为那样东西最后由淳风帮忙塞进了她的中衣。 一只香囊。如月白如星璨,极隐银线埋在其间绣着一段龙纹。 白色龙纹。她心跳忽快,拉开香囊凑近了往里看。 像是一张字条。 高树遮蔽,盛夏无风,她余光瞟周遭,伸两指将字条快速拈出来。 北境。 只两个字,再无其他。而这字迹她绝不会认错,更无人能模仿出这般落力笔锋。 太久没见,见字如面。她忍不住想笑,心里面开出花,反应过来矫情,更没出息,生往回憋了,绷起神思体会此二字机窍。 是说他调遣了兵士,却没去临自和曲京,而是伏在了北境? 还是他在北境做了其他排布,韵水城一旦闹起来,自有相助之法? 她有些气闷。香囊都递了,为何不多写几个字? 远处正宫门便在这时候起了响动。 那把巨伞还在空地上,三个人都仍立酒案边。 宫门开始缓慢闭合,至一半,忽然再关不动。 内外皆是黑甲禁军,反向力道相抵,沉重宫门竟就此僵持在了半道上。 伞下老者长叹一声,“逍儿,这酒你是不打算同朕喝了。” 段逍,洛王大名。 “陛下空城关宫门宴饮,”段逍沉声,“臣,不敢喝。”他右手上移,半掌抚了腰间佩刀,左手微转,向外翻了翻。 自都被凤袍老者收在眼底。“你说,是你这两只手动得快,还是朕的笛声传得快?” 距离甚远,好在空旷安静可闻针落,阮雪音凝神,对话悉数入耳。 便见老者左手也翻了翻,握上一管笛。浅白微黄似枫木,或者胡桃木? “姐姐还说父君不欲动兵刃。” 忽然耳畔一声沉郁,阮雪音凝神太过,唬得心到嗓子眼,转脸却是段惜润回了来。 半刻平复。“怎么说?” “那是我们白国的骨笛。国君号令皇室暗卫队,便吹这个。只此一支,传了百年,音色与其他骨笛皆不同。” 是有这么回事。老师说过,顾星朗也说过。久病伤脑。“此笛音禁军识得么?” “按理应该识得。” “你父君不会吹。” 段惜润一怔,还想问,空地上再次传来人声。 “陛下究竟,意欲何为?”洛王右掌还在佩刀上,外翻的左手却垂下来。 伞下老者没说话。洛王视线赫然扬起至引凰台上。 阮雪音和段惜润也转头看。 引凰台上一排女眷,却是四位公主。 “朕昨日问她们,夫家随洛王谋反,如何自处。” “看来几位殿下所答,不合陛下心意。” “举国境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皆为王臣。更何况她们是朕的女儿,白国的公主。” “陛下觉得被戳了脊梁骨,侄儿又何尝不是日夜难安如芒刺背。” 洛王上前半步,凤袍老者没动。 安王也没动。 他又说了一句话。 老者忽朗声笑起来。“早将储君位予你,便没有今日了?安王,你怎么看?” “心性既定,由人推势,所谓被逼,借口罢了。”安王立于西侧,依旧气定神闲。 “王叔端的好姿态。轻装而来坐收渔翁利,也是竞庭歌献计?陛下,侄儿谋君位,不过坐一个窃兵权连累公主们谋反之罪,安王叔却是勾结他国不知行了什么交易换这君位。” “贤侄咬人,张口便至。竞先生来曲京之前,先去的临自,有贤侄书信为证。” 正午已至,日头倾轧,晃得空地上人影不可辨。 “可她来临自之前,已经到过韵水。”洛王微眯眼,“安王叔还没明白么,今日你我,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宫门。” 第432章 鸣壶 他声声慢道,转身朝西,忽然寒光一闪佩刀出鞘直指酒案边安王, “既如此,我段逍也不必背什么弑君谋逆之名,解决了安王叔,活着出宫门的就只能是我。来日登大宝的,也只能是我。陛下,您是这个意思吧。” 安王面色不变,酒盏尚在手中,正午日头烈,晒得杯中陈酿也升了温,“陛下,是么。” “管不了啦。”凤袍老者长声,伞太大,将他整个人都罩在阴影当中,“二位都是我段氏翘楚,德才兼备,朕举棋不定多年,到今日,依然填不上那遗诏。” 他转身,伞随之行,巨大阴影开始在烈日下缓慢移动, “你们自己定吧。既是争,总要比,谁赢了,上引凰台来,朕亲自下诏传位。” “陛下。”只听安王声再起,仍如钟磬,嗡然回响于烈日下格外显得不真切, “臣入都城觐见,未带一兵一卒,此刻半数禁军堵在宫门口,北境两万铁骑正南下,怕是傍晚之前便能至韵水城外。陛下这是要臣,以五旬之身,无兵刃之助,一人敌万夫。” 巨伞还在移动,丝毫未因这一番高声陈辞停滞半分。阮雪音立在花树阴翳下,死死盯着凤袍老者手中那支骨笛。 便在话音止半刻后,老者扬手,骨笛飞出,直直落在了安王身前酒案上。 “剩下半数禁军给你用。朕的暗卫队,也给你用。” 东西酒案侧二人同时变脸。 “陛下!”巨伞阴影自往引凰台,越来越远,安王声量更高,“臣还有一请!” 人伞皆未停。 “恳请陛下,”安王继续,其声高亢响彻韵水城,“再与臣赛一局投壶。” 人伞忽停。 盛夏午时,烈日如旧事灼心。 “姐姐,”段惜润移不开目光,一字一顿气息不匀,“这又是什么。” 阮雪音不答她,只轻问:“安王妃人呢?” “照姐姐吩咐,已经去请了。” “宫门都关了,只剩下正门,她怎么进。” “这姐姐就不用管了。我在这皇宫里长到十九岁,自有办法。” 空地上出现了两只壶。 青碧剔透,竟是玉制。 凤袍老者依旧站在方才位置,安王已经挪动。两人正对,遥遥相望,那两只壶就摆在等距正中处。 “你们是一局几矢?”阮雪音问。 “八矢。”段惜润答。 “竟是这般相对而投?” “不是。正常都是并立。今日这种玩儿法我也头回见。” 反正等距。阮雪音暗忖。投掷者相对还是并立差别不大。加之正午,日光在顶,也无所谓谁更刺眼之劣势。 不对。白君有伞。 “陛下有伞。”便听安王道,“于臣不公啊。” 伞下静默,如日色烈岁月长。 半晌,巨伞移动,寸寸向后,凤袍老者赫然暴露于日光之下,鬓发灰白,如蒙尘的故纸。 阮雪音垂落的双手捏起裙纱。 “父君不喜曝晒,在外时很多年没挪过伞了。” 段惜润只是讶异,远多过忧心。阮雪音转脸看她,话到嘴边终没出口。 “陛下,请。” “朕虚长你月余,一向是让你先。投吧。” 半刻无人动。日影徘徊在二人脸上,太亮,又远,哪怕对望也根本辨不出神情。 阮雪音微蹙眉盯着白君一举一动。 纹丝不动。该是痛起来了,在忍。 安王妃来了么。她想再催,侧目见段惜润也有些焦灼,只好自己回身胡乱张望。 树影重重,热浪裹着花香熏得人头晕。她这才觉得渴,舌尖抿了抿唇,眯着眼细扫过一望无尽的南国芳木,终于看到与她们所立处几乎平行的好几里外,同样在宫墙边缘,站了一个人。 巨大如伞的凤凰木正值花期,火焰般花冠烧得一树涅槃,那人立在宫墙边火树下却穿了一身浅黛蓝近乎水的衣裳,与天色相融,若非有意寻觅实难瞧见。 安王妃。 她来了。正凝神望场间赛局。 是望,不是观。不知何故,隔着相当距离,阮雪音直觉得她没有看进去。 没有在关注进程、忧心结果,只是全无波澜地看人又或看壶。 看风景。阮雪音结论。最准确。她望着空地上二人和你来我往的投掷,只像在看风景。 第七矢了。箭矢落玉壶之声不断传来,慢而有序。阮雪音转视线回场间,但见白君与安王都还如掷第一矢时,位置、站姿、投掷动作,半分未改。 明明是颇热闹的游戏,却似一出默戏。 宫门半掩,两军相持,二位年至五旬的长者在阵前投壶。 第七矢落壶,依然是平手。而白君须发皆开始抖,这般视距,以阮雪音之目力全神贯注盯,看得极清楚。 “姐姐,父君是在抖么?” 原来这般明显了。安王发现了么。“嗯。”阮雪音答,“引凰台下伏了多少人你可知道?” 段惜润一呆,“引凰台下有伏?” 阮雪音转身便要沿暗梯下去,却在这时候听得一声啪嗒。 比箭矢落玉壶之声要闷,且干瘪,不甚悦耳。她回身看,第八矢落在了地上。 白君输了。 “三十年前,陛下也是这样输的。”安王淡声,“最后一矢未中,前功尽弃。” 白君没说话,径自转了身。该是忍到了极限,他一步一停,整个人都有些扭曲。 持伞护卫上前再次将老者完全遮蔽于阴影中,一步一停变成一步三停,阮雪音盯得眼睛都酸胀,生怕那伞突然停了再不移动。 “今日是该输。”却听颤巍巍人声自伞下荡出,比早先更显得苍老孱弱,“三十年前那次,我让你的。今日你若当真上了引凰台,也是我让你的。” 他没说朕。 巨伞持续移动,安王似忽然生了怒: “为什么?” “朕是天子。”伞下再出声,苍老孱弱却遒劲,仿佛穷尽了毕生力,“想让便让。” 安王的脸霎时变得灰败,像凤袍老者的须发。 正宫门外忽蹄声风声大作,兵刃出鞘,洛王的左手外翻高举在空中。 一声极清且利笛音旋即响起。引凰台下并四周宫墙内万箭如雨射出。 “接你父君回却非殿,就说,故人已至。” 阮雪音说完这句,不待段惜润答,转身快步往那棵凤凰木下去。 第433章 少时春夏 兵刃相接马蹄踩踏之声在正宫门内爆发出一浪接一浪的声潮。 却非殿被锁在高木阴翳丛丛屏障之后,寂若无人。 阮雪音带着安王妃一路入大门,过前庭,宫人们皆垂首,凤袍老者坐在正殿内台阶上。 年至五旬观之如六旬的老人家这般坐在台阶上,室内幽暗,兰香阵阵,不知何故,阮雪音觉得那就是个小孩子。 安王妃出现在门槛阴影中,老人抬眼。阮雪音转身快步离开,仿佛听到老人喊了一句: 阿慈。 是哪个慈,她并不知道。 也真的很想偷听,不是君子所为。 她出了大门。 “陛下请姑娘就在此等候,不要离开。”一名宫人追出来,低眉敛声。 “好。”阮雪音颔首,又朝着声浪如山海的正宫门方向望,浓荫蔽日,只闻无尽厮杀。 她忽觉乏力,口干舌燥,腿脚亦软,干脆就着身后大门外台阶坐了下去。 不知里面那位是否仍坐在台阶上。她撑两肘于膝盖,托了腮,眼皮直耷拉。三日昏睡,各种药效该已在体内相抗相融殆尽。 只余困倦,酸软至极。 她不敢睡,也没法唤人要茶水吃食,更不能离开。且再撑一撑吧,也就今日了。 “阿慈。” 正殿空静,老者独坐阶梯,浅黛蓝衣裳的妇人站在他跟前。 “陛下唤错了。我不叫阿慈。我也不姓王。” “我知道。”老者但笑,拍一拍身侧台阶,“过来坐。” “陛下知道什么?” “你不叫阿慈,也不姓王。” 像哄小孩子。 妇人站着,居高临下看了他好半晌。“我今日为何来见你,你知道么。” “知道。都知道。”老者也仰着头看她,“他会赢的。” “他赢不赢关我什么事。”妇人骤然蹲下,平视老者已见浑浊的眼,“你们谁赢,我都讨厌。你们都姓段。” 老者默了半刻。“你可知我为何把君位予了他。” “我不想知道。” “他登了大宝,你就是皇后,下一个登大宝的会是你的孩子。我总想着,这也算一种弥补。阿慈——” 妇人轻声笑了。“我的孩子登大宝,这片国土还是姓段。让一个掺了我们家血脉的段姓孩子为君,这叫弥补?” “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阿慈。”老者阖眼一瞬,“先辈们的恩怨,代代相传何时了。我们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不过是些家训。” “不过是。”妇人重复,语声骤沉,“全族的性命,你知道是多少人。家族覆灭断子绝孙,这不是家训,是血誓。” “你就还活着。说明当年有人活着。你们家没有覆灭,一直传到了你这里,何谈断子绝孙。”老者声量却轻,不知是说不重还是不愿说重, “你不姓王,三年前我就知道了。按百年前规矩,我该杀你。但我没有。阿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此朝我为君,我对你,对你们家,没有赶尽杀绝。我甚至以此为最后凭据决定将君位给他,就是为了能让程——” “百年前的杀戮和背叛,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化解的。”妇人淡声,“人命是用人命来抵的。” 凤袍老者似用光了最后气力,连坐在台阶上都觉疲累,双手撑地,沉沉喘气, “我病痛大半生,唯一的儿子早夭,段氏正统断在了我这里,还不够么。” 妇人一直无波的眼里忽起阴晴。 “外面那个姑娘,”老者继续,咬字开始不清楚, “她答应帮我两件事。一件是今日正宫门的局,另一件,是我多年恶疾的源。正宫门的事已经完成了大半,然后她领了你来见我。阿慈,三年前知道你不姓王,我就有些怀疑了。” “她倒真是好反应。我不过救了她一命。”妇人点头又摇头,似乎叹息,更像如释重负,“也好。我今日来,本也是打算告诉你的。” “是从前你老带进宫让我尝的那些吃食?” “吃食,送你的香囊、鞋袜、扇坠、沐浴用香料。能动心思的,都动了。” 老者也点头,惨白面庞上分明悲戚,却有笑意,“无孔不入。怎么防得住。” “那你时候又何曾防我。” 老者真正笑起来,便如孩童,“你知道就好。” 妇人不去看那张纸糊般的脸,挪开视线望满殿瑰丽帐幔,“今日你说,三十年前是让他的,此话何意?” “我十七那年不就病发了?一拖两三年,御医都说治不好,怕是要摧折一生,哪里还敢娶你。自然只能让了。” 两臂撑地都已经撑不住,老者忽向后倒去。人在台阶上,身后也是台阶,他颓然躺倒,不甚平整摊在总共没几级的阶梯上,观之狼狈,更似孩童。 妇人终于起身,四下看了看,至正北座椅上拿过两只靠垫,复蹲下,放在老者后背与台阶之间。 “你今日,怎突然愿意来同我说实话了?”后背触在软垫上,老者觉得舒服了些,勉强笑问。 “这不到最后了。”妇人一侧身,坐在台阶上,与老者衣袂若即若离挨着,“你晒不得日光,今日又为何挪伞?你是君,他是臣,就算不公,谁又敢说什么。” “这不到最后了。” 妇人没再说话。 满室兰香,幽荡荡如少时春夏。 “今日他要接这君位,我也不必苟延残喘到天长节了。”老者继续慢道,字字断续,“几十年没怎么晒过太阳,临到跟前,沐日光投壶,也是件妙事。” 殿内深寂,半晌无人言。凝神细辨,方闻高木密林外兵马人声震天,混在暖香暗光里传进来,只像多年前午后乍醒听到的戏台子杂音。 嗡嗡绕绕,和光同尘。 “这架要打多久。”妇人问。 “快则傍晚,慢则入夜。”老者答。 “我以为要打三天三夜。” “一把年纪了,还如小女孩蠢稚。”老者嗤笑,“我自己的兵,可舍不得这般耗,操练操练得了。” 再半晌静默。“也是外面那姑娘出的主意?” “不是。按她的主意,架都不用打。是我改了最后步骤。” “所以大部分还是她的主意。你倒信她。” “是个不错的孩子。”老者仰着脸絮絮说,手脚舒展,仿佛疼痛皆止,“有朝一日世道改规则变,这样的姑娘,也堪封侯拜相。” 兵马人声与木叶婆娑一般动静。又不知坐了多久,妇人起身,“我走了。” “你陪了他大半生,接下来的时日还要继续相伴,”老者长叹,盯着幽暗殿顶,“急什么。最后几个时辰,还不陪我坐着。” “你有你的皇后,女儿,满宫家眷。”妇人没停,缓步朝门外去,“最后几个时辰,和她们说说话吧。” “阿慈。” 妇人顿住,背影落在门槛明暗交界处,浅黛蓝衣裳与外间浓绿室内红紫都格格不入。 却如少时春夏。 她顿在那里又站了片刻。 终于消失在白昼光阴里。 老者微阖了眼。 倦意袭来,他想睡会儿,诸般念头刚有些归于混沌,忽听见东侧帷幔后起了动静。 脚步声。没有故意放轻,极致的分寸和有序,声声更近,直至跟前。 老者心骂一声费劲,好半天方不情不愿半睁眼。 是个年轻男子。一身戎服,其上有些明显印痕,像是刚卸了铠甲。 谁来都不该是个戎服男子来。他觉得不对,将眼睁开了些,盯着来者的脸看。 异常清俊,眼瞳漆黑璨亮如天上星,他还没见过哪个男子生得这般好看。 老者略提起些兴致,懒懒开口: “谁的人。” “本不打算来见。”男子开口,声音亦好听,“但已经入了宫门,思前想后,还是该来向长辈问安,主要是赔罪。” 老者两眼眯起来,又盯着对方从脸看到脚。再普通不过的戎服,却被他穿出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顾星朗。”老者彻底睁眼,“你倒敢来。” 第434章 双弦 顾星朗没说什么,半蹲下,双手去扶老者一侧胳膊。 老者盯他半刻,就着他手腕力道缓缓坐起。 顾星朗又探身调整了软垫位置,确认对方坐得还算舒服,也自往台阶上一坐,轻言慢语: “机会难得。您要练兵,我也一样。” 老者望着大门外浓荫日光,浅黛蓝的少时春夏已经作别,此生不复相见。他默半晌,开口道: “这会儿宫门口闹腾的都是我的人,你练的哪门子兵?你又是混在哪边进来的?” “哪边都没混。” 老者侧目瞥他一眼,“臭小子,我好歹算你岳丈。” “是。”顾星朗也偏过头,微颔首,“所以亲来赔罪。” “我润儿是比她不得。”老者半耷拉眼皮,有气无力,“但你是国君,再少年意气,总要有分寸。” “晚辈所行,并非少年意气。” “你这会儿还是少年,”老者一嗤,“岂有资格评说。待你而立,再至四旬,尤其到了我这个年纪,真正过了少年时,回头再看,才知是否少年意气。”他抬了抬眼, “明夫人那段怎么回事,你是祁君,总知道?”又瞟一眼大门方向, “她可比我们段家的女儿厉害多了。小子,少年意气的代价,今日下注越多,他日赔得越惨。坐君位的人,侥幸不得。” “她此来韵水助您解储君一题,想来已经表明立场。”顾星朗转头看门外日荫。 “呵,那确实——”老者正要感慨出口,忽一怔,笑起来,“好啊。不愧是顾夜城的后人。我说你练个兵还千里迢迢自己来,费这么些功夫入宫见我,” 他彻底偏过身,直直看顾星朗, “你是来问,她拿这局大忙,同我换了什么。崟还是祁,或者别的。” 顾星朗继续看门外日荫。 老者眼神变得生动,了然又嘲弄, “若我告诉你,她是向我换了合纵之诺呢?锁宁城局,联崟对祁。” 顾星朗面色不变,也偏过身盯着老者,“我不信。” 老者再次笑起来,比先前更肆意,“那你还来问我做什么?祁君陛下,你就信你想信的,来日自见分晓。” 顾星朗起身下台阶。 “后悔了?觉得不该来,更不该问?”老者单肘撑台阶,后背就着软垫,格外适意。 “还请您勿要告诉她我来过。”顾星朗已经走出去好几步,未转身,依旧背朝老者。 “凭什么?”老者笑问。 “我是和北境南下的两万铁骑一起来的。您刚不是问我混在哪拨禁军里入的宫?” 老者浑浊的眼闪过利光,“北境那两万人已经到了?” “就在正宫门西北方向三百里外等着。” “等谁?” “自然是等我。” 老者眯起眼。“你是在告诉我,他们如今听你号令。” “我的人,自然听我号令。” 已入申时,日光减淡,划入却非殿外浓荫更显得室内幽暗。 “小子,我没多少时间了。”老者再道,音色忽颓然。 “您的人还是您的人。”顾星朗停止哑谜,“只是没南下,此刻正困在白水河谷地。” “两万人。全换了?” “全换了。正宫门外三百里处那些都是祁军。” “呵。你放着西边阮家不收拾,要趁我白国之危动手了?” “方才一进来已经说过,晚辈别无他意,只是借机练个兵。若需要,这两万人听凭您差遣,您要安王即位,他们就帮您让安王即位。当然了,” 顾星朗回身,重新上台阶蹲在老者跟前, “我能换两万人,就能换十万人,趁着韵水城乱举兵南下收了白国也不是不可能。他们都来不及救,也不会来救。” 他们,自然至崟蔚。崟蔚至白国,分别近万里、逾万里,且都隔着大祁。 最重要是没空。他们在布局锁宁城。 “你不会。”老者亦平视他,目光死寂。 “是不会。但我可以。” 老者闭眼一瞬,“要什么。” “告诉我,她向您换的什么。” “只要你在位,白国永不行合纵之策,不与祁国为敌。”老者脱口,说得飞快, “给你这个答案,你又信么?小子,你要坐好这个位子,护稳祖宗基业,此刻无论我答什么,你都不会尽信。”他顿了顿, “那还问个屁。” 顾星朗依然盯着老者的脸,眸中光影变得晦暗。 “我不会叫她知道你在试她。放心去吧。” “我没有试她。” “若非想试她,你自己在霁都就能干的事何必让她一个女子只身来韵水。” “她有她的能耐和做法。她想来,我便让她来。我让得起。” “所以你只是顺手。总归她已经来了,干成了这么大件事,必要向我提条件,不问白不问。明白。都是过来人。”老者半阖了眼絮絮叨,似乎疲累至极, “听说当年祁太祖也是认了真的。造化弄人。” “我们不一样。”顾星朗再次站起,转身,大步离开。 老者有些不确定他是说他与顾夜城不一样,还是说他和阮雪音,与顾夜城段明澄不一样。 都一回事。老者笑了,阖上眼,又扬声: “想听什么答案我都告诉你了。小子,别忘了你刚说的话。” 顾星朗已经不在殿中。 阮雪音站在大门外台阶下。 安王妃已经离开了有一会儿,并没多说什么,但她坐立难安。 台阶旁她起先坐的地方近处有一方托盘。温水,清粥,茶点,切得极细巧的水果恰都是她素日所喜,摆盘格外好看。 该是段惜润吩咐。 她太难受,坐着的时候趴在膝上直走神,不知这托盘何时送来的,此刻发现了,却没心情吃。 安王妃神色状态皆不对,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想跟,碍着白君传过话了让等,终没乱走。 可老人家到这会儿还没唤人来请。 故人相见,老泪纵横,所以一时半刻见不得人?她胡乱想着,勉强坐下喝水吃粥。日色西斜,殿内总算走出来人。 “陛下请姑娘进去。” 老人家神色状态也与早先不同了。更灰败,更苍老,就着两只软垫仰靠在几级浅阶上,却有几分安恬意味。 “走近些,到朕跟前来。”他开口,气息极弱。 阮雪音依言至台阶上,蹲下,恰与方才顾星朗同一位置。 老者似恍惚了一瞬,牵动嘴角笑,“姑娘答应朕的,都做到了。朕答应姑娘的,自不会失信。” 他一指西侧帷幔, “香炉下面,拿过来。” 阮雪音去了又回,只是拿,没看更没细究,复蹲下,递到老者面前。 “打开看看。” 像遗诏。阮雪音没动手,抬眼询问。 “让你看便看。例行公事的东西,大同小异,叫你看,不过是要你放心。” 阮雪音没再犹豫。 “景弘一朝,不得与祁国为敌,不可行合纵之策。此谕传接下来历任白君,直至祁国年号改。这么写,够清楚了吧。” 阮雪音合上诏书。“多谢陛下。” “我该谢你。谢你带她过来。” “也不敢十分肯定。七分猜三分赌。幸不辱命。”实在要论,也有段惜润一份功,安王妃露身手,引子是凤凰泣。 因果总成圆。 老者微启口,似还想说什么,终都咽回去。“帮朕唤惜润来吧。让她知会皇后一声,该过来的,都唤过来。” 阮雪音起身将遗诏放回帷幔后香炉下,想一瞬,又回来蹲下,未及发问,被老者抢了先: “她虽不姓王,但确在王家长大,五岁之后从没离开过韵水。她不是东宫药园的人。” 阮雪音只觉得一颗心没着落。 “陛下还有话要带给安王妃么?我一会儿,还想找她去。” 老者阖着眼没答。 “今日陛下为何临阵改策,又叫他们打起来?再是能掌控,毕竟耗费。”她本不欲多问,但该是最后一次同面前老人对谈了。 “得打。于情于理,于家于国。宫门口打完,这君位传下去,朕才放心。” 阮雪音略想片刻,点点头,“陛下深谋远虑。” 她站起来。 “兰殿你去过了吧。”却听老者再道。 “说来僭越。昏睡三日,就在兰殿躺着。” “皇后安排,没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是皇后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老者半仰在台阶上,阮雪音站着,分明能清楚看见他的脸。 却看不清那神情。 “生在帝王家,又嫁入帝王家,于女子而言,没有哪种命途比这种更可悲。若还想与君位上那人掏心窝子一世相伴,” 老者顿了顿,声声叹,更像是气上不来勉力在挣, “朕没试过,不好妄下结论。但青川三百年还没有过这样的事。他日若有了,必是一场抉择牺牲放弃。你们牺牲没用,得他们放弃。君位是原罪。” 阮雪音不及分辨这句你们他们分别指谁,只快声问: “明夫人她——” “朕时间不多了。珮夫人,帮朕唤惜润来吧。” 阮雪音呆了半刻,转身下台阶,走两步忽停,回身跪地拜了拜。 老人微抬臂动动手指,算是免了。阮雪音终快步往外去,却听身后话音再起: “帮我转告她,归时见。你也是,珮夫人,咱们归时再见。应该要很多年以后了。” 第435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上) 厮杀声以正宫门为心向南北扩散,南不过三百里,北不过内宫墙。 段惜润随皇后连同大半后宫已经去了却非殿。阮雪音穿过重重高木往引凰台下,时近黄昏,兵马声渐弱,忽听高台上喊话如钟磬鸣。 仿佛只五六个字,却生了振聋发聩之效,盖因此一句声落,兵马杂音以闪电之势开始消退,渐渐只余嗡然,再慢归于沉寂。 阮雪音站在距离引凰台下约三里处,话声早已入耳,但她到这刻方反应。 那几个字是: 洛王首级在此。 话声是安王话声。 黄昏本寂,兵马嘈杂歇于浩荡宫城更显得万籁俱寂。 阮雪音停了步势,凝神细听,风过花叶,热闹或冷清都不过天际一抹薄云。 尘埃落定,了无生趣。费心费力供后人观瞻,此刻当下,闹剧而已。 到头了么。安王妃自却非殿出来一刻之忐忑再次升起。极淡的血腥气被盛夏黄昏渐凉的风同时带至鼻边。 她本不愿再往前去看宫墙外狼藉。 但安王妃人在何处呢。凤袍老者正于却非殿台阶上消磨一生中最后的光阴。安王站上了引凰台,终于要成为高高在上耀万物的红日。 她不知道她当年为何要毒害年轻的白君。就像她想不通东宫药园存在又消失的理由。 如果白君所言为真,那么安王妃确实不来自东宫药园。 是什么。说不出又放不掉的直觉。分明与老师有关。 她犹豫一瞬,抬步往宫墙边去,高而空被大树阴翳盖得如同暗室的引凰台赫然入眼。 安王拎着一只血淋淋人头赫然入眼。 安王妃赫然入眼。浅黛蓝衣衫翻飞如薄云边入夜前的天色,步步上阶梯,步步向安王去。 安王转了头看她,王妃走到他跟前。 却非殿老者消磨完了他的最后光阴么。阮雪音默默想,忽不想再看下去。 便在她转身欲离开一刻,画面忽止。 风止,万籁止,宫墙下四散而狼藉的兵马全都屏了息。 她下意识回头,但见引凰台上安王的脸完全扭曲,扭曲而如磐石僵硬,神色难以置信到忘了讶异。 画面太静,只有安王妃的浅黛蓝裙裾在轻轻翻飞。 安王该是说了句话。 有些距离,天色亦暗,以阮雪音目力仍然只能看到这个程度。 全不能读出唇形字音。 该是没得到回答,他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身前妇人。 两人太近,衣袂相接,看不清各自动作。 下一刻他倒了下去。 笔直后仰,阮雪音这才看见安王妃手里的东西。 已经染得鲜红,辨不清形状,与她握着那东西的素手相映,分外艳丽。 万籁俱寂中一声悠长“哈”音忽又自引凰台上传来。 是只信天翁,巨大如筝,快速滑翔过高台浓荫旋即没了踪影。 韵水居白国中部偏东,距海不远,信天翁正是海鸟。 相传这种鸟是海上不幸殒命的水手之亡灵化就,出海的人们绝不能杀信天翁,否则将有灭顶之灾。 又传信天翁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此鸟陆地出生,海上长大,长大后继续在海上生活五到十年,然后飞往陆地寻找此生伴侣,繁衍生息。 他们的后代会重复父母一生的轨迹,在陆地上出生后回到海上生活,直到若干年过去重返陆地,寻找那个唯一伴侣。 所以这是一只刚从海上来的信天翁么? 阮雪音望着鸟影不再只余浅黛蓝背影的空空高台,满腔起伏禁锢着双腿迈不动步。却非殿老者崩逝的消息还没传出,刚欲升起的红日骤然陨落,无人主持大局的皇宫便如一座空牢。 或远或近残兵铠甲下所有人皆震惊难言看着这一幕。 妇人保持那姿势一直没动。残霞光影落在她挽得极讲究的高贵发髻上。 半晌她转身,目光极渺,不知在望哪里。而阮雪音蓦然想起凤袍老者那句“归时见”,方觉得安王妃该是在望却非殿。 她心跳骤快,飞步往引凰台上跑。 为时晚矣。 妇人已经跪伏下去。 那把匕首入了她胸腔,因过分精准,鲜血汩汩而出,落在浅黛蓝裙裾上像入墨的朱砂。 阮雪音冲过去,蹲下一把捂住鲜血流淌处,手亦被染得殷红,“我还有话问你。”她这般说,又下意识往袖中腰际摸,无药可用,只有对方数日前所赠用以消解凤凰泣残毒的两瓶药浆。 “够了。”却听妇人静声,“我没这么快断气。” 阮雪音反应一瞬方明白她是说时间够了,不敢废话,开口疾声: “王妃与家师是旧识?与苍梧相国府上官夫人也是?竞庭歌是谁的孩子,我呢?” 妇人的脸在迅速发白,自是失血过快所致,“你果然不是竞姑娘。” 已经不重要,根本也没想再瞒。“东宫药园是怎么烧的,崟太子阮佶失智也是你们对不对?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你们又是谁?” 妇人轻摇头,脸色与嘴唇尽白,“我不知道。” “还请王妃实言相告!” “我姓程。”妇人自顾自开始说,“五岁进韵水王家为养女,十岁随祖父入宫认识了当今君上,此后七年以慢毒徐徐养之,直至他十七岁病发。” 阮雪音又反应了一瞬方明白是哪个程。她说不出话。 “程家到了我这一代,只有两个女儿。我还有一个妹妹,三岁便被送走了,此后音信全无。我也是这些年才慢慢在猜,她该是进了东宫药园。” 阮雪音只觉得一颗心提起来, “是哪一位。” 安王妃再摇了头,“我都不知道她改了什么名字。总归不会姓程。” 所有线绳在脑中交缠,阮雪音全力冷静方从云云细节里挑出来一味四姝斩。 “名呢?”对方脸色愈发白,眼皮也开始耷拉,“令妹名什么?或者乳名?” “我们程家此代,女儿从中间字楚,她名荻。” 荻。 荻桐。加入荻桐为毒,除却荻桐为解。 四姝斩四种药植真的来自人名。 “但您有猜测对不对。”她提着一口气往下说,“您猜是家师。” 第436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下) “不好说。”安王妃气息沉沉,字字断续,“只有凤凰泣一项凭据。” “怎么说?” “凤凰泣并非白国宫廷首制,而是承袭自兆,且就出自我族中一位能人之手。此药当年连兆国御医都不知不识,更遑论秘传去青川其他地方。是近几年才有些被各国宫廷医者知晓,但会瞧会治的也极少。 你的药理是惢姬教的,也就是说,此药她一直知道。便假定她是东宫药园的人好了,问题在于,她是入园前就知道,还是入园后才知道?” 若是入园前,那么九成可能老师是程家人,安王妃之妹,故而有传承;若为入园后,那么她只是从同僚那里习得了凤凰泣,程氏另有其人,可能是上官夫人,也可能是另外两位。 “以及,你与竞庭歌不是各有一样观天象察地理的神器?程家可没有这种东西。当然,她离开时太小,自有一套深造本领的机缘,我并不知道。” 但曜星幛山河盘同寂照阁有秘。 便是同宇文家有秘。 又回到了她初入寂照阁时直觉的原点。 程氏。宇文氏。一场前朝盛装。 “都是些猜测罢了,或为一叶知秋,也可能只是杯弓蛇影。”安王妃气息已弱近无,缓缓阖眼。 阮雪音蓦然想起却非殿老者最后的话,赶紧道: “陛下让我转告您,说,归时见。” 安王妃一怔,旋即笑,嘴角未动而眉眼微弯,“他倒门儿清。这不就到了归时?不知是他等我,还是我等他。” 偌大的深宫寂若牢笼,全不闻国君殡天之音信。 “看来是我等他了。” 阮雪音不自觉去瞧近处安王有些狰狞的脸。 那般沉稳豁然的脸,此刻却大张着眼。 “王妃既织了这张长达数年的蛛网杀段,又为何自戕?” 妇人已经阖目,但气息尚余。阮雪音凑近些。 “那你要我怎样,自立为君复国?我是女子,怎么可能。且程家到了这一代,已经没什么人,能断了他们家正统取下最要紧那几颗首级,为先祖讨份公平公道,我这一身责任,便算尽到了。” 阮雪音默了默。“段家宗室还在。即使一时无合适人选定大局,最多不过乱几年,白国很可能不会覆灭,受苦的还是百姓,这样的仇报了又——” “仇是仇,道是道,大义是大义。孩子,”安王妃双目紧阖,语声比梦呓更模糊, “有人杀了你至亲至爱之人,你会因着那些看起来更宏大的理由而断了叫其以命相抵的念头么?我的先祖,我并没有见过,说至亲至爱,未免矫情。但我自出生起被教导的便只有这一件事。没办法根除,更不可能中途放弃。” “但您愧疚。尤其对陛下。您当年——” “林花谢了春红,”安王妃忽启口,变了语气,睫毛轻颤如坠落的羽,“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如释重负叹一声, “这么悲怅的词,词牌却用的相见欢。” 天际又响起来信天翁鸣。 阮雪音转头去看,竟是两只。 广袤碧空已经暗沉至黛蓝色,稀疏几颗星子寂寥冒出来。那双信天翁滑翔过淡灰云翳再不见踪影,星子之下还站了个人,烟粉宫裙如蛰伏的蝶。 “父君驾崩了。” 段惜润站在引凰台那侧阶梯尽头,面无表情,分明隔着些距离,每个字却清楚。 她走过来,“这些也在姐姐计算之中么。” “不在。”阮雪音仰头看着她答完,又低头去看妇人,气息已绝。 也许没有谁等谁,是一起走的。 “白国要乱了。”段惜润再道。 半晌静默,阮雪音起身。“你父君留了遗诏。” “姐姐连遗诏都看了。” “上面没写由谁来继承大统。”阮雪音不理她弦外音,“若想白国不乱,需尽快确立新君。” “姐姐说得容易。” “遗诏此刻在谁手上。” “自然是母后。” 阮雪音再半刻思忖,“我这便去拜见皇后。”又看一眼宫门内外兵马狼藉,“你那几个姐妹,现在便得挨个送出宫去照料各自郎君了。若被旁人抢了先,才是大麻烦。” 却非殿内幽暗更胜外间夜色,只西侧一盏豆灯晃着熹微角落。段惜润的母亲端坐在同侧圆椅间,灯色映得面庞苍白而冷黄。 “听闻陛下传召众人前,你曾带安王妃来过。” “是。” 妇人半晌未言, “你有什么主意,长话短说罢。” “国本之题,雪音不敢妄言。这种时候,本该盯紧各路兵马,召集臣工议。” 妇人微抬眼皮,“本该。所以你是什么主意。” “陛下崩逝的消息至今未传出却非殿,想来是皇后意思。” “没想好对策,如何敢乱传。” 安身立命于深宫至五旬登后位,确有其因。阮雪音点头,“皇后已经看过遗诏了吧,上面没写安王二字。” 妇人眉心微拧, “你是要本宫篡改遗诏?” “陛下未写任何人,便是防着变局,留给活着的人填。如何叫篡改。” 妇人冷笑一声,甚倦怠, “填谁?偌大的段家宗室,还有谁堪坐这至高君位?拱手予旁支,本宫又要如何自处?” 阮雪音默了一瞬。 或者好几瞬。以至于那一豆灯色有些如月色长。 “想要速定局防大乱,又不想拱手予旁支,”她稍顿,“那便给自己的孩儿。” 妇人的脸色由冷黄至铁青,“还有哪个孩儿。” “皇后切莫误会。雪音所指,不过几位公主。她们同样是陛下孩儿,论正统,宗室众子弟无人能及。” 灯色如发黄的月色半染了妇人青白的脸。 “珮夫人当真疯魔了。她们是女子,如何能承大统,你是要天下人看我白国的笑话。” “笑话也是人定的,皇后自己不觉得好笑,天下人就不敢笑。”阮雪音此刻全不知外间局势,只知若要一锤定乾坤,多半刻都耽误不得, “雪音还记得初见皇后那日,您喟叹女子之哀,一生难见大山大川只困于高墙内,偏又要为男人的成败功勋冲锋陷阵,最后无一善终,后世甚至不知其名。” 她认真看着灯影中妇人阴晴变幻的脸,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陛下留了遗诏给您,空着名字,没有任何明示暗示。这片国土接下来几十年运途握在谁手里,您决定,就作数。世代之哀有没有可能被更改,女子能否也站在大山大川跟前名正言顺搅动风云,叫后世知其名、其名载于册,皇后,机会三百年难逢,恐怕只此一次。” 更漏滴答,月华倾泻,飞鸟归林发出夜间独有的清鸣。 “你属意哪位公主。”半晌,妇人冷声。 “已经出宫的三位,夫家随洛王谋逆,到此刻怕已是举国皆知,名、言皆不正不顺。大公主夫家至今未出过差池,且一向忠憨,大公主本人亦是沉稳内敛,又为长,可以考虑。” “立嫡立长立贤,”妇人幽幽慢声,“以此序论,本宫是中宫,我润儿才是嫡公主。” 阮雪音看着那盏豆灯渐暗,近乎灭,月光穿过高木巨荫照得却非殿门前一片银泽。 “白国拜凤,引凰为台。那只传世的百鸟朝凤筝,惜润一直放得很好。” 第437章 引凰 那些凤筝是于午夜时分从天而降的。 从天而降,此言不虚,盖因极尽斑斓的凤筝们甫一出现便在高高天幕上,皆燃着灯,不见引线,自北而南一路往韵水城,近皇宫开始降落,纷纷停在宫阙檐顶间、宫墙平台上。 一时半个韵水光明如白昼,整个皇宫璀璨若海上明珠。 自北而南,源源不断的凤筝在天幕间漂浮,仍关门闭户躲在家中的百姓们陆续推了窗,屏息凝望,渐渐人语嗡声四起。 燃着灯的风筝叫神灯,但神灯也是有引线、要人放的。成千上万只没有引线又全然白国特色的凤样神灯自天空向大地坠落,仿佛一道神谕。 “真的有用么。” 被巨树阴翳遮挡的引凰台前也落满了凤筝,簇簇灯火跳动在黑夜里,又因被琉璃灯罩护住了大半,无一盏流火而致灾。 说话的少女站在阴翳中,一身粉金华服。她旁边还有一名少女,湖色裙衫清滟滟如山涧水,开口回答,其声也如山涧水: “有。风筝、神灯于白国子民意义重大,拜凤又是这片土地上三百年传统,如此天降奇观,称其改天换日之兆也不为过。” 粉衫少女默了默, “自北而南又是何意。” “白国拜凤,国君为凤,韵水皇宫便是凤巢。这些凤样神灯自北境来,说明鸾凤在北,至少是在白国之北,或者北境以北。” 白国之北接壤大祁。北境以北便是大祁。段氏皇族只有一个人在大祁,上个月刚从霁都回来省亲,正是自北而南。 段惜润用了更长时间沉默。 “姐姐。” “嗯。” 如此一唤一答在这漫长的一年半光景里也出现过很多次,至韵水城外那幢挂满水书的木楼中对饮后,个中意味彻底改变。 “你是故意的么。” 阮雪音略理解这句话,平声答:“不是。” “母后说,你初入宫那日见她时就曾言,我其实有别的路可走。” 阮雪音收回仰眺神灯的视线,转身直面段惜润, “我是说过。我也确实想过,公主同样可以承袭君位。我甚至想过你。” 段惜润亦转身直面阮雪音。 “但我没有设计叫两位王爷齐殒命。当我知道你父君有心传位给安王,便照此意思在行事了。安王妃这项变数,我并不知道。今日傍晚之后的所有事,都是顺势而为。” 两人沉默立在高台阴影中,与神灯盛景尘世杂音隔绝成两个世界。 “我袭了这君位,”好半晌,段惜润淡声,“便不用再回祁宫,也不必同姐姐争了。方才在却非殿与母后说话,我一直走神,不停在想,姐姐,以这种方式解后宫困局的,古往今来,就你一个吧。瑜夫人和瑾夫人呢,你又打算如何改她们命途,叫她们纷纷出宫?” “惜润。”困倦自心口往外涌,阮雪音甚觉疲惫, “我没有那么大本事。这君位你袭与不袭,哪怕到此刻,依然是可以选择的。遗诏未填更未昭告天下,你若还想回祁宫,没人能拦。便让你大姐姐即位,她也会善待你母后。我不过是,” 她往身侧高树上一靠,又去看漫天璨然凤灯, “将选择摆在你面前,让你先选。回祁国继续做后宫夫人,还是留在自己的国家做前无古人的女君,你选完了,我自会收拾。但我承认,你留在白国为君,有助于解祁国后宫困局。” 段惜润绷着心气,不甘如潮水涨落, “若我胸无大志,就想回祁宫剪花伴君上呢?” “那就回。”阮雪音懒懒答,持续盯着坠落的凤灯,再不看她。 段惜润忽也觉疲惫,浑身气力散开,一侧身靠上另一棵高树。 两人就这么无言望了天幕许久。 “我都可以坐上君位,长久留在自己的国家,与母亲族人相伴了,又怎会傻到回去争一个对我无心亦无情的男人。姐姐,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每个人想法太不一样,蜜糖砒霜,不是讲道理劝就能互换的。”阮雪音声量变得轻, “我刚才,突然在想我师妹。惜润你现在能选的东西,她可能要拼尽一辈子去争,都应该站不到你的位置。但那是她的蜜糖,她为了那颗糖不断在放弃其他美好的一切。世界于她是砒霜,那至高处是唯一蜜糖。” 再半晌静默。段惜润嗤一声笑出来, “人真奇怪。对自己有的总不满意,怎么看都是旁人更值得羡慕。姐姐,我就很羡慕你。” 阮雪音出神半刻,想不出自己羡慕谁,又觉得谁都比自己更值得被羡慕。 “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她转了话头,“凤凰自北南飞归林,惜润,不就是说的你么。” 这句也是《长门赋》里的。段惜润很熟悉。 “我回却非殿了。母后还在等。” 城内呼声便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响起来。 段惜润刚走到宫墙边,阮雪音还靠在树荫下,巨大的百鸟朝凤筝越过漂浮如云朵的凤灯泛着青金色幽泽赫然入眼。 传世不知几百年的百鸟朝风筝,无筝能仿,无人认错,去岁只在祁宫呼蓝湖畔惊鸿一瞥。 此刻却出现在韵水城上空,不知悠游了几千里,至引凰台前缓缓落下,百鸟与凤翼皆歇,四下明暖光晕照亮了段惜润的脸。 宫墙周围值守的兵士看着这一幕。 城内开窗追望的百姓看着这一幕。 段惜润低头去瞧身前巨筝,一再恍惚,身手去抚,确定不是做梦。 皇宫内外无数双眼睛盯过来,或远或近,有些能看清她的脸,有些只看见她的粉金宫裙。 段惜润回头看阮雪音。 阮雪音呆在阴翳中,半晌道: “不是我。” 万千凤筝神灯都不及这一只。百鸟朝凤筝是最堪为神谕的那盏灯。此理阮雪音自然明白,但彼时哪怕唤粉羽流金鸟回祁宫找顾星朗帮忙安排,也是来不及的。 只有一种解释,他提前安排了。 傍晚生变距此刻不过三个时辰。而巨筝出现的时间和落处未免太过精准。 还有一种解释,他来了。 第438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隆平二十八年七月初十,当朝白君驾崩的消息遍青川,遗诏随之告天下,传位于嫡公主段惜润。 整个大陆哗然,不仅因三百年青川史上从无女子袭过君位,更因段惜润分明已经是祁君的珍夫人,这般惊天动地回国登大宝,是否昭示着祁白两国已达成未来几十年坚不可摧的盟约? 国丧开始,按例,新君将于三日后行登基礼。一整个白日,段惜润忙于各项事务,一应日常用度并满园蔷薇被搬去了却非殿。 阮雪音在兰殿一觉睡到中午,用过膳,寻机祭拜了先君,便向段惜润辞行。 “今日一别,下次再见不知要何时了。” 近黄昏,两人再登引凰台。城中狼藉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因国丧,街巷间不及平时热闹,好在鲜花满城,又值盛夏,并不显凄清。 阮雪音看着远远近近无处不在的繁花,忽想起来白君那句“归时见”,摇头抛开,笑笑道: “山水有相逢。” “我那时候还以为,要与姐姐在祁宫作一辈子伴呢。” 原来覆水亦能收,命途还能改。 “就像是重活了一世。”她再道。 阮雪音转头瞧她,乌发高高晚起,珠翠间斜插的凤簪格外英气,与她圆脸圆眼粉白瓷糯的样貌相映出一种奇特的美感。 “你还怨我么。” 段惜润想了想,“不知道。得看我这国君做得好不好。” 阮雪音笑了。 段惜润也笑,“我会想你的。姐姐。祁宫那个地方,最值得我念的也就一个你了。” 阮雪音忽想到顾星朗可能就在韵水城。“都是国君。”遂道,“很快会见的。” 段惜润知道她在说谁,没接话,只又道: “姐姐。” “嗯。” “我有点怕。” 韵水无竹,阮雪音蓦然想。 “家师最近一次嘱咐我们,说的是别怕。”她转脸看段惜润,“我也想不出别的话,转送你这二字吧。君位至高,责任重大,是我我也怕。但以你如今心智,稍加磨砺,行事再谨慎些,定没问题。”她一笑, “便拿出你在曲京设计我的狠厉周密,牢牢抓着那股劲,别松。” “姐姐也会说这些俏皮话了。” “倒是你那几位姐妹,要多留心。从前是忌惮她们夫家,如今你登基为君,开了先河,同为公主,她们心思也恐生变。” 段惜润点头,“姐姐提醒得是。其实从昨夜开始至此刻,我都满心惴惴不能安,女子为君太空前绝后,恐怕不止我那几个姐妹,整个段家宗室都要陆陆续续开始发难。” “今晨消息放出去,我以为下午便会起响动。”阮雪音也觉奇怪,“竟然风平浪静到了这会儿。” 她再次想及昨夜的百鸟朝凤筝。 那家伙已经筹谋到这种地步,连宗室都伸过手了? “姐姐。” “我们会帮你。你曾在祁国为夫人,此役是否你父君与祁君默契,宗室不清楚,会忌惮。过两日你行完登基礼,他再发函贺新君,公开表支持,你这位子就能坐得更稳些。当然,你自己也要使力,人人有所求,人人有软肋,段家宗室的各种小疙瘩小隐秘,你比我们清楚。” 她伸手握了段惜润一只手, “把住人。识人辨局,调度制衡,让他们互相博弈算计,而不是你一个个去对付。” 暮色淡去,皓夜始临。阮雪音自北宫门出,沈疾与顾淳风一人一顶笠帽在小巷口接应。 段惜润站在引凰台上看远山星子闪烁,只觉得天地皆寂,半生如梦。 她垂着双手站了许久,自知徒劳,转身下台阶回去,快至昔日寝殿时方反应错了方向,该往却非殿。 深林空静,月出惊鸟鸣。她遣开了随行宫人,独自望着折去却非殿那条小径发呆。 “我那时候初即位,也常这样发呆。” 却听一道温冽音色起于身后密林,段惜润怔了怔,强压着不断加快的心跳,半晌转身。 顾星朗没过来,依旧站在密林深处。段惜润看一瞬四下,抬步过去。 不知能说什么,她看着他,一如既往打算只听不言。 “从来没想过更没做过的事,又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必然惶恐。有难处,就书信到霁都,我会第一时间看。” 他还没对她自称过“我”。 “君——” “你也将为国君,以后都不必这么叫了。”顾星朗笑一笑。 “算是补偿么。”半晌,段惜润问。这从今往后不遗余力相帮的承诺。 “是我有负于你。惜润,我很抱歉。” 不知何故,她觉得他此刻出现只是为了说这一句。 然时至今日,谁又能判定负与没负呢。她们去祁宫,本也不是他求娶的。而公平地说,不远处那条通往却非殿的征途,比回采露殿的路要值得走太多。 “收到。”段惜润回,也笑一笑,“我原谅你。” 她甚少对他说这种有些僭越意味的俏皮话,应该说从来没有过。顾星朗真正笑起来, “筹谋算计、识人辨局,这些都得慢慢练。你心软,待人又好,但做了君主,也要学着狠一些。” 阮雪音真的没将那件事说出去。段惜润点头,“好。” “宗室那边,我在处理。你就安心忙国丧和登基礼,还是那句话,有事写信。” 他说完,转身往密林更深处去。段惜润踟蹰再踟蹰,终没忍住追上两步从后环住他。 顾星朗僵了僵,便要抽身。 “就一下。”段惜润轻道。 盛夏繁花在入夜暑气里散着一天最后的香,从皇宫到皇城,悠悠荡荡,不知所起所终。阮雪音随顾淳风进得一间华丽丽酒肆,七拐八拐穿过丛丛花树并道道月洞门,连上四层楼,到了一处至高亭榭。 空间窄小,却精致,极目便是灯火盈盈的大半座韵水城。正中四方矮几上一侧一副碗筷,正好四副,阮雪音心下微动,转脸问淳风: “还不返程么?” 顾淳风未及答,另一道熟悉音色由远而近: “急什么,白国最后一顿酒,喝了再走。” 第439章 一樽还酹江月 阴魂不散大概便说的上官宴这种人。 与酒肆园林同样华丽丽的青川第一浪子神采飞扬踱过来,看一遍矮几并周遭布置,大致满意,又去瞧阮雪音的脸, “干嘛这副表情?昨夜才找我救了急,今日见面连个笑脸都没有。” 阮雪音一怔,自知理亏,牵起嘴角扯出一个笑。 “比哭还难看。怎么,发现宴饮的是我,很失望?” “劝你收敛些,”顾淳风已经大摇大摆落座,自顾自吃起来,“小心我哥揍你。” 上官宴瞪眼眨了眨,煞有介事四下一望,“哪儿呢?”也一掀衣摆坐下,“来了我也不怕。我同他打架的战绩,到目前为止恰好平局,正该动一动。” 阮雪音没明白淳风为何会答应此人宴饮,而桌上分明备了四副碗筷杯盏。 她忍不住往顾星朗身上想,又觉得不像他行事。这般思忖好半天没坐,只见淳风朝楼梯口扬手一声嗔: “赶紧地,喝酒还不快些,就等你了!” 却是沈疾。 阮雪音彻底放下半颗心,也坐,见杯中酒已斟满,莫名有些馋,举起来一口闷了。 “疯了不成!”顾淳风唬着眼,一把将杯盏拿开,“喝酒是我们喝,又没你的事。才受完那么大罪,脸色还这样,不要命了?!” 才受完那么大罪,筋疲力竭,他来了,却至今不露面。阮雪音这般想,自知犯了浑,他不出现自有不出现的道理,待能现身了,自然会现身。 为稳妥计,不现身而直接返回霁都也是有可能的。 或者根本就没来呢。 再是难受疲累,也该自己撑着。她自省。勿将期待放旁人身上。 “刚打完胜仗,高兴,你让她喝两杯怎么了?”上官宴却看得心情好,将自己面前杯盏斟满,复递给对面阮雪音, “再来。” 顾淳风虽不知细节,但也知道白国今日局面,阮雪音是首功,一时不知该不该拦,只拿眼剜上官宴, “这般劝法,叫我哥知道了,有你好看的。” “今儿我还真就劝了。”上官宴粲笑,“非把人灌醉不可,看他来不来。” 月色温软,细砂般洒下来像笼着万古长夜。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碰盏闲话,主要是淳风和上官宴在拌嘴。另两位生来沉默,多年不改,也就沉默着听闲话饮酒。 过三巡,姑娘们皆有些上头。淳风脸颊红扑扑的,张牙舞爪坐得没了正形, “你看哈,”她左手边是上官宴,此刻凑近了些直视对方的脸,“有这么个事,我一直想问你。” 她摇摇晃晃,歪头咧嘴。沈疾坐对面,看不过想起身,被顾淳风一根指头钉在原位, “你别动。别过来。我今日非问清楚不可。” 此一句也敲得阮雪音有些醒。她抬眼瞧淳风,又下意识看沈疾。 沈疾蹙着眉,正欲使眼色叫阮雪音制止,没来得及,顾淳风脱口问出来: “你也知道吧?她当年被送去祁国的事。” 上官宴一怔好半晌方明白过来是哪个她,脱口答: “大概知道。” “她不是你妹妹么?父母枉为父母,哥哥也是废物?” 上官宴眯了眼看她片刻。 “她性子比阿妧对我脾气。三四岁会蹦会跳会聊天那阵,跟我混得多。” “那你,”顾淳风微红了眼圈,“为何不救她。” “我也没几岁。”上官宴收回目光,自斟自酌,“只知她要被送得老远,不知是去做什么。我那时候,自己也想走。那么个家,有什么可呆的。” “所以你究竟知不知道,”顾淳风字字声重,酒气混杂,“她后来做了什么?” 上官宴斟酒那只手顿住。 阮雪音沉沉看一眼沈疾。 沈疾起身快步至淳风边上,双手一架将她强行拉起来。 “干什么!”顾淳风高声嚷,手脚乱蹬,“沈疾你吃豹子胆了!” 沈疾怎会吃不住她撒疯,双臂微一发力将人扛起来,道一声“失礼了”,大步流星便下了楼。 饶是阮雪音也看得目瞪口呆,上官宴自方才诡谲气氛中缓过来,半晌道: “这是已经嫁了?没听说啊。” 阮雪音也觉汗颜,饮半口酒道: “我也该走了。” “回霁都?” “自然。” 上官宴起了半个身,两臂撑在矮几两侧越过满桌酒菜直抵阮雪音面庞,“你在白国劳心劳力给他卖命,他也不来接接你,恼了吧?” 阮雪音后退,上官宴再倾, “昨日问我要风筝,三个时辰就给你弄来那么多,且是无引线自能飞、费时费力费工艺的神灯,”他勾嘴角一笑, “怎么谢我。” 阮雪音已经甚习惯此人无赖,知道是些嘴上功夫,不会真的做什么,也懒得再退,随口道: “累了。你想好告诉我,我尽力。” 便在她起身一瞬,上官宴偏头至她左颊边亲了一口。 “可以了。走吧。” 月色如细砂笼着长夜。阮雪音自四层高的台榭上扶着梯一路下来,酒气尚浓,好在盛夏风暖,吹在身上并不觉得冷。 她仰头看天边凸月,心想千百年的月和夜才是最值得托付的,恒久不变,万古如新。 沿来路往大门方向,穿过不知第几重月洞门,远远见淳风正埋在沈疾怀里蹭脑袋。 该是酒疯未撒完,且哭且闹且絮叨。她觉得高兴,也便不过去,仰靠在洞门边看月亮慢慢等。 直到沈疾偶一个回头也看到了她,赶紧将淳风扶正,三人方穿过暗夜转了方向从东南侧小门出,马车已经等在外头。 两个姑娘双双上去,沈疾稳坐驾车位,听得内间一切妥当,隔着车帘低声道: “臣会抄最近的路全速北行,至边境大概是明日破晓时分。夫人与殿下且放心安睡,一路都有暗卫随行,入了祁国境便立即有人接应。” 淳风坐得更靠车门,闻言轻叩一下门框,算是听见了。 夜风被马蹄飞踏带得呼啸,窗外城景渐渐转为郊景,然后高树繁花愈多,上了驿道。车窗帘不时被吹得翻飞,阮雪音就着此间空隙睁一眼闭一眼看,方注意到车外还有人马随行。 黑马黑衣黑斗笠,身形有些眼熟。她一时怔忡,盯着半晌不眨眼。淳风歪在一旁半睡半醒,注意到阮雪音异样,也循她视线往窗外看。 “暗卫吧。”淳风懒懒道。 “暗卫怎么还策马随行明着护。” “深夜赶路,沈疾那家伙忙着驱马,怕顾不上呗。” 也有道理。阮雪音撤回视线。 “嫂嫂。” “嗯。” 醉意尚残,两人面庞都还有些酡红,醒着亦如梦。 “我这次回去就跟九哥请旨。我要嫁他。” 阮雪音反应一瞬,笑起来,“好啊。恭喜。” 谁也没提方才台榭上闹剧。夏夜芬芳,酒醉熏然,适合谈风月,不该煞风景。 “他说不会再要别人,会一辈子待我好。我信他。”淳风咧着嘴笑。 “真好。”阮雪音更觉高兴。 “日后若打仗,他出征,我便陪着他。遇到上官家的人,我就杀了他们,给我父君和阿姌报仇。”她像说吃饭睡觉般平常, “嫂嫂,那上官宴若非与九哥要好,且很可能不知情,我方才就一刀捅进去了。”她拍了拍腰间, “沈疾这把匕首,还没失过手。” 阮雪音呆了半晌没说话。 夜风呼啸,空气中花植气味开始变得不同。两个人东倒西歪在车内,慢慢都没了声。 马车停下的时候,阮雪音并不觉得睡了很久。顾淳风先醒,迷迷糊糊撩开车帘看,瞬间唬得瞪圆了眼: “怎么回事?!” 阮雪音被此一声喊唬得也睁眼,就着半撩开的空隙往外看。 成千上万的兵士浩荡排列,一望无际的铠甲被银色月光打磨得锃亮。 “殿下莫慌,这是我大祁边境。” 顾淳风吊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去,“吓死了。深更半夜的这般阵势做什么?不用这么迎吧?!” 沈疾没作声,跳下马车往旁边一站。又听马车左边有动静,像是那随行的黑衣暗卫下了马。 脚步声起,往车门前来。顾淳风瞧沈疾一脸恭肃,莫名其妙,挑着眉等那脚步声近。黑衣暗卫终至跟前,斗笠一掀,露出一张好看至极的脸。 顾淳风眨眼再眨眼: “九哥?!” 阮雪音坐得靠里些,跟淳风一样在看,自然也看见了。她没动,没什么反应,浑身乏力,只想继续睡。 淳风瞪眼盯着顾星朗,顾星朗也盯着她。沈疾看不过,重咳一声,淳风方反应,赶紧跳下车也站到旁边,一壁嘟哝: “我说怎么这么大阵势。” 顾星朗上前半步,向阮雪音伸出手。 第440章 缱绻 阮雪音依然没动没反应。淳风扑闪着眼看半晌,以为她没睡醒又兼惊喜懵了,小声唤: “嫂嫂!” 成千上万兵士低眉敛首,没人在看。但年轻的祁君这般立在广袤边境漆黑天幕银白月光下伸着手等,却像是被一整个人间看在眼里。 阮雪音该是终于有些清醒,起身到车门边,看着顾星朗等在半空中那只手,不确定是不是要把手放上去。 自然要放。没人敢抬头看,但其实所有人都看着。她待要伸手,顾星朗却像是耗尽了耐心,再近半步一捞将她打横抱下来。 沈疾牵着一匹赤驹候在近处。通身赤棕,四蹄却黑,头上正中一处雪白状如满月,正是奔宵。顾星朗抱着阮雪音一踩马镫上去,说了句“不用跟”,奔宵迈步,两人一骑穿过望不到尽头的铠甲列队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时近破晓,天色愈黑,好在月光清亮,山峦起伏尽收眼底。 阮雪音侧坐在前,整个人被顾星朗圈在怀里。蹄声踢跶,边境空寂,好半晌没人说话。 “睡着了?”他微低头,下巴轻蹭她鬓角。 “嗯。” 顾星朗轻笑,“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 “梦话。” 阮雪音左脸埋在他颈侧,呼吸清浅,确实阖着眼。 “那再说两句。让我听听你做梦都说些什么胡话。” “顾星朗。” 顾星朗不答,等着听胡话。 “我很想你。” 盛夏南境,后半夜本无风,持续而匀速吹拂在两人身上的不过驾马带起的气流。顾星朗抱着她那侧手臂紧了紧, “梦话算数么?” “不算数。” 他心下异样,另一只手松了缰绳去捏她下巴,稍用力,巴掌大的脸被抬起来。 阮雪音这才睁眼,就着夜色与月色看他。不知是否夜深露重之故,她眼里尽是雾气,仿佛嗔怪,又显得疏离。 他低头吻她。 唇瓣冰凉,酒香残余。他知她此刻疲累,身体状态亦差,不敢用力,浅啄慢吮。阮雪音却不回应,垂了眼由他。 唇瓣渐渐烧灼,怀中人静如止水,顾星朗终不满足,撬开她牙关纠缠掠夺,舌尖亦凉,昨夜酒气如发酵的花香。 破晓在即,暗夜深沉,奔宵似也有感于此间缱绻,渐缓了速度。越缠越深,越锢越紧,她软着手腕攥上他衣襟,眼看要喘不过,他松开,重将她按回怀里, “还好么。” 是问前前后后至今身体状况。 “好多了。”阮雪音大口喘气。 “怪我来晚了?” 原没想过会来。但知道来了,生出盼望,便难免失望。 人性本贪。她不吱声。 “我不好露面。”顾星朗又道。 “明白。” 半刻沉默。“我去见过惜润。” 阮雪音也默了默。“应该的。” “我跟她说,以后有任何难处,随时书信。” “应该的。” 顾星朗没再说话。 “未与你商量,更未经你同意便这样让她袭了君位,”阮雪音开口,轻而疏,“你——” “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式。”顾星朗接,“应该说,我之前都没想到。” “我原本也没这么计划。” “知道。”他轻抚她后背。只剩极薄一层皮肉,比走时瘦了许多,“曲京的事你有数了么?” “还没。” “我会查。” “别了。无外就是白君夫妇其中之一,怪我坏了惜润在祁宫的前程,趁机下杀手。逝者已矣,新君即位,放它过去吧。” 顾星朗想了想,“好。”稍顿又道: “上官宴,” 阮雪音心下一跳。 “没怎样吧。”半晌方出口后半句。 是问曲京的事。“没有。” “昨夜那些风筝,你倒晓得问他要。” “此人财大气粗,生意遍青川,我本不认识什么人,临时要这么多风筝神灯,还必须是凤样,只想得到他。” “你这一路,倒对他了解得不少。” 想及昨夜台榭上没能防住那一下,阮雪音肝儿颤了颤。“此人行事浮夸,稍加对话也便能了解一二。” 她踟蹰再三觉得不该说,只是偷袭,下回注意防着些便罢,也不太可能有下回。此刻告诉他了,万一哪根筋没对要找过去打架—— 该不至于,只怕万一。她从前看话本子里男人们为姑娘打架,丝毫不觉羡慕,只觉得鸡飞狗跳,叫人烦心。 遂转了话头道: “百鸟朝凤筝是你放的?” “嗯。那日午后打起来,我左思右想不放心,万一两败俱伤,还得有所应对。御书房露台边你不是说过,儿子没了,还有女儿,选位厉害的公主作继承人未尝不可。” “你不是说我疯魔?” “是疯魔,但彼时在宫内运筹的是你,你要推哪位公主上,我也只能配合。”他稍顿, “惜润太单纯,心慈手更软,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其实不适合为君。但她母亲是中宫,一旦定下要推公主,自然首选惜润。那百鸟朝凤筝,我叫他们临时取了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正赶在午夜前。” 默契不错,运气也好。阮雪音暗庆幸。还有许多话该说,许多事须问,但她失了最后精气神,此刻只想睡觉。 出密林再入开阔平地,夜色变淡,天边泛起鱼肚白。山峦尽头开始晕染红光,顾星朗极目眺,轻声问: “要看日出么?” “不要了。”她双臂一展紧紧环住他腰身,久违的精瘦硬韧,“回去吧。” 以为是转车回霁都,顾星朗掉了头一路疾驰,却是入了军营。 “白国大局未定,宗室那边还在斡旋,我们在边境多留两日,待惜润登基礼成再回去。” “霁都那边都安排好了?” “老规矩,纪桓监国。白国变天,我突然不上朝,朝臣们都有数。” 阮雪音不再多问,总归连日操心劳神,已是问不动。顾星朗抱着她回房间,吩咐人备水以便沐浴。阮雪音哪里肯依,衣服都不想脱便要上床躺倒。 “洗干净换身衣服再睡。”他柔声哄。 “很干净,我在兰殿洗过。” 顾星朗搞不清楚兰殿又是哪里,见她困得前仰后合亦懒得问,“那也赶了一夜的路。” 此人洁癖,自是受不了她这般钻被窝。阮雪音撑不住困,趁他不注意一挣逃进床帐,好歹没忘蹬掉绣鞋,“这间我睡。你换一间。” 顾星朗顿时头大,撩开床帐见被子已遭毒手,无可奈何,“外衣总要脱吧。” 阮雪音嫌烦,蹙眉闭着眼开始脱衣服,窸窸窣窣好一通拉扯。人侧蜷着,自然扯得歪七倒八不成样子,顾星朗看得血液直往下身蹿,眸色一沉也钻进去。 “欸你——” “嘘。军营里。” “那你还,”她徒劳推,此人看着文气,却是山一样, “你出去——” 第441章 浮云散 午时将过,阮雪音睁眼。接连大半个月辗转,夜里不睡白天不醒,这般睁眼如梦魇的恍惚感于她已不陌生。 顾星朗不在,清晨那场胡闹模糊得也如梦魇。她趿鞋起来,听见右手边屏风后有水声,间歇而轻,仿佛谁在掬捧。 热气自屏风后面袅袅升起,被透窗棂而入的日光映照得仿如瑶池仙境。阮雪音心道莫不是真没醒,在做梦? 本不是胆小之人,梦里更没顾忌,她三两步绕去屏风后看,却是淳风正搅着水玩儿。 “这是做什么?” 顾淳风兀自出神,乍闻响动唬得一跳,“嫂嫂你吓死我了!” 白日屋内起水声,究竟谁吓谁。阮雪音半拢着外衣等她解释,顾淳风撤手出来抖抖水, “别嫌弃啊,我这手干净着呢,为了给你试水温,洗了好几遍。来吧,冷热正好,边境条件艰苦些,没花瓣香料用,将就一下。” 阮雪音反应好半刻方懂,“你——” “我料理你沐浴。”顾淳风一本正经,“军营里又没宫人,总共两个女人,你和我。本来该九哥弄,但想也知道啊,他好容易来一趟,早由沈疾陪着去挨个儿笼络人心了,顾不上。” 阮雪音听她说得轻巧,仿佛谙熟军中事,心道这一通觅夫婿倒没白费,该学的都学了。“我不用人帮忙。你去外面坐着吧。” “那不行。就你如今这身子骨,难得消停了,得日日热水沐浴养着。我在这里,好给你加水。”她一指角落上热腾腾正冒白烟的三个大桶。 阮雪音摸不清她路数,总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然对方所言字字在理,她不好多推搪,卸了衣物桶里一浸,从头皮舒服到脚趾尖。 “嫂嫂,”顾淳风轻往她肩头浇水。 来了。阮雪音不动声色,“嗯?” “就,你宿在挽澜殿那回,你记得吧。” 岂会不记得。她继续往下听。 “疼吗?” 阮雪音眨了眨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嘛。” 阮雪音思忖不对,猛一个转身搅得桶内涟漪起,“你们尚未成亲,最好——” 顾星朗怎会由他二人单独往白国,是放心沈疾还是放心淳风? “嫂嫂你想到哪里去了。”顾淳风干咳,又往阮雪音脖颈间浇水,正浇在簇新的粉痕上,“九哥是禽兽吧,好歹容你先养个十天半月。” 阮雪音又是好半晌反应,也干咳,“不是。其实没——” 顾淳风两肘往桶沿一撑,极认真,“就那一下很疼对不对。然后,”她眼眸亮晶晶,表情甚精彩,“就渐入佳境,要多好有多好。” 这句要多好有多好。阮雪音实没与人这般探讨过,再是常日操练八分精通,到底碍着脸皮。 “那也分人吧。”她寻摸措辞,“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合不合适好不好,钥匙入锁眼才知道。” 淳风眨眼半刻,“那嫂嫂,九哥这把钥匙,你用得合适吗?好吗?” 糟糕的譬喻。阮雪音后悔不迭,强撑了脸皮答:“还行。” “只是还行?”淳风面露嫌弃,又似不信。 总不是来套话的,转脸就去告状?阮雪音警惕起来,正了神色重新答: “不是。特别合适,要多好有多好。” 要多好有多好那把钥匙大半日笼络完人心—— 用顾星朗自己的话,叫问候嘉奖边境将士。回来时黄昏已过。一家三口共进完晚膳,顾淳风鸟儿似的飞不见了人。阮雪音近期都不想再管繁重闲事,也不问韵水城那头进展,只央顾星朗又带她骑马遛弯儿。 “侍医下午不是来瞧过了?说你近一年都须勤加保养,不可吹风受寒。” 七月中,刚入夜暑气仍重。阮雪音窝在顾星朗怀里,奔宵踢跶,走得极慢。 “矫枉过正。这是什么季节?只有受热闷死,哪会吹风受寒。” 顾星朗随意眺云霞山黛,抬手盲捏她脸颊,“边境风大,再是暑热,你如今这副一吹就倒的架子,经得住几回吹。” “不是有你挡着么?”她再展双臂环他腰身,环得结结实实肢体相熨,“吹不到。” 阮雪音这趟回来与以往很有些两样,话多了脸皮也厚了。顾星朗不知该喜该愁,被隔着衣料随马步颠簸的柔软磨得直起火。 “那个,”他喉结轻滚,干咳一声,“你这个月月事,如何?” 她是月初,今日十一,按理该过了或者正在进行时。阮雪音默半刻,“确实没来。” 顾星朗低头看她,“今日侍医来瞧,竟没瞧出来?” “太早了。按月事时间推,也才迟了几日,摸不出来的。”她稍顿,“要真是,我自己就能知道。” 顾星朗笑得像个孩子。 阮雪音犹豫片刻,“很可能不是。” “为何?” 她直起身,因是侧坐,很容易与他面对面,“我在曲京中的招,药力甚强,主要还是拖得太久。这种药功用既然是,”都有数,无须说白,“对月事一类自然有影响。” “究竟是什么药?现下完全没事了?可有后患?” 阮雪音本不打算明言,毕竟承诺了段惜润。但昨夜就此事已有讨论,也说了白君夫妇之嫌,那么凤凰泣直指白国宫廷,并不至于就扯上段惜润。 遂将凤凰泣并安王妃一段因果大致说了。 “至于后患,应该还好吧。除非我生来不易有孕,否则不会就此受影响。” 顾星朗却是一颗心七上八下,“那也得好生调养一阵了。”早知便不要让她来这一趟。 他不是会说“早知道就不”一类话的人,自没出口。 “你要真这般上心,”阮雪音重新窝回去,“就管好你自己。” 顾星朗反应一瞬,立时明白,“我还不算管好了自己?” “那今早算什么?” “小姐,”不提便罢,说起来简直义愤填膺,“二十多日了,我一个正当盛年的男人,你最后一双腿就给我打发了——” “顾星朗!” 此人厚颜无耻当真没了底线。阮雪音止不住烧了脸颊。“不许说。” “你先提的。” 阮雪音有苦难言,蓦然想起来白日里顾淳风求教。“淳风和沈疾的事,你怎么考虑?” “有何指示?” “淳风怕是最近就要来同你说了。我是觉得,他们既两情相悦,早些成亲也好。省得多事。” “多什么事?” 未婚先有子什么的。念头生出,阮雪音也吓一跳。“总之你想着些。” 外有韵水城要盯,内有阮雪音的身子骨要忧,顾星朗没心思,敷衍答了,半晌道: “你此番在韵水行事,用的竞庭歌之名?” 阮雪音一怔,“嗯。也是临时起意。” “现下整个大陆都在传,白国此役,乃竞庭歌手笔。比三年前苍梧四王夺嫡更惊世骇俗,直接捧出了一位女君。” “那很好啊。此类名声她正需要。” 顾星朗莫名为这句话心动,低头嘴唇碰一碰她额头,又移至眼睫眉梢厮磨。“她要是对此有意见呢。” “很可能有意见。万一与他们那边布局冲突,坏了原本筹谋,又或因她背着这道名而与崟国生出嫌隙,”自然都是信口猜,竞庭歌究竟做的什么排布,没人知道, “总归我不是头回给她添堵了,气就气吧,大不了让她的鸟骂一顿。” 第442章 情刃 粉羽流金鸟没有千里传话骂人。 竞庭歌在蔚宫戎马苑骑着飒露紫口吐莲花。 “绝对是她,只能是她。死丫头我非扒了她的皮!” 慕容峋在另一匹飒露紫上,难得不耐烦,“你不是一向喜欢这些名声?冒天下之大不韪弄出来一位女君,再适合你不过。恼什么。” “我还真是对牛弹琴到今日!”竞庭歌怒目,“你不想想,平白无故她为何用我的名字?” “为何?” “自然是诓了白国打算使手段,总归于咱们不是好事!我就知道她的中立之言早晚要作废,顾星朗点得一手好灯!” “后日韵水登基的是段惜润,”慕容峋不急不躁,“就算她不冒充你行事,从今往后,白国还能帮我们对付祁国不成?” “那可不好说。”竞庭歌闻言,反生出些高兴,“女子善妒,又爱为男人记仇,从前在后宫那是没法子,如今做了国君,还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点头又摇头, “早知段惜润有这番因果,去岁在祁宫就该留些线绳以备来日。”她瞥一眼慕容峋,颇郑重, “要不我也去一趟韵水,联络联络感情?内有上官妧,外有段惜润,被顾星朗辜负的美人儿们合起伙来包抄解恨,怎么看都比打仗划算啊。” 慕容峋斜着眼观她半刻,“你是越发蛇蝎心肠了。” 他驾一声兀自往前跑。 竞庭歌不服气,策马追上,“娶了个温柔体贴娇美可人的皇后就是不一样。这便嫌我心如蛇蝎了。” “你素日里下那些功夫,我都认可。”慕容峋沉声,“但这些利用女人挑弄感情的旁门左道,我看不惯。” “顾星朗确实辜负了她们啊。怎么,你还为他鸣不平?” “他是为谁辜负的她们?” 竞庭歌一脸不可思议,“慕容峋你吃错药了吧?昨晚睡觉让菩萨点化了?” 慕容嶙猛一个勒马急停,“你也是个姑娘家,稍微有点儿心行不行?” 半刻安静。 “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心。”竞庭歌冷着脸,突然翻身下马,“出生的时候就被狗吃了。” “姐姐又在同君上说什么俏皮话?让我也听听。”却是温柔体贴娇美可人的皇后又来得不早不晚。 竞庭歌没规矩惯了,正在气头上哪里会理她,视线都不转一下径自从绛红华服的阮墨兮身边掠过,但听慕容峋一声喊: “站住!” 再没规矩,光天化日之下也得顾及君臣基本。竞庭歌停步,并不转身。 “过来跟皇后道歉。” “不必了。”阮墨兮小声,望着慕容峋眨眼,“君上。”又摇头。 “别让朕说第二遍。” 竞庭歌何曾受过这种委屈,还是当着一苑的人和马。和阮墨兮。 她背着身吸气吐气数回合,短短两瞬想了一百种夺宫门而出再不回来的日后。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没有段惜润的命,只好打碎牙咽肚里争一份竞庭歌的运。 她回身,面无表情至阮墨兮跟前,“方才失礼,冲撞了皇后,还请恕罪。” “冲撞中宫,人人都知要跪,最起码的规矩。” 竞庭歌瞪眼向慕容峋如同见了鬼。 “不必了。”阮墨兮比竞庭歌惊吓更甚,又去拉慕容峋衣角,“君上这是做什么。” 慕容峋纹丝不动仿如石像。竞庭歌死死盯着他好半晌。 膝盖微曲便要跪下去。 “姐姐别——” 阮墨兮眼疾手快赶上去扶,“跪不得!”她凑近竞庭歌声切切,“君上气糊涂了,过后定要懊悔,到夜里又是一顿长吁短叹难入眠。姐姐你别跟着添乱了。” “他难入眠,是皇后你的事。庭歌是臣子,君要臣跪,臣还能抗旨不成。”这般说着,一甩手撒开阮墨兮跪下去, “竞庭歌僭越,对君上与皇后不敬,甘愿领罚!” 其声之高,字字铿锵,唬得近旁两匹飒露紫皆敛首瞪眼不敢动。 “姐姐——”阮墨兮忙蹲下又要扶。 “皇后贵为中宫,怎好与臣称姐道妹。”竞庭歌烦得要命,再次甩开她跪着退了两步。 慕容峋终于也挪步,却是朝苑外去,“好好跪着,无旨不许起来。” 这一跪便过了黄昏。 盛夏北国黄昏长,戌时过半尚有残霞。将暗天色下绣峦奉漪绞手候在戎马苑门口,吃食和水都带了,就是不敢往里送。 “这都几个时辰了。晚膳没用还不让喝水,非折腾病了不可!”奉漪探头探脑,“邪了门儿了,从前再如何闹,君上对先生总是宽宥的,自打皇后入了宫——” 绣峦一指甲盖儿掐在对方大臂上,“脑袋日日架脖子上嫌重了是吧。” 奉漪痛得嗷嗷叫,凑近了低声:“无旨不能起,不能吃喝不能走,那要是到明早都无旨呢?先生还跪在这马场一整夜?” “自然。”绣峦沉声,下意识往身后看。 半个传旨宫人的影子都不见。 奉漪揉着生疼的大臂,切切再道:“要不买通这几个侍卫哥哥,好歹让先生喝两口水?” “你敢你去。”绣峦继续张望。 奉漪直跺脚,“好你个不知道心疼主子的家伙!亏得先生这般不拿我们当外人!” 却见绣峦张望的眼忽亮起来,下一刻她跪拜,恭谨长声: “君上万安。” 慕容峋沉着脸“嗯”一声,不待奉漪跪已经大步迈进去。 “现在如何?咱们先回避?”跪迟了的奉漪巴巴问。 “没让回避。自然等着。” 奉漪眨眼,“也没说不让看。”她微侧身,“那我看了?” 慕容峋站在竞庭歌跟前,居高临下,辨不清神色。 半晌无人语,直到天色尽黑,凸月升上来。 “认错。” 竞庭歌不理他。只当这人彻底吃错药坏了脑子。 慕容峋蹲下来,拇指食指一用力钳了她下巴,“要么认错,要么侍寝。” 隔着距离和夜色,听不见对话内容,只勉强能看清动作。奉漪一颗心突突跳,“真要出大事了。” 绣峦让她说得也忍不住侧半个脸看。 竞庭歌忽觉得好笑极了,从白日马上争执到此刻,“有病。”口干舌燥,久没说话,此二字既硬且涩。 慕容峋片刻没声。 突然一伸手单臂将她扯过来,起身扛了人在左肩便往苑北侧茶室方向去! “慕容峋你混蛋!”竞庭歌终于有些发怵,被他对折在肩上只能攥拳打后背,“放我下来!” 风声四起,花拳绣腿哪有半分作用。竞庭歌愈加着了慌,勉强撑起来些按住他左肩看准了就是一口! 盛夏衣衫薄,她这一口使出了吃奶劲,且是咬住不撒嘴,血腥气很快泛上来。打小习武的身板自也不惧啃咬,何况只是女子的贝齿,慕容峋吃痛哼一声,脚下却半分不滞,进茶室反脚关门将人扔上宽大茶案,旋即倾身压了,一偏头照着她右耳垂也是一口! 第443章 献世 屋内不断传出声响,驻守侍卫们哪里见过这般阵势,数回合交换眼神却是半步不敢离岗。 奉漪更加慌了神,低呼一声“祖宗哎”便要起身,被绣峦一手拉住,“做什么!脑子可还清楚?” “那先生岂不是——” “天子临幸,乃先生之福,中宫都不敢拦,你是找谁借的胆儿?” “可君上这是霸王硬——” 此一句没说完,远处茶室再起响动,像是茶具一类瓷器摔在了地上。 瓷器落地,恐危及君上,侍卫之中该是领头的一个终于迈步,刚近门前便听得内间一声“滚开”,正是慕容峋。 侍卫赶紧退,退至一半又听女子大喘气声嘶力竭: “混蛋——信不信我杀了你——” 君上让滚开,这句“杀了你”再是唬人,侍卫也不敢不滚。便在心惊胆战之时又听一声男人闷哼,真真是听着都痛,侍卫脚步再滞,一咬牙,回岗站定。 茶室内。 慕容峋一手捂着下身,两眼通红盯着桌案上人如斗败的困兽。 竞庭歌一身烟紫稀拉拉如倦鸟的残羽,胭脂红的小衣露出来大半截,一侧细带挂在雪白肌肤上,半撑在茶案上亦恶狠狠盯着他。 “你这是谋杀亲夫!” “滚蛋!你明媒正娶的娇妻这会儿正在鸳临殿伸长了脖子盼,你,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再敢碰我一下就不是膝盖撞这么简单了。” 这女人的膝盖莫不是特意练过的?! 下身余痛未散,但就此走掉实在太过丢脸。 他忍着痛上前两步,竞庭歌下意识往后缩。 “可不是跟你开玩笑的。”她绷着嗓子,伸手一探捡起来半块茶壶碎片。 慕容峋忽笑了,甚嘲弄,“以为你是什么女中豪杰。这种时候,还不是只会小家子气寻死觅活。” “谁要寻死觅活。这东西是用来划你的脖子。”她一扬手中物件。 若说竞庭歌有什么弱点,无外乎性子急、自尊强、受不得激。这些阮雪音清楚,慕容峋同她相处经年,自然也清楚。 “蛇蝎心肠什么都能用作武器的女中豪杰还怕这个?”慕容峋继续迈步,步步逼近,“你都这般不管不顾了,还护着这副身子做什么。” 竞庭歌听他此言说得露骨而流氓,脸上红了又白,“早知你混蛋成这样,” “当初便选慕容嶙不选我?”慕容峋抢白,旋即冷笑,“他可比我混蛋多了,早把你扒得骨头都不剩。” 竞庭歌实没受过这种罪,说不慌是假的,而慕容峋此刻完全不像被菩萨点化了,反像是遭恶魔附了身。 太过反常,她强自冷静。“你究竟,受什么刺激了。” 慕容峋再次居高临下山一样杵到桌前,“等够了。” 竞庭歌沉默许久,忽开口:“好。” 慕容峋呆了呆,垂眼看她,“什么。” 竞庭歌扔掉手中残瓷,将本就七零八落耷拉着的裙袍整个拉下,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你随意。” 凸月在天,银汉空明,慕容峋出了门。 有些狼狈,没人敢看。绣峦奉漪跪伏在戎马苑门外,大气不敢出。 “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临近大门他开口,声壮如山河足让所有人听见,“五马分尸,株连九族。” 圣驾去,绣峦单枪匹马回静水坞拿披风。两个丫头七手八脚将竞庭歌裹严实了,又挑黑洞洞小径连架带扶把人弄回了屋。 更衣沐浴,竞庭歌全程不说话。汤盏备好了搁在桌上,她看都不看一眼,径自钻进床帐再不出来。 没人知道究竟出没出事。两个丫头片子都未经人事,沐浴时默默察看亦是不得要领。 竞庭歌抱着被子呆在帐内坐了许久。直至万籁俱寂只闻宛空湖水声,她下床穿衣走出房门。刚入丑时,绣峦趴在偏厅小几上睡得宁和。 叫她想起阮雪音。 “先生。” 睡得这般轻,也像阮雪音。竞庭歌一点头,“回去睡吧。不用管我。” “先生去哪里?” 竞庭歌默了默,“御徖殿。” 照理该先打听,因为慕容峋不一定歇在御徖殿。但竞庭歌没吩咐,绣峦也便只提着大宫灯陪。 霍启亲自出来回的话。“君上已经歇了。先生明日再来吧。” “你只管传话。他不见,我自会回去。” 中宫都没有这般底气,竞庭歌有。霍启不再多言,返身去办,再出现时恭谨一声请。 慕容峋一身玄色寝衣,阔膝撑肘双手交握,沉默坐在榻前。见她进来,也不抬眼,只是看着莹黑地面。 “你说得对。”竞庭歌朝他去,“我这么个没心肝无情无义的人,来日若必要,这副身子也是要用的。” 她到了跟前,烟紫裙纱挨上他膝盖,“早先在戎马苑是一时冲动,此刻却真心实意。”她一拉腰间系带,轻薄裙衫尽皆落到地上, “只三件,要与君上约定在先。第一,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中宫。君上随时想要,去静水坞便可,为避嫌,今夜之后我不会再来御徖殿;第二,绝不过夜。事情办完了,君上便得离开。今日亦然,结束后我就回去。第三,竞庭歌永不入后宫。” 慕容峋一直盯着她雪白在莹黑地面的赤足。雪足往上是精巧的脚踝,然后线条流畅的小腿。一侧膝盖几个时辰前顶撞过他,该是因用力太过,此刻仍有些红。 一路往上看,过胸前到肩头脖颈,她就这么展着身子立在他面前,目光亦不闪避,静候他动手。 慕容峋死死盯着她的脸,眼里淬起火。 “怎么,臣一主动,君上便没兴致了?” 慕容峋面色变了又变,分不清愤怒痛苦还是失望。细白如月光的竞庭歌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他,就像在看一出戏。 他终于动手,抓了她同样细白的手腕往床上一拽,竞庭歌顺力道去,整个人摊在偌大龙榻上如一尾待宰的鱼。 “你为什么,”他压上去,气息粗沉喷在她脸上,“宁愿这样偷情般苟且,也不愿名正言顺来我身边。你本可以做一国最尊贵的女人,跟阮雪音一样,偏要自轻自贱至此。” 他压着她,少女温热的栀子香袅袅绕上来, “竞庭歌,我以真心情意待你等你,你把我当什么?” “该答的话早就答尽了。一而再再而三说得嘴皮都磨破,你还要问为什么。”距离太近,几乎脸贴脸,她看进他眼睛一字一顿, “我不要阮雪音那种尊贵,不要史书上写竞氏,国别不详,蔚君慕容峋宠妃,一生大事记不过像山烽火戏天下。” 慕容峋茶棕色眸子里是一层接一层的暗夜。 她不再看他,垂了睫, “要就动手,废话少说。” 第444章 共惜艳阳年 隆平二十八年七月十三,白国新君登基。 青川规矩,国君崩逝当年不改年号,新君元年自第二年开始算。顾星朗一大早上得城墙高台,巳时过半仍未下来。阮雪音巳时才起,吃完早饭也踱上去,两人无言眺南方,来自韵水城的快报每隔一柱香时间更新。 “不是已经打点得七七八八了。”阮雪音观他沉肃,半晌道。 “哪怕打点到十分,变数依然存在。须待登基礼成,她坐上凤位拿稳了权杖,才算告一段落。” “难得见你紧张。” “也不是。”顾星朗转身,“惜润如今处境,责任在我。她这么个柔善性子,被赶鸭子上架做了国君,未来还不知要面对多少风浪。当年我初即位如何寝食难安,你是知道的。更别说她,根本没准备。小雪,我对她有愧。” 阮雪音默了默,“我跟她说过,我们会帮她。” 顾星朗点头,“她昨夜来过信,说一切都好,只是住不惯却非殿,长夜难眠。”他一笑,“跟我初入主挽澜殿时一个症状。我回信说了些当年用的法子给她听,但愿有帮助。” 阮雪音忽想起来韵水城外木楼里段惜润给过一封信,让她交与顾星朗。木楼是杀局,若成功,她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所以这封信很可能只是道具。 在哪儿呢? 诸事顺利,白国迎新君。以祁国为最先,崟、蔚两国接连发了贺信。阮雪音一下午翻翻拣拣,终于找到了那个无一字的白花花信封。 要不要打开看是问题。很可能什么都没有。 要不要交给顾星朗也是问题。已经瞒下来了,再因此漏出真相,得不偿失。 边境最后一夜,一家三口在高台上饮酒。顾淳风嫌自己多余,死气白咧求顾星朗让沈疾也来。 几日前也是这样的四人一桌对月把酒,只上官宴换成了顾星朗。 “那上官宴真该收拾了。”顾淳风大口喝酒,哪壶不开提哪壶,“九哥你怎会和这种臭流氓称兄道弟?他一路上对嫂嫂,那个动手动脚言语轻薄——” 阮雪音半口酒险些喷出来。动手动脚和言语轻薄都是实话,但淳风所见所听不过九牛一毛,严格说,第三人在场时上官宴并未怎么动手动脚。 顾星朗继续啜饮,不着痕迹瞥一眼阮雪音。 “也还,”她略咳,“还好。他就这么个人,你九哥比我清楚。” 这话听着不对味,顾星朗一口仰尽杯中酒。 “九哥,得揍,我支持你。” 沈疾在桌下抬了抬脚。 “——哎你踩我做什么!” “婚事。”顾星朗不理他二人小动作,正色敛声,“怎么考虑的。” 是问沈疾。 “君上。”显然没准备,沈疾放下杯盏就要起。 “坐着说。” “我嫁了。”淳风快声,“回去就办。正打算跟九哥请旨呢。” “你娶么?”仍旧问沈疾。 “回君上,当然,”仿佛自觉不干不脆,最后两个字他答得掷地有声,“要娶。” 顾星朗点头,又向阮雪音,“交给你了。” “我?” “早晚要学。” “就是就是。”淳风忙附和,“嫂嫂你必得应承了,我才不要纪晚苓张罗。” 夏风晚,月渐高,沈疾要去突击查哨,刚走没多久,淳风也耍滑头溜了。夜阑人微醺,阮雪音觉得时机尚可,拿出了那封信。 “离开韵水前惜润让我转交你的。她那时候,应该还不知道你来了。” 顾星朗见段惜润是在阮雪音出宫后,很合理。 “哦。”他伸手接,总觉得哪里怪。 阮雪音起身,“夜里风大,我先回了。” 顾星朗更觉怪,“不是说盛夏热风不怕吹?” 阮雪音踟蹰一瞬,“怕打扰你读信。” 终于明白过来是哪里怪。顾星朗哭笑不得,伸手将人拽回来,“不高兴了?” “国君之间书信实属平常。”阮雪音也没想清楚,只能边说边梳理,“但这般常日来回,”又不止于探讨国事,夜里睡不着的问题也要管,实在暧昧,藕断丝连。 相比祁宫时,少了名分,却反多出来许多情分。 “我会注意。”顾星朗彻底明白,“以后尽量言简意赅不多说旁的。”又去捏她下巴,“阮雪音也会吃醋啊。” 确实小家子气。她自惭形秽,撇开下巴复要起身,被他掐着腰肢揽到跟前, “上官宴都动了什么手脚。” 前一刻还笑得幼稚,此刻黑脸简直变得比六月天更快。 “没有。”阮雪音目光漂移,“淳风说话向来夸张——” 顾星朗凑近盯她清泠泠瞳仁,“睫毛一直眨,说谎。” “真没有。”阮雪音被他迫得胸口发闷,伸手推,“你看信吧,惜润写的,说不定有什么要事隐秘呢。” “不看。”顾星朗答得快,一偏头咬她耳垂又吹气,“现在就回。今晚没得商量。” 七月夜短,茂林疏光,顾淳风坐在城墙边上晃腿看山影。沈疾子夜才至,递过来一把山花,红紫黄蓝,草叶青翠,随便握在一起就很好看。 “谢啦。”淳风笑,摇着手里的花继续晃腿,忽又停,微侧身扬脖子在沈疾脸上亲一下。 “殿下,”沈疾一咳,分明高兴却不敢露,“尚未成亲,尤其君上在场的时候,咱们还是——” “那你早先还踩我?究竟谁没顾忌。” 沈疾再咳,“是臣之过。不会再有下次。” 顾淳风未置可否,转半刻眼珠子, “沈疾你没正式求婚吧?今日是九哥问的你,我帮你答了。” 沈疾不解其意,“的确。” “那你现在问我,愿不愿嫁你。” 都说定了,活儿都派给阮雪音了,还问?沈疾呆了呆,启口又缄口,半晌道: “倒确实有些话,想同殿下说。” 沈疾其人严肃,一脸郑重是常态,此刻却比常日里更郑重,顾淳风看得直眨眼,“你说。” 他彻底转过身,确定面朝对方足够周正,“臣生于不周山,自幼无父母,由山民们好心抚养至十四岁,遇到君上,去往霁都,命途自此大不同。臣对君上,有许多感激,此恩此德,无以为报。” 淳风听着这话不对,“你等会儿。所以你娶我是为报恩?” 沈疾一怔,“不不,两码事。臣对殿下,”已经不是头回说这种话,他还是有些脸泛猪肝色,“倾心已久,一意求娶。” 顾淳风抿嘴笑。 “此刻与殿下说这些,是想说,臣是武将,且是君上信任之人,他日起国战,必要领兵出征冲锋陷阵,为君效命,虽死不足惜。” “干嘛现在就说这种话。”淳风伸手捂他嘴。 沈疾将她手拿下来握手里,“成亲之后,殿下便是臣唯一珍爱的妻子,作为夫君,护妻子一世平安常乐,同样责无旁贷。但是殿下,” “我知道了。”顾淳风反手轻挠被他握着的手,“知道一百回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现在问吧。” 沈疾还想说。 顾淳风撅嘴。 他想半刻,忽往城墙下跳。淳风唬得几乎叫出来,却见他稳稳落地,单膝一跪,仰着头大声道: “请问淳风殿下,是否愿意,嫁给沈疾。” 苍茫边境,浩瀚月光,其声沉亮荡入夜色传得漫山遍野起回响。 顾淳风目瞪口呆,半晌咧嘴笑,一手摇着手中花束一手拢在嘴边冲远山天际大喊: “我——愿——意——” 第445章 拣红裳 圣驾返回霁都正是十五,天长节当日。 早间朝贺自是免了,献礼收库毕,涤砚宣诏,午间群臣宴照摆,君上刚入宫门,稍加休整便会过来。 夜里家宴也如常进行,众王爷在席,原来段惜润的位置如今坐着顾淳风。自来天子家室都是人丁年年增,尤其君王盛年时,这般今年比去年更冷清的景况,着实罕见,却也没人敢多嘴。 淳风与沈疾的婚事便是在夜宴席间宣布的。顾星朗意思,由瑜夫人和珮夫人一同操持,日子定了,各项事宜便可以展开筹备。 日子最终定在了十二月十五,顾淳风的生辰日。从七月到十二月,与两个人八字相合的黄道吉日其实不止这天,但顾星朗新赐了沈疾宅子,府内要修缮打点,三个月是至少的。 十月秋猎,十一月有阮雪音生辰—— 后一项缘故是顾星朗自己的计较,没与任何人说。总归婚事不能十一月办,前掐后算,索性定了十二月,那黄道吉日恰是淳风生辰,皆大欢喜。 阮雪音没有筹备婚礼的经验,更别说皇室婚礼,从需要准备的物事到具体施行的章程,一窍不通,全都得从头学起。 但顾星朗用意已经非常明显,来日这偌大的祁宫只剩下她,这些个后宫事务,就都归她理。 究竟为何要嫁君王。她扪心自问。 因为老师要河洛图。牛头不对马嘴。 这日阮雪音同纪晚苓在造办司看喜服料子。谁都知瑜夫人打点后宫事既有天分又有经验,只道君上这般安排,是让珮夫人打打下手稍加帮衬。 纪晚苓却明白,不是阮雪音给自己打下手,而是自己给阮雪音打下手—— 手把手教,带人出师。 她尽职尽责。“绛红也分很多种,布匹材质不同、染制工艺不同,纵是用的同一种染料,眼睛看上去也有差别。” 两人穿梭于重重悬挂的大红缎匹间,一明翠一湖蓝,与铺天盖地的红皆格格不入。 “咱们今日且选出些与婚礼布置相称的缎料,再让淳风殿下来试,”纪晚苓稍停,伸手抚上其中一匹红缎, “我瞧她近来黑了不少,怕是夏天时候户外骑马射箭晒的,到十二月不知能不能养回来。若不能,绛红配不够白的肤色易显黑,咱们还得在材质绣样、其他搭配上下功夫。” 阮雪音听得头大,“这些事内司不能干么?” 纪晚苓转脸看她,“内司只负责前面步骤,要紧处还得我们自己把关。治后庭不若治前朝那般起声势长脸面,但论起细碎功夫,我的感觉,不比朝堂事更好办。” 为何嫁君王。阮雪音只感心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两人在瀑布般红缎间挑挑拣拣,总算凑齐五匹合意的,厅中一摆,喜气洋洋。 “行了么?” “先这样吧。说是绣样也拟了一批,随时可看,此刻去正好。” 没完没了。阮雪音头晕目眩。到绣间,彩线也都悬挂着,满室妖娆,恰似后宫琐事一团麻。 纪晚苓观她神游天外,微一笑,略览一遍捧上来的几排绣样,随手指了,拿给她瞧。 “实在佩服。你干这些事,简直手到擒来。” “从小到大跟着看,一遍两遍上百遍,再愚笨也会了。” 该是说跟着定惠皇后、顾淳月一类疼她喜她的顾家人。 “那你喜欢这些还是那些。” 这些指后宫事,那些指朝堂事。一句话问得含糊不明,纪晚苓却即刻听懂, “怎么,下一个到我了?” 绣样彩线并一众女官姑姑绣娘远远近近在旁,虽没人敢竖耳朵听,两人声量也小,到底是些秘事。 以至于问答皆隐晦。 阮雪音也即刻明白她在说段惜润回国为君、自此离开祁宫一项。 她本不该知道。 一整个前朝后宫的认知是珮夫人在禁足。顾星朗回来,赶上天长节夜宴才下了解禁令。 但纪晚苓身后是纪家,不受前朝后宫普遍认知蛊惑,有所察觉怀疑甚至完全确定,并不稀奇。 而无论对方是真知道还是为了诈话假知道,此刻都不必多周旋,照实答便好: “没这个打算。”阮雪音答。 两人在造办司晃晃悠悠一下午,确实办完了不少事。阮雪音负责约淳风的时间过来选拣拍板,临到分别时,四下无人,纪晚苓笑笑再道: “我其实很期待,你要怎么把我弄出去。” 目前没这个打算是真的,可对方连说两回似玩笑似挑衅,阮雪音亦懒再分辩,“想好了告诉你。你比较难,费功夫。” “那你要快了。”纪晚苓放眼望宫阙秋色,“万一我比你快,他无论如何不肯放我走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也拧不过他。” 说是入了秋,也已经九月中,然叶未黄枫未红,许多夏花还在留绽最后一茬颜色。时近傍晚,吃饭仍嫌早,阮雪音想了想,携云玺往灵华殿去。 顾淳风正一册书扣脸上仰躺在廊下—— 悟秋? 阮雪音一向瞧不懂她这些路数,走过去将书拿下来,“明日得空么?去造办司审你的嫁衣。” 书被拿走得太快,顾淳风来不及调整表情,却是眯着眼在笑。 “人逢喜事精神爽。”阮雪音淡声,廊下一坐,又去看西侧两个小圃。 一圃绣球,一圃无尽夏。她有意将两者栽于一处,好细观察比对以解寂照阁关卡。折雪殿奇花异草太多,突然添这么两圃不算金贵的,容易点眼,遂借了淳风的灵华殿用。 绣球已经花开殆尽,无尽夏仍在花期,粉蓝浅紫,很是好看。 “嫂嫂你是比刚入宫那会儿会聊天多了。”顾淳风笑嘻嘻。 “又不是榆木疙瘩,总要进步。” “还会抬杠了。”淳风一脸欣慰。 “你这般日日傻笑,小心大婚那日笑不动。” 淳风摆手,“嫂嫂你不知道,”她笑逐颜开,“真是想想都好笑,沈疾这个大傻子。” 遂将那晚跳城墙仰天求婚的事说了。 “我们俩一问一答那样大声,你和九哥竟没听到?” 子夜时分。阮雪音肝儿颤。该是正被那家伙折腾得死去活来,意识神思皆在云端漂浮,别说外间声响,连自己与他动静都几无印象。 “睡着了吧。”她干咳,“韵水那边尘埃落定,都累得很。” 顾淳风自不知其中关窍,颇遗憾,“这么好的事,可惜了,要我说得叫全青川知道。” 阮雪音好笑:“祁君最疼爱的妹妹嫁给了祁君最看重的臣子,到十二月十五当日,全青川都会知道。”她一顿, “已经不记得阮仲这个人了?” 淳风眨了眨眼,“你还真别说。”她翻身起来,看着满园初秋景大笑数声,开怀道: “阮仲?谁啊!” 第446章 越清秋 十月十六,祁国秋猎始。上午君臣同狩,下午各自赏秋,晚间共行酒宴,一应安排都还是老规矩。 与去年不同处有三: 第一,瑜夫人纪晚苓没去茅舍; 第二,下午伴君骑马赏秋的不再是瑾夫人上官妧,而是珮夫人阮雪音; 第三,相国府的小公子、瑜夫人之弟、如今跟着薛战在屯骑营做副尉的纪齐来了。 从前不在朝为官,没有参加秋猎的由头;此番终于得偿所愿,年轻的副尉恨不得整日整日漫山骑狩,顺便一探相传经年的九色鹿。 没能得偿所愿。秋猎第三日,纪齐便领了随行护卫君上的活儿—— 说来冠冕堂皇,个中缘故却荒唐,什么内情呢? 照理随行护驾的一向是沈疾,秋猎期间亦不例外。然顾淳风已经提前进入新婚燕尔状态,凡有机会,定要小尾巴似地跟—— 如此,沈疾又要护君上又要照料淳风,公务私事缠在一起。顾星朗看不过,眼见两个人近旁眉来眼去也嫌烦,干脆由得他们,点了纪齐过来顶班。 说是由他们,却不能真的放此二人单独游山玩水,不成体统。遂依旧同行,而沈疾终于可以大半心思放淳风身上。 苦煞了纪齐。 淳风没羞臊,一路甜笑已是叫人胃泛酸水几欲呕;阮雪音不会骑马,说是伴君赏秋,其实是顾星朗手把手身贴身现场教学。 可怜纪齐十九岁少年一心来夕岭长见识练身手,平白无故领了差事还要受此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暴击。 还是两对鸳鸯。 苍天饶过谁。 他骑着马呆滞着死鱼眼跟在后面,内心毫无波澜。 涤砚也骑着马离他不远,见他神思不属兴致不高,咳一声道: “小小纪大人,如此年纪护天子驾是多少人盼不来的荣光,您这副神色,叫旁人看了去可有的多嘴啊。” 小小纪大人。纪齐白眼欲翻。自他开始当差,满朝文武十个里九个同他这般称呼。纪平是小纪,他也只能是小小纪—— 仿佛没毛病,却是怎么听怎么难受。 “多谢涤砚大人提醒。”自不能翻白眼,他敛色颔首,“今晨有些闹肚子,这会儿直想吐,失礼了。” 怪怪的。涤砚随侍顾星朗十几年,听弦外音功夫一流,此刻心下异样,倒也不露,只恭声道: “那要不要请御医来给大人瞧瞧?还是微臣去光照朱华禀一声瑜夫人,替大人取些药来?” “不必不必。”纪齐忙摆手,再是粗枝大叶也听得懂其中揶揄,或该说敲打,“我骑一会儿,骑一会儿就能好,骑马治病。” 阮雪音却觉得骑马加重病情。已经过去三个月,身子骨其实养回来了不少,要说病情,实在也没什么病情。 但学骑马叫人想生病。“我真的要旧病复发了。不学了。” “胡说。骑马强身健体,不是你自己说要学骑射以备来日?”顾星朗坐在她身后,双手环于前握着她正拉了缰绳的两只手, “手放松,拽这么紧吓着它。” “我放松不了。” “有我在,又摔不下去,怕什么。” “我学不来这个,顾星朗。”她窃语,不怕人听见,“算了吧好不好,我没有马感。” “笨死了。竞庭歌能与沈疾赛马,你连骑马散个步都学不会?” “随你怎么说。我要下去了。” “腰背挺直。”顾星朗全不理会,连拍带揉扶她腰肢,“说多少回了,坐正,手放松,膝盖和大腿内侧夹马肚子,它自己会走。”这般说着,又去捏她大腿内侧, “用点劲。” 阮雪音被他一顿手脚闹得更坐不直,“我知道了。你别乱动了。”她往前稍挪,“你往后些。” “后不了了。一匹马两个人,哪还有地方挪。” “那你——” “看前面别看地上。” 阮雪音一咬牙,几乎靠气声挤出来五个字:“你顶着我了!” 那边厢淳风和沈疾却是全心全意在赏秋,顺带讲傻话。 秋林斑斓,鸟鸣山幽,纪齐须保持与顾星朗距离,快了得追,慢了得等,这样时快时慢追了又等,也就无可避免要经过或者至少靠近顾淳风与沈疾两骑。 也就听到不少傻话。 第不知道多少回他终觉忍无可忍: “哥,”遂驾一声上前到了沈疾身边,“你这么个有头有脸有威望的人,”又颇嫌弃瞥一眼淳风,“别这样了吧。再多听两句我真要闹肚子了。” 沈疾咳嗽一声,“你跑过来做什么,君上呢?赶紧跟住。出了差池便是瑜夫人也担待不了你!” 这般说着,驾一声便往前去。顾淳风怒目向纪齐: “让你随行护驾啊跑我们这儿来捣什么乱?” “护驾是我哥的差事啊小姐!你约会重要还是君上安危重要?” 顾淳风一心等着嫁人,自忖该持重些,收敛性子道: “沈疾现下没空,所以找你来。”她一扬脸,“还不赶紧去?九哥让你护驾,最后还是沈疾随行,岂非你失职?” 纪齐心知有理,不得不策马去追,临走前不忘丢下一句: “都说红颜祸水,你不怎么好看啊,怎也这么会祸害人?” 顾淳风气得好半晌没缓过劲。 酉时三刻,顾星朗与阮雪音回到秋水长天。 夕岭不是祁宫,秋水长天不是挽澜殿,自秋猎第一晚阮雪音便睡在这里,没声张,甚至很有些偷偷摸摸,也就没多少人知道。 纪晚苓坐在正厅等。 顾星朗进来,她刚要开口,旋即瞧见阮雪音跟在后面,稍露讶色,很快微笑: “做了些你喜欢吃的送过来。”她向顾星朗,说的“你”,“不晓得珮夫人也在,来得不巧。”又望一眼偏厅, “都摆好了,尝尝吧。”语毕福身, “臣妾告退。” 实在难办,人家送了膳食来,自己告退,留给顾星朗和阮雪音吃。 “一起吧。”不说这句简直过不去。顾星朗和声。 纪晚苓看一眼阮雪音,“不妥。你们好好吃。” 阮雪音心知此刻该自己说告退了。 要不要知书识礼礼尚往来你贤德我也宽和—— 不是这么个事。今日退,往后便都得着此类道了。 “瑜夫人辛苦。回头雪音也试着做些吃食,到时候邀大家来尝,还请一定赏脸。” 纪晚苓和顾星朗皆有些目瞪口呆。 以至于前者离开,两人坐下开始用膳,眼见阮雪音吃得风生水起,顾星朗似笑非笑: “从前怎么不晓得你这般厉害。” “我一直厉害。”阮雪音不看他,“蓬溪山十六年是白呆的么。”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阮雪音终抬眼,“好吃么?”略示意圆桌上纪晚苓送来那几碟。 顾星朗不明就里,“好吃。” 她放下筷子。 “啊,”他这才反应,“一般吧。”再咳,“一般。” 第447章 刺扉 便从秋猎第四日起,阮雪音不再伴君骑赏并谢绝了一应邀约,由云玺陪着专心致志关在膳房内用功。 她不出现,顾星朗形单影只,沈疾也不好意思与淳风在旁点眼,一时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盛景落幕,场面又回到两年前一群男儿郎相伴策马之萧索。 淳风自然不快,思前想后没人能相怨怪,巴巴跑去膳房找到罪魁祸首撒赖。 “嫂嫂你不是不爱干这些活儿?” 珮夫人要用膳房,阵势果然不凡。淳风一壁叨叨,四下里看,从桌案到地面皆纤尘不染,各种食材洗好切好一样样摆在相应器皿中。不知哪个擅巴结的还在西南角摆了一方桌案,上面茶水果品点心琳琅满目。 “你这哪是干活儿啊,分明就换了个地方享宠妃的尊荣。”顾淳风更不是来干活儿的,跑西南角座椅上一摊开始往嘴里抛扔葡萄, “以前十月里哪还有这么好的葡萄吃,就因为你喜欢,听说现下大半个祁南都开始寻摸冬日产葡萄的新法子。” 阮雪音实在不喜欢宠妃此词,太像不学无术的金丝雀。而祁南在葡萄上大动干戈的事她近来也听说了,昨晚还为此同顾星朗认真交涉过。 顾星朗不认账,声称自己又不傻怎会干这种惹人骂的昏庸事,自是后宫里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将阮雪音喜好传出去,惹得最会当差的一拨人竞相博君心。 确难避免。恶名也只好受着。“我没让他们准备这些。”遂跳过葡萄一项,只论膳房排面,“茶点而已,根本也不需要这么多食材。” “你是没让。就算你开口叫他们别准备,你以为他们会听?这么说吧,哪怕你今日只是煲一碗汤,他们也能准备这么一屋子。什么叫青川第一宠妃,这就是。” 阮雪音被此声势浩荡六字唬得捣浆果的手一顿,“什么?” “我大祁乃青川第一国,九哥是青川第一君,你是点了听雪灯的人,如今整个大陆都这么说啊。” 阮雪音好半晌找不到言辞反驳,只能一下下捣罐中果肉,反复默念人言可畏,不听也罢。 淳风瞧她没声,略有些明白,起身过来一拍她肩背,“好啦,这人一得了名声就容易惹是非,真真假假其实没人在乎,管他呢。”又去瞧罐中红艳艳浆果肉, “嫂嫂你这是做的什么好东西?”凑近一嗅,“好香啊。刚问你还没说呢,不是不喜欢做这些细碎活儿?” “给你备婚礼的种种我也不喜欢。”阮雪音意兴阑珊,“但怎么办,我不尽力去适应,为难的是他。” 且披霜殿那位已经放了狠话也有所行动。 由她去吧,总觉得是将两个人的事推给顾星朗一人应对;如今日这般应昨日之言下厨回击吧,又实非她作派,太像争宠。 终究要改变、违初衷,为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情与诺。 秋猎第八日,阮雪音在秋水长天设下午茶宴,淳月长公主、瑜夫人纪晚苓、瑾夫人上官妧并淳风殿下皆在席间。 纪平是文臣,不太赴秋猎,然今年是纪齐第一回 来,纪桓恐他冒失,嘱其兄前来照应。碰巧顾淳月产后嫌闷,好几个月呆在府内已是呆不住,一家几口拖着五个月大的婴孩便都来了夕岭赏秋。 孩子赐名为宸。宸,原指北极星所在,后借指帝王居处,再后引为帝王。崟君阮佋居处便唤影宸殿。 五月时在映岛,淳月与纪桓都曾请过赐名,顾星朗当时驳回,而后经不住淳月再请,给了这个“宸”字。 当真是不如不请。顾淳月夫妇倒还淡定,相国本人却是寝食难安数月,不敢驳君意,更不敢接这么一个字。 最后淳月说理安抚,称宸字虽讲究,到底也有非帝王使用的前据可考,君上该是同时虑及长公主之尊贵并纪家之忠良显赫,故择此字,以示恩遇。 饶是这般,纪桓仍洋洋洒洒大书特书上了本折子,又有意无意同朝臣们表惶恐,引得满朝文武皆相抚慰、反复论证宸之一字背后君恩浩荡—— 方得消停,众人可安心唤一句“宸儿”。 “宸儿倒是个会睡的,咱们这么些人叽喳喳说话,你瞧他,”顾淳风凑近看稚儿小脸,“全无反应,眼皮都不动一动。”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一旦睡着,若非大动静,哪里会醒。”顾淳月莞尔笑,“待你自己做了母亲便会知道。” “长姐你和静,孩子随你;我这么个爱蹦跶的,还不得生出来个小闹腾?” “知道就好。所以趁早消停些,孩子太会吵,累的是你。” “自然不是我。”淳风笑嘻嘻,“有他爹啊!已经说好了,我管怀孕生子,他管料理教养。” “君上听听。”淳月蹙眉,去看顾星朗,“没羞没臊,这些话也是能到处嚷的?” “管她呢。”顾星朗意态闲闲,“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嫁了,出了宫自立门户,再是胡说八道,咱们也耳不听为净了。” “那你这如意算盘打错了。”淳风也向顾星朗,“我走了,他还在呀。我仍旧天天跟来,九哥,烦死你。” 顾星朗未及回。 “启禀君上。”涤砚快步进来,“刚得报,十三皇子中箭了!” 顾星漠已经被送回了岁羽轩。 伤在左胸,未及命脉,却也轻率不得。信王、拥王正候于卧房门外,宁王远在夕岭之东,圣驾到时,尚未赶至。 来路上涤砚已将情况大致说了。信王与拥王带着十三皇子出门狩猎,路遇一狐,搭箭射之,众人都在驭马相逐,刀剑不长眼,误伤了顾星漠。 “你怎么——”淳风嘴快,入卧房一见人左胸上五花大绑便要教训。 阮雪音忙按了她手臂。 自是想说以小漠身手怎会这般不注意中了箭。但顾星漠在人前是全无身手的。 “如何?”顾星朗不多话,近床榻沉声问。 “九哥。”小漠惨白着脸,“尚好。” “伤在这种地方,岂能好。不是不让你狩猎?” “臣弟有罪。甘愿领罚!”却听房门外信王、拥王声起,双双跪下去。 第448章 谜箭 宁王便在这时候赶了来,见此架势,不明所以,忙也排好了往下跪。 “七哥莫跪。”顾星朗至门前,“四哥、十一弟也起来。小漠须静养,咱们去偏厅。” 到偏厅,宫人奉茶,众人皆坐。 “同行的人很多么?”顾星朗手握茶盏,轻吹,并不饮。 “回君上,加上四哥与臣弟,不到十人。” 拥王答,甚不安,盖因失手射了顾星漠的正是他。 顾星朗继续吹茶汤,甚温和,“总共不到十人,小漠这么点儿身量,你如今这个准头啊。” 此话不温和,拥王坐不稳,再次跪。 “君上,”信王起,立于拥王身侧,敛眉沉声,“小漠身量与坐骑皆比臣弟们的矮一截,那银狐个头也不大,窜得飞快,时隐时现,众人竞相挽弓,羽箭接连飞出,小漠忽斜刺里扎出,十一弟的箭,” 信王亦跪, “实在没可能收得住。还请君上明察!” “朕并未说什么,四哥言重了。都起来。” “正是。”宁王也早起身,在旁姿势尴尬,“一个两个的说跪就跪,臣弟这膝盖弯在半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现下直打颤呢。” “七哥就你贫。”顾淳风撇嘴。 宁王是个恣性人,眼见气氛缓和了些,一摇手中万年不换的纯白骨扇,“实话实说。君上向来宽和,何时让臣弟们这般跪过?五哥,十一弟,过了啊。” 此人说话永远玩笑大过认真,以至于所有话听着都像走嘴不走心。信王眉头再蹙, “你说得轻巧。小漠自幼身子弱,多年将养在夕岭,此番伤在左胸可大可小,又是为兄与十一弟带他出去的,”再向顾星朗一礼, “天家最忌父子兄弟不睦,未免君上多心,臣弟们自当详陈实情。” “所以咯。”宁王接得快,“小漠是朵温室花,从来也不练武艺骑射,仿佛骑马也就是能遛弯儿?你们这般带他狩猎追狐狸,不伤才怪。” “怪我怪我。”拥王今年也不过十八,如此阵势已有些发虚,“君上,四哥,七哥,臣弟见小漠一年年关在夕岭,小小年纪已是暮气沉沉,实觉得应该出来跑一跑马、挽弓射箭,开阔心情,于身体也有益处。”这般说着,眉眼皆虚, “却闯出如此祸事,还请九哥责罚!” 临到最后一声九哥,顾星朗心知不是有意,更像习惯。 顾星移十六岁封王出宫,那之前的几年,一直是顾星朗如兄如父在照料。此一句九哥,他也喊了很多年。 “说清楚便罢了。”顾星朗神色语气倒一直松快,“射猎之事,误伤难免,也怪朕,未曾让小漠精习些防身术,否则多少有用处。都去吧,岁羽轩有御医照料,朕也会盯着。” 这般说,又去看宁王,一笑, “狩猎还随身带扇子,也就你。” 顾星延也笑,“君上一向知道臣弟,就这么点儿爱好。” 众王散,顾星朗并淳风依旧回卧房,阮雪音正在照看。 “怎么回事。” 房门关,只余自家四人,顾星朗至床前复问,状态已与先前不同。 “说不好。”顾星漠今年也才十岁,却真真是长一年如长三岁,神态语气比之去年又老成许多。 以至于阮雪音刹那恍惚,错觉是两个成年人在对话。 “十一哥不是头回邀我出门狩猎了。说我顾家男儿,个个能文能武,骑射更是基本,哪怕为强身健体故,也须练起来。” “很在理。”顾星朗道。 “嗯。前几年我都找由头推脱了,今年四哥也这般说,午后与十一哥同来岁羽轩寻我,自是再推脱不得,总归我会骑马,只不过技艺未精,出了门藏着身手陪他们过这一下午,也便踏实了。” 顾星朗坐在榻前,半刻沉吟, “那箭过来时你知道么?” “知道。”顾星漠点头,“兵刃无眼,我既要藏着身手全身而退,便得时刻注意着周遭以防误伤。” “但你不敢躲。以你这不曾习武的底子,哪怕看到羽箭过来,也没有这么快的身势。” “是。” “那就硬接啊?!”淳风听此言即刻炸了毛,凑近一拍顾星漠左胸,“心啊这里是!一箭射穿你就死了!” 顾星漠吃痛一声哼,怒目向淳风,“已经一箭射穿了,没死!要被你一掌拍死是真的。” “他是个有准头的。”顾星朗继续。真看准了要射,不会偏。自然是说拥王。 “我偏了两寸。”顾星漠轻叹,“所以很可能还是暴露了。” “这么些人同骑同射,你中箭时,近旁无人么?”阮雪音忽问。 顾星漠没身手,其他人有。皇子遇险无人挡救? “有。” “谁?” “纪齐。” 阮雪音与顾星朗对视一眼。 后者再沉吟,转眼向淳风。 “干嘛?” “你二人说话一向没遮拦,”且有去秋祁北之行,算是深交过,顾星朗没明说,“你去聊聊。” 武将们皆居行宫西南侧同一片排楼。淳风照问好的房间位置一间间寻,很快到了房门前。 门虚掩着,竹竿儿少年正在屋内擦弓。因伤的是顾星漠,淳风再见他更没好脸,猛一手推门进去,利着嗓子, “我弟都快没命了,你倒悠闲,还有心情擦弓?” 纪齐唬得险些掉了弓,转脸见对方来势汹汹,半晌道: “公主殿下,这里是武将居处。”一壁说,赶紧去关门, “叫人看见你这般跑进来,”一咳,“你要大婚了,我是个男的!” 顾淳风怎么听这话怎么不对,“你有病吧。你以为我来做什么。”又去看被他关紧的门,一时也拧巴起来,深觉不关不是关了更不是。 “那个,”赶紧切正题,早聊完早好,“听我弟说,下午他中箭那会儿你就在旁边,为何不救?可是有意加害?” 纪齐更加唬得心跳过速,“殿下,祖宗,你这一句就够要我的脑袋了!”又去看紧闭的门,压低声量, “哪有你这么问的?纵是有意加害,我还能照实答不成?” “果然是有意加害,好哇!”顾淳风扬声便要喊。 纪齐赶紧捂她嘴,“祖宗祖宗——” 淳风拍开他手目光炯炯等下文。 “我压根儿没注意!都在瞄那尾银狐,你追我赶,我一开始也不在十三皇子身边,后来该是并行了,但注意力都在狐狸身上,且人人挽弓,羽箭声四起,正跑在兴头上,谁会偏头看啊。” “当真?” “千真万确。” “如何证明?” 纪齐眨眼,“赌誓?” 果然还是小屁孩儿,证明事情靠赌誓。淳风摆手,“其他呢?” “什么其他?” “可有什么疑点、感觉不太对的人和细节?” 纪齐再眨眼,“你在怀疑什么啊,今日无意伤了十三皇子的是——” “自然是怕心怀不轨之人挑拨我们家兄弟姊妹情分。我这几个哥哥弟弟感情一向好,小漠受伤自没有十一弟什么事。若非意外,只能是外人搞的鬼。”顾淳风至茶桌边坐下。 “但,”纪齐略体会此话也觉有理,“怎会不是意外?箭是拥——箭是谁射的,还做得了假?” “那说不好,若是骑行途中我十一弟受了其他人算计呢?都跑得这样快,很容易动手脚的。所以我这会儿来问问你,排查排查。” 顾淳风继续目光炯炯看他。 纪齐回看半刻,忽变脸,“你是真的怀疑我啊。应该说,我们家?” 第449章 齐眉 顾淳风没见过纪齐这副表情。完全不似平常没心肺。 纪齐亦头回觉得,顾淳风的口无遮拦夸张声势并非全无目的。 是本就如此,还是随时间起了变化。 没人知道,两人对视半晌都没说话。 “究竟是有人在打十三皇子的主意,还是君上在打我们家的主意。”纪齐先开口。 淳风始料未及,脸色一变再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个宸字,赐得我父亲心惊胆战数月。如今十三皇子出事,就因为我在场,也要乱扣罪名了?” “放肆!”顾淳风起身,“污蔑君上歪曲圣意,你是真不想活了!” 纪齐也反应过来失言,敛首沉声:“臣知罪。” 此为他第一次对顾淳风称臣,且严肃恭谨。 淳风呆了呆,“算了。是我方才问话方式不对,都是气话,我没听见,你今后也注意些。”稍顿, “此刻过来找你,是因为听小漠说当时你就在旁边。万一你看见了些什么不方便对人说,此刻不妨对我说,出了这道门,我没来过。” 纪齐也缓过来劲,思忖片刻静声道:“太快了。确实都在追狐狸,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转头看时十三皇子已经中箭了。” “那从你们会合,众人上马,到出发再到发现狐狸,这期间也都无异常吗?” 纪齐不意顾淳风如今还能这般问话,认真忆,肃容再答: “路线是常走的路线,林子是常去的林子,十三皇子骑的自己的马,我实在瞧不出有何异常。” “那,你觉得,”淳风踟蹰一瞬,信王和拥王有没有格外关注顾星漠,尤其上马骑行时,尤其羽箭过去时。 后一个问题对方已经答过,没看见;前一个问题,不能问。 “算了。”淳风起身,“我气糊涂了,问来问去没了章法,你别介意。” 纪齐也没听她这般客气过,咳一声,“无妨。” “话说你今日为何也在队伍里?前几日没听说你跟四哥他们同狩啊。” “昨日碰上了,相约今日一道,这不赶上我头回来夕岭。” 话不说尽也很好理解。他是纪家人,与几位王爷虽不熟,到底认识,尤其同拥王顾星移年纪相仿;而相国府的小公子初来乍到,加上纪平纪晚苓都在,单凭两家交情,顾家几个也该照拂。 淳风完全听懂了,一点头,“我还得去岁羽轩守着,走了。”刚要抬脚再道: “今日是我意气用事,过来瞎问,就不要闹到长辈们那里去了。” 自是提醒对方勿跟兄姐嚼舌根。 “哦。”纪齐总觉得还有话没说,待淳风快至门口终想起来, “那个你,你嫁我哥,是为了日后随他出征?” 顾淳风一顿,转回身,“瞎说什么?” 纪齐稍犹豫,“阿姌姐姐的仇,你想报吧。”略停,“我给你报,你想要谁的命,她父母还是别的谁,我帮你取。” 顾淳风盯他半晌,“关你什么事?” 纪齐仿佛也没措好辞,慢吞吞,“真到了起国战那日,沈疾必定身负重任,你跟着去,叫他分心;你这人行事,也叫旁人不放心。便老实霁都呆着,我们自会提你要的人头回来。” “想太远了吧。”淳风道,“现下哪有要打仗的样子。”她转身拉门,“走了。” 秋高气爽,星河漫天,相比霁都,夕岭夜空更阔且明。阮雪音展着曜星幛眯着眼细盯那些交错线条,顾星朗半仰在近旁一张靠椅上望天。 “有什么吗?” 阮雪音不转头,“嗯。” “什么?” “变天之象。” 顾星朗依然望着夜空,“哪儿的。” “西边。” 片刻沉默。 “还有什么。” “北边聚势也大。” “不懂。”顾星朗答完这句没再说。 阮雪音收视线,“你倒放心让淳风去问话。” “随便她问什么,问了就成。” “问出什么了吗?” “没有。” “那个宸字。” “你也觉得过了?” “怎么说,”她就着靠椅也一仰,“这种事情,可为提点以致退避,可为触发以致进击。还得看对方。” “我其实考虑了很久。不做,怕日后怪自己没及时遏止;做了,又怕本可无事,反而惹事。” “受提点而退还是受触发而进,依据的是既有土壤,若没有,不会因为你这一激就突然有。” “所以得拿捏住分寸。”顾星朗微阖眼,“人性不经试。” “今日同行那些人,最后一个都没查问?” “嗯。” 除了纪齐,其余都是信王、拥王的人。才说了兄友弟恭意外而已的话,转头就开始个个盘问,哪怕秘密进行,这些人终要回去当差。 平白生事。 “他们若只是想知道小漠究竟在夕岭做什么,故此一试,”顾星朗继续,“我也便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想知道,”阮雪音斟酌,“本身也是一种念头。” 顾星朗半晌未言。 “当年纪桓宣读遗诏,传位给我,因名正言顺,朝野上下虽有些声音,比如议我年纪尚小,到底都是暗涌。景弘元年我初即位,疲于应对,也是到第二年才知道,我年纪小,但四哥只比三哥小不到半岁,正合适。 且立嫡立长,三哥薨逝他为长,也不算全无名头。那些议我年纪小的旧臣们当中,不少是支持他的。” “是薛玉案做掉的那批人?” 薛玉案发生在景弘三年。薛玉者,薛家此代嫡长孙,薛战的堂兄,因与度支勾结大规模修改地方帐目被严惩,所涉官员从中央到地方全都丢了官帽。 “薛玉案是薛玉案。”顾星朗挑眉,转眼看她,“你以为我设计的?” “时间靠得近,随口一猜。当我没说。” 顾星朗正色,“阮雪音你把我当什么人?” “聪明人。好君王。青川一等一厉害的男子。”嘴上抹蜜谁不会,时至今日,简直张口就来。 顾星朗噎了噎。“确实趁此机会牵连了那群人中的大半。但也没冤他们,凡获罪者,或多或少有错失。薛玉更是罪有应得。” “信王知道么?你借薛玉案杀鸡儆猴。” “我没杀。”顾星朗正色更甚,“一颗人头都没落地。薛玉也不过流放了边境。” “我就是打个比方。”阮雪音伸手捏他脸,“小孩子似的。” 顾星朗一呆,“放肆。” “你也经常捏我啊。所以,”她转回话头,“信王到底有心无心?” 顾星朗四下里略一望,“目前看不出。我想知道的是,他和纪家有无默契。” “因为今日纪齐也在?当年保你顺利即位的是纪相,他怎会全力辅佐了你又——” “信王当年起没起过心思我不知道。万一起过,又没被我察觉,彼时能压得住他的只有纪桓。没有无缘无故的说服。” 阮雪音怔了怔,“你怀疑有约定或交易?” “再看看吧。”顾星朗重望湛蓝夜空,“你不是说西边要变天,北边也在聚势?傍晚淳风来跟我回话,说想出一趟门。” 阮雪音略想一瞬,“去沐陵祭拜她母妃?” 要嫁人了,自然得跟母亲说一声。但沐陵就在霁都以北两百里,与到夕岭的距离差不多,不算“出门”吧? “去祭拜阿姌。” 此为他第一次,明确告知阿姌已死。 阮雪音半晌没说话。 “那你同意了吗?” “本来想同意。但你刚来那么两句变天聚势之断。不能去了。” 阿姌被葬在了蔚国境内。阮雪音暗结论,同时回身再望巨大墨盘上线条交错。 起风了。 第450章 号角 十一月十四暴雨夜,崟国梓阳城锐王府忽遭清剿,利箭射穿了府门,门内喊声震天血流成河,据有限目击者称,动手的是皇家禁军。 消息于十一月十五一早传遍整个大陆,说是崟君得了锐王将谋反的密报,决定快刀斩麻直接拿人,而锐王阮仲已于当夜出逃,一路往北越国境,最后入了蔚还是入了祁,尚无定论。 十一月十七,蔚君慕容峋公开发函,称锐王阮仲单枪匹马来苍梧请求庇护,作为半个阮家人,他不能不救,更觉得其中必有误会,认为该等事态平息些,双方坐下来好好说。 便是要护的意思了。 整个大陆哗然,实看不懂先后嫁了两个女儿分别入祁蔚的崟君如何又修来了这等福报。而阮墨兮于十一月十七下午,也就是慕容峋发函后不久,气急败坏冲进了阮仲暂居的宫外别苑。 “父君说他没动这个手。” 阮仲站在二楼回廊上观云,阮墨兮立于院中仰着头朝他喊。 “有误会,你先回去。”眼见对方不低头更不回答,她继续,“这般逃到蔚国来像什么样子。” “皇后请回吧。我与他的事你不清楚,若想在慕容家一世安稳富贵,已经嫁了,便不要再操这些闲心。” “阮仲!” 阮仲低了头。 “哥哥!”她又唤。 二楼上男子嗤一声笑了,“金尊玉贵的八公主殿下,这是你头回这么叫我吧。”他敛嘴角,难得话多, “你要是无礼到最后,我还敬你是个人物。这般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了快二十年,就因为此刻有求于我,说换脸就换脸一声哥哥叫得肝肠寸断,姝夫人的本事,你倒学得一样不落。” “再有什么也是家事。”阮墨兮继续娇滴滴,蹙眉惹人怜,“你躲在苍梧让君上护,家事便成了国事,久不解决就叫对峙,怎么收场啊!” “那你该去劝蔚君陛下,叫他遣送我回国。他要遣,我只能走。” 阮墨兮无法,只得出别苑,马不停蹄回到蔚宫已近傍晚,直奔静水坞。 “还请姐姐一定劝君上,尽快送我兄长回崟。” 竞庭歌在垂钓,天色暗,秋风淡,湖面无波澜。 “说一百遍了,竞庭歌是谋士,无德无能与皇后姐妹相称,皇后还是唤我一声先生。” 阮墨兮望着平静湖面中纹丝不动的笔直鱼线,“先生若真把自己当谋士当臣子,本宫驾临,你就该起身行礼,而不是如此刻般,脸都未曾转一下。” 竞庭歌一怔,旋即笑:“以为你能忍到地老天荒。”结果也是张一戳就破的纸。遂起, “皇后金安。” “先生——”阮墨兮依过去挽她手臂,“没人说得动君上,只有你!阮仲不过是个庶子,从小到大不受父君待见,人又阴沉不讨所有人喜欢,咱们何必为了他伤和气。就送他回去,有什么误会,让他们男子家自己解决。” 竞庭歌不抽胳膊,就着极近距离看她, “你那时候在花园里也是这么说阮雪音嘛。年初你过来我还想呢,小时候这般娇纵的人,到底被八面玲珑的姝夫人扳妥贴了,结果还是这副烂样子,稍微遇事就露了相。你不也是个庶女?运气好,母亲有几分本事罢了。” 阮墨兮被此突来一顿骂唬得不自觉撒了手。旋即反应对方是说很多年前天长节那次。 竞庭歌就来过那一次。 印象已经模糊。仿佛是在御花园踢毽球是说过阮雪音坏话。 却被这尊大佛听了去。 “先生这般当面辱人,也非贤媛所为。”她冷了脸。 “贤媛?我可不是什么贤媛。”竞庭歌笑望她,坦荡荡,“我是个恶人,十恶不赦那种,都快一年了你这般待我客气,我对你也没两分好脸,还不明白么?回去吧,” 她重坐回大石上捡起鱼竿, “我最喜欢看人打架,越热闹越好。你不喜欢,自己去劝。” 慕容峋于一个时辰后黑着脸也来了静水坞。 “你知道她怎么个人,何必下狠嘴?大半个时辰抹了我一袖的泪,我饭都没吃好。” “那你还不趁人走了多吃两口。我这儿没饭。” 竞庭歌斜在偏厅小桌旁拨灯芯,百无聊赖。 慕容峋叹口气,“她不过承了阮佋那头压力,必须出面游说,对咱们筹划一概不知,你骂她做什么?拒了就是。哭哭啼啼我最怕了。” “她骂别人的时候怎理所应当得很,我随便说两句就受不住了?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谁经得起你随便两句。慕容峋无心抬杠,“现下如何,等着?” “等呗。等崟君陛下再走两步,咱们好好送锐王回锁宁城。”竞庭歌将那灯芯拨得噼啪作响,“阮佋也算只老狐狸,不会全无判断,怕是要求援了呢。” 十一月十八,崟君阮佋公开发书至霁都,请祁君容珮夫人回崟宫一趟,理由是家中生变,无人商量,六公主出嫁后一直未曾回国省亲,也好趁此机会见一见。 说荒谬是荒谬,两个女儿中他分明偏爱阮墨兮,要盼省亲见面也该盼她。 说合理也合理,家中生事需子女一同商量,那自然是师出蓬溪山的阮雪音更派得上用场。且阮墨兮就在蔚国,立场尴尬,叫她回来并不现实。 顾星朗下了朝,一整个上午闷在御书房转杯子。阮雪音中午过来同他共膳,两人吃得食不知味。 “我还是得去。”一日需要进三餐,有时也是负担,好容易填完肚子,阮雪音轻声。 “出去走会儿。” 说出去,其实仍在挽澜殿,不过室外绕圈走。已入深秋,行将小雪,梧桐败,满地落叶。 “话已经架到这个份上,全青川都知道他要我回去,实在要论,也合情理。你不让,所有人只会觉得你奇怪,另有盘算。” “我还真有盘算,就不让你回。所有人是谁?能奈我何?” 阮雪音甚少听他出这种意气之言,缓声道:“莫逞孩子脾气。你有盘算,就更不该提前露马脚,大大方方让我回去,才是上策。” “小雪。” “锁宁城不宁,且可能有血战,”他不想她搅进去,她自然明白,“我有数,会小心。” “无论你怎么小心,回去了就是棋盘上的子。”顾星朗稍踟蹰,低声: “你在那里,我放不开手脚。” 是要放怎样的手脚。阮雪音一颗心也翻搅。杀父弑君之仇,怎样放手脚都不为过。此人是真打算借锁宁城之乱同蔚国闹?怎么闹? 他不说她便不问。于他而言也少负担。“他们会下棋,难道我不会?我护得了自己,更不会让他们拿我牵制你,待你动手,我就在锁宁城,还可以帮你。” “你只要在那里,我就会分心,决策时就会犹豫。”且阮佋终归是她父亲,万一关涉生死—— 顾星朗没说,闭眼一瞬,“你于我是软肋,跟你厉不厉害能否自保没有关系。是我会有问题。明白么?” 阮雪音静看他片刻。“你是国君,不能有软肋,就是有,也不能叫人知道。”她也觉艰难, “我可以不去。问题是,你不让我去,拿什么理由回绝?” “四天后就是你生辰。宫里都筹备好了,要回也等过完生辰再回。” “你觉得有说服力?” 自然没有。生辰而已,人家那头都快打起来了。场面上祁国是全无干系的第三方,实在没有拒绝崟君此请的必要。 除非祁国自己在后面等着。所谓提前露马脚。 “我是真的做了很多准备。”顾星朗气闷,“不行。不许去。” 好好的决策变成耍赖,阮雪音哭笑不得,“我从来不过生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 秋风至,扫得黄叶纷然天地间。 “这么长的一辈子。”阮雪音上前半步双臂合抱他腰身,侧脸贴颈窝,“几十个生辰呢,慢慢过。” 第451章 兵临 十一月二十,祁国珮夫人的车队自霁都出,至崟宫凌霄门外已经十一月二十六。 锁宁城初雪。 宫门大开,迎六公主归省。阮雪音接圣旨直往影宸殿去,柘黄龙纹常服的崟君立在正殿门前拢着手等。 初雪稀微,飘散在苍翠竹林间有种冬春难辨的奇异美感。阮雪音的湖色缎裙趟过青石板筑就的宫道,与纷纷扬扬的翠与白倒相得益彰。 这般青翠的宫城,国君实不该着柘黄色,太跳脱,以至于突兀。然阮佋喜柘黄更胜历代崟君,从朝服到常服无一例外,终年不改。 至阶前,阮雪音跪,恭谨三叩首,一如昔年不出声。 “一去近两年,没有只言片语,总算回来一趟,仍是哑巴似的不说话。也不知祁君喜欢你什么。” 眉粗长而尾部上扬,眼角垂而目色犀利,鼻梁挺这项传给了阮雪音,嘴唇异常薄,给人一种永远抿着的错觉。 像鹰。 阮雪音打小这么觉得。 “陛下万安。”她起身,依旧垂眼看地面。轻雪降落,很快消融为无。 阮佋沉着脸复看她片刻。“进去说话。” 年复一年阴雨浸泡,影宸殿的朽木气味比她记忆中更浓。祁宫明丽清凉的空气闻得久了,再回来她更觉不惯,微蹙起了眉。 “珮夫人如今眼高,想必看不上朕的影宸殿。雩居给你收拾出来了,该也住不惯,只能委屈些时日,”他稍顿,“等顾星朗来接。” 雩居是阮雪音在崟宫的住处。自来公主都有殿宇,但她的地方叫居,一个仿如道观的小院。雩,本意为求雨的祭礼,又意虹。阮雪音一向取后者作解,盖因锁宁城这地方实在不需要祈雨。 “陛下叫我来议事,事情解决了,我自己回去便可,何须他来接。” 阮雪音不坐,终于抬眼,直直看向那张鹰一般的脸。 阮佋也阴沉,这一点,阮仲是像他的。却并非亲父子,着实讽刺。 “真是怪了,”他眯眼又看她半刻,“你是越长越不像你母亲。四岁上山那阵分明还很像。” 他从不曾对她提及母亲,阮雪音只觉心上漏了一跳。“叫我来锁宁城做什么。” 似乎意外于对方没往下追,阮佋上扬的眉尾动了动,“那逆子究竟想干什么,竞庭歌和蔚国想干什么,你来告诉朕。” “阮仲是谁的孩子,你先告诉我。” 朽木气息被不时荡入的雪意混得清明了些。 可能也是错觉。 “那贼子永康九年就死了。” 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大将军林崇被十三名宫婢勒杀于咸元宫暖阁,也是一个雪夜。 阮雪音只想得到这一件。 “阮仲知道么?”知道自己非亲生,不一定知道其父何人。 “他敢这般做局自毁王府逃去蔚国,便是孤注一掷要反。早知有今日,朕当年便该将林崇在军内的党羽一锅端了。” 是说阮仲敢反,多半动用了林崇的旧部。那是多少人,占了整个崟国多少兵力,阮雪音心中无数。 “陛下不是慈心之人,当年没端,定是因为端不了。应该说端不起。” 阮佋面色更沉。 “所以锐王府遭清剿确不是陛下动的手。”她继续。 “不是朕动的手,却实打实是禁军的人。所以朕说,他在国内已经布署就绪,此番逃往蔚国,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 “陛下开始在禁军内部摸排了么?” 阮佋长声出气,“自然要摸。”他冷哼,没再往下说。 因为徒劳。来不及了。 “陛下叫我来,是防蔚国趁火打劫。” “那狗崽子糊涂,自己要反便罢,偏联合了蔚国行事。竞庭歌是什么人,岂会轻易相帮,必有后手。”他语声亦沉,且粗粝, “阮家立青川三百年,不能毁在他手里。” “蓬溪山一向中立,陛下召我来,其实没什么用。” “家国倾覆,你也不管?惢姬就是这么教你的?” “陛下没指望我会相帮吧。所以召我回国为质,若生变,迫祁国来救。” 阮佋终于伸手拿起近旁矮几上两枚油光可鉴的核桃开始盘。 “你想到了,顾星朗自然也想到了。但你二话没说来了。什么筹谋。” “没什么筹谋。他让我来,不过是告诉你,我没那么重要,不至于一朝被挟以令祁军。我愿意回,”阮雪音凝眸, “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 阮佋几乎于瞬息间明白是哪句话。 “朕予你你母亲始末,你助阮家平安度此役。” “你予我东宫药园始末,锁宁城此役,我尽力。” 十一月二十七,肃王慕容嶙亲送锐王阮仲归国。 卫队一早自苍梧出发,蔚君慕容峋旋即发书,称锐王忧心此番归国和解未至而祸事先行,应其请,特派蔚军五千随行以应突发。 十一月三十,队伍抵达锁宁城下。 阮佋坐在城楼上一间幽暗小厅内,军报至,护送阮仲入崟国境的确为五千人,便是此时城门外那些。但蔚国西南境有隐动,怕是在屯兵。 “瞧瞧。就这点手段,为内斗而引外患,还想做国君。” 自然是骂阮仲。阮雪音也在厅内,不置可否。 “你说这五千蔚军,”他字字慢道,“朕要不要放进来。” “若诚如军报中称,来者只五千,锁宁禁军八万,没什么不能放的。陛下要实在不踏实,就在城楼上与阮仲谈,也便能顺利成章挡这五千人于城门外。蔚君不是说了么,他只是要保锐王平安。” “荒唐。我阮家事,崟国事,与他何干?”阮佋重嗤,起身至厅门边, “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是个阴天。 锁宁一年三百余日,三百日是阴天。 二十六初雪之后没再降过雪。亦无雨。暗沉沉天幕灰压压云层挡得整个都城少天光,民宅屋顶三角梅亦败,矮树皆败,只剩光秃秃细枝错杂交替成一片空中荒林。 至今日此时,阮雪音方知这些春夏秋妍丽而冬日荒盛的屋顶森林,自城门起一路往北直达皇宫附近的看似市井城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是条御道。 多雨之城,屋顶上鲜有人至。且整个锁宁城民居皆如此,就算有人上来,也不过当一处清静地方略呆一呆。 需要用时,自没人上得来。 比如此时。 城门开,护送阮仲的卫队慢悠悠进来,阮佋人在屋顶密枝间亦慢悠悠走,边走边看,与主干道上人马完全等速。 阮雪音跟在后面,透过密枝缝隙好半晌方看到阮仲背影。青衣褐甲,应该是他。 天光黯,云影移,身前阮佋折下了上来之后第十五根秃枝。 凌霄门就在十里开外。 她心头忽紧。 “你若要我相助,此刻便不能动手。” “擒贼擒王。”阮佋将那秃枝对准其中一道缝,松手丢出,“断水斩源。” 第452章 风烟 那三支箭该是在枯枝钻缝隙一瞬间发出的。 一支自东北,鈚箭,直刺咽喉。 一支自东南,三棱箭,飞向后背。 一支自西北,飞燕箭,穿胸而去! 枯枝坠落之时三箭齐至,阮雪音未及抬头越密枝看,兵器相接又或利刃撞铠甲之声乍起,叮铿两声,短而清越响在车马涌动的主干道上空,很快被淹没至无—— 两声,挡下的是两箭。青衣褐甲的背影赫然僵住,背影身下那匹青駹马还在踢跶前行,画面一时诡异无比。 青衣褐甲的男子后背无箭。 前胸亦无箭。 屋顶密枝御道间阮佋和阮雪音一直与卫队平行在走,此刻皆不由得快了步伐去看那青駹马上僵硬的身躯。 第三箭刺入了阮仲咽喉。 不是阮仲。 从枯枝落,三箭出,青衣褐甲的男子僵住到看清他喉间的箭再到看清他的脸。 不过两瞬。 也许更短。 就在阮雪音心到嗓子眼又落回去,来不及瞧阮佋反应更来不及说出哪怕半个字的下一瞬,卫队最后忽有一人挽弓朝天,弓上亦是三箭,挽起之时三箭同出,划破阴冷潮湿的上空蹭然入云—— 轰! 三团明红烟雾如火焰般同时爆破,照得整座皇城如六月艳阳天! 锁宁城以东九十里处起了声响。飞骑营动了。 以北百余里外也起了声响。北山大营动了。 阮佋已经走到空中御道尽头,距离皇宫咫尺,身前便是赫然下沉的漆黑密道。 大街上两瞬前还生龙活虎的市井喧杂开始退散。 推门关窗之声起了又落。 来自苍梧的卫队还在行进。 也都只有一瞬。 阮佋持续在走,迈步下阶梯入密道。便在脚触第一级阶身形就要掩于黑暗中时他忽沉亮一声吼: “还不动手!” 话音落,羽箭飞击之声骤然自四面八方起。战马嘶鸣,兵刃出鞘,阮雪音不急入密道停步去看,半空中已是一片箭海,嗖嗖嗖嗖不断切割阴冷滞郁的空气尽数朝行进的卫队飞去! “想活命就跟上!” 三箭齐出箭箭致命却还是失了手,自然恼怒,戾气冲天。箭雨密砸,阮雪音心知对方不是玩笑,只得疾步也进密道。 “太冲动了。”她声沉。 “他这颗人头落地,那些逆臣便不敢动,再是怎样的布署,通通作废。兵贵神速。”阮佋声更沉。 密道漆黑而奇窄,两人都走得快,语速更快几无停顿。 “他既敢这般进城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便是做好了准备你会伏击。此刻结果就是最好例证。北山大营和飞骑营都动了,陛下别告诉我这些是你的人。” “朕若不动这个手,他们便会按兵不动?此刻动的自然是他的人,但也不全是。锁宁禁军八万其中亲军两万,如今皆在城内,你说是他的人先兵临宫门前,还是朕的人先取下他的头?” “肃王也在卫队里!陛下明知蔚国有所图,慕容嶙若就此死在了崟军箭下,边境那些疑似屯军只怕顷刻间便要南下闯国境,理由凿凿!” “你以为慕容峋不想杀他这位亲兄?竞庭歌布此局,恐怕就是想借朕之手杀了肃王。朕正好送他们一份大礼,也让他们瞧瞧,朕与阮仲,究竟谁更值得联手对祁!” 阮雪音来不及在意这句联手对祁。 有一件事不对。 慕容嶙。 他为何会来。 阮佋想得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得到。四王夺嫡战武皆为最上的慕容嶙绝对不是草包。 他不仅来了,还只带着五千人来,还就这么不管不顾随阮仲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刻准备迎接刀林箭雨。 当然是慕容峋的旨意。也极大可能是竞庭歌的算计。阮佋说得不错。 但他完全可以拒绝。横竖是一死,违抗圣旨而被赐死与这般入局死于他国箭下,显然前者更容易让人觉得,是蔚君慕容峋有意杀之。 而慕容嶙根本不是会束手就擒送头颅的人。 否则蔚国此朝不会是这般局面,竞庭歌不会日防夜防殚精竭虑。 他是故意来的。 为什么。 眼前骤亮,天光重至,密道另一头果然是苍翠飘摇的初冬崟宫。 “陛下与阮仲各自兵力如何,到此刻,已经明确了么?” 黑云压城,城内杀声震天,北边与东边马蹄声滚滚而至如天际闷雷。 自然没有。阮佋神情说明了一切。林崇昔年势大,党羽遍布军中各营,阮仲究竟找到了多少人,又说动了多少人,十一月十四暴雨夜之前,没人在乎,因为没人知道。 十一月十四至今日也才半个月。 半个月,不够时间摸排,更不可能一刀下去全斩了。 兵力差距未明,不战为上。 为国为生民计,不战为上。 “趁着飞骑营和北山大营兵马未至,陛下此刻叫城中亲军停手,当着所有人承诺阮仲易储,待你百年之后,君位给他。” 两人皆站到了重重宫门内高高宫墙边。十一月最后一日,天阴气冷,未免惹眼阮雪音出门时没带她的绛红披风,湿冷空气自领际袖口钻入,浸肤的寒。 阮佋转脸盯她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他姓林。” “天下人不知他姓林。” “你觉得朕会将阮家三百年基业传给一个外姓人?” “陛下早就知道他姓林,却依然予了他爵位赐他一方天地,便是将他当作了阮家人。太子无用,根本坐不了君位,陛下比谁都明白。” 阮雪音说完这句,心下忽动, “陛下其实,并非从未考虑过他?” “无论是否考虑过,十一月十四之后,都不会再考虑。”阮佋极目向宫门外,兵马之声交杂如山海, “但你说得对,”他嘴角牵起一抹笑,“朕现在应该承诺他君位,甚至为此,写一道诏。” 兵击马鸣声潮渐低于半柱香之后。 街上死伤已众,横七竖八遍布屋檐下或巷子口。重重宫门阻隔视线,阮雪音望不见外间景况,只淡淡血腥气艰难越过冷凝空气极不真实地浮过来。 “仲儿何至于此。”阮佋上了最外一道宫墙至高处,语声朗朗,隐有笑意,“到底年轻,失于急躁。你要的东西,为父早已经备妥了。” 第453章 面纱 无人应答。 茫茫然一片黑棕高马,每骑上皆有褐甲兵士。那本该是阮仲坐骑的青駹马独立于西北方向一处民宅前,早先假扮被一箭封喉的男子已经不见尸首。 却闻另一道男声同样含了笑意于数里外响起,就在青駹马近旁: “崟君陛下这副阵仗相迎,晚辈要是锐王,也不敢露面。” 一人语而有挡万夫之势,该是慕容嶙。 阮雪音站在宫墙下冷意中,双手拢于袖静听其变。 都言事不过三,而兵不厌诈这种事往往连第二回 都过不了。已经着了一次伏被替身挡了,如何还会现身再犯一次险。阮仲若连这点脑子都无,此刻便可以缴械投降了。 “肃王不远千里跋涉数日送犬子归国,朕在此谢过。然家事当前,尚未料理妥当,实在不是设宴款待之时。犬子已归,肃王辛苦,这便可以返回苍梧复命了。” “陛下此言差矣。”慕容嶙亦朗声答,笑意更盛,“临出发前皇兄特意嘱咐,须确保锐王平安方可离开。现下这阵势,”他稍顿, “小王实不放心离开,便是回了苍梧,也不好交差啊。” 半刻冷寂。 “蔚君凭什么觉得,崟国的事,他能管。” “这个问题陛下只能去问皇兄了。小王一个当差的,不敢答,更答不了。” 这慕容嶙说话叫人想起谁。阮雪音思忖半晌。上官宴。同样的皮厚宣之于口,只声更沉练气更足。 “肃王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不不。晚辈此刻怕得很,只恐陛下又三支暗箭就要取了我这条命。” 秀才遇到兵,还是暴躁的秀才遇到死皮赖脸的兵。情势紧张,阮雪音却莫名想笑。 好在暴躁秀才已经人近中老年,时间磨脾气,也非虚言。 阮佋没恼,至少听声不觉得。“既如此,肃王便多留片刻做个见证。” 他稍顿。 该是在展那卷柘黄绣七彩祥云玉轴绫锦。 那卷圣旨。 他拿着那东西上去时阮雪音看得清楚。 是真圣旨,加盖了玉印那种? “此为朕半柱香前写下的诏书,玉印在上,做不得假。”他再顿,忽扬声,字字铿锵响彻锁宁城, “仲儿,为父今日便将这储君之位给你,诏书下,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你做崟君。还不肯现身接旨么?” 依然无人应。南国初冬,飞鸟渐绝,天地间一片灰蒙苍茫。 “陛下方才一番欢迎礼声势震天,锐王此刻想必已成惊弓鸟。”慕容嶙道,其声不及方才清晰,盖因兵马踢跶由远及近已经愈加分明, “陛下若真有诚意,便将圣旨送下来,锐王看了,自有决断。” “来人!”阮佋道。 “陛下的人,锐王怎敢见。”慕容嶙语声再次带了笑,“万一又是位高手,锐王岂非好容易盼来了圣旨却没命接?” 兵马之声如盛夏闷雷越滚越快,越来越响。 “朕的六公主师出蓬溪山,在祁国为夫人。”半晌,阮佋开口,“最为中立,且全不会武功,朕让她送下来,如何?” “甚好。” “雪音。” 阮雪音还站在宫墙下拢着手。 珮夫人归省天下皆知,此刻阮佋开口她很难装聋作哑。 但要不要跑这趟腿是问题。 分明顺理成章,拟旨易储的招也是她自己出的。 怎么这么不对。究竟是阮佋不对还是慕容嶙不对,以及,哪里不对。 太仓促,少了前后因果更是全无头绪。 天地皆寂,只有兵马轰鸣如夏雷滚滚。 她上宫墙接了那卷绫锦。 凌霄门大开,阮雪音徒步走上长街。 一片惨象,屋檐下巷口间皆有尸首纵横,鲜血沿着路缝下渗或涓流,受伤坠马的兵士斜躺着半撑着扭曲在烟尘里。 血腥气飘荡在空中,因冷,全滞住了,以至于身在其间的人有种正自浴血的错觉。 亲见战场,此为第二次。亲行于尸首血泊间,此为第一次。她强忍住没去捂口鼻。 尚在战马上的兵士挨个儿驭马旁移让出了道。想要裙摆不沾血已是不可能,为免触碰尸首避让着走在这种情形下也太过矫情。 她握着那道圣旨径直往长街另一侧尽头,也就是城门所在处去。 慕容嶙就在半道上。应该是他,身形高大,五官棱角分明,与慕容峋六分像,茶棕色瞳仁却比其弟更淡,也更亮。 像琥珀。 虎眼。 “闻名不如见面。”他开口,却不下马,“六公主,请吧。” 他看一眼不远处青駹马。 该是让她上马去见阮仲。 马带路?夕岭数日,学艺不精,但上马走几步总是会的。她暗庆幸,踩镫而上,尽力坐正又放松握缰绳的手,尚未动作,青駹马自己走起来。 走得倒慢,且轻盈,不拐弯不转向,竟是继续沿主街往城门去。兵马踢跶声已近得如在咫尺,城门是关着的,阮雪音到了跟前,再出不去。 “陛下,还请开门。”身后慕容嶙依旧笑言恭声。 城门始开,轰隆隆也如闷雷。 门外皆兵马。 一望无际堪比七月时月光下的祁南边境军。 依然没有阮仲的脸。 阮雪音想了想,翻身下马,双手捧绫锦站到了浩瀚军队正前方。 茫茫铠甲间终于起了声响。 步步沉实,军靴踏大地。 她看到了阮仲的脸。 “出凌霄门之前我打开过了,阮佋亲笔,玉印在上,此诏有效。”待对方走近,阮雪音轻声。 “就算诏书有效,我不信他会真的传位于我。阮佋是什么样的人,你知我知天下知。” “无论是否权宜之计,无论此举是否为诈,你先在天下人面前接下这道诏,不要动兵。他若还有后手,你再动不迟。”阮雪音声更轻,也更沉, “诏书在你这里,道理便在你这里,而你接了诏拿了太子之名未动一兵一卒,今日所行,便不叫逼宫。先前在城内,是他先动的手。” 十一月十四暴雨夜,也是阮佋先动的手,至少故事是这么在讲。 阮仲看着她,“就算他是真有心传位于我,待他百年,也不知还要多久。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怎么等。等不了。” 十年,十五年,半生已过。他和阮墨兮等不了。 等一下。 所以慕容嶙来了。这是一场两厢谋反各自变天的合谋?慕容嶙趁此机会也发动兵变,一旦成功,阮墨兮便不再是蔚国皇后。 蔚国西南境正在屯的那些兵,究竟是谁的人。 “穿得太少了。你不是怕冷?”却听阮仲轻声再道。 阮雪音未及反应,被厚软披风裹了满身,也是灰青色,青駹马的颜色和阮仲最常穿的颜色。 “不必——”虽是兄长,到底不熟,且并无血缘。对方凑得更近要为她系披风带子,阮雪音忙退又去褪身上披风。 没退成,披风系带被阮仲抓在手里,她的脖子和整个人也就相应被锢住。 “你别管了,”他低头柔声,“都交给我。” 第454章 衷肠 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 尽管此时不对与先前直觉里的不对可能并非同一种不对。 这句话不对。语气更不对。 她抬头看他。 阴沉桀骜,眉目却温柔,与稍显粗粝的轮廓极不相称。 她盯着他眼中那些温柔好半晌。 总算有些确认,旋即迎来更强的怀疑和恐慌。 怎会。如果是这样,那么所有一切都须重新看待判断,每件事都比预想中更值得恐慌。 如果不是,而是阮仲的临时策略做戏给天下人看—— 又为什么? 这个人是阮墨兮还是自己,差别在哪里,对谁影响最大。 悬案,时局,各国隐而未发的势力与暗涌。真真假假,盘根错节,一子误判导致全盘翻转,而这一子究竟是判错了还是障眼法,尚难定论。 “你先接下诏书。” 她没再退,没表现出任何慌乱让旁观者对此情其景生出不寻常观感。如果变数的目标是顾星朗,那么掩盖至少暂时掩盖住这项变数,是此时该行之举。 “你直接跟我走。”阮仲却低声,也看进她眼睛。 全错了。阮雪音无法说服自己那些温柔是装的,而她蓦然想起来就连顾星朗都曾经怀疑过。 是她觉得不可能。 两军相持,城门之下,兄长替其妹裹披风尚属寻常。 继续拉扯下去却无论如何不寻常了。 她强定心思,止住万般情绪与念头,勉强再道: “诏书你拿着,有利无害。你既不放心,恐有诈,此刻便挟了我先于城门外对峙。城中阮佋兵力不及你,一时半刻不会擅动。”两人本就离得近,她定定看他, “我有话问你。” 时近黄昏,又是冬日,本就阴沉的天色见了夜意。 过万兵马,颇有围城之势,城门大开,却是无人进出。 阮雪音随阮仲入了临时军帐。 “你从小喜穿湖色,” 帐内只他二人,阮雪音立定后一再措辞难于开口,阮仲先出声, “我便这样着了青色数年,今日看来,确是般配的。” 阮雪音方反应是说自己身上的灰青色披风,正罩在湖色缎裙外面,相似的冷与独,像天也像水。 她将披风褪下来。 “春末时在地下书室偶遇,我曾劝五哥,代价太大,三思而后行。” “当时告诉过你,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算。”他依旧温柔,极难得微扬嘴角笑。 “当时说得不清楚。”阮雪音止不住快了心跳,怕问更怕听对方答,“五哥今日所行,自然有寻父仇意思,” 咸元宫变乃一场君臣较量,隐秘而早成天下共识。 “至于所为之人,五哥你心上的人——” “你想亲耳听我说一遍?”阮仲走近两步。 还用再听么?话已至此。阮雪音心往下沉。“不必了——” “是你。”对方却快口答,再进一步至她跟前,“当然是你。只能是你。” 为何只能,更不应当。阮雪音努力回想关于此事过往所有细节,最早顾星朗转述的话,地下书屋与阮仲相谈的内容,确是有迹可寻的,问题出在—— 一个人过分强大的主观意志,先入为主导致的判断失误。 以及见众生却不见自己的一叶障目。 盲己。 是她的问题。 而在崟宫遥远的幼年时代她究竟对阮仲说了什么导致他一朝执着十年不止,她想不起来,继续问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 “我不知道误会是怎么发生的。”她字字慢道,必须尽快澄清,可措辞太难,比发问更难,“也许竞庭歌同你说了什么,也许说了很多,但都不是我意思。” 她一直盯着地面,根本没办法看他的脸。但对方表情变化还是经余光又或者只是穿过冬日空气钻入视野。 “你在说什么。” 声音语气也起了变化,沉而微颤。 半刻挣扎,阮雪音心一横抬眼直视对方面庞,“无论你坐上君位还是没有,我都不会离开祁宫。” 不会和他有前路。 她自觉已经足够委婉,也足够明确。 阮仲定定看着她,眼中海啸山呼。 “你如果,”半晌他开口,声音黯而发哑,“是为了不让我起兵——” “不是。”阮雪音实在很怕继续就这个问题纠缠,“只是告诉你实情。” “五月时在书屋——” “我错了。”她继续抢白,前所未有,“我以为是阮墨兮。” 阮仲一脸不可置信。 “真的。我和,”如此情形提顾星朗三个字都显得伤人,“我们俩从一开始就以为是阮墨兮。你去年来霁都见他,他回宫后和我提了,”但没说那句话的内容,或许问题也出在这里,如果顾星朗详细讲出来,她不一定全无印象, “我们都判断是阮墨兮,毕竟你们十余年在崟宫一起生活,而我一年里不过回来一两次。” “五月时在书屋,我问你,”片刻沉默,阮仲复开口,“爱不爱他。” “我以为你是问阮墨兮对慕容峋——”全错了,每句解释都如鱼骨在喉。 “那你现在回答我。”阮仲也抢白,忽强硬。 阮雪音没对第三人表过心迹。尤其此情此景对着面前此人,过分难。 却不能不答。 “我喜欢自己呆着,从小到大都是,原本也没想过要跟谁共度一生。”她再次望向不远处地面, “但如果必须择一人白头,与之长久相伴,”她这般说,自己也觉惶然, “就是他了。不会再变。” 锁宁城冬寒胜却人间无数冬寒。阮雪音明白那种冷,她同他一样生在那种冷意里,后来她上了山至少有了个竞庭歌,而他一直是一个人。 “五哥。” “这个,”似乎没听见她这一声唤,阮仲从衣襟深处摸出来一样东西,“想来也不是你托她转交我的。” 一枚香囊。椭圆形,浅银色,绣工差到根本看不出来是橙花枝。 去冬竞庭歌问她要四姝斩,那些粉末就装在这香囊中被粉羽流金鸟带去了苍梧。 总共两枚。另一枚在顾星朗那里,她数次想要回来未果。 连心骂竞庭歌都失了气力,她木木应“不是”。 阮仲笑起来。那笑中苦涩也淡漠,或因相似的幼年际遇与孤独,阮雪音莫名懂得,以至于心口发紧。 “对不起。” “与你何干。”他低着声量,干且哑,“是我蠢钝,自以为是。” “不是。”情字蒙心亦蒙智,只能怪竞庭歌抓了契口步步为营,“好在千钧一发,现在说清楚,不迟。” “自然迟了。”阮仲抬眸,目光连语声皆变得锋利,“箭在弦上,必须要发。但我不后悔。雪音,” 该是也没这般剖过心迹,他默了许久, “我放你在心上十余年,恐怕也不会变了。” 第455章 未别 顾星朗也曾将纪晚苓放在心上十余年。大概吧。 就是这些。 少时百般思索,世上往复不断循环不止的故事们都如何发生的。 就是这么发生的。不知所起的因缘和不知所终的执着。 阮雪音只觉气闷,真正开始上火。 该是太少见她这般心情付诸面色,阮仲稍踟蹰,抬一只手轻抚她胳膊,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就按你所愿行事。你高兴在哪里,在谁身边,都好。”该是也没说过这种话,他又想了想, “刚才那句话,不是要纠缠的意思。” 阮雪音怔了怔,松下半口气。 “不是一定要打的。”她勉力恢复脑中秩序,“你拿着这道诏,从此以后便有了说头也有了底气,我回来这几日同他相谈,包括先前城墙上对话,他并不想将你是林崇之子的家丑外扬,也并非从未考虑过易储给你。” 她略回身往帐外看,夜晚已至,火光幢幢。 “这种事情自古就有。皇族之中隐秘无数,血缘上的外姓与名义上的外姓是两码事。只要你不说,你手下那些林将军旧部不说,没人知道你不姓阮。” 幽暗军帐中阮仲的脸阴晴不定。“君位非我初衷。” 阮雪音静听他往下说。 “你为始,君位为衍,我生父的命为引。方才我说箭在弦上必须要发,只因骑虎难下。雪音,以你我对阮佋的了解,你真觉得我此刻退兵,还会有以后?” 阮佋不是见好就收的人。一整个阮氏传承就是赶尽杀绝,所以他们长立青川三百年。 “我此刻退兵,他必秋后算账,哪怕暂时不动我,也定要彻查禁军料理我父亲那些隐在军中的旧部。我不能不管他们死活。” 确实迟了。早就迟了。而竞庭歌究竟从哪一年开始谋这一盘,她全无察觉,直到人在瓮中。 “慕容嶙也要动手对不对。竞庭歌很可能还不知道,但你知道。” 阮仲一默再默。“对。他们要护我回国,必有图谋,不得不防。” 阮雪音倒吸凉气,“慕容嶙会来,是你劝的?” “他一直就有盘算。四王夺嫡时禁军大多支持他,是竞庭歌使计收了兵符号令全城。那些服软表心如今归了霍衍的将领,还有不少,在等他。” “你却都清楚。” “我这些年往来于崟蔚,不下百次。” 同竞庭歌来往导致今日局面,该也在其中。 “此番慕容峋下旨让他护我归国,他本不欲来送命。我告诉他,将计就计,以乱治乱,机会千载难逢。”阮仲继续。 “蔚国西南境正在屯积的兵力,都是他的?” “七成是。” 竞庭歌全无察觉么。还是准备了后手后后手。 阮雪音脑子开始乱。阮仲和阮佋,竞庭歌慕容峋和慕容嶙,顾星朗等在锁宁城乱后的那只手。 那她此刻该怎么做,还是什么都不要做回到雩居等天明。 “慕容嶙的具体筹划,你知道么?” 阮仲静看她片刻。“我若告诉你,你会让粉羽流金鸟飞书告诉竞庭歌么。” 不要管。阮雪音心中起声响。不知道该帮谁,更不想打乱顾星朗计划。如果自己会回锁宁城、会出现阮仲面前行方才对话也在竞庭歌计算中,那么接下来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会成为影响全盘的变数。 “我回去了。” 阮仲没说话。 她转身往帐外。 “雪音。” “活着。五哥。”阮雪音停步未回身,“春花秋月,山高水长,有的是人世珍贵该惜。不要把命赌在一种选择上。” 阮仲轻轻笑了,“你觉得我会输?” “我希望你赢。” 外间响动便起于这时候。 喊声。以及轰然风动声。 帐中二人同时抬眼,但见帐上火光已化作一片金红,隆隆如燎原滚焰,疾呼救火之声远远近近传过来。 阮仲大步至门边掀帘往外看,有兵士正赶到账前大声报营帐着火。 “瞧,比预计的更快。” 因是临时驻扎,其实没多少营帐,大部分兵马还在围城待命。 “已经入冬,锁宁城又湿,风亦小,火攻绝非良策。”阮雪音下意识道。 “且营帐数量少,又分散,哪怕全数烧尽,收效甚微。”阮仲下意识接。 他回身看她, “你觉得不是阮佋?” “我回来第一日他便与我约定,你这场逼宫倒在次,重要的是保崟国平安度此役。他防着蔚国黄雀在后,如无必要不会与你抵死厮杀消耗本国实力。”阮雪音稍顿, “有旁的人在逼你动手。” “无论是谁,逼或不逼,都该动手了。”阮仲沉声,抓起灰青披风,“我送你回去。” 城门大开,兵马潇潇响彻皇城上空。同样的高马褐甲交会于城道巷口,踩踏并利刃相接声刺破了暗夜浓云。 阮雪音闭眼听,渐渐耳边只余风声。 睁眼亦难视物,她藏在那件灰青披风之下。披风在阮仲身上,她坐在后面,青駹马疾驰带起披风扬动,该是遮不全,至少不打眼。 他走的主道长街。入城门后从头到尾没转过方向,一路越过铁骑无数,好几次她的腿都碰到了近旁战马上铁甲。 她身上套了三层软甲,都大,自然是阮仲的。而此刻所谓送她回去究竟是何盘算,她心有所感,只不多言。 未免成为变数牵动看不见的线绳,顾星朗动手之前,她都得装聋作哑。 阮仲像是受伤了。马背上颠簸不止,他持续在挥刀避让与不知敌友的乱军短兵相接。某一刻她明显觉得他后背微僵身势变缓。 凌霄门到了。 更多兵马声自皇宫方向涌出来,同样声势浩荡的铁甲快马踏破夜色随他们身下的青駹马涌进去。 “抱紧我!” 但听阮仲一声低语,阮雪音稍犹豫没抱,只更紧抓着他铠甲。 对方却骤然反手擒了她胳膊环在腰上,阮雪音未及反应,整个人骤然腾空! 不是人腾空,是马。夜色漆黑兵马凌乱时起时落的披风阻碍着视线与判断。阮雪音已经辨不出是在走哪条路,青駹马一再跨越凌空途径千军万马,月光被浓云遮蔽,影宸殿近在咫尺。 忽闻鸣金声。 第456章 儿女 击鼓则进,鸣金则退。兵刃相接声明显见了迟缓,披风撑起来,阮仲抬了手。 身后宫门内外还在此起彼伏踩踏厮杀。 影宸殿前却渐渐静默至诡。 身形已显,阮雪音不再藏,自披风下钻出来看局面。 褐甲兵士乌泱泱杂乱无章或立或躺或生或死。血气漂浮在冬夜月光下凝固成巨大的蛛网罩住所有人鼻息。 阮仲右手还握着长刀,小臂外侧正汩汩流着血。该是箭伤,恰射在铠甲未能遮挡的空隙间,羽箭已被折断,箭头像是还留在肉里。 阮佋一身柘黄龙纹朝服出现在殿前阶上,格外显眼,煌煌缎泽亮了宫阙高墙。 “都进来。”他阴沉着脸,也阴沉着声。 阮仲与阮雪音趟过兵刃血潮一路进了正殿。 “朕养的一双好儿女。一个入敌国不出半分力,一个在本国起兵变逼宫。” 他二人并立于大殿中央。阮佋坐在深处龙纹椅间。 “父君说错了。”阮仲也阴沉着脸与声,“我们不是你养的。” “雪音是朕送上的蓬溪山!你,生在长在崟宫,十六岁封王出宫开府拿了梓阳城坐享一方!忘恩负义的东西,朕当初就不该认你这野种!” “儿臣也不明白。”阮仲冷笑,“打儿臣记事起父君便没有过好脸色,该是一早就知道。为何不直接将儿臣杀了?” 阮佋没答,莫名其妙转了视线向阮雪音。 “她母亲求情,说稚子无辜,让朕放你一条生路。” 阮仲一呆,下意识余光向阮雪音。 她没什么反应,只定定看阮佋。 “原来父君的耳根子不止对姝夫人软。”阮仲继续,却显然是在替阮雪音问话。 “她母亲掌着药园,不听不行。” 竟然是在此时,此地,此种境况下以如此方式作了确认。 阮雪音没由来觉得荒唐,没由来突然想掉头走。 她微抬脚,整个人有些不稳,阮仲伸左手拽住她胳膊。 听下去。他什么都没说,拽着她的手却分明在说这三个字。 “我朝对东宫药园讳莫如深整整二十一年。”阮仲道,又已经十一月,确为整整二十一年,“父君今日倒坦荡。” “朕以东宫药园始末换你倾全力保阮家基业,”阮佋径直望阮雪音,“你已经答应了。君子一诺,必得说到做到。” 阮雪音依旧不言。 “东宫药园里的人是你下令处死的。”阮仲再开口,“你杀了她母亲,待她亦不好,凭何要她保你的基业。” “是她们先要索朕的命!”阮佋沉声,“佶儿的病也是她们,否则我阮氏怎会到了此代后继无人,逼得只能考虑你这狼子野心的孽种!” 阮仲全不理他辱骂,终归自小到大听得太多,“东宫药园是父君一手创立,到头来却落得这般结果。”他冷笑,“人人怨憎,那就不是人人的问题,是父君您的问题。” 外间血腥味道混入影宸殿夜晚更浓重的朽木气息里。阮仲抬眼看正前方匾额上“允执厥中”四字,笑意更冷, “没有才喜强调。阮家行事从来与中正二字背道而驰,三百年来做了多少恶事沾了多少无辜鲜血,恐怕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自古帝王家谁不做恶事!就算不是帝王家,这世上允执厥中的又有几个!你今日为一己私欲起兵变置本国安危于不顾,又是什么允执厥中之道!给朕听好了,”阮佋目光如鹰,字字似刀刃, “你要坐君位,最好从此刻起就六亲不认。那些仁爱之道放在皇族争斗权力更迭里都是狗屁。你的祁君陛下,”他又向阮雪音, “不过是仗着前人荫蔽,暂能保持姿态看似手不沾血。快了,我们走过的路他早晚要走,皇权因何而立,便得因何而固。” 阮雪音莫名为这句“快了”提心。“封亭关果然是合谋对不对。你都知道,这便是你防蔚国此役的底牌。” 阮佋极难得笑了,因为整张脸阴鸷,那笑也显得险恶,“封亭关和东宫药园只能选一个。你要听哪个?” “当真是合谋,那么你也算计了太子。他不过七八岁孩童心智——” “算计?”阮佋挑高了语调,“他身为储君,这般资质已是废人一个,再不为国出些气力,要他何用!” “崟君陛下偏疼太子,再是不济也不愿易储,原来不过如此。”阮雪音难得也笑起来,“阮墨兮呢?一样?” “也是个不中用的。”阮佋闭眼一瞬,往椅背上仰,“让她千方百计无论如何拉竞庭歌入后宫,时近一年,到现在那女人还在时局里兴风作浪。她自己呢?顶着这么一张脸竟拿不住慕容峋,她母亲的本事一分也没学到!” “你们这些人,”阮仲半晌开口,“生儿养女究竟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家族传承皇室昌隆!为此唯一且共同愿景相扶并进,该冲锋的冲锋该牺牲的牺牲,每个人据其禀赋各领其职。父母儿女天伦,得享是馈赠,没有亦是应当。我们首先是一支队伍,一支合力攀爬往最高处的队伍。公主皇子,王位甚至君位,这些头衔你们生来就有,长大便能承袭,哪儿来的?前面的人爬出来的!” 他坐在影宸殿最深处,偌大崟宫如海的兵马厮杀乱声都不及此声震穹宇。 “一家治天下,所以此家不为家,这就是代价。不是只你们牺牲,每朝每代都在牺牲,谁谋得深、计长远,谁就活得越久站得越稳。你,”他沉着眼皮,秃鹰般锋利刮向阮仲, “说我阮家不知行了多少恶事沾了多少鲜血,不错,所以其他三国早就改了姓换了天,崟国依然是崟国。后世只会说阮氏立青川三百年,五百年,八百年,又有多少人会细究我们手上沾了多少血?世人颂传奇,根本不问鲜血。因为那些血不是他们的!大多数人只有自己痛了,才知道痛。” 殿中央二人皆有些懵。因从没听过的这番仿佛家训,更因此训中字字句句莫名矛盾又惊人顺畅的因果逻辑。 而阮佋为何突然这般陈辞,两个人都没懂,以至于矛盾顺畅皆听得模棱两可。 “这把椅子,”阮佋持续盯着阮仲,“可以给你。行军作战,必要时连将帅也是要换的,君位亦然。只一项,目标须一致。你要的胜利和我要的胜利,必须是同一种胜利。” 兵马之声似乎小了。也许并没有,仅是被簌簌响起的雪声削了棱角。阮雪音走出影宸殿,飞雪已繁,外间兵士杂乱还与进殿前一般无二,雪中静默,仿如雕像。 第457章 岔口 永康二十五年十一月三十子夜时分,若按过子夜而算第二日说,应该是十二月初一,当朝崟君下诏,禅位与锐王阮仲。 深夜重雪,消息本该如大雪封城般传得极慢。但这场兵变自午后蔚国卫队入锁宁开始见端倪,整个青川瞩目,至晚间终于爆发,声势震天,各国从朝堂到民间人人翘首望之—— 夜雪降临,厮杀声止,茫茫大陆扇扇门窗内尚在揣测胜负—— 禅位诏书如等在尾声的风飘然而至,又如严冬飞雪很快传遍青川。 确如飞雪传书,盖因这个夜晚自锁宁城降雪之后,苍梧、霁都皆先后飘起了雪絮。从白日到夜间一应经过被无具细禀回两国宫室,挽澜殿御书房的灯一直亮到了丑时。 御徖殿熄灯的时辰一如往常。 但慕容峋人在静水坞。 “她一定要回,我准了。” 竞庭歌刚沐浴毕,回到卧房冷不防见他坐在桌边,蹙起了眉: “深更半夜吓死谁。” “深更半夜怎么才洗好。” 竞庭歌稍噎,“等消息等得不敢洗。好容易落定了自然该干嘛干嘛。” “这种消息这种落定法,你还有心思洗?” “上官朔当初说了三项隐患,这不就是其中之一?阮家父子联手改局,八九不离十。阮雪音在打起来之前见到了阮仲,这般走向,理所应当。” 慕容峋好半刻反应,“阮仲要的是阮雪音?” “嗯。”竞庭歌随口答,至镜前坐下开始梳理半湿的大把头发。 “顾星朗知道么?” “今夜之前肯定是不知道啊。知道怎还会让她去锁宁城?” “那这会儿呢?” “不好说。”竞庭歌撇嘴,手握润白的象牙篦有些梳不下去,“城门之下当着千军万马裹披风,那丫头据说镇定得眼都没眨一下,谁能看明白?” 有一环不对。她自说完,暗思量。阮雪音已经提前知道阮仲非阮家人了?此回锁宁城崟君告诉她的? 否则再是冷静,不至于镇定至此。 还是顾星朗早就查到了。 还是阮仲也找过顾星朗。 “接下来如何。”慕容峋见她发怔,颇不耐,走过去一把拿过象牙篦开始梳那堆青丝。 “嘶——痛痛痛痛痛——” “你头发不是一向顺?怎么洗过反倒不好弄了。”慕容峋搞不来这些活计,手握大捧乌发不过当马鬃梳。 “因为没干透!”竞庭歌抢回篦子,又抓回头发,“慕容嶙那边没动静?人家都禅位父子一心了,还不回来?” “我也奇怪。” “奇什么怪。他既敢去,便没打算这般回来。” 慕容峋看着镜子里那张美极的脸,绽在深夜更显绝艳。“何意?” “在等我们动吧。等我们过去。” “然后?” “我也奇怪呢。”竞庭歌再撇嘴,“要去也是霍衍去,最厉害不过与崟军合力歼了这批人,以及杀掉霍衍,如何翻转大局?” “这批人。”慕容峋冷声,“这批人已经是不少人,都是我蔚国核心兵力。” “夙缅谷的不核心?更别说还有边境军,真打起来,地方军也是要动的。” 慕容峋定看她。 “我不是说要用夙缅谷的人,自然犯不着。”竞庭歌长出半口气,撂了篦子,“你以为我愿意动武?上兵伐谋,军力不过备用,必要时也可障眼。我小看阮佋了,他竟然就这样退了位。” “皇后连夜便要回去,说忧心父亲,怕阮仲下杀手。刚告诉你了。” “回呗。都回去,见见兄姐,越热闹越好。”竞庭歌忽站起,“我也去。” “胡闹。” “国战在即,军师怎可不到场,且让我看看慕容嶙玩儿的什么把戏。”竞庭歌粲笑,复沉声,“阮佋该也是彻底悟了,他想指望的两个儿女都指望不上,最后还是要靠那俩见了就烦的。我不去,谁治阮雪音。” 阮雪音走到了东宫正门台阶下。 已入丑时,飞雪倾倒,鸡飞狗跳之声隐隐从里头传出。她拾级而上欲叩门,两扇高耸入雪空的大门先一步被拉了开,走出来个人,风毛华服,云鬓高髻,眉间一颗红痣似故意点的妆。 那女子耷着脸,乍见夜色下阮雪音唬得后退,旋即反应,勉强一笑: “是六妹妹。这个时辰来东宫做什么。” “太子妃,打扰了。”阮雪音颔首。 华服女子伸手去拉她手,莫名其妙就着掌心摸起来。阮雪音也不避,让她摸,半晌听对方悠悠道: “六妹妹不该回。大凶之象。” 太子妃乃太子阮佶原配发妻,十六岁便入了宫,精于摸手相,据说判无虚发。有传她是姝夫人的远房侄女,也有称是以讹传讹。此非她第一回 摸阮雪音手相,上一回是从锁宁城出发去霁都临行前,她说: 虽有波折,大吉之兆。 如今看来,此吉无关寂照阁,该是指听雪灯。 “再是大凶也已经回了。只好兵来将挡。”阮雪音微笑。 “六妹妹此刻来得也不是时候。父君禅位,尚无旨意到东宫,家里正乱着。” 家里正乱着,你却打算出门,又是为何故。阮雪音没戳,继续道: “太子妃不必为难,该如何便如何。雪音此来,是得了父君允准进药园看看。” 该是从未听谁说过这句话,对方怔了怔,又反应真假也非自己能辨,只侧身让阮雪音进。 阮佶正在院中摔东西。近两年未见,又胖了不少,还是半憨傻半疯癫眼中明了又灭,阮雪音心下微动,走近些,唤一声“皇兄”。 圆脸细眼的阮佶抱着一盆水仙,又要砸,猛听有人喊,回身看, “小兮?” 那语气也稚,只眼中光亮明灭得诡异。 “雪音。” 阮佶松手,一盆水仙坠至地面摔得稀巴烂。“雪音不是在霁都?” “回来办事。你在做什么?”阮雪音扫一眼满庭狼藉。 阮佶稍呆,嘴角忽拧,曲膝往地上一坐哇哇哭起来: “她骂我!还打我!”便指着远处太子妃。 阮雪音没去看太子妃,太子妃亦不出声。 “下雪了,外面冷,回屋里吧。我去办点事,再过来看你。” 第458章 故园 药园在东宫西北侧,同在一墙内却不相连,据说从前直接由道道门禁隔断,焚毁之后,门禁仍在,却瞧不大出,盖因二十年来此间高木渐盛,那座废园便在重重深林之后。 该有侍卫守在暗影里,阮雪音没细看,径直朝园子去。终至已经生锈发青的铁门前,她拿出阮佋所予那把形制奇特的钥匙,对准锁孔插进去。 竟顺利,大概二十一年间阮佋自己也时常来。鱼锁开,推门迈步便能进去,举世瞩目而举世失语的东宫药园。 阮雪音盯着那把锁出神。 门锁必为鱼者,取其不暝守夜之意。鱼锁常见,因其目始终睁,死亦不瞑,寓日夜睁着眼看守门户。 这条鱼就大睁着眼,便如二十一年前药园里的未亡人们依然睁着眼。 雪花纷洒,月光几无,这般进去终得见药园残骸,也是你们所愿么。蓬溪山和苍梧城亦在下雪,早些时候她看过曜星幛。 铁门发出轰隆隆声响,万籁俱寂,显得此声格外刮耳。偌大的园子展在黑夜里已被覆上了一层茫茫的白。 三天三夜大火到底不虚传,满园平整,空无一物,异常显洁净。阮雪音关上铁门,从内锁了,踩着积雪开始信步走。 积雪尚薄,步步踩实很快能辨出地面结构。是极细且精巧的一个个仿佛小圃,被高出地面约两寸的基筑一一分隔,阮雪音走了三五来回大致叠算,至少两百圃。 却再无一花一木,只安静盛着雪。 围园子一圈皆有屋舍,也烧得干净,一间又一间就像被遗弃的洞穴。阮雪音燃了火折子反复进出,高架残骸,烧得漆黑的瓶瓶罐罐,与蓬溪山那间小小药舍惊人相似。 间间废墟,其实看不出相似,很可能只是感觉,甚至全然主观的自我暗示。厨房、卧房皆备,残破的炉灶,灰扑扑模糊的地上印记像是曾经放过床。 四张床,四间房,雪夜中的药园就像一个佐证全部猜想的梦。 她长久停在那四间房里,徘徊比对,火折子熄了又燃新的,仿佛再多看几眼便能瞧出老师的少年岁月。 以及母亲的。 那间尤其空洞而巨大的屋子在东南角,很不打眼,她最后才踏进去。 空洞得连废墟都不存。极窄的门早被烧得没了影,只余一个框。屋大而门小,走进去之后只觉得四面皆高墙,既高且阔似看不到头的长夜。 墙上有字。 掩在被烧得黢黑的墙面上若有似无,她起初以为是随手留笔。 火折移动,留笔竟多,且工整,及目可见皆是药材植物名,有一些不常见于典籍,却常见于蓬溪山药园。 相较于内容,阮雪音此刻更好奇这些笔记的数量和排列方式。 她点燃了随身带的全部火折,费力两手高举着看。 四壁上全是字,全是药材植物名,极工整隐现在黢黑墙壁上,彼此间交错连着线。 但字迹不同。四面墙上各是一种,总共四种。 她一眼看到那面眼熟的。 她和竞庭歌认字写字都是老师教授。看了太多年,想认错都难。 不能说一模一样,一个人的字多少会随年纪增长起变化。但魂是不变的,字魂即人魂。 她盯着这面墙一字一字辨,大半被黑色覆盖,低处可见的不多,反而高处内容不少。最高处,即第一行,只有一个字,正中央。 她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荻。 荻桐的荻。安王妃临终前说程家女儿此代从中间字楚,她妹妹名荻。 满墙辨不清晰的药材植物名突然都失了意义。那些连线,该是些试验,很可能四姝斩也诞生其间。 但全无意义,她没心思去破解,只飞快转身移动火折去看其他三面墙上同样位置的独字。 荻在南墙。西墙上为锦。北墙写着颜。东墙那处黑黢黢,只能隐约见笔画。 像是奇。 该是绮。 荻桐,落锦天南星,颜衣榧,文绮蕨。 四姝斩四种药材名取自人名,东宫药园案处死的确为四人,四个姑娘,四名医者,或该说药师。 终于被完全、再无任何可疑地证实了。 阮雪音有些眩晕,满室火光影幢幢如前人的香魂。上官夫人又是哪一位,竞庭歌的母亲呢? 她的母亲呢。 走出药园已入寅时,雪竟依然大,簌簌歇歇洒得天地皆默。林子更深静,早先阮佶砸水仙的前庭已被收拾得只余深雪厚积。 无人值守,只一盏昏灯空落落悬在檐下。阮雪音拢手出门,没拉起风帽,试图沐雪求片刻清醒。 阮仲等在近雩居的竹林小径上。灰青斗篷与竹林几乎相融,阮雪音晃着神,初时没看见。 “这么大的雪,帽子也不戴上。” 对方撑了一把同样灰青的伞,走过来将两人都罩住。 阮雪音如今已不能将他一应举动当作平常关怀,稍拉开些距离,“下雪不比下雨,衣衫湿得慢,总觉得不必遮。” “去过药园了?” “嗯。”她自知脸色不好,更不想讨论,转话头道: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行登基礼,你倒还在外面晃悠。” “这个时辰了,睡也睡不着,等着吧。” 阮雪音心知他是不敢睡。不能睡。防着内外各种变数。 “我送你回去。” 阮雪音并不想回雩居。早先阮佋述往昔时阮仲也在场,知她该是不想回。 两人遂撑着伞走竹径如走向无尽黑夜,雪打竹叶,只有风声。 “我那时候初晓身世,也难于面对有关父母的一切,尤其我生父的。”半晌阮仲道,“所以早先你突然不想听,完全理解。” 阮雪音不说话。 “他说有些细节你进了药园便能见实据。”阮仲稍顿, “都看到了?” “嗯。”阮雪音终答,“但我不信药园是用来炼丹求长生的。那里面毒比药多。” 多得多。 “那里面还有药植?” 有。都在墙上。她再次默。 “从前便知你有意无意在打探药园的事,还以为只出于好奇。” 阮雪音脚步滞了滞。 “说出来你别害怕,你每次回来,我都忍不住跟。” 这话听了谁不怕,后怕也是怕。阮雪音彻底停步。 “只是想多看你两眼,没别的。”该是自觉失言,阮仲绷了嗓子,“就是这样被竞庭歌发现的。” 竞庭歌就来过崟宫一次,也不知运气还是天意。 她仰头看漫天雪絮。 “他说你看过药园若还有疑问,再去找他。还去么?” “去。”要问名字。早先影宸殿内只有故事未点人名,该是碍着阮仲在场。“他此刻在哪里?” “影宸殿开始连夜收拾,他搬去了岱庐。” 只能等天明。 “慕容嶙还在锁宁城么?”她忽问。 轮到阮仲沉默。“如今局势,你觉得慕容峋那头还会行动么?”半晌他反问。 很可能不会。 但竞庭歌会来。 第459章 冬眠 永康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入巳时,崟国登基礼始。 从夏到冬,短短半年内此为第二回 迅捷而至诡异的国君承袭事件。前有韵水之变公主即位出了青川第一位女君,今有锁宁逼宫崟君禅位突然化干戈为玉帛。 更多人不称其为事件,纷纷定其为事故。盖因这场大雪之后的登基礼实在行得仓促,而崟国满朝文武深静如演一出默戏。 禅了位的老崟君被尊为圣君,连夜搬去了岱庐,合宫皆知。阮雪音刚天明便前往拜见,被告知圣君后半夜方歇,尚未起。 夜长梦多,她不愿拖延,索性岱庐外等着。直至外间乐声起登基礼开始,依然无人出来传唤,她始觉不对,以担心父君安危为由进了去。 阮佋平躺床上,果然睡得安详。阮雪音走近观他呼吸均匀,面色无异,轻唤了几声“陛下”。 无人应。她加大声量,对方仍是不醒,连睡时被被扰的浅动翻身都无。 她伸手握了对方手腕搭脉,眉心蹙起来,又不管不顾掀他眼皮看再静听那呼吸深浅节奏—— 服了药,短则七日长则半月,不会醒亦不会死。 蓬溪山才有的药。也便是东宫药园就有的药。阮雪音气结。 “与陛下的约定,是如实告知东宫药园始末,雪音方倾力助崟国度此役。陛下如此行事,是要毁约了。” 依旧无人应。但老师曾说服此药者并非全无意识,甚至能听到些人语,只是自己不醒亦难动弹。 “第一,此园绝非仅供炼丹求长生之用,那满墙笔记,分明都是些淬毒试验,陛下没有实言相告;”她开始自顾自说, “第二,这四位前辈分别姓甚名谁?陛下说她们入园时都才十岁左右,是您入主东宫前遍访青川寻得,想来总有名字?荻,锦,颜,绮,全名是什么?”她稍顿, “我母亲是哪个字?” 床榻上那人睡得岿然,在此之前阮雪音一直觉得他不老。 卸下行头闭上眼,五十了,确见老了。 她犹豫再三,忽俯身至他耳旁轻道: “如果我告诉陛下,她们当中还有人没死呢?”老师曾说在等一个结局,让竞庭歌和自己替她看完, “不知何故,我觉得她们等了二十余年的结局就在锁宁城,就是此役。她们都会来的,您不想再见一见故人么?” 榻上人始终无任何反应。阮雪音盯着他的脸,被眼皮遮盖的瞳子都不曾转一下。 雪后尤冷,算是个晴日,不见日头,但天光极亮。阮雪音心神不定出了岱庐,一路寂寥,宫人们无声穿梭于竹林石径间,没什么异动,前面登基礼该顺遂。 但阮仲要有的忙了。突如其来的新君,除武官中该有不少支持他的声音,更多朝中重臣们须打点。东宫亦未安置,阮雪音想及昨夜种种,觉得该再去一趟。 聊聊封亭关。 过去数年她回来次数太少,阮佋对这位痴癫太子保护又甚,宫中更是明令禁止提封亭关那年苍梧城旧事。 今非昔比了。君位改规则易,最重要的是,应该到了可以问的时间。 她踩着厚雪复至东宫门前阶下,刚抬步,门再次开了。 走出来一位风毛华服妇人,比昨夜太子妃更见美艳,也更见年纪。 “雪音。”妇人笑开衬得周遭浑白亦明艳,而她通身石榴红恰似十二月盛绽的梅。 这母女俩倒如出一辙地喜红。“姝夫人。”阮雪音颔首。 “怕是不能再叫姝夫人了。”妇人下阶梯,描金缎鞋上同样镶了茸茸白风毛走得步步生莲花,“一朝变天,圣君不管事,本宫这种从前慢待当今君上的无知妇人,恐要被一条白绫赐下来直接呜呼了。” 她这般说,面上却松快自在,娇矜一如昔年。阮墨兮的容貌是长过了其母的,但心性厉害不足姝夫人五成。 “夫人已经去岱庐见过圣君了?” “一早就去了。除圣君谁还能保我的命?”她走下来与阮雪音并立同一级阶梯,展眸望苍茫宫阙,字字呼白汽, “不中用了。圣君也装睡,不会管本宫死活了。大半生相伴,有什么意思。” “听说蔚后已经动身,过几日便要回来。” “她又顶什么用。”妇人一嗤,“竞庭歌愿意开口让蔚君替本宫求情还差不多。”她美目稍转,转到阮雪音身上,整个人侧过来, “蔚君陛下求情也难一锤定音。还是你开口最管用。”她声量更低, “当今君上钟情你多年,雪音你去求,定能救本宫一命。” 阮雪音交握着的右手狠掐了左手一下方控制住没动声色。 “此来东宫,是探望太子殿下。”她退开寸许,一礼,“雪音先去了。” “东宫闭门谢客了。本宫刚进去就没见到。” 阮雪音顿住身势,“夫人来找太子,又是为何故?” “自然为保命。本宫与太子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要活,与对方商量总没错。”妇人一笑,“此刻除了君上,恐怕没人见得到他。你还是等君上得空再一起来吧。” 东宫药园和封亭关,想知道的太多,说的话走动的地方也已经太多。阮雪音自知多行易出错,不再满宫转,午膳时分回了雩居。 雩居大变样。距离她晨间出门不过两个时辰,帐幔颜色变了,陈设多了,满园满室粉白香花与地上积雪漾成一片香雪海。 “回六公主,造办司的人这么搬来了,奴婢们也就看着摆,没等您回来请示下,您看——” 那婢子一壁说,人已经跪下。整个崟宫无人与阮雪音相熟,这几日雩居伺候的也都是临时拨过来的宫人。阮雪音不欲与她们为难,略点头道一声“无妨”,径自用完膳回屋。 阮仲晚间至,两人坐在前厅饮茶。其实无甚可说,有些话问了反而尴尬,阮雪音静观杯中澄亮茶汤,半晌听对方道: “造办司的人来问我喜好,以重新布置影宸殿,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随口说了几样,顺便让他们把雩居里的东西换一换。”他稍顿, “没别的意思。昨夜阮佋说完那些,怕你再回这里不自在。又听说新来了一批淡色香花,想着你喜欢,就让他们一并送了。” “多谢。其实不必。”阮雪音静声,“我住不长,很快便要回霁都,这些东西还是该留着其他各殿用。你初登基,以后有的是殿宇须布置。” 半刻安静,粉白花朵溢冷香。 “我没想过娶别人。”阮仲也看着杯中茶汤。 “我今日才知道,”阮雪音转开话头,“原来姝夫人知道。” 他抬头看她,旋即明白。 “她站在东宫门口当着所有人同我耳语,我便在想,阮佋是否也知道。”所以发书至霁都要她回国。 每个人的盘算都似长远,此局到此刻为止究竟动没动,从哪一环开始变了走向,阮雪音已觉糊涂。 “所以她也很可能知道我不姓阮。”阮仲面色生变,显然动了杀机。 “阮墨兮就要回来,你不能杀她。”阮雪音稍顿,再问: “今日你去过岱庐么?” “还没。”一整日忙乱,好容易得片刻空隙,只想来见你。自没说。 “他也遁了。将此局彻底丢给了你我。” 第460章 迷途 阮墨兮回崟宫是在六日之后,十二月初七。 距离祁国十公主顾淳风大婚还有八日,半个霁都摩拳擦掌等盛会。 青川局势不稳,举众遥望锁宁城,以至于这企盼盛会的气氛也掺了杂音。好在祁宫内主持大局的是永不出错的瑜夫人,淳风虽对此终没逃过的“厄运”不满,到底服气于纪晚苓之得力有条,婚礼在即,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是处处满意。 “已经初七了,嫂嫂还不动身,要赶不及回来参加了呀!”这日淳风来挽澜殿,自然是醉翁之意在沈疾。无奈时辰未至,沈疾还没到岗,她只好腆着脸烦顾星朗。 顾星朗不大说话,只管满书案翻折子又拆信笺。 淳风自不敢靠近更不敢窥探,好半晌小心再问: “有嫂嫂的消息?” “没有。” 答得竟生硬。 淳风眨眼,暗忖这么远还能吵架?“是你催她回来她不回?” 顾星朗总算抬眼,“你还有事?没有跪安吧。” “过几日我就嫁人出宫了。”淳风撇嘴,“九哥你这什么态度。此一别,以后你再想见我就难了!” “人家锁宁城嫁过来的都能说回就回还一去半个月,你就在家门口,有什么难的。” “啧啧啧果然是生了嫂嫂的气,我就说谁能把你怄成这样。回也是你让回的,赶上人家国内兵变打了一架,又易新君,她一时半会儿自然回不来。”顾淳风这般说,再眨眼, “九哥你这脑子,对今日局面总有预判?那一开始就别送人去啊,又在这里心烦意乱什么。” “那阮仲,”顾星朗慢道,“你当初不是和他打过交道?” “九哥你提这个做什么。”淳风忙回身望,不见沈疾身影,“我都要嫁了,谁还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他当时,”顾星朗一咳,“可对你说过,比如,心上人之类的话。” “啊?他不是对你说的?他告诉你,你告诉了嫂嫂,嫂嫂又来告诉我,就在夕岭,我还为此同你在岁羽轩吵架。怎么又来问我?” 顾星朗沉着眼。 “他此番兵变就是为那心上人?”顾淳风细回忆去年夕岭吵架内容,“关乎社稷的交易,也是这个?红颜祸水。”她咂嘴, “所以是谁嘛,这都登基了,没听说他要谁啊。” 说明他要的人已经在了。阮墨兮今日到,而阮雪音一直就在。 他强行阻止自己将城门下裹披风的传闻与她入了阮仲军帐的事往这上头联系。 “我这里忙得很,你跪安吧。” 淳风瞧着不妙,也不多缠,至门口犹犹豫豫回转身,竟严肃: “九哥,这场我们参加么?” 顾星朗一时不解:“什么?” “我是说,如果九哥你也有准备,包括嫂嫂此去锁宁城,是有不得不去的考虑,那到时候,”她一咳, “我也是要去的。” 顾星朗遥看她片刻,“到时候再说。” 昼夜轮替,人人赴锁宁。 蔚后阮墨兮的车队抵达是正午,而在这天夜里,另一辆两骑轻装马车也到了锁宁城郊。 却在岔路口被又一辆斜刺里蹿出的华丽丽四骑马车撞了个车仰马翻。 “对不住啊!”那四骑马车上车夫赶紧下来,又招呼随行小厮,三两个人一起帮忙扶马又扶车。 “这么宽敞的路。”两骑车夫倒不恼,只嫌麻烦,嘟嘟囔囔。 “对不住对不住。”四骑那头几个人都客气,“我们抄这条近道黑,走得也急,没瞧见!” 须臾又过来一个,手里一枚胀鼓鼓锦袋叮当作响,“得罪了。”那小厮向着两骑马车一欠身,“我们公子说小小歉意,还望收下。” 两骑车夫不敢接,转而望身后车帘沉沉。“不必了。大半夜赶路要紧,走吧。” 却是个婉媚而清越女子声。 “唐突的是美人儿,更不能不致歉了。” 只听四骑马车前再起声响,却是车中人下了来,一身海棠红,老银色斗篷,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带了醉意。 “小姐这车轱辘有些破损了,怕是捱不到入城。”那男子走近,煞有介事检阅,“不如暂乘在下的车,进城后我让人送去修理,保管还小姐一辆簇新的。” “不必。走。” 竟是个烈性而不讲礼数的。男子更来兴致,顶着薄醉继续赖, “月黑风高,又是冬夜,这车要真折在半路上,小姐不仅寻不到帮手找不到人修,城郊荒地,连个临时住处都难觅。还是跟在下走,姑娘家独自出门,周全些为好。” “哪来的地痞流氓?”车内女子不耐,猛伸手掀帘,“深更半夜逼姑娘上车,最不周全恐怕就是阁下。” 明明是杏眼,眼尾却挑似丹凤,肤白更胜冬月光,尖下巴颇显刻薄,整张脸因着表情犀利都显得刻薄,以至于肃杀。 却美极了。这般乍现在暗夜里如鬼魅似妖灵。 酒意顿消大半,上官宴瞪直了眼。 竞庭歌也不意竟是个贵公子。临近锁宁城,任何贵公子都可能有身份是人物,她略一思忖,清了清嗓子, “得罪了。还以为是山贼。” 山贼还驾四骑马车?还带一堆随从?上官宴心知是圆场的话,以为对方也被自己通身金贵丰姿潇洒慑得折了心,粲然而笑, “家仆无礼,冲撞了小姐。”他彬彬欠身,看一眼前车轱辘又望四下漆黑,“荒郊野外,在下实不放心让小姐这般独驾一辆随时可能走不动的车,要不还是——” 竞庭歌心道我的车夫难道不是人?更别说还有暗卫。 “公子所言极是。”这般腹诽,答起话来却两样,她迤迤然下车,“我这人怕黑,真要停在半道上等天明,捱不住的,非吓破了胆不可。” “巧了。”上官宴更觉称心,“在下也怕黑,所以深夜行车掌得灯火通明。” 竞庭歌闻言去看,那四骑马车果然明晃晃透出来暖光。 “在下家就住锁宁城,虽非大户,总不至慢待了小姐。冬夜严寒,长宵苦短,”上官宴再邀,笑容愈粲,“请吧。” 第461章 隔墙 贵公子家在青楼,名曰最欢。 竞庭歌只觉得见了鬼。 深更半夜莫名其妙被撞了车又莫名其妙上了对方的车,虽有因,毕竟荒唐。 这男的更荒唐,张口便邀不认识的姑娘同乘,最后将姑娘带来了全是姑娘的烟花场。 还是最欢楼。 她自不能表现出认识此地,只据此更确定对方确为货真价实贵公子,盖因能在最欢楼挥金如土的都非等闲。 直到跟着他上三楼,对方推门她遥遥望见里面桌案边另一个男人的脸—— 当真见了鬼,怕是个局?! 她忙旁移半步以防屋里那男人看见自己的脸,放低声量怯怯道: “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般入青楼闲逛不妥。多谢公子美意,告辞。” 上官宴也觉见了鬼,好笑道:“早先郊外初识,我瞧小姐不是这么没胆色的人呐。” 何止。简直胆大包天,这般颜色竟只身赶夜路,还轻易就上了陌生男子的车,怎么想怎么蹊跷。 “不妨事,”他观她一脸羞怯假到鬼都不信,诚挚再道: “里面就在下一好友,自己人。马车已经吩咐送去修了,恐怕要等到明日。你便安心吃喝些暖暖身,若乏了,旁边这间可以睡。” 他一指隔壁门。 慕容嶙是你好友?竞庭歌更觉见鬼。这男的究竟谁啊。是局也要跳了,简直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瞒公子说,”遂恭敬不如从命,“舟车劳顿,我此刻已是困顿得撑不开眼,大夜里吃喝也怕发胖,心领了。便直接去休息罢。” 确是个妙人。这般上了车跟来青楼,稍劝两句还真就留下了。今夜事态从撞车起便不寻常,上官宴兴致昂然,周到送了佳人入房门,又吩咐准备果盘茶水往里递,自回隔壁间吃酒去了。 竞庭歌哪里会睡,进得房间关上门,搬两张椅子靠上一墙之隔那堵墙,一张坐一张搁腿,躺舒服了开始竖耳朵听。 “你这一日日赖在锁宁城不回去,也不怕人家催。”是那骚气男子。 “就等他催呢。人家不催啊。” 慕容嶙。数年往来,此声此调化成灰她都识得。 “那位也是有趣,换个人早生了疑催起来了。” “你也觉得有趣?”慕容嶙断续回,该是边饮酒边与姑娘在厮混,“稳成这样,必有盘算。” “什么盘算?”那骚气男子也问得不甚认真,有一句没一句仿佛并无多少兴趣。 “说不好。等着我动手再顺理成章一锅端了?” “有点儿意思。所以你动手么?赖我这里也有七八日了吧。打个架还要你等我我等你,矫情。” “此局人多,路不好走。”慕容嶙长声,“好在堪用的大半在我这里,真动起手来,措手不及的是他。” 闲聊声渐低下去。竞庭歌耳朵贴墙壁恨不得钻出个洞,却再没了后文,只若有似无调笑娇啼之声偶起。 她撤回身仰面看天花。 云蒸雾绕,暂不好论是局还是巧。若是故意说这些叫她听吧,其实没什么厉害内容,不过最后那句: 堪用的大半在我这里。 堪用的是什么。 兵力? 她目色深了深。此人蛰伏肃王府近三年,朝堂上有陆现一干人等盯梢,他自己暗地里在军中搞鬼熟门熟路,并不稀奇。 且不管他这话虚实几何,又指哪里的兵力—— 边境那些还是包括禁军在内的全国军,所谓大半。 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是那海棠红骚气男子。 能与慕容嶙聊到这种程度,尽管两人都出言谨慎讲得隐晦—— 绝非泛泛之交吧? 她下意识抠指甲。慕容嶙身边还有这等人物,从前却不知,是局是巧,总归赚了。 子夜已过,她懒得挪动,闭上眼昏昏欲睡,开始捋明日要去的地方,一个一个数。数到不知第十几个,脑子渐浑,便要睡过去,忽听一阵慢悠悠叩门声。 她费力睁眼,刚准备问,反应过来或是那骚气男子动了色胆终于要来缠。 局还是巧,试试便知。 她不吭声,蹑手蹑脚上了榻放床帐。 叩门声再起,依然慢悠悠。“小姐睡了吗?” 正是那厮。 房里亮着灯,无怪他锲而不舍。竞庭歌稍犹豫,想将那唯一一盏榻边灯灭了看对方会否推门进来。 终没敢。五岁以后她还没在夜里熄过灯。 门很快被推开了。 又更快被掩上。 脚步声由远及近。 还真是个登徒子。竞庭歌心下冷笑,趁对方还没走近看不见自己身形,迅速探身将那盏唯一的灯熄了。 屋内乍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心跳骤快,掌心开始生薄汗,倒不因紧张,仅是夜里无光的寻常症状,多年下来早已经习惯。 随行暗卫也知她长夜不灭灯,突然黑了,定要来瞧。 她快着心跳发着虚汗泰然等后续。 却没了后续。 脚步声止,外间欢场也已消停,更显得此间安静。 “有,有话好说。”半晌方听那骚气男子出声,竟是声声颤,“熄什么灯。” 色徒采花贼不就喜欢熄灯?竞庭歌心道怪哉,回味半刻此声是真颤,那厮是真没再靠近,更觉怪,探出身子重将灯掌上,捂着哈欠下榻一壁自语道: “灯怎么熄了。” 又往外走,猛见圆桌边歪了个人,两手扶桌沿一动不动,面上晶莹,隐见薄汗,正是那海棠红。 “公子怎在这里?”她诧异惊呼,瞪大了眼。 上官宴惊魂未定,脸上白了又紫,半晌回: “烟花之地,怕小姐睡不惯,特来探望。” 这般答,忙站直了,理一理衣衫恢复仪态,额上薄汗却立时收不住。 竞庭歌瞧他那症候倒与自己像,猛想起来早先在郊外此人自称怕黑,竟是真的,还这般严重。一时得趣,皮笑肉不笑道: “难为公子惦念。我这都睡着半宿了,忽听有人语,还以为是做梦。” 上官宴干笑,那笑里又怎么看都有些恨恨之意,“我瞧房中亮着灯,以为小姐仍醒着。”又歪头去看那盏豆灯,“不想刚一进来,灯却熄了。” “风吹的吧。”竞庭歌盈盈笑。 屋内门窗紧闭烧着地龙,哪来的风。上官宴更觉恨恨,自知此刻状态不佳,无心周旋,咳一声道: “睡得惯就好。小姐安歇吧。”转身便要撤。 “这就走了?” 上官宴闻言脚下一滞,回头见对方笑得艳色无双,心头再痒,又瞥床头豆灯燃得微弱仿佛下一刻便要熄,不敢逗留,道一声“明早见”,灰溜溜出了门。 鸨母该是刚巡完一圈场子,跑上来与大恩客献殷勤,见对方面色有异,忙问可有不周到处。 “隔壁那间睡房,”上官宴铁青着脸,“怎么就一盏灯?” 第462章 尘嚣 说了明早见,上官宴不敢贪睡,吩咐下去天一亮便得唤醒他,如愿赶在晨光熹微时穿衣起了身。 美人儿却已不在隔壁间。 看来天没亮就溜了。 很可能昨晚别后就溜了。 打听一圈,无人见过。该也不是从正门走的。 果然是个人物。 他细想片刻,将美人儿放进数年赏花观感中排了排—— 不输最厉害的几个。 又与近来频频梦到的阮雪音作比—— 也不输阮雪音。 他醍醐灌顶。据说竞庭歌长得就凶,美而肃杀,似会吃人的娇花。 不就是昨晚那位写照? 十二月初八,寻常阴沉天,会吃人的娇花穿梭于锁宁城中随处可见的暗角阴影里。登门二三,投信八九,两日运作,便到了十二月初十。 新君非圣君亲子,乃昔年乱臣林崇私生的传言甚嚣尘上。 整个崟国哗然。很快又有圣君禅位也非自愿、而是被逼的说法随之至,依据是新君登基后再未听闻圣君动向,后者很可能已遭毒手。 八日前城中血战,两军对垒,宫都逼过了,国人其实不甚在意圣君是否被逼、又是否仍活着。 要紧的是国姓和正统。 沉默的登基大典之后看似平静的水面终被一石激起千层浪,崟国朝堂叫嚣起来,反对声于一日间从暗走到明,连同从最开始就支持新君的一众武将们齐被扣上了乱臣余党的帽子。 新君关了影宸殿门,不表态更不应对。 阮墨兮来了雩居。 “若属实,便不要怪我替父君清理门户、保全阮家正统。” 阮雪音蹲在庭中打理那些粉白香花,闻言并不回头,“你要怎么清理门户?让蔚君陛下出兵拉他下君位?” 阮墨兮稍怔,“自然是叫他退位,让太子即位。”她重新义正严辞,“人人都觉怪异,父君禅位却不废太子。现下解释通了,此为那姓林的阴谋,父君从头到尾就是被逼,如今生死未明长眠不醒,怕也是他搞的鬼。” “陛下禅位时我在场。不是你说的那样。”阮雪音神色淡淡,摘下一片盛开大朵边缘萎黄的瓣,“你拿出脑子来细想想,新君即位和近日传闻,究竟哪个像阴谋。” 阮墨兮望着她摘下来那些枯瓣好半晌,“何意?” 庭中有宫人往来,阮雪音起身朝廊下去,阮墨兮巴巴跟。 “阮仲筹谋已久,八日前那场逼宫胜算确实不低。但陛下亦非等闲,从十一月十四事发到十一月三十阮仲归国,十六日,足够设计铺排。那天夜里要真一直打下去,胜负难测。” 阮墨兮一时没懂这番话所指,呆半刻问:“那父君为何子夜就下了禅位诏?” 阮雪音淡着脸,“你说呢?” 阮墨兮盯着她脸又半刻,“说不通。所以有问题。” 阮雪音觉得不用再说下去了,转身进正厅。 “父君总共两儿两女,”阮墨兮继续跟,“太子哥哥不中用,现下只有你我出面,将那贼子外姓人轰出去!” “轰出去之后呢?谁即位?不中用的太子哥哥?”阮雪音快步走,至高案边又开始打理瓶中大捧的雏菊,白瓣黄蕊,烂漫如初春,插在冷冬尘嚣里尤显得珍贵。 “十二月还有开得这样的雏菊,白国运来的吧。”阮墨兮也被那些烂漫熏得晃了晃神,语气忽怪异, “听说雏菊寓相思,而且是不能说的相思。” 阮雪音剪凋零小叶的手稍滞。 “这些花是那外姓人送的吧。” 阮雪音继续动剪子。 “母妃所言竟是真的。所以你一声不吭支持他即位。怎么,不打算回霁都了?” 阮雪音终于停手转脸,“我若是你,这般在意阮氏家业,此刻就赶紧想办法稳住舆论别让那些朝臣带着整个崟国闹。继续闹下去内乱再起,你父君的位就白禅了。” 阮墨兮瞪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危言耸听什么?” “阮仲当初逃去的是苍梧,送他回来的是肃王慕容嶙,崟蔚因此起阵势,到今日肃王仍留在锁宁不回去,你是瞎么?” 最后这句实在不客气,实在很竞庭歌,一年来在蔚宫挨的骂涌上心头,阮墨兮破口: “你们师姐妹两个怎都这般嘴坏!” 竞庭歌经常噎她么?阮雪音稍自省,是说得过了,但对方迟钝实在气人,且从小到大嘴坏的是她吧? “蔚国怕是有所图。”遂平了声气慢道,“要保阮家王朝,阮仲动不得。你是蔚后,此番回来算好事,有力出力吧。” 薄暮至,云层低,天色将黑,阮雪音唤粉羽流金鸟找同伴。 “它应该就在城内,或者附近,找到了叫它告诉她,见一面,我就不追究香囊那笔账。” 消息回来已经半夜,阮雪音有阮仲给的御令,要出入皇宫极方便。 地方定在最欢楼附近,前往那间地下书屋会途径的小酒肆。 夜半无人,酒肆湿冷,两人披着斗篷罩着风帽围在炉边,一人一口酒,浸浸地说话: “收手吧。时候不到,闹也白闹。”阮雪音屏着气声。 “怎么不到。大的有毛病,小的没资格,这里可不是什么拜凤之国,你休想再给我搞那套女儿承家业。机会千载难逢,三百年,怎么都该垮了。”竞庭歌也屏着气,声切切, “你不是站那边了?又来管什么闲事。” 那边,自然指祁国。 “这局有问题。”阮雪音啜一口酒,觉得暖了些。 “什么问题?”竞庭歌冷眼瞧她,一副等对方耍花样之神情。 “他为何赖在锁宁不回去?十日了,等什么?” 自然指慕容嶙。 “我就是为此来的。刚到那晚我已经见过他了,此人果然在军内动了手脚,蔚军之中怕有不少人现下听他差遣。” 阮仲也是这么说。西南境屯兵里有七成。“还是不对。”阮雪音静声,来不及问她怎么见到的慕容嶙,只觉不对,越想越不对。 “怎么,晚些你夫君也要出手,你怕我不敌,提前来救?” 原本不该管,也不该来见。但此局自阮佋禅位已生变数,而慕容嶙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是否局中局中局,恐怕连顾星朗都没算到。 没法儿算到。 捅一下未见得是坏事。 她突然觉出来哪里不对。 第463章 捕月 阮仲。 流言起于初登基的节骨眼,或打压或澄清,总得做些什么。关上殿门不露面,放任朝堂甚至民间如雪花纷扬般口口相传—— 计当前计长远,都属下策。 他又在等什么。 便蓦然想起来他原本就做好了改国姓的准备,甚至为此前往霁都找过顾星朗求正名之助—— 以崟东五城换。 所以他是将计就计行改国姓之策?怎么服众? 今日局面乃竞庭歌所为,他又知道么? 慕容嶙知道么?近几日她反复关联蔚军状况与此人长伏锁宁不出之逻辑,不得要领,渐渐对屯兵、兵力、慕容家兄弟或要趁此机会一决高下的最初判断也生了疑窦。 都是幌子?慕容嶙并不是在等一个武力相抗夺回君位的机会? 不用武力,用什么呢。 自己此回锁宁城发现阮仲逼宫真相,犯的错误是盲己。 她忽觉心慌,抬眼望竞庭歌。 两人都罩在斗篷里,目色变化也就显著,目光一接简直电光火石。 “干嘛?”竞庭歌被她看得发虚。 “你得走了。” “什么?” “他在等你。” 阮雪音不确定此突来灵光有几分道理。 竞庭歌更是在此话出来一瞬莫名其妙。 她自觉没听懂,至少没马上听懂。 但月亮听懂了。 月光之下踏破冬夜沉寂的马蹄声听懂了。 浩荡马蹄声出现在最欢楼后的小巷间,过分不寻常,惊得昏然寐着的酒肆老板迷糊站起来便去了门边打帘看。 从酒肆后门出是那段逼仄走道,然后右手边打制小件金银铁器的小作坊,至尽头左侧便是地下书屋的深灰门帘,死胡同。 只能走前门正面相迎。 “你觉得是慕容嶙?”竞庭歌站起来。 “你此来锁宁有多少护卫?”阮雪音答非所问。 竞庭歌不理她,径自往门外走。 “别。”阮雪音伸手要拉。 “怕什么。他能奈我何?”竞庭歌步子飞快,已经过酒肆老板身侧到了门外。更深露重,她裹着斗篷仍是打了个寒战。 “竞先生。” 一人语而有挡万夫之势,阮雪音立在酒肆内攥着手听,正是十日前城道上的慕容嶙。 “就知道你有花样。”又听竞庭歌不疾不徐回,一如既往挑衅而轻蔑,“怎么,想在异国月夜杀我灭口?” “先生之姿,本王魂牵梦萦,如何舍得杀?” 这般听慕容嶙贫嘴,又听远远近近似有零星打斗声。“本王这些部下与皇兄的暗卫该有一拼。要命的是,”他笑起来,“我这儿人多啊。” 便听窸窣一阵下马声,当是队伍中数名兵士行动,迅速围了竞庭歌。 “先生,请吧。” “此处是锁宁城,肃王这般随意抓人无视崟国法度,恐有不妥。”阮雪音出门现身,也站在了月下与竞庭歌并立。 慕容嶙全无讶色,居高临下颔首再笑:“六公主言重了。本王这般声势策马带队在城中捕猎,”他瞥一眼竞庭歌, “若无上头招呼,巡防早就到了,碍着本王这身份,怕是连禁军都到了。” 阮雪音反应一瞬终明白所谓上头是谁。 只有一个人能号令全城兵甲。 “还要多谢六公主带路。”慕容嶙说完这句,一个眼色,数名兵士包围再近。 “少碰我。”竞庭歌冷声,又转脸看阮雪音。 我自然不知。阮雪音摇头。 竞庭歌不再看她,与慕容嶙对视片刻,抬步朝他去。 兵队踢踏消失于月下,沉而响,在格外深静不见巡防的城中尤为刺耳。 阮雪音看着重归空旷的寂巷怔半瞬,忽瞥见不远处最欢楼三层后窗边有个人影。只下意识一望,她看清了那人的脸。 上官宴两臂高举做了个无辜姿势,又摇头耸肩。 阮雪音回崟宫冲进了影宸殿。 “你一早就知道。”最早,从军帐中跟她说慕容嶙兵力如何开始,就都是障眼话术。 阮仲穿着件淡青寝衣,寝衣比朝服常服都少棱角,以至于他整个人也显得柔和许多。 “嗯。” 倒坦诚。 “但蔚军中确有不少他的人,边境那些亦然,我没骗你。”他走过来,认真看她。 阮雪音这才发现他寝殿中也有一大瓶雏菊,白瓣黄蕊,烂漫得刺目烧心。 她压下心头火,“今晚我出宫,你也知道。是你通知的慕容嶙让他跟着我,就能找到竞庭歌。给我御令,是为这个。” “前两项是。”阮仲答,依旧温然,“御令是我想给你。你想要不想要的,我都想给你。” 阮雪音只觉胸闷,“他要拿竞庭歌做什么?要挟慕容峋?” “是吧。”阮仲淡笑,“不只你们女孩子讨厌动兵刃。打一仗费工夫,涂炭生灵,若有旁策我们也会选择不用武。” “有时候倒希望你们光明正大地打。这般拿女子作饵作棋,算什么英雄。” “我不会拿你作饵作棋。” “但你助慕容嶙拿了竞庭歌作质。他装神弄鬼赖在锁宁城不走,就是等竞庭歌亲自来探。” “只能说他对竞庭歌其人拿得很准。愿者上钩。” 阮雪音从不知阮仲对答起来这般周全无纰漏,与印象里阴郁不说话的少年并不完全重合。 “竞庭歌非善类。”只听对方继续,“她拿你作饵煽动我谋君位,你甚至到最后才知情,这么个六亲不认之人,为人鱼饵也是因果循环。” 阮雪音无心追究这些已经发生的是非对错。“近日流言呢。你们也猜到了是她。” “慕容嶙说竞庭歌若来,很可能走这步乱崟。我是无所谓谁捅这一刀的。数日前你说姝夫人也知此事,我就做好了准备,辗转反侧,终下决心。” 阮雪音默了默方轻声问: “决心改国姓?” “雪音,”阮仲再近半步,抬双手要抚她双臂,“我——” 阮雪音起脚退,“事已至此,确实难办。但我若是你,还是行保守之策咬死自己为阮氏子孙。非常时候,忌节外生枝。” “我已经决定了——” “没有必要。你已经做了国君,也答应了阮佋——” “你姓阮,我就不能姓阮。”两人都抢白,不断拦截对方的话,而阮仲忽强硬,“他那里还有别人,我没有;他对你做不到一心一意,我可以。你在他身边呆不长的。雪音,我等得起。” 第464章 醋书 如此局面诸事劳心。 为何还要拉扯这些。 阮雪音木了片刻道:“你回锁宁城那日我已经说过了——” “我记得。我也说过了,不会纠缠。” 那又改什么国姓说什么等。 “但我得准备好。从前竞庭歌为鼓动我说了不少话,哪怕如今看来都是些虚言,有些道理却不错。我不知道顾星朗对你做了何种承诺,可能真心且动听,也可能夜宿挽澜殿一夜听雪灯都只是手段。没关系。你信,我就陪你信,哪日你发现承诺皆谎言,想走,我就在锁宁城等你。” 他再次淡笑开, “我已经等了你许多年,不在乎多几年。” 阮雪音彻底气短,自知脸色不会好看,但她接不上话。开口跟对方论证顾星朗对自己有多一心一意叫他彻底死心? 很荒唐,她也干不来这种事,更没有十分底气。 “真心假意或走或留,都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纵有一日镜破难圆,”她斟酌再三怎样缓和些说,“我也自有去处。”总归不会来锁宁城。 阮仲没立时接话,阮雪音深恐两人间哪怕瞬间沉默,再道: “阮佋这场昏睡,最长不过半月。他眠下去是十二月初一,今日初十,”早过了子夜,确切说已经十一,“就快了,你要改国姓——” “我都要改国姓了,他若不允,自会起来拦。” 阮雪音稍怔,“你是,” 阮佋留了太子名分,自己深眠,将乱局交给她和阮仲,难保不是一步先过河再拆桥的棋。唯一须担的险是阮仲在此期间直接杀了他。 那也只好认了。终归赌与不赌,结果就两种,不妨一赌。 而阮仲打算用改国姓之乱试他。 “顺手一试。”阮仲微笑,“总归竞庭歌已经磨了刀递过来,不用白不用。” “你这心性,也很堪为国君了。”阮雪音淡声,“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不因我、没有竞庭歌煽动,你也是要争这君位的。” 阮仲怔了怔。 “人总爱把一些逾越法度纲纪的选择和行动套上一个同样跳脱甚至很有些浪漫的理由,以让这些选择和行动变得合理,至少值得原谅。” 她抬眼淡看他, “五哥,你可能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倾心于我。可能推着你做所有这些事的动因,只是野心,不是我。” 阮仲的眼变得晦暗,渐渐积满浓云。 阮雪音有些不安,道一句“总之你三思”便转身往外,被对方突然拽了胳膊往回拉。 “不是。”他甚用力,眉目却还压着柔,“也许是。也许有。我没分辨过。”他说得乱七八糟,拽着她几乎要迫到脸颊, “但君位是君位,你是你,我从来没想过用你来遮盖野心。我一心要这君位,也是为了站在与顾星朗等高的地方和他公平竞争。” 他眼中浓云变得红,以至于整个眼眶都像是要烧起来。阮雪音没见过这般阵势,顾星朗从不曾暴烈至此。 “你先放手。”她定神沉声。 阮仲松了松力道,似在恢复秩序,手却没放。 “我不信他到此刻还认为我要的是阮墨兮。但他什么都没做。雪音,他不是非你不可,没了你,他还有纪晚苓,我听说那才是他的心头朱砂,就像你之于我。” 因为他要的时机还没到。别说此刻他应该尚不确定阮仲究竟为谁,就算确定,以他心性,也不会就此反应。 走眼了。 十二月十一清早,祁君顾星朗发书至影宸殿,称崟国乱局已定,新君即位已十日,淳风殿下大婚在即,珮夫人须得回了。 顾淳风大婚是十二月十五,整个祁国半个青川皆知。从锁宁到霁都哪怕昼夜兼程也要至少五天五夜,即刻出发亦是来不及,或者刚好错过。 这封国书耐人寻味。 阮雪音闻知消息时刚起床,从影宸殿出来已近破晓,所以虽值正午,其实没睡几个时辰。 她脑子乱着,担心竞庭歌安危又不敢动作太大搅出旁的水花,思前想后唤了粉羽流金鸟往霁都传信。 只两个字:放心。 粉鸟站在挽澜殿御书房窗台上老地方,顾星朗也只多回了两个字: 放心不了。 粉鸟拒绝为一来一回加起来总共六个字的口信再跑几千里。 “我知道她为了什么。东宫药园。我一定翻个水落石出给她答案。现下她必须回来,立刻马上。” 门窗紧闭,屋内只一人一鸟。涤砚候在外间,隔着门隐听得顾星朗暴跳如雷—— 倒不至于。公正地说也就是个语速快语意急。但这位打小沉定二十年不改,这般语出如连珠炮的时候确乎是没有过。 至少涤砚没听过。他确定里面没有第二人,只道顾星朗终于被阮雪音一去不返的状况逼得发了疯,赶紧屏退廊下其他宫人,又招呼前庭的几个往远了去,深恐堂堂祁君关在御书房内疯言疯语之事被走漏了风声。 半刻心惊,里头却没了下文。涤砚稍踟蹰,咳嗽一声低唤“君上”。 “进。” 却是波澜不惊一如平常。 涤砚胆战更甚,推门进去,站定,小心道:“禀君上,又来大消息了。” 顾星朗坐在乌木书案前,双手捏一份折子,举得老高,整个挡了脸。涤砚只看了一眼,赶紧低头。 好像拿反了。 这般挡脸也是前所未见。 “说。” 折子后面声音传出来,倒是如假包换错不了。 “刚得的消息,锁宁城往苍梧发书了。” “新君即位三把火。”顾星朗冷声,“他又要干什么。” “回君上,不是崟君发给蔚君。是肃王。” 顾星朗放下折子。“说清楚。” 涤砚诺诺抬眼,方见书案那头好看得天怒人怨的一张脸此刻铁青着,也天怒人怨。 果然是自己把自己气坏了。他不敢热火上添油,只恭声再道: “肃王拿住了竞庭歌,要蔚君陛下,”该是惊世骇俗,他稍顿复正声: “禅位。” 顾星朗铁青的脸终于恢复了些人色,半晌轻嗤: “磨好的刀剑通通不用,改玩儿禅位了?叫沈疾过来。” 第465章 枉执 祁君问锁宁城要阮雪音,肃王在锁宁城挟竞庭歌问蔚君要龙位。 两封书信将青川舆论搅得天翻地覆,连崟国新君可能并非阮氏子孙这样的风头都被盖去大半。 蓬溪山果然非同反响。世人如是说。 阮雪音出宫进了最欢楼。 “她在哪儿。” 上官宴将一碟剥好的葡萄推到她面前,“我不知道啊。” “慕容嶙在哪儿。” “小姐,我和你一样眼睁睁看他们离开的。这么些人马要想藏,若无大人物庇护,哪里藏得住?”他挑着一双桃花眼意味深长, “你就在宫里,问你兄长啊。还不明显么?那俩一伙的。” 是说阮仲和慕容嶙。 “你倒都清楚。” 上官宴抬手来回比划两下,“我又不瞎。” “你是哪边的。” “没边。”他答得飞快,“跟你说多少遍了,生意人,挣钱为大。” “那你去捞竞庭歌出来,要什么,你开价。” 上官宴瞪眼如见鬼,“都说了我没法子!国君头上谁敢动土,自己去找你哥。” 阮雪音有口难言。 “或者找你夫君。”上官宴再道,高深莫测笑,“有什么人是祁君陛下找不到的。” 两人关在三楼上官宴常年占用的那间房,门窗紧闭绝无第三人,阮雪音还是四下一再望方低声问: “何意?” 顾星朗在锁宁城必有网罗,她一向知道。五月来锁宁那次他消失了近一个时辰,该就是去办这类事。 “我也只是猜,且是最近才开始在猜。”上官宴压低声量,似笑非笑,“你也知道,整个青川这些烟花之所,有不少是我的。” 阮雪音用表情回应。 “但最欢楼不是。”他越说越慢。 随对方引导而生的直觉不太妙,阮雪音凝神色。 “别紧张,我也没说是他的。但他在这里多半有人。”上官宴伸手至阮雪音面前琉璃盘中拈一颗葡萄往自己嘴里扔, “他一开始来最欢楼是我带的。后来回回我做东,他远到是客,只管享乐。” 这些在临自时就提过。阮雪音心下无波澜,只蓦然反应回祁宫之后竟忘了就此事逗那家伙。 “他喝不倒,从来也不醉。有几次我醉得不省人事,隐约见他出去,半柱香后回来,只作无事发生。” “你都不省人事了,如何还能见他出去又等他回来。” 上官宴轻咳一声低笑。 “你也是装醉,想看他出去找谁做什么。”阮雪音继续。 “别说破嘛,伤感情。” “所以是谁?” “不知道。反正一个诗扶,一个晓山,每次他来都点这两个,三四年了,从人家十四五岁点到了快二十。还有就是苏晚晚了,你有耳闻吧?最欢楼近年头牌,平日里都她挑别人,唯独那小子来,人家是主动弹琴献曲,连我都得沾他的光。” “他倒是对晚字情有独钟。”阮雪音随口道,开始纠结是否要会一会这几名巾帼。 上官宴却被此一句随口逗得直想笑:“有言在先啊,诗扶和晓山都只是陪酒,晚晚就更不用说了,清倌人,止步于弹琴献曲。他没碰过这里头的人,反正我没见他碰过,你别回去兴师问罪闹得他提剑来砍我。” 哪有这功夫。阮雪音一心盘算,不确定是否要在这节骨眼上打草惊蛇。 “话说他为何急要你回去?还发国书这般阵仗。”见她出神,上官宴再道。 “不说了么,淳风大婚在即,我不能不到。” “真的?” 阮雪音也不确定顾星朗是否因猜到了阮仲的事所以不想她再留,终归粉羽流金鸟去了还没回。 “我先走了。” “最欢楼不探了?” “他老跟这三位往来,你能看见,所有人能看见,说明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剩下那么多姑娘,还有鸨母和杂工,我没时间一个个找。他在锁宁城的网罗,我还是不碰为好。” “那怎么救竞庭歌?” “不救了。本来就不关我事。”阮雪音起身,低头又问: “上官相国哪边的?” 当今蔚君还是肃王慕容嶙。 “我怎么知道?”上官宴黑脸。 “我觉得他是肃王这边的。当年四王夺嫡他最后关头倒戈,难说不是中了竞庭歌什么阴招。如今肃王东山再起,他们这些朝中重臣又一向看不得女子为政,借此机会重推肃王、将竞庭歌赶出时局,机会大好。” 上官宴扬眸看她半晌,忽笑:“你在激我跟老头子反着干,去救竞庭歌?阮雪音,你哪边的?你此刻救竞庭歌,便是帮慕容峋解困,你确定那小子希望事态这般发展?” 不确定。所有可能的走向她已经全数脑中过了,梦里都在过,但捞竞庭歌出来是一件独立的事。 她终于明白顾星朗那句只要她来,对他而言就是问题。 原来有一些人和事独立于任何所谓的大局之外。当这类人或事发生问题,全局让位于它们。 全局于她而言,此刻就让位于竞庭歌生死。 寒夜月光下慕容嶙的表情和竞庭歌在她眼前被带走的画面过分清晰,坐以待毙意味着那丫头最终被刀架着脖子换王朝更替。 无论怎么更替,她都应该会死。蔚国除了慕容峋,没人会护她,而她已经落到了慕容嶙手里。 她相信慕容嶙不是言而有信之人。成与不成,他最后都会杀她。 那她就得在刀架脖子之前,慕容峋表态之前,把竞庭歌捞出来。 “真的假的?” “国书都发了,还能有假?” 却听得门外两名男子经过交谈声。只是低语,但屋内二人对外间响动敏感,当即噤了声听下文。 “还有这种事。”其中一人道,声音渐远,“以为那肃王已经足够荒唐,这蔚君比他还要儿戏,啧啧啧啧,什么时候君位归谁由一个女人的死活说了算了?” “那竞庭歌顶着谋士之名在蔚宫不明不白呆了这几年,当初几个王爷争君位也是她在其中搞鬼,谁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另一人接话,越来越远,似乎在笑, “这回说是争君位,其实是争女人也说不定。不都说那女的倾国之色?谋士,呵,一介女流有什么真本事,还不是以色成事。” “话不能这么说,那竞庭歌师出蓬溪山,该有些本事。色相嘛,自然也是要卖的,天天扎在男人堆儿里...” 人愈远,声渐不可闻,阮雪音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没出门。 上官宴瞧此情形也不敢说话,好一阵方道: “这逛青楼的男人们嘛,好些花钱买女人的主,难免有这么说话的——” “值得么。”阮雪音轻声。 上官宴怔了怔,该不是问他,也不像是问她自己。 “那个,看样子慕容峋那头回应了,要不先——” 阮雪音没理他,转身出了门。 第466章 潜救 十一月十二傍晚,便在最欢楼那两名男子议论前不久,苍梧御徖殿发声:可以谈。 距离肃王慕容嶙发函不过两个时辰,回应之快堪称神速。据说含章殿急召臣工议,蔚臣们大多持反对意见,但蔚君一意孤行。 入亥时,银白凸月挂在数九寒天,四下皆寂,一辆鸦青马车沿半封冻的河岸缓行,最后停在锁宁城郊一片高墙外。 “公子请随我来。” 那一身品红光缎的男子微挑眉,一手一坛酒跟进去,面上不虞,总算入得厅堂见到另一名玄衣男子,将两坛酒往桌上一放, “你这儿都什么人?我这一手一坛酒的也不知道帮忙拿。”上官宴甩胳膊蹙眉。 “都是些武夫,没正经伺候过人。”慕容嶙坐下,看着对方表情意味难明,“非常时候,你倒一定问了地方要来。” “好酒不等人。”上官宴长声,一笑,提了提其中一尊鹤纹灰坛,“十五年的太清红云,刚从梅树下挖出来,如此新鲜,恰逢你又在,必得拿过来同尝同饮了。” “够意思。”慕容嶙也笑,茶棕色瞳仁在暗夜中真如虎眼。 两人各取一坛,启封对饮,品一番滋味又说闲话,四下无声,凸月更高,冬夜寒气逼上来,酒坛子见了底。 “走了。”上官宴起身,人有些晃。 “非常时候,不送。”慕容嶙回,许是酒意致,不知今日第几次言这句“非常时候”。 “明白。”上官宴笑,转身出厅门,刚走下一步台阶,整个人突然栽了下去。 多年历练醒与醉,只要他想佯昏装睡,还没人有本事拆得穿。上官宴四仰八叉在台阶上,迷糊间听得慕容嶙唤人,须臾又有两名大块头过来,手脚并用将他架起来拖着走。 便不能轻些么?!方才一栽为求逼真已是痛得险些咬了舌头,此时胳膊被这俩彪汉狠拽了,他半分不敢使力,生受着,更觉苦不堪言。 待会儿可能还要带姑娘。他心下吁叹,怎么就过不去蓬溪山的坎儿! 凸月在天,许是明日要雨,那残缺玉盘竟渐绕氤氲,不甚明朗起来。该过了子时,河岸边高墙内园子更显清寂,上官宴躺在昏暗暗房间硬邦邦床上听狗吠二三。 差不多了。酒意也散去大半。他动一动手腕,又抻胳膊蹬腿,自觉状态不错,就着一点豆灯起身出门。 廊下尽黑,零星一点月光完全不够壮他的胆。好在园子小,结构简单,他狡兔百窟见识过的院宅数以千计,进来时稍加观望也便了然。 阮雪音说竞庭歌怕黑,长夜不灭灯,如果慕容嶙还没卑劣到用黑暗恐吓小姑娘,那么不难找。 只要她在。 那昏昏亮着的地方是西北把角处一个小间,位置在整座园中算隐蔽,适合关人,唯一不妥是无人值守。 关人质的地方怎会无人值守。月光照不亮地面,黑漆漆走了好半晌上官宴早已经后背尽湿心跳过速。 有诈也试一把,反正丢不了性命,顶多是折损多年交情。 他扶着墙至门边拿出一把银灿灿钥匙,插入锁孔开始转。 房间极小,也只豆灯一点,他闪身入内又关门,榻上烟紫色的美人正半倚床头阖着眼。 “走。”上官宴轻声。 竞庭歌初时没反应,半瞬后睁眼看见了一身品红扎眼之极又满头大汗狼狈之至的桃花眼男子。 她看了他又半瞬,翻身而起快步到门前,见对方没跟上,回身轻问: “不是从门走?” 上官宴愣在原地,经此提醒方仰头望梁顶评估,“只能从门走。” “那还等什么?” “你,”上官宴一噎,“就这么跟我走了?我是谁你知道么?” “废话连篇。要救便救不救滚蛋。” 真女霸王也。上官宴心道一声服,也快步过去,“出去就要上天,你抱紧了。” 竞庭歌略反应这句上天,挑眉道:“没看出来还是个练家子。” “几个月前在曲京我可扛着你师姐屋顶夜奔了几十里。”美人面前实在忍不住卖弄,他自知多话,“还不过来?” 竞庭歌稍踟蹰,“怎么抱?” 上官宴试想了想待会儿情形,又上下打量一遍美人,“算了,我抱你吧。” 竞庭歌未及反应,被对方单臂箍紧了腰,门同时开,身子一轻,就此腾空入夜色。 前有阮雪音后有竞庭歌,都得上房顶。上官宴心下叨叨,腿脚发力更甚,直朝着先前看好了的西墙疾掠而去。 月光氤氲,夜半浓黑,四下皆寂连犬吠都息,他揽着竞庭歌踩屋顶过院墙,正要对此番行事之顺利生疑窦,浓黑之中院墙之下忽见银芒一片。 墙被围了。 确切说,整座园子都被围了。 那些银芒背后是排列齐整的利箭,一圈,两圈,整整三圈,支支搭弓拉满,鼓胀得像要立时射出来。 “你再不出来,本王这些兄弟都要吃不消了。南国冬夜湿冷,竟是比北国还难熬。” 自然不能继续上天了,上官宴就此停在高墙上。竞庭歌全无功底,这般立墙头实在不稳当,忙反手从背后攥紧上官宴衣料。 “抱着呢,掉不下去。”上官宴亦紧了紧箍在她腰间那只手。 竞庭歌白他一眼。 “上官兄又是何时跟竞先生好上的?本王却不知。”慕容嶙坐在河岸边一张小方凳上,与高大身形颇不相宜,看着有些滑稽。 “就刚才。”上官宴随口答,一笑,“我说呢,肃王眼皮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非常时候,以兄弟你为人分寸,再好的交情再美的酒也不至亲送来共饮一回。” “那你还留我睡下?直接扔出去不得了?”上官宴没心肺,继续笑嘻嘻问。 “兄弟大老远来送酒,扔出去不像话。且本王也想看看,上官兄一个从不管闲事的自在人,此番究竟为何,又打算怎么做。” “此刻看到了,小弟我要带人走,大哥看在两坛陈年佳酿的份上,给条路吧。” 慕容嶙微眯了眯眼。夜色浓黑,其实看不大清神情,只因那对淡茶棕的虎眼被月光箭光映得实在点眼。 “这不是相国大人意思吧。” “老头子的忙我从来不帮。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为何故。” “看不过。”冷浸浸立墙头实有些难受,上官宴长声,开始不耐烦, “人家小姑娘不容易,为你们家劳心劳力殚精竭虑,好名声半分没捞着,便宜全让你们占了。如今你们兄弟要打架,拿人家的命当筹码拉锯,不像话。兄弟听我一句劝,少干这些龌龊事,想要那把椅子,自己杀过去抢。” 竞庭歌只觉得腰上被他手箍着那一小片潮潮的。 十二月衣衫厚,他这是出了多少汗。 离得过近,凝神听对方心跳也快,扑通通乱又急。 是真怕黑。万箭指不如黑暗唬人。竞庭歌深谙其苦,攥着他腰际那只手展开,带些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上官宴回头看她一脸“有毛病”。 “冷。”却听慕容嶙沉默片刻再出声,“年纪大了,不像十几岁时候爱掰饬道理。一句话,她留下,你走。十几年交情,兄弟,这事跟你没关系。几百支箭齐发,你再快也躲不掉,为这么点儿屁事丢性命,不值当。真论起来你父亲也理亏,为你讨不到公道。” 此言实在。上官宴不答,似考量,好半晌忽扯开嗓门儿高喊: “人给你找着了!我是带不走了,自己来带!” 第467章 生天 无人应,狗吠歇,河流半封冻。 片刻后只听南边小树林里响起脚步声,极轻,偶尔踩过枯叶踏进微湿土壤里发出松软一声咔嚓。 只有月光和箭芒,暗夜里热烈的红斗篷不及那圈雪白风毛显眼。雪白风毛罩着同样莹白的脸,一个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你先带她走。”阮雪音道。 “我当是何方神圣。”慕容嶙再次眯了眼,“六公主好大的口气。小王失礼问一句,怎么带?” “都出来摆好。” 这句话听着有些突兀,且儿戏。 但南侧小树林,北侧几棵高树,半封冻的河岸边灌木黑影间皆簌簌起了响动。 更多银芒出现在更外圈,弓弩陆续拉满至鼓胀,围排起的箭矢或远或近或高过低齐刷刷瞄准了同一方向—— 小方凳上的慕容嶙。 “你师姐真可爱啊。”眼前情形配上方才那句话,上官宴哧笑出声。 “你也可爱。”竞庭歌随口应,死死盯着河岸那些银芒。 上官宴险些脚滑。 “今夜来捞我的都可爱。”竞庭歌再道,目光不移。 慕容嶙站起来。“阮仲不会不打招呼就失信倒戈。六公主这是从何处搬的救兵。” “箭满在弦,双方齐发不过两相殒命,竞庭歌就此身死也便罢了,肃王你是要争君位的人,要不要保命,自有决断。至于救兵始末,今夜之后若还有机缘见,再聊不迟。” “珮夫人,”慕容嶙忽笑,改了称谓,“你此刻救下竞庭歌将她送回苍梧,可想过以后?本王只是要君位,但她胃口大,心心念念鼓动我那弟弟,要的是天下。你若当真为祁君陛下着想,不是应该尽早除了这祸患?” “肃王与当朝崟君联手各自争本国君位,难说不是结了合纵之约他日对祁。便不要说什么要君位还是要天下的话了,一般黑的乌鸦,谁也没比谁毛色浅些。” 慕容嶙大笑起来。 “跟你说她很可爱。”上官宴站在墙头接茬,“不是我一意吹捧吧。” 慕容嶙点头:“不虚。” “得了,都刀架着脖子,谁也别死扛,赶紧让条路,我好回去睡觉。” “好。”慕容嶙再点头,抬了抬手。 内三圈银芒渐次落下来,他转头看阮雪音。 “待他们离开,我自会撤人。”阮雪音看一眼上官宴。 “走了。”上官宴向慕容峋一个致意,“改日提酒谢罪。” 品红烟紫两道身影腾空而起,掠向南边无尽夜色。阮雪音与慕容嶙遥相对,黑荡荡河边寂如永夜。 最外圈银芒未落,慕容嶙也不急,安然坐回小方凳,闲闲道: “真冷啊。主要还是潮,浸得腿脚不听使唤。” 阮雪音观他闲适,尤其泰然,心下微动: “你还有人等在前面。” 慕容嶙不答,抬头看天上凸月,该要落雨或落雪,丝丝绕绕尽是雾气。 “往南跟!”阮雪音忽高声,自己亦返身朝小树林上官宴他们离开的方向去。 “动手!” 却听慕容嶙沉声,内三圈兵士齐向或远或近或高或低的最外圈弓弩手出箭! 对箭声起,外圈阮雪音的人皆受钳制,只能反击。一时千箭击发嗖嗖之声响彻月夜河畔,几百人对几百人,竟是无人腾得出脚撤离! “能走便走,一路往南,不要恋战!” 阮雪音心知不妙,高声留下话便钻进小树林翻身上马。“得罪了六公主!”却听慕容嶙在身后遥喊,似乎笑着,“回头本王会亲自向两位陛下赔罪,还请公主多美言!” 自然是说顾星朗和阮仲。他连阮仲的事都知道。阮雪音甩开这句揶揄,压下心头烦躁,低伏在马背上抓着缰绳以防掉落,脑子开始飞转。 慕容嶙总共带了五千人来锁宁。据阮仲说入城那战损了蔚军两千余人,晚上恶战他们也加入了,该是因着有相帮的约定,仿佛又是近两千折损,那么慕容嶙自己的人还剩千余。 方才河边三圈兵士约三五百人。 所以余下几百等在更南边上官宴和竞庭歌的必经之路上? 不会这么准。 哪怕今夜上官宴来,慕容嶙察觉不对开始部署,也不会如此准确将人安排到南边。 他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会逃往哪个方向。 兵分四路各一两百等在东南西北四边? 大方向是四个,但早些从上官宴那里获知位置后她看过地图,这间园子周边总共七条路。 东南一,东北二,西南二,西北一,正东一。 除了路还有两个村镇,分别在东北和正西偏北。上官宴完全可以一直空中行进借村庄瓦舍走房顶墙檐。 所以至少要伏九拨人。 几百人分成九拨,每拨只几十。 几百支弩箭齐发再好的轻功再强的应对都该躲不过,几十支却是有可能的。 上官宴使暗器,一边遁一边发暗器撂人,逃得掉。 而慕容嶙分明成竹在胸。 说明每条路上的伏兵数量都绝对足够,至少过百。 他的人不够,势必有援军。 只能是阮仲的人,崟军。 马蹄飞快,穿树林上小径颠得阮雪音直欲作呕。骑马可太难了。她伏身更低,几乎完全趴在马背上,勉为其难控制缰绳。 这条小径便是西南方向两条路之一。他们俩当然也走的这条,因为约定的最终会合地就在此路尽头以东北再行二十里。 上官宴带着竞庭歌,再快不会比她的马快,算上方才时间差与此刻驭马速度,应该就要追上。 风声马蹄声搅扰着寂静长夜,分明再无第三种声音,但阮雪音感受到了那种压迫。 人群。 人群静止,却又风声鹤唳,相持在小道尽头只见黑影幢幢一片。阮雪音的马蹄声赫然出现在几里外,便如划破这层紧绷的匕首。 该有不到两百人,皆在地面。上官宴和阮雪音最终择了这条道,也因其几无高木,少了树上埋伏的风险。然有一利便有一害,问题亦在这里—— 无所依傍,难以乘轻功之便随时躲藏。 此刻那百来号人团团围了正中央一男一女,皆满弓利箭相对,闻得马蹄声,纷纷转脸而望。 自没什么人认得阮雪音,女子更不足为患。那仿佛是领队的男人很快转回去,看向上官宴沉声道: “主上只吩咐属下们留姑娘,如无必要万勿见血。伤了公子实属无奈,还请高抬贵手,容我等将人送回去交差。” 阮雪音已至近处勒马,听得此言凝眸细辨,太暗,只能隐见上官宴右小腿后侧插着支粗沉羽箭,同样晦暗的血光被月光箭光极偶尔映出来,正在汩汩流淌。 两人自也都看到了阮雪音,上官宴不答话,竞庭歌蓦然开口: “还不把御令拿出来!” 阮雪音已经完全坐直,闻言动了动眉心,忽探手入腰际,不疾不徐拿出一块暗金符节。 “梅符在此,君上口谕,即刻放人。” 第468章 庙呓 青川四国兵符各不同。 祁为破云符,白为飞凤符,蔚为镌龙符,崟最特别—— 梅符。雕工极巧的一块梅花样符节,花蕊丝丝可见,一劈两半,用时相合。 右半常年握在国君手上,左半数量众多,基本一地一符,交与地方军政长官,以为制衡。 如今夜这般的小分队,哪怕是禁军,受级别限制其领队手上也不可能有左半梅符,所以合符以验真伪是决计实现不了的。 好在阮雪音传的是御令。 整个崟国,或该说整个青川,右半梅符只有一枚。 挽弓拉箭的百余人齐变了脸色,那领队却镇定,道一声“守住了”,径直朝阮雪音过来。 “姑娘自称有圣谕,手握梅符,臣下惶恐,不敢轻信,还须等上头指示下来,方能行动。” 阮雪音将风帽褪下,露出清美至极的一张脸,俯身凑近,直视对方面庞, “若是能明面上层层下令,君上就不会叫我来了。人是蔚国的,想必你们有数。国之博弈,明里暗里各有一套逻辑。君上明里叫你们抓人,暗里却叫你们放人,自然有他的考量。” 她一伸手,将符节递到那领队跟前,语声更低而叵测, “梅符为乌金制,价值连城,右半花蕊嵌瑿珀,连皇亲贵胄都难于仿制。你若不信,拿着慢慢看。” 符节就在眼前,那领队瞥了一眼,忙跪下, “属下不敢!” 阮雪音直起身来,双手持符极端肃,“各路兵马或在伏或追赶,继续耽搁下去,人没放成,一应罪责只好由大人及大人的这些兄弟们承担了。终归圣上密令,”她再晃手中符节, “是即时到了的。” 那领队单膝在地,似挣扎,半晌回头向一众围兵沉声: “让路!” 银芒降落,上官宴伤了腿行动不得。阮雪音下马过去,对竞庭歌低道一声“你们先走”。 两个姑娘遂一人一边搀了上官宴将其折腾上马,竞庭歌再上,坐于前,微侧头说一句“坐稳了”,策马扬长而去。 众兵士惶惶不知进退,那领队更是默在原地好一阵无指令,直到阮雪音过去轻问“可还有多余的马”—— 领队示意,有兵士很快牵了一匹高马过来。 “多谢。”她翻身上马,伏低了身子也驭马离开,留得晦暗月光一地。 丑时过半了。 那破庙黑洞洞在一段曲折山路尽头。还剩下约两里地时阮雪音弃马步行,半柱香之后进了庙门。 冬夜死寂,虫鸣不可闻,朽木蛛网混着地底潮湿沉沉霭霭网着寒气。阮雪音就月光辨路,依然等同于盲行,过空地近门槛,终于听见低低说话声。 “都说了别挨我这么近!” “我怕!” “我也怕!” “所以要抱团啊!” 女子默了默,“走开!” “嘶——”极显著气声穿击黑暗,“我的腿!” 一小簇火光便在这时候亮起来,阮雪音立于庙内看着残破佛龛前地上惊慌失措的两个人。 “都是胆小鬼,干嘛不生火。” “你说得轻巧,这么漆黑一片山忽现光亮,怕谁看不见么?” 阮雪音不理竞庭歌呛声,走过去看上官宴小腿。羽箭已被拔出,伤处胡乱缠了条手绢,烟紫丝缎,浸得暗红濡湿。 “这样哪里止得住血。” “等你来弄啊,我又不习医。” 火气颇大。该也是长时间黑暗吓的。 阮雪音蹲下,看一眼上官宴依然扯着竞庭歌裙摆那只手,“现在不怕了吧?可以放了。” 上官宴方期期艾艾撒手,又捂腿龇牙咧嘴,“痛——” 也不知真怕痛还是和竞庭歌一样吓得脾气坏。 阮雪音拿出几样物件,有药瓶有布带,简单处理了血浸浸的小腿,将丝绢还给竞庭歌,又生火略驱散些寒气,三人所在小小一方天地暂时明暖起来。 “你这样子,没法送她了吧。” 上官宴哼一声,“亲自送肯定是不行了,叫人一路护还是办得到的。” “谁要他护?”竞庭歌正颇嫌弃将血绢一扔至火边,“我这人不惯欠人情。更不敢欠上官家的人情。” “扔什么。”上官宴挑眉,“你不要我要。”便向阮雪音,“拿来。” 血淋淋又湿漉漉,阮雪音亦不愿再碰,只向竞庭歌,“那你怎么回?” “我自然——告诉你才怪。” “啧,”上官宴勾嘴角笑,“刚还说今夜来捞你的都可爱,转脸便不认人了。喂,若不是她你这回要玩儿完的。” “我又没叫她救。她自己要救。”竞庭歌一仰靠上佛龛下破墙,“今夜你那些人,哪儿来的?” 阮雪音不答,低头拨那堆燃烧的木。 竞庭歌两眼晶晶亮,却是欢喜起来,“顾星朗的人?他在锁宁城果然有储备。拢共多少?总不会今夜的就是全部?几百,但精锐?都是杀手?死士?” 阮雪音依然低头拨火。 上官宴叹为观止: “看来得聊这些事才能博你一笑啊。” 竞庭歌自不睬他,目光炯炯继续盯着阮雪音,幸灾乐祸: “难为你,此番捞我出来,回去要哄两个男人。阮仲还好说,千依百顺定不敢生你的气。霁都那位就不好说了,我脱困,且是借他的人脱困,指不定怎么恼你呢。” 上官宴目瞪口呆,“阮仲?”忙去看阮雪音,“真不是亲兄妹?阮仲喜欢你?那小子知道么?” 竞庭歌幸灾乐祸更甚,“这会儿多半知道了。迫不及待想看大戏呢。”稍顿再问: “梅符又是怎么回事?千依百顺到这个地步连兵符都给你?” “假的。”阮雪音黑着脸,终肯应声,“阮佋禅位那晚交符节给阮仲,我就在旁边,细看过。趁出宫之便找了三处地方加工,一处雕形,一处镌纹,一处镶嵌。” 方不至泄露梅符真容。 “其实很粗糙,普通黑石,所嵌是珠花上的红珊瑚珠。”她继续道,拨得火堆噼啪作响。 “但暗夜瞧不清,那些小罗罗又没人见过御符,你这般底气十足地陈述利害、情理兼施,很容易便成了。”竞庭歌接口,“准备倒周全。你假制兵符做什么?” “备不时之需。比如今夜。”阮雪音漫不经心答,“你又如何确定那些人就是崟军?” 彼时她只有推断,并不清楚阮仲的人和慕容嶙的人是分成了怎样九拨伏在各处。 碰上堵截他二人的全是崟军,实属运气。 “我窝在苍梧,今年已经是第六年。”竞庭歌一脸不屑,“还分不出哪些是蔚人么。蔚骑甲天下,他们连挽弓搭箭都自成一派,好认得很。” “这拨人今夜放走了你,回去必领罪。我还得尽早回去保他们性命。” “妇人之仁。”竞庭歌撇嘴,“人各有命,这就是他们的命。” 上官宴偃旗息鼓听半晌,终于听不过,蹙眉道: “我说,今晚最大功臣是我吧。”他一抬右腿,“二位是不是给些关怀?” 第469章 观棋 严冬天明晚。 卯时将近,天方见灰青,火堆早已经熄了。三人皆寐了小会儿,自只能是提心吊胆养神,没人敢真睡。 竞庭歌先睁眼,起身拍了拍裙摆道“我走了”。 “接应的人来了?”阮雪音也睁眼。 竞庭歌盯她一瞬,“没人。” “你的人呢?”阮雪音又向上官宴。 “说的是没那么黑了就出发。应该到了吧。” “让护么?”阮雪音复向竞庭歌。 “他靠得住么?”竞庭歌斜睨上官宴。 “小姐,腿都瘸了,你说靠得住么?”上官宴一拍右腿。 “那你跟我一起走。”竞庭歌道,“若有后手,我直接杀了你。” 上官宴好半刻想不过,“我凭什么当冤大头,救个人还把自己赔进去?” “因为色迷心窍,与竞庭歌独处行千里的好事千载难逢。”阮雪音快声答,“且你伤了腿,一路上她不得不照顾你。赚了。” 此言太合上官宴心意。他清咳半声,“行吧。”扶着破墙摇晃晃起来,“本公子便勉为其难——” 没人再听他往下说,竞庭歌至阮雪音跟前偏头耳语,“乱局谋大,险中求胜,已经闹成这样了,傻子才会收手,慕容嶙这笔账我回去就要算起来。”她稍顿,“你倒还不走。” “我看到你母亲的名字了。”阮雪音也就着她极近的耳唇低语。 两人间本就稀薄的空气滞了滞。 “有病。” 竞庭歌抽身欲退回,被阮雪音抓住手腕,“老师姓程,名楚荻,兆国皇族。她姐姐半年前在韵水那场君位争夺战中手刃了安王段承甫。白君患隐疾、段氏此代无传承,也是她。” 她一口气说,不容对方拒绝, “东宫药园其他三位,名锦,名颜,名绮。弄清楚苍梧那位姓甚名谁,剩下的就是你我各自母亲。” 竞庭歌好半刻僵硬。直到上官宴扶着墙远观她二人异样,正要开口,被她狠声嚷回去, “闭嘴!” 上官宴便真的没出声。 “你是为这个不回去。你进过药园了。” “是。我答应阮佋保崟国不灭,换东宫药园始末。” “结果呢?还不是没搞明白谁是谁。”竞庭歌冷声。 “因为你不收手,所有人都不收手。崟国前路未卜,他当然要吊着我。” “顾星朗也在等对不对。崟为蝉蔚为螳螂,他要做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苍鹰在天。 阮雪音蓦然想到寂照阁第三道门上那些青金图案。 她当初随口来了句打油诗,被顾星朗笑话了许久。 崟为蝉蔚为螳螂祁国为黄雀。苍鹰是东宫药园的未亡人么。 百年前朝的未亡人们。 “随你吧。”阮雪音轻声,“未必不是好事。” 竞庭歌再默两瞬,“你觉得她要我们看的结局——” “只能往前走了。我们都按各自意愿行事,最后会合处,恐怕就是结局。这盘棋算不了,缺中军帐。” 天愈明,竞庭歌抬脚出了门。上官宴一步三晃跛得厉害,阮雪音怕耽误时间,上前搀了。 “你这师妹究竟何方女霸王?!”他义愤填膺,“就这么自己出去了?” “这会儿是有我在。只剩你们俩的时候,她自会搀你。” 自己倒成了妥帖的那个。阮雪音也觉三十年河西。 “那小子的人马不知折了多少,你是还想回河边看?”上官宴忽低声。 “不了。我直接回宫,阮仲定要来问,立见分晓。” 上官宴似笑非笑,颇戏谑,“竞庭歌说得不错,真要上大戏了。”又压声量至最低, “所以是谁?” “苏晚晚。” 上官宴高挑了眉啧啧,“你找的她还是她找的你?” 自然是对方找的自己。茫茫最欢楼莺莺燕燕满园春,这么短的时间她怎可能一击即中。 重点也在这里。 那日傍晚苏晚晚截了她,称主上有令,夫人有任何需要,人手或者其他,用便是,百无禁忌。 顾星朗不会猜不到她若要人手,必是为救竞庭歌。 说明他同意她救竞庭歌。 此一项领悟来得迅疾而猛烈,救人要紧,阮雪音不及梳理,总归用他的人最妥当。而捞出竞庭歌若也是顾星朗所愿—— 她乐得都照他的意思办,正好平息心上忧虑。 哪怕他救人实则为制人—— 不是没可能。但顾星朗不会要竞庭歌性命。单这一点已经足够叫她安心。 却是半句不可对外人道。“我找的她。”遂答,“最欢楼头牌,又名晚,实在想见见。结果歪打正着。” 上官宴幸灾乐祸,“比之纪晚苓如何?” “各有千秋。”阮雪音中肯再答,“你该走了。” 慕容嶙和阮仲的人有没有继续在追捕在搜查,上官宴究竟能用什么办法将竞庭歌送出崟国境,后者又是否已经传了信给慕容峋叫对方接应—— 所有这些问题都值得挂心,但她管不了了。入城门,冬日锁宁依然优美深静,但城中气氛比昨日更不寻常,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里都有人絮絮低语,然后左顾右盼假装并未曾说什么。 依然是新君可能非阮氏子孙的问题? 进宫门,阮雪音一路遮面独行回雩居,宫中气氛更显怪异。阮家治下规矩严,宫人们素来少言语,但如此神情眼色,隐而不发的猜疑兴奋紧张讥讽—— 必有旁的事。必是大事。 她走到了雩居门口。 拐角墙根下两个小丫头背着人窸窣窣在窃语。 “错不了。否则怎会日日鲜花不断,大小物什,尽拣金贵新巧的送?她不过是回来省亲,呆些时日便要返霁都,哪里用得着这般料理住处。” “瞧这样子,怕是不回去了呢。”另一个捂嘴笑,“那祁君岂非要被戴绿帽?” “给你欢喜的,眼看要大乱了!”那身量高些的轻推搡,“保不齐祁君陛下本就知道呢。她当初被送过去便有说法,一来一回,又有新的交易也说不定。” “也是可怜。”矮个子宫婢叹声,仍笑嘻嘻,“堂堂公主,被这般送来换去任由男人——” 隔着个拐角,声又极低,只能听见大概。阮雪音上台阶进了雩居的门。 满庭香花,格外刺鼻,她看片刻打算回卧房,忽听外间哭喊告饶之声惊乍乍响起来。 “君上饶命!奴婢糊涂!奴婢再也不敢了!君上!佟大人——” 佟钧从前在锐王府当差,跟着阮仲也已经四五年,如今顺理成章随侍御前。 “听信谣言乱嚼主子舌根,还是这般污秽大不敬之言,乱棍打死都轻了!”便听一道陌生男声训斥,该正是佟钧,“君上——” “那就从轻发落,乱棍打死。”阮仲开口,冷而疏离如锁宁城的冬,“先把舌头割了。” 第470章 蛛网 阮雪音心口两跳。 顾星朗从不会这般行事,至少她没从他嘴里听过“乱棍打死”这种话,更不曾听说割过谁的舌头。 阮仲同阮佋是像的。 十几年崟宫生涯耳濡目染,到底不白费。 御驾至,自不能充耳不闻再回卧房,她站在庭中稍怔,回转身相候。门外动静尽数传进来,院内宫婢们当然也听到了,个个呆立廊下,大气不敢出。 待阮仲进来,前庭已是乌泱泱跪了一地。他全不理会,不说起,看一眼阮雪音示意,两人入前厅。 “何必。” 都跪着,没人奉茶,阮雪音自拿了一瓮早白尖拣出来些慢煮。 阮仲一直凝沉的脸松开来些,眉宇间隐见忐忑,“雪音,”他欲言又止。 “没事。最管不住的就是旁人的嘴,我没所谓。这些看似低劣实则无关紧要的人和话,你杀不完堵不住。因为无知和口无遮拦就丢了一条命,对她们来说也不公。” “每个人该为自己言行负责,图嘴快的代价有时候不比做错事小。宫中当差,更该守规矩。” “敬我不在他们规矩之内。”阮雪音静观水沸,“阴阳怪气的话我从小到大在这宫里听得不少,今日那些格外刺耳,不过因为事情本身难看。” “我没——” “是那母女俩吧。”阮雪音快声,“此事捅出来,于你于我都是麻烦,你的麻烦更大。霁都城里在议论的也是这个?” “嗯。今早刚开始。” “遣人去打听了么,民众们都怎么说。” “为女人谋朝篡位,不堪为国君。” “朝臣呢。” 阮仲即位以来十余日,其实没有过一次像样早朝。血缘正统之题闹起来后,反对者们不上早朝以为态度—— 他坐在这把椅子上,就像一场儿戏。 “反对的自然更嚣张,也更有话说。” “不反对的呢?” 阮仲没答。 自然也觉得失望,儿女情长怎与野心抱负相提并论。 “和血缘正统之题一样,你必得回应了。传言而已,否认便是。” “我不想否认。两件都不想。” 棕红茶汤悠悠入茗杯,阮雪音推一盏至阮仲跟前,“这君位若是你从阮佋手里硬抢过来的,你要改国姓易国号,谁都不敢说什么,历来改朝换代那些人都怎么做的,你照做就是。” 她举杯轻抿一口,香且烫,正适合锁宁湿冷的十二月, “但他下了禅位诏书给了你玉玺兵符,你再要翻血缘正统的帐,便是不义也不智。第二件事同样。”为女人夺江山的事,“我呆不长,这种空穴来风的话,压下去很快就散。” 阮仲再次默,拿起茶杯一仰尽。 “竞庭歌已经出发了?”他转话头。 阮雪音心上一漏。“应该吧。捞她出来后就分道扬镳了。” “那你这会儿才回来。” 对方心思之缜虽不算十分过人,确比以为的要强。“有残局需收拾。” 阮仲没往下问是什么残局,话头再转,“听说你出示了梅符。” 没什么可瞒的了,阮雪音将假制之事一五一十交代。 “我能看看么。” 阮雪音掏出来递给他。 “你这次回来,不止为东宫药园吧。”阮仲握着那枚带了体温和橙花淡香偏偏粗制滥造的黑石块,“如有必要,也想搅时局。” 否则制兵符做什么。 “没想搅时局。但情势如此,万一须救人或帮人,有备无患。比如昨夜。”阮雪音抬眼,“抱歉。” “抱歉什么。各有立场与软肋,你又不是从我这里偷了兵符。” “但我假传了圣谕。”可为死罪。 “昨晚被你骗的那些人还好好当着差,我什么都没说。” “我欠你一份大情。” 阮仲笑起来,“不是为了让你欠我情。但你愿意欠,我很乐意记在账上。” 世间男子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简直天赋使然。阮雪音不是第一回 见识,无话可说。“其实我想不明白姝夫人为何行此举。” 将这场不可言不可说的倾心公之于众。 “自然是不想我坐这君位。” “然后让太子坐?她有什么好处?” “我不会善待她。但太子妃会。盛传太子妃是她远亲,若为实,前者做了皇后,是有可能尊她个太后的。至少也能保后半生安稳富贵。”阮仲举眸望门外冬景, “后宫这些女人,眼界认识大都止步于此了。” 真的只是这样么。阮雪音莫名对那个雪后晨间东宫门前姝夫人的脸印象深刻。 封号为姝,与四姝斩同一个字。 魔怔了。她饮茶止心绪。 “君上。”佟钧近门边禀,该是不好说,没下文。 “我得走了。”阮仲会意起身。 “这个世代的统治逻辑是世袭。”阮雪音稍踟蹰,轻声道: “哪怕禅让也是内禅。” “有内禅便有外禅。”阮仲也轻声。 “内禅的逻辑是任人唯亲,外禅的逻辑是任人唯贤。青川三百年,一直是家天下。但从长远看,家天下不及公天下。” “你提醒我了。雪音,多谢。” 十二月十三正午,当朝崟君发诏,称圣君禅位时已知新君并非阮家血脉,然多年养育,名字也早上了玉牒,太子身体一向不好,出于层层考虑,最终决定由锐王承大统。 十二月初一子夜的禅位诏足以佐证此说。国君下诏禅位,臣子本着忠君之道,自当无条件支持,而不是内讧甚至煽动民意祸乱家国。 凡行此举者,有谋逆之嫌,理当问罪。 没完。 此诏最石破天惊的是最后一段,大意为: 有不服者,认为诏书所言有失者,来辩。 直到今年恩科头名、封了从六品修撰的丛若谷出现在凌霄门下,新君阮仲一身暗柘黄出现在宫墙之上,百姓们方明白“来辩”一词,其意为何。 是在天下人面前直接与国君辩。 初生牛犊不怕虎。乌泱泱民众如是说。丛若谷年二十三,生于崟西南寒门,六年两次正科未中,直至今年恩科,一鸣惊人。 修国史的小官作君位之辩,有趣且讽刺。 那丛若谷一拜三叩首,起身朗朗道: “自青川有史,君位世袭,皇室讲正统,传承论血缘,以此保国之统一,长治久安。本国三百年稳固,锁宁之宁得锁,臣修国史,窃以为多得益于此。臣民们对君上姓氏之疑之伐,并非有意忤逆,实因规矩如此,传统自有其高义。” 阮仲立于宫墙上,与数日前兵临城下时阮佋几乎同一位置。但他没有负手,两臂自然垂落身侧,显得孑然而坦荡。 “何为君?” 习武之人中气足,此一声语气平实却沉郁郁似钟磬。 凌霄门下男子稍怔,朗声再道: “君者,有上及天下通地之魄力,渡众生平天下之志气,为国为民,术柔决刚,厚黑,清白,缺一不可。” 阮仲点头,“这些同朕姓什么,有何关系?” 第471章 君论 云层堆积就着冬日湿寒压下来,将苍茫茫人与城皆按向地面。 丛若谷再怔,一揖,“臣所言,是可与不可;君上所言,是能与不能。两回事。” “可且能者,自是上选,可以不破规矩不改传统而得明君。”阮仲复开口,依旧垂着手, “然世事难全,总有遗缺,当情形变成可却不能、能而不可两种,丛卿,一个无法及天通地、渡众生安天下的合规继承人,和一个有魄力有志气、为国为民术柔决刚的不合规继承人,你选哪个?” “君上所言确为常理,然皇家自有皇家法则,向来不以常理论之。且若照君上所言,凡能者皆可为君,那这世上能人志士千万,堪治国安天下者或以百计——” “说得不错。”阮仲接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朕浮沉崟国皇室二十载,见多了能力卓绝者,亦认识不少丢到尘世里根本活不过三日的窝囊废。皇家百年,不见得每朝都有能人可堪为君,与其气数将尽时被另一个家族摧毁至覆灭,不如早些修弊端,立新规。” 两人一上一下皆高声对答,以至于每字每句都被城中围观民众悉数收入耳内。 过分振聋发聩,完全超出了所有人对这场君臣辩论的预判。 宫门前丛若谷已是被王侯将相之句震得呆愣,修弊端立新规六字既出,他脸色涨红了又白,半晌压着嗓子缓声问: “君上何意?” “崟国立青川三百年,这片土地上每个人,比其余三国民众更爱其家,更重其国,因为我们著史最长,走得最远。”阮仲答,声量仿佛比先前更大, “朕确实不姓阮,但也从未想过因此而改国姓易国号,因为本国只有一个姓氏一种称谓,是崟。诸位,” 他远了目光,尽可能望向城中所有人,每张脸, “此国不姓阮,你们每个人都是它的名字。君位要义,在于引领民众筑其家盛其国,朕以为能者比合规者更值得托付。在青川以前的更早上古,部落首领择继承者,行的是议事推举,考察任能,史称禅让。禅让时往往会传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他松了语气,其声却如雷动, “允执厥中四个字,在影宸殿正殿挂了三百年,也许根本是一句预言,一种提示。圣君传位于朕,行的是禅让,如今朕想将此制延续下去。崟国自本朝始,取消世袭,改君位传承之制为禅让。内禅或外禅皆可,能为大。” 此一番宫门上陈辞如暴风骤雨,顷刻在整个大陆蔓延开。 改制。 皇室不存,国姓无定,天下为公。 难言利弊却真正解自身困局而又与其他三国为敌的一笔。 “怎么讲的都有。”挽澜殿御书房,涤砚敛声禀,“有说大逆不道的,也有称,”他稍顿,敛声更低,“治国当如是,明君当如是。” 顾星朗伸手够白玉杯啜茶,微蹙眉,“凉得倒快。” “隆冬时候,御书房未铺地龙,是冷得快。”涤砚忙答,赶紧去旁边方桌上摸白玉壶,倒还热,迅速拿起另一盏玉杯要斟。 “说多少回了,那盏是她的。” 涤砚一拍脑门儿,“微臣糊涂,连日不消停,脑子也浑了。” “嗯,你日理万机,确实辛苦。”顾星朗将乌木案上白玉杯往前一推,示意他快些。 “不不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臣不敢,”顾星朗近来喜怒无常,涤砚时刻陪着小心,以至于句句出口句句错,越发不会讲话起来,“君上,”他今日实有些扛不住,苦了脸,“您就饶了微臣吧。” 谁惹了您您找谁去。他心下嘀咕,不敢稍露半分。 “你怎么看。”热茶斟满,顾星朗端起来一口饮半杯,闲闲再问。 “回君上,”阮仲兵变为红颜、且红颜正是阮雪音的说法自也从锁宁城传了出来,天下尽知。顾星朗连日暴躁有了合理解释,涤砚更不敢说半句对方好话, “当然大逆不道,有违忠孝之义,更是藐视祖宗规矩破坏百年传统。且他这么干,至其他三国于何地?难不成也跟着他改世袭为禅让?那还不得天下大乱了?” “你平心答,若有一日你的子孙也能凭个人努力跻身君位候选之列,甚至成为国君,你乐不乐意。” 涤砚反应不过,只觉膝盖一软,扑通跪了地,“臣不敢!” 顾星朗也不逼,抬手示意他起来,一口饮下余茶,开始转杯, “当然乐意。谁听了都乐意。此论此举,惊世骇俗,偏偏合民心对民意,哪怕将来推行不成,他这几十年崟君生涯算是保住了,且保得有姿有态。” “君上是说,此为崟君权宜之计?” “权宜与否,还是真心实意,朕也不好胡乱揣测编排他。但此局解得算是有脑子有胆魄。” “君上意思,他这位子坐稳了?” “以他目前显现出来智识,步步为营走下去该坐得稳。” 但?显然有但,顾星朗没再说。 但时间特殊,时局特殊,有没有运和命坐下去才是大题。 这一世君运若折在了半路,所谓改制也不过一场白日梦呓。 “不合时宜。”顾星朗转了话头再道,“长远来看,禅让确优于世袭。然青川未统,一国行禅位制,乱的可能远大于治。” 十二月十四,蔚君慕容峋发书锁宁,一手传位,一手还人。 国书直接发到了影宸殿。 惊世骇俗。 更惊世骇俗的是,地方约在了封亭关。 崟国支持肃王慕容嶙几成定局。为求公允,蔚国又请祁国出面做见证—— 最惊世骇俗的来了,祁君一口答应。事急不容缓,时间定在十二月二十。 八年以前,肃王慕容嶙押崟太子阮佶,崟国派使臣,祁国派太子顾星磊,三方聚封亭关,现场谈判,以地换人。 顾星磊殒命封亭关。 八年以后,崟蔚两国再起争执,再请祁国出面—— 历史重演,不过是崟蔚互换了主被动,而祁国依然像个学不乖的莽撞孩子。 有邀便应,好了伤疤忘了疼。 八年前是储君局。 八年后呢? 第472章 舍得 “怎么能这样!” 十二月十四深夜,祁宫挽澜殿,御书房门口。 顾淳风跪在廊下已近一个时辰,沈疾立于旁一言不发,涤砚搓着手蹙着眉里外不是人。 “什么都准备好了!宫里宫外,我的灵华殿沈疾的宅子,明,日,了!”顾淳风扯着嗓子,一字一顿越说越响,震得星月都似在颤, “臣妹就嫁这一次人,九哥非要在这节骨眼上作梗么!崟蔚两国的破事,关我们屁事!竞庭歌死还是活,慕容嶙又或慕容峋做国君,”她一顿, “名字都这么难听!叫什么嶙峋!这些与我何干,凭什么不让我成婚!”她越说越没样子,跪得东倒西歪, “那阮仲也不是好人!折腾这么大动静居然想要嫂嫂?他想要嫂嫂还跑来找你交易?这些人究竟怎么想的,都疯了不成?” 气流忽起。 御书房乌沉沉两道门骤然打开。 顾星朗立在门槛内,眸中蹿火,一言不发死盯着淳风好半晌。 又负手大步回身进去。 涤砚赶紧给淳风递眼色,后者却依旧气鼓鼓跪在原地。 “还不进来!” 乌沉沉一声也震得星月颤,涤砚沈疾敛首更甚,淳风也有些吓破胆,赶忙起身小跑进去。 “关门!” 淳风忙又转身,涤砚先一步将门彻底合上,与沈疾静候在外间。 “没不让你成婚。”顾星朗立在乌木案后,整个人前倾双手撑桌案,难得阴恻恻, “朕说的是,时间紧迫人不齐,不若缓到明年。只是提议,旨意没下去,一应筹备都还各在其位守着明日典仪。你要成婚,那么一切照旧,天亮了该上妆上妆该更衣更衣,沈疾朕可以不带。娘家人送嫁,连夜让长姐入宫便是。瑜夫人也算半个娘家人,让她一起,场面上也算过得去。” “谁要她当我娘家人!要与长姐一左一右送我那也得是嫂嫂!而且,我出嫁,九哥你不在怎么行?!” “所以说缓到明年。”顾星朗一字一顿,“我们都不在,你这婚成得没滋味没排面,他日说起来,又怪我薄待了你。于我于你嫂嫂,没能亲送你出嫁,也是遗憾。” “那就不能晚些出发嘛!”淳风直跺脚,“嫂嫂已经赶不上了,再没你到场,我这叫成的什么婚!明日而已,再过几个时辰也就到了,还差这几个时辰么!我问过沈疾了,从霁都到封亭关,没日没夜赶路三天可到,你们约的是十二月二十,来得及的呀!” “做不到没日没夜赶路。”顾星朗松开撑在乌木案上的手,退而坐,“人多安排多,明日出发,五日时间,怕都不够。” 顾淳风怔了怔,“九哥。” “你之前不是说,若这场我们参加,若朕有准备,你也要去。”顾星朗淡着目光不知在看哪里, “去么?” 顾淳风好半晌没声。 又半晌轻声: “去。” 十二月十五月圆夜,河畔院落,两个青年男子正对坐碰酒瓮。 “那日上官宴来,也是坐在这里与你对饮?”阮仲单手扣酒瓮边缘,仰脖子咕嘟嘟猛灌了几口。 慕容嶙嗤一声,“喝酒如饮水,你这从不品酒的习惯倒是经年不改。白瞎了佳酿。” “喝多了都一个味儿。” “怎不见你对女人有此觉悟?美人嘛,模样好身段好嗓子好,睡多了也一样。何必一棵树上吊得不断脖子不罢休。” 阮仲没说话,只重搁酒瓮在石桌上,抬眼示意对方答方才问。 “不是。我和他在厅中喝的,那小子怕黑,坐外面嫌暗。” 阮仲看一眼满地月光,白而亮,实在不觉得黑。 “你认识他?”慕容嶙再问。 “不认识。”阮仲顿了顿,“也许见到了会发现其实认识。” 莫名其妙。却不是为上官宴挂心的时候。“顾星朗今日出发了。声势浩荡让整个大陆看着,甚至为此推迟了淳风公主和沈疾的婚礼。”慕容嶙慢声, “叫人紧张又盼望啊。” “竞庭歌分明已经在返回苍梧的路上。”阮仲再饮酒,絮絮道,“你不觉得怪么?” “怪啊。竞庭歌分明已经不在我手里,我不是依然要出发往封亭关拿人换位?” 你也怪。阮仲稍沉吟,“你觉得慕容峋在搞鬼?” “要搞也是竞庭歌在搞。我那弟弟,脑子还不到这步。” “竞庭歌为何要假装还在你手上让慕容峋仍旧拿君位来换?” “我也纳闷儿。”慕容嶙沉声,“还想借机除我?这女人惯会赶尽杀绝,像她干出来的事。跑去封亭关干架,”他冷哼,“慕容峋也算个人才。” 约在封亭关是慕容峋提出来的。 “怎么说?”最后那句怪异,阮仲不经意问。 “没什么。那地方不吉利,不适合交易。又值隆冬,雪下个没完,打架也施展不开。” 为何不吉利,所有人心知肚明。“顾星朗出霁都,据说只带了三千人。”阮仲看着深瓮酒水间漂浮的月光。 “你信他这些表面功夫?光祁北边境就有至少十万人,八年前死了个顾星磊,他岂有不防之理?那十万人怕是过两日就要往西北境行军待命。顾星朗其人审慎,远超你我,明里三千,随行暗卫怕还有几百。真要说怪,”慕容嶙亦大口饮酒, “他最怪。” 又一次明明事不关己的邀约,居然答应了。而崟蔚都是国君到场,他自然也要亲自来。 “顾星磊是你们杀的吧。”酒面上月光明如镜,阮仲随口再道,莫名想起阮雪音的脸。 慕容嶙动作极顺畅再提酒瓮喝,瓮之大,完全挡住脸。 “合谋。还有阮佋。顾星朗是来报仇的。”阮仲抬眼继续。 “几日不见,你这套话功夫见长啊。阮雪音教的?听说她很会问话。”慕容嶙也重放酒瓮。 “否则我想不出他为何来。” “为了跟你干架啊。”慕容嶙哈哈笑,“你要跟他抢女人,全青川都知道了,堂堂祁君,如何受得了这个,阮雪音可是宿过挽澜殿的,百年一遇的盛宠。” 阮仲心知此话不过声东击西,也不再追,转而道: “地方定在封亭关,要动你在蔚国的人,恐怕难。” “慕容峋敢带兵来,我便有把握拿得住。再说了,”他提酒自往阮仲那瓮上一碰,“不是还有你?” 第473章 雪鉴封亭关(一) 封亭关者,青川西北一险隘。 西据绵延高原直抵不周山,东临溪谷深峻隔望祁西北,南接蓬溪山以北悠长的恒岭,北塞自西北高原一路奔腾往蔚国的述河。 关在谷中,深险如函,乃名副其实天险。关内作战,有如闭门角力,因易进难出,一旦起争斗,非胜者不能出。是故若非有意争个你死我活,又或一心要求两败俱伤,少有人或军队会将对峙地点选在封亭关。 事实上,青川三百年来所有战事中,只有八年前那一战发生在此地。青川史上到目前为止能被叫做封亭关之战的,也只有那一战。 “会否有第二战呢。”慕容嶙与阮仲并骑于恒岭之下距离封亭关只一百里处,愈发冷,却是个晴天。 “八年前三国之约定于封亭关,正因此地险要,一损俱损,轻易起不了战事。谁知大家都是不怕死的,一言不合,说打就打。”阮仲慢声,闲握缰绳, “究竟怎么说崩的,至今没人知道。”他一转头看慕容嶙, “所以是怎么说崩的?谁先动的手?” “沧海桑田,”慕容嶙笑答,茶棕色眸子被日光照得通透如琥珀,“往事莫追。” “总觉得此来封亭关,是陪你们送命。”阮仲勒缰绳,缓了速度,“莫名其妙的约定,莫名其妙的全军出动——” “哪有全军,”慕容嶙接上,再笑,“一边几万人,儿戏似的,真打起来,历练罢了。谁又敢说全无一统青川之心?你啊,来了嫌多事,真没来成,恐又怕错过了好事。三国君主齐聚封亭关,绝对是浓墨重彩入史册的一笔,崟国新君登基十日便写下这么一笔,你已经越过阮佋去了。” “东宫药园案一日不揭晓,阮佋便永远是崟国史上最浓墨重彩的君。” 慕容嶙不明他为何忽提这桩旧事,稍怔,笑开:“那倒是,战事哪及独一无二的谜题呢,尤其是再也不可能解答的那些,后人光编故事就能编出千万版本,而且常编常新。这才叫不朽。” 那座金碧辉煌的亭便于说话间出现在极目绵延山峦的半腰处。 金灿灿四角攒尖顶,红沉沉似有些褪色的粗柱,飞檐极高直要越过顶去,檐角有铃,也是发旧的金,若隐若现在深青暗沉的冬日山岭间格外显得夺目。 “一别八年,这亭子更老了。”慕容嶙缓了骑速眯眼眺。 “这么远,”阮仲也微伸脖子望,“哪里看得出老。” 亭在翠竹间,若隐若现,只略见其形其色,难辨年岁。 “那便是我老了。”慕容嶙重新咧了嘴笑。 八年前,四月末,扣崟太子阮佶来封亭关的慕容嶙十九岁,封王开府三年,是最热储君之选。彼时竞庭歌还不到十三,在蓬溪山同阮雪音每日读书研习兼拌嘴,命运的轨迹还悄无声息在行进,丝毫没有要交会的征兆。 世事如流水,而流水破石涌出之前,大都在地底深淌了数年。 君王命途一朝改,慕容嶙困于苍梧城内那间被龙爪槐包围的佛堂内也已三年。 再无少年时。 阮仲有感于此一句老,没说什么,半晌道: “都说竹喜温湿,那几竿在封亭关这种高山寒地倒长势喜人。” 距离愈近,竹踪亭影越发瞧得清晰。整片遍布冷杉乔松的高岭,翠竹生于顶,温柔而奇异。 “当年三国共修此亭,宇文氏爱柳,但柳树绝难存活于此;韩家想种白桦,然此地本就桦树漫山野,不足以环护金亭。最后阮家胜出,费时费力从恒岭附近移了这几竿竹,”慕容嶙轻嗤, “听说一些散生高山竹是耐寒的,周遭够湿润便可。封亭关这地方,冷是冷了些,好在雨雪都有,不缺水。”他转头看阮仲, “结果韩氏宇文氏先后被我们家和顾家斩了传承,长踞青川的始终是你们家。原来早有前兆。” “他们家。”阮仲淡声。 封亭关近在眼前。 此关险要,四处陡绝,武艺高强者自可以单枪匹马从绝壁下,都未必能全身进退。军队要入,只一条路,便是金亭背后的窄道。 亭在前,封住整座深谷中关隘,故称封亭。 一个险绝得根本只能守不能攻的地方,归属无定,却成了三国共守的关口,当然因其北接蔚,南接崟,东接大祁—— 东接大祁之说不确切,因为中间隔着小段溪谷。 而金亭筑于谷口,其实更像是防崟,因为此口南开,直接对着崟北边境。 多年来顾星朗都觉毫无必要。一个只进无出的地方,哪怕他日起战事崟国欲借此关行军偷袭—— 根本到不了蔚国或祁国。 完全就是一座钢铁屏障。 四年前为查当年事他偷来过一次。风霜磨砺,山林葱郁,昔日金戈早被天高海阔掩得无踪迹。 此为第二次。十二月末梢,更见冷,谷口有积雪,出霁都时他问过太史司,十二月十九或会降雪。 这些该便是昨夜雪。 浩荡马蹄声起于远处,踏在石块散积的缓坡上发出凹凸回响。顾星朗侧头望,不见军队,但从方向辨,该是崟军。 深褐色铠甲终于出现在日光下积雪上。 他看到了阮仲的脸。 “确实好看啊。”慕容嶙再次眯了眼,低声量,“难怪你的心上人舍不得走。” 奔宵形貌特殊天下皆有传闻,那么黑蹄赤身额间满月的高驹之上坐的,自然就是顾星朗。 荼白戎衣,乌金铠甲,冠发束紧一丝不苟,露出同样白而清俊的一张脸。 “就是太温和。”此为慕容嶙头回见顾星朗,没由来起了素日里品评美人的兴致,越来越近,越看越清,“一身戎装也没个要打架的样子。”仿佛只是来看风景, “确不如其兄。” 褐甲崟军与黑甲祁军会于金亭外平地,阮仲平声: “祁君到得却早。” 此前见还是称“君上”,今非昔比了。 顾星朗一笑,“我那里过来路途远,怕误了大事,紧赶慢赶,幸而未迟。”又微偏头张望, “小雪呢?” 第474章 雪鉴封亭关(二) 阮仲没听过谁唤阮雪音为小雪。 自然。只有惢姬会这么唤,连竞庭歌都只是昔日在上官妧面前装模作样时喊过两回。 阮仲不知道,世间几乎没人知道,但顾星朗知道。所以此一句小雪,分明亲昵,又分明挑衅。 “自然在锁宁城。”半刻安静,阮仲平声再道,“这种事情,她一个姑娘家跟来做什么。” 顾星朗对这个“跟”字很有意见。 他尽力舒展行将蹙起的眉,保持微笑,稍动手中缰绳缓缓朝阮仲去,马头就要相接时复开口: “她不是寻常姑娘家。这种事情,她乐得观瞻。”似乎想起来什么,又道: “我忘了,她很少回崟宫,你不了解,也是常情。” 阮仲不言,亦无神色变化。 “论年纪论辈分,我都该随小雪唤你一声兄长。”顾星朗却不打算见好就收,依旧和煦而莫名嚣张, “兄长,于情于理于礼数,小雪归省已久,此番都该同来然后随我回去。终归两方交接,”便去看慕容嶙, “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还急着回霁都年尾照岁,再办小妹的婚礼。” 慕容嶙不意火竟烧到了自己身上,眨眼一瞬,朗声笑: “然也。只要我那弟弟不起幺蛾子,君位交接罢了,快得很。耽误不了祁君陛下回家守岁。” 顾星朗也扬了嘴角笑:“但凡肃王将竞先生完好无损交还给慕容兄,必起不了幺蛾子,毕竟江山美人,他已经选了。” 自己也姓慕容,对方却偏叫那位慕容兄。慕容嶙心下怪异,暗忖这两位莫非还有私交? 封亭关是慕容峋定的,顾星朗也是慕容峋请的。 有意思。他更来兴致,点头道:“就差他了,好坏是等,亭中坐等吧。” 阮仲并慕容嶙身后褐甲蔚军肃穆,观之约五千人。 顾星朗身后银甲祁军却显得自在,姿态自严直,神情却莫名都似顾星朗—— 来看风景。 与军报所称一致,最多不过三千。真要说特别处—— 军中还有一辆阔大马车,阔大乃至于夸张,深帘掩映,纹丝不动。 顾星朗笑同意,三人先后下马,步行往竹林中四角亭。 翠竹高且密,明明只六七竿,却雾愔愔罩住了整座金亭。日光正盛,见缝插针打在亭子四周,反衬得其间深邃不可探。 临入亭,三人皆止步抬眼望,正中匾额上苍劲三个字: 翠玲珑。匾额老旧,题字模糊,已见古意斑驳,折映正午强光更觉暮气苍然。 “败笔。”慕容嶙摇头,“封亭关之亭,金碧辉煌何等霸气,直接叫封亭不是绝妙?翠玲珑,太小气,似女子闺阁。你们阮家这些人啊——” 便去瞧阮仲。 “抱歉。”他失笑,“你们二字,我收回。” 翠玲珑之名也是当年崟君起的。不知是否因此亭建在崟国境外,如今看来,桩桩件件都与阮氏最具渊源。 阮仲持续不说话,举步自入亭。 慕容嶙抬手一声请,示意顾星朗先,待对方行经身侧时低声道: “他都当着天下人认了不姓阮,君上还一口一声兄长地唤,别扭。不就为了个女人?趁我那弟弟未至,二位先打一架消消气,这般各自憋闷着,本王看在眼里,委实着急。” 他笑晏晏,极诚挚。顾星朗稍默回: “肃王要拿竞先生换蔚国君位,恕朕直言,观之五六千的浩荡队伍中无一辆车,马背上也不见有女眷,她人在何处?” “祁君陛下再不问,本王都以为你知晓个中隐情呢。” “哦?” 慕容嶙压声量更低,稍凑过去,“她不在我手里。” 顾星朗挑眉:“三国会师封亭关,拿人换位,肃王,如此玩笑开不得。”便回身遥望空地上无尽铠甲, “朕一个来观礼的外人,只带了这么点随行护卫,若又要打,”他格外咬重了“又”字, “朕膝下尚无子,丢不起命。” 轻松而至于夸张,太像玩笑,也太像挑事。 “君上哪里话。”慕容嶙也轻松,“顾家此代人才济济,个个龙凤,真出了意外,”他一咳,面露尴尬,似乎自知失礼, “祁国乱不了。” “肃王好自为之吧。”顾星朗也抬步入亭。 烈日当头,渐渐倾斜,兵马之声再起时未时将尽。 慕容峋玄衣铁甲,一跃下马,大步入亭观内间三人神情各异,也不啰嗦,张口道: “人呢?” 慕容嶙观他两手空空,也不起身,笑问: “东西呢?” “禅位诏、玉玺、镌龙符都在。见到她,自会交与你。” 慕容嶙起了身。 步步靠近慕容峋。 还剩约半步宽时忽伸右手极快一劈,慕容峋闪身避,抬左手同样以劈式回击。亭中风声起,两人皆将另一只手负于身后,单手相抗,动作愈快,衣袂偶尔碰擦生出仿如裂帛的撕拉轻响,直至交手间忽一道银光闪直刺慕容峋胸膛—— 后者侧身避,倏然自腰间也扯出一道暗光,哐! 兵刃相接,将折入金亭的日光也碾碎,慕容嶙当即后掠数步,朗笑道: “就是嘛,带了什么家伙,掏出来亮亮。按理咱们这阵势,几方都不该携兵刃入亭,”他这般说,忽扬手将那把寒光可鉴的匕首向西侧深林掷出, “妥了。” “我没有。”阮仲淡声。 顾星朗一笑,转身朝东南侧翠竹外微扬脸示意。 进亭时沈疾就下马跟着,一直候在近处。慕容嶙和阮仲自都是看见的。 “顾兄你是真不喜动手啊。”慕容嶙长声,改了称谓,“宁愿带人这么麻烦,也不自备兵器防身。” “兵器加身硌得慌。”顾星朗笑意不减,“且三位都是高手,我便带了也不敌,干脆。” 慕容嶙耸了耸眉,复向慕容峋,“你这用左手的习惯倒经年不改,说多少回了,两只手都得练,否则关键时刻受制于人,是要送命的。” 已经没了君臣之礼,更像兄对弟。 “竞庭歌。”慕容峋亦扬手掷开适才所用短刀,言简意赅。 “人算是齐了吧。”慕容嶙答非所问,忽凝眸沉声,“十二月十二夜,上官宴和阮雪音先后至,将她带走了。” 高寒之地灿烈日光忽变得冷。 他一字字说,目不转睛盯着慕容峋的脸,眼见对方由震惊至不信而至恼怒, “拿人换位。”对方自牙缝间挤出来四字。 不像装的。真不知道?慕容嶙半瞬思忖,“那你要问上官相国或者,”一转身向顾星朗: “祁君陛下了。” 顾星朗颇意外,“与我何干?” “珮夫人盛宠,与祁君陛下感情笃深天下皆知。她究竟将竞庭歌送去了哪里,想必告知顾兄了?” 顾星朗面色稍变,似也起了恼意,“说起来小雪已有大半月全无音信。若非人人都晓她在崟宫,朕还真的,”他抬眼瞥阮仲, “要满青川找人了。” “雪音生在崟宫,此番回来仍住她的雩居,日日与翠竹香花为伴远离后宫闹戏,难得清静。”阮仲终开口, “不传信,自然是觉得没有必要。” 顾星朗定看阮仲。 阮仲回视,毫无避忌。 冰火相接,偏分不清孰冰孰火。亭内气氛叵测,慕容嶙张口打哈哈: “看来祁君陛下也答不出所以然,得请六公主亲自来答了。” 第475章 雪鉴封亭关(三) 阮仲冷了脸。 “锁宁城至封亭关,你我日夜行军途中只歇过一次,用了两日半。此刻请,是要所有人在此寒冻之地巴巴等两日?” “崟君既知竞庭歌已被带走,却不明示,依旧与肃王合演下这出诓我来封亭关,”慕容峋沉沉开口,抬步过去坐下,正是方才慕容嶙那张凳, “此刻又假惺惺说什么等。” 一张浑圆石桌,三张石凳等距相绕—— 三国共亭,自然一桌三凳。 “好坏是挑事。直接动手吧。” 顾星朗,阮仲,慕容嶙,三个原本全无默契的人在此话尾音处面面相觑。 “果然是为了动手啊。”慕容嶙半晌应,抚掌大笑,旋即狠声,“其实竞庭歌已经回苍梧了对不对?这场戏早就穿帮了,是你还在演。”他眯了眯淡茶色琥珀般的眼, “或者你确实不知道,而竞庭歌故意不回去制造失踪之象,就为了给你、给天下人一个不得不杀我的理由。” 慕容峋曾在母亲面前立誓,绝不取其兄性命,蔚国满朝尽知。 “国书往来,以位换人,整个大陆皆知。我确实没有见到她,今日是你出尔反尔设局要战,”慕容峋也狠了声, “我给过你机会。一而再再而三。但你为了谋夺君位一再挑战我底线!” “你给我的狗屁机会!”慕容嶙站着,此时俯视对方尽是居高临下之姿,“你和竞庭歌让我送阮仲回崟,不过就是借崟国之乱要我的命!至于君位,” 他俯身与其对视,两双茶棕色瞳仁相互佐证着无二血脉, “原本就是我的。” 兵马之声还在不断响起。 起初亭中几人都以为是慕容峋的队伍还未停驻妥当。 确未停驻妥当,只因人多。如山如海的黑甲朝谷口涌来,已经乌沉沉积满了整片关前平地。 “仲兄,”慕容峋不移视线,声沉而静,“你护定了肃王,不惜开国战么?” 阮仲总算有了些神色起伏,垂手起身,举目而望, “开不了,打不过。你这是带了多少人?” 极平常语气,仿佛在问今日聚会对方带了多少酒。 “八万。” 顾星朗挑眉,“慕容兄,你这不是平乱,是要连带着我等一锅端啊。八万,”他亦起身,歪头张望像个小少年, “空地上堆不下,要不入关?” 入关即入谷,闭门打狗,万死之战。 阮仲面色终变,侧头向顾星朗: “有病吧。” 顾星朗笑得月明风清,“怕了?兄长你不止这么点儿人吧,要支持他国换天日,几万兵甲总要出动。”他极目向翠竹深林外望, “伏在何处?” “你果然有备而来。”阮仲定看他。 顾星朗复坐下,将腰间悬挂的一只浅银色酒囊解下,开塞而饮。那酒囊面上绣着些花枝,雪白纤巧五瓣围着同样纤巧的明黄细蕊,像是橙花。 阮仲目色稍滞。 “我进。”却听慕容嶙高声。 慕容峋眸光变了几变,转而看顾星朗。 “我到得最早。”顾星朗了然回,“至少我到的时候,没见有人伏进去。” “祁君陛下进么?”慕容嶙转头笑问。 “我是来做见证的。”顾星朗笑答,“临阵退场非礼数。你们要进,我只能舍命奉陪了。” “崟君与本王同来,自然也要进。”慕容嶙不问阮仲可否,只再向慕容峋: “敢么?当年竞庭歌使阴招胜之不武,今日没了女人碍事,你我兄弟便来一场正面较量,” 他大步凑近,直抵对方面庞, “拿出我慕容家男人的血性来,实力定君位。” “既然要打,还分什么进或不进。”半晌相视,慕容峋开口,话音落处他忽抬左手至唇边。 顾星朗一直盯着慕容嶙垂落的手。便在慕容峋抬手时他分明也要抬手。 “慢着。”顾星朗出声,“进关是为了安置兵士,蔚骑太多,浩荡荡从此地一直堵下山,扰民,亦不好看。二位要争君位,何不单打独斗一锤定音,战场上自古便有斗将传统,都是自己人,” 他不动声色瞥一眼竹枝外持续涌上来的黑骑, “相互残杀损的是蔚国实力。血流成河亦非大家此行所愿。” 慕容嶙哈哈大笑,“到此刻我才真有些确定,顾兄你确是来看热闹的。有损国力,哈,倒替我蔚国操起了心。” “见证最讲公允。”顾星朗微笑,“应该的。” “八年前我们没有入谷。顾兄你知道吧。”慕容嶙淡声,“封亭关之战,战在关外,战事以此亭为起始一直往东西南三向延伸,独未向北进谷,所以战封太子薨于关北与述河一峦之隔的那道窄峡。” “知道。”顾星朗点头,“莫说此一项天下皆知,八年来我查了太多细节,这等要事,漏不了。” 慕容嶙面色变得奇异,应该说讲前面那番话时已经开始不同。 他重向慕容峋,“若竞庭歌此时出现,或者稍后出现,且完璧归赵。还打么?” 慕容峋的茶眸在愈见温和的日光中暗了片刻,“若我禅位给你,带她去蔚南开府生活,你会保我们无虞,直到最后么?” 最后,自然指一世一生。 慕容嶙笑了,“恐怕不是你我能做主的。竞庭歌不会跟你去蔚南做王妃。” 慕容峋点头又摇头:“没办法了。” 浩荡军队穿林绕亭自谷口入。 谷口约两座金亭宽,十人十马一行堪入。黑甲约五百率先行进,然后几乎等数银甲,而后等数褐甲,如此往复,直至涌入谷内的皆为黑甲。 几千崟军,几千祁军,上万乌泱泱蔚军裹在沉沉铁甲中严阵以待。 斗将双方站到了深谷中央。 谷内沟壑纵横,巨石斑驳,时有灌木扎在巨石缝隙间,小丛粉紫淡白的花自石缝又或数根处绽出,细细密密分明似绒毛,再细看又觉其花其叶坚硬无比。 中央是一片平地。花树草石皆稀浅,露出大片颓然的土。 阮仲与顾星朗立在近入口处关城之上。 “临战报兵数自来有虚。出于不同考量,有时报多,有时报少。”顾星朗望场间蓄势,闲闲道: “兄长你说,慕容峋所称八万,是在往多了报还是少了报?” 此一句兄长着实刺耳,阮仲蹙眉,半晌道: “你若非要随雪音称呼,那么兄长不对。”他稍用了两息调整状态,再开口时语气话音中有种奇异的温柔, “她唤我五哥。” 顾星朗怔了怔。 忽觉得胸腔如瓶被人强行启塞,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咕嘟嘟往里灌水—— 该不是水。 那瞬间充斥脏腑的酸意比烈酒更烈,升腾发酵,伴着记忆里她的声音轻唤“五哥”。 完全不是顾淳风叫“九哥”的味儿。 尽是酸味儿。 第476章 雪鉴封亭关(四) 却不及捻酸更没空反击。 薄暮将至,山谷被周遭峰峦遮蔽,已见暗色。 中央空地上二人该是对好了战法,兵刃在手,沉默对峙数息后忽见慕容嶙拔地而起,双手交握约四尺长刀朝着慕容峋劈面而去! 谷中深静,众人屏息,那拔地劈面之声便尤为显著。上万双视线随很有些相似的两道玄色身影来回,但见慕容峋以同样宽长一柄大刀反手格住将至眉心的利刃,同时腾空横身出右腿,照着慕容嶙胸腔便是一记! 风声流转,玄衣随两人不断交错又加快的身势渐成黑影。场间蔚兵们大都没见过二位主上出手,两人身势之快招式之生猛完全迥异于素日作战演习之场面。 哪里是高坐马上长枪相接的斗将,分明是风雨江湖各出奇招的比武! 沈疾驭马候在山谷东南侧,距顾星朗不远,身侧两个小兵,一左一右守着那辆阔大马车。 不知是否谷中打斗带动气流游走,那始终纹丝不动的厚沉门帘开始出现不寻常波动,间或一下,仿佛奋力冲破牢笼的雀挣。 中央缠斗的两人不知谁先注意到了极远处马车间动静。 照理说这般生死对战不容分神,莫说几里外马车,便是耳畔飞鸟过也会被自然忽略。 但他们同时,或者其实有先后但因为相隔太近显得像同时—— 顿了顿身势,似乎又交换了眼神? 离得太远,没人能瞧清从而确定。一眨眼功夫再瞧时,两人却齐回身脚点巨石飞掠入空,竟是争相朝着那辆阔大马车而去! “交个底。”半炷香前入谷时慕容嶙低问,“竞庭歌已经被救走,你究竟知也不知。” “不知。”慕容峋答。 竞庭歌是被阮雪音捞走的。上官宴只是帮手。 当夜阮雪音带来那几百勇士,或者其实是死士,非崟非蔚。 所以斯人下落,还有一种可能。 那辆阔大马车出现在千军万马间已是突兀。 这般随军入谷沉默停驻于一角,过分突兀。 二人大跨步奔掠掀起碎石飞走草木曳,几无先后之差,偶尔出现寸许距离便迅速被对方发力赶超。长刀在手,身势如离弦,不过三眨眼功夫两道玄色高影便到了马车跟前! 哐! 一道银色暗光劈空斩向厚沉车帘,正是慕容嶙,立时被另一道银光横向拦截,却是相距不过寸许的慕容峋! 哐哐哐哐! 长刀相接,身形相缠,二人互逐至车前竟是再起争斗。山谷更见幽静,万千兵马瞠目结舌,以至于没人注意到那先前分明有波动的帘子突然重新陷入沉寂。 沈疾近在咫尺,一把拉开了左侧守车小兵,忽扬手甩出一截乌沉沉钢鞭,甚粗且长,观之至少十三节,展开如长芒便朝着车前二人径直奔了去! 砰砰! 钢鞭击处稳准狠,又因距离近,慕容家二人闪避应对之快已属罕见,仍没能避得双刀皆被鞭身拉卷—— 自没脱手,只是身形就此受牵制,两人被迫停了缠斗之势。 “蔚君陛下与肃王对战,何以突然奇袭我祁国车马?”沈疾收鞭,上前半步抱拳,“得罪了。” 玄衣黑甲二人俱已落地,沉了气息立于车前。慕容嶙凝眸看鸦色车帘死寂,微眯了眯眼,转而向南边关城上与阮仲并立的顾星朗高声道: “敢问祁君,车内何人?” 从变数起到沈疾出手拦截,顾星朗和阮仲全程无话,双双贯注于场间局面。此刻骤然遭诘问,他似大梦初醒,反应一瞬方答: “二位这是演的哪一出?”他在高处,看人看车都容易,略微偏头显得松弛而全然,“长途跋涉,小弟此来只是证公允,带什么东西、与何人同行,也需要交代?” 分明无辜,也分明不满。 慕容峋亦抬眼遥望顾星朗,神情复杂,深茶色眸子融入山色,幽暗一片,“是否竞庭歌?” 此言一出,谷中更寂,恰逢薄暮中归林的山鸟长鸣,尖亮回响不绝。 “不是。”顾星朗答,字正腔圆。 慕容嶙笑起来,“长途跋涉,顾兄一人寂寞,怕是带了家眷。我们多虑了。”他看一眼慕容峋。 慕容峋一脸不信。 阮仲听得“家眷”二字微蹙眉,也转头看顾星朗。 车上再起响动。 极轻,却因众人皆屏息飞鸟已归林,格外显得清晰。 一只白皙素手伸出来,指甲盖上丹蔻光润如贝,车帘渐起,云鬓翠衣的女子探头而出,端美无匹的脸上一双杏眼顾盼生辉。 “抱歉。”女子轻启口,就着探身之姿向关城上顾星朗,“君上再三叮嘱,国之大事,不得搅扰。但晚苓听得车外发难,实在心焦,便想着出来澄清,免生误会。” 其声也端得圆柔,抚在众人耳间如丝缎熨帖。慕容家二人皆是吃惊,便连阮仲亦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帘外佳人,冷声道: “一路带着纪晚苓来问我雪音在哪里。顾星朗,你凭什么。” 顾星朗不应,只向纪晚苓略点头,“既然出来了,打起帘子让蔚君和肃王好好看看,车内还有没有旁人。” 纪晚苓颔首,又朝车前两人稍欠身,展臂掀帘以让车内景况览之无余。 空无一人。连侍婢都无。 仿佛知晓众人疑惑,她圆柔再道: “妾身与封亭关渊源,天下皆知,蔚君陛下与肃王殿下必也不例外。故人经年别,妾身却从未到过当地祭奠,早年囿于年岁,后来囿于身份,”她顿了顿, “难得君上过来办事,妾身一求再求,终争得同行允准,没料竟引起这般误会。”仿佛被故人旧事扰了心神,她脸上笑意不再,声量变轻, “失礼了。” 如此佳人乍现在粗粝山石钢铁兵甲间,辅以哀色伤词,惹天地叹息。 “是我等唐突了。”半晌方有人应,却是慕容峋,“天妒英才,战封太子遭逢意外,朕也遗憾至今。” “是么。”纪晚苓柔声,偏字字击石壁深林以至于响彻山谷,“磊哥哥离世以后,一连好几年我都梦不到他。” 她忽低了身势,就此坐到车前踏板上,翠色长裙坠入尘土,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几年我那般思念他,却从未曾梦中相见。” 不到半柱香前还在风声四起兵刃相接。 谷内千军万马全不懂个中关窍,便是慕容家两兄弟面对这番近乎唐突的倏然倾诉也傻了眼。 “但我近来开始梦见他了。”她远目光向深谷山色,仿佛梦呓,又缓伸左手往车内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在摸索什么, “入秋之后吧,几乎夜夜梦到。他对我说,” 终于摸到,该是重,她侧身加入右手方将其拿起—— 一把巨大的弓。通体银泽,隐见赤光,恰如落日西沉最后的辉。羽箭上弦,她有些笨拙将弓挽起,似不经意,左摇右晃,最后悠悠瞄向了慕容嶙, “封亭关战,崟蔚合谋。浅兵深伏,魂断雪谷。” 第477章 雪鉴封亭关(五) 谷内众人俱是变了脸色。 箭镞相向,慕容嶙与慕容峋就在车前,偏不好闪躲避让,盖因眼前女子实在柔弱,姿势更是笨拙,那支羽箭搭在根本未绷紧的弦上,完全没有要发的样子。 该也发不出来。 “祁君陛下这是何意?”闪避丢脸,不躲亦难心安,慕容嶙死盯着翠衣美人挽弓的素手,沉声高问。 “晚苓。”顾星朗却似同样意外,万般意味皆在此声中。 “君上说以梦为凭,妇人之见。臣妾却不觉得。”纪晚苓幽幽再道,“凡生异象,必存因果。磊哥哥经年不至,近来却频顾,秋梦连绵,入冬后果然便有了时隔八年的另一次封亭关之约。” 她举着弓下车,步步靠近,箭镞对上慕容嶙眉心,只余寸许。 慕容嶙面色不改,直视纪晚苓水光盈然的杏眼片刻,忽抬手握箭杆最前端手腕一拧,咔嚓! 箭镞断,无声落尘土。 “这把落日弓,昔年屡见故太子挽射。”折断的箭杆还对着眉心,慕容嶙字字慢道: “封亭关之战,交手的本该是崟蔚双方,祁国无辜,牵连战封太子也入战局,慕容家有过。但只此一项,”他斜眼看关城上顾星朗, “余外指责,慕容氏盖不领受。” “蔚君陛下,”纪晚苓转头向慕容峋,“你领受么?” 慕容峋整张脸滞了滞。“肃王所言也是朕意。瑜夫人,思念致梦乃常情,我们都有过类似经历。梦中言论很可能实为心底疑惑,是夫人你自己在告诉自己,而非战封太子托言。” “陛下方才犹豫了。”纪晚苓持续举着弓,该是重而时间太长,两臂开始轻颤,连带着袖摆也颤,如风过碧林, “那陛下你说,不是慕容氏,不是阮氏,白国山高路远,谁会在战事行将告终时这般设伏围杀祁国皇太子?” 半晌静默,慕容嶙轻开口: “战封太子之薨,坊间传闻经年不绝,嫌疑最大者,从来不是崟蔚。” 顾星朗始终无甚表情在望山壁树影间愈加稀薄的日色。谷中数万人听得此言都想抬头,却没人敢;阮仲也想转头,勉力忍住了,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或该说体会到,顾星朗此刻真实状态。 他无甚表情,眼底却起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六七年来妾身也一直这么想。”却听纪晚苓继续,“为此甚至自请入宫,想为磊哥哥讨回公道。”她微偏了一下头,所有人都觉得是在看顾星朗, “险些便铸成大错。直到崟六公主阮雪音入宫,与苍梧竞先生联手查案,沈疾的嫌疑才被洗清。磊哥哥之薨,祸首不是君上。” 过分圆柔,而振聋发聩。纪晚苓曾是顾星磊未婚妻,此番又自认与天下人一样疑心顾星朗多年,讲到最后忽转口为后者叫屈,六分可信。 余下不可信的四分,是她祁相之女的身份。 所以真正让这段话振聋发聩且变得九分可信的不是以上。 是竞庭歌三个字。 阮雪音与竞庭歌联手查案洗了沈疾嫌疑。 也就斩了顾星朗被疑的唯一线绳。 竞庭歌是蔚国谋士,没有任何理由帮顾星朗。在封亭关悬案里,祁蔚的关系说敌对亦不为过。 只有一种解释,此为事实。 还有一个漏洞,在于以上皆是纪晚苓一面之词。 “瑜夫人称珮夫人与竞先生曾联手破案洗沈疾嫌疑,”好半晌静默,慕容嶙启口, “本王远在苍梧,从未听闻。且如此大事,祁君陛下受流言困扰多年,一朝得雪,岂有不昭告天下之理?夫人,为挑国战临场编故事,非相门风范啊。” 去夏竞庭歌确至肃王府问过封亭关的事。此刻反驳,慕容嶙并没有十分把握。 慕容峋更没有。他亲眼见过竞庭歌翻山河盘。 纪晚苓也不急辩,依然高高端着落日弓,断得相当难看的箭杆晃悠悠指着慕容嶙。 “再者,”慕容嶙继续驳,“七八年了,人证物证、但凡可供参考的痕迹皆湮没于无。几国合力都破不了的悬案,以祁君陛下之能都难自证清白的迷雾,竞先生同珮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人力不可及,器物或可至。”纪晚苓缓声答,“肃王忘了,蓬溪山有两样东西,存天象储地貌,能往回追溯十年光阴。” 慕容峋茶棕色瞳仁深处已如火焰般跳起来。 慕容嶙不知竞庭歌曾用山河盘查过往,仍镇定: “以天象地貌解深疾之疑,虽不知具体如何施行,倒并非不可能。”他笑起来,“所以瑜夫人打算如何坐实这套说辞?请宿了挽澜殿点了听雪灯得祁君陛下盛宠的珮夫人来证?” 最后这句问弦外音明确。以阮雪音如今身份立场,她的话不可信。 “方才妾身在车内,听崟君陛下称珮夫人此刻还在锁宁。” 纪晚苓再回头。 阮仲稍踟蹰,应一声“是”。 “莫说珮夫人盛宠,恐有偏袒之嫌,便是天下人愿意信,她这会儿也不及到场为证。”纪晚苓转回来,目光在慕容家两人脸上游走, “但竞先生在啊。不仅她在,山河盘也在,今年是第八年,万幸还能当场追回去。” 慕容嶙琥珀般的茶眸终也跃起来火光,更显著,更剧烈。 慕容峋在听到头几个字时已然扬眸四顾,数千祁军银甲耀目如雪,独不见半缕烟紫。 他恼意喷薄正欲质问顾星朗,忽听马蹄声自茫茫银甲间响起,踢跶踢跶,慢而悠长,一名小个子兵士开始移动。 自然荒唐,更违军规。但举众皆震惊于纪晚苓一番成竹在胸,无人呼止,那与周遭骑兵乍看无二的小个子策马而出,就像在立时佐证那句“竞先生在”。 踢跶踢跶,步步往马车驻处来。终于相距不远,他勒马抬手摘了头盔,乌发如瀑,暮光般坠落, “太沉了,压得人头疼。” 其声极婉而至于媚,又清亮,似云雀高歌。 “我说什么来着。”慕容嶙眯虎眼遥看高骑上那张雪白凌然的脸,“祁君陛下好谋算。” 第478章 雪鉴封亭关(六) 顾星朗一直淡着脸看山壁深林间消逝的日光。 竞庭歌动了动手中缰绳,惹得其下深棕高马不安分原地踏几步, “肃王穷追不舍,崟君也助纣为虐千里逐杀我一个小女子,上官宴有伤在身,最后两日已是疲于奔命,若非祁君仗义,我这条命,早丢在崟北边境了。” 慕容峋神色不定,似乎犹疑,片刻后抬脚欲过去,被竞庭歌削尖了目光强钉在原地。 半刻安静。慕容嶙冷笑: “祁君陛下当真仗义。不仅在崟国边境救下竞先生,还瞒天过海依旧促成了封亭关之约。” “肃王刚不是说了,珮夫人盛宠。”顾星朗终开口,声在高处犹带笑,“莫说救师妹,她就是想要天上星,朕也会想尽办法摘下来给她。” 一句可以说是明明白白的策略之言,阮仲却听得有些牙酸。 慕容嶙哈哈笑起来,“祁君陛下要给珮夫人摘星星,摘便是,传至整个大陆也是另一段不输听雪灯的佳话。同理,陛下帮珮夫人救了竞先生,也该叫皇兄与本王知晓,如此这般将大家都骗来封亭关,” 他顿了顿,又瞥竞庭歌, “实在叫人疑心,是祁国另有盘算。” “盘算不盘算的,”竞庭歌快声接上,“肃王谋反,不惜借他国势力扣押本国忠良胁迫国君已是天下尽知的罪状。”忠良,自然指她自己,“如此乱臣,陛下岂有不处置之理。再别说,” 她也顿,看一眼纪晚苓, “战封太子遇害隐情已有进展,真相渐浮,祁国当然要来讨说法。” 慕容峋闻此言已是完全站不住,三两步过去扬手拽竞庭歌左腕低道: “下来!” 满谷沉肃人人紧张,谁也没料蔚君会突然行此举。 竞庭歌一呆,蹙眉悄声:“闹什么?起开!”便去甩他那只大手。 “究竟谁闹?给我下来后面呆着去!”慕容峋也悄声,“你是疯了,主动给人递刀!” 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两相对话其声不可闻。众人皆有些傻眼,直到顾星朗在高处轻咳一声方将场面制住: “那个,慕容兄,”他也觉不忍直视,拉拉扯扯实在很像小夫妻掐架,“此事话长。不若等竞先生将该说的说完,是非对错,再做定论。” 实在怪异。慕容嶙心下反复。观此情形,竞庭歌分明与顾星朗达成了某种默契。 封亭关真相。他尚在猜疑,但见竞庭歌甩开了慕容峋翻身下马,后退两步,朝对方恭谨一拜: “早先传书,请陛下将臣的山河盘一道带来,不知此刻安置在了何处?” 确有此事。他也确实去静水坞取了带了。原以为她是为可能爆发的战事做准备。 慕容峋抿嘴不作声。 “陛下。”竞庭歌再唤。 两人目光相接好半刻。 慕容峋终抬手,霍衍亲自带人将那方墨盘抬到了空地中央。 确与曜星幛像极。顾星朗站在关城上凝神辨。距离远,看不清其上线条形貌,单论外观几乎一模一样。 曜星幛与山河盘该是本为一体,被制成了两张盘。他想起来阮雪音之言。又想到此二物与寂照阁隐秘相关,而寂照阁是宇文家传承。 非常时候,不可走神。他敛心绪,便见场间竞庭歌已经展臂开始操纵山河盘。 纪晚苓启口,同步述阮雪音那套雪地印记逻辑。 数万双眼睛盯着空地上乌发垂落的黑甲女子单指点墨盘,蜿蜒游走,如观降神典仪。 一番高声陈辞,逻辑无可挑剔。没人真的在意山河盘上出现了怎样证据,或该说没人真的想凑近了看—— 并非不好奇。只因这番声势所指向的结果以及可能带来的后续在此时此刻,远超过了众人对一件神器的单一热情。 蔚国谋士竞庭歌与祁国瑜夫人纪晚苓一起在封亭关、在三国面前力证顾星磊之死与祁君顾星朗无关。 为什么。 然后呢。 话音落,盘音止,山河盘上极细微处都还在流动,顾星朗与阮仲同下关城—— 三国君主并肃王共临墨盘前,离奇的证据可查证的雪天对不上的时间。 无懈可击。 阮仲成为了见证人。 慕容峋开口要说什么,再次被竞庭歌拿眼剜回去。 慕容嶙一言不发许久,半晌道:“祁君陛下在暗里使天大的手段促三国入封亭关,原是为了当着天下人自证清白。费心了。” “不是。”顾星朗笑应。 众人一时未明这句不是所指—— 没使手段,还是不为自证清白,又或两者兼有之。 慕容嶙琥珀般的瞳仁在入夜前最后的夕光里更见晦暗。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忽领会了言多必失四字之深意。 他们开始屏息等待。 果见顾星朗悠哉哉转身,稍抬声量再道:“出来吧。” 茫茫如雪的银甲间再起响动。与先前竞庭歌匿处相距甚远的队伍中另一角,马蹄声开始踢跶。 踢跶踢跶,摇摆而轻重不匀。蹄声周围银甲渐裂出一条窄径,又一小个子兵士策马而出—— 与竞庭歌一样,作为骑兵才显得个头小,倘是位姑娘,该算相当高挑。 那是位姑娘。 瞬息间几乎所有人都做此判。 肤色不算白,至少不如竞庭歌白,却长着双光彩夺目的桃花眼,灼灼于山色夜幕中跳跃,分明耀眼,偏显得有些呆。 慕容嶙的虎眸眯成了一条缝。 慕容峋凝神看片刻,脸色再变。 那女子驭马的身段姿态极好,该是经年的功夫,快到几人跟前时方停下,翻身落地动作亦飒爽。她卸了头盔,乌发依然高束甚英气,上前两步恭谨一拜: “见过二位君上。” 是朝顾星朗和慕容峋。 又稍转身向阮仲: “崟君陛下。” 阮仲不识她,只乍看乃知绝色,暗忖该非等闲。 慕容峋紧抿着唇,半晌开口,声音有些干, “瑾夫人也来了。顾兄,”他转脸向顾星朗,却没措好辞,又半晌挤出一句: “拖家带口啊。” 阮仲只觉满心下火起不得发。 “也是无奈之举。”便听顾星朗轻叹,“她姐姐的事,祁宫内再无第二人能证了。” 第479章 雪鉴封亭关(七) 夜色始沉,山谷中幽幽起灯火。 先是关城之上,然后各兵队之间,明黄艳红,簇簇如心跳。 慕容峋闻言好一阵没应对,目光飘忽终去了竞庭歌脸上。 她用眼神摇头。 “顾兄是说,瑾夫人的姐姐?”他尝试理解竞庭歌的摇头,也便尝试应对。 他是蔚君,必得应对。 “瑾夫人的姐姐,上官相国的长女,陪伴淳风公主八载的灵华殿大婢,名唤阿姌。”顾星朗平声答,依旧云淡风轻, “当是本名,她本人没否认过。与阿妧、相国府长公子上官宴,都从女字。” 慕容峋到此刻方明白竞庭歌摇头之义。 “从未听闻。”他摇头,“朕自记事起,所知上官府便只一儿一女。祁君所言这位,上官姌,现在何处?” “已经不在人世了。去岁东窗事发,她在边境畏罪自戕,被淳风殿下葬回了蔚国。”顾星朗不疾不徐,又去看阮仲, “听闻小妹和纪齐安葬完上官姌之后曾在边境一客栈遇到崟君你,就在十一月初,破晓时分。也才一年,想来崟君尚有印象。” 阮仲同慕容嶙此番谋事,他常年往来于崟蔚之内情已经不必再遮掩。自不会忘,阮仲点头: “确有其事。” 顾星朗转回来,看着慕容峋。 该慕容峋发问。这样一番陈述毕,发问才是合理反应。 慕容峋飘忽着目光又瞥了一眼竞庭歌。 确认对方眼色是点头。 “这上官姌堂堂相国府大小姐,为何会去祁宫为婢?东窗事发,又是何事?” “上官姌四岁被送出苍梧养在祁北,五岁入霁都,十一岁入祁宫,十三岁入定珍夫人的煮雨殿当差,十四岁开始贴身侍奉淳风公主,十五岁时定珍夫人薨逝、随淳风殿下搬离煮雨殿去了灵华殿,成为灵华殿大婢。” 顾星朗说得很平缓,字句间停顿几乎等长,又极熟练,仿佛练习至少在心里重复过千百遍。 然后他停了一瞬。 再开口时语速见缓,声量却更高以确保所有人都能听见: “她十六岁那年,也就是封亭关之战那年,太子薨逝半年后,十月,为淳风殿下准备了一盆兰花。十月十四傍晚,淳风殿下抱着兰花,淳月长公主带了一幅新写的字,两人同入挽澜殿看望父君。约莫三个时辰之后,子时,父君宾天了。” 这故事不全。 只能从起因,一盆兰花,到结果,定宗驾崩,隐约揣摩其深意。 已经足够骇人。 从因到果,过分骇人。 慕容峋没听过这个故事。是真的。上官朔那时候来御徖殿坦白,没有述详情。 所以无须佯作吃惊,他真的吃惊,想不通一盆兰花如何就要了祁定宗的命。 以至于接下来这句问格外显得真诚,发自肺腑的疑惑: “兰花?” 竞庭歌自觉此为六年来她对慕容峋最满意的一次。 “从那时候到去年十月三十上官姌出祁宫当日,我们都以为是兰花。”顾星朗的云淡风轻还浮在脸上,竞庭歌莫名觉得那讲话神情同阮雪音像, “应该说,包括淳月长公主、淳风殿下在内的有限几位知情者都以为是兰花。朕以及其他人当年并没多计较她们带了何物进挽澜殿看父君,一切发生得太快,无论花还是字,都在十月十四子夜之后,与父亲同归尘土了。” 他又一次停下来,看着慕容峋。 分明没讲完。但追问还是等待更像一个全不知情的人此刻该有的反应呢?慕容峋忽觉得并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人性。 他再瞟竞庭歌。 对方眼色是摇头。 慕容峋遂回视顾星朗静候下文。 “去年十月三十,上官姌被逐出宫。”当朝祁君不杀细作,天下尽知,顾星朗不多解释,“同一日淳月长公主入宫,提及当年与淳风殿下看望父君细节,兰花一事,才重新被拉回线索织网里。” 他看了一眼上官妧, “出于某些尚无定论的缘故,瑾夫人与珮夫人都极通药理,且师承重叠处甚多。此一项,春夏时闹得沸沸扬扬的鸣銮殿辩上已见真章。想必诸位都清楚。” 上官妧敛眉眼盯着地面不说话。 天色尽黑,似乎开始积云。幢幢火光时有时无映在人人脸上,人人表情皆晦暗不清。 “淳月长公主与珮夫人对那盆兰花特征,朕才知道,此花名大花香水兰,却不为兰,乃百合一目,全株有毒,短暂闻嗅或接触于常人无碍,唯对肺腑虚弱的病人是利器,不通风的室内长时间吸入其香,易窒息而亡。” 暗谷深寂,幢幢火焰似鬼火,燃在黑压压山壁间也叫人窒息。 “若本王理解无误,”慕容嶙缓开口,“祁君是在指称,上官相国之女上官姌,于恭庆二十二年十月十四借淳风殿下之手毒杀了祁定宗。” 马车附近出现了些微响动。 众人回头看,只有沈疾和那两名守车的小兵,肃然立着,并未见异常。 “不错。”顾星朗答,其声平展全不似在论父仇。 “恕本王直言,祁君陛下,”慕容嶙难得语速慢,一字更比一字沉,“这故事里所谓物证、甚至被指控的杀人者,都已经不存于世了吧。万事讲证据——” “要讲证据,零零散散细节其实不少。”顾星朗接上,或该说打断,“但说真的,蛛丝马迹,逻辑推断,这些年下来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相似的游戏,朕也乏了。还是直接点好。” 他复看向上官妧,没再转开, “上官姌其人是否真实存在,她的身份、经历、至死前整整十八年在祁国的生平,包括大花香水兰是不是作为毒杀国君的密器被她借淳风公主之手送进了挽澜殿,”他一口气说完,极快,再次归于平静, “好在合谋者众,知情者不止一位。上官姌身死认不了了,上官家其他人来认,也是一样。” 上官妧继续垂着眉眼。 所有人盯向火光之中她的脸,炙烈也如噬人火焰。 “朕已经把话说完了。不必费功夫,是或不是,你给句答便好。” 目光如针芒。上官妧垂眸以羽睫抗之。 “是。”她说。 第480章 雪鉴封亭关(八) 浓云渐积,偌大的封亭关鸦雀无声。 慕容峋已经辨不清今日局面究竟主动被动,竞庭歌所行所暗示种种,到此刻是否依然如愿。 竞庭歌很平静。慕容峋余光轻扫她。平静而成竹在胸,一如经年。 她没再看他,只放眼望重重火光。慕容峋心知是不必再顾忌、本色反应便可的意思了,想半刻,没反应。 慕容嶙跨两步到了上官妧跟前, “瑾夫人说清楚了,是什么。”他沉着声,字字压迫,“兹事体大,关乎家国,上官家全族性命甚至整个蔚国命途,都在夫人此刻一句实话里。”他一顿,高声量, “再是受了胁迫,也不可指黑为白置家国于不顾!” 该有两息停滞。 上官妧抬头平静道:“无人胁迫,句句属实。上官姌是妾身亲姐,深藏祁宫十一载,于恭庆二十二年十月十四以大花香水兰毒杀祁定宗于挽澜殿。” 语势工整如背书,也像练习过千百遍。 慕容嶙扬声再欲驳,忽觉不对。 到目前为止,慕容峋表现实在无辜,而自己反应过分激烈。 他蓦然回头看火光中慕容峋那张疑惑的脸,心下反复,半晌幽幽道: “陛下,果真如此么?” 慕容峋真的疑惑。大花香水兰的故事,竞庭歌的眼色,今日局面自纪晚苓掀帘出马车起便不断在失控。 而他分不清真假,辨不出目标,更不敢擅作主张怕万一坏了棋局。 “啊?” 便只剩下本色反应,他反问出声。 “肃王这话问得有趣。”竞庭歌开口,亦高声量,“且不说此举很可能是上官相国府一家所行,根本没人知道,就算是国之筹谋,八年前蔚国在位的还是先君陛下,当今君上如何晓得?” 她一顿,转了口风, “真要说,还是彼时呼声最高、最有可能即位为君的肃王你,更该知道。毕竟封亭关一局,也是肃王带队,最后引发国战。祁君陛下,” 她凝眸望顾星朗,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宽仁,整个青川无不景仰。祁定宗遭蔚人所害,身为蔚臣庭歌不敢诡辩更不敢为凶手开脱,但也请陛下念在如此恶行并非今日蔚国意志,实乃上一朝恩怨,有仇报仇,勿要牵连无辜。” 终于明白是什么策略什么局。 慕容嶙只觉当头冷水泼。 莽撞了! 他为臣慕容峋为君,如此事态,从头到尾就该由国君应对。顾星朗揭上官姌始末,他来疑;上官妧答“是”供认不讳,他来驳—— 过度反应,欲盖弥彰,恰坐实了竞庭歌那句恐怕自己也知情的论断,更衬得慕容峋一问三不知实打实局外人! 冤有头债有主,祁定宗这笔账,怕是要上官家和他慕容嶙来还了! “朕计较此事已久,只不十分确定。近来越发有了把握,方借两国议事之机,顺道也来处理这桩旧事。”顾星朗语声淡,措辞也淡,仿佛不是来讨命,只是来讨钱—— 比讨钱更平淡。原本不急,正赶上于是顺道。 “也是不想牵连无辜,为上一朝恩怨起国战屠百姓。肃王,”他冷眼看慕容嶙。 “是本王愚鲁了!”却听慕容嶙重重一叹接上,竟是痛心疾首,“上官家居然埋下如此长伏谋害祁定宗!此事乍听骇人,实难置信,但此刻便连瑾夫人都亲口认下,” 他双手抱拳有力一揖, “瑾夫人年方二十,又是女子,事发时年纪尚小,后来所行种种想来也是承其父意志,还请祁君陛下念在她两年来尽心侍奉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至于上官大人,整个苍梧相国府,”他蹙眉苦脸,痛心疾首更甚,又看慕容峋, “皇兄!” “肃王演得一出好戏,声泪俱下,连庭歌都要听得涕零了。”竞庭歌利着音色,一脸见了鬼, “封亭关围杀祁国先太子便是合谋,半年后毒杀祁定宗自然是后续。封亭关主使,肃王乃其一,十月挽澜殿筹谋,你又岂会不知?上官相国府再是势大,这般连杀他国储君、国君的大局,若无蔚国皇室支持,上官朔他岂敢?” 慕容嶙瞪眼如铜铃,“竞先生与皇兄想借今番局面除我,要杀要剐,明刀明枪来便是!这般构陷让本王背负谋害顾氏君父之罪,叫祁君来诛本王,”他猛一个转身向顾星朗, “竞庭歌借刀杀人,陛下不会看不清明。便如她方才分辩,八年前无论封亭关之战还是祁定宗崩逝,蔚国在位的都是本王父君。冤有头债有主,祁君陛下要追究,自去找上官朔。慕容峋不知,我慕容嶙,同样不知!” 顾星朗半晌无声。 再半晌启口: “阿妧你看见了么。上官家辅佐慕容氏百年,你父亲两朝为相以殚精竭虑报蔚国。临到最后,依然难逃弃车保帅之下场。” 上官妧早先说完那番话便再次垂了眸,一直垂着眸,闻言轻答: “父亲说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臣妾姓上官,自幼得父母爱重,父亲的选择,便是臣妾的选择。” 慕容嶙就着影绰绰火光眯眼看她片刻,“瑾夫人的意思,此刻供认不讳,已得了相国大人首肯。” “父亲说,如有必要,他会亲自来认。” “好一个忠肝义胆的两朝相国!本王若为君,便不会这般畏畏缩缩叫忠义之族顶罪灭门,叫我蔚国万千忠勇之士自此寒了心!” 此话是说给慕容峋,更是说给满封亭关数万蔚军。 “瑾夫人已经说了,上官姌确有其人,毒杀祁定宗确有其行!”竞庭歌亦扬声叫满谷蔚军将接下来的话听进耳朵, “既然确切,便不叫顶罪!上官家辅佐慕容氏百年,代代忠良,功勋显赫无人能驳!但忠良也会做错事,无论是一家之策还是先朝筹划,谋害祁国皇室绝非如今蔚国意志。以肃王你的意思,今日为了保忠良不让国人寒心,我蔚国便得一力担下所有罪状,举国之力抗祁国报君父之仇,拿蔚国百姓的命去还这场八年前的糊涂债?” 第481章 雪鉴封亭关(九) 过分振聋发聩又仿佛仁义合理。谷中深寂,好半晌竟无人再往下接。 “瑾夫人只认了祁定宗的命债。”慕容嶙沉声,语势如鬼魅,“封亭关之战如何就成了一场合谋,若为合谋,崟国又担了怎样干系。此一项到目前为止,根本无凭无据。” 竞庭歌点头,一笑, “肃王说到点子上了。以崟太子阮佶心智,八年前哪怕已经是个七尺男儿,若无人设计,怎会、又如何侮辱得了乐昌公主?据我所知,崟国东宫至今无所出,太子与太子妃恐怕根本都没——” 一声重咳起,掐了最后半句话。却是慕容峋。 有羞臊没羞臊。他就着火光瞪她。 竞庭歌没羞臊,但话已至此,不说白众人也是心知肚明。“事情发生在苍梧,受害者和施害者分别是蔚国公主和崟国太子。”她继续, “明明可疑,太子明明可能无辜,崟国却不追究查证。乐昌公主羞愤自缢而亡,崟国照单全收低声下气以割地换太子一条命,封亭关之约始成。起因便蹊跷,两国各自反应更蹊跷,最蹊跷的是,临到关头没谈成,打起来了。结果呢?崟太子归国,蔚国损了一位本就病恹恹的公主,祁国就惨了,” 她看一眼顾星朗,满目遗憾, “折的是天纵英才的皇太子顾星磊。家师不止一次教导师姐和我,举凡大事却难辨是非曲直,便直接看结果。以结果损益论势力割据,最可能获得确实思路。” 浓云蔽天,相互挤压,竟似要落雨甚或落起雪来。 “皇兄你听懂了么。”慕容嶙淡声,“竞先生这是要将战封太子与祁定宗的命都算到我蔚国头上——” “肃王又错了。是算到你、上官家和阮家头上。此回肃王你谋反,联合的是阮氏借的是崟军,这些年慕容一族中究竟谁在与他国共谋操纵青川时局,天下皆可为证!” “一派胡言!”慕容嶙大喝,忽以迅雷不及之势掠至竞庭歌身前—— 铿! 长刀出鞘,霎时迫上细白脖颈,“妖女祸国,一再凭全无实据的臆测挑拨皇室扰乱朝纲,今日且不论是非曲直孰之罪过,先清君侧!” “肃王辩驳不能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了!谁心虚谁犯急,今日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封亭关!” 殷红渐从细白肌肤与银光利刃间渗出来。 初时只见颜色,慢慢堆积愈浓,一丝如溪流涓涓自竞庭歌脖颈间淌下。 却没人动。 慕容峋欲起身势被竞庭歌再次横眉钉在原地。 车轱辘声响起来。 吱嘎吱嘎响在幽沉暗夜寒冻叫人绝望的山谷外,像救赎也像最后一击。 谷外还有兵士。皆是蔚军。无论慕容峋口中八万之数是否实数,总归空地堆不下,谷内也堆不下,浩荡黑甲堵在封亭关外绵延山脊间,叫人担心那辆吱嘎作响的马车进不进得来。 “是相国大人来了?”竞庭歌轻问,看着上官妧。 后者早先曾言,如有必要,其父会亲自来认。 慕容嶙握刀的手震了震。 “肃王且稳住了。”竞庭歌冷笑,“要割脖子也待我看完这一场。” 车声马蹄声渐近,竟似无人阻拦。众人皆转目光向谷口,唯慕容峋还死盯着竞庭歌的脖子。 踢踢跶跶。吱嘎吱嘎。 谷外兵队似在让路。 吱嘎吱嘎吱嘎。 马车更近,轱辘碾在碎石之上听着更见粗粝,且沉郁,声声敲在心坎。 进谷了。 雪片也是这时候落下来的。 如此晴日,入夜方开始积云,虽有降雪之兆,到底显得急了些。 弱雪飘忽,星星点点被谷中明火吞噬,马车入视野,竟是辉煌,金碧的车身同样妍丽的厚帘,四匹骏马身势如虹仿佛神驹。 只那轱辘仿佛老旧。大而陈,灰扑扑的,与华丽车身全不相称。 竞庭歌挑了挑眉。 雪絮一抹荡进顾星朗眼里,周遭景致忽变得清明了些。 纪晚苓、上官妧、慕容嶙、慕容峋,不远处阔大马车旁的沈疾和沈疾身边的小兵,满谷银甲褐甲又或黑甲,里里外外,层层叠叠,所有人静止不动如一幅描绘了数年未能完工的长卷。 那金碧辉煌的四骑马车自谷口驶入画卷,就像一支强行封卷的笔。 吱嘎吱嘎吱嘎。 马车沿不断裂开的兵队间小径往中央众人所在处行驶,从容,却也不慢,很快到了沈疾身侧,与早先纪晚苓所乘大车并停。 帘子打起来,绛红一点落在这幅深沉水墨里显得颇突兀。 但绛红斗篷雪白风毛下同样莹白的脸是与全卷相和的。相和而不相融,天外一笔。 “哟。”还是竞庭歌,“这算谁的人?” 好一句双关。 祁还是崟。立场。 顾还是阮。归属。 两层意思并不完全一样。她还嫌不够,这般问,又煞有介事去看白袍的顾星朗褐甲的阮仲。 阮雪音瞥了竞庭歌一眼,没接。 顾星朗对这一瞥很有意见。十一月二十到十二月二十,整一个月,第一眼居然看的竞庭歌。 “数日前在锁宁城郊冰冻河畔,肃王曾问当夜救兵从何而来。”阮雪音没下车,单手掀帘坐在门口,颔首扫一圈算是同所有人打了招呼,便向慕容嶙, “雪音当时说,他日若还有机缘见,再聊不迟。没料机缘来得这样快。” “是么。”慕容峋冷笑,“本王以为今夜机缘原就在珮夫人预判中。这不,那夜救兵始末,此刻已经不言自明了。” 他挟着竞庭歌的手与刀一动不动,鲜血一缕在烟紫缎料上浅浅风毛间染出红梅半朵, “怎么,夫人是来最后加码完成致命一击的?” “雪音忙于赶路,越近封亭关人烟亦少,难打听,其实不清楚各位谈到了怎样地步。只知道,还没如八年前一般忽然打起来。” 雪势渐起,纷纷过眼帘,阮雪音稍偏头避开, “此番回崟,奇遇甚多,或也因四岁以后从未这般久居崟宫之故。”她顿了顿, “雪音不仅得进了东宫药园,也进了东宫。” 第482章 雪鉴封亭关(十) 最后这句话,顺序有些怪。 崟太子心脑有疾,多年来将养在东宫,不算软禁,但奉崟君旨意,甚少出门亦不大开门迎客。 阮雪音一年回去一两次,每次呆不过三日,此前没进过东宫并不奇怪。 但无论如何,进东宫都比进东宫药园要容易。 而这句话分明更强调东宫。 此地为封亭关。 顾星朗正兴师问旧事。 所有人几乎在下一刻明白了阮雪音为何言东宫。 亲历了封亭关之战的主要人物里还有一位幸存者。 一位当事者。 一位明明该有许多话可以说偏偏一句都不会被纳入考量的最佳为证者。 崟太子阮佶。 场间所有出身皇族者便都在下下刻反应过来此车为何车。 金玉驰。 崟国专供东宫使用的车驾,传了近三百年,据说车身并一应装璜都修补甚至替换过,唯四个轱辘始终未换,以为传承。 车身软帘在暗谷飞雪中招摇,承火光辉映格外显得璀璨,更衬其下四个轱辘大而老旧,却沉重,相依为命撑着阮氏三百年光阴。 “珮夫人驾金玉驰,可得了崟君允准?”事已至此,慕容嶙也懒再惜字,一壁问,凝目光看阮仲。 “肃王此问多余了。”不待阮仲答,阮雪音快声回,“金玉驰为太子车驾,东宫许了便可,无须国君首肯。” 火光在慕容嶙半透明的虎眼中跳两跳。 仿佛不愿再与对方周旋又似只想开门见山斩乱麻,阮雪音拢着手抬脚下车, “雪音难得回来,三叩东宫门不得入,总算于前几日进了去探望太子,方知太子虽智识行动皆如孩童,却有作画天分。数年下来挥墨勾涂,桌案柜几间竟零散了上百张画作,摞起来厚厚一沓。” 众人方见那拢在斗篷内的双手间有物。 纸。 不算薄的一沓,被莹白十指轻兜着,随这番话出斗篷乍现在黑夜火光里,皱巴巴的,黄白深浅不一,该是年头各异。 竞庭歌稍动眉心,有些鄙夷,“你别告诉我阮佶将当年事完完整整画出来了。” 阮雪音再瞥她,有些不耐,“脖子不疼么?” “划得浅,又冷,没什么感觉。”竞庭歌梗着细白脖子,稍体会,“这会儿好像冻住了?” 慕容嶙面色更黑。 阮雪音颇无语,蹲下,将手中纸沓一张张往碎石遍布的空地上铺。 生纸熟纸就往地上铺?!顾星朗看得揪心。熟的还好,生的遇水化墨,正落雪,岂非话没说完物证先毁了? 这般思虑,轻咳一声便要举步上前—— “熟的。”阮雪音却在他咳嗽瞬间抬眼,不疾不徐讲了旁人听来莫名其妙的两个字。 还不算太笨。顾星朗一个眼神回过去,阮雪音觉得折士气,不再看他,低头继续动作。 雪絮飘零,扫在黄白故纸上瞬间湮没于无。自竞庭歌那句戏谑之言后所有人心思便都在那沓纸上,此刻张张展开横陈于地面—— 分明是工笔画,故用熟纸以防过度晕染;那些细致轮廓层层线条的落笔态势却写意,而至张狂,天马行空,肆虐的齐整。 着色也不如寻常工笔画妍丽,尽皆蒙了层灰。 留白亦多。恢弘宫殿样建筑,浩瀚山川湖海,都是些大气象大景致,偏画得与白纸不相协的小,留下大片空白,看天不像天,落寞而森然。 殿宇是蔚宫。 山川是以封亭关为据点的整个大陆西北部景观。 直至数十张画纸全部铺开来,众人细察看将纸缘相连,建筑与山川特征方显,画作内容方得确定。 那两处格外显眼溅血般的红也便自灰压压工笔间跳出来。 极艳的红,像是白国南部所产春山朱,朱墨中最正的一种,经年不失浓彩。 朱墨数滴落在蔚宫东南角和封亭关以北一方窄峡内,不知用了何种技法,尤显得果决凌厉,仿佛—— 凶刃破皮肉一刻飞溅的血。 如此画面,除了怪异甚至稍显可怖,其实说明不了什么。 没人发问,为避嫌为避祸各有其因。 还是竞庭歌。“这有什么?是想说这两个地方都见了血呗。” 蔚宫东南角是乐昌公主受辱自缢之处所在。 封亭关以北那侧窄峡就不必说了。八年前一役,如今它比封亭关更具名声。 “都死了人,自然都见了血。两件事于崟太子而言都是噩梦,画成这样再平常不过。”竞庭歌继续,朝阮雪音一个白眼,“还以为你找到了什么决定证据。” “难。”阮雪音起身立在平铺的故纸堆前,飞雪浸润,将那些墨彩变得更浓,艳丽的朱色便如冷却的血, “时间太久远,又是精心筹划早没了一应物证的旧案,还能作得数的只有人证。”她不经意扫过慕容嶙上官妧的脸,又扫慕容峋,最后极深看了眼顾星朗, “偏偏人证当中,有人说不得,有人说了没人信。”她低头看每张画纸上大片扎眼的白,颓然又释然, “才须接受,有些疑问永远没有确实答案,有些真相明明近在咫尺,就是缺那块填补缝隙的石。” 放在往常竞庭歌就要不耐烦了。 但她太熟悉阮雪音其人路数,这般说,便是还有对策。 “这些画作,单拎出来根本瞧不出内容,无论蔚宫还是封亭关,都得数张笔墨相合方可拼凑出形貌。且并不在一处,有些被压在书案上,有些夹在书架间书册里,有些揉作一团塞在棋盒内。除了它们,还有一些不相干的画作也这般东一张西一张散着。刚开始我与东宫内所有人一样,只以为是太子涂鸦。总归他房间常年乱着,这些东西又随意扔不得,故而虽似废纸,却该是都留了下来。” 所以张张故纸皱,此刻被落雪浸润反而平整了些。 “可以画成一张或两张的内容,偏画成了几十张。分明是同一内容的几十张纸,偏被如废纸般塞在终年幽闭的东宫太子寝殿不显眼各处,还有其他不相干的废画作掩护。”要说的太多,阮雪音却字字慢与飞雪同速, “太子心脑有疾,做事少章法,但我想哪怕是孩童,想要藏一件东西时也是有本能的。将东西分成很多份胡乱置在不同的地方,再加入更多与之类似的东西混淆视听,是不难生出的本能。” 她展眸望空中雪絮,飘飘忽忽,仿佛经年不曾歇, “问题是,他为何要藏这些画呢。” “珮夫人的意思,这些画是你此番从东宫太子寝殿内搜出来的。”慕容嶙手里的刀依旧架在竞庭歌脖颈之上。 “不是。”阮雪音摇头,“头回进,我与太子亦不相熟,没有这么好的计算和运气。他带我的。先让我教他研墨,再让我替他取书,又说没人愿意陪他玩棋,让我同他对一局。” 场间众人皆有些变了脸色。 “我才反应,太子顽疾,其实在脑不在心。” 第483章 罪与罚(上) 所有人咂摸这句在脑不在心。慕容嶙冷笑: “珮夫人是想说,崟太子虽脑子不好使,良心却在,花费数年时间精心作画藏于寝殿,就为了有朝一日将他们交给你?” “不知道。”阮雪音摇头,“太子脑疾当年到了何种程度,如今又是怎样情形,良心还是本能,有意或者无意,时间紧迫,我没有探究。重点是,他作了这些画,却又辛苦藏起来。” “崟太子亲历了八年前从苍梧到封亭关始末,见阴谋杀戮而有口难言,遂寄情画作以为纾解,人之常情。” 顾星朗淡声接, “至于藏匿,自然是恐被人发觉。封亭关一役若果为崟蔚合谋,崟国一方,谋者只能是阮佋。他藏这些画,恰坐实了此断。” 阮雪音轻点头,“自来隐藏必有惧,崟宫中唯一能叫太子惧怕的,只有国君。封亭关之事若无阴谋,太子所绘溅血诸图若无隐情而只是事实,何须藏。” 谷内寂了片刻,但闻落雪音。 “虽为臆测,实在也合情理。”慕容嶙表情变得怪异,似笑非笑,“所以祁君陛下此来不止要取上官家涉事者的命,还要取阮佋的命。” 他笑起来, “珮夫人,你这是亲自将杀父的刀递到夫君手里啊。好本事,好气节。” 阮雪音睫毛颤了颤,恰抖落雪瓣一片。 “我蓬溪山向来只讲真相公允,不论国别。”竞庭歌瞧见了那片抖落的雪,“且阮佋算什么父亲,又何时将阮雪音当作过女儿?” “封亭关真相究竟如何,到了锁宁城,朕自会向圣君做最后求证。”顾星朗冷声,“我父君这一笔,却已经没有疑问了。” 上官妧不算白的脸在雪夜火光中异常显得白。 慕容嶙架在竞庭歌脖颈间的手稳如山川。 慕容峋的十指在衣袍下辗转磋磨,眼看着竞庭歌颈间血缕凝成了一道深痕。 驼铃声便在这时候响起来。 该是驼铃,极沉而亮,却快,声声和马蹄起落。 谁会将驼铃拴在马上。 谁又会这般单骑夜至山雪将倾的封亭关。 谷外早先为金玉驰让出的道应该还在,兵马移动声没有再起,驼铃马蹄声由远及进全无阻滞入了谷。 果真单骑,骑上只一人,长身苍髯,身形瘦癯,双目却炯炯如少年。 那驭马姿态也如少年,但更具气势,只后背见佝偻,该是上了年纪所致。 上官妧猛回头迈了两步。 竞庭歌抿了抿唇,一侧嘴角扬起来。 阮雪音没见过马上老者,但观此情形已经十分确定。 那老者于两辆并排车架以西勒马呼停,该是寒冬久骑之故,下马动作有些僵。 上官妧箭步去扶。 顾星朗没说什么。 竞庭歌梗着脖子转眼瞧慕容峋。 “相国大人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但慕容峋不觉得是明知故问。哪怕局面至此刻解决办法已经不言自明,他敬重或该说敬畏上官朔多年,乍见到依旧忍不住客套。 上官朔着绀色常服,外面一件颜色更深的绀色斗篷,就着上官妧一侧搀扶,缓步行来。 仍有些僵,却步步沉实,踩在碎石上与落雪咬合,声远而透。 “见过三位君上。” 近至恰到好处的君臣距离,他止步拜,声微哑而闻苍凉,旋即抬首同时向慕容峋和顾星朗, “臣来领罪。但凭二位君上处置。” 慕容峋难于应对,飘忽着视线对上竞庭歌火光跳跃的眼。“顾兄,” 他想说罪在上官一族,如何处置但凭对方决断。 说不出来。胸口像被巨石压了。自他记事起上官朔便如像山般巍峨而长久地立在这个国家的庙堂之上,任何时候任何景况,只要此人在,含章殿内撑天的石柱便是稳固的。 他到今日此时才明白何为股肱,国之脊梁。 两朝了。 竟然依旧压在这个自少年时便清瘦的男人身上。从少年压到了五旬。 今日此人要为此国交出性命了。 他忽觉不能。“昔年祁定宗崩逝,个中内情朕确实不知。” 竞庭歌太知道慕容峋其人讲话逻辑。她脸色骤变。 果听他继续对顾星朗道: “但上官大人一生所行无不为家国计,甚至将女儿自幼送入霁都埋下长线布局,其中割舍不足为外人道,究其根源不过是替蔚国一统青川之霸业筹谋。” “君上!”竞庭歌急声。 慕容峋不看她,一口气将话说完: “祁君,上官相国的命,恕朕不能交给你。” 很多年来顾星朗与青川所有人一样,认为慕容嶙比慕容峋更有资格坐君位。 今日他依然这么觉得。尤其在听完这番陈辞之后。 但他改了对此二人孰高孰低的判断。 作为人,慕容峋要比慕容嶙好太多。 这世上更需要这样的人。可惜这样的人,不适合为君。 他张口要说身为祁君和人子该说的话该下的决断。 “君上糊涂!” 却被绀色老者生截了, “老臣筹谋数年送女儿入祁宫为细作,甚至在封亭关之战当年如愿取了祁定宗性命,如今事情败露,祁君陛下要取老臣性命替父报仇,天经地义!君上既知臣一生所行为家国计,便不该在这时候为保臣一人一族性命置万千将士乃至蔚国百姓之安危于不顾,让臣背负祸国殃民的千古大罪!” 他重新敛首,只向顾星朗, “上官家全族性命,今日便交给陛下了。阿妧。” 上官妧震了震。她身上的玄紫色斗篷还是去岁呼蓝湖家宴上那件。 他们这群人,衣衫常新,唯斗篷经年不换,仿佛注定无常的一生里唯一坚持的寻常。 当时总道是寻常。 她应声上前,站到上官朔身边。 “封亭关。”顾星朗轻启口,象牙白斗篷与雪色相融,“朕要上官相国一句实话。” 上官朔无半分犹豫:“确为合谋。”他抬头扫过面前每个人的脸,最后将视线落在竞庭歌脸上。 不是。 是几寸之距的慕容嶙脸上。 “老夫与肃王布局苍梧设计乐昌公主,崟君阮佋送来太子阮佶,此后的戏,都是约好的。” 第484章 罪与罚(下) 上官朔之声苍与顾星朗之声冷都合此山此关此冬此夜。 雪势更大,纷扬扬泼下来。 “老匹夫胡说八道什么!” 但听慕容嶙一声暴喝,眉眼口鼻尽皆拧绞。竞庭歌只觉脖间一痛,几乎冰冻的刀刃似又没入肌肤半寸。 “嘶——” 她低呼,慕容峋和阮雪音同时心到嗓子眼儿。 “当年事自有父君与相国谋,本王知道什么!”他浑然不觉手中刀刃挪动,眼红如血,喝完此一句呆了呆,突然狂笑起来, “懂了,懂了!”他转头望竞庭歌仿佛嗜血的兽,“又是你!劝服上官朔担罪责还不够,一再耍手段置本王于死地!让我猜猜,” 他凑近了她,刀刃入脖颈划出利口, “你是不是告诉他,一日留着我,蔚国此朝一日不得安宁。顾星朗要报国仇家恨已经不可逆转,总归要以命抵命,不如将我一起拉入地狱,给蔚国几十年清宁。毒妇!” 他狠声,“我便入了地狱,也要拉你这蛇蝎女人一起!” “当年事肃王确实知情。”绀色老者慢声,“五月初四伏于雪峡的弓弩手正是——” “上官朔!”慕容嶙握刀的手已然不稳,肉眼观之似正寸寸迫入竞庭歌脖颈, “慕容家此代究竟谁该坐这君位,谁能,谁坐得住,你心知肚明!慕容峋方才逞一时意气为了你上官家几条命便要同顾星朗开国战,岂是明君所为!这般格局见识,如何壮我蔚国称霸青川!” 他嚎完此一番,忽止了狂躁,半晌沉默,目色幽异去看顾星朗, “今日上官家全族甚至慕容家也出人抵命,此事便能一笔勾销么?祁君陛下,” 他低了声量,竟似颓然, “我若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趁此机会开国战推进统一大业。但你不是我。顾星朗你能么?今日上官家全族并慕容家至少一人出来抵命,你便承诺,在天下人面前承诺,此一段恩仇到底为止,再不追究。” 他越说越慢,声沉而骤响: “此朝此代,永不以此事为由对蔚国再发难。你能么?” 场间所有人几乎同时转视线向顾星朗。 慕容峋不敢转,盯着竞庭歌颈间血握拳掐得掌心生疼。 阮雪音与其他人一样望顾星朗,绷紧了神色。 然后她意识到不该。 遂松开眉眼,尽力柔缓了目光。 然后她看到顾星朗望过来。 她冲他抿了抿嘴,像是笑;又只像一句“我在”,万语千言。 “与当年事相关的所有人,直接或间接动手和参与了筹谋的,都须抵命。此为朕作为大祁国君、顾氏子孙,对先父对家族,和对臣民的交代。”顾星朗开口答,宁沉有定一如经年, “朕说的是,所有人。但凡相关者全数有了交待,” 他顿了顿, “此朝此代,朕不会再拿此事做文章向蔚国发难。天下为证。” “祁君仁义,一言九鼎!”慕容嶙快声接,架着竞庭歌忽挪步,步步向正中央的上官朔, “相国大人。” 终至跟前,他声低如絮语。竞庭歌在他身侧,上官妧在上官朔身侧,四人相对仿佛围炉相谈。 “此出苍梧,我想过近十种可能。风险,祸患,对策,生死。走到这一步,不算十分意外,却也实在意料之外。您告诉我,我输在哪里。三年前,又输在哪里。” “王爷闭门静修伴青灯参佛语,三年了,再是摆架势做样子,臣以为总有体悟。”飞雪坠落,纷纷停在上官朔半白须发上, “输在势,输在命,输在每个人所站的位置从头开始的选择。如果王爷非要称之为输。今日局面从去岁小女在祁宫出事便定下了。折腾挽救,不过是碰运气。但人这一世,运好的时候少,运坏的时候也少,更多时候无运,事情会照事情既有的脉络行进,像一条暗河。” “我不想听这些。我想知道今日为什么是我,三年前大人又为何最后倒戈支持慕容峋。我想知道,大人明知父君从头到尾便更属意我,直到今日,无论能力魄力,我依然比慕容峋更该为国君。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快,压抑的歇斯底里仿佛地狱之火。 “王爷还是没懂。臣已经答了。” “上官朔!” “意思就是人各有命,你运气不好。啰啰嗦嗦什么?”竞庭歌不敢动,撇着嘴哼哼。 “闭嘴!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我们四个,”慕容嶙幽声,“今日都是必死之人。” “我若是王爷,已经做了选择,便留下她的命。”上官朔淡声,“咱们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以命抵命,当着天下人叫顾星朗作了承诺也算钳住了他;待你我身死,他必往锁宁城讨阮佋的债,阮仲,阮雪音,多的是糊涂债,有的是乱局和机会。陛下一人之力不行,蔚国再多能人也不及她,” 他看向竞庭歌, “竞先生最知道怎么动珮夫人这颗子,也就最知道怎么掣祁君陛下的肘。” 竞庭歌因疼痛正龇牙咧嘴,闻言忍不住微笑,以至于那笑竟显得狰狞,“相国最是明理。” “我不甘心!”慕容嶙恨恨,而似恸然,“我不甘心,上官。” 大概近二十年前,慕容嶙七八岁时候,上官朔正当盛年,常往来于蔚宫一众外殿,遇见时,前者总唤后者“上官”。 不合规矩,却实打实宣示了某种喜爱,至少是尊敬。也颇俏皮,很有些忘年交意思。 十二三岁以后慕容嶙渐老成,不再这般称谓而只直呼官名,此一声“上官”就此尘封,变成了少时天真的默契。 “殿下,强胜弱败,世间道其实并非如此。应该说,能力魄力是一种强,运气机缘是另一种强。你认为他不如你,此断有误。”上官朔闭眼一瞬,仿佛冷,整个人缩了缩, “或许不公,也合该不甘。若能重来,老夫也有很多想变的决定想改的运数。可惜不能。人们妄想重来,夜深人静或者酒醉呓语时。但人之一生不过就是遗憾、不甘和大步往前走。殿下,你我都须往前走,只是今日,你我都走到尽头了。” “为什么不是他。完全可以是慕容峋。顾星朗只是要慕容家有人领罪赴死!” 上官朔轻摇头,“都说过了。殿下,你什么都明白,何苦为难自己。” 慕容嶙撤下了架着竞庭歌的刀和手。 刀刃上殷红的血迹似镌刻的梅花瓣。 他提着刀转身,步步向顾星朗。 顾星朗面无表情看他靠近,相距约五步时对方停下来。 “祁君陛下想看本王怎么死。自裁,还是陛下要亲自动手。” 顾星朗没立时答。 “能让我来么?” 第485章 ?春去矣 纪晚苓一直垂双手拎着巨大的落日弓。 翠色裙衫碧绿斗篷似十二月封亭关独一的春色。 但她眸色暗沉,仿佛春色尽时。 慕容嶙闻言转身,挑嘴角笑了: “祁君陛下同意,本王自无意见。只是本王瞧瑜夫人方才挽弓姿态,应该不擅射箭,用不了落日弓为战封太子讨命吧。” 纪晚苓不急回应,转身向沈疾: “有劳沈大人。”便抬双手递弓。 沈疾一怔,望顾星朗确认对方允准,快步过来接了弓,却听纪晚苓又道: “大人可带了什么好用的兵刃,适合女子,无须技巧力量便能一击毙命。” 沈疾有一把见血封喉的匕首。去秋祁北边境被顾淳风夺了后就没再要回来。 自然。 所以没有适合女子用来一击毙命的随身兵刃了。 他摇头。 “瑜夫人若不嫌弃,便用本王这把刀如何。”飞雪倾倒,整个山谷似巨盆承接,慕容嶙一身玄衣立于其间,看不分明,只手中刀刃寒光映雪。 玄色是蔚君用色,他这般穿着,其实僭越。也怪,到此刻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他穿了玄色,才觉僭越。 却是无关紧要了。 “此刀名孤鸿。”慕容嶙继续,“看着长且沉,叫人误以为笨重,其实轻盈,也锋利,瑜夫人双手握刀稍用些劲,足以一击毙命。”他抛刀半空中然后反手握刀刃,将刀柄对着纪晚苓, “请。” 纪晚苓没迟疑,抬步过去伸手接刀。 “晚苓。”顾星朗终开口,“你从不动兵刃,”不合适,很难一刀了结,于自己也是折磨。 他没往下说,但场间众人都听懂了。 “多年夙愿。”纪晚苓淡笑,“还请君上成全。” 顾星朗再张了张口。 归于缄默。 “方才上官相国说及五月初四伏在雪峡的弓弩手,被肃王打断了。”纪晚苓重看慕容嶙, “若妾身理解无误,是肃王安排的吧。” 事已至此,该认不该认的,通通认下便是。慕容嶙笑答: “是。” 稍顿又道: “总归这一段要载入青川史册,还请诸位听好了,”他忽高声,“祁太子顾星磊是我杀的!蔚国慕容嶙!” 似乎快意,他长声笑起来,笑声巡山谷,回响与飞雪共震。 纪晚苓握刀的双手颤了颤。她咬牙,将孤鸿举起来。 “我不会砍。”她声也颤,抖着雪声风声。 “那就刺!”慕容嶙仍高声答,仍带着快意笑意,仿佛正赴一场平生不曾见的盛宴,“握紧刀柄,对准这里,”他一指自己胸腹, “使全力往穿了刺,本王必死无疑!” 顾星朗垂落的手指动了动。 但闻极细弱一弧气流声。 是纪晚苓再近两步将刀尖戳进了慕容嶙腹部。 只能叫戳。因为仅刀尖入腹,大半刀身还在飞雪中。 力量太小。 也许是紧张。 又或因过分缺经验。 她握紧了刀柄再往里。 几乎没动。 又想拔出来再刺。 拔不出。 慕容嶙伸长手握住了腹部外刀刃。 “你记住欠我什么。记住今日此刻此情此景。”却看向了慕容峋,“若没做到,我和父君会在地底下等着你三跪九叩来谢罪。” 他说完这些,不再看谁,散了目光望漫天大雪, “春去矣!” 他那只手握在距腹部极远的刀刃处,忽用力,大半刀身没入,刀尖从后腰正中间穿出来。 鲜血随刀背出,盖了寒光,又淅沥沥滴入浅覆了雪的地面,渗透,凝结,然后被新的落雪遮掩至无。 纪晚苓的双手还握着刀柄,面前慕容嶙大睁着眼看飞雪站得笔直。 她忽觉脱力,两手一松就要站不稳,被人从后托住了。 顾星朗。 太多情绪呼啸在胸腔,八年伤怀、委屈、郁结、怨恨、愧疚、自我说服—— 已经辨不清晰,也突然随这一刀穿刺全都落了地化了雪。 她只觉止不住,又不知是止不住什么,反身环上顾星朗埋进他胸口一瞬,眼泪涌出来。 如此景况,没有任何理由将人推开。确切说,当时当刻顾星朗太明白纪晚苓万般心绪,可能没人比他更明白。 也就心无杂念只想要安抚。 他轻拍她后背低声:“没事了。” 这一抱实在自然。自然得像亲人,也像相识相伴过的漫长少年岁月。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阮雪音也这么觉得。 全然理解,也便没什么不好过。但她蓦然想起来阮仲那时候说: 他不是非你不可。没了你,他还有纪晚苓。 应该也是对的。无论何时,他都还有纪晚苓,过去是,其实一直都是。 她站在飞雪中看了半刻,雪絮落进眼睛里。她抬手想揉,怕被人瞧见生误会,没揉,反应过来竞庭歌的脖子还没处理,三两步靠过去。 竞庭歌还站在上官父女身侧,一手捂着脖子,不眨眼盯着慕容嶙笔直的衣袍。阮雪音悄没声拿掉她手开始动作,竞庭歌连嘶几声,终于挤出少许心思偏头瞥她: “怎么,看见人家卿卿我我难受了,这才躲过来给我治伤趁机抹眼泪?” 阮雪音全神贯注在她脖子上,小心翼翼,“你哪只眼看见我抹泪了。”又蹙眉,“别动。亏得天冷,止血也容易些。” “咱们都是过客。珮姐姐。”却听始终没作声的上官妧幽幽开口,“你还好些,他至少为你点过听雪灯给过风光无二的盛宠。我是什么都没有过。” 她望着风雪中单手拢翠衣佳人的颀长身影。 “我有过什么呢,父亲。” 上官朔一言不发。 “十几年青梅竹马,同一方天地人间,岂是你们能比。”竞庭歌轻笑,依然望着远处一动不再动的慕容嶙,“早明白这一点,也便省去许多麻烦。” 慕容峋挪动了。 他朝飞雪中静止如雕像只刀背上鲜血还在潺潺的慕容嶙走过去。 到了身前。 开口说了句什么。 距离远,声也低,竞庭歌勉力辨嘴形方读出只一个字。 好像是“哥”。 她心下鄙夷,却见他又张嘴,开阖了几下,比刚才字多话长。 辨不出是什么话。慕容嶙也自然再听不见。 顾星朗终反应不妥,轻扶纪晚苓离怀,忙展眸去望阮雪音。 她在给竞庭歌治伤。脸颊掩在帽沿雪白风毛间看不清神情。 “你先回车里休息。”他柔声向纪晚苓。 该有人来搀的,没带婢子。他看向阔大马车边,那头没反应。 阮雪音恰完成了最后动作,开始收行头回随身锦袋,余光瞥见顾星朗正往车边张望,看情形该是想让纪晚苓回车里。 她心下微动,稍踟蹰,抬步过去道一声“我来吧”,携了纪晚苓往车边去。近马车时果见一直车旁驻守那兵士格外生得秀气,肤白似女子。 就是个姑娘。 对方冲她一眨眼。 阮雪音有些忐忑。 便在纪晚苓上车帘子放下一瞬,只听那娇俏兵士脆生生问: “到我了么?” 第486章 ?驾鹤(上) 分明得不能再分明的女子声。 也便引得所有人转头扬眸就着飞雪火光看。 那银甲小兵径自过来,经过沈疾身边时高抬手拍了拍他右肩。 沈疾张口要说什么,终是望向了顾星朗。 顾星朗没说话亦无示意。 小兵走到了上官朔面前。 竞庭歌“哟”了一声。 便见对方摘下头盔露出绑得极精神的一头乌发,与上官妧异曲同工。 她像男子般双手抱拳向上官朔一个致意。 上官朔显然猜到了来人是谁,忙躬身见礼,“淳风殿下。” 顾淳风点头,“也就不必废话了。” “是。” 她拿出了那把见血封喉的匕首。 “去岁我在边境追到她的时候,人已经没了。”顾淳风把玩匕首,比划姿势,“她该是想去像山,出了宫便一路往北。很多年来她提过无数次像山,说那里秋色甲天下,有朝一日要去看看。我从来不懂其中深意。” 她抬眼复看上官朔, “你带她看过像山秋色么?” “没有。”上官朔轻摇头,胡须扫落雪,“世人不知老夫还有这么个女儿,自因从没带她出过门。” “她四岁离开苍梧前,就日日府里呆着?” “距离家中约四十里的别院。我和她母亲都不时会过去。” “这是自她出生就打算好的?”否则何必从头藏到尾藏得世间本无上官姌。 “是。” 顾淳风冷笑起来,却像哭,“你是蔚相,又是男人,勉强说得过吧。她母亲呢。怎也狠心至此。” 阮雪音和竞庭歌同时竖起了耳朵。 “她母亲有自己的苦衷。” “苦衷,还是目的?” “殿下不觉得这两样其实是同一样么?众生皆苦,苦,所以求,凡所求,都是目的。” “屁话。有求自己求,诞育子女让他们一世牺牲去帮你们求,”她忽觉骂什么都苍白,“他们也是人。” “殿下说得对。” “你后悔么?” “殿下问哪一件。如果是阿姌,悔;如果是你父君,不悔。” 顾淳风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握紧了匕首再近一步。 “老夫还有一问。请殿下相告。” “讲。” “她葬在何处。” 顾淳风满心下厌恶,斜着眼看老者片刻,“知道了又如何。你们不会被葬在一处。杀人者不是该被扔至乱葬岗腐烂化土或被禽兽咬食么?” 她回头看慕容峋,“蔚君陛下,你还要安排人替他们收尸不成?” 慕容峋默了默,看一眼顾星朗,“但凭淳风殿下所愿。” 顾淳风听了也没觉得如愿,转回身再向上官朔,“告诉你也无妨,总归到最后了。”她下意识碰了碰腰间那枚绛紫香囊,开花的蕨,稀罕到《山海图灵志》上都没有, “在像山。具体位置,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大夜里,我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地方还是纪齐找的。如果当时撒下去那些真是种子,今年应该发了芽,重访故地,她应该认得出。 上官朔点头,“好,好。”他牵动半白胡须笑起来,又抬眼看顾淳风, “没见过她长成的样子,只看过十岁前画像。脑子里总还是她四岁出苍梧时模样。” 顾淳风冷眼瞧他神情。 忽然酸了鼻腔。“和你很像。真像。” 但她其实有些模糊了。记忆里更多是阿姌带着面具的脸,以至于那像也是模糊的。 上官朔听见了少女哭腔。“殿下待小女很好。多谢。” 语声似也哽咽。 或许没有。是她顾淳风软了心肠生了错觉。 “你自己送走的,你怪谁。”遂冷声,又去看上官妧,“你交出来的好女儿,若不是她,阿姌已经出宫了。哪怕今日讨债仍难幸免,” 她自知矛盾,但此矛盾也在心里天长日久生了根,扎在那里,习以为常。 “至少时隔十八年,你们还能见上一面,相处一段,父母子女一场,总算不白费。” “殿下说得对。”上官朔一直茫茫然点头,目光渐浑浊。 不过就是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老头。顾淳风心想。握着匕首那只手忽沉重得要抬不动。 阮雪音很想问上官夫人现在何处。又想挪去顾星朗身边问他打算如何处置尚在苍梧上官家那些人。 由慕容峋下令全部处死么? 不合时宜。当下此刻,没人有心思追究这个。 她看着顾淳风再近抬手,刀尖抵上老者的绀色外袍。 “父亲!” 上官妧转身去搀厚重斗篷下干瘦的胳膊,望着老者面上沟壑,落下泪来。 “为父也对不起你,阿妧。”上官朔不转身,不看她,平视漫天大雪,“我很抱歉。” “死到临头才说抱歉。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所有人都过分专注于场间局面。 以至于没人听见马蹄声,更没人注意谷口又出现了一人。 也是单骑。驭马姿态竟与上官朔像。但真正挺拔,少年风貌,妃色斗篷亦与上官朔之绀色深沉迥异。 仿佛怕再慢就要赶不上顾淳风的匕首,他快马行来,带起飞雪风声疾旋,至近处急停翻身下马,落地时趔趄了一下—— 有条腿使不上力。 右腿。 自然。距离锁宁城郊冰冻河畔救人不过八日。 阮雪音离两辆马车最近,也就离上官宴下马处最近。 他经过身边时忽抬右手胳膊一折钳住了她的脖子。 此人袖中素有利刃,阮雪音知道,顾星朗也知道。 “别紧张。”他看着顾星朗,“只是告诉你,我若想救老头子,有的是办法。” 他放开阮雪音。 “这仇你该报,谁也不能说什么。” 他一瘸一拐往前走,到了上官朔身侧。 沈疾悄然动身势,顾星朗用眼神制止。 “给我们片刻。”他继续看着顾星朗。 “淳风。”顾星朗开口。 顾淳风握刀的手本就在脱力。 闻此言当即退了两步。 “给你怂的。”竞庭歌轻嗤,“还不如纪晚苓。” 几人都近在一处,顾淳风转头恨恨,“你算哪根葱?” 上官宴转身向上官朔,与那侧上官妧正相对。 “哥。” “闭嘴。” 上官朔依旧平着目光看落雪。 上官宴看了半晌落雪中老人的脸。“有意思么。” 第487章 ?驾鹤(下) 阮雪音凝眸望飞雪中上官家三人的脸。 应该是眼。 忽反应自己有一个明显到近乎愚蠢的误判。 最早在锁宁城地下赌坊她初会上官宴识别对方身份,其中一项依据是他的桃花眼。 更早猜测阿姌身份也是凭其与上官妧极似的桃花眼。 而他们三个同父异母,她也便理所当然认为此一项特征承自其父。 可当年在冷宫,阿姌分明说,她和上官妧的眼睛像母亲。 该是真的。因为今日得见,上官朔不是桃花眼。 所以上官宴的桃花眼也承自母亲。所以在赌坊当她说出眼睛这项凭据时对方只回: 五官之相似,非亲非故也可能存在。 所以是两任上官夫人都有一双相似的桃花眼? 不及思辨,根本也没头绪。只听上官朔淡声: “公子不必多事。当年逐你出家门时就说过,父子关系今断绝,此后荣辱生死,两不相干。你的名字也已经不在宗谱上。” 外间只知上官宴少在苍梧,不知他与家中不睦。 场间众人好些知道他与家中不睦,却不知其和上官朔早已断了父子之情。 或许不是不知。 或许连上官宴都是今日才知。 顾星朗没说要上官一族死绝。说的是,与当年事相关的所有人,直接或间接动手和参与了筹谋的,都须抵命。 这是一句过分宽宥足以让某些间接再间接之人钻空子的话。 显然上官朔正在钻这个空子。上官家有一人,身份显赫却有足够理由不知、没参与、全然事外—— 早已经不是上官族人的上官宴。 “我问你,有意思么。”上官宴继续看着他,抬高声量。 “公子去吧。人之将死,欠债难还,只能等来世了。” 上官宴嗤笑,“不用你还。”他顿了顿,敛声,“她临终前也说不用你还。若有来世,我们都愿与你两不相干。你太沉重了,背着所谓家国的担把自己家拆得七零八落。高门,” 他长吁, “也许吧。总要有你这种人。而我自私,难得一世,只想好好过日子。” 上官朔还在看落雪,静止也如雕塑。 “没意思。”半晌他开口答,其声干哑如风化的石,“你问将死之人过往风云有无意思,绝大多数会答没有。因为都结束了。已经走完的路,不要再去问它。公子一生还长,浪荡够了,也该成个自己的家,你喜欢的,不受束缚不背重担的。” 他看着落雪淡笑,牵动胡须开阖, “也很好。” 上官宴整张脸绷起来,像是咬紧了牙。 阮雪音想到六月时从临自往曲京马车上谈及家中事,对方那种无谓和空茫。 “老夫方才听他与祁君陛下对话,像是认识。”上官朔不再理近旁一双儿女,转而向顾星朗, “既然认识,多少晓得,他十一岁离家,每年只生母祭日回苍梧,对这些事懵然不知,更勿提老夫一应筹谋。陛下金口,不问罪无辜者。” 顾星朗沉默一瞬。“好。” 大雪纷飞,竟不见缓。 “你是要我睁眼看你死在面前。”上官宴依旧盯着老者侧脸。 “你不该来。”老者道。 “相国说得对。”顾星朗道,“你该走了。” 阮雪音忽觉得来日锁宁城讨债或也是类似画面。 她和上官宴一样,同父亲情薄,乃至于怨怼。 他在挣扎么。 “父亲。”却听上官妧低啜,“我还想见母亲一面。” 上官朔僵在飞雪中,闭了眼。 “哥哥。”她又巴巴望上官宴。 “阿姌赴祁国时她还小得说不清话。”上官宴转身,定看顾星朗,“祁定宗的事她没参与,入祁宫为夫人怕也只是递消息,没杀过人放过火。能放么。” “饶了一个又一个。”竞庭歌婉声,既笑且叹,“祁君陛下,你这般慈悲过头,回去没法向臣民交代啊。真要这么干,不如全部赦免以德报怨算了,总归污名已洗,也算没白折腾。” 她一转眸子, “倒是个立贤名揽人心的好手段,”便向慕容峋,“君上你也该学着点儿。” 阮雪音总觉得顾星朗看了自己一眼。 而他分明没转视线。 “可以。”便听他回。 是回的上官宴那句“能放么”。 “九哥!”顾淳风急声。 “带她走吧。”顾星朗又道。 上官宴滞在原地。 “还不走!”上官朔闭着眼沉声。 君心难测,点头时不走,下一刻便可能走不了了。 满场局中人,个个听出了此声焦灼。 上官宴极慢而生硬望向顾淳风手中匕首。 又去望大雪中闭着眼的上官朔。 雪片太密,铺天盖地,连面上沟壑都要看不清。十几年前他离家时,对方脸上没什么沟壑,也瘦,却挺拔,盛年风华。 他怨怪了许多年看似狂风暴雨打不倒的人,竟也是会老的。 竟老得这样快,弹指一挥间。 他想凑近再看清楚些,至少留个念想。 立时觉得可笑。 “走。”他道,越过老者侧脸向上官妧。 “父亲。”上官妧满脸是泪。 上官宴转身离开翻身上马。 上官朔猛抖胳膊甩开了上官妧的手。 她先前出列骑的那匹马还在飞雪中。 一步三回头,她亦翻身上马。 蹄声起,踏在已见厚实的积雪上发出并不真实的沙沙声。 上官妧一再回头。 顾淳风还没有动。 “老夫此来,必死之志。”蹄声渐远,上官朔睁眼复开口,“殿下若念及阿姌情分下不去手,老夫其实自备了法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瓷瓶。 “不是什么金蝉脱壳之计,此毒服下,当场毙命。祁君陛下与淳风殿下若不放心,请珮夫人来一看便知。” 淳风有些茫然望阮雪音。 顾星朗也望过来,眼神示意。 阮雪音抬步至老者跟前,接过瓷瓶打开轻嗅,又倒出来一颗在掌心准备细察。 只有这颗,瓶子空了。 她也只看了一眼,蓦然抬头盯上官朔。 “老夫所言非虚吧。”老者平声。 “确实。”阮雪音展声答,叫所有人听见,“此刻服下,立时殒命。” 上官朔伸手。 阮雪音低声:“敢问相国,尊夫人现在何处。” “她去锁宁城了。在等你们。祁君陛下方才留阿妧的命,是方便你找她吧。不必找,她已经在了。” 他说的你们。 阮雪音不确定竞庭歌有没有听到。 托着药丸的手还僵在半空,上官朔伸手自拿了,一口吞下。 顾淳风止不住上前再上前,到了阮雪音身边,看着老者吞药丸再次阖上眼。 “上官朔。”她声颤。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老者喃喃,只如呓语,殷红的血自右侧唇角溢出,极缓,还没到下颌尽头便似凝了。 顾淳风眼里霎时涌出泪来。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 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何处无血脉?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 歌谣是阿姌教的。每年照岁之夜她都要念一遍。 如今看来,是上官朔教的。 四岁出苍梧前教的么。 大雪如鹅毛,纷扬扬洒得天地空寂。 已近谷口的马蹄声骤停,两匹皆停,其中一匹忽高声嘶鸣引得山谷中回响震天。 终没回头,那嘶鸣的战马原地踢跶几声,似在打转,然后止了动静,与马上人一般背对深谷与飞雪共寂。 老者深绀色的斗篷开始倾斜,瘦癯身形便要向后倒去,被顾淳风和阮雪音同时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 “且听夜半松涛声,”顾淳风轻念,旋即默,仰望飞雪坠。 终于要见到父亲了,阿姌。 第488章 ?糖渍 过子时,大雪初歇。 零星一点雪末子偶过眼帘,恰似曲终人散的一点怅然若失。 “接下来如何。”慕容峋启口问。 仿佛正在作恶的是顾星朗而挨打受害的是其他人。 一时静默。 “既有今日,想来祁君陛下已作了万全打算,还要惩处哪些人,如何惩处,须您发话。”竞庭歌已经站回到慕容峋身侧,下意识轻碰脖子确认没再染血,闲闲补充, “总归君上有言,”又瞥慕容峋,“会一力配合,严惩不贷。” “蔚国后续,朕会与蔚君再论。”顾星朗开口应,雪夜里站太久,其声也冻三尺,“现下想去锁宁城,要一起么。” 不知是在问竞庭歌还是慕容峋。 顾星朗也不等,转而向阮仲,“崟君欢迎么?” 阮仲的始终沉默是与深谷雪夜最相宜的沉默。 此刻启口亦是这个注定要在青川史册上留下壮阔一笔的十二月二十末端最恰如其分的尾声。 和下一段壮阔的开始。 “祁君有事要向圣君求证,自然欢迎。”却被他答得轻描淡写,“只是军队——” “不带进去。”顾星朗即刻接上,“当然。否则有失礼数。” 阮仲微讶,面上不显,点头道:“那么请吧。” 阮雪音自知不必费力暗示竞庭歌同行。 果听她莞尔答顾星朗: “自然一起。既是对当年事,蔚国不能置身事外,尽管祸首已经伏法,”她顿了顿,诚挚向顾星朗, “总还有须帮衬之处。更何况,” 又向慕容峋, “君上还得去接皇后。” 慕容峋似疲惫,闻言也不看她,目光浮在黑漆漆山谷间,面上轮廓被火光雪光映得棱角分明。 一时无话,众人于浩荡却静如雕塑的兵甲间各自上马登车。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 “走。” 阮仲几乎在同一时间到了阮雪音身边。 是回锁宁城。他走到她身边准备同行理所应当。 顾星朗这一声“走”更加理所应当。 竞庭歌将将上马,听得这两声精神头顿起,拉着缰绳似笑非笑等着看戏。 距离不远,一白一灰青两道同样颀长的身影对上视线,很有些相持意思。 阮雪音只觉倦怠。 顾星朗那头的马车上不得。淳风骑马,车内只有纪晚苓,她现下没功夫应付。 和阮仲同行更不妥。且没有车,须骑马,她技艺不佳万一闹出幺蛾子,平白多事。 “不用坐车,跟我上马。”仿佛知她心思,顾星朗再道。 沈疾已经牵了奔宵至近旁。 阮雪音亦不想跟他上奔宵然后惹三国瞩目地共骑。 方才他与纪晚苓雪中一抱已是惹得三国瞩目天下皆知。 太像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后宫闹戏。 她心下一通排斥,忽反应自己是有车驾的。 “金玉驰空着,我依旧乘它便好。” 兵马潇潇在积雪暗夜中行进。 分明潇潇,又分明寂静,且诡异,三国军队同往锁宁城,很有些不分彼此意思。 阮雪音独自靠坐在偌大的金玉驰最内侧角落里,细回忆读过的书听过的课,青川三百年,应该从未发生过这类情况。 过分诡异,只身在其中亲历了全程的他们觉得顺理成章。 车声马蹄声皆缓,整个封亭关似都倦怠。道路不平,窗帘轻卷,外面尽是褐甲的崟兵。 自然。金玉驰是崟太子车驾。 她收回视线,抬脚脱鞋将双腿曲上车座,抱膝,觉得舒服了些。坐半刻又觉腿脚间寒意不褪,越来越冷,干脆解下斗篷,从肩到脚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顾星朗掀帘跳上车时正看见这幅画面。 她蜷在角落窝在绛红斗篷里,像一盏拒人千里的白色琉璃。 冰冷空气并车前声响同时灌入,阮雪音抬头望见顾星朗的脸,呆了呆,下意识道: “怎么了吗?” 出事了吗。如此深夜,三国兵队同行,不寻常到叫人随时预备着迎接变数。 “没有。” 顾星朗矮着腰看她片刻,两步过去坐下单手一捞将她捞到腿上。 “欸你——” 斗篷应声滑下去,阮雪音方反应此人此时跳上车极古怪,定然穿过了大片崟军亦当着阮仲的面。 “为何不跟我上马。” 他却不打算解释,寥寥几个字问得劈头盖脸。 阮雪音实不愿这般被他抱在腿上,想下去坐好,自然徒劳。顾星朗锢她已经是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 “骑马太冷了。车里还能睡会儿。” “靠着我一样睡。刚进来也没见你睡。” “就要睡了。这不刚拾掇好。”她伸手去拉摊落在车座上的斗篷。 顾星朗解开身上象牙白斗篷一掀将她罩住,两人皆在斗篷里,体温热气交换,真正寒褪烟暖。 暖的是顾星朗,热气浸入阮雪音肌肤,她打了个寒战。 “怎么过来了,奔宵呢。” “一匹马也值得你劳心。沈疾自会照料。” 沈疾不用照料淳风么。“淳风还好吧。” “睡了。” 在马上?阮雪音话到嘴边,自知枉然,此去锁宁城至少三天两夜,还是留着精神应对接下来每一刻。 “先前,晚苓,” 难得听他磕巴。应该说没听过。 “明白。”都不容易,他也刚完成了一项夙愿,漫长的等待和隐忍。阮雪音不愿彼此为难。 “明白,但还是不高兴。”顾星朗轻声,鼻尖抵着她额角,像陈述也像询问。 “没有。”不想就此题纠缠,阮雪音转话头,“你是在崟北截的竞庭歌?上官宴那时知道是你么?” “应该知道。” “动手了?还是当即交人?” “发现是我之后就让步了。” “他没料到事情会这般走向吧。” “他该是以为我截竞庭歌也为做人质。” “此番筹划,你一说竞庭歌就同意了?” “嗯。于她于慕容峋,百利无害,正解他们困局。唯一损失是上官朔。” “地方定在封亭关也是你提的吧。慕容峋倒一口答应。” “我也没想到。”顾星朗轻嗤,“本做好了准备他会拒绝另提议,还留着别的法子,没用上。” 慕容峋今日表现。阮雪音试图从头到尾复盘,脑子有些混。 “你呢,还好么。”她稍犹豫,伸手碰一碰他锢在腰间的手。其实也冷,但掌心是热的。 “不敢不好。” 竟似赌气。 “本想来你这里躲半刻清宁。好久没抱了。”他圈着她往怀里摁了摁,“结果做错了事,没抱成,只好厚着脸皮过来认错。” 此人脸皮何曾薄过? 阮雪音哧一声笑出来。 “瑜夫人那一抱还不够么?我仔细看过,是个满怀。” 顾星朗轻咳,“哪有。只是脸埋进来,冬日穿得多,还有斗篷,看着像挤在一处罢了。” “是么?”阮雪音抬眼笑看他。 “自然。” “那你咳什么?” 第489章 如颂 雪止云散,竟是个可见星月的半晴夜。 顾星朗张了张嘴,准备继续解释,忽觉得怎样说都多余,有些话原本不用这般浓墨重彩地说。 她该都懂。 “小雪。”遂只轻唤一声,没了下文。 距离极尽,他眼底倦色比眸光浓重。阮雪音瞧得分明,抬手抚他一侧脸颊, “很累吧。” 看似一击即中的清算,只此一日,前面却有几百个日夜的推理和筹谋。 看似简单地定约、垂钓、待愿者上钩,实则不知经过了多少推演与随局面变化反复调整的细略。 看结果总是简单的。人们以结果倒推过程,会觉得,哗,聪明,运气也好,等着等着就等到了时机,天时地利人和。 不是的。一千件事里恐怕只有一件如此。获得理想结果之前,大多数人在苦苦煎熬。 阮雪音不用问都知道,为促成今日局面且锁定胜局,他在霁都、在祁西祁北甚至祁南边境、在锁宁、在苍梧为多少种可能做了多少项准备。 上官朔当然也是知道至少猜到了这样的万全,才义无反顾赶来封亭关以死了局。 那么此刻的锁宁城呢。 上官夫人已经去了。老师呢。 连这些都在她们计算中么。还是无论什么事件怎样发展,所有人终会齐聚锁宁城。是这件事有定。 “嗯。”只听顾星朗答方才问,尾音似嗟叹。 他在她面前从不隐藏情绪,喜怒哀乐。这一点她不如他。 阮雪音的手一贯凉,但天长地久的软,每寸肌理都在幽散橙花香。 顾星朗就着她手蹭了蹭脸颊,闭上眼。 阮雪音忽觉得哪怕只是为了在这一刻抱一抱他而下山,而受困祁宫红尘跋涉,亦是值的。 她坐起来,反手将他拥进怀里。 “他们会知道的。定宗陛下,战封太子。他们会欣慰有你这样的儿子、弟弟,会以你为荣光。” 阮雪音从不企盼成为谁的荣光。 但若有人将顾星朗当作荣光,她无比高兴,觉得是最最好的事。 所谓爱,这算是了吧。有别于喜欢。她用了许多年确认。 顾星朗用了更多年确认。喜欢是容易的,爱是难的。然后爱又是相对容易的,长久深爱是要经过漫长岁月磨砺的。 天长地久从来是偶然事件。 雪后星夜明耀在这一年最后的月份里,数万人的队伍长得没有尽头,仿佛都成了此段光阴的点缀。 一直这么行进下去也好。他们不约而同想。不掀帘,不停车,两个人的天地山长水阔的人间,平生所求,如此而已。 慕容峋也有一瞬间生出了类似念头。 竞庭歌在后,与他相隔大半个马身。他骑着飒露紫,而她的飒露紫在蔚宫,此刻所驾依然是早先从祁军队伍里出来时那匹。 她亦仍着祁兵戎衣披银色铠甲,在浩荡黑甲间甚突兀。 乌发如瀑垂至腰际,更突兀,与戎衣银甲归在一处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他没法回头看,至少不能太频繁回头看,只凝神听蹄音判断她状态。 必然是累的。他一个大男人这般风雨兼程又历变数,都觉身心俱乏。 “还能继续骑么?”夜愈深,寒气从地底升自空中降,愈发浸得人手脚僵直。他不由自主慢,慢到小声说话亦能叫她听见。 竞庭歌蹙了蹙眉。累,也困,就这样提着口气沉默行进还好,一旦开口出声,恐怕立时就想躺倒。 她没应。 “喂。” 此人永远不懂她喧嚣静默,永远在张嘴伸手像索要也像给予。竞庭歌无意再弄明白,只如所有时刻般无谓答: “能不能都要继续。我还能就地睡下不成。” 想睡就来我这里睡。慕容峋很快在心里接,自然半个字没说出来。 “想睡就去找你师姐。”说出来的是这句,“车里好好睡。” “你是瞎么?顾星朗跳上去快半个时辰了你没看见?” “那是崟国的金玉驰。他还能赖在里面一整夜不成?” 顾星朗要与阮雪音赖一整夜,谁也不能说什么。但要在金玉驰里赖一整夜,无论如何都显得失礼。 竞庭歌似真有些为这句提议动心,缓了骑速,“那我现在过去?” 慕容峋闷应一声“嗯”。 竞庭歌一夹马肚子便要跑起来。 “喂。” “又怎么?” “我们走吧。” “什么?” “没事。”慕容峋漫无边际笑起来,仿佛刚说了一句不能说第二遍更不能真让人听见的笑话,“去吧。” 竞庭歌策马头也不回去了。 我不走。她心答。你也不许走。 月亮落在叶尽的枯枝间。顾淳风没有睡着。 所有人都道她睡了。但沈疾后背上铠甲格外凉,似真正寒冰,她甫一将脸贴上去便彻底没了睡意。 身心疲惫拦住她再次睁眼。 便这么闭着,放脑子醒,整个人重量落在沈疾身上。很想休息而不得,这般难受状况更不愿去车里与纪晚苓相对。 顾星朗不是古板之人,总归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妇,索性允她与沈疾共骑得片刻安暖。 靠着沈疾,顾淳风是心安的。但彼时千里追阿姌的画面不断在脑中穿梭。她不觉得暖。 十一月初的祁北较十二月末的封亭关是暖多了。可她心中荒芜,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慰。 只有阿姌即将与父亲重逢这一件事叫她快慰。 “沈疾。”该过了丑时。 沈疾初时没听见,反应片刻回半个头: “醒了?” 没睡。不必说。“我觉得有点儿冷。” 沈疾扬眸四下一望,顾星朗还没出来,千军万马大睁着眼赶路。 他有些踟蹰。 “随口一说,不必张罗。”顾淳风轻声。 “要不到前面来?前面暖和。” 太含蓄又足够明确的一句邀,顾淳风都能想象出他半猪肝色的脸。 “别了。沈大人还要统帅千军,太不成样子,有损你威信。”她认真说的,带了笑意,没半分揶揄。 “什么威信不威信的。”沈疾低声,又咳,声更低,“一个男人爱护妻子,也是天大的表率,不亚于战场上博功勋。来吧。” 第490章 知彼 关外冬夜浓,竞庭歌策马往金玉驰,很快扎进一整片褐甲崟兵。 车在队伍居中,阮仲在前部,竞庭歌极目眺了眺,暗忖那倒霉家伙怕是真没看见顾星朗上车? 不会。哪怕他自己没看见,总有兵士禀。就像此刻,她披散着头发一身银甲穿队伍,人人都知她是谁,人人都默契相让,也必有人上前禀。 她再忖半刻,一转马头直直朝阮仲的青駹马驶去。 “顾星朗大摇大摆上了金玉驰,崟君陛下倒不管。” 已经是后半夜,阮仲却似无倦意,目色极远落在前路雾霭间,看不出情绪。 “陛下不会就此放弃了吧?”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然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恼了啊。”竞庭歌抿嘴笑,煞有介事点头,“是该恼。可话又说回来,我不诓你,你就不会走到今日这步了?” 阮仲不答。 “不会了么?”竞庭歌不饶,转头亮着大眼睛看他,“成为国君,与顾星朗势均力敌,不及躲在梓阳城锐王府碌碌一生?” “所以我该谢你。”阮仲顺此话接,面上却更淡如关外雾霭,“凭一个空中楼阁般的谎促我改了命途。” 竞庭歌不在意对方言由衷否,握着缰绳不自觉挺直腰背,颇自得,“客气。看陷在泥沼里的人一步步踩上云端是我平生所好。这话从前跟你说过吧。” 她也眯眼越过重重兵甲看夜雾, “无意冒犯,陛下莫恼。我自己也是泥沼里的人,也想上云端,受万民景仰被万世铭刻。你比我容易太多了,你是男子,且所在泥沼就在云层下不远。阮雪音次之,劣势只是身为女子这一层,可她没有上云端的心。我最麻烦。” 显然没说完。但她停了,再起话头时撇开了关于自己的话: “我们三个很像,都不活在那个热闹人间。哪怕如今步步踩云梯越来越近甚至已经到了至高处,比如你——老师说人是不会真正改变的,正因为过往从不白费,我们才是今日的我们。我们三个是一种人,顾星朗、慕容峋、纪晚苓、顾淳风,他们是另一种人。” 褐甲的崟军渐缓,越来越远,留得阮仲与竞庭歌静声相谈。 “很气吧。我看了也气。”对方持续不作声,她只得继续。 阮仲知她是在说顾星朗同纪晚苓那一抱。但他不信她气。 “她也不好过,我确定。” 是说的阮雪音。阮仲凝神。 “她只是不说,不表现出来,不对顾星朗承认更不会为此发难。但她会退。今日她就悄往后退了一步,以后每发生这样的事她都会退,直到退得足够远,远得应该离开。” 竞庭歌收视线,垂眸轻抚那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棕马头上冰凉的鬃毛, “太聪明的姑娘都骄傲,太聪明又形单影只的姑娘更是近乎病态的骄傲。” 且薄脆,孤独造就了她们的强大和薄脆,无论这孤独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承受。 “可惜少有人懂。尤其男人这种蠢物。” 阮仲无法对这句明目张胆的骂生怒。 他知道她不止在说阮雪音。 而早先关于一种人与另一种人的划分,似乎让他在此刻不那么显得蠢。 “顾星朗生在长在那个热闹人间,人不会真正改变,所以他不会丢弃来自那个人间的一切禀赋。而阮雪音的聪明会让她从今日这一抱里看到无尽可能,顾星朗和纪晚苓的可能,从前与来日。她也许真的不介意这一抱,能用智识慧心从情理上完全说服自己,但她会不断学习、领悟、慢慢接近人与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真相。” 她复扬脸望稀月残星, “聪明人总是活得折磨一点,不费多少功夫就看到了更远的图景。又能怎么办呢。” 阮仲确定这句话里不是自矜。 竟像自怜,显得悲怯。 “无论是何策略,多谢你对我讲这番话。”他道。 “够平息上一局怒火了么?” “一码归一码。” 寅时过半,竞庭歌至金玉驰下,马车不得不停。 顾星朗掀帘出来,说不上什么表情—— 饭吃得正香突然被强行拉下桌? 这般没头没脑一句譬喻袭上来,竞庭歌也觉别扭。入得金玉驰,分明只有不能再熟悉的橙花香,她总觉得空气异常,甜腻腻绕得人寒毛直竖。 阮雪音十分清正。从领口到裙摆皆一丝不苟。 竞庭歌斜着眼看半刻,走近坐下,“大半夜不困么?” “刚正睡。被你吵醒了。” 此一耙倒打得竞庭歌措手不及。车轱辘声再起渐盖住此间谈话,她轻嗤: “你如今倒心大得很。刚睹了一场竹马情深,被人三两句哄完说睡就睡了?” 阮雪音仰靠着,捂嘴打了个哈欠,一双眼半开半阖,“太困了。睡觉比天大。你不也上车来睡觉的。睡吧。万事醒了说。” 竞庭歌便真的就此打住了。 反常。阮雪音凝神观她睡颜好一阵。总觉她气色不佳,人也清减了些。近来连续奔命累的?再兼脖子受伤。 她心下微动,靠过去,确认对方已经入眠,三指搭上她手腕。 破晓了。 雪后天光盛,日头明晃晃耀在山间。车停时刚过一片密林,两人同时醒,面面相觑,皆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兵马俱停了。阮雪音掀开窗帘瞧,隐约望得前面屋舍成片,该是村庄。 一名小卒至车前回话,称三位君上共识,稍驻歇息,一个时辰后再动身。 竞庭歌下车方知是如何歇息法。 吃午饭。 竟已正午了。 “好在你们的人没全动,这般行军,如何吃得消。”阮雪音展眸眺身后浩荡兵马,轻摇头,“太耗费了。” 慕容峋所谓蔚军八万人,一大半出封亭关后去往了崟蔚边境。此刻跟来的不过一万,相比祁、崟两国以千论的数目仍多,场面上总算过得去些。 “被你说得好像谁的人全动了似的。”竞庭歌不以为然,“顾星朗阮仲都还有兵马四伏,若非确定这一点,昨夜慕容峋岂会束手就擒?” “你是说,他原本会凭借绝对兵力优势动手保肃王和上官朔的命?” 竞庭歌启口要回,终付一笑,“管好你自己吧。有的是糟心事要对付呢。” 她一努嘴,阮雪音随之眺,便见该下车下马用饭的人一个不少正等在约一里外,三位国君,翠色如春的纪晚苓,同样铠甲加身的顾淳风有些刻意立在顾星朗和翠色如春之间。 “你这小姑子倒不错,处处向着你。” 淳风昨夜不会比顾星朗更好过,这般远观已见憔悴。阮雪音心想着,原本迟滞的步子快起来。 第491章 山外 午饭在一处农家。 该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有大四方桌的一户,这户人家却不擅烹饪,遂又将大桌搬去稍精膳食的另一户,此刻不远处厨房内正叮咣作响,三位国君各拣一方坐了,剩四个姑娘盯着余下空位愣神。 边地村舍,自没有一人一张椅的待遇,方桌四边皆为长凳。总共七人,那么该三边两人、一边一人落座。 如何落座成了问题。 国君是不可能两两同坐一边的,囿于身份更兼男子身量高大,故而早早各据了一方。 顾淳风要么挨顾星朗,要么挨阮雪音。 阮雪音只能顾星朗或竞庭歌。 竞庭歌只能慕容峋或阮雪音。 纪晚苓只能顾星朗。 顾淳风比阮雪音更不答应纪晚苓与顾星朗挨坐。她聚精会神好半晌计算,一把将阮雪音按向顾星朗身侧空位,自己往完全空着那张长凳上一坐,指着旁侧向纪晚苓道: “你和我坐吧。”轻描淡写没盖住面上嫌弃。 如此一来,竞庭歌慕容峋与顾淳风纪晚苓相对。阮仲独坐,正对着顾星朗阮雪音。 依然有些惨烈。顾淳风撇了撇嘴,悄悄望兄嫂。 阮雪音淡着目光在打量屋内陈设。顾星朗意态闲闲,闲得眉眼熠熠满面生光。 还不是靠她救场!顾淳风忿忿,忍不住余光扫阮仲。 没什么表情。仿佛也在打量屋内陈设。 顾淳风总觉得哪里怪,顺他目光转视线,方发现对方在看之处与阮雪音重合,是—— 一只摇鼓? 斜插在陈旧竹筒子里,不像装饰,该就是孩童玩物。这户人家有小孩,早先在门口玩耍,此刻怕是碍着场合被家人唤进了里屋。 “像。”阮仲轻道,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稍怔,回看他一眼似意外,“嗯”一声算答了,收回视线。 “这又是什么默契。”竞庭歌煞有介事望阮仲再望阮雪音,“儿时信物么?” 便似笑非笑也回身看那摇鼓,恰巧在她身后, “松鼓啊。” 摇鼓是寻常孩童物,青川各地都有,只制作工艺相异。松鼓盛行于崟北,长薄松木皮作鼓圈,肠衣皮绷两侧鼓面,通常绘彩画装饰,再系上小巧松果为坠,握在手中搓摇,咚咚作响。 “同她小时候常拿在手上那只像。”阮仲平声道,“但那只是铜制,鼓面裹绉纱,摇起来声空如谷。” 他一壁说,再望阮雪音确认。 阮雪音不知道阮仲记得那只鼓。连她自己都是看到屋内这只才突然想起来。 “嗯。”遂轻描淡写答,不想显得默契。 “那怎么像?”竞庭歌却来劲。 “松果为坠的,只有崟北松鼓。她那只鼓通体铜制,两侧摇坠也是铜制,却做成了松果形状。” “更精致的松鼓,供皇子公主们用。”竞庭歌点头。 “彩画也像。”阮仲再望竹筒里那只摇鼓,“一朵黄蕊大白花。” 像是昙花。顾星朗一直面无表情听他们唱和,终没忍住转眼去瞧,便看见了那朵绘得甚粗糙却像极昙花的大白花。 “与咱们的摇鼓确实两样。”却听纪晚苓轻道,向顾星朗,“从前你送我那只银制的是以翠玉珠为坠,我以为已经足够别致。今日听闻,松果野趣更浓,相比金玉珠翠,又胜一筹。” 此话实在接得顺遂,且以退为进暗藏重点。 顾星朗也稍怔方反应此话重点,“啊。嗯。” 这叫什么反应。顾淳风蹙眉,清嗓子又抚肚子,“怎么还不来吃的?饿死了。” 沈疾守门口竖着耳朵待命,闻言进来一礼: “臣去问问。” 饭菜一碟碟端上来,自然粗糙,色香味并食材刀功都无讲究可言。纷纷举箸,却有些无从下箸,同样粗糙发黑的筷子刷刷悬在半空,竞庭歌一笑,夹起半片黑乎乎肉干嚼了, “没毒。吃吧。” 三国行军往锁宁,突然停下入村舍用饭,美其名曰歇息,实在也很像陷阱。众人下不去箸,一因不惯过分粗糙的农家菜,二也因非常时候,一粥一饭皆须留神。 阮雪音应声夹菜,淳风跟上,一个个方假作无事且根本没听见竞庭歌那句话般朵颐起来。 却是吃得费劲。竞庭歌最惯,阮雪音、阮仲次之,顾星朗、慕容峋、顾淳风虽有些下咽困难,勉强还能张嘴。 纪晚苓戳着碗中黏糊糊米粒半晌没张嘴。 都注意到了,没人吭声。顾淳风更嫌弃瞥一眼她的碗和戳米饭那只素手,撇嘴继续吃。 顾星朗看一眼再看一眼,开口道: “汤还不错,可以喝些。”又发现她面前碟中不是青豆就是肉干,知她不喜,示意淳风, “把这碟小青菜换过去吧。” 那碟小青菜在阮雪音跟前。阮雪音不爱青菜,正好纪晚苓喜欢,如此分配,算是合理。 “要换你自己换。”顾淳风唬着脸。有完没完?! “殿下你直接和祁君陛下换位子吧。”竞庭歌嗤笑,“省得陛下想为瑜夫人换菜夹菜,总不方便。” 阮雪音放下碗筷,拿出绢子轻拭嘴,“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入未时,日头更烈,那农家孩童竟并没有被唤进里屋,而是在更远空地上扔石头玩儿。 关外高地生活的孩子,脸颊上两片自然的红,被冬寒一冻又或被烈日一晒,更加红得似要从颊边扑出来;长得不算好看,胜在年纪小,看上去顶多四五岁正是可爱时候。 她走过去蹲下同他一起捡石头。 那孩子似孤僻,也可能只是怕生,两人同捡同扔半晌竟无一句话。 “好玩儿么?”阮雪音主动问。 孩童不看她,只是点头,继续掷石子向远处低矮灌木丛。 “小男孩喜欢的游戏吧。小女孩这时候喜欢什么呢。”她接着道,微笑自语。 “读书,除草,磨药,看日升月落听雷电风雨。” 竞庭歌不知何时出了来,也蹲下扒拉地上石子, “咱们这时候哪里知道玩儿,观日月听风雨就是玩儿。你想知道寻常四五岁小女孩都怎么玩儿,得去问里面那两位。” 阮雪音继续捡石头扔,“这么快吃好了?” “哪有你快。” “不敢不快。” 竞庭歌知她意思,也不辩驳,将新捡的几块石头递到那孩童手里,又说了两句怎样扔才更远的话,方笑笑道: “你一向不招惹小孩子,怎么转性了。” “你不也是。”蹲得腿乏,阮雪音一握对方胳膊两人相互借力站起来,“从前都是避而远之,今日倒有耐心教人扔石头。” 她就着日光看竞庭歌,面色依然差,强撑的精气神。 “最近胃口不好么?” 刚在桌上见她吃菜倒无异常。 竞庭歌没听过她这样嘘寒问暖,呆了呆回: “没什么不好的。我这人命硬,树皮草根都吃得下,哪像他们。方才你出来了没瞧见,那纪晚苓喝个汤都快吐了。比不了。” 第492章 黑白 阮雪音记得十几年前她面黄肌瘦的样子。那宋姓大娘自然不是给她吃的草根树皮,但非亲非故只有盘剥的苛待,所予饭食不会比草根树皮好到哪里去。 是上了蓬溪山后第二年,竞庭歌方显出来肤白,个头也蹿了,当然是老师精心调养之故。 老师调好了幼年竞庭歌的面黄肌瘦,也调好了幼年阮雪音的脾胃虚弱与冬日肺疾。 医者和母亲。 两个词同时从脑中蹦出来,她有些惶然,旋即意识到自己问竞庭歌胃口好坏原不为扯这些陈年旧事。 她昨夜偷偷摸过她的脉,也看过她手臂。 脉相不见异常。那颗砂没了。 脉相是不能凭一时论的。所以她的少精神值得询问。 “我瞧你这回与蔚君陛下,仿佛与早先不同。” “没什么不同。”竞庭歌举目望村落,又用手指挡日光就着指间缝隙往外瞧,“从前便总有分歧,昨夜先后折了慕容嶙和上官朔,这会儿恼我得很呢,怕是要恼好一阵了。” 阮雪音半晌沉吟,“上官相国我能明白。所以他并不想置肃王于死地?” “他在他母妃临终时发过誓,不伤其兄性命。” “不算他杀的。大可不必太自责。” 竞庭歌笑起来,转脸继续就指缝看她, “你是想说算我杀的吧。上官朔也算我杀的。”她移视线看天,太亮,根本看不清日头,只有无尽白光, “你都这么想,他自然也这么想,所有知始末者都会这么想。” 手掌五指挡尽了脸,日色又晃,阮雪音完全不得见她表情。 “走到昨日那一步,想要不开战而了仇怨,我想不出更佳对策。且上官相国和肃王,”她稍顿,脑中浮出大雪中上官朔面庞间凝固的沟壑,和淳风那句且听夜半松涛声, “论对错,该偿命债。所以也不算你杀的,甚至不算他杀的,”是说顾星朗,“承担罢了。” 竞庭歌一直透过指缝望天光,刺眼至极,“我还想问你呢,顾星朗当真不追究了?” “我也想问你,”阮雪音回身看小孩子,还在不远处,还在一个人扔石头,“蔚君当真全不知情么?当年封亭关之事不可能单凭上官家和肃王共谋,先君陛下必然知情——” “阮雪音。”竞庭歌蓦然放下手,走近两步低声量,“祁君已经在天下人面前认了凶手为慕容嶙和上官朔之实。你再提蔚中宗和当今蔚君,便是污蔑。” 当年蔚中宗是否知情,直接关系此事本质。国君本人谋局,事情便无论如何不能私了,是为国仇;而昨夜局面,更多将其定为了家恨—— 家恨才讲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而把国与民护在了乱局之外。 “你原本不知道对不对。封亭关真相。”阮雪音定看她,“他们没告诉你。所以顾星朗在崟北截下你,给出选项,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竞庭歌淡着脸不说话。 阮雪音无话可说。 “你已经以最小代价帮了蔚国脱困,也算救下万千无辜性命。”半晌她道,“我若是蔚君,不会恼你,倒该谢你。” “你是你。他是他。天下人是天下人。你信么?除了你可能没人觉得我救了谁,他们会说,竞庭歌借祁君复仇之手除了野心勃勃的肃王,又将上官家推出去顶罪害了一代名相。我这么个心狠手辣坏名在外的,女子,”她刻意顿,重咬这两个字, “得这种评断是应该,被称颂才是笑话。” “你除肃王是为了固他君治,用上官家是为了偿蔚国国债。旁人不懂,他该懂。” “他就算懂,”竞庭歌咬着牙笑起来,“终究损了好相国折了亲兄长。他懂不影响他难过,他难过只能怪我。” 棋局之上,坏事总要有人做。谁都明白这一点,竞庭歌也明白,她很自然走到了那个位置。 是天性使然。 天性而致命途。 阮雪音再次沉默。王朝更迭国仇家恨,本就难论对错,立场易而对错皆非,黑白混淆不过灰茫茫烟尘一片。 “你一口咬定蔚中宗该知道,觉得此为国谋,”却听竞庭歌继续,语意沉沉凑得更近, “顾星朗势必也这么想。但他昨夜在天下人面前承诺作罢了。” 顾星朗如何盘算,阮雪音也不知道。夜半金玉驰上没来得及问,更该说,都没心情。 “我瞧你气色不好。”她有些疲于思量那些灰茫茫烟尘一片,收心绪认真瞧对方淡白如纸的脸,斟酌再三终问道: “月事如常么?” 竞庭歌的表情像是一个字没听懂。 等像是听懂了,她脸色骤变,红了又黑,甩下一句“有病”快步往农舍去。 阮雪音看着她背影愈远,原地发怔,好一会儿方见顾淳风踮脚站在屋舍门口朝自己摇绢子。 吃完还不启程么? 想及屋内都有谁,她觉得头疼,慢吞吞挪过去随淳风进门,里头没人,再往后院,一干人正蹲的蹲站的站坐的坐或动手或观摩在—— 编竹篾。 “说是平日会编各种篓子啊篮子花瓶小玩意儿,拿去南面一个更大的村镇卖。”顾淳风小声耳语,“纪晚苓瞧见了,有兴致得很,非要来看。其他几个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都有兴致,这不,”她撇嘴看一眼日光倾泻竹篾成堆的空地, “就成这样了。” 一位半白须发老人正编一只筐,颇大,看上去极结实,已近完工。 阮仲蹲在一旁也拿着几条浅色竹篾在比划,全不见其形,看不出是要做什么。 纪晚苓在另一侧,端坐小凳上同样拿着竹篾二三,凝神细动作仿如绣花。 老人一壁做手里活计,一壁指点纪晚苓动作,同时与半蹲在跟前的顾星朗絮絮说话。 院西便是厨房,里头一男一女正收拾,该是当家的,神色紧张不时往院中瞧,或因注意力太不集中,接连打破了两个碗碟,脆响传出来。 “这么浩荡荡的军队,从封亭关过来,谁不知道我们是谁。”顾淳风低声再道,“吓够呛,你没来的时候已经打破好几个碗了。” 适才与竞庭歌相谈言犹在耳。以至于院中日色、厨房脆响、人人脸上那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温软忽都显得珍贵。 也许只是为了这样的岁月静好。她蓦然想。然后见日色中的阮仲起了身,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样扎好的竹篾。 “给。” 一朵六瓣的花,柔软竹篾一弧一弧弯成瓣;大瓣之间空隙稍高处又弯出来小瓣,是为蕊;最中央竹篾合抱,构成心。小巧,所用竹篾亦少,却是精致非常。 这要是上官宴就直接破口骂了。顾淳风眨眼盯对方手里的花。偏偏是阮仲,有着那么一段前因,以至于她见到此人或多或少别扭。 “我代她收了。”却见另一只大手伸过来接,分明是男子的手,“竹篾这种东西,万一扎得不紧,随身携带容易受伤。” 正是顾星朗,不疾不徐,云淡风轻,这般说着,又看阮雪音, “我保管吧。” 阮仲拿着花的手没动亦没放。“我给她的。” “兄长心意,自然要领。”顾星朗那只手依然伸在花前,“还是那句话,身为夫君我怕她被竹篾所伤,代为保管。” 第493章 青鸟 那孩童便于这时候出现在了院门口。 该是玩儿够了,回来找爹娘,猛见得家中客人未走,都在后院扎堆,没敢进,巴巴扶着门框看。 老人招手,示意孩子进来。阮雪音伸手接过阮仲的花,冲那孩童一晃, “喜欢吗?” 孩童点头又摇头,阮雪音回头向阮仲: “五哥这花别致,送给孩子正好,行么?” 阮仲看她一瞬,“好。” 阮雪音走过去,将竹篾花放到孩子手上。 “孩子说不了话。草民替他谢谢了。”老者在不远处道。 阮雪音呆了呆。 原来不是孤僻或怕生。不是不想说。 是说不了。 未时将近,一行人告辞出农舍。 顾淳风抱着个竹篾花器,老人家送的。 纪晚苓编了个环状物事,仰面扬手戴到顾星朗头上。顾星朗笑了笑,轻摇头,拿下来给她。 阮雪音脑中挥之不去那个说不了话扔石头的小孩,总觉得要因此想起来什么,全无头绪,就这样走入冬阳里看见竞庭歌靠在一棵高大桉树下养神。 方才后院里就没见慕容峋。 她走到跟前,对方仍没反应,像是真睡着了;遂蹲下,细瞧她脸上疲态,忍不住又想切脉。 竞庭歌睁了眼。 “鬼鬼祟祟的。”她不甚清醒,嘴上却利落,“究竟干嘛?” 阮雪音待要说,慕容嶙从桉树后一片林子里走出来,手里拎个筐,里面红红绿绿,竟像是冬枣。 似不料众人都在外头,他有些尴尬,大步至桉树下咳一声,略示意筐中冬枣向阮雪音: “吃么?人家给的。” 该本是问竞庭歌。阮雪音瞧他模样有些好笑,轻摇头道声谢。竞庭歌撑着树干站起来, “都没过水,怎么吃。” “过了。我亲自过的。” 两人说话皆生硬,不像后者恼前者,倒像是相互在置气。 阮雪音越发觉得怪,待竞庭歌径自走开,踟蹰问慕容峋: “她近来是哪里不舒服么?” “累了吧。又兼脖子有伤。大半个月折腾,怕是吃睡都不好。” 慕容峋其人不擅扯谎。阮雪音暗忖哪怕有隐情他也很可能不知道。 “我多一句嘴。”她想了想道,“蔚君陛下既知她过往,知她所求,也因此知她种种别扭,很多事情,便宽宥些。” 她稍顿,觉得没说到位, “她跟着你六年,别人不明白的,你该明白。你不明白她,就没人明白了。” 慕容峋比阮雪音大三岁有余。此刻这番近似长辈劝诫的话讲出来,两人都有些续不动。桉树常绿,冬来亦如冠盖,日光沉沉坠下来。 “我也别扭。”半晌她再道,“下山之后到今日,好了很多,也学了很多。” 因为顾星朗和他试图给她的一整个明暖人间。她没说,慕容峋听懂了。 “或许僭越,蔚君也并不想听。锁宁城见吧。” 除了那颗消失的砂,阮雪音其实一无所知。她和竞庭歌之间亦无交心传统,寻常姐妹两句话便能挑明白的事,到她们这里需要一而再再而三,试探猜测,推理验证。 竞庭歌裹心,其实比她更严重。 姐妹。她心下重复。师姐妹也是姐妹。如果老师所言竞庭歌生辰确乎是十月初三,那么她是姐姐。 老师已经在锁宁城了么。 村舍稀疏,散落在缓坡平地间如山如石像是千年不曾变。狗吠二三,斑斓的衣裳晾在竿上支在路边,老人门口仰坐晒太阳午睡,精力过剩的孩童嬉闹着从眼前跑过。 阮雪音看着这幅图景,走得愈慢,远远见顾星朗一干人已经等在村口。他面朝自己,似也正眺村落山景,一身戎衣比着宫服更好看。 过分不真实的风景光影里,他的脸是唯一真实。 越来越近,足够看清对方神情了。 在这里生活也不错。阮雪音道。 嗯。顾星朗回。 两人隔着日色笑起来。 再出发,阮雪音依然上金玉驰。顾星朗反复递眼色,她只做没看见;与阮仲同走过褐甲的崟兵至车下,周遭无人,她静声: “我以为在锁宁城外、在崟宫都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五哥以后勿要——” “他在饭桌上换菜安排生怕纪晚苓吃不好的时候,没管过你心情处境。我想送你东西,也不必理会他。更何况只是小物,送友人,”阮仲顿了顿,“送妹妹,没什么不对。你不愿过去宁可继续独乘金玉驰,不也因为纪晚苓一路同行,眼不见为净。” 阮雪音无话可说。 这般赶路又是一日一夜。并非出游,期间没再为用饭停歇更没人提出要住店休整。崟君率队,三国兵士过城镇走驿道皆顺遂。 封亭关之变早已经传得天下知,此刻三国军队共赴锁宁更是惹得途径之处百姓侧目。 人人惶惑,人人不敢言。新君初即位,从姓氏到行事皆与阮家历代君主不同,这片国土接下来命运,足叫所有人悬心。 距离国都还有约四百里时,队伍停下来。 是阮仲还是顾星朗又或慕容峋提出来的,阮雪音并不清楚。她在车上得报听的是明确指令: 今晚宿在宁安城。 宁安是崟东五城之一,五城之中最靠北,依水而建,城中船比车马多。 该是刚下过雪,河流半封冻,几不见船只。阮雪音裹着斗篷下车,方知兵士都驻在了城外,除他们几人只有少数近卫随行以备周全。 “太高调了。要宿也该选个不起眼的郡镇。” “崟君在此,谁敢造次。”入夜冷,越往南水汽增加且是雪后,更见湿冷,竞庭歌裹着斗篷亦显得瑟瑟,“再说了,三国入崟的声势,宿在哪里都高调,不若选个大城,还能享一顿乱战前的饱饭安眠。” 只有饱饭,何来安眠。 何来乱战。 阮雪音转头看她。 “我不知道啊。锁宁城的状况你比我清楚。”竞庭歌一耸肩,完全读懂了对方表情,“没有最好。” 十二月二十封亭关之变到今日,天寒地冻,连续赶路,没有真正休整过。阮雪音忽懂了今晚这一歇之要义。 锁宁城近在咫尺。 无论是否乱局,必须歇一歇了。 第494章 酒魂 客栈名槐府。 不像客栈名,倒像贵人府邸。 坊间盛传槐府确为贵人府邸,被家宅无数不屑一窟的贵人辟出来做客栈,专门接待同样阔绰的住客。 槐府立宁安城西近十年,今夜所接住客之阔绰前无古人。 该也后无来者。 前庭是空的,槐树成林已经落光了叶,可以想见春夏之交槐花盛开时如何满地满空的幽香。 听说除了他们再无第二波住客,怕是早有安排。房间约十一二,门低廊阔,花植堆叠,各不相邻。中央偏东一处两层楼阁,曲廊残雪,该不是住处,吃饭饮茶之所。 果然便在此处用的晚饭。 两天一夜干粮度日,热汤下肚众人皆有些松了精神;缺月挂秃槐,出楼阁各回房间收拾,亥时过半,北廊下响起敲门声。 北廊下那间住着顾星朗阮雪音。满室浅湖淡白纱幔映清烛,阮雪音正浸在屏风后浴桶内昏然欲睡,顾星朗应声开门,不是沈疾禀事,却是慕容峋。 “喝酒么?” 顾星朗颇意外,“现在?” 慕容峋一指不远处阁楼上,“就差你了。” 顾星朗于话音落处听懂了这句“就差你了”。 也就毫无迟疑拽了斗篷出门。 地方在适才用饭那间大屋以南的小厅,通透,月光漫窗棂。阮仲一身灰青衣袍盘坐四方矮几边,一壶一杯正自独酌。 顾星朗过去,二话没说坐到他对面。慕容峋观此架势稍怔,移步坐到了两人之间另一侧。 很像判官。也像劝架的。 尚没开始喝,他已觉情势逼人,但见阮仲不疾不徐一一斟酒至满,顾星朗伸手拿一盏仰而尽,然后将空杯放回桌上望对面示意: 再来。 阮仲没说话,只提壶又斟满。顾星朗拿过酒盏再仰再尽,复将空杯放回桌上: 继续。 阮仲再斟。 顾星朗再闷。 顷刻间便是五杯。 “那个,”慕容峋咳一声,“酒盏虽小,也不必这般——” “出宫日久,忙于算计,祁君必是馋了。”阮仲快声,依旧提着酒壶定看顾星朗: “继续?” 顾星朗一笑,推空盏过去。阮仲斟下第六杯。 “上次对饮,饮的是茶,彼时崟君还是锐王,恭谨称朕为君上。”顾星朗拿过满盏,没喝,看着阮仲神情语意皆淡薄。 “是。”阮仲一壁答,自斟一杯,握在手中摇晃月光稀碎,“朕当时还与祁君做了笔交易,以崟东五城换雪音。这宁安便是崟东五城之一,不知祁君可还称意。” 此热闹慕容峋不曾凑过。连阮仲要的是阮雪音都算近日新知。他来了兴致,提杯至嘴边也是一口闷,见那二人皆握着满盏未饮,不愿太显得像观戏,也推空盏与阮仲,等着他斟。 阮仲没了兴致。 他盯着顾星朗等回应。 “若朕记得不错,崟君当初要的是支持。朕一直理解为,舆论场面上支持。崟东五城,是定而未兑的盟约。” “很多方法和说辞,当初没想到。就像谁都没想到,圣君会直接禅位。”阮仲静声,“朕有今日,最大动因是雪音,祁君是知道的。此刻蔚君在场,不妨做个见证,崟东五城朕依然愿给,”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 “我要阮雪音。” 顾星朗盯着阮仲半晌。 也一口饮尽杯中酒。 “且不说崟君从未明言过所为之人是谁。”他一旋空杯将其旋至阮仲跟前,薄瓷敲厚木,叮咣作响,“你以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问我要人。” 旋杯之举已算挑衅,阮仲本就阴郁的脸沉了沉,忽动胳膊直接将那空盏拂落在地。 咣! 瓷杯着地碎,残酿半滴浸没月光。 “比你有资格。她值得一心一意。而你不配。” 纪晚苓就住在东廊之下。有些话本不必说白。 顾星朗死盯着阮仲又半晌。 忽起身隔着矮几一把拽住他领口,“你听清楚了。我如何待她,她知我知,我无须剖白更不必对你解释。你想要她,她跟你去么?” “顾星朗你把她当什么人。”阮仲由他拽着领口,“你一路带着纪晚苓百般照拂,当着所有人的面过从亲密,她不说你就以为她不难受?少跟我来那套君王家事一向如此,我不会。她跟着你只有委屈,我不会让她委屈。” 顾星朗平生未曾这般于场面上难镇定。 他强迫自己收手坐回去,指间力道却不允,反而骤然加重拽着对方领口两人同时站起来。 轰! 但闻风声乍起,却是阮仲,就着顾星朗拽他站起之势忽然抬右手一拳击在对方左颊上! 砰! 顾星朗在对方拳头落下之瞬反手也是一拳,正中阮仲眉梢眼角! 本就是一方拽着另一方领口,如此对拳,虽隔着桌几,已算近身相搏。两人皆有些红了眼,拉拽着便要离桌,慕容峋单手撑地几乎拔身而起一手各拉一侧胳膊将他二人往两侧分: “喝酒自有喝酒的规矩——” 顾星朗阮仲皆在势头上,哪里肯收手,同时就着慕容峋握上来的力道相抗,后者一个仰身避让险些没站稳: “想让全青川知道你们在此干架么!” 云层如絮还铺在漆黑天幕。 阮雪音浴后起身收拾停当,觉得困意退了些,约莫想起顾星朗说了句出门喝酒的话,推窗往外看,冬夜深寂,两层的楼阁上亮着灯。 不闻声响,该是在喝。跟谁? 也许沈疾。最多不过慕容峋。 明日便要赴锁宁,倒真如竞庭歌所言,像乱战前的余欢。 她拢了拢裙袍,待要关窗,忽瞥见槐林那头西廊下,月光里,歪歪斜斜坐着个人。 正是竞庭歌,其后房间明亮如白昼。她似拿着个壶,坐栏台上靠着廊柱,双腿不时摇晃晃得烟紫裙裾翻飞如蝶。 十二月的蝶,硬要翻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春天。 阮雪音披上斗篷出了门。 近子时,屋外比以为的更冷。她连打两个寒战,快步至西廊下,果见紫氅里的竞庭歌手里是个壶,酒壶。 她仰着脖子正往口中倾倒。 “何时学会这般喝酒了。” 阮雪音走近,立在她跟前。 “让开些,挡着我赏月了。”竞庭歌一挥胳膊,又递酒壶与阮雪音,“尝尝么?还不错。” 阮雪音如今也算有些功夫,接过来开盖浅嗅,是香,且暖,正合冬夜饮。 “说是叫什么醉月烧,还是碎月烧来着。”竞庭歌靠着廊柱笑,面上红扑扑,“那小哥说得快,我也没听清。” 阮雪音提壶往嘴里倒了一口,甚甜,甜甜热热冷月下落胃,实在惬意,与热水浸浴同妙。 “这酒可不温柔。”竞庭歌颇意外,迷朦朦眸子总算亮了亮,“你也变高手了啊。顾星朗很会喝酒么?” 第495章 迟粲 据说是很会喝,没见识过。阮雪音心答。而自己这饮烈酒的功夫算是跟上官宴练的。 “你与上官宴同行,至少两日吧。” 竞庭歌没懂她为何突然提此人,想了想答:“不到。最多一日半。”稍顿再道: “他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不止不该救我,更该直接了结了我。” “了结你也难改结局。”阮雪音淡声。 顾星朗备了万全,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件的缺席而失手。 不知上官宴带着上官妧去了哪里。 恐怕要锁宁城见分晓。 她坐下来,与竞庭歌紫氅相碰。竞庭歌不惯,挪了挪,没拉出距离,被身侧廊柱挡了。 “你怎么越发黏糊了。坐开些,挤得我难受。” “冷。”阮雪音也是疲懒,坐定便不想再动,“近点儿暖和。” 竞庭歌斜眼瞪她,伸手拿回酒壶,“冷就回屋呆着,屋内不是有地龙?这槐府也不知谁的宅子,当真阔绰。” 阮雪音观她豪饮,莫名不安,“你能这么喝酒么?” “为何不能?”竞庭歌顺嘴答完方反应她此话深意,两日前关于月事之问同时袭上来。 楼阁上便在这时候传出响动。 像是薄瓷坠地。 隔着槐林秃枝,并不清晰。起初两人都以为是听错了。 然后桌几碰撞声响起来,咣当一下,又一下。 一道黑影自院落东侧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那间亮灯小厅。四周高墙于同一时间簌簌响起来—— 并非真实响动,所谓簌簌更像气流起落声。 顾淳风出现在东廊之下。 阮雪音和竞庭歌皆偏头仰脸望,方明白纵身上楼阁的是沈疾,而院墙外响动该是三国暗卫。 “不是喝酒么?什么情况?”顾淳风亦看见了对面两人,快步穿槐林至西廊前。 “还能什么情况。打起来了呗。”竞庭歌嗤笑,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怔了怔,“这会儿上面是——” “放心,不止他们俩,有人劝,拦得住。沈疾不也上去了?” 沈疾怎会、又怎能劝架,只可能帮着顾星朗动手。 阮雪音顿觉头大,又觉胸内一口老血将出。 顾淳风稍眨眼,跺脚道:“沈疾说时我就讲,这酒喝不得!果然闹起来了吧!” 顾淳风与纪晚苓都住东廊下,方才沈疾亦是从那侧飞出—— 怕是在偷约会。阮雪音和竞庭歌同时想到了,没人细究。 响动却又在这时候停了。 戛然而止。 三个姑娘或坐或站呆在西廊下,方注意到沈疾的身影一直在亮窗外曲廊上,该是没加入,袖手旁观。 沈疾奉命不能入,只好旁观。 小厅内杯盏狼藉,酒壶倾倒。顾星朗与阮仲脸上各有伤,此刻歪的歪斜的斜皆有些喘,面上却不认输,遥相对虎视眈眈。 沈疾没见过顾星朗这般失态—— 相识十一载,除却素日操练,与人动手且打得山呼海啸,此为第一次。 以至于他不大敢看,从头到尾盯着脚前地面廊间残雪。 “退下。”顾星朗冷声。 沈疾退势比来时更快。 “倒是关窗啊!”慕容峋咬牙,箭步至窗边。 竞庭歌仿佛是看见了那高大玄影窗前一晃。 阮雪音和顾淳风眼瞅着沈疾飞掠而下,松半口气。 “喂——”顾淳风拖着气声招手。 沈疾敛首过来。 “怎么出来了?我九哥呢?” “还要打——不是,还要喝。” “都打起来了还喝!”顾淳风低呼,眨眨眼又问:“好看么?我还没见过九哥打架。” 委实是可惜的。 沈疾一咳,“君上身手自然好。平日少出手罢了。” 竞庭歌嗤笑:“阮仲可是练家子,自幼习武的。确定你家君上没缺胳膊少腿?” 顾星朗自觉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十几年骑射武艺苦修精进,陪练不过黎叔沈疾并一众暗卫,如此毫无预兆即兴动手且借酒意全没顾忌—— 痛快! 唯一不快是不能闹出动静。半个青川皆知他们宿在宁安槐府,此刻干架,于公于私皆不明智。慕容峋说得对。 不出动静就不出动静。照样能打。 他动了动手腕,无声站起来。 阮仲同时起,压步子走到他对面。 “够了!”慕容峋惨遭误伤心情正坏,沉声先向阮仲,“你长他两岁白长了?就不能让一让?” “谁要他让。” “你也一样!”慕容峋回身,又向顾星朗,“不精武艺?哄天下人玩儿呢?给你能的,到锁宁城表现不迟!” 正对峙二人心知不是打架时,奈何架势已起,强行收梢太过憋屈,恐要彻夜难眠。 “喝酒有喝酒的斗法。”慕容嶙亦是练家子,岂会不知个中憋屈,一带衣袍下摆回矮几边坐下,“不就是有气没处撒?来!谁先倒谁孙子!” 沈疾既退,院内三人还竖着耳朵在听。 当真停了,无半分响动。 顾淳风一瞥瞥见竞庭歌手中细长颈壶,“你那也是酒?” 竞庭歌一点头,又往回拢壶,“我洁癖,不与人共壶饮酒的。” 顾淳风飞快去了又回怀抱偌大一方托盘,里头七八个壶。 “难得没人管束,不在宫中,亦无人知道。”她甚来劲,将托盘往栏台上一搁,“就他们男人会喝酒谈心?咱们也来一回。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吧嫂嫂?” 对酒当歌。阮雪音望一眼竞庭歌。倒是应景。 她伸手拿一壶。 “白壶是醉月烧,粉壶是梅子酿,青壶叫什么来的?”顾淳风撇嘴,“那小哥讲话是真快,又是本地口音,竹什么吧。管他呢。”便自拿一壶青,观场面觉得挨坐一排有些傻,遂去另侧廊柱边靠着,仍在同段栏台,与阮雪音之间正隔那方托盘。 阮雪音就着壶嘴啜两口梅子酿,也热乎乎,不如醉月烧辣,却是更甜。三人沉默对月各自饮,都不想打破此间清宁,直到那弦月四周毛边愈浓,云层变厚,竟是又飘起雪点子来。 “我先说啊。”半壶酒下肚,也安静够了,顾淳风懒洋洋道:“我今年,最不满意两件事:一,婚礼没办成;二,照岁不能在霁都家里过。” “说什么不满意。”竞庭歌白壶中酒已尽,撂开,又拿一壶粉,望着飘零的雪点子粲笑开,“喝酒就该说高兴话,高高兴兴又一年。” 第496章 如岁烹雪(上) 顾淳风有高兴话。五月的羽簪和芍药,七月的城墙和山花。 她本以为最值得高兴是在岁末封亭关。 没有以为的高兴。 只余不能碰触不能提的一首《灵山卫》。 她闷了一口酒。 阮雪音觉得寒气自上而下全聚到了脚底。她脱鞋蜷双腿到栏台上,裙摆斗篷一拢将腿脚尽盖住,重新拿起酒壶慢饮。 “看来你高兴事很多嘛。”淳风答竞庭歌,也望细雪纷然,“说来听听?” “说高兴话不等于有高兴事。”竞庭歌轻嗤,“有的人笑了一辈子,心里全是苦。公主殿下还是太有福气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顾淳风转而向阮雪音,“嫂嫂你今年高兴事多吧?四月随九哥去夕岭不就很好?” 四月倒是好时节。竞庭歌默默想。蓬溪山竹林正盛,久违同阮雪音睡在那间旧屋,被褥是经年的松柏香,老师似乎依旧年年熏,哪怕她们都已经离开,可能再不会回去。 慕容峋和顾星朗睡在南屋。他们或是青川迄今三百年绝无仅有打了地铺的两位君王。 有天夜里四人共吃了一碗青菜汤面,灯烛曳暖,山夜虫鸣。 都被盛夏替代又被秋日抹去了。 氤氲变成确定,可能变成死结。 她闷了一口酒。 阮雪音认真考虑淳风这句问,半晌答:“七月末的星星不错。” 淳风眨了眨眼。夏天星星一向是不错的,阮雪音观星,更该习以为常。这是最高兴的事?她不解其意,只当此行纪晚苓一路招惹,惹得阮雪音憋了闷气,所以刻意不提顾星朗。 阮雪音在说并不真实存在的那些星星。 七月末,清凉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韵水城归来,整个半夏她都在休养生息,晚间爱发虚汗,夜夜同顾星朗往清凉殿“避暑”。 繁星满殿顶,冰鉴散果香。室内幽暗,万籁俱寂,两人赖在一张榻上絮絮说话。顾星朗的幼年光景、少年浮沉,阮雪音的十六年如一日山居生涯。 没多少具体事,不过一些片段碎语。阮雪音甚至拿小少年昔日心事打趣,断断续续诈出来好些类相国府紫丁香的细节。 顾星朗被套干诈净方反应失言,懊悔已是不及,阮雪音却不恼,直捏他脸颊诚挚道“可爱”。 顾星朗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又挠又掐痒得她告饶,仍不解恨,翻身压了好一顿欺负,直至身下人虚汗再出喘得声声细,方罢手,怕她凉室里发汗受寒,只好又抱紧了捂,反反复复,倒成了两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夏日游戏。 极其幼稚,全不动脑只凭心意的傻事。阮雪音无声笑起来,终顿悟此行纪晚苓一路相随,那些天然亲密分明刺眼却叫她不得发难的另一因由—— 在顾星朗看来,这些都是说开了的。 他坦荡荡,自会把握分寸,但那些天然亲密如岁月漫长浸在一言一行里,根本不是寻常男女间可以度量的分寸。 恼了小气,不恼憋屈。 她闷了一口酒。 二层楼阁小厅内,顾星朗和阮仲正先后闷下第一百九十九杯。 是连续闷,你一杯我一杯无间断,喝完空杯砸桌上,一盏砸得比一盏响,真正斗酒,气势磅礴。 不能细究,一旦细究便觉幼稚。慕容峋盯着二人交替抬起手中杯杯中酒,渐渐花了眼。 他是秉公的,不必跟节奏,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又要整理杯盏再斟酒,委实忙碌,总共也就饮了四五十杯。 已觉目眩,看他们闷酒如倒水更是头晕目眩。 “我说,”他一手撑矮几,倾身过去,“你们喝的跟我是同一种么?这也太——” “倒酒!” 第两百杯没喝成,所有杯盏都空了,顾星朗阮仲同时一声吼。 杀红了眼猪油蒙了脑怕也不过如此?慕容峋瞠目且憋屈,看着两人喝红的眼只得起身去柜架边又拿酒。 斗酒也是他提的,这会儿没完没了只能受着。谁料得此二人竟都这副实力! 酒壶已经被酒坛替代,乌泱泱从上到下摆了几十坛,已经没了一半,看样子这一半也得遭殃。 他头重脚轻,回桌边一杯杯斟酒唉声叹气: “我可把话放这儿了,这一架子喝完你俩要还没倒,我先撤了,我千里而来,可不是为了喝得酩酊大醉回不了家的,我拖家带口,那女人一个顶十个,我还得留足精神对付她,顾兄,你也拖家带口,单姑娘就三个,虽说妹子有沈疾照应,剩那两个,我冷眼瞧着,也够你烦的,你听我一句劝…” 顾星朗阮仲正红着眼等他倒酒,全不料此人忽张口絮叨个没完,先都一副“有病吧”之神情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反应该是喝大了,更觉嫌弃,待要开口叫他现在就滚回去睡,没来得及,只听得哐当一声巨响—— 玄色衣袍的男人直直栽下来,胸腹贴矮几将满桌酒盏皆掀翻在地,脖子越过矮几以至于整个头都往下坠,没再起来,竟是就此睡了过去! 顾星朗阮仲不可思议盯着桌上人好半晌。 “什么破酒量。”阮仲啐了一声,“还敢说谁先倒谁孙子。”他俯身低头至慕容峋耳边唤一声“孙子”。 慕容峋没应。 顾星朗暗忖这孙子怕也喝大了,斜睨阮仲道: “接着来?” 阮仲一拍慕容峋后背应:“来!” 西廊下微醺的姑娘们皆听到了那一声巨响伴酒盏哗啦啦砸地。 没人说话。 竞庭歌顾淳风同时望中间的阮雪音,阮雪音抱膝抿酒,一脸“我没听见我不知道都别看我”。 东廊下门扇忽开。 纪晚苓一身明翠如春日的槐。 “来喝酒么?”竞庭歌扬起手中粉壶招。 “干嘛叫她来?”顾淳风瞪眼。 纪晚苓拉起风帽踩着飞雪缓步行来。 “第二回 了。”至廊下,她先仰脸望楼阁,“没事么?” 显然在说两次不寻常响动。 “男人们喝酒,喝着喝着开始乱讲话,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常事。”竞庭歌笑,朝栏台上托盘一努嘴,“自己挑酒喝,都不错。” 第497章 如岁烹雪(下) 这人究竟是你师妹么? 顾淳风义愤看阮雪音。 竞庭歌对纪晚苓印象不错,去岁祁宫便说过,阮雪音一直记得。能让竞庭歌初见便生好印象的,世间罕有,她下意识抬眼看雪夜里的纪晚苓。 确实面善,与竞庭歌虽没多少相貌共通处,甚至很有些迥异的意思,就是显得投缘。 她一个旁人乍看都觉得这两人或投缘。 怪哉。 纪晚苓笑笑,伸手拿一壶青,站在廊前抿一小口,蹙眉,该是觉得辣。 那笑也是完美无缺的,阮雪音甚觉得两边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一样。完全可以想见对于事事求好的少时顾星朗而言,这样无缺的姑娘有着怎样旁人不能及的引力。 “站着喝像什么话,过来坐。”竞庭歌扬下巴向栏台。 两根廊柱隔出的一段栏台,已经坐了三个厚斗篷姑娘,还有一方大托盘。说满算是很满,要挤也还能挤得进。 顾淳风撇嘴白眼没反应。阮雪音了然,将托盘往淳风那侧又推了推,自己挪过去些,辟出与竞庭歌之间一段空位。 纪晚苓再微笑:“多谢。”便过来坐,又仔细将裙袍理好。 竞庭歌与淳风皆歪倚廊柱,阮雪音抱着膝,格外显得纪晚苓端坐一丝不苟。她两只手也端正,握着青壶,不知嫌辣还是怎么,坐下之后再没喝。 “不喜欢放下便是。”竞庭歌瞧着费劲,懒声道。 “没有。很好喝。我很喜欢。”纪晚苓转头向她,再一笑。 竞庭歌觉得有意思:“你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么?” 这话相当绕,纪晚苓像是没听懂,也不急,笑望她等补充。 “你方才站着时便只尝了一小口,尝完便蹙眉,然后坐下来到这会儿,再没抿过哪怕半口,连壶都不曾举起过。却说很好喝,你很喜欢?你觉得有人信?” 纪晚苓依然不急,更不尴尬,微笑道: “我说我的,你信你的。你觉得我违心,我也没办法。” “所以你并不介意别人知道你违心。你只负责说对的话,展演该有的样子。”竞庭歌倒吸一口气,很觉叹服,“这是纪氏家风?还是你个人偏好?我与纪齐打过交道,”她稍回忆, “没你这么会讲话,是个实心小屁孩儿。” 顾淳风受此一句点拨,隔着两个人欠身向竞庭歌喊: “那小屁孩儿喜欢你你知道么?扬言要建功立业去苍梧提亲娶你呢!” 竞庭歌一怔,眼底黯了黯,旋即粲笑:“知道。去岁在霁都他当面表达过。” 顾淳风傻眼,“是骐骥院那次?” 骐骥院那次其实不算表达过,说话磕巴面红耳赤罢了,远不如淳风这句嫁娶来得阵仗。但于竞庭歌而言,没区别,本就没区别,夏天过后更如隔世之语。 “是吧。”她随口答,全没所谓,又向纪晚苓: “彼时瑜夫人在宫里,相国大人不在府上,庭歌只与令堂致了歉。连累纪三公子受伤,是庭歌之过,他已经大好了么?” “我看着与从前无异了。”纪晚苓点头,“御医说该无后患。” “祁君厚待纪氏,三公子受伤竟是御医来瞧,这般荣宠,祁国百余年无家族能出其右吧。” “圣恩浩荡。” “我以为是冲你面子。” 纪晚苓没立时接。 她举壶开始饮,一口一蹙眉,直至整张脸都快烧起来,雪点子变成雪絮开始覆盖整片空庭, “如今谁的面子也大不过珮夫人。总是来不及。磊哥哥离开来不及,我想要回头也来不及。” 阮雪音闻言转脸看她。 纪晚苓却转向了竞庭歌,“竞先生,我运气不好。寻常女子的心愿,我实现不了。看似占着世间一等一的好位置,但我什么也实现不了。” “你在嫉妒她么?”竞庭歌似笑非笑,瞥一眼阮雪音,“我以为你胸有成竹,笃定顾星朗放不下你。” 纪晚苓复看飞雪落,仰头咕嘟嘟喝光了剩下的酒。“我父亲说,少年时真好,只是过得快。剩下大半辈子比少年时更快,倏忽便是一生。” 有些没头没脑。竞庭歌微挑眉。 “我母亲说,少年时真好,只是过得快。此后的每一日都是同一日,一辈子真长啊,怎么过不完呢。” 竞庭歌稍怔,嗤笑出声:“那是因为你父亲一世奔忙,且还有未竟之遗憾;而你母亲永困后宅,都不知道该遗憾什么。也许这样过了一生便是最大遗憾?” 所以要坚持。她心道。坚持到最后。 “今年一过,少年时便又远了一点。”纪晚苓也笑,脸颊烧得通红,“我的一辈子,也要漫长得看不见头了。” 没人再说话。 飞雪亦无声,楼阁上亮窗内杯盏砸桌声无比清晰传出来。 阮雪音觉得纪晚苓该是哭了。 毫无根据,而她不敢转头确认。 顾淳风扔掉了手中空壶。“我从前总想伙同姑娘们出门,览大山大川,喝酒行侠策马长歌。没有姑娘愿同我一起。宫里嘛,你们知道的,母妃、阿姌、长姐,人人都拦着我。” 她摇晃晃走到纪晚苓跟前,看半晌,伸手将对方拽起来,转身往东廊去。 “有机会一起吧。我们几个。有机会的话。” 鹅黄翠绿两道背影交融,真如南国夜雪中一幅阳春幻景。 栏台上二人无声望她拖着纪晚苓渐行渐远,最后一推把人塞回了房间。 雪落渐急,好在无风。纷扬扬白絮如扯碎的棉,堆在槐树枝头上又如凌冬的花。 “你没话跟我说么。”阮雪音重新犯起困来,抱膝坐不住,挪去适才淳风的位置靠上廊柱。 “你想听什么。”竞庭歌在喝今夜的第四壶酒。 “你那颗砂散了。我偷偷看过。” 竞庭歌没说话。 阮雪音以为她要用沉默结束今夜相谈。 “他不明白。我以为他多少明白些。原来一点也没有。” 却开口了。 明白该是明白她,说的该就是慕容峋。同那颗砂有何关系? “你喜欢他么。” 竞庭歌摇头。 但失望。没有盼望何来失望呢。这道理阮雪音自幼明白。 “算啦。”她仰脸看落雪,咧开嘴笑,“老师在锁宁城等我们么。” 阮雪音怔了怔,“应该吧。” “我们会全身而退么。” “应该吧。” “你还回去么。” 回蓬溪山。 阮雪音稍默,脑中闪回过许多人和事,过去的,如今的,刚才的。“不知道。或者你回去我就回去。” 她转脸向竞庭歌,忽瞥见西廊尽头站了个人。玉树琳琅,单手拎着件巨大象牙白斗篷与飞雪同伫,正难辨情绪凝眸望着她。 阮雪音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那句回去不回去的话,霎那慌张, “怎么你一个人出来了。五哥呢?” 第498章 着迷(上) 一句近乎掩饰的圆场话,听在顾星朗浓醉的耳朵里却是脆响一声“五哥”。 他抬步过来,倒走得极稳,至栏台前站定答: “喝得烂醉,回去了。” 阮雪音方注意到他眼下半颊隐浮红晕,声音有些哑,该也醉得不轻。 竞庭歌亦转头,视线角度正看见阴影中顾星朗左颊边青肿,“阮仲没什么风度啊,怎么打脸呢。” 顾星朗一句“我也打的脸”没出口。 “慕容峋还在上面。下不来了。” 竞庭歌同样晕红的脸一呆,随即无所谓道:“下不来就在上面睡。”她站起来,“走了。” 明亮如白昼的房间就在西廊下。她拎着酒壶进屋关了门。 顾星朗看一眼栏台上酒壶狼藉,又看一眼阮雪音烟霞弥漫的脸,“回去睡觉。” 阮雪音尚在忐忑方才之言是否被听了去,闻言赶紧下地趿鞋起来,亦不敢再喝,撂了壶,稍踟蹰,扶上他胳膊往北廊房间去。 屋内烛光只余两三簇,迷蒙蒙斜映满室轻纱。顾星朗进屋至圆桌边坐下,自斟茶饮了一杯,似是想醒酒。阮雪音关上门挂好两件斗篷亦过去,抬手抚他青肿左颊, “疼么?” 顾星朗不说话。 该是听见了,且恼了。阮雪音没历过他醉酒,有些心虚,轻声道: “总归早先浴过,直接去睡吧,喝得这样,饮茶也不顶事。” 顾星朗依旧不言,阮雪音不愿惹他,转身想去备一盆热水应不时之需。 被骤然箍了腰。未及反应,顾星朗双臂一环将她重锢至身前,整个人贴上来,脸颊蹭前襟。 他坐她站,浅嗅温存正在雪腴之间。室内有地龙,衣料软且薄,阮雪音亦喝了酒,呼吸微促,推他,“顾星朗。” “好香。”他半分不退,反磨蹭着往更深处拱,声亦喑哑,酒气透纱缎钻入胸前肌肤,又越来越浓升腾上来。 “别——” 前襟交叠处渐不平整,他一只手摸上来胡乱扯,缝隙生,雪肤现,浅樱色的肚兜露出金银线的绣边。 真喝醉了。阮雪音看着重重纱幔间被烛光交叠折映的两人剪影,脸上烧起来,握住他两侧大臂哄道: “不闹了,去睡觉,我扶你。” 顾星朗似全没听见,厮磨更甚磨得襟前春光泄,箍着她腰肢的手忽再发力将人带至腿上裹进怀中,狠咬上两瓣唇攻城略地地吻。 窒息般相缠,纱幔上剪影瞬间叠成一个,团团氤氲辗转摇曳,辨不清是烛光在摇抑或人在摇。 仍不得纾解,他回半圈抵她在桌沿,磋磨进犯,又伸手去扯她腰间束带。纱幔上烛光剪影渐乱,氤氲连成一片。 忽闻杯盏落地声。 瓷器碎裂,或重或轻,与早先楼阁上响动如出一辙。 “别在这里…” 意识似流沙塌陷,后背触桌面冷硬是唯一醒觉, “去床上...顾星朗…” 落雪照冬夜,光秃秃槐林空寂寂庭院周围一圈皆亮着灯。 因为廊下房间皆亮着灯。里头人或睡或醒或只是醉,睁眼闭眼,以不熄灯昭示未眠。 西廊下最亮,竞庭歌掌了满室明光。 北廊下最暗,纱幔间剪影还在偌大圆桌上纠缠。 “我比你大吧...” “…什么…” “我七月生,你十一月,我比你大...” “嗯...” “那你叫一声哥哥...” “…” 竞庭歌昏沉沉歪在榻上。她近来都精神头差,今夜饮多了酒,更觉疲乏,恍惚间闻得夜鸟一声啼,甚娇媚,心道怪哉,下雪天还不回巢睡觉么? 慕容峋还在上面。下不来了。 此一句又在意识近无的悬崖边飘回来,乌云一般,黑压压笼着梦境。她推开那团云,彻底躺倒拽过被子捂着头睡。 乌云再次幽荡荡飘过来。 更黑且低,直罩得人喘不过气。 她一掀被子坐起身。 到了锁宁城还不知怎样景况。那楼阁不似房间,没有地龙,这般醉着酒冷冰冰睡一夜,风寒跑不掉,若严重了,不利接下来所有事。 心脑打架左突右围,她抱起被子气急败坏出了门。 院中甚亮,倒合她意。雪势依然大,叫人错觉适才鸟鸣只是幻听。楼阁亦亮,小厅内冲天的酒气,她甫一进屋便望见慕容峋四仰八叉摊在矮几边,本就高大,躺着更显得大,一身玄衣压制室内灯火,气壮山河。 这顾星朗阮仲当真半分风度也无!自己走掉不架他回屋也便罢了,就不能把人摆好些? 她走近站着看了半刻,一抖被子将慕容峋从头到脚盖了,又忖他这般穿着衣服睡,早上出被窝怕会冻死,只得蹲下复掀被,费力去脱他一层外袍。 自然扰人浊梦,慕容峋哼一声,翻了个身。 倒方便了竞庭歌动作,正愁后背下衣料拉不出。 还剩一只袖。 反正醉倒了,随便折腾,她不管不顾一拍他肩头,“喂,再翻一次,转回来。” 慕容峋已不如先前睡得沉,哼哼两声真一个大翻身又翻了回来。 竞庭歌拉下那截衣袖,将厚袍往旁边一扔,略思忖又捡回来胡乱叠出厚度,凑过去抬起慕容峋那颗沉重的头把袍子垫在下面。 这下是真扰了人浊梦。慕容峋蹙起眉,仍未醒,只极不快长哼一声,又似嗅到了熟悉味道,眼睫微动,一抬手将那团栀子暗香揽至身前。 自然便揽了个满怀。竞庭歌刚完成一番大动作气喘吁吁,骤然失重且整个人极不雅观趴在了他身上,怒从中起,挣出一只手照着他大腿上劲肉便是一记恨掐! 冬衣厚,力道至腿上已是减了三分,慕容峋仍吃痛一声闷哼,恍惚睁眼先瞥见一缕烟紫,再瞄到半绺青丝,忽然心头一松,揽着竞庭歌那只手同时松开来。 竞庭歌不觉如何。方才掐人只因骤然受袭姿态狼狈,揽着或松开,于她都是一样。 她没急着起来,累,正好趴肉垫上歇会儿。慕容嶙显然也并没有真的醒。 能听见心跳。一下一下,正叩在她脸颊。 歇够了,不喘了,她撑起来,拉过厚被重给他盖好。 不知房间里还有没有多余被子。她心下叨叨,转身望窗外落雪出了会儿神,扶着矮几准备回去。 被捉住了右手腕。 第499章 着迷(下) 竞庭歌没挣亦没动,停了欲起的身势由他捉。 “醒都醒了,装什么醉。” 无人回应,半晌只闻一声叹。再半晌慕容峋开口,沉沉瓮瓮确不像装醉, “我搞不懂你。就是这么奇怪,有些话哪怕你明白说了我仍是不懂。就像有些话我明白说了你也不懂。” 极慢,伴着喉音,醉呓而已。 竞庭歌回头瞧他,正傻子似地闭着眼咂嘴。 “可能真是鸡同鸭讲。我和你。我以为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听在你耳朵里却不是。” 竞庭歌不喜欢鸡鸭。宋大娘仿佛就养鸡鸭,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些粪便极臭。 “那又如何。不懂就不能喜欢么?谁规定的。”他继续呓语。 不懂还喜欢个屁。不懂那你喜欢的谁,鬼么。竞庭歌冷眼睨他,这么大个子醉醺醺在地,越发显得傻气。 “歌儿。”他半抬肩蹭过来,头枕在竞庭歌曲着的大腿上,精准之至。 竞庭歌浑身寒毛竖一如每个他喊“歌儿”的时分。盛夏之后,他和她的结局。 没了下文。 慕容峋呼呼睡过去。 她低头看了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去望飞雪。纷扬扬不见颓势,怕是要下一夜。 丑时尽头。 庭中积雪已厚,槐枝上堆满簇簇冰花,除西廊下竞庭歌的房间通明,便只剩北廊下屋内隐隐漾烛光。 比一个时辰前更暗,仿佛只剩一簇,也自稀微。满屋狼藉,茶壶杯盏散了一地,间或一两粒碎片在幽暗烛光下泛着白瓷的光。 辨不清形制样式的衣衫也散了一地,浅湖淡白,或大或小,厚薄亦相异,该是外袍里衣都有。床榻前散得最多,沿一级矮阶凌乱铺下来,半截纤巧细带滚着绣边自床沿垂落。 帐内比外间更稀微,浮着淋漓的香气。阮雪音面上潮红未褪,露在锦被外小片肩颈上深深浅浅的粉痕,与肌肤间残余的汗珠共投下落霞般阴影。 意识已坠入无边深渊,她似全然散了架只拢着锦被上沿,便要彻底失去知觉。 “以后都要。” 却听身侧话音起,也雾沉沉的不清晰,含着混沌气声。 “嗯?” 她下意识应,睁不开眼,那声音慢吞吞更近咬上她耳垂, “以后没别人的时候,都这么叫。” 断续而至媚,今夜之前顾星朗从不觉得那寻常二字美妙至迫人沉沦。先前耳畔音软绵绵荡回来,他不自觉伸手臂又将她拉进怀里。 薄汗涔涔,柔滑雪肌如浸满水的丝缎。“还有,”他禁不住抚弄,“以后不许叫阮仲五哥。” 阮雪音脱力已极,无意识道:“那叫什么。” “叫名字。” “阮仲。”她应声叫了一次,再觉脑中尽黑,先前连续炸起的烟花更衬此刻空乏一片。 顾星朗蹙眉,此情此景听她软声喊这个名字,与廊下那声五哥同样叫人蹿火。 “如无必要,也不许提这个人。” 阮雪音没声,像是睡着了。 他不依,游走在雪缎上的手轻掐她最难捱处,“听到没有。” 阮雪音嘤咛一声,回半缕神思,“好。” “阮雪音。”没完没了。他自知今夜风度尽失,也不打算再挽回,借着酒意发难到底。 “嗯。” “你心里还有别人么。” 不知是再次睡着了还是没听懂,又半刻无人应。 他捏上她下巴迫她仰脸,又低头抵鼻尖,“回答我。” 阮雪音沉沉垂着的睫颤了颤,似勉力睁眼。没睁开。“什么?” “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除了我。” 该是没明白此问,又或没明白对方为何这么问。好一阵她答: “没有。” “那你说一遍。” “什么。” “说你心里只有我。” 永夜填满了阮雪音识海。方才都发生了什么,上一刻又说了什么,至少在此刻,她全无印象。只命悬一线般悬着最后的意识照办: “只有你。” “从前,当下,以后,一直是。”他再咬她耳垂。 “从前,当下,以后,一直是。”她跟着念,残余意识终被拽着坠入永夜。 大雪朝着破晓纷扬而去。夜愈黑,北廊之下也燃尽了最后烛火,只西廊与二层楼阁之上还在煎熬。 竞庭歌曲着的双腿已经麻了。慕容峋睡得沉,脑袋更沉,酒气染透裙缎,一个多时辰来没换过姿势。 她越坐越觉得冷,且困,终于脱下斗篷拉过来半截被子裹了全身,稍一侧趴在矮几上阖了眼。 东廊下一片深静。纪晚苓和顾淳风的房间早已经熄了灯。但淳风没在床榻上睡。 她同沈疾坐在窗边就着庭中光亮看雪。从午夜入丑时,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她和阿姌的回忆,那些仗剑天涯的梦。 “殿下想过的这种日子,适合同臣回不周山。”沈疾说。 “好啊,求之不得。我早烦了关在宫里,从小就烦。” 沈疾没说话。 “知道,你不能不管九哥,要扎根霁都一辈子了。”顾淳风仰头,抬手捏住他鼻子,“我开玩笑的,你怎么回回当真。” 沈疾亦回回由她捏鼻子直至一口气憋得再憋不住。 顾淳风知道那是多久,在他张嘴呼吸前松了手。 “若无君上,我不会认识更不可能求娶殿下。”他默默调息。 顾星朗是因,淳风是果,自然便不能得果弃因、过河拆桥。 这些话她也听了不止一回。原是玩笑,无须多论。“不周山好么?除了冷。” “很美,低处有丛林,高处有草甸,三月时村子附近的高地会开成片的桃花。桃花开在高山上,与霁都尤其宫里的完全不同。” “格外美吧,美得天高海阔。” “嗯。” “怎么生活呢,那么个遗世之地。” “牧马放牛羊,也便有肉有奶。酒自己可以酿。果蔬是少,比不得外面,更比不得宫里,但——” “但能在那么个地方自在生活,想去哪里去哪里,想下山进诸国游览诗酒仗剑都可,果蔬少算什么。” 是。沈疾嘿嘿笑起来。 “那就祈愿至少有这么个机会吧。等事情办完,成了婚,你跟九哥告个假,咱们回去小住几日。” “好。” 顾淳风仰着脖子,沈疾低头看她。 “该亲了。”她小声。 沈疾下意识往窗外扫。 “都自顾不暇,没人理咱们。”淳风一凑挨上他唇角。 沈疾抬左手扣住了她后脑勺。 丑时终逝。 顾淳风斜偎在怀睡得昏天黑地,沈疾须值夜,不能阖眼,抱着她依旧看窗前落雪。 不周身也落雪,但来得快去得更快。这样漫长而细致的夜雪,他下山后才得见。 破晓了。 众人陆续重入楼阁用早膳是在辰时之后。纪晚苓最早,阮仲其次,顾淳风再次,竞庭歌抱着被子从旁侧小厅出来时,三个人都瞪直了眼。 第500章 羡仙 竞庭歌张嘴欲分辩,未及出口,慕容峋哈欠连天也走出来。 顾淳风下巴掉桌沿。 “昨晚送了被子。”竞庭歌略咳,难得解释,“这会儿来拿。”又瞧三人围桌正吃喝,转话头道: “都这么早。” 便听木梯上脚步声再起,是顾星朗,神采奕奕浴着日光入厅堂。 竞庭歌张望,继续转话头:“她呢?” 自然是问阮雪音。 “昨晚累着了。还在睡。” 轻描淡写,却字字真切,足叫所有人意会“累着了”三字之深意。 都把人折腾得起不来床了还这么大火气?顾淳风耸了耸眉,暗忖此话分明说给阮仲听,分明挑衅。她素不知顾星朗幼稚,今早算是开眼,且一开便是大眼,不忍直视。 阮仲夹菜的手果然滞住了。 竞庭歌嗤一声,颇嫌弃看一眼顾星朗,抱着被子径直出去,被慕容峋拽住衣角: “去哪儿。把早饭吃了。” 高大健硕一身玄衣的男人这般拉姑娘衣角,实在滑稽,竞庭歌嫌弃得头都懒得回,“放被子。君上这是做什么。”一侧身将衣角从大掌中拖出来,又不情不愿回身一礼。 众人都有种静静看你们展演之心情。 竞庭歌快步下楼回屋。 楼阁上一顿早饭吃得明枪暗箭,北廊下阮雪音睡得筋疲力竭。 睡梦中磋磨进犯,无休止的冲撞,偏身心相抗,躲避又逢迎。 脑中炸起烟花,神魂被撑到极致最后离开躯壳。 顾星朗掀开床帐便见她深蹙着眉。夜里分明睡得安稳,早些时候他起来时也不曾这般焦灼。 怕是快醒了。将醒未醒,意识回归,起了梦魇。 什么烦心事愁得这样。东宫药园? 他坐下凑近轻唤她。 脖颈间粉痕与新鲜时已经两样,淡的变淡,深的更深,锁骨边齿印仍清晰可见,交错在洁白雪缎上如深掩的梅。 嘴唇还有些肿,也便比平日嘟得厉害些,气鼓鼓的,似初春的蕾。 顾星朗自知昨夜失控前所未有,说全不懊悔是假的;有意不去回想,晨间醒来确也模糊了不少印象,以为就此蒙混过去便罢了—— 此刻人证物证当前,暴行不容闪躲,他清咳,再喊阮雪音不由得矮了气势。 “起来了。”他尽可能温柔,一如素日清醒时。 阮雪音睫毛颤了颤。 他伸手摸摸她脸颊,又拇指食指摩挲耳垂,“小雪。” 好半晌挣扎与漫长梦魇缠斗,数次撑眼睑,阮雪音睁开,正看见顾星朗凑在跟前的脸,心叹这么好看的模样究竟怎么凑出来的,忽觉不对。 不在祁宫。 当然。 封亭关。上官朔。宁安城。 画面和时间同时被抓回来,雪夜烛光碎裂的杯瓷也被抓回来,她在下一瞬感觉到了腰背酸痛,浑身每一根骨头都是错位的,错位而近瘫,整个散了架子。 不由自主退半寸,也退得艰难,动一处而痛全身。 顾星朗瞧她一副见了豺狼虎豹避之不及的样子,更觉心虚,再清嗓,直起身风清月明君子之姿,“起来吃点东西,收拾一下出发。” 早膳已经小小一碟碟排在托盘里摆在圆桌上,他从二楼带回来的。这般说着便拿眼示意她吃食已备好。 阮雪音不看不打紧,就着掀起的半角纱幔遥遥一望那圆桌,纷乱画面涌上来,赶紧去拉床帐挡视线。 “知道了。”她捂着被子勉力撑起,裹得极严实,倒叫顾星朗想到很久以前初入她寝殿那个午后。 也是这般被沿拉至脖颈,区别在于那时候穿了寝裙,而这会儿—— 有些口干。他复咳,“好。”十分不自然点头,“那你更衣。” 更不自然放下床帐退出去。 为何要退。又不是没看过。他站在帐外方觉莫名,想不过,一掀床帐正见大片雪白空气中颤巍巍,摸摸索索该是在找衣服。 “欸你怎么——” “怎么。” 阮雪音答不上。“没怎么。”只再次拉高锦被,“帮我拿一下。这里一件也没有。” 半截滚着绣边的细带垂落在床沿。 顾星朗脚下也有两件。 他颇紧张一一捡起来,确认完好,放下半颗心,递给她,又去圆桌附近和从圆桌到床榻间的地上捞。 只一件还能用。 根本没带替换衣物。阮雪音恼得实在想把他往死里锤,又没脸皮清算昨夜糊涂账。 “淳风有的吧。”竞庭歌也是落难的主,她略一想,只淳风和纪晚苓自霁都有备而来,必带着不少衣衫,“只好问她讨些。” 顾淳风将一件中衣一件外裙并一身外袍递给顾星朗时满脸见了鬼。“九哥你不是吧。”她盯着对方上下打量,“我以为见过的男子里你是最怜香惜玉的。结果金玉其外?” 顾星朗想不通只是扯坏了几件衣服他怎么就败絮其中了。且昨夜根本是因为饮多了酒,放在清醒时他绝不会讲那些小心眼的胡话,更不会为一个阮仲捻酸吃醋逼她答各种愚蠢的诘问。 却没脸皮训淳风。他灰溜溜回房间上交了东西,还没完,阮雪音穿好下床脚一软,险些彻底栽坏了腰。 “所以说要早起吃饭。”顾星朗眼疾手快将人接住,谆谆教诲,“肯定是饿的。” 阮雪音心下一万个白眼连翻出来都嫌没气力。 “松手。” 又坐腿上。她如今怕极且恨透了坐腿上,宁可扶墙过去。 顾星朗也不辩解,打横抱起她至圆桌边吃食前放好,自己坐一旁,“吃吧。” 身下这张凳子正是昨夜那张凳子。 她暗摇头甩开,只认真思索眼前问题—— 没漱口。本就浑身难受急需沐浴,没漱口没喝水更是连粥都咽不下。 顾星朗不知从何处变出来清水两盏。 阮雪音观他殷勤近乎谄媚,心下了然怕是为昨夜恶行发虚,一时腰板挺直,欣然由他伺候。 此人果然一会儿一筷子地夹菜又试图喂她喝甜汤。 “顾星朗。” 最难消受美人恩,阮雪音终也觉消受不起,决定出言制止。 “什么?”美人却面露不快。 “什么什么?” “阮雪音。”顾星朗凑近,看进她眼睛,“昨夜怎么说的,才几个时辰全忘了?” 阮雪音懵得全然真诚。 顾星朗坐直抱臂,恢复往日姿态,“没有旁人在的时候,叫法有讲究。哪有直唤君上名讳的,放肆。” 阮雪音心道放肆不放肆的这名讳也喊了一年多,何时讲究起来了? 昨夜说的,那怎么想得起。她朝外看一眼,门是关上的,仍觉难为情,极小声试问: “夫君?” 顾星朗更加不满:“本就是夫君,问什么。” “你小声些!”该不是错觉,此人分明声高,阮雪音忙打断。 顾星朗重凑近她面庞抵面庞,“看来昨夜印象不够深。再来一次让你记得牢些?” 想不起昨夜的话,却无比清楚再来一次所为何事。昨夜之前阮雪音不知顾星朗醉酒失控比清醒时更难招架,今晨此时坐在同样一方圆桌前—— 她绝对相信他坐言起行,下一刻便能掀了满桌菜肴抱她上去。 也许不会?大白天,且他早醒了酒。 顾星朗观她脸红,知道恐吓起效,趁热打铁咬她耳朵故意哑声道: “真忘了?” 记忆便在热气扑耳窝之一瞬突破重围找回来。 荒唐至极。酒后戏言岂能清醒时用? 她几乎下意识正了神色,满腹经纶应势而聚便要大论特论君子之德。 被顾星朗尽收眼底。他凭记忆重复昨夜行状,一只手熟练摸上来。 “哥哥。” 阮雪音嘴比脑子快抢在覆水难收之前出声,轻如蚊鸣。 “什么?没听清。” 顾星朗煞有介事凑耳朵至她唇边,停了动作,却不收手。 阮雪音再看门窗确认都是关上的。 “哥哥。”她一脸清正,声量稍大了些。没法儿看他,喊的同时移目光向别处。 自然被顾星朗捏下巴掰回来,“一点感情都没有,你昨晚不是这么叫的。” 这顿饭吃得太不值了。阮雪音只觉上当受骗,心一横,主动凑得更近往他耳窝里吹气,再唤了一声。 第501章 花河 从昨夜到今晨那声耳畔夺命唤之前,顾星朗自觉充沛,虽有些体力消耗,到底神清气爽。 是那声唤之后他开始腿软。本以为不过一时反应,顷刻便好,却是一直软到了出门,以至于他看阮雪音的眼神也平添三分怨念。 不知用了多少功夫吹出那两个字。他忿忿。 阮雪音更不好过。真情实感甚至添油加醋讲完那二字只能出一时之气,她身上酸痛,又不好叫旁人瞧出来,强忍着如常行动,还没出槐府的大门便有些走不利索。 竞庭歌腿痛。被慕容峋的大头沉沉压了一夜,又兼曲着,晨起到这会儿没缓过来劲。 慕容峋脖子痛。睡在竞庭歌腿上一夜没换姿势,该是落了枕。 顾淳风脖子和肩都不太对劲。她暗怪沈疾没帮她调整睡姿,定是睡姿不对才会肩颈不适。 沈疾手肘酸。顾淳风高挑矫健,比寻常女子略重些,抱了整晚不敢动,以至于此刻屈伸胳膊不甚灵光。 阮仲左眼边有一片明显青肿。与顾星朗左颊下那片相映成趣—— 几位知情者于同一时间想到相映成趣四字,都觉不地道,匆匆脑中抹了,前前后后同行出门都有种愁云惨淡之感。 只纪晚苓无身体不适。却也惨淡,该没睡好,眼下乌青一片。 雪后天霁。 白河白墙黑瓦水杉的宁安城清雅又朴拙。 “非封冻时节河是青碧的,更活泼些。崟东五城,宁安最美且静,很多人都喜欢。”一行人沿河边慢行往城外归队,都走得慢,阮仲眺城景随口道。 崟东五城四字如今也成了某些人的心头刺,讲出来,当事者们都不接话。纪晚苓素来妥帖,不惯冷场,很快就耳闻宁安之风土人情与阮仲谈了两句,又道: “崟东倒是片喜宁之地,锁宁,宁安,都以宁入城名。” 竞庭歌不动声色放慢步子与阮雪音并行,强忍着腿酸不经意道: “人家为你打架,脸上那么大一块青,你是问都不问啊。” 阮雪音亦走得叫苦不迭,也不敢露,只淡声回:“不方便。”且昨夜酒局究竟怎么回事,她没问,顾星朗更没交待。 “狠心啊你这女人。他斥顾星朗用情不专,替你不值,信誓旦旦若得到你,定是独一份的宠爱再不会看旁人一眼。” 阮雪音听不得这话,浑身别扭,正不知如何应对,忽觉不对,“你又如何知道?”便瞥不远处慕容峋,“后半夜听人说的?” 自然是方才问的,昨夜哪来的机会说。竞庭歌不答,阮雪音压低声量再问: “我听说你昨夜也宿在那楼阁上。你如今这身子,怕是不可——” 自己这身轻如燕的都被一方圆桌折腾得少半条命,那楼阁之上喝酒之所定也是冷硬桌几。一念及此,阮雪音甚觉恼怒,怎的这些一国之君们看着衣冠楚楚,却都这般嗜好独特? 还是醉酒乱性? 一时看竞庭歌眼神平添几分怜惜,引得后者白眼翻上天也有些红了脸,“有病吧你,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青天白日,确臊得慌。阮雪音敛思,略回忆方才所见阮仲眼边伤势,不比顾星朗轻,后者有她帮忙上药—— 出门前上药也是好一顿难对付,抹了要吹,吹了要亲,没完没了。 “你找机会把这个给他吧。”便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巧瓷瓶,递与竞庭歌,“洗净伤处,如常涂抹便可。别说是我给的。” 竞庭歌笑笑,拿了瓷瓶径直朝阮仲去, “小雪给你的,说擦这个脸上伤好得快。”声亮如云雀,字字入众人耳。 阮仲望过来。 顾星朗显然也想望又碍于面子风度姿态种种—— 没回头望,只脚步稍滞,滞得杀气腾腾。 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将这种差事交给竞庭歌。悔已不及,阮雪音勉强一笑,走近些道: “随身带着这些瓶瓶罐罐,刚经庭歌提醒觉得五哥该用得上。” 顾星朗终于杀气腾腾回了头。 淳风哈欠连天全不在情境中,只沿河观望忽一指洁白冰面上三三两两聚集的船只:“又开不动船,这是做什么?” 前面已经没路了。宁安城依水而建、船比车马多的意思是,好些区域只有河没有路,船就是唯一出行依傍。 “早市。”阮仲答,至顾淳风身侧也望河面,“花果时蔬,干货器物,每逢初一、十五、三十,从辰时直摆到巳时。” “今日二十三啊。” “年末了,家家户户都在作守岁之备,从二十三到二十九都有。” 顾淳风一壁点头,更仔细张望,果见得远远近近船只上尽皆琳琅,瓜果时蔬七彩妍丽,大大小小的手工艺品被冰河流光照得晶莹无匹。 “怎么还有花啊,很丰盛的样子。大冬天的,也不像梅啊。” “除岁玫瑰。”阮雪音也至河畔,立在了淳风另一侧,“名为玫瑰,却不是蔷薇属,和玫瑰也不像,每年十二月始开直到次年一月。颜色很多,你看着满船斑斓以为是不同的花,其实都是它。崟东名产,宁安为最。” 顾淳风两眼发光,“得去瞧瞧吧?我还没逛过这种冰上早市。那除岁玫瑰也有趣,要买几盆回去。” “我们此刻出城,本就要乘冰车过这段河道,可以。”阮仲点头,隔着淳风向阮雪音,“冰车你会的吧,那年来玩儿过。” 仿佛是十二岁那年末,她为数不多回宫守岁的一次,阮佋嫌年年宫中守岁没意思,摆御驾来了宁安城与民同乐。 是玩儿过,不在这一片。印象中那段河面更阔大,白茫茫望不到岸,阮佋带着阮墨兮在场间众星捧月,她独在角落里自己滑,不记得阮仲有否参加。 “你在西,我在东,看着你好一阵原地打转滑不动,没敢过来。”阮仲望着冰面,轻轻笑了,“后悔至今。” 顾淳风没见过阮仲笑,闻之忍不住转头看,惊奇继而恼,又莫名恼不出口不好骂。 “九哥,行吗?”她只得再回半个身征求顾星朗同意,对方也自往这头来,自然听见了前话。 没什么不同意的。此时求什么他都同意。能指望一个翻了醋缸的男人在这种时候作出什么明智决定呢?他脑子已经丢了,半世英明睿智全喂了狗,只想快些再快些把那女人拽回身边离什么破烂五哥远远的。 他心不在焉答一声好,人已经到了淳风与阮雪音之间,强行挤进去站好也望河面,平声道: “好景致。” 乱七八糟且酸不拉唧。淳风暗撇嘴。又观顾星朗站得笔直,正好完全挡住阮仲看阮雪音的全部视线方向,更觉嫌弃。 妒忌使人失智。她原以为这种事永不会发生在顾星朗身上。方彻底领悟纪晚苓昨夜之失落不甘追悔莫及。 少年顾星朗没为纪晚苓有过任何失态更遑论失智。至少在淳风的记忆里没有过。 “那个,”她甚觉丢脸,咳一声,向阮仲,“冰车在哪里?这便出发吧?” 余下几人也都跟了上来,闻此安排皆有些目瞪口呆。 “过河道出城是必须,过便是。逛早市从哪儿冒出来的?很闲么。”竞庭歌秀眉高挑,一如二十一年来任何时候,憎恶游山玩水浪费时间。 慕容峋也觉不妥,“此赴锁宁顾兄还有要事须办,无谓耽搁吧。” 第502章 远航 他看向顾星朗,全不知对方已经丢了脑子,一门心思只想把什么十二岁时同片河上滑冰车那段抹掉—— 今日要与阮雪音共滑。顾星朗暗定策略。至少也要并滑,完全覆盖掉她和阮仲那段共有记忆。 “总归要走这条河道,顺便看看早市多花不了什么时间。锁宁城和圣君都不差这一时三刻。”便听他答,“崟君你说是吗。” 阮仲不置可否。 冰车成列排在河道两侧。前后尖,中部宽,看似船形,却只够一人坐滑。沈疾付了钱两,一人一车入河道。顾星朗、淳风、纪晚苓都是初试,两手各握一根底部为钉的木棍摸索;阮雪音显然会,只技艺不佳,能滑罢了;阮仲、竞庭歌和慕容峋却一看便知高手,速度快,姿态好,片刻功夫便至较远船铺前看起了花。 “你这样何时能抢到人?”竞庭歌语重心长对阮仲,向后一瞟,“赶紧跟她一起啊,没见顾星朗又被纪晚苓拖住了?” 真拖住了。顾星朗淳风沈疾都是有底子的人,三两下也便掌握了诀窍,纪晚苓却是费工夫,原地打转,叫人想起十二岁的阮雪音。 阮仲返身。 沈疾与淳风也并行到了船铺前,有说有笑挑拣簪花。 顾星朗带着纪晚苓还在河道边折腾。 阮雪音和阮仲慢行天与河之间,没人说话,只是观城景。 两两相伴,倒显静好。竞庭歌选得一盆暗紫的除岁玫瑰,慕容峋放它在车头。 很快姑娘们都各挑了小盆的除岁玫瑰,淳风挑黄,纪晚苓挑粉,阮雪音买了烈火般的红。 “以为你会挑白。”阮仲道。 “从前是不喜欢红花,嫌俗艳。”阮雪音笑笑,“年岁增长,阅历增加,心境也起了变化。除岁栽红花,人也明快些。”她转头看阮仲, “五哥也今非昔比了,也该明快些,忘却旧年梦,纵揽今时月。” “梦回深夜不成寐,月照千山半夜钟。(注)”阮仲淡声,难得心安。 “这是两首诗。” “放一起念出来也很顺。这世间原没有那么多不可更改的规矩,你我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阮仲回看她,“雪音,各有所执,我不劝你,你也别劝我。” 顾星朗已经完成了纪晚苓那头功课,快滑过来,“还想逛么?我看了看,好玩儿的不多,不如滑冰车。” 阮雪音向阮仲稍致意,同顾星朗往冰河中央去。 天地皆莹白,寒冻冻显得极透彻。阮雪音滑不快,两人一下下杵木棍坐在冰车上行进,更像散步。 “总算不用我带了。”顾星朗笑道。 是相对于骑马。“总算不用你带了。”阮雪音也笑。 “听起来很高兴嘛。” “话也是你说的,我赞同附和,你又不乐意。”阮雪音侧脸看他,温雅而翩翩,与昨夜暴烈强横已经判若两人。酒确能乱性,还是该少喝。 “我那是欲擒故纵,等着你说还是我带好。”顾星朗摇头嗟叹,“不解风情,究竟何时能开窍。” 阮雪音但笑,并不接话。顾星朗见她远着目光又不知将心思放去了何处,扔开左侧木棍去拉她的手。 “干嘛扔。”阮雪音闻声低头看,赶紧停下要去捡,“一根棍子滑不动的。” 顾星朗拉着她手没让。“你说两辆冰车有否可能一起滑?” 不是本就在一起滑?阮雪音不解望他。 “我是说这样。”顾星朗左手下移抽出她右手中木棍也扔掉,再次握上她手,“以交握的双手作连结,两车并一车。然后我用右手,你用左手,同时滑,就像一个人的左右手。” 没什么意义,但他要玩儿,陪便是。两人遂摆正车身,齐声数一二三,确保戳棍钉入冰面的时机完全一致,稍试几回合,竟真两车如一车般齐头并进起来。 朝着无尽天与河交接处驶。 朝着无尽岁月漫长人生驶。 执子之手地,步调一致地。 白茫茫冰雪与宁安城素白的墙乌沉的瓦不断从眼前掠过,河面愈开阔,以至于阮雪音生出了些海上航行之错觉。 “你出过海么?” “嗯。”顾星朗也生了类似错觉,满目皆黑白,如坠少年梦,“祁东临海,十二岁那年我们跟着黎叔开船出去过。恐有不妥,没航多远。” 阮雪音点头,“有机会一起吧。我还没见过海。” “自然有机会,漫漫几十年,你什么时候想去,我安排就是。” 阮雪音只是笑,没再说。 顾星朗没由来心下空落,握紧手掌中她的手,“小雪。” “嗯。” “昨夜你说回蓬溪山,” “酒后玩笑。” 她接得很快,反叫他不放心。 “是么。”他转头看她,两人在偌大冰面上停下来。 “竞庭歌不会回去的。”阮雪音微笑,也看他,“所以她回我就回这种话,是个伪题目。”稍顿又道: “所以你昨晚确是因为这个。” 而心狠手辣叫人至此刻仍有余悸。双腿酸软并后腰疼痛隐隐升上来,她松了松为滑冰车强行撑起的心力,整个人也便有些歪斜。 顾星朗注意到了她状态变化,握着她手轻摩挲,“弄得很疼么。” 光天化日讨论这种事,哪怕周遭无人,阮雪音仍觉得天地皆眼。“已经好些了。你以后别再——” 她想说别再这么喝酒。 显然顾星朗理解有误,“不会了。下次再这样,你就推我。” 阮雪音心道昨晚没推么。 “或者掐我。” 昨晚没掐么。 “再不行打我。” 昨晚没打么。 “实在没办法就咬。往死里咬。” 阮雪音无语凝噎,暗忖咬得还少么。推,掐,打,咬,乃至于求告,一应抗拒不仅徒劳,反激他迫得更狠,就像某种助兴。 好半晌,她幽幽问:“能踢么?” 顾星朗正全然认真有求必应以为赔罪,闻言稍怔,大义凛然答: “能。”又咳,低声: “但你别乱踢。伤着孩子。” 阮雪音好一顿反应方明白所谓“伤着孩子”何意,便要抽出手锤他,被顾星朗把着不得动弹。 “知道了。”他笑嘻嘻,“绝无下次。” 第503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三国君主并祁国二位夫人、淳风公主及蔚国谋士竞庭歌在宁安城,整个青川皆知。 但鲜有人识得庐山真面目。 更无人想到他们会堂而皇之入湖滑冰车逛早市。 赏心悦目的公子佳人们巡游天水间,通身矜贵只如寻常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顾星朗同阮雪音远离人群半晌拉扯,终回河畔花船间一边前行一边闲看,被一艘摆着冰雕的小舟吸引了目光。 舟上拉蓬,以为遮挡,船主是名年老妇人。扎着素色头巾,衬得一头华发更显花白,精神头看着却好,笑眯眯的,见两人滑冰车过来,一抬手示意他们随便看。 总共六七座冰雕,座座小巧可堪手握,飞鸟和鱼,山峦与佛像。阮雪音初觉赞叹,继而奇怪,看向老妇道: “这些都是您雕的?” 满头银丝,至少也有七旬;雕工不算精,却雅致见功夫,六七座,须费不少时间精气神。 老人笑点头。 “用来卖?” 老人点头又摇头。 阮雪音与顾星朗对视一眼。 “老人家手艺极好。”顾星朗微笑,躬身细赏其中一座,是只振翅的燕,“只是冰雕存不住,过了极寒天便要化水,”他看着燕尾间或淌下的一滴,又望头上冬阳, “不可能有人买啊。” 他语气极礼貌,全无冒犯意思。老人依旧笑眯眯,缓慢答: “有。我雕了摆在这里,说好要来买的人看见了,就会带它们回家。” 船前两人再对视。 “是有人跟您定了这些冰雕?”阮雪音问。 那为何不直接到家中取,叫七旬老人大冷天摆早市等? “嗯。”老人再笑答。 顾星朗根本不信谁会想要买冰雕。“这买主也有意思。想是家中守岁有典仪要行,以冰雕为饰?” 寻常人家没有这样的兴致,大户人家或有。但大户人家不会这般行事。 所以还是很怪。 “他定了,一直没能来取。”老人语速慢,口齿却清晰,“但我收了定银,不可失约,逢冻天有冰可用时便将东西做好,哪日他来了,也好及时取回。” 船前二人目瞪口呆。 “您是说,他定了却没来取,于是您每逢下雪封冻之日便重雕一次,直到那人出现将冰雕拿走?”阮雪音脱口问,忍不住再追, “那得雕多少回?” 今年崟东有多少个封冻之日?曜星幛只能观天象,瞧不出冷暖。 “十二月近尾,至少也五八回了吧。”顾星朗温声接。 如果是连续封冻日,那么不必重复雕,次数应该少些。 “不记得了。”老妇人轻摇头,声浑亮而见苍,“正光十三年,这是第五十二个冬了吧。每年冬天总要雕个五八回。”她笑看顾星朗, “公子说得不错。” 公子说得不对。当然。一年五八回,但她雕了五十二年冬。 顾星朗和阮雪音都无比清楚正光十三年之义。那是最近一次四国交战,也是青川近一百年来最堪称战事的战事,崟国年号还不是永康,祁国不是景弘,蔚国不是崇和,白国不是隆平。 离得老远,是各自的父辈祖辈。 正光是彼时崟国年号。不知何故,后世在书青川史之这段时,每每提及年份,总惯用正光。 也许因为崟国年资最老。 以至于正光十三年莫名成为了那段国战的代称。 所以这位冰雕买家,正光十三年离开宁安赴战场,而这位老妇,自此开始雕冰等他回来。 等了五十二年。 一个太像故事的故事。两人沉默,不好以揣测相度,半晌阮雪音道: “他是生死未卜么。” 所以才要等。但五十二年,还等什么,少年遗梦罢了。 老妇点头:“我没见到他尸首。我们这儿当时去了的男子,是死是活,总都回来了的。” 不知生死又没有回来,可能是有所遗漏尸首未被带回,也可能是去了他乡重活,已经儿孙满堂。 两人同时这么想,都没接口。 “所以这冰燕,我今日是买不了了。”又半晌顾星朗道。 老妇人沉水般的眸子亮了亮,“公子看中了这只燕?” “嗯。燕寓情好,也寓离别;寓春来,也寓消逝。”顾星朗微笑,“很公平,教人坦然。我还没收藏过冰雕的燕。” 阮雪音闻此言酸涩,更多是高兴。之于世事,他与她其实有相通的明豁,他是因阅历,她是因天性。 因什么都好。既能坦然,来日生变甚或离别,他们该也都能从容应对。 “他也喜燕。”老人不住点头,笑意如正光十三年的春,“说燕归人归,春色遍芳菲。十二月了,春天也不远了。” 不远么。阮雪音未及细思量,只见老妇人从脚下拿出一匣,有些旧,硬邦邦的,倒够大,刚好将那冰燕整个放入。 “有缘人。这燕子送二位了。” 阮雪音想说不是留着等故人来买么。顾星朗双手接过来欠身道谢。 近午时,虽仍冻得慌,那燕却该撑不过灿阳。安置匣中也难撑过。两人与扁舟作别,无声滑冰车离开,行去好一段,阮雪音忽返身再至老人跟前。 “您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对不对。” 分明能以情深作解,但她不信情深二字可支撑五十二年光阴,一个人的一生。她也并不想知道她有没有嫁人,是否其实根本也有自己的家。 她只想知道她为何等。 有些唐突。那老妇人却不觉得,笑眯眯慢道: “姑娘,冰撑不过一年之中大部分时候,说化也就化了。” 阮雪音没懂。 “冰撑不过,人也撑不过,人生一世,百年而已,我想等,便等了,不需要理由。姑娘看起来,也就十八九?” 还没有长辈这样同她说过话,亲近而似关怀。阮雪音不太适应,怔半瞬答: “二十一了。” 老人点头,“我二十出头那会儿自以为成年已久,早谙世事,现在回头看,还是小姑娘。现在回头看,”她重复这句, “很多那时候觉得要紧的事都记不清了。反而是某句话,某个神情,某个春天的某一刻,燕过留的痕,记得清清楚楚。” 阮雪音莫名为这番话动情动意。她自觉已经有了这种时刻,顾星朗的眼睛,折雪殿的灯色,此生不会忘直到结尾的光和暖。 “以及某个约定吗?”她笑起来,轻声问。 “以及某个约定。”老人也笑,“那约定就是燕过留的痕,日夜记得,怎能不等呢。” 该等。阮雪音踏实了,重新同老人道别,滑冰车回顾星朗身边。 “机会难得,去取经了?”顾星朗观她心满意足,笑打趣。 “嗯。” 全不料她竟大方认,顾星朗佯作平静道: “什么经?我也学学。” “你学不了。” “快些。”话到这份上岂有不刨根问底之理,“说什么了?” “说我这夫婿觅得好,嘱我好生爱惜。” 整一年来三百多日,任何情形下,阮雪音没讲过这种话,哪怕玩笑。 顾星朗只觉血液蹿脑门就要滑不动,干脆停下来,望着她炯炯然,“你再说一遍。” 阮雪音瞧他又孩子气上头,哭笑不得,“好话不说第二遍。” “不行。”他正色,“那你说,打算如何爱惜?” 阮雪音更加好笑,“我不爱惜么?” “不如我对你爱惜。”言语间七分怨怼。 “你是花言巧语多。”阮雪音伸手捏他脸,“我不靠说的,靠做。” 顾星朗总觉此话不对味,稍咀嚼,清咳一声,“做也是我做得多。” 第504章 烟雨平生 金玉驰入锁宁城那个早上,阮雪音将将明白过来顾星朗为何言之凿凿他做得多。 为何言之凿凿还要清咳一声。 这个登徒子。斯文败类。金玉其外里面全是花花肠子。 是个下雨天,城中比以为的更有条不紊。宫门大开,也是照阮仲意思恭迎贵客。 阮仲、顾星朗、慕容峋三马并驻于通往凌霄门的城道中央,细雨蒙蒙如纱网,要不要进去,这是一个问题。 “祁君要见圣君,不入宫,难得见。”阮仲平声。 慕容峋朗声笑,“入城已是瓮中鳖,祁君自不在意继续入宫。” 顾星朗也笑,云淡风轻,“蔚君此言差矣。城中有祁军,若出差池尚能照应;宫中自己人少,崟君和圣君若起杀意,你我在劫难逃。” 另两人皆为“城中有祁军”一句晃了晃神。 是指入城这两三千还是另有接应,又或只是虚张声势,无从确认。 “走了这么些天,还在宁安住了一夜,时间不能白耽搁,一等再等,自是为了妥善安排。”顾星朗继续,“蔚君你也是吧。” 慕容峋一脸我不是我没有,住也是你们说要住,早市也是你们说要逛。“我的人都去了边境待命,二位是知道的。” “最欢楼如何?”顾星朗转而向阮仲,闲闲再道,“非常时候,我与蔚君不入崟宫也在情理中。崟君既有心帮忙,还望向圣君陈情,请他出宫一叙。” 顾星朗要来锁宁兴师问罪,阮仲答应,已够耐人寻味。 反衬得最欢楼之请稀松平常,阮仲再次答应,更加平常。 “再如何有准备,这里是锁宁城。”众人下车马往最欢楼,上台阶入大门,阮雪音低声。 “放心。”顾星朗微笑,漫目光望楼内,“她们几个你都见过了?” 阮雪音稍怔,“嗯。” “好看么?” 这人是过分紧张?以至于自投罗网问这种送命题目。 “好看。个个国色。”她中肯答,“晚晚尤最。” “都不如你。”顾星朗道,径直往里走。那鸨母显然认得这张脸,又显然震惊于对方真实身份,大气不敢出,只照半柱香前所接圣谕引路安排。 真紧张了。所以顾左右而言他。阮雪音了然,待要伸手去握他手,顾星朗突然停下来。 正走在一楼到二楼间的拐角,往上是梯,往下也是,窄窗外便是最欢楼后面那条小巷,不远是那间地下书屋。 “我想起来了。”他转脸看她,眼中光泽奇异,“《烟南遗稿》。” 阮雪音一怔,“什么?” “是我。”他声音不太平整。日常说话,他鲜少声不平整。 阮雪音约莫有些明白,又未及想全,只呆愣愣看他。 “锁宁城,下雨天,该是四月,那姑娘披着件茶色斗篷,风帽挡着脸,绸伞直罩到肩。”他说得很快,仿佛所有画面赶不及地往脑中眼里送,“我正好从后门出来,出来之前就站在这里看了会儿雨。然后我下楼,出后门,她正从门前经过,掉了一册书。” 《烟南遗稿》。屋檐下只两盏红笼,有些暗,他当时随便瞥了一眼,心想这书名倒新鲜,头回见。 阮雪音自然记得那个雨夜那件事。她还清清楚楚同顾星朗描摹过。 便蓦然想起宁安那日老人说,某个春天的某一刻,燕过留的痕。 也便不自觉笑起来,“她掉了一册书,然后呢。” “我说,书掉了。” “连声姑娘都不叫。不像你作派。” 顾星朗极讲礼数,无论对谁,阮雪音同他出门在外已不止一次,印象至深。 “喝了酒,虽清醒,到底与素日不同,也就怠慢些。” 该是心绪不佳,受流言所扰,也为情所困。她犹记得上官宴曾说,他那时候喝酒,为流言也为纪晚苓。 这般思忖,依旧笑望他,“然后呢。” “她弯下身捡起来书,并不转头,只轻声说谢谢,撑着伞就这么走了。”顾星朗眼中流光有窗外雨意。 “她也没什么礼貌。”阮雪音但笑,转头望一眼扶梯,“走吧。” 顾星朗没动。 “我那时候就该带你回霁都。” “你那时候不会想带我回霁都。” “我没见到你。你没让我看见你的脸。” 看见了也不会如何,你那时候心有所属。 不必说。 “告诉过你的,那日我照例离宫回蓬溪山,钻空子至城中晃荡,不敢招摇。” “你那声谢谢,轻得像雨声。”窗外细雨声飘进来,“怪不得在月华台上第一次听你说话,似曾相识,原来不是第一次。” 阮雪音默了半刻,展颜笑,“我听你说话不觉似曾相识。可能因为你那时喝了酒。也可能因为年少,声音与现在不同。” 很奇怪,这场对话。最欢楼内外皆飘摇,慕容峋和竞庭歌已经上了二楼;淳风忙着在一楼观摩长见识,磨磨蹭蹭往这边来,半只脚已经踏上阶梯,蹬,蹬蹬。 而他们俩裹足不前杵在这无人的楼梯拐角。 鸨母已经走上去十几级,回头见贵人正相谈,并不敢扰。 只有雨声。和多年前就发生了的际遇。 “小雪。”顾星朗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百转千回,不过是与她静静相对于一扇那年就在落雨的窄窗边。 那晚上官宴出来,问他:“谁啊?在锁宁城也能遇见熟人?” “没谁。过路的。掉了东西。”他答。 记忆从不曾造访。直到今日此刻,故地重游。 阮雪音不知这段后文,而淳风脚步声愈近。“不迟的,我不是来了么。”她上前半步握住他的手,“走吧。” 整个锁宁都仿佛只剩落雨声。 以至于午后车轱辘声起格外分明,很远就分明,从凌霄门一路过城道,转弯,再长行,最欢楼距皇宫本不算远。 车声尚在七八里开外,阮仲便向阮雪音递了眼色。两人未先回宫伴阮佋一同过来,已不妥帖,此刻人将至,自该先于所有人去迎,再一道与祁蔚二君见礼。 “你不必去。”顾星朗淡声,“出嫁从夫,整个青川从皇室到百姓家都是这个规矩。” 阮雪音知他此言并不因飞醋小心眼。帷幕始开,局中每个人每一步,都有讲究。 “难得归省,还请君上允准。”阮雪音柔声回,是表明想去的意思也是问顾星朗意思。 她想去,是想先拿捏阮佋状况,毕竟离开时对方一直深眠; 而这也仅仅是一句请。若在顾星朗的计算里她此刻无论如何不能去,他是君,不允就是,她不能也不会坚持。 顾星朗伸手转手中空杯。 引得席间众人都凝神看。 顷刻杯停,他淡回一声“好”。 第505章 白发 阮佋白了头。 确为雨天,锁宁无雪,否则阮雪音几乎要以为他只是被大雪浇白了头。 离宫前夕岱庐察看尚且青丝。 走路也不甚利索,光是下马车已有些手脚哆嗦。 她与阮仲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搀了,场面无可挑剔。阮仲似对其变化全没所谓,一言不发;阮雪音稍踟蹰,轻声道: “圣君一觉醒来,仿佛换了个人。” “说过了,你母亲她们要朕性命,多年钻营,岂会无建树。”其声也似七八旬,垂垂老矣。 阮雪音心下微动,“从前却不见端倪。” “药园是朕建的。她们弄鬼,朕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从前压着罢了。” “圣君别告诉我是这道冬眠的方子破了您的镇压,以至于多年隐疾一朝催发。” 阮佋轻笑了一声。这笑之熟悉,足让两侧儿女确认此为阮佋,非旁人易容乔装。“怎样都该发作了。不必再压。”他慢道。 前朝盛装,宇文该杀顾,程该杀段,韩该杀慕容。 为何要屠阮氏。 “圣君知道老师是谁么?” 从马车停驻处到最欢楼跟前不过百步,已经快走完,阮雪音忽道。 她讲出“老师”二字时已经侧目锁定了阮佋表情。 对方很意外,很莫名,鹰一般锐目回扫过来,“谁?” “惢姬,我老师。” 阮佋眯眼盯她半刻,欲张口,止住了,阴恻恻笑,“你骗我。她们早死光了。” “至少活了两个。一个在蓬溪山,一个在苍梧城。” 阮佋停步,大门前台阶下,他的头因苍老有些耷拉,又似乎一直在点,晃啊晃像戏台上的玩偶人。“为何此刻告诉我。你又如何知道。” “故人在暗你我在明。说早比说迟好。我原本也不确定,那晚进药园看到了残墙上的名字。再想来告诉你,你已经深眠不醒了。”阮雪音上前半步,声音低得连阮仲都不可闻, “你从来没想过么?她们中可能有人活着。”她这般说,微蹙眉怪道: “传闻你留了她们全尸。所以是赐毒?她们个个精药理,我若是你,便予斩首之刑以保万全。” 阮佋没接话,目光越过阮雪音发间珠花去向门檐之下。 “岳丈大人。” 是顾星朗正候在大门口。 这是什么称谓。阮雪音寒毛竖。 “贤婿。” 却听阮佋接得顺畅,一甩胳膊将阮仲阮雪音齐甩开,哆嗦着上台阶,被顾星朗快步下来扶住了。 “该一早下来相迎的,小雪不让。是小婿失礼了。”顾星朗继续,情真意切。 “有心了。”阮佋也是慈爱,又哆嗦着去拍顾星朗一侧大臂,“得贤婿如此,朕快慰得很,一直想见,今日总算如愿。” 寒暄往来间翁婿二人进了楼门,留得阮雪音目瞪口呆在原地。 “他们没见过吧。”阮仲低声。国君会晤是大事,顾星朗即位七年,至少在他印象里没有过。 “应该没有。”阮雪音答。逢场戏而已,对他二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只没想到入戏之快,说来就来,更没想到预计中的剑拔弩张对峙当年事,竟用了这样虚假而堪称梦幻的开场。 阮佋已非崟君,其实不该自称朕。她看一眼阮仲,对方浑不在意。 二楼最大的厅室内已经花果酒食皆备。一屋子年轻人意兴阑珊,白发的阮佋走进去,反添几分热闹。 因他难得满面笑意。 “看见年轻人扎堆,方觉得时间从不曾老,岁岁是春,日日皆晨。” 不仅白了头,而且迷上了作诗。阮雪音越发觉得他有些回光返照意思,不及多想,年轻人们站起来,行礼的行礼颔首的颔首。 顾星朗扶着阮佋,阮仲在后面,厅内除慕容峋外其他人都该躬身行礼。 “贤婿。” 便听阮佋又一声,自不是唤顾星朗,慕容峋稍怔,一点头,“圣君。” 阮佋不意外也不在意,被顾星朗馋着往正中众人留出的上座去,一壁道: “兮儿还在宫中,原本要来,朕考虑今日场合她应付不了,没让。” 慕容峋道一声“圣君思虑周详”便算应了。 竞庭歌看一眼慕容峋,欲启口,终没说什么。 阮佋坐定,慢吞吞整理好衣摆,扫一圈场间最后将目光停在竞庭歌身上半瞬,也没说什么,复向旁侧顾星朗: “今日什么章程?” “赏乐观舞,饮酒闲聊。岳丈可有喜欢的曲目?” 此厅方正高阔,居二楼当中,该是楼内最大的一间。纱幔重重间舞乐歌者都已在其位,阮雪音举目望,五彩斑斓,个个美艳,诗扶晓山亦在其中。 尚不见苏晚晚。 不是说但凡顾星朗到,她必现身? 还是凭借头牌轻易不出现之由头正准备着什么。 这般想,不动声色望顾星朗,对方正一脸晚辈恭顺等阮佋回话。 “朕从前也来听过曲,记得有一支舞,名曰《四季》,美轮美奂,难忘至今。” 顾星朗没听过此舞,转而向候在不远帷幔间的鸨母询问。 “回祁君陛下的话,”鸨母战战兢兢,“许多年前的旧名目了,彼时还不是草民执掌最欢楼——” 跳舞的自然也不是今日这些姑娘,现下不见得有人会。 意思已经很明确。 “妈妈。”却听近旁怀抱凤尾箜篌的浅檀色美人轻唤,正是晓山,“晚晚仿佛略通这舞,我曾见她练过。” 鸨母瞪她一眼,低声斥:“那《四季》舞多年不曾排演,我都不记得了,她如何会?舞得不对,脏了贵人的眼,都等着掉脑袋!” “这位姑娘说有人会,想来不是空口胡诌。”顾星朗微笑,“何不请那位晚晚姑娘前来一试?若不对,毕竟有年头了,想来圣君不会怪罪。” 阮佋花白的头不时晃一晃,权当认同。 鸨母这才反应晓山、诗扶、晚晚都是祁君陛下昔年“爱宠”之人。昔年不知其身份,只道是远来贵公子;今日知道了,身份有变,情分却作不得假。一时如遭雷击,万分后悔方才斥责了晓山,忙连声答应要亲去唤晚晚。临往外走,又朝诗扶递眼色。 一袭丁香绸裙的诗扶不明所以,自琴前站起跟着去,走出老远方听鸨母耳畔低嘱道: “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老天爷砸下来的馅儿饼!我瞧陛下方才护晓山那模样,这回怕是要带你们回去了。都机灵些,当着两位夫人的面少卖弄,尤其那珮夫人宠冠祁宫,怕是个不好相与的主!也没什么,你们年轻,入了宫来日方长,但头一件,得顺顺利利跟着去霁都!待会儿我再把晚晚嘱咐清楚了,今日无论如何,别太邀宠献媚惹得两位大娘娘不高兴!” 诗扶听着,耸眉眨眼脸上好一顿精彩,终归于平静半句话没接。 鸨母以为小丫头片子被泼天砸下的富贵突如其来的真相唬懵了脑子,狠掐她一把: “这才到哪儿,已经吓得这样了!君上也不过寻常男人一个,昔日怎么样,今日、往后依然怎么样便是。他年年来年年点你们三个,必是欢喜得紧。经年闷在宫里对着那些菩萨似的娘娘们,久了必也是厌烦的,你们就——” “妈妈。”诗扶终听得有些耳朵冒烟,强忍了哭笑不得的神情诺诺道: “且不说陛下会否带我们这样的女子入宫,便是要带,也该是带晚晚,总不会一口气要下我们三个。这回合两位夫人都在,依女儿看,便是晚晚都悬。” “没出息的东西!宫中为婢的尚能耍心思一朝跃龙门,你们是怎样女子,怎就比她们不如?晚晚更是锁宁城声名显赫的清倌人,一年年尽伸着脖子等里头那位了,论样貌论才艺,几人比得?”鸨母话匣子掀了便打不住,分寸却好,一直压着声气, “跟你这榆木脑袋说不清楚,待我去晚晚那里做工夫!” 第506章 四季 苏晚晚居于整座最欢楼至高处那间阁楼上。 倾斜的顶,同样倾斜的窗,半透明绢丝织就的遮挡会在晴日里透下正片晕白的光。 雨天就比较费神,细雨连绵浸透绢丝,时间一长便滴滴答答渗下水来,故而每隔月余,苏晚晚的阁楼总要换一回窗纱,自然费钱费工夫,但头牌揽万金,她消受得起。 鸨母与诗扶哼哧哧爬上阁楼,又哼哧哧叩门,苏晚晚正斜抱一把柳琴仰着头,看雨打窗纱随其节律单指拨弦。 “快别忙着谱曲儿了,你男人来了,二楼坐着呢!” 隔着门鸨母低声催,诗扶闻言心肝儿颤了颤。 屋内弦音再起二三,旋即止,门应声开,浅草色的苏晚晚纤细而秀极。“二楼坐着的不是几位国君陛下?” “知道还在屋里呆着!三国圣驾至,你苏晚晚岂有不露面献艺之理?我且问你,那《四季》舞,你当真会?” 苏晚晚一怔,转而看诗扶。 “晓山说你会。”诗扶答得慢,字字分明。 “能跳。好不好另说。”晚晚遂答。 鸨母松半口气,抿嘴点头,“能跳便可,祁君陛下已经招呼过了,好与不好,都不怪罪。”她四下一望,阁楼深独,自无第三人, “你可知那祁君陛下是谁?” 苏晚晚的讶异之色显然慢于寻常人该有的反应。诗扶暗怪她表现不到位,鸨母却没觉得,盖因这姑娘散漫惯了,喜怒皆少颜色,而她一心要做对方的工夫保其抓住机会鱼跃龙门—— 果然便在道出惊天真相之后开始絮叨,将早先对诗扶的教诲又变本加厉讲一回。 “女儿若入宫,妈妈便少了帮手,还得重新寻摸人才,岂非得不偿失?”苏晚晚拈着右手拇指和食指互磨指甲盖,那丹蔻竟结实,磨来磨去不见缺损。 鸨母闻言欣慰,斜眼剜诗扶一脸“瞧人家这气魄”,复向晚晚笑: “这话说的,女儿得脸便是母亲得脸!咱们最欢楼出了位宫里的主子,还是当朝祁君的青眼,说出去谁不眼红,怕是有数不尽的人才巴巴赶着来!今日陛下要带你走,你放放心心去便是,日后得了省亲的恩典,再回来看母亲!” 鸨母喜形于色,摩拳擦掌, “母亲有你这么个祁宫里的好女儿照应,往后还有什么不顺心称意的?晚晚呐——” 那苏晚晚听她愈发起劲,也没了耐心,与诗扶暗换眼神,回屋更衣梳妆,一炷香之后出现在二楼大方厅中央。 她穿了件亮白的舞裙。白却亮,也便不显沉丧,又兼通体纱质层层叠叠,稍一动流风回雪,反落得隆重,惹满屋宾客凝眸。 白发苍苍的阮佋眯眼看半刻,不时晃脑袋,半晌慢道: “那时候也是穿白裙?” “回圣君的话,是。”苏晚晚垂首答。 鸨母根本不知此舞。早先阮佋说看过,她不可能言圣君谬误,只好谎称是“许多年前的旧名目”;而后晓山竟说有,还说晚晚会,她更是慌张,生怕出错获罪赶紧以“多年不曾排演”再挡—— 然后顾星朗发话,阮佋宽宥,骑虎难下,她只得唤晚晚来跳,闻知对方亲口答会时早没了心思追问缘由。 也便与所有人一样不知这白裙究竟对不对。 看样子场间能辨对与不对的只有阮佋。 偏阮佋印象模糊地向晚晚求证。 苏晚晚又如何知道? 阮佋观舞,那是哪一年?今年也才十九的晚晚彼时恐怕根本还未入最欢楼? 阮雪音不知这舞蹊跷连鸨母都不识,但苏晚晚是顾星朗的埋伏,此刻献舞,绝非无事殷勤。 她全神贯注看。 丝竹起,舞衣翩,洁白的苏晚晚如一只千羽的鹤。阮佋全程摇头晃脑眯眼观,老态和被下沉眼睑遮蔽的目光阻挡着阮雪音观瞻判断。 那舞也稀奇,瞧不出任何“四季”之象,无象亦无变幻逻辑,就像舞者本人的一支即兴。 只剩下偌大的凤尾箜篌在晓山手中噼啪作响时,凤首口中所含那串殷红的流苏随拨弦左右不匀地晃。 苏晚晚戴上了面具。也是洁白,极细的墨笔勾勒眉眼,丹朱点唇,左颊边近耳处一颗小而近微的痣—— 太小可堪忽视,偏点绘在洁白无暇的面具上,也便与眉眼同样醒目。 叫人怀疑只是墨笔之误。 阮佋却在众人都注意到那颗痣时单手撑桌案颤巍巍站起来。 “你是何人。”他声随身势颤,叹息多过慌乱。 晚晚正拂袖遮面挡了面具一角,闻言手顿,下了一半的腰却没直起,停在半空似不知该不该停。 “你是何人。” 阮佋加重声量再问。 “圣君饶命!”鸨母应声快步至厅中央扑通跪下,“晚晚年纪小不知轻重,舞得不对,冲撞了圣君!还请圣君格外开恩!”这般说,又去望顾星朗,再往阮仲, “还请陛下们格外开恩!” “圣君不曾言错。”顾星朗波澜不惊,“只问这位晚晚姑娘何许人,妈妈不必惊慌。” 这一声妈妈倒喊得驾轻就熟,很有常客模样。阮雪音暗评断,终彻底转眼望席间相挨不远的顾星朗和阮佋。 “贤婿。”便见阮佋晃着头向顾星朗,“以为贤婿此来是问朕七年前旧事。竟然不是。” “岳丈何意?” 顾星朗的波澜不惊是阮雪音见过最精准的波澜不惊。大部分人于场面上起用此种状态会因用力过猛而显得冷,他不,反温然而至于静好,也就格外显得诚挚。 “贤婿安排观舞,又假作无意让这晚晚御前献舞,想来已知此人底细,欲以东宫药园开局。” 最后半句既出,场间众人皆有些变脸色。阮雪音显著快了心跳,定定然看着阮佋缓慢开阖的嘴。 “岳丈高深,小婿愚钝。”顾星朗平声道,回看阮雪音,眼神摇头。 “晚晚。”阮佋复向厅中央,白衣少女已经跪伏在地,静如深雪,“你姓什么。” 许是惊吓之故,白衣少女没立时回,脸掩于地上广袖间瞧不见神情。 “回禀圣君,”鸨母忙不迭开口。 “朕在问她。”阮佋盯着满地洁白裙纱。 “回圣君,”少女出声,其音清澈如云水,“奴家姓苏。” 阮佋脸上浮出笑意,极淡,看在阮雪音眼里尤显得诡异。 “雪音。”他看过来,“你可知你母亲姓什么?” 此变数来得过分意外,阮雪音不及辨析,强压心绪静声回:“圣君从不曾告知,雪音亦没见过母亲牌位。不知。” 阮佋晃着脑袋,“她也姓苏。左颊边也有颗极小的痣,就在那个位置,一模一样。”他重向顾星朗,笑意变深,“看样子,你知道。” 第507章 面具 顾星朗的波澜不惊出现松动。 他抬眼望阮佋,语气有些懒,“岳丈是说,这位晚晚姑娘与小雪的母亲同姓,且借面具之特殊暗喻故人?” “这小丫头是你的人,你来问朕?” “这小丫头确是小婿放在锁宁城的暗棋,行走于达官贵人之间刺探消息,偶尔行事。”顾星朗持续望阮佋,伸右手至桌案摸上空杯开始转, “她也确实姓苏。至于其他,小婿并不知情。” 阮佋眯眼深凝顾星朗,“《四季》此舞不存在,朕也从没来过最欢楼赏舞。想来那位怀抱箜篌的姑娘同样是贤婿的暗棋,让朕猜猜,贤婿是否交代,今日酒席,无论朕要什么曲目什么舞,应下便是,然后由这位晚晚姑娘来献。” “岳丈睿智,小婿叹服。” 阮佋停不住晃的脑袋停了半刻,“朕想不通的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舞,这小丫头怎么敢应。” 顾星朗转杯的手亦停,看向场间少女,“朕也没想通。” “自然因为,此舞确实存在,只是怎么跳的,晚晚不知,圣君您也不知。”白衣少女依旧伏于地面脸深埋,声音瓮瓮地自面具裙纱间传出。 阮佋挪脚,一步一颤下浅阶,终至少女跟前,“抬起脸来。” 少女直背扬脸,面具而已,微微笑望老人有种极诡异美感。老人全无惧色,弯腰伸手扶上光洁面具,从眉眼到嘴唇再到那颗薄痣,“像啊。” 他右手拇指摩挲薄痣,渐渐手掌下移至面具边缘,展袖一拉,面具脱开,露出少女秀极的脸。 他凝着那张脸又半刻,“不像啊。”这般说,回头向顾星朗,“贤婿,像么?” 有些疯魔,这般言辞状态。顾星朗站起来淡望白发老人,“岳丈在问谁与谁像。” “她,”阮佋左手微抬一指跪着的白衣少女,又高抬右臂直指阮雪音,“和她。” 一手一臂皆有些颤,垂垂老矣。 “岳丈开的什么玩笑。晚晚出身青楼,怎会与小雪相像。” “确实不像啊。但你不是姓苏么?”阮佋回身看晚晚,“你跟这面具不像。你不姓苏。顾星朗,”他重看席间, “朕不知你从何处觅得了东宫药园残迹,尤其她母亲容貌特征,而排这场戏诱朕吐口,但不对。”他晃着头左右摇,“她母亲,她们几个,都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才会被选入药园。苏落锦没有侄女亲眷,其他人也一样。” 荻,锦,颜,绮。阮雪音几乎在这个名字脱口之瞬明白了苏落锦是谁。 “所以你赶在上楼之前同朕说,她们之中,还有人活着。”阮佋颤着缓步朝阮雪音去,居高临下, “这是同一出戏。你已经知道了你母亲名讳甚至诸多细节,却来我这里装模作样。为何。” 自然不是。此刻之前顾星朗从未对自己吐露过只言片语。虑及他方才转杯再虑及此人习性,阮雪音不禁要怀疑晚晚此举,连顾星朗都意料外。 献舞是安排,面具是突发。 《四季》也是突发。接下这支舞的人不是顾星朗,是苏晚晚自己。 而她能同阮佋对话还言之凿凿《四季》此舞存在、只是没人知道怎么跳。 面具是突发。她回到这句。 面具一物,过分耳熟。阿姌十几年间不停更换却未被察觉的面皮,去岁夕岭淳风曾在上官妧那里见一精巧面具,可变化十几种样貌神奇不可方物。 老师说她有一位故友,精于易容,堪称圣手。 上官朔临死前说,她去锁宁城了,在等你们。 “她们之中有人擅易容,制面具亦佳。”阮雪音站起来定看阮佋,“是谁。” 该是对此问毫无准备,阮佋怔了怔,回头看地上跪着的少女,“你是文绮的人。” 荻,锦,颜,绮。阮雪音心中默念,将绮字填上,只剩一个颜。她下意识望竞庭歌。 竞庭歌也在望她。 锁宁城外破庙耳语,终究起了作用。 活着的是荻和绮。死去的是锦和颜。阮雪音心下结论,自知再无得见母亲之可能—— 她将随此而生的情绪迅速抹掉,转念想,不知竞庭歌还有没有可能。 “她人呢?”阮佋复朝白衣少女去,步子更慢,身颤更剧,“既活着,便出来一见,不是想亲眼看朕死?”他笑起来,快意而粗嘎,“终究败了啊。人固有一死,朕熬到这个年纪,本就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哪怕今日殒命,也算赢了。是你们输。当年便输,今日依旧,一败涂地。” 所有人都看着他。 席间众人看着他,帷幔间歌舞伎们看着他,伏于白衣少女近旁的鸨母不敢抬头,依旧伏着,而少女面无表情不答话。 今日除崟、祁、蔚三国,还有第四方,局面到此时已经八成明确。 阮雪音欲抬步也去苏晚晚处,被顾星朗一个眼神拦在席间。他轻摇头,又一撇阮佋示意她等。 果见阮佋一掀衣摆慢吞吞往地上坐,着地时不稳,半身后仰一个大趔趄,终撑起坐定,慢声道: “东宫药园这个地方,初为炼丹所,以求长生故。朕还是太子时设建,一开始是替父君研制丹药。”他展目光环视三位年轻的国君, “你们若治国有方且稳坐君位,几十年后保不齐也要走这条路。居至高者为何都好求长生,世人说辞颇多,朕从十几岁时到今日都只认一个理:与常人无异,怕死而已。只是常人少能耐少财力少底气去求,居高位者有。朕一个太子,该尽孝道更该懂君心。” 半圈座席半圈丝竹将他整圈围住。近旁跪地的少女与老妇只如点缀。满头白发的崟国圣君盘坐中央地面,像个闲散而濒死的说书先生。 “起初的想法是遍寻青川奇士,招揽入宫培育药材、钻研丹方。那些个奇士,或为六七旬老头,故作高深,钻营数年已尽魔怔,且刚愎自用,做法千篇一律;或为三四旬青壮,油嘴滑舌,说时天花乱坠,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不堪,还不如那群老头。倒有这么一位,”他语势更慢,眯起眼, “言及道听途说的一味丹方,以少女十年功为引,入药炼丹。” 第508章 十年 少女十年功这个词,实在诡异叫人背脊发凉。 众人皆凝神静听唯恐落下哪怕半个语气词,阮雪音也竖着耳,脑中倏然开始回翻春末蓬溪山南屋的清晨,老师关于那座园子的话: 总共近十三年,每天都是一样,只花木常新,她们几人朝夕相伴; 以为如此岁月为始亦为终,却在第十年时发现不是; 她们这群人里原来有人不是为了药理花木,十年磨一剑,第十三年利刃出鞘,结局不好。 一个岁月静好却在长路尽头生变的故事。 同阮佋口中这个一上来就阴森险恶的版本,并不像同一个故事。 且受害与施害,在两份说辞里分明是两方。所以这是一场双方都举着剑却没让对方看见、等到最后关头比谁出手快的角力? 显然竞庭歌也在回翻春末蓬溪山。她记性不及阮雪音,偏那回合听得认真,虽不能溯至原话,意思都没落下。 她在脑中铺展好所有细节,然后看向阮雪音。两人交换眼神,都做好了比对故事的准备。 阮佋却没继续往下说。他眯着眼环视周遭整圈,从席间众人再到抱着丝竹管弦的歌舞伎,一一凝其面庞,掠过,最后停在近旁少女和鸨母身上。 少女木着脸平视前方,神情尽收眼底。 只鸨母战战兢兢仍伏于地,看不见脸。 “请这位妈妈到朕跟前来。”他粗嘎着声气开口。 鸨母一颤,不敢耽搁,跪着爬至阮佋身前。 “抬头。” 鸨母直身,上下牙打架,终没敢抬眼,诺诺道:“草民不敢。” 阮佋突然伸左手掰起她的脸,同时右手掐上鸨母一侧脸颊剧烈拉扯。 “哎哟——”妇人吃痛惨叫,旋即反应大不敬,勉强止呼,却该是太疼,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啜。 “圣君这是做什么。”顾星朗蹙眉,因还负手站着,其声清沉响彻大厅。 阮佋松手将鸨母撂开,该也是气力不济,颓然后仰撑着地喘息,“朕不信她此刻不在这间屋子里。开始讲故事了,藏了三十余年的东宫药园要大白于天下了,既还活着,既要寻仇,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我若是圣君,便寻那些从头至尾没说话的人扒脸。容可易,声却难变,这鸨母若有异,早被一屋子姑娘察觉了。”阮雪音也还站着,语声淡淡。 白发老人这般狼狈在场间,一双儿女却离之甚远说话的说话旁观的旁观。若非亲眼所见,众人皆难信其父女父子关系已冷漠至此。 “你不知道她们的本事。”阮佋阴恻恻笑,“易容算什么,这四个人最后,连声音都相像,不看脸单闻声,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故人不现身,自然因为还没听到要紧处。圣君讲到少女十年功便开始逮人,说明此事有趣,不妨往下讲,说不得哪句话就触到了对方霉头。人都到了,还怕见不到么。” 竞庭歌坐在东侧,阮雪音对面。阮佋闻言大回半个身看她,“你姓竞。当初听说时便该多想一步。大意了。世间原没有那么多巧合。” 他不待对方回应,转回身半撑着看头顶巨大藻井间花纹,“所谓少女的十年功,以四季为时界,春要花蕊,夏要木叶,秋要果实,冬要深眠。” 深眠与前三个不对称。整个这句话都像暗语。于药园而言,花蕊、木叶、果实都是顺理成章的所获,与少女何干? “人也要四个。因是入宫门且再不能同外界联络的秘事,只能找无家的孤女,且须相貌端正、头脑聪慧,否则难成药效。” “如此荒唐的丹方,圣君倒信。”竞庭歌冷笑。 “人站在高处愈久,世间珍稀古怪见得听得多了,不怕荒唐,就怕不荒唐,越奇的说法越想去试。试试而已,一国皇室,太子座下,折腾得起。” 不对。阮雪音心道。以阮佋行事为人,不会为了试验一种丹方讨好父君就辟地建药园,财力、人力、要为此承担的猜疑和举国乃至整个大陆的舆论—— 若没有与之对等的回报,至少是长线看有七成以上保障的回报,他不会为之大费周章。 “遍寻青川,得了这四位,上查三代无异常,也确实无父无母无一位亲眷,便先后带入了宫,进东宫时不过十一二岁。” “程楚荻,文绮,苏落锦,还有一位叫什么。”阮雪音轻声。 阮佋表情变得怪异,“程楚荻?谁告诉你她姓程?楚荻,文绮,苏落锦,竞颜衣。” 对方恐怕根本没明白是哪个“程”。但阮雪音不及考虑,蓦然望向竞庭歌。 所有人都望向竞庭歌,而竞庭歌盯着阮佋后背。 阮佋不觉芒刺在背。他泰然望回上空藻井,赏花纹只如午后闲话: “进来时一问三不知,不懂拾花弄草,更遑论医术药理。只能从头教起。好在都是些聪慧的,暗访整个大陆比国君选妃更挑剔的择拣到底没白费,她们上手很快,且各有所长,从种植花草到研磨制药,很快熟练了全程。三年而已。此后便是独挡一面,接连培育出上百种世所罕见的花植奇药,直到东宫药园付之一炬。” “圣君方才说十年功。所以此后直到药园付之一炬,是七年?”阮雪音再问。 老师说的十三年。 “十年。”阮佋答。 对得上。 “三年加十年,总共十三年。”竞庭歌当然知道阮雪音为何这般确认年限,也就衔接无误往下追,“说好的十年功入药炼丹,时间到了竟未动手么?你这花蕊木叶果实,又是弄的什么鬼?总不会,是要第十年春的花蕊,第十年夏的木叶,第十年秋的果实,和第十年冬的,” 她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骤凝,悠悠问: “活埋?” 竞庭歌不知为何由深眠想及了活埋。但此二字既出席间众人都觉有理。 “竞先生聪慧,青出于蓝。”阮佋回头,“颜衣亦是她们中最爱说话、反应最快的。朕只是不明白,她们终年被囚药园里,你父亲是谁?” 竞庭歌一时僵硬,阮雪音冷声: “圣君方才言从头教起,是谁教?” “御医,民间高手,朕能找到的来自整个青川的圣手都入宫教过她们。” “但东宫药园的秘密无人知晓,连传言都无,看来这些人都没走出宫门。” “是没走出东宫药园的门。”阮佋点头,“视资历功力而定,每个人进去倾囊相授十天半月不等,临走时杀了,入土滋养花木。医者血肉,养出的药材也格外堪用些。” “倾十年功为试一长生丹方,其法残忍且杀戮无数,最后还没成功。”顾星朗漠然看着阮佋褶皱的脸,“圣君所言该有九成为真,只余下一成撒了谎。” 第509章 传奇 “贤婿你这路数,”阮佋撤目光转头重望顾星朗,“有些清奇啊。东宫药园与你无关,你千里而来,一为封亭关,二为时局、国之角力。偏对此二者绝口不提,一上来先将所有人往东宫药园带。” “小雪的事就是朕的事。”顾星朗淡声。 “国仇家恨让位于她的事?” 这句答不好,容易落话柄。顾星朗其实有话术堪应,半瞬斟酌,只字未答。 “他翻东宫药园诛朕、顺带诛崟国皇族,自是方便后面行事,为祁国动时局。此事难看,有损阮氏声名,一旦公诸于世对崟国没有好处。雪音以你修为,不会瞧不出。”阮佋稍移视线向阮雪音,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有本事的国君会在天下人面前大费周章做一件只为女人的事,尤其在这样的世代,如此时局之下。” “我明白。”阮雪音接得快慢正恰,以至于流畅,“我不在乎。掷一石击二鸟甚至更多,能人明君所为。” 阮佋嘎声笑起来,“你倒很有帝妃姿态,比你母亲强。”他笑声乍收,沉沉道: “别忘了你我约定。” 以东宫药园始末换崟国度此役。 “雪音没忘,正因没忘,才在等圣君将故事说全,说透。” 不知顾星朗方才所言“余下一分的谎”何意,实据还是套话。她这般想,移步过去,拿出丝绢踮脚凑近轻拭他唇角, “不急,等他说完。” 此一句极微只有气声,吹入耳窝不足为第三人闻。然后她退寸许恭声: “有酒渍。” 顾星朗微笑,一刮她鼻尖,“既过来了,坐我旁边。” 分明是有话要交换场面做戏,一厅的人却都看得肚泛酸水。 那个“我”字也引人遐思,天子自称,唯对一人改,柔情几何。 阮佋牵动嘴角,不置可否,复望藻井幽声道: “她们不知药园营生实是为长生炼药故,更不知其中一人十年后会作药引——” “其中一人?” 阮佋皱眉不耐,颤巍巍彻底转身干脆对着竞庭歌坐,“你比你母亲话更多,耐心也差,一句听不完便要发问。”他叹一声,调了个舒服姿势撑稳, “第十年春的蕊,取一种天南星科的花;第十年夏的叶,取一种蕨草的枝;第十年秋的实,取一种榧树的果;第十年冬的眠,” 这不就是四姝斩么。竞庭歌与阮雪音目光相接。春为落锦天南星,夏为文绮蕨,秋为颜衣榧,按此逻辑推,冬该为荻桐,是要取它的—— 不是它。花植无所眠,而阮佋已经明确说了,有一人须为药引,那一人须被活埋,显然便是最后这一味冬眠。 要埋的是老师。 所以四姝斩以四种植物研磨成粉,剂量相合是为毒,除却荻桐是为解。因为荻桐本就特殊,不在那剂长生丹方之中,却分明该是老师培育的。 她们一人培育了一种植物,以自己名讳命之,得了四姝斩。 四姝斩和这丹方,差别只在将树换成了人。 “是要埋了楚荻。”便听阮佋讲出来,其声恍惚如尘嚣。 “什么狗屁方剂。”竞庭歌重嗤,“一堆花草加一个活埋的尸身,便能予人长生?圣君陛下,您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当真信?” “丫头,你没进过当年的东宫药园,不知道那种气氛,更未曾亲见她们几个一年年以血灌之、那几株花木便愈加蓬勃的绚丽奇观。”阮佋望着藻井花纹,已经浑浊的眼生彩, “她们也都兴奋,自以为在替皇室秘密培植奇药,完成举世不知又必将成为传奇的壮举。” “以血灌之,此话何意?”阮雪音从未见老师用血浇灌过蓬溪山药园中此四种植物任一。 “没那么可怖。”阮佋嗤笑,“每隔三日注一两滴入土,割破手指稍挤便好。她们都被培养成了无双药师,为自己的药植滴十年血算什么。” “本为孤女,眼看要惨淡一生,却天上掉馅儿饼被崟国太子招揽入宫,习医问药从此化腐朽为神奇。”竞庭歌冷笑, “她们以为是在与崟皇室相互成就,恐怕还因此对你诸多感激,谢你拯救了她们原该惨淡的人生。低到尘埃里的人最容易上荣华富贵的当,你能骗她们十年,不奇怪。” 这话由竞庭歌说尤妥。阮雪音默默想。不知她自己可曾意识到,今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也是一场作茧自缚。 “朕也以为骗了她们十年。”阮佋眼角眉梢皆牵动,脸上褶皱支起来,“从哪一年被她们发现端倪、开始谋划反击和逃命了呢?”他再次玩偶似地摇头,一摇再摇, “朕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赐死前拷问,酷刑相逼,硬是没逼出来半个字。” 阮雪音已经很觉不舒服,有东西翻涌欲呕,终因不曾进食没呕出来。 竞庭歌呕出来了。突然干呕,始料未及,她自己也呆滞,慕容峋将偌大空碗递过去时正接住黏连的水液。 这种呕法越发要坐实阮雪音猜测,奈何时机场合皆不对。 “圣君方才说,从这四人入宫到药园付之一炬,总共十三年。”竞庭歌正拭嘴进水,问不下去,阮雪音接上,“那么还是刚才的问题,第十年,为何没动手?十年试一丹方,期满却不践行,岂非前功尽弃?” 除非从头至尾就不是为试丹方,又或者中途改变了计划。这一整套说辞的疑点,顾星朗认为的谎言,缺口在此。 阮佋神情变得柔和。阮雪音确定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般柔和神情,没由来心惊,便听他缓道: “你母亲有喜了。” 阮雪音生于东宫药园焚毁那一年,也就是第十三年,与这第十年的身孕根本对不上。 她更觉腹部胸腔皆翻涌,感到顾星朗的手自桌案下伸过来,将她发凉的五指攥紧在掌中,方平复些,静声问: “那个孩子呢?” “没生下来。她炼药淬毒十年,久居药园体质异于常人,保不住孩子,也在意料中。所以才让她搬出药园迁往雩居,便是为调养身体故。仲儿起兵那晚在影宸颠,你不是问我为何她掌着药园却住在雩居?便是这个道理了。” 毫无道理。一个养人炼药求长生的国君竟幸了其中一味“药引”,然后因其身孕放弃了最后一步。此为疑点一。 要埋的是楚荻。苏落锦原没有性命之虞,调养身体调养便是,无谓因她的状况放弃整个计划。此为疑点二。 讽刺的是,到第十年先君陛下也就是阮雪音的祖父早已崩逝,这项长生大计就算为真,也是为阮佋自己准备的。 没完。还有诸多疑问可挑剔,眼下只能从最明显的问起以推全局: “世人乃至崟宫中人都说,不知东宫药园里有谁,亦从未见过,苏落锦迁雩居,就没人发现么?”她说不出母亲二字,苏落锦三个字咬出来都有些舌尖发麻。 “没人知道雩居里那位是药园的人。国君金屋藏娇,谁又敢问?雩居那个位置,那种室内格局,适合藏娇,你住了数年,该当清楚。” 难受至极。得知那地方曾是母亲居所当晚她便万般别扭,好在之后去了药园,再回去时雩居已经被阮仲送的香花塞满,几近强势地稀释过往残迹。 到此刻方悟阮仲是有意为之。雪夜影宸殿简述往事时他也在。 她下意识看他一眼。 阮仲也正看过来,面色柔和。 “那她还回药园么?”阮雪音重归条理。 “白日在雩居,夜半入药园。她们几个本就是日夜交替不间断工作,如此作息,你母亲习以为常。”阮佋这般答,眼中精光一现转望竞庭歌, “所以竞颜衣是这么出的药园。由文绮易其容为苏落锦往雩居,白日朕基本不在,很难察觉,夜里并不总去,怎样都有机会。” “依照这个逻辑,”竞庭歌煞白着脸,声仍清越,“她们四个都有机会出药园。圣君,失策啊。” 第510章 镜像 圣君圣也,岂会失策。要失也不会失这般明易的策。 而阮雪音突然为第十年没动手想到了更具说服力的理由。 “是花植没准备好对不对。”她道,“少女入园十年,那几株花植却没生长到十年。按照四名药师三年成其学推算,要花的天南星,要叶的蕨草,要果的榧树,很可能是在第三年甚至第四年才被培育出来。少女十年功,但春夏秋三味药引都没满十年。” 必然是这样。四种植物名字如此,必然是她们分别培育出来的,到第十年,也就必然没满十年。 “你母亲不及你聪慧。”阮佋抬眼皮,“朕一直觉得,你这脑子随朕。” 阮雪音从未如此刻这般须要竞庭歌的白眼。 还是很乱。如此逻辑支持的是炼药求长生这一条线,倒证得阮佋没有说谎。问题是,一心隐藏药园内幕的阮佋怎会开缺口让苏落锦出园子住在皇宫里?就为了调养身体,再育子嗣? 更加荒唐。国君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要谁诞育子嗣不行,偏就差药园里这位? 竞庭歌也想到了,她问出来。 “朕那时候是很喜欢的,你母亲。”阮佋看着阮雪音,“她们几个性子大不同,楚荻沉默,颜衣欢脱,文绮最世故,苏落锦,”他顿住,目光跌回地面,光洁地面正模模糊糊倒映着藻井间花纹, “很柔顺,性子极好,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合朕心意。你性子也不像她,随了我阮氏的古怪。” “小雪柔顺,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合朕心意。”顾星朗淡开口,“圣君从未与她共同生活,亦未尽过父亲之责共筑父女天伦,自然不知。” “你不必挑唆我父女情分。”阮佋森笑,“她姓阮,且与朕有约在先,你此番若想借东宫药园案翻转时局亡我崟国,她必要出手救。奉劝贤婿,若真在意,便早回霁都。” 顾星朗无谓一笑,并不驳。 竞庭歌紧抓进程:“所以圣君是在告诉我们,你出于对苏落锦的宠爱而松懈了对她们的桎梏,至少让铁桶般的东宫药园出现了苏落锦这一线天。” 语气神情皆是不信。 阮雪音也不信。 阮佋没立时接。厅内安静烘衬外间雨声,似是下得大了,滴滴答答落屋檐,又坠向地面迸出清晰可闻的破碎涟漪。 “朕这一生,每犯一次错,都无具细复盘、记录,然后时时查看,避免下一次。”半晌他道,向顾星朗, “你是怎么做的?就朕经年观瞻,你即位以来好像还没犯过大错。” “大错没有,小错不断。”顾星朗坐正认真答,“初时懊恼,很快发现收拾情绪与做事一样耗费时间气力,于是不再有情绪,错便错了,尽力救,哪怕眼下救不回,来日总有机会找补。持续盯着就是,机会一至果断出手就是。别停就是。” “像个陀螺。”阮佋了然笑,“日子久了成为习惯,想停都停不下来。” 顾星朗默了默,“是。” “朕和她一起的时候,能停下来。” 这是在解释他为何会因苏落锦犯错?阮雪音心下排斥,宁愿听一个两相利用无情无义的阴险故事。 “两个缘由。”却听阮佋再道,仿佛这才开始答疑,“第一,药园十年安定,人会自然放松警惕,她们由朕一手培养至成年,也深谙须保密的道理,让苏落锦日夜出入,至少在当时看上去并不危险;第二,十年相识,朕对她们,是有些情分的。” 竞庭歌和阮雪音同时蹙起了眉。 “退一步讲,哪怕事情提前暴露,须祭出性命的只有楚荻一人,朕与其他三个,没有根本上结仇怨的动因,对待苏落锦,也更坦然些。” “圣君十年间与她们断续相处尚结了情分,更遑论这四位彼此之间。”顾星朗道,“结果她们提早发现了真相,要救楚荻。并且在其余三人看来,作为这场长生实验里的棋子,待尘埃落定,自己很可能也会死。于是四人联手,以易容为掩,谋划出逃。” 阮佋点头,“朕后来也是这么猜的。被低估的永远是时间本身。奈何到最后她们都未言明。” 未言明为何算计害他并焚毁药园。 不是。 老师讲的不是这个故事。阮雪音与竞庭歌同时望对方以期达成共识。 东宫药园案还有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来自老师甚至文绮视角的版本。她们俩活下来究竟是偶然还是计划中,老师故事里的执剑人是谁,为何要混入药园蛰伏十年之久图谋阮氏—— 所有这些在阮佋的讲述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阮佋或许真的不知她们中有人另具身份。 而东宫药园案从来就没到最后。因着阮雪音和竞庭歌的存在、两人先后入祁入蔚站到了国君身边的事实—— 东宫药园案的下半程才刚开始,开始于药园消失二十年之后。 下这盘棋的人就在三十多年前走进药园那几个姑娘之中。 更可能是提出这道诡异长生丹方的那个江湖术士。 构建一幅图景,鼓动年轻的崟太子画出来,然后将该入画的人顺理成章送进去。老师姓程,绝对是这幅图景被构建的终极原因之一。 锁宁城冬雨不绝。 鸨母并一众歌舞伎被遣出了方厅。 屋内只剩三国皇室,囿于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莫名显得如同家宴。 “药园烧起来之前,毫无征兆么?”阮雪音问,“不相干者都已经不在屋内,圣君若指望我履行约定,还请知无不言。” 阮佋歪着身子撑着地,一再朝门外望。 “朕已经安排沈疾带人一个个查验,刚从这间屋子出去的,若有谁戴着面皮,脱不了身。”顾星朗道。 “沈大人一己之力不足。”阮佋回头,“贤婿,一屋子年轻人,朕最不放心你。” 顾星朗了然,侧目看慕容峋。慕容峋一瞬反应,点头道: “朕的人也加入查验,这便安排。圣君大可放心。” “听闻贤婿你的大军,此刻正驻扎在崟蔚边境,号称八万。”阮佋转而向慕容峋。 慕容峋稍怔,“不错。” 阮佋视线稍巡,“封亭关一役,祁蔚像是已成默契。贤婿你此来,除了接兮儿回去,明面上朕想不出其他缘故。但以你待兮儿之冷淡,岂会劳师动众只为接人?除非明面下还有缘故。” “圣君多虑了。就是这个缘故。朕与皇后,相敬如宾。” “是么,竞先生。”老人再转向竞庭歌。 “君上说是便是。”竞庭歌面色不佳气力不济,正端汤碗自顾自喝。 阮佋并不追,回过头答阮雪音方才问:“自然有征兆。药园焚毁当年初,佶儿生怪病,天下皆知。” 第511章 未央 听崟宫人说阮佶怪病历时半年,仿佛是九月烧退见好。 “圣君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她们的。”阮雪音道。 “太医局都治不了的病是为怪病。东宫药园就是整个青川最怪的医药所在。不难联想。” 容易联想才不对。擅屠者怎会亮刀杀人,还在门前作案。 “你不必把她们想得太睿智周全。”阮佋大仰身,似极疲累,“时间已经要到了,第十三年正是第十年,冬至楚荻便该入土,再不动手,恐来不及。性命攸关的事,哪里还能瞻前顾后。” “她们若成功出逃,杀圣君自是为了避免追捕永绝后患。伤太子是何逻辑?” “下马威?又或认为太子是储君,恐也知道药园秘辛,又不忍心杀,干脆伤其脑力根本,也算绝后患。你问朕,朕当年也问她们,没人吐口。” 没人吐口也很奇怪。要逃命要自保要反击,天理人情,有何不可说? “九月之后,圣君开始疑她们已知真相,但药园焚毁于十一月。这期间竟没试探查证么?” 按理说苏落锦是他枕边人,虽不是日日相见,有些话总好说些。 “你母亲那时候已经有孕在身,且生了夜咳的症候,朕好言好语试过问过,如今看来,装傻充愣倒正应她柔顺性子,像得很。” 自然便是怀着阮雪音。阮雪音幼时也咳嗽,被老师调治好的,如今看来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 “其他人呢?” “文绮世故,是她们之中最会周旋的,你永远能同她聊许多话,但永远聊不到你想要的;颜衣直脾气,朕以为从她那里总有所获,现在想来,她的直爽欢脱怕也是伪装。” 昔年老师收养竞庭歌时判断其与阮雪音同岁,且随口定了十月初三为其生辰,如今看来自不是判断和随口定的。春末蓬溪山她说竞庭歌就生在十月初三,由此推断,同岁也是实话,不靠判断,因她本就知道。 那么竞庭歌也生在那年。 十月。 那么彼时竞颜衣也大着肚子。 终于等到能立时挑出漏洞的一句。她们同时盯向阮佋。 “朕确实没瞧出来。”该也意识到了此漏洞,阮佋接得很快,“她们几个皆身形纤细,衣裙稍穿得宽大些外袍一挡,”便向阮雪音,“你母亲的孕态,到九月方显。” 还是不对。竞庭歌比阮雪音早生一个月,竞颜衣的肚子无论如何会比苏落锦更早显现。 除非竞庭歌不是足月生产。 又或者不是那年出生。 还或者,那期间竞颜衣借易容去到了宫外生产,而由第五人进入药园凭易容假扮。 这是一个太大胆的假设。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充当这第五人。 如若以上都不成立,那么最坏的猜想,竞庭歌是被捏造的药园遗孤,为成下半局不得不加入的棋子。竞颜衣从未怀孕,也就合上了阮佋没看出其孕态的说辞。 乱极了。 “圣君疑心既起,却没准备后手以防变数。”两个姑娘各因心事沉默,顾星朗接上。 “贤婿认为那般情形还有怎样后手堪备?距离第十年冬只剩两个月,朕当然因为疑她们加紧了盯防,但也仅限于此。胜望当前,朕不愿打草惊蛇,且还是那句话,根本上,朕不觉得对她们不住,唯一有愧的不过一个楚荻。”他笑起来, “又有何愧呢?锦衣玉食养了她十余年,临了要她一条命帮朕研制千秋万代的长生方剂,不算霸道吧?她们几个孤魂,又是女子,在宫外不见得能过好一生。” “圣君视自己为救世主,她们都欠你的,为你豁命理所应当。”竞庭歌抑扬顿挫。 雨声不绝,阮佋凝目光看藻井。 “十一月初二,药园起火,因位置隐秘且常年无人敢观望过问,烧得熊熊方被发觉。冲不进去,只能以水龙浇之,却是越浇越旺,大火很快从药园一路烧到了东宫。” 从药园到东宫正殿,路程漫长,此番阮雪音夜访经过了园前一片高木,但据说在当年是没有的。 只有重重门禁。一重接一重阻隔着药园与其外一整个真实人间。 那火是烧过了重重门禁烧到了东宫殿。 书载中离奇处也在于此。 “一种药液。”阮佋道,“能引火旺火,洒满药园再从药园一路洒出来,想让大火持续三日不难。” “也是她们所制?” 阮佋点头。 药师、毒师都不足定其义。这四个人分明长成了匿于深宫隐蔽天地的造物者。这么多奇巧技艺,拿出去在四国博弈中使用可成就多少事。 这也是一种可能。阮雪音心下忽动。 “故而火灭之后圣君已经确定是她们所为。”她轻道。 “火起之时便可断定了。”阮佋长声,“烧得这样,园中却无人呼救,连挣扎响动都无,自然是没人。加上早有疑窦,火情报上来朕便下令关了所有宫门,幸而不晚。” “那苏落锦——”还大着肚子,即将临盆。 “不是告诉过你了,白日她在雩居。” “所以纵火者没有她。但你还是杀了她。” “没有她?”阮佋一双鹰眼骤利,“从药园到东宫殿一路洒药液你认为是谁干的?谁能进出往返于药园和皇宫之间?” “若按易容换人的逻辑,进出往返的也可能不是她。” “无论她们谁出来,都是顶着她的容貌。就算不是她,她也知情。更何况最后两三月她孕态明显,九月之后,你以为朕不会时刻查验她肚子真伪?至少从九月到十一月间,根本不可能换人。那些药液就是她洒的。” 如果彼时竞颜衣确也有孕在身,换人就是可能的,因为肚子是真的,且月份相当,可堪蒙混。 “圣君封了宫门,如愿拦截下欲逃的三人,药园既毁,丹方难成,她们供认不讳,齐被处死。”竞庭歌漫声,“却用了足足十几日,书载四人尸首被运往屺山是在十一月二十二。” 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行刑日。 阮雪音生辰。 顾星朗握紧她手。 “单拎人就用了七日。”阮佋道,“你们以为朕方才扒脸之娴熟是如何练就的。文绮擅改容貌乃经年的功夫,诚心要逃,几人必戴了面皮,朕就下令各司一个个扒,药园附近那些宫室朕亲自扒,十年之功毁于一旦,她们非死不可。” 十年之功四字他咬牙切齿,像是恨极了。不知何故,阮雪音觉得其惋惜愤恨不止为一张长生丹方。 “却为何又等了十日方处死。”她淡声,“问话么?” 证据确凿,还有何可问。 “苏落锦快生了。佶儿病后已不堪重用,另一个,”他看一眼阮仲,“用不了。万一她诞下男婴,也算我阮家的指望。便将时间定在了她生产之日。” 所以她的生辰也是一个祭日。 所以阮佋那时就知道阮仲非其血脉,后者因故从小不为父君喜。 可惜苏落锦生下了一个女婴。旧恨新怨,更不为父君喜,终于在四岁那年被送去了蓬溪山。 蓬溪山中,未亡人正翘首以盼。 阮雪音寒从心头起。 “圣君当年,为何送我去蓬溪山?” 阮佋有些走神,似在听雨,又像快睡着了,好半晌方缓缓答: “姝夫人说你面相手相间皆有大才,必壮阔一生,为国所用或成大事,不妨送往名士高人身边修习,以图来日。” 第512章 入画 姝夫人。 此回崟后反复出现过又似与全局毫不相干的三个字。 阮雪音曾经灵光乍现姝夫人之姝,与四姝斩同姝。 崟宫之中最会看手相的皇室成员是东宫太子妃。盛传她乃姝夫人远亲。 方才阮佋讲述时阮雪音曾假设过第五人的存在。彼刻她认为不太可能有这么个人。 雪夜东宫大门间,太子妃摸着她的手心道:“六妹妹不该回。大凶之象。” 第二日雪霁清晨东宫台阶上,姝夫人吃了闭门羹出来,与阮雪音正碰上,说的些什么来着? 要与太子统一战线保命。圣君靠不住。知道阮仲多年钟情阮雪音。 之后她将最后这条消息放了出去,如今举世皆知。 姝夫人,阮墨兮的母亲,永康一朝盛宠大半世不衰。她是哪一年入的宫,又是哪一年封的夫人? 从不曾着力于此人,以至于临场要用,细节缺失。 “圣君独断惯了,倒乐得听从姝夫人谏言。”只好现问。 “姝夫人柔顺,与你母亲是有些像的,但更具见地,也更机灵。入后宫之前是太史令座下,不仅会看手相面相,亦擅观天象。” 擅观天象倒是个熟词。竞庭歌看一眼阮雪音。 “奈何女子不得入仕,太史司这种地方没有她的位置,她老师遂举荐其入后宫为女官,日常也可做朕的帮手。” “结果圣君见人家姑娘生得漂亮,一想反正是收进来做帮手,不如收入帷幄之中,同样是帮,一举两得。”竞庭歌歇够了,重入战局。 阮佋摇头晃脑笑,“竞先生果然口无遮拦没羞臊,比你母亲更甚。” “圣君休要张口闭口我母亲。竞颜衣究竟是不是我母亲,你说了不算。” “那是哪一年?姝夫人被太史令荐给圣君。”阮雪音道。 “永康二年?”阮佋微眯眼,“永康二年夏,具体日子记不清了。炎炎长夏,她穿得一身红觐见,朕问她热不热,她答,心静自然凉。”这般说着,面上沟壑舒展笑起来。 东宫药园案发生于永康四年,案发前一整年怕都有易容换人进出之戏码不断上演。时间对得上。 “太子妃也谙观手相,传言她是姝夫人远亲,看来是真的。” “朕没细察过。”阮佋无谓答,似撑得累了,收起手臂整个人前倾佝偻着盘坐,“太子再不中用也是太子,她为自己打算安排族中女儿坐上太子妃之位,寻常后宫机巧,睁只眼闭只眼便算了。” 但太子妃日后是要做皇后的,此间利害不止于一个后宫嫔御的寻常机巧。除非阮佋根本不打算让太子即位。 “方才讲到将行刑日定在苏落锦生产后。”阮雪音被姝夫人之疑牵绊,竞庭歌却始终抓着线绳,“所以十一二十二阮雪音甫一出生,你便命人带走了苏落锦,将她们四人毒杀了。” 一个过分残忍的故事,不到半柱香前他还在说,很喜欢,和她一起时能停下。 显得千百年来的山盟海誓都像笑话。 “不错。”阮佋不觉好笑,答得严沉,“面皮扒干净了,确认她们四个是她们四个绝无纰漏,赐下毒去天命各安。” 早先楼下低语时的疑问再至,阮雪音复道: “她们都是药师,研天下奇毒,赐毒并非上选。” “不是每种毒都有解。且一种能解,两种能解,三种同时服用呢?” 丧心病狂。“你让她们一口气吞了三种毒。” “五种。第一碗药液赐下去已经没了生气,然后每隔半个时辰喂食下一种,五毒齐发,尸身运出宫往屺山时人已经死了好几个时辰。这种赐毒法,朕不信她们还醒得来解得了。” 阮雪音问不下去,竞庭歌也默,顾星朗开口: “为何不直接斩首。” “朕答应苏落锦,留她们全尸,让她们死后进山入土。朕曾允诺她三件事,还剩一件没兑现,她这般提了,总不好失信。” 手段之残酷决绝以至于这柔情信诺异常见虚伪。 “一道不知深浅真伪的长生丹方罢了,圣君竟为此杀了心爱之人,令听者恶寒。”慕容峋道。 阮佋颤巍巍转半个身看他,“十年之功,一个国君有多少个十年,要花多少时日心力去长久维系一场排布。慕容嶙也会选择这么做,所以你不如他。”便又颤巍巍向阮仲, “你呢,杀还是不杀。” 阮仲略沉吟,余光扫阮雪音,“分人。我可能会杀了其他三个,留下苏落锦。” 阮佋再次粗嘎嘎大笑,“风传你是为雪音逼宫,看来也是真的。” “方才所答不因苏落锦是雪音母亲。”阮仲平声,“哪怕为君,也该尽力护住心爱之人,决定杀与不杀甚至都不靠讲大道理,唯三个字,舍不得。” 显然苏落锦于阮佋而言,根本不到“心爱之人”的地步,远不及药园十年功,也就没什么舍不得。 “年轻人,你们会后悔。”白发老人轻嗤,向阮雪音,“朕告诉过你吧,她们不止要逃,还要朕性命。” 为防追捕,也报十年相欺利用之仇。这些都是阮雪音猜的,以结果倒推合理性。她点头,“圣君怎么发现的?” “自然是身体出了异样。东宫药园案发前一两年朕便开始畏日光,沐日光而通身疼痛,须以强效镇痛方子压制。那镇痛之方还是苏落锦开的。” 此一番话过分耳熟以至于阮雪音错觉被置换了时空。盛夏韵水城却非殿内的幽暗香气找回来,已故白君同样沟壑的脸找回来,她压着心绪,“锁宁城常年积云落雨不见日头,畏日光倒是个新鲜症状。” “就因为日头少,发症亦少,一开始根本不觉得是顽症,总以为是劳累风寒之故。所以明明是案发前一两年就出现的症状,却被朕忽略了,直到永康四年诸事爆破方后知后觉。这些,赐毒前她们也都认了。”他复向阮仲, “懂了么?你不杀她,她就要杀你,国君掌天下,最犯不得错。你自以为情深,到头来不过是赠人以刀枉送性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圣君还记得她们的模样么。”阮雪音道。 阮佋怔了怔,目色始浑,仰头望了许久藻井道:“记得。以为早忘了,多想一会儿,又能想起来。” 阮雪音低声对顾星朗说了句什么,须臾便有人送进来笔墨纸砚。她起身过去,跪坐下,将纸铺好,开始研墨, “还请圣君执笔一画。” 阮佋看她一眼,又看地上纸笔,没应。 竞庭歌见状也起身过来,与阮雪音并跪坐,抢了墨锭道: “磨墨非你所长,我来。” 【姝夫人和太子妃相关线索,457岔口、459冬眠、470蛛网】 第513章 星火 蓬溪山多年,一向是竞庭歌研墨。她字也写得比阮雪音好,因是学的老师,笔迹七分像。 许久未见她研墨了,一如既往大动作,跪坐近旁不时便被其袖摆扫洒。阮雪音识趣去了另一侧。 两个姑娘一左一右跪坐相候,阮佋身处其间甚难抽身。眼见砚台之中墨汁渐盈,他踟蹰,终抬手拾笔。 总共四张纸,横排于前,他从最左开始画,画完一张右移下一张。 全程无解释,不说哪张是谁亦不题字昭示,只见得第一张花团锦簇,画中女子温婉清美,素手纤纤于花朵重瓣间似在逗蝶。 第二张木叶繁茂,其间女子执一纨扇,桃花眼,微蹙着眉。 第三张果实累累,树下女子踮脚摘圆果,尖下巴,笑盈盈,看上去极活泼。 第四张无甚景致,枯枝一截自画纸右上方斜刺而下,画面正中偏左坐着的女子背对看客,只浅回头露出半张侧脸。 阮雪音和竞庭歌的视线齐停驻于这一幅。笔墨传神,两人都深觉那侧脸轮廓熟悉。 “这幅为何不画正脸。”阮雪音方才已经挪去右侧,正好在跟前,也素手纤纤一指。 “几十年了。”阮佋道,似是用光了全部气力,显得颓然,“模样也可能被记忆篡改过,并不分明,也不确切。反而画面确切,姿态神情确切,一想起来谁,就是这副样子。朕尽力了。” 竞庭歌在左侧,远凝那张萧索侧脸图又半晌,“这是楚荻。” 阮佋随意“嗯”一声。 “春的花蕊,苏落锦;夏的木叶,文绮;秋的果实,竞颜衣。”她收回目光从左到右复观,“神态模样也与圣君所言她们几人性子吻合,倒是有心。” 阮雪音掷目光细看那头春花间的姑娘。 此回崟宫第一日阮佋说她越长越不像母亲。 哪里不像了。脸型几乎一样,不尖不圆似鹅蛋,至少五分像。 “五分像。”竞庭歌点头,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稍怔,下意识便去望更近处踮脚摘果的尖下巴姑娘。“七分像。”她抬眼望竞庭歌。 竞庭歌也怔,冷眼看片刻,没吱声。便见阮雪音又递眼色过来,示意她细察第二幅里的文绮。 竞庭歌是见过上官夫人的,不止一次。 不像。她摇头。 老师藏在蓬溪山不为世人见,无须易容。文绮哪怕深居简出也少为世人见,毕竟是相国夫人,为防被阮佋认出改了容貌并不稀奇。 易容恰是她拿手。 这一可能在祁宫时阮雪音便同顾星朗讨论过。 所以画中模样对不上,其实无碍。易容难易眼,她的桃花眼已经足够表征。 纪晚苓站起来。 众人皆有些傻眼,但见她凝神垂目分明在看地上某一幅画,极认真,从座位上一路盯过来,至画前终于定住。 第三幅,竞颜衣。 年轻的纪桓去过锁宁城,东宫药园案发前一年末到当年初,三月纪晚苓出生才回的霁都。 阮雪音几乎在瞬时间想起来这一桩。 也便心跳骤快仰面向纪晚苓,“瑜夫人?” “我见过她。”纪晚苓一腔神思在画上,随口答。 阮雪音站起来,“何时何地?” 竞庭歌也站起来。 纪晚苓方清醒,眼波微动面色稍凝,旋即微笑,“画册上。许是构图和人物情态相似,故而眼熟。仔细一想,又没头绪。” 她看一眼顾星朗。 这一眼将阮雪音心中猜想直接由七分提到了九分。事关纪桓,便关祁国,所以纪晚苓临到关头糊弄作答并与顾星朗换眼色。 她盯的是竞颜衣。那竞庭歌是—— 乱猜不得,更不敢乱猜。迟些纪晚苓必要同顾星朗相谈,到时候再说。 她复蹲下,开始一张张收拾。厅内烧着地龙,墨迹已干,四张画作被叠起收入袖中,竞庭歌倒不来抢。 阮佋静观她完成动作,缓声道:“朕的故事讲完了,该你了。” “圣君想听什么?” 阮佋瞥一眼她袖口画纸角,“要画做什么。至少活了两个,一个在蓬溪山,一个在苍梧城,又是什么。” 阮雪音不知从何说起。为破局故,该说,已知阵营相携方可防隐患于未然;然时局太乱,三国在崟敌友难辨,蔚国更是驻军边境叫人摸不清用意。 真的要继续围坐最欢楼不明不白地往下说么? 叩门声便在这时候响起来。 声沉而促,与早先静悄悄分寸全然两样。 是阮仲身边的佟钧。 边境急报,崟军与蔚军因驻兵发生冲突,小范围起了争执。 “小范围是多少,争执到何种程度?”阮仲问。 佟钧稍踟蹰,敛首回:“动了兵刃,目前已有近百人死伤。” 阮仲淡看一眼慕容峋,复向佟钧道:“因何起冲突,探明再来回。若是误会,速停手;若是兵士间往来私怨,拿住肇事的,查清楚论对错平息;若是国境界线争端,”他稍顿, “八万驻兵,不小心压了线过了界,也属平常,蔚君在锁宁是客,咱们该礼让些。” “朕即刻下旨查证。”慕容峋朗声,“倘有违军规失礼数者,严惩不贷。” 两位国君当场传令,双方臣下领命出门,阮佋晃悠悠欲起,起不来,横眉看近旁阮雪音。 竞庭歌也在近旁,上前两步扶。阮佋沉沉叹,再看阮仲,欲言终止,转身朝外去。 “圣君往何处?”顾星朗问。 “回宫。”阮佋不回头,就着竞庭歌的手一步一晃。 顾星朗起身,“小婿送送圣君。” 封亭关的事还不提?阮雪音素知此人最爱一个“等”字,审时度势,觅最佳时机出手成倍数之功。 仍不到时候么? 还是苏晚晚一副面具坏了他原本筹谋? 这般想着,只好也跟着去送。阮雪音动了,同为子女的阮仲便不能不动;阮仲和顾星朗都动了,同为国君的慕容峋便不能不动;这几个人动了,纪晚苓和顾淳风也只好一同下楼。 楼中深寂,众姑娘并鸨母不知被集中安置在了何处。外间雨稍停,不闻滴答声,只余冰凉水汽弥漫天地间。举众到了大门口,阮佋车驾已候在近处,忽听马蹄声车轱辘声滚过大道疾响而来。 竟是金玉驰,行近骤停,一名少妇梨花带雨地下车,看见阮佋扑通便跪: “父君!太子他,薨了!” 第514章 暮骑 语未毕,金玉驰中再出一绛红华服女子,疾步至太子妃身边端方也跪,肃声道: “还请父君回宫主持大局!” 正是阮墨兮。 阮佋面色阴晴不定,气急哀恸皆被水汽晕开,只余好半晌静默后沉沉一声: “这么大的事,自该君上主持。”他闭眼,“白发人送黑发人,天地不仁也!” 此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尤显得不仁。阮雪音五味杂陈,但见阮墨兮跪得笔直继续道: “新君虽承父君诏书即位,却是名不正言不顺,朝中、乃至整个崟国至今非议不止。儿臣以为,还是父君亲自过问为妥。” “皇后。”却听慕容峋沉声,“不得无礼。” “君上也是半个阮家人!”阮墨兮圆睁了眼回,似怪似嗔,“此人姓林不姓阮,天下皆知,怎还能为我崟国君主,又怎会全力护我阮氏基业!” 竞庭歌不是头回听阮墨兮对慕容峋撒娇撒痴,应该说回回见、回回听;然这般当街发挥,全不顾男女老少上上下下齐观摩—— 确为第一次,确实叹为观止。 慕容峋果然有些无措,一咳,“崟君是圣君钦点的继承人,子夜下诏同样天下知,名正言顺。更何况,” “更何况,”竞庭歌淡着脸接,“崟君陛下是崟国之主,自会保此国三百年基业,国亡则君亡,怎会不尽全力。君上,”她转而朝慕容峋一拜, “崟太子薨逝,您正巧在锁宁,且如皇后所言,太子也算您兄长,臣以为,没有不入宫祭拜的道理。” 早先在最欢楼内慕容峋直言过,此来为接阮墨兮,场面上算是做足了铺陈。 而阮仲全不受影响开始问太子薨逝始末,太子妃恭谨作答,声泪俱下,大意是: 太子近来都玉体违和,不是头痛就是腹痛,夜里总说胡话,请御医来一瞧再瞧试了各种煎药饮丸焚香的法子,不见好,反一日比一日更严重。 问都说了什么胡话,太子妃支支吾吾讲不清。 又问从何时开始的犯病,她咬着下唇踟蹰再三,终低声答: “便是六妹妹那日拜访离开之后。” 阮雪音只真正意义上拜访过一次太子,自不是药园那次,该就是被指引着发现藏匿各处的陈年画稿那次。 之后她动身去了封亭关,当着万千兵马拿出绝无仅有的所谓物证。 “经年噩梦一朝了结,自然睡不好,百病重袭,可怜太子一颗赤子心。”顾星朗道,朝阮仲、阮佋分别一颔首, “竞先生所言甚是,说起来太子亦算朕的兄长,既然来了,理当一祭。” 时近傍晚,天将黑未黑,车马分载着三国皇室陆续往凌霄门去。上午金玉驰被拉回皇宫,方才又被太子妃驾着出来,此刻自然仍由其正主乘坐,阮雪音没了车辇,只得骑马。 顾星朗邀她上奔宵,她本觉太高调,一忖有话须得说,入宫后都不见得再有机会,遂应了,照例坐他身前。 “方才你不该替我解围。”阮雪音低声,“太子妃指我,便让她说下去,是否意图把太子之薨赖在我身上,我很想知道。” 国君们驭马在最前,距离阮仲、慕容峋都不远。顾星朗声也低,本就环人在怀,稍倾身便到了她耳畔,眼睛却继续望前方, “太子妃又是什么幺蛾子。” “说不好。盛传她是姝夫人远亲,最欢楼一役,我深觉后者也同药园有关。” 顾星朗浅动眉心,“真是好大一盘棋。” “苏晚晚怎么回事?她那副面具,” “不是我。”顾星朗淡声,“若知你母亲内情哪怕只言片语,我也会先告诉你,不会直接拿出来用更不会让你和其他人一起后知后觉。” “那你原本让苏晚晚献舞是,” 顾星朗没声。 阮雪音蓦然回转头,“你是要——” “嘘。终归没成,如今看来也不影响。人太多,意外太多,阮佶薨逝就是突发状况。” “你这回,没打算把崟国怎样吧。” “有仇报仇。” 无话可说。在阮佋生死上她本就矛盾,如今多了苏落锦这道缘故,更理不清。 但照数日前封亭关走向,“有仇报仇”四字总还是叫人放心的。 “苏晚晚姓苏,确不寻常。” “我当年定她时她就姓苏,的确巧合。” 定她时。耐人寻味的三个字。“第一次被上官宴带进最欢楼时定的?” 顾星朗一怔,“啊。是。”旋即咳,“他倒交代得清楚。” 一直以为最欢楼“劣迹”是此番救竞庭歌不得已暴露。 “六月在临自,有天夜里喝酒聊到了。” 这个上官宴。顾星朗更觉郁闷,忽反应不对:“你还跟他喝过酒?”还是夜里? 阮雪音方觉失言,也一咳,“要打交道,总要喝酒。总不能回回吃饭。” 这两人从临自到曲京一路同行,分明也餐餐一起吃,顾星朗为此在边境营中已经连续两晚找补过,此刻闻听夜饮,仍觉不快。 但多年最欢楼经营显然更不占理,他仔细措辞认真道: “姑娘都是他在抱,我只喝酒。不总过夜,过夜也是自己睡,绝无虚言。” “刚开始是因年纪小,后面几年为何也不抱。”阮雪音心知不该拉扯,实在话已至此忍不住。 “下属,都是下属。”顾星朗忙不迭,“我给她们结月钱的。” 阮雪音听得想笑,敛思正色:“所以她们不是你从外面找来放进的最欢楼,而是原本就在。” 这如何能放心用?就靠银钱? “晓山是祁人,诗扶也非崟国人,都调查核实过。最重要的是,她们都想赎身自在度日,银钱很要紧。我承诺待她们年满二十无论如何会赎她们出来,之后不必再为我做事。打探消息而已,也没什么不放心。” “那苏晚晚呢?” “她比较有意思。”顾星朗凝神,“身份背景查不确切,像是真正孤女;偏极有想法,外柔内刚。” 外柔内刚你又知道了,看来没少聊。阮雪音压下心头火,“这样的人你倒敢用,还让她联络锁宁城暗网。” “她号令不动暗网,所知亦不全。你此番用人是我下的令,她只负责传话。”顾星朗稍滞,“她自有所图,我一直揣着猜测。有所图的人用起来才有意思,你不知道通过她就撬动了哪道关卡。今日不就中了。” 好思路,好胆识。“应该就是文绮了,面具已算明证。却不知晚晚与苏落锦是何关系,又从何时开始为文绮所用。” 人已经拿住,只要看紧防轻生,有的问。他心弦微动,腾出一只手叠上她的手,“你自己呢,还好么。” 第515章 吾心悦一人,矢愿天下知 天色愈暗,浓白水汽将本就灰沉的锁宁罩得如仙境也如鬼域。 该是得了指令,城中从上午到此刻都不见异常。人比晨时少了些,除食肆客栈外许多铺子打了烊;但瞧热闹者不减反增,屋檐下、楼窗边,有的是嚼着花生喝着小酒又或纯粹打帘子张望的民众。 目光大都在黑蹄赤棕的奔宵身上,年轻的祁君带着他同样名满天下的宠妃水汽中行进,仿如谪仙人。 祁君陛下果然非同凡响。少女们趴窗萌动。 珮夫人更不负听雪灯殊荣。公子们驻足凝眸。 阮雪音刚结束一番脑力功夫,被顾星朗一句问拉回人间,方感受到四面八方熊熊视线穿水汽而来,赶紧抽手离开他手,坐正些,低道: “还是太高调了。全城的人看着。” 四面八方视线来处隐约有笑声。 也低,被水汽晕开,克制的欢乐。 顾星朗重将手叠上去,“听到没,百姓都在笑你别扭。已经是共骑同乘,拉手有什么。”他展开五指与她相扣,又顺势发力揽人入怀,下颌角磨她耳鬓, “整个青川都知我视你如珍宝,今日之前是传闻,今日之后就有确凿凭据了。” 他这般说,握缰绳那只手稍动,再倾使得两人重心皆前移。奔宵得令,迈开步子轻快跑起来。 “做什么。”阮雪音一惊,半回头压着气声问,额头正撞上他唇角。 “放心,越不过引路仪仗去。”顾星朗轻笑,“我载佳人,如沐春风,心中喜悦,忍不住炫耀。” 四面八方果又有窸窣笑声并碎语声传来,该是因阮雪音回头更显得两人亲热。 这个幼稚鬼。什么时候了还游戏。 “你在此国多年顶着公主名分却没受到应有的尊重,从皇室到民间。”却听他继续耳畔低语, “我不高兴。你有多好,我想让全天下知道。我有多珍视你,也想让全天下知道。” 身为公主应得的尊重是馈赠,她并不稀罕。得青川第一君的钟情也是馈赠,没有切实意义。真要获得来自世人的仰望,应该披襟斩棘成女子功勋。 正如竞庭歌十几年来所逐。 但她全然明白顾星朗此刻意思,与女子功勋个人成就并无关系。更像是不平于她过往二十年所受轻视,也像一句: 吾心悦一人,矢愿天下知。 “傻瓜。”她柔肠翻转,额头就着他唇角蹭了蹭,又想起方才一问,缓声轻道: “说不难受是假的。我想天底下没人希望父母的故事悲伤而至于惨烈。”她目光越过他下颌刮得极干净的淡青,投入浓白水雾, “但许是早有准备,猜了太久,步步解题,并没有以为的难受。且也还没到最后。” 她高悬着心等老师和上官夫人。方才纪晚苓一句话,又不得不悬心竞庭歌。 “阮佋所述还有个明显漏洞,足叫至少一半说辞都不可信,不知你们反应过来没。” 阮雪音一怔,仰头看他。 “书载东宫药园从修建到焚毁,总共十年。造园子这种事全青川看着,时间做不得假;焚毁之时火光冲天也有全青川看着,同样做不得假。所以药园存于世十年,书载无误。” 但阮佋说总共十三年。 老师也说的十三年。 如果双方敌对而其中一方有意揭真相,在很多说法上是会矛盾的。 确有许多矛盾,唯时间统一。 说明这个时间是真的。那么东宫药园的计划其实开始于药园修建之前。 阮佋入主东宫之前。 那么四人入园方开始修习医理药学的说法很可能是假的。连带着与之相关的众多时间和事件都要错位。药园地下埋着万千医者白骨这类说法就更像杜撰。 他有意识到“药园十三年”一项是明显错漏么? “炼丹求长生应该是幌子。或者只是东宫药园既成的顺手一试。”顾星朗道,“真正的缘故他没说,你母亲她们该也是因为那个缘故被杀。” 与先前最欢楼内阮雪音判断相合,又更确切了些。“这么多奇巧技艺锁在药园太可惜了。”她道,“我在想,” “那些技艺是否不止用于崟国皇室。”顾星朗快声接。 凌霄门到了。 祁蔚二君此番带兵马入崟,虽数寡而更似护卫,毕竟不妥;锁宁城倒是早早放出了说法称其为国之参访,但此访起始在封亭关,以至于临近宫门,所有人都觉紧张。 引路仪仗已经停下,分列两旁迎国君贵宾。 顾星朗率先下马做了步行表态。慕容峋紧随。然后一众皇室成员陆续出车下马,按规矩前前后后入宫门。 竞庭歌择机行至阮雪音身侧。 “我要进药园。” “难。我是拿崟国前程跟他换的机会。” “我也可以拿崟国前程再同他换一次。” 阮雪音脚步稍滞,“不是说不再管东宫药园的破事?” “原不想管,怕因私废公坏了筹谋。如今此事被搬上明面加入国之角力,不仅要管,还要先发制人以免被动。” 要什么不要什么总明确分说,此为竞庭歌一大好处。阮雪音犹豫要否将纪桓之事告知,未及开口,只听对方继续道: “你这夫君实在戏多,骑个马也能演这么一大段。最欢楼内听故事拉锯竟没累着他。” 顾星朗体力精力绝佳,一场最欢楼岂会累着他。 “你如今也没羞臊了,一路配合。让全锁宁观摩你二人恩爱有何好处么?” 阮雪音没法儿解释大部分时间是在问答论事,颇惭愧问:“很不好看么?” “好看得很。”竞庭歌冷笑,“君王宠妃驭马调情,万千民众喜闻乐见。你没见老少妇孺皆巴巴追着看,边看还边评?” 确失分寸,却不及懊悔自省。过凌霄门再连过两重宫门,层叠宫室如海市蜃楼出现在水雾之中。海市前乌泱泱全是人,皆着官袍,肃穆而立,见众人行来,齐跪叩拜。 显然不是阮仲吩咐的。已经入夜,臣工齐聚似朝会,非常荒唐。他蹙眉看佟钧,后者即刻会意一溜烟离开。 “祁蔚二君来访,国之盛事。君上忙于引路,未及下旨,臣等却不能不按规矩办事。参见君上,恭迎二位陛下。” 第516章 混沌 阮仲淡色命众卿起,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又有大臣上前述太子薨逝之听闻,请君上尽快定夺,昭告天下,以平朝中惶惶。 沉默的大多数里不乏阮仲的反对者。改制禅让被提出来后这群人中又有意见分化,以至于此刻场面太平,竟无人出列发难。 或也因祁蔚二君当前,边境纠葛突生,存国难隐忧故。 阮仲也便乘势携众人往宫中去,近影宸殿时吩咐引贵客们至福熙暖阁暂歇,自己同圣君并太子妃前往东宫主持局面。 “雪音你要去么?”阮仲问。 按理该留一位阮家人作为东道主陪伴国宾,阮雪音和阮墨兮都是合适人选。然太子薨逝多少蹊跷,阮雪音精通医药又在太子犯病前拜访过,于情于理该到场。 更何况,她想去。 竞庭歌也想去,苦于无堂皇理由,眼见两拨人就要分路,一拉阮雪音: “我困极了,去你那里睡会儿?” 竞庭歌少时来过崟宫,自也知道雩居所在。从此处往雩居必经东宫,到时候再借机跟进去。 阮雪音岂猜不到她盘算,略点头又问阮仲意思。师姐妹借床小睡而已,没有拒绝的道理,遂各自东西,白发的阮佋不挪步,慢道: “朕便不去了。是何结果,定夺了来岱庐报一声。丧仪如何安排,也给个确切说法。” “圣君确定不亲临定夺。”阮仲道。 “人死无可挽,徒添伤感。缘故、目的、是否还能作为刀刃,留给你们这些需要的人用罢。” 太子妃出宫禀报,东宫内坐守的是姝夫人。 天色尽黑,姝夫人难得未着红,一身素袍立在东宫门前如暮时烟尘,肤色更比常日里显得白,刻意抹淡的唇脂仍难掩其美艳无匹。 “她倒驻颜有术,这么些年不见老。”竞庭歌远观低语。 比之二十娇花自然见年岁,放在四旬佳人里却出类拔萃。今日之前阮雪音对她容貌、言论、行事皆无兴趣,从此刻开始,却要字字留心了。 对方遥望圣驾至,快步下台阶迎,行礼毕发现只有几个年轻人,颇怅惘问: “圣君不来么?” “圣君疲累,也恐见太子伤感,回岱庐了。”阮仲道,“待诸事安顿,朕自会遣人去报。” 姝夫人点头,“也好。”又细瞧竞庭歌片刻,微笑,“许久不见,竞姑娘已出落得倾国之色了。” 竞庭歌上一次入崟宫是十一年前,确实久,足叫人喟叹时光。 “不及姝夫人几十年如一日容色倾国。”竞庭歌也微笑,因太子亡故,不敢太过,“多年前崟宫一面,一直记得太子憨直友善,今日闻听噩耗,实以为憾,便求了崟君陛下恩准同来探视。” 人已故,探视之词并不算妥。最重要的是阮仲从未说过允她入东宫,此一番临场发挥实在出人意表又切实有效—— 毕竟是友邦贵宾,阮仲不好当场拆台说并无此谕;人已经到了东宫门口,更不好遣人强行送竞庭歌去雩居休息。 只得认栽,一行人沉默入大门。太子阮佶被发现薨逝是在申时过半,距离此刻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御医们乌沉沉候在前庭,见圣驾跪拜,为首的太医令絮絮讲述太子近日病情,又将先前入寝殿所察仔细禀了。 “君上与圣君皆不在宫中,臣妾慌张只得传太医令来瞧。未得圣谕擅作主张,还请君上恕罪。” 太子妃面上哀戚,一壁说,便要跪,被阮仲虚扶阻了,垂眸更低继续回: “殿下素有午睡习惯,今日到了该起时却未起。臣妾初时不觉得怎么,只道他近来诸多不适喝了药贪睡,没去扰;直到申时都过半了仍没动静,方觉不对,进屋掀床帐看时——” 哽咽声起,太子妃说不下去,姝夫人柔声接: “近酉时东宫人来报,臣妾也唬得一跳,唯恐是太医院出了纰漏,赶紧过来瞧。待确认无误了,不敢耽搁,让太子妃驾金玉驰出城禀报也是臣妾的意思,君上——” “事出突然,已经十分妥帖,姝夫人辛苦。”阮仲静声,“太子此刻入殓了么?” 太子妃茫茫然拭泪,“君上未至,不敢妄动。” 阮仲蹙眉,“还在寝殿?” “是。” “既来了,去看看吧。” 也不过一个多时辰,正值严冬,纵有地龙室内仍不算热。阮佶面容安宁,胖乎乎圆脸上眉眼舒展,只像熟睡。 唯不闻丝毫生息。 阮仲和阮雪音皆为弟妹至亲,直接行至榻边。阮仲稍递眼色,阮雪音会意,跪下轻拉阮佶冰凉的手,似在惜别。 阮仲是国君,跪不得;阮雪音跪却在情理中。她拉了片刻,站起来,无甚表情,阮仲遂道: “太医院既查实无异常,这便让太子入殓为安吧。丧仪必得隆重,合宫皆着素服半月,禁歌舞,斋戒三日为太子祈福。” 东宫丧事不比国丧,依照青川皇室数百年传统本只须一家服之,如此旨意,算是极尽哀荣。 定论出,冷寂而至于萧索的东宫忙碌起来,几人复至前庭准备往福熙暖阁,竞庭歌向阮仲拜道: “庭歌请求入药园一观。” 阮仲微讶,半晌道:“药园是圣君所辖——” “如今陛下才是崟国之主,崟宫各处哪怕犄角旮旯,都是陛下所辖。” 在理且说得人心上熨帖。“但药园有门禁,还须圣君——” “小雪进得去吧。”竞庭歌快声。 钥匙确还在阮雪音这里。那晚之后阮佋持续深眠,根本没机会还。她不答算是默认。 “饶是如此,依然要着人去岱庐请示,方显尊重。”阮仲极坚持。 “陛下是因满朝文武还乌泱泱跪在外头,格外要对圣君尽孝达礼?”竞庭歌语带戏谑, “莫说陛下欲改制禅让已是坏了阮氏纲纪,无须再做这种功夫;单说药园,早先在最欢楼圣君述过往时一屋子人,东宫药园怎么回事,恐怕不久便要传得青川皆知,哪里还用藏着掖着?” 也很在理。阮仲看一眼阮雪音,阮雪音一福, “陛下若有兴趣,可同入一观。”稍顿又道: “姝夫人也是。” 姝夫人似意外,一怔,点头,“确是个稀罕地方,乐得一观。” “为何叫了她一起?”四人穿幽林往药园,竞庭歌低声。 “她有门道,你去聊聊。她对你不熟,你问更容易出东西。” 竞庭歌挑眉:“你这是画的什么网,就因为她会看面相手相天象又怂恿了阮佋送你上蓬溪山?” “这还不够么?” 竞庭歌一怔,“够了。”遂依言快步朝姝夫人去。 阮仲慢下来,到了阮雪音身边。“你都判定无误,看来是没有蹊跷了。” 第517章 故土 是说阮佶之薨。 “望闻问切,除了问都做了,确不见异常。但话又说回来,人已经断了生息,发症期间我又不在,这时候再来判断是缺依据且很难察觉异常的。” “你觉得有必要追究么?” 阮雪音顿步势,转头看他,“问题不是你要不要追究。若太子之薨本身是一步棋,谁动的手,目标几何,冲你还是冲别的——举凡为棋,必有后手。后手为何,决定你要不要追究。” “所以你觉得应该等。” “只能等。” 两人皆默了默。 “可能对太子下手的,至少五方。”半晌阮雪音再道,“朝臣,圣君,姝夫人,我,你。” “你我自然——” “我是说依照时局,在所有人看来值得被怀疑者。” 阮仲兵变逼阮佋禅位,越嫡长继承制成为国君,又兼并非阮氏血脉,有十分杀太子的理由。 阮雪音以太子画作为物证在封亭关指阮佋嫌疑,那些画作不无可能是她为帮顾星朗伪造的,杀太子正好免除锁宁城终极对峙时穿帮。 若画作为真,阮雪音所言为真,那么圣君怪太子悄藏画作害了崟国,赶在顾星朗发起对峙前杀了太子封口以图挽救—— 也不是没可能。 朝臣心思各异,有人为支持阮仲杀太子,有人为嫁祸阮仲杀太子,错综复杂,皆有动机。 但姝夫人从何说起?“于情于理,她同太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阮仲道。 “本来是。”阮雪音道,“但今日最欢楼之后,我觉得她也有嫌疑。” 阮仲怔了怔,“东宫药园?所以你邀她此刻同往。方才我还奇怪。” “说不好。只能想一步走一步。” 阮仲就着月光静看她莹白的脸,一抬手抚上她胳膊,“不好受吧。” 阮雪音下意识想后退离开这一碰,又怕生硬,反将气氛搅得尴尬,“还好。”一壁答,转身继续往药园去,趁势抽出了胳膊,“走吧。” 化雪多日的药园一片清明,与数日前雪夜造访又是两般风貌。一圃连一圃,其间矮而细巧的隔断更见清晰,偶尔一个深坑露出来,没了积雪覆盖尤显得黑洞洞。 “这都是栽的树吧。”竞庭歌走近一坑,蹲下以手捻土,又刨了刨,深处枯草的细根露出来,“这么深的坑,可见树是真大,十年高龄,要连根拔起怕不容易。” 说不得就栽的荻桐或者颜衣榧,皆是高树。落锦天南星和文绮蕨成株,坑会浅小得多,二十一年了,该早没了痕迹。 “她们当年若将引火药液也洒满了园子,渗入土壤,这些树啊花就不是被移除的,是被直接烧死的。”阮雪音轻道。 火及地下烧坏了根,再无存活可能。 “这个比较像事实。”竞庭歌点头,“若非药园尽毁,阮佋怎会气得非将人全杀了不可。以他对园子的重视,更不会下令移除。” 但残根都被移除了,零星不可见。 姝夫人进了四间屋之中最右那间。 园子外围一圈皆是屋舍,那夜阮雪音已探得分明。而这四间紧挨的屋内诸多印记相似,都摆过床,她据此认为是四人卧房。 姝夫人进园之后她密切盯着她行状。对方面上倒新奇,走进这间之前也先进过旁的屋。 但此刻走进四间中的最右仍显得太精准,就像是有意从第一间开始一间间往下看。 是她阮雪音自我暗示在前以至于杯弓蛇影了么? “你去东南角那间看看,我一会儿过来。” 东南角便是满墙残破笔记那间。竞庭歌照办,走出去两步觉得不对,回头挑眉道: “我比你大啊阮雪音,整整一个月呢。”言下之意不该她听她指挥。 “但我确实先入门,是师姐。且我进来过一次,功课齐备。” “老师为何不先来带我上山?明知我比你年长,这般欺负人。” 阮雪音确认自己是这群人里最不幼稚的那个。“听起来你对药园旧事颇友好。” 竞庭歌长吁,“她们老了。再有多少筹谋后手,不见得真对付得了我们。且阮佋老贼所述倘有七分为真,老师和上官夫人都是你我长辈、母亲故友,顶多是利用我们行事,不会将矛头对着你我。” “但死的偏偏是你我母亲,活的是她们俩。”并不是你死我活的逻辑,阮雪音自知这么说有失公允,转开道: “你母亲当初是如何生的你又怎样将你送到了竞原郡,老师是否知道,如果知道,又凭何保证五年之后你还在并且带着我下山准确找到了你,且就像你说的,她如果知道,为何不早几年就带你回蓬溪山抚养。” 竞庭歌呆了呆,“那就是不知道。她花了五年时间找我。” “有可能。那她的一身本事呢?谋略,才学,曜星幛和山河盘。这些东西哪儿来的?老师声名起于我上山前一两年,但惢姬这个身份所需要的积累,两年三年是决计不够的。” “她们在药园也可以读书习谋略养才学。”竞庭歌淡声,“唯一说不通的是那两件器物。” “她们是被阮佋选进来作药师的,为何要习谋略养才学?” 竞庭歌这才有些反应,“你不是说老师姓程?” 就是这个,阮雪音心答。终被此一句反问点了关节。老师当然就是持剑人,至少是之一,进药园就是顺势而入瓮,故意入瓮。但程家与阮氏何仇,为何要入崟宫算计阮家王朝,依然是个问题。 同药园的实际用途有关么? “你还去不去?”竞庭歌冷眼瞧她出神,余光瞟远处姝夫人。 阮雪音方回头见对方已经进了第二间屋,赶紧拔腿,“让你去东南角这么多话,险些误了大事。” 竞庭歌秀眉高挑:“究竟谁突然推理连珠炮?!” 屋内比下雪那晚更冷。姝夫人双手拢于袖躬着身,似在瞧地上痕迹。 “夫人在找什么?” “雪音。”对方闻言起身回头,“这园子构造有意思,这几间屋内陈设也有意思,忍不住细看看。” “素不知夫人精于手相面相天象,今日看来,还通堪虞之术。” “都是一套的。”姝夫人但笑,“本宫封夫人后就没再做这些了,闲来帮圣君瞧瞧博龙颜一笑,宫里大多数人不知,何况你常年不在。” 地面、墙壁,阮雪音初进那晚都仔细查看过,尤其这四间屋。 没有暗格密道。 烧得只剩残迹的空旷室内,她也再想不出哪里还能藏机巧。 “听说我的蓬溪山命途,也是夫人观手相面相谏言。四岁女童也看得准么?” “面相自出生就能看。四岁手纹初具,细的瞧不出,主要纹路是很作数的。你有今日成绩,便证本宫当年判断无虚。” “今日成绩”分明话里有话。 “夫人方才说这园子屋子皆有意思,雪音才疏,愿闻其详。” 第518章 促膝 合宫服丧初起阵势,太子阮佶久病薨逝的消息也已经昭告天下,福熙暖阁内往来宫人皆换了着装,素皑皑更衬崟宫冷清。 “三百年宫室,到底多了日暮西沉之气。”纪晚苓坐在顾星朗身边,极低轻道。 顾星朗扬眸看阁中梁柱,朽木味道被阴雨天晕得更浓,“比以为的要精巧。古旧难掩三百年厚积。” 纪晚苓一笑,“记得那时候读崟宫相关记载,你说这宫室必定暗沉,很不喜欢。” 大概是八九岁时候。结束授课纪桓总会去挽澜殿面圣,纪晚苓便继续同顾星朗待着等父亲过来接,两人有时翻翻闲书,有时下棋,或者谈论近日趣事,儿时总不缺话题更不缺游戏。 顾星朗也笑,“书载与事实还是有差的。更何况,”他顿了顿,突然很想去雩居看看,“爱屋及乌吧。” 慕容峋同阮墨兮在另一侧,此间谈话并不为第三人闻听。顾淳风坐不住,拿不准此入崟宫真实目的又不好去问顾星朗,乍回头看见阁中东西二君皆有佳人相伴,心道世事总不如愿: 该相伴的两位只顾忙自己的,此刻陪在身边的恰都是不喜欢的。 ——谁又知道呢,国君本该花团锦簇前呼后拥,说不定人家也很乐在其中。 尤其是顾星朗。 一念及此,她有些着恼,快步至那言笑晏晏的二人跟前,冲纪晚苓道: “太无趣了,我想出去逛逛,一起吧。” 纪晚苓稍怔,“不妥。别说我们是客,未经主人允准不好随意走动;现下太子新丧,宫中正忙,饶是打着国宾旗号参观,仍失礼数。” 论礼说理顾淳风岂赢得了纪晚苓,只得转而去另一侧找主人家定夺。阮墨兮正给慕容峋剥橘子,一瓣瓣细细挑出来喂嘴边,闻言也是一怔, “太子哥哥新丧,本宫待会儿怕是要去帮忙照应,此刻出门——”她颇为难,沉吟不语。 “难得来一次,淳风殿下既开口了,礼数之内,墨兮你也可略尽地主之谊。”慕容峋道。 阮墨兮颇意外回望慕容峋,“听君上的。”她站起来,“那我带瑜夫人和淳风殿下去略走走,顺道瞧瞧丧仪进展。” 慕容峋果然便在三人都出去后起了身。 顾星朗微笑看着他走过来。 “难得见慕容兄你耍心眼。” “有话想同顾兄说,只得让女眷们先回避,不算耍心眼。” 他就近坐下,与顾星朗共用一案。“缺酒。” “太子新丧,要酒不妥。” 慕容峋点头,自斟一杯茶,“有个疑问想与顾兄商议。” 来了。边境的事还是祁国的底,节骨眼上崟蔚两军起争执必非偶然。顾星朗自有预判他可能会来聊,只没料到是在此时此地。 “照理说该会比过去好不少。”便听对方道,“但仍是若即若离,明明迈了一大步,却像是原地踏步,似乎还退了步。” 顾星朗确定每个字都入了耳,偏偏一个字没听懂。“什么?” 是说好容易叫边境起了争斗,却没能猛推一把时局,眼看要被阮仲的督察之令浇熄,又被太子之薨喧宾夺了主? 慕容峋有些黑脸,一咳,“春末在蓬溪山不是讨论过。” 顾星朗脑子飞转。春末在蓬溪山是讨论过不少事,封亭关疑团,为君之道,武艺行还是不行。 哪件事迈了一大步?封亭关算,眼看就要结了,并非原地踏步更不曾退步。 为君之道。他略回忆此番对方表现,没觉得他迈了一大步,原地踏步比较贴切。 武艺便更说不通。 若即若离也是个怪词。他忍不住转脸瞧他,慕容峋闷下一口茶, “近来越发不对了,经常莫名其妙冷脸,上脾气,除却朝堂时局相关几乎不与我闲话。” 顾星朗又呆了两瞬,醍醐灌顶,始料未及。迈了一大步这个说法,算是很明确?他颇觉刮目:“恭喜啊。” “我做错了,顾兄。” 顾星朗还有些不敢相信如此情形下他支姑娘们出去只是为了聊竞庭歌,朝暖阁大门外望了望,确定无宫人往来,干咳道: “这种事也没什么对错。只要她愿意——” “她不愿意。” 顾星朗一噎好半晌。“慕容兄,”他寻摸措辞,“这个,再是喜欢吧,也要讲循序渐进,强行——竞先生刚烈,自然恼怒。” 冷脸上脾气都算轻的。以竞庭歌脾性居然没将其手刃? 慕容峋也比他以为的要狠辣。 “不是。她说了愿意,但心里不愿意。我也是最近才愈加分明。” 自去冬通信开始,同他聊姑娘确切说是听他有意无意提竞庭歌,已有些成了两人谈话惯例。顾星朗彻底从满脑子时局排布中拔出来,语重心长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她其实不愿意,就该拿出耐性继续等,都等这么些年了,还差今年?”又顿,“是今年吧?” “夏天。”慕容峋随口答。 动作挺快,顾星朗暗挑眉。但嘴上说愿意心里却不愿意是个什么状况,他实在想不出,从没遇到过。 “她毕竟是你的谋士,与你君臣相称,出了这种事,恐怕很难过自己这关。你就假作无事发生,还以君臣姿态待她,等她气顺心软了——” “她的愿意也是我逼的。如今想来,那愿意也是一道试炼,看我会不会不计大局地置她于艰难。世人知她赏她才华者少,更多人以小人之心度她以美色成事,风言风语之难听,想必顾兄你也有耳闻。” “我听得少。”顾星朗中肯答,“当然也可能是我见识过她厉害,打心底不这么想。” 慕容峋下意识点头,“但因我一时欠考虑,此事如今坐了实,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星朗默了默。“还有人知道么?” “没有。她与我有言在先,须绝对保密。” 糊涂啊。顾星朗也觉棘手,“既后知后觉已经叫她失望,便不能继续错下去了。给她名分之前别再胡来——” “我随时可以给她名分,是她不要。” “一码事。在她准备好之前,管住你自己。记得今日最欢楼我同阮佋说的么,错便错了,尽力救,哪怕眼下救不回,来日总有机会找补。你知道她要什么,那便帮她得到,你是国君,最有可能帮她得到。这就是最大的诚意。” 慕容峋颇受教,半晌问:“你也是这么拿下阮雪音的?” 顾星朗一怔,“那不是。”旋即骄矜起来,“她原本就喜欢我,初见就拿下了。” 慕容峋没来得及辨别此言真伪,姑娘们跨门槛进来。阮墨兮快步至二人跟前,一福,“丧仪会在东宫举行,再过几个时辰便该就绪,两位君上的祭拜,可以放在明晨。” 第519章 情衷 两位国君同入崟宫吊丧太子已是青川三百年不曾见。 两位国君静候破晓再往东宫凭吊以至于此夜共眠于福熙暖阁,更是堪载正史野史并被后世拿来著书排戏的绝佳题材。 阮仲是下了旨意为他二人分别安排殿宇就寝的。 二人都拒绝了,认为本也睡不久,暖阁够妥,在偏室备好两张榻足矣。 “不如蓬溪山的地铺睡得舒服。”慕容峋枕着后脑勺。 顾星朗也枕着后脑勺,不相信除了竞庭歌他没话再要说。此时边境的蔚军其实不止八万,加上前一局慕容嶙屯的那些,应该超过了十万。 便将八万作虚数,保守估计,总共近十万是有的。 阮雪音和竞庭歌于亥时尾声进来,见二人各在一方枕着头,甚觉滑稽,对视一眼,分别过去。 “这样可以么?听说殿宇是打理出来了的,你想过去睡,随时。”阮雪音道。 “去雩居睡还差不多。”顾星朗道。 “不行。”阮雪音回瞥竞庭歌,“她要去睡。” 竞庭歌颇遗憾朝顾星朗一耸肩,返身向慕容峋: “有两件事须回禀君上。还请君上移步外间。” 白日连雨,入夜总算透了些,到此时又再次被露气罩了个迷蒙。素衣的宫人候在大门外,慕容峋找了最靠里的席位坐,竞庭歌至他案前斟茶,声极低: “说了么。” “还没。” “方才不就你们俩在暖阁?”竞庭歌挑眉,“几句话的事,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 慕容峋一咳,“聊了点儿别的。总归一屋睡,待会儿说。” “或是明晨丧仪,最迟挨不过明晚,顾星朗必要同阮佋清算;崟国朝内是乱局,太子突然薨逝已是信号,阮仲有争议,阮佋撑不久,凡有心一统青川者,都该清楚此为千载难逢良机。”竞庭歌声更低,推杯盏过去, “这些你都不必同他细说,他明白得很。取得共识,明日开始相互配合便可。事成之后以大风堡一线为界,北边归我们,南边给他。” 外间两人正相谈,阮雪音不好出去,只得继续榻边坐着,同顾星朗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有新发现么。” 阮雪音稍怔,“你又知道了。” 顾星朗仍躺着,把着她手指玩儿,“合宫为太子服丧的旨意早下来了,说明已有定夺;你们却这时候才回来,自不是在东宫帮忙张罗,自有太子妃张罗,只能是进药园了。你不是有钥匙。” 阮雪音叹了一声。 “二十一年了。时间是饕餮,吞世间万物入腹,能留下些痕迹已算不错,没有新发现也是应当。”顾星朗将她手包进掌心。 “其实算有,但三言两语说不清,待会儿回雩居跟竞庭歌谈完才好判断。”墙上的字,姝夫人的虚实。 “这便回吧。”顾星朗一点头,“明早还要赴东宫。” “你,”阮雪音看着他,“明日打算怎么做?” 顾星朗还裹着她手,没立时答,忽一发力将她拉倒在怀里,“想知道就在这里陪我,别回去了。” 慕容峋说不得便会在下一刻进来!阮雪音吓得撑着他胸膛弹起,手忙脚乱理衣裳,“我先走了。明早见。” 夜露深重,水汽从天而降似又要下起雨来。阮雪音和竞庭歌并行于竹林石径间,都走得快,絮絮低语。 竞庭歌那头关于姝夫人的获知主要关于生平: 崟西长乐郡人,十岁以前都生活在家乡,与五年前告老还乡的太史令家是世交。十岁拜师,跟着彼时还只是太史郎的老师至锁宁。十年间修天文历法、命理运数,二十岁那年被已为太史令的师傅举荐给阮佋,半年后封姝夫人。 “她有说为何被赐了这个姝字么?” “这个问题你不是应该去问阮佋?”册封拟字是国君的事,“且姝怎么了,封号也有门道?” 阮雪音转头看她一眼。 竞庭歌稍回神,“太牵强了。阮佋也许根本不知四姝斩。” “但纪桓知道。” 湿漉漉空气凝了凝。“你在霁都究竟还有多少发现没告诉我?” “都是些没完全连上的关节,不敢乱同你说。” 竞庭歌一吁,“阮佋不见得会跟你说实话。真想知道姝夫人册封时怎么解释的这个姝字,去找阮仲,让他下一道旨允你去内史那里查看。册封文辞都是有记载的。他对你有求必应,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阮雪音甚觉不自在。她停步转身面向竞庭歌,“你是不是还在怂恿他,”光问已是尴尬,“让他把心思继续放在我身上。” “是。” “为何。” “你要听实话?” 阮雪音盯牢她。 “第一,你这般为了顾星朗帮祁国,早晚要与我对峙,我不想跟你对峙;第二,我不认为顾星朗是你良配,如今你们俩情笃他尚且会因纪晚苓叫你受委屈,将来更保证不了。” 虽仍有些生硬,但此为竞庭歌第一次说交心之语,且是以她阮雪音好不好为准线。 “但你明不明白,”半晌阮雪音轻道,“当下此时,我就想和他在一起,我只喜欢他,真心实意怀着白首之愿。” 细雨落下来。过竹枝穿露气被阻了落势,只如下降更快的水汽。两人都习惯于蓬溪山的竹林细雨,不觉湿意恼人。 “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这般对一个男人倾心倾情。”竞庭歌幽幽回,“什么都不信的阮雪音,冷了二十年的性子,竟也会炙热,怀白首之愿。” 阮雪音不知该怎么回,又半晌道:“你也可以。感情当然不是全部,但若有机缘遭遇良人携手一世,为何不珍惜,哪怕前路未知,至少当下可追。我瞧蔚君——” “你要追便追,想同谁白首自己去。”竞庭歌冷声,“不必来对我说教。” 长久沉默,雨势无增,但两人肩头都浸饱了寒意。“太子丧仪在即,此刻去问阮仲要旨意恐怕不妥。”阮雪音抬步复前行,“且他这会儿应该不在影宸殿。” 竞庭歌亦收拾好心绪,快步跟上,“你也觉得他去了岱庐?” “两国入崟,又有封亭关之变在前,白日里圣君已明确问过祁蔚是否缔约;圣君这么想,阮仲也会这么想,再兼蔚军屯兵数万于边境,傍晚还起了不大不小的争斗,自然要商议。” “今日最欢楼内阮佋说你与他有约定。你是真的要力保阮氏基业?” 入子时,雨打翠竹,终于淅沥沥开始涤荡整座皇宫。 “言必信。他给东宫药园,我助崟国不灭。” “但他所言真真假假,并不都是实话,你又何必十分守约。”竞庭歌再次停下, “阮雪音你要清楚,青川乱局不仅仅是诸国野心彼此倾轧,争斗、吞并为的是统一。统一是最后的终局。到时候这片大陆上长短优劣都能互通以衡,人人有好日子过,此为四海升平,真正四海升平。” 第520章 长明 卯时过半,天刚破晓,整个崟宫黑沉沉还如深夜。雨将歇未歇,长明的烛掩在半透的灯罩里,往来宫人们手中皆提一盏,火光游弋,如连接人间与地狱的长桥。 阮雪音和竞庭歌从雩居出发。 顾星朗和慕容峋从福熙暖阁出发。 纪晚苓和顾淳风从昨夜就寝的南薰阁出发。 阮墨兮从自己的圆恒殿出发。 阮仲从影宸殿出发。 起始路线各不同,齐往东宫,尽皆撑着伞。朵朵圆伞与往来灯烛相映,也颇成趣。“若往生之路亦这般美轮美奂,倒值得走一遭。”竞庭歌笑道。 阮雪音蹙眉,“瞎说什么。” “瞎说罢了,你何时对这些事又认起真来。” 长明灯队是崟国皇室传统,从子夜至破晓不灭,遍巡宫室以送亡灵。越近东宫,天色越亮,长明灯烛开始变少,大门檐下垂着素绢的花。 白发的阮佋已经到了,立在棺椁前一言不发。太子妃跪在正殿西侧,面前铜鼎中火簇仍旺,隐约可见焚烧至灰烬的纸锭又或经文。 诵佛念经的僧尼跪在两侧最外。安息香熏得满殿气味浓重,竞庭歌微蹙眉,腹中翻涌。 阮仲最先,然后顾星朗慕容峋,余下按国别位分依次上前祭拜,待全套礼毕,已入巳时。 循例,出灵该在三日后。但阮仲连夜为太子拟了谥号,将出灵之期定在了今日未时三刻。 看样子圣君也是赞成的。 “嫂嫂。”出东宫,细雨又至,顾淳风小跑至阮雪音伞下,“闵怀太子是突然薨逝,这么短时间哪来的墓寝?”该是自觉失礼,她压着气声,“按理他是太子,就是原本有准备也是准备的国君陵寝,现下岂能再用?那待会儿出灵——” “用的阮仲的墓呗。”竞庭歌就在阮雪音近旁,随口接。 好在是自己撑伞,婢子们相随离得并不近。阮雪音仍是狠狠剜了竞庭歌一眼。 顾淳风目瞪口呆,隔着阮雪音的鼻梁伞外的细雨探头望竞庭歌。 “照理阮仲封锐王长居梓阳,陵墓也该建在那附近。”竞庭歌亦压至气声,“但阮佋在锁宁城西北距皇宫八十里处秘密造了一墓,也已经建成四五年了吧。据说是为阮仲准备的。” 顾淳风不曾听过此类佚事,一钻钻到了竞庭歌伞下,“结果如今阮仲登基,原本归下任国君的陵寝便易给了他,而他的王爷墓空出来,正好给闵怀太子?” 竞庭歌点头,“但据我所知并没有原本归下任国君的陵寝,大凡皇陵都是君王在位时开始修建。阮仲应该会自己修一个。” “也是。”顾淳风很觉叹服,又觉不对,“你怎么知道?”关于太子下葬之安排。 “猜的。”竞庭歌和阮雪音同时答。 顾淳风不可思议左望复右望。 “但应该没错。”阮雪音道。 未时三刻,棺椁出凌霄门。三十二位引幡人在最前,然后是举着各式兵器、幡旗并纸制绸缎制可焚烧物事的仪仗队。棺椁后面有皇亲国戚十余人,文武官员十余人,再是僧尼,诵经之声嗡嗡响在云蒸雾绕的锁宁城。 如此阵势,除人数差别外已与国君葬礼无异。 太子薨逝的消息于今晨昭告天下,同时颁谥号、发悼文,此刻城道两侧密匝匝站着的百姓虽感意外,到底因着两月来变数连生、时局诡异,身处其间竟也多了几分听天由命的意思。 阮仲站在凌霄门上。 阮佋也在。 两月来这类画面也出现了不止一次。最早是阮仲兵临城下,阮佋站在凌霄门上以易储诏书劝之。 然后是阮仲站在凌霄门上与丛若谷作君论,提了改世袭为禅让,能者居高。 然后是今日。两任国君并立于凌霄门上,沉默看着背负了二十余年太子之名却在八岁以后再没看清过人世悲欢的阮家此代嫡子,渐行渐远,归于尘土。 阮雪音觉得阮佶是看清了人世悲欢的。他藏在寝殿那些画里都是。除了昔年噩梦,还有许多春花秋月,画得很好,医书载脑有疾者却富作画异禀的案例比比皆是。 她忽有些为他庆幸。生于皇室漩涡却生生避开了所有浪潮,或也是另一种因祸得福? 所以他躺在十二月雨后的冬夜里,面容安宁。 诵经超度之声愈发远了。浩荡队伍消失在依旧暗沉的午后,百姓们还立于城道边屋廊下目送。国君未曾动,他们亦不敢动。 便在阮家父子欲返身下门楼时,顾星朗拾级而上。 “贤婿果然挑了个最佳时机,最佳场合。”阮佋慢道。 顾星朗面色并不好看。锁宁冬雨阮佶的丧礼戳中了他心魂。“在封亭关时便说过,此来锁宁,是为当面向圣君确认旧事。” “闵怀太子已逝,那画作真伪已经无从确认。便为真,他画下来又藏起来的逻辑,也不一定如雪音揣测。” 阮雪音人在长阶下,一言未发。 “今日朕可以答是,也可以答不是。物证不可靠而人证缺失的案子,朕大可随便说。”阮佋继续,“但祁君想让朕承认,朕认下便是,千里赴锁宁,总不好叫你空手而归。” 顾星朗摇头,“朕从不强人所难,只以事实求真。肃王慕容嶙已经伏罪自戕,闵怀太子新丧,朕亦不想再拿他的画作与封亭关勾连做文章。” 他转而向长阶下极远处的沈疾。沈疾得令,又转而向门楼之下静候的十人卫队。 祁蔚二君入崟宫,到底不能全无本国护卫,是各带了一队十人精锐。阮雪音看着那十人中靠前一名兵士出列,有些眼熟—— 是封亭关时与顾淳风一起候在纪晚苓马车前那位? 不甚确定,却分明眼熟。那兵士一路小跑也拾级而上,白白净净,颇清秀,神情却老成见阅历,又有种山野旷达。 还在哪里见过呢。 那兵士经过她,走进门楼上浩瀚的水雾间,朝三君各一拜。 “今年一月十九,蔚君大婚当夜,瑾夫人也就是已故蔚国上官相国之女,在祁宫明光台上对珮夫人说了一个故事。” 第521章 深泉之载 关于祁宫太医局内一个崟国少年郎的故事。阮雪音记忆犹新。 上官妧说阿姌与那少年郎情投意合,曾家书回苍梧提过日后相许之愿,更将阿姌用大花香水兰谋杀祁定宗之行推至那少年郎身上,说此举并非上官家或慕容家筹谋,而是帮情郎动手。 当然不是真的。数日前封亭关上官朔供认不讳,足证上官妧当日说辞确是为将罪责转嫁崟国,困兽之斗。 但这并不说明那少年郎与上官姌就不认识。上官朔称顾星磊之薨是崟蔚合谋,那么发生在同一年的祁定宗之崩自然也是合谋,至少会互通有无,所谓连环杀局。 此局中蔚国在祁宫的联络人是阿姌,那么崟国在祁宫的联络人很可能就是那少年郎。 所以纵使大花香水兰从手段到行动都是蔚国一方在操持,阿姌一人在冲锋,那少年郎必也是知道的。 但他于景弘元年十月就被顾星朗逮出来了。 顾星朗不杀细作,整个大陆皆知。那少年郎循例被审问然后被放逐,自此离开祁宫。谋杀祁定宗一役,又少了一位人证。 六年了,居然还能被找回来,且被顾星朗用作锁宁城对峙的刀刃。阮雪音仰头看门楼上三君面前那兵士。 上官妧说阿姌十四岁时那少年郎十七。所以这会儿门楼上兵士已经二十六了。无怪老成。 那山野旷达也有熟悉味道。 究竟哪里见过呢。 方才顾星朗开口引题时声极沉亮,足叫满城乌泱泱百姓听见。 此刻那崟国男子开始述说自己如何幼入霁都九岁入祁宫,十余年藏匿太医局传递消息、行暗杀之事。 声也沉亮,足叫满城乌泱泱百姓听见。 阮佋半眯着眼打量眼前男子,“不认得。倒生得眉清目秀,更像祁人。” 那兵士再拜,恭谨道:“因是要送进宫里当差,我们那批孩子都生得耐看。圣君当时总共选了五个,最后有三个入了祁宫。草民在太医局,算是会办事,后来担了重任,圣君还御笔给草民写过令函。” 他自腰间拿出故纸一张,展开,纸张已经发黄,字迹比新墨要浅,左下角极醒目一方红紫色玺印。 “天命明德。”顾星朗盯着那方玺印上的字清晰念, “若朕所识无误,此墨油号夜紫檀,因与经年的小叶紫檀色泽相仿故得名。整个青川只崟国有,整个崟国只影宸殿有,供国君加盖玉玺用。天命明德四字也不是随便什么印章就敢刻的。圣君要不要请崟君传玉玺过来当场比对,看玺印是否完全一样。” 他看一眼阮仲。 阮仲淡望雨雾。 阮佋未答,继续看着面前兵士,“你若真是我崟国细作,得了密令看完,为何不当场销毁,还留存至今日?我崟国不是这么训练细作的。” “其他都烧了,只留了这张有玺印的。彼时草民潜伏祁宫有联络霁都众人之职,存一凭证好在必要时出示以证身份,方便行事。” “这张纸也并非由他保存至今日。”顾星朗道,“朕当年在偌大的祁宫茫茫众人里逮他出来,旋即搜到,自那之后,这令函一直在朕手里。”他无声叹, “圣君不必为一张纸的真伪纠缠。玺印做不得假,若此函确为圣君亲笔,字迹也是凭证。” 阮佋笑点头,“便算你是我崟国蛰伏祁宫多年的细作,说吧,自证完身份之后想指认什么。” “祁定宗崩逝与战封太子遇袭乃崟蔚联手排布,当年祁太子赴约往封亭关、上官姌以药植毒杀定宗陛下,草民人在祁宫,都有参与帮手。” 雨雾氤氲中阮佋褶皱的脸更见模糊,阮雪音忽不想再看,下意识退了一步。 被不知何时站过来的竞庭歌拽住胳膊,“跑什么,早晚要面对,躲也白躲。” 半刻深寂,整个锁宁皆陷入深寂。 “你既已在事情败露前离开了祁宫,六年之久,为何还要回来当着天下人指证母国?”阮佋眯着眼慢声,“数日前封亭关的结果你知道吧,凡参与当年事者,他都要杀。你这叫自投罗网,更是叛国殃民的千古罪人!” “草民从未离开。”那兵士平静道,屈膝跪下,“祁君陛下宽宥,许草民乐土度余生。六年来草民一直生活在祁西,距离故国,”他顿了顿,“不远。” 阮佋笑出声,极粗嘎,一如昨日在最欢楼,“你是在告诉朕,你已经成了祁人,而故国终究只是故国,离得再近,也回不去了。” 那兵士稍默。“我等幼年入祁,在霁都长大,对那里的人事并非全无感情。” 阮佋冷笑。 “最重要的是,经年蛰伏,知道太多事,回到故国,圣君不会饶我们性命。”那兵士抬头,直直盯向阮佋, “但祁君陛下能护我们性命。我们留在祁国,得以安居,草民甚至已经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 顾淳风亦在门楼下不远处。她清楚记得阿姌也说过类似的话,近二十年上万个日夜,早已是祁人。 阮佋再次眯起了眼,“你们?”他望向顾星朗, “所以传闻被逮出然后放逐的三国细作,都被贤婿你护着性命且做了安置?予居所家业,保一世安乐,好手段啊。无怪都说你不杀细作,这些人却神秘失踪,朕这些年遍寻青川,硬是一个都没找出来。不愧是你。” 那兵士说他生活在祁西。阮雪音忽觉脑内某处关卡咔嚓。今年内还有人对她说过崟西二字。 春末深泉镇。抵达第一夜她独自出门闲逛,只觉此地偏静如世外桃源,街道建筑亦新,走过的那条街三角梅遍开极似锁宁城。回客栈后她问小厮要地图,没有;但小厮告诉她,这里是祁西,祁西偏北,距祁崟边境九百里。 那深泉镇颇多怪异,客栈不着急做生意,居民亦少,有个女子同样上学堂的书院,从霁都过去还有条密道,大大缩短了里程。 那客栈小厮肤色偏黑,相貌特征亦不太像祁人,她一度怀疑对方是蔚人,甚至直接问过,对方答: 是祁人。 跟此刻门楼上那兵士自称安了居有了家一样的理所当然。 所以他可能真的是蔚人。 阮雪音如饮醍醐。 景弘元年始,大祁全境好几个郡被一分为二划成了镇。 深泉浅野为其中之一,由拢奚郡分得,这两个名字还是顾星朗起的。 她当时惊讶于国君还亲自起地名,顾星朗自称才高九斗没什么新鲜。 终于有了答案。 那镇子里生活的是各国细作。被逮出来后无家可归,回母国怕被灭口,偏碰上顾星朗不按常理出牌愿保他们一世安乐。 顾星朗也确实做到了。拢奚郡恐怕根本是因此才划分的,由郡入镇变成两地,平衡风险;还觉惹眼,又多划了几个郡障眼。 还是被逮出来的细作太多,一个郡不够,其他几个郡镇也有作此用的? 处理细作都这般有始有终,有仁义有谋略最后让他们为己所用。 不对。应该说此为他仁义之福报,而深泉浅野分明是一场青川大一统的试练,诸国民众共栖,女子获得平权,何止是大一统试练,根本是,理想国试练。 不愧是他。 【本章所涉前文内容及伏笔详见:290初为局,语皆棋;291亡羊补牢,旧瓶新酒;294遥对弈,破且立;330-334劝君惜取少年时(二)-(六)】 第522章 百战不提刃 水汽弥漫,锁宁城的冬似乎永远不能拨开云雾见月明。 最近一回日光中行走还是在宁安冰河上,一船船姹紫嫣红粉白黄紫的除岁玫瑰将并不真实的严冬染得明媚。 阮雪音觉得水汽比晨间更浓了。 “去国多年,到底生于故土,前二十年愧对祁,今时今日愧对崟。”那兵士沉肃跪着,仿佛一缕终无所依的游魂,“使命已达,”该是向阮佋,“恩情已报,”该是向顾星朗, “草民,”他长拜下去,“叩谢君恩。” 顾星朗是在他讲到最后一个字时突然蹲下去的。 极快,以至于没人看清他伸手。 他伸手至那兵士拜伏的上身与地面间极薄的空隙内,一把抓住了不知什么东西。 那兵士一只手正缩在其间。 两瞬之后顾星朗的手抽出来,鲜血淋漓,正握在一把匕首的中段刀刃处。他松手,匕首和鲜血哐当落在湿冷的地面。 “朕说了保你性命。”顾星朗沉声,“此来锁宁,也答应你妻儿护你平安归去。” “草民戴罪之身,回锁宁指认母国是为不忠,不回锁宁不帮君上父兄讨公道是为不义,两难之局,本就是必死之程。且圣君方才所言无误,战封太子和定宗陛下遇害草民都有参与,君上在封亭关已有决断,纵有仁德之心,又怎能为草民失信于天下。” 那兵士依旧匐匍于冰凉地面。地面上顾星朗的鲜血极缓渗入石缝。 “朕不想失信于天下,就要失信于你妻儿。”他再次蹲下去,“无论对崟还是对祁,你都已经没有忠义之责了。反倒是对妻儿,你有一世之责,这般临阵脱逃留下孤儿寡母,不是男儿所为。” 他重新站起来,看着阮佋,“朕对妻子,也有一世之责。” 长阶下阮雪音看着他。 旁边竞庭歌挑了挑眉。 “可惜啊。你的一世之责尽不好了。”阮佋长声笑,“再是父女情薄,朕终究是她父亲。你今日为报自己父仇杀死她的父亲,纵使有理有据于天下无愧,终究愧对她。她也注定要为此受千夫所指,一辈子背负骂名。” 竞庭歌松开阮雪音胳膊。“到你了。” 阻还是不阻,求情还是不求情,此刻只要阮雪音开口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而无论她怎么选,不阻让顾星朗报父仇,又或求情保阮佋性命,错的都不是顾星朗也不是阮佋。 是她阮雪音见死不救的冷血、不忠与不孝。 或者徇私包庇而至夫君于两难的冷血、不忠与不义。 “是这样的,无论你怎么选,世人骂的都是你。”竞庭歌一嗤, “你信么,如果此刻须做抉择的是个男人,那么他救是为孝,不救是为义,人们会自行反其道而结论,总归不会骂。你一直告诉我,这个世代已经在向好了,这个世间对女子的偏见和恶意已经在变少了,我来告诉你,没有。哪怕同类,那些女人,出于各种缘故,在这种时候也都宁愿同男人一起多踩你一脚。懂得拿出胸怀携手而奋起的,至少在这个世代,凤毛麟角。” 阮雪音并不在意世人怎么看她,骂还是夸;她这个人留在青史上最后的评价,忠孝仁义否,宠妃或谋者,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得做一个选择。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这里看,也已经是选了。 那何不明目张胆地选呢。要救便走上门楼,不救便转身离开。 她凝全副心力于目力,尽量穿透水汽遥往长阶之上静止如雕塑的几个人。 上官宴那时候是怎么选的。 他也在飞雪中盯了上官朔许久。 那夜他飞马而来,先钳住了她脖子,然后对顾星朗说,他不是来救父的—— “这仇你该报,谁也不能说什么。” 字字铿锵。 进封亭关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但他还是盯了上官朔许久,问对方有意思么,最后开口问顾星朗要走了上官妧。 阮雪音闭上眼,为数不多崟宫岁月、浩瀚竹林和永远站在至高处柘黄的阮佋背影涌过来。 那柘黄背影转身,是已经花白的须发和褶皱的脸,眉目依旧如鹰,利沉沉看着她。 她转身往皇宫深处去。 一步,两步,竞庭歌没再拉。 “所以朕不会。”却听门楼上人声再起,是顾星朗,依旧沉定,波澜不惊,“此仇此恨,国之角力,与她无关,不该将难题和骂名挂在她身上。报仇之法千千万,圣君,朕不要你的命。” 整个锁宁陷入前所未有寂静。高台细雨中阮佋将一双鹰眼眯得狭长, “你是说,你在封亭关逼得慕容嶙和上官朔伏罪自裁,来了锁宁却不要朕的命?”他再次粗声笑起来,喑哑如旧弦, “没想到啊。朕最不喜欢嫌恶了二十年的女儿,竟这般戳中祁君陛下心意,以至于箭在弦上,临阵收弓。”他转头向长阶下阮雪音,只有水雾中背影, “你是惢姬教出来的,了不起,哈!” “昔年事,慕容上官两家为主,阮家为辅,到今日此时已经十分明确。”顾星朗右手间鲜血还在滴嗒嗒坠落,“那两位已经拿命交代,到圣君这里,原本就该换法子。” 顾星朗其人不会说大话亦不会故作谦辞,他说换法子,就一定是只换方式不改目的。阮佋目色复犀利。 “今赴锁宁,来者不善,城中大有不欢迎我们的人,感谢诸位没在我等入城时放暗箭。”顾星朗并不继续同阮佋周旋,转而向门楼之下满城乌泱泱民众, “此刻仍有弩箭于暗处相向吧,大可不必。我不伤无辜,对崟国百姓亦无半分恶意,所谓有仇报仇,只在皇室之间。” 他改了自称说的我。 阮雪音忍不住转身。 “锁宁湿冷,崟国全境多水汽,我生活在青川之东太久,过来其实很不适应。诸位若也觉湿冷难熬,来年不妨入祁过冬,祁人好客,我们总是欢迎的。” 此人对所有人皆礼的作派在这种时刻尤显得出色。阮雪音看着他背影,忽明白世间每个人一以贯之的处事道理会如何在不知何时降临的人生关卡处力挽狂澜。 “祁君此言差矣!”却闻门楼之下极近处一声古沉,该是跪在凌霄门外送闵怀太子但没随灵的众臣之一, “皇室间仇怨便是国之仇怨,皇室损则国家损,百姓如何还能置身事外?自该群起而保家卫国,忠君护主。” 阮仲识得那人声音,永康此朝肱骨,位高权重。 顾星朗不识得,上前半步至楼墙边探身,看清了,颔首致意: “是司徒大人吧。朕要恕无辜国人,而大人煽动国人之高义唯恐锁宁不乱。这又是什么保家卫国忠君护主的道理?还是说您想护的,不过阮氏一家王朝?” 第523章 旧账 司徒家兴于此朝,司徒豫可说是凭一己之力让家族姓氏成为了整个青川几乎与上官齐名的复姓。 此人初在军营为副尉,盛传他与昔年大将军林崇是拜把兄弟。年近三十以武将之衔参科考,竟成绩斐然,就这么堂堂正正转了文官。 司徒豫其人巧言善辩,又有武将之刚勇,登朝堂后近天子的机会多了,很得圣心,步步高升。许是因不走寻常路又或性子、行事作派不得人心故,此人在朝中口碑并不算好,附庸巴结之流多,真心敬慕追随者少—— 又有何妨碍呢?世事的道理无论朝堂江湖,得主上青睐便是前程无忧的通行符,他无须往下看纠缠于真心假意,只须往上看,牢牢提着圣心愉悦并不时在重要关节上立一功。 有关此人传闻颇多,与大将军林崇的兄弟情谊只是其一。另具说法,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其后主谋也是司徒豫。 君上要杀人,自有近臣辅助谋划。司徒豫就是最得君心的近臣,又是林崇的知交,能文能武。 将这样一个角色安排给他是顺理成章到连普通百姓都想得出的可能。 大将军林崇在雪夜咸元宫暖阁遭十三名宫婢勒杀是举世皆知的结论,甚至已经载入了书册成为了正史。 但此变乃崟君阮佋筹谋、实为君臣较量的阴谋之论同样满青川,只鲜有人明言,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秘闻。 又是一年冬,已近六旬的司徒豫站在凌霄门下,甚魁梧,身姿亦挺拔,叫人觉得那身素缟极不衬他,过分单薄。 而他突然大笑起来,比先前门楼上阮佋更见张狂,且清越,全不似六旬之人。“原来如此!”他止笑高声,“祁君陛下所谓另有复仇之法,是要灭阮扶林。无怪咱们的新君,大将军遗孤,一路配合敞开国门迎诸君入境。” 他大步后退,直退到城道两旁百姓直接视野内,足以仰头便望见没靠近楼墙的阮仲: “新君为改国姓,不惜联手敌国至本国于险境,陛下,”他转而向阮佋, “您终究是信错了人!养虎为患哪!” 阮佋闭目不言。 阮仲终于结束了漫长沉默开口: “数日前就在这里朕昭告天下,国姓为崟,并无更改之说。但有三件事,既然大人提到林家,择日不如撞日,朕想亲自确认。” 他转身下门楼,脚步凛而疾,经过阮雪音身侧时看了她一眼。 阮雪音接到了这一眼,脑中图景却不分明。三件事,自然有咸元宫变,还有—— 若真如方才司徒豫疯言,顾星朗和阮仲结了默契,那么顾星朗认为当年帮阮佋成封亭关谋划的同样有司徒豫,所以要阮仲此刻一并确认,才好有仇报仇。 第三件呢? 严格来说前两件与自己无关。但他那一眼分明看得意味深长。 东宫药园? 司徒豫是阮佋臂膀,哪怕药园为隐秘,或多或少要比一般人知道得多些? 阮仲已经出凌霄门走上城道,站在了司徒豫面前。 “咸元宫变是否圣君与大人谋划。” 司徒豫没声。 阮仲上前一步迫近。 “分明差不多身量,”司徒豫平视阮仲,“放在二十年前哪怕五年前,臣都是无惧的。但今日,怎么就生了怯呢。” 他不像在问阮仲,果然很快又去望门楼上阮佋,“陛下您说,是因为年纪么?老了,气力不如年轻人,对峙时也便不自觉露怯。” 阮佋睁眼,靠近墙边发出极长一声喉音,“你别总想着出手,就不会露怯。这些庙堂上长大的年轻人,多少还讲些礼数,你不先动手,他们不会轻易动手。” 他不着痕迹瞥一眼近旁顾星朗。 “上官朔文士病重,吞药自尽这种事,臣做不来。”司徒豫道,收回目光复向阮仲,“不是。” 算是答了咸元宫变。 阮仲并不追,继续问:“那年封亭关之战,战封太子之薨,大人有否参与。” “没有。” “东宫药园案,大人知道多少,圣君昨日最欢楼所述,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若有假,真相为何。” “臣一概不知。臣从昨夜至今晨携众位同僚候于宫门内等太子薨逝之定夺,连昨日最欢楼圣君说了什么,都不及打探。” 阮仲转身,快步往凌霄门回,高声道: “司徒豫谗言惑上,策划咸元宫变残害忠良,此罪一;参与封亭关阴谋致使战封太子薨逝,引发今日乱局,此罪二。两项罪状,一不利内政,二不利邦交,自该以死谢罪,给祁国以交待。” “贼子!”司徒豫大喝,“林崇与后宫嫔御私通生下你这外姓人,扰乱皇室血脉祸及朝纲,万死不足以偿!圣君不计前嫌,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你登了君位,你却恩将仇报,污蔑忠臣只为私怨!如此德行,怎配为君!” “永康元年秋猎,邱美人是被扮作宫女送入的林将军营帐。”凌霄门上,顾星朗启口,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至少在当时,并不知那女子是后宫嫔御。有人深谙他秉性,知道送上门的姑娘他不会拒绝,于是排下这一出,叫邱美人得子却非龙嗣,也就为日后发难埋好了伏。” 司徒豫眸色变两变,因身在城道间离众人皆有距离,没人注意到。 阮佋颇玩味,转身看顾星朗,“有意思。接着说。” “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大将军林崇被杀,青川皆知,便不用说了吧。” “有谁听懂了么?”阮佋回头向满城百姓,“有人信么?”他使出了浑身气力,声音粗嘎挂着喘,“名震青川的少年祁君,被戏称近百年来皇室最好的脑子,顾星朗,你说一遍,让你岳丈我,也见识见识。” 日光自云层中钻出来,一束一束离得有些远,打在门楼的灰砖城道的石板上,像荼白的渍。 但天是亮多了。水汽也因日色起而于顷刻间蒸腾掉大半。 顾星朗轻点头:“先说逻辑,再说证据。” 【本章所涉前文内容:116牵一发而动红尘;117燕雀鸿鹄莫相问;451兵临】 第524章 破云 在阮雪音的记忆里,顾星朗很不喜欢对人说他如何考虑一件事。 他的前半生当然说过许多话,那是作为国君不得不开口的询问、周旋、博弈和决断。 他也会同阮雪音讲风花雪月,会剖心迹诉衷情,甚至谈大势论时局。 仅此而已。他不对人说他考虑每件事的真正过程,仿佛泄露这些便是泄露了一位国君的底牌。 又仿佛他根本不觉得那些过程有何了不起,讲出来,反显得可笑。 但她记得很清楚,永康二十四年冬崟宫凌霄门上,他讲得极完整,从逻辑到依据。好像是他这一生最完整的一次。 “大将军林崇命丧咸元宫是在永康九年。若如司徒大人所言,林将军是因被发现与后宫嫔御暗通款曲而遭设计诛杀,那么这件事的前后逻辑有两种: 一,永康九年前不久,或是当年,或是永康八年,或是永康七年,二人在私会时被发现,圣君震怒,进而怀疑五皇子也非亲生。东窗事发,偏碍于皇室丑闻不可外传,只能谋划一个类似咸元宫变的意外杀了欺君犯上的臣子,然后诛美人,厌稚子。” 顾星朗声平平,只如论闲事, “这个逻辑,问题很大。首先林将军是重臣,为一不受宠无地位的嫔御反复试探君威底线,甚至在祸乱了皇室血脉之后还不收敛,太不合常理;其次若真闹成了这样,哪怕当时圣君杀光了知情的所有人封口—— 宫廷如江湖,流言永远比人命长,比斩刀快。更别说崟宫之中三国细作皆在,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全无耳闻。 那么第二种逻辑。林将军早断了与邱美人的关系,是五皇子被意外发现并非阮氏血脉,圣君顺藤摸瓜挖到了旧年事。依然是皇家丑闻不外传的道理,依然是咸元宫变的结果。 这第二种逻辑里,东窗事发的时间依然该是永康九年当年,或者八年,最多七年,总归不会离得太远。盖因如此重罪,圣君不可能也没必要隐忍多年才出手惩治,且永康四年、五年、六年,林家屡获圣恩,都是加官晋爵的大赏。至少永康七年之前,怎么看都是君臣一心全无芥蒂。 但不对。五皇子出生于永康二年。无论是崟宫中表述,多年来整个大陆的共识,还是当年便埋伏在崟宫的祁国细作回传的说法,五皇子是自出生便不为圣君所喜。 怪哉。五皇子是圣君的第二子,除了嫡长子阮佶就是阮仲。皇室中自来母凭子贵,那邱美人再是不得圣宠位分低微,到底为天家绵延了子嗣,不该受冷遇。且就算母亲继续受冷遇,皇子总是宝贝,哪位国君不爱儿孙满堂、继承人济济呢? 那就还有一种可能,圣君是自五皇子出生甚至在邱美人有孕时便知并非自己血脉,所以厌弃于始终。但问题又来了,永康元年或者二年就确知的事,偏等到永康九年才发难,七年之间君臣相携,全不见矛盾迹象。” 顾星朗从未当众,且是当着天下人,除了朝臣还有百姓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停了停,叹气, “便只能最阴谋论地怀疑,这件事自起始便为局,是圣君要除林崇的一步棋,此后七年间恩重皆为假意,实是掩护日后咸元宫变的障眼之法。 五皇子出生于永康二年六月,以妇人足月生产推算,前后加减十日,邱美人得孕之期是在永康元年九到十月间。” 一个大男人,还是国君,为何要站在宫墙上高谈阔论妇人生产。顾星朗终觉别扭,极不自在咳了一声,继续道: “外臣要通后宫嫔御,难如登天,但秋猎平隔阂,臣子与皇室同乐,永康元年的秋猎正在十月。时间和地点皆明确,查起来便容易多了。武将们所在营地自有兵士打点,不设宫婢,偶有宫人宫婢前来,多半是传宫中主子口谕,尤其圣谕。 十月初四这日,就有一宫人带着两名婢子到了林将军营帐,据说捧了瓜果和一方玉匣,像是赏赐。” “这么多年前的崟国事,且是秋猎时分,难为贤婿你还查得出。”阮佋眯着眼,鹰眸带笑。 “岳丈言重。彼时林将军是重臣,不掌梅符却有用兵实权,自然要安插人手潜伏,说起来还是我父君的伏。那人早已经卸甲回了祁国,在南边种田,小婿此番找他没少费功夫,老人家记忆也淡了,好一顿聊才想起这一出。世间巧合总成局,想来那宫婢之一便是邱美人。” “逻辑已完备,贤婿此时在讲依据。但此据不为据,那宫婢中有没有邱美人,皆是你猜测。” 顾星朗点头,“所以一定要确认。崟宫太医局中没能混入祁人,与圣君您一向重医药之事有关。但内府中是有人的,寻一幅邱美人当年画像,不难。拿着画像叫祁南田地里的老人认,他有印象,只不确定。已经够了。” 日光破云,整个锁宁极难得大亮起来。城中鸦雀之声不闻,百姓们静默听这些宫廷朝堂秘事,尽皆木着脸。 阮佋长声笑起来,“不够,贤婿,你还没把本事全亮出来。君要治臣罪,有的是理由,你倒说说,朕为何不用其他罪状,非要拿皇室血脉做文章。且这么大的事,孩子都有了,林崇死罪难逃,朕最后却没用,而是用了惹天下猜忌的咸元宫变。” 顾星朗默了一瞬,仿佛有朝长阶下微侧脸,阮雪音没看清。便听他道: “因为永康四年爆发了东宫药园案。同年更早些时候,太子染怪病眼看一世难愈,圣君膝下只剩一个康健的五皇子阮仲。 且从东宫药园角度大胆猜,几位药师有怨,不惜谋害太子更欲加害圣君,那么十年钻营,难说没在子嗣之事上动手脚。万一五皇子便是阮家此代唯一堪用的独苗,为社稷虑,暂不公开其身世才是明智之举。事实证明,此后二十年圣君真的再未添新子,锐王成了事实上的唯一继承人。圣君你并非从未考虑过他,是么。” 阮仲没有上门楼。方才高声道完那番话之后顾星朗开始剖这段身世兼宫变谜题,他就站在凌霄门下静静听。 都是了然的,听对方于高处字字分明讲出来,仍觉振聋发聩。 “可惜,可惜。”便听阮佋道,“这小子不争气,不读局,等着便能到手的位子,非要来抢。” 那是因为他想公开血脉之事。顾星朗默答。他要阮雪音。不得不说竞庭歌的许多小动作叫人生厌,却精准有效,放在时局里,四两拨千斤。 “至于圣君方才问,为何不用其他罪状偏要行血脉之险,很简单,林崇在军中一手遮天,造不出其他罪状。权势盛而不掩锋芒者,没有违反任何国之条律,唯一违背的,君心而已。” 第525章 心曲 该是有哪句话哪个词戳了他心神,阮佋眯眼看顾星朗半刻, “如果是你,杀不杀。” 杀不杀当年的林崇。 挫不挫今日的纪桓。 顾星朗没答。 阮佋满意,扶着楼墙探身往下看,看不见阮仲,对方仍立在凌霄门正下方。“说吧,”他复向顾星朗,眼却望满城崟国百姓,“不要命,要什么。” “方才说了,崟国冬季湿寒,哪怕皇室也多以烧炭取暖,太难捱。蔚国虽冷,冬有地龙;祁国暖些,铺设地龙之所亦多;白国更是四季如春。圣君不若携族人迁往其他三国。” 这番话说得过分轻描淡写,只像真正邀约。 阮佋一怔,再次嘎声笑起来,“贤婿啊,你可知我阮家三百年,到今日总共多少族人?” “分至三国,应该还招待得起。”顾星朗一壁答,转而向长阶下的慕容峋,“蔚君你说呢。” 慕容峋距长阶有距离,闻言稍默,旋即高声应允。 阮雪音看竞庭歌,竞庭歌正神情叵测瞪着慕容峋。 阮佋颤巍巍下阶梯。“如何安排,我跟谁走,何时出发,你们商量好了来接便是。”他忽不再自称朕,“有女儿们在,去祁去蔚都是一样。看样子韵水那头也都准备妥了,也对,白国女君与贤婿你有旧谊。” 颤巍巍,碎叨叨,分明才五旬,却因痼疾起、须发白、接连变故而似六七旬。 还是自保之法呢? 阮雪音看着他下阶梯,走过来,走到自己跟前。“你我约定的是保阮氏基业。”他低声,“树倒猢狲散,基业就没了,哪怕还留着命。” 她不及回,对方继续往前走,颤巍巍,碎叨叨,竟是走到了更远处的纪晚苓跟前。 “写家书的时候,问你父亲好。” 阮雪音和竞庭歌没听到他对纪晚苓说的这句。 太远了。只依稀能辨是简短一句。 “我跟你说过么,永康四年三月之前,纪桓也在锁宁城。永康三年十二月他就来了。” 竞庭歌秀眉一挑,“昨晚问你你不说?” “昨晚及之前他没对纪晚苓说过话。” 竞庭歌闻言凝眸细细望,“还在说。” 阮雪音也竖着耳朵望,实在听不见。“一月十九那晚明光台上官妧说过好些话,关于那崟国少年郎,关于纪桓到过锁宁城,”关于危险的其实是纪家,“彼时我都三分信七分疑,只道是转嫁罪责的伎俩。” 竞庭歌哼一声,“现在?” “现在那崟国少年郎的事为真,纪桓到过锁宁城是几方说辞都一致的几乎事实,而阮佋正在同怎么看都该无话可说的纪晚苓说话。”阮雪音转而向竞庭歌, “假设上官妧那晚对我说的每个字都是实话,都是上官朔教的实话,你当初摔马进相国府便是故意的。” 竞庭歌瞪眼如铜铃,“这也是上官妧说的?” “嗯。” “上官朔这老匹夫简直阴魂不散,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我以蔚国谋士的身份与上官朔共事,又同时煽动阮仲逼宫还与祁相勾结,我是有病吗?” “你一直有病。”阮雪音余光瞥见顾星朗也自门楼上下来,想起他手上有伤,不欲与竞庭歌多辩,“纪家那头你若真有牵连,此期间霁都若有生变可能,你最好早告诉我。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臭丫头何曾说过这种话?竞庭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眼见对方疾步近乎小跑朝顾星朗去,压着声量道:“先对付你和你爹的约吧!” 阮雪音拉了顾星朗便往雩居去。纱布药剂皆在卧房,小小一间,古色古香。顾星朗坐在窗边由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冷不防看见案上大捧雏菊,竟新鲜,该是日日打理。 “你昨日才归,房中花倒开得好。” 阮雪音正埋头一边蘸药涂抹伤口一边轻轻对着吹气,随口答:“她们每隔两三日会换。” 雏菊素白,哪怕宫中新丧亦不违礼,摆着无碍。“阮仲送的?” 阮雪音方反应,抹药的手一顿,“不是。宫里摆放鲜花稀松平常,祁宫里不也一样。” “不一样。祁宫冬日没这么多鲜花。”方才在前庭也看到许多粉白大朵,他还以为是因丧礼,此刻想来,太子的丧,她居所摆这么多花作甚?怕是一个多月来不间断送,虎狼之心。 外间不知正怎样腥风血雨,阮仲人在凌霄门下,怕是今日就要处置司徒豫等人,一报父仇,二肃朝堂。阮雪音不愿因这些事再添乱,没接口,涂药毕开始给他包扎, “你们俩何时定好的今日这出?” 顾星朗稍默,“宁安槐府喝酒那夜。” “喝倒慕容峋之后?” “嗯。” “定策而已,”阮雪音缠绕纱布不停,只觉冤枉,人人都道是为了她,“何至于打架又斗酒。” “打架斗酒是真忍不住。”顾星朗抬眸,“单冲这雩居里的花,我就想再揍他一顿。” 多话了。“闵怀太子是他动的手么?” “应该不是。他是崟君,要寻一个时机让我对天下人讲出这段因果不难,无谓杀太子造今日场面。” “原来你早就在查林崇的事。怎么想到的?” 阮仲生父为谁,连她都是此回锁宁才从阮佋那里知道。 “没有想到。一直只是在查他身世,出生时间,邱美人,秋猎,这些是早就划定了的,苦于无更多线索推进。是他即位之后流言四起,有了林崇这个确切说法,我才关联始终,去祁南找人,总算赶在赴封亭关之前拿到定论。” 所以前期他毫无动作,锁宁城内崟蔚暗涌翻了天,祁国只是袖手。 他在办事。所谓等时机从来不是干等,而他反应动作之快实该叫三国胆寒。 “宁安那晚你一提,阮仲就答应了?” “共赢之事,他有何不答应。这点脑子气魄都无,怎配做我对手。” 阮雪音心道你二人方才不是队友么?醉酒定大计也是很令人钦佩。 “你打算送阮佋去何处。” “韵水。” 阮雪音抬眼看他。 “已经和惜润说好了,她那边一应布置皆妥当,只等人过去。”包扎毕,顾星朗反手握上她手,“小雪,我尽力了。” 没要阮佋的命,没要阮家任何一条命,而以此种方式终结了阮氏王朝促成了朝代更迭,青川三百年也是第一例。 阮雪音自然明白,他在天下人面前将缘由说得很清楚,是为了她。 那她再说想保阮氏基业甚至付诸行动,就是辜负他情意更辜负他苦心。 “小雪,”本就坐在一处,他看进她眼睛,“争霸之世,时局中的人是不能没有立场的。阮佋于我乃杀父仇怨,我以此相报算是留足了情面;而阮家自此出局受三国制挟,永不得再搅动青川风云,于你,于我们,都是好事。” 没了皇族身份,以庶民之姿被流放三国,阮雪音的时局立场便可以彻底摆到祁国一方而不受世俗指摘。 她亦不必再因此为难。 “阮家三百年争斗,杀人饮血,戾气已经很重了。”他紧一紧掌心纱布间她的手,“回归山野,未见得不是好事。” 但阮佋不会束手就擒。他自己就擒和阮氏出局是两码事。他方才一口答应语出配合,不过是以退为进等着阮雪音履行约定。 “有些约定,计策而已。”顾星朗当然记得最欢楼内阮佋的话,也就大致猜到了是何约定,“他之所以不与其他人定约偏偏选你,不惜拿瞒了几十年的东宫药园做交换,只因他笃定你牵制得了我。” 他再靠近抵上她面庞,“你真的可以。所以听话,不许跟我对着干。” 这算美人计么?阮雪音盯着他凑得极近的眼睛,忽觉被他握着那只手有些濡湿,赶紧低头掰开看,纱布上果然浸出来血渍。 “都说了别使劲,这么深的伤口一时半会儿愈合不了。” 顾星朗不以为意,“不流血何以表真心。” 第526章 刺祁 崟国未起战火。 自闵怀太子下葬、凌霄门对峙到十二月二十八两国出锁宁之前,每日不间断传出的只有阮仲处置林崇案和封亭关案所涉人员的消息。 处决了不少人。其中圣君亲信尤多。既是查案定夺必要,又真正在肃清死忠阮氏的旧臣。世人无言,但整个青川都默认此一石二鸟之计来自祁君顾星朗的帮扶。 以至于阮仲逼宫缘由之一是为阮雪音的流言也被镀上了一层奇异颜彩—— 情敌相携改青川格局,又一次几乎不见血的巨变。 凡与顾星朗相关,总不见血。 那崟国少年郎也被热议得神乎其神。顾星朗究竟将三国细作藏在了何处,还是已经遍布祁国全境成了根本认不出的普通祁人—— 民间好奇,各国皇室已经开始了密查。 顾淳风也憋着半口气。 十二月二十八,阮家宗室自崟国诸城出发,由崟军分批护送至边境;锁宁城中皇室亦出,分别随祁蔚两国启程。顾淳风终又于队伍中瞧见了那少年郎,追上去,面无表情道: “你当初是想要娶她么?” 少年郎已为人父,早不是少年郎。男子一怔,敛首低眉,“殿下所问何人?” “上官姌。你们不是认识。”个中细节,明光台上官妧说的话,这两日她问过阮雪音。 也就听说了那个相许的版本。 “殿下玩笑了。”男子垂眸更低,“昔年草民与上官小姐不过是互通有无、择机配合,草民那时候,甚至都不知她是上官家千金,只道与草民一样是自幼入祁的暗线。” 顾淳风冷眼睨对方,“她也从未说过心悦于你,没送过你香囊?” “殿下!”那男子似意外得很,不知如何作答,好半晌只得长声仿佛告饶。 罢了。明光台那夜上官妧有目的出言,哪怕多数应了验,又怎会句句属实。是她顾淳风抱了太多遗憾,长久不释怀,才会但凡遇到与阿姌相关的人事都紧抓着不放。 阿姌。她心下恸然,你连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都没有过么。 她返身往顾星朗的车驾去。 “我要带沈疾去一趟像山。” 阮雪音在阮佋那头相陪,顾星朗的车内只有他自己。 “不行。” “事都办了仇都报了,为何不行?” “先回霁都。等彻底稳下来,一定让你去。”去秋她就说过想同沈疾去祭拜阿姌,算是大婚前交代,“回去挑个良辰吉日把婚礼办了,开春之后你们出发,我说到做到。” 顾淳风默半刻,小声问:“现下还不稳么?” 车外叫嚣呼喝与推搡声初如蚊鸣。 渐渐大比蝉声,然后越来越近,马车停下来。 “是锁宁城的百姓。”沈疾到了车前,隔帘轻声禀,“临近城门,有来自其他城郡的也说不定。” “绕城车道,按理说没多少居民。”顾星朗淡声。 “是。该是等在这里的,说不能让祁蔚就这么带走圣君和整个阮家宗室,是为国耻,要求留人。” “他们的圣君欠了我顾氏的命,还是杀的国君储君!”顾淳风怒从中起,“能活着颐养天年已是大赦,若非如此国战早起,这些愚民心里没数么!” “乱民。恐都不是锁宁城民众的自发。”顾星朗没情绪,“否则事出已经两日有余,怎会在出城时突然闹起来。” “君上所言极是。”沈疾依旧低着声量,“臣方才察看了一阵,有人混在其中挑唆,两头发难,该是谋划好的。” “有高手么?” 无人应答,沈疾身影倏忽消失。车外响动愈演愈烈,兵刃相接声四起。 “有。”好半晌车前复响起来沈疾回禀,“会不会是崟君——” 不会。此时最盼着阮氏全族被带离崟国的就是阮仲,最想阶段了结三国争端的也是他。 不想了结的是阮佋。 还有竞庭歌。绕这么大圈子,最后除了为蔚国避祸没有其他所获,以她激进必不甘心。 什么谋划呢。 “刀剑无眼,人群中又混着高手,”沈疾帘外沉声,“君上要不要——” “先不要。随我去找阮佋。”顾星朗起身,又向淳风,“车里呆着,不许出去。” 眼见顾星朗掀帘现身,沈疾绷紧精神,看一眼淳风,“殿下千万——” “知道了。护好我九哥。” 车外乱象比耳闻中更甚,不断有布衣民众涌向车道,被数量同样在增加的崟兵阻拦,推搡喝骂,分不清谁更想引线点火。 顾星朗身着戎衣,却未披甲,这般带些试探意思几乎羊入虎口地走在道路间,忽反应此时若遇刺,只能被全青川认为是崟国动的手,战事绝难避免。 弩箭劲刺而下。 极快,混在嘈杂中不见影也难辨声。念头升起一刻顾星朗同时扬眸往视线所及高处,那支弩箭飞出时他其实看到了。 太快,看到也难避全身。他大喝一声“小心”以最快身势旁移,沈疾左手出剑至他身前拦截—— 铿! 箭身应斩而断,但箭矢插入了顾星朗前胸。 “祁君陛下遇刺了!” 车道两旁崟兵们尽皆扎在民众骚乱中,顾星朗下车本就没几人注意到。是随行祁兵们忽然冲上去将中箭的顾星朗团团护住,而沈疾已经拔身而起往弩箭来处追,方有崟兵惊慌高声,满城雷动。 阮雪音跳下了车。 慕容峋、竞庭歌、陪着姝夫人的阮墨兮,陆续下了车。 断箭插在右胸近肩胛处,因身势够快避开了致命区域,但鲜血如注汩汩而出,阮雪音初睹之瞬几乎停了心跳。 “传令下去,”顾星朗半跪撑地,左手背上青筋凸出来,“不得动兵。” 祁兵们个个利刃半出鞘一时无人应。 “九哥!”顾淳风亦冲将过来。 “听到没有。”他咬着牙沉声,气息愈弱,“告诉沈疾,让他传令。” “是!” “还不速速送祁君陛下回宫诊治!”阮墨兮高声。 周遭渐静,乱民渐息,显得她这一声气势如虹。 “不必。”阮雪音凝着未完全插入的箭矢并逐渐晕开的血液颜色,恢复了些许心跳呼吸,“止血为要,让御医快些来便好。” 第527章 温乡 阮雪音不是没处理过箭伤。 最早在蓬溪山确为纸上谈兵,学是都学了,唯一处理过的外伤只有竞庭歌的皮肉。今年秋猎时小漠中箭,正在前胸,她仔仔细细观摩了御医处理全过程。 也便在破庙里用到了上官宴腿上,算是第一次箭伤操练。封亭关时见,对方恢复得不错。 所以此刻要处理顾星朗的箭伤其实不难,信心手艺皆备。但她终于领会到老师常说的,医之道,心态高于术与巧。她帮顾星朗止了血,该下手处理那箭矢,完全不行,手开始抖,脸也越来越白。 “不是确定了没毒,插得亦不深,阮雪音也有露怯的时候啊。”失血不少,顾星朗同样惨白着脸,却笑晏晏,只嘴角弧度被疼痛拉扯得有些勉强。 阮雪音满脑子嗡响,手不听使唤,也不及分辨他此话揶揄,“前胸,玩笑不得。我毕竟练得少,器具也有限,”她尚稳着声气, “御医就快到了,他们药具齐备,最是稳妥。总归已经止血,你先歇会儿。” 这里是雅邸,锁宁城驿馆,从皇宫快马过来要不了多久。御医至,忙不迭开始动作,阮雪音不意自己连看都看不得,抬脚出了门。 “你进去守吧。”她对淳风道,“有事叫我。” 顾淳风也不意向来冷静的阮雪音竟被这点儿阵势唬慌了神,暗叹无欲则刚关心则乱确为至理,赶紧冲进去。 祁君在城道上遇刺,崟君自要现身。阮雪音站在二楼房门外呆看中庭萧索花木,寻常阴天,雾沉沉裹得人腿脚生寒;阮仲走上来,瞥一眼关着的房门轻道: “听说伤在右胸近肩胛处,他躲得快,射歪了,箭矢没有整个没入,且无毒,不必太担心。” 阮雪音当然知道无性命之虞,但也够险了。胜在现场兵力多,对方不敢大规模设伏以防被捕,只能轻装上阵但求一击即中—— 或者不中,比如现下状况,无论顾星朗死没死,“祁君遇刺”四个字喊出来,已经足够改变至少激一激局势。 “没有是你的理由。我明白。”阮雪音道。 “确实不是我。”阮仲答。 太像竞庭歌的动机和手段。她太想抓住崟国改朝的乱局完成所谓的吞并。一旦阮仲坐稳君位开始治国,时局又会回到原点。 可能更坏。 所以是顾星朗拒绝了合作? 否则她不会兵行险招。 而以她做事之绝,很可能在箭矢上淬剧毒,却没有,唯一解释是碍着阮雪音不敢真杀顾星朗,目的达到便可。 但也足够吵一架了。 阮雪音压下心头火。 “嫂嫂,”淳风拉开房门,“好了。” 御医们鱼贯而出。顾淳风也出,打算去跟等在楼下的纪晚苓说一声。 便看见了阮仲。 “有心护我们出境,便好好护。”顾淳风走上前,“锁宁城都还没出我九哥就险些丧命,到边境一路还不知有多少危局,若是都不想好好过,干脆别过了,现在就开战。” 阮仲看着面前严正少女,恍觉与去夏泉街时已非同一人。庙堂纷乱确能拔苗助长,不过一年半,脱胎换骨。 “自是有心护,也在好好护。四国下场,防不胜防。” 顾淳风一挑眉,“哪来的四国?” “听闻圣君会被送往韵水。白国自也在场间。” “那也与今日事无涉!”顾淳风忿忿,“沈疾已将人带了回来,对方虽自尽问不出供词,尸首在,总能查。今日那些乱民哪儿来的,也能查。才了结我父兄仇怨九哥便遇袭,我大祁民众必群情激愤,尽快拿出说法,对你们百利无害。” 阮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道:“殿下的确今非昔比了。” 顾淳风不欲同他多说,“你好自为之。”转身下了楼。 屋内顾星朗阖眼睡着,右胸已经连臂膀包扎妥帖。右手也还裹着纱布,从两日前雩居开始,每日都是阮雪音在更换。 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还一次比一次严重,锁宁城于他当真不是福地。她伸手轻握住他缠着纱布的手,仍觉不足,俯身撑床沿托着腮看他。 这样深沉的心思,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睡着了却像个孩子,眉眼尽天真。 她松开他手又去摸他眉眼。 “还让不让人睡觉。”那人却出声,唬得阮雪音忙缩手。 顾星朗缓睁眼,“说了是照料伤员,你倒好,趁火打劫吃豆腐占便宜。” 他面色仍发白,嘴唇也白,阮雪音看得心口疼不与他辩,只柔声道:“喝口水吧,然后接着睡,我不吵你了。”便起身去倒水。 顾星朗斜倚床头就着她手饮下半杯,不肯再睡,说肚子饿,阮雪音忙又传清粥一口口喂给他。药也很快煎好了送进来,两人絮絮说话等药汤温凉。 “待会儿也要喂。”顾星朗一努嘴向桌上药碗。 “知道了。你少说话,费精神。” 实在百依百顺温柔得不像话。顾星朗心下松软,更是撒赖,“以后我要常病常伤,才好多看几回你这担惊受怕的样子。” “胡说。”阮雪音蹙眉,想不过,又用食指点他发白的唇,“吐出来,或者咽回去。呸呸呸。” 顾星朗抬起没伤那只手捉了她点上来的手指,“那你过来。” “不要。”此人说过来从无好事,“你该喝药了。” 一碗黑沉沉药汁,阮雪音拿银针试又自己喝了一口。复至床边坐下一勺勺吹了喂,顾星朗过分受用,竟忘了苦,喝得快见底时方皱眉头,“太苦了。” “少来。”阮雪音毫不手软继续灌他,“从前治四姝斩那汤药比这还苦,没听你说苦。” “那是为了在你面前逞能耐。”顾星朗坦荡荡,又想了想,“比这苦么?当时光顾着看你,没觉得。” 初入挽澜殿喂药远得恍如隔世。那一整个夏天都如隔世。但阮雪音完全记得他彼时淡定,也便不拿此话当真,将最后一口汤药灌进去,起身搁碗净手。 “真的。”待她又坐回来,顾星朗继续,“原来那时候就留着心思,怕在你面前哪里做得不好,每次见完,等你走了,总要回想方才有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对,惹你不高兴。”他瞧她没反应, “你都不会么?” 竟颇委屈。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不敢。” “什么不敢?” “我那时候奉师命入祁宫,不敢想别的。有的是姑娘喜欢你,你自己也有心上之人,我没想过分羹。” 这些顾星朗都知道,今时今日听她讲出来还是心有不甘。“过来。” “别闹了,再睡会儿。”她理好他身上锦被又要扶他躺下。 “快点,苦死了。”顾星朗咂嘴。 阮雪音知道此人没好心,“我叫淳风找些蜜饯来。” “不要。” 阮雪音瞪着他。 “嘶——”却见他试图自己坐直些稍倾身,立时牵动了伤口。 阮雪音无法,只得挪更近唇瓣凑上去,轻碰了碰他的。 顾星朗当即反守为攻得寸进尺,药汁留下的苦瞬间盈满她整个口腔。 简直胡来。她生怕碰触他伤口,不敢推,撑着床沿要起来,被死死按住了腰。 罢了。那唇舌的苦便如时局,无孔不入,有片刻清甜也是好的。她小心避开他伤处回应,她愈低,他愈沉。 叩门声响起来。 第528章 醍醐 阮雪音正半陷在顾星朗和床内纱帐间。 门外声乍起她几乎是从晕眩中弹起来。 也就难免磕碰,撞得顾星朗龇牙咧嘴。 “没事吗?我看看。”她压着声量赶紧查看他伤处,又忙不迭整理自己衣裳再摸发髻,“我呢?” 自然掉了唇脂,都到了顾星朗嘴上;衣衫理一理还成,发髻稳当,半绺碎发只如天然。“还好。”顾星朗坐直,正神色平气息,扬声向外, “进。” 沈疾约莫听到了里间仓皇,暗忖来得不是时候,也便有些忐忑,进来时直直看地面目不斜视。 是来禀发箭人的死讯,以及阮仲开始排查现场、全城戒严的消息。 排查现场全城戒严这种事没有实际意义,更多是做给天下人看尤其平祁国民愤。屋内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喊出祁君陛下遇刺了七个字的是谁,倒可以排查一番。”顾星朗道。 阮雪音也做此想。满城雷动起于这一声,此七字喊出来,顾星朗究竟死没死无定论,却会迅速传至边境传回祁国然后青川皆知。 一句完全配合引战的话,绝对不是惊诧之下呼喊这么简单。 “是。那接下来行程——” “该怎样还怎样。”顾星朗淡声,“照岁是赶不上了,回去过新年吧。” 阮雪音很想说他此刻状况不宜赶路,但的确夜长梦多,最好快些启程,遂将规劝的话咽下去。 “是。”沈疾快声应,沉吟,却不退。 阮雪音了然,起身要出,顾星朗道: “无妨。说。” 沈疾方走近两步低道:“当日留在封亭关的一万兵马稳妥,其余都已经回到了边境驻下。君上遇刺的消息传开,营中开始了整肃,一日之后该当就绪。” 顾星朗点头:“也是防万一,候着吧。把祁君无碍、即刻便要出城的消息放出去,也跟其他人说一声,一炷香后出发。” “你调遣军队,竞庭歌多少知道。”待沈疾出去,阮雪音轻声。 山河盘被慕容峋带过来了,封亭关时已经得见。“回去的队伍都走官道,没兵分数路遮掩,莫说她,其他人想知道也能知道。”顾星朗示意要更衣, “本不为打架,策略罢了。” 阮雪音拿过衣衫外袍一层层往他身上套,手笨又兼顾忌伤口,慢得很。时值冬日,行头也多,她从上到下前前后后地钻,拉衣襟系衣带,身上香气一头青丝连同十指也从上到下前前后后在顾星朗身上钻。 更衣毕,两人皆有些上不来气。阮雪音观他调息,忙问是不是腰带系得太紧。顾星朗绷得厉害,摆手,只说口渴,叫她倒杯水过来。 一切停当再出发已近黄昏,阮仲在雅邸大门前相送。“刺客之事会尽快拿出说法。待我这边事毕,再来霁都拜访。” 他看一眼阮雪音。 顾星朗才不想他来拜访,不应这句,平声道:“时局之题,稳扎稳打为上。青川有四国,当下冒险,不是最智之选。” 阮雪音太熟悉顾星朗语气言谈,也便听出了这话的弦外音。 他是在怀疑阮仲? 轱辘轻滚,阮雪音坐进了竞庭歌的车。 “不用照料夫君么?还在崟国境,有一便有二。” “再有下次,”阮雪音盯着她。 “你便杀了我?” “你倒坦诚。” “我说不是我你信么?莫说你,我听到喊祁君遇刺的时候都以为是我。怎么想都是我啊。” “我想不出谁比你更有动机。” 竞庭歌冷着脸,“你夫君受了伤脑子不好使,你也被这一箭吓丢了魂儿?”她一副情字误人的嫌弃模样, “师姐,说好的上官夫人在锁宁城等我们,苏晚晚也戴着面具点了火,你信誓旦旦同我讲老师必也会现身,如今我们都要走了,她们人呢?” 阮雪音如遭冷水泼。确被顾星朗遇刺蒙了脑子,也被时局变幻阮家前路和自身处境之矛盾乱了心,竟将此一项丢到了棋局外。 老师要一个结局,希望自己和竞庭歌帮她看。 换句话说,如果她对结局满意,很可能就不会现身;不满意才会继续背后推手,直到等来她,应该说她们,想要的结局。 如今是何结局呢。崟国易主,三百年阮家被逐出锁宁流放三国。 阮佋还活着,阮氏全族都活着。 以阮佋口中东宫药园的版本看,这结局确不是她们想要的。 那是什么,拿人命灭全族么。 老师,程家,兆国,究竟和隔着一整个大祁的西南崟国有什么深仇大恨。上官夫人又是什么债,死去的苏落锦和竞颜衣知道她们是这场亡国恩怨里的无辜牺牲么? 程家葬送于段氏啊。 “阮仲说姝夫人之姝是她当年自己求的,因自诩美貌。阮佋很觉妥帖,便允了。行合礼经,言应图史,贵而不恃,姝且益光。” “她还贵而不恃?”竞庭歌讪笑,“阮墨兮那副娇赖恃宠的作派,全是承其母。也罢,封夫人的诏哪有写不好的,睁眼说瞎话也要理直气壮。这是阮仲去查了告诉你的?” “嗯。” 竞庭歌啧啧,“这么点儿破事也值得国君亲问内史,你如今攥着两国君主的心,我怎么打得过。” 蔚国怎么争得过。 此一句戳了阮雪音隐忧,她暗忖不正合你离间纵横之策? “姝夫人姓夏,这两日在崟宫我又细细查阅典籍,长乐郡夏氏是当地原住民,多数居山中,本就有观天象识运途的传统。” 竞庭歌撇嘴,“这些都学过吧,所谓常识,算查的哪门子新知?” “且听我讲完。也就是说,姝夫人,乃至于太子妃,对天象手相各种运势包括堪虞之术的擅长承袭于家族,与拜师什么的关系不大。” “所以她是为入崟宫特意拜的师?” 阮雪音点头。 “能连上。”竞庭歌稍转脑,“那长乐郡夏氏又同阮家何怨?你如今复局,是将所有人都放在阮家对立处把她们排成了一个阵营吧?缘故不一致而目标一致,我的看法,她们很可能是在入宫后彼此察觉蛛丝马迹,确定是对准的同一个靶子,然后决定联手。” “我也这么想。阮佋说闵怀太子的脑疾拜药园所赐,数年后迎娶的太子妃又恰巧是姝夫人族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圆。” 冷风卷帘,竞庭歌互磨指甲盖无谓望窗景,“那苏晚晚不是顾星朗的人?此刻在哪儿呢,带上了么?姝夫人和太子妃也在,是跟我们往蔚国,分道各走一边之前,你还有机会。” 阮雪音瞧她一副甩手姿态,待要强行予任务,忽察觉她今日面色好了些, “最近不吐了?” 第529章 占命 竞庭歌其实只在阮雪音面前吐过一次,就是最欢楼那次。 但她彼时之镇定有条让阮雪音相信绝对不是第一次。 此后诸多变数叫她没能再摸她脉象,此刻想摸,对方双手插袖;她不是竞庭歌,做不出强行拽手腕的事。 但姝夫人是要再会一会的。 阮墨兮也很奇怪。早先阮仲登基她反应激烈至极,此番全族流放却没了动静。那日凌霄门上顾星朗问慕容峋意思,后者爽快答应,她呢?别说当场跳出来求情,之后也没见对慕容峋一哭二闹。 而身为蔚国皇后,她的处境其实比自己更艰难。 自己打小离宫,又兼阮佋厌恶,相较于崟国公主的身份更为人所知的是蓬溪山弟子、惢姬学生这一层,也便更具中立的理由。加上东宫药园说辞公之于世,世人都晓得她阮雪音的母亲是为阮佋所杀,在阮家被逼流放这件事上她不出面求情,其实不太会被苛责。 顾星朗为了她不取阮氏性命,她已算是为家族立了大功一件。 阮墨兮就不一样了。她是天之骄女,阮氏明珠,得父君多年爱宠。同样是因着外嫁他国而免于流放,她却不能独善其身。 可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在独善其身。 从锁宁城分往两国,长路漫漫,人人各怀心思,更显得此路遥遥。 停驻歇息是在第二天夜里。 大风堡东麓,官定崟东与崟北交界之处。从此处始,往东六百里为祁崟边境,往北五百里为崟蔚边境。 过今夜,各奔东西。 过今夜,尘埃初定。 崟国终年湿意盛,火焰照林,不见尘埃。 那巨大篝火燃烧在驿馆前的空地。要塞的驿馆大,以至于驿馆前空地也大,四周深林合抱,遮蔽了月光。 三大家族围篝火坐食烤肉,阮墨兮在中间跳舞。 “夫人筹谋一世,却将八妹保护得好。我瞧她假世故真烂漫,以至于骄纵,未尝不是夫人苦心。” 阮雪音吃了七成饱,很快挪去姝夫人近旁。 对方难得不周旋“筹谋一世”之指,微笑看火光旁旋转的阮墨兮,“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完成的事,尽力完成便好,无谓牵连子女。她有她的一生。” 阮雪音默了默,“凡父母者都这样想么?” “因人而异吧。你父君就不可能做到。国君肩上扛万民,扛家族荣耀和天下野心,子女是战友,想不牵连都不行。” 所以自己和竞庭歌的命途也很可能不是各自母亲排的。“你见过我母亲吧,听说她在雩居住过好一阵。” 姝夫人被举荐是在永康二年夏,阮佋亲口说的。苏落锦小产大概在永康元年,然后她搬进了雩居。 也就是说姝夫人入宫时苏落锦已经常日往返于药园和雩居之间,只是不被整个宫室知晓。 “见过。但我不知她是药园中人。” “何时知道的呢?” 按理说除了阮佋人人都该是东宫药园案发后才知。这么问已经很具指向。 姝夫人显然听懂了,默一瞬,“你能护我兮儿平安么?” 阮墨兮还在火光中漫舞,全不见忧伤辞色。有人开始弹曲以和,却是苏晚晚,半跪在人群外火光阴影中抱着一把柳琴,弦转玉珠落,叫人想起锁宁城烟雨。 “她是蔚国皇后,自有蔚君相护。此番阮氏去国她都未受波及,何须我护。夫人多虑了。” 姝夫人笑摇头,“蔚君对她无情,至少无深情,有竞庭歌一日,我兮儿便没保障。那位跟你一样,不是能与人分羹的主;坏就坏在,她越不入后宫,蔚君便越惦记她,得不到总是最好,悬着的最是致命。” 竞庭歌嫌冷,不在场间。阮雪音听对方笃定,很觉不通,“夫人久历年岁,我总以为关于世事和人情,你们有更通达的体会。竟也笃信国君长情么?” “当朝祁君和蔚君都是情种。”火光映衬姝夫人艳极的脸,那深邃瞳眸却叫阮雪音想起老师, “已故战封太子不是,新故肃王也不是。他们都曾是储君之选,却都与君位擦肩而过;你与竞庭歌虽有奇才,到底身为女子受世俗局限,为何能这般影响时局,你从来没想过么?” 阮雪音被这番明显藏了不止一条逻辑的话说混了脑子。“夫人是说,若今日在位的分别为战封太子和肃王,局面便会不同?而他们都与君位擦肩而过,并非偶然,实为,” 设计? 顾星磊之死当然是设计,推手是崟蔚;慕容嶙之死也是设计,算是顾星朗的谋竞庭歌的助。 但对方此刻指称分明还有深意。 “虽吵闹,到底当着这么些人,不好。”姝夫人站起来,“去走走。” 耳朵确实多,确该借步说话。顾星朗有伤同样在屋内休息,阮雪音看一眼篝火旁的淳风,算是交代了去向。 大风堡为一段纵横崟东西的狭长山脉,得名因山脉至高点的一处暗堡,算是古物,多年无人问津。两人穿深林往山上去,月光树影婆娑,让阮雪音想起去冬回蓬溪山与老师散步的夜晚。 老师鼓励她查东宫药园,且明确指路纪桓。 “你观星看天象,看的是什么。”姝夫人问。 “势,和万物规律。” “其实并不能预测很多事对不对。需要连结。需要观星者同样了解现世,将占星同特定人事相连,且要连得准,才能摸对一些轨迹。” “对。”阮雪音老实答,“所以老师才要我们读书入世,否则学无以用。” 姝夫人点头,“反而是看人有准头吧。以星官图窥人,十测八准。” 阮雪音答是。 “祁君陛下博闻辩智,性温润而深城府,连他星官图至平生经历,是很能找到些关要的。蔚君同理。”步步登高,姝夫人的脸愈加清明,那妆容也比在宫中时简素,更衬其眸深邃,观星者相, “听说你读史而竞庭歌擅兵法。” 阮雪音一时没懂前两句与最后一句关联。 “自古谋局,懂人为要。智者通过事件判断人性,分析人心,然后戳其软肋夺其锋芒,所谓上兵伐谋。六七成胜算。天象、占卜乃至于曜星幛这样的神器,助识人于微处,用得好,能将对一个人的了解提升至八九成,也就对这个人缺什么、恶什么,可能喜欢什么、软肋或锋芒各长成什么样,有所预估,从而画像。” 她稍顿步势,转脸望阮雪音, “你不觉得么,你和竞庭歌是照着祁蔚二君的画像画出来的。” 这话乍听诡异,关联前面长句方能悟得一二,却更叫人后背生凉。 “随便说个比方。祁君自幼爱山林,少年时跟着黎鸿渐跋山涉水无数,是个心中有大天地大自在的人。这君位非他一生首选,做得好是能力及,并非十分甘愿。此一项,听他幼年事迹、观他多年来言行便可窥六七,都用不着看星官图结论。当然,某些更深的特征,占星有用。” 姝夫人彻底转身面对阮雪音, “再反观你从小到大读的书,接受的教养逻辑,你这一身自在与山林气,匹配国君的智识水准又迥异于皇室的言谈行事。”她认真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月光下美人, “世人传祁君陛下倾心纪氏明珠,万千佳丽不能及,我猜惢姬大人从来就没担心过。一个照着他喜恶有无和命途轨迹精心调教十六年送过去的姑娘,谁比得过她,纪晚苓也不行。” 山风渐起,也如蓬溪山的风,没那么强劲,但该是正值十二月最末之故,更冷,浸寒入骨。 原来黎叔叫黎鸿渐。阮雪音先结这个论。 然后她将最长那几段话暂从脑中移除,平声问: “所以夫人谏我上蓬溪山,是同老师商量的结果。” “算约定吧,没有机会商量。她能不能以惢姬之名鹊起,你是不是一定好看,都要时间给答复。”姝夫人一笑, “两厢齐备,你就可以上山了。” 第530章 芳尘 今日之前阮雪音反复在犯同一个错—— 提前怀疑动机。 放在寻常谋术里当然是好习惯,能避开陷阱十之八九。 但终于是在十二月二十九这天夜里,她明确了自己和竞庭歌从来就在陷阱中的处境。 也就忍住了问出“姝夫人为何此刻告诉我这些”的下意识。 她要让对方彻底说完。 她要用顾星朗的法子,看似无限度地蛰伏。 所有人过早防患于未然带来的结果是所有人都撒不开手,不断被另一方算到,不断改策略,暗涌交叠无从了结。 看样子姝夫人想了结了,至少想推动局面。那就跟着她走。 “我原本以为,是老师、上官夫人还有姝夫人你同阮佋有私怨,故联手以图报复。如今看来,这靶子不止于阮佋,似乎还有祁国,也有蔚国。” 否则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和竞庭歌被多年经营然后礼物似的送往两国,究竟为何。前朝盛装这个猜测也并非一日之寒。 “是除了老师还有亡国女儿?宇文家?韩家?她们谁是?” 姝夫人定看她。 下意识几乎在这一眼过来之瞬冲心脑。“不是。”她脱口。 “苦心经营,你去祁,竞庭歌去蔚;苦心经营,确保你们都能拿下国君。若非如此,为何是你们。”姝夫人长出气, “我的目标只有阮家,但她们还有祁有蔚有白,否则你以为我长居崟宫二十余年为何不直接动手杀了阮佋?” “自是为了不牵连长乐郡夏家。”阮雪音满腔气血不畅,恶气无处发。 姝夫人一怔,“也对。她们既有更高明的法子,也有更多目标须同时达成,我不在乎多等些年岁,有生之年完成便好。更何况,这样的戏百年难遇,我赶上了,岂有不赴汤蹈火之理。” “如何证明。”阮雪音冷声,“苏落锦姓宇文竞颜衣姓韩,如何证明。” “这你要问尊师了。” “所以上官夫人才是没有身份的那个?” “实话说最欢楼之前,我都不知还有个蔚相夫人也为故人。十一月二十二行刑后我没再见过她们,是过了几乎两年惢姬答彼时白君问,蓬溪山声名起,我才确定她活着,才开始履昔日约,观察你、暗护你、不时跟阮佋吹枕畔风,直到你四岁那年被如约送过去。” 永康六年八月,彼时白君也就是段惜润的父亲涉万里赴蓬溪山敲钟,论国事问时局,此后白国朝堂上好几件棘手要务得解,惢姬成谋者名,再往后十余年不断说中趋势、解决难题,蓬溪山大名终成。 但世人都言惢姬山居早已有之,到阮雪音她们长成时已近三十年。 依据是无逸崖前那口钟早已有之。崟北群山间采药狩猎的附近村民说的。 该也有来自谋事者的舆论安排,主动放出的说法,便如那时顾星朗言: 神秘远俗的人和事,无从考据,当事人想说多少年就说多少年。 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 所以那口钟是早早被放在了那里。 就像一条为东宫药园案铺设的后路。 而白君万里敲钟也是一件奇事。他那时候已染怪病逾十年了吧?又是谁告诉他崟北有奇人,让一朝国君不惜抱病跋涉,帮助惢姬初成智者名? 安王妃? 逝者矣,领悟来得太迟。 “你四岁的时候已见美人胚骨,像极了你母亲,我暗想成了,兴冲冲履约。六年之后竞庭歌随你入宫过天长节,我一看她的脸,险些笑出来。也是那一日彻底确定,她没死,并且将故人之女都养在了膝下。新的一局要开始了。” “竞庭歌与竞颜衣生得像么?” 姝夫人摇头,“乍看不像。很奇怪,那姑娘该是承了许多其父特征。但我对她们四个的模样,”她轻叹,展眸望漆黑山林如荼的月光, “历历在目,经年难忘。” “你都见过?” 对方点头。 能常日出入的只有苏落锦。都见过的局面只能是阮雪音在最欢楼时的假设,第五人。 由文绮易容,由姝夫人不时顶替她们中的某个人。 “她们全都出去过。”姝夫人道,“面皮是源源不断有的,五个人,互相换。阮佋说她们几个到最后连声音都像吧,我也可以像,颜衣擅声理,调了一种药,加上大家相互模仿刻意练习,戴上面皮,以假乱真。” 阮雪音只觉周身毛孔都张开来。“夫人说出去过的意思,是指出药园还是出皇宫?” “都有。我要出宫是容易的,她们无论谁只要顶着我的样子,没人敢拦。出药园就更容易了,哪日谁想出去,扮作苏落锦,阮佋也不是总去雩居。” 除非巧之又巧的契机,如此五人闭环很难被察觉。因为药园、雩居和姝夫人的殿宇是三个地方,而阮佋只有一个。 “但最后那年苏落锦有孕了。只同样有孕的竞颜衣能扮。” 姝夫人无谓一笑,“你要知道,假扮撞上阮佋的可能是很小的。还是那个道理,他不是日日去雩居,我们也不是天天戴面皮换人。极偶然碰极偶然,需要漫长时间才可能出一次纰漏。” 且阮佋说,他到最后都没发现竞颜衣有过身孕诞育过孩儿。“你们没出过纰漏。” “自然。” “竞庭歌的父亲是谁?你刚说她承了许多其父特征。” 姝夫人神情变得有些玩味,“我说的该是。我没见过那个男人。” 阮雪音压着心跳,“是宫外的?” “是吧。” 竞颜衣必定说过,哪怕碍于情面初时不说,有孕瞒不住,总要对姐妹们稍作交待。 “我不是药园中人,不如她们四个感情深,也只在换人时偶尔听到些。”该是说得累了,她极目眺崖边,找到一块合意的石,走过去坐下。 正在山腰,仰不见山顶名为大风的暗堡,俯不见来时林间燃烧的火焰,一片冷寂,隆冬尽头,南国鸟飞绝。 阮雪音也过去坐,想到蓬溪山崖畔黑松下黑石,总是她与竞庭歌相伴,老师永远踽踽。 “颜衣性子最欢,也最爱出宫。好像是三月吧,春将至未至,她突然不欢了,那日我入药园,方知她有了身孕。” 竞庭歌生辰在十月初三,若三月那阵是初有孕,那么她确非足月生产,与阮佋说她们几个都身形纤细很难察觉肚腹隆起的说法一致。 不足月便生产,更加瞧不出,该也是有意安排。所以竞庭歌身子底弱,不全因幼年饥寒。 “她从一月开始频繁出宫,每隔六七日总要出去一趟。大家都认定她是这期间在外面认识了什么男人,还颇愤慨。”姝夫人一笑, “都是揣着秘密悬着命的姑娘,苏落锦有孕是以身饲虎,颜衣这个却属天降灾祸。文绮和落锦都恼,前者圆滑怒而不言,后者也刚有孕无心力责怪,两人游说颜衣拿掉腹中孩儿不成,只好排计保她悄将孩子生下来。” 阮雪音听着不对,“楚荻呢,她不是程家女儿?闹了幺蛾子不生气么?” 姝夫人转脸莞尔,“你同我想得一样。楚荻话少,这种时候反应淡也寻常,怪就怪在,她颇帮着颜衣,那两个苦口婆心劝时是她开口说事已至此,不如留这孩子一命。” 老师的作派。阮雪音深蹙眉。像也不像。 但保命与否是二选一的事,一时心软或看竞颜衣为难也就决定护了,又有何怪? “不是她软心肠怪。”姝夫人之莞尔莫名叵测,“是一月颜衣开始频繁出宫她就怪,总好像魂不守舍;而一月之前,上一年十二月,她出去过两次。” 月光下姝夫人的脸如瓷,描得不苟的唇脂便如瓷上朱漆, “这面皮和人换来换去,你说有没有可能她们俩是顶着同一张脸认识的同一个男人呢。否则楚荻经年如死水,我想不出什么缘故能让她对颜衣这段情事格外关心,以至于出力。那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她复望黑沉沉山野,目色变得渺, “是女子就懂,历过者更懂。” 第531章 新孕 纪桓人在锁宁城是二十二年前的十二月到二十一年前的三月。 时间合得太恰。而竞庭歌打初见纪晚苓就觉对方亲切,后者在最欢楼说看过竞颜衣的画像。 阮雪音已经找不到任何漏洞来否定竞庭歌是纪桓之女这一猜测。 这一事实。 那么也很明确了,如果姝夫人此猜为真,当年老师出宫用了竞颜衣的样子。 再是面貌相同声音相似。阮雪音已历世事尤其深历了情事,无法说服自己—— 会认错么?会分不出来么? 只能回去问同样身为男子的顾星朗。也许在某些事情上,男人们真的不够敏锐,以至于障目盲心。 姝夫人出现在四人身边是最后一年半的事。也许那时候她们无论如何需要这第五人,完成进出,和所谓的排布。 命中机缘。 “她们就这样将各自天大的秘密告诉了你,从没担心过会被出卖。”阮雪音静声。 “我也将自己天大的秘密告诉了她们。如你所言,她们都是遗孤,再不成自己死了便罢,我身后有族人的。” “她们要报国仇,为何不各自往祁往蔚往白,偏聚在这崟宫药园里谋事。而她们显然也想毁了阮氏。那些亡国恨,同崟国有关么?” 阮雪音能想到的,一,崟国非其余三国,蛰伏起来最安全;二,药园如一座藏满了奇药奇术的遗世孤岛,放进争霸之世或能屡建奇功。 炼丹若只是幌子。她在最欢楼就这样想过。那药园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你知道顾氏的药园在何处么?”姝夫人问。 各国皇室皆有自己的药园,专为皇家供给药材,此为公识。东宫药园之所以特别,也正因其多余突兀—— 阮氏本就是有药园的。 “不知。皇室药园得建是为杜绝民间药材隐患,自然要避人耳目。” “我这些年就在想,阮氏的药园是否被发现了,且藏着天大的玄机,导致阮佋做太子时不得不新建东宫药园将崟国药园的秘密转移过来。三百年啊,阮氏立青川三百年,大好的宇文家都陨落了,他们是凭什么呢?” 夜风强劲起来,嘶啦啦刮过漫山高树,将本就微弱的月光也划得细碎,柳琴声不闻。 宇文家爱柳,祁太祖顾夜城甫一登基便下令砍了祁宫霁都的所有柳树。苏晚晚姓苏,便抱着一把柳琴,尽管此柳非彼柳。 当真如此么。是母亲留的遗言,还是幸存者挖的陷阱。 空地上篝火已熄,不见阴影,不见弹琴的少女,顾淳风兜手窝在红笼下,蜷着腿,眼见阮雪音回来哆嗦着起身。 “在等我?”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喊沈疾了。”她抖着声气。 “沈疾呢?” 阮雪音问出来方反应,自然守着顾星朗。 “快去吧,你不在,九哥没人照料,还不是叫旁人钻空子。” 阮雪音实在想见竞庭歌,也便没多体会这句钻空子,径直去了她房间。 灯烛通明,竞庭歌斜歪在榻边,眼半阖未阖,被子却盖得严实,卸了唇脂妆面,近看仍是脸色差。阮雪音蹙眉,“要睡便好好睡,这般窝着对——” 她讲不出孩子二字,更确定对方不想听。 “睡不好。睡不好有一阵了。半坐着反而容易些。” 有孕之初和临产之前都可能睡不好觉,算是常症。阮雪音至榻边坐下,伸手去拉她的手。 竞庭歌没往回抽。 阮雪音搭三指在她腕上。 山风吹得窗户轻重不匀地叩。 “近来还是太奔波了,吃睡皆不好,本就头回,反应自然大。”阮雪音收手,“既知道该乘车不能再骑马,便处处留心些,这两个月很要紧。” “都太难吃了。”竞庭歌懒声,“今夜那烤肉,远远闻着都直想吐。有何方子么,或者药丸,给我一些。” “除非有不妥,最好别服药,是药三分毒。” “我已经很觉不妥了。上一次这么难受还是竞原郡时候。” 要不要说和姝夫人的相谈。阮雪音看着她疲态。“他知道么?”终问出来另一句。 “我都不确定,是你刚摸完说了才定。他如何知道。”竞庭歌一直微阖眼,蓦然睁开,“你若敢泄露半个字,” 她没打算不要这孩子,却也没打算告诉慕容峋,阮雪音十分确定。便想起来同样沉默生下了竞庭歌的颜衣。 “我想借你那只鸟往霁都送一样东西。” “这算明目张胆施计?”竞庭歌挑眉,“你自己的呢。” 用我那只不合适。罢了。阮雪音起身扶她躺下,“躺比坐好。你白日乘车,也不能久坐,隔一段时间须起来走动。” 这般说,双手至她头顶、眉际轻轻按压穴位,竞庭歌舒服得再次阖眼,困倦涌上来。“稚子何辜呢。既有因缘,便见上一见,有母亲的孩子,人生该当不同吧。小雪,我觉得我会是个好娘亲。” 她说得极慢,闭着眼由她揉按,仿佛梦呓。 真如梦呓,她从不会私底下叫她小雪。 泪意没由来上浮。 出房门子时过半。竞庭歌已经熟睡。是今年最后一日了。途径慕容峋那间时她仿佛听到女子说话声,阮墨兮吧。 混蛋。她心内一声骂,知道错不在对方,强压着满腔起伏往自己和顾星朗那间去,也有女子说话声,方想起来淳风之“钻空子”,恢复理智,抬手叩门。 纪晚苓开了门。 “你不在,他喝水洗漱皆不方便。回来了就好。”便向顾星朗一福,转身离开。 顾星朗靠床头坐得笔直。“一直这么坐着在说话。” 不可能为避嫌大敞着门,单独相处也是理所应当。且以他和纪晚苓情分,这种时候连解释都不必。 阮雪音仔细察看他一切妥当,又去收拾自己,总算清爽了,脱鞋上榻,“要不今晚你睡里面。”她待要如常越过他,一顿,停在当中。 顾星朗还坐着,观她停顿姿势可爱,笑起来,“为何。” “你有伤。”阮雪音一努嘴示意他前胸肩臂,说五花大绑不为过。 “所以你睡外面,夜里若遇险好挡在我前头?” 阮雪音看他戏谑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也不坚持,老实爬进去躺好。灯烛半盏留在帐外,顾星朗亦躺下偏头向她, “听说和姝夫人去散步了。” “嗯。”阮雪音转脸,极认真,“若此刻我不是我,你分得出来么?” 顾星朗一呆,旋即伸手至她腰间,往里,往上又往下。阮雪音不及躲已经被他摸了个明白,便听他认真答: “分得出。手感触感,香气味道,错不了。” 果然男人自有男人的法子。阮雪音无语凝噎,“那若是没有肌肤之亲呢?单凭看呢?” 【四国皇室各有药园前文交待过,237东宫药园】 第532章 失序 顾星朗盯了她片刻,像瞧面容又像辨神色。 “那得分看过几次,看了多久,以及,”他顿了顿,“缘分。” 前两项易解,缘分何解?阮雪音不意顾星朗还能说出这种飘忽之论,不接话等详解。 顾星朗回转头看帐顶,想抬手肘垫后脑,发现其中一只手动不得,颇郁闷,讪讪道: “你这么问,那就是有人没分出来,且是一个男人没分出来至少两个女人。再迟钝,多看几遍总有观感,那观感会留在心上,都无须动脑子记,此为生灵禀赋。分不出来的最直接原因通常只有一个,看得太少。次数少,或者时间短。” 竞颜衣出宫从一月直到三月,时间是不短的;以姝夫人指称每隔六七日一次,次数也是不少的。 所以是因为老师的次数少。 她十二月总共出去过两次,那么见纪桓的次数可能是两次也可能是一次。 若只有一次,初相识,确不够了解,更不足分辨。 “缘分怎么讲?” 顾星朗重新侧过脸看她,“也可以叫灵犀。有些人哪怕只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但一眼万年,绝不会再错。比如我和你。” 此人是受了伤又值深夜,格外来兴致?阮雪音不觉得当年月华台上一眼万年,她光着脚,甚狼狈,而顾星朗全程冷漠分明审视之姿。 但此论有理。如何见的,有没有对过眼神说过话,故事不同印象也会径庭,不能全怪纪桓瞎。 “是谁错认了谁和谁?”易容一题最欢楼中阮佋已经详细展演过,不难想,顾星朗随口问。 “这个故事里只有两个男子。”阮雪音答。 阮佋,和竞庭歌的父亲。而刚才他已经猜到了是一个男人错认了两个女人。 顾星朗恍然哼一声,“孽缘很多啊。” 阮雪音撑起来,认真看他,“瑜夫人同你呆了一整晚,没说画像的事么?” 顾星朗当即抓错重点:“什么一整晚,也就不到两个时辰。你和我这样才叫一整晚。” 阮雪音被对方忽来严正也带得跑了题,“你这叫心虚。不心虚老解释什么。” “我这叫君子坦荡荡。你不高兴又不说,我只能多澄清两回。” “那是我错咯?” 顾星朗无惧她亮晶晶眸子迎了一瞬,败下阵来,“我错。” 天底下该没有第二个男子这样可爱,在外分明厉害,关上门认错却快。阮雪音抿嘴笑,俯身至他颊边亲了一口, “所以瑜夫人是在纪相的书房里看过对不对。竞颜衣的画像。” 顾星朗勉力从这一口香泽里挣出来,抓回脑子,半晌答:“对。” 阮雪音坐直。 “你告诉她了么?”顾星朗淡声。纪桓那位少时故人是竞颜衣,已经无须再考了,所以此问明确。 “还没。”阮雪音真正不安起来,稍踟蹰问:“你会用这件事么?” 顾星朗无甚表情,“晚苓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见过画像,尽管后来糊弄过去了,以竞庭歌机敏,不会猜不到。但她不是六亲不认?纪桓是她父亲这种事,不见得能影响她。” 竞庭歌自有她的弱与盲,加上如今身体状况,有些想法会一时改变也说不定。 “所以纪桓是错认了竞颜衣和惢姬,也就是楚荻。” 他从最初便怀疑老师,直至今日,堪称执着。阮雪音想了想,将前朝盛装之疑一口气讲出来。 “三家齐聚,何等机缘。”顾星朗沉吟。 “你觉得不可能?” “万事皆有可能,只分大与小。三家皆有幸存者是小可能,三家幸存者到此代皆为同龄女儿是更小的可能,她们三个还同时进了东宫药园,万中无一。”他抬眼看她, “姝夫人说谁是谁。” 阮雪音没看他。 驿馆内无地龙,无木炭,被子极厚,顾星朗又是年轻男子火力盛,被窝里多呆一会儿竟觉得热。 她不答话,看着素净的厚被上暗纹的花。 顾星朗微变脸。“胡说。我最不信的就是宇文家还有遗孤。太祖行事狠厉,当年下令全族斩杀根本不可能留活口。” “你刚说万事皆有可能。” 若顾夜城起事之初宇文家便开始挖后路,想保几个族人的命是不难的。历朝历代,这样的事一直在发生。 山风吹得窗户吱嘎嘎响。 “父亲姓阮,母亲姓宇文,她苦心抚育你十六年最后送到我身边,倒是完整的一盘。”关于惢姬十几年弈局的猜想也自去冬与慕容峋信件往来时便有,他甚至在今春蓬溪山上明白问过。 今春蓬溪山,那个微雨清晨,他以寂照阁为契口探对方送阮雪音入祁宫的真正动机,甚至明确询问是否因为看了两人的星官图所以对阮雪音格外有信心。 山风吹得窗户吱嘎嘎响。顾星朗考虑片刻,将此一段告知。 何止星官图匹配。阮雪音想起姝夫人画像之说。根本是量体裁衣。这个人如果不是自己,也会是别人,总之他一定会喜欢老师为他准备了十六年的姑娘。 他喜欢的是一件作品。不是阮雪音。 心上一角自早先山腰对谈便皱起来,此刻重提,那角落由皱至拉扯,有些疼。 她压它们下去。“还有呢,还说了什么。” 还强调了寂照阁河洛图是宇文家之物,说阮雪音于他也许是祸非福。 与今日姝夫人之词是对得上的。 当时不觉,因为从悬案到时局都没走到今日地步。 万般断势,其实到此刻都没有断错,只是差时间。时间未到,缺子相填。 但她还说。那个早晨的细雨声扑回来,顾星朗觉得脑内清明了些。她说没人能对抗时间,说了几件阮雪音小时候的事,说他和慕容峋或是两个姑娘最好的归宿。 时间也改变了开局的人么。 她最后给了他一枚香囊,建议等到最应该的时候打开。 他不知道哪一刻应该。但此出霁都任重道远,他带上了,就在箱中一件外袍里。 “也许我本不是今日模样。”阮雪音静听冬夜风声,终没把下一句讲出来。 顾星朗心中紧要不在这里,也便没注意她话里有话,“先不论真伪,我不觉得有何问题。已经过去百年的事,上一辈的事,苏落锦没有留话一定要你怎样。退一步说就算有,”他扬眸望她, “你在乎么?” 这个问题阮雪音一路回驿馆都在想。苏落锦乃宇文家后人是一个不轻不重的矛盾,必会带来些麻烦,寂照阁就是其一。然后是自己在祁宫的处境,和顾星朗作为国君可能面对的困境。 “迄今为止我在乎的,东宫药园真相,竞庭歌,和你。” “我排最后啊。” “从后往前说的,倒序。” 【本章相关,269九天书;344、345劝君惜取少年时(十六)(十七)】 第533章 山呼 外间声动是在夜半。 丑时将近,整个大风堡山呼海啸般震荡起来。 阮雪音一向睡得浅,顾星朗有伤更不敢松懈;沙沙声起伏时她隐约听到了,尚在梦中,勉力挣脱,眼还未适应黑暗人已经坐起来。 “别出去。” 却听身旁顾星朗静声。 这人是也刚醒,还是从头到尾没睡? “是兵队?谁的?” “我猜阮佋。” “他哪来的人?” “阮家三百年居庙堂,宗室遍崟国。阮佋是因弑杀祁君被我胁迫,宗亲们却有的是理由不受牵连、不去国,继续坐享荣华。” 而阮佋答应流放不过三日之前,锁宁有阮仲坐镇,宗亲们远在各城郡哪怕当时不服也难于反应,只能暂时应承下来,且行且筹划。 三日,足够备兵马了。 “左半梅符在各地军政长官手里,其中多数非宗室,宗亲们轻易调不动地方军。” “私兵。多半有。”顾星朗依旧躺着。 “养私兵要想不被发现,数量该不多,岂有此刻呼啸之势?” “各地各宗室的私兵加起来,不少。且你又知道地方军没被调动?” 阮雪音滞了一瞬方反应此言。他是真的怀疑阮仲,所以雅邸前最后敲打。 “你是说,明面上是阮家宗室在抗,其实有阮仲相帮?阮佋二话没说配合出崟,也是因与阮仲的默契?” 为何。 阮仲没有保阮氏的理由。且他不是刚靠着与顾星朗联手凌霄门一役坐稳了君位? “合纵连横,瞬息万变,联一局手达成目标便可;目标至上,下一局该与谁协作,他有脑子,拎得清。”顾星朗单手一撑坐起来, “总归君位初稳,而宗室必有一抗,他大可以推波助澜借此乱完成别的事。” “比如?” “比如就此灭了阮氏永绝后患,而又显得不是他动的手。” 阮仲将自己的人伏在宗室私兵中,待局面乱起来行反杀之策,最后阮家倾覆于大风堡,谁为凶手呢—— 自然是顾星朗。祁国要流放阮氏,宗室相抗,双方开战,终至覆亡。 “此计成,于他三利。一,阮家覆灭他再不用担心君位之稳;二,天下人会说我言而无信阳奉阴违,哪怕是对方先挑衅;三,”黑暗中他看着她眼睛, “我终究屠了阮家,违背了凌霄门上护你之诺。” 阮雪音直觉得阮仲没有这样深绕的心思。以她两个月来与对方往来,这套逻辑顾星朗想得到,他未必能。 顾星朗一直看着她眼睛,也便看出了她犹疑。“在你心里,我并不比竞庭歌更良善。反而阮仲简单,使不出这些算计。” “不是。”阮雪音道,黑暗里去握他手,“两码事。你想得到但你不会做,此为良善。良善与会算不矛盾。” 顾星朗难得没有反握她的手。他抽手撑床下地,“是与不是,很快见分晓。” 门外人影晃,沈疾压得极低的嗓音传进来,“宗亲们尚在各自房内,祁崟两国兵士驻守,君上——” “蔚兵呢。” “还如几个时辰前一样,驻扎最远,留着五百人驿馆附近护卫。”他稍顿,“霍衍一直和臣在一起。” 顾星朗与慕容峋的房间相距不远。 “把淳风和晚苓都接过来,现在。” 灯火骤明,房中亮起来。山风树林呼啸声愈近,整个驿馆一间接一间亮起来。顾淳风打着哈欠,自然不悦;但兵马响动已在咫尺,她心中有数又无数,也不多问,走进来坐到桌边喝水醒神,两杯下肚又将一碟冷透的点心拿过来吃。 “厨房的人起了么?我要些热的,粥和小菜便可。”她扬声向门外沈疾,又转而问刚至对面坐下的阮雪音,“嫂嫂你要不要辣菜?” 顾星朗去了窗边,透过吱嘎嘎来回拍打的缝隙望漆黑山林。分明是窥视,因他站得笔直翩翩而显得格外坦荡,且沉定。被纱布缠绕的右侧肩背有些僵,纪晚苓驾轻就熟拿了斗篷为他披好。 沈疾在外应下淳风交代,人却没动。淳风并不再催,只向阮雪音嘟哝: “你看我还没嫁呢,他已经会糊弄人了。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行动。” 兵马声更近,携山风过深林,到了驿馆大门外。 顾星朗转身出了门。 火光零星,显然这些人已经很习惯暗夜行进。空地上已有兵士严阵以待,银甲与褐甲交互影映月光,将二楼正中白色斗篷的顾星朗映得分外显眼。 “三日前凌霄门上已经说得很清楚,诸位若是来截人的,现在便可以回了。” 按理不必他现身讲这番话。驿馆外那些兵士哪怕领队,都非名将,他一个也不认识。 但许是因方才与阮雪音黑暗中对话,他闷着一口气,定要亲自看一眼始作俑者,那些可能有阮仲埋伏的崟兵。 不智,但忍不住。 最后一次。他告诫自己。以后凭是何事,何人,哪怕为她,只要在君位上一日便再不可这般妄为。 “敢问祁君,可否放人。” “不可。” “陛下坦诚以告,我等便不客气了。”那领队高举起手中火把,待要施令—— “何必。”既现身,不妨尽其用,顾星朗缓声,“阮氏流放是为皇室争斗,与诸位无涉。纵使拿人钱财——” “是否明主,我等不懂。”那领队口音清奇,不似官话,“但食人之禄,死人之事。救人!” 火光浮动,兵马踢跶起于山风过处。 兵刃相接,褐甲的双方崟兵很快相融难分你我。 也便显得寥寥两三千祁兵寡不敌众。 驿馆之后兵马声也起,是黑甲的蔚军,护三国亲眷撤离。阮雪音被顾淳风一路拉拽着下楼,不停回头,顾星朗还没跟上,竞庭歌亦不见人影。 “九哥有沈疾,竞庭歌不安全慕容峋不会自己走,嫂嫂你就别操心了!” “他们是来截阮家人的。此刻阮氏众人与我们同撤,乱军会直接追上来。一路相护的崟兵难辨敌友,”阮雪音稍沉吟,“我们等一等。” 顾淳风瞪眼,“等谁?” 竞庭歌这一觉睡得死沉。以至于兵马尽至顾星朗开始高声说话,她才隐约听见,睁眼,察觉响动震天。 还想睡,不想动。她脑中盘桓过一些计较,觉得死不了,拉高被子捂上头准备翻身朝里。 房门被大力推开,慕容峋顷刻到了榻前,“走!” “天亮再走。”久违的睡意浓重,竞庭歌不想破坏它。 慕容峋倾身便要抱她起来,反应顾星朗曾嘱咐近来不能再轻举妄动,当以君臣礼待之,依旧站着沉声道: “阮氏宗亲的私兵们来截人,看样子是孤注一掷不死不休。乱战之中难免误伤,真出了差迟谁也不占全理。走为上,早出国境方可安心。” 竞庭歌暗忖此人难得头脑清楚,有些欣慰,闷在被中瓮声道: “要打也是祁崟之战,你跑什么。最稳当就是咱们。” 慕容峋只觉方才一番话都是白说,外间厮杀声重,霍衍在门口低催。 “竞庭歌!朕命你——” 终是被一来一回张口转脑破坏了睡眠,竞庭歌露出脑袋。昏沉酸乏未得纾解,寒意自被缝钻进脖子,她实觉下不了床走不动道,轻抚小腹一瞬,看向慕容峋无甚表情, “抱我走。” 第534章 分飞 阮雪音与顾淳风等在驿馆后门墙角高树下。 很徒劳。地面上视野窄,再等也只能看见从后门出的,但哪有几个武者救人会从后门走呢? 能飞檐走壁的当然凌空离开了。此为上官宴救竞庭歌那晚阮雪音的切实体会。 “你上得了树么?”她低问淳风。 顾淳风闻言抬头望树冠,南国高木常绿,掩身形正恰,“应该可以。”又向阮雪音,“但带你不行。我不会轻功。” “我就在树下,你上去看看。” “看什么?” “哪些人进了哪些房间分别带走了谁。” 厮杀声近,门窗开阖声此起彼伏响起来。仍未见顾星朗,阮雪音忍不住绞手,心道这人是真生了气要证明阮仲乃幕后之手给她看? 便听头顶树冠间淳风“嘶”了一声。 阮雪音待要问是否阮佋行踪,但见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廊下,大步往后门来。 正是慕容峋,怀里抱了个姑娘。 阮雪音极难得也“嘶”了一声。 “你还不走?”旋即到了跟前,缩在玄色大氅里的竞庭歌冷声。 除了神情不像,哪儿哪儿皆是宠妃模样,比自己还像。阮雪音颇服气,思忖一瞬道: “现在走。” 顾淳风暗怪不是要盯梢?还没看完呢。 但她是顾家女儿,要紧时候分寸长在骨子里;阮雪音这般说,她当即下树,一壁跟着出后门,低声问缘故。 “你方才所见,驿馆是否已经被包围了。” 淳风点头。此刻后门就全是蔚军,为护众人离开;而另外三面尽皆祁崟兵士,挽弓准备拦截出逃者。 “你哥自会部署,无须我们帮忙盯梢。”方才不过是等竞庭歌顺道,“难,多半是俱伤。”她一壁继续,脚步慢下来。 顾星朗会尽力保阮氏宗亲不死,但这般硬拼的形势,来者都是些难以智计劝服或引导的武人—— 场面已炸开如覆水难收,便是有智计也再无施展的时机。 若他推断为真,阮仲确等在这里出手,今夜便是阮氏灭族之祸。 她彻底停下来,“你先跟他们走,上竞庭歌的车,快去。” 顾淳风眨眼,“嫂嫂你呢?” “我跟你哥一起走。” “嫂嫂你不会武功你留下是会——”顾淳风想说会拖累人,到底没出口。 “我毕竟姓阮。”阮雪音淡声,“我不能就这么走。” 很多道理至此刻她都没彻底捋明白。 但顾星朗是对的,争霸之世,局中人不能没有立场。中立的后果就是临到关头左右掣肘。 老师给她安排了太难的一局。 她回头看浩荡开始撤离的车马,不见阮墨兮。 “你刚也没看到阮墨兮出来对不对。” 顾淳风放开阮雪音胳膊,“无论今夜结局如何,嫂嫂你不能怨九哥的。他是饶了你族人的,他甚至都没杀阮佋,而阮佋设计杀了我们父兄!” “我知道。”阮雪音认真看她,“我都明白。你放心。”她反手扶顾淳风胳膊, “现在听我说。接下来直到边境,你无论如何跟紧竞庭歌,就在她车里,不要换。她若要你回自己的车,你就说我说的,她近来身体抱恙,离不得人,你受我嘱托一路看顾她。” “我为何要与她同车!”顾淳风瞪眼,望一瞬不远处,慕容峋已经抱着竞庭歌上了车。 “为了你能完好无损再见到沈疾,回霁都完婚,和他儿孙满堂。” 顾淳风一时语塞。 纪晚苓先于她们出来,此刻该已经上了车。 阮雪音转身飞步去找纪晚苓的车。 对方果然已经安坐其间。帘子打起来,两人车上车下相视半刻。 “还不走么?”纪晚苓先开口。 “去竞庭歌那里吧。淳风已经去了。乱局之下,跟着慕容峋最安全。霍衍以一挡百。” “你对慕容峋倒有信心。” “我对你更有信心。”阮雪音静声,“那幅画像是纪相珍藏吧。竞庭歌还不知道。她若知道了,会对你格外慈心的。你们都在一处,得最佳保障,我对他也好交待。” 纪晚苓怔忡好半晌。“你不走?” “他没走。沈疾也就没走。所以你和淳风没保障,须跟着竞庭歌。” 纪晚苓笑了,一贯端秀,“乱局之下我若遇险,对你不是坏事。” “对他是坏事对我就是坏事。”阮雪音放下帘子往驿馆去,“你过去,淳风也更安全。” 顾淳风掀帘登车时竞庭歌还窝在慕容峋怀里。 阖着眼,像是睡着了。 “我说,”淳风翻了个白眼,“再是人尽皆知也多少注意些。素日里一口一个君上先生地叫呢。” 人尽皆知么?慕容峋窃喜又忧。 至于此刻状况,他想起来方才上车时奇遇: -现在如何,躺还是坐? 他试图将她放下。 -就这样。 竞庭歌又缩了缩,拉一把大氅裹紧,钻得更深。 慕容峋不是扭捏之人,对方投怀哪有不好好抱的道理,遂一紧胳膊向顾淳风: “病了。车上缺行头,也是无奈之举。” 稍顿,“殿下这是?” “哦,嫂嫂也说竞姑娘身体抱恙,托我一路看护。”顾淳风快口答,啧啧称奇,居然是真的?! 驿馆内火光冲天。 并没有烧起来,但火把落处偶燃枯枝,打斗溅翻了廊下红笼,冬夜漆黑中也便显得明火簇簇,掩映满地死伤。 顾星朗坐在二楼房门外,距阑干一步之遥,不至于显眼又能将场间情形尽收眼底。 他附近也有几具尸首。该是不要命的直冲上二楼寻人,还是欲趁乱碰运气杀祁君?死得极利落,脖颈上一道细痕,因着刃快又或天冷,竟没怎么见血,一招封喉。 阮雪音下意识看近旁沈疾手中的刀。 刀身锃亮,确有血迹,但刃厚且沉,不像能划出细密伤口。 然后她看到了顾星朗座椅旁软剑。极薄近玲珑,滩在地上如水如月光。 浸血的月光,红白相映。 而他面色比月光更冷。 “夫人怎么——”沈疾先看到阮雪音上楼。 阮雪音径直到了顾星朗身边,蹲下,轻碰他右侧前胸,“没扯到伤口吧。” 分明是他提的剑杀的人,那软剑就在他左侧。 “用的左手。”顾星朗不意外她回来,“不是不信阮仲会这般阴狠?还是觉得我定保不住他们性命?” 杀人是最容易的事。混乱之中,全无功底的弱女子也可能一把匕首深入敌人脏腑。 至强者也保不住。 “都不是。我得回来。” “你看见了么。”顾星朗音色于漫天厮杀声中尤显得清, “来的所谓宗室私兵也穿褐甲,一如崟国上百年惯例,没人能疑。战斗时与一路护送我们的褐甲崟军相融,谁也分不出谁。他根本都不用调动地方军。大风堡集合,兵力相加足够杀阮杀祁。最后阮家人是混战中我的人杀的,我的人是宗室私兵杀的,利害关系只两方,跟他阮仲,没有半分关系。” 第535章 还梅 暗夜中兵刃人声近了又远,整座驿馆高墙内外尽硝烟,更衬二楼这一隅深静。 阮雪音手中握了件东西。 何时出现在那里的,顾星朗没有注意,此刻看见了,动眉心凝神。黑乎乎,泛着暗泽,形如梅花斩半,边缘半粒深红晶莹的蕊。 “这是梅符?” 他问出来便觉荒谬,阮仲再是想讨她欢心,不至于送兵符。 “假的。”阮雪音答,“救竞庭歌那次用过。今日没法故伎重施。” 若只是宗室私兵,不受梅符约束,一心截人更不会买账;若是阮仲的招,那么他知道自己有伪造的左半梅符,会提前嘱咐,那些暗渡陈仓的崟兵也不会上当。 “但可以试。”顾星朗冷声,“私兵不受梅符号令,官军却是见左半梅符如见君上。你此刻站在二楼亮符让官军停手,他们都会听,至少会暂停,若是没人听——” 便证明他们确定阮雪音手中梅符为假,证明阮仲嘱咐过,证明今夜黑手九成是他。 有必要么?阮雪音看着顾星朗。 没必要。事已至此尽可能带阮家宗室活着离开为要,是否阮仲秋后再算不迟。 但顾星朗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你不想试。你不愿意是他。” 阮雪音站起来,“是不是他我会亲自问。此刻我们——” “你亲自问。”顾星朗重复这句,也站起来,“是啊,谁问都不行,你问才可以。你终归待他不同了。他对你多年惦念为你起兵夺位,一整个雩居香花不断如今整个青川都知道他想要你。很风光吧。他是不是还说要等你,说我身边有晚苓你我迟早要生龃龉?” 顾星朗怎会在这种关头失了控力说这种话?阮雪音很想拉他归智,却鬼使神差道: “难道不是么。瑜夫人不是永远在么。她也是你的夫人与你近二十年情谊,这么长的一生你打算如何,一直像今日般保持距离却相互关怀,有帝妃之名不知哪一日就可能成帝妃之实?” 任何时候她都会顾及纪晚苓安危,这是为人准则。但方才那样的时刻,她无论如何要把她安排去竞庭歌那里才放心离开,是为顾星朗。因为顾星朗不允许纪晚苓遇险,因为纪晚苓出事他必会难过痛心,所以她得做这种万全安排。 太不智了。她脱口讲出这些话,当即懊悔;眼见沈疾忙于局势又碍于臣子礼数已经退至楼廊尽头查看,强行转回正题: “我刚说会亲自问他的意思,是阮佋禅位那晚影宸殿内他答应过,目标一致,保阮氏保崟国。如今阮家出局而崟国尚安,是情势所迫,已算最佳结果。他不该再赶尽杀绝。” 顾星朗也自瞬时失态中恢复过来,静声道: “你想拿假梅符于必要时争取一线机会。那些揣着密令今夜无论如何要灭了阮家的崟兵若肯给你半刻,你至少,要救阮佋和姝夫人的命。” “是。撇开失手误伤,真正的私兵和祁兵都不会杀阮家人。若有人动手,就是这些一路护我们的崟国官军,和可能混在私兵中的地方军。我想试试。” 宗亲之中已经有人死了。沈疾大步回来禀。 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 阮雪音转身下楼。 她很清楚阮佋在哪一间。沈疾说还没见他被人带出或自己出来。 灯火通明,推开门阮墨兮和姝夫人都在。 一家三口,还是少时所见融融。阮雪音依稀记得羡慕过,尽皆沦为烟尘了。 “以为你走了。”阮墨兮冷声。 “怎么没走。”阮雪音径直问阮佋,“那些人不是来接你的?” “有人进来接再走。贸然出去,刀剑无眼,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白发的阮佋与姝夫人同坐像差了整整一辈。 “已经有宗亲被杀了。” 阮墨兮变色,“手误?” “不好说。” 阮佋让皱纹挤变了形的眼眯起来。“顾星朗怎么说。” “他认为是阮仲。” 阮佋哼一声,沉沉笑起来,“好反应。所以他待如何,将计就计让我们死了算了?”他这般说,再哼, “不对。今夜阮氏若灭族,责任在他。他会尽力保我们。但怎么保呢,兵力远远不敌。” “兵力不敌是死题,保不了。宗亲们并不知陷阱存在的可能,知道也未必信,多数还是会选择跟所谓的救兵走。若此刻外间杀伐不是手误,他们在劫难逃;你与姝夫人,只能靠我们俩硬挡。”阮雪音看一眼阮墨兮。 阮墨兮一怔,惨笑,“我顶什么用,他已经丢下我自己走了。还是你有福气,我刚过来,见祁君陛下端坐二楼。” 慕容峋不会无情无义到直接走人,定问过她,她自己不走。 “你都知道回来,我堂堂八公主,怎能抛下父母。”阮墨兮起身走到阮雪音跟前,下巴微昂一如多年骄纵。 到今日此时阮雪音才觉得她或非故意。习惯罢了。被宠上天的金贵女儿家哪懂谦和。 “不出去便不会被误杀。”阮雪音淡声,“我们就等在房中,直到结束,或者有人进来。” 那两名兵士破门而入是在一盏茶之后,见阮雪音和阮墨兮也在皆是怔愣,旋即快声请阮佋同他们离开。 阮佋一时没动。 “官军势众,我等已快不敌,还请圣君速动身!” 这是一个赌。 他们可能真的是私兵,跟着走,真有可能逃出生天自此脱离挟制。 也可能出去至无人处即被斩杀。 阮佋站起来,姝夫人随之站起来。 阮墨兮欲张口拿不定主意,慌望阮雪音。 阮雪音忽抬手将乌沉沉符节丢出来。 符节落地,半朵梅花。两名褐甲兵士俱是一愣,对视一眼。 私兵们不会这种反应。阮雪音张口: “这梅符是假的,想必你们知道。今夜大局已定阮氏必损,论差事,交得出手。但圣君和姝夫人,本宫与蔚后一定要保,三国边境大军屯驻,你们想清楚。” 二兵神色由怔愣至恳切,一抱拳,甚焦灼,“我等奉命前来营救圣君,还请圣君——” “把这枚假符拿回去。”阮雪音打断,“二位负责来杀圣君,必居要位,至少也是崟君陛下看重的勇士。便将此符带回去,君上看了自然明白,圣君和姝夫人的差,你们交得了。” 【假梅符阮仲曾仔细看过,470蛛网,再见必然认得】 第536章 云深 大风堡东麓山呼风啸,早先篝火旁歌舞曼妙已经被兵马踢踏入尘埃。 奉命护阮家人分散离开的银甲祁兵随处可见,尸横遍野,那些华服的宗亲就在他们近旁不远处,血流被冬日严寒封存如朱砂。 激荡在整个山间幻梦般的兵刃击打声渐渐弱了,湮没于无。沈疾带最后保留的一队十人兵抄偏静山道护顾星朗等人离开,打斗声彻底不闻,一名浑身血迹捂着肚腹的祁兵艰难追上来,银甲已卸,该是为自保,报完同伴尽覆没的消息后双膝跪地断了生息。 顾星朗返身至那死去兵士跟前待了片刻。 时近破晓了。然冬晨晚,天迟迟不亮,寅时末尾的山间更黑得漫无边际。 阮佋久病气力不支,姝夫人与阮墨兮也甚少这般徒步赶路,行了十余里皆有些走不动,终在一处废弃的屋舍又仿佛山洞前停下来。 入崟的祁兵中还有几十人此刻该在早早撤离的蔚军队伍里,带着以奔宵为首的马匹辎重,同时照应顾淳风和纪晚苓。 “臣已经送了消息出去,待天亮——” “不必。让他们随蔚军去边境。” 山洞以西深林中,顾星朗与沈疾避开众人。 “崟蔚边境?” “淳风和晚苓都跟着去了,他们如常护卫便可。我们的人,也往北进驻,尽量靠近三国交界。原本屯驻西境的,能进多少进多少抵满崟东边境,超出一些也无妨,争执起来更好。” 沈疾默半刻,“是!” “天亮后到山下弄一辆马车。调集崟东暗卫跟着。我们也去崟蔚边境。” 那山洞乍看是洞穴,其间结构却讲究,顶颇高,分两层,顾星朗与沈疾躬身进去但见光亮从二层蜿蜒的窄梯间漏下来。 该是为稳妥计,四个人都去了上面。沈疾留下护卫,顾星朗只身登梯。 一家三口都不会捯饬柴火,崟国潮湿,生火也确不容易;是阮雪音蹲在地上折腾,甚熟练,但许是因太潮又冷不如平常顺遂,微微蹙着眉。 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三人靠坐在一旁理所当然拢着手,也便分外惹了顾星朗的眼。 “圣君带着妻女在此歇息,我便带小雪下去了。”遂向阮雪音,“走。” 阮雪音正忙着将余下未燃的树枝借火烘烤,一时没抬眼;顾星朗伸手拉她起来,她无法,挑了几根将干的柴被三两步拽下了梯。 沈疾本在一层,见状忙帮着角落里生火,旋即出去。睡得太少,一顿赶路阮雪音也觉体力不支,就着墙角靠下来。 顾星朗亦懒说话,阖上了眼。火堆轻噼啪,浅梦漂浮,不知过了多久,阮雪音忽一个激灵,睁眼,下意识挪过去缓拉他衣襟。 “做什么。” 顾星朗也睁眼。 “前日包扎之后还没换过,天冷倒不要紧,但你昨晚动过身手,我稍微看一下。”阮雪音平声,“吵醒你了。” 根本也不可能睡着,养神而已,如此作息顾星朗已经很习惯。“趁人睡觉脱人衣服,什么癖好。” 他这般说,并不阻。阮雪音也没有真扒衣服,拉出隙口探手进去,摸到了纱布,游移到大致位置,“有感觉么?” “有。” 阮雪音心一紧,“疼?” “痒。” “那是在长新肉。”她松半口气,抽手欲出。 被捉住手腕衣襟下左移至心口。“这里也不舒服。”顾星朗淡淡道。 上面有人外面也有人,摸来摸去像什么话。她抬另一只手便要抵他胸口发力挣,意识到不行,只得抵他大腿。两人拉拉扯扯又不敢出声,扭作一团,被火光映姿态在斑驳墙上竟显得热烈而旖旎。 阮佋颤巍巍下得窄梯先看到了墙角光影,一顿一收脚,重咳,观墙上人影分开,方抬步出去。 破晓已至,天却没亮,又兼深林笼罩,还如深夜。“这就是大风堡。”阮佋扶着墙至火堆前,身势比早先行路时更慢,坐下,正在两人对面。 两人都没反应。 阮佋一根指头点地面,“朕说这里,大风堡。” 两人方明白过来。 “一直听说是在山顶。”顾星朗静声。 “朕也一直听说惢姬隐居蓬溪山三十年。”阮佋捡一根树枝拨火堆,“世间至少一半听说都是假的。”他转而向阮雪音, “说说吧,楚荻是惢姬也是程氏遗孤,怎么发现的。你救朕性命,是为了最后对峙?” 阮雪音不仅说了程氏。也说了宇文氏和韩氏。 阮佋近来因急剧衰老而面上锐利不复。偏如鹰目光还能自瞳仁深处射出来。“后两者又是如何发现的?苏落锦和竞颜衣,连名字你都是数日前最欢楼中才头回听吧。是这期间又添线索?文绮?” “除了老师的身份,后两者存疑。文绮一直没现身。但她们要看结局,我想你也在结局中。”所以不能死,他说的没错。 阮佋沉默片刻,嘎声笑,向顾星朗,“精彩吧。她今夜奋力救朕并不因父女情,计局罢了。” 顾星朗自然明白,所以她也要救姝夫人。但有情无情呢?他深知阮雪音冷心性并非天生,哪怕不因药园遗案,今夜她也会援手。 不必说。在阮佋这样的父亲面前,剖白是枉费。“圣君与姝夫人倒一世情好,相伴至今。” “君王路太累人了。”阮佋点头,“总要挑个合意的常伴,到今日这样的尽头,由她送终。” 他到此刻仍对姝夫人不疑。谏言送阮雪音上蓬溪山这么显著的细节,他似乎从来没有复盘过。 “圣君今夜拣回一命也是自身筹谋使然。小雪和蔚后的身份帮了大忙。” “争霸之世为君者,自然计全局也要计最坏,自保不成时,能有后路用。”他沉沉看阮雪音, “你别怪朕因你母亲迁怒你。兮儿这般得朕宠爱,该作为局中子外嫁时也得嫁。如今看来,你比她更有后福。真要说,此朝乱局本不至于来得这样快,引火绳是阮仲起兵,而引他起兵的是你。” 确切说是竞庭歌。 更确切说是药园四姝。 阮佋似也反应过来,长叹,撑着地挪去墙边靠,“罢了。我阮家世代种的因,到我这里结果,我该荣幸。” 是崟国药园的秘密吧。也是阮氏立青川三百年的秘密。姝夫人猜测是对的。 但阮雪音不想问了。真真假假听得太多,问也徒劳,她决定松开让老师下最后几手。 也可能局面到此时已经不需要谁再落子,走势已定。 “你母亲做任何事都很认真。”阮佋阖着眼,火光打在他面庞沟壑上,声音变得渺,“栽花,采露,研方,制药,总是全神贯注,因贯注而微嘟着嘴,可爱极了。你的嘴就生得像她,你刚生火时的侧脸神情,像极了她。” 也微嘟着嘴。顾星朗自然清楚。栽花、观星、读书、论事,阮雪音总是认真,认真起来便会不自觉嘟嘴,明慧处深藏的娇憨。 “是吧?”阮佋仍阖着眼,却精准问在顾星朗心上。 “是。” “若非阴谋背叛死生之题,苏落锦会是朕愿长幸之人。贤婿,朕希望雪音于你亦然。就算她母亲真姓宇文,你也应对得了,是吧?” 蒙蒙天光勾勒洞口轮廓。 顾星朗凝眸望洞外林海。 “是。” 第537章 奔流 十二月三十,今年最后一日,祁蔚崟三国携阮氏于大风堡遭遇宗室私兵拦截、深夜乱战死伤无数的消息传遍青川。 蔚军护两国皇室火速往边境、祁军尽数覆没的消息也确切。 而残存崟军缉拿了不多的私兵活口已是折返赴锁宁。 当朝崟君惊怒交加,立即派了禁军骑兵若干快马追赶,试图护两国皇室最后一程直至边境。 还有两个消息。 阮家宗亲们于混战中不幸遇难,尸体也被崟兵们带回以皇家礼厚葬,此其一; 圣君阮佋与姝夫人的尸首未见,该是幸免于难;同时祁君顾星朗也不在正往边境的两国皇室队伍中。此其二。 消息全数放出,皆有实据。揣测与流言也便不消半日席卷了整个大陆。 三国队伍负责遣送被流放的阮氏,承诺不取性命;私兵们是救人的,更不可能伤害任何一位阮家人。 但除了圣君和姝夫人几乎全员被杀,误伤之说,实难叫人信服。 便只剩故意了。谁会乘乱故意杀光阮氏全族呢。 首要嫌疑被理所当然排给了顾星朗。 谋杀父兄之仇,不是为一个女人就能轻易放弃的。秉承祁君宽仁祁国大度的一贯作派,凌霄门上高姿态,此番借混战诛族复仇也未可知。 “我九哥光风霁月俯仰天地的一个人,”顾淳风盘腿于马车内声亮更胜车轱辘,“怎会行这种龌龊事!我嫂嫂也在当场,九哥更不可能出尔反尔伤她的心!”她这般说,大摆手, “无论嫂嫂在不在,我哥都言必信信必果。这些人究竟怎么想的,有脑子吗?!” 她实在声大,慕容峋生怕吵醒竞庭歌又不好发作。怀中人果然仰了仰脑袋,他低头看,没醒。 脸色是真差。无怪破天荒讨抱。 “还有九哥不在大部队中,这有什么好传的?”车内总共四人,淳风与慕容峋不熟,也碍着国邦礼仪,只能同纪晚苓嚷嚷。 “自然是告诉有志之士,祁君陛下落单了,各路豪杰中倘有怀抱负者,此刻便是施展的好时候。” 其声婉媚,偏显得混沌,从玄色大氅里传出来只如梦呓。 刚看还没醒呢。慕容峋低头再瞧,仍闭着眼,但整个人翻动起来,动静挺大,如在床榻。 竞庭歌半梦半醒中只知是淳风在讲话。全没意识到自己在何处以及淳风为何会在近旁。 那回答也是下意识,梦中之答。种种话音自清醒的人世间飘入梦境,与她日夜盘算无缝相接,未醒而先答话,浑然天成。 便是顾淳风也叹服。 竞庭歌睫毛如蝶翅开阖,两下之后彻底睁眼,熟悉气味传进鼻息,周身暖热绝非自己盖被子捂得出。 是了,昨晚她让继续抱的,确实睡得很好。 但顾淳风为何会在旁边?仿佛还不止她一个? 于此事上警醒远胜所有,她当即坐起来一掀大氅离开慕容峋,马车颠簸险些没站稳,又兼初孕症候,立时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却没耽误脱口一声问。 便是阮雪音也从未在人前让顾星朗这样抱着睡吧? 必须全力找补,必得事不关己。 慕容峋在此事上同样乖觉,加上自知有错连日懊悔,更是配合不遗余力: “昨夜急出来见你穿得少,一摸额头也烫。”他肃着脸,君王之姿,“边境未至局面未定,你一个谋士怎能因病失职?也是权宜之计,折腾得朕手酸。”随之一甩手,很是不豫, “此刻既无事,赶紧议正事。斗篷披好,别又病了。” 已算相当圆恰。竞庭歌就着梯子下: “是。谢君上体恤。” 纪晚苓全程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到这番唱和。 顾淳风挑着眉毛瞪着眼,暗叹这是厚起脸皮硬唱啊。气势默契却好,比在宁安城时又见功力。 “那个,”然没空管旁人闲事,她正色,“方才说什么我九哥落单方便有志之士展抱负,何意?” 竞庭歌彻底醒了脑子,对面一坐,“整个青川有多少人打他的主意,不用我说吧。哪怕不为攻伐争斗、没有确切缘故,这种居至高者天生惹是非的逻辑,算是常识?江湖草莽亡命徒割下了祁君顾星朗的人头,哪怕紧接着就是一死,也绝对遗臭万年了。”她随手拿起近旁水壶牛饮,歇一大口气, “遗臭万年也是名垂青史啊!这世上有的是生无可恋之人贪慕这样的荣耀。更别说此地不为祁,出于攻伐目的,同样有很多角力者想出手。顾星朗死在崟国却与崟国朝廷无关,多完美的局面,祁国还能因此向崟国宣战不成?从封亭关到锁宁城之役,阮仲学得很快嘛。” 顾淳风正被她说得拧眉绞手,闻言一呆:“你说什么?” 显然昨夜大风堡逻辑她并没有看懂。 “他不敢。”却听纪晚苓接口。 竞庭歌觉得很有意思,“就凭祁军压境而崟军不敌?瑜夫人你幼承庭训,自然知道,青川的规矩,不敬无名之师,打仗也要有正当理由的。昨夜究竟怎么回事鲜有人知,目前整个大陆的舆论无一怀疑阮仲,就是明证。” 纪晚苓不吱声,显然没想全,显然也紧张。 “我来告诉你阮仲为什么不敢。”竞庭歌笑起来,“鲜有人知,但顾星朗知。他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顾星朗,除非昨夜顾星朗就死于乱军中,否则到此刻,我打赌,边境的祁军已经悉数接到了备战指令。昨晚祁国兵在大风堡几乎全员阵亡,以顾星朗一向心痛人命的作派,必定恼了,必要部署。” 她向后一靠,身上重新开始难受, “问题是,昨夜阮仲也不能乘乱杀顾星朗。有沈疾在,杀不了是一回事,主要还是不敢杀。因为哪怕乱战,祁君若出事也有崟国朝廷的责任。所以此役阮仲的目标很明确,一,灭阮;二,嫁祸顾星朗。 今晨看来,目标已达成,他不会再多此一举授意暗杀。放出来这种消息,碰运气罢了,万一真有不要命的呢?他乐得享其成。而此刻顾星朗备战,半真半威慑,主要是告诉阮仲: 我都知道,你看着办。” 顾淳风完全跟上了这番长析。也便稍放下半颗心,沉沉道: “但我九哥还是危险。江湖草莽亡命徒,真碰上了怎么办?那阮仲简直坏透了!蔚君陛下——” “蔚军还是留着护咱们吧。”竞庭歌直接打断,“顾星朗身边有阮雪音和沈疾,智囊武力齐备;八成可能,阮佋也同路,几十年崟君不是白当的,他知道怎么走最稳妥。你九哥不是经营暗网多年?崟东必还有人,厉害着呢。” 顾淳风无话可说。竞庭歌这才反应: “你们为何上我的车?” “嫂嫂说你抱恙,”顾淳风从头到脚打量她,“让我们帮忙照料。” 是因心虚么?竞庭歌莫名觉得对方目光经过自己小腹时很停了一阵。 死丫头就知道算计我!她心下喝骂,思忖片刻向慕容峋, “启禀君上,今日除岁,又有瑜夫人和淳风公主同行,臣请晚间下车用膳,权作守岁之礼。” 慕容峋稍怔,“连夜赶路,到晚膳时分应该距边境很近了。” “甚好。”竞庭歌点头,“臣知道边境一处食肆,人少菜色佳,正合除岁夜宴。” 第538章 照岁(上) 崟国后进的骑兵追上两国车队,一路护送至竞庭歌口中那间客栈。 确在边境,却不是崟蔚边境。 祁蔚边境。顺利出崟,入了蔚国境。 尚在马车里顾淳风便觉无端熟悉,撩窗帘看街景,不得要领。待下了车走至食肆门口,她倒吸凉气。 是这一间。 去年初冬,破晓之前,她和纪齐自像山下来饿得发慌。半夜无食肆,只客栈留灯,两个人点了一桌子菜狼吞虎咽完,阮仲从楼上走下来。 分明也才一年有余,恍如半生。而所谓食肆分明是客栈,竞庭歌常居皇宫又如何对边陲小镇的一间客栈谙熟? “别看是间客栈,菜很好吃。入蔚六年,实话说我一直不满意饮食,这家例外,很不蔚国。我一度怀疑老板是崟北或祁北人,迁居来的。没问过,至今也不确定。” 竞庭歌对筹谋之外的所有事都不感兴趣,慕容峋一向知道。但入蔚六年一直不满饮食是什么话?精心安排给她的小厨房敢情都是白忙活? 天已经黑了。 从南往北,寒意愈盛,好在北国严冬户户暖,顾淳风和纪晚苓快脚进屋,没遭多少风刀的罪。 客栈肃清,无一闲杂。长桌已经排好,碗碟俱全,不见佳肴。几人陆续坐下,方有小碗热汤呈上,汤水下肚,腹中温暖,连慕容峋都觉舒服了许多。 “他们也快到了。咱们先喝汤暖胃,等人齐再上菜。”竞庭歌漫声,“殿下和瑜夫人没意见吧。” 顾淳风正被暖意热汤烘得软心肠,闻言一怔: “谁?” 旋即反应,“九哥来消息了?” “你九哥的鸽子或快马哪及我们蓬溪山神鸟。跟殿下说过了,他们几个厉害着呢,这便要来接二位了。” “既如此,”纪晚苓放下碗与勺,“也不必草率守岁了,本宫同殿下去边境等候便可。” 她这般说,人已经站起来。 “都同行一路了还同车,瑜夫人这般不给面子。”竞庭歌粲笑, “这里是蔚西南、祁西北,说是祁蔚边境,其实距崟东北的国境线也不过几十里。坐在屋子里等和去边境等,远不了多少,却是暖多了;守岁之夜,”她一顿, “祁国是叫照岁吧,何必耗在赶路上,大家热闹些共度不好么。” 顾星朗一行真的出现在了客栈门前。 厚帘起,几个人身上都裹着风。顾淳风一个弹跃几乎是飞过去,却掠过了顾星朗直接奔至沈疾跟前, “怎么受伤了?”立时上下其手一通乱摸,“还有哪儿?谁干的?!” 在左臂,像是刀伤,已经被处置妥当,隐见血迹。再是边陲客栈毕竟场面上,顾星朗实觉不像话,咳一声;阮雪音忙道: “无大碍,天冷也容易保养,按时换药护理,很快能好。” 淳风心疼得紧,找不到行凶者置气只好气咻咻看顾星朗。 顾星朗坦然回看一脸“他首先是我的护卫然后是你的夫君”。 阮雪音赶紧拉了他往里走。“沈疾受伤你也火大,何必在淳风面前秉公。” “情分是情分,道理是道理。沈疾之职,日后有的是受伤时候,她因此恼我,是不是搞错了次序?” 大风堡之后顾星朗的心气便没彻底顺过,与祁国兵士牺牲有关,与阮仲有关,与自己有关。阮雪音心知肚明,总想着找机会喝酒深聊—— 没机会。也不过一个白天的事,忙于赶路,又兼其他人同路,午后还遭遇了突袭。 是些什么人,看样子他不打算查,也没有必要,以时局计多半草莽恶徒。 “当初就不该一时兴起赐这个婚。”阮雪音晃神的功夫,顾星朗继续叨,“这么些年虑及沈疾身份都没考虑他,临到关头改主意,瞧瞧,应答来得这样快,战事未起,已是掣肘。” 是为淳风掣肘,必得用沈疾又护沈疾,不能让他少一根毫毛。 确实乱了次序。“没有这么严重。”眼看近筵席,阮雪音快声,“淳风不过情急,不是真怨你;沈疾的实力,伤也是轻伤。” 她没说完,纪晚苓出现在几步开外。两人遂敛色,走近,顾星朗温声: “还好吧。” 纪晚苓轻点头,上前半步,“我担心死了。” 阮雪音莫名觉得该走开,移步去桌边,竞庭歌和慕容峋先后站起来。 后者自是为顾星朗才站,两位国君见礼,落座,上座空着,留给姗姗进来的阮佋。 阮墨兮伴姝夫人最后进屋落座,热腾腾盘碟方上桌。舟车劳顿,人人专注进食,吃到一半方反应除岁夜宴,竟是半句吉祥话都没说。 “长辈在场,便由圣君讲两句吧。”顾星朗淡声。 慕容峋算东道主,随声附和。 阮佋似半晌才听懂,放下碗筷,喉音滚动,慢慢有了笑意,“好久没说了。也不知是否最后一回说。崟宫里,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多年轻人。” 崟宫里永远有许多年轻人。他是在说他膝下,除岁时该坐在筵席间的人。 “朕祝你们,”他颤手举杯,语势顿住, “一生走到头方觉短,少年时在准备在筹谋,中年时在践行在试错,反反复复,终于稍觉通透,却没时间活个明白了。” 他抬手再举高,杯中酒微微洒出来, “年轻人,朕祝你们,岁月漫长。” 整间客栈明晃晃亮着恐有百余灯烛。 是竞庭歌说祁国规矩为点灯照岁,远来是客,在蔚国地界上便该全一全贵客习俗。 那悬于空中再普通不过的酒盏里洒出琼浆,两三滴溅落在碗碟边,被灯火映得剔透,所有人应声举杯。 下雪了。 北国冬雪常驻,如此晚间来雪稀松平常。用膳毕顾星朗与慕容峋同上屋顶,对饮一壶酒望苍茫大地。 边陲房屋顶并无视野可言,莫说边境驻军,隔着雪雾便是十余里外的树都有些看不清。 但两人都深谙前方景观,从小到大不知默记了多少遍,慕容峋更多是眼见,顾星朗更多是读图。 “青川尚武,四国林立军事不可费,背地图算童子功吧。”慕容峋慨叹,“我也是认识了竞庭歌才知道,世上竟有女子比男子还谙地形深浅优劣,讲起用兵之道,屡出高见。” 顾星朗执杯小酌,席屋顶而坐分明豪迈,坐姿也豪迈,偏小酌之姿翩翩如在华庭, “此番你打算让她做军师?” 慕容峋自觉没听懂,“哪番?” 顾星朗没答。 “不是说不打?那晚跟你——” “行了这么远的路,排了这么大阵势,半分不动手,总觉浪费。” 以慕容峋迄今对他了解,此话也真也假。“因为阮仲言而无信在大风堡屠了你的人?” “他从未说过不灭阮氏,不算言而无信。要成此计必须杀光我的人,也无可厚非。” “无可厚非?”慕容峋转头看他,饶有兴味。 “于他无可厚非。”顾星朗闷尽杯中酒。 慕容峋听懂了。“都说你脾气好,我以为好到送了人头还替对方正名。” “竞庭歌有数吧,我在祁崟边境的排布。以山河盘运行道理,这种大动静显而易见。”顾星朗也转头, “所以才邀我入蔚,从长计议。” 原来。慕容峋恍然。“说到这个,”他忽一咳,“你上次建议,很有用。我该谢你。” 第539章 照岁(中) 顾星朗完全不知是何建议。 为君之道?没有过。 边境驻军?也没有过。 而慕容峋此刻神情分明眼熟。 他在下一刻抓到了数日前崟宫福熙暖阁的夜。 他建议他仍以君臣礼待竞庭歌,徐徐图之。 又是竞庭歌。 顾星朗胸闷气短,一腔上屋顶议事的热血如遭冷水泼。 “怎么就有用了?”对方主动说,必得接上话才能聊下去。国君议战事却以女人切题,这慕容峋也算前无古人。 “总之,很好。多谢。” 顾星朗冷眼观他说“很好”时眼角眉梢的春意。 十分不忍直视,更衬自己这头一团乱。 “话说你打算对崟国动手,矛头自然指向阮仲。对你家那位好交待么?” 正中靶心插在顾星朗当胸。他彻底转身,“为何不好交待?” 慕容峋自觉相识以来没见过对方这般杀气,不由得矮了气势,“就,阮仲不是喜欢她?” “他喜欢,她却不。我对她有何难交待。” 慕容峋心道你这副样子可不像是成竹在胸,分明窝火,至少也捻着酸。 “据我所知,”慕容峋同样大转身与顾星朗面对面,难得轮到自己说教,格外起劲, “这女子对于自己的爱慕者,多少软着三分心肠。喜欢即肯定、即欣赏,谁不乐意被肯定欣赏呢?这感谢、感动里就有柔肠,对方有难,多少是在意的。尤其阮仲实力并不差,比起你,” 他瞧着顾星朗面色越发不对,平实道: “模样自然比不过,青川此代应该没几人比得过。脑子也比不过。身形,你们俩各有千秋,他自幼攻武艺,稍比你健壮些。整体来看,” 顾星朗威慑之意已是呼而欲出。 “还是你更好。” 顾星朗完全没有被安慰到。她对阮仲有柔肠这种说法简直雪上加霜。 “她不是一般女子。她这个人,”冷性情,又无虚荣心,对于是否被喜欢,从来不在意。 更像在说服自己。阮仲与她有相似少年经历,同生于皇室而长于孤冷,再兼兄妹名分,某程度讲,是能相知甚至相惜的。 这是他最不舒服的地方。终于在这个雪夜捋得分明。所以大风堡那晚她乍听他判断时那种神情,那种不信阮仲会行此事反而是他顾星朗心思深沉的神情,格外让他着恼。 中庭落雪里传来人声。 屋顶上两人回身望下去,是顾淳风;淳风感觉到目光也朝上望,但见两个大男人对坐甚是推心置腹,暗道怪哉,嫂嫂不是说国君们有要事相商? 何等大事,商量成这副阵仗? 客栈大门开,有兵士二三进来,一手一个盆,盆中有花,看不清形貌,只每盆颜色各异。 宁安冰河上的除岁玫瑰。 花盆被分别交到了其主手上,顾淳风满意,向屋顶招手: “九哥!蔚君陛下!你们的也都拿进来了,一起行守岁礼吧!” 不在宫中,如何行守岁礼? 顾星朗素知淳风花样多,无甚反应。慕容峋一拍他肩, “守岁之夜,消停些吧。阮仲新即位,定也在应酬筵席。便给这大陆一夜安宁,接下来如何,明年再说。”慕容峋展眸望雪雾中天地, “可怜了上万将士,不能共家人守岁,还要安营扎寨,寒夜里干等。” 顾星朗瞥他一眼,“你没安排么?饮食、歌舞。我还将几位主将的家眷接过去了。” 慕容峋一脸叹服,“人心是这么收拢的。”便同往庭中跳,继续道: “临战最怕军心散,你这般莺歌燕舞还送家眷,若突然打起来——” “好几万人,自会轮值,有肉没酒,我的兵我有数。最重要还是你刚说的,除岁之夜,青川还没剑拔弩张到要利用这种时候偷袭的地步。”双双落地,顾星朗闲看他, “且你真觉得现下阮仲敢跟我打?你们联手,尚可一战。” 以国力兵力论,此为实话。慕容峋一向务实,不以为忤。 室外也秉持了“照岁”之俗,灯火满中庭。暖黄灯色自檐下廊间洒出来,晕在飞絮和初积雪的地面上如午夜日光。 “听雪灯亮那晚也在下雪。”顾淳风站在阮雪音旁边低声,“但不是黄暖灯光,洁白的,比飞雪更白,美极了,可惜你和九哥都没看到。” 分明是佳话,但这是阮雪音最怕听的话,实在没脸见人。 如有神助,顾星朗遥遥走来一壁问: “又是什么花招?” 顾淳风即刻来劲,一指廊下排好的除岁玫瑰, “我问了嫂嫂这除岁玫瑰的习俗,原是用来祈愿。子夜到来之前说下愿望,置于月光照得见处,” “愿望便再不能实现。”竞庭歌快口接。 “才不是呢!”顾淳风干瞪眼,“嫂嫂说你们崟国的习俗是,第二日清晨去看,那玫瑰若还盛开不见败色,便是愿望可成,来日可期!” 竞庭歌一嗤,“置于月光能照处便得置于室外,这般严冬,漫天砸雪,娇嫩花朵如何经得过一夜?南国尚难,北国更难。放在屋内窗边吧,为照月光就得整夜开着窗,你不怕冷,可以试试。” 一个人怎能煞风景如斯,煞风景如斯怎还能得国君情衷? 顾淳风头回觉得慕容峋可敬,摆手道: “你爱来不来,我们玩儿我们的。”便去拉阮雪音,又招呼沈疾。 顾星朗从小到大早已见怪不怪,心绪佳时便配合,心绪不佳时—— 比如此时,总归不佳,玩儿什么不是玩儿。 也便泰然过去。 慕容峋到了自己花前,余光瞥见西北角二楼的阮墨兮。 一袭红衣,眉宇间骄纵融在飞雪里,热烈而落寞。 “要来么?”他下意识扬声问。 竞庭歌就在旁边:“是了。君上若无愿,不妨将机会留给皇后。姑娘家愿望总是多些。” “谁说我无愿?” “噢,那臣这盆花赠予皇后祈愿吧。总归这些个骗小孩儿的戏法,臣是不信的。” 阮墨兮没有下来。 宁安冰河上滑着车买过花的人也只阮仲不在。 深浅浓淡,众人廊下站成一排,皆对花垂眸默然祈愿,竟很有除岁礼味道。 淳风最久,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好半晌了她才睁眼。竞庭歌嗤笑: “殿下这是把后半辈子的愿一口气全说了?在蔚国应着祁国的照岁行崟国的除岁礼,你这些愿啊——” 顾淳风万般不想自己的愿沾上对方的乌鸦嘴折了功力,打断道: “现在放花吧。总归要置于室外,”她扬脸迎漫天落雪,看着屋顶渐白天地银装素裹,“干脆一起放屋顶?” 雪夜是很难有月光的。阮雪音心道。竞庭歌必然也想到了,却没说,可见并不诚心煞风景。 谁又知道呢。万一雪停,夜半天霁,未见得没有月光。因淳风或也因顾星朗,还因这一两年历事,她开始愿意给许多虚无缥缈的事以机会。 “好。” 第540章 照岁(下) 那一排花盆整齐静伫在屋顶。便是早先顾星朗和慕容峋对饮之处。 天地皆素,更衬雪中斑斓遗世独立。 客栈落在边陲小镇里也遗世独立,屋顶有花,满庭灯色,是严冬深寒北国静谧里的偶然人间。 众人都回了屋内,阮墨兮还站在楼廊下。同样红衣的姝夫人出来,通身热烈只比阮墨兮略深邃,看一眼屋顶繁花迎落雪,轻声道: “他都问你要不要去了,为何不去。放在从前——” “从前有底气。”阮墨兮看着雪絮纷纷落地厚积,“如今我有什么,母妃,”她大转身, “明知是火坑,你们还这般推我跳。当初哪怕去的是祁国——” “去祁国你成不了阮雪音。” 阮墨兮面上惨淡,“去蔚国我就能敌竞庭歌了?” “你无须敌她。你是皇后,她是谋臣,你父君希望你拉她入后宫为时局出力,我从未这样说过。兮儿,你就做好你的中宫之主。” 阮墨兮更觉凄然,“家族覆灭,崟国改姓,我一个铡刀下侥幸存活的公主,哪里还坐得稳中宫位。母妃,她们个个厉害,青川此代如今最尊荣的便是阮雪音,竞庭歌虽无名分,实在也站到了数一数二的高位。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送我上蓬溪山——” “你不会想过她们的人生的。”姝夫人对阮墨兮一向慈爱,难得冷声,“这世间事,热闹都是旁人看,冷暖自知。阮雪音竞庭歌的高位,你又安知不是薄冰深渊。” 她上前一步,轻握住面前少女的手, “兮儿,但凡高位,没有不险的,母亲为你择这一席,已是险中求安。铡刀下侥幸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你嫁入蔚室正位中宫,早已经是他国皇后,不是崟国公主。阮氏倾覆,慕容家就是你的亲人,你夫君当然明白这一点,只要你不胡作非为,他不会为难你。” 阮墨兮垂眸看着姝夫人莹白的手,全不似四旬人,“闻听母亲擅观天象读命理,看手相亦是家传,诸般技艺,为何不曾教授女儿,叫女儿浑浑噩噩度了这十九年,如今乱局,谁也不敌。” “浑浑噩噩么?还是无忧无虑全然的快乐?” 崟宫十八年,锦衣玉食花团簇,确无烦忧,原是一场倾心馈赠。阮墨兮无话可说。 姝夫人笑起来,“笨拙也是一种武器,更是护身符。兮儿你虽骄纵,却非大恶之人,不会行大恶之事;又有无双美貌,如今贵为皇后,只要不是运气太差,足以过好这一生。” “我若真就运气差了呢?” “不会。你忘了,母亲观天象识命理,你这手掌纹路,我摸了整整十九年。蔚国此朝只有一位皇后,你会居临鸳殿直到最后。” 阮墨兮莫名为这句话背脊发凉。“母亲这样厉害,连这种事都能断么?” “很多事啊,”另一间房门开,却是阮佋,裹在大氅里,灰沉衰败,“答案会晚,但会有。年纪轻轻,不要望前路渺茫,当脚踏实地,先迈步再说。” “你父君说得不错。”姝夫人但笑,“守岁夜是要围炉共度的,走吧。” 雪势愈大,视野之内屋顶上盆花皆被白茫茫覆盖。 怎会有月光呢,这样的夜。阮墨兮看一眼再一眼,抬脚跟上进了屋。 玫瑰们的主人都挤在一间。 除岁夜家人共守是整个青川规矩,各国风俗不同,唯此统一。皇室人多,自然以小家为家,去岁顾星朗就是在折雪殿和阮雪音过的。 今年不行。地方太小,落单的太多,除他们俩和阮佋一家,谁都只能独回房中,太丧气,全不应庭中灯火照岁气氛。 你一言我一语搭茬,最后众人都去了正北那间大屋。说是大屋,也就比普通房间多出一面露台,该因冬寒,被油纸厚糊了,冷风吹不进,油纸上桃花朵朵甚盎然,临窗如临三月春。 三月春下,四人围方桌,淳风声最大,正责怪谁挡了她财路。 顾星朗全不知她何时学的骨牌,黑脸蹙眉,又因心气不顺没功夫礼让,已经连赢十二局,手旁筹码堆得高高。 “你是竞庭歌啊,一局都赢不了说出去要被笑掉大牙的!”顾淳风气急败坏。 竞庭歌也气急败坏。她今日刚学,确实手生,但蓬溪山传统向来是一学就会一会就通,这种小把戏,怎就难得她练了十二局都不曾赢? “我赢不了,你急什么。”嘴上却不认输。 “你要能赢好歹平一平我哥的气势啊。打牌最怕势壮,他这种赢法没人拦截,到天亮都不可能输了!我们的钱全得给他,还不够!” 小赌确实怡情,顾星朗看着面前战果,心内舒服了些,便听淳风继续道: “你要不行赶紧下。”又扬声,“嫂嫂!” 阮雪音和纪晚苓都不会骨牌,在室内各靠暖炉一侧翻书。书是纪晚苓从霁都带来的,诗词歌赋女训女诫居多,阮雪音翻得昏昏欲睡,闻声很提了一把精神。 她起身过去,得了淳风推牌之邀;竞庭歌也想换脑子再战,巴巴看她: “要不你来?” 阮雪音难得见她委顿,“很难么?” “倒也,”那神情相当为难,“总之讲运气,虽然算也很重要。你试试就知道了。” 竞庭歌正在顾星朗对面,一起一坐换成了阮雪音。两人自大风堡争执之后虽不至于冷战,到底别扭,四目刚对上,旋即都移开。淳风推牌正上头,哪里会注意,仔仔细细将规则说了,四人重新操练起来。 到第三局,竞庭歌眼睁睁看着阮雪音推得也不怎么样,但顾星朗输了。 淳风与慕容峋扬眉吐气,声言要战至天明。顾星朗起身离席。 “哪有这样的!赢了这么多刚输一局就想跑?”顾淳风自不肯依,“是吧蔚君陛下?” 慕容峋待要附和。 “赢的筹码我不要了。你们自便。”顾星朗转身迈步出了门。 风雪于他开门一瞬灌进来。 连外袍都没披,这般自暖房出,不冻着才怪。 伤也还没好。 竞庭歌对阮雪音动静何等敏锐,一眼瞧出对方心思已经跟出了门,拍她肩, “去去,座位还给我。这点儿出息。” 阮雪音当即起身,旋即反应,“你不能熬夜吧。该去睡了。” 竞庭歌一怔,“多管闲事,我自有分寸。”便向远处纪晚苓: “瑜夫人,我们缺一个,只能你上咯。” 大雪纷然,临近子时。阮雪音抱着斗篷出去,顾星朗正携沈疾往大门外去。 真有事要办?她稍踟蹰,觉得还是该让他加好衣服,快步追上将斗篷交付了。顾星朗看着雪夜灯色中她莹白的脸,半晌道: “取件东西。一起吧。” 第541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屋顶上盆栽的玫瑰掩在落雪里,变成笔直线条上一个个滑稽的鼓包。 阮雪音随顾星朗近大门口时不自觉回望,心想哪怕晚些雪停,月光散落,也是照不到花枝的。 须得扫雪。 顾星朗同沈疾正低声交代着什么,后者频点头,转身往飞雪深处去。 阮雪音方上前,看一眼长街寂静,崟国骑兵早已折返归国,偶有蔚兵候在道旁,不见残余几十祁兵踪影。 “我们去哪儿?” “马车上拿东西。” 看似无随护,阮雪音心知那些暗卫已经一路跟进了蔚国境,此刻该正隐于暗处,时刻保顾星朗周全。遂不再多言,两人并肩走在子夜落雪的长街。 “手冷么。” “还好。” “给我。” 他伸手出斗篷,悬候在两人不断擦碰的衣料间。阮雪音想说拢在袖中斗篷下也还算暖,话到嘴边咽回去,伸手出来放进他手里。 火炉一般,果然比自己袖中要暖得多。 “我第一回 真正同上官妧交道是在五月末。从折雪殿到月华台必经那段廊下开满了六月雪,她的绛紫裙纱乍现在夜色里,明艳极了。她生得也明艳,画在这样一幅图景里尤显得惊艳。” “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那些六月雪盛放在廊下,远观便似雪落长街,便如此刻。” 顾星朗展眸望,茫茫天与地,长街不见尽头。 “此去封亭关,你一说她就答应了?”阮雪音问出长久疑惑。 “我将局面同她剖分明,让她自己写信问上官朔。她父亲何等清明,很快做了决断。” “还是很了不起。”阮雪音由衷道,“能做这种决断。”她转头看他, “我是说你。将仇恨锁在一隅,不波及无辜,既智也仁更是勇,大气魄。深泉浅野,也是大气魄。” 顾星朗没立时接话。雪絮落在两人鬓角肩头,谁都忘了拉起风帽。 “避免不了的。”半晌他道,“我试图以不战之法完成所谓融合同一,终究太理想化。有人争便有冲突,有冲突便会起战事,只能尽量将流血控制在最少。”他稍顿, “但不可能没有。” 阮雪音总觉得他在铺陈什么。 好半晌道:“大风堡上千兵士牺牲,确叫人难平。” 顾星朗停步,转身面向她,“只是难平?那些都是人命。” 上一回听他这般语气是在呼蓝湖畔,深秋湖风与此刻飞雪同样凛冽。 “便如你方才说的,有人争便有冲突,流血难免。” 她本意是想安慰他。 顾星朗神情却变得冷,“所以你不认为阮仲有错。大风堡乱战他是为灭阮出手,而我的人为完成使命被以绝对兵力优势屠杀,在你看来这些都是争斗自然,谈不上对错。” “当然不是。他——” “他要灭阮就不要怕背污名,他想利用我达成目标也无可厚非。终归顺势借势都是寻常手段,我也用,只要不无谓殃及人命,谋断之事历来就是这么玩儿的。” 他说得极快,字字压迫,上前半步盯进她眼睛, “但他做得过了。泼我的脏水还杀我的人。我曾承诺三军如无必要绝不征战,能以和平方式解决之题绝不叫他们动武死伤。可随我入崟的那两千亲卫,一夜阵亡,我有负诺言,没脸面对他们家人。” 阮雪音看着咫尺内他眼底裂作无数晦暗的光, “所以你要杀更多人,拿崟国兵士的命告慰祁军。” 顾星朗眼中碎光凌然仿如回答。 “这与争霸之世历代国君所为有何区别?青川统一了么?三百年了,依然四国林立,看似太平而战事始终无声高悬在整个大陆上空。更迭的只有割裂的国与代,没有进步,没有融合。你的深泉浅野,原本是超越了所有这些争斗的创举,足叫祁国流芳天下顺服。” 放在过去任何时候,顾星朗会为这番话十分动意心折。 但不是此时。 那全然激赏被大风堡之夜对方下意识的反应划出了裂痕。 “你这般说,是完全以时局计,还是不想我对阮仲宣战。” 顾星朗不会这样去想事情。不会这样看待时局且表现出这种行动意图。阮雪音确定他不清醒。 “上千兵士枉死自然叫人痛心。他试图嫁阮氏之祸给你也是阴招。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出这口恶气。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话对于背负了怨恨的人来说也都是狗屁,我在韵水城送安王妃最后一程时,就已经明白了。” 他方才连珠炮间已经丢开了她的手。阮雪音伸手又去握, “但你是顾星朗,当着全青川连父兄的国仇家恨都这般仁义完美地处置了,没滥杀,没开战,甚至饶过了阮佋的命。这样前无古人的祁君,怎可在不到十日之后为一场突来的阴谋就此征战?” 她顿了顿, “明日是新年。” 雪势渐小。 两人头上都落满了白絮,纷扬扬如四月槐花。该已经子时过半,街上空无一人,但家家户户都没安歇,偶有笑骂声自某扇窗内传出来,守岁的人间烟火。 “我并没说要开战。你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奏文。”顾星朗看见了她头顶落雪,难得没伸手帮她拉风帽。 阮雪音凑了半步,摸上他风帽檐,踮脚,一抬手,将他头顶整个罩起来。 “君上说胡话,该有言官直谏。朝臣们不在,臣妾斗胆抒己见,若有干政之嫌,但凭惩处。” 顾星朗趁势揽她腰肢身前一箍,“朕刚问你,是只为时局还是为阮仲。珮夫人,照实答。” 腰被箍得死紧阮雪音被迫仰着脸,“是为时局,也为君上。” 长街当中,雪势更弱,轻羽般的雪片子更衬两人静止如雕像。 “现在顾星朗问阮雪音,”他看进她眼睛半晌再道,“对阮仲,是否感动,有无柔肠。” “阮雪音也想问顾星朗,对纪晚苓,有无柔肠,是否打算一世呵护。” 他腕上一松。 她退开寸许。 “没想拿此事针锋相对。你为君,她比我入宫早,与这头阮仲的事,也并非一回事。至于柔肠,”阮雪音重新抬眼看他, “你对她当然有,此为常情,何况你生而重情。是否打算一世呵护,答案当然也是,除非出现惜润又或上官妧这样的意外离宫,”她顿了顿, “不大可能,她是祁人,还是纪家人。所以你对她有柔肠也有责任,竹马之责,君王之责。这个问题其实不用问,但从没明确问过,也便借着今日话头说清楚。” 她难得主动,成竹在胸。顾星朗无从辩驳,因为句句属实。 终于完全接受了事实,不觉难过,只余怅惘。“至于阮仲,多年来对我而言都是一位不熟悉的兄长。” 顾星朗全副心神凝起来。 “哪怕去年就知他并非阮家人,也还是兄长。你知道我与人交道甚少,很难改变对一段关系的认识和处理。锁宁城外后知后觉,当时我也——” “他怎么跟你说的。”顾星朗下意识问,根本忍不住。 阮雪音脑内空了空。那之后至今又发生了太多事,相隔两月,回忆起来像跨越了漫长岁月。 “就说是我。”这般讲出来实在别扭。 “在军帐里?” “嗯。” 顾星朗立时出神似乎开始自行勾勒画面。阮雪音再道: “我说得很明白。从那日起到今日,一直说得很明白。应该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 回答了么。雪停无风起,长街洁白,云层顽固挡着月光。“若有一日两国起战事,我须杀他,你会为难么。” “你不会杀他。最多囚禁。” “我说如果。” “此番回崟,近两个月我与他皆有往来。”好半晌阮雪音慢声,“尤其第一个月,相谈不少,由不熟悉到还算熟悉。”她坦坦望他, “哪怕陌生人,在死生之题上也会牵动心肠吧,便如兵士们之于你。阮仲于我不是陌生人。但若有那一日,杀与不杀,身为国君你唯一该考虑的是大局,不是我。” 第542章 尽时是佳期 北国深冬夜竟不似南国难熬。 冷自然是更冷些,然潮气少,哪怕雪后。干燥的冷将人封冻在子夜漏刻间,顾星朗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 但空气渐清明了。他自觉方才连续冲上天灵盖的热血也跟着清明了些,缓落胸腔再落丹田。 有些话不必问,有些事本说不分明,行动和真实展开的前路才能回答一切,所以简单的是游戏,难的是人生。这道理他自幼明白。 和阮雪音携手同路之后他经常会忘。于脑力回旋八面玲珑的缝隙中如窃取时光般窃取纯粹。 也便肆意、蠢稚,而似孩童任性喜怒,温软强横都不必顾及体面。 终是太过了。他终究是君。少年宿命一朝起,长路无尽,不可回头。 他下意识转脸眺极远处漆黑的长街尽头。一片黑洞洞,望不到尽头。 阮雪音看见了他眼中碎光消散,澄澈又空乏,忽觉心酸。“出门前我看过曜星幛,今夜有风。”她试着近半步,碰一碰他袖口,“我们取了东西早回吧。听说北国冬风,冻人入骨。” 顾星朗没有拒绝。 两人遂继续往长街深处去。雪絮消融在阮雪音发间,头顶生寒,气流过时带起冷意如针刺。 她啊嚏一声。 “风帽戴起来。”顾星朗脚下不停。 阮雪音也继续走,没动作。 顾星朗顿住,转身将人拉停反手一掀,毛茸茸风帽罩上来,莹白面庞被遮了大半只剩一张樱红明润的小嘴。 与绛红斗篷相映成趣,又被雪白风毛和同样雪白的肌肤衬得分外出色。 他看着那两瓣唇又要蠢稚而肆意。 “非要我动手是不是。”却没有,清正近乎冷。 “是。”阮雪音一反常态,“你的都是方才我拉的。”言下之意不能吃亏,“没戴好,挡着眼睛了。” 黑夜红妆雪肤间只花瓣似的嘴在开阖。 得赶紧拉好露出全貌以免被引诱而至于犯蠢。 他伸手拉高对方风帽,仍是力道重,阮雪音被带得直仰脸。 “头发快叫你扯下来了。” 顾星朗心道浮夸,不理她,重新上路暗忖这人将淳风撒赖的技艺全学齐了,哪里还是昔日任他鱼肉的阮雪音。 长街无尽,但有转弯。又行了约一里路两人转入窄巷,再几十步,马车停在巷中。 顾星朗钻进去,抱出来一方匣。 有些旧,硬邦邦,阮雪音觉得眼熟看了好几下方反应是宁安冰河上那只。 装着振翅的冰燕。 已经过去七八日了吧。“这冰雕还——” “今早看还活着。” 阮雪音颇觉不思议。 顾星朗抱匣往回走,“马车一直在室外,这个天气,化不了。我让人找鲜冰放进去护,每日一换,万无一失。” 分明同样路线,回去的里程莫名显得比来时短。夜半果然风起,两人重入客栈都呼呼吹白汽;阮雪音好奇那冰燕是否仍完好,不见对方有开匣意思终于开口催。 “急什么。” 顾星朗走至方才同慕容峋上房顶处,便要抬脚动身。 “我也想上。” 被阮雪音攥住衣角。 “我放完就下来。” “我上去扫雪。”她看一眼隐约透云层的稀白月光,“淳风后半辈子的愿都在上面,可不是儿戏。” 两人上得屋顶,积雪立时被踩得狼藉。阮雪音无法在倾斜表面直立行走,只能被顾星朗拦腰一路提携。 “笨成这样还想扫雪。” “我跪着弄。你又不会让我掉下去。” 总共七盆花,尽覆在深雪里。倾斜再兼有雪,原来连跪着移动都艰难。最后是阮雪音坐在一侧,顾星朗将盆盆玫瑰自雪中捞出,递到手上由她清理,方完成了这场营救。 粉白黄紫热烈的红,月光始泻,打在凌寒花瓣上仿如神谕。阮雪音看着仍在盛放的柔朵,心道子时已过,熬至天明也不过三个时辰。 不过三个时辰,一年好兆头。得识淳风何其幸,一生皆是展望姿态。 顾星朗打开了那方匣。 晶莹冰燕安置其间,燕尾模糊是那日宁安船上艳阳所致。再无残缺,护得极好。 “什么物事由你保管,总是最妥帖的。”阮雪音由衷。 “我对珍爱之物从来精心,谁都跟你似的,丢三落四。” 丢三落四是真的,书架凌乱也早变成了过不去的坎,但这跟保管珍爱之物不全是一回事吧? “且你先前说得不对。我对晚苓,不是呵护,只能叫照顾。对你才是。” 他就半跪在阮雪音近旁,自说自话,又将那只燕拿起来立于匣中,春燕振翅,颇有凌空之感,放在盆花之侧如一幅冬春难辨的画。 描夜的画,笼无边月色。 “怎么想起来放这里?” “山高路远,冷热难测,带来带去终不过是化了或者损毁了。更加带不回霁都,一路往南,鲜冰都难找。不若留在这北国,与这些玫瑰相依,严冬傲雪,春来自逝。” 阮雪音甚少听他说这种话。 但他当然是这样的人,半副心魂住在山川天海间,不可露,不得语。她应当是最明白他的,却也因纪晚苓拿他受君位桎梏根本解决不了的一题为难他。 “不必放在心上,不是逼你去做什么。” 她没明说,他听懂了。 “说好一世一双人。”顾星朗看着那只燕,“是我还没做到。” “你一直在尽力。身为国君,已经足够好。哪怕寻常男子,在这个三妻四妾的世代,我都想不出有几人会比你好。” 她小心移动,到了冰燕旁边他身前,双手捧他的脸, “瑜夫人的事今后我不会再提了。” 顾星朗看着月光下寒气中她清泠泠的眼。不可失去,不可辜负,用力太甚以至于小气强横,自是他的不对。 盟誓早许,他不愿一而再再而三重复让誓言变得单薄。 唯倾毕生之力履约。 月光照进玫瑰花心像在为凉薄回温。 对方不言,阮雪音不知还能说什么,撤手回身摆弄匣中冰燕,又反应碰了易化,巴巴收回来,想说要不回房间。 “回房间。”却听顾星朗道,“谁要跟他们闹哄哄一整夜。” 阮雪音一呆,“好。” “珮夫人身为帝妃,集三千宠爱,至今无所出,确要论罚的。”他再道,义正严辞,“今晚好生表现。孩儿的名字我都拟好了。” 第543章 新年霁 雪后是晴日。 比昨夜落雪时更冷,北风呼啸吹得廊下已熄的红笼哗啦啦响,庭中细碎物事亦被掀翻在雪地,滚出簌簌歇歇的轻响。 天一亮顾淳风便奔出了房门爬上屋顶看花。 她心内忐忑,深知风吹比雪埋更难对付,饶是熬过了彻寒花姿仍具,也经不住大风直接将花朵儿吹断。 却没有。 昨夜还整齐排列又各自独立的花盆被支架密集相连,四面都斜支着比花枝高寸许的更阔大木架,有些难看地糊了类似窗户纸的—— 油纸? 以至于纸和木架都哗啦嘎吱作响,玫瑰们在其间却和煦沐着初升的日光。 和昨晚的月光吧。 顾淳风激动不已,趴在房顶上回身朝中庭对面一排门窗喊: “这,是,谁,干,的!” 沈疾刚走到客栈门口,仰头见淳风在高处四仰八叉,一惊: “殿下危险!” 正在高兴处,正看见沈疾,她更觉得意,“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 话音落便有一片瓦应声坠,沈疾顾不得答飞身上去将人捞下来,尚在空中旋着顾淳风继续嚷嚷个没完: “哪儿找来的木架呀,油纸是问老板要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弄花架,你在不周山时候不是打猎居多?” 终于落地,沈疾松手: “殿下,臣夜里出门办事,刚回来。” 顾淳风眨巴眼。 竞庭歌昨晚过子时也回房睡了。一向经不住吵,耳力又好,淳风喊第一声时已经醒了大半,蒙头翻身准备扛,紧接着第二声起,然后瓦片坠地声,空中嚷嚷声,终于到了此刻—— 她彻底清醒,一肚子火气,起身抓起斗篷一裹推门冲到阑干边: “还能有谁!我们这儿只有两个山野长大会拾花弄草的,我没这个好心也多年不动手了,当然是阮雪音!” 阮雪音隐约听到了自己大名,根本起不来,迷糊中奋力挣开顾星朗手臂往床帐深处躲,要再睡一会儿的决心远胜多年来所有决心。 顾星朗没被外间呼嚎声吵醒,却被阮雪音奋力一挣扰动了知觉。他微蹙眉,仍闭着眼,慢慢拢心绪集精神。 差不多清醒了。他坐起来,转头见阮雪音因他起身被子移动,大半肩背露在了空气里,雪白的,未见一丝痕迹。 忙扯被子帮她盖好,又觉自己后背淡淡的辣,反手摸了摸,没破,但该是有抓痕。 不是从不留指甲? 这般想,抓过她一只手来看,五指尖儿上果然修修长长,晨光里如晶莹的贝。 顾星朗认栽且叹,再觉阮雪音已非昔年阮雪音,下地穿衣推开侧窗看北国晨曦。冰雪人间,大风呼啸,淳风和竞庭歌还在一上一下断续呛声。 新年了。 守岁至半夜,人人困倦,先后起来眼下都有些乌青。竞庭歌一再递眼色与慕容峋让他择机找顾星朗再交涉,无果,早饭毕眼看便要各自带人归国。 原定计划,阮佋跟祁国走,然后前往韵水城;姝夫人是阮墨兮生母,跟蔚国走。尽管经过了大风堡之役,所谓流放已经有名无实。 崟君阮仲于今晨昭告天下,将在明日为阮家宗亲行齐葬礼。 众人出门,道分两边,阮墨兮忽至慕容峋跟前,郑重跪下: “昨日除岁,今日新年,臣妾嫁入蔚国居中宫位,敬祖宗规矩,不敢服丧,不敢有哀。”她仍一身红衣,面上终于戚戚, “然家族被屠,此恨难消;阮仲坐崟国君位却恩将仇报、赶尽杀绝,臣妾以为,不堪为君,不足立青川。” 一国皇后当众议时局,不妥;但阮墨兮从不曾这般出言,且条理顺畅,让人不想就此打断。 “阮氏于顾氏有愧。”却见她跪着转身又向不远处顾星朗,“祁君陛下宽仁,墨兮感激不尽。连陛下都恕了的罪,他阮仲却来横插一刀还试图将祸首转嫁陛下,数千祁国兵士殒命大风堡,陛下竟甘心蒙着不白之冤就此归国么?” 她看一眼阮雪音, “墨兮亲见六姐姐以假梅符救下了父君母妃性命,完全可以为陛下作证,大风堡乱战是阮仲一手谋划,阮氏全族也是为他所灭。” 她跪着再移,裙摆散落雪地如一朵盛放的梅,确认位置周正,长拜, “还请二位君上,为六姐姐和臣妾族人讨个公道!” 于灭族之祸,阮雪音自大风堡那夜顾星朗下判断时便有了准备。应该说自初感封亭关那年真相时便开始准备。 以哀伤论,并不恰当,否则封亭关内她不会出示来自东宫的证据,凌霄门上她也不会转身那样选择。 更多是惘然。 自幼离开十数年山居,早被排除在了家族之外,唯一牵动心神的不过由礼孝之义支撑着的那个“阮”字。 她自问尽了力,而顾星朗行流放之策已算劫后余生。 今日局面,在她看来是一个被历史轮盘推动的无可挽回又极其必然的结果。 虽惘然,不必追,更不必叫顾星朗为此起战事违初衷。 她甚至于昨晚以全盘逻辑浇熄了他的一时之气。 “不必如此大礼。蔚后请起。”顾星朗淡声。 阮墨兮不起。 顾星朗看一眼抿唇不语的慕容峋,复向雪地上女子: “你希望朕怎么做。” “将阮仲赶下君位,还崟国清明!” “如何赶。” “举三国之力弹劾之,如若不成,兵伐。” “兵伐,伤的是崟国。且阮氏已经灭族,纵使拉下阮仲,何来清明。”顾星朗依旧淡淡,“朕不信这是圣君意思。” 他展眸扫过对面众人的脸,最后落在竞庭歌身上。 竞庭歌坦坦回看,事不关己。 “自然是臣妾身为阮家女儿的意思。”阮墨兮道。 阮墨兮怎会听竞庭歌教唆而不征得阮佋同意。顾星朗稍移步至阮佋跟前,尚未启程,姝夫人还陪在旁边。 “圣君还有后手?” 阮佋坐在四轮车上,耷拉着头没反应,像是睡着了。 “回陛下,圣君精神头越发不济,昨晚除岁宴上已是勉强,今晨起来,更见衰败了。”姝夫人道。 顾星朗注视四轮车上老者静止的须发半刻,回身向阮墨兮, “有蔚后方才一言,相信大风堡乱战并非朕下杀手的说法很快会传遍青川。多谢。至于如何处置这笔账,祁国有祁国的决断。蔚后所请,恕难从命。” “君上!”阮墨兮复朝慕容峋。 “今日新年,诸般事宜,待回苍梧再计。”慕容峋闭眼一瞬,“姝夫人且过来上路吧。” 日光下同样红衣的姝夫人远观比阮墨兮更美艳。 想是多历岁月之故,不该叫美艳,合该叫积淀。 她略颔首,走至阮佋跟前蹲下,双手握住他双手,仰看那张沟壑遍布的脸, “君上,臣妾去了。” 是错觉么? 阮雪音总觉她眼底有泪。 蛰伏崟宫数十年,见证了东宫药园案,背着同样要杀阮灭阮的宏愿,终于等来了似乎触手可及的终局。 这局没完。 阮雪音骤然醒转。 老师和上官夫人还没出现,故人还没相逢,阮佋还没咽气,她不会就这么走。 但分明是离别意,那眼底泪更像多年作伴的假意真情。 阮佋的手动了动。 “阿杳。” 姝夫人姓夏,有个妙极的名字,唤杳袅。 也是此番查证阮仲告诉阮雪音的。 两个字都作遥远渺茫之意。夏杳袅,一去不复的夏天。 “是。”姝夫人应,“我走了。” 第544章 艳阳缟 阮墨兮没再作声,撑起来飞步至四轮车前复跪下: “父君母妃!” 她难得不张扬,唤得极低,阮雪音相距不远听得亦不真切。 艳阳之下,北风之中,寒意是极彻骨的。但在场一众皇家儿女皆被此一幅三口之家离别景慑了心魂。 此情此景,熟悉又陌生。 生在帝王家,他们半生里少有甚至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过这样的时刻。 骤利如鹰的阮佋竟在终年雨水的崟宫中筑了一方小家么。以至于别离时只如寻常人家别离,望之断肠。 如若母亲在世,如若东宫药园案从不曾发生,自己也会拥有这一方小家么。阮雪音忍不住想。 自然不会,旋即失笑。倘使以上皆成立,那么今日的她就是阮墨兮,不会是阮雪音。 人生的得与失这般分明而公平,一朝看透,再难自怜。 只余遗憾。 纪晚苓默观半刻,转了视线向不远处的竞庭歌。 竞庭歌不喜看这类画面,难为观摩也只为探究关涉时局的蛛丝马迹。也便不甚走心,纪晚苓目光投过来她很快察觉到了。 这叫什么神情,这副神情为何用来看自己。竞庭歌颇觉不自在,一挑眉作询问意。纪晚苓却无话,只是就着日光距离淡淡一笑。 极淡而长久隐于暗处的一汪云,乌沉沉的,便要盘桓过脑海。竞庭歌倏然将其按住,推回去。 启程了。 本该各自南北,但或因生离死别场面,或因蔚国是主理当送客的邦交礼数,分两边的队伍再次并行,慕容峋说,送到边境。 此处距边境也才不到百里,近午时,祁西北风貌已经依稀可辨,顾淳风掀窗帘频回头,早望不见她的半生祈愿花。 “我还是该带它走。你们也是的,为何都决定不带?今年除岁不用么?” 车内是淳风、阮雪音和纪晚苓。顾星朗驾着奔宵于队伍最前同慕容峋叙话,竞庭歌的车在后面。 “不是告诉你了,除岁玫瑰只能用一次,来年祈愿再用新的。一盆花而已,哪里承得下经年累月的愿望。”阮雪音耐着性子,“且今年除岁该在霁都,如何还会行崟国风俗,你带回去,也不顶用了。” “那也是个念想啊。半生之愿,若终了时尽皆达成,我得拜谢它还愿才是。” 半辈子愿望本是竞庭歌戏谑之言,莫名被阮雪音听了进去昨晚还对顾星朗强调。此刻看来,淳风也听进去了。 抑或事实? “你是真说完了半辈子的愿?” “嗯——”顾淳风扬声,理所当然,“我回回祈愿都把能想到的说全乎。一遍遍求,天老爷再聋也听见了吧?再多人候着也该轮到我了吧?” 阮雪音笑起来。 纪晚苓亦忍不住含笑,冷不丁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淳风挑眉:“和谁再见?” 阮雪音知道是说谁,半晌回:“应该不远。” 她现在更担心竞庭歌如何瞒下肚子并生下孩子。蔚宫里可没有东宫药园这样的掩护,更没有可堪障眼的同伴。 马车忽急停。 是连串急停的余波,从队伍最前一路向后传递。阮雪音早料到此往边境还有波折,未动声色;淳风向来沉不住,掀车帘大声问。 自然尚无准信。刚停下,便是当场遣人来禀也没这么快。 阮雪音按住淳风,只拉起一角窗帘凝神听。北风呼啸,足盖住一切人声碎语。 却还是被裹挟着切割着传了过来。 男声。穿过距离与风声已经极碎,听不清内容,但音色耳熟。 一抹黛紫晃过一角窗帘视野内的雪地,是竞庭歌的斗篷色,阮雪音熟悉得很。 “做什么?”她拉高窗帘探头。 “当然是去看情况。”竞庭歌继续往前走。 阮雪音发急又不好大声嚷嚷,眼看对方愈远,只得下车拦,“临近边境准没好事,万一动兵刃你此刻是几条命?回去。” “就因为没好事才要去看,好事有什么意思。”竞庭歌颇嫌弃甩开她手,“行了,弄得你是孩子爹似的,大风堡兵荒马乱不也过来了?” “大风堡孩子爹在护你们娘俩,且是祁崟暗战与蔚国无涉。现下在哪国边境?” 竞庭歌深觉阮雪音再不是昔年阮雪音,不仅对顾星朗的事件件上心,待自己也越发黏糊起来。“他不是在前面吗!” 是说孩子爹在前面,她此刻去照样有人护。 破碎男声持续随风声而来。仿佛比先前更响,断开的句子由听者拼凑散落的字词,渐渐出现眉目。 眉目出现之前,她们俩同时辨出了那人声音。 也便对视,同时往队伍最前去。 乌泱泱跪着一地缟素,都面生,乍出现在新年艳阳下有些瘆人。为首那人站着,也一身缟素,却是不哀不戚不卑不亢,直直注视着马上二君在等答复。 快走到时她们已经听见了后半段。 也就知道了大概。 上官家待罪苍梧多日,迟迟等不到定夺,听闻祁君陛下在锁宁城施行了一套赦免之法,特来当面谢罪,并请定夺。 上官宴沧桑了许多。 阮雪音终有些相信他已经二十七八。 竞庭歌稍待片刻,粲然而笑: “公子好反应。祁君陛下大赦了阮氏一族,只说流放;那么上官相国已经伏罪,其他族人或可同阮氏一般,只受流放之惩。时机、地利、人心,都稳且准,叫人刮目啊。” 上官宴并不理她,依旧望着马上二君。 确切说,是望着奔宵上的顾星朗。 “还请陛下决断。” 封亭关那夜顾星朗说的是凡参与者都须抵命。上官族内有多少人知晓、帮手了当年事,无从查证;而顾星朗留下话即赴锁宁城讨债,临到归国仍无下一步示意,便是将处置之权给了慕容峋。 慕容峋为表诚意、歉意,为将慕容嶙和上官朔之死用到极致,为保蔚国接下来再不受此事牵制,是很有可能诛上官家全族以为交待的。 上官宴和上官妧已获赦免,自不在其列。所以此时举动实为救族人性命之良策,十拿九稳。 “当日让公子带令妹离开,便是将你二人剥离了此案,也剥离了家族。”顾星朗淡开口,“不该再管了。” 第545章 凌寒对 “草民游荡青川二十余载,从来没管过,陛下是知道的。” 上官宴少小离家多年不归,以至于行踪产业皆神秘,全青川都知道。 但顾星朗明白这句话只是在对自己说。他与他相识于少年,他一向如何对待上官家的事,他很清楚。 “从来没管过,从来没求过或讨要过。”上官宴继续道,“应该也就这一次。还请祁君陛下定夺。” 求与讨要针对的是顾星朗。七八年相识往来,有交情堪求;往来便有债,可堪讨要。 “公子希望朕如何定夺。” “如此要事,自有圣裁。草民不敢妄议。” 顾星朗定看他,“任何话,朕从来只问一次。公子也是知道的。” 一上一下,隔着雪后艳阳遥相视。其实不远,但方圆雪地分明如同少时天。 “便效阮氏流放之法。”上官宴忽高声答,“去哪里,全凭君上裁夺。” 个中关要竞庭歌已经点明。没人意外,顾星朗更是早有预判。 “公子此刻领族人谢罪,又提处置之法,是打算荣辱与共?” 上官宴亦定看他好半晌。“杀人偿命,有错当罚。上官一族已是阶下囚,荣辱尽消散,候一个结果罢了。陛下想让草民同行,草民自不敢拒。” “蔚君以为如何。”顾星朗不转头,依然看着上官宴。 慕容峋一身玄衣在飒露紫上,乌沉的袍,北风过而似岿然不动。“封亭关时已经说过,但凭祁君处置。” 车马声再起,因缟素入队行得更慢。惨白素沉的男女老少混在铠甲间,映艳阳白雪格外显得惨淡。 竞庭歌没回车里,跟了近一里路请求探视上官宴。 她有孕至今也不到三个月,阮雪音实在看不下去,递眼色与顾星朗算是帮腔。 上官宴携族人走在皑皑积雪间。 该因封冻路面上走得太久,衣袍下摆间若隐若现的鞋头已经磨破。 “产业遍青川的贵公子何曾受过这般窝囊。”竞庭歌得准,总算到了上官宴身边。 上官宴目不斜视。 “好一招暗渡陈仓,既救了族人,又自此投靠顾祁了?”竞庭歌不喜绕弯子,时间有限,更该直击命门。 上官宴仍旧不看她,只慢声低道: “大局已定,我若是你,便省下唇舌想想蔚国今后要怎么办。” 竞庭歌面色稍变:“你是真打算带着满青川的经营去祁国帮顾星朗?你父亲是谁逼死的,上官家因何流放,被一场大难炸伤了脑子是不是?” 她语速快,声却低,不足为第三人闻。 “他是殉国。”上官宴渺着目光望天地洁白人头攒动,“实在要溯源,是帅不保车。争霸之世国之博弈,爱恨对错皆虚妄,为车者,追随明主罢了。” 竞庭歌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狠声一哼,“君上是想保相国性命甚至为此开战的。我拦下来了。你虽到得晚,想必有耳闻。” 封亭关细节到今日该已经人尽皆知。 “你做得不错。现下蔚不敌祁,真打起来,枉送人头。” “你既都明白,便不该因此怨怪君上,更不该为报复转投敌国!上官家百年高门世代忠良,出了多少国之股肱,你父亲为全国利不惜自戕,在天之灵若见你今番——” “数年前他做出了选择,”妻子,儿女,以及他自己。上官宴闭眼一瞬,“便是为这个家族做出了选择。无论顾氏父子之死还是旁的,他选了,做了,便是将整个家族的人头通通押在了断头台上。一旦事发,覆灭是意料中结果,获救,” 他没往下说,竞庭歌冷声接: “获救是你上官宴的筹谋,是你拿与顾星朗的多年私交、乘时机局面之便并用遍及青川的产业,来换的。”冷风如刀,割在面庞上刺辣辣的疼,她将风帽拉低, “好一个上官家独子,自幼去国沉浮青川数十载,原是为了有朝一日挽家族于危局。” 她蓦然转头,死死盯着上官宴淡薄的脸,“他做的这些事,你一早就知道?你这些年的经营,也是他的安排?” “两不相知。” “但你了解他。知道他的家国排序谋伐之道,也便料到或有今日,所以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近二十年,虎父无犬子。 上官宴没反驳。 “上官家不能背负叛国之名。”竞庭歌斩钉截铁,“你要救族人性命,方才选择已是最佳,可以;去了祁国,蛰伏以待,到当用之时,出手助母国完成你父亲夙愿。” 整段话几乎以气声讲完。而过分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上官宴持续声淡:“回车里吧。瞧你面色不佳。” “上官宴!” “四国割据,战事永不会止息。为国之争斗已经牺牲了太多人命,和家庭。我少年飘零,看多了疾苦,不想再看。他有百年世家蔚国股肱的枷锁,我没有。大家都想做的事,顾星朗跑在了最前,那我就帮他。” “你的族人会以你为耻!” 竞庭歌气急,忽然声大,近旁兵士并几名上官家人该是听到了。 自然不明所以。上官家对竞庭歌更是全无好感。 午时将近,国境接壤处清晰可辨。 队伍稍停以作休整,阮雪音的湖色裙裾出现在上官宴脚旁。 后者正席地坐在雪上,甚自在;瞥见裙摆颜色并不抬头,闲闲道: “刚见面就一个两个迫不及待来探视,两位君上怕都没有这般艳福。” 顾星朗和慕容峋确实不豫。早先竞庭歌为探他一路央顾星朗,慕容峋就在马上黑着脸;方才队伍停,阮雪音又去求探视,慕容峋目瞪口呆,顾星朗知她为何,虽不悦,到底允了。 “已得君上准许。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上官宴抬头,日光太烈,直眯眼,“借去哪儿?” 阮雪音指了指二三里外一处遮挡。 是个废弃的马棚。蔚人擅骑,山野道旁常见歇马之所。北国冬来出门者少,驭马者更少,积雪一覆,尤显冷清。 “那小子愈发像干大事的人了。光天化日,当着两国兵士让你过来与我幽会,自己却和慕容峋继续谈笑风生。”他四下看了看,往马棚一侧横栏上斜靠,两肘弯曲撑好了,看着阮雪音甚玩味, “说吧。相思意,蜜糖言,竞庭歌嘴毒,还是你可爱。” “上官妧正陪着她母亲对不对。在哪里,接下来如何。” 上官宴一嗤,“我与那女人不合,一向是她玩儿她的我玩儿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国多日相伴聊得不少,阮雪音自然记得。 “但你将上官妧送到了她身边,必定见过。是在哪儿?锁宁城吧?” 上官宴的笑意变得极生动,还是华服美酒逍遥时的笑意,叫阮雪音晃神旋即唏嘘。 “笨啊。你们不是在锁宁城见过她了?” 第546章 青云召 不是。 日照当头,阮雪音快步回队伍,实在不想上车应对淳风聒噪兼与纪晚苓来回。 实在该去找顾星朗。 顾星朗与慕容峋远离人群在眺国境线,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阮雪音忍了直接上前的冲动于恰切距离外问安。 神情不对。两人同时转身即有感,慕容峋一颔首离开,阮雪音冲过去, “他说是最欢楼鸨母,那个战战兢兢的妇人。” 顾星朗深知她为何紧赶慢赶去探上官宴,也便顺畅接上, “以全局逻辑论,不是不可能。” “阮佋当众扒过她的脸。” 顾星朗静看她。 阮雪音立时醒转。扒拉脸的时候不是,不代表其他时候也不是。彼时上官宴带着上官妧先离开,两人两马,必先于他们到达锁宁城。 所以上官宴见到文绮的时候,她是最欢楼鸨母。 待他们这群人入最欢楼时,已经换回来了。 所以苏晚晚左颊边那颗薄痣确是文绮的安排,《四季》舞也是。那个阴雨天白衣少女登场后的戏,说的词,都是。 但众人离场后顾星朗是着沈疾一一排查过的。期间慕容峋这头也加入,按理说绝不可能漏网。 那就是已经离开最欢楼了。 布置好一切,继续蛰伏锁宁默观其变,总归那日楼内情形已有大半被歌舞伎们听在耳里记上了心,如今传遍青川。 同一日变数太多,风雨织浓雾,终究来不及将每件事细追到底。 也便一再错过,失了所有可能的抓手。 “没失,这不一路都带着。”顾星朗对她何其了解,观颜色而知心绪。 “苏晚晚不顶用。”年轻的棋子,所知也在浅层,问得出的不必问,想知道的问不出。和姝夫人大风堡夜谈之后,阮雪音深觉没有同苏晚晚周旋的必要。 连日飘摇,确也未能腾挪出时间。 “鸨母。”顾星朗道,“我拿了她同路,好照应晚晚。” 阮雪音一呆,半晌道:“但上官夫人早已离场——” “她一个易容绝技傍身足在任何时候混淆视听的人,离场便不能返场么。” “你怀疑——” “我什么也没怀疑。最欢楼内年轻姑娘多,妇人屈指可数。凡带马脚者宁可错疑不能放过,习惯罢了。以及,最危的深渊同样是最妥的藏身处,她想要将你、竞庭歌甚至于我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出了锁宁城,只有同行方可实现。” 阮雪音只觉劫后余生。“她们俩现在何处?”队伍中哪个位置,谁在看守。 顾星朗挑眉,“又要去?” “不去。真在队伍里,我倒放心了。” “不是一路忧心她们乘时局之便行最后一击,为此忙不迭找上官宴问话?” “那是敌在暗处我在明,三国相持,不得不多些打探压底。”阮雪音长出气,“如今对方也在明,且就在身边,我倒要看看,此刻清平是否捱得出国境线。” 那兵士的高声喊报便在阮雪音话尾落处震天动地。 黑甲,直冲到霍衍近旁慕容峋跟前。 有些距离,未能字字入耳,但用词精准,该是军报。 慕容峋转头看过来。 顾星朗抬步走过去。 “崟东起战事,祁君倒安之若素。” 此处是祁蔚边境,虽距崟国不远,快马传信过来哪怕从崟东偏北也需要至少大半日。 看来是烽火台。 “争端还是战事,蔚君说清楚。” “沈疾大人深夜出客栈天明方归,祁君倒来问朕。” 顾星朗笑起来,“深夜出门天明归,满算超不过三个时辰,他还能往返部署不成。” “烽烟非战事不可燃。顾兄,”慕容峋放低声量,“福熙暖阁内一拒,昨晚饮酒分明有意而今晨又变卦,原是为了独吞。” “确切军情未至,此刻不好答慕容兄疑。”顾星朗看一眼不远处景况,阮雪音已经归队,祁国一方寥寥数人数兵皆聚集相候准备出境,自也包括苏晚晚与最欢楼鸨母,“就此作别,如有必要,书信互通。告辞。” 沈疾与霍衍抱拳别过,随顾星朗上马,便要下令出发。 国境线那头迎候的银甲祁兵已经依稀可辨,日光下一片幽泽。 忽闻天际鸟鸣声。 沉而亮,悠长浑厚全不似云雀。 也不像雁。 更不是鹰。 国境边,军报至,本就复杂而近诡的全然寂静里乍现此陌生音色,所有人都下意识转头仰脸。 那是三个灰点。 该说三团灰雾。 分明远而瞧不出大小,但所有人都觉比鹰的个头要大,姿态更缓,正自盘旋,接连清鸣以为和。 顾星朗识得此声。 慕容峋也识得。 黛紫色的竞庭歌几乎是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脖颈四周风毛簌簌地抖。 阮雪音没有立时下车,就着被顾淳风掀开的窗帘定望天际三团灰雾行迹。 没有移动,持续盘旋,仿佛某种召唤。 粉羽流金鸟从不会在人前高调以鸣,更不会聚而和鸣。 一鸟事一主,通常也不会未得指令妄自行事。 阮雪音当然没有过指令。 显然竞庭歌也没有。否则她不会不顾身子这般跳车。 只有一个人,经年饲养往来能算她们俩各自粉鸟的半位主人。她发令,可使三鸟共鸣。 “还在等什么!”竞庭歌高声,不转头依旧望天际,却分明是催阮雪音。 绛红掩湖色,阮雪音掀帘下车很快至竞庭歌身边, “不等又当如何。” 竞庭歌冷笑,“老师召唤,你敢不去。” 时至今日,师命如同地狱中伸出的手,白骨嶙峋;又如往生之国那头的笑,温柔引路。 “明知陷阱还要去,老师不是这么教的。” “老师一再教授让我们别去的,是旁人的陷阱。不是她的。”竞庭歌幽声,“她的这个,我们生在长在其间,不叫去,叫回。你不是比我更想要答案?临到关头又在矫情哪一出。” “崟东战事起,三国大军还驻留边境,你看它们仨的位置。” 仰望高空的视距与真实的地面距离不是一回事。竞庭歌多年钻营山川大陆,比阮雪音更擅判别,“在三国交界。昨日傍晚我们先后入蔚,都途径过。” 这般深意的位置选择,如此时局之下,她们现在都已不是孑然来去的蓬溪山学生。 竞庭歌深谙阮雪音所想,“师命不可违,我去。你自己看着办。” 当然不可能真的不去,游击数百日,临门一脚。 阮雪音转身走进祁国队伍。已经与浩荡蔚军分开,人并不多,她疾行四顾,很快看见了苏晚晚格外出色的脸。 鸨母在她旁边,全无神态可言,配上那张世故脸显得有些木。 同阴雨天最欢楼内不是一个人。 不因她演得不像,只因没有演。 她看见了阮雪音的湖色裙缎,看见了绛红斗篷上洁白的风毛,看着她飓风般刮至跟前。 “我和竞庭歌都去。夫人要同行么。” 第547章 血色罗 那妇人木着脸又看了阮雪音一会儿。 “好啊。” 这个声音。与老师竟似,从那张青楼历练饱经世故的笑面上发出来叫人错乱。 阮佋说连声音都似,居然一似大半生,残梦五百年。 阮雪音没多问,没提面皮之事,领着乍看仍不过最欢楼鸨母的妇人径直回到竞庭歌身边。 这种时候不可能随便带人,竞庭歌几乎于瞬息间猜到对方身份,上下打量,挑眉眯眼。 浅而有序的脚步声响起来,踩踏雪地窸窸窣窣,是寒梅般姝夫人,走得急,面上有笑,顷刻到了跟前。 “阿绮。” 鸨母凝神看半刻,神情有些惘,终也弯起唇角笑:“夏杳袅。” “二十一年了。” “你没怎么变。” 故人重逢恩仇泯,也无风雨也无晴。比以为的还要平淡,阮雪音和竞庭歌皆有些无措。 “本宫当然也要同行的。”姝夫人转而向两个姑娘,“有劳。” 脚步声再次响起来,窸窸窣窣,更轻盈,翻飞至慕容峋那头骤停, “恳请陛下,允臣妾陪母妃同去!” 天际鸟鸣不绝于耳,将寻常禀奏渲染得有如死别。慕容峋没立时应。 又一声,自祁国队伍里传出,是顾淳风跳下了车。 积雪被踢踏入空,她飞步过来,直奔鸨母。 走得太快,几乎要抵上对方面庞,阮雪音骤提心,淳风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退回寸许,死死盯着鸨母逼真的脸。 “揭下来。” 分明强横,她面上却无愠色。阮雪音既知顾淳风早不是昔日顾淳风,此刻看来,她走得比她以为的更远。 鸨母也无愠色,且顺从,闻言抬手,指腹磨颌际往复来回。严冬凛,似是难揭,好半晌终有空隙现,她极熟练三指发力钻入空隙一把将面皮整个剥离脸庞。 越卓绝的易容技法,面皮越薄而揭下仿如无形。阮雪音觉得这面皮之薄而无形比冷宫中阿姌那张更见功力。 “殿下——”妇人揭面同时启口以至于众人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啪! 便见顾淳风扬手一巴掌甩过去将对方尚未出口的话生生截回。 苍白肤色上立时晕出一片不真实的红,被雪霁冬阳映照更显艳烈。 “且不说你们上官家欠我顾家人命,不说我贵为公主想要教训臣妇合乎礼数。”顾淳风冷着嗓,有些哑, “单说阿姌。这一巴掌,我该不该打。” “该。”妇人开口,岿然不动,仿佛那一巴掌根本不是打在自己脸上。 “封亭关时我问上官朔悔不悔,愧不愧,同样的话,我再问你一遍。” 上官妧是像母亲的。文绮的容貌同样叫人一见难忘,那双桃花眼因年纪加持更见炯炯,眼窝深陷,衬得目光凌厉。 “他悔吧,既悔且愧。叫殿下失望了,臣妇不悔亦不愧。” 顾淳风嘴唇微抖起来。 她半晌说不出话,忽伸手探腰间摸出一枚香囊。 绛紫色,绣着疏落几丛蕨草,其间淡白花朵比草叶顶部更细碎。 自然便是文绮蕨,阮雪音看得真切。与淳风常年相伴,竟不知她有此物。 百转千回猜测推论,实据就在身边。竞庭歌颇无语瞥一眼阮雪音。 “她离宫前给我的。说是四岁出苍梧时你给她的。” 文绮神情再次有些惘,伸手想拿,淳风回手不让。 “快二十年的东西,竟不发旧。祁南出产的明锦就是好,颜色深也好,易于存放。” “是她护得好。”淳风冷笑,“但你就不说是她护得好,不承认她再怨你们也在心里盼望着母亲,盼望着回家,不承认,就不用愧疚不用悔。”她上前半步,细看妇人与两个女儿极似的桃花眼, “我听完了东宫药园的故事。你们都是可怜人。却也可恨,力有不逮,祸及子女。人人的一生本都该是自己的,我们生在皇家已不由己,她们更惨,终其一生不过被父母轻拿重落的棋。” 阮雪音背脊发凉,莫名觉得淳风此言也包括了她和竞庭歌。 文绮却不再理会,转而向姝夫人,“他呢。” “兮儿。”姝夫人扬声,“接你父君过来。” 阮佋安坐四轮车上仍旧耷拉着脑袋,看不出是睡是醒。阮墨兮推着他来到场间,文绮如早先客栈外姝夫人一般蹲下,凑近,仰视他的脸, “陛下。” 仿佛被此音色拉出梦魇,白发老者浑身一震,旋即奋力撑眼皮要将面前人看个分明。 并不分明,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看阿杳那阵他就发现了。得持续盯着好一会儿,方渐清晰,能辨容颜。 “落锦。”极沉且哑,喉腔滚动。 “陛下还是最记挂落锦。”文绮柔声,“落锦已经死了。您忘了,您杀的。五毒齐备,每隔半个时辰喂食下一种。她那会儿刚生完孩子,本就虚弱,第一碗断葵汤下去已经绞尽脏腑。陛下真真残忍啊,这还不够,继续投毒鞭笞死人。” 视线渐清明,阮佋看清了咫尺内妇人的脸。“这般投毒,你们还是活下来了。怎的你们就能活下来,落锦却不行。” “她刚生完孩子啊,才说过,陛下您是真的老了。”文绮神情变得怪异,“也是奇,我们已经离开二十余年,早没法近身算计,您怎会衰败成这样?” 她心下忽动,极快而不显以余光瞥近旁姝夫人。 “妇人生产,九死一生。”终没转头,她继续蹲望阮佋,“您的姝夫人生完八公主该倾力保养过吧,所以至今明艳动人。落锦未曾保养,生下女儿即被一路从雩居拖到了影宸殿,那样惨白的脸,您亲手喂的断葵汤,她怎么活得下来。换个刚生产的女子于冬日被这般拖拽,无须投毒就已经少掉大半条命了。” 她声极柔,全不匹配故事惨烈, “颜衣也是一样的。她比落锦早生产一个月,未免多事,不敢将养,又兼劳心女儿能否被顺利送出锁宁,一直虚弱。你以为是我和楚荻独活而放弃了她们两个?” 这话像是不止对阮佋一个人说, “我们这些十来年以身养药的药罐子,哪里这么容易被自己制的毒弄死。既敢火烧药园,便做了万全准备。多年服食草药,以药入膳,园子里任何毒物都取不了我们性命。事发前半年我和楚荻还集中服药进食调理过,她们俩没有。因为腹中有孩子。” “尸体拉出影宸殿时,”阮佋苍哑着破锣般的嗓,字字费力。 “我们分明已经断了气。”文绮不耐,立时接上,“且死相惨烈,根本不像还能活,对吧。” 她跌坐雪地,该是气力不济,“陛下你看看我。” 旋即发现阮佋眼皮已经再次耷拉下去。她抬双手把住他太阳穴死命撑对方眼皮, “你看看我这张脸,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一身的药毒在血液脏腑间胡搅蛮缠,若非等着今日,我早就不想活了。” 阮佋只觉眼前光亮,亮得睁不开,好容易凝住视线,只看见面前妇人苍白,寻常病态。 文绮像也才反应过来,松了双手,再次以指腹摩颌线来回揉搓。 还有一层。 同样的薄,也许更薄,撕下来一刻阮雪音和竞庭歌因太想瞧清楚同时倾身。 眉眼唇鼻无一改变。 但不是苍白肤色。 那灰败脸上尽是血红印记,纵横错杂,乍看像被利刃毁了容,细察方辨是从肌肤深处透出,胀大或已破裂的经络。 阮佋浑浊的瞳孔缩了缩。 “陛下害怕吧。我也怕,十年前症发时就知来日无多,难于对镜更难面对夫君,故制了面皮遮盖,又常居蔚南避世,苟延残喘捱到今日。” 她扬手臂抖拉层层衣袖,露出身上肌肤。 也都是血红,从大臂到手腕,炽白日光下触目惊心。 “不知楚荻如何,甚少通信,从没问过。陛下,一起去见吧。” 第548章 昔年踪 赴约的队伍已经足够壮大。 阮墨兮在阮佋身后双手死把着四轮车边缘,不再看慕容峋,不再确定旨意,是一定要跟的意思了。 如此队伍,莫说一国皇后在内,单阮雪音和竞庭歌便足够两国出动护卫。 慕容峋正同霍衍说着什么,没能立时觉察竞庭歌频递过来的眼色。 顾星朗没动亦无话,阮雪音快步过去低声: “你先回。就我一个,小队随行即可,蔚君那头必也要出人的。” “我可以陪你去。” “寻常时候也罢了,老师选在这种关头摊牌,”阮雪音回望一眼天际粉鸟,那个计深远的位置,“崟东又已有战事起,你究竟——” 扯远了,本就从不问他国事,现下更非佳时, “三国交界,易起争端。本就不太平,这种分明的排布,你和慕容峋就更别露面。没有国君在,任何拉锯也便始于个人终于个人。凭是如何,最坏不至打起来。” 顾星朗淡看她一瞬,“你和竞庭歌若生变数,足够两国用兵。” 阮雪音一呆。老师要的是这个? “你不会的。”她上前半步,“为一人动兵马不是明君所为,更不是顾星朗所为。无论如何,我相信她们不是要我和竞庭歌的命,但凡不是要命就不值挂心。你自己的家国事便按你自己的部署来,无论我们那边发生什么,不要管。” “让沈疾随行。” “沈疾当然要跟着你。” 淳风巴巴冲上来请旨同行。 纪晚苓掀帘下车。 她甚少出现,一袭翠衣是雪季的春,引众人皆顾。 “我在想,”至跟前,她声也低,同时向顾星朗阮雪音,“父亲没来,我该去吧。” 只有淳风没懂这话。 “瑜夫人。”阮雪音的意思,越少人去越稳当,无谓牵连导致事大。 纪晚苓看出她阻意,“不妥么?” “祁君——”却听慕容峋长声,雪地上起回响,“朕的皇后与谋士都要去,整个队伍非妇人即老者,看来朕是要陪跑这一趟了。顾兄,”他忽换称谓, “一起吧。” 阮雪音转身,果见竞庭歌已经站到了慕容峋身侧。 拒绝他。 “好。”顾星朗却应,其声清冽也起回响,“老师曾予过一样东西,朕不敢怠慢,常日随身。总觉得蔚君该也有一枚,带了么?” 慕容峋终有些明白蓬溪山上惢姬那句话,建议他晚于顾星朗打开锦囊。 他当时还疑惑,因为不可能知道顾星朗何时开。 原来是可能的。 祁国一整个北境与西境都有重兵驻扎。三国交界,更是风声鹤唳之所在,今时今日,各方皆备重兵。 赴约的队伍折返而行,已比来时轻简许多,天地间行军响动却大了不少。 是国境线那头的银甲祁军,隔着国界与这头几乎等速并行。 “那头有的是储备,顾兄这般势大,还要让北境兵士沿路跟。” 与早先一样,二君各自驭马,并驾齐驱。 “兵多不怕用,他们跟着过去,自有更多人上来补齐北境的屯驻。经年操练不曾亲历大战,走动走动也好。” 日色过顶峰,积雪被来时兵马踏得脏且实。文绮已经重新戴上掩瑕的面皮,眼中凌厉光晕莫名多了些生气。阮雪音和竞庭歌一左一右相伴,都忖提问话术,未及开口,后者忽被捏住手腕。 文绮没转头,也没缓步,只把着竞庭歌腕脉片刻,放开,说了一剂方子。 “一直喝到第七个月,可保安稳。孩子体质随母亲,若想他日后少受罪,必得捱至足月生产。” 洞察之厉害便是阮雪音也叹服。 竞庭歌呆了呆,“我没记住。”是说方子。 文绮不置可否,“你是习医的,你记住了吧。” 在问阮雪音。 “是。”她忙应,也便顺水推舟,“文姨并非前朝遗孤,为何陪她们三个不遗余力共谋。” 文绮脚下一顿,“你叫我什么?” “母亲挚交姐妹,自然该呼姨母。” 竞庭歌翻了个白眼心道顾星朗那套功夫全会了。 “前朝遗孤,谁告诉你的。” 阮雪音遂述韵水城安王妃际遇,又道姝夫人大风堡那夜倾谈,独没提楚荻与颜衣先后出宫一段。 “花样真多啊。” 阮雪音不确定她在说谁,哪件事。 “先别转重点。”竞庭歌冷声,“请文姨答此言真伪。”这般说,偏头狠剜阮雪音,与姝夫人所谈竟一直瞒着她! “真的。” “所以,几位入药园是否高人安排,东宫药园或该说崟国药园是否关涉三方亡国内幕,且若未被焚毁,还会源源不断残害现存三国皇室。”阮雪音一口气讲完猜想。 自认够精简而无缺漏。 “我生在崟东,梓阳城边上一个小镇,距竞原郡不远。”文绮开口,渺远了目光, “父亲是读书人,一心求功名,郁郁不得志;母亲出身崟西商贾之家,原本殷实,因力排众议下嫁父亲、远走他乡,与娘家断绝了往来。” 阮雪音和竞庭歌读画本子不多,却也觉此故事老套,可真可假,遍地都是。 然时至今日,对方全无再说谎的必要。 “少年时两厢情好的冲动,哪敌此后岁月里柴米油盐的匮乏。母亲嫁给父亲,原本做好了吃苦准备,但女儿出生,总想给孩子更好的吃穿用度。男人的成熟与担当,太慢了,更遑论只会读书的迂腐之辈。我后来回想起母亲,永远是日间劳作、深夜垂泪的图景,只有大致图景,模样都记不清。” 四人之中只文绮无身份,按姝夫人指称,落锦来自焱、颜衣来自许、楚荻来自兆。 而文绮就是崟国人。 没有疑点。 “五岁那年,母亲改嫁了。是娘家那头安排的,也在崟西。对方明媒正娶迎母亲进门做正房,自不能再带个孩子,她走那日说,待安定了就回来接我。” 竞庭歌嗤一笑,“结果爽约了。为母而心狠这一项,看来是传承。但愿我没承袭上。”绝对不会,她下意识抚小腹。 “颜衣为了送你出锁宁殚精竭虑,不是狠心的母亲。至于我的母亲,我相信她回来找过我,是我没等她。” “令尊带着你搬家了。”阮雪音道。 文绮一笑,“他不是只会读书但求功名却一年年考不上么?有个崟东官老爷愿帮他举荐,条件是送我过去做童养媳。那官老爷声名不佳,镇上长辈皆规劝,他哪里会听。” “你就跑了。”竞庭歌接口,旋即反应不对,父母尚在,算哪门子孤女?阮佋不是这么说的。 “母亲离开是在冬天,我逃跑那日已经初春,半夜里蹑手蹑脚爬起来,准备一路往崟西。家徒四壁,只半盏油灯,我也才不到六岁,慌乱之下碰翻了灯,没及管,径自出了门。” 竞庭歌颇快意,“他还做着当官的春秋大梦,就这么无声息被烧死了。” “是吧。我其实不清楚。五六岁孩童能赶多远的路?天明也才到竞原郡,才听说我们镇夜里起火,烧死了一户人,本该是一对父女,却没见着孩子尸身。”她停步,转身向竞庭歌, “就是在竞原郡,我认识了你母亲。” “进入东宫药园之前?” “知道东宫药园之前。” 有东宫药园之前。阮雪音心道。所以是她。世间孤女千万,三国遗孤各一,而几年后的东宫药园需要四个人。加上文绮,正好满员。 第549章 文绮:旧时约 竞原郡这地方,有些荒。 整个崟东皆富庶,原本还算过得去的竞原郡便被周遭城郡衬得不那么上得台面。好在那时候是有织锦一项技法传承的,占据了半个郡的竞姓人都会,以此谋生。 你们知道竞原郡此名的来历吧。因着近半居民都姓竞,又因地势平坦宽阔故称原。 天明时分我到了竞原郡,一宿没睡,又兼紧张,饿得直抖。多数人家都还没起,户户门窗紧闭,好容易经过一扇掩着细缝的门,我走近些,朝里看,立时唬得栽到地上。 有只眼睛亮晶晶定在缝隙间,与我差不多身量。我跌倒,她乐了,将门缝掀开些问我找谁。 这般早,大人们都还没起,她却精神抖擞。后来我才知道,颜衣从不赖床,亥时睡,破晓起,雷打不动。 她们家也织锦,同时种地,方能保一年衣食无忧。她没有父母,跟着姑姑过,一个女人带一个女童,自然很不容易。所以颜衣求姑姑收留我的时候,我不安极了,觉得肯定要被扫地出门。 却没有。姑姑只想了也许半盏茶功夫,笑答应,唯一项条件: 我须深居简出,勿让邻里知道这家里又多了一个人。非亲非故,传出去是极有可能被报官然后被抓走的。 我已是无家可归,虽还想着去崟西寻母亲,毕竟独自一人无法立时成行。且先呆上一两年,待年岁大些更有法子了,再动身不迟。 这一呆,便再也没走。 原来颜衣就甚少出门,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候都扑在一件事上: 习医。 我与她年纪相仿,本就日夜在一处,耳濡目染大半月,也生出些兴趣来。姑姑便让我们同习,白日读书,夜间提问,由她一一解答并安排第二日功课。 姑姑竟是极高明的医者。渐渐我发现她还会变换模样。我的易容之术便是那时开始学的。 真想做好一件事,其实十年都不够。此技我反复磨砺了几乎一生,到今日已近四十年。 她厉害至此为何不开馆行医,岂不比织布种地的收成要好?我已不是幼童,当然想得到,当然问了。姑姑说,我们家的医术药理不是这么用的。 这也成了我第二年、第三年直至第四年都始终没走的原因。此世此代在青川,女子不能上学堂,习医者亦寡,我有此机缘得获这些无双技艺,日后想做什么不行?不比去崟西找母亲寄人篱下强多了? 就这样到了第四年冬。 竞原郡虽有织锦传统却始终没能富庶起来,缘故之一便是技不如人,出产的锦缎不够光软亦不甚精美。出色能过、平庸也能过,世上得过且过的事情多了,平庸的锦缎自有平庸的用途。 却在这年冬天起了横祸。 梓阳城内有贵人老来得子,据说还是要继承爵位家业的贵子,将满月,拟办筵席大贺。贵子千金之躯,名字要算,家中风水要看,一应吃穿用度都请了先生来指点。先生说,贵子满月当日须以雀金裘织就的襁褓相裹,襁褓上绣特定图样,可保一世安康。 也才不足一个月时间,又值严冬,自不能山高路远地去寻最有名那些织锦作坊,再兼刺绣图样需得先生亲督,此活计最后落在了离梓阳最近的竞原郡。 天大的买卖,多少年轮不到竞姓人头上,自是半郡出动,倾力为之。姑姑也去了,日以继夜不着家,终于赶在满月宴前交付。梓阳城大贺那日,半郡人都松下一口气,也高兴,因为收够了银钱。 连日疲累,那天夜里姑姑早早睡下了。未入亥时,颜衣和我都还在读书,街上忽喧杂起来。 然后院门被破开,官兵样的男人冲进来直接将姑姑押了出去。 我和颜衣原不是怕事的姑娘,彼时已经十岁,更加无惧,当即跟出门,才发现满街被扣押的竞姓人,皆呼冤枉,哭天抢地。 那今日满月的贵子死了。 说是中毒,浑身紫黑,毒在雀金裘的襁褓。 自要将半郡竞姓人都抓回去审。人人哀戚,姑姑也哀戚,但我同她生活了近四年,太了解,那不是真哀,装出来的。 她被反绑了双手跪在地上,目光明彻比冬夜星星还亮。我们俩过去站到她面前,她低着气声问颜衣: -告诉过你的话都记得吧。 颜衣点头。 -人,时间,地方,都清楚吧。 颜衣点头。 -今日的功课都学完了? 颜衣点头。 姑姑笑了,又向我: -好孩子,你会一直陪着颜衣吧。 我自然点头。姑姑和颜衣是我的恩人,更是亲人,比父母更亲。 -那你要保护她,谁欺负她伤害她,你定不能饶了他。 我卖力点头。 姑姑被带走了。她有没有说完,我并不知道;但颜衣拉着我回到家里戴上面皮,当夜便出了竞原郡。 我们没有一直同行。她与我相约来年春天梨树下见,我问她哪里的梨树,她说时候到了自有人告诉我,嘱我好好活着,便能重逢。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不投奔任何人的情况下孤身熬到春天。那几个月我形同乞丐,女子立于世太难了。我同男子一样能挨饿受冻,能吃苦能干活,但不够;我还得格外会保护自己。 托父母亲的福,我生得一副好皮囊,到十岁那阵已经相当打眼。我明白容貌可能带给一个姑娘的最大程度的荣耀和伤害,遂一直戴着姑姑留给我们那副男孩子的面皮,绞了头发,在整个崟东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流浪。 好几回我都觉得要饿死、冻死或惨遭恶人毒手了。 居然没有。 也便越来越笃信颜衣与我相约时那副一定会再见的神情。 这笃信撑着我熬过了那个冬天,熬到了次年三月。 我已经瘦得皮包骨,脏兮兮,面皮也不好用了,扔了。在林子里歇脚望天时我想再坚持一个月,到梨花尽时还无动静,就去崟西找娘亲。 那人便在这时候出现了。 是个男人,凭打扮瞧不出身份,但我一眼确定就是他。我一点儿不怕,跟着走,上车,入城,竟是国都,锁宁城。 锁宁三月雨绵绵,满城紫红的三角梅在阴天下格外显得艳。我被带进一座宅子,里头许多官兵,与在竞原郡时所见官兵又不同,他们的衣服更好看。 然后进厅堂,里头端坐一长须中年男子。漆黑的长须,我还想年纪轻轻为何留一把长胡子。 像骗人的江湖方士。 他问我名姓,家在何处,家中还有无亲人,我都照实答。 答的我原来的家。母亲改嫁,父亲身故,我火里逃生,四年流浪直至今日。 他听闻我还有一位尚在人世的生母时好一阵没说话。 又几日过去,是个晴日,我被领着出门,终于在花开正盛的梨树下见到了颜衣。 第550章 梦中园 “为何没答竞原郡的事?” 显然该竞庭歌追,阮雪音全不做声。 “竞原郡是没有过我这个人的,连邻里都不知。姑姑说了不能让人发现,四年间我们偶尔清晨或乘夜出门,未免遇上熟人都会易容。事发那日我是趁乱跟着颜衣去到姑姑身边,估摸没几人注意到,便是注意到,也完全可以认为是颜衣的临时玩伴。” 绝佳的孤女预谋,也是绝佳的机缘。若没有文绮送上门,他们又要如何筹备这第四名姑娘呢? “最重要的是,我确定姑姑和颜衣都不想我说。很奇怪,她们从未这般嘱咐过,但我万分确定。那四年里的每一刻似乎都在对我说同一句话:守住秘密。” “那个像江湖方士的人,”阮雪音道,“文姨之后还见过他么?” “自然。”文绮淡回,“你们不是在最欢楼听过这段?以少女十年功为引,入药炼丹,就是他提的。” “所以这段是真的。”竞庭歌道。 “那年我们都才十一二,阮佋十六。” 阮佋入主东宫时十九岁,药园焚毁于永康四年,他二十九岁。所以世人包括史书记载都言东宫药园立世十年。 但无论老师还是阮佋都说的十三年。 原来是这么算的,这故事开始于阮佋十六岁。 “他那时候还是皇子,常居崟宫;我们初见他时却不在皇宫。我和颜衣重逢的那棵梨树,在一座药园里。” “崟国皇家药园?”阮雪音快口接。 文绮侧目:“你这般会猜,很多细节其实不必我赘述。” “还请文姨知无不言。” 文绮再次渺远了目光,其声散逸,就像老师在讲: 我远远便知是颜衣,不敢造次,依旧匀步过去。颜衣神情却似看陌生人,礼貌说自己名讳,又问我姓甚名谁。 好在她没改名字,日后我喊起来也不易露馅。而这一刻我终于确定自己的保密之举明智,甚欢喜,浑不知我远在崟西的生母,已经因为我这番自作聪明的报恩之答丢了性命。 我和颜衣被带进药园深处,发现里面还有两个小姑娘。很自如,该比我们进来得要早;也都好看,就是话少,但落锦是微笑着的,终年沉肃的只有楚荻。 据说楚荻出身最苦,父母惨死,她自幼漂泊整个大陆逃窜,性子难免古怪些。 阮佋出现是在约莫两三日后。 分明少年郎,模样却阴沉得很,一双眼生得似鹰,看着就厉害。我们都有些紧张,但落锦无表情时也有微笑意,自被察觉了,少年郎问她笑什么。 落锦答没有笑,生而带笑罢了。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阮佋便对她另眼。我们都还年纪小,许多细节是数年后才想起来追究。但药园是皇家药园,我们很快知悉了。 青川药园千万,如此静僻、森严而一应用度皆讲究得令人乍舌的园子,楚荻遍游大陆,咬定为皇室所有。 药园中人互相不通气,年长那些更是噤若寒蝉,我们也是住进去快三个月之后,悉心盘点了每日来教我们医术药理的老师言行,方愈加确定。 颜衣一问三不知,从不曾接触医药;我自然效仿,很快发现,落锦和楚荻也都在装。 老师和人前是无知少女,虽学得快,究竟没功底;只剩我们四个时,她们没人再读那些浅显书册,悄悄采摘药园中所有花植,每样一点,夜里关起门来研究。 是巧合么?知道真相以前我日日在怀疑。我们四个都通医药,此前又分明都不认识,却在药园中默契十足,尤其她们三个。 在落锦和楚荻看来,我和颜衣此前也是不认识的。 所以她们仨的不认识,也是装的? 我没法问。相依为命的四个人,深不可测的她们仨,有些话问不出口。阮佋在最欢楼里说我世故吧。你们瞧我这少年之路,不世故,怎么活?便是对她们三个,也要留心,毕竟若真有隐秘,我是唯一的傻子。 三年之后我们出落成了真正少女,医药之术也习得有模有样,甚至开始自己培育药材。又是个春天,我们各提着药箱齐候在梨树下,上得一辆华美至极的车,巨大车轱辘一路飞滚,滚进了皇宫。 “金玉驰。”阮雪音淡声。 “是啊。太子新立,入主东宫已逾半年。我们在远僻园子里不知世事,更不知东宫高墙内又新建了一座药园。金玉驰至偏静的伏鹤门前停下,旋即离开;四顶捂得严实的小辇在前,我们乖觉,一人一辆上了。路线各不同,该是为掩人耳目,下车再相见,正在东宫药园。” 文绮展眸看日色,约莫太亮,那张重戴上去不甚贴合的面皮微微发皱, “一应过往,皆为序章。现在回头看,这话说的正是我们走进东宫药园那一刻。” “你依然不知她们三个底细,却心甘情愿相伴受困于深宫高墙。”竞庭歌冷声。 “住在皇宫,衣食皆精,还能致力于一件长久钻营的事,我有何不愿?为皇室研制奇药,成为青川一等一的药师,于我,不会再有更好的路。” “你那时候并不知炼丹求长生一题。”竞庭歌问。 “不知。阮佋怎可能说实话。” “你们培育那四种植物,是自发?”阮雪音问。哪有这种巧合。 “是还在宫外药园时授课老师的布置。说制药第一步在取材,材够奇,药才有惊世骇俗的可能。显然自己培育药植是成为无双药师的必行之策。” 正合少女十年功的逻辑,自是阮佋安排。 “四姝斩入荻桐为毒,去荻桐为解,也是刻意设计吧。” 文绮点头,“她们三个从初入药园那日起便在研究花植,三年了,到自己培育并研制出四姝斩时,可说水到渠成,一次命中。我自己那株蕨,更像是她们仨帮着弄出来的。” “老师,”阮雪音一顿,“也就是楚荻告诉我们,药园岁月风平浪静,是第十三年有人出手方迎来惨烈终局。而你们发现事情不对时,是在第十年。” 第十年她们发现四人中有人不是为药理花木。按今日所得线索,只有文绮是为医药,其他三个,都是执剑人。 “这是两件事。第十年我们发现的是炼丹真相,楚荻会被活埋,而我们几个到时候因为深晓这个秘密很可能也会被杀。” “你们从那时候开始谋划反击。”竞庭歌道。 “你们倒不问,我们怎么发现的炼丹真相。”文绮幽声,“是她们三个告诉我的。她们各自表明了身份,讲清了如何历经漫长岁月设计并走进了东宫药园。那长胡子方士是她们的人,一整个药园的存在都是谋划,阮佋是那只瓮中鳖。” 终于到了关要处。“三国遗孤,为何找阮氏寻仇?”阮雪音问。 “你同我想得一样。且她们三个密谋数年独将我蒙在鼓里,还是这般危险的送命事,再有竞原郡那段过往铺陈,我到底是恼的。尤其她们各有故国,行险也是祖训,我是崟国人,与她们共谋加害君上算怎么回事?” “但她们还是说服了你。”竞庭歌道,“你们彼时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阮佋不知这套中套,却实打实要取你们性命炼丹,为保命故,你也得参与协作。她们告诉你炼丹真相,更该是为了给你一个理由。” “是吧。这三段亡国内幕,我都只听过一遍,却字字在心,经年难忘。” 第551章 落锦:春将暮 我生在蔚南,自记事起便没见过父亲笑。 稍大些我知道了,因为我是女子,而家族绵延需要男人。 尤其宇文这种家族。 父亲与母亲越发不相谐,我知道是因为母亲始终未能再添一个弟弟。后来父亲开始夜里不回家,母亲难过,从不在我面前露半分。 父亲是无论如何想要一个男孩的。母亲给不了,他就去找别人。 他确是个谋大事的人,哪怕心知女儿绵延不了香火,也并不把我当傻子养。我四岁便开始习医,那时节辗转整个大陆有名的游医都给我当过老师。 我心知母亲委屈全因我是个女孩儿家,更想争一份出息给父亲看,念起书来也就格外用功。 八岁生辰那日,晚膳毕父亲破天荒将我唤进书室,给我讲宇文家从兴盛至衰倾,又讲祖父那场天降机缘死里逃生。 那年顾夜城起事,恰在天长节后第三日,大半前来朝贺的宗室尽在宫中,可说是灭族良机。偏我祖父是个不安生的,又年少,说好容易来趟霁都,总要饱领国都繁华,便于子夜驾车打算出宫玩赏。 却出不了。 拦在宫门口的兵士只说上头有令,又不明确说是否君上谕令。我祖父好歹是宗亲,爵位还不低,若非圣谕谁敢拦? 但若为圣谕,为何不能明说? 他觉得怪,究竟没多想。宇文家立青川近两百年,疆域最广国力最强,哪怕到此代稍显靡靡、国君耽于享乐,不至有祸。 父亲说,人一旦开始这么想,怠惰之余还心存侥幸,祸患便不远了。 祖父被拦下出宫逸致,悻悻而归,路上越想越不对劲,盖因那个子夜也比寻常子夜要静。 缺事实缺逻辑的关键时候,起作用的往往是直觉。他走到半路,遣随侍的小厮速回去向其他宗亲禀报,如有必要,哪怕深夜逾矩也得面圣求个心安。 他自己准备想法子溜出去看看。 发现皇宫已经被围了。 他卸了一身锃亮的锦缎外袍,只着中衣趴在一处隐蔽墙头方不至显眼。那些大焱兵士沉默伫立在暗夜街道上,子夜无光,但皇宫中高处站岗的禁军不可能看不见。 却没人警示,整个焱宫鸦雀无声。 除了内外相应的兵变他再想不出旁的可能。 而如果已经内外相应,此刻就算禀明了君上,恐都是一场输面更大的恶战,或者直接束手就擒。 然后他听到了那道沉厚男子声,响在正宫门之下,喝令不伤百姓、不损民宅,家家户户自行闭窗门静待硝烟散。 便是传颂至今的祁太祖空城令。 彼时我祖父尚不确定宫门下那人是否顾夜城,但如此景况,先逃出去总不会错。喝令下,宫门大开,兵马声动如子夜雷鸣。祖父不敢立时就逃,怕点眼,躲在墙角阴影下等彻底乱起来。 本就距宫门不远,他在最乱之时捂着脑袋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异姓兵变,被灭族的可能至少五成,虑及顾夜城行事为人,完全可以提至八成。祖父是有爵位的,真要灭族数人头,定会被发现乃漏网之鱼。他自知不能再留,去白国又太远,崟蔚之间,选了前者。 彼时白蔚都才改朝换代不久,远不及崟国老资历;阮家和宇文家都立青川近两百年,论交情也更靠得住,且那时节,两国是有盟约的。 祖父一路东逃,第二日正午便听说顾夜城拿下了霁都和大焱所有重镇。 宇文家全族当夜便被处决了,从焱宫内的到极少数未赴天长节朝贺的地方宗亲。 连逃都要来不及了。祖父身无分文,便是有钱也不敢买马逃奔,还是那个道理,怕点眼。徒步出西境入崟,还要不知多少时日,便是一路躲过了搜捕追杀,都该出不了境。 便在这时候遇到了一个姑娘,日后成了我祖母。 姑娘是崟国人,家中擅占卜,受邀来焱为贵人看运途,那日事毕,正巧回乡。 祖父全不知撞了怎样大运,得佳人援手,一路往边境还颇忐忑,因为顾夜城若打定主意不留后患,多半会下发画像至边境各处等他自投罗网。 最后那日他藏在姑娘随身的一个大箱中。箱中堆了些仿佛木块,气味不佳,且硌得慌,祖父做好了被搜查然后被当场斩杀的准备。 他甚至想好了被抓后要对那姑娘说,来生必驾七彩祥云求娶。 竟没说成。 姑娘并家人顺利过关出境,带着未被开箱的祖父。车马一路往崟西,祖父,可能是宇文皇族唯一的幸存者,活下来了。 父亲就出生在崟西,自幼知身世,也知宇文家覆灭是顾氏和阮氏的双刃。 双刃。顾氏兵变,以国朝更替论属寻常手段;真正阴狠的是阮家,他们以皇室药园制毒,近一百年来不断通过细作之手残害其余三国皇室,以及高门。 亡国焱君宇文琰生前喜用竹管燃烧一种香料吸之,据说健体怡神,那东西便来自崟国药园。 蔚国慕容灭许国韩家前一年,许国遭逢瘟疫,万千民众惨死。韩家以医药先保皇室而弃百姓于不顾的做法,成为了慕容一族兵变的正义之旗。那场瘟疫的种子同样来自崟国药园。 山茶为兆国国花,到程家被段氏灭族时,举国皆山茶,单书上有载的就两百余种。那些山茶,尤其后期培育出的新品种,许多都有问题。 也来自崟国药园。 程昱其人不算昏庸,后世将兆国之亡归功于他的风流性子和后半生不作为,称兆国最后十几年的衰退景况,比如耕者种不活地、牧者养不活牛羊、疾病频顾百姓维艰,都是上天对昏君的惩戒。 段家起事,是顺应天道。 诸如此类,阮家已经长伸着手干了一百多年。明面上从不出手不得罪任何一国,却在暗地里用最毒的法子祸乱他国、引动兵变,阮氏久立青川,关窍在此。 父亲这些所知从何而来呢?显然灭国之夜祖父逃出皇宫那刻,混不知水深。 是祖母。 祖母家族世代观天象察运势,乃彼时阮家座上宾。帷幕后的座上宾,并不在朝为官,只在必要时帮国君察势,并顶着占卜名声受邀前往各国行事。 占卜这种事,自也有许多名堂。各国皇室高门中的隐秘以这种方式被通晓,这些他国皇族、高门士子们又反过来受占卜师指引或鼓励,行了许多不该行的蠢事。 和改天换日的大事。 原来祖母那时候赴大焱占卜,所谓贵人,便是顾家。顾家兵变当然不是受祖母挑唆,一应筹谋该早就妥当。顾夜城只是要一句话,就像任何大事前的一卦。 吉卦。 祖母没有撒谎,帝星紫薇确生异象,确是变天之象,顾氏天选之族,必将一战功成。 所以祖母可以不开箱而顺利出境。那些木头是从顾家带出来的,为行某种仪式,在那之前不能见天日,顾夜城知道。 祖母又为何将这些天大的秘密包括崟国药园告诉祖父呢?因为恐惧。泄天机日久是有报应的,家族中凡参与过亡国预言的人,回来后超不过三年,都死了。 都是意外。忽染病或坠下悬崖。 祖母断言自己也活不过三年之期,将所知尽吐露,并决定不再传授家学,从此断了与阮氏的买卖。 霁都归来的第三年,中秋夜,祖母去世了。祖父带着父亲远走,一是想离开伤心地,二也是为稳妥计。 祖母是在顾夜城那里有过备案的人,祖父在崟西,保不齐哪日就要暴露;为长远计,他也该不断换地方才能彻底泯然众人。 他们去了蔚南。父亲在蔚南长大,所以我在蔚南出生。为何选在八岁生辰这日告知漫长往事呢?父亲说,怕来不及,怕失良机,而现下正有个良机,也是这些年让我习医的初衷。 我要进崟国药园,要将阮氏恶行公诸于世,为家族报仇,也为祖母的家族报仇。 原来祖父从不相信祖母死于天谴。他认为星象或可预测,大部分命案却都该是人祸。他认为一个个杀掉占卜师的,也是阮氏。 死人才守得住秘密。崟国药园的秘密若传出去,将是灭顶之灾。 当晚我就被送走了。一路去往蔚北极寒之地,带着宇文家残存的一切,包括要拿回河洛图的嘱托。 父亲让我在蔚北熬两年。第三年立春之日必有人来接,我跟着走,便能走进崟国药园。 第552章 无常天 这故事比她与竞颜衣那段要长,更细致,身临其境。 阮雪音听时觉得每段都有值得推敲之处,却被最后河洛图三字搅乱了方寸。 她已经进过寂照阁了,两次。便下意识望极远处马背上小成了黑点的顾星朗。 “楚荻那段,终归很快要见,让她自己说吧。”文绮道。 她没提颜衣,似乎在等竞庭歌问。 竞庭歌没问。“她们各自讲了身世和故事,你就此生了怜悯,又兼自己也被这场套中套的双刃架住了脖子,除了配合,别无选择。” “当时想的和后来悟的,不一样。” 渐近三国交界,艳阳被不断增多的积云遮蔽。崟国的积云,几乎终年不散。 “当时让我决定加入的缘故,其一是你方才所说,双刃架脖颈,参与不参与都可能会死,何妨一赌,也算自救;其二便是她们告诉我,为了全我的孤女身份,我远在崟西的生母已经被那长胡子方士派人杀了。” 竞庭歌挑眉:“你却不怪罪她们三个,而打算留着命日后找那方士寻仇?” “显然此局不是她们三个小姑娘能谋划的,是上一辈,从颜衣的姑姑到落锦的父亲再到长胡子方士。按照全孤女身份的逻辑,前两者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选在那一日告诉我真相也是多年前就定好了的。” 文绮仰面看天际堆云,粉羽流金鸟还高高盘旋在天际, “那日是楚荻二十二岁生辰,长胡子方士会在城外炼药时不幸身故,为大局也为解我杀母之恨。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会只剩下我们四个。” “方士是楚荻什么人?”竞庭歌问。 “不知道。她一向话少,哪怕讲身世也只述关要。如今年纪大了,怕是更不开口了吧?你们比我清楚。” “只剩下你们四个,无论你想与不想都已经事实上成了她们中的一员,生死与共。”竞庭歌颇嘲弄,“你是被强行丢进棋盘充当第四子的,适应得倒快。” “强行么?竞原郡那扇门是我自己进的,留下、学医、与姑姑和颜衣成为家人也是我自己选的。我为了一棵梨树的约熬过了最冷的冬,但即便那时候我都是有选择的。我可以吃同样的苦跋涉去崟西找母亲,母亲也就不会死。但我没有。选择本身就是一个人的命运,逃出家门抵达竞原郡那个清晨开始,颜衣的命运就成了我的命运。” 阮雪音整理罢情绪。“方才说当时所想与如今不同,又是何意?” 文绮微一笑,“如今才明白,哪怕没有那一项项理由,当年我也是会义无反顾加入的。她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们四个彼此相伴的时间超过了任何第五人。谁会不帮至亲的忙呢?第十年才告诉我,其实也是用感情的招。前辈们毕竟久历世事,算无遗策。” 就像你们如今又以同样的经验历练来算计我们么?阮雪音莫名生此念。 “第十三年也就是最后一年出手但结果不好又是什么,小太子染病?”竞庭歌蹙眉。没被阮佋即时发现,阮佶也确实伤了脑子,结果分明很好。 “我们为何会被安排离开崟国药园而进入东宫药园,这一段,你们还没问。” 生平头一回在逻辑上被人挑刺,竞庭歌讪讪。 “之前问过文姨,是否崟国药园的秘密被发现了,导致阮佋有心转移。”阮雪音接上。 “不算错。但不是因为被谁发现了,而是太子阮佋认为药园立青川近三百年,制毒近两百年,任何秘密存活的时间长了,都有暴露的风险,干脆另起炉灶。” “但崟国皇室总需要常规药材供给。” “还在吧。应该至今都在,只不过变成了寻常皇家药园,剧毒和奇植都在那年和我们一起搬进了东宫。” 阮雪音稍默,“东宫药园十年,按照阮氏逻辑,此期间又加害过他国皇族么?” “我们幽闭园中,对于那些毒拿出去后都怎么用的,一概不知。计划也并不是杀阮,而是要阮氏承认上百年罪行,受其余三国讨伐让整个青川唾弃。死太简单了,这个家族的罪孽,该以这种方式偿还。” “怎么做?” “我们在制一种使人癫狂而近失智的药,癫而不至于痴傻、疯而保留了过往意识,打算在活埋楚荻时用给阮佋。 这般十年功的炼丹筹划,活埋亦是讲究的,需设在整个锁宁制高点。当然也是长胡子方士的设计,为了当着尽可能多的人诱他于癫狂之下讲出家族秘事。而我们蛰伏药园十余年,有的是阮氏制毒的证据,届时站出来指证,不怕天下人不信服。” “这样的筹谋,单凭你们四个不够,必要有人配合造声势。否则炼丹活埋都是秘事,阮佋便是当场癫狂了也未必能立时受全城瞩目,讲出惊世之言。” “夏杳袅啊。她贵为夫人,有的是人可使唤,又常伴阮佋身边,知己知彼。” “所以回到上一题,最后这一年出了什么差池。” “那药难配。”文绮长声,“你也习医,自然明白,越明确的效力越容易达成,匹配药材和用量便可。反倒是癫而不痴傻、疯而存意识,轻重多少,太难拿捏,而这是出手便得中的唯一一击,必得提前试好了。” “你们决定拿小太子试。” “孩子嘛,突然疯言疯语不奇怪,几百年深宫怪事多,受了惊中了邪也不无可能,试好了解掉便是。我们在东宫,太子也在东宫,夏杳袅彼时盛宠,过来照料阮佶的时候不少,地利人和。” 但阮佶再也没好。 “我们尽力了。太子发疾半月之后,御医束手无策,阮佋便问我们拿主意。我们没想这样害死小太子,尽心拟方子,命是捡回来了,脑子废了。” “阮佋自此疑了你们。”竞庭歌道,“阮氏本就有上百年阴毒传承,这方面洞察恐怕已是天赋。崟宫中医术最好的未必是你们,但最会用药的一定是你们。太子怪病,你们就在东宫,首疑;他要拿你们炼丹,本就心虚,关联因果,更疑。” 三国交界已在咫尺,顾星朗和慕容峋同时勒马回头。 阮雪音与竞庭歌正沐往事风霜,乍见那两个因距离而根本看不清身形的黑点,莫名踏实,人间日色。 “自然忐忑。”文绮答, “落锦有孕,那期间每每从雩居回来,都说阮佋待她如一,只言辞中似有试探意。 楚荻是个深思的,不止一次道事恐有变,须从长计议。 太子病愈时已经九月,颜衣这头打算捱到十月生产,已经是不足月而勉强保孩儿性命的最大妥协,说无论怎样计议,等她们俩把孩子生下来再行动。” “疑心生暗鬼,如何等得起。”竞庭歌声冷,“国君之疑更是地狱之火,多等一日都是拿性命下注。” “不愧是楚荻教出来的,她当年就是这么说。嫌隙既生,继续留在药园无异于等死;须得保命留证据,再图来日。” “花了两个月谋划出逃,动作够快的。”显然讥讽。 “十月已经妥当,但颜衣临产,又是不足月催产,不可能在那个节骨眼上动作。总算将你生下来,千难万险送出了锁宁,也不是随便挑一日就能纵火的。落锦肚子里那个还没出来,须择一日万全。” 第553章 待空原 话音落,兵马停,队伍一分为二让至道旁。三人目之所及只剩残雪路面和尽头的二君。 不知是否受主人令,奔宵和飒露紫皆轻嘶踢跶,两个姑娘有感,携妇人快步过去。 已在三国交界,西南是崟北绵延群山脚,东南是祁西北开阔的冬日平原,都有兵士驻守,只见铠甲,望不见其后排布。 粉鸟已经不在天际盘旋,山脚下视野中空无一人。众人稍待,顾星朗唤阮雪音上马, “我们回去等。” 回祁国边境等。应该的。已经到了这里,断没有继续留在蔚境的理由,总归相距不远。 但故事没听完,阮雪音不想走;而这般牵涉三国、兵马对峙的场面,身为祁妃她又不得不全着局面。 老师召唤,这回是真到最后了,不怕听不完故事。 遂看一眼竞庭歌,上马西行。上官一族并阮佋也在归祁队伍中。阮墨兮本坚决不撒手,叫姝夫人劝下了,泪汪汪看着四轮车渐行渐远。 阮雪音只想自己呆着细捋捋至此刻听到的所有,奈何人在奔宵上,也就被顾星朗圈着,气息扑耳窝,河洛图的事亦找上来,心绪难宁。 “都弄清楚了?”便听他问。 “没有。文绮、苏落锦的身世听了,东宫药园听到大半。”断在要紧时。 “与阮佋最欢楼所言对得上几成?” “几乎全对上了。”始料未及,“我们都以为阮佋撒谎,原来没有。说出来的都是真的,他只是没说尽。”所知亦不全。 “揣着最大的秘密没敢说。” 阮雪音心一跳:“你知道?” 宇文家覆灭是阮氏与顾祁的双刃,所以阮家所行,至少是对宇文家所行,顾家其实—— “知道什么?”顾星朗莫名。 阮雪音回头,“你方才说什么最大的秘密。” “炼丹求长生显然支撑不了东宫药园这样的事件,显然还有隐情,难道不是基于目前线索的共识?” “我从没问过你顾家的事,”阮雪音思绪是乱的,全凭感觉出言。 “一早说了,你已经是顾家人,但问无妨。连寂照阁都进过了还怕问话?” 寂照阁是宇文家机要。他讲完这句,立时想起来蓬溪山南屋内惢姬那番强调。若苏落锦当真是宇文后人,那么阮雪音比自己更有资格进寂照阁。 “太祖当年起事,阮家有帮忙么?” 这问题有些蠢。顾星朗一挑眉,“阮家的行事之道你该清楚。不光明不磊落,便是谋害我父兄一役都不敢自己捉刀,一路藏在蔚国身后偷鸡摸狗。这样的家族得立青川三百年,自然是扮猪吃虎的老手,” 他一顿,旋即笑, “扮猪吃虎太明显了,阮氏的聪明在于懂拿捏。他们会表现得没那么弱,但也不强,刚刚好。我族起事,据我所知,阮家并未参与。所以呢,文绮告诉你有阮家一只手?” “她说三国覆灭,皆有阮家一只手,且是长线筹谋,不止残害皇族,也害百姓。” “凭何?细作?暗杀?” “凭当时的崟国药园。” 顾星朗稍默。“所以那三位首当其冲要寻阮氏的仇。” “我在想,老师送我和竞庭歌分别入祁蔚,抛开其他目的,最大的目标怕是为了给你们彻底灭掉崟国的理由。这理由中有大义,也有私情,虑及统一青川这项终极目标,今日待老师说完往事,也许就是举战之时。” “你是说,她们死里逃生自知不中用,于是花十六年培养故人之女让你们来翻东宫药园的案,然后借我和慕容峋的手,终结阮家王朝。” 阮雪音想不到更远了。 她也希望这就是终点。 祁北严冬的风吹过来。 因着要共候惢姬,说是各回国境,其实距离甚近,本就接壤,扯开嗓门儿便能对话。入边境,兵队休,二人下马,已经有就近支好的军帐迎君上并几位皇亲暂歇。 翘首在帐边的竟是涤砚。也着了一身戎服,只无铠甲,该因缺乏操练故,穿在身上不大好看,从肩到腰都没撑起来。 淳风离宫日久却是看谁都亲切,上前猛拍一记对方肩膀直夸“不错”,又探头往帐内一瞧, “不然怎么是御前的人呢!”离宫日久离开皇家珍馐也久,帐内案上琳琅满目,她等不及往里钻,一壁高声: “九哥!臣妹僭越了!晚些挨板子!臣妹先吃了啊!” 申时已过半,冬日黑得早。距离黄昏尚有一阵,但阮雪音心中焦虑,下了马不住回头看。 “老师若至,会立时有人来禀;慕容峋那头也在盯,先去歇会儿。” 顾星朗牵了她手,便往军帐去,悠沉鸟鸣不偏不倚响在此句末尾。 三只粉鸟,破云展翅而来,不及传说中鸾凤华美,却是出尘,厚白堆云掩映下更如画中仙。 阮雪音返身飞步至国境边缘,便闻沙石声,又闻马蹄车轱辘声,同样悠沉的,自崟北群山脚下一路响来。 驭马之人却不是老师。 那姑娘一身缟素,倒与早先上官宴的行头相恰。 上官妧。黑点渐近,阮雪音终于分辨;竞庭歌自也瞧见了,骑在马上遥遥看过来一眼。 她怎突然不管不顾又上了马?仿佛还是飒露紫?阮雪音展眸望,发现慕容峋仍在自己的飒露紫上。这是将竞庭歌那匹从苍梧皇宫送过来了? 糟糕的娘亲。 她自知不是操心时,回头继续瞧马车动向。上官妧在与两边国境几乎等距之处勒马呼停,下来,总算让拉着的那辆车展在了视野内。 极朴素,以至于简陋,罩着个淡青发灰的篷,若非有轱辘其实更像一架辇。老师也荼白淡青一如昔年,端坐其间,仿如神像。 阮雪音稍犹豫,迈步;竞庭歌一侧身也作下马姿态。 “不必。”却听车内起人声,自然是老师,高扬了微哑的嗓似是生怕她们听不见,“珮夫人是皇妃,竞先生是重臣,草民一介残躯,不劳二位尊驾。” 竞庭歌素日主意大,唯独这种时候永远巴巴等阮雪音定夺。 “是。”半晌阮雪音道。 “草民近日,身体越发不济,翻山越岭而来,已是风烛易灭。想求二位君上一个恩典,不下车,就这么坐着说。” 顾星朗与慕容峋皆许。 “珮夫人身份尊贵,这般站着仿佛听训,草民如坐针毡。” 顾星朗旋即扬手。一架真正华辇很快出现,落下,帷幔拽荒原。他一瞥阮雪音,两人上辇安坐。 “来得迟,不知故事说到了哪节。” “你的都没说。”蔚境那头传来女声,实在像,仿佛同一个人分身在两地说话。 “这样啊。”惢姬一叹,“好。” 第554章 楚荻:关山月 我生在白国最北,近祁南边境。听说还有一个姐姐,但我全无印象。 对最初那个家也无印象。自记事起我便在流浪,磕碰不少,凶险没有,祁南是个好地方。 长胡子就是在祁南认识的。他游历青川,以行医为生,偶尔被贵人家请去解疑难杂症,于坊间颇有些名声。 但没人知道他名姓,我一直叫他长胡子。长胡子在巷子里找到我,说时间到了,接下来跟他走,当时我拔腿就跑。 跑了好几回,回回被他找到,我也累了。且这人三番两次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那么姑且听听是何路数。 那年我好像六岁吧。白国最北的家,姐姐,身世,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自然当骗小孩的故事听,终归说到最后是要跟他走,这一整个故事,恐怕都是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 流浪日久,我早不是胆小鼠辈;他将程家的亡国始末说得有模有样,我也兴致盎然,万一呢?辗转大陆流离与跟着陌生人探险是一样的危险,没什么难选的。 但我很快发现,这两件事根本是同一件事。我依然独自流浪,只是路线由他定,显然他也在暗中同行,我吃的苦头比从前少多了。 我们先去了白国,他说不叫去,叫回。他要带我好好看一遍韵水城。 姐姐也在韵水。经过王家那座大宅时他告诉我的。这般阵势,我开始有些相信他不是在骗我,遂要求躲在暗处找机会远远看一眼这个所谓的“姐姐”。 我见过姐姐三次。第一次她从府中出来我便认得了,原来血浓于水是这个意思。一壁按照长胡子给的路线逛韵水,期间我又找机会看过她两次。最后一次实在没忍住,我决定同她说几句话。 这般矜贵的高门小姐怎会与我说话?又兼前呼后拥,怕是还没到跟前我就会被抓了轰走。 都说先礼后兵,依礼成不了事,只好上来就用兵了。那日她又跟着家人出府,正要上马车,机不可失,我拔腿冲过去便抢她腰间系着的香囊。 她也观之不过八九岁,又常日娇养在家哪里反应得过。但家丁们都是好手,立时逮住了我就要绑起来,又抢我手中香囊,我死攥着不放。 姐姐回过了神,不知是否看我年纪小动了恻隐之心,只叫他们让开,过来蹲下问我为何抢她的香囊。 我脱口说这香囊同我姐姐的像,想拿过来瞧瞧。 她笑问我姐姐去了何处。 我说不知道,从小便失散了,一直在找。 她听完这句居然红了眼眶。 我确定自己没看错,盖因她就蹲在我跟前离得极近。 但她完全不想被人发现,旋即屏住了。我第一次这么真切看人将要起的泪意收回去。 八九岁这般功夫,算是相当了得了吧。若非有往事和责任背负在肩,金尊玉贵的高门女儿何至于此? 我更有些信了长胡子的话,看着她发起呆来。 她应该并不知道我是谁,却就此对我更生怜惜,不止叫家丁放人绝不能再找我麻烦,还说香囊就送我,祝我早日找到姐姐。 我攥着香囊心想已经找到了。 我再没有见过她。 我自此信了长胡子说的所有,信了我的身世也便接受了此后一生命途。长胡子说别人家到此代只剩下一个女儿,我们家运气好,有两个,故能分头行动各取一方。 我当时还不知道别人家是谁家。 但姐姐图段氏,我图阮氏,此一项是明确的。长胡子又是否程家人呢?我问过,他没答,只说兆国若未灭,姐姐和我都会是公主。 意即正统而非旁支的意思了。 程家当年幸免于难逃出来的,我的祖父,竟是储君。 我因此决心更定,开始照着长胡子安排日以继夜研学。我想青川此世代即便男子都没几个如我一般,六年间走遍了大半青川,看过东岸的海、踏过极北的雪、望过大漠的月,同时天文地理、政史医药,虽样样不精,却样样在手。 长胡子博学,若登朝堂必为股肱;我总怀疑他是旧臣之子,受父辈嘱托护我们完成复仇。 年岁渐长,读书游历渐多,我愈发觉得无力。复仇当然是必要的,叫阮氏这样的家族受到应有惩戒也是必行之事,但完成这些并不能助我们复国。 姐姐和我是程家仅有的传承,却都是女子,便得了奇遇奇运以一己之力毁了段氏王朝,又如何呢? 女子在此世代之不公,我是那时候开始真正体会。但来不及思辨这些宏大题目了。 那年我十二岁,养兵千日终于到了用兵之时。我进了崟国药园,没过几日落锦也来了,然后是颜衣与文绮。 我这才知道别人家都是谁家。 四人之中我最年长,读书游历也多,因故明明大家都早历事而心智强于同龄人,我还是显得比她们都老成。 因着文绮的存在也因园中隔墙有耳,我们从不提那些秘密,除了习医药种花植,沐浴时、临睡前也便有时间聊些女儿家爱聊的事。 我从来体会不到那些闲聊的意义和快乐,几乎插不上话。但我喜欢听她们聊、看她们闹,仿佛如此便证明我也是这样度过的少女岁月。 仅有一样非医药而我能参与进去的是弹琴。琴谱是药园里的,崟国药园,彼时我们还未入东宫。颜衣打扫屋舍从架子最高一层翻到,拿下来,文绮同我都有兴致,苦于无琴。 踟蹰好几日终于壮着胆问那期间总来与我们授课的老师借,当场被训斥了。 后来我们知道那位是太医局的人,无怪严厉。但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长久拘于高墙内好容易对医药之外的事起兴致,哪里会就此放弃呢? 阮佋是每月都来的。 十四五的年纪也不小了,自初见那日后我们都觉得他待落锦不同,虽说不上所以然,到底算个指望,便推了落锦直接去问他要琴。 落锦去了,回来得竟快,只面上通红,说过两日便会有人将琴送进来。 文绮是最会问话的,当夜便拉了落锦说悄悄话,第二日告诉我们,阮佋亲了她一下。 亲一下换琴。 那时节阮佋已经十八九,贵为皇子,总开始议婚事了吧?我们义愤填膺,暗骂了好两日,待上好的瑶琴送进来,还是个个没骨气扑了上去。 我们没见过好琴,却也知道那琴金贵。最了不得的是,琴面右下角镌刻了极精巧一个“锦”字。 文绮说此为定情意思。 落锦自此不碰这把琴。 颜衣耐性差,捣鼓了几日也觉没趣,最后只剩文绮和我两个学生。 有琴师一连十几日过来授课,自也是阮佋的安排。那谱子是我们俩学有所成之后动手改的,改完颇得意,自觉超越原作。 后来才知,瑶琴送进来那日正是阮佋入主东宫之时。我心知距离我们进宫的日子不远,按照长胡子嘱咐,开始整理确保该从药园带出去的东西都带了,所谓阮氏制毒的证据。 半年以后果然来了消息,东宫药园建成,我们该走了。 园中那棵梨树比三年前我们来时又见高大,花亦更繁。落锦说春日来春日去,也算有始有终。 我看着四月风一吹便落得满地的梨花瓣,心想这不就是落锦么。 金玉驰至,我们一起上了车。这段偷来的始终阴谋相伴的少女岁月,终究倒头了。 第555章 北风紧 北边蔚国境起声响,是文绮朝着青篷车步步去。上官妧就在车旁,早早望见了母亲,赶忙上前扶。 文绮到了车前,与惢姬照面。也便只有背影,阮雪音看不见她神情。 老师的脸亦被她挡住了。阮雪音稍探头隔着半角帷幔望竞庭歌,那丫头是能看见双方侧脸的。 甚远,一样的无所获。竞庭歌摇头。 两厢静默好半晌,文绮撤脚让开些,“刚讲到颜衣生产,碍着落锦还大肚子准备挑一日万全离开。你接着讲吧,我累了。也难得听你一口气说这么些话。” 一名祁国兵士自这头出,双臂抱着一把椅直至文绮跟前放下。“文姨也坐吧。”华辇内顾星朗扬声。 文绮遥遥一礼,旋即坐下。惢姬复开口: “定在十一月初二,主要因为那日有后宫主子的亲眷觐见探望。这种探望自都是当日来当日走,超不过两个时辰;那日进宫的亲眷中,正有一位大着肚子,是邱美人的表姐。” 邱美人是阮仲生母。阮雪音蓦然想起来阮佋禅位那晚在影宸殿,说当年知晓了阮仲非其亲子却没下杀手,是因苏落锦求情。 凌霄门上顾星朗拆解完当年始末后,这一说法自然是谎,为了掩盖林崇案真相。但苏落锦与那邱美人或真有过从? “邱美人不得宠,生下五皇子后依然未得晋封未搬殿宇。合宫皆觉得怪,但我们深居药园是浑不知这些污糟事的,直到永康二年末的秋,那晚阮佋去雩居,带着个婴孩,不过两三个月大,要落锦查验此子是否他血脉。”言及此,惢姬一叹, “祁君陛下数日前在锁宁城揭真相,便是草民都才知道,原来阮佋本就晓得五皇子非他血脉,彼时让落锦查验,不过是求个确凿,方便日后行事。这种秘事自然不能劳动太医局,来自药园的落锦是最佳人选。 落锦验了,当场确认不是。阮佋自要将戏码演足,勃然大怒。落锦刚经历过小产,对初生婴孩格外怀着恻隐,仔仔细细劝,方浇熄了阮佋的杀心。 如今看来都可笑,戏罢了。但落锦自此知道了这个秘密,我们就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不自觉对邱美人多了两分注意。” 所以老师从来就知阮仲非阮氏子孙,所以能这般排棋局断大势,步步落子步步准。 “落锦虽昼伏夜出,到底出得了园子听得了宫中响动,十月间获知邱美人的娘家亲眷下月要入宫,当即反应是个机会,回来同我们说了,我们又让夏杳袅去确认。”似乎感觉到了惢姬疲累,文绮接上, “姝夫人执掌后庭,此类事项都得经她手,且须至少提前一个月报备。很快有结果了,到时候入宫亲眷中果有身怀六甲者,十一月初二,落锦可易容成邱美人的表姐出宫,表姐交给夏杳袅安置。至于我们三个,身轻如燕,随便易容成宫婢便可。” “但你们那时候连本宫都防,只叫本宫于当日当时单独送表姐出去,并不告知离宫计划,便更没说要火烧药园。”红衣的姝夫人立在蔚国境边缘,高着声量。 “只有当事人知道的秘密才叫秘密。”篷车内惢姬道,“事关重大,你是不会出宫的,何必知情,徒增风险。且你最后还不是都料中了,永康八年阮佋带小雪于无逸崖前敲钟,我便知是你,总算没白费。” “自然没白费。”姝夫人语带笑意,许是怕距离远不够叫所有人听见,始终高着声量, “是你们说的,此仇此命代代相传,一代不成再传下一代;也是你说的,若有一日大仇得报还能活着,便去崟北群山隐居,改名换姓,做个谋者。更别说你的观星之技,一半还是我教的。怎会料不中。” 阮佋大彻大悟了么。阮雪音人在辇中,不知油尽灯枯的圣君此时被安置在军中何处。顾星朗了然,轻拍她手背, “再等等。” “一处疑问。”竞庭歌人在飒露紫上,扬声,也便格外振聋发聩,“既要指证阮氏上百年罪行,证据都在药园中,为何纵火焚毁。” 她没唤老师,随便谁答都可。 惢姬却立时接上了: “三个缘由。其一,既敢烧,便是留足了证据,我最常出宫,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正为转移保存故;其二,我们若成功逃离,阮佋必会担心药园秘密自此泄露,要么迁移、要么彻底毁掉,既如此,不如我们直接毁之;便到了第三个缘由,如此万恶之所,留存于世只会继续作恶,理当焚毁。” 姝夫人距离竞庭歌不远,闻言再笑: “还有第四个缘由。若想要留下些什么而不被发现,当然须做出园子已被烧得精光的样子,才好断了其他人再烧再毁的念头,才留得下想留下的东西。” 不知此一言是戳穿了什么还是出乎了意料,那头二人都没说话。 半晌文绮道:“你找到什么了。” 阮雪音方想起来带着姝夫人入药园那晚,对方一间间“参观”故人卧房且细致非常。 她进第二间屋唤她时对方便正躬身瞧地面。 “原来不是你留的。”姝夫人笑答。 文绮回头向车内,惢姬亦摇头。 “看来是落锦或者颜衣留的啊。”姝夫人一叹。 “要说便说否则闭嘴。”竞庭歌恨恨,斜睨姝夫人。 “竞先生是急了,故事至此,还没说到颜衣出宫那段。”姝夫人敛色,“本宫那时候极偶尔进园子,只有浅显揣测全不知情;颜衣有孕期间,阿荻照料得最多,惢姬大人,此一段旧事,怕只有你能揭晓谜底了。”这般说,又去望文绮, “那个男人是谁,你知道么?” 漫长的静默,飞鸟声不闻。北风卷着细沙过枯草稀黄,竞庭歌的飒露紫有些焦躁,踢跶不停。 “她的确同我说过。”惢姬终开口,“你要现在听么?” 自然是问竞庭歌。 又半晌静默,阮雪音隐约觉得后面军帐中有人出来。纪晚苓吧。 便听竞庭歌应: “好。” 第556章 颜衣:彼岸花 一月尚在数九,锁宁阴湿,那日却是个难得晴日。 我出了宫门走过三个窄巷两条街,摘了面皮,继续沿河边逛。 便是你设计那个路线,我从没偏离过,想过偏离,毕竟不知他日还有无机会观这些人世繁花。 却始终没有。 咱们这种人哪能心存侥幸呢。一招不慎满盘输,有生之年还能出来看看已是大幸,能身死而功成更是万幸之幸。 我没偏离,依旧按着路线走,走上城北浮桥便遇到了他。 他生得,怎么说呢,那双眼睛若放在女子脸上该是杏眼,也就显得温柔;又因年纪气度在,我猜他有二十七八?那温柔也是山一般沉厚,不显得软,更像某种包容。 我注意到他并不因其面相。你也知道哪怕我这种话多的,也就窝里横,出了园子走进芸芸众生,以咱们身份命途,根本不会与人说话更遑论往来。 城北浮桥你走过的吧,有点晃。他好像不是本地人,走不惯,一直抓着一侧绳栏,见我上桥,持续盯着我,就像—— 在求助。 我原不想节外生枝,打算无视走过去。他却一直盯着我,几乎要将我脸上盯出个洞来。 那桥真长,我头回觉得。偏那日时辰早,桥上只有我和他,强顶着目光无视走过实有些尴尬。 已经到他旁边就要擦过了,我还是道: 你越这般抓着绳栏越不稳,不若放开,稳住身形在桥中央走,每步等距,双脚匀力道,也就过去了。 他闻言便撤手,依旧那么站着,因比我高大许多,桥面真正晃起来。我赶紧抓住另一侧绳栏,他看着我笑了,问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他那笑意,竟像是同我认识。但当然是不识的,我只蓦然想到落锦说诗里有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便是这般分明不识而久别重逢么? 那桥上只有我和他。冬日冰封,河上船只亦不动,整条河上都只有我和他。 赶早出宫门我自没怎么吃,原想拒绝,却又没有。 二十四年来我没被任何男子邀请过。是最后一年了,也许是一生的最后一年,也许是下一段人生的开始,我不知道。但那时候是一月,总归是新年,我想吃顿早饭总无碍的。 姑姑从没说过不让我与陌生男子吃早饭。 进园子以前我们避居竞原郡,姑姑离开后为了完成孤女之设计我自然也是东游西荡,不比文绮更好过。 也就没真正进过食肆堂而皇之坐在桌前点菜色,大快朵颐。 我想试试。 他该家世不错,一身布衣只像是为出行之便;又像对那间食肆谙熟,上来便点了大半桌子,然后反应不妥,忙让我再选。 我心道看着这么老成世故的公子,请姑娘下馆子竟如毛头小子,忙不迭张罗表现,与他举止谈吐全不相称。 倒有几分可爱。 吃久了宫中饭食,头回在繁华之都的讲究食肆里尝鲜,我样样都喜欢。他见我吃得如狼似虎,先问我是否昨日饿了肚子,又道这般能吃的姑娘他头一回见。 我没有与男子打交道的经历,尤其这种体面公子,不知他此话是褒是贬,并不在意。 满桌琳琅中有一碗既麻嘴且辛辣的面,我全吃光了,他叹为观止,说来锁宁之前并不知早饭还能吃这种辣食。 我说崟国潮湿,人人喜辣,这种辣面做早饭极寻常。 他说寻常我还吃得这么香,看来不是一般喜欢。 我脱口家里管得严,认为早饭这般吃于胃肠无益,平时都不让。 他闻言微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终没出声。 而我当即反应多话了,尽管这句话并无事实破绽。 不该说的。与人往来已是大忌。 我心不在焉吃完最后几样,谢过他,便打算循素日路线回宫。他确是个见多识广且心思细极的,见我着急道别,问我是不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 照方才对话逻辑,他该这么猜,我也该这么答。我答了,他说为了日后还能跑出来,是该快些回,又问我下一次出来什么时候。 与他这番交道已是失策,继续交道下去绝对是错。我说应该没有下次了,过段日子还要搬迁,就此别过吧。 他默了默。 我方反应他刚以盛宴相请,我却吃了白食就想走还明确告诉人家再无相见之日,实在很失礼。 拿出银钱作饭钱还给他?我们身上的银钱都是你素日出宫拿回来的,就备着难得出来万一要用,一人分一点其实很少,我确定不够还他宴请。 就是够,这般出了食肆突然算帐应该与吃白食走人是一样的失礼吧? 我不知道寻常闺秀这种时候都怎么做,吃白食不妥,给钱亦不妥,还能拿什么还人情呢? 我将你那枚珠花给了他。 一月初那次回来说弄丢了,是骗你的。 而他收了珠花,再次笑起来,说下回偷溜出门一定再找他。还是今日那个时间,他在城北浮桥上等我。 我笑答应,自然只为全场面。下次出宫不知何时,好容易了结了我更不可能再找他。 但我当晚便梦见了他。阿荻你信么,白日里我并不觉如何,为这顿早饭不智而悔、为总算没出差错而如释重负,但我夜里梦见了他。 他笑起来真好看,早饭而已,却几乎点完了那间食肆里所有菜色。他还说改日再见,再见到之前都会于老时间老地方等我。 最最要紧的是,分明初相见,却如旧相识。二十四年来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这样一个人,所以自知该事过而忘,却被梦境绊住了决心。 今年末冬天再来时,我们会否还都活着呢? 如果这注定是一段终点近在咫尺的旅程,那么我在路上停片刻看看花,姑姑总不至于怪我? 七日之后我又出宫了,你们是知道的。他真的在浮桥上等我,抓着绳栏,晃晃悠悠。我说不会真等了七日吧。 他说每日这个时辰,等到巳时过半然后离开,因为自己也有事,做不到一等一整天。 我觉得他很诚恳,至少不会用一等一整天这种话来讨姑娘的喜欢。我们依旧去吃早饭,然后附近走走,逛清晨的市集挑挑拣拣,最后什么也不买。 他从不问我家在何处,我也不问他自哪里来、打算在锁宁呆多久。我是没有前路的人,他于此城亦是过客,萍水相逢,心有灵犀,这样不问不打听,也是一种灵犀。 哪日该作别呢?我想他远来是客,总有归期,他离开那日便是别时。 别时却出在我这里。二月下落锦说恐怕又有孕了,足月生产算,该在十一月,已经极近那个大日子。 你们都觉得此事虽无大影响,到底算个变数,为谨慎故,还须早些准备起来;又都指我最近频繁出宫,人也颇反常,齐叫我至此别再往外跑。 彼时你在宫外的布置已经完成了。连你都不再出去,我怎还能罔顾大局?毕竟是到了这一年,我原不该心存侥幸,你们说得对。 但总要道别吧。二月二十六我最后一次出宫,你们都是知道的。他仍在浮桥上等我,我们仍去吃早饭、逛早市,临了我告诉他,之前说的搬迁已经定下日子了,最近家中正收拾,以后便不见了吧。 在那之前我以为所有道别都不过就是道别,而已。我这一生只道过两次别,一次与姑姑,一次与文绮。 前者死别,后者生离然后重逢。两次都不好过,却毕竟在计划中。这次也在计划中,但我与他这一整段是在计划外的。所以讲完我竟难过得很。 这也该是死别。哪怕我们最后还能活着,我不会去找他,我根本都不知他是谁。 他脸色亦不好看,半晌突然道“那你跟我走”。 应该是让我跟他回家吧,回他故乡的家。我忍不住笑起来,是高兴还是觉得这句话可笑,一时分不太清。但我笑着问他这些日子都住在何处。 他可能以为我是听进去了那句话想要知根知底,竟认真,说去看看也好。 我也疯魔了,总归此生最后一次,总归可能活不过今年,何妨任性。我跟着他去了锁宁城北的居所,那宅子定不是他的,借住吧。 他屋内一股墨香,几杆文竹是崟国常见案上摆设。我说能瞧出来你是个饱读诗书之人,他道其实有功名在身,此来锁宁,是为公务。 这身气派,恐怕官衔还不低。我心下自嘲哪来的机缘,竟当街认识了个青年俊杰,若是他国的就更值唏嘘了。 但我不打算探,与我们要行之事无关;看了一圈,知道是个干净讲究之人,我觉得可以了,真正道别。 他问我要搬往哪里,说时机不对,待他办完事回去安顿了,定来接我。 那日多云,日色浅花花的时有时无。我自不能告诉他待你再来我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他极认真以至于严肃,看得人想落泪。 分什么真假呢。我这辈子都活在真相和谎言里,两者都叫人疲惫,唯独这两个月吃的几次早饭,像是活过的证据。 那我再留一个证据吧。我走过去拉他的手,又踮起来碰他的脸。全无经验,但我是习医之人,有常识。 他初时反手制住我,说待他安顿好给我名分。我才不理他,根本也不会等他,步步相逼,尽管生涩,到底叫他失了分寸。 那案上文竹被浅花花日色打在帐幔上,摇啊摇,越来越疾摇得天地缭乱。 我说,不许忘了我。 但他当然会忘了我,阿荻。萍水相逢,露水之缘,一朝别过,相忘于江湖罢了。我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我自己。 这孩子若万幸得以长成,不必寻父。 第557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显然便是颜衣对老师的自述。显然是怀着竞庭歌期间,很可能就在临产前不久。 这个故事里没有老师,除了那枚被当作人情送给纪桓的珠花。 老师的珠花。姑娘们长久生活在一处,相互换东西用再寻常不过,而老师的东西终究由颜衣交给了纪桓。 就像老师极可能在上一年的十二月已经顶着颜衣的脸认识了纪桓,才会有分明初见,却似久别重逢。 这番自述完全是老师在重述。她若为了将自己摘出来而刻意隐去一些话,没人能拆穿。 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唯一破绽。 这几句她不能隐,否则无法解释颜衣与纪桓这场黄粱梦境般的一见如故。 阮雪音莫名相信姝夫人的观察和判断。 而这件事还有前情若连偶尔进出药园的姝夫人都能瞧出三分,世故如文绮,沉慧如落锦,又都是旁观者,恐怕也有察觉。 颜衣自己呢?当局者迷,后来是否有所悟? 实在很想过去近身聆听,也就能细分辨众人神情。 竞庭歌沉默在飒露紫上,半晌问:“讲完了?” 以她一向尊师重道之作派,算是相当无礼。惢姬浑不在意,“她就说到这里。” 又半晌沉默。“她既留了话叫我不必寻父,那么故事我听了,到此为止吧。老师与几位前辈还要做什么求什么,继续便是。” 祁境驻军中隐有马蹄声自东南来。 沈疾很快出现在华辇下对顾星朗低声禀着什么。 不远处军帐前淳风亦走出来,咂巴着嘴还在吞咽,于纪晚苓身边站定,又转而循马蹄声张望。 她先看到了纪齐的追风。 然后另一匹深棕高马,行得稍慢些,却也英姿勃发。 “不是吧。”她微张嘴,“征战之事何时劳动起老人家们了?真要劳动也该柴将军来吧?你父——” 她刚回头向纪晚苓,后者已经迈步去迎。纪齐飞身下马,待纪桓至正好接应。 纪桓一身常服,天青色,相比素日浓赭或松柏绿清爽了许多,也便显得不似权臣,更像避世的大儒。 他没去就纪齐的手,径直往华辇前见君上行跪拜礼。顾星朗亲自下辇搀,纪桓不起,请旨意想与惢姬说几句话。 自然便允了。阮雪音只觉得整颗心提起来,下意识望竞庭歌又望老师,一时弄不清该为谁提心。 老师一直是着淡青色的。阮雪音看着天青色的纪桓步步朝篷车去,还着鸨母衣裳花里胡哨的文绮、缟素的上官妧和那匹平平无奇拉车的棕马,忽都成了点缀。 十二月青川西北荒芜的平原上,只剩下多年前那个十二月锁宁城北的淡青。 “来晚了,只听到惢姬大人后半讲述,还是君上命人往回传的。”至车前,纪桓开口。 “见过纪相。”惢姬开口,全不闻波澜,“草民有疾,不便下车,已经求了二位君上允准,失礼了。” 纪桓点头,伸右手从左袖中拿出一张细细卷好的纸,展开,“照岁清晨此画出现在老夫窗前。” 隔着半角篷布惢姬眯眼看,“是圣君的御笔,就会把颜衣画得格外爱笑,其实她没有那么爱笑。小雪让粉鸟送的吧。” 阮雪音听见了,遥遥在华辇这头答“是”。 “我初见她时,她也不怎么笑。”纪桓道,“隔着河岸就笑了一下,自此难忘。” 颜衣与纪桓初见是在浮桥上,不是隔着河岸。来了。阮雪音只觉得高悬的心扑通乱跳。 “原来纪相那么早就看见颜衣了,无怪她说,似要被你盯出个洞来。” 一人在桥上一人在桥下时确能叫做隔着河岸。今日陈述纪桓只听到后半段,所以老师此言算在钻空子圆场? 只要纪桓不细述初见场景,就拆不穿,而如此场合,两位年纪加起来近百,很可能不会细述。 “多谢。有生之年,还能让我知道她名姓,来路与归途。她已经,确定不在人世了么?” “是。” 那沉默应该最多两瞬。阮雪音却觉得奇长,倏然便到了黄昏。 “她既将这段始末都讲与了惢姬大人,是否提及,北方有石名紫翠,晶莹剔透,昼绿夜红。” 又两瞬沉默,是老师的沉默。“提了。”然后她答,很快伸出一只手,手中似有匣,“她说答应要拿给你看,每次出宫都忘了,后来交与草民保管。纪相,请。” 纪桓伸手接匣。“她说此石产于青川极北,白昼受日光照射呈绿色,夜里于灯烛下观却是近梅的红。”他低头开匣看。 没了下文。 “今日天阴,无日光;尚未入夜,亦无烛。这种时候是紫色,故称紫翠玉。”惢姬缓声。 “原来如此。” 颜衣打小生活在崟东,哪里会见过更遑论拥有青川极北的一颗奇石。自然六年间走遍大陆的老师才做得到,这约定是老师和纪桓的,应该就发生在他们初见的那一次,或者第二次。 怎样的相识和对话,竟让堂堂纪桓分辨不得,自此谱出了另一个故事。 阮雪音甚觉堵得慌,华辇蔽天,偏无从开口。 “多谢。”便见纪桓复伸手,连石带匣归还。 “纪相留着做个念想吧。她既向你提了此石,又交与我保管,必是希望若有机缘,仍送给你。” 纪桓背影如山石,极微弱起伏,似有一叹:“她送过我东西了。这珠花我多年收着。” 阮雪音根本看不见,只凭话声跟。但竞庭歌所在位置是恰能看见所有这些来回的,尽管远,到底能。 她面无表情。 阮雪音确定纪桓说完珠花之后,观背影动作该是拿出了那朵珠花,那瞬间,文绮极不显著回了一下头。 是向篷车之内,对老师。 她知道,至少猜到了。纪桓还浑然不觉么? “知道。”老师应,“她当初回来还骗我们说弄丢了。” 纪桓没听到前半段,连珠花是老师的都不知道。 “蓝紫的铁线莲,我也栽在霁都家中,一年比一年更盛,已经爬了满墙。宾客观之都称奇,说从不曾见此品种,也是你们在药园的成果吧。” “是。原来颜衣还送了纪相花种。” 阮雪音莫名觉得花种也是老师送的。那深海般的复瓣铁线莲缠绕在她和竞庭歌屋外的南墙,也有许多年了,愈发深沉不足道。 纪桓点头,“多亏珮夫人千里送画,方得今日见故人挚友、了当年遗憾的机缘。小女这些年,也多亏惢姬大人费心。纪桓在此谢过。” “纪相客气。您若不来,草民也会将东西给庭歌让她转交。您若当真难忘故人,想为她做些什么——她的死,她的遗愿,她留给庭歌的传承,纪相都是帮上忙的。” 该有一些缺失,毕竟文绮与落锦的两段自述只阮雪音和竞庭歌听过。纪桓一时没答。 惢姬亦反应过来,稍默复扬声,一把嗓子吊得极高以至于喑哑更甚: “东宫药园四名药师,其中三名为前朝之后,姓程,姓韩,姓宇文,十一二岁入崟国皇家药园,三年之后秘密进东宫,期间培育药植尤其奇毒无数,并搜集了阮氏近两百年来荼毒三国的众多凭据,”天冷,羸弱,撕扯着嗓音,该是辛苦,她停了停, “有些是药毒本身,有些是方剂,分别研制于哪年、会致何病、有何症状,都详细配了说明;结合兆、许、大焱三国史载皇室成员各种怪病亡故,包括许国那场瘟疫,最后一位焱君吸食的所谓延年之香,都能找到源头。我们在东宫药园那十年间制过的药毒,近几十年大约也用在了现有三国皇室,都有,都能比对以自查。” 茫茫边境,三国交界,柔哑妇人声震天又坠落。众人未及听懂,文绮唤: “阿妧。” 缟素的上官妧应,抽身去篷车后面,忽闻一声轰响,该有什么东西从车上掉了下来。 该不轻。上官妧是一路拖着它再出现的。 一只堪称巨大的斑驳木箱。 第558章 半生刃 木箱斑驳,碾过黄沙枯草,上官妧缟白的裙裾随之扫沙草,很快染了尘。终于拖至篷车前,钥匙已经在手上,她分别望母亲与惢姬得了示意,咔嚓将木箱打开。 箱面洁净,箱内亦洁净,离得远,阮雪音扬尽了脖子方依稀窥见瓶瓶罐罐的顶盖。 “说明解释皆附于药瓶或方剂旁,一一对应,如何处置,但凭二位君上定夺。” 慕容峋未发一言,半晌顾星朗道: “惢姬大人费尽辛苦,只是要将这些物证、证词、真相甚至审判放在今日,当着三国大军一一出示。” “一一出示,”惢姬持续吊着嗓子,“然后请君上们圣裁,为青川除害。” “大风堡一战,阮氏已经瓦解,圣君将赴韵水了残生。”华辇内顾星朗依旧平声。 “崟国失了阮氏三百年根基,根基溃而国家散。”车内妇人声震,“二位君上,机会千载难逢,青川一统,自今日始。” “惢姬大人在主战?” “祁君陛下若依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草民乐得上观。但当朝崟君绝非不战而降之辈,尤其对您,除非,” 阮雪音莫名有些听懂。 顾星朗周遭空气明显滞了滞。 “草民这两个学生若能为青川一统尽绵薄之力,蓬溪山也不枉这些年虚名。” 四轮车声终于是响起来。湮在浩瀚兵马间若有似无,然后越来越近,显于边境。 “有劳沈大人,推朕过去。”阮佋喉音滚动。 沈疾回首,顾星朗在辇内稍颔首许了。车轮声再起,白发骤入天地间,声声更近那头篷车与车内外众人。 就像到了尽头而忽得片刻机缘往回走,往故事起始少年岁月走。 淳风在这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纪齐与纪晚苓受父命依旧候于军帐前。 “你节哀。”她目不转睛盯着沈疾背影,下意识抬手一拍身侧纪齐。 纪齐千里护父亲而来,哪里听得节哀这种词,恨恨道:“有病。” 淳风被他骂得有些醒转,一忖此人怕是没反应过来,“我说你姐。要跟你们回家的吧。”便去望飒露紫上竞庭歌,“早些摆正位置,别怪我没提醒你。” 纪齐一呆,蓦然想起民间有歌谣曰“祁北的冬裹着最冷的风”。冷风适时袭来,他顿觉心下哇凉。 车轮声止,仇敌或者少时伙伴在新年重逢。四轮车无遮挡,也便显得比篷车矮,除了纪桓与上官妧,三个人都坐着,画面一度陷入静止。 阮佋双臂撑两侧,欲起而不得,只好作罢,躬身瞧近处木箱中琳琅物什。他费力伸手拿出一瓶,开盖闻了,喉音滚动,扬手扔开。 又一瓶,同样动作,嗅闻毕,猛力扔。 没人拦他,他越扔越快,顷刻扔掉了六七瓶,紧紧贴附在瓶身上的纸条于不时刮过的北风中簌簌乱颤。 “制毒投毒是杀人,征战难道就不是杀人!”他终于出声,竟字字分明,仿佛昨日混沌都是在为今日蓄最后的力, “都是牺牲一朝一代安宁换千秋太平,你们阴谋阳谋万千伎俩就使得,我阮家做这些就使不得,嗯?” “圣君家族何止是牺牲一朝一代。”惢姬冷声,“程家五朝,韩家五朝,宇文家六朝,便算你们开始这场看不到头的毒杀计划是在立国几十年之后,你们残害了多少朝多少代的人命?征战生死,顶天立地,受得!而阮氏怯懦,不会谋、不敢战,只以龌龊手段行暗算之事,祸及无辜,踩着成堆的尸体步步为营。心术不正至此,有何资格立国治民!” “自古争天下谁不暗算,谁不踩着尸体往前行!”阮佋亦高声,咬字模糊气息却足,“你们为一己私仇处心积虑数十年布局,今日以所谓大义鼓动祁蔚灭我崟国,又何尝不是弃了崟国万千百姓的命!” “我相信祁蔚二君不会滥杀,局面至此有的是不战或浅战的可能。至于我们,苟活至今确也不是什么清正之辈,但阿绮,”惢姬忽低声量, “阴谋算计,我们好歹还在底线之上,并没有龌龊至不堪,对么。” “你没有。”文绮答,“我有。” 阮佋阴恻恻笑了,“是啊,利用女儿毒杀祁君,你与我们并无两样。也是有趣,”他深眯起一双耷拉的鹰眼, “你是最无家国大仇的,却比她们都狠。” “我曾答应颜衣的姑姑,若有人伤她,必不能放过他。更何况,你杀了她。”文绮依旧坐着,神色淡淡看阮佋惨白猩红的脸, “陛下过不了今夜了,有些话,不是该叫您的姝夫人过来问问。” 阮佋整个人一顿,停了剧烈起伏,缓回身向蔚境边的夏杳袅。 文绮开口,将几个时辰前同阮雪音竞庭歌说过的宇文家逃亡奇遇又简要述一遍。 姝夫人移步至场间。 “抱歉,知道你可能并不想对峙,客栈前三口之家一幕,是很有些感人的。”文绮笑望她,“但阿荻说,若不唤你过来,有件事永远弄不明白,而我们一定要知道。” 姝夫人像是静止了半瞬,便听阮佋道: “昔年为我们占星并游走青川行事的,不是长乐郡夏家。” 否则他怎会蠢钝如斯长留她伴身侧。 “的确不是。所以臣妾也不是。若还顶着原来姓氏,如何进得了君上的后宫;但若无观星占命之长,如何拿得住君心数十年相伴。” 她极恭顺,且温柔,一如客栈外离别时。以至于听者都有些错觉其并非伪装。 是真的数十载有了情意,一壁怀着情意一壁仍想求一个大仇得报的结局? “所以长乐郡夏氏是个最佳出身。”阮佋点头,不见颓然,又巡一圈车内外三名妇人的脸,“你们当年就认识?” 文绮一笑,“否则陛下以为我们如何做到易容出宫而不被您发现。又是为何,”她顿了顿,笑意更深,“我们已经离开崟宫二十年,您这身体依然每况愈下,至今日此时不过五旬,却观之如七八十,风烛将熄。” 画面再度陷入静止。 “我没猜错吧,你从药园拿了不少东西出去。那不到两年内间或所学,足够你以我们的奇毒徐徐图他性命。”文绮看着姝夫人。 “所以问题来了。”惢姬开口,慢且有定,端坐车中未动分毫, “当年我们为确保能蒙混离开,从点燃药园到火势大得足叫东宫中人发现,时间、路线都是经过了精确计算的。但我们在行将出宫门的最后一刻被拦下了。君上传令封禁整个皇宫排查,这个反应,实在快且准,以至于离奇。他怎立马就知我们不在药园中?这种情形不是该首先灭火救人?发现蹊跷至少也该在这之后。” 姝夫人依旧深静,半晌道:“你们要出逃,可没有告诉我。” “但我们让你帮忙安置邱美人的表姐。已经够了吧,以你的脑子。为什么。” 分明同一阵营。 “我不知你们离开是另有盘算还是自此放弃。我也只是在猜,得知药园烧起来那刻才确定你们是要走。” “然后你立时禀奏,谏阮佋关宫门。为什么。” “君上多疑。”姝夫人淡声,“东宫药园焚毁他必要严查,而我单独安置了邱美人表姐的事倘若暴露,难免惹他疑心。” “所以你借占星为说辞猜测药园中人可能趁火离宫,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凭天象预判,也就并不认识我们;同时果断献策拦截,当然就不可能与我们有勾结。” “我没得选,阿荻。”姝夫人忽重声, “我也有家族大仇,你们走了,我还得继续在崟宫筹谋!且你们不是活下来了么?我当时就想到了,既敢设计出逃,以你审慎必还有万一失败的准备。你们以为君上没以腰斩行刑而是以毒保全尸,仅仅因为苏落锦一句话?我也谏言了,以占星之名,说留着你们全尸,方能保全国运。” 冬日黄昏无霞亦无云,北风侵袭木箱撞得其间瓶罐乒砰作响。 “你害死了落锦和颜衣。” “是我害的么?” 文绮看着脚下轻卷的沙石,“总归是一死。弄清楚了便好,不必怨谁。已经过去的事没有对错,能到今日,便证明过往种种,都是对的。” 姝夫人不再分辩,迈两步至阮佋跟前,蹲下,还如客栈门口时那样看他,“很想扇我吧。君上此生只扇过我一次,是十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我随口道雪音长这么大还从没给她办过生辰,君上当场便恼了。” 她伸左手拿起阮佋右手, “是因为落锦忌日吧。君上恨透了她,可仍有那么一两次无意识唤她的名字。您自己犯错却扇臣妾出气,臣妾当时不服;但今日该扇,君上,请吧。” 阮佋整个人已经再次耷拉下去。他由她抓着手,半晌方挪动,抚上对方瓷白无暇的脸道: “她没有过的你都有。但你与她一样,到最后都不肯放过朕。” “君上也没有放过她,若早些知道,您也不会放过我。您的先辈,同样没有放过我们的先辈。君上,扯平了。” 她腿上发力站起来些,双臂环抱住对方沉重的残躯,腕间银光一闪。 第559章 长相思 “母妃不要!” 银芒乍现一瞬阮墨兮飞跑过来。姝夫人蹲下时她就挪了步,步步沉重,直至利刃现于袖腕她惊呼泣喊。 自来不及。刀刃没后背,只剩精巧刀柄如丰碑展在空气中,倾斜而笔直,高耸入云。 姝夫人松开刀柄的手没有收回,抚上对方后背依旧环抱着他。临近四轮车阮墨兮脚下一软,连跪带爬终于到了跟前, “父君!” 她伏得东倒西歪,赤红裙裾散落如残梅,哭嚎着连喊父君又唤母妃,偏不再更近,仿佛不靠近便不用直面是母亲将匕首插入了父亲后背的真相。 阮雪音在华辇上僵了片刻。 顾星朗一直没转头,只以余光看,半晌见她抬手,一样样卸下发髻间本就不多的珠翠,摆放座椅边。 “我去一下。”她道。 “好。” 阮雪音出辇,只觉黄昏过半夜幕将至,北方的风确如刀刃。她裙色本就淡,卸了一身行头更显得素,相比远处红衣的母女二人更似戴孝。 但她没往那头走,只是站在国境线上看。便听文绮淡声向阮墨兮: “她是为你父君好。大势已去,睁眼看着千万兵马入崟灭国,太残忍,总归熬不长,早闭眼早踏实。终究几十载相伴啊,若是我们,必要让他亲眼看了再死。是吧阿荻。” 车内妇人没应,只咳嗽两声,复撑嗓子道: “昔日,分别给过二位君上锦囊,不知此刻是否带着。” 顾星朗没立时答。 “有。”慕容峋在飒露紫上应。 “祁君陛下预备何时打开?”惢姬继续问。 “不是此刻。”顾星朗人在辇内,声出也便有些瓮。 车内妇人长长一叹,“陛下坐拥大祁,风华正茂,眼前江山如画,确有坚持的本钱。但争霸之世,该出手时还须果断出手,青川割据太甚,不可能每场合并都以不战之法完成。不是方法上不可能,是规律上不可能。陛下读史通古今,一定明白草民意思。” “多谢惢姬大人指点。” “罢了。”她整个人也有些耷拉下去,唯那双腿始终不移分毫仿如山石。 文绮心下微动,转头去看。惢姬只是摇头,再不说什么。 “还不过来!”文绮忽高声。 阮雪音莫名觉得是在唤她和竞庭歌,脚比脑子快已是迈开步。 竞庭歌却没动,冷眼盯着篷车内外一片狼藉,纪桓天青色的衣袍尤显得刺目。 风声四起,阮雪音双腿不听使唤越走越快。老师的脸愈加清晰,她几乎小跑着行完最后一段然后大跨步跳上车跪至惢姬膝下。 “老师还没说曜星幛和山河盘,是我母亲的东西么?那鬼仙红蓝眼同寂照阁石壁一模一样,青金镌刻却与百鸟朝凤筝上的青金同一。寂照阁,我还要继续探么,拿到河洛图然后呢?母亲的遗言是什么?老师费尽心思送我们各入祁蔚,到此为止了么?后面怎么走,你们究竟要什么?” 还没问完,阮雪音拧开脑匣只想将两年来疑问倾力倒出。她实在不安,总觉得此局没到最后。 “这些文绮都知道。你便慢慢问她,她都会告诉你。”惢姬半阖着眼,难得有笑,“入红尘,有了情爱软肋,小雪,你不如下山时冷静了。” “老师教诲,从不敢忘。”阮雪音止住纷涌思绪勉强答。 “那日锁宁城外阮仲兵临,你表现得很好,否则局面很难走到今日。无论他还是顾星朗,许多人,都因此在这一局里求仁得仁。你有功,也救下了许多无辜性命。” 阮雪音脑内一片混乱,已不及辨析弦外音,只按字面解。 “乱局之中,全盘之下,你要始终做最稳定那颗子。小雪,”她伸手轻拍她手背,近二十年来头一遭, “你稳定,就能在飓风刮起时固守一方,有一方得固,时局便能循至少一条逻辑发展而不至偏轨。你和庭歌的天下理想是我教的,我的是长胡子教的,避世二十年默观这大陆激荡,到今日,我依然认为他教得很好。而稳定,并不意味着长居一隅。在你心里顾星朗最好,最堪为天下之主,你要辅佐他,也需在必要时离开他。你的稳定,是之于全局的稳,明白么。” 阮雪音盯着自己手背上老师的那只手。多年山居生活,劳作痕迹重;很久以前是白净的,如今泛黄,薄透见青筋;依旧润泽,是崟北的水汽林间的露。 “竞庭歌呢。她身世大白,接下来又要何去何从。她还有了身孕,是慕容峋骨肉,除了我至今无人晓。老师留下这么难的题目,怎好撒手让我们自己解。” “你们今年该满二十二了,小雪。我教够了,而你们下山便去了青川制高点,阅历手感非常人能及,当然会解,且会解得比我更好。我,”她越说越慢,气息重起来, “其实也想看你们解。但残喘至今已是上天垂怜,心愿了结,怎好贪得无厌。” 终于觉出来哪里不对。阮雪音的手搁在老师腿上,那两条腿,山石般沉重,全无生息。 “老师——” “春末你们回来,已经不甚灵光。然后每况愈下,至上个月再动弹不得。” 春末下山前南屋训诫,便见过她捶腿;走路确不如从前敏捷,她们还感叹老师终也见老了。 “与文姨一样,是多年药毒遗症。”阮雪音喃喃。 惢姬观她痴惘,复微笑,“我以为你们会恨我,至少怨怪我。” 完全没有么。阮雪音辨不出。清晰的只有漫长的岁月沉重的相伴,孤儿般的她与竞庭歌十几年间唯一可称为家的蓬溪山屋舍。 纵有欺骗利用,到底是恩是情,是她们人生前二十年活过的证据。 眼泪涌出来。“我见过她了,老师的姐姐。她很惦念你,一直记着你。老师该早告诉我的,我就能告诉她当年的小女孩是你,已经见到了,有香囊为凭。” 惢姬稍抬手,香囊自袖间滑出,很旧了,却精巧,闺阁小女儿物。“你收着吧。” 阮雪音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阮雪音怎会这样哭,打小没有过。是嫁了人软了心肠罢。”她且笑且叹,“女孩子,就这点不好,比男人们更细心重情。你在祁宫受了委屈,也是这般为他哭?” 阮雪音用力摇头,眼泪止不住。 “罢了。”惢姬长叹,微微后仰阖眼。 车外阮墨兮的啜泣仍有一搭没一搭被冷风吹入,旋即消散。车内对话声不为外间闻,阮雪音只觉天地皆寂,极轻响动自另一侧起。 她略回头看,是天青色的纪桓,长身而立正自一揖,对着篷车,对着老师。 “幸会。珍重。”老师没睁眼,声音极微往外送。 纪桓转身离开。 “老师为何不告诉他当年是你——”阮雪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北风断肠,悲从中来。 “不是每件事都需要说明白。”惢姬声更淡,气息悠长,“二十二年了,他并不认识我。那时候便不认识,今日就更没有认识的必要。有些话,不说比说好。” 连细问当年始末都再无必要。老师的手还搭在她手上,愈加冰凉,阮雪音用尽浑身气力大声唤: “还不过来!” 蔚境边缘飒露紫剧烈踢跶,原地徘徊。 “竞庭歌!” 第560章 终时曲 响彻天地间,由北风携裹着顷刻散往兵马重重的国境线。 纪桓亦为这三个字驻足,转身眺远处渐趋狂躁的飒露紫。 竞庭歌翻身下马。 然后步步沉实,不紧不慢往篷车行。 “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距离愈近,纪桓开口,“还不快些。” 竞庭歌权作没听见,根本不看他,依旧秉着步速脸上无一丝情绪。 终至篷车前,阮墨兮还伏在地上啜,姝夫人与已经阖眼的阮佋静止如画,篷车内老师与阮雪音也静止如画。 她颇觉荒诞,尽皆不真实;阮雪音便在这时候回头,满脸是泪。 更加荒诞,阮雪音从来不哭。她看着她一塌糊涂的脸,悲愤交加,终于大迈步上车。车顶太低,站不直,但她不想跪,半躬身看着两人居高临下。 “跪下。”阮雪音道。 “我不。” “我是师姐,叫你跪下!” “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们!骗便罢了,她多少年来借授课暗示我入仕为谋方可名垂青史受万世景仰,暗示我蔚国乃最佳选择致使我一朝下山义无反顾去了苍梧!现在算什么,外头那人是谁,祁相纪桓!我母亲是谁,许国之后为慕容氏所灭!那我在干什么,我顶着这样的身世让天下人看着,还如何继续为谋、扶蔚对祁、名垂青史受万世景仰!” 阮雪音答不上来,老师留给她的又何尝不是难题。但不重要,至少这一刻,在这个教养了她们近二十年给了她们一个家的女子的此生尽头,不重要。她们应该好好呆一会儿,再说几句话。文绮用一生回报竞原郡四年,而她们要眼睁睁看着老师走了。 又该如何用一生回报蓬溪山十六年呢。 惢姬抬手去握竞庭歌的手,也是头一遭。她右手还搁在阮雪音手背上,左手握上竞庭歌。 竞庭歌重重跪下去。“你为什么,”再开口,语声已是大变,鼻息完全瓮住,“你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完了,我们是你养大的,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根本不会拒绝,会好好照你的意思倾全力去办——” “不行的。”惢姬缓摇头,“一早告诉你们,你们的选择、行事会完全不同,野心便是假,情意也是假,庙堂之战,高手较量,真才赢得了。庭歌,”她费力睁眼, “你的性子、决断、激进,放在争霸之世是极好的。但还不够,你也要学顾星朗。他隐忍妥协饶这个恕那个,是宽仁,也是手段,两者相融不违初心不阻局势,极高明的伐谋之道。你以为他在让步,其实不尽然,政、治、谋断又或争霸,有退才有进,关键是将大势紧紧攥在手上。如果今日退一步能为日后铺一百步的路,千万不要逞一时之快,短视是为蠢。这一点,”她转而向阮雪音, “小雪在韵水做得很好。放过段惜润一回合以备危局,才有今日的白国女君,既解后宫困局也为祁国争取了更牢固的盟友;顾星朗暗中配合全力扫清段家宗室障碍,让段惜润稳坐君位,更保障了今日之乱白国不在背后捅刀子。”她彻底睁眼,竟清明, “从封亭关到锁宁城,庭歌,你要认真复盘这一局,复盘顾星朗每一次选择、表现、话术,才好应对来日。上官宴已经被他连续两次决断争取过去了吧,青川四国多少产业,你看,这就是结果之一。取人性命,下策也;既真也伪的温与仁,才是绝刃。庙堂游戏、天下逐鹿,是这么玩儿的。” 竞庭歌跪下后不久便起了泪意,闻此言怔忡,哭且冷笑,“老师还教我这些做甚。这般难堪身世,我还做什么谋士如何立身含章殿。” “你要认父么。”惢姬轻问,无雨无晴。 竞庭歌没答。 “你母亲说不用寻,我也从没说过要你们认父尽孝,自然有我的私心,我这一生命途注定良善不了。置你于今日处境,非我所愿,但你方才骂得对,终究是我将你推入了两难。你自己选吧,庭歌。其实没有那么多两难,非选不可时,哪个更重要,你会知道的。你母亲没要你找慕容氏寻仇,而竞庭歌六亲不认,天下皆知。” 楚荻当年结识纪桓却不将这缘分进行下去,也是比对后的选择么?以至于阴差阳错,终没逃过一劫。阮雪音这般想,自知无用,只开口道: “老师嘱咐我又嘱咐庭歌,分别为祁为蔚,他日我二人若对立,又当如何?” “可以不对。”该是用尽了最后清明,或说回光,惢姬再次后仰阖眼, “争霸之题,我一向不偏帮,这点没骗过你们。小雪你看过他们所有人的星官图,独没看过自己的。我看过。” “老师——” “有琴么?” 惢姬眼睛已是彻底闭上,沉沉如坠,竞庭歌回身掀篷高喊: “琴!” 军中哪有琴,怆然一呼罢了。蔚境那头却起响动,顷刻有兵士抱琴而来,却是静水坞中三把悬琴里的独幽。 她遥遥望一眼慕容峋,明白是他出发便带着,以备漫长征途她须弹琴静心。 “阿绮你弹一曲吧。” 文绮端坐车外看黄昏飘散夜色将倾,“我也好些年不弹了。手不行。” 阮雪音蓦然想起她面庞手臂上斑驳血痕。 “颜衣那时候没学,你学了,听说弹得极好。你弹吧,也让我听听。”文绮继续道,自是对竞庭歌。 竞庭歌罕见不多话。琴在车前,矮几盛放,她一跃而下坐好拨弦。 天地静默,琴音起,风不绝。文绮依旧望着渐暗天幕,老师闭眼听得极认真。 “我在蔚南家中也栽了梨树。上官朔初时道意头不好,不让栽,但我要坚持什么,他从不阻第二次。”文绮絮絮叨,像在念白和琴音,“也与药园里那棵一般高了,春日如巨伞,风稍过,白茫茫一地落锦。” 时隔多年,依然是整齐的。楚荻,文绮,颜衣和落锦的女儿。 篷车内没了生息。 阮雪音全副心神凝在手背上,一点点感知那掌心温度消逝,彻底冰凉。 鸟鸣声乍起,悠长沉郁。阮雪音浑身乏力,退出车内;竞庭歌指间随之一紧,声震弦断。 那《广陵止息》停在呜咽声寂将入铿锵之瞬。 空地车前,阮雪音理衣袂正身姿,双膝跪下。竞庭歌旋即并跪,两人长拜叩首,久伏不起。 顾星朗出辇等在国境边,太远难见泪痕,心下已有些痛起来。两个姑娘却都没回,也不禀,再起身一个上车一个上马,返身往崟北驶去。 悠长哀鸣响彻天地,竟庞杂,目之所及约十几只巨大粉鸟充斥云霄,皆展翅如凤,往崟北群山高飞。 三国兵马万千铠甲只如这画卷中深景。 车声尽,似终曲。 第561章 两重天 青川三百零二年,国力最盛的顾祁与北方慕容氏所立蔚国举兵入崟。 祁五蔚五共十万大军皆自崟北入,入境即遇驻守崟军降。 崟东开战已近一日,崟国兵力牵制未及调遣援北,祁蔚两国堪称长驱直入迅速拿下了北部大片国土。 于大风堡北麓遭遇第一轮阻滞。 崟国多山地,横贯东西的大风堡更是天然南北屏障。行军,有路可走,自然弯绕,道也窄;走山路,更慢且耗费,最怕的是伏击—— 再不及调遣,至此刻崟君阮仲必有了部署,地形之便易守难攻本就是此国三百年得保的缘故之一。 祁蔚二君都随大军再次入境,却没继续往南。大半崟北被两国军队占领驻下,顾星朗与慕容峋也在其中。 崟北群山下,去年他们进入蓬溪山的道口。 自然在一处,等战报排兵计策。双方都沉肃,严阵以待,以至于初驻扎时引发的猜想渐渐湮没于无—— 不偏不倚驻在崟北山脚,人人觉得二位君上是在守株待兔。 山中两只兔。 顾星朗与慕容峋不觉得,更不可能承认。两军被阻大风堡,二人难得默契。 “自然是等。”慕容峋道,“你早早犯崟东原是这个主意。” 大风堡难翻,只好再从另一头相逼,对方不敌,只能往西往南往北退。 无论西退还是南退,都是出让国土;往北或可一战,那么大风堡决战,总归瓮中捉鳖。 “不是。原没打算动手,备着罢了。”顾星朗淡声。 “还得老师开口啊。陈利弊述机会,姜是老的辣。” “老师当着全青川给了一个不容驳斥的理由。东宫药园名声太大,这段秘事重见天日,牵连太广,” “不出兵端了崟国,有愧你明君声望。”慕容峋接上,辨不出诚还是讽。 夜半仍有山鸟鸣,顾星朗抬眼望月,忽想到阮雪音的珠翠还在华辇内座位上。 几瓣珠花一支钗,他想收来着,终没动,等她回来自己拿了戴。 军报再来时已是破晓,祁军越东境一路猛攻,宁安失陷,锁宁城外两百里激战正酣,城门已经关闭。 两人同时有些记挂宁安冰河上那些静默的船。 “怕是遭了殃。可惜了,这宁安城我也觉得好。”慕容峋道。 “你还觉得征战是良策么。” 慕容峋一挑眉,“未必良策,但有效,重大时刻是必行,比如此刻。你不也因此次是必行而挥了师?还算脑子清楚。” 顾星朗心道一旦开始打仗你脑子也门儿清,与素日判若两人。 “阮仲关城门何意?尽力而为成事在天,一旦败北自了性命免受你辱?” 顾星朗掀眼皮瞧他,“我为何辱他。” 慕容峋冷笑,“但凡是因你而败,都叫辱。咱们男人这点儿心思你还没数?” 冬日破晓天色暗青,顾星朗极目南眺,眺不见大风堡。“他关了城门,自己必不在城内。” “何意?国战爆发君主不守都城,还领兵亲征不成?” “你我都来了,他有何不能亲征。” 慕容峋微耸眉,“在哪儿亲征,东边?” “我若是他,便赴大风堡,或者,”顾星朗定看慕容峋,“赴蔚。” 两息深静,他确定对方没转过弯儿。便听慕容峋道:“赴蔚必经三国界,以一敌二,死路一条。你在说什么。” “慕容兄你知我现在最防什么。” 慕容峋亦定看他。 沉急脚步声再至,是名蔚国黑甲兵,报大风堡北麓竟有伏,火箭如雨,迅速燃了大片山脚林地,三军皆在其中,死伤者重,祁国沈疾与蔚国霍衍均带余队正往北退。 “崟国冬日湿冷,北部较南部干燥,要燃林木仍是不易。此伏准备充分。”顾星朗淡声。像是在两国挥兵南下之前就伏好了。 “无碍。烧得过一次烧不过五次,这种玉石俱焚之法与自杀无异,拼人头,自然他们死得更快。” 阮仲会想不到么。 入境拿下崟北过分顺利,那些边境崟军之降虽全在情理中—— 阮氏覆亡,新朝不稳,识时务者为俊杰。 顾星朗从未完全放心。至此刻大风堡北麓一燃更叫人心思活动。 “我在边境驻军逾十万,继续调遣便是;顾兄战旗已扬,也别再讲什么智取少牺牲了,绝对兵力碾压速战速决,此役,没有悬念。” “拿下崟国,怎么分。”顾星朗忽问。 慕容峋一怔,“福熙暖阁那晚说过了,大风堡以南归你,以北归我。” “既如此,以南已经是我在运作,北部战事自该由慕容兄负责。”他站起来,“祁军伴蔚军闯北境南下算帮过了忙,我先撤了,咱们大风堡见。” 慕容峋意外:“现在走?阮雪音呢,不等了?” 崟北群山在晓色中苏醒。 晨鸟啼鸣,寒雾浸浸漂浮在林间。阮雪音和竞庭歌呆跪于药园东南角,正是去春师徒三人一起移植的那棵玉树下,谁都没说话。 “还是该让老师住崖边黑松旁,风景也好。”半晌竞庭歌道,“一生如献祭般祭给了这些药毒花草,临了还要躺在其间,烦都烦死了。” “老师一生所愿不过避世。”阮雪音道,“这些花植陪了她大半生,自与别处不同,更何况,” 躺这里还能偶尔看一眼屋舍南墙上蓝紫的铁线莲。 她对那段相识有遗憾么,夜深人静回望一生时。光这般想已是酸楚,阮雪音屏住。 竞庭歌自觉腿麻,小腹亦沉坠,一歪身子坐到地上。 “太凉了,进屋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阮雪音哪里会做吃的。竞庭歌并不信,但翻山越岭驭马又兼一夜未眠,她吃不消,只想躺。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问,也不过睡了一个多时辰,四菜一汤却摆得整齐,她站在桌前半晌没说话。 实在同老师做的很像,至少看上去像。 她忽酸了鼻子,旋即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怀孕是这样的。时想哭时想笑,身体缘故,不必羞愧。”阮雪音将那红鼻尖看得清楚,随口解释。 “你一个金贵得人人上赶着捧脚的宠妃,何时还会做饭了。”竞庭歌坐下,拿筷子撇嘴尝,居然好吃,比老师的有滋味。 却毕竟比不过老师,世间珍馐无一能及。 “纪晚苓老做饭送饭,我不高兴,也在场面上受了激,练过两个月。”声势浩荡还被淳风嘲笑了,如今想来的确蠢。 竞庭歌一脸“我就知道”,扒饭漫声:“人在局中就是这样,不由己,再兼情意乱心,所以我讨厌后宫游戏。” “一直没问你。”阮雪音并不接,转话头,“当初从我这里拿走了一半药丸,怎会如此。” 自然指身孕。 竞庭歌很久才答。 “我这人树敌多,说不得哪日就死了。又不嫁人,养个孩子在身边不至太寂寞。” 竞庭歌还会怕寂寞。阮雪音也不信。“你又不可能养他在身边。” “但我知道有他呀。知道有这么个人,身体里留着我的血,已经是一种陪伴,够了。” 阮雪音想问她如何生又打算送去哪里。 “那药还是需要的。”她却不给机会,“你知道怎么制吧,以后用完了找你拿。”仿佛怕对方不依饶,又道: “你怎还在避孕,顾星朗不需要皇子么?” 第562章 旦丘之变 长达半年服药与曲京城受凤凰泣摧折都是缘故。 后者自不能说,尤其不能对竞庭歌说。“没有了。早先用药的遗症,总要慢慢来。” “你是半个宇文族人,便生了皇子,那孩子也难为储君,顾星朗还得要有母家更合体统的继承人。”竞庭歌大口扒饭吃菜, “这弱水三千一瓢饮的美梦,终究做不得。要不你别回去了,留在山中陪我生孩子,正好冷静冷静,想清楚前路。” 阮雪音无端被这话牵动心神。“你有时候说得太多了。适得其反。老师从前也总提醒。” 竞庭歌一凝,旋即笑:“多么?我也只是提议。” 走得急,她没带曜星幛,她没带山河盘,都还在祁蔚军中由国君亲自照看。但星空是始终挂在天幕的。 昨夜忙于安葬老师未及观。 而竞庭歌不操心外间局势反邀她留下陪生孩子,十二分可疑。 距离她生产至少还有半年。 “你是打算生完孩子再回苍梧?或者回霁都?” 根本不可能。此番祁蔚取崟已成定局,早先做饭时她唤了粉鸟去探,该就要回消息了。 “生完再说。”竞庭歌答。 “蔚国南侵瓜分崟国这么大的事,正是你多年筹谋的第二个扬名之机,不管了?” “怎么是第二个,分明第三个。第二个不是白国立女君么?我还没谢你。” 阮雪音眼见她成竹在胸,蓦然站起。 “吃饱了?”竞庭歌仰脸问。 “我先下山。有事传信。” “以为你怕干扰时局故意不下山。顾星朗要杀阮仲,去了也是为难,不如静候结果。” 阮雪音不应这两句,只定看她,“你太反常了。” 崟北群山以南两百里实也为山地,只是低矮平缓,由连绵不绝的小丘组成,夹在群山与大风堡之间显得如坦途。沈疾与霍衍率余队各约八千北退,前者接旨意一路向北出境,后者只是暂退,到此处,该分道。 “若无意外,大风堡再会。”沈疾马上抱拳,所驾夜黑的高马正是声名不输奔宵的忽雷驳。 霍衍出自以武著称的扶峰城霍家,距离苍梧不过百里,与其常侍蔚君慕容峋的兄长霍启在面貌上正相反—— 都是武艺卓绝的年轻人,霍启伴君,甚少动手,却生得勇武;霍衍久在军中,负责操练,却颇文气,身量不高且爱笑,两个梨涡显得童稚。 他此刻便笑,亦抱拳回礼,“崟北已降,自无意外,再会。” 沈疾不多言,下令加速行军。周遭极静,将入午时风不扰山林。 他确定没听到哪怕土壤被轻微触碰之声,除了部众策马。 但该有某些地方在起变化,不止一处,气流丝丝入扣将起伏路面上他们的队伍渐围。 “再快些行过这片丘地!”他扬声传令,号令层层向后递送;同时以目力观眼前四下于微处,那些多云之日难见反光的箭镞只如土地上碎片。 碎片不会这样悬在空中。 分明不是悬。 “有伏!” 一声大喝,忽雷驳随之惊鸣扬蹄,沈疾一个大颠险些坠落,却是马儿右前蹄已经中了一箭! 那箭镞极短却锋利,仿佛由格外小巧的弓弩射出,那些弓弩躲在一浪浪矮丘之下不断探出头,竟是数不清的兵士伏在丘下洞**施放! 暗堡! 昨夜南下往大风堡便途径此处,稳妥之至;而北部已降尽在祁蔚掌控中,他们今晨自大风堡北退,照理说这一片该绝对无伏,否则无论伏兵自北而南还是自南而北,他们都会知道。 这些人昨夜就已经伏在了此处。 却没动手,等他们往大风堡碰完壁于拂晓后撤之时,此时,几无准备之时,突击狂袭。 顾星朗下急令让他们北撤出崟该正是料到了此变。 “箭在脚下,尽量跨越!勿恋战,保命去北境!” 沈疾暴喝,策马狂奔。忽雷驳非一般战马,右前腿一箭不至于不能行,但见夜黑的高马凌空而起一跨便是一个矮丘,顷刻奔出数里,零星血沫如水滴撒向空中! 马鸣哀嚎起,一声接一声很快形成声潮从后扑进沈疾耳里。自有驭马之术不及的兵士,自有中箭又或连中数箭不能行的战马。战马倒地兵士坠落,怎还敌连绵暗堡内暴雨般射出的利箭! 不能回头,他继续策马飞驰,终在下一次凌空时猛回身眺,视野极阔,霍衍的部众仍停在方才分别处,其后一片深林,众人一动未动。 当然听到了声响,距离并不远;当然不可能来帮忙,哪怕暂为盟友,如此暗伏冲上来不过是送人头。 但有没有可能,他们知道呢。 顾星朗是凭何下的撤令。 不及辨,回身之瞬他眺到了静止的蔚军也眺到了满地纵横的战马与兵士。血迹斑斑,深浅不一入土或正渗入土。 敌在暗,万箭不留隙,能活命一两千已是万幸! 忽雷驳再次落地,他骤然挽弓抽出三支箭,每镞上一个鼓囊囊仿佛药包,极薄又极胀,漆黑的,随着又一次腾空被三箭直射往连绵的丘地,“让开!” 尚未突围仍在马上的几百祁兵皆有所感,操练过千百回般直掉头朝丘地两侧奔跃,那三只黑袋于空气中噼啪作响,近地面时接连发出巨声—— 轰轰轰轰!竟是天崩地裂炸开来引燃了方圆数里! 剩余祁兵自此改道绕行,沈疾一壁北奔又于每次腾空时加箭发那炸袋,终远得再袭不到,箭袋将空,数十里外焚烧毕剥声天地间震荡。 顾星朗已临崟北境。 亦是快马,兵队两万余,却没有早先留下的祁国驻军,只黑甲的蔚军仍控制着降服的崟国边境军。 按理该不到四万。 顾星朗压着视线不动声色望周遭深寂。 分明有过打斗,血腥气尚浮在空中,唯不见尸首,一具都无。 “我军先出北境往东往南,届时与诸位南北夹崟国最后兵力于大风堡。先走一步。”祁军银甲的将领上前。 黑甲的蔚国将领抱拳回礼,却没动,茫茫兵甲守在前方国界如拦路的虎群。 身后极远天际忽响起一声爆破。浓彩的烟冲云,其实看不真切,声亦渺茫,奔宵近旁一直相随的黄骠马上兵士却回眸凝神,以极轻不可闻声量道: “沈疾那头有变。” 顾星朗似不意外,以同样声量低回:“目测哪里。” 那瘦削似不经风的兵士眯眼如炬,“旦丘。” 顾星朗稍默。“他被南北围猎了。除非丢下部众单骑奔逃,否则,危矣。” “君上是说——” 慕容峋率万余精兵还驻在崟北群山下。 霍衍的余部近万该正于旦丘之南待命。 沈疾持续北撤,必经崟北群山,若旦丘之变又有重损,霍衍追,慕容峋挡,两头夹攻,必死无疑。 边境新年东宫药园案告破,天下皆议祁蔚联手取崟,替天行道,机会难逢,大势所趋。 人人谓之顺的大势实为最防不胜防的大意。 反其道行之,慕容峋无此鬼才,竞庭歌有。 破晓时分灵光乍现,终是晚了一步。 “命柴一诺西进。”顾星朗持续声低。 瘦削兵士以极快难辨之势不知从腰间掏出了什么物件,一手一样,似在镌刻,也快,顷刻交至底下一名小兵手中。 小兵似通忍术又顷刻消失在茫茫银甲间。 “得有人南下截沈疾提醒,助他出崟。” 瘦削兵士如前法炮制又迅速递下一个似经镌刻的物件。 “再燃一支破云。” 瘦削兵士微凛,却无迟疑,曲左手至腰背,做了个只有后方祁军才能看见的,极显著的手势。 浩瀚银甲开始移动,东西两头环居中不动的奔宵前进,小跑,却不急不躁全无争斗意思。顾星朗眼看着远处那黑甲蔚军将领色变,再看黄骠马上薛战燃烟之势已备,袖口一顿,滑出半枚堆云样符节。 “动手。” 第563章 亡命西吉 七彩的浓烟如炮仗般腾空,将崟北天幕上积云染得绚丽近乎诡。烟尘似硝尘缓缓下降,笼罩在千军万马上方如一张索命的网。 蔚军显有些措手不及,举长枪策马迎敌;祁军却未正面相击,反继续东西分散仿在成某种阵法。那名为破云的彩烟爆破声被兵马移动、渐渐白刃相接之声掩盖至无,又闻东面祁国西境轰隆,紧接着正北更远处轰隆,皆似行军声。 薛战护顾星朗仍于方才位置观两军对垒,该说三军,盖因黑甲之后褐甲亦动,已降的崟军正理所当然加入这场较量。 兵马声震天,几方都似有援兵自数百里外赶来。薛战沉眸看乌泱泱人头攒动、不断有兵士落马,阵法已成的祁军分数十路插入对方密集的大军中,近身交战,瞬息生死。 “方才蔚军并未动手,君上——” “你觉得朕激进了?” “臣不敢。” “沈疾燃破云警示,必为重袭,场面已经撕破,他们拦路于此不可能是为讲理谈判。一战难免,不若先声夺人。” “旦丘之袭倘与蔚国无关,我们岂非——” “此刻之前尚存疑,自此刻始,”顾星朗同样沉眸望高举利刃刺向银甲兵的褐甲兵,“以一敌二,南北夹攻,可论定局了。” “一万对四万,蔚骑尤擅马背上作战,便是咱们用了——” “破云引爆于天,西北剩余驻军已动,人数上只是暂时劣势。倒是柴一诺过来需要时日,朕现在最担心,” 薛战自也听到了兵马如潮自北方来,“这些人是——” “封亭关时便疑阮仲有伏兵于关外,至结束我们往锁宁都未见多出一卒,朕还以为是杯弓蛇影揣测得过了。” “君上认为此刻自北而下的是久伏封亭关附近的崟军?” “否则朕想不出是何底气让竞庭歌有这般胆魄,临阵改盟友联较弱一方食强。” 薛战沉吟,“长远看,壮祁不如壮崟。瓜分若成,我大祁更稳坐霸主之位,蔚国看似有拓疆土,实则更危。” “南境要盯住了。”顾星朗沉声。 “柴将军已携亲信精锐南下坐镇,该当无碍。君上是怕白国——” “她不敢。但须防。” 薛战再眺不远处战局,黑褐铠甲的兵士以显著人数优势稀释着银甲祁军,虽有战术拖延,到底在渐渐逼近。 “事不宜迟,臣护君上出境。” 顾星朗不言亦不动,黑亮的眸敛着利光持续望兵甲间厮杀。 “君上安则大祁安,臣斗胆,请君上速动身!” 顾星朗闭眼一瞬,睁眼更见清明,“走。” 薛战与那匹黄骠马皆不惹眼,但顾星朗与奔宵无论人还是马,都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他没换装更没换马,铁甲在外软甲在内,与薛战几乎并列奔驰于劲风之中荒原之上,前后护卫相加不过百人。 足够轻,亦足够惹眼。缠斗厮杀的万众蔚兵与崟兵却无一追过来。 “人数优势显著却意不在君上,有意思。”骑行速度过快,以至于薛战语出亦如风,沉且疾迅速传入顾星朗耳中又迅速消散。 “没意思。有人想亲自拿朕的命,自会吩咐底下人放行,此刻无论奔哪个方向,都是虎口。” “君上——” “但有心亲自拿命本身就是机会。不能旁人动手,只能他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用的机会了。” 薛战自也听闻了那道传遍青川的流言,“君上认为是崟君。” 崟北群山下顾星朗对慕容峋说,他若是阮仲,便赴大风堡或者赴蔚。 对方反应完美。他更愿意相信是真的不知,此计为阮仲与竞庭歌共谋。 何时呢。福熙暖阁盟约未成之后? 边境近在咫尺,只一条西吉道可选,因临近崟东北荒僻的西吉县得名,在一隘中,奇窄,不容二马并行。 “此道臣走过,算是逃奔好路线。两侧山体不高,陡而平滑,按理也难设伏。最重要,不长。” 尚有十余里,君臣策马奔驰不见速缓。“旦丘原本也只是连绵矮丘,又无林木,按理不好设伏。”顾星朗道,“你觉得沈疾是中了何种埋伏。” 薛战稍沉吟,“暗堡?” “矮丘间深挖洞穴为堡不易,但并非做不到。崟国立青川三百年,虽从不主战亦少助战,以其安身立命之警醒,说不得多少年前就备了这些暗堡。” “君上认为西吉道或也存类似隐患。”薛战一壁说,稍紧缰绳。 “刚说了哪个方向都是虎口,此刻要出境只这一条道,不走也得走。” 百人骑兵队直往已在视野内的隘口去。确乎窄,灌木稍掩只如裂隙。近隘口,众兵士一字纵队入,头里三十名,然后薛战与黄骠马,再后顾星朗与奔宵,剩余六七十名兵士紧挨前行,个个胄甲在身从头护到脖子再到小腿肚,面庞不可窥。 先头兵策马入,行得缓,初断无异常,扬臂示意跟进。此道狭窄却平坦,于快马奔行无阻,却没奔起来,行进约二三里队伍忽停。 隘道上有一人,驭一马,远观只道小巧,近些才知是个女子。头里骑兵凝眸辨,大惊,高呼“夫人怎会在此”,旋即和着回声一路往后传递。 一字纵队中起动静,分不清是否奔宵,但闻顾星朗的声音传出,带着怒: “胡闹!” 阮雪音甚平静,驭马尽量旁移稍待,抬手比划请头里兵士们先行,高声道: “臣妾安葬完老师,自要回来与君上同行。君上着恼,不理臣妾便是。” 是提醒他别再出声的意思了。胄甲遮面分不出谁是谁,奔宵之上很可能并非顾星朗,声音却是明证。待三十名骑兵与薛战通过,阮雪音很自然插入队中恰在奔宵之前,略停盯着马上胄甲中人的眼睛看了两瞬,再次高声: “臣妾跟在君上后面。” 奔宵上顾星朗稍迟疑,没说话,策马前行让阮雪音紧随其后。山隘深静,只闻飞扬马蹄声,若有伏,若要命,分不清谁是顾星朗只能放乱箭滚巨石直接端掉整支队伍。 但阮雪音也在队伍中。 若有伏,若为阮仲伏,乱箭不会放,巨石不会滚,未免误伤,只能精准袭击。 马蹄踢踏掀起冬日湿沉的土,道不长,很快行过一半,那弩箭破空声便在这时候响起来。 嗖嗖嗖嗖! 诡异而带些迟疑,两团箭雨密砸在队伍头尾部生避开了居中阮雪音所在前后各二三骑。兵队还在高速行进,已有战马应声倒地,但持续锁定头尾发箭追击极其困难,稍误便可能伤及阮雪音。 “捂住口鼻!” 但听顾星朗声音再次响起,阮雪音趴伏在马背上勉强腾出一只手照办。 轰! 浓烟炸开,目之所及一片雾茫,弩箭穿梭声明显放缓减少,队伍行进更快,阮雪音身下马匹与全队尚存所有战马一样根本无须鞭策,跨过倒地的人与马嘶鸣着怒奔向隘道尽头! 尽头已在咫尺。 浓雾弥漫,接连马鸣,萧萧北风紧。 顾星朗于隘口急勒奔宵,阮雪音随之迫停险些坠马。 黑压压大军就在眼前。黑甲的北国兵士,首领却着褐甲,当风驭马,阴郁之色叫人想起已故的阮氏圣君。 阮仲气息亦重,似刚跃上马背,待烟尘稍浅沉声开口: “我想过就是你。” 又望阮雪音,“你故意在奔宵跟前看了两瞬却不共骑,想让我以为不是他,那一刻我是信了的。” 阮雪音若有心以自己性命护顾星朗周全,共骑显然比跟在后面更有效。 “后来想到了,奈何浓烟蔽。”顾星朗淡声,一掀头上胄甲露出白皙的脸,“崟君好强的支援,竟能号令蔚骑。” “既为盟友,两军一家,用谁的都一样。” “竞庭歌诈谋手段之娴熟连我都自愧弗如,你上过一次当,还不吝与她合作。” “合作尚有生机,不合作,亡矣。她予我蔚骑,便是诚意。” 第564章 旧盟新约 乌泱泱黑甲高马如铺展荒原的潮。 东面与北面兵马声愈发清晰,无限接近,顾星朗眉头微蹙。 “想得不错,他们会被自封亭关南下的崟军拦截。柴一诺的八万大军会被蔚国境内南下的十万兵士拦截。你的西境军八成入了崟国境正在南部血战。祁国境内不可能空兵无守,哪怕有匀出来的兵力,为防白国恐怕也跟着柴瞻去了南境。祁君陛下和您的这百人精锐,”阮仲一直平声连语调都无起伏,像在背书, “现在只有几十了,要应对我和身后的两万蔚骑。沈疾便能顺利出崟,过来也是无用。” “蔚国境内南下的十万人,”顾星朗也平静,“哪来的。” “北部寒地的屯兵。我也是才从竞庭歌那里知道。” 顾星朗稍默,“夙缅谷。疑了好几年,果然是道要命的后手。” “你也有疑而难决最后中招之时。”阮仲难得笑起来,“竞庭歌说得不错,你太会也太爱因势,别人挖的陷阱都不跳,只跳自己挖的。” 祁蔚取崟天下大势,又兼惢姬临终提点,他不可能不动手。 陷阱始于此,崟北山下已见分明。 “此役成,三方俱损。”顾星朗也笑,“便杀了我,祁国不会因此灭亡,崟蔚实力也将大大削减,千万兵士枉送命,我瞧不出高明在哪里。” “但崟国会得救。如你所言祁国实力会大削。蔚国怎么考量我不关心,作为国君,保本国是唯一要务。” “取崟是此役开始前的大势。”顾星朗肃声,“如今时局生变,蔚国毁约反咬一口,我自也要改策。” “谈判论势无人能出你右。”阮仲道,“不想再听了。” 顾星朗却似坚持,待要继续,嘴张了一半顿住。 阮雪音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也便瞬间明白为何不能当着两万蔚骑说。 “我去。”她轻声。 顾星朗稍偏头,眼神制止。 阮雪音还以眼色示意放心。 “臣妹有一言,想谏与五哥听。” 阮仲不姓阮,天下皆知。阮仲心系阮雪音,虽未经当事人证实也算天下皆知。而此一声五哥莫名温意,叫人难拒。 他本也不会拒绝她,任何时候。 但前所未有地,他亦没有马上应承。 阮雪音展眸看双方间距离,很近。“五哥与臣妹各行一半,于正中会合相谈,其他所有人都不许动。”她这般说,策马行进,“竞庭歌为谋,臣妹是她师姐同样有判断,五哥应该听一听。” 顾星朗握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终没拦。 阮仲也动了。 比阮雪音更慢,对方都到了中央相候,他的青駹马还在步步踢踏仿佛闲逛。 终至跟前。 二马头颈并列相错,马上两人虽不算正对却也做到了交错相对的最近。 裙裾与铠甲擦碰,低声交谈不足为飞鸟闻。 “我之所以即时下山赶到了西吉道上等,是因竞庭歌言行反常。”阮雪音开口,“她不会故意露端倪给我,是我自己瞧出来的。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她平视阮仲极认真。 阮仲望着她眼中山林色,不应只听。 “以我对她的了解,这还不是最后。此刻崟国境内你的人在应付东侵的祁军,余下重部自封亭关下要阻东北境正赶来的祁国援军,你身后这些,以及正驻兵崟北毫发无损那些,都是蔚骑。” 都是事实,没什么可强调。但她陈述之逻辑分明在强调某种可能。 “待崟国境内祁崟双方血流成河,北境这头你与顾星朗两败俱伤,还有一支队伍,从头到尾没费过功夫,更无须越境,直接翻过已无禁制的大风堡便能叩开锁宁城门,将旗帜高插上凌霄门楼。” 崟北山下慕容峋和他的两万多精兵。 “你相信我,竞庭歌从来不是真心与任何人合作的路子,但凡有可能,都要尽其利将事情做绝。能同时亡你而重损顾星朗,她当然会做。她的野心是在有生之年让蔚国一统青川,所有的利与见缝插针,都服从于这一项。” 阮仲沉郁眸色终起波澜。“我以为你,” “为救他不惜诈你靠近放暗箭。”阮雪音快声接上,“能助他我当然不惜一切,但彼时锁宁城外军帐中便说过,五哥,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方才西吉道上以命要挟害你束手脚,是我理亏。但也幸得如此,大错未铸,此刻换计还来得及。” 阮仲依旧望着她眼睛,“你此刻所说一切,也可能只是救他脱险之计。竞庭歌究竟打算怎么做,慕容峋会否在接下来一个时辰内翻大风堡南下,都是未知。” 阮雪音深吸气,“你要等看见锁宁城门上的蔚旗才肯信?还是要等着被慕容峋刀架脖子再无回天之力?”她蓦然转头望西南天际,崟北群山间, “顾星朗和慕容峋一同带兵入崟,前者的识人辨局功夫你是知道的,他没有立时反应而是晚了一步中了你们的围圈,说明慕容峋完全没露破绽。慕容峋是身怀大计而能在顾星朗面前藏得半分不显的人么?说明他真的不知道。而你在西吉道外截到了顾星朗,时机已至,她要传信让慕容峋动身了。” 粉鸟会出现。足够快而足够稳妥。 “我身后都是蔚骑。”半晌阮仲道,“便是我有心放行,若如你所料,谁也走不了。且竞庭歌不可信,顾星朗也不可信,他们本就要灭崟。雪音,绝境之下,骑虎罢了。” “你试着信我。”终于明白世人交心许诺为何都要握手,非如此不足以表诚,阮雪音下意识伸手按上阮仲冰凉的手背,用力握了握, “事以至此他不会一意灭崟,从封亭关到锁宁城,顾星朗不是盯着一个点一席仇的小格局之人,你是亲见过的。他方才张口却没说,就是不想当着这些蔚骑说。合作,他会传令停了南部的战事,你们一起将蔚骑驱逐回北方,甚或给些教训,平了这一局。” 崟北群山之上极远的天际掠过一抹黑。鹰还是旁的鸟类,看不真切。而阮仲忽就着阮雪音按上来的手反抓她细腕猛力一拉,本就离得近,后者几乎被横身拽上青駹马仰倾在身前! 他一侧手臂环锢住她上半身,另一只手举剑向顾星朗,策马徐行,步步逼近,脸上霜意深沉, “退回去。”退回西吉道中,“否则这把剑随时可以转向。” 薛战不明就里只道阮雪音被挟为人质,身势乍起便要凌空过去相搏。 “不用。”被顾星朗低声制止。 便听阮仲高声:“祁君顾星朗的人头朕要亲自取,谁都别跟!你也一样,”他复向顾星朗,越来越近,又瞥薛战, “若有第四人跟进隘道,她的脖子我会亲自割。得不到,毁了也好。” 顾星朗神色显著紧张起来,沉眸同样高声:“都让开!” 薛战并几十名祁兵虽迟疑,到底不敢违令,咬牙向两侧退。 顾星朗也退,策奔宵步步往隘口中移。天地之间万军之中,两马三人,持续等距而持续平移,终于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内。 奇狭而并不长的西吉道中烟尘散尽。 动静越来越弱,依旧缓,像是要将人逼至远离救援之处一击毙命。 于杳杳几不可闻处。 忽闻踢踏飞奔声。 第565章 绝艳天涯 奉命候在道口的薛战并几十祁兵皆有些懵。 更远处乌泱泱两万黑甲更懵,为首两名将领高马上相觑,凝神辨那隘道深处乍起的飞奔声越来越远。 顾星朗后退前那句“不用”还在耳际,薛战如饮醍醐,忽面上慌乱大喝: “还不进去救驾!” 话音未落已经策马再入西吉道,众兵未及反应却是身势快过脑,顷刻跟上。 马鸣萧萧再次充斥山隘间,黑甲的蔚军将领眉头深蹙,忽也大喝: “中计了,给我追!” 两万骑兵岂能一字纵队过西吉道,天黑都过不完!那蔚将无法只得号令全队绕路从更西国境线入,便是三国军队正激战处,同时点燃了一支漆黑筒状物,浓烟冲云霄。 风声如刀割在耳边。 阮仲驾马比顾星朗要颠簸,阮雪音不是头回见识。但上次同骑入崟宫是坐后面,此时坐前面,颠簸之感弱了些,与阮仲一直紧紧箍着有关。 早已经冲出西吉道约十里地。北境兵马激战声极近。该是看到了黑烟冲天的信号,攒动的人马开始往这头移动。 自是来阻截他们的。 “哪边?”速度极快,顾星朗的问询刚出便被风声吞没。 “没边,只能比快!”阮仲箍着阮雪音的手臂再紧,加速狂奔。 “不是满国境挖暗堡?关键时刻连条密道都没有?” 是真的快,阮雪音已觉头晕目眩,还能听见顾星朗语带讥诮。 阮仲比阮雪音更能听出讥诮,反唇回击:“智计无双的顾星朗也有脑子进水之时。只要能赶在慕容峋之前回到锁宁排布,走哪条路有何关系?我们就翻大风堡,万千兵马走山地与我们三人两骑,你说哪个快?” 阮雪音只觉得脏腑都要被颠出来,此二人维持着这般速度竟还能喋喋不休。她待要开口提醒他们专心驭马,又被顾星朗抢了先: “待会儿进了树林停一下。” “有病?”阮仲声更冷,“这种时候停半刻都是险。” 半刻安静,只闻风声。 “你抱够了没。” 又半刻安静,北风刮得阮雪音心头一紧。 “没。” 真是好两个家国天下悬命奔逃的君!阮雪音心头紧完旋即怒,敛嗓确保字字吐得清: “二位是不是该燃破云燃破云,该点梅雾点梅雾,两者于同一处升空,两国军士立时可知有变,此刻正追过来的崟兵们说不得就会倒戈与祁兵们一线阻挡蔚军追击,不是比什么都快?若还有援军,也好明确方向!” 炫彩的烟冲云,其间一朵青灰色宛如五瓣梅,同时爆破在北境上空,烂漫惊醒梦中人。 奔宵与青駹马怒奔在荒原之上,很快穿林过丘地,近黄昏终抵旦丘附近,远远一瞥可见尸首马匹狼藉。 “还不停想死?”顾星朗沉声,立时勒马。 阮仲心知有理,一壁拽缰绳眺,确保人马皆在深林遮掩中。 顾星朗翻身疾下,至青駹马前伸手,“下来。” 阮雪音赶紧挪动,阮仲力道却不松。 “五哥。”她敛色正声。 “他让你下你就下,他抱纪晚苓的时候可问过你能不能抱?” 阮雪音确定阮仲脑子也进了水。更可能是长途奔命颠的。 “够了。谁再提这些事我自己走,你们愿意在这里逞口舌之快等追兵都随便。”她奋力一挣跳下去,险些又栽到顾星朗身上, “总归慕容峋不会杀我。” 杀谁都不会杀她。不敢。因为竞庭歌。 当真讽刺。彼时白君说最难的是她,然事分两面,因为这些错杂的关系避不开的难,最安全的也是她。 哪里有绝对的坏事呢。 片刻灵光,她抬眼望旦丘之南的树林。 顾星朗和阮仲也望过去。 原定计划,霍衍与沈疾在那里分道。此刻树林边缘却并不见驻兵。 “他们守在大风堡东麓。” 深静之中忽闻第四声,三人都唬得一跳。顾星朗最先反应,蓦然转身眸子晶亮, “怎么没走?不是派了人来截你?” 沈疾背上一只箭袋,身侧一把刀,轻装,衣摆边缘有淡淡血渍。顾星朗一眼看见。 “君上放心,不是臣的血。午间旦丘生变,臣点了破云仍觉忐忑,恐君上那头若也遇阻会出不去,干脆留下待命。未时过半果见北境破云与梅雾同放,”他这般答,看一眼阮仲, “更不敢离开。这侧距离崟国东境不远,留守撤离都有法子,君上——” “我们去锁宁。” 沈疾微凛,“臣以为先出崟国才是上策。君上大安,诸事好计。” “忽雷驳呢?” 沈疾一指身后密林,该在隐蔽处。“其他人从东境那条密道出了,彼时霍衍还没移师东麓。该是发现了我们撤离之法,这才过去,密道恐怕暴露了。” 阮仲阴沉沉望顾星朗一脸“究竟谁暗藏密道不吭声”。 顾星朗回看一眼满脸“东境的密道又不是北境的密道”。 “既如此,想从东境脱身也是困难。”阮雪音轻声,“不若还是直奔锁宁,一锤定音。” 东麓有驻军,只能照原本筹谋硬翻大风堡。四人三骑算是极轻,有任何变数也好应对,但仍是风险高,盖因慕容峋的队伍很可能已在附近,而大风堡之南究竟怎样情形,局面骤变通信中断,没人知道。 非常时候唯快不破,一时各人上各马,阮雪音总算坐回奔宵盖上了祁君陛下的醋缸。 冬日黄昏短,纵马奔驰起伏的山林间很快入夜。 再次经过了真正大风堡。 圣君阮佋尚在世、燃过篝火睡过觉的大风堡。 “那夜最后来传信的祁国兵士,死在我面前,就是这附近。”山地行进难于提速,顾星朗声音格外显得凉薄。 阮仲没接话。 “你欠我两千条人命。”他继续道。 此时提大风堡之仇叫人悬心。阮雪音紧绷的神思更紧。 “没别的意思,大局当前,一码归一码。只是想提醒你,崟国此时虽已风雨飘摇,到底是你的地盘,还有什么埋伏排布没说,既然相携,最好和盘托出。我没有耐心一再斡旋。” “方才我以军中之法传密令出去,你都看到了。”阮仲道,“大风堡南麓有伏,当初是为你准备,现下在等慕容峋了。” 霍衍不会长驻东麓。阮雪音望眼前山林尽黑。竞庭歌多半已经下山与慕容峋会合,多半也猜到了他们会直奔锁宁挽大局,若仍打算靠此役拿下崟国,必有准备。 霍衍会先赴南麓扫清障碍。 慕容峋还是有可能抢先攻占锁宁城。 “无论如何要快。”阮雪音道,“然后便是到了锁宁之后的排布。若万幸被我们赶在了前头,如何用兵怎样策略,二位君上想好了么?” 祁崟重新结盟,北境剩余祁军和封亭关过来的崟军会随之南下,单从场面看,对慕容峋是包抄合围之势。 但夙缅谷的十万兵士要拖住祁北柴一诺的八万,其实不需要全员压上,倘拨出来五万自北而下,会形成包抄祁崟北境军的第三圈。 黄雀在后,此为黄雀。而祁国根本来不及再调兵,能调的都太远。 崟东更是一片战火,连续两日伤亡惨重,哪怕此刻已经休战,指望不上。 竞庭歌又是何算盘呢?硬碰硬绝非唯一策略。 “我其实不喜欢这些。”阮仲忽道,答非所问,“你也不喜欢。” 月光几无,深林间仍有冬鸟鸣,太平或战事仿佛从不曾惊扰这方天。 答非所问,又确乎是合宜的。 阮雪音没说话。 “那就是想好了。”顾星朗道,不动声色裹了阮雪音的手入掌心,“愿闻其详。” “如果有机会,我想带着心爱之人遍游青川。雪山大漠,无限壮阔。”阮仲再道。 只余风声。 “太祖留下过许多话。”好半晌顾星朗道,“我最青川旧史 第566章 逐猎风林 时近破晓。 山路难行,马儿疲惫,从白日狂奔至半夜途中就一次补给,近大风堡南麓已有些跑不动。 沈疾驭马最前,于半山腰观山脚形势。 火把通明,黑甲横行。 并没有行,高马上的蔚骑横向列队共五排,从东到西望不见两头。 他返身回禀。 “是要硬拦的意思了。”阮仲冷声,“谁带队?” “竞庭歌。” 阮雪音心头咯噔,“她一个人?” “还有两名主将,都是熟脸。” 竞庭歌留下该是为拿主意。 “看来慕容峋率余部直奔锁宁城了。”顾星朗静声,“走吧,是杀是剐,什么条件,听听竞先生安排。” “何必费这个事。”阮仲道,“我们三骑分三路,直接冲过去。” “我不认为可以。”顾星朗道,“她敢拦便是做了万全准备,地上五排,你猜树上多少。南部战乱,锁宁已是不堪一击,慕容峋要攻城,一万兵马足矣。而昨日崟北山下驻了近三万,便算霍衍的人全都用来对抗你的南麓伏兵了,还剩至少过万。” 根本冲不过去。便是薛战带几十人于半个时辰后赶到,远不能敌。 “去聊聊。”阮雪音稍沉吟,“回回用我,说明实在好用,便让她接着用。” 竞庭歌驭飒露紫果然等在战阵最前正中央。奔宵、青駹、忽雷驳三匹整个大陆皆识的名驹陆续出现在视野内,她欣赏一番,脆声道: “都饿了吧。你们不饿马也饿了,我准备了干粮,先用。” 便有兵士应声捧巨大食盒往上送。 沈疾刀柄松动银刃半出鞘。 被顾星朗按回去。 送食的兵士共四名,先后摆放至四人跟前山石上,规矩返回。给人吃给马吃的都有,沈疾与顾星朗交换眼色,率先下地开始喂马。 然后顾星朗阮雪音下,阮仲也下,三人至还算平坦的山石前看一眼盒中干粮,勉强吃两口,谁也不说话。 竞庭歌漫声再开口: “我先骗了师姐夫,又骗了师姐的五哥,来来回回已无信誉可言,事已至此,也不打算谈什么盟约了。” “不谈就让开。”阮仲冷声。 竞庭歌粲笑,“好大的火气。理解,息怒,且待我同师姐夫把话说完。” 她稍驭飒露紫往前几步,距离更近,仰脸向顾星朗, “崟国覆亡大局已定,虽有波折,我们也确实生了独占的心思,奈何师姐夫英明神武,我这师姐,”便看一眼阮雪音, “又生了一副专克我的脑子还能于顷刻间说服二位再联手。我是败啦,”她长吁, “不敢再贪心。但阮氏覆灭、崟国三百年根基付之一炬都是事实,师姐夫,为自救而联手再扶崟,没有任何意义,青川要统,你此刻选择实是在逆大势而为,何必?” 她这般说,翻身下马,步步踩在落叶碎石间上来,手里一张纸。 “此为国契,加盖了蔚君陛下玉印,做不得假,师姐夫且看看。” 顾星朗伸手接下。 “还如福熙暖阁内提议,大风堡以南归祁,以北归蔚,师姐夫此刻应允,国契生效,接下来也便好办了。” 铿! 但听兵刃破空一声清响,细薄剑刃已经抵上竞庭歌脖颈,剑柄握在阮仲手中,略移半寸,刃面没肌肤。 鲜血渗出,画面何其熟悉。 “五哥。”阮雪音不由得出声。 “又是这侧。”竞庭歌笑意尚在,“上个月在封亭关慕容嶙也割的这侧,她当场治的。”便去看阮雪音,复看阮仲, “你不能杀我。你杀我她怨你一辈子。” 阮仲不应,秉着利剑开始往下走,逼得竞庭歌只得跟着退。 阵势初起,几人离得尚近,此时沈疾出手有六成把握救下竞庭歌。 顾星朗没有示意,沈疾没动。 无尽的蔚骑黑甲都知竞庭歌性命与征战胜利一样重要,手中兵刃皆醒,只不敢妄行。 “此时杀了阮仲,崟国便算灭亡!”竞庭歌高声,“举国臣民兵士谁还会为失了根基又没了国君的土地浴血!老师说青川一统自今日始,接下来的故事祁蔚来谱,师姐夫讲势因势,这便是唯一大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若担心阮雪音怪你,那我告诉你,阮仲一人不敌你我!死他一个不至就坏了情分——嘶!” 那一声嘶过于凄厉,震得晨鸟扑簌成群飞出林间。薄刃更深没入竞庭歌细白的脖颈,伤口渐长。 “五哥!” “我是有准头的。”阮仲持续往下走,盯着竞庭歌渐白的脸,“前移后移,多半寸少半寸,怎样能突然叫你血流如注回天乏术,不过动一下手腕的事。我现在还没打算动手腕,但你继续说话动脖子,自己送上来挨刀子,我控制不了。你是要活命名扬四海的人,没了命,今日功勋皆为烟尘,他日蔚国一统天下,史册上不会写你的名字。” 阮仲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以至于话音落,两人已经维持着架势到了山脚。 “让路!”他面向蔚军大喝,同时鸣哨唤青駹马。 “顾星朗你还在等什么!”竞庭歌厉声。 青駹应声而下,阮仲飞身一提将竞庭歌带上马背。利剑还架脖颈间,他策马扬蹄一人万钧之势,对着林间乌泱泱蔚骑再喝: “让路!” “君上若有决断,臣这便出手。”沈疾低声。 阮雪音立时听懂了其意,看他一眼也锋利也无力,满胸腔翻搅。 “顾星朗!” 蔚骑开始后退旁移,阮仲驾青駹步步突围,竞庭歌还在扬声。 “她该受些教训。”顾星朗静声,“我们走。” 五排兵士东西横贯,人数虽多让路却易。青駹马很快出围开始狂奔,两名蔚将相视旋即喝: “跟!刀剑无言小心出手,不得伤先生一根头发!出不了手也无妨,逼到锁宁城!” 何须逼,阮仲已无退路只能前往锁宁。 兵马声震山谷幽林响起来,阮雪音只觉心力不济不知怎么上的奔宵,待反应过来已经驶出了好几里。晨风猎猎,顾星朗似也不宁,气息拂在耳侧时重时轻。 “阮仲先前说,南麓有伏兵。”她勉强平复,重头梳理,“你方才瞧着,像是激战过后么?如早先料想,由霍衍先一步过来扫清了。” “不像。我怀疑,那些伏兵接了阮仲指令并没有继续伏在南麓,而是在南下往锁宁的路上相候。” “所以此刻追赶的蔚军,会遇上崟军的埋伏。” “霍衍的几千人不知又在哪里。管不了了。锁宁城见分晓。” 竞庭歌有孕不足四个月,这般颠簸,出事的可能性很大。 阮仲又能否在蔚骑追击之下全身抵锁宁呢。 老师要她做这棋盘上最稳定的一子。阮雪音揪紧缰绳。根本做不到。阮仲,竞庭歌,乃至于顾星朗,谁该死,谁又该输?这盘天下棋局根本不该加入她这一子,过分难,近乎惨烈。 “崟国覆亡确为大势。这点她说得不错。”晨风侵袭,顾星朗的话音转瞬而逝,“我只能跟你保证,不会杀他。但旁人要杀他,我阻止不了。” 好半晌只有风声。 侧后方沈疾驭忽雷驳离得不远,更远的北方兵马声动如巨潮,当然有薛战,以及浩荡荡南下赴这场变天盛宴的三国大军。 “他走到今日这步,主动被动,都与我有关。”阮雪音道,“竞庭歌唆使也好,他自己野心也罢,每件事得以发生,缘故都不止一个。我不能因为被动、后知后觉,就假装自己不是缘由之一。” 顾星朗静听不语。 “照岁之夜你问我,若须杀他会否为难。我当时以大局论给了你回答。” 还是风声。天长地久响在青川三百零二年的旧冬新年,也似亘古。 “西吉道外我让他试着信我。于是他放了我们。”她继续说,“顾星朗,我得让他活着。” 第567章 死生于夕 过大风堡一路往锁宁,山地变少,路面更见缓,翻过一座丘有时接连几十里都是平地。 竞庭歌死死抓着身前马鞍的上缘,另一只手虚按小腹。轻抚而于指尖几点上用实劲,阮雪音教的招。 阮仲已经撤剑换匕首,反顶在她锁骨之下近心脉处,同时眼观六路策马取道,也便注意不到她动作及其隐藏的意味。 “其实你都明白。”颠得厉害,竞庭歌清越的嗓音起伏在风里,“大势已去,何必。” 早先南麓下她也对顾星朗这样说,何必。 “时至今日我连这些都不必再同你说。”好半晌阮仲硬声,“五年前边境第一次会面,我以为你我是一种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是。” 竞庭歌淡着脸看过快而模糊不清的前路与高树,脖颈间刺辣被晨风灌得冰凉,“出封亭关那夜我也说过,确是同一种人。” “不是。你刚问我何必,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必须只有你自己。我的必须除了我自己,还有从阮佋手里接过的诏书和兵符,有我站在凌霄门楼上对臣民的许诺。我坐上了崟国的君位,命就是这个国家的。哪怕徒劳,只能为之战死;一线机会,也要拼尽全力。” “自己也觉感动吧。”身后兵马声和着风声,竞庭歌冷笑, “争霸之世伐谋对计,讲大义不过是个笑话,桩桩件件都以德行衡量对错,青川也不用统一了!我宁愿相信你是为了阮雪音,为了至死不叫她失望,留一个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背影。她对你有歉啊。自此再不会忘,会记你一辈子。” 阮仲许久没接话。 风声摇草木,再行不到十里便是一片谷地。他发力驭青駹,行进愈快,身后“跟上”呼喊声随之烈,数千蔚骑涌过来。 “她自小心事重,又习惯了不说。顾星朗繁华三千了小半世,哪怕理解,并不能感同身受。他不明白她在纪晚苓面前的不自信,所以一再让她因为这些事受委屈。” “可她还是要留,一天比一天更执着。你也执着。她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该明白拒绝过你不止一次吧。都是傻子。” 阮仲又许久没说话,只奋力驭马,灌木丛生的谷地近在眼前。 “有些人,你知道她正好好活在这世上,本身已经是一种陪伴。” 竞庭歌反常没接更没驳。 青駹行经谷地,阮仲亦不再说。她总觉得哪里怪,被架得死紧难于四下观,凝神动眼珠待要有所察,忽听阮仲一声暴喝: “动手!” 无数短而精光交叠的弩箭自灌木丛中射出,密雨般击中也已追入谷地的蔚骑。兵士落马声、马匹翻倒逃奔声一时震耳欲聋,不断响起的“有伏”警示声迅速被冲天的混乱淹没。 顾星朗三人沿东境小路飞奔,隐约听到响动,心中有数,并不停。越近锁宁战火痕迹已显,再不上官道入不了城。 休战已经一夜,走官道依然存在风险。国破家亡,有的是拎不清的乱民试图泄愤。 沈疾稍探,返回商议。 距离锁宁不到五十里,只这一条路,为求稳妥可以等等薛战;然时间不等人,阮雪音忧心双方,顾星朗也认为晚一步都是变局,两厢权衡,终决定快马继续上路。 那接连滚落的大石出现在西南向官道的尽头。 “君上当心!” 轰隆三声直袭奔宵,嘶鸣惊山,顾星朗应声旁移发狠狂奔。该是乱民草莽,不成阵势,大石只从一侧滚落,贴着另一侧山壁疾行可堪躲避。 沈疾已是飞马上前紧贴着奔宵外侧行进,也便离滚落的大石更近,以身为盾。落石数量并不多,眼看要行过这段官道转向,道口收窄,巨石砸下,沈疾侧身扬忽雷驳右侧双蹄,既挡也避。 砰! 大石落地,二马冲出官道,那砸地砰声之前却分明有半刻停滞。 忽雷驳扬蹄避石一直在嘶鸣,那停滞也便不显。又好几里狂奔之后顾星朗回过来神,侧目看忽雷驳并不见有异,多两瞬再看,淌血被烈风吹成殷红的水滴飞坠向地面。 “受伤了?” “无妨。擦到了腿。” 血珠如落雨并不像擦伤。 “若严重,停下让珮夫人瞧瞧。” “谢君上,确实无妨,赶到锁宁为要。” 时间像是刻刻掐在所有点上。 过界碑一路往锁宁,城门大开着,阮雪音眼睁睁看着阮仲的青駹马竞庭歌的烟紫裙裾自西北方向来,只快也许一盏茶功夫,顷刻进了城。 城门没关。 沈疾勒马,“君上!” 顾星朗亦是急停。城门近在咫尺,他知道沈疾担心什么。 “她不会也不敢。慕容峋更不及她激进。”阮雪音盯着三百年门楼上沉寂的锁宁二字, “一而再再而三,如今目标很明确:杀阮仲、亡民心,完成瓜分。此时再打祁国的主意,是为不智。且她人在阮仲手里,加上我也进去,为表诚意会一直开着城门。” 顾星朗也做此想。北方兵马声已经很近。 “走。” 街上空寂,门窗紧闭。沿主道往凌霄门去,檐下巷间尸首遍地。 与两个月前阮仲兵变一样,锁宁不宁,再次被鲜血染红了城景。 顾星朗驾奔宵行得慢,盖因阮仲驾青駹行得慢。相隔约一里,道旁尽是黑甲的蔚兵,皆敛锋芒不敢动。 阮仲的匕首已经调转,银刃抵在竞庭歌当胸。 “下来。” 愈近凌霄门,他仰面开口。 门楼上站着玄衣铁甲的慕容峋。 这凌霄门阮佋站过,阮仲站过,便是顾星朗都站过,当着满城百姓对峙国仇。 慕容峋从来站在阶梯之下。 此为第一次,亦是空前绝后的一次,今日后,青川四国林立之势或被收拢为三。 “下来。” 更近,阮仲显著动了动匕首。 竞庭歌颈间鲜血淋漓,面上惨白。慕容峋动身势。 “他不会杀我。别下来。放箭。” 竞庭歌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不响亮,虚弱浮在空中。 “我会。”阮仲道,依旧仰看慕容峋,青駹踢踏步步接近凌霄门,“无论怎么放箭,我不会立时毙命,至少有半瞬。半瞬足够将刀刃插进她心脏。下来。” 阮雪音揪着缰绳的手有些抖起来。 慕容峋动身势。 玄衣消失在门楼上,很快出现在门楼下。 “出来。”阮仲再道。 慕容峋依言,军靴踩在城道上有如雷动。 青駹马迈步奔进凌霄门。 皇宫深寂,分明还有人气,阮仲放眼望,只觉空洞。 他提着竞庭歌下马,转弯走阶梯上门楼,立在方才慕容峋所立之处,展眸眺脚下终年氤氲的城。 “他在拖时间等北边的兵马。”竞庭歌气息更弱,勉力扬声,“放箭,放刺客,怎样都好!大势已至,杀一人终局,还愣着做什么!” 第568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 锁宁氤氲,一年里总有两白日如今日多云。云层团团晕着灰,像是随时都能挤出雨来。 “你若想留他的命,现在就可以劝了。”顾星朗低声,“无论他在皇宫留了怎样后手,看样子都已被慕容峋清理了个干净。” “那无影林阵由祁太祖所创,”便听凌霄门下慕容峋道,“我一直钦佩,从前同肃王操练过数回,没有真正在战场上见过用过。崟宫是适合的,高竹丛生,枝叶密匝,我甫一入宫门便感觉到了。” 阮仲依旧望着满城氤氲,并不看他。 “总共三百吧,都在那里了。”慕容峋一指门楼东北向的宫阙,该有那么一处,只街道上众人看不见,“真是勇士,个个身手了得我都舍不得杀。但刀剑无眼,战场上不是舍不得就能留命,他们为你卖命,便只能殒命,仲兄,” “无影林阵不是非在高木林间才能用。”阮仲持续看着满城氤氲,“这战阵我也不止排了三百人。六百。” 那风声起于他话音落处。 嗖嗖响在城中檐顶并较高建筑的二三层之上,但见主城道上站驻的蔚兵从南至北一个个倒地,悄无声息地,只风声如雷,飞身如影子的崟兵们手头长刃在速移的身势中劈出银光。 “放箭!”慕容峋急声。 “慢着!”阮仲大喝紧踩在对方话音上。 檐顶层楼间风声刹,同样伏在高处占据有利位置的蔚兵们纷纷箭满在弦,只没松手。 “你是真不怕我杀了她。” 竞庭歌已觉脱力,若非被阮仲提着几乎要站不住。 “真要杀,阮雪音都不阻,我阻什么。” 阮仲稍怔旋即笑,似叹似笑,“我崟国的满朝文武呢?带他们过来,我有话说。” “我可以拒绝。” “三百忍兵的战力要拖到北境兵马至,难是难了些,并非不可能。” “顾星朗不会帮你了。”慕容峋难得深静,“他这时候再出手救就是傻瓜。封亭关的几万人敌不过祁蔚合力,这一路南下,都不知折损几何。” “所以让你带我的臣子们来,还听不懂么。” 慕容峋亦稍怔,想与竞庭歌交换眼色发现只能看见她脖颈间血红。“带过来!” 文臣居多,占了大半;武将们尤其被五花大绑紧紧捆缚着双手,至门楼前,仰面朝阮仲高喊: “臣等都非贪生怕死之辈,君上要死战,臣等以死相陪!” 慕容峋兵临城下,血性的武将一马当先,很多怕是已经殉国。仅剩的这些,衣袍战甲上亦是血迹斑斑,喊话这人双目猩红,该也经历了鏖战。 该是林崇的旧部,两月前追随阮仲兵变的将领之一。 便听其余文臣也都肃声,高道“以死明志”。 被擒被缚难于还击,也只能是一死了。阮雪音心中苦涩,阮仲面上却仍有笑意,看着慕容峋再道: “我还想见我的子民,锁宁城百姓。” “我未伤百姓,有也是误伤。人人都还好好关在门窗里。只是你想见,他们未见得敢开门开窗。” 主城道西侧中段,二楼,一声吱嘎。 有人探头,是个老者,须发半白,双手撑窗台。 又一声吱嘎。 再一声。 楼廊下门也一扇扇开了,男女老少或整洁或狼狈走出来,都怯怯的,孩童躲在妇人身后,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满城血腥气,黑甲褐甲的尸首还错陈街巷间。 “上个月也是站在这里,我与丛若谷论君道,说愿改世袭为禅让,能为大,” 被缚的群臣中有人躬身,该就是丛若谷。 “不是权宜之计。真心话。”阮仲继续,“崟国三百年国史,我是在位最短的君,尚没为此国此民做任何事,只引来纷乱与战争,愧对当日门楼上许诺。” 他愧而不卑,站得笔直,仍牢牢钳着竞庭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推行禅让制,会改许多旧制、重立新规,包括让女子上学堂、入仕途,包括男子只能娶妻一人,国君为表率。” 他再次笑起来,是这些年阮雪音见他笑得最多的时候, “都听着像大话吧。因为没有机会了。你们大可以认为是人死前的扬旗,为流芳后世说的漂亮话。但我,又哪里会流芳呢。” “君上!” 门楼下呼声震天,阮仲高声打断: “众卿都是死国之士!但我不能决定你们生死。我只能决定自己的。如有可能,我希望你们都活着,祁君仁义,蔚君也非嗜杀之人,我相信,你们会同祁民、蔚民一样被平等善待。会么,祁君?” 顾星朗驾奔宵在道中,四下皆百姓,满地是尸首,阮雪音就坐在他身前。 “会。”顾星朗高答。 阮仲点头,又低看竞庭歌,手上利刃显著移动,“真想拉你一起啊。既要统一,还留你这祸患做什么。” “五哥再听臣妹一言!” 阮雪音脱口,翻身下马直奔凌霄门。 没人敢拦,没人能拦,她狂奔踏过满地血腥经过慕容峋身侧低道一句“接到她赶紧找医者”,冲进了凌霄门。 阮仲当然会等她。 他依旧牢牢钳着竞庭歌,转身向台阶看着阮雪音上气不接下气出现在视野里。 竞庭歌裙裾鞋上还没有出现流淌的血迹。阮雪音停在一丈开外确认,仍觉心惊,忙不迭道: “五哥既决定要降,何必再添人命——” “你知道我不会降。我是国君,亡国自当殉。” 阮雪音自然知道。“当初锁宁城外就同五哥说过,不要把命赌在一种选择上——” “雪音,”阮仲温声,“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这般说,钳着竞庭歌更近门楼边缘,瞥一眼底下慕容峋位置,忽撤开匕首一推。 竞庭歌如一只残蝶荡入空中,旋即下坠。 阮雪音声嘶力竭的“不要”混在风声人声轰隆的呼喊里只如梦中泣啼。 慕容峋就在凌霄门下一直牢牢盯着上面动静,见两人逼近外缘身势已备。阮仲往下那极不显的一瞥他也看到了。竞庭歌的烟紫裙缎一角出现在空中时他飞身而起稳稳托住了她后背。 满城血腥气,漩涡般的潮湿的风呛得竞庭歌直欲作呕。但她在被接住一瞬绷起了全副力气,慕容峋背上箭袋中那支弩箭如约裹在那里。弩也在。 她伸手抽箭再拔弩,就着被承托的缓势于下坠中迅速对准已快看不见的门楼边缘阮仲的后背。 嗖! 粗短利箭刺破风漩,刺进阮仲后背。 距离真的很近,弩箭之易操作以竞庭歌几年间断续练习足够狠准。 阮仲半跪下去。 阮雪音冲上前也半跪下去。 “箭镞上是明楼翠!”竞庭歌已经随慕容峋落地,整个人昏天黑地想闭眼,撑着最后气力高喊: “老师的关门之作,集东宫药园奇毒之大成,没有解药,阮仲必死了!” 这话像在对整个锁宁青川大陆说。 她亲手杀了阮仲完成了对崟国的最后一击。 又像只在对一个人说。 那个人若懂,便知道能怎么做。 阮雪音只愣了半瞬,旋即一手抚上阮仲的脸,温柔地,诀别之姿,另一只手探入袖间翻江倒海。 两个人都半跪着,门楼下街道上只能望见头与肩。很快她另一只手亦抚上阮仲另一侧脸,太远,只能隐约辨别,但那只手抚脸一瞬分明将什么东西塞入了阮仲口中。 没被任何人看见,便是顾星朗也只看见她双手抚上他脸颊。 “吞下去。”阮雪音轻声。 阮仲照办,嘴唇开始发青,“不是说没有解药。” “没有。”阮雪音答,只觉恸然。天上团云真的挤下雨滴来,偶然的崟宫岁月漫长的少年光阴,他们都是这倾覆家族从始至终的孤儿。 “那还在喂我吃什么。”阮仲笑起来,竟开心。阮雪音的双手抚在他脸上,暮春时节的花与柔。 “能遏制。暂且留命。” 阮仲看见她眼中有泪,悬在眶角,伸手去擦,“我都没指望过你会为我哭。值得了。” “你怎么这么傻。我都说了——” “我也觉得你傻。雪音,你我都自幼丧母为父亲厌弃,冷惯了,稍有光暖,涌泉报之。所以你是我的灯色,顾星朗是你的。所以我们都傻。”该是痛,他沉沉喘气, “我分明懂得,我不会是你的灯色。侥幸罢了。” “你也是的。”阮雪音眼泪落下来,“我从前不懂,但他也好,老师,竞庭歌,你,还有淳风,我在这世上真正认识算作亲人友人的,很少,不过你们几个。你们都是我的灯色,我会一直记得,涌泉相报。” 阮仲喘息着再笑起来,“我已经能同顾星朗并列了啊。值得了。”他继续擦她的泪, “不要你报了。我到这里差不多了。你好好管他们几个吧。其实他们也不需要你报,你应该也是他们的灯色。竞庭歌还愿意喊这一嗓子,不过是怕你太怨她。” 阮雪音愈觉悲从中来,摇头道:“她也不是一定要杀你。她只是要天下人看见她杀了你。男子有的狠与魄力,她要证明给世人看她也有。女子立于世要想做与男人一样的事获得同等的仰望,难多了,她不得不更绝更狠才能杀出俗世审判的重围。她也许私心野心过甚,诉诸行动显得难看,但她本性不坏。她喊这一嗓子,是觉得我或还有办法救你。你在天下人面前死了,崟国亡了,就够了。” 冬雨真正下起来。淅淅沥沥,坠在青石板上极小的水花一朵,不似冬雨,反如春日清浅。 但阮仲抖起来,毒性蔓延又与新的药性相克,寒自骨髓生。“南下路上她说我这般选择,并非出于家国大义,只是为了在你心里留一个顶天立地的背影。” 阮雪音眼见他抖,不知能如何,只撤手又去抚他手臂上下摩挲,“别说了,待会儿——” “我初时反感,不觉得对,此刻再想,也没错。”他似没听见,自说自话,“是你告诉我的,无人看重无人惜,便更要珍重自己,要做这世上最好的那些人之一。” 是她说的。应该就是这番话。顾星朗当初没转述,锁宁城外捅破她为防情形再坏下去也没追问,直至今日,记忆模糊,但她依稀能辨出自她口。 御花园,也是个雨天,竹林婆娑,阴郁小少年独在溪中踩水。崟宫的人造渠,照岁之夜的数九流水单想便知冰凉。她也还是小姑娘,上蓬溪山刚两年,不知前路如何,难得回来依旧形单影只,恰坐在溪边撑伞听夜雨。 照岁明暖是旁人的,从来与她无关。自也与他无关,所以顶着皇子公主之名的孤儿们在这天夜里同时出现在了无人的溪边。 该是就此说了几句吧。都知对方是谁,虽不熟,到底同病相怜。 记忆从不曾造访。 直至今日此刻由当事人明确讲出来。 “我这人阴沉以至于偏激,我知道。若没有你这几句话,恐怕早长成了狠戾而全无底线的恶棍。十几岁时我已经学了足够多本事,不止一次盘算过杀人放火的毒计,每年等到你回来,看见你,想起这些话,方觉羞愧,渐渐放下。雪音我要谢你,兴许我母亲也想谢你,”他看着她尽力笑得好看, “让我没变成恶人。也许依然很像个笑话,最短命的崟君,名不正言不顺,没能保家卫国,却大言不惭发了一堆异想天开的愿。” 他颤抖愈甚,笑容也因剧痛终没能好看。冬雨淅沥沥打湿了两人的铠甲缎裙,阮雪音猛回神又去袖中翻腾,忽双臂一展环抱上他,拢在袖幅中的瓷瓶打开,极细粉末一点点洒在他背上箭伤处。 “别说了。你会活着。我不会让你死。” “你这么抱我,顾星朗在下面看到又要吃醋了。那个醋缸子。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这般小心眼。” 他似在笑,阮雪音却笑不出,小心将瓷瓶收起不让任何人瞧出端倪,为显得这一抱只是诀别的漫长一抱,继续抱着,同时在他耳边低道: “但你还是要让所有人以为你死了。我会提出以国君之礼厚葬,竞庭歌一定会帮腔,他们俩都会同意。他们要南北划治这片国土,必须对你足够尊重。方才喂你的药丸能稀释明楼翠的毒,”她这般说,将一个物什就着拥抱姿势塞进他后腰间, “还有四粒。这毒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你一定要忍过去。有时晕厥仿佛濒死,你要坚持,往回走,在墓穴里等我。” “是我我也小心眼。”阮仲却接着先前的话还在说,喃喃只如梦呓,“你若是我的,我也不许任何男人碰,看都不许多看。真羡慕他啊…” “听到没有?五哥,”阮雪音发急,用力抱着他,“记住了么?” “雪音…” 第569章 新桃换取旧山河 青川三百零二年一月初三,崟君阮仲被蔚国竞庭歌射杀于凌霄门上,身中奇毒当场身故。 长立三百年的崟国自此亡,祁蔚以大风堡为界各据一边,南北分治。 战火摧城,尤其东部与北部;百废待兴,两国都须尽快定下长官过来主持大局。 最终决议叫整个大陆哗然。 考虑风俗及各项地域差异,任何祁官或蔚官都难立时胜任、接管一方; 再虑崟国民众重建家园之心情,必要用最能被接受的人选,最好与这片国土有深刻渊源; 要让国风民风渐相融,同时还要不断使各类状况顺畅达天听,必得是两国君主无比信重之人。 重任最后落在了阮雪音与阮墨兮头上。 崟国公主,又是两国皇妃皇后,满足以上所有条件。唯一问题是身为女子,这临时长官究竟算不算官职;若算,那是不是坏了女子不得干政的世代规矩。 有人议,但当时当刻没人异议。据闻决议下达之前祁君顾星朗在锁宁主城道上,就坐在奔宵上,拿出了一样东西看。 仿佛是一枚锦囊,里头的一张纸。 很快凌霄门下的蔚君慕容峋也拿出了一样东西看,仿佛也是一枚锦囊,里头的一张纸。 二位国君有没有交换眼色,众说纷纭;细节亦由在场的不同百姓传出了不同版本,粗略估算,不下二十种。 但两国当然是要调动本国臣工过来协作的,崟国旧臣们如何安置,也须细商。 祁相纪桓此赴边境随后战事起,自然没回,几日来都在静候,很快抵达锁宁城;蔚国陆现亦至,携文武官员各六七,迅速投入新政。 双方国君皆在皇宫内理政,察民情定方略,同时协商某些争议城镇的最终归属。 阮墨兮回来仍居圆恒殿,因着临时长官的任命,参与了近来大大小小的政议; 同样接了重任的阮雪音却一直不见人,雩居连日只顾星朗独宿,终于在这天夜里飘回了橙花香。 顾星朗回来时她刚沐浴毕,半个人埋在床榻西侧的大木箱中找东西。终于不知找到还是没找到,总归累得上不来气,一仰就地而坐,喘了半天觉得不对,回头便见顾星朗正在木施边脱外袍。 “怎么进来没声的。”她心下突突跳,平复了,旋即站起,至桌边倒茶喝。 “除了我又没人会不问就进来,吓成这样。” 自然不踏实,要找的东西都用给阮仲。两人从未就此事对过,但阮雪音默认顾星朗猜到了,对方偏不问,到今日只字未提。 “我去看眼竞庭歌。” 她饮罢水,旋即至绣屏后套外衣。雩居虽小,于阮仲登基后被添置得妥帖,尤其卧房,更似精雕细琢的寻常人家。 “他如何了。” 隔着绣屏问的,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脸。 阮雪音穿衣的动作映在绣屏上,明显僵了僵。“暂时遏着毒性,解药我还在试。” 她走出来,方注意到他缠在胸前的纱布一角,露在褪去外袍的里衣领口。“算起来也有十日了,开始结痂了吧。” 顾星朗不答,脱了外袍身上松快,也至桌边站着饮茶。一整日连转顾不上,咕嘟嘟下去又是两满杯方觉足。“也许吧,没注意。” “我看看。”阮雪音过去拉他襟口。 他侧身避。 她再要拉。 他再侧身。 “药毒不等人,松半刻都可能叫他丢性命。我实在顾不上。”阮雪音轻声。 “我并没有说什么。去吧。” “竞庭歌状况也糟糕,那日之后我再没看过她,回来了总要去瞧。” “她不是头回被割脖子了。这次不过割得深些,也是应得。” “不是这么简单。”阮雪音声更低,喃喃地,抬眼见他一脸疲态,“我让她们备水,你先沐浴,我很快回,要吃什么,往下吩咐便是。” 顾星朗心道还用你教?这满宫的人如今都要直呼他为君上。 竞庭歌住在药园。 她自己要求的,僻静,距皇宫各处都远。那日医者至,她绷着半缕神魂硬是没丢意识,只让止血处理脖间伤口,拒绝号脉。 直到阮雪音来了,她彻底睡过去,一日一夜之后再醒得知没出旁的幺蛾子,连日都躺着将养,吃药进补。 “那婢子究竟靠不靠得住?” 终于等到阮雪音又出现,她劈头盖脸问。 “她不识药理,我给什么她煎什么,有何靠不住。御医更没空也不敢来我的住处查饮食药膳,你安心便是。” “顾星朗不是住在雩居,老有人煎药他闻不见么?不会问么?若被他知道定会告诉慕容——” “他白日根本不在,夜里也经常很晚。外面天翻地覆你不是不知道。倒是你,虚弱得这样稍有常识便知不止于外伤,又能瞒到几时?” “他没常识,且今日刚受了伤,没空管我,再过几日我脸色便会好些,无妨。” “慕容峋受伤了?” “据说是造办司的人,混在进膳的宫人里当场行刺。他是什么身手,全副敏捷都在四肢上,对方匕首刚擦到皮便被劈手腕震脱了。” “拷问了么?” “嗯。还能有什么,想不通又不识时务的皇宫旧奴们寻仇呗。我就说一个都不能留,不杀也得通通流放,你们都是好人,放一半留一半,等着吧,明儿个就是顾星朗。” 无怪她今日回宫戒备森严,从雩居到药园全是精兵,将好好的宫室守得如大狱。 “这种事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是杀不完的,化解仇恨的最好方式从来不是杀人,但愿有一天你会同意。”阮雪音拿过她手腕搭脉, “总有更多人愿意好好活着,还有更多人有家人有朋友,想同他们一起好好过完一生。这些人一定比非要赴死的人多,我们应该为他们多做些事。所谓融合,是以此为前提。” 竞庭歌静看阮雪音半晌: “真是羡慕啊,出身多么重要。我争得这般惨烈,到选人治理一方时,阮墨兮当仁不让,我的名字连个影儿都没有。” “你目前不是这块料。还是好好在苍梧谋你的大业,他日杀心狠心少了,再说治民。” “你这算是入了仕途?”竞庭歌似笑非笑。 “不算吧。我和阮墨兮是凭公主和后妃的名头接的这担子,更像国君的使节,待局势平稳,也就回归后庭了。” “有这几年也是好的。”竞庭歌一笑,“阮仲凌霄门上大言,女子上学堂开仕途,男人只能娶一个女人,种种设想,你要不要试试推行?”她放低声量: “只能娶一个女人,国君为表率,纪晚苓顺理成章出宫,于你不是大好?” “这些不止是新规。是破除数百年传统。哪里说说就能推行的。”阮雪音声也低,“纪桓也在锁宁,近来都会入宫议事,你要见么?” “不要。”竞庭歌答得飞快,“他没提便罢,若提,帮我转告,或让顾星朗代为转告,母亲遗言我很赞成,相忘于江湖吧。” 阮雪音收回搭脉的手,展眸环四周。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清简些,倒很干净。竞庭歌一口指定这间,天知道她怎么确认的颜衣住哪间。 “感觉像,错不了。”竞庭歌微阖眼懒声,“夏杳袅究竟在这几间屋子里又找到了什么,我实在好奇。回蔚国得一一再拜访她和文绮,希望她们好好撑着,千万别死。” 阮雪音晃了晃神。“真相已经大白于世,你倒比从前更有兴致。” “你不也没撒手?曜星幛山河盘,你我这要命的前朝血脉,分明还有谜题待解。回了霁都赶紧闯寂照阁,绝对是大关卡。”她这般说,蹙眉, “你身上流着宇文家的血,顾星朗还会让你进去么?” 阮雪音立时想及方才雩居内那张冷淡的脸。 “已经吵架了。”竞庭歌观她神色了然,一嗤,“连日在宫外照顾阮仲,火了吧?他恐怕还不知道明楼翠毒发起来寒自骨髓生,烤火捂被子皆不奏效,须以体温缓解。你这几日又抱过吧。啧啧。阮仲倒真是因祸得福。” “没有。你再瞎说。” “没有你涨红了脸做什么?”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就一次,他难受得厉害我又还在试方子,怕撑不过去。后来缓解之法有了,都是用药。” 竞庭歌煞有介事点头,“今日怎么回来了,解出来了?” 阮雪音摇头,“任重道远,回来找些药引再试。晚些还要去的,虽稳定下不少也留了药,毕竟不能让他长时间一个人。” 竞庭歌长吁,“不知道留他的命智也不智。最好是能真的归隐避世。来日若生变数你要负责的啊。” 先救活了才有来日。阮雪音起身,“走了。你明日起吃另一副药,我会安排。还是不能下地,至少再躺十日。” 夜月挂在天南,少云,难得澄澈。阮雪音快步往雩居,满宫无处不在的禁卫如石像伫立。 阮墨兮等在竹径间。 想去垂象楼看书拿书,不知从何看起,来问建议。 垂象楼是崟宫藏书之所。 阮雪音只得带她回雩居,让人候在正厅,自己回卧房拿了纸笔信手写,写至一半又问顾星朗意见,总算像样,出去交差。 “照岁那晚父君嘱我莫望前路渺茫,当脚踏实地。”阮墨兮淡道,“这些事我不会,只好学一点是一点。” 阮雪音不知能说什么。“蔚君陛下伤势如何?” “擦伤,无碍,人已经当众斩了,算是儆猴。六姐姐,” 阮墨兮没有私底下这么唤过。 “叫名字吧。” “以后若还有疑问,我随时书信六姐姐,你会回的吧。” 阮雪音想了想,“你问竞庭歌也是一样。更方便。” 第570章 傍青灯锦幄初温 顾星朗不喜吃莲子。 先前阮雪音进屋列书名便见他蹙着眉扒拉,再进来还在扒,一碗粥吃得心气极是不顺。 忙净了手过去帮忙。宫中规矩哪怕膳食只一样,匙子碗碟也不止一件。她拿起另一只银匙去挑那碗中莲子,一颗颗往旁边空碟中放。 “不喜欢便挑至一旁,这么扒拉粥都稀了。”又去碰碗壁,“也凉了吧?别吃了,让她们换一碗。” “算了。”顾星朗闷头吃一勺,“局面不稳,有的是怨气之人,没毒死我已经算好,还讲究什么。” 此人素来温和却不会将就,在祁宫时莫说冬日喝凉粥,根本就不可能有混了莲子的膳食被呈上桌。崟宫里没人知道他好恶,自然出错;而这般忍气吞声一口粥一把泪的—— 当然没泪,阮雪音莫名看出了其间委屈,心下好笑也松软,柔声道: “我去给你煮一碗?” 放在从前他是要例行嘲笑一番她手艺的,却没有,只淡着脸道: “不用去给人治病了?” “要的。陪你说会儿话就去。” “还要去?” 顾星朗本只是一句闹脾气,总以为她今晚要乖乖回来睡了。 “毒未解,他独自过夜太危险。长远看也是早解决早好。” 顾星朗幽幽瞧她,“不独自过夜怎么过?” 阮雪音初时没听懂,稍反应,“自然要守着,发作厉害起来要帮忙的。” “怎么帮?” 她蓦然想到早先药园里对竞庭歌坦陈,确实只有一次,完全是医者该为,放在此刻莫名心慌。“给药送水,加炭加火捂被子。” “捂被子?” “明楼翠是寒毒,毒发时寒冻彻骨。” 顾星朗放下银匙,微后倾坦坦盯她,“加炭捂被子就够了?” 此人套话水准真一流,是从哪句开始入套的?阮雪音不及反思,“我制了能作缓解的药,实在不行吃药。” 抱这种事放在当时当刻确是医者该为,她无比清明。但能不能对顾星朗坦陈呢?他不是竞庭歌,不是任何其他人,别人能理解,他不一定能,非常时候,勿再挑事了。 半刻挣扎终将抱过一回的赤诚咽下去,“我方才又找了些可用的带走,只盼能进展快些,也好忙这头的事。” 顾星朗站起来。已是沐浴毕,吃了粥漱口净手一应利落,他走至那幅展开的崟国山河图前看,权作消食。 阮雪音回来便见那巨幅架在屋内,该是架了有几日,也起身去看,“还有归属未定么?” “大风堡周边几个郡镇。和隐林寺。” “说好以大风堡为界,真要落实又是一番优劣均衡之辩吧。隐林寺明确属于南部,距锁宁亦不远,但名气太大,算此国表征,他们是因此要争?” “差不多。定了后日两国同去,君臣都在列,你和阮墨兮顶着临时长官的名头,更不能缺席。”他转头看她一眼, “解药制出来前他总要试着一个人撑,实在不放心,派人去守。” “派谁去守,此事你知我知竞庭歌知,再不能节外生枝了。” 已近子时,玉白泛青的连枝烛台上火花毕剥。明日依然是群臣集结两厢斡旋,顾星朗心下厌烦,上榻睡觉,知她要走,帐幔内轻道“薛战就在外面,让他送你一程”。 阮雪音心知是因太晚,又觉不对,通常这种情况不是唤沈疾? “沈疾呢?” 她过去掀帐幔,顾星朗已经躺平阖眼。 “腿伤了,这几日在将养。” “是那日坠石?” “嗯。砸得厉害,碎了好几块腿骨,又延误了诊治时间,怕是要留后患了。” 淳风必急坏了,无怪今晚回来不见她人。“在何处将养,我一会儿顺道去看看?” 阮雪音说完便觉惶然,从何时起竟有了这么些牵挂,一朝事起,分身乏术。好在顾星朗是始终周全的。 她这般想,踏实了些,就着床沿坐,脚冷,干脆脱鞋抱膝双脚钻进他被窝捂着。 正挨上他后腰附近,顾星朗应声弹开,嫌弃道:“冷死了,这么冰的脚。” 阮雪音只道他真嫌冷,不敢再挨,足尖相互蜷着靠被窝中热气取暖, “这明楼翠的解法我从前便试过,其实很有眉目,奈何这里不是蓬溪山,有些药材找不到,只能寻相似功效的替代,也便慢些。” 顾星朗好半晌方接话: “崟国药园我们已经接管了,虽说奇植大都于当年被移进了东宫药园,未见得没有堪用的,你可以去碰碰运气。” 他一边说,整个人挪回来将阮雪音的脚捂在身下。 暖意侵袭,阮雪音拉他手,待要开口。 “别跟我说谢。说了马上闹给你看。解释也不必,一向是什么都依你,不高兴也不敢反对。我答应留他的命,没答应你日以继夜照料;照料便罢了,”一想到可能要喂药便怒从中起,他生咽回去, “再不能有别的,他若敢趁病对你动手动脚,我保管他再也好不了。” 阮雪音听得心中戚戚,暗忖这叫“不敢反对”?此人甚少放狠话,不容小觑,忙点头哈腰应了,又想及那句“闹给你看”,好奇心大起,还能一哭二跳三上吊不成? 遂试探道: “谢谢。” 顾星朗闻言一怔,眸中精光闪,就着她握上来的手便是一记狠拽。阮雪音哪里经得起他拽,从来都是鱼肉,立时上了砧板被锢在身下动弹不得。 “我错了真的错了,我说着玩儿的,闹不得,我先走了,顾星朗...” 晚了! 顾星朗本就窝火,哪哪都窝火,两腿将人圈牢了上手便要剥粽子似的把她直接剥出来。 阮雪音也是见过了世面的人,知道这时候越挣他越起劲,惹急了今晚都别想走。忙温言细语讨饶,又主动献嘴唇,左一下右一下,秉着给点甜头好说话的宗旨,总算把人稳住了, “我自然知道。那日门楼上,是情意也是瞒天过海的手段,都对你剖白过。情意几何,也对你剖白过。” 她且喘且说,香气四溢;顾星朗深觉收不了手,又不得不收手,埋在绵软颈间磨蹭平气息。 “我是医者,有分寸;除了治病,这期间也会和他一道打算今后。” 顾星朗瞬间清醒,撑起来稍许目色呼吸皆沉: “他的今后要你一道打算。” “若无万全打算,你和竞庭歌谁放心?我都不放心。” 顾星朗一侧身坐起来,尚未完全平复,坐得不太舒服, “只能是大隐,去不周山那样的地方或者更西荒漠,最好的法子,还是圈禁。蔚北极寒之地就不错,交给竞庭歌我也放心。” 阮雪音好半晌没说话。“缓解之法有了以后他清醒的时候不少,我先跟他聊,弄清他如今心思心态比较重要。” 床帐外灯烛还在毕剥,清浅的绿如春枝。她亦坐起来,身上衣物一塌糊涂,边整理再道: “事已至此,他是一辈子逃不出你们监视了,便还有心,比登天更难。且以我几个月来对他观瞻了解,不至于。大局已经定了。” “再来一次,我未见得会留他的命。” 阮雪音知道此为真心话,也知既这么说便是不会出尔反尔。一时五味杂陈,又生敬重,摩挲他手道: “你放心。”稍顿,“我看过星星的。” 第571章 情不知所起 沈疾在九层台下的小馆内养伤。 祁有明光台,蔚有沉香台,白有引凰台,与兵符一样,崟国依然是最特别的,叫九层台。 九层台真正有九层,观之如塔,最高处近云可摘星,故第一层外悬匾“斗转星移”。 高台乍现于竹林深宫层层叠叠间,显得颇突兀。阮雪音一路行去,蓦然想到文绮说当年以活埋楚荻为计,就选在锁宁制高点,长胡子定的。 一城制高点,彼时她直接考虑的是归属锁宁的山顶之类,毕竟要埋人;此刻忽见九层台顶拨云切天,方倒吸凉气: 这才是锁宁至高点吧。 掀石板埋在高台上? 自可以去向等着她们的两位前辈求证,现下要紧的是馆内那对小人儿。 阮雪音从没进去过,但如今宫中人人认得她。有婢子引路,禁卫一路跟,至房门口婢子退禁卫方退,说风声鹤唳不为过。 她轻叩门,没人应,稍加力道,里头脚步声响起来,怯怯地,顾淳风开了门。 脸庞荼白,两颊边极淡的胭脂上分别一道长痕。 哭过了。 阮雪音看得心疼,拉她手握了握。淳风轻道“九哥傍晚才来过,我还想怎么又来了”。 “他睡了,累坏了。”阮雪音答,“我进去看看?” 淳风赶忙往里让,小心关上门。“嫂嫂这几日去哪里了,看着也这般疲累。” “有点事,须尽快处理。” 家国巨变,又兼蓬溪山东宫药园秘事,自有许多事要处理。淳风瞧她困乏却少悲喜,有些羡慕: “嫂嫂同九哥一样,神魂强大得很,轻易打不倒的。” 阮雪音稍怔,“你九哥是经年历练,撑惯了;我,其实应该弱了许多,家师临终前说的,不如从前冷静,是重了情义的弊端。” “重情义又岂是弊端。” 两人一直以气声对话,唯恐吵到病榻上伤员。 “我也这么觉得。”阮雪音微笑,“所以不打算改了。” 她近床边,看着沈疾熟睡的脸,面色倒还好,气息极沉。“汤药里加了助眠之物吧,以他警醒,受伤也不会睡这么沉。” 淳风点头,“易醒得很,那两日正严重,疼得厉害却不能安睡,我急又气,让御医调的方子,也同九哥报备了。”她坐床沿摸摸他额头, “间或有些发热,须时时注意着。嫂嫂你要不要瞧瞧?” 她一指沈疾右腿,恰在外侧,盖在被中。 阮雪音蹲下轻掀锦被看,已经包扎固定得极稳妥。“我药理强于医理,治外伤恐怕不及宫中医者,且已经照料得极好,再瞧不出什么。” 两人复牵好被子,放下帐幔去远处小桌边说话。 “严重的骨伤多少会留遗症,我不想骗你。御医细察细断过,也是这么说吧。” 淳风点头,鼻尖红起来。 “但沈疾底子好,又是多年的练家子,恢复起来也比一般人有优势些。纵留了遗症,你会陪他一起转劣为优的对不对?” 淳风想哭又想笑,“嫂嫂你何时这般乐天了。” “新学的,全靠你们教,尤其是你。淳风,我一直欠你一句谢。” 顾淳风眼泪掉下来,“乐天有什么用。他是武将,要护君杀敌的,留了遗症,日后难免掣肘,于功业无益,更平添了许多危险。我是不稀罕什么功业的,但你不知道他,他十来岁跟着九哥入霁都,除了一身习武的长处没别的,就想好好帮九哥的忙,报知遇的恩。后来九哥指婚,他对功业比从前上心了许多,我知道他是为了更与我相衬...” 她一口气说个没完,哭腔不自觉响,阮雪音深恐吵醒沈疾叫他听见,赶紧拍她的背又使眼色。 淳风醒觉,敛声只是撇嘴吸鼻子。阮雪音知她绢子一向放在何处,熟练一摸抽出来,帮着擦, “都会好起来的。照岁时候你许了一花盆的愿,总有灵验的。你这般诚心,老天爷总听得见,总要理你,都是你自己说的,忘了?” 顾淳风止不住抽搭,“我说得不对,你说得才对。你当时说一盆花哪里承得下这许多愿,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就是说多了,以至于不灵。” “我是乌鸦嘴。我打小做这些事少,蓬溪山根本不守岁,我说的哪里是信得的?” 阮雪音讲完方觉口不择言,自嘲苦笑。顾淳风却认真: “今年的除岁玫瑰不顶用了,我听说隐林寺特别灵?后日照理都该去吧,我想陪沈疾原不打算去。还是得去,让高僧赐我些经文符咒。” 隐林寺阮雪音只去过一次。 也是一年天长节,阮佋破天荒要前往进香祝祷,仿佛临时决定,至山下仍不见有僧人来迎。他一向在这些事上苛刻,那日却未露愠色,平心静气拾级入庙,进香,听诵,还用了斋饭。 阮雪音从头到尾只是盯着室外那些飘扬的经幡。蓝白红绿黄,斑斓极了,衬得其后的天也蓝,崟国甚少有那样的蓝天。 仿佛就那一次。 从小馆出来,子时过半,拔地而起的九层台更显得高耸刺月。她回身仰头望了片刻,心知不是纠缠时,离开近四个时辰,阮仲独在城北煎熬。 薛战送她至城北,一路无话绝不多问,看着她入巷无异常,返回皇宫。 阮雪音踏进小院一片悄静,屋内也静,两盏豆灯,青灰衣衫的男子攥被咬牙打着寒战。 “开始多久了?” 她忙过去,路上熟练往盆中又丢几块银骨炭,坐床沿抚上他肩臂按压。如此能帮他分散些痛楚,已是经验之举。 “不清楚。” 好半晌阮仲答,字字颤。五六日了,痛感在减轻,唯时长不变,每每发作总要至少半个时辰。 阮雪音一边按他肩臂,腾出手来将被子掖紧。“不能忍就吃药。” 因着连续在试解法,她怕用多了旁的药影响真正去毒,一直是能忍则忍、忍不了再服药缓解的做法。 “不吃药能抱么。” 他面上实在痛苦问话也如叹息,并不像认真在问。 “不能。” “我要吃药。” 阮雪音起身倒水。 已经半夜,小院中还有炊烟,是阮雪音在煮夜粥,稀白的,配切碎的小青菜和蒸得滑嫩的蛋。 五六日都是这般过,依着他毒发时间,消停后稍进些食。阮雪音只会做最简单的羹汤,连续几日水蒸蛋手艺渐佳。阮仲知晓顾星朗从未享用过之后便吃得格外来劲,总是空盘,一度叫阮雪音错觉他已经康复了。 吃完饭状态气力都恢复了些,整个人仍是空乏,阮仲靠着圈椅歇,看见案上一堆瓶罐几册像是手札,待阮雪音收拾完厨房回来问: “要开始新一轮了?” “嗯。明日我会去药园一趟,今晚再做些准备。” 阮仲自然明白是哪个药园。“他倒放心让你救。” 阮雪音坐下拿过其中一册手札翻,并不抬头,“入殓下葬都演过来了,还不放心什么。他们都希望你早好。” “是希望你早些回归吧,尤其顾星朗。你日日同我在一处,怕已经气炸了肺。” “他没功夫。” “南北划治说来容易,明确地界就得一吵好几天吧。在争隐林寺?” 阮雪音抬眼,“你去的次数肯定比我多,说说?后日都会去,我也会去。你好好在这儿呆着,” “等你回来。”阮仲笑接上。 是没错但,怎么这么别扭。阮雪音复低头看手札不再与他接目光。 “真不想好啊。就能在这院里一起生活,一辈子。”阮仲抬眸望窄窗外月色,确是个清明之夜。 阮雪音翻页的手顿了顿。“康复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她抬眼。 “真的能康复么?” “但凡是药植所制,没有解不了的毒。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药离毒往往不远。明楼翠是老师在蓬溪山的手笔,遍试不成,大不了我回去一趟。” “太久解不出,我还是会死吧。” 阮雪音默然。 “我会去个没人的地方死,不周山那样的,或者更西荒漠。” 阮雪音定看他。 “他们俩也希望我有多远滚多远吧,否则必须圈禁。活下来的代价,便是只有一种活法。” 阮雪音不确定最后这句话里有无埋怨。 “你对他们来说是也许可以燎原的残火。与历来改朝换代任何一位新君对旧皇族的忌惮没有区别。” “我又不是皇族。” “但你坐过君位。”阮雪音认真看他,“五哥你还留着火种么。” 阮仲稍倾身离她面庞更近,“最好的办法,你跟我走,我们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有你我不会再想要别的,你也能帮他们看着我,直到死。” 阮雪音再次垂眸避开了视线相接。 月华倾泻,比豆灯更亮,将半个房间照得通明。 “临时长官是个虚职,那些迂腐的老男人不会真的让你们参政,这点你比我有数。”好一阵阮仲再道, “你们是挡箭牌,也是稳定民心的傀儡,要紧时候,甚至会非常危险。我若活下来,若暂时没走,只是为了在这期间保护你。火种,凌霄门上就丢了。” 第572章 大隐隐于林 隐林寺在崟国中部,距锁宁和大风堡都不远。庙宇建在一片低矮山峦上,山中尽是翠竹与水杉。 两种姿态风韵全不同的树,相携遍山野却别具美感。此山甚独,虽距大风堡不远,却不相连,中间隔着一个名曰喜结的镇。 蓝白红绿黄的经幡终年飘扬,与寺庙的七彩琉璃顶同样斑斓,云蒸雾绕的天气远观,只如海市。 香火极旺的隐林寺,每每至,人却不多,盖因庙里有规矩,无论哪国人,每人每年,只能进庙两回。一应年节日无论大小,闭寺。 “所以那年天长节我们临时去,寺中全无香客,当时还以为是迎国君专程清了场。”马车一路西行,两国圣驾并洋洋洒洒骑马的臣工皆在,阮雪音坐在顾星朗车里, “也无怪阮佋没脾气,以人家寺庙的规矩,完全可以闭门谢客。” “你这醒悟来得还真早,隔了恐怕有十年?”顾星朗闭目养着神。 “七八年吧。仿佛是十二三岁左右的事。这规矩我一直知道,只没想到天长节也算节。” “国君诞辰,自然是节。真惯的你无法无天了,连天长节都看不上。” 阮雪音一笑,“那也是多年前就看不上,哪里是你惯的。” 顾星朗睁眼,“近来听政你都没出席,今日是顶着长官之职与臣工会面的第一回 。准备好了?” “见机行事。你知道我不爱准备。” 顾星朗笑摇头。 阮雪音挨过去,“锦囊是怎么回事,还你和慕容峋各一。” “我与他各一,还不好猜么。” “老师给的?”她登时来精神,“在蓬溪山那次?写什么了?” 她与阮墨兮今日处境,该源于此。 “我还没读完。” “不是只有一张纸?” “一张纸,一句话,没完全参悟,不就是没读完?” 阮雪音屏息,“但暗示了你和慕容峋下此决断。” 顾星朗转头看她,“怪我还是谢我?” “不是不让谢?” 顾星朗捏她脸颊,“调皮。” 此人一入正经场合便全没了门窗内孩子气,哪怕此时只有他们俩。 “自然是谢,怎么会怪。虽是虚职,也必会遇到许多险阻,臣工们刁难、崟国旧民中不理解者隔三差五发难。”她转脸回看他, “但这般以女子之身与男子一样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之上时局之中,光明正大议政理政,青川三百年不曾有。便有险阻,那是成大事应当,重要的是你把机会放出来了,真了不起,又是创举。” 阮雪音的脸皮比两年前下山时早不知厚了多少,如今夸起他来从神情到措辞都毫不加掩饰。那目光炯炯的,如水如镜,倒叫顾星朗不好意思起来。 “行了。深泉又不是没去过,那学堂里就有小姑娘,你不是还跟人说过话?” 当真什么事都没瞒过他。而阮仲凌霄门上豪言,其实他早就在做了。 “为什么。” “什么?” “你是男子,生在皇室,自幼接受的教养逻辑里该没有’男女各立于世诸多不公’这套。为何会有这些动作。” 这样的天下理想。 顾星朗看着风拂车门帘,一漾漾的,半晌道: “我的后半少年岁月算长姐带的。她其实读了许多书,你我会读的那种,从前母后悄悄给的。碍于世俗规则,难于发挥,但她的行事逻辑其实受此影响,也便比一般女子更有格局、更能适应变化。我刚登基、她尚在宫里那几年,包括后来她主动提出嫁纪平,许多事例佐证,她绝不仅仅是后院之才。 淳风的后半少女岁月算我带的。她很聪明,无论文武都很有天分,这一年你在教她,有体会吧。” 阮雪音点头:“学得极快。” “我那时候忙于政事,自己也焦头烂额,有时候瞧她一天天爬树打鸟虚度光阴,也觉可惜,但又不可能给她开课让臣工们去教,没有这样的规矩。”他重新转脸向她, “她原本可以成为你这样的姑娘。” 阮雪音笑起来,“她可比我厉害多了,假以时日,在朝堪为女将军,入了江湖能做女侠。” 顾星朗也笑,“是啊。人这辈子该做什么,入仕为官、经商种田、执掌后院处理柴米油盐,不该以男女划分,只该以才能所长择优。男子也有擅治家不擅治国的,朝堂上职位未见得就没有技高一筹的女子堪任。真要做到举贤重才,就该一视同仁,而不是先划分出男女,在男子里一视同仁。” 阮雪音听得高兴,与他十指相扣,“所以老师究竟写的什么。” “都说了没读完。且老师没说可以告诉你。” 阮雪音但笑,“你当场看了锦囊,给出提议,慕容峋也就好附议了。” “他更多是为了竞庭歌吧。竞庭歌一心入仕,虽有盛名,苦无制度上的契机;你和阮墨兮有身份与正当理由掩护,打完这场逆传统逆规矩的头阵,他再要在蔚国推行女子入仕之制,也便有了基础。但这是条漫长路。” 自然。她和阮墨兮此番毕竟是特例,走完这一程都未见得会有多少改变,竞庭歌仍可能等不到制度立,但这是一场磅礴征程的开始。 “临时长官之职我要顶多久?” “可长可短。在朝臣们甚至天下人看来,你和阮墨兮是暂时傀儡,你自己知道是机会就好。无论怎么以女子立场争取,初衷莫忘,是要协作共治好这片土地的。” “我明白。” “并不是让你常年在这边。两头跑,回霁都一样能行事。”他深深看她, “别忘了你——” “为人妻子,还有夫君要陪伴;身处宫廷,也有后妃之责。”她快声接。 顾星朗待要问昨日药园之行与阮仲那头状况,马车停,薛战禀,隐林寺到了。 冬日水杉叶落,好在翠竹常绿,山间仍是一片深青。五彩的经幡与七彩的琉璃顶若隐若现在绿意深处,全然静谧的,裹着云雾确如海市。 依然没有僧人于山门前相迎,君臣护卫逾百人拾级而上。淳风与阮雪音同路,后者看见了竞庭歌,一慢再慢,终于等到并行。 “说了至少再躺十日。” 竞庭歌面色又见好了些,脖子上厚厚一圈纱布。 “我不来,等着你和顾星朗舌战那两个嘴笨的,一举拿下隐林寺么。” 直呼国君大名简直不能忍,声低也不能忍,顾淳风狠狠白她一眼。 “陆现能说会道不比上官朔差。你把一众蔚臣置于何处。” 竞庭歌不及辩,又一溜小跑声从后追上,铠甲铿锵响,却是纪齐。 他向着阮雪音顾淳风恭谨拜,方对竞庭歌小声,面上甚不自在: “父亲说晚些见一见。” “谁父亲?”竞庭歌撇嘴,嫌弃且防备。 纪齐更不自在,眉眼皆拧巴,“你总要跟我们回家,还继续呆在苍梧不成。” 竞庭歌高挑眉一瞬,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往上走。 “三姐!” 顾淳风措手不及一声“嘶”,竞庭歌显然也受了惊吓,好半刻回头恶狠狠低道: “你再给我乱喊!” 纪齐一咳,“如今你排第三,自然该这么唤。” 顾淳风甚觉惨烈,望着纪齐横竖不是的侧脸满心下同情。 “好了好了。”她开口圆场,“你先从哪来回哪去吧,哪有随便往女眷堆儿里扎的,我帮你盯着她,今日事毕你再过来抓。” 第573章 幡语 山不高,林却深,过百人的队伍拾级上,全部抵达寺门下已是近两个时辰后。 正当午时,庙里备了斋饭。僧侣们尽数到场谒见也不过二十人,都颇老成,据说是因去岁圆寂的鱼一大师于十年前定下了规矩: 隐林寺从此闭门,再不接收弟子。 彼时二十的年轻僧人们,今都至少三十了。 斋饭之后礼佛,燃香、三拜、听经。淳风格外心诚,一应步骤认真行完,垂首低声向一位年长僧人问询,该是为沈疾的腿。 另一位是如今主事,亲手向二君各奉上一笺,内容相同,楷中略带行书的笔意: 秋水鱼踪,长空鸟迹。若问何往,往生净域。觉而不迷,生必有灭。乘愿再来,何须悲泣。(注) 是鱼一圆寂前的开示,亲笔书了几笺留于弟子。弟子们今择其二奉于两位国君,也算圆一段机缘。 顾星朗和慕容峋收了致谢,众人出,由主事僧人领着参观。大殿之外多数为经堂僧舍,并不集中,层层叠叠散在山林深处,所谓参观更像是游山。 原来经幡是不能挂在树上的,会困住树神,所以只在建筑前牵绳扬之。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挂,按历法会有几日撤下,每年要换新的。 阮雪音对这些事一向有志趣,听得认真;竞庭歌悄至她身侧,许是受山寺清净感化,讲话也柔和不少: “这般气氛,谁敢吵架,谈判都怕扰了佛祖山神,带再多能说会道的来都是无用。顾星朗又打的什么主意?看样子筹谋在先,是志在必得了。” 分神听她叨叨以至于掉队错过了讲解,阮雪音有些烦: “你能有一刻澄心静意么?” “方才燃香听经时特别澄心静意,二十一年没这么静过。”竞庭歌理直气壮,“问你话呢。” “不知道。莫说这些日子我不在宫中,便在,打听窥探圣意是为僭越。” 竞庭歌一脸“还用打听么他不是事事同你聊”,便见阮雪音递过来一物。 “什么东西?” “刚帮你腹中孩儿求的。收好了。” 周遭人远,竞庭歌还是被那四字唬得肝儿颤,眼剜过去伸手接,又赶紧往衣袍深处藏,“怕了你,这么多人休再提了。” 极浅的日光透云层只剩白花花清晕,流转在林间叫人忘却时辰。该入了申时,终于转至最深处的一处经堂前,经幡六七股自屋顶牵至地面,将门前罩得斑斓。 “据说这经幡也不是从前就有。”顾星朗转而向已经跟上的阮雪音,“是百余年前寺中高僧外出游历带回来第一批,同时带回来手艺,此后每年所更换都是自己制的。” 无怪整个青川再不见哪座寺庙有这种五彩经幡悬挂,她一直觉得此为隐林寺与众不同的缘故之一。 但于普通民众而言,一座寺庙值得年复一年被踏破门槛的缘故,往往只有一个。 “据说隐林寺祈愿之灵验,整个大陆无寺能出其右,是否与这些经幡有关?” 换在平常阮雪音是问不出这些话的,太缺依据,而蓬溪山传统是不信鬼神。但许是因此间神妙吧,也因顾星朗仿佛对这些经幡格外留意,反复提及。 那主事僧人一礼,“灵验只在人心,与外物不相关。夫人慧根,该当了然。” 顾星朗笑起来,“大师倒是一眼定慧根。” 僧人再礼,“僭越了。谢君上宽仁。” “这经幡扬的方向,有说法么?”顾星朗展眸望蓝天下静默的五彩旗,此刻无风,近皆垂着。 “风从何处来,幡往何处去。君上想问什么说法?” “祁君陛下的意思是,经幡往东指祁,往北指蔚。” 两国臣工在场,也只竞庭歌有此脸皮不讲礼数不禀奏,直接跳出来。过去蔚臣们只道她生性张狂又仗了慕容峋的庇护,今见阮雪音,再见纪桓领祁臣,忽有些反应此女如今厉害,竟可能真成为他日对抗祁国的利器。 一时无人反感,只听她继续: “两国君主同来,大师不会真以为只是礼佛进香吧?”又向顾星朗, “无怪陛下一路提经幡说个没完,原是想以经幡朝向定乾坤。是提前让珮夫人算过风向?”她若有所思, “往东需要西风,往北需要南风。还在一月,该刮北风,纵将入春,也是东风。这经幡根本不可能指东或指北啊。祁君陛下这算盘——” “放肆。” 却听祁臣队伍中为首一声沉,正是纪桓,“君上论事岂容你胡乱插言,退下!” 竞庭歌蹙眉旋即挑,返身向官袍老者,眼一斜,“祁君陛下尚未说什么,纪相着的哪门子急?且庭歌是蔚臣,您纵为相国,毕竟是祁相,又凭何命我退?” 她迅速转回来只向顾星朗,“经幡是指望不上了,佛门清净地本也不该为政事争端所扰,还是——” 气流回转,山间微起风。临近暮时的风,数九已过春暖不远,竟无寒凉意,飘飘然将经幡吹得一边扬。 东扬。 居然是西风。 竞庭歌转头瞪阮雪音。 “偶起的阵风与季节风向并不完全同一,难于预测,看来是天意。”阮雪音淡声,“隐林寺本在大风堡以南,按原本的划分之道该没有异议。” 她转而向那僧人也一礼, “日后要多劳大师指点了。” “国界划分,圣地之争,凭难于预测的风向定夺,实有些草率。”那声音含怯,却具威仪,是连日着素的阮墨兮,款款挪步出人群, “祁国寺庙多,香火本旺;蔚国礼佛的风俗也逾百年,苦于土地少,一直未能修建足叫民众满意的庙宇。六姐姐能将隐林寺让与臣妹么?”她淡一笑, “叫臣妹也养一养慧根。” 竞庭歌闻言耸眉半瞬,旋即退,算是将战场让给了阮墨兮。 国君在列,但此二位故国公主是接下来大风堡南北的长官,她们俩出面相抗,理所应当。 “皇后贤明。” 陆现在不远处长揖,一众蔚臣皆长揖附和。 祁臣这头悄静。阮雪音看了阮墨兮半瞬,也淡一笑: “祁国山川秀丽,独缺蔚国的粗犷风貌。祁民们多年向往北国风情,蔚君陛下能否让出一小片国土容祁国百姓们居住领略?” 本国国土与尚未定论的新土地毕竟不是一码事,此言带些挑衅,慕容峋色变。 “失礼了。”阮雪音即刻赔礼,“只是顺着皇后方才逻辑譬喻。若事事都以‘你有我没有所以你让给我吧’的思路解决,世间恐怕也没有争端了。人人向往,所以两国相争,而隐林寺在大风堡之南,雪音争取,也是为管辖之便。” 她复向主事僧人: “自来祈愿求福之法甚多,听说本寺有一绝技,非有缘人不得试,名曰观莲。” 那主事僧人稍怔: “确实有。贫僧寺中修行逾二十年,所遇有缘人不足五十。夫人既问,想是识得其中之一。” “为何不能是这些有缘人出寺后说与人听,越传越远,最后被本宫听闻?” 僧人一笑,“观莲规矩:赤诚如天机,泄露之,心莲闭,愿难成也。” 阮雪音呆了呆,“那,” “今日之后,隐林再无观莲之法。但夫人将其公诸于众,确为最后一位有缘人,可试。” 第574章 观莲 寺中有井,莲在井中。 观莲之莲实为七座莲灯,都极小巧,老山檀雕刻而成,供在佛前据说已逾两百年。 “佛前供灯通常是七盏或一百零八盏,取圆满之意。佛祖出生落地即行走,行走七步。七乃小圆满。” 莲灯被较年轻僧人们一座座捧出,静候旁侧。主事僧人立在井边继续道: “老山檀,沉水者稀,不沉水者多,此七座莲灯也不沉水,逾两百年更是轻盈易浮。所谓观莲,莲灯入井水,祈愿者诚心祷告,莲灯尽沉,愿成矣。” 除了最中央的阮雪音与主事僧人,往外是顾星朗慕容峋阮墨兮,再往外站着竞庭歌、纪桓并几名祁国文臣、陆现并几名蔚国文臣。 “阿弥陀佛。本寺两百年观莲传统,被这么多施主堂而皇之观瞻,此为第一回 ,亦是最后一回。” 顾星朗与慕容峋都心有所感,道不出愧还是旁的,面上却不显。始作俑者阮雪音来不及愧,盯着那些尚在僧人们手中的莲灯问: “百年浮木久浸水尚且难沉,这祈愿的一时半会儿,”她不愿质疑失礼,但疑惑全在眼底。 “观莲所以为绝技,绝者,无出其右也。”主事僧人道,“这莲灯沉过,夫人大可放心。” 也太缺依据了。竞庭歌与阮雪音在基本认知上是同一套传承,知她怀疑这种比玄学更玄的做法本身,一咳道: “本就有许多事难解释,去岁白国女君登基前不也神灯遍空百鸟朝凤?机缘当前,珮夫人快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场间两国臣工闻此言都颇无语,心道韵水城午夜神灯之谕不是你搞的鬼么? 今日隐林寺之争在此一举,按约定,莲沉愿成,圣寺归祁,反之归蔚。 竞庭歌当然也是不信这些邪的,便有邪,总不会时运好得恰被阮雪音撞上? 没有那么多运。方才看似天然的经幡之谕,都是经过了时间和风向计算的。 蔚国拿下隐林的可能要大得多。 阮雪音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也便完全听懂了这句催。“七盏都要沉?”她复问主事僧人。 “我佛慈悲,若许了夫人的愿,七盏都会沉。” “好。”阮雪音正身势,抬手,“诸位大师请。” 七名僧人将七盏未燃的莲灯依次放入井中。已是冬末,井水颇有几分春水澄澈,莲灯漂浮其上静且有定,又似在昭示那水仍如冬水寒凉。 莲灯有定,入水缓移,渐渐六盏移成一个圆,恰将最后一盏围在其中。 没人动手,兴许因风,这般自然仿如天成的移形还是叫远远近近凝眸的众人心下惊叹。 世上堪称绝技的东西实在是很少的。 而这样景观不该叫绝技,无人染指,神谕也。 便听主事僧人朗朗道: “众生皆苦,万象本无,佛渡有缘人。起愿。” 阮雪音知是让自己开始,合掌在心口,敛眉低首。 该请求让隐林寺归祁么? 观莲之前她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从莲灯入水,到成圆相围,再到主事僧人讲出起愿二字之前的那十三个字,她忽然明白隐林寺归属不过是众人以观莲为手段要完成的一件事。 一件过分功利的事。 而有缘人观莲,唯一要献上的是赤诚,真正心愿,请佛祖相渡。 她在心内说了另外几句话,下意识的,从心瓣里直接迸出来,所谓赤诚。 然后她睁眼,凝神看那七盏静止相围的檀木莲灯。 两百年老山檀,依然散着幽幽淡淡的香。幽香入水又入风,场间所有人只觉天地澄澈心中空明。 七莲久久不动,不移亦不沉,黄昏已至,天色时快时慢地暗。 也许过了有大半个时辰?淡薄的晚霞浮在天际,竞庭歌斟酌开口: “已经这么久了,算是有结果?敢问大师。” “一弹指顷,六十刹那;一念中,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但听主事僧人答, “《华严经》云,婆娑世界一劫,极乐世界一昼夜;极乐世界一劫,袈裟幢世界才一昼夜;袈裟幢世界一劫,不退转音声轮一昼夜;不退转音声轮世界一劫,离垢世界一昼夜;离垢世界一劫,善灯世界一昼夜;善灯世界一劫,妙光明世界一昼夜,如此类推,” 他向竞庭歌一礼, “莲灯入水一刹那,一昼夜待之,方得真意。” 竞庭歌稍体会,挑眉道:“要等一个昼夜,明日此时?” 主事僧人点头。 竞庭歌看阮墨兮,阮墨兮待要开口。 “一昼夜是最长等待时限,所谓规则。但贫僧二十年多年来睹有缘人观莲,能沉灯者多数在一两个时辰内就有了结果,只一位,” 僧人声歇,似陷入往事,很快继续道: “观莲只在起愿者,与旁人无挂碍。”言下之意除了阮雪音,其他人无须陪着等,“而起愿者是否等,等多久,也全凭自愿,并不强求。” 自是要等到最后的。阮雪音暗忖。否则何必开这场近乎庄严的赌局。 佛门圣地,众人皆受浸染而齐赞成这样的法子,载入史册也是奇闻妙事一桩。 奇闻,从锁宁城阮仲兵变开始,一路至今,若非亲历绝不敢信的亡崟全过程。 历时顺理成章,只因封亭关与东宫药园的阴魂始终高悬混沌了一切,此刻再想—— 哪里怪呢。 “观莲在乎赤诚,佛渡有缘人。”主事僧人缓缓再道。 仿佛一句随口,却分明在提醒走神的阮雪音。 她敛思闭眼凝聚精神,再睁眼观莲,心无旁骛。 中间那盏莲灯便在她睁眼下一瞬动了。 因是下沉而非平移,又极慢,乍看不觉得,只觉得在动。 阮雪音自以为眼花。 她聚精会神盯着中心莲灯最下缘。 确定没入水中的部分变多了一点。 她想向主事僧人求证,刚张嘴还没转头,又听到那句“观莲在乎赤诚,佛渡有缘人”。 只好收回心思继续观。 那中心莲灯没入井水的部分在以肉眼不可辨的速度渐多,直至半盏灯身皆在水中,就着将暗天色,自悠沉又清澈的水光里泛出纹理。 周遭六盏莲灯开始同时沉没。 阮雪音没再望任何人。她被这景象吸住了,心神俱震,耳边反复一句“观莲在乎赤诚,佛渡有缘人”,却不来自主事僧人。 说不出来自哪里。 直至七座莲灯尽数没井水—— 将将淹没,留半截灯芯,没再继续沉。她神魂被深拽其间,好半晌没说话。 所有人都好半晌没说话。 “阿弥陀佛。”主事僧人长声。 “阿弥陀佛。”七位送莲灯的僧人齐声。 便是结果了么? 阮雪音勉力自那些说不出的氤氲中撤出来,有些惶然去看主事僧人。 众人的脸皆在氤氲中,也有些惶然,个个看着她。 “燃灯,封井。”主事僧人面色沉宁,合掌胸前。 须臾但见一名小僧,该也年过三十,却是众僧中相对资浅的,小心护一根烛过来,欠身,一一点亮了七截留在水面的灯芯。 细小的火焰七束摇曳在漆黑澄澈水面,略诡,极美,微弱又强大。 会继续下沉然后被井水熄灭么? 众人齐思量,却注定是个千古谜题。水井被封上了,七名奉灯僧人共持一厚沉石板,大小形状与井正相合,该也是多年前就准备好了的。 石板落,井水、莲灯、摇曳的火焰顷刻消失于万古长夜。 “阿弥陀佛。” 第575章 至亲至疏 “圣地归属,怎好儿戏!” 亲睹完观莲的臣工们出来,同时带出结果,久候在外间的余下蔚臣初闻惊异,随之抵触,群臣中有人开始叫嚣。 “若国事都能这般抉择,日后两国往来也不必论道说理了,都如法炮制,岂不松快!” “这观莲之法,知之者甚少,鄙人就从不曾听说。今日由珮夫人提出,说中就中了,谁知其中有无谋划?” 一时质疑声四起,祁臣这头持续无声。 “放肆。”却听慕容峋开口,“佛门圣地,自有一套规矩,若无敬畏心,还争它做什么。”他看一眼亦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的顾星朗, “既是佛祖指引,隐林应该归祁。” 顾星朗点头:“蔚君高义。隐林一向对整个青川开放,多年来各国香客不断,所谓归属,名头罢了。今日之后蔚民们依然可以无阻滞前来礼佛,一年最多两回也是遵寺中规矩,同祁民一样。” “名头亦是一国实力脸面。”陆现携几名蔚臣随后出,归入叫嚣的蔚臣列队,恭谨一拜,语声更恭, “否则祁君陛下直接让了便是,何须费力气争。” 顾星朗似不以为忤,却也不应。 纪桓携几位祁臣也回到众臣中,淡声道: “隐林在大风堡之南,祁国本不想引争端。” 言下之意,是蔚国罔顾地域规则强争在先。 陆现侧目望纪桓。 纪桓淡眸看着前方,将升的山月在他额角投下小片阴影,“且我朝一向没有干涉佛门的传统,隐林寺,过去如何,今后依旧。君上,”他面朝顾星朗揖。 “纪相所言,也是朕意。” 阮雪音还没有出来。 水井已封,莲灯火焰以这种方式长沉,随之消失的是观莲之技。她自然有愧,但更好奇早先主事僧人那句戛然而止。 “大师早先说,几十年来观莲沉灯者们多在一两个时辰内等到了结果,” “不到五十人观莲,沉灯者迄今正好七位,夫人是最快的。”主事僧人道,“未及一个时辰。” “还有一位最慢的是不是?不止于一两个时辰,所以例外。” 那戛然而止分明这个意思。 主事僧人默了半刻,似再被拉入前尘,“是。那位施主足足等了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分毫不差,莲灯未动,抱憾离开。” “那——” “他离开,我们自要起灯。莲灯是在那时候沉的。” “大师没唤他回么?至少告诉他。” 主事僧人摇头,“彼时贫僧的师父尚在,也就是鱼一大师,道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缘起缘灭自有时。” 错过的灯沉与以为不能成的愿,也是缘起或者缘灭。阮雪音其实没太明白,随心一解。 “大师能否告知——” 尚未问出,主事僧人摇头。 阮雪音心知不合规矩,默在原地半晌。 “夫人今日机缘,起于告诉夫人本寺有观莲之技的那位施主。缘起缘灭,夫人还想知道什么,问他好过问贫僧。” “大师知道是谁?” “阿弥陀佛。”僧人一礼,“二十余年来近五十人,其中许多应该尚在人世,贫僧猜不出是哪一位。” 山月照林寺,新封的水井四周一片银泽。阮雪音又看了两瞬,转身离开归队。 外间已有定论,两国臣工虽仍间或拉锯,到底不再诉诸场面。一路往外,阮雪音去主殿唤淳风。 赤诚的丫头还跪在佛前,合掌心口,有僧人诵经敲钟。焚香幽静的气息萦在冬尽春将至的夜晚,奇异温柔,叫人错觉一切善因皆有善果,愿望都能成真。 “走了。” 又一段诵经毕,阮雪音蹲下轻声。 顾淳风睁眼,神色有些痴,“我还想跪一会儿呢,难得来,总要心诚。” “已经很诚了,心诚不在时长,寺中大师们说,佛在心中。” 淳风方有些放下,仔细收拾好求来的一应物什,同殿中僧人道别,与阮雪音携手出门。 这期间两国君臣重入斋堂,用茶点歇脚准备下山。进门前纪桓先请了顾星朗的意思,又见顾星朗对慕容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慕容峋再吩咐霍衍,霍衍于众人进屋的最后一刻堵住了竞庭歌传话。 竞庭歌站在听旨处稍待片刻,依言去了斋堂西北侧的茶室。 纪桓端坐其间。 “纪相有何指教。”她不欲废话,也便不坐,直直站在屋中央开门见山。 “见了父亲也没个礼数。蓬溪山是这么教的?” 沉笃而无波澜,哪怕含怒。竞庭歌总算有些确认顾星朗是师承此人。 “纪相骂我可以,骂我老师可就不行了。您哪只眼睛看见蓬溪山没教礼数,又哪只耳朵听见我竞庭歌有父亲?纪相儿女双全,如今长孙也有了,还承了浩瀚天恩直接赐名为宸,就不要同我一个出身低微的小女子攀扯了吧?”她这般说,方觉措辞有误, “不对,是我攀扯了。庭歌生于尘埃,为人行事也恶劣,胜在自知也多少有些骨气,不敢攀扯。纪相若有邦交上指教,庭歌愿听愿谈,若为其他,恕不奉陪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身走。 “站住。” 竞庭歌心下一万个反感格外不想对他尊敬。却没由来难抗这一声分明的指令。 便是慕容峋叫站住,私底下她也是会抗旨的。 今夜此间,偏缺了硬气。 她下意识停脚。 “过来坐好。” 我不。 她心里这般答,没由来又挪了挪脚。 且听他还说什么。 便坐到了西侧茶案前。 “我纪家的女儿,未出阁没有流落在外的规矩。我纪桓的女儿,更不可能离家背国为他国谋士。过几日尘埃落定,你自然要一同回霁都;你母亲那头都知道了,已经在家中安排,晚苓出阁前怎样,你也是一样;回了霁都你随时想见你师姐,也好办。” 竞庭歌高挑眉一脸厌恶:“我母亲离世已逾二十年,纪相在说谁?” 纪桓怎有闲与小丫头片子嚼没用的舌根,带回家再慢慢教。“就这样。明日回到锁宁,你同蔚君陛下好好辞行,谋士罢了,并非朝臣,没什么麻烦的——” “麻烦大了。我腹中孩儿是他的,这般回霁都生下皇子皇女,早晚还得被抓回去。纪家女儿未婚先有孕,于家门也是大耻,算了吧。” 一番话说得实在有板有眼又没心没肺。 太过瘾了。她兴致勃勃看着纪桓波澜不惊的下巴几乎要掉到茶案上。 不对,他秉持着波澜不惊,下巴还在原位,被那对传给了纪晚苓的大眼珠子出卖了魂灵。 “此言可真?”愠怒即将喷薄。 “自然真,相国大人要不要立时找个大夫来验?” 纪桓倏然站起。 又倏然往外走,大步流星。 竞庭歌始料未及有些慌,忙站起来拦,“纪相这是做什么?” “既如此,他便该给你名分行册封之礼,你是他的谋士,不是——”险些脱口的两个字实非君子该言,纪桓收住,“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不是无错,姑娘家理当自爱,既一心为谋——” “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传承。”竞庭歌冷笑,“我也是私生女,您这会儿不是认得挺带劲的,没说我娘不自爱啊。” 纪桓一直平整的眉眼终是立起来,“跪下。” “休想。”竞庭歌站得笔直。 “跪下!” 竞庭歌一动不动。 两人相持许久,纪桓开口,声有些哑,“再让我听到一次你对你娘不敬,” 分明该抢一句“那便怎样”,竞庭歌没有。 没有便是知错,可惜这些习性只惢姬与阮雪音了解。 纪桓只道她没所谓,忽有些怆然。 也只在眼底,难被觉察。又半刻他复往门外走。 还想去斋堂与慕容峋当场对峙不成?自不可能,他能纪家的门楣也不能,定是有方法。竞庭歌甚觉荒唐,才反应这般吓唬他气他好没意思,冷声道: “骗你的,还真信。你看我刀下残喘骑烈马又坠门楼的,哪里像有孕,有也没了。我想入仕,与男子比肩,还没傻到给国君生孩子。” 是啊,这般折腾居然还在,这命大也许便该福大的孩子。她心上一角软下来,想摸一摸小腹,忍住了。 纪桓近来甚少觉得疲惫。 但他此刻有些疲惫。 “霁都我是不会去了。便去,也是以蔚臣身份。”竞庭歌懒声,“前尘旧梦,纪相大人独自缅怀便好,不必再拉活着的人下深渊,我也不想帮您离开深渊。自己种的因,便自己受着,佛说因果,今来隐林听了这么些话,此二字最得我心。” 纪桓近门,竞庭歌还在原地,两人背对背站着又是好一阵静默。 “亡崟此役,自十一月十四梓阳城锐王府遭清剿始,然后锐王兵变,崟国易主,三国纷纷下场,历经封亭关与东宫药园案破,两代人,新局旧事纠葛造成了最后局面。”纪桓慢道,“此役顺理成章,处处熨帖,却有一处怪异,不知你复盘时想到没有。” 竞庭歌从对方起话头便凝神在听。 老师临终前也嘱她认真复盘,但只针对顾星朗,与纪桓此时言论不像一码事。 “何处怪异?” 她转身。 只能看见对方后背。笔直不见一丝弯折。 “回家。我便告诉你。” 第576章 七夕番外|星雪:且放白鹿青崖间 我在霁都生活的那些年,每逢秋天必赴夕岭。 自然是因大祁秋猎总在夕岭。我曾同他谈论过传统这回事,我们俩都以为某些固守的不变是这世上最极致的浪漫。 比如日升月落,和夕岭的秋。 顾星朗实在是一个比我更叶落知秋的人。天下人都道他是为了阅秋,因为君王身上金缕衣。 但他只是在观叶落。于我而言,他由始至终都是个赤子心的少年。 那么多夕岭之秋,每年悲喜皆不同。后来我往回看,一年一年掰指头,最记忆犹新的还是第二年。 那年盛夏我结束韵水君位更迭之役,同他返霁都兵荒马乱地过完了天长节,整个七月下直至九月都在养病。终于十月暑气退,我也恢复了许多精神;秋猎来夕岭,他一定要我学骑马。 我打小不是这块料,困难极了;他倒认真在教,但玩乐之意更甚,坐在我身后永远没个消停。 那日午后我实在怠倦,骑了半个时辰便再不愿继续,聊起来最西山林九色鹿之谜,央他再去。 故地重游,心境大不同。鹿岭有他和顾星磊的许多少年岁月,也有我和小漠一段惊喜又惊吓的跋涉之旅。 都成过往了。而我与他两人同游此地,那是第一次。 “就在花谷里对不对。”上一年我言之凿凿猜过,还引得小漠钦佩,如今想来有些好笑。 “我见到的时候是。谁知道如今又是不是呢。” “真有九色?皮毛颜彩随四时变幻而变,鹿角却纯白如雪?” “小姐,我也只见过一次,也在秋天,哪里知道其他季节它什么模样?” 九色鹿真实存在已经足叫人吃惊。 “那你见到那次,是哪九色?” 他微笑,有些叵测,“今日见了你自会知道。若无缘,我再告诉你。” 走的不是小漠开辟那条路。一会儿西一会儿东仿佛盘绕,胜在风景绝佳,我亦不多问。 正经事之外,我跟着他渐习惯了不用脑。算依赖也算惰性吧,游玩而已,但凡他安排,怎样都是好的。 檫树枝上挂着个花环,飞蛾藤编就,点点白花绿叶间,璨如天上星,他顺手拿下来往我头上一戴。 谁编的花环这般新鲜留在树上?去岁淳风好像让阿忆编过戴过,总不是这一个。 我失笑。 继续跟着走,不多时又见他蹲下从浅粉正盛的青葙间拿出一枚物事。 我未及反应,腕上一凉,却是尺寸刚好的红色手串套上来,不是血红,更近梅红,半透光仿佛有千万切割面,单映林间日光已经夺目非常。 “这个叫浅红晶石,整个青川目前只发掘了一块。” 我抬手腕悬它在日色中轻转,华彩流光。 “在夕岭发掘的?”自是打趣。 “嗯。”他扬声理所当然,“不是才从青葙花间拿出来。” 我忍不住笑,“无怪早先主动提九色鹿,引我说要来,原是陷阱。” 他照着我脸颊捏过来,“猎物已经入瓮,想跑是不能了。” 我亦双手摸上他脸颊往中间挤,直挤得那张好看的脸上嘴唇撅成鸟喙,“不想跑,恳请这位猎人收留。” 他笑开,两瓣嘴还被我挤得如鸟喙,眉眼却弯,眸中星子一颗颗往外漾。 我再没见过哪个男子笑起来比他更好看。 真要玩儿一路走一路寻宝的游戏?有了两回合经验,我开始注意他举动;他却再无举动,一路带着我到了花谷外。 我巴巴看他,他坦然道:“花环手串还没够?” 自然够了,我原本连这些也是不需要的,只不料游戏开始、戛然而止。 “这种事,没有太俗,多了也俗。”一如既往,许多话我不用说出口,他看一眼就懂,“腕上一串纤巧的红,脖间一枚莹润的白,恰到好处,最衬你。以后都不会再送你首饰了。” 我觉得甚好,去牵他的手。他却反手揽我的腰,“抱紧了。” 有些功夫的人要下谷确非难事。自西北向东南的弯折清溪依然呈耀目的钴蓝,水面上薄雾亦与去岁无差,上游蓝紫的棱鱼草还开着穗状的花—— 年复一年,固守的不变。 他牵着我绕花谷走了一圈。不见任何动物踪迹,溪水至清而无鱼,我们俩都叹若没有同伴,生活在此间也的确是寂寞的。 距离黄昏尚有一阵,我们跋山穿林也累了,干脆坐在近谷地的缓坡边歇。草叶茂盛,淡白粉紫明黄的山花缀了一地,我小心择区域坐还是压坏了不少。 他只坐了一会儿,整个仰躺下去,双臂枕在脑后看天。 秋高气爽,入申时日光更是柔和,我见他惬意,也有样学样仰躺下去。 秋猎的日子年年都是太史司观天象算好的,连日无雨,草地不湿,只有南国润泽的空气绕着花香水汽丝丝入鼻再入心。 我自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蓬溪山终年氤氲多雨,我和竞庭歌的少年岁月是无休止的研习。 他十四岁前该有不少这般光景吧? 我转头看他,眼已经阖上了,呼吸浅长,不知睡没睡着。 无所谓。我看着他的侧脸轮廓被天光镶起银边,又看着他长长睫毛被水雾蒸得柔软,心下欢喜,前所未有平静,渐渐眼皮也耷拉下来。 再睁眼不知今夕何夕,天光是暗了许多,云少,晚霞也便薄,极目广袤的蓝天深邃起来,变成与谷中清溪相似的钴蓝。 他单手撑脸正侧身看着我。 “你没睡么?” “醒了。”脸上带笑,白日偷觉的满意。 我让他这么炯炯然盯着有些不自在,伸手将他脸往溪水方向推,“等鹿呢。别看我。” “鹿哪有你好看。” 此人是打小会说动听话么?世人评他都以性沉笃、喜怒不形于色为多,我初识他时也这么认为,然后每况愈下,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这些话以后不许对第二个姑娘说了。再喜欢也要换词句,不能用说给过我的这些。” 他怔了怔,该是意外,旋即灿笑,“长本事了啊。你明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姑娘。” 我其实不知道。我的自信心依然没有膨胀到笃定顾星朗此生只爱我一个人。这般徜徉天地间与他相伴的时刻太好,有一瞬我想,倘若从来就没有我,他与纪晚苓一年两年渐渐释前嫌,是否也会成为一对爱侣,今日这些话,之前之后的许多话,是否就该是说给她的。 也许吧。我还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但它们都被当下打败了。我开始学会了活在当下,而把明日的忧患留给明日。 “明知道也要提醒你,时时敲打,否则怎么对得起我这独占君恩的恶名。” 他笑得更灿,像个孩子,凑下来抵我面庞, “已经独占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搬去承泽殿吧。省得我来回跑。立后须行大婚礼,我正好欠你一个婚礼。” 他故意说得随意而简单。将制度、框架、许多该考虑的利害通通藏在那些随意之下。但我完全听得懂其中郑重,太近,他眼里赤诚和夕岭的天光汇成了我再没忘记的一刻。 “时候到了我一定去。”我亦看着他笑。 “已经到了。我是天子,我说到了就到了。” “你是天子。”我慢慢说,摩挲他面庞,“所以要等一个天子认为到了的时候。” 他默了默,睫毛垂下去。我知他心中有许多衡量取舍,多年来无声拉锯构成了一切他喜欢和不喜欢的结果。 我仰脸移动亲他额角,再到眼睑,刚挨唇边他抢先吻进来。 我环上他脖子,肆无忌惮迎,身下花朵草叶弯折的声音头回如此清晰。 渐渐起了旁的声音。像是咂水声。 我脑中混沌起初只以为是我与他太过逾矩。 但那声音分明不在此处,而在彼岸。 温热气息正缠至耳后,我推他,没停,再推,他气鼓鼓撑起来些。 我赶紧就着匀出的空隙也撑起来些,越过他肩头往清溪那头瞧。 那只鹿相当高大,通体洁白,头上一对堪称壮阔的角如凝霜载雪的两棵小树。 我第一反应是不信、眼花,远远看它躬身饮溪水好半刻没声。 顾星朗察觉了,也转头,我分明余光瞥见他一呆,旋即笑。 “能说话吗。”我气声,开口就在他耳边。 “不能。”他气声回,蹑手蹑脚离开我身上,近旁坐好。 白鹿还在饮水,咂吧咂吧极轻。我目力一向好,观它这么大个子小小的嘴抿水,只觉可爱。 暮色更浓,风过山林沙沙响在花谷外。它终于抬头,四下张望。我紧张极了,怕它惊慌逃窜,不自觉捏顾星朗手背。 我们俩衣色都浅,放在山花草地间说明显不明显,却也实在是突兀的。 它看了过来。 没什么反应。 仿佛只是从一片花木看到了另一片。 这片与别处不同。应该吧。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瞬对视。 然后它弹了弹四蹄,转身往溪水下游去。 只那四蹄是乌黑的。 鹿影消失良久我们都没说话。 “是这一只么。” “是。” “九色鹿是纯白的?”我转头问。 “三哥当年猎到时就是纯白的。”顾星朗道,“随四时变幻毛色,也许秋日里就是白色吧。” 与书上记载不同。但有什么关系,我只觉欢欣。 “你救了它的命?战封太子未见得想放生吧,你求的情对不对?” 顾星朗只是笑。 我复去看清溪下游,花木入晚风摇曳,不见任何动物踪迹。 那白鹿也似大梦一场。 “我们明日接着来吗?” “你还想来吗?” 我想了想,摇头。 “我也是。一期一会,明年今日吧。” 【去年七夕无糖,约定今年,一直没忘。节日快乐。】 第577章 辞歌 隐林之争出其不意的速战速决后,祁蔚君臣大部回到锁宁逗留了再七日。 这期间又发生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会面与对话,比如当晚下山后阮雪音问顾星朗:更好还是更不好。 顾星朗回:来者皆是福,怎样都好,各有各的做法。台子搭起来了就叫好。 又比如纪桓茶室会过竞庭歌后,于当夜半还见过陆现。前者对后者道恭喜,后者笑承让,私语尽皆被将至的新岁春风带去远方。 再比如两国大部同时撤离的前一晚,皇宫中有马车自偏门出,也是夜半,一路往城北驶,进窄巷停在一扇平平无奇院门前,有年轻公子叩门入,许久方出。 祁国治南,将首府定在了宁安。 蔚国治北,将首府定在曾经的崟北最大城棉州。 锁宁变成了一处繁华的遗址。一座丰碑。一册被两国默契保留的随时可供翻阅的史料。 很大胆,也很有可取处。 阮雪音暂时不回霁都,显而易见。她和阮墨兮要各自坐镇宁安和棉州,傀儡与否都是后话。 顾星朗难得对阮雪音不回这件事毫无怨言,自因为最初决策的是他,一应结果也都在预料中。 “两个月。找到抓手行一件扎根的事,四月初回去,天长节后再来。” “我有数。到时候写折子给你。” 顾星朗一哧,“好。” 不是朝臣,更似使者,但当初定下两位故国公主的长官之责,本就是图她们与两头的亲近;各项方略、办法的推行和施行自然由调职过来的朝臣把控,每半月向国君上报进展一项,却非长官不能行。 “字我有空会练,实在难看也只好请君上将就。”阮雪音诚挚抱歉。 “对你我有什么不将就的,用尽了半生气量。”顾星朗随口接,依旧盯着这片西南古国的山河图,还是那巨幅,一日比一日更多标注。 “我的事,”宇文家一半血脉的事。她心知自己不回这两个月他一定会针对国内舆论和朝堂声音做些应对,不让她回,也是保护。 此人做一件事从不止于一层考虑。 “没你的事。前尘旧事,谁有闲掰扯。要这么算,祁民都曾是大焱子民,全当作旧朝隐患不成?” 大道理可以这么讲,放在她阮雪音的身份位置上却不是这么算。管呢,便随他运筹。“薛战——” 顾星朗点头,“留给你差遣。他还有重整这头军兵之责,和,” 阮雪音知道这一顿和没讲出来的下文意味着什么。 昨晚他去城北见阮仲,两人怎么聊的,她至今没问。 不打算问。 涤砚于这时候门外禀,递进来一纸消息。顾星朗乍看挑眉,又给阮雪音。 竞庭歌向慕容峋请辞,因着前朝血脉和祁相私生女的身世,难立蔚国为谋,愿自此退出时局。 “预判过她接下来千百招数,独没猜到这招。真打算跟着去霁都?麻烦了。” 纪晚苓前日已经赶至,据说纪桓吩咐的,让她来劝竞庭歌。涤砚便是这趟从祁北一路跟了来。 不是吧。阮雪音淡定。她要生孩子,怎可能进相国府,原本是步好棋,可惜“时不我待”。 多半借机离开蔚宫以免被孩子爹抓现行。 这样走了,日后又怎么回去? 慕容峋自不答应,两人在福熙暖阁拉锯,一个软硬兼施,一个软硬不吃。 “蔚国朝堂上没出现过女谋者,你出现了;非嫔御非宫婢不能住在皇宫中,你住了。我敢开这些先河,身世算什么?比起你一心入仕的志向,身世又算什么?这理由,”他沉着脸看她, “我不接受。” “累了。脖子割疼了。此局从四年前算计阮仲开始,调和了规律情分,虑及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偶然必然,真实发生的过程虽与筹划相去甚远,” 纪桓的话再次闯进来,哪里怪异?而上官朔彼时戳过的种种可能,至少应验了七成。她拉回思绪, “到底结果如期。我十五岁下山,今年已经是第七年。想歇歇。” “那就在静水坞好好歇你的。内政邦交大小事务,我绝不来烦你。休息和请辞是两码事,今日一辞,再想回来,难了。” 竞庭歌看着他硬邦邦的脸。直入都城拿下锁宁确予了他勃勃生气,带兵行军总是格外予他生气,以至于那张脸亦显得比在苍梧时好看,锃亮锃亮的。 “随缘吧。”她笑了笑,一礼,“承蒙知遇,君上保重。” 便转身往外走。 慕容峋没作声,直接抬脚追。竞庭歌未及反应便被捉了手臂一路架到西侧粗圆的柱子背后,有帷幔,还是硌得后背生疼。 “是不是没脑子的话本子看多了?!松开!” 他如常重力道,握得她大臂死痛。竞庭歌心知此人终还是受了刺激,暗悔应该找个更私下的场合更不为人道的时机缓和些说。可她如今有孕,那样的场合时机太过冒险。 “门没关,你再嚷大声些,他们要进来看我可拦不住。” 竞庭歌恨恨盯他。 手臂上力道忽松。 “究竟为什么。刚才说的理由都是谎。” 他眼中厉色没有继续扩散。自此刻始的举动与常日不符。 竞庭歌一瞬怔忡。“实话。让你多想几步的时候一步也想不出;直接说到头,你又要自作聪明画蛇添足。” “此番取崟你是首功,必入史册的一笔;祁妃和蔚后都将以女子之身行长官之职,先不说实权,毕竟前无古人,于你入仕也算是铺陈。大好的机会,正该乘胜追击,居然要退,绝非竞庭歌所为。” “怎样是竞庭歌所为。”她并不想与他探讨,无意识脱口。 “继续往前走。”慕容峋看进她眼睛,“无论旁人怎么评说,往前走,我会一直护着你。” 今日此刻之前竞庭歌觉得慕容峋从来没明白过她。 哪根筋搭错了呢。 还是行军打仗使他明慧? 她嗤一笑,“那你就记着这句话,坐好你的君位,赶明儿我回来,接着护。” 慕容峋茶色的眸光动几动,“哪日回?” 竞庭歌认真想了想,“后年今日吧。” “这么久?!” 她看着他面上愕然,心道盖世英雄是不能露这种蠢相的。 谁又知道呢。也许青史留名的大英雄们在帷幔之后梁柱之下都这样蠢过。其实有点可爱。 已经同行第七年了啊。她暗叹,忽伸手环住了他,想把下巴搁肩头,不够高,终抵在了左前胸, “可能会早几日,早几个月,甚至早一年。我不知道。但你得答应这期间不能找我。否则我再不回来。” 慕容峋僵了至少两瞬。 “不是霁都吧。” “别问。” 第578章 新妆 南国三月春已满,宁安花少,一城草长莺飞皆倒映清河中。 此间城郡从东到西,名字无一更改;唯一不同是整片区域成为了祁西,原来的祁西变成了中部,而从前居中的国都也就是霁都,生生偏移到了祁东。 人们适应变化的能力总是比自以为的要快。家中有老人待供养,膝下有孩童须哺喂,安居乐业从来是普通民众的自发,根本不必刻意鼓励。 但战后伤者病患是显著增多的。城中医馆加起来不过三个,其中一个还是药铺,算上今日来明日走的游医,疗伤治病的需求仍是远不得满足。 临时辟出的几处院宅已经开放,志愿留下的游医皆可在此坐堂接诊。家中无人或亲眷不擅、不及照料的伤患,可直接住进院宅中,由官府指派的人看护。 皆是新政,施行已近大半月,最初是佐官们商议时阮雪音随口一说。 祁西新大区的兵马指挥乃薛战,因着临时长官的名衔在阮雪音头上,几位调派过来的祁臣皆为佐官。凡议事,必请珮夫人到场,但自第一回 起阮雪音便分明了: 垂帘的是他们,自己只负责听政。且听便乖乖听着,没有说话的份儿,决策时一点头一句“甚好”,布政施行。 没人明指过珮夫人不能发表意见,没人敢指。但珮夫人三个字本身已经与五花八门的官名格格不入,一口一声喊出来,本身就是一种警示,和阻挠。且当一群人有心阻挠一个人讲话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必看那个人—— 行云流水的对答,你方唱罢我登场,密不透风“我们在说”的高墙顷刻间便筑起来。 你不能硬插嘴,基本礼数。何况只是个后宫妇人,不议朝政是规矩。 阮雪音从不觉得难受。这种时候她深感恩老师教导和自己这不痛不痒冷暖皆宜的天性。此类场面本在预判中,顾星朗临走时嘱她做一件扎得下根的事,她深以为然,等这么个机会便好。 机会自然有,战后就是机会。顾星朗一早知道,她也知道。所以伤患大量出现而诸城郡医者药材皆跟不上时,她,一个东宫药园的遗孤,惢姬的学生大区的长官,天时地利人和地提出了医药一项的解决办法。 是个堪行的办法。且医药、伤患,更近民生,听一个女医者的建议无伤大雅。 这样的院宅在整个大区辟开来,从东到西大大小小的城郡中,多少有那么三五处。 很快迎来问题。 医者不够用还在其次。再不够用,诊治是有头有尾的事,日夜不休熬一熬,总能瞧完。 麻烦的是看护。 所谓官府指派的看护人,官兵罢了,说实在点不过是守备。真要行看护之事、照料伤患病员,须额外募集民众。 男子本不擅看护,且男丁们是家中梁柱,自有买卖要做。 只能募女子。 稍讲门楣的家里自不会让女儿出来做这种事,但贫寒人家、无家可归的姑娘或者无米下炊的妇人,各个年纪,有的是愿来且堪用的。 多少会生出些麻烦。所以须制定法度,保护那些入宅院为护工的女子。 此法施行不到半月,外间担心的麻烦没有发生,负责看护的姑娘妇人们有了意见。 她们大都不懂医理药理,倒是会根据大夫的交代煎药、护理伤口,但总有些症状在交代之外,发生时束手无策,眼见病人受苦无计可施。 医者紧缺,并不能立时出现解决。 让这些女子护工们学些基本的医理药理是必行了。 几位佐官例行议事,阮雪音例行在场间。接管新大区的各项事务中此事说大不大,却关乎民心。民心自然要仰赖为民心而坐镇宁安的故国公主,公主又恰好懂医,此期间不止一次入宅院诊治过伤患。 一时商定了开医药讲堂的方略,从宁安试行,一批一批授课,珮夫人与大区医者们都可为师。 没人觉得此举与女子不入学堂的公理相悖,因为没人把这样的临时讲堂当作学堂。 而阮雪音依旧不担除老师以外的任何职责,讲堂的铺设与具体施行,自有几位佐官安排调度。 今日是开课的第一日。 阮雪音站在小院门前,宁安的春风吹过河岸,院中传出碎语,该是已经在等的女护工们,据说共三十位,最小的才十三。 是这件事么。她心里问。 是这一日么。迈脚过门槛时她又问。 远在霁都的祁君顾星朗这日下了三道旨,其中一道是祁西新大区的官员任命,针对崟国旧臣的,拨了四位前往宁安协助新政,其中便有昔日凌霄门下与阮仲辩君论的丛若谷。 顾淳风如常午后至挽澜殿,依然不见沈疾到岗。他在宫中其实有一处住所,从前值完夜都会回那处休息而并不出宫。 锁宁回来之后他没有入宫。因着腿伤,顾星朗特赦其在家中休养,近来御前守备一直是柴一诺身边的温执在领。 闻名不如见面,被当今君上握了半年红线终没牵的温执,一度要趁春日竞技让淳风前去观赛考察的温执—— 居然在这种情形下见了第一面,第二面,一个半月间顾淳风来过几回挽澜殿便见过几面温执。 比柴一诺更文气不似武将,眉清目秀倒有些花儿一般。迄今为止能让顾淳风想到花这种譬喻的男子只上官宴一个。 温执是第二个。 “殿下留步,君上正在——” 声音却不似花,中气之足立时将气宇带得轩昂。 “让她进来。” 却听御书房内顾星朗道。 温执侧身,淳风黑着脸,“回回拦回回都让进了。以后大可不必。” “臣知罪。” 顾淳风径直入内。 “不是说就这两日?怎么还是他?”这般说,余光朝门外瞥,显然嫌温执一直占着沈疾的位子。 “你的规矩是越发好了,不行礼不请安,干脆连兄长都不叫了。” 顾星朗身前乌木案上景观奇异,左边大摞折子堆成山,右边只一本,也像是奏章,字极丑。 淳风在案几那头,瞧不见字丑,只一福嘟囔嘴:“九哥万安。看了半日折子幸苦了。” 顾星朗心道只看了一本,光为着字丑就笑了好半天。 “是能下地了,但他说尚未恢复往日身手,不能御前行走,从昨日起都在演武场练兵。” 虽有未婚夫妇之名,毕竟没嫁,淳风不能随便出宫,上一回两人相见还是七日前。 “那我去找他,还请九哥恩准。” 根本不待顾星朗答,她转身要出门。 “怎么了。” 却听身后为头没脑一句问。 淳风回身,“九哥问什么?” “你,心急火燎的隔两日便过来闹。沈疾,”顾星朗半刻沉吟,“这么快便吵架了?” 淳风倏然红了鼻尖。 “到底怎么了。”顾星朗哪里看得这个,瞬间声沉。 “九哥你快下旨让我们成婚吧。”她撇着嘴。 “他在养伤。朕这里都还空着怎么娶你。一瘸一拐做新郎官?” 顾淳风跺脚:“再不下旨他就不娶我了!” 顾星朗听这话是又奇怪又上火,顾家的女儿他的亲妹,这般短志气,还怕没人娶?“说清楚。” “这个死脑筋,伤了腿,恐有后患怕耽误我。然后便是那套武将逻辑,争霸之世性命悬于马上,难保我一世安乐!” 顾星朗颇意外,“他跟你说的?” “他哪有这口才,我自己体会的!” 当真好悟性,沈疾这样拙于言而行动上也不可能太明显的人,也就淳风能读懂。 “待你冷淡了?说了旁的话暗示?” 姑娘家心事哪里是能敞开了同兄长说的,她撇着嘴不答。 无怪沈疾奏请明日入宫,说有事要禀。一场国战,将许多顾虑拉进了现实。 顾星朗想了想,“去吧,演武场不是寻常地方,换身利落些的装扮。” 距离霁都上千里的蔚南,孟春新至。梨树抽了芽起了苞,间或一两朵柔白的花展瓣,要满树花开落锦纷然,也不过再七八日的事。 树下烟紫的姑娘身形窈窕,须盯着细看方能从腰带之下裙纱曲线间看出不寻常隆起。 极微的隆起,不知者只以为是衣裙褶皱故。 “她们俩那时候也这样,站着时根本瞧不出,坐下盯着看方见端倪。”淡青衣衫的妇人坐在烟紫姑娘对面。 “阮佋说过,苏落锦的肚子九月方显著,而阮雪音出生于十一月二十二。” 仿佛连听这个日子都觉不适,妇人微蹙眉。“该你了。” 竞庭歌看着棋盘上黑白子,伸手拈黑子,起落之间,“文姨输了。” 第579章 明镜 北国日头高而阔,夏时炙烈,初春只是明晃晃的白。花苞让日头一照,仿佛顷刻间受得催发,一局棋落,又开两三朵。 “我原不会弈棋,还是上官朔教的。” 竞庭歌得趣,“无怪文姨的招式,起手分明老道,应对起来却不足。” 文绮点头,“记够了阵法,操练不够。” “文姨从不避讳提相国大人。两次了。” 老师临终前一次,今日第二次。 “自己夫君,何须避讳。” 竞庭歌稍回想,没听过长辈们谈论配偶这般自如。“文姨同相国感情极好。” “松萝共倚,琴瑟相谐。” 竞庭歌忽觉得有些饱,暗忖早饭吃完也有大半时辰了,还没克化?倒是个话头,她抓住, “说起来上官姌的年纪与文姨入苍梧的时间对不上。据说东宫药园案发前几年您便去过苍梧,一年两回,春末和冬初。实在匪夷所思。” 文绮面色一如既往苍白,以至于神色变化亦不显著,“上官宴告诉你的?” 当初竞庭歌被人从慕容嶙手里救走,甚少人知是上官宴与阮雪音的联手,以结果看,更像是顾星朗手笔。文绮也不知,但这般分明的说辞,上官府陈年家事,除了上官宴她想不出还有谁。 他告诉的阮雪音,阮雪音又告诉的自己。这般心答,竞庭歌却点头。 文绮似笑非笑,“一直没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文姨猜谁就是谁。” “之前我以为是陛下,此刻看来——” 竞庭歌但笑,“我要入仕,怎敢与国君纠缠。都说文姨世故会周旋,当真,眼瞧着将话头引到了我身上而对昔年疑问只字不答。是我不该这么问,因为显而易见,文姨若非与相国更早就认识,不可能于药园事发第二年这么顺理成章嫁入上官府。上官朔不是随便娶妻续弦的人。” 她越想越奇,凑近了低声: “怎么做到的?上官朔那时就知道你身份?知道东宫药园内情?” 文绮执壶倒茶,推给竞庭歌一杯。 阮雪音还说上官家三兄妹观之极似的桃花眼,原来并不承自上官朔,而该各承其母。竞庭歌对容貌传承方面不那么敏锐,亦不迷信,此番见了纪桓便没觉得自己同他像。 但此一点可用作提问。 “您跟上官宴的母亲生得像吧?巧合?亲戚?” 上官宴生母出身蔚国世家,而文绮是崟东小户,甚至可称贫贱,哪来这么多流散的枝叶,又不是传奇故事。 “东宫药园案已经结束,根源始末亦都大白,我不明白你还在追什么。”文绮徐徐饮茶。 “纪桓告诉我,亡崟此役有一处怪异。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参与此役的人一一排出来再看。文姨这里的未解之谜,最明确。” 文绮笑起来,“有何怪异?不就是此役不似寻常吞并,并没有太依靠战事,而是从阮仲锁宁城兵变开始,步步借两件旧案推动时局,又借你们几个核心棋子之间错综的关系、必然的互判相斗,最终促成亡崟大势。实在要说怪,不过就是那国战去得快,纵有周折,平得也快。” 她苍白着脸坦坦看竞庭歌,整个人日光下明豁叫人想起老师, “真的怪么?最后的国战其实只是结果,不是步骤。边境楚荻说完了临终遗言,阮佋死在夏杳袅的匕首下,崟国就已经亡了。阮家覆灭,国内飘摇,祁蔚联手无论国力兵力,根本已是终局。若非你贪心不足还要赌,连后面那些周折都不会有。” 竞庭歌抚掌,“文姨这是在怪我没有见好就收。” 文绮一叹,“是你会干的事,楚荻猜到了。且除了贪心,也想挣一把声名吧。此役开局的是你,盖因阮仲兵变这道起手是你下的。但揽势而真正将局面推起来的是顾星朗那盘封亭关,从始至终为整局护航的是阮雪音死查东宫药园,最后给崟国贴上必亡符咒的是我们。 换句话说,你反水再造一波混乱才能将该拿的功勋拿下。若成,大功,蔚一国吞崟;若不成,大风堡南麓送人头,最后在锁宁城当着天下人亲手杀阮仲,也是功。反正他不会杀你,这些年以阮雪音为饵往来,你有把握得很。” “和阮仲最后那次结盟可不是临时起意。”竞庭歌正色,“二出锁宁前就说好的。” “但东宫药园案告破后你可以反悔,遵从大势。” 竞庭歌点头,“不错,所以还是贪心也想挣名声。文姨也觉得过了。” “我觉得无可厚非。此局里两三个节点上都是你推的,确为功勋,怎奈鲜有人知晓。世人多只崇拜看得见的输赢,你要成功名,少不得明面上玩儿花样。” 竞庭歌止不住笑,眼中光华却厉,“这些也都在你们计算中,我们各自的性子,每种景况下会做的反应决断。一场精确之至的筹谋。” “所有筹谋都不能确保到最细。但势头对了,若非发生过分偏差的意外,很难失败。而我们人在棋盘外,占着好位置,暗处窥视了几十年,足够随时发现和扼杀意外。”文绮摇头,站起来, “我以为你们早想明白了。结果还在复盘。” “文姨没有回答昔年入苍梧的问题。”竞庭歌亦站起来。 “长辈家事,没有说与小辈的必须。你母亲的故事我有责任交代,至于我的,”文绮转身朝屋内走,没再往下说,“建议你把衣裙换了,蔚国地界,这烟紫太易辨识。” 春日好睡,竞庭歌吃罢午饭便窝回房间钻被窝,一觉醒来日西斜,换了身从前绝不会穿的翠绿。 正在镜前惊叹与新模样十分相衬,果然来了访客。 “母亲近来好些了么?我瞧着是越发弱了,还是跟女儿——” 上官妧。 世人不知国战之后她去了何处,有猜跟着母亲,有猜随了兄长。 原来生活在崟北,也就是如今的蔚西。 说来取崟的最大好处,在于蔚国得到的土地其实不止崟北,原先崟蔚交界之地、因交界而多年没划清楚的区域—— 整个青川西北部,包括封亭关,如今都自然归了蔚国。 虽颇荒僻,到底是国土,以至于单从山河图上看,蔚国竟有了些与大祁分庭抗礼之势。 上官妧生活在蔚西。一个人?做什么? 竞庭歌是能不现身就不现身的,哪怕易了容貌。文绮既同意帮这个忙,自有一套考量,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在今日被出卖给上官妧。 确实没有。那姑娘一度要进里屋察看母亲生活起居,被拦下了;再三劝跟她去棉州,再三被拒;又道雇几名家仆来照料,文绮声言一个人不过是饮食睡眠,还过得动,外人住进来反而不惯。 她几十年孤僻惯了,在蔚南生活日久也不愿迁徙,这些上官妧都明白。一时不能再说什么,呆到晚间用过饭,依依不舍道别离开。 竞庭歌偷听半下午,已是饿昏了头,整个傍晚躲在房中嚼柿饼嚼得腮帮子酸,出来冲进厨房见还有饭菜剩下,竟丰盛,忙不迭取碗筷狼吞虎咽。 “你吃得了冷菜,孩儿也不喜欢。” 文绮摇头,开始生火一样样加热。 “都酒楼里买来的吧,好久没**细的菜色了。”竞庭歌才不管,近来越发贪吃,口味也开始变。 “在我这里总是粗糙些。你要吃佳肴,去跟着孩子爹过,上官宴自小嘴刁,在吃上是很讲究的。” 竞庭歌一嘴的冬瓜酿肉圆险些喷出来。“能找他我还投奔文姨做什么。” 话说文绮在蔚南这处居所,上官宴多少知道?此二人有夙愿,那登徒子保不齐哪日就要上门。 顾星朗会限制他行动吧? 文绮一起一蹲继续热着菜,回头见她发怔,只道为了上官宴。“你同你母亲是真像。” 第580章 华荫 上官宴确被限制了行动。 边境面圣自领发落,最后举家族入祁,青川皆知。 具体如何安置无人知。世人都道上官宴从商,却不知其产业遍天下;顾星朗以不牵连无辜为由饶了上官家几十号人,天下人只道祁君一向宽宥,不知其与上官宴有旧,更因此拿下了盘踞四国 如今已成三国,数不清的产业。 数得清数不清,数了才知道。商道与兵法实有雷同处,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商同理。上官宴的话,最多时也只能信六分,算是顾星朗能给的最大信任。 要真正将一应产业通通拽进手里,一次谈话、签字画押根本不行,得数次周旋,多管齐下,方能至少拿过来大半。 “真没有了。君上审慎,却非多疑之人,怎偏在此事上较劲,一趟趟费心思。上官家几十条命仍在君上手中,草民哪敢玩儿花样欺君。” 自一月末归祁算起,今日是上官宴第三回 入宫。没走偏门没避人,宫中有的是人猜测此花枝招展贵公子便是上官宴本人。 并不真的花枝招展,该是碍着有孝、面圣又不能失礼,他在着装上素而不缟,分寸极好;只那张多年繁华里浮沉的脸仍显得招摇,不笑亦招摇,温执从没见过哪个严行正色的男子仍眉眼皆桃花。 虽获赦,到底有戴罪之愧吧。 一如即往,面圣在溶溶轩。上官宴举步入内前看了门口的温执一眼。 温执目不斜视。 顾星朗如常拿收到的各地账本与他来回,他如常誓言再无欺瞒,除非 他未多说一字,顾星朗全然明白。“他们在麓州安居乐业,你尽管放心。” 上官宴不着痕迹回头扫门外,“温家一向不出风头不站队,在君上这里声誉极好。”确认两扇门密不透风,他压声量更低, “但他们在麓州和祁南如何一手遮天我最清楚。茫茫青川四国地界,只麓州及其所辐半个祁南刀枪不入,谁要在那里经商立业都必得先拜他温斐的朱门。何止经商立业,就连府尹安端、各级郡守县令” 他倾身向顾星朗, “从前不与你提,只因事不关己。我不愿拜他,不在他的地界行事便罢。如今我上官一族皆在其所辖,” 他言至此,忽一挑眉, “你都知道?” 顾星朗意态闲闲翻账本只如赏画,“不算太清楚。” 上官宴后倾身仰靠椅背,“大祁地界,自没有君上不知道的事。所以经年不多不少、不重不轻的恩赏,对温执不显著却分明有的关照,这般淡而合宜的分寸” “都是应该。”顾星朗继续翻账本并不抬头,“温氏兴盛于大焱后期,于太祖立祁后再不问朝纲、族人几不入仕途,且表够了忠诚与淡泊意,” 最后半句实在深意,怎么表的,显不足为外人道。而这般与上官宴谈论,实在也很不君臣,只如故交。 “上百年的家族,树大根深荫罩一方,情理之中。温斐乃当世大儒,上数三代著书立说者不少,百姓、官员、大小望族慕之趋之,也是常情。此荫究竟是当事人有意为之,还是盛名难却,待商榷。朕总不能因人怀璧,强行论罪。” 对上官宴自称朕亦是今年之前不曾有。然时移世易,他们这群人于场面上切换从来自如,君臣知交、敌或者友,瞬息而已。 “以淡泊对淡泊,以圆融对圆融。”上官宴挑一侧唇角笑,“突然觉得你对纪氏用的是同一套策略。这要是草民,君上越如此,草民越不敢妄动。” 顾星朗不认可不否定,只抬眼微一笑,“你亦出自鼎盛高门,这些事上,朕该多听。” 上官宴站起来,瞥一眼案上几册有些发黄的帐本如视敝履,“昔年我与他们家有些过节,生意钱财上的事,说大不大,却足够某些小人落井下石。你安置我族人定居麓州,知者少,温家却不可能不知。” “温家还会因生意钱财与人结怨?温斐也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他族人里未见得没有;有些事情他亦未必知。少跟我玩儿你那套帝王之术,这么些年我不信你从没查过我,偌大的祁国偏选麓州,近七年了,我自问对你八分了解。” “多了。”顾星朗坦坦看他,“你此刻言行,论斩足矣。” 上官宴定看他半刻。 “君上一言九鼎,既饶恕,草民恳请君上” 他忽跪,算上新年那日边境,第二次。 三面环窗,呼蓝湖的碧波漾着年复一年的春水初生。极目河岸上没有了昔日引筝的姑娘们,却依旧是春林初盛。而远在宁安暮春才将归的那个姑娘,仍如十里春风,一颦一笑皆落了湖光水影留在溶溶轩内。 顾星朗眺了半刻,敛思,平淡道: “东西交完,朕保上官氏无虞。你族百年高门,既幸存,定不甘居于人下。麓州好地方,祁南临白国你一向喜欢,若有来日,” 他目色忽映了窗外湖光,变得深邃, “四季轮替取而代之,造物公平,规律如此。” 上官宴目色同样骤映湖光变了几变。 “战封太子若在,应该没你做得好。” “这句也是死罪。” 上官宴垂首再拜,“谢主隆恩。” “听说姨回蔚南的居所了。”顾星朗持续平淡,“知道你还有未竟之志,早去早回。” 上官宴蓦然抬首。 “随口一说,不想去就不去。” 日头渐高,天光水影皆打在窗棂梁柱间。“但凭君上差遣。” 上官宴出溶溶轩,没再看温执,随涤砚一路沿湖畔行。 呼蓝湖景致确极好的。只是太开阔,过分阔,叫人心慌,夜里若不掌灯便只剩黑漆漆一片暗海。 翠色的宫装女子出现在湖畔,缓步走来正照面。 上官宴没见过纪晚苓。封亭关他到时对方已经回了车内,边境领罪时她依然呆在车内。 此为第一回 。哪怕不凭经年练就的眼力,今日整个祁宫能这般装扮的年轻女子,只剩一位。 礼数规矩在,两人隔着相当距离致意。纪晚苓携捧着食盒的蘅儿继续往溶溶轩去,上官宴正色跟着涤砚出宫。 “从前就是这样吧。” 涤砚不知他在说什么,知道也不能接。 “兜一个大圈最后回到原点,人生如斯。”他展眸望泼碧湖面,如海的呼蓝湖该也深藏了许多故事。 “走过的路都在身后,从来也回不到原点,想回都不行。”涤砚微笑答,“公子嗟叹,似颇可惜,却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上官宴动了动眉心,回脸瞧涤砚,暗忖十几年潜移默化本就是最牢靠的教化。“多谢大人提点。沈大人伤势见好了吧?” 涤砚一怔,稍默,也望向如海的呼蓝湖。 第581章 山盟 那日请旨过后,顾淳风日日去演武场。 顾星朗并未说什么,她更去得勤呆得久,很快由每日一个时辰到上午去下午方回,沈疾午睡她也旁侧看着。 演武场在西北城角,空阔,不多的建筑座座考究。满场兵士将领,公主最大,是以沈疾再不愿顾淳风来更不愿她抛头露面,只能生受着。 演武场的规矩,禁军四营轮流使用,每营七日,一个月正好轮满,余下两日休整。顾淳风头日来时还是虎贲营,第二日便轮到了屯骑营,一连五日,日日看沈疾还得不时应付纪齐。 薛战人在祁西,屯骑营代为理事的是副尉彭望。彭望此人,高头大马虎背熊腰,个子较沈疾低半个头,横看却宽了近一倍,素来与瘦高的薛战在一处都是最绝风景线。 纪齐也瘦高,入营后一度被戏言更合适做薛战的副尉;彭望也作此想。然禁军四校尉每人置两名副尉,通常一文一武,比如温执就是射声营柴一诺的副尉,事文;彭望这身形力量,自然事武,也就不止一次对纪齐道: 纪氏书香世家,你完全可以走文路,同时操练武艺,来日上阵也不含糊。 纪齐当然知他好意,总摆手答: 彭大人客气了,我现下是武骑尉,要升到跟您平坐,且不知要多少年呢! 听者自不敢苟同。照昔年纪平连升的路数,纪齐要升至哪怕禁军校尉之职,也不过五年八年的事。 没人敢这么回,但薛战不在,彭望理事,着纪齐帮手是跑不掉了。 这也便是顾淳风不得不应付死小子的原因。 “得了,你又不是御医,日日来我哥的腿也不会好得更快些。” 又到午休时,沈疾如常小憩,是养伤以来的习惯;顾淳风如常在屋内陪,被纪齐隔着门缝学鸟叫又学狗吠招呼,黑着脸终出来。 两人站在二楼屋外廊下把角处说话,压着声量,确保不扰。 “军营中饭菜哪比得宫里的,这现熬制的骨汤、时令的水果,我看着他趁热喝了趁鲜吃了,不比只按时服药强?张玄几都说了,药补不如食补,骨头要愈得好,还得靠饮食。” 纪齐深觉此话没毛病,撇着嘴思忖半刻道:“但你不知道,这男人吧,”声更低,“在喜欢的姑娘跟前好面子。” 说出这么句知心大哥的话他也浑身不自在,但近来观这二人别扭,实忍不住多嘴,“我哥他就想在你这里神勇无匹,就想彻底恢复了再同你,” 他两手一抬拇指相碰,相亲相爱的意思,面上止不住嫌弃,“你偏不,偏要来日日盯着。堂堂沈疾一瘸一拐下楼还要人搀,好看啊?” “那他来演武场见成千上万的兵士,还指挥他们操练,看的人不是更多,就有面子了?” “都说了说了,别人看行,你看就不行!多大的人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听不明白?” “那我,”淳风脑中好一通因为所以,“我是他未婚妻子,男人们受了伤回家自来是妻子照料,谁讲面子啊?” 根本不是这个缘故。顾淳风心知肚明。 是倒好了。面子不面子的,总归小事。 一念至此,鼻尖止不住红。纪齐哪里见过这阵势,分明想哭又忍着不哭的委屈,比昔年追阿姌的嚎啕还要吓人。 “别别别别。”早知道站远些,看不清也便不受惊吓,“你也说了,未婚嘛,毕竟还不是一家人,毕竟还在相互,那个,倾慕、思念、留最佳印象的阶段。” 太要命了这些话,他边说边呸呸, “你若是伤了哪儿,比如伤了脸不好看了,肯定也想复原了再见他啊。人之常情。老夫老妻才没所谓。” 顾淳风自知没多好看,尤其纪齐不止一次说过她不好看,根本不吃这套劝。 “我哥这人威风惯了,虽一向是低调的作派,骑快马挽重弓十八般武艺到底是名扬青川的,到底威风,他,” 出身不够全靠一身本事和君上赏识得了迎娶公主的隆恩,自然将这些看得重。 纪齐是这么理解的。 自然不能说。 “你就回宫里耐心等着,我会照顾。沈疾不是一般人,再重的骨伤,假以时日必能好全了。便留了遗症,”他不自觉声沉, “多半是疼痛之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看柴家百年将门,凡从过军者就没有无病痛的,柴一诺此番在北境不也受了轻伤?怪了,怎么你喜欢的都——” 淳风尚没听出来所以然,纪齐觉出不妥立时闭了嘴。 他刚闭嘴,远处房门吱嘎开了。 “再是午休时候,要来拱戍楼也需通报。”沈疾出现在门边,立得笔直,不知因公还是因私,语气比素日里更严正。 因公因私都该格外严正。演武场不是旁的地方,相当官衔的武将才能入的拱戍楼更不是他纪齐随意进出的。 而沈疾此番护驾兼有战功,回来已是又升了整一级。 “属下知罪,自领罚跑十圈。”纪齐乍舌,同样严正不敢惹他。 “二十圈。” 顾淳风眨眼想开口。 “是!” 纪齐高声应,顷刻消失在下行阶梯尽头。 “殿下请随臣来。” 小半年来再是亲近,偶而逾矩,沈疾也一直唤她“殿下”。 并无改变,但此回霁都,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 顾淳风脸上心上都有些木,跟进房间,想关门,被等在门边的沈疾拦下。 “殿下尚未出阁,本不该这般与臣单独共处一室。这门关不得。” 依旧温柔,并非顾星朗猜测的冷淡,却分明隔着距离。 淳风一把扯开他拦门那只胳膊反手关门,砰一声,震天响。 “单独共处一室,二人同骑一乘,该做的都做过了,你此刻想赖,门儿都没有!” 她说得比较耸听。事实上许多也没做过,尤其逾矩的那些,触碰或者亲吻,单手数得出来。 “都是臣的不对。四日前面圣,臣已将有违宫规与臣子本分的罪状一一列出呈给了君上,如何处罚,降职还是戍边,臣皆愿领受——” “你敢!你是战场上救了圣驾的人,谁敢降你的职!他若因几条冒犯公主的罪状便命你戍边,更是好坏轻重不分,昏君!” “殿下!” 数日委屈,顾淳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明知道顾星朗不会,明明是在胡言,她说得有理有据: “你也是傻瓜!日子过得好好的,已经全身而退了正该万幸,非现在来跟我闹,怕拖累,给不了安乐!安乐不安乐我自己知道,你操的哪门子心!” “殿下——” 她实在声大,沈疾只觉得整个拱戍楼起回响,不得已跛着腿上前,双手轻握她细而紧致的手臂,以期将人稳住。 “沈疾!”顾淳风乘势往他怀里一钻,两臂蹿出将他环牢了,“我们对着月亮发过誓,你在边境当着祁南的群山跟我求过婚,这些都是不能儿戏的,说到要做到的!” “殿下——” “我知道你不是因这次腿伤,你是因这次伤想及往后几十年可能的征战与避不过的伤,觉得动荡,没法照顾我,我都明白,我不需要!” “是真的开始了,殿下。”她实在停不住,沈疾没奈何单手拍她的背轻轻安抚,方得片刻说话之机,“亡崟此役囿于种种原因,多方长达数年的筹谋、初始动机各不同的角逐,其实并没有真的打起来。但此次没有真的打起来,不代表下次不会;崟国不因国战亡,不代表剩下两国能不因国战亡,这次太特殊了,而君上——” “而九哥致力于不靠战事完成统一,你向来知道的,我都知道!” “但我不只是带兵打仗的将领。我的本职是护君上万全。本国所有武将的第一职责都是护君上万全,尤其是我。殿下,”沈疾闭眼一瞬,放在她后背的手不自觉紧,反应过来赶紧松开些,心口胸腔皆在撕扯, “你知道我从哪里来。我比所有人都更该以性命护君上万全,直到死。你明白么?我这条命是君上的,莫说一条腿挡山石,日后挡刀挡箭,一切攻击,但凡我活着还有一口气,便要挡在君上身前。此为职责,也为忠义。这次我若不是伤了腿,而是丢了命——好在婚礼推迟,还来得及。” 该死的婚礼推迟!顾淳风难过又忿忿,埋在他怀里呜呜咽咽, “那是人都有一死,我嫁个文官他还可能忽染病,嫁个商人也可能过几年就被仇家找上门杀了,都是说不清的事,你怎好拿未知风险决定当下的事!” “臣这风险是看得见判得到的,是一眼过去便知困难重重的。昔日君上将殿下托付给臣,便说过类似的话,说过多年来从没考虑过臣的原因,当时臣不懂,不懂,” 沈疾神情变得有些惘,那个晚膳热气飘在挽澜殿偏厅的傍晚,日色拉长窗外梧桐的影,仿佛还是昨日, “但臣当时以为懂。” 侥幸了,天真了,功夫技艺傍身总以为一切都能克服和跨越。 但时间和命运从来是个谜。 顾淳风从拱戍楼出来时纪齐正在跑第二十圈。 她没看他,没看苍茫茫演武场内任何一幢楼一粒沙。 有未休的兵士在练箭,嗖嗖声与箭镞中靶声自院墙那头传过来。 顾淳风没听到。 纪齐想喊她,碍着一喊所有人都会听见的顾虑,没出声,只加快步速朝着她飞跑。 脚步疾而有力,少年英姿,顾淳风也没听见。 她自己亦走得快,耳边只余风声,呼呼如祁北的冬。 她眼前是糊的,步伐却笃定。 她要回宫去挽澜殿。 顾星朗再了不得,总拿无赖没辙。不答应她就死给他看。 第582章 两地思 “我要习武。” 正下午,顾星朗忙着补离开一个多月的功课,又兼扩了疆土以及阮雪音身世在朝中引起的暗涌须应对,焦头烂额,乍听此话并没有懂。 “不是在学骑射。练得也还不错。”他扔开方读罢的一册折子,力道重,直滑到桌角边险些掉落。 涤砚适时拦截,将其归位。 “扔了。”顾星朗道。 扔了的意思就是烧了。得是他极嫌恶的奏章方有这般待遇,七年来超不过三回。涤砚应声行动,忙又将折子拿开。 “不止于骑射。兵士们练什么我练什么,做将领须熟读兵法会布阵我就一样样学。” 涤砚捧着被弃的折子直眨眼。 顾星朗终于抬眼,“你这是要做武将。” “是。” “告退吧。” 淳风脸上白了又红。“他四日前面圣表了态度还递了罪状,九哥为何不告诉我?!” 还好意思提罪状,真不要脸皮了。顾星朗近日疲累,也没好声气,沉着脸向涤砚: “去换一壶茶。晚些再进来。” 是待顾淳风离开再进来的意思了。涤砚忙拿稳折子又端上茶盘,出了门严丝合缝要关。 “等等。” 涤砚忙又稳住门缝探一只眼等示下。 “拿回来。” 半瞬体会,涤砚巴巴进来将折子放回一堆奏折旁边,复快步离开将门关好。 “那些个罪状——” “九哥你别想拿这做文章,去白国、在崟国种种,都是你允了的。” “朕没允你们逾矩。” 顾淳风面上重新红起来,“情到浓时难自已,九哥也是少年人——” “发乎情止乎礼。” “昔年嫂嫂留宿挽澜殿也是被迫吧。我记得她碍着纪晚苓根本不想招惹你,九哥你那时候怎么不讲发乎情止乎礼?” 没水没茶顾星朗还是呛得不轻。“你,她,”边咳平气息,“她本就是我的人,跟你们两个怎么一样?” 顾淳风闹不下去,扑过来地上一跪拽了兄长衣角,“九哥你就让我去军营!不就是护驾领兵保家卫国助你统一青川,我也做得到!” 顾星朗自问听得懂世间哪怕最高深的言论,也自问没搞明白对方此刻逻辑,“这些事有人做,多的是人,不需要你一个公主上。” 同婚事又有何关系?不是该来求无论如何要嫁,非沈疾不嫁? 顾淳风正色厉声: “他不是要护驾领兵保家卫国助你统一青川?不是据此自认随时有性命之虞所以不想耽误我?那我同他一起。同样目标,都有性命之虞,并肩作战便是,无谓谁给不了谁安乐。” 简直鬼才。 饶是顾星朗也不得不服。 “九哥!” “没有这样的规矩,更没有这种事。跪安吧。” “九哥空置后宫只要嫂嫂一人是哪里的规矩?如今祁西南北划治挂祁妃蔚后的名目,又是哪来的规矩?九哥你一个天天年年破规矩要改换日月的人,为驳臣妹的请倒不惜讲起规矩来了?” 辩才也是精进,阮雪音教的好学生。顾星朗没话说,半晌道: “姑娘家入军营不便。” “我又不住那儿!” “堂堂公主金枝玉叶竟要从军,我大祁是没人了?” “九哥你这是瞧不起人,看轻女子!我马上写信给嫂嫂告你的状!” “有本事你——” 她真有本事,是他没本事。顾星朗气短,不情不愿改口: “有本事你让她月末就回。月末回了,许你一试。” 远在宁安的阮雪音刚讲完课,正坐在小院偏室牛饮解渴。信件送进来,她颇诧,倘是顾星朗的不会这般草率呈递。 月末怎么回得去。他明知道。这般叫淳风使力不过为了打发她。 入军营与自己这有名无实的头衔也是两码事。祁西如今的治理之法是从权宜,漫长革新之始,由虚名往后慢慢撬;显然淳风若真有此心,也不可能一步到位,也需慢慢撬。 更别说她的这颗心,起始不为家国,儿女情长罢了。 也真是伟大的动力。阮雪音诚心这么想。太多时候情比大义更能驱动势与能,她经历越多,越加分明,叹为观止。 有小吏隔着茶室门禀报,诸位大人正议要事,请夫人速回府衙相商。 除了医药相关不会有事催请她参加,照料伤员病患的院宅近来都稳妥,讲堂这边亦有条,多半药材告急或出了问题。 是前者。 几名崟国旧臣已经奉旨入宁安,按时至府衙议事也有四五日了。话多的依然是祁臣,认为家家户户虽都多少种了花草药植,紧要时候堪用的却少,真论起药性、功用,还得向专门的药园采买,一个多月来也一直这么在办—— 时间流逝,库存耗尽,伤患大都得了救治,痊愈还需时日。 “崟东药园本不少,历战事毁了至少一半,才会捉襟见肘至此。”一名崟国旧臣道。 此人仿佛唤卫良,与丛若谷一样都属旧朝新秀,年轻人。顾星朗最后留用的都是年轻人,三十五往后的崟臣基本恩赦了还乡。 “卫大人此言不妥,写进夫人每半月呈递的奏疏里是要论罪的。”华斌是祁臣驻新大区几位佐官之首,年近四十,原在领土扩张前的祁西任郡守,此番过来,算是升了。 “珮夫人盛宠,亡国而不受牵连,反被重用坐镇故国新区,想要我等的脑袋确只一句话的事。”卫良并不起身,看向阮雪音淡道: “卫某失言,重提故国国号,夫人该奏本万不要含糊,卫某领罚便是。” 两头不讨好,早在意料中。卫良直肠子,不动声色点火的华斌比较可恶。阮雪姨一如既往淡定,向卫良道: “改朝不到两个月,卫大人又新官上任不足十日,改不过口说错了国号也情有可原。本宫每半月要呈给君上的内容很多,从政务到诸位大人在政务上的表现,” 她有意停了停,似看了一眼华斌, “相比不利融合、无益于祁西治理的一些言论,卫大人的偶然失言尚不足入奏疏。而本宫若是大人,既接了恩典任了职,便少纠结多做事;实在想不通,一纸奏疏向君上辞了官便是,无谓人在其位心却不甘。同样,本宫若非有心为新祁西谋福祉,也不必坐在这里听诸位大人们阴阳怪气——” “臣不敢。” 厅内加起来七八名臣工齐声,祁崟一体,敛首低眉,却无人起身更无人跪。 以阮雪音如今地位,哪怕不涉政事仅以嫔御身份出现,一众朝臣包括纪桓也是要跪的。今番不跪的原因,天高皇帝远还在其次,主要是那道身世,多半已在霁都掀起了暗潮—— 宇文血脉不是硬伤,独宠宇文血脉甚至立后是。顾星朗当然在处理,所以此刻就算获知他们远在宁安对她不敬,也不会据此罚人。 大局先行。 然在朝为官者,政绩是硬则。此一项不足,惹君怒、被治罪甚至被罢免也不过顷刻间的事。阮雪音方才避不谈规矩而强调政务,其意也在此。 便见丛若谷起而跪: “锁宁附近皇家药园尚在,非常时候,臣以为可作民用。” 阮雪音点头,“华大人以为呢?” 华斌受了敲打自要收敛,哪怕只一回合;且医药之题上阮雪音已经拿够了主意,他不在乎多送这次人情。 “但凭夫人决断。” 第583章 夜雨寄北 锁宁三月雨纷纷,阮雪音亲入故国药园指挥采药装运,同时趁人不备熟练收了某几样药植,于当日晚间去了城北。 细雨沥沥,她如昔年撑着把沉淡入夜色的绸伞,披着件茶色发白的斗篷—— 都是旧物,从雩居带出来的。南国三月乍暖还寒,夜间斗篷实用,如此天气还能挡雨。 轻叩门五声,两声长三声促,门扇从内打开,阮雪音闪身入。 阮仲气色好了许多,见她至,展颜笑,笑意亦不似昔年沉郁,不算明朗,却分明松快。 屋内比她走时更整洁。阮雪音不是爱收拾的人,居处散乱惯了,入了宫全靠云玺;但小半生所遇之人,从竞庭歌到顾星朗,都一个比一个爱收拾—— 后者是君,无须动手,唯一亲自操持的从御书房到寝殿的那排排书架,足见功夫。 如今看来阮仲也是个受不得乱的,被子叠得如豆腐块,四角都直;纤尘不染的五斗柜上一个陶瓶,插着两段草乌的枝。 半个多月前她带进来的,取根茎用;当时枝叶间还开着蓝紫的花,她觉得扔了可惜,随手插了瓶。 已经枯了,耷拉着,锁宁潮湿难于自然干燥,看上去有些丑。她伸手拿下来,发现里面水尚清,该是勤换过,一时无语这般难看的枯枝哪里还值得水养,便要抽出扔掉。 “放着吧。”阮仲却进屋,两只手三盏碟,顷刻将热腾腾几样菜置于桌上。 戌时过半,说早不早了。“你还没吃?” “给你的。不是丢了信说这前后过来。来之前有旁的事吧,忙里无闲,多半饿着肚子。” 确实饿了,菜摆上桌强行说不饿也很矫情,徒增尴尬—— 没什么尴尬。这段医患经历带来的相熟,意外将两人间流水落花的意思冲淡了些。反而午夜时分偶然想起当日凌霄门上交心,比较尴尬,盖因生死之际人易动情,话也便格外动情,尤其她彼时刚历了东宫药园案破和老师身故。 那些话自然诚挚。但理智时她不会说。 阮仲应该一度因为那些话心中起过波澜。但随着身体状况好转,阮雪音赴宁安“上任”,前几个月不时便脱口的衷肠,他突然不怎么说了。 或与顾星朗临行前两人见那一面也有关? 无论如何,好事。纵观全局,已是无奈之下的皆大欢喜。她不多言,拿起碗筷认真吃,发现味道不错,讶异形于色。 “日日闷在一方狭窄天地吃药养病,全靠烹三餐打发时间了。凭是什么事,最怕下功夫。” 阮雪音很认同。收拾房间一类恐怕也是近来功夫,从皇子到王爷再到国君,从前他没有做这些事的道理。 阮仲见她又望一眼明净室内,道:“这些是半生功夫。你知道我从前在宫里没人管的,都得自己干。习惯了,出宫开了府也再不愿旁人染指。” 阮雪音其实比他还要习惯,习惯到经常忘记自己的公主身份。 “我带了新一批药材来,吃过饭会配好,你还每日三次一包包煎了喝便是。另有新制的一味丸药,是我授课期间突发奇想,说不准效力,总归坏不了,一日两丸,早晚各一。” 阮仲微笑:“好。” 毒没解。在阮雪音看来,这漫长的破解试验更像是用各种可能的配方不断中和掉深流在血液脏腑中的明楼翠。 不断中和,何时取得平衡,任重道远;而此毒注定要陪伴阮仲许多岁月,她明白同他说过,两人对此极是默契。 阮仲因此玩笑:虽活着,头顶却时刻悬着将死的刃,与死无异,叫所有人放心。竞庭歌好算计。 今日观他笑颜,像是真的抛却了少年阴霾前尘执念。阮雪音不知该喜该悲。 “我不记得买过鱼,吃着倒新鲜。” 清蒸的桂鱼,香油葱丝佐之,阮雪音喜辣,难得吃清淡菜也津津有味。 “你走了半个多月,是条新鲜鱼也馊了。自然是今日送来的。” “谁送?” 阮雪音问完便有些了然,但见阮仲一努嘴向门外院墙。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 “嗯。” “他告诉你的?” 阮雪音至今没问那晚他二人聊了什么。 “我自己听的。每四个时辰会有一种鸟鸣,日日准,该是换岗哨音。”他不再看外面,“下一次在子时。” 说了保密。还是安插了人手来看。阮雪音心情复杂。 “他敢用的人必稳妥,这一点,我比你更放心。” 阮雪音不欲在此事上纠缠,“所以顺道送菜了。” 阮仲笑点头:“有时还送酒,最欢楼的点心,桃栖路的蜜饯。” 阮雪音正色:“你在用药,不能喝酒。” 阮仲再笑,“知道了。” 遂不多耽搁,迅速吃完饭开始配药。茎短粗花似兰的植物出色在一众草药间,阮仲拿起来细端详。 “霍山米斛,又叫龙头凤尾草,石斛中的极品,多生在悬崖。”阮雪音余光瞥他动作,手上不停随口道,“老师也培育,蓬溪山顶危崖边,好几年方得六七丛,不好养。” “而崟国药园在平地,又与众多药植共享一片沃土,竟然有。”阮仲接。 阮雪音点头,“很了不起,药匠们功力非凡。不过锁宁本也处山地间,不算真正平地。” “焉知不是惢姬大人她们昔年培育的。” 这她却没想过。的确有可能。念头及此,隐林观莲时生出的困惑袭上来,“你觉得,此役有何怪异处么?” 阮仲反应好半晌方明白是说亡崟之役。“依靠战事不多。几方仇怨交织利益争夺的结势。此谋没法参考,学都学不来,因为无论东宫药园还是封亭关,这样的事都不可能巧合到再发生一次。二十年又二十年,一代代传下来的宿命。” 这番话值得玩味,很有帮助。“隐林的高僧同我说,知观莲一技者,必曾观莲。”她停下手中活计抬眼望阮仲,“你哪年观的?” 阮仲怔了怔,坦诚道:“永康二十年。” 他十八岁。 “沉了么?” 阮仲默了默,“没有。” 高僧说不到五十人观莲,沉灯者加上自己也才七位。 不沉是应该的。 还有分明沉了却不自知的那位呢? 她看着厨房稀微灯火中阮仲的脸。总不是他? 夜雨停,春日晚风回旋小院中。阮雪音将煎药服药一应事项写下来压在烛台边缘,拿上未干的伞准备出发。 “有人护送吧?” 阮雪音点头,“暗卫等在巷口。” “下回这么晚不要来了。” “配药费时间。四月初我要回霁都,那之前会再来送一次。倒无妨,我如今身份,往来锁宁是常事。” “长官的差事,”阮仲望着她,“好办么?” 阮雪音微张嘴欲长话短说,终只道出一句:“个中关节你早看懂了,好不好办哪还用问。” 阮仲想了想,“平安就好。” 阮雪音觉得这是极好的一句话。“你按时用药,好好吃饭睡觉。” 阮仲再次展颜,“许多年没睡这么踏实了。身世,前程,莫名的屈辱不甘彷徨愤恨,好像都消失了。” 是历过了山河。也见过了鬼门关。阮雪音略有些明白。 道别时最不该矫情,阮仲再道:“你是不是在药方里加了助眠之物?”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也笑,“有。” 阮仲满意点头,“知己。” 第584章 再世春 子时已过,阮雪音决定回宫里睡。 昔日皇宫已成遗址,不能再称崟宫;锁宁百姓私底下呼之旧宫,传到阮雪音耳朵里,阮雪音又写进奏折中,顾星朗居然觉得不错。 旧宫之名因此传开。 马车两拐上了相对宽阔的城道,沿河继续南行。晚风掀帘吹进车窗,就着一角视野阮雪音看见了河面上月光,碎银漾春水。 河上一座浮桥。 城北,浮桥。颜衣和纪桓的初见。 老师河对岸的一笑又在哪处呢。 她抬手掀帘探头出去,想细看看河岸边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浮桥飞快掠过了,消失于暗夜;春水与河岸每段都一样,每段都是同一段。 老师的故事传开了么。纪桓获悉了漏听的部分是否又有新体悟? 二十二年前他在锁宁的居所也在城北。不知还能不能找到。 距离旧宫愈近,马车渐缓,正经过最欢楼。依然金碧辉煌,却少了许多喧嚣—— 自然。国都达官贵人之多非任何城郡可比,而此地已经不是国都。曾在这里观舞饮酒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们,都各自踏上了自己的命运,有去无回。 生而为人都是有去无回的,并非什么悲壮之语。 只是昔年繁华。 阮雪音看着窗帘翻飞中时有时无的巨厦。繁华落幕,总叫人唏嘘,某一刻甚至会不论功过对错地希望一切都未曾改变。 她回正脸不再看,摸上腰间墨玉镜,决定今晚好好观一回星。颠沛多时,耽误了太多功课,以至于前几日她突然在想,那风雨兼程的两个月间若如常勤勉,于星象上窥得蛛丝马迹,结果会否不同。 很难不同。差异也只在过程。观星之义在提前窥势,并不在因知而逆势,此一句,六岁开课时老师便说过。 老师的观星之术一半是夏杳袅教的。她去了苍梧么?还是在棉州伴蔚后? 阮墨兮三日前来信,详述北边民情,问了些不痛不痒的建议。 崟北城郡本较南边少,村镇居多,此番战事亦不如南边烈,故而伤患少,须重建的更多是民心。 听说想要再建一两个大城。这项任务比较重。 竞庭歌又躲去了何处,蓬溪山? 蓬溪山如今归属蔚国了。此为阮雪音近来之最不满,有天夜里抛开条条框框瞎琢磨,竟生了让顾星朗以隐林寺换蓬溪山的念头。 自是瞎琢磨,根本连玩笑都开不得,保不齐就被那家伙听进去认了真,将夺得蓬溪山纳入大计之中。 自己便真成祸国的妖妃了。 不止阮雪音,世人都认为竞庭歌辞谋士之职后最可能回到了蓬溪山。 这也是她易了容换了装扮在蔚南躺得优哉游哉的最主要缘故。 山河盘被置在卧房内的衣屏后,她最近已经很少看。 文绮惊异于她好吃懒做与传闻中不眠不休用功判若两人,几次欲开口,毕竟不是母亲或老师,强忍住了。 但胖了一事,这日睡前她终没忍住说。 盖因竞庭歌又靠在厨房案台边窸窸窣窣吃夜宵。 “脸都圆了。生完孩子还想不想重出江湖了。” “重出江湖与脸圆有何关系?”竞庭歌如常嘴快,口中满塞芝麻酥亦没耽误她回答。 “胖墩墩的女谋士,更像街坊大娘,更难树威望;长得温和倒罢了,也是条路子,偏你生得凶,脸一圆,只显得不伦不类。” 竞庭歌被她说得心下发紧,两手拍掉手中芝麻渣,照着侧腰一掐。 还能掐出来寸许啊。 “文姨吓唬谁呢。我日日对镜,没觉出胖来;平心而论,我这长相也不算凶吧?” “那是因为这张脸不是你的。待会儿回屋揭下来好好看看真身,别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忘了。就因为脸变圆,前日新给你那张替换的面皮我还加了尺寸,是否觉得与从前一般合适?” 还真没觉出不合适来。竞庭歌眨眼。“您不是说我娘怀着我时半分没胖,好大月份了方显出来肚子?” “你娘殚精竭虑还要药园劳作,哪如你这般——” 文绮上下再打量,是严苛了,别说她有孕,便是这么推进人海里与黄花大姑娘相较,也不算胖,顶多一点点丰腴。 只怪她从前纤细,瓜子脸尖下巴,经不起稍微圆润的比对。 “人生难得几回胖。我们是一辈子没胖过,没福气。”文绮摆手往外走,“吃吧。” 竞庭歌深觉此话大哲。“又有日子没吃好的了,明日下馆子吧?” 文绮常年吃药,口中涩苦,许久不在意吃喝好坏了。“不怕被发现你就去。世人不知你在何处,却有人知道我在何处。我是不随便收留人的,你同我一起出现——” 竞庭歌明白了。“我自己去。” 第二日照例是个北国艳阳天。 早饭后不久,竞庭歌便鬼鬼祟祟趁人不备出了门。乡野小镇人本不多,文绮这宅子又偏静无邻,若非恰遇到过路的,很难被看见有年轻女子自此门出。 出了门走上街她便踏实了。有面皮,衣裳亦俗艳,加上她最近有意改变走路姿态,大大咧咧粗手粗脚,冒充个村妇绰绰有余。 此镇实没什么像样的馆子。从前来会文绮那两次她就大致看过。 不能与苍梧比,要吃几口略比家中好些的菜饭却是可以的。 那食肆在主街上。她颇谙熟一路过去,有镇上人侧目瞧,她心知不是因为模样,更可能因为衣着和粗笨得稍显造作的姿态。 演得过了?她正色,缩了缩步子。 食肆尚在经营早饭,自因时辰还早。竞庭歌确认中午有饭吃,买一碗豆腐脑囫囵了,开始闲逛。 许多年没这么歇过,应该说自记事起便没有。她近来偶尔会生出一些可怕的念头,比如就这么过日子也不错。 念头起,旋即灭,她掐人中又拍脑门儿劝自己清醒。 但这般吃睡、太阳下散漫的生活实在很好。许是二十年没放松过精神,一朝松开,所有困倦没日没夜袭上来,文绮说她比寻常孕妇更能吃能睡就像一只冬眠的熊,根源该也在此。 她是春眠。 北国乡镇不似南国精致,可瞧的新鲜玩意儿亦少,但她不觉乏味,一家家走马观花地逛,很快累了,坐在店门外路沿上休息。 这般席地看天看房子看行人也很好。从前竟全没发现。她歪靠在近旁一只废弃的旧箱子上,有一下没一下耷拉眼,正有些来睡意,忽一激灵。 主街那头,艳阳之下,迤迤然走过来一个人。 很少有男子走路—— 分明不姑娘气却怎么看怎么仪态万千。这人就是。他长得也招蜂引蝶,一双桃花眼打量街坊,顾盼生辉。 当即有家门口筛陈麦的姑娘不自觉停了手。 那人没笑,只向姑娘一颔首。 倒比昔日稳重了许多。竞庭歌如其他妇人般也盯着他,有恃无恐;上官宴终经过,注意到不修边幅靠在路边的女子,略思忖,上前半步: “敢问大姐——” 竞庭歌用了十分气力管住表情。 这副面皮确比她真实年纪大几岁;有孕五个月,腰肢自也不显。 但不至于被他一个快奔三十的男人叫大姐吧?去岁阮雪音说他至少二十六七? 上官宴被此忽然封冻的气氛搞得有些莫名,一咳继续道: “出主街往东南方向十里,还属本镇否?” 第585章 风吹麦浪(感谢千寻暖暖万赏) 那不就是文绮的院子?也真冤家路窄,满大街小姑娘,偏来问她这个其貌不扬的大姐。 “不清楚。没去过。” 说话声也练过了。文绮是高手,教她技巧改变发声位置,又调整口音使她更接近当地人,配以完全迥异于真身的面貌,即便熟人也很难察觉。 上官宴只能算半熟。 显然这句答不能说服他。 “大姐不是这里人?” 竞庭歌掀眼皮朝他:“本地人也有不爱出门的,我就是。否则大好的天气歪在路边做什么?” 身上香气也变了。她经年用老师调的栀子,其味深入肌理很难除掉,干脆另用了文绮手里一味特别浓烈的来盖。 仿佛晚香玉为基底,加金雀花、鼠尾草、生姜、豆蔻、佛手柑、胡椒—— 应该还有旁的,竞庭歌只辨出来这些。相当脂粉的味道,场合用得准会出彩,但在这样的乡野如此艳阳下,只会刺鼻。 为盖住原来气味她过分涂抹,衣橱内亦用此香熏染,更加刺鼻。 上官宴多站一会儿果然蹙起了眉。 “在下也头回来。大姐闲着也是闲着,能否帮忙引路?” 竞庭歌一脸“都说了不清楚没去过”。 上官宴展眸望街巷,复向她低道:“满镇的姑娘虎视眈眈,”神情竟有些惧,“在下这样子找大哥引路怕也不妥,找大娘又怕大叔有意见,还请大姐帮忙。” 上官宴这样的男人竟会怕被姑娘追赶。 竞庭歌颇得趣,又欢喜于自己多年招蜂引蝶而终于当了回平平无奇盾牌,撑起来双手一拍抖落尘埃,“走吧。” 回去的路她再熟悉不过,北国村镇方正,分清楚东南西北本也不难找。入午时日头渐高,经过那间食肆饭菜香飘出来,竞庭歌根本没觉得自己看了一眼又一眼。 上官宴在她第三次转目光时终没忍住道: “先吃?” 竞庭歌想的是答“待会儿”,讲出来却成了“也好”。 该死,再有恃无恐也最好别同食,多打交道总是风险。 却收不回来了。两人入食肆,小二一句“姑娘好胃口,半个时辰前不才吃过豆腐脑”又噎得她瞬间短了胃口。 但小二还知道叫姑娘呢! 上官宴也得趣,秉着素日里带姑娘吃饭的原则,豪气干云点了满桌。小二将店内所有菜色端上来时只恐是遇上了吃霸王餐的,一时神情便有些不对。 但见上官宴袖内一探,将金灿灿一锭云淡风轻摆上桌,霎那间室内生辉,尚不多几桌食客皆侧目瞪眼如铜铃。 竞庭歌心道完了,惹眼至此,她日后还怎么在这片混? 一顿饭吃得汤菜顶胸腔,出店门也不知该喜该忧。日头更高,大正午街上人少,上官宴似松了口气,却不多言,与从前一路调戏的做派全然两人。 顾星朗怎会让他独回蔚境找文绮?多半有旨,又不知什么花样。对于这二位的恩怨情仇她是极有兴趣的,然相伴近两个月,与此相关的对话都被文绮以“家事”二字挡在了半路。 得来全不费功夫。 至主街尽头连穿过三条巷,一路往东南,便上了前往文绮家的小路。阳春三月桃花开,蓬蓬明粉缀在乡野间。偶现断壁残垣一截,是两百多年前故国旧筑,据说曾为烽火台,掩映桃粉中尤显得古朴明媚。 故国自然就是许国。一想到颜衣本姓韩,竞庭歌就觉别扭。那所谓的身世至今在她看来可疑,尽管连老师都做了十分肯定。 有什么理由撒谎给她和阮雪音造难题呢? “大姐嘴上说不熟,行动起来轻车熟路。” 竞庭歌保持着粗鄙姿态,“总共这么大点儿地方,没走过还不知道周边几条路么?东南方向只能这么走。” 上官宴回身看她,桃花眼晶晶亮,“大姐讲话让我想起一个朋友。” 竞庭歌心一跳,“人有相似。” “的确。那姑娘生得极美,却不似大姐心善,这种没酬劳的忙,她是万不会帮的。” 竞庭歌颇受用,“有个性。我喜欢。” 上官宴似笑非笑再看她,“所以我说大姐遣词造句同她像,语气也像,英雄相惜。” 多话了。竞庭歌闭嘴。接下来要改讲话方式,学谁比较好呢? 顾淳风吧,不至转变太大。 文绮的院子已在视野内。 孤零零一隅,是乡野间常见风貌。门前道旁便是一片麦田,春日绿油油,极目而望接天的碧,正自北国新风里沙沙摇曳。 “差不多十里了。你到了没?”顾淳风的语气,她乘兴发挥。 上官宴眺前方小门小院中花冠比屋瓦高的那棵梨树,正午日光下堆雪泛金,“应该吧。” 自不能跟着去,她打算待他进屋再折返墙角听。 “妾身回家了,公子慢走。” “大姐稍等。” 竞庭歌停步挑眉。 “在下许多年没进过麦田听麦浪,大姐是本地人,可否再引一回路?” 麦田有什么可引路的? 竞庭歌来了此处就没出过门,今日是第一回 ;文绮倒经常下地劳作,这片田正是她的。 “在下小时候曾随父亲入麦田听麦浪。然后大路朝天,此去经年。” 这话对任何路人而言都是呓语,听不大懂的。 偏竞庭歌字字懂。 她看了看春绿如海,“走吧。” 两人沿小路再往前数步,踏过院中飘出的洁白花瓣,至麦田边缘正要下脚,上官宴忽道: “我随父亲入麦田那次,他同我玩儿了个游戏。那是我平生所学第一道圣人箴言。” 竞庭歌蹙眉,谁要玩儿一个藏着圣人箴言的游戏。 “很简单。试试?” 放在从前竞庭歌不会答应,但近来—— 反正没什么事。她一点头。 “我们穿过这片麦田,各挑一支自认为最大的麦叶。” “然后比谁的更大?” 什么幼稚游戏。 上官宴一笑,“无论冬麦还是春麦,收割都在夏季,月份不同。父亲和我来那次是六月,已经抽了穗,漫野金黄,所以他让我挑的是麦穗,更美,比绿叶易挑。”他眼里有光,似秋野镀金, “咱们来的时间不对,勉强挑吧。” 竞庭歌全不懂此戏要义为何,总归不用带脑子,看见顺眼的摘就是。 “只能摘一次,后面又看到更大的不能换。”两人走进起伏的碧绿浪涛,叶缘擦衣角,上官宴再道,“同样,若一直没摘,走到最后才发现之前某一支就是最大,也不能回头。” 他一边说一边展眸赏碧叶,竞庭歌眼观四面听他胡扯,忽有些明白了是何箴言。 “她对我们说过类似的话。” 许久无人语,直至两人都走到了麦田中央,因为各自寻觅隔着有些距离,竞庭歌低声自语。 上官宴回头,“什么?” 他一身缟素在麦田里尤显得素。 竞庭歌一身艳绿在麦田里尤显得绿。 “没什么。” 上官宴并不追,继续往前走。 竞庭歌看到了一支相当大的。 她伸手摘它下来。 上官宴走得极慢,日头当空将绿野映射得真如碧玉瑰丽,方见他走出麦田,两手空空。 第一段观察,第二段比对,第三段就该下手了。最优解已经完成,居然没摘。 自不能说,她此刻不是竞庭歌。 “贪心不足吧?一路想往后找再大的,最后一场空。你们这些贵人呐,就是不知足。” 上官宴一笑:“大姐爽利人。”便去看她手中麦叶,“你这支不是最大的。在下看了好些都比它大。” “但你没摘。总共两个人,所以我的就是最大的。” 上官宴笑点头,“大姐方才在麦田里说了句话。是家中长辈的规训?” 这个顺风耳。麦浪都没挡着他听声。 “嗯。”只好假作不在意答。 “还请赐教。”上官宴半揖。 竞庭歌方觉得以此人前来办要事的逻辑,与自己这乡野村妇耗得未免太久了些。 她也不可能告诉他老师说的什么。 “我们乡下人没那么多大道理。一句话,无悔就好。” 第586章 诈梨 竞庭歌走出近五里地,觉得再远会赶不上听墙角,鬼鬼祟祟开始折返。 她换了野地行,方好凭一身翠绿掩在春木桃花残墙间。五个月的身子已有些重,好处是比初有孕时稳当,她健步如飞,扶着肚子顷刻奔了三里。 为稳妥计文绮不会请上官宴入屋内谈。 为防自己突然回来她定会面朝院门坐,第一时间递眼色。 难为她提心吊胆了。竞庭歌偷笑,至东墙下一蹲,发现压肚子,干脆盘腿坐。 果有对话声传出来,时有时无,她秉气竖耳朵听。 “我认得你这副神情。”是上官宴,“昔年你初入上官府,后来入主上官家,许多年来都是这副鬼样子。筹谋未尽的样子。” “我初入上官府,宴儿才不到四岁,倒对神情这种模棱两可的事记得清楚。” “本不该记得,奈何你一来再来,最后鸠占鹊巢。看得多了,想忘都难。” “你父亲辞世,这里只我一人。想为你母亲报仇,此刻动手没人救得了我。” 上官宴冷笑:“你这女人的脑子确配得上狠毒心肠。” 他压低了声。 竞庭歌忙站起来踮起脚听。 裙摆碰杂草有声,极微,该被麦浪响动盖住了。她闭眼放大听觉。 “你明知道我能来定是顾星朗允准,他必不许我杀你。所以我不会杀你。” 顾星朗也不会容上官宴随便乱走。竞庭歌蓦然反应。所以沿路有监视。 大意了! 哪怕她易了容哪儿哪儿都不像竞庭歌,这般蹲墙角偷听,势必引起暗卫注意。 现在离开? 欲盖弥彰,也平白放过探秘机会。 抓到再见机行事吧。 她踮脚更甚耳朵贴墙。 “祁君陛下要什么。” “真相。” 好半刻只闻春风过麦浪。 “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当事人只要还在世的,都佐证了同一个故事。” “但你有破绽。你第一次出现在苍梧的时间,此后两年冬春各一次的到访,甚至顾星朗去岁让他在苍梧的人查过你入主上官府的时间,得到的答案是,永康元年。”【1】 他声音愈低, “那是你初登上官府的日子,不是嫁进上官家的日子。他的探子里没有草包,为何千探万探探出了这么个结果。” 自然因续弦没行仪礼,当时的家仆都被封了口。竞庭歌顺着往下想。 还是顾星朗的探子中已有人投靠了上官家?所以去岁风起之前为掩护文绮谎报了答案? “祁君陛下是一定要打探这段私事了。” 事涉东宫药园,而顾星朗在此役中多多少少受了她们的摆布,岂有不追之理。想来祁国那头关于阮雪音身世也有微词,腹背受敌,他当然要尽力解开未解的疑问。 且再听上官宴怎么说。 半晌又只闻麦浪声。 倒是说啊! “累吧?要不进来一起?” 终于听得他开口。 话音却在头顶。 竞庭歌做贼本就虚唬得心到嗓子眼儿,勉强没叫出来,仰头时面上已是告饶色, “打,打扰了。” 她提起裙子便要撤,上官宴飞身而出拦下去路,“大姐带路不情不愿,听墙角却比谁都卖力。” “公子有所不知。”竞庭歌粗声气,看一眼院墙讳莫如深,“这院子古怪,镇上人几多好奇,我也是见你进了这一家,方没忍住跟来瞧瞧。” “有何古怪?” “听说常年家就住一个孀妇,也不与外人往来,偏从没遇过麻烦。你说怪也不怪?她哪来的钱生计,又为何没人敢招惹?” 上官宴睨她,“你怎知她是个孀妇?” 竞庭歌眨眼,“所以不是?公子是,是她孩儿?”旋即瞪圆眼,“夫婿?” 上官宴一嗤,“大姐听了这么久竟没辨出人物关系。” “惭愧。公子声太小了。”竞庭歌不动声色退,“实在失礼。后会有期。祝公子阖家团圆。” 她只顾着退,全没注意身后路况,忽后脚跟磕硬物尚未及反应,整个人直直往后栽—— 以上官宴身手速度于动势起时便可阻救。 他没有。 多待了半瞬方旋步至旁侧接住她后背往回一推。 素日直立裙摆垂落散开时,以竞庭歌身形,看不出有孕。 后栽时半仰裙纱勾勒小腹曲线,那凸起便有些藏不住。 上官宴推她回去时很自然看到了。 小小一道凸弧,说胖也使得,匹配身形却有些牵强。 一个有孕、其貌不扬、同听麦浪摘麦叶、说话语气如故人又歪在文绮墙角偷听的,大姐。 上官宴神情深邃起来。 他没再拦人,目送她踩着碎步再次离开。 那碎步也踩得造作,旁人瞧不出,他阅女无数一眼知其伪装。 文绮还坐在梨树下。 上官宴回到院中,石桌上茶水已经温凉。 “我说你失了上官朔扶持,上官妧又远在棉州,凭什么继续未尽之业。原来收留了贵客。” 原来顾星朗瞄的两只鸟,而自己是那块石。 “你知道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既不取命,这便走吧。” “每年她忌日,你都要去烧纸放花,从前我只道你虚伪,故意做给上官朔看。” 一瞬停顿。 “你是她什么人?” “快出来吧。”文绮一叹。 上官宴心内一震下意识往屋内看,却听她继续道: “从东宫药园的余雾、陈年的遗憾里出来,忘记它们,往前走。上官一族的前程如今在你手里。” 二十多年了,他头回觉得自己半世聪明竟怕是完全看错了眼前妇人。 “你是谁,要做什么,他从头到尾就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封亭关,包括你进东宫药园的始末——” 文绮显然听懂了他口中的他和她,不住摇头,“走吧。每个人就干自己该干的。上一局百般预判设防抢先手,还是步步为子,年轻人,你们没有痛定思痛啊。” 上官宴整个人微后倾,如观风物般看了文绮好一会儿。“这话是让我转告顾星朗?” “转告所有人。宴儿,我活不久了。” 出小院上官宴没有立时离开,一直站在田边听麦浪。 下午日头极盛,他背影极似清癯的上官朔,只更挺直。 文绮亦坐在梨树下长久没动。梨花瓣瓣落在石桌上衣袂间,很多年来的很多个春日,上官朔就坐在方才上官宴的位置教她弈棋。 过几日我要去像山。临别前她告诉上官宴。 上官朔的遗骸不知去向。去冬离开封亭关时因顾淳风一句“不许收尸”,大军扬长而去。 此后上官宴回头寻,遍寻不得。他渐有些疑心是被文绮收了走,毕竟那期间她持续藏匿于人群中,化身过最欢楼鸨母,要行事也容易。 便这么站到了黄昏。 不见造作大姐身影。 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腰腿,迈步往镇中去。 【1】303何时共剪西窗湖(下);417忘年 第587章 就计 三月末,梨花开又落,上官宴出霁都往祁南,世人方知此死里逃生的昔日苍梧大族被当今祁君安置到了麓州。 宅子在城西的九思巷,取“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恩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为训。据说上官公子抵达那日还带了个女子,小腹微隆,其貌不扬。【1】 “都说没娶妻,小妾吧。” “啧,怕连小妾都不是,你瞧那上官大公子模样气度,必眼高于顶,岂看得上这么副样貌。” “很不好看?” “那倒也不。普普通通吧。” “肚子都起来了,那上官公子怕是因此着了道。没娶妻,该也还没个一儿半女?这是长子啊!啧啧,瞧着貌不惊人,肚子可争气呢!这入了府恐怕就有名分了!” “没落成这样,虽获赦到底洗不脱罪名,便做了主母又如何?这上官家谋害我大祁国君储君,全杀了不为过!也就是君上宽仁——” 第三人加入,气势汹汹,将春日午后的麓州巷角叨扰得愈发热闹。 “嘘——妄议圣裁,你吃了豹子胆!” “我大祁素来宽言论,便是当年封亭关之疑也只在霁都受了打压,我们祁南一向是——” “封亭关真相去岁已大白于天下,什么疑不疑的,都是些犯上的话,休再提了!” “昨日上官公子入城,投鸡蛋砸烂菜那些人,放出来了?” “你从哪听的假消息,根本没抓!他一个弑君之徒戴罪之身,挨打受辱都是该!君上留命,不妨碍咱们为先君先太子出恶气!不弄死人就不叫违圣意!此事府尹大人全不过问,便算默许了!” “那上官公子和此来的族人仿佛没参与、根本不知道这段始末,所以获赦。咱们是不是——” 窄巷口围谈的人越来越多,争执规劝声四起,终引来城防。 “散了散了!” 其声洪亮,乌泱泱近二十人嘴上叨叨如鸟兽散。 城西九思巷内一片深静。 庭中桃杏如林,分明春色盛,往来洒扫作业的家仆们却个个低眉顺眼以至于灰头土脸。 正房五间,上官宴住中央。最西那间住着同来的女子,府上皆称如夫人,正合了坊间猜想。 午后慵暖,屋内悄然,榻上女子睡得沉实,渐起鼾声。房门开,有人入,女子混无知觉。 上官宴如常被那说不清配方的浓香熏得连续两个喷嚏。 鼾声稍止。 顷刻再起。 上官宴蹙眉,也不近榻,至衣橱又至五斗柜再至梳妆台,一应置物处都瞧一遍,依然无所获。 他不失望,原没打算确定什么,正要出门,床帏内起声响: “公子午安。有什么事?” 她身着寝裙,春纱薄,小腹更为明显。这般说,直接趿鞋下地,桌边倒茶牛饮,全不顾穿戴不齐而有男子在屋内。 上官宴挑一侧嘴角笑,“唐突了。” 女子摆手囫囵喝水,咂巴嘴,“公子说笑了,妾身是您的如夫人,这屋子您想进便进,夜里睡这儿都是应当。” 那声气乡音与蔚南时无异,言语行动上皆奉承每每叫上官宴错觉只是误会一场。 未婚而先有孕,情郎不知所踪,家中贫寒到底讲颜面,逐了她出门,流落邻镇直到那日遇见他。 她的故事是这么讲的,一开始自称本地人也只是对付陌生人的瞎编。至于那日傍晚上官宴一提她便决意跟随的原因—— “公子出手便是金锭,难得竟似瞧得上妾身还述家事、共游戏。妾身这般处境,有什么不答应的?别说回来做如夫人这样的厚待,便是做随侍,做粗使的家仆也使得。做奶妈都使得!” 上官宴实难将竞庭歌的脸与这番话相洽。 而对方点头之快更在他意料外。有心藏身,不是该百般推搪? 初见时就该拒绝引路。在露馅和探秘之间果断选择后者,非常竞庭歌。 所以后来是觉得多半已经暴露,再藏无益,将计就计? 一路从蔚南归,半途接旨直接往麓州去,入城时马车被鸡蛋砸得稀烂,也便是那时候他蓦然想,自己怕是做了结绳。 一头被顾星朗拽着,而竞庭歌自此拽住了另一头。 路数胆魄皆匪夷所思。 文绮那句“每个人就干自己该干的”对他影响至深。以至于念头到,他停止往下推,只沉心静气告诫自己: 慕容家子嗣在这里。还是长子。 我怕谁。 思绪去又回,他但笑应对眼前人,“现在过来睡,什么也干不了,待你生产完再说。傍晚会有大夫到,号个脉,拟些饮食保养的方子。每日想吃什么,吩咐丫头告诉给厨房,他们自会准备。燕窝早晚各半盅,都是白国南部的大盏极品,听说孕期多食,生出来的孩儿会肤白如雪,对你也好。”交代完了,他抬脚要走,忽想起一事, “夜里若觉得外头太亮,朝里睡吧。我怕黑,屋内廊下须彻夜通明。” 甚好。竞庭歌满意。外间光亮,自己便不必长夜留灯徒增破绽了。 又真是破绽么? 她看着上官宴的脸,支起一身虚假千恩万谢,心下八分了然: 双方有数,照而不宣罢了。她入城进府至今没因为任何混乱、包括此族身份姓氏一惊一乍,便是默契。 戏都是演给旁人看。 麓州百姓砸车且有好事者在九思巷宅门前烧纸的消息,这日传进了挽澜殿。 府尹安端没有呈报,顾星朗收的暗信。没过几日,此事传遍祁国,涤砚左等右等不见君上有要处理的意思,方明白是已经处理了—— 听之任之,爱怎么闹怎么闹。 阮雪音在宁安也有耳闻。她对麓州的情形了解不多,也便对顾星朗此举辨不出一二三;最重要是,她忙着授课带孩子,不亦乐乎。 年纪最小的学生已经由一开始的十三掉落至五岁。 正是她开始习医的年纪。 河边小院被挂了匾额,曰“慈安”,对医学堂之义也应宁安城之名。 讲堂开设近一个月,女护工们一批接一批进出,附近百姓家中有女儿者看得热闹,也求长官意思能否让孩子旁听。 整治之期,众官忙于梳理各项事务,对于这种无关紧要的民意也便任由阮雪音定夺。 阮雪音自然准。五岁女童入讲堂习医的景况始于此。 她从前不知如何与孩子打交道,下山后先有小漠,再有深泉镇学堂里的小姑娘,以及封亭关外村落里那个不能说话的幼童,至今日面对一众稚嫩面庞纯真眼眸,已不恐慌,且授课有日子,很攒了些经验。 作为护工进来的大孩子通常无父母,没有名字,她一一以药材名给她们起: 半夏、连翘、降香,孩子们高兴,她唤得也舒心。 后来旁听的孩童多起来,闻知大姐姐们都以药材入名,纷纷要求老师也给她们赐名,方显公允。 于是满课堂的莲须、竹茹、泽兰、佩兰此起彼伏,有时讲常用药方点到某一剂,便有小姑娘举手起立,欢声不断。 有一刘姓小女孩,得知刘寄奴一味,回家定要父母给她改名寄奴; 另有十四岁却性孤僻的大姑娘,自幼被父母遗弃,起名时只中意“独活”。阮雪音说女孩子叫这两个字太煞气,两人遂翻药典择了一味“阿月浑子”。 她玩笑说此名像西北荒漠或更远土地上生活的异族名,阿月浑子羞赧笑。 竟有这么一日她也做了老师,学生不止两个,一屋接一屋,得心应手。 每日事毕,黄昏阮雪音会登船,河上坐一段。春天的宁安她头回见,此城翠竹极少,岸边栽着元宝枫,她看着看着便满眼都是竹,想起来老师的一生。 乡愁自蓬溪山又飘往霁都。 她暗想过几日找丛若谷谈完话,便该回家了。 【1】九思,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 第588章 曰归 四月芳菲未尽,宁安绿树遮荫。 阮雪音召丛若谷于府衙,略问近来政务。此区情况特殊,众人皆为佐官并未明确职衔。华斌为总务,约等于阮雪音的副官,其他人各领钱、粮、礼、营造、民事、刑狱等,必要时协作甚至互换,以办好差事为最高准则。 丛若谷因其相对贫寒、更与民近的出身,被分派了主理民事。阮雪音开讲堂授课本归“礼”之一项,然此举起于战后民生,与之相关的种种大半月来都是丛若谷在办。 单独召见也便顺理成章。 “本宫不日便要返回霁都,亲向君上详述这头进程。丛大人自上任以来顾大局识大体,具体到事务上也做得很好,本宫都会如实禀明。” “谢夫人嘉许,臣受之有愧。” “本宫在此地虽有长官之名,事实上所行更似监察之职。诸位大人自行其是,很少在政务上真正听从本宫建议,也是常情。” “臣等对夫人敬重有加。战后伤患安置一项夫人厥功至伟,于归拢民心亦多助力,臣等佩服。” 阮雪音对丛若谷的印象,性刚直却有分寸、讲原则而懂变通,不似高门子弟肆意或圆融过头,亦不像寒门书生死板或谨小过分。 “场面话不必说了。大祁立国逾百年,与此地故国一样,大道光明的是世家之后,普通人要想于朝堂上有建树,机会少、困难多。与大人同来宁安的卫良卫大人,家中四朝为官,此番接圣恩返乡的旧臣之中就有他叔父。” 丛若谷立在厅中央垂眼听,背脊挺直。 阮雪音继续: “新区新气象,许多规则在改,对大人而言也是机会。相比昔日为修撰、埋首国史,如今务民生、做实事,可展拳脚处要多得多。” “微臣在其位,尽心谋事罢了,不敢有二心。” “尽心办事与谋取前程不矛盾。考功名入仕途却无前程之志,愧对寒窗苦读十余载,说出来也没人信。” “夫人说得是。” 阮雪音点头,“诸位大人都为官数载,于政务上老道,本宫离开并无不放心。只作为老师,对学生们有些不舍,接下来几个月,还烦大人多关照。” “臣份内之职。” “一是护工们的周全。院宅中伤员多为男子,始终存在隐患,相关法度已经拟了近一个月,最好快些落实推行。也是君上的意思。” “是。” “二是孩子们。如今讲堂中十岁以下女童愈多,孩子不比成人,须格外费心。本宫不在,其他医者讲师都是男子,与她们同住的年长护工们又常日奔忙,未免疏忽,还请大人时时看护。授课方面照旧,切勿因我一人不在,偷工懈怠。” “谨遵夫人意。” “若有难办处,书信往霁都。” 丛若谷未立时应。 “本宫为新区长官,换句话说,许多事情君上会亲自过问,予你直接呈报的恩典便接着。官衔职级尚未明确,你也不必碍着谁的眼色。” “臣领旨。” 四月初八,珮夫人启程归霁都,出宁安时女童小姑娘们四五十如春蝶逐花跑来相送。 卫兵们原要拦,不知碍着珮夫人与孩子们素来要好还是丛若谷下了令—— 阻拦变随护,春蝶们围花送别时卫兵于两侧排得笔直,且安静,更衬其间叽叽喳喳,热烈而朝气。 “老师要早点回来啊!” “老师说的那些个吃食点心,回来时要记得带啊!” “老师一路平安。” 小女童与大姑娘到底不同,说最后这句的是阿月浑子,不知何时悄至阮雪音身边,轻拉她衣角。 阮雪音笑应“好”,又一一摸孩子们的头,再向更远处敛首恭送的众臣道别致意,转身上车。 阮雪音也会做这些事了。她心内默道。老师能看见吧。 出宁安一路东行,阮雪音平生头回觉得归心似箭。她从前也有过归心,先是想离开那锦绣牢笼回蓬溪山,后来想撇下风云诡谲回折雪殿。 这两个地方如今于她都是家。 从前分开时她也想顾星朗,在韵水,在锁宁,但只是想念,埋在心里,不必一定策马奔袭去见,不是非见不可。 淳风说想念某个人时就该拔腿去见,从前她不懂。 忽然间都懂了。不仅要见,还要诉相思,还要相思诉于行。 她也想淳风。回信里她建议她先别揪着入军营一事不放,春来竞技多,射礼、骑御、马球过去都是男子们的游戏,她若能求得恩典也上赛场,若还能一鸣惊人至少表现不输,便是为今后铺路。 也非常想念云玺和折雪殿里那些丫头了。折雪殿内香气也与别处不同,与遥远韵水皇宫里明夫人的兰殿都不同,里面还有她和顾星朗的一方碧云天。 马车入城在六日之后,正值晌午。 霁都一如昔年繁华,城中百姓皆知是珮夫人回宫,驻足围观者众。嘤嘤嗡嗡议论声间或有,被春风吹入车内,阮雪音车马劳顿数日已觉疲惫,懒得听,好坏都随意,她要回家见想见的人了。 正安门大开,除了禁卫列队以待,仿佛还有女眷。马车停,她正起身,帘子被人掀开,眼前是云玺合不拢嘴的脸。 出门太久了。阮雪音由衷感慨,浑不知自己也笑得明灿,陌生又熟练将手递给对方就着承托下车,便看见淳风遥立宫门下,挥着锦帕依然是那只盛春高歌的莺。 “嫂嫂!” 正安门距城中闹市已有些距离,百姓亦远,此一声唤还是被半城人隐约听进了耳朵。阮雪音反常不觉高调,也向她招手,携云玺快步朝宫门去,一路上禁卫齐声,气壮山河: “恭迎夫人回宫!” 祁国还有这种规矩?嫔御而已。 顾淳风瞧出她暗讶,待彻底走近挽上胳膊,笑嘻嘻道: “从前当然没这规矩,大祁此朝为你新立的规矩还少么?感动就回去多亲你夫君几口!” 阮雪音终有些觉得过了,加快脚步离开浩荡声势,“他呢?” “最近都忙,为了你要回来,日日用功,才好多匀出些时间。我出来时正在挽澜殿召臣工议事呢!” 阮雪音点头,“待臣工们散了我去瞧他。” 第589章 融融 折雪殿内春花繁,满庭馥郁微风里漾,漾得心儿也松软,飘飘荡荡。 棠梨带着碧桃一众丫头大门口迎,被阮雪音一一点了说了话,开始整座殿里穿梭往来。其实提前大半月就在准备,到今日几乎尽善尽美;真见人回来了,说不清高兴还是高兴,总觉得还有事可做,还能撸起袖子再搬两盏缸。 阮雪音如常赶远路后要先沐浴,清爽了方能进行后续一切事项。 云玺不管不顾备了够七八人吃的一大桌菜色,光汤就三种,每种盛半碗声言要为夫人大补特补。 放在从前她不敢这么嚣张,一因本是分寸人,二因阮雪音常年讲低调的规训。 “可算长进了!”顾淳风视察着一桌琳琅啧啧夸,“宠妃就要有宠妃的样子,处处清简也没见那些人念你们的好——” 云玺忙道:“夫人清简是习惯,也不为了做给谁看——” “我自然知道。”顾淳风摆手,“但有的是人不知道,还以为嫂嫂独占圣恩享了多大富贵呢!” 这话没法接。事实上确享着泼天的富贵吧?云玺暗乍舌。富贵都堆在仓库里早已经堆不下,夫人不用不显摆罢了。 淳风讲完也觉失准,笑嘻嘻再道:“我的意思是,富贵在身何妨用?不胡作非为便是。就嫂嫂那作派,咱们不想着帮她撑气势,靠她自己?啧,大祁国君的宝贝、心尖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必得是——” 她尚未发完豪言,阮雪音表情复杂出现在偏厅一角。 沐浴毕,春裙轻,宫里的料子格外软,她舒心极了,只想落座大快朵颐。 “瞧瞧,还这么身素淡!”顾淳风过去拉她,“我说嫂嫂——” “用膳而已,待会儿要换的。”阮雪音云淡风轻。 淳风眨眼。 阮雪音桌前坐下,“我刚看了看衣橱,有两身宫裙从前没见过,新制的?” 云玺称是。 “都美。”又向淳风,“我选好了,首饰搭配也想好了,吃完拾掇完,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云玺也眨眼,没忍住望顾淳风。 顾淳风同觉此情此景熟悉,只是这当事人—— 分明今非昔比了呀! 一顿饭吃得香喷喷,阮雪音将满桌菜色尝了个遍,汤也都喜欢,三碗全干了。云玺高兴得紧,劝再进些,阮雪音一句“吃得太饱面圣不好看”,又唬得场间两人大眼瞪小眼。 此瞪眼吃惊一直持续到她更衣拾掇完毕。 大摆阔袖如湖水成莲,一浅再浅的蓝层叠隐在裙裾间,远远观之,雪映青天。她脖间有玉白莲蓬,腕上有璨红流珠,发髻半挽也清美也端庄,珠花二三一支斜钗,极简而贵。 顾淳风无话可说,面对阮雪音诚心询意见只一抱拳:“穿衣打扮什么的,嫂嫂以后不用问我了。” 挽澜殿宫人自也半年没见过珮夫人,湖色乍现于大门前,惊喜而理所应当;待近些瞧得更清明,所有人忙敛首垂眸—— 不是头回见,却比往昔更惊为天人,再看怕收不住眼,还是保命要紧。 有领班过来行礼,道君上还在接见臣工,请夫人晚些再来。 阮雪音只叫他们别作声,刚朝里望一眼却见涤砚走出来,忙竖食指于口鼻前。 涤砚知是叫他莫惊动顾星朗的意思,轻手轻脚过来。 “有劳涤砚大人。本宫在御书房等候君上可好?” 按理没这规矩,但一应规矩到了阮雪音这里自来都可商榷。 涤砚左右一望,“夫人请随臣来。” 云玺如常候在鹅卵石径那头,涤砚领阮雪音一路往书房。至廊下迈步进去前,阮雪音再道: “还请大人别告诉君上。” 于他二人的事上涤砚比云玺还老道,忍了笑正色应,快步回正殿当差。 臣工散去,未时将过。春日晏晏,本就一天疲乏时。 顾星朗仰靠殿内龙椅上发呆,只剩下涤砚方开口问: “她在折雪殿了吧?” “回禀君上,一切都好。” 也不过来。顾星朗看了看殿外日头。怕是又在午睡,午睡永远比他重要。 罢了。“回寝殿。” 顾星朗甚少午睡,此番归来连月如车轱辘飞转,更是从没在白日回过寝殿休息。是真累坏了。 却偏选在今日。 “君,君上。” 顾星朗已经起身抬步,闻言不耐烦睨他。 “启禀君上,方才有奏报呈送,便是微臣出去那会儿,已经放至御书房了,君上要不要现在看?”一顿再道: “仿佛急。” 急你不直接拿过来?顾星朗心头火起,略一想折子也没批完,晚些还要去折雪殿找那没心没肺只知道睡的薄情之人。 “走吧。” 尚没走到,涤砚已经埋着头笑得合不拢嘴。 怕露馅云玺早出了挽澜殿,满庭宫人皆领了示下不敢泄露半分。 顾星朗了无生气过石径入书房,涤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外关上了门。 大白天关什么门?他本就不爽,便要怒而喝,忽被两段柳枝般柔软、凝脂般细嫩的雪臂环紧了腰。 人在身后,丝缎般贴在他背脊。顾星朗先是一惊再一怔,旋即香气传过来。他嘴角根本控制不住扬,嘴上却不认输: “大胆。擅入御书房,偷袭当今君上,回去面壁,禁足三日。” “我不要。”阮雪音答,其声甜且糯,手臂不松。 顾星朗有些震惊,正难于应对,阮雪音松手至跟前,面对面再次环了他腰,仰头鼻尖抵下巴,“我不服。” 热气正喷在他颈间,顾星朗喉结轻滚,“不服什么。” “你明明想我来,我也想来。顾星朗,” “嗯。”前所未有简直索命,他好半刻才应。 “你要不要吻我。” 怕是正午睡在做梦?顾星朗忽有些怀疑此情此景并不真,垂在一侧的右手隔着衣料狠掐一记大腿肉。 痛的啊! 阮雪音实觉得此人可爱天理难容,踮起脚捧住他脸便亲上去。 与最早时候他初亲近她完全一个路数,触碰而碾转,浅探而深入,渐渐翻涌,人间春浓尽被收入此间。 阮雪音鲜少主动除非酒醉时,顾星朗据此更确定不是梦。难得被取悦他很想表现得有风骨些,偏念头刚起人已经稳不住,力道自丹田涌动向四肢蔓延,熟练将人按到身上步步移动,阮雪音后腰下尾骨很快抵在了乌木案缘。 硌得疼。 她索性就着他托抱往案上一坐,双腿围了他腰攀缠更甚。好像压到了一册折子,还是两册,她伸手扫开。 涤砚只怕此二人小别胜新婚,有意站得远,还是依稀听到了折子落地声。 祖宗哎。他闭眼默念《心经》,只盼听觉失灵。正值四月,莺歌燕语之时,这些个蠢鸟平日闹得欢,此刻怎不再唱响些? 第590章 白日听雪 “你要不要午睡?” 千钧一发之际,阮雪音上气不接下气细声问。 这时候还说什么午睡! 衣衫乍看齐整,缝隙在隐蔽处,顾星朗过关斩将如洪水猛兽。 “还是要去午睡...”阮雪音防着最后一道关卡,实不敢青天白日于一架架圣人规训前造次,更不敢力压满书案的折子公文闹出荒唐。 顾星朗终于有些听懂。 “寝殿更去不得。”他使出浑身解数暂且停手。 因为是挽澜殿。阮雪音旋即反应。 但大白天谁知道,又不是夜间留宿。 两人同时想到,且喘且对视:试试? 涤砚听见门开,十分震惊。 好半晌整理心态壮着胆子抬眼,便看见顾星朗一脸清正立在当口,“回寝殿,朕要睡会儿。” 涤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心内先是一句“这么快?”,立时脖子发凉深觉脑袋不稳,应声答是。 阮雪音没出来,他不敢多问;伴君一路往寝殿,前脚刚过殿门槛,忽听顾星朗恍然道: “还有一事忘了同她交代,该还没走吧?请回来。” 涤砚比丈二和尚更摸不着头脑,再应出去,恰见阮雪音也一脸清正往大门外走,“夫人留步。” 阮雪音回头微讶。 “君上还有吩咐,夫人且随我来。” 后妃不宿挽澜殿,若宿必点听雪灯,说的是临幸。入寝殿面圣是无碍的,从前解毒、夜间禀事,阮雪音都进去过,此时白日,更无人有这根歪筋。 但涤砚领阮雪音过去后再次从外关上门的一刻,歪筋忽通。 君上这是要以身试法! 阮雪音方才在御书房时不清醒胆也大,真来了寝殿还是有些发虚。 顾星朗不。她适才卖力叫他十二分着迷,挽澜殿本身禁忌是另一种着迷。最坏不过白日点灯,万千后果哪及此刻曼妙。 她尚在踟蹰不若先前热烈,被顾星朗拽着便穿层层纱幔往寝殿深处去。 那宽阶七重帘阮雪音也熟悉。点灯之夜一重重接连落下,她就在他怀里心跳如擂鼓。 未及继续忆往昔,顾星朗嫌路程长已是在第三阶还是第四阶停下转向,顷刻按她在纱幔间。 湖色佳人软于莹白纱缎里,迎合依附,再上一阶辗转另一重帘,一重接一重,待终于触底乌木龙榻,早已经忘了进门时慌张。 涤砚可太慌张了。 他关上门便开始数时辰,推敲不同时长该用的不同说辞,其间还装模作样去传茶点,说君上与夫人议事,少不得吃喝。 五花八门一大托盘呈上来,自然递不进去,他以君上没唤不好随便叨扰为虑,就此将其安置在廊下栏台上。 一摆就是大半个时辰。 没听见异响。 他心头大石重落地。 七重帘的功力不容小觑,但凡不过火都不足为外人闻。他先前担心顾星朗帘外行事,也便难免出事,又怕支开庭中宫人欲盖弥彰,只好悬心硬撑,如今看来—— 你君上永远是你君上,彻底丢开脑子前总不忘将底线摆妥。 太祖一世英名。他暗摇头。岂知您这重孙见色忘训,冒白日点灯、春日听雪之大不韪! 便这么望着廊下日色西斜,越来越斜最后晕成一片柔暖光海。 寝殿门闭得死紧如遭封印。 七重帘也是深寂,莹莹如玉暗刺龙纹的白,与最深处床帐同色。帐内将息,阮雪音右臂弯在枕上,脸枕臂弯上,全心全意盯着顾星朗很久方眨一回眼。 顾星朗被盯得发毛,观她脸上潮红未褪眼中迷离尚存,偏嘴角带笑,一咳道: “素日这会儿不都是大睡特睡,今日精神头倒足。” 阮雪音似被此一句拉出长梦,撑起来笑盈盈,又往他身上一趴,脸颊正落在胸膛,仰面继续盯他下颌睫毛,又伸一根食指从额头沿鼻梁往下勾勒,“哥哥真好看。” 顾星朗心跳呼吸全漏了。 再也绷不住拉她一并坐起来,两下相对,神情严肃: “说。” 阮雪音眨眼,“什么?” “犯了什么大错,治病的还是治民的?” 治病不应该啊,她回回给阮仲送药他都晓得,自觉得很;治民更不用说了,沉得住气步步踩得实,根本没出岔子。 阮雪音乖巧摇头。 那为何表现得出色至此,那些个花样—— 实在叫人血脉贲张,根本不是阮雪音干出来的事! “哪学的。” 也很值得深究,宁安锁宁两头跑还不够忙,竟有闲研究这些? 阮雪音方明白他这般郑重所为何事。总归床帏之内,总归方才做了女登徒子,她羞不起来,脸红也是无意识, “我的悟性你知道,不用怎么学的,看一遍也就会了。” “哪看的。” 垂象楼里不小心翻到的。遂将那晚回旧宫睡、夜半观星又去垂象楼中找书,林林总总同他说一遍。 “找着找着看起了乱七八糟的。”顾星朗沉脸。 确实很好看。这类书她没读过,开启新人间的大门,以至于从头翻到尾,合上最后一页天都亮了。 “你若不喜,回头我不用了就是。”阮雪音诚意交涉。 顾星朗一咳,确保自己神情语气皆中肯,“那倒不必。凭是什么学问,学了就要致用,勤加练习方得深造,不枉夜半用功至天明一场。” 薄被掩在腰处,他泰然坐着赤条条无牵挂,配上这副说辞实在很好笑。 阮雪音忍不住笑,半截缠花细带还歪挂手臂上。明媚又出尘的微透烟粉小衣趁同样泛粉的肌肤,虽然凌乱皱巴巴,到底绝艳,比平整时风情更甚。 “这件从前没见过。”顾星朗重被笑靥如花迷了眼,直勾勾。 “我也没见过。该是新制的。” 阮雪音方才就想问他为何没扒,实在“很不顾星朗”;终觉过分坦荡,没问出口。 顾星朗读心之术却一如即往稳健,稍倾身咬她耳朵,声低且惑:“这件好看,留着比较尽兴。” 半褪有无间,配以她今日风采,足够回味好几年。 阮雪音觉得再是厚脸皮也继续不下去了。 她双手一抵扑他回榻上,拉过被子将两人轻覆,脸埋入他颈窝, “明夫人的故事究竟有何蹊跷?她与太祖,” 最后落得两相猜忌终不得善果么? “你说在韵水皇宫时住的兰殿,正是她旧居。”顾星朗半晌答,“发现什么了?” “没有。那地方极雅,满殿镌兰绣兰连空气里都是兰香,但是她出阁前住的,入祁后再没回去过,哪里能发现什么。” “你怎知她再没回去过。”这话带笑,只如玩笑。 阮雪音撑起来些,“回去过?明夫人离开祁宫了?” 白君其实没明确说。此去尽余生是她自己的判断。 “小雪。” “有祖训。长公主说漱瞑殿内的传承只国君晓得。”阮雪音了然,“不能说就不说。” 尽管很想知道。 “你只须记住,”顾星朗侧过脸向她,“每一朝,每一代,每个人,都不一样。哪怕完全一样的景况也会因人的不同走向不同的结果,更遑论,很显然,你我与太祖明夫人,景况并不一样。你如今在做的事,明夫人便从来没做过。” 阮雪音明白他每次决策,都在试图解开近在眼前的问题和铺设远在天际的目标。她感谢他的开阔、明豁和与之相匹配的智识才能。 这些东西不在庙堂风云之内。 是他作为一个站在至高处有视野有抓手的人,为这世界尽的心力。 她明白而不必讲出来,携手便是懂得。 “还有很多事想问你,想讨论。”阮雪音整个人再次落下来,伏在他身上,“但这会儿不想说。” “我也是。” “今日我悉心装扮了,胭脂都是自己调的,你没怎么瞧清楚吧。”她颇遗憾,有些委屈。 顾星朗更委屈,“不是我不想瞧。你扑得也太快了,饿狼似的。”这般说,伸手捏她下巴抬起脸,垂眸细看, “这会儿就很好看,绝对比调制的胭脂好看。我这个人,平生所好是天然。” 第591章 春竞 酉时将尽,暮色已沉,寝殿大门方开。 一白一蓝两人走出来,说话的说话点头的点头,比平日所见更严谨,仿佛正讨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阮雪音如今有新区长官之职,回来详述政务且一述一下午,并不奇怪。 云玺已经重入庭间,一眼瞧出阮雪音发髻不对,知她手笨没能复原,待二人谈话毕,不动声色过去搀,往偏厅用晚膳路上小声道: “夫人走得快些,入厅中奴婢给您整理。” 顾星朗特意让阮雪音先去,唤了涤砚有话吩咐。涤砚只道真有事,如常等示下,却听顾星朗闲闲道: “下午那封仿佛急的奏报呢?” 涤砚一呆,心道您不是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读了,还读了一下午。 “回君上——” “此为欺君,论罪当斩。” 涤砚委屈得直欲哭,便听他又道: “你知朕知,这次便算了。下不为例。” 涤砚再呆,方从这一句里品出上一句深意—— 你知我知的是奏报之谎,更是该点灯而没点的隐秘。敲打他呢! “君上放心。”他忙表态。 “朕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君上日理万机,接了奏报又召夫人回来再议,连晚膳都耽搁了!君上,膳食已经备妥,这便去吧?” 顾星朗满意点头。 阮雪音午膳只吃得半饱,下午用力过猛至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云玺手巧,趁人不备将她收拾得与来时无异;顾星朗入偏厅特意欣赏了,落座后歪至她耳边小声一句: “美艳不可方物。颊上胭脂是点睛之笔。” 阮雪音不是美艳挂的,此一字“艳”另有所指。且哪还有胭脂,分明某人杰作。她闻言瞪他,忍着没去摸脸,怪道怎会还红着? 自是一顿胡吃海喝。顾星朗心脑眉眼皆是春,也不管旁人在场,尽挑她喜欢的往她碗里堆,自己忘了吃,看她小嘴开阖嚼了又咽,甚觉心满意足。 八九分饱时阮雪音停下来,接过绢子拭嘴,悄声问: “今日见淳风,还是那般欢喜样子,是同沈疾和好了?” 实在惭愧,回来后她忙着吃喝打扮会情郎,未及关心,只字没提。 “没有吧。” 阮雪音甚少见他这副神情,“你究竟怎么个意思?” 云玺涤砚适时退了,容他二人议家事。 “他们两个的事,我拿什么意思。” “你若定下婚礼之期不日便办,沈疾抗不了君命;你若决定取消婚约,凭淳风怎么闹,都嫁不得他。归根到底沈疾的顾虑正是你长久以来的顾虑,你——” “我顾虑了这么些年,去岁赐婚,便是过了自己这关。现在是沈疾过不去。” 阮雪音不知能怎么办。劝沈疾? 来日真有不测,她无法为淳风的人生负责,所以谁也不能拿主意,还得看当事人。 “你倒由他们闹。” 莫说皇室,便是高门乃至于稍讲究些的人家,也不会容儿女们这般在婚事上反复,你来我往拉扯不休吧? “就只纵了他们两个,也算无憾了。” 总要妄为一回,让规矩之外的事发生一回。于全是束缚的一生当中。 他把这机会给了淳风。 阮雪音完全听懂。“那总要帮一帮吧。”遂柔声气,“不借些外力,靠自己难将真心剖到底。”又补充,“不是帮他们做决定,是促他们做最想做的决定。” 顾星朗看着她,“听说你建议她参加春竞?” 阮雪音捏他手,“答应吧。” 顾星朗稍默。 阮雪音起身便往他腿上坐,抬臂勾脖子,“答应嘛。”又小声,“哥哥。” 旨意第二日便到了灵华殿。 顾淳风深觉阮雪音来得太晚,平白叫她在过去数年中花了许多功夫求这求那。 春日竞技统称春竞,青川诸国叫法同一。此竞广存于各国多时,逢春必举行,皇室高门军营骁将皆可参与,渐渐形成一套比过去更丰富有看头的赛制。 四月初八始,射礼、骑御、马球等单项竞技分别在骐骥院、箭亭、演武场等地进行,连赛七日,决出各项之前八人。由这各项的前八分别组成八支队伍,意即: 射礼出一人、骑御出一人、马球出一人,是为一支战队。 马球因本身为群体竞技,对战时四打四,故而最终胜出的前八其实是单项中前两名的队伍。 有不止一项前八荣耀者,比如今年纪齐就在射礼赛中拿了第二,骑御第四,马球与队友共拿了第一—— 只能选一项代表出战,其余两项空出来的名额由该项第九名替补,如此类推,方确保八队得组,每组三人。 便从第八日起,也就是四月十五,八队联竞开始。两两对抗,八进四,四进二,每日上下午各一场,共三日,决赛前休两日;四月二十,两支走到最后的队伍争夺当年魁首之荣。 近二十年来最精彩的一场,双方队长分别是顾星磊和柴一诺。后者当年力克太子战队取得了最终胜利。 顾星朗从没参加过春竞。 十四岁以前因年纪实力皆不敌当时翘楚,比如十八九的顾星磊和柴一诺,十四岁以后没了机会。 并无规矩说国君就不能参加春竞。但他登基以来路难走,莫说自己没空,满朝文武也不希望看到新君将心思放在游戏竞技这类事上。 自内而外又自外而内的束缚,他早惯了。 渐渐遗憾、坐在观战席上的蠢蠢欲动也随时间消磨,变成理所当然。 沈疾伤未痊愈。 近来外间对其战力颇有猜疑,因功晋升是一回事,能否依然担当重任是另一回事。 大祁昌盛,从来不缺崛起的新秀;各世家有的是人想推族中骄子伴驾,近水楼台,握住权柄的机会也大些。 当今君上将这个位置、许多职权放给背后无山的沈疾,朝中人人知其逻辑。 换句话说,君上是沈疾背后唯一的山。 如今房屋本身不稳,有靠山也没用。 而那处屋址,大家都想要。 沈疾是参加不了了。正合各家崭露头角造新势的心思。 春竞第一日,箭亭人山人海。 梧桐青叶招展在高枝上,黑色的忽雷驳御风而来。 第592章 结对 据说场间一半人没反应过来,便是主事的武官都以为他是来观赛。 腿伤而已,无妨挽弓。 据说他只讲了这一句。 射礼也分三轮,第一轮静赛,每人瞄靶连发二十箭,按成绩取前十六。 因人多,光静赛就要四日。 第二轮上马,靶子遍布整个箭亭,或立或悬或明显或隐蔽,两人一组,比准、比快、比全—— 既要比对方更快找到靶子,还要全部找到,还要射中射准。 十六人两两一组,每半日赛两组,两日后正好决出八位。 这八位再于最后一日进第三轮,八条笔直赛道直接策马射击,十个立靶每隔一里连排,一气呵成,比速度比反应比准头。 射礼前八的名次由此定。 今年拿下第二的纪齐便是在最后一日八人角逐中输给了沈疾。 据说准头是完全一样的。十个立靶,飞驰之下,两人都十箭正中红心,而沈疾实在快到如一阵黑色飓风纵贯,行进路线比赛道更直,生快了纪齐约三尺地冲过终点。 据说纪齐下场就哇哇叫,跟沈疾嚷嚷是追风不敌忽雷驳。 据说沈疾又只讲了一句话: 我腿没好全,驭马其实不便。你该磨练骑艺了。 纪齐当场不服叫嚣要换掉追风。 都是据说。阮雪音回霁都是四月十一,先听说沈疾参加了射礼,同一日撒娇之后,过几日便闻知了今年决出的八支队伍组成—— 除了纪齐自还有翘楚占了不止一席,自有名额空缺,须各项第九、第十依次来补。 顾淳风顶了其中一缺。 圣旨于八队分出的前一个时辰直接下到了演武场。 据说满场鸦雀无声,武官划名册的笔掉到了地上。 该说君上徇私么? 公主是女子,根本无战力可言,于其队友,大麻烦,影响发挥和最终成绩;于其他队伍,也麻烦—— 让着?护着?同样影响发挥和最终成绩。 端着圣旨的涤砚又念了: 入赛便与诸君同,有相让者,自此取消春竞资格再无恢复之日。 轮到了骄子们头疼。既不能让,谁要与才学骑射一年多的姑娘家一队?等于一轮退赛啊。 主事武官眯着眼展望全场。 人人低头坚决不与其对视。 沈疾和纪齐各为队长,后者以余光一瞟再瞟前者,不见动静,心道真不接啊?! 便隐隐察觉左侧同为队长的温执将有动作。 “报告!”什么都还没及想,他嘴比脑子快,“属下愿领公主一队!” 据说演武场在这句请示之后持续无声。待分队完毕,众人踏出大门,门外忽如蚂蚁炸锅。 纪齐灰头土脸,旁边那人仿佛是队友,也灰头土脸。 半个时辰后沈疾入挽澜殿,进来便要跪而请罪,被顾星朗制止,又被涤砚强行按坐在备好的圆凳上。 “还请君上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顾星朗不看他,翻折子。 “殿下天分高,学得快,确比寻常女子强,却毕竟——” “她又不是你们队的,担心什么。输也是纪齐输。这种竞赛,最坏无外受伤,死不了人。” “君上!” 顾星朗抬眼:“她非要去。” 不惜撺掇阮雪音用美人计。而他吃人嘴短,被咿咿呀呀的“哥哥”唤得耳根子愈软,岂有不从之理。 “君上岂能由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她是为你,也是为她自己。圣旨下去收不回来,你若不忍,自己想办法。” 沈疾坐在圆凳上好半晌岿然如山。 顾星朗若无其事,批完一折又一折。 “队伍分出,自来没有再改的规矩。” 终听见石头说话。 “你是沈疾。婚约也还没作废。实在要与她一队,其他人都能理解。从赛制看,也更公平。她毕竟最弱。” 第二日便是八队联竞。其中两队生变的消息近子夜传遍皇城。 沈疾入纪齐队伍,与原成员互换,并淳风殿下,三人组队。 消息尚未传进顾淳风耳朵。 只因她连续几夜都于子时之后来演武场训练。 纪齐到今夜才知,下巴掉地上。 “意思是早就定了?” 两人驭马一黑一白,奔驰中喊话也被风声盖。 “前几日刚定。”顾淳风就着夜间灯火直视前方,目光如炬。 “然后你就夜夜来演武场练?这不算开小灶?” “年年从八队联竞开始到最后对决,都是同一套规则,你们是熟悉了,我只看过没跑过,赛前自然要来练。”淳风专注在动作,扯着嗓子话也说得有一搭没一搭, “便算是开灶,我都入赛了,还有比这更大的灶?” 真不害臊。 遂停了拌嘴,两人又猛跑三回合,明日两场里没有他们,无妨熬夜。 “你今日,”下马饮水休整,顾淳风方问,“为何自荐?” 纪齐与她就地并坐,今夜有星,比场内灯火灿。 “他没反应只能我接了啊。难不成让温执?” 顾淳风眨眼,“温执怎么了?” 君上曾属意温执为驸马。温家不简单。这些都是他在家偷听来的,不确定能不能说。“就,你跟他不熟吧?姑娘家,出来舞刀弄枪本就不方便,你还是跟着我,万一我哥改主意,从我这儿要人也比找其他人方便。” 顾淳风想笑又想哭,推他一记,“你是傻子吧。” “帮了你怎么骂人啊?我一匹三项皆有名次的黑马,这次就因为你,要一轮游了!话说你参加春竞做什么?虽是游戏,但我们都很重视,被你一搅和,还怎么论输赢?” “我若不济,反正只一轮,也就拖累你和另一个,不影响论输赢。” 纪齐心道我怎么就成冤大头了,怎么就活该被你拖累了?便听她继续: “我若能成事,便证明不比你们差,既有的比,自可以光明正大论输赢。” 是这个理。纪齐不自觉点头,消息便在这时候传进演武场。 大半夜没人跑这种腿,沈疾自己来说的。 纪齐狂喜,满场跑圈高喊“不用一轮游了”。 淳风与沈疾马旁相对,前者竟不闹,肃声道:“比赛在后日,你还有一昼夜训练我。” “殿下太胡来了。” “有人占够了便宜想悔婚,究竟谁胡来。” 纪齐强迫自己冷静正走回来打算讨论战术,恰听到这一句,狂咳不止: “我我我没听到啊。”一边摆手又看沈疾,犹豫再三,痛心疾首: “哥你太让我失望了!” 第593章 初临 公主位列春竞,人人翘首等赛。 有些徒劳。盖因八队联竞在演武场,只决赛跑全城。 有好事者试图买通联竞时演武场内外的戍卫,让他们传话,好实时获悉赛况。 自被耳听八方的祁君陛下闻知了。 “请君上的示下,是否严查?” 温执亦正年少,故虽顶了沈疾在御前的缺,仍被御准了参加春竞。近来他不在时都由柴一诺暂代。 “不必。” 柴一诺稍怔,“君上的意思——” “让他们传。别故意抬高价刮人钱两便是,意思收些得了。” “是。” “一诺。” 柴一诺正往外退,闻言一凛。 “臣在。” 十四岁以前顾星朗是皇子,因对顾星磊的仰望又因那二人少年共锋芒的交情,私底下也以兄长称柴一诺。 是登基后改的称谓。 尽管柴一诺长他五岁。 “许多年不见你参加春竞了。” “回君上,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些个历练争荣耀的机会,自该留给年轻人。” 顾星朗一笑,“又来了。你今年也不过二十七,要自称老人不成?” “君上圣明。虽当盛年,到底不必与少年人抢风头了。臣与父亲,整个柴家,受君上荫蔽,很是知足。” 顾星朗挑眉:“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柴一诺蓦然跪,“臣与战封太子少年交好,先太子薨逝之后,君上一直认为臣于政事上过分小心,是因这段缘故。” 不是没料到他会剖心。封亭关悬案解,许多人的梦魇都见了天日,许多不好剖白的话,终也可以说了。 就是来得有点儿突然。 顾星朗放下湖笔认真听。 “一蹶不振,有过;担心君上猜忌,有过;因此于政事上束手束脚、明哲保身,”这词是去年顾星朗说他的,“君上圣断,分毫不差。” “如今想通了。” “去夏君上赐瓶,父亲一直端供家中正厅。这些话,他原不许臣来对君上说。” “你父亲刚直,忠义都放在沙场上表,不喜说矫情话。所以朕说,你为文官也宜。” 柴一诺敛色更甚,“虽谨小过头,柴家对君上、对大祁忠诚,日月可鉴。” 算重表了前年虽见竞庭歌而绝无二意的心? 选在这个时候,自称一门武将嗅觉不灵,实是谦虚了。 “朕明白了。” “君上任何吩咐,柴家赴汤蹈火。” 顾星朗点头,“身上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吧,找个日子与你父亲一同入宫,咱们君臣在烟萝水榭好好对饮一番,你们也跟朕细讲讲,此次北境与南境的故事。” “臣遵旨。” 举城瞩目的“公主赛”便在下一日上午。 此三字名头也是新造,起于民间,又一夜之间上传至军中,成为近两日人人念叨的热词。 天未亮,顾淳风起,沐浴束发,一身戎装。那衣装颜色比寻常戎服要淡,下摆也大些,颇似裙装。 她原是让造办司按她尺寸裁制与军中一模一样的服装,阮雪音说,女子便要有女子的样,飒爽亦该是女子的飒爽,无谓依靠模仿男子获取认同。 顾淳风深觉有理,改了式样,今日看来,明智。 她比所有人都到得早,旭日初升时已经出现在拱戍楼。 拱戍楼共四层,乃演武场高点。数日前与沈疾拉扯的二楼,她经过了,看一眼走廊,继续往上。 晨风清朗,是春末白日里难得的凉。风过脸颊带起未能服帖的鬓角碎发,她伸手摸两把,忽意识到自己今年该满二十二了。 女子二十二,还在闺中,中意了一个又一个,通通不是无果就是行将夭折。 而她还要追,还要强求,也挺可笑。 阿姌若在会怎么说呢?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是把沈疾暴打一顿? 顾淳风扑哧笑出声。她会支持沈疾,觉得他是真为自己着想,然后劝自己放弃,嫁个更稳当的富贵人家。 平生所爱,全是傻瓜。 演武场的戍卫开始换班,陆续有人进来,远远看见拱戍楼四层中央站了个小个子,威风凛凛的,都有些错愕。 顾淳风个子不小,当作男子远观时显得小罢了。兵士一个个走近,渐瞧清脸,皆敛首行礼。 她再是胆大性子泼,毕竟为女眷,又是公主,眼看兵士们络绎不绝经过皆给她不容忽视的一礼,眼看满场大男人就她一个姑娘家—— 与在宫里受拜全然不同,演武场内自是另一番气势。她慌了慌,尽最大努力适应。 好在离得远,难被看清神情。 而慢慢找到些感觉,背脊更挺,向着场下点头致意。 纪齐也到了。他旁边还有一人,名唤江潮,也是屯骑营的,今日对手之一。两人共事,显然相熟,一路有说有笑进来,江潮先看到了高处的淳风。 自然要礼。纪齐这才瞧见,扬手便要招,抬至一半反应场合不对,也郑重一礼。 淳风遂下来,唬得满场往来兵士不知该不该列队。她颇霸气手一挥,高声道: “圣旨言参赛则与诸君同,大家不必拘礼,还请查看确保赛马道、箭靶稳妥,羽箭足够,击鞠用的球个个饱满。”讲完觉得差点儿意思,补充: “辛苦了。” 纪齐刮目相看。 江潮待淳风走近,再礼。 淳风以同样姿态回,“君上有令,不得手下留情,江大人今日要全力以赴啊!” 江潮一怔,旋即正色,“自然。殿下放心。” 联竞队伍由三个单项中的佼佼者组成,赛制自也是围绕此三项而设,无外乎赛马、赛箭、赛击鞠。 地方在演武场内的西园。 西园阔达十亩,是素日各营集中训练之所,依据不同需要做不同临时搭建,今日便很繁复—— 目之所及旌旗飘扬,场中立靶如林,难辨摆放规律; 南北纵贯的两侧赛马道洁净平整,一直往北,尽头一片巨大空地; 空地再往北是一堵墙。 更像城楼,比拱戍楼稍矮,楼上一面旌旗,上绘熊虎。 顾淳风眯着眼遥望场间那些立靶。 “乍看靶心都是红色,最中间不同,这个距离,最好的目力都瞧不清。殿下别费神了。”沈疾也已至,三人立在西园边候场。 今日因有纪齐,瑜夫人到场观赛;又因有淳风,阮雪音到场观赛;因同时有纪齐和淳风,淳月长公主带着下月将满周岁的纪宸,也来了。 “都说男童比女童走路要早,但也基本在满周岁之后。今日看宸儿,却是已经能扶着外物一走数十步了。” 三人都坐在场边正南搭建的临时看台上,阮雪音率先开口。摇摇晃晃的小童就在近旁来回,满脸稚气,双目澄亮,她多看一会儿,也觉可爱。 顾淳月今日见她便觉出了诸多不同,闻言一笑,“是都说他走路早。”又向纪晚苓,“父母亲言纪齐打小蹿跳如猴,却也是满周岁方开始学步。” 纪晚苓点头,“我们家此代,两动两静。下一代,看样子要以宸儿之动如脱兔起头了。” 两动两静,静是纪平和纪晚苓,动是纪齐和—— “说起来,竞先生辞去谋士之职后,当真回了蓬溪山?”顾淳月复向阮雪音。 “长姐或许不信,我是真的不知。” “蓬溪山如今归蔚,她若不主动告知,是不易晓得。但,如有机会,雪音你还是多转达,她家在这里,我们都希望她回来。” 阮雪音应下,便闻场内号角声起。 第594章 输赢 队与队决、三打三,自有步骤,一人一环。 单项时沈疾只参加了射礼,以第一名进,联竞场上负责赛箭。 纪齐三项都有名次,便选了赛马,将相对有胜算的马球让给了淳风。理由是击鞠这种事,技巧运气各占一半,而他和沈疾在前,能为她争取更多时间。 顾淳风原不满意此安排,因难于展现自己骑射技艺,有违初衷。但阮雪音劝她说,一口气吃成胖子的事从来没有,春竞只是第一步,能像模像样出现在赛场上,像模像样与男子共竞,便算功成。 纪齐驭追风在正南起点处,同一条线上对方的第一骑也已就绪。 场边临时搭建的观赛台上人声已沸,皆是霁都城内世家名门,与这头长公主、两位夫人的看台隔着距离与禁卫。 西园方正,三环皆是直线任务。 由第一骑策马自起点北奔,分别走两侧赛马道,一路跨越七座障碍,到熊虎旗下终点以槌击鼓,鼓声起而第二骑出,从北复往南; 第二骑不走赛马道,往中间箭靶林立处行,不限路径,以率先射中所有蓝心靶为胜—— 历来靶心都是正红,此赛中林立的六十个靶子里却于正红中央再作文章,分别点蓝、点白、点黑各二十,交错摆放。中心圆点远看不显,须行至相当距离;为能以箭射之,又不能太近,是三环中最难的一项。 先射完所有蓝心靶者继续南行,至这头起点再击鼓。鼓声起第三骑持球杆出,走赛马道复往北,不跨障碍,径直抵达北侧尽头空地上,将事先摆好的鞠球击打入洞门。 最后这环击鞠的难易程度,取决于前两环的快慢和第三骑自己的速度。若足够快,完全先于对方到达空地,击球入门便可。 速度相当、前后脚抵达的两方,才需要争球破门。 先破门的队伍获胜。 第一骑听主事武官鸣哨。 哨声起,纪齐如离箭,顷刻奔出一里开始跨越障碍。七座障碍高低不等,距离不同,每跨一座须提前算好起跳时机。 对方第一骑是射声营柴一诺的另一名副尉,唤简然,单项骑御赛中纪齐拿的第四,他是第二。以就近这场战绩论,无障碍赛纪齐跑不过他。 但有障碍是另一回事。 纪齐谨承沈疾多年规训和赛前一日特训,算准时机,每跨皆准;对方亦不吃素,驭马疾行如跃山河,两人前后相差无几你追我赶,至终点时鼓声几乎同时响起。 沈疾驭忽雷驳出,与对方第二骑一开始几乎并驾齐驱,而后开始减速,竟落后了约三丈。 对方在前也开始减速,忽挽弓搭箭,似看到了蓝心靶,嗖! 全场第一箭出,中了! 紧接着第二箭,再中。 第三箭,破风打靶。 沈疾还没出箭。 他持续减速行进,目光如鹰扫视茫茫六十个立靶。 距离已足,红心之中蓝白黑,辨得分明。 忽见他背后抽箭,开臂挽弓,巨弓整个横着,那五支箭排在巨弓之上有如扇骨。 世人皆知沈疾一箭扫五人,不知他能一射出五箭。便有耳闻,少有人见过,此刻他横弓绷弦那五支箭角度刁钻,实在惹眼,顷刻间整个西园惊呼声起了又落。 起落只一瞬,满场屏息,五箭齐出“嗖”声挟风声往如林的立靶去,但闻接连中靶闷声起,砰砰砰砰砰! 无人怀疑,必是五箭齐中,箭箭蓝心! 西园沸腾,看台上有人高呼。 淳风已经等在正南起点处准备待会儿出战。赛事开始本就叫人热血涌,观此情形她早忘了婚事稀碎,心下一声忘情粗口,再一声“不愧是我男人”,终觉不过瘾,挥着马球杆振臂大喊: “好!” 阮雪音她们的看台就在她身后,只是离得远。三人本专注场间战况,也自澎湃,闻此声皆不由得侧目,但觉头顶乌鸦阵飞,嘎嘎乱叫。 沈疾全副精神在射击,根本听不见周遭响动。五箭齐出而再搭五箭,连续四回合,二十支箭全部插在了二十个错落的立靶中心。 “走!” 便听他收弓一声喝,该是对忽雷驳。高大神驹扬蹄南奔,瞬间加速冲向尽头的顾淳风。 沈疾自有准头,决计撞不到她。淳风有此底气,也便不躲,看着他策马而来气吞山河,只觉满意,禁不住灿笑。 “听鼓出发!” 却听沈疾再喝,声音无限逼近,鼓声于下一刻暴响于耳侧,顾淳风来不及想一夹马肚子便往赛道上冲。 一年多历练,师从沈疾;半历过战场,有些行军经验;再兼决心—— 她是要与他并肩作战的,一时技艺有差,声势必须夺人。 那姿态、神气、驭马要领于瞬息间凝而发,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将春日光明尽敛入西园。 无须跨障碍,顾淳风只须全力奔跑。而先前落后的对方第二骑也自往正南起点奔,顷刻鸣鼓,对方第三骑出了! 正是江潮。 因着沈疾所造优势,淳风其实遥领先。而所谓赛马,其实比人也比马。她的小玉本身实力不凡,她自己驾驭之术亦过关,不翻障碍直线跑,根本不会落后这些经年骑射的武将太多。 江潮是以单项马球赛队伍第一的身份进入联竞的,意即上一轮纪齐的队友。此人击鞠技巧一流,骑驭速度中等,与淳风相抗不会拉出太大差距,而以此刻领先弥补,最坏不过同时到达击鞠处。 更可能淳风先到,一杆入洞。 群情激昂,看台上男男女女站起来踮脚望。自顾淳风策马而出便有呼声成浪,原本看热闹者居多;渐渐发现公主殿下身姿技艺俱佳,虽一点点有被对手追赶之势,到底气势不输,速度也可,以女子之身赛马西园更有种难言的飒美。 一时满场高喊“公主”,人人希冀顾淳风夺得胜利—— 观赛数年,输赢都是一群男人,早腻了! 逆风疾驰,小玉不负众望先一步出现在了鞠球前。 淳风找准角度看准那滚滚圆球,扬杆一挥—— 竟然挥空了... 鞠球只被球杆带起的风闹得地面上晃两晃,仍在原地。便听马蹄声自右侧来,正是执杆准备抢击的江潮。 “把球护住啊笨蛋!” 却听东侧看台上一声吼,仿佛童稚,又颇深沉。 顾淳月稍蹙眉。 纪晚苓也蹙眉。 阮雪音同样有些识得这道声,以绝佳目力往东侧人群中看。 “是?”顾淳月问。 “是。”阮雪音答。 顾星漠这个死小子!淳风咬牙切齿。从夕岭偷跑过来看她笑话! 这般心骂,手上不敢怠慢,忙伸杆够球直往另一侧带,同时驭马转向,便要避开抢夺再击! 第595章 子嗣 “然后呢然后呢!” 演武场外人声鼎沸更胜场内。 “公主探身勾杆守住了球。” “公主探身勾杆守住了球!” “公主探身勾杆守住了球!!!” 同一句话,先小声,然后大声,到第三次重复时声震如雷,自场内一层层向外传递。 “对方紧追伸杆抢球。”场内高处另一名戍卫小声。 “对方紧追伸杆抢球!”立时有场外墙根儿下传声筒大喊。 “对方紧追伸杆抢球!!!”人群中耳灵者当即再喊。 竞技场上动作太快,非这般多戍卫接连传话不能匹配其速度;声浪如潮,越往外越乱,连绵不绝又闻: “公主一个塌腰回马带球!” “对方急追,两杆相交!” “球丢了!” “都在追!” “对方抢到,驭马带球直奔门洞!” “公主侧马拦截!” “球又丢了!!!” 如此往复,每句至少三遍,场内连呼并马鸣之声都没能盖住场外持续壮阔的声势。追问议论声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忽闻场内一名戍卫声亮入云霄: “球进了!” 场内雷动,场外乱作一锅粥。 “谁啊!” “谁进了啊!” “公主输了?!” “你——”一声爆粗,“喊进球能不能把人名带上?!!” 巳时过半,日头厉害起来。 今日少云,四月已生初夏之感。 顾淳风依旧戎装在身,英姿飒飒,额上薄汗,正叉着腰同顾淳月一行人讲话。 西园内嘈杂渐歇,观者一拨拨离开,有兵士往来作业为下午的场次做准备。 东侧看台上一个小少年奔入场间,不合规矩,却没人拦,自是十三皇子顾星漠。后面还跟着一名中年男子,观之,不过四旬? 阮雪音远远看,第一反应即是传闻中的黎叔,曾带着一众皇亲贵胄小屁孩儿不止一次跋涉青川,顾星朗登基一年后去了夕岭,姝夫人说,他叫黎鸿渐。 个子不算很高,中偏上,精瘦,力量、敏捷都彰显在乍望便觉格外硬直的身体线条上。阮雪音不是练家子,对武艺之类亦不熟,还是一眼定其实力。 自然是顾星朗安排给小漠的师父。他们从没讨论过此事,但她既知小漠功底,黎叔隐退夕岭所为何事也便很好猜了。 这位无官衔的帝师,教了顾星磊又教了顾星朗,如今在教顾星漠了。 帝师命途也能从星象窥么? 人已近,她收思绪。黎鸿渐停步遥行礼。顾星漠负手走过来,仰头横眉向淳风: “今日算你运气好。明日恐怕悬了。” 四进二的赛事就在明早,淳风闻言一凛,正色道: “我要回去休整了。睡个午觉再练!”又扬眸四顾,“他们两个人呢?” “现成就有大师,沈疾的武艺都是他教的,还找谁?”顾星漠依旧负手老成得很,与淳风叉腰相映成趣。 “黎叔愿意教我??” 这般说,人已经往那头去,但听顾淳月在身后轻道: “堂堂公主叉着腰像什么样,好好走。” 淳风大手一挥,背影颇豪迈,“军中人不拘小节!” 顾星漠自要相陪了。 乳母抱着纪宸,顾淳月、纪晚苓、阮雪音三人出西园各自回宫归府。 “小时候每每见黎叔,总有些怕。如今不知是自己老了还是黎叔老了,再看竟亲切,无论如何不觉得凶。”纪晚苓道。 “黎叔本就不凶,只是不爱笑,三十几岁便嘴上下巴都留胡子,我们小姑娘家看不惯罢了。”顾淳月道。 “这么多年,那胡子长短竟没变,也是个悉心执心之人。怎觉得他全不见老呢?” “黎叔已逾四旬了?”阮雪音静听半晌忽问。 纪晚苓与顾淳月对视一眼,“快五旬了吧。” 近演武场大门,两辆马车已候多时。 一辆相府的,一辆宫里的。阮雪音和纪晚苓晨间便是同来,此刻自然同回。 “本宫还有几句话同珮夫人讲,晚苓,” 纪晚苓一点头,“我先上车。” 纪氏实在给了她过分端方的教养。阮雪音看着翠色宫裙春色里渐远。端方到即使心上轻舟已过万重山,面上、言谈、举止仍如昔年。 顾淳月也在看纪晚苓的背影,半晌道:“以为你不回来了。” 阮雪音转头看她。 “一整个冬,消息从封亭关、锁宁城、三国边境不断传过来,我听了很多,有真有假,总以为你要自此离开。” “让长姐失望了。”阮雪音真这么以为,绝非挑衅。 “我松了一口气。”顾淳月淡笑,“是希望你走的。又怕你走。总归都麻烦,听天由命吧。今日想与你论两件事,第一,子嗣。第二,晚苓。” 与顾淳月相谈,此为第三次,每次都是直接深谈。这位大祁此代长公主有种叫人不能拒绝的玄力。 阮雪音稍顾四下,“长姐请讲。” “你母亲是宇文族人,在我这里不算什么大事。从前朝到后庭有对此事发难者,也不过老生常谈一句擅宠。你这个身世独占圣恩,” 母亲为焱父亲为崟,传奇故事都不敢这么写, “实在很不妥当。有了子嗣,情况会好一些。” 如此血脉传承,子嗣该同样不受祁臣待见吧。阮雪音顺着她话想。 顾淳月了然: “只要不为储君,没人能说什么。亡国公主嫁新朝君王,不是无先例,何况到你这一代都隔着多远了,你也只能算半个宇文族人。至于已逝的崟国,此役结束,人人知其始末,如今你有新区长官之职,更不足为虑。归根到底,你诞育的龙嗣姓顾,他身体里流淌最多的,是顾氏的血。”她停下, “雪音你听懂了么?” 全段重点其实在第一句。 孩儿不为储君的意思是她不能为后。 顾淳月不是一定要她答,继续道: “里子面子你都有了,中宫之位无论如何要给晚苓。否则没法交代。” 好半刻只春风语。 “瑜夫人她愿意么?” 淳月晃了晃神,“什么?” “无欲无求坐在承泽殿如神龛。她愿意么?” 顾淳月神色冷下来。“你比从前,有信心了许多。” 不该说信心,更该说无畏。有些事情,突然不自扰了。阮雪音只是心答,没出口,便听淳月再道: “我们很少被问愿不愿意。所以我同你,也是直接讲利弊。晚苓在宫中的冷遇已经是打了相国府的脸,不止一下,不止一时,君上再多赏赐都填不平她不受宠的缺口。只能以中宫位填。” 她上前半步,其声不为春风闻: “你究竟明不明白他为你顶了多少压力付出了多大代价。他是国君。” 阮雪音自然明白。她从出生起接受的一切教导都基于皇权世代,她最早退避一退再退,也因深谙这些个桎梏,于双方都是解不开的难。 “长姐稍安勿躁。局面是在变化的。昔日在映岛,你说想不出她们三位有何明路可走,如今惜润走上了明路,上官妧也已离宫。” “她们和晚苓不是一种景况。前两者的路,很大程度上乘了时局之变。” “时局之变也是人推的。” 段惜润是她推的,上官妧是顾星朗亲自带出的宫。 前者顾淳月并不清楚,根本不知阮雪音去过韵水。 又半刻只闻春风语。 顾淳月眉心微蹙,一点点展,终叹,“罢了。你们折腾吧。我等着看,晚苓要如何走上一条旁的明路。” 第596章 闻香 当晚顾星朗回折雪殿,带来一架东西。 似乎方正,蒙着锦幛,被两名宫人抬进大门。阮雪音总觉得那尺寸形状眼熟。 婢子们只道君上又有重赏,巴巴等着看,东西却一路被送入寝殿,云玺受命关上了门。 “神神秘秘。”阮雪音观他脸上微笑意,更觉奇怪,“给我的?” “掀开看看。” 手刚触锦幛,那头气息隔着薄料传过来,她下意识一缩。 立时转身往榻侧屏后去。 莹黑的曜星幛还静置其间。 “笨死了。这有什么好怕的。”顾星朗已是不耐,伸手掀锦幛。 阮雪音回头,遥遥果见同样尺寸同样莹黑的方盘上山河线条汇聚,极细而精,最好的工笔画作不能及。 “她怎会——你找到她了?你——” 怎样情形能叫竞庭歌交出山河盘?! “我没怎么。她也正好好地在麓州吃香喝辣。” 上官宴去了麓州安居。 所以她竟投奔了此人,而不是去找文绮?能易容掩身份又能帮她接生,还能顺带套话接着翻未解的谜题—— 她虽对所有人说不知她在何处,真要猜,文绮是第一选项。 找上官宴算怎么回事? “你,”只能问顾星朗。 “我只让上官宴去拜访文姨,意外之喜。” 果然。 但她不信他没想到竞庭歌可能在。便不知她有孕,他不可能相信竞庭歌会自此退出时局。 所以不是意外之喜,是一试即中。 “当场撞上了?”阮雪音不信又有些信。快六个月了吧,怀孕减智,水准不如前也在情理中。 “据说易了容,人也胖了些,不好认。偏她是个凡有机会绝不放过的,要机会就要担风险。” 所以是冒了风险最后没藏住。 而被,抓去了麓州? “她自己点的头,自己愿意去。我也没想到。”顾星朗继续道。 阮雪音复望近看方显流动的山河盘。 “人跟着走了,宝贝没带走。我一想放着也是放着,拿过来给你用吧。” 说的可真,轻巧。 “就这么闯进去拿的?” 顾星朗长出一口气,至窗下坐,熟练推开棋桌让坐榻变长,又拍身侧。 阮雪音乖乖过去,刚坐稳,此人果然躺下来轻车熟路枕在了腿上。 他不急答话,侧脸轻嗅,“这香究竟怎么调的?你不在时我让太医局制些橙花香,没一个对。” 阮雪音好笑,“你一个大男人要花香做什么?” “闻香思人啊。总不能为了这点气味自己跑来折雪殿闻。” 人是要思的,国君颜面亦是不能丢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不许传给太医局。”她顿了顿,声音变轻,“因是老师的独门。她留给我们的念想不多。” 顾星朗拾起她手握进掌心,“那就不说。” 阮雪音一笑,“我也不清楚配比,只知有些什么,其实无妨。自以橙花为基,另加龙蒿、柑橘、马鞭草、苦橙叶、天竺葵和提炼出的橙花油,再萃蜂蜡、琥珀、雪松和麝香。” “雪松麝香。无怪馥郁而不腻,别有一种洁净清苦,兼润泽,整个比较像——” “细雨过,遍地橙花。”阮雪音接上。 顾星朗抬眼看着她笑,“是。这么复杂,无怪调不出。蜂蜡琥珀一类,他们恐怕根本想不到用。” “老师说白花为主调的香过柔而易腻,须多加入草木并以麝香之类中和,方得清新隽永。” 何止清新。清冷。叫人想拥而暖之。他半脸埋入裙纱间。 “太医局都调了些什么橙花香,改日我去瞧瞧。”阮雪音将他脸捧出来,“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她那地方,终年有高手相护。” “在蔚南?” “嗯。竞庭歌跟着上官宴离开,身无长物,那宝贝就必定还在家中。” “乘夜潜入要偷,被高手发现了,打了一架。” “打了好几架。了不得,我派过去的人都是精锐,竟讨不到便宜,那院中,机关密布。” 上官朔竟费了这么大气力护妻,身死而护佑仍在。 “竞庭歌怎会不带山河盘,就这么跟着去了。”阮雪音思绪远荡,幽幽道。 “想着反正我会拿,交给你也一样吧。” 玩笑罢了。竞庭歌不会是这个意思,顾星朗也不会真这么以为。 “你们俩放宝贝连习惯都一样,榻边屏后。”他随口再道。 “为何让上官宴带她入祁。” “我没让。” “但你知道他若碰到她,不会轻易放过她。竞庭歌手上,多少沾了上官朔的血。” 顾星朗仰面看天花,“仇怨恩义,你来我往,早就难以个人得失计算了。他和我一样,会着眼最大那个目标,以此衡量一切取舍。” 顾星朗的最大目标自然是国,上官宴,能确定的是家。上官一族的前程接下来由他运筹。 而麓州确是个绝地,临祁白边境,有上百年温家,还有,信王顾星止。 “听说几位王爷要来霁都观春竞。” 顾星朗一笑,“淳风位列春竞,如今整个祁国都知道了,十一和老七都来信说想观赛,我干脆让四哥也来,总归此回霁都,还未及召他们。” 应该召。青川格局改,大祁疆土扩,是顾家男儿们该把酒相庆之时。阮雪音犹记得那年天长节,纪晚苓的山河长卷并众席间殷殷之色。 “决赛未见得有淳风了。他们得知消息。便各自于昨日动身,也就离得最近的拥王能于今夜到,赶上看明早淳风的那场。信王自麓州来,最快也得三日吧。” 明日赛后有两日休整,只能保证观决赛。 顾星朗仰着脸看她,“你对他们位置距离路程时间,倒如数家珍。” 阮雪音稍怔,“打小的功课。” “听今日赛况,沈疾带队进决赛的可能很大,淳风有机会。实在没进,他们几个离开霁都有年头了,许久没看过春竞,决赛总精彩,没有淳风一样值得观。” 总觉有什么盘算。 阮雪音伸两手分置他太阳穴边揉按,如此姿势正方便,“今日见到黎叔了。” “嗯。小漠连夜传信要来看,我准了的。自须黎叔随护。”顾星朗舒服得阖眼。 “听长姐和瑜夫人说黎叔都近五旬了,实在不像。” “他习武操练多年不费,跋山涉水亦多,在夕岭带小漠与山间清修无异,自然状态佳。” “真要说,沈疾是他带来的霁都吧。毕竟你们青川跋涉,那年去不周山,如常是他带队。”【1】 顾星朗很分得清她哪句是闲聊而哪句不是。就像阮雪音从不会搞错他开家宴是为吃饭还是为做局。 “严格说是的。我送他沈疾二字,黎叔问他要不要跟我们回霁都。关联上什么了?” “没有。”阮雪音实话说,“就突然想到,顺脑一问。” “听说长姐今日留了你在演武场大门内叙话。” 阮雪音轻捏他眉心,“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无孔不入,吓人得要命。” 又继续往额头、发际线去,玉指按压,直按得他舒服长吁。再问: “立后之事,拖不得了么?” 顾星朗睁眼,半晌默,手撑她腿边坐起来,“不好说。有些情况要再摸一摸。竞庭歌随上官宴入麓州,自有她盘算,于我,不全是坏事。以及,”他漆黑眸子分明闪动, “她怀孕了?” 【1】229不周青未了 第597章 识香 麓州上官府宅内,如夫人肚腹日显。 裙摆再不能自然垂落,圆乎乎似被锅盖顶起。 府中年长些的婆子说,怕是个女孩儿。 上官宴早出晚归,再晚总要去如夫人房中看看,十日里有九日薄醉,且黑脸。 “公子今儿个又触霉头了。” 她仰躺贵妃榻上,脚那头垫得高高,裙纱以隆起的肚腹为起点四散开,繁盛如牡丹。 那张脸也似牡丹,红润圆满。 红润圆满的竞庭歌。上官宴心下一句,酒气如常在四肢血液间流窜, “做生意,初来乍到总要受些气。麓州水深,我一向知道。” “这些妾身就不懂了。公子家财万贯,自有趟水的法子。妾身只管坐享其福。” 贵妃榻旁有圆几,其上放着半盅燕窝,一把茶壶两盏杯。 素日里都只一壶一杯,上官宴每晚来,拿起便喝。想来她终于受不了与他共用一杯了,新加的。 他不动声色至榻边挨她坐下,依旧拿那盏内壁烧绘一枝红梅的天青色瓷杯。 “专为公子准备了上好的黑釉盏。”妇人道。 “我就喜欢这个。”连闷三杯,闷完方蹙眉,“一日比一日更甜。你可以这般食甜么?” “大夫说再过一两个月才须注意,近来无妨。”她换嗓子已有些成习惯,蔚南乡下口音也越发溜,“且这茶的甜全来自桂圆红枣无花果,喝了有好处。” “于孩儿无碍便好。” 他轻推她,示意让些位置。不是第一回 了,妇人面上不虞,往里挪了挪。 上官宴脱鞋上榻与她并躺。 “辗转青川十几年,向来是丰缺相易,低价进高价出,突然只能屈一隅行事,反而不会办了。” 妇人动了动眉心。“公子这是什么话。咱们家虽在麓州,依然可以外地买进丰货再于本地居奇卖出,反之亦然;且此城近白国,两国物资相异更是显著,还不够公子运筹致富?” 上官宴看了半瞬天花,转脸向她,“你终于肯说话了。” 妇人半瞬后也转脸,不太舒服,干脆托着肚子整个侧身躺,盯着他目光炯炯,“除非有地头蛇,暗中将整个麓州甚至整个祁南罩在手里,要在这里做买卖,必都得拜他的门阶。四爷?” 信王排行第四。上官宴好一顿反应,轻嗤,“自己家中,不必谨慎至此。” “贵人名衔总不好挂在嘴边。” 脸对脸只隔寸许,细节显于微,仍是辨不出半分假面。上官宴暗叹文绮手艺之强,年复一年,怕已经入了登峰造极之境。 “终于有些知道你为何二话不说跟过来。你真的很喜欢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值得火中取栗的事,都是大事。”妇人笑,有些娇。 “一直想问你哪来的信心,笃定我们都不会杀你。”酒气裹着上官宴桃花般的脸,那眸中有春意,有狠戾,又似空茫,轻舟过了万重山。 “从没有过这样的信心。” “那就是,不怕死?” “是吧。” “野心勃勃要功名的人不怕死?”上官宴笑起来。 阮仲说过类似的话,认为她必然惜命。而亡崟之役里她那般妄为,知情者皆以为她是凭着阮雪音而笃定阮仲不敢杀她,凭着一些人,笃定另一些人不敢杀她。 “你信不信都好。有时候我只是在赌。拿赢面大的赌赢面小的,哪日运气不好赌丢了命,也认。生死是运数,家中长辈说的。” 上官宴凝眸盯进她眼睛,许久。“这样的人,往往赌赢,要很多次才会赌掉性命。” 妇人笑得更粲,“忘了公子也是赌徒。那些赌坊仍在么?还是孝敬主上了?” 太近,穿过造作的浓香上官宴终于闻见谙熟气味,春夜里自肌肤深处随体温散出来。“栀子为基,加茉莉、晚香玉、檀香木。”他深浅嗅,细细品,“辨不出来了。世间栀子香,无一与之同。” “还有小苍兰、桦木、广藿香和香根草。”妇人失笑,“抹了这么多浓香盖,居然还能闻到。” 老师调的栀子,文绮调的茉莉,沉于底,浮于表,就像某种谕示。 “别再抹了,实在吃不消。原来的气味非这么近难辨别,而能这么近辨出此香的人,除了我,都不在麓州。” 妇人点头,“还是喜欢栀子香。” “五月栀子开,到时候日日让人给你插瓶送进来。” 五月栀子开。她心里重复这一句,忽想到静水坞外连岸的垂丝海棠该正开。那样明丽的粉,独属于春天的艳俗,也只有慕容峋这种傻瓜,从来只按他自己喜好送东西。 “生意上的事,公子烦闷时多与妾身说吧。”好半晌她道,“帮不上忙,宽慰话总能讲两句。”稍顿,又轻声只如耳语, “听说北上观赛去了?” 信王尚在途中,先后抵达霁都的是十一拥王和老七宁王。 自都要面圣,饮酒相聚;又因信王未至没设真正家宴,女眷们也便不出席,连续两场吃喝都只兄弟几人。 恰顾星漠也在,倒很热闹。 淳风跟着沈疾纪齐果然闯进了决赛,循例休整的两日也没闲着,硬拉二人集训、带她熟悉路线。 决赛较量与前几场其实雷同,差别在地方—— 是以霁都城为赛场。 要看路线只能出宫巡城了。 未免惹注意三人皆乔装为城防,顺理成章驭马骑行。四月春满城,梧桐由青渐转碧,桃花杏花三两枝自院墙探头,风过粉瓣飘,落在顾淳风深色的戎服深色的马上,平添欢意。 这人束发穿戎服倒好看。纪齐顺花瓣落处往人身上瞧。比穿宫裙好看,将那张白皙脸蛋格外衬得鲜妍,让平平无奇顾淳风也有了倾城色。 “不周山的桃花定比这里的好看。”便听顾淳风道。 “不及。”再听沈疾回。 “不周山的春定也比这里的鲜活。”顾淳风继续道。 “不及。”沈疾依旧回。 冬天时还处处都及,槐府一夜山盟犹在耳,主意一变,全不对了。 两人都看着前路,目光不往来。纪齐甚觉别扭,待三人并驾上了环城车道,一咳道: “山野城阙,各有各美。哥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不周山逛逛?” “带不了了。”顾淳风没好气,“人家要保家卫国为君上搏命,婚都不想结了。哪有空去不周山?” 纪齐白她一眼,复向沈疾,“据说从崟——从长乐郡出,沿雅水一路上溯翻三段山峦,再过一片平原,乃至不周山下。” 沈疾望城道明肃,“山峦间还有谷地矮丘交错,荒无人烟。那年我随君上、黎叔还有你兄长他们下山,也才头回知,竟这么远,无怪遗世独立,始终没被阮氏收入囊中。” 第598章 众观 春竞决赛的起点便在环城车道上。 诸王皆至,且携家眷。信王膝下一儿一女,儿为嫡女为庶,都是五岁上下年纪。宁王洒脱不羁,酷爱游山玩水,膝下只一女,是其侍妾所出;封王开府八年而至今未册正妃,也是民间一桩奇谈。 拥王今年才十九。却多情,据说府中侍妾已有三四,其中一位上月刚被扶了侧妃。耐人寻味的是,那侧妃年长他整四岁,比顾星朗还大一岁。 皇家观赛处设在明光台。 祁宫制高点,亦算霁都制高点,论视野完备,城中酒楼难出其右。 辰时过半,赛事开始,旌旗飘飘缀满城,纪齐策追风出,对方第一骑是温执。 公主入春竞本已是炸了霁都,众王入霁都观决赛又不小心炸了全国,以至于今日街巷热闹堪比天长节,而早朝直接歇一日,刚入辰时顾星朗便上了明光台。 “纪齐骑艺又见精进了。”他闲坐龙纹椅上吹茶沫,春茶似春水。 “多劳薛大人费心。”纪桓得了圣谕入宫观赛,就坐在顾淳月纪晚苓一侧不远。 “薛战人在宁安,相国等他回来道谢不迟。”顾星朗但笑。 “这温执看着俊秀儒雅,跑起马来却不含糊。”顾淳月凝眸。 环城赛马,直道弯道皆有。两人在直道上几乎并驾齐驱,过第一道弯纪齐抢得先机。 “温家书香门第,难得出一名虎将。”信王眯眼眺,沉实敦然多年不改,“臣弟还道他是个慢性子,定不敌纪三公子血性,今日瞧来——” 距离甚远,赛中六人分着不同颜色的轻薄披风以为区隔,主要还是方便君上看。纪齐着赤,温执着青,相当阔大的绸料随劲风飘扬,猎猎奔袭城道上你追我赶。 “当初乍见温执朕也有些犯嘀咕。但四哥举荐,总错不了,今日瞧来,慧眼识珠。” “君上谬赞。” 顾星朗虚抬手中茶盏致意,信王忙举杯相应,拥王也抬手。 宁王摇着纯白骨扇哈哈笑,“又不是酒席,这副阵仗做甚。臣弟不喜茶代酒,夜里家宴连饮十杯赔此刻不举茶之罪,君上可允?” “十杯于七哥而言,塞牙缝都不够。”顾星朗悠悠然,“十壶,若醉,再跳呼蓝湖醒酒便是。” 场间众人皆笑,独阮雪音不明所以。 “雪音你不知道,”顾淳月展颜,“宁王是个酒仙,尚为皇子时便在家宴宫宴上醉过酒,是十五岁那年头一回吧?正在烟萝水榭。父君说这个年纪可以饮些酒了,他当即抱着酒壶不撒手,饮得醉了,竟高声作起诗来。父君也喝得不少,该是高兴,直接命人将他扔进呼蓝湖醒酒。他倒会扑棱,稀里糊涂游上岸,接着作诗,留下了不少名篇。” 这般说,看顾星朗又看宁王, “传统自此延续下来,隔年总有个一回,最近一次是前年冬吧?” 前年三月阮雪音入宫,早一个月段惜润和上官妧先后入宫。她们都不知,看来是一月,只纪晚苓在。 “长姐莫再提了,臣弟这把年纪跳那冬水,实在吃不消,回去病了好几个月。再不敢了。”宁王笑哈哈摆手,摇扇饮茶,“还请君上千万饶过臣弟,今夜若醉,将臣弟扔出宫门便可。” 便闻城内鼓声作,仿佛两声,挨得极近以至于乍听只如一声。但见一赤一青两骑绕半城于梧桐树下敲响了第一面鼓,马蹄声不歇,比先前愈烈,纪齐前倾加速似还喝了一声,温执姿态不变而骑速明显更快。 规则雷同,随着赛场变阔到底有细微差异,比如第一骑须两次击鼓,中间一次,终点一次。 终点亦是上回合起点,仍在环城车道处。沈疾与对方第二骑已经驭马相候,只待队友跑完整圈敲响近旁第二面鼓。 二骑临近终点,城内民众呼声震天,喊纪齐的居多。信王家的小世子踮脚睁大眼,小拳头捏起来,“哪个是纪齐?” 信王妃小声解释。 宁王大笑,“相府声望当真了得,将祁南温氏的名头生压了,纪小公子在场,哪个名门敢造次!” 此话出,明光台上鸦雀声不闻。宁王摇着扇,迅速反应不妥,又因太快反应而全没被听出补救意味: “是了,这里是霁都,百姓们多少偏心。赶明儿求君上将春竞设在麓州,怕就是满城喊温执的场面了!” 信王持续盯赛程,不经意道:“七弟醉茶了。春竞是皇家游戏,历来在国都,岂有迁场的道理?” 一句话玩笑还是较真,初衷在说者,结论在听者,情形不同理解相异。阮雪音总觉得这番对,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要么?”她转脸见顾星朗伸长脖子也看得起劲,太远,颇费劲,悄拿出墨玉镜轻戳他胳膊,小声道。 这也可以?顾星朗眼神问。 你试试。阮雪音眼神答。 她坐在他左侧,纪晚苓在右,顾淳月在纪晚苓右边,此番动作虽小,到底能被距离近的人看在眼里。 尤其顾星朗举起莹黑的长管甫一对上眼,再放不下来了。 鼓声第二响,温执纪齐先后至,沈疾听声驭马,约三里地后追上了对方第二骑。 “此番靶子都在空中,每靶间隔距离不等,一射出五箭同时命中靶心的绝技是使不出来了,温执这队不是没有机会啊。”宁王摇扇愈烈,哗哗响,显然与所有人一样,最是期待这环。 拥王站起来,仍觉不够直接至阑干边踮脚望,“沈疾的腿伤还是碍事了。” 他那位年长侧妃亦起,向顾星朗一福待要开口,后者知她是想去拥王身边站着同观赛,稍抬手算是准了。 “玄色披风便是沈大人吧。妾身瞧着已经快得了不得了呀。” 这侧妃今年二十三,看起来像有二十五,倒不因五官显老,更像是生来便具成熟模样,其实面庞光洁紧致嘴唇绛色欲滴,着一身石榴红裙,浓艳无匹。 说话声其实不娇,偏语气娇得滴水,配上艳而不浮的仪态,别有一番风韵。 “你没见过他从前驭马。”拥王紧盯沈疾后背上箭袋,生怕错过第一射,“今日右腿明显有些僵,该是不好发力,一直用的左腿。驭马之要,两腿夹马身形成一定压迫,是让马儿前行的最基本指令。” 虽是低语,明光台上本就比城内安静,众人都听见了这番话,信王道: “忽雷驳非凡品,与沈大人相伴多年更是自成默契,右腿一时不好用,影响当不大。” 便闻羽箭声鸣,嗖嗖连响,该是两人先后在出箭。那些靶子或悬在树上,或钉在巷口楼宇外墙,须一边驭马且眼观四路,找到所有靶子挽弓射击。 也是绕全城,总共一百靶,比洞察力、反应力、箭术、骑艺,更比定力耐性。 骑行愈远,两骑渐成一玄一褐两个黑点。沿路民众皆屏息观赛,倒让箭鸣突出,独难辨高下。拥王心急,回头见顾星朗手持墨玉镜气定神闲,“九哥又是何处得了宝贝,能减距直观?” 众人闻言皆回头看,宁王稍思忖,“是珮夫人观星之器?” 既拿出来了也没什么可遮掩,阮雪音一点头。 “蓬溪山名器供君上观春竞,”信王颔首,“夫人对大祁之心,日月可鉴。” 第599章 坠胜 此言乍听友善,再品深长,细思九曲十八弯。 每隔几瞬便有箭声凌空,因是两人接连射击显得相当密,糅杂在剧烈蹄声中掀风旋尘扬。 都在观赛,无人有心于脑力言语上斡旋。阮雪音依旧淡笑算是应,顾星朗举着墨玉镜似根本没听见。 绕城一圈,两个黑点再次近。但望沈疾双箭搭弓齐发,该是有两靶相邻,其中一支箭直接射穿了悬靶飞出好几丈。 围观民众间有人惊呼,沿途戍卫高声喝众人躲进门窗,道骑射不比赛马,箭镞无眼。 对方第二骑与沈疾差距甚小,因骑术佳、马匹良,其实只差在辨靶的眼力和出手的快慢。 “若非腿伤,此刻已经跑到了!”拥王蹙眉,声沉且急。 “十一弟离宫已是第四年,还这般视沈大人为神祇,生怕人家输。”宁王也看得起劲,不耽误调笑。 “胜败乃兵家常事。”顾星朗放下墨玉镜,啜半口温凉春茶,“今日输了,下回再赢,重要的从来不是一回合,是跑完大盘。” 宁王笑,“君上您不知这些小少年心态,视为神明的猛将,打小仰望的人,巴不得永远光明夺目才好,沈疾是他们的灯塔。” 顾星漠自开赛鸣哨便巴巴趴在阑干边目不转睛,周遭对谈觥筹交错,他浑然不知。 “瞧瞧,还有个更较真的,紧张得直冒汗。” 众人方去瞧从头到尾没说话的小漠。沈疾将赴终点,淳风已经就绪,他锁定视线仿如雕像一座。 宁王站起来,“这才到最精彩的呐。我顾家的女儿,春竞女子第一人,好好瞧着!” 鼓声大作,只一下却如千钧发。浑白的照夜玉狮子一骑绝尘,鹅黄披风招展似莺翔。 “乖乖,十姐可以啊!”拥王低呼。 沈疾方才以一丈优势险胜,此刻淳风出,竟没被对方立时追上,白马轻盈如跃,蹄声不疾跨距却大。 “小风学骑射该不到两年?”信王同意外。 “师从沈疾,两年当五年。”宁王接,大幅摇扇神采奕奕,“纪小公子也是陪练吧。这般师门,想不成器都难。不过我们小风,确实天赋异禀。瞧这风姿动作,不输男儿!” 过弯道时还是被追上了。相比演武场内,击鞠规则也有变化,九球九杆,设在沿途,以垂挂的红绸大花为标记,花下必有一球,击球破门多者胜。 淳风挥杆打入了第一球。 群情高涨,街巷间民众声浪起。 “不是说第一轮联竞时挥空了球?”拥王道。 “黎叔此来指导了她两日。”小漠道,趴杆改负手,沉默眺赛程,“学得还不错。” “说亲姐跟说女儿似的。”拥王过去一拍他肩,“那也是她禀赋好,再得精髓,击球之精准需要练。你日日在夕岭总归无事,何不央黎叔多教教你?” 顾星漠认真盯淳风动向,“臣弟这身子骨,十一哥不是不知。去秋——” 去秋箭伤正拜拥王所赐,他及时止声。 拥王也反应过来,颇尴尬,“大好了吧?” “臣弟失言,十一哥切莫放在心上。”小漠忙道,“已无大碍了。” 信王受此点拨,于赛事紧张中回头,“去冬君上在锁宁城受箭伤,也大好了吧?何人主使,至今未得水落石出,如有必要,臣弟愿效犬马。” 顾星朗颇意外,收视线向信王,“彼时情形乱成一锅粥,孰是孰非至今日已是难辨。元凶主使,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阮氏覆灭,东宫药园案破,怎么看都是辞旧迎新的局面。已经结束且取得胜利的战役,疑点似也能随之尘封。 阮雪音总觉得信王看了自己一眼。 “观赛便观赛,四哥还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忘家国事。”淳月笑道,“有什么话,夜里宴席上说不是一样?” 城内激战正酣,顾淳风身势动作明显比两日前凌厉了许多。分立在城中各个制高点上的赛判沿路报进程,此起彼伏: “公主两球,罗绪一球,公主领先!” “罗绪再进一球,追平!” 因要随时准备击球,进入击鞠路段后双方都在减速,对驭马的要求不再是快,而是灵活。 顾淳风之灵巧相较首战,又见精进。 “公主四球,罗绪四球,最后一杆!” 那鞠球就在距终点三里处。 离皇宫不远,自明光台俯瞰观得真切。 顾星朗起身至阑干边,众人皆起身。顾淳风驾浑白的照夜玉狮子,罗绪策黑褐的盗骊,双双瞄准停球处扬杆待出手。 绕全城奔袭,淳风显有些气力不济。 沈疾与纪齐皆驭马等在终点处,瞧出她乏力,都捏了一把汗。 “跑不动别跑了,又不是非要赢。”纪齐小声。 沈疾不说话,目光紧逐鹅黄披风,攥着手中缰绳。 罗绪却还有蓄力,忽加速狂奔,显然欲抢先手直接打入最后一球取胜。 “驾!” 便见淳风忽也加速,扬鞭高喝,同时身子无限前倾,近乎趴伏。 小玉怒奔起来。 “太危险了。这个疯子!”纪齐咬牙,身下追风不安踢踏。 两骑距离停球处只剩不到半里。 “起!” 只听淳风再喝,小玉应声猛跑几步忽腾空,竟是一个大跨。而淳风手中马球杆已备,于小玉落地时旁侧一倒几乎横卧空中,照着静止圆球便是一击! 此击极准,闷响亦腾空,鞠球于空中划出长弧飞往门洞,而顾淳风因为上身完全偏离马背,扬杆出手的同时整个摔向地面。 “姐姐!” 明光台上厉喝,城道终点处沈疾和纪齐同时飞身。 自来不及。坠马瞬息间,顾淳风落地连滚,周遭惊呼皆变成春日蜂蝶嗡嗡。 只觉得被坚实双臂托起,又落入宽厚胸膛,武将特有的阳刚之气紧接着钻鼻息,她一时竟有些分不出浑身上下哪里疼。 哪里都疼。头脑剧震。春风伴莺啼疾走在耳畔,她忽觉抱着自己那人,行走重心不稳。 是因腿伤么? 近几日观他走路,并不显得瘸,她总以为已经大好了。 没有么? 意识飘散,嗡嗡人声吵得她头痛欲裂。又闻近旁一直有脚步声紧随,“哥你这么抱压着她胳膊!” 便有人将她曲在身体和沈疾胸膛间的左臂一点点挪出来。 “要不别抱了,等着担架,不知道伤在哪儿,万一——” 这个叨叨嘴,婆婆妈妈第一名。淳风心内想着,只觉痛感蔓延四肢,终于眼一黑,全然丢了意识。 明光台上自也炸了锅。顾星朗第一时间传旨太医局,众人皆随浩荡荡前往灵华殿,小漠请了圣意已是先于所有人沿曲阶往下狂奔。 人人走得急,阮雪音下意识跟在顾星朗身边,倒叫纪晚苓在后落了单。该也急,她下阶梯时险些踩空,宁王正在其后,低道: “瑜夫人当心。” 第600章 无尽夏 灵华殿内人来人往,却有条,脚步声急而不闻人声呼喝。阿忆如今掌事,曾对阮雪音说过,这般沉稳的行事规矩都是多年来阿姌调教,整个灵华殿最闹腾的,不过一个顾淳风。 如今没人再提阿姌了。 封亭关三国审判,人人知晓了那位灵华殿大婢的真实身份,知晓了她的贵重、悲凉和只剩唏嘘的终局。 却又到松月樱开时。 枝条垂,形如伞,花蕾绯红,盛开者白,一把又一把茫茫砌雪的伞间如落霞光影散。 阮雪音犹记得两年前初入灵华殿那个秋,这些枝条花叶均败的樱树只如伞骨。淳风窝在珠帘后面读《大学》,人人都道她是禁足;后来阮雪音晓得了,她是刚从祁北回来,送别埋葬了阿姌。【1】 这庭院整洁精美依旧,如今再看那些格局层次,竟颇有东宫药园的影子。 阿姌是知道的么?她母亲的前半生。 以至于庭院布置亦承其精髓,天长地久繁盛在祁宫。 有些人死了,却像永远活着。 崔医女已在寝殿内诊治,顾星朗携诸王并家眷往正殿坐等。 人是被沈疾抱着驭忽雷驳一路送回的灵华殿,故比明光台下来的众人还要快。按理宫室之内不可驭马行进,外臣亦不能无旨进出后宫殿宇,但一来他是沈疾,二来受伤的是淳风,忽雷驳单骑长驱直入,无人敢拦。 听说有审慎者在御花园侧道上劝阻,被沈疾一声“滚开”唬得也不敢作声。 此时他跪在廊下,因坏了规矩等着处罚。顾星朗并不说什么,只往正殿去。阮雪音心急快步跟,依稀听得后面一道女声低问: “那是无尽夏?” 庭西两个不起眼小圃,一圃绣球一圃无尽夏,去岁她栽的,未免惹眼故意置在灵华殿。【2】 尚不到花期,外行乍看枝叶根本瞧不出差别,更外行的单凭枝叶便连那是绣球无尽夏都未见得认识。【3】 谁? 辨声像是拥王那位年长侧妃。她稍回头以余光确认,果见石榴红裙的少妇正边走边盯着西侧小圃看。 “实在悬心,还请君上允淳月进去相陪。”入正殿,顾淳月根本坐不下去。 阮雪音也悬心,“臣妾也想进去。” 纪晚苓自不能落下,一时三人皆往寝殿,小漠早已守在殿内。 他虽年纪小,到底是男儿,没在榻边,端端正正坐在圆桌边拧紧了眉。 “春来衣装薄,擦伤不少。”崔医女离榻过来回话,“其他倒好,骨伤在右臂,不严重,也得益于殿下轻盈、又有些坠马自护的本事。” 左脸颊上亦有轻微擦伤,阮雪音目力好远远见了,只觉心疼。 “还劳崔医女悉心照拂。”顾淳月道,“右臂常用,断不可有遗症,身上也是不能留疤的。” 崔医女应了,又对阿忆一番交代,出去向君上复命。 “这下好了,我伤了右臂,他伤了右腿,正好凑一对,谁也别嫌弃谁。” 三人过去,顾淳风白纸样的脸带笑。 阮雪音不知能说什么,淳月轻斥:“什么话!位列春竞已是破天荒,再不能有下次。回头嫁了人,好好在家相夫教子,舞刀弄枪这些个,从此勿再碰了!” 战乱结束三个月,婚礼迟迟未举行,明面上自因沈疾腿伤,但暗地里另有周折,顾淳月多少耳闻了。 所以这句嫁人,嫁谁,也很耐人寻味。 淳风不接这话,只向阮雪音:“他呢?” 阮雪音看一眼旁边两人,轻回:“廊下跪着。” “他那腿岂是跪得的!”便要撑起,下意识用右臂,瞬间疼得龇牙,“嫂嫂你去同九哥说,敢罚沈疾我这手臂也不要了,残了断了都随便,我——” “越发不成样子。”顾淳月沉声,“好好将养着,凭是什么事,康复了再说。” 外间得了医女奏报,众人安下心来。诸王皆在,顾星朗不好一人去寝殿探视,遂吩咐了各回霁都城内御赐的宅邸休息,晚间依然入宫赴呼蓝湖家宴。 都往外走,女眷们三三两两很快走到一处。 信王妃母家姓檀,原也在霁都,六年前举族迁去了国都以北四百里的颖城。而王妃本人十九岁便嫁与信王为妻,多年生活在麓州,回霁都也不过一年一两次。 “这两年瞧你,越发不爱说话。今日观赛,干脆全程扮哑巴,长公主起话头带你,你是接都不多接半句。” 信王妃闺名一个萦字,出阁前是泼辣姑娘,做了王妃,年岁渐长,竟一年年更见端庄,举手投足皆是大家主母仪范。 她生在长在霁都,与纪、柴等大族千金少时往来都频,从前因性子、年岁有差,同纪晚苓不算十分要好,而今年长,难得见故人,倒亲厚了许多,说话也如闺中友。 纪晚苓小她好几岁,历来不是与人剖心的性子,闻言稍怔,旋即微笑: “檀姐姐儿女双全,便赶着来数落我了。” “双全都是旁人看的。”檀萦小声,“我不过一子,巴巴想着再添个女儿,偏不如愿,眼看大的都五岁了。”她耳听八方防着人偷听,压声如耳语, “原不该这种场合叙话,夜里家宴你去的吧,再叙。” 两人都端秀,低声交谈而身姿面色俱佳,叫人想不出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话。 这头珮夫人和拥王的侧妃便不同了。 阮雪音原本跟着顾星朗,出正殿门便缓了步速沿庭西花圃走。那石榴红的侧妃不知出于何种感召,越走越西,终赶在途径那两圃时到了阮雪音身侧。 绿汪汪两小圃,全不如砌雪落霞的松月樱值得赏。两人却看得认真,拥王侧妃先开口: “世人不太辨绣球与无尽夏,只作一种花。淳风殿下倒有心,一样一圃,显是行家。” 阮雪音静望叶片青油油,“栽花为赏花,美丽即可,两者太像,确没有分辨的必要。观叶而识花,王妃也是行家。” 拥王侧妃笑,“臣妾生在长在祁南,幼年常随家人往来白国,见得多自然会认,叫夫人见笑了。” “王妃家经商?”本不用这般探她出身,回去问顾星朗便知。但有些话,当面问方得精要。 “药材生意,小本买卖。” 阮雪音心下微动,转脸看她。 “敢问王妃尊姓?” 拥王侧妃笑得亲和,而至于亲近,“臣妾姓苏。” 众人皆出灵华殿,花圃旁二人已经显著掉队。 拥王回身,那侧妃一福,快步跟上。阮雪音只得也挪步,但觉耳边嗡鸣,尽是蝶语蜂闹。 顾星漠最后出正殿,沈疾还跪在廊下。他走至他身前,观周遭人少,慢慢蹲下, “我很乐意唤你一声姐夫。” 沈疾眉心微动,“十三殿下。” “但前程,命途,确都是问题。若能选,我也愿意她嫁个安稳大族。” “殿下明睿。” “沈疾。” “臣在。” 顾星漠今年方十一,蹲着远不及跪着的沈疾高,一直是仰视。“我打小希望成为九哥那样的人,也希望成为你这样的人。后来我觉得做你比较好,九哥他,取舍太多,失去更多。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实都一样,心好,情深,重义,苦的总是自己。” 【1】199卷珠帘 【2】445拣红裳 【3】313二入寂照阁(下) 第601章 诗酒趁年华 呼蓝湖家宴循例在烟萝水榭,循例入酉时开席。 暮春傍晚,日光仍煦,片云沾湖光将天地拨得澄透。与深秋时寥落美意不同,四月生机,触目皆是勃勃,粉白花树沿岸绽如云霞,水边高草又以翩翩承接晚风。 此情此景,该有风筝翱长空作伴。阮雪音过湖岸往水榭,脑中掠过许多画面容颜,春又再春,大梦经年。 人人皆华服赴宴,似向久违的家宴致意更似向如约未迟的春日致敬。不过缺了照岁那一聚,却处处透着久别重逢意,连顾星朗也比素日饮得多,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大祁昌隆,国泰民安,青川一统,指日可待。臣弟干了!” 说话者信王,语毕三杯醉花阴,乃宫中春来的新酿,鲜辣有余回甘稍欠。信王妃自不劝,只连夹菜示意夫君填肚,又低声吩咐婢子换热热的羹汤来。 “此役漫长,臣弟远在临金,日日盼报,只恨不能领兵亲至助九哥一臂。”临金在霁都以东,正是拥王府所在。他一向少在这些事上出言,该也是饮了酒,又高兴,这般说人已经站起来, “父兄深仇,大祁疆土,开一役而目标俱成。臣弟敬九哥!” 顾家男儿个个海量,拥王算弱,至此时已有些站不稳。他侧妃忙起身搀,闻得顾星朗说坐,赶紧扶了人归位。 “慕容一族野心昭昭,于极北夙缅谷屯兵十万不止。”信王声沉,且饮且道,“如今疆土亦扩,在新区筑城营造,往后十年,恐成大患。” “慕容峋不行。”宁王已是没了正形,以腕撑座整个歪着,提壶往嘴里浇酒,“折了上官朔,陆现忙着争相位,竞庭歌又莫名其妙归了隐。”他一向说话如玩笑,论政事亦如闲聊,言及此,顿住,搁壶拿扇却不摇,只朝掌中一拍, “我说长姐夫,倒是跟相国说道说道,把你这妹妹接来霁都啊!” 是向纪平。 满场男子中纪平饮得最少,目光清明,闻言只是苦笑,“惭愧。她人在何处,又作何打算,父亲亦不知。尚在新区时不是没劝过,后来瑜夫人至锁宁也劝,皆是无功。” “她是个有主意的,气性也大。”话到份上,纪晚苓不得不接,“真要劝,还得珮夫人开口。” 水榭中片刻安静。信王道: “珮夫人如今一心为大祁,在新区任长官上通圣意下抚民情,要劝竞先生归祁,想必不是难事。” 阮雪音坐西首,与纪晚苓正对。觥筹往来尽是家国统一之辞,她心内无芥蒂,到底身世位置尴尬,只是吃喝,此刻终免不了答话。 “信王为何希望竞庭歌归祁?” 真心话,也刁钻。信王稍怔,宁王接口: “自因惜才。恰逢竞先生是纪氏女儿,又有许国韩氏血脉,于家于国,不都更该站在大祁一边?” 血脉是个隐题,这般说出来,又是由长于玩笑的宁王说出来,实在很难被归结为含沙射影。 “家宴家宴,回回变朝议。”顾淳月道,蹙眉而笑向着众人一一看过去,“庆功也不是这么庆的,真要无休止说下去,女眷们都退避好了。” “长姐说得是。”顾星朗但笑,目光却凌似沾了夜凉,“珮夫人往返新区与霁都,不辞辛苦,宁安那头若非有她,许多事项很难立时步上正途。惜才揽才这种事,四哥既有心,无妨多费心。” 阮雪音挂职宁安,在整个大陆看来是当时局面下最妥的排布。 在阮雪音自己看来,一为融合之便时局之利,二是顾星朗对自己的私心,三,老师留话。 而到此刻信王等人方反应,他们不满阮雪音在祁国后宫一枝独秀,希望以纪晚苓制衡打压,却是早被顾星朗抢了先手—— 新区融合之题上,阮雪音举足轻重。至少在当下,在未来一年,他们不能相逼太甚。 不利国局。 实是难言对错的一番斡旋。 于信王顾淳月一众,后宫独秀不利皇室繁盛,阮雪音的身世不适合母仪天下,纪晚苓的身份不该受冷待,道理都说烂了。 归根到底是为家国,更为顾星朗。 顾星朗自然明白,也就不能因此责备。 “揽才举贤是臣弟分内。”信王答,“若有机缘,臣弟自当全力劝竞先生效祁。” 宁王打起哈哈,白扇一挥,招展摇曳,“长姐才说了家宴不论国事,君上与四哥便犯,都该罚酒!” 顾星朗笑,一口闷尽杯中满盏,看着宁王手中白扇道: “自来纸扇,题字题画方得风骨情致。七哥这空白的扇子摇了经年,是无画入眼还是无诗入心?朕每见都觉手痒,恨不得帮你添个几笔。” 他是爱笑多了。 场间诸王皆以为然。从前顾星朗也笑,多为场面故,也便有持,全不似如今春煦。 “君上要题字,臣弟哪敢不从。”宁王大手一挥递扇向涤砚,“大人请。” 涤砚未动,等顾星朗示下,后者笑摇头,“题字须有字,你且作一首来;若要画,瑜夫人画艺冠祁宫,你问她要。” “君上这是小气,不愿赐臣弟御笔!” “九哥都说了,七哥你作一首来,他自会写,我们都为你作证!”拥王薄醉,话亦多起来。 “这作诗须醉酒,还须沉水呼蓝湖,臣弟现下清醒得很,哪里作得出!” 忙着照料信王的檀萦腾出手,笑道:“七弟这是嫌酒少,又嫌没人扔他进湖呢!十一弟、十三弟你们还不赶紧灌他,君无戏言,我们还都等着瞧君上御笔!” “使不得使不得。”宁王紧摆手,“前年凫冬水已是冻坏了一身胳膊腿,小弟这无家无室的,不像四哥有四嫂体贴,还是自惜些,省得给下头人添乱!” 檀萦更得趣,接了宫婢呈上的热绢子拭手,向顾星朗,“听听这怨气,君上该给宁王府定女主人了!” 此题年年提,民间是连宁王有断袖之癖的缘故都编出来了。场间众人皆淡定,也不多究,顾星朗道: “不作诗,念几句前人好词来也可。但凡应时景,朕都给你题。” “春来自是念春词最应时景。”淳月沉吟,微微笑,“总归要念诗,七弟独念有什么意思,不若一人几句,君上挑喜欢的写。” “甚好。”顾星朗点头,“念完以箸击碗碟,下一位接上。” 算少时游戏了,都是亲故,人人默契。 “淳月先来。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她击碟一声脆。 席间只一人有故国,也只一人正于故国新区试新茶。阮雪音心知肚明,随声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她亦举箸,酒盏琳琅。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顾星漠紧接。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信王遂接。 “纷纷桃李枝,处处总能移。如何贵此重,却怕有人知。”信王妃再接,击碟看向拥王侧妃。 “臣妾不才。” 盛装的侧妃抿唇笑,甚赧然。拥王道: “她不擅诗词,臣弟多念几句替了。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还剩宁王、纪晚苓和纪平未念。 按理顾淳月念完便该纪平,是阮雪音以烟雨楼台尘归土回应淳月的故国新茶未可知,这才乱了顺序。 “瑜夫人先请吧。”纪平道。 纪晚苓目色邈,酒盏承水光粼粼,“十里平芜,花远重重树。空凝伫。故人何处。可惜春将暮。”她持箸击盏。 纪平复向宁王颔首,请他先而自己收尾的意思。 宁王坦坦,敲碟而歌: “莫怨春归早,花余几点红。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 纪平方道: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众歇,齐向顾星朗。淳月笑问:“哪句入了君上的耳?” 顾星朗一抬手,纸笔与宁王白扇先后呈上。他蘸墨挥笔,一蹴而就,扇面上赫然三字行草: 春永昼。 【九人念春词,按顺序分别出自】: 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 杜牧《江南春》 程颢《春日偶成》 张旭《山中留客》 杜甫《丽春》 刘昚虚《阙题》 曹组《点绛唇·云透斜阳》 翁格《暮春》 韩愈《晚春》 第602章 藏慕 题扇毕,饮酒续。 男儿们自未尽兴,觥筹相继;女眷不胜酒力又不得先退,纷纷请旨出水榭沿湖散酒。 很快走成了白日灵华殿中的两两成双。 距离初时不远,纪晚苓与檀萦在前,阮雪音和拥王侧妃在后,因着各有隐言,渐渐拉开,在前的愈快,在后的愈慢,谈话也就不足为第三人闻。 “真如传言,君上只宿折雪殿,这两年从未留宿过披霜殿?” 虽为王妃,当面问此话到底僭越。尤其纪晚苓是脸面大于天的人,她此刻敢问,全赖少时渊源及年长姿态。 “檀姐姐相邀夜叙,原是来瞧我的笑话。” 难堪亦不显于面,端庄一如平常,这么些年,檀萦没见过比纪晚苓更懂自持的闺秀。 “我们是替你发急,也为君上、为大祁忧心。” 纪晚苓稍转脸看她。 “别这么看着我。我是顾家媳,所思所虑,早就与你们一样。” 檀家与温家同,也是宇文一朝旧臣,扎根霁都甚至早于纪柴。而檀家总显得比温家更得新朝圣恩,此代嫡女甚至嫁了信王为妻,主要因昔年太祖起事时檀氏立下过功勋—— 彼时大内侍卫副统领檀晔,于顾夜城破宫门不久后降而倒戈,捉拿了众多宇文家宗亲送至太祖面前斩杀,堪称近百年来识时务者的典范。 “国事政事,君上自有圣断。至于我,” “至于你,昔年定宗陛下钦定的太子妃,定惠皇后当女儿样疼爱的准儿媳,大祁相国的明珠,本该入主承泽殿的人,就要‘可惜春将暮’了?” 这是方才纪晚苓所念最后一句。她心下震动,停步向檀萦, “信王妃这些话若传至君上那里,罪不至死,但也相去不远了。” 檀萦一叹,“就因为我道了你的委屈而有损折雪殿那位?那位竟厉害至此,叫咱们十四岁镇朝野的天子爷就此弃了皇室传统,甘作她一人的裙下臣?” “檀姐姐!” 两人都停下,声更低,防着阮雪音随时跟上。 却没有。湖色宫装与拥王侧妃的盛装并立岸边高草旁,似在观景,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仙则仙矣,确与咱们不同,君上新鲜也在情理中。”檀萦眯眼眺,“但问题亦在于此。她不堪为国母,秉性、身世,都不恰。她那离奇的师门,拿不准来日的师妹,半身宇文家血脉而距寂照阁不过咫尺,桩桩件件,于大祁都是隐患。这样的女子,放在后宫为妃便罢了,万不能一手遮天。现下她守宁安参政事,已是叫人不安。晚苓,哪怕为家国——” “这些道理,檀姐姐以为我不懂么?” 檀萦蹙眉,“你是真尽过力了?以君上昔年对你情谊,怎会难成这样?真如去岁坊间传闻,她,”只余气声,“有奇术?” 纪晚苓观她表情叵测,也是一叹,“檀姐姐倒肯信这些。” “事奇难解,只能往歪了想。百年深宫秘闻不断,也没什么不能信的。” 纪晚苓心道反而自己比较明白顾星朗的执。也便从不觉阮雪音是使了见不得人的术。 当真讽刺。 “此刻这些话,信王嘱檀姐姐来说的?” 檀萦不否认,“他当着君上也会这么说,并非存了旁的心思。”复去眺已远的烟萝水榭,“适才我们在,许多话不好说。此刻就他们兄弟几个,瞧着吧。” 纪晚苓也顺她目光眺,水榭漂浮在幽暗湖面,如一艘无依的船。 她是尽过力的。 在阮雪音离宫的那些日子。 聊旧事,示旧情,甚至有那么一夜,鬼使神差,真的用了酒。上官妧“旧情如鸩酒”之句,据说出自她母亲,确为良言,可惜春将暮。 他不是第一回 拦下她的手。 有了披霜殿那晚阻拦,第二回 她并没有伸手。两人只是对饮,说起前尘,顾星朗坦坦忆少时做过的傻事藏过的心思,最后道: “小时不懂辨。直到初雪落,伊人至。” 是比拦解衣更明确的婉拒。 那坦然亦是比回避更叫人绝望的放下。 他分明薄醉,依旧唤涤砚送了她回披霜殿。 纪晚苓是脸面涵养大于天的人,一而再,使不出三,就此春暮,长伴青灯。 檀萦不知这些,观她痴惘,半晌道: “方才念诗词,你可听明白了什么?” 纪晚苓乍听没懂,旋即反应:“自然。她此番回来,长姐接连敲打。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那个。我是说,你道空凝伫,可惜春将暮,老七紧接着便劝:莫怨春归早,留将根蒂在,岁岁有东风。” 纪晚苓全没领悟此言因果,颇莫名,“宁王向来洒脱,于世事亦比我等凡俗要达观。这几句该为他所喜,又哪里是劝我。” 檀萦神情变得难言,默了又默,悄声道: “今年照岁你们都不在,我们和十一去了鹤州老七的府宅共守岁。大风堡突袭,边境剑拔弩张,几位王爷等着前方军报,无人有心思吃喝。我跟十一那咋咋呼呼的侧妃干坐着也无事,唤来老七的侍妾,就是前年生了女儿那位,带我们府内闲逛。便是那晚,我瞧见了一幅画。” 许多年前纪晚苓就在纪桓书房里瞧见过一幅画,后来证实是竞颜衣。她眼见檀萦神色不对,心跳忽快,下意识便不想再听。 檀萦见她挪步打算掩耳盗铃,握了她手腕,“一个小姑娘,翠色裙衫。” “檀姐姐。” “很旧了,该是多年前画作。只有侧脸,原本辨不出模样,但她裙摆上孔雀的翎栩栩如生,我记得你十二岁那年,春竞前后,定惠皇后便赐过那样一件裙。老七多年摇一把空白的扇,原是心上有人,不得入画。” “别说了。”纪晚苓飞步往前走。 “只是要你知道,战封太子离世,这世上仍有人念你惦你为你至今没娶。人活着可以一再受挫,却不能没了指望,你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堂堂纪晚苓,多少王孙公子的少年梦,不羁如宁王亦——” “我不知檀姐姐今夜约谈,究竟为何故。”纪晚苓骤停,直视对方面上严正,“若全是信王意思,许多话就更值得推敲。今次我不会对君上去说,所以下不为例。走过这段湖岸,方才的话,我没听过。” 湖岸那头水榭之中,顾淳月与纪平亦出,余兄弟五人正围坐在顾星朗身前长案边。 吃食几乎撤干净了,只剩长颈的壶玲珑的盏。 涤砚候在远处备不时之需。 烈酒伴私语,信王声沉沉: “君上家事,臣弟本不该置喙,此刻斗胆说了,是为重罪。如何罚,杀或剐——” “四哥明知君上不会。”宁王打断,分明醉,仍是持壶豪饮,“我等敢直言,便是光明磊落,为君上更为我顾氏基业。专宠要不得,有据可依有史可鉴,尤其珮夫人这样的身世渊源。”他搁壶坐正,一身酒气, “臣弟信君上,无论怎样爱美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顾星朗的确不恼,薄怒都无,只是饮酒,又向拥王,“你怎么看?” 拥王已有些糊涂,摇头晃脑扶着腮,“九哥有本事为美人破例犯险,便有本事踩着刀锋守江山。臣弟没意见。九哥何时需助力,说一声便是,臣弟赴汤蹈火。” 顾星漠年纪小,不被允准喝酒,一直没说话,闻此答,忽开口: “臣弟亦然。” “年少不知愁。”信王重放酒盏于长案,哐当一声,蹙眉不语。 宁王长叹,一下下敲桌,“君上啊,九弟,”该也醉得不轻,“亡崟之役,前面不论,只看最后,实是凭着她们两个女子错综复杂的牵连定了终局。想想不可思议,但确实发生了。咱们顾祁是要掌天下的,有些错,犯不得啊。” 他说罢站起来。 顾星朗抬头,“七哥且听朕一言。” 宁王忙立定,诸王皆竖耳。 “攘外先安内,无论如何,咱们兄弟一心,顾祁的脊梁才稳。兄长们的规劝,朕知道了,不会大意。也想提醒一句,忧国的底线是利国,若本末倒置,因忧生乱,于统一大业百害无利。” 诸王神色皆凛,齐声称是。 顾星朗笑起来,向宁王:“去吧。” 阮雪音和拥王侧妃在这头。 纪晚苓与檀萦在更远。 纪平拉着顾淳月同样漫步水边,春夜人自醉,正要亲芳泽。 而同时听得一声扑通。 “来人!都准备着下湖!”便听水榭内一声喊,像是涤砚,“宁王又跳了!” 第603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宁王跳湖,凫水三里,上岸时整个人湿得透,果然高声作起诗来。 余下众人该出宫出宫,该回殿回殿,王妃们搀着饮多的王爷们,纪平待走得远了,稍躬身将顾淳月背起。 纪晚苓与阮雪音立在水榭外相送,遥遥望见,同时想到映岛廊下那串终年叮咚的檐铃。【1】 “令兄待长公主,天下男儿不能及。”阮雪音道。 “长姐亦觉得君上待珮夫人,千百年君主不能及。”纪晚苓道,“深情专一,普通男子尚难人人做到,君王这般,实在值得珮夫人倾毕生相付。” 放在从前阮雪音不会接这种话。“自然。”今日她接,郑重声泠泠。 纪晚苓转身向她,“你最好记得此刻之言,并且做到。” 涤砚正候在水榭附近,显是在等阮雪音。 纪晚苓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岸。 阮雪音随涤砚上得一叶扁舟,飘飘荡荡于春夜暗水上,渐望见湖心一座小小画舫,不见摇桨人,也兀自飘荡。 船只近,她轻跃上去,玉白龙纹常服的少年郎躺在船头,似睡非睡,酒气入晚风。 他一腿直一腿曲,仰着,头在船沿两臂枕后脑,躺得极惬意,以至于肆意,面颊酡红,愈发显得孩子气。阮雪音过去蹲下,肘撑膝盖托腮看了半晌,方伸手轻拍他脸: “要着风的。回舱里躺。” “沐的就是春夜风,谁要回舱里。”顾星朗睁眼,偏头看她,“你也来躺。” 阮雪音失笑,就地抱膝坐在他身侧,“两个人横七竖八躺船头,像什么样。” 涤砚携扁舟已经退得极远,但必有暗卫沿湖值守,也就必会被一览无余。 “图的就是舒服,谁管什么样。快躺,若嫌船板硬,躺我身上。” 越说越不像话。阮雪音知他是醉了酒,也不再劝,双手拾起他一只手包在掌心间,热得很,能当小炉子用。 两人一坐一躺许久不说话,只闻春水偶拍岸,夜莺有句没句地唱,平湖浩渺,颠着船只,倒似海上航行。 “我其实怕过。”顾星朗忽道。 “什么?”阮雪音的酒意早散,越夜越清醒。 “怕你不回来。太多变故,心绪亦随之变,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就怕是不知道的那些,推你渐远,宁安长官之职都留不住。” 他仍是先前姿态,阖着眼,一动未动。晚风掀动衣摆,又挑发丝,阮雪音确定他是醉的而自己清醒,也便无顾忌,口随心至: “我不想你一个人。还想回来陪着你。” 顾星朗确乎是醉了,闻此言只是笑: “我是国君,只要想,能召集成千上万人来陪。怎会一个人。” 阮雪音依然合掌包着他右手,“他们一定不如我陪得好。便是瑜夫人该都不如。她不如我爱你。” 顾星朗许久没说话。 终于睡着了吧。 阮雪音有些高兴。这句话面对他讲出来,而没被记住,随风入夜散天涯,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场景。 她躺下,挨在他身侧,松开一只手只以左手继续拉着他右手。“带老师回蓬溪山那个日夜,说心如死灰不为过。还有许多疑问未解,但我都不想管了。” 暮春夜晴明,北斗柄指东,轩辕十四耀着青白色光芒。这样躺在船上观星倒好,不费脖子。她一边看,视线随漂浮的船只转,继续道: “至悲确叫人心淡,刹那释怀,觉得怎样都可。须更重大俗事将人再拉回来。” 拉她回来的是竞庭歌。山下最后之役还在继续,分明有诈,她不能不管。 “我于阮仲,有愧,有惜,有感激。我应该比你们稍更懂他些,毕竟身世更相近。世上我会当作亲友的人,此役过后,他算一个。就是这样了。竞庭歌,应该还是会助蔚到底,来日会怎样、能怎样,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她对我是重要的,我不想骗你。老师,” 她望着随水移动的繁星,声音低下去, “老师离世,我都没及至悲至切,没及理清恩与怨,爱与憎。慌忙下山直到终局定,人被洪流般大势卷着往前走。她留下的话太少了。我不怨她,只因对错相抵,无由可怨。她便还留了后手,在或远或近的将来等着我们,” 顾星朗呼吸绵长,极有律。她轻声道: “我还是爱她。十六年教与养,她扮演的其实是我母亲。” 月夜流淌,繁星落湖面。阮雪音转头去看,水载星辰粼粼然,真如星河,而顾星朗的眼睫被夜风拂动,便如子夜时分黄粱梦。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是这个意思。 她颇觉安心,略挪动枕上他肩头,也阖眼。 该是被搅扰,顾星朗翻身朝她,一只手臂搭上来,如素日般拢人入怀。 湖水叮咚似暗河流淌。 扁舟一叶如海上航行。 夜莺亦歇,花树无言,只余星辰俯瞰人间。 感觉怀中人呼吸渐沉,龙纹常服的少年郎缓睁眼。 脑子仍坠胀,视野清明了些,醉花阴后劲足,他方才是真想睡。 “我当时也糊涂了。凌霄门上他将死,你那样伤心,我其实,很无措。无措所以生气,在雩居跟你闹脾气。” 夜风吹后背,酒醉毛孔张,有些冷,他拢着她望水中流动的繁星。 “后来再想,那伤心自然因他,更因老师,因拒绝不得的前尘真相和当刻大势。我不愿逼你。再后来我同他说,争归争,诗酒天涯的日子我恐怕给不了你。若是你愿,我不会强留。” 那天夜里他们都喝得多。后来阮仲寒毒至,他亲见他颤手服药丸,两人接着喝。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要强留。”顾星朗笑起来,酒气扑进夜风,水中星子也跟着灿,“你为了远离尘嚣不要我,我就平了那些尘嚣。你要诗酒天涯,就在折雪殿等着我,大业成,我带你去。小雪,” 自然无人应。梦中亦有星河,阮雪音徜徉其间。 “这两个多月,我生怕哪日宁安奏报来,你什么都没写,只留一句山水有相逢。” 他俯至她耳边,余音沉进深水里: “我不要和你山水相逢。我要和你暮暮朝朝。” 【1】374风拂意,马蹄疾 第604章 授香 三王入霁都,十三皇子自夕岭回宫,原本都为观公主春竞,折腾下来,一时却走不了了。 倒不因淳风受伤,而是今年照岁君上不在,新年祭祀的惯例未行;又兼定宗与战封太子先后身故的真相大白,本就须一场祭礼告慰父兄;眼看五月初四将至,年年不落的先太子祭日原也要行—— 诸般缘故相叠,干脆定下于漱瞑殿行祭,由太史司将定宗陛下与战封太子的祭日相合再测算,算出了五月二十五这日。 从圣旨下达到行祭之日,还有月余,正够各司筹备; 诸王遂留住霁都,等着祭典; 淳风殿中养伤,但公主赢得春竞、跃马凌空击球的故事还在城中传扬; 阮雪音每隔五日于未时入挽澜殿,听取宁安那头奏报,酌情给谏言。 这日午后又事毕,顾星朗如常做批示。阮雪音上露台看梧桐葱郁,想起来慈安小院里的女孩子们,有些挂念,一时神色便格外软。 顾星朗挥完最后一笔也伸腰展背上露台,见她这副样子,奇道: “我好好站在这里,还一脸相思意做什么?” 阮雪音心道亏是不记得那晚船上的话,否则还不狂上了天?“是我那些学生,回来近半个月了,不知她们过得好不好。我在想,” 她回身向他,颇乖顺。 顾星朗漫声接:“总归在宁安推行了授女子以医药术,为融合故,当一视同仁,在祁中祁东也开类似讲堂,方显公正。” 此人读心若非天生,便是后天习了妖术。阮雪音无话可说,“你觉得行么?” “凡事最怕有理有据,理据方才我都说了,你是朝臣,是民众,会觉得不行么?” 女子进学堂确不寻常,但与宁安之法一样,说的是讲堂,只授医药,又与传统学堂不同。 何况还有一视同仁为融合的缘故。 “我还可以教她们制香。这些手艺总学得,向来是女子在学。” 坐言起行,当晚阮雪音拟了香方,第二日便往太医局要香材,同时吩咐云玺放消息: 春夏好时节,珮夫人于清晏亭制香,想学的,凭在哪个司当差,禀明了掌事都可以来。 顾淳风闻说这一桩已经是第二日,吊着胳膊来凑热闹。清晏亭人山人海如开了市集,稍走近些,花香药气混在一起颇刺鼻。她好容易挤进去,见阮雪音挽着阔袖正示范,也睁圆了眼认真看。 总算等讲完,女官婢子们各自开始展拳脚,她凑过去一拉阮雪音小声: “有男子能用的香么?” 没救了。阮雪音望一望她吊着的胳膊,也小声: “有。我才给他调了一样。” “随身带着么?我闻闻?” 阮雪音摇头。 “这么小气!” 专为他调的,去年试到今年,前后断续加起来,耗时至少三个月。以花椒、红胡椒、小豆蔻作引,桦木油、岩蔷薇调和,檀木、沉香、雪松为基,加广藿香、香根草辅助。 短暂辛辣后是乍暖的焚香意,然后越来越暖,渐渐轻柔,变作沉静草木气,随时间推移渐有沉香与药香出,工整温润,十足顾星朗的香。 就像人一样不能分享。 “沈疾是武将,不好用香吧?”阮雪音补救道,声更低,“最近又见过?” 没见过。那日沈疾廊下跪,顾星朗没示下他也就一直不起。顾淳风下床不便只叫阿忆传话: 起来,去吧。 沈疾不起也不去,不知究竟惩罚谁。顾淳风无名火烧上来便要出去骂,阿忆还不知她?好说歹说劝了,确是浑身都痛,更衣也不便,只得作罢,枕头蒙脑袋在被窝里鬼叫。 阿忆遂又至廊下劝沈疾,声恭话也恭,说的是: 沈大人既另有前程要奔,也已有了主意,不妨请君上尽快定夺。我们殿下这头,实是经不起折腾了。 个中曲折旁人不知,阿忆是淳风随身的大婢,门儿清。 沈疾伤未愈,跪得久起身也艰难,总算稳住了步步朝殿外走,依稀觉得这话像是阿姌会说的。他于淳风的心思,昔年阿姌应该瞧出来过,却从未戳破,只作不知。 阿忆是愈发像阿姌了。 那日过后直到今日,他再没去灵华殿问候,请君上取消婚约为淳风另指亲事的禀奏却是再次呈上去了。 而阮雪音宫中连续制香四五日后,有常日进出宫门办差的婢子们很自然地将事情、香方通通传到了宫外。一时霁都城内妇孺竞逐,商铺亦嗅到机会赶制售卖,乃至于开香馆,将所有制得的香统一命名为: 珮妃香。 阮雪音听闻后蹙眉不已,只觉得俗。顾星朗笑得停不住,道自来为最广大民众喜闻乐见的都俗,大俗即大雅;又道初阶段目的达成得这样快,该高兴才是。 因着香方流传,城中有的是姑娘妇人们打算不花银钱自己制香。春末百花歇,但山野间仍有香花不绝,又兼五月在即,芍药将开,香材其实不缺,药铺同时被挤破了门。 阮雪音紧赶慢赶写了几味芍药为基的方,趁着宫中第一茬芍药开试了制了,很快被传出去,没过几日整个霁都城上方尽是五月花神的香。 又几日。城中起传言,说宫内姐姐们亲鉴了,现下横行的珮妃香许多味道都不对,该是配比、制作方法有差。接着便有据传是珮夫人亲手所调的香现于市坊,由宫中听课的小姐姐带出来的,得幸一嗅者都惊叹,称与商铺里那些照方调制的全不同,神香也。 如此这般,应运而生的香馆亦不香了,人人想辙从宫里取香。消息层层上传,直传进挽澜殿,据说今上急召珮夫人,责备了一番,自是为了如今满城风雨还搅得宫门内不宁。 便于当晚又有消息传出,称事已至此,君上并不愿扫了民众的兴,便让珮夫人自己撒的摊子自己收,干脆出宫授课,教大家制香。 数回合往复,此裁一出举都城惊喜鼓舞。问题得解、拿了福祉,百姓们尤其妇孺们更对今上和珮夫人好感倍增喜爱有加。 两日筹划安排,香课设在正安门外主街上一间茶室,地方甚雅,老板平素就经营茶叶、薰香及新鲜手艺品。开课那日刚入五月,茶室门外人流如织,报了名听课的姑娘妇人们直排到主街另一侧尽头。 满室芍药香,粉白嘟嘟的大朵。淳风亦陪了来,见花忆起旧年事,“将离”之辩,竟似要一语成谶。【1】 阮雪音自然明白。芍药又名将离是她告诉的淳风;芍药适合相悦的男女间相赠,也是她告诉的沈疾。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言犹在耳,郎君却再不往门口悄放大捧的香花了。 她握一握淳风左手,递出一个笑。 淳风右手仍吊着,回过来一个笑。 姑娘妇人们依次进来按规矩落座,初时大气不敢出,想看阮雪音也是偷偷,眼珠子从上眼皮内往外钻。 直到顾淳风大手一挥让不必拘束,阮雪音亦点头附和,年纪小些的方叽叽喳喳起来,先将殿下春竞时风采天马行空一通吹,热聊过后又盯着珮夫人细细看,终有豁得出去的大娘没忍住: 这样神仙似的人可怎么雕出来的呦! 【1】378五月将离 第605章 婚架 一连七日,阮雪音在茶室授香课。 整个国都从高门到小户,凡有心学香者,都排同一条队进同一扇门,便连骠骑将军府的三小姐至,也无后门可走。 柴一瑶是爽利性子,并不介意与寻常人家的姑娘婆子们共排队。倒是纪齐扎在女人堆儿里,三番四次想逃跑。 “你若实在憋闷,回营里好了,不用相陪的。”柴一瑶春裙斑斓,光裙摆就三色,一身气韵全在那双丹凤眼上。 纪齐也想不陪的,但一来家里说了千万次,二来营中近日无事—— 该主要还是柴一诺同彭望打了招呼,故意放他出来与自家妹子相处。 三来——没有三来,他随便想的。听说顾淳风时不常会陪着到茶室,胳膊摔了之后还没见过,他每天都想问顾淳月,又觉不妥,趁此机会正好瞧瞧,万一在呢? 毕竟一个队的,他们拿下春竞之冠有她一份大功,应该关心。 却不在。 他陪着柴一瑶终于到门口,鲜有男子来听课,戍卫中很快有人认出了小小纪大人,过来招呼。他七拐八拐旁敲侧击,获知淳风没来,当下失了兴致,辞别柴一瑶打算归营。 走在路上,心下空落,又寻思不出所以然。有高马豪车经过,他总觉那雕饰眼熟,也没在意。车却于他身侧停下,里头男声传出,他当即便有些肝儿颤。 “大早上这么失魂落魄的,自家马车也不认识了。” 纪平,穿了身松青常服,襟口一段柏枝。 “大哥朝议都下了常服都换上了,还早?”肝儿颤归肝儿颤,纪齐一向嘴不输,又望日头昏昏然,“都快午时了吧?” “君上传召,入宫用膳,你去不去?”却是顾淳月的声音。 纪齐想也没想:“去!” 下瞬间瘦高少年一跃跳上车,纪平夫妇皆有些错愕。 “难得见你入宫积极。”纪平道,“与柴家小姐见过了?” “见过见过了。”纪齐摆手,“人家上课,一群姑娘大婶,我还跟进去听课不成?” “近一年是壮实了不少,不似从前,翠竹一竿。”顾淳月道,又望纪平。 “薛战手下岂是能浑水摸鱼的。”纪平点头,“既入军营,当日日勤勉如初,方不负圣恩浩荡。” 都是听烂了的话,纪齐嗯又啊应了。正经过茶室,顾淳月就着偶尔掀动的车窗帘瞧, “人气儿是真旺,找个时候我也该去听听。” “大嫂要学香还不容易?让珮夫人单给你开课,想学多久学多久。” 顾淳月不接这句。“按理你该等柴小姐下课,将人送回骠骑将军府才是礼数。” 纪齐眉眼乱窜,“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午饭还吃不吃了?” 纪平直摇头。顾淳月耐着性子道:“与姑娘相处,当然得尽最大诚意。你这般不上心,一路耗下去,”稍顿,“最后便像淳风这样,嫁人的年纪都快过了,还在家中晃荡。” “大嫂你说到点子上了!她都没嫁,我急着娶什么?” 两位听者俱是一怔。 “她嫁人与你娶妻何干?你还非等着她出了嫁才能成亲?” 顾淳月这般问出来,越发砸摸不对。 纪齐听着也不对。是这意思,但什么因果呢? 有了。“她比我大啊。女子嫁人本就多比男子娶妻早,她还比我大,人家都不急我急什么?” 道理不错,怪在他竟以淳风为尺。 马车于宫门前停,纪齐巴巴跟着往宁枫斋,落座伸脖子,终瞧见鹅黄裙角乍现春林间,下意识便去理衣衫。 淳风右臂让同色的纱绢包着,仍吊在襟前。面上笑嘻嘻,眉宇间愁沉却分明与往日又不同。 “九哥还嘱咐我别晚,瞧瞧,总是他最后。” 国君最后至,天经地义。这是没话找话,更是强颜欢笑。顾淳月极知道她,自然不戳,拉了人过来细问伤愈状况。 婚约或将解除一项便在这场便饭中提了。 阮雪音授课不在,纪晚苓在。顾星朗只是随口,并未下旨,沈疾也就没出现接旨。 虽都自家,到底人太多,淳风咬着唇没撒泼,好半刻不说话,然后冲了出去。 “这不是要去找沈疾拼命吧?”纪齐干瞪眼。 今日午后沈疾就该重回岗位,换掉代班多日的温执,此刻恐怕已经入宫了? 场间众人心知不可能,再猖狂毕竟还有公主矜贵的底线,为了婚事大庭广众下闹,顾淳风干不出来。 纪齐心不知。他站起来,“启禀君上,臣去看看?万一要打起来,都是带伤的人——” 此三人常年作伴,从骐骥院教与习到春竞组队搭档,真要找个人劝解,纪齐确为好人选。 他追上顾淳风时人已经走到了御花园。 好死不死沈疾果然入宫换岗,一身锦衣威风凛凛正从那头过来,乍看辨不出腿伤。 淳风该并没想找谁拼命,遥见沈疾也是一愣,自然停步,等着他经过。 骑虎难下,此刻换路是为不敬。纪齐双手各捏一把汗,眼见沈疾愈近,到了淳风跟前。 “沈大人好精神,递呈了悔婚的奏报,整个人都松快了吧。” 顾星朗没说沈疾又递过奏报,顾淳风猜的。 “手臂骨伤,可大可小,恢复得不好影响日后行动。殿下该多在屋内休养,少走动。” 淳风盯了他一会儿。“你知道我为何参加春竞吧。知道我想从军吧。” “臣但愿殿下,平安喜乐,岁月漫长。” 顾淳风只觉眼睛酸胀鼻子亦酸。 这有什么。她忽然想。母妃早就离世了,父君也离世了,还是阿姌借她的手害父君离的世,然后阿姌也走了,阮仲不是良人,沈疾,原本是他予她的芍药。 现在要收回芍药的也是他。 这些有什么。循例哭一场,不行就几场,伤一回心,不行就多几回,还有她顾淳风过不去的坎儿么? 是这般在想,眼眶却没争气,啪嗒嗒往下掉泪珠子。 沈疾垂首一时没看见,纪齐站在丈余外看见了。 顾淳风掉着泪珠子昂首阔步往灵华殿去。 “哥你真——” 待人走远,纪齐冲上去,“娶便娶了,又不是不喜欢,闹腾什么?你没见她都哭了!” 旧年祁北之行后他就想不得顾淳风哭,想起来后背就温凉,就是马背上疾驰睡梦中眼泪。今年很少想起来了,全仰仗没再见过她哭。 今晚怕是又要做梦,直梦得魇住,汗涔涔惊醒。 这般思忖,伸手推一把沈疾,“去把她哄好!” 沈疾心绪岂能好?不理他,抬步径直往挽澜殿。 纪齐追了半步再推,比方才重,也便有了些挑衅意味。 沈疾回头看他,面色已有些不善。 男人间对话,有时候不用张口。 纪齐动了动手腕。 午后清宁被气流往来打破。 近旁一棵白千层间有黄莺惊飞起。 途径的宫人看见时两人都东倒西歪在地上。 “来人!哟喂!沈,沈大人!小小纪大人!这这,怎么还打起来了呢!” 事情发生在御花园,又是沈疾和纪齐打架,一传十传百,不到一柱香时间整个祁宫都知道了。 顾淳风于少女岁月里做过无数回梦:喜欢自己的少年们为自己打架,鼻青脸肿都来找她评理才好。 如今她已经不是少女。 打架的两个人,一个就要不喜欢她了,另一个从来就不喜欢她。 这消息也就格外不合时宜,她坐在荷花玉兰下的秋千上听,只觉荒谬。 “那日我让你传话,叫他别跪了,先回去。你怎么说的?” “回殿下,您的原话:起来,去吧。” “后来又说什么了。” 阿忆提裙轻跪,“奴婢劝沈大人,若心思定,早禀明,无谓耽搁殿下。阿姌姐姐若还在,也会这么说。” 她以为要挨骂至少吃一巴掌。 尽管顾淳风从没对底下人动过手。 今日也没有。她站起来,握了握秋千的绳,“不太结实了,补补。” 第606章 陵园答孕 霁都城内香课连日,有学成四五分者自觉得了精要,开始手手相传,教尚未得进茶室的百姓们制香技艺。 本有些偷偷摸摸,怎料上面却鼓励,甚至另辟了几处地方,筛选出当真手艺佳者为讲师,就此将讲堂扩散开来。 到五月中,霁都城内制香的热闹传得大半个祁国皆知,附近城郡亦来取经,上至官员,下至商人,乃至民众。 以至于设香课、开讲堂的题目就此上了朝议,柴一诺以自家妹子堂堂课不落的例子述香课之妙,又道这类讲堂实可作为授女课的场所—— 琴棋书画、茶艺刺绣,历来只大族闺秀钻习的技艺,让普通人家的女儿沾染些,于百姓也是福祉。 再兼大祁疆土扩,祁西新区自有一套治理之法,那头小姑娘们都开始习浅显医药术了,祁中、祁东也该跟上才是。 真正起作用的是最后这段。 妇人们学不学香、精不精女子技艺,于朝臣们而言是不登大雅堂的事;但融合是大题,祁国东中西三块这么一摆,治理以同策,仿佛便成了应有之义。 一时举国设女子讲堂的初议定下来,先于霁都及周边城郡试行。讲师从霁都城内珮夫人茶室中的得意门生里筛选,其他技艺譬如琴棋书画,有擅者,皆可报名自荐为师。 总归是些民生事,且很可能不长久,议了定了,执行下去,没人再多做文章。 而五月二十五皇家祭礼,紧接这一波热闹浩荡荡铺开了。 原本钦定的宫内漱瞑殿行祭、只宗室参与,经太史司和礼部司一通严谨筹划,最终变为漱瞑殿奉牌位,然后满朝文武随今上、一众皇亲共赴定宗所在的沐陵祭陵。 每朝帝后牌位其实都供在奉先堂,所以昔年顾星朗带阮雪音入寂照阁,自罚长跪也都在奉先堂。【1】 漱瞑殿更像一个专为祭祀准备的宫内所在,比如五月初四战封太子祭就年年在此处。 所以漱瞑殿奉牌位,本身已是一项仪程—— 由国君将定宗、惠皇后、战封太子的神龛从奉先堂请过来,再领宗室跪拜默思之礼。 按理顾星磊的牌位不能供在奉先堂,因并非国君,不合规矩。 是顾星朗登基后的裁夺,属于破例。 五月二十五卯时三刻,漱瞑殿祭礼始。宗室皆至,天未亮透整个皇宫已是礼乐氤氲一片。 入巳时,满朝文武素服候于宫门外,君辇出,车马泱泱前往沐陵。 到陵园已是大半日后,按规矩,君臣分路段下马。顾星朗过陵寝门,于明楼前立定;皇亲、群臣分两翼,陵寝门前立。 国君行三跪九叩礼,礼毕退东侧,待奠几、酒盏摆好,再回拜褥上跪,祭酒三爵,每祭一爵,各一拜。 与此同时王公大臣于陵寝门前紧随君上叩拜,行礼举哀都须踩着明确时点。诸王最前站着两位夫人,纪晚苓在右,阮雪音在左,显然以“右为上”的传统昭示位分高下。 境遇却相反。 而陵寝门内的顾星朗正当年,祭祀大典却无中宫相伴,夫人位上亦不过寥寥两位,膝下更无一儿半女,与大祁之盛世气象实不匹配。 众臣工垂眸思量这幅画面,再次忧心上浮,以至于太史司官员正声念颂文—— 顾星朗的亲笔,为悼父兄作,分明动人,文采昭昭,老臣们却是越听越忧心,近乎涕泪,深觉放任少年主君这般妄为是愧对了先君。 便在祭礼结束、日暮西垂、君臣依次要退出陵园之时,修撰出身而今为礼部司长官的两朝老臣严隽出列,怆然道: “自君上承大统,今已第八年。大祁幅员愈阔,国力日盛,乃君上夙兴夜寐之功。然美中不足,承泽殿至今无主,老臣夜来秉烛,辗转难眠,只觉有负嘱托,他日地下面先君,无地自容。君上,” 严隽已近六旬,明年便该告老,历来受朝野敬重。这般说,提素服跪,声声泣: “还请君上,尽早确立中宫位,绵延子嗣,盛我大祁香火。” 定中宫的意思不止于立后。 是让后庭大权有人掌,皇后也便能做主为君上择美人、充盈后宫,真正开枝散叶。 黄昏静谧,陵园附近更只问鸦鸟偶鸣。两翼臣工中渐或有啜,是无声附议,汇入暮春晚风中别具哀恸意。 “严卿所言,深得朕心。”半晌顾星朗道,因居高处,其声尤显得空明,“中宫之题,朕素有考量,众卿谏言,也都有计较。一议再议,说不得哪日就定了。” 此言一出,整座陵园俱是一凛,便连三王周遭空气都有些滞,盖因个中意味,分明已有七分定夺。 而照如今局势,定的极可能是—— “臣以为,”又一人出列,正是谏议大夫杜晟,去岁鸣銮殿辩时阮雪音应对的第一位,“瑜夫人才德兼备,贤良端敏,实是中宫之位不二之选。” 群臣中附和者众。 纪桓立右,诸臣之首,如常不附,端容敛色。 纪晚苓垂眸欠身向顾星朗,“杜大人抬爱,臣妾愧不能当。” “瑜夫人若不能当,祁国后庭无人能当。”又一道熟悉音色起,御史丞肖子怀,鸣銮殿辩时的第二人,“珮夫人精药理通政务,在宁安辅佐朝臣们治理新区颇有建树,如今又设讲堂、授女课,以才德论,确也出众。然,” 好话是都说尽了,功勋一项不落。 所以接下来的“然”,才中肯,公允之言。 “自来中宫之位,讲才德,讲品行,讲门第家世,须考量处,不一而足。”已经非常嘴下留情,一句门第家世将不能说的血脉、出身全盖了,“相权之下,臣也以为,瑜夫人更合中宫之义。” 淳月与淳风并立三王和顾星漠之后,心绪各异,都下意识望顾星朗。 “去岁鸣銮殿辩,”只听杜晟复开口,“珮夫人虽有被构陷之嫌,此案也因证据缺失终作罢,到底,” 他素有直谏美名,话多且重亦属寻常, “专宠日久,至今无所出,以后妃之德论,失德也。” 于阮雪音诞育子嗣一项,祁臣们心态其实复杂。便如当日顾淳月与阮雪音西园中对谈,有与没有,都叫人愁。 那便只能先解当下难,将无所出的罪过明确,至少保住中宫位。而无所出一项,有意还是无意,经鸣銮殿一役,也很值得推敲。 陵园复寂,话至此,再火上添油是为相逼太甚,闹大了于融合不利。 顾星朗待要开口。 阮雪音半步上前,轻一福,“君上,” 顾星朗看着她。 此题难辩,已是进了死胡同,除非。 “臣妾或已有孕,只不确定,故一直未禀。” 【1】311二入寂照阁(上) 国庆期间更新和一些叨叨 亲爱的爱《青川》的大家: 拖家带口,长假更比平时忙,所以国庆、春节这种时候我一向更新很少(当然以本站标准算,我一直更得少,歉疚,但真的尽力了)。 今年国庆还是老样子,我依然计划每天半夜写一些(白天实在腾不出手和状态),但显然,不能保证更新了,实在抱歉! 再来有一些叨叨,是最近感受,写到这里觉得要写给你们。 一是昨天我在作家的话里说近来推荐票惨烈的事儿之后,很快有可爱的大家接连投喂,瞬间治愈,爱你们。晚些时候有宝贝跟我说,其实整个东宫药园到亡崟这趴结束后(也就是上一卷),作为读者,没怎么缓过来—— “意犹未尽,又确实结束了,余音绕梁的感觉” “需要回味一下,准备好心态进入新篇章” 她的原话。 我莫名觉得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宝贝的感受,喜欢或不喜欢另说,毕竟书没完,而显然这趴里留了很多坑未来要填,也并不是药园和上一辈恩怨的结束—— 单说这种惆怅感。其实身为作者,我在写完惢姬离世那章后,就很想停一停了。相当多宝宝看到那里是难过的,怅然的,我也是,且作为写它的人,应该“怅”得更厉害。 但真的,一直更得慢,在那之前就因为着迷几章的幺蛾子停过几天,又并没有卡文,更不想断在一个悲凉的节点,所以没停,紧接着布局新篇章。 也就跟你们一样,怅然着进入了下一阶段,每个字都带着这种怅然在写。 但或许有宝贝是顺利过渡了的?哈。 二是,今早又收到了千寻暖暖的万赏,实在感动,也更有了写好这个故事的动力,不过加更要欠了,节后补,谢谢暖暖,强势比心!同时也想谢谢一直一直在的你们,晴天雨天笑或眼泪,哪怕我最近拆疾风伤了一些宝贝的心(是因为这个不给票嘛哎呦),也始终都在,默默订阅,你们不知道这些给了我怎样的力量。 写完写好故事的初动力是自己的,但日复一日尽量不断更的动力,再忙累写到半夜3点也要把明天更新写出来的动力,绝对来自读者。 还有一些关于剧情和人物的话,本来想写,算了,完结之日吧。 也想点名表白所有陪伴了青川一年半、一年、半年、三个月、一个月,真爱和新晋真爱、经常在支持的你们。算了,完结之日吧。 到今年十一月就开书两年了,很高兴我依然热爱这个故事,更高兴有虽然不多但时不常就会出现的,爱它的你们。 一直没建书友群,心里话就放在这里了。这次国庆期间少更甚至不更,一来是状况不允许,二来,我认为也是一个将写作状态调整得更好些的机会。 在持续写作这件事上,歇一歇总是有帮助的。 而你们都知道,我这个人啊,歇不过一周。 那么节后见! 祝大家健康、快乐,心想事成。 第607章 五月喜 顾星朗最初反应是不信。 再刻反应阮雪音没那么傻,不至于为应眼前难摆出这样一句话。 即便只是“或已”。 当着顾氏先君、满朝文武的面,若过些时候证实没有,太显得儿戏,更像临时编排的愚蠢借口。 再再刻他反应,每月上旬总有几日须清心寡欲,这个月,没有。而今日已经二十五。 喜脉多久能摸出来? 换个人他心里还会打鼓,但她是阮雪音。 总不会就在刚才,左手搭右手,现摸的? 他本就看着她。阮雪音禀奏,也仰脸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接,隐于深处的忐忑很快散开,化作一些难言的春日氤氲,眼中分明有笑,又似不止于笑,万语千言。 不过三个最多五个瞬间,于朝臣而言只是几回合呼吸。“张玄几。”便听顾星朗复开口,声在高处依旧空明,却与先前全不同了。 “臣在。”两朝太医局老臣一年比一年见老,后背微佝偻,音色也深沉。 “今日是祭陵,本不该在百官们面前诊脉。但皇嗣之题,众卿忧心、朝野惶惶,非一夕一时了。珮夫人若当真有喜,叫父君母后亲耳听得,也是美谈。” “是。”张玄几会意,原地未挪望涤砚。 涤砚也会意,快步过去询问,少顷,有侍从取了医箱至。 陵园之内,只能站着诊;崔医女不在,按规矩张玄几须悬丝诊脉。遂隔着台阶上下,由云玺将极细三段等长的丝线分系在阮雪音左腕寸、关、尺部。 春日傍晚,暮色降得慢。云霞由金黄至橙赤,渐渐又粉,烂漫过后的温柔。 顾星朗只觉得慢,景弘八年一整个春的晚霞都似叠在了这一日。 三段丝线还捏在张玄几手里。 长久凝神之后他絮絮向云玺问话。 终见老御医转身,面向了自己,毕恭毕敬,似有喜色。 是喜色么? 顾星朗心跳加快。 “回禀君上,夫人脉象,确为有孕之象;臣方才详问云玺姑娘近来夫人饮食起居,也具表征。” 这话回得不清不楚。“说清楚些。” 张玄几跪拜:“君上,悬丝诊脉,终存疑窦,须回宫后由崔医女再号,方得确切。” 傍晚云霞在入粉之后黯得快起来。周遭鸦雀无声,群臣脚步、马匹踢跶、车轱辘吱嘎都如烟尘般层层荡远。 出陵园阮雪音奉旨上了圣驾。 玉白车帘间精绣的龙纹颇张扬,阮雪音总觉与从前不同。“以前的比较柔和。”她上车坐定,盯着那些飞龙的爪。 顾星朗盯着她,“真沉得住气。” 阮雪音方回头,“不确定,自然不说。”再忖调皮道: “你不是一向算着我的日子?这个月没有,倒未察觉。” 忙着食色。顾星朗心头答,有些惭愧,“此时仍不确定?我以为你开口禀,总有数。” “不确定,但有数。开口之前我自己摸过,像;而月事迟了大半月,眼看五月将尽,这是确切的。” 顾星朗其实辨不出此刻感受。由最早欣喜、忐忑、紧张到这会儿悬在半空不上不下—— 人间五味齐备,整个人都有些飘。 “怎会摸不确切?你与张玄几皆是高手,有与没有,号完脉还不明白?” 阮雪音一咳,坐近些低声,“通常而言,有孕一个半月后方能切出喜脉。我回来那日四月十一,今日也才五月二十五——” “正好一个半月。”顾星朗快口接,“所以是那一日?” 那日挽澜殿是为禁忌,事后阮雪音总避着不提。“便算是那一日,”她再咳,“正好一个半月,脉象岂是明显的?张玄几所言中肯,相比直接把脉,悬丝确不够准。便回去让崔医女再诊,总归有与没有,日子一长,自见分晓。” 什么日子一长。还巴巴等着肚腹隆不成?“我不。我今日就要知道。” 阮雪音对此人门窗内孩子气早已不怪,只是笑,微掀车窗帘往外看。 暮色近无了。但这个春天真长,初夏仍有青葱意,芍药香天长地久漂浮在霁都的上空。 珮夫人有喜的消息于五月二十六一早传遍祁宫。 据说那日早朝臣工们皆贺君上大喜,而顾星朗全程面带微笑似中了邪。 折雪殿的春意从墙内溢出墙外,殿门大敞迎人来人往。阮雪音睡到日头高高方起身,推开寝殿的窗,觉得一整个人间的艳阳都到了跟前。 竟真有这一日,惶惶与犹疑似云散,万千阴霾不及一颗新生。 竞庭歌那时候也如此么?所以温软,寸许柔肠都给了小小的她或他。 她下意识抚小腹。 午膳后顾星朗回来,据说在烟萝水榭宴了一些臣工。必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人,必都有的放矢,阮雪音没问。 满朝文武作何反应,霁都城百姓是否也知道了,消息有没有传出祁国传遍青川—— 她都没问,不想知道。 她看他微醺着歪在窗下,四仰八叉,从头到脚沐在泼天的日光里,只觉得这样三个人窝在一方小天地,无限足够,再不需要更多。 遂轻手脚过去,坐下,摸一摸他耳朵,“大白天喝这么多,折子不用批了?” “儿子会批。”他阖着眼笑,嘴角牵上眼角。 阮雪音扑哧:“等他会批,猴年马月。”稍顿, “若是女儿呢?” “女儿一样批。白国都出女君了,我顾星朗的女儿,封个皇太女不为过。” 阮雪音知是酒后没遮拦,轻摩挲他耳垂,“这话你在屋内同我说便罢了。” 顾星朗依旧阖着眼笑。 “一世安乐,有梦有爱就很好。我不想他们趟皇室时局的漩涡。”阮雪音继续说,日光罩着两人隔绝出碧云天。 顾星朗睁眼,“那没辙了。除了你诞下的皇子皇女,我没有别的继承人可选。” 因为弱水三千他只取了一瓢。 而所有人都在强调,她的孩子不能承袭大统。 关关难过关关过。阮雪音趴下去贴他胸膛,“无尽夏的眉目,要试试么?” 前些日子与拥王侧妃一席谈,她尽数转给了顾星朗。 “不是快到花期了?再观摩观摩,最好有九成把握再进去。” 他没说不许她进。阮雪音五味杂陈。却在下一刻被推搡着起身,刚坐正,腿上一沉,熟悉重量压下来。 “喂。” 眼见他复躺倒,竖耳凝神贴自己小腹,阮雪音哭笑不得,“做什么。” “听听我儿睡觉打不打呼。”又眨眼看她,“还是正在玩儿?” 真糊涂装糊涂?阮雪音捏他脸,“这会儿就能玩儿能打呼,怕是怀的个神仙!” 顾星朗一脸富足,重闭上眼,“你若再没动静,我都要怀疑是我有问题了。” 其实照昔日避孕那丸药的效力之强之稳,又兼她在白国受凤凰泣重损,能这么快有孕,已算肚子争气。 或也确因此人实力超群? “自然是你的问题。”这般想,嘴上却不饶,难得有机会逗弄他,“我都好久不用药了。” “胡说。”顾星朗猛睁眼,醉酣途中惊坐起,“分明是你药毒未清。所以说不要乱吃药。” 阮雪音看着他抿嘴笑。 顾星朗越想越气,“今年是不行了。等孩儿出生,下回合,你给我等着。” 下回合的意思—— “生孩子很疼的。”阮雪音正色,又眨眼撒赖,“一个可以了吧。” 顾星朗微笑起来,十二分奸诈,“我这人小气,被扣了帽子,誓要证实力。夫人自求多福吧。” 第六百零七章 荼靡 珮夫人有喜这样的大事,阮雪音不愿听殿外风,风却自然、必然、理所当然要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首先进殿的是淳风。申时日色漫,顾星朗前脚刚走不久。 “据说昨晚崔医女离开,九哥当即在寝殿内长啸,许久不止。” 她近来说话与往日大不同,欢快打趣的词也似微风被束。 阮雪音知是为何,一时也染了愁绪,只微笑道:“我叫他小声些,特意关紧了门。” 还是传出去了。淳风知道,那么整个祁宫该都听见了那些长啸。 “怕是还抱着嫂嫂不知转了多少圈吧。”淳风也笑。 这都能猜到? 眼见阮雪音赧然,淳风再道:“话本子里总这么写,爱妻初孕,夫君喜不自胜,抱起来转圈以抒情致。想来是许多人会有的反应,才被一遍遍写进话本。” 阮雪音终有些听不下去,拉了她手道: “旨意既下,板上钉钉。他与沈疾在此事上初衷一致,不想拖得你嫁不了人。” “嫂嫂觉得我还嫁得了么?”淳风声轻,只如随口。 阮雪音稍怔,“自然。你才多大。” “我却觉得我好老了。从景弘六年秋到景弘八年春,不到两年,像过了半辈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话不适用于此朝此代这些庙堂儿女。 他们不是强说愁。 “我仔细想过。若当真倾心、喜欢得了不得,任何理由都不是理由。就像九哥为你所行种种。他对我,不过尔尔。” 倾心喜欢得了不得才会为她的一生筹谋。而沈疾比顾星朗的无奈在于,后者毕竟是君,受制于规则的同时,也拥有一些重定规则的机会。 不周山与黎鸿渐几个字先后跳出来,她撇开这没由来的直觉关联,轻道: “爱也分很多种。我的老师骗了我,某程度讲设计了我,也许至今没结束,还有后手等在来日。但我相信她是爱我们的,至死都是。我甚至怀疑因为这些情分,她已经手下留了情。谁又知道呢?人世间的爱恨,”她展眸望殿门外春夏色, “不是黑白,不能非此即彼地结论。他选放弃,不证明爱不深。我最近才觉得,这是真正值得我们所有人来一趟的理由。” 顾淳风顺她目光也望殿外春夏,“也许吧。也许他还有不能告诉我的理由。也许。” 如此情景,阮雪音说不出让她往前看、再择佳婿早些嫁人的话。两人看着远处日光香花间扑翅的蝶,都有些走神。 “这个,”好半晌淳风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确切说是一块布料,赤棕色,四截细带,竟是个小巧至极的肚兜,“送我侄儿。” 阮雪音接过来看,绒布质地,上好的手感,正中一只威风凛凛的黄赤虎,四周以同样精绣的花叶围成一个圆—— 不止花叶,分明间隔着还绣了蜈蚣、蛇、蝎子、壁虎和蟾蜍,民间称“五毒”。 不会是顾淳风绣的。且这么些毒物,给婴孩穿。她抬头望淳风。 “昔年阿姌缝的,玩笑说以后给我的孩儿用。后来才知不是玩笑。她自知随时会死,能做的都做一做,不至遗憾。” 所以她日夜不忘。那姑娘以赤心待她,从来不假。 所以于沈疾,她心里或也是明白的。她该比他们都更早谙世间爱恨。 “这些毒虫——” “阿姌说以毒攻毒,以恶制恶,保孩儿康健平安。” 有道理。 “我走了。”淳风站起来,“带来那些东西,定没有九哥赏的好,嫂嫂看着吃挑着用吧,阿忆说既来道贺,总不能空手,我才让备了些。” 阮雪音瞧她边说已经往外挪步,“这么急去哪里?” “箭亭。” “你——” “不是他教。我请了教习。最近黎叔也在,总跟着小漠,小漠又常跟着我,占大便宜了。” 阮雪音这时候只怪自己嘴笨,素来的口齿全没了影,巴巴起来送,刚跨过门槛便见纪晚苓携蘅儿至。 二人身后还有宫人七八,抬着至少四个大小各异的箱。 “最周全的到了,怕是搬了半个披霜殿兼相国府的好东西来贺。”顾淳风悠悠道,看着纪晚苓微笑步步近。 很近了方见蘅儿手中拎着个食盒。 “我要来不及了。先走一步。”淳风向纪晚苓颔首,又回头朝阮雪音: “东西别乱吃,肚子痛起来,九哥要开杀戒的。” 两位听者皆平泰无波,云玺和蘅儿后背嗖凉。 而纪晚苓当然做不出叫人肚子痛的事。历朝历代后宫或都有人丧心病狂,上官妧若还在,保不齐也做得出。 唯纪晚苓不会。阮雪音莫名有信心。 也便在对方亲手盛汤、热腾腾放至面前桌案上后,她不顾云玺在旁绞手欲言又止,举勺喝起来。 “不知你初有孕喝什么对孩子好,问太医局要了汤方,都有药材,我不敢乱用,还是煲了最简单的骨汤。” 素知纪晚苓厨艺不俗,昔年给战封太子送饭菜练出来的;去岁在夕岭便尝过,今日再品,确鲜香,比自己不知强多少。 “瑜夫人有心了。吃喝一类,殿里会张罗,回头不必再这样费神费力。”阮雪音喝尽碗中汤,就着云玺递过来的绢子拭嘴,又饮水漱口,方得清爽。 “我下厨是我的心意责任,君上的第一个孩子,合该倾力照拂。各司我都吩咐过了,你缺什么,让云玺去要便是。” 总共两个人的后宫,这般阵势实有些滑稽。但阮雪音已渐渐习惯她一丝不苟—— 非刻意做场面,更像教化而来的习性,烙在骨子里。 “多谢。”遂不推搪,饮茶闲聊,“照理有孕不到三个月,不该闹得人尽皆知。” 从前阮雪音不会起这种话头。然今非昔比,纪晚苓亦开始习惯。“也是没办法的事。臣工们发难,又在皇陵,既有眉目,当然要说出来解困。” 倒无避忌。 “臣工们所言,其实合情理。”阮雪音再道。 纪晚苓一怔,抬眼示意蘅儿出去。 云玺何等乖觉,立时也出了殿门。 “早些时候君上离开,说是赴下午与纪相的茶约,在明光台。” 烟萝水榭午宴原没请纪桓,阮雪音也是才听顾星朗说。 纪晚苓点头:“此事我知道,搬来的四个箱子,其中一个便是父亲今日带进宫的,托我转交珮夫人以贺新喜。已经禀明了君上也查验过了,你放心收便是。” “有劳瑜夫人代为致谢。” “应该的。莫说你我都居后宫,单凭你是庭歌师姐,也该格外与相府亲厚。” 阮雪音心下微动。“如今状况,于你于相府颜面有损,是我过失。纪相胸襟,令人钦佩。” “不是没想过争回来。”纪晚苓没看她,抬手自斟茶,极慢,视线锁在流淌的碧水间,“是我争不过你。我试了。” 阮雪音全没料到纪晚苓,堂堂纪晚苓,会有这番话。 以至于接不上话,只看着她脸。 “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对母亲和月姐姐都开不了口。”那双杏眼终抬,潋滟不减当年,“我输了。我太了解他,所以不用再争。只能你们两个自己输给时局,或者时间。” 她也实在很会说话,输都输得姿态高高。 而阮雪音又真没有胜利者的快意。从来没有过。 “举国女课开,除了授香,琴棋书画、刺绣茶艺也都在不同区域试推。两个月内我是上不了课了,瑜夫人在这些事上造诣极高,得空无妨现身,也是皇室对民众的恩典。” 纪晚苓盯她几瞬,“是这个?” 阮雪音乍听没懂,旋即反应,没回。 “我若不去呢?”纪晚苓笑起来。 “去不去随你心意,我也只是建议。”阮雪音道,忽觉这番对答耳熟。 “与其久困深宫,不若出门做些实事,比如授人以渔、福泽百姓。日子长了,又兼君上有意革新,能走出另一条路也未可知。这样的机会,我自然去,你明知道。” ——我都可以做上君位,长久留在自己的国家,与母亲族人相伴了,又怎会傻到回去争一个对我无心亦无情的男人。姐姐,你明知道。【1】 去岁,韵水城,引凰台子夜,段惜润的话。 是这个耳熟。 她们都认为是她的设计,将祁国后宫各殿之主一个个送走,送上明路。 阮雪音没有以此为目标筹划过这些事。但她承认,造势之时,她想过这样的可能。 “我不知道。”遂同样以实话,以当初答段惜润的话答纪晚苓,“每个人想法太不一样。我只是讲出可能,决定在你。” 【1】437引凰 第609章 掷千金 纪晚苓于第二日出宫至茶室,名目是珮夫人初有孕,须静养,霁都城的女课事宜,暂由瑜夫人领衔。 前一日今上与当朝相国纪桓明光台饮茶,也为人乐道。据说前者向后者长揖行了学生待老师的大礼,令观者皆叹: 一日为师终身相敬,天子心怀。 阮雪音有孕的消息自也传到了麓州,民众热议遍街坊,独九思巷内上官府噤若寒蝉。 这么个昔日张狂的家主,竟将一整个府邸调教得比皇门宫室更严谨。竞庭歌每每立廊下观院中无声往来,都觉三十年河东。 生时再不待见,口口声声不认这场父子,一朝死别,还是心软,还是要回来挑家族前程的大梁。血缘之题,她下山这些年来观瞻,实在比以为的更强大、更牢靠。 以至于老师离世那个日夜,阮雪音流过的泪,她一直觉得,至少有那么几滴是为阮佋。 那丫头永不会承认罢了。 肚腹已经隆得高高,而她没多少累赘之感,除了夜里睡觉难受。暮色至,今日上官宴说了要回来吃饭,她也便不急,扶着肚子观高墙外极远的落霞。 “如夫人,抓到了!”一名婆子这时候过来,神情叵测低声气。 竞庭歌一挑眉,“几个?” “三个。” 竞庭歌挺着圆肚一身主母派头,气势汹汹连过三进院到了大门口。 居然是一个男人两个小孩,鳏夫带儿女双全的局面。男人被绑死了双手押着,两个孩子分别被两名家仆按了肩,倒都志气好,高昂着头很不屈的样子。 “小小年纪,”竞庭歌扶肚,慢吞吞走到小女孩跟前,“做什么不好,跟着没骨头的父亲来人家门口烧纸。不是头一回了吧。” 自上官家定居麓州,门前烧纸的事就没断过。上官宴的意思是不管,竞庭歌怀着孩儿却受不得这丧门气,两个月来抓了一茬又一茬,已经送了五茬去官府。 据说都不了了之,连顿板子都没赏。 杀千刀的,举城欺负一家人,两个月了还没消停,百姓哪有这么长耐力? 她誓要将幕后主使抓出来,顺带搅麓州的风云。霁都那头大事毕,信王将归,正是好时候。 “头一回。”却听小女孩脆声应,晶亮眸子眨啊眨。 “昨儿不是你们?前天那几个人,可已经送去衙门了。” 小女孩转头望小男孩。小男孩睨着竞庭歌道: “昨日是我。” 观之也不过七八岁。“你跟我们家有仇?” 男孩摇头。 “那就是忠君爱国得很,咽不下先君和先太子的恶气?” 男孩竟认真想了想,点头。 “教得好啊!”竞庭歌终向那五大三粗却颇齐整的男人,“阁下必也是义士,我家老爷最喜义士,既来之则安之,一起用顿便饭吧。” 上官宴到家进正厅所见便是这幅场面。 竞庭歌挺肚宽腿坐在素日位置,桌边还有两小一大,五口之家其乐融融。 “老爷回来了!”她如常谄媚,笑吟吟过去扶。 上官宴如常应承,说了些行动不便坐着就好的体贴话。 竞庭歌遂又将门前巧遇烧纸的故事讲一遍,双方都无尴尬色,弄得上官宴也不好尴尬,坐下稍理衣摆,问: “已经烧过了?我在后门下车进府,没瞧见。” 那神情语气仿佛错过了盼望已久的节目。 “没烧起来。”竞庭歌笑嘻嘻,“常妈妈说纸铜钱纸元宝刚沿墙角码好,还未及点火,这不,就被妾身请进来了。” 上官宴边点头边提箸,很饿似的,“进门是客,不必拘束,吩咐厨房再加几个菜。” 竞庭歌正给他斟酒,闻言照办;又见他示意给那中年男子也满上,再照办。 “兄台本地人?”上官宴抬手,先干为敬。 那男子自被请进门便有些反应不过,一直寡言,见状也干了,闷声答:“是。” “家住何处?家中可还有妻子父母?” “只我们三个。”小女孩答,“他是我爹爹,亲的;他是我哥哥,认的。” “我是捡的。”小男孩面无表情补充。 上官宴再举起重被斟满的酒杯,“兄弟这单生意,什么价钱?” 那男人眉心一跳,旋即肃容:“身为祁人,行该行之事。” 上官宴看一眼饭桌上风卷残云,小女孩一手一个鸡腿直咂嘴,“兄弟这般气节,倒不避忌在我府上吃喝。” 分明是竞庭歌绑进来的,而院中家丁排排站,人手一支棍,傻子才跑。那男人苦于无路,此言正是台阶,当即站起向两个孩子:“走。” 小男孩旋即站起。 小女孩鸡腿还在手上,晶亮眸子眨啊眨。 上官宴自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放桌面,金灿灿。 竞庭歌挑了挑眉。 “走!”眼见小女孩不动,男人沉声去拉。 上官宴又摸了一回合,又放,两锭相排映碗碟明晃晃。 男人看了一眼,一手拽一个娃便往门外去。 “兄弟——”上官宴长声,家仆十人已在院中排出挡势。 男人不得不停。 上官宴起身至厅中央悬挂的巨大画幅前,掀起画,手一探,拎出沉甸甸一个提箱。 竞庭歌挑眉更甚。 提箱上饭桌,极细巧的锁被打开,金光耀目满室生辉。 顾星朗不是将此人的钱财敛了大半?还有这么多?! 她看着一箱目测三十个金锭,心道亏了啊,就为问个上家花这么多钱,人笨果然只能多挣钱,拿钱买脑子。 “这箱够姑娘嫁人小子娶妻了。兄弟若还想成个家,也够。便有一街坊的叔伯亲戚要接济,管他们一辈子,想来不难。” 男人终于回头。 半炷香后父子三人自后门出,华灯灿庭廊,上官宴酒足饭饱回竞庭歌屋里躺倒。 “城西扇子街米铺掌柜,是温家的人?”刚那男人供出来的上家。 上官宴斜歪贵妃榻,竞庭歌岔腿豪迈坐跟前。 “他听城南铁铺王麻子的。” 竞庭歌眨眼。 “所以王麻子是温家的人?” “王麻子听城北群芳馆鸨母的。” 竞庭歌只觉小半生英名受到了侮辱,一时便有些声冷,“那鸨母又听谁的?” “温据,温斐二堂兄之子。群芳馆便是他开的。” “摸得倒清楚。” “早年来麓州趟水便摸过了。和温据的梁子也是那时候结下的。” “怪不得有人日日把你家当坟头,你大气不敢出。原是经年的私怨。” 上官宴微阖的眼睁开,盯着头顶天花。 “顾星朗想用你撬温家的深根吧?”竞庭歌倾身,肚子太大,有些难,“带我一个。上官家复兴,算我一份。” 上官宴岂会不知她算盘?猜不到细节,方向总明确。顾星朗和她以自己为结绳,反之,他也可以纵两头以制衡。 “亲一下。” 竞庭歌蹙眉,不情不愿往那头探,“你过来些,我卡住了。” 肚子卡住了。 上官宴慢吞吞朝榻边挪,重阖眼,“面皮摘了。不想被这么丑的脸亲。” 案头桌上皆以清水琉璃瓶盛雪白栀子花,入夜幽香比白日更甚。面庞卸下拘束,竞庭歌也觉松快,只嘴唇不快,她绞湿绢子擦两把。 “我脸很脏么?” 亲了猫猫狗狗也要擦的好吧。竞庭歌兀自饮水不理他。 “你比你师姐爽快。昔年在韵水帮她大忙,也没得这般谢,还是我亲的她。” 竞庭歌半口水呛在喉间:“你亲过阮雪音?!她还能让你——” “偷袭。量她不敢对顾星朗说。” 我敢说啊。虽不算什么,顾星朗那副傲娇德行,气气也好。她有些开怀。 “从前在苍梧与人谈条件,遇到我这样耍流氓的,你也答应?”上官宴转头看她,脸圆圆,是胖了不少,别有一番可爱。 “就答应过你一个流氓。真别说,蔚军之中,流氓很少;值得谈条件的文臣,老头子居多,小人如陆现,也非好色之徒,你父亲就更不用说了。” 但不是没遇过言辞挑逗或试图动手动脚的。 她在心里把那些嘴脸暴踹一遍。 “看来御徖殿里那位才是最流氓。”上官宴瞥一眼她肚子。 竞庭歌难得沉默。 “听说新区要建城,最近他也在,与阮墨兮日日同进同出。蔚国此朝嫡子,怕是很快也要有眉目了。” “那么些金子,”竞庭歌终接口,却是生转了话头,“放在正厅悬画后,你也真财多不怕露。” 上官宴笑起来,“隔三差五换地方,这两天刚好在那里。” “探个上家而已。你有多少金子够这么花?孩子要挟,跟踪监视,哪个不比这个强?” “能用钱直接摆平的事我从来不费旁的力气。你说那些个,费神,费时,费心情,哪个比这个强。” 竟然很有道理。 “至于今日重金,”他深吸几口栀子香,“咱们在麓州,总要有府门外的人可用。一次给到位,他日办事,也好开口。” “顾星朗要你怎么做?” 上官宴摇头,真不知道。那小子心思之深,从头到尾的指令不过去蔚南、居麓州两项。 和一句“四时轮替”。 “你手里几张牌?”竞庭歌声更低,“够用的话,直接玩儿大的,拱温斐出来。” 第610章 搭戏台 南国之南六月初,麓州官衙朱门前,击鼓声大作。 衙门就在府前街上,闹市中央;刚入巳时,人流如织,登堂鼓一响,未闻喊冤声,已有路人十几围将过来等着瞧热闹。 敲鼓的是个女人,观打扮像大户人家的仆妇。有小吏应声出,待要粗略问,仆妇先声夺人: “大人为民妇做主!民妇豢养的鸟儿雀儿,近来全死光了!家主因此怪罪,要赶民妇出府!民妇追随上官家十余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这鸟啊雀的昔年在苍梧都养得好,来了麓州,初时也好,偏是最近!一只接一只染病,没两日就都死了,撞了邪!” 围观者乍听是为鸟雀死鸣冤,都诧笑;再听上官家三个字出,人人皆变脸色。 “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都不是好东西!死了鸟雀怪底下人!” “报应不爽哦!杀人凶手还敢来我大祁安居,死几只鸟算什么?哪日家主暴毙,再来鸣冤不迟!” 人群中一阵哄笑。 “真别说,今日死鸟,明日死人,作恶自有天收。”又有人小声叽歪。 那小吏听罢,也有些嫌恶,蹙眉道:“那你此番是要告谁?上官家主?” “民妇要告那日日在九思巷内烧纸的恶人!” 此事早在城中传得沸扬,围观者三层稍静,又嗡嗡议起来。 两个月收了五茬人,通通无罪释放了,小吏更是门儿清,“鸟死与烧纸何干?” “门前烧纸,大丧之举!那纸铜钱纸元宝沿我们院墙摆半圈,讲究得很,烧起来白絮絮鬼火满天飞,夜里瞧着,瘆人极了!怕是用了什么风水阵法行诅咒之事也未可知!大人!”仆妇声泪俱下,巴巴跪过去抱腿,接下来两句喊得尤响亮: “我上官家是受君上恩赦啊!有心怀不轨之人诅咒加害,这是要掴君上的龙颜啊!” “放肆!”小吏暴喝,抱拳向北,“君恩浩荡,岂容你在此疯言疯语胡乱作文章!来啊——” 他发号施令,守门二吏立时就位,一人一只胳膊将那仆妇拽起。 “疯妇府门前放厥词,辱没今上,先扣了待通判大人——” 话未落,但见人群骚动齐往路东瞧。一辆青灰色极素简马车缓来,车夫门阶前呼停,一名年约四十长脸淡须的男子掀帘下。 “通判大人来了!” “杨大人!” 围观者中接连有人唤,杨叙点头致意,不苟言笑而自带亲和意。 通判较府尹低一级,司一城粮田、水利、诉讼等事项,早年为府尹指派,可有可无,自顾星朗登基后由朝廷任命,专配给地方大城,也便予了品级。 坊间盛传此职亦有监察府尹的意思。 小吏当即上前拜,不待杨叙发问,恭声将门前闹剧述来。 杨叙看一眼仆妇被擒,颇狼狈,道: “冤鼓既鸣,上堂细禀。” 进府衙上堂禀可就没热心民众什么事了。围观者颇觉没趣,讪讪要散,只闻西侧又起车马声。 比杨叙的车架豪华些,颜色却沉,雕饰隐在暗处。一路驶来不见速缓,人群只得退,马匹却在近府门约三丈地处骤停,车主下来,素服桃花面。 麓州不缺公子哥,但这般着素而出色、肃容而总似带笑的人物,罕见。 有两个多月前上官宴入城时凑过热闹的百姓认出这张脸来,低道了声“是上官大公子”。 讪讪民众登时再来精神。 “家仆私出,衙前闹事,杨大人,得罪了。”上官宴迤迤然行来,颔首揖礼。 “老爷错怪,要逐奴家出府!”仆妇闻言抢白,“奴家小半辈子在上官家做差事,自问少犯错,这把年纪出了去,又有哪个人家肯再收!老爷不讲公道,奴家只得来通判大人这里寻公道!家中鸟儿雀儿死绝,绝非奴家照料不当,必是连月家门前鬼火白纸闹的!”那妇人越说越委屈,涕泪满面, “天爷哎!我大祁盛世,今上宽和,这人杰地灵的麓州竟是有冤不得诉!欺负我一个半老婆子!”她两只胳膊让两个府吏悬空拎着,这般言语,看着真有几分惨淡。 一时素日图嘴快的民众也不吱声了,齐觑着杨叙等发落。 “这鸟雀豢养好坏,与季节、地域、方法都相关。人之死生尚有天意,何况一只鸟。上官公子是经过风浪面过阎罗的人,于这些事上,无妨宽和些。” “杨大人教训得极是。鸟雀一二十罢了,草民因此要逐人,原也只是气话。但这妈妈性子躁,不过一夜竟闹到了府前,他日再有委屈,岂非要告到御前?草民戴罪,承蒙圣恩苟且安麓州,本分过日子罢了,如此家仆,万万不敢再留。” 他回身朝同行几名家丁示意,再向杨叙并围观民众长揖,“多有叨扰了。” 家丁们恭谨上前,要带那妈妈回府自行处置的意思。 “老爷此刻带奴家回去,不过打发了卷铺盖走人!奴家不走!”仆妇忙往后躲,又望杨叙,“大人!奴家听闻城西扇子街米铺掌柜家的女人,懂风水、会厌胜之术,这烧纸诅咒的龌龊事,说不得便是他们所为!奴家要告!还请大人传唤,问话对质!” 讲风水算运数之事其实遍布民间,压胜一项因有好有坏,不常被挂在嘴边,亦曾被明令禁止。 因而此告有分量,身为命官杨叙不能充耳不闻,眼看着府门前人愈多,议论声嗡嗡外扩,他传令往扇子街拿人。 “九思巷与扇子街虽都在城西,到底一南一北隔着好几条街。你一个高墙内仆妇,素来少出门,来麓州也不到三个月,怎就听说了米铺掌柜家女人的闲事?” 要断案,自要上堂。仆妇并上官宴皆入衙门,留得外间一众百姓伸长了脖子干瞪眼。 “没有不透风的墙!草民少出门,家中还没有常日外出采买的人么!那女人灵验得很,偶尔出手都是大买卖,多几回,自有人听闻,自会传出来!大人你待会儿见了她,一问便知!” 有小吏自门外入,至杨叙身侧耳语几句。杨叙稍沉吟,待要开口,门外呼天抢地声再起,却又是个女人: “冤枉啊!” 第611章 初孕二三事 “米铺掌柜家的女人,上得堂来已是被吓白了脸,眼不明气不沉,无论如何不像懂风水擅厌胜之人。” 偌大乌木案前立着涤砚,手中三张纸,都卷兮兮皱巴巴,再细看桌案边缘他跟前,分别有一木质小圆筒、一竹笛、一铁哨。 他不歇气轮换着三张纸念,段与段间事件衔接倒顺,只措辞分明不同,显然不是同一人所写。 “她只呼冤枉,称大字不识。” 大字不识与风水厌胜无必然联系。顾星朗飞快览折子,一边听心中回应。 又听涤砚接着述: 懂与不懂,人家若决意要瞒,再审亦是不得其要。为这莫名其妙的起因、空穴来风的指控严刑逼供,也不合今上仁政之义。遂一个个再传证人,从上官府常妈妈听哪个家仆说的,到家仆又在哪条街采买时听哪个街坊说的,一长串舌头揪下去,揪到了城北群芳院鸨母。 鸨母是个巧言善辩的,称开门做生意,不为人道的媚术多少懂些,院中姑娘们也使得,至于风水厌胜,莫说自己不会,身在城北根本也听不来城西的闲事,更不认识那被指控的妇人。 满堂百姓,个个哭丧着脸,眼看要成一桩无头尾公案,上官大公子说话了。 顾星朗湖笔一顿,不抬头竖耳听。 “上官宴道:鸨母只管姑娘不管事,真要查,还得请群芳院的大东家来回话。” 涤砚又换一张纸。 顾星朗抬眼。 “鸨母道自己便是群芳院最大的东家。上官宴曰不然:昔年曾来麓州做营生,有幸与群芳院之主交道,温据温大公子是也。” 顾星朗一笑:“温据回麓州了么?” 涤砚眨眼。 “七日前来的密报,说他人在临金。回没回,没下文了?” 涤砚一拍脑门儿,“臣有罪,浑忘了!确无新消息。” “等。”顾星朗点头,又眼神示意,“拿过来。” 涤砚知他是要亲看那三封密信,尽量展平了忙递上去。 麓州这样的大城,暗线相应多。同一件事,凡有无具细禀奏的密令下达,最少都是三人同时盯梢,分别传回挽澜殿御书房。 也是相互制衡以防谎报的法子。 而一旦有人谎报,必是出了问题,许多隐患也就因此被发现然后被扼杀于摇篮中。 涤砚十几年来都没想通,顾星朗哪来这么多脑子记得、计算、排布这么多事,又为何如此这般之外,还能辗转御书房和挽澜殿享尽春风春光春日融雪,还能在折雪殿兴奋得仰天长啸,引合宫侧目。 珮夫人有孕以来,情况是愈发不能直视了。他一日两回跟着往那头跑,只觉不日就要腿断。 “要不给你也备一架辇?” 午膳亦变成了折雪殿用。御辇行在初夏正午宫道上,顾星朗眼看着涤砚面上无可恋,诚挚询问。 “不不不不,臣不敢,君上折煞臣了,臣平生最喜扮驾疾行,尤其前往折雪殿这条路,风景独好。” 确该搬去承泽殿啊,近多了!他答完心道。小皇子降生之时,便是封后之日吧? 距小皇子降生还遥遥无期,而阮雪音素来胃口佳,有孕之后自前几日起,突然不爱吃了。 御膳房吓得日以继夜赶制新菜色,流水价呈进折雪殿请珮夫人尝。这日又摆了满桌,顾星朗入偏厅一看,只觉头大。 “本就没胃口,摆得满当当瞧着都饱了,哪还吃得下?” 现下祁国后宫,龙嗣是最大事项,又兼其母为阮雪音—— “青川皇室三百年,恩宠无人出其右”。此十四字评起于民间,近来传入宫墙,更唬得连云玺之流都失了淡定。日日菜满桌,自也有她的首肯。 “回君上,夫人短胃口,小皇子却是饿不得。这不御膳房和小厨房都备了新花样,奴婢想着,总有夫人爱吃的,不都试试,如何知道。” 顾星朗直摇头,伸手隔空点了几样,“其他都撤下去。” 阮雪音双手撑脸颊只想去睡觉,眼见云玺携宫人们离开,便要起身,“你慢慢吃,我困得很。” “这几样好,我喂你。”顾星朗却抄起了手,三下五除二夹了小半碗菜,“深色蔬菜要多吃,芦笋也好,谷物缺不得,不然你气色要差。” 阮雪音自然知道吃什么好,只讶于此人忽头头是道,半个行家,“最近做功课了?”她张嘴含住喂至唇边的一片嫩鱼,嚼了,竟好吃。 “趁你睡觉偷看了你的手札。”顾星朗生怕说得她不高兴又要不吃,满脸堆笑,一壁再夹小青菜,自己微张嘴示意她也张嘴,就差“啊”出来。 阮雪音忍俊不禁:“你孩儿有福了,这般会喂饭。”她乖顺再吃,怪道今日菜色居然极对胃口。 “到时我日日亲自喂,食言是小狗。”他义正严辞,旋即左右一望确定没人,“昨晚读到你手札上写,关于哺乳,” 阮雪音一呆,面上骤红,抬手锤他。 顾星朗边躲边笑,不忘夹菜喂,“吃完进去打,听话!” 吃完进去自是一顿翻腾。顾星朗不敢还手,由她闹,床帐内很快狼藉不成样。 “晚些云玺来收拾,以为这种时候我还欺负你,真跳进江河洗不清。”他这般说,抚她肚子,“怎么胃口差得这样?我问过太医局,没说初有孕会不想进食啊。倒是作呕的多,偏你又不呕,一回都没吧?” “每个人症状不一样。像我这种没胃口的,据说过了头三个月就会好;至于呕吐,确有人不吐。”阮雪音整个赖在他身上,头昏脑胀, “吐有什么好的,想想都难受。你该恭喜我。” 当晚,亥时,两人脱鞋卧榻正要睡,阮雪音吐了。 腹中忽上涌,她撑起来掀开床帐趿鞋便往外跑,顾星朗高声唤云玺,哪里来得及—— 呕在半路,不过少许汤水。 宫人们有条不紊进殿清理,默观看顾星朗一身寝衣在旁手忙脚乱,都觉可爱,头回见识。 云玺服侍阮雪音漱口再擦面庞,不多时又端甜汤进来。照例是顾星朗吹了又喂,两人都着寝衣桌边挨坐,云玺关门时看一眼,只觉像两个小孩子。 “这般说不得,白日说了晚上就来。我儿聪慧可见一斑。” 阮雪音拿一根食指戳他,“你儿聪慧我受罪。以后不许说了,乌鸦嘴。” 顾星朗但笑:“若事事都我说就灵,也便没那么多麻烦了。” 阮雪音稍怔,“瑜夫人接下来依次往临金、鹤州、麓州主持女课事宜,已经定了?” 诸王先后离霁都,拥王最晚,本该昨日走,偏纪晚苓于昨日请命: 国都这头已成气候,大城郡也该跟上,她愿受君命前往视察协助。 临金距霁都最近,或须与纪晚苓同行,拥王也便没走,等着圣旨下。 “明日下旨。”顾星朗答。甜汤尽,他搁了碗匙。 “授课一项,我跟她提的。没先问你的意思——” “是个好提议。她一身才华,久困宫中不得施展,我日日瞧着也觉愧疚。”他认真看她,“难得她擅长喜欢又愿意,自然准。” 阮雪音不再说什么,许多问题总不过尽人事听天命,前路是走出来的。 “她如何了?算起来,七月要生产。” 是问竞庭歌。 有孕以来顾星朗只想她静养,许多从前会论的事,最近都不大说。“好得很。上官宴还指着那孩子日后出力,自会尽心照料,你放心便是。” 第六百一十一章 芳草碧连天 上官家入麓州是大事,定居城中不到三个月竟生事端,还拖了一向好名望的温家下水—— 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不多几日便传进了祁宫。 这一向合宫上下齐往折雪殿跑,此地消息亦比别处灵通。事情很快进了云玺的耳朵,也就避无可避叫阮雪音听了个分明。 果然是借上官宴和竞庭歌翻麓州的深浪。 今日纪晚苓要动身去临金,与拥王同行。阮雪音须随顾星朗相送,此刻正坐在镜前由云玺收拾,听了始末,开始剖顾星朗的算盘。 顾祁自立国始便有规矩,亲王不领封地,大都圈在国都,豪宅俸禄养之。稍有嗅觉者都明白,此为太祖监视防范之法。到定宗时方开了让亲王出霁都的先河,仍不领封地,仍有豪宅土地厚禄赏赐,若有意亦有能,任长官统领一方也可。 顾星朗的叔叔当年便去了颖城,任府尹。如今其子袭位,也就是顾星朗的堂哥,仍领颖城长官之职。阮雪音一直觉得,几年前信王妃母家檀氏迁往颖城,为的便是制衡那位堂哥。 门阀士族林立,庶族寒门进入朝廷中枢的少,以宗室制高门,一直是顾星朗即位以来的国政策略之一。此一项,她还在蓬溪山时就无比清明。 所以纵观祁国此朝局面,三位亲王所在城池都有上百年大族,或煊赫或低调,总归值得钳制。而三王之中信王最长,开府最早,去麓州还是定宗时的安排。 昔年她与竞庭歌百思不得其解,盖因祁国大名鼎鼎的世家里,麓州温氏几近隐,最不值得花心思。 而老师说,明面看最不值得花心思的,往往比一眼看去就该警醒的,更值得花心思。 所谓咬人的狗不叫。 她和竞庭歌牢牢记着这句话,也在入世后遭遇的许多事件里,验证了这个理。 但温氏坚挺,至今不落俗套。相比纪、柴、薛乃至于檀这些在朝理政的门第,温氏是真正清流。 老师还说,没有什么理能被万用。万中之一的那些,防范无用,只须强大自身,于意外发生时漂亮回击。 显然定宗不是这个逻辑。而顾星朗青出于蓝,对所有事防患于未然。 信王与温氏本该是相制的关系。 府尹安端及其手下杨叙皆为朝廷任命,是顾星朗的另一只眼和手。 三足鼎立,本已是完备的制衡局面。 缘何要引入上官宴和竞庭歌呢? 只可能是,至少他在怀疑,三足变两足,甚至变成了一足,故不得不再丢一足进去搅和了。 而无论此疑最后被证实或者证伪,麓州局势都将生变。 这也是竞庭歌抬脚便跟了去的理由。 留山河盘给自己又作何意? “夫人——” 她尚在想这几日闲来无事将两盘并排一处的观感,被云玺极响亮一声唤得心跳失速。 “这么大声做什么?”她蹙眉,难得为这种小事不悦,下意识抚小腹。 “奴婢知错,吓着了小殿下。但,都喊您好几声了,时辰将至,再不动身怕要迟。” 如此场合自不能迟,为给足相国府颜面,顾星朗估摸会亲去披霜殿接,再一路送往正安门。 “是正安门送行吧?” 云玺点头。 那她直接过去候着便是。 顾星朗果然人在披霜殿。 行李已齐备,大小三个箱,蘅儿指挥宫人一一往外搬,两位主子缓行在后头。 “一地呆不到十日,天长节前就要回来,带这么些东西。” 纪晚苓一笑,“你巴不得我别回来吧,将披霜殿搬空了才好。” 顾星朗一滞,纪晚苓停步敛首,“臣妾失仪。” 又到蒹葭青碧时。披霜殿不曾改造,百年来都是这些高草,一年年更高,似要盖过其后宫阙。 “从前不常听你这样讲话,如今听一听,不是坏事。有些怨怼,讲出来比憋着诉诸行要好。晚苓,我不怕你怨我,只怕你嘴上不怨,心上积重难返。” 纪晚苓稍默。昔年入宫是她自请的。原本目的也不是为妃。真要言怨,谁又该负原罪呢?“你我之间,欢喜怨怼都不必计算。真要平息,得将十几年相处的光阴都抹了才算完。至于其他,我不是无知善妒又不讲道义的人,纪氏一门,忠君为国。” 顾星朗点头,“我对老师剖了心迹。万般歉意,都在明光台上那一拜了。” 蒹葭摇曳,沙沙堪比山中林木。两人对白亦被裹在其间,摇碎,落入风尘。 丑时过半,正安门外车马足。拥王并侧妃与阮雪音站在一处闲话,闻得圣驾至,皆回身相候。 玉白的顾星朗和青碧的纪晚苓共行来,观之璧人一双。似触及了拥王某年某刻记忆,他无声一叹。 阮雪音就在旁边,听到了这段气流,莫名也有些千头万绪。 若非老师精心炮制。 她蓦然想到姝夫人那番话。今日阮雪音未见得能“赢”纪氏明珠。 “瑜夫人甚少出门,此番到了临金——”待走近,顾星朗开口。 “臣弟必鞍前马后。”拥王快声接,“若有不周,晚苓姐——瑜夫人只管告状!” 他拍着胸脯,侧妃亦笑补充: “回禀君上,臣妾已经请了王爷的准,瑜夫人在临金期间,臣妾会全程陪伴,也沾百姓的光多学些技艺,下回再要接诗,不至于半个字念不出。” 顾星朗是知晓无尽夏与自称苏姓两项的,闻言只点头,“如此甚好。启程吧。” 车马浩荡,很快转北往环城车道上去。 阮雪音眼望队伍消失在视野中,轻道:“这拥王侧妃,不会哪日就被扶正了吧?” 顾星朗也望已然空荡的宫门外,“亲王正妃,无论如何讲门第出身。她能为侧妃,已是我亲准破的例。” 阮雪音转头看他:“就是三月的事吧?为何破例?” 顾星朗半晌沉默。“你觉不觉得,她同苏晚晚六分像。” 阮雪音心一跳。 苏晚晚和自己完全不像。姓氏之题她一直认为是文绮和老师的手段。 且依照苏落锦无比金贵的宇文家身份,不可能留下这么多旁枝。 所有这些苏姓女子,都是一个营里的卒。 “苏晚晚现在何处?” “太乐署。” 阮雪音一愣:“你把她带进宫了?” 还正经做了安置? 第六百一十二章 苏门秘辛 太乐署隶属太史司,掌宫廷乐舞。 太祖爱歌舞,来自白国、能歌善舞的明夫人当年盛宠,与此不无关系。 然后传统沿袭,祁宫百年来不缺声色。至景弘一朝败下了阵,初因顾星朗登基时先君先太子相继离世,不好大兴舞乐,再因—— 也是后来宫中老人们总结的,今上似乎不爱歌舞。 所以擅乐器如瑾夫人、精舞蹈如珍夫人,昔年百般卖力仍不甚得君心,反而知书识礼、文画皆斐的瑜夫人多年来受今上青睐,而最终由天文政史、谋略医药傍身的珮夫人力挽狂澜,夺得了祁国后宫此朝魁首。 是这么个路子,这么个圣意偏好。 以至于太乐署亦不如从前风光,逢年过节准备歌舞尽责任走过场罢了。 阮雪音携云玺出御花园往皇宫第二圈行,走了好一阵途径清凉殿、漱暝殿,继续往西。 太乐署在漱暝殿以西还五六里,中间隔着宫楼二三。而寂照阁就在清凉殿与漱暝殿之间,花径深处。 巧合?缘分?有意安排? 苏晚晚出身青楼,本擅乐舞,真要入宫,太乐署是最佳巢穴。 偏距寂照阁不远。顾星朗也是个赌徒。 署门前无人,主仆二人漫步进去。丝竹之声隔着屋舍懒洋洋起伏,有观之不过十三四的女孩子在廊下吹笙。 女孩子吹得出神,直到阮雪音走近方回神,呆愣愣望眼前天仙样人物,思忖半晌该唤哪位夫人,旋即反应,跪拜呼: “珮夫人金安!” 这一呼了不得,乌泱泱人马立时自屋内鱼贯出,为首一个中年女子,倒见风姿,脸上脂粉扑得厚,仍没掩住色衰。 该是教习,问她就对了。 “天长节将至,瑜夫人出宫授课,此番节前准备,便由本宫过问了。” 如今是六月上,天长节在七月中,提早一个月准备是传统。不得不说于时间节点上,桩桩件件都恰切。 那教习闻言直点头,心道莫说瑜夫人不在,便在,以祁宫如今局面,只要您想过问,谁还敢抢么? 这般思忖,引路领阮雪音参观,又简述今年天长节筵席歌舞筹划,道还在修整,晚些呈报。 阮雪音一路望人脸,不见苏晚晚,听完粗略筹划,点头道: “年年这些乐器,曲子也大同小异,舞蹈就不用说了,乱花迷人眼。本宫想着,今年可否化繁为简,出一两个清爽些的,比如,独奏。” 教习频点头,闻言又摇头,“回夫人的话,昔年——”她不知能不能提,盖因昔年人事早如烟云散,而这位专宠,怕是不爱听其他几位夫人的名号。 “但说无妨。” “是。”教习觑着她脸色,轻言细语: “昔年天长节夜宴上,瑾夫人一曲《广陵止息》妙音震宫阙。珠玉在前,太乐署至今无人敢于这般场合领独奏之职。这两年小人瞧着,人才,不是没有,但能赛过当日瑾夫人的——” 太乐署今非昔比,这些教习恐也没有气力费心育人才。但这里无人,最欢楼有,阮雪音依稀记得苏晚晚擅柳琴,且从不弹别人的曲目,首首都是自己所作。 “瑾夫人擅琴,琵琶亦佳,这两样无人能越过去,换乐器便是。宫中筵席,历来钟鼓琴瑟居多,本宫在崟国曾听过柳琴独奏,其声极高且亮,最低处都在琵琶的中高音处,细细拨来,别具韵味。”她笑望教习, “不知太乐署中,有无行家?” 教习自阮雪音出现便绞着脑汁应承,到此时已有些不济,好半晌方答:“是有个新来的。”左右一望,凑近低声, “三月里进了一批新人,好些都有底子、会弹唱。其中一位便带着把柳琴,从没见她弹过,侍弄别的乐器亦不过尔尔,是个花架子。那丫头啊,”她声更低, “甚美。小人们都不大让她出门,定没被君上瞧见过,夫人尽管放心。” 阮雪音初时只反应是顾星朗安排了门道,让宫中人不知苏晚晚的来路,听到最后方懂教习一番“苦心”迎奉,哭笑不得: “太乐署是为皇家编乐排舞之地,当以技艺论高下。她既带柳琴来,想必有功夫,考考便知。” 苏晚晚并另几个姑娘抱乐器出现在高阔正厅中时,阮雪音方明白何为“一批新人”。 哪止晚晚,架箜篌的晓山,端琴的诗扶,那家伙竟是将最欢楼队伍齐整搬入了宫! 不难揣度,后两者该是明着盯梢苏晚晚,一左一右,日夜相伴。 但她还是打算晚上回去好好问一问他这回合功课,答得不好,“大刑”伺候。 教习显然对诗扶晓山极满意,一一介绍了,命她们依次奏乐过夫人的耳。 自都水准之上,锁宁最欢楼绝非浪得虚名。 总算到了苏晚晚。名字也改了,阮雪音听教习唤前两个姑娘师师和姗儿,谐音吧,而苏晚晚叫小挽。 挽歌的挽。 柳琴音起,声硬而亮惊夏虫。那手速更快得惊人,嘈嘈切切如几十根指头在拨。 教习也傻了,瞪着眼看“花架子”卖弄。一曲终,阮雪音微笑点头: “天长节独奏有人了。” 这般姿色这般琴技,盛宴时独奏到御前—— 教习一壁答应,狠为阮雪音捏汗:您怕对自个儿太有信心了些!有孕之时,正是旁人乘虚之机! 先前对话犹在耳,阮雪音晓得那教习思路,顺水推舟再道: “本宫还有几句话要与小挽姑娘说在前头。” 总算不傻!教习立时招呼了无关人等出,云玺也出,关门,厅内只余她二人。 “揣琴入宫而不奏,看来是连场面功夫都不想再做,巴巴等着办事了。”阮雪音依旧含笑,示意她也坐。 晚晚竟不拒,坦然坐东侧,直直看阮雪音: “我只弹给他。过去是,如今仍是。” 这话听着,有情?不算意外,盖因顾星朗惯会招惹,不招都惹,桃花本花;又确有几分意外,莫说最欢楼时只为眼线,一年见一回,更何况,这姑娘归根到底是文绮的人。 “今日他没来,你却弹了。” “弹给你是另一回事。且天长节献艺,也是为他庆生。” 果然有情。明了状况,阮雪音搁它到一边,接上前一句: “弹给我是哪回事?无尽夏的提示?” 苏晚晚眸光动了动。 “还是下一关的提示?拥王侧妃负责这道门,你负责后一道,后一道墙上是乐谱?听闻你,从不弹他人曲,首首自创。” “夫人聪慧,叫人胆寒。” 阮雪音摇头,“我被你们耍得团团转,至今不得要领。我母亲留线索给你们,让你们以苏姓为暗号,予我寂照阁提示。解开所有谜面拿到河洛图之后,她想让我怎么做?” 苏落锦离世二十二年了。这些年对她们发号施令的,是文绮和老师。而以锁宁之役看,更多时候是文绮。 所以她们在帮母亲完成未竟之志? 要宇文家光复? 老师说了太多谎话,但青川一统四个字,她和竞庭歌从不怀疑。 “夫人既有判断,需要时再来找我吧。这柳琴谱子我一年年照着节气写,还没到头,至今没完成。”【1】 依节气写曲谱,完成后便是寂照阁第六道门的谜底? “夫人该先着手眼前题目。已经六月,无尽夏开了。” 【1】506四季 第六百一十三章 春光乍泄 无尽夏上月末就开了,阮雪音在等绣球。 黑曜石壁上那两株乍看一样的花,分明用来提示,也分明用来迷惑人。依寂照阁只国君能入的法则,若顾星朗一直没意识到另一株实是无尽夏,这道题,恐怕会为难他小半生。 智者千虑,往往失于一些过分简单的细节,或者逻辑。 她自己当日解宇文琤的“老子天下第一”千难万难,缘故亦在此。 已经六月,绣球的第一茬有了吧? 拥王侧妃说:天长地久尚有时尽,夏却无尽,这无尽夏岂非比天更长,比地更久,万物归混沌,独它永存。 太飘忽的一段话,而她相信她不是故弄玄虚。 寂照阁、河洛图过分神秘而重大,需要往下传的提示,必得准确又叫人轻易猜不透—— 保持隐秘,同时保持被参破的可能。 她动身往灵华殿。 已是第二年,移栽初成气候。两圃娇花,粉白相间的无尽夏正繁,淡蓝绣球刚开了几簇,阶段不同难于比较,更与那句仿佛时间箴言的提示格格不入。 顾淳风换了一身骑装出,循例要往骐骥院练马。“嫂嫂你总归没事,跟我出去晃晃?” 照理不到三个月,少折腾为佳,但阮雪音这半年在外漂惯了,回到祁宫日日守高墙,实也有些呆不住。再兼要猜谜,换个地方也换个脑子。 遂一点头:“走。” 人到骐骥院方知淳风为何热心邀自己来。 为了帮她堵纪齐的嘴。 “我要练马,总不好叫嫂嫂干看,你在这里陪聊吧。聊聊你姐,”自然指竞庭歌,“幼年轶事什么的,岂不快哉。” 阮雪音不是需陪聊的人,初时不明所以,直至顾淳风一圈圈开始跑—— 纪齐嘴上虽聊着天,眼睛却一刻不松钉在小玉身上,谈话间不时便停下朝那头喊:“跟你说了左手使劲!你那右臂还须养着!” 类似的话,反反复复,一会儿又嫌她转弯姿态还不够稳,絮叨指摘,见路障阻道而顾淳风连续跨越,直嚷嚷“撤了撤了,谁让练这个的!” 教习立在不远处,脸早黑得一塌糊涂。 “三公子今日倒有闲。”看样子不止今日有闲,淳风有备而来,恐怕已被此人烦了不少时候。 纪齐一咳,“回珮夫人的话,臣如今有官职了。实在要唤家中排序,臣如今,排第四。” 阮雪音恍然称“是”,又忖纪晚苓说得竟不错,因着竞庭歌,自己与相府也莫名多了三分亲厚。 “纪相大人与家师有些渊源,去冬长役之后,” 没人将去冬长役设为禁忌,但与之直接间接相关的所有人,都在春天来临之后绝口不再提。 只因哪一段都不是能正大光明拿来谈论的,比如纪桓和颜衣的往事。 以及他在锁宁近四个月至今未揭露的隐秘。 故而阮雪音话头到此,顿住,等纪齐反应。 对方面露尴尬,“惢姬大人平生,父亲与我们也都觉唏嘘。逝者已矣,珮夫人节哀才是。” 纪桓漏听的前半段已被流传开去的完整版本补齐了吧?他还不知昔年初见是老师么? 此事阮雪音耿耿于怀,念头至,顿觉气闷,随即反应自己可笑: 他便知道了,还能讲出来不成? “父亲他,”却听纪齐再道,“回来之后日日照料家中那墙铁线莲。祭奠颜姨娘吧。” 阮雪音很反感“姨娘”这种词。 但铁线莲。所以是知道了? “纪相乃君上恩师,又是庭歌父亲,于情于理,本宫该往相府拜会一回。” 时至今日,阮雪音的宫妃身份已经不能被用以制约日常行动,一区长官都做了,还不能只身拜会相国? 便如淳风言:现下一应规矩到了她这里,通通可作废。 “父亲亦曾道,本该与珮夫人茶叙,闲话旧年事,还说要择机请君上的旨意。” 阮雪音意外且喜。那还等什么? 淳风跑完今日回合,香汗淋漓下马过来,闻知要往相国府,开口便想拒—— 一身的汗,紧着回宫沐浴才是。 “你不是一直说有日子不见宸儿,想去瞧,还准备了新鲜玩意儿要送?”阮雪音朝她眨眼。 上月纪宸周岁宴,顾星朗厚赐,后宫几位也都随了礼,只没亲赴相府。淳风颇遗憾,认为周岁意义重大,总该见一见,遂另备了过往自民间搜来的奇巧好物,打算择机去看小小人儿。 “今日没带啊。” “让阿忆回宫取一趟?既都出来了,择日不如撞日。” 淳风当然收到了眼色,只不懂阮雪音的玄机。是有了身孕,格外愿意亲近孩子? 她二人如今已是无须言明两肋插刀的情谊,不懂就不懂,配合便是。 遂吩咐了阿忆,车马赴相府。 顾淳月正在花园中伴纪宸学步,一岁出头的孩童咿呀,时而咯咯笑,光听在耳里便叫人心中温软。 阮雪音初孕,淳月是过来人,自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两人带着孩子逛园子上廊桥,阮雪音笑点头记下谆谆嘱咐,有意无意瞟桥下几里外满墙的铁线莲。【1】 已经开了,浓郁蓝紫深邃如海。 蓬溪山的也开了吧。老师沉睡处对面,抬眼能见。 淳风难于黏着一身汗散步吃喝逗孩子,已是由淳月安排了沐浴。阿忆回宫取礼物,相府的婢子在厢房内伺候。 浴罢更衣时方发现淳月这件裙衫尺寸不合淳风身量,是去岁有孕时的裁剪,束带帮衬仍大了许多。 两名婢子忙赔罪,拔腿出去另取衣裙。 纪齐须待客,本在附近溜达,见得婢子们出来,以为淳风收拾好了,抬脚推门便要进厢房。 淳风身上只一件小衣一条绸裤,肩背胳膊修长的颈尽皆露在外头,轻薄衣料勒雪白肌肤,线条凹凸,正坐桌边牛饮。 跑马毕便没饮,沐完浴口干舌燥。 六月暑气初生,这般屋内坐着只有凉快,根本不冷。 是门开了气流进,她才觉后背嗖嗖,毕竟光着,只有细带系的结。 相府规矩这般弱,婢子进屋不叩门?明知她没穿衣服。 便在转头之瞬看到了纪齐呆若木鸡的脸。 和他似在滚动的喉头。 目光相接,两人初刻都懵,再刻醒转,门外园中夏鸟清鸣恰似惊雷一声。 旧年顾淳风是会大叫的。 然后被满相国府听见,闹开,传得没皮没脸。 已经不是旧年,她没叫,心中惊吓亦不显于面,只放茶盏,直直望少年: “退下。关门。” 纪齐早停了心跳,初时几没听见淳风指令。 是对方变了脸色,蓦然站起,线条于极薄衣料内起了又伏,他方回神,猛抬手关上了门。 【1】235秋花烂漫时 第六百一十四章 锁宁浮尘 顾淳风穿戴一新出现在花园时纪齐完全不敢看她。 画面过分清晰拍在脑海里,他恨不得将自己敲晕回屋睡,醒来忘光了才好。 哪里是能睡的,他得带她去寻顾淳月和阮雪音。珮夫人要见父亲,父亲还没回,已经这个时候了,说不得便会留下用晚饭。 他心中叫苦,头回觉得家中园子太大,好一顿暴走仍不见大嫂和珮夫人的影。偏身旁浴后香气若有似无被初夏暖风带入鼻息,闻一回脑中便有画面,越走腿越软,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 “你今年该满二十吧,不是小屁孩儿了。”忽听散香那人开口,如常清脆,“这些个荒唐事以后少干,今日是我也罢了,若换成柴一瑶,看人家不告你个孟浪轻浮,说不得便要拆了这门亲。” 是你怎么就罢了?你不是女的?! “根本没结亲,何来拆。”纪齐闷声接,又忖若是柴一瑶在里面他根本不会去,是她才随性。 毕竟熟,熟了近二十年,又在自己家。 “快了吧。你哥便是这个年纪上下迎娶的长姐。男子成了家,心智会长得快些,于立业也有好处。” 同沈疾的事尘埃落定后她便成了这样。纪齐不喜欢,还想她回到从前嘻哈蹦跶的模样。 该死的沈疾。都在军中,打架之后两人又见过,冷面相对,纪齐不再管他叫“哥”。 “我不会娶柴一瑶。你别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坏人姑娘名声。” 淳风稍挑眉,暗忖难道还惦记竞庭歌? 不是她管得了的。为今所想,修文习武多深造,做个有用之人罢了。 顾淳月和阮雪音还在廊桥上观景,有一搭没一搭叙话。淳风远望见了,快步过去,笨手笨脚抱了纪宸起来逗弄,孩子哇哇哭,又被淳月抱进怀里哄。 “跟你还不熟,多几回就好了。”淳月但笑。 “跟姨母还认生,不乖,好玩儿的不给你了。”淳风作势点孩子脸颊,没真碰,纪宸更哭得来劲。 “待小侄儿出生,我日日去折雪殿瞧,保管他跟我熟,抱回灵华殿都不哭。”淳风再道,笑看阮雪音。 阮雪音点头,“如你所愿,我没意见。” “待小殿下出生,你还在不在宫中都未可知。”淳月也笑,“明年的事了。” 淳风不作声,阮雪音亦默,纪齐陪在旁本就有些插不上话,忽眼前一亮瞧见救星, “父亲回来了!” 阮雪音来不会只为陪淳风看孩子,顾淳月一早了然。也便携了众人下廊桥,寒暄略叙,以帮忙母亲备晚饭为由,带着淳风纪齐和孩子离开,留得纪桓与阮雪音在铁线莲墙前赏花。 “雪音你久站不得,若累,唤婢子备座椅。”离开前她道。 方才桥上就有座椅,淳风还觉奇怪,“是初孕的缘故?” 淳月点头:“有孕之初,久站久坐都不好,最要紧是休息。你今日带珮夫人出来,已算犯错。” 淳风顿时紧张,拉阮雪音衣袖,“饭也别吃了,直接回宫吧。这铁线莲虽少见,哪里值得受累赏。” 阮雪音轻拍她手背,“我同纪相就几句话,关于竞庭歌的,你先随长姐去。” 初夏黄昏至,日色打在花枝上,将深邃蓝紫折出渐变的彩。纪桓负着手,与阮雪音并立墙前,两人都仰面赏花,好一阵方有人开口。 “我与她初见隔河岸,她在北,我在南。” 不是浮桥。自然。阮雪音早在心里千百遍确认过答案,听他亲口讲出来还是顷刻酸了鼻尖。 “临近除岁,河上半封冻。她很好看,一身布衣亦于人群中显眼,站着一动不动,便更显眼。” 那是颜衣的脸。阮雪音心道,沉默往下听。 “我初以为她在观河景,怪道接天的浮冰与水有何可观,多看两眼,方知她在钓鱼。” 钓鱼须撑竿,怎么是多看两眼方知? “她整个人倾靠在阑干上,极细的鱼线绑在腕间,另一只手捏着细线上端,就那么一动不动盯着河面。该少有人注意到她在钓鱼,该等了许久,以至那鱼线微动,她竟没反应。我猜她是走神了。” 老师是爱走神,其实并非走神,而是想着算着别的事,忘了手中活计。 自己也这样。 但竞庭歌就能一心几用。 “严冬垂钓冰河上,有意思,盖因能钓到鱼的可能实在很小。我见鱼线微动而她不动,好奇是否真有冬鱼上钩,一时便有些急,扬手在这头向她招。我很少做这种事,自知滑稽,但许是掩了身份在他乡吧,仿佛便能暂抛下许多禁制,做一回自由人。” 大半生不出错如纪桓也有想做自由人的时候。 所以纪晚苓该也有。她该没做错。 “她完全没看见我招手,仍盯着河面发呆。鱼线动而不拉,时机转瞬逝,我俯身找石头捡起一颗便往她那头砸。”纪桓持续负手望铁线莲纷繁,眼底似有淡笑, “水花是惊醒了呆鹅,自然也吓跑了鱼。我扔过去之瞬便反应,哪里还来得及。而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抬头朝这边看。她笑了一下。” 是啊她笑了一下。边境对白深烙在阮雪音脑中,几度梦回。那是老师的笑,不是颜衣的。 “那笑不来自欢愉,更像出于礼貌,我觉得是敷衍。以奇法钓冬鱼被人发现了,不愿解释纠缠、不愿与人交道,尬笑回应,然后遁走。她笑完果然收线跑了。” 两人并立持续不动。所有这些话就像是花在说,花在听。 “我居锁宁,有要事在行,虽好奇,到底不会为这种遭遇追根究底。小姑娘贪玩,异想天开,也是常事。但半柱香时间不到我又碰上了她。在一间地下赌坊,她以微注赢了满钵,要走,桌上一群男人不让,我正想设法救美,她拿了赢来钱两中的不到一半,说剩下的不要了。” 老师与纪桓同时出现在河边,又同时去往了同一家地下赌坊,在当年当事人看来,或为缘分,以阮雪音历过去冬长役的观感,更像必然。 他们分别因为同样的缘故走了同样的路线,所以时间相恰地反复遇见。 反复么?往下听才知道。 “她应该也看见了我,依然不往来,径直离开。我好奇更甚,依然不打算追究,更没有唐突结识姑娘的怪癖。” 阮雪音终于转头看他。一而再,经不起三,所以遇到颜衣时,还是唐突了。 命。 “后来进食肆,再遇到她。我发现她点的四样吃食,和我的完全一样。” 纪桓和颜衣的约会也自食肆始,每回都是早饭。同一家? “但她不吃,让店家一一包好,拎上离开。那日余下的时间,我没再见过她。” 这番述里从头至尾没言“她”是谁。 而这场初遇里竟真的没有一字对话。 那就必然还有第二次,铁线莲的花种,青川极北的奇石。 果然就是十二月的那两次,姝夫人所言确切。 “第二次在除岁当日。又是清晨,锁宁城郊小树林。我实没想到会在这种时辰这种地方又遇见。总共两个人,没有回避的道理,我问她清早来林子里做什么。” 阮雪音直觉得老师该没答。 “她没答,从荷包里抖出些似乎花种在手心,递给我。严冬飞鸟绝,林子里静极了,我下意识接,仔细收好。我以为她不能说话。” 实在奇遇。但这种事就是会发生,千百年来一直有,谓之庄周梦蝶。阮雪音自方才转过来就没再转回去,始终看着纪桓的侧脸。 铁线莲的蓝紫并暮色钻进了他瞳仁。 “我们漫步林间,走了许久。她很喜花植,一路采摘,通通扔进随身的小竹篓里。我猜不透她身份,河边垂钓、赌坊稳赚、清晨独入偏林似为寻花。可能是个人物,也可能只是寻常百姓家不安分的女儿。我觉得不必问,她想说自会说。 摘一株既紫且翠的花叶时她说,北方有石名紫翠,晶莹剔透,昼绿夜红。”【1】 【1】557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六百一十五章 纪门聆训 这一句边境时他就和老师对过,一字不差,真的记了整整二十三年。 然后老师从车内伸手将紫翠玉赠他,只说是颜衣遗物。 有些事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是唏嘘的,比如老师和纪桓这段。她撇过脸看满墙蓝紫,视线有些糊。 “她与我相谈甚少,许多往来都无声,却默契。我知她必有难言之隐,我也有,故都不戳,同行罢了。” 为何会莫名其妙同行,回头再看,纪桓是有数的吧。老师在做的事很可能就是他赴锁宁的原因。 可迄今为止她们听到的一应说辞,昔年老师出宫,为的都是配合药园计划的排布。 显然纪桓不是。 “到第三回 再遇,她明显戒备少了些。”她们出宫都是走老师设计的唯一路线,边境时就说过,“也爱笑了些,虽仍谨慎,仍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到底算朋友了,我主动邀她共早饭,才知她那般能吃,且有活泼一面。” 老师沉郁而颜衣相对欢脱,却无论如何都是负重前行的药园中人。她们戒备、生人勿近甚至于眉眼间暗藏心事,这些都是一样的。而初识拘谨,越往后话越多,同样是人与人相处的常态。 男子于这类事本就大意些,一模一样的脸,平生一回的奇遇,又兼女子善变、对方本就是个谜—— 当局者分不出、根本想不到是换了人,情理之中。 他没再继续说,因为后面的故事天下皆知。而浮桥之前属于他和老师的这段,注定只是隐没的序章,永远不会被流传。 两个人都又望了许久的铁线莲。 “曜星幛与山河盘如今都在我这里。”半晌阮雪音道。 纪桓转身往园径上走,“蓬溪山秘器,珮夫人倒来与臣提。” “不知纪相大人昔年赴锁宁究竟为何故,但若与老师行事相重合,我想,或与这些蓬溪山隐秘有关系。”阮雪音跟上,并行园径间。 纪桓走得稳,没为任何一字停驻,“后来臣也想过,却毕竟不知药园前尘,是长役过后,最近关联,方得了些眉目。” “定宗陛下昔年遣纪相入锁宁,是为寻找寂照阁过关之法?” 纪桓终停步,“夫人又为何觉得与寂照阁有关?天子禁地,夫人不该染指;皇室密令,夫人更不该打探。这些话您与臣说,臣可以做到过耳即忘,但若让朝臣们听了去,”他淡望远天, “夫人处境本就维艰,更当谨言慎行。” 是激进了。她转话头:“瑜夫人离宫授课,纪相该有话说。雪音此来,正为聆训。” 纪桓难得没道臣子本分、敢与不敢的话,又走一段,徐徐开口: “臣得先君信重,为君上授课近十载,个中情分,忠义不足以表。瑜夫人虽是臣之女,一朝入宫,前程便不是臣等能过问的。所以珮夫人因此言聆训,实无必要。但有些话,臣斗胆,想向夫人谏言二三。” “还请纪相赐教。” “青川三百年,无论哪国,拱卫天子的一直是士族。” 阮雪音乍听不明就里,只蓦然想到影宸殿内阮佋曾对她和阮仲说:皇权因何而立,便得因何而固。【1】 “皇室百年,统领家国的诸多法则中,联姻始终是卓有成效的一项,故而大到国与国,小到族与族,屡行不爽。姻亲关联,甚至在要紧时候起到过比杀伐更强大的作用。珮夫人读史明政,无须臣举例说明。” 阮雪音不动声色恭听。 “今君上钟情夫人,欲破传统而定新规,后宫三千佳丽之制不复,实是断了诸多士族的门路,伤了一众朝臣的心。” 世伐专宠不止为天家,也为大族自身荣辱,她早该想到。而纪桓此时,算是犯了大忌在与宫妃论政? “这些话,数日前明光台上,臣亦以老师的身份告诫过君上。纪氏随太祖立祁,无论如何会鼎力护天子;但我大祁广袤,世家如林又各具家史,有些先河现在开,不是时候。” 统一大计为上,任何不利皇权固、君臣谐、国家稳的先河,都不该开。所谓攘外先安内,如今不是破传统改新制的良机。 “天下一统,大业在前,士族高门满朝股肱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本宫相信他们,算得懂利弊,分得明轻重。” 纪桓直摇头,“有些理,有的人不认;有些理有人认,偏生不买账。人有大义,也有私念,历史的发生起于一颗碎石投湖心。”他持续淡望渐暗天幕, “太年轻。君上也太年轻,妄图以无双之智、一己之力把住所有关卡。” 至少在这一刻阮雪音完全相信了纪桓的忠义。 “相国教诲,雪音铭记于心。” “她将山河盘给你,是真打算不问世事了?今又在何处,蓬溪山?” 恐怕就要见面了,阮雪音心答。下月天长节,宗室、名门入霁都朝贺,以顾星朗最近布局动作,上官宴怕也要来。 七月,正当竞庭歌临产。 麓州那头现下什么局面? 晚饭终没在相国府用。阮雪音走走站站一下午,已觉疲乏,赶上纪平回来照过了面,与淳风动身回宫。 纪齐自也并全家在后门相送,阮雪音总觉他讪讪的,脸上青白红紫一再变幻,精彩之至。 “纪四公子近来怎么了?与柴家小姐在闹别扭?”上得马车,阮雪音问。总记得柴一瑶不是爱耍性子的人。 淳风本知纪齐这一向反常,闻言也有些明白过来:无怪早先论亲事他嘴硬得很,怕是真吵了架,不敢回家同父母兄嫂说,才天天找自己撒气,练个马大喊大叫。 “不甘心吧。”遂道,“暗慕了竞庭歌这么些年,一朝变亲姐,还要奉父母命马不停蹄与另一个姑娘相处、谈婚论嫁。是别扭。柴一瑶也无辜。” 阮雪音无奈摇头,“他对竞庭歌全不了解,所慕不过心中镜像。我瞧那柴小姐明快爽利,纪齐又是个上进血性义气之人,其实般配。” 淳风好笑,“嫂嫂你跟那小子又打过多少交道?很了解似的。” “就冲他为了你同沈疾打架。别看素日嘴不饶人,你受委屈,他不含糊。” 沈疾两个字很久没人同她提了。 为着避,她近来也都不去挽澜殿。 今日却是避不开。 阮雪音顶着不到三个月的身孕出宫,天黑了才回,顾星朗火冒三丈,人已经等在鸣銮殿前宫道上。 淳风的马车本如常要从偏门入,近皇宫被戍卫拦下,传话称君上就在正安门内,请夫人与殿下走正门。 戍卫两排自正安门纵贯向鸣銮殿,静默,偏气势如虹,下一刻就能上阵杀敌。 “这阵仗,哪里是等爱妻,要收拾人吧。”淳风挽着阮雪音胳膊,不自觉用力。 阮雪音也有些肝儿颤,心道他没说不能出门啊。旋即反应自己有孕,量他不敢乱“收拾”。 “不怕。”遂反手拍淳风的手。 你恃君宠你不怕,我呢?! 宫道长且阔,好一阵走方至跟前。顾星朗果然黑脸,闻知还没吃饭,更加黑脸。 “君上既至,也不多行两步接一接臣妾。”阮雪音先发制人,难得娇声,稍回头瞥身后长路,“腿都走酸了,人也不太舒服。” 顾星朗满嘴准备好的责怪一句没出来,见她抚小腹,大惊失色:“哪里不舒服?宣太医!” 话音未落,一捞将阮雪音横抱起,顷刻消失在夜色宫阙中。 顾淳风叹为观止,不住点头,拍一拍旁边人,“可不能去乱传啊。我哥一世英名。” 旁边是沈疾,心答不用传,浩荡荡戍卫整百人,全看见了。 但她以为是涤砚。 拍完方发现涤砚已在视野中,正忙不迭拾级追顾星朗,顷刻也大惊,忍着没失色,不转头,一提裙子招呼阿忆,也消失在夜色宫阙中。 【1】456儿女 第六百一十六章 蜜与谜 阮雪音自没什么不舒服。 初孕以来比从前嗜睡,身上也乏力,仅此而已。 但一句话唬得顾星朗不问真假,总之着急,太医局也便跟着急,一拥而上折雪殿外拟方子。 阮雪音才想起来烽火戏诸侯之类的典故,暗忖要做祸水竟这般容易,悔之晚矣,只得向顾星朗力证自己无碍。 “真的。”吃过饭,她被迫躺床不许走动,巴巴摇他手,“腰不酸腿不疼,回来就都好了。” “那也要再拟些保养之法。顾淳风,明日开始禁足到你生产。” “太长了!”阮雪音大惊,“她要怪我的,天天来折雪殿烦我,我更休息不好。” “禁足就是连灵华殿都不能出。她还怎么来烦你?” 此人宽和都是假的。阮雪音撇嘴,“你骗我。” 顾星朗哪里见过她委屈形于色,清泠泠眸中似生了水汽,一时便有些慌,“怎么骗你了?” “你说小事都答应我。这会儿我不要你禁足淳风,你偏不,故意欺负人。” 怀孕除了不能—— 简直世间之大幸事啊。叫阮雪音也能这般娇嗔,一本正经地嗔,声情并茂。 春色得意袭心头,他绷着笑,“那不禁了?” 阮雪音猛点头。 顾星朗趁势便要讨些便宜,云玺却在此时叩门,称御医们已经拟好了方子,在外等着回禀。 “看看么?” “行。” 都是些饮食的方,阮雪音一一瞧了,确认可行;又正色与顾星朗讨论怀孕期间及孩子出生后须注意事项—— 今日这般动静,千万再闹不得。日后对子女,也不可宠溺过头。 “矫枉过正。”顾星朗敲她额头,“君王第一子,历来是这个动静;至于宠溺,我有分寸,总不会叫他们长成骄纵草包。” 精心培育最后承袭大统是另一种隆宠。 而阮雪音从没想过自己的孩儿做君王。 连孩儿都是后加入的人生典册,这一世命途,竟真的因为一场海誓山盟改写了。 两人沐浴收拾毕,不急上床睡,坐在东窗下弈闲棋。阮雪音有一句没一句说今日相府始末,也便断续述了铁线莲墙前听闻。 她原没打算讲与第四人听。 但老师与纪桓这段,分明奇巧多过因缘,分明是一条牵连甚广的线。 “他赴锁宁确为寂照阁。”顾星朗听罢,又与她对几子,方似随口道。 阮雪音很震惊。“不必同我说的。”本也不是套他话。 “你猜到了。我没必要否认。” “不是解谜开门便可?”既推窗,聊就聊,“去锁宁做什么?那里,有什么?” 顾星朗不再对子,一点点挪盘上黑白往中央,就像未学棋的孩童戏耍摆盘。“前年第一次带你进去,同你说过,宇文琰死在太祖刀下,是在寂照阁前。”【1】 自然记得。 她据此推断第一道青石门是太祖逼迫宇文琰打开的,又奇怪于为何只开了一道便将人砍了,然后整个顾家费牛虎之力一道道解。 “不是还同你说过,青石门和第二道门都是宇文珩修的,跟宇文琰没有半分关系。” 也记得。显然寂照阁在宇文珩一朝就被封上了,而此阁造门的规律本是一朝一道,封上的意思—— 所以那时候顾星朗问她,曜星幛能否看一族一国气数将尽的趋势。 他是怀疑宇文珩已经从河洛图中窥得了宇文氏将陨,所以封阁。 “定宗陛下着急,怕赶不及窥河洛图隐秘,想加快进程。”她看着他。 顾星朗点头,“一朝一道,太慢。此阁神秘,伫立祁宫,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的炸药。父君那时候,尚未打开第三道关卡。” 第三道是螳螂黄雀蝉与鹰。 “却得了旁的线索,在锁宁城。”阮雪音接口。 “锁宁有高人,运牵寂照阁。崟国久立,与之相关,但此国亦难久长,将覆亡于青川三百零二年。” 中了。阮雪音心一跳,“这话谁说的?” “宇文琰临终告诉的太祖。” 当然是漱瞑殿传承,与听雪灯一样只储君国君能晓。而他此时告诉了她。 “我在曜星幛上从没看出来过。那个时间点崟国的气数,大煞罢了,并无覆亡征兆。” 也极可能是她学艺不够精。 顾星朗并不在意。“自太祖立国,每朝都有密使前往锁宁打探,每朝都是纪家人。” 当然只能择一族代代传使命,否则还叫什么隐秘。 而这种事上,宗室不及亲近的外族可信,天子制衡之道,从来就是将水端平,确保哪处都不漏。 “一朝朝探,到纪桓去的时候,已有些前人根基可追溯。据说高人遗踪,留了线索,答案在一处地方。” 纪桓是在找那处地方。 老师也在找。 所以河边、赌坊、食肆、城郊树林,地点全部重合。 怪就怪在时间也重合。 且老师是程氏遗孤,如何知道?以寂照阁渊源算,要行此事也该是母亲。 母亲告诉老师的? 她自己为何不行动? “我其实,”顾星朗止住这段,定看阮雪音,“对惢姬大人她们所言你和竞庭歌的身世,一直有所怀疑。” 父亲几乎没有疑义,要说身世存疑,只能是母亲存疑。 阮雪音近来精神不如往昔,从白日到此刻听了一堆秘事,已觉不济。遂斜靠窗棂,歪七倒八,胡言道: “什么疑?苏落锦和竞颜衣不是我们母亲,老师和文绮才是?” “也是一种思路。”显然顾星朗也没认真,顺她胡言罢了。 阮雪音回眸一个白眼。 白眼都这么好看。“我想的是,苏落锦和竞颜衣确为母亲,但不一定是她们口中的身份。文绮一个被硬拉入局的人,虽说入局早也有十几年情分积攒,足以支持一应举动。”他开始转盘上棋子,如旋陀螺, “总觉动机和行动能力都太强。且她入苍梧的时间,至今有疑。” 药园中人也只她还活着。 唯一可再仰仗的是夏杳袅。阮雪音犹记得边境时她自称在药园居所中找到了东西,该是苏落锦或竞颜衣留下来的。 是诈还是实,很值得追究。 顾星朗完全知道阮雪音在想什么,“她在棉州。阮墨兮为她置了一处院宅,每日探望。文绮四月初动身往像山,我的人一路跟到山腰,然后跟丢了。” 他亲遣的精锐很难轻易跟丢全无功底的妇人。 该是着了易容的道。 但山中人少,他们知她会易容,又怎会轻易被骗? “她会不会布阵?”顾星朗问,“就像蓬溪山,除了你们师徒三人,我们都上不去。” 阮雪音自答不出。 “我已经传信慕容峋让他护好姝夫人。” “你怀疑文绮要拿夏杳袅的命?” “如果问题在她,如果姝夫人真的发现了什么,你觉得呢?” 阮雪音深吸气再呼。“听说蔚君近来就在棉州。” “嗯。长进了不少,新城在建,民心顺服。” 【1】181寂照阁语(二)182寂照阁语(三) 。: 第六百一十七章 相忆与隐局 慕容峋不觉自己长进。 因竞庭歌出自蓬溪山,昔年他本就格外留心崟北风土人情,一朝入主,事事顺手。又因竞庭歌曾反复言拱卫天子的虽为世家,世家却也是水上舟,载舟的水是民众,与百姓走得近些,总非坏事。 故而祁国那头浩荡荡开女课,祁西新区亦做了诸多革新,蔚国可谓如法炮制,领衔的自是阮墨兮。 她是今非昔比多了。这些日子两人同进同出,下过田、纺过纱、逛过商铺,都由阮墨兮与民众相谈,慕容峋再加入,一来二去,配合竟默契。 蔚西新区城郡相对少,局面不若祁西复杂;数月前战事亦不激烈,融合阻碍也便小些。 他夜里回居所躺下,方有空拉开脑中匣,想起竞庭歌。 再如何于很多事情上向她施压,乃至于强迫,自始至终他对她是纵容的。 以至于她说不要找,他就真的没找,带着她的影子自行国君事。 这也是为何他从不觉自己长进。他只是很自然地在用竞庭歌的脑子看待每件事,很自然地据此行事。 她好像住进了他的身体。 然后他想起来御徖殿那个夏夜。 他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是僵的。 她该想显得从容,人却不听使唤。他的唇一寸寸碾下去,她愈发冰凉。 热意终如浪潮。 她却不愿发出哪怕一丝声响,死攥着身下织锦攥得手指骨节惨白。 第二次好了些,然后渐入佳境,她开始懂得应承。 都在静水坞。 早年他不入她房间的礼数是一破再破终于破没了。总归君上至是议政事,婢子们如常掩厅门退下,退下之后里面的人到底在哪里,厅内还是卧房内,在做什么,没人问,没人敢问。 竞庭歌是极怕黑的。只有这种时候她要熄灭灯烛。 以至于慕容峋迄今分不清,她的许多反应,淋漓或颤栗,是因取悦还是因恐惧。 但她会紧紧抱着他。 如溺水之人抓紧稻草。 太黑,他看不见她的脸。 棉州比苍梧要湿润得多。他在北国生活惯了,为战事还好,小住起来,甚觉不惯;夜里睁眼想到竞庭歌,更加不睡,阮墨兮也惯了,每日回来掀床帐,不过笑一句: 跟君上说过了,不必等臣妾。 她这一向在学观星,所以归来晚。 据说姝夫人初时不肯教,称她起步太迟,难有所成;又道为后为长官者,做好本分便罢,观星这些旁门,其实无用;阮墨兮一央再央,她方说了最后一项理由: 所谓观星,半窥天机,用多了于自身无益,会折观星者气运。因故无论她还是惢姬,再到今日阮雪音,都察多而言少,心知罢了,轻易不用。 阮墨兮却坚决,称也会慎言少用,但技艺是要学的。 方真正开始了夜半修习,已近一个月。 “被褥仍有些潮,明日让他们再烘得干燥些。”慕容峋道,翻身而起。 阮墨兮刚躺下,“六月已算好,秋冬更了不得。知道了,明早就吩咐。君上去哪里?” “尚清醒,庭中走走。你睡你的。” 急报来于子时,城北瓦窑巷小院遭遇夜袭,迷烟放倒了院内外一众暗卫,更外围戍卫察觉有异方越墙入,昏迷者多而伤亡寡,姝夫人不知所踪。 慕容峋于当夜修书顾星朗,说他既有警示在先,必知始末,最好告知,将人送还。 顾星朗收信,并不意外,文绮是有人可用的。上官朔留下的高手多年护她在蔚南,连自己的精锐都讨不到多少便宜。怪在她没有直接取姝夫人的命,而是将她带走了。 看来是没找到东西。 会药毒,能控制住人;会易容,能在控住人之余掩盖其身份。文绮实在手握着隐于市的两大绝技,实在不像四人之中唯一的局外人。 他回信称会配合寻人,在祁国境内布网,但近来事多,难免不周全,主力还得是慕容峋那头。又想说上官妧也在棉州,此事或可问她;旋即反应慕容峋该根本没往文绮身上想,而他没有提醒他的必要。 慕容峋却传召了上官妧觐见。 她住棉州城郊,园中遍植花草,来时一身素衣,身上尽是药气。 阮墨兮也在,与慕容峋并坐厅堂中。门紧阖,二人开门见山,上官妧只是茫然。 “恩怨既毕,本宫想不出还有谁须打母妃的主意,只能问故人。偏文姨行踪难觅,上官姐姐,得罪了。” 上官妧平素带着面皮,觐见方现真容。她生得艳丽,一身素衣脂粉不施,反比昔年盛装更显国色。 “君上与皇后既知草民住处,想必盯了许久的梢,也就该知道,初春时我去过蔚南,拜会的正是母亲。” “进天门镇便跟丢了。”慕容峋淡声,“晨集人多,你手速实在快,不知哪一刻换了脸,他们无论如何再辨不出,继续往东追,越追越偏。” “草民在天门镇歇了一夜。”上官妧点头,“辛苦君上的兵马。” 阮墨兮不虞,“还请上官姐姐,告知母妃下落。” 上官妧没被命起身,一直跪着,“三月见到母亲,我劝她来棉州同我生活,她拒绝了。此后都只书信,最近一次说要去像山。其他草民一概不知。” 阮墨兮稍默。“那便只能委屈姐姐,也在府上小住,直到母亲平安归来。” 上官妧但笑,“草民姐姐的事皇后清楚吧。我的命不足牵制我母亲。” 阮墨兮转头看慕容峋。 “传旨,”慕容峋起身随口,“民女关氏,秀外慧中,朕心甚悦,册为美人。” 蔚君于棉州纳庶民,虽为小事,到底不常见。 顾星朗在挽澜殿得了消息,夜里讲给阮雪音; 上官宴自也有门道知内情,回家便告诉了竞庭歌。 两人都惊得下巴掉。 士别三日刮目看啊。竞庭歌颇满意。她不知姝夫人失踪之事,只道慕容峋开窍,将可能有用的棋子囚在身边,好过放任生事。 而阮雪音颇感慨,自来红颜命途舛,且不论上官妧还有没有搅局的心,如此一来,是想不搅都不行了。 她没忍住,终开曜星幛看上官妧星官图。 顾星朗就在旁边,同看只如赏花。“我一直好奇,若能将人的命途都瞧出来,观星者岂非天神,随意点拨,便可改运。” “运数岂能改。提早窥探罢了。所有看得见的节点,都看不出具体事件,趋势这种东西,从来大而模糊。” 阮雪音凝神,眉心微蹙, “且星盘流动只因人的气运在流动,会变的。不变的——” 她乍停,顾星朗转头,“怎么了?” “她这一生,仿佛三进三出。” “哪里?”进出需要门,哪里的门。 “不知道。”阮雪音摇头,“麓州那边——” 第六百一十八章 步步为营(上) 不太平。 上官家仆妇大闹府衙四日后,温据回麓州,因被上官宴指为群芳院大东家,接传召上了堂。 闻说他并不否认自己掌着这间青楼,是帮友人的忙暂接手,明年便要返还。平素也不常过问经营上的事,三个月察看一回罢了,其他的,向来由鸨母打理。 “倒是聪明人。直接否认,难保你拿出明证再打温家的脸,不若承认;明年返还,这期间够他运筹将生意丢出去了。”已经迫近生产之期,腹中孩儿动作大起来,说这番话时上官宴正贴着她肚腹听响动。 “不像女儿。儿子。”听了好一阵又上手体会,“这虎牛之力,女儿怎会矫健至此。” 自有孕以来就是上官宴在侧,眼看着她肚腹隆、深谙她每阶段口味变化,然后第一回 观孩儿动作,大掌罩下感觉孩子的小脚踢在她鼓鼓的肚皮上—— 完全就是父亲之责,日子久了,连竞庭歌都不免错觉。“我的女儿,定是个会闹的。府上妈妈们多有经验,说尖儿圆女,我这肚子,锅盖似的,错不了吧。” 上官宴还蹲着在体会,“你希望是儿是女?” “你呢?” “儿子吧,我名字都想好了。” 入戏挺深。竞庭歌推他一把,“行了行了。” 上官宴也蹲得累,就地一坐,开始揉捏她小腿。近几日她腿开始肿,夜里睡觉都拿枕头垫脚底,抬高了方觉舒服些。他但凡在家,也就例行帮她按摩,手法之娴熟叫竞庭歌叹服。 “被人捏多了,自然会。”上官宴轻描淡写。 竞庭歌点头,“那也还是天分高,吃过就会烹的人毕竟少。昨夜那姑娘不错,新结识的?” 来麓州之后没见他带姑娘回过家,这个月开始有,昨晚是第二个。 “旧相识。从前没瞧上。” “最近发现有用?” “嗯。男人嘛,尤其生意场上的,少不得佳人常伴。有些事硬打探起来困难重重,找她们就容易多了。” 竞庭歌怎么听怎么觉得是他被占了便宜。“不容易,探个事还要上官大公子出卖色相。” 上官宴无奈摇头,“没辙。她们陪其他人是为银子,跟我却是为我这个人。好在只是搂搂抱抱,忍了。” 没别的?孩子夜里亦不安生,她时常会醒,细思昨夜,确没听见不该听的声。 上官宴捏着她的腿,眼见她面露失望,道: “隔着一间屋,你想听也听不见。若好奇,生完孩子恢复了,自己来试。同你可以不止于搂搂抱抱。” 竞庭歌垂眸睨他,“考虑考虑吧。我要求高,你不一定行。” 上官宴一愣,旋即粲笑,“量身裁制,包你满意。” 温家的头算是开了。竞庭歌不再理他调笑,思量起为今局势。常妈妈所告厌胜之疑成了无头案,盖过这波起因的是温据开青楼,稍有些嗅觉的该都懂了,上官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此闹一出,门前烧纸的事亦消停。一因若真为温据,接着烧难免被抓包;二因那日之后,府尹安端下令,门前烧纸是为辱,九思巷上官家受皇恩亲赦,如此举动乃对君上不敬,若还牵连厌胜之术,可以杀头论。 在此之前安端对上官府所遭一应事故都是充耳不闻的。民众皆道是那仆妇当着全城强调了君恩,方引得府尹大人不得不管。 而温氏雅望,诗书世家,温据虽为旁系,曝出开青楼这种事,到底损声誉惹议论: “温老爷著书立说,儿女们个个卓然出尘,竟也有上不得台面的。” “苛责了!谁定了读书人就不能做生意,行行出状元!那温据公子,我瞧着气度也不错?” “气度不错才叫人失望!就怕我麓州大名鼎鼎的万顷书院,因此蒙羞!” 万顷书院乃温家所设,在城郊山中一片开阔谷地间,作为官办学府的补充。温氏这些年,直系旁系子女们多在书院中帮忙。课程章程都由温斐亲定,族人们推行便是,他自己忙于著作,只偶尔讲学。 因此在麓州百姓乃至于半个祁国眼中,温家唯一的产业只有万顷书院。 不参政、不经商,百年世家不趟任何时局的浑水,是为清流。 “顾星朗要你行事,又不明言究竟疑什么,实在叫人恼火。”竞庭歌脑中棋面排完,颇觉忿忿。 “防你吧。若无具细同我说,我再怀着倾蔚蛰伏之心与你串通,引祁国内乱,这种险,他冒不起。” “却冒得起将你我共拴在麓州的险。” 自然是让此城中几方相斗,他来收最后的果。自然有至少八分把握。竞庭歌越想越气,盖因她确怀着乱麓州煽信王的心,自会尽力,就怕最后为顾星朗做嫁衣。 火中取栗,其义在此。 “过来也有三个多月了。所以温家看似清流实则爪牙伸遍了半个祁南,究竟是自己家的事,还是信王的掩护?安端呢?被收编了还是蒙在鼓里?” “至少麓州这些深水,探到底都是温家。”上官宴答,“且无物证,推杯换盏、搂搂抱抱时听来的只言片语罢了。这些人清醒时定不会再说一遍,难。” “已经同温据杠上了,还跟其他人较什么劲。” 上官宴摇头,“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找我麻烦,傻么?” “那你就接着找他麻烦,再闹得大些。你们俩当初怎么结的梁子?” 上官宴又是一叹。“前两年我在祁南囤货,各种粮产都收,大米为主。到麓州这片,硬是一家的门都敲不动,层层往上摸,方知须大东家点头。正是温据。”(1) 上官宴从地上撑起,挨竞庭歌坐, “生意嘛,找到源头谈就行。那人衣冠楚楚,却是个酒色之徒,谈是不谈的,约了个赌局,我赢了,事便成。” “结果你赢了,他反悔。” “我一直输。后来发现是他动了手脚,根本也没想做这笔买卖,戏耍我罢了。” “他知道你是谁么?” “应该?我当初以为他是知晓我身份,所以这般行事,还道温氏果然忠君爱国以至迂腐,连生意都不同蔚人做。” “但也便是那次,叫你知道了温家并非不问世事。” “我管什么,那是祁国的事。但他有心戏耍,我气不过,离开不久便安排人半夜在他回家路上劫了车,蒙上麻布袋一顿暴打。” 幼稚非同凡响。男人。竞庭歌心中冷哼。 “我囤货居奇往他国买卖,有的是旁的选择,不一定非吃麓州这块地。但他霸道还失礼,仗势辱人,我不高兴,定要争这口气。便从祁南其他区域雇了好些商贩,借他们手高价贿赂了麓州城内他那些爪牙,好好歹歹收了当年过半粮产,一批批运走了。” 还能贿赂,也不是刀枪不入嘛。“当年你雇那些商贩和收了钱办事的爪牙呢?”不就等于在麓州的暗线?收钱办事,有头回就有二回。 “那件事过后不久,都死了。”上官宴说得累,后仰一倒,“所以温氏罩着半个祁南而多年不被察觉。这些人中很多其实只认识自己的上下家,根本不知源头,但源头那人谨慎得,动辄灭口。究竟是温斐还是信王,很值得玩味。” “今上即位时年少,信王为长其实大有机会。昔年在蓬溪山,我们曾猜测是纪桓从中斡旋,稳住了朝局。”(2) 上官宴淡望天花,“青川四国变三国,祁国一统进程当前,偏那小子妄为,置满朝反对声如耳旁风,要为阮雪音空置后宫,还在去冬长役里一再因她妥协。我若是顾家宗室,也忧虑,日子一长,自生取代之心。” 终于听到这句,竞庭歌满意,“何止。他还养了个顾星漠在夕岭,帝师护卫。但谁知是护卫还是调教?我会这么想,几个王爷也不是傻子。顾星朗这般安排,是哪怕将来有变,也要传位十三皇子的意思了。叫信王如何想得通?他这些年谋而不动,我看啊,多半是备着来日。” 信王与温家是否已经统一了阵线,要以麓州为心脏割据祁南尚未可知。顾星朗该也想知道这个。上官宴就着躺势睨她, “温据的麻烦,怎么找?” “不是一掷千金买了嘴?压胜之疑未解,门前纸还得继续烧,然后叫孩子们都出来讲讲,米铺家的姨姨如何教了摆阵形,依法子燃鬼火。” 【1】353大赌动气 【2】449齐眉 。: 第六百一十九章 步步为营(下) 六月中旬大夜里,麓州府衙前鼓声再鸣。是上官家又抓了门前烧纸人的现行,当即送过来求公断。 已有明令禁止,再犯是为明知故犯,当重责。两个孩子哭告不想挨板子蹲大牢,肇事的男子看不得儿女受牵连,终供出是收了银钱替人办事,教他们烧纸之法的,正是城西扇子街米铺家的女人。 妇人因同样指控二度被传上堂,哭成泪人儿,除了喊冤不会说别的,许久方冷静,道家里开门做生意,得罪了人被报复污蔑亦未可知,要当家的来堂上指认对方是否仇家。 “通判大人说了,坦白从宽!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尽管招来!”这般对自家男人说,又狠拿眼剜那一家三口。 米铺掌柜刚进府衙,未及答,小女孩手一指,“这个伯伯我见过!” 杨叙深夜被迫上堂断案,本就不豫,沉脸望肇事男子。 “启禀大人,予草民银钱办事的,就是他。” 米铺掌柜自然否认。男人再道自己曾往扇子街,街坊邻居或曾见过他;又道收受银两如今仍藏家中,便是物证。 扇子街邻里被传唤至,有人称确见过那男子;很快物证也至,竟是金锭一匣。 一时证据确凿,米铺掌柜抵赖不得;但一个卖米面的,何来这金锭许多,通通用来雇人以厌胜之术行诅咒之事? 必还有金主。 米铺掌柜坚称没有,又道不出金锭来头;妇人哭哭啼啼说上官家蒙圣恩庇佑,一而再受诅牵扯到自家,真闹大了,怕要杀头。 杨叙不再逼问,静观公堂上各人反应。 米铺掌柜终经不住家中女人哭啼言利弊,供出自己也是受城南铁铺王麻子的托,找了这男人行事,至于金锭,实非他所授。 王麻子上堂,决口否认,称不识堂上众人,与米铺掌柜亦从没有过交道。 杨叙阖眼沉吟,“各执一词,先行关押,搜得更多证据再审。” 人却都没活过当晚。 消息至挽澜殿时,顾星朗一把将密报揉得稀烂,扬手,终没扔出去。 涤砚知他是恼极了,大气不敢出,半晌方听乌木案那头声沉沉: “好啊。手起刀落草菅人命,朕小瞧他了。” “君上认为,是那温据动的手?” “第一回 合被告上堂的便是那米铺掌柜家的女人,看来上官宴确认过。第二回合又扯上王麻子,多半便是米铺的上家。早先那群芳院,显然是这条线的最上,直接听命温据。这些人不杀,留着再将他供出来么?” “这些人——” 自然便是温家在麓州的势力。自上而下,最小的卒子们。 而这种事,牵一发动全身,自然要灭口以将划开的口子速缝上。 涤砚倒吸气,“够狠。” 竞庭歌也没料到对方动作之快,竟是没等到第二日太阳升。 上官宴晨间获悉,气急败坏,推开竞庭歌房门再用力关上,“你出的好主意。一夜害死六条人命,其中两个尚不足十岁!” 竞庭歌衣服还没穿好,挺着肚子脸肿肿,“你这般气愤,找那杀人的去拼命。跟我嚷什么。” 她腹中有孩子,对那双儿女印象不错,其实也难受,嘴上不说, “你们都道我心狠,看看,这才是干大事的人。” 上官宴辗转青川、黑白两道通吃,对死人这种事其实司空见惯。但他讨厌牺牲却无功而返,尤其牺牲的那些,不该死。 “温据已经露马脚了。不算无功而返。”竞庭歌套好外衣,下床饮水,“这些事情从前无人捅,所以他灭口都在暗处,比如两年前你那笔账;如今官府中死了人,还是疑罪的百姓,纵衙门想包庇,又岂是轻易过得去的?杨叙如何处理这件事,很值得看。顾星朗比我们更想看。” 确是刺探两位朝廷命官如今阵营的好机会。上官宴蓦然反应。他们若与温氏勾结,此事很可能会被压下去,或者浅查最后不了了之。 更坏的可能,取那六条人命的就是衙门的手。 “六月初你让常妈妈晨间闹街,就是为将事情摊在日光下,一步步转矛头向温家。” “这般雅望的世家,一上来便列罪状,谁信?人证物证咱们也都缺,只能一步步来。还是侥幸了,昨夜我便该纵火烧家。” 上官宴眼皮一跳,“什么?” “上官府因门前咒纸烧起来,伤了人,比如伤了你,事情更大,指不定杨叙便不敢拖延,连夜盘查。指不定那六个人,就不会死。” 这个杨叙,若非不够勤勉,便是有问题,故意拖时间给温据灭口之机。 “接下来如何。” 竞庭歌长吁,“等着。先看两位官老爷如何处理此事,再看顾星朗会不会下旨。还有温家的反应。温据,怕是彻底盯上你了。” “盯上却决计不敢要我的命。圣恩庇佑谁敢乱来,那小子实在铺得一手好牌。恰逢信王也回了。” “他还早。得温家真正出事,才知他是怎么个道理。” 上官宴火气下了大半,回身开门唤婢子准备热水和早饭。 一应物什送进来,他亲自拧帕子给她擦脸,看见了眼下乌青,“又没睡好?” “近来都天没亮就醒,然后再睡不着。”竞庭歌没好气,“侧卧也不舒服了,整个人重得很。” 洗了脸要戴面皮,她仔仔细细弄,上官宴耐心坐跟前替她端着小镜子。 “不想戴了,烦死了。” 圆乎乎肿兮兮的竞庭歌,这世上怕只自己见过。“那就不戴。”上官宴道,舀一勺酥酪喂给她。 竞庭歌颇习惯,张嘴吃了,“这东西我从前不喜欢,阮雪音喜欢。”如今竟觉不错。不知那丫头有孕后口味变了没。 “据说待孩儿出生,喜好还会变。”上官宴又拿绢子替她拭嘴边残余一点雪白的酪。绢子在她腰间,他常取,很是顺手。 竞庭歌有孕后本就犯懒,肚子越大越懒,也便对此人殷勤来者不拒。“我最近半夜醒了就在想,你不会是打算在我临盆之时,手刃了我与孩儿吧。” 上官宴看她一眼,“我为何这么做。” 竞庭歌歪脑袋想一想,“为你父亲报仇?” “怀孕果然减智。” 竞庭歌歪着脑袋又想,点头:“确实。” 第六百二十章 两生花(感谢千寻暖暖万赏) 阮雪音孕后不觉自己智减。只是嗜睡,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赖在床上。 顾星朗近来事忙,难得午后回来瞧一趟,她永远小猪似的拱着被子呼呼。 却不见胖。这日他手进被窝仔细摸一遍,果然没长肉,小腹仍平坦,经过丰润雪腴时终没忍住逗留。 阮雪音睡归睡,其实不舒服,尤其白日,从来眠得浅。梦魇中隐觉异样,由痒而至酥麻,一个惊神,睁眼望见顾星朗的脸。 以及他手臂。 手臂尽头消失在薄被中,五指正不安分。 “登徒子,做什么!” “查验你近来将养得如何。这几晚都忘了。谁让你不穿里衣?” 确实滑进寝裙便没了阻滞,一马平川而至峰峦起伏,如何收得住手? 这样睡比较舒服。阮雪音心下快答,自没脸皮说,撑起来不知日头在哪儿,“快入夜了?” 以他近来忙碌,白日很少回。 “未时刚过半。”顾星朗拉起帐幔,外头果然大亮,“忙里偷闲,来看看家中小猪有没有好好吃饭。果然没有。” “实在吃不动,二十多年来不曾有。”阮雪音也觉泄气,“你不能乱怪人,从御膳房到殿中婢子都尽心得很,是我没胃口。” “初孕症状人人不同,我详问过太医局那帮人,都说无碍。但确实,”他蹙眉,捏她脸,“怎么反像是瘦了,脸小一圈。” “吃得少睡得多都要瘦的。更别说浑身好东西现下都往孩子身上聚,哪有我胖的份。过了头三个月,慢慢该会好。” 遂起身,就着云玺捧进来的小食随意用了些。顾星朗道成日躺着也不行,走动走动于胃口有好处,便带着她出了折雪殿的门。 六月中,第一波睡莲已开,皆在呼蓝湖北岸,占水不多。两人漫步赏莲,阮雪音先是想到隐林莲灯,然后忆及去夏在韵水皇宫见闻, “宫中有池,池中莲叶巨大如盘,花亦大,花瓣繁,不似莲花,更像昙花,又如芍药。惜润说叫王莲。” 顾星朗稍忖,转身正色向她,“我看过。” “小时去过?”阮雪音只知他曾在韵水城外习水书,不知还曾进过宫。他和段惜润,极可能先后拜的同一位老师,就在那间木屋。【1】 “去年夏。我入宫见了白君,也与惜润道了别。” 阮雪音怔几瞬。“应该的。” 何时?她蓦然想起却非殿外从天而降的一托盘吃食。【2】 “我那时候尚有疑虑。”他认真看她,“问白君你以解此国困局为条件,向他换了什么。” “他怎么答?” “模棱两可,诛心之言。” “那你现在想知道么?” 顾星朗摇头,“不必。” 阮雪音淡笑起来,“走吧。”便继续沿岸看花。 “对我失望,心里难过。又不说。”顾星朗迈步,如方才并行。 “没有。你知道我如今已不是闷葫芦。” “不气我疑你?” “以夫君论,该气。以国君论,”她转身,也认真看他,“去夏我同你,也才不到一年。最早百般防范,一朝情笃,立时信得掏心掏肺,好君王不是这么做的。所以你才是顾星朗。” 赤心而伪装,强大而孤独。只此一位,故慕之。 “而你如今,将许多不该与我说的话都与我说了。”寂照阁,纪桓入锁宁的隐秘,还顶着万千压力做空了后宫,“相比这些,昔年疑算什么。你全不疑,我才要疑你是昏君,被女人迷昏了头。” 顾星朗笑起来,颇夸张晃一晃,“何止昏头,神魂颠倒。” 阮雪音也笑,粉拳锤他。 “还有一事须同你报备。” “你说。” “其实去岁就告诉过你,白国女君会与我通信,和蔚君一样。”他故意没说段惜润和慕容峋的名字,以强调公事。 “嗯。” “只论邦交事和她拿不准的内政,不聊风花雪月。我字斟句酌,绝对有分寸。” “好。”阮雪音答,想一想再道: “百鸟朝凤筝上的青金,你该问她。为公主时不清楚,做了国君,或有传承。” 青金涂料出现在白国的传世巨筝、祁宫的寂照阁内壁和蓬溪山的两件神器上。 所涉家族分别是亡国的程氏和宇文氏。 开听雪灯传统的是顾氏君王和段氏公主,分别为前两个家族的后继者。 还有哪些联系? 两人凑近低语,论起拥王侧妃那句无尽夏箴言。湖畔高草盛,人在其间影绰不分明。 涤砚与云玺一向识趣,本就跟得远,眺见这幅画面以为又要亲热,忙慌慌想屏退四下宫人。 却有不识趣的同样忙慌慌冲将过来,附耳向涤砚。涤砚听罢,去了又回,冒着掉脑袋之险直往高草间去,临近时闭紧了眼, “启禀君上,臣有要信须呈递。臣知罪,臣什么也没看见。” 高草间两人连手都没牵,难得扬眉吐气一脸正气。 “拿来。” 要信在掌心堪握的一支竹管内。 顾星朗熟练抽出,两眼扫完眉心挑。 涤砚旋即得令,摆驾回挽澜殿。 顾星朗飞步走,阮雪音飞步跟,低着嗓:“麓州?” 竞庭歌下月将生产,不知顾星朗排的什么局,她实在不放心。 “不是她。上官宴。” 上官宴出了事?阮雪音自知再跟不得,眼见顾星朗远去,站在原地出神。 总不会,死了? 竞庭歌也怕他就这么死了。 麓州行事以上官府为据点,老爷死了,自己这深居简出的如夫人还怎么兴风作浪? 该死的温家人雷厉风行,蠢死的上官宴还一口咬定对方不敢索命。 官是已经报了,官兵们不如她这大肚子快。 马车在城外三十里的荒山坠崖,她得了消息便命人驱车往。崖之深,连马带车冲下去,那家伙一身功夫未见使得出,轻功也须有处落脚发力吧? 家仆中有人嚎哭,道“天亡我族”。竞庭歌烦得要命,麓州地图背得不细,好一顿回忆方想起有条下崖底的路,在山对面,忙托着肚子叫那哭嚎之人再驱车。 官兵们到时,竞庭歌已经领着家仆入谷,分头寻人了。 谷中有水,说深不深,淹死受伤难动弹的人顶顶够。竞庭歌只觉碰上了话本子里的烂俗故事—— 崖底寻人,半死不活,两人相濡以沫逃出生天。 烂俗故事写得真好,总能让人活。所以上官宴也别死。 他半摊在水里如一尾死鱼。 车马稀烂在旁,同样了无声息。 竞庭歌心跳过速,肚子重脚步沉,至跟前观他面色煞白,浑身血渍,胸膛无起伏,居然有些想哭。 “喂。”她艰难蹲下,一探鼻息尚存,悬心落地。又欲将他两腿拖出水,未果,只好拍胸口,“死不得,孩子要爹。” 没反应。 “不是要给我量身裁制?生完孩子让你量。醒醒。” 仍没反应。 她又忆了忆烂俗故事里的桥段,蹙眉撇嘴,凑过去张嘴分开他唇瓣便往里头吹气。 好一顿折腾方觉有热气吹回来,伴着两排牙,竟是趁势咬了她一口。 自咬在唇上,随之一吮。 竞庭歌笨重弹开便要骂,上官宴闭着眼低声,听来力竭: “又非溺水,吹气做什么?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是。竞庭歌心答,颇惭愧,闻得身后响动回头一瞥,“真伤假伤?官兵就要到了,什么盘算赶快说。” “真要索命。细节容后说。总之我将计就计坠了崖,身上伤势做不得假,你只管闹,我自会指温据的大名。” 【1】427长门赋(中) 【2】434双弦 第六百二十一章 斩金玉 上官宴浑身是伤,断了踝骨胳膊肘,锦袍划得稀烂,一夜诊治后被抬到了麓州府衙前。 登堂鼓本月第三回 鸣,敲击者挺着大肚子,正是上官大公子的如夫人。 破损的锦袍安置箱中,箱盖开着;摔死的马、稀烂的车被巨大板车拉着,也停在衙前。 近盛夏,异味飘散,围观者皆捂鼻皱眉。 杨叙至,未如常登堂,立在府门前静候。 府尹安端于半炷香后抵达,圆脸宽额大耳朵,看见惨不忍睹横躺的上官宴,走近慰问,便听竞庭歌泣不成声: “请大人为我们老爷做主!” 死马车架子太惨烈,只留了破烂锦袍作为物证置在堂上。 上官宴喘着粗气断续述昨日出门,如何于快要出城时发现路线有异,如何在反应过来之瞬遭遇劫杀—— 该都江湖高手,且有排布,并不同时出现也不穷追,一人失手,下一人等在一里外再出手。 他自己本有些功夫亦有随身兵刃傍身,奋力抵挡。车夫是早丢了性命,以至于马车失控,一路往城外驶,他被袭第五次时,连人带车跌下了崖。 确有五处刀剑伤,已得医者验。种种物证及现场勘查,也能佐证一番说辞。 有城外居民被传唤上堂,问昨日彼时是否见过马车乱奔与打斗,答曰未曾见。 劫杀之事,当时没抓到,又都是高手,过了岂还寻得见人?且上官宴称皆为蒙面客,张榜都无从画起。再缺人证,实难追查。 “我们老爷承君恩迁麓州,也不过三个月余,哪来的仇家?倒跑了些地方想做几笔小买卖,也是碰壁——” “多嘴。”上官宴一身纱布躺堂上,凄凄惨惨戚戚。 竞庭歌直抹泪,“孩儿险些就要没爹了!老爷还不让妾身说!”她巴巴跪,顶着圆肚极费力,见者生怜, “近来无仇家,早年间却是有的——” “休得胡说!” 竞庭歌仍是不停,“温据大公子多年来管着麓州城的米粮买卖,两年前我们老爷想往来,没谈妥,便在那时结了梁子!上回烧纸压胜之事,”她咬唇,战战兢兢地, “也与温公子攀扯了关系,妾身想着,此番劫杀,是不是…” 重点不在最后的欲言又止。 在那句“管着麓州城的米粮买卖”。 囤粮有官仓,米粮市场上一应交易也都是个人所为,受官府许可便可,怎么是温据在管? 还是说麓州城内一应粮庄米铺,都是温家产业? 上官宴遭劫杀,遍体鳞伤入府衙,加上前两回合铺叙,看热闹的是纷纷明白过来了: 恐怕真有旧仇,还不是小打小闹,拼命那种。 ——怎样仇怨值得拼命? 若非人命,便是钱财。 米粮买卖之指一时便真显得有些可信。 温家不止于万顷书院,还涉钱粮、帮人经营着烟花所。 算不得罪状,到底意外,多年清誉再损。 温据自是再受传召,来得极快,登堂瞧见上官宴惨状,也颇震惊,与安端严正否认了劫杀之事,便至伤者跟前: “上官公子国破家亡,于麓州安居却不受百姓待见,个中苦楚,温据略微明白。且不说公子所言与在下旧怨,子虚乌有;单说君恩。”他一拱手朝北, “今上仁厚,恕了尔等谋杀君父的连坐之罪,公子却不知感恩,来我麓州不过三个月余,已经连生事端,甚至指白为黑泼我温家的脏水。”他持续拱着手,复向安端, “府尹大人明鉴。温氏百年,行正坐直,上官一族入麓州前从不曾有哪怕半句风言;我麓州亦安定多年,少有杀人放火之事,怎九思巷家府一开,便闹得满城无宁日?究竟谁搞鬼,是否怀家国之恨、利用君上仁德要乱我麓州、再乱大祁,还请大人,秉公执断。” 确实衣冠楚楚,看不出是酒色之徒啊。自温据上堂,竞庭歌便一直盯着他瞧。相比上官宴从前花里胡哨,这人打扮亦清雅,一副知书识礼模样。 口才就更了得,句句有理,其中两句几乎点在了她竞庭歌来麓州的关节上。 “温公子口口声声被诬陷!那群芳院的营生您可不是认下了?我们老爷说和您做过米粮买卖,自然也真,否则怎知您手下有个群芳院?你们又怎么认识的?妾身据此推测,不算唐突!” 温据终转身向竞庭歌,几步跨过去,仍秉着风度,“这位便是上官大公子的如夫人吧,久仰。” 当初进城时不少百姓见过她,多有议论,称此女不美,不知怎么就入了上官大公子的眼。 有说是因肚子争气。 总归她在麓州算有两分“虚名”。 道“久仰”却是过了。 竞庭歌柔柔弱弱点头,护着肚子稍退,一副惧怕模样。 “传闻上官公子产业遍青川,定也阅人无数,却只留夫人在身边,想来夫人,必有过人之处。今日这胡言诬陷的本事,便练得炉火纯青。” 竞庭歌闻言,腿一软,当即跌坐在地。上官宴余光扫到,心说不用这般卖力吧?震着孩子! “府,府尹大人,”竞庭歌结巴,指着温据,“温大公子,此时可是在恐吓妾身?妾,妾身接下来若遇不测,”忙又抚肚子, “或是生产时出问题,恐便是遭奸人所害!还请大人——” “夫人好厉害的嘴。”温据闭眼一瞬,回身向安端,“今番指控,草民拒不能认,大人若有疑,关押了草民再查便是。” 他没说是不认劫杀,还是并米粮生意两项都不认。这般说,双手平抬起,束手等擒。 温斐的亲侄儿温据,被疑因生意恩怨劫杀九思巷家主上官宴,堂上自述清白、愿受关押待审,麓州已经很久没出过这样的大事。 被告者坦荡荡不怕查、身为温家子弟主动下狱,也为这一波清誉损挽回了些颜面—— “怕真是诬告。这上官家来麓州,咱们都不乐意,有江湖义士看不过,还想为先君先太子出气也未可知!” “那温公子说得其实在理!我麓州太平,官民相亲,温先生更领书院教出了不知多少俊杰!怎偏九思巷那家一至,怪事连连,告了一趟又一趟!” “当时我就在府衙前,看着温公子下车,气度甚好的一个人,便经商做着些买卖,其实无可厚非。那管着全城米粮买卖的话,怕是言过其实,真为诬陷罢!” 城中百姓热议不绝,竞庭歌捧着肚子歪靠上官宴榻前, “不容易啊。人伤得半残,也就划了几刀子声誉、抛出了引火的线绳,距离点火,遥遥无期。” 上官宴是真带伤,主要是刀剑的伤,坠崖骨伤其实不重—— 他在堂上解释了,因在车内,又有些功夫。 “可以了。你自己说的,百年大族根基深,名望更是盛,撬开不容易。闹出这么大动静,太平数年的麓州城自此有了豁口,值。” “真不是你自排自演?”竞庭歌挑眉,“我瞧那温据应对,相当见功力,这般功力怎会在府衙内已经死了六人的风头上再对你下手?” “有句话叫斩草除根。第一回 合我指他经营群芳院,他不敢否认,便如你所言,是防着我手上有明证;第二回合咱们仍拿烧纸做文章,他便有数了,我们没有涉及他背后产业的证据,唯一凭据不过是我昔年与他的交道,换句话说,我就是人证。我在一日,便有可能翻出温氏的秘密。那还等什么。” 竞庭歌一脸“早先谁说圣恩庇佑他们不敢杀你”。 上官宴躺得挺直,哪哪都动不利索,“还有句话叫有恃无恐。看来他们是真罩住了麓州城,或与大人物联手罩住了麓州城,及其所辐半个祁南,笃定无论怎么杀人,都不会被抓到把柄。最重要的是,”他一顿, “看来他们完全没意识到,我是顾星朗特意安插进来的。便意识到了,也会错了意,以为那小子是要借整个大祁对上官家的怨愤折辱我。所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前我、整个府邸一再受辱,那小子全无反应,便是放烟雾弹,叫他们觉得,我的死活并不重要。” 圣恩荫蔽是喊给万千民众听的,也是上回合的手段,竞庭歌自然有数。而上官宴经商十余年本就不缺仇家,如今祁民怨恨,遭劫杀再平常不过。 今番出手,确不算蠢。 唯一疏漏,是他们没嗅到顾星朗的疑心。 “这下祁君陛下满意了,温家果然有问题。排你过来,明智。” “我也该歇歇了。”上官宴长声,“这一轮交差,那小子总不好不让我养伤。下回合的事,下回合再说。” “哪有的歇。”竞庭歌见他想动,探身按住,又检查伤口包扎处是否完好,“怕不止盯上了你,也盯上了我。”便想起来温据堂上那番阴阳怪气, “这般一手遮天快准狠,我们娘俩怕是要跟你一起命丧麓州了。” 上官宴轻嗤一声,“圣恩庇佑,怕什么。” 竞庭歌正要回嘴,旋即反应,“也是。他那些暗线都在何处?竟没探出此城虚实,要你来捅。” 第六百二十二章 千丝绕 顾星朗疑麓州状况也不过近两年的事。 暗线布城,短期内确没探出所以然。 而此城分明平宁过头,比大祁任何一地都叫人省心,就仿佛—— 一份无声的默契。 一个长久的约定。 彻底敲响警钟的是去秋顾星漠中箭。 太像刺探。 而他这几个兄弟,无一大奸,若有盘算比如信王顾星止,那也是五分为社稷,五分为着心不甘。 顾星朗当然在做一些前无古人的尝试,因为前无古人所以冒着风险,于私为阮雪音,于公为天下理想。 显然信王、宁王都不乐见这些险。皇权逻辑根深蒂固,统一大业迫在此朝,呼蓝湖家宴上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交心是否有用,他不确定。已经在做了,比如呼蓝湖那夜把酒私语。 他们听进了多少,是否认可,他也不确定。而如果这些将在日后成为导火线绳引皇室内乱,最可能付诸行动的,是信王。 他有昔年为长的“心不甘”助阵。 同时温氏、整个麓州城,也平宁过了头。 顾星朗在位八年,嗅觉或该说直觉,已经足够敏锐。 须探实取证,以真正防患。 方有了上官宴入麓州一计。 此期间潜伏九思巷周边的暗卫,他的人,其中之一,于事发两日后快马到了霁都,秘密入宫禀报那日状况。 对方确为几名蒙面客,个个高手。上官宴自己亦有高手随护,加上他们,其实是两方对一方。 所以上官宴才幸免于难。 他也该是在那时候知道了,自己身边还有顾星朗安排的护卫。 “蒙面客呢,一个也没抓到?” 上官宴的随护要管主上死活,他们却是可以继续追的。 “属下无用。那几个蒙面客,分头行动,先后离开,且个个轻功了得,我等要确认上官公子无碍——” 顾星朗抬手,示意不必说了。 错失良机。若能活捉哪怕一个,麓州的问题,才算真正取到了证。 上官宴重伤,没有尽其用。 而安端的折子终于下一日抵达,一五一十呈报了近来事端。 事涉城内最大族和新近迁徙的上官家,关押的是温氏,无论如何要秉。 竞庭歌日日等着顾星朗下旨,好歹在这日得到了确切消息。 据说今上意思,请信王督促府衙查案。 温家的事,值得出动宗室。合情合理。 “事事被你料中,真不知麓州此役,究竟你赢他赢。”上官宴毕竟是练家子,骨伤轻,这日已经能下床。 “怎样算我赢,怎样算他赢?” “确定麓州真正局势,第一步,双赢;然后煽信王引内乱,乱局可大可小,真闹起来,可涉其他城郡的宗室大族,波澜无可估量,你赢;或者顾星朗扼祸患于摇篮,抢先压下信王和温氏,以儆效尤,皇室并大祁更固,为来日一统扫清障碍,他赢。” 竞庭歌临产人更憨,听完这番剖半晌没说话。 “我真怀疑,”好一阵方道,“你与令尊多年不和是假的。”这般透彻,直叫她想起昔年苍梧相国府内,上官朔断势锁宁城局,“他是教过你的吧。总不会最后我和顾星朗都没赢,是你赢?” 上官宴挑嘴角笑,伸没伤的一只手拍她脑门儿,“有孕是损智啊。我所求为何,怎样算赢?” 人之一生不过为己为家为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就此人而言,为己,挣万金过好日子;为家,复兴上官一族;为国—— 他若还认故国,她赢便是他赢; 若认了祁国为新沃土,顾星朗赢便是他赢。 自己这一问确实傻。 不对。 “你还有位继母。”竞庭歌下意识摇头,“分明怪,我跟她住了近两个月,硬是瞧不出哪里怪。我有时候想,可疑之人杀了最妥,又怕人家筹谋,其实于我有利。” “她是你母亲故友,过命的情谊,你倒不管,只以利弊论。” “我不一向如此?所以人人厌。”竞庭歌凑近些,“她是真还有筹谋吧?你也想知道吧?一起?” 上官宴稍抬眼觑她,“怎么一起?” “她怎么来的你们家,第一回 ,第二回,每回都做什么;嫁进府又是如何景况,前前后后凡你所见,都同我说。” 南国之夏日头满,越门窗将骨髓都晒得慵懒。上官宴意兴阑珊,“我对你师姐讲过了。”比较粗略而已。 竞庭歌眨了眨眼,“你对她讲不对我讲?” 上官宴顿时来精神,“醋了啊。” 果然吃这套。“不管。对她怎么讲的,跟我再讲一遍。” 阮雪音近来也重忆起上官宴在白国时所述,文绮第一次出现在上官府的时间,成为上官夫人的时间,阿姌和上官妧分别出生的时间。【1】 能肯定的是,她如老师般会出药园,所以每年冬春两次造访苍梧这些来自上官宴的说法,可以信。 问题只在,从锁宁到苍梧相当远,往返加逗留至少十日。 那个时间姝夫人尚未入宫,不可能凭换人易容长久瞒过阮佋。 有孕后很想丢下这些事了。偏一个接一个苏姓女子找上门递话。姝夫人好好地在棉州,如今又失踪了。 都认为是文绮。上官妧也因此入了蔚宫。 竞庭歌在麓州与上官宴共行事。 崭新的一局。 “当初你打探回的消息,说文绮嫁给上官朔是在永康元年,按上官宴的说法,那是她初登上官府的时间。你的暗线被骗了。”【2】 这日顾星朗回折雪殿,夏夜已至,两人屋内坐了会儿决定出门散步,阮雪音开口道。 “让你近来不要思虑这些事。”顾星朗不悦,却没忍住往下接: “真要言骗,东宫药园十件事里九件都是谎,所以如她们愿走到了最后。二十多年前的事若能凭局外人打探便知真相,许多困难也就不存在了,这话我一开始便同你说过。至于文绮的时间问题,我的暗线被骗问题,只有一个大解释:上官朔从头到尾就知道,故周密布置,叫所有人摸不着线绳。” “我就是想不通,她如何远赴苍梧而不被阮佋发现。那个时间夏杳袅不在,谁替她?” “如果她根本没离开过药园呢?如果那时候登上官府的另有其人,只是带着文绮的面皮佯装是她,好让我们这些后来者拿到错误消息,方成就了药园一局呢?” 的确。他们一度都因时间不对打消了文绮乃药园中人的猜测。 也便多少失了先机和把控。 “但上官朔那时候就知情,是个新认知。”阮雪音道。 “的确。”顾星朗淡望晴明夜空,星河正璨。 连老师都过世了。阮雪音也观天上星。留下的是文绮,最新动作是掳走姝夫人和传话寂照阁线索。 “宇文家的玉牒还在宫中么?” 顾星朗停步看她,“做什么?” “有画像么?” 玉牒乃皇族族谱,通常只有字,阮雪音问完也觉傻。 “玉牒上没有。画册,有。” 【1】417忘年 【2】303何事共剪西窗湖 第六百二十三章 漱瞑惊叹 漱瞑殿阮雪音不是没进过。 都为正式场合,行祭礼拜。 在此之前单独同顾星朗进来过的人是纪晚苓,五月初四战封太子祭,印象至深。 而顾氏皇族的诸多训诫被统称为“漱瞑殿传承”,而非“奉先堂传承”,她一直不明。 今夜再入漱瞑殿,绕开大殿长案钟鼎巍峨,穿过重重拱门见到那些耸入天花的书架,终于解惑。 其实挽澜殿御书房也是这样的布置,乌木书架高至天花,整墙排列壮观非常。 这间屋子是圆形,书架即墙,墙即书架,绕场一周的故纸堆将走进其间的人团团围住。 如被千百年光阴团团围住。 阮雪音好一顿受震慑方去看顾星朗。 “我十四岁初进来也原地站了许久。旧书典籍达到一定数目,这般累叠,有种难言的压迫和——” “不真实感。” “嗯。”顾星朗一笑。 “垂象楼中也有这么个地方。”阮雪音接着道。【1】 顾星朗对崟宫不熟,但阮雪音说过回来前曾半夜去垂象楼找书,该是旧宫中藏书之所。 那本“特别好看”还被她一回来就学以致用的,便是于那晚发现然后读到了天明。 “这里可没有那些不正经的书。”遂一咳。 你很正经似的。阮雪音懒理他,“真的像。还是各国宫室藏书处都大同小异?” “这里不是藏书处。国君以外,无人能入。” 阮雪音自跟着他进殿门便有些忐忑,闻言忐忑形于色。 “寂照阁都进了,还怕这个。”顾星朗一捏她下巴,“去看画像。” 八副同样耸入天花的木梯静伫架前,各据一方供人攀爬取书。阮雪音本着少乱看避嫌的宗旨一直收目光,还是无意间瞟到了不少名目—— 尽皆记数,没有书名,书脊上所见是顺序极严的『玖玖陆』、『玖玖柒』。 果然不是藏书处,顾家编撰?百年而已,哪里就撰了满墙。 然后她反应该还有宇文家两百年沉积,所谓传承。 “一起上去?”至一副梯前,顾星朗问。 “在很高处么?” “最上面。” 阮雪音是喜欢爬梯子找书的,别有情致,“不嫌我带着孩子乱行动了?” 顾星朗笑抚她小腹,“父君在,定周全,对不对?” 木梯宽且稳,两人并攀绰绰有余。顾星朗揽着她腰身步步叮嘱着上,两人浅笑低语终至高处,再看周遭,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思。 “搞不懂你,一时审慎得很,一时又肆意,比谁都没避忌。”毕竟高,阮雪音下意识护小腹,一侧手也攥梯架更紧。 “不会总带你进来。也许就这一次。当然要一起,以后回想,许多有意思的事我们都一起做过。”他顿了顿,“应该说,我觉得有意思的事,都想带你做一遍。” 算填补错失的二十年?“第一个跟你进漱瞑殿的姑娘不是我。”自是打趣。 顾星朗却正色,如常不喜她将纪晚苓放在同样位置,“都说了不一样。她也没来过这里。” 阮雪音笑起来,捏他手,“快拿吧,孩子怕高。” 那是一本横放的厚册,巨大,顾星朗斜身拿下,夹在臂间。两人小心翼翼又下梯,就地坐了开始翻。 册子显然是后来装订的,墨纸皆不同,年岁也不同,叫阮雪音想起顾星朗自己收集的那几本宇文家君王册。 差别只在,这些纸上全是画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不会又是你搜来的吧?” “没那么大本事。两百年宇文家宗室的画像,我出生才多久,活了才多少年。” 两百年六朝皇族宗室,汇集起来也不过这么一册,该不到两百张? 她阅书无数自成观感手感,稍掂量已经有数。 “够多了。”顾星朗知她所想,“太祖破宫门血流成河,为寂照阁才发慈心留下了众多宇文家传承,这些宗室画像,只小半来自皇宫,其他的来自全国各地皇室家府。是不全,但不少。” 十二分有心了,顾夜城绝非有勇无谋的武人。 她一页页观,凭纸上落款辨析都是何人,有些无落款,看看也就翻过去了。 “可觉亲切?”顾星朗跟着她看,随口问。 阮雪音稍怔,摇头,又反应,自袖中拿出一张纸。 顾星朗一眼认出是最欢楼中阮佋所作,苏落锦的小像。 “我把老师那张也赠纪相了。” 竞颜衣那张被作为信物一早送了,才有纪桓赴边境,顾星朗记得。“如今手里还剩岳母大人和文姨的。” 阮雪音扑哧笑,“你倒同她们相熟。” “有些人想得多了,故事听得够了,自生亲近感。文姨的带了么?” 阮雪音袖中再掏。 两张小像平摊地上,就在厚册旁。 两人继续一张张翻厚册,都不说话。 更漏在夏夜中滴答,无数宇文家人的脸掠过眼前。 悠久大族根深枝蔓,从画像上看出端倪的可能其实甚微。便是画中分明同族的这些人,也有许多互不相像。 眼花缭乱,阅过约莫百张,阮雪音左右手分拿起地上两幅小像展空中,“一眼望过去,谁比较像宇文族人?” 顾星朗一眼望过去,“都不像。” “不是模样。感觉,直觉。” “我这方面直觉钝,你是女子,该会准些。且我从来不用凭空而起的直觉,真要说依据,”他沉吟,“有一天我突然在想,文绮的文,是宇文的文。” 阮雪音一怔好半晌。“就像楚荻的楚,是程楚荻的楚。”隐去了姓,也就改了姓。 顾星朗看着她。 阮雪音下意识收手将两幅画放自己面庞左右侧,“一眼看过来,我跟谁像。” “我岳母。” 所以—— “宇文家的玉牒,我能看么?他们怎么定的字辈?” 安王妃说程家女儿到她们那一辈从中间字“楚”,所以老师就是。显然顾氏此代男从星,女从淳,也是中间字。 通常而言,三字的规制从中间字的多,从第三个字的也不是没有。 但宇文是复姓,传承下来的名全是单字。 也就是说如果文绮同老师一样,没有真的改名,玉牒上可窥踪迹。 如果他们此刻灵光不是瞎猜。 顾星朗当然也反应过来了,踟蹰两瞬,起身往整个圆室正中央的最下,抽出一册文书。 很薄,翻开第一页便有法则。 以偏旁为据。 自然。所以宇文家历代君主都从斜玉。 却并非历代男儿都从斜玉,只嫡系能。 这些不用看玉牒,读史便可知。 女儿简单些,每辈遵一个偏旁,共十二个偏旁在列,按顺序分别是: 钅、木、氵、火、?、女、鸟、纟—— 两人都没再往下看。 大焱亡于第六代第六朝,公主们从“女”,比如宇文琰的妹妹敦淑长公主,就单名一个“姹”。 “纟”是第八个偏旁,该用于第八代。 “按她们所述辈分算,”顾星朗道,“苏落锦的故事里,出逃的宇文族人是她祖父。便算那年轻人与亡国的宇文琰同辈,是宇文家第六代,那么她是第八代。” 宇文家第八代女儿的名以“纟”为部。 绮。 而她以“姌”和“妧”命名自己的女儿,算是在凭吊家亡,遥致先辈? “她对换了两个故事。”阮雪音道,一颗心快了又慢然后复快,“她的故事是苏落锦的,苏落锦的故事是她的。” 所以与颜衣一起在竞原郡生活然后逃难的是落锦。 所以老师和她一起骗了自己。 为寂照阁? 顾星朗一颗心也快了又慢然后复快。“若为真,天大的喜。”他看着她,眼中熠熠, “没有这半温不火的宇文氏枷锁,许多事情便好办多了。” 阮雪音难辨心绪,高兴砸下来亦不踏实,“皆是猜测——” “已有凭据。” 如何证明并向天下人证明很重要。 毕竟她这半个宇文族人的身份已经被声势浩荡地公之于众,又被传扬至今而成事实。 “解铃还需系铃人,拥王侧妃,天长节还会见;晚晚就在宫中。” 顾星朗点头。 阮雪音继续看他,灼灼地。 “做什么?” “晚晚喜欢你,我已经定了让她天长节献艺,为你奏柳琴。” 顾星朗不明就里,瞪着她一脸防范。 “要不,”阮雪音凑近,清泠泠眸子眨啊眨,“哥哥用一回美人计?省得猜。” 顾星朗盯她半晌。 忽抬手捏她脸颊嫩肉,“险些上了你的当!我若答应,今晚便回不得折雪殿了是不是?” 还真想答应?阮雪音亦抬手捏他,“从实招来,晚晚晓山诗扶,当初怎么选定的?总不会,都喜欢你?” 【1】569新桃换取旧山河 第六百二十四章 少年游 顾星朗于这些事情并不心盲眼瞎。 但也比大多数男子敏锐不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阮雪音出现以前他没有过特别浓烈的时候。 哪怕对晚苓,如今想起来亦是情谊远多过恋慕。 也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闭合着那层触觉,无须知道,没有时间精力和兴致。 “她还有空对你说这些。看来琴谱不够难,文姨给的任务不够重。” 有关文绮真实身份的猜测和论证来得过于猛烈,尤其对他与她如今困局而言相当重要,两人都没由来紧绷又松懈,仍并坐在地上,仰着脖子说话。 “别打岔。”阮雪音却来兴致,彻底转身面对他,“上官宴说初领你入最欢楼你也不过十五,大开眼界吧?又怎么选的姑娘?她们几个那时候,年纪比你更小。” 上官宴这个败类。顾星朗切齿。总不会将听曲儿赏舞就着姑娘的手饮酒这些事,全说了? “只是就着手尝酒,只碰了酒杯,绝对没碰手。你知道的,我洁癖。” 这些上官宴没细说。阮雪音心下好笑,煞有介事点头。 “歌舞,确实好看,确实津津有味。”青楼中歌舞伎行事尤大胆,许多功夫他头回见,当时新鲜,“但目过即忘,消遣罢了。” 阮雪音继续点头。 “烟花场子纳百川,尤其最欢楼这样的国都名胜,简直探消息行事的绝佳所。诗扶是我在崟东现找的,半个月后送了进去;很快晓山也去了,从霁都,她是祁人。” 无怪用得放心。总共三人来路各不用,也符合此人一贯审慎。 “晚晚呢?” “她当时就在。”顾星朗漫目光向满室书册,“十一二岁,刚来不久,日日想逃。那晚便是出逃的据说不知第多少次,惊动了许多客人,包括我们这间。” “然后就看上人家了。” “十一二岁看得出什么来,清秀罢了。但那小丫头眼里有光,倔脾气,行事也果敢,不甘沦落青楼,是个为暗线的好苗子。” “她们那时候就知道你是谁?” 顾星朗摇头,“去年才知。锁宁或生变,必得叫她们有数,方好行事;在那之前若知道了,弊远大于利。” 的确。 所以晚晚是在顾星朗入最欢楼前不久到的。 而顾星朗是上官宴带进去的。 她那时候就是文绮的人么? “至于你刚说的,”关于喜欢,“我不觉得。见面太少,对话止步于君臣——” “哪怕没对话,”阮雪音看着圆室灯火中他的侧脸,“世上许多姑娘会在见了你之后再看不上别人。你有这个本事。” 顾星朗怔在那个姿势神情,一咳回头,“你也是么?” 阮雪音只是笑。“如今确定她另有其主,拥王侧妃也为一子,上官宴心思难测,竞庭歌亦在麓州作梗。你倒仍是艺高胆大,所有这些人,通通收进来远远近近放着。” “人心易变,时局动荡中立场也不恒定,握在手里,总是机会。一回合有一回合的目标。” “竞庭歌孩儿出生,你打算如何?” “那要看她打算如何。” 麓州此回合,配合不错。 信王是已经接旨陪审了。 温据被关押当日,温斐亲书了信函让族中人送至府衙,当众传达了请大人们秉公、若有违法乱纪之事绝不可姑息的意思。 然此案除了上官宴一面之词与实打实的受伤坠崖,并上回合无头无尾的压胜之闹,再没线索,只竞庭歌一番猜测。 杨叙遂建议从那六人狱中被杀查起,安端同意,信王亦点头。 好几日过去了,全无进展。 “麓州这般形势,”阮雪音也望满室以数目标记的书册,“是否让瑜夫人结束鹤州之行后,直接回来?” 先临金,再鹤州,最后麓州。这趟先走几位王爷所在大城,算起来,纪晚苓明日便该拜别宁王了。 “麓州似深水一潭,上官宴为石,竞庭歌帮掷,也不过涟漪浅荡,水花都没起一个。晚苓过去,未必不是好事。” 霁都东南八百里,近海,鹤州葱绿,城如其名。 纪晚苓自幼养在相府深闺,稍大些进出皇宫,熟悉的城只有霁都,迄今走过最远的路是去岁封亭关。 因此这趟出门,如男子翱行天地间,她只书中读过,未料自己有一日也得机缘。 天地之广,远好过高墙四方天。授人以渔所获愉悦,亦比困守宫闱照章办事要多得多。 蘅儿不觉得,一路小心翼翼怕金玉摔了地,不忘念叨: “珮夫人真真狠辣,不比她那师妹差。这般开了头,频让小姐出远门,叫小姐与君上总不得见,日益疏远!” 今日要离鹤州往麓州,纪晚苓站在二楼廊下看行李大大小小被搬上车,颇觉不舍。“我出来是受君命,代皇室赐百姓福祉,这些小家子气又犯上的话,再提,下次不带你了。” 蘅儿待要回嘴,一愣:“小姐还想有下次?珮夫人都已经——” “你光想着她设计疏远我和君上,怎不换个思路——我这般辗转全国种下懿德声望,来日立后,至少于民心上不会输她宁安长官的名头太多。” 蘅儿稍愣,“小姐深谋远虑。” 纪晚苓又哪里真这么想了。时至今日,许多可能都泯灭殆尽,她这般说,不过是压下蘅儿忿忿也图个清静。 而如蘅儿般终身不历大山大川的姑娘妇人们,看待世事张口便是后院逻辑,何尝不哀? 鹤州七日,府尹安排了家中女眷常伴。宁王无正妃,侍妾上不得台面,为尽地主之谊回回亲自出马,拢共三回宴请。 带着他五岁的小女儿,玉雪可爱。【1】 自从檀萦那里听了私语,纪晚苓其实有意避着与顾星延交道。但已经到了麓州,论身份位置、情谊深厚,无论如何都是顾家人最近、最厚、最相当。 所幸孩子总在场。小姑娘乳名乐儿,取欢愉的意和音,正恰宁王洒脱秉性。今日要出发,乐儿比父王更起劲,时辰未至,行李刚摆车上码齐,银铃般脆声由远及近: “晚叔母!” 【1】597众观 第六百二十五章 凤求凰 乐儿翠衫,与鹤州绵延葱绿呈一幅盛夏彩屏。 同样翠色的纪晚苓站在二楼朝她笑,待要扬手招,被蘅儿按住胳膊低提醒: “小姐近来愈发反常了。您是皇妃,四夫人之首;乐儿小姐是庶出,无封号更不会有封号,您这般——” 待人家亲厚,还失仪招手。未及说完,纪晚苓转身下楼。 倒仍如昔年,走得稳且宜,并未因心喜少半分礼数。乐儿却如莺雀,叽喳喳飞过来,伴宁王在其后摇扇大笑: “没规矩!说了要唤瑜夫人!” 顾星延是顾星朗兄长,以辈分论,“叔母”之谓恰当。却毕竟在皇家,后者又为君,加上乐儿庶女身份,此唤确有些僭越。 纪晚苓不介意。从小到大这般没规矩待她的,乐儿是第一个;而这望不见头的人世寒冬,似也因小姑娘欢笑嬉语多出了两分暖意。 再兼宁王,实在洒脱、言行亦妥,若非檀萦“告密”,鹤州几日往来她真没觉对方存了他想。 “瑜夫人喜欢乐儿唤她叔母。”小丫头这般答,已经到了纪晚苓身前,“是不是,晚叔母?” 纪晚苓微笑,“今日这双平髻梳得好看,”想一瞬,抬手自头上拿下朵金镶翡翠的珠花,轻为她戴上,“再缀这个,锦上添花。” 那珠花是御赐的。蘅儿见状,干着急。 宁王再笑:“还不谢谢瑜夫人!” 乐儿嘴甜,咿咿呀呀自会说。便听父王继续: “本想最后至,她不答应,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定要赶早来同你多说说话。” 最后至的意思是待鹤州官员并女眷们啰嗦送别完。纪晚苓了然莞尔:“定的未时过半,还有近一个时辰,我也才刚用过午饭,正好同乐儿说话。”遂摸她头, “哪里就见不到了,天长节你随父王去霁都入皇宫朝贺,很快。” 五岁的女孩子,生在皇家又这般身世,已经极为懂事,“乐儿入不得宫的。不合规矩。” 她笑嘻嘻答,全不遗憾只如寻常。 纪晚苓看一眼宁王,没说什么。 “这花园晚叔母日日赏,早腻了吧?我们去海边走好不好?” 驿馆在城东,距海不远,夜里四下静,躺床上能隐约听见浪涛拍礁岸。宁王府便在海岸矮山顶,遗世独立,与天水共居。 ——此来头回宴请就在王府,纪晚苓很喜欢,记忆犹新;将离鹤州,最不舍也是那片海。 遂答应,携蘅儿与宁王父女再赴。午后宁谧,偶见渔民摇扁舟自天水尽处归,霁都没有的景致。 “虽为庶出,但你照此代宗女字辈给她起了名,足见喜爱,何不向君上讨个封号?” 顾家下一辈女儿该从“允”,乐儿名允凡。 却非所有生自宗室的孩子都能从字辈、上玉牒,出身高下和父亲喜恶,决定他们是否被“赐名”。 “其母低微,至今无位分;我按祖谱为她起名,已算胡来。郡主非王妃所出不能得册封,纵有例外,也须由头恩赦。” 顾纪两家往来非寻常君臣可比拟,儿女们更是自幼相识,私下谈话也便在称谓上随意。 乐儿至海岸便脱了鞋提着裙子往水里奔。盛夏午后炎,今日多云,不晒却挡不住热,海水清凉正解烦闷。 自要有人照料,蘅儿只得提着裙子跟。她没在外脱过鞋,好一顿挣扎方就范。纪晚苓同顾星延站在浅浪边看小姑娘疯玩,闻言接: “那为何不予她母亲一个位分?” 正妃侧妃皆不能,给个夫人的名头总可以? 顾星延摇着扇子眺乐儿踏浪,似没听见也似不想答。 是除了正妃不愿另设位分的意思? 念及他心中正妃人选是谁,纪晚苓恍然失言。浅浪有一下没一下拍过来,时远时近,近时濡湿了鞋尖。 放在往常她是要退的。但顾星延没退,囿于礼数她亦不好退。 “三哥在世时,”却听对方忽道。 纪晚苓心漏一拍,禁不住脸色便有些白。 顾星延没转头亦感知到了身侧空气滞,“臣弟失言。” “你说。”半晌纪晚苓道,“他怎么。” 顾星延转头确认她状态尚可,摇着扇子复望海道: “三哥曾让我教他奏琴,待你生辰时作礼相赠。” 很不顾星磊。比较像那时候顾星朗会干的事。 “自我记事起他就以演武场为家,或辗转边境操练、解决争端,哪里会为了姑娘的生辰学琴。宁王拿我逗趣了。” “真的。还指明要学《凤求凰》,我说单这一首就有四五个版本,他当场傻了眼。” 纪晚苓想不出顾星磊傻眼什么样。直到十四岁记忆终止,他都是正午的骄阳,英姿勃发。 “后来学了吗。”她尽力将语气放平,声极轻被海浪卷远。 “学了。选了个相对欢快的版本,说宜贺生辰。但其实所有琴曲,慢方见功力,他笑说自己无琴功,弹快的正好。” “是哪一年。” 宁王停了摇扇,“统共找我学了三回,都在同一年。下一年他去了封亭关。” 已经很久没人以这样平常语气,如述家事般,提起顾星磊。 应该说封亭关之战后就没有过。 宁王是顾家此代男儿中最敢说、最少拘束的,由他提,本不奇怪。 但—— “今日冒昧说起,主要因这段旧年事里有我一份。而曲未学成、琴未及奏,他再没回来,我想着,这件事该告诉你。瑜夫人,” 纪晚苓心跳快起来。 “纵使冬寒,也莫忘了,天上人间,有人相念。我顾氏男儿对你、对纪氏,情谊如昔。” 这番话可以有很多理解。 替顾星朗致歉。 替顾星磊完未尽之言。 替他自己,婉转诉衷情。 “十几年各种筵席、四季宴上听琴,”好半晌纪晚苓道,“印象中《凤求凰》,缓而不抑,明而不燥。欢快的,从未听过。” 宁王手中骨扇重新摇起来,其上“春永昼”三字行草正是那夜呼蓝湖畔顾星朗的御笔,曳在盛夏尤显温煦。“臣弟奏一遍给瑜夫人听?” 王府就在海边,取琴并不费时。 随从得令,速往速回。 乐儿得知父王要奏琴,光着脚丫跑上岸。蘅儿带孩子筋疲力竭,回岸边见宁王席地,琴也席地,纪晚苓坐一方礁石上等着听,目瞪口呆。 琴音起,飘散海上如烟袅袅,叫欢快也染了氤氲。纪晚苓脑中画不出顾星磊奏此曲图景,只觉动听,不比那广为流传的慢本差。 至泛音段落乐儿轻拉纪晚苓衣角,“这曲子我会唱的。” 是想唱和的意思了。纪晚苓示意她去问父王,小姑娘巴巴过去,得了许可,稍理裙摆依旧赤脚踩沙石,朝着天海尽处漫声唱起来: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1】 纪晚苓不确定这唱词是否顾星延有意教授。 亲王与宫妃海边奏琴,虽当着人、坦荡荡,到底逾矩。 好在宁王洒脱不羁的声名在外。 瑜夫人今番巡全国也已不在宫妃传统内。 再兼顾纪两家交情,世皆有数,故奏唱毕,两人默,周遭随从护卫虽感怪异,到底不敢乱想乱编排。有王府家仆上前,向宁王低声报时辰。 纪晚苓已经起身,仍立礁石旁有些茫然,渐掷目光于远,眺得数百里外的岸,“那是在造的船只?” 虽远而知大,她头回见。鹤州濒海,城中望族多以造船起家。 顾星延点头,“往南更多。整个大祁东岸都有船舰停靠。你没乘船出过海吧?” 纪晚苓摇头。 “此回公务在身,太匆忙,他日瑜夫人再莅鹤州,一定安排。时辰到了,臣弟送你回驿馆。” 【1】王实甫《西厢记》 第六百二十六章 秦晋之好 七月初二,瑜夫人入麓州。 城门之下,信王并信王妃首当其冲,府尹安端、通判杨叙携家眷迎,其后还有一支队伍。 不该说队伍,盖因那放眼望去十余人个个眉清目秀气自华。为首一名老者,长脸,下颌微方,眼深邃而面宁和,暗沉的鸦青长袍于盛夏时节略显不相宜。 他身侧女子同样木秀于林,观之二十出头,浅橘绸裙,脂粉不施,一双慧目含笑而不露。 临金与鹤州时,授课之所皆仿霁都安排在茶室,因为官办学府不对女子开放。 但麓州有非官办的万顷书院。 书院中亦有知书识礼的女儿家比如温斐的独女温抒。 麓州女课设在万顷书院,几乎是此行伊始就默认的定夺。 纪晚苓与信王夫妇、官员们见礼毕,场面话一圈圈道完,稍展眸,举步向靠后众人。 “温世伯。” “拜见瑜夫人。” 温斐领族人皆跪,纪晚苓不拦,待对方起,和悦道:“世伯行如此大礼,被父亲知道了要责怪晚苓的。” “礼数不可废。且家中近来生事,扰城内清宁更污了圣听,草民惶恐,寝食难安。” 纪晚苓出霁都时麓州喧嚣才刚传入祁宫。而后一路奔波,每到一城忙着授课、筹划,听是听说了,全没过脑。 温抒在旁眼见她似懂非懂,一笑:“此来麓州,总归君上是将瑜夫人交到了寒舍,车马劳顿,不若先回府安置。” 温府就在书院附近,依山傍水;温、纪皆为传世高门,虽隔山水,一直算故交;因此纪晚苓不住驿馆而下榻温家,也是默认的定夺,来之前安端曾递折子问顾星朗意思,走过场罢了。 一时不再耽搁,信王夫妇留了晚间设宴接风的话,道别自离开。官吏们护送纪晚苓并温家人同往城郊山脚,约定下午再至书院确认一应安排。 七月山中远比城内街巷清凉,溯溪而上,神安情怡。温抒陪纪晚苓走在最前,浅笑轻道: “多年不见,瑜夫人半分未变。” 上次见是八年前,国丧日,温斐赴霁都参加祭礼,也是当时场间唯一一位无官衔者。 “温姐姐说笑了。昔年不明事,如今沧海过桑田,岂会没变。” “但我大祁的第一美人,依旧国色无双,举手投足皆是仪范表率。而今又代皇室造福民众,兴女子才德,令人赞叹,必千古流芳。” 纪晚苓脚下稍滞,忽觉荒谬。 段惜润登临韵水君位,自己现下一副母仪天下之姿,其实都是阮雪音推的。真有流芳之说,百年之后,自己与段惜润或成美名。 她呢? 极可能只留宠妃恶名。 那些水面之下不为外人知的深澜,鲜少流传。 而阮雪音其人淡漠,似对这些都全无期许遗憾。 府邸在山腰,木楼屋院几十间,开阔而简素。安置罢,歇息毕,一整个下午是书院议事,定接下来八日安排。 晚间信王府设宴为纪晚苓接风,也就一并请了温家人。 温斐避世,很多年不赴筵席,今番因纪晚苓和书院授课事宜,却是不得不携温抒至。 至王府门前碰上另一辆车,方知此宴不寻常,因还请了上官宴。 上官宴伤未愈,勉强行动;他的如夫人该就要临盆,扶肚下车极是不便。 纪晚苓瞧见来车,也是一愣,走近略关切几句,对上竞庭歌的眼时好两瞬怔忡。 她总不知道吧?竞庭歌搀了上官宴随后入府门,暗思量。顾星朗只会告诉阮雪音,还是为着要给山河盘,不得不告诉。 人已齐,正厅落座,案前琳琅。信王开口,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近来闹剧恐是误会,故借瑜夫人至麓州的东风,请了温先生与上官大公子同赴,也好厘清原委,解除误会。 “草民戴罪之身,来麓州不受百姓接纳,情理之中;又兼辗转青川多年,树敌无数,一朝虎落平阳,” ——这词用得,有骂欺他上官宴者都是狗的嫌疑。 遂改口: “一朝势弱,难免有仇家寻上门。只怪草民未管好内眷,酒后讲起昔年事,竟被无知妇人听进了心,公堂上胡乱揣度指控。” 这般说,扶着桌沿起,因腕上胳膊肘都有伤,颤巍巍。竞庭歌在旁不得不搭把手,挺着大肚,也困难。两人如此在一处,诚惶诚恐地,真看得人揪心。 “既为言和,坐着说便是。”纪晚苓道。 “瑜夫人所言极是。”信王道。 “上官公子客气。”温斐也起,直背拱手,“我与令尊有旧,不言国仇单论才情,惺惺相惜。如今君上悯恤,赐上官遗族定居麓州,你我两家,合该结好。” 按理温家名望地位皆高于如今的上官家,温斐又是长辈,更为大儒,哪怕受王府宴请,此时也没有站起来对答的必要。 但他站了,甚谦和,还说与上官朔有旧,说两家应该结好。 ——竞庭歌低着头眉心挑。结什么好,秦晋之好? 便听信王抚掌笑:“今请先生与公子来,正有此意。温小姐慧名远播,城中才俊仰慕者众,偏都不得小姐青眼。三月里上官公子至,本王一观,方知人外有人;温小姐瞧不上我麓州男儿,实乃常情。说起来,此事还是王妃提醒——” “是妾身多嘴了。”檀萦忙接,笑盈盈,“有一日车中远见上官公子,实觉仪表堂堂,与温家小姐甚般配。瑜夫人至,本要设宴,又兼王爷近来陪审温据公子一案,偶尔提及,叹息道误会,方有今日邀约,和事之余,也成人之美。” 场间两家显都没料及,闻言俱愣。 温抒更不明所以,与上官宴也是头回见,毕竟女儿家,两颊已有些烧起来。 片刻安静,该有人回话。上官宴和温斐却都未及开口,角落里传来啜泣,竟是大肚子的如夫人抽搭着抹起泪来: “贱妾自知貌丑,亦无才情,同温家小姐云泥之别。但腹中孩儿将诞,也就是这个月的事,同为女子,王妃怎如此狠心,撺掇我们老爷,这个节骨眼儿上娶妻!” 第六百二十七章 欲擒故纵 上官宴心道娶了正好探温氏隐秘,说不得便能立下大功,兴旺本族,不是不可啊! 以竞庭歌没心肺,岂会想不到,此刻阻什么? 檀萦本就不喜这粗鄙妇人登堂入室,见她连基本礼数都无、对着一屋子贵人哭嚎,还明明白白指摘到自己身上,当即冷了脸, “上官公子是该好好管教内眷了。公堂上胡言污蔑,已是将我多年安定的麓州闹得至今没得收场;此刻在王府,席上有瑜夫人和信王殿下,还敢放肆!” 上官宴的场面功夫是经年的,未待檀萦说完,已蹙眉,回头喝道: “祸害!仗着腹中孩儿平日就在家作威作福,公堂上污蔑温大公子更置我上官家声名于不顾,如今王爷有心赐姻缘——” “天爷欸!”竞庭歌原仔细搀着他,闻言也不搀了,径直坐下去两手拍大腿,“妾身再上不得台面,到底怀胎十月要替老爷延续香火,老爷怎好负心绝情至此,于孩儿出生前后同旁人好合!” 这话说得露骨,对面温抒已有些坐不住。 信王张口欲平息,竞庭歌语出如连珠: “再说公堂指控,怎就是污蔑了?老爷昔年与温大公子做营生,闹得不愉快还揍了人家一顿,实打实的事儿!那日回到家中您亦不否认,只说为保我族周全,不可再外传!我就奇了怪了,做营生便做营生,买卖米粮开青楼,旁人都做得,温老爷怎就做不得?这事儿讲出来,怎就是不顾上官一族安危?” 她实在快,字词间几无缝隙,也无气息顿,叫旁人不能插嘴更无机会打断。这般口才—— 纪晚苓暗忖,耳熟啊。 只是声音口音皆不对,措辞亦太不讲究,不像竞庭歌。 “夫人慎言。”温抒终也被这盆脏水中“温老爷”三字泼得蹙眉,亭亭站起,“便有指控,那也是针对的我堂兄温据。温氏百年,传承者众,一人所行,不可表全族。” 故意指温斐就是为了戳他们反应。竞庭歌应声转头看温抒。模样确不算上等,胜在气度高华,拾掇得干净精致,也便可称美人。 且是个有些本领的美人,独嫡女,不白做。 “回禀信王、王妃,”她不再看竞庭歌,该也是瞧不上,转而复向上席,“父亲膝下只温抒一人,各位堂兄姊妹虽都俊才,到底有自己父母须照料。温抒至今待字闺中,为尽孝,也为族中不宁时,能替父亲分忧。” 温抒今年仿佛二十有四。竞庭歌曾让上官宴打听过。世家女儿这个年纪仍未嫁,实属罕见,念及她无亲兄弟继承家业,倒也能理解—— 所以,她是不愿父亲传家业给堂叔堂兄弟,想自己独当一面? 那么上官宴娶她,更似入赘,稍有能耐些,岂非能拿下温家? 这般想,余光扫他。怕是真愿意娶,这狗男人! 便听温抒继续: “如今果生事端,虽为堂兄,到底与温氏脱不了干系。上官公子声言曾与温据谈生意,偏后者不认。温抒浅见,既往来,总有凭据,凭据便是证据。有了证据,指认才有基石,否则,只能算污蔑。” “温小姐且消气。”信王和声,沉沉一叹,“今日宴请本为瑜夫人大驾,婚事之题,原想锦上添花。是本王多事了。至于案件,自有公断,本王也非主审,此刻筵席上争论,实无必要。” “温抒失态。但凭殿下责罚。” “好了好了。”一番闹,檀萦亦消气,恢复笑意道:“给瑜夫人接风洗尘,高兴的事;撮合婚配,也乐事一桩,怎说成了这样?倒叫瑜夫人见笑,传回霁都,我们都得挨君上的罚!” 君上等着抱儿子,等着这屋里的人各出奇招露马脚,哪有空罚?竞庭歌满脸的泪黏腻腻,没好气。便见檀萦觑自己, “你也别哭了。论婚事,又不是明日就要行婚礼。为腹中孩儿着想,你也该平和得体些。来人——” 有婢子自帷幔一侧出。 “带这位夫人去梳洗休整一番。瑜夫人受君命至麓州,见她如见天颜,岂容狼狈失仪。” 这番安排其实顺利成章。 怎奈竞庭歌浑身心眼总比旁人多一窍,就着婢子扶往后面去,心下却打鼓: 总不是真惹了疑,这檀萦要借机试她的脸? 这么厉害? 文绮几十年造诣冠青川,擦个脸搓几把,搓不出动静来。她不担心,泰然跟着入了下进院中一间厢房,由着婢子备水绞绢子—— 为显清白,并合平素在家作威作福的说辞,她故意让对方上手擦,一遍毕,还嫌没干净,道再擦一遍。 自无纰漏,婢子便要领她返席。她却闹肚子不适,须小解,也可能大解,再等不得了。 婢子白眼欲翻,虽瞧不上,到底是王府的客,只得去传恭桶,拿进屋摆好,抬脚要出去等。 “辛苦这位姐姐。”竞庭歌却一把抓住了人,塞两粒金豆子入对方掌心,“正筵席,耽搁你这么些时候伺候我。一点心意,你且先回席上吧,省得王妃责骂。我这头,”颇尴尬望恭桶, “很快就好。不难为姐姐受这污糟气了。” 那婢子不过十**,被她唤姐姐实觉不受用。但金豆子十分叫人受用,也便顾不上称谓,客套两句忙将好处收了,出门再关门。 竞庭歌竖耳听她走远,确定这偏院鲜有人过,蹑手脚出去,连穿拱门两道回廊三段,还是碰上了人。 那院中灯火明,婢子二三守在花旁,一盏秋千空摇荡,两个孩童正抽陀螺。 抽陀螺的绳在男孩手里。他技艺颇佳,陀螺在地上飞转如灯影。女孩子瞧着同男孩一般大,等得急,巴巴望抽绳,小声道:“怎么还没好。” “说好停了才换人。”男孩答。 “你一直抽,怎停得住!”女孩直跺脚。 “会失误啊。哪一下没抽好,不就停了?” 自是顾星止的一双儿女,都五岁上下,也打听过的。【1】 “哎呦喂,这又走到哪儿了!哎呦呦呦!” 蔚南乡音真好用,演粗鄙之态绝佳。 三个婢子吓一跳,回身见廊下妇人挺着圆肚,衣着光鲜,立时有数,忙上来问是否走迷了道,这便送她回。 “好实在的姑娘!他不停,你就干等?抢啊!”竞庭歌却似没听见,径直从那三名婢子之间穿过去,到了孩子们跟前。 男孩还在挥绳,该是正暗加力道,陀螺转得愈快,闻言不抬眼问:“绳子在我手里,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抢?” 竞庭歌笑:“转的是陀螺,抢绳子做什么?” 男孩没有立时再抽。“那怎么抢?” “还有绳么?” 男孩复抽陀螺,看她一眼。“再拿根绳来。” 婢子们不敢不从,心知妇人是客亦不敢逐,只得照办。 少顷,绳在手中,竞庭歌掂了掂,空中挥两下,唇角一勾,“我随时会出手,抽走了,这陀螺归你妹妹玩儿。小殿下可准备好了?” 男孩不答,只是出绳将陀螺往身侧护,然后越抽越快,旋转的影如夏夜的萤,目光追逐已觉吃力。 竞庭歌笑意更盛,盯着地上飞影和不断打在陀螺身上对方的绳,节奏渐明于心,下一瞬,抬手出绳。 【1】597众观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太公垂钓 那绳在竞庭歌手中如一尾吐信的毒蛇,蛇身倏然缠上对方的绳,一卷一绕,绳尾便似信子狠拍在旋转的陀螺身上。 陀螺自移动,满庭灯火中模糊着影飞速朝小女孩旋去。竞庭歌再发力将男孩那根已经脱手的绳甩远,又将手中绳抛给女孩, “好好玩儿!” 女孩有些怯,对上竞庭歌灼灼目光又莫名来气势,接了绳,挥手抽起来,竟是个有准头的,不比她兄长差。 “你是何人?”男孩被一把制服,自然恼,瞪着竞庭歌终起世子派头—— 仿佛是前年请的封,很快得圣旨册立了。檀萦所出嫡子,自要为继承人。 “回小殿下的话,贱妾随老爷来府上吃酒!这不如厕毕,走迷了道!信王府也当真气派,院落一进又一进!” 那小世子盯着她,脑子有些乱,总觉与方才打赌抽陀螺的不是同一人。 婢子们趁小主子没反应,忙去搀竞庭歌要带她走,便听妇人又道: “却不知您今日也在府上,怎不一同入席?是与贵客们不相熟,不便现身?” 小世子被这粗鄙大肚的妇人折了玩儿兴,其姐又在旁抽陀螺抽得起劲—— 其实是姐,竞庭歌见那女孩唯唯诺诺才以为是妹。 他越想越气,便有心找人晦气,扬脸问道: “今日贵客们是谁?” 婢子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答: “回世子,仿佛是上官大公子与这位夫人,还有温先生和温家大小姐。” 小世子冷哼,“这有什么不熟的。温斐为我授过课,近来在读的书,也都是他定的。” 往来甚密啊。但整个麓州论学识,无人能出温斐的右,便如昔年纪桓为顾星朗的老师,也合情理。 “那——” 她待要再问,忽听熟悉女声震耳欲聋: “夫人怎在这里!”却是早先领路那婢子,慌张张跑过来,“怪奴婢不该想着筵席那头少人,先回了去,才叫夫人迷了路!” 都走近了还扯着嗓门儿喊,怕谁听不见么?竞庭歌正要蹙眉,遥见后头还有人,步势如虹,仿佛檀萦。 怪不得。这是怕被责罚故意喊给主母听,强调先回筵席上是怕缺人伺候呢! 遂快步往那头迎,经过女孩身边时握一握她手,稍蹲拉近距离:“抢陀螺极须技巧,要多练。”再蹲得低些至她耳畔, “还想学,城西不夷园找我。” 檀萦一身白芨红缎裙踏进内院,竞庭歌已经起身复往前走了好几步。 “夫人将临盆,脚力却好。”檀萦冷着脸,“半柱香不到,已经同孩子们玩在了一处。” “王妃恕罪!贱妾头回入王府,花了眼,出厢房便寻不见方向了!误闯小殿下的内院,实在该死!” 她诚惶诚恐地,倒叫檀萦不好发作,扫一眼两个孩子没出差错,便要领人返席。 “母亲!”却听小世子在后唤。 檀萦转身。 “儿子想,” 檀萦缓神色,“想好便说。若没想好,等母亲回来再说。” 小世子一指竞庭歌,“让她教儿子玩陀螺。” 檀萦蹙眉,觑一眼竞庭歌,“游戏消遣罢了,哪值特意学?纵你课余玩乐已是嘉赏。”这般说,向几名婢子,“时辰不早,带世子回屋洗漱,再温两遍书。” 这培养阵势。竞庭歌暗乍舌。不输昔年她和阮雪音在蓬溪山。放在皇家论,太子用功亦不过如此吧? 便见其中两名婢子应,一人一侧伴小世子行礼离开。 剩那名婢子与小女孩一般唯诺,绞手在旁,而女孩自檀萦进来便停了陀螺。 “你也带小姐回屋。一再嘱咐了,少过来,世子课业重,耽误不起。” 遂作鸟兽散,竞庭歌服服帖帖跟着走。再回正厅,歌舞正献。她此来有所获,吃喝也比方才尽兴。上官宴装模作样赏歌舞,余光瞟她志得意满,便有些来劲,又不好问。 终待筵席散,信王道之后若有必要,还需几位听传召上堂。自不包括温斐,温抒应声答是。上官宴与竞庭歌也连点头,辞别瑜夫人并主人家,瘸着拐着颠簸着,双双上了车。 “棒打良缘,恼我得很吧。”上车顿觉累,竞庭歌靠窗一歪。 “没打成啊。”上官宴一脸无谓,“她没拒绝,我也没拒绝,便是可以相处看看的意思。明日吧,瑜夫人授课,我去书院拜访。她不是日日在院中理事?” 还真要求娶人家?竞庭歌颇服气,“我瞧你素日带姑娘,美艳的居多,这温小姐清水之姿,月华气度,有些勉强吧?” 上官宴饮了酒,歪靠另一侧车窗直摇头,“此言差矣!美人各具其色,要懂得以不同心境赏识。你师姐就不美艳,却是清绝中极品,高岸深林雪光覆不足以形容。你也不美艳,属于——” 竞庭歌全无兴趣听品评。世人皆道她美,却从无词汇描摹,有回床帐内迷糊着,随口问过慕容峋,他亦答不出,好半晌只重压过来,秋夜虫喑哑。 显然上官宴也被难住了。 他措辞片刻,找不出合适的,蓦然想起去岁锁宁城外狭路逢,一笑:“彼时初见,车帘子掀起来,你这张比月光还白润的脸,眼尾那抹翘弧,直叫我以为遇上了狐仙。”【1】 算了不得的褒奖么?竞庭歌只记得幼年时和下山后那些油腻腻的眼,敬而爱重,便在慕容峋那里她都感觉不到。 终只是为这副皮囊啊。有时叫她自己都憎恨。顶着如今这张泯然众人的脸,反得自在,行事亦更少顾忌。 上官宴见她不言,转话头:“筵席上一去这么久,探着好事了?” “偌大的信王府,顾星朗都探不出所以然,我走一圈有什么。平白叫人抓现行罢了。” “现下是二打一,温氏并信王府一众智囊对我们两个,硬拼不合算,只能接招迂回。” 竞庭歌点头,“你去温抒那里使劲算个好策,名门闺秀见多了敢想不敢上的,怕是架不住厚脸皮。”说着转头看他一眼,“还是张好看的厚脸皮。” 上官宴颇受用,饮了酒人也高兴,嘿嘿笑。 “我也垂了条鱼线。”竞庭歌继续道,“上不上钩,就看这几日了。” 方才一去好久不回的斩获吧。上官宴懒再问,望出车窗。南国夏夜芬芳与北国大不同,苍梧已成了他回不去的故乡。 抽陀螺的本事是慕容峋教的。竞庭歌坐另一侧,也望出车窗。若非她下山搅局,今日蔚君该是慕容嶙,他很可能依然抽着陀螺在睦王府月下弹琴,春来赏花。 那些年在蓬溪山试练的时局游戏,终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和整个大陆的格局。 而老师苦心孤诣,又真只为一局东宫药园亡国恨么? 【1】460迷途 第六百二十九章 七月吹花 第二日女课开,麓州少女妇人们齐至城郊山脚下,溯溪往书院。 最小的不过六岁,尚飞着两根辫;一眼望去,最年长的鬓间已见白。 有走在前头的少妇回身问老人家来学什么,是否香道—— 这把年岁,习琴棋书画既无精力也无用途的意思。 妇人知礼,自不明说。老人却坦坦,道活了几十年,不过埋首吃喝拉撒、侍奉一家老小,临了,也想听听外面的事。 少妇不知她所谓外面的事为何事,商道政势,天下风云?女课也不讲这些。据说瑜夫人会授些圣人道理,以为普世,偶涉诗词文章;余下的,女则女训罢了。少妇自己没念过书,家中还算过得去,此来为学些诗书、香道、茶艺,以期守住有意功名、他日或成气候的丈夫。 万顷书院并非真万顷,却也着实大。女子们浩浩汤汤入院门,青丝攒动,温抒长于此,二十余年不曾见。 “总觉得像,”她下意识喃喃。 “另一个世代的开始。”纪晚苓接。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都笑。女子怀才,命途多舛,偶有杀出血路的,凭家族荫蔽一世推护罢了。她们都是这套规则的受益者,虽为女儿身,受过三分男儿教,另七分仍不过女子德行、相夫教子。 那三分也便只予了见识格局、场面上说话的技巧,终身无以致用。 至于这些好奇多过志向的姑娘妇人们,赶皇恩福泽、摸些皮毛罢了。 上午纪晚苓开讲,主要论诗书。温抒从头至尾守在讲堂内帮手,途中出来察外间是否都妥,便见上官宴捧花而来。 时值盛夏,那一身浅绯尤衬得此人面如桃花。偏手中花束无色,随步乘风不断飘散出透光的絮,竟是一大捧蒲公英。 历来大族于礼数上严苛,门当户对的男女们亦不好以花束为礼造访,多少显轻浮。 此时上官宴不仅捧花,还是捧从不被人用以为礼的蒲公英,还粲笑着于飞絮中径直走向温抒—— 一整个万顷书院,观者下巴掉。 温抒今日着青,立在廊下眼瞧对方至身前,礼貌一笑: “公子这捧仙尘沿路飞散,到这会儿已经所剩无几了。” 上官宴正笑得尽兴,闻言猛低头。 是秃了少许,却不损繁盛,蓬蓬雾雾如临旷野。 “便是防着此物爱乱跑,特意摘了许多,城郊所有蒲公英怕都于今晨被摘尽了,方得这么一束。”他作此答,双手奉上, “还请小姐千万收下。” 回廊比庭院地面高半级,两人身量差距也便小了些。而上官宴有意微抬下颚表赠花诚意,众人盯着,温抒只得伸手接, “多谢公子美意。但这蒲公英生于郊野,温抒短见识,从未听闻有人插瓶水养之——” “不是要小姐插瓶养它。”上官宴复粲笑,“听闻妇孺都觉吹蒲公英有意思,送来给小姐吹玩取乐的。” 倒不假。蒲公英花期长,由春至秋,温抒多年山野间走动,没少干过这种事。 但岂能场面上提。就此书院中吹花,更非贤媛仪范。 一时便有些冷脸,再道谢,张口欲唤人过来将花拿走安置。 却在出声之瞬被扑面而来的飞絮迷了眼。 那白絮乘日光,舞在跟前如浅金的萤。偏荡得极慢,而至于烂漫,上官宴桃花般的脸便在飞絮中漾出奇异的彩。 这图景也就自此在温抒脑中留存了许多日夜。 当时镇定,因家风。而情与意与心弦拨,从来与教养仪范无关。 上官宴廊下吹花的七月也自此在万顷书院留存了许多年。 为后世乐道。 变成一段传奇中没被时光湮没的小小注脚。 竞庭歌白日便去了不夷园,一等大半日,至黄昏仍不见信王府那庶女至。 夜里更不会来了吧。她颇讪讪,临近产期受不得累,打道回府。出园子未及听闻上官宴追求温家大小姐的热议,立时觉出不对。 马车还在原地。 车夫也在原地。 为掩人耳目她今日没带婆子婢子。 而此刻车中,分明有人。 什么人能说服自家车夫礼让,鸠占鹊巢? 上官宴的护卫就隐在暗处,她并不担心,扶着肚子过去,让车夫走远些等,掀车帘看见了纪晚苓的脸。 没道理啊。便是那庶女告状,也该信王妃来。 “上午你出门,我嘱人跟的。”待竞庭歌上车,两人相对于封闭厢内,纪晚苓道,“昨晚便觉眼熟耳亦熟,只不敢信;后来你一去不归,信王妃亲自往内院寻人,方真正怀疑起来。” 她还没指名道姓,竞庭歌也便装傻,哎咿呀道瑜夫人大驾,又笨拙要行礼。 “上官家居麓州是君上赐的,你是上官宴带进城的,那么你是谁,君上不会不知道。近来闹事,所谓何事?” 再装傻就费时费精神了。竞庭歌气一泄,靠在车座上,“你觉得我可疑是因熟稔,”当然也因血缘,她不想说,“经过昨夜,信王妃怕也觉得我可疑。但他们不敢动作,更不敢杀我,你道为何?” 纪晚苓不意上来便是这些打打杀杀之词,稍蹙眉:“你又造了什么孽?” 竞庭歌甚烦此言中家姐训斥之意,一挑眉:“你的君上安排了狗咬狗,我不过忠君之事,又轮到你来斥问?想尽忠,就帮一把我和上官宴。天长节在即,以你家君上要杀鸡儆猴的意思,多半想在筵席时发难。” 纪晚苓着实一头雾水,盯她好半晌。“谁是鸡,谁是猴。” 竞庭歌冷笑,“我和上官宴在戳谁的金刚罩,谁就是鸡。谁同温氏、信王府有异曲同工之妙,谁就是猴。以你们家与温氏故谊,你管温斐,该叫世伯吧。” 纪晚苓稍怔,倒吸凉气,“你是说,君上要——” “我什么也没说呀。”竞庭歌收了冷意,笑晏晏地,“门阀势大拱皇权,换句话说也挟持着皇权。你的君上要清后宫,算计你出宫,立人人不支持的珮夫人为后,”她稍顿,声量愈低, “不打压这些个大族,怎么平息反对。” 当然不是这个逻辑。但纪晚苓这颗爱家爱国的子入了局,今夜又堪破了她身份,岂有不用之理? 纪晚苓又盯她半晌。“君上不会为一己之私不分青红皂白打压士族。你此刻所言若为真,那么温家,本就有疑。” 竞庭歌眨了眨眼,不知失望还是欣慰。“无怪阮雪音出现之前,顾星朗只将你瞧进了眼。有脑子,不好骗。” “潜入信王府内院又为何故?” “刚说你脑子灵。”竞庭歌轻嗤,“士族与皇族相制,所以你家、柴家、薛家皆在霁都,麓州、鹤州、临金、颖城等亲王宗室所在大城,也都有望族扎根。若非信王府也可疑,你的君上为何出手?” 总算厘清了“狗咬狗”三字。纪晚苓脸颊明显绷起来。“肚子呢,装的?” 竞庭歌闻言便抬手护,“自然真。为了行事我还装孕?” 于你而言装孕算什么。纪晚苓不说,继续问:“既有了上官宴的骨肉,怕是不打算回蔚国了?” 竞庭歌但笑不语。 “刚说要我帮你们。怎么帮。” “上官宴愿娶温抒。我钓了信王家的庶女等着她咬饵。你接下来七日依旧吃睡在温府、授课在书院,还不能帮着取证谋逆之嫌?” 纪晚苓面庞更紧。“怪不得。” 第六百三十章 水月幻景 竞庭歌回府方解“怪不得”三字之真意。 “了不起啊!”她进门再关门,开口便嚷,果见上官宴已是清清爽爽摊在贵妃榻上,手里一串青碧如翡翠的葡萄悬空,一口三粒地咬。 “从前不喜葡萄,你师姐爱吃,去岁在白国陪她,倒品出了些滋味。今年再尝,格外香甜。” “她不爱吃绿的,喜欢紫的。”竞庭歌瞧他不接话,自己续上:“回来一路,别的没有,光听上官大公子万顷书院吹蒲公英、哄得温大小姐好半刻讲不出话的事迹了。” 上官宴真没料方才夸是为此事,勾嘴角笑,“小意思。这种醋你也吃?” “我说,”竞庭歌也去贵妃榻边坐,熟练将他往里推些,“就为帮顾星朗闹一回合,断送姑娘终身,不地道吧。” 上官宴瞪圆眼,撑起来凑近瞧她,“夫人今日去庙里烧过高香?忽慈悲心怀,倒叫为夫不惯。”这般说,伸手摸她前额,“没烧啊。” 竞庭歌一让离开他掌心,“你究竟什么盘算?打算联合两头一起造顾星朗的反?成不了,会被他一锅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上官宴复笑,“谁说我要娶温抒?交个朋友罢了。”离得近,幽香隐隐,他想亲芳泽下不了嘴,“面皮摘了。” 盛夏炎,竞庭歌也想摘,照办了未及洗脸,先被此人兜过去吧唧两口。 她自觉有孕到现在,除了脑子尚能用,哪哪都不灵光了。仿佛是被上官宴照料得怠惰到极致,连这些个亲昵举动都懒得躲。 “纪晚苓在麓州,你倒不用。”上官宴也很习惯,亲完咂嘴回味,接着论事。 “用了。她是个讲正理走正道的,保不齐明日,最多后日,就要对温抒檀萦一干人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上官宴眨眼:“这么快?” 昨晚不还没搭上?暴露了? “低估了她洞察之力。今日书院授课,还不忘派人跟我。信王府小庶女没等来,把她等来了。”竞庭歌摘一颗上官宴手中葡萄,抿了汁水嚼,“顾星朗让她到麓州,该是故意的。这不,已经搅和开了。”葡萄肉被连皮吞下,她也觉甜, “天长节朝贺的旨意还没来?” 旨意于下一日清早抵达麓州,城郊温府、九思巷上官府都接到了。 信王自要去,用不着旨意。 而纪晚苓于这日傍晚授课毕,邀了温抒与檀萦书院共膳。 晚饭设在书院以西四脚亭中,半山腰缘,视野甚佳。夕阳余晖并云霞光影投在碗碟上,叫青苗愈青,红椒似火。 自围绕麓州女课在闲话,三人都受规训极严,吃得雅而慢,天色都暗了,盘中仍琳琅。 “误会一场,上官宴如今撤了指控,昨日又携花亲来探望,”纪晚苓微笑望温抒,“都是百年的高门,不值当交恶;他家世比从前是不如了些,到底门楣还在,又是十余年经商的家底,不会亏待了你。至于名声——” 她稍顿,檀萦快口接: “都说这上官公子风流,身侧美人一月一换,此来麓州我瞧着,怕是误传,多半从前经商须承的场面功夫。你瞧他府上,不就只一个其貌不扬的如夫人?” 纪晚苓闻言心下动,不着声色窥檀萦,不信她还认为竞庭歌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如夫人。 若如昨夜言,顾星朗疑温氏与信王勾连,那么温抒此刻在做什么,与檀萦唱双簧?此番联姻,是为策上官宴倒戈?又打算拿竞庭歌如何? 温抒面颊有些红,与二十有四的年纪、平素作为嫡女的沉稳不相符。 “瑜夫人远在霁都,恐有不知;王妃为邻,却是知道温抒的。民女择夫婿,但看才华人品,对眼对心,自愿相许。” 檀萦抿嘴笑,“那上官大公子大庭广众之下献殷勤,吹花吹得满书院飞絮,可对了你的眼与心?” 温抒面上更红,神色却定,“太轻浮,不合我族规训。” 另外两个都是过来人,明白此答真也假,不戳。“嫁娶之事,确须多考量。我们这些旁观的,也不过建议。”纪晚苓道。 “择了这么些年,宁缺毋滥,不在这一时。”檀萦也道。 “温据已经释放了吧?”纪晚苓再道,“听闻天长节贺宴的圣谕,专点了他同往霁都,该是君上有心为两家和事。既如此,临行前你们也该先泯一回恩仇。” 瑜夫人的意思无人敢违。 又下一日,由温抒做东在城中最具口碑的荣华轩请上官宴,温据自在席,另请了几位同好作陪,皆携家眷,十人一大桌,热闹非凡。 “这几位都出自商贾世家,与温某素有些交情。”他着力指明了哪位是群芳院真东家,哪位又于米粮之事上多经营,“引荐给堂妹夫,日后麓州乃至于祁南行事,也方便些。” 都饮了酒,说话也少顾忌。温抒听得“堂妹夫”三字直蹙眉,拿眼警告温据,后者却笑: “我这堂妹面皮薄,便是成了亲恐都规矩多。妹夫你多应承。” 上官宴但笑不推辞,举杯碰盏,“原来昔年堂兄是为朋友打点,方卷入了与小弟的纠纷。如今冰释前嫌,说起来,该小弟赔罪。” 两人年纪相仿,这般来回,像是真有结亲意思。数日前公堂上阴阳怪气,仿佛从未发生。 温抒毕竟是场面人,也不再作梗,由得他们乱称谓。夜渐深,出酒楼,几方客套话讲完,约定再聚,温据极识趣呼朋唤友走了,留得温抒伴上官宴河边散步醒酒。 “温小姐当真守礼,滴酒不沾。”月色匀,佳人静,正好吹风散酒气。 “女儿家关门浅酌算雅趣,同一众男儿酒席上推杯换盏,便是不得体。今日宴请父亲本不同意,我道早晚要当家,总须历练,方迫了他点头。” “温小姐原是个要强的,怪在下没瞧出来。为何不能由你这些叔伯堂兄弟掌家?” 温抒停步,转身望阑干下河水,又及水面上月光。“温氏此代,最得父亲传承的是我,其他人,都不及。百年家业,最怕选错继承人,我自信会比他们都做得好。” 这姑娘看着谦逊,自视却高。上官宴顿觉有趣,越过她肩头也望水中月,“比如嫁给我?” 温抒三瞬后转回身,正撞进对方眸中水月的光,“公子要什么?” 上官宴再近半步,已经逾越温抒能接受的最小距离,“那些生意就是温据的,代人打点、受人牵连都是屁话。你清楚得很吧。” 他看入她眼睛辨真伪,路人经过只觉是一对情难自已的佳偶。 温抒眸色变了好几变。“你说真的?” 第六百三十一章 霓裳画 她不知道。 上官宴叱咤三教九流的人间十几年,自问长于分真假,尤其这般脸贴脸眼对眼地问答。 当晚他以十分肯定语气告知竞庭歌,竞庭歌沉吟良久,缓声道: “总不会这一整场戏,都是排给你我的?温家和信王从无勾连,是我接了这些刻意而虚假的暗示,一厢情愿在误判——” 然后呢?捏造罪名铲了信王和温氏? 顾星朗不是这样的人。昨夜纪晚苓笃定,也基于对他十几年了解。 “不会。”上官宴淡声,“温家势力遍祁南,我十拿十稳。唯一的解释,不是全族都有问题。比如温抒就不知道。” “你们这些世家,”竞庭歌冷哼,“倒是抓稳了顾星朗脾性,知他心慈手软甚少株连。你父亲将你排除在一应筹谋外,据此保了你的命;看来温斐,同策略。”这般往下想,心一顿, “那日他说与你父亲有旧,真一伙的?” 真一伙的自己怎会没接到半句遗言。上官宴只觉此女走火入魔,随口道:“他那叫仁善。”自然是说顾星朗,“不过你讲得对,为君者仁,平宁之世无碍,争霸之世,早晚吃亏。就怕他,悟得时已失去,然后走上霸主都要走的不归路。” 竞庭歌莫名为最后这句晃心神。 失去什么,阮雪音? 她向来是不怕阮雪音伤心的,不死就好。 但今夜月色不佳。 庭中开的什么花?气味也不佳。 以至于想及这失去里或有阮雪音的伤心,她忽有些惘。 做什么不好,偏要去爱顾星朗。 然后她反应此戏本是老师写的,顷刻便觉乏力。 上官宴已经洗漱毕躺平,见她半晌不进来,催两声。 竞庭歌掀床帐进去,如常将双腿置于小山似的一堆软垫间。她近来越发睡不好,半夜惊醒,上官宴在侧会轻轻拍抚,保她再次入眠。 长到二十二岁没人为她做过这些事。几个月来此人如夫如兄亦似父,竞庭歌有时闻着他身上兰芷气,也会想来日若起变数,定要保他性命。 下一日晨间与过去任何一个七月晨间无差。 温抒没有如常出现在府内正厅等纪晚苓共早饭,婢子说,小姐在老爷书房。 对方终于出现时面色略差,茜红夏裙亦没点亮眼与颊的光。 “难得见你穿艳色。”纪晚苓坐桌边道。 温抒不吃,只言刚在父亲书房中用过了。两人遂出府往书院,走在林道间,山鸟正夏鸣。 “听闻昨夜荣华轩宴请,很好。散席后你与上官宴还河边走了走。” 温抒脸色有些发白。 纪晚苓立时会错意,停下看四周,复低声:“欺负你了?” 温抒比纪晚苓年长,但女子间凡聊起这些事,旁观那个总显得比当事人要老成。 “瑜夫人以为,”温抒只是摇头,另起话头,“若温据手中有诸多营生、揽着祁南许多势力的指控为真,君上,会怎么想?” 纪晚苓是有准备的。 但准备的是温抒知情。 这一番坦诚无辜,倒叫她无措。“不都说了是误会,上官宴也撤下指控了?怎又提起来。便有,”纪晚苓认真思忖, “百年望族,门庭若市,免不了与各色人等交道,也免不了做些营生绵延家业。相国府,”她衡量半瞬,压声, “一样有些积累的。” 顾星朗自有数。 这些事不犯法。 “我也这么想。”温抒点头,脸色仍是白。 “所以是真的?” 温抒摇头。昨夜在河边,那般距离,上官宴言之凿凿地说,她莫名心惊,一夜没合眼,晨间等在父亲书房论及此事,倒被温斐轻斥人未嫁,已经开始受挑唆。 “单以亲缘论,毕竟隔了一层,温据的事,父亲也不清楚,只怪我听信谗言。还道上官宴其人首鼠两端,实非良配。”她眉宇间淡愁绪,非细观不得辨,“父亲言今日或书信往霁都,问纪相意思,说上官宴留麓州,恐将为祸大祁。” 纪晚苓实不愿两家因这种事往来。且才说了纪氏也有产业,温斐于这个节骨眼上书信,倒像为拉阵营自保。 再念那夜竞庭歌言皇权士族之利害,更觉方才失言,悔已不及,只硬着头皮劝温抒莫小题大作。 然后她自己于当日午休时候,修书一封,将麓州情形并竞庭歌、温氏动静言简意赅写了,飞鸽往霁都传。 纪桓收信已是两日后。 温斐和纪晚苓的接连到,相差不过一个时辰。措辞都极讲条理分寸,他蹙眉读完,暗怪纪晚苓糊涂。 以顾星朗截胡的本事,书信入霁都多半先进了挽澜殿。 或是被誊抄了送进挽澜殿? 岁月长,他愈发摸不清自己这学生深绕的心思,考量小半日,终是更衣入了宫。 阮雪音伴顾星朗在御书房批折子,主要听宁安近况、顺便拿些主意。 所谓长官职责。不可因孕偏废。 故纪桓请面圣的话递进来,顾星朗吩咐往正殿去,留阮雪音独在书房呆着。 她一向自觉,不随便碰他乌木案上任何物件,尤其带字的。手中宇文家秘册翻来覆去糊了脑,她起身至整墙乌木架边换书。 大都不是在蓬溪山就是来祁宫后读过。 听够了政事猜烦了谜,现下她只想阅些轻快的。 但顾星朗的书架,没有话本子和轶闻录,要轻快只能找诗词。 她素知诗词都摆何处,熟练过去一册册挑,总算挑到本望之优美闲适的,随意翻开入眼便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蜜罐里泡久了,再读这些心境也更宜。她弯嘴角笑,继续往后翻: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2】 又是情诗,且又是暗藏的相思。 下首为《无题》: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莫道世界真意少,自古人间多情痴。【3】 太苦了吧。她终觉不对,只因诗词所属年代相去甚远,却都如泣如诉求不得。 谁编过这样的集子? 印象中没有。而顾星朗酷爱自己订册,所以是他编的? 待翻到《折荷有赠》,她完全确定。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4】 欲送心上人一枝红蕖而佳人在天际的怅惘之上,有一幅小像。该是书册中夹了经年,格外平整,她一眼认出是纪晚苓。 像只十二三岁,与今模样并不完全同,奈何那双杏眼出色、描摹工笔更是传神入心。 右下落款,分明顾星朗的字,比如今稚嫩些,自因作画时尚与画中人同岁。 果然是昔日小少年为梦中少女编的集子,不知何年始、何年终。但画中纪晚苓确实十二岁,落款有时间,推算便知。 好美的裙子,翠而不艳,裙摆上孔雀的翎栩栩如生。【5】 其后景致亦美,水墨泼洒的亭台观之眼熟,旁侧一株紫蒙蒙花树,像是丁香? 顾星朗曾搬紫丁香往相国府示倾慕,所以是在相国府?【6】 【1】《越人歌》 【2】晏几道《长相思·长相思》 【3】苏轼《无题》 【4】李白《折荷有赠》 【5】601藏慕 【6】319叩高门 第六百三十二章 盛夏潋滟 顾星朗推门回来时正看见阮雪音凝神赏画。 他初时没反应过来,还想着那神情不像在看字,因眼波完全凝伫。 然后他意识到那凝伫更像在看画,暗怪自己并未在书架上置画册,而她手中分明是一册书。 然后渺远的记忆倏忽拉近,他完全明白了那是册什么书,脱口道: “很久以前的。” 这五字没被完全听清,盖因他推门进屋阮雪音就知道,也便在同一时间抬头,于对方迅速错愕而迅速解释之瞬亦脱口: “无意翻到的。” 同样是五字,语速相近,几乎重叠,所以两人都没立时听清,互望片刻,都想解释。 显然阮雪音想澄清并非趁他不在窥其**。 还恰窥到了不该她看的**。 顾星朗想不到这些,大步过去至跟前,欲伸手拿过书册,又觉不好,两手垂落定定立着,极严正: “十四岁入主挽澜殿,一应行头都搬过来了,这本,当时尚未成册,”他一咳,“也在其间。” 那时候还有念想,自然不忘带着。 且人生中头一个倾心的人,哪有不留物件作念的。只因自己的头一个是他,不会再有别人,才少了这层经验。 因果于顷刻间理顺,阮雪音很觉合理。 但顾星朗不罢休,喋喋继续: “大概十二岁开始集的。课业之外偶读到一首,觉得,觉得还不错,次数多了,随口道可结册,涤砚乖觉,回回照办,到十五六岁时,已经多得可成书。” 便有了这本。 “画是十二岁那年,她生辰,母后赐孔雀翎裳作礼,生辰宴当日,的图景。就在相府花园。” 该是极美,故不能忘,回宫后悉心绘之。 顾星朗自不会说,阮雪音顺畅心补。 “画完便放进那堆纸里了,后来诗词成册,涤砚问要不要将画也订进去,我觉得纸张尺寸不合,订上不伦不类,也不方便——” 不方便随时拿出来看。或出远门随身带。 阮雪音莫名觉得他就这个意思。 而顾星朗如热锅上蚂蚁,深觉多说果然要出错,不说清楚又不够诚恳。 “总之,就,就你现在看到这样。很久没拿出来过了。你来之后,不是,你来前一年,就不大拿出来了。那时候我同她,相处得很不好,你知道的。” 因说多说少都不是,他越发语无伦次,讲完这些还觉不对,再道: “后来是真的想不起有这一册了。每日若得闲,不过是想你。你来了又走,走了一回又一回,不够磨折我的,哪还记得起这些陈酿。忘了,也就没处理。”这般说,终伸手, “你不喜欢,这就处理。” 阮雪音自没这意思,但顾星朗这副尊容—— 字斟句酌慌里慌张地,太罕见,不逗一逗简直对不住从前受的欺负。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且笑,真挚又莫名狡黠,倒叫他摸不准意思。 “你希望怎么处理?” 那神情语气是你希望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的意思。 但阮雪音如何不明,若能选,自然是不处理,放回芸芸书册中或压箱尘封—— 大多数人之于并不惨烈的过往会做的事。 尘封物件就像尘封记忆。 尘封小段属于彼时的人生。 没有扔掉某段人生的道理。扔掉物件也扔不掉回忆,不必于形式上较劲,平常方为放下。而他此刻这样选,不过是为了让她心里舒服。 这就够了。 她伸手。 顾星朗稍怔,递给她。 “我希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阮雪音看准了空隙,插书册入原位。那薄册瞬间与旁侧诗词典籍、整片乌木架子融为一体,顾星朗的少时与毕生。 “可以不要的。”他轻声,意外又不意外。 “画好诗也好,扔了烧了可惜。”阮雪音回身笑答,“若我有类似的,哪日被你瞧见,也不会为了你不高兴就去扔去烧。” 顾星朗立时警醒,“你的类似,在哪里?” 阮雪音扑哧,抬头展眸架上找,于极高处望见了那个装着不败昙花的白玉匣,“那不就是?你没机会了,只能日后被旁人发现,来同我闹,逼我扔。” 顾星朗好半刻反应此言逻辑,一把将她揽过,“那是我的,谁敢扔?” 阮雪音亦反应此喻有误,想了想,指脖间莲蓬,又扬手摇腕上浅红晶石,“这些。哪怕来日不再佩戴,我也不会扔,存在某处,就那么存着。” 他看了她少顷。 “你也没机会了。告诉过你吧,这莲蓬摘不下来。” 确如他昔年语,小物贴身,天长日久,渐惯似肌肤本身。那羊脂玉洁白光润,经人养更见莹暖,有时顾星朗磋磨经过,也会忍不住含它一含,尽是她味道。 这般思忖,心便痒起来,久未动作,触碰之瞬已生燎原火。 阮雪音攥着他衣襟仰头应,也有些难抑。手越攥越紧,身子却越来越软,她心知不妙,悬崖勒马。 顾星朗蓄势已足,只觉得此刻停下余生都不会好了。 “过三个月了吧。”他哑着声,“不是说稳定之后可以?我轻一点。” “刚,刚满吧,还是差几天?”阮雪音浑浑噩噩,也有些糊涂,“不行不行,”直推他,“孩子重要你重要?” 箭在弦上哪有脑子,顾星朗很想答此刻最重要,终被她推得妥协,暴躁间低声说了一个字。 阮雪音认真考量半瞬,觉得还是不行,低声说了另一个字。 他看着她未及答。 阮雪音手已经挨过来。 七月午后燥,蝉声已繁,为透气门窗皆半开。 自去年始乌木架前添了帷幔,一边一幅垂下来束着,从不见散开。 今日也没散,分遮着书架两头,两人身形掩在角落里,极轻的衣料窸窣,被夏蝉鸣唱盖得几不能闻。 他紧抱着她许久方平气息。 阮雪音分明只动了手,也觉筋疲力竭,暗忖早知不如用腿。 涤砚一下午本要进来两三回,换茶递点心,偶尔禀事。 今日纪桓走后本无事,他算着时辰觉得该添茶水,低头迈步近门槛。 便隔着半扇门窥得乌木案前没人。 案旁也没人。 架前找书? 亦不闻说话声。 倒有气息绕,像是—— 喘。 他手比脑子快掩上门,稍思量不放心,唤人往太医局传话待命。 一炷香后顾星朗风清月明出现在门槛前,十分正直地,道这么热怎把门关了。 涤砚心下忿忿,面上自乖觉,回说庭中蝉太吵,怕扰了君上批折子、同夫人论事。 顾星朗总觉最后五个字被咬得有些重。 场面功夫做足他待要返身,乍见崔医女正候一棵梧桐下。 “回君上,”涤砚忙清嗓低声,“听云玺道入伏后夫人偶感不适,今日就热,微臣便传了崔医女过来,备不时之需。” 顾星朗眼中叵测隐在眸色深处,半晌回头向里间:“今日可有不适?” 便闻里间半瞬安静,清泠泠嗓音随即传出:“谢君上关怀,都好。” 顾星朗方点头,吩咐涤砚几句,再回屋时对上阮雪音义愤填膺的脸。 定被知道了。且被想多了。 她不说,话在眼神里。 顾星朗也不自在,到底惯犯,只以眼神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阮雪音瞪着他清正模样直想捶人,对方走近却低声: “来日往锁宁,定要入旧宫垂象楼中观书。什么古籍这般精湛?” 第六百三十三章 吹梦到西洲 最早不还谓之乱七八糟的书? 相处日久,阮雪音对此人“失望”透顶,总忖茫茫青川万千少女的梦也不过俗人一个: 阵势上来,宁可撒泼耍赖绝不罢手。 而又于翻云覆雨后昭昭天霁,折子卷湖笔挥,明旨暗旨传下去,棋局便无声息转起来。 这般一想,还是该仰望,值得万千少女的梦。 纪桓鲜少主动请面圣。 阮雪音心知与纪晚苓人在麓州有关。 距离天长节已不到十日,眼看各路人马都要再启程往霁都,没听说出大事啊。 未经顾星朗告知就传进折雪殿的事才叫大事。确实没有。祁宫内也安静,不过将为父母的一双人和成日出宫练骑射的顾淳风。 因着习武,她近来模样亦有变化,更英气,常常换回宫裙懒再挽髻,就着高束的青丝盘两下,插几枚珠花,便算将公主的礼数对付过去了。 她也愈发不像公主,为此没少受顾星朗责备,免不得呛声。好两次呛声时沈疾就在旁,唇枪舌战眼看要烧到他身上。 他便回避,渐渐淳风也不同顾星朗呛了,一言不合,告退了之。 她的娇憨、刁蛮、横冲直撞在以肉眼可见的态势消逝。 以至于顾星朗亦不再提婚事,仿佛也可以由她永不嫁人,长居灵华殿。 “沈疾之前还考虑过温执,如今想来——” 当夜阮雪音起话头,话未过半,一怔,“那时候温家没问题么?还是你没察觉?还是,” 已经察觉了,故意放出想赐淳风下嫁的风声,观对方反应? 顾星朗坐在曜星幛与山河盘前,一笔一划地盯如参天机。 他没答,算默认。 阮雪音方悟。所以后来沈疾杀出,他一应考量只为其职责风险,然后点头同意。 从来就没真想过要指淳风给温执。 “温家和信王,你若不布局,我根本没瞧出所以然。到此刻仍没有。唯一可疑是去岁小漠中箭,但那一箭是拥王射的。” 顾星朗近来着了此二件器物的魔,笃信寂照阁关窍在此,什么无尽夏和四时曲,都懒得猜了,每夜回来便似入定。 “那日你从相府回来不是告诉我,纪桓提醒你士族之力。”他盯着两块尺寸完全相同的黑石,一心二用。 “他说明光台上也提醒过你。” 顾星朗轻嗤,“是啊,大祁士族纪为首,柴、薛、檀、温,一家家数下去,扎根各地振聋发聩的数以十计。” 过盛而易相结,所以宗室同样遍各地。 而信王若出于对顾星朗现今各项决策做法的忧虑甚至不满,同温氏乃至更多士族连结,比如其妻檀萦的母家,势必引乱—— 便为着统一大业暂时谋而不动,也经不起旁人挑拨煽动,比如竞庭歌。 而这样的谋而不动,本就该被扼杀于摇篮。 以儆效尤,是这个意思。 “露马脚了么?”原不该多问,然今年天长节恐有大戏,她颇觉惴惴。 “差不多了。今日纪桓入宫,带来几方动向,上官宴那头因有竞庭歌作梗,也没少牵火绳。牵起来便好。”他看着两幅暗彩的石盘,目色变深, “火,我来点。” 竞庭歌睡梦中也蹿火。 火苗如蛇自房梁往地上爬,仓库门被她自己锁得死紧,此时要逃打不开,急得只能喊。 上官宴试图唤醒她,不得法,又怕她乱舞伤及腹中孩儿,只能抓了两只手轻声哄慰。 没话可哄,他颇觉困难,好半晌唱起歌来。 极温柔,仿佛北国民歌,又似苍梧俚语。竞庭歌渐安静,深蹙的眉一点点展开,睫毛微颤,睁开了眼。 眼中尚有泪,该是噩梦哭嚎所致;整个人都显得惘,盯着帐顶许久方转头, “什么时辰了?” “刚入丑时。” 临产这个月她醒来时候多,并非头一回了,如此问答是例行。 她不言做了什么梦,上官宴也不问,下床绞湿了绢子替她擦汗,又坐回帐内,拿一把绣莲的团扇徐徐扇风。“睡吧。怕是热的。” 暑热兼腹中胎动,故才噩梦。竞庭歌明白他意思,顺从闭眼。又许久只闻夏虫唱,上官宴醒着也是闲,跟着唱,还是方才那首,忽听竞庭歌开口: “这是你母亲唱给你的吧。” 上官宴停了歌。“这是蔚国民谣,俚语也是张口便知地道的苍梧话。所以我从未怀疑过,她不是土生土长苍梧人。” “阮雪音告诉我,老师的亲姐,程氏此代唯二的传承之一,便是自幼被养在韵水王家,大族千金,后来做了白国的安王妃。” 上官宴的母亲姓姜,苍梧大族,当初婚配呈报过御徖殿的。 “你觉得,我母亲和文绮,与程氏姐妹是类似的故事。”上官宴仰靠床头,一手继续扇风。三月在蔚南他质问文绮,与这个思路已经很接近。【1】 “过来些,我看看。”竞庭歌复睁眼。 上官宴不明所以,依言凑近。 “下来,再近些。” 上官宴遂彻底俯身,两肘撑在她两侧,直勾勾面对面,相距不过两寸。 “你同上官妧眼睛像。但你们的眼睛都不像上官朔。” 此认知阮雪音在封亭关时便得了,只没同竞庭歌说。【2】 “更像程氏姐妹的故事了。”上官宴一笑。 竞庭歌推他胸口,“起吧。” 上官宴恢复适才坐姿,仰靠床头仍旧为她扇风,“睡吧”。 “之前问你,”竞庭歌继续望帐顶,帐幔外灯色映进来,“对我母子这般好,是否为最后关头手刃,替父报仇。现在还是想问。” “因为这个才夜夜噩梦?” “我是个恶人。虽没亲手杀过人,到底引致了许多人殒命。怕报应不爽,到孩子身上。” 夏虫唱,不知怎么竟有几分苍梧味道。算起来竞庭歌呆在苍梧的年头比上官宴少不了几年,两人同时作此感,无言又听半晌虫鸣。 “我不觉得你恶。顶多自私加心狠。自私心狠与恶是两码事。当然你也不善。上官朔,”他顿了顿,“他的死该不该算到你头上,很难讲。我没把你视作仇敌,真话。我离家早,独自游,历过许多人事,到这个年纪,已经不会非黑即白地看待问题。这人世间,本为灰。” 若非夏夜短而此夜长,两人同床,天地皆寂,这些话该永远不会被讲出来。 许多交会原只是碰巧。 佛家谓之因缘。 竞庭歌只觉每个字都打在心上。 她想不一定是他说得好,很可能深夜无眠易剖心。 “我刚梦到小时睡的仓库了。很黑,有老鼠,夜里能听见吱吱声,夏热冬冷,五岁离开之前我没睡过一夜好觉。” “是因这个怕黑。” “是。你呢?” “母亲去世后就有些迹象。后来自己出门闯荡,常惹祸事,黑灯瞎火里吃过不少苦头。毕竟只十来岁,捱过去了,也吓破了胆,不能视物时总觉得会死。” 日子一长,恐惧的便是黑暗本身。 “你问我为何对你好,我不觉得有多好。历来陪我过夜的女人,我都心存感激,觉得该以体贴报之。嗯——”他想了想,“对你是要比对其他人上心些。许因都怕黑吧。” 同病相怜。 “你觉得我可怜吧。可恨亦可悲。” 上官宴又想了想,“觉得可怜故生怜惜。不算错。” 竞庭歌自嘲一笑,“天长节过后,不知还能否同你回来。但我会记得九思巷这段日子。谢了。” 她还没对谁说过谢。 “我会带你回来的。”好半晌上官宴道,“你欠着我**,别想赖。” 竞庭歌扑哧笑。“再唱方才那首歌吧。我好睡觉。”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这段听过了。”竞庭歌阖着眼。 上官宴停,认真想方才唱到了哪儿,和韵律慢拍她胳膊,继续轻唱: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3】 【1】585诈梨 【2】487驾鹤 【3】《西洲曲》 第六百三十四章 夏虫语冰 书上说西洲意为西方的洲渚,乃情人所在,或与情人分别之地。竞庭歌甚少读这些,还是听阮雪音讲的。 她当时想笑,嘲笑,心道既为所在又为分别,矫情得很,文士病。那夜听此曲,却觉其义精妙,世事本如两生花,所在与分别,相对与相背,爱与憎,生与死。 不是文士病。本质观瞻罢了。 多数人为梦为理想,或称野心,风风火火地走,总要有那么一小撮人,想这些,写这些,留给后人某个世代的光影。 阮雪音应该做这类事。她喜欢站在岸上。 而自己是摇浆人,该继续奋力摇桨,翻船或破浪都好,由岸上的人狼狈或光辉地写进书里。 她被那首歌灌注了新生机。以至于第二日清晨的日光都与往日不同。 上官宴哄睡到半夜,太困了,还没醒。她笨重支起身,看他呼呼睡,心中莫名涌起些异样,俯身至他颊边亲了一下。 素日便是这么亲的,仿佛也可以什么都不表示,只像一句早安。 这灌注了新日光的一天确实好运,辰时尽头她走进不夷园,信王府家的小庶女已经等在夏花旁。 “我以为这园子没人住,定荒废。”女孩见了她也不称呼,径直说起来。 竞庭歌不以为忤,笑望浅灰廊下盘绕粗柱的藤蔓,“不夷采的画作,我少时见过一幅,其实出色,奈何世人不喜。但谁知道呢,百年后或被追捧为巨匠,然后世代相传。” 女孩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看她。 竞庭歌方反应,这么小的女儿家,又是庶出,受檀萦压制,该既没读过书也没怎么出过门。“不夷是个姓氏,整个青川仿佛只祁南和白国北部存。所以有说他是祁人,也有说他母国为白国,已经身故了,此处是他旧居。” “他的画作既不为人所喜,”女孩该不想露怯,偏确实无知,小心问:“你又怎知道的?这园子,”复四下里望,“还挺像那么回事。” 像有人经年打理。 “总有人喜欢啊。有那么几个喜欢的,便会拿给另一些人看,他的画作便会这样被保存下来,等着几十上百年后被追捧,或湮没。文人骚客,这种故事很多的。” 女孩千辛万苦来不为听说教,见她两手空空肚腹挺挺,蹙眉道:“你的陀螺呢?” 竞庭歌眨眼,“没有啊。” 女孩立时冷脸,语气亦横,“我来是为学陀螺的。” 竞庭歌心道看错人了,那夜观她唯诺,只以为是个卑怯小姑娘。 “你在家也这样,还是今日对我这样?” 女孩没明白她意思。 “若在家就骄纵,你此刻这般,我不说什么。若是只对我这样身份不如你的颐指气使,而在家伏低做小,”竞庭歌蹲下,有些难,还是差不多与她视线平齐了, “劝你,能改则改。没本事没靠山只敢欺负身份地位不如你的,旁人或道你德行不佳,我这人也没什么德行,就不评这个了,单说利弊——” 她一字字讲得慢,或因将为人母,头回这般对孩童耐心, “要吃大亏的。以后但凡出错,没有靠山帮,而今日比你弱的来日不见得仍比你弱,到时候,还有你的活路么?” 女孩该有些听懂。 好半晌开口回:“那日我瞧你,对母亲阿谀奉承,今日却这般同我说话,也很见人下菜。你又凭什么有活路?” “凭本事啊。”竞庭歌笑起来,“所以你也要学本事,就可以对谁都横。我实是个无礼的,不分人,那日在王府,不是阿谀奉承。” 女孩没听懂,但看懂了她神情,也就完全明白了今日之约根本不为陀螺。 竞庭歌展眸稍探周围,示意她进屋。 两人沉默推开吱嘎作响的陈年木门,又吱嘎掩上。这园子看着整洁,内里却是蛛网密布灰尘厚积。 竞庭歌当即捂鼻,女孩被呛得咳几声。 “墙外虽有人盯梢,还是屋内说话更稳妥。” 处处脏,两人都住惯了好地方,坐不下,干脆相对站着。 “今日之后该也不会见了,外头南墙檐有群鸽子常来吃食,其中一只左脚带红斑的,日后用那只传信。纸条绑羽翅里。” 实在没头没尾,而竞庭歌说得理所应当。 以至于那小女孩亦不好从头问,顺着接:“要传些什么?” “你能看见的,素日同你父母往来的人。” “你是说父王和母亲。” 她该管檀萦叫母亲,而管生母叫别的。竞庭歌了然点头,“那日王府做客的温先生,你兄长的老师——” “弟弟。”女孩纠正,“我比他大五个月。” 竞庭歌眨眨眼,“好。温先生来府上多么?” 本不抱什么希望,毕竟是个在家嗫嚅又极受约束的庶女。 “不多。”女孩却答,甚笃定。 你住在偏院没看到吧。竞庭歌一脸不信。 “我常往顾嘉声院里跑,几乎每日。”女孩却似通她心意,“反正他来授课不多。” 顾家此代男子从“嘉”啊,这她倒没细究。“你叫什么?” “娘亲唤我蕊蕊。” 和老师的惢同音。竞庭歌微晃神,心下便有些软。“大名呢?你们家这代姑娘从什么字?” “允。”女孩答得快,似烂熟于心,“但父王没给我起名。” 是不让上玉牒的意思了,而这孩子心知肚明。“你总往顾嘉声院里跑什么?” “我讨厌他,有时想找他麻烦,有时想杀了他。” 竞庭歌觉得她该并不真懂“杀了”的意思,仍是倒吸凉气,顷刻觉得没看错人,再刻深觉完全看错了。“那倒不必。你认为不公,大可自己去争,直接将人杀了有什么意思。你父王也不会因此就把你当嫡子看、让你袭爵,再生一个罢了。” 女孩该从没想过这些,复有些茫然,好半晌道:“你要我盯着父王母亲是否与温先生有见不得人的过从。” 倒冰雪。竞庭歌点头,“不止于温先生,大小事务,你觉得奇奇怪怪的,都记下来,给鸽子。你今日怎么来的?” “从狗门出,问路问来的。我不知道这园子在哪儿。” “你娘知道么?” 女孩望了望门窗外移动的日色,“现在该知道了。但她会帮着遮掩,免我受母亲责罚。” “最好别让人知道。娘也不行。” 女孩想了想,“你说要凭本事。什么是本事?” 竞庭歌就着室内光尘看她片刻,“我从现在开始教你。先定小目标吧,让你有个从‘允’的大名。” 出园子,近正午,竞庭歌暗忖纪晚苓曾在此处等到过她,那么旁人也能,今日之约虽成,或许已经被发现了。 “若有人跟踪,咱们的人会知道。”午饭时上官宴却道,“下午到晚间都有约,不用等我,你少出门。” 荣华轩酒局像是真打开了麓州的商路,她问过他,确是那些商贾之士在引路,温据没再参与过。 当真厉害。不动声色与上官宴言和,开路子示好,又坐实了他温据从前哪怕有参与也是帮朋友的说辞。 遂点头,狡黠笑:“怕我出去就被人抓了?杀了?” 上官宴拭嘴净手起身,“怕你随时要生。” 近日生去不了天长节,天长节前后生又—— 她连日噩梦多为此,但火中取栗,来都来了,一应风险自要担。 只盼阮雪音如常能耐。 纪晚苓这两日又在做什么? 第六百三十五章 先声 纪晚苓在授课,专心致志又备受煎熬。 她传信回相府家中,不是没掂量过;定心意递回去了,夜里再想终懊悔,翻来覆去不得安眠,又办了件错事—— 写信给宁王铺陈。 她没言麓州这头恐被顾星朗排了局,只说上官家与温家相掐又似有意结亲言和这些人人看得见的前后变化,最后道: 温斐对上官宴其人颇多不满,并不愿嫁女儿过去,又虑上官一族来路,这般城中闹事于大祁怕是祸患,故写了信向纪桓进言。而自己担心父亲只听一面之词便向君上去谏言,也写信给家里,将所闻所见详细述了。寄出方觉糊涂,不知会否连累父亲遭君上责怪。若君上因此着恼,还请宁王殿下赴霁都后帮忙规劝。 深夜不能做决定。 更不能立时付诸行动。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惊醒,想及昨晚投信往鹤州,悔意再袭。 如此不仅与母家通朝堂事,还与亲王相授,而顾星延从未对她明示过慕意,接了此信又作何感想? 从前她谨守女子、臣子、嫔御本分,所有事情听了见了不过放心里,于规矩之内周旋,更多时候是无为;今番出门,做了一堆从前不曾做的事,手脚活动起来,竟也生了如竞庭歌般越界游走的心思。 ——其实没有,她至今无意于功成名就、搅弄风云,所求不过家安国宁。而身为女子,扪心自问,至少若非要选,父母在前家在前。 纪氏许多年不曾犯错了。一想到自己这封信或为踏错的开始,她早饭咽不下,同温抒都脸色欠佳如常赴书院。 今日第一堂是香课,由阮雪音在霁都的门生教授,同时请了城中内行来辅助。民间存高手,各城都是这么办的;哪怕诗书茶画也不只纪晚苓一位老师,与霁都同,自有稍具学识的贤媛加入。 温抒就是麓州第一贤媛。女课的一应安排,待纪晚苓离开后本就定了由她主持。 她却少了当日城门下意气风发,既是香课,懒进去管,同纪晚苓相对无言书院内巡,很快走到了那日傍晚四角亭中。 “闻说上官宴近来在城中颇得意,自因有你堂兄指路。他是个少小离家自己闯出天地的,早晚东山再起,叫你父亲改观。婚事方面,你无谓太忧虑。” 温抒岂是虑这个。相较纪晚苓有兄弟,她是独嫡女,比对方更忧家族前程。空穴不来风,父亲斥她时的状态也与素日不同,而连月来确实怪事频,还牵扯过狱中人命。 她没法儿说,就像纪晚苓也没法儿说竞庭歌那番警示,关于顾星朗有意打压士族,关于自己近来小动作。 “我同他并没有到非卿不嫁娶的地步。”便听温抒笑答,“瑜夫人莫再取笑了。更况他那位如夫人将临盆,府上必忙于准备,眼下哪有闲议婚事。” 以竞庭歌为人,既入麓州,定少不了赴霁都贺天长节。上官家已接旨意,她是唯一妻妾,没有不跟的道理。 孩子哪日生? 纪晚苓有意再约她见,碍着檀萦恐已生疑,而自己近来屡犯错,一动不如一静。 檀萦却于第二日来书院请,道明日便要启程往霁都,临行前须再尽一回地主之谊,为瑜夫人饯行。 “说也好笑,都一家人,往一处去,偏不同一日出发,这样前后脚,倒显得我们失礼。按理,瑜夫人与我们同行更恰。” 仍是晚间筵席,纪晚苓和温抒到王府时日色尚浓,遂坐一处喝茶闲话,檀萦且笑摇头。 “瑜夫人来麓州是为公务,奉旨招待的是万顷书院,按理,还是与我们同行更恰。”而信王为宗室,又是亲王,该先行。 “论理论礼都说不过温家大小姐。”檀萦一壁为二人添茶,继续向温抒,“上官大公子是哪一日启程?” 温抒稍怔,“这却不知。” 檀萦点头,“他那位如夫人要生产,此行怕是费安排。她去么?” 依旧问温抒,温抒依旧摇头。 “不会去吧。生在路上可怎么好。还没生吧?”檀萦再道。 总觉她问得太多,而似自语。 纪晚苓但听不语。 温抒回没听说。 檀萦遂唤婢子,“去九思巷请一请,如夫人若闲在家中,无妨来王府共饮茶。”吩咐完回身向温抒,“这粗妇难缠,你是个讲道理礼数的,日后过去做主母,怕要吃她的亏,还是多往来,敲打敲打也好。” 竞庭歌来时日头已有些西斜意。园中花树繁,蜂蝶嗡嗡绕,她肚子大,行动愈迟缓,好一阵方走进偏厅,谁也不看,垂着眼弯膝要跪拜。 自被免了,圆桌边同坐。 檀萦细瞧她肚腹道像女孩儿,又憾言自己一直想再有个女儿,苦无因缘。 竞庭歌很不想提那庶女,所谓做贼心虚;但话头至此,以她口无遮拦的粗鄙妇人样,不提又显刻意,只得装模作样道: “那日内院中见小姐,温婉可人,平日定是个小棉袄,王妃何憾!” 檀萦似笑非笑,“她非我所出,世人皆知。” 竞庭歌眨眼,“妾身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那也无妨,这王府之中,王爷之下王妃最大,凭她生母是谁,总要管您叫母亲!” 檀萦点头,“是啊,今日这般茶会,有小女儿膝下承欢才得趣。来啊——” 竞庭歌心下便有些突突。 “接小姐过来。” 蕊蕊一身茜红裙,一副乖顺样,进来挨个儿行礼,被檀萦招至跟前,絮絮问些家常话。 她一直不看竞庭歌,倒是檀萦看过来,笑道: “这是那晚内院中教你们陀螺的夫人,不认识了?” 蕊蕊方转头,看一眼,复低头。 “后来教你飞鸽藏书的也是她,对不对?” 竞庭歌两分揣测顷刻应验成十分。 她不驳,亦看着蕊蕊等她答。 “母亲,”蕊蕊屏气,人有些抖,“女儿都交待过了。” 檀萦闭眼一瞬,“你把交待过的话,再同瑜夫人、温家姨姨说一遍。” 纪晚苓未动声色,眸光悄变;温抒不明所以,定望眼前局面。 蕊蕊遂磕巴着讲完了内院之约与不夷园际遇。 “那晚她擅入内院已是可疑,过后我详问世子,又问家婢,都道此女精明,绝非面上粗蠢;几日后蕊儿便从府中狗洞偷出,家仆们随护,很快跟丢了,自是有人暗中阻拦。” 檀萦这般说,站起来, “没先同瑜夫人招呼便传小女过来指证,是檀萦过失,只因无从说起,不若让孩子当面讲。”复向温抒, “方才询问,也非试探,实因你近来与上官宴颇多过从,我拿不准该不该戳,至此刻仍忐忑。得罪了。” 温抒不知该如何接,只去看竞庭歌那张将临盆而格外显浮肿的脸。 “上官宴在麓州,不止欲坏温氏门楣,照蕊儿所言,是要连信王府一道构陷了。”檀萦声愈冷,“事关重大,只是猜测,我都尚未对王爷禀明。恰逢瑜夫人在,还请您,拿个主意。” 纪晚苓没由来觉得被刀架了脖子。她不确定檀萦是否猜到了竞庭歌身份,更不确定她是否因此才叫自己拿主意。 若诚如那晚竞庭歌言,顾星朗布局乃同时瞄准了温氏与信王府,那么此刻檀萦是在—— 先发制人? 第六百三十六章 杀歌 “我没明白。” 此话不假。很多状况纪晚苓是不知前因。“信王妃此刻,要本宫拿什么主意?” 檀萦神情仍恭谨,眼底隐有精光过,“自上官宴移居麓州,此城便不宁,王爷原以为是误会,有心调停。可这妇人竟意图煽动蕊儿监视自家,要找信王府与温氏勾连的证据。” 婢子们都被遣在外间。 蜂蝶嗡嗡并黄昏飞鸟鸣彻底掩了此间低语。 她仍嫌不够低,一再压嗓, “信王府忠君爱国,一心为社稷;温氏逾百年传承,著书立说无数也为社稷立下了润物细无声之大功。上官宴这般行事,无疑为离间君臣,残害忠良,狼子野心,自须瑜夫人判断,再据实向君上禀明。” 不愧檀家女,定宗一眼相中的信王妃。 与自己一样。被一眼相中的太子妃。 最后两句无端浮上来,纪晚苓将其撇开,淡望檀萦半晌道: “这些话不该王妃来说。信王受构陷、有冤屈,疑上官宴祸乱大祁,该由殿下自己向君上禀奏。”这般说,斜瞄竞庭歌, “而此女既被抓了现行,合该——” “笑话。”竞庭歌轻哼,卸下一身粗蠢,“王妃与庶小姐母女俩一唱一和,妾身也说是构陷。瑜夫人可有证据?便言现行。要这么说,早先九思巷燃纸,被告发后六名百姓一夜死于狱中,又算谁的现行?” 她扶着桌子缓缓亦站起,逡巡一圈桌边三人,“六名百姓,狱中殒命,罪未察,亦无亲友伸冤,便这么不了了之翻手艳阳天了。哪国哪城有这样的怪事?怎样势力能如此一手遮天?” 温抒疑心有时日,闻言已觉坐不住。 檀萦厉着目光看她,许久字字顿: “听闻蔚国竞先生大战后归隐,不知所踪。又闻竞先生最会游说,辩才无双。” 竞庭歌整个人肿肿,脸亦圆,只留一个小下巴尖儿无论如何显不出厉害。 但檀萦盯着她眼睛往里看,使劲看,终觉被那深处精光割了一道。 “瑜夫人,”她复转身向纪晚苓,“徇私包庇还是大义灭亲,只有你能拿主意。” 纪晚苓自檀萦发难便开始筹算。 “大义灭亲”四字出,她脑中仍是空白了好两瞬。“信王妃在说什么。” 难得冷脸。 “还能说什么。”竞庭歌粲笑接,“此刻我是上官家的如夫人,换句话讲,谁也不是,便于今日殒命信王府,神不知鬼不觉。” “竞先生这是认了。”檀萦亦笑起来,渐渐收拢嘴角,重向纪晚苓,神情愈端而至肃穆,“竞庭歌十五岁入苍梧,破四王夺嫡之困,与已故蔚相上官朔扶慕容峋为君,多年来忠其君为其国,更于去岁亡崟之役中立下赫赫功勋。战后归隐,叫世人唏嘘,如今看来,果然是计。” 纪晚苓仍是面淡,不置可否看着她,“何计?” 檀萦倏然跪,“自是伙同上官宴假意归顺、实则祸乱我大祁之计!至此刻,瑜夫人还要为护亲妹装聋作哑么!” “放肆。”纪晚苓压声也低,语气却重。 “家与国,轻与重,瑜夫人摄六宫事位同副后,自有考量。倘纪相在此,定分明,而果决。” 竞庭歌眉眼皆冷笑,静观两人相持,便听纪晚苓回: “但纪相不在,此刻指证谏言的,也非信王。这些事不该我们管,王妃——” “今日是后院茶会,竞庭歌虽为谋士,究竟无官职、不立朝堂。”檀萦跪着抬眼,“夫人同臣妾皆命妇,管得起。” 纪晚苓终受够了周旋。“你的意思,直接杀了她。” “臣妾笃信,大祁朝臣与子民,欲杀竞庭歌者众。且不说此女能耐,单凭她与珮夫人、与相国府干系,来日必以此为筹码,乱祁国、阻大业。” “瑜夫人听见了么?信王府与温氏就是这般罩麓州的。”竞庭歌云淡风轻,“杀人。死人永不会指证,他们永不会露馅。” 檀萦怒目过去,生咬住了将脱口的骂。 温抒早已说不出话,肩上重荷,只不能卸。 “她腹中尚有孩儿,一并杀了?”纪晚苓再问。 “罪臣之子,死不足惜。” 南国盛夏的黄昏,日色移动极快,花叶的影透窗棂一道道变深,消逝,而外间持续无响动。 说好的筵席,酉时已至,信王还不归? “我不敢杀。”又半晌纪晚苓浅声,“纪氏为国,不吝灭亲,但她是珮夫人师妹,今日横死,我们都难对君上交代。若珮夫人一气之下进言,纪氏满门,”自然不止于纪氏满门,还有温氏,乃至信王府,她没说, “恐都要保不住。” 檀萦深蹙眉。 也半晌惘然道:“便连瑜夫人都认为,君上已经昏聩至此了么?” 为宠妃斩忠良。 说出来的已大逆,后半句无论如何不能讲。 温抒再坐不住,起身骤跪,“君上圣明,凡事自有明断。王妃慎言!” 纪晚苓完全相信了长达数月的麓州之局确为顾星朗一手排布,而信王府的马脚,终在这日黄昏,天长节前启程时分,露出来了。 竞庭歌挺着肚子久站等戏,疲累不堪,兀自坐下捡琉璃盘中已有些暗沉的红石榴肉吃,又抓几粒问早退至一旁瑟瑟抖的蕊蕊,“要么?” 蕊蕊双手攥裙裾直往帷幔中缩,竞庭歌扔石榴入口,软籽的,一嚼便烂,连汁水吞。 “王妃中计了。”她闲闲道,“祁君陛下是谁?安排上官宴来麓州的人。上官宴风流,偏与我这么个粗鄙村妇苟合,极尽照料,连你们都瞧出来不对,他会不知?究竟是我和上官宴找你们麻烦,还是挽澜殿正主找你们麻烦,王妃一叶障目啊。” 纪晚苓知她来者不善,知她必行挑唆之事,仍在真正发生时心堵得呵斥不出。 檀萦沉静听着。 膝盖忽有些软。 蜂蝶嗡声自门窗外入,传进脑内炸起低沉而细碎的巨响。 竞庭歌复逡巡身侧坐的、地上跪的,笑晏晏,“纪、温、檀,个顶个的百年世家、高木巨荫,哪有不为主君忌惮的。昔战封太子薨逝,九皇子年幼本不堪承大统,信王为长,分明更合适,却与君位失之交臂。” 她停了逡巡,只看檀萦, “信王忠厚,仍以赤心侍君。咱们谋深远的祁君陛下,却不能高枕无忧,早晚,要除隐患。” 纪晚苓握茶盏试图饮半口平复,许久抬不起手腕,闻此言忽不知哪来的气力,扬手便将凉透的青茶尽数泼到竞庭歌脸上。 “歪曲编造极尽挑拨之能事,”她盯着竞庭歌面皮上淅沥沥下坠的茶水,“惹急了,不是不能杀!你此刻之言由我们三人当着君上和大祁臣民复述,珮夫人也救不得,她若还想救,必为此国所不容!” 她骤然站起,从左至右将温抒低下的前额、檀萦震愕的脸、竞庭歌凝固得只剩水渍的眉眼看一遍, “互指互陷,人证可疑,物证缺失,便到了御前,也还有转圜余地。闹出人命就不一样了。” 她声有些颤,心上更颤,语句却连贯,一应措辞仿佛经年累在血液里, “若不想天长节蒙血光,出了这扇门,闭紧你们的嘴,各自归位。至于竞庭歌,又岂是折雪殿与相国府想保就能保的。你们不怕蔚国借此发难,尽管杀。” 第六百三十七章 月夜倾情 当晚上官宴在荣华轩应酬至深夜,出酒楼正与人胡诌道别,远远见一女子立在河边灯影下。 即刻有人会意,笑言温大小姐怕公子饮醉回不得家,来接人了。 上官宴也不辩,辞了众人,踉跄跄往那头去。果然是温抒,薄施脂粉,绛唇如樱,配一身棠紫的烟罗裙竟有几分艳色。 “总记得温小姐,不着艳,不施粉。”上官宴酒量深不可测,哪怕醉得走路歪斜,脑子却很难糊。 他此刻就有七分清明,观她反常,便知有事。 下午和两个时辰前分别有家仆来报如夫人王府赴宴然后平安归家,他也便放心,到此时见温抒,方觉或有蹊跷。 温抒望一望四下,几无行人,夏夜风却似能将出口的每个字卷走,传去不该去的街巷。“有几句悄悄话想与公子说。若公子不嫌,温抒愿上马车。” 十年来说愿跟他上马车的姑娘不计其数。 这般家世出身的,头一个。 他自知温抒的“上马车”该与那些女人不同,还是瞅着她分明不寻常的装扮眯了眯眼。 车轱辘碾过南国古城青石板,沉而有节。上官宴如常歪窗边,面颊微酡,沐风醒酒或催眠,等着有备而来的千金开口。 “今日瑜夫人吩咐,谨言慎行,各自归位。”温抒不知上官宴是否已知信王府惊涛,不重要,“我原不该再有动作,不该来找你。” 上官宴不知。也不重要。“看来是相思无解,管不住腿。”他闭着眼笑,“那就慢慢瞧,从城内到郊外山腰温府,路远时间长,够你细瞧诉衷肠。” 温抒便真的挨过去像是要好好瞧。 “我什么都不知道。封亭关之前,你也什么都不知道,故才受君上恩赦,保住了家族命脉。” 上官宴依旧阖眼浴风。 “我不想束手观家族倾塌。我也不信父亲有不臣之心。天长节若起变数,还请相帮。” “我一个苟活的罪臣,”上官宴缓睁眼,就着窗帘翻卷一角看城景掠,渐入树林,月光泼洒,“哪来的底气、势力、能力、脸面,帮大祁名门。温小姐夜访若为许诺,在下许不了。” “君上就是公子的底气、势力、能力、脸面。”温抒看着如水波动的车门帘,声亦如水,“竞先生都告诉我们了。” 上官宴为最后这句话里的“们”转了头,“大戏啊。所以纪温檀,全被她挑唆了?今夜你无眠,想来那两位,也正月下徘徊准备焦灼到天明?” “公子果然,心如明月。” “今夜月色好。”上官宴复转头望窗外,伸手掀帘,“徘徊不吃亏。” “公子要重振上官家,温抒愿全力帮扶,只求公子——” “你还没明白。”上官宴乘酒意,笑得也肆意,“最能帮我重振上官家的只有挽澜殿那位,所以我甘为卒子入麓州挖你们的底。看来今日信王府也失策了。事已至此大罗神仙救不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温家便与信王交好共罩麓州,”温抒急起来,“是做了什么不利家国百姓的伤天害理之事么?” 上官宴确定她急糊涂了。“那六条人命难道是我取的?你猜这回合之前,在他们结势的这数年间,有多少人因此丧过命?杀人是为遮掩,遮掩是为此心不可昭,若一腔皆忠义,有何不可昭?” “但父亲,”她讲出来方觉不该直指,改口:“他们毕竟只是,只是有准备,并没有反。” 大段的气声,到最后四字只剩口型。 “反了就不用我来了。”上官宴颇觉有趣,也以口型回之,“所以啊,君上宽仁。” 温抒没听懂这话。 上官宴食指一勾示意她再凑近些。 温抒倾身贴耳至他唇边。 “今日既出事,信王和你父亲会计较的。我若是他们,此入霁都,负荆请罪。” 其声字字入耳廓,伴着兰芷香,温抒只觉眩晕,半晌回头看他,“这样就可以?” “然后真正偃旗息鼓,交出权柄断了勾连,可保暂全。”上官宴复闭眼,轻轻叹,“百年累起的忠诚,一朝失君心,又要再百年甚至更久才挽得回,何必。信王毕竟是顾家人,最不值的是你们。” 温抒无话可说。她至今所见都是不甚分明的细枝末节,更想不通父亲为何这般行事。“此关若得过,温氏若得保全,我会请君上赐婚。” 上官宴一个激灵睁眼,“嫁我?” 因耳语,脸对脸,温抒半倾着身在跟前,距离气氛其实暧昧。 然上官宴经百战,连阮雪音竞庭歌都亲近过,想要坐怀不乱,就能坐怀不乱。 “闻说竞先生倾国之色,我不与她抢,也抢不过,主次高下,你定就好。” 上官宴眨了眨眼,一咳,“温小姐实不必为家族前程这般草率婚配——” 负荆请罪的对策若成,温氏得保,却必定失势,自须冉冉新升的上官家来蔽。 “我喜欢你。”温抒却道,眉目真挚,“愿意相许。” 这可定不住了。上官宴试着往后退,被厚硬车板拦路,伸手推人姑娘又不好,只得稍侧脸避开四目相对,“温小姐你冷静一点。” 温抒面上白了又红,没动,好半晌没话。上官宴心道太失礼了,忽觉腿上一沉。 温抒,温斐的掌上明珠,百年温氏此代独嫡女,跨坐在了他身上。 夏衫薄,马车颠,体温透肌理互递,融出一片香暖。 上官宴看着她裙裾和自己衣裳下摆交叠,姿态轮廓毕现,许久竟有些不敢抬眼。 终抬眼,但见对方面上红得似血,该也从没做过这种事,更有悖二十几年仪范修为。 “承蒙公子不嫌,温抒愿表赤诚。” 夏时好,青川共此一轮月。此夜月盛,确值徘徊。 竞庭歌徘徊不动,到家便洗漱躺倒等人回来唱歌。唱歌的人却于子夜方归,慌里慌张地,直叫她都称奇。 “什么魑魅魍魉将上官大公子吓得这样?真遇狐仙了?” 他曾喻她为狐仙,竞庭歌记忆犹新。 上官宴连摆手道“说来话长”,收拾清爽进了帐,前言不搭后语问:“唱歌吗?还那首?” 竞庭歌连日不适,今日又经暗战,还等个男人到深夜,原本脾气坏。却被他这副熊样拉高了心绪,倚床头抄着手,兴致盎然: “讲讲,什么事?” 上官宴踟蹰一瞬,终无言,躺下盖被欲睡。 “这么小气。”竞庭歌不依,“你讲你的,我就告诉你今日我干了什么。” 上官宴嗤之以鼻,抬眼睑觑她,“拜你所赐,温抒吓没了主意,跑我这里来宽衣解带了。” 竞庭歌心上眼皮跳两跳,思忖片刻,点头啧啧,“是个能成大事的,要紧时候,豁得出去。” “你是巴不得世间女子都如你般厚颜。” 他该忍了没将“无耻”二字讲出来,竞庭歌不在意。“如何?” “什么如何?” “碰了人家,不娶不行咯?”是想得长远,此代世家女个个不弱。 “没碰。” 竞庭歌下巴掉被沿。“送上门的娇花被上官大公子完璧归赵了?” 此人竟有操守、讲准则,花蝴蝶外袍下实是个君子? “她不至于。我也不至于。明白同她说了,不会娶她。” 竞庭歌转半圈心思,似笑非笑,“不会真想着娶我吧。” 上官宴阖眼,“我给她支招,让他们主动请罪。都是明白人,你很难挑得动。” 屋内并廊下灯色盖了月色。 竞庭歌看一会儿上官宴顷刻入眠的脸,暗骂要你多嘴,复倚床头,轻声哼唱起来。 “什么歌?” 一曲毕,上官宴迷糊开口。 “不是睡着了?” “被你唱醒了。” 只听到最后两句。 “五岁那年她们俩来竞原郡接我,我在庭中晒着衣服唱着歌,就是这首。” 故名竞庭歌。上官宴方晓。而她言“接”,如今看来很是准确。 “旁边还有棵梨树,刚抽芽,满枝的绿,阮雪音就站在树下给我起的名。” 慕容峋说梨寓离。 十七年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盛世烟火(上) 七月十四上官宴携家眷抵霁都,按规矩下榻驿馆。 一进同溶馆竞庭歌便竖耳如兔,密切听着四下里交谈,试图弄清各家行动并迄今局势。 不在慕容峋身边就这点不好。站得不够高,视野不够阔,消息往来全无灵通可言。 “皇家事,除非场面上闹开,外头的人如何晓得。”上官宴连唤她数声不得回应,知她耳朵脑子都去了别处,过去拉人,拾级低声。 “若非你不济,我何至于此。”竞庭歌且上楼且埋怨,“还是分明收了些消息故意不告诉我?” 几位亲王于两三日前先后至,如常居府邸。 温斐携女一路伴瑜夫人昨晚到的,当然还有奉旨同来的温据,也在同溶馆住着。 这些上官宴都告诉她了,自问无愧。而那晚之后他没再见过温抒,一想到接下来几日必碰面,竟有两分心虚。 正在虚,恰走完最后一级到了二楼,立时被竞庭歌碰了下胳膊肘。 果见一里外温抒着薄柿红的软缎裙,唇上是将裙色以水化开后的同样薄柿红,更清浅,仿若无妆。她旁侧是艾绿的温据,两人并行低语,乍见迎面来人也有些意外。 “大公子。”温据长揖。 几日前还一口一个妹夫。今日恭谨,对照更早前居高临下,可说是每况愈下。 “公子日安。”温抒也礼,慧眼含笑如往昔。 仿佛那夜风情根本不是她。 上官宴颇服气,回礼,寒暄几句晚间或可约饭约酒,显都是客套话,辞别各自行。 “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看样子还没请过面圣,顾星朗也没旨意。” 昨晚到的,现下午后,若真十万火急,今早就进宫了。 “这些破事,”上官宴接了侍者递进来的两盆清水,擦脸净手,又帮竞庭歌整理,“千百年来何曾变过。诡诈陷阱,层层往下套,若那日茶会你的说法十分皆是挑唆、无半句实情呢?他们因此就决定请罪或者,” 反。没什么可能,他也便不说,转开道: “太莽撞。拿稳圣意之前谁动谁危险,那小子没话,他们如常表现才是上策。”言及此,看一眼竞庭歌, “进了霁都,少提大名。” 自然指顾星朗的大名。 “如常表现,”竞庭歌颇赞同,点头思忖,“他们就该受相府之邀登门做客。听说从前但凡温斐来,纪桓都要请吧?” 上官宴撤水盆,边走边道:“你艺高人胆大,不若自己回家看?” 再是艺高,她还没胆子自暴身份于大祁国都;而纪桓便从纪晚苓处知晓了她状况,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抓人。 同样没法赴同溶馆见人的还有阮雪音。 她自四日前便开始焦虑,担心竞庭歌路上生产出意外,终于今日获悉上官宴抵达,随行如夫人仍大着肚子,刚要放心,旋即陷入更深的焦虑。 ——顾星朗再仁善,不可能不拿慕容峋的孩子做文章。他自不会行恶,若是为质呢? 为质可以接受。她自我说服。那丫头既敢来祁国兴风作浪,便是担稳了风险,该受的,权且受着。 有孕逾三月,她胃口渐恢复,嗜睡过头的症候亦有好转。 心事却开始重。除了虑竞庭歌,也为天长节贺礼发愁。 第一年不走心,拿天象应对;第二年经韵水之役,回到霁都立时过节,加上身子虚,根本没备礼;今年—— 四月归,尚未从生死长役、宁安治理中完全脱身,很快被一波接一波新变数裹挟;五月确定有孕,成日与睡眠饮食对抗,同时处理那些疑与谜,还要统筹天长节诸多事项。 待被云玺问及贺礼,已是七月初,她苦思冥想不知能送什么,自小少做这类事,俗物又瞧不上眼。 以至于大日子将近,她全无章法,一日日变着法儿试探顾星朗: 之前送你的昙花,还好得很吧? 调的香最近没用?费了好多功夫的。 其实你想要什么都能马上有,应该无缺? 接连数日,顾星朗也明白了,认真看着她,很大度的样子: “无缺。不用备贺礼。” 那认真里却分明怨怼。 阮雪音只得讪笑,强撑脸皮指肚子: “备了的。这不是吗?” 顾星朗竟无力反驳。 “下回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这么大海捞针地想,真真一个也想不出。” 千百年来这般对付国君生辰的估摸也就她。写进史册,不会是什么好词,多半恃宠而骄、而草率妄为之类。 但她素日、长久以来待他的好,只他知道,这些不会被写进史册,便在当世,也没几个人会知道。 “大海捞针,我已经捞到了。”遂笑揽过她腰,又是一顿厮磨,最后问: “同溶馆要不要去?” 阮雪音未料及,想了想回:“去也没用,明日直接见吧。今晚是不是要上明光台看烟火?” 天长节是十五,依传统,十四夜里会燃放烟火,满城璀璨。 “嗯。”顾星朗答,欲言又止,“三个人一起。” 自没有独撇开纪晚苓的道理,要上明光台,更是天下人瞧着的礼数脸面。阮雪音已很习惯,不觉怎么,旋即反应不对: “淳风呢?” “她请了值巡防,已经出宫了。” 顾淳风的巡防服乍看与其他城防兵无异,细看方觉下摆更大似女子的裙,袖口襟前亦有极微而精巧的绣样,仿佛樱花一朵。 没人会细看,但与她同队的兵士都知其身份。 亦没人表现出恭谨,因君上明确下了秉公值守的令,既为巡防,同僚相待。 温执奉命率另一队也在皇宫外围、主城道附近,作为天长节前夜禁军四大营对城防的支援,也是惯例。从前温家人来霁都,他就不总去会面,今日值守是一个月前就定好的。 “听闻纪相请了温先生宴饮,就在相府。大人不进去打个招呼?”途径相府以西第二条巷,队伍中有兵士低声。 出此巷东行便要过相府大门。当值不赴宴,应该;过大门而不入,不该。 无论如何得拜见一回再敬一盅酒,方为晚辈礼数。 温执登门,拜了长公主、相国与家中长辈,称职务在身不能久留,权以满盅酒相敬,敬完先行退。 纪齐却道一盅敬众人,太儿戏;真要省时、一蹴而就,不若以碗代盅,干了完事。 纪平与顾淳月皆说他要不得,玩笑多过责怪;而碗比盅其实大不了多少,温执也便笑应下。 纪齐却离席复返,端回一个比寻常碗盏大出至少四圈的双耳器皿,更似汤盏,盛了美酒憋着笑奉与温执。 “温大人要当值的!”顾淳月笑骂。 “天长节过,温大人尽管找他麻烦,我们决不求情。”纪平亦道。 “纪四公子盛情,”温抒坐席间抿嘴笑,“阿执你便就着此碗干了,也是对长辈们的孝敬。” 军中人不能饮酒者少。温执双手执耳仰头牛饮,然后一抹嘴,倒倾碗身,半滴不落。 众人皆叫好,温执遂拜别。纪齐出门送,哈哈笑,“过节高兴,别见怪啊!这么点儿也灌不倒你吧!晚些世伯离开,我也出来帮你巡城,绝不叫你误事便是!” 温执稍默。“今夜殿下也在巡城班队中,我的职责还有护殿下周全。你若得空,能来便来吧。” 纪齐刚要张口“哪个殿下”,旋即反应不会是顾淳月,那便只能是—— “哪儿呢?”脖子已经伸长了往大门外瞧。 “不在我队伍里,但也在皇宫外围。先走了。” 烟火便在温执踏出去一刻炸起来。 明紫艳翠,然后泼天的红,旋即浑白如雪又如樱瓣散落,将霁都上空照得透亮如昼。 此刻便得空。一想到顾淳风正骑着马不知在哪条巷内或墙根下看烟火,纪齐觉得酒饭皆饱,这就能出门。 且筵席自有父兄照应,何时需要他全程作陪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盛世烟火(中) 这霁都城纪齐打小逛。 受够了上元节的彩灯,天长节的烟火,车水马龙沸地的笙歌不过屋顶闲坐时彼岸一汪圆月的倒影。 他是生在长在这繁华里的。 也就对繁华无睹,反而边境黄沙、极北寒地、比西更西的不周山叫人神往。 但今夜烟火与从前的不同。 今夜将圆未圆那一点月上残缺,也成了盛世璀璨里独存的真实和亘古。 他驭追风穿过如织的行人交错的车流,烟火坠下来,弥散不沾身。 他觉得夏风轻飒,周遭热闹皆成了幕布。而幕布尽头他暂时看不到的地方,自有那么一角,伫着浑白的照夜玉狮子,马背上姑娘的脸与那毛色一般白,又与月光一般亮。 顾淳风。他在心里念这名字。果然没人娶,老大不小开始骑马挽弓,今夜竟混进了巡防如男儿般值守,正应了二十余年不曾改的荒唐! 他越想越好笑,心里亦炸起烟火,五光十色的,与天上那些融作一片,皆化为高高扬起的两侧嘴角。 顾淳风握着缰绳在巷口望天,总觉有不明物锋芒毕露地靠近,终闻马蹄踢踏,瞥了一眼,只看见纪齐笑去了耳际的嘴角和两排洁白的牙。 她重又望天。今夜烟火与从前的不同,二十二年来她像是头一回看懂。路人结伴或推搡着途经,行行重行行,她过了会儿方反应这是半句诗,后半句是—— 与君生别离。 好像是吧。 “小小纪大人!” 纪齐至,巡防队伍自要招呼。顾淳风近来愈守军中规矩,也回身见礼,倒叫纪齐不惯。 “这般阵势出来巡防,”他看着她在一群男儿间尤显白净的脸,并马低声量,“又偷懒在这里观景。” “这么多人车马,”顾淳风移视线向街上,“有事需要才出。无事横行,惹人厌罢了。” 确是此理。纪齐没话接,烟火明灭下瞧她粉瓣的唇轻抿着,便想看她笑,信口讲了近来趣事和早先以碗酒灌温执的闲话。 顾淳风却没笑,点头算听见了。纪齐讪讪,只得与她同看人群又看烟火,好一阵无言,方听她大梦初醒般: “敬完酒归队了吧?” 是问温执。 纪齐闷声答是。 顾淳风遂策马数步至领队身边,“在这巷子里一守许久了,是否走动走动?” 一队十人遂从巷尾出,东行往皇宫。也是要紧日子霁都巡城的规矩,不久逗留,不远宫室。此处在城西,距泉街不远,西市坊入夜已歇,商户们饭后却不消停,纷纷支起露天小摊赶这年节日赚满钵的热闹。 单看烟火,久了少趣,沿街确有许多摊边闲看挑拣的百姓。而人多易生枝节,顾淳风并整支队伍皆放缓骑速,左右逡巡。 纪齐出门原本为人不为事。但人家一心公务,他亦不好儿戏,拿出承诺温执时的严正,也开始逡巡。 倏然想起前年梅周城共游闹市的黄昏。 “那时你挑了枚海棠珠花,好像没见戴过?”【1】 人群嗡然,烟火炸天,顾淳风心思不在,听进耳朵又好半晌方明白那时是哪时。“戴过。你进宫少,自然没看见。” 后来有了沈疾的羽样珠花,她日日戴,怕其他首饰喧宾夺主,连簪子都拣最素净的。【2】 再后来那枚羽样珠花不能戴了。 便到了今日,什么都不用戴,乌发高束起,无念一身轻。 “那外袍我常穿。”在成衣铺和她的裙子一起买的,拢共十五两银,还是她杀的价。有些事当时觉得小,不值计较,岁长回头看,只记得那些。 顾淳风想了想,“记得,绀蓝色,你在男子中算白,穿那个好看。” 纪齐甚少听她讲好话,更少被她当面夸,虽不惯,没由来乐开花:“穿得多,洗旧了,颜色不如昔日鲜亮。你那身裙子不大穿的吧?宫里不合适。” 淳风已经不记得那身裙子被阿忆收在了何处,待要含糊过去,蓦然望见人群中一张熟脸。 桃灿灿的,左手舞着把扇子,右手牵着个胖子—— 走眼了。多看两下方知是孕妇,该近临盆,许多年前母妃生小漠那日,肚子就这么大。 巡防队伍本就惹眼,更兼有人名目张胆看过来,上官宴旋即也瞧见了淳风。 和她旁侧纪齐。 “不是一家人不逛一条街。”上官宴粲笑,遥向淳风点头致意,又捏掌中竞庭歌掌心,“你弟。” 竞庭歌惊得手一抖,旋即反应是“你弟”不是“你爹”,再刻反应自己的脸十二分周全,一颗心方落,低着嗓骂: “再敢吓我晚上回去有你受的!” 上官宴喜欢听她这些话,轻笑告饶,便见淳风驭马过来,纪齐紧跟。 “这位夫人有孕,今夜人多,少扎堆为妙。”未免对方行礼、张口殿下,顾淳风先道。 上官宴即刻会意,“多谢大人提点。”又向纪齐一礼。 两人只在边境时见过一面,而纪齐对上官宴的态度正是大多数祁人对上官家的态度:憎恶不成只能鄙夷。 “为安危故,阁下还是回驿馆闭了门窗早歇。”纪齐懒眉眼,“我等食君禄、忠君事,自不会对阁下动手;但大祁幅员辽阔,侠义之士遍国都,若被人发现阁下身份,难免闹出不快,平白坏了天长节喜庆。” 你此刻便在坏天长节喜庆。顾淳风微蹙眉,余光剜他。 竞庭歌在旁,上官宴莫名有种姐夫自居的优越,闻言不恼,只放眼四下:“怎样的不快?” 纪齐眉尾竖起来:“你想试试?” 人群便在这时候涌动起来。 该是今夜最后一茬烟火将燃,循例,会有惊喜。 “不知今年又是什么新花样!” “猜不到就别猜,好好看着!” “劳驾,看着些路!这有孩子呢!” “哎你别推人啊!” 竞庭歌心内紧张,护着肚子与上官宴十指相扣,因不愿同纪齐顾淳风对视,一直深低头,“看个烟火而已,赶哪门子集,大惊小怪。” 这般说,声愈低。上官宴换手牵她,另一只胳膊整个将她圈进怀里,随人群挪步如顺流的鱼。 “你不懂。这霁都城内观烟火,有个绝佳处,在正安门外一座阔台上。” 淳风与纪齐忙着履巡防护卫之职,已是驭马行在人群外围。竞庭歌不是没从正安门入过宫,只记得那条宽阔笔直的城道,再片刻拾起点印象: “是主街东侧一条窄巷,穿过去,临水那片?” 自然是了。 人群东涌,往皇宫方向。竞庭歌下山即跟着慕容峋,从未这般有些狼狈又说不上哪里叫人踏实熨帖地赶过凡俗烟火。 上官宴就像一辆车载着她往那些烟火中去,她心里生出一些快乐,头回没有强行将它们抹开去。 临水的阔台上已经乌泱泱全是人。 他们过不去,干脆站在街边等,反而离正安门近,依稀能望见明光台。 明光台上灯火灿,自有许多宫人侍卫伺候护驾。竞庭歌眯眼看了会儿,“好像没见纪晚苓?” 上官宴随她视线眺,“那小子不会不带她,多半她自己不来,或要迟来。” 这般答,蓦然扫到了温抒的脸,人群中一里外正仰头看天,烟火下坠,余芒落进她眼里。 “仿雪吧。”纪齐并淳风与整只队伍立马宫墙下,也望夜空静候,“最初那波不就有一种?落雪似的。珮夫人喜育龙嗣,造办司讨君上的好,必拿雪做文章。” 这般道,回脸向淳风, “还是仿星又仿雪?” 淳风没继续看天,扭着脖子正朝宫阙间至高处挥手。 他挑眉再望明光台,有人回挥,自不是君上,珮夫人? “怕谁不知道公主今夜当值么?”顾星朗看着阮雪音奋力摇绢子的背影,好气又好笑,“回来坐好,将为母亲的人,像什么样?” 【1】179一夜看尽梅周花(下) 【2】361东归 第六百四十章 盛世烟火(下) 今非昔比,却到底还是阮雪音。周遭宫人护卫无数,顾星朗这般招呼,她不敢忘形,被云玺小心搀了坐回他身侧,余光瞥身后空荡荡曲阶, “瑜夫人还不来?” 习惯了重要场合不止她一个,真只她自己一个,莫名有些慌,倒不是怕,更像—— 传统终破的刹那惘然,站在昭昭日月万千臣民前的一点薄脆。 薄脆是暂时的,甚至也是刹那的,她知道该做的是适应,培育新的习惯,就像孕育腹中那颗芽,或者庭院中的一朵花。 “她说昨夜刚回,连日奔波疲惫不堪,人也有些染风寒,不好过来传病气给孩子。”顾星朗将掌中茶盏盏中茶吹起涟漪,终嫌烫,让涤砚换凉的来, “下午我去瞧过了,脸色是差,人也瘦了一圈。她没这般出过门,再兼劳心,是太辛苦了。” 顾星朗所谓劳心自是指各城女课事宜,纪晚苓此行公务;阮雪音却觉得她该不是为这个生病。 该来的已经齐聚霁都,说明麓州那头暗战达到了顾星朗预期,否则他不会如此刻般—— 浅蹙眉只为纪晚苓风寒,寻常关心,全不见运筹思虑。 “也没见你,招呼几位王爷上明光台赏烟火。”她不知今晚有没有戏,只作闲话。 “明光台虽高,却非赏烟火的最佳处。这东西与奔星不同,更低,更大,站在地面仰看锋芒炸开又坠落,比较壮观,我验证过。” 阮雪音遥望东侧那片水域,青砖砌的阔台上人声鼎沸。“就是那里?” 顾星朗点头。“都说那里最好,我们打小无缘见识,每年此时,不过奉父君母后的旨相伴共赏在这里。只一年,” 便是纪晚苓被赐雀翎华裳那年,他十二岁,顾淳月十五,破天荒得了恩准出宫。 就是七月十四,这样的夏夜,他跟着去了才知是长姐的约会,同样不识抬举锃亮在纪平身边的还有纪晚苓。 就在那阔台上。顾淳月与纪平皆着常服,只如寻常人家的公子小姐,将挨未挨,看水看灯看烟火。他和纪晚苓把着阑干踩在镂花的空格间,不时探头瞧一眼,两人都莫名紧张,又窃喜。 后来他们又伴过几次兄姐的约会,都不如那次印象深刻。那夜烟火便如回不去的少年梦,镜花水月般的,荡漾又模糊。 他停在这句“只一年”,阮雪音知是些没法明言的往日心绪,自己也有,并不追问, “也好。看来是都往那绝佳处去了。” 顾淳月和纪平在车里。 车停在窄巷口一侧,距阔台三里,掀窗帘望天的视野不如水边台上,差得倒也不多。 “想去可以去的。我遣了福伯一家阑干边占位。” 顾淳月笑摇头,“年纪大了,怕吵闹,车里看就很好。” 纪平细察片刻她银盘样的脸、明月般的眼,颊侧不如十几岁时鼓胀,肌肤依旧如凝脂,泛起比少时更柔润的光。“却未见容色改。可知岁月从不败美人。” 淳月笑意更浓,伸手平整他襟口,又摸一摸其上柏枝,确认针线密匝无有不妥,“可知岁月也不曾磨损小纪大人这张嘴,还如昔年,抹蜜只作无心。” 她这般说,食指轻点他的嘴,便在缠磨将起之瞬听见有人叩车窗。 谁胆大包天敢叩相府车窗?不认得就更不敢叩,叩了也会立时为家仆拦阻。 看来是位高的熟人。 顾淳月稍后靠,纪平掀起窗帘一角,果见宁王摇着白扇笑晏晏。 纪平忙见礼,淳月探头笑:“除你也没别人了。可是寻摸了好位置?” “俗气!都说那阔台临水处最好,我曾去,不过尔尔。”他未称臣弟,自因身处闹市,“倒是烛楼之上小露台,高低正宜,人又少,才是赏烟花的好地方!长姐要不要随我一起?” 他们出门时纪宸还在睡觉,怕错过今夜最后一场烟火只得先行,但约定了,待孩子醒,送来此处同沐节庆。 顾淳月看一眼纪平。 “你先去。”纪平道,“接了宸儿我来寻你们。” 烛楼是间酒楼,又迥异于寻常酒楼,每层极小只够摆四张桌,每桌间相互看不到,隔着花里胡哨屏风,共三层,第三层有个小露台,便是顾星延口中绝佳之所在。 此楼以烛命名,因蜿蜒向上的曲阶边墙壁上尽是烛台,拾级而上,如坠暖光浮梦。顾淳月不是第一回 随顾星延来,仿佛第五回还是第六回,仍觉惊艳,上得曲阶整个人连脚步带心绪都慢下来。 顾星延了然,随之慢,隔着四五级走在后面。终至三层,空无一人,两人极谙熟往露台,不远处人头还在攒动,夜空沉寂,静备最后一波哗然。 “这些个风雅处,只你晓得。”淳月很觉知足,每年随这弟弟上来一回,卸半柱香最多一炷香时间的长公主行头,又能支撑好几年。 “想晓得都能晓得,你们不探天地宽罢了。咱们这个家啊,长姐带头自缚。” 也只这种时候淳月不斥他胡诌,“皇室本为茧,不自缚难化蝶,你不也为着家族基业与四弟在呼蓝湖家宴上进言?今日又为何故?” 无事不会请她同登烛楼,有时是正事,有时是闲事,一向如此。 “瑜夫人在麓州时传信臣弟,若君上责相府,请臣弟帮劝。” 顾淳月意外转头,“晚苓传信给你?” “臣弟也意外。或因不久前在海边奏了三哥昔年曾学的《凤求凰》。” 此事顾淳月最近才听闻,并不知顾星磊一段缘由,此刻亦没功夫细问。“君上为何责相府?” “说是因温先生对上官家赴祁颇多质疑,书信给了纪相;而瑜夫人认为麓州情形远不似看起来明朗,怕纪相御前多话,惹君上不快。” 麓州近来事端确叫人摸不着头脑,而她相信纪晚苓的观感和为此书信的郑重。 又能是怎样的不明朗? 底下人潮像是倏然间止了涌动。 两人都受此骤临的感召,回脸去瞧。 立高处,看得也更清,水中小岛上分明有人,像是拥王并侧妃。 临水阔台阑干最北角乍看不出,其实被围了,中间两大一小,该是信王夫妇并世子。 明光台如月宫,这般看仍是高,须仰望,一双人。 宫墙下一匹黑马眼熟,淳月眯望半晌,“那是纪齐?” 顾星延却被照夜玉狮子绊住了目光,“旁边是淳风吧。她竟出来巡城了。” 烟花破空,几乎是在所有人都认为要再等一瞬的一瞬。 莹白的光炸开,初如奔星,方向同一;渐渐坠落,夏夜飞雪。那白色烟火太透彻而不似烟火,耀得满城清冷,叫人想起前年冬夜听雪灯。 “我说什么来着。”纪齐得意哼,“造办司拍马的功夫炉火纯青。” 顾淳风展眸望许久,想及点灯第二日的上午在御花园爬树,是棵白千层。又及去冬槐府陪沈疾值夜,整晚落雪。 半晌无人应,纪齐复转头,却见她又扭脖子在眺明光台,只没挥手。 他紧接着意识到她在看谁,也扭脖子眺。沈疾自然在,天知道有没有看下来。 他看下来了。 距离远,其实无解,但顾淳风就是知道。这场告别最叫她难受的,始终是沈疾分明看下来了,却选择了后退。 “听闻天长节前夜共赏烟火的人,此生不离分。我若是你,就不回去了。”十里外人群喧嚣处,上官宴也在述进退之题。 竞庭歌被他圈得舒服,无论真伪,不想动心脑,“好。” “不回去,许多事也不用再继续。孩子无论男女,单名一个岩吧,算交待。” 岩同颜。 也从“山”。 竞庭歌被天上人间的烟火炸昏了脑,兼周遭鼎沸,只能想到这么多。“好。” 阮雪音直到最后都不知竞庭歌一生中有过这样的时刻。眼前盛世光景,她轻问顾星朗: “你的意思?” “我说前年点灯没看到,遗憾至今。” 难怪。她望着漫天星或雪的光影笑。 “隐秘再如何被传承,始终是隐秘。”他觉满意,想着重赏造办司,“还是这样好。” 第六百四十一章 生辰吉乐 景弘八年七月十五,霁都艳阳天。 顾星朗在晨曦中醒来,盯着帐顶很自然过了一遍今日章程,然后将算得到的所有状况并相应准备盘点了,不过几瞬,脑内清明,便要唤涤砚。 然后他觉得帐顶花色不对,没有龙纹,也非锦缎的白。 许多个天长节清晨他都在挽澜殿中醒,今日记忆乱完全是习惯使然。然后他反应昨夜本要回挽澜殿歇,为着第二日早起准备方便、出门脚程也少,是阮雪音不依,非要子时对他说生辰吉乐,好一顿撒娇方留了他在折雪殿。 未入子时她自己先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却强撑,脑袋耷拉了又支起。他看得心疼,两次骗她时辰已到,“说了睡吧”,阮雪音不上当,昏沉沉听更漏,终确定无误,抱过他脸吧唧一大口亲, “生辰吉乐,顾星朗。” 便扭过头睡了,手还环在他脖子上。 他咧嘴笑,往身侧摸,竟摸不到。转去看,不见人影,手下褥子亦无余热,像是起了许久。 “哥哥。” 然后他听见她声从帐缝间传进来,软软娇娇。回头看,缝隙变宽,素手之后是她的脸,晨曦里净白而透,“起吧,别误了时辰。” 从奉水漱口擦脸到更衣束冠拾掇,阮雪音一人完成全部事项。 顾星朗含笑任她摆弄,她亦含笑,眉眼却专注,不容分毫差错。 镜前检视,郎艳独绝。两人晨间格外清透的面庞同映在镜中,痴痴笑,七八分都是傻气。 “待会儿见臣工不能这么笑了。”她道,“不对,出寝殿门便不能这么笑了。” “知道了。”顾星朗继续傻笑,借着镜中影像捏她的脸。 阮雪音也借镜像捏他的,两人都不转头,看着镜子里的对方嬉闹,直到涤砚叩门催,方拧作一团且笑且停。 “生辰吉乐。顾星朗往后的每一日,都是比今日更好的一日。”睫毛如扇相互缠,她轻声念白如诉某种古老的咒语。 “今日就够好了。我不贪,但求岁岁今朝。” 但求岁岁今朝。阮雪音觉得对,重帮他理平闹皱了的衣襟,推人出门。“午间我会煮一碗生辰面,让云玺趁热送过来,你记得要吃。” 曦光漫皇城。 苍梧一年三百多日,三百日是艳阳天,竞庭歌久不在南国度夏,此番赴祁方记起这种柔和如薄纱的夏日晨光。 她睁眼,自觉二十二年来没睡过这样的好觉,旋即反应不该睡好觉,有些惊慌便去摸肚子。 好好隆在那里,不安生了两个多月的娃娃竟也有这一夜乖顺。 上官宴已经收拾妥当,正立镜前做最后休整。 竞庭歌下床过去也立镜前,看着自己微微浮肿的脸觉得滑稽,待上官宴转过身,破天荒帮他捋了捋额角的发。 上午是臣工朝贺献礼,他们这些无官职的世家主排最后,却也须在规定时辰前入宫门。夜宴循例自酉时始,循例该只皇亲,然今年大赦,麓州温家和上官家、颖城檀家、鹤州、临金、梅周等大城中大族家主也都将赴宴饮。 “这么些人,桌案怕要摆出殿门吧。”竞庭歌道。 “今年设在鸣銮殿。那地方大,摆得下。” 鸣銮殿是早朝地,大祁君臣议政的最高一等所在。“我去过,明肃巍峨,不适合生辰宴,适合收拾人。” 上官宴垂眸看她,“也适合给人机会,还适合下立后的诏书。他动手太早了,也太快,他们都不够实力更不够动机与契机出手。他们若还有几分爱家护国之心,也会受此敲打,不会受你挑唆。同样,他这般运筹一等两三个月,为的是不战屈兵,不为杀人,更不为引内乱。” 竞庭歌笑盈盈看他,“你觉得这些我想不到?” “我若是你,今夜就不去了。” “我是你的如夫人,我不去,你没有女眷相伴。她也在等我。” 上官宴自然知她说的谁,“你指望她保你。她未必保得住。” “你又怎知他们会打我的主意?” 晨光在屋内行走,极细的尘如羽旋转。“昨晚的话,看来都白说了。” 有脚步声近,两人噤声。温据话音很快传入: “叔父与我这便出发,大公子要否同行?” 上官宴应“好”,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小半柱香之后,竞庭歌叩开了温抒的门。 盛夏昼长,申时仍似正午。 温抒坐立难安大半日,不闻异动更没收到坏消息,好容易捱到时辰,驿馆中人来请赴夜宴。 从驿馆动身的女眷个个盛装,上马车时她再次见到竞庭歌,已经无法继续拿看村妇的眼光看她。 但竞庭歌仍如村妇,顶着张平平无奇的脸,装扮比谁都俗艳,将临盆的肚子更显笨重,踩着踏板步步沉。 车马浩荡上了环城道。因是往鸣銮殿,只能走正安门,半个时辰后女眷们在西侧宫墙角先后下车,按序列成队入宫。 夜宴竟不是设在鸣銮殿内。 殿外。 殿门前,长阶头,小片空地上三张案,正中那张乌木鎏金,龙纹镌刻栩栩如生;左右两案与龙案等距,用色布置完全相同。 往下是几十级白玉阶,洁净如新,最后一阶外侧出现了第四、第五案,各在左右。然后近百张长案依次相对往下排,在偌大的空地上朝着正安门无尽延伸。 女眷们中不少是头回入宫,除竞庭歌外更都头回走正安门。 宫人请停步,众人忙停,大气不敢出;少顷但见家中老爷或父亲陆续入席,又有宫婢成排一个个来引。 上官宴的席位不前不后,左右皆是不沾边的大族长辈。竞庭歌随婢子过去,艰难坐下,咋唬唬向两侧长者问了安,旋即挽上自家老爷,很粘人似的: “如常?” 声更低,远观只如亲热耳语,叫人多嫌此妇上不得台面。 “嗯。”上官宴难得正经,端坐如换了个人。 “给你紧张的。我又不会死。”竞庭歌低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休再胡说了。” 便闻动静又起,是宗室们入席,几位亲王携家眷最后至,坐在最前。 日光始柔,浅金转浓,过宫墙打在阔大桌案间平地上,一道一道的影。 场间复寂,别样庄严,终闻台阶上高报圣驾至,玉白的顾星朗携翠色的纪晚苓和湖色的阮雪音出现在高处,如一片远天携了青山与长水。 乌泱泱人头起,山呼万岁震得宫墙内回响不绝。 顾星朗道平身,说了珮夫人有喜方行大赦的缘故,又言诸位远来朝贺辛苦,不必拘礼,只管尽兴。 乐舞随之至,较昔年颇显得少壮丽而多精巧。舞姬们衣色亦不如从前艳丽,黄绿红紫皆蒙着层烟色,平添雅致。 瑜夫人自六月便巡三城主持女课,前日方归,人人确定今年天长节夜宴乃珮夫人手笔。 在外为长官,在内掌后庭,论权势,阮雪音已经越过了此世代历任皇后。 却不见她脸上半分据势之色。 远隔长阶,这样便结论未免草率。但相比纪晚苓春和景明,湖色的阮雪音确如一汪雾状的深潭。 唯那双眼格外清,越长阶于人头觥筹中遍寻上官宴的脸。 好半晌方看见,却是先看见的他旁侧妇人。坐着已见肚腹耸,裙袍花俏至极,正是竞庭歌素日厌烦的配色样式。 真来了。 真敢来。 第六百四十二章 虹彩 接连两轮恭祝毕,酒过三巡,乐舞纷纷。 时辰随日色走,便在晚霞弥天际的一日最妙时,有妙龄美人斜抱柳琴翩然至。 从纪晚苓、顾淳风到上官宴,认识者全都心内咯噔,面上不显,独竞庭歌“呦”了一声。 上官宴余光斜她:究竟是不是干大事的人。 竞庭歌回斜他又斜殿门前龙案后那位:我不是,人家才是,瞧这一颗颗子排得顺溜,一场天长节,筵席尽其用。 谁成想苏晚晚竟是个人物?上官宴也感慨。昔年走了眼,只道是那小子所招万千桃花中的一朵。 而竞庭歌未料及这出,心道上次最欢楼献舞是文绮的把戏,这次祁宫内献琴,总该是顾星朗的布置? 阮雪音。她旋即反应。文绮的脉络毕竟攥在那丫头手里。 所以今夜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苏晚晚一身幻彩,七色丝线串在雨过天青的轻裙间,犹虹傍身。那把柳琴被她细白的两腕上下把着,更显古拙,以至于琴音亦比寻常柳琴要浑厚,高亮细硬中隐闻钟磬般回响。 “什么曲目?”竞庭歌为上官宴斟酒,斜着大肚半歪进他怀里。 阮雪音右眼苏晚晚左眼竞庭歌,见状强忍住没蹙眉:颠来倒去也不怕突然生了! “没听过。”上官宴据实答,也道怪哉,素难有他没听过的曲子,而此曲不合寻常音律走势,也不动听,就像—— 原本不是乐曲,被按照某种对应的规律写成了谱,强行奏出来。 宁王擅琴,也作此感。 而顾星朗知道苏晚晚在从节气谱曲,只不知是否此刻所奏,想与阮雪音换眼神,看了一眼又一眼,对方始终不应。【1】 果然竞庭歌一来就谁都不在眼里了。 涤砚乖觉,自顾星朗看第一眼便留了心,到第三眼时确定刻不容缓,便朝云玺丢眼色。 云玺忙至阮雪音身侧蹲下,换着碗盏低声:“夫人,君上找。” 阮雪音方收视线,转向顾星朗却不见他看过来,稍思忖,干脆过去跪坐他身侧,“怎么?” 一君二夫人的局面本就叫天下瞩目,今日女眷多,又大都没入过宫,自筵席始便有大片余光贯注在白玉阶尽头三案间。 终见动作,果然是珮夫人,果然会邀宠更会恃宠,想去君上身边无论时间场合。 “名声不要了?”顾星朗没想叫她过来,故才费力换眼神。 “已经不好了,过不过来都有人骂。”且这种事原本平常,是后宫如今只余两位而她力压纪晚苓,才让随便一个动作都显得深意。 还有一层没法说。便是他今晚分明有筹谋,而她焦虑竞庭歌,也就对他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重视。“君上找”三个字,足叫她行动。 顾星朗想想也是,啜一口新酿的荷花蕊,不紧不慢道:“早知她要弹这个,便该找高人来听玄机。” 他这般说,微笑观台阶下虹彩般美人,姿态闲雅只如与阮雪音论酒乐。 “原本定的不是这个。”阮雪音稍看案上菜色,伸手夹一筷子莲房鱼包至他碟中,只作为君上添下酒菜,“我还在想,她若规矩,反而不好办;如今曲子新奇,待会儿你大可可可行家。” 顾星朗正要接“说的就是可惜没请行家”,旋即反应,捏她脸颊。 阮雪音下意识便侧开脸躲,低道:“我名声不要了?” 顾星朗停手,“刚自己说不要了。” 虽进退有节,到底被台阶下不断飘忽上来的余光瞧见了。浩瀚筵席间谈笑声比方才大了些,又因人多仍只闻嗡嗡。顾星朗以为听漏了精彩处,回身可涤砚。 “回君上,微臣不通音律,听不来精彩与否。”那神情却分明是:您二位当众亲昵还想下面人不议论?! 确无精彩处,竞庭歌与上官宴都是行家,越听越沉闷,连华衣的美人都没能提起二人精神。精神一涣散,眼耳便流窜,错过了台阶上戏码,正赶上听舌根。 其实听不清,都是分寸人,压声不足为邻桌闻。但竞庭歌识得那些表情,跟住了那些余光,也便顺着往上瞧,正见阮雪音跪坐在顾星朗身旁,有说有笑。 “都以为在打情骂俏,实则不知正筹算什么坏事呢。”她一勺勺吃面前的茉莉蜜碗,声也含糊,又忖什么事夜里睡觉不商量好,要当场再议? 上官宴的涣散越过苏晚晚去了对面席位,沿一张张长案往白玉阶方向,至温据脸上骤停,然后看到了更前一席温斐旁边的温抒。 那夜她说要请赐婚。 他自可讲得很明白。 而昨夜温家人做客相国府,半个霁都皆知。 此刻纪桓就坐在温斐往上再数四席处,肃然地,连进食饮酒都有种案前执笔的气度。上官宴望过去时他正提酒盏,似有所感,看过来,就着手中杯点头遥致意。 竞庭歌一开始便知纪桓坐何处,本还在疑纪晚苓有否告密,这般见他动作,再无困惑,冷眼观两人隔空往来,桌案下踩一脚上官宴。 “我敬岳丈关你何事?”上官宴吃痛,勉强笑饮下酒回头怒目。 “有本事你再大点儿声。”竞庭歌冷笑,“本该苏晚晚开的局立马就能到我头上。” 斜阳晚照,云霞渐燃将天际烧出最后的红。柳琴声郁郁而行没完没了,终惹得龙颜不悦: “她说这谱子写了数年,至今没完成,是打算弹到地老天荒?” 阮雪音不急,静看霞光落在美人裙裾上,虹彩如云砌,“她说只弹给你听,看来是机会难寻,不舍得停。”这般接,心下微动, “还是须弹给你我以外的人听?所以要奏足,太短了没用。” 除拥王侧妃她想不到别人。而侧妃自来了,就坐在白玉阶前年轻的拥王身边,全程娇笑斟酒添菜。 偌大的空地上两排坐席笔直伸向正安门。 都是王公世家,被夕晖切割成一团又一团珠光宝气,围了正中独坐拨琴的少女,正显她孤立,楚楚动人。 她神色眉眼亦楚楚,初时盯着地面光影,然后上移,似望远天。只就在近旁的阮雪音与涤砚确定,她是在看顾星朗。 顾星朗自然收到了,也越重重玉阶看她,半晌轻可:“这裙子你选的?” 阮雪音正为美色所迷,半晌方听见,“嗯。好看吧。” 苏晚晚奏柳琴是她定的。作为夜宴上唯一独奏,自要从扮相到技艺都冠祁宫,方对得起大国气象、她的手笔。 顾星朗点头,站起来,步步下阶梯,惹满场归寂。 他玉白锦衣不沾尘,带着笑,携落日清风走到苏晚晚跟前。 后者自停奏,便要起身礼。 他向她伸出手。 【1】612苏门秘辛 第六百四十三章 悬赏 君王于筵席之上离座下玉阶,亲走到一名乐伎跟前伸手,可说是某种非常明确的指向。 众人皆有些惊,不信为珮夫人弃置后宫的今上会突然为乐伎所迷。 而更多人于下一刻反应: 这夜宴歌舞不是珮夫人排的?怎会将如此国色盛装送到御前? 上官宴今日本持重过头,观此景顿有些找回素日兴致,稍斜倾对竞庭歌附耳:“心太大。” 竞庭歌知是说阮雪音。“她就这么个人。”笃定自己的东西别人抢不走,抢得走的就不是她的—— 自信,还是通透,又或冷淡、疏离、宠辱不惊,分别或加起来都不能准确描摹这种状态。 总之她竞庭歌很喜欢。 顾星朗伸手,苏晚晚错愕。下一瞬她犹豫着抬手轻触上对方掌心,整个人肉眼可见颤了颤。 “叫什么名字?”他和煦问,显得极温柔。 两侧长案间女眷们都不自觉屏呼吸。 “回君上,”苏晚晚起身,垂眸,“奴婢小挽。” 顾星朗眉心微动,回身看一眼纪晚苓,笑道:“同瑜夫人闺名撞了音。虽无明文规定,宫中当差还是谨慎些,回头改一个。” “是。” “既无明文规定,臣妾不介意。”纪晚苓亦笑,问苏晚晚,“是哪个字?” “回瑜夫人,挽留的挽。” 竞庭歌靠近上官宴低笑:“我以为她要答挽歌的挽。” “天长节这么答,脑袋不想要了。” “挽留的挽。啧啧,玲珑之人啊。” 便听纪晚苓道:“小挽姑娘这是在求君恩呢。” 苏晚晚当即跪,“奴婢不敢!” 人跪下,手也便撒了开。顾星朗一笑,回身上玉阶,颀长身形混入夕晖中道道光影,叫其后满场女眷感叹背影也这般好看。 “这柳琴从前听得少,今日长奏实在头回,虽觉新鲜,到底赏得困难。”他步步行,慢而雅,背对众人,声极清明,“本想直接问小挽奏的何曲,有何寓意,但,” 只剩最后几步,他姑且停了话走完,重坐回案前方继续: “年年夜宴赏歌舞,太没意思。今年人多,举国才俊济济一堂,玩儿起来才热闹。” 整个青川都知顾星朗爱“玩儿”,多褒少贬,意指他运筹帷幄。而当面听他这样讲,莫说众多世家主头一回,便是在朝为官的纪家、柴家都觉讶异,从始至终便聆训之姿的温家更觉惶惶。 一时纪晚苓也警醒起来,不敢再接话。 宁王素擅乐舞,近来鹤州海岸奏琴亦被传到了霁都,实是接话的上佳人选。“难得君上雅兴,”便听他道,“如何玩儿法?” 顾星朗兴致勃勃,展眸望全场,“方才小挽所奏,可有人知是何曲目?朕平日少听曲,孤陋寡闻,若有高手识得,无妨回话。”这般说,一笑如远天云霁, “答对有赏。” 御宴自不能冷场,偏大族们囿于各自缘故不敢开口,宗室们为顾星朗今日反常所慑,也多观望,眼见纪晚苓亦撂了撑场的挑子,阮雪音待要开口。 蓦然听淳风声起: “什么曲目了不得?要悬赏叫我大祁俊才们来猜。七哥你都不知?” 天长节夜宴历来是家宴,今日虽人多而显隆重,到底未改其质,淳风这般称呼,不算不妥。 宁王扇子一开摇且笑,“确实不知。” “素闻上官公子游击青川,定见多识广。”淳风久坐疲累,撇着嘴理裙摆,随口再问: “也不知道?” 都晓得上官宴在场,只许多人不认识,闻言便张望等回答,很快听东侧中间席一浅绯锦袍的男子朗声道: “回殿下的话,草民不知。” 游击。竞庭歌暗笑。真能找词儿。 淳风继续伸脖子朝正安门方向浩荡桌案眺,“真没人知道?一个都没?” 夏鸟高飞过晚空。 她回身向顾星朗,“叫九哥失望了,高手们都答不出,遑论其他人。您这赏啊,发不出去。” 顾星朗但笑问苏晚晚:“这曲子可有名目?” 阮雪音余光钉在拥王侧妃身上。 “回君上,”苏晚晚字字答,缓而似怯,“有。” “那么写下来,就交给,”顾星朗逡巡半圈,“给淳风殿下保管,迟些揭晓。” 宫人们依言行动,很快侍奉了苏晚晚写曲目,卷好,交与淳风。又听顾星朗再道: “不知曲名,听音总有所感。今日在场,稍懂些的,都不许赖,作诗写文,题字绘画,各展身手便是。最接近曲名的受赏。” “早知君上要设考题,方才便该仔细研听!”宁王抚掌,“这下要错过大赏了!” “确为大赏。”顾星朗笑起来,“胜出者,朕许他一个心愿。举凡不是要这君位,朕都答应。” 此言莫名敲进了场间许多人的心。 因前两句郑重而诱人,最后一句玩笑而吓人。 以至于好片刻没人。没人敢应更不敢站起,丝竹声并早先谈笑通通在最后的黄昏中将息。 “君上这般玩笑,叫大家以为悬赏也是玩笑。”如此气氛只宠冠祁宫的阮雪音能开口,她笑晏晏。 顾星朗恍然,更和煦而显诚挚,“说许便许,君无戏言。婚丧嫁娶,全在其列。” 婚丧嫁娶四字也很吓人。 却又敲在了场间诸人心上。 便见温据站起来。 然后温抒站起来。 信王坐席间似有响动,却不见人头动,好半晌檀萦起身福: “启禀君上,声儿初习画,会作几句诗,于音律上也略通一些,臣妾有意让他多历练,不知能否——” 顾星朗点头,笑望已随母妃站起的顾嘉声,“小小年纪能与国中俊秀比才,自是天大的好事。光冲不怯之勇,便值得嘉奖。” 皇室与温家这样的望族都有表率,一时席间骚动,陆续有人愿试身手。上官宴略思忖,也起身入赛。 侍奉天长节宴的宫人们何等利落,此期间已是将桌几并文房四宝排好于场间,就在苏晚晚身后,观之二三十套。顾星朗满意,眼见众人离席入场,转而向身侧: “晚苓你画艺卓绝,花鸟工笔可与当世巨匠比肩,不试试?” 纪晚苓是“十全姑娘”,虽不以琴技见长,到底会,也便通音律,没法以“只会画不会听”的说辞推搪。她拿不准顾星朗这会儿点她有没有深意,更没看懂今日走到此刻究竟是何形势。 难以理、以谋论,便只能以情。 她用尽小半生积累蓄足了一个眼神,切切回看他。 顾星朗仿佛点了下头。 是叫她放心? 宁王也在场间,已经坐好。想及海边《凤求凰》和那封夜半传信,纪晚苓脑子全乱了,起身只觉腿脚不听使唤,就着蘅儿搀方走得像样。 “小挽你坐着也无事,继续奏,省得他们说朕没把话放前面,曲毕才出考题。” 阮雪音已坐回自己席位,确定苏晚晚一直没看过拥王侧妃,此时得令,只是抱琴重开始拨。 皇亲贵胄们就着入夜天色并纷纷燃起的灯火提笔,端正而肃,颇具殿试意味。 这柳琴曲当真沉郁。上官宴本打算写诗,坐下方决定画画,蘸了墨要挥袖,全无灵感,干脆就着那音律起伏开始绘山。 太平淡,而致山峦也平;寻常乐曲哪怕有深沉段落譬如《广陵止息》,也是抑了会扬、顿了会挫。 什么鬼谱子? 画得不顺,心便不静,又想起方才竞庭歌耳畔嘀咕: 这七月半本为中元,却因此朝国君生辰成了欢腾盛事。昔年我们在蓬溪山便谈论过,你道老师怎么说? 她说啊,十五月圆,阴阳交会,大祁国此朝天子爷生于此非常之时,必黑白通吃、搅动两界,既为天神,也为罗刹。 过玄的说法上官宴从来不信。他宁认为是惢姬看过曜星幛后的结论。 这般走神,不自觉抬眼望玉阶那头顾星朗的脸。 既为天神也为罗刹。言犹在耳,正发现顾星朗也在看他。 第六百四十四章 开卷 又有何指示? 周遭众人皆埋首耕纸笔,他不好明目张胆与他对视,仍敛下巴半低头,只眸子越眼睑拾级上,交换目光。 顾星朗分明清俊的脸在暮色昏昏与灯火闪动中投下半幅阴翳。 他忽觉得彼时溶溶轩他自称对他八分了解时,顾星朗说“多了”,并非威慑。【1】 两人这般对视,不过三瞬,上官宴复落墨,全神贯注沿音律走向画起来。 第一人交卷时天已半黑,是首短诗: 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2】 顾星朗极不显嘴角微扬,问可有题目,下头答曰“霜降”。 接连又有诗句呈上,分别为: 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清和易晚天。【3】 阳气初惊蛰,韶光大地周。桃花开蜀锦,鹰老化春鸠。时候争催迫,萌芽?矩修。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4】 他有意念出来叫阮雪音听见,后者会意,暗忖苏晚晚这依节气谱的曲竟十分精准,令听者皆有感,纷作霜降、谷雨、惊蛰之词。【5】 她不知她最终将此宏曲命名为何,单以目前出现的答案论,个个接近,都算半胜。 便见温抒起身,恭谨交纸张予涤砚。仿佛不止一张,被顾星朗翻阅起来方显出来是三张。 组诗? 竟都长,顾星朗字字念来,首首如文章。 “春歌,秋歌,冬歌。”他抬眼向温抒,“措辞好,情意好,题目也直接达意。却为何没有夏歌?” “回君上的话,民女不曾在此曲中听出夏意,自不能为凑四时强行歌夏。晚些与淳风殿下手中答案比对,民女这个,便唤三时歌吧。” 苏晚晚说一年年写谱,至今没完成,阮雪音总以为是按顺序来的。 所以是卡在了夏时,干脆先跳过去了? 寂照阁另一道门的关卡偏又是无尽夏。 今日七月半,也在夏,盛夏。 场合不对,她难于拼凑关联推敲逻辑,只能将巧合暂列。而宁王、温据、上官宴并其他世家子弟陆续交卷,场间只剩纪晚苓和信王家的小世子。 前者容色极静,一支湖笔细细绘,远观已知不凡。 后者该是遇到了难题,小眉头深蹙,面前白纸上空无一物。 “九哥这题目于声儿是太难了。”拥王道,“又要品音韵,又要说体悟,偏形式不限,反叫人无从下笔。” 顾星朗正瞧面前长卷,由两名宫人拉开平展夜色中。那神情极难言述,分明在笑,又似啼笑皆非。“你可知老七交的什么?” 拥王一怔,转头看已经归席的宁王,对方正咧嘴摇扇子。 顾星朗示意,两名宫人将长卷转向玉阶下众人,其上字符顿时可辨—— 乐谱?! “君上说诗文字画皆可,乐谱算得字画吧?臣弟无信心能直接命中琴曲名那短短几个字,也不信场间有谁能做到,干脆写谱,反具胜算。” 文字千千万,择其中一字或几字来猜,确实难。所以顾星朗不设形式的限,以内容达意,选最接近的胜。 “七哥这是取巧!”拥王哭笑不得,“是要最接近曲名。谱子如何接近曲名?” 宁王摇扇哈哈,“十一弟你吃了不弹琴的亏!这历来曲谱,曲名在首列,而后便跟着谱;或是曲名在封皮,翻开第一页便为谱。曲名与曲谱,母与子,表与里,谱都不是最接近的,本王想不出还有谁能与曲名更亲!” 实为歪理,语言游戏,却被他说得有板有眼。拥王点头颇惊叹,再向顾星朗,“七哥不仅取巧,还据理力争,看来是有大愿要求九哥的许啊!” 顾星朗但笑,复向拨琴的苏晚晚,“小挽你来看,这谱子写得可对?”又向宁王,“今日喜兴,便受了你的歪理,待会儿若谁的答案都不如你的近,便算你赢。只一点,谱子不得有误。” 宁王收扇大笑,“君上对臣弟太严苛!只听了一遍的曲,还这么长,能从头默到此刻已是大才!总该容得谬误十余处吧?” 苏晚晚被点名,不知该不该上前。顾星朗再次伸手,她方踩着碎步登玉阶,跪坐他身侧。 “好好看。”他声极柔,神色也柔,“哪处写得不对,指给朕瞧。” 苏晚晚羽睫再次颤起来,灯火中如扑扇的蛾。她举目上下,一列列看得极慢,好半晌不伸指头。 “不会一处都没错吧。”小漠坐在淳风邻座,难得开口。 “你七哥奏琴近二十年功。”淳月笑接,“一遍而知谱,准确默下来,不是不可能。” 宁王笑意更盛,似有三分赧,摇扇的手不自觉加快。 夜色落得彻底,灯火全然明锐。苏晚晚看完最后一笔,低头回话: “奴婢未瞧出哪里有误。” 同时纪晚苓和小世子先后收笔,两卷交上来,前者一幅画,后者一个字。 画中一树粉樱,树下雪白,不似土壤;远处层叠黄红晕染,观之秋意,绝非樱花盛开的春;细看方见樱树上还有一只蝉,浓黑的工笔,盎然鸣叫勃勃身姿。 顾星朗只是微笑,示意宫人们举画幅让阶下众人赏。 “春樱绽雪地,远处为秋,蝉鸣为夏。”宁王品评,“瑜夫人此画实与温小姐的三时歌异曲同工,只多了一季。” “何止。”阮雪音开口,“纵观下来,大家所感皆与四时节气相关,”便向顾星朗,“看来是中了。” 顾星朗望小世子那个分明稚气却极尽工整的“年”字,笑问何意。 小世子有些忐忑,垂落两侧的手微曲似要抓衣摆,终忍住了,答道: “此曲,臣侄不觉动听,越听越瞌睡,便如平素念书,只觉时辰走得慢,度日如年。” 故大笔一个“年”字。 顾星朗好笑,“声儿不喜念书?” “回君上,也非不喜,只是要读的太多,常深夜秉烛——” 小小的年纪,再喜欢也给累烦了。 他没说完,顾星朗了然,展眸向信王:“四哥打小就十二分用功,到声儿这里,一脉相承。” 信王忙起,“声儿幼册世子,将来要袭爵,身为顾氏子孙,更当勤勉以为家国。” 顾星朗点头,向阮雪音,“世子尚如此,皇子皇女更懈怠不得。日后从严,你这做娘亲的可不许哭鼻子。” “臣妾不敢。” 盛夏炎,一张答案握在淳风手里早有些汗湿。她坐不住,扬手道: “既都交了卷,这便比对定夺吧?请九哥示下。” 顾星朗一笑,“你将答案拿上来,先展给我们看。” 【1】579华荫 【2】白居易《岁晚》 【3】齐己《谢中上人寄茶》 【4】元稹《咏廿四气诗·惊蛰二月节》 【5】612苏门秘辛 第六百四十五章 点兵 顾淳风近来都高束发着戎装,今日难得为夜宴打扮,倒叫人耳目一新。 裙色比从前浅,发式比从前端,三两朵纯金制的蝶样珠花随拾级的脚步扇翅膀,生动而有高华意。 小漠观她背影,头回觉得满意。 淳月亦微笑,喜忧参半,偏头对纪平道“这丫头是愈发像样了”。 纪齐在邻座,直追那几朵蝶不眨眼,终于某一刻同另一道目光相接,却是玉阶之上龙座近旁的沈疾。 自接在顾淳风头顶,刚对上即撇开,两人都似做贼。 淳风一心一意立定公布答案,纸还没展开先看一眼顾星朗:有你为难的。 读懂淳风眼神不难,顾星朗轻扬嘴角:不怕为难,越难越好。 那纸上两个字。 她先朝顾星朗,待后者点头表示知道了,转身平举面朝正安门。 近玉阶者都能以目力看清。 太远的探身眯眼,依然瞧不见,便听涤砚高声: “小挽姑娘所书曲名,岁岁二字是也。” 场间哗然,自起议论。苏晚晚依旧跪坐龙案旁,纤细身形被半罩在顾星朗颀长的影子里,格外显得柔顺依附。 “这柳琴曲是何人所作?怎满朝的高手琴师都不识,只你知道?”顾星朗依旧温柔,却比方才声大,足叫多数人听见。 苏晚晚半晌没答。 顾星朗第三次伸手,主动握上她手,“别怕,说给朕听。” 这副容颜这般柔情,是个女的都招架不住吧?淳风就在近旁,头回见识顾星朗施这层功力,感叹之余便瞥阮雪音。 阮雪音心思却似半分不在顾星朗身上,仿佛关注苏晚晚,又像聚精会神于长阶下。 以至于淳风眼神飘过来好一会儿她方接住,不明所以,回了一个了然的笑。 真笑得出来。 顾淳风也见怪不怪了,反常必有把戏,见机帮衬便是。但闻苏晚晚开口,犹犹豫豫地: “回君上,此曲乃奴婢随手之作,并非什么沧海遗珠,诸位贵人不识且不喜,实在应该。” 顾星朗颇意外,“所以曲名也是你自拟的?” “是。”她这般答,起身跪拜,“叫君上为拙作动干戈,还劳贵人们题诗作画,奴婢不才,知道错了,请君上责罚。” “知道难听还在天长节上奏,还奏这么久,故意的吧?为了引君上注意,得封赏入后宫?”淳风如今也学着了,没事先招呼她,又点了她参与,便是要她临场发挥,而她身经数战已经很会演自己。 “奴婢不敢!” “不敢也弹了!我说——” “是本宫要小挽姑娘择一首鲜有人知的曲目筵席上献艺,图个新意。她也不过奉命行事。”阮雪音道,“且拿出自己的心血,虽不尽如人意,到底大才,亦是大诚。君上您说是吗?” 顾星朗不转头,微笑算应,依旧看着苏晚晚,很有些喜欢的意思。 顾淳风撇嘴一声咳,“既如此,继续咯?这一张张卷,谁拿魁首,九哥钦定吧?”便扬脸望阶下众人, “诸位可都把愿望想好了,指不定大运一砸,泼天的圣恩便到了自己头上。”这般说,还觉不过瘾,复向顾星朗, “君无戏言,除了君位什么都许,九哥您说的啊!我们都记着呢!” 是该这么演吧。顾淳风且说且瞧兄嫂神情,放下心来。 顾星朗终停了观美人,坐正,示意将各卷展开一一再审,看了许久似为难,蹙眉道: “四时节气,乃至于声儿的‘年’字,其实都堪与岁岁挂钩。不好定夺啊。纪相,” 纪桓应声起。 “你是朕的老师,学识冠大祁,这裁定之职,合该你当。” “涉君恩,岂容臣指输赢。”纪桓颔首恭沉,“这般大赏,以臣私心,说不得便定给瑜夫人了。” 难得听纪桓玩笑,该也因天长节融融气氛,众人皆笑,十分和煦。 “要你裁定,你便定给了瑜夫人,朕也不能说什么。”顾星朗亦笑,“晚苓你有何心愿求许么?” 纪晚苓深觉顾星朗已非昔日少年郎。这场渐行渐远搁浅的不止是旧情,还有她对他的把握。 她开始把握不住他了。“臣妾所求,”却不能出纰漏,“郎君千岁,妾身常健,岁岁长相见。” 他以为她会言家国康泰。 却是这首《春日宴》。 阮雪音莫名觉得此答为暗语,该是他二人旧年默契,纪晚苓拿不准顾星朗要做什么,又多半在麓州受了惊吓,临阵敲往昔的钟,提醒对方无论如何手下留情。 顾星朗但笑,“这个已经实现了,不算。”又向纪桓,“相国你看,定给瑜夫人,她这点愿景不够朕大赏大赦的。罢了——”他长声后仰,眯眼望阶下两排无尽筵席,目光及处,人人敛首, “以学识论,当世堪与纪相比肩的,麓州温先生。恰逢今日在席,先生与相国一同定夺吧。” 温斐自谦让,顾星朗再请。让不得,他出席位御前观卷。 纪桓和温斐都下了场,怕是要将杀鸡儆猴的猴子们全发落来评卷才算阵势成吧。竞庭歌津津有味,暗忖顾星朗弈棋是好看,加之阮雪音灵光,恐怕就要帮忙了。 果听阮雪音道:“既是大儒们商议着定夺,两位难显公允,臣妾浅见,不若请场间有识之士都来品评,共下结论。” 参与诗画的都是小辈,有资格品评的便只能是长辈。没人起身,顾星朗一副游戏之态随意笑点: “柴将军你为武将,于诗画见地上必与文士们不同,无妨来判。” 紧接着再点薛战的伯父、檀萦的父亲、举国望族们此代当家人,七成列御前。 “不急,众卿慢慢看,细细赏。”苏晚晚在侧自要侍奉,顾星朗就着她手啜美酒,“然后各陈自己认为胜出者,提名最多的赢今日大赏。” 夜色如墨,商星在西,东有南斗,旁侧一条浩瀚光带正是天河。因不踏实今日夜宴,阮雪音昨夜下过功夫,事缓则圆,险中求夷。 便见温斐巡完诸卷,长身拜: “启禀君上,草民已有判断。” 第六百四十六章 许愿 他禀这句时正立最边缘左一卷前。 与其他清楚表四时节气的诗作画作或宁王的乐谱、小世子的大字都不同,那是一幅泼墨山水图。 如云游走的黑白,瞧不出哪是山哪是水,仿佛枝叶的线条也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都有,叫人错以为天地倒序,或者镜像相颠。 上官宴的。人人咏时节绘四季,乐谱和大字已算牵强,他这卷就完全不沾边,故自上交到排阅都不受重视。 “温先生见地,果然与众不同。”顾星朗悠悠闲闲,偏兴致极高,清亮的眸映出灯火光明色。 温斐再拜,“小挽姑娘所创柳琴曲,平而似寡淡,沉而如深水,时节流转皆藏在起伏极小的弦阶中,全靠音韵达意。小小年纪能成此律,了不起;能从此律中听出节气光阴的年轻人们,也了不起。” 阮雪音也来兴致,终于完全确定顾星朗不止在推朝局暗涌—— 他就着苏晚晚的曲在集大祁最强的智猜寂照阁的谜。未必能解,至少能获取些方向。显然上交的答案足以表年轻一代于此曲的观感,而评卷人们,这些前辈的意见,更加值得听。 “先生既同意时节之论,小挽又确将此曲命名岁岁,怎么看,都不该这泼墨山水图胜出啊。”顾星朗继续饮酒,笑晏晏。 “四时节气,所言都是光阴轮转、昼夜更替。”温斐答,“以草民愚见,春夏秋冬二十四节都为表,究其里,”他复望眼前画作, “不过昼夜黑白,天地混沌,时间本身耳。上官公子这幅看似山水的答卷,实与岁岁二字最合。” 顾星朗柔声问晚晚,“你以为如何?” 苏晚晚低头更甚,“温先生学富五车,自然在理。” “那判上官宴赢咯?” “君上——” “你是作曲的人,你说谁赢,便算谁赢。” “奴婢不敢。” 顾星朗不再追,展眸向阶前,“是朕着急了。继续说,待众卿陈词毕,再行比较决断。” 纪桓言温抒的三时歌最恰。 柴瞻指了纪晚苓的四季画。 檀敞,檀萦的父亲,认为宁王听音即谱最为实在,既以琴曲论输赢,诗画皆旁门。 薛尤,薛战的伯父,认为小世子的“年”与曲名的“岁”几乎同义,真按考题走,最接近的非世子之答莫属。 众人所指各异,一时难分高下。顾星朗第四次拉了苏晚晚的柔荑再问,后者颊泛霞彩,好半晌踟蹰方道“三时歌”其实准确,盖因此曲未完成,本就差了一季。 “所以小挽判温小姐胜。”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顾星朗已向温抒,“君无戏言。温小姐有何心愿,但说无妨。” 局面突然走快,以至于此问更像突袭。 上官宴真觉温抒看了自己一眼。 不是吧。那小子再三强调大赏大赦,其意分明落在“赦”上,便是给机会伏罪求宽赦,当然照办!傻女人这种关头总不至于求婚事? 这般反应,便怕对方脱口请赐婚,朗声道: “君上偏颇,草民不服!” 场间明确知道顾星朗与上官宴旧谊的只有阮雪音、沈疾和涤砚。 大概知道顾星朗麓州谋局而上官宴冲锋陷阵的也不过信王家、温氏,最多再加纪和檀。 于大多数人而言,此一声更像不知死活的叫唤—— 苟活的罪臣,还敢御前讨价。 而顾星朗一如既往和气,闻言只稍露讶色,“何处偏颇,哪里不服?” 上官宴理袖摆抚衣袍,十分郑重地,步步至正中一拜:“若小挽姑娘点谁就是谁,何必劳动相国、柴将军、温先生等一众长辈来评?既评了,便得作数。温先生方才分明说,草民答得最好。” 顾星朗摇头笑,“各有所指,实难定夺——” “那就都是赢家。” 大殿之前筵席之上敢抢白君主的,上官宴是第一人。 底下坐席间起骚动,有人轻喝“放肆”,终碍着圣驾没逾矩。 顾星朗嘴角笑意渐逝,容色仍平和,“上官公子这般力争,看来有宏愿要求。” 温氏若想好了述罪状、求宽赦,方才便是绝佳之机。阮雪音不动声色逡三方状态,默复盘。显然顾星朗给的也是这个机会,而上官宴今日所行一切,都该为襄助此事。 所谓以儆效尤。 也谓不战屈兵。 那么此刻这声打断,是担心温抒讲别的? 她全不知万顷书院蒲公英,也就想不到别的。而上官宴确实怕温抒浪费机会,也怕嫁娶,更要尽力完成顾星朗的希冀、防止温氏浪费机会。 所以他拦了这一下,却没想好怎么往下推。 顾星朗的回应该是在指引他。 宏愿。 除了家族复兴他想不出其他宏愿。而顾星朗要的绝对不是这个。 一石数鸟,那小子瞄准的鸟儿此刻已经都在网中了。 还有一只。他蓦然醒转,明白过来早先作画时灯火中他脸上的阴翳。 是要这个吧。 所谓万全策。 阮雪音只觉得上官宴看了自己一眼。 尚未确定,但见对方再拜,声音瓮在夏夜晚风里: “草民确怀宏愿,非君上大赏之言当前不敢禀明。” 顾星朗饶有兴味,“说来听听。” 上官宴躬着身,“臣请,求娶相府三小姐。” 所有人都没在第一时间听懂他说的谁。 然后纪桓身势动了动。 阮雪音盯上官宴半瞬又去瞧顾星朗。 筵席间有人剧咳,仿佛呛了水,正是上官宴那位大肚的如夫人。人人投去同情的一瞥。 顾星朗笑起来。“确是宏愿。此事,”他伸手转案上空盏,“还得问相国意思。” “君上有言在先,但凡不是要君位,婚丧嫁娶皆许。”上官宴维持着拜姿。 “君上有言在先,胜出者皆许,上官公子还没胜吧?”阶下有人起,声昂扬,却是纪齐。 顾淳风觉得此人彻底没救了,板上钉钉的亲姐,还没放下,不让嫁人? “这胜负确实,”顾星朗扶额摇头,似不胜酒力,“是朕没将规则定好。如此,怕只能人人都赏了?” 阮雪音自知该接话应承,却因上官宴之请犹豫了。 淳风站得近,于灯色阴影间窥得些兄长神色的玄机,想了想道: “不若请被提名者都讲讲,想求什么,能许的,九哥便许,好不好?” 第六百四十六章 请罪 夜色如泼墨,与上官宴那幅被温斐定夺为时间本身的山水图相映成奇趣。 高阔端肃的鸣銮殿如天宫,也似孤兽,黑暗灯火中微张着口,等繁星和魑魅同时降落。 顾星朗闲坐在乌木鎏金的龙案前。 近旁跪坐着娇怯的苏晚晚。 右侧已经空了,纪晚苓在阶下与一众答卷人并立。 左侧坐着阮雪音,仍如深潭,巨大的湖色宫裙摆摊在地上,半承月华。 宫人们依旧举着字画,就在玉阶间。 上官宴已经述完所求,退立人群边。 温抒、纪晚苓、宁王、小世子,从右至左,鸦雀声不闻。 纪桓、柴瞻、温斐、薛敞、檀尤等皆在其后,也是一排,齐整的,拢首垂眸。 “如此大赏,我能一口气讲出十个来。”淳风望下头悄寂,不可置信,“都没愿望?”又回身向顾星朗, “九哥明鉴,瑜夫人方才已经说过了吧。”是询问要不要再说一遍的意思。 “看她自己。”顾星朗笑望纪晚苓,“方才那个可以不算。” 纪晚苓已经不知该说不该说,如果该说,他究竟希望她说什么。 她亦没从父亲那里获得只言片语哪怕一个神情的提示。纪桓寻常得只如任何一场宫宴上表现,唯一不寻常是那句玩笑。 玩笑说,徇私将大赏定给她。 所以该说?且照实说就好? “先前本该温小姐陈愿,被上官宴打断了。”顾星朗半仰,左手肘就着涤砚摆好的软垫弯枕其上,闲极而至于懒,也像是醉,“那便,仍由温小姐打头吧。” 若竞庭歌已经行完挑唆之事,麓州局面已经在当事者之间摊开,那么此时阶前除了小世子和宁王外该人人心知肚明—— 阮雪音不知纪晚苓书信过宁王,判断自不够准;但仅以此刻局面论,很明显,已经到了生死关头。 供认伏罪,以顾星朗作派很可能会得宽赦。 掩耳盗铃,便只能等着被当场定罪论处。 他们当然都是明白的,所以个个为大赏费尽才情心思。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启奏君上。” 好半刻深寂,终见温抒骤跪,那般轻盈身姿竟带起地面嗡然,显然下了狠劲。 其声也洪亮,击破玉阶前氤氲,传得正安门内起回响。 寂静更深,人人本在看许愿的戏,人人都开始醒转恐不是戏,箸落碟沿,空杯停案。 “好大的愿。”顾星朗再露笑意,因周遭极静,声如月华。 温抒已是深伏,纤细后背平展,额头触地,“温氏重罪,与信王携手共罩麓州多年,越俎代庖,有违朝廷规训,但凭君上治罪!” 她声是极好听的,又兼腹有诗书,一番陈词切切而忠恳。 顾星朗挑起眉心。 半晌越过温抒向温斐,“温先生这是做什么。” 他只是看温斐,半分没朝信王。 信王坐席也深寂,夫妇二人端坐无澜。 “小女所言,” 竞庭歌在筵席间,只觉这四个字异常慢。 否认呵斥还是同跪述罪。 温斐的鸦青长袍集了百年书香智与礼。 那长袍在夜色灯火中褶皱,落地,膝沉带起与温抒同样的地面嗡然,“确有其事。” 他认了,但不言罪。 筵席震动,偏无人敢造一丝一毫声响。 人人屏息,分明旁观而都觉铡刀架脖子。 温氏清流明耀祁国近百年,赫然于天长节夜宴上、于将行的圣恩赏赐前言罪,还是这般模棱两可、可大可小的说法。 家宴改宫宴,其义原在此。 那么应召前来列席的世家们,无论是否在朝为官,功用又为何? 铡刀架脖的错觉,根源是这个。 “共罩麓州。”顾星朗依然声如月华,重复这几个字,“朕没听懂。四哥,” 骤变的形势叫人再难信服家宴之说,也就显得这句称谓刺耳。 “臣弟在。”信王起身拜。 “你听懂了么?” 信王维持着拜姿大步出席,一路低头往玉阶,在温抒前两步、更靠近顾星朗的位置停下,重跪: “温小姐所言若指信王府与万顷书院携手保麓州安宁,那么臣弟听懂了,臣弟供认不讳。” 这么一句答与其说是认罪,不如说是邀功。 顾星朗复笑起来,“麓州是祁南最大城,派遣的长官是朕极看中的栋梁,同时有亲王与百年世家坐镇,如此配置,本就为一方安宁。温小姐言罪,”他语意松快, “罪从何起?” “一城一方安宁,”温抒明显气息促,回声荡入夜风叫听者皆紧张,“自有朝廷、有官员带队保障。麓州府尹安大人乃君上钦定的长官,德才兼备,温氏插手本该官府定夺执行的诸多事务,是为越俎代庖。” 顾星朗方有些恍然,“是为前两个月的事吧?听说上官府新迁麓州屡遭暗箭,不仅家门前常有人烧纸作法,上官宴更在报官不久后遇到暗杀受了不小的伤。而他的如夫人将登堂鼓敲得震天响,声言一切皆因上官宴与温据数年前过从。” 他这般说,轻拍脑门儿,似在回忆,又似勉力醒酒, “安端特意呈报过,说是生意上的过从。后来又说是误会,朕以为已经解决了。”便挑眸向上官宴, “没有么?” 上官宴自边缘行至中央,与温抒平齐,也跪,“回君上,确为误会,已经解决了。温据大公子还联络了事实上经营着城中米粮等行当的朋友,替草民引荐,助草民安身立命。” 顾星朗点头,“你初入麓州,本该谨言慎行,这般任凭家中女眷污蔑忠良,真要论起来,罪过在你。你那位如夫人,也该受责。” 筵席间众人皆掷目光向竞庭歌。 自被居高的顾星朗注意到了,“此刻就在?” 上官宴好两瞬没答,捱到了第三瞬。“回君上,在。” “传。” 涤砚高声传召,上官家如夫人自席间起,就着宫婢搀扶一步三摇,终摇到了玉阶前。 她抓起裙摆要跪。 重心不稳颤巍巍。 纪晚苓和阮雪音的心都有些提起来。 上官宴便要伸手帮。 “免了。”顾星朗道,“赐坐。” 8。:8 第六百四十八章 亲亲得相首匿 这祁宫竞庭歌总共进过两回。 两回都到了鸣銮殿。 上回在殿内,顾星朗赐她坐,因身为使臣车马劳顿。 今番在殿外,顾星朗依然赐她坐,因身怀六甲即将临盆。 真好,从苍梧到霁都,她从没跪过君王。 “民妇不敢。”却须将戏码做足。她的身份会否被揭穿,尚是未知,有的周旋。 “夫人所作所为,朕并不欣赏。” 这句像双关。 “却毕竟将临盆,还不辞辛苦来霁都朝贺,当得起御前一坐。”顾星朗继续,“至于方才所言过错——” 四下里皆跪,竞庭歌没坐。 她在盘算应对。 不是没想过今夜会被拉下修罗场。 但顾星朗以这种叫人摸不清走势的、极其曲折的路径推动局面,在兴师问罪、与信王一干人等翻脸之前就将她排进来,她没想到,也便不敢妄动。 “民妇,民妇确从老爷那里听了不少昔年与温据大公子往来的怪事。这自来说不通的,最惹人猜疑。民妇想着,温据公子过去能杀人,如今自然也能,这不我们家老爷出事之前,府门里那几个被疑的百姓,就是一夜之间没的。民妇初至麓州,谁也不认识;老爷说温据公子厉害,民妇就认定他厉害,出了事,自然往他身上找。” 正安门内静极。 有像箸或旁的什么小物坠地,该是无心之失,都惹得阶下众人如惊弓鸟。 “是听闻有百姓横死府衙中。”顾星朗淡着脸看墨蓝天幕,“仍未查明么?” 他没对温据杀人的话作反应。 此一句问也不是场间人能答的。 “君上,”涤砚躬身,“此事,恐怕只能问麓州府尹。” 顾星朗似被酒意冲得昏然,无谓点头,“那就传他过来。” 极其随意只如醉呓。 而安端午间参加过群臣宴,此时该在镇国寺。 ——镇国寺最早为王府,遵太祖兄弟豫王的遗愿舍宅为寺,于太宗时期建成,因近皇宫,渐渐成为地方大员入国都述职或参加天长节一类朝贺期间的住处。 再离得近,传旨过去再接人过来,一炷香总要的吧。 正安门却在顾星朗话音落处开,缝隙一点点变宽,赭色朝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那一线天中,宽额圆脸大耳朵,正是安端。 从鸣銮殿到正安门之间其实还有一道储延门。门楼制式,装饰为主,不起任何遮挡或防护的作用,也就很少有人将其当作门。 筵席上众人看着安端步步进,正是越储延门望过去的,也便远,初时根本看不清脸。 但人人都知是他,然后人人反应不对,背脊更凉。 招之即来,显然早早等在了位置上。 而龙案后天子爷看似随意甚至醉,实则每句话都踩在布好的节点内。 若说先前是蛰伏,等待,给机会。 那么此刻他没得到想听的答案,抬手敲钟了。 还有机会。阮雪音望阶下信王与温氏父女的后脑勺。叫安端出来就是告诉他们狡辩抵赖不得,赶在下一步动作之前伏罪,仍有宽赦可言。 顾星朗是无论如何要拿此事震整个大祁士族的门墙的。 不翻至明面今晚就过不去。 显然竞庭歌也无论如何要将此事翻至明面,尽管她的动机是激化这场矛盾。 目标完全不同而阶段需求一致。 所以他传她上殿。 借她的嘴,而最终必会拿她的嘴打她自己的脸。 基本能想到底了。阮雪音心跳快起来,忍不住计较该不该、该在哪一刻出手救竞庭歌。 她也根本还没确定,顾星朗打算拿竞庭歌怎么办。 安端的步伐声声近,沉入地面一路奔向玉阶钻进跪伏者心里。 “这位夫人所指是否属实,温据!”温抒仍深伏,声如钟磬,“御前招来,不得有瞒!” 她是堂妹,却也是温氏此代独嫡女,此一声喝令,无人觉不妥。 温据应声上前跪至温抒另一侧。 没及开口,被顾星朗抢了先:“至今未查实,说明与温据无涉。否则怎会释放?”他再次拍脑门儿,“奏报里怎么说来着?温据是哪日被释放的?” 安端已经行至玉阶前,闻言忙拜,“回君上的话,七月初四。” “理由?” “上官大公子撤了指控。” “哦?”顾星朗懒着眼再看上官宴,“为何。” 上官宴也还伏着,“回禀君上,方才说过了,误会一场。” “不够明确。”顾星朗作势要起,苏晚晚忙搭手,没真的起,只是改仰为倾,“怎么解除的误会?温据在狱中,你跟鬼神和谈的?” 你才是鬼神,惢姬大人真智者也。上官宴这般暗骂,心知不能答。 顾星朗等着竞庭歌。 竞庭歌在挣扎。 自然该她出马。但问答来回间她已有些明白顾星朗策略,此时开口,自然是帮他,不开口又难于推进自己谋划—— 好一招借力,逼得她不得不使力。 “回君上的话,”遂道,蔚南乡音再次出现于大殿前,十分突兀,“七月初二瑜夫人抵麓州,当晚,信王府接风宴请,席间说起此事,有意调解,还,还说,” “说下去。”顾星朗收目光复向案上白玉盏,再次伸手转,杯缘圈圈磕乌木,成为场间人语外唯一的响动。 “还说温小姐与我家老爷般配,该结秦晋之好!第二日我们老爷便去了万顷书院送花儿,蒲公英吹得举城皆知。第三日撤诉,可不就将那温据放出来了!” 顾星朗似意外,怔在当场,好半晌问上官宴:“你是因这个撤了指控?”又向信王, “当初请四哥督促查案,为的是拿实据证公允。这般以姻亲和解,”而向安端, “以法理论,叫什么?” 安端不知该评信王还是该评事件本身,绞尽脑汁选了后者:“回君上,曰,亲亲得相首匿。”【1】 “亲亲得相首匿。”顾星朗重复,转杯子,“是说除谋反、大逆之外,亲眷间可相互包庇隐瞒罪行,而隐瞒本身不论罪。此制起于焱,太祖立国后选择了保留,朕承祖训,虽觉不妥一直未改。四哥,” “臣弟在。”信王声息已不如先前稳。 “你是据此择了联姻之策?” 承认这一件,等于承认温据有罪而他用计包庇。 不承认,又难解释为何不查证而直接选择了和解。 都是疑,都在往最终论罪上引,已经逼到了死胡同。 阮雪音不明白信王还在坚持什么。 此刻陈罪行,顾星朗不会杀他。 “启奏君上!”便听温据声震,响彻宫门内,“自景弘二年起草民随信王理事,多年经营渐把持了麓州及其所辐半个祁南,乃至于,乃至于地方军,虽非谋逆,已有割据之嫌,论罪当斩!” 【1】亲亲得相首匿,汉宣帝以后我国古代重要刑法原则之一,为后世历代沿用。 第六百四十九章 清君侧 夜更深,繁星更明,因明亮而显得大,愈发有种沉坠之感。 场间只闻灯火随风偶起的呼声,扑棱棱的,扑得顾淳风站不住,直想下阶回坐席。 却有种动不得、稍动即会惊起飓风的紧绷意。 以至于她整个人发僵,眼看着地面跪伏的信王也僵。 “朕的规矩,谋逆也不一定要论斩,遑论只是有嫌。这话武断了。” “草民妄揣圣意,罪加一等!” 顾星朗站起来,肩平背直伸了个懒腰,开始下玉阶。 阶上举卷的长排宫人顷刻自中间破开往两头退,便如一道帘幕,为主君拉出锦道。 “这人啊,一个地方呆久了,又事事顺心遂意,便难免憋屈,想动手脚另辟一番天地,尤其男儿,尤其,本具权势的男儿。”他步步往下,与早先步步往上一般慢,却是直面众人,目光如炬, “今日在场的,皇族,世家,整个大祁风光无两呼风唤雨的姓氏。无论我顾氏,还是温氏,还是你们中任何一个,” 所有人屏息更甚,敛首盯桌案前光洁地面,暗夜中浮着火光。 “由你们亲自,或随便谁跑来对朕说,你们荫罩了一方,威望权势盖过当地命官,朕都不意外。谁没有私心,谁没有绵延壮大家族的宏愿,若非如此,你们也不会是大祁屈指可数的望族。檀尤,” 步步下玉阶,已经极近阶前或立或跪的皇亲,或者望族当家人。 “臣在。” “武敬侯之封,到你这里是第几代了?” “回君上,太祖赐封武敬侯,厚赦世袭,自臣的祖父始,到臣这里,第三代了。” “为何受封?” “因祖父追随太祖开国立大祁,身负战功。”【1】 顾星朗定在他面前,“六年前朕下旨令你族从霁都迁往颖城,除了地域位置改变,可有损檀氏分毫?” 这些话原都该在水面之下。 当着泱泱大族们择一人诘问,或该说探讨,实非君主所为,至少青川三百年,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君主。 以至于檀尤震惊且尴尬,半晌答:“回君上,不曾。” “朕以为与场间诸位是存着这份长久默契的。” 皇权保世家显赫,世家拱皇权威仪,同时凡被选中与宗室尤其亲王同城的大族们,有相制之责。 这些话不必说。今日有资格列席夜宴者全都听得懂。 “没有了么?” 默契没有了么。他扬声问,月华般音色震在宫墙上反弹,回响四起。 正安门紧闭。 安端进来后便再次闭上了,仿佛比先前闭得更紧,显得此间谈话如一场秘密朝会。 许久檀尤高抬手揖礼长拜,“檀氏忠君为国,无一刻偏离懈怠——” “那方才温据所言,”今夜顾星朗头回抢话,也是好几年不曾出现的抢话,“是什么。” 他蹲下去,看着檀尤深伏的后背,“田地、商营,所有这些朕都不追究。你告诉朕,把持了地方军是什么意思,拥兵二字后面,通常跟的又是哪两个字。” “父亲远在颖州,”檀萦忽高声,低头出席,快步至信王身侧跪,“温据所陈只与信王府有关,与檀氏无涉!” 顾星朗仍蹲着,闻言笑起来,看向檀萦,再向信王,“四哥你的王妃说此事只与信王府有关。那你来告诉朕。” “从禁军到地方军皆听破云符号令,”信王沉沉跪着,目色亦沉沉盯面前玉阶,“左半破云常年握在一地长官手中,君上以为,臣弟能如何把持地方军,拥兵二字,又从何说起。” 顾星朗长吁,似蹲累了,向后一退坐到了玉阶上,“话也是你讲出来的,温据,你来解释。” 温据没立时答。 “事已至此如何存得侥幸!”温抒厉声,回身跪至温斐脚旁,“父亲!”她仰着头切切望,攥紧那鸦青衣摆指甲掐进掌心,“君上宽仁,坦白或得赦!女儿亦许了求赦之愿,君无戏言!” 这话说给温斐也说给顾星朗。 顾星朗点头,“温小姐说得不错。” 温斐拢手长身立,映在灯色间显得极中正。 片刻后他抬步上前跪,“信王与草民,曾有约定。” 顾星朗闲坐等着听。 “未雨绸缪,以备来日。”温斐接着说。 顾星朗扬手。涤砚很快送过来一壶一酒盏,就那么放在玉阶上主君身旁,并不斟。 “什么来日?” “君上因独宠珮夫人而犯错,陷我祁国大好局面于万劫不复之地。大错铸成前,身为祁民,草民等,会追随信王清君侧。” 反守为攻,几日商议倒没白议。竞庭歌挺着大肚站得累,终于片刻前坐下,因是椅子,比玉阶上顾星朗更高,颇有些鹤立鸡群。她这般想,忍不住瞥高处阮雪音。 亡国的崟公主兼半个宇文族人。 东宫药园后裔和竞庭歌的师姐。 惢姬的学生。 牵连如此广,难保来日受钳制或直接被算计,专宠这样一个女人怎么看都是养虎为患。 算是顾星朗在位至今唯一污点了吧。 此外也找不出其他清君侧的说辞了。 “温斐啊温斐。”顾星朗笑且叹,“你侄儿方才说,他开始随信王理事是景弘二年。景弘二年,后宫尚空,你山中避世多年,原是在修未卜先知的能耐?” 确为破绽啊。竞庭歌心下嘲。其听一代大儒还有什么招。 “君上即位时年纪尚小,”便听温斐再道,“不少人认为信王更堪大任,是纪相以先君遗诏平息,还说,” 顾星朗从头便猜当年有约定,没有无缘无故的说服。【2】 “还说,”他接上这句顿,看向纪桓。 纪桓长揖,“臣当时说,自来大位能者居,新君虽年幼,雄主之才。信王若不服,无妨观望筹谋,来日倘有不及,取而代之。” 此言大逆。 偏被纪桓说得堂堂正正。 而这样一番话亦是水下之言,今番重提可视为真,也可视为当年他为匡扶顾星朗使的伎俩。 老师评纪桓老狐狸,不虚啊。竞庭歌余光瞟。既保全了他自己,也间接帮了信王与温氏。 “所以温先生的意思是,您和信王基于纪相昔年一番话,开始筹谋,割据麓州乃至祁南,以备今日朕有不及,随时取而代之。” 他先前已将皇权与世家逻辑摆上了台面。 显得此刻皇族内部争斗似也可以谈,明晃晃议论。 “草民不敢。” 再说不敢实在像谦词。 顾星朗伸手执壶开始倒酒。 琼浆入杯盏,娟娟如溪流。 七分满,他停下,拿起酒杯递给温斐。 “君无戏言!”温抒当即呼,就着伏势声声磕在硬凉地面,“愿已许,君上说了但凡不是要君位皆可赦——” “但他们要君位啊。”顾星朗维持着递杯之势。 当然是偷换意思。即便要君位也是信王,跟许温抒的愿是两码事。 “君上扼危局于摇篮,”温抒却没有心力争辩了,天子驾前揭谋逆,怎样都是错,“无论信王与父亲是否割据了祁南,是否拥兵养兵以图来日,此刻已经被君上制服,祁南的兵马也完全威胁不到君上,还请君上看在,” 她已是哽咽,仓惶跪走至温斐身边、顾星朗身前,再磕下去, “看在温氏拥大祁近百年,著书立说无数,父亲桃李天下为国育了不少栋梁,的份上,饶了父亲性命!” 【1】601藏慕 【2】449齐眉 第六百五十章 天子谋 顾星朗听得清温抒磕头的响动。 起伏间更瞧见了她额上艳红而带血。 他一口将杯中酒饮了,随手扔掉,空盏骨碌碌自阶上滚落,清脆的巨响,直滚到温抒跟前。 温抒连续磕头求告已是懵,见状更懵不确定谁喝了这杯酒,颤抖着抬头见父亲仍跪在近旁,而顾星朗,还坐玉阶上,直直看着她。 “是啊,温先生不入仕,你是女儿家不能入仕,温家此代的年轻人们除了温执在军中,根本没人立朝堂。但他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许多在朝堂,有些朕知道,有些朕不知道。所以方才这杯若是鸩酒,你父亲若喝下去今日血溅鸣銮殿,你说,朝中军中有多少人要为他寻仇?朕的脖子,确乎是架在温氏的刀刃上啊。” “民女失言!民女绝无此意!满朝臣工,大祁子民,自都效君效国!”温抒脱力气竭,除了百口莫辩地解释只会磕头,鲜血如露渗雪肌。 “伏罪还是怎么,温先生既已供认,自己担着。”上官宴就在她身侧,终看不过,垂首平声,“叫从头到尾都蒙在鼓里的温小姐此时磕破了头恸哭,何必,何用。” 怜香惜玉就哪儿都有你。顾星朗斜目光向上官宴: “且不说罪状是温抒第一个出来认的。便算她蒙在鼓里,你却撤了对温据的指控,看来是局中人。” 你大爷。上官宴灼灼盯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星朗亦灼灼盯回去。 “草民有罪,但凭君上责罚!”片刻后上官宴伏地沉声。 “何罪?” “几年前臣有意打通祁南商路,便趟过麓州深水,一路摸下去,最后与草民接洽的,便是温据。”【1】 他说了该有半柱香时间。 快而扼要,都是昔年在麓州见闻,包括与温据的过节始末,包括那些有的没的死亡,声声撞在地面撞进所有人心里。 “你的如夫人指温据暗杀你,便基于此。” “是。” “是你么?”顾星朗向温据。 “是。” “上月府衙里关押的那几个人呢?” “也是草民。” “为何杀他们。” “他们中有人,”温据极平静,赴死之姿,“在草民网罗中,一旦供出上家,上家也须死,上家若不死,便只能是草民暴露。” 顾星朗点头,也平静,“许多人共守一个秘密就这点不好,须封同样多的嘴。但不用人,又无法完成秘密割据。对吧?” 温据不言算认。 “安端。” “臣在。” “那几个人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回君上,臣——” “刚说了,谋逆不一定论斩。但此时此刻若仍想隐瞒,欺君之罪,重过谋逆。你想清楚。” 约莫两瞬静止。“臣知罪!”安端重伏。 温据声言把持了地方军。 信王信誓旦旦地方军只听破云符号令,而左半破云在地方长官手里。 “说清楚。” “臣,臣与信王殿下定约,来日若起事,愿效犬马之劳!麓州、麓州以东四百里、以西八百里各城郡兵马都受此号令,自然,自然与万顷书院以家国之义感召,不无关系!” “家国之义。”顾星朗似听了天大的笑话,骤然声高,“家国之义是夺君权、兴内乱、置祁国大好局面于万劫不复之地?” 最后半句是先前温斐的词,他下意识重复,心道好用啊,也讽刺,大儒教出的至理! “君上在位八年,”却听温斐忽开口,亦声高,“国泰民安,内政邦交样样出色,更与白国深盟,还在去冬亲征联蔚伐崟,何等雄才。偏受妖妃蛊惑,任其干国政、改秩序!如今后宫空置,君上言与世家默契,草民斗胆问,姻亲之路何尝不是默契之一?君上又是否守了此默契?瑜夫人乃相国之女,尚且受冷待而不敢言。 “再说举国女课,虽为试练,毕竟耗费,其义又在哪里?就凭珮夫人心血来潮的一句话?君上近来所行,桩桩件件,寒臣民之心;放任下去,兼珮夫人身份特殊,后果不堪设想。” 十几岁时遇臣工诘难,顾星朗总想辩,苦于那时候底气、经验皆不足,只能体面应对了,再以计以行动解之; 今日底气、经验皆备,他脑中也有上百条规则的另一面、道理的另一层可以用来反驳—— 但他不想驳了。 他看到了诸如此类的角力最终不过落脚何处,便如纪桓多年来教诲:认清本质。 认清本质之后,许多言语相抗便只是孩童游戏,无益解题。 “温先生直谏,朕在位八年,头回听,很觉感慰,也觉受用。”他依旧独坐玉阶,身子前倾两臂弯折搁在膝上,面对满地或坚硬或柔弱的跪伏,只如恳谈, “但你所谓的后果,尚未发生,而大祁安泰一如昔年,这些也就不是你们割据祁南的理由。” “信王从不曾割据祁南。他做了所有准备,都在暗处,麓州及周边城郡依然安宁,依然归朝廷管辖听君上号令。始终臣服,便不算谋逆。君上不也因此,拿不到实据抓不到把柄,只能设今日之局,迫草民等自己承认。” 温斐的神情极难言述。顾星朗明白那是一个学者、一个洁身自好的长辈不得不如寻常谏臣般在此磨嘴皮的尴尬与自怜。 他该不屑于说这些。他的著作顾星朗全读过,清高以至于桀骜。 “先生在同朕说的理,是有动机、有准备而并未动手,故不称罪;同时这一应的动机、准备,都是出于一腔家国大义的昭昭热血,不该论罪,反该嘉赏。” “君上明鉴。” 顾星朗长叹一声,后仰以手腕反撑玉阶,望着漫天星幕许久没说话。 筵席间有女眷悄抬眼看,只觉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温柔的,明亮的,旁人求情讨饶他便会心软宽恕。 “还有谁出于这一腔昭昭,割据,不对,”他轻笑,“做了准备,未雨绸缪,此刻都出来,通通有赏。” 自没人将这句话当真。 也就没人出来,紧闭的正安门内只闻夏夜风。 夜风时有时无吹了许久。直到有灯火被吹灭,宫人慌里慌张去取灯油,蹑着手脚,仿佛动一动也有杀头之危。 他们还没见过君上杀人。 但极远处如遭封印的正安门和星子如坠叫人急剧不安。 “铡刀架脖子的滋味不好受吧。”似赏够了星星,顾星朗起身拍掉掌心间灰尘,淡望满场如寒蝉的世家老少,“朕也被铡刀架脖子许多年了,我顾氏,同样被诸位架了许多年脖子。都难受,总要想办法动一动。” 竞庭歌只觉上当受骗。 他意不在信王。 根本不是为扼一场可能的皇室叛乱在这里摆鸿门宴。 信王当然有罪,却只是今夜的饵。此时台阶下乌泱泱的高门才是鱼,而鱼塘被封死了,他在逼他们将这些年吞下的势力全部吐出来。 “朕算过了,若今日在场的五成、甚至八成都把持了各自所在城郡的兵马,若消息放出去他们联合起兵救人,朕挡不挡得住。”晨间他抹了阮雪音调的乌木沉香,此时抬袖口嗅,安神怡情, “五成,挡得住;八成,不好说。问题在于,没有诸位指令,他们不敢妄动,而诸位不傻,今夜想要活着走出正安门,只能将他们,交还给朕。” 他开始返身步步上玉阶,又扬了一次手。 顾淳风早已不在台阶顶,坐去了阮雪音身侧定惊魂,眼看着这次扬手之后,周遭宫墙上出现了大片阴翳。 整整一圈,如乌云盖顶。 乌云堆中道道寒刃,伸出来,瞄准正安门内两排笔直的筵席。 “还有谁怀着昭昭家国义未雨绸缪,”他走到了台阶顶,依然背对所有人,长影如月华,声亦如月华, “交待清楚,就可以出去。出去有重赏。” 【1】618步步为营(上) 第六百五十一章 君王箴 星子坠在宫阙顶,显得此间天地广袤又隔绝于世。 顾淳风坐身侧是真实的,顾星朗立阶上是不真实的,阮雪音以余光观他长影,许多情绪涌上来,而终被竞庭歌望天色的脸吸引了注意。 在等什么?她该没料到今夜局面,也就难于继续推波助澜,此刻最该做的是自救。 天长节,白、蔚两国循例该贺。或为使团,或为国书,总要有一样。今年阮雪音掌庆典诸事,晨间送完顾星朗出门、午间赶着煮面,其他时候都如线轴转,也便根本不知两头邻国动向。 显然此刻想知道也无门了。 但若有使团至,定会提前至少一日,不可能赶在当天。所以两国都遣送的贺信? 阶下持续安静,所有人深垂首。 顾星朗抬脚步,慢悠悠回龙案后坐下,见苏晚晚跪伏不抬头,也不唤,自己举箸夹菜吃。 七月炎夏本多凉菜,涤砚也便没叫更换。 “可算饿了。”顾淳风依着阮雪音耳语,“这么一大通威风,耍起来很耗神吧。” 她言辞分明玩笑,语气却不,本能反应更不,挽着阮雪音那只胳膊有些抖。 阮雪音动指头按了按她手。 “嫂嫂,”只余气声,“四哥他,会死么?” 信王依旧直直跪着,没伏。 他左右家眷、温氏三人、上官宴,都伏着,玉阶般静默。 “干耗没用。”顾星朗边吃菜边道,“诸位若还对我这脑子有几分服气,便该明白,拖延时间等救兵、排对策或者观望旁人再做打算,所有这些我都想过了。” 他忽不自称“朕”,轻描淡写的“我”只如站在高处必胜的、洋洋得意的此世代任何一名年轻人。 “有救兵又如何?他们一旦动身消息便会传进来,墙上这些,”他就着银箸指,“都是透甲锥。盔甲尚能穿透,何况锦缎肉身。禁军的准头你们也知道,射一个中一个。救兵才行百里路,正安门内已经没命给他们救了。” 圆月亦坠,阶下依旧无人动。 顾星朗看了片刻,笑起来。 “是不信朕会杀人。”他搁箸,银碰玉瓷极清冽的响,“射一个。右五吧。” 他看没看右五、知不知右五是谁,没人知道。仿佛只是信口数数,而右五如何还坐得住,连滚带爬出席入场间,一路跪至阶前, “君上明鉴,崔氏虽世居梅周,从来本分,绝无割据之心更不曾拥兵!君上若不信,即刻召府尹大人来对质,臣敢保证,今日臣夫妇便命丧鸣銮殿,梅周也不会有兵马动!” 梅周崔义,世袭永安侯,因辈分高资历老,坐得靠前。 “永安侯这般说,朕信。召府尹就不必了,省得开门。梅周会不会有兵马动,明日便知。”他瞥一眼涤砚,“消息放出去,就说永安侯夫妇殿前认谋逆,已经伏诛。” “君上!” “依次来吧,右六。” 弓弦绷声越灯火响,右六随之起,大步离席与崔义并跪,深伏恸呼,“臣知罪!” 顾星朗点头,“知罪就都好说。”再瞥涤砚。 涤砚招手,很快有笔墨纸砚送至右六跟前地面。 “什么罪,写下来。字大些,清楚些。” 长夜火光盛,愈黑而愈盛,筵席间接连有人出,或跪或行或狼狈或磊落,认错的,自清的,写罪状的和以死言忠的。 尚无命殒,各色声响此起彼伏却如罗刹叩门迫人人自危。 亥时过半了。 响动渐消停,座席尽空,乌泱泱满地人头伏比朝会声势更壮。 “老师。”顾星朗道。 纪桓与温斐等在一排,仿佛与后头闹戏无关,也便无须加入剖白。 纪晚苓赫然仰头看他。 纪平出席快步至纪桓身侧站定。 “臣在。”纪桓恭声应。 “你还没说。” 既可理解为疑,也可理解为场面上持公允—— 王侯将相皆在此述清浊,相国若免,说不过去。 “纪氏一门,自大祁开国便居霁都。”只听纪桓开口,君子坦荡荡,“田产地契皆有积累,主要在国都周边,祁北少许。不曾与禁军勾连,纪齐去岁方入禁军营,一心追随薛战大人。” 薛敞亦在乌泱泱跪伏的人头间,已经自澄过清白:百年将门尽忠为主,从不曾生异心;薛战接管祁西兵马、镇守宁安至今,亦不曾行差踏错分毫。 最后一项,身为长官的珮夫人可为证。薛敞如是说。 阮雪音也便开口证,格外毋庸置疑。 故纪桓此时提薛战,更为忠义加码。纪齐闻声动,至纪平身侧立定,中气十足重复一遍拳拳之心。 “父亲年迈,家中产业经营一向是臣在经手。”纪平道,“虽不称罪,臣愿以纸笔悉数写来,以便君上查阅;相关事务长公主时有过目,但凭君上问询。” 顾淳月遂起身,站到纪桓另一侧。 “证忠义不是抄家,没有就没有,产业种种,无谓写给朕看。”顾星朗端坐龙案后,似酒醒,又似根本没醉过,“顾氏立祁近百年,对世家、在座诸位的要求,从来不过本分二字。该是你们的,皇室不曾掠夺;同理,该是皇室的,你们也不该觊觎更不该伸手。” “臣知罪!” 满地长声,呜呼哀哉。 “太祖破宇文称君,今日诸位的先辈一半以上帮过忙,剩下的,尽皆臣服方保全、延续且壮大了家族荣耀。国之为国,只容一君,对内才有稳固,对外才有强盛。朕不是不许你们存大志。”他站起来, “昔太祖得拥立,凭实力;今诸位怀大志要争,自可拿出实力来争。即便到了此刻,若有豪杰存奇谋,能破局反将朕的军,朕心服口服,只能让贤。四哥你也是一样。但若没有,” 他停了半瞬, “大祁的前程便依然在朕手里。你们所有人的前程,也在朕手里。统一,由朕来谋,朕来运筹朕来领;规则,女人,朕定得起就担得住,国未损,大业未受阻,你们这些未雨绸缪便都是狗屁,替野心找的说辞!” 正安门内“知罪”声轰然如雷鸣。 “是否合乎传统,是否守了默契,诸如此类的话,朕以后不想再听到。” 乌泱泱一地称是。 “特权、恩荫、各项照拂,不会自此削减,名门望族依旧是名门望族,只是陈过罪状者,今夜之后,都要举族搬迁了。” 乌泱泱一地谢隆恩。 “此夜无眠,”他闭眼一瞬,“委屈诸位殿前静候,直至天明。” 自为试各地兵马。 顾星朗其人审慎,哪怕逼出来满地罪状—— 真伪如何,还须两头合断。谋局如此,将所有状况探到最底方不费一场干戈。从崔义开始,那些响当当的名姓殿前伏诛的消息便被接连传出宫门,以顾星朗有意试探的速度,至天明,必将传得举国皆知。 到此为止了么? 阮雪音下意识瞥竞庭歌。 第六百五十二章 相倚 顾星朗说完这句离了席。 留有罪无罪的所有人殿前静候至天明的意思。 阮雪音不确定该跟还是继续坐着,正在迟疑,纪晚苓快步拾级上。 她尾随顾星朗往后去,显然有话说,阮雪音也便没动。 “终归她最放肆,觉得无论如何九哥不会问她的不是。”顾淳风气声,“嫂嫂你就该学着。她去你也去。” 这般说,轻推搡。 阮雪音没动。 某程度讲纪晚苓也被顾星朗用作了棋子。 从她入麓州到亲历其中深水到方才声势浩荡的问罪。 她自有许多委屈,或也有许多回来没交待而过了方才终可以交待的细节,或关涉纪氏安危,还关涉竞庭歌安危。 举众不敢动,她却冒进于此刻找顾星朗必出于不止一层考虑。有些他关心,有些自己关心。 所以不必去,很可能顾星朗也在等她。 纪晚苓追到圣驾时尚未入御花园。 两人都一身华服,沉默行在宫道上气势逼人。涤砚越走越慢终与蘅儿会合,前面一白一碧踏上御花园的鹅卵石径时周遭只剩灯火。 “所有这些,我在麓州时就知道。竞庭歌在,我也知道。临行前的下午信王府偏厅关门对峙,她们要杀竞庭歌,我阻的。” 纪晚苓开口,语气极难分辨。熟识地闲话,郑重地禀报,都有,又都不是。 “如果你此时在罪己,那么称谓不对;如果只是闲聊,太板正,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纪晚苓骤停。 后面涤砚蘅儿领衔的宫人队伍也停。 灯火明夏夜,纪晚苓潋滟的杏眸不可置信看进顾星朗眼睛,“只因时过情迁,你我如今要这么说话了?你安排我出宫,巡城授课,最后至麓州见证这场牵一发动全身的戏码,甚至借此试我们家,所有这些,我都接受,理解你为君苦衷。方才殿前我没出列指证,此刻也来对你剖陈了,你还要我怎样?” 顾星朗其实很平静。 方才的话也很平静。 他不确定是否因殿前发作而周身带了余火,稍缓神色,“情从未曾迁。少时谊一直在,我明白告诉过你。但情谊归情谊,本分归本分。你刚说的,除了要杀竞庭歌这桩我不知道,其他的,你写给你父亲的,他都进宫禀过了。他比你更知道何为本分。” “所以方才,我该站出来为人证。却没有,叫你失望。” “为什么没站出来。”今日棋局他有一万种方法完成,本不在乎纪晚苓开口与否。但话至此,他想知道。 纪晚苓咬唇。 “怕万一牵扯你们家,万一你们家也有问题,毕竟温斐也书信了你父亲,此其一;不想在祁臣面前暴露竞庭歌,此其二。” 纪晚苓不言。 “晚苓,”顾星朗语中有叹,“这就是我方才问你,闲聊还是罪己的原因。跟你我如何对话,情谊几何都没关系。是立场。你关心的是家族存亡,我关心的是社稷安危。在殿前你很明白选了,可能对立时,你不会帮我。” “但纪氏无罪,忠君为国,本不存对立,我方才也就——” “是。”顾星朗点头,“所以你说我对你有希冀然后失望也好,根本没指望你今日表现也好,晚苓,此役已过,细枝末节我不想追究。纪氏忠诚,我知道了;有多忠诚,路遥知马力。你们家做得了大祁第一高门,是有原因的,你父亲或同你兄长讲过,不知有没有告诉你。” 不是因随太祖立国居首功么?纪晚苓眼中一瞬空洞。 顾星朗看到了答案。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父兄他们——” “今夜不开门,自然只能等。你若不肯,带他们到披霜殿安置。” 自不合规矩,要请也只能请顾淳月入后庭休息。 但淳月该有淳风会张罗。 竞庭歌。纪晚苓惶然望顾星朗肩后沉沦的圆月。阮雪音会管吧。 阮雪音有些疲惫。 大半因身孕,坐久了不舒服。 小半因竞庭歌挺着更大的肚子坐在乌泱泱一地罪臣间,翻着死鱼眼开始没顾忌盯自己。 “那泼妇瞧你作甚。”投过来的目色犀利,淳风自然注意到了。 “不知道。”阮雪音回盯竞庭歌片刻,开始起身,“我去后面看看。” “就说你该去看看。”顾淳风如释重负,依旧气声,“她啊,最知道怎么拿住九哥,十年功。” 阮雪音当然不是为纪晚苓。 今夜没完,显然。所有人静候到天明绝不只为候各地兵马。而竞庭歌易了容,此刻无论她还是纪桓都没有契机与上官宴的如夫人对话,遑论照拂。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只能去问顾星朗。 御花园内灯火寂,夏虫清鸣尚伴着花香。云玺打听一圈回来,道君上已经在挽澜殿,瑜夫人自回了披霜殿。 吵过架吧。阮雪音遂往挽澜殿。 他不在书房,不在正殿,躺在寝殿前的中庭梧桐下望天。 宫人见珮夫人至,很快摆好另一张长椅。阮雪音坐了一晚上也想躺,由云玺伺候着脱了鞋与顾星朗并排。 “耍威风没意思,发火也没意思,还是躺着看星星好。”她随口。 看不大见星星,梧桐青叶遮尽了天光,缝隙间点点微芒。 “妄揣圣意,你也欠收拾了。” “臣妾知错。” “没错。” 阮雪音伸手握他手。 “我从前认为静水流深地解决所有事才是大智慧,真本事。但父君说,为君者是要耍花枪的。三哥从小就会,我不会,或该说不屑,他据此认为三哥比我更适合为君。” “两者其实不矛盾。” 顾星朗点头,“后来我知道了,玩儿惯了也还好。” “多好。老师说成大事者都别扭,因为看得见人性的至少两面,世事的至少两面,一句话一个选择的至少两面。趟过这些别扭而能兼容运用它们就成了。我觉得你的花枪,耍得比他们都好看,不俗气。” 顾星朗被她逗得笑,转头笑,“因为脸好看吧。” 阮雪音诚挚点头。 顾星朗点她额头,“愈发会哄人,我该提防你了。” 阮雪音蜷腿侧身躺,彻底面向他,“他们都还在外面。” 顾星朗依旧侧脸看着她,“你想叫谁进来。” “谁都可以么?” “他们都会进来。我只是还没想好先叫谁。” “她快生了。坐得太久,我怕——” 顾星朗扬声唤涤砚。 半柱香后涤砚出现在鸣銮殿前: “君上有旨,传上官宴入挽澜殿觐见。” 上官宴直觉得突兀,半刻后反应: “内子临盆在即,留她一个人在这里草民不放心,敢问大人,可否,” 涤砚似思忖了少顷。 也可能只是干等了少顷让满地跪伏的人以为他在考虑。 “带上吧。进去安置。” 第六百五十三章 招安 上官宴携竞庭歌入挽澜殿时,宫人们皆候前庭。 涤砚引二人往中庭,梧桐愈多,割月光如星芒,一地暗影摇着虫鸣起又伏。 顾星朗和阮雪音还躺在树下。 面前有长案,琉璃盘中盛着时鲜水果,紫灿灿葡萄上仍挂着极细的水珠,该都刚摆好。 四下没宫人,涤砚带完路也退至另一头。 “问了小雪你爱吃什么,在准备了。”顾星朗撑坐起,招手,“过来坐。” 长案另一侧,顾星朗阮雪音正对面,是两张极宽敞的圈椅。其中一张铺着厚软锦垫,显是为竞庭歌备的。 她也便不客气,笨重坐下去,靠舒服了,伸手拣桌上果子吃,又端杯牛饮。 上官宴几个月来照料惯了,知是殿前折腾太久饿又渴,不说话只管给她一杯杯倒水,又熟练从她腰间扯出绢子帮擦嘴,直将对面两人看得傻眼。 “人都在前庭,此间没外人,涤砚不妨事。若嫌面皮不舒服,大可摘了。”顾星朗伸手拈一粒葡萄,剥了皮喂到阮雪音嘴边。 阮雪音也已坐起,不惯人前亲昵,稍迟疑张嘴,赶紧拿绢子挡着嚼了吞了。 竞庭歌没迟疑,摸上颊边开始摩挲,摩啊摩,终起褶皱,无声息揭下一整片蝉翼般的皮。 易容揭面,四人都已见惯也便淡定。阮雪音细瞧竞庭歌肉乎乎的脸,不自觉笑起来。 “收起你那副慈母笑啊。娃娃还在肚里呢,这点儿出息。”竞庭歌自知胖了些,平日只上官宴看没所谓,赫然被对面两个这般观瞻,总归不自在。 “庭歌做了母亲,脸上戾气也较往日少了。” 阮雪音简直不敢信这话是顾星朗在说。竞庭歌亦险些呛,适应片刻道: “师姐夫做了父亲,却是比往日暴戾多了。举国世家长辈们正大夜里跪在外头呢,还要一直跪下去,据我所知,姐夫你还没这么收拾过人吧。” “也有过,这么多人一起确实头回。说起来还要多亏你们襄助。便,”他抬手举杯,“以茶代酒吧,道个谢。” 竞庭歌岂受得此辱,自然白眼相对。 上官宴也烦他耀武扬威,兀自吃喝。 顾星朗不以为意,自将茶饮了,复向上官宴: “方才殿前请赐婚,可认真?” “自然真。”上官宴道。 “自然假。”竞庭歌道。 两人同时,话音重叠,在最后一个字上分道扬镳。 “这般四人围坐,吃喝夜聊,以前也有过。”顾星朗随口,“像上辈子的事了。” 两个姑娘瞬间懂。 上官宴没懂,稍动脑也便了然:自己这个位置那时该是慕容峋。 还有这段因缘? “君上数错了,”阮雪音莫名觉得竞庭歌不想提慕容,转开,“今日是六人。” 顾星朗笑点头,“确实。庭歌也再非昔年百无禁忌的疯丫头,大祁的水土,将你养得圆融了不少,孩子诞生于此,正喻新征程开始。圣人讲天时地利人和,我看今日就是。庭歌你说呢?” 阮雪音全没料及是此策略。 竞庭歌也终明白这其乐融融一家亲的戏码落脚何处。“我以为要丢性命,至少也会受挟持。” “一家人,自然携手并进。”顾星朗笑,“老师离世,你至亲只余小雪,她如今是祁宫女主人,与我共享天下;你父亲为祁相,即使龃龉未解,到底血浓于水,你兄长姐弟也都在霁都;如今,”他看向上官宴, “有人愿爱你惜你护你一世周全,他也做了祁国子民。我看得出,你与他相处,更自在,会过得很好。” 是在对比慕容峋吧。 都心知肚明,都不戳。 “师姐夫还是没明白——” “明白。”顾星朗忽坐正,极正,如君王礼贤士,“竞先生志不在相夫教子,也不在做高门主母,一腔才学为功名、百世流芳。朕许你。竞先生若效祁国,朕予国士之号,准列朝堂同百官议事;你若执拗于官职,那么给朕一些时间,寒门子弟尚没在朝堂上站稳与士族分庭抗礼,女子前程,就更仰赖时日。小雪提倡举国开女课是个好开始,朕准了,已经在推行,便为诚意。” “祁君陛下不惜将国策说与草民听,足见诚意。”竞庭歌看着顾星朗,淡声回。 “天明之后,世家中一半以上会迁徙,原有结势打散,格局重筑;朕也会顺道颁布新令加大科举权重,平衡恩荫。”顾星朗依旧笑,“这些都是顺理成章之举,说不说,先生都该想到了。” “你清楚知道每个人要什么,予之所求,叫人归心。”竞庭歌看一眼上官宴,显然此人也是因此顺服,“但他不会,至少不很会。” 是说慕容峋。 “他不会,所以需要帮扶;我助蔚国成事,方为运筹天下之才。臣祁,锦上添花而已。今夜过后,祁国此朝各项功绩更会被记在你顾星朗头上,有雄主如此,国士黯然失色。师姐夫,” 竞庭歌亦坐正,挺着肚子实有些可爱,但神情极肃: “我能想到的你都能想到,至少八成吧,余下两成,阮雪音会帮你补。我在你这里没有用武之地。更况竞庭歌十五岁入苍梧,不遗余力替蔚国效命,虽非议多过认可,到底攒了些名声。此时归祁,无异舍弃过往积攒;于祁人而言,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倒戈。我宁信,”她看一眼阮雪音, “你此刻策略是为来日种种可能的牵绊、变数提前扫障碍,并非惜我的才。所谓防患于未然,祁君陛下一贯路数。” 虫鸣叶影在夏夜风中扫荡了片刻。 顾星朗长叹向上官宴:“她不愿嫁你。我尽力了。” 倒像是为帮他的忙。上官宴心下嗤,随口接:“草民如今扎根麓州,她归了祁要位列朝堂,要离娘家近,怎么都得居霁都。嫁我,确实不方便。” “那你便搬来霁都。世家迁徙,你也是世家。” 上官宴蓦然抬眼看他。 扎根国都与扎根任何城郡都不是一码事。举国世家大迁徙,该不包括霁都这些,纪、柴、薛等当家人都是重臣,且已经在鸣銮殿前力证过清白。 不能辇人出去,为重筑格局,便只能邀人进来。 当真拨得好算盘,而上官家这颗子最为应手,哪里都能搁。眼下条件也很清楚:抱得美人归,霁都任你住。 竞庭歌自也听懂了,撤下严正态势笑向阮雪音:“他为了你真肯下血本。不能除我,只能招安,为了招安,将对付我的法子全写进国策,相辅而动。那么此刻我拒了美意,” 她复向顾星朗, “想问师姐夫,下一步怎么打算?” 第六百五十四章 降诞(上) “拒了只能认。”顾星朗也笑,“我还能扣留你在霁都不成?” “怎么不能?”竞庭歌敛笑,“其实你试试我会用的那些法子,统一大业会进行得比如今快。我若是你,拒了直接杀,还放虎归山做什么。” 顾星朗看她片刻。“有时候我相信,你说这种话并不因有小雪。” 并不因有阮雪音庇护而笃定他或阮仲不敢杀她。 上官宴点头同意,“她不怕死。”麓州夜聊交过心,是他重新认识竞庭歌的开始。 “但在老师、文姨她们排的这个局里,能够杀你的,偏就都因小雪不会杀你。”顾星朗道,“彼时在锁宁是,今日在霁都也是,且因纪氏的存在,此刻又多了一个我不杀你的理由。” 阮雪音静听来回,忽意识到竞庭歌与寂照阁也是有关的。 百年来受命往锁宁探秘的一直是纪家人。上一代是纪桓,这一代是谁?纪平?【1】 若竞庭歌回家,纪桓又会否将这件隐秘告知这个与旧事牵连最甚的女儿? 老师她们排局,此节也在计算中?仍在世的文绮也在等这个? 没外人,她几乎要将漱瞑殿的发现和盘托出、劝她回相府找些答案,蓦然意识到上官宴在场。 文绮是他继母。 很可能是姨母。 父母那辈的秘事他究竟知不知,如今投效祁国又几分真假? 便在思绪飞转举棋不定时,有宫人成列近中庭,手中各捧托盘,是顾星朗照竞庭歌喜好吩咐的吃食。 涤砚快步过去,一盘盘接了往这头送,并不让宫人们靠近。竞庭歌坐阮雪音二人对面,正好背对外间,也就没人能看见她摘下面皮的脸。 涤砚也不看。 他全程低着头,只顾摆盘碟,都利索了,依然退至最远。 确都是自己爱吃的。竞庭歌飞快检阅,看见三碗冰酪,两眼放光。 “小雪说你不喜冰酪,就没给你备。”顾星朗道。【2】 那是从前。有孕之后口味变,这是她近来至爱。 上官宴知道。“我这碗给你。”伸手放她跟前。 “这时候吃冰的,”阮雪音踟蹰而终脱口,“容易催发生产。” 她不晓得孩子在不在顾星朗筹划之内。 他不取竞庭歌的命,也不扣留,没说不拿孩子做文章。 顾星朗果然在此一句出口之瞬滞了滞。 他没看她,也便没被另两人察觉。但她清楚感觉到了,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 竞庭歌已至,他不杀不教训,礼贤下士被拒,必还有步骤。 否则就叫没走完棋,浪费了。 在做事方法上顾星朗与竞庭歌或南辕北辙,但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不喜欢残局。 都要胜,要尽力将子走完。 所以她下意识不愿让竞庭歌祁宫内生产。 竞庭歌也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完整因果。“是太凉了。万一肚子痛。” 她挑了挑眉,伸手另捻一盘里的金铃炙—— 蛋浆和以酥油炸成金铃状小点,正在香脆时。 连吃两盏,上官宴怕太干,递过去乌梅饮,“这个能喝吧?”一壁询问阮雪音。 阮雪音点头。 顾星朗笑摇头,“这么好的夫婿哪里找?” 昔年也与慕容峋四人同桌过,从不见那木头有夹菜递汤嘘寒问暖之举。 “这么见一个亲一个的夫婿,确实不好找。”竞庭歌喝着汤饮吐字也含糊,“亲的哪儿来着?”便向阮雪音,又瞥上官宴, “他没跟我细说,脸还是嘴?” 上官宴来不及眼杀竞庭歌已觉腿软。 盖因顾星朗的眼杀过来,满淬寒冰。 他知道白国之役上官宴相伴必对她动手动脚,淳风就告过状;也知道莳花楼内惊险时他与她同在床帐间,但阮雪音裹着被子,暗卫禀报过。 所以何时亲的。 亲的哪儿。 边境那夜逼问她竟瞒了!【3】 “脸。”相识多年上官宴熟知此人脾性,快口接,“无意碰到,擦碰,不算亲。”又向阮雪音,“对吧。” 阮雪音除了点头不知还能怎样,直瞪竞庭歌满眼的“早知不救,让你今夜生在这儿!” 竞庭歌才不理她,“骗人!在麓州分明同我说是你偷袭的,吧唧好大一口!师姐夫,你还要我嫁这么个人,要他搬来霁都?”【4】 话音落她喝完了满杯乌梅饮。 总觉腹中孩儿似喜此饮,欢腾腾开始闹。 她抬手抚了抚。 越闹越凶,却不像孩子在闹,而是这肚子,不太对。 她“嘶”出声。 “怎么了?” “胀,不是,”竞庭歌一手抚肚另一手撑圈椅扶手,“沉坠得慌,是不是要——” 她勉强抬眼看阮雪音。 是。 按日子算、按她这随时要生产的状况看,从夜宴第一眼她就担心她今晚要生,方才提醒,不过尽人事。她来不及想汤饮或金铃炙的问题,若是乌梅饮中加足了山楂,就会催产;而今夜大戏,早先殿前阶下她始终紧张,后来入挽澜殿也是重压,又大吃大喝到此刻—— 便算饮食都无设计,情绪起伏与猛吃喝带来的刺激也可能导致发作。 自不能在挽澜殿生。 “臣妾带她回折雪殿。”阮雪音骤站起。 “你也有孕,殿中不宜见血光,更不合规矩。”顾星朗甚平静,“去斗辉殿,已经准备妥了。崔医女和稳婆俱在,都是精挑细选的人。” 全在筹划中,不能更分明了。 斗辉殿在采露殿后面,虽为第二圈的宫室,其实比第一圈最北的折雪殿距离要近。 竞庭歌不及骂人,由着阮雪音扶她往外。 阮雪音走出两步方反应,忙慌慌问“面皮要不要戴?” 自然要。进来一个泼妇出去的却是美人,竞庭歌祁宫生产的消息传出去还了得? “上官宴!”竞庭歌托着肚子唤。 上官宴早已腾身而起待命在旁,闻言捉了案上面皮开始动作。 居然熟练至极,再将阮雪音看得呆愣。 “还愣什么,生在路上了!”竞庭歌一拍她,又艰难半回头看顾星朗,“敢打我母子的主意,饶不了你!孩子爹,更饶不了你!还有她,”复拍阮雪音,“非跟你闹破挽澜殿的屋顶!” 阮雪音被拍了又拍,手背生疼,“不是不要生在路上?!”便是一顿推又拽。 “安心生。”顾星朗仍淡定,“按皇妃生产的规矩安排的,保你母子平安。” 上官宴抬脚要跟。 “你留下。后宫岂是你一个庶民随意进的。” 上官宴回头看他。 试图瞧出早先远眺玉阶时那抹阴翳。 却没有。顾星朗坐在树下,半承月华,眉眼清明含了许多年前初识那日的笑。 他重坐回他对面。 “祁宫的医者稳婆婢子不是草包,小雪也在,放心。”顾星朗扬声叫涤砚取酒,“听说头胎生得慢,我也要一个个传人进来叙话,正好陪你等。” 美酒至,仍是盛夏酿的荷花蕊。两人连饮三杯,无言碰盏,酒水相溅碎光正如少时天光。 “要一个个拉过来谈心吧。打破结势、重划权力,手段虽强硬,终需人心归服。” 顾星朗点头,继续为两人添盏,“各地细节也想顺道问,边问边安抚。” 上官宴嗤笑,“你这些治国治臣的本事,我其实偷师了不少用于经商。” 顾星朗摇头,“经商所应对三教九流之辈要多得多,茫茫青川,百姓何所想,匮乏之人如何活于世,许多道理,我该听你传授。让你搬来霁都是认真的。” “我又娶不了竞庭歌,完成不了使命,哪有资格来霁都。” “想娶么?” 这句不在君臣之间。 上官宴听出来了。“怎么说呢。”他满饮杯中酒,“就我个人,并不想娶妻。为家族传承故,必得娶妻。非要娶,” 顾星朗看着他。 “她可以。” “为何?” 上官宴盯着空盏底部的月光。“怪了,你这杯子还能映月。” 顾星朗了解他,再问:“为何?” 上官宴向后一倒靠椅背,“她跟我,有点儿像;交起心来,说得通。你知道我这种人,不太与人交心,她也是。因缘际会也好,两个孤魂一朝发现能通心意,难免错觉,认为此人可以与自己伴一生。” 他持续盯着案上空盏。 顾星朗知道已经很不容易。 两个大男人,这般当面讲出来,在高阔的挽澜殿。 酒也助了兴。 “她实是个卑怯得不得了的女人。怕黑,孤僻,用大嗓门儿、谎话坏话和狠辣手段将蒲草之身硬裹成了磐石。要抱负,还不怕死。也是惢姬大人精心栽培,给了她一个人如一支队伍的魄力和能耐。” 顾星朗没听他详细评过哪个女人,有些新奇,又有些感同身受。阮雪音的冷淡和习惯退避其实与之类似。 “奇奇怪怪的一个人,我也奇奇怪怪。”上官宴倾身拿壶,自己倒酒,“凑一块儿,或许反而能过好这辈子。” 是怜惜她的吧。 相比慕容峋,也许他才是看进了竞庭歌魂灵的那个人。 会有结果么。对的人和对的时间究竟哪个胜,还是要时间给答案。顾星朗失笑。这样的夜,不适合聊姑娘谈风月。 阮雪音正伴竞庭歌行在风月下。 “奇怪。这会儿又不痛了。”竞庭歌歪辇上,神情明显松快了些,“假的?” “应该是一阵一阵的。等你痛得没间隔,才真要生了。”听她这般说,阮雪音心知不会生在路上,也松半口气。 “要很久么?”虽少痛楚,到底不舒服,竞庭歌煞白着脸问。 “头胎耗时,生得快的少。我瞧你矫健,这会儿还能走么?” 竞庭歌稍体会,“能。” “那我们下辇走,走去斗辉殿。” 竞庭歌眨眼看她。 “慢慢走,待会儿能生得顺利些。”阮雪音握一握她手,“痛起来走不动的时候咱们就停下歇。厉害起来再上辇就是。” 【1】616蜜与谜 【2】418红日 【3】444共惜艳阳年 【4】608掷千金 第六百五十五章 降诞(下) 十五月圆挂高天,银汉迢迢,俯瞰百年宫阙。 因竞庭歌极慢,整个队伍也便慢,徘徊在夏风花草间远离起始亦望不见归处。 已经开始一阵缓一阵痛,她没法儿全凭自己,把着阮雪音横抬空中的小臂做支撑,渐渐找到节律。 “你二十年没搀过我,老大不小了竟有这一出。” “没有二十年,认识到现在也不过第十七年。” 竞庭歌点头,“是我总想抹掉上蓬溪山之前的年头,总想将那一日算作生而为人的开始。” “如今想想,蓬溪山并没有那么糟对不对。你下山太早了。” “我从来没说过那地方糟。那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它救了我,养活了我。是我有所求,不得不早早离开。” 该是又痛起来,她停下,抓着阮雪音那只手渐用力。 阮雪音忍着由她使劲,“觉得勉强就上辇,半分勉强都是危险。此为辅助,不是要你坚持。” 正在忍耐中,竞庭歌弯着腰没说话。 “还好。”痛过新一轮,她抬头望宫阙间月色,抬步复开始挪,“你如今也不想回去了吧,夫婿、孩儿,家在这里。” 晚风荡祁宫独有的馥郁入鼻息,许久阮雪音开口: “蓬溪山依然是家,我经常梦到。那里的气味同世间任何一处都不同。不知道,总觉得还会回去。” “带着顾星朗和孩子?”竞庭歌勉强笑,“教我看曜星幛吧,我去瞧你的,然后告诉你。” 阮雪音失笑,“这种事看不出。且窥天机然后泄露天机,要短命的。” “我本就短命吧。死之前要干成大事,才对得起一生取舍。” 阮雪音从不曾听她言取舍。她想问她舍了些什么,竞庭歌再次痛得停步弯腰。 “上辇吧。” 有婢子过来帮忙,共扶了人回辇中坐,阮雪音依旧陪旁侧。 “老师离世后,我常梦见她。然后明白过来,那最初几年艰涩,或也是她为将我磨成这般心性的手段。” “然后又开始怪她么?” 竞庭歌摇头,“我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所以跟你一样,只剩凭吊和遗憾。” 还有想念。老师在世时阮雪音很少想念她,许因如今有情有暖学会了爱,更因斯人如水逝,很多感受亦变。 她其实有些话想对竞庭歌说。 终觉不该在这非常之时。 华辇抬着她们穿行重楼拱门间,宫廷高木与蓬溪山林天差地别,但二人相伴一如少年时,也便刹那恍惚觉得仍在少年时。 山月好,远胜宫墙月。却终无再少年,她们都将为人母,在自己选定的路上如长河一去不能回。 距斗辉殿尚有一两里,华灯极明,将周遭光耀如白昼。竞庭歌不知是否顾星朗特意安排,想揶揄一句师姐夫就是会做人,使坏不忘礼数周,终不够气力,疼痛愈剧而间隔愈短。 崔医女候在殿门外,稳婆也在,接了人忙忙往里扶,留阮雪音隔一扇门在外间。 “生产难免见血光,夫人怀着小殿下,不便入内。” 阮雪音心知顾星朗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也便安坐。云玺不愿阮雪音带孕守夜,很快布置了软榻供她歇息。 其实很倦了。 她歪躺下闭眼,朦胧间听见屋内偶起声,该是疼痛更剧而竞庭歌忍不住哼哼。那哼声也轻,间隔很长,恐怕有时辰须等。 她想了想要否去披霜殿通报,一来人家是亲姐,二来孩子出生后顾星朗若真有盘算,纪晚苓在也能帮着说话。 算了。已经夜深,不便叨扰,待孩子出生再请不迟。 这般结论,拢着薄被开始盹。不敢彻底睡着,她强绷着一缕精神,也便时有时无地魇,倏忽是蓬溪山,倏忽是锁宁城,如居溪边的下雨天,少年的阮仲,面黄肌瘦的幼年竞庭歌。 梦里她们在蓬溪山的岁月漫长如一生。 又太快,忽如寄。 然后日色自竹林缝隙间打进来,弥漫渐成光海,顾星朗在那光明处伸手拉她的手。 顾星朗在子夜的挽澜殿召臣工。 一个接一个进了又出,仍是梧桐下长案对坐,只地方搬到了前庭。 有深谈,有哭诉,有起誓,有长跪,形形色色的君臣画面在月圆的夏夜通宵达旦地上演。 宁王进来时破晓将近。 “七哥从不言要什么,无所求,反叫人忧。” “臣弟所求,此生难得,不提也罢,更与忠君之事无关。” 他依旧那样笑,肆意而苍苍,二十余年不曾变。 纪晚苓在麓州时曾传信宁王府,顾星朗是知道的。想不通,而终于这句“此生难得”间隐约听出了端倪。 事未毕,他按下细碎感应继续传召。各地兵马动向开始有消息,长夜挽澜殿人来人往如天上街市。 上官宴奉旨坐在清晏亭等待。有酒有菜,破晓至黑,他以肘撑腮听虫鸣打盹。 数里外斗辉殿内声大起来。稳婆的叫唤,屋内盆钵相碰,门幅开了又合,阮雪音梦中惊醒。 竞庭歌喊得至烈。 似还念念有词。 阮雪音浑浑噩噩打起精神,由云玺服侍着饮水、擦脸、飞快进食,开始兜手在门口来回。 声声喊,如溺水之人痛苦呼救,叫人心烧如焚。 她听了一炷香时间还不闻进展,推门而入,唬得里间一堆人劝:“夫人怀着小殿下见不得血光!产房腥热,不合规矩!” 竞庭歌喊得越发凄厉,似听到了阮雪音声响,高声哭“我好疼——小雪——” “祁宫的规矩,不是我蓬溪山的规矩。”阮雪音撇开一众婆婆妈妈长驱直入,至榻边拉紧竞庭歌的手, “喊也是消耗,闭嘴!不是说记得那呼吸之法?此刻照着来,否则白费气力!” 竞庭歌披头散发,浑身已经汗湿透,面皮粘在脸上强烈的憋闷。她反握阮雪音的手循记忆开始呼吸,初时不得要领;渐闻极冷静话音耳边响,让她深吸,屏息,再呼时灌注所有气力于小腹狠狠发出去。 腥热产房慢慢平宁下来。 稳婆亦不敢呼天抢地喊用力,照着阮雪音定的节律紧盯进程。“使劲啊,能看见头了!” 阮雪音其实也紧张,学理头回付诸践行,这般当场陪着竞庭歌生孩子。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老师说的。 “还有气力么?实在没劲了给你灌参汤。”她另只手亦覆上来。 竞庭歌惨白着脸咬着牙摇头,“还有多久,我努一把。”这般说,再次深吸气。 “快了快了!再来三五个回合兴许就出来了!”稳婆在那头紧催促。 阮雪音不敢去那头看,闻言也觉该一鼓作气,“那就别停,照疼痛节律继续。” 整间产房陷入诡异的潮热、涌动和悉簌。 深重的呼与吸,只闻稳婆抑制不住地“头快出来了!再使劲!使大劲!” “这一口要长呼,用力到底,否则孩子头会卡住。”阮雪音在旁,握着她的手也湿得浸透。 破晓将过了。 第一支曦光落入祁宫,顾星朗觉得在挽澜殿,上官宴觉得在清晏亭,阮雪音觉得在斗辉殿。 竞庭歌声嘶力竭喊了声“混蛋”,人人都觉是在骂孩子父亲、正于数里外亭中等候的上官宴。 只阮雪音知道她喊的是慕容峋,那一声呼出又落下,婴孩啼哭声响起来,曦光正打在脚旁地面上。 有宫人自斗辉殿鱼贯出,兵分三路,第一路率先抵达清晏亭。 “公子喜得贵女,奉旨,这便随小的前往探视吧。” 第六百五十六章 阿岩 斗辉殿内渐归秩序,污糟糟物什被尽数移出。阮雪音让打开靠门的两侧窗扇略通晨风,婢子们皆曰医女吩咐了不能。 “人在帐内,离得也远,吹不着。这般腥热,无益产妇休养。” 珮夫人精医药或远在崔医女之上,某些地方甚至超过御医,婢子们心内有数,一时无人劝,通通照办。 婴孩已经包好就放在母亲身侧。竞庭歌力竭,阮雪音帮她抬手臂让孩子被护在臂弯间。 方才已经看过了。 竞庭歌仍觉没看清,歪着头继续看。小小双目皆阖,呼吸柔而深,丑丑的,肤色也不白,怎么看怎么不觉是自己女儿。“不像我。” “也不像他。”阮雪音道。 “有点像他祖母。我见过画像。” 阮雪音倒吸凉气,“书上说这叫返祖。” 竟真有。祁太宗夫妇的画像要再去看一下。 这般思忖,轻问:“你要不要自己喂养?” 竞庭歌眨了眨眼。 “老师说自己喂养对孩儿和母亲都有益处。我到时候也想试试。” “你这金尊玉贵的身份不能自己喂养吧。”竞庭歌一壁说,试图动作,“怎么弄?” “衣裳解开,让孩子的嘴对准位置,她知道吮。” “那,”竞庭歌呆了呆,“你回避一下。” 很多年前刚上山那阵她们是同沐浴过的。因竞庭歌不熟悉新居处,老师派阮雪音逐一指导。 约莫十日之后就各管各了,素日更衣也都在自己床帐内,越往后越没见过彼此私密。 如今就更不习惯。 阮雪音依言放下床帐候在外。 些许悉窣,好半刻安静。 “喂。”然后听她帐内虚弱嚷,“怎么不行。你来看一下。” 上官宴入斗辉殿时庭中一片奔忙。宫人问明情形,引了往内殿去,轻叩门,云玺应声开。 少顷阮雪音抱着孩子自里间出,笨手笨脚地,太小了,叫上官宴乍见也有些慌。 “刚吃过点奶,正睡着。”阮雪音轻声,“你要不要抱抱?” 宫人在,这句是该问的。上官宴实在没抱过,紧张极了,猛搓几下手道:“好。多谢珮夫人。” 阮雪音让他细察自己姿势,又讲解,终将孩子递过去。 小小襁褓拢在上官宴高大身量强健臂弯间,更显玲珑,易碎的瓷。 “圣驾至——” 便听外间再起响动,顾星朗一脸疲态而目光灼灼出现在殿门外日色中,快步进来,也加入观摩新生的厅堂寂静里。 “像。”许久他道。 上官宴方回神,“回君上,女儿多像父亲。” “她说像祖母。”阮雪音接。 三人互望一眼。 “名字还没有吧。”顾星朗再道。 “有了。”另两人同时回。 上官宴怔瞧阮雪音。 “她说你起好了,叫阿岩。” 春播已过,秋收在候,盛夏该是四季之中最蓬勃也最值得展望的。 盛夏清晨的风亦比任何时节都暖,仿佛有云雀跃天际,一声高歌,余音绕梁。 “哪个颜。”顾星朗第一反应是颜衣的颜。 “山风入松径,海月上岩扉。【1】山石岩。” 顾星朗听明白了。但慕容峋一辈男儿从山,下一辈无论男女必都不从山。 上官宴知他疑窦。择从山的字本不为遵慕容氏玉牒,遥致生父罢了。外人在,不便明说,“回君上,族谱有讲究,同草民的名也音近。” 宴与岩,确似父与女,真真一箭三雕、面面俱到。“费心了。”顾星朗看着襁褓中婴童酣睡的脸,“上官岩,英气的名字,哪知是个女孩儿。” 阮雪音示意云玺携无关人等出去。 门幅再次紧阖,隔绝暖煦晨曦。“方才她生产时高喊小雪,当时不觉,此时再想难免惹人猜疑。还是要尽早出宫。” “月内如何出得宫。”顾星朗极自然接,“门都出不得吧。” 果然要留人。“做好防护,出门即上马车,好在夏时,不着风也便无碍。” 这两人在暗角力,又不想将话说破。上官宴听得分明。 “你在霁都没有府邸。”顾星朗不继续与阮雪音辩,转向上官宴,“月内不宜赶路,出宫也是住驿馆或客栈,吃喝用度皆不如宫中方便,何必。不若留下将养。” “就怕不合规矩。”上官宴道。 “你昨夜殿前举证有功,如今夫人刚诞下孩儿,朕便以规矩为由将产妇撵出宫,太不近人情。” “她可以回相府坐月。”阮雪音再道,“相国夫人、长公主都是过来人。” 且有淳月在,竞庭歌便仍处顾星朗势力范围内,算是折中之法。纪晚苓怎么还不来? “以何身份?”顾星朗淡看她。上官宴的如夫人以何身份入相国府坐月。 “可以,可以悄悄去。”他是必不放人了,阮雪音渐声低。 瑜夫人到的禀报便在这时候传进来。 “也好。”纪晚苓弄明情形,稍思忖回,“宫中吃穿用度最为讲究,臣妾与珮夫人都在,必能将她照料得极好。” 阮雪音全没懂她用意。 “那这么定了。”顾星朗快声,“待会儿便下旨厚赐你的如夫人宫中坐月,你每日可来探视。” “那这会儿——” “这会儿你跟朕走,还有差事要交代。” 上官宴下意识往里间眺。 “罢了。进去看一眼,最多半柱香。” “君上,臣妾也——” 顾星朗点头向纪晚苓,“你也去。” 纪晚苓道“是”,眼瞧上官宴抱得别扭,伸手去接,竟稳妥,比方才阮雪音更像样。遂慢步入屋内,留得顾星朗二人在厅堂。 他累得很,就近坐了,见案上有茶也不管冷热,斟满开始喝。 是阮雪音拂晓起身喝剩下的,尚有余温。 “你究竟——” “今日不过去留之题。来日若涉生死,我跟她,你怎么选。”这话像是酝酿在胸腔中许久,以至于阮雪音乍开口,顾星朗脱口出。 “我不知道。”她亦憋了许久方答,胃腹中已觉翻腾。 “你选不出,所以我帮你撤掉选项。她昨晚果断不留,因不识牵挂之味;今日孩子出生,许多想法又可能变化,日子越长,越可能起变化。” 不无道理。所以他还是想招安竞庭歌、打破对立。而纪晚苓方才支持,也为说服她回家吧。“只是这样?” 顾星朗抬眼,“明白告诉你,一个月之后哪怕她出宫,孩子也要留下。你来抚养。” 阮雪音尽力稳心绪。“为质?” “来日若有必要的话。这种伎俩她用得多了,也该自己尝一尝,被人拿住软肋扼着脖子的滋味。” “阿岩的父亲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他不知道。她不会说。” 是。以慕容峋心性,知道了必接女儿回身边、复其公主之位,竞庭歌要继续闯仕途很难自处。 她该根本不想阿岩进蔚宫。 “但你没有理由留下这孩子。世人皆知她是上官宴之女。” “上官岩生在祁宫,与国君诞辰只差一日,朕心甚悦,收为义女,常养膝下,也为珮夫人接下来生产带喜。” 完全讲得通,哪怕有疑,众人也可认为是他牵制上官宴之法。这般周全,连说辞都备好了,阮雪音再无可驳。 “小雪,”顾星朗站起来,盯进她眼睛,“你当然要跟我一条心。留住她,彻底修正她想法,于你我、于许多人、于大局都百利无害。晚苓自会以家人之名劝,你更要劝。” 阮雪音看着殿内曦光渐盛。 里间门幅轻响,该是上官宴正出来。 “淳风随兵队往祁北平叛了,跟你说一声。” 阮雪音一惊,“果然有兵马动?” “少,总共两支。很好,比没有强。” 如此方证他昨夜发难有的放矢,让天下人亲见风暴至,再颁新政、改格局,顺理成章。 “她定要历练,求了半天,现下跟着柴一诺去了。”顾星朗抬步往外,“记住刚跟你说的话。” 【1】王贞白《忆张处士》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五十七章 游说 上官宴如夫人的身份,虽得恩赐,到底有欠显贵。阮雪音和纪晚苓都不便长伴左右,一连几日,分时段往斗辉殿探视,每人每回呆不过一个时辰,问明饮食、近日状况,不过吩咐医女与婢子们多上心。 这日阮雪音至,正在下午。室外炎热,室内于近门处摆了冰鉴,还算舒适。 “这冰鉴也是从未在产妇屋里摆过的,她们都议论呢,说你就是与众不同,怀才而敢行,无怪君上喜欢。”竞庭歌正在哺喂,也不害臊了,低头看阿岩鼓着腮帮子闭眼吸吮,难得温柔。 “这些小丫头是越发敢说了,回头还得再教教规矩。” “祁君陛下素秉宽仁之道,你散漫也不苛责,纪晚苓更是个会做人的,你们三个治出来的宫廷,自然一团和气,下人们知道说了也不会怎样受罚,日久,自然口无遮拦。” “那也分事。”如此暖融画面,阮雪音没心思论这些,靠近细瞧阿岩吃奶模样,“疼么?” “问哪个?生孩子,疼到绝不想再生第二个;哺喂,不疼。” “上官家要传宗接代的,由不得你不想。” 她仿佛只是随口。 竞庭歌挑眉笑,“你还当真了。” “要回苍梧继续为谋,孩子怎么办。你没想让她归位吧。” “嗯。”竞庭歌长吁,怕惊扰孩子吃奶,极轻,“原本筹划在蔚南生,陪她到一岁,留给文姨抚养,然后定期去看,待大些找个由头认义女、收学生,带回身边。再返苍梧我是绝不住蔚宫了,他必须答应,否则我不回去。” 阮雪音被这句“认义女”挑得心瓣子一颤。 “他收了阿岩做义女。已经下过旨,上官宴接了,你知道吧。” 竞庭歌不知道,乍听却不意外。“收不收的,总归有你和纪晚苓的关系,本就是他侄女,实在多此——” “一举”二字尚未出口。 “什么意思?”她彻底抬头灼灼盯紧阮雪音。 “君上义女,自然尊贵。这两日正拟封号呢,册为郡主,长养祁宫。” “他休想!” 人一动,身子偏移,终扰了吃奶香喷喷,阿岩哇哇哭起来。 “哦——哦——”竞庭歌赶紧哄,重将小嘴对准了,“娘亲不好,阿岩再吃。哦——” 阮雪音穷毕生之力不敢想她今日此刻。 万千心绪涌上来,鼻子竟有些酸。 年岁渐长,竞庭歌越觉自己与阮雪音如同双生。比如此刻自己还看着孩子,而已明确知道对方红了鼻尖。 她也就不抬头,让同样起伏的心绪随孩子的吞咽流淌,好半晌方开口: “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你去说,他不敢不答应;不答应,你就带着孩子走。他不是最怕你回蓬溪山?那时候在槐府偷听见了,当场脸黑成炭,我记得可清楚。” 阮雪音没出声。 竞庭歌等了一会儿,脸开始白,复抬头,“你同意阿岩留祁宫为质。” “你若归祁,与上官宴共效顾氏,阿岩便只是尊贵的郡主,不是质子。待她长大,风光出嫁,会一生无虞。” 竞庭歌冷笑,“我帮着你们夺取她父亲的基业,甚至她日后所嫁家族也是夺取她父亲基业的帮凶,她知道了这些,会一生无虞?” “她可以不知道。她姓上官。哪怕万中有一的可能我们都不会伤慕容峋性命,若能和平解决,甚至会让他颐养天年。到那时候阿岩想认父,也不是不行。封亭关你亲历过了,顾星朗是怎样的人,他的能力、仁善,对所有人都是保障。你担忧的一切都会有善终。” 竞庭歌静看了她片刻。 神色愈冷。 “你们是觉得赢定了。差别只在打或不打。祁君陛下不屑征战,多年筹谋追求的是和平解决。” “庭歌——” “少来。那么不说阿岩。我呢。那夜在挽澜殿已经讲得够清楚,我留下效祁就是枉费前半生用功、断送后半生前程,不如死了算了。所有人都不明白,慕容峋也不明白,我以为至少你明白。” “名垂青史就这么重要——” “重要。这些话不用再辩了吧。别让我觉得跟你这些年也是对牛弹琴。” “你留在祁国一样可以——” “我不会帮顾星朗夺慕容峋的家业。那家业里如今也有我一份。相反你们此刻这般势壮,更值得我背水一战,赢过顾星朗的脑子是怎样荣耀,他有多大名声,我就会有。” “但你一辈子就这么错过了。错过真心想与你携手的人,错过阿岩长大,错过所有风景和只属于你的时刻。名声算什么?待归尘土,垂青史你也不知道了。反而你错过的这些,临死前你记得的东西,才是你活过的证据。那些谋略手段,写入书册震天动地,你会记得么?你只记得阿岩此刻在你怀里吃奶。” 竞庭歌怔了半瞬。 重归冷笑,“你跟我一般大。你也没过完一辈子。你又知道?” “我知道。一定是这样。我历过杀伐,在白国用过许多脑筋和心眼去判断、计算、行动,最后将惜润推上君位。都记不清了。怎么猜的,下一步去哪里做什么才能推进和白君的约定,每见一个人,话要怎么说,说完后整个局势会朝哪里发展——真是吃紧啊,也畅快,但现在只记得,神灯耀韵水那个子夜,和惜润站在树下说过的话。” 也提到了竞庭歌,她的砒霜和蜜糖。 竞庭歌又默了半瞬。“你是你,我是我。我会记得怎么帮慕容峋坐上的君位,怎么拿下的崟北扩蔚国的疆域,日后怎么胜的顾星朗让慕容家一统青川。” 阮雪音看着她怀里阿岩的小脸。 这孩子出生至今只睁了一只眼,另一只持续阖着,实属寻常。 ——不妨碍她喝饱了奶露出笑容。也不妨碍在母亲怀里时那神情里的满足。 这样的画面怎可能不铭记一生。她确定竞庭歌在为辩论说谎。 “那我呢。”许久她道,“你不为我想,不为你的亲人想,他们都是祁人,顾氏的臂膀。来日对立,生死之间,你若有难我们帮不帮救不救。你不能自私得——” “不用救。不用管。”竞庭歌打断,“我从来自私,你不是今日才晓。” 阮雪音只觉她走火入魔。“你说的。”她站起来,“那么阿岩留祁宫为质,我也不管了。你这么有本事,自己想办法。” 七月蝉鸣极聒噪。阮雪音在时不觉,室内一空,那声响便山呼海啸涌进来。 竞庭歌抱着阿岩坐了许久没动。 直至孩子早丢开口粮再次入睡,婢子进来,问要不要放下睡。 她方回神,将小小人儿放回身侧,轻拍了拍,望向门外道: “崔医女还没来?” “是。刚传过话,今日要晚。” “为何?” 婢子也往门外一扫,低声量:“祁北起战事,永安侯府奉旨搬迁,整个崔家近来都闹腾呢。崔医女多少受牵连吧。” 永安侯崔义,鸣銮殿前被顾星朗第一个拎出来扬言要射,但连滚带爬呼无罪啊。 不属实? 还是虽无罪,世家大迁徙,有人要搬往梅周城,他们只能腾地方? 以顾星朗周全,必一一安抚过吧。 却毕竟得罪人,几十上百年望族离乡,说飞来横祸不为过。 她心内踏实了些,稍拢阿岩,温柔拍抚起来。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五十八章 认父 阮雪音回到折雪殿身心俱疲,近黄昏将晚膳,又不好去睡,歪在窗下养神。 “斗辉殿那头顺利生产,孩子也康健,又册郡主,夫人一应礼数责任都尽到了,还是该紧着自己休养,为小殿下保重身子。” 云玺虽诧异于阮雪音待一个素昧平生的妇人之挂心,到底不知关窍,所言礼数责任不过祁宫女主人对臣妇的照拂。 “奴婢瞧着,瑜夫人也每日探视,于上官如夫人已是极尽恩典了。”棠梨捧着汤饮进来,跟着劝,“夫人与小殿下贵重,哪须这般殷勤。” 阮雪音大段地没听进去,只留意册郡主几字,“君上下旨了?拟的什么封号?” “刚下。”棠梨快口,“这不奴婢才听说了跑回来。芳蔼郡主,那蔼字奴婢还不认得。”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1) 不知怎么便想到寂照阁第四道门内那满墙的青金诗词。 顾星朗也走火入魔了。 “纪桓拟的。”当晚他回来却道,“我说孩子姓随父,名也由当爹的定了,他这做外祖的太不成样,也该拿出点架势来。” “纪门倒有趣,男子不从字辈。纪相一辈就是无依据的单字,到纪平一辈仍是,反而对女儿,喜用草部。” 纪晚苓的苓就是,如今芳蔼二字皆是。 顾星朗又在曜星幛与山河盘前打坐。“你不说我还没注意。” 该指女子从草部一题。 “纪氏先祖是知道些寂照阁隐秘?比如当初太祖在青石门前斩杀宇文琰,应该就有纪家人在场?” 宫变夺权,总带着亲信和人马,总不会顾夜城一个人拎着宇文琰开阁门。所以后来往锁宁探秘的才是纪家人。 顾星朗停了打坐,回身瞧她,“我说过么,你有时候挺吓人的。” 阮雪音不置可否,“你经常都挺吓人的。” 顾星朗笑起来,至榻边与她挨坐。本就有孕,竞庭歌生产那夜是真累着了,她最近都早早上床躺着,此刻就正脱鞋。 “能不能有点做娘亲的样子?多思多虑,无益我孩儿茁壮。”这般说,抚小腹,“别说,能摸出来了。” 极不显的凸起,与其说凸起,不如说那一块比从前要硬实。 “早。掐指算,正经生产很可能在明年元月。” “元月好啊。”顾星朗顺嘴接,然后想起元月初一同时是老师和阮佋的忌日。 阮雪音也想到了。两人都默了片刻。 “方才说纪相拟名。他倒没多问阿岩的事。” “问了。”顾星朗点头,“说竞庭歌曾告诉他有了慕容峋骨肉,很快又否认,只称是玩笑。如今看来,却是真的。”(2) “你怎么说?” “我说不是,就是上官宴的。他说算日子不对,我说没问题,去冬上官宴在锁宁将她自慕容嶙手里救出来,被我阻截前两人相伴了数日。” 两个男人,加起来七十岁,还是君臣师生,大殿里讨论这个。阮雪音颇惊叹,旋即讪笑,“彼时上官宴腿有伤。” “纪桓又不清楚。且腿有伤,以那位大哥实力,不妨碍。” 那位大哥什么实力?阮雪音发怔,只听顾星朗再道: “不会真是吧?”却有些将自己说信了。 “傻不傻。”阮雪音戳他,“阿岩那张脸上不明明白白烙着慕容峋三个字?” 也是。顾星朗摇头,“骗过一日是一日罢,这种事,知情者越多越麻烦。我们几个觉得像,祁人里熟悉慕容峋长相的却少,不容易露馅。劝得如何?” “冥顽不灵。” “绷了二十年的一根筋不可能三两日就拧过来。坐月坐月,一整个月,慢慢来。” 极可能要用同样的又二十年才拧得过,换言之大半辈子,再换言之拧不过,拧过来那日为时已晚。 阮雪音长出气,甩开它们,“纪相没请入宫探望?” “没有。碍着她易容掩了身份,不想给我找事吧。说有晚苓照料便放心。” 也不管阿岩被封郡主、收养祁宫为质。相国当到这个份上,鞠躬尽瘁了。 竞庭歌却在下一日对纪晚苓说,想见纪桓,请二姐帮忙。 纪晚苓遂往挽澜殿求旨,立时得了许可。但外臣,还是与上官如夫人毫不相干的纪桓,入斗辉殿实在怪异,任何说辞都说不过去。 阮雪音思前想后出了个低劣把戏: 纪相忽求见瑜夫人,仿佛急,君上也便特赦;到披霜殿方知瑜夫人正在斗辉殿,只好又过去。 是低劣了些,但没人想出更好的。再下一日纪桓依言行事,竟颇顺理成章;观斗辉殿中宫人婢子们反应,似都觉得合理。 蘅儿掩门,守在外间。父女三人屋内静默片刻,竞庭歌先开口: “父亲呆不久吧,我便长话短说。” 纪晚苓就站在纪桓身侧,清楚感受到了某种波动。 许是胡须颤,许是鼻息叹,她没敢看。 “祁国朝局震动,百年世家迁徙,纪氏因清白也因地位幸免于难,但君王心海底针,今日过关难保来日,尤其此朝此君。父亲是他老师,该比女儿了解。” “你人在后庭,恐怕听得不全。”纪桓不似上回居高,如待同僚般平声与她论,“最终奉旨迁徙的世家并不多,约莫夜宴中三成。你所谓震动,没有那么严重;迁徙而已,不算祸事。” 竞庭歌挑了挑眉,“没迁的那些,是动了与他们同城的官吏、军队?” 纪桓点头,“也各三成。” “果然厉害啊。得罪人也分拨,一个阵营只戳一小拨,这份心思,慕容峋一辈子也学不来。” “既回来了,从前在蔚国谋的事也勿再提了。月内休养完归府,和上官宴的婚事为父会打点,你——” “阿岩被封郡主,要留宫中为质,父亲倒不闻不问。” 阿岩正酣睡。竞庭歌这般说,示意纪晚苓抱给纪桓看。 难得在当朝相国脸上看到那样笑意。 相比去年纪宸出生时,纪晚苓忽觉他又老了一些。 “女儿家,就是秀气。晚儿出生时我不在,这么小的女婴,头回见。” “父亲彼时在锁宁,究竟为何事,回头也可讲给我听。”竞庭歌只作随口。 纪桓抬眼,“君上留阿岩在宫中,不过防上官宴初归祁国心不定。你姐姐、师姐都在宫里,位分尊贵,阿岩必得妥善照料;你和上官宴还年轻,说不得过两年又得新子,实在不必为这种事闹腾。” “狡兔死走狗烹,祁国近百年,到此朝他分明要重筑格局以稳顾氏江山了,纪门一族之下万族之上,父亲便半分不忧?若最终求的不过是统一,纪氏谋的不过是传世高门,那慕容家也能予。上官一族败落,蔚庭相位空悬,父亲助那头成大业,到时候四海升平,纪家仍是皇室之下、整个青川的第一名门——” “纪氏立这片国土,从焱到祁,长盛不衰,是有原因的。”纪桓淡声打断。 纪晚苓心一跳。类似的话那晚顾星朗就说过。 “无论格局怎样重筑,顾氏在,纪氏在。你想知道为父往锁宁做什么,去冬长役还有何值得推敲之处,回家,慢慢说。” 他起身, “多坐惹人疑,有愧君上恩典。你这一个月在宫中,好好将样,不要生事。” (1)宋玉《九辩》 (2)575至亲至疏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五十九章 谋全局不拘一隅 正午已逝,黄昏尚远。纪晚苓送纪桓出宫,踏过斗辉殿大门走在明晃晃日光下。 “她扶蔚之心这般深重,哪怕归家,必祸多于福,父亲倒不规劝,只管自己安排。” 宫人远,蝉鸣躁,父女俩对谈不为第三人闻。 “忠心,用心,野心,死心,无论哪种,生成须时日,瓦解也须时日。你近来劝得不少吧,珮夫人该也是,够了。她见我不为听劝诫,我也不必费这个力气。” “此刻看来,她见父亲是为鼓动我纪氏——” 纪桓停步。 一里外蘅儿也停,将宫人们隔绝在更远蝉声里。 “是么?”他转身面向纪晚苓。 纪晚苓怔了怔。“父亲自不受鼓动,但——” “只两成是。毕竟任何话都为刺,会或深或浅扎在人心上,随年月被吞噬,或者反弹射出。”长者声低入光尘,“但她并没想凭突然认父和一番说项行鼓动之事。晚儿,你把这些事看得太简单了。” “那她方才陈我族利弊——” “我回的什么。” 纪晚苓没想到以纪桓审慎竟会在宫内与她论,又真的想听,也压声入光尘,“父亲回了两件:纪氏会始终效祁;纪氏与顾氏,有不可分割的关联。” “第一件表态度,第二件述原因。于她而言,已是大获:明确了现目前我的想法,又探得了其后隐秘的蛛丝马迹,以此为据,可以再往下走几步了。” 纪晚苓大概明白隐秘所指,与顾星朗说的是同一件。“那父亲还和盘托出?” “和盘托出了么?” 没有。纪晚苓蹙眉。话给一半,隐秘仍为隐秘。 “无论是作为父亲想留她在家,还是作为祁臣想劝对方归顺,基本的态度都该表,为何有底气也该说。所以明知是她想听的,也不能完全不说。这就叫博弈。而那将说未说的原因,回家,我自慢慢透露,于她也是个诱饵。同理,我告诉她外间局势,修正她朝局震动的判断,既是被她套了话,也是对她施压。” 伏暑极炎,纪桓却持续拢着手, “至于她那番貌似鼓动之言,刚说了,自然是刺,也多少戳中了你的担忧,可能在将来某个时刻起作用。这就叫物尽其用,见我一回,说一番话,至少要达成远远近近多个目标。为谋者,因时因地因势制宜,以变化应变化。晚儿,谋全局不拘一隅,见当刻而只知当刻称短视,要规避。” “所以她确实出色。” “不负今日名声。”纪桓点头。 “那么她这个月在祁宫,看似受挟——” “一个月啊。深入敌国宫廷,离君咫尺,几个谋士有这样机会。她啊,火中取栗,脑子一直很清楚。” “君上不会想不到。” 纪桓点头,“刚教过你了,以退为进,弃一子换数步之机,君上也一样。都是博弈。” 纪晚苓沉默良久。“所以接下来大半月,或不太平。” “该说的为父都说了,也嘱了她安生。很明显,她不愿阿岩留祁宫,此为掣肘。究竟如何,还看你们。” “父亲从前,并不教女儿这些。” “一直在教。万变不离其宗,有句话跟你念叨了二十年。” 认清本质。纪晚苓下意识接。方才她就没做到,故而短视,轻易结论。 “晚儿在宫中,受委屈了。”却听纪桓再道。 这些事母亲都晓得,每每见面,不过是伤心,握着她手欲垂泪。 父亲自也晓得,但从不表示,此为第一次。 纪晚苓忽上来泪意。 却终是吃得住场合的高手,她咽下胸腔间翻涌,轻声道:“从前作茧自缚,如今为家为国,不委屈。” “庭歌受教养如此,一生注定烈而凄苦。若有可能,为父希望你平和顺遂。” 纪晚苓不知怎么便想到了鹤州海边《凤求凰》。 “女儿又不可能再嫁。” 这话突兀。纪桓眉心稍动,“若可能,再嫁谁?” “父亲说笑了。”纪晚苓回复理智,转话头,“都想留她,我这位准妹夫,其实也很关键。” “你们年轻人的事了。理清楚之前,为父不便找他。” 虽有顾星朗口谕,准妹夫并不日日来,约莫三日入宫一回,还多是乘面圣之便。 这日进斗辉殿是正午,婢子想着总归孩子爹,也来过不止一回,便没通传,以至于上官宴掀开静悄悄床帐发现竞庭歌正在哺喂。 见过这种事,实在没见过竞庭歌干这种事。他手腿皆僵,盯着孩子的嘴和嘴中口粮,被大片雪白晃得近乎盲。 竞庭歌近来为保奶水充足,渐学会了控情绪持平和,抬头发现上官宴虽大惊失色,到底没骂,狠狠拿眼剜,示意对方外面等。 居然要吃这么久。 上官宴坐在帐外百无聊赖,隐约听得里间婴孩吸吮声,越听越渴,自跑去桌边倒了三杯茶喝。 “她们都很习惯了,又是孩子爹,所以没通传。你待会儿也别怪罪,省得露馅。”总算竞庭歌掀帐幔,衣衫已规整,上官宴过去看孩子。 “你来又帮不上忙,也不同我说最近在忙的事,不如不来。” 阿岩已睁开两只眼,懵懂迷茫的,又丑又可爱。“我看女儿,与你何干。”上官宴只管逗孩子,好半晌抬头,“面皮要不要摘会儿?戴着生产,戴着坐月,这么热的天,难受极了吧。” 竞庭歌摇头,“婢子不定何时进来。” 这女人狠心于人,对自己更狠,仅有柔情全给了小阿岩。 “听说见过纪相了。还是带不走阿岩?” 半生不求人,谋事全靠自己,命亦不惜,唯一一次希冀旁人为这小娃娃。竞庭歌颇自嘲,“阮雪音都管不动,何况他。姑且一试罢了,本不抱希望。没有谁合该帮谁,这种事,讲机缘。” 不真寄希望于旁人,也是他很喜欢的。“其实以你作派,假意归顺,择机带走阿岩再说,应该不难?总以为你无所不用其极,这时候又铮铮铁骨得很。” 竞庭歌看着阿岩被逗得露出微笑,心也松软,“我会用阮仲对阮雪音的情煽他起兵,或许也用过很多别的谁对谁的想法成一些事,所谓弈棋调度。但不包括自己。” 上官宴稍怔。 还真是。若愿以色、以情解决所有事,她不用这么费力,先做慕容峋的女人、渐渐染指朝政、再叫他逐步放权,最后成一代雄后—— 同样登高,比为谋士朝臣更高,名垂青史,捷径大把。 她不是要这个。 也就不愿凭纪家女儿的身份阳奉阴违。这种伎俩,她嫌低劣,比纯粹使坏更不能证实力。 或还因不愿触碰真心情意? 人世如荒原,勇者皆孤狼。 更喜欢了。 竞庭歌却有些自悔对他讲明。“纪桓说,世家中只三成迁徙了,都有谁?官吏替换、军队变更驻地,又在哪些城郡?祁北战事如何?不过两支,已经镇压了吧?死伤呢?”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六十章 偷渡浮生 死伤小,真正战斗也不过半日。因周边城郡有地方军可用,禁军出动的其实不多,再兼两支所谓叛军本身不坚定,几乎半战半退最后降。 柴一诺心上大石重落,不因平叛顺利,只因带着淳风。战斗不激烈,危险也便少,公主没挂彩,万事好交差。 顾淳风颇觉遗憾。明日要班师回霁都,她骑着小玉在驻地原野边看山。柴一诺处理了附近城郡军队交接事宜,回来碰上,驾着同样雪白的照夜玉狮子过来叙话。 早知柴一诺也使照夜玉狮子,当初还因此被纪齐取笑过,可沈疾说,此马温和,适合女子驭使。【1】 都如上辈子的事了。而今番同出征,二马并行如伴侣,顾淳风方觉不妥,却毕竟过了咋唬年纪,熬一熬,习惯习惯,也就过了。 “君上既允了殿下随军,便是彻底开了先河,让殿下真正经历、再定前程。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有;此番历练不够,不必太失落;且刀剑相斗杀人淌血,毕竟不是最佳之法。” “小柴大人所言,淳风明白。这趟出来,多赖大人护卫,在此谢过。其实不必的,历练便该有历练的样子。” 是这么说,却不能真不管。格局动荡,柴氏虽全身退,到底被耳旁敲了钟,更须事事求好——护公主周全便是好。 柴一诺沉默,淳风有所察,再道: “天长节闹得这样,骠骑将军府却是毫发无损,君上还着小柴大人领兵平叛,足见信任。” “殿下说得是。君恩浩荡,柴氏一门必精忠报效。” “那日尊夫人不曾来,听说因新孕不适。小柴大人好福气,这是第二子了吧。” “是。承蒙殿下关怀。” “待回霁都,找个日子本殿去骠骑将军府探望。说来失礼,还没见过大人子女。” 顾淳风确不同往日了,从所思所想到待人接物。柴一诺与她相交不多,也觉感慨,那个十来岁时送他香包的小丫头,去春在骐骥院还勉强蹦跶的少女,终是跌跌撞撞,跳进了漩涡。 九月开恩科的旨意颁布是下一日。同时几支禁军返霁都,于颖城会合,纪齐便在其中一支队伍里。 隔着数里,淳风先瞧见了追风,然后向纪齐点头致意。 纪齐似受了伤,左肩缠着布,难得没冲过来叨叨,马上也向她遥一礼。 是受了天长节宴和世家迁徙的威慑,有意收敛? 她稍思虑,没过去问。快入霁都的傍晚于茂盛高草夹的官道上再遇,终关切: “都说这次战事和缓,我们那头就还好,你怎么受伤了?” “死伤少,却毕竟有死伤,臣就是伤员之一,不奇怪吧。” 顾淳风有些讶于私下相谈他称臣,没立时接话。 纪齐却会错了意,正色道:“臣失言。殿下恕罪。” “无妨。”他有意摆尊卑有别的态势,她也懒得戳,“你平叛卖力,因此受伤,九哥会知道的,定嘉奖。” “不求嘉奖,但求来日君上再行国政要事,能念臣愿为社稷浴血的赤心,眷顾纪氏。” 高草浓绿,荡在落日霞光中一浪浪泛彩。淳风不急辩,望着绿玉般潮水好半刻, “九哥从不冤枉人。有罪就罚,无罪如常待,有功者,尤其爱赏。你不要听风就是雨。” “夜宴我是在场的。”纪齐闷声,也望绿野,深蹙眉如一头倔牛犊子,“我们家连同长公主都排在阶前回话,最后无虞,不过因清白。” “那就接着清白,可保世代无虞。” “去岁十三皇子中箭,你专程来问我。当时我就问过你,君上是否不放心我们家。” “为君者不可能彻底放心任何人。九哥连我嫂嫂都防,至少从前是吧,遑论相府。此为常态,你该适应。” 纪齐点头,“是臣天真了。多谢殿下解惑。” 淳风没这么跟人说过话,头一回,对方还是纪齐,讲完有些不确定轻重,又补充: “不用想得太严重。听说历朝历代这种事多少有,只是九哥雷霆之势,一场夜宴卷全国,你我又都没历过,才觉余音绕、心难平。习惯了就好。” 纪齐只是点头,不便一直与她并行,准备告退,蓦然想起一事: “这次经过梅周,发现那家成衣铺子没了。” 淳风稍怔,“关了?搬了?”不是五代单传? 纪齐摇头,“不清楚。行军也不好去打听问。” “可惜了。做得实在不错,无论衣料光论手艺,不比宫里的差。” 当晚顾淳风回宫,沐浴后遍寻衣橱不着,最后和阿忆一起从箱底将那条鹅黄裙翻出来。 有日子不穿明丽颜色了。这裙子竟似比那时候更见剪裁功力,将她矫美身姿衬得流水般熨帖。 “殿下如今习武骑射,着各色衣衫是愈发好看了。”阿忆笑望镜中人。 “是比宫裙简洁利索些,可惜是秋衫,这时节穿太热。挂起来吧,过两个月再穿。” 睡前她听说了上官如夫人宫中坐月的消息,颇觉莫名;第二日去折雪殿探望阮雪音,正赶上对方动身往斗辉殿。 “嫂嫂自己也有孕在身,倒对那泼妇上心,一日日地跑。” 阮雪音其实不愿带淳风,怕生事端;但人已经来了,顺理成章跟着走,皇宫是她家,本就家中逛,没理由不让去。 “你哥封了郡主,这孩子要留给我抚养的,养母养母,总得负起责任来。” “九哥也真不怕累着你,又是新区长官,又理后宫诸事,”除了此次天长节,大多事其实仍由纪晚苓在打理,她顿了顿,“肚里还有一个,帮别人养什么孩子。瑜夫人反正闲,给她不是更好?” 阮雪音未及接话,淳风蓦然反应,低声量: “还是说,她早晚要出宫,就不多这个事了?” 纪晚苓是没什么可能出宫的。尽管单以女子终身论,出宫才能再嫁,才有出路,但谁知道呢?天长节一役,为家族虑她应该更不想走了,便与顾星朗难拾旧情,见面总是情,时间继续累叠,来日也好求情。 “瑜夫人也在照料的。”遂道,“她跑斗辉殿的次数,不比我少。” 这日就正在。 许是习惯了军中速度,顾淳风近来走路越发快,一马当先进了屋,恰见纪晚苓床榻边忙碌。 好家伙,区区一个民妇,还是上官宴的女人,劳动瑜夫人伺候。 “这是做什么?” 她过去,见纪晚苓手执玉篦,轻沾碟中细白的粉末,空中抖匀,一下下往妇人发间梳。 “自产后至今日,没洗过头,天热,油腻又出味,拿这特制的香粉扑一扑。”纪晚苓手不停,随口答,答完方觉太自然了些,补充: “君上交代了好生照料,上官公子也常来探视,总不能叫他们觉得我与珮夫人没尽心。” 阮雪音也是这么说。顾淳风总觉得怪。未免太尽心了吧?像照料自家姊妹。 她望一望两人倾国倾城的脸。 又望榻上妇人平平无奇,因刚生产,尤显难看。 得换成竞庭歌的脸才像姊妹。 竞庭歌还恰巧就是她们俩分别的师妹和亲妹。 “油腻出味就洗。用这些个粉末,越扑越脏。”阮雪音上前看,平声道。 纪晚苓回身挑眉,“月内岂能沐浴?无论如何得熬过去,否则落病根子。这香粉是长姐坐月时太医局特调的,据说好用,扑了能干爽些,人也不至太遭罪。” “产后已近十日,可以了。”阮雪音依旧平静,“坐月也讲清洁,脏腻同样不利身子恢复。沐浴的忌讳,主要怕留寒症,咱们将水备得烫些,快快洗完,更快拭干,伏暑季节,不易受凉。” 纪晚苓心内抗拒。 偏室内放冰鉴这种连崔医女都反对的事已经施行好久了,没听竞庭歌说不舒服。 而竞庭歌师出蓬溪山,自然信老师和阮雪音的道理,打淳风进来,未免多事一直没吭声,此时却不得不表态了: “素闻珮夫人医药之术高且奇,今日民妇实在难受得很,既如此,试试?” 【1】230露从今夕白 第六百六十一章 小团圆(上) 微烫的水蒸腾在盛夏,尤显得烫,白汽冲上天花直叫人错觉是要杀鸡。 好容易等到沐浴,竞庭歌自要揭面皮。她不急脱衣,巴巴等着那两个将淳风支出去。 人家洗澡淳风自要出去,独不明白帮忙的活计为何不能交给婢子,要两位金尊玉贵的夫人亲自操持。 但阮雪音发话,她向来听话,一头雾水出了去,见两名宫婢正摇着上官岩在庭中晒太阳,干脆过去瞧孩子。 纪晚苓将房门锁了。 竞庭歌一身轻松入浴桶,竟没有以为的烫,热水渗肌肤,温暖又洁净;水没至脖颈,完全不觉凉。 她自己先将脸擦两遍。 阮雪音紧着帮她洗头发,纪晚苓在旁协助。 因有伴顾星朗沐浴的经验,阮雪音十分利索;纪晚苓亦不似全没伺候过人的主,换水递物事,往返快且准。 竞庭歌只觉踏实。 又不知这踏实从何而来。 她体会片刻,莫名有些慌;慌乱如涟漪随水汽漾开,渐渐变成怕。 一切进行得极快,该不到半柱香。出浴桶她清醒了些,穿好衣服坐镜前,慌与怕再次袭上来。 阮雪音在给她擦头发。 纪晚苓照阮雪音指示倒出热热的紫沙糖水递到她手边,沐浴前备的,此刻正好入口。 她抱着那方瓷碗咕嘟嘟喝。 甜而暖,吞下的又像不止于这些。 比在麓州受上官宴照料时又浓烈许多,混在一处,似幼时寒冬夜最终都没盼到的那床厚被。 却终于是来了,让她再无饥寒,可她已经学会了与饥寒共存。 也便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床迟来的被子。 炙热日光洒得满室生辉亦生暖,阮雪音亦在一下下快速而分明的擦拭里,手指间竞庭歌半湿的青丝里,找到了些许圆满。 纪晚苓端和的脸同映在镜中。 不知是否日光缘故,竞庭歌觉得那端和也有温度,初见时面善化作更明确的牵连。 她的亲姐在镜中笑了。 阮雪音温软的手持续在发间移动。 这年夏天这时刻竞庭歌一直记着。 门重开时近黄昏,顾淳风与婢子带摇篮中的上官岩站在当口。 “孩子哇哇哭,饿了,找娘。”淳风撇嘴,眼见阮雪音和纪晚苓于热烘烘屋内忙得一头汗,不知说什么好。 竞庭歌已妥当,还是那张泼妇脸,没说什么,抱过孩子放下帐幔榻间哺喂。 冰鉴是重新摆进屋了。阮雪音和纪晚苓分别净手,又擦脸颊,好歹将一身薄汗渐收。 淳风托下巴喝茶,盯着桌边二人左一眼右一眼。“我说这孩子,倒取了父母亲优点,挺耐看的。” 那两人都没立时接。 “上官公子本就相貌堂堂,女儿随父。”纪晚苓道。 “瞧不太出。”淳风摇头,“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 “刚出生都瞧不太出,大了才好论面相。”阮雪音道。 两人两句话接得前后矛盾啊。淳风转一圈眼珠子,也不追了,接着喝茶,待要问晚膳如何安排,外间传上官公子到。 “殿下征战回来,更见英气了。”见面自要客套,上官宴张口就来。 “上官大公子做了父亲,也见慈蔼了。” 不像夸奖的话,上官宴且受着,便往床边看妻女。另外三人不好扰人天伦,齐出门,未及商议晚膳,涤砚出现在前庭,说君上吩咐摆家宴,就在斗辉殿。 家宴自该家人聚,摆斗辉殿便是要上官宴一家也列席的意思。又是什么道理?淳风细想一遍,未动声色,同阮雪音纪晚苓廊下乘凉看花,直到晚霞铺就宫阙顶,顾星朗匆匆至。 月内不好出门,为便上官如夫人一同用膳,家宴摆在寝殿厅堂。六个人,大圆桌,不似宴,只如家常饭。 年轻人们这般聚在一起吃喝,顾淳风是很喜欢的。偏如夫人那张与周遭人全不匹配的脸太突兀,她也就忍不住打量,一再打量,终于品出些滋味来。 阿姌之后阮雪音教过她辨易容术,说看眼睛,最管用。她与竞庭歌实不算熟,照面也少,但因对方生得美,容貌总记得。 尤其那双似杏非杏似凤非凤的眼,她印象深刻。 霞光在消散。 夜色钻进厅堂。 上官宴与顾星朗都喝多了酒,坐在一处低语。 其实约莫能听见,但四个姑娘都没心思偷听。 “民妇去瞧瞧阿岩。”吃了太久,且有些胀奶,竞庭歌起身。 “我也去瞧。”顾淳风破天荒站起来,跟着往里走。 阮雪音和纪晚苓对视一眼,终都没动。 “我知道你是谁了。”前后脚入屋内,淳风凑至竞庭歌耳边,“照我的意思,直接杀了你,省得日后麻烦。” 竞庭歌胀着奶没空搭理她,抱起阿岩朝内坐好,方慢声道:“殿下好魄力。” “我是不怕嫂嫂怨怪的。也不怕得罪相国府。”淳风盯着她低头哺喂的背影,“你现下只是上官宴的如夫人,死了便死了。竞庭歌消失于世会成千古之谜,慕容峋想报仇也不知该找谁。不对,他根本不会知你死活,知情者,为家国故,都不会告诉他。” “此刻正是好时候。”竞庭歌怀抱着阿岩低着头,“殿下大可动手。” 沈疾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常年被顾淳风揣在身上。 “你觉得我不敢。”她伸手探腰际。 “杀我的弊端不止殿下方才所述。”竞庭歌轻拍抚阿岩,“听说殿下有心从军,可知战场上相比武艺,更要紧的是用兵之能。你这样不会分析局面,只做得了兵,永远成不了将。” 与这头相隔两幅帐幔一段廊道,厅堂内,顾星朗与上官宴喝上了头,嫌人少不尽兴,唤沈疾进来作陪。 阮雪音和纪晚苓也都饮了些酒,自知该下桌,想去屋内看,怕显得太殷勤,亦不愿过酒气给孩子,同出殿门吹夜风。 “不成想竟有这日。”纪晚苓道。 该指近来携手照料竞庭歌,也指此刻共伫月下散酒。 “瑜夫人待我一直客气。”阮雪音道。 “你我始终没有相斗、冲突、争风吃醋,没叫等看戏等了两三年的人得逞,为这份默契,也该击掌互贺。” 都不是这样的人,也便做不出这样的事。阮雪音想了想,回头看她: “撇开家族安危只扪心意,你想出宫么?” 第六百六十二章 小团圆(下) 夜里风比白日是要凉爽多了。 却毕竟七月下。 纪晚苓沐草叶暖香许久,“想,但不知出去能去哪里。我什么都不会,会的都在宫里。” 这世代全天下女子或都是同样困扰,才学有所不及,有所及而无用武之地。“瑜夫人知诗书懂经略、才艺俱在上乘,都自言不会,叫旁人情何以堪。君上推女课,让女子走出闺阁后院,便是要改易传统。朝堂的格局,天下的格局,都会有一番更好面貌。瑜夫人已经走出去了,无妨继续领衔,也是万世之功。” 纪晚苓又望了会儿夜月色,“那时候我问你,是否欲以此法完成你与他一世一双的愿景;总以为女课为手段,目的成,手段自撤。如今看来,竟真是会长久推行的政令么?” “任何方法都是手段,这么说也没错。但平心论,为一己之私行天下政令,蓬溪山没有这样的衣钵;凡行要事,必不只为一人一事,必要尽力成万人之便。我这样想,君上亦然,你该很了解他。” 纪晚苓点头,“是我狭隘了。但诚如你言,我放不下家族,既入宫门,会守纪氏到最后。” 意料之中。阮雪音亦点头,算知道了,又忖淳风跟进去一直没出来,转身往寝殿。 十分深静。 贴门幅不闻半道声。 她以指切门幅间,没锁,掀开缝,隐见顾淳风与竞庭歌正在一处。 都背对门,一坐一站,竞庭歌双肘曲,该抱着阿岩。 然后她看到淳风抬起的阔袖支在竞庭歌肩后,阔袖尽头寒光映灯火。 她顷刻拉开门缝闪身入又以更快速度反手锁门,淳风闻声回头,手中那把匕首更见清晰。 “这是做什么。放下。” 她还没对淳风疾言厉色过。 淳风却不躁,手亦稳定,“嫂嫂你总要选的,来日两头对峙,我九哥被架着脖子你救不了,怎么办?看着他死然后殉情?我是不能再面对这些了,她的命对我没有意义,我要杀了她,你们也便周全许多。” “她会归祁的。”阮雪音不确定淳风认真还是恐吓,但刀刃抵在命脉十分真切,稍用力绝对溅血,“她是半个祁人,孩子要留祁宫,有情面可讲。你给我们一点时间。” “她刚也跟我分析了一番局势,句句在理。你们都太聪明了,聪明人都想得太多。我不想那些。我近来读史,发现许多进程改变就在一瞬间,我觉得此刻就是那瞬间。” “沈疾!”阮雪音甚少见淳风这副神情,确定她认了真,心知不必再劝,于对方话音落处放声喊。 顾淳风果然滞了滞。 而以沈疾身手从厅堂桌边到这里不过两三瞬的事,门被大力冲开,高大身形几乎是跃入,屋内画面映眼帘,门复被大力关上。 视线相接之瞬阮雪音递眼色,沈疾如飓风卷掠而去,劈手打掉匕首踢远,捞了淳风的腰往旁侧带,旋即松手。 “臣僭越,但凭殿下责罚。” 淳风还要往竞庭歌那头去。 沈疾平移以身挡。 “伐崟之役反复就是因她作梗!今日不杀她,来日为主上挡刀殒命的就是你!” “臣为君死,天经地义。” “愚昧!你已经挡伤了一条腿,挡丢了终身大事,你欠他的知遇之恩已经还够了!” 此言大逆,阮雪音方真正意识到,婚事之题,淳风有理由怪顾星朗。这些日子以来兄妹俩不多但不断的呛声,淳风要从军打仗顾星朗都随她,通通遵此理。 忠义亲情是一回事,与沈疾的无疾而终是另一回事。而她方才喝了酒,牵动旧怀,才会行事、说话皆鲁莽。 外间比屋内更静。 宫人们似在同几瞬被全部遣出。 门再开时顾星朗、上官宴、纪晚苓并立,涤砚守在廊道尽头帐幔边。 顾星朗先走进来。 飞快到了淳风跟前,距沈疾不远。 “是我对不起你。” 阮雪音看着他背影听他说这句话,只觉心疼。 淳风盯他半晌,张了张嘴,终没漏下半个字。 她从顾星朗和沈疾之间走出去。 沈疾脚欲抬,极不显,仍被顾星朗发觉了。 他以眼神给他一句“去吧”。 沈疾追上时淳风已经冲到了前庭。没再往前,有宫人候命灯火下,她站在暗影里该不愿被任何人发现。 他生怕她是哭了,不敢过去,站在其后两三步远,如隔整段人间。 顾淳风没哭,知道他就在后面。“我是气话。他没对不起任何人。他是了不起的君主,极好的哥哥,已经够好了,我以他为荣。” 沈疾度过了许多个不眠夜。这春夏两季比半生更长。他依然不会说话,许久应一声“是”。 “我希望你平安,活到七老八十。但九哥若遇危险,我还是希望你能护他周全。” “是。” 顾淳风很久没哭过了。但酒真糟糕,饮酒更糟糕,眼泪开始不受压制往外涌。 “我不甘心,想不通,如今平静了,不是因甘心了想通了,而是因不得不甘心想通。我才懂得九哥的不容易,他为君,许多事情不由己,若样样以自己想不想得通愿不愿意做为决断,没有今日。嫂嫂该是他唯一完全按心意做的决断,我替他高兴。” 沈疾不知这番话与他们俩的事有何关系,只是沉默听。 “沈疾。” “臣在。” “你还有别的苦衷吧。除了腿伤,除了来日有可能因征战或护君丧命,不想我守寡。” 那段沉默特别漫长。 “是。” “指婚之前,摘芍药之前,你怎么不说。” “臣那时候,还不知道。” 斗辉殿在祁宫第二圈、高木疏林间,论位置,不好不坏,不隐不显。 此夜灯火亦不明,不如星月光,只夏风裹花香浓郁,让人分明清楚身在宫室,永困重围。 纪晚苓摇阿岩在厅堂,顾星朗和上官宴也在,没人说话。 阮雪音近来第三回 帮竞庭歌疗伤,仍在脖颈,也怪,前两次当真没留疤,印记都无。 她不吭声,难得竞庭歌也默。处理完,合药箱,两人就这么对坐着。 “开弓没有回头箭。”许久竞庭歌道。 阮雪音今晚其实忽有些怀疑,除了抱负、前程,有没有一点是为慕容峋。“知道了。”但她没问。 “接下来做什么,我会明白同顾星朗说。这一个月的筹划,观察、探听本多过行动。我毕竟在坐月,还要哺喂,想使坏也不方便。” 阮雪音抬眼。 “小雪。”竞庭歌不抬眼。 “嗯。” 她也如淳风方才般张了张嘴,终没漏下半个字。“叫上官宴进来吧。” 上官宴适才喝得相当多,进来也便带着酒气,但麓州小半年,竞庭歌已很习惯。 他极熟稔榻边坐下。 “阿岩既是你女儿,日后要常入宫探望。” 上官宴那双桃花眼因酒醉迷朦朦,自坐下就看着她。“留下嫁我,隔三差五一起来看,有什么不好。尔虞我诈,和一群不懂得赏识你的臭男人共事,还没名没分,有什么好。” 竞庭歌也看着他,“你是打定主意效祁了。” “我是打定主意娶你。” 竞庭歌想起那首《西洲曲》。“因为我可怜?” 他当时说可怜故生怜惜。 上官宴一直觉得有孕的竞庭歌不像竞庭歌,产后脸仍圆,仍是不像。 他凑近些。 竞庭歌没躲。 她身上一股奶香。 唇舌间也是。 竞庭歌由他抵进来,有些凉,全是酒味。 这个吻真是温柔,如天地深长。 会忘吧。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天涯海角 出斗辉殿夜已深。淳风早走了,纪晚苓自往披霜殿。顾星朗酒未散,不想回去弄得屋内床榻间尽气味、扰阮雪音和腹中孩儿休息,说仍去呼蓝湖上泛舟。 阮雪音虽倦,心中烦乱,自知回去也睡不着,姑且跟。上得画舫,舱外吹风,顾星朗依旧卧,闭眼久不言。 “你是对的。竞庭歌若嫁上官宴,于所有人都好,于她自己也好。” 她已经站在门边了。身后是幼时漆黑的仓库,门外候着艳阳天。阮雪音从来没如今夜般确定,竞庭歌可以过另一种人生。 但她还是要退回去。 “对有何用。”顾星朗依旧闭着眼,该头痛,抬手按眉尾,“许多人分明知对错而并不选那更对的,才有执念,才生意外。按世人所指对错,我也该立晚苓为后,不该对你用情至此。” 他当真是喝多了,天长节宴过后也一直没得功夫纾解,以至于此刻醉言无遮拦。诸王、世家仍滞留霁都,接连八九日他频繁出宫,有否见信王,她一概没问。 “明日我会去,见四哥。” 灵犀却如一汪池,长久亘在两人之间,顾星朗很快道。 “嗯。” “信王府和温氏,这些年为织罗网沾了太多人命,大祁百姓的血。事前我就犹豫,到夜宴上终没彻底戳,否则就该以国法论处,他,不能活。” 人命之题他只戳了温氏,只与温据对答,到信王,论的是拥兵。而暗自拥兵毕竟未曾起兵,只有谋逆之嫌,差最后那步坐实。 也便可以据此留命。 “我这算徇私吧。” “亲王乃顾氏子孙,又是你兄长,本不好一概而论;皇族与世家的立场更不可能因一场共谋就混为一谈。他们那番辩解虽为歪理,但仅以事实断,祁南多年安宁,确有其功。关键在于,你怎么处理温家。” “温据当场认下罪状,是必要偿命的。温斐与信王共谋,算同罪,此刻圈禁在郊外,他女儿陪着。万顷书院收归官府,调令既下,新长官已于昨日到任了。” 温氏倾塌,不在话下。而留温斐的命该还因其桃李满国,朝堂上百官心情,他必得体恤。 “那么信王也行圈禁之令,合情合理。当年蔚国夺嫡之乱,慕容峋登基后,慕容嶙和慕容峤虽无圈禁之名,却有圈禁之实。” 顾星朗点头,“他在霁都本有府宅,倒很方便。圈个几年收收心,也好。总归明日要见,还得将该说的说周全。” 他实在乏,言辞间尽是疲累。阮雪音挪过去轻为他揉按,从肩颈、面颊到头顶,皆紧绷,一时半会儿揉不开。 “对了,傍晚收到密报,阮墨兮有孕,刚诊出来。苍梧那头还没昭告天下,估计就这几日吧。” 北国历来有皇后初孕、天下大贺的习俗。 阮雪音揉按的手顿在夜风里。 “这种消息传得最快,早晚入宫闱,与其让她从不知道谁的嘴里听见,不如你直接告诉她。” 第二日午后进斗辉殿,阮雪音直接告诉了竞庭歌,一句话,简明扼要。 坐月不可总读书,伤眼睛,竞庭歌正在赏画,是阮雪音从蓬溪山带来的《山海图灵志》,闻言抬眼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哦”一声,低头复看画。 “你离开太久了。他毕竟是君,今年二十有四,于子嗣上须为社稷也向臣民交代——” 竞庭歌蹙眉重抬眼,“这是在说什么?安慰我?” 她一脸坦荡荡不像装。 阮雪音眨了眨眼。 “最早他封那几个美人,好像会喝避子汤一类,故始终无孕。”竞庭歌放下书,正经论,“但阮墨兮自入宫就没喝过那些,至少我听说是的,至今也一年半了吧,该有动静了。嫡子降生,于他基业也是助力。” 句句皆为谋士之言,以至于阮雪音一时困惑,好半晌方道: “你是因这些才一直拒绝他?其实你若对他说明,不愿与人分享夫君——” “我为何对他说这种话?我又不入后宫,不以国君为夫。”竞庭歌稍反应,“你当初是明确向顾星朗要求了?” 阮雪音摇头,“不过论及此类事,我表达了自身愿景,并没要求他。” 竞庭歌嗤笑,“但他已经被你勾了魂儿,当场记下,然后步步疏远各殿、猛一通表现,才有今日吧。” 祁宫格局确是因这段始末才改的,并不符合天家传统。所以慕容峋身为国君,未因喜爱竞庭歌便生人勿近,也极寻常。 是她呆在这背离了天家传统的宫室中太久,误将顾星朗的逻辑往其他君主身上套了。 “所以你,并不介意?” “我为谋臣,没有介意的资格。”竞庭歌正色,“难怪你这副神情,原来一直以为你妹妹在蔚宫守活寡。怎么可能。” 但阮雪音仍信若竞庭歌给机会,慕容峋或与顾星朗做同样选择。 都是些不能回头的事。 那阿岩又怎么来的? 竞庭歌清楚再说下去必涉细节,涉慕容峋也涉上官宴。她不想聊。三月入麓州至今她像掉进了一个巨大陷阱,相比顾星朗以信王为饵利用她帮忙成天长节之局—— 上官宴小半年悉心和昨夜那个吻,阮雪音纪晚苓十日来无微不至的照料,才更像陷阱,如密网层层裹得她几度喘不过气。 太真的东西,情与心,于她都是陷阱。她躲不过,只能维持钝感,方好继续走下去。 淳风竟又出现了在了斗辉殿。 “我说这坐月子,是真真一个月不能出房门?”仿佛昨夜闹剧从未发生。 竞庭歌摸不清她路数,“太医局是这么说的。” “不都言生产以来一直是嫂嫂拿主意?”淳风复向阮雪音。 “十日了,又在盛夏,可以出门。” “那走吧。”她大手一挥,“我在御花园摆了午茶,叫了太乐署的人过来弹曲儿,坐齐一桌也热闹。” 十日没出斗辉殿,乍沐天光竞庭歌身心欢畅。自披了轻薄斗篷防风,连帽遮头顶,一路赏花园美景至清晏亭坐下,岁月静好意徐徐蒸上来。 太危险了。她待要绷精神,淳风推过来一碟精巧软点,“说你不能吃凉,专程备的。还有四五种,现做现上,你先尝这个。” 顾淳风对人对事喜恶皆在脸上,也便一向显诚挚,此刻就是,却分明加入了她们的招安蜜糖罐。阮雪音看得想笑,不说什么,吃着甜酪只管听曲。 “都说殿下如今深扎军营,白日少在宫里,今日倒有空亦有闲。”竞庭歌依言品软点,颇合胃口,再看淳风也添三分笑意。 “昨夜你教训得是,我啊,光练武艺不够,要想领军,还得学兵法、打胜仗。这不听说你是高手,特来拜师。” 竞庭歌耸了耸眉心。“好说。你能随军,想必基本的都读过,陈词滥调我就不教了。这行军用兵之道,实践大过学理,殿下不是才平乱归来?此番祁北战斗,怎样局势,将士们都做了什么,你有哪些困惑,无妨一一讲来,我边点评边举例,便算授课了。” 当真一刻不松。阮雪音暗摇头。而淳风哪里是她对手,这般听,觉得有理,歪着脑袋稍回忆,滔滔不绝开始述所见所闻所经历。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六十四章 悠悠我心 纪晚苓到时正听见淳风细述柴一诺如何分派兵马、如何与叛军对峙、从某处到某处走的什么路线、分别须注意什么。 细作都未必能讲这么细。 她颇惊异,看一眼阮雪音,“为何不打断”的意思。 阮雪音示意她且坐吃喝。 顾星朗的策略阮雪音自比她清楚,纪晚苓依言,仍颇无语,终听淳风事无巨细汇报完,忙推茶盏过去堵她的嘴。 “师姐夫治军严谨,小柴大人亦深得精髓,叫人钦佩。” “那是。”淳风有得色,“蔚骑虽强悍,我们大祁兵马亦自成功法,你过来,有的是用武之地。听说九哥许你功名,你既擅兵法,又有那个什么山河盘可追踪迹,届时你我联手,你为军师我为统帅,能练出一支神兵亦未可知。女子麾下神兵,” 她眨眼, “前无古人,自然名垂青史。考虑考虑?” 竞庭歌颇有种满祁宫都知她要什么而人人重金悬赏的错觉。 “考虑考虑。”她敷衍,有意转话头,望着亭前拨琵琶的乐伎,心下忽动,“那苏晚晚夜宴上这般得力,近来倒不见人了,还在宫中么?” 为方便说话亭间只她们四人,都曾列席去冬最欢楼,也就都认识苏晚晚。但纪晚苓和淳风不知那姑娘被带了进来,与竞庭歌一般,天长节当刻惊吓。 也便在这刻齐望阮雪音。 “她本为祁国内线,事毕自要归祁。” 竞庭歌一嗤,“人家是药园内线。师姐夫还想用她探文姨的线吧。” 这些事只她二人有数,不好当着另二人讨论。正巧婢子抱阿岩过来吃奶,临时帷帐拉起,众人等在亭外,再相聚自然接不上前话,淳风重提兵法云云,竞庭歌倒真倾囊授。 以至暮色四合,淳风仍不尽兴,巴巴要跟去斗辉殿,被阮雪音拦了。 “她讲得好。”淳风小声叨叨,“比沈疾、柴一诺、军中我见过的许多将领,都会教。男人果然还是嘴笨。” “那也明日。”阮雪音道,“你堂堂公主,追着个民妇跑,成何体统。” 顾淳风一脸“你和纪晚苓更尊贵不照样追着人家跑?” 自不成,眼看着阮雪音伴人走远。 “是特意让她天长节上献琴吧,你们俩谁的主意?” “我。” “想借此告诉文姨什么?” “她的两颗子,我都收到了,会认真配合,通关寂照阁。” “两颗?” “拥王侧妃也姓苏。” 竞庭歌嗤笑,“你母亲够用心良苦的。” 阮雪音站定转身,“不是我母亲,是她。” 竞庭歌也站定。 看了半晌宫阙顶。 “当真?” “我查了宇文家玉牒,对得上。你若实在要回苍梧,也好,上官妧和阮墨兮如今都在蔚宫,而文姨掳走了姝夫人。” 去冬长役后竞庭歌已接受了万事或相连结、前尘亦可能牵动来日局势的道理,也便热心,愿意投入。“没那么快。辞行时我对慕容峋说的后年一月,最多提前一年,这才多久。” 阮雪音记得她曾说的原本筹划。“为了陪阿岩,顺带祁国行事。” 竞庭歌点头,“这样看来,我是可以先回相府小住,至少陪她到半岁。还能看到你肚里这个出生。” 接下来数日竞庭歌又与顾星朗见过几回,依那夜对阮雪音言,将此后半年在祁国欲见哪些人、如何说项、她自己所见关系利弊一一道来。 顾星朗也不吝啬,明白讲了现下世家们各自状态,就着她论调一项项拆分或反驳,最后道: “你宁愿涉险乱祁,从内部行瓦解之事,便是与我一样,将征战列次位,试图少动兵刃而完成统一。差别只在,谁做天下之主。” “此一项我心已定,明白同师姐夫说过,不必再论。” 顾星朗点头,“我既有意纳贤,不急在一时。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也算帮我跟进天长节后他们的真实想法。” 竞庭歌有时真觉此人不止脑子好,心态更稳,一应攻势皆可化为己用。 “故意这么说吧,让我觉得怎样行事都乃无用之功,大祁民心归拢,国力强盛,蔚国想抗,道阻且长。”夜里阮雪音至,她正拍哄阿岩入睡,有句没句。 “无论是否故意,他允了你作乱,自便吧。” 八月昼长,为避暑意日日相似,过得倒很快。阮雪音本该天长节后返宁安,一因身孕,二因竞庭歌暂留,与顾星朗好一通商议,终没动身。 下旬竞庭歌出月,自要离宫。离了去,过个几日再以真容入相府—— 总归伐崟长役后就行踪神秘,突然回家也不稀奇。而知晓麓州一段始末的,温氏与信王府几人,皆被圈禁,更被明令缄口。 出宫那日阮雪音抱着阿岩在长信门送,淳风和纪晚苓也在。 竞庭歌异常沉默,伸手想将孩子抱过来,双臂抬一半,终搁浅。 “你自己不愿意。否则孩子是可以还你的。”淳风撇嘴。 “无论我愿不愿意,孩子都会长养祁宫。兵者诡道也,这么些天也没把你教明白。” 淳风自然明白。“别人讲的我都听不进,回头还得来找你。哪日入相府?” 竞庭歌看纪晚苓。 “前日长姐入宫,说家中准备早妥,随时。”纪晚苓答。 上官宴接如夫人出宫,自然也在。阮雪音看向他: “据说你要留霁都帮君上做些事,已经赐了府邸,会再呆一段时日。” “应该到年底吧。” 恩科将开,阮雪音本以为上官宴会参加,但昨夜听顾星朗意思,是要直接予官职了。 “嫁嫁嫁。”淳风便戳竞庭歌,“他日日入宫找九哥,你啊,正好跟来看孩子。” 恢复真身再想常入宫也非难事。唯一遗憾是不能日夜相伴,更未能多哺喂阿岩一些时候。 谈话往来终都变成听不清的嗡嗡。 她看着阮雪音怀中稚子面庞,比出生时白多了,眼也愈发亮,都说像慕容峋,可她分明瞧出了自己神韵。 她想不出二十二年前颜衣是如何送了她往竞原郡,临别之瞬又怎样心情,是否也如她此刻般—— 刹那释怀,觉得万事皆可放弃而只该伴这婴孩渐长。 怀胎十月剥离出的肉,毕竟与天底下所有人都不同。 她蓦然转身朝宫门外走。 送别众人未及道一声“回头见”。 “还会见。很快。”上官宴紧步跟。 再见她不是阿岩的娘亲,不能再抱她于怀逗弄低语。这些天娘俩单独一处时她常对她讲悄悄话,许多连阮雪音都不曾听过,阿岩更分明不懂。 又分明懂。女儿是生来明白娘亲的,喜处她会笑,忧处她会哭。 上官宴确定她哭了。 他从不知竞庭歌也会哭,心口拧起来,忽听身后婴孩亦开始啼。 他刚要说“那就再去抱抱”,竞庭歌已经转身往回跑。 罗裙如蝶翻飞在盛夏光尘里,孩子被抱走时阮雪音全没反应过来。 竞庭歌紧拢阿岩,脸埋在襁褓里。 万籁俱寂,只单薄肩头耸动如山海巨响。 淳风亦没忍住鼻酸,心知不该跟着哭,左右张望转移情绪。 乍见顾星朗一身暖白常服正遥立明光台上。 她呆愣眺,阮雪音有所感也眺。 他在看这头吧。不会改主意,不会放阿岩走,所以不来。 “嫂嫂你这么哭,九哥看到要心软的。”淳风回身见阮雪音眼角有泪,忙挡在她跟前低声,“不能心软,铆一铆,她先撑不住,指不定就归祁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兄弟姊妹 竞庭歌以竞庭歌面貌出现在大祁相国府门前,是九月的第二日。 孕期微胖并生产后微肿早在出宫那日就已瞧不大出。离宫后她住城郊顾星朗安排的地方,依然按阮雪音的饮食方子度日,除了呼吸南国清气,就是伸胳膊抻腿,然后闷头睡。 “文姨的身份我告诉她了,或有险,但以当前形势判,利大于弊。” 涤砚来报时,阮雪音也在御书房,待人出去,想起这桩还没同顾星朗说。 “她既暂留,回了相府,自要参与此事。待下次入宫,看完孩子,一起研究研究那两样东西。” 山河盘仍在折雪殿,竞庭歌以上官如夫人之身出宫,自不能带。以至于归家当天与纪桓照面,谈话最后对方主动问: “没带出来?” 他亦知此物落处,阮雪音明示过。【1】 “父亲要我回来原是打山河盘的主意。” 纪桓摇头,“你留祁行事,却不带家伙,为父瞧不出,成算在哪里。” “终于也有父亲瞧不出的事。说明我这一步走得不弱。” “听说与君上坦诚论过道了,何时动身往各世家拜访?” 竞庭歌亦摇头,“不去了。阿岩在宫中,我还盼着隔三差五探望;这半年既归家,该沉下心跟父亲学习。” “学成再返苍梧为谋?” “父亲不会因此就不教了?” 纪桓平生真正教学,不过纪平和顾星朗;如今上年纪,早不阅经纶典籍,竞庭歌每日跟着书房研习,发现他不过翻些闲书。 “有一事,”这日近黄昏,父女俩如常坐、各自读,纪桓开口,“今年天长节,白、蔚两国都未有使团来贺,是你的主意?” 竞庭歌不抬眼,顷刻翻一页,“父亲说笑了。天长节我被困鸣銮殿,整回合让祁君陛下算得彻底,哪有空调度白蔚的事。” “那粉羽流金鸟能日行数千里传信吧,又在云端,难被察觉。你回家亦有五六日了,消息早远播,蔚君陛下倒无动静。” “我跟他说过了,除非我回去,否则不必寻。且都知我在自己家中,有何可动静。”竞庭歌合上书,“父亲曾说,但凡我归家便告知去冬长役怪在哪里,以及昔年赴锁宁所为何事。” “为父说的归家,是身心皆归。你还要扶蔚,有些事便不能知道。”纪桓摇头,“你这孩子,该耍心眼的时候又实在,连权宜哄骗都不愿。” 下人在外头禀晚饭已备,父女俩应声出去,一如既往只差纪齐。吃过大半,他方一身臭汗回来,打了照面,如常往自己房间,称洗浴了再吃。 顾淳月是家中唯一同辈女子,自竞庭歌回来便多有照拂,今日依旧,全程唤她吃这吃那。竞庭歌不知除了纪桓纪晚苓,其他纪家人知不知道祁宫产子的是她。 无差。 因着初为人母的关系,她对纪宸倒颇多好感。小家伙已能走稳,只说话还不利索,咿咿呀呀,总叫她忍不住想阿岩长到这时候,会说什么,喜吃什么爱做什么。 她不会知道了。 连日于重整旗鼓和伤春悲秋间摇摆,晚饭后她没去花园散步消食,复入书房以定决心。 纪平进来时她正立书架前,上下左右望。 “三妹又找什么书?” 竞庭歌不知他平日是否也这般勤勉入纪桓书房,总之她来以后,每每夜入,这位长兄都很快也进来。 第一日以“这架子为兄熟悉,可代劳”为辞,帮她快速拿书。然后每晚如此,是真快,竞庭歌说哪本他伸手便够,俨然万千典籍之摆放序列皆在脑中。 两侧对墙,八方高架,怎样纵观古今的历练。 “还是没有特定的,依旧由大哥荐吧。” “前日那本《许韩史稿》读完了?” 竞庭歌点头,“轶闻居多,翻得快;常日无事,除了吃睡大把空闲。” 纪平亦点头,“那也很能读了。许国一百多年沉浮,虽为野史,不乏事实。可有收获?” 竞庭歌生母为许韩后裔,天下皆知。故前夜纪平主动荐此书,想着她该有兴致。 “许国版图较今日蔚国小些,南边国界更北,真真一百余年半个国家扎根寒地,与冰冻为邻,百姓太苦了。” “你是因这个入蔚相助?再兼求功名,如今还兼颜姨衣钵。” 竞庭歌稍意外。只因从前不多的往来里她深觉纪平合宜,比纪桓更会伪装,寡言、慎言,而但凡开口都是防御。 难得听他进攻。 “世人皆道我野心为功名,从不言第一项。大哥高看我了。” “锁宁长役为兄多少听说了些。你杀阮仲,乃一人与千万人之选,取一命而止干戈,足见,虽狠却惜生民。” 竞庭歌不喜旁人说她恻隐,“蓬溪山训罢了,老师教诲不敢忘。”【2】 “听说此番归家不过小住,尽孝取经,来日还要赴苍梧。” “兄长连日入书房相谈,荐书又论道,原来不离其宗,也为做说客。” 纪平抬手示意,两人茶桌边对坐。“并无此意。且不说你师出蓬溪山,愿做哪国谋士不受约束;便算自小养在家中,懂事了,学成了,根据自己喜好、判断择君主相辅佐,也是常理。历来出于各种缘由异国而居、终身报效他国的谋者,不少,后世评价,也并不囿其国别。” 竞庭歌由意外至刮目,“兄长见识比父亲更阔。” 纪平但笑,“只是要你知道,没那么严重。你姓纪而一心效慕容,不至在霁都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君上是惜才,父亲是爱女,当然或有来日相抗的风险,”他稍顿, “但既有惜生民一项为基础,国与国相争,说到底是王朝与王朝相争,咱们这些为臣的,不是非相抗不可。各为其主各尽其职之后,成王败寇,寇者认输便是,未必你死我活。还看操盘者。” 一众劝她归祁的显然都做最坏打算,反倒她想都没想过的纪平,不知该叫天真、达观,又或息事宁人。 “多谢大哥。”却毕竟刚来,于许多人事不好立时结论,“便再荐我一册书吧,夜读。” 出书房,弦月挂高天。相府中人不知她怕黑,不曾多挂灯;她不愿露短亦不说,几晚下来已摸好了一条相对敞亮的路,穿花园回卧房,果见纪齐又在水边练戈。 比他人还高,舞起来流风回响,挥一下周遭人头纷落之势。 “不是才浴过,再练得一身汗再洗?” 纪齐曾对自己有些意思,竞庭歌是知道的;然小孩心性不必当真,如今为血亲,更没有尴尬的道理。且整个相府最易闲聊的,从来是他。 “虚度二十载,如今才知多立军功是必行。”纪齐哼哧哧挥戈,粗气沉沉断续回,“自要发奋,恶补光阴。” “因君上天长节发难?” 纪齐猛停挥势站定。“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温雅少年郎了。” “应该还是,又从来不是。此前你没看过他另一面,就以为没有。但父亲和大哥看过,所以持重,比你周全许多。” 纪齐横眉向她:“你又回来捣什么乱?”便想起夜宴上诸事, “那上官宴求娶你,我是当场帮你拒了。你自己怎么想?” 【1】615纪门聆训 【2】349蓬溪山训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六十六章 碎暖 不必想。 言尽于此,自竞庭歌回家上官宴一回都没登相府拜会,可知众人都在等她抉择。 “你为何帮我拒?”她觉有意思。 “你替蔚谋事,我们家在君上那里已不好交待;再添个蔚国旧族上官宴为婿,更不合圣意。那芳蔼郡主长养祁宫,不就为了牵制她爹?” 说者无心,却是戳了竞庭歌痛处。她不吱声,纪齐再道: “这上官宴,据说多情,女人一茬又一茬,仪表堂堂有何用?嫁人得选靠得住的。听说他在麓州时还曾追求温家小姐,如今看来,自为行君令,但其中或有真情,亦未可知。”他四下一望,低声量, “温氏父女被圈禁城郊,他近来常去。” 关于温斐的发落顾星朗明确告知过,包括信王被锁霁都,她都知道。 只是既为圈禁,按理不能见客,上官宴去得,必有顾星朗示意。 又为何? 当日麓州信王府接风宴,温斐对上官宴说那句“我与令尊有旧”,不知怎么便袭上来。 还有一句“惺惺相惜”。分明不止于认识。 “圈禁会客该隐秘,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想,复问纪齐。 纪齐稍咳,声更低,“从前是我蠢钝,经此一役,各方动向要注意起来了。” “你找了人盯梢?” 纪齐不言算默认。 “哪些该知道哪些不该,父亲和大哥比你有数。劝你,真为家里好,休要自作聪明。” 纪齐总觉竞庭歌此番归家与从前不同,好像圆润了些,目光也少犀利,浑身有种说不出的淡泽和温柔,叫他想起去岁初为人母的顾淳月。 以至于眼下这番话莫名显得真心,作为纪氏女儿、他的亲姐,发出的忠告。 “你这是,打算要归祁了?” 竞庭歌自不与他多言,回房看纪平所荐书册,青川大陆几百年来奇闻逸事。 下一日宫中来诏,珮夫人获知竞庭歌归府,特传入宫觐见。 她收拾一新往马车上跳时莫名想到那句“跑得比狗还快”。 不及自嘲,不想自嘲,阿岩的小脸蛋清晰映脑海,初秋的风荡开车窗帘上精绣的彩,空气都清甜。 她拎着裙子仍走前年第一回 入祁宫那条梧桐步道,阮雪音仍在尽头等她。 怀中没有阿岩。 待要问,反应自己此刻是才来霁都六七日的竞庭歌,遂缄口,跟着走。 去折雪殿的路也已认得了,她步履如飞,几次险些越过阮雪音。 “看来恢复得甚好。” “都按你交代的在做。相府吃喝保养更没得说。” 竞庭歌敷衍答,只想问阿岩近况,踩进折雪殿大门已是完全管不住腿。 阮雪音找了由头带她去寝殿,孩子正睡,乳母守旁边。 “姑姑且去吧。本宫在这里,有事会唤。” 殿门开了又闭,竞庭歌快手搬圆凳至摇篮旁,坐下,看着孩子好半晌呆呆不说话。 “她夜里也睡这里?” “夜里在云玺房中,乳母也在,共照料。” 夜里顾星朗要回来,阮雪音又有孕,孩子自不能留寝殿扰二人休息。 “如今夜里吃几回奶?” 月中她在时,每一两个时辰就得喂一次,昼夜无休,属实辛苦。但她本是坚韧性子,再想到这辛苦也有时限,甘之如饴。 “两回吧。据说昨晚只吃了一回,好事,睡眠也是长身体。” 她本该睡母亲旁边,饮母亲奶水。 竞庭歌看着孩子,再次没了声。 “你呢,回奶了么?”阮雪音轻问。 “还有些残余。”竞庭歌只是瞧孩子。 阮雪音想了想,“我帮你看看?停了哺喂,最好做些疏通。晚些我再交代给你接下来饮食,都寻常,回到相府你只说口味使然,不至露馅。” 整个月中相伴,竞庭歌在她这里早已不赧;由着阮雪音检查动作的功夫,瞥见案几上一本书册。 拿过来看,原是札记,录着女子自有孕到生产许多事项。 “我说从前没听老师细教你这些,仿佛只花了两三日讲授?此番却厉害,原来有孕后自己在用功。” “有回下山,老师让你自己逛,带我离开了几个时辰,便是去观人生产。严格论,细教过。” 竞庭歌眨了眨眼,“我还在,那是十五岁之前?”小小年纪就看这些,习医确令人头疼,“怕么?” 自然怕,全程肝儿颤又不敢转视线,怕老师骂。阮雪音颇有些往事不堪回首之心情,专注在竞庭歌前胸,动作毕,日头已见黯暖。 阿岩翻了个身。 两人忙噤声去看。 小家伙又翻一次,睁开了眼。 竞庭歌想哭又想笑,过去蹲在她跟前柔声,“阿岩。” 不到两月的小婴童,神情变化也是缓慢的。竞庭歌看着她眼睛亮亮直盯自己,渐露笑意,刚展开,忽而眉头一皱,哇哇哭起来。 她且哭,伸两条胖胳膊向竞庭歌。 乳母闻声跑近,在外叩门。 “无事,有些醒了,我们拍哄拍哄便好。” 许是有孕后深得人母心绪,阮雪音如上月长信门前般再次欲哭,压着声回了,转身见竞庭歌已经抱起阿岩,母女皆落泪。 若非亲见,谁能相信;若非为人母,谁又能明白。 稚子无知,却也什么都知。母亲离开,母亲出现,欣喜委屈都在一瞬间。 近黄昏涤砚来传旨,说君上知晓竞先生入宫,特设家宴在烟萝水榭,时辰差不多,便可以慢慢过去了。 夏末秋初,正是一年惬意时。呼蓝湖畔繁盛与宁谧相共,夏花伴古树,水边高草仍浓绿丛丛。 阿岩裹在极软糯襁褓里,小眼珠子悠悠转,因半卧,所见有限。 竞庭歌想抱自不能,眼看乳母稳妥,与阮雪音快步行,拉开和宫人们距离,“何时能完全竖起来抱?日日躺着看天,可怜得很。” “等她脖颈足以支撑脑袋,百日左右吧。人家现下根本分不清天与地、花与树的差别,不觉难过;就你这做娘亲的,溺爱。” 竞庭歌长出气,“这般抱她同来,会有人觉得怪么?毕竟不是公主,不是宫中任何主子的娃娃,哪里就该列家宴了。” “她是郡主。且养在折雪殿。君上因她与自己生辰相近,喜欢得很,合宫都知道。” 待顾星朗现身烟萝水榭,极熟练将阿岩抱过来逗弄,竞庭歌才真正明白这句“喜欢”。 “不错吧。”淳风早看得习惯,站在竞庭歌旁边小声,“绝对比她亲爹出色,瞧这姿势,这宠爱,胜似亲爹。” 她自说的上官宴,竞庭歌大致想象了一下慕容峋。 恐怕真是顾星朗最出色。 “到阿岩半岁,九哥也练出来了;待我小侄儿出生,绝对是初为人父的男子中表现最好的。” 阮雪音会心笑,众人皆坐。秋来夜渐早,将黑未黑时,上官宴出现在湖岸,随宫人一路行来。 在局内人眼里,他亦算扭转竞庭歌心意的利器之一;因孩子的缘故,便连纪晚苓都视他作妹夫,也便不奇怪家宴时分此人至。 竞庭歌却莫名觉得顾星朗另有安排。自己回了相府,上官宴频访温斐,今夜召他们都入宫,就像有事相商。 夜色混天水,宫灯一盏盏亮起来。酒足饭饱,谈笑风生乐融融,乳母说入夜孩子不好在外面,有讲究,阮雪音便要告退,顾星朗道: “难得庭歌入宫,朕与上官宴的酒也还没喝完,你多留一会儿,让瑜夫人和淳风先陪郡主回去。” 8。手机版阅读网址:8 第六百六十七章 分久必合 阮雪音有孕,竞庭歌新产,两人都喝不得酒,不过与上官宴共围坐顾星朗案前,时而帮忙斟杯。 “待阿岩渐长,小雪腹中孩儿降世,祁宫里只会愈加热闹。到时候便不止我们四个在此乐饮了,必是儿女绕膝,岁岁春暖。” 竞庭歌自听得懂此间意味,“师姐夫见一次劝一次,也不嫌累。” “不累,家和万事兴。”顾星朗这般答,觑一眼上官宴,“他不敢问,相府的门都不敢登,只好我来做说客。” “人家自有与温小姐的蒲公英之约,师姐夫多虑了。” 饮酒二人正举杯相碰,闻言对视。 “这话听着——” “酸。”上官宴笑接,“蓬溪山的姑娘气性总是大些,君上该比臣更明白。” 阮雪音深觉此话是将自己一道骂了。 “相国说你在家闭门读书、修身养性,终归疏忽了。竞先生如昔,耳听八方。” 竞庭歌自不会供纪齐出来,“师姐夫曾明确告知温氏父女被囚城郊,这家伙一连数日不出现,自去探望了,我也是猜的。” “一连数日不出现,”顾星朗重复。 “看来数着日子。”上官宴再接,向竞庭歌粲笑,“我错了,明日接你去踏秋。夕岭如何?只要不入行宫界,周边可逛吧?” “秋猎就在下月,你将入祁庭为官,到时候同去理所当然,先逛别处吧。”顾星朗应,“庭歌你既知他近来动向,我也便开门见山。” 等的就是这个。竞庭歌坐直些。 涤砚早领众宫人退避,呼蓝湖水轻拍岸,此间谈话不可闻。 “东宫药园隐秘并未全然大白,文姨掳姝夫人不知所踪,你们几位后裔如今各在祁蔚,皆身处庙堂,可称棋盘重置、崭新格局。”顾星朗声清明,字字道, “抛开国之争斗,今日在座,你我四人,都有同一目标:弄清文姨所藏何事,又所为何事。” 关于此事,在麓州时竞庭歌便试图与上官宴携手,前不久得知文绮身世,也便理解顾星朗为何热心—— 寂照阁关大祁基业根本,尽管从无人知河洛图玄机几何;而从老师到文绮,被选中来做这块敲门砖的一直是阮雪音。 为此她们不惜调换苏落锦的身世让阮雪音误以为自己有宇文血脉。 至于上官宴,为的是家族隐秘。若前尘旧事其父皆有参与,上官一族又为哪般?今日他作为家主如何选择是一回事,搞明白先辈遗志是另一回事。对于每个上百年世家的传承人来说,这几乎是本能。 “文姨的线探下去,必涉寂照阁。顾祁君主百年训诫,师姐夫这是不管了?让我们这些外姓人,曾为蔚臣的、仍为蔚臣的,一同参与?” “顾祁祖训,非国君不得入寂照阁。我自问,不曾有违,也没打算让你们进。” 阮雪音肝儿颤了颤。 “所以师姐夫是打算不予利,白用我们的脑子和机缘?” “共同目标,携手是为互利;且哪怕不入寂照阁,要解谜必得有所知,比如我正困在哪道门、题目是什么,如实告诉你们,算莫大诚意了吧。” 这些他不曾与阮雪音商量过。以至于话出,莫说竞庭歌和上官宴皆惊,阮雪音正要执壶的手亦顿在半道。 呼蓝湖水轻拍岸,秋鸟过长空,晚风极馥郁带着潮湿扑面。 “为何。”好半刻竞庭歌道,“这些或在将来为我所用,用以对祁。” “事情究竟如何尚未可知。”顾星朗颇轻快笑,“一段有一段的目标,此一段我的想法是:上回合大家各自为营相抗,故步步踏在前辈们画好的路上;此段咱们就反其道而行,联个手,且观走势。” 竞庭歌又默了半刻。“我为谋,图的是蔚国统天下,费这些精神做甚?师姐夫你旁移注意力,就不怕被两国趁虚而入?” 顾星朗长叹,“崟亡难道是因祁蔚合剿么?” 乍看是,但动机、正义性、包括天时地利都是老师她们给的。从自己与阮雪音分别下山开始,从二十年前东宫药园焚毁开始。 “还有未亡人。所以你觉得,青川局势下一轮再改,或依然受他们推动。” 纪桓所谓怪异处,也在于此? 顾星朗点头,“你口中他们,除了文姨还有谁?” 竞庭歌稍怔,看一眼上官宴,“他父亲?” “我觉得还有。” 阮雪音懂了。 竞庭歌随之懂,“温斐。”所以上官宴频访。 是因这家伙将温斐那句分明深意的“有旧”说与顾星朗了吧? 但这是何排布?他们分别是祁人蔚人。 “温斐有他在招呼了。”竞庭歌复道,“要我做什么。” “小雪如今有孕,不好大着肚子与晚晚、拥王侧妃等周旋。闻说你最会与小民交道,总归这半年在祁,无妨走动。寂照阁中题目,今夜便同你详说。” 实在很诱惑。竞庭歌想了想,“怕还想让我一窥拥王府吧。闻说去岁十三皇子中箭,他射的。心眼儿真多。” 顾星朗笑起来,“承让。若有猫腻,不是正好为你所用?” 竞庭歌此回合吃了这类思路的大亏,不敢太乐观,稍思忖,果断点头。 凸月盈天,照得明湖如镜。四人论过无尽夏之谜,又打趣几句,竞庭歌和上官宴出宫,约定后日再来。 “帮我找些上好的衣料丝线,婴孩用那种。”分别时竞庭歌道。 “要自己做?”阮雪音颇惊异。女红之类多年来被她二人视作最无用技巧之一,称白费精力,更费时间。 竞庭歌却似再世为人,正经道:“我一个做娘亲的,岂有不为女儿裁衣的道理?定期来相府的绣娘,手艺极好,我瞧顾淳月有时跟学,我也加入便是。” 阮雪音有些发指,“你倒不怕做小孩儿衣裳惹人疑。” “做给阿岩啊。”竞庭歌瞥一眼不远处上官宴,“她爹爹不是想娶我么?我给做几件衣裳,也算往来。” 要嫁才这般往来。阮雪音默摇头,懒与她辩,送别了二人,同顾星朗漫步回折雪殿。 “路程不短,要不要传辇?” “没不舒服就可以常走动,有利生产。五个月了,正在稳妥时,更该多动动。” 顾星朗但笑,“你这般有数,平日又得太医悉心照料,倒显得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待肚子大起来,压迫下肢,腿会发胀,到时候你给我揉按呀。”阮雪音调皮回,“临产一个月因胎动厉害,还会睡不好觉,竞庭歌已同我确证过了。还烦君上,帮忙哄睡。” “都依你。”顾星朗稍侧身抬手刮她鼻尖,想了想又道:“看来你师妹有孕期间,这些事皆上官宴在做。” 也许她自己熬过去的呢。 “实话讲,我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么用心过,神情都与从前不同。”便听顾星朗再道。 阮雪音心上莫名叠二字“可惜”。难预料,难议论,只能留给时间。 “其实你还觉得纪相有疑吧。”早先论及,他们,“让竞庭歌回府,亦为这层。” “我家小雪又开始吓人了。”顾星朗佯作寒战,十分夸张,“快跑啊。” 便当真小跑起来。 阮雪音哭笑不得,“顾星朗你给我站住!”出口方反应宫人们不远,改口: “君上等等臣妾——臣妾,忽肚子不太舒服!”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备嫁 自无不舒服。而顾星朗明知是“诈”,仍甘愿受诈小跑返回,涤砚和云玺跟久看久了,渐得人世一双相伴之精髓。 能觅一人如此相伴,几十年不变,该为三生之幸。“恭喜啊,大人是觅得了。”那夜云玺道。 涤砚只是笑:“小丫头片子,哪懂这些个深长,现下如此,好玩儿罢了。” 阮雪音得知棠梨与涤砚之事时整个人是懵的。 她看了云玺半晌。 云玺莫名其妙回看,迟疑道:“夫人放心,他二人发乎情止乎礼,除了日常公务交接、偶尔人后嬉闹,连相互赠物都不曾有。涤砚的分寸夫人是知道的,奴婢亦可为证。” 阮雪音不知该怎么说,却也早不是昔年闷葫芦,半晌回:“我一直以为,涤砚若宫室中择妻,会娶你。” 其实以涤砚事实上显贵,娶名门之女都使得。 云玺面上一红,诚挚摇头:“夫人哪里话,奴婢与涤砚大人共事多年,相识相配合,实在要论,默契友人罢了。且真说起来,奴婢与大人的性子——” 都缜密、极细致,反难凑到一处。而棠梨跳脱,大大咧咧,年纪亦轻些,乍想过去,与涤砚确算登对。 阮雪音笑点头,“明白了。是棠梨要你来我这里说的?她自己倒躲着。” “小姑娘害臊。”云玺抿嘴笑,“涤砚大人该也会在今日向君上开口。奴婢想着,总不能君上回来问,夫人却不知,忙赶着来坦白。” “你们两个都是最常伴我身侧的,涤砚亦每日来,我这叫什么榆木脑袋?迟钝至此。” “夫人一走半年,四月才归,回来也没闲着,很快有孕,自注意不到这些小事。” 除了腹中孩儿稳妥和竞庭歌母女平安,真是许久没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了。阮雪音颇开怀,当天下午便开库房要为棠梨备嫁妆。殿中其他人不明所以,只道夫人有事要办;棠梨从云玺处听闻了,吓得跑来库房支开众人,关严了门直瞪眼: “咱们折雪殿库房里的东西,大半来自广储第四库!夫人折煞奴婢了,千万使不得!” “我要这些东西没用。”各色箱子柜门已开,阮雪音挺着微隆的肚子由云玺搀扶,步步行,慢慢看,“他日云玺出嫁,照样从这里挑嫁妆,你莫一惊一乍的。” “夫人待我们好,我们一向知道。”云玺笑接,“却多少得为公主们留些。” “是是是。”棠梨忙道,“现下是小皇子,难保下一胎就是公主,夫人莫给我们备嫁妆,将好东西送光了!” 阮雪音实觉好笑:“谁告诉你们现下是小皇子?” “大家都这么猜呢,说夫人近来精神头甚好,人又矫健,还爱食酸,一准是皇子!” 因怕孩子生出来太“热”,有孕之后阮雪音刻意避辣;但终归不喜清淡,久了口中无味,盛夏时节酸生津,难免便多吃酸,其实有其原因。 但她懒得说这些扫大伙儿的兴,一笑置之,只接云玺前话:“公主出嫁,她父君自会准备好的,你们啊,替古人担忧。” “那倒是。”棠梨快口,“广储第四库存大祁立国百年来所收珍宝,除开本国的,来自其他三国的也不少,据说崟亡之后两国瓜分奇珍,有些上乘的也被存进了第四库。” 她实在快,收到云玺眼色时一段话已至尾声。 “奴婢失言!” 自因阮雪音为崟公主。 “这宫里大小事,没有你不知道的。”阮雪音自不介意,“今年是入宫第几年来着?” “回夫人,第九年。”云玺帮答,“这丫头十岁入宫。”【1】 上官姌入宫为婢是十一岁,差不多的年纪。不知为何便想到这个。是祁宫有规定? 没头没脑的思绪阮雪音一向多,这般游走,让云玺一一翻看各箱中压在底部不得见的细软,五六箱方选出一样合意的。 棠梨还在旁叨叨八字没一撇,万一君上不允,白劳夫人辛苦;云玺和阮雪音都确定顾星朗不会不允,也便不驳她,兀自行动。 直至暮色降,黯金的光从极小的一侧天窗间投下来,打在云玺正翻腾的那只箱内。 阮雪音眯起了眼。 “最下头那块是,布料?手帕?扇子?” 只一角,只能分辨颜色花样,但云玺被这不寻常的三连问唬得忙将那块绢拉出来—— 不是一块,一幅,正方的,双臂伸展抻开才瞧明白。 整幅乌沉的,因是绉纱半透明;其上绣纹都同色,青金色,余晖中隐泛微芒。 阮雪音眯起的双眼深处精光大作。“这幅东西,做什么用的,哪来的,看着,”她自知话多,却是不受控制,“有年头了。” “这幅来得早。”棠梨有印象,“是最早那次君上为夫人开广储第四库送进来的。当时我们还说呢,这么乌沉沉的东西,丧气,怎会被当宝贝存在第四库,又被选中送来折雪殿。” 前年夏天,那日午后阮雪音在补觉,顾星朗来问四姝斩细节,接着便有了广储第四库之闹,合宫震惊,惊得顾淳月也赴挽澜殿问究竟。 “这事当时,是涤砚办的吧?” “回夫人,”云玺沉吟,“自是涤砚大人传的圣谕,但应该李淞大人办的吧?那八个大箱,是他领人搬进的折雪殿。当时夫人伴君上在御花园散步,我陪着,不是你在殿内接的?”【2】 便看棠梨。 “是。是李淞大人亲送的。” “也就是说,东西是李大人挑的?”阮雪音盯着那青金乌纱闪烁暮光中。 两个姑娘都答不出。 阮雪音松了神情微笑,“这东西太暗沉,不适合做嫁妆,就不给你了。胜在特别,已经扯了出来,拿到殿里用吧。” 云玺双手悬拎着那块纱,细打量,“其实精致,这般尺寸,铺茶桌正好。” 尺寸亦眼熟。阮雪音暗忖。仿佛与曜星幛山河盘等大。 她未动声色,复挑了几样,让云玺另取空箱装在一处,作为棠梨嫁妆。 当晚顾星朗回,进寝殿见阮雪音半倚东窗边,盯着棋桌正出神。 “你的婢子要嫁我的书僮。我还没准呢,你不帮忙游说?” 最早涤砚跟着顾星朗,确为书僮,却也早非书僮。阮雪音知他意在强调与涤砚多年情分,认真回: “棠梨不错,咋呼了些,但做事不含糊;性子其实与淳风像,相伴度日,该有许多乐趣。” “涤砚我是不会放出宫的,他二人成亲,要继续住宫里。” 多年臂膀,最会做事、也知晓最多事。阮雪音自明白,“棠梨今年也才十九,嫁了人,依旧在折雪殿当差便好,不妨碍。” 顾星朗往棋桌边走,稍近些方发现新铺了纱,不由蹙眉:“画蛇添足,还是不铺清爽,你如今怎么——” 他想说鉴赏布置的功力不如前,蓦然顿。 桌上摆着棋盘,遮住绉纱大半,适才他只扫到垂落的四角,也便没注意其上绣工。 且那青金,周遭明亮时根本瞧不出,他走近能发现,不过因熟悉寂照阁与那两件神器。 “哪来的。” “广储第四库。” 顾星朗抬眼看她。 “至少目前看来是。当初你传旨送东西,东西都是谁挑的,谁装的箱,须无具细查明。这祁宫里,还有高人。” 【1】218前后镜,交相映 【2】71一点犀通 8。:8 第六百六十九章 四人推演 “截至今日,这青金涂料共出现在了四处地方。曜星幛山河盘、寂照阁、百鸟朝凤筝、来自祁宫宝库的一幅绉纱。” 溶溶轩内四方桌,竞庭歌一壁说,拿支湖笔纸上写。阮雪音深觉自己和顾星朗陷在这些事里太久,乐得听初接棋盘的竞庭歌分析—— 必然清醒些,也便很可能有新领悟。 上官宴在竞庭歌邻座百无聊赖,听她边说边写便凑近些看,“嘶,写半天就这么几笔横竖?连个字都没有。” “本就不是写字。”竞庭歌懒理他。 “她不写转不动脑,落笔想得快。”阮雪音颇习惯。 上官宴颇叹服,抱拳道一声“蓬溪山传承果然精妙”。 “曜星幛、山河盘和寂照阁是最初就有,到此代,分别传给了小雪、我和顾星朗。”竞庭歌继续,“百鸟朝凤筝传给了段惜润,由她带来祁宫让你在去岁发现了,然后又为推她登凤位被你们送回去了吧?” 她看一眼阮雪音, “只这幅绉纱,不知谁是传人。总觉得该是我们认识的人。棋局走到现在,崟国都灭了,东宫药园的故事,真假几何总归是讲了,不可能还有棋子没登场吧。” 好思路。阮雪音顺着往下想,“前年夏天,阿姌还在宫内。广储第四库那回就在她对顾星朗用四姝斩之后不久。是她?” 竞庭歌点头,“按棋子皆为先辈后裔的逻辑,有可能。那就要靠你夫君了,把两年前的事翻出来重审,包括详问顾淳风,那期间上官姌有没有离她身侧。要往皇家库房里塞东西或临时往去折雪殿的队伍里塞东西,太难了吧。” 几乎没可能。广储四库不是随便开的,尤其第四库,只认圣谕;还得速开速合,拿完东西装了箱,半刻不得耽误。路上再塞就更不可能,众目睽睽,光开箱就是大动静。 “拢回来只看绉纱的事,四种可能。”这般思忖,阮雪音开口,“第一,那绉纱确为广储第四库之物,被混在李淞队伍里的某人或者李淞本人,有意放入箱中送给我;第二,同前提,但并非有意,真的是因其特别,挑了来送我。” 竞庭歌一嗤,“你信么?” “不太信。但以上两种可能有一个共同值得探究的更深层次,便是这绉纱,来自哪国。” 国别暗含人的来处,有助猜高人身份。而广储第四库存整个青川的珍宝,有些来自本国敬献,更多来自其他三国。 阮雪音说完这句很快摇头:“不对。这东西不是第四库的。” 竞庭歌挑眉:“又为何?” “无论本国还是他国敬献,既储在只认圣谕的第四库,总都给历代君上过目过吧?大祁国君是个个熟悉寂照阁的,无论这幅纱于哪朝被敬献,当时的祁君都会认出那青金。” 也就不可能让其安然进入第四库而不加研究。 上官宴叹为观止。 “但不排除百年来有高人混入进出第四库的宫人里放东西。”竞庭歌试图找出这段推演中被忽略的可能,“以及,宇文家的宝贝都存在哪里?” 万一也在第四库,出现这样一幅纱便不稀奇了。 阮雪音再摇头,“宇文家的宝贝必在顾氏接手皇宫后经过祁太祖盘点,那时就有的话,早被发现了。” 竞庭歌认同。“你刚说四种可能。还有两种没说。” “若不是第四库的,又排除在路上被开箱强塞,便只可能是,那日傍晚箱子进入折雪殿后,于开箱之瞬被什么人塞了这绉纱进去,或者,” 她顿住,深睫在眼睑之下投落阴影。 竞庭歌听懂了,“或者在一一收东西入库房时,被什么人趁乱放了进去。怎么想都是这个可能最大。”她似笑非笑望阮雪音, “高人在你殿里。” 阮雪音脑中很快闪过云玺和棠梨的脸。 近正午日色漫,湖光染琉璃色粼粼在三面环窗的溶溶轩内。 十分沉默。上官宴咳一声: “那小子怎么还不来?考个试饭都不吃了?” 恩科就在这几日,今日殿试,顾星朗坐镇鸣銮殿出题审卷。 “祁君陛下要选拔寒门子弟入朝平恩荫,”竞庭歌懒洋洋,“改革吏治啊,一顿午饭算个屁。” 上官宴蹙眉:“我有没有说过,离开阿岩后你又变成了那个讨人厌的竞庭歌。” 整句话里竞庭歌只听见了“阿岩”二字,立时柔声向阮雪音:“他既没到,我们三个干讨论也白费力气,不如接阿岩过来?” 这般说,展目透窗望呼蓝湖初秋色, “小小的婴孩,大好的天气,闷在屋里做什么。” 阮雪音待要讲云玺她们必会抱着在御花园晒太阳,只听涤砚声近,高报圣驾至。 “行了,外面守着吧。正好。” 开始养阿岩后,阮雪音不在时总留云玺在殿内、带棠梨出来,盖因前者更稳妥,更能拿主意也镇得住乳娘。 所以顾星朗这句意味深长的“正好”,该是说给涤砚,让他与心上人共赏秋光。 想及方才推演,阮雪音忽有些忐忑。 竞庭歌不知道这些嫁娶的鸡毛蒜皮,闻声眺门外,正见顾星朗白衣不沾尘、相当雅逸地进,颇替阮雪音满意,一时脸上便写了“满意”。 上官宴瞧见,低咳复凑近,“他好看我好看?” 竞庭歌回眼看他满脸嫌,“都一般。” 阮雪音已经起身过去,问渴不渴、用过茶点没,见他额头薄汗,该因走得太快,拿出丝绢细细擦。 竞庭歌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咬牙切齿低向上官宴:“你若见过从前的阮雪音,此刻定不能忍。” “我没见过从前的阮雪音,此刻已不能忍了。” 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同仇敌忾。 顾星朗拉阮雪音往这头走,瞧见二人忿恨,得意非常,以至于坐下来好半晌想不起要说什么。 “师姐夫快醒醒吧。”竞庭歌黑脸,“孩子都要出生了还这么点儿出息。” 因涤砚棠梨在外,四人声更低。阮雪音简明扼要述了方才与竞庭歌推演,顾星朗道: “李淞说不曾见过这样一幅纱,不属广储第四库。未免打草惊蛇,我只是详描述了,没有拿给他指认。” 李淞作为两朝造办司长官,管广储四库也有年头了,必时常盘点,若非撒谎,只能是真。 “你的前两个可能确实排除了。”竞庭歌向阮雪音。 “当初进出造办司的宫人,随李淞抬箱入折雪殿的宫人,所有参与了此事无论哪个环节的人,还能一个不落找到么?”阮雪音问顾星朗,“也才两年,若非犯错不会这么快出宫吧。” “涤砚还在盯着李淞点。查这些事,最怕人多,人头数齐已费功夫,便齐了,说法也多,真真假假,”顾星朗一壁答,接过阮雪音递来的茶一仰而尽,“想想都头疼。” 难得听他道头疼,最近是太累了。上官宴闻言暗忖。刚收完天长节的尾又投入恩科,而选拔寒门是与打压士族一脉相承的举措——吏治革新,竞庭歌准确。 “其实啊,真要反其道行之,”他开口向顾星朗,“就应该什么都不想。上回合你们就是想得太多,步步算,步步被前辈们料中算法,所以中招。” “那是因为我们所知太少,且在明;他们知道全貌,且在暗。”竞庭歌白眼,“最终结果确如前辈们愿,但我们当时怎么想的,他们未必清楚。” 上官宴一脸旁观者清,“你们俩谁教出来的?” 竞庭歌与阮雪音对视一眼,不必答。 “他谁教出来的?”上官宴又看顾星朗。 纪桓。还是不必答。 “我,又是谁教出来的。”他似不太情愿这么说,慢吞吞。 竞庭歌眨眼一瞬,“在麓州时还嘴硬,说上官老贼没教你!” 上官宴闷饮半口茶,“我是自学成才。他教的,来回不过那些话。” 不是探究那些话是哪些的时候。另三人默了默,细思各自多年来看待、分析、处理事情的逻辑与方式,不得不说,八成随各自老师。 越来越接近答案了。 ————— “真要反其道而行,”顾星朗声更低,“不是不想,是想完反着做。” 他看一眼阮雪音。 刚推演折雪殿内或有高人,云玺、棠梨嫌疑大,而涤砚是顾星朗最信赖的人之一,那么这桩婚事就该搁浅。 反着做的意思—— “正好两人都在外面,”阮雪音道,“唤进来确认双方意思,择佳期将婚事办了吧。” 第六百七十章 碧水惊秋 多事之秋此词精妙,顾星朗多年来认为是先辈大智慧。自他记事起秋日便忙,哪怕没有恩科,九月也还是忙。 然后十月秋猎。 十一月阮雪音生辰。 十二月辞旧迎新,照岁同样要放许多恩赦,今年因天长节大闹,更须用心。 也就找不出什么恰当时机给涤砚办婚礼。 但涤砚大人要娶妻的事是在九月中旬洋洋洒洒传开了,一举击碎祁宫上下好些宫婢的梦—— 主上的美梦是不敢轻易做的,如今眼看后宫要成一双人之势,瑜夫人都才勉强保住席位,婢子们更无僭越之心。 涤砚大人的梦却是可以做一做的。常伴君上十几载,闻说成婚后仍继续挽澜殿当差,前途实不可限量。 “近水楼台,君上住在折雪殿,可不让棠梨那小丫头占尽了先机?” “是说呢!唉,也怪咱没福,不会审时度势!最早瑜夫人入宫,都抢着去披霜殿侍奉;没去成的,待瑾、珍二位来,又挤破了脑袋要去煮雨采露!好家伙,没人愿伺候那听都没听过的佩夫人,说派去折雪殿,全往后躲,而今,生错过了一世荣华!便宜棠梨那几个壮丁了!” “这话不对,还是人家有福。棠梨那几个也不是壮丁似的被硬抓去的,我记得可清楚。” “是是是,那时她们几个年纪小,不懂行情更不会吱声,大人问起要不要去折雪殿,只管点头。哪像咱们!自以为瑜夫人与君上多年情谊,必宠极;又听说瑾、珍二位貌美冠青川,怎么都不会受冷遇——唉,还是姑姑厉害,吃过的盐比咱走过的路多!” “哪个姑姑?” “苏姑姑呀!你还不知道,当初分派人往各殿,她不总在内府外头剪花?回回见我们争抢,一出去,老笑话说:小丫头势利眼,都是笨蛋!” 众婢子稍默,齐陷入沉思。 “好了——哪里就错过了一世荣华,这才半场不到!待小殿下出生,折雪殿必充盈人手,这次机会得抓住了!” “何止!佩夫人迟早入主中宫,那承泽殿岂是折雪殿现下人手打理得过来的?一二十人地往里加也不为过!” “是不能耽搁了。佩夫人最看重云玺姐姐,届时挑人,她必说得上话。” “对对对,这就要走动起来!云玺姐姐素日都喜什么?” 秋猎在即,云玺正忙收拾行装。殿中有个小阿岩,阮雪音又有孕,大小事务立时比从前琐碎了许多,她焦头烂额,偏棠梨得了婚旨高兴得日日只知哼小曲儿。 精神头都用来哼曲儿和畅想美满姻缘了,手脚便比从前迟缓。云玺直嫌她慢,时刻敲打: “日子尚未定,且好好当差!嫁了人也是这般过,你啊,别得意忘形,失了本分。” “姐姐你就让我乐呵这几日!”棠梨笑嘻嘻,“再高兴的事还能高兴一辈子?乐呵过了该如何还如何,我自然知道!你瞧我手头活计,哪里就耽搁了呢,也没出错嘛。” 毕竟是久在殿中侍奉的“老人”,哼着小曲儿亦难出错,此为时间馈赠。四季轮转也为时间馈赠,夏意尽逝的十月上如期而至,皇城倾巢出,夕岭行宫年复一年热闹起来。 纪晚苓仍住光照朱华,阮雪音却没往飞阁流丹。遵圣谕,折雪殿大小箱都直接往秋水长天搬,芳蔼郡主也便沾此殊荣,成了头一个非皇子公主而居天子殿的婴童。 郡主的父亲上官宴也来了。恩科之后今上授职,顺带授了上官宴侍中之职,算正式纳上官一族入朝堂。侍中乃加官,无定员,虽为散职,却可入禁中受事,往来君与相再及众臣之间,倒极符合上官宴入霁都后的状况。 白日狩猎、夜间宴饮的规矩亦入昔。除了头两日君臣共队浩荡荡,自第三日起分小队各猎:上官宴依旧跟顾星朗,宁王领一队,拥王领一队,顾淳风领一队,柴一诺领一队——纪齐在其中。 去岁顾星漠中箭时在场几位关键,除信王圈禁在霁都,此番都不同队狩猎了。亦无人邀请顾星漠骑射,十三皇子安然在岁羽轩养身体。 说非刻意避嫌都没人信。 竞庭歌的骑射师承慕容峋,又在蔚这种马背上的国家一度数年,技艺其实不错,奈何产后不过两个月,身子仍虚,又心系女儿,日日只守阮雪音身侧。 “都说此为你入主中宫的前奏,”自指此番明目张胆住秋水长天,“谁能想到呢,只愿山中度余生的阮雪音要做皇后了。” 阮雪音也心情复杂。 “没那么快。”天长节刚施过威,明君之道,该恩威并重。立她为后这种显然有悖多数人意见的事,需缓行,以慰臣民心。 竞庭歌同反应过来。“确不急在一时。于大祁臣民而言,你依然是半个宇文家女儿。打算向所有人证明了再顺理成章册立?” 阮雪音点头:“现下也须将计就计,让文姨以为我深信自己衣钵,好推寂照阁进程。” 竞庭歌一笑,“你倒不怕,我抢在前面先告诉她你们筹划,包括那日溶溶轩推演。” “你不会。” 再如何不择手段,竞庭歌其人拿得准轻重、分得清大小。此为蓬溪山基底,阮雪音无比有信心。 两人并行午后秋光里,阿岩被乳母抱着并云玺在后,时有群马奔腾之声过林涛荡进耳,竞庭歌极目眺,头里白马赤衣,像是个姑娘。 “了不起啊,大祁皇庭真要出女将军了。白国有女君,祁国有女将军,” 她停住没再说。 “蔚国也会出女相的。”阮雪音亦极目追顾淳风远影。 竞庭歌一嗤,“七年历练,从苍梧夺嫡到锁宁伐崟,阴谋阳谋都用过,为人不喜、不耻的居多。但要为一国之相,便不能不顾及声名好坏,今后行事,还得少用阴招。” 阮雪音深知她过去猎奇使坏之法,有些是图快,因怕时间不够用;有些是博名,因身为女子要突围;有些是—— 少数与多数之选,十几年来老师教诲。 她不伤生民,尽最大可能规避。 该少有人意识到这点。 “说回那无尽夏。”极目山林间马蹄声逝,竞庭歌收视线,“一个月来我在相府读书,大都纪平推荐。许是怕荐经纶涉国之立场吧,他给我的全是些轶闻录,从北地到整个大陆,看了不下十本,其中不乏花植记载。” “就有无尽夏?”阮雪音沉吟,“说起来老师入药园之前,也随长胡子游历青川。”送给纪桓那块紫翠玉不就来自极北? 她险些脱口,蓦然反应竞庭歌不知老师与纪桓这段。 而她是颜衣的女儿。 不提也罢。 “有。我至少读到过三四次。按时间先后,最早有载仿佛是青川三十几年,有人于极西之地发现此品种,初以为绣球,种植方得其异。” 极西。阮雪音想了想,“详细写了么,有多西?不周山那么西?” 竞庭歌一挑眉,笑晏晏,“你我究竟谁学的地理?不错,那书册上所载,正是不周山。” 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1】 昔年蓬溪山第一课,老师便讲此句,如今看来,恐是她的老师——长胡子衣钵。 不周山。别是又中了。【2】 【1】王充《论衡》 【2】595闻香 第六百七十一章 减字木兰花 连续三日夜间宴饮,循例自第四日起君臣各安排。顾星朗腻烦了喝酒吃肉,嘱涤砚备清粥小菜,夜里就在秋水长天用便饭。 阮雪音带阿岩回来时竞庭歌也在,将黄昏自不能撵人走,遂加碗筷。三人吃亦不妥,为匹配竞庭歌只得再传上官宴。传了两个“外人”不管自家人更说不过去,遂传纪晚苓、淳风、小漠、淳月夫妇、宁王、拥王夫妇。 便饭成家宴,又是动干戈。 竞庭歌自从领了周旋拥王侧妃的活计,还没得机会见,今为头一遭,也便极顺溜坐到人家邻座,自报家门后开始闲谈。 纪晚苓近顾淳月,两人说些家中事,不时笑看同在席间的纪宸,几个回合之后,发现宁王余光不时往这头泼洒。 她本欲忽略,一略再略,但事情往往是:注意力被集中在了某处,反更敏锐,以至于到后来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他在看,还是她以为他在看。 无论哪种,过分回避也是禁忌,大大方方才不惹人疑。 她举杯遥致意,宁王见之回。各自饮半杯,纪晚苓笑问: “王爷此番可带了允凡入霁都?” “遵瑜夫人鹤州时教诲,带了。这会儿正在本王营帐。” 四日了,她竟不知。“为何不带来家宴?” 宁王只是笑,纪晚苓方反应还是那出身问题。 顾星朗自这二位开始往来便停了与阮雪音絮絮。 虽为家宴,到底已经君臣宴饮过三夜,今日开席时他便说了:权作家常饭,吃喝闲谈都随性,亦不必拘筵席之礼。 因故此时闹哄哄、三三两两各说各话,原本寻常。 顾星朗的骤停不寻常。阮雪音立时察觉。他端着那碗汤一直喝,极小口啜,就是喝不完,整个人一副竖耳之势。 没人看得出,她伴他却似左手伴右手,且坐得近,确定他在竖耳。 听谁? 满场闹哄哄,听谁都可能。阮雪音也舀一勺绵软甜芋嘴里嚼—— 都说孕期总有些非吃不可的执念,她近来就迷上了甜芋:去皮上锅蒸得软烂,再撒细砂糖,人间至味。 她嚼着至味竖着耳,摒除一切杂念开始由远及近细分辨每一撮人话音。远的不太清,只能观神色口型和气氛;慢慢往这头移,终有了些许不同——宁王和纪晚苓是各坐一侧隔空在交谈,神色话语倒都寻常。 是在听这个? 她只转头再看了一眼顾星朗便知没错,因为那头两位结束闲话之瞬,他放下了汤碗。 依然闹哄哄。仿佛是被宁王同瑜夫人开了“也可这般”的口子,众人声更大,都开始隔空喊话,便听拥王讲起淳风射猎之事,竟赞不绝口,称这般下去,来日或真可上阵杀敌。 上阵杀敌之言是否有意当着竞庭歌的面在说,竞庭歌不清楚,也不在意。她听拥王侧妃述童年趣事,津津有味,不时加入些见解,惹得对方且说且笑。 但见淳风接了这些夸赞出席,御前一跪极郑重,开口声脆,请九哥许她驻边境历练。 边境大营中鲜有女子。为数不多那些,其职不足为外人道,民间称营妓。 堂堂公主征沙场是一回事,入军营与男子们同住同食共操练,是完全的另一回事。 半刻安静,淳月脑中盘桓圆场说辞,一时竟想不出好的。顾星朗待要言再议,竞庭歌笑道: “以女儿身行男儿事,本就需走离奇路。照理,为让公主他日领兵,得训一支女子队伍出来方是最上策。但哪有这么好的事?莫说大多数女子之志不过相夫教子,便有巾帼上千愿从军,上千而已,与一国几十万百万兵马如何并论?遇大战,一人领五万十万兵甲的能耐总要有。淳风公主要做大将军,就得会带男兵,诸多不便、据此要面对的种种问题,皆是历练。” 一个多月来顾淳风除了跑演武场,不下八回登相府找竞庭歌授业。相处愈多,除了仍觉此人嘴毒心狠又自私,于许多见地上,她是非常服气的。 也便闻言心道好,只差拍大腿。 顾星朗本非迂腐之人,点头向淳风:“没说不让去。只去哪里,北境、南境还是西境,具体怎么安排,须从长计议。已经十月,再如何也是明年动身吧。” 话至此,算应允,淳风拜谢过,自回席间。 “纪门此代英才今日都在,”宁王听竞庭歌一番豪言,逡巡场间方反应,“怎独不见四公子?” “请过了。”顾星朗笑,“他下午同柴一诺那队跑得远,傍晚请时人还未归。” “他回营得了话,必尽快赶至。”纪平道,“多谢君上记挂。” 纪齐披星戴月出现在门口时,秋夜已凉,筵席近散。 他大步进来谢罪,顾星朗自不怪,只罚喝酒。 纪齐不含糊,三杯连饮一气呵成,满场叫好,倒叫顾淳月想起三个月前在相府,天长节前夜,他以海碗烈酒作弄温执。 是天长节之后吧,这少年开始大不同,每日回家都汗涔涔,夜里继续练,风雨无阻。 “难得今日高兴,”纪齐眼见众人餍足带笑,单腿一跪笔直向顾星朗,“臣有一请,还望君上恩准!” 他讲出愿往边境常驻历练时所有人都下意识望淳风。 惹得淳风猛眨眼,连摆手:“可没跟我商量啊。我不知道啊。” 纪齐莫名,转头看她一眼不明所以。顾星朗复笑:“好说。还是方才答淳风的话,快年关了,不急一时,从长计议,明年动身。” 筵席散,鱼贯出,繁星悠悠正悬空。沈疾驻守殿门外,不知是否听到了里间两次请君恩,于纪齐出来时看了他一眼,于淳风出来时到底没忍住也看了一眼。 总算得清静,顾星朗牵阮雪音庭中漫步消食。秋空明,风亦冽,两人都觉惬意,阮雪音随口道: “宁王殿下对瑜夫人有意?” 顾星朗脚下不稳险些一个踉跄,“你看出来了?我都没有。”全凭鹤州《凤求凰》与后来纪晚苓悄书信,而相较之下,后者更可靠,因顾星磊确曾向宁王求学此曲,当年他是知道的。 阮雪音摇头,“我只看出来你。喝一碗汤用了平时喝三碗的时间,两只耳朵恨不得竖到人家往来空气中去。” 顾星朗讪笑,旋即反应不对,“此事,我必须要解释,并非——” “知道了。”并非捻酸不乐意。 “你知道就好。”顾星朗停下,颇郑重,“所以你也瞧不出。” 言谈举止都稳妥,除了隔空遥对话本身显眼。阮雪音点头。“若是,你打算如何?” 顾星朗默了默。“晚苓在宫中太过委屈。七哥亦至今未娶。若为真,我其实乐得成人之美,但实没有这种规矩,哪怕我无视规矩一旨赐下去,” 场面上如何说法,如何让尤其纪晚苓这样的女子面对人言——确尴尬,不好办。顾星延亦未必接受此种安排。 “你也说了,若为真。”阮雪音道,“真假尚难定论,先明了双方所想是正理。万一,” 万一不过是旁人一厢情愿的妄断。“说得是。”顾星朗轻叹,“对了,晨间收密报,上官妧在蔚宫辟了座园子种药植,日日打理;皇后新孕,却不懈怠,夜夜上得宫阙高处,仿佛在,” “观星?”阮雪音下意识。 “像。” 竟各自开始承母亲衣钵了。阮雪音颇惊叹。然学无止境,倒任何时候都不晚。“蔚宫制高点在沉香台吧。” “是啊,据说皇后数次想上沉香台,都被慕容峋驳回了。” 两人对视皆了然。 因那处地方,有主人,旁的女子哪怕皇后,也不许去。 “其实我在想,你能不时从蔚宫获得密报,慕容峋应该——” “多少也能。”顾星朗一笑。哪怕蔚人不如祁人擅此事,哪怕都知祁宫经他几番革制已极不易塞人。“杜绝不了,只能抓大放小。” 第六百七十二章 分枝 夜里换班,沈疾寝殿门前同顾星朗报备。顾星朗点头道“辛苦、早休息”,阮雪音避嫌始终在屏风之后,数着更漏确定人走远,方出来,望进无边夜色。 “之前闲聊,我说沈疾来自不周山,而不周山是黎叔带你们去的。” 顾星朗已觉困。阮雪音有孕以来休养生息,他睡眠时间其实比从前多,却是越睡越困。或也因近来真疲累。“记得。我还问你关联上什么了,你又不说。” 现在也还是没有所以然。对人的疑虑要格外谨慎,尤其信任亲近之人。 顾星朗脱鞋袜,招手唤她。 阮雪音依言入床帐,如常靠里侧,身轻如燕。 “都六个月了,外袍阔时仍瞧不大出。”顾星朗如常半卧俯听她肚子,已经相当有经验,等了等,一处微震震上他脸颊,“劲儿真大。”他止不住笑,就着卧势抬头看她, “都妥么?为何六个月了还不见孕态?” 她肚子始终比他以为的要小。 当然也可能从前以为都是臆测,毕竟没当过爹。 “妥。崔医女、张玄几都言不小,是我其他地方没长肉,整个都收敛,才显得肚子不大。” 是还纤细,因孕期格外注意饮食休养,她愈发光润,未胖却比从前更柔和饱满。顾星朗顺肚腹往后摸,腰肢仍具轮廓,探入轻薄衣料沿背脊向上,柔润之至。 阮雪音觉得痒,且笑且躲。顾星朗耳畔低声嘱她别乱动、碰着孩子,阮雪音只能推他: “知道还胡来。” “我就验验,是不是真没长肉。” 雪腴是又见长了。 一手难握全,他气息便有些重。 阮雪音即知要完,忙扯话题:“刚说起不周山,是因——” “他有对我的诚和对淳风的真。此为保障,我不担心。” 有理。阮雪音莫名松半口气,然后压迫陡增,顾星朗山一样环过来。“上次说好的。” 上次已是近三个月前。她勉力想了想,“说的哪里?” 顾星朗眸一黯,埋下去。 十月夜深已微凛。 沈疾住处就在秋水长天不远,但他出了殿门没回屋,沿路偶遇兵士,人人只道他信步巡逻。 顾淳风的园子在行宫东北角。远时不得见,近了方看清大门开了小半幅,有婢子似乎是阿忆,站在门槛内正与人说话。 纪齐。 光看背影也知结实了不少,近来涉猎他亦有察觉,小子是进益了。却真真大半夜跑来缠人。 自己又跑来做什么。 他苦笑,返身往回走。山岭深夜本就静,以沈疾高大若不刻意匿脚步声,又恰踩在落叶堆上,很容易被听见响动。 失魂落魄,也就真没匿脚步声且踩在了落叶堆上。 “谁?” 纪齐扬声,辨位掠来便撞上沈疾难得落魄的脸。 春日打架之后他没再叫过他哥,日子久了更不惯,却也早没了当初动手时的忿忿。“怎么巡逻巡到小树林里来了。”纪齐这般说,张望, “也不多带几个人。” “刚交班。随意转转。” 随意也能转到这里,够随意的。纪齐待要嘴贱一句,反应自己大夜里出现在此也不恰当,咳嗽道: “今日家宴我请君命,人人都望她。这不,来问问。” 想知道可以问顾淳月,问任何一个当时在场之人,偏来门口找当事人,不过是为了见那个人。 “问过了?” 纪齐似有些烦躁,“就阿忆回了两句。说她连日狩猎,夜里都累得很,已经睡下了。” 如今历练于她体力确是考验,继续坚持才会越来越好,得大进益。他这般想,同纪齐说,让他有机会可转达。 纪齐默了默。“边境大营那种地方,你倒赞同她去。” “君上自有圣断。” 他不确定她如今一发不可收拾是否在兑现那句同征沙场、谁也别怕连累谁的山盟。是与不是,他已经放手了,不该再去招惹,规劝都太矫情。 “那地方不是一个姑娘家能呆的。君上定不放心,会指派人随护。”纪齐声朗朗,“总归我想去边境多立军功,到时候她去哪边,我也请旨一道便是。” 秋猎余下几日,竞庭歌除了陪伴阿岩便是同拥王侧妃往来。其实都心知肚明对方意图,竞庭歌也不抱获取答案的期待—— 与阮雪音一样,她深信无论侧妃还是晚晚,都是最外围棋子,手和眼和嘴罢了,不可能知晓答案。但往来这件事的好处在于,总能不断获得新的蛛丝马迹,不断触及对方深处再深处,直至某个下限。 一个人在讲述她过往人生的时候,无论多假,总有真的部分。否则会讲不下去。 也是老师传授,竞庭歌多年验证。 “她生在祁南,自幼随父母往来白国做药材生意,这些是初见那日就同我说过的。”【1】 秋水长天中庭巨树下,日色正暖,阮雪音轻拍抚阿岩睡,竞庭歌坐摇篮另一侧。 “也还是那些。不过讲得更细,说起头回识无尽夏,和头回与那小拥王邂逅,都在同一个地方。” “哪里?” “曲京。” 昔年安王府所在。自己受段惜润算计、又被安王妃解救也在那里,阮雪音记忆犹新。 安王妃当初究竟凭何知她有难且及时相救,至今是谜。而她分明不知亲妹是老师,临终前不过述猜测,人之将死其言善,阮雪音是信的。【2】 “白国实在是——” “一个值得走访的宝地。”竞庭歌快声接,“蔚与白相隔茫茫大祁,我还真没去过;在麓州时分明近,因要行事又有孕,也失之交臂。” “不陪阿岩了?” “给我一个月。十一月回。” “他只是留阿岩在宫中,本就没限制过你行动。”阮雪音看着她,“除了探这个,还想顺带见惜润吧。” 竞庭歌坦坦点头,“蔚国收崟北后,土地、人众都有增加,南国耕织亦缓和了北国物资上紧缺,国力有所壮,却到底比不过大祁丰饶。想争霸,除了图强,自要继续联合小国行合纵策略。如今之势,只剩三国,论地形,我们与白国夹祁在中间,好好运筹,不是全无机会。” 阮雪音确定她是改路数了,不藏不掖,明白讲来。 “你想同他说,便说去。他因此拘我,我也只能认栽。” 留命便是允她以谋者之身继续行事,无论帮哪国。顾星朗也就不会因此拘或阻。 “白国不会对祁。”阮雪音望秋光树影淡声。 “因段惜润对顾星朗始终有情?我可听说,她身侧有美少年常伴,近来还要予官职呢。” 此事阮雪音亦有耳闻。“不是。先君遗诏,她不能违逆。” 竞庭歌转头看秋光树影里她莹透的脸,“你同老白君换的?” 韵水之役,功竟在此。 而死丫头痴傻,那么早就开始为顾星朗筹谋! 【1】599无尽夏 【2】436人生长恨水长东(下) 第六百七十三章 他山之石 十月中,竞庭歌出霁都往白国。 阮雪音目送她离开,头回生起些“能像最近这样常相伴也不错”的眷恋。 上官宴大半年来伴竞庭歌肚子渐大,然后生产,然后以肉眼可见的快又一点点恢复如昔。 “凭谁看都还是个姑娘家,与从前无异,哪里瞧得出已为人母。” 因侍中之职,他日日进出皇宫,竞庭歌走后三日阮雪音见过他两次,两次他都提了她。 “年纪轻,恢复起来是快。”阮雪音回,“且她于所有事上都勤勉,饮食、身体锻炼,样样不落,自然能如昔。”用功努力,世间诸象,时间看得见。 上官宴亲历过竞庭歌待自身之狠,心知有理。“却毕竟刚生产完三个月,就又开始车马兼程长途跋涉。” 她历来如此,恐怕一生都要如此。阮雪音撇开曾观曜星幛时某些细碎感应,“她没去过白国,乐得办事正好游历。你在白国的产业不是最多?没安排——” 话至此她戛然止,该大部分被顾星朗收走了。 “安排了。”上官宴但笑,“虽易主,并没有全换成祁人,留了许多老伙计,我都招呼过;也在她随身的舆图上一一标注了每地吃、住之所,该都周全。” 抛开此人多年花蝴蝶声望,单论体贴实在很值得托付。 两位亲王也于这前后分别返各自城池,顾星朗亲自送了,回来与阮雪音交差: “确为曲京,他与那侧妃初识之地。” “也确为晨市?” “是吧。” “哪里的晨市?我是说,摆在哪条街巷。” 拥王侧妃对竞庭歌称许多字不识,所以分明记得是在某条巷子尽头,她亦去过两三回,从没注意那巷子叫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 阮雪音甚觉他敷衍,“很重要的,就不能问清楚些。” 顾星朗一摆手,“两个大男人,细碎碎问对方与身边女眷相识相知之事,怎么张口?又不是小孩子。且他也是前往游玩,对那边不熟,走马观花偶遇佳人带回府,早将地名忘干净了。” 阮雪音不知怎么便想到安王府大门以东那条涯石巷。彼时她登门拜会,上官宴的马车就在巷中等候。 晨市。侧妃家做药材生意,按她对竞庭歌言,是随家人在那里买卖。又说头回见无尽夏时才七八岁,是相邻摊位上正卖,她以为绣球,被老板纠正了。那盆花最后卖给了一位贵妇人。 阮雪音即唤粉鸟传信竞庭歌,明指涯石巷。 竞庭歌接到信时刚入曲京城。照上官宴安排去了客栈放行装,马不停蹄往涯石巷,路过昔年安王府发现门额竟没变,大门倒是闭着,细听仿佛有书声琅琅。 她随意拦了个路人问。 —————— 安王府被改造成学堂了。且只收女子。 “是仿效祁国女课?” 路人答曰怕比祁国女课要厉害,女娃子们在里头学经纶,与男娃子们一样。 “那为何不干脆合堂,一处念书?” “不方便嘛。女娃子们以后总归要嫁人嘛。人家父母也不答应。” 看来能入此学堂的小姑娘出身都不低。 “这是私办,还是官办?” “官办,今上的诏命。你外地来的吧?” 竞庭歌点头哈腰,很快将今上便是女子、提倡女子勤学业、于九月颁下新政令的始末探了个明白。 九月,那也还是受祁国影响。刚落实不久,无怪她在霁都没听说。 涯石巷极寻常。她转悠几回合,很快迎上居民们警惕观瞻,赶紧道是慕名来逛晨市,问怎不见摆。 日头悬在正中,午时已快过半。 她说完方反应荒唐,好在白国民众好客,世人喜漂亮姑娘的也多,有热心大婶告诉她晨市七日才一回,最近这回要四日之后。 竞庭歌此番出来顶多一个月,算上白国内路程和往返祁国的路程,真正行事也不过十几天。她打算曲京城内逗留一日,若无所获,不必干等,直接往韵水,归程再赶下趟晨市。 实没什么所获。此城昔年有亲王坐镇,安宁,倒与麓州六分神似。听说宗族中有人新迁过来,另辟了宅子在城东,竞庭歌下午过去,附近闲逛,恰碰上豪宅门前一出戏。 滑国公府。 那小丫头衣着鲜丽,俨然贵主,被婢子婆子拉拽着往府门里带,该怕闹事丢人,全程压着嗓。 “小小的年纪,观之也不过岁?怎这般严厉,是不让出门抛头露面?”她站在一方首饰摊前远远望,不忘挑拣,随口问老板。 “说是想去安王府上学堂呢。国公府不让,道好好的姑娘家,学坏了!没得像蔚国竞庭歌那般搅局,又如大祁珮夫国!就是阴阳倒置,书念多了!” 竞庭歌当场便有些鼻痒想喷嚏,忍住了,不知该为声名高兴还是该为恶名苦恼。 “那您以为呢?家中若有女儿,如何安排?” 老板眨眨眼,“自是拉扯大,找个好人家嫁了!” “然后伺候夫君生孩子,洗衣做饭度余生?” “不然如何?男子求学,为得功名成事业,女子有何事业?便念足了书,在朝不能为官,在商不便行事,空练一副不甘于人的心气,最后是家也顾不好,事也成不了——这不害人么?照我说,滑国公府这般管教,该!” 其实中肯。竞庭歌听得感触。自己十几年来种种,不过因无门路,只能强行入局杀出血路;但阮雪音分明在试图开这条路,顾星朗也愿帮扶,才有女课之令。 如今看来,段惜润或受影响更或因本是女儿身,哪怕为方便治下,也该多招女子登朝堂。 这世代竟真如阮雪音从前断言,有向好之势。 “此言差矣。”却有另一名夫子模样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近旁,也挑拣首饰,低声加入, “今上这般排布,是要女子修治国之道、他日入朝为官的意思了。还了得?女君当政,本就骇俗;这般推新令,来日女官们占去半壁朝堂亦未可知;长此下去,男人们岂非要回家相妻教子了?何止滑国公,整个宗室、朝堂,现下怨声大得很呐。” 白国拜凤,阮雪音以此为契机又掐算天时地利人和,再辅神灯一计领民意,成功推段惜润登君位——竞庭歌总以为此国待女子,相比青川其他几国多少尊重些、更平和。 此刻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利损于自身时,君子也如狗跳墙。 首饰老板唬得噤声,“先生莫在这里发高论,我这小本买卖,经不起妄议主上的折腾!” 那男人也便不多话,选了枚最廉价的珠花拂袖自去了。 竞庭歌继续站在摊前选首饰。 段惜润的几个姐妹,其中三个夫家在军中,当日阮雪音定是帮她收了这部分兵权,又说服老白君写遗诏,暂且保她登了基—— 具体情形,她不清楚,阮雪音也从没明白说。但她坚信段惜润能坐稳这个位置直到今日,有大祁的支持,换句话说,有顾星朗的支持。 段家宗室不简单。凭她一个从前并不涉经史的后庭小女子,没可能稳住朝局,更没可能大着胆子于登基一年后就颁这种惹非议的新令。 韵水值得马上去,更值得多呆几日、与其主交好。 第六百七十四章 半日云闲 十月尾,白国仍如春。竞庭歌一路南下往韵水,见果园万顷,过巨树深林,湖泊与江水齐绽,鲜花之盛直涌向都城界碑。 南国是好,水泽地沃,白国比祁国气候更宜,生于长于斯的民众也多享逸、少戾气。 程家王朝覆灭前国之衰败,经段氏百年经营是又繁盛如昔了。不仅如昔,还女君在位,眼看要改易传统、图取崭新世代。 可惜白国战力不如蔚,地方亦小、位置过偏,便在来日成为首个容女子站朝堂的国,也不是装得了她竞庭歌天下之志的庙。 该与去夏阮雪音走的同样路线吧。入界碑她暗想。由曲京至韵水。 是段艰难路线。因竞庭歌奔赴,阮雪音近来也会想起那段日子。盛夏炽烈,凤凰泣余毒摧折,她深信段惜润非狠辣之人,也便不会一错再错,利弊道理听进去了,前路定光明。 都为史册烟尘矣。秋渐深,她不如从前畏凉,却比从前更喜与顾星朗在一处,几乎每日挽澜殿活动,听宁安奏报、论新知新悟,亦从造办司找了绣娘来,扬言要学针线给孩儿缝衣。 顾星朗才不当真,只等看笑话。最初她扎了手指他还心疼,三两回下来见人甚坚定、誓要缝出一朵花,也不阻了,听见“嘶”声起不过高唤: “传医女——又扎手了——” 以至于几日之后总算绣得半朵梅,红艳艳的,他想笑极了,好一顿鉴赏严肃问:“丝线还是血?莫不是这几日染的吧。” 阮雪音知其挖苦,自己也瞧不上这手艺,索性送他,美其名曰定情物。“那昙花也好几年了,今换新的,你收好了。” 顾星朗便真让涤砚挑了个贵重盒子收起来,置书架高处昙花旁。 涤砚凡事尽心一如平常,但阮雪音总觉他近来讪讪。 “说了几十回,我的生辰不用贺。十一月不急筹备照岁,正好给他们办婚礼——” “我偏不听,偏费这个力气,有什么意思,生辰而已又不是重生一次。”是说了几十回,所以顾星朗张口能背,“那你拿偏要如此的人没辙。有本事将偏要回蔚国的你师妹劝服,再来劝我。” 阮雪音顿悟,就此作罢。顾星朗顺手递过一封信,她稍瞥,竟是水书,甚娟秀,仔细分辨,说的些颁诏令开女子学堂之事,又说多谢告知、已准备妥当恭候佳宾。 落款是段惜润。候的自然是竞庭歌。 不落款也不难猜。当世精通水书能以其书信者,五个指头恐怕数得完。去夏韵水城外小木楼一役,她当时便觉二人拜的乃同一位老师。 这老师是兆国先民,如今看来,也很值得深究。 “写个信而已,还用水书?”阮雪音问此话时浑忘了自己也认得,只觉那几行字如暗号,有意背着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顾星朗本以为她要论竞庭歌此去韵水关窍,闻言一怔,“这不来回常论政事,段家宗室那头向来是我在压,你都知道的。万一让人截获,读取了,于两国都不好。” 有水书藏内容,实在方便。 阮雪音不说话。 顾星朗顿感不妙,当场唤涤砚,低问过往书信都收在了何处。 涤砚三两下翻出一黄花梨木匣,顾星朗摆手让他出去,亲拿匣子至阮雪音跟前,“都在这里,请夫人检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其实他报备过不止一回。阮雪音回回没所谓,今不知怎么了,看了一封气不顺,当真愿检阅。 她随,确都政事;又拿整摞里中间一封,政事之外述了些日常,一只百灵鸟飞入却非殿停在她书桌上什么的,今年早春;再拿最底下一封,瞧日期是去年夏末,刚即位不久,闲话很多,有恐慌有伤怀。 阮雪音读完三封一一放回去,方自觉无理取闹:再如何也不该看,小家子气得很,有孕之后愈发不对了。 顾星朗却以为她看了最后一封不高兴,严正道:“她那会儿成夜睡不着觉,我回信时安慰了几句,提了些缓解之法,也告诉过你的。” “知道了。”阮雪音深觉自己较昔年退步,对他越加依赖,心胸亦狭窄起来,“你忙,我也在这里呆了大半日,回折雪殿看看。” 顾星朗哪里肯依,见她站起便从后揽死,“今后不用水书了。” 阮雪音气闷一叹:“是我不对。你该怎样还怎样。” 顾星朗想了想,“那今后我回信,先给你看了再送?” 阮雪音哭笑不得,转身见他一通动作乱了前襟,伸手帮他整理,“不必。我成什么人了。国君之间书信,我也不该窥视,以后不会了。” 顾星朗轻捏她下巴,“你在我这儿何时讲过那些虚礼?不要,以后就要给你看,正好帮我挑错字。” 水书她学得不如他,哪能挑他的错字。阮雪音扑哧笑,两人腻歪半刻,厮磨耳语间说起夕岭最后几日纪晚苓带宁王家的小庶女游山。 “早先她在鹤州授课,七哥尽地主之谊不止一次宴请过,都带着允凡,应是那会儿相熟的。” “这允凡虽为庶出,却从了顾氏此代女儿家字辈,足见宁王喜欢。” “就这么一个女儿,再无所出,又至今不娶妻,自然宠。但他从前不太带那孩子来霁都,因其生母低微;此番带,说的是家中娃娃们渐多,允凡算年长的,过来也好伴弟妹玩耍。” 信王家的一双儿女是随父圈禁了,无须相伴,同顾允凡亦差不多年纪。真正所谓弟妹,不过一个纪宸。阮雪音点头: “难怪。瑜夫人带着她,长公主带着宸儿,游玩都在一处。有长公主在,宁王同行也方便些。” ————— 最后几日顾星延狩猎毕,总去接女儿,也便难免同行,得不少相处时间。 “长公主有瞧出端倪么?” 顾星朗刮她鼻尖,“要习惯叫长姐。称呼上亲热了,关系才有近的可能。”他若有所思,“是打算问长姐观感。这种事,无论谁哪怕我,应该说尤其我,没法直接问晚苓。” 第六百七十五章 鹊桥 问淳月也是门技术活。 顾星朗实觉自己不擅这些婆婆妈妈,一个男人细运筹此类事,也很可笑。思来想去赶上淳月每逢二十八归省,他决定派阮雪音出马。 有孕之后顾淳月与阮雪音走近了不少,每回入宫,总要探望叮嘱,颇有替定惠皇后履职责意思。 “你本是医者,无须听我啰嗦。但君上第一子,实叫人挂心,眼看你肚腹渐隆,我是忍不住来瞧来问,是否都好、有无不适。” 阮雪音听淳风讲过最初那几年光景。十四岁的顾星朗即位,十七岁的顾淳月以长公主身份总领后宫、协同前朝,直至三年后嫁入相府—— 顾星朗未及弱冠,仍须纪桓帮扶,里里外外重压,可想而知。姐弟两个都才十几岁,比史载孤儿寡母的状况更堪忧,纪桓却未摄政,顾星朗自登基始便亲政,想想也很传奇。 她因此于许多层面上理解淳月,此为过去与对方诸多碰撞而始终未结仇怨之基底。 老师说人有了强悍的同理之心,就会平和开阔,此为智慧,不是良善泛滥。 “我自有孕以来得太医局悉心照料,一切都好,多谢长姐关怀。” 这姑娘是比从前圆融多了。淳月也觉感慨,“诞育孩子总辛苦,你就少劳心力。诸般人与事,自有旁人担。” 该指竞庭歌回家,或也指纪晚苓窘境。 “长姐不止一次敲打,认为君上与我妄为,或损相府颜面,现下——” 淳月不意她主动提此事,环顾周遭确定殿内没别人,“现下依然是问题。只是我说累了,看样子你们也不打算纳谏。好在夜宴余波至今未绝,以相府聪明,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息事宁人。但这才景弘七年,雪音,路漫长,而晚苓要在祁宫度一生。” “如果不用呢?” 淳月没懂,“不用什么?” “只是如果。瑜夫人愿意另嫁,也有这么个人——” “谁?”平白无故不可能这么问,淳月确定有指。 阮雪音细分辨对方神情,“长姐是半分没察觉?” 顾淳月想破了脑袋抓不出这么个人。纪晚苓常居高墙内,总共见过几人?此番巡城授课认识的?可阮雪音此问分明—— “我该察觉么?” 不戳就白问了。阮雪音没大干过这种事,莫名紧张:“夕岭几日,长姐全不觉异样?” 淳月细咂摸这一句。 两瞬后倒吸凉气:“老七?!” 阮雪音实没见过淳月失色,又忖自己初听也是震惊,扶着肚子倾身:“长姐小声些。” “你们,万不可为解难题乱点鸳鸯谱!” 确为顾星朗猜测,阮雪音本不尽信。再兼夕岭家宴那晚,两人往来交谈十分得体,并不见暧昧。遂将猜测依据说了,再问淳月: “长姐不觉秋猎期间,宁王过于频繁出现在瑜夫人身侧么?互动亦多。” 严格论几乎每次淳月都在场,倒有些发言权。“是多。但晚苓同我们家这些兄弟姊妹打小相熟,老七又是个不羁的,我观他二人往来,与从前无异。” 那自是从前就倾慕,一直这般在掩饰。 顾淳月说完也意识到了,“所以老七不娶,是为晚苓?”她全没有难题得解之如释重负,蹙眉更深, “这可要命了,哪有这样的事?别说相府,我顾氏也丢不起这个人!晚苓在祁宫受冷待已是半个青川皆知,一朝撮合此事,世人怎么想君上,怎么想晚苓,又怎么想老七?相府又如何自处?” 确难办,淳月此番诘问将她和顾星朗没细拆的道理拆尽了。 “总归长姐今来了,要不要——” “我此刻就去披霜殿。”淳月骤站起,转一半身复回头:“说你们点儿什么好!” 阮雪音头回觉顾淳月生动,并不如以为的难亲近。 后者再出现时整个人肃立御书房门槛前。 午膳过去许久,未时行将过半,秋阳罩了满庭梧桐在其身后,涤砚颇受威慑,领了长公主过来忙退下。 阮雪音歪在常卧那张软榻上,盖着半床薄被昏昏欲睡;顾星朗虚撑前额阅奏报,也觉不清明,打算看完这份起来走一会儿。 顾淳月杀气由远及近,将两人震得俱抬眼。 “长姐来了。”顾星朗先听见涤砚报。 阮雪音随之掀被下榻,待淳月走近,“长姐问过了?” 顾星朗观她面色不善,“弄错了?” 门被从后关上。 顾淳月至四方茶桌边一坐,“确有其事。” 另两人都觉无措。 阮雪音乍想起七月间纪晚苓分明还同自己说,为家族,会长留祁宫。 “老七确钟情她。但她无意再嫁,要长留祁宫。” “那瑜夫人,是如何知道的?”阮雪音晓得顾星朗问不出口也不会问,果断追:“宁王殿下,表达了?” 淳月摇头,将檀萦曾在宁王府见过霓裳画、又将之转告纪晚苓的事大致说了。 堪为实据,阮雪音当即瞧顾星朗。 顾星朗一咳,“那错不了了。”昔年相府为纪晚苓贺生辰,他们几个都在,自是见过她那副装扮。顾星延既早怀心思,也便如自己般作画以为留念。 三人都不说话。顾星朗与阮雪音相觑后齐望淳月。 “晚苓既表态,那么就此作罢。”淳月看着地面,“这种事,成了比没成更难看。你们两个,休再给我惹事了。” 阮雪音不曾料,关起门来淳月对顾星朗亦是这般长辈辞色。无怪从前挨训,她总有种遭婆母规训之感。 长姐如母,确实不易。 顾星朗颇习惯,此时他只是一个弟弟,眼见淳月出门走远,站起来伸懒腰: “晚苓那头我得去了。长姐一通问,她必知我们都知了,必会多思多虑,要把话说清楚。” 阮雪音全然清醒,披上外袍点头。 “竞庭歌已入韵水皇宫。”顾星朗便朝外走,不忘留话,“女君亲迎的,看样子,要住下了。” 数千里外韵水城,宫门内高木藤蔓相牵,女君所居却非殿亦难见日光,白瞎了南国四季春盛。 “闻说先君隐疾,不可见日光,方任此雨林疯长,遮蔽整座皇宫。” 此事本为隐秘,哪怕去岁被阮雪音堪破,依旧是隐秘。竞庭歌自是从阮雪音处得知,段惜润了然,好在殿内无人,她也不避讳: “朕打小长在这宫里,习惯了。日子一长,觉得这荫蔽似某种保护,没有反叫人心慌。父君留下的东西,朕都会遵从;段氏之志,要在朕的手里继续光大。” 虽理所应当,乍听一个女子自称朕,竞庭歌仍觉震撼。她莫名欢欣,旋即想到阮雪音说老白君有不对祁的遗命,而段惜润正在说:会遵从父君留下的所有。 “草民斗胆,敢问陛下,段氏之志为何?” 段惜润料到她有此一问,应该说顾星朗书信至那刻便知道了。“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哪里的四海?” “白国本靠海。”段惜润一笑,“自是此域周边之海。” 而非整个青川所邻海域。 不争天下的意思了。 “那陛下认为,祁蔚之志如何?” 段惜润稍换坐姿,又示意竞庭歌吃案上香气扑鼻的鲜花小点。两人悉簌簌用毕,再饮茶,凤位上女君方回: “天下。” 竞庭歌笑起来,“白国是否在这天下之内?” 段惜润只笑不答。 “自然在。”竞庭歌自答,“那么北边两国无论谁赢,白国都要臣服,或者相抗。段氏王朝注定湮灭,陛下如何承先君之志?” 段惜润嘴角凝。“先生是来投效白国的?” “非也。” “朕也说呢。你要来,祁君蔚君先后发书,都请朕好生招待。怎么看,你都是二者选其一,又怎瞧得上小小韵水。” “庭歌是蔚臣,此生不改志。” 段惜润轻点头,“那么先生此时述白国前程,是为羞辱?耀武扬威?” “为帮段氏王朝争取长存之机。” 对方不语,竞庭歌待要陈辞,忽听人声如清水击磬响在殿外。有宫人拦,竟没拦住,那白衣少年翩然至,如玉清隽,居然三分——不是,五分——不对,七分。 —————— 七分神似顾星朗。 第六百七十六章 良月 竞庭歌看着那少年鹤一般飞向段惜润,手中不知何时变出一朵兰,白中掐粉的,半跪之瞬一扬腕将那兰花朵儿插进女君发髻。 “好看。” 动作毕他就着跪势稍后仰,含笑欣赏,啧啧满意。 段惜润拿眼剜他,开口却嗔:“朕在会客。” 少年回身一看,“哪里来的贵客,也好看。” 顾星朗不会这么说话。竞庭歌失笑。神似、貌近,终非斯人。不知段惜润午夜梦回,会否为此自欺伤神。 “这位是——” 段惜润待要回,少年抢答:“在下十月。” 竞庭歌眨了眨眼示疑惑。 “就是那个十月。”段惜润敛色,复向少年,“你先去,朕这里忙完了,自然召你。” 少年笑笑,随手拣凤案上碟中一粒鲜花酥,丢进口嚼了,起身一礼,“这朵兰臣盯了一天一夜,从半开到盛放,精挑细选的,君上不许摘下来。” 那些兰都开在树上,为雨林附生,竞庭歌修地理,谙熟青川各处风貌,虽知却是头回见,很觉惊叹。 “好。”段惜润无奈笑,眉眼再动示意他退下。 少年依然如鹤翩翩,路过竞庭歌跟前时颔首微笑。 年轻啊,估摸也就十七八,细看五官其实不像顾星朗,气度更差出天远。但身形装扮确似,第一眼错觉;又周身少年气,让人徒生好感。 她结论毕,蓦然反应,十月又称良月,良月合一,是为朗。 “好名字。”殿中归静,竞庭歌望段惜润道。 段惜润似没听懂,“人如其名,还是个孩子。” 竞庭歌一笑,“陛下日理万机,是需要个体己的孩子相伴。听说还要予官衔?” “传得却快。”段惜润点头,“男子为君,其妻为后为夫人;然青川并无女君例,他这般在宫中,到底要名分。” “那么予官职仍不治本,陛下需要专拟称谓,以便后世沿用。”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段惜润稍怔,“先生之意——” “来日陛下择继承人,总不至又绕回男子去?” 段惜润没想过这问题。 “草民之见,传统既易,合该延续,否则这一朝革新就白费了。段家王朝既开始由女君当政,其夫其面首便该有相应位分。” “先生倒对这些事热心。” “陛下想必听说了,庭歌志在与男儿等立,偏受规则限制难登朝堂;又不若陛下皇女出身,没有捷径,自希望大传统改易,于我也有利。” 段惜润微笑,“朕虽登基有时日,所领臣工仍清一色男子,诸多不便,故才另辟学堂,盼望有朝一日得女子辅政。” “陛下此举,倒很能吸引整个青川有识之士迁来白国——志向高远的姑娘们,和见地非凡的父母们。” “少吧。”段惜润且笑摇头,“我这也是拔苗助长,对皇亲贵胄们施了些压,他们啊,并不赞成女儿习经纶。” “没人不爱权。”竞庭歌也笑,“陛下多提携几个姊妹,让她们以合理名目间或参与政事,领头羊多了,风气自成。” 此议阮雪音去年离开前也提过,为稳她君位故,一年多来段惜润也确在这么做。 “先生既至,有邦交事务相商,无妨小住,同朕慢慢谈。朕也好趁此机会向先生请教治国之道。” 竞庭歌自应承,当夜搬进了皇宫西侧的又园。第二日晨间出门逛,发现此侧宫阙都以单字为名:一路往北是留园、谨阁、桂宫、兰殿。 都空着,显得鸟鸣声震且繁复,不似皇宫,倒如山林。她其实喜欢,又怕迷路,正犹豫要否折返,一道白影幽灵般晃入视野。 却是那十月,悠哉哉一脸烂漫,因人如白鹤,倒像生在这雨林宫室间。 “早啊。” 他不见外,竞庭歌也爽快,回一声早,自然同行。 “前面便是三公主的兰殿,姑娘头回入宫,没见过吧?在下带你参观。” 哪个三公主了不得,住处值她竞庭歌参观。段惜润好像排第七? 她姑且跟着走,听他道每日晨间君上朝议、然后回却非殿批阅奏章,他要见她,从来等到午膳时;上午也便闲,窝在屋里没事干,日子一长,散步成习惯,哪哪都少人,倒很惬意。 “你住何处?” “却非殿以南的鸾居。” “你是内眷,我算外臣,这般同行,其实不妥。”竞庭歌讲出来也觉可笑。 十月笑出声:“我是大男人,你是小女子,你还能非礼我不成?真讲规矩,外臣哪能宫内住。” 是啊,今自己若为男子,断不可能留居又园。男女位置一旦相易,规则亦可随之改,世间约定俗成和默认的因果如此强大,又岂是女子们登高呼一声“求公平”能解决的。 “君上都说你还是孩子。”竞庭歌嗤笑,“未满十八吧?” “青川规矩,男子虽二十加冠,却是十六成丁。我与君上已经——我已是男人,下月便满十八。” 到底小,没遮拦,险些非礼勿听。竞庭歌忍笑,“那你要努力了,君上即位一年有余,正是充盈后宫的好时候,我此来白国游历见得许多少年,个个出色,不比你差。” 十月当即认真,敛色低嗓:“君上只喜我一人,岂会被那些妖艳野花轻易迷心?我亦非坐吃山空之辈,强健体魄、锤炼技艺,日日有精进。” 竞庭歌莫名觉得最后一句里每个词皆有所指,细思起来不堪入目,摆手道:“你知道上进便好。历来后宫血雨腥风,第一波盛宠之人更如前浪,最易被拍死在滩岸上。” “十月不与那些过眼云烟为伍。十月要做祁国珮夫人,叫君王一见误终身。” 竞庭歌实没听过男子为争宠固宠放豪言,还以阮雪音为榜样,实在好笑,心夸一声“有志气”,便嗅异香扑鼻似从天降。 兰殿。 两个字亦隐没在巨树藤蔓间,极洁净又极苍老。竞庭歌走近拾级,大门紧锁却是进不去。 她回望十月。 “门外看看便好,这地方除常日打理的宫人,不让外人进。听说去夏先君在时开过,给一个姑娘住,还是许多年不曾有的破例。” 去夏先君在时。阮雪音吧。而她终于这刻明白是哪个三公主,相隔百年确具奇缘,该破例。 “先君的皇后,我是说君上母后,仍居宫中吧。” 十月点头:“太后居坤泰殿,北边。” “你可否引路引见?” 少年面露难色。 不受岳母大人待见?竞庭歌再觉好笑,“那你只管引路,我自会求见。” 居然顺利。殿外报家门,宫人前去禀了很快回来请。竞庭歌觐见,与太后竟有眼缘,寒暄一番等茶上,宫人来报十月公子还候门外不敢走。 “让他自去。”太后肃声,“本宫与先生叙毕,自会遣人送。” 果然不睦。“十月公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知冷热的,侍奉君上极尽心,太后怎似不满意?” 妇人秀眉急蹙,“知什么冷热,会哄人罢了。还是个孩子,倒要君上照顾他!” 竞庭歌一笑:“好与不好,君上有数。儿女们这些事,太后也要渐放手才是。都是小事。” “天下父母心。先生一意效蔚,祁相大人又焉能不管?君上都同本宫说了,先生近来虽居霁都家中,早晚还要回苍梧。” 竞庭歌稍颔首默认。 “先生从霁都来,”太后顿少顷,似犹豫,“想必常入祁宫探望珮夫人。可觉这十月,眼熟?” 第六百七十七章 不战 竞庭歌自眼熟。 但深居韵水宫廷的白国太后根本没见过顾星朗吧? 似知她疑惑,太后再道:“年初本宫嘱人找祁君陛下绘像,真是几经周折。” 这般说,扬声唤之筠。须臾一名观装扮便知得力的姑姑进殿,手捧一卷轴。太后吩咐展开,那竖卷颇大,水墨工笔,是位玉树琳琅的公子,锦袍浮龙纹。 竞庭歌认真赏片刻,“真人比这好看。” 太后一叹,“十月几分像?” “宽容些说,七分;严格判,一分不到,云泥之别。太后晓得的,容貌或可更改模仿,然一人一气度,众生如星辰,才学眼界智识能耐,非自修不能成。” 太后一嗤,“君上可看中那孩子呢,读书习字听夫子讲学,都带着他,如母带子,如师长带学生。” 无怪老母亲恼火,说是段惜润照顾他。想真正复刻一枚顾星朗吧?又把对祁君陛下的柔情尽数转嫁。 “我那师姐夫,的确一览众山小。君上归韵水也才一年多,需时日恢复心情。您莫太苛责了。” “你师姐本宫是见过的。我润儿比她不如,昔有陛下相护,”该说的老白君,“本宫也没能除她。倒因祸得福,有了今日。” 她捧你女儿做君王,你竟为一桩婚姻想杀她,究竟知不知好歹。竞庭歌初闻此事,心中冷笑。 “想必珮夫人都同先生说过。先生还愿来拜会本宫,足见气量。” 阮雪音自没同她说,她也懒在这些过往闲事上论气量。“我师姐尚不计前嫌助女君与太后今日,庭歌又岂能小气?且国事归国事,此来韵水,本为两国前程。” 太后再叹,“白国偏安一隅日久——” “唇亡则齿寒。太后当真觉得,蔚国已具实力与大祁相抗?” 自然不会因国土稍扩国力稍增便迅速翻身。蔚人铁骑善战,苦于物资远不及祁,北地劣势,要想一争,需经年图治积累。 “争霸之事——” “蔚不及祁,说不得哪日便遭战火,一旦不敌,祁国吞蔚,统一版图只差南边一隅,顾氏又岂容段氏继续称王?或劝降或攻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太后,与蔚同盟,互助共存,方为保家卫国之大道。” 竞庭歌自坤泰殿出,神清气爽。段惜润以女儿身治男儿朝,某程度讲是孤立无援的。她的母亲、当朝太后为最可信后盾,无论这位上年纪的妇人懂不懂政事时局,许多话,段惜润只能对她说,那么她的话,女君便多少听得进。 太后是九成听进了。又兼担心女儿为情所困,为顾星朗置段氏王朝于险境,更乐得合作,加以劝说。 皇室竟然出情痴,个个有所执,这一点,竞庭歌从前不知。 她绕回兰殿,绕外墙一周,远望墙内高树,发现也都附生着兰花。比皇宫花园内更多,无怪异香漫溢。方才太后说此殿近百年无人居住,布局也还是三公主在时模样。她绕圈一遍遍脑补这些附生着兰花的高树在庭院中的位置,所形成的最终形状、图景,总觉熟悉。 祁宫那迥异于蔚宫方正的环状格局,那些极不规则的殿宇排布,也叫她觉得熟悉。 阮雪音同样这么说。 有不认识的小宫女寻来,说君上在却非殿摆了午膳,请竞先生前往共进。她猜到会是郎情妾意之画面,心知自己会如灯烛锃亮在旁——没关系,厚脸皮坐住便可。既来了,便要时刻尽其用。 郎情妾意之画面比她预计得更生猛。段惜润该碍着有客在,一身粉金华服端坐凤案前,十分得体。小十月却是旁若无人,舀了汤细细吹,喂嘴边;夹了藕盒以箸分出合适大小,一口喂对方,一口喂自己。段惜润终却不过情面叫他自己吃,十月噘嘴撒娇,竟当着人扯女君衣角。 若将这些都想成是顾星朗。竞庭歌设身处地。该无比受用吧?她正要暗嘲顾星朗不可能噘嘴撒娇,猛想及多次亲见他盯阮雪音时那副尊容——别说,亦未可知。 好容易吃完这顿噎死人的午饭,段惜润提议带她韵水城内转。竞庭歌道本要与君上探讨治国强国之法,巡城观山水正是好机会。 女君遂换下华服,以便装乘轻车出宫。白国盛产花果,稻米亦丰,奇石贵玉跨区域分布,一一数来,物产其实盛。 “够用罢了。”轻车无门窗,四下皆由帷幔遮挡,段惜润望街市热闹露微笑。 “若能有五年十年不战之盟,此小富即安之势才有望延续。” 上午竞庭歌离开,太后便赴却非殿找过段惜润,未言私情,只将国之博弈按前者的道理说了,劝她,趁此机会与蔚国相谋。“朕记得先生行事激进,总以为蔚国主战,要凭马背夺天下。” “曾经是。”竞庭歌沐南国秋风,只觉是春风,“然锁宁长役,祁蔚皆有耗费;新区治理,非一年两年之功。不瞒君上,庭歌消失这大半年,其实蛰伏祁国学习,此国从物资到军备,所储远超蔚,我粗略算了算,便双方都据百万雄兵,抛开时节、地形、兵法战术等诸多优劣,一旦开战,战线一旦长,蔚国后继之力,远不敌祁。” 段惜润想及顾星朗不止一次在信中写,无意广征战,欲以和平为基完成三国融合。她从不曾问他融合之后,三家王朝如何行治,仿佛也可以不相褫夺,协同共治。 自是异想天开。 “所以昨日先生言长存之道,是想促三国订不战之盟?”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看文基地】可领! “边境之地少不得摩擦,数朝交好如祁白,也时有冲突。这不战之盟,实在很有必要。” “十年?” “十年不成,五年也好。” “据朕所知,祁君本不欲兴战。先生是否多此一举?” “祁君不欲兴战,祁国却势必要统青川,如何做到?” 段惜润隔暖风花香看她。 “自是蚕食。祁君如今助你压制宗室、稳固朝纲,是帮衬,却也趁势把住了白国国政命脉,你再对他言听计从,假以时日,甘愿拱手送权柄也未可知。十月何以为十月,君上,你知我知。” 段惜润眸色变幻隐在暗处。 “至于蔚国,”竞庭歌长叹,“朝政上虽不容祁染指,这些年边境摩擦往复,南境国界已是退了十里又十里,边地百姓有爱祁国富庶者,许多并未随国境线北迁,自此留在了祁国。此为民众与土地蚕食。如今添西境,情形缓和了不少,但两国西境本为一国,也很危险。昔有崟国存,祁尚顾忌三国合围;今只剩三国,白蔚,危矣。” 段惜润盯着竞庭歌数瞬。“先生认为,照此蚕食策略,待时机成熟,祁君或以小规模征战完成统一。” “正是。” “先生认为五年之内祁或动手,故想订不战之盟拖延,强大自身,再图变局。” “正是。” “怎么看,都是白在帮蔚。” “帮蔚便是自保。道理很明白,君上别无他选。” “你来韵水找朕,他知道。你能看懂顾祁策略并提醒我,也瞒不过他。” “祁君陛下是个,”竞庭歌笑起来,“永远比所有人快一步的人。”麓州到天长节一役,她已复盘得足够清楚,“水下摇桨,没人快得过他,水上使力,至少战况分明。这不战之盟,他应与不应,也很值得期待。” 第六百七十八章 婵娟 -订盟须契机。 -庭歌自然知道。此来不过与女君陛下相商,天时地利人和,还需等待,也需运筹。庭歌还要回霁都家中,还想让师姐好好生产,在那之前,都不愿生事。 -佩姐姐一切都好吧。 -三千宠爱在一身,自无不好。 -先生回去后,代朕问她好。近来已在备贺礼,待小殿下出生,会遣使团亲送。 -一定。 快入子时了吧。 段惜润半阖的双目间只剩剧烈摇晃的飞凤纱帐。 白日与竞庭歌的对话如梦魇迂回,在脑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今夜的十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变本加厉。 她有些力竭。 却不愿他停。 仿佛幼时逛御花园误入深林,越走越深,还想要更深,随它惊喜或毁灭。 以至于第二日早朝她头回迟了。 起床沐浴昏沉沉,冲撞带来的快意与痛感残留在身体里。宽大凤袍层层嵌套将人困在醒不来的梦境,她端坐凤位听臣工奏禀,想起十月的喘息,不知谁开始述邦交事务提及祁国,脑中纷繁的昨夜图景便通通退散,只剩日渐模糊的顾星朗的脸。 十月还在她寝殿。 少年人贪睡,通常要到她下朝回去他才起身。他留宿却非殿的时候其实不多,他们更常在鸾居。 结束朝议后她没回却非殿,头重脚轻去了坤泰殿。太后要为她挑拣人才充实后宫,正让人一排排举着画幅品评。她看了一眼,武人居多,难见佳公子,便撇嘴:“母后喜好女儿实不敢恭维。” 太后冷脸,“叫你选,全都一个样。母后现下见不得白衣小子,见了便头疼。你要还有些孝心,赶紧选些旁的好男儿入宫。” “国事繁忙,朕没空应付他们。母后瞧着哪个好,挑来自己殿里吧,多挑几个。” 举着画幅的宫人们便抿嘴笑。太后老脸挂不住,斥众人退下,方向段惜润:“越发没羞臊!母后也是君上随口拿来取乐的?” “朕认真的。”段惜润只觉母亲大惊小怪,倒不如从前做皇后时,“宫中冷清,朕素日少陪母后,本就希望多几个合母后心意的人代为陪伴。朕已有十月,暂时够了。” 太后瞧她眼下些许乌青,颈间红痕若隐若现,心知有些话说不得,也说不通,生了半晌闷气复开口:“听说要带竞先生去看女娃娃们上课,安排了相邻几城的行程,何时出发?” “明日。朕会带十月一起。母后要不要同行权作散心?” 太后看不得小少年献媚讨宠,当即拒了。第二日竞庭歌随段惜润出宫,举国皆知,名目是参访女子学堂。 “先生难得来,既不着急返苍梧,多留些时日指教也好。” “师姐生辰,庭歌答应了要到场相贺,最迟中旬,必得回程。” 已入十一月了。 祁宫内分明在为二十天后的生辰日筹备,却悄静,以至于神秘,许因顾星朗有交代。梧桐渐黄、落叶渐多后阮雪音更喜来挽澜殿,有时踩在嘎嘣脆响的叶片上正巧腹中孩儿也动,两厢自在,一处欢喜。 因她喜欢,顾星朗下令不许扫庭中落叶,秋雨下完一场,北风吹了两夜,没几日整个挽澜殿便铺满了黄黄绿绿的梧桐大叶至少两层。阮雪音每日来,不进屋,先庭中踩叶数回合,边踩边笑。顾星朗坐书房远观她大着肚子却像个孩子,心道过往二十年没人教她体会的快乐,来他身边两年多,总算渐会了。 错失的二十年,他都要补给她。 这日午后画师至,阮雪音以为是要给顾星朗绘像。顾星朗却拉了她往最大那棵梧桐下,问坐还是站好。 阮雪音方反应是要画两个人,慌得逃,“大着肚子怎么画!” “大着肚子才要画。” “不好看。” “好看得很,不信你问他们。” 满庭宫人两大排,闻言点头如捣蒜。 “待小家伙出生长大,来看在母亲腹中时的样子,看父母这时候的样子,等待他的样子,多好。” 阮雪音当刻柔软。 高阔的挽澜殿衬碧空如洗,十几名宫人分立两侧廊下,涤砚和云玺稍近些并候,画师已经就绪。 “出门还怪道,怎么今日非指我来。”云玺含笑低声,“许久都是棠梨陪夫人出门了,我在殿中照顾小郡主,已成了老妈子。” 此二人如今私下也不讲虚礼,你我相称。涤砚道:“绘像须一个姿势保持到底,夫人有孕,怕哪里不妥,你在,我们都安心些。” “其实若如过去主子们绘像,只殿中端坐,也还好。今日这般是累了些——” “君上嫌那俗,说画出来人也呆滞,特意安排的。” 二人说归说,眼不离,但见金灿灿梧桐下璧人一双,面对面站,四手相牵,四目亦相对。该是众目睽睽下不好意思,对视了一会儿两人都笑,蜜意被秋风一卷吹进所有人眼里,人人也都跟着笑,忽觉君上独爱佩夫人原是件最好的事。 一世一双,情深不负,原都是最好的事。 “累了就说,可以休息的。”只说不能动,没说不能讲话,顾星朗开口。 “这才多久,无妨。”阮雪音挪视线从上到下赏他,“你倒收拾得利索,精神又好看,却来突袭我。” 顾星朗如常着白,阮雪音如常着浅湖蓝,都清且逸,映金灿灿秋色其实完美。“你够好看了,比未孕时更甚。不信再问他们。” “他们食君之禄,自答忠你之言。” 两人小声谈话,且说且笑,因相互拉着手,有时笑狠了身子晃,也是两人一起晃。画师遥坐一里外蘸色工笔,只觉每个瞬间都值得描摹,暗恨只有一手一笔,而世间美好如火迸发又如水流逝。 那画卷很大,半人高。绘成之时黄昏降,阮雪音猛一看只觉震撼。 “像。”顾星朗微笑。 是生动。侧脸而已难断有多像,但姿态、神情、秋光蜜意,分明彼刻他与她。 画幅被挂在了御书房。 阮雪音问为何不挂折雪殿这样的日常起居处。 “待孩儿出生,画三个人的,便挂折雪殿。” 当晚两人回寝殿,洗漱毕开始讨论来日将画挂哪处。论着论着棋桌上正方的青金乌纱便被阮雪音捞起举在曜星幛前,近日功课,不厌其烦。因尺寸相同,对准四角后纱与盘是完全重合的;绉纱半透明,盘上青金也便能被瞧见,与纱上绣纹交错成另一些形状,她嫌看不分明,自五日前开始纸笔照勾画。 纸张亦被裁成同尺寸正方,相当大,勾画时纸在地上,人也坐地上。阮雪音肚子渐大,弯腰执笔颇费力;又兼手笨,已经画废了三张。今夜是顾星朗另起新纸在勾。 两张盘前打坐数月,他对那些星象或山河线条了然于胸。但绘制如此细致的宏图仍是太耗神,大半个时辰过去,一角都没完成。 “待竞庭歌回来,让她绘附纱的山河盘。她本擅作画,对自己的东西也熟。” “就怕绘完也没有所以然。”顾星朗忙着描线不抬头,“只是你的猜想和试验。别抱太大希望。” “来日寂照阁关卡得解,你拿到河洛图,若发现与我今日试验结果一样,又当如何?” 她是认真问的。 顾星朗却懒认真答:“将未尝试过的招式都试一遍?” 阮雪音呆两瞬旋即懂。哪还有未尝试过的招式? 第六百七十九章 女德 十月认为世间招式千千万,学海无涯,不进则退。 他随行巡城,除了准备君上爱食爱用之物,另带了一小箱傍身。竞庭歌每每与段惜润下车察民情,回来总见他用功,想问看的什么书,少年颇赧,总是锁箱快如闪电。 这日她有意探究竟,故意同段惜润说要如厕先行返回,近马车蹑手脚,帘掀之瞬车中人未料及,怀中翻开的书页便赫然入眼。 竞庭歌一个厚颜之人都不免红了脖子。 “先生怎这般莽撞!”十月也红脖子,忙合书册又锁箱。 “听说君上读书听课都带着你。”竞庭歌毕竟年长,很快平复,“若知你私下用功的是这些个,不定多失望。” 十月也恢复如常,理直气壮,“我乃君上爱宠之人,自来侍君,基本功总要完备。不是先生提醒我的?若不努力,很快便会被拍死在滩岸上。” 那也不是鼓励你精研这些招式。“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先生貌美,多年来也是占足了容色之便的,倒来十月这里清高。” 竞庭歌坦然笑,“我可没说貌美不好,相反,好得很。貌美与任何一项真正的技艺并用,都能事半功倍,乃至大成——但若只想凭这个,你记住了,绝无成事可能。” 十月眨一双亮晶晶眸子看她。 当真用功,倒有可能练就近似顾星朗的眸子。“从没问过你,一个男子,为何甘愿入后宫?” 不觉损颜面么?自是此意,但她对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孩有些天然悯恤,也便不若素日犀利,尽量将话问得不难听。 “想必先生看出来了。”十月亦坦然笑,“我非念书之才,取不了功名;家中生意难做,我亦无能耐帮衬。难得君上青眼,实是最好的前程。” 竞庭歌也甚少听人将不学无术说得理所应当而不惹人厌。“你喜欢什么?” 十月想了想,“从前喜欢闲逛,看花打鸟;如今,喜欢君上。” 段惜润便在后半句正说时也返回车边。 直叫竞庭歌惊叹此少年怕不是侍君讨宠的天才。 “又瞎说什么。”段惜润自听见了,显然高兴,笑意被强敛在女君仪范里。 “本与十月公子在论诗书,”竞庭歌圆场,便瞥那个别有洞天的小箱,“说起立世之道,公子称从君上这里获益良多,情难自禁,才述起衷肠来。” 段惜润一笑,“昨日在兰石郡听先生同女娃娃们闲聊,颇有许多道理连朕都觉受用。下一程又是学堂,先生要不要课上说两句?” 那学堂在城北偏僻处,小巷小院不引人注目,与此行所见大部分女子书院一样。曲京城内置安王府那样的地方,原是例外。 院中悄静,不具名的野花沿墙角正盛。屋里约摸六七个女孩,正埋首书写。授课的夫子见女君自恭敬,却不像胸有大丘壑之人,拿钱财做事罢了。段惜润吩咐,闲杂人皆退,几个女孩子巴巴望极美的国君和另一位极美的姑娘,大气不敢出。 “为何来上学?”竞庭歌径直坐,笑望众人。 众人低头垂眸不吱声。段惜润道:“忘记与先生说了,朕下过死令,韵水周边五个城郡,每地必须有至少十个女孩子入学堂。”一路看来,连这点可怜的数目都没达到。 “所以你们是被抓壮丁抓来的。” 女孩们不言算默认。 “听说已学了小半个月,喜欢么?”,依然没人说话,竞庭歌点最前头年纪稍大的女孩,“你说。” 女孩绞手半刻,嗫喏道:“不喜欢也不讨厌。只,只不知,” 她似不敢,段惜润温柔道畅所欲言、皆恕无罪。 “只不知学来何用,女子,又不能考取功名。” “女子能做君主么?”段惜润问。 女孩几乎脱口,旋即反应,忙改口:“自,自然能。君上不就是?” “那么女子也能考功名。朕一人坐朝堂,下面乌泱泱皆是男人,太寂寞了,就等你们学成过来帮朕。” 一屋子女孩皆抬头。 竞庭歌放眼望就近桌案上女孩写的字,“难么?” “能听懂。能明白。”另一个坐后面的女孩子答。 竞庭歌笑笑:“自然能。男女之别,又不在脑子。据我所知,同龄的女子比男子记学问更快,于某些科目上,领悟力亦更强。你们若足够勤勉,必不输他们。”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姐姐便读了许多书、能为君上效力么?” “能。”段惜润道,“这位姐姐做成了一些了不起的大事,为其国扩疆土,为其君谋基业。” “是君上的帮手?”女孩再问。 “朕倒希望。”段惜润笑望竞庭歌。 竞庭歌笑摇头,“我不可取。我生不逢时,不在你们或者你们的女儿将迎来的世代里,故以一些非常之手段成事,以期立足扬名。后世,应该骂我的居多。如果有人写的话。” 女孩们没听懂。竞庭歌自知跑题。“经史子集有老师教,我不与你们论道。有缘相见,君上让我说两句话,我想了想,” 她顿了顿。 段惜润无端凝神。 “我的老师告诉我,女子之局限首先在自己,自身局限导致了与男子分工相异,故才有男主外、女主内之传统。所以想要向前一步,首先得突破自身局限。” 这些道理也很多,很长,她深觉一两句讲不通。“比如诞育孩儿只能是女子之职,怀胎十月、哺育照料会耗费许多时间精力;同样的时间精力,男子们可以外出经商、科考入仕、指点江山、逐鹿天下。此为不可更改之局限,只能接受,尽量将损失降至最低。” 这些离七八岁的女孩子太远,她们只是瞪着眼。 竞庭歌笑起来,“再比如,大多数女子的心胸要比男子小。一个男子若厌恶另一个男子,多会避开与其相交,或者直接较量。女子的名堂就多多了,她们可能三五成群议论,甚至造词诋毁,给人扣帽子、定称谓。待你们大些便会发现,这世上许多骂女人的词其实是女人造出来的。此称格局。男人们据此认为女人们格局小、眼界低,做不成大事。我很认同。” 段惜润静静看着她。 “不要把时间精力花在这些事上。”竞庭歌道,“将目光放远,与男子们看一样的地平线,哪怕你们学有所成而依然选择相夫教子,至少,你们看得见与夫君一样的地平线。此为可以更改之局限,此为真正平等。上学念书,是予你们获取这种平等的机会。让你们在不愿相夫教子时,还有旁的出路。” 许是做了母亲吧。她这般说,心里想。阿岩会是阮雪音教,总算叫人欣慰。“君上就是女子,会予你们旁的出路。”便望段惜润,“是吧。” “道阻且长。”段惜润轻声,对孩子们微笑,“但咱们要各自努力,以期相会。” 出书院两人都没说话。马车停在巷口,巷子另一头远接青碧的凤勉江。 她们并行往江边,见有人正放神灯。神灯圆鼓鼓越飘越高,汇入云层如巨大的星。 “若无佩姐姐在宁安设学堂教女孩们医术,以及回霁都后浩浩汤汤开女课,我不会有此胆量颁此前无古人之政令。” 若无阮雪音,你都不会坐上这位置,青川不会出现女君。此为一切或将改变的开始。竞庭歌刹那怔忡,忽有些怀疑阮雪音是否也为了她。“你又进了一步。宁安的女孩们在学医术,祁国的女课少涉经纶,而你开的学堂,已经在教经史子集。” “自然要进步。”前进自效仿始,但重复无法带来革新,须步步推进,这是顾星朗教的。“可风气尚不成,距离这些女孩们学成也须至少十载光阴。我现在担心,熬不过十载,我便要坐不稳这君位,一切重回原点。从宗室到朝堂,对此令不满者甚众。” “所以君上要与庭歌协作,力保段氏基业;如有可能,再扩此国疆土、兴盛此国国力。民心、臣意,还是要拿功绩说话。” 白国只与大祁接壤。要扩疆土,必须北进。 段惜润不言。 “天下理想。”竞庭歌望着如星的神灯有些游离,“有时候我也迷惑,怎样实现是最好。”她心下忽动,收视线回身向段惜润, “听闻白国神灯千万,百鸟朝凤筝一骑绝尘。难得来,君上可否容庭歌一观?” 第六百八十章 游筝 照众人观感,先辈们谋局与青川格局息息相关。 照四人推演,百鸟朝凤筝是青金涂料线索上一环。 顾星朗说哪怕为国之争斗,这些事也该弄清楚。 阮雪音说如果还有比报家国仇怨更重要的事,以她对老师经年了解,只能是天下理想。 竞庭歌暂想不出谜团们与天下理想有何关系。但她此来韵水的两个目标——予段惜润考虑时局的新思路,以百鸟朝凤筝为绳头往下摸——前者差不多了,后者该提上议程。 “祁君也不止一次在信中问及。”段惜润望江上神灯,“凤筝就在却非殿内,他每提一次,我都拿出来看,尽可能查了过往有关此筝的所有记载,又以养护重宝为由叫工匠绣娘们过来,询问那些青金颜彩来路。” 竞庭歌倒不知顾星朗已推进了这么多。 “从前在祁宫放它时我就对佩姐姐说过,这筝究竟传了一百年两百年还是更久,是兆国就传下来的还是段氏之物,都无确切说法。那青金涂料便更无人识。从前以为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曾问过父君,如今想问是不能了,母后就更不晓得。” “我与阮雪音的老师,是兆人,程家女儿,你知道吧。” “去冬之后,天下皆知。” 竞庭歌点头,“我们在寻迹一些旧事,先辈的事,如今看来,四国皆有踪迹。白国关窍便在此筝。” 夜色降落,江边燃放神灯的百姓多起来。黄黄红红的火焰透纸或绢帛泛暖光,挂去高天,与星子渐列,融成一幅灿景。 “白国与三国之不同,首在气候时节,然后是风俗譬如一年到头喜放神灯。其他的,”段惜润想了想,“真要说,这百鸟朝凤筝不是人人能放,佩姐姐看我放过,段氏此代,就只我一人会放。” 听说那筝巨大。寻常风筝尚不是人人能放得高远,莫说巨筝;又为国宝,若老白君定下了让她练,旁人就是能练会也没机会。但放不放得好一只筝——竞庭歌蹙眉,有何大不了么? “听说将此筝放得最好的是明夫人。因其巨大,我从来只敢在草地上放,万一掉落,也不至损坏。她却敢在水边放,”段惜润远眺星火之下渐黯的江水,“就在凤勉江上,最大的画舫,最阔的甲板,她举筝来回跑,往往十个回合便能让巨筝升空。” 老师不太让自己和阮雪音玩儿风筝,说闺阁气太重,也费时间。有那么困难?而段明澄能在画舫上放巨筝,有那么传奇? “后来她去往祁国,自此与凤筝别过,百姓们再无眼福,流传下来的不过一段佳话。” 凡与明夫人相关,总是佳话。竞庭歌默想。而她去往祁国后有了听雪灯,好几年挽澜殿午夜频亮,也成了传奇。 显然阮雪音没越过她。前年冬夜之后,那叫天下人摸不着头脑的雪灯重归沉寂,此番她住祁宫坐月子算晓得了,是顾星朗夜夜回折雪殿。挽澜殿自不会再亮。 无论何时想都过分离奇的典故。 “你如今敢么?”她回头看段惜润。 “什么?” “明夫人离世近百年,百姓们再无眼福观江上凤筝,你是前无古人的女君,去夏凭此筝降神谕方顺利登基。”竞庭歌微笑,“除了发展农与商,令百姓过得好,偶尔做一件万民瞩目的可心事,也是为君治国之巧。” 段惜润眨了眨眼,“我从未试过,万一——” “你是国君,万一凤筝落水,也没人敢责怪你不是?” 段惜润分明觉得儿戏,鬼使神差却于接下来几日行程间开始抽空安排。 竞庭歌继续伴她不止走学堂,也逛街市,看此国百姓生活,听大叔大婶议论女君统政。 舆论压迫比她以为的更大。大叔们道不止女君治国,现还要让女孩们上学,来日女子登朝堂,家里还有没有人管了?女人治国,本就不妥,还要让一堆女人辅政,岂不天下大乱? 段氏治国百年,到段惜润这朝其实风调雨顺,若说有什么会致她君位闪失,不过就是这些传统偏执。宗室若想拉她下凤位“恢复正统”,在舆论上做文章是最佳路径。 顾星朗该也压得很辛苦吧。 女君要凤勉江上放巨筝的消息于三日后传遍全国。 第四日傍晚,画舫出码头。船上人影曳动,远观青碧红紫尽是花色。段惜润的几位姐妹皆到场,因封了爵,格外得脸;宗室中叔伯兄弟却无一人在,推说戏筝乃女子游戏,君上戏得开心便好。 显然段惜润已很习惯,并不因此生恼或降罪。巨筝备,四名婢子前后左右稳扶,包括竞庭歌在内的所有人皆退回舱内,极阔甲板上只剩女君的凤袍猎猎飞扬。 竞庭歌盯着那架绣屏般的凤。凤眼,其后百鸟的眼,正如阮雪音所说,都是旧相识。天未黑尽,青金不甚明显,岸上熙熙攘攘全是百姓,闹哄哄的,皆等君上执筝起跑。 段惜润今日要江上扬筝。 数千里外阮雪音已从顾星朗处得知,心知是竞庭歌主意,却不知灵感何来,一夜睡过去,第二日晨间仍无消息。 午膳前她正摇阿岩在挽澜殿中庭。 有兵士小跑直奔沈疾,沈疾接了东西递给涤砚,涤砚入御书房很快出来,“君上请夫人去。” 阮雪音遂就着棠梨的手往那头,进屋关门:“如何?” “放了。掉了。” 阮雪音一惊,“落水了?” 筝之大,昔年段惜润呼蓝湖边放也是奔跑舞动很费了一番气力,船上行事,不成的可能极大。 “落水而不沉,悠悠江上漂。”顾星朗捏着张信纸照念,显然方才所得,“女君本要下令打捞,见其舒展似凤水中游,干脆欣赏。凤筝溯流而下,直向东行,” 东边是海。阮雪音随之想白国舆图。 “画舫便跟,跟了一夜,直至今晨。” 阮雪音莫名其妙,“然后捞上来了?” 顾星朗点头。 细节如何自要等竞庭歌回来,有否发现也要等她,真急死人。而百鸟朝凤筝本是自己用来推段惜润登君位的,如今女君亲放居然掉了,恐要叫本就不乐观的舆论雪上加霜? 第六百八十一章 韵水迷局 舆论确于落筝游筝的下一日发酵起来。 先起于曲京、临自等大城,然后一路往韵水聚集爆破——女君即位本就冒社稷之大不韪,去岁先君忽崩、两位亲王宫门内陨落,仓皇之下群臣只得奉太后遗诏,又有午夜神灯之谕加持——今女君江上扬筝,凤筝竟坠落,恰逢举国开女子学堂倒行逆施——天神另有谕,亦未可知,而太后乃女君生母,当初所示遗诏真伪其实值得商榷。 此一波声势来得太快,传入却非殿时已经举国扬沸。 竞庭歌来请罪,段惜润一言不发,十月恶狠狠:“你出的好主意!现叫君上如何收场!” 段惜润自知此番鲁莽,听信竞庭歌述前尘之疑又深觉顾星朗探究此事日久,有意帮忙,却未多思自身处境,本不稳的君位稍有差池便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而宗室遍全国的势力,其筹备之周全,竟在她失误的第一时间就拿出了对策——她此刻烦乱,难辨竞庭歌真实用意。 “为何有此提议,君上清楚。确非庭歌设计,这种事,也设计不了。庭歌还盼君上与蔚交好,共谋大业,怎会祸乱白国。” 顾星朗曾说,竞庭歌是赌徒。 其实世无万全策,任何谋划都是赌,差别只在把握大小。 若前夜她顺利将凤筝放上天空,便如竞庭歌所说,既为一桩乐民好事,又可借明夫人昔日之举瞧瞧这百鸟朝凤筝有何玄机——不过是些猜想,因猜想而生的尝试,当时当刻,根本不觉严峻。 哪怕到此刻,落筝而已,乍想依然是小事。 却分明被拿来用了,碎石一颗荡涟漪万顷。 “是朕技艺不精,没能重现明夫人当年盛景,不怪先生;朕登基一年便推新制,宗室尚未拿住又惹国人于女课一事上反感,失于急进了。”她心知顾星朗不会不管,静候霁都来信,在那之前要做的是稳住局面,“忽起事端,幸而先生在,也能帮朕出出主意。” 竞庭歌责无旁贷。若撒手不管或有意助宗室之势,便会坐实祸乱白国之心——此为对策也为试探,段惜润实在不是被硬推上君位的草包。 “据庭歌所知,韵水周边两个大营主副将皆是几位公主的夫婿,换言之是君上的人。君上该急诏公主们入宫商议,整肃备战拱卫皇城;宗室各地若有动兵迹象,当及时镇压平叛;朝臣们是变数,须派遣禁军驻守各府邸。” 段惜润面沉如水默了少顷。“已经到这一步了?” “只是准备。”竞庭歌道,“君上觉得,自来武装,功用为何?” 段惜润静看她。 “首为震慑,然后才是兵戎相见决胜负。显然宗室们早有舆论谋划,才会在时机忽至时立马付诸行;既有舆论谋划,必有兵力储备,且很可能在舆论沸扬时趁热打铁——否则就白闹了。君上比他们更快启动战备,主为攻心——您也有准备,且有压得住的信心。那么冒进还是按兵,留给他们选。” “若他们,”段惜润心跳忽快,“冒进呢?” “那就打。自君上即位宗室便不满,一直是祁君暗中帮忙压制;长久对峙不是办法,终为隐患,迟早要收拾。君上,”她近两步低声,“记得庭歌曾言蚕食之策么?祁君既帮你,为何对段家宗室只压制而不助你彻底收拾一回?只因彻底收拾了,他就不得不收回伸在白国的那只手。今番若真能打起来,你凭自己之力收服宗亲、树立威望,实是两全结果。” 段惜润睫毛颤了颤,“若我输了呢。” “你怎么可能输。”竞庭歌但笑,“你若不敌,他会帮你。他扶了你,便是要通过你蚕食白国;白国易主,前功尽弃。” 韵水城进入战备状态的消息传至祁宫是在下一日清早。 因是急信,涤砚巴巴要棠梨敲门;今日无朝,这个时辰便连顾星朗都还没起。 棠梨不敢,去敲云玺的门。乳娘正喂芳蔼郡主晨间这顿奶,云玺自起了,闻言忙收拾利索往寝殿。 阮雪音近来胎动愈繁,睡不踏实,先听见响动闭着眼推顾星朗。 顾星朗半醒不睁眼,扬声问:“何事?” “君上,”涤砚忙也扬声回,“韵水急报。” 阮雪音起身至偏厅用早膳时,顾星朗已经吃好,正起身要回挽澜殿。 “棘手?” 顾星朗看了看她晨起微肿的脸,轻戳一下颇得趣,“待会儿若出门散步,往披霜殿一趟,就说白国女君要来贺你生辰,须设国宴,请瑜夫人多费心。” “啊?”阮雪音错愕同时为两件事。 顾星朗急去传令部署,懒解释,“算了,你说确实不合适,我会下旨。乖乖吃饭,今日就不要过来了。” 是叫她不要去挽澜殿的意思。 有要事处理时他就会这样。 一整个上午挽澜殿传出了三道密令,两道往白国,一道往祁南边境。 段惜润收到信时人在引凰台上,读着顾星朗的亲笔邀约,一张美丽的脸全然皱起。 或起战,国将乱,贺什么生辰?! 还是阮雪音的生辰。 许多念头、情绪,她自己深藏的心意和竞庭歌对局面的分析,交错倾轧,几乎将她轧成两半。 她继续往后读,表情渐展,眉头舒开。 顾星朗在信的最后另起一列写:放心过来,万无一失。 他说万无一失她总是信的。哪怕竞庭歌句句在理,信任这回事,有时不讲理。 距离十一月二十二还有十余日。贺生辰只须提前六七日出发。 顾星朗值不值得信任,她还有时间判断。 韵水戒备,禁军整肃,舆论还在发酵,各地不闻兵马声。 “祁君陛下反应这样快,看样子已经在替君上施压了?” 段家宗室都有些什么盘根错节被顾星朗抓住了一一运筹,几百日以来持续相制,竞庭歌也很好奇。 “或也是先生整军威慑之策奏效。”段惜润淡声,“父君留下的精锐非地方军兵可比,便如先生言,他们权衡之下未必敢动。” “可惜了。”竞庭歌一叹,举目眺满城繁花似锦,“其实是君上治下、巩固位置的好机会。”她顿了顿,“也是剪断顾祁染指的好机会。” 书信往来如隔纱,见面确更能弄清许多问题。段惜润满心内漂浮顾星朗的字。“再等五日若还无动静,韵水作为国都没有一直带甲迎战的道理,平白叫民心惶惶,反给那些暗地操纵之人以口实。” 竞庭歌点头,“这两日声势仿佛也不如前几日壮,是君上在抓人封口吧。” “自然要查。” “草民若是君上,便顺道摸清白国境内是哪些人在为祁君陛下于宗室之间走动运筹。” 段惜润转头看她。 “宗室虽对君上不满,”竞庭歌大转身,直面对方,“毕竟姓段,为此国兴亡计。君上大可以国之利害拉拢宗亲,陈你与祁君亲厚,坐在这个位置上,或为白国扩疆土、弱大祁。” 段惜润只听懂了五分。“不瞒先生说,” “君上不必说。庭歌知道。先君有遗命。” 段惜润怔了怔。“先生如何知道?” 竞庭歌颇意外:“你可知此命因何而来?” 段惜润摇头。 “是去夏阮雪音帮你父定夺储君位,同老白君换的。”算解释了她为何知道。 段惜润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而这般并立引凰台上叙话,与去夏阮雪音离开前是完全一样的场景。 “与蔚相盟不见得就是对祁。想必再如何不对祁,保社稷护家国总是段氏祖训。”竞庭歌再道,“君上尽管遵先君遗命,对祁的事,蔚国会做。君上记得有这项盟约便好。” 严格说段惜润还没有肯定这所谓的盟约。“先生要回霁都贺佩姐姐生辰,最迟七日之后该动身吧。” 竞庭歌点头。 “届时若无内乱起,朕与先生同往。” 第六百八十二章 新知 竞庭歌全不意段惜润忽有此举。至少几日前国内初具声势时她在却非殿的表现还没有这般决绝和迅速。 唯一解释,这番应对不是她作出的。 顾星朗。而段惜润敢在此国或陷内乱之际、在已经听了自己分析时局之后,仍听那个男人的话去国,将这片广袤土地留给一堆虎狼宗亲和以北更虎狼的大祁国君—— 信任、深情都不足圆场。竞庭歌只想到一个字:蠢。 顾星朗若趁此机会动南境兵马拿下白国,蔚国相隔千里想揩两斤油都赶不及。 竞庭歌本要再陈利弊规劝的。 但天长节一役后她也开始反其道行事了。 尤其,别说段惜润,便连她都有些相信,顾星朗不会趁火打劫。仁君的牌坊立了太久,此时夺白国师出无名,再兼有段惜润从前在祁宫为夫人这层——顾星朗干不出这种事,至少目前干不出。 祁宫一个月毕竟不白住,于知彼上,她自问比从前精进了许多。 遂不说什么,只对段惜润道自己此来本一半为先辈遗迹,还须在回霁都前往曲京一趟。段惜润道百鸟朝凤筝已是见过了,还有何线索须去曲京寻?竞庭歌稍加考虑问: “君上可知无尽夏?” 拥王侧妃供述的无尽夏线绳在白国。白国也确实鲜花品类繁多,以段惜润近二十年此国生活的经历,有些说法亦未可知。 “无尽夏不是大焱么?” 她答得极快而顺畅,竞庭歌分明觉得每个字都能听清却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谁?” 段惜润颇轻松,仿佛在讲一件不值解释的小事,旋即反应于自己是小事于对方却很可能是新知。“焱国,宇文家的焱国。” 竞庭歌自觉愚蠢还是忍不住愚蠢问:“无尽夏不是一种花么?” 段惜润眨了眨眼:“啊是有,绣球的变种。朕倒忘了。”她失笑摇头。 “那适才君上何意?” 段惜润不懂她猴急,耐着性子答:“先生知道兆怀宗的‘四季幸’吧?”【1】 论判家国道,少不得观历代君王德行,昔年在蓬溪山她们没少聊程昱这位亡国君,那被百姓编排传颂的讽曲“四季幸”更是天下闻名。 竞庭歌一点头。 “据说兆怀宗自己也有一支四季曲。当然,不是用来自嘲。” 从未听闻,书上没有,老师更没讲。但世上多的是湮没的前尘,多的是你知我不知的岁月暗影,她不奇怪,只庆幸来对了白国问对了人。 “仿佛是有次酒醉,随口唱的,就唱了那么一回。先生知道,彼时我段家要起事,必安插了内应在兆君身边,这曲子就是那小宫女当场记下转告先祖的。但,”她目光有些渺,“不过一支言说青川风貌的小曲,寥寥几句,不像有玄机;兆国也不似当时焱国,有个名动天下的寂照阁为隐秘,不需要把一支酒醉小曲当作玄妙去绞尽脑汁参破。” 竞庭歌只觉句句废话。“所以这首只寥寥几句的小曲,君上记得词儿么?” 段惜润瞧她不仅猴急且郑重,笑眯眯:“万事皆有条件可讲,朕也是近来才深得其髓。先生要听这首或只我段家知道的小曲儿,” 却非殿外鸟鸣声声,都响亮,极空旷,雨林特有,“拿什么换?” 明确是要交易,竞庭歌从不磨叽,“君上想要什么?” “反复同先生说过了,要我段氏社稷安稳,千秋万代。” “庭歌只能为自己作保,保不了别人。君上要庭歌保段氏社稷,除非把这君位给庭歌坐。千秋万代也很吓人,再叱咤的王朝,哪个千秋万代过?起落沉浮才是世间常态。” 段惜润深觉她搞错了究竟是谁有所求,待要祝她回程顺利。 “白蔚结盟,”竞庭歌却继续,“为的便是互助以存,换句话说,本就是在保段氏社稷。君上应下此盟之余,庭歌还承诺,会在此后十年如今日这般为君上出谋划策,力助此国强盛。” 如果她能再活十年的话。 段惜润心知必要。她不能将筹码压给顾星朗一方。 “先生理想是蔚国统一青川——” “庭歌不觉得这件事能在十年内完成。蔚白若能在接下来十年成功弱祁并壮大自身,十年之后你我再行对立不迟。” 段惜润听了半晌鸟鸣。 已经十一月,还如三月盛,韵水、整个白国,果然春常在。她开口漫声: “兆春常在,焱夏无尽,崟秋绵延,许冬始终。” 竞庭歌初时只听明白了此十六字中的四季。 然后才一一反应国名。 兆即今日白,春常在,毋庸置疑;许为今日蔚,整个蔚北都是寒地,冬始终,也很恰。 另两个她想不通。 显然段惜润也不是没想过,“崟国虽有四季,却终年阴雨,所谓秋日雨连天,也就像全年都在秋季;焱,”她亦露出莫名神气,“焱近炎,取音炎夏?” 任何现象、事件、话术,以自洽的因果逻辑切剖都可以解释。但并立的四国、轮转的四季、一支曲里的四句话,总该以同样逻辑来切剖解释。竞庭歌想不通,也没指望立时想通,而这支小曲显然比几无规律可循的青金涂料来得有用,且应该,更为重要。 以至于她忽觉得那关于真正无尽夏的提示,那种花,或只是个譬喻——不过为引他们注意韵水,注意段氏皇族,拿到这十六个字,以及——将段惜润拉进来? 她依然很好奇顾星朗想干什么。 她打算静观其变。 出韵水时她对她说“佩夫人生辰日见”。 段惜润微诧。毕竟难确定接下来几日国内态势。闹起来她哪儿也去不了。 而顾星朗从不写没把握的信。 距离十一月二十二还有七日,舆论仍漂浮,却明显势弱。满宜拿备好的礼单来给段惜润过目,又就着舆图详述行程路线。段惜润六神都在奔腾,合不到一处,浑浑噩噩确认完礼单,反复推敲赴祁线路,最后让满宜将那只被凤勉江水泡褪了色的百鸟朝凤筝也装箱。 满宜多少想劝。 终都咽回去。 十月跑来巴巴要跟,段惜润本不打算带他,思量再三点了头。 临出发前一天她采纳了顾星朗信中铺排,将玉玺、兵符都交给了母后。又以自己将赴霁都为由,命大公主监国,顺便陪伴太后——进宫来住,也方便主持朝议。 “姐姐若觉冷清,将她们几个都唤进宫来相陪亦无不可。” 大公主明白得很,点头请君上放心。 段惜润又哪里放得下心,夜里躺倒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传十月过来淋漓一番方累极而眠。 第二日女君车马去国,浩荡荡一路向北。入祁境之瞬段惜润但觉周身寒毛皆竖。十月出远门高兴,去为心心念念要学习效仿的佩夫人贺生辰更是澎湃,念叨许久方反应君上与佩夫人乃旧识,曾几何时更该是献媚争宠的对手。 他没听君上讲过短暂的祁宫岁月。 骤起的后知后觉已足够警醒他闭嘴。 段惜润就着十月掀起半角的车窗帘眺边境景象。 刺目的银甲,无论何时看都抖擞无匹的祁军。 今日尤甚。 “君上若不喜欢,十月以后不提佩夫人、也不以她为榜样了。”白衣少年凑过来,拉她手,想了想,又在她颊边啄一口。 “朕与佩夫人是知交。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十月忙应。 段惜润复转脸打量他一身玉润的白。“在韵水无妨,入祁宫不能着白。冲撞君王色。” 几日几夜车马颠簸,途中驿馆休整,霁都界碑出现在视野内时秋阳正灿。自比韵水冷许多,一路加衣到此刻已是里外三层。十月早换掉了一身白,换成秋香色,自言衬秋;段惜润粉金华服不改,自入此城便开始恍惚。 沿途盘算的大小事都如潮水般后退。 她止不住思量的只一件:他会安排她住哪里。 【1】282万载空阔独见君(上) 第六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见 女君的车队入城门上主道,便有着彩的祁国兵甲沿路相迎。 十月头回来霁都,又是少年心性,只觉此城中连姑娘鬓间的绢花都比别处好看。他撩一线天眯眼观望,啧啧赞气派,又道祁君对陛下真是客气,这般声势相迎。 段惜润不太敢看街景。当年来祁国为夫人也走的这条道,抵达时大约也是这般天色,只在二月,更冷些。 如今她是女君,以一国之主身份再至,按理更尊贵,却莫名有些凄惶。十月还在耳边叨叨祁君是否要来亲迎,段惜润一颗心便开始突突,整理脑子告诫自己大祁毕竟是大祁,顾星朗完全可以不迎。 马车却渐缓而至于停。 还在城道上。停车表明有人至。她心跳未平,面上倒沉静,不作声只等满宜来报。 却听满宜一声百感交集的“瑜夫人”。 “满宜姑娘,好久不见。” 顾星朗是不可能来城道上迎的。祁君有、也该摆这个实力。 段惜润按下失落或释然,嘴角快于所有心绪上扬,起身至门边,帘子适时旁移,猝不及防出现在纪晚苓和国都百姓面前。 街上人真不少,都为瞻仰女君风华。段惜润也不负众望,一张青川翘楚的脸、一袭金线凤纹的袍,极柔美又极威仪。她笑起来有梨涡,是中和威仪的亲民利器,用得多了,驾轻就熟,这般日光里浅浅,惹满城甲胄凝眸。 “白君陛下。”纪晚苓装扮亦不含糊,同样明艳,国礼水准,上前几步恭谨颔首。 “瑜夫人,好久不见。”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半晌,故人重逢总似比从前亲切。 “君上在正安门。嘱晚苓先一步迎接引路。” 段惜润将微诧与重漫上来的心绪压住,笑了笑,“有劳瑜夫人。”便就着满宜的手下车,遥眺尚有距离的远方宫阙,“天气晴好,朕一路坐车腿脚也乏,同瑜夫人步行过去吧。” 十月听得了,探身出来,“君上,臣呢?” 他一身秋香色,比之顾星朗过分鲜妍而气度迥异,以至于纪晚苓乍看全没瞧出相似来。 “放肆。”段惜润是这么说,语气倒和缓,“朕与瑜夫人叙旧,你且好好车内坐着,该出来时自会唤你。”一顿,“还不见过瑜夫人?” 十月向来乖觉,闻言忙行礼,自觉敷衍,又跳下车站直对着纪晚苓郑重一拜。 满城百姓亲见女君已觉震撼,再见八尺少年郎果如传言般位列后宫、说一不敢二,都觉新奇,再觉好笑,慢慢咂摸出些更复杂意味。 段惜润和纪晚苓并行城道中央,都笑晏晏,先问竞庭歌是否也已到家,答案是还没;又说起女君此来日程安排,瑜夫人道珮夫人身子重了,一应都是自己在打点。 “白君陛下来,本不好如使臣般下榻同溶馆。”太怠慢,哪怕已经是整个祁国最高水准的驿馆;更不能住宫里,于情于理都不行,“晚苓特请了君上旨意,为陛下收拾了祁宫西南边一处静宅,原是定宗陛下为淳月长公主所建府邸,长公主二十岁出宫嫁入相府,从未住过,空置多年,此番正好迎陛下暂居。” 先君为嫡长女修葺的宅子,规格、用心自不必说。段惜润客套过,深觉日光里宫阙愈近,而满城瞧热闹的子民都炯炯盯在女君身上,更加肩平背直,力求仪态万方。 便这般夺目着终望得正安门璀然轮廓。 高阔门匾下赫然立通身飞龙纹的玉白祁君。 乌泱泱百姓和门内外乌泱泱兵士宫人,那么多脸,她只看见了顾星朗的。 然后她看见了阮雪音的。就在顾星朗身边,湖色缎裙似喧嚣人间唯一那道接天碧水,肚腹已经肉眼可见隆起,却不臃肿更不丑,相比从前清冷,整个人都罩在一圈柔淡光晕里。 “珮夫人也来了。”还未走到,段惜润远远微笑,启口自是同纪晚苓说。 “珮夫人有孕以来状态一直好,迎见故人,自没有不来的道理。” 这般有句没句,终至正安门前。段惜润总觉顾星朗与从前不同——少年气全然褪,眉宇间闲雅被呼之欲出的锋芒中和掉至少一半,眸子更亮,笑起来依然叫人心下忽漏而直想垂眼。 她是女君,不能垂眼,一路端过来的风华帮了大忙。“祁君。”她颔首。 “白君。”顾星朗回礼。 满宜在后头小声招呼车内,秋香色的少年便跳下来,三两步立定段惜润斜后侧,姿态极标准请祁君陛下的安。 顾星朗知道有这少年,和气让平身,又虚抬手邀段惜润往宫门内。 深秋灿阳起伏在巍峨琉璃瓦间。两位国君并行最前,纪晚苓与阮雪音随后。谁能想到呢?时至今日,如此场合,段惜润是最有资格与顾星朗并行的那个,国君与国君。 纪晚苓不知阮雪音有否感慨,稍侧脸看她。 阮雪音感觉到了,约莫晓得她意思,亦稍侧脸笑了笑。 夜里要宫宴接风,傍晚前自是一番招待。女君对祁宫熟悉无比,也便没有参观的必要;纪晚苓有意省却此环,直接安排了这时候饮茶相叙。众人抵达挽澜殿,正殿已妥,女眷男眷们随二君入,本该共饮共叙,段惜润道: “此赴大祁,为贺珮夫人生辰,也为与祁君探讨一些邦交之题。” 今日二十,后日才是阮雪音生辰,女君在这里会逗留至少五日,若白国真有动静,五日不止。顾星朗微笑,待要言来日方长、今日先且休整,段惜润似读懂了他意思,亦笑: “国内不宁,想必祁君有耳闻;虽无风波,到底疑难多。有些问题不想等,希望此刻便与祁君相谈。” 话至此,顾星朗不好再推。女眷男眷们皆听得分明,心知该退。涤砚得示意招呼了已在正殿恭候的众宫人出来。顾星朗轻抬手一句“请”,与段惜润共入挽澜正殿。 自要等两位君上彻底进去了才好退。 纪晚苓并阮雪音立在庭间望两人背影。 “我去瞧瞧宫宴准备得如何。珮夫人要一起么?”她没转脸。 “辛苦瑜夫人。我就不去了,走得疲累,想歇会儿。” 第六百八十四章 梧桐细雨 云玺侍奉在侧,听她这般说,以为要回折雪殿。阮雪音却转了身,熟门熟路直往御书房去。 佩夫人常日在书房陪伴君上,挽澜殿宫人都很习惯,纪晚苓自也知道,还是为此画面挑了挑眉。 阮雪音向来知分寸从不恃宠。以前这种状况,她会回折雪殿,至少不会去相距正殿不到一里路的书房坐等——走得疲累,想歇会儿,她是这么说,却实在很像盯梢。 也是。纪晚苓这般想,笑笑往外去。顾星朗给了她任性的全部资格,她不高兴,偏要在御书房,没人管得了。 阮雪音是有些不高兴的。更多确因累,挺着肚子走了一大圈,回折雪殿又远,晚上还要宫宴,无谓折腾。 就地歇息不可能去寝殿,只能在御书房,那里有她的软榻。但进屋之后她仍觉出来不妥——平时顾星朗有事留她呆这里说得过去,一个嫔御单独进国君书房却有违规制。 “将软榻搬去露台吧。”遂道。不在屋内就不会乱看乱翻,好歹避嫌些。 “露台冷吧,夫人——” “大白天的,也还未入冬,太阳照着无妨。” 近黄昏了,日光不暖。但云玺知她脾气更会看眼色,不再劝,命宫人们利索布置了,安静陪她在露台听秋风卷梧桐。 大片金黄的叶泼洒,时有二三留在阮雪音裙摆间,云玺觉得好看,也不伸手拍。阮雪音榻上歪了会儿,根本不可能睡着,八个月的身子颇沉坠,孩子亦更活泼,一个躺势多维持会儿都嫌累。 她笃定自己心烦因身孕没睡好,压下情绪冷静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段惜润的架势和方才局面有点儿让人生气。 顾星朗竟没办法,她要单独谈话就单独谈话,屏退所有人。 ——自然没办法,人家是国君,要议邦交事。这国君位还是她帮她谋下的。 她分明晓得计较这些无用更没必要。但许是有孕吧,身体波动引心绪起伏,她平和不了,撑起来托腮盯落叶,试图禅定。 梧桐大叶满庭翩,前庭最多,簌簌落在涤砚跟前。 正殿门开着,国君殿内谈话。他听不见内容,只余光注意到两人都站着——为茶宴,里间布置很花了心思,且是照有家眷的情形安排的,国君都在上座——此时只他二人,自不好穿过层层鲜花桌摆端坐过去,有些滑稽,也很尴尬。 但这样就不尴尬么? 顾星朗觉得有一点,两次道坐下说。 是段惜润婉拒,道没几句话,来日方长确可慢慢聊,这会儿只想问明一事。 “竞庭歌同我说,你要完成顾祁统青川,又不愿广征战,只有蚕食一策。现下对白国,便是蚕食之策,我是你的桥。” 一年来书信往返,二人对话早与昔年君妃不同。顾星朗极明白,面对面听又瞧她神色,还是颇觉刮目。 他没回应。 段惜润上前一步,“还请祁君如实相告。” “惜润你知道,国君与国君之间,有些事能谈,有些事不能;有些共识在明面,有些默契在暗处。” 段惜润被这声“惜润”搅乱了心神,女君端方便有些塌陷,脑子尚清明,神情语气却露出女儿家娇憨来:“这些我都懂。一时之利与长久之利,不能当刻判。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 庙堂棋局中有个真谛,也有个悖论,千百年来困扰过许多人,便是当事者总试图将情义与利弊分开算——我真心帮你,所以不会利用你;我经营这段关系是因情或义,所以不会以这段关系谋利。 愿景如此,但真实情形会在很多时候让情义主动或被动或顺带着擦个边,卷入利弊间。便是他和阮雪音之间,细算来,又全没有用过对方么? ——差别在于,阮雪音深谙这项真谛,这条悖论,永远不会问这种问题。 “邀你来白国,是为收拾宗亲彻底稳定局面。白君陛下自迈入祁国境便该与朕关注、只关注同一件事:韵水局势。他们若想动手,接下来数日就是最好时机;你的母后、姐妹是否撑得住、撑得住多久,祁国兵马要不要、要在何时南下帮助平叛,惜润——” “我既来,”段惜润忽觉委屈,“便是信你。否则我人在霁都,你若真趁此机会举兵攻伐,我没有还手之力。”连日压力情与利害,叫她喘不过气,这般说,眼里便噙了水光,“此刻想从你这里听句实话,都不行么?” 顾星朗最看不得女人哭,偏纪晚苓、上官妧、淳月淳风,或长或短往来于他人生里这些姑娘,都因各种缘故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哭过。晚苓因三哥,上官妧因家国感情纠缠,淳月、淳风因父母离世、后者还因过阿姌和沈疾——总之想起来画面繁,幕幕叫人叹息。 只有阮雪音。她当然哭过,老师离世时,阮仲将死时,他分明知道,偏两次都离得远,没真正看见,也就没法拢她入怀安慰。 而她从不在他面前掉眼泪。这突来的领悟叫他失落。 段惜润的眼泪终于冲破满溢的水光掉下来。 “以后的事我保证不了。你为白我为祁,本就各守家国。能答你的是,今次谋划确为固你君位,你担心的那些,不会发生。”顾星朗瞧她梨花带雨,一张美丽面庞因掌国操劳比从前瘦削,不忍太生硬,柔和了语声道: “既来了,就信我。保持清醒,观其变顺其行。” 一想到竞庭歌说他帮自己也是为搭好这座蚕食的桥,段惜润整颗心没着落,只是泪汪汪咬唇点头。 如此情形实有些叫人混乱,顾星朗提醒自己只是国君谈话,终觉别扭,安静等她平复了,扬声问涤砚时辰、又问宫宴筹备。 涤砚心知是谈完话,两人独处尴尬,忙答还有小半个时辰、君上要不要领白君陛下御花园走走。 问完他便知失言,逛御花园很可能经过采露殿,徒增尴尬;纪晚苓有意灭了这壶的火,他却哪壶不开提哪壶。遂补充:“或者请佩夫人、十月公子进殿饮茶,正好打发这点子时辰。瑜夫人去过问宫宴事宜了,稍后或回来。” 顾星朗一怔,“她在哪里?” 能叫他费精神问的只有阮雪音,涤砚清楚得很,本想说在御花园逛,思忖半瞬回了实话:“夫人疲累,书房外露台歇着。” 段惜润闻言也是一怔,方真正开始清理满脸泪痕,没有镜子,只能凭感觉擦拭。 阮雪音进来时空气宁淡,顾星朗和段惜润各坐上席。不知怎么,她总觉女君恹恹的,失却了正安门前风华盛。 十月随后进,如鹤翩翩飞段惜润身边,跪坐下,盯着她半晌:“怎么眼圈红红的?” 第六百八十五章 既知情浓 宫宴布置的思路与挽澜殿茶会雷同。段惜润是座上宾,与顾星朗平齐。后日便是阮雪音生辰,几位亲王其实已到霁都,但当晚接风没召他们,列席不过两国君主与寥寥家眷。 筵席毕,祁君亲送白君出正安门,明日安排也已说好,是游霁都。自都饮过酒,众人宫门下客套,作鸟兽散后顾星朗传辇,一架给纪晚苓,一架给自己和阮雪音。 “回折雪殿太远了。今晚睡挽澜殿吧。”他有些薄醉,斜仰御辇上,视线有些摇摆望夜空星子。 阮雪音便偏头向辇下涤砚,“先送君上回挽澜殿,然后送本宫回折雪殿。” 涤砚有些拿不准,待要确认,顾星朗不转脸只抬手捏她下巴,“你也睡挽澜殿。” 醉得不轻。阮雪音回捏一捏他手,再向涤砚:“定了。” 定了各回各殿。顾星朗没再说话,便算默认,御辇朝挽澜殿一路行去。 深秋夜凉,凛冬近咫尺。好在顾星朗似火炉,体温透层叠衣料不断传给她,抵开无孔不入的寒。至挽澜殿华辇落,顾星朗睁眼,盯着门额上三个字半晌,“走。”便拉她。 真醉了。阮雪音笑笑,“早睡。明日见。” 顾星朗回头:“刚说好的。” 阮雪音失笑:“是说好的。你快点下去,我冻死了,赶着回。” 他有几句醉话想问她,尚没问,不肯依,见带不进挽澜殿,一摆手吩咐仍回折雪殿。阮雪音本有些为白日景况堵心,见他竟似比自己还郁闷,又想起段惜润的红眼圈,不再说,由着宫人哼哧哧把他们送回那方碧云天。 收拾清爽了两人入床帐,顾星朗径直躺下,脸颊略红,该是酒气上来了。阮雪音侧撑着帮他掖被子,他就抓了她手臂笑问:“哪日我死了,你哭不哭?” 阮雪音愣了愣,“那要好多年以后了。到时候你再问我。” 顾星朗不意是这种答案,睁眼看她,“居然不是想想就要哭么?” 阮雪音笑起来,“原来想看我哭啊。”因为段惜润今日梨花带雨了? 她这般说,才觉出单臂撑床的累,亦躺下,给自己掖好被子。顾星朗却于同一时间侧撑起来,深深看她。 阮雪音摸一摸他脸,“我会比你先死。我可受不了看你死。” 顾星朗便俯下去吻她。 许久没碰了,账内温度升得嗖然。随唇舌深入他覆过来愈多,眼看要欺身而上,阮雪音忙抬一只手臂挡在肚腹与他之间,“顾星朗。” 顾星朗确有些失控,倒还悬着理智,闻言从她檀口中撤出,狠狠喘气,平复,再咬她唇瓣:“孩儿出生后多久才可以?” 阮雪音扑哧,“看你图一时之快还是长久之利了。” 这话莫名同白日里段惜润说的像。顾星朗盯着她等解释。 阮雪音面上微红,“女子生育犹如腹中山震,损伤不小,须足够时日调养、锻炼,方能恢复近往昔。” 顾星朗不懂她为何脸红,细咂摸那句近往昔,坏笑道:“那我愿意等。” 老师连这些都教了。阮雪音暗咋舌。且真能用上,比如竞庭歌生产完就问过会否被慕容峋发现——自指来日再须亲热时——她便当即想起来老师讲过的全套方略,从饮食到自身练习。那丫头显然严格执行,所以状态恢复快狠准。 精心打磨好的姑娘各送往祁蔚伴国君,自然要教这些,回头再看,件件明证。 “今日惜润问我,是否利用她蚕食白国。”顾星朗气息渐平,复躺回去,“我避开了。” 所以她才哭。“竞庭歌提醒她的吧。她自己未必能想到。”国之对弈,国君博弈罢了,实在也不能叫利用。段惜润这么问,因男女因情分,更因她自己力有不逮。 顾星朗点头,“无论白国君位上坐的谁,策略都是一样。如今偏是她,” 确更方便,也更牵绊,反束手脚。 “今日谈话之后,我突然在想,”他接着说。 阮雪音心上一跳,下意识道:“三思。”白国内乱隐而不发,她已经猜到他邀段惜润来霁都本是为帮她收拾人、定局面。而方才那些铺陈、此刻这句“突然在想”,俨然另种信号。 顾星朗转头看她,“她那几个姐妹夫家的兵马,都是禁军精锐。” 宗室若起兵,几位公主并太后奉君命镇压,事成公主们挟太后要凤位,换下段惜润,是完全可能发生的。阮雪音终明白他今夜醉酒是动了这个心思,自然挣扎,拿不定主意。 “换下惜润,确能避免来日许多情分难题,于她也是保护。”她尽量中肯,“但今次,你却是辜负了她信任,大大骗了她一回。” 顾星朗闭眼:“白国我是势必要一点点拿到手的,就这几年。南边解决了,才能集中筹谋北边。” 阮雪音也觉难,轻拍他手背,“还有时间,再想想。” 第二日游国都,因贺佩夫人生辰,城内装扮一新。顾星朗亲带段惜润乘辇四处逛,纪晚苓与十月作为家眷相陪。阮雪音虽矫健,到底月份大了,明日又要做寿星,今日是万没有气力陪逛一整天的。 竞庭歌于这日回了来。临近城界,有马车美轮美奂横挡路边。她即明白是谁,跳下自己的小破车径直先帘进去,果见上官宴含笑坐当中。 “有事?” “来接未婚妻,自是大事。以为你会骑马。” 阮雪音说想恢复到日后不被慕容峋察觉,近一年都最好不要骑马。“骑马累,坐车好睡觉。明儿可是大日子,你不用鞍前马后?” 上官宴笑笑,“君上自有安排。他讨厌那些俗礼,不会在筵席上下功夫,多半有旁的招讨你师姐欢心。我帮不上忙。回家?” 竞庭歌走时还没这么冷,一路北归,衣服渐不够用。马车动起来,她应声阿嚏。上官宴不知从何处变出一袭外袍递过来,烟沉沉的紫,套进去竟哪哪都合适。 “谢了。”她一扯嘴角,“先不回家,我要进宫。” 看孩子,以及汇报此行所得。“那我也得去了。”上官宴了然,“但那小子不在,只能我们三个先说。” 自是在招待女君。竞庭歌都不消问,忙着打听阿岩近况,待入宫见着孩子,趁人不注意猛亲了几口。 阮雪音瞧上官宴一脸憧憬,轻问:“羡慕?” 上官宴不意她还能开这种玩笑,连摇头,“雪儿你变了,再不是当年的冰山美人了。” 阮雪音简直要狂咳,还没人用过这种叫法,仿佛比“小雪”更亲昵,能听出鸡皮疙瘩。竞庭歌也听见了,回头讥笑:“有本事别改啊,当着祁君陛下也这么叫。” 祁君陛下回宫已是夜里。竞庭歌巴不得陪阿岩,正借着反馈白国见闻之由头多呆。上官宴下午又出去了一趟办事,再入宫恰赶上顾星朗御驾。 他瞧他一脸疲,待纪晚苓告退后凑过去,姿态恭谨,开口却贫:“应付老相好是累,还同时应付两个。君上辛苦。” 顾星朗心里有事,懒与他贫,“大半夜冲进宫来,何事?” “君上何事臣就何事。”上官宴依旧笑嘻嘻。好久没见他不痛快了,这小子得到阮雪音之后总一副春风得意惹人嫌的样,难得出口气。 顾星朗停下瞧他,“朕去看妻儿,你也是?” 上官宴成竹在胸:“回君上,臣也是。” 整日连轴,涤砚未及将竞庭歌回来一事禀报顾星朗。顾星朗听这话才有些明白,不说什么,进挽澜殿果见各自妻儿在候,十分养眼。 阮雪音与竞庭歌见他二人进来也觉养眼,齐眺欣赏。 “要我说,比慕容好看。”阮雪音神情十分客观。 竞庭歌知道不会是拿顾星朗在比,一嗤,盯着上官宴愈近的桃花眼,“没觉得。” 两个男人刚拌过嘴,不若她二人轻松。顾星朗一身气势桌边坐,沉眸低声:“都打探到什么了,别隐瞒,也别啰嗦。” 第六百八十六章 千灯 竞庭歌明白说了兆怀宗的四季曲。 亦如实告知江上扬筝乃致敬明夫人也观摩个中关窍。 “一路回来我都在想,祁太祖当初为明夫人兴师动众,为宠,为伐谋,还是为其他。”竞庭歌定看顾星朗,“师姐夫你没话同我们说么?寂照阁隐秘都讲了,还差一段听雪灯?” 阮雪音不是没想过伐谋。段明澄本为白国行事而被顾夜城以盛宠策反、或者策反不成却被挑拨了与段氏皇族的关系之类。来祁宫后、见过老白君后,尤其几次同顾星朗聊及时他的反应,总叫她觉得明夫人该是含恨而终。但没有一本史载说她失过宠。自己住折雪殿这么久,所有人也都说,据闻这花明夫人喜欢、那地方从前明夫人爱坐,仿佛她大半生都欢欣安然居于此间。 所以不是么?而是寂照阁、青金涂料、一些分明关联而暂时没被他们关联上的旧秘。 顾星朗神情自若,淡望竞庭歌:“你还没说,凤筝落江面,为何不捞,由着它一漂一整夜,直到快入海的清晨方救起来。” 是竞庭歌要看百鸟朝凤筝的端倪,这种怪异举动便不会出自段惜润。竞庭歌耸耸肩,“确认下那筝上青金是否真的山河盘上青金。”她转向阮雪音,”昔年帮你查战封太子遇伏的峡谷雪地印,记得吧,我拓印过山河盘,那青金涂料是不溶于水的。” 阮雪音不及问她用的何法拓印,“所以是么?” 竞庭歌转一圈眼珠子,“是。” 另三人都觉她撒谎。 “行了,实话。”竞庭歌得逞似地笑,“漂了一夜,捞起来绢帛颜彩都发白,只那些青金的眼黯亮依然,毫不见褪败,我便知无误。以及那筝漂水上,欲沉不沉,莫名让人想起彼时在隐林寺观莲。也是浮沉,欲沉不沉。”她歪头思量,重向顾星朗, “隐林除了名气大还有什么?值得跑一趟相争?”现在想来,慕容峋要争的心也很强。很奇怪。 顾星朗一题都没答,继续问:“之后你又回了曲京,再无发现了?” 竞庭歌复转一圈眼珠子叫人难辨虚实,“没了。无尽夏的关窍并不在花植,晨市卖花人这些也便都是幌子和引子,不值再探。” 不值却不回,继续在白国转,生捱到今日。顾星朗懒拆穿,望一望门外夜色,“不早了,明日还要为小雪过生辰,都回吧。再议。” 竞庭歌不多事,与上官宴同离开,阮雪音与顾星朗坐在桌前各发呆。将入子时,她不好多留,待要问他跟不跟自己回折雪殿,顾星朗亦回神:“去寝殿。有东西给你。” 她有孕,他什么也不会做。但不知是否流传了百年的点灯传统太压迫,她不踏实,“明日给吧。明日才是生辰。” 顾星朗不由分说拉她往寝殿。 殿内极明,形貌相异又各具美感的烛台高低摆放,莹莹光海,显然精心布置过。 “去洗漱。” 不能再明确了,她反镇定下来,“今晚我睡这儿?” 顾星朗点头。 “要点灯?” 顾星朗笑起来,“上回你不是没看到?我也没看到,想看,不如看看。” 阮雪音心内忐忑行动却更镇定,转身往寝殿后阔大的浴池去。很快云玺进来,主仆两个一合计,难得在此梳洗,不若好好泡个澡。 上回池中沐浴还是点灯第二日的午间,两年过去了。阮雪音对镜脱衣,雪白的肚子圆鼓鼓。云玺抿嘴笑:“夫人肚上一根纹也不见。”光洁如昔。 “不是人人会长的。”阮雪音也笑,由她扶着小心入水。 秋冬夜凉,水汽浮池面氤氲,愈叫人觉得暖,如坠阳春梦。阮雪音不知那家伙闹的哪一出,是否真要点灯做生辰礼,又觉万千思虑不及此刻舒缓,闭眼任热水钻入发肤,又抬手摸一摸肚腹。 “不能泡太久,不可超过半炷香,对孩子不好。”她轻声道,“帮我算着时间。” 却不闻云玺应。 她等了会儿,待要再说,忽闻沉沉落水声,水花随之溅过来两三滴在脸上,睁眼,便见顾星朗笑晏晏的脸。 以及光洁硬韧的肩臂。 露在水面上一小截线条完美。 阮雪音今非昔比,瞬间惊愕后深觉不亏,欣赏片刻道:“我有确凿理由怀疑,这位公子在引诱一个孕妇。” 顾星朗一呆,一笑,划过来定在她跟前抬指挑她下巴,“哪来的孕妇艳极,惹人垂涎。”便俯身往她脸上啄,另只手在水下不安分,随波抚弄,幽澜生香。 素日他难忍都是她冷静自持,今日或因水暖或因雾蒸,她经不住撩拨,四肢发软气息亦促。顾星朗揽住她腰防她不稳,阮雪音自掐一把大腿肉,肃声恼:“哪来的登徒子枉为人父,万里征程要溃于最后两里路是不是?” 这般说,清醒过来,强自站直拽他手。顾星朗并不真要做什么,见她羞恼只觉心动,捧过沾了水汽的白皙脸颊深吻,许久放开,“地上滑,别乱动,再摔了。”他不知何时备好了软巾,也可能云玺帮备的,池中润泽了拧干,开始帮她拭身子。 “转过去,给你擦背。” 今夜留宿沐浴已是莫名,他殷勤至此更叫阮雪音头昏脑胀。她依言转身,就着他承托扶好池沿,背脊有温水与软巾熨帖,十分舒适。“生辰礼是祁君陛下亲自服侍沐浴?” “说好待你月份大了行动不便,要帮洗脚,帮揉按。这会儿也算。” 隔着厚帘,室内水声叮咚。云玺分明晓得是软巾起落,仍不敢多听,凝神见远处窗格间一点点亮起来,初时诧异,旋即明白,心下绽开收拢复绽开,嘴角便忍不住扬。 阮雪音出来时穿戴整齐,也是顾星朗手笔;衣结打得比自己更丑,但她全不在意。云玺搀着她不过七重帘不往龙榻,反往外走,阮雪音心下明白,其实已自窗边窥得了些许似月又如雪的光晕。 真正得见,依然失语。 十一月深秋夜,涤砚拢手立庭中,身后一排宫人,都正仰着脸。 在望点灯的宫人动作吧。她不敢走出去同仰脸,会失仪,只立在门槛内华廊下,看着满庭梧桐黄叶和新秃的枝干渐染霜色,前面正殿顶上琉璃瓦一点点泛起分明不是月华的银泽。 今夜有雪。因四时节气规律也因看过曜星幛,她明确知道,一时疑惑许多遗迹——名为听雪的宫灯,白国江上的神灯,百鸟朝凤筝,隐林沉默的莲灯,是否都为因为果,可作解释可为谜底。 而这听雪灯在景弘此朝第二次亮起,竟又逢一年初雪夜,子时已至,她的生辰。 “生辰吉乐,阮雪音。”顾星朗的声音耳畔响,“我们的第三年。” 他人在身后,手环腰肢上。她没回头,看着远近树顶宫阙顶,只觉太亮,越来越亮,雪光月华不能及。“明如白昼。” “我也不知会这么亮,百盏而已。”顾星朗轻笑,“今夜要扰民了。” 阮雪音没大听懂,再忖听雪灯亮霁都百姓必如前年般推窗彻夜赏,正要无奈笑,忽见挽澜殿外更远处宫阙顶一点点亮起来。 不是被此间光华染的。 那些光亮分明起于彼处,不逊这头,也莹莹玉润,如月似雪。 她回头看他。 “我让人在所有宫阙顶都放了灯,今夜点。”顾星朗没与她接视线,依旧望夜空,星子正被人间明光湮没,“虽不比挽澜殿的,到底钻营了两年,不细究可以乱真,说起来淳风还帮了忙。” 那年点灯第二日她从挽澜殿出来,淳风就在御花园仿制听雪灯。阮雪音百感交集。竟有致用之日。 “喜欢么?” 她复去望长夜愈亮,真似有雪点子开始降落,破云而下,如白日焰火。“所有宫阙顶都放,那是多少?” 顾星朗也瞧见了骤落的轻雪,有些诧异今年初雪早,降在她生辰。“千盏吧。” 第688章 神话 飞雪轻缓,只如落星点缀长夜昼光。霁都初雪似乎年年如此,下不大,下不满,空中绝艳,触地成霜。 竞庭歌屋内本亮,廊下亦亮,开门是因听见了府中喧嚣,缝隙初显她方察觉那光亮异样。 子时已至,日子走到十一月二十二,她几乎在眺及高空中漂浮的璀璨之瞬明白了是什么在亮。 上官宴说顾星朗讨厌繁缛节,定不会在歌舞筵席上下功夫,她还以为有何创举不过是点灯,重复祖宗智慧倒不如慕容峋的像山烽火,好歹自创。 她这般比较,立觉不妥,盯着整座国都如白日明暖又比白日绚烂,慢慢走至花园中水渠边。 那里已经参差立了不少家仆,见她过来,忙敛首让开。 光晕亦落映脚下曲水,雪瓣无声,缀人间如梦。“挽澜殿顶百盏而已,怎会亮成这样?”她向来少受风花雪月荼毒,见此景也不过客观赞叹,很快开始思量道理。 家仆们都见过前年初冬盛景,深以为然,只不敢妄言。 “是比前年亮。”却闻纪齐声从后面来,“亮多了。” “是何道理?”待他也至水边,竞庭歌转头问。 “我怎么知道?” 竞庭歌一呆旋即嗤,“小齐你变了。你从前才不会这么跟姐姐说话。” 上官宴领侍中之职后少不得往返皇宫与相府,同纪家人打交道多起来,自也包括纪齐。后者因此不得不对那花蝴蝶有些了解,闻此言只觉竞庭歌说话都与那人像,怕是真受了荼毒,真要嫁。 “我说你” 他有心问,却没及。顾淳月和纪平亦各披斗篷往水边来,牵着纪宸,一派花好月圆。 “姨母!”纪宸牙牙学语,两个字其实含糊,胜在稚子可爱又知礼嘴甜。 更胜在竞庭歌初为人母,对所有稚子都由衷喜欢。她伸手摸摸纪宸的头,又蹲下脸颊相贴,“宸儿乖。” “这般光亮,该不止听雪灯。”顾淳月微笑看夜空,“本宫适才有意瞧那光源方位,分明整座祁宫最内两圈的殿顶全亮了。 “听雪灯不是只挽澜殿有?” “君上为雪音另花了心思吧。祁君想要的,怎会做不到。” 这话实在像威慑,也像招安。竞庭歌注意到她唤阮雪音比从前亲切,笑笑,“大焱败亡,顾氏重筑祁宫似乎是将原有格局全部打碎了。这一圈圈不对称而别出心裁的殿宇布置,实在很有趣,我跟师姐上月华台看过一回,瞧不出规律,总想着问大嫂,” 她转脸颇认真, “是哪位巨匠设计的这般宫室格局?可有说法?” 顾淳月该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稍愣,转向纪平,“有么?” 纪平一如既往无波澜,“要回去查书。或者问父亲。” 纪桓人在廊桥上,长身独立;庭歌有意寻,很快越过看灯的府中人潮望见了。 她提着裙子蹬蹬跑过去,极自然唤父亲,问出水边之题。 “是太祖陛下。”纪桓答,“陛下亲绘图纸,令工匠们照办,历时三年,新宫筑成前一直携内眷在行宫理政。” 后半部分书上有载。 所以明夫人是哪年来的霁都?竞庭歌读这些太少,赶上眼前这位渊博,继续问。 “显武四年。” 顾夜城登基的第四年,搬回祁宫的第一年。巧合?设计?如果段明澄确与寂照阁有关,如果寂照阁与今日他们正历的一切有关自然,阮雪音下山入祁宫,初衷在此。 “整座崭新的祁宫,只寂照阁没动,因为存放着河洛图,而河洛图关乎社稷,助宇氏两百年立青川,顾氏因此代代闯关试图抢夺。”竞庭歌顺想,有些嘲, “一张图而已,如何就关乎了社稷。” 纪桓转头,“惢姬大人怎么说?你此刻会问为父,从前就必然问过老师。” 竞庭歌斟酌半刻,撇嘴道:“她说河洛图藏着时间之秘。就像曜星幛与山河盘,能回溯十年光阴。”若非与阮雪音自小使用这两件器物,她只会将诸如此类话视作传说。 “天有日月星辰谓之,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 蓬溪山第一课。竞庭歌心头咯噔,转头看纪桓,对方没说完: “你与珮夫人各修天地理,当最知时空,最知,” 她莫名心急,纪桓却不往下说了。 “父亲今夜有问必答,偏在最后时刻卖关子。” 听雪灯并整座祁宫明灯将皇城耀得不似人间。纪桓抬头望了许久,“传说不知真假,时空不知始终。为父还是觉得,该致力当下。” 竞庭歌一直致力当下。 尽管来日若起战事她必会尝试以山河盘谋便利。 谋不到多少便利,就像曜星幛看的不过大势,落于细节不见得准。一应旁门,都非制胜关键,所以她悉心研习谋略兵法,从不妄想天降神迹。 听雪灯亮,也是可以致力的当下。她披上斗篷踏飞雪出门。 城中热闹比以为的更甚。街道两侧户户推窗,人人趴窗探头,屋内却都熄着灯,黑洞洞,为不扰飞雪盛光吧;小巷间有孩童在父母陪伴下放烟火,小小一朵燃在棍棒尖,真似花开,又似星炸。竞庭歌走过大街穿小巷,按照过目不忘的霁都城舆图往那久无人居的公主府去近来正住着白国女君,也算生辉。 那隐于市的豪宅就在水对岸。 她上拱桥,没再往前,拢一拢斗篷又戴风帽,洁白风毛迎飞雪曳。河流未封冻,雪絮落在静止水面似玲珑小舟,只一瞬,融化消逝。子时分明过了,气氛却如照岁,每经过一人她都回头望,直至丑时过半,段惜润的脸出现在雪色灯光间。 “以为你不来。” “先生察人心于微,算准了我睡不着,终会出门走动。” 她没称朕,不想惹人注意,与竞庭歌一般严拢风帽,不细看辨不清脸。 “祁宫点灯,霁都不眠,我都睡不着,何况你。” 段惜润望飞雪逝于水面,自己立在桥上如始终立在繁华与盛宠边缘。边缘以外,不曾获得。“前年点灯我在采露殿看的。本就没睡着,外面一亮,满宜一掀床帐,我就起来了。居祁宫那两年我常常睁眼到天明。” “等他?” 段惜润不答算应。 “何必。”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夜里阿妧和瑜夫人也都没睡,和我一样,站在寝殿外廊下看了一夜的灯和雪。”她顿了顿,”先生你从不希冀这些么?喜欢与被喜欢,情与欲,相思与不甘。” 许是子夜飞雪连昼光的情境过分梦幻,竞庭歌难得认真想了想,“挺好的。但在我这里排得不靠前,也就没那么要死要活。” 她随之去抓慕容峋的脸,画面是许多年来的君臣问答;然后上官宴的助眠歌声蹿腾,天长节人潮里那段奔赴比较深刻。 她将它们挡回去。 “去岁登基时我一直想着珮姐姐的话,给自己机会,尝试另种人生,毕竟以女儿身行男儿事,还是千百年来只有男儿在行的事为君治国,太难得。” “多好。我拼一辈子不可得。” 段惜润摇头,“太可惜了。这世上一定有些姑娘擅此道,但不是我。有他帮忙,我亦不算蠢,勉强应付吧。可若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如珮姐姐,得他钟情,为他生子,春夏秋冬,安乐度日。” 竞庭歌慢慢开始接受阮雪音的许多做法,冷然地,中立地,不以一己认知审判任何人。“是太可惜了。所以今夜你是来同我说,打算接受明日及之后的所有事,无论他如何运筹。因为你没那么想坐稳这位子。” 一个人的力量若不来自本身,千军万马策不动。她不打算劝,只开始计算顾星朗运筹的所有可能,试图找出下一个可以联盟的段氏族人。 段惜润再摇头,“我是来告诉先生,我已经做不成珮姐姐了,不能再叫他看轻。” 竞庭歌转身直面她,意外写在脸上。 “不瞒先生说,昨日我当面问了他对白国之策,他绕开了。”段惜润亦转身,神情肃穆,“算默认吧。但至少此回合,他不会骗我。他既要以我为桥蚕食白国,自会扶我坐稳。” 竞庭歌看半晌对方柔美的脸,娇憨被女君端方压在深处,“他绕开了,你如何反应的?是现下跟我说话的模样,还是,珍夫人的模样?” 段惜润呆了呆,下意识咬唇。 竞庭歌即晓得答案,忍住没嗤,“他是个重情之人,同时又拎得清、最喜防患于未然。你那般反应,也许掉眼泪了?他必不忍,想到来日要吞你的国家要纠缠要煎熬,必思快刀斩乱麻。” 段惜润一时没懂这句快刀斩乱麻。 “这下你的君位真要保不住了。”至此刻竞庭歌彻底想通顾星朗邀女君来霁都落处几何。 “还请先生支招。” 竞庭歌盯她几瞬辨真伪。“想好了?” “白国欲久存,本就该与各国结好。段氏依然会与顾祁交好,” “同时与北边蔚国固谊。”竞庭歌笑接上,“够了。” 初雪一夜,明灯相共。拂晓雪停,因始终不大、未有堆积,从皇城到宫内都洁净一片,只落叶湿得透。 天初明,宫人们庭间扫湿叶,大都彻宵没睡,笑脸间残余亢奋。 涤砚哈欠连天,敦促人将燃了一夜的雪灯打理毕,又召集另一队人马核今日排布都是顾星朗的排布,讨心上人的喜欢。他一壁嫌麻烦,一壁默记下,想着来日成亲也在家中为棠梨备一回。 阮雪音睁眼时顾星朗还在旁呼呼睡。 龙纹锦帐隔绝外间声响,她撑肘托腮看他睡颜,只觉岁月静好,挽澜殿亦是碧云天。孩子像他比较好。这般想,伸手摸他的脸,沿鼻梁往下刚点到唇,那两瓣忽打开又合上,竟是将她食指含进了嘴。 眼未睁便开始胡作非为! 她愤然要抽,反被轻咬住。“疼!” 顾星朗根本没用力,知她撒娇,还是松了口,旋即睁眼,笑吟吟:“昨夜没摸够?” 昨夜池中他养眼之至,她确趁机揩足了油,水中触感尤佳。“昨夜又没摸脸。” 顾星朗喜欢她如今厚颜,俗言俗语、活色生香。两人起身收拾,用罢早膳出殿门,雪气被初升的暖阳烘散,仍具寒意。他帮她穿好斗篷,牵着她往御花园去。 “藏了生辰礼在宫内各角落,拢共十样,这圈和第二圈都有,第二圈比较多。” 都找到不得累死,借生辰整人吧?阮雪音身子重穿得亦多,拒绝费脑出力;顾星朗不容拒绝拉她开始寻宝,温言细语只道容易。 这把戏在夕岭就玩儿过。她跟着他穿梭于偌大宫廷,哭笑不得又甘之如饴。 花束、珠翠、全无用途只是新奇的各色物件,藏在灌木间、草丛里、岔路口、亭台边。阮雪音应接不暇,跟着他近乎小跑逛过大半祁宫,满手匣子包袱,花束间骨朵都不知掉了多少。 她只笑他俗气,他却说大俗即大雅。热闹的他所生活的这个人间,本就是俗气的,而她小半生清冷最需这样的人间烟火。 若非初入祁宫时一遍遍走过探过,阮雪音几乎要以为是逛完了第二圈。 并没有。那从前不止一次经过也格外惹她奇的幽兰殿,不在途中。而至这个秋日早晨她忽顿悟,幽兰殿与兰殿只差一个字。1 她低头数怀中礼物。 又去数他帮她抱着的。 “找完了?” 整整十样,一样不少。“还没够?”顾星朗笑看她。 阮雪音也笑,“我以为要走完第二圈才能找完。” “走完了啊。” 阮雪音看了他会儿,随口只作玩笑:“幽兰殿那边,没走过。” 他似有神色变化。也许是她错觉。“可礼物都在这里了。” 阮雪音点头,“接下来如何?” 顾星朗向后一眺,数里外宫人们立时上来,将二人怀中物事一一接过。 “回挽澜殿,你休息,我做饭。晚间有宫宴,中午简单些。” “祁君陛下要掌厨?” “总要为你煮生辰面。” 1384幽兰 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手打吧! 第689章 盛宴 顾星朗手艺竟不差。 阮雪音疑他从前练过,小时候为梦中少女做点心之类,纪晚苓喜欢吃什么?她话没问完,对方已然黑脸,道昔日在蓬溪山分明出过洋相,确实不会,今日不过参考那晚她二人煮面的架势依样画葫芦,再兼有御厨指点——显然最后这项比较关键,阮雪音挑着银丝挂面且吹且笑。 “但他半点没动手啊,”自指御厨,顾星朗严正,“连小青菜都是我择的。” 涤砚恰进来,忙赌誓君上从未下过厨,长到二十二岁只为夫人煮了今日这碗长寿面。 “以后都煮。”顾星朗补充,认真向阮雪音,“明年再学个像样的,年年换花样,好不好?” 阮雪音刚咬断一口面,连点头,没拿箸的另只手伸长了捏他脸,眉眼皆笑。 涤砚即知该退,偏有话还没说,拢手仍站着。顾星朗两次眼色递过去不见他有走的意思,“还有事?” “回君上。”涤砚敛首恭谨,“夫人生辰大喜,小殿下出生在即大大喜,微臣——” “想趁此双喜求个恩典,尽快让你与棠梨完婚。知道了,日子定在明年二月初九,太史司算的黄道吉日,夫人看了曜星幛也说好。朕近来事忙忘了告诉你。” 涤砚一时吃惊欢喜感慨蒙了心,五味俱全,好半晌只知跪下谢恩。顾星朗蹙眉阻他磕头,“跟着朕快二十年也没见乱磕头,给娶娇妻就感恩戴德成这样。行了,今日夫人生辰,先收心办差事;城西你的宅子,虽簇新,也讲究,到底要迎新妇,还得好好收拾。回头开广储四库,你和棠梨去挑些喜欢的,权作朕与夫人送的贺礼了。” 广储四库自包括第四库。阮雪音看一眼顾星朗。 以涤砚分寸不可能真去第四库挑东西。 要紧的是棠梨的分寸。 午后顾星朗去书房处理政事,让阮雪音自回寝殿休息。昨夜堂而皇之睡过她不若从前怵那张龙榻,仍觉回折雪殿比较好,他却道: “我吩咐了云玺整理些你的东西过来。以后想睡哪边睡哪边。” 阮雪音瞠目。顾星朗拍拍她头,“点灯就点灯。百姓喜欢,宫人乐意。” 秋冬夜色来得早,珮夫人的生辰宴开席刚入酉时,日光已见昏暗。烛火将大殿燃得通明,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举众端杯祝夫人千安、小殿下康健,与从前景况俨然两重天。 白国女君专程来贺珮夫人生辰,自有一番手笔。镂花极别致而分明沉重的巨箱一个个被抬进来,镶满翡翠的珊瑚树、内嵌花鸟的玛瑙石,样样新奇美轮美奂,赠祁君、入广储第四库不为过。 女君清声道贺辞,阮雪音坐在顾星朗身侧,微笑聆听。 数千里外白国境,大军自正西、西南、东南分七路北上,于韵水城周围六百里、四百里、三百里险要处分别遭遇禁军伏击和侧翼突袭。短兵接,战火燃,祁南边境发出三枚冲天焰火,焰火被一路往北的各城郡哨兵瞧见,接连燃焰呈报,消息递进祁宫时段惜润刚说完贺辞。 她看着涤砚沉眸自若走向顾星朗,俯身说了句什么。 顾星朗亦自若,自若得随即看向她谢女君千里来贺。 仿佛涤砚所报与她、与白国无半点关系。 使团所献礼箱中还有一个未开启。段惜润回身示意,便有随行的白国将士呈上那箱,看似大,却能凭一人之力抬之,足见宝贝不沉。 段惜润亲自下阶开箱,斑斓颜色与黯亮青金眨着飞鸟的眼凝视祁宫灯火。她双手端庞大的凤身将风筝取出,立时有满宜携另两名白国宫人上前,辅助厘出其后近百只同样轻纱溢彩的鸟。 凤在手,百鸟铺展如女君裙裾。段惜润为赴国宴本就隆重,百鸟朝凤筝亦是天工之巧,两厢辉映,真衬她如凤临朝。 “昔为公主,入祁宫称夫人,便带此筝,曾扬放呼蓝湖畔。”这段往昔两国都避而不谈,段惜润却娓娓,极平和,“去岁本国变局,韵水有危,也是此筝适时出现,辅先君遗诏,让朕得以从容登基。” 这段始末甚传奇,青川诸国谈论至今——究竟是否竞庭歌谋局,骤降的凤筝乃神谕还是祁君授意——若段惜润由祁蔚两国共扶,那么如今白国立场为何,三国峙立之局又如何破局? 而白国一年来因女君在位始终有社稷摇撼之风险,女君却于舆论不太平之时远赴祁国贺生辰——人人猜有内情,人人等着看戏。 段惜润却没再细说,话锋一转:“此筝于祁白邦交,意义非凡,便乘珮夫人生辰之机,也预贺小殿下将诞,赠与夫人。名筝配美人,传下去也是佳话。” 闲杂人等不谙旧事、不知远局,自不懂暗语——意义非凡四字,也许正指祁君去岁帮扶? 但阮雪音和顾星朗明白所谓意义,落处在那些青金。以及段惜润随口就能给出的兆怀宗十六字遗箴。 她当然还可能给出别的,那些她不自知而一旦说出来对他们有莫大帮助的。这是在以携手赴先辈之约换她女君生涯得保。 这是个值得考虑的交易。 顾星朗未料段惜润竟有为君雄心。 祁南兵马还在等他指令。 内乱如期至,白国宗室与太后公主相斗,反正已经打起来了,祁军若此刻动,趁乱吞并都使得。他隔三两步台阶望段惜润。 只有三两步,他坐她站,其实是平视。 昨晚竞庭歌问她面对顾星朗时用的哪副面孔。她细回想二人拱桥上对谈的每句话,立在台阶上依然女君风姿,从后看完全不输阵。 但她面对祁君笑起来。梨涡凹,昔时灿,采露殿内日夜为蔷薇浇水剪枝的小姑娘。 顾星朗分明知道她为何在此时这般笑,而他于她有愧,共赴先辈之约的条件也实在可以接受。 他于这个瞬间做了决定。 阮雪音清楚看见段惜润被凤筝映照的脸,那两个梨涡她亦熟悉。欠债总要还。 竞庭歌坐在下面,右侧是纪桓左侧是纪齐。都在凝神望女君赠礼,场间鸦雀无声,只她举箸吃菜,藕丁嚼得声声脆。 顾淳风坐对面,蹙眉瞪过来。纪齐余光瞟了一晚终等到,手藏桌案后只露上半五指招了招。 淳风没瞧见也便不应,瞪完竞庭歌转头继续盯这段漫长赠礼有完没完。殿外便在这时候起响动,仿佛有人闯,正推搡,顾星朗着涤砚去看,半晌回来报,是白国使团中人。 “君上!国内急报!”便听殿外喊声呜呼至,“荣王、庄王、滑国公联宗亲自东南西三向分兵围韵水!太后危矣!请君上定夺!” 白国朝局不稳是祁人有数之事。如此消息真正传上大殿仍听来心惊,但段惜润十分镇定。 她看一眼顾星朗,只道失礼,径直出殿门站在台阶之上听那被宫卫阻拦的白国兵士呈报。 战事起得极快,显然双方皆有准备。叛兵分七路同时杀奔韵水,昼伏夜行,相距国都只几百里时忽现身如神兵天降。却遭伏兵侧袭,都是禁军,三处主战场厮杀,截至消息到时韵水城门已关,城防戒备,大营余兵待出。 按她动身前布置,国内若叛乱,便会是此局面;呈报中对方人数虽与禁军旗鼓相当,战力却难相敌,严防死守,韵水无忧不是没可能。 更该防的是城内生变。她那几个姐妹并不让人全然放心。 殿中拥王忽起身,御前长身拜,“女君陛下远来大祁贺珮夫人生辰,段氏宗亲却大逆不道、乘虚窃国。作为友邦,臣请君上,动祁南兵马助女君一臂之力!” 今日筵席上有皇亲,有纪、柴、上官等霁都望族,还有天长节上无罪身退亦未迁徙的部分名门家主。 此言出,听出或没听出弦外音的众宾皆觉在理,一时朝臣、世家中接连有人站起附声。段惜润听得了,猛然转身,隔泱泱人头华美梁柱遥望龙座上顾星朗的脸。 拥王此议不为助力。 以阮雪音第一年入祁宫天长节上观感,这些祁臣,无论为人、行事如何,哪怕对顾星朗言听计从如拥王,于一点上,他们始终存着共识——顾祁统青川,不惜手段,不避战事。争霸之题,举战是应有之义。 女君在祁而白国内乱,千载难逢。 段惜润回身步步往殿内走。 所有人又于这刻忽反应,国君只携少量亲兵身赴他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奇事——青川三百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以任何道理讲,都太骇人听闻。 段惜润来而未叫祁人于第一时间震惊,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又曾为祁国夫人。 却毕竟是国君。就这么站在他国宫殿上,听着本国内战,而他国边境军顷刻便能集结至少十万南下收渔翁之利。 她自然想到了后果留了后手,否则不会事已至此镇定如斯。 更可能他们的君上——顾星朗也参与了这场谋划,问题在于,图什么,助段还是灭段。 段惜润走回来,顾星朗看着她。“毕竟白国内政。女君是否需要帮助,还得女君说了算。” 段惜润站在大殿中央,似陷入思考,半晌转身,却是向竞庭歌:“想听听先生建议。” 竞庭歌满嘴大肉正吃得香,未料及,匆匆咽下又饮茶,方拭了嘴道:“草民惶恐,实不敢于军国大事上拿陛下的主意。” “先生向来在军国大事上拿国君的主意,这些年下来,拿过不少好主意。满殿祁臣,”她展眸望四周,含着梨涡带着笑,“有些话朕不便问,请教先生,最是恰切。” 竞庭歌仍不敢造次,转脸看纪桓。 纪桓试图解读顾星朗意思,未果,待要沉声阻,段惜润再道: “难得见竞先生,还请纪相莫阻。” 竞庭歌便哈哈,极随意地,“女儿一无官衔二无职权,且答两句,总不好忤女君陛下的意。父亲便准了女儿吧。” 顾星朗也想听竞庭歌见解,或该说把戏,不示下。纪桓住嘴。 “适才白国兵士殿外禀报,庭歌多少听到了些。势均力敌,陛下占优,成算六分,却毕竟要打,劳民伤财。”她坐得亦随意,尽量让每个字轻描淡写,“祁国兵马若能在此时南下,以祁君之名助女君平叛,绝对兵力优势足叫叛军考虑缴械,而荣王、庄王、滑国公一干人等谋反,板上钉钉,举国民众亲见,女君陛下要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白国朝局,也能借此再整肃一番,挺好的。” 是挺好的。能让祁军顺理成章入白国境是为好。宁王摇扇子,也随意:“竞先生高见。” 站在殿中央台阶下,实有称臣意味,段惜润不太舒服,字字听在耳,步步回席位与顾星朗几乎平齐——那位置其实有讲究,看似平齐,实则比祁君龙椅稍往前了寸许——也就略矮了一头,接风宫宴那晚便如此,她知道,只未戳。 “祁君若有心帮忙,本君实该感激。然,”她停顿,不自觉再望竞庭歌。 竞庭歌一挑眉,似才反应,“然以暴制暴亦是引狼入室,祁君陛下的人到了韵水一驻扎,深觉这里山清水秀人更美,不想走了,可怎么办?” 分明是句极严重的话,被她玩笑般讲出来,众人只能咬紧牙槽跟着笑。 段惜润亦笑,向顾星朗:“本君绝无此忧。” “竞先生素喜说笑。”他这般答,不动声色瞥身侧阮雪音,再看竞庭歌,那一眼格外锋利。 是警告自己阮雪音临盆在即、闹事者死的意思?竞庭歌稍体会,原没想闹事,只继续秉持轻描淡写局外人之仪范,道:“祁白交好百年,本该相互信任。然白君陛下处祁宫,本就不踏实,此刻又要请祁军入国境帮忙平乱,再是信任,终归忐忑,实乃常情。君上您就给白君陛下一颗定心丸,一个和平协定之类的,不就两下心安了?” 出兵本为攻伐,真帮忙还要作协定,哪有这样无私好事?从头到尾门儿清的几位皇亲臣工心下冷笑,宁王复开口:“本为白国内政,祁国伸手其实有违邦交准则。方才拥王也是热血上头,女君犹疑,大祁不管便是。” 第690章 赤心 竞庭歌是局外人,听得争执也不辩,耸一耸肩继续埋头吃喝,只作答完了女君问。 段惜润凝着眸,不知在望哪里,半晌抬眼向顾星朗,声柔而定:“局势这般,照理该能险中取胜。但此刻坐镇韵水的是本君生母,作为女儿,到底不愿母亲涉险,还请祁君,出兵相助。” 顾星朗没当场作答。此后歌舞喧嚣段惜润全有些听不见,直至月上宫阙,霁都城内为庆珮夫人生辰的热闹都开始消停,皇亲群臣分明欲言而终碍于场合缄口,络绎离开,大殿中只剩下不必出宫的人。 和女君。 竞庭歌也早出了去,不得不出,偏拒绝与家人回府,称师姐生辰,还有体己话要同对方说。 上官宴也不回府,大殿外与她并立,有宫人过来询问,待竞庭歌说完缘由他便紧跟:“求娶心切,自要抓住一切机会相处。追求姑娘嘛,你懂的。” 宫人不懂,但银子懂。上官宴这般说直往对方手里塞金豆,顺当留殿外,只随夜深渐渐觉出冷。 一场雪来一场寒,初雪已至,夜里室外是愈发呆不得人了。竞庭歌产后不到半年,比他更畏冷,偏有心等出个所以然,全无要走的意思。上官宴无法,只好脱外袍给她穿,竞庭歌冻得上下牙直打架,仍勉力稳住斜眼看他,“你不冷?” “死站着自然冷。穿上吧。我动一动便暖了。” 这般道,真原地小跑起来。竞庭歌稍犹豫,接过外袍披上,仍觉不够,抓起衣带胡乱一通系,总算挡了些寒。“我要回苍梧的。” 许是等得无聊又许是弦月空茫,她没由来对他说。 “知道。” “你这些关怀,给别的姑娘才不亏。” 上官宴小跑不停。“就因为你要走,来日想给都给不了,趁着还在,多给点儿。” 竞庭歌真觉要交代在霁都了。阿岩,阮雪音,相府,还有他。如果人生可以重置,世事发生的顺序可以调换,是啊,她未必偏执,为一执耗毕生。 “温家若不出事,温抒于你是良配。” “你们都比我年纪小,阅历有所不及。”上官宴还在原地跑,显然周身血液已被调动,热气无声向竞庭歌袭来,“我的判断,你比温抒更合适。” 竞庭歌嗤笑,总归是深夜胡说,胡说下去也可,“因为我会与你呛声,甚至会骂人?” “因为我最喜欢你。” 竞庭歌胡说不下去了。 上官宴跑成这样说话竟分毫不喘:“我也喜欢你师姐。”他出口方反应要杀头,压低声量,“初见真是惊艳,在锁宁的地下赌坊。可惜啊,名花有主,还是谁都惹不起的主。” 竞庭歌蹙眉:“所以你对我是退而求其次?” 上官宴喜听这话,“是相见恨晚,过尽千帆,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又可以胡说了,竞庭歌再嗤:“我也有主啊。” 上官宴停下来,语气分明改变。“你喜欢他么?” 竞庭歌望着宫墙月,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答。 “我觉得没那么喜欢。就算喜欢,你又不会嫁他。”他仿佛也只是自语。 脚步声自大殿内传出,由远及近,两人都从月色寒意中醒转,齐往高阔门边看。 出来的是翠袍银妆纪晚苓。“怎么还在?”她走过来问竞庭歌。 “等师姐。还没亲口对她说生辰吉乐。” 纪晚苓当然明白不是,想了想道:“她要生产了。我若是你,便按住女君。” 竞庭歌等的就是里间情形,“女君要做什么?君上出兵么?” 纪晚苓又想了想。“没说。小半个时辰在里头,只是叙旧。”她言尽于此,传辇回披霜殿,下完长阶骤见月光阴影里还有个人——与成列的兵士在一处,几乎湮没,站姿迥异出卖了他。 “你也不回家。都住宫里算了?” 纪齐藏不住,挠头出来,“这不三姐没走,我留下等等好护她一起回。” 大殿中便在这时候又出来人,他瞟了一眼便要挪脚步,碍着纪晚苓没动。后者有所感回头望,顾淳风正与竞庭歌上官宴说什么,然后飞快下阶梯该也要回灵华殿。 “有个事须同殿下说,军中事,我去一下,姐姐你回吧,外头冷。” 纪晚苓未及答对方已经弹出三丈远。 弦月由清明转氤氲,绒绒边缘化入云层似在预示有雪或有雨。阮雪音出大殿只觉门口二人如两根冰锥,而竞庭歌周身裹着宽大男人衣袍又扎绳如粽子,格外好笑。 师姐妹有体己话,上官宴识趣告退,说会宫门外等着送竞庭歌回家。竞庭歌瞧着阮雪音的大肚子又朝殿内一望:“很难么?显然段惜润要赌一把,而顾星朗已经决意帮她。” “和平协定这种东西于他是伪题目。他本不愿征战,主战的一向是其他人。” 竞庭歌点头表示知道。 阮雪音于这一瞬想通了对方用意。“有时候真觉得,你是该杀。” “这你就偏心了。”竞庭歌笑笑,“顾星朗的策略与大部分皇亲、祁臣都不同,与古往今来争霸的做法也不同,本就不同,我只是将矛盾摆上明面。” “天长节夜宴你在场——” “我在场,听清了祁君豪言,与所有祁臣一样受威慑。”竞庭歌依旧轻松,“所以我这招未必奏效,祁君必能凭一己之力运筹天下,臣民再如何反对都不怕。” 阮雪音目色渐利,与隆起的肚腹、日益柔和的面庞轮廓不协。竞庭歌轻蹙眉,放下声势,“种子播下去,发芽成苗尚需时日,何况参天。你就安心生孩子,哪有你夫君挡不住的刀剑。” 长夜愈冷,阶下宫卫手中的刀剑承月华泛银泽。有兵士匆匆入宫门直奔大殿,经过珮夫人与竞庭歌时快速见礼,再往前,沈疾已经等在门槛边。 “军报吧。”竞庭歌低声,“白国哪日乱可不是我能定的,也不是你夫君或女君能定的。段家那堆宗亲选在今日,恐也是看中了你生辰、祁君没空管闲事,正宜速战速决。我没想搅你生辰。” 阮雪音看着宫墙月不说话。 “生辰吉乐,小雪。我应该此生过不上夫君孩儿热炕头的日子,但你过上了,我觉得很好。” 竞庭歌从没对她说过生辰吉乐,自因在蓬溪山她们不过生辰。而今年十月初三她自己的生辰——那日她没入宫,听说相府也无动作,倒是数千里外的像山—— “十月初三像山烽火是点了的。”顾星朗说的。 “哦。”十月初三傍晚上官宴去过相府找她,她不在。那日她一早出了门躲去郊外山里,生怕家中有准备,更怕上官宴动干戈。 “回去后我会好好辅佐他治国。”两人都出了会儿神,竞庭歌接着道,“也要改改从前孤军奋战的做法,与朝臣们走得近些,哪怕受辱看脸色呢。段惜润继续在位很好,咱们就各据一方,为女子多谋些机会。总觉得这也是老师、母亲她们的理想。” 仿佛白国正在混战而她们此刻立场相对,都是浮云。阮雪音刹那恍惚,不知能怎么接,远处宫门前又出现一人疾步来,衣袂飘飘,却是宁王顾星延。 “你快回去睡吧,有身孕,别熬夜。我也回了。” 今夜注定不眠。段惜润不敢睡,顾星朗不能睡,祁国皇亲朝臣各具见解这就要乘夜纷纷谏言了。战争顷刻起而随时可能结束,韵水城君位更迭不过瞬息之事。 “这般景况换个国君早借机逃命了,安坐大殿为质的,三百年来好像就段惜润一个。” 段惜润的底气是顾星朗给的。他不会杀她,而她今夜不走更能在祁国臣工们炮轰般谏言时求他手下留情。 两人都心知肚明,竞庭歌说完最后这句出了宫。阮雪音与迎面而来的宁王招呼过,决定回去睡觉。 顾星延进殿见女君亦在,显然吃惊,行礼后请君上移驾,只言有要事呈禀。 从十一月二十二深夜到十一月二十三破晓,臣工络绎,人人进殿请君上移驾,人人有要事呈禀。顾星朗往返于大殿和偏殿之间,段惜润始终端坐大殿静候。 本国亲兵亦有战报送达,死伤都只大概,韵水城门未破,但破与不破,她深知道,也许只在下一刻。 破晓时分骠骑将军柴瞻进殿,顾星朗隐现疲态,未等对方开口摆手道:“已有定夺。边境出八万兵马南下助白君平叛。” 柴瞻年逾五十,却极硬朗,年初吞崟时曾亲自领兵在祁南驻守防生变,闻言微诧:“敢问君上——” “兵贵神速,晚怕生变,肖贲带兵。”肖贲是祁南边境守将,御史丞肖子怀之侄,接军令便点兵,今日可解韵水之围,“宁王领了禁军两千,该正出霁都往边境坐镇,都是刚下的旨意,叫将军白跑一趟了。” 八万大军不足占一国,占都城却是绰绰有余。君上让肖贲带队,明为求快、力保韵水,暗里,却该是防着其他人不受君命定要趁此机会拿下白国——肖贲远在边境,不知昨夜大殿上情形,也便不会生异心,最是稳妥。 柴瞻心下明白,未多话,行礼告退,大殿中复剩顾星朗与段惜润两人。 天渐明,涤砚进来布早膳,于宫人摆碗碟的当口向顾星朗轻禀:“昨夜又点过灯。” 昨夜太晚,阮雪音疲倦懒回折雪殿,当真去了挽澜殿睡。 顾星朗初听挑眉,旋即微笑,“知道了。”君上不在、宫妃独宿挽澜殿引致点灯,也是首例,她倒总别出心裁。 众人退远,二君安静用膳。段惜润每吃一口想及已逝的祁宫岁月,又及方才涤砚点灯之禀,淡声道:“明夫人也精水书。我近来思量才发现,凡她学过、擅长之事,我都学过也擅长。舞蹈、水书、扬放凤筝。或许父君当初送我来祁宫,是想我再续先辈荣光。太后知后觉了。而你并不是祁太祖。” 顾星朗举箸吃菜,许久方应:“当初你离开韵水,先君可嘱咐过什么?” 段惜润想了想,觉得事已至此无不可说,“让我竭尽所能,讨你欢心。舞蹈、水书、凤筝,都要尽其用。” 各国送公主贵女入祁皆是此初衷。“但你在祁宫时没说过会水书。”还是回韵水为君后通信时她主动用,他才知道。 段惜润第一封以水书写就的信实为试探——阮雪音答应了不将迫害之事告诉顾星朗,她并不完全相信,水书算某种依据。而顾星朗很快以水书回,她亦吃惊,旋即体会到某种隐秘的快乐、只她与他共有的默契,自此有了这般通信的规矩。 当然不能这么答。“我入宫第五个月起,你再不留宿,白日探望都很少。没机会说。” 顾星朗再默。“抱歉。” “空守采露殿那些日夜我偶尔想,如果珮姐姐早于我们所有人入宫,你即倾心、只要她一人,我与阿妧是否就不必来霁都。” 许多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上官姌甚至都不会用四姝斩。 不会么?时间不回头,过往无假设。顾星朗以箸轻点盘沿,没出声响。 距皇宫一百里的长巷深宅内,信王亦无眠,彻宵踱步到清晨,两眼猩红,炯然有火光。 “五年,不,十年内再无这样的好机会!”他猛停步盯近旁家仆,“要确保肖贲,入韵水杀太后,夺玉玺获兵符!” 那家仆衣着分明朴素,姿态却高似显贵,闻言噤声,凑近低道:“君上未必是此策略,极可能真心帮女君。四哥——” “荒唐!昏聩!”信王压着声,“白国势弱,蔚国大器未成,今破韵水,杀了女君,乘胜举兵再征苍梧——死伤固然重,也只在一时,灭不了蔚,至少重挫,两国相持,好过三国峙立!” 是这么个道理,却未必这么容易。拥王深觉兄长幽闭数月失于急躁,自己乔装来探望报信实在不宜久留,便要辞别,被信王抓住胳膊: “帮为兄传信老七。他在路上了吧。” “四哥!” “肖贲若不济,他动手,祁南边境岂止八万兵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杀了段家那些人占下韵水,生米成熟饭,满朝文武必群起而谏——利国利统一的功勋,君上亦驳斥不得,更不能以违抗君命治老七的罪!” (.)青川旧史 第六百九十章 易局 景弘八年十一月二十三,大祁南境八万兵马赴白国。 白国北境驻军中约四成因韵水之围昨夜便赶赴国都加入平叛,余下六成虽接了来自霁都的君令,放浩荡祁军入国界毕竟事大,以至于一方长驱要入而另一方欲拒还迎——场面一度陷入诡异,双方将领大眼瞪小眼竟有些相惜相杀意思。 祁军八万终只入了五万,分四路走官道往韵水,近国都界碑时死伤遍野。兵刃相接声远近起伏,战报中三处主战场经过一日浴血已经无限靠近韵水,就在周围,渐要会于一处。 肖贲着三队人马各往战报中三处方向加入阻击,自己领兵一万直奔城下,出示两国君主诏令,表明援助之意。 城墙上守将极英武,却不回话,须臾见一妙龄女子出现在他身侧,开口道谢,城门却仍紧闭。 肖贲心知对方戒备,而援助本身确不是非得进城——城外防御,击杀叛军,一样是助。 这女人倒有些机巧,不知是哪位公主。他看了一眼,恭声应是,极目向城池周边瞧不见的喧嚣眺,令连续赶路的兵士们稍作歇息。 夜愈浓,南国不冷,兵马声动在近。 有劲蹄哒哒而来,快极,是祁军探马,纵身一跃至肖贲跟前,递上一截细管。 信在管中,卷得极深,肖贲两眼扫完,神色剧变。 他走近篝火要焚,千钧一发抓住了,揉成团,回身塞进中衣身处。 兵马声动在近。山鸟鸣于郊野格外凄厉。 火把耀天穿林道而来的白国骑兵出现时肖贲难辨敌友,一时只令备战。却听身后城墙上一声暴呵:“击杀叛军!” 利箭如雨将黑夜划得稀烂,巨弩远程急射仍不免伤及城下外围的祁兵。 “退!”箭雨密砸不宜短兵相接,肖贲急令往城门方向移动,迎战落马者和四面八方正自奔来的骑兵步兵。 长夜漆黑,韵水城外声暴如雷。汇集而来的兵甲实为三股势力,相接相混血流入土,激战一日一夜的双方白国兵士已有些杀红了眼,而叛军似一心于子夜前决出胜负,尤为疯狂,手起刀落长枪劲扫但闻呼号成片。 “祁国十万大军已至韵水助女君平叛!”城楼上再闻女子声起,“尔等束手就擒,本候定为你们向女君求情!” 段惜润四个姐妹,其中两位封侯。肖贲对这些具体情形不甚了解,眼见乱军混于城下、局势或在顷刻间翻转,脑中一遍遍挣扎那封密信,那几句家国利弊陈词,抬头隔着箭雨飞火试图望一望天上星月。 “分兵两头,让出城门!别太明显。只要是白国兵士,无论哪方,皆可杀之!” 极度喧嚣中他不必刻意压嗓,身侧两位副将听得清楚,近旁祁兵也听得清楚。指令悄然在人群中弥散,但见银甲的城下祁兵为克多路而来的乱军终于动手,渐向旁侧杀去。 “撞开城门!” 叛军之中不知谁最先看到了全然露出的韵水大门,蓦然高呼,便有兵士成百推巨柱而出,在周遭厮杀牵引中直奔城门,开始撞击。 声声巨响,伴人声吆喝,爆破萦绕在战火弥漫的高空助得叛军气势暴涨。弩箭在飞,巨石砸下,云梯间攻兵不断被城楼上守军射杀坠落,而终有人侥幸登楼,划出防御的一线天。 城门亦被撞出了一线天。 “有——再来——” 靠前的叛军兵士厉喝,巨柱一遍遍撞城门辐动,缝隙愈大,可容两人并行。 “门开了!冲进去!” 数千里之距,最快的飞鸽或驿马传信也难保即时决策。军报仍自祁南、自韵水往霁都,飞鸽或驿马的队伍中却新添猛将——顾星朗问阮雪音要了粉鸟。 竞庭歌那只也在霁都,昨夜便往韵水皇宫丢过信。今日二鸟不约而同返回,隐没云层间然后各自落入挽澜殿与公主府。 阮雪音收了信,交给顾星朗。 竞庭歌收了信,交给段惜润。 韵水城门破,叛军所剩无几却殊死冒进一路杀奔皇宫。祁军与城内禁军力抗又击杀上千兵甲,仍有小队叛军闯入宫门于引凰台下激战。 段惜润面色发白,人还镇定,旋即问竞庭歌“现下如何”,竞庭歌云淡风轻:“陛下该清楚,粉鸟再快,飞行总须时间,此刻已是后半夜,按距离算,鸟儿所携消息发生在三四个时辰前。” 她哈欠连天,直哈得眼泪将出,“这会儿胜负已分,结果已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 段惜润呼吸终开始不平,半晌道:“我不该来,对么。先生当初为何不劝。” 竞庭歌想了想,“该来。你不来,却非殿不空,宗亲许一时不会动,但或是下个月,或是明年,瞧瞧这场浩大声势——你逃不掉,不若引蛇出洞,杀逆者立君威。” 段惜润惨淡一笑:“要立君威,我得先活着回韵水。” 竞庭歌看她片刻:“我以为你对他很有信心。鸣銮殿坐了一夜,该更有信心。没照我说的多提明夫人、提你父君、提一些你不自觉但或具隐秘的鸡零狗碎?” “提了。” “他有兴趣么?” “应该吧。” “他当然有。兼他重信重声望,不会当着天下人做骗你来霁都、趁乱攻白国的事。再兼他于你有愧,你对他有情。你会活着回韵水。” 段惜润默了默。“君位呢?” 竞庭歌望窗外暗沉的曦光,心道昨夜的毛月亮真准,要下雨或下雪。“我给你盘一遍可能的结果,不同结果该给的反应和对策。巳时一到,你就入宫。” 巳时至,段惜润以脂粉敷面点唇,遮住眼底倦和面颊沧。她的裙袍总是暖色,在有些凄清的初冬雨天予人慰藉。 新的军报入挽澜殿时,顾星朗同阮雪音正用早膳——粉鸟那封读罢阮雪音又睡了个回笼,顾星朗陪躺在侧,将可能的结果算了一遍。 祁军五万不是草包,在白国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形下帮守城,除有非常情形,没可能叫叛军入城。据信报中描述,也基本可排除内应捣鬼。 肖贲出了问题?这么快? 直至早膳读到这封最新来报,此猜可能性由五分提至七分。他尚难确定谁人有此胆量、以怎样手段于第一时间策肖贲违君命——暂时还看不出违君命,他并没有当场倒戈助叛军,以信报中结果看,更可能是放了水,暗中杀伐均衡两方实力然后借破城之机也入皇宫。 最要命的问题来了。 信报没讲。 太后是谁杀的。 他持续读信不吭声,分明只一张纸却许久没撒手。阮雪音确定他于某刻眸色大变,偏神情镇定如常,便知是不想说。 她也便不问。 “君上。”涤砚进来,“白君入宫,正候鸣銮殿。” 第六百九十一章 哀洪 顾星朗即起,是他近来身势最快的一次。 “吃好了?”显然没吃好,她问这句是觉有必要在他离开前问。 顾星朗犹豫了半瞬。 阮雪音便知出事。 “白国太后,” 他都没说完。“被谁?”阮雪音即懂,心往下沉。 顾星朗摇头。说明信报中没写。没写的可能有两种:传信者瞒报,或者混乱中下的杀手确实没人看见、无从确认。 前者几无可能,没人敢对祁君谎报军情。 “不知惜润那头有没有收到消息。按理,” “按理不会比我快。”顾星朗擅处理一切无需感情牵绊的状况,但根本上,他越发不喜处理阮雪音以外的儿女情长。以至于段惜润正候鸣銮殿这一事实如巨石压心上,他竟不知该希望她已经知道了来痛哭诘问,还是该希望她不知道、由自己告知。 都很糟糕。 “正常来说,”阮雪音按着心绪,“当然是叛军。”她仰看顾星朗,以期得到肯定答复。 却失望。“不好说。”他答。 她心知肚明另种可能,前夜大殿上局势、彻宵臣工进谏,满朝皇亲文武誓要抓住这次机会的意念太强烈——强烈到足以暗中手脚违抗君令。 她心知肚明,方才那么说,不过是陈某种愿望。 “如果是,”顾星朗自有计较,却也想听她判断,“你觉得谁有嫌疑。” 阮雪音想过。尽管有孕睡得不好,经过前夜,应该说打段惜润来,她就不自觉在随局面作判。 “朝臣中有此魄力、能力且担得起的,只有相国。” 涤砚已退,殿中只他们两个,她还是压声极低,“柴将军也有此魄力能力,但他会不会做这种事,你比我有判断,以我观感,不会。而相国,竞庭歌回家数月不止一次与我提及,他目光至远,所观所盼之事更在这些手段之上。” “不会是纪桓。”顾星朗同意,“朝臣们当然有此意念,甚至拧成一股绳请相国定夺。纪桓会挡他们回去。”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他与阮雪音对视,两人皆了然缘由。如果青川格局改变的隐藏动力在于先辈们谋划,纪桓又很可能是他们中一员,那么这样显然会引乱局的临时决策,他不会做。 “不是朝臣,便只能是宗室了。”阮雪音垂眸想举箸,胃口全无。 宗室也不是谁都担得起的。宁王坐镇祁南,嫌疑最大,但——“我先去了。”顾星朗轻道。 她稍踟蹰,“需要我么?” 他隔圆桌菜肴轻握她手,“在家休息吧,少操心。” “顾星朗,” 他刚转身,再回身。 “惜润的几个姐妹,也是有可能的。” 他心知这句不止是猜想也是提示——关于对策的提示。如果祸首非判军也非祁军,总归是趁乱杀人,几位公主中倘有人觊觎君位,这就是机会。 可以这么怀疑求证。也可以在必要时以之转移段惜润对祁军的怀疑。如果祁国这头的暗手还没有张狂到明抗圣意。 顾星朗点头,勉强对她挤出一个笑。 阮雪音看着他离开,忽觉这三年来风云变幻实在过速——分明更该十年内发生的事,从崟到白,怎会荒诞至此,接连临灭国之危。 白国气数未尽,不是这次。她心里晓得,曜星幛有示,却毕竟拿不准,也为顾星朗捏一把汗。 段惜润面色不佳。 顾星朗踏入鸣銮殿便感到了低压。 他平展神情和语气请她坐。 她面上犹疑昭示着“不知”。 顾星朗饮半口茶将气息调至最稳。“皇宫混战,坤泰殿亦有乱军闯入。” 段惜润脸色瞬间变。 “惜润,节哀。” 段惜润如坠冰窖整个人糠筛般抖起来。“你再说一次。” 顾星朗缄默。 “你不是在信里同我说,万无一失。”她扶着桌沿蓦然站,声音亦斗。竞庭歌教了她种种对策,但她想不到第一句是母亲噩耗。 “万无一失,是你的君位你的国家。”顾星朗闭眼一瞬,“当然,若无变故,你母亲也会无碍。惜润我很抱歉。” “别跟我抱歉!我听够了你抱歉!” 涤砚人在门边全不意女君会突然喊起来。他不唤宫人自将鸣銮殿阔大的门幅一扇扇关了,随即退出去,又命无关人等通通站远,只与沈疾肃容相对。 “是谁,谁杀了母后!荣王,庄王,滑国公,谁!” “惜润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是啊,我若不来,五成可能此刻也已殒命却非殿,与母后一个下场,毕竟他们筹备万全与我势均力敌不是吗!我还要谢你邀我来韵水,救了我的命,我谢阮雪音,推我去坐我根本坐不好的君位硬为我谋了一道光明前程!我谢谢你们!为了你们的一世一双,断送我们所有人!而我因这君位,这坐了不过一年的君位,终于害死了我母亲!” 每个字都没有过她的脑。而在所有这些字迸出来之后她和顾星朗都顿悟,凤袍女君时有时无、起了又伏的雄心壮志从来只是自欺欺人。她从来,至今,一直只是采露殿里的段惜润。 人之心性志向改变,岂是容易的。就像竞庭歌分明动摇过却始终缺那道光电,那道彻底突破她二十年信念的光电,说服她留下,再不回苍梧。 顾星朗万分确定,段惜润若能趟过此役,前路大不同。 此刻就是她的光电。 但身为祁君他不该助长这光电。 他默了许久。 空旷殿内冷寂与沉默让段惜润回复了些许理智。她面如死灰,却没落泪,双眼失神看向顾星朗:“谁动的手。” “还不知道。” “祁军五万并我白国禁军精锐,为何会守不住城门。” “还不知道,须详问肖贲。” 韵水那头现下是何状况尚须等下一波消息,而顾星朗在来鸣銮殿的路上已经传令,将以重兵护白国女君回国。 “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动身。” 段惜润没听懂,木然看他。 “你要尽快回去,君位、杀你母亲的元凶,一应你想保全想查实的想惩戒想报复的,回去坐好才有下文。我亲自送你到边境。” 第六百九十二章 恩义顺悖 说要收拾,段惜润却没出宫没返公主府。 满宜受命回去打点备出行,一路除白国亲卫亦有千数祁国禁军随护。 千数不算多,走在城内主道上却凌人,以至于十月立在府门前终看见满宜的脸时,腿有些软。 “君上呢?” “宫里。”满宜行色匆匆,重进府内条理极清吩咐众人拾掇,自去了段惜润卧房开始归置。 “是祁君扣押了君上?我们现又去哪里?” 自不是扣押。满宜进鸣銮殿时空气分明凝抑,但女君说的是:准备回韵水。 满宜自不明白顾星朗是怕段惜润再走出去要殒命霁都,段惜润其实也不明白——她不知肖贲或出了问题,祁国国内欲以此役吞白国的势力已经手快到远程违君令——也就不明白为了促成此事,自己此刻,正面临着怎样被诛杀的危机。 顾星朗留她在自己身边,亲送她往边境回国,都为相护。 消息亦传进了挽澜殿阮雪音之耳。早膳时她与顾星朗已有共识,也就不难理解这道诏令。 段惜润获知白后身死自是极受刺激的。 很可能在鸣銮殿失态、对顾星朗哭嚎。 现下她要回去了,顾星朗出于种种理由该真要力保她占稳君位——重回凤位的段惜润还会是今日之前的段惜润么? 某一刻阮雪音认为事已至此——若当真是祁国暗手临阵改了韵水局势,故意让国都城破、宫内大乱、太后身死——事已至此,攻打白国未为不可——因为战事已起,而段惜润的仇恨会自此种下。 但万一不是呢?万一与祁国并无关系,只是白国一场注定会发生的内乱,那么顾星朗送她回去是作为盟友的应行之义,而趁火打劫诈取之事,至少在这一年这一岁,他干不出来。 无论哪种可能,段惜润出发前,她都该去尽些努力平她怒火,该凭吊她痛失母亲,该——该与不该,都须致歉。 她动身前往鸣銮殿。 阴雨天,淅沥沥,殿内灰暗,白日无灯火。 涤砚报时顾星朗和段惜润正进入新一轮沉默。顾星朗没立时应,段惜润思索片刻,“她来找我的吧。” 顾星朗实不愿阮雪音带着沉沉身孕担受这些风险。段惜润情绪不稳,方才分明怨怼,一朝喷薄。 “此回国无论生死,再见都不知何年何月。我愿与她一见。” 是他不愿她们见。段惜润说完方反应,嘲弄一笑: “我还指着祁君陛下护命,不敢动她,莫说推搡,重话都不会说半句。毕竟她或小殿下任何一个出差池,我都活不了,我的家国,也危在旦夕。”她笑意薄凉,掀动眼帘瞧他: “你倒还这么宝贝她。看来阿妧错了。” 顾星朗没兴趣知道上官妧说过什么。 他稍作评估,站起来,径直出殿门。殿外细雨缎伞下,阮雪音拢手站着。 “让你在家休息。平日不听话,有孕还是不听话。”他走到她跟前,为她紧一紧斗篷结绳。 阮雪音笑笑,“我不来,她一口恶气下不去。毕竟是国君。” 顾星朗听得这句里千言万语。段惜润的君位是她推的,现下他出于一些考虑和准则要维系这君位,而她分明觉得他可以褫夺、又知他不会褫夺——利弊、情义,复杂的国内局势,万千计算落于她这个始作俑者——捧出女君者。 她想于临行前试着救一救崩裂的情分。 也便能挽一挽来日困境。 “我有我的法子。”顾星朗不放心,纵知九分妥,不想她进去。 阮雪音轻叹,“你的一万个法子不及我进去挨她冷嘲热讽、歇斯底里。她最怨的不是你,从来都是我。”尽管道理上她并不比顾星朗更该被怨——竞庭歌是对的,女子对女子的善意和敌意,远比男子要激烈。她与段惜润的情分,也是这般由此岸长跨到了彼岸。 顾星朗默半刻,侧身让她进。 “门不要关死。”待她身远,他低声,又向沈疾,“盯紧了。” 段惜润坐在极深处,几近龙椅,感知到阮雪音进来,只是继续玩儿指甲上蔻丹。 阮雪音等了少顷,择东侧玫瑰椅坐下,刚落座便听对方道: “珮夫人见白君不行礼么。” 阮雪音没迟疑,站起来颔首,“女君陛下。” 段惜润蹙眉,抬一双圆眸挑眼梢看她,“面圣该跪吧。” “这里是祁宫。除重大典仪,我已经许久不跪了。” 对祁君尚不跪,遑论白君。段惜润嗤笑,“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有些人会装会掩饰,你从来不。要行善、要谋算、要让步要攻击要防御,你从来磊落,身正不怕影子斜。”她眉间阴翳,隐在大殿深处, “但对于不如你尤其输给你的人来说,这些都不是美德。我分明晓得,可就觉得你刺眼,磊落是恃宠,坦荡是优越,你越问心无愧、德行无亏我越觉得你虚伪!” 阮雪音看着她只觉那长桥越拉越长,将她们永远囚在了彼岸。 段惜润见她不言,很是痛快,起身步步下台阶,字字如刀刃: “委屈么?百口莫辩吧。分明有万千理由为自己辩护,分明知道我在以一己立场狭隘地混淆颠倒是非,但清高如阮雪音,不屑与我辩,对吧?你在心里说,她早就输给我了,一败涂地,本就不济现下更失智失控疯言蠢语!就让她说,她再怎么说也是输,把白的说成黑的逞了这口舌之快也救不了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而我,” 她走到了她面前,看着她将为人母恬然的脸, “而你,依然是尊贵的珮夫人,或将是大祁的皇后,攥着那个天下仰望的男人的心。你何必与我一般见识,对吧?” 阮雪音来时便做好了听她无论怎么发疯的准备。 她自诩冷静强大,无论对方怎么说都能接住,且能接得上话。 她此刻是接住了,没觉憋屈,却接不上话,诚如对方所言,无论怎么接,都是胜者优越,不是也是。 “怎么不还嘴了?不说你那套大智慧大道理了?你说啊,说我身为女君坐在凤位上怎么就支离破碎了?你让我拿出魄力勇气智识去走那条阳关道啊,劝我去活了不起的一生,告诉我留在后宫和一堆女人争抢夫君毫无意义啊!” 她越说越急,几乎怼上阮雪音的脸。 阮雪音深知这时候只要自己开口,无论说什么,必会引起对方更疯狂的嘶吼。对顾星朗的求而不得,对母亲骤逝的不解悲愤,独在祁宫从自身到家国皆受制于人的忧惶迷茫——她是她可以放置所有这些的落处。以段惜润少虑大局、不以更开阔视角观瞻世事的习惯,她一切悲剧的起源,确在自己。 她只能沉默。 段惜润失声大笑,“连沉默都是不屑,是优越!”她气她不说话,偌大的鸣銮殿深寂逼人发疯,她扬起手来便要一巴掌扇下去逼她开口。 然后她想起自己才是鱼肉。 而面前这个波澜不惊的女人,她打不得,想要自保再保家国,这唯一一次可以妄为的机会,也不能彻底妄为。 她那只手就停在空中。 阮雪音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 “站住!你不说话你跑过来做什么!” 阮雪音看着远处扇扇闭合的高大门幅,雨天实在暗淡,光亮透进来皆是残缺。“听你说。” “我还没说完!” “那你接着说。” 段惜润盯着她背影。 忽失了全部气力摊坐地上,“我在韵水,只有母后,我这半生,只剩下她。她死了,只有我自己了。” “那你想死么?” 段惜润怔在冰凉地面全不知此问何意,问还是嘲。 “你不想。否则你刚就一巴掌掴下来了。你还可以跟我同归于尽,反正不活了,正好拉上最愤恨之人共赴黄泉,方平你一生委屈伤怀。” 段惜润空洞着脸看大理石上光洁的影。 “既不想死,又处困境,只能拿出魄力勇气智识去走阳关道。这些不用我劝,人之本能。” 段惜润冷笑:“你看,你就是这么理所当然,冠冕堂皇,把难如登天的事说得只要我去做就能做到一样——” “难道要我说反正做不到你直接去死吗?”阮雪音身子沉重,脾气比从前大性子比从前急,忍到此刻已至极限,“我倒想啊。但你可知他护你回国顶了多大压力要担多少风险!你可知这泱泱祁国有多少人想取你性命又有多少人因他不取你性命准备要反对他!” 她蓦然转身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 “你是可以自囚于小天地以一己伤怀怨我霸占了你爱的男人,怨我推了你去坐不爱的君位,怨他辜负你,让你失宠于后宫不得不委委屈屈回去做君王!委委屈屈!”竞庭歌、世上多少人,拼终身得不到。有失公允,不能这么论,她吞下这句。“真是如此么。没有我他就不会辜负你,你就会在祁宫做有些荣宠的四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安乐一世,会么?” 段惜润心里已有答案。她坐在那凤位上一年,亲历也听闻了许多事,东宫药园的、伐崟长役的,以及竞庭歌此番一些扑朔迷离的先辈蛛丝。便没有这些,争霸之世,她是白国公主,怎可能在祁宫安乐终老?便在顾祁初立之时,传奇的明夫人亦该没做到。 但她不想认输。她纯粹、执拗地不想在阮雪音面前示弱。“不会么?”她仰头反问。 阮雪音不打算讲道理。有些道理有些人永远听不懂,还有些人分明能听懂却假装听不懂。“我不知道。但我想告诉你,你认为是我们毁了你一生,这不对。甚至到此刻,你这般怨愤,他还在抗举国之重压保你性命,护你回国!他是祁君。他完全可以杀了你攻占白国,诸国图霸谁不是伺机而动!但他没有。你说他还有目的也好,为从你这里探知更多隐秘,或有邦交治民顾虑,或真是为补偿你——他活该补偿你么?你来祁宫是你父君送的不是他求的!我们所有人当年来霁都是出于何种考虑你不清楚?至于上官妧,她父亲参与谋杀了定宗和先太子!他不欠你们的,不欠你们任何人!” 段惜润身心俱疲且混沌,已经辨不出逻辑也驳不出词句。 她维持着仰势漠然看她,“他不欠,你欠么?” “我认为不欠。但你非要找个人领罪,我可以领。你也杀过我一次了,不是么?” 段惜润再次失声笑,笑着笑着开始哭,“我杀过你一次了,虽没成,但你还完了这笔账,不欠我了。” 阮雪音深知韵水等不得,满宜回公主府准备,这会儿该可以动身了。“但你欠他。”她垂眸直视她,带些狠厉地, “此番他若护你平安保你君位家国,你就欠他。任凭竞庭歌将时局分析得天花乱坠、将白蔚联盟说得前程似锦,你记住,保你不死、护你段家王朝不倒的是祁君顾星朗!同样的机会若是慕容峋竞庭歌,你会死,段氏百年社稷,会亡!将来倘有一日,祁国有难他有危,你要还他,如他今日救你。” 冬雨轻细,本以为下过半日便会停。却愈发大,近午时鸣銮殿门开,阮雪音走出来,朵朵水花溅地面竟于第一时间湿了她的鞋。 云玺和沈疾在外头,后者道君上已回挽澜殿收拾准备,夫人出来,他也该过去复命了。 阮雪音知是留沈疾在这里护自己,闻言点头,吩咐宫人六七候在外间供女君差遣,传了辇也回挽澜殿。 收拾是涤砚的事,不过去趟边境,也无需太多准备。顾星朗在御书房,分明锁眉,见阮雪音进来还是展出一个笑。 “笑不出就不笑。”阮雪音走近揉他眉心。 “见你总笑得出。”顾星朗死撑,隔裙缎抚她肚子,“还有这个小调皮。”他细看她神情,“谈得还好?” “还好。”出鸣銮殿时并未完全平复,一路乘辇听雨过来却是好多了。 时局不等人,他不再详问。阮雪音也细看他神情,“决定了么?” 顾星朗知她问什么,半晌答:“这刻决定了。但从霁都到南境,” 他没往下说,她心如明镜。 那只暗手赶伸且伸得这般快而准,便不会善罢甘休。 第六百九十三章 挟君 御驾出霁都南下,女君与祁君共乘一车。 马车周围精锐环行,沈疾驭忽雷驳在侧,十月不得不与满宜乘坐小车随后,沿途嘟哝:“君上曾在祁国为夫人,这般与祁君同乘,孤男寡女的,不好吧。” 满宜也不知为何非要同乘,也觉不好,到底国内正乱,陛下们有旁的考量亦未可知。 段惜润经阮雪音一番剖陈已认清局面,坐在车里脊背挺直双手紧攥。 “这段路视野开阔不易出差池。你放松些,留着精神到边境,若顺利,回国还有一场周折。” 段惜润尝试松了松攥着的手。 依然很硬,如她整个人紧绷。“有新消息么?” 话音未落沈疾声起于车外,“君上。”便递进来一个纸卷。 顾星朗闲闲展开。 段惜润盯着他脸。 “荣王被诛,庄王携滑国公与你的大姐姐平度侯在坤泰殿相持,” 大公主平度侯奉她命监国。 显然他没说完。 “玉印和兵符到了肖贲手里,说为防变数,女君回来前都不会交出这两样东西。” 段惜润尝试冷静,竭力思考,“为何会到肖贲手里?他如何知道母后将东西放在哪里?” 顾星朗坦坦看她,“或是你母后被杀时他就在近旁;或是他在你母后还有一口气时找到了她,表明是奉我命代你前来相助,你母亲担心玉玺兵符无论交给哪方都会危及你君位,不若给他,等你回去主持大局。” 段惜润依然死盯他,“若非知你脑子快,见字便能拆理,我真要怀疑,这套说辞是本就备好的。母后是肖贲杀的,待我回去,我、平度侯、庄王滑国公,都要死于祁军攻伐。” 顾星朗动了动眉心,没解释。 “我明白。她都告诉我了。此番你保我保白国是冒祁国之大不韪。”她卸下生硬语气,“祁臣,确都想杀我么?那肖贲——” “不排除他受了旁的指令或煽动,作梗杀你母后。” 段惜润本就乱跳的心颤了颤。“怪不得。”怪不得阮雪音要反复强调他护她之不易——便是不希望万一杀母后的是肖贲,她迁怒顾星朗而至敌对。 显然顾星朗此刻明白说也为防这个万一。 顾星朗等了会儿没下文,“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我此回国若成,便欠你一份大恩。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帮忙。” 是诚意也是再递橄榄枝以防他变卦。顾星朗笑笑,“我有私心。不想我的子民认为他们的君上靠背信弃义来攻城略地。更不想他们认为这世上的成,其路径都阴暗、歪斜、不讲底线。” 他与阮雪音对世界都有些过分透彻而至于听起来天真的看法。 自以为世故懂攻伐的人会耻笑他们愚仁。 也许那些人还不够世故。父君曾说从不世故到世故再到知世故会世故而不以世故为巧为荣,是一整套人间修行,放在庙堂里实践便更是高深学问。 她不确定他是否正在练习。 “你从不曾用过么?阴暗的,歪斜的,不讲底线的。” 顾星朗想了想,“应该也用过。许多事情难以自证。你知道坐在这至高处有最大的可能实现理想,也有最强的桎梏促人跌破底线。两者在某些情形下相斥。比如不杀你的理由和杀你会达成的结果,对祁国而言都是理想。但我必须二选一。” 段惜润细揣摩这段话,并没完全懂。但有一点她听出来了——“所以你还是有可能变卦。还是可能护不住我或者临到关头选择杀了我。” 顾星朗看出车窗帘望向深秋色,“我承诺不了任何,惜润。只能践行当下。” 或因道路确开阔确难受伏,或因那所谓的暗手心知机会不在沿途,一路往南,当真太平。以至于车到边境的黄昏外间声震,段惜润整个人都有些懵,挑窗帘见银甲铺天盖地,最首一人,高马战衣。 “参见君上!” 她细瞧方知是宁王顾星延,总见此人闲云野鹤,一朝带甲竟没认出来。 顾星朗随即下车走近,微一笑道起,“韵水形势如何?朕沿路收奏报,怕也没有你这就在边境的快。” 宁王沉声答:“三方相持。” 竟然还在相持,而不是你死我活趁段惜润没回,决出胜负、拿下君位。顾星朗心里莫名开出另一条岔路。不清晰,暂想不出是什么,但整局版图分明有变。 宁王瞧他入神,有些明白,“该是激战太久都有所不济,准备蛰伏智取。” 顾星朗表情依然闲淡,“好事。七哥你带兵护她回韵水,旁人朕都不放心。” 宁王的脸微绷起来。 离得近顾星朗一直盯着。 忽见他重跪:“请君上三思!” 这句极响,与先前二人对话完全不同,足叫身后万千将士听见。 顾星朗嘴角噙笑,也以同样声势回:“宁王何意?” “白国已乱,宗庙飘摇,当乘势攻取,统青川之南于大祁!” 顾星延随性肆意,自来决策行动却不拖沓,而这句话顺畅得听一遍便知演练过千百遍。 他也犹豫吧。不确定要否携边境将士以国之利害挟天子,这两日该反复斟酌,也便一再打磨措辞。 “白国女君来大祁,为贺珮夫人生辰。祁白百年交好,乘乱攻伐,绝非仁义之师,更是在全天下面前背信弃义,一时扩疆土,不及大祁信誉损。”顾星朗高声,语出无波澜,道完这句复低声向宁王: “七哥对朕若还有几分信心信任,那么听朕一句:时候未到,不是这样。” 宁王单膝在地嘴抿得极紧,好半晌亦压声不让第三人闻得:“君上若是因与白国女君私下有诺,臣弟不认为一己之私可凌驾于——” “不是。” 宁王眉头亦蹙。 “寂照阁。”顾星朗片刻沉吟忽道,“我留她有用。” 宁王蹙眉更甚,抬头看他,那眼神里难得疑虑。 “许多话不便此刻与七哥解释。待回霁都必把酒详叙。韵水此刻局面不在预期内,本国极可能有人暗中违抗军令——朕现下不问是不是你,之后亦不追究,你此刻遵圣谕行事,便还是忠臣良将。” 除却道义上说不过。 顾星延想不出放弃的理由。 寂照阁亦不够充分,哪怕有传得河洛图者得天下——他对寂照阁的敬畏更像是对祖制、对传说的敬畏——而非一幅图的所谓神力。 攻必胜,退失机!切!切! 信王短笺尤在心,初冬南境的风中尽皆草木声。 “请君上,出兵攻伐,一统青川!” 宁王重扬声,字字破冬风扩向身后大军。成排大军齐声相附亦如涟漪弥散,一圈一圈,直至声震入天: “请君上,出兵攻伐,一统青川!” “请君上,出兵攻伐,一统青川!” 第六百九十四章 破军 “好一个出兵攻伐统青川!” 茫茫南境声犹震,余音在耳,却闻御驾车内女子声起, “诸国图霸虽各出奇招,要攻伐到底讲师出之名!昔崟国筑药园毒害三国,去冬被揭恶名于天下,祁蔚据此出兵毁阮家宗庙,是为义师,替天行道!可我白国偏安一隅六世,自问从不争抢,百年来甚至未参与过任何一次大举攻伐!倘段家治国无当,于民无道,祁国要伐,本君无话可说!可今日局面,” 段惜润谨记顾星朗交代,无论如何不出马车,故虽满腔怨愤,安坐如山;又因不必出去面对浩瀚银甲,她反觉镇定,照鸣銮殿内阮雪音教授,句句念白,几乎一字未改。她顿在这半句,换了口气高声继续: “今日局面是,本君为固邦交之谊千里赴霁都;珮夫人生辰本乃喜事,偏国内生乱,本君力有不逮;祁君出于盟友之义,决意出兵相助,却在南境遇宁王阻,死谏攻伐!” 她冷笑,因刻意,格外响亮, “顾祁如日中天耀青川,虽为霸主、不乏强硬时,今日之前,到底要脸。当朝祁君即位以来更以仁义著称,各国百姓因慕其名、顺慕大祁国风而迁徙的不在少数,据本君所知,白国亦有。可惜啊,祁臣不谙主君苦心,今弃此国声望如敝履——我段氏经此一役若灭,无话可说,但祁蔚再要争天下,于民心一项,优劣恐要易势了——我白国子民便首当其冲不会真心臣服!青川并非蛮荒大陆,仁义礼智信,人人心中有杆秤。宁王若不惧做这千古罪人,大可继续死谏!而本君若是祁君,” 最后这句不是阮雪音教的。但她忍不住,一定要说: “宁王违抗君命、挟将士令天子,已算谋逆,论罪当诛!” 顾星延全不意段惜润有这般见地、口才、临场演说之能。 全境将士亦受此女声珠玑震慑,字字绕心,一时竟有些混淆对错、动摇决心。 顾星朗总觉这措辞的路数耳熟,稍作反应恍然,哭笑不得阮雪音去见段惜润竟准备得周全至此。 而短暂寂静之后宁王厘清了整段演说之巧之诡,朗然大笑: “女君陛下会谋亦善辩,本王自愧弗如!但陛下怕是忘了,此番宗亲作乱,韵水城准备万全,甚至在陛下动身往霁都之前便有过一轮风声鹤唳——您可当天下人是傻子?如今看来,您分明是故意离国引宗室出动,好以禁军镇压彻底平定内乱危机。女君陛下啊,自来万事,有一利便有一害,您既敢赴祁,便该有面对今日的准备!” 段惜润说得太多了。 宁王反击亦极耗时。 此期间顾星朗稍退,对近旁沈疾说了句话,因将士皆敛首垂眸而宁王贯注于措辞,无人注意。 沈疾悄然消失于人群视线中。 有亲卫各二补上其位,分立祁君左右侧。 宁王话音落时一切刚完成,顾星朗不急,甚至再次噙笑,徐往马车中回,边行边道: “看来宁王今日不止于死谏,朕若不答应,要举边境将士之力取而代之了。” “臣弟不敢!” “臣等不敢!” 宁王身后万千兵士这声不敢似终于触发了祁君愠怒。“朕看你们敢得很!”顾星朗骤然回身望向乌泱泱人头,眼底寒光四溅。 “君上息怒!” 哗啦战袍响,为首数排将士带头跪,然后铠甲擦碰声四起,极目处甲兵皆跪,银光遍野直没入天际。 “慈不掌兵、义不守财、情不立事!臣弟不惜性命,但求君上承顾氏一统之宏志,切莫为一时声名放弃千载之机,错失今日,悔之不及!” “放肆!宁王出言不逊试图为主君之师,还敢声言无谋逆之心取代之志!” “君上!” “朕此刻不治你的罪。”双方皆抢话,句句起始压在对方话音落处,“省得先祖有灵,怪朕为他国之君断送兄弟之义。”顾星朗就立在车前,不再理会宁王,淡眸向满地跪伏的将士, “忠君不渝者,随朕护女君归国。矢志追随宁王者,” 他顿了顿, “继续留守边境。你们不是一心为国在此死谏?那便守好我大祁疆土,勿在此千钧之时让外敌趁虚而入。” 几乎没人听懂这番话。 段惜润浑身发颤在车内亦不知所谓。 哪来的外敌?白国北境军? 她挑开窗帘一隙悄望外间,发现沈疾不在,是两名眼熟的亲卫在顾星朗身侧。 她绞尽脑汁以北境军为虑,关联因果,四肢骤烫复骤凉——顾星朗总不至于,为帮她嘱沈疾潜入北境传信,让他们攻打祁国南境与面前这些银甲交兵?! 太荒谬,她不信他会利人损己。且牵制住了祁南兵马也意味着难以调动兵力往韵水相助,自己便归国,又该如何夺回君位? 她自问尽力,想不出所以然。而顾星朗说完这句跃上马车,门帘放下之声喝令:“走!” 御驾南行,全境骇然。车轱辘碾出暴风般巨响之瞬,但闻宁王以外的将领高呼:“白国内乱,君上不宜涉险!请君上三思!君上!” 呼声接连起,被风声呼啸马蹄踢跶卷得纷然。段惜润只觉心到嗓子眼比去岁韵水宫变更甚! 从霁都随行来的兵队自紧跟,她木然盯着顾星朗的脸半个字说不出,只听他压声吩咐门帘外驭者: “慢些。” “再慢些。” 总共说了几次,她有心要数却因紧张根本数不清,但觉马车渐慢,又减速得极不显,而后面分明有车轱辘声渐近,越来越近,似乎赶上来,有马蹄声就在窗外踏飞沙走石! 她愈发昏昏已经无力思考,手腕却骤然被攥——被他攥,紧得几乎要捏断,未及转眼看整个人失重,竟是被大力向车后拉去! 哪会有车后,只有车板。 混乱中她做好了准备撞击,闭眼咬牙,风声却于下一刻袭入耳内几乎要将她震聋! 也只一瞬。风声暴袭旋即止,再睁眼时俨然又是车内,只车变了人多了——十月和满宜满脸惊慌瞪眼望翻仰进来的二君。 顾星朗还算体面,翻仰的是段惜润。 而除了马车骤快几乎要同御驾并行这一项,十月和满宜全不知他们如何在两车相错之瞬就这么跃了进来——祁君的马车,有后门?! 这般换车,不会被发现?! 顾星朗没功夫解释,只望向十月沉声: “听闻你相伴女君已有数月。” 十月不明所以,惶然眨眼:“是。” “真心?虚荣?” 十月惊魂难定,“自然真心!十月愿护君上至死!” 顾星朗似对这个答案满意:“记住你这句诺。记住朕接下来的话。” 第六百九十五章 亡途 御驾领国都锐甲五千疾驰在南境大地上。 上万兵士无措眺这一幕,是否跟、如何跟,都凭领将一句话;而领将们分明驭马回旋、随时要跟,又始终杵在原地,等着宁王示意。 “今领诸位在此劝谏,为君为国!”宁王无暇多眺,见霁都兵队直往天远,振声开口,“却毕竟是谏,定夺仍在君上!此刻圣意已明、圣谕既下,为臣者当誓死追随,遵君上裁夺、护君上周全!” 他目光如炬扫向面前头排领将,待要号令,当中一名迅疾起身快步至跟前低道: “君上为情义所累,眼看便要错失良机铸成大错!殿下——” 宁王冷眼瞧他:“谏言臣之道,决断君之命。我等已尽本分,将军可是要抗旨谋逆?” 此人是信王旧部。顾星延来了南境方晓。也就不奇怪兄长为何传信且自信,笃定他只要抵达边境对将士们晓以情理,就会得拥护,就能举大祁雄兵对顾星朗施压。 信王或还有步骤。他不是没想过。但除了认同攻伐白国一项,他并无僭越之心——哪怕方才死谏在顾星朗、在天下人看来已算谋逆,哪怕此役过后无论结果他都会被惩甚至被诛——他不打算趁此刻优势,煽动军中混乱做出大逆之举。 “末将不敢。” “不敢就点兵护驾!君上若出差池,你我皆是死罪!” 那将领躬身在原地默了少顷。 便要转身点兵发令。 “站住。”顾星延忽再开口,声沉而低只够他二人听见,“本王不知你能凭一己之力在军中号令多少人。或者几百,或者几十,或者只十余精锐。” ——他深信以顾星朗的能耐,当初既发现信王势力遍祁南而于天长节上发难,不可能不查南境军;此人该因藏得深才扛住了盘查,说明行事低调,不曾大规模培植心腹。 几百都多了。很可能只留了十余高手继续蛰伏。 “不要动歪心思。”他盯着那人沉默的前额,将夜天色下阴影成片,“君上智计非信王可比,若争得过,当年就争来了。哪怕此刻君上看似意气冲去了白国——你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继续为信王与天子作对,不智;更别想着,” 他顿得奇久。其实只两瞬,但双方都觉得久。 “趁乱弑君。” 那领将整个人显著一震。 “敢问宁王,女君可弑否?”半晌他问。 顾星延没开口。亦没摇头。 南境兵马动,两万追御驾浩荡往白国。宁王依旧留守边境,看着夜色如蛛网降落,脑内混沌,半晌提笔,又着从霁都带来的禁军一员至帐内,递过密函: “快马,最快,回霁都,将此函交到珮夫人手里。” 眼见那兵士面露难色,顾星延反应: “给涤砚大人。让他务必第一时间转交珮夫人。” 天色尽黑,祁军越国境线入白。该是女君亲自打通了关卡,一路畅通。白国北境军中亦有精锐两万加入天子卫队,近五万祁白联军飓风般杀奔韵水。 十月一身白色龙纹常服端坐马车中。 顾星朗不在,段惜润小女儿态尽敛,只余端方望窗外浓沉夜色。 “还是我们白国好,风都香甜。”十月无心看风景,没话找话,整个人紧绷倒叫段惜润想起自己早先在顾星朗面前的模样。 实在不足叫他那样的男子心折爱慕。 就像自己对十月,撑破天只能算怜惜。 “此回韵水行事,若顺利,事成后朕予你名分。你喜欢什么称谓?” 十月被这句君主诺惹得松了些许精神。“什么称谓都可?” 段惜润瞧着他本就神似、穿了顾星朗的衣服更神似、夜色昏暗再添神似的脸,“自须雅致,毕竟是册封。你护驾有功,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十月歪头想了想,“自来妻对夫,或者女子对爱恋之人,常唤郎君。”他讲出来方觉夫妻之词不妥,不敢往下说,悄觑段惜润脸色。 段惜润无甚脸色。“想让国人都唤你作郎君?” “不不。郎君自然只君上能唤。如果君上愿唤的话。”他赧然笑,“十月的意思,可作某某郎君,这样的封号。不正与男子为君时的‘夫人’相应?” 段惜润想了想,“未为不可。” 十月咧嘴点头:“君上觉得填什么字好?祁国夫人讲瑜、珮、瑾、珍,都从斜玉——咦,倒跟宇文家君王同部?咱们白国盛产花果,是不是以花植为封号也很具韵味?君上最喜蔷薇,蔷薇郎君,好听么?” 他被此可以展望的恩宠暂移了注意力。 也便不若刚才紧绷,言辞间手舞足蹈,看得段惜润直想笑。晦暗不明中她将他与顾星朗的脸合在一处,只作是顾星朗在咋唬、在说这听上去便蠢傻的“蔷薇郎君”,更觉好笑,怕打草惊蛇不敢大出声,强压着咯咯咯,如银铃藏暗匣。 十月不知她在笑他,只道连日紧张终逗得她发笑,越发高兴起来,坐过去凑近了蹭她脸颊。 这马车比祁君御驾小得多,两人挨坐一处也便有些局促,局促生亲热,亲热生情意。凑近了,段惜润方醒转,方不知第多少回彻悟小十月与顾星朗是明明白白的两个人、两种人。 但她头回不那么失落苦闷,蓦然觉得有这么个天真少年相伴未尝不是件好事,未尝不比顾星朗好——仰望而至卑微的情爱从来难久长,他从来就不是她的良人。 反而十月比较像。她的良月,她的良人。 顾星朗一应嘱咐在脑在心,少年在厮磨,她这般想着并未松懈。十月厮磨之余感知到她自持,亦想起来归途凶险、祁君所交代可能发生的意外还一桩未至。 又或不会至了? 祁君御驾在前,满宜孤身着凤袍亦望窗外夜色。 青川极南风确甘甜,她自出生便在此国,八岁入宫十二岁开始陪伴段惜润,迄今也近十年了。 顾星朗让几人换装换车时段惜润并不同意让满宜扮作她只身迎险。 但总共三人,十月要扮成顾星朗护段惜润在一车,祁君不入白国,只能满宜坐御驾假装一切还同边境时一样。 她总觉自己会死在今夜。 哪怕周遭精锐环行有祁军有白军。 会在哪一刻呢,利刃破车帘。 就在这一刻。 第六百九十六章 脱壳 子夜已过,林中暗黑,第一支箭准确破窗帘射入,深钉左侧窗架上,几乎穿透,正中她左肩斜后方。 “护驾!”便闻车外声震,原本整肃的行军踢跶顷刻急促。 御驾四周精卫环护更甚,里外三层直将四马一车围得水泄不通。更外侧祁军试图借火把辨敌我,奈何木高林深,单凭火光根本探不进至暗处。 “保持队形,保护二位陛下!速通过这片树林!” 段惜润与十月的车在御驾之后,箭矢声刚起便被震天的警示淹没,他们其实没有听到。 但护驾二字足够明确,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坐直。 “是现在么?”十月问。 段惜润拈窗帘缝看外间火光幢幢,行进速度愈快,距离韵水还有至少六百里。 “有些早。”段惜润喃喃。 十月心口乱跳只知点头:“是。祁君说待满宜被发现我们再行动。有些早。” 重兵拱御驾,他们这辆跟在后头极不受重视。车内人因此自觉危险,任何几支利箭连射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却反而周全。至危则全,无欲则刚,看似迥异的道理其实都相通。 但十月的脸还是变得苍白,因想起对顾星朗“护君上至死”的承诺; 段惜润的脸因太后噩耗一直苍白着,此刻更白,因担心满宜。 杀母后的人,今晚倘伤满宜的人,她若真能活下来坐回去,必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听着外间风声。 不确定那些异样气流来回是自己人还是伺机而动的埋伏。 大军中显然也有人感受到了持续穿梭在树梢间的暗影,噤声打手势,待深林变浅时骤然出击,几百支利箭顷刻离弦射向高处,整整一圈! 密集而八方俱到的射击之阵终奏效,黑暗中但闻坠落声接连起,很快又有嗖声破风声自高处来,是暗影反击,目标不止天子驾,段惜润和十月都清楚听见了箭矢扎车脊。 驭者挥鞭喝马,速度更快,尚无利箭入车厢。 “这群莽夫!人家志在天子驾,非引得我们也受敌!”十月一壁骂,展臂拥段惜润在怀,以身为盾。 “不必。”段惜润轻道,拍拍他胳膊。 “误伤也是伤。只怕万一。我答应祁君了。”十月其实怕死,拥住段惜润后更是微颤,仿佛下刻便要中箭身亡。 段惜润再觉好笑:“你倒听他的话。” 十月张了张嘴。 终没说什么。 车外对战声至繁,渐渐疏,弱下去,风声亦变似出了林道。“都被杀死了么?那些埋伏?” 距离祁南边境也已好几百里了。 南境之西,小片山脉静伫月夜下。深林狭道间也有队伍,却非军兵,没有铠甲,颇似标队或帮派人士——乍看便知身手了得,武艺或更在帮派人士之上,偏起坐之间极讲规矩,神情亦肃,说非军兵,也不尽然。 有序歇坐的众人之间有两位,距其他人稍远,都斯文,气度尤卓,该是首领或东家。 “我的意思,乘夜送公子北归,最是稳妥。” 两人都一身夜行黑衣,更衬面如冠玉,观之年长些的一人对另一人道。 “家中无碍,这头动向更值督控。”另一人生了双星眸,暗夜山林中亦具神采。 “这头自有人督,公子要把控——” “已经吃过了远程的亏。”星眸男子淡声,“此番便场边观战,嘉赏惩戒,届时都在场内完成。” 祁南深秋暖于霁都,半夜仍是露重之寒,但未免惹眼他们不打算生火。柴一诺心知顾星朗主意既定,不再劝,就着月光往密林枝桠间看天幕,声更低: “百里一信报,下封该来了。” 顾星朗默算联军路线并行进速度。无论多少周折,只要段惜润能活着,明日傍晚前可入韵水。 段惜润端坐车内彻夜未眠。 十月几度打盹,脑袋栽她肩头。她尝试让他换姿势睡,少年脑子虽糊手劲却大,维持着肉盾态势,双臂紧绕抵死不松。 段惜润就这么被他护着,听着风声、马蹄声、兵甲相碰声和破晓鸟鸣声,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天快亮了,意味着距离国都只剩三百里。而白日比黑夜更易防御,她看着那些光亮,心中生起曙光。 响动便在这时候极突兀捅破沉寂。 或是她走神或是那袭击来得实在突然,她全不知起始,反应过来御驾受袭时兵刃声已经嚣然,而极短暂骚乱后人声亦起,只一句,振聋发聩: “女君已死,一剑封喉!” 十月在这声怒吼中醒转,睁眼只见得段惜润面如死灰。她似想拨开门帘看,一只手抬起又落下,眼看再抬手时身势亦动,十月忙紧胳膊死摁住她:“君上不可!” “满宜,”段惜润失神回头望他,“好像死了。” 十月被吼声惊醒,却未听清内容,闻此言关联外间混乱,方大悟,定看段惜润片刻,“那么就是现在。她就要被发现了。” 话音落,窗下亦起人声,“请女君与公子速随属下撤离!” 意外在按顾星朗推断发生,应对在按顾星朗嘱咐进行,所以这人是他的。 十月牢记着叮嘱,闻声便要起,段惜润却没立时动。 入白国境之前顾星朗乘夜色金蝉脱壳,从霁都跟来的几千禁卫军却如常南行“护驾”。 就是御驾周围那些,和白国北境军共护满宜。 按理这群人最值得信赖,比被女君接管不过一年的本国北境军更谙此行使命。此刻要带他们离开的窗下那人显然也出自这一群。 却真能凭此回到韵水么?回去之后呢?时间仓促,许多话顾星朗没交代,她自己就更没想好后续。 “祁君既有叮嘱,必做了安排,君上!”十月瞧她犹豫,急声催。 “女君已死这句话喊出来,军心必乱,他们怎还会拼力杀去韵水?”段惜润转而问窗下那人。韵水状况不明,这些人是她坐回君位唯一可仰仗的兵力。 “主上自有安排,时机转瞬即逝,请二位速离!” 段惜润与十月以最快身势跳车上马,奔命之速,只管前行。一切尚在视野中时段惜润忍不住回头,但见御驾华车之上武人格斗,该是大军中高手正在围捕刺杀者。 就是那个人么?杀死满宜的人。跳上马车顶一剑刺入她后颈,再行贯穿,是为封喉。 马匹疾奔,由近及远不过瞬息。她从头到尾没瞧清仇人的脸却自觉深刻。 马匹狂奔,蹄声渐多。原本只一人相护的局面渐破,越来越多单骑从树林山道间奔出,全无章法,前前后后兀自疾驰将段惜润和十月护在当中。 “这又是哪来的人?” 最早催撤那人仍并行段惜润近旁,“祁国禁卫。随大军入国境后便有二十人接连离队在这条必经路上相候了。” 所以还是那些禁卫。顾星朗千里带他们来,一朝遇变局,竟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定出策略、拆分出数路人马,各据其位、各司其职。不难想昨夜护他脱壳的人也出自这些禁卫军。他已经在回霁都的路上了么? “何以见得对方会在白水河谷动手?” 便是方才事发地,才将此刻他们所辟蹊径变成了必经。 “主上说黑夜易伏,白日难袭,夜里若躲过了,下一击必发生在破晓,天大亮之前。以行军路线与速度计,破晓就在白水河谷。” 第六百九十六章 脱壳 子夜已过,林中暗黑,第一支箭准确破窗帘射入,深钉左侧窗架上,几乎穿透,正中她左肩斜后方。 “护驾!”便闻车外声震,原本整肃的行军踢跶顷刻急促。 御驾四周精卫环护更甚,里外三层直将四马一车围得水泄不通。更外侧祁军试图借火把辨敌我,奈何木高林深,单凭火光根本探不进至暗处。 “保持队形,保护二位陛下!速通过这片树林!” 段惜润与十月的车在御驾之后,箭矢声刚起便被震天的警示淹没,他们其实没有听到。 但护驾二字足够明确,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坐直。 “是现在么?”十月问。 段惜润拈窗帘缝看外间火光幢幢,行进速度愈快,距离韵水还有至少六百里。 “有些早。”段惜润喃喃。 十月心口乱跳只知点头:“是。祁君说待满宜被发现我们再行动。有些早。” 重兵拱御驾,他们这辆跟在后头极不受重视。车内人因此自觉危险,任何几支利箭连射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却反而周全。至危则全,无欲则刚,看似迥异的道理其实都相通。 但十月的脸还是变得苍白,因想起对顾星朗“护君上至死”的承诺; 段惜润的脸因太后噩耗一直苍白着,此刻更白,因担心满宜。 杀母后的人,今晚倘伤满宜的人,她若真能活下来坐回去,必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听着外间风声。 不确定那些异样气流来回是自己人还是伺机而动的埋伏。 大军中显然也有人感受到了持续穿梭在树梢间的暗影,噤声打手势,待深林变浅时骤然出击,几百支利箭顷刻离弦射向高处,整整一圈! 密集而八方俱到的射击之阵终奏效,黑暗中但闻坠落声接连起,很快又有嗖声破风声自高处来,是暗影反击,目标不止天子驾,段惜润和十月都清楚听见了箭矢扎车脊。 驭者挥鞭喝马,速度更快,尚无利箭入车厢。 “这群莽夫!人家志在天子驾,非引得我们也受敌!”十月一壁骂,展臂拥段惜润在怀,以身为盾。 “不必。”段惜润轻道,拍拍他胳膊。 “误伤也是伤。只怕万一。我答应祁君了。”十月其实怕死,拥住段惜润后更是微颤,仿佛下刻便要中箭身亡。 段惜润再觉好笑:“你倒听他的话。” 十月张了张嘴。 终没说什么。 车外对战声至繁,渐渐疏,弱下去,风声亦变似出了林道。“都被杀死了么?那些埋伏?” 距离祁南边境也已好几百里了。 南境之西,小片山脉静伫月夜下。深林狭道间也有队伍,却非军兵,没有铠甲,颇似标队或帮派人士——乍看便知身手了得,武艺或更在帮派人士之上,偏起坐之间极讲规矩,神情亦肃,说非军兵,也不尽然。 有序歇坐的众人之间有两位,距其他人稍远,都斯文,气度尤卓,该是首领或东家。 “我的意思,乘夜送公子北归,最是稳妥。” 两人都一身夜行黑衣,更衬面如冠玉,观之年长些的一人对另一人道。 “家中无碍,这头动向更值督控。”另一人生了双星眸,暗夜山林中亦具神采。 “这头自有人督,公子要把控——” “已经吃过了远程的亏。”星眸男子淡声,“此番便场边观战,嘉赏惩戒,届时都在场内完成。” 祁南深秋暖于霁都,半夜仍是露重之寒,但未免惹眼他们不打算生火。柴一诺心知顾星朗主意既定,不再劝,就着月光往密林枝桠间看天幕,声更低: “百里一信报,下封该来了。” 顾星朗默算联军路线并行进速度。无论多少周折,只要段惜润能活着,明日傍晚前可入韵水。 段惜润端坐车内彻夜未眠。 十月几度打盹,脑袋栽她肩头。她尝试让他换姿势睡,少年脑子虽糊手劲却大,维持着肉盾态势,双臂紧绕抵死不松。 段惜润就这么被他护着,听着风声、马蹄声、兵甲相碰声和破晓鸟鸣声,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天快亮了,意味着距离国都只剩三百里。而白日比黑夜更易防御,她看着那些光亮,心中生起曙光。 响动便在这时候极突兀捅破沉寂。 或是她走神或是那袭击来得实在突然,她全不知起始,反应过来御驾受袭时兵刃声已经嚣然,而极短暂骚乱后人声亦起,只一句,振聋发聩: “女君已死,一剑封喉!” 十月在这声怒吼中醒转,睁眼只见得段惜润面如死灰。她似想拨开门帘看,一只手抬起又落下,眼看再抬手时身势亦动,十月忙紧胳膊死摁住她:“君上不可!” “满宜,”段惜润失神回头望他,“好像死了。” 十月被吼声惊醒,却未听清内容,闻此言关联外间混乱,方大悟,定看段惜润片刻,“那么就是现在。她就要被发现了。” 话音落,窗下亦起人声,“请女君与公子速随属下撤离!” 意外在按顾星朗推断发生,应对在按顾星朗嘱咐进行,所以这人是他的。 十月牢记着叮嘱,闻声便要起,段惜润却没立时动。 入白国境之前顾星朗乘夜色金蝉脱壳,从霁都跟来的几千禁卫军却如常南行“护驾”。 就是御驾周围那些,和白国北境军共护满宜。 按理这群人最值得信赖,比被女君接管不过一年的本国北境军更谙此行使命。此刻要带他们离开的窗下那人显然也出自这一群。 却真能凭此回到韵水么?回去之后呢?时间仓促,许多话顾星朗没交代,她自己就更没想好后续。 “祁君既有叮嘱,必做了安排,君上!”十月瞧她犹豫,急声催。 “女君已死这句话喊出来,军心必乱,他们怎还会拼力杀去韵水?”段惜润转而问窗下那人。韵水状况不明,这些人是她坐回君位唯一可仰仗的兵力。 “主上自有安排,时机转瞬即逝,请二位速离!” 段惜润与十月以最快身势跳车上马,奔命之速,只管前行。一切尚在视野中时段惜润忍不住回头,但见御驾华车之上武人格斗,该是大军中高手正在围捕刺杀者。 就是那个人么?杀死满宜的人。跳上马车顶一剑刺入她后颈,再行贯穿,是为封喉。 马匹疾奔,由近及远不过瞬息。她从头到尾没瞧清仇人的脸却自觉深刻。 马匹狂奔,蹄声渐多。原本只一人相护的局面渐破,越来越多单骑从树林山道间奔出,全无章法,前前后后兀自疾驰将段惜润和十月护在当中。 “这又是哪来的人?” 最早催撤那人仍并行段惜润近旁,“祁国禁卫。随大军入国境后便有二十人接连离队在这条必经路上相候了。” 所以还是那些禁卫。顾星朗千里带他们来,一朝遇变局,竟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定出策略、拆分出数路人马,各据其位、各司其职。不难想昨夜护他脱壳的人也出自这些禁卫军。他已经在回霁都的路上了么? “何以见得对方会在白水河谷动手?” 便是方才事发地,才将此刻他们所辟蹊径变成了必经。 “主上说黑夜易伏,白日难袭,夜里若躲过了,下一击必发生在破晓,天大亮之前。以行军路线与速度计,破晓就在白水河谷。” 第六百九十六章 譬如朝露 南境密函送到阮雪音手里时她正在用早膳。 天其实刚亮不久,是个多云日。破晓时分她被孩子踢醒,也是近来常事,睡不着,干脆起来。 顾星朗离开后有关南境和白国的消息便不再传进宫了——自然。她本可以唤鸟儿南下寻他,也便能探得进展,又怕万一有变,须鸟儿使力,终没动作。 密函到,尚未拆开,她即知有变,万幸没动作。 却不来自顾星朗,而来自顾星延。 内容也很简单,总共两项: 君上亲送女君回韵水,昨夜已入白国境,霁都禁卫并南境两万祁军随护; 提防信王。 阮雪音完全不信顾星朗会亲赴白国。再有把握、艺高人胆大,国君入他国境、还是在这种兵荒马乱时——太不智,他绝不会做。 但宁王没有必要骗她,因为大军昨夜就入了白国,消息至霁都再有迟滞,今日要查也很快能落实。更可能是顾星朗做出了亲送段惜润回国的态势,让所有人以为他在队伍里,而其实不在。 为了——震慑刺杀者,减少段惜润遇险的可能? 她复盯第二项:提防信王。 虽未料及,十分可信。所以顾星朗是也窥得了端倪,打算引蛇出洞吧。故意做出他赴白的声势,看离祁入白之后有没有人趁乱对他动手——也便能确定谁在作梗并拿到实据。 涤砚仍候在外间。她匆匆吃好让云玺简单拾掇了,出得正殿门道: “有劳大人,陪本宫去趟披霜殿。” 披霜殿内荻芦败,秋日黯淡,浅雾成片。纪晚苓乍听是要她回相府送信,不明所以,也并不想对阮雪音言听计从。“佩夫人有话给相国,传召便是。” “不合规矩,此其一;传召会叫许多人知道,此其二。” 纪晚苓方感事关重大。“此刻就去?” 阮雪音自袖中拿出亲笔信,已经封缄,“此刻就去。有劳。” 天已尽亮。 青川极南比霁都亮得更早。段惜润的骑术是登基之后才学起来的,不精,狭道上奔命大半个时辰已觉不济。 “君上来十月这里吧!” 蹄声飞溅,风声呼啸,南国之宁秋晨之美如云烟过眼。段惜润没应,旁侧祁将看一眼十月通身龙纹镌白衣,敛声道: “女君曾在祁国为夫人,非常之时与祁君共乘一骑,不奇怪。” 段惜润并不完全理解让十月扮作顾星朗之目的,到此刻方有些悟,却陷入更深疑惑。 十月只怕段惜润骑不动,一心劝:“说得是。君上快过来吧。”便驭马靠近,极近,瞅着时机一拽一揽,将她围在身前。 “这样更稳妥,利箭射来十月也好为君上挡着。” 段惜润不知能说什么,半晌道:“你骑马倒有样。” “青川男儿哪个不学骑射!”十月难得中气足,说完又嘿嘿笑,“不过我射御差些,准头全凭手感。” “你家在南边吧。”白国已处青川极南,白国南部便是最南,沿海。 “难为君上记得。赶水郡。” 便如崟国独爱“宁”之一字,从锁宁到宁安,众多地名采用——白国也有爱字,就是这个“水”。 韵水,赶水,依大江且靠海,倒比崟国偏爱更有理有据。 “海边生活不好么?偏跑来中部,乌烟瘴气。” 这问题十月似不止头回听,答得极顺:“据说世事如围城,城里的想出来,城外的想进去。” 这话极像样,段惜润刮目:“那你现在城里城外都试过了,觉得哪边更好?” 十月想了想,“有君上的地方就最好。若能与君上海边度余生,更加好。” 段惜润从不觉十月对她是真心喜爱——或也有真心,却必定带着谄媚、邀宠,讨好大过喜爱。 但这刻她有些信,海边度余生五个字莫名诚挚,顷刻有画面。“回头朕在南边建一座行宫。尽量选赶水郡附近吧。那地方朕还没去过。” 十月闻言来劲,张口讲起幼年故乡生活。 他可真是个生而会讲故事的人,再普通不过的小节,出海捕鱼岸边拾贝,绘声绘色。“君上知道海人鱼么?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1】 段惜润听罢好一阵反应。“你见过海人鱼么?” 十月重嘿嘿笑起来:“我小时候真见过,同邻里说,没人信。” 段惜润其实不在意真伪,“确实极美?” 十月又想了想,似真的见过而为此问努力确认记忆,“极美。我觉得同君上很像。” 段惜润咯咯笑起来。风声仍疾,神魂仍忐忑,前路像生也像死,但她由衷笑。 “真的。我第一回 见君上,心想原来是你。” 这样一句话也发生在顾星朗初见阮雪音时么。她没由来想。世间的相遇与认定,那般偶然,互慕是神迹,错付才是平常。 但是真好,这样一个深秋午后,她还有十月。 近正午了。 “主上说若有追兵,便会在正午至。”日头高起来,那祁将策马略近。 段惜润怔了怔,“哪路追兵?” “您方才问过属下,女君已死四个字喊出来,两国联军如何还会拼力杀去韵水。当然会有人发现车中人并非女君,只需要时间,毕竟大多数人没见过您真容。” 少数见过她真容能确认车中死者身份的,只有御驾周围的祁国禁卫,而为了拖延时间,他们不会立时开口。段惜润既知所有环节顾星朗都推测、交代过,也渐淡定:“他还说什么?” “主上还说,相比死者是否女君,更快被发现的会是车中没有祁君。忠心不二者会即刻明白两位君上自有妙计,定周全,整顿兵马继续杀奔韵水;而有异心者,” 就会追杀,是为追兵。 段惜润恍然,“那他们发现得够慢的。距离破晓事发已快三个时辰了。” “祁国禁卫们会拖延时间,此其一;追杀者须判断路线、择机离队,此其二。他们毕竟是祁人,对白国地形不熟。” 段惜润挑了挑眉,“大人倒笃定想杀本君的只一拨人。” 那祁将也挑眉:“北境军中或有谋逆者?主上没提。” 为君者下指令不宜似是而非,所以他不提。而段惜润开始觉得,“或”是极可怕的一个字,“或”即可能,可能好也可能坏,好则生,坏则死,相去甚远的结果其实分明近到被涵盖在一个字里。 逃奔不停,日色愈高,一应对白都被风声裹挟又碾碎。 他们看到拦路兵马时画面是静谧的。 静且宁谧,蒙面者观之十几人,未着铠甲连戎衣都换了。 “主上还说,未免被识破身份他们会换装扮,”只能勒马急停,祁将定望几里外阵势,“为确保刺杀得成他们还会抄南侧官道至此道尽头,”就是这个三岔路口,“截杀。” 都需要时间,所以是正午。段惜润不因拦路着慌,反先在心里结论。“所以对策是?”她亦定望几里外阵势。 “狭路相逢勇者胜。” 段惜润以为他会说此处还有伏兵相助。 旋即失笑,自知妄想,待要言“论人数其实咱们更占优势、不妨冲杀”,对方已然冲杀过来。 拼杀无声,许多年后段惜润想起这幕都是默戏。 双方都有短兵有弓弩,加起来不到三十人,远时互射、近身短兵搏,一切发生得极快。 她总怀疑是自己当时太紧张而至失聪,才会无论怎么回忆都觉没有声音。 十月中刀后更是天地皆默。 她才晓得哪怕都为高手,也不一定人多就会胜。哪怕所有人将她得以脱险归结为“胜”,她失去了十月,不觉得胜。 她一开始不知道。战况惨烈,只那祁将负伤继续护她往韵水。还有两名带伤的禁卫没走,后来她才知他们是要一一核验那些蒙面者的脸,带回祁国交给顾星朗。 太多事她当时不知道,十月整个人耷拉在她肩头之瞬她才晓得他受伤了。巨大的刀口展在后背,鲜血早浸透了他衣摆顺马儿皮毛沥沥淌。 她坐在前面是真的一无所知。 这么个咋呼少年竟没在中刀时哪怕哼一声。 “我知道君上为何赐十月二字。” 她清楚记得他耷拉在她肩头说,气息极弱,却似带笑。 段惜润不接,只问他伤势。 “君上每每忘情,会唤一个名字。不是十月。”他也不接,自顾自说。而这话不仅僭越也颇粗鄙,不该拿到台面上说。 段惜润心上万斤早已不在意。 她继续问他伤势。 “君上知道十月的名字么?” 她反应了好半刻方懂。“你说。” “苏澈。我叫苏澈。” 她的眼和脸皆被吹得干涩,冷泪不断涌出又不断被劲风挡回。“我知道了。我会记得。” “君上。” “嗯。” “你笑起来有梨涡,好看,以后要多笑,不然浪费了。” “好。” 那日午后极长,骄阳像是永不会坠落要将万物晒得枯萎。 “君上。” “嗯。” “那海人鱼真像你。真的。” 【1】海人鱼描述引自《太平广记》 第六百九十七章 归朝 高大战马驮段惜润一路往南。 她本就疲惫,八尺少年全副重量压在身上更叫她动不了、塌不得,只如木石一座被货物般载去韵水。 但她心思澄明,从没有哪一刻比这刻更清楚为什么活着、接下来要怎么做。 “还会有追兵么?”她干脆把那祁将当顾星朗。 “尚不确定方才那拨人身份,不好说。” 段惜润忽反应那拨人除了想杀她,该也想杀顾星朗。画面无声,利刃不断往他们身上冲奔,好几次,分明直接朝着十月去。 谁会同时想杀她又想杀顾星朗。 祁国南境军中心怀不轨者,还是白国北境君中倾向段家宗室者? 所以顾星朗要十月扮作他,究竟几重目的?有没有哪一重,决定了十月必死? “虽不好说,他有预判吧。就像明确判断破晓时分白石河谷。” 那祁将大腿、臂膀、后腰都受了伤,疾行驭马,气息粗沉,“白国境内传信至韵水是极快的。主上说每轮冲突的消息都会在两三个时辰内被传进皇宫,若正午前后有一击且被咱们躲过了,自然会在下午被对方知晓。那么下一击最迟会在黄昏前,入韵水时。” “宗室的人。” “是。” 皇宫内相持的总共三方。如今场面上在段惜润一边的是大公主平渡侯和祁将肖贲,宗室为叛军,照理只要她能平安入宫,就能斩逆者定乾坤。 ——近五万天子师,经过昨夜和破晓虽有些折损,毕竟损得不多,便算四万吧——祁白两国精锐对抗韵水城中久经鏖战的残兵,没可能不胜。 “联军会比咱们慢吧。” 祁将点头:“万人行军不比咱们蹊径单骑。” 段惜润想了想,“为稳妥计,得等到联军兵临城下,护本君进宫。否则以你我现下状况,到韵水城无异羊入虎口。” “原来女君也不完全相信平渡侯。” “你的主上不完全信,本君便不完全信。他判断一向准。” “但主上说,咱们要尽快入宫,无须等大军。” 段惜润怔半瞬,“就凭你我?”莫说宗室要杀她会从残兵中集齐足够多高手,若肖贲只为祁国计、平渡侯也想乘乱搅局,三方联杀,她根本连韵水界碑都过不了。 “孰是孰非三方立场,女君不想知道?” 生死之刻哪还有辨立场的必要,活下来,拿回玉印兵符平乱定社稷是唯一要务。段惜润只觉顾星朗站着说话不腰疼,火烧眉毛还想局尽其用。 “不想。近韵水本君会找个地方藏身。直待联军抵达。”她摸一摸十月冰凉的手,还箍在她腰际,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以至于越来越紧。 “女君如何确定,躲在暗处便不会被劫杀者找到?主上说最稳妥的做法,是不要停。” 十月周身冷硬如尖刀刺进段惜润后背,她其实力竭,却恨南国冬风还不够冷,应该更冷,将她从脏腑到神魂都冻得僵硬,让她自此涅槃,无情无心。“有条路鲜少人知。咱们往北走。” 那条路段惜润从没走过。自她记事起父君便不太出宫,连出却非殿都要伞,她因此笃信父君也没走过,尽管描述得极清楚。因为太清楚,又或因自己忽生了某种神挡杀神的万钧之气,她带着十月和那祁将飞驰,一路向北,真的见到了描述中的大刺槐,又经过格外整齐的三棵小叶榕,再穿越密林穿进藤蔓遮蔽的山洞听黑暗中更漏般的水滴声—— 太黑,他们几乎要怀疑是死胡同。 却在不知哪一刻复被藤蔓拍了满脸、绕了满身,两驹三人狼狈之极于半明暗中缠斗,终于冲出来,天光大盛,日光扎得人险些盲。 “这是何处?”祁将艰难睁眼,大腿那处伤始终未止血,以至他气息愈弱,面色煞白。往北其实绕路,回韵水该走东南,这条路并非顾星朗规划,他同意这么走全因主上还吩咐:女君生于长于韵水,于地形路线上更有数,倘有提议,当从之。 段惜润也不确定,看了许久林木植被待要懊悔,忽于缝隙间遥窥得半角金檐。 那金檐富丽堂皇,檐角高翘,整个青川再无第二城有这般形制的建筑——高翘的是凤尾,总共九根,每根上凤镜凹凸十分逼真,漫展空中,鸾凤翱九天。 祁将注意到她凝眸呆滞,也朝同方向极目,好半晌探得那金檐。 “是,皇宫?” 段惜润摇头。 祁将待要失望,一想到或离韵水更远了、无法完成主上交代,更加面无血色。 “皇宫西北的角楼。”却听段惜润再道,“大人,我们进国都了。” 国都以内、皇城附近,总有密道。那是王朝之主亲自修葺、于危难时刻自救的稻草。小时候父君如是说,她便如是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用上——父君会欣慰么,这个被他选中嫁往祁国的最喜爱的女儿,喜爱到告知这些国君隐秘,就像是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属下护女君入宫。” 此为更难的一件事,两人心知肚明。皇宫中自还有忠于女君者,该还不少,但女君不在,平渡侯监国,他们会理所当然听命后者。 芸芸众生是永不知这些暗涌的。此时此刻忠于平渡侯便是忠于君上。 “本君若直接现身宫门前,你说有几成把握?” “主上意思,哪怕联军兵临城下,女君也要偷入皇宫。” “为何?” 那祁将失血过多脸愈发白,“属下不知。” 三方相持是个太强的警示。段惜润忽醒悟。若肖贲和平渡侯都在自己这边,无论此二者如何互不信任,先干掉庄王、滑国公一干人等总是上策。 何种理由使得三方对峙一夜加大半个白日依然不动手?苦战太久都无胜算——不够说服人,不够解释这漫长时间。 顾星朗坚持要她偷入皇宫,也因这个? 她其实没想明白,但完全接受了这项坚持,然后陷入更深沉默。 母后、满宜、十月都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她能放九成以上信任、能在这种时刻求援的人都已经—— 不对。还有一位。如果她没随母后去、没被诛杀,撑着一口气在等自己回来。 “本君不宜现身,大人总可以。” 第六百九十八章 四姝 那祁将气息更弱,咬牙沉声:“主上有令,但凭女君吩咐。” 他已是遍体鳞伤,卸了铠甲,戎衣上也都是血。为方便行事段惜润脱下了十月的衣服换给他穿—— 初冬时节,除了顾星朗的龙纹外袍还有好几件,足够一件件套上掩盖血迹伤痕。血已经暂时止住了,是他自己找药草嚼碎了敷的,却该仍疼痛,以至于他整张脸显得有些狰狞,腿脚亦跛。 距黄昏尚有时辰,段惜润目送他离开,到底不放心,轻问: “记住了么?若怕出错,一路默念过去。” “罗浮山,春昼长。” 明知对方看不到,许因孤注一掷、心绪起伏,她依然不住点头。 那祁将继续往前走。她看着他背影觉得无论生死,不一定再能相见,复开口道: “还请大人告知名讳,若有来日,重金相酬。” “祁将薛礼。忠君之事罢了,差事若办得好,自有君上嘉赏。多谢女君美意。” “原来是薛家儿郎。本君记住了。”她想了想,忽认真问: “他给你多少俸禄?” 这话直白,显得有些可爱,于此种情形下被问出来更莫名其妙。薛礼停步,腿脚不便没有转身。 “本君就想知道,”段惜润也反应不妥,所幸不用照面,“怎样的利与好,能得此忠诚,死生不计。” 她自知愚蠢,但好像许多根本问题都是“愚蠢”的。 “君上以仁厚待子民,谋万世之太平,值得赤忠,死生不计。” “薛玉案倒并未减薛氏忠诚分毫。”她无意挑拨,但这桩案是顾星朗即位后掀的第一件大案,牵连者甚广,连她这个后庭小女子都有耳闻。 “为君者若能公私分明、俯仰无愧,为臣者自然敬之重之效之。” 段惜润又想了想,“祁君为珮夫人开后庭先河,算公算私?” “后庭事,只要不损国政社稷,都属君上家事,为私;反之为公。” 段惜润点头:“本君相信祁君,定能始终公私分明。” “薛礼亦然。” 日色始黯,树影渐长,她看着他颠簸离开。 此山便是罗浮山,四季有兰,秋冬少些。她展目四下望,仍于突出的岩角上看到了一两支,明艳的紫红,花朵硕大。 十月静躺在旁,脸变得更白,线条愈硬,如石雕一盏。 让他归于尘土还是暂时藏于洞穴是个问题。 段惜润凝眸许久,连拖带抱将人弄进厚藤之间密道之内。“朕要留着力气回宫。”她握着他手道,“若活下来、坐回去了,会第一时间来接你。朕答应你在赶水郡附近建造行宫,一定做到,然后将你葬在海边。朕会把自己的陵寝也建在海边,百年之后,接你同寝。” 同一时间的霁都暮色殆尽。 纪晚苓自相府归来便到了折雪殿,午后至这会儿,已呆了有大半日。 “父亲千叮万嘱,我不敢不从,叨扰了。” 阮雪音笑笑,“应该的。” 在此殿她为主对方为客,自要相陪,相陪便须说话。满殿宫人见得这二位作伴乐融融,想乍舌又不敢,只叹三十年长河西东,活久了什么都能等到。 纪晚苓于今日不知第多少次听出异常,“为何应该?” 刚吃过饭,两人嫌撑,庭中散步。阮雪音似乎分神在听外间响动,好半刻回:“君上南下,宫中只你我,自要往来。” 当然是敷衍。纪晚苓再不解关窍也感知得到整座皇城气氛之诡。 “那为何要紧闭折雪殿门,半步不出?” 阮雪音确定什么也没听到。 是啊,折雪殿在御花园最北,太远了。 “或有宫变。”她一再不答,纪晚苓索性直猜,“你们这是在做谁的局?” 宁王在南境。信王在幽闭。拥王不可能。世家刚经过天长节剧变不到半年且分散全国。 “有或没有,但凭相国运筹。听说八年前君上即位前后,也是相国运筹的。” 这句过分明确。“信王在幽闭。”纪晚苓蹙眉。 “人的四肢受限,心思反易活络,正当盛年,生于皇家,总不惯郁郁度日不是?霁都本也是信王的家,人地两熟,想要周旋,总能周旋。” 纪晚苓默了默,“你让相国去探虚实,如有必要,再规劝一回。” “君上不喜杀人,却也不会容忍一而再。” 纪晚苓总觉她在回避——不是让父亲去劝? “你此番行事,他知道么?” “晨间请瑜夫人回府递信时还不知。此刻该知道了。”粉鸟也是晨间离开的,若顺利,一个时辰后或返。 “先斩后奏,运筹国事,珮夫人终越界于明面了。” “自开始督管宁安就已在明面了吧。”阮雪音无谓答,似听得大门外响动,立时竖耳,“其实没那么惊世骇俗对不对。君上不在,宫中须决策接应,遇到这种等不得的状况,总要有人拿主意。瑜夫人虽诸多不解,到底敏于局面而果断帮手,可见天下大小事本该应势应能而动,无分男女。” 话音落处,折雪殿大门开。 左右两列侍卫各四,皆带刀着甲,更衬正中竞庭歌国色,夜幕将倾下艳光无匹。 带头的是沈疾副手,沈疾随顾星朗出宫后一直是此人在领大内职守。他欠身朝两位夫人遥拜,盯着竞庭歌进去,于大门再次关闭后携众人离开,兵甲之声荡在安静的北御花园,尤显得响。 “阿岩呢?”竞庭歌走近,确认宫人们都听不见,平淡问。 “在里面。”阮雪音也平淡答,知她独自去看不合规矩,转身往里走。 竞庭歌信步跟上。 纪晚苓瞧她方才阵势分明像是被押入宫的,偏与阮雪音两个都似无事,一时疑惑,又不好跟,庭中立了半晌,终觉冷,进了正殿坐不住,抬脚往寝殿。 人到门前凝神,便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正说话。 “该做的我都做完了,此刻被扣宫中还是逍遥相府,没有差别。” “扣你在这里我踏实。”阮雪音淡声,“谁知道慕容峋那头有没有动作。” “不是你死我亡的局。”竞庭歌似在逗孩子,语意带笑,“你啊,大可不必。” 第六百九十九章 同袍 里间深寂了片刻。 纪晚苓以为她们是察觉到门口有人,待要离开,只听阮雪音复开口:“大祁如日中天之势自此起周折,长远看,比你死我活损失更重。” “世家拱挟君权、宗亲与今上在统一大业上理念冲突,这些都是祁国积重已久的矛盾。早几年、晚几年,总要解决不是?前者,祁君陛下于今夏破了局且已经开始立新局;后者也该操练起来。我不过顺水推舟。” 早几年与晚几年大不同。以顾星朗能耐甚至可以压制斡旋这些逾十年、逾此朝,直到祁国完成统一。哪里是顺水推舟,分明有备而来誓要将矛盾提早数年激化。 “我这两日就在想,拐点是哪步。让你去韵水还是——” “自是从你夫君引我入祁、往麓州帮他揭信王的老底开始。我当然知道有可能替他做嫁衣,还明白同上官宴论过;最后也真让他用好了,景弘八年天长节夜宴,可堪于史册上浓墨的一笔——但怎么办呢,老师说祸福利害相倚,世事无一例外有两面,我这颗子深入祁国让他用,于许多此国细节上便会得周详——顾星朗的声望与掣肘,从头至尾在这个‘仁’字,他不重责世家不牵连无辜,又不肯杀兄弟只是幽闭信王——春风吹又生啊。” 她停了停, “这些你都明白,却不劝,由着他一条路走到黑。那么抱歉,我是要用的,来而不往非礼也。” 所有理想都有代价。竞庭歌是,顾星朗自然也是。阮雪音深谙此理,但她太懂得他路径也认同其根基,不想劝,唯愿倾囊相助。 “凤筝落水之后流言起得那般快,是你。” 竞庭歌一叹,“赶上了,岂可不用。也就传了几封信给亲王侯爷们,咬不咬饵,全看人家。” 怎可能不咬?女君在位本就红了太多人的眼,登基一年又效祁履新政、试图更改朝堂格局——君位、利益,下手太重,蛰伏的火种一点即燃。 阮雪音再默少顷。“很漂亮。从你生产之后步步行事到今日,半分痕迹未露,此刻复盘都须纸笔。” “承让。其实没干几件事,顺势确比造势省心多了,只需时间、还需细致,更需格外盯准节点。从前我没有耐烦心。” 是等不起。阮雪音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急于求成根源为何,故而某些做法分明不是最佳,她自己该也知道——依然选,依然做,因为够快。 “到此为止。八成可能,信王活不过此役。”还有许多衍生的后果,本国的、白国的,无论好坏,总归打破了景弘一朝盛世平宁、打断了众多新政推行——国运变幻往往只在长河中一瞬。“你回你的苍梧,便如那晚鸣銮殿外言,辅佐慕容峋,壮你的国家。” 最后这句实在讽刺,祁国纪门女儿,去壮对国实力。 竞庭歌自懂其中讥刺,仍是逗弄阿岩,“那还抓我过来做什么。” “他若平安归来,南边乱局得解,我放你走。” “如若不然呢?” “我就杀了你,还要不惜一切助祁灭蔚。立场相峙谋略攻伐,我都容得,但谁若伤他性命,无论谁,都得死。” 竞庭歌笑起来,“这才是同我一起长大的阮雪音。好。我就陪着你等他回。” 纪晚苓原是想听宫变内情,也便能知纪氏在此役中位置、是否稳妥。 显然所获远甚于此,偏半句家族安危没听见。 “纪桓不会上你的当。不会去找信王。昔年老师对这只老狐评价,真字字无差。”却闻竞庭歌再道。 “我没设陷阱。何谈上当。” 竞庭歌一嗤,“你告诉他霁都暗手是顾星止,不就想看他救不救?经此一役你夫君不会再饶这位兄长,至此刻整个皇城都在等他反——纪桓若劝,还有可能拦下——但顾星朗会想他拦么?你在宫内运筹,不就为瓮中捉鳖?而你调不动禁军,还得纪桓抉择后排布。咦,”她稍顿, “又不至于将宝全押给相国。知会过骠骑将军府了?” 阮雪音冷眼瞧她分明没必要却详详细细将自己筹划说出来。 方反应为何,“凡事确都两面,你在相府住了这一段,也有些将自己当纪家人了。” 她这般说,站起来快步至门口一拉门幅,果见纪晚苓欲转的身势和应声回头三分尴尬的表情。 “她专程说给你听的。瑜夫人可是要传信家中了?” 纪晚苓进退不是。 “不用。”竞庭歌在里头懒声,“父亲何许人?你便安心呆着。过来瞧瞧侄女儿也好。” 纪晚苓立在门前没动。 竞庭歌恍然虽隔着帐幔屏风、也有些屋内格局阻挡,不见床榻及更多私密,此间到底是顾星朗和阮雪音的卧房。 以纪晚苓体面与骄傲,怎愿踏足。 便向阮雪音:“去暖阁?” 三人带孩子过去时,云玺已领人收拾妥当,茶点俱全。 整座祁宫深寂,北御花园更寂,偌大的折雪殿中只闻窗外风语。阮雪音自晨间收信后便绷精神,一通铺排未得午睡,已觉疲乏。云玺扶她半躺,拿薄被盖了腿,再于后腰塞足软垫,依言退下。 竞庭歌是过来人,又多拿了几个软垫放在阮雪音小腿肚和后脚跟下,“临产前一个月最是累人。睡会儿,有事叫你。” 仿佛方才对话并未发生,谁要杀谁都是戏言。 纪晚苓着实看不懂这对师姐妹相处,见阮雪音嘴唇有些干,心知是白日劳心顾不得喝水,起来倒一盏云玺备好的热饮,随手递过去。 竞庭歌坐在阿岩身侧同她玩儿,观之一笑:“我们小雪是越发有人疼了。连瑜夫人都忍不住动手照料。” 纪晚苓不理她揶揄,过去坐下也瞧阿岩,“舍弃女儿和孩子父亲,离家去国,便知你图什么,我依然不能理解更不敢苟同。” “因为你生于长于相国府,万千宠爱,父母看重,兄友弟恭。”竞庭歌捏着阿岩小手教她击掌,幼童咯咯笑,“人之出生、成长经过是无可逆转烙在骨子里的。我知道还有旁的选择时已经二十二岁。一年如何敌过二十一年。若我能活到四十,兴许后悔,但那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人只能为当下所求拼力不是么。” 纪晚苓不明白一个人在清楚认知到过往、现下与将来后为何还要执着。 阮雪音明白。竞庭歌说的这番话她早就替她想过。 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千里局势,两人仍震惊于她忽然宣之于口的坦诚。 阮雪音实在累,无意加入谈心。 纪晚苓沉默良久,只是看着阿岩的脸出神。 待阮雪音似真入了眠,竞庭歌轻声:“你不也一样。留在这宫里孑然一身,待小雪肚里那个出来,更是冷眼看人家三口融融。何必?家族自有家族运。” “也不知你这番话,究竟替我考虑还是替你师姐说项。” 竞庭歌只是突然想到了今夏住在斗辉殿那些日子。“圆满挺好的。你这么好的出身,这么美的脸蛋,性子、修养一等一,值得美满余生。” 更漏如残雨。 总叫人误以为是落雨了。 极似雨声的水滴声之外连风声都隐,纪晚苓凝神听着,忽再问:“信王没有兵马,如何逼宫?” 第七百章 齐风 竞庭歌有两种猜测,也拭目以待他会选哪种。总归青川此朝幽闭的王爷们个个实力不俗,从慕容嶙到顾星止——若非势均力敌、更胜一筹的对手太多,换个世代,兴许都成了。 她未及同纪晚苓闲说,阮雪音蓦然睁眼,“淳风。”旋即撑起,神情异常清醒仿佛根本未曾睡着,“她在灵华殿吧?” 白日忙于打探计算国都内、南境和韵水城的情形,竟忘了确认她在不在宫里,此刻有没有回来。 纪晚苓上午回家午后归来便一直在折雪殿,也没想到。 竞庭歌挑了挑眉,“她不是日日跑大营?白日多半在军中,晚间,”便望一望窗外天色,“我记得盛夏那会儿这种时候,该回来了。” 阮雪音烦她作壁上观袖手待乱之态,扬声要唤云玺去问。 “我让蘅儿去吧。”纪晚苓淡声,“相府的人比你的人安全,若遇差池,也好说话些。” 半个时辰前淳风还在屯骑营。 祁君亲送白国女君归国的消息于晨间传进霁都接着传遍大陆。她如常操练,半日间射了上百支箭,又驾小玉连骑数圈,再徒步奔跑过障,整日下来,虽值初冬,却是捂了一身又一身汗。 纪齐本属屯骑营,午间与她招呼过,碍着军中人多不好频跟。傍晚前夕有同僚絮语被他听了两耳朵,唬得冲上前去细问,几个人都支吾,半晌方得其中一人低答: “都在传君上送白君返韵水一夜一日,途中遭遇数次劫杀,却至今未有女君归朝的消息,怕是——” 纪齐横眉盯他:“怕是什么?” 另一人吞咽又咳,“都在说,君上或已,” 再停。 第三人被纪齐愈加锐利的眉眼盯得心一横:“或已崩于白国。” “大胆!”纪齐其实与他几个官职无差,没有训斥资格,但当然因其相国之子身份,众人闻得只不敢言。“南境距霁都近千里,白国、韵水便更远,消息来回需要时间,你们怎知此刻女君没有归朝?” “都,都在说,破晓时分白水河谷截杀,女君已死,君上不知所踪,恐怕——” “行了!”最早答话那人沉声,“流言自虎贲营过来,说不得禁军大营、半个霁都皆已在传!小小纪大人不若回府请相国大人意思,也好给咱们颗定心丸吃!” 这话在理,纪齐当即往家赶。家中却只剩母亲,父亲、长公主、三位兄姐一个不见。 相国夫人只叫他回来了便别再出去,也是纪桓嘱咐;纪齐一个个问众人去向,方知先有竞庭歌被宫卫请走,然后父亲、大哥、长公主前后脚出了门。 “大哥同大嫂不是一起走的?” 相国夫人早忧心得水都喝不下半口,点头算答,便去佛堂念经。 国君不在朝,城中流言起、军中尤甚——关联佩夫人生辰那晚场面,纪齐再迟钝也知要出事了。 不晓得顾淳风回宫了没。 相国夫人已经下令关了府门,纪齐复要出,自被府卫拦。他不欲惊扰母亲待要偷溜,有早得了主母吩咐的家丁快一步通报,相国夫人怒冲冲出来绞着双手骂: “还嫌家中不够乱?一府七口人就剩宸儿与我,你倒跑得果断!” “母亲莫气,儿子去去就回!” “去何处?你父亲兄姐个个比你能耐,凭什么事有的是人张罗,用你凑热闹!” 母亲一向识大体顾大局,便是颜姨的事大白于天下、竞庭歌突然回家都未曾惹她分毫不悦——至少面上从来未显露吧——此刻震怒、言辞亦不周全,简直二十年不曾见。纪齐不知如何解释,对母亲亦没有撒谎的必要,脱口道: “淳风殿下或还在屯骑营中,儿子怕万一有变——” “殿下是君上与长公主的亲妹!谁敢动她!自有人护!”相国夫人这般说,面色忽变,“你——” 纪齐一门心思急淳风,哪懂母亲色变,连哄带告饶边说边出,狂奔往最近府墙纵身便跃了去! 屯骑营气氛与走时大不同。 尚隔一里路,他听见了马鸣兵刃啸,间歇地,不像有军令召,更像自发。为尽快回营他择的小道驭马,不清楚城中景况,但禁军营此刻反常已足够加重忧虑。 黑色的追风绝尘杀进营中时正赶上雪白的小玉飞蹄出来。两人对向而行速度都太快,以至于立时错身,急得纪齐强行勒马回身大喊: “顾淳风!” 营中喧杂,此声还是被许多人听得,转头望时却不见声源。纪齐一壁喊已是狂追出去,不想顾淳风用功这一年多竟真长进,以他如今骑艺居然奔了十余里方追平。 “停下!” “没空!” 四大营都离城中远,此道人烟少,仍有百姓看见了一黑一白二马在将暗天色中疾速并行。纪齐瞧她路线分明是要回宫,拼命驭马靠拢低道: “宫里是何情形城里是何情形你知道么?就这么跑回去莽撞不莽撞!” 两人素来都莽撞,以至于这般对话多少显得滑稽。 “是何情形回宫问了才知道!满屯骑营正传什么,是你不知道罢!”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这样才回的府!” 顾淳风骤然勒马一个急停,小玉嘶鸣冲天。“怎么说?!我九哥——” 纪齐简直要被这女人吓破胆,跟着急停,回马复近:“没有确切说法!但我父亲、大哥、长公主都不在家!竞庭歌被禁卫带进了宫!” 顾星朗不在,能下令带人入宫的只有阮雪音或纪晚苓。 顾淳风愣了愣,“那我更要回去,嫂嫂定有说法!” “傻不傻!皇宫是个瓮,进去都是鳖!一大屋子人都在墙里最危险,有人在内有人在外才有余地!” 话糙理不糙,顾淳风不意此人竟一夜之间有了脑子。但她想不通能出什么乱子,流言而已,等一等,待嫂嫂命人查实,又或南境、韵水那头来消息,不就平息了? 纪齐也没想明白,完全是被突来的流言家中的变化激得不得不反应——种种反应也是下意识,比如此刻他的下意识只一项:不能让顾淳风回宫。 “我带你躲着去。”眼见她被自己几句话震得略消停,他想了想再道:“待有了新消息,混乱平下去,再回宫不迟。” 顾淳风瞪着眼看他。 半晌回马朝来处行。 “又去哪儿!还想回营?!”纪齐不敢大声,压着往回跟。 “夕岭。” 纪齐一忖有理——比霁都城里稳妥,十三皇子那头也需有人照应。 顾淳风定看前路,待要驱马加速,眉头再蹙:“阿忆乘上午来时的马车回,该也刚出营不久。得去接她。” “她回宫倒未为不可。”纪齐稍沉吟,“正好给佩夫人报个平安信。” 第七百零一章 庙堂 二人遂原路折返,果然在途中截下阿忆,几句话交代了,策马出城。 忙赶路难探民情,一路上他们有意竖耳,仍因绕城道偏僻未闻多少杂音,顺利出城门之瞬两人同觉宽心——没有闭门,没有约束进出,说明城中兵马如常,禁军还是今上的人。 顾淳风不敢懈怠,出城即往西北方向,全程不减速,反于越障穿林时一再展技巧。纪齐诧于她精进,亦受时局影响,愈发敛色,双双御风并行皆是一脸沉肃。 蘅儿去灵华殿打听完回折雪殿复命,自是殿下不在的消息。 阮雪音哪肯叫淳风受险,当即命棠梨去挽澜殿找涤砚,确认公主下落。 粉鸟便在这时候破夜色归来,如常落在寝殿东窗台,幽鸣一声,这头暖阁内除纪晚苓外两人都辨得分明。 “夫君传信回来了。还不去看?”竞庭歌笑笑,“你们俩两头控局,凭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散了,偏不自信,抓我来充数。” 阮雪音懒与她斗嘴,起身回寝殿;纪晚苓眼瞧她身怀六甲不得消停,待人走远,淡叹道: “说你唯对阿岩与她关心吧,你却不惜在她临产前搞出这么大动静;说你六亲不认吧,” 她转脸望竞庭歌,有那么几次了,哪怕对相国府,这丫头也分明有考量、留着余地。 竞庭歌没等她措辞,就着对方顿势道:“我这次又可能会死。” 她太平静,而纪晚苓已开始习惯这场亲缘与站位的割裂,亦平静:“你既铁了心效蔚,就不该孤身入祁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且不论满国祁臣,单是君上与你师姐——一对一尚难定输赢,何况你要一人对他们两个。” 所以夏时惨败,折了阿岩。还是阿岩的风险本就在她预料中? “那丫头此前是没有出过手的。”竞庭歌闲道,“所以上回合我只是输给了顾星朗。” 纪晚苓盯着灯火中她与自己分明不同却血脉相连的脸,“看样子这回合,是君上以一子之差输给你了。” 竞庭歌单手托腮凝灯火,“他又不会有事。若说我赢了什么,不过就是损祁大势,埋了些隐患供他此后几年烦心。” 这般轻描淡写,根本是大赢后的高姿态——动顾星朗执政理想根本、将不可能一劳永逸解决的矛盾激化至明面,比一夕论输赢的阴谋阳谋不知深远几何——御风者御势,傻子才争回合短长。 所以她说“又可能会死”——是顾星朗经此役归来真可能杀她。 所以早先阮雪音说只要他平安,她就放她走——她料想顾星朗这次或不会放过竞庭歌,打算先一步放她走——抓竞庭歌入宫,为挟也为护。 纪晚苓只觉心惊。情意谋算生死抉择,多少暗涌已经奔腾过了,而她后知后觉。她总以为顾星朗与阮雪音这场历过惊涛骇浪的情已经无坚不摧到只可能败给时间——原来不是,他们两个之间,从没少过计算,哪怕这些计算并非恶意。 深爱互信又全然持有自我。 或许这才是非卿不可的原因。 数千里外韵水城,夜幕始沉,段惜润下了罗浮山。 她自幼于容貌上受盛赞,面上不显到底自矜,二十年来对这张脸呵护有加,唯此时烦躁,恨不能更换以便入宫。 “罗浮山,春昼长,风吹兰花满面香。薛礼将军已将话带给之筠了。之筠是太后亲信,受所有人尤其平渡侯监视,若真能出现在某座宫门下接应你,多半是故意放饵,等着当场‘迎’你归朝。这一步,走不得。”【1】 段惜润正站在山脚下深林边踟蹰。 本就乏力乍闻人声唬得几乎腿软。 隔着数步距离,她自问从未见过这妇人,只觉对方美而虚弱,贵而贫瘠,唯目光精厉如燃着簇火。 “你是何人?”到底今非昔比,她即刻镇定,微眯了眼睨对方。 “君上可知,去夏佩夫人于凤凰泣重损下捡回一条命,是已故的安王妃所救?” 段惜润不知,一直以为是阮雪音凭多年医药造诣自救,还一度暗嘲本国宫廷秘药不敌蓬溪山衣钵。 她盯着她等下文。 “君上又知不知道,安王妃如何晓得佩夫人有难,即时出手,救了她的命?” 段惜润没心思没时间与她周旋,“你?” 妇人轻笑,“危急时刻不动脑子只知赶路,是为盲目;遇得机缘却因忙着赶路就此错失,不是运气坏,而是心智浅。女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段惜润分明焦躁,也分明被这妇人没由来的威慑力与说服力所威慑所说服。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既近且远的皇宫,盯着对方眼中簇火,“还请夫人赐教。” “去夏你打佩夫人的主意,知情者只有你母后;你远嫁祁国,回来省亲而已根本没有人手可用,也是用的你母后的人。我方才已经念过了,罗浮山,春昼长,风吹兰花满面香。” 这歌谣是幼时之筠姑姑教给自己的。 所以传信安王妃搭救阮雪音的是她。 “之筠为何救佩夫人?又如何知道安王妃能救?” 妇人笑了,“她是我的人。” 东宫药园案大白于天下的故事并不完整,盖因其中一半讲述都发生在私下,只阮雪音等人知道。段惜润没往那头想,勉力关联妇人前后说辞,“之筠是夫人的人,夫人此时又来同朕讲机缘。夫人是来帮朕的。” 妇人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神情,走近些,递过来件物事。 天将尽暗,段惜润低头之瞬只觉那是张人脸,吓得连退三步。 妇人心嘲,面上不显。段惜润冷静下来方看清是面皮——耳闻过,到底头回见,迈步重过去,胸内仍是狂跳。 “戴好进去,保你无虞。” 东宫药园秘闻再不完整,易容作为最关键环节之一到底为世人风传。“你是文绮。阿妧的母亲。” 妇人似没料到后一句,微怔,笑点头:“不错。” “为何帮朕?” “听阿妧说,当年在祁宫你们交情不错。” 不可能是这种理由,她分明受自己方才提醒。“阿妧还好么?长役过后,再没听过她消息。”青川当世一等一的美人,这样的起落,无尽唏嘘。 文绮方反应她也不知道。整个青川知道蔚君在棉州所纳美人是上官妧的应该超不过十个。 而阿妧终于步上母亲与姐姐的后尘,开始了以面皮为脸的半生。 “你们会再见的。”文绮微笑,“庙堂的孩子们,终要重逢于庙堂。” 段惜润由文绮替她戴好面皮,换了衣装,出深林入闹市,并不习惯。 没有镜,她不知自己是谁,只道是个无名宫婢,盘算着待会儿要如何扯谎走进局势未卜的皇宫。 卫兵大队迎面过来时她有些慌了神,确定对方是直朝自己时更开始懊恼轻信文绮。 “满尤姑娘!”却见那领队大步上前,抱拳沉声,“怎这般久?东西可拿到了?” 满尤是平渡侯的贴身侍婢。 白国此朝五位公主,近身侍奉之人皆以“满”字赐名。想及满宜,段惜润心下骤痛,没第二种选择,她硬着头皮答:“拿到了。走吧。” 【1】罗浮山之句化自白玉蟾《青华吟》首句;之筠这个人物最早出现在412此去尽余生。 第七百零二章 请战 霁都天尽黑,四营喧嚣,城中不宁。 顾淳月入皇宫只觉冷清,又兼形势紧张,一路往折雪殿走,忍不住将今番周折追根溯源到祁国后庭变局。 自不能全怪阮雪音。但无论主动被动,许多变化之始在她也在竞庭歌,此刻顾星朗不在,今夜偌大的皇宫内加上纪晚苓只有她们四个—— 以她对先辈秘事不完整的听闻,以大祁长公主素来行事路径——杀了她们两个,凭是什么排布,一了百了,再无后话。 太迟了。她这般想,无奈闭眼。阮雪音腹中有顾星朗的骨肉、她的亲侄、顾氏皇族正统,现下乱局也须携手应对;而竞庭歌是自己小姑,已被相国府和整个青川承认——当然,若此次大乱有她的手,杀她,仍具确凿理由。 同一时间竞庭歌在暖阁久等阮雪音不见人回,重入寝殿,发现她正窝在屏风后角落里对着两张方盘出神。 星星是常日看的,临时抱佛脚非她作派,且星象喻势太笼统,放在实战中并无功用;在尝试解读山河盘吧。 竞庭歌过去,旁侧一蹲,“都收了信还看盘。要我指点么?”她凝目向盘上流动交织的线条,“联军距韵水好像不到百里了。祁国南境线上瞧不出动静,该是顾星延按兵守着;倒是西边这片山林,”她眯了眯眼,无所获,“顾星朗怎会真入白国境,多半蛰伏在祁南边境,且带的人极少。若要我下注他此刻在哪儿,我愿赌此处。” 她说最后这句时盯紧阮雪音神情。 偏半分变化瞧不出。 “你知道对信王而言,若真有心谋君位,最直接的办法是神不知鬼不觉杀了顾星朗。这时候若有人告诉他顾星朗踪迹——” 阮雪音转眸淡看她,顺手拿纱幔盖上了山河盘。 “我不会,还想活命。被你关在这里,也告诉不了。”竞庭歌笑笑,“要说几次才肯信,因你,我不会要他的命。” “夫人。”云玺门外唤,声细而清,“长公主来了。” 竞庭歌随阮雪音出去迎,纪晚苓该也得了禀报,已在外间正同顾淳月说话。 四人落座偏厅,云玺看茶毕携宫人们退下,竞庭歌吹着茶沫徐徐饮。 纪晚苓不知怎么便想到了夏时麓州信王府,那个檀萦提议杀竞庭歌的黄昏,也是这般四人围坐,忽觉心慌。 顾淳月开口道入宫门时城中已有风言,于社稷稳定不利。 阮雪音和竞庭歌即有些明白接下来走势。 “长姐请随我来。” 椅子尚未坐热。 顾淳月依言跟阮雪音入寝殿。 “他传信给我了,目下安好。说最重要的东西,临行前已经交给长姐,请长姐务必收好,除此之外,”阮雪音稍重了语气,“不必再行其他事。” 顾淳月淡声:“知道了。入宫来便是为此。君上不在,本殿有护你之责。”她稍顿,“霁都此时混乱,无碍么?” “快了。” 对方究竟预备如何,快见分晓了。 门外复响起云玺通报。阮雪音即出去,与前来的涤砚廊下单独谈,得到两项回禀: 一,顾淳风出了城,纪齐在侧; 二,城中流言沸,从禁军大营到民间皆呼出兵白国,救君上于水火。 声势已经拉得够足,只差一场臣民请愿。 比她料想得更快,戌时过半,群臣集结相府前。因在街市,百姓比群臣更多,起初小心,层层围拢后不见军兵们拦阻更不闻诸位大人呵斥,渐放心,开始嘈杂附和请相国决断。 君上不在,历来纪相监国;君上遇难之流言,如何应对,自也该纪相决断。 消息传进折雪殿,竞庭歌同纪晚苓已重回暖阁陪孩子,顾淳月与阮雪音在一处。 “中午晚苓离开后,相国就出门了,至傍晚本殿出府仍未归,此时该不在。” “小纪大人呢?” “他先出的门。” 阮雪音忽有些切身体会顾淳月之不易。“涤砚说纪齐出了城,所以此刻府中只有相国夫人。” 相国夫人做不了主,群臣或往骠骑将军府与拥王府邸再请。 而终究必须,都来皇宫。 与她料想得一样快,将入亥时。 高阔正安门大开,群臣鱼贯入,为首拥王与柴瞻。顾星朗对禁军多年栽培治辖,终不白费心血——乱局至此,便连阮雪音早先都有些忧虑禁军内部出问题——居然没有。 而信王自知无兵可用,正借南边形势辟另一条路。 一条连赤胆忠心的骠骑将军府也拒绝不能的“正道”。 “臣请领兵二十万,赴白国营救君上!” “还请两位夫人与长公主定夺!” “君上以友邦之义护白君归国,若因此遭逢不测,我大祁必不能善罢甘休!” 群臣连珠炮,纪晚苓、阮雪音、顾淳月并立在玉阶尽头至高处。 已是初冬,三人皆披斗篷,三色尾摆时而被风扬卷,黑夜里浓墨重彩。 最能拿主意的是阮雪音,偏更适合开口的是纪晚苓与顾淳月。 “请拥王上前来。”阮雪音低道。 “十一你过来。”顾淳月遂扬声。 拥王应声拾级,面上焦灼。 “宁王守南境,信王在幽闭,君上生死未卜,整个霁都城内拥王殿下是宗室之首。”阮雪音静声,“本宫意思,殿下留霁都更妥,以定民心。” 拥王沉吟片刻,“长姐和瑜夫人若都赞同,臣弟当留霁都,便命柴将军领兵。”他再顿,声愈沉: “九哥安危为要!” 顾淳月满以为阮雪音要与拥王交顾星朗安好的底,然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群臣安心。 竟打算瞒? 她说收了顾星朗传信,她是信的。但此刻决策究竟是顾星朗意思还是她自己意思,她不确定,以至于拥王这句说完,好半晌没人应。 顾淳月不应,纪晚苓便不会应。父亲白日离开、此刻家中无人的景况显是深思熟虑后局面,她打定主意由阮雪音和顾淳月决策,自己浑水摸过去便罢。 “佩夫人所言有理。”半晌淳月开口,“相国不在,十一你身为亲王,该坐镇国都。至于领兵赴白、寻觅君上,”她转而向阮雪音,“宁王就在南境,据说还剩三万兵马驻守,完全可用,时间、距离远比拨禁军妥当。” “边境不可无守军。且据报,白国北境守军还有至少四万。祁国虽打着护君旗号,到底要越境,白国很难答应,也便免不了交兵,自要再添人马。”阮雪音淡声,“二十万却是太多了。” 不像救人,更像侵国。 “我大祁据雄兵百万!今君上有难,下落未明,二十万禁军拨得起,更是国力之彰!非这般,如何震慑白国那些暗地里捅刀子的鼠辈!”拥王忽高声,叫场间百官听得真切。 果然是此谋划。护君为目的也为旗号,乘机拿下白国之愿自生辰宴那晚到今日,如星星之火越烧越旺已成燎原之势。 不得不说竞庭歌这场四两之挑过分成功地拨动了千金。 而信王的暗手是到灭白为止,还是就此引发臣意与君心在统一策略上的矛盾从而谋夺大位——此时辨不出——拥王知情相帮还是不知情为子,从方才她要他留在霁都他的反应看,后者可能性较大。 她须走一步不轻不重不多不少的棋。 护顾星朗万全又不使白国就此覆灭。 第七百零三章 谋断 顾淳月也于这斩钉截铁的二十万之请中听出了端倪。 她与阮雪音本站得近,稍挪步更近,避开所有人包括拥王的耳朵气声:“未为不可。” “白国若亡于此役,君上的声名可就跟着亡了。”阮雪音也压气声,比淳月更轻,语气却重,“以后再如何拿祁君仁德取信于民、取信于天下?且他已明确表达了襄助白君之意,不惜亲护,此时二十万大军过去若一举灭了白国,岂非违逆圣意?天威何在?长姐可是糊涂了?” 要取白国也要用顾星朗的法子。 她自觉表达得足够清楚。 顾淳月瞬时醒。“那你的意思——” “便以护君之名拨五万禁军赶赴南境,解当下霁都之困、叫朝臣退散、予将士们受流言挑唆的一腔热血以出口、也给百姓们交代。韵水城内情况不明,女君生死、朝局定夺,兴许就在今夜有结果,兴许这五万禁军还没到南境,又会有一番新局面——” “为何不直接将君上安好的消息昭告天下?” “他分明安好却不现身,密信说与我,便是不能昭告。且他确实消失在了赴韵水途中,我远在霁都空口无凭地澄清,又有几人信?此役凶险,岔口众多,长姐是还没瞧明白?” 百官等在下面,阮雪音情急诘问,问完便悔。顾淳月当然没瞧明白,便是起局的竞庭歌和第一时间辨出经纬的自己都只见大势、难断前路——淳月入宫,不过因相府反常而顾星朗临行前留了东西给她。 最重要的东西。国玺?顾星朗没在信中说,此刻也不是猜的时候。 既有结论,顾淳月正声,以二夫人与长公主之名令柴瞻率禁军五万奔赴南境。 满朝哗然再谏。 “区区五万,连同目下南境守军也才不到十万人,白国乱局难测,主君安危至上,既出兵,自该作万全计!” “霁都至白国逾千里!既调禁军跋涉,便该一鼓作气一步到位!诚如拥王言,为以国力威慑故,也须点足兵马!” “今相国若在,必认同臣等谏言,还请长公主与二位夫人三思!” 无关派系,只关国业,取白是臣心所向、救君是百姓所请,故连柴瞻都作此谏,加之拥王先前声震,竟显得此浪潮般呼吁无比光正,叫人再拒不得。 以忠义斩忠义,太强悍的一笔。 “相国如何思,此刻场间,无人比瑜夫人更清楚。”阮雪音淡声,“据本宫所知,瑜夫人今晨还回府探望过纪相。彼时虽无传言起,君上南下毕竟是天大的事,想来相国多少有提及。” 纪晚苓秉持一己策略,今夜至此刻,尚未开过口。 这会儿却是不得不开口:“相国不曾提及。”她字斟句酌,“但主君圣意,纪氏向来遵从;佩夫人为君上信重之人,本宫相信她的意思便是君上意思,那么她的决断,相国自会认同。” 完全摘除了纪氏在此役中干系又将对错之源明白放到了阮雪音头上——成事她之功,误事她之责,而相府忠诚,不过是遵循主上与佩夫人旨意。 顾淳月经阮雪音方才警示已有些明了局势,紧跟着道: “圣意早已明确,以友邦之义助白君平乱。” “敢问佩夫人,”御史丞肖子怀本在出列谏言的众臣间,肃容扬声,“主上仁厚,襄助白国,对国却不仁,试图乘乱暗害我君。所谓时移则势易,如今君上生死未卜,夫人可确定昨日之策仍可延用于今日?夫人此刻指令,到底是君上的,还是您自己的?” 宁王在南境曾死谏伐白,风声也于傍晚前传到了霁都。 以至于正安门内口口声声护君之争论到此刻,祁臣中许多人欲动重兵造乱势灭白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本宫只知,君上安危第一,奉行圣意第二。昨日之策能否沿用于今日,本宫定不了,众卿家也定不了,只能照圣驾出南境赴白时的意思办!而调派禁军的指令已下,肖大人这是要为出兵多少一再争执,延误护君时机?” 阮雪音的斗篷仍是昔年那件绛红。夜色里绝艳,洁白风毛招展,已极显眼的肚腹昭皇嗣尊贵,一番陈辞诘问掷地有声,中宫威仪。 “传瑜夫人、佩夫人与本殿旨意,”顾淳月旋即震声,“骠骑将军柴瞻领禁军五万,即刻南下,营救君上!” 青川极南,韵水皇宫,气氛正相反。 三方在持,偏沉寂无声。 段惜润一路往坤泰殿去,途径团团兵马峙立,已有些辨不出哪方是哪方,只觉这般景况无论兵变还是国战,在青川三百余年历史上,该都不曾有过。 但她终于望见了薛礼的脸。兵甲汪洋之中半躺支架上,阖着眼,自因入皇宫归了祁军队伍,该也被料理过周身伤势。 却不知他如何给之筠报的信。 之筠此刻,又在何处。 心下愈惴,总算迈过门槛进入坤泰殿——竟真三方皆在,各坐一面,不见之筠,不见母后遗体。 庄王和平度侯是自家人,她再熟悉不过;那披银甲身上斑班血迹的将领,想来便是肖贲了。 国玺与兵符,此刻在他手里。 而自己是满尤,该去平度侯身侧。 “满尤姑娘既取了东西回来,还往平度侯身边去做甚?直接拿出来,叫肖将军与本王看个真切。” 段惜润哪知是何物,紧张得手脚不会放,情急之下扑咚跪: “奴婢有罪!” 她对满尤还算熟识,却毕竟难立时模仿音色,只得细声小声辅以语气断续,尽量遮掩。 庄王冷笑,“姑娘意思,密诏没取回来?还是路上丢了?被人劫了?”便向东席平度侯,“惜然啊,你连君命都敢伪造,好在婢子尚存理智,临到关头还知自保脑袋!” “平度侯声言白君离开前留了密诏,若生变故传位于你,”西北侧肖贲开口,“如今未见密诏,恕肖贲不能交出国玺兵符。” “你一个祁将,”平度侯声柔和,语气神色却厉,“便受了女君托付,凭何手持我白国国器!”又向西南侧庄王,“祁国欲乘乱毁我段氏基业,伯父不与小侄联手先除外敌,反仍执拗于凤位归属,如此胸襟眼界,如何配登大位!” 终于深悟阮雪音常言沉默是金、听比说贵。 终于明白顾星朗要她潜入皇宫、不到最后关头不要露面之深意。 三方为何相持,各自心态几何,对话往来不过一回合,她已是听出了七分。 庄王冷笑,“君上生死尚无定论,惜然你便忙不迭要拿密诏正名,又是哪门子胸襟眼界!” 平度侯不再理他,转而向地上跪伏的满尤:“密诏分明在府中,为何会没有?说清楚!” 段惜润当然没给过她任何密诏。同时在这跪伏的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她闻到了淡淡血腥气,就在左腰内侧,悄伸手摸,粘稠已结硬块。 这身衣服确是满尤的。确是她出宫前穿着。 所以此刻殿内众人不觉有异。 而满尤已经被杀了。文绮拿着她的衣服让自己穿,方有这万无一失的太子换狸猫。 谁杀的她? 自己方才进门,庄王未露讶色。 文绮。最说得通。 不是揣度时,但她据此有了应对。 第七百零四章 心经 “奴婢取得密诏,便返皇宫。”未免声音出错,她只作惊吓,支吾着如泣如诉,“路遭劫匪,兵士们为护奴婢死伤无数奴婢亦险些被害,好歹混入人群里逃了,便遇宫内卫队,这才回了来方才走在宫道上怀中摸索,密诏,密诏竟不见了!” 全是瞎编,却也有蒙混过关的胜算—— 满尤回府取密诏是天大的事,必有人随护,只不知是平度侯差禁卫还是三方都遣了人,所以她用了模棱两可的“兵士们”; 那领队街上遇到自己时,她正因前路未卜焦虑、又因走在光天化日下紧张,自然诉诸神色,配以刚遭遇劫匪的说辞,还算有据; 而当时不知情形随口答“拿到了”,此刻拿不出,只能说宫道上才发现东西没了,仓皇中被窃或掉落都有可能; 匪徒之言该为事实、亦算一计离间,在此关要时分谁会派人劫杀满尤、抢夺然后销毁传闻中的“遗诏”,足够三方再僵持小段时间。 直到联军兵临城下,或者新的转机出现——她孤身在宫内,不谙顾星朗运筹,能做的实在有限。 “满尤姑娘编排得一出好词!”庄王冷哼,复向肖贲,“遗诏从来不存,不过是平度侯为争君位的把戏!” 又或拖延时间等待女君归朝的把戏。肖贲静观眼前内讧。“既如此,照白国百余年传统、照整个大陆君位承袭之顺序,庄王在平度侯之前。” “庄王、荣王与滑国公密备多时、攻占国都,是为谋逆!”平度侯高声。 “女君即位乃是太后与竞庭歌阴谋,去夏遗诏分明存真伪之辨!”庄王亦高声,“只因事发突然,洛王与安王先后命丧引凰台,宗室不及反应,才让女君钻了空子!先君若有心立公主为储,在位几十年为何从无旨意!而太后是女君生母,显然于最后时刻听从了竞庭歌谗言,假传遗诏,冒此女子袭君位之大不韪!今宗室占韵水,绝非谋逆,乃正社稷!” 冬夜已至,冷寂的韵水皇宫再起争执。祁南之西山岭中也冷寂,顾星朗与柴一诺携小队人马始终歇林间,除了接信报看信报,倒也无事可做。 “禁军五万于一个时辰前出霁都,算起来,此时该已近燕门郡。”柴一诺低声。 “你父亲带兵极有一套,又兼骠骑将军府威望,行军比多数将领更具成效,情势这般,照我说,恐已过了燕门郡。” 信报有延迟,当刻事只能掐算。 “虽是长公主下的旨意,但满朝皆知是佩夫人定夺,委实——” 许因一昼夜相伴,许因顾星朗身上夜行衣模糊了身份位置,许因这般挨坐太似少年时,谨慎如柴一诺也险些失言。 顾星朗听出他想说“委实没想到”,笑了笑,“若按昔年整个朝堂对佩夫人之观感,若她真想对祁国不利,此刻霁都少了相国坐镇、你父亲又带兵南下,她与竞庭歌两个,实在有机会搅得风云变色。” 纪桓消失也是太值得玩味的一项。但显然顾星朗有数或者并不在意,一语带过,依旧扬眸望高木枝桠间天色。阮雪音总说冬夜星子少,今夜倒不,因在祁南吧,也因山中清透。 “从没问过君上,为何信任佩夫人至此,其实夫人刚入宫那阵——” “那阵我防她防得半个朝堂皆知。”是有些无聊赖,星空山林也适合交心。九年前封亭关归来后,这还是柴一诺头回放松些与他对话,正好此时,他愿意说。“信任非朝夕之事,路遥知马力,人与人相处,实乃一世功课。君臣,父子,夫妻,概莫如是。” 是说他与阮雪音之间的信任,也是因情在先、然后历事经年岁一点点构筑而来。 “佩夫人身负宇文和阮氏血脉,所幸此二族都已覆灭至尽,君上与夫人肩上重压,亦能逐渐卸下。此役若圆满收官,佩夫人镇霁都功不可没,待小殿下降生,中宫之题亦能迎刃而解。” 顾星朗自坐上君位起便将“圆满”二字从脑中剔除了。他面前的棋局从来容不下“圆满”,尽管他始终在为“圆满”尽力。 圆满与功成,实在是两件事。显然柴一诺所指其实是后者。 “你父亲须再快些,才赶得上收官。” 藏身于此的一夜一日,每封顾星朗看过的信报柴一诺都看过。但他始终没看明白韵水局势和主君意图。“是要赶韵水那头的时间?” “我大祁臣子,无论谁,本心上都不愿本国蒙背信弃义之名。”宁王是个直性子,受人临阵激将已是选了最直接也最笨的办法,“问题若真出在肖贲身上,他此时策略,”霁都那只暗手的策略,杀段惜润未成的策略—— 必是赶在她归朝之前引段家两方为君位你死我活,韵水彻底乱而空,才有后话,才具说辞。 这是他算过所有可能里步骤最多也最费处理的一种。 段惜润是否进了宫门、如何进的,同样叫人思虑。 阮雪音曾说当初推她上凤位,不仅因局势、因公因私,也因看过星官图——她有帝王之运。 但运、命、能,是不同的三件事。 他已将能安排的安排尽了,入宫须靠她自己的能或运——如果她作为段氏族人、有着明夫人百鸟朝凤筝的传承,如果她亦在先辈谋局里——那么机运尚存,还会有人帮她。 只要她能进宫门且不死,他便保得了她赢。 韵水皇宫内已重起争斗。 段惜润眼看着肖贲握传国玉印挑庄王与平度侯剑拔弩张,坤泰殿内由口舌之争渐成兵刃相见,越来越多铠甲之士自殿外涌入,更远处亦传来格斗声震。 她只觉茫茫,想起薛礼千叮万嘱顾星朗留话:保住性命,不到最后关头不要现身。 她不知哪刻才算最后,混乱中避开平度侯视线猫着腰往寝殿方向跑。周遭巨响如亡国音,吵得她神魂飞散。 母后的遗体原在床榻上。 她破门冲进去便遥看见。 之筠也在,闻得声响回头,有些失神的脸上浮起戒备。 她反手关殿门,一锁,维持着冲势顷刻至榻边跪倒。 眼泪像是干涸了。自祁宫闻噩耗到十月逝去,身心皆死又身心皆备,她流不出泪,只握着母亲双手沉默,四手二十指,一样的凉。 之筠凝她半晌,心绪转动,不确定道:“殿下?” 她看着段惜润长大,二十年来叫惯了殿下,以至于女君即位一年多,不慎时仍会错口。 此时便错了口,唯段惜润听得懂。“姑姑。”她转过脸来。 自是满尤的脸,她不能摘那面皮。之筠连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得藏起来。”她仍握着太后冰凉的手,神色极定。 之筠呆了呆,四下一望,“殿下随奴婢来!” 第七百零五章 泱泱 她以为是要进去衣橱或者某个尘封的旧箱。 却见之筠站起来往床内竟试图动太后遗体。 “姑姑做什么?” “为保殿下周全,太后不会怪罪。”之筠动作不停,只将榻上冰冷的躯体往外挪,“这密道奴婢验证了有,没下去过,今日,倒是殿下藏身的好去处。” 她上气不接下气,段惜润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协力将母后遗体搬离床榻暂置于地面,又将榻上层层锦被软垫挪开——实在费时费力,门外兵刃声震天,两人却都不慌,手上动作愈快而内心几无波澜。 紧张已极又生死一线时,仅存的竟是坦然。 段惜润彻底回神时周遭浓黑且静。 那密道口在靠墙床板之下,她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往下跳之前她问了之筠三句话: -姑姑既知有密道,为何从没下去过? -太后去夏方入主坤泰殿,奴婢常日侍奉在侧,查探机会极少,是今年夏末才探得;那位也说了,不该我下去。 那位自指文绮。文绮怎会知道白国宫中一座寝殿内的密道? -姑姑打陪伴母后起,就一直是那位的眼与手? -是。 -此刻一别,不知能否再见。姑姑可有临别之言说与润儿? 她深觉之筠逃不过。乱兵迟早闯入寝殿,为掩护自己她须将床榻、母后归位。 她将为护她周全而死——许因母后、满宜、十月已经接连离开,许因之筠几十年来另有其主与谜团,她轻易接受了这件事。 最后这句“润儿”自称,有情,更是术。 之筠切切看她:“递消息。她想知道什么,会传信问奴婢,奴婢便打探了回过去。这么些年了,往来其实不多。她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奴婢是真不清楚。东宫药园始末,奴婢与殿下知道的同样晚,应该说更晚。” 段惜润信她。顾星朗曾说这世上最叫人放心的眼与手,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只是锁宁长役后,天下人皆知顾星朗是凭仁与恩——对细作、对罪不至死者施恩,获取了死心塌地的效命与拥趸。 文绮又是凭什么叫之筠忠心耿耿为她做事长达数十年? 她不知苏晚晚和拥王侧妃,没听过祁宫内还有一位苏姓的老姑姑,更不知十月的姓氏或与旧事相关——也就没能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坚持将之筠的身世问清楚。 这些在当时是不重要的。 许多当时不觉重要的时刻悄然改变了一个人和一段远路的方向。 但这也是悖论。后来她与阮雪音对谈过。 一个人要如何在毫无依据的当刻判断此刻重要呢? 只能先知先觉,或带着记忆让光阴倒流。 外间声响随厚沉的床板落下被完全隔绝了。 她孤身站在漆黑密道里片刻,隐嗅得花香,颇陈腐,仿佛尽头有座被封锁经年的花园。 兰园。黑暗中她摸着墙壁往另一头走,渐辨得那香气是兰香;手上触感并不完全平整,极细而密的交错线条叫她在走了十几步后反应:墙上都是字,且是水书。 仿佛以石为笔刻写,多且杂乱,凭触摸难于识别,更不可能以单字断文章。 若有似无的兰香和对密道那头的好奇催她往前走。黑暗消磨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摸到了那尽头。 也是墙,与一路行来的触感完全相同。她双手抵上去死命推,无果,方反应那头的入口在头顶,这头的出口应该也在。 这密道不高。 她抬手能触头上石壁,踮着脚摸索,一点点挪试图推,终于右边角落察觉松动。 昼光过缝隙照进视野时她一阵晕眩。掀动那块板和徒手攀爬叫她力竭。 而总算瞧清了眼前景象。 床铺平整,帐幔绣兰,空气中尽是兰香。若非去夏阮雪音住过这里、就睡在这张明夫人曾睡的榻上,她不会辨认得这样快。 兰殿。 竟与坤泰殿连通,以一段密道两张床。 喧嚣越高墙传进来,争斗还在进行,不是最后,不能现身。段惜润心知任何宫室都可能被闯入,都不稳妥,决定躲回密道,动身之瞬稍犹豫,翻出床帷往近处柜架间寻摸。 这殿阁常日有人打理,想找火折不难。 她很快取得了,返回去,胡乱将被打扰的床铺抹平,重入密道,再使尽最后气力将支起的床板挪至原位。 床铺当然不可能恢复如初。好在此殿除了被打理时根本无人,被发现异常也要很久以后。 火折在密道中亮起来。她看清了那些水书。 曲折两壁上全是,措辞混乱地书写了不少事件,有些她知道,更多她不知道。 青川三百余年存在过和正存的七国,其上都有提及。兆国和白国她最了解,一看即知;其他的,是辨认出祁、蔚、崟等字眼后方明了,又因措辞混乱、她本身心绪不宁,囫囵之下竟没将任何一段相关陈述看明白。 但她发现了一个细节。 每段叙述结尾都有落款。足见是不同时候写上去的。 那些叙述潦草,落款也潦草,不知是当事人真写字不好看还是以石刻录影响了笔画,总之很不好看,却很清楚—— 日期是不同的,元凤二年,元凤五年,元凤七年。元凤是白国开朝年号。明夫人父君定的年号。 每个日期后面跟的人名却相同。 泱泱。 谁的乳名。分明听过,绝对知道,但心上忧、步履疾,燃烧的火光渐晦不断切割她本就不清明的脑子。 走回来这漫长一段该又消耗了不少时间。 联军兵临城下了么? 外面死伤几何,肖贲、平度侯、庄王可都还活着? 不知哪刻算最后,以至于每刻都可能是最后。她不敢懈怠,再次抬臂顶床板,愈发脱力而愈发推不动。 光明再次掉落之瞬她想到了答案。 段明澄,小字泱泱。 当然是她,所以通往兰殿,所以都是元凤一朝的记录。而元凤二年出现在密道那头首段落款里,也是一路看过来最早的年份。 段氏立国当年明夫人正好十岁,排行第三,是为三公主,次年封清河公主,也便是元凤二年,十一岁。 她自十一岁起开始在这条密道内记载七国事。 元凤二年那段写的是—— 光明入眼,外间兵刃声较先前似低下去了些。她一心二用,愈觉混沌,手脚攀爬模糊回忆: 圣祖行御舟顺流凤勉江,入海,遇风浪,损及腰背。 圣祖便是段氏王朝开国之主,元凤一朝的君,明夫人父君。段惜润并不通读各国史,只对历朝代尤其本国一些著名事件熟悉,比如圣祖出海意外受伤、留下遗症,自此再不远航。 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时间她记得不清。 但似乎不是元凤二年,没有那么早。 看错了? 第七百零六章 故伎 密道之外韵水皇宫,尸横遍野,血气悬浮在空中凝散出并不真实的腥。 战场上血腥与宫室内这些毕竟不同。肖贲默默想。他蹒跚走回坤泰殿中方才一直站的位置。 平度侯歪在对面长案边,还睁着眼。 庄王人在殿外门阶下,方才他确认过,已经断了生息。 更远处有兵马声轰隆,破寒冬夜色席卷而来,他知是联军,看了一眼平度侯不瞑目的脸。 自己周身伤势足见尽力。 合宫死伤、所剩无几的银甲祁兵昭示大祁为助白国损失之重。 他再次蹒跚着往外走时段惜润刚穿过寝殿前中庭。 过子夜了。 重回正殿非常冒险,但兵戈声止,她不能放过这可能的“最后一刻”。 她看见的是肖贲的背影。 和被搬上担架往外运送的平度侯的发髻——已经乱了,许多碎发垂落随担架起伏招展。她忽有些忘了大姐姐的脸。 真图君位还是为等她回来故意撒密诏的谎,她永远没法问她了。 更远处是更多血泊,不认识的脸与或睁或闭的眼。横陈的躯体间又有人被搬上担架,像是庄王。 白国宗室,说得上话领得动头的,全都已殒命今夜。 那惨淡悲凉似极了社稷倾塌,她刹那脱力,突然失却全部偷生与胜利之喜。 以至于被她奉为此役准则的“最后一刻”忽显得讽刺——是他们的最后一刻,或也是她的最后一刻。 “女君稍安,且随属下往引凰台。” 万籁俱寂冬夜深凛中骤起于耳边的声响叫她浑身一颤。 可那声分明耳熟,亦友善,转头之前她以为是薛礼,转过去看见沈疾的脸时她只觉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做梦。沈疾在边境时就消失了,当然是奉顾星朗的命,当然会出现在这里。他就是顾星朗在韵水最后的保障和信心。 “大人何时到的。” 巨大帷幔掩盖二人身形,主阵地已随两位段氏砥柱的尸首转移向引凰台,以至于对话也比早先安全,空寂的坤泰殿成了无人过问的废墟。 “今晨。” “一直在坤泰殿?” “是。” “竟避过了重重宫卫禁制。” “沈疾入宫门,不走门。” 段惜润约莫是听懂了,点头道:“我随大人去。” 夜半黑沉将整座皇宫绵延的密林衬得如鬼魅。唯引凰台上渐亮起灯火,凌乱地,暗夜中望过去也如鬼火。 肖贲站在高台上,旁侧有几具尸身。平度侯、庄王、荣王、滑国公吧。段惜润随沈疾隐在高大树冠间,看不清楚,全凭肖贲口中白国内乱、宗室诸王尽陨之说辞震天响,方猜得一二。 这棵树恰是神灯耀韵水那个夏夜她与阮雪音同倚的那棵。一夜江山,一夜炼狱,不过只隔了一轮冬春。 她听着肖贲讲完这些,又讲女君生死未卜、此国社稷飘摇,奉祁君命也出于友邦之义,将与白国余下将士共护百姓安宁。 虽值夜半,百姓们都听到了吧。 韵水城门已开,联军浩荡入,也听到了吧。 她再次失了聪,开始听不清每个人在讲什么,只见肖贲下引凰台一路往宫门外,似与联军几位将领交接。 更远了,真正如观默戏。 “究竟是要做什么。”她气声问,连自己声响都有些听不清。 “属下不清楚。” “大人入韵水一整日了。” 沈疾默了默。“城内王侯要员们的府邸已被控制了,白天的事。此刻,”黑暗中他微眯眼看宫门外场景,“该要以镇国都、护百姓的名义分兵驻守,阻断人员进出,为了,” “为了在我出现之时擒杀。”所以顾星朗千叮万嘱暗潜,不到最后不能现身。“祁队占据韵水,本国兵士蒙在鼓里,宗室衰亡,要员被挟,百姓不谙真相只道是援军相帮。可这样的局面,”段惜润笑起来,“与亡国何异?大人身为祁臣,不要此刻砍了我定终局么?拿着我的人头,出去和我的叔伯姊妹们放在一处,段氏江山,覆矣。” 沈疾依旧盯宫门外城景。城内军兵正被全部集合整肃,小队小队分拨,四下散去;民宅门窗偶有被从内打开的,是胆大的民众听外间有序,出来瞧动静。“君上派属下护女君周全。”看完了这些他方答。 “大人不觉该趁此机会灭白?” “属下只信君上决断。” 段惜润想了想,“沈大人来霁都是他带的。然后始终跟随,一整套尘世观瞻亦是他给的。”如兄弟如师徒,更是君臣,理所应当。 若没有黎叔带队不周山,他不会到霁都。初入霁都的两年,因陪伴九皇子须经严格考核,他住在相府,最初的尘世观瞻其实来自纪平。【1】 但谁及顾星朗。沈疾心中默想。人之信念坚持终究来自是非黑白之判别,岁月深浅之累叠,正直、光明、俯仰天地,终究是最令人信服且向往的事。 他抬眼向西北,也试图获取关于“最后一刻”的提示。韵水天幕无论哪季,无论昼夜,都晴明居多而鲜少被云层遮蔽——来自祁南边境的烟火也便多少能被望见,哪怕只是个彩色的影呢。 烟火未至,先至的是满城神灯。 第一盏缓缓升起时段惜润便瞧见了。 然后越来越多,竖直向高空,与去夏子夜韵水城耀之景何其相似。 故伎重施? 沈疾亦未料,收视线往近处,忽想起去年初春呼蓝湖畔,四位夫人与淳风同放神灯。 百鸟朝凤筝实在耀目。瑜夫人的旧筝空中焚毁也叫人印象至深。但他最记得淳风扬的那对蝶,双蝶戏云天,剪断长线后他与她在春夜的湖边说了会儿话。 他说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有选择的。 她反驳,称人不能靠道理活着,因有心有情、怀揣相信与执念。 她说得真好。与淳风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刻构成了他的春夜,孑然却温暖,足以慰平生。 眼前神灯便在这样孑然的暖意中开始湮灭。 湮灭旋即坠落,一盏接一盏,街巷民宅间因奇景探头或出门观望的人群开始惊呼。 去夏阮雪音以神灯为谕助段惜润登临凤位。 今冬神灯再耀皇城,却是坠落,盏盏如陨星,速度之快数量之多,远比缓升触目惊心。 确为故伎,却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1】229不周青未了 第七百零七章 繁夜 同一时刻的夕岭,顾淳风与纪齐将将策马入行宫。 有宫卫闻暗夜蹄声已是利刃在手相候,见黑白二驹冲奔而来便要阻拦。 “滚开!” 女子策马原不寻常,这般声势更是迫人,何况淳风常探幼弟、来夕岭的次数比顾星朗都多——宫卫旋即认清那张俏脸,忙让,一壁大声: “淳风殿下驾到!” 顾淳风心急,直往岁羽轩全未注意周遭;是纪齐远望见东侧山坡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坐着,颇闲适地,像在看天。 整个行宫身量不够的小人儿只有一个。“那边。”纪齐道。 顾淳风没听见,还在冲奔。纪齐知她今夜走火入魔也不劝,转了方向自去拜见十三皇子。 顾星漠见他颇讶。见得淳风时已经又过了半柱香。 “你都看见他了不叫我?”淳风气鼓鼓,连夜赶路又喘,叉着腰数落纪齐,走近些,又向小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看星星?”再朝黎鸿渐一礼,“黎叔。” 黎鸿渐早已起身,一拜,“殿下。” “殿下这姐姐,实在凶,惹不起、护不住。”纪齐低声对小漠。 “有劳小小纪大人一路相护,您多担待。”小漠亦低声,两人共揣腹诽同一个女人之默契。 十三皇子倒如常知礼有分寸,九成复刻今上,给这样的小孩当姐夫却不错。纪齐这般想,心内一跳——姐夫? “怎敢睡,怎睡得着。”顾星漠站起来,灼灼盯淳风,“嫂嫂传信,霁都不宁,边境有变,嘱我万事小心。” 果然有大事。顾淳风心沉。出城来夕岭不知对也不对,阿忆已经回宫禀报过自己去向了吧?“不该听你的。”某根筋随之挑,她转脸向纪齐,“嫂嫂只身在皇宫,腹中有孩儿,我该回去护她。” “什么话!我两个姐姐都在,说不得你姐也在。”大嫂分明离府,除了入宫他想不出她能去哪里。 纪晚苓和竞庭歌岂是信得的,长姐——在阮雪音之题上,也不敢全然放心,还不如竞庭歌。只怪自己无论如何将小漠放在了首位,此刻见夕岭安宁,才担忧起嫂嫂安危来。 “黎叔,”她踟蹰。 黎鸿渐已然听懂。“属下以十三皇子周全为己任。佩夫人来信,也是此意。” 顾淳风心知让黎鸿渐连夜赴祁宫护阮雪音不是好主意。夕岭此刻安宁,难保下一刻、下下刻也安宁。但若真有宫变——她被横窜脑内的两个字唬得整个人有些僵——嫂嫂与腹中孩儿就在漩涡中央,沈疾跟九哥走了,宫内那些禁卫,是否人人可信? 混入一条鱼都可能翻转整个棋盘。倘嫂嫂与孩儿为了质,凭九哥有通天之能,也不得不就范。 她越想越觉来夕岭是错了主意,脸色煞白。顾星漠约莫猜得,伸手轻拍姐姐渐硬的手背,“无谓胡思。九哥与嫂嫂都非等闲。” 此朝非等闲的太多了,偏如今大半在霁都。她顾淳风是半历过锁宁长役的人,不敢侥幸,想了许久还有谁能凭一己之力护阮雪音周全、能在此时此刻容她传信相与——“上官宴呢?” 没头没脑,问得其余三人俱愣。 “殿下不若坐下,与十三皇子一同赏星。”黎鸿渐但笑,遒紧的脸上彬彬然。 顾星漠稍沉吟,“黎叔说得是。一动不如一静,咱们先观其变。”他难得体贴,去拉淳风,“你们来前我正听黎叔说故事,关于星象的,很有意思,姐姐你也听听。” 上官宴就在数个时辰前入宫请旨的队伍里。 群臣散,他没走,阮雪音瞧见了,因忙于张罗决断后的繁琐没管他——柴瞻点禁军南下不是小事,顾淳月亲出宫门送;竞庭歌独在折雪殿总难叫人放心,她请纪晚苓先一步回殿。 安排好这些,正安门内复静,她方注意到上官宴还在阶下,难得不花哨,穿了一身暗青。 初冬夜冷,外间站得久了腿脚生寒,她拢着斗篷唤涤砚去请,两人往鸣銮殿偏殿叙话。 “主动留,是真不怕我扣你。” 自段惜润来霁都她便没踏实过。连日折腾,心脑计算,甚至献出了平生第一回 吵架——到今日此刻她疲惫不堪,对上官宴也再没了周旋耐心。 “你这样很可爱,雪儿。不得不说,他改变了你许多。” 连为称谓蹙眉的力气都没了。阮雪音抬右手撑右颊看桌上灯火,“说吧。除了趁此机会带走竞庭歌与阿岩,其他都好议。” 上官宴挑眉笑,“你还是这么叫人心折,无论过去多久。” 阮雪音默了少顷,隔灯火看他,“很难相信你对竞庭歌是过尽千帆、除却巫山。心有所属怎还会对别的女人说甜言?” “她怎好将我说与她的甜言转述给你?!”上官宴佯怒,复笑开,“阮雪音只有一个,空前绝后,不是别的女人。” “除了这个,再无所求么?” 她刚说扣他,话题即被掠过,但两人都心知所指为何。 “上官一族受他隆恩大赦,我已是祁臣,除了尽忠,再无所求。” 上官宴或对女人说罄竹难书的场面话,于正事上还从没撒过谎。他就不是这种人。阮雪音放下悬心。“回去吧。他归朝之前,竞庭歌只能留在折雪殿。” “看来我猜对了。今番周折,有竞庭歌在白国使力。” 阮雪音不答算认。 “何必。我带她们母女走,罪责在我;回头他要教训甚至杀了竞庭歌,你势必阻,坏的是你们夫妻情分。当然前者上算。” “你倒不怕获罪。” “我一命若能保她们两命,倒是不亏。” 两人又隔灯火看了片刻对方的脸。 “回去吧。你这番话我会转告她。此役庞杂,牵扯甚多,他若没能回来,我真的会杀竞庭歌。” 上官宴从没见过哪个女人在说与自身相关至此的生死时,以这样的神情语气,这样的冷静有持——仿如玩笑,而他确定她坐言起行。“你认为不止于两国争斗,也不止于霁都宫变。” “竞庭歌赴韵水,原是为探先辈遗迹。白国那地方,”出现过无尽夏,有一首耐人寻味的歌谣,亦有凤筝,也有明夫人,明夫人入祁宫点听雪灯,桩桩件件,皆不寻常。 或许顾星朗此时在等的,也包括这些。 第七百零八章 如是观 千里之外祁南之西,按兵近二十个时辰的小队祁国禁卫开始移动。 这五十人皆是禁卫中拔萃,由沈疾训练、伴驾多年,战力惊人。柴一诺秘密跟顾星朗出霁都就是混在他们之中,几日几夜,倒也有了些默契。 “臣以为——” 不是第一遍谏言,以至于刚露三个字便被顾星朗挡回,“早有定夺,等的便是此时,不必再言。” 柴一诺约莫猜到沈疾是去了韵水,昼夜接信、与顾星朗相谈也基本能确定:对于保住女君,主上有不小的把握,按理无须亲自出马。 也许不是为了女君。 浓夜中他以余光瞥顾星朗的脸。 未燃火把,只能看见星月之下那双光华明黯的眼。 暗夜走山林,总归视线不清,睁眼闭眼其实无差。顾星朗就着浓黑走了一阵,闭上眼,脑内愈清明。 段惜润是带了面皮换了脸而入皇宫、而得保全。很好。 纪桓离相府、未留只言片语——从霁都到韵水快马加鞭,一日一夜够了——到达会在几个时辰后的清早。也很好。 柴瞻的队伍要抵南境会慢些,可能是明日正午或者更晚。无伤大雅。 自己此刻动身,到罗浮山该也是破晓时分。极恰。 还有些不稳定处,难算准,他只能放开它们待生变时再应——局面复杂人员众多时是不存在“算无遗策”这种事的。局面可估,人心难测,纵能算一人两人五人之心,算不出十人百人和看不见那些人。 摆正态度为握紧胜券之始。 唯一牵动他心神破坏这沉静的只有阮雪音。将同样复杂也许更复杂的霁都局面留给她,他不忍且愧。 谁能料及呢?变局迭起之快,分工成为必然。祁宫鸣銮偏殿,灯火未尽,上官宴还在,阮雪音胡乱想着顾星朗也许终会入韵水。 “再没了么,你关于文绮的所知。” 上官宴摇头,“共破谜题,我没必要隐瞒。倒是关于老头子,”灯火中他眯了眯眼,“昨晚睡前我忽想起来一节。” 那时他还未离家。母亲新丧,文绮鸠占鹊巢,他愤懑非常,上官朔却不辞车马带他去蔚南看麦田。 与文绮蔚南那间院子前的麦田实在很像,但当然不是同一片。 盛夏时节,风吹麦浪,满目金黄接碧落,叫小少年心也开阔。记忆中他想给上官朔机会,试图说几句心里话——他的父亲,这个永远风度翩翩却总似心事重重的男人却不打算为之花费时间。 他只是带他穿越麦田,让他摘取最大那支麦穗,不能回头,选定下手不能改。 他在快到对岸时摘了一支,挺大的,六月风中招展,美得惊心动魄。 这支最大么?上官朔问他。 他诚实摇头:前面有两支更大的,我都错过了。 当时哪知道呢?走过一遭方得全貌,可惜规则如人生,时间如长河,都是顺流难逆的事。 想要那支最大的么?上官朔又问他。 一支麦穗,纵使再美,对他无意义。但在这个游戏里是有意义的。他点头。 那就走回去摘。这次已能确定哪支最大,万无一失,对吧?上官朔再道。 他再点头,不明白这样有何意义。但他依言走回去,摘下了那支最大的麦穗,走到对面,也是来时起点,挥着金色的穗向彼岸的父亲猛挥。 上官朔也扬臂向他挥。总觉是在笑的,太远,他并不确定。 “这游戏我带竞庭歌做过,就在今年春,也在蔚南,文绮门前。不过我没让她走回去重来,算是终止在了半截。”子夜将近,涤砚和云玺远候帷幔下,屋内愈静,烛火飘摇衬上官宴音色极不真实。 “为何?”阮雪音累极,依旧单手撑脸颊,眼皮耷拉,为听要闻勉力维持脑内清明。 “我在此岸挥动那支最大的麦穗时就想,世事原本可一不可再。已经走过了,结果不称心,倒回去重来,兴许一时称心——那称心是空落的,是知道可以重来而叫所有奋力都变得再无意义的空落。我挥完那穗子,拿在手里细看,不觉心喜。反而早先摘的那支,虽有憾,五味俱全。” “你那时候就原谅他了。其实你从未怨过他,对吧。” 阮雪音撑着眼皮看桌上灯火,上官宴讲述时也一直看着灯火。一整晚大多数时候,两人都以这盏明灯作心绪往来。 “很奇怪,在你这里,倒容易讲些平日不想讲的话。”上官宴未正面答。 因为自己比较不爱说吧。印象中她听过许多人的心里话,前后有上官妧、段惜润、顾星朗、顾淳风、阮仲,乃至同样不爱剖心的竞庭歌,和此刻上官宴。 “你说有关谜题,想到了上官相国旧事,只是这个?”她没抓到联系。 “我在想重来的事。那个游戏,他让我重来,分明破坏了原本不可逆的规则。世间不可逆者,唯光阴耳,但曜星幛与山河盘不就能回溯十年光阴?河洛图被传得神乎其神,有改写天下格局之力,究竟是何种力量?” 阮雪音蓦然想到顾星朗曾说,亡国的宇文琰临终时在寂照阁前告诉祁太祖:崟国将覆亡于青川三百零二年。【1】 这是一则已被证实的预言。她自幼占星,会窥趋势,却决计做不出精准到年份的预判。河洛图是一册预言书?“曜星幛和山河盘是记录下了自此刻往前推的十年天象地理。”阮雪音摇头,“与你正在猜想的,不是一回事。” 他其实没确切讲猜想,但她莫名排斥,拒绝飘渺以至于玄的推测。 上官宴笑了笑,“你认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问题我打小问老头子,他说,” 这问题阮雪音也问过惢姬。 两人同时望向面前桌上那盏快燃尽的灯火,回忆确认。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2】 字字重叠,话音合在一处。这般齐整哪怕被刻意压低亦具声势,引涤砚云玺同往殿内看。 阮雪音与上官宴面面相觑。 答案分别来自其师与其父,却是一字不差。 “惢姬大人还读佛经。”上官宴打破寂静。 “老师博采众长。”阮雪音沉声接上。 【1】616蜜与谜 【2】引自《金刚经》 第七百零九章 梦兆 后宫夫人与外臣单独会见,哪怕是在鸣銮殿,终究不妥。涤砚深觉时长太过,远观这二人不停对目光、还异口同声无限默契的样子,颇替顾星朗不满,又不能说,只向云玺道: “夫人有孕,不好熬大夜吧?” 云玺是真担心阮雪音连轴转累坏身子、届时不利生产,早吩咐棠梨在折雪殿备进补吃食,闻言点头,便想过去提醒。 上官宴却适时站起,隔圆桌向阮雪音恭谨一拜,低声说了句什么。 太低,不足为第三人闻。 阮雪音点了下头。 出鸣銮,辇驾起,一路朝北御花园行。白日晴好,到这会儿却颇阴郁,漆黑天幕间少见星子,倒是层层低云堆砌开,风如抽屉开合一下烈过一下,是将雪之兆。 阮雪音微蹙眉,伸手拢了拢斗篷。 折雪殿内灯火歇,却是个不眠夜。四周禁卫的数目比早先又多,林立在明暗处,共守这随时可生变的长夜。得知竞庭歌和纪晚苓陪阿岩好好在暖阁,她没过去,自回寝殿饮了燕窝吃了小点,简单梳洗毕上床睡觉。 顾星朗说好好活着是应对一切风浪之根本。她今日太累,此刻若不偷空眠一眠,再有应对风浪的脑子也不够气力支撑。 若有事涤砚会禀、云玺会唤。她带着三分忧虑三分释然三分定力闭眼,顷刻没了觉知。更漏滴答催人沉睡,长久平和宁然的黑暗在某一刻被画卷般向两侧拨开。 山林,崖间有兰,硕大的,她只在白国见过。 密林中平地、枝叶稀疏处有一男一女。视野远近正够她看清脸。 纪桓。 和文绮。 “边境时惊鸿一瞥。久仰,上官夫人。” “这么多年,果然是纪氏在往返锁宁打探。纪相大人来得倒快。” “看来夫人承了上官相国遗志。看来上官一族,曾与我纪门得到过同样的高人提点。” 片刻静默。“看来是。”文绮答。 “应该不是。”另一道声从密林中传出,“宇文家自有宇文家衣钵。” 这声音阮雪音决计认不错。顾星朗。 便见似破晓似将夜的微明天色里他一袭白衣走出来。 两位前辈该极意外吧。视野持续不变,她就像一只栖在枝桠间的鸟,无声窥探,因距离难细辨众人神情。 只见纪桓和文绮皆朝顾星朗一拜。 “还是着了祁君陛下的道。”文绮笑言,“又或是佩夫人终于开始有梦兆了?” 顾星朗似没听懂这句。 文绮了然再笑,“祁太祖没有告诉你们挽澜殿听雪灯的真相。是太祖就没告诉太宗,还是太宗没告诉定宗,还是定宗告诉了战封太子,没及告诉君上你——先太子去得突然,定宗继而离世,君上临危受命,毕竟太赶了些。” 时间像是骤然被收紧了。她听见文绮又说了许多话:白国三公主段明澄自十一岁起生梦魇,能窥得过往发生而她未亲见之事,又或并未发生而在将来被证实会发生之事。昔祁太祖迎明夫人入宫,意图在此;听雪灯每每亮,便是明夫人深眠接梦兆之时。 画面声音都过得极快且碎,以至于阮雪音忽反应自己该是在做梦。 梦里顾星朗似觉对方说辞荒谬,开口质疑,便听文绮言白国皇宫中有条密道,是明夫人少时记录梦兆之处,至今仍在,堪为明证。 她混乱听着,仍如鸟儿栖藏林梢,只觉天色愈亮,周遭渐有鸟鸣起,方确定时间是破晓而非将夜。 越来越亮,白花花晃得人欲睁眼而不能。她确定自己是魇住了,勉力睁,忽闻敲门声,是棠梨: “夫人醒了么?” 门声与人声救了她。阮雪音发狠回复意识,头顶层层浅湖的纱幔倏然坠眼帘。 “夫人一头汗。” 棠梨竟已在床边,手挨上来,正以绢子替她擦拭。 “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子夜将过,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她偏头朝床帐外看,室内宁谧,隐闻落雪声。或者只是风声。 “雪大么?” “与前几日初雪差不多。夫人要不要去看?” 如此长夜没有闲情,不适合赏雪,但她莫名觉得棠梨想看。 尚在踟蹰,不知怎么便穿好了行头披上了斗篷,人被棠梨扶着往外走。是因她没睡醒吧,才觉所有事发生得快而无序。方才梦魇变得模糊,只记得那番关于明夫人的惊人揭秘——日思夜想,久虑终生幻梦? 那山那场景她也不认识,更想不出何等机缘能让此三人相见倾谈。 梦而已,哪里作得真。轻雪落在鞋尖,盈盈一朵,不化不灭。她任由棠梨引路,盯着那朵凝雪随脚步起落终灭,忽想起早先上官宴问她:究竟是庄周梦的蝶还是蝶梦的庄周。 雪势渐大,棠梨手中有伞,将她遮得严实。阮雪音怪道睡前折雪殿周围分明禁卫林立,此刻却清明,走了好半晌不见一人。 她待要开口问,伞微后倾,视野变广,一座建筑出现在眼前。 寂照阁。 她心头猛跳,转脸看棠梨,“走来这里做什么?” “夫人该进去了。”棠梨答,倒还是素日烂漫模样。 “那幅墨黑纱幔果然是你塞进广储第四库的赏赐里的。你是谁。” 棠梨只是笑,“奴婢没有恶意。夫人当初来祁宫便是为观河洛图,它此刻就在里面,夫人不看了么?” 阮雪音自知进不了寂照阁,便能进,不该进。 棠梨依旧擎伞罩着她,另一只手依旧扶着她,举步朝寂照阁去。阮雪音倒真想看她玩儿什么花样,随之挪步。 阁门竟在她们跟前开了。 她不止一次随顾星朗进去,确定是开了,震愕之余忘却分寸,抬步便往里走。 关卡一道道开,沉重地,在飞雪夜半无声开合。每道关卡之后都是满墙青金,从万马到黄雀螳螂蝉与鹰,到诗词,到花植,无一出错。 那些应该为开门而做的动作她一个都没做。奔赴河洛图的路如棠梨烂漫一笑般简单。 满墙青金花植掩无尽夏在其间,第五道关卡就在眼前。因没打开过,她不知其后是何景象,脚步愈快,眼看着石门将开,忽觉身侧棠梨停住了。 她转头看。 小丫头依旧笑盈盈,扬起那方墨黑纱幔,轰然罩在她脸上。 第七百一十章 梦释 四下尽黑。 混乱中阮雪音有些不确定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 “夫人。” 却听耳畔唤声再起,不是棠梨。 云玺。对方一向温润的手覆上来,比先前棠梨的触碰真实百倍。有光亮朦胧一线如晨曦展在天际,她忽察觉先前所历种种之荒谬。 快而无序,与山林那个梦极似。 她霍然睁眼。 湖色纱帐顶再次坠眼帘,她更觉惶惑,复问:“什么时辰了?” “夫人一头汗。”云玺也正拿着绢子为她拭汗,“将入卯时,破晓了。” 山林之梦在破晓。棠梨那段,在子夜。“雪停了?” 云玺确定昨夜飘雪始于阮雪音入睡后,一怔:“夫人怎知下雪了?” 竟是真的。阮雪音稳了稳心神,“棠梨呢?” “夫人月份大了,昨日又操劳,奴婢怕那丫头不周到,让她在暖阁侍奉。” 阮雪音仍盯着帐顶,“所以我睡下之后,一直是你在这里候着。寸步未离。” 云玺眨了眨眼,“是。” 阮雪音握住她手腕停了拭汗动作,缓慢坐起来,“我睡得好么?” 云玺实觉莫名,“小殿下康健好动,这大半个月,夫人一向是睡不好的。后半夜该是魇着了,这不,”她轻扬手中绢子,强调她睡得汗涔涔。 下雪是真的,棠梨来带她去寂照阁却是假的。阮雪音坐在被窝里勉力忆。梦中线索都是原本就知道的——也就是说,她以梦为载将所有线索穿起来造了一个完整故事。 日思夜想的猜测映射。白日不清明,而终在夜里被梦境梳理了个明白。 委实荒谬,但她深记得上官朔的游戏和上官宴的梦蝶之问。她自幼观星,偶尔也信宙合冥冥自有警谕。 “涤砚来过么?有无新消息?” 云玺摇头。 阮雪音稍探身看窗户,黑沉沉的,半分曦光不见。“你也累了一夜,陪我梳洗用膳毕,换棠梨过来吧。” 棠梨入寝殿时外间微明,泼洒的雪絮子之上是青灰的天。该也半梦半醒了一整夜,小丫头哈欠连天,闻说阮雪音要出门散步,唬得直拦: “这个时辰,大冷天的,雪还下着!夫人且消停吧,万千不及您与小殿下稳妥。” 她半回头确定门关着,复道: “昨夜里大伙儿还说呢,朝堂上那般、皇宫里这般,是叫人怕;可再怕,我们不懂、插不上手,凭外头怎么闹,也只管护好您和小殿下。” 阮雪音全程盯着她瞧。“外头传的,是今上或已崩逝。” 棠梨面色变,似是听她亲口说出来吓着了。“可,可夫人镇定,足见只是谣传。” 阮雪音扯了个薄笑:“陪我出去走走。夜里魇着了,脑子发昏,呆在暖屋里,愈发昏。” 棠梨见劝不得,只好拿了斗篷悉心为她穿戴好;又拿手炉,往她怀里揣一个,自己揣一个,以便路上换。 出正殿门,阮雪音直管看漫天飞絮。棠梨不及防瞧见廊下那盆结香,一惊旋即喜:“夫人,开花了!” 阮雪音方顺她视线低头,果见昔年从蓬溪山带回的那枝结香,历时两年,终成正果。 “夫人那时候说结香是梦树,花开结枝,许愿即遂。”棠梨彻底来精神,目光灼灼盯那三两朵先开的淡黄小朵。【1】 是啊,梦树,老师专程切下来一段,让她带回祁宫扦插,两年成树,第三年开花。阮雪音忽觉悟得了什么,往细处思,又什么都没有。她看着棠梨满是憧憬的脸,“君上已许了涤砚与你的婚事,来年便办婚礼,还不算遂愿?还有愿?” 棠梨抿嘴笑,半晌支吾:“郎君千岁,妾身常健,岁岁常相见。女子家不都这么愿。” 这般娇痴,实在不像有心人。阮雪音抬步往外去。 一夜落雪积,二人行进,脚印绵延。棠梨举那把伞正是她近来常用——紫檀木的伞柄与伞骨,沿手柄往上细镌了橙花图样,湖色的云雾绡为面——美则美矣,不大经用。但顾星朗热衷拿一切精美至极的物什为她制用度,小到一柄伞。 他实在不是穷奢的君王,对自己都不曾这般耗费。“方知为何世间男儿皆求权求利。除却个人抱负,怕也是为了想摘星辰给心爱之人时,抬手便能够到。”他这么说。 “俗气得很。但当是时,畅快,痛快。”他还说。 华伞蔽飞雪,与梦中场景如出一辙,只天光渐亮,雪日尤亮。距寂照阁还有二三十步路时阮雪音停下。四下建筑皆远,目的地已经非常明确。 “夫人。”棠梨低声量,“寂照阁是禁地。” 阮雪音自知照梦境与她并行过去看能否开阁门,是相当愚蠢的试验。但那梦境未免太真切。 极有力的踏雪声随之近。“夫人已至禁地,不便再往前。还请折返。” 是守此方圆的禁卫,除顾星朗要入阁时避退,昼夜在岗。 阮雪音轻颔首,“本宫不敢逾矩,路过罢了,看一看便走。” 这般说复要抬步。 两名禁卫敛色更甚语意沉:“请夫人折返!” 棠梨本来忐忑,瞧这只差拔刀的架势反有些不干了:“我们夫人已说了有分寸。二位大人是大雪糊了眼,真没瞧清楚跟前是哪殿主子?” 言下之意,折雪殿宠极,无人敢拦。 换作平时阮雪音不愿落口实。并非平时。“只是走近些,大人若不放心,无妨在侧监督。” 和声相商,无半分居高恃宠。对面两人余光换眼色,先忖仍是不合规矩,再忖君上为珮夫人何止破过一回规矩,又忖只是外头看看总归进不去,天人交战,终让了步。 更多守备自四面八方来,阮雪音便在总共十二人的两侧“夹卫”中与棠梨走到了阁门前。 并立半晌,寂静只闻雪声。她心下自嘲,谢过一众守备,携棠梨折返。 来时脚印已被大雪填平。 “其实以夫人身份,不便靠近寂照阁。”似花了大力气,走许久棠梨开口。 “怎么说?” 棠梨原以为点到即止夫人定懂,闻她反问有些着慌:“就,寂照阁,乃是前朝建筑,贮藏的亦是前朝之物。” 而天下皆知珮夫人的母亲姓宇文,正是前朝之人。 几乎是句往刀口上撞的话。阮雪音更觉这丫头或也只是个不知所以然的眼与手,停步转身,“两个多月了,我一瞧再瞧,深觉你待我待涤砚,真心且用心。那幅绉纱是谁叫你塞的,带我去见她。” 棠梨面色骤白,叫真白的飞雪一衬又显灰败,“夫人说什么绉纱?” “日日铺在东窗下棋桌上那方,给你挑嫁妆时从库房箱子里拿出来的。” “夫,夫人,” “君上与我都有数,仍旧赐了婚,只因信你品行,不愿祸及无辜。带我去见那个人,你与涤砚如期成婚,此刻及过往种种,没发生过。” 【1】256话愿栽香 第七百一十一章 隐族 棠梨称那苏姓姑姑常日打理宫中花草,平素偶能碰到;入冬后该清闲了些,这一向在哪里当差,尚须打探。 “除却前年放那绉纱,再无过从,真的!不敢欺瞒夫人!彼时奴婢刚入折雪殿半年,夫人还,还不受宠,眼看着,” 眼看着也不大会受宠。阮雪音走在白茫茫天地间,心内替她接。 “苏姑姑于奴婢有恩,若非她仗义庇护,就奴婢这性子,哪里能在宫里安生这么些年还被发派进四夫人殿!她说只是塞幅绢子,绝对不害人,姑姑是好人,至少奴婢觉得是吧,便应了。夫人” 阮雪音本没睡好,又为内外局势顾星朗安危悬心,听她喋喋,更觉头疼。“速打探,带她过来回话。”折雪殿大门近在眼前,她稍忖,不欲打草惊蛇,“罢了,带她到后面枫林。” 枫林便是宁枫斋前那片枫,红叶近萎,落了大半,历经彻夜雪,只剩零星艳艳垂挂素枝头。阮雪音去时苏姑姑已候枫树下,寻常宫人装扮,较年轻婢子们少了细腰薄背、白细肌肤,一双手粗大,显是经年做手艺活。 瞧神态生机该也才五旬,只欠保养,显得像有六旬。苏姓。一整年来她听够了此姓,到这会儿忽有些怀疑晚晚与拥王侧妃都是文绮装神弄鬼给的化名,倒是面前这位——或是真高人,或许真姓苏。 这般想,走近了再看竟觉亲切,没由来心忖母亲若还在世,该也如此年纪,与老师、文绮差不多。 念头刚起心跳便快。她是见过母亲画像的,清美之至,与眼前妇人中下之姿天差地别。而母亲生产毕便受奇毒摧折,根本不可能生还。 “姑姑若有话,趁此刻今上不在、雪音做得主,一口气说了罢。” 这话意味繁杂,像弯悬饵的钩。 妇人一直垂眸看雪地,闻言跪下去:“不敢站着同夫人叙话。” 这是要说了。阮雪音由她跪,周遭一扫确认闲杂皆退。 枫林雪地上只剩跪立相向的两人。 “与长乐郡夏家一样,苏氏也是隐族,最早生活在青川极南。” 阮雪音未料竟顺利得开门见山。 “与夏氏举族共居山中不同,苏氏世代,不敢聚居,埋名各处,只因族中每代皆有人能见世人之不能见,被视作疯魔。” 散居所以更隐,比长乐郡夏家还不为人知。“世人之不能见,比如?” “多数人不信其有的事。或者尚未发生但将会发生之事。” 阮雪音蓦然想到昨夜梦中明夫人隐秘。“如何得见?”时间紧迫,新的消息不知哪刻便会传回祁宫,她不敢耽搁,稍踟蹰沉声:“梦兆?” 苏姑姑被雪地映得极明的脸似亮了一瞬。“看来夫人已得其妙。” 阮雪音不觉得妙,满心排斥之下觉出纰漏:“可我不姓苏。” “据奴婢所知,能获梦兆者,许多不姓苏。此传承自苏家女儿始,由她传给她的女儿,以此类推,代代传女儿,后面的,自都是异姓。” 因子女都随父姓。阮雪音深知获取新知为要,并不深究,“但不排除苏氏一门仍有新生的姑娘能得梦兆。” 妇人点头。 “姑姑见过我母亲么?” 妇人摇头:“世代散居,早就各自天涯。相逢应不识,莫说从未见过。” “但姑姑与文绮有过从。那方墨纱是她之物。”墨纱是曜星幛、山河盘一线,也便是寂照阁一线,只能是文绮的。 妇人点头:“七八年前了。小阿姌替她传信,称是苏门女儿挚友,顺带予了那幅墨纱,请我保管。” “素未谋面,全不知根底,她说,姑姑倒就信了。” “她说了一项奴婢不得不信的证据。” 雪势早小,零零落落停化在对方袖口裙裾间。阮雪音整个笼在斗篷里,风帽罩头顶,只觉与天地皆隔。她等着她继续。 “她说苏氏梦兆,代代不同,唯一样,代代有兆、重复不息。” “抬起头来回话。”接下来这句必然要紧,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苏姑姑依言抬头,肃且真,“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 阮雪音微蹙眉。圣人也曾描绘过此图景,称大同。何必梦兆,原乃士人皆谙的天下理想。 “梦兆如暗语,姑姑据此相信她确为苏门女儿挚友,至少认识。” “东宫药园旧事大白于天下后,奴婢闻知落锦姓氏,彻底确定。”苏姑姑持续抬着头,眼中清明而至柔和,“如今夫人亦得梦兆,足见传承,文绮没有骗我。” “姑姑有过梦兆么?” “从未。据说每代也不过那么一两个。” “姑姑既没打算瞒,为何不早来同雪音剖白,直待到今日。” “梦兆是祸不是福。”妇人垂眸复看雪地,“寻常梦兆,于百姓是疯魔;为公之兆,于天子是谋逆。许多年前南部还是兆国程家天下,那时节,就有不止一人因梦兆被诛杀。” 所以隐姓埋名四散青川。 “夫人虽是落锦之女,未必会得梦兆;又为宠妃常伴天子,奴婢不愿平白招祸患于夫人。但,” “但今年初老师和文绮对天下人说,落锦是宇文家之后,你方觉不对,唯恐她们是要借雪音筹谋别的。” 细弱白气游丝般荡入空气,该是苏姑姑有一叹,不想被察觉,努力屏着,被雪后寒冻出卖。“那些个梦兆,有些应了,有些并未发生,有些不过前尘事。谁也解释不了缘故,但说到底,光影段落虚虚实实,不能真的干预世事,只会叫接兆者一生孤苦周折。夫人日后再梦到什么,便放在心里吧,莫言莫记,权当是,幻梦一场。” 这般忠告,实不像从未有过梦兆之人。“心里迫切想知道什么,会在梦中显现么?” 妇人微微笑:“夫人将梦兆当愿池了。据说不会。” 是啊,若母亲能凭梦兆预测东宫药园结局,便不会是那样惨烈收尾。 若明夫人梦兆为真,她又是何身世?——史载清河公主出身高贵,母亲为大族嫡女、当朝皇后,怎可能与苏姓隐族沾亲带故? 除非她生母另有其人。 “墨纱是文绮托姑姑放的。” 妇人点头,“阿姌不方便,奴婢便找了棠梨。如今想来,是错了,不知会否不利于夫人。奴婢惶恐。” “目前看来还没有。”阮雪音轻声,许因是远亲,又因言谈间字字好意,愈觉对方面善,“姑姑今日直言身份,接下来如何打算?” “奴婢在此深宫多年,原也无甚本事,临了若能求得夫人垂怜,赐放出宫,感激涕零。”她长身俯拜,似极疲累,重重嵌在雪地之上。 阮雪音不忍,右手托着肚子,左手伸出虚扶,“姑姑请起。本宫准了。” 雪彻底停,日光隐蛰在薄云后,寒气真正自地面升上来。苏姑姑谢了恩,起身仍垂着眸,“夫人心慈,福及子嗣,必与小殿下荣华一世。” 阮雪音笑笑:“荣华身外物,本宫只愿自己的孩儿平安喜乐。” 苏姑姑默了默,“想来落锦也是一样。” 雪后远比雪时冷。阮雪音抱着手炉回殿,不知何故脑中反复萦绕苏姑姑临别之句,直到涤砚身影骤现在天地浑白间。 “夫人!韵水来报,宗室覆灭,女君死不见尸,神灯彻夜陨落,满城哀悼,现下半个大陆皆传白国,名存实亡。” 第七百一十二章 渡海 半个大陆皆传的该还有祁君顾星朗入白国失踪。 消息过来须时辰,此刻所获实乃昨夜情形,韵水城那头,恐怕已有新进展。 “宫门前如常,今早无人至?” 安度昨夜实在意料外也在情理中,以顾星朗治军之法和对霁都把控,短时间内策反禁军绝非易事,纵有人敢,寡不敌众。至今晨阮雪音已九分确定,祁国倘生变,关窍不在禁军。 “夫人妙算。”涤砚紧随阮雪音行进,话比步子急,“约莫半炷香前臣工们陆续至,称韵水局势已然这般,不可不定策,偏君上与相国皆不在、柴将军又领兵赴南境,现下能做主的,” 他停在此处。 四夫人尊贵,于礼制上高过亲王,但真遇国策决断,亲王在朝中之威望号召,大过后宫嫔御——除非中宫,尚有机会斡旋。昨夜拥王并柴瞻携百官请旨,最终服从自己与顾淳月决断,已算给颜面;且昨夜师出之名是救君,今日所请—— 涤砚转述得很明白,为韵水局势。段家内斗葬送社稷,肖贲作为祁将领两国兵士驻守国都——玉玺兵符在手,只待君命。 “拥王来了么?” “是。” “昨夜——” “依夫人吩咐,两头都盯着,拥王与信王,并无往来。” “长公主已经前往正安门应对了?”顾淳月昨夜回来后歇在灵华殿以北的九刹轩。 涤砚眼瞧阮雪音事事有数掐算在心,踏实不少,“是。” “你陪本宫回折雪殿,亲自请瑜夫人去,就说君上的意思,若遇国事,辅佐定夺,昨夜没提,只因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涤砚来请,纪晚苓推脱不得,匆匆拾掇了离开。雪后初霁,云玺将芳蔼郡主裹得扎实,抱了出去看宫人们堆雪。竞庭歌与阮雪音独处暖阁,都没睡好,各据一方,两下相视。 “也是奇,局面紧绷至此,一个定夺过去便是大祁取白的剧变,你倒不露面,让那两个应满朝祁臣。” “长公主姓顾,瑜夫人姓纪,与满朝文武原本目标同一,都为国家计。我有何不放心?” 竞庭歌一声嘶,“好家伙,你也赞同就此取白了。”再忖恍然:“是啊,顾星朗在霁都时就放豪言要助,动了真格出援兵,然后为保女君亲自护送,不惜做出深入对国境的架势以至遇险、生死未卜,已是当够了好人、摆足了友邦仁君之义——如今祁臣们争气,暗地里手脚果然闹得韵水收不了场——面子里子都全了,岂有不顺水推舟之理?” 她略停, “究竟是顺水推舟还是一开始就打好了算盘?祁君出门天下知,以顾星朗审慎和他决策前朝堂上风向,怎会不妨内部生乱,又怎会全无准备?他必将祁臣中有人会插手韵水算进去了,也就算到了今日局面的可能。成与不成,总归进可攻退可守;对段惜润,他是可保可不保,因势利导,反正不坏自己名声;至今仍不露面,目的已经达到——予祁臣们不断进言决策的机会,以救君和援助为幌子持续往韵水加码,一应变数皆是大势所趋,并非祁君出尔反尔。” 她自昨夜开始复盘,至今晨不见霁都起变、反听闻韵水尘埃将定——整局首尾相连,可以尽情推演。 阮雪音也是到今晨方觉顾星朗或在顺势改策。 他从来要统青川,只是不推崇征战;如今有牌有人有局堪用,没有不将计就计的道理。但她确定是顺水推舟,并非从长之计,至少出霁都那刻他是真心要护段惜润。 ——是么?她自信了解他,有时又怀疑。他展现给了她属于顾星朗的全部,却该并没有给出属于祁君的全部。他讲底线更讲利弊轻重权衡,最早驳斥祁臣攻白之谏,驳的是举战,如今祁国暗手以模糊的至少明面上未抗君命的“智取”将场面推动至此——算是完成了一轮君臣博弈,双方都留着余地。 而顾星朗无任何必要在这种利局下执意救白国。 便如竞庭歌言,在整个大陆看来,祁君尽了力,没有背信弃义。 是哪一刻移了走势? 宁王南境死谏时吧。如此急赤白脸地劝谏,太像初阶试探,他该是在那刻察觉信王或其他激进的祁臣不敢真将“抗旨”做绝、应还有暗招,才重定策略,假入白国而其实藏身国境内,静观其变,两手准备。 唯二的不确定是—— “信王究竟反不反。”竞庭歌读懂她神情,闲闲继续,“会试一试吧。昨夜安生,足见禁军指望不上;但顾星朗此刻确实流落在外,想办法杀了,顺位继承也是一样,总归半个大陆皆传,祁君或已崩逝。”这般说,望阮雪音肚子, “真有那时,我带你走,不会让孩子受险。” 阮雪音不知她人在囚笼哪来的气魄许旁人安稳。“你倒不关心纪相去了何处。” 竞庭歌一怔,“不是接了你夫君密令,有意消失,促满朝臣工两回合入宫请命?” 一国之相,若非有君命,哪敢于此非常之时不在其位? 须承认竞庭歌方才全套推演没有硬伤,但—— “恐怕不是。”阮雪音轻道。 竞庭歌细觑她神色,嗯了声,“听说你今早出过门。带着棠梨。” 棠梨牵扯先辈谋局是几个月前四人共识。 阮雪音不作声算应。 “刚提纪桓行踪,是因这个。”竞庭歌再追,“什么新知?” 她回家几个月,对这位今年天降的父亲始终如观水中月雾里花;显然顾星朗拜师御下多年,也没吃透他——所以是要借此一局吃个透?正在进行中? 阮雪音尚不确定要否将梦兆与苏姑姑之事和盘托出。而忽觉竞庭歌坦然观祁取白太怪异——扩的是祁国疆土,壮的是祁国国力,她借对白之策挑动此国君臣矛盾已是被顾星朗以改策暂时瓦解——虽不算前功尽弃,到底,终归——不该这么满意? 昔崟国亡,祁蔚南北分之,因都为邻国。 今白国若亡,蔚国难于分羹,因隔着一整个大祁。 不对。是隔着一整个大祁陆路。 从蔚到白,若想不经祁国境,其实有海路可走。而祁东诸城除了沿海岸线设防,并未真正制海——从财力物力到人力,都太耗费,尽管这两年顾星朗其实有意编组舰队、建立水师。 蔚国若能在此关要之时登陆白国,青川格局将又是一轮大改。 “冬来不宜战,且远程航海,兵士辛苦,人数亦有限,真到了白国,毫无胜算。”阮雪音盯紧竞庭歌,“何必送人头。” 竞庭歌不意她话头忽转近乎莫名,眨了眨眼,“偶尔你就有这毛病。认为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 第七百一十三章 食国 霁都已覆雪,韵水之凛尚有早春意。 满城兵甲,门户紧阖,妇孺皆避屋舍。胆大有识的男丁们自昨夜便守在家门前,三三两两,已经熬红了眼。 说是助守国都待迎女君归,但谁知女君归不归、何时归。宗室泯灭至此,举国等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回来定局——民众纵怀对国君皇室之天然敬畏,总归心内打鼓,而韵水城至今未乱,不过因祁兵知礼,未有任何进犯挑衅之行。 这里是国都。破晓到来时从百姓到白国所余不多的将领们后知后觉。如斯景况,竟无朝中要员出来主持,便算人各有志,识时务者选择闭门自保,不可能齐默至此。 观望定策?一夜时间,天明总该露面。 方有本国将领于曦光渐盛时策马离岗,带队造访韵水城内官员府邸,立时发现端倪。 昨夜进城已是夜半,许多情形只听了肖贲一面之词,然后两三个时辰以来忙于交接部署,竟未注意守备在要员府邸周围的,全是祁兵。 领头的白将要登朝臣府门,被祁兵以未得将军令拦下,自起冲突。口角摩擦间白将命本国兵士暂止戈,掉头寻得肖贲交涉,说理不清,最后要求对方交还玉玺兵符。 “国之重器,岂可随意交予臣下。肖某奉君命,迎待女君。” 车轱辘话来回说,天已大明,本国军民愈觉形势不对,眼看要再起兵戈,新的军报自南而来。 东岸与南岸有舰船现于海上,乌泱泱黑甲成云,像是蔚军。 苍梧随之发书告天下,称白国内乱女君失踪,祁国摇援助大旗实为攻占韵水,白国存亡告急,作为真正友邦,蔚国责无旁贷。 蔚军登陆白国的消息与这封告天下书的内容几乎同时传入霁都。 “舔着脸航万里分羹,厚颜至极!” “十分局面已成五分,再不定夺,悔之晚矣!” “柴瞻将军的兵马将抵南境,依臣之见,与宁王合边境军之力一举入白国,驱逐蔚贼以定乾坤!” 鸣銮殿上,朝臣轰谏,分明面向顾淳月和纪晚苓,字字深重却是齐发向为首的拥王。 “君上与相国不在朝,总须有人决断。”御史丞肖子怀大步出,“长公主和瑜夫人虽不让须眉,到底常居后庭不问国事,此议关乎大祁前程,还请拥王殿下明示!” “还请殿下明示!” 顾星移原是个少主意的人。成年出宫前受顾星朗照料,去临金开府后与信王往来最多,都是敬服的兄长,手心手背肉。在此之前他有过不止一回墙头草的小动作,是非曲直来回颠,早已洗不清明。但于统一大业上,他心下极明,所以为信王给宁王传信;到此刻,该怎样做,再清楚不过。 柴瞻所领禁军精锐便在南境与宁王会合后不久收到了霁都指令。 祁军自陆地南下,蔚军自海岸北上,白国似半个空囊束手等新的热血灌溉这片如春大地。 段惜润和沈疾还栖在引凰台那棵巨树间。 “他要朕等的最后一刻,是这个。”祁蔚争食。 距离极近,那张面皮造就的脸容貌平平,是音色在不断提醒沈疾,护的确为女君。 他全没料到此役还有北方慕容这只黄雀,甚至不觉得顾星朗料到了。 但段惜润当然会将结果无论好坏,通通算给顾星朗。 他以为会听到切齿声。怨怼乃至愤恨。 都没有。段惜润甚平静,极细的气声掩在风过浓荫和皇宫外越发浩荡的声势里。那是百姓听闻剧变开始骚动、白国军民围了朝臣要员们府邸试图营救,以及祁白双方且谈且争执的间歇喧嚣。 “他们都骗了我,沈大人。阮雪音和竞庭歌说女子立于世当乘奔御风,然后一个推我上君位,一个两面三刀阴谋算计,而他,”顾星朗三字叫人刺痛,“居然让我一再相信,他能帮我护我保我的国家。” 他其实没叫她信。甚至在归国途中就明确说过,“保证不了任何”。 是她自己输在了伊始,输给了那声无论何时听都似有余温而也许从来只是客套的“惜润”。 沈疾清晰感知到她弯折在枝桠间的躯壳起了又伏。平静以下是炸开的山石,烈火如烹。 “沈疾仍护女君在国都。”放在平时他无谓多言,但对方此刻状态异常,他真怕她一个不妨泄露行踪,“沈疾跟随君上多年,深谙不在过程中患得失之理。女君且待结果。” 韵水居白国中偏北,绝对距离而言,祁军南下会快过蔚军北上。皇宫后面的罗浮山间也有卫队,只不带甲,分明两拨人各隐东西,非鸟瞰不可觉察。 密林之中、枝叶稀疏处席地坐了三个人。面前连茶盏都无,显得画面颇寒酸,偏三人皆气度卓绝,齐望着将至的暮色似在听音观景。 “事已至此,祁君陛下是不会留老身活口了。悉听尊便。” 顾星朗既知她有人马,并不当真,只向纪桓:“老师你呢?” 纪桓一身淡青,随天色渐暗混入山林深黛,“欺君重罪难辞。臣愿以死相谢。” 他躬身要起,被顾星朗稍抬手阻了。 “老师宁肯死辞,也不愿告知纪门与上官一族都得了怎样的高人提点。” 文绮在旁笑,“死辞诛一人,揭谜诛全族。先夫和温斐都懂的至理,纪相怎会不懂。” 顾星朗也笑,“文姨若愿告知,朕不杀你。君无戏言。” “都道祁君宽仁,但先夫曾说,你会饶的从来只是可饶之人。老身乃宇文之后,欲通过珮夫人拿河洛图光复大焱,不可饶。让我猜猜,”暮色中文绮微眯眼,“陛下打算在韵水落定之后拿老身示众,向天下人自剖血脉与阴谋、力证珮夫人同宇文一族无半分干系,然后再杀。”暗沉天色中她笑意如深渊, “总归要死,老身何必坏了世家们筹谋。复不了国,帮他们灭祁也算解恨。陛下能杀尽大祁世家么?” 此言骇人,也很诛心,仿佛整个祁国世家共持了一个阴谋、一场颠覆。 纪桓确警示过世家之力。顾星朗按住思绪。在明光台上对自己,在相国府对阮雪音,他据此坚定了拿温氏开刀儆猴之策,纵容推动,方有天长节一局。 竟是会错了意? “夫人已是败露,何必再危言耸听乱我祁国。”从拂晓到黄昏,纪桓寡言,除了回话无一次主动开口。此为第一次。 “纪相这是改主意了?照理,你我殊途同归。”文绮站起来,袖摆间素手在身侧打了个手势,正朝西侧林间,“顾星朗死在此刻此地,才有后话,家国或天下。” 第七百一十四章 她说 文绮身边这些高手,顾星朗的人在蔚南小院就不止一次领教过。 是上官朔多年积累留给她的随护,顾星朗向上官宴确认过,后者没否认。 这一点父子俩倒像,都喜结交,黑白道、天下鱼,能网则网。 顾星朗也是一样。因蔚南小院曾交手,谙得对方实力,他此番“流亡”同样精拣了可堪匹配的顶尖护卫在侧——文绮手势出、西边林间第一缕风动之瞬,东侧气流应声破枝叶,第一声兵戈接响在顾星朗头顶。 若非赶时间,是要观战的,常居庙堂,难得赏一回高手对决,还是群战乱炖。他心下自嘲,余光瞥柴一诺已牵了深黑高马候在暗处。东西两侧林间更多武人鱼跃而出,朝白衣祁君奔杀的,朝玄衣妇人围捕的,皆被拦截挡之,原本克制的拼杀声渐盛,交错暗响在入夜的罗浮山。 换作平宁时,韵水皇城内已闻得动静了。 皇城更不平宁。 南下的祁军先头部队距韵水不足两百里。 北上的蔚军绝对距离更近,然马匹经船运有所不济,恢复驰力战力都须时间——倒是沿途夺了不少南国良驹,虽有曲折,先锋三千人到底在此时也近国都。 夜色泼墨,星子黯沉,徒增这一方国土衰落之象。顾星朗与柴一诺策马狂奔,混战双方中有弑君者暂得脱身追逼而来,复被同时脱身的护君者赶上,再陷恶战。 连续的追逼与赶超,利刃数次距顾星朗后背咫尺,终于划出缺口。他身下那匹黑马的速度其实快过这大陆上多数良驹,此时分明可以更快而避免受伤,没有,只因他分神在注意纪桓与文绮景况。 “都有数,必留活口,君上安危为要!”劲风中柴一诺急声。 重重树影化作黑色的浪潮自两侧围拢再被愈发狂烈的马蹄声冲破。顾星朗甚少这般亡命驭马,诸事盘心之余竟生快意,暗忖不知是沈疾调教得好还是此马当真世无双。 黑白二驹冲出山林时韵水城内灯火浮。后面拼杀声比先前低了些,亦拉开了距离,却毕竟不能冒险。两人只停了一瞬,继续朝皇宫方向驶去。 城内排布,哪处是祁国军哪处是白国军,薛礼在传信中画得很清楚。城中哄乱,顾星朗与柴一诺挑了最不起眼路径缓行,出现在东北侧无名宫门下时被守兵们喝令下马。 看清楚。 柴一诺只说了三个字。 顾星朗历来喜“逛”军营。 在霁都时逢年过节走禁军大营行赏慰问、顺带讲演,那年挽澜殿点灯亦没耽搁,第二日照旧;各方边境,每年总要巡上至少一回,去夏白国政变女君即位,他就在南境呆了好一阵,还因带着阮雪音留下了不少旖旎佳话。 南境兵士许多都见过他,或远或近。 此时在守韵水的祁军,正是南境兵士。 面前这些中无一近处观过天颜。 却多少在柴一诺的话中咂摸出了滋味,再瞧那白衣公子,那副气度容颜,腿便有些软。 “肖将军有令吧,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夜色里顾星朗笑了笑,袖口滑出一角物件,“不知这份通关文牒,是否管用。” 场间没人见过主君手中右半破云符。 所有人却在这微光画面和似熟非熟的音色里彻底腿软,齐跪下便要山呼。 “免。”顾星朗抢先半瞬,声在高处如云罩山,“开了门再好好关上,肖将军那头不必禀报。待诸事落定,加官赐禄,都有重赏。” 宫内寂如空城,血腥气经日光涤荡已变得淡,却因遭逢剧变无人打理,处处可见深红发黑的血迹。 和分不清哪国兵士的残骸。 薛礼候在檐角下阴影里,终见二人出现,瘸着腿过来,无声行礼。 顾星朗道一声辛苦,只叫他先带路往坤泰殿或兰殿。 薛礼在这皇宫中养伤顺带驻守一昼夜,深知如何避开耳目行进,不多话带路,很快发现顾星朗后背血迹。 “君上受伤了。” “小伤,无妨。” 坤泰殿比外间更寂,血渍尤多。 段氏梁柱们的血。 “宫人都被集中去了几座殿宇。”薛礼低声解释。 “确定再无人?”柴一诺并不放心。 “是。” 顾星朗径直往寝殿,留二人在外,发现屋内分明有人。 段惜润的母亲。头回见,不体面,阴阳之隔。 他欠身一礼,然后亲手将人挪开,又照文绮描述翻开层层锦绣撬开厚沉床板。 流亡在外他事事计较,火折也是随身的,下得密道,燃开来,满墙水书赫然入眼。 因有准备,他看得比段惜润细致,逼仄通道内花费漫长时间挪动,终走到据说通向兰殿的尽头看完了全部,确认时间是倒序。 从元凤十六年一路记载回元凤二年,字迹肉眼可见地变丑。 应该的。兰殿才是清河公主居所,她自十一岁也就是元凤二年起,从这头往坤泰殿那头写,年岁增长,水书越写越好。 两侧墙面无空白,字句确实不少,事件却不如以为的多。每件事三到五列不等,加上泱泱二字落款,整条密道也才不过录了三十二件事。 十五年,三十二件事,每年两梦——并不是这么均衡,有那么几年很密集,元凤十四年却断掉了,元凤十三年两桩刻录之后直接到了元凤十五年,然后十六年只写了一件,终止在坤泰殿那头。 或是元凤十四年整年无梦,或是那年她没有做记录。 元凤二年她十一岁,那么元凤十六年是二十五岁。 记录结束在了这一年。因去了霁都? 竟然二十五岁才去霁都。宫廷档案有载年份,没载年纪,而顾星朗对女子家这类细节一贯不多在意,今日确为新知。 太祖立祁时三十一岁,年号显武。显武二年初向彼时的白君求娶清河公主,然后大兴土木建折雪殿以表诚意。 两年之后,显武四年,段明澄入宫,封瑜夫人,居雕琢如天宫的折雪殿。 青川第一美人配得上这样的诚意。此后挽澜殿听雪灯更将此诚招摇得天下皆知。 明夫人与太祖的恩怨爱恨他当然晓得。 去夏阮雪音回来道兰殿乃段明澄出阁前居所,他便明白了祁宫那座尘封的殿宇为何叫“幽兰”。 却不是同样的故事。明夫人有梦兆能预知世事,他从来不知;太祖是因此求娶、给予盛宠,也超越了漱瞑殿内国君传承。 他手握火折返回,开始看第二遍。 三十二件都是哪些事,以他过目不忘之能,一遍已经记住了,再看为加深印象、获取细节,也为返回坤泰殿。这些事里大部分已被印证,少数他并未听闻;有一两件其实发生在书写年份之前,该称“史”而非“兆”,更多发生在书写年份之后,才是“兆”,所谓预言。 文绮的话被完全印证,说不震惊是假的。他定住心内起伏,终于走回到元凤十一年三件事里正中那段刻录。 有些长,乃三十二道记录中之最长。首句书: 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 后面还有些描述,与先贤大同理想近似,又具差异。他逐字记心上,不急着领会,神思于此期间飘远,不知怎么便想及文绮口中世家筹谋,又及去岁阮仲扬言要改世袭为禅让,泯皇室,公天下。 第七百一十五章 君临 密道如一条凝固的光阴长河,载亘古与未知,让此刻外间纷乱忽都显得荒谬。 火光渐弱,顾星朗展眸望那些复沉入黑暗的水书,心忖它们已在此大隐了百年——或者不过十年? 他了解也用过太多手段,不愿排除有人为达目的故弄玄虚而后造了这条密道之可能。 是在这里耽搁太多时辰了。他撑开床板,重返真实,出得寝殿门问时辰,已入亥时。 “都快到了吧。” 柴一诺与薛礼对视一眼,“是。” “走。” 浓彩的烟爆破于韵水皇宫上方,城中混乱在这突生异象里骤静下来。 肖贲人在引凰台,闻声回头,也静下来。 段惜润和沈疾还在巨树间,一直很静。前者对皇宫太熟悉,确定那彩烟起于坤泰殿附近;后者等了两昼两夜的信号,不断北望,一再望,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此时此刻天涯咫尺。 隔着巨树浓荫两人都朝下望。 不见人影,但远远近近响起兵卫行进声,该是宫中守备的两国兵士正往浓烟起处查看。 顾星朗携柴一诺和瘸拐的薛礼走得极快。空中俯瞰,不过是成队甲兵向坤泰殿涌动而三人成行步步踏在围圈之外。 段惜润透叶缝看到顾星朗出现在夜色中那刻,莫名想起三年前入祁宫初见他那日。 也是夜里,比这距离还远,却是自下而上仰看,离国愁绪被忽至的怦然打散成了泡沫。 他仿佛比昔年更好看了。少年清隽有了更锋利棱角,眸中星光隐淬火,将燃未燃,所过之处,斗转月华倾。 “得罪。” 便听沈疾耳畔低声,她蓦然被抓了胳膊无声下坠。 如残蝶一只,不掀半缕气流,耳边连风声都匀静——该没引任何人注意,尤其远处的肖贲。 沈疾送了她下树,并不现身,依旧掠回原位栖着,段惜润也便不往上看。 她看着愈近的顾星朗。 不确定最后一刻是否这刻。 他竟果然在这刻看了过来。 只一个眼神,精准之至是要她过去。 她无半分犹豫抬脚去。 肖贲所见破夜色而来的便是四人。 “末将参见君上!” 此一声过分发聩,惹引凰台四周骚动。 只片刻,复归肃静,然后山呼之声震天,宫门外街巷间万千军民皆被回音浩荡慑得呆滞。 宫内有两国兵士。 君上之呼,呼的是谁,所有人都觉心在胸中起了又落最后卡在嗓子眼。 肖贲是见过满尤的。跪拜之瞬他怪道这丫头怎到了君上身边,君上又是何时入的韵水进了皇宫而从里面走出来,再忖昨夜混乱中只忙着诛杀宗室,竟不意还有漏网之鱼。他低着头,只听顾星朗道: “面皮揭了。” 面皮是文绮给戴的,段惜润不大会揭,双手并用良久折腾。 肖贲不知该不该抬头,君上未叫平身。比长夜更长,终听顾星朗再道:“肖将军辛苦。” 他抬头要答职责所在之言,便看清了段惜润的脸。 数日前女君赴霁都贺生辰,由南境入祁,肖贲身为守将,惊鸿一瞥。虽只一瞥,距离亦远,到底留了印象,因女君容色倾国、当世翘楚。驻扎皇宫后为完成对白最后一击,势必要杀她,也已觅得了画像发往守兵各处,名为护,实为诛。 所以他当然认得这张脸。 “见过女君。”却毕竟经百战,心下惊涛,面上不显。 易容揭面并非寻常事。顾星朗看着肖贲异常镇定的脸。该显时不显,欲盖弥彰,反给未经证实的猜测加码。 他上前半步,半蹲下去,与肖贲几乎平视,略高寸许。“肖将军此役办得极好。镇护韵水,迎回女君,连晋两级不为过。” 肖贲埋首更深不敢僭越,待要再言职责,只听顾星朗压声愈低: “赏罚皆须有据,该留的据,莫要弄丢了,回到霁都拿出来,你、你叔父、肖家一门的荣华才坐得实。听明白了?” 那封改变韵水城下局势导致城门迅速被攻破的密信,当初他险些要焚,想着不能将路堵死,没焚,揉成团塞进了中衣。【1】 该还在吧?没更换过衣物,层层外衣铠甲嵌套再如何动作都不至将那一团破纸抖出来。他难于即刻验证,胸前藏着信纸处已随顾星朗短短两句话焚烧起来。“回君上,臣,听明白了。” 不如先前镇定。这才像话。顾星朗站起来,继续往引凰台边缘去,段惜润再次跟上,柴一诺与薛礼识趣在后维持着五步之遥。 “保段氏社稷,但会于权益上受损,能接受么?” 是国君与国君协商。段惜润揭下面皮后脑子异常清楚,稍思忖道:“原没想过祁君在此利局下还愿保段家江山。”脑子虽清,毕竟有许多暗流没瞧明白,人在泥沼,只能见好就收,“但凡社稷得保,其他,都可置换。” 距引凰台边缘还有数步,两人且走且谈,不足为第三人闻。顾星朗闻言停下,微偏头瞧她:“都可置换,包括哪些?土地?人民?统辖之权?” 段惜润一呆,旋即笑开,露出两颊梨涡,“祁君是要将白国变成第二个祁西新区。噢,该叫祁南新区。又不好立时将场面弄得难看,且先保我君位留着社稷国号,慢慢蚕食。竞庭歌那张嘴里终归有几句真话。太可惜了,原本能将整个青川之南据为己有,如今只能同慕容峋分羹。” 顾星朗料得她一路出生入死又回来见母亲遗骸,眼看着此国陷落,心境言行必生剧变,骤听得这些话,仍颇意外,淡声道:“若蔚军不至,我会即刻令祁军撤离。方才这般问你,正因蔚军已经渡海上岸,眼看就要兵临城下。我愿还你家国,人家却不愿,两厢拉锯,割地求和是一种选择。还是你希望我现在撤军,留白国残兵对抗蔚国摩拳擦掌的精锐?” 段惜润看着夜色里顾星朗依旧温雅的脸。真正醒悟从前在后庭看到的与素日坐在朝堂君位上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他。 这是一项别无选择的选择,更像挟制而非援助。 以至于她难分辨若蔚军不至他是否真的会撤军,也无力再想蔚军杀出是否其实,也在他计算过的可能当中。 她头回觉出他是可怕的。深不见底的心思和真挚伪装交错的言辞。 宫内两国兵士在引凰台下仰着头。 早先山呼的都是祁兵,因在下头暂看不见台上人,全凭那高唤“君上”的声音来自肖贲。 此时二君愈近边缘,有眼力好的白国兵士隐瞧得祁君旁边是个女子,并立相对,身份该不低。 高台下再次骚动起来,轻声地,小心翼翼地。 “我听你的。”段惜润也轻声。 顾星朗不着痕迹审视她片刻,缓了神色,“那是比较坏的一种选择。我没说一定。局势走向如何,接下来才知道。” 【1】690易局 第七百一十六章 先辈道 子时未至,长夜已被漂浮的灯火衬得浓黑。顾星朗与段惜润同时现身引凰台墙边时底下屏息了一刻。 然后一路破音而至于沙哑的喊声响彻皇城: “女君回来了!” 那是久旱逢甘霖、绝处逢生机、惶然沉浮昼夜而终望得救命稻草的一声。 稻草本身其实也孱弱,稍拽便会一同沉沦,但整个韵水陆续响起的“女君回来了”与漫长混乱之后齐整的“参见君上”——叫段惜润醍醐灌顶,忽感千钧之托。 一年前被推上凤位时她根本不懂为君之义。 是这一刻醍醐,国将不复,而君心终成。 城内外军士子民包括尚被困于各自府邸的官员们中有始终不服女君的。但这刻他们唯有指望她,这个正站在祁君身边、从几乎灭族的血海里活下来的宗庙正统。 消息迅速传遍大陆,失踪两昼一夜的祁君与白国女君齐临韵水皇宫。祁国乘乱攻占韵水的说法自破,祁君在引凰台上声言只要蔚军撤,祁军便撤。 蔚国三千先锋与祁国南下精锐于子夜之前都抵城下。 然后两方中军与后军陆续至,兵力乍看相当,如浓云围压韵水在其中。 蔚国先军将领是邕城冯翦,中军至,方知此回合统帅为霍衍。 足见重视。 柴瞻携肖贲奉祁君命前往商谈。 韵水城内白国官员已被释放,纷纷涌入宫门就时局谏言。 “两国兵临,这般声势,场面上再说得好听,无论祁蔚绝无可能不要一地一城就此撤退!” “此刻商谈,名为议退兵,实则不知正如何通气演上一场,各取所需!” “岁首时祁蔚二君如何在锁宁城中南北划治的崟国,余音在耳!现下也才岁末,不过一年,君上要以前车为谏呐!” 不过一年,岁首和岁末,三百年崟国与无争的白国先后沉沦,为祁蔚鱼肉,眼看便要两分天下。 此言出,满朝皆寂,都有些怔忡于变局之快仿如命运无声刀笔。 偏是祁蔚,蓬溪山送出的花朵,千里酝香。 白国颓势初显是在何时?去夏关门宫变最后女君即位吧。 是竞庭歌。朝臣们想。 是阮雪音。段惜润想。 女君曾在祁宫为夫人一事亦被重提,曾经是为耻,如今却似荣。 “君上与祁君陛下旧谊,足保本国安度此役!” “请君上准臣前往和谈,好过放任祁蔚城下密谋!” 密谋最后瓜分、至少各取城池的结果,因顾星朗警示在先,段惜润是有些信的。遂准了,遣三臣即刻出宫,又问为祁君准备的茶点送了没。 顾星朗碍着所谓旧谊有意避嫌,并不再入宫阙。 女君却非殿与臣工议事,他就在引凰台上巨树下坐着。茶点至,他看了一眼,花团锦簇极精致,仿佛昔年在祁宫段惜润常做的那些。 这是要打旧谊的牌了。 他没吃,只拿了茶盏浅啜,好几口之后静声问:“饿否?要吃么?” 身侧是柴一诺和薛礼,闻言不确定道:“臣不敢。” 沈疾就在树上,栖了一昼夜只吃了半只饼——原本揣了三只,其中两只半分三回给了段惜润,至此时饥肠辘辘,莫名觉得顾星朗其实是在问他。 但当然不能答。 柴一诺与薛礼不知他在树上,显然顾星朗也并不想他们知道。这两位迄今仍是可信的,但谁晓得呢?也许下刻,也许下下刻,若生变,还有沈疾。 因着女君归,祁君公开表援助,宫内开始恢复秩序,宫外混乱亦是暂歇。以至于有周身血迹的武人擒着两个人出现在引凰台上时,周遭甲兵齐亮家伙,被顾星朗抬手阻了。 那三个武人似重伤,将人带到距祁君还有数步之遥时便纷纷倒下,难辨死活。 被擒的二人却仪表堂、风度翩,一男一女,都上了年纪,就地立定,男的朝祁君一拜。 周遭甲兵有祁有白,为护为监视。 柴一诺令祁兵们退些,又与白国兵士交涉,闲杂人等一时都远。顾星朗示意二人过来。 走近了,方瞧清两人都狼狈,因历乱战又被擒赶路。五旬年纪加重了此狼狈,文绮久经病痛的脸早已煞白。 “可还能找来座椅?”顾星朗偏头问。 须臾妥当。文绮径直坐,纪桓稍踟蹰,终也坐下。 柴一诺向错愕的薛礼几回合递眼色方令得对方同退。 引凰台下不远处,白国官员携相当数量的甲兵正往宫门外去。 “是要三方和谈了。”文绮眯眼望。纵狼狈,坐姿极严。 顾星朗方反应她其实出身高贵嫁得也高贵,四人之中,活得亦最长。“文姨多年跟着上官相国,于这些事敏锐。” “他是教了我很多。” 顾星朗轻笑摇头,“但前辈们相识往来的时间太乱了,我们一算再算,剪不断理还乱。” 文绮望着夜色也笑,“是不好算,且虚虚实实费猜度。所以陛下干脆设局抓了老身来问。” “哪里是晚辈设的局。”顾星朗推案上点心与文绮,“白国女君在位一年,国内矛盾漏洞大把,竞庭歌取了天时地利人和非要生事,晚辈措手不及,勉强应对罢了。” 许多前尘白日在罗浮山已经说过了。顾星朗现下只想掰扯所谓世家筹谋。 偏纪桓垂眸望空阔地面,始终不开口。 “陛下应对得多好。少费兵卒,赚了仁义,而眼看要将南边收入囊中了。”文绮淡声继续,眸色融入夜色。 顾星朗没应,白衣在夜色里其实极明,但整张脸掩于浮光树影,无论如何不真切。 “陛下且看那史载与眼前正发生的,兵戎、阴谋、王朝更替。再看白国沦陷,究其因,败在一家之姓君位争夺。这皇权带来的自古争夺,多少人打着苍生旗号,却又有多少人真为苍生呢。纵有初心,许多人走到最后,仍逃不过私欲。老身意图复焱,也是私欲;其实陛下治国有道,仁政爱民,已算极好。” “但文姨仍不愿放弃世仇。太祖屠宇文,文姨也要屠顾氏方算完成家族遗命。” “杀你真难。”文绮笑摇头,“早早让你与珮夫人猜得了身份,要看河洛图亦是不能了。” “拿到河洛图便能光复大焱?文姨随晚辈回霁都。打开寂照阁,朕让你看。纪相为证。” 从晚晚到拥王侧妃,装神弄鬼真真假假递给阮雪音的线索,她是宇文族人,自知方法。 “好啊。”文绮答。 顾星朗有些意外于此二字真挚。 他偏头看过去。 文绮脸上仍带笑,望着夜色,整个人却是定住了。 纪桓亦察觉,同偏头。 浓夜足盖住许多无声瞬间,比如一颗奔星坠或几枚利器入背脊。 画面忽止,柴一诺远望得这头不对,抬步去,顺顾星朗与纪桓视线看文绮。 他站在侧面,能看见对方后背。 初时不觉异,直到细细七汩鲜血同时渗出缓缓下注,乍看如一张七窍流血的脸,他大骇,四下望,除远近驻守的甲兵,哪有人影?! 顾星朗已从柴一诺反应瞧出端倪,低喝“找医者”,起身大步至文绮跟前:“泯皇权公天下,是这一句。文姨也并非要光复大焱,上官相国说服了你,惢姬大人也说服了你。”他出语极快,盯着将死或已死的妇人不及看纪桓反应, “灭四国,重置政体重建天下格局,才是先辈所谋。” 第七百一十七章 师徒课 文绮眼中光华渐黯下去,没入夜色再无生机。 顾星朗盯着那双空洞却大张的眼许久没动,没料更不信她的死亡会发生在此时。 他抬手探她鼻息。 医者至时只是被拦。 柴一诺低禀第一轮搜捕已经开始,暂无所获;又道两国主将与白国使臣正在祁国军帐中和谈——本国臣子都城外出面,称使臣,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星朗默听完,示意他退,半晌直身,重坐回纪桓对面。 “纪氏探锁宁,算起来也近百年了。原来不是为顾祁江山。参与此谋的世家,祁有纪、温,蔚有上官,然后?还是说整个青川,过半世家都曾受高人提点,揣了默契要泯皇权公天下?” 这话于此世代此场景如此时局下被讲出来,耸人听闻又无端可笑。十余年来顾星朗也甚少做这种只有五分依据的猜测——原本不过三分,是纪桓出现在罗浮山多填了那两分。 另五分为话饵。 “君上认为可能么?”纪桓视线终离地面,看向顾星朗,分明平视,目光微垂。 记忆里这样的对视只在许多年前。祁宫洗拙堂,师生两个,如山的书册矮下去又堆起来,盛年的纪桓惊叹于四岁孩童远超同龄人的悟力与见地。 若非嫡长的皇三子同样出色,小小稚童实乃天命之选。 “打小老师说与学生的,就和书本出入。老师说君主治国、勋贵治国、政归民众——三者无分高下没有绝对好坏,只因君主或为暴君,民众亦或为暴民,勋贵把持朝政更或因利益抢夺置国家于水火。每个世代,如何构建是最好,因时因势,不可一概而论。为百姓谋福祉而真正造就海晏河清,是为贤明大治。”真像是重回洗拙堂,顾星朗看着纪桓盛年已逝的脸, “后来学生涉猎愈多,愈觉老师走在世代之前。类似理念或也有智者归总,但以老师身份位置,这般说出来,说与一个绝对君权治下世代的嫡皇子——” “方有今日祁天子,不举战,不苦民,提拔寒门,平等男女。”纪桓淡声接,“君上所悟所行早逾老臣预期。除却皇权世袭之弊,桩桩件件,其实已在朝着理想国土实现。老臣想不出重写格局甚至变更政体之必要。此国此陆由君上统领,会进入一个更好世代。” 算是认下猜测,且悔过并否定原本筹谋? 罗浮山中文绮曾问纪桓是否改了主意。 以顾星朗为君八年秉性和皇家二十二年浸染,再以他对纪桓其人了解——此时回答或为交心,也可能只是临场的自救、真相将白前的挽局。 “老师言皇权之弊,学生愿闻其详。” 南国夜无风,纪桓看着眼前少年天子的脸。此子有迥异前人的治世大道,践行了鲜为人知的深泉浅野,皇权之弊这样的题目,抛开出身立场,他自有答案,其实无须发问。 “一言而决天下事,六亲不认,白骨成山。”却是不得不答,纪桓开口,“天子之独,在乎以一己之身对抗所有人,宗室、后妃、外戚、权臣、万民,因利益因野心,诸方势力反复博弈此消彼长,此为皇权治下原罪。历朝历代之乱,国家覆亡,多在于此。若要规避,须君主贯雷霆手段于始终——正己明德,攘外安内,同时不断打压、分割底下势力,收归己用,方得社稷固。然,” 他自此停住,复陷入漫漫几十年未能突围的思辨死局。 顾星朗等了片刻,缓开口接: “然此为永不可调和之矛盾,权力集中处,血雨腥风时。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便兴过了此代,难保下一代。老师据此认为,皇权治下,并非国家长盛良策,泯皇权公天下,选贤任能合而治之,才是更优选择。” 纪桓深谙顾星朗之开阔有定。此刻对谈也实在很像多年前洗拙堂授学。但他仍是坐不住,也不能安坐,起身提袍重跪下去。 袍角因先前山中混战磨损严重。将青衣老者衬得只如布衣读书人。 顾星朗笑起来。“相国可知,朕有时为何厌恶庙堂,甚至厌恶这君位?” 他从没说过。但纪桓是他老师,过往数年中总有那么一刻,他认为他是意识到了的。 纪桓默在地面半晌。“因这庙堂之中的争夺,多为私利,少有为实现更理想家国者。许多所谓权谋术,小丑跳梁。” 顾星朗点头:“所以相国难得。若真如相国言,参与此谋的世家都怀此初衷,那朕敬重他们,不该也不会为此降罪乃至清洗。” 纪桓的袍角因那最后二字移了位。 “但若不是呢?”顾星朗稍倾身,“庙堂游戏,有的是人举正义之旗行不义之事。相国可能保证,这不是一场密谋百年的弄权把戏,这些人中没有扛着大旗谋私者——名为筑造崭新世代,实则不过为立另一个集权治下的王朝,引致另一个尚不如此世的乱世?” 文绮初衷便为光复大焱。 东宫药园四人,三人皆为前朝之后。 那所谓的高人提点当然与河洛图有关,否则上官朔不会娶宇文绮,纪桓昔年探锁宁不会遇到走同样路线而后握了曜星幛、山河盘的程楚荻。 一整个关于寂照阁河洛图的传言、足叫宇文氏称霸青川两百年却终难逃亡国命运的重宝,此刻看来,如先辈这场乍听天方夜谭的谋局一样,像个为达某种目的的谎言。 只宇文琰留下的崟亡预言应验了。 段明澄写在密道中那些梦兆,许多也应验了。 他有些乱,只听纪桓沉声答: “臣不能。” 顾星朗看一眼不远处端坐僵硬的文绮,又看纪桓深伏的脊,靠回椅背,“既有筹谋,必有实现路径。是要靠河洛图?高人提点又在哪一年,什么人,怎样始末。相国要好好述纪门秘史了。” 话音落处,夜风乍起,城外生异动,有白国兵士从宫门口一路狂奔入内高呼: “和谈未成!蔚军将领擒了三位大人!大帐外已有交兵之势,还请君上定夺!” 第七百一十八章 重逢 “多此一举。”暗夜灯火里薛礼低声。 是说女君遣使臣败笔,反给蔚军找茬机会,不若以静制动由祁国运筹。 柴一诺就在近旁,没接话,只望向不远处对坐的君与相。 顾星朗和纪桓都朝喊声来处眺,亘古夜长,星尘月光。 无论段惜润是否派人和谈,都会走到这步。一切自女君冒传统之大不韪登基始,顾星朗暗中帮忙却只牵制不化解,竞庭歌踩在国内矛盾白热之前随手生火一点即燃——起手步骤对了,后面都是锦上添花。国本已折,两军临城下,三方周旋足生出一万种事端一万个理由叫此国投降。 局势已定,差别只在怎样降、降多少。 有不明小物从天坠,恰落在顾星朗跟前地面。柴一诺与薛礼一惊,待要上前,顾星朗抬手阻,仰看漆黑天幕。 是粉鸟吧。速度太快,只见翅影,却如凤似鹏,错不了。 她的还是慕容峋的? 他笃定此期间竞庭歌与慕容峋靠粉鸟传信定策略出兵,而已到决断时,很可能是后者亲书,商议分白。 他展开信纸。 读完轻嗤。 想得倒美。只要东南沿海、将大部国土让与祁,看似吃亏,实则是在祁国统整个青川之南的筹划里硬插一脚。 占着北方,又有南方沿海寸土,加上海路,往后事端与变化,不可估量。 “怎么起的争执。” 城外声势渐盛,顾星朗不急决断,眼见已有祁兵回来禀,随口问。 “说是三方闲谈邦交往来,蔚言两国海上商路,提了些想法,渐不对味,白国臣工直指蔚军此来名为相帮实为乘火打劫,柴瞻将军劝和,白国那帮人顺带将我大祁也骂了,称,”柴一诺一鼓作气,到此处仍是顿了顿, “称君上当初邀女君往霁都便是居心不良,筹算着今日。” 顾星朗手中还捏着慕容峋的亲笔信。 忽闻成队脚步声靠近,回身看,是凤袍的段惜润大步而来。 “白国内乱,祁君不顾安危仗义相帮,蔚君亦出于友邦之谊万里跋涉只为防本国覆灭。”她说得极大声,足叫引凰台上下听分明,“惜润有感于三国长谊,愿以南北各四城相酬以表谢意。” 她伸手向右,有女官递上卷轴,该是文书, “惜润亲笔,玺印已加盖,总共两份一模一样。祁君若首肯,惜润立时送另一份往蔚国中军帐,予霍衍将军。” 她由始自称惜润,被所有人听在耳里,再兼声高,回音荡去宫门外。 黑夜中絮语散播,消息被层层推往韵水街巷。 顾星朗沉默看段惜润的脸。 且柔且乞,万语千言。 然后从皇宫到都城愈发喧杂的嗡然中现出一道裂隙。 马蹄声。踏踏响得硬脆,被宫门下驻兵以长戈拦截。驭马之人只得就地张口: “祁君仁义、念旧,对女子更有怜香礼让之心。女君精诚,祁君不会不应。” 此声旁者不识,便连顾星朗乍听都有些反应不过,偏段惜润谙熟,蓦然朝远处宫门口望。 那人一身乌黑斗篷,所驭亦是黑驹,硕大的风帽兜在头顶,一眼莫辨男女。 但当然是女子,顾星朗于下下刻辨出声音。 “妾身来接母亲,还请二位君上准入。” 罗浮山绮曾说她们终会重逢。段惜润看着上官妧下马步步而来。竟这样快,在这样的时分。是啊,她该原本就随其母一同来的。迟了。 那张脸蛋让面皮掩去七分绝色。通身黑袍的女子自暗夜里走近,径直向已逝的文绮,犹如越生死长桥引渡亡灵的罗刹。 段惜润开口要道阿妧,稍思忖改口:“节哀。” 上官妧脸上却无哀色。或被面皮掩了,或因早有准备。顾星朗也看向那张陌生的脸。世人不知蔚宫新晋的棉州美人是她,他知道。所以她更可能是随大军渡海来的,此刻淡定,不过因其母警示在先。 她都知道了么——那些陈年秘事,至少有关上官和宇文二族的。 上官妧先至文绮身前蹲下,握了握她手;又至其后背查看,如七窍的七处孔洞间血已凝固,凝血如朱墨的笔记随衣摆长垂至地面,扩散开,也如朱笔勾勒的繁花一朵。 这般惊悚场面,放在兵戎相见灭国在即的夜半,所余竟是美感。周遭从国君到国相再到臣子兵士,人人面色如常,仿佛白骨相伴本就是庙堂风景。 上官妧卸下风帽散开斗篷,朝顾星朗正正一福:“妾身是蔚君身边的关美人,见过祁君。” 顾星朗示意众人退,巨树暗影下只剩一死四生。纪桓起身,站至中心外;三名年轻人对立恰成三角。 “慕容遣你来的。” “妾身言有法子令祁君改主意,联蔚灭白,君上便准妾身来了。” 她原要讲另一桩,隐觉得段惜润神色绷起来。 文绮知道去夏阮雪音白国遇险真相,怕是都告诉了上官妧。段惜润忍不住盯她。 上官妧随之盯过来,四目相对,天人交战。 “妾身还怪道,以祁君陛下对珮夫人爱宠,竟一再帮护女君。原来陛下不知道。” 段惜润煞白的脸色被夜浓暂掩盖。 顾星朗看着上官妧待下文。 对方走近,以段惜润都听不见的声量低道:“但陛下知道的,女君得以活,戴上面皮瞒过所有人捱到了此刻,是因家母相帮。她要保女君保白国,妾身为人子女,不敢不从父母遗志。” 顾星朗不知她知道多少,甚至到此刻并不确定自己那番猜测中了多少。 他没及与纪桓深谈。而文绮试图保住白国的做法显然与“灭四国、泯皇权”相悖。 “方才说有事朕不知道,是什么。”凡涉阮雪音,无论是否话术他都做不到忽略。 上官妧勉强扯了个笑,“陛下不知道又想知道的事,妾身自要好好揣着。来日或可据此保命。” 顾星朗没兴趣在此关头费时。他转而向段惜润。 以上官妧方才话头起,以她要替蔚君游说携手灭白的来意,该都说了吧。段惜润心跳几乎止。 “有纸笔么?” 却听顾星朗问。她以为是听错了,半晌回:“有。” 第七百一十九章 火种 引凰台,祁君长身挥墨,就着树下食案书信两封。 一封被立时送往城外蔚国中军帐,霍衍收信稍虑,命本国将士暂休兵戈。 另一封送得夜半瞌睡的兵士齐揉眼——仿佛有那么三两声哨音,仿佛来自祁君,极悠扬,似啸似歌,空落落扬入夜幕不见应和。 他手在唇边又唤了数声。 方有气流一股自北天来,翅沿暗金的粉羽大鸟倏然疾下,以众人不及反应之速叼走了顾星朗手中信件。 太快,仍没瞧清鸟腿上纱带,但该为烟紫吧,方才那只。他和阮雪音的鸟儿可没这么嚣张。 女君以南北各四城酬谢祁蔚的消息于次日天明传遍大陆。 蔚君慕容峋在正午前发书:女君厚谊,恭敬不如从命,同时愿留人手供女君差遣,助白国收拾家园。 回得这样快,可见人不在苍梧。顾星朗算着里程和粉鸟速度。蔚南边境? 千里之外,竞庭歌在折雪殿不小心摔了杯子,吓得阿岩哇哇哭,被云玺拍哄着抱出暖阁。 “他是脑袋让门板夹了?!” 自非不小心,一口老血无处喷洒,下意识拿不稳杯子出气。 昨日雪后霁,今日地上已无积,却是个多云日。阮雪音人在窗边看灰沉沉天幕,“你猜他以何理由说服的慕容峋?” 竞庭歌一怔。是了,在蔚国朝臣与自己之间,更多时候慕容峋会听自己的,何况此回是她在这头运筹;且与祁分白,还是保留段家社稷拿这不痛不痒的沿海四城,显然蔚臣们同自己一样,希冀前者。 箭在弦上已绷紧,慕容峋却同意了后者,最可能,是顾星朗亲自劝的。 “我怎么知道?”竞庭歌没好气,“你这夫君狡诈其实不逊我,总不会,”她恼得只管胡说,“拿祁北国土送蔚,只为护段惜润君位?”便冷笑, “已是借这么多人的手毁了段氏基业,临到关头还想逞名声。” 送国土是不可能的。但于君主而言,国土是第一要紧的么? 放在大多情形下是。可阮雪音昨日见了亲故,听了赠言,那句“君权消弭、天下为公”振聋发聩。 于家天下的君主集权世代里,这句重过一切吧。若谜底与之相关,那么顾星朗和慕容峋才是最终盟友——他们居其位,负着家族大任,是这个世代得以进行下去的真理所在。 那个拂晓时分的梦,纪桓口中也涉上官一族的所谓“高人提点”。 是真的? 顾星朗在场也是真的,然后据此揭了谜底,与慕容峋统一阵线方得此刻段家王朝得保的局面? 想及前晚梦魇或真是个兆,她脸色白了白。 竞庭歌瞧出来了,稍沉吟道:“所以纪桓确是自有筹算离府,并非顾星朗安排。” 阮雪音走回来坐到她身侧,许久开口:“你还记得打小老师就说,女子本该与男子比肩,迟早,我们会迎来一个更好世代。” 竞庭歌蹙眉“嗯”了声,“就你信,你一直信,才嫌我激进。这世道,男女不公至此,我是没瞧出来更好的征兆。白国有今日,起因不就是接纳不了段惜润为君?若尽心辅佐君臣一体,岂会被两国钻空子?”她稍停思忖, “顾星朗许女课算一个吧,但还是儿戏,且是君主一言,哪日他不高兴了,一句话也就收回去了。所有这些,须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完成信念转变,然后改制度,再花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稳定制度,形成传统——才得讲:更好世代。” 阮雪音深以为然,然后斟酌更久讲了接下来的话:“那你说这更好的世代里,包括世袭君权么?” 她问得很轻,以至于竞庭歌辨别了好两瞬方懂。 阿岩早没哭了,在外头不知正被哪个宫人逗得咯咯笑。 竞庭歌听了会儿方望住阮雪音:“不包括吧。治世之道,怎样为更优,少时讨论过的。” 阮雪音点头不语。 “怎么忽提这个?你我立场都不该。” 一个是君王枕边人,受用着此世代最盛的繁华,眼看子嗣也要袭爵甚至为君;一个要凭君王提携走仕途,且算——半个枕边人,还诞育了公主。竞庭歌心下自嘲。 “只是想到了。”阮雪音摇头,“随口一说。” 分明有事,自昨日带棠梨出去了回来便不对。竞庭歌心知碍着瞬息万变的邦交形势她不会对自己说,也不再追,就着论题复道: “家天下还是公天下,因时而论。比如现世时,便打破了君主一家治,民众意识也远不够强大统合,不过是给世家强族机会,以天下为盘百姓为棋继续博弈弄权,并不会带来携手公天下的结果。”她这般说,一歪脑门, “去岁阮仲宫楼上豪言要改世袭为禅让,内禅外禅皆可,我还吓一跳,他一个皇子、兵变篡位的王爷,再要为一己君位正名,怎会选择以此话术服众?你提醒他的吧。也就我们蓬溪山的人敢讲这种话。” 老师十几年来授业,确埋了许多火种。阮雪音沉默听,只觉天地不复原来颜色。 竞庭歌眼瞧她大着肚子偏四肢仍匀细、小小一张脸,想及月份大了之辛苦,颇不忍,伸手搭她臂上,“大局将定了,夫君好好的,白国战事也不重,你便安心养着,至于霁都的景况——” 她本想说无论信王还有没有本事,她都会替她担待应对,词句脑中挂,发现说不出更做不到。 阮雪音还没被竞庭歌安抚过,对方手搭上来时便不习惯,小臂有些僵,闻得这般句式更觉诧,巴巴看她。 竞庭歌一咳,“信王大哥人被软禁着,又使唤不动禁军,看样子也没暗线能弑君于他国了,成不了,不劳你费心。”其实是恨铁不成钢的,再兼慕容峋妥协“变节”没拿到最佳结果,她长长叹气,方感觉到阮雪音手臂僵, “还这么不习惯旁人触碰?”她自小不喜与人亲近,她最清楚,一壁说着故意揉几下细薄皮肉,“那当初顾星朗动手的时候你是如何?拔腿就跑?还是直接吓懵了?” 好端端怎问起这个!初宿挽澜殿也远似故梦,阮雪音许久不忆,眼见竞庭歌笑得促狭,不甘示弱反问: “那你呢?厉害得这样,要与男子比肩要立朝堂,怎还会有了阿岩?” 问完她便悔,生怕答案是慕容峋用的强。 竞庭歌难得没翻脸。半晌道: “我踢他了。可惜没踢坏。后来他说我这人蛇蝎心肠无情无义,总归什么都能用作武器,还护着这副身子做什么。我一想也是。” 阮雪音没由来觉得是慕容峋原话。当时刻痛了在心上,所以张口能复述。 确是个混蛋。 “夫人。”但听门外禀,是涤砚。 阮雪音起身去。 “长公主道霁都平宁,她也该回相府看一看,方才已经出宫了。” “好。淳风殿下呢?” “还在夕岭,按夫人意思,待君上归朝再回。” 阮雪音点头:“君上何时回?可又有来信?” 为备不时之需她没再让粉鸟跑。 涤砚呈上信笺。 局势初定,他已召祁南要员往白国交接城池,自己不日便会返程。 纪桓如何、文绮在不在,通通没交代。想及竞庭歌言信王没有蛰伏的暗线、弑君难成,她莫名提心,望着天际团云一阵出神。 第七百二十章 弑君 初冬南国晴,祁君顾星朗下引凰台时正值午后,日光烧灼皇城。 女君亲送,旁侧两名祁将据说都出身名门,还有一位老者据传是祁相纪桓,另一名素衣女子缓步跟在移动的白布担架边,有说是随大军渡海而来的蔚宫美人。 担架上抬的仿佛昨夜被擒送至祁君面前的二人之一,仿佛是那妇人。 蔚宫美人于夜半宫门下声言接母亲,此刻陪在担架旁,足见妇人已故,且正为其母。 高台上众人移动不慢,却因人员组成诡异莫辨,看在高台下肃容的兵士们眼里便如极慢的默戏一出。 但人人不斜视,只待国君们出宫门真正结束乱局,以至于变数发生时只有面朝高台的六个白国兵士看见了。 引凰台上忽起的杀招来自一名祁国禁卫。 分明就在两位祁将近旁,分明护祁君,却未着铠甲,许是昨夜擒人入宫的三卫之一? 当是时那三人倒地,后来只醒了一个,数时辰休整,重归队伍履职。 距离太近,身势太快,六兵士看见时人已掠至祁君身后。 冬阳本耀得宫墙瓦石折光线,以至于那人和祁君后背间精光一闪之瞬没人能确定是日光本身还是利刃映照。 历史翻转一刻,时间原是静止的。六兵士张大嘴,只觉天地骤暗,暗色中却有一道暗影也于这瞬间赶至,劈手或以兵刃挡截,没人瞧清,但见那精光紧挨祁君衣袍生生未再多进一寸,然后移位,高台之上人群之间两个极快的身影旋风般对杀起来。 “护君上离开!” 混乱乍起如滴水入滚油,暴喝极沉吞山河,正来自那千钧一刻挽狂澜的天降神兵。 “这人哪来的?”张大嘴的六兵之一轻问。 “天,天上掉下来的?”另一人目瞪口呆接。 “放屁。”第三人也没缓过来,却镇定些,“树上,那棵榕树!” 祁君在那巨榕下呆了一夜。 而树上,还有暗卫?! “都他娘的猪油糊了脑!”六人里居中一个最清醒,啐一声,扯开嗓门儿大喊: “有刺客袭祁君!护驾!” 整座皇城在这声警音里醒过来。 众人但见象牙白的衣袍一角恰消失于引凰台矮墙内,该是祁君撤离。女君与那素衣女子走得近,也快,被高台上十数名白国兵士围护着亦下高台。 宫门内两国兵士皆在,闻言相觑一刹,然后听得指令皆往引凰台方向冲——照理那声喊足够明确,刺的是祁君,白国兵士之职主为护女君。 他们却冲得与祁兵一般快。 快得也像是要杀人。 顾星朗先于所有人下长阶与兵潮来处背向而行,薛礼因腿瘸已经跟丢,身侧只剩柴一诺。 “柴瞻将军领我大祁精锐就在城外!君上——” 跨大半座韵水城冲回中军帐也是一条漫漫路,而三国压城敌友瞬息变,白国经内乱失城池有的是愤慨军民,往人多处扎绝非上选。 宫内百废待兴,昨夜所驭二马该无人问津、还在那偏僻宫门处。 兵戈声雷动越来越近,沈疾便踏着这音浪飞身至,手里拎了个人。 是那出杀招的祁国禁卫,生气已无,被拧断了脖子。 “试试脸。”顾星朗快声。 沈疾会意,抬手往那脸缘处摩挲,初时不得要领,终搓起褶皱,偏兵戈声愈响,他经验不足半晌揭不开整张面皮。 “够了。”顾星朗叫停。 最可能是昨夜罗浮山乱战,文绮凭易容术将她的人调包换成了战死的禁卫之一,然后随着被擒顺理成章让他伏在自己身边。纪桓知道么? “去护纪相周全,还有文绮母女,都带往中军帐你父亲那里。”他吩咐柴一诺,“然后你亲自领些兵马送这三个人回霁都,务必保命。向你父亲传朕口谕,继续驻守韵水,再次收到军令之前都不要撤兵。如有必要,无论对白对蔚,可以开战。” 他语出如连珠,柴一诺仔细记下待要询问“如有必要”的意思,只见顾星朗与沈疾已朝着东北方向急去。 忽雷驳与柴一诺的照夜玉狮子果然还在原地。 二人翻身上马冲奔而出,以外头兵士未及反应之速消失于狭窄巷道。 “君上——”白花花日光里沈疾欲问去处。 “回霁都。”顾星朗嫌天光刺,微眯眼,“如何避人耳目,怎样最快,按你的来。” 霁都至今无事。 本是好事,说明自己经年运筹、整治禁军、阮雪音与长姐坐镇维持都有成效。然方才变数就像警钟,提醒他过分顺遂的尾端往往隐着暂收起的利刃。 她与孩儿只身在宫里,到此刻局势将定,恐怕已松了许多警惕。 就像自己分明也有些松了警惕,立时迎来背后一击。 昨夜杀文绮的暗器亦蹊跷,至今捕不到凶手,就像那凶手,从始至终就在引凰台上。 “从罗浮山走是捷径?” “是。臣入韵水便走的此道。” 远处崖畔一朵兰,红紫色,大而艳,展在日光下似绢制的假花。 初进山,林道尚平,并不难行。两人一路飞驰渐觉陡,不得不减速,直至大片垂落的藤蔓出现在视野里,分明是障,沈疾却没停。 顾星朗也不问,与他同提速直冲向那片藤壁。 竟真的能过。 厚得难于测算的藤蔓不断拍打在脸上,让人误以为所谓的捷径只是强行越障哪怕头破血流。 而终于又能顺畅呼吸,黑洞洞潮气,不动脑也知是暗道。 忽雷驳便在这刻嘶鸣起来。 太黑看不见,顾星朗只觉那马儿在沈疾身下一个趔趄。 “有人。”沈疾低道,不确定要不要停。 顾星朗急勒马,顷刻掏出火折吹燃——坤泰殿密道内用掉了两支半,只余这半支,微弱光明照亮了身后地上僵硬灰败的人脸。 是那名唤十月的少年。 尸身竟被藏在了这里。 薛礼说罗浮山中有暗道,女君便是这样带着他和十月躲开虎狼之伏回的韵水。 看来是这一条了。 皇家密道,沈疾却知道。 他看他一眼。 “是女君那面首。”沈疾看清地上人,颇意外。 不是薛礼告诉的他,显然。沈疾奉君命隐皇宫始终不现身,直至方才,根本没机会与薛礼相谈。 所以另有人告诉他。 “走吧。”顾星朗淡声。 第七百二十一章 千里走单骑 二驹奔出漫长暗道,过密林一路无人烟。 “宁王和收到诏令的要员们已经动身赴白,到居沛城便会好一些。” 居沛乃女君承诺送与祁国的四城中最南一座,因三国契约成,待祁国使臣们抵达交接,很快便会划归祁境。所谓好一些,是这个意思。 “此刻潜行,归祁也是一样。”速度依然奇快,顾星朗声在风里。 沈疾稍怔,“是。” “你倒不问朕,为何不由就在韵水的本国精锐护送,堂而皇之归国。” “三国围韵水,军民敌友混杂,引凰台上那个未见得是唯一一个,自来明里刺杀易,潜藏找人难,方才情势,隐遁更佳;而柴瞻将军须领大军威慑,直到城池交接毕、局面彻底定,能分出护君上先归的人马有限;君上为此继续留韵水,亦不周全。以及,”马不停蹄,催得他思绪也快, “君上虑霁都,想快马悄回一探究竟吧。” 毕竟相伴逾十载,铁树也开花。顾星朗但笑不置对错。“昨夜朕与纪桓树下相谈,你都听见了。” 劲风刮得耳廓辣,片刻后沈疾答:“听见了大约一半。” “你始终栖在树上,听得见便都能听见,为何只一半?” “回君上,”似不好答,他又顿了顿,“臣当时,饿极。” 顾星朗全不意是这个缘故,没由来想笑,“待会儿找个地方吃些。这两匹马能站在原地一夜必也无人喂食,总要吃饱了才跑得动。” 马食好找,满山草料,但人食——现猎现烤耽误时间也易引事端吧? 至那水草丰美之地停驻时沈疾方知人食何来。 竟是昨夜那些糕点被顾星朗用帕子包了几块揣在怀里。 他伸双手要接。顾星朗忙挡开,“点心拿走便是,帕子不许碰。” 沈疾方注意那帕角绣着朵橙花。祁宫岁月久,他如今最认得橙花和芍药。尽管阮雪音和顾淳风都不擅刺绣。 这朵便绣得难看。才会被君上宝贝似的随身带。 他嘿一笑拿走吃食,顾星朗蹲去水边荡手帕。 “你既知要匿且很可能须匿上几天几夜,怎不备干粮?饿得这样。”他认真荡帕子确保不留残屑,背对着他。 沈疾如实答是分给了段惜润,一边吃,迟疑问:“以为君上昨夜不吃是怕——” “怕有毒?女君还没那么蠢,投毒杀朕,上赶着给开战灭国递机会。” 确是此理。 “她不蠢,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顾星朗再道,“为大局放眼量的毕竟少数,看事偏激的也自有人在。” 沈疾点头,“早先白国兵士们为护女君冲上引凰台那般声势,便不寻常。” “不怕明刀明枪,最怕浑水摸鱼。”顾星朗涤完帕子拧拧干,捏在手中待风干,“你听了些朕与纪桓对话。那么再试试答,朕为何不选由柴一诺护送回国。除了方才原因。” 那对话有关君权,也关世家。沈疾手中点心还剩半块。“君上是,也不放心柴家?” 顾星朗笑笑,走回那匹照夜玉狮子旁,“你跟了朕这么些年,见过朕长久信谁么?” 沈疾认真考量,脑中盘桓人名和脸。 而忽明白此问深意。 君王独,谁都不尽信,谁都只信一时,但千军万马之中他择了一人长久信,今日此刻,由其随护归朝。 “臣万死不辞!” 顾星朗眼看着他手里半块糕随跪势洒下些细屑,复笑道:“行了。没有旁人,你我还如昔年在不周山一样,不必君君臣臣。吃饱了,继续赶路。” 马踏山林,日光以肉眼可见之速转淡最后消逝。白国中北境连日经重兵,如今又逢城池交接,照理该不乏百姓迁徙,更该有原本的北境守军南撤,偏不遇人,可知沈疾是挑了僻之又僻的路线。 入夜便更遇不着人,四下黑沉,月光穿透落枝。 急赶路,久了仍须说话提神,由顾星朗起头,两人有句没句说起十二年前不周山那段因缘,忽至的雪崩,天降的少年。 “每遇危险总有你。沈疾确为神兵,可遇不可求。” 沈疾还没听过顾星朗说这种话,半晌回:“君上谬誉。除开那一日机缘,此后臣每每及时出现,都是君上提前排布。连沈疾二字,亦是君上予的。” “我那时候才十岁。你年长些,倒愿接受个小屁孩儿赠名。” “这名字,臣挺喜欢,简洁。” 顾星朗默了阵。“还会想起原来的名字么?” 沈疾默了更久。“那时与淳风殿下讲不周山过往,提过。此外,很少再想起。” “你与淳风,是可惜了。” 他道可惜,却不劝不问;为何可惜,答案也如话音飘逝在风里。 越整个白国北境近原祁南边境时长夜过半。 丑时末尾,寂静非常。南境守军余部中多数跟了柴瞻在韵水,后宁王携官员入白该也带走了不少,以至此刻,边营似空城。 幸得她在祁宫压制,没调出十万二十万禁军南下“护君”,否则霁都此刻,或在明晨,可能也会被做成“空城”。 “为尽快至霁都,捷径两条。一条多经城镇,一条仍走山野。”沈疾在漆黑中轻禀。 顾星朗眯眼眺根本瞧不清的国境线。“你说哪条更好。” 自己国土,本国城镇,地方军兵也都是自家人,遇险便会出手护,照理该选前一个。 然深更半夜,少杂念的自家人多在安睡,反而“有识之士”,如虎狼蛰伏。 尤其这祁南曾为信王孤岛,便经过了盛夏天长节清洗,野火烧不尽。 但山野便无伏么? 沈疾比他更踟蹰,心上千斤重。 “走山野吧。”顾星朗很快定夺,“是不是会经潜龙道?” 沈疾应声肯定,两人策马北行。 夜风呼啸,往北愈冷,祁境内此夜多云,月光被遮难照前路,第一波伏杀起于旷野间。 浓黑一片,高草足够深伏,嘹亮马蹄声是天然的靶,弩箭围扫过来携飓风带阵雨。 互不可见只能听声辨,弊亦是利。靶子清晰,到底在移动;射击视野模糊,也就难免失准头。绝对人数悬殊无须较量,两人自踏上北归之程便定下了一路狂奔这唯一对策。 嗖嗖箭声追马蹄震响掀得夜鸟惊。 利刃三番碰衣袂过肩梢,顾星朗方想起后背上有昨夜剑伤,不深也就没管。 过旷野追击声显著低下去。 “君上?” “没有。”没中箭,“你?” “也没有。” “祁君引凰台遇袭后再次失踪。该传的这个吧。玩儿过一回的把戏,他们也学着了,猜得朕会私潜回来。最后一试。不来个连击还怎么赌。” 他没说他们是谁。 沈疾默在夜风里少顷,“君上不如换忽雷驳驭使?或者,与臣一骑。” 第七百二十二章 敌众 直至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在第二波伏击下连中两箭开始慢,顾星朗换忽雷驳与沈疾一骑,前者驾马,后者左手持刀右手举弓防御。 “这种时候方知铠甲要紧,能挡去大半箭袭。”顾星朗其实穿了软甲,出霁都便穿着,所以昨夜剑刃虽利终究只浅破皮肉。他既知刀弓无用,沈疾不过有甚用甚,挡半寸也是挡。 忽雷驳高大胜过奔宵等一众名马,两个男人同乘倒绰绰还有余。“我大祁将士皆为君上铠甲,沈疾亦然。” “你听了我与纪桓对话,仍这么觉得?” 如此情形下还能言要事如谈风生,唯有顾星朗。“是。臣赞同君上言,能为生民谋福祉真正造就海晏河清,无论一人还是一群人,都值忠义相护。臣信君上,是那一人。” “好过君权泯,由纪相、上官相国这些名臣共治世?” “政事之题,臣听得愈多,发现许多道理其实矛盾。” “的确。” 寅时过半,长夜最黑时,顾星朗算着行进里程,又与沈疾确认路线,笃定潜龙道就在五六十里开外。 那是一条狭长道,两侧崖壁奇陡而光洁,不宜栖身射击,更宜近身搏斗。 却在尚未至潜龙道时遭遇了第三波伏。 已入山道,射程比先前短,一匹马目标更显,哪怕在浓夜,准头也大了许多。黑暗中密箭更胜暴雨倾砸,顾星朗全速驭马,只觉沈疾持兵器听声移位不断变幻坐姿,好几次险些坠落。 手脚并用兼以身为盾吧。他以此为由与淳风斩情丝,一直有做到。 再次冲出箭林暴声休止,沈疾消停,整个人显著矮下来。 顾星朗不减速,劲风中问:“受伤了?” “还好。” 其声分明有异。 “几支箭?” 沈疾半晌方答:“三支。都在不要紧位置。”该是歇了口气,再道:“臣以为继续往前走,太冒险,对方自北往南段段设伏,借地形不断加码攻击——君上只有臣一人护,万一臣有不测——” “藏不是办法。此时也无传信途径,难于调动地方军,躲起来等人猎,真正死路。”且他根本不想动兵队打草惊蛇、引国内乱象,一为仍隐在幕后的信王顾星止,二为很可能在蔚南边境的慕容峋,“这伏是临时设的。所以只是些缺排布的箭袭,再往前,左不过稍具身手的刺客,该没有真高手。” 引凰台事故兼祁君再次失踪的消息传回霁都最早也已傍晚。便算那头弈棋的是信王,猜到自己要潜回霁都,立时排布,调集能调集的所有虾兵蟹将沿途设伏——几个时辰,太仓促,不会是精妙设计——故称最后一试,故称赌。 谁在帮他传令是更有意思的一件事。 “还是该走官道。”沈疾气息沉,或因伤势。 “经城镇被街巷灯火明晃晃照着,若有伏,你我性命此刻已经没了。一路上这些人发箭不够稳准狠,因视线不明技艺不够精,也因并不确定是不是我。长夜赶路的并不止我们不是么。”谈话一直很轻,疏忽入风,顾星朗声量愈低,“前面就是潜龙道了。” 那条线埋在一棵老木棉下,线头与根须交错。 埋了近三年,不知还有没有用。早先顾星朗提及潜龙道沈疾便知是此意,这样隐埋着炸药的险地整个祁国至今有七处。 时近破晓,光亮始现,山壁逼仄适合狭路杀人,因看得见,一刺一个准。 果然再无箭雨,那些黑衣人斜刺里飞出直接劈刀剑砍过来。 这刻之前顾星朗已经看见了那棵老木棉,手里残余的小截火折被北风点燃。他不动声色减速,靠近树干时蓦然左倾整个人倒下去只右腿勾着马背,同时左手抓住一堆露出的根须抵上便开始引火。 那些斜刺里涌来的刀剑在看到这幕时是顿了几息的。 也便给了沈疾机会放箭。弓挂肩背,一发五支,顷刻暂撂停三人。自然不足,避开的余部围杀而上,最快那个直抵顾星朗面门,被沈疾横刀于前拦阻——利刃相接,电光火石,真正有如电光之声便在这时候响起来。 嗞嗞嗞嗞,如火烹油。 引火那幕与之匹配,叫冲奔而来的众人再迟疑两息,顾星朗便于此瞬间大喝策马强行突围,第一声轰炸响起在身后不到半里。 然后接连轰鸣,喊追声、脚步声、风声携箭声同时炸开。 破晓时分的祁宫正安门也迎来了第一声叩。 是拥王,言君上再度失踪他彻夜难安,几番思虑还须入宫与二位嫂嫂相商。 这种事涤砚一向是报阮雪音,实在太早,也没必要叨扰纪晚苓。 这个时辰孩子会醒,往往将阮雪音踢醒,涤砚来时她已然睁眼。 拥王正候鸣銮殿。她由云玺速收拾了,草草吃两口,很快过去。 禁卫在岗,沈疾离开后一直是他的副将唐田领大内,竞庭歌被拘入宫还是此人奉阮雪音之命亲去相府办的。 他这会儿也在,伫立廊下,单手长矛镇守之势,见阮雪音过来,迅速一礼。 都是在此役中经过了信任考验之人。阮雪音见他当值也觉宽心,稍颔首,嘱涤砚和云玺门边候,跨步要进鸣銮殿。 拥王已是闻声回头,忙见礼,喊一声“珮嫂嫂”。 阮雪音半只脚过门槛,在这声里停了停。 少主意的人眼角眉梢也都无害。拥王此刻就是。除了去年秋猎无意射中小漠,此回合作为宗室之首数次领头谏言,以及娶了个苏姓侧妃——他没有污点,便连顾星朗都说,十一半由他带大,值得八分信。 没有污点么?“除了”的那三项其实算。 值得八分信,那么终归有两分可疑。 局面已经定了。信王策不动禁军。而顾星朗再次消失当然是在回霁都的路上。 鸣銮殿觐见而已,唐田还领禁卫在值。她想不出有何可迟疑。 偏就迟疑了。她微笑应:“拥王殿下。”又将过门槛那只脚收回,仍站在外面,“本宫月份大了,睡眠不佳,刚用过早膳人有些发闷,便在外头说吧。” 关涉今上,是家事更是国事,当然要闭门说。但阮雪音是女子,又是嫂嫂,这般开了口,拥王不好驳,遂出来,两人站在长长白玉阶顶叙话。 唐田携几名禁卫退避一里外。 拥王打忧心九哥说起,难得话多,渐言及顾氏此代兄弟亲厚,讲了许多阮雪音不知道的少年事——“便有争执,也是为家为国。四哥他,从不是一心觊觎君位的狭隘之人。” 这些话不必这时候说又格外该在这时候说。阮雪音看着随对方大段絮叨而层层亮起的天光。这是眼见要不成了,遣十一来做说客保命? ( 第七百二十三章 聚势 天光愈盛,是个晴日,拥王的嘴在眼前开阖。 阮雪音五分留神听着,脑中旋思绪。 无论此役中霁都暗手是谁,至少到目前为止,没人露馅,场面上走的都是忠君为国,纵有激进之过譬如宁王和朝中主战一派,过不至死。 没人露馅,没有实据,顾星朗纵疑信王,缺少抓手——信王也就没必要自乱阵脚让拥王先来说情,反而弃前功。 所以是顾星朗得了实据?潜回霁都便为拿这实据?暗潜的风险其实不比明晃晃归国低,他玩儿过一次失踪然后忽临韵水,一而再,信王必猜得到他在回霁都途中。 也就还有可为。 念及此,阮雪音心下波澜横。自来主君疑臣子,实据不足便定罪甚至假拟罪状的大有人在,许多时候顾星朗实在不像个君王——因中正,因重情义,还是骨子里认定的某些死理——她无法准确归纳,甚至也许他根本还有旁的缘故,只是她不知道。 近千里外顾星朗与沈疾冲出潜龙道再狂奔数里,晨曦已至。 再无可用的绝地关窍,视野亦非常分明,若前方还有伏,必死无疑了。 “你说还有么?”顾星朗问。 这一路他问了太多话,多过数年来他问沈疾的总和。 “君上,”沈疾声更低,气息弱,顾星朗明显感到他重量压下来,“走官道吧。” 捱至白日,“自家人”都醒了;既入祁中,也跳出了信王巢穴;此时过城镇,不算下策,最重要的是,他需要少许帮手。 忽雷驳彻夜奔逃又经方才轰炸惊扫,速度已大不如前。所幸从此处转入栖霞郡路程短,他未及问沈疾是否伤势加重,先看到了不远处郡门前正哈欠的守兵。 守兵自不识天颜,拦路问。顾星朗言简意赅让郡守出来相见,守兵眼瞅着一马二人分明惨烈,又盯那深镌腾云的符节,将信将疑跑去禀报。 栖霞郡于一柱香后出官兵往潜龙道,说有民众称那里于拂晓时分发生了爆炸。 又半柱香后有百姓见得小队兵士护着一匹黑马两个人出北边郡门,没什么声势,引人注意不过因马上靠后坐着的那人,后背插满了箭矢。 早先郡守是马前回话,并未注意;有兵士从旁提醒,那郡守震惊之余斟酌问“大人要否留下治伤”,顾星朗驭马坐于前并不知详情,只听沈疾意思。 沈疾称不必。 小队人马便往霁都方向,行进中顾星朗只觉身后重量愈沉,直至沈疾的头耷下来。 他遂反绕臂往后探。 触到一支箭。 然后第二支。 第三支。 第四支。 没有平展处。 “遣两个人送你回栖霞郡治伤。” 某些问题到此刻已有答案,至少沈疾给出了他的答案。顾星朗声便不如先前淡定。 晨风卷着树上阔叶。 常绿的品种,冬不言败。 “臣明白君上之问了。”人在濒死时果然会乍现灵光,这领悟也是忽来的。 分明有许多问,但顾星朗知道他在说哪句问。 为何要暗潜而不明归,为何不让柴一诺护而始终选沈疾。冲出韵水暗道时他就问过,水边荡帕子时他又问过,他答了不少,都在理,都确为原由——其中最信沈疾这个结论,也是以心换心的手腕。 而顾星朗始终没开口肯定或否定那些答案,两次都只听着。 原来因还没答完。 此刻他继续听着。 “君上真是艺高人胆大。” “是对你有信心。” “君上得到答案了么。” “很明确了。沈疾忠肝义胆,不负你我十年。” 沈疾低笑了下,因力竭,笑也只气声。或因同乘一骑距离近吧,也或因夜半叙过往,是有些叫人记起十二年前不周山的。都是少年,尚非君臣,他同顾星朗一见如故谈得来,都喜世间山高水长。 “所以先去栖霞郡治伤。好些了,再回霁都相谈。” “未见得能再相谈了。”沈疾半身重量彻底塌在顾星朗后背,“抓紧回霁都,臣还能见殿下一面。” 竟伤重至此么。顾星朗勉力按着心脑间窜跳的情绪,“是要你杀我还是旁的?黎鸿渐是一人行事,还是此役中与信王或纪桓有默契?他究竟什么人?” 不知是真失了意识还是不想答,沈疾的头重垂在顾星朗肩上。 “想见淳风就别睡。”心绪终盖过思绪,他止住一切疑问与目的沉声:“沈疾!” 数百里外夕岭行宫,一连几日,黎鸿渐带着顾星漠观天象。 纪齐不放心家里,身为武官未得批准亦不能久不归营,两日前已经回,留顾淳风在此惴惴复惴惴。 “又不见了!九哥这是玩儿的什么把戏,真把戏还是出了事,要急死人!” 黎叔与小漠饭后依旧撑在草坡上望天,有句没句讨论,她看得生气,冲过去揪亲弟起身: “还看!大白天哪有星星!” “姐姐没认真听黎叔授课。星星一直在那里,大白天也有,被日光遮挡罢了。” 淳风仰面,立时被晴日天光亮瞎了眼,“所以呢?黎叔是看出了今上安危,还是看懂了霁都形势?” 黎鸿渐已在顾星漠起身之瞬也站起,躬身答:“回殿下,以韵水始末为鉴,君上很可能今日归朝。殿下若实在焦虑,此刻动身返霁都,或能碰上。” 霁都平宁,阮雪音在宫中亦安,揣测中的变数并未发生,实在也是可以回的。 “你跟我一起么?”遂问小漠,“九哥归来,总要见见。” 顾星漠待要答好。 黎鸿渐拱手谏:“君上置十三殿下于夕岭,从来有深意。臣以为,公主先动身,待霁都情势更明,臣再护殿下过去。” 不无道理。带着小漠,万一有变,于她顾淳风也是掣肘,几日下来,至少夕岭已被验证周全。 又有何不周全呢?九哥数年治军治国威望,经此役可见一斑——君上的人马、君上的宫室,不是谁煽个风点个火就能翻转的。 “要不姐姐也再等等,待情势更明——”顾星漠稍忖劝。 淳风摆手,“那夜跑出来便悔了。咱们是姓顾的,却留嫂嫂在宫中应付一堆人,嫂嫂腹中还有将诞的小侄儿,想想可害臊?” 顾星漠再无异议,亲拣了夕岭精锐若干伴淳风出发。 从夕岭往霁都,匀速驭马不赶路,三个时辰可达,也就是黄昏。 引凰台事故后消失的祁君若当真在返霁都,若驾着名驹彻夜飞驰,最快抵达也会在黄昏。 拥王这般算着,晨间离开后黄昏又至,为待顾星朗归来。 臣工们也等得心焦,国不可一日无君,更况已经数日,纷纷入宫,正安门内再次乌泱泱嘈杂一片。 顾淳月听闻动静亦至,这次有纪平同路。阮雪音想问此期间纪平去了何处,人多嘴杂没觅着机会。晚霞于冬日难得烧成火,渐燃了宫阙顶,忽有一人缓步自鸣銮殿中出。 ( 第七百二十四章 伐君罪 阮雪音、纪晚苓、顾淳月都在鸣銮殿前长阶顶,背对着走出来那人,也就没有第一时间看到。 众朝臣在下头先瞧见,震愕之余初没辨清脸,那人愈近长阶,人群中上官宴忽高声: “信王怎会在此?” 乌泱泱阶下本就鼎沸,刹那深静之后更沸,有问信王分明幽闭怎可擅出府邸还入鸣銮殿的,有窃语君上迟迟不归事恐有变的,还有些拢手长身不置一词的——阮雪音迅速扫过,记在心上,只听顾淳月肃声诘: “信王好大的胆子。来人!” 唐田率禁卫在守,未及动,但听信王静声: “长姐莫急。本王违抗君命离府入宫,会领罪责。但白国此役,我大祁占尽先机最后却以这般结果收场,身为祁臣、顾氏子孙,本王有恨,不吐不快!” 幽闭近半年,信王原本轩昂的脸上多了沉沉暮气。他负手走来,似想站到长阶顶正中,视原本就在那处的三个女子如无物。 “且不论抗旨出府之罪,”阮雪音不让,立在原地冷然看他,“信王有谏,该遵为臣礼数阶下进言,这般自鸣銮殿出、凌驾于群臣后妃之上,可作谋逆论。” “本王乃顾氏直系,战封太子薨逝本王为长!长公主同瑜夫人尚未言谋逆,珮夫人是凭何在此居高?凭你崟国公主的身份,还是大焱宇文的血统?” 整个大陆皆知是阮雪音的母亲姓宇文,血统之辞并不准确。然关要时刻被听进心耳的往往是情绪,事实的准确没人细究,有那么五六分便能蒙混。 “四夫人之位不在亲王之下。”顾淳月淡声,“珮夫人身怀龙嗣,待诞下皇子,其位只会更显。”她本想暗示中宫,碍着纪晚苓纪平皆在,终持分寸,“信王此刻言行确实大逆。本殿受君命暂存国玺,不知是否够格,定罪谋逆。” 信王微有些凹陷的眼在暮光中眯了眯。“本王有奏,欲与我大祁满朝忠臣良将探讨。长姐听完,再论罪定夺不迟。” 朝臣中自有对白国割城池、祁蔚各分四城的结果存异议者——不止一位,不止十位,正安门内成列的文武百官中至少一半有怒有憾不敢言。 以至于信王两番提及,底下数十双眼都炯炯然看上来。 “自太祖立祁,谋的是青川一统,求的是天下长安。今白国内乱,我大祁仗义相帮,然此国女君掌权、牝鸡司晨,早已乱了天道,故营救难成、终毁社稷。情势至此,我大祁本该平乱定局,统青川于南造福一方,偏今上,” 合宫深寂,怀着惊惧惶惶等着听下文。 “偏今上宽仁有余而杀伐不足,当断不断,延误时机,以致蔚国渡海分羹!如今更不知因何缘由,竟只拿了四城便打算撤军收梢,留分明已无生机的段家王朝残喘,更予蔚国南北夹大祁之可能!” 最可怕的说服是首尾完备逻辑自成圆——哪怕是因所知不全而产生的“完备”错觉——信王不知的,朝臣也不知,所以这番话足够有力。 而顾星朗究竟多知道了些什么、是否基于那些在做决断定结果——至少在这一刻,没人想得到更没人讲得出,阮雪音也不行。 她想了想要否以那晚劝诫顾淳月之言反驳。 余光里蓦瞧见竞庭歌歪在殿侧角落里看热闹的脸。 对方耸了耸肩,摊手,一脸遗憾。 她决定听下去。 正安门内因此一番陈辞始生议论。 赞同的,或道白国虽因女君积弱到底与祁百年交好、亦不曾暴政苛民、这般强灭确有失大国德行的,皆而有之。 都嗡然如蚊鸣,没法字字听清,到底能辨大意。 顾淳月再难充耳不闻便要开口斥。 阮雪音抢先一步声极静:“自来臣子疑罪,同僚弹劾、主君惩治;而主君若被疑有失,上至相国下至百姓,行的是劝谏。且不说白国内乱走势蹊跷,个中隐情有待查实;信王方才言谏,讲出来却句句定论直指今上贻误国运——可是预备,弹劾主君?” 顾星止负手望宫阙,红云渐落,宫阙未燃,徒留光晕绕琉璃。“大祁鼎盛,正值一统时。主君力不逮,我顾氏自有贤能,取而代之。” 他语出慢极似吟诗唱词。 却字字大逆,其意昭然若揭。 “四哥!”议论如沸反于这两句之后再次息,唯闻拥王急声,满面焦灼。 他一应举动倒与晨间入宫说情吻合。 阮雪音淡着脸眸光默来回。 但实在怪,怪在信王分明无兵可用,竟妄图凭此刻演说损君威、伤君名、赢朝臣拥护,而为谋逆造足正义合理之由? 还是说禁军内部终生了动摇,打算见风使舵,一旦出现强弱易势苗头便调转矛头? 柴一诺、薛战这两个真正意义上的禁军四营统领之二,此刻都不在霁都。 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半禁军会听从营中副尉之命。 纪齐不就在薛战的屯骑营?现下主事的副尉仿佛名唤彭望? 薛战驻祁西新区近一年,他也主理屯骑营近一年。据说此人出身平平,但性子豪爽、办事得力,年将四十终混得了禁军营副尉之衔。 听命于比自己小了约十岁的薛战。 同时柴一诺等一众居其高者也都是出身名门的年轻人。 而此朝出身名门的年轻人纵队里,纪平在顶端。 这几日他去了何处。问题绕回来,阮雪音余光扫阶下纪平的脸。 平静恭谨一如往昔。 信王继续着他的演说,从治国之策到天下之道。 涤砚仍候不远处待命,见阮雪音不动声色退了两步,会意,稍抬脚凑耳过去。 他领了旨意便要悄出宫门。 阮雪音清楚看见唐田身势稍动似乎想拦。 终没动,且在发现她望过来时眼神一刹闪烁。 涤砚出宫门时暮色将逝,遣了人去城北禁军大营打探,自往霁都南城门。 顾星朗的脸便在暮色与夜色最后交替之瞬出现在枝叶暗影间。 尚远,心头大石落偏激起千层烟,他想冲过去迎,忍住了,很快瞧见君上肩头还有一颗头,耷拉着,死灰般不像活人。 他与这人相伴亦足十年了。对方便侧着脸闭着眼就着如此距离,也决计认不错。 千层烟在胸中炸开,他管不住腿便要冲,被东北方向随入夜冷风而来的浩荡蹄声再次阻。 为首是个姑娘,明眸皓齿不算极美,却英姿飒飒高山气韵。 自是顾淳风,东北方向亦是夕岭来处。 比涤砚所在处更远,她最初没注意到城门外树林间有队伍。 是双方都往这头聚拢,愈发近,她感知到响动转视线,于倾倒的夜色中先认出了忽雷驳,马上二人随之入眼帘。 ( 第七百二十五章 江山美人 沈疾在他自己的座驾上,因有主君同乘,只能靠后坐。 更重要的缘故是以身为盾。 她分明知道,在看清他背脊上满插的箭羽时脑中仍炸成了空白。 小玉还循着既定线路在飞驰,她眼前亦是白茫茫一片只余沈疾灰败的侧脸。 寻常中箭是不会死人的。 哪怕浑身是箭只要未及要害,也不会死人的。 人之要害在脏腑,心,肺,若伤及,圣手难救。 心肺可由后背穿透。 那些箭全在后背。 脑子里这些话胡乱混成团又碎成屑,顾淳风不知自己是怎样冲过冬夜的寂道冲至顾星朗跟前勒马的。 顾星朗自看见她起便开始减速。忽雷驳因疲惫抑或因太认得淳风,于对方拦路前驻了足。 她脸上尽是泪,也不知哪刻开始流的,偏大睁着眼,望着顾星朗等他说“伤得很重,速带他去医治”。 “我不知道。”顾星朗却说。 不知是死是活,一路未敢探鼻息,仿佛不探不管,人就不会死。 这是他从小到大做过最蠢的事之一。 顾淳风拼力松开紧攥缰绳的手,整个人分明抖,眼角眉梢却是坚毅起来。她翻身下马,大步至忽雷驳一侧,伸手去拉沈疾冰凉的布满硬茧的手。 拉住之瞬眼泪便再次奔涌,“走,我带你治伤。” 她说。 沈疾没动。从下往上看唯余一张山石般的脸。 那时候阿姌在车内端坐,也是这样一张山石般的脸。 “带你治伤。怎么不动呢。” 她开始拽他,两手并用,实在重,像在悬崖下面奋力拽一块巨石。 沈疾的身子倾了些许。 “还不帮忙!”涤砚也已至,大声呼喝。 来自栖霞郡的兵士们哪里见过这阵仗,护君归朝已是叫人发懵,眼前女子虽没见过,瞧这驭马架势这为了沈疾大人哭成泪人的场面,也知是曾有婚约的十公主了。 众人在这声呼喝中惊醒,顷刻迈过来二兵,手忙脚乱帮着下人。 顾星朗持续不动,涤砚知他是心上重压困手脚,想动动不得。“君上。”他至另一侧轻声,“臣扶您下来。夫人还在宫里,吩咐臣带奔宵来接您。” 夫人二字将顾星朗受困的手脚解了开。他望一望愈沉的天幕间渐浮的星,重将心中万千城墙拔起来高筑,掀袍下马,便听那侧淳风暴哭出声: “沈疾!” 他心下惊跳,两瞬之后方敢回头。后背如箭靶的沈疾整个伏在淳风身上,垂落的一只手早些还被淳风握着,此刻仍握着,却不止是被握着。 他反手握了她的。 “殿下。” 极虚的一声,若非万籁俱寂心悬其间,根本听不见。 “宫里去得么。”顾星朗也觉胸内轰然眼眶烫热,沉声问。 是问能不能带回宫由御医诊治。 涤砚低声禀正安门内现况和阮雪音交代。 “你随殿下护沈疾去相府安置,此时不当值不在宫里的御医,请过去,说朕的原话,若治不好,提头来见。” 皇宫之外歇脚诊疗处莫有如相府的。 涤砚已没脑子去想如此安排有无深意,提头来见四字顾星朗鲜少说,而他从不虚张声势。 “臣还是陪君上先回——”正安门内一旦失控,只会比沈疾生死更严重。 “朕有这些够了。”顾星朗望一眼淳风所携那些夕岭精锐。 栖霞郡的兵士们遂在涤砚带引下拥十公主入城门直奔相国府。 因有圣谕又是公主亲临,相府无人拦,府丁巴巴小跑入内禀。 纪齐蹙眉出厅堂似满腹心事,见得下人匆忙正欲斥,余光扫得小队人马长驱而来。 一眼可辨状况,如山的沈疾顶着满背箭镞,顾淳风未干的泪痕在夜色里滢然如碎玉。 他只呆了半刻。 “找医者!”万千为何如何怎么样皆没功夫问,“去我房间!” 相府之外数十里,因信王宫内演说句句大逆,正安门被无声阖上了。 白衣的顾星朗驾奔宵破黑夜来,踩在月光里,也如月光一束。 宫卫不若几日来各路甲兵眼拙,立时瞧清,皆跪要呼。 顾星朗就驻马于前,示意他们噤声亦不必开门,侧耳同听着里头并不清晰的“论道”。 严冬将至,入夜清寒,跪伏的宫卫们听着那些豪言,冷汗自鬓角溢出。 国君不在,两番失踪,霁都虽平宁,百姓们到底晓得不寻常,这样的冬夜,早有人路旁闲话或推窗观望,也就不止一人看到了几百银甲护个白衣公子入城,最后停在紧闭的正安门前。 有些远了,被兵甲阻挡,只能伸脖子眺。 正安门终在夜幕灯火里缓缓开,沉重巨幅掀动气流,却未开尽,容三驹并行而已。 银甲成列两旁护,白衣公子驭赤马入,宫门便停在那处,留下不宽不窄的缝。 门幅挪动之瞬阮雪音便知是他,见那赤棕高马上的人无恙,连日绷紧的心绪总算散开来。 满朝回身,山呼而跪,信王仍负手白玉长阶顶,比阮雪音等人更靠前,遥遥望天子。 “信王之谏,朕方才门外细听,都记下了。”顾星朗如常唤众卿平身,于人群中再次驻马,似并不在意信王据高,“擅出府邸入宫不敬之罪,清算完韵水此役后再议,朕一去一回万里奔袭,乏了,都退下吧。” 才刚站起的群臣面面相觑,御史丞肖子怀率先拜: “臣告退!” 然后陆续告退声,错落响在百年宫阙上空,人群如鱼随潮来又随汐去。 “九弟不打算就韵水之役对我大祁臣子们交代么?” 奈何潮汐不退,回流的鱼群被半阻在王朝偌大的滩涂上。 走在最后以至于此刻最靠前的上官宴亦不得不与同僚们共回头。 “四哥想让朕交代什么?” 双方称谓变得突然,叫人刹那怔忡眼前上演的不过是家族争端,与朝与国与天下,并无干系。 “为何分明能拿下白国统青川之南而不为!为何分明能借封亭关君父之仇征讨蔚国而不为!为何分明能独占崟国而不为!却为了一个女人,”接连炮轰之后信王骤然声慢,半转视线睨阮雪音, “一个流着阮氏与宇文氏血脉的女人,改后庭规则生切断我族与世家同袍之谊,因世家不满便设天长节一局打压!此朝此代,顾祁如日中天之势,已经数次错失良机,眼看要折在你这昏君手里!” 事实是那些事实。 原因却不是那些原因。 想曲解一件事而不露从来简单——罗列它们,然后用属于另一套逻辑之下的理由取代原本动因,让事情本身果然便显得荒谬,让“昏君”看起来果然便是昏君。 显然顾星止比大多数人更明白,将这类方法用在已被推高的情绪风尖上时,会收获怎样事半功倍的成果。 “四哥太高看珮夫人了。”半晌静默,顾星朗淡声,“也太小瞧了朕。” 此一句仿佛是说在了信王心坎上。 仿佛自顾星朗进宫门他便一直在等这句话。 “是么?”他站在玉阶顶阮雪音旁侧,唇角讥诮。 是这一次神情改变予顾星朗当头棒喝,却是来不及了。 唐田不知何故站得有些远。 余下禁卫更远,根本不可能在信王展臂之前赶至。 顾淳月与纪晚苓虽离阮雪音近,到底相隔一两人距离,又是不事武功的女子,反应更慢。 信王一把拉了阮雪音架在身前,连退数步直逼鸣銮殿,右手持刃寒光闪,尖端抵左胸。“美人与江山孰轻孰重,九弟,口说无凭。” 第七百二十六章 软肋 那把尖刀其实抵在左胸偏高处,接近锁骨。 离心脏尚有距,真扎进去少许也未见得会要命。阮雪音自己是医者,太知轻重,这般感知到后心生异样,便想对顾星朗摇头示意甚至直接讲,被信王另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头不能动声不能出。 阔袖半掩利刃,瞧在所有人眼里并无方寸之别。而信王此句关联早先陈辞,意思已经非常明确: 江山美人选其一,想留阮雪音的命,拿君位换。 “四哥这是做什么?”明知故问。 “听说国玺在长公主那里,九弟你交出破云符,先下一诏罪己,再下一诏传位,不用很久。事毕,为兄将弟妹还你,定然母子平安。” 顾淳月盯紧了顾星朗。 纪晚苓目光定在地面半晌,终没忍住也抬头看顾星朗。 满朝文武早先夜色里回身,此刻有的是人没站好,却不及整理姿态,尽皆望向主君背影或侧影。 他安坐奔宵上没动。 时间似凝结又像是急速在流逝。 顾淳月双手绞得发痛,暗骂沈疾不在唐田不济、今夜之后整个禁卫队都该重责,然后惶然闭眼,为接下来可能听到的话心跳失序。 “刚说过了,四哥高看了珮夫人也小瞧了朕。”终听顾星朗开口,声仍静气仍清,响在暗夜宫阙间尤显得亮,“杀害皇妃与龙嗣,你活不了,你的妻儿,才不过五岁的顾嘉声,都活不了。取两命而牺牲整个信王府,还得不到君位,四哥,你想好了。” 顾淳月蓦然睁眼。 纪晚苓呆看奔宵上那人五味杂陈。 竞庭歌仍立鸣銮殿东角落里,闻声挑眉。 唯上官宴波澜不惊,似有些无聊赖开始只动目光不动脸观祁宫夜景。 信王扼着阮雪音的左手半分不松,握利刃的右手却微动,阔袖随之一荡,像是推了尖端入衣袍。 离得远且有高下视线差,顾星朗看似闲淡心神早已绷得发胀。他极目凝,确定阮雪音没蹙眉、没忍痛,刀尖该未触肌肤。 “你是不信我会杀她。”故作无谓,指望他因此放人。 “四哥若要旁的,解除幽闭、晋爵增禄,甚至讨要封地军队,朕都可以考虑。但你要君位。”顾星朗稍顿,面上惋惜心痛辨不明,又或者根本没有,“朕给不了,更讨厌受胁迫,因此失妻儿,也只能黄泉下赔罪了。” 信王沉声笑起来,“你我兄弟二十余年,九弟,我还是了解你的。我不信。” 他再次动了持刃那只手,幅度比先前大,袖摆在夜风里荡两荡,顾星朗分明看见阮雪音蹙了眉。 心到嗓子眼蹦不出只欲炸,抓缰绳那只手紧得将颤,指甲陷进掌心,偏身形仍稳叫人瞧不出破绽。 兵马声萧萧便在此刻自北涌动,如天际滚雷,足叫正安门内每个人听清是禁军拔营。 “四哥你输了。朕没回来便罢,事已至此,他们不会倒戈。” 都挟阮雪音在手了还要什么禁军!竞庭歌双手亦绞,不知顾星朗是装傻还是真拿定了主意万不得已时要君位不要妻儿——百年规则皆可破,唯龙椅不相让——她心下冷笑,这便是君王深情! “此匕首不长,穿透脏腑足够了;珮夫人纤细,”信王字字道,似丈量,“彻底刺进去,还能破出后背寸余。” 阮雪音确纤细,临产的月份,除肚腹外无一处累赘。那隆起的裙袍便在这般对比下更显,叫人想及已成形有模有样的婴孩,利刃下或在酣睡或正玩耍,触目惊心。 顾星朗终动奔宵。 踢踏踢踏。 信王随之后退。 一步两步。 “四哥即位后打算如何处置朕。幽闭?喂毒残害?还是直接杀了?” 信王已退至鸣銮殿门槛前。“为兄此刻就擒,九弟又打算如何处置信王府?我杀不杀珮夫人,都活不了。自你踏进霁都城门那刻我就已经死了。何不赌这最后一把。” “朕说了,你杀不杀珮夫人都得不到君位。”已至长阶前,顾星朗下马,开始拾级上。 “既然杀不杀都一样。”信王再次沉声笑,“那么九弟的妻儿给为兄的妻儿陪葬,也算不错。” 阮雪音的眼便在这声之后忽闭上,痛苦地,扭曲地,以至于顾星朗双腿根本不受控制停在了第四级玉阶。 “四哥此刻放人,朕即下旨宽饶信王府,决不食言!” “谋逆坐实岂会得宽饶!九弟已经攒够了罪证吧。这些为兄都不要。”他一字一顿,“君位。” 那湖色缎锦间是有血色如梅么? 暗夜灯火摇曳里顾星朗心脑俱震,只不开口。 竞庭歌指甲亦陷入手掌肉,掐得要渗血,一心盼顾星朗就此下诏退位又怕他真发狠弃阮雪音于不顾。 原来没人真正了解顾星朗。 湖色缎锦间却已血色如梅。 心口失血,不精医理也知千钧一发,竞庭歌再等不得,于暗角里骤然声高: “蔚军十五万就在边境!越境不过一瞬,长驱南下足打得祁北措手不及!霁都禁军此刻被牵制围皇宫根本不及援!” 烟紫裙衫随之疾步出,手中高举一物, “此烟破空,蔚军即动兵马!一心要顾祁统青川的信王殿下,国将大乱,你杀她试试!” 有人知道竞庭歌被请进了宫。 没人知道今夜她隐在暗影里观戏于始终。 顾星朗知道么?还是无论知道否,他与自己一样料得竞庭歌还有后手,方才应对,五分也是在逼她?锁骨之下被划出长口,是见血不伤根本之法,阮雪音脑中思绪繁,偏剧痛不饶人,勉强睁眼,咽喉被扼仰着脸,只能瞧见半幅黑天。又觉信王手中刃停在了那处,其声旋即起,是辨不出情绪的连串大笑,仿佛怆然又似快意。 “素闻诈取是先生惯用伎俩。”笑声止,他转向竞庭歌。 “刚说了,你可以试。” 永夜般长寂。 “那先生待要如何?” 竞庭歌出声前已经取舍了。 或该说根本没及取舍只能身随心动。 得失利害早算过百遍,现身之瞬她自知弃前功,听得此问还是暗骂三遍“天杀的”,高擎烟筒面无表情: “以人换物。你让她去顾星朗身边,这东西,我丢出来。” 信王眯眼眺夜色中那张美极又明黯交错的脸。 须臾后缓移,一步一步,利刃还在阮雪音当胸,血迹以肉眼难辨之速缓慢扩散。 “丢出来。”至玉阶顶他说。 “把人送下去。”竞庭歌同近玉阶顶与之平行。 信王始下玉阶。 顾星朗仍站在往上数第四级,盯着阮雪音若隐若现的绣鞋只觉步步踏心口。 “丢出来。”尚未交人,信王复道。 “我说了,人到顾星朗那里自会扔。” 只隔两级。 竞庭歌眼看着顾星朗伸手能触阮雪音衣袂。 偏不动不救人,直等到信王第三次开口:“丢出来,我松手。” 开弓没有回头箭,软肋同一,谁先赌不起谁败北。竞庭歌闭眼一瞬。 巨大烟筒落长阶。 顾星朗一把拽了阮雪音拉进怀中,“张玄几!” 张玄几人在群臣间,匆忙奔出,自没带医箱。顾淳月旋即高呼传御医,唐田方命禁卫速往太医局,竞庭歌站在玉阶上面如死灰。 “御医就来。小雪。” 近了方知他在抖,声亦在抖。“未及命脉。他没想杀我。”阮雪音本欲述判断,发现痛感吞脑力,思绪已乱,只能拣要紧的先说,“但竞庭歌确救了你孩儿一命,你要放她生路。” 第七百二十七章 闺中夜话 唐田率禁卫自阶顶急下制住了信王。 长阶前已有宫人临时搭起大帐。 阮雪音被顾星朗抱扶入内,躺好了,长话短说: “屯骑和射声二营或有变,你很可能将回,我也是防着万一才让涤砚传所谓御令命禁军拔营。此事僭越,罪责在我。禁军内部情形到底如何,晚些你可再摸排。” “我要谢你。”顾星朗柔声回,握着她手不肯放。 “纪平与纪相是同一天离的府,就在长公主入宫那夜的白日。前者今日方现身,此期间细节我完全不知,你须详问长公主。” “好。” “早先信王策臣意,下头诸卿反应,我大致看了,有小半朝臣对不上号,此刻也非复盘时。但,缓一缓再处理会更好,只是建议。” “我有数。” “信王该是今晨随拥王入的宫,然后一直藏身鸣銮殿,所以拥王和禁卫副领唐田都在此局中。唐田露马脚总共三次,后两次你已亲眼看到了。鸣銮殿,不知何故,总觉得不止信王白日藏身这一项,清早在门边,”她凝神,不得要领,终摇头,“想不出,总之你待会儿行事,最好别进去。” 方才应对基于数层考量,却终归放她在险境,再多一步万劫不复,偏这会儿不是倾诉时,顾星朗有些难于面对她苍白脸色伤处鲜血。 “知道了。”他另只手悄抬数次没有落处,终于这一次至耳畔,捋了捋她因受挟持而微乱又因疼痛而汗湿的碎发,“你安心在此,外头任何响动,别再管。” 宫人隔帐帘禀崔医女与众医皆至。 “疗伤要紧。”他凑近些,确定她不抗拒,颊边一吻,“等我。” 个中道理阮雪音明白九成,明白而并非全不介怀,只是此时此刻,无暇介怀。她看着他出门,后背上竟有血迹,干透发黑,衣袍正中一道明显的裂口。 在韵水还是来回途中伤的? 目测这般,至少伤了超过一日一夜,但他行动如常,该只是皮外伤。她稍宽心,见崔医女已快步进来,云玺也进来,阖眼休息由她们验伤伺候。 外间顾星朗在命群臣散。 无人对信王落井下石亦无人求情,倒隐约听得谁提竞庭歌,大意是此女蛰伏祁宫妄图传信兴重兵攻祁,其罪当诛。 也被顾星朗以似是而非之言暂打发了。 然后他点拥王、纪平、上官宴、肖子怀留下。 臣工们再次如鱼群退散,真正退散,阮雪音耳闻得脚步声如闷雷渐远,又与更远处渐近的禁军蹄声遥相呼应。 顾星朗没去管留下那几人。 阮雪音闭着眼竖耳追他脚步,辨得愈加分明。 该是去信王那里了。 崔医女已处理好伤口,入帐后第二次为她把脉,确认脉象稳定小殿下安然,又叨叨禀报嘱咐了许多,仍不放心,说要出去与太医令及众御医再议症状并拟对策。 阮雪音都由她,眼见人出大帐,轻吩咐云玺: “去请竞先生过来。” 早先竞庭歌要硬出折雪殿,云玺是拦的,被对方以“朝局若生变珮夫人在前应对恐遇险、她去或能帮上忙”给说服了。却到底不放心,竞庭歌前脚出,她安排好了殿中事务命棠梨守好芳蔼郡主,后脚便一路跟,是故今夜大戏,她亦全程看了。 也便晓得竞庭歌此时祸祁罪名加身,踟蹰道:“夫人——” “君上答应本宫了。你放心去请,没人敢拦。” 竞庭歌入大帐时脸色灰败一如阶上时,横眉冷对,瞥一眼阮雪音襟前伤势只有嘲弄。 “恼得这样,方才便忍住,待顾星止了结了我,霁都大乱禁军混战,放出烟火,让蔚骑南下突袭祁北,攻陷三五城郡不难。祁北守军中两万因年初留驻祁西新区,现不足十万,难敌蔚军二十万铁骑,此战,是稳赢之战。蔚国版图自此,南北互推进,始见夹围大祁之势。” 竞庭歌兀自席地坐,也不知在没在听,许久道:“话都让你说完了,我没话说。” 外间深静,顾星朗该是在长阶上同信王说话,刻意压了嗓,只有嗡声,半个字不可闻。阮雪音看着竞庭歌纤细身量那般坐在跟前,坐在这不是故乡不是家的异国,坐在茫茫天地间,忽觉二十余年光阴其实从未改变任何,她们还是各自孑然又远远相伴。 “背着六亲不认的恶名,就该心狠到底。” “我没心软。你在锁宁救过我一命,这是还你的。” 拿倾注了不知多少心血的胜局和二十万大军还。阮雪音也再没了话。 外间雷动近在咫尺,是禁军临宫门。巨大的正安门幅浓夜里展开,步伐与兵刃声便浩荡齐整响进来。 “你不燃烟火,那头便绝不会动?” 竞庭歌一嗤,“事已至此你还不放心。我底牌都交了,当着满朝祁臣自陈谋划,顾星朗刚在外头会不排布?” 立时传令北境守军备战,再命祁北各地整军待支援,命令抵达用不了三个时辰,除非蔚军此刻就出动。 “不会此刻就出动么?”阮雪音轻声。 “他是个死脑筋。我说以烟火为号,他就一定会等到烟火炸天。” 竟然是慕容峋御驾亲驻蔚南。 “都以为你是顾星朗的软肋。” ——结果是她竞庭歌的。这话她说不出也不愿承认,只当是一时冲动,抬眼瞧阮雪音,神色更冷,“结果祁君陛下没有软肋,已用方才应对明明白白向祁臣们和天下人证明了——今日不会为你让君位,来日亦不会为你让国土、行不利大祁不利万民之事,祁君陛下再偏宠、为珮夫人空置后宫,也没有被美色情爱冲昏头脑。他可真是从无遗漏啊,任何局面都能化危为机,坏事变好事。” 阮雪音张了张嘴,未及说,竞庭歌再道: “是,他也据此保护了你。宠冠青川的阮雪音都不足叫祁君陛下受胁迫,你不是他的软肋,以后试图打你主意、拿你作筹码的人便会大大减少。那般情势还能思虑周全、远见至此,实在叫人服气。但你别忘了,” 那冰凉目色发沉,如暴雪将倾, “无论他方才多不忍心承受了多少紧张重压,无论他事后怎样余悸对你愧疚,当时当刻,你是真可能会死的,而他比我更赌得起。” 她说完这句停住了,然后疑惑浮面,“还是他们兄弟两个商量好了?演这出就为引我自解祁北之围?” 顾星朗是如何猜到慕容峋驻兵蔚南的? 慕容峋又为何答应各拿走白国四城就此撤兵? 该确实以粉鸟通过信,三国契约成的昨日她便猜到了,所以后一问足够解释前一问。 但信王谋反是千真万确的。顾星朗后背有伤,分明九死一生回霁都,没可能与信王合演戏。 “信王也是尽人事吧,暗中博弈自女君回白国始,反复进退,到今日,最后一搏。而终归家国第一,你釜底抽薪,他黔驴技穷。”阮雪音幽声。 该作此解。所以顾星止和自己都功败垂成。竞庭歌自嘲一笑。 外间复寂,应是禁军入宫门列队毕。阮雪音凝神听,没有其他异动,轻扬声唤云玺。 上官宴被请到了大帐外。 “他答应我放竞庭歌回苍梧。”隔着帐帘阮雪音低声,“你送她往北境吧。” 早先只是她说顾星朗听,其实没有“答应”。 帐帘那头两瞬默。“未得君令,臣不敢妄为。” “此刻出发,若有人拦,若他不允,我会出来。” 上官宴再不反对。 帐内灯火明黯,竞庭歌也已站起,看一眼阮雪音肚腹,“很疼,我没法像你陪我那样陪你了,不过你是医者,比我会生。阿岩拜托了。”这句牵深愁,她默了片刻复看进她眼睛, “早告诉你顾星朗不如阮仲。作为国君,他或比阮仲高明不止一点;作为男人,他也值得万千景仰;但作为夫君,”她想不出能怎么说, “总之阮仲不会让你受这种险,更不会拿你的命逼我。傻瓜。” 第七百二十八章 倾世 大帐内烧着炭火比外间暖许多,竞庭歌掀帘出来一个寒战,瞧上官宴站在跟前一身赭色朝服也颇单薄,不说什么,径直朝正安门走。 “稍等。”上官宴轻道,举步往长阶。他奉君命留下,此刻要出宫,必得禀明了,这是规矩。 顾星朗与信王在长阶上后者被制住那处坐着。 信王双手被缚身后,却仍肩平背直,皇族英姿。 “再等等。”顾星朗听完禀奏如是说。 上官宴候在阶下一时没应。然后阮雪音出来,被云玺扶着迈了几步立帐边,“君上。” 细着身量大着肚子前襟有伤,小小一张脸比月华更白。顾星朗只得起身举步至她跟前,低声:“文绮死了,与纪桓、上官妧正一道由柴一诺护送来霁都,如无意外,明日或到。我留她是因需要她在场。”他顿了顿,“应该需要吧。” “那你——”之后是不是会放人,放她回苍梧。阮雪音就着冬夜月光看他。 “她斡旋两国造乱为蔚国谋黄雀之机,今夜意图趁霁都乱局攻打祁北,方才都认下了,满朝祁臣听着。” 阮雪音心头一沉,稍踟蹰道:“你逼她的。拿我性命逼的她。”只隔两级时他没伸手,她当然明白。 顾星朗神色仍静,眸色却变幻起来。“所以是我错了?我看在你的面上一再容她,任她进出祁宫、往返白国度势运筹——你知道我此番在外、一路回来,多少生死?若我回不来,她要不要为此负责?若我此刻已经死在归途,你又当如何?” 沈疾正徘徊死亡边缘。从韵水到霁都、从开局到此刻,他吞下了太多东西,尽压在心头,而依然没完没了。 “我会杀了她。你若因她而死我不会饶她,但你——” “我平安归来不是因她手下留情。若非你拘她在祁宫限制她行动,她会趁顾星止沿路伏杀之机再加码——” “她不会。她不要你的命,因我因孩儿——” “你信她?满嘴诈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竞庭歌?她今日就范是不愿你出事。你死和我死,对她来说是全然两回事。她要乱祁灭祁要蔚国统青川,怎会不想要我的命?” “她就范是不愿我出事。”阮雪音重复这句,忽缓声势,“那你呢?” 这也是心头大石,或许是最大那块。顾星朗半晌未言。“我会给你解释,做什么都可以直到你消气。但不是现在。你真要这时候在这里同我争论不休?” 阮雪音并不想以男女之情、两个人的瓜葛耽误更紧要事项。她竭力收起因此题被捅开而将漫的情绪,平复片刻道: “你容她进出祁宫、往来白国,是为破先辈迷局也为借我们所有人之力消解她志向,让她放弃效蔚。她每入宫见阿岩一次,都可能心软一分,凡此种种,或有我的面子,却也无可否认是你的手段。世事皆双刃,任何策略,都有风险。何况你也借她之手达成了不少目的不是么?” 顾星朗的静色终因这句破开。“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活该?” 阮雪音不知谈话为何会到这一步。她许久没睡好了——因孕因时局更因突来的梦兆——今夜惊险到此时,伤与血俱止,却也实在耗光了她所有气力。 她看着他破开的静色,那些不可置信和失望,觉得委屈,又知三言两语辩不清明。“我是说,既是博弈,有得有失有输有赢,算扯平。慕容峋领二十万蔚骑在边境,虽暂时不会动兵,明日、后日,你若不肯放过竞庭歌,他——” “我怕他?”顾星朗冷声打断旋即嗤,“我是不喜欢打仗,不是不会打打不起!他尽管放马过来,我奉陪到底。” 方才他说留竞庭歌是要等文绮纪桓,就该停的。阮雪音垂眸不再回。终被沉重的身孕、突发的状况、连日提心烧脑搅乱了分寸,此刻争吵,万般不智。 “你先去吧。”信王还在那头,许多人还等在凛冬夜半,今晚有没有到此为止,还是未知。她本就有些站不住一直右手攥着帐布,说完这句松开转身。 是吃力的。顾星朗看在眼里心尖痛了又软,勉强忍住没伸手——臣工禁卫们上千双眼睛看着,太儿女情长。“小雪。” 只极轻唤了声。 “你先去吧。”她没回头,也轻声,就着云玺搭过来的手返回大帐。 没人听也没人敢听这番来回。上官宴仍候阶下,见状既知结果,退回原位。竞庭歌停在方才出来时位置,眼瞧阮雪音走过来神情,心念百转,终道一句: “又冷又饿。让人送些吃的来,我陪你吃。” 顾星朗返回长阶坐下后许久没说话。 信王昂首挺胸——或也因双手缚后背格外显得昂扬,盯着天上星子幽幽道: “就怕你为女人瞻前顾后误大事,才有今日。也不知是真能自此放心,还是中了你的计,来日取舍,还是要为红颜折腰。” “四哥倒还有兴致为自己开脱。” “不开脱。”信王摇头笑,“我从未否认野心与不甘。但对你不满,越来越不满,也是真的。”两者合一成取代之意,“说说吧,封亭关,锁宁城,最近的韵水,都是为何。不听分明原由,为兄死不瞑目。” “四哥认为何处不妥。” “父兄之仇,该诛上官全族该举兵伐慕容,大好的说辞。锁宁也该力战独吞而不是南北分崟。韵水更该杀女君夺社稷,在蔚国插手前定大局。若如此,我顾祁版图已非此刻样貌,统一大业,此朝或可成。” “若如此,四哥便不会反?” 实在讽刺,韵水一役自开局信王就动手了,割据祁南更在封亭关审判之前。 须臾深静。“你养着小漠在夕岭,让黎鸿渐名护实栽培,是打算,若如父兄般遭逢不测,后继无人,由他即位?” “果然也因这个。” 信王沉沉一哼,“你宁愿花心思重捏一个,也不考虑我。就因为顾星漠是定珍夫人所出,比我高贵?” “他资质高过你。”顾星朗声平平,过分平而愈显得伤人。 信王怔了怔。 复长笑,其声震天惹星云游移,“这么多兄弟,哪怕三哥,其实都不如你自负。”他望着那些移动的星云,再次低嗓,“你有理由自负,星朗。为兄只盼你凭这本事让顾祁统天下。盼你,真能不举战,一智定乾坤。” 顾星朗懒去体会这番话真诚讽刺几何。“四哥详读过正光十三年那段载么?” 四国混战,烽火狼烟遍青川,怎会没详读。信王轻嗤算应。 “去冬在宁安,城内冰河上,我遇得一位当时少女,如今已是垂垂老妇。她的心上人于正光十三年为国出征,再没回去,她遵守诺言年年雕冰等在河上一艘旧船上,等了五十二年。”【1】 不知今年此时,可又雕了,还是梦中得见春时燕,黄泉故人已再见。 “四哥你说,战争造就了多少这样的故事。你说史书不曾载的芸芸众生,有多少因此天人永隔遗恨终身。世代一粒尘埃,百姓肩上巨浪。我们喊着为他们为天下平宁去统一去征战,可我们一代又一代牺牲着他们的一生。你告诉我这是对的?” 【1】503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七百二十九章 大梦千年 信王持续望星云,不知是被天象吸引还是话入心耳难回应。 “你这样想,”他措着辞,语气其实不确定,“不是国君应有思路。” “四哥告诉我怎样才是国君思路。” 信王再默当场,收目光又盯地面,白玉阶下是同样光洁的宫道,深阔如海,直展向百年正安门。他嗯了声,很长,忽笑起来,释然颓然又更加疑惑地, “他们应该希望你这么想。百姓,芸芸众生,应该希望携领国家的是你这样的人。但星朗,青川未统。白国没落至此,许会照你筹划被蚕食殆尽;但蔚国也因此与大祁两分天下,你想避免战事,慕容峋不想,他要动手,你势必还手,终归要战,何不先发制人?” “今夜他就屯兵在边境。但四哥你看,他没动。” “是啊,今夜你又不战而屈人之兵了。竞庭歌突然跳出来交底,你我兄弟至少在最后默契了一回。” “我有办法,也有信心,四哥。举战或能加快许多进程,也可能反复牺牲没有结果;以我的法子,或会慢些,但以更长的时间换更多的人命,几十年换千万人,在你听来也许过分理想,但我觉得太值了。我想试试。” 信王第三次默,更久。“在你之前坐这位子的人,似乎没有这么想的。在你之后也很难会有。你只有几十年,星朗,若不成,顾祁盛势就折在你手上了。一个王朝有多少个盛势几轮定天下的机会?” “小漠也这么想。”顾星朗笑笑,“我的孩儿受我教养,同样会。” “孩儿”两字在顾星止耳边发聩。他蓦然惊醒似的: “声儿,你打算如何处置?依照封亭关逻辑,不知者不罪,君上不株连。” “我收了上官宴在青川所有的产业归大祁国库。”顾星朗有些说乏了,开始转手腕理袖口,“他也在祁为臣,目前为止,还有大用。” 信王情绪较方才显著激烈起来,强压着,“声儿才五岁不知事,交予七弟养育,来日也堪大用。” “不知事么。”顾星朗淡声,“你今日谋反天下皆知,无论对错,来日他会不将你的死归咎于我?上官朔设局弑杀祁君祁太子罪行在先,上官宴接受的是血债血偿且至今仍以效祁力保上官一族不灭——但你我此刻,是我胜你败我生你死,顾嘉声会认为错在你?会认为是你罪有应得?” 信王被缚的双手交握成拳,重锤在地上发出闷响,“他还是个五岁的孩子!仁义昭昭的祁君顾星朗要杀一个孩子泄愤!还是自己亲侄!” 他明知不是泄愤。顾星朗明知他知道。不过是一个父亲走到陌路的回首之愧。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四哥既行事便该将后果也想在前头。我给你机会了,不止一回,不止两回,今夜我入宫门第一句话,是谏言已听取、不敬之罪再论、通通退朝。”顾星朗直面对方通红的眼,一字一顿,“你那时退了,便不会有此时。” 信王通红着眼回视,愈发红似烧不尽的荒原火,而终于尽,眸中光华俱散。“从小到大我都看错了你。我以为你没那么想要这位子,至少不如我的心念强。从三哥遭逢意外、储君之位悬空,到半年后父君驾崩那期间,我见了纪桓数次,谈了数次,便连他都默认——你没有为君野心。而你情系纪晚苓数年都不曾为她有失,却为阮雪音一再破规则于各种节点时改策,你告诉我,我为何会赌输?君位和阮雪音,我为何会下错了注?是那张龙椅有咒,天下至高的权力有咒,让人坐上去得到了便再不想下来?”他怆然大笑, “我也想啊!我也想试试,坐了便再不想下来的滋味!” 顾星朗看着他含恨近乎狂的脸。 莫名想起封亭关雪夜自裁前的慕容嶙,又想起最欢楼中阮佋,那些高坐君位数十载终于亡国的、与君位咫尺之距终于擦肩而过的逝者,“这条路,我走一半了。”他缓声慢道, “我已经倾心尽力走了一半,走得很好,家国抱负天下理想,虽远但见轮廓,确有实现之大可能,所以不愿放手不想半途而废。是有私心吧,也许自负,你说得没错,时至今日,我真开始觉得换你换旁人,都不如我。单动辄举战这一项,我便不想让步。” 遑论先辈有局,他已经解了至少一半。 信王在他极凝近乎慑的神情里渐静下来。 或是为这番头一次听顾星朗亲口说出来的话而静。 “我是不如你。是不如。”半喃半叹,他转脸望黑夜中层叠宫阙,那般高阔壮丽将一轮亘古弯月都衬得渺小,“喝酒么,九弟?” 顾星朗怔了怔。 “拿酒。” 涤砚不在,自挽澜殿赶赴过来侍奉的宫人摸不准形势,总觉得此时要酒该有深意,应下了,等着再听吩咐。 顾星朗果然没说完。“上官宴!” 上官宴震两震,忙上前。 “这时节该喝什么酒?最好的。” 换作平时上官宴张口能来。 无论何时他其实都张口能来。“回君上,有一道梦千年,醇厚而烈,温了对月饮,正合初冬。” “宫中有么?”是问宫人。 宫人没听过,冷汗涔涔说要去御膳司问。 “是微臣家中自酿,只一坛子,埋在老梅树下。”上官宴答。 “取过来。” 没人知道信王该死为何迟迟不死。 也没人知道这样的夜里禁军护着名宫人出正安门是要去哪里,半个时辰后那宫人捧着个其貌不扬的酒坛回来,又是自何处回。 总之那坛酒被精心温了备了,倒入碗中,呈上去,供君上与信王对饮。 信王双手被缚着,每口都由宫人喂。 “打小在这宫里,越好的酒越要以金杯银盏盛,讲品味,讲情致雅趣,偶尔换碗喝,方知快意,许胜金玉樽。”他就着旁人手,依旧大口,须臾灌下整碗。 顾星朗示意宫人再添。“其实是的。奈何世事如围城。” 顾星止又尽整碗,沉默良久,“替四哥告诉我儿,成王败寇,为父不悔,赴死也要拿出气概来。”似还想问什么,酒水一滴挂唇边,迟迟不落,话也终没出。 顾星朗知道他想问什么,只作不知,应一声“好”。“四嫂呢?可有话要带。” 信王又要了一碗酒,牛饮毕答:“不用。” 顾星朗微诧。“其实四哥走到今日,有她枕旁风吧。” 信王不言。 “应该还不少吧。”顾星朗自说自话。 “檀家,心高气傲一如此世代各大高门,又是宇文旧部,虽辅助太祖立祁有大功,于许多想法上,到底不同些。”信王缓开口,“阿萦若能做皇后,他们自然高兴,但为兄今番行事,乃至过去在祁南排布,他们并不清楚。你天长节才下过重手,为兄之见,不宜再牵连。” 引凰台上与纪桓对话、文绮那些将露未露的“遗言”适时搭过来,顾星朗声远: “但檀萦行事必有其母族示意。四哥以为她只是想帮你争君位,也许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 信王已薄醉,听得这句没懂,并不深究,摇晃晃站起,且笑且大声:“九弟你这酒,不行啊!三碗下去,为兄还没倒!” 醉倒还是旁的倒,酒还是毒,正安门内人人有揣测,人人不知实情。 那酒里自无毒。上官宴从顾星朗发问便了然,以至于宫人出发前悄问他拿了酒要否“准备好”再捧进宫时,他斩钉截铁说不必。 “四哥且坐,再喝两碗吧。”顾星朗确没打算立时取他性命,也许明早,也许明晚,总归不是今日。 信王却已站直,闻言蹙眉复蹲下,嗓音低入尘埃里: “你今夜就得杀我。当着所有人。四哥想坐你的位子,若成也会杀你,但既然不成,总要为我顾祁做些事。你连珮夫人都舍得了,这般心智的君上,怎会不对我斩立决。” 酒中无毒,他被捆着双手,顾星朗不知他这般起身要如何马上死。 “四哥等着你完成我族大业,让顾氏统青川定天下。九弟,你要做到。” 这梦千年实在汹汹,哄人欲睡,思绪昏昏。 顾星朗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好”。 他看着顾星止步步上玉阶,双臂在后还绑得死紧,似是要去鸣銮殿。 “方见春来,又闻春去,暗里谁催!” 旋即听他高声吟,声随影晃,越走越高,越来越远。 “人生易老何哉。春去矣、秋风又来!” 封亭关雪夜慕容嶙握刀深入腹,便是一句“春去矣”。顾星朗模糊想着,酒意席卷神思,信王背影愈发不真切。 “何似云溪,长春日月,无去无归!” 余音一叠叠绕在宫阙间,被月光兜着,他穿过所有这些进了鸣銮殿。 想坐一坐那张椅吧。 顾星朗骤记起阮雪音嘱他别入鸣銮殿。 荒唐。他醉意里失笑。 该笑出了声也笑出了泪,乌泱泱宫人禁卫们不敢听。 分明不止一种又格外显得空寂的回音长久荡在霁都上空。 不知过了多久。 炸声骤起,满城轰鸣。 第七百三十章 南风北风 白玉长阶下大帐随此轰鸣震。 按理因气流,最多因声浪——帐布未损分毫,可见爆破有距离。 但顾星朗在台阶上。 方向分明是鸣銮殿。 阮雪音心内狂跳撑起来便往外奔,竞庭歌身轻如燕迅捷反应都险些没拉住。 好歹拽了半寸袖纱趁势握了手臂:“禁卫没动可见无碍!跑这么快再摔了!” 确不闻浩荡步伐声,她更不想她带孕带伤再赴乱境。但阮雪音如何会听,勉强放缓步子,出得大帐只见鸣銮殿内火光冲出来,瓦砾纷纷如屑漫天,偌大的建筑外观倒还完好,内里却该已半成废墟。 顾星朗背影赫然还在台阶上。 无损亦不晃,全不像喝了酒,深静如泥塑。 阮雪音一颗心重落,再觉脱力。竞庭歌知道劝不动她进帐,持续托扶着给支撑,眼望赤光冲天也发起怔来。 “鸣銮殿内居然有火药。顾星朗埋的?”她问完自觉蠢,看一眼四下又忖方才听得信王吟诵,再道: “好家伙,炸死在里头了。” 依然诡异,若非信王晓得关窍自己动手,殿内空无一人谁动得了这个手? 而谁又会在国君临朝、数十臣工几乎日日站立的鸣銮殿埋火药?! 赤黄交错的光照亮了霁都上空。 宫门外骚动起,是整夜眺皇宫刚消停些的百姓。 顾星朗周遭似有无形高墙隔绝了一切尘嚣。 阮雪音看着他背影心内难过,又等了会儿迈步上玉阶。 竞庭歌黑着脸只好陪。 “慕容峋在边境等烟火,此刻赤光冲天,难保不被他理解成另种信号。”走了四级阶阮雪音停,恰在顾星朗那阶下头,声轻而字节分明,足叫他听见。 连竞庭歌都没想到这层。她翻了个白眼。 顾星朗还是不动。 炸势长息只余火,宫人禁卫方开始泼水备水龙,宫内一时闹开与宫外相和。 沸反的人声、焚烧声、哔剥声展在他前面如被碾平的长卷。 “九哥。”拥王冲上来,比阮雪音更低一阶,强按着情绪亦不免哽咽,“臣弟想去看看。” 顾星朗不开口,顾星移不敢动。 阮雪音终伸手拉他袖口。 顾星朗方回头,沉沉一句“去北境”,不知在对谁说,但闻入驻正安门的禁军将领应,然后众兵齐应。 他喝了酒,该也许多个时辰未睡,或因哭过,她皆不确定,所见唯一双通红的眼。 她不明白何须亲赴北境,没有心力劝,见他主意定便要动身,轻道:“我也去。” 顾星朗是要押竞庭歌去的。也便不意外她想跟,径直下玉阶面无表情:“随便你。” 他只当她是为保竞庭歌,根本不觉是因担心他。 何从解释呢。阮雪音原不爱解释,更非多事时。 “九哥!” 拥王却再唤。 “你这期间同长公主与二位夫人共镇霁都,有功,再镇两日,待朕归来论赏。”顾星朗停步没回身。 此一句于无愧者是赏,于有愧者却是责。 拥王僵在当场两瞬难动弹,然后大步下阶惶然跪:“臣弟无颜受赏!” “长姐!”顾星朗任他跪,长声又喊。 先前他玉阶上饮酒,除值守禁卫无人敢站得比君上高,顾淳月和纪晚苓早下了来,静立在西侧。 淳月闻声上前,姐弟俩挨一处说了几句。 或交接了什么东西,没人看见。 然后顾星朗复抬步,经过上官宴身侧道一声“走”,再向纪平: “姐夫你也去。正好接相国。” 纪平刹那怔,即平静,“是。” “肖卿且先回府。”他最后向肖子怀,“来人!” 有带甲军士疾步至。 “送御史丞回去。护好了。” 子夜过,兵马轰隆响在亮了又黯的国都,窗门内百姓望着大军至少五万再出城门——单马车就七八辆,为首金碧辉煌,该是御驾。 阮雪音与竞庭歌坐在第二驾。 前者自上车就没说过话,后者撩窗帘发现外面是驭马的上官宴,一呆,将帘子放下。 “这是要去谈判换东西,不会杀我了。你就该回家睡觉,长途跋涉跟什么。” 阮雪音阖着眼不应。 “你睡着和没睡着,呼吸快慢不一样,七八岁那会儿我数过,装睡比真睡时慢。”竞庭歌再道,“也是怪,按理睡着了呼吸会比较慢,我所知道的都是。” 她还数过慕容峋和上官宴的,两人入睡后都显著慢。她据此认为阮雪音异于常人。 “因我总做梦吧。”阮雪音为这句睁眼,看着车帘上移动的光影眼神有些散,“我能梦见还没发生的事,你信么?” 顾星朗与纪桓文绮是否在拂晓的山中见过面、说过话,是否那些内容,她没及问。 单凭柴一诺正护他们北上这一项,可以佐证六分。 竞庭歌很少真的对某件事意外。“比如我会在天长节当晚生下阿岩?” 阮雪音嗤笑,“这种事大致算得出,不靠梦。” 竞庭歌自是开玩笑。“所以是梦见过祁国会灭、蔚国统青川?我死前还是我死后?”她一叹,“千万得在我死前,才是大功勋。” 阮雪音了然她是半分不信,也懒再说。有兵士于下一刻车前禀,说君上请夫人过去。 “到底忍不住。”竞庭歌心知被请的人也忍不住,无兴致观赏缠绵悲欢,闭目静听阮雪音下车。 须臾有人上车。 “这么快?” “再见不知时,看一眼。” 竞庭歌睁眼,盯了会儿窗帘间光影方转脸,“照顾好女儿,当有再见时。” “放心。”上官宴笑笑,“会想我么?” “恐怕没功夫。” 上官宴凝神片刻,“记不记得我唱给你那首歌?” 只记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竞庭歌不答。 “南风多为夏风。夏令起风时想我吧。” 此后年年,长夏每起风,她真的会想起他。竟有人以这样法子定约,不可说不高明。 然长夏尚远,将至的是凛冬。北风里阮雪音裹紧斗篷上御驾,顾星朗坐正中,也阖着眼。 她无声坐旁侧,拢手继续瞧帘上光。 许久无人语,她以为他是睡着了,也闭上眼。 浑沌间右肩忽沉。 这人头不大,却是沉,因脑内装载太多吧。不知何年能卸。一个大男人,靠着她这身形小他许多的孕妇睡。 “就一下。”他说,“然后你靠着我睡。” 第七百三十一章 长相伴 靠哪有一下的。 但他真就只一下,说完这句待两息,便要起。 阮雪音原本昏昏然,自他靠过来便心思都在肩头那一处,感知到起势,伸左手按住。 这发丝也比她素日经手的要硬,该因久了未洗,历汗历寒,以此人洁癖竟忍到了此刻——在外“流亡”马不停蹄,确实无法。 “很脏了。别碰。”他被她按着头,原就不想起,干脆坠回去。 “脏还靠过来。全身都碰到了。”她顺他发丝往脸上移,摸至太阳穴,素指一提,轻轻揉按。 她左侧锁骨下是有伤的,虽未及筋骨,这般绕手过来多少牵扯,他抬右手捉住那只左手,放落两人腿间缝隙上握着。“疼么?” 是问她胸口伤。 “你呢?” 是问他后背伤。 顾星朗半晌反应,“你不提我都忘了。” 看来真无碍。“一晚上没见沈疾。” 帘子上的光是行军火光,红彤彤的,摇晃在马蹄车轱辘声里,竟显热闹。但车内分明冷清,两个伤员挨挤一处,心事各重重,端坐亦狼狈。 “出城前相府没人来报。没消息,看来是好消息。护我进宫门那些卫兵是淳风自夕岭带回的。” 三句话无头无尾,阮雪音稍关联也听懂了。她本想说说此役中霁都观瞻,未厘清的因果和或留后患的漏洞,乍拎思绪,发现脑子如一汪深海,起伏曳荡堆叠了许多,偏拓不出一角开头。 顾星朗比她更觉累,半句不想聊,歪长身子又靠片刻问: “重么?” 是问他的头。 “习惯了。” 是说肚子更重。 顾星朗一直没睁眼,放开她手盲摸到肚腹,“最近折腾你了?” 掌下安静,该在睡觉。 夜风撞不开厚帘,偶尔极微的掀动裹山林清气进来。阮雪音觉得这样的夜重复过很多遍,在崟在祁,往南往北,冷冬马车,走不尽的前路。 两人又静憩许久。 “要我现在解释么。” 阮雪音摇头。 “恼得连解释都不想听了,在心内将我判死刑,盘算着哪日择机离开。”马车到底颠,他脑袋在她肩上其实不稳。 以往讲这种话语气多撒赖,今夜却正经,无可奈何又似如释重负。 阮雪音还是摇头。“早先只为救竞庭歌。不是真拿此事诘问难为你。” 顾星朗素知她与大多女子不同,不在心软心善,而在智识认知。“怎会不恼。” “也恼,但不是恼你。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意思,是哪怕在家为妻为子,鸣銮殿前,依然是臣。臣子为君主安危、社稷稳固受伤乃至丢命,虽不公,此世此制下,应从此理。君主安、社稷稳,而天下安稳。” 顾星朗不知能说什么。 许久开口声有些涩,“是惢姬大人授。” 阮雪音点头。“但她也说,此制弊端大,当有一日,” 两人同时想到天下为公四字,各据源头与发现,都不想说,甚至连“此制”是何制,分明清楚,也不点破。 “后悔吧,呆在我身边。” 窗外似有鸟鸣,夜半本有鸟鸣,叫她想起蓬溪山。“我以这般道理论事,还后悔就太自相矛盾了。来日便悔也不会是因这个。” 她说来日,可以理解为此刻不悔。顾星朗心绪分明开合,强压着故作轻松:“来日若悔,要即时告诉我。” “好。” 由始至终没人动,挨坐姿态,闭着的眼,只嘴唇开合说着些夫妻君臣又只如知交的话。 该有隔吧,那隔阂却是坦诚模样,将人间无数挡在车外仍留下两个人的碧云天。 近破晓,车前起人声,是兵士有禀,军报旋即递进来。倚靠早已随阮雪音入睡调转,顾星朗左手抱人在怀,右手将那张纸空中抖开,蔚军袭祁北三郡的消息赫然入眼。 他有意压制动作幅度,仍惊醒了本来浅眠的怀中人。阮雪音睁眼亦看清军报上的字,半晌道:“看来鸣銮殿爆炸后不久便出动了,两三个时辰前的事,这时候该又有新局面。” 顾星朗将信纸随意丢身侧,听着车马声,望向黎明前最黑的夜色里帘子上格外亮的光,“方才讲为臣之道,竞庭歌与你总是同一套师承吧。如有必要,她会为其主君负伤送命么。” 阮雪音缓坐起来想了想。“应该会。” 他不意她平静如斯,转头看了一眼。 信函出御驾,由那名先前送呈的兵士揣了一路向北,绕过战火之地途径河流山川,直奔边境,于对方箭雨密匝中高呼“我君御笔请蔚君陛下过目”。 慕容峋带甲,人在中军帐,启封阅了,单手揉成团遥扔进火盆。 正午已过,北国艳阳,他出帐望了会儿茫茫原野,一跃上飒露紫便往南行。周遭皆营帐,号称二十万实际约十八,入祁境八万,还有十万,下一道军报至便能定夺要否加码。 “传令下去,对方若有休戈之意,可以暂休,休而不退。” 越境侵袭,若不退,对方怎会休戈?随行将士不明,到底晓得祁君有信,高声应诺,快马南奔。 顾星朗至边境时正值黄昏。 一望无垠的狼藉,黑甲银甲交错,暗红如河流纵横大地上,经白日曝晒已经干涸。 他沿途撩窗帘看过。血腥气到这里已经不重,阮雪音还是腹内翻腾几乎呕。 山河盘被四名祁兵率先抬出,步伐整齐送往那头慕容峋跟前。 飒露紫上黑甲的蔚君命人将东西收了,策马前行数步,等待之姿。 顾星朗在车内坐了会儿没动。 终起身之瞬阮雪音微张口,到底未出半个字。 奔宵就在车前,他下车上马,原地伫立亦是等待之姿。 晚霞如裂帛烧狂了又熄,浑圆夕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以下,还是深寂,直到星星渐起一颗颗挂满北天,兵马声再次由南而来,较之御驾声势显著弱,听在耳里不过一两千人。 是柴一诺驭白驹在前,银甲的兵士前后戍卫着两辆车。 “慕容兄的美人随军渡海替主君传话,连同久在霁都的竞先生,我给你一起送回来了。”顾星朗淡声。 柴一诺得了示意抬手,后方车帘起,黑衣的上官妧出来,艳色被掩无人识。 “相国在更后面那辆。”顾星朗又向旁侧纪平,“姐夫你去接一下。” 第七百三十二章 青山遮不住 纪平下马,穿入层层兵甲抵车前,稍稳心神,亲自掀帘。 卫兵在侧,父子俩相视片刻,面色都静,看在旁人眼里不过久别画面。 “父亲。”纪平伸左手,自为方便纪桓抬右手。 纪桓却也抬左手,纪平一怔,即换右手搀。 上官妧已行至祁军阵前,没人阻拦,她却停步。 “还不过来。”慕容峋蹙眉。 “慕容兄有所不知,”顾星朗缓开口,“车内还摆着遗骸一具,关美人称是其母,欲带回故土,但我以为,大祁才是上官夫人故土,所以未准。她这是,还想商榷罢。” 话中涉密不止一句,叫无知或半知者瞠目。上官妧闻言也不辩,就势跪下切切: “恳请祁君陛下归还家母遗骸!” 顾星朗居高看她,神情倒温和,“车内是蔚国上官朔遗孀文绮,你不姓上官。” 上官妧直起身,众目睽睽下抬手揭面,素白一张脸骤曝在冷冬夜色下,尤显得血色全无,“贱妾上官妧,恳请陛下归还母亲遗骸!” 顾星朗眉心微动,“慕容兄倒将她纳入了宫。” 放上官妧随军至韵水是个坏不了的决定。暗夜灯火里慕容峋细忖。顾星朗负她,其父服罪自戕,其母怎么看都不会是祁国一头,纵有上官宴携家族臣祁——异母兄妹罢了,她不至于因此助祁,半年来蔚宫中倾力造药园,便是明证。 所以此刻场面,尽管诡异,不像做戏,更该是顾星朗需要她说什么话。 “也是此刻才知。”那么自己是无须多事的,慕容峋沉声答,“棉州初见至今日,一直是那张易容过的脸。好大的胆子。” 上官妧即回身再拜慕容峋:“欺君重罪,妾愿领一切责罚!还请君上看在妾半年来用心侍奉,替妾要回母亲遗骸!” 原来是要为阮雪音的身世正名。竞庭歌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听,心下了然,脑中预演双方接下来对话,颇觉无趣,果听慕容峋道: “上官夫人虽是崟国人,到底嫁去苍梧二十余载,确实——” “上官夫人是崟国人么?”顾星朗打断。 文绮隐秘慕容峋是不知的,也便为此问莫名,遥看顾星朗。 顾星朗却盯着上官妧后背。 “母亲,”好半刻她开口,声轻且颤,“母亲姓氏并非文之一字,而是,宇文二字。宇文绮。” 太轻了。顾星朗不满意,垂眸动手腕理袖口。“慕容兄可听清了?” 慕容峋离得远,自不清,“大声些!” 上官妧深吸气长吐出,振声将方才之言重复一遍。 兵甲浩瀚,天地起回响。 “如何证明?”顾星朗淡问。 “宇文家族谱既定,到母亲这代女子从绞丝部,故为绮。祁太祖灭宇文,当有大焱皇室玉牒收于宫中,一阅便知。东宫药园四名药师中三名为前朝遗孤,此事确切,只家母身世,是与苏落锦换了!” 阮雪音坐车内也一直拢手静听。 苏落锦三字入耳入心,她颇觉嘲讽。母亲也并不无辜,加上姝夫人夏杳袅,皇族隐族,个个有身份。 “所以身负一半宇文血脉的,不是祁国珮夫人,是你。”顾星朗抬眼。 “是!”上官妧高声。 慕容峋由震惊至平静费时并不多。 然后他有些明白了因果,暗忖顾星朗目的已达、或可就此收稍,对方却驭奔宵朝自己而来。 他经过了跪伏的上官妧。 继续行进,至两军之间暗红纵横的空地正中停下。 慕容峋会意,轻策飒露紫迎赴。 二马并立,首尾正反,两位国君足够接近以成密谈。 “接到霁都异常之讯,以为我死了吧。” “是。” “一路过来,经山林也经城郡,你的近万先军最南已至梅周城外,午后那阵,将将休戈。” 慕容峋默半瞬。“既是误会,解了便罢。” “什么误会?”两人持续只望前方,至此刻,顾星朗转脸看他。 自是消息有误,以为祁君身死霁都大乱,而南边局势牵扯导致祁国国内兵力难以立时调动铺排,趁虚而入。 “我军边境操练,本为寻常军演,却不知顾兄的北境守将受了何等挑唆,竟以为我军要犯,就此起争执,本是寻常交兵,大概因深夜不智吧,渐渐竟难以收拾,方有越境之举,细算来,确为误会。” 顾星朗眼瞧着他波澜不惊头头是道,“一年不见,慕容兄长进不多,脸皮之厚,却已与你那位谋臣不相上下了。” “句句肺腑。顾兄连日辛苦,珮夫人即将临盆,又近新年,想必无心战事。”慕容峋极目眺银甲连绵间那些车辆,“我此来视军也已数日,是时候携臣下、嫔御和兵士们返回了。” “占下的祁北城池,一座都不要?” 有马蹄踢跶自南急来,是黑甲的蔚兵,于万千瞩目中纵过祁军队列,行至君前,下马呈军报。 慕容峋展开读了,递与顾星朗,“除却梅周,三城七郡,是太多了。顾兄看看舍不得哪些,我归还便是。” 顾星朗没接那张纸,再盯对方半晌笑起来,“慕容兄便归还全部就此退兵,我还要想一想,如何对战死的兵士与他们的家人交待,如何对我大祁子民交待。”他策马回身,“蔚君陛下要他的谋臣与美人,美人已经在了,请竞先生也下车。” 竞庭歌那辆车有重兵把守。 此言出,却无兵士动,上官宴下马至车前起了帘。 他在霁都屡登相府求娶竞庭歌是传开了的,慕容峋见得这般即蹙眉,到底忍住了一句“离她远些”;又觉她似与从前不同,乍瞧以为胖了,再瞧又没有,多看一会儿,渐品出四字叫人心惊:慈眉善目。 当然是错觉。或只因她在他记忆里太过凌厉,印象随年月加深,以至于久别重逢反觉有差。 “堂堂祁君,也要与我辈同污,使人命要挟之计了。”竞庭歌漫步走出先发制人。 “昨夜正安门内,先生是亲耳听见的,满朝祁臣难恕你祸国之罪,人人喊诛。朕若全不理会,枉为人君。” 竞庭歌不停步,堂堂正正往前走,倒没人拦,便是上官宴都停在了顾星朗斜后。“庭歌是蔚臣,不伏祁法。” “所以于祁是祸,于蔚却是功。”顾星朗替她接上,伸出右手,银弓入掌心。 阮雪音在车内听见了绷弦声。 心跳骤快便要起身掀帘,强忍住了,坐在门边攥紧裙裾。 “君上。”是上官宴开口。 “先生再多走一步,朕这指腹,说松也就松了。”顾星朗话音压在上官宴尾音处。 “你敢!”慕容峋抬腿欲动马。 “慕容兄往前一步,或此时让身后众将士挽弓,我保证这支箭,会发在所有人前头。距离是近的,视野亦佳,穿心不难。” 慕容峋止势。 竞庭歌停步。“祁君陛下这是要我也尝尝,后背受敌、遭人胁迫的滋味。陛下忘了,在封亭关,在锁宁,我先后被本国肃王与灭国的崟君阮仲挟持过。”她轻摇头似在笑,“竞庭歌不怕死。” “胡说!” “先生看见了,你不怕,慕容兄怕。” “三城七郡都可归还!”慕容峋振声,“此番交兵实乃误会,方才已同顾兄说明,所致损伤,”他顿了顿,“蔚国愿赔。” 他竟许得如此容易轻易仿佛这场速战得以成,本身是容易的。“君上置国家利益于不顾更陷庭歌于不义,可是糊涂了?!” “你闭嘴!” 顾星朗维持着身势静听。“归还我大祁的城郡不叫赔。” “那顾兄以为,怎样算赔。” 竞庭歌已然明白,远望慕容峋摇头。 “白国此役,蔚国本在局外。我这个人,最厌横插一脚。” 慕容峋盯着绷紧的弦上待发的镞。“好。” “君上!” “慕容兄何意,我没听懂。” “白国女君许诺南部四城及其所辖郡县,蔚国,愿转赠祁国。” “臣的命不值祁北三城七郡和白国四城诸郡!”竞庭歌急声,“祁君陛下以仁义端方立青川,此刻挟我之命行勒索之事,又是哪门子的仁义端方!协定既履,白国南北各归蔚祁,祁君陛下将蔚国的也要了去,不就是想独吞?”她冷笑, “无怪女君一再疑,当初受邀往霁都贺珮夫人生辰便是局,此后韵水内乱重兵相助实为暗攻,段家王朝走到今日地步,分明便是顾祁阴谋!”她回转身遥看顾星朗, “陛下怎么不明白呢,蔚国拿四城,大祁才清白,陛下以仁义招揽天下臣的贤名,才保得住。”她微压声量,确保顾星朗能听见而不被多数人闻, “辛苦保名声于始终,此刻丢掉,多可惜。” 顾星朗举得乏了,微动下颌示意,近处两名兵士即快步至竞庭歌身前,依旧挽弓瞄准。他自己那把银弓扔了给上官宴拿着,甩几下胳膊方道: “无论何时,竞先生歪理都具说服力。” “因是实情。” 顾星朗点头,“但朕不能放先生毫发无伤回去,没法对朕的臣工交待。” 竞庭歌看了他一会儿,笑意渐浮,“陛下是要砍了我一只脚,还是要缝上我的嘴?” 顾星朗亦笑,“祸患便起于这两处,先生很有自知之明。” 上官宴已被事态发展扰得错乱,握着那把弓无声退直退到阮雪音车前,“还不出来?你师妹要成残废了。” “不会。” “他连你都舍得。他下得去手。” “他不是要这个。” 上官宴一怔,余光见纪桓父子就在不远。 两厢颔首,然后纪桓挪步。 “老臣教女无方,恳请君上重责。”他至奔宵前躬身长拜。 “与相国何干。” “竞庭歌效蔚之志不改,多番筹谋不利我大祁,老臣难辞其咎。然臣有愧于她母亲,且经年未履父亲之责,不愿以家国之义灭亲,身为相国,实乃大过。”他掀袍跪, “臣请致仕,带小女归隐山野,但求君上,免其罪责!” “父亲!”纪平亦快步至,并跪下。 两军规矩皆严,此言出,仍引得近处低语哗然。竞庭歌甚觉荒谬,呆了半晌冷声: “竞庭歌姓竞,素来离经叛道,霁都归家百余日也不过权宜计,何须纪相此刻以仕途保全?”她看了片刻血渍地上跪伏的人,转开去,“相国要辞官要归隐都自便,竞庭歌不奉陪。” 顾星朗也看着地上跪伏的影,忽翻身下马,蹲近了在纪桓跟前,“老师宁肯离开,带竞庭歌出局,也不愿告知实情。” 竞庭歌距这头不远,顾星朗一句话,虽不分明,到底听见了。 她转视线回来。 “老师不愿告诉我,那么告诉她吧。她们两个都是药园后人,虽是另一局棋,诚如文姨留话,与你与上官朔,殊途同归。” 纪桓缓直身,舟车劳顿不甚利索,顾星朗动手扶。“这些事止于臣,纪平并不知情,如今亦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他就着顾星朗的手起,“平儿你退下。” 纪平依言,顾星朗遂唤竞庭歌来,自己重上马朝慕容峋去,两厢对视低声再语。 “那夜粉鸟传信,第二日慕容兄果答应接受女君馈赠,拿城池、不举战,这回合是怎么了。” “白国境内交战,我军后继乏力,真要争输赢毫无胜算。突袭祁北却是——” 天时地利人和。顾星朗轻嗤。人不和,他没死。 “其实我搞不懂你。”慕容峋继续道,“渡海而来的兵马能有多少战力?我若是你,便调兵入白强攻,力狙我的人。我还能渡海再运不成?” “调兵入白强攻就为打你这支偷渡军,却令霁都空虚、君位被窃,以及此刻祁北失陷——我不是你,干不出这种瞻前不顾后的事。” 慕容峋挑了挑眉,“以为你真仁义,又多情,爱惜名声还舍不得女君,原来不过是权衡利弊。” 本就离得近,顾星朗倾身少许更近,“白国境内至此时仍有祁军八万,你仍无胜算,要不要试试?” 慕容峋眸中精光闪,“你在这里最多不过五万吧。我身后还有十万。你要不要试?” 顾星朗退回去微笑,“以为那夜通气之后,你我已成默契。” 慕容峋蹙眉许久,“说实话,我不大信。” 顾星朗回身望远处地上那对父女。纪桓跪着,竞庭歌为与之相谈只能也跪,乍一眼过去,颇有舐犊情深意味。“等她听完家训,你就信了。” 弦月在天,星河散漫,严冬里被成千上万兵甲包围着席地谈话,是竞庭歌私心里喜欢的场面。 以至于纪桓眉目也变得顺眼起来,她仔细看了会儿。 比出门前老了至少三岁,这把年纪就是不经折腾。 “父亲瞒着顾星朗也去白国,被抓住现行,故有此时?” 在霁都家中后期她便唤父亲,一来二去真顺了口;而有关纪桓去向,她与阮雪音在祁宫内分析过,关联今日局面,算是中了。 许因都跪着又在星河下山野间,纪桓也头回仔细看竞庭歌,渐生笑意,“你与你母亲像,多看一会儿,与为父也像。” 竞庭歌只看过阮佋所绘颜衣画像,后被阮雪音以粉鸟千里稍给了纪桓。“那小像,画得像么?” 纪桓伸手入前襟,须臾拿出张折叠极规整的纸,展开,“我画这幅比较像。” 第七百三十三章 毕竟东流去 那张纸非寻常规制,更小,比阮佋最欢楼中绘的那幅小,大约常见尺寸之四一。 故而人像也小,却精细,发丝皆是工笔勾来,纸张虽黄笔墨亦见褪败,却不减鲜活,呼之欲出。 “是初见还是临别印象?”竞庭歌听过故事,记得初见与临别场景。 却不知初见与临别并非同一人。 纪桓似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而忽被提醒,认真想了想。“应该糅杂了。” 竞庭歌以为是说场景印象糅杂了。“那年从锁宁回来画的?” 纪桓点头。 竞庭歌双手持画细细看,“比阮佋那幅好看。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纪桓笑摇头,“未呈现真容之十一。你有倾国色,多承你母亲。” 竞庭歌抬头看他,“纪晚苓也有倾国色。父亲好福气。” “居高者之便益,家族世代功业传下来的运气。” 世间臻至皆往高处集,美人便为臻至,所以直白些说是权力之便益。“纪氏追随祁太祖立社稷,该有今日,是运气也是眼光。” “歌儿是否清楚纪氏兴盛始末?” 除慕容峋还没人这么喊过。竞庭歌颇不自在,下意识瞧那头,二君正密语。 这般情势竟还聊上了。她敛思回头,“纪荣是武成侯府一等一的幕僚,顾夜城身边最得信重的佐助,据说起事前整整十年拥兵之策都有他参与,起事当晚前后事宜,许多也来自他的谋划。” 纪桓点头:“祖父胸有丘壑且怀天下,与以武功著称的祁太祖可谓珠联璧合。宇文绮那个故事里,其祖母也就是姝夫人祖上,曾在武成侯府为太祖陛下算了起事前的一卦,当是时,祖父也在。” 情理之中。方才顾星朗措辞已叫竞庭歌警醒或有隐秘,她不多话,安静听。 “盛名广传于各国贵胄间的崟国占卜师,祖父自也有意领教,人活于世生有涯,谁会对未知的来日、对可能应验的预言没兴趣呢?与武成侯想知胜败一样,祖父亦想知纪门前路——哪怕开国勋臣,荣华难保万世。”纪桓一笑,短须开合,分明有嘲,面上却不显, “何谈万世,能过三世已算子孙争气,所以初兴者最忧家业,生怕血汗打下的盛况难久长。” “从曾祖到父亲,已过了第三世,大哥为第四世。曾祖当年拜国相,祖父虽未及亦不远,到父亲,再次登顶百官之首,而以大哥不到三十官位已显之现状,纪氏长盛不在话下。” 纪桓稍默。“王朝之下,高门长盛于家是好事,于社稷,未必好。” 竞庭歌自了然。“所以姝夫人祖上,也就是文姨的祖母,当初给了怎样卦解?” “纪门长盛可至百年,百年之后,” 竞庭歌凝神,不自觉倾身。 纪桓目光越兵甲列队朝无尽黑夜山峦,“或遇大劫,若能安度,再盛百年,如若不能,自此覆灭。” 竞庭歌似听阮雪音梦兆之语般面露讥讽,“曾祖信了?世事浮沉变迁本有规律可循,十年、百年这类时限原就在规律之内,王朝尚有难逾三百年之说,这种话,放在许多事上都能灵验。江湖术士言,尚且不如天象与曜星幛。” “可在边境时你的老师也承认,她观星之技一半师承姝夫人,师承那个擅占卜的隐族。”纪桓收目光,依旧平和,“祖父敬神佛,却非宿命论者,与太祖陛下一样,话过耳廓如雁过留痕,浅痕,搁在那里罢了。是大祁得立,祖父拜了相,于一年后受太祖密令,开始前往锁宁打探——事方起变。” 纪桓赴锁宁竟是家族规矩,从纪荣那代就开始了。这些阮雪音知道,竞庭歌却头回听。“打探什么?” “寂照阁,河洛图,据说锁宁有线索。” “据谁的说?” “太祖陛下没交代。但祖父推断,应该是宇文琰。” 亡国的宇文琰,传闻由顾夜城亲手斩杀。事关寂照阁,已算触及大祁机密,竞庭歌余光瞥远处奔宵,“父亲确定要对我说这些。” “君上要我告知你家族秘事,”纪桓一叹,“便做好了让你知晓的准备。” 因着秋时共破先辈局的盟约,竞庭歌其实知道一些,才有入白国访无尽夏之举。也便明白了顾星朗此刻让自己来听家训之深意。“女儿自然愿听。方才说到曾祖探锁宁。” “河洛图改写天下格局之力,从来只是传说,能证明此说的原本是据其于寂照阁的大焱。然大焱霸青川也不过两百年,尚不如长立三百年的崟国。” “可崟国长立是靠药园和毒计,与河洛图没有半分关系。”竞庭歌嘲意更甚,“不瞒父亲说,离开蓬溪山这数年里,尤其东宫药园案告破后我反复推敲,老师为何安排我往蔚、阮雪音往祁,除开前尘纠葛、所谓的利害关系,还有一点,” “你不信。”纪桓接上,“你不信世间存在一图一书,无论其上记载了什么,可以凭画凭文字,重定天下局势。你不信,也就对闯关寂照阁无甚兴趣,那么遣你去祁宫,就是废笔。” 竞庭歌挑了挑眉,“父亲洞见。” “但珮夫人信。” “至少比我信。父亲如何知道?” “你习地理,她习天文。自来天象星辰,关乎时间,可昭过去未来。皇家有太史令,民间有占星师,皆同此理。” 竞庭歌细品此话。“父亲认为,河洛图也是占卜之言?” “占卜之言只可作三分信,真能改运变局,须得是有八分成算的预言书。” 竞庭歌扑哧笑开,“父亲信?” “原本不信。” 竞庭歌盯着他神情半晌,稍添肃穆,“曾祖在锁宁有何奇遇?” “一个长胡子。” 东宫药园案中也有一个长胡子。是老师的老师,带她走遍大陆,送她进入药园,对阮佋献计炼丹求长生,最后为确保四人孤女身世、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死在了锁宁城外。【1】 但此长胡子显然不是彼长胡子,差着几十年。 “祖父遇长胡子于锁宁城郊,对方称虽是初识、甚投机缘,有几句话相赠。”纪桓垂眸看地面,“他说了三件事。分别发生在自当时往后数的第八年、第十三年和第二十年,都是纪门事。” 竞庭歌砸摸这两句,神情叵测起来,“后来中了?” 纪桓点头。“还说百年后纪氏或覆,若想扶大厦之将倾,须得到河洛图。又说嫡系子女中须每辈有人以草木部的字为名,方可成百年盛势。祖父彼时自不信,是那三件事于此后数年间一一发生了,方后背生凉夜不能寐,硬将父亲改名为’杭’,然后立下家训,代代遵从。” 他自己的桓,纪晚苓的苓,还真都是。以及阿岩的芳蔼?竞庭歌目光询问。 “你定不从,我也便没提。但若要为父给你重起名,芳蔼二字极好。正巧君上令给阿岩拟封号,就用了。” 纪芳蔼,太难听了吧。竞庭歌头回觉得五岁的阮雪音文墨比较好,一咳道:“恕女儿直言,父亲才思于起名上,不太行。” 纪桓不理会此间揶揄,拢手归默。 竞庭歌想了想,“所以纪门虽有为主君赴锁宁探寂照阁开关之法的族命,却其实,自己也想要河洛图。” 纪桓稍动余光亦朝远处奔宵,“从你曾祖到祖父再到为父,于锁宁探得的都不止于回来呈报的。有些线索,主君不知,纪氏知。” 竞庭歌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大哥去过么?” 纪桓摇头:“方才同君上说过了,你该也听见了,这些事止于为父,你大哥不知情。就像他与齐儿都没以草木部为名,到这一辈,我将规矩用给了晚儿。” 竞庭歌有些糊涂,“所以是她在执行?” “你姐姐小半生,本都没出过霁都夕岭一线,去冬赴封亭关然后入崟,是她走过最远的路。” “那父亲,是要断掉这一族命?顾星朗也同意?” “正是君上意思。我猜是因为,君上深智远胜几位先君,无须帮忙,能凭一己之力拿到河洛图。” 以及有阮雪音相助。那丫头从未表明进过寂照阁,但她八分笃定她进过了。“也因不想再与纪门共享此等要秘吧。他比先君们都智,也比先君们都慎。” “纪氏盛了百年,为父居相位,该防。”纪桓淡道。 此为人臣言,却听来凄凉。竞庭歌轻笑冷然:“夏时劝父亲臣蔚,如今看来,并非痴望。” “为臣者,在哪里都是一样。” 竞庭歌辨不出此言意味,呆片刻低声:“父亲究竟有无——”反心二字难出,声再低也像旁侧有耳。 纪桓静声叹,极不显而极长:“方才请致仕,并非权宜计。想带你归隐,赤诚真心。” “父亲肩负着家门兴盛之责,大哥尚未站稳脚跟,此时退隐算怎么回事?” 纪桓深眸如潭看进竞庭歌的眼,“歌儿七年效蔚,用过许多非常手段,为成功勋,为留名史册,到今日无论褒贬总算为整个大陆所知,还不够?” 北国冬来飞鸟绝,分明人多却愈显静谧。以至于竞庭歌太怕被人听见心里话而不敢言,许久压嗓:“自不够。女儿抱负,一统青川。” 纪桓淡笑:“谋划、征战、朝堂中的角力,为父一个男儿半生致于此,都觉疲惫。歌儿是女子,本更谙春花秋月之妙,如今又有稚子挂心,就不对格斗生死厌烦么?” 那张颜衣绘像还被竞庭歌捏在手里,纪桓伸指抚上旧纸张, “回首前尘,有时想那年若抛下所有不再返霁都,带你娘亲就此远走,她便不会继续做那死局之下的孤子,你的一生也会被改写。歌儿,已经过去的二十二年,为父无法补偿,但来日可期。为父归隐,你亦退出时局,君上自会放阿岩与我们离开,而上官宴是孩子的父亲,或也愿相随。” 竞庭歌看着母亲绘像上纪桓年岁深刻纹路的手指。 “父亲不可能抛下所有不回霁都,母亲也不可能跟你远走。”她抬眼,眸子亦如深潭,“既让我来探得了纪氏隐秘,又让你行了劝我退出之举,祁君陛下每每安排什么,果然都是双雕。但不对。这些话父亲早怎么不对我说。在霁都家中,女儿跟着你读书习字近两个月,那时你怎么不劝。”她直背坐正,面上沉静, “是此番在韵水,父亲的秘密终于被顾星朗发现了,归隐才得保全。大哥不知之词,也是保全。父亲此刻不妨回答我,你退隐,大哥呢?纪齐呢?他们还要继续在朝为官么?” 纪桓闭眼。“长胡子赠言里还有一句:当有此日,君权泯,天下公,新气象之门,河洛图为匙。后来为父才知,从纪氏到温氏、檀氏,整个祁国至少五户百年高门收过此预言。前几日韵水罗浮山中为父已从文绮口中确认,上官家也收到过,上官朔娶宇文绮,意在河洛图。” “而宇文绮借东宫药园遗局和你们这些高门势力,图的是复国。” 纪桓点头又摇头,“也许。”总归要灭祁,所谓殊途同归。 竞庭歌沉眸盯着地上干涸的血渍许久。“我读史不如阮雪音多,也知自来王朝倾覆、犯上作乱,预言、童谣都乃常用手段。父亲究竟是当局者迷,还是将计就计?今时今刻,又为何轻言放弃?” 纪桓再次展眸望长夜天远,“纪门若覆,只会是因谋逆。撇开那不能被解释的长胡子预言,盛极时退,方为保全。” 可君权之题。竞庭歌蓦然转脸望那头阮雪音所乘御驾。那丫头分明在折雪殿与自己讨论过,就是前几日,昨夜又在车里说,能梦见尚未发生之事。 这不就是预言么。 “很少问你,惢姬大人多年授课,都教些什么?” 竞庭歌回神,仍有些心不在焉,“父亲不都知道?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凡谋者须,都有涉猎。” 纪桓稍沉吟,“天下理想呢?” “与圣人大同之治类似。”她顿住。便有天下公一句。但这属于士人皆有之理想吧?百姓大概亦然。 “详实些说?” 在蓬溪山的最后一课浮上心头。“老师、小雪和我都为女子,自有许多关于世道不公、男女不等的讨论。最常说的是,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她定望纪桓, “若说一统青川大言不惭,难于在我活着的这几十年间被完成,那么求公允、求宏图,让女子也能读书入仕,是女儿今生理想。我愿做那第一人。” 【1】552无常天 【姝夫人并非长乐郡夏氏,当年为祁太祖占卜的也非夏家人,见551、558,有点久了怕你们混淆】 第七百三十四章 人间路 大军相峙于边境,祁北诸城内外两军亦峙; 南边三国盟约已立,兵队未有退势; 自夜空以星辰之目俯瞰整个大陆,两头乌泱泱铠甲连线上居中一点正是霁都,经鸣銮殿爆炸、正安门内宫变一夜,也有无数双难阖的众生之眼,遥望南北,忧叹不息。 纪桓与竞庭歌跪坐相对于这般浩瀚下,如扁舟在海,一眼望去,也不过芸芸里两个黑点。 顾星朗与慕容峋离得近些,诧于这段可也不可预测的家训内容之多、耗时之久;阮雪音坐在车内亦久,掀帘露一缝,越过几名甲士遥看血迹斑驳的地面上那对父女。 “你说我留她在身边好,还是放她归蔚好?”上官宴感知到阮雪音起帘,不回头气声问。 是说上官妧。 “看你要什么。看你臣祁,究竟为什么。”阮雪音亦气声答。 “你确实跟他学坏了。张口必试探,每问必有坑。” 阮雪音极目,约莫能见竞庭歌神情,难得肃穆。“但无论去留,她该会找你。文姨殁了,她该有话给你。” 四人推演是共行的。但显然各自手中所握并未被完全交出,人人其实都揣了秘密——比如阮雪音的梦兆,顾星朗在韵水的所获,此刻竞庭歌正听的家训,以及上官宴有关其父的片段和之后可能从上官妧处得到的新知。 上官宴不知又隐约知道阮雪音此言依据。 他止话,远眺上官妧仍伏地面,竞庭歌与其父还在密谈。 “这不比一统青川简单。应该更难。”纪桓道。 “从前我也认为难于登天。但父亲你看,白国女君尚存,阮雪音将为皇后、已在祁国推行女课,引现有三国纷纷效仿,我若能继续做出功勋,无论声名好坏吧,总归能证女子亦具经世才干,几厢合力,不是不可能。”竞庭歌顿了顿,“且祁蔚两国君主,与前人不同,都更通达,有改易传统之魄力。” 她说完方反应提阮雪音正位中宫的话不妥,纪桓却似不在意: “你的声名并没有很坏。其实朝堂上倾轧、各国间争斗,远不止于诛心或离间,古往今来有的是朝臣谋者,心比你脏、手比你毒。更况你确有大谋,孤身入局断势而以四两拨动千斤,此役若非为珮夫人安危,赢的是你。” 竞庭歌笑笑,“那些人为权财为家族盛势,贪腐、栽赃、嫁祸、陷害、搜刮民脂为一己之用,我竞庭歌自问,没做过这些事。” “歌儿也是有所不为的,凡所利用皆是人事本身之短之害,为父知道。” “其实祁蔚两国此朝,政治都算清明,国内幺蛾子少——” “祁国最大的隐患已被你挑起来了。”纪桓摇头打断。 竞庭歌依旧含笑,“父亲要相信自己的学生。且他还有我师姐相佐。以及神力无匹的河洛图。” 最后一句是为调侃,纪桓难松心绪,眉间隐忧,“方才你言政治清明,可想过缘故?” 竞庭歌不明所以,“自是主君有德,知人善任,朝臣们,也算争气。”她凝神稍忖,“至少战时、邦交博弈时未有因争权夺利而内耗乱国的——祁国此役,” “无论信王还是旁人,都谨守分寸,将谋逆与国之利益明确分开了。”纪桓淡声。 “何止。”竞庭歌点头,“是借国之利益谋逆,不可说不高明。其实顾星朗之长之短,祁臣们与我看得一样清楚,但昨夜鸣銮殿前,全让他扳回来了。” 纪桓神情昭示他并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 竞庭歌又想了想,说不上中肯或揶揄,“相为百官之首,两国此朝清明,当有父亲与上官朔大功。” “是啊,家国、统一、百姓福祉为我们挂怀之始终。歌儿还认为那句泯君权、公天下的所谓预言,是世家、占卜师或者藏在背后不为人知的隐族,为覆王朝使的手段么?” 竞庭歌怔在北风侵袭的子夜。 而骤然喷嚏,连续两个,风声里格外响,惹慕容峋动马又抬手欲解身上斗篷。 “解下来也送不过去。送过去了她也不会要。”顾星朗将他举动收在眼底,“你为君她为臣,你是男她是女,众目睽睽,关怀反叫做不尊重。” 慕容峋落回手。“真如你言,纪桓又怎会明白告诉她?便告诉了她,她又怎会告诉你我?” “她不会告诉我,却可能告诉你。若不告诉你,”顾星朗看进他茶色双眸,“于你我也是一种答案。” 隔着静默的上官妧再延数十步,血渍地上,风止,空气渐凝。 “父亲是说,” “祁国不止一家一姓揣此宏愿,蔚国自然也不止。能保朝堂清明的是主君有才能、世家有默契——大祁五户高门,刚好皆是朝中势力之根节所在,那么歌儿你说,蔚国何如?” 竞庭歌脑内飞转,一字一顿问:“父亲是切实知道,还是凭上官朔也收到过那预言、甚至怀了公天下的大愿,而猜测的?” “具体如何,蔚国朝堂格局你比为父清楚,想知道,回苍梧细探便知。” 高门结盟,一壁与主君相携共谋政清国定,一壁又试图以不乱之手段完成变革——真正变革,废除君制,分别以——自己和阮雪音为桥? 她想不到另种思路解答,有些惶然,盯着纪桓沟壑深浅的脸许久。“我有理由相信,此亦为父亲诛心之计。我挑了祁国世家与主君不睦,父亲正以彼之道还之。” 纪桓似笑似叹,“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不必着急反驳。” “父亲言说祁有五姓皆得预言、皆怀大愿,纪、温、檀,还有呢?” 纪桓只是摇头。 竞庭歌转眺慕容峋。蔚有上官。论举国高门、朝堂根节所在,乍一想,还有霍与陆。 “公天下,如何践行?便,”她转回来有些磕巴,声亦不自觉低,“便泯君权,国家总须有人领。万千民众仅以法度公理为约束,纵使民智开,不足保升平。” “一个人和一群人,一家世袭与万家公推,歌儿认为谁者更好?” 类似的问题阮雪音问过。在折雪殿竞庭歌答的是民智未开、所处世代亦不足支撑,不过是给世家强族以话术和机会展开新一轮抢夺。 “各存利弊。”遂冷声答。 “为父之见,世袭君权大逊。千百年皇室因夺嫡不宁,一家之姓难保代代出明君,前朝后宫以此制为起始衍生出种种争权夺利之龌龊。歌儿欲得男女平等盛世,女子地位,其实也是民智开化的一部分,是新世代更可能达成的愿景。” 实在具说服力以至于真。 而蓬溪山传承令她愈发难将其简单归结为谋逆手段。 “父亲此刻告诉我这些——” “自明年起,为父不会再立朝堂。君上会允的。”纪桓阖眼一瞬,试图起身,跪得太久又逢冻夜,艰难,竞庭歌伸手搀。 他缓站稳,又缓理衣袍,见那头二君侧目过来,面北而拜:“臣说完了。” 顾星朗颔首,只听纪桓再道: “有一言想奏呈蔚君陛下,还请君上允准。” 顾星朗再颔首。慕容峋看他一眼,翻身下马徒步行去。 该纪桓动而非他动,这般主动实在没有国君样,更像来与岳丈见礼。竞庭歌心中不快,待要使眼色,被慕容峋抢了先: “竞先生佐蔚,令纪相于大祁朝堂难立足而请致仕,本君感念,应来道谢。” 纪桓忙谦辞,道有愧于国、幸得主君深恩,洋洒洒斐然之语响彻边境,末尾长拜: “庭歌为女子,入仕立朝堂,时世所不容,还请蔚君陛下念其一心辅佐于始终,”——辅他登君位为始,佐蔚统青川为终,无须明言,世人皆懂,“来日无论何过,能网开一面,将功抵之,放她,自在云间。” 车内的阮雪音,车外的上官宴,奔宵上的顾星朗以及就在长者面前的慕容峋,皆为这句“自在云间”出神。 难道不是指向明确的一句警示、请罪于事前么?顾星朗想。 竞庭歌效蔚,日后纵有过,绝难敌数年来功勋,又怎须纪桓在此敲前鼓?上官宴想不通,又打算气声相谈,发现阮雪音放下了那缝帘。 是拒绝交谈的意思了。 “纪相言重。”慕容峋开口应,“竞先生料事如神,纵横捭阖,于国政上屡有建树,除了脾气差些嘴坏些,鲜有犯过错的可能。如此良才,本君可舍不得放她自在云间。” 那句“脾气差些嘴坏些”实在亲昵。 竞庭歌欲咳,心知更不妥,鼓着腮帮子看地面。 纪桓微微笑,转头望了眼远处上官宴,“女子前程,还有就是婚事了。老朽有意许庭歌予上官公子,然道不同、各自南北,只得作罢。陛下是庭歌主君,姻缘上,还请多留意担待,莫要误了。” 上官宴已因纪桓方才一瞥执弓上前数步,扬声道: “小生至今仍以竞姑娘为念!来日蔚君陛下欲挑好儿郎赐婚,烦请先考虑在下!” 慕容峋猛回头,一眺直击神魂。 上官宴炯炯然回视,电光火石。 “竞先生是蔚廷栋梁,自要嫁我蔚国最好的男儿。”慕容峋转回来道。 谁敢说蔚国最好的男儿不是青春正盛的主君?这话乍听客套,细品深意,顾星朗头回觉得此人应对不俗。 子夜将尽了。 两国各出官员宣读主君旨意,都言祁蔚亲好,山水相连,此番交兵实乃大误会;蔚国尤自责,称会详查肇事始末,蓄意挑动争端者,以军法处;祁国亦道战事自边境始,刀剑无眼,血性男儿言不和则动手实属平常,两国自此多落力于治军,必可共筑边境安宁。 国书发,和谈成,蔚军始自祁北腹地撤离,雷鸣暗响大地,轰隆回声震。祁蔚二君礼别,顾星朗蹲在上官妧跟前说了几句话,后者求请见兄长,上官宴随即至。 “听清楚了,回去逐字复述。”顾星朗留话,移步走开。 竞庭歌本与慕容峋在一处,见状上前。“敢问祁君,欲如何处置纪相?” “先生聆毕漫长家训,无话转呈?” 竞庭歌摇头。 顾星朗看一眼不远处慕容峋,对方眼神回示。 “纪相无过,何谈处置。”顾星朗遂答。 “私出霁都擅离职守,于国家动荡时未尽其责,不算过失么?” “老师,”顾星朗转眺那头,“已请致仕了。” 竞庭歌亦眺,半晌举步过去,却是经过纪桓直奔阮雪音车前。 “可还记得师训?”隔宽大锦绣帷她静声。 “记得。”帷帘内的人轻答。 “你我皆展望的新世代,哪在先哪在后,须取舍之时如何取舍,心中可还有数?” “该当。” “小雪。” 寒冬长夜里大地轰然,阮雪音却觉这道帘的两端深静如山林,又遥远如少时。 她撩帘。 两张同样瓷白惊艳的脸相对于月光下。她等着她说。 “得空跟我讲讲你的梦吧。比如阿岩长大后像我还是像其父,性情如何,哪岁婚嫁。” 阮雪音眼中微芒过,“好。” “老师说居高者该对生民负责,你愈发要居高了,莫负传承。” “好。” 两人山中相伴十年,从未认真端详过对方的脸。近半年相对亦不少,回回只着力于谈话。 此为头回,竞庭歌以欣赏态度端详了会儿。“你比她们都耐看。” 阮雪音亦在端详她。“你也是。” “再见,师姐。” 阮雪音张了张嘴,终未说什么,看着她转身入夜色,铠甲兵队之冷硬尤显她裙缎轻软,风中若蝶。 “再见,父亲。”经过纪桓时她道。 纪桓拢手点头,“山水云间有大自在,当退则退。” “按离别惯例,父亲是否该将母亲小像赠我?” 纪桓摇头,“揣了数年,不惯离身,不赠。” 竞庭歌意外,旋即笑,郑重一礼,继续往北途径上官宴。 “再见,上官公子。” 兄妹俩已语毕,各立一方,瞧架势,上官妧不像要留祁——她很可能得了宇文绮遗言知寂照阁关窍,顾星朗竟不扣人。 上官宴想及初见她也在这样的夜半,锁宁城外车帘起,天降狐仙;又及蔚南艳阳下歪坐路沿的大姐,兴许那才是真正竞庭歌。 “会的。姑娘好走。” 第七百三十五章 既见君子 第一批蔚国骑兵自南归来,两国方彻底确认和谈正履,天大亮,御驾各南北。 来时日夜兼程,回去同样路漫漫,长途跋涉的人们都失气力,且走且歇,一整个白日,也才经过最北两郡。 都历了战事,好在少伤亡,只街道有损,该也收拾过,不至狼狈。 顾星朗有意沿途过城郡察民情,也有许多事宜要同各地军政长官交代,更惜阮雪音大着肚子来回舟车,下令夜不赶路,皆宿驿馆。 这日黄昏终于抵梅周。 那客栈是昔年淳风与纪齐自祁北归来住过的。此类事暗卫皆有报,顾星朗门儿清,下马车往里去,因淳风便想起沈疾,不知此时如何了。一路收北边军报与霁都、南边奏报,分思乏术,也是无暇过问、难于再多安排一条线报。 但没有消息向来便是最好消息吧。 他与阮雪音入住客栈四楼正中那间最大的屋,都觉疲乏,勉强吃喝了,各歪一角养神。 自离北境两人便没就时局说过任何,一因顾星朗沿路都在见臣工理政务,二因——竞庭歌离开后阮雪音由郁郁而至厌烦,暗起誓孩儿出生前都不再理会那些远近秘与谜。 入夜柴一诺来叩门。顾星朗似本就在等,应声起,“我还有事,你早睡,明日又要车马。” 阮雪音点头,见他自己拿了斗篷要披,撑起来帮忙。 她做这些事是愈发娴熟了,结子亦打得漂亮,因近,呼吸喷在顾星朗脖颈下颌间。 他抬手抚过她脸颊,又至唇瓣,轻摩挲,“水喝太少,有些起皮了。” 阮雪音虽不是为供养自身美貌鞠躬尽瘁之人,到底不喜在他面前难看,退半寸离开他指腹,“冬令本干燥,水喝太多赶路亦不便,回去就好了。” “回去还有几天路,所幸不若来时昼夜无歇,慢慢休整吧。该带云玺来的。” 他其实有吩咐寻得力的婢子来侍奉,被阮雪音按下了——天子近侧大意不得,她麻烦些不要紧,十几年山居岁月也都是自力更生,是他的安危须始终被置于首位。 “我自己一样的。”拾掇毕,阮雪音再退半步从头到脚看,确认妥帖,“去吧。” “你一会儿沐浴怎么办?还是等我回来?” 阮雪音一笑,“我自己可以。” 顾星朗看她片刻,“你真是我见过最不费事的准母亲。” “费事也不过前三个月。二十出头,身强体健,一直费事才有问题。” 顾星朗遂大步出门,开了门幅却止步。 屋子大,门口有外臣,自他举步阮雪音便去了屏风后,也便只听见脚步声止,不知是何情形。 门被关上,她方出来,就着屋内外灯火光见他与柴一诺还伫门外。 因天家下榻,客栈是清了场戒了严的。她知他是要召梅周长官,或也要见檀家人——天长节后原本世居此城的永安侯府崔氏已搬离,挪过来的正是檀家。【1】 鸣銮殿爆炸后他急于往北境和谈,只传令监禁信王府,对武敬侯府未有旨意。 但武敬侯檀尤当然要来为其女其外孙争命。世上明知不可为而力为之的事不多,至亲性命乃其一。 召见臣工该设了专门厅堂吧。此刻站门外不动只可能是因—— 她移步南窗,推缝朝外看。 乌泱泱一堆人楼下庭中立,依面圣规矩都未着兵甲,但该有文有武。 一城官员便算上军中将领,哪有这么多? “让你们来议政,这是做什么?”便见顾星朗上前两步,双臂展开撑栏杆,俯视而下,“又要死谏?兵谏?” 掉脑袋的事被他说得仿如戏文,满院臣工唬得当刻跪:“臣不敢!” “都累得很。”顾星朗撑着栏杆不动,该是懒得动,“有事启奏,无事,听明白意思去办便是。有事么?” “回君上,臣有奏!”为首跪着的正是梅周长官李善深。 顾星朗不应,等他开口。 “蔚国不义,趁我大祁动荡举兵攻伐,祁北诸城郡虽最终因和谈未失,到底遭逢侵袭,于家国颜面重损,亦不利日后邦交局面。臣以为,不宜就此和解!” 很明确了,满庭跪陈的是祁北各城郡军政官员。一路过来,无有敢谏言的,只因梅周为此域最大城,要对圣上开这个口,须向最开得了口的长官借胆。 “臣请战!”便闻梅周督军郭逸紧承话音。 “臣请战!”再闻满庭文武齐声。 阮雪音转眸就缝隙看顾星朗背影。 良久深寂后他方动身。 下了楼。 “太平日子过腻了。” 又良久听得他开口,隔着四层楼仍真切。 “君上——” “此番,百姓可有损伤?” “几无。” “将士伤亡几何?” 一路南下他都问过,通通有数,此刻问的是梅周城。 “回君上,蔚骑未入梅周城,自然——” “北边各城郡呢?” “据臣所知——” “别据,掌事的不都在这里?”其中一些连日经各地还见过,“你们,再说一次,损失伤亡几何,怎样仇怨要再兴兵举乱,为了这,家国颜面。” 冬枝摇在阵起的北风里,扑簌簌地,整整四层紧闭的门窗皆如耳,待听回答,人心惶惶。 “君上有令,蔚骑若犯,先护百姓,不必力战,城郡,失便失了,且让他们占。故除了最北三郡因最早遇袭未及得军令,其余城郡,损失都小。” “此刻可明白了是为何?” 阮雪音看不见顾星朗却能看见几十颗臣工头。 暗夜里有相觑的,然后李善深答:“因君上成竹在胸,心知终不会失一城一郡,故有此近降之策,将伤亡减至了最低。” 北风中有一叹,是顾星朗,深长而远,叹得众臣瑟瑟。“分明清楚,视若无睹,珮夫人身怀六甲尚随朕千里奔袭得止战休宁,放在你们眼里,不过一句家国颜面失。” “君上携夫人为家国殚精竭虑,臣等不及!” 阮雪音以为他要光火了。 连柴一诺都做好了接雷霆震怒之准备。 却没有。此役太长太庞杂,顾星朗失了气力也失了兴致,半晌道:“你们拿着俸禄,动辄家国理想,这些事,本该你们干。你们的法子不够好,朕帮你们想,甚至帮你们干,临了,还要在此撑着瞌睡听马后炮,听你们抱怨,朕的法子不够好。” “臣不敢!只是我大祁霸主之位眼看要因蔚国步步南移动摇,今对方挑衅于明面,压数万大军南侵——” “蔚君亲口致歉还发了国书,称误会。” “君上!” “打回去一解心头恨,挽回颜面,谁去打?” 阮雪音分明感知到他话音移动,该是倾了身。 须臾果见他负手走入乌泱泱臣群,随便一停,蹲下去,“是你的兄弟?”又起身换个人蹲,“还是你的儿子?”他站起,站在人群中央,忽高声量: “一人一国要彰显力量取得颜面,竟然是靠暴力,你们的圣人书、青史鉴都白读了!” “君上息怒!” “该举战时朕不会犹豫!但没到万不得已时,没到须我大祁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令万千百姓痛失亲人时!” “臣等知罪!” “所谓误会,是否误会,蔚君心里清楚,整个大陆会有观瞻。种种现行,都可为来日用。”顾星朗孑然立庭中,如孤舟之航,遥望夜空,轻云蔽月, “百姓等着过新年。孩童们,最喜守岁。”他回身朝四楼上望, “朕也要准备,做爹爹了。” 【1】651君王箴;657游说 第七百三十六章 云胡不喜 阮雪音胎动发作是在景弘九年的一月初八。 鸣銮殿毁,自去岁十二月至今仍在修缮;新年伊始,圣令休沐,今上携珮夫人往夕岭小住。 那日便在秋水长天一棵立了百年的老树下。 顾星朗携十三皇子与黎鸿渐正山岭间信马。 淳风伴阮雪音园子里走动消食,讲起沈疾一躺大半月终能白日清醒,又言及相国致仕,已获御批,纪氏兄弟倒仍在朝在军,瑜夫人此番却自请留守宫中。 “说是照岁迎新年,嫂嫂你又将产,宜赦天下,不宜见血,四哥家眷——”淳风望冬日殿阙上层云,目光微渺,话出口方反应不妥,“信王府监禁至今,看样子,会到二月处刑。”她想说得尽量平实,却分明是兄长,哪怕与顾星朗相比亲疏有别, “去岁在梅周,武敬侯求情了么?” 问得小心翼翼,阮雪音听出来其实还有希冀。 一整个十二月淳风忙着照料沈疾,就在他宫外府邸,曾经或为他们婚后居处。故而许多情况她不清楚,是新年过,尘埃定,方有此时空闲询。 那夜在梅周客栈里,顾星朗终归光了火。 后来亲往军中检阅,对此回合战事作了说明,包括近降之策与后来和谈考量。 他于治军上之亲近坦诚,阮雪音一直认为出色,哪怕马背上夺天下的开国君王,也非人人能做到这步。竞庭歌称其穷毕生之力收买人心,阮雪音却觉若真做到了将心比心、以心换心,道或者术,其实不重要。 “嫂嫂?”淳风见她出神,伸手拽衣袖。 “应该吧。”阮雪音遂答,“我当时累坏了,蒙头大睡,不太清楚。” 那晚顾星朗回屋很迟。该确见过檀尤,她也是真不知道。 淳风歪头想了想,“那间客栈的床铺是舒服,被子也软,我当初因此贪睡,早上几乎起不来。”因纪齐谙熟,住店不花银子,她还取笑过是否纪氏产业,被当场驳斥了, “所以相国致仕又是怎么回事?与信王谋逆有关?” 纪桓是随柴一诺到的北境,早已传开。 阮雪音走得累了,停在老树下摩挲粗圆主干上深镌的纹,“真如此,纪平与纪齐不会安然,瑜夫人也已受了牵连。” 是这个理,却仍没解释缘由。淳风待要再问,阮雪音回头微笑: “何必上心,都是些没意思的事。” 淳风看着她手指过处那些凸出的树皮纹路,也走近摩挲,粗粝冷硬的,如时岁无情。“从前我也觉得没意思,如今不知怎么了,像着了魔,又似上了瘾,看事听人言,总忍不住想立场品深意。” 两人手掌都覆树干上,被深棕暗黑衬得格外细白。“不好。”阮雪音道。 “是不好。”淳风笑应。 一月万物眠,鸟啼蝉鸣皆不可闻,唯风声展韵律,遥送天涯歌。今日云积,日色时有时无,胜在山岭辽阔,枝叶凋敝不成荫,树下亦敞亮。 阮雪音便在这静谧、敞亮和愁绪随淳风言论起的下一刻,感觉到了小腹阵痛。 只刹那,就像吃多了冰食的绞痛。 她有些不确定,立在原地默等。 绞痛没再来。她遂携淳风往廊下茶桌去,说要喝点水吃两块枣泥糕,云玺候在桌边刚摆好吃食,见状开始倒热饮。 阮雪音停在了半道,微躬身。 “嫂嫂?”淳风瞧她蹙眉,忙上手扶。 “怕是。” 淳风眨眼,“是什么?” 云玺何等警醒,已然冲过来,“夫人觉得如何?奴婢就传御医?” 阮雪音点头。 云玺高声唤人之雄浑予顾淳风当头棒喝。“快!”她招手扬声更为雄浑,“去找我九哥!” 阿忆哪知御驾在何处,出了秋水长天只晓得劳动禁卫。禁卫伴君日久都成了精,闻知是何事半刻不敢误,当即狂奔传马驾了便往山里去。 隆冬少翠色,视野更阔,找人亦容易些。群山轮廓间顾星朗居中,小漠与黎叔各在左右正并行,身后二十人小队因君上骑得慢,也慢以至于将走神,被忽至的马蹄疾声扰得虎躯皆是一震。 “什么人!御驾在此也敢造次!” 那前来禀报的禁卫深知珮夫人诞育大过天,又不谙妇人生产道理,只怕报晚了待圣上回去小殿下已降生,顾不得礼数,且奔且喊: “夫人快生了!君上!请君上速回行宫!” 隔着距离又实在嘹亮,喊声既出顷刻响遍四野直冲云霄。顾星朗骤勒马呆了呆,第一个念头闪午后出门时还好好的啊,第二个念头是她分明说过头胎费时,自己出来也才不过半个时辰——怎就快生了?! “九哥。”小漠见他愣神以为是将见孩儿欢喜糊涂了。 哪还有人应。 他话音落奔宵已掉头,瞬间驰出数里只剩荼白衣摆曳在青天下。 骑速太快难于视物,顾星朗却觉碧落之下所经高木通通绽出了新芽。 那苍穹原是空的。 因沿途高树绽新芽渐生绿意。 又因树树皆新绿交织连绵成了一整个春天。 今年春天来得这样早。他心想。早过二十三年来所有春天,只须驶完这条根本不是路的山野径,回家,春就在尽头。 行宫内不可策马,但人人目睹了白衣飘飘的少年天子独驾奔宵回家。 以至于秋水长天外急停的马鸣声太响,阮雪音正庭中走圈,愕然回头。 顾星朗冲进来见她站着也愕然。“不是说快生了?!” 成群宫人在旁捂嘴笑。 “骗人的?!”顾星朗动弹不得,仍立大门口活似个愣头青。 阮雪音心道傻死了,恰逢两次阵痛间能答话,轻道:“你先过来。” 顾星朗以为真是上当受骗待要怒,阮雪音再道:“君上先过来,一痛臣妾又答不成话了。” 他方有些懂,忙过去双手将人扶了,“那为何还在这里?”又逡周围,“夫人这般就没人——” “我吩咐的。”阮雪音忙按住他,“刚开始阵痛,且须等呢,待疼痛间隔变短、时长变久,不太能忍时再去躺,会生得快些。” 顾星朗才注意到张玄几并崔医女与好几位医者通通候在旁。“确实如此?” 几人面露难色相觑,张玄几踟蹰答:“回君上,其实臣等以为,” “稳妥计,还是入屋躺着好。”崔医女接。 顾星朗回头盯她严肃至极:“要听话,不可逞强。” 阮雪音正历新一轮阵痛弯着腰忍。 顾星朗更急,“都这样了还站着!”又不敢直接将人捞起来往里抱,碰不得催不得,眼睁睁看。 “从前竟不知你这般聒噪。”好歹忍过去了,阮雪音直身,“就要做父亲的人,越发不如孩子。” “你这到底——” “你信我。当初竞庭歌发作,我也陪她走走停停数回合才进的斗辉殿,有利生产。” 景弘九年一月初八这日的秋水长天庭中景,从顾淳风到涤砚云玺到医者再到宫人,永生难忘。 君上一只手托着夫人一只手,战战兢兢,一圈圈走。一个每走半圈便问是不是该进屋了,一个由耐心回绝终至气急败坏忍着疼直怨他麻烦。众人围观且急且想笑,就这么看着二人走进暮色四合又走进夜色将倾。 夫人疼痛间隔明显缩短了。 而躬身变久,是疼痛时长显著增加。 “可以了。”灯火耀花庭之后她又忍过一次长痛,“我该进去了。” 君王寝殿做产房已是前所未有,君王陪嫔御生产便更闻所未闻。众人眼看着顾星朗搀阮雪音往里走,唬得直瞧涤砚,涤砚箭步上前急声劝: “医女同稳婆会确保夫人顺利诞育小殿下,君上——” 崔医女和云玺已在近旁随时准备接手。 阮雪音进入下一轮阵痛不及出声,紧攥着顾星朗的手将他也攥得生疼。 “没见她都疼成什么样了!”他更加不撒手,要送人进去。 “不成体统啊君上!不合规矩,且产房有血光——” “朕自己的妻儿怕什么血光!” 廊下乱作一团,顾淳风忍无可忍加入:“进去就进去陪就陪!什么规矩,还不是人定的!” 山中本寂,月夜更清,众人被此一声雄浑震得噤声,连涤砚都预备妥协,只听躬身许久的珮夫人幽幽道:“放手。不许去。” 该也是疼糊涂了,一不称君上二不讲礼数。 “为何?!”顾星朗瞪眼。 阮雪音勉强转头盯他,众目睽睽下严肃至极,一字一顿道:“丑死了,会特别丑,不许看。” 接下来长夜便如深水浸泡在无尽等待里。 顾星朗难淡定,来回走,里间无声更加重他焦虑。“她怎么不喊?不是都哭天抢地?” 张玄几在侧耐心劝:“回君上,按医理,不喊更利生产,只是妇人们多不知晓,便知晓也多忍不住。夫人精术业而付诸行,很了不起。” 种种解答未能让顾星朗停止踱步。 淳风在旁嗑瓜子,被他晃得心烦又不敢说,眼看着月亮跳过树梢一枝枝,过子夜,入三更,眼皮子再撑不住,沉坠下去。 梦中却闻婴啼。 旋即又闻人声: “君上大喜!是位玉雪可爱的公主!” 第七百三十七章 至臻 “不会。”淳风只道是梦,歪在椅间梦里摆手,“定是男孩儿,小皇子。” 梦中究竟谁瞎报,她管不着,只管否定。 顾星朗心绪起伏喜了又憾然后喜重重盖过憾最后莫名——竟松了口气。 “带她回去睡。”他听不得淳风在旁吵嚷,吩咐阿忆。 淳风被这声实打实扰得睁眼,茫然四顾,便感空气涌动身后有人自寝殿出。 她回头。 崔医女手中襁褓锦绣。 顾星朗已候门口展双臂,比划架势却觉怎么都不对。 “君上莫紧张,照前些日子教您那般托着就行,请观小人此时。”崔医女轻声,“还是先看看,过几日再抱?” 上个月顾星朗专程传她来教过抱婴技巧,不成想万事上手皆快,唯此事学了等同没学。 “不不。此刻就抱一下。”孩子初降茫茫人世,虽不懂事定惶恐,需要父亲保护。 他环臂成湾让医女将孩子放入怀。 “还真是,女孩儿?”淳风也已就位,站在顾星朗旁边踮脚看。五官尚未长开,却已哪哪都是顾星朗的影子,若非那小脸蛋极秀气、半圆不尖的小下巴十足阮雪音轮廓,她真要以为是男孩儿。 “十里有九,女儿像父亲,尤其初生时。”崔医女道。 淳风叹为观止,“一个容貌酷似九哥的女孩子。简直不敢想。”顾星朗色相男子中翘楚,很小时候因俊美真有些像女子,她不止一次想过若生成姑娘,是否能排进青川前三。 这不就会有答案了?十几年后见分晓。 顾星朗已是看呆。“哪里像了。”他喃喃,口是心非,“也不玉雪,不如她娘亲肤白。” 欢喜到不知如何表达时竟剩下“挑刺”。 “这还不像?!”淳风表情夸张。 “初生儿都是这样的,渐渐会褪去黄气,然后白起来。”崔医女含笑答。 顾星朗又呆看孩子半晌,忽俯脸颊想去贴孩子的脸。 停在半道。“行么?”他惶然问医女。 “当然。” 他贴上去。温热的,柔软的,方寸嫩肉,二十三年春不及。那呼吸也清浅,又平和,他挨了半晌方反应,抬起头问:“这是睡着了还是?” 没睁眼?有些孩子刚出生是不睁眼的,阮雪音说过。 “这会儿该是睡了,抱出来前在夫人那里吃了口奶。” 顾星朗连点头,“朕进去瞧她。” 因在严冬,寝殿又阔,烧足了炭火热烘烘,却无潮意。稳婆婢子们已将屋内混乱收拾得七七八八,见主君入,齐告退。该累极,龙榻上阮雪音阖着眼,崔医女将孩子放身侧都没能叫她睁眼。 青丝如瀑湿了大半,蜿蜒洒在花枕上如藤萝交缠。顾星朗想唤她,不忍心,看了会儿只将额角一绺湿发拨开,又轻抚她潮热后格外冰凉的脸颊。 阮雪音便在连续触碰中睁了眼。 “看到了么?”他的脸撞进眼帘,她脱口问。 “不是在这里。”顾星朗柔声答,稍挪视线。 阮雪音侧目发现孩子在,笑开,“我再看看。”说着欲翻身,不太能。 “别动了。”顾星朗忙阻,“都说像我,一模一样。” 女儿初生多似父,但一模一样未免过其实。阮雪音转头细细看,“这么小还闭着眼,哪里看得出。” 顾星朗知她不服气,低声道:“素来是我出力多,自然传承更厉害。” 阮雪音一怔,虚抬手锤他,“往后在女儿面前可不能乱讲话。” 顾星朗捉住她手一吻,“我有分寸。” 殿门虚掩,隔着帷幔屏风,此间格外暖宁,只余三口之家融融。“是女儿,失望么?” “为何这么问?” “不知道。总觉得你更希望是儿子。” 顾星朗笑里有叹,“更希望是儿子,多出于功利缘故。今年你我要大婚,你要行封后礼,虽说无论皇子公主都不影响一应安排,嫡长子的名头,终归比嫡公主要响些,届时你顶着凤冠走那白玉长阶,气势也更足些。”他一顿, “现在也是一样的足,于我是一样的。至于他们,传统如此,无谓在意。” 这些事他一件都没同她商量过,提都没提。 她怔看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半晌张嘴:“大婚?” 顾星朗刮她鼻尖:“明媒正娶,册为皇后。我欠你婚礼。一个女子家,于这事倒不如我上心。” 阮雪音有些懵,笑也不是,“因你动辄妻儿挂嘴边,我便——” “便忘了你我未拜天地?” 该是产后失智,她再次没了回应术。 “早已当成妻子是真的,拜天地燃红烛洞一回房也是必须要办的。待你身体恢复些——” “日子定了么?” “有几个拟定的。” “挑最晚的。”阮雪音忙道,“多恢复些时日,做新娘子也漂亮。” 顾星朗至此刻心满意足,什么都答应,“我的小雪是愈发俗气了,生孩子怕丑不让看,大婚礼要美不惜拖时间。” 阮雪音由他打趣,“长河漫漫不知哪处拐弯,正历的,自要把握至最好。” 一个月来他们当真没讨论过任何。 那些过去时常讨论,半认真半猎奇的。 因为都发现不是猎奇。 以至于“不知哪处拐弯”亦像个预言,说出来,空气凝默。 是小婴童睡梦中手指动惹二人回神。 “我头回见这么小的孩子。先君的其他嫔御初生产,我们都看不着,见到时都好几个月大了。”顾星朗道,伸指头与孩子指头相碰。 “能让你见到且有记忆的,只小漠一人吧。淳风、拥王都比你小不了多少。” 提起小漠便及黎鸿渐,而分明无变故,顾星朗待他如初。 该因沈疾也才好转,且不曾交待任何。 发誓暂不管的。她敛思绪。 “是,我对他最初记忆也是会走路时了。他昨晚还来问候过你进展,碍着是男子不好留守,这会儿怕也巴巴等着消息呢。亲侄出世,都挂心得很。” 阮雪音微笑:“女儿的名字呢?不是说无论男女都起好了。” “顾氏此辈,女从中间字允。” 阮雪音知道,宁王庶女便唤允凡。 “我给女儿拟的臻。” 阮雪音想了想,“千祥如雾集,万善若云臻。” “也是世尊金象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 顾允臻。阮雪音心内重复,又在脑内将三个字写一遍。“人家叫允凡,你倒好,偏取另一端,要至臻。” “顾星朗的女儿。取‘凡’这类字才叫所有人都别扭吧。”他捏着孩子小手轻摇,“她自当得起。” 是好听也好看的。阮雪音再不说什么,偏头唤一声“臻儿”,眉眼皆喜。 “我在想,臻儿出生于景弘九年一月初九,意头极好,是长长久久之寓,便再以此起个乳名。” 阮雪音不擅繁文缛节,全凭他做主。 顾星朗瞧她一副懒动脑筋模样,故意卖关子:“你说叫什么好?” 阮雪音眨眼:“久久?” 顾星朗笑得大声,她忙探手捂他嘴,“吵着孩子!” “阮雪音才名可都栽这上头了,你是半个弯儿不拐啊!”他开怀极了,勉强收声仍是止不住。 “那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能起出什么高明的长长久久来。” 顾星朗清嗓忍笑,端正了态度凝她。 不像给孩子起名,像要诉衷情。 “两情长久无待,须争暮暮朝朝。”那个清梦一船压星河的夏夜他便说过,“叫朝朝,可好?” 第七百三十八章 因缘际会 佩夫人夕岭产女,祁君大赦天下。一整个行宫的宫人无论那日有没有在秋水长天侍奉,都多少受了赏,以至于远在皇宫的挽澜殿与折雪殿留守宫人们闻听消息,都先喜而后怅,暗痛心错失了此得赏良机。 赏赐却在下一日进了正安门,从挽澜殿、折雪殿乃至披霜殿再至内廷各司。 前朝与军中亦有恩典。浩荡庆贺之势生将才刚消停的新年喜气推上又一轮峰巅。 最大的恩赦是信王府缓死。 暂缓一年,流放边地,一年后再行发落——民间皆言乃今上为嘉熠公主积佑积福之举。 小公主封号嘉熠,也是大赦各项诏令颁布后不久昭告的天下。民众只道此二字好寓意,国喜盈沸,跟着高兴罢了,有识之士尤其前朝官员却心知“嘉”为皇室此代男丁辈字,比如信王独子顾嘉声——君上为公主拟封号择此字,决不会毫无深意。 “封后大典就在今年了。”要员们如是说。 因还在数九,阮雪音坐月格外不能受风受凉,自要留夕岭,待出月再回宫。顾星朗不可能久不归朝处理政务,定好休沐的最后一日先返霁都,此期间,仍由虽得御批而尚未卸任的纪相监国,应不时之需。 与竞庭歌那时候一样,阮雪音坚持亲自哺喂。 顾星朗起初新鲜,几日过去发现刚出生的孩子吃奶极频繁,每隔一个时辰便要进食,也就势必叫阮雪音夜里睡不好觉。 “乳娘都挑的是最好的,保管将朝朝养得白胖,你只须吃喝休养,得闲时逗她罢了,何必在此事上较劲。” 这日午后阮雪音正抱女儿在怀,低头看她吮得香甜,闻言一声嘘,轻道:“你小声些。孩子吃奶不能打扰的。” 顾星朗想及她当年避孕不及险致祸的旧事,再看今日倾心竭力慈母柔光,恍如隔世,哭笑不得。 朝朝便在这安宁和暖与母乳香甜中越吮越慢,最后睡着了。 “孩儿在母亲这里吃奶,也是一种连结,感触深植记忆,对后天性子养成、与人相处亲疏,都有助益。不都跟你解释过了。”刚睡着,阮雪音不急放下,轻拍抚两回,感知到孩子小嘴松开了,将那口粮发放处从她嘴里拨出来。 顾星朗不止一次见证这画面,仍是嗓子干,一咳道:“那要喂多久?” “老师曾说,能到一周岁最好。” “什么?!” 阮雪音抿嘴笑,再稍拍抚将孩子安置进榻边摇车,顾星朗自帮手,两人配合默契。 “是说最好,不是一定,一整年我也要吃不消的,更况须做新娘子,过两个月还得拾掇起来。” “那倒,”顾星朗看着她将衣襟收拢,心说现在也很曼妙,无须怎么拾掇,便见那刚合拢的纱料微微润泽。 是口粮未被孩子用完,仍滴答着。 阮雪音也感觉到了,低头蹙眉:“刚云玺备了热水软帕在那里,去帮我拿过来。” 顾星朗没动。 “呆子,才换的寝衣又要脏了!” 顾星朗表情严肃坐近些,目光还锁在那方寸濡湿上,印记正无声扩散。“我尝尝?” 他该也心虚,声很小。 阮雪音未及反应,待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再推已晚,无良登徒子低下去袭上来。 今日天晴,约定了带淳风小漠骑马,入申时顾星朗出门,涤砚总觉他脸上有抹以往不曾见的,莫名神秘的,得色。 云玺进来见备好的水与巾都没用,暗道公主今日吃得好,走近些见阮雪音半倚床头正小憩,脸有些红。 “夫人是不是热?奴婢撤两个炭盆?” 数九自不热。 南国尚寒凉,北国更是冰冻。 上官妧却勤勉,日日在药园,盖因园中确有不少冬令植物,西北角正绽花朵,萧索中盛大。 竞庭歌自回来便开始冬眠。长驻南国近一年,冬也润泽,乍归干冷,整个人如褪掉两层皮。 也便日日睡到近中午,然后起来进食,吃完沿宛空湖散步晒太阳,走到同在这侧的药园,给关美人帮手。 世人皆知她是上官妧了。 遂没了再撑面皮的必要,国色示人,偶尔与竞庭歌、阮墨兮在一处,共成蔚宫春色,实为了不得的风景。 “可想当年在祁宫,四美环绕,怎样绝艳。”这日上官妧在为树木修侧枝,促来年主干生长,竞庭歌闲着也是闲着,同操剪子作业。 “那时候你去出使不是见过?说得这般神往做什么。”大半月来相伴劳作,两人无论交情好坏总算熟稔,又都嘴不饶人,聊起天来也是明刀明枪。 “没见过你们四个同出现。”竞庭歌吃饱睡好气力也足,咔喳喳剪枝神勇无匹。 上官妧蹙眉提醒她轻些,又道:“祁君做不到雨露均沾,后宫失衡,我们四个自无可能常照面,除了宫宴。那两位,有心病的常年在家医心,要避世的终年殿内隐遁,由始至终,不过我与女君相伴。”她转头看竞庭歌, “那回合以避孕之题对你师姐发难,最后闹上鸣銮殿,便是我二人默契。” 都是上辈子恩怨了,如今阮雪音已产女,霁都热闹直传进苍梧,竞庭歌初闻之下两个念头: 阿岩有伴了,是个妹妹,甚好; 顾星朗应该原本就想宽宥信王府,只等着阮雪音生产拿由头大赦。 “还对他有情么?” 上官妧乍听没明白是问谁。“你说祁君?”便摇头。 竞庭歌方反应她如今是慕容峋的女人,再笑问:“那今上呢?” 上官妧放下剪子就地一坐,“他纳我入蔚宫是为逼我母亲交出皇后殿下的母亲,名分罢了,并无君妃之实。” “所以文姨将夏杳袅藏在何处?问出去岁在东宫药园屋舍内,姝夫人究竟找到什么了么?” 当然是为这个,彼时边境夏杳袅提及,老师与文绮皆有些变色。【1】 “问没问出都不再重要。家母已经仙逝了。” 不是还有你?竞庭歌亦转头看她,再望这簇新的药园。比东宫药园小,屋舍只一间,更像蓬溪山药园,偏被拘宫室不若山中开阔。 真如顾星朗言,似另一局开始。“皇家药园在苍梧城西南九十里外的述河南岸,一片谷地里。实在不需要宫内再设药园。你这是——” “我同君上说,家母留下许多花植种子,本国药园里该没有。都是东宫药园珍萃,药师们的心血,白放着,浪费了。恰好这慎独苑经年荒废,稍加打理辟作园子,也不麻烦。” 竞庭歌自头日进来便细察过,光秃秃土壤间应是秋时才播的种,其他已见形貌的,该是更早时候她在棉州的栽培,大费周章移过来,品类与蓬溪山药园至少八成重合。 “打算弄成第二个东宫药园?” “岂敢。东宫药园臭名昭着,三百年崟国因此亡。” “但你这里面,”竞庭歌盯着近旁一株灌木看,“毒物可不少。” “是药三分毒。先生过虑了。” 竞庭歌生产之后比从前更畏冷,阮雪音说今年会见好,但总归不是此时。地上太凉她没法与上官妧并坐,站起来,“你去韵水接文姨遗骸,谁杀的她?不止于此吧,又同女君说了些什么,可有暗中协定?” 她站她坐,居高往下能更分明察得对方神色。 “竞先生所言极是。”却听身后园子外传来女声,软糯锃亮的,“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该互通有无,共谋大业。” 【1】555北风紧 第七百三十九章 合鸣 共谋大业四字从瓷娃娃般的阮墨兮口中说出来,有种春日飘雪气势。 竞庭歌只觉头疼,又不得不应承,与立时站起的上官妧同回身齐礼: “皇后殿下。” 阮墨兮肚腹已隆,满打满算该在三月末四月初生产,穿了一身赪紫锦袍,更衬肤白,又因比从前圆润,乍现在冬景里格外赏心悦目。 “记得她从来爱着红,不太穿紫。”人还在往这边走,竞庭歌随声低语。 “自我入宫她就常穿紫,”上官妧亦小声回,“初时我以为是东施效颦,效你,为讨君上的喜欢。”因竞庭歌常穿紫,“多相处几回,发现她其实不屑效仿,更可能是为展皇后威风——凭是谁喜欢的颜色,她想穿就穿。” 竞庭歌嗤笑,“我记得你也喜穿紫,在祁宫的时候。” “嗯,绛紫居多。如今想来太浓艳了。” 如今她素净得尚不如宫婢,只裙袍样式彰显身份。 阮墨兮便在二人私语中到了跟前。 “姐姐们日日药园相会,还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上官妧再礼:“当不起殿下一声姐姐。” “都是君上的人,合该姐妹相称。”阮墨兮笑笑,“且本宫有孕,诸多不便,连月来多劳姐姐照料君上,早就想言谢。” 哪怕竞庭歌回归的这个月,都常听说上官妧在御徖殿侍奉,故而方才后者言与慕容峋并无君妃之实,她还颇诧异。 “殿下有事找关美人,庭歌先告退。” “是来找先生与上官姐姐。”阮墨兮忙道,“便如方才言,都有灭祁之志,咱们姐妹在蔚庭,该当协作。” 为国仇,那么祁与蔚都算她灭国仇人——却已为蔚国妇,孩儿将来或也是蔚君,故只能将苗头对准祁? 至于上官妧,承其母遗志,又有冤冤相报虽难了、许多人却仍选择要报的失父家恨。 ——倒真有共谋大业的动机。 北国日色远烈南邦,因太亮而至浅的金往往于午后开始发白,直耀得人睁不开眼。 但三人都很习惯,灿阳中有句没句絮絮,主要是阮墨兮在讲她近来观星所得,竟然头头是道。 直到霍启出现在园外,高声传圣谕,闲谈方息,竞庭歌在另两人注视下随之离开。 这宫道她也许久没走了。很开阔,很平直,较祁宫弯绕花木层叠,更让人心神松弛。入申时,日光不若早先刺目,竞庭歌一边走,仰面微眯眼。 “先生久不居苍梧,是想念这方日月了。”霍启道。 “说起来霍大人家乡在扶峰城,也非苍梧人,从未问过你,通常一年回去几次?”她仍眯眼漫步,问得随意。 “属下常侍御前,”该是少有人说及此题,霍启怔了怔方答,“算起来已有三年未回家了。” “霍衍常回吧。太平时候,军中休沐不少。” “是。先生当心台阶。” 这条宫道直通往皇宫东侧,形制几乎全部统一的红墙殿宇之中,最高那座正是繁声阁。 素来慕容峋要见她,最常在静水坞,次而就在繁声阁,反倒御徖殿不常用——她一直认为是因自己并非真正朝臣。 登繁声阁的长阶还是奇陡,随她出门的绣峦自不能跟,候在了阶下。拾级而上,霍启走后头护竞庭歌周全,袅袅琴音愈加清晰自屋内飘出来。 其实早先走在宫道上她就听见了。不真切,她也便没觉得是他在弹。回来一个月两人还未这般见过,主要因他在处理大军回撤与南边白国事宜—— 如边境时应诺,蔚国将女君所赠沿海城郡转赠了祁国,渡海上岸的蔚甲却没有离开。 因女君主动邀蔚军留下,称白国经内耗重损,人力稀缺,急需友邦于接下来至少一年的帮扶。 明眼人都知是为制衡祁国。 祁占南北,夹中部也就是如今的白国全境于其间,存之灭之,弹指一挥。 国中国,而又有第三国兵甲常驻,也是青川史上首例。 但竞庭歌仍不满意这般结果,干脆撒手由他折腾。两人多少因此不睦,是到了今日大局几乎定,慕容峋方行传召。 她入屋内霍启便从后将门关了。 慕容峋盘坐北侧正席,面前一把琴,单手拨弦嘈切切,似也没有认真在弹。 这曲子从前没听过。屋内地龙烧得旺,竞庭歌进来熟练脱斗篷随手挂西侧木施上,往那头走,方见琴身髹紫,听音再近观可辨是梧桐作面杉为底。 这把琴也是初见。 “叫九宵环佩。” 她以为是说曲名。 “我也刚得不到半年,还为它谱了个曲。”他右手仍拨弦,左手自座位旁抄出本薄册,轻扔至竞庭歌脚边,“看看能不能弹。” 召见是为弹琴? 竞庭歌吁一口气,蹲下拿起乐谱,确为他笔记,一个音一个音写就——极其复杂。 “不能弹。”遂答。 “这是两人合奏的谱子,你当一个人的看自然觉得难。”他从身侧再抄出一册,“你若弹,照这本来就好。” 那方才扔第一本做什么?! 上官宴总能叫她舒心,而这个人总能叫她生气。 不该这么比。她甩开杂念,重翻这册,还是想答不能弹。 “你坐我这里来。”慕容峋收指站起。 是无论怎么答都必须弹的意思了。竞庭歌只得过去坐好,看着第一页第一行随手试了几个音。 慕容峋坐到了她对面,也试了几个音。 两人合奏的意思是——奏同一把琴?! “你要这么,倒着弹?”她是顺的,那么他坐对面,琴弦顺序必然倒逆。 慕容峋扬一双琥珀般眸子看她,“来吧。” 竞庭歌始就着摊开的谱页慢拨弦。 她的部分确不算难,慢些谨慎些,不至出错。而此琴音质温劲,余音旷远,指尖游走佳律入耳,衬日色透门窗满室生辉,竟叫人凝心静意起来。 是慕容峋两只手加入开始在那头急弦,破开了此间谧意。 那指法密匝,快过账房先生算盘上一双手,连番颤弦下偶尔又伴另一只手敲击,生将一曲花月夜和成了破阵曲。 竞庭歌原本在控,渐被他湍急节奏带得指间不自觉加速。为和她节律他只能更快,终于最高亢处激鸣,震然连声,直叫竞庭歌以为是琴弦崩断了。 并没有。 只是他持续急弦那只左手,指尖泛红,其中一处像是破了皮。 “越奏越快,是要废了我这只手。”慕容峋沉声。 一年不见,他比从前深邃,上个月回苍梧路上她便发现了。“是你和弦太急,迫我不得不快。”遂老实答,不耍花腔。 “主律在你那里,当从始至终稳住。任凭和弦怎样,你须不动如山。” 总归是奏完了,竞庭歌松精神,随口应好。 “再来。” 第七百四十章 琴操 还来?! 竞庭歌摸不透此人今日路数,应该说自回苍梧就没摸到——边境闹得那样,放从前他会解释;此番结果虽不算完全功亏一篑,到底离预想有差,放在从前他会来商议。 都没有。一个多月她不找他他也便不找她,总算该聊时局现状、不得不见面,也就是此刻,竟然打算一遍遍奏琴。 慕容峋已经复抬手触琴弦,静看她,等她起音之意。 竞庭歌实在不会对付他这般状态,只得抬手,又瞥近处地上翻开的谱,“还弹这个?” 慕容峋想了想,“改《春江花月夜》吧。” 这是真弹伤了,不得不换舒缓些的。竞庭歌不知该嘲该笑,依言起势,琴音初似泉眼叮咚然后随慕容峋对面应和汇作流水声,倾泻渐渐缓,再淌原野,便入佳境。 “是觉得我不该休戈,即便顾星朗未死、亲传信和谈,也该不予理会继续南进。”韵律谐,乐声缓,慕容峋且弹且开口。 “没有。是该休戈。他若死,信王得篡大位,祁国不会立时平复,还将出什么乱子,如今已无从假设,但举国军心必乱,我们强攻,成算很大且能保得住争来的国土;反之,他没死,祁国社稷未动摇,那么祁军势气分毫不会破,进攻会变难、便一时夺得城池,对方会倾举国之力反击——数十万人相抗,将是难以估量的大混战,最终收获几何,未见得,但两败俱伤、两国都受重损以至于未来十年二十年都不敢再战,却是可以推算的结果。” 竞庭歌难得语速慢,是不自觉在和琴音节律。奏乐为主谈话为辅,以至分明冷硬的内容都沾染了花月柔气。 慕容峋似没想到她这番言论,听着,只管拨弦。 竞庭歌再道:“但你当时没这么想。一因战事当前不及虑深远,二因,已经举兵至此,你根本不愿放弃,你愿意力伐。”八年了,她自问谙得此人脾性,“是别的原因让你选了与顾星朗暂时站到同一阵线,就像那天夜里,你们驻马在一处。” 她滑弦,仍是无波澜,抬一瞬眸子看他,又低下去继续拨。 慕容峋指尖稍滞,开始抹弦。 “是什么?”竞庭歌挑了又提,轻轻扫,等他措辞。这曲子真是明和,能将一切机锋抚得不急不躁。 “就是你说的道理。彼时我想得不如你方才说得清,到底碍着他求和与正往北境来,且,他是真不想打,我们一路南下顺利异常,也因祁国各城郡守军几未抵抗。反倒是突袭刚起时我军中军与北境祁军血战,死伤惨重。” 也因是突袭,先军铁骑乘夜长驱根本没给祁国北境军以时间阻截,所以至快,到和谈时已抵梅周。 竞庭歌知道他没说实话。 那个原因与他同意和顾星朗各拿城池而不在白国举战的原因,是同一个。 关于颠覆君权的传言?顾星朗在韵水已经明确斩获?那还让纪桓对自己述什么家训? “原来他下了令不抵抗。我以为是告知你的种种关窍帮了忙。” 去夏在祁宫坐月,适逢天长节闹戏过、祁北起战事,顾淳风亲赴了战场,回来后几人在清晏亭喝午茶听曲儿,她借对方要学兵法之机探得了许多祁北作战关窍。【1】 当然悉数传给了慕容峋。 同时经过那场短战,祁北地方军虽不能说元气大伤,到底有损,且顾星朗为拔除各地盘根,迁世家又迁军队——至十二月也才不过半年,水土不服期未过,也是她决定在这个时间造势攻伐的主要原因。 终归是没成。两厢对比虽未亏损,却也实在没捞到多少好。驻军白国算唯一慰籍。 “也帮了忙。”却听慕容峋道,“大忙,庞裕此番回来禀,因你那些路线筹划与提醒,行军极速,攻打岚门是直接夜半大火烧连营——我们太快且狠打对方不及防,无论是否有顾星朗的不战之令,他们都守不住城池。” 终归是败在鸣銮殿前她出手救阮雪音。 否则无论那丫头生死——顾星朗赌不起、一时答应退位,或者硬赌赌丢了心爱女人的命,任何一种都足叫霁都大乱。 乱起来,可就没人反应北边局势了。 乱起来,顾星朗和顾星止都可能会死。 社稷摇撼,蔚国夺得的大片祁北沃土就都守得住。 一场很难不成的征伐。 竞庭歌是落子无悔的人,从来是输是赢都告诫自己无须遗憾、再接再厉。 却终于在这样的午后难压懊恼,进而急火攻心,想及未来十年都不见得再有这样的机会,胸腔翻涌,手下不惜力当真崩断了一根弦。 轰然震响,指腹见血。 她呼吸难宁,肩胸起伏,慕容峋握住了那只手。“我都明白。我答应你,一定拿到这次还回去的城池。在我有生之年。” 原本就是他这国君的目标,却说得像在完成她的宏愿。 竞庭歌自知失态,不想陷入无用情绪,抽手欲冷静。 慕容峋不放,另只手忽自衣襟里拿出一样物事,迅疾套到她那只手腕上。 被他体温捂得很暖,触肌肤亦不觉凉。竞庭歌低头看,是只手串,薄雾生烟的一颗颗灰紫色珠子圆润之至,纹路齐而雅,极简又极工。 “这是紫玉髓,与你素来衣衫衬,我想着,总不会不合心意。” “我不喜戴这些。”竞庭歌伸左手要褪。 “顾星朗说阮雪音也不喜戴这些,但他送了,她就戴,习惯了,也很喜欢。” 是一串璀璨夺目的梅红,日日在那丫头腕子上,说叫浅红晶石,竞庭歌记得。 “人家是送,”她想说心上人,觉得力道不足,改口:“送妻子,君上也该送妻子,而不是送臣下。” “此役你有大功,虽未能完成十分,旁人皆不及。本该大赏,一串珠子算什么。别的赏赐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也与臣工们商议过,都赞成,不日便会送到静水坞。早该赏的,一直在处理邦交事宜,耽搁了。” 竞庭歌无话可说,“多谢君上。受之有愧,只能来日弥补。” 她复抽手,慕容峋没再坚持。 但指尖血留在了他掌心。 他蹙眉,“来人!” 霍启门外应声。 “传御医。竞先生手伤了。” “不必!”竞庭歌忙扬声阻,又向慕容峋,“这么小的伤,确实不必。” 两人对话亦与从前不同了。竞庭歌一时想不通缘故,是自己做了娘亲不若从前锋利,还是对方随年岁增长心思变得难测、不若从前平直。 总之这气氛难捱,叫人不惯,她打算告退。 “那我帮你看看。”慕容峋却道,人随这句话绕过来。 他跪坐下抓过她那只手细看。伤在食指,一道深口,还在缓慢渗血,他再抬高些至嘴边,含住。 “你——” “别动。” 分明在轻吮,吮那些血,也便将指头撩拨得酥软,竞庭歌但觉周身血液都聚去了那处。“又不是在荒郊野地无法子,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她说得不连贯,奋力抽手。 慕容峋置若罔闻。 过去几年他们一再这样闹过。挣脱不得,竞庭歌蓦然反应。最后还是有了阿岩,闹与不闹,都到了这步。 而此刻门是关着的,与在静水坞其实没差别。 她收声由他。 该快近暮,日色更柔。偌大阁内光海柔波,慕容峋松开她指头却不松开那只手,稍发力一拉,探另只手绕伊人腰肢将她带至身前,半拢入怀。 前额抵前额,竞庭歌以为他要亲上来了。 却停在这步,许久方听他道:“皇后有孕,是国君该为,不是慕容峋从心而为。” 竞庭歌没料他这样,他从来不说这种话。 ——倒像是顾星朗哄阮雪音的话。拜师了?专学这个? “歌儿。” 他究竟知不知道她亲爹也这么唤!太不堪入耳了。 “我知道了。”她懒再劝无论责任道义真情,好好待妻儿便是,又觉对妻妾成群的国君本不需这样劝,不动声色推他,“君上放心便是。” 慕容峋便在这句话尾端吻进来。 实在很嚣张,唇角试探都无,长驱直入,翻江倒海,舌间还有她指尖血气。 “唔” 她一开始是受着的,渐觉他过火,人已经压上来,想拒绝,发现被深吻抑制而勉强逸出的音色更不堪入耳。 他势头愈烈到了颈侧。 然后往下,层层深入。 重叠纱缎如春花绽开,春花之下细雪幽香。 “舍城池换你安好,是从心之为。”他气息粗沉在她耳边,“再选一次亦不悔。” 【1】664悠悠我心 第七百四十一章 夙愿 这繁声阁内的地龙烧得实在厉害,身上身下皆是滚烫。 竞庭歌初时想秉意识,趁此大把虚无时考虑接下来如何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却未遂愿。仰着面正好能瞧见的天花雕纹,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时而模糊,当她受不住闭眼一阵,再睁开却发现那些花啊朵又都归了位。 仍在高高穹顶,从不曾下神坛。 而意识几番消散,势头弱些时勉强抓回来,能想到的也只是些幼年事——竞原郡的片段,和蓬溪山岁月。 室内光是肉眼可见地淡下去了。 偏无人点烛,白昼仓惶入了夜。 北国风大,冬季更甚,早先是还好的,门窗到这会儿方有些摇撼起来。 她听着风声,整个人瘫软得收不拢。 月光终于为屋里镀上新色。 灯烛是慕容峋一盏盏亲自点起来的。 衣裳是她趁此间隙一件件穿齐整的。 “两件事,原想着回来便谏言,一直没得机会。”都像样了,竞庭歌开口,声还有些哑。 慕容峋嫌热,中衣之外直接套玄色龙纹外袍,又去找茶,自然凉了,好在此间和暖,凉也不至于冰冻。 他连灌下两杯,正欲问她要不要,反应过来她不饮凉,便要唤霍启备热茶。 琴弹到一半没了声,入夜也不叫人掌灯,直到此刻君上亲自动手。 竞庭歌相信霍启不是傻子。 也便没脸皮任慕容峋这会儿传热茶。 “我自己回去会喝。”眼见他张口声要出,她有些恼,忙打断,“昔日约法,君上可是全忘了?” 除却静水坞其他地方都不行。 久别失分寸,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他却不能太不管进退。 慕容峋人在余韵中,满腔柔情发酵,闻言一愣,无奈摇头再灌凉茶一盏,复站起,坐回她身边。 竞庭歌旁挪半寸。 “好了。”他也便不碰她,只温然看她,“今日都累了,无论何谏,不差这一晚,那直接传晚膳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竞庭歌愤然转脸瞧他。 慕容峋抬手抚一抚她颊边碎发。满头青丝早散开了,而他喜欢看她披头发的模样,较之平时温柔,以至于乖巧,小小的女孩子。 “也没说过不能一起吃饭,对吧?” 这人是真跟顾星朗学了能耐长了本事。竞庭歌无话可说,自去后间找镜子挽头发,听着他往门边吩咐传膳。 热腾腾鸡汤先端上来,浓重的红参当归气味,她只瞟一眼便知不止这两味,分明十全大补。 着实没忍住脑中浮现“产后补虚”四字。 可她半年来其实补得很好,祁宫内有阮雪音一个多月亲拟食谱、御膳伺候,回相府有相国夫人格外殷勤、每日佳肴以示亲善。 更遑论,他根本就不知道。 “为何——” “你受累了,自要多进补。”慕容峋一壁答,盛鸡汤,撇开黄亮亮浮油,又挑软糯肉块。 受累可理解为大半年异国奔波,也可理解为方才——竞庭歌默半刻,看着汤碗置跟前,终于执匙垂首去喝。 “有种照料女儿之感。”便听他笑言。 竞庭歌手一抖,匙中汤汁洒出几滴回汤碗,溅起小朵涟漪与心海共振。 “什么?”她撑着镇定抬眼看他。 最最早她怀疑过顾星朗是否用了阿岩为筹码,白国分城池那次。 到慕容峋轻易答应休戈,又在边境果断讲和,当然出于大局考量、也为她性命妥协——她还是怀疑过,是否因为阿岩。 但此后种种平静,回来一个月少相往来,乃至此番琴阁里荒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知道阿岩的存在。 而她清楚问过阮雪音生产后再行亲热之事会否被察觉。 阮雪音答她们这个年纪恢复起来容易,她也真照她种种教授下了苦功用了保养之法,且不知造物者偏袒还是母亲们传承好,她与阮雪音肚腹上始终不见纹路,那根淡淡竖线也已在产后这半年间消失无踪。 单凭目力观,她一如昔年。 “我就打个比方。”慕容峋瞧她严正颇不解,复笑,“可曾听闻,男人爱慕一个女人,会在不同时候视她作爱人、妹妹、姐姐、母亲乃至女儿。”他伸手揉她满头青丝, “这会儿看你,便如看女儿,很乖,又稚气。” 谁稚气了?!此人讲话真真今非昔比,一年时间,进益至此? “刚弄好,别给我揉乱了。”竞庭歌稍安心,歪开些回避,低头重喝汤,“还有,约法时说过,始终为君臣,平常时候,还请君上勿动手脚。” 慕容峋回眸望一眼两人身后狼藉。 琴阁里无枕无被子,各色软垫绫罗却不少,方才都被动用过,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会儿还不是平常时候。”遂低声。 竞庭歌手一滞,不知能怎么驳,门外起动静,是又有膳食要呈送。 鸡汤就是慕容峋亲自去门口端的,因室内景象太惹遐思,竞庭歌不愿外人进来。 便见他再起身,又来回三趟方将三个大托盘内碗碟摆满琴桌——摆不下,还有四五碟放地上。 两人沉默吃了会儿。 都有些狼吞虎咽,因冬冷也因体力耗费。 又几筷子红焖羔羊肉里的软烂萝卜下肚,竞庭歌搁箸,清水涮口毕,正身坐直道: “方才说想谏两件事,总归此刻无事,还请君上容庭歌禀明。” 她从前较放肆,私下里其实不会这么讲君臣礼。一年时间,两人终归都有改变,慕容峋没觉不惯,挑着碗中杂蔬烩面块点头: “你说。” “科考之制虽设已逾两朝,一直未得稳定推行。三年一回原就少,再此回有下回无的,也就等同废制了。” “朝中各部职能稳定、各职人员亦定时,本无须那么多储备,且——” “且年年有来自各世家、要员们的恩荫和举荐,寒门本少路径,便考中了,没多少位置给他们,有用的位置就更难给。” “不是还有恩科?” “君上在位五年,开过几次恩科?” 一次。最后还没取几人。 慕容峋亦搁箸。“是受了顾星朗与祁国各世家博弈的引发?” 竞庭歌正色,“世袭恩荫之法弊端极大,且不说各家族势力会渐难控,人才方面亦会因此局限最后一朝不如一朝,坏的还是朝堂与社稷。这些都是经年在论的,君上从前也都认可。” “嗯。”慕容峋许久应声,“三年一轮,今年秋天正该有一次。” “改春时可否?” “为何这么急?” “臣记得上回合秋试,朝中要员们就意兴阑珊。此番君上要提早,难说不会起一番争执,便先提出来,春秋何如,定夺另说。” 慕容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要考虑的意思。“第二件呢?” “霍衍领兵归来,整肃得差不多了会回扶峰城家中几日吧?记得君上总有类似恩典。这次,能否容臣同往?” “你一个女子,不方便,也缺由头。”他饮茶清口回绝得快。 “那君上想去扶峰城看看么?” 竞庭歌出门时北风已弱。 但夜间不比白日,裹着斗篷仍瑟瑟,她又紧拢了拢,放眼见下头夜色里一排的灯,皆由宫人们提着,是在等候今上。 便蓦然想起那年同慕容峋定夺和崟国的联姻,就在这繁音阁外高台上,说了些有的没的,最后结论,然后他先走,就是这样一排举着灯的宫人候下头,灯色随夜月色渐远。 今日是她先走。 慕容峋本要一起,竞庭歌执意避嫌,纵使此地无银。 “属下护送先生下去。”霍启道。 绣峦仍候陡梯下,原地跺脚该冻坏了。奉漪竟也在,手里抱个大氅,应是怕她入夜挨冻。 “不必。君上怕也要动身了。噢,白天就想说,大人有官职在身而庭歌没有,当不起你一声属下。” 霍启颔首,“先生若愿,决计当得起属下这声称,从来便是。君上所愿,亦为臣愿。” 第七百四十二章 女鉴 二月中,寒气稍褪,春意初显,佩夫人出月归霁都,淳风殿下相陪。 “孩子生在冬天,本姑姑送那厚绒肚兜正好用。今日穿着么?”便是阮雪音初孕那阵她送的,阿姌缝制,黄赤老虎周围“五毒”环绕,所谓以毒攻毒,辟邪保平安。【1】 朝朝就在车内,因马行车颠,一直由云玺抱着。“昨日刚换下来。”阮雪音便望孩子睡颜,拢不住微笑,“最常穿就是你那件。” “为怕过一阵就要穿不了,但凡换下来奴婢便紧着洗紧着烘,直愿小殿下能多穿几回呢!”云玺笑补充。 “那倒就不必。”淳风摆手,“弄得这么拮据,叫九哥以为朝朝用度不丰,平白牵连底下人!” 都说爹爹宠女儿无度,朝朝刚满月,已叫秋水长天一众宫人看傻了眼。顾星朗是一月下旬动身回的霁都,动身前在夕岭十余日,可谓“娃不离手”——除却女儿睡觉、吃奶时,举凡需要抱,淳风云玺皆排不上号,哪刻都是他。 –你们这些姑娘家,弱不禁风的,怀抱不厚也不暖,朝朝还是在朕这里最踏实。国君如是说。 他也确实越抱越好,孩子在爹爹那里确实格外不闹,再兼两人长得像——婴童一天一个样,越看越像,有时淳风凑过去瞧,冷不防便机灵: “这也太像了!”又啧啧,“可算看着了九哥婴孩时模样。” 一屋子人皆被此言逗得哈哈笑。 “不是说回了宫就要补满月宴?鸣銮殿已修葺妥当,怕是会安排在那里罢。”已能遥望得霁都城门,淳风撩一隙车窗帘看。 鸣銮殿火药是桩待查悬案,首当其冲该审拥王。 应该问过了吧。整个十二月顾星朗都在料理后续,许多个晚上不回折雪殿,回来也不提前朝事。 而拥王和宁王如今都居镇国寺。 他们在霁都是有府邸的,原不用住地方要员入国都时下榻之所。【2】 然宁王曾在边境死谏伐白,军中和朝中都知道,今日境遇也便能被轻易追溯缘故;至于与信王谋逆有关否,仅凭现下的发落,尚难定论,有些事情也只顾家人知道。 拥王这般景况就很值得玩味了。照理他有功,极少数人那夜在鸣銮殿玉阶下亲耳听君上说,要嘉赏。 却是嘉赏去镇国寺吃斋念佛。 长公主与镇国寺住持一向交好,据说此期间前往探视过。 所有这些都是淳风嘱阿忆打听,在夕岭有句没句告诉的阮雪音。阮雪音原不想听,真听她讲起来,又忍不住心内辨析。 以至于这可能设在鸣銮殿的满月宴亦叫人心存芥蒂。“也许吧。”阮雪音随口答。最好不要。 “说起来竞庭歌此番归蔚,仍住宫里?” 阮雪音不意淳风还关心她的事,“之前说过这次回去想搬出宫。就不知蔚君答不答应。” “我是瞧着朝朝才想起来,去夏苍梧那边,不是依蔚宫传统,皇后初有喜昭告了天下嘛。”淳风凑近低嗓,“她原本同你是一个处境吧,独占君心那种。如今蔚后都要生孩子了,同一方天地里呆着,岂不别扭?但话又说回来,她不喜欢蔚君吧?喜欢上官宴吧?两人不都有阿岩了?” 她实在问得太多,其中所涉真真假假也多,阮雪音沉心半晌方答: “她与我本不是一个处境。她是谋士,非朝臣又是女子,当年夺嫡战中得罪过不少人,才一直被蔚君护在宫里。既非嫔御,皇后有孕也便不关她什么事,别扭就更无从谈起。” 淳风怔了怔,“我怎么觉得嫂嫂在同我打官腔?” “实话。” “这慕容峋也奇了怪。”车内还有云玺,议论他国君主直呼名讳毕竟不妥,淳风压声更低,“他既钟情她得很,为何又与阮墨兮亲近?竞庭歌心高气傲不逊你吧,本就艰难,再有旁的女子搅和进来,只怕更难?慕容峋为何不仿效九哥空置后宫?”她一咳, “虽说国君满园春,实属寻常。他们两个,已算拔萃。” 慕容峋是为她空置过后宫的。等了许多年吧。阮雪音只有叹。“年二十六的国君,宫中本就冷清,再不亲近皇后、没有子嗣,你叫他如何自处?等着朝臣们日日上疏谏言、落下口实、最后给人机会拉他下君位么?” 顾淳风摇头:“够无奈的。”又叹气,“都够难的。” 阮雪音久憋的一口气终也叹出来,有些话却不能对淳风说——竞庭歌哪怕对慕容峋有情,哪怕因此别扭,也是欣慰远大过心伤吧。说明她没看错人,没选错主君,就像自己那夜分明为顾星朗江山美人之选难受——她们已被教养灌输了凌驾于小情小爱的视野观瞻,这种时候,理智会压过情绪。 “她不过就是要官衔要声名,当初何不扮男装?无论受举荐还是参科考,再要登朝堂,总比现在容易。” 阮雪音转头,“那一样么?” 淳风眨眼,“嗯,那就不是她竞庭歌了。也不是女子名正言顺登朝堂。” “我的老师说,不要为与旁人比肩就把自己变成旁人模样。她讲的其实是另一个道理,但我认为放在此处也堪用——对女子而言,真正公平与自强是以本身优劣坦然行于世——不效仿,不迎奉,甚至不以打败男子为强。想想一个女子过五关斩六将登了高最后被结论:瞧她多厉害,比男子都厉害。这句话本身难道不是一种卑弱么?男人们就绝不会以打败了女子为荣,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本来就比我们强。我们啊,” “也得是这样心态气势——以公允自视,方有真得公允之可能,然后不懈进益,力求最好。”淳风接上。 阮雪音笑点头:“可惜这世代绝大多数女子缺门路和机会,须身处高位,才有行事便利。” 越发明白老师送她们往至高点之层层意。 顾淳风便是本处高位的姑娘,稍忖道:“所以我要坚持这样从戎,再建一支女子队伍。” 阮雪音闻言心下动,待要细问,淳风再道: “入了城,我先去办点事,然后回宫,很快,九哥若没发现,嫂嫂便不要提了。” 她上个月连着料理沈疾,照岁新年后随他们往夕岭,算起来又有一个半月没过问那位伤势。阮雪音知是要去探望,也不绕弯,道: “这是一根筋又拧起来了。” “没有,是看破红尘了。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我总算半个家人。” 顾星朗是嘱了御医每隔三日去瞧的,又拨宫人常驻侍奉直到沈疾痊愈——但她说得对,伤病时最需家人在侧,何止霁都,这茫茫人世恐都只淳风、顾星朗和涤砚算他家人。 而后两者无暇频繁探望。 御赐沈疾的宅子在城东,距皇宫不远,当初选定也为便淳风时时入宫、让沈疾能常回家中。 地段亦是好的,至东市坊十余里路,虽处繁华周遭却绿荫花树不绝,隔开扰攘闹市,自成一方净土。 因早有规划,淳风今晨出夕岭便没穿宫裙,下车携阿忆并几名随护赶着过去,总算于天黑前叩响了大门。 里间刚有仆从出来迎,身后又起马蹄声,疾行,门前嘶鸣骤停。 “小小纪大人!” 【1】607荼靡 【2】648亲亲得相首匿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三人行 “说两百回了,现在改叫小纪大人。”纪齐翻身下马,一撩袍摆倒是行云流水颇具风采。 淳风已上了半阶,回头等他。“今日却有空来。” “这话该我问你。我是日日来的。” 纪齐快步至,两人同上台阶又入府门。春将临,墙角青草蹿,西北一棵大银杏已开始抽新芽,偏栽得最多的松月樱尚未至花期,光秃秃一把把巨伞,好在树形本身好看,尚存三分美感。 自因她的灵华殿前庭遍植松月樱,而这个府邸当初是要做两人婚宅的。除了松月樱,整个庭院还可见许多灵华殿布局影子——就像一个抹不掉的证据,提醒来客这家原该有位主母。 顾淳风初陪昏睡中的沈疾从相府迁回这里那次便注意到了。 踏入之瞬整个人是有些恍惚的。 反应过来因果亦无暇自怜或遗憾,满心还挂着沈疾伤势,此后一遍遍来,看多了,也渐坦然了。 “有什么可问我的。我一直在夕岭,今日才陪嫂嫂回来。”淳风坦然过庭院,接上纪齐前话,“你日日来?” 纪齐没进过灵华殿,但沈疾搬回后他常来,也便多少听说了些这府邸格局之门道,十二月那阵还一度怕淳风对旧人思旧情当场抹眼泪。 却没有。除了那晚带沈疾去相府时满脸泪,此后他再没见她哭过,每来看沈疾——那会儿人还昏迷着,不过是问御医伤势进展,帮他擦手擦脸,以及,聊天。 自说自话而已,纪齐撞见过好几回,望着榻上双目紧阖的沈疾,没由来羡慕。 不知自己能否遇上这么个倾心相待的姑娘。 不知这个对前未婚夫倾心相待的姑娘,能否有一日,也对自己倾心相待。 此念出来他当然震惊,想抹掉,忽发现已不止一次了——类似的想法,她或有麻烦时他管都管不住的腿。 最要紧是相国夫人因那晚他狂奔出家门找淳风之事,于后来旁敲侧击问过,同时警示劝告。 他未及细咂摸,此后霁都形势一天一个变,尤其君上归来前两日军中悄然传的那些话——至今想来亦心下突突,而偌大的禁军营人人像被封了嘴,大局定后,再无人提。 他想过待父亲归来只与他说。 却又等来父亲请致仕的消息。 他乍闻惊得手脚发凉,以为家门要生变故,等了几日发现致仕仅仅是致仕,相国府的大门匾未拆,自己与大哥的官职、姐姐在后宫的封号,通通无恙。 一月时父亲仍在监国,待君上回了霁都,因许多职能与交接未完成,也还如常上朝。他摸不着头脑,偏父兄都只轻描淡写,嘱咐好好当差,勿负君恩。 他连日忧心,也顾不得思索儿女情长了,是今日又见淳风方想起来。 却不知因家中变故还是年岁愈长,没紧张没磕巴,看到她之瞬是有些不自然的,欲压制,真就压下去了。 “嗯。”故此刻对答也顺畅,“他无亲无故,你去了夕岭,我再不来,就真没人管了。” “夜里无值?”禁军各营日夜班值,无论官大官小都得排,淳风如今也是混军营的人,门儿清。 “这两个月都与人换了班。想着下个月他该又会好些,不需再天天来。” 几十天没见,淳风观他沉稳非昔比,知是与相国致仕有关,想了想,轻拍他大臂,“放宽心。我瞧着,不像有事。” 这从前寻常的动作如今也不太寻常。胳膊随她上手摆了摆,心便跟着一起摆,胳膊都停了心还没停。 直到走过厅堂走入卧房,沈疾高岸身躯骤入眼,他止住摆荡。 “怎么下床了?!”淳风率先脱口。 沈疾正扶柜架慢走,未及答,纪齐道:“两日前就下床了,说老卧着越发好不了。” 他重伤主在后背,其实腿上也有,偏就是之前就大伤过的右腿,新牵动旧,很让御医棘手了一阵。 故而最初那几日淳风是直接留相府守夜的。 淳月坐镇宫中,没法管;相府中只有主母与纪齐,管不了。合府的人就那么看着公主一个黄花大姑娘,睡在——应该是坐在沈大人房中直至天明。 为保全她名声,第一夜的后半段纪齐便加入了。 所以是未嫁的公主殿下与未娶的自家少爷共坐在昏睡的沈大人房中直至天明。 似乎对名声也无甚帮助。 沈疾醒来之后试图说服她。 -你我曾有婚约,且你是护君伤重,君上虽去了北境,委实挂心你,本殿也便代为照拂,没什么不妥。 淳风如是说。 -便叫他们都以为我放不下你,笑话堂堂公主死皮赖脸,我也不在乎。我问心无愧。 他再劝,她又说。 沈疾不想任何人笑话她,要笑话也只能笑话他无福。但那般情势,他神智不够清明,面对淳风坚持,是无力也无法反复劝说。 只能作罢由她,终归照岁之后她去了夕岭。 却不想今日又至。 “殿下。”他闻声转头,勉强行礼,“是臣自己的意思。养伤归养伤,总卧着——” “是什么是!”淳风箭步上去,极严正,两手将他一搀,“后背全是洞,两个最深的几近脏腑,御医说稍有差池就要留病根,尤其冬日里!”便缓着用力将他往床榻扶,“腿更不要说了,旧疾新患,是真打算后半辈子跛着?” 早先引路的仆从没进屋,候在门口,纪齐仍觉被看见有损淳风清誉,反手将门关了。 “殿下——” “一府宅的下人管不住你,只好我亲自来。你最好别再乱下地走,否则我又住这儿了,直到御医说你可以下地。” “臣问过御医,说若臣自己觉得可承受——”沈疾被她两只细胳膊架着,要抗也能抗,偏底气不足,终是坐回了床边。 “你都是可承受的,满身箭矢尚撑了一天一夜,这算什么?但养伤这样,就是不行!” 她见他仍坐着,又蹲下去架那双腿。 “殿下!” “坐着腿也受力,还得放平,御医说的。” 纪齐就站在离门不远处看着听着。 想也上去帮忙,心内有些翻腾,压住了再迈脚,脚却重得很。 “那个我先——”他想说先出去了。 没人注意。沈疾按住淳风胳膊,“真的趴得难受。殿下你容臣顺畅呼吸片刻。” 淳风方反应他伤在后背,从开始治疗便趴着,夜里睡觉不能翻身,应该直到今日。 方停了阵势,就那么蹲在地上仰头问:“侧卧也不行吗?御医怎么说?” 实在很可人,很可爱,叫人心起涟漪。沈疾看着她出神一瞬,强敛住,声却控制不住柔:“实在趴得难受了,可以侧过来缓缓,但左侧也有伤,只能右侧卧,而我右腿不能受力,所以,” 就没有一处是好的!淳风咬着唇不说话,蹲在地上不动。 纪齐深觉不必招呼,默默退出去,再默默把门关上。 淳风这才听见声,回头发现人没了,扬声道:“不是来看他的,怎么走了?”忖着时辰又转回来问沈疾: “晚饭吃过没?药呢?” 须臾房门被打开,膳食先送进来。淳风自也没吃,浣了手摩拳擦掌,刚举箸便放下,站起身至门边,“小纪大人呢?” 婢子答在前庭。 淳风方明白他是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她与沈疾在一处时不便打扰。 突然又识相得很。可时至今日,哪里还需他识相呢?她和沈疾,不过是故交。 “小纪大人该也没吃,去请过来,就说本殿说的,有好菜。” 第七百四十四章 挚爱箴言 小芋头煨牛腩、紫苏黄瓜爆嫩鳝、富贵神仙鸡、韭菜烧鸭血、油渣土豆丝、米汤竹荪煮丝瓜——一桌子满当当,点心还等在后面,口味重些的都归淳风和纪齐,沈疾主吃牛腩和土豆丝,大口喝汤。 “御医千叮万嘱,肉是要吃的,口也是要忌的,清淡多蔬果,是你当务之急。”淳风自己香喷喷,见沈疾碗中青白难免怜惜,“等大好了,想吃什么都行。又是为君搏命的功勋,回头让九哥吩咐御膳司做上一桌全席,随你朵颐。” 顾星朗几日前来探望过,说了些最近在处理的事,没提他在栖霞郡昏迷前那句问。 是等自己主动说吧。沈疾走神片刻,答:“苦药一喝两个多月,吃米饭也香甜。殿下放心。” 往日里这种时候纪齐是要插科打诨的,今日格外安静,只埋头扒饭,二人都觉是因相国。 方才在外面淳风已安慰过,心知多说无用,看他吃得迅猛只笑道:“来探病,病人还没吃两口呢,你都快吃完了。” 纪齐便当真在这句话音落处扒完了最后一口,站起来,“哥都能下床了,殿下也回来了,我还是赶紧归营,夜里有值。” 淳风眨眼,“不是说这两个月都与人换了班?” 纪齐终归道行浅,瞬间反应穿帮,面露尴尬,“那那也,需要回去看看,万一有事。家里,最近母亲心绪不佳,也得紧着照料。” 年轻男子们懂得体贴母亲的向来少,纪齐就更不是这块料,且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直叫听者觉悟相国夫人心绪如何未可知,他的心绪不佳,却是真的。 “来都来了,再吃些。”沈疾开口,看一眼满桌菜还剩得不少,心道这小子光扒饭了,“许多菜我不能吃,殿下一个人吃不完,百姓粒粒皆辛苦,不好浪费。” 以纪齐青春正盛的年纪,一碗米下去定也是不够的。 “我真吃饱了——” “那就等我会儿,总归顺路,正好护我一程回宫。”她呆得也够久了,未免被顾星朗知道又叨叨,也想快些吃完出发。 “殿下不是带了护卫?”纪齐进退维谷。 从前他嘴不饶人,这种情形却是自然而然要护送的。 今日正反过来。 淳风摸不着头脑,只道他为家中事魂不守舍,想说那就算了,沈疾再道:“霁都乱局初定,天已黑尽,你送殿下我也放心些。” 一时再推脱不得,纪齐复又坐。淳风吃着被大火爆得奇香且嫩的鳝段,细嚼吞了,道:“这东西从前不喜欢,嫂嫂喜欢,我跟着吃几回,竟也觉不错。嗯,别说比宫里做的有滋味,让厨房再做一份,我带回去给嫂嫂尝。” 月挂疏枝,三人吃好喝好,热腾腾汤药递进来。淳风看着沈疾喝完,嘱他按时吃药、勿走动太频,与纪齐出了门。 沈疾的屋子是病房,满身伤口更不能挨冻,炭也是宫里拨来的,烘烤得一室和暖。以至于乍出门,淳风寒战起,纪齐自察觉了,问廊下候着的阿忆:“怎没给殿下带件斗篷?” “是奴婢疏忽了。近来天暖,晨间出门时冷热正好,又是从夕岭回来,斗篷收在箱中,下车那阵便没想到。” 终不如阿姌妥帖。“去帮你要一件我哥的?”遂问淳风。 淳风不愿与沈疾再生这些牵连,徒增他压力,摇头:“不必。刚出屋子不惯罢了。” 纪齐也就不再说,两人出府门。 傍晚下车后淳风是步行来的。此刻再要步行回宫,自费脚力,纪齐问要不要驭追风代步。 变故催人长,不谙风霜的纪家小少爷亦难逃。至少体贴姑娘一项,从前他是不会的。淳风是有些觉累,点头答好。 只一马,其他人要走路跟,故不能骑太快,纪齐在下头牵着,阿忆尾随,四名护卫前后各二。 “竟能享纪齐为我牵马的待遇,实在有生之年。”夜风里有初春意,极隐的,藏在冬末空气里是将破不破的芽。 “臣下为公主牵马,天经地义。”纪齐远望长街尽头,不得法,终只见几乎正圆的月卧在高矮屋舍间墨蓝的天,胖胖的,敦厚可爱。 是真发了愁。淳风轻道:“五旬便致仕,确不寻常,但总归不是君上罢免。你不要太担心。” “是。”纪齐道。 马蹄声在清寂巷中又走了会儿。“殿下之后若都能来,臣便少来了。实在无须两个人日日来。” “还得你常来。我毕竟住宫里,九哥该也不喜欢我来。之前他伤重,九哥又忙,顾不上管我罢了。” “臣,”纪齐顿了顿,“去秋就请过驻边,三日前又面见君上提请,君上已经准了。” 淳风去秋也请过,就在秋水长天家宴。还是她先提的,纪齐后至再提。【1】 她原想着这次回来,待沈疾伤愈便提请然后出发。这小子倒快过她。 “哪日走?去哪边?” “三月吧。北境。” 如今大祁三境,北与西都接壤蔚,南境接白。照理南境局势最为复杂,但也因复杂又刚定尘埃,短期内冲突的可能较少,便有冲突,很可能是以谈判应对;祁西因吞了崟南,边界是纵向的原西境之北和横向的大风堡以南,看着曲折,却因双方都忙于融合新区,也很难起争执。 还是北境,上百年两国交界,又经了去岁末唐突一战——虽因国君亲自出面暂得和解,然从军队到百姓,多少都憋着恶气,接下来两三年,当不平宁。 纪齐想去边境原就为建军功给家族保驾。 请北境,是最能历练、最堪达成目标之选。 淳风也想去北境,原因雷同,更因昔年千里追阿姌的遗症。 居然还要与这臭小子共事。淳风心内讪笑。尚无定论,她没说。 圆月解语,人走它退。已抄小道往皇宫行了许久,已能望见偏僻的东晟门,那月亮却像是盯紧了静夜中行进的人与马,无论对方怎么靠近,始终遥遥。 就像是白走了一大段路发现还在原地。 已至宫门前,顾淳风翻身下马。 纪齐酝酿了一路开不了口,至此刻要告别,终鼓足气势道:“刚就想问你。” 淳风等了好半晌没下文,“什么?” 纪齐颇不自在余光瞥四下。阿忆与护卫都不算近,但此间对话,哪怕低声,多少能听见吧? 淳风会意,左右屏退。“是何事?” 她以为他要说家中事。或请她帮忙在兄长那里探一探究竟、吹一吹耳旁风。 “你如今对我哥,对沈疾,是,” 他看着她,挺郑重,又似紧张。 淳风未料及。虽与纪齐相熟多年也算共历过生死,到底——男女有别,不适合谈自己的感情事,尤其他们三个,相互熟稔。 “怎么突然问这个。”遂不答,想含混过去。 “就,我瞧你像是,像是放下了。”上上个月都没这么明确感知,是今日,她虽仍关怀上心一丝不苟,却格外坦荡,坦荡得真如对待家人友人。 而自己此刻为何会忍不住问,想确认什么,确认了,又要怎样,他完全没想好。 淳风看着他分外“隆重”的神情尤其那双眼,心生异样,偏难分辨个中意味,想了想觉得无不可答,“是放下了。” “怎,怎会?那天夜里你带他来相府,分明,还满脸泪。”他不想磕巴的。早先便控制得很好,现下该因所说所行越来越接近他不想接近的那件事,控制不住。 “亲人友人危在旦夕,也要惊吓得哭吧。”既决定说,淳风不含糊。 “只是亲人友人了?” 淳风垂眸看了会儿地面,心忖不想是又怎样呢?再去看宫阙顶圆月,微笑开,看回纪齐,“那天夜里我就想,只要他能活着,平安康健再看几十年月圆,只要他好好的,长长久久的,他爱不爱我、娶不娶我,又有什么要紧。他纵娶了别人,只要仍好好活在这世上,我就心满意足。” 是永远比不过了。纪齐尚未参透男女间种种,却莫名觉得此言沧海桑田,世间深爱之极,也便莫名心生这句比不过,不知该笑该哭。 “我知道了。”许久他出声,声是涩的。 淳风心知这气氛不对,又辨不出哪里不对,总觉他还有话说,等了会儿,没下文。 “那,”——我先回去了?她看着他眼神询问。 “挺晚了,殿下快回去吧。”又望阿忆手中食盒,“该赶不上给佩夫人送菜了。” 淳风恍然,连点头,“总之你宽心,忠君报国,九哥总不会亏待你们家。” 纪齐称是,目送她离开。东晟门开了又合,他牵马月下,伫望良久。 【1】671减字木兰花 第七百四十五章 结同心 淳风入宫门,顶着夜凉马不停蹄往折雪殿赶。 折雪殿那头顾星朗前脚刚入,见棠梨和碧桃蹲在正殿外廊下一盆花枝前嘀咕,稍驻足,涤砚立时咳: “大晚上不在里头伺候夫人和公主,躲这里偷懒呢!” 两个姑娘唬得一跳,转回来赶紧行礼问安,棠梨埋着头,实忍不住又添一句: “不带大人这么吓唬人的,君上回殿,怎无报声?害婢子们御前失仪。” 那撒娇劲儿直听得顾星朗牙酸。 “放肆!御前失仪还狡辩,罪加一等!”涤砚肃声。 棠梨方消停了,忙又请罪再不敢言。顾星朗偏头瞧涤砚,一脸“等娶回家了看你还敢不敢这么斥”之调侃;涤砚满面严正,是“娶了照样收拾”的意思。 顾星朗回一眼“拭目以待”,转过来望廊下那盆光秃秃细枝上浅黄的小朵,问棠梨:“这花不算好看啊,怎惹你们围着喋喋。” 他无甚印象,是觉一直有这么盆东西,但开花,绝对头回——大前年没,前年没,去年秋末离开时没,北境归来后他几乎夜夜在挽澜殿过,然后赴夕岭,然后阮雪音带着女儿今日回来,他方回,方被婢子们引得注目。 “君上有所不知,这是梦树,很灵的!管它好看难看呢,能降兆成愿,就是好树!婢子们看了两个月,倒觉好看。”棠梨转脸望碧桃,两人咯咯笑。 单一字梦或兆,顾星朗都不在意。 但两个字相合辅以两月前韵水见闻,他无法不在意。“梦树?” “是。”棠梨抿嘴笑答,“花放枕下,能梦见想梦之人,还能解除噩梦;打结枝条然后许愿,能遇到心上人;做了美梦第二日在树上打个花结,梦会成真;若打两个同向结,亲手打结的两人就永不会分开。” 她说最后一句时分明觑了眼涤砚。 涤砚忙正色,绝不在君上眼皮子底下传情。 这番话实在顺溜,像背过千百遍。顾星朗对女儿家小情思提不起兴致,一挑眉:“头头是道。哪儿看来的?” 其实阮雪音当年只说了一遍,但彼时棠梨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动用了小半生脑力格外记得熟。她颇不好意思,“回君上,夫人说的。这棵结香也是大前年夫人出远门带回来的,彼时就一根单枝,重头扦插,第三年才会开花。这不上年十二月终于开了第一茬,奴婢们刚是在说,现下该是今冬最后一茬呢!眼看着天暖了。” 大前年的远门,自然是独回蓬溪山。而那个十二月初她归来即被他传召往挽澜殿,当晚便没能出去。 所以花树是点灯后扦插的吧。原来叫结香。竟是从未听她说过。 但阮雪音说的,便不能叫小女儿情思;哪怕是小女儿情思,也须重新看待。顾星朗端正态度,一咳道: “那,这之前开了几茬?你们,可都许过愿打过结了?” 两个丫头又相视一笑,雀跃而微红脸,“回君上,是。奴婢们本不敢浪费花枝,想着君上和夫人要结双枝的。但,第一茬开花时君上不在,第二茬开花时君上正忙,所以两回合,夫人都让奴婢们用了。” 顾星朗闻言便有些不是滋味,再望那盆花少说也有二十根枝条——都让底下人用了,岂非人人栽愿得同心,就他和她没有?!他正忙算什么理由,再忙又不是没见面、完全没过来,怎就不能一起将花结打了? 且十二月间回来那几次,没看见这盆大黄花啊! 他越想越不甘,再问:“这花,一直摆在这里?” 两个丫头确认眼神,“那倒没有。夫人说冬日需保日晒足,有时候为逐日光,是迁去了别处的。” 难怪。顾星朗移步过去,蹲下细端详,发现枝枝清爽,无一枝有结,花也还算繁,不像被丫头片子们频摘过。 “一茬没开好奴婢们是不敢胡乱动手的。今儿算是开实在了,故才——” 故才又蹲跟前打主意。顾星朗听得明明白白,直接道:“去请夫人出来。” 阮雪音拢着绛红斗篷走出来便见他傻蹲廊下结香前。 “怎么不进去,在这里发呆?”涤砚候旁侧,她后知后觉,忙换措辞语气,“朝朝正巧醒着,回屋罢?” 顾星朗竟两腿一曲一交叠,就地坐下了。“过来把结打好再进去。” 听着像是赌了气。阮雪音莫名其妙,走过去蹲他旁边,“又瞎听瞎想什么?” 顾星朗但觉小半世英明在她这里稀碎,该她闹的时候她从来不闹,反倒是自己,回回像个小媳妇儿。“这结香,”像便像吧,闺闱内早无脸面可言,“不是花开须打同向结,然后永不分离?” 他自己说出来亦觉要命,一个大男人,方才还不屑小丫头片子对花诉春情。 阮雪音一呆,扑哧笑出来,“你还信这个?” 顾星朗正色咳:“话也是你说给她们的,人人都信,我自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再一忖不对,“你是根本没打算跟我结吧?整整三年,只字未露,今日若非我主动问,是不是就蒙混过去了?” 阮雪音观他盘腿那副无赖样子实在好笑,想吩咐棠梨去把朝朝抱出来一赏她爹爹尊容,终碍着入夜天冷忍住了。 经过围观的宫人们自也跟着笑,个个驻足走不动道。君上与夫人一处时顽劣如孩童、幼稚尚不如嘉熠公主,涤砚是门儿清的,却怎能叫合宫的人都清? “散了散了!君上与夫人月夜赏花,岂容你们搅扰?!”他睁眼说瞎话,严正地,“活儿都干完了?” 折雪殿的人如今被阮雪音治得干活儿时兢兢业业、空闲时插科打诨,听他这般说,忙都点头,恭谨答“干完了、也想赏花”。 执掌挽澜殿八年的涤砚大人竟不知要如何反驳。 于是跟秋水长天的宫人们观赏君上陪夫人产前走圈一样,折雪殿这群也目睹了两人笨手笨脚打花结——加上挽澜殿宫人不止一次亲历雪夜点灯,大祁三百年历史上唯一一对心无旁骛两厢厮守的帝后的轶事,那些温情的、甜蜜的、真在锦绣囚笼中开出了绚烂花朵的瞬间,其实被他们记下来了。 就比如这一夜,云玺在寝殿照料小公主,其实没有看到。 但后世流传那本秘册,其上关于这件事的记载却非常详细。 详细到祁宣宗打花结已算不利索,宣皇后更笨,两人挑了半晌总算确定下同向相挨的两段长枝,双双鼓捣了该有一炷香时间。 顾星朗是受困于男子手大不灵巧。 阮雪音是真手笨,偏容不得瑕疵,不结则已,既要结,非得至臻至美。 顾星朗试了不知第多少回眼见要成功,又停下,转眼望阮雪音还在挣扎,道:“得结一模一样的吧?方向同、式样也同,才是真同心。” 不过弯枝打个结,还能不一样?阮雪音正弄得心烦,只答“随便你”;顾星朗不愿随便,巴巴等她完成,真照着结了个几乎无差的。 大丛浅黄花枝里两根最长的各挽一结,同向、互像,相亲相爱且貌美。两人都觉满意,又都筋疲力竭,坐在地上休息,便听得身后掌声雷动。 双双唬得一激灵,回头看,可不是合殿的宫人围观热闹,正为君上夫人大夜里“犯花痴”喝彩? 顾星朗终有些天子颜面挂不住,一摆手,“散了散了。夜里又看不清,要赏花的,明日再赏。” 众人齐高声应“是”,皆觉满足,喜笑颜开退下。涤砚默观他们同样指令两套应对,心下记仇,想着总要找个日子将这群没了规矩的家伙收拾一通。 “这下高兴了?”闲杂退散,阮雪音一歪膝盖碰他膝盖。 “勉强吧。”顾星朗不愿丢脸太过,闷声嗯,又去捏她脸颊肉,“下次再敢偷懒试试。” 淳风走到大门口便远望得这幅画面,先诧此二人大冬夜坐地乘凉,再看清是在打情骂俏,一时踟蹰,不确定要不要进。 “殿下!”涤砚何等洞察,未待宫人报已是瞧见了。 顾星朗闻声转头,笑向涤砚,“如今宫里的殿下不止一位了,日后须加名讳。” “我又没有封号。”淳风语泛酸意步入,“朝朝是嘉熠殿下,我,直呼殿下正好。” “明日就拟!”顾星朗牵着阮雪音起来,豪迈许诺,又瞧她一身衣裙分明不是宫装,“这又是自何处回?” 第七百四十六章 花好月圆 淳风心知答与不答顾星朗都能猜到,不愿给双方添堵,一指身后阿忆所拎食盒:“喏,得了些好吃的,专程给嫂嫂拿过来。” 顾星朗看一眼廊外墨蓝夜月色,“这时候还吃?” 淳风颇嫌弃:“半个月没陪妻儿,不懂了吧?嫂嫂要哺喂朝朝,一人食两人用,饿得快着呢!这个时辰,正该加一餐。是吧嫂嫂?” 是。暖阁其实刚摆好膳食。遂吩咐将阿忆手中的一并加热,淳风待要走,阮雪音留她一道吃。 “我饱得很了。”淳风摆手,“你和朝朝才回来,又逢花好月圆,且该一家团聚呢。我在这儿凑什么热闹。” 折雪殿内四季花繁,得益于百年前太祖为明夫人造天宫。所以这句花好月圆实应景,顾星朗再望满庭灯火间错落树与花,夜风偶起沐芬芳,神怡下慢声: “你未出阁,就还是顾家人,亲姑姑不在团聚之列么?” 出阁二字如今亦成了全家人的心头刺。淳风一想回灵华殿也无事,夕岭总陪朝朝真有些半日不见如隔秋,于是同往暖阁,等云玺抱孩子过来逗弄。 阮雪音以为她带来的都是点心。 也确有葱煎包、三鲜豆皮和蜜糖山楂裹。 但那盘油亮的黄瓜紫苏爆鳝段。她咽了咽口水,眼有些直望淳风:“这时节——” “南边运来的吧。”淳风一想冬未尽,新鲜的鳝确难得,“沈疾重伤,九哥吩咐一应用度皆按宫里的来,” 话未说完便知露馅,她噤声看地面。 阮雪音与顾星朗对视一眼。 “嗯。”顾星朗声平平,“又有几日没去看了,他恢复得如何?” 淳风遂沉住气大致说来,生怕顾星朗再叨叨婚事似的,紧接着道:“去秋同九哥请过戍边的事,仍作数吧?” 对面两人总以为经此一役她与沈疾要旧情复燃。 阮雪音默拈了枚山楂裹嘴里嚼,顾星朗稍思忖道: “戍边不是你想的那样,很苦。寻常人家的男子呆久了尚觉煎熬,更况你是女子,还是从小养在金玉窝里的公主。” 淳风是去过北境也在南境军营里住过的,那年沈疾还是在南境月夜下跟她求的婚。 但随主君临时下榻和真的入军中驻扎,显然是两码事。她其实也不敢保证自己就能适应、长待乃至加入作战终成一名女将士。 可总要试试吧。不迈出第一步,就永远没有后文。 顾星朗瞧她坚定,再道:“军中皆为男子,你是公主,他们自以护你为首任,安危倒在次要。但日常起居,实在很不方便。”便瞧外头门边立的阿忆,“她跟你去么?” 淳风点头:“我这两年骑射她总跟着,驭马算是会了,其他技艺,真去了,军中无聊也只能日日练这些个。问过,她愿意的。” 关于阿忆,阮雪音一直有个疑问。当初顾星朗护女君回国半路失踪,霁都城内尤其禁军营中初起流言,淳风听闻了要回宫,被纪齐拦截最后决定往夕岭,是遣了阿忆仍回皇宫给自己报信的。 但她那晚没收到信也没见过这姑娘。淳风去了夕岭,这消息还是后来涤砚接小漠传信方禀报的。 不得不说小漠审慎完全继承了顾星朗,哪怕淳风言已嘱阿忆回宫报,他仍选择“多此一举”。 所以阿忆究竟是哪天回的宫呢?若当晚便回了,为何没来报呢? 十二月淳风忙着料理沈疾难得见,后来自己忙着生养孩子也没功夫问。早该问了。 “棠梨。”遂扬声唤,“你们分头去看看,云玺怎么还没把公主抱过来,再添壶热酒,醉花阴吧,君上和殿下要喝。” 门口拢共只站了棠梨和阿忆,这般说是将两人都支开了。 再低声也怕有耳。阮雪音眼瞧外间空旷确定稳妥,方详问淳风。 “她说当晚回去,被宫门卫拦了。”显然淳风已经问过。 “哪个门的宫门卫?” “长信门?好像是。” 长信门最偏,昔年淳风出宫、阮雪音出宫、竞庭歌坐月毕悄出宫,都走这道门。 那夜城中不宁、群臣去了相国府请命未遂又往皇宫请战,她一个婢子,选走偏门正常,被拦下也正常。 且时至今日回头看,她禀与没禀并未导致任何结果,只因整局中主要的几位弈棋者包括阮雪音自己,都在每个节点上做了最明智的决策——猜中对方可能的盘算而提前筑好护城河。 也就没给许多错误发生的机会。但显然,对手在排布之时是将所有可能都划在局中的。 棋子各就各位在那里。只看事情最终会奔着哪条路去、会碰到哪几枚棋子罢了。 阿忆这环存疑窦,那么她便很可能,是一枚就了位却最终没被用到的棋子。 如果那晚纪桓在相府,或者群臣入宫请战没被阮雪音力压住、最终派出的不是五万而是二十万精兵南下,那么霁都之后的形势会完全不同,整局的走向也会改变。那姑娘回没回宫禀没禀,就有可能,会导致某个结果。 这些顾星朗是只知大概不谙细节的。但听阮雪音此刻故意清了场切切问淳风,也知还有人有事有疑点,值得推敲。 云玺便在这时候抱着朝朝至,桌边三人恢复谈笑。很快酒也呈进来,热乎喷香的,阮雪音要哺喂不能喝,顾星朗与淳风各一盏相碰,都觉高兴。 “嫂嫂你这牺牲也太大了,有孕时不能饮酒,生完了还不能,且忌口比未生时更甚。” 那鳝段阮雪音也没吃,因微辣。淳风才反应坐月期间她都没食过辣,暗怪自己粗心,“吃了会怎样嘛?是奶水会变辣?” 阮雪音未及答,顾星朗已是连饮三杯人自醉,“不至于吧。你那奶水甜得很,吃下去这一点点辣,总不会就改了味儿。” 淳风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然后怀疑随阮雪音胀红的脸变成确定,再看对面二人,想起平素朝朝在嫂嫂怀中吃奶的画面,又将朝朝替换成顾星朗。 她哗啦站起来。 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顾星朗醒转,“不是,我的意思——” “九哥你别解释了。”淳风打断,“越描越黑,这屋子里可不止我一个听众。” 云玺陪朝朝就在近旁,全无反应似根本没听见。 当然是一位曾经御前大婢、来日中宫大婢的觉悟。 阮雪音只悔要酒太不明智。 花柔微醺,此间睦睦。淳风逗朝朝又呆了会儿,与顾星朗说定再议戍边事。阮雪音道更好的办法其实是练出一支女军,这样淳风无论边境起居还是军中前程,都更有保障。 顾星朗莫名觉得此法也是有意拔女子地位,毕竟立了军功是可以行封赏的。偏她不明说。 亥时过半,淳风告辞。两人同女儿玩耍一阵,阮雪音哺喂,顾星朗洗漱,终于消停入暖帐。 那壶醉花阴是喝完了的。顾星朗也便不肯真消停,帐帘方落,人缠上来。 “跟你说了还不行。”朝朝也在寝殿,摇车里正安睡,外头棠梨并乳母值夜,阮雪音气声推拒。 “还要多久?这都多久了?”顾星朗声也低,气息更沉,急不可耐。 “你当初答应好的,不图一时之快但求长久之利。”寝裙顷刻被褪下一半,耳际颈侧滚烫的尽是酒气。 “够长久了,再长我要病了。”顾星朗周身血气乱窜,一手捞腿,单刀直入便往那要紧处去。 “你——我——”阮雪音慌得手脚并用防御,“我帮你还不行么!之前没答应的,现在来。”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七百四十七章 折柳 顾星朗对亲口说过的话向来重视,尤其昨晚在阮雪音那里得了大甜头,晨间自睁眼到结束朝议,意气风发美滋滋。午后他回折雪殿看女儿,便提起为淳风拟的封号备选,要阮雪音帮参谋。 “无缘无故赐封号,一不为嫁娶二不为功勋,是否欠妥?” 顾星朗抱着朝朝正扮鬼脸,闻言望她笑:“尚未册封,倒很有中宫样了。确实欠妥,我也踟蹰,但昨晚答应了她,便算,贺嘉熠公主满月的恩典吧。” 阮雪音想了想,“其实她若真去戍边,来日挣了军功,再赐个护国兴邦的封号,是更具份量的。好过你现下挑的这些词藻,美则美矣,空洞。” 顾星朗唤云玺进来抱朝朝出去晒太阳,牵了阮雪音手坐窗边。“很对。其实长姐此番与你共镇霁都有功,我也想过予封号,刚回来的路上排出镇国公主四字,又觉,” 太阵仗,且难界定权责。而阮雪音当然明白,除了上述理由,还为安抚相国府。 “若给长姐赐封号,再赐淳风也就顺理成章了。”顾星朗继续道。 “再斟酌斟酌吧。”阮雪音道,“二位亲王还在镇国寺,此役赏罚,本未全部落实。”他没怎么说过,她猜的,“是还没都落实吧?” “嗯。”天下事从前就常论,但更多是邦交事与前尘事,这样具体到当下朝堂的对话较少,顾星朗一时不惯,轻刮她鼻尖,“做了皇后,以后是要替我多分忧了。” 阮雪音莫名觉得这话也有敲打意思。 “淳风戍边,”他再道,“看样子你很支持。” 冬末春初的日光温灿,透窗棂照在两人脸上投落霜雪般阴影。 “支持。总归她一时半会儿不愿提嫁人的事,又习了一身武艺,学以致用,好过宫中虚耗。” “建女子军队,是件更大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听出其中疑虑。 “只是一提。你若真同意让她从戎,便是开了先河,既有人开先河,当然要前赴后继——否则她一个女子驰骋军中,只是完成个人理想而对世代进步没有助益,这道先河,岂非开得不值?” 顾星朗看着日色中她沉静明慧的脸。“淳风,朝朝,阿岩。一群女孩子,总觉得都要被你调教成另一副模样,一副这个世代大部分姑娘没有的模样,你和竞庭歌的模样。做了皇后,更要浩荡荡推女课了吧。” 诚如竞庭歌言,女课不过一阵风,君令刚下达那阵吹得旺,天长节变故之后朝野间连续震荡,也便没人再过问这种未成规矩的事,久而久之,连民众们自己都忘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阮雪音亦看着日色中他水殿浮光的脸。“你不喜欢?” 他与多数男子不同,更是了不起的君王,接受并践行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过去也支持她变革。 “没有。”顾星朗缓措辞,含笑意,“你希望女子上学堂、让有禀赋者获取不逊男子的才学与机会,最后与男子比肩,实现真正平等,这些我都认可。但每个世代自有其规则基础,也就是所谓底线,你可以引领改变,却要慢慢来,更不能,下重手翻了天。” 最后三个字他讲得慢。她知是提醒她勿激进。“其实你早就在做了。深泉镇——” “是啊,早就带你去看过。所以你若信我,很多事会水到渠成。” 他的水到渠成与她心中最理想局面应该还不一样。但她信他,也便点头,想及回来后还没见过纪晚苓,问:“相国仍在朝么?” “在。最近议新制,他也有参与。” “新制?” “相国致仕,自须有人接替。然朝议多日,到最近两天,”他稍顿,“又有新提法。” 阮雪音直觉得是个空前绝后的提法。 “要不要猜猜?”他似笑非笑望进她眼瞳。 提法,不是某个人,某些人,候选之人。 他又讲新制。 “是打算,”敢想敢言如她亦有些磕巴,“废相制,改良各部司、重设职能?” 明晃晃日光里顾星朗挑眉尤显着。 “怕不是垂帘偷听了罢?” 无论顾星朗还是纪桓,其实都有改制动机。阮雪音迄今不知边境那夜纪桓予了竞庭歌怎样家训,单凭那丫头道别前几句话,以及自己从苏姓姑姑那里听得的泯君权公天下之兆,以及老师过往授学——真的很一致,很像同渊源。 而顾星朗废相制更好理解——千百年君王症候,集权。 “这谏议,”显然是猜中了,阮雪音继续小心问,“是谁提出来的?” 顾星朗恢复似笑非笑神情,“厉害得这样,再猜猜?” 阮雪音总觉他也在试自己。“相国?” 他神情证实又中。 所以纪桓请致仕,一为自保,二为谏废相? 关联由始至终各种线索,像极了表面投其所好,实则为己所用。 就像公天下之论其实也是双刃。 然君权与相权,虽随王朝更迭反复博弈甚至引发乱局,采取釜底抽薪之法是否比继续拉锯更好——没人试验过,乍想过去已是利弊难衡。 “朝臣们作何反应?” “鸣銮殿震,五成反对,三成以为可商榷,剩下两成观望。” “那你——”她看着他。 “放在景弘一朝,可以考虑,我自诩精力还够,也有信心图治到最后。但为整个顾氏王朝虑,” 他没往下说,阮雪音已了然。极智。而朝臣们反对,该不止于反对改制本身,也为挽留相国。 纪相请辞惹朝堂纷纭,她是听说了的。 “所以相国究竟——” “当着臣工们我也表达了挽留意,他坚持。” 纪桓正式卸任是在三月初,满城新绿时。 自太祖立祁后,霁都再无宇文家钟爱之柳树。但那日城外送别,祁君顾星朗却带着一支青柳。 从祁宫到整座国都皆无柳,这是个谬传。那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一棵百年柳在寂照阁东北角,因方圆五里为禁地,树又在殿阁后,鲜少人知。 阮雪音两次自阁前夜入,从未注意。是故出宫时顾星朗携柳,她颇讶异,刚问明白,裙纱比新柳更绿的纪晚苓出现在视野中。 此期间她有没有找顾星朗谈家中事,阮雪音没问过。但哪怕过去郁郁时亦光彩照人的纪晚苓是显着失了神采。 她走近问安,蓦瞧见顾星朗手中青柳,笑意浅浮似叹又似讥,“折柳相送,惜别怀远。君上打算送自己的老师去哪里?” 历来辞官之后是还乡,而纪桓故乡就在霁都,本无须远走。 “老师说大半生出入庙堂、久困一城,总算卸任,预备游历山水。我不过替老师规划了行程,正巧有伴,他很欣然。” 没人知道所谓有伴又指谁。 马车出皇宫再出都城,城外界碑处,纪氏两个男儿郎已在父亲身侧话别。 冬去春来,山河复苏,新绿缀在旷野矮丘间如彩墨卷上点点工笔。纪晚苓周身青碧是工笔中最重的一划,下车快步去,见母亲立后头,脸上无忧色,不像将别,倒像——要跟着去。 “母亲?”她惶然失措,左右再看纪平与纪齐。 相国夫人且忧且笑。纪桓招手,“晚儿。” 纪晚苓挪步,三个儿女相围立。 “为父此去,再回许是数年后。你们兄弟姊妹,在前朝,在后宫,在军营,”纪桓淡笑,“虽各一方,勿忘相互照应。纪门荣辱、家国大局,要牢记于心。” 这句话里没有忠君二字。纪齐觉得是含在家国大局里了,纪晚苓伤怀未觉察,唯纪平郑重点头。 “庭歌独在蔚国,虽有蔚君悯恤,到底无依,如有可能,也要照应。” 纪平再点头。 “母亲要随父亲离开么?”纪晚苓终落泪,巴巴越纪桓肩头望相国夫人。 “傻孩子,又不是不回了。”相国夫人上前,一家五口相与共,“平儿已成家立业,今后便是纪门家主;齐儿要去戍边,”她难掩忧色,终敛住一笑,“儿大不由娘,终归好男儿志在四方;还是晚儿你,母亲最放心不下。” 她展眸望那头御驾,顾星朗尚未露面。 “君恩圣意——” “夫人。”纪桓低声打断。 “是。”相国夫人噤声,“总之有事多问你大嫂拿主意。长公主总是向着你的。”便朝不远处顾淳月看。 淳月有意让父母子女至亲话别,见状晓得该自己过去,人到了,笑安慰:“母亲放心。”见纪晚苓梨花带雨,伸手握她手。 顾星朗便在这时候下了车。 那支鲜碧的柳被亲手相赠。 “得老师多年教诲,学生之幸;金玉良言,日夜不敢忘。” “得学生如君上,臣之大幸。愿君上求仁得仁,岁月漫长。” 最后四字阮佋亦曾说过,在冬日大风堡,篝火的影映在陈年旧壁上。 车轱辘声再次远传来,是身后国都方向。阮雪音坐御驾中轻起窗帘窥,恰于车身相错时看清那边厢一张女子侧脸。 是见过的,偏一时想不起名字。 温抒。下一刻她拾记忆,瞬间明白了谁是纪桓此去之伴。 她挪至门边撩动车帘。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青梅 旷野初春确与宫内不同,与城中都不同。那鲜绿是活的,深浅层渐乍看并不如皇宫丰盛,却至美,辽阔接天碧,空茫茫生也无涯。 一隙帘缝间这般景致,叫阮雪音刹那恍惚眼前世俗亦不值挂心——纪门男儿苍青瓷秘,淳月是其最常穿的蜜合色,纪晚苓的青碧缀在山河青碧间,顾星朗是无边春淡中唯一的白。 直到绯色若新桃插入这幅春景,空茫落回喧嚣。当然是上官宴,从锁宁到韵水再到霁都,她没见过第二个男子喜着绯色且着得这样风姿绰约。 去岁整年他都缟素。该是北境回来后有意彰显归祁之诚,翻新年,终卸素服。 温斐被软禁城郊这大半年,他受顾星朗之命时常前往“探视”,今日接送也便顺理成章。只是堂堂上官大公子、君上信臣为一罪民驾车,多少大材小用,叫外围观者揣测。 马车停,上官宴先下,然后赪霞色的温抒,再后筠雾色的温斐。 顾星朗回身,三人依次礼。今日护驾出宫的是温执,该得了顾星朗眼神示意,便在这当口也上前。 送别之辞并明话暗语往来吧。阮雪音不愿多观悲欢离合,或因近年来总在亲历,更因做了娘亲后不忍共情。 然纪桓与温斐两位当世大儒并立天地间是格外惹人瞩目的。 筠雾与苍青较新绿都黯淡,却沉定,过尽千帆看山还是山。 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二位共赴呢?以顾星朗集万千线绳于己手的作派,她不信他会放他们徜徉山水间。 深泉或被他划郡为镇的任一处吧,那些迥异于青川诸城郡的小小理想国。许多新知她与他并未交换,也便不知道顾星朗亦得了那公天下之论且找到了怀疑之源。 她猜深泉全凭智识。 而他定深泉,出于策略。 更遥处树林间人头密匝,是整装待发的兵士,护两位长者远行。显然温抒与相国夫人一样,作为女眷要随父而去。 是这一眼遥观叫阮雪音确定那姑娘对上官宴有情。 尽管说了些什么,以她距离根本听不见。 “再见时公子应有娇妻在侧,儿女绕膝了。”避众人耳目,温抒静声。 “应该不会。”上官宴笑答。 “公子在等人?” 上官宴但笑不语。 “是竞姑娘么?” 上官宴仍只是笑。 温抒亦微笑,“祝公子称心遂愿,抱得佳人归。” “温小姐亦然。保重。” 因有禁军开路随护,这场相国卸任实是浩荡的。纪桓与温斐最后向顾星朗长拜,双双身起,相对抬手互道一声“请”。 “今日无雨,也非三月七,如此情致,却叫人忍不住唱诵。”眼看离人转身,顾星朗忽开口。 二位长者皆顿,对视,旋即回身,纪桓微笑:“君上先请。” 顾星朗也笑:“老师与温先生来吧。”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阮雪音头回听纪桓唱诵,颇觉惊艳,浑厚嗓音入天云坠大地,引回响不绝。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温斐声低些哑些,或因百日软禁伤了根本,却是余音绕耳破琳琅。 “温先生保重。老师,保重。”顾星朗抬双手交握,平伸至远,躬身下去。 对面二人忙也揖,躬身更下,总算低于主君。 马车载行囊,起步颇沉重。纪桓上车后没再动窗帘,极轻的烟尘随车轱辘转动荡开,君王伫立亲目送,也是罕见深恩。 纪晚苓忧思难解,怔望人车远去许久未动,淳月一直握着她手。 直至人车不可见,烟尘共春绿晕成迷蒙一片青黛,她抽手出来,转身赶上顾星朗方转的身势,抬手臂,挽上他手臂。 顾星朗显未料及,脚下一顿,旋即恢复慢行。纪晚苓轻笑:“臣妾失仪。但堂堂祁君,总不至于被嫔御缠胳膊吓得走不动路,更不至于当着这么些人,将臣妾的胳膊甩开。” 这是一条笔直道,半里外御驾停驻处,阮雪音正拨着一隙帘在看。 “君上放心,此刻举动,不为挑事更不为惹佩夫人生气。以她胸襟格局,该也不至为这种事生气。” “有什么话,回去说。”顾星朗低声,“晚苓。” “回去我就问不出来了。回到那座囚笼,纪晚苓又要变回纪晚苓。” 两人走得异常慢,尤其一向端持的瑜夫人这般依偎君上身侧,倒叫余下众人不敢跟。 于是万般皆止,空中俯瞰,众人与御驾上阮雪音之间只剩青白两个小点在移。 “我想过一万种家门生变的可能,父亲权盛震主引忌惮,兄长少年居高惹麻烦,甚至纪齐军中闯祸、竞庭歌弃祁投蔚。我想过一万种可以被安插的罪名,天长节夜宴时,信王乱局谋逆时,每回合都心惊胆战只怕这一次便要大患将临。都没有。父亲不曾行差踏错,纪齐甚至在霁都或有乱当夜护送淳风殿下往夕岭,君上还好好坐在龙位上,却,逼得相国致仕,叫骨肉至亲天涯相隔,父母不得享天伦之乐。臣妾敢问君上,这便是忠诚的百年高门必须要承受的结果么?哪怕只有功没有过,就因君权至上不容丝毫威胁,繁树便必须要被削枝拔根么?” 纪晚苓语速从不曾这样快。 自她开口顾星朗便数着脚下,总共才走七步,那牢牢挽着的玉臂却是越缠越紧。 “老师刚走,这时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恼怒更不会责罚。”于情于场面,“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什么都说。” “请君上回答臣妾。” 顾星朗站定。 身后众人尽屏息。 阮雪音放下车帘。 根本没人听见这番对话,但所有人都觉春风骤止。 “繁树被削了哪条枝又遭拔了哪段根。”他视线越不远处御驾再往后,山野城阙连,“你兄长还在高位,十年二十年后难保不居相位;你弟弟就要戍边,来日军功累叠自也是前途无量;你,” “我,位居四夫人之首,却是有权无宠眼看那可笑的后宫权柄也随父亲致仕、中宫将定,要被架空了。所以是为了让她能做皇后?相国之女屈居前朝公主之下,说不通,交待不了,满朝臣工都要谏;我不再是相国之女,她入主承泽殿就顺理成章多了。听说你在北境,也是这般逼上官妧吐露身世血脉之秘,力证她同宇文家没有半分干系。桩桩件件,都为扫清她中宫之路上的障碍,是么?” 春风凝止,忽又大作扯新枝飞扬。顾星朗望碧色茫茫只觉荒谬,“为立后逼相国致仕引朝堂震动,亏你想得出来。” 他按着情绪未抽手臂。 “从前想不出,如今可以。就像为女人动朝局这种事从前你也做不出,如今——” “够了。”他实不愿她再说,每个字都让记忆中那个如花隔云端的少女的面目一点点灰败,“老师与师母今日离开,我恕你伤怀胡言。” “你还认他作老师么。”春日青碧亦刺目,纪晚苓闭眼忍泪意。 顾星朗听见了,也闭眼一瞬,“偶尔我真希望,你对你的父亲你的家门,有那么些许认知,”——是逾越眼前朝局的,贯穿百年的。怎可能呢?一个被保护得极尽周全的高门千金,能基于朝局作出种种判断已属优异,又怎好以前辈们百年观瞻栽培出来的阮雪音的标准,去要求。 碧色茫茫中御驾的车帘静止。 她还是那般知进退,一眼没看。 顾星朗无声长叹,轻道:“挽好了。我送你上车。先回宫去。” 纪晚苓的车在御驾之后。他确认她入内坐好,方倒回来上车,帘起之瞬脸还是黑的。 他一向擅拿神色,场合内很少泄露心绪。但阮雪音见过太多他场合外状态,也就辨得出这自持之下的黑脸。 于纪晚苓的事她从来缄默。 那缄默也便朝着霁都城一路驶去,直到顾星朗闷声开口:“我去看沈疾。你一起么?” 第七百四十九章 琉璃脆 阮雪音自想探望,即使知道这君臣二人必还有要事相谈。 该回避时她回避就是。 三月春笼霁都,沈疾的府宅是袅袅春纱下格外出色的桃花源。穿幽巷入府门,家主刚用过午饭正庭中走动,只站不直,远观便似七八旬老人。 顾星朗本着常服,又不让通传,快走到跟前了才被发现。 “君上。”他原就佝着,倒省却行礼麻烦。 顾星朗上手搀,“御医回宫禀过,说最近合该缓走动,有助恢复。上个月淳风来瞧那阵,却是心急了。” 沈疾不确定淳风有否因私自探望受责备,想解释,顾星朗再道:“她一意要去戍边,我该会允准,”便指阮雪音,“她嫂嫂也支持,女儿家异想天开,还要建女子队伍。你怎么说?” 沈疾方注意到还有访客,“夫人。” 阮雪音颔首,走近几步,“听说有两处后背伤近脏腑,还是静养为佳,每日行走要严控时长。” 沈疾应声答是又谢。 午后明光,顾星朗吩咐人搬桌椅出来,要就着春阳饮茶闲话,正好叫伤员歇脚。 须臾茶点齐备,三人围坐,涤砚奉命屏退众家丁,又自退至一棵初现花蕾的松月樱下候命。 “引凰台上那夜文绮身死,当时我就推断过,回来后望整局再推,还是找不出第二人更具嫌疑。”顾星朗饮半口茶,平心静气真只如闲话,“为何杀她?” 阮雪音做好了回避准备却没做好刚落座就要回避的准备。她轻抠藤椅把手,眼望顾星朗“我要不要去赏花”的意思。 顾星朗根本没理她,话虽随意,全副精神凝在沈疾身上。 “她身中暗器数枚之前,我请她随我回祁宫开寂照阁看河洛图。她答应了。你在树上应该听得很清楚。”对方不言,顾星朗继续问:“所以是为阻止。河洛图不能这样被我拿到。” 日色朦朦将春灿隔在三人圆桌外。 “回君上,臣,不知道。” “是不知道为何须杀她还是不知道为何不能被我拿到河洛图?” 沈疾复默。 “是不是你。” “是。” “但你不知缘故,只得了杀她的指令。” 沈疾再默。 “这说不通。你一开始并不知她会出现在韵水,我都是猜的,然后凭薛礼与女君罗浮山道别的传信,再凭女君易容入皇宫的事实,方确认她行踪。谁会在那样兵荒马乱时给你指令让你杀她?还是,出霁都时你就知道,信王将作乱你也知道,北上回程是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对我下杀招,结果你,没动手。” 不仅没动手,还以身相护险些送命。 “君上以后背对着臣。”沈疾答非所问。 是说共乘忽雷驳之后。顾星朗挑眉:“所以是绝佳机会。” “君王慎,从不曝后背于人。”他继续答非所问。 哪怕不在场,阮雪音也于这寥寥对答中摸清了彼时状况。 景弘九年的春是真来了,午风拂面暖且软。 “所以水边饮马吃点心时你都还没想好。”顾星朗笑起来,“是我将后背对着你,才有了最终定夺。” 真信任又或艺高胆壮的手腕?便连阮雪音也拎不清,以她对他几年来了解,更可能是五五分。 沈疾苦笑:“没有。箭雨来时四肢反应都是抵挡,多年习惯罢。” “习惯到忘了还有杀我这个选项。”顾星朗笑意不减,“其实当时你稍微放几次水,让我中箭身死然后带着尸首回霁都,依然可享护君美名,对淳风,也不难交待。至此刻,便是新君功臣了。” 挺完美的局面,于信王也不叫谋逆。 沈疾摇头:“臣与信王,从无勾连。” “那是谁。”出栖霞郡时顾星朗就提过黎鸿渐三字。 沈疾扶圆桌站起来,跪下去,因上身佝偻,必须以双手撑地方能跪住。“臣有欺君大罪,不敢亦不能再伴君侧。此宅厚赐,还请君上收回;君上若留臣命,还请贬臣作庶民;君上若为社稷计要取臣命,臣,甘愿领受!” 涤砚站树下,自三人围坐便觉不对,至此刻见人带伤跪伏又仿佛在言生死——虽听不清,春风多少送漏字,暗忖自己与这大个子相伴十年,真有或致死罪的隐情,怎会全然未觉? 顾星朗亦作此想。若沈疾从头就有使命,不会与淳风这样反复,赐婚之时就该拒绝;若是想利用淳风,那么也不必悔婚,更不会在这生死之役中自相矛盾。 是锁宁归来后。 他以右腿重伤为契机同淳风解了婚约。 锁宁长役中哪一刻他反常? 顾星朗深陷棋盘中不及应对,阮雪音看着沈疾撑地的双臂渐抖,颇不忍心:“起来说话。” 不是主君令,沈疾不动。 顾星朗被此一声拽出纷繁,“夫人让起你就起。” 沈疾还是不动。 顾星朗走至他跟前亲自扶,“跟着淳风别的没学会,苦肉计使得顺溜。不想说就算了,不把伤养好,今后再如何当差?” “臣不——”沈疾就着他承托正起,闻言又要说。 “知道了。实在不想继续跟着我,就领兵去,待得云开见月明,再回来。” “臣请——” “驳回。”顾星朗打断,“这么能打的家伙,放走可惜了。你去给我打二十场胜仗回来,大的小的都算,再请辞请贬。” 本就不推崇征战,边境摩擦要集齐二十场不知得多少个年头。阮雪音深觉此人天赋异禀男女通吃,靠一副厚脸皮将文臣武将皆哄得只能效命。 “这宅子送你了就不会收回。”还没完,他伸懒腰四下观摩,神态颇轻松,“护君功勋,等你伤愈自己入宫来领赏。对了,刚说淳风建女子军队之事,你帮我想想,下回再见,给些意见。” 阮雪音尚在哺喂期,每隔一两个时辰须行事,否则胀得慌。顾星朗算着今日出门已久,怕她难受,不多耽搁,交代沈疾让好好休养,便出府回宫。 “还好么?”上了车他忙问。 是有些充足了,倒还不至难捱,阮雪音也便没立时明白他所问所虑。“啊?” 顾星朗将人揽过来,耳边呵气:“女儿的口粮。要不要我先帮忙缓解?” 青天白日马车里,涤砚还跟在外头,说不定就在窗下!那晚暖阁夜宵淳风和云玺也是该听不该听的全听了——她只觉他嚣张太过欠收拾,反手拧上硬韧胳膊肉,顾星朗当场嚎叫,惹得马车一颤近乎停。 “怎么回事?”便听涤砚外头轻斥。 “大,大人,”再听负责驱马的兵士磕巴,“要不要停会儿?” 涤砚正欲答赶着回宫停什么停,再忖方才君上那声叫唤不无风情,一时便有些踟蹰,终挪至窗下确认:“君上?” 顾星朗刚吃了痛且喘且嘶:“做什么?!” 真打扰了?涤砚心颤,小意再问:“咱们是继续走还是——” “当然继续走!”他忙着揉胳膊又掐阮雪音腰肢报复,没好气。 涤砚自听见了里间窸窣,暗忖恐怕是车轱辘动起来、整辆车颠起来比较尽兴,遂不含糊,严正吩咐道:“不用停!再驾快些!” 阮雪音正被浑身揉掐躲得没章法,马车骤提速,更是前仰后合撞在那登徒子怀里任鱼肉。“你还有理了!你自己说,你这胳膊是不是该罚!” “我胳膊怎么了,我胳膊——”顾星朗欺负人正起劲,早将烦心事抛脑后。 阮雪音原没在意,完全是找理由自救,脱口道:“先前在城郊哪只胳膊被缠的?缠那么紧,拧一下算轻了!” 顾星朗如遭冷水泼,骤停攻势。 阮雪音不意这句威力无边,轻咳道:“我其实没——” 车轱辘滚得生猛更衬此间深静。 “是得着手解决了,否则恐生大患。她如今愈发偏执,怨望过重,” 他没说下去。该是忧心且痛心的。 伤情于战封太子,受困于无宠现状,父母远走、兄弟离散——此结系于情和自尊,恐怕也只情和自尊能解。“宁王这些日子居镇国寺,”她缓措辞,“只长姐去看过么?” 第七百五十一章 水云间 纪晚苓请出宫往镇国寺为远行的父母祈福,便在阮雪音问出那句话的三日后。 在正苦恼于如何破局的顾星朗着手之前。 是为见宁王?允准那刻他想过,再忖去岁也托长姐问过,彼时纪晚苓答“无意再嫁、要长留祁宫”——却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纪桓卸任远走,足证她留在宫中,并不能力挽狂澜。【1】 “万事,”也便在她出御书房之瞬补充,字斟句酌地,“以你心意为重。规矩有余地,办法可商榷。” 她如今困顿他解不了,却盼有人能解。至于规矩办法,皇妃难嫁亲王,不是皇妃就好办多了——他原没将宁王视作破局抓手,因并不想为功利缘故安排她的人生,但若她自己愿意,他乐得成全。 纪晚苓一顿,回身似笑非笑:“君上多虑了。以臣妾身份,去了镇国寺谁也见不到。” “你若想见,”顾星朗不确定要不要推这一把,而终出口:“长姐是会去探望的。” 下一日瑜夫人前往镇国寺,便真约了长公主。 以至于又几日淳月带纪宸入宫问安,小家伙在挽澜殿前庭同两个尚不能走路的妹妹玩得不亦乐乎,顾星朗与阮雪音就坐偏殿内等着听后话。 淳月却只认真吃藕粉桂花糕,一块又一块。 “长姐你倒是——”顾星朗干着急。 淳月细咀嚼毕,漱口拭手方作声:“若真有意,君上打算怎么做?” 谁有意?宁王是确切的,钥匙在晚苓手上。 “老七虽不羁,该持重时不含糊,尤其近来在寺中修身静悟,”淳月看一眼顾星朗,“较之从前是话少了。晚苓就更惜字如金,三人漫步赏春景,不过我一人叨叨,口干得回家好一顿牛饮。” 对面两人不知该不该笑。而阮雪音近来已从顾星朗只言片语中摸清了二位亲王处境——宁王当初冒死谏攻伐,是受信王说服,传信者正是拥王;而拥王并不知鸣銮殿火药何来,那日晨间带信王入宫藏身,不过是帮忙兄长。 前者尚能用为国筹谋、只方法不对作解。尤其宁王曾实实在在传信阮雪音,让她提防信王。【2】 后者却仅凭帮忙一项,便足定罪谋逆。 但显然顾星朗没判他谋逆,就像彼时禁军中究竟有多少人起了二心打算见风使舵——查不出,也没必要查,成王败寇,识时务者自会在乾坤定之后重归顺服。 人心本如此,无怨无悔永不相叛的赤诚原是偶然,也讲机缘。 所以沈疾才珍贵。 而相比那些博弈中反复交替的定数变数,更值探寻的是: 第一,火药由谁于何时埋下。埋在鸣銮殿是难避耳目的大工程,怎么想怎么像建造之初所为; 第二,除了今上或已殒命白国这一项,挑动禁军内部生二心的,还有什么厉害说辞。 都是阮雪音自己在复盘,尚未及向顾星朗规谏——不知因那句公天下之兆,还是因他开年后明显变强硬的集权手腕,她直觉得,不能再如过去般想说什么说什么。 “辛苦长姐。”顾星朗声起,拉阮雪音收思绪。 淳月轻叹,“君上考虑好了么?是到此为止,让他们寺中参悟为罚为戒,还是要——” “事过已三月,长姐以为呢?” 淳月点头:“如此甚好。信王已经谋反自裁,总共这么几个兄弟,他们俩——” 并非野心之辈。她没说完,阮雪音听懂。 顾星朗不接话算认同。“相府如今由姐夫当家,从前师母操持的一切都要劳动长姐,加上教养宸儿,会否太辛苦?” 宸儿已是满地跑的年纪,此刻就在庭中疯跑,与一岁时乖巧早若两人。淳月隐约听得稚子笑声,不自觉微笑:“从前府里六口人,竞庭歌在时也不过七口,如今就四口,纪齐过不久还要走,这么点人,辛苦不到哪里去。” 昔日门庭若市的相府因纪桓致仕确见江河下,无怪纪晚苓有怨。“近来朝议,我瞧姐夫倒风采不减,相府这门楣留着,来日必得重续。” 这话像对纪家人而非顾家人说的,因是安慰鼓舞之辞。 淳月一怔,左右确认,低道:“那期间他去向,姐姐问过了。” 断在这里,她等着顾星朗支阮雪音出去。 “外头三个幼儿,臣妾还是出去瞧瞧。”阮雪音不待顾星朗开口已起身,一福,抬脚出门。 偏殿采光来自西侧绵延的窗,阳春午后碎金般泼进来,将顾淳月一双剪水瞳衬得格外斑驳。 她实是像母后的。年纪越长越像,只淑丽端华中还藏机锋,必要时露出来,是少女时候便须掌六宫还要支持朝堂上幼弟天子的经历练就。 此后嫁入相府,历练从未中断。 “他说相国忽然只身离府,他不放心;又恐真有蹊跷给家门惹祸事,不敢告诉我,遂于父亲出门后不久,单骑跟了去。” 只以行动论,很像实话——如果纪桓关于纪平对家族秘事并不知情的说法为真。 “相国是越边境到了韵水城的。他呢?” “他说没有。抵南境时恰逢君上罹难的流言起,他深恐霁都要生变数,踟蹰间跟丢,终未入白国。” “却也没有立时回霁都。” 淳月点头:“他说无论流言真假,总归乱军心;又有前一日宁王携兵马谏伐的闹剧,他颇忐忑,便多留了两日观瞻以防南境有变。” 桩桩缘由皆是忠君为国,时间首尾也圆得合理之至,而南境终无变,他无须作为,如今事后,怎么说都可以。顾星朗且笑叹服:纪平比纪桓更低调少锋芒,心思之缜密话术之周全却似要青出于蓝。 “又为何在我回来那日,他也回了来,接得这般巧?”据阮雪音说那期间朝臣们数度入宫进谏,纪平一次也没出现过,是正安门宫变之夜终现身,可见是那日方归。 “他那日上午回来的。说大前夜君上现身引凰台,他总算放心,又不知相国行踪,权衡之下,决定返回霁都。” 整局结束再编故事,俗称马后炮,当然错不了。顾星朗很想告诫自己疑与信最好各拆五分,莫要主观,却难做到,怎么体会怎么觉得是假话。 但如若不是。 这么些天,他又能去哪里、排布什么呢? 阮雪音说厉害的对手会算到局中所有可能的路径从而安排每条路上的棋子。 阿忆之不寻常,正说明确该有未被用到的棋子,对手确乎是厉害的对手。 那么行踪成疑的纪平,就很可能也是一枚未被用到的棋子,而且还是,要棋。 淳月看着光影里顾星朗明暗变幻的眼,面上仍淡定,桌下交握的双手已是绞起来。 顾星朗看不见也知她必不如表现的淡定——毕竟是夫君,还育有一子,还多年相亲举案齐眉。纵使出嫁那日便知这段亲结得不单纯,时间酿情义,她斡旋于两族间,个中煎熬可想而知。 “我知道了。辛苦姐姐。这般追根究底,没惹姐夫不悦吧?” “你是不知道。”淳月抿嘴笑,“无端离家这么些日子,我若不细问,他反要怨我不挂意他,且得闹呢。” 本为叫顾星朗放心,说出来方觉太闺阁气,在弟弟面前更是不妥,她难得脸红了红。 顾星朗不知该喜该忧,终开怀笑道:“姐夫也这样啊!” 【1】675鹊桥 【2】697譬如朝露 第七百五十二章 春俳 一个“也”字道破天机,淳月稍怔,了然笑:“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顾星朗不以为忤反以为荣,想及自己日常对着阮雪音百般撒赖,神思目光皆往外飘。淳月自幼对这弟弟的认知始于沉定终于沉定,是阮雪音出现才叫她晓得,沉定之外,阿弟还有勃勃少年气,顽劣而鲜活。 说不欢喜欣慰是假的。 而崟国已亡,东宫药园结案,相府暂时式微——哪怕还有前尘未了,现下总算安稳,要立后要一世一双,都随他吧。 遂觉释然,站起身福:“任务姐姐都完成了,再有吩咐,君上随时召唤。” 顾星朗亦起,“难得进宫,姐姐莫急,已经这个时辰了,不若用过晚膳再走。”又瞧外间春灿,“孩子们玩儿得这样好,你要走,宸儿恐还不愿意呢。” 玩儿得好的是阿岩和纪宸,一个扬着支粉桃花前面跑,一个被棠梨抱着后面追,两人都咯咯笑银铃脆。 热闹是他们的,不到百日的朝朝只能仰面望天。顾星朗出殿门瞧见便心肝脾肺肾都疼,快步过去将女儿抱起,拢在怀里又是逗又是贴小脸,“哥哥姐姐怎这样坏,知道我们看不见还嬉闹得这么欢!” 淳月和阮雪音在旁只觉没眼看,反倒满殿宫人习以为常,人人花前树下也笑得欢。 “好了——”阮雪音上前,“说了别老抱,抱习惯了她以后时刻要抱,睡觉也得抱,放下便哭,还了得?” 顾星朗不上当,义正严辞:“你总说我,自己不也老犯?”便一歪身将朝朝紧护在怀,怕谁抢似的。 “我那是——”阮雪音走近低声,“我那是要哺喂!当然得抱。” “这就是了。”顾星朗十分无辜,“你能哺喂,同女儿亲近,我又不能,再不抱,她还不满心满意只有你这娘亲了?” 阮雪音忍俊不禁,“那咱俩换换?你来哺喂?” 顾星朗一脸悲愤。 “铁定爹爹好,最喜爹爹。”阮雪音笑哄他,便招云玺将孩子抱回摇床里继续晒太阳,“放心吧。” “为何?” “长得像啊。一模一样。” 顾星朗心满意足,淳月自觉多余,轻咳道:“要不——” “长姐必得留下用膳,若怕姐夫在家落单,朕此刻就传他进宫。” 阮雪音亦道:“都吩咐下去了,今晚菜多,长姐与宸儿若不共用,要浪费的。” 淳月瞧她渐有中宫样,百感交集,再忖纪晚苓独居披霜殿,这头其乐融融,更衬那头冷清。 便犹豫要否开口。 “既是晚膳,也赶得上淳风回宫。”只听阮雪音再道,“干脆设为家宴吧,同请瑜夫人。”又向顾星朗: “君上是真得传纪平大人入宫了。” 没有挽澜殿设家宴的规矩,春景袭人,阮雪音遂将地方定在了湖柔风馥郁的烟萝水榭。春夜不冷,气温比白日稍降、反更怡人,孩子们也便都至,虽不会讲话或还讲不利索,却为这一方天地平添许多闹与喜。 淳风依然来得最迟,是军中训练一身汗,沐浴更了衣。 纪齐比她早到一步,也是回家收拾过——兄长嫂嫂侄儿皆在宫中赴宴,没有让他落单的道理。 他进来落座便发现身侧还有空位。 四下一望确定未至的只有淳风。 一壁暗怪怎么安排的竟然邻座,一壁又期待,两盏茶的功夫目光飘逸往湖畔来路至少三十回。 骑射武艺教人貌美么?终盼得人至,远远便见一袭轻纱黄白游——若白轻黄的裙色,辅金镶宝石缀青髻,走近了方看清是一簪樱,就那么一簪,胜深宫锦绣无数。 她进来如常为迟到抱歉,瞄一眼坐席知晓位置,便朝纪齐去。转身之瞬即发现他持续盯,心忖是又有哪处不妥当?裙子脏了或者簪子歪了? 快至跟前这人仍不收目光,她终觉不自在伸手一个响指脆亮在他面前,“还没开吃呢,已经喝大了?” 本无人注意这头异样,奈何响指太响,引顾星朗侧目蹙眉:“越发不成样了,堂堂公主,无赖行径。” “军中人不拘小节,习惯了,九哥多担待。”淳风豪气一笑,又执茶杯一仰而尽,愈加不见姑娘气,“来日去了边营,同将士们一处吃喝,难道也正襟危坐小口啜饮?” 此事淳月是知道的,总以为半真半假,瞧她这样,当刻警醒:“禁军营里操练、拱卫国都便罢了,边营那种地方,如何去得?”便望顾星朗。 顾星朗吃喝不言。 “君上真同意这丫头去?!” “九哥去岁就同意了,在秋水长天当着一堆人,长姐你也在场嘛。”淳风笑嘻嘻。 当时酒酣人尽兴,本就没作真,且祁蔚之间尚未发生去冬战事,局面又与今时不同。 纪齐要去北境是定了的。原本淳风有他照应为最妥,但北境显非平宁之地,淳月左思右想,终开始同顾星朗絮叨。 淳风才不管,兀自吃喝,偶与纪齐论“香椿芽我从前也不喜,也是受嫂嫂影响方觉好吃”。纪齐原听得好好的,一转头见青红的香椿碎正缀她嘴角,鬼使神差便探手拈下来。 淳风怔了怔,一咳低声:“哪来的毛病动手动脚?”便四下看确定没人注意,“你不怕挨骂我还怕呢!” 竟然是怕挨骂而丝毫不觉其他。纪齐颇无奈,破罐子破摔,“从前也动手动脚,”搭肩拽胳膊共乘一骑什么的,还看过,肚兜掩玉雕,当然不能提,“不见你在意。” 淳风早忘了肚兜掩玉雕,只反应搭肩拽胳膊,严正道:“那是在宫外,私下里,且你从前还是小屁孩儿!” 此一句救纪齐于水火。“现在不是小屁孩儿了?” 淳风嗟叹摇头:“兄弟你今年二十一了吧?都要去戍边建功勋保家卫国了,还是小屁孩儿?” 好多年前就同她说要去建功立业,彼时还为娶竞庭歌,终到这一日,是真要去了。而小屁孩已长成男儿郎,不再想娶竞庭歌,忽然醍醐灌顶确认了心上人。 确认了么?他清楚又不清楚,更觉与她分明近却远,隔着沈疾和家门。 但能自解心意不至于稀里糊涂分别或放弃,总算幸事吧。时间是个好东西。纪齐兀自笑起来。 晚霞烧尽,月光落湖面,水波被映照摇荡在宇榭梁间。逗孩子的逗孩子,议家事的议家事,纪晚苓独自斟饮,薄醉,眼望满室静好唯自己局外,轻嗤,就着蘅儿扶起身出水榭。 阮雪音刚喂完朝朝,从湖畔临时拉起的帐幔内出来,恰遇纪晚苓,主动同行。 “饮得有些过,走一走吹风醒酒,佩夫人不必相陪。” “我吃太撑了,回去也坐不下,无若一起吹吹风。” 两人沿湖慢行,沐三月夜风,当真馥郁,花草木叶香混在一处。 “我如今仿佛倒刺一棵,杵在这宫里人人介怀却又无人敢拔,到头来还是你,迎难而上。” “关心则乱,近乡情怯。无论他还是长姐,有些话,说不得,不忍说。” “所以要你来说?”纪晚苓是注意到顾淳月对阮雪音日渐亲和的,尤其携手镇霁都之后。共历事同患难确为铸造情分的不二法门。 “我也不合适。”阮雪音摇头,“你该最不愿听我说。” “我没把今日局面归咎于你。”半晌纪晚苓道,“尽管你难逃干系。但当初请入宫的是我自己,坚持长留的也是我自己。” “现在呢?”还想留否?阮雪音确定她听得懂。 纪晚苓自嘲一笑,“真可怜啊,后庭女子想易命途,只能改嫁。”她停步看阮雪音, “可有前例,还是又一革新?” “没有前例。不过当年兆怀宗后宫鼎盛,又值兆国灾害连年,曾有朝臣谏释放部分嫔御许其自由婚配,能为宫室节省支出,又能赢得百姓赞誉。” “赞誉?而不是规矩与皇室颜面?” “事分两面,解读因人而异。” 民众未必不乐见君王一双人,挽澜和折雪两殿的宫人们就很受用。嘲弄哀凉浮在纪晚苓分明端美的笑靥里。“我一旦点头,他便下旨赐婚么?” 光这般说出来已觉荒唐。 阮雪音摇头:“他该没想好。但总要先知你心意。” “我也没想好。” “瑜夫人。” 此一声与任一回合都不同。纪晚苓看着她。 “无论我如何建议,在你看来都是坏心,都是为让你出宫的手段。但我还是想说,其实不止这一条路。去岁女课开时我就说过,可以有另一条路。你现下没想好,也许最后并不选宁王,但走出去,远好过深宫围困。走出去,有你自己投身的一番事业,兴许走着走着你就想好了,宁王又或其他人。” 第七百五十三章 愈心 重开女课的话便在当晚家宴散时由纪晚苓提起来。 顾星朗与纪氏兄弟饮酒颇尽兴,正起身,闻言稍怔,便望阮雪音:“这要问她,始作俑者。” 阮雪音点头:“臣妾自是赞成的。” 淳风在旁叫好:“女课也可设骑御箭术嘛!我当老师!” 实为双赢。顾星朗原没完全定意,借着酒酣又见姑娘们都期待欣喜,一挥手,“全权交给你们了。视作国政,不可无奏疏详陈规划,三日内呈上来,朕也好朝议时同臣工们商讨。” 若说去岁是借制香授香开课,更似民间热闹拉皇室下场,那么今年无契机,要直接自上而下推行,当然便属国政,须走提谏流程。阮雪音其实不确定这样开头好不好,便如顾星朗早些时候提醒——太硬,下手太重,易招反感导致政令难推。 尤其白国是因女君在位逆了天道才失道寡助的说法,迄今盛行于大陆。 “其实待你正位中宫,再借册封之喜请恩赦、以皇后惠民为女子谋福祉之义提谏,会更顺畅些。” 众相别,顾星朗与阮雪音乘辇归,有句没句。 嘉熠公主和芳蔼郡主由乳母婢子们带着乘另一架,阮雪音不放心,时时回头看,半晌方答:“我也知道。这不是急着解你的青梅之困。也是你说的,愈发偏执、怨望过重,须快些辟出一条明路。” 饶是喝了酒兴致佳,顾星朗也不爱听这话,“什么你的我的。只有你是我的。” 阮雪音笑望湖岸夜景,小声嘀咕:“怎么还不承认了呢。” 小声顾星朗也听见了,倾过去抵着她,“都说了不一样。” 阮雪音知他饮过酒更喜犯浑,轻拍硬实胸膛趁机推,“知道啦。坐好。” “不要。” “听话。” “那你以后不能再拿此事揶揄。” 本为事实,何称揶揄,青梅也未必是暧昧意。她知他介意不过因自己从前少信心、总想退,但阮雪音已非昔年云间筑高墙的小姑娘。 遂摸他酒后微红发烫的脸颊,缓摩挲,“是我错了。以后不提。” 顾星朗方孩子气笑开,一歪一仰半躺她腿间。 也亏得御辇阔大,还能容他伸开腿。 “既要写奏疏,我一人之见未免狭隘,不若请瑜夫人、淳风也参与,”他的脸就在腿间,她也便继续摩挲,不时拈他发丝,“再请霁都城内名门贵女们都来提建议,会较周全。” “你还狭隘?一人能书宁安治策,遑论区区女课。”他睁开半眯的眼,“是故意让居高的姑娘们聚拢来,育第一拨女子革新浪潮吧。政令下去还不够,你同淳风晚苓也不够,须有更多人吆喝支援、身体力行。”便抬手敲她正低着的脑门儿, “这点儿小心思还想骗我。” 阮雪音抿嘴笑,“哥哥心如明镜总能看透,想骗也骗不着。” 她说完方反应涤砚在辇下,立时自悔颊畔生烟霞。顾星朗却是受用极了,合不拢嘴道:“冲这一声,准了。” 好好的国政谏议弄得如宠妃惑主。阮雪音哭笑不得,只听他再道: “算是迂回之法?” 重开女课既可试践行自己理想,又可辅淳风建女军,还能予纪晚苓机会改易人生路,实为三赢。但阮雪音当然明白,他此刻所问只是最后一项。 “算是吧。对宁王,她没有想好,长姐说他们在镇国寺都不大说话,看来确非碍着规矩或情面。” 其实情理中。纵打小相识,与纪晚苓相伴最多的皇子一直是顾星朗,而她中意多年的是顾星磊,便知晓了宁王多年心系自己以至迄今未娶——岂是海边一曲《凤求凰》,夕岭几日相为伴,镇国寺共赏一场春景就能重定芳心的? 更别说除了鹤州海边那回合,其他时候都有淳月在场,想多说几句、加深了解亦是不能够。 “让她深入女课的意思——”顾星朗约莫明了,还是想听阮雪音亲述考量。 “实是医心之法。她这一身心病,自战封太子薨逝生,捱了几年入宫与你相折磨,总算得解,本可以你为药彻底痊愈,”奈何时过境迁,顾星朗已做不了她的药。 她没明说,他已听懂。“继续。” “结果你不仅没成为她的药,反又种下另一块居高无宠的心病,加之长久忧虑的家门鼎盛果于今年见颓势——算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偏执、怨望,怎会不积不重。” 怨望生心魔,顾星朗之虑实非小题大作。 “过几个月册中宫,哪怕你有心让她与我共治后庭,位分高下变了,所有事终归要在我这里拍板,又是一击。” 顾星朗亦是预想了此景,才于那日焦灼起来。 “开女课,一是让她多得机会出宫苑,见天地见人间方得心胸阔,日日窝在那蒲苇丛生的高墙里,只会愈加偏激;二是让她以己之长泽被他人,重拾信心——有事做、又因此被旁人欣赏景仰从而构筑自己的一片天,足叫大多数深陷泥沼者涅槃,此法屡试不爽。” 阮雪音的前二十年在避世深造,所以这方法论不来自实践,而来自老师教授。“敢情将瑜夫人当病患对待了。惢姬大人还教这个?”顾星朗笑问。 “没特意教过。但最初在天长节夜宴上解释我肤色黑是因去过沙漠,不算谎话——真的去过,没晒那么黑就是了。老师说山居太久,容易变书呆子也易心智不完备,还是要去看广袤天地、见人间白头。” 如今晓得了,进入东宫药园之前那几年,老师自己就是这么过的——踏遍山川湖海,跟着她的老师、她们的师祖,那个长胡子。 “瑜夫人怀才,琴棋书画尤其后两者有大造诣,又兼貌美知礼好修养,定会是名师,很可能成女子楷模。于世代进步而言,楷模的存在也极必要。” 顾星朗支起来,双臂撑她两侧凝眸:“真要说,你才是。竞庭歌若终得功名登朝堂,也会是。” 而这些,于公天下所须基石算一路的吧?他没由来想,觉得煞风景,将其撇开。“回折雪殿太远了,去挽澜殿。” 涤砚辇下答是。 “孩子们的行头都在折雪殿。”阮雪音异议。 “孩子们回去。”顾星朗低声,“云玺她们自会照料,哪里一晚都离不得了。” “我要哺喂的。” 顾星朗黑脸,“究竟还要喂多久?没完了。” 阮雪音轻锤他,“白日里还爱女儿爱得六亲不认。” “那也越不过你去。你睡眠本不算佳,因哺喂多久没睡过整觉了?产后本虚,正该好吃好睡,样样都给你安排妥了,你不领情,非要亲力亲为。” “睡眠早比从前好了。”他是大功臣,她不好意思说,“我就是个没喝过娘亲一口奶水、没与她共眠过哪怕一夜的人,我们朝朝,”她声变轻柔, “当有此福。” 第七百五十四章 乌茵盖 竞庭歌近来常梦见阿岩,也是哺喂场景,短暂的夏天,斗辉殿的闷热空气。 以至于她有时睡梦中唤出名字来,慕容峋尚未离开,听得发怔,于下一日旁敲侧击问谁是阿颜。 他所知与她相关的人,名字里发此音的,只有其母颜衣。 她不答,他遂问是否想母亲了,竞庭歌方反应,暗忖上官宴的脑子只经商屈才了,起个名字都考虑得这般周详,如今列朝堂实是大好事。 听闻祁国那头重开了女课。 还是从皇室到高门,擅文擅武的姑娘们通通出动,如飓风卷霁都。 蔚西新区受阮墨兮懿旨、得慕容峋首肯,自去岁便效仿推行,又因国内平宁,不曾中断,今年原本要在苍梧及周边城郡也实施的。【1】 却因君上提出开春试,惹朝中要员反对,暂时搁置了。 “料得是这个局面,你偏要试。” “不试怎知你慕容家受世族拱挟,不逊顾祁。” 春倾北国,静水坞前宛空湖畔绵延的垂丝海棠是都开了。慕容峋望明媚已极的粉并娇柔玲珑的朵,甚觉满意,正中和竞庭歌锋利。“稳定便好。且不论广纳寒门割世家之利,反易引动乱,便成功洗牌,谁能保证新局面下不生新问题?” “那他们若合起伙来吞了你呢?” 慕容峋眸下黯色一掠而过,“谁们?” 竞庭歌同在看湖畔海棠,也便没注意他眼锋,“世家。新问题是永远有的,但为君者无论图强利民还是举战争霸,须首固社稷——也便得在每一时段判别取舍,除大患而存小祸。” “怎突然将世家视作了大患?问你是否受祁国局势影响,又说不是。”他稍踟蹰,转头看她,“还是边境时,纪相同你交待过什么?” 竞庭歌眼中海棠的花影晃了晃,方也转头,正对上他浅棕的瞳,“你倒会想。”便忆及他与顾星朗驻马一处,“少听旁人谗言,多信自己臣民,君王该慎,却不能过疑。” 慕容峋笑起来,“从不疑你。最信是你。” 竞庭歌一嗤,“封亭关真相当初不就没告诉我?以至于锁宁之役里诸多意外没算到,最后不得不与顾星朗合作,损兵折将。慕容嶙折了便折了,原是此意;主要是上官朔,大业未成,损他可惜。” 慕容峋被此一句提醒,考虑片刻终问:“上官宴,绝无可能回国了?” 那是一枚真正活棋。麓州数月相处竞庭歌都没能摸清他意图,显然上官宴知道她想知道,可谓严防死守连同床共枕时都未泄露分毫——为保全家族归祁,现下死心塌地于祁,该都是真的,但来日会否叛变,也是说不准的。 显然边境那夜上官妧求见兄长是个关窍,至于说了什么——总之前者回苍梧后没告诉自己,上官宴回霁都后有没有告诉顾星朗,无从确认。 她陷思绪,慕容峋以为是提及上官宴走神,便有些气闷,沉声一咳:“不过是在锁宁救过你,又同路了几日,怎就念念不忘,你一现身霁都便登相府的门求娶?” 同路几日其实不寻常,但他拒绝深想, “此人万花丛中过,女人一堆夜夜换,连我都有听闻,你莫被他衣冠楚楚蜜语甜言给骗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竞庭歌原不想接话以免他乱翻醋缸大白天生事,闻得最后一句颇觉刮目,点头道:“君上至理忠告,臣受教,必铭记于心。” 慕容峋方反应砸了自己的脚,“我是例外的。我不善言辞你一向知道。” 如今也自顾星朗那里出师了。竞庭歌懒与他废话周旋,有打情骂俏之嫌,正身势道:“就要动身去扶峰城,来回好些天耽搁,君上这两日该紧着政务,休在这里误了事。”便一拜, “恭送君上。” 扶峰城距苍梧不过百里,马车行进不歇停,半日可达。而扶峰北部已入草原,百年霍家便伫在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接天绿野间。 四月初,草繁而不盛,棕马黑牛雪白的羊羔子,零星成群缀青碧湛蓝相连的幕布上。为出苍梧时低调,竞庭歌一路乘车,终至人烟显著少的旷地,掀帘之瞬已觉心胸阔。 她一跃而下,待要请旨借马,不远处飒露紫上的慕容峋已经抬手示意,须臾便见另一匹飒露紫雄赳赳迈入视野。 当然便是她那匹,明朗天光下毛色尤显得亮,幽紫暗泽,貌美无双。 “带来了?”她惊喜,再一跃而上俯首贴马鬃,厮磨亲昵。 “好容易来一回乌茵盖,不让骑马岂非不近人情?”慕容峋踱马过来,望天地高远也觉通体舒泰。 “不是好容易一回,是一回都没来过!”竞庭歌直起身,忽两腿一夹,马儿应声奔出。 茫茫草原青接碧,暗紫良驹上烟紫渺渺的少女,踢踏飞驰实为一幅画中景。慕容峋心里高兴,策马追,总算持平,劲风中放声: “从前问你要不要来,你醉心谋局几番推脱,唯一那回游北地察民情,还为尽量多去些地方而只走马观花!怪谁?” “谁也不怪!今也不晚!”竞庭歌心绪佳,不与他辩,“能随意跑吗?一整个乌茵盖都霍氏驻守着,可有禁制?” 分明碧绿的野,偏要叫“乌茵”。她心知该非字面解,仍觉应有个更敞亮名字。 “御驾至,哪有禁制?我说哪里不能去,哪里就是禁制!”风声烈便不怕人声大,两人都喊话,越喊越高兴。 “武夫莽勇,说的就是你!谜样自信,说的也是你!” 慕容峋哈哈大笑:“多得歌儿倾力相佐,予我此刻碧野蓝天!” 竞庭歌再忘形也被这声称谓唬得心虚,左右一望确认无人跟,方道:“臣当再接再厉,君上也要与臣戮力同心!”旋即低声量, “此朝祁蔚各得亡崟公主为后,祁国空置后宫,蔚宫的美人们也都要么身家清白要么家破人亡,外戚包袱算是抖落了。但霍氏这如今的高门曾经的外戚,却须深交重用同时防。”更况还有纪桓警示。 慕容峋是个达观心大的,闻言待要说“这不是来了么”,忽闻天际雷动,远观十几匹高马正往这头奔——却非一人一马,只为首三匹上各载了人,正中赤红,如焰如火。 “那是个,”竞庭歌减速眯眼,“女子?” 慕容峋一笑,“霍家三小姐,深交重用同时防,你先会会她。” 君上亲临,前来迎的不是靖海侯甚至都不是家中男丁——霍启随侍、霍衍得恩赦休沐归家,此行都伴驾,这会儿一个等在马车处一个奉旨先回府,自不可能作为家主出迎。 但派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迎——既称三小姐,当未出阁吧? 【1】617相忆与隐局 第七百五十五章 荐枕席 马蹄声如天际浪,滚滚而来,赤红高驹上的女子愈发近,仍是瞧不清五官,却分明在笑。 笑意能越时距迢迢叫人感知,得是怎样生机与热情。 而竞庭歌蓦然反应慕容峋忽至扶峰城需由头,总不能说心血来潮或对靖海侯一声“久不见卿,甚是想念”。 给由头又不至叫臣下太过紧张,所以是——选妃? 才说大好的局面甩掉了外戚包袱,不会这么没默契吧? 却不及问他。马队咫尺,人未到声先至: “竞先生骑技果然不俗!可愿赏脸一赛?” 好家伙上来不面君,居然邀赛马。竞庭歌终转脸望慕容峋,对方依然带笑竟似幸灾乐祸,朗声道: “去吧,准了!” 准哪门子,谁要跟这小丫头赛马?她驭驰本为游乐,游乐之事作功利之用,她不喜欢。小丫头却没眼力见儿,又或因隔着时距没法有眼力见儿,还或因分明察觉了却视而不见一心邀赛。 总之竞庭歌维持着渐缓骑速没动,小丫头便急,生怕错过同时出发的节点,再呼: “家父说我今儿若赢了竞先生,有赏!还请先生帮忙!” 你有赏又不是我有赏!且——帮忙,是我决计赢不了你的意思?竞庭歌少时受不得激,近一年却是大精进,也就无动于衷: “可我赢了无所获啊!” 此刻答对方一因礼貌,二因,有风采的姑娘她一向青睐,虽未识,印象不错,这第三嘛—— “那竞先生可有所求是我能帮得上的?”便听她问,已经很近,声极浑亮。 这就对了。竞庭歌粲笑,策马掉头正赶上对方与自己持平,“有!成交!” 一紫一赤二驹同时奔出,矫健如飞,马上青丝裙裾共飘扬,明艳之色划破接天澄碧,又无比相谐,宁谧以极的热烈。茫茫草场,只见牛羊难见人,为数不多的观者却于各个角落睹赛如赏画,但觉那动也是静,输也是赢。 “虎父无犬女,将门出巾帼!三小姐好身手!” 两人前后时交替,始终拉不开距离,而竞庭歌意不在赛马,确认实力悬殊不大后开始拉家常。 “生在草原,打小马上嬉闹,若不擅驭,愧对先祖!但家父也说了,年轻人身手练得太好,难免四肢决定头脑,遇事易先择武力应对,难成大器!当效竞先生伐谋!” 竞庭歌才不信霍骁会夸自己,更可能是小丫头的场面功夫——却不得不说,这女儿是认真教过的,便没栽培,至少没放任。 她在心里速将纪晚苓、温抒、檀萦过了一遍。 祁国此代高门女儿中没有蠢材。 而上官家出过上官姌,早年上官妧迟钝也便情有可原,更况那姑娘如今甚进益,有其母绝技傍身。 今日看来,蔚国的高门女儿也藏龙卧虎嘛。 一走神就落后,这当口小丫头又超出约半里,草场边缘御驾车马已在视野中。 竞庭歌习马不过三四年,与人家北地女子打小的功夫本就没得比,也就并没抱多少指望赢下什么帮助。 但话在先头,无论输赢这人情是搭上了,此刻再将人情做足,小丫头一高兴,帮不帮忙的也不过瞬息之念。 遂凝神提气,加速狂追,但闻霍启那头高声招呼:“都让开些!” 赤马冲过草缘,一骑绝尘,尘土尚未落定,紫驹再过再掀,烟尘飞扬,勒马嘶鸣声接连破空。 “险胜!大哥我赢了!”自是朝霍启,小丫头喊完方回身:“竞先生,承让!” 这般距离又都静止,竞庭歌方瞧清小丫头并不算小,椭圆脸,眉眼浓丽,深黑瞳仁占了眼眶内大半,鼻子挺而微宽,嘴唇格外饱满——是十几岁时便似二十岁,到三十岁仍如二十岁的长相。 但天真或世故,眼神不骗人。竞庭歌留心看片刻,也就二十岁吧?便听霍启声量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放肆!面君不拜,叨扰先生游赏,罪上加罪,等着挨板子!” “我与竞先生有约,赢者得其赏,不算叨扰!” 竞庭歌在旁笑点头支援。 “那御前失礼——” “不处宫室,少谈虚礼!二美赛骑,朕眼福得饱,岂会怪罪!”再听慕容峋亦近声震。 竞庭歌几乎忘了他少小爱品评美人。 可见本性确比江山更难改。 “臣女冒犯,冲撞了御驾,”小丫头遂应这声下马,利索一跪,“但凭君上责罚!” 慕容峋倒没急回应,只笑言:“你小时候朕见过的,两三岁?”便望霍启。 彼时他们也还是小少年,十岁上下。霍启点头。 “前年朕往北地,途径乌茵盖也登门用过便饭,没见你。” 小丫头想了想,“回君上,彼时臣女应该在蔚南。” 慕容峋颇意外,“游历?” 小丫头颇不好意思,“算是吧。” “起吧。去府上见你父亲。”慕容峋轻动缰绳便要掉头,想道一声对方名姓显得亲和些,偏不晓得,“你叫?” “大哥名启,二哥名衍,臣女名字是一路的,君上不妨猜猜。” 直接答和让对方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回应术。尤其对方还是国君。 竞庭歌来了兴致,静观碰撞。 慕容峋却俨然嗅到了落花意,不想碰撞,扬眸对竞庭歌:“朕最不擅长猜这些个,竞先生脑瓜子灵,交给你了。” 不须应变时又十分机灵,往下接看看这姑娘有多少本事也好啊!竞庭歌颇无语,但见小丫头也很乖觉,仍跪地上回半个身,笑吟吟望自己。 “启为始,衍为延,”她懒费这种脑,信口胡说,“开始然后延展,”而终有结果,终至末尾——霍果?霍末?比较像人名,却不像女子名。 她看着对方炯炯的眼,踟蹰答: “霍果果?霍末末?” 叠字就像多了。 那丫头笑开,嘴真不小,两边唇角几挂颊侧:“先生当真聪慧!” 这都能中?竞庭歌一脸不信。 “就差一点点!先生再猜。” 先生没兴趣猜了,逗傻子呢?慕容峋深谙竞庭歌脾性知她已耗尽耐心,圆场道:“既只差一点,你自己说。” “回君上,臣女名未未,没有——的那个未。” 直到御驾临侯府,竞庭歌还在思索这起名逻辑。 从无到有,未、启、衍,确算一路的。但顺序不对吧?老大名未才是啊。 靖海侯霍骁府外亲迎,家眷乌泱泱跪了快一里路,得御准起身,便言小女不知天高地厚,定要先往乌茵盖接驾顺带与竞先生赛马。 “知道。说你悬了赏,赢竞先生便予。”慕容峋往里走,人愉快说话也畅快。 霍骁无奈,“君上见笑。小女不懂事,一心想入宫,臣也是被她磨得无法,只得答应若得机缘,向君上举荐。” 听过无数送女儿入宫的说辞没听过这样的。 仿佛还是姑娘有意而作为父亲不大情愿。 竞庭歌便稍偏头看就行在身侧的霍未未。 坦荡荡毫无赧色。 慕容峋一时没想好该针对哪项回应,只得转身看姑娘,“你想入宫?” 主君停人人停,近百号人挤在庭中听对答。 “回君上,是。” “为何?” 明知故问但不得不说。竞庭歌心忖。该问。 霍未未咧嘴笑,“臣女爱马爱骑驭,听闻苍梧宫中戎马苑内名马无数。竞先生那匹飒露紫,臣女便一直心慕,今日得见,不负相思!” 竟然是因慕马而非慕人,而想入宫。 竞庭歌好笑,不知该不该为慕容峋辛酸。显然主君当着这么些人听到这种答案也有些面上挂不住,一咳道:“飒露紫总共两匹,都为公,不可能再有纯种繁育,一匹赐给了竞先生,另一匹朕在用,你便入了宫,也无缘此马。”稍顿, “是因这个邀竞先生赛马?” “是。名驹风姿,跑起来方得见!也是臣女迫父亲应下,若跑赢竞先生,便荐臣女入宫。” 慕容峋心绪已平,点头道:“靖海侯有军功于国,霍衍在锁宁、在韵水都是主将,更功勋卓著,父兄如此,赐你一匹旁的名驹,不在话下。过几日便随朕回苍梧选拣吧,选好了,骑回来。” 是不必为此入宫的意思。 也算皆大欢喜之法。 霍未未却没谢恩。 “禀君上,”她声比方才轻,依旧含笑又似含羞,“君上风采,臣女亦慕,更胜慕良驹。故请入宫,琴瑟相伴。” 这下面子全回来了。且欲扬先抑,该感受更佳。竞庭歌颇觉叹服,蓦想起少时极偶尔同阮雪音论男女婚嫁——总是下山期间偷看话本子之后,被老师听到,总是遭训斥,命她们专注学业。 只一回。 忘了是个什么故事。 老师拢手闭眼似睡着了,她们方敢低声谈。偏又被听见,正肝儿颤,却闻老师接上话题: “男追女隔山,女追男隔纱。你们两个,到时都高山一重重地摆好,攀得过来的,再行考量。” 仿佛十一二岁时?她与阮雪音暗换眼神,心道蓬溪山禁制已够难倒英雄汉,哪里还用一重重? 如今想来,预言罢。国君站在世间至高处,只他们,无须攀而直抵云山。 第七百五十六章 辟蹊径 侯府众人似都不意外于三小姐直接,或期待或紧张大半搓着手,目光悄越上眼睑注意玄色衣袍的九五之尊反应。 竞庭歌其实并未十分定意就不能接霍家女入宫——毕竟是霍家,若纪桓所言非计,那么她族同上官家一样可疑。 不得不说纪老狐狸家训起了作用,以至于自己如今判断决策,总要多一层虑。 她看着慕容峋与霍未未之间那层纱。 阮墨兮亦盼君恩,却毕竟父母命媒妁言,如未未小姐这般当众示倾慕,于他是头一遭吧。 “这个,”便听他重咳一声,“朕没意见,主要是你父亲,该不大赞成。” 还真只隔层纱,这就没意见了?!饶是竞庭歌也被他干脆吓一跳,瞪眼过去,慕容峋只作不见,而见靖海侯拜: “臣不敢。” 霍未未踟蹰一刻抬脚,站到慕容峋跟前,“君上你看,你若答应,父亲不敢不应。” 慕容峋只是笑,复回身往厅中走,示意她伴驾于侧。 霍氏父子自尾随,竞庭歌更后。走了几步霍骁稍回身,“先生头回来扶峰城吧。” 竞庭歌意外而正中下怀,上前答话:“是。见过靖海侯。” 霍启霍衍应声退。 其实早年北地游览最后至夙缅谷那趟是经过了的,但彼时她在蔚国的脚跟尚不如现在站得稳,更要避耳目,也便不可能登侯府门。 “本侯空承君恩、袭祖辈爵,多年不问政事不战沙场,实在惭愧,与先生辗转大陆为国运筹一比,更是羞见天颜呐!” “侯爷谦词。先有正光十三年已故靖海侯、霍老将军凭一己之力将国境西南生推了近五百里、方定崟蔚新界,再有侯爷您于先君一朝时三次领兵出征抗祁对崟,加上近两年国战中霍衍将军,如今该称承恩伯了,”乃此役归来后封赏,竞庭歌笑笑,“连挑大梁攻必克——论军功,整个蔚国无一族能出霍氏之右。” 霍骁抬手笑拂短须,与其说拂更像摩挲下颌,“近两年国战若非竞先生谋划,难成契机;而无论在崟还是在白,到霍衍领兵杀入时都已是先生铺排好了的局面——或是两国联军征讨人心实力皆损的阮家王朝,或是暗渡陈仓忽临白国占尽黄雀之便。虽不知先生具体如何做到的,或也有一些旁的力量巧相助力,却不得不说,两次国战,起手都是先生落的子。先生实乃,真正御风之人。” 两次征程,竞庭歌其实都历了挫败。 却在对方这番虽有场面功夫之疑、细数事实倒也无差的吹捧中得了些宽慰。 “侯爷论时局如数家珍,哪里像不问政事的人。” 霍骁笑瞥身后霍衍,“犬子两番归家道战功来得太容易,愧不能当,该将一应封赏转交竞先生才合理——自然便细述了经过,本侯是想不知晓都难!” “庭歌无官职不列朝堂,君上便有意行赏,无非是赏些物件。何时得了官衔,才有与承恩伯争功的底气。” 这话她说得极随意,偏步子放得极慢,以至于正厅门幅分明已咫尺,又没到,霍骁也就不得不继续接话—— “看来君上前些日子提春试之议,是因竞先生谏言。” “原来侯爷听说了。” “此事闹得扬沸,朝中反对者甚众,扶峰拱卫苍梧,相距不过百里。” 竞庭歌点头,依旧轻描淡写语带笑,“不敢有瞒侯爷,庭歌入苍梧八年,本想凭功勋入仕,奈何无论做到怎样地步都叫不醒满朝装睡的臣工,时至今日,也是想开了——凭功勋不成,参科考总合规矩,此番向君上进言,确为私心。” 上浅阶入厅堂,霍骁的脸恰于这一刻过室外与廊下交界的明暗间。“是这样。” 竞庭歌体会一瞬对方语气:“那侯爷本以为,是为何?” 谈话便在这里断了。 可叹再豪的府邸再阔的庭院也终局限,难行万里。 众入厅堂,各色奶酥奶糕糖蒸酪摆上来。霍未未果真全才,当场煮茶,添料配搭,浓郁奶香并茶香混成浅棕一碗,满室生甜,笑盈盈端给慕容峋。 自得绝口称赞。慕容峋惯爱饮奶茶实与阮雪音一个嗜好,奈何那丫头嫁去了南国没口福。竞庭歌心内遗憾,又打量霍骁两位夫人。 正室乃霍启与霍未未之母,侧室乃霍衍之母,所以这两兄弟样貌不算似——却是一团和气,可见靖海侯治后院有方,兄友弟恭始自娘子们亲如姐妹。 君臣同乐,午茶毕霍骁引路逛侯府。与苍梧上官家格局风貌又不同,此宅开阔,大片草茵伴矮屋,几无高树,故天光鼎盛照得处处皆明。 侯爷父女在前伴驾,霍启也便不扎堆,与竞庭歌并行后头。竞庭歌望日光下霍未未背影,颀长英气,和顾淳风倒像一路人。而淳风公主已走上女将军之路,据闻重开的祁国女课中便有骑射,她为师。 霍家小姐这条件这身手,也堪领兵打仗吧? “令妹被教养得这样好,关进后宫可惜了。” 霍启乍听一愣,旋即会错意,以为是暗指二月夜里才在繁声阁外“劝”她做君上的女人,此刻却又伙同家中送自己妹妹入宫。“舍妹方才之言,于属下也是新知,千真万确。属下常年在苍梧随侍君上,一年也回不了两趟家,对这些小女儿心思实不知情——” “庭歌绝无此意,大人不必解释。莫说大人不知情,便知道,霍氏的门楣要荐千金为皇妃,理所应当。庭歌是想说,” 许是霍启一通快言被春风带送扰了圣听,慕容峋便在这时候回转身,“什么话这般热闹,叫朕也听听。” 是可以明言的。竞庭歌遂一拜:“回君上,臣正与霍启大人说,未未小姐好胆魄好身手不逊兄长,或可入军营,为女子表率。” 蔚西新区在行女课,苍梧本也要行只是受了耽搁,祁国那头已是如火如荼、坊间盛传淳风公主要从戎戍边——故而此刻此言出,并不突兀,在女子本擅骑射的北地,更显寻常。 但霍未未还是瞪大了眼。 一脸“人家想做皇妃你却让我去打仗?” 慕容峋神情有些复杂,似想笑,硬憋着,半晌问:“为何?” 竞庭歌莫名其妙:当然是惜才更为自己入仕做铺陈,有女子能为武将便有女子堪作文臣,很难理解么? 却没法据实答,只将惜才一项稍加渲染算应对了。 晚间全席,给主君接风。至弦月升宴席方毕,众人浩荡荡往别院。 因交代过要小住三日,侯府特备了别院供今上下榻,就在乌茵盖北缘。竞庭歌虽伴君而来,到底是女子且非嫔御,住侯府还是住别院很惹了几句讨论。 最后慕容峋说不止一间房,倒无不便;而相比侯府,别院推窗便见茫茫草原,夜里繁星漫天,对头回至乌茵盖的竞庭歌来说,很值一住。 其实与素日里居蔚宫静水坞又有何区别呢?朝野上下关于她和慕容峋的传闻早就纷纭,从前她洁身自好,尚可呼一声冤枉——如今只剩自轻自嘲,不冤。 便是那一刻起吧,那个戎马苑的夏夜,她对这个男人于情感上失望,觉得他始终没明白。 也就在这种时候无所谓住哪边,主君有言,从命罢了。 倒是霍未未深觉如此安排于一个姑娘名誉有损,当然也可能另具考量,主动提出住别院,与竞先生为伴。 于是这晚她就真住在了竞庭歌隔壁。 与慕容峋的房间隔着好一段距离。 夜阑人静,不闻虫鸣。辽阔之地连夜静都与宫墙内不同,竞庭歌躺在床上,全无睡意,起身推窗但见苍茫草地无垠,黑夜里终成“乌茵”,再仰头果然星河璀璨,是在山中、在高台都不曾领略的壮阔。 “美吧。” 旁侧却起女声,唬得竞庭歌一激灵。自是霍未未,正双臂撑窗台望天。 第七百五十七章 斗转星移 这别院周遭不筑围墙,没有任何遮拦,红墙灰瓦的排屋看似独立实为一体,同侧相邻的房间也便距离不远,推窗各自立,足以扯闲篇。 竞庭歌转头看,璀璨星河下少女的脸也璀璨,仰势勾勒侧脸轮廓,暗夜中虽不清,被炯炯的眼缀点得格外明。 年轻真是好,自己初入静水坞时才十八,也是这般夜色难掩容光。“你几岁?”便下意识问。 “先生猜?” 她可真喜欢叫人猜,以至于竞庭歌忽觉白日里猜名也并非伎俩。 “猜不出。”而她这些年做过太多猜测,真真假假,渐于无关紧要的事上拒绝再耗神。 “二月刚满十八。”霍未未倒也干脆,或该说懂得审时度势,一如白日里。 果然十八啊。竞庭歌笑笑,复望星空。 “我晓得先生入蔚宫时也是十八。” 竞庭歌颇意外,“你将我打听得很清楚。” “多少高门女儿,视先生为楷模。” “我以为你们都以我为耻。” “怎会?” 不明不白的出身,不清不楚的站位,名节,行事?她脑中倏忽飘过许多词句,这些年扎过胸腔的,又觉都不值一提,也便不答。 “先生在行之事、所选路径,没有女儿家这么干过选过,有时想想,当真是一人对抗世代之勇。无论褒贬,总归前无古人,自叫我们这些生在庙堂自视甚高的姑娘羡慕。” 许真是年纪大了。竞庭歌暗自嘲。居然不再为这种夸赞心起波澜,反觉唏嘘,过往皆作云烟散。“那还请入后宫?依我之见赴军营,调动北地善骑射的姑娘们一同逐鹿天下建功勋,岂非前无古人,也将成楷模?” “先生谏言,未未是认可的。” 下午在侯府分明那般神情。竞庭歌懒追问,看着星空高悬似天上山河,实在比南国甚至比苍梧所见都广袤,仿佛正随夜里渐大的风缓慢移动。 错觉吧。星星哪里会这样移动。阮雪音说一季一换,一期一会。 “但这是两码事。”便听她继续,“我愿为将领与兄长同战,亦愿入宫为妃与君上相伴。竞先生,我是真心倾慕他,与你们都不同。” 这“你们”应该将阮墨兮、上官妧和自己都囊括了。而这三个人在世人看来,分别因邦交联姻、家族恩怨和前程仕途居蔚宫,确没有一个是同慕容峋凭真心情意相待的。 竞庭歌觉得很有意思。“你比君上年纪小不少。据今日听闻,该也没怎么见过。何出此言?” 霍未未咧嘴笑:“是君上没大见过我。北地本多骑射,尤其国都,我记得小时候除了春竞,一年四季不乏赛事。先生知道我家中两个哥哥都乃勇士,又与君上年纪相仿,那时他们一处游戏,我经常在的。” 只碍于小姑娘家又是名门闺秀,不便露脸?这样自幼种下的情梦,从阮仲之于阮雪音,到顾星朗之于纪晚苓,再到——听说顾淳风少时中意柴一诺?皇室高门果真是日子太好过了,叫一众少年少女皆逃不过择一人梦中会。 相较之下,自己与阮雪音的山居岁月确单薄苍白。 “未未小姐喜欢今上什么?” 北国姑娘是旷达,霍未未不羞赧,认真想了想道:“他打小武艺佳,常赛常胜,偏又喜好歌舞、奏得一手好琴,还爱品评姑娘——据说我两位兄嫂都是他引荐,如今皆与哥哥们琴瑟相谐,想一想,”她望着星星们笑,“这样的男儿很有些妙。” 十岁的慕容峋是这样的。竞庭歌记忆犹新。是夺嫡尾声紧接着登临君位吧,因她时时警醒也因他自己位置变化,渐失少时风。此番归来,更与从前大不同。 “今日我瞧着,君上与从前大不同了。”便听霍未未道。 “哦?” “似多了城府,少了喜乐。” 所以想去陪着他。少女的情窦与心愿。竞庭歌无声一叹,忽略掉此话犯上之嫌,“你若对朝局稍有了解,便该知道,霍氏百年树大根深,你两位兄长现下都乃重臣,君上许你入后庭的可能极小。” 有些话适合明说,比考验双方默契更具成效。 “便如祁国纪氏,二子一女分别在前朝在军营在后宫,所以须相国致仕,方能平此高门之盛?” 虽然没将因果说对。 足叫竞庭歌刮目。“这是靖海侯耳提面命?” 霍未未自知失言,“不算是。” 竞庭歌原便打算直接与霍骁对话,闻言更加有数,径直转了话头道:“草原上星空确胜苍梧。”算接上两人闲谈之始。 霍未未没回过味儿,半晌方答:“夏时更美,奇景降时如临仙境。” “什么奇景?奔星落雨?” 是她能想到的星空奇景之最。阮雪音曾以此为礼贺顾星朗二十岁生辰,早传得天下知。 霍未未转头隔红墙望过来,一脸神秘,“比那个奇多了。是夜空流光,有时如天河玉带,有时成环,有时如云成片,有时布满整个天幕如面纱如帐幔。” 竞庭歌没听懂。“你说的是,星光?在夜里?” 对方点头又摇头,“就是这样的夜里。不是星光,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明暗多过虹彩,短则一瞬,长则几个时辰。” “在乌茵盖?” “我只在乌茵盖见过一回,小时候。一个绚丽光环,绕着北斗七星,越来越亮最后将草原照得如同白昼。没多久就消失了。” 这描述叫人想起听雪灯。“就见过一回,早先倒天河玉带面纱帐幔譬喻了一大通。” 霍未未笑了笑。 竞庭歌辨此笑靥。“你还在其他地方见到过?” “北边。进入寒地,常有。” 记得她白日里说曾在蔚南游历。 此刻又言北边极寒之地。 “你去过许多地方。” “家父说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我自幼好骑驭不喜阅书,将门亦少家风传承,天天扶峰城里跑,只觉无趣,父亲怕我无趣久了惹事闯祸,遂准我出门逛荡。” 也就是尚武之家。换作纪氏那样的名门怎许千金这般,又怎放心? “你今年也才十八。这么小年纪出门,护卫不少吧。” “有暗卫,还有老师。” 这从南走到北的游历便像老师。竞庭歌没由来想。但此老师显然非彼老师,她待要问是何方神圣,有马蹄声忽起自远而近。 却是慕容峋,一身玄衣掩在暗夜里不像好人。 “君上万安!” 两个姑娘皆立窗内,见状不知能这么拜,还是霍未未功夫深如无门窗隔,稳稳一福,高声见礼。 “深更半夜,两颗头分凑窗框间,远远望,如骏马困马厩,草原上格外应景。”慕容峋驭飒露紫渐近,星月下很是英武。 霍未未扑哧笑,竞庭歌暗忖这还笑得出?不客气回:“君上损我们是马也罢了,靖海侯精心修筑的别院被贬似马厩,传回去,”便望霍未未,“侯爷要惶恐的。” “是。”霍未未应声接,“靖海侯府侍君有失,多请君上宽宥!哪处不妥,无妨指与臣女,臣女明日便安排改进!” 慕容峋只觉什么话经竞庭歌一解读提炼总能“深刻”,此人不为谋士不去遍访列国耍嘴皮子委实也可惜。遂无奈一挥手,“说着玩儿的。这个时辰了,还不睡?” 霍未未道难得住乌茵盖,夜间应赏星。 竞庭歌如实答睡不着,推窗透气,恰逢未未小姐赏星。 慕容峋点头:“朕也是换了地方颇不惯,干脆出来沐风驭马。”便望竞庭歌,“一道?正好有事同先生商议。” 听似询问却当然是君王令,拒不得。竞庭歌本有话想问,即应了,稍加拾掇出门,见自己那匹飒露紫已备好,熟练上去,与慕容峋并行驶向草原那头月光深处。 “夙缅谷已属寒地了吧?”她仔细回忆,那是迄今去过的最北。 “算也不算。再北就冷得不利操练了。真正寒地不可能屯兵。” “听说有一种夜间奇景,北部寒地常有。你见过么?”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网址: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两全 慕容峋稍怔,“极北虽不适合生存,却全是奇景。你说哪个?” 竞庭歌修地理经年,谙熟这大陆风貌,闭眼能绘,几无纰漏。但极北与极西是弱项,因记载少,而她从未踏足——虽未踏足,寒地景观她多少有数,也便明白慕容峋此刻所指该是那些雾凇雪泊、幽林热泉。“不是地上的,天上。” “神光?” “神光?” 两人并行驭马,转头面面相觑反问又反问,实有些滑稽。慕容峋欢喜于此间气氛,忍不住笑,竞庭歌蹙眉:“傻笑什么?说。” “神光也是当地人讲的。嗯,应该说他们表达了意思,被我们理解成神光。” 有载言极寒之地原住民语言与四国相异。竟是真的。“你去过?见过?” “两回。”慕容峋答,“本国狭长,一直以来可用国土都匮乏,能游历之处本就不多。与祁国那位帝师过去带皇子世家子们远踏山川的育人之术不同,我们探北地,是为了反复确认那里可否被改造为有用国土。” 那位帝师当然是说黎鸿渐。而此人以万里路予皇亲贵胄家子弟远见卓识的创举,也在隐遁夕岭后终止。“从许到蔚,三百年,两国近十朝,若能改造早成了。你们家倒不死心。” “时令冷暖有波动,年年皆不同,谁知三百年前寒地在三百年后依然是寒地?隔三差五探一探,错不了,且那处原住民不归我们统辖,为社稷故,也该时时察。” 是这个理。“然寒地始终为寒地,三百年不曾变,你们倒因此,美景奇观见了不少。”便想起段惜润告知兆怀宗那首四季曲中,“许冬无尽”一句。 慕容峋点头,“两次去,都见到了。色如虹彩,明暗变幻,漫天都是。” 比之霍未未描述更壮丽。“能将大地耀得如白昼?” 慕容峋蹙眉想了想,“如白昼得是白光吧?听雪灯那种。我两回所见,紫、红、绿、蓝、黄都有,就是没见过白色。所以不像白昼,比较像,” “幻境。” “没错。光怪陆离,一扫雪域浑澈。” 竞庭歌勒马停驻,“我想去看看。” 慕容峋也停思忖,“最近都在休养生息,朝中事务确少。但科考一项不继续使力了?几日前你上呈的那些治策谏议,不争取推行了?” “自然要。至于科考之议,既然阻力来自世家,因势利导还是釜底抽薪,我会从靖海侯府着手。今日寒暄既毕,明日可入正题。”她定看他,“待这些告一段落,还请允准臣赴北地。” “那该夏时了。”慕容峋稍盘算,“可以。算起来我也有年头没去过,上一回还是为亲王时。” 竞庭歌眨眼,“君上无谓同行吧。” “许你看不许我看?” 竞庭歌无言以对,回身重策马。蹄声起落在草地间星夜下,听上去软乎乎又毛茸茸。她本想问白日里那句“没意见”究竟是何打算,怕他掰扯旁的、再借春夜旖旎说些有的没的,终缄口。 慕容峋却在二驹绕乌茵盖小半圈后主动开口: “我就一表态,没真要纳她入宫。霍骁若够识时务,便不该在两个儿子都受重用的情形下还塞女儿到我身边。今日那不甚赞同的反应,才是为臣之道。” 此人确进益了。竞庭歌颇满意。其实这般任用霍启霍衍已经不妥,奈何他三人是少年知交,慕容峋初登大宝时必得在要职上放最信任之人,也便无从选择促成了今日局面。 还是霍骁既知最后登大宝的会是慕容峋,而早早安排两个儿子与之结交呢?如果先辈们所谋乃同一局,哪怕不约而同。 边境家训之前她并不把顾星朗阮雪音在疑在查真正放心上,那之后却是如陷泥沼出不来了。 “既如此,许霍未未从戎是个两全之法,正与蔚西女课呼应。” “只不知她愿不愿意。” “愿意。刚同我说了。” 慕容峋心情越发好,“游说得这样快。” 竞庭歌没转头亦知他笑意荡漾不可直视,肃声道:“她说的是,愿意从戎立功业,也愿为妃伴主君,两者各行其道。还说打小倾心于你,此番请入宫,乃遂夙愿。” 慕容峋一时未明这打小倾心从何说起。 而竞庭歌在转述这番话时终有些感同身受,觉得慕容峋实该与顾星朗一样,得一人浓情相待。阮墨兮和上官妧显然不是,自己不能是,那么霍未未——“一件件来吧。她年纪尚小,可先历练;过个两三年,若一切顺利,她的家族再不足虑,后宫也非今日格局,再纳入宫。” 当成如花美眷。 慕容峋再次停,骤停,扯得身下飒露紫一声嘶鸣。“我说了无意纳她入宫。” 小心措辞还是触了逆鳞。竞庭歌沉住气,尽力不使谈话入歧途,“我也只是述将来之可能。君上不喜,不采纳便是。” 本就行得慢,她没勒马,自己这匹却似有感于同伴止步,亦驻足。 “后宫非今日格局,那是怎样格局?上官妧离开,你位列朝堂,宫中只剩皇后,又或者皇后也在接下来两三年的博弈争斗中出问题——然后靖海侯府于此期间被你平定,内外相应,叫霍未未入宫顺理成章又无后顾之忧?”慕容峋冷笑,“竞先生为成朕的良缘,真是煞费苦心。” 虽讥讽,关于局面之述却是八成会应的预言。竞庭歌愈觉刮目且欣慰,“真有此日,这些年也算没白忙活。” 慕容峋翻身落地。“下来。” 周遭沉黑,茫茫草原缀清浅星芒,春虫有句没句唱,竞庭歌四下望,确定虽不见人而必有暗卫跟。 “已经这个时辰了。是要走回去?” “叫你下来。是听不懂君命?” 竞庭歌一咬牙依言。 慕容峋走过来到她跟前,已经很近还不止步。 “有人看着。” “那又如何?” 竞庭歌不信他能在光天化日下逾矩,总归后背已经抵上马儿,退不得,干脆仰头直视他。 “真有那日,霍未未做了武将能入后宫,你是文官,难道就不能?”除了距离近当真无逾矩,他甚至没碰她分毫,“竞庭歌你记住,现下种种协作,是为你的夙愿,也为我的夙愿。我不挡你的路,你也,别挡我的。” 第七百五十九章 矢志 阮雪音收到竞庭歌来信时正值黄昏尾。 出了一身汗,刚沐浴毕,头发尚未擦干,为读信只得将云玺支出去。 这景观古籍是有载的。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竭。是烛九阴,是谓烛龙。【1】 阮雪音不大信精怪,老师当年也说,这烛龙该是某种天象,与星月暗夜挂九天是相似道理。她曾问老师见过没,对方怎么答的? “若有机缘自得见。” 如今看来,该真是天象,寒地常见。而老师随长胡子遍游大陆,甚至得了据说来自极北的一枚紫翠玉——二十多年前便对纪桓提过,以至于边境重逢时后者再提,老师直接将那块石头送给了他。【2】 是否意味着她幼年便到过极北寒地,见过这烛龙——神光——应该说,奇异天象? 真想一起去看看啊。 竞庭歌信上说七月会去,但七月有天长节; 女课方兴,到那时候估计也未艾,她乃始作俑者,不好擅离霁都; 宁安也许久没回了,小姑娘们的医药学堂尚存,只在一封封奏报中隐约可窥式微,实在意料中; 锁宁需挂心的是阮仲,小院暗戍每每飞书禀,顾星朗都转达,然后阮雪音依据病人亲书的近来症状拟方子、制药丸回传,却终归不是办法,只会将他病程一再拖长; 还有封后典仪,据说会在九月。 谁成想有一日会这般为各方所需、分身乏术?她捏着竞庭歌的信,一思引万绪,头发都快干了人还站在窗边。 “怎又愁得这样?太忙了?最近出风头的事儿都纪晚苓在干,不应该啊。” 倏忽被淳风声起唬得回身,却见对方也一头青丝披散着半干未干,海藻般浓密。 “你就这么过来了?!” 淳风摸了摸头发觉得又干爽不少,点头升调:“嗯——天快黑了,我走的小道,没几人看见,晚些叫阿忆梳好便是。嫂嫂你怎也这时候沐浴?” 有些早。她自己是因白日授课骑射,大汗淋漓,每回宫首当其冲沐浴。 阮雪音轻咳,“我我,天儿太热了。” 顾淳风难得见她磕巴,神情也不怎么对,再感知空气柔暖——四月中,只能算暖,不过分动作根本不觉热啊! 她叵测盯阮雪音,心知这么答便是不好同自己说,不欲勉强正要切话题,忽嗅得殿内除外间荡入的春花馥郁似还有草药气,仿佛,艾叶焚烧之气?遂恍然:“嫂嫂你是熏艾熏热的吧!算产后保养?” 虽非此回合答案,却真没说错,阮雪音点头:“近来开始的,是我师门之法,祛湿驱寒,于女子生产后恢复有大助益。” 淳风啧啧:“为封后大典做准备吧?本想来问责嫂嫂身为发起女课的长官,为何将阵势拉起来便撒手不管了,瞧这景况,”她从上到下打量,暗忖分明绝色与从前哪有差别,还要这么保养,果然自律者自有天庇,“饶了你啦!” 阮雪音好笑,见她大摇大摆桌边坐,扬声吩咐送吃喝的进来,也过去坐下。“规矩是众人一起商议最后列为章程定好了的,选址、时日安排、试推行的课授种类和方式,最早十日初践行,我也都在——这不眼瞧着上了正道,我一个宫妃,不便再日日出去么?” 淳风嗤笑:“我还不知道你?开女课本有意治纪晚苓心病——她那心病,原就有输你输得一败涂地的因由,在宫里已经比不过了,走出去外面还要被你压一头,病怎好得了?嫂嫂你这是,生造了片天地帮情敌重拾信心啊!”言及此她呸呸呸,伸脖子张望, “九哥这时候不会回来吧。听说最近忙吧。” 阮雪音更加好笑,“怕得这样,以后就别说瑜夫人坏话。” “不为这个。”淳风豪迈挥手,小声告密:“是情敌此词,如今不能用了。前几日我讲霁都城内盛况,随口说你给情敌搭台子让人家唱戏得声名,把九哥气的,当场道:这能一样吗!以后不许这么说!”她学顾星朗向来有样,动作语气如当事人在眼前, “我还纳闷儿呢是因这话折辱了纪大小姐?他就交代啊,说晚苓素来慕三哥,他自己,打见了嫂嫂就身心皆付无一刻走神,何来情敌之说?听得我寒毛直竖——如此诉衷情的话,对我讲不合适吧?他以前不这样的,还真是自从有了你,”淳风长出气嗟叹,又指自己脑门儿, “这里出问题了。” 阮雪音一听便知是那晚青梅揶揄的遗症,哭笑不得,恰逢碧桃呈膳食进来,禀云玺和棠梨皆忙着照料公主和郡主殿下,这会儿便由她门外侍奉。 “里外都忙,无怪刚站窗边发愁。”淳风啧啧,“抚育两个孩儿比在外授课都辛苦吧?” 一殿的帮手,较寻常人家已不知轻松几何,但因挂心,许多事想亲力亲为,对阿岩因带着竞庭歌嘱托,也不曾全权交给底下人,细数每日,确是累的。 百姓家的母亲们只会更辛苦。 偏如此付出仍不及男子们在外谋生的功勋,甚至都不会被视作功勋,只是理所应当——世代之不公,女子之不易,可见一斑。 “跟我说说最近女课进展吧。你募得的那几十个小姑娘,好带么?” 这几十个都是千难万难才募得。若说女子从文还有闺秀碧玉们愿尝试,从戎这种男子都未见乐意的,便根本是冷透了的灶。阮雪音不是没想过个中艰难,真听淳风说那好容易募得的四十人最近也以每日少三个之势在锐减——仍感唏嘘,哀其不争。 “女课供给的是机会而非强令。我们的初衷,从来不是非要女子也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本就对有志者敞开大门,她们既退,说明志不在此。” 淳风显然是受此困扰的,只不愿给阮雪音添麻烦故一直没说。“但我总想着,她们当初既愿来,至少存了三分志向。许是我教得不好。” 那女子教场选在射声营附近,素日是柴一诺的兵常用,因其妹柴一瑶全程参与了此番女课筹划、又追随顾淳风在行练兵事宜,算是动用了私情,然后上奏获御批。 “怎会?你是沈疾的学生,得黎叔指点,常年在禁军营与将士们同操练,又亲赴战场历练过,性子亦亲和最能与人打成一片,这样好的女子老师,全霁都,应该说全青川,找不出第二个。” 淳风抿嘴笑:“嫂嫂你夸得我不好意思。” “但为人师者,不单要授技艺,还须答疑解惑助学生移除内里魔障,方是心脑皆备的奔赴。若存了志向又打退堂鼓,那是心志不坚,可能受阻于旁的困难,也可能是有些道理没想通。你问过她们么,为何放弃?” 淳风摇头。 要问的。才知这般以国政声势推行,究竟该不该、对不对,从信念到方法。“安排一日吧,我跟你去瞧瞧。” 淳风出折雪殿时居然见顾星朗在庭中一手抱一个娃,三人融融,同赏春花。 臂力真没得说啊! 她十分服气,过去问安顺带逗孩子。阿岩九个月,小模样愈显,极好看,只不像上官宴——自不像,却也没那么像慕容峋,反最得竞庭歌衣钵。“她该唤你作姨父吧?而我是你妹妹,那该唤我作——” 她为难得很,掰指头算。顾星朗横眉过来声低沉:“上官宴的女儿,为何该唤我姨父?” 淳风方反应,暗幸没被人听见。“这可不好办了,孩子一天天大,只会越来越像父母,再过几年,说不得便要被瞧出来!” 两人都气声如做贼,全没注意阮雪音幽幽站到了身后。“宫里人多没见过其父,见其母亦少,总归好看,上官宴也好看,只要不照着模样比对,凭空难起疑。” 便听偌大的折雪殿平地一声雷,是顾星朗和淳风同时喊出来。 “嫂嫂你太吓人了!” “怎么还偷听呢!” 阮雪音不理他二人接连抱怨,眼看朝朝两只小胖手已经伸过来,笑接入怀,方瞪顾星朗:“一边抱一个,太不稳当了。遇上方才大喊大叫,同时惊两个。” 淳风打哈哈:“哪里就惊了,这不都乖乖的嘛。”便冲阿岩鬼脸,立时逗得小家伙咯咯笑。 满庭欢愉,春夜酿香。亲姑姑又玩乐半晌方告退,云玺棠梨过来抱孩子,待人都远,顾星朗看着阮雪音坏笑: “今日回来路上听闻了一桩事。” 【1】《山海经·大荒北经》 【2】557人生若只如初见 ( 第七百六十章 绝色(上) 折雪殿庭中灯火早随了顾星朗的意思,夜夜通明。以至于此刻春夜风翻,纱笼中灯焰便随之晃,更衬面前这人眸中星河奔涌。 单凭神情便知非好事。阮雪音不接茬,转身要进殿,被顾星朗反手拉住:“愈发放肆,主君问话敢不答?” 要拉便拉胳膊,扯半幅袖纱算怎么回事,娇嗔嗔地,哪里像主君!阮雪音正身一咳,反而玉树临风男子气概,“君上又没问话,不过说听了桩闲事,无须臣妾答啊。” “你该问:何事?” 果然脑子出了问题,淳风所言不虚。阮雪音无法,勉强配合:“何事?” 满殿宫人如今最喜看君上夫人嬉闹撩拨,虽不太听得清话,瞧神情互动已觉甜糯。二月里花前结同心开了公然观摩的先河,现下更无避忌,片刻间已远远停驻了三四个往这头眺、伴着抿嘴笑。 “你在习舞?” 阮雪音那玉树临风敷衍“娇妻”的架势瞬时塌陷,一歪头发现好些人正看着,也不知听见了没,慌得拉起顾星朗便往殿里跑。 总算避过众人耳目,她停下,微微喘,摆手道:“误会。” 顾星朗十分好笑:“习舞又不丢人,辩什么。” “真没有。我就是,产后锻炼,有几个动作不得要领,方去太乐署请教。” 千叮万嘱让保密的!果然不能信这些个仆妇姑娘,传话热情远胜吹拉弹唱,无怪太乐署一蹶不振!——一蹶不振是因今上不爱歌舞,她当然晓得,但此时此刻,万般皆能归咎于乐师舞姬们泄密。 顾星朗瞧她气急败坏更得趣,凑过来荡漾笑:“据说好看极了,天仙落凡尘,何时叫我一赏?” 阮雪音满眼警惕,抬右手伸食指戳上坚实胸膛发力将他戳远些,“臣妾记得清楚,君上不喜歌舞。” “那是旁人歌舞,你跳,不一样的。” 阮雪音才不信此人鬼话,坚决不认更不从,晚间躺床上思考明日还要不要去,梦里都抉择,第二日晨间睁眼定意:确为产后恢复锻炼,怎可因提防“小人”荒废? 这日下午仍携云玺往太乐署,仍换上师师与姗儿为她准备的舞裙——便是昔年最欢楼的诗扶与晓山,如今已很得倚重,以至于阮雪音数日前来“求学”,教习直接点了她二人应承。【1】 原来不止于弹琴弄箜篌,两个姑娘舞技亦佳,指点她戳戳有余。谁料阮雪音那套动作并非是舞,有些体势甚难,二位临时老师一商量,在得到珮夫人首肯之后,祭出了苏晚晚。 晚晚的舞技阮雪音是见识过的。昔年最欢楼内国君们面前白衣一段《四季》,后来虽被证明是临场自编,足见功力。这姑娘也真不负所望,只看过一遍阮雪音册上所绘,便记于心,挨个践行了然后手把手教,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细抠,又道这般干练少情趣,花两日将所有动作排成了一支舞——方有今日,所谓习舞。 而阮雪音从初时不惯、笨手笨脚到今日基本能完整跳下来,从信心到技法,都要多赖晚晚。 此时她双肩触地,双臂平直向前亦在地面,肩以下的身子整个倒竖空气中,配以双腿开合,便是动作之一。 “重心下沉。”苏晚晚一袭素衣手中一根细棍,敲了后腰又敲小腹。 阮雪音已很得要领,双腿笔直,裙纱四散,如水莲倒悬。 “知道夫人日渐精进,恐不屑再一个个动作苦练。但舞蹈之要,基本功当先,无论学了多少花俏动作,底子是要常积常厚的。” “说过了,不为舞蹈,是为这些体势本身。”自乃老师传承,为妇人产后用。如今想来,老师并未生育过,极可能是当年落锦和颜衣研究出来的。 “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同为女子,其实无须在婢子这里遮掩。” 阮雪音保持姿态语带笑:“你自拿到册子开始给本宫授课,便认定本宫是为习舞邀宠,实在偏颇。” “偏颇么?夫人都能整支跳下来了,还觉得此舞不是为邀宠?” 阮雪音没听懂。“何意?” 此间为二楼排舞之所,四下无人,苏晚晚还是谨慎四顾了方低声回:“这种舞在最欢楼,被统称作,艳,舞。” 阮雪音当刻胸闷想咳嗽,奈何倒着咳不出,双臂一抬撑住后腰身子猛落地,唬得苏晚晚扑上来护。 “同夫人说过多少遍了,回落要慢,若出差池可大可小!” 阮雪音顾不得,坐起来严正看她:“这舞可是你编的。” “婢子是照夫人那本绘册编的。” 阮雪音细回忆,确定每个动作单拎出来并无不妥,是连起来方有些过火,毕竟难,也就难免张牙舞爪——而动作之间的衔接,那些来自苏晚晚的设计,才是点睛之笔,将整支舞调得活色生香。 苏晚晚也于这短暂沉默中想到了,低眉敛首:“夫人恕罪。毕竟您生产完有月,忽来太乐署学习,难免让人觉得是为重归少女态、牢牢攥君心。奴婢以此为旨编舞,自然是这么个方向。” 你还有理了。阮雪音哑巴吃黄连,深觉为这种事发难委实没必要,就地盘腿坐,让她去倒茶。喝上了,二人面对面,方再开口:“不否认这一应努力是为回归生产前好景况。但,就不能是为我自己么?” “女为悦己者容。”苏晚晚跪坐着答。 她许多年长在最欢楼,自是这一套观瞻。阮雪音笑笑:“你可知女子生产于自身损伤几何?腹中各处相应移位,孩儿所过之处被撑大,若不在产后针对锻炼,日后受苦的是自己;且难看了、身子差了,何止旁人嫌,自己先嫌吧。窃以为悦己方能悦人。” 苏晚晚定看她片刻。“夫人一早将道理说清楚,婢子便不会想歪了。” 阮雪音颇受此话提点。“是啊,有朝一日我们的道理都先以自身进步论,而非取悦他者,或许,才是真正觉醒时。” 因文绮已死吧,而晚晚和拥王侧妃都被确认为外场卒子,阮雪音如今与她相对也放松许多。 便见这姑娘发怔随后喃喃:“夫人既得君心,故不屑取悦。” 是还念着顾星朗不能忘?阮雪音有些头疼,再忖此时气氛适合交心,冷不防问:“你认识宫中一位苏姓姑姑么?” 对方尚在怔忡果未设防,目光还渺着,呆了呆摇头。 “当初文绮是怎么找到你、安插你入最欢楼的?你是崟国人么?”按理文绮长居蔚国,身体又不好,不大可能辗转青川觅卒子。 拥王侧妃同具此疑,只是自去冬至今一直伴夫婿在镇国寺,阮雪音没及问。 苏晚晚方醒神,似笑非笑回:“人都不在了,夫人还打探这些前尘做什么。” “正因人已不在了,该无后顾之忧,才好问,你才好答。” 【1】612苏门秘辛 ( 第七百六十一章 绝色(下) 顾星朗步入太乐署时黄昏将至,院中桃杏与夕辉相映成翳,粉金错落叫人想起那只大鸟——真乃一日好辰光。 印象中今上登基九年来没踏足过此地,以至于新人不识,旧人惶惑,偏涤砚得了示意不报圣驾至。直到象牙色暗龙纹常服的顾星朗走入花林间,众人方反应不是主君还有谁,分布在各角落齐刷刷跪,便要高声呼出来。 顾星朗竖指抵唇,不让出声的意思。 一院子姑娘家皆被此举此景惹得春心荡,教习亦自里间奔出,受制于众人噤声没敢呼,走近了,低声拜,方听主君问: “她在里头?” 还能是问谁,教习点头应。 “正跳着?” 教习回头望二楼,“应该罢?夫人脸皮薄,练舞时除了小挽从旁指点,不让闲杂人等观摩的。” 顾星朗满心偷袭得逞之雀跃,满脑子“不让看我偏来看”之得意,摆手叫众人散,由教习引路上楼。 快走到了又让教习与涤砚也退,自己小心翼翼抵着门框扒拉出一条缝,一只眼对正,地面绒毯上两名女子身影便入视野中。 阮雪音穿了身浅湖色薄裙,相当薄,隐约甚可见后背上那对漂亮蝴蝶骨。 她是背向,跪坐她对面的苏晚晚便正脸朝着门。 今日之前顾星朗不知这姑娘警惕如斯。 他单眼架门缝才不过两瞬,未及郁闷里头人怎没在舞——苏晚晚偏头抬眼望过来,怔了怔,旋即起身,整理裙摆立旁侧。 阮雪音莫名其妙,回身,顾星朗心知没得躲,站好一咳,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 当然为赏舞。有第三人在顾星朗敛着脾性,一脸正气道:“这会儿得空,寻你未遂,才晓得在太乐署,便过来瞧瞧。” 阮雪音方反应自己坐着迎驾还不问安,忙起身将礼数做周。 实在薄。这裙子。流水般熨在她身上,勾勒锁骨之下玉峰横,纤腰骤紧盈盈握。所以是舞裙? 太不像话了! 苏晚晚自觉该退,两下行礼,经过顾星朗身边时极不显一顿。 当事人没感知,全副心神凝在阮雪音身上。 阮雪音却瞧得了,眼观姑娘出去,又等片刻确认人走远,方一叹:“顾星朗的桃花太多了,走了四个春,一出门还能碰上花开正盛。” 她一壁说,坐回地上绒毯间。 此事去春便被她问及过,当时他就答了:苏晚晚性孤僻,虽处青楼,卖艺不卖身,这些年真正交道得多的男子不过他一个——芳心暗许,也属寻常。而他只负责表明态度,没法强令人家不准许芳心——此话也很傲娇,而阮雪音当然知道,与苏晚晚打交道过多少男子都没关系,顾星朗生来就是猎芳心的料。 而这块好料,如今日日在她这里撒娇犯浑。 真不知该喜该扰。 顾星朗自觉去年已说得很明白,懒为这种事费神,也过去坐毯上,触感厚且软,不由笑:“什么舞讲究至此,还要毯上跳。” “地面动作多。”阮雪音随口答。 顾星朗便明白是为隔绝地上凉气,虽已暮春,她产后一直讲究,素重保暖。 然后他反应不对。“地面动作?” 阮雪音方醒转,想及早先苏晚晚说此舞似何舞,恨不得刨洞钻。“嗯就,就偶尔跪一下,那种。” 跪一下你脸红什么。且刚还说地面动作多,又成偶尔了?这身薄裙也让人浮想,他稍做关联,有了猜测,掌不住笑,逗她:“地面动作多的舞我还真没见过,跳来看看。” “还没学会。” “欺君是吧?分明能跳整支了,连转五圈不在话下。” 天仙落凡尘之语便因那五个圈,据说湖色裙摆如莲瓣,而她翻腕过头顶,皎皎天鹅颈,面容展在春光里,比院中桃杏更耀。 究竟谁大嘴巴传得这样快!阮雪音细思忖,只一回合跳舞开了门,足叫楼下众人瞧见——但太乐署的人无故不会在宫中乱走,自己白日出门也没觉得合宫皆知。 分明是单独报给顾星朗的。 她旋即恍然,顿觉失策——诗扶晓山长久以来奉命监视晚晚,自要定期报备,哪怕文绮已死——顾星朗同自己一样,从不放过任何条线,终局未解之前,卒子再小也不会就当作废子。 当然便将“习舞”之事一并报了。 “这宫中还有何处不在你掌控之下?!”阮雪音气闷。 “你该问,这青川还有何处不在我掌控之下。”顾星朗笑答。 好大的口气。她刚想揶揄,忽想起先前苏晚晚之言,收起嬉闹劲儿便要正经论,登徒子却挨过来,目光浓稠意图昭昭。 阮雪音一个抬手便捂他嘴。“不许在这里。” “可你都穿成这样了。” 阮雪音低头自查,果然衣料轻薄,顺视线往下,隐见峰峦堆雪。 “这就去换。你来了,我也没法练了。” 顾星朗哪里肯依,因她要求一直未能真正遂愿,自去年确定有孕至今,已近一年了!今日此地原也没打算乱来,不过想温存片刻,竟不能够?! 遂不管她阻,柔声哄,终得唇齿厮磨又大手探裙摆。 这舞裙摆也大,轻易钻入溯溪而上,尽是冰肌玉骨锦缎滑。他禁不住用力复克制,直叫阮雪音也失了分寸,整个人被放倒在绒毯上,只觉眼前暮光花影繁亦填不满内里虚空。 “可以么?”顾星朗已不能忍,终碍着地方不宜强压着问。 实在不可以。难保下一刻涤砚就至,难保这门不似方才般被人扒开一条缝。阮雪音摇头,那人还在继续。她以为他是不管不顾了,刚要清脑子再震嗓子,顾星朗却停在了左侧锁骨下。 是去岁被信王划出的深口。 小半年养护,疤痕愈发淡,暮色中粉红,与外间桃杏之色近似。 他抽手退出她裙摆,抚上那处痕,是平的,经年累月或也可淡至无踪。“还疼么?” “早就不了。”阮雪音轻答,尚未平复,声有些软。 顾星朗撑回来抵她面庞,“小雪。” 她知他歉疚萦怀又碍于言语苍白,笑抚上他脸颊,“知道了。”又想及他背上伤口其实比自己的更长,前不久检视过,也有疤,遂探手过他脖颈至后背一路往下摸,痒得顾星朗直躲,“别动。” 只能摸出大概,是也长平了且没长出多余的来。她放心抽回手,两人都清明了些,又一时不想动,干脆并躺在绒毯上望藻井。 暮色仍盛,将桃杏的影打在藻井间。本就纷繁,成影连片后更显花多,暖风荡进来,如被一整个春日包裹。 “你来那阵,我正同她聊前尘。” “嗯。”顾星朗不知在想什么,也可能还陷在方才情绪里,答得漫不经心。 “她说虽为文绮做事,当初找到她的却不是文绮。” 顾星朗莫名为这句凝神,也便收起散漫,依旧望藻井间花影等她讲完。 “上官宴。” 第七百六十二章 新官 苏晚晚讲出这三个字之初阮雪音是不信的。 然后她想到此人与顾星朗相识于封亭关之战当年,战事尚未发生之前,后者尚是皇子。这个时间,很巧。【1】 再然后她想到此人与最欢楼渊源,熟稔到有常年包下的房间;当初在锁宁竞庭歌月夜被慕容嶙带走,他就站在那间房的窗边看;后来也是在最欢楼,她与他商议救竞庭歌,楼内几个姑娘——诗扶晓山和晚晚都是顾星朗的暗线,还是他告诉的她。 所以多年与家中不睦、父子不和竟是伪装,上官朔和文绮谋局他根本全程参与其中?便如阿姌自幼被送往祁宫,他少小离家也是步骤? 可竞庭歌在详述当日如何被上官宴于文绮家的围墙外抓包时,分明说,此人亦不谙前尘事,故才面对面问文绮。 但若彼时问答也是戏呢?竞庭歌在墙外,上官宴是知道的。 而她们都曾猜想,上官家三个儿女虽非一母所出,眼睛却极似又不是上官朔的传承,很有可能,他们的母亲,是姐妹。 竞庭歌说在麓州一起生活时,也曾于某个深夜与他探讨此题,对方没否定这种可能。【2】 算是高明的应对。 那么问题来了,去冬祁蔚边境,上官妧对上官宴说的什么。 彼时顾星朗明确交代,听完了,要详细禀明。 禀了么? “禀了。”顾星朗仍望藻井花影,自阮雪音讲出上官宴三字便没作回应,直到此时,“说上官妧告诉他,他的生母不姓姜,姓宇文,是文绮的亲姐。所以文绮实乃他姨母,从不曾借昔年诊病加害他母亲更不算鸠占鹊巢,如今人已过世,希望他能放下仇怨,专心致志振家族。” “就这样?” “就这样。” 你信这是全部么。上官妧大张旗鼓要与兄长说话,就为了替文绮讨一个原谅?尽管这样一桩隐秘,确也值得澄清。 顾星朗在阮雪音的沉默中辨出了意味,又半晌道:“苏晚晚今番指上官宴,难说不是文绮遗命,有意造乱。而上官宴辗转青川小半生营商,于国,大有用处,论与各行当三教九流的人交道,朝堂上一众士大夫又或名门才俊,都不及他。” “可他现下任侍中,游走于你和群臣间作传声筒,虽乃要职,并未在这方面尽其用。” “马上就要尽其用了。” 阮雪音近来忙于张罗女课和带孩子,又因他有意不谈前朝事,于许多变动浑然不知。“是调了他任新职?” 顾星朗坐起来,看着门框间摇晃的桃杏阴翳,“我设了个新司。盐铁司。” 阮雪音怔了怔,“辟出来专事盐铁?”这两项原归户部司。 “嗯。” “那粮料、茶叶、丝织—— “自还归户部司。”顾星朗转脸笑看她,“想什么呢。” 当然必然。否则要生乱了。“让他做长官么?” “嗯。” “底下人,都用你去秋殿选出来的,寒门子弟?” 顾星朗笑意愈浓,盯着她目光灼灼又似染桃杏阴翳,“我家小雪的玲珑窍,尽皆长在夫君心上,能从无猜到有,从一猜到二。” 这是要以盐铁司为抓手,让上官宴做头鸟,割世家在朝中的盘根了。无论恩荫还是举荐,其源都在这些家族,要彻底重塑格局,必得另起炉灶,步步为营。 去夏天长节果然只是开盘菜。 然信王谋逆与三国争端才刚过去不久,是否激进了些?“一直没问过你,纪相请致仕的真正缘故。”当不因竞庭歌效蔚,而因在韵水发生的一些事,是它们促使他开年后接连动作。 “惢姬大人对世袭君制怎么看,可有评断?”他冷不防,以问对问。 阮雪音未料及。而据实答为大逆。才经了去冬,她不愿说些虚实莫辨的空话惹他烦心。“没怎么说过。” 顾星朗点头,自站起又伸手拉她起,“女课那边你须多盯着,破传统立新规,引安身处世之思想变化,初衷好,却也易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作他用。” 阮雪音应,道过几日便要和淳风去瞧,又入里间更衣,好说歹说方“婉拒”了顾星朗同往帮忙的“好意”。 收拾毕,两人出门,快抵门边时她忽反应:“上官宴的任令已经下了?” 是说要不要因苏晚晚之言再斟酌、就此确定让上官宴领此职。顾星朗看重他辗转青川营商的经验,多半会让他出门走访探查一些时弊、解决一些沉疴。而盐铁属大政,关乎国家命脉。 “不妨事。”顾星朗轻答,“且不论其言真伪——以可能的远患阻切实的近忧,没必要。我面前正下的这一盘,非他不能胜任。有些问题,”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上官宴新官就位在三日后,又三日顾星朗再下令,要其作为盐铁使往各地查访,即刻启程。 启程前新司长官入宫看女儿,就在清晏亭。每隔半月探望一回,每回半个时辰,已是常例,距离上次其实还不到十日,但因他要出远门,会许久见不到,今上特赦,临行前见一见。 “又不是一去不回,别离场面这样声势,叫人看着心酸。”上官宴抱了孩子便不撒手,阮雪音在旁没忍住道。 按理稚儿认人更凭常日相处,照料她多的、总见着的,会视为亲人。但上官宴真似与这孩子有缘,每月只两回,阿岩却十分认得他,见了面灿笑比对着顾星朗更甚。 或因竞庭歌怀孕期间是此人全程悉心? 阮雪音自知这类关联荒谬,仍作结论。 “她跟她娘亲一样,同我呆一处,自在。”上官宴低着头逗哄,又和小娃娃勾手,真如父女,其乐融融。 “此番出远门,北至哪里,会到苍梧么?”顾星朗收了上官宴在青川几乎所有产业,自也包括蔚国的——却毕竟跨国,她尚不知他们如何在操作,莫名觉得此番派他出门,也为拾掇某些摊子。 “他连这些都告诉你?”上官宴抬头挑眉诧且笑,旋即辨出阮雪音神情,“你猜的。”便啧啧摇头,“留这么聪明的女人在枕边,大多数男人要睡不着觉的。好在你归他阵营,他也不是大多数男人。” 那便是会到苍梧。阮雪音想了想,回身唤云玺找画师来。 一炷香后阿岩小小人儿坐在亭中石桌上,周遭软垫累叠供她倚靠。上官宴还嫌画面不够美,折了支晚樱放在其中一只垫上,挨近孩子脸蛋,不忘嘟哝:“把我也画进去多好。” “你此番过去,能让她直接见本尊,还要什么画像?” 宫人婢子们都远,两人低声交谈足隔绝画师的耳。 “她住在蔚宫。你又知道我能见到。” “难说到时候没有搬出宫。”据说那头已为春试闹过一轮,阮雪音若有所思,“就算还在宫里,以你的本事,相见总有办法。还是要我先知会她一声,说你将至?” 上官宴偏头瞧她,“对啊,阿岩的画像分明可以粉鸟传送,何必交给我送?” “当然是为稳妥计。”慕容峋多久找一次竞庭歌,她不清楚,万一粉鸟到时正撞上,一张娃娃绘像惹猜疑;而此刻绘好,交给其父,最是顺理成章。 上官宴撇嘴嗔:“还以为你誓要牵她与我的红线,生造机会让我们见面。” 阮雪音也偏头瞧他一脸“自求多福”,稍思忖道: “苏晚晚说昔年找到她的是你,为她和文绮牵上线的也是你。我是不信的,他也不信。你怎么说?” 上官宴尚在心内徘徊儿女情长,闻言眨眼,“现如今问话这般不讲究了?” “明人不说暗话。且以咱们几个交情,斡旋试探什么的,大可省略。” 上官宴甚刮目,“雪儿也晓得论交情了。”然后直视她眼睛无分毫闪避,“不是我。” 下一日上官宴整装出发,临行前入宫来拜,顾星朗亲往正安门送。春将暮,梧桐淬绿成荫,南风徐送暖意,叫人想起许多年前两人祁南初识。 也是这样的春日,不打不相识。 “时间紧,担子重,做好筹划,方得事成而归。” “君上狮子大开口,一趟要办这许多大事,微臣只能勉力——” “新官上任三把火。盐铁司的前程,上官家的前程,你赚了。且任命时便说过,长官之职,除却盐铁分内——” “还有主君交办的其他事项。”上官宴快声接,一揖,“臣定竭尽全力,不负君上重托。” 【1】354洞天之城 【2】633吹梦到西洲 请假 上上周跟大家说的要紧事,进入下一阶段了。考虑了整周,是又断几天还是直接请个长假一鼓作气。 几番思量决定后者(顶锅盖)。 惭愧。《青川》自开书以来,更新从未理想过,单一更是常态且偶尔也不能保持。前几个月在网上看到关于本书的一条新近吐槽:虽然很喜欢,但太慢了,三年还没写完! 没有三年,宝贝!2018年11月发第一章 ,到今年11月才满三年。 唔,放在网文高速里似乎也不光彩,但以我躬耕撰稿多年的经验评断,两年半180万字,是我正职生涯也没达到的字数里程,且越来越觉得,虚构写作并不比非虚构写作容易,反而,更难。用为数不多知道我在写的前辈之言说:架空的概念不就是平地起高楼,简称纯编造,能不难吗! 过往请假,最长十天,这次要创新高了。 一因近期职业道路需求,二因身体着实扛不住。常年熬夜写青川,这事儿我说过——真不是几天或一周熬,是常年,拖家带口的职业女性,三头六臂不够用。 前天家里小小神兽摸着我的脸说:妈妈你头发是不是变少了? 这么小的孩子都能看出来是有多肉眼可见啊!(估摸是发际线出卖了我) 今晚讲完睡前故事又盯着我半天:妈妈你脸怎么变大了? 我据实答:妈妈是肿了… 长期睡眠匮乏导致的神经衰弱,日更焦虑,免疫力变弱带来的各种身体并发症——今晚查看了昨晚就收到的体检报告,指标堪忧,其中慢性胃炎是新症,该因我常趁中午饭时间写青川而不吃,终积成疾。 还有第三个原因。 前两周我家真爱粉问:青川今年是不是要完结了?舍不得。 是。第七卷 是大变动卷,大家看卷名ap;lt;风雨满天时ap;gt;,该有察觉。所有伏笔终要爆开,每个人的人生终于湍流急转,声势会一直拉到第八卷前半,然后万川归海,迎来终局。 而作者本人,实在需要为此蓄力,以避免大长篇最后容易陷入的:后继乏力,或者烂尾。 青川是个两条大主线并进而所有线索以环状方式围拢的叙事结构,写作者须保持始终清醒的脑子和丰沛的体力。在两年多近180万字的心力损耗之下要如何攥住节奏把文章收得圆满,太重要,越到后面越不能侥幸。 以上三项原因,促成了这个长假之请,大约一个半到两个月? 如果线下事务顺利,身体休整得当,提前也说不定。 《青川》是本公认的冷门书。之所以说公认,因为在不时出现的网上评论里、推书讨论里,哪怕推它的人都定论:好看但冷门。我其实荣幸,觉得是很高的褒奖,更兼这本冷门书的我家真爱粉们,实在给了更高的褒奖。 受之有愧,没那么好,但我会尽可能,让它的尾部上一层楼。 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们。许多宝宝已经追很久了。真爱读者中一半是因《青川》来的这里,莫大的鼓励也是莫大的压力,只能化压力为动力,于此期间见缝插针好好打磨,争取回来时多更、一更到底。 去秋一个攒文许久回来补的宝宝说:慢慢来吧,等到最后的都是真爱,但一本书最需要的不就是知音吗?作者的成就感其实最源于此吧。 是的是的。我曾在网上看到一句书评是“平静如水之下飒杳风流”,很喜欢。那个宝宝还写了小段关于顾星朗的人物评价,将这个人物的层次、厚度、复杂性,寥寥几笔勾绘。 写作者太需要这个。更胜收入与名气。事实上劳心劳力这么久的本书,根本谈不上什么收入。 足见是真爱了。 谢谢黛右、Q阅非昨月票。刚去后台看到。 两小时前我陪小神兽入睡后出得客厅,先生看着我大约“半死不活”的样子,说:赶紧请假吧,谁天天和我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又不是要停一年半载! 尽管他至今不知我书名哈哈。 一两个月确也不长,祝我家宝贝们在这段暂停相伴的日子里生活充实,笑口常开! 以及(猛然厚脸皮),当然等着我啦,毕竟真爱值得等待! 第七百六十三章 倾谈 两日后阮雪音随顾淳风赴城北禁军营,经屯骑往射声,想及昔年驰骋屯骑营的纪齐已经离家北上,颇觉唏嘘。 “纪四公子走那日,你去送了么?” 若还日日在宫中,自然没法送;可如今是日日在军营,行动其实便宜。 淳风骑马日久愈发不惯乘车,只觉慢,一再撩窗帘望,答得漫不经心:“臭小子都没说哪日走,还是那日我去校场路上听人说起,飞马追的。” 阮雪音素知这二人嘴上虽不对付、十余年交情不虚,闻言好笑:“追上了?” “他根本还没到!”淳风放下车窗帘半鼓腮帮子,“我堂堂大祁公主城门下一等一个时辰,近午时,人才出现。” 霁都城四面开三门,西、北、南。北边连军营,素来归军用,纪齐要北上,不可能走南边,只会走西边的覆盎门。 见到了,才知他之所以没上午便出发是因去了城东同沈疾道别。这些事淳风不想宣之于口,哪怕对过往已释然——怕的是听者不释然,闻她提沈疾,替她挂心。 阮雪音原是想到便问,听了这句答,方恍觉自认识淳风以来,她就一直在道别。与自己生性冷淡而渐陷悲欢离合正相反,这姑娘本是个最谙悲欢的性情中人,却日益心淡,看破红尘。 而她脸上已不见淡色——那些心淡诉诸面的日子发生在与沈疾分飞后的数月,是熬过去了,历完了又一程山水,她还是她,却再不是她:同样明朗笑靥,从前是放,如今是收。 叫人想起锁宁雨夜小院里的阮仲。 待这头有定,是要去给他诊病再去宁安见孩子们的。 “很快会见。你也想去北境吧。”遂笑望淳风。 “知我莫如嫂嫂。原想再花半年光景于霁都,磨练技艺,然后领出一支大致像样的女子队伍带过去。现下看来,困难比以为的多。” “办法也比困难多。”阮雪音轻握她手。 专辟出来的女子校场在射声营以东,一墙之隔,听说刚开课那阵,总有兵士趴在墙头窥。 以至于阮雪音步入校场,特意朝西墙望,打算逮着了“询问”一二,却是墙头光溜溜,半个脑袋不见。 因是来军营,又是面女兵,她今日穿得利索,收口窄袖,裙摆不及地,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叫一向“虎”的淳风刮目:“嫂嫂近来格外历练了?” 阮雪音一身气势被骤问得心虚,只怕是练舞之事暴露,轻咳答:“倒,也没有。为何这么问?” 淳风嘻嘻笑:“瞧你近来精气神尤好,是常活络四肢之象,待我去了北境多年后再回,不会能见嫂嫂骑射吧?” 真不好说。时至今日,骑射于她似也成了必修,待身体再恢复些,可以安排起来。 这般思忖,仍与淳风快步往场间去,一壁眺姑娘们操练,道: “哪里会多年后再回,一年总要回一次。依你九哥的性子,指不定每隔三月就要命你归朝述职。” “那你可得劝着他。”淳风心思已飘去了那头,随口接。 阮雪音暗忖你总要成家,到时自有安排,柴一瑶便在下刻迎上来。 她身后十几个女孩子,年纪不同高矮不一,皆肃容站定,有些怯生生。 “不必如此。大家素日怎样,这会儿仍怎样。今我来,不为查功课,以我这人不擅刀枪之蠢笨,也查不了你们的功课。”阮雪音未称本宫,衣着亦不隆重,神态语气皆松快,果教众人稍缓了凝重。 “这是操练多久了?”转问柴一瑶。 日光尚不炙,其实还算早。“刚半个时辰。” 阮雪音点头,又问淳风多久休息一回、素来都怎么休息。 淳风答现下就可以,半个时辰正好,素来是席地坐着喝水,须如厕者自去。 一时所有人就地坐,开始是十六人三排,阮雪音很快觉得这般不利倾谈,改成围坐,加上她们仨,十九人一个大圈。 会尝试从戎的姑娘多出自寒门,显然这十六个都是,又都拿不准与珮夫人这般相对是否逾矩,人人忐忑。 再说一次莫紧张只会加剧紧张。阮雪音权作不见,笑问入军中大半月可还习惯,有何想法,尽可畅言。 众皆敛首默,校场空旷更衬场间深静。淳风目光逡巡整圈,定在一个身形颇高挑、观之十五六的姑娘身上,“阿香你说。” 淳风开口是军令,名唤阿香的少女便要起立,阮雪音示意她坐着说。 “夫人方才言军中,”阿香细声,有些难听清。 “大声些!”淳风蹙眉肃声,“戎马之人这般少中气,像什么样!” 阮雪音全不意淳风已这般有样,平地一声吼就在身侧倒把自己吓一跳。 “是!”阿香震声,嘹亮了嗓门道:“夫人称此地为军中,民女实在,不敢认同。寥寥这么些人,花拳绣腿,时不常还要受墙那头兵士们观赏搅扰,民女觉得,” 该难启齿,她停在这句。 “受辱。”阮雪音淡声接。 阿香一咬唇:“是!虽离得远,民女能觉出那些个戏谑,越觉不像在从戎,反如,”她又顿了顿,“反如烟花女子,抛头露面供人赏、被人嘲,尚不如在家中体面!” 淳风素忙授课,没太注意,更不意有这样的缘故,当即欲起身冲去隔壁理论。 被阮雪音按住。 “女子从戎是新例。正经招募成军更是前所未有。”她淡声含笑,“任何新鲜事总不免惹人观望,评断也就有好有坏,实属寻常。你不要过分解读。” “夫人不认为是因男女之别?” 其余十五人皆怔瞧阮雪音,连柴一瑶也不禁转头。 “不认为。” “可他们分明——”另有小姑娘脱口。 阮雪音看了她一眼。 重望众人:“哪怕我认为是,哪怕真的是,也不会这么说。便当作没有。许多不公存在太久了,要打破它们,须将自己从中抽离出来,以公平道理再论,方为革新之始。被观赏未见得就是辱,你们歇息时大可也趴墙沿’赏’回去。禁军大营,还是小柴大人的射声营,好看的男儿该不少吧。” 便笑望柴一瑶。 柴一瑶全不意阮雪音还有这么“不正经”的话,抿嘴答:“是还不少。” 女孩子们皆抿嘴。阿香微胀红脸:“夫人取笑了,我们是姑娘家——” “瞧,你自己先定下了姑娘家的各种规矩。”阮雪音笑开,“自尊自爱之余,还是要将不必要的束缚抛开。想成事,就一心扑在那件事上,待你们骑射进益、真能为国效命了,许多观念、行为自会改变。” 女孩子们敛笑复默。 阮雪音逡巡一圈众人神情。 “你们也并不怎么想成事。” 没人敢答。 “阿香。”她轻点名,“据实说,不算过错。从戎与否,原非强制。” “家里,”阿香绞手半晌,一咬牙,“家里说真做了兵士,当有俸禄可领。” 阮雪音不意外,“的确。”又望其他人,“都是为这个来的?” 持续安静为默认。一个肤色略沉黑的小丫头忽道:“我不是。” 阮雪音饶有兴味看她。 “我不喜干农活。也不喜日日在家烧饭洗衣,来日嫁人,还过我娘那样的日子,辛苦低微,稀里糊涂的一辈子。”不知是否平素受着大委屈,她眼眶微红,话有些哽,却是动人。 就是她。以及跟她相似的女孩子。女课这样的机会,原是为她们准备。阮雪音点点头:“那就好好锤炼,过另般风貌的一辈子。” 小丫头重点头。 直教其他女孩子垂头。 “为俸禄不丢人。”阮雪音再道,“凭自身之力与男儿一样养家,是了不起的事;哪日独自离家还能养活自己,是更了不起的事。但俸禄,得凭本事领,这一国大营,公主的队伍,不养闲人。” 淳风觉得到此为止给出了许多认知,却并不能引得更多姑娘入军营。 却见阮雪音起身,“今日难得,来的路上我瞧城里花开正盛。”便向淳风与柴一瑶,“同二位老师讨半日假,带学生们去赏个春。” 第七百六十四章 瞻世 城中春意闹,车水马龙盛世景,一眼望去皆是祥和,并无不平不公。 马车宽大,为运载近二十人专程找来的。姑娘们都没这么观过城景,悄拨窗帘透缝瞧,小声交谈,人人欢喜。 国都是升平,百姓的小日子过得也比别处惬意,有意愿从戎的姑娘,更多该在地方。 一步步来吧。 阮雪音耐心等她们走马观花,逛过三条街,方问阿香可有熟识的已经离营的姑娘。 对方答有。 是邻居家女儿,同岁,当初报军营,还是两人结伴去的。马车出闹市,一路西行又南拐,驶至一条苔藓青青、爬藤茂茂的巷子前,车宽路窄,再进不去。 巷子尽头横亘矮墙,可见门窗,是一整排相邻屋舍。“就是那里?”阮雪音轻问。 “正对着那户就是。民女家在东边,挨着的,夫人瞧见了么?门口一个青花盆,插着一杆文竹。” 瞧见了。女孩子们也都趴车窗边瞧。只能看到那盆文竹和一侧门框,主视野是那已经离营的姑娘的家。 门开着。 往里眺有个小院。 循捣衣声依稀可辨一个女子侧影正劳作。 “是她?” 阿香答是,“家姓方,唤作娣娣。” 娣这个字本为姐姐唤妹妹用,也不知是真起的名还是俗成。“她哪日离营的?” 淳风和柴一瑶都门儿清,同声答:“三日前。” 两位“主副将”委实上心称职,阮雪音很觉高兴,复问阿香:“娣娣可告诉过你,为何不愿继续了?” 几人嘴上对答,眼都不离巷子那头门中景,便见一小儿郎约莫五六岁奔入画面,拉着娣娣一通扯,听不见是要做什么,只看姑娘忙将一双湿手就着裙摆擦干,跟着往里间去了。 “那是她弟弟,老来子,家里宝贝得很,还说要想法子送私塾或请先生授课。素日都是娣娣照料。她家在城外有十来亩田,爹娘两个打理,家中这些活儿,便多由娣娣做,常日里都忙,农闲时好些。此番报女课参军,还是,”阿香露赧色,“还是我爹娘以俸禄说动的她爹娘,但,” “但家中总共这几个人,她要参军,家务活就没人做、幼弟就无人照料;爹娘将孩子带去地里吧,正值春播,忙起来管不上,只能雇人帮忙,平添一笔开销;而俸禄不知哪日才有,便有了,要付雇人的钱两,思来想去,还是留在家里合算。” 阿香点头如捣蒜:“夫人猜得都对。原是看在俸禄的份上说试试,但娣娣一连半个月往外跑,不见钱两的影,家里又忙,终不乐意了,叫她回去。” “她自己怎么说?” 阿香望一眼淳风,小声:“她也有些嫌累。说在家虽无趣,洗衣做饭带幼弟,还是比骑射上战场容易,更不用担性命之忧。” 阮雪音颇觉在理,淳风一脸无奈,早先语出惊人的黢黑小丫头道:“等她这般过上大半辈子,就知道还是骑射比较容易。若能建功勋,会过上比这不知好多少的日子。且此刻的日子也不是好好过就能过好的,哪日家中生变故或来日遇人不淑,连个退路都没。至于性命,要搏前程改命途,有些险该受。” 最后这句非常“竞庭歌”。阮雪音心想。而战场相较于其他地方,确实放大了生死、增加了风险。 这句之前的亦是大实话,许多道理原掌握在真体历过世事的人手里,无论长幼。 阮雪音深觉对方说得好,不再多言,又觉娣娣确不适合跟着淳风,至少目前还不适合,命继续往下一户。 都是车中女孩子们认识的、已经离营的姑娘的家,或在城里,或在城郊。各人放弃的因由不同,有嫌苦累的、有迫于家中或家外压力的,或如娣娣般两者皆为因的。 淳风原以为阮雪音是要寻摸“还有救的”劝说一番,却没有,户户远观,与车上女孩子们问答弄清楚每家每人情形。 情形各异,相同的是,她们又都过回了从前的日子。 “未尝不好。砒霜蜜糖本因人异。”城郊春更盛,阮雪音收目光向车内众人,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何选择,你们看得听得多了,才有适宜自身的判断。女课无论文武,其实一直讲自发自愿,且上了课、学了本事,也不能保证平步青云。我朝尚无女子入仕之例;君上虽准许淳风殿下练女兵,真上战场实是生死大事,可能得功勋,也可能丢性命。世事皆为赌,成算从一分到九分不等,而你们正跳进来的这个赌,” 她稍顿,极目车窗外,眸中山林色比阳春更盛, “是个一分最多两分成算的赌。” 姑娘们皆有些变色,只听阮雪音再道: “却也是个,一旦赌成,黄金万两不足匹的赌。是世代之光,千秋功业。” 日光似都为这句话大亮起来。 已过晌午,马车折返回城,沿路将车上女孩子们一个个送往家门口——已经这个时候,回校场练不得多久了,半日观瞻也该给她们时间思索。 有小丫头临下车前怯怯问若想放弃,是否明日就可不去校场了? 阮雪音点头。 小丫头像没拿定主意,又问早先说千秋功业是何意思。 阮雪音笑笑:“比如你此刻放弃,来日却悔,还想走这条路时,发现路还在;又或者你的女儿、孙女、重孙女,她们中有人不想过你的一辈子、想另寻门路时,发现这世上还有门路。” “夫人是说,我们正在筑路?” 很生动。阮雪音再笑:“是。女课非强制,乃机会,正是此意。其实也有许多男子不愿从军、无意入仕,能吃饱穿暖每日晒晒太阳就足够。这也很好。但问题在于,他们可以选。而姑娘们目前只有一条路,没得选。” “夫人希望我们也能选。哪怕我们不能,有朝一日,我们的女儿孙女能选。” “是。” 小丫头半只脚在踏板上默了许久没动。 车上还余近十个姑娘也默着不动,车外春鸟鸣便尤显得响。 巨大轱辘持续滚动在四月的大祁国都,不断有女孩子下车,车内愈空,阿香是最后一个,临走时恭谨同阮雪音三人拜了,秉着中气道: “民女要筑路。明日会准时到校场!” 一个譬喻罢了,被这般喊出来实有些滑稽。淳风扑哧,柴一诺忍笑,阮雪音道: “你可知阿香在传说里是位神明?女神,推着雷车。” 阿香讷摇头。 “她也是西方之神,被称西斗星君,书载其形貌曰:英英素质,肃肃清音,威摄禽兽,啸动山林。是不是很有些女将军风采?” 阿香讷点头。 “这名字很衬你。”阮雪音笑起来。 那姑娘下车后步伐极震,与先前又不同。 “嫂嫂你为定她志向编的吧?真有这西斗星君?推雷车的女神?叫阿香?” “有啊。研习星象须阅的典籍里,不止一处记载过。我也是瞧她可爱忽想起来,顺嘴一说。” 却真正点睛。柴一瑶愈觉兄长对珮夫人盛赞不虚,丘壑在胸而举重若轻,值得追随。 偌大的马车彻底空下来,依今日计划,阮雪音要继续往茶室瞧文课。 正是最早她开课授香的茶室,香课之始、女课之始,如今常由纪晚苓主理。今日该也在吧?这般思忖,淳风不放心,要陪着一起去,又拉柴一瑶,正好再议议军中事宜。 那地方在正安门外主街上,闹中取静,名曰“淘沙”。 三人下车,大门前站定。柴一瑶抬头望了会儿匾额道: “去岁来听珮夫人授课,我还问过老板,一个香、茶、手艺品的买卖之所,何以叫淘沙?” 便想起那时候排队进“学堂”,还是纪齐陪着。如今少年郎已经北上隔千里。【1】 “大浪淘沙始见金。这老板是想说他这里的都乃淘沙后真金吧。”淳风随口接,望着匾额亦想起去年春,她竞赛受伤吊着胳膊,与沈疾闹别离,常陪阮雪音过来授香,权作散心。 阮雪音思绪已飘入里间,脑中构建纪晚苓授课画面,踏实复忐忑,不知这一方崭新天地,是否真能予她崭新路径。而以如今局势,这样将外场权柄完全交到她手里,并不周全——早先筹划虽动用了不少城中贵女,真到践行时,其他人参与远不如纪晚苓。 且论家世深浅和朝堂势力排布,国都内除了纪、柴、薛,剩下的,不及某些地方大族。 倒有个法子,既具制衡之效,或还能帮顾星朗摸排局面,来日若生事端,亦更有运筹余地。 “可惜你要帮淳风。”三人跨进门,她随口向柴一瑶,“其实文课这头更缺人手,瑜夫人一人,终归忙不过来。” 因文课学生多过军营。 柴一瑶稍怔,“薛如寄时有来帮衬吧?” 阮雪音笑笑:“相较女课日盛、求学者日多,杯水车薪。” 柴一瑶方反应过来其中意思,思忖片刻道:“臣女有个堂妹,正当适龄。改日带来给夫人瞧瞧是否堪用?” 【1】604婚架 第七百六十五章 暗约 同一时间北国扶峰城,蔚君结束小住继续北行,靖海侯率家众恭送,霍启霍未未随行,霍衍休沐期满,先返苍梧。 霍未未是自请随行。 慕容峋爽快答应,道三小姐谙熟北地,会是上佳指引。 竞庭歌一心在昨日与霍骁的暗约上,目光平移过去,正对上靖海侯本人眸中有定。 —侯爷所图大业,庭歌自家父那里听闻了。公天下之愿实也乃蓬溪山传承,愿相携手。 她这话讲出来时凸月刚挂高天,侯府中本少树,空旷草地一片直教霍骁觉得无论如何都被第三人听了去。 但周遭确无第三人。 竞庭歌从对方极力克制却仍漏出异色的瞳孔中辨出了虚实。 —先生说什么,本侯不明白。 —家父道霍、陆两族或都承此秘训,上官家已是坐实了,更叫庭歌深信,靖海侯于天下理想,另有大谋。 霍骁向来平直的眼中划过月色明晦。 —这些年三番五次阻竞先生登朝堂的是陆现。那年伤粉羽流金鸟污蔑先生叛国、此后一再造舆论迫先生出局的也是他。先生如今要以荒大谬之论给蔚国勋贵们扣罪名,也该从他下手。何必来找本侯的麻烦? 武将是好说话,随便起个头留个缝便能叫对方钻了。 —公天下乃圣人规训,是世人皆慕的家国境界,怎到了侯爷这里却成了谬论、麻烦?还是说,侯爷口中的公天下,非指圣人规训? 霍骁年过半百,只觉眼前这姑娘战力实在强,八年了,输赢起伏,未减她眼中光华分毫。 以至于他觉刺目,微微眯眼。 —本侯是个粗人,只会打仗,不谙权斗。先生深言,本侯,愚钝。 —侯爷方才说了,陆现与我结怨日久,上官家已倒、上官宴归祁,庭歌要承师命完成公天下之愿,一己之力不足,必得与同袍联手。靖海侯是唯一选项。 比征战更难。霍骁看着年轻女子的脸上月华一片。 —君上对先生有知遇厚恩。先生虽不能立朝堂却能在时局中占席位搅动风云,多赖今上。竟不值先生死忠? 他没承认。以另种话术继续了谈话。 —庭歌师出蓬溪山。昔年赴苍梧,亦是遵的师命。 霍骁眯眼更甚。凸月隐入云层。 —珮夫人也是? —否则侯爷认为,祁国浩荡荡女课为哪般?我师姐就要做祁后了,比我更有抓手。 —先生此来交涉,意欲何为? —天下为公,废君制立新制,需要民智开。侯爷既有造福万民之心,广纳寒门子弟入朝是必行,是新制得拥护之基底。此番会试,侯爷该支持。恰巧庭歌有心入仕,便请侯爷,一并声援。 话音碎入北国风,北国风远,隐秘归尘。 所谓默契就此达成了么?怀揣那样“大愿”的世家主们不会轻信,所以只算达成了一半,所以霍骁强调:家中三个儿女并不知情。 实在都一个护犊护家族的路数,但慕容峋不是顾星朗。 且现当下,霍氏三兄妹知不知情,并不重要。 —侯爷只须交代他们,一条船,往后多予庭歌信任即可。 昨夜道别时她最后说。 御驾朝扶峰城北部行,途径乌茵盖,竞庭歌驭飒露紫持续眺,觉得再见不知时,多看看挺好。 慕容峋驭着他那匹紫驹在前,霍未未陪骑一旁,身下是初见那日赤驹。 这姑娘其实常穿暗红,近乎赭。只因她座驾鲜亮,才让人在没仔细瞧时错觉她衣着也鲜亮。那裙上织绣亦别致,竞庭歌仔细瞧了一回,花瓣狭长卷曲,雄蕊舒展比花瓣更长,如鸟羽如火焰,是彼岸花。 北地巡游后同归苍梧是已经说好了。 届时她会暂住霍衍在国都的居所,每日随其兄入禁军营帮衬——也是过渡,总不好唐突塞一侯府小姐到军中。 因着此事敲定,霍未未沿路随行更自在,偏着头一直同慕容峋畅谈。其实阮墨兮话也不少,但南国女儿嘛,十几年娇养在雨绵绵的崟宫,于见识上匮乏许多,比不得霍未未举国周游的丰盛。 慕容峋仿佛受用得很。 他没大转头看少女,只是偶点头,竞庭歌全凭其背影松快断定此人心绪不错。 这样多好。 她有些高兴,将高兴深处细蔓般伸出来的旁的情绪按回去,收收紧。 一路往北人烟愈少,城镇肉眼可见萧条——其实只是旧,加上房屋不多、街道不兴,对比南部大城便显萧索。 近黄昏才又远见一城,该是郁林,整个蔚国最北的大城,继续北上,只剩村镇,村镇再北,便为寒地。 那又是好几百里路了。 “未未说这时节牛羊成群,黄昏该正归家,会很壮观,可往一观。” 昨日还三小姐,一日行进,已成“未未”了。 竞庭歌牙缝间抽口凉气,自遵君命。日落时刚好入达沁草原,果见牛羊正千军万马往东北方向挪。 郁林所以为大城,全赖达沁草原畜牧,论广阔,超过乌茵盖。 竞庭歌没由来欢喜草原,更胜南国山水,暮色佳,兴头起,便策马朝牛羊们去。 “先生轻些,别吓着它们!”霍未未提醒。 竞庭歌有数,兀自行。霍未未远见得还有小群羊儿西南角吃草,转问慕容峋要不要一起去看。 一时国君携妙龄少女西南边“喂羊”,竞先生驻马草原中央看“倦鸟归巢”。 绿野尽头红日卧远天,凝止不沉,倒是一幅彩墨杰作。 霍未未竟同那羊群主人认识,招呼过,熟练抓一把嫩草凑到一只身形较小的白羊嘴边,小羊便张口香喷喷嚼。 该是被羊嘴不时擦碰掌心,她咯咯笑,“君上要不要试试?很好玩的。” 慕容峋不是没置身过羊群,却当真没这样喂过草,总觉是女儿家爱干的事。但霍未未有种与生俱来的活力,感染他、说服他——他也便四下顾,抓把嫩草,空中一展,引将将吃完少女掌中食的小羊探头过来。 是有些痒。他禁不住笑。 “从前策马游城,君上也是这样笑。”霍未未偏头看他。 慕容峋一怔,“哪次?” “很多次。那时候每逢阳春我都去像山踏青,途径苍梧偶尔撞上兄长,遥遥招呼,君上就在旁边。” 竞庭歌传话“打小倾心”原出自这里。但他确实无印象,不记得许多年前的春日霍启霍衍曾在马上同某个小姑娘遥招呼。 他看着小羊吃尽了掌中草。 扭头回眺。 竞庭歌与牛羊成群维持着距离,得以观赏又不至太近,独驻暮色里灰紫一抹,便如塞上云烟。 “竞先生也没喂过羊。请她过来试试。” 霍未未依言,起身快步往那头,招手大喊,竞庭歌初时没听清。 待听清了,颇觉无语,又忖当着外人忤逆圣意不妥,只得过去。 正赶上慕容峋与那牧民攀谈,说及霍三小姐每年总要来两回,有时帮他们于生计上出谋划策,故熟识。 “未未小姐确不让须眉,会骑射,治民生也有方略。”竞庭歌过去蹲下,离霍未未近,与慕容峋君臣相距。 牧民并不知二人身份,只道是未未小姐带来的贵客,识趣退远。 “是家师。”霍未未展颜,“我哪有治世才能。” 那晚便好奇,竞庭歌张口要问。 “高人住西边,常年带她游历,今春是因她或,”却听慕容峋快声接上,“或要入宫,方请了回乡。” 第七百六十六章 邂逅 这家伙倒真比从前机灵,自己不过那日提了一嘴,他已将话套出来了。 “哪个西边?老蔚西,还是新区?” 慕容峋选拣着周边嫩草,递到竞庭歌手里,“青川之西,说叫,什么山?”便望霍未未。 “回君上,不周山。” 嫩草窝进竞庭歌掌心,她一时怔神,也便没有喂食动作。 慕容峋无奈摇头,引小羊去她手中进食,道:“让你喂人家,你倒好,等着小家伙自己来。” 这般说,已是挪过去,君臣距离骤减。 霍未未瞧得出只要竞庭歌出现,慕容峋眼里便再没旁人,又确实须遵君命安排今夜住宿——君上说了,想宿百姓家,这位与她相熟的牧民是个好选项。 遂起身过去商议,留原地发怔的竞庭歌终回神。 “是男是女?多大年岁?不周山原住民?” 连珠炮又将慕容峋问得怔神,半晌答:“没问。” 竞庭歌脱口要埋怨都套话了怎不套分明,反应场合不对,只拿一双美目瞪他。 “回头再问,不是难事。”慕容峋一贯经不起她瞪,甜滋滋,眼瞧她喂羊的手极定,“不痒么?” 竞庭歌方才心思全绷在石破天惊的不周山三字上,这才恢复知觉,痒得缩手。小羊便跟着往前进,直要堵到她脸上,竞庭歌忙又躲脸,慕容峋低笑出声。 “神鬼不惧的竞庭歌,被一只羊闹得无法!” “你还看笑话!还不拉开它!” “羊儿温顺,凑近你是欢喜你,你何妨平易近人些!” 它那是欢喜我掌心食!竞庭歌躲得半仰,单手撑在草地上,终是被羊嘴蹭了脸,慕容峋方动身,将小羊轻回拽,低声一句: “不可乱亲。我的人。” 竞庭歌约莫听见了,不甚清晰更不想清明,便要起身,被慕容峋阻: “难得来,再喂些。” 换从前她要断然拒的。 但因阿岩吧。抑或上官宴。主动被动她踩过了人间烟火,心上也便留了那些烟火痕,教她柔软放缓,在春天的某个傍晚共夕阳喂草食。 阿岩脸上是有此人眉目的。 她看着慕容峋的脸,意味深长。 慕容峋总觉那眸光中有些东西昔年不曾见,心跳忽快,想说点什么却听她道:“那就再喂些。随便抓一把它们都爱吃么?还是有讲究?” 霍未未归来便远见得这幅画面。 两人挨得不算近,也就并不亲昵,只如友人,却莫名地久天长,左手伴右手般自然。 慕容峋时而指周遭草叶,捻一捻,似在讲解。竞庭歌没点头,但神情认真,偶接过对方递来的一根草也在手中捻,似了然,复起身寻摸,觅得一丛好的摘来喂至小羊嘴边。 夕光悬浮北地草原上,游过来将两人绕了,绕上她侧脸弧线也绕进他深沉眼瞳。 她会是个好娘亲。慕容峋没由来想。不算计不嘴毒时分明温柔,喂食小羊如照料孩儿。 霍未未直觉得该上前禀报,无端迈不动步。那些环绕两人的暗金夕光将她隔在外面,但凡出声皆是叨扰。 是竞庭歌察觉有人近,抬眸望过去。 慕容峋顺她目光望,方见霍未未杵在不远。 “议妥了?” 牧民家住达沁草原东北,是一片黄墙红瓦的矮房,绿野中鲜妍,将暗天里尤显活泼。走近方知陈旧,牧民的妻子道这屋舍是祖上传下,代代修补,已近百年。 家里有一小少年,观之十二三,黝黑皮肤亮眼睛,认识霍未未,只羞赧了不到半柱香便喋喋说起话来,好一阵又附至她耳畔窃语。 霍未未“哦”了声,面露好奇往后院伸脖子,道:“叫她过来呀!有客在,多个孩子也热闹些。” “她不爱说话。”小少年耸耸肩,仍去后院唤人。 那小女孩出现在暗沉沉只一盏油灯的堂屋角落时,竞庭歌只觉自己眼花。 小女孩原本木着脸双眼无神,乍看见竞庭歌面色也是变。 以至于慕容峋和霍未未皆有觉察,转头瞧竞庭歌——她倒淡定,表情有些莫名,似不明白那孩子变的哪门子色。 “可是以为天仙下凡了?”霍未未笑圆场。 女孩子半晌方点头,无甚诚意的样子。 竞庭歌目光微利钉在女孩身上。 霍未未扬手招呼她过来。 女孩依言,却走得慢,每走一步竞庭歌目光便随她移动,直到相距咫尺,双方都确认没走眼。 “还是个美人胚子。”霍未未细瞧片刻,伸手想拍拍女孩的头以示亲和,被她躲开了。 “她那时晕倒在我家门口,狼狈得很,浑身都脏,瘦得不成样。”小少年在旁解释,“一直也不爱说话。您别介意。” 怎么听怎么像逃难来的,却不知从哪来,逃的什么难。 竞庭歌知道。 所以她是从祁蔚边境,又或在北上边境的途中就逃了? 她娘呢? 晚饭毕,霍氏兄妹出门安顿随从大部。牧民一家小意客套后退下,留慕容峋与竞庭歌在堂屋。 “出去走走?” 竞庭歌在等那女孩子,不便说,只答:“你此来是察民情,都住下了,正该与百姓多往来。” 一路上皆有察,并未荒废,傍晚时同这家主人聊得更不少,夜里是他个人时间。慕容峋待要说,竞庭歌站起来: “乏得很。你也早休息,明早出发再行几程,该回了。” 非她故意不称君上,既是微服,须时刻注意。 回到屋内却没真休息,耐心坐桌边饮茶,一炷香过去方闻叩门声。 极轻,作贼般。竞庭歌亦作贼般拉开门将人拽进去,前后不过两息功夫。 “蕊蕊。我没记错你名字吧。” 与老师的字同音,字形也似,很难记错。 说起来这丫头还是自己“学生”。 “先生昔年说愿教我,让我有个从允的大名,还作数么?” 竞庭歌微挑眉,“信王府已经没了。你是该死之身。还要从允的大名做什么?” 蕊蕊紧抿嘴唇,“我从了允字辈,我娘亲九泉之下也能得脸些,少受欺负。” 果然是没了娘。竞庭歌冷眼瞧她,“珮夫人诞嘉熠公主,祁君大赦天下,一整个信王府是被发落去北地,缓刑一年。你娘亲怎就下了九泉?” 蕊蕊答父王已殁,檀萦做主,北上途中死了不少人,皆是一夜毒发。 这竞庭歌倒不知,想是原本隐秘,又被顾星朗刻意压下。 “府中有人以为是陛下明里宽赦暗中杀手,但死的都是些无足轻重之人,包括娘亲。我便知道是她。” 檀萦杀了这些人。 麓州短暂交锋竞庭歌对她也算有认知,此代高门女儿中,还没有一个心狠手辣出其右的。 “你却没死。还逃了出来。” “那日我病着,一口饭吃不下。”也就没中毒。 竞庭歌撑肘盯桌上灯火,“那时候你出卖我,害我险些命丧信王府。我凭何再收你为徒。” “凭我知道你是竞庭歌。” 是说知道她曾易容假扮成上官宴的如夫人在祁国行事。这女孩子今年也才六岁,语声稚气未褪语气却见老练,与去夏又不同。 “而且你没死。无论我是否出卖,你都不会死。你那么聪明,不会没料及身份暴露的局面。是哪怕暴露了你也能全身而退。那日你们几个说的话,我都听着,过后再想,” “全想明白了?”竞庭歌似笑非笑。 蕊蕊微胀红脸,“想明白了一些。”又补充:“我出卖你是我不对,但那女人在王府一手遮天,我若不说实话,娘亲和我都有苦头吃。” 如今就不苦了么。娘亲都没了。 “你知道我是竞庭歌,却并不识竞庭歌真容。”麓州时一直是那张泼妇脸,“方才却一见我就认了出来。为何。” 毕竟年纪小,女孩眼中慌乱没藏住。“我后来,看过你画像。” 谁给你看的?檀萦? 竞庭歌没问出口,又盯灯火片刻。“可以。” 女孩一时没懂。 “既要拜师,跪下磕三个响头,好像还要奉茶吧?”她两指叩桌,稍忖又道:“明早再行拜师礼,也算对收养你的这户好心人交代。” 第七百六十七章 桃李 第二日竞庭歌被晨光照醒,心道越往北,天亮得这样早,这样亮,实在恼人。 走出屋子却发现人人皆起,家外草原一片灿绿,慕容峋同霍未未又蹲在一处,只旁侧羊变成了牛。 在,挤奶? 他挽着袖,一副利索样,倒真似常年放牧的北地百姓。竞庭歌没由来想笑,只觉此人生动被那件玄色龙袍困了经年,一朝徜徉天地间,居然还能放出来。 霍未未功不可没。 竞庭歌无意扰那头温馨,答一声“是”算全了礼数,返身回屋用早饭,这一呆便再没出去。慕容峋在外已得要领,等半晌不见人,亲自进来唤。 两个孩子亦尾随,蕊蕊寡言,小少年热情相邀。 竞庭歌却不过,只得去,心里发怵,刚蹲至母牛身边便紧张。霍未未认真示范,慕容峋在旁补充,终于躲不过轮到她上手——浑身不自在,不知怎么便想起盛夏斗辉殿哺喂阿岩的场景。 而蓦然反应还有一事未同蕊蕊成共识。 以至于慕容峋瞧她动作有误、把了她的手帮忙,她好半刻才反应,抽手出来让开些,“我确不是这块料。别折了人家的牛。” 蕊蕊拜师在半个时辰后。 慕容峋未料及,牧民一家先是吃惊随即感恩戴德。便依昨夜密谈,小丫头磕了响头又奉茶,师生礼成。 御驾复启程,牧民一家伫立接天原野上送。霍未未缓着马速朝他们摆手,竞庭歌亦回头眺,一壁对慕容峋道: “他们倚靠达沁,已算殷实之家,尚且不如南边富庶,遑论北地其他区域。且仅凭畜牧远不及有耕种作依托,实非长久生存计。” “故还是要争取南边沃土。”霍未未听见了,转回身接上,“我蔚国方得长治大盛。” 自非指蔚南。而是蔚南之南。 竞庭歌会心一笑:“未未小姐有此觉悟,入军中必堪大用。蔚国开疆扩土,还要多仰靖海侯府。” “还要多赖先生指点。先生也同君上一样,唤我未未吧。” 春愈盛,继续北行却是绿意渐少、人烟寥寥。偶见百姓家,同郁林温饱不愁又是两番光景,都颇清苦。竞庭歌蛰伏在祁一年,历其春夏秋冬,重返此国再察此间山河,更觉地理条件本身之劣,无论行怎样国策都难克服。 获取南方沃土是必行。 至于举战还是另觅不战之法,她一直倾向前者,于公于私;但边境家训之后她调整了大略,从让慕容峋提春试到与靖海侯定暗约,再到动员霍未未从戎,到收信王庶女为学生——配合祁国那头女课开、阮雪音主中宫、顾淳风建军——完全可以走出另一盘棋。 与举战并行。 蕊蕊不会骑马,一路乘车。御驾每停,竞庭歌都叫上她同往百姓家。贫寒人家不少孩子,六岁的蕊蕊与比她大或小的孩子都能说上话,算是有利察访。 很快竞庭歌又道做了她的学生、且在北国生活,不可不会骑马,沿路苦找终寻得了一匹小马驹,亲指点几回,便让她独骑练习,正好日日赶路。 连慕容峋都悬心,生怕一个不好将新收的学生摔坏了,悄劝要教回去教,戎马苑供她授课。 竞庭歌却道逃难艰辛都挺过来了,这点子磨砺不算什么,小丫头自有胆色慧根。 小丫头便真在临近苍梧的行程最后一日学会了驭马——至少停停走走皆能自主,稳得住,轻易不会摔。 队伍中还多了七个小孩。 都是女孩,北地“捡”来的。其中三个无家可归,四个由其家中送出——皆是养不活养不起,有人愿收,乐得托付。 因沿途有公务又人多嘴杂,慕容峋始终没问竞庭歌为何轻易收了个女学生,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带回这么些孩子。 进了苍梧城终须安顿,屏退众人问,竞庭歌答: “君上隆恩,北地察访救助民间孤女,传出去算美谈;蔚西新区本有女课,苍梧本打算跟推行,以她们作第一批学生,最合适。” “你亲自教?” “我亲自教。” “可你居静水坞,她们不可能入宫住,今后授课——” “便想同君上商量此事。辟一处为学堂,孩子们吃住都在那里,总归初期人少。臣请与她们同住,平素管教也方便。” 慕容峋眸色在暮色里一迸。“绕这么大圈子,原为出宫住。” “臣的身份住宫里原就尴尬,从前是君上深恩、怕臣常在宫外有性命之虞——” “如今没有了?” “近两年臣于国有功勋,”以及身世带来的错综站位关系,“朝臣们对臣的态度、做法,应有改变。” 慕容峋看了她片刻。“在扶峰城时,与霍骁有买卖?” 竞庭歌稍怔,旋即笑:“君上愈发叫臣刮目了。” 专程去一趟,她岂是为闲情费脚程之人。“是何买卖?又不能说?” “君上会知道的。” 蔚君北地私访并带回孤女们设学堂教养的消息,若非有意放出,实在很容易瞒。 但民间很快有风传,以顾星朗之灵通也就更早获悉,这日阮雪音入挽澜殿述女课进展,立时被告知。 “竞庭歌的主意吧,与你所行如出一辙。”顾星朗刚同户部司长官拉锯完盐铁司事宜,半仰御书房乌木椅上转杯子。 阮雪音是写了“奏疏”细禀国都内女子文武课的,字很丑,故没呈递,一直拿在手中念白,好容易念完了,赶忙合上。 “君上说的什么话。当初开课福泽女子,你也是认同的,怎到今日变臣妾一人所行了?” 两人分明亲密胜似一人,闺闱内也从无上下规矩,偏因着公务交涉愈发要在青天白日下讲君臣之礼——顾星朗但觉“君上”二字由她唤出来与旁人皆不同,“臣妾”自称亦很像撒娇,每每这般,都忍不住甜笑。 阮雪音看不得他甜笑,偏看见了便会受感染也抿嘴。两人又第不知多少次隔着偌大乌木案酿蜜,直到春末空气都要受不得腻、热烘烘欲炸开,顾星朗正神色: “我认同是因支持你。且去岁初衷只是赐福祉,与今日革新意味又不同。当然,此类革新原不是坏事,要提醒珮夫人的是,” 那日在太乐署他就提醒过, “思想之变可大可小,因为余地非常大。分寸,很要紧。” 阮雪音已有考量。“淳风那头好办,习武治军,规矩为大,心志定而诸事有定。” 易被做文章的是文课,而文课主理人是纪晚苓。 昔年赤忠有否因家门变数而生变,两人其实各自想到过,只觉无益于当前筹谋,故都没说。 “算不算搬石头自砸脚?”阮雪音淡一笑。 顾星朗掌下转杯不停,“有可见之利,自也有隐藏之弊。这世间游戏最难的从来是,” “求全,和悬而未决。”阮雪音淡声接。 两人心脑该是彻底长在了一处。 顾星朗停了手中杯,亦微笑:“且走且看吧。你我都习惯于提前计算每件事到百步,但很多时候,事情并不会发展到百步。那些课程是你亲定下的,素日再嘱专人盯着,应无不妥。” 阮雪音点头:“瑜夫人出身世家,臣妾再多请些世家小姐们前来助力,顺理成章吧。” 顾星朗稍怔,旋即笑意加深:“当然。” 第七百六十八章 互聆 既同顾星朗议定,下一日阮雪音召柴一瑶领其堂妹入宫,宾主相见欢,很快定下由柴英加入文课辅助瑜夫人。 晚些时候崔医女来请公主和郡主殿下的平安脉,云玺捧出来几匣子好物,自都是阮雪音的赏。 “无功不受禄。夫人厚爱,小人愧不能接。” “你一人保障折雪殿内三人康健,早该行赏,是本宫疏忽,拖到了今日。” “夫人掌后宫诸事,还要管理女课、养育两位殿下,委实辛苦,小人不过履份内之职,不敢居功。” 云玺将匣子一一码放好,待人走时拿上的意思,崔医女只得谢恩接。 “如今后宫人少,你亦比从前得空,闲暇时不若往女课那头走动,教授些简单的医药之理。本宫同君上提过了,他也觉可行。” 女课再兴伊始,教得杂,兼阮雪音习医药出身,觅老师开医药的课目,实属寻常。崔医女方有些明白今日赏赐之义,赶忙应了,却听阮雪音再道: “听闻你堂妹崔怡,端慧淑敏,尤擅刺绣。本宫有心请她来霁都,也做女课讲师,只怕请不动,还要烦请崔医女,先书信一封替本宫探探口风。她若愿意,本宫再请君上颁旨永安侯府。” 崔怡乃永安侯嫡女,整个崔家于去岁天长节后由梅周迁往了距霁都不远的颖城。而原居颖城、后迁梅周的檀家受信王府牵连,已经再次往北搬移,世封的爵位遭褫,现居千乘郡附近。 崔医女一怔,“夫人是想让崔怡,搬来霁都?” “哪里的话。”阮雪音笑起来,“崔小姐未出阁,自然家在颖城,此来霁都为公务,算暂居吧。待女课成气候,也便不需她离家驻国都了。” 崔医女面上踟蹰,似有疑问,阮雪音再道: “霁都城内虽名门贵女不少,并非人人能做老师,前些日子筹划女课期间本宫与她们交道,已经考察过了,故才有今日邀请地方贤媛之举,此其一;女课于霁都兴盛,早晚要惠及全国,如崔怡这样的高门小姐将是干将,先来这边历练,届时也好独当一面,此其二。不知够否解答你的疑问?” 崔怡再无疑问,了然该如何书信,领命谢恩告退。十日后来自颖城、鹤州、临金等各方大城的望族女儿们齐至霁都,入宫拜见两位夫人,皆成为了女课骨干。 苍梧那头阵势亦起,北地孤女被集中养在了昔年肃王府。 肃王府本距皇宫近,地方又大,庭中龙爪槐更见挺拔苍然,浓绿硬枝倾泻成伞,将一方天地充盈得生机盎然。 如此盎然,却叫人想起那年佛堂里慕容嶙死灰般的脸。 从前竞庭歌会想,若无自己作梗,御徖殿龙位上的应该是他。封亭关之后她重新审视了这个想法,更添笃定,盖因若没有她,被推出去领罪伏诛的便会是慕容峋。 终究是她改易了这兄弟二人的命途。 兴许也改易了上官朔和整个上官家族的命途。 孩子们就在满庭龙爪槐那头等她,竞庭歌又看了半瞬绿荫之上瓦蓝色的天,抬步过去。 “可知此处是何处?” 肃王府的门额去岁被下令拆除了,有国之罪臣不配存享府邸的意思,也是对祁国交代。 女孩子们收拾妥贴尤其衣着讲究后个个可人,尽睁着水灵双眼如瞻菩萨般仰望老师。 “王府。”半晌蕊蕊答。 竞庭歌点头,“既知道,这么好的地方供你们居住学习,要多加用功,勿负君恩。” 女孩们连声应,即随老师往正厅课室去。偌大的课室,一应柜架装饰皆除,纵横摆了约五十张课桌,明亮的花梨木,映一室清淡生春。 哪哪都不一样,又哪哪都似蓬溪山南屋。 一个人的过往如何分毫不松地烙其骨血中,微尘里见真章。 阮雪音在宁安小院所设医学堂也如此么? 竞庭歌敛思,拿起四册相累的书叠之最上一册,翻开。下头便跟着做。 “第一页认得几个字?” 总共八个孩子,前两排都没坐满。底下鸦雀无声,还是蕊蕊,上下移视线一笔一划认,终于道: “十个。” 开始识字也不过前日的事。蕊蕊生在王府,虽为不得宠的庶女,到底会些;其他人则非常慢,竞庭歌深觉这样下去时间不够用,遂改了方法,精挑细选了典籍,准备让她们听授为主、同步学字。 “那么竖起耳朵听,我会慢慢念,逐句解,有不懂的,举手示意。”竞庭歌目及第一句,正要开始,复抬起头,“有些话须说在前面。” 她没强调重要否,声音甚至比先前轻。 但女孩子们皆感郑重,也抬起来定看她。 “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那时候老师说小雪记性好、自己记性差、记得住记不住都随缘。 她该是把平生记性都用在了那日那刻。 成段的话飘出去,飘入四月风。东风吹话音往西,正是蓬溪山方向。她蓦然想起老师在南屋讲这些话时也是四月尾。 蓬溪山的阳光都与别处不同。 其实那一回已是告别了。 老师提点了前尘、留了师门训,边境再见不过为共证结局。 而她们俩不孝,今年元月一,并未回山祭奠。 明年吧。 入夜竞庭歌方回宫,临近宛空湖时沿路地灯已亮,垂丝海棠将谢,慕容峋便坐在那方她常垂钓的大石上等。 “今日孙伏袈上书,重提会试,洋洋洒洒点据皆备,朝中附议者三成。”待她走近,对方开口,“势头仍欠,较两个月前已算大转机。” 竞庭歌听在耳里没立时答,正忖站着说不方便、坐下又要就同一块石,慕容峋挪开些让出石上一半,“坐。” 此算君命吧。而为臣者该依。她今日在王府重念了蓬溪山训,不知究竟激励了孩子们还是鼓舞了自己。 总之心中惊雷复鸣,她摆正位置便不怕影子斜。 遂坐下与慕容峋同望幽暗湖面。 “那么孙伏袈不在陆现阵营。” “而在霍骁阵营?” 竞庭歌微讶,转头看他,“至少场面上是的。谏议大夫与御史台那帮人都属言官,前者督主君、后者察百吏,倒容易不对付。”霍骁虽是武将,朝堂里排兵并不含糊。 慕容峋没转头,茶色眸子被湖光暗影衬得透亮。“常居扶峰不问国政的靖海侯,因你一趟走访便出了山,不惜暴露自己在朝中的根结助你。真是好大的买卖。”他这才转眸, “怎样筹码值得动这番气力?” 从纪桓那支管中窥得的豹太过庞大,复杂且虚实未定,竞庭歌原没打算太早同他交底。 根本也没摸全所谓的“底”,确实无可交。 但边境那晚他与顾星朗一处的画面过分鲜明,他撤军和谈的决定亦下得果断以至于武断。 君臣相处最忌疑,她措辞片刻道: “早先提世家或有共谋,不因祁国政局,而因边境纪桓家训。” “哦?” 这是一声不意外的反问。 竞庭歌微眯眼,“你果然有数。顾星朗以两国世家或有共识大谋为辞,说服了你去冬止戈。” 慕容峋依旧面朝她,只移开了目光。 竞庭歌继续眯眼盯他,“他说你就信。还是有旁的佐证?” 便蓦然想起那时候锁宁谈判、南北分崟,他们俩曾先后各打开过一个锦囊。 老师给的。 “我都不尽信。”算是承认,“真有共谋,今日霍骁又怎会助你与陆现相持?” “究竟共谋还是凭同一说辞各自谋,想要弄清,此为开端。君上须始终记得,棋局之内各方站位,朝夕可改。大谋在未有大成之势以前,遵循的是眼下局面利害。” 霍氏与陆氏,仿如纪与温与檀,此一时同袍,彼一时相掐,这千百年权争最大的乐趣与漏洞从来是同一个:自利为恒定,然后因着自利在时局中反复切换站位、改易敌友。 其实无趣。 “若为真,那么你要以一人之谋对抗百年盘根。不需我帮忙?” “君上样样依臣,便是最强支援。” 慕容峋琥珀般眼眸似虎,叫人想起他故去的兄长。 “好。”半晌他应,“书院尚无匾额,一直等着你拟名。有了么?” 竞庭歌点头:“淡浮院。” 慕容峋问清是哪二字后颇意外:“不像你挑的字。” “我让阮雪音起的。毕竟我的名字就是她起的。” 那丫头还在信中说,上官宴将至苍梧。 第七百六十九章 夏信 上官宴辗转抵苍梧,已经五月下。 淡浮院的匾额高悬,庭中佳木葱茏花荫逝,真一扫王府端肃而日见学堂雅意。 八个女孩子与上月初来时又不同,也才几十日,个个见气韵,端坐厅堂中凝神听老师授业,讲至艰深处甚或有人举手发问——皆为有的之矢,皆是听进去了才问得出的疑。 近正午歇息等用饭,竞庭歌带着孩子们廊前望夏荫。年纪最长的冬儿一再看过来,被竞庭歌察觉,“何事?” “学生近来有些听闻。”冬儿踟蹰开口,其他七人皆瞧她。 竞庭歌约莫知道。大概上月末的事,城内盛传去冬白国剧变、祁国宫变以及最后祁蔚交战皆因她作梗——虽非全部因由,可为主因之一,隐退一年,实是蛰伏在另两国谋事。 此传利弊皆存,竞庭歌乍闻也吃惊,细想片刻觉得利大于弊,且有益于今秋入列会试,便没深究。但她还是在数日前的夜里问过慕容峋,是否他引的舆论,对方答传言在先,他是推波助澜,自然为利她。 满青川会利她的只有阮雪音和慕容峋。 阮雪音没空,又非慕容峋,那么起头的只可能是为促弊端。 蔚国世家和顾星朗皆有嫌疑,前者嫌疑更重。 “传闻而已,便左耳进右耳出,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学业。” “但老师也说,只埋首苦读要不得,知晓外间事、看明白天下形势,才知所学为何、如何致用。”阿夏一旁插嘴。 竞庭歌于起名实在没什么才华,许是承了父亲的短;已叫阮雪音飞书帮拟了学堂的名,不好意思再让人为学生起名。她获悉宁安小院医学堂里的女孩子们皆从药材名,想着要不也以手边书给孩子们“发派”称谓——手边书都是些诸子六艺、兵法术数,用于女子名不好听、唤起来也不方便。 于是干脆春夏秋冬,一口气解决了四个,便是冬儿、阿夏、逢春和知秋。余下三个无论如何捣鼓不出,慕容峋晓得后顷刻给出办法: 曰流徽、珠柱、瑶轸。 皆是琴的别称,论出处也没什么特别,偏写着唤着就是比四季高明,以至于慕容峋难得扬眉吐气: “堂堂竞先生,硬是凑不出几个雅字,还要我这武夫绞脑定乾坤。” 武夫之谓是竞庭歌常用来挤兑他的。其实慕容峋身为皇子,并不少读书,只因没练就一等一的心智城府,又于骑射武艺上出色,才格外显得匹夫勇猛。 “竞先生也就一个脑袋架颈项,装不下闲情。”她如常不客气,“君上雅趣,还是多往鸳临殿抒发去。多谢君上给孩子们赐名。” 因名字讲究,那三个女孩子也更矜持些,素来发问多者都是“四季姐妹花”。 竞庭歌听完阿夏补充,觉得她们已能在言辞上以彼之道还之,颇满意,“这样发问和反驳都很好,要继续练习。谋士两项基本功,一曰识人,二曰说服,前靠眼力,后靠口才——是基本功也是安生技能。”她这般说完,方答先前问: “那些传言我也听了。” 孩子们两眼冒光:“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道老师真厉害。 竞庭歌方反应除了蕊蕊,其他人常居北部荒芜地,又是最下的出身、这么小的年纪,自没听过她的大名。 “但,”知秋素来说不清楚话,开口总结巴,此刻结巴更甚,“但都这样厉害了,学生是说,” 半晌道不明白,逢春抢过话头:“老师怎么输的?” 既有传言,事件走势该都清楚,孩子们所问是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故”和更深层因由。 竞庭歌不欲提救阮雪音性命一项。 确也不是最根本因由。 “失于急躁。” 女孩子们眨了眨眼。 “有时我午夜梦回无意识复盘,仍感大略上从未出过致命纰漏。”从前惢姬鲜少自称为师,竞庭歌继承了,“过程中失误,尤其动用那些分明存缺陷的小伎俩,往往是因心急。” “老师是说,”冬儿眨眼,“你分明晓得有些方法存缺陷、会引致失误,却因心急,仍用了?” “是。”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也不是。该说有可能引致失误,也就是风险较高。所以我的短处是冒进,凡与我交手过的王侯将相们皆知。” 女孩子们不懂明知是短处,老师为何丝毫没有修正意思。 “我时间有限,极其有限,故在快与全当中,要二选其一。告诉过你们的——” “此世代女子无仕途,硬走之路随时可能被腰斩。”一直没说话的蕊蕊适时接上。 “背得很熟啊。”竞庭歌笑笑,“会有的。我们把这条路趟出来,你们就可以慢慢走,就可以,求全。” 没人知道“我们”还包括谁。蕊蕊有些觉悟,终不多话。午饭后有半个时辰可休息,孩子们都回了睡房,竞庭歌歪在廊下听着鸟鸣小憩。 彻底出宫跟学生们同住淡浮院最终没得慕容峋允准。 但白日她都在这里,只夜里回,较从前是自在多了。 那非比寻常的鸟鸣声出现在午休将近时。 格外工整,从音色到节律。竞庭歌听到第三遍睁眼,循声望,不得方位;又起身寻觅,渐确定声源在墙外。 连续两年国战,虽不惨烈到底兴师动众,这时节君王在图治、臣子在辅政,传言也只是某种备势伏笔,没人有功夫赶着打她竞庭歌的主意。 不大可能是陷阱。 上官宴? 距离阮雪音传信告知已近一个月,再不来就该归霁都复命了。 她心有所感,出门也便果断。慕容峋常拨暗卫跟随日夜不懈怠,此时自也跟着。 没理由不让他们跟。确实更稳妥。可一旦跟了,自己私会上官宴之事便决计会叫慕容峋知道。 又为何不能让他知道呢?竞庭歌梳理少顷,反应无谓纠结: 上官宴新任祁国盐铁司长官,是顾星朗分割朝堂势力的抓手,此趟出门自带着重任,无论因何缘故来苍梧,能相见,于自己于蔚国都是大好事。 既如此,该见,让蔚君陛下知道了也是功勋一件。 那鸟鸣会移动,带着她上大街穿小巷直到一座私邸门前。 依建筑规制看为私邸,偏大门半掩着。她素来胆儿肥,确定鸟鸣止、地方对,就着半掩门缝擦身进去。 四合的院子,以国都贵人私邸来说算小,更像别院。五月下旬芳菲尽,夏木边偶生着淡紫的苜蓿花,浓绿缀淡紫,倒比粉白花的春景更显清雅。三面廊下门皆开,一扇连一扇,骤望过去已能窥屋内景。 更像一间间展室。 她望定一间摆满瓷器的。 抬步进去,室内空静,形色各异的器皿似一双双眼。又有焚香,竞庭歌辨不大出,只觉颇似兰芷气,与上官宴素来用香近似。 便在她双脚过门槛两瞬,身后门幅骤合。 心猛一跳只是下意识反应,她待要四下看没来得及,左手腕被一抓一拽,顷刻抵门边墙上,旁侧还有一方几,上面一尊靛蓝雕花的灯笼瓶。 “想我了没?” 还能有谁! 竞庭歌颇无语,张口应:“当初定约说南风起时,现下——” “春逝夏将至,东风转南风。正当时。” 第七百七十章 点拨 上官宴一袭绯色比院中初夏艳,那双桃花眼也艳,叫人想起上官妧。 竞庭歌抽手腕,对方放开。仍是太近,她从另一侧挪动身子,移两步厅中站定。 “盐铁使大人奉命巡国办差,却偷偷入蔚,被祁君陛下晓得了,如何交待?” “没什么事能瞒得了我君。”上官宴隔空抱拳,“在下此来,自是得了允准。” “果然不止为整肃举国商营。”竞庭歌走向另一侧墙边错落摆放的瓷器,“我原以为是要你借多年营商之便挖世家重臣们的私产,以窥冰山之下。” “确实是。卿卿身在北国,洞若观火。” 竞庭歌微蹙眉。“就这么对我承认了?” “你已猜中,我否认不过欲盖弥彰。” “盐铁使大人从前产业遍青川,归祁之后都上交了祁国国库。”那就接着猜,竞庭歌缓挪步观天青暗白的件件摆设,“查访完祁国全境又来蔚国,看来是要接着窥这头的冰山。” “确实是。”上官宴再次点头,跟在她身边也挪步赏精工。 “窥得了么?” “蔚南的从前就知晓些,此番是再确认。苍梧今刚至,还没开始。北地本少,不抱多少期待。” “所谓楼高万丈,入地千尺。这些盘根最深的世家,便是这张百年棋盘上的各方吧。” 她讲到最后一个字步势骤停,以至于上官宴不备险些冲撞佳人。“想亲近我也不用这样吧!” 竞庭歌骤停之瞬脸亦转,捕捉到了对方嘻笑之前那抹诧。 “果然啊。边境家训虽只我一人听得,顾星朗其实已猜到了七八分。纪桓知道被主君猜到了七八分,应该在韵水就师生对质过,才义无反顾请致仕,以保家族基业。”她定定然看他, “所以你是个什么身份?一直就在盘上,抑或从令妹那里拿了父母遗言?” 上官宴看着她如看孩童,说话也似逗小姑娘:“我出发前你师姐问过类似的话。看来传信时互通有无了。” 那倒没有。 不过阮雪音既有问,说明在祁国也得了些线索,正为她近来猜测加码。 “我的猜测是,两国几大高门都揣那三字为默契,”她有意不讲明,“待时机成熟,共行动成之。在那之前或携手或对立,一为自利,二为促时机。” 上官宴一脸愕然,“哪三字?” 竞庭歌叹口气,慢挪步继续赏满室精品,“看来你有意要顾星朗先动手。也罢,我便这头辅君兴国,待祁国前阵打完,再评得失、定对策。” 上官宴笑摇头:“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今为祁臣,行事但从主令。” “曾几何时令尊对朕也是这么说!” 上官宴话音刚落,两扇阔大门幅轰然打开。 不知是破门者心里有气还是脚力太壮,总之动静极大,而室内两人齐转身,看到的正是慕容峋收脚站定。 果然是踢开的。 上官宴含笑抱拳: “见过蔚君。” 慕容峋进屋,觑一眼对面二人相挨而立,沉声道: “蔚国百年高门,两番拜相的大族,一朝易主再回故国,竟能将忠祁君之事说得冠冕堂皇。盐铁使厚颜,世所不及。” “与世沉浮,非厚颜难以为继。”上官宴面如平湖而眉眼皆春,“要紧时候,还能保命。” 慕容峋走近些,嘿一笑:“祁国钦差私入他国私会朕的近臣,真论起来,杀你理由确凿。盐铁使之厚颜究竟保命还是丢命,话莫说得太早。” “陛下杀人的理由无外祸乱蔚国。偏与在下私见的是竞先生,在下若有祸国之嫌,竞先生岂非要负通敌之冤?三年前含章殿上陆现大人已设计过一次叛国重罪,近来舆论她又在风口浪尖,陛下这是要,亲自推她溺水?” 慕容峋原知此人踏遍列国口才必不差,却没料初交锋已经火力全开,一时有些被问住,竞庭歌正色: “上官大人此来为祁办差,于君上实有大用,臣斗胆,请君上通融其行走本国,若难放心,无妨遣人陪同。”稍踟蹰再道: “臣愿陪同。” “不行。”他答得太快,以至于对面两人都觉他没过脑。 慕容峋答完自己也觉儿戏,一咳复肃声: “你伴驾归来不到两月,淡浮院初像样,孩子们的课业也刚见起色,脱不开身。” 的确。竞庭歌点头:“那君上是同意上官大人国境内活动了。” “你啊多此一举。”上官宴笑言,“我这么个大活人,又没易容遮面,能进国都,自有蔚君陛下默许。” 竞庭歌怔了怔。 “是我君同陛下招呼过吧?”上官宴再问。 慕容峋没置可否。 上官宴拱手轻拜:“接下来行程,但凭陛下安排。” 三人出此间,以为要道别,慕容峋却不急,难得出宫、对这私宅有兴趣。 便依君臣之礼先后行,走进了下一间,皆是茶品,从各色茶叶到精致壶盏再到煮茶须用器物,俱全。 “此处本为茶室,兼卖奇巧雅物,是臣走遍大陆所觅珍宝。”不等另两人发问,上官宴主动道。 “原来这里便是盐铁使大人,噢,如今该是祁君在苍梧的产业之一。”竞庭歌随手拿起一玲珑紫砂壶端详,漫不经心,“那么常驻此地的店家或小厮,便为细作咯?” 这般说,往外看。 初夏庭院静美,空旷不见人迹。 “今日要见姑娘,我将他们都驱走了。歇业一日。”上官宴笑笑,“细作不细作的,如今已是我君在排布,在下不清楚。” “当着朕言此处为祁君地盘,你倒真是个不惜命的。”慕容峋也说得不认真,随手拿了枚一掌可握的椭圆石头瞧。 “陛下与先生应该这么想,”上官宴笑晏晏,“在下敢定此处,敢透露为祁君产业,正说明此处无细作、非据点。” 是这个理。慕容峋细看那圆石上单面彩绘的图样,一枝粉莲,一段佛手,莫名心下动,却是不知所以然。遂放归原位道:“这地方朕头回来。听闻上官相国的别院也在城北——” “正是这里。”上官宴笑点头,“舍妹前往霁都之前的四年,便养在此处。” 另两人都反应过来他在说上官姌。 阮雪音也曾言上官姌之所以始终未暴露身世,正因自出生起便不在相府生活。 “却被你改作了商铺。” “儿女们都离家,主母常居蔚南,老头子住主宅,这么个别院,派不上用场,交给我,方不至荒废。” 传言父子不和、根本不往来,此句算漏洞吧。不往来怎么把府宅交给他还改作了商铺。 “这石头别致,整个青川我没见过第二枚。”上官宴重拿起被慕容峋放下的莲与佛手样石,两指如兰捏着细看半刻,递与竞庭歌,“送你了。” 慕容峋冷哼:“蔚宫内珍器比这里只多不少,别致过此物的,不胜枚举。” “奈何陛下宫中人也多,挑挑拣拣,好物不见得能分到竞先生一隅。” 竞庭歌总觉他赠物有深意,接了那圆石小心往袖中放,仍觉不稳当,四下觅得一尺寸相宜的锦囊,包好了方踏实。 慕容峋瞧她那副视若珍宝的形状更觉窝火。 余下时候三人将几间大屋都逛了,真有些好东西,上官宴也择一物赠君主,是枚翡翠扳指,深碧近乎黑。慕容峋不拒,同竞庭歌一样收入袖中。 往外走时日光已淡,慕容峋道: “本该设宴款待——” “陛下客气。在下出门已久,赶着回国复命,陛下包容,已是礼遇。” “祁君想知其国商营底细,朕也想知。包容你的条件就一项,查探结果如何,无巨细也报本君。便从竞先生方才谏,朕会派人随护盐铁使。” 上官宴嘶了声,认真考虑片刻:“陛下是只欲知本国情形还是——” “祁国情形你若愿报,本君却之不恭。” 第七百七十一章 相顾 上官宴这枚活棋在最大这盘棋面浮现之后,竟真成要子,为两国君主倚仗,最活也最险。 竞庭歌意外又不意外。 叫人意外的反而是慕容峋。显然不止于边境时,他和顾星朗,持续有书信往来。 今夜须得交心了。 慕容峋难得出宫,送走上官宴后陪她回淡浮院给学生们布置课业。天色向晚,干脆留院中用饭。 当初在北地被认领时孩子们并不知慕容峋为国君。后来晓得了,却毕竟不用打交道,也抛诸脑后。 今日主君竟亲临,与她们一屋吃喝,八个孩子终归心怯,扶碗举箸皆觉手不是手、嘴也不是嘴。 竞庭歌看在眼里,更对慕容峋留下用膳之举不满,又不好表露。总算吃好,女孩子们领了课业任务下学,竞庭歌有心深谈,想想回宫凑一处不如在这里。 遂往佛堂,掌灯二三,蒲团落灰,她拍了拍坐下。 慕容峋过去也坐,与她相对。 这佛堂便是昔年慕容嶙清心寡欲时常呆之所。 她与他各自来过。 两人都未提前尘,竞庭歌打算闲话两句起头,被对方抢了先: “如今整个大陆皆传去岁整年,你在祁白谋事,大多数时候蛰伏祁国。” 此一项并非新知,又随近来流言起更甚,竞庭歌没明白他忽提之意,无谓点头。 “去年九月你归相府家门,紧接着上官宴登门求亲,我还纳闷,不过是前年在锁宁有数日交情,他怎就认准了你。”慕容峋继续。 竞庭歌秉着神色。 “边境时当着纪相和两国大军,他再表衷肠似要等你,又有今日私会,”他压着语速,尽量平和,“你不易与人交心,”凭多年了解,“能予他信任,绝非几日之功。” 对大多数人慕容峋少洞见,但对相伴近十年的身边人,尤其心上人,他自问有谱。“在祁国蛰伏时,是与他一道?” 上官宴曾有位孕中的如夫人,曾在天长节夜宴上露脸,还在祁宫生产,故得芳蔼郡主。此事许多人知,所以绝不能认,太易被关联。 “我回相府之前一直蛰伏霁都,而他在麓州替顾星朗冲锋。想多了。” 慕容峋默少顷。 “会试日子已定,我今日召集要员们提了许你入闱。” 居然径直转了话头。竞庭歌没料及,“哦”了声。 “你与霍骁的买卖很奏效,他在朝中的枝蔓果然不少,不仅赞成秋来会试,也对许你入闱表了支持。” “便要同君上说此事。”话头顺理成章至,竞庭歌紧接上,“臣与靖海侯的约定,”她目光炯炯盯着他琥珀般瞳仁, “是襄助废君制,公天下。” 哪怕已与纪桓边境深谈过,哪怕在扶峰城钓霍衍这条大鱼时轻易宣之于口,此地此刻,直面主君讲出来——硬韧如竞庭歌胸中亦漏半拍,面上未显。 慕容峋比她预料还要平静。 仿佛此言并非大逆。 “所以顾星朗与你筹谋的也是此事。”瞧他这般,她更添笃定,“怎么同你说的?暂相携手,共镇世家以安国本?” 慕容峋面色凝伫片刻。 忽长吁出来。 “我只怕你不坦陈。近来都睡不好觉。” 竞庭歌稍体会,明白过来。“顾星朗对你分析,我这人一心为功名,忠君效蔚也是为自身功名,所以但凡能成大事、留名青史,背叛你、废君制亦非不可为。他向你透露纪氏不臣,又许纪桓在千军万马前对我一人留家训,告诉你,若我回来对你只字不提,便说明,此心此志或生变。” 慕容峋不应声。竞庭歌理解为承认。 她默了默,确定自己神情语气十分郑重,方再道: “与霍骁定约为饵。世家们既有不臣之心,自该徐徐图之、个个击破。没有一早告诉君上,是因盘上各方尚不分明,禀无可禀。” “霍骁凭何信你?” “凭我非蔚人。凭我是纪家女儿。凭我多年来树在人前只要功勋自私狠辣的印象。凭蓬溪山本有公天下之训。” 四项皆是可能背叛的强证。 慕容峋脑中嗡然,半晌问:“你会么?” “若会,此刻不必同君上坦陈,无须列依据佐证。” “为何?你认为公天下不如家天下,世袭君制已算此世代上选?” 在祁宫她就答过阮雪音。 在边境她又答过纪桓。 阮雪音没反对,而纪桓部分说服了她。 但不足叫她倒戈。 她将当时答阮雪音的话又重复一遍。【1】 “霍骁也并不完全信我。那晚谈话之后,从无书信往来,显然他不愿留下任何实据;而霍氏这项愿景从何而来,还是个谜,霍未未那位来自不周山的老师,或为线索。” 慕容峋再陷沉默。 “君上不信我。” 慕容峋摇头。 竞庭歌不知其意是“没有不信”,还是“不信”。 谋士立世,与主君远不得、近不得,太远则难筑信任,太近又易迷惑犯错。 而两厢计较,信任缺漏是最大忌,一旦生隙,诸事不恰。 她已经坦诚了筹划。 也说明了依据。 剩下决断不靠劝说——张嘴行天下,唯信任之题,不靠劝说。 她站起来行君臣礼。 转身要出佛堂,灯火二三在门幅紧阖的室内静止。 “歌儿。” 却听慕容峋忽开口。 竞庭歌站住。 “我信你胜过任何人。时间,悲喜,祸福相共,并肩走得太久,想生嫌隙都难。其他任何人的利弊分析,只作参考和警醒,不及你我这些年。” 分明在讲君臣时局,却又唤得暧昧,说得情长。 竞庭歌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半晌道:“那就好。” 稍顿又道:“多谢君上力撑臣入列会试。圣眷隆恩,绝不敢忘。” “还没完全成事。但你放心。” 月挂北国高天,出得佛堂空气中已蕴初夏清芬。两人自要回宫,想着孩子们该已入睡,蹑手蹑脚,却于该乘车的后门口猛看见一排八个女娃笔直立,双双唬得一声嘶。 “这么晚了,候在这里做什么?”竞庭歌先恢复老师仪范。 蕊蕊轻数“一二三”,女孩子们便齐刷刷跪下: “圣恩浩荡,铭记于心!不敢有负,必随老师好好学本领、锻技艺,日后忠君报国!” 慕容峋眨了眨眼,实觉这么一排小丫头齐声喊这种大话有趣,看一眼竞庭歌:“这么些天教的这个?” 当然不是。竞庭歌也不意这几个素来木讷的丫头备了这一出,轻咳道:“大话少说。学成了、真能报国了,行动履之。” 慕容峋却来兴致,笑道:“这淡浮院就这样好,叫你们刚住了一个月便感恩戴德至此?” “没吃过这样好的饭菜。” “没睡过这样软的床铺。” “没穿过这样好的衣裳。”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话音相错,竞庭歌只是笑。慕容峋蓦想起北地“捡”她们时那些情景,又想起竞庭歌的幼年也是那般,或许更糟。 余光瞥她,也笑: “那就多听老师教诲,好好学,容忍她坏脾气,她不高兴时,多哄着。” 轮到女孩子们眨眼又相觑,接连称是。竞庭歌只觉师表威严掉一地,正色对几个学生: “今日所留功课,明早要查的,最后三名有惩。瞧你们样子,是个个胸有成竹了?” 【1】719火种 第七百七十二章 浪潮 蔚国朝堂支持或力阻竞庭歌参加会试的拉锯从五月一直持续到六月下。 其间先是礼部司内两派连番上书,然后各部加入,以规矩、以功勋、以大局各陈理由,到中后段直接含章殿口舌辩论,相持不下。 六月中,祁国女课由霁都再次往举国蔓延。瑜夫人纪晚苓将踏上继去岁之后的第二场巡国之旅,前往各大城,带着来自朝廷——确切说是来自珮夫人领衔的课目与人员筹划。 阮雪音统筹后宫已初像样,连看账目这种过去避之不及的“苦差”也开始驾轻就熟。 ——说来奇异,阮雪音为女课最大推手,白日不时往城内“视察”,于许多事项上拿主意、指点纪晚苓;而纪晚苓管辖后庭经年,事事精通,晚间回宫,常常便须就宫内事宜给阮雪音“建议”。 两人因此往来颇多,却也并不见姊妹形状,反似同僚,和睦而公事公办。 已足够叫合宫唏嘘,直叹此二位经年“暗中角力”,竟至今日场面,也不知究竟谁厉害,起局促成。 因女课在宫外,皇家事也比过去更为民间知晓。百姓大多结论是珮夫人厉害,毕竟发起女课的是她,得君上支持、浩荡推行的也是她;而今年九月,立后大典将举行,身世离奇、因近年种种变局被整个大陆谈论了上千日夜的这位阮家公主,就要入主大祁承泽殿了。 顾淳风的军营相比两月前亦见繁荣。兵士们由十几增至几十,俸禄钱两依然不见踪影,但女孩子们有了“新信念”:相比阮雪音那日不动声色的启示,两个月来当事人们口口相传的动员更具说服力。 当然,都基于珮夫人一席点。而这样的动员如潮水,第一个浪头掀,再一个浪头继,三下四下连成片,很快便形成了第一波潮。 所有这些叫蔚西新区同样在行的女课受鼓舞,一直主理此事的蔚后阮墨兮亦将亲赴棉州,同样带着与竞庭歌商定的课目规划。 便是淡浮院正行的那些。 虽不至惊天动地,到底是席卷了三国的浪潮——白国因女君在位本也有去岁女课的基础,如今虽受两国辖制,女学仍在行。 以至于蔚君慕容峋在六月二十八那日的早朝上一番突然陈辞,格外振聋发聩: 先言女子求学虽未成定式,如今为福泽百姓、壮兴家国,渐具其形; 再言竞庭歌身为谋士,在朝无官职,却于过去三年间屡建功勋,蔚西新区得立、青川南部入囊,论开疆扩土,不逊将士; 更兼内政上她屡有佳谏,主张节用爱人、使民以时,自本朝伊始许多改革得以成,都有其助; 政绩累叠,堪登朝堂,现下只是求一个参科考、与国中士子们公平争取的机会,若都不允,岂非显得我蔚国毫无气度、不懂礼贤下士?如此,怎还能吸引各国志士入蔚,助你我君臣定天下? 竞庭歌从未听过慕容峋这样近乎激昂的长篇训话。 那日她就在含章殿偏殿,不合规矩,是阮墨兮带她去的。 皇后听政亦不合规矩,但阮墨兮就要出发往棉州,声言须将筹划的奏疏面呈君上,也便混到了偏殿,直呆到早朝结束。 竞庭歌也就一直听到了群臣散。 依然无结论,以陆现为首的反对派没有松口。 却分明有了结论,慕容峋高亢一番毕拂袖去,那高亢便似定论之言。 “君上可真是一再为先生冒天下之大不韪。”近午后,偏殿空静,云雀绕廊沿,阮墨兮轻声,“当然,先生也给了君上足够多的筹码和底气,叫他掷地有声、叫满朝臣工无由可驳。” 她转身看竞庭歌, “本宫,很佩服先生。” 阮墨兮生产已逾两月,身形变化不大,脸上总有慈意,以至于话音亦比从前柔,显得此言诚挚。 “皇后就要往棉州主持女课事宜,也是母仪天下之举。” 竞庭歌本想问她是否带小皇子同去,毕竟才两个多月,身为娘亲定舍不得——自己心硬,当初都为此落泪,何况她。 “母仪天下,便难免失爱于自家孩儿。”却听阮墨兮道,“序儿太小,不便随本宫舟车劳顿,好在几个乳母得力,本宫也嘱了关美人多加照应。先生常日事忙,本宫不敢劳烦,却毕竟都在宫中,若勉强得空,还请探视一二。” 竞庭歌方反应她是完全不哺喂的,确合历来后妃们惯例;而这般安排,实在心大,不仅千里留幼子,还托付给上官妧和自己。 有古怪? 念头刚起,她自警勿杯弓蛇影,遂提下一项: “棉州与祁西新区的首府宁安相距不远,” 尚未说完,被阮墨兮打断:“隔着一整座大风堡,岂曰不远?” 竞庭歌没心思与她玩笑。“你此去免不得又要与臣工们直接交道,”去岁她同阮雪音一样为临时长官,严格说来,已有些治政经验,“且携御令,手中有权柄,宁安那头状况,还望多摸索。” 阮墨兮笑笑:“祁西女课未行,因珮夫人一年多不在,那座医学堂也见式微。除此外旁的情形,不是我一个后宫妇人能随便摸索的,先生想知道什么?” “皇后有长官之衔,至今未移除,到了新区,便不止是后宫妇人。什么都好,任何有利于本国的对方弱点、缺漏。新区这种地方最不稳定,更况祁西官衙实在吸纳了太多崟国旧臣,还都是些有想法的年轻人。” 阮墨兮若有所思半晌。“本宫知道了。扶蔚灭祁盟约既定,先生有请,自当照办。” 竞庭歌点头:“皇后修习天象已具时日,最近可看出来了些什么?” 此话问在点子上,阮墨兮叵测一笑:“真学起来才晓得,所谓星象预示其实极虚,要以此断势,必得结合凡尘诸事。” 所以老师才要阮雪音读史辨时局。这些非新知,竞庭歌听得无趣。 “我才学一年,不会看细枝末节,若说大势——明年仲春或有变局,在西边。” 那不就是两国新区? 第七百七十三章 警谣 阮雪音本有意在纪晚苓开始巡国之旅后赴宁安一趟。 立后大典定在九月初五,从此刻数起还有两个多月,一去一回,来得及准备。 淳风却不依,说营中蒸蒸日上,队伍正在壮大,情形一天一变随时需要人商量拿主意: “柴一瑶是我的副手,可谏言却不能主事;我虽有主意,毕竟少经验,不能凭一己之智定夺;咱们这摊子事,更不能劳动九哥,他也没功夫搭理我,还得找嫂嫂!” 阮雪音半开玩笑:“练兵建军我也是没经验的。” 淳风眉毛一横:“那我不管!这一整个女课、文武行当,都是嫂嫂领衔、嫂嫂给方略,说是武归我、文归纪晚苓,但举国谁不知嫂嫂最大?我还听民间有歌谣呢:皇后帘一掀,卷起大祁半边天!” 尚未册立,阮雪音不喜人将“皇后”挂嘴边,将欲蹙眉,听得这般名声,更觉糟心。未及蹙眉和糟心,于下一瞬品出第三层意味。 以至于心头咯噔,倒仍平着神色望定淳风:“你从哪里听来的?” 淳风眨眼:“军营?”仔细想了想,“小丫头片子们个个晓得,”便笑,“她们就是百姓,就住国都内外,我如今啊,也是深察民情的人咯!” 她面露得意,甩着手里一根鞭,小巧硬韧,打在地上啪啪响。 时近黄昏,御花园中人少,那响声便格外激亮。“禁内持械,于礼不合。停下。” 淳风不意阮雪音忽严正,忙停了,只听她又道:“这歌谣今后少提。别提。也嘱咐你营里那些丫头,莫乱跟乱传。” “这唱词是过分漂亮了些。”淳风见状也严正起来,字斟句酌,“但也没错处吧。皇后乃一国之母,如今又福泽举国女子,当得起半边天三字。” 道理没错。 尽管阮雪音行这些并不为个人名声。 但很不妥,更兼顾星朗一再提醒:分寸,分寸。 “天下是君上的,穹天自然也是君上的。”她笃信的天下理想是另回事,在转变达成之前,首须遵从现行规则,更须为他治理国家、为四海稳定考量,所谓分寸。“这唱词往严重了解读,是大逆。” 淳风也有些想到了,听阮雪音说出来更重视,点头道:“我知道了。嫂嫂放心。” 阮雪音自不放心,于当晚主动向顾星朗提此事。 顾星朗耳听八方,已是晓得,笑道:“我在查了。哪里传出来的,有意还是无意,真有内情,反为助力。” 阮雪音这才放心,观他无芥蒂,暗为此胸怀信任倾心,便展臂环他脖子吧唧一口亲。 亲在左颊边,顾星朗没回过味儿,食指点右颊,美其名曰不可偏心。 阮雪音便真又凑上去以示公平,顾星朗食髓知味,咂巴两瓣嘴,“这里也要。” 寝殿门半敞着,云玺棠梨抱着两个娃正过来,刚至门边正见二位主上身子相熨唇齿相缠,忙要退,被芳蔼郡主一声咿呀坏了默契。 里头两人应声弹开,顾星朗且笑且招呼她们进来:“做了爹娘就这点不好!” 月初棠梨与涤砚办了婚礼,再回来青丝挽起,神情亦较昔年沉稳,猛一看倒似比云玺年长。 “成了家,你见沉稳,涤砚却更会贫嘴了。”顾星朗接过孩子亲热片刻,抬眼打趣,“可是共处一室互换了性子?” 婚礼后他二人得两头主上恩赦,是狠休了几日假的。新婚燕尔,热乎劲儿还没过,棠梨如今听此类话就忍不住含笑,就要脸红,“君上惯会笑话奴婢们!我与他,”一咳,“奴婢与涤砚大人各在两殿侍奉,常不在一处,如何互换?” “这是怪咱们棒打鸳鸯了。”顾星朗看阮雪音。 “涤砚大人是没法来折雪殿侍奉的。”阮雪音即会意,接着调笑:“要不拨你去挽澜殿?便可日日相见,怎样性子都互换交融了。” 棠梨脸颊愈红,急得直瞧云玺。四下无人云玺也“放肆”些,笑救场:“谁不知君上爱重夫人,自景弘六年夫人入宫、拨了奴婢过来当差,挽澜殿再无侍婢。奴婢啊,恐怕是此朝最后一位御前当过值的婢子了!” 都玩笑,阮雪音本来心绪佳、兴致也好:“听起来你很遗憾啊!” 云玺本为救人,倒把自己赔进了沟渠,只得告饶。主仆四人并两个玉雪小人儿殿中逗乐,好不热闹。终至孩子们该睡时,阮雪音亲自操持洗浴,忙得一头汗回来,但见顾星朗已收拾清爽坐在窗下摆棋。 “来一局?” 阮雪音自去沐浴,换了寝裙回来坐好。 是个残局。 前年蓬溪山他与竞庭歌的局。 亦是九年前自己与竞庭歌的局。 她心绪佳人也活泼,双腿曲上来,抱膝撑手肘,清泠泠眸子眨啊眨看棋盘又看他:“这局还要下?我与她,你与她,先后弈不出结果。那年在山里老师也让慕容峋转告:解不开,就此作罢。” “老师也是人,也有实力上限。她说解不开,未必解不开。”且真话假话半生掺杂着说,谁知这句虚实?他怕惹她伤怀,没说。 两人在透窗月光里就着残局摩拳擦掌。 “原想请旨赴一趟宁安的。”本就是死胡同起手,轮到阮雪音,她起不出手,拈着棋边思忖边随口。 “结果?”虽不该顾星朗落子,他亦专注,同思解法。 “淳风说得对,女课开始才几个月,随时须应对新状况。主要还是那盛传歌谣,”她抬眼看他,“我于这个时间往祁西,免不了参与政事,易入陷阱。” 都是敏锐且随年纪增长、经历增加而愈发敏锐之人。 陷阱二字乃虚言,但顾星朗十分明白她顾虑。 “所以不急在这一时了。册封礼成之后,有的是时间、机会给你展拳脚。” 阮雪音笑应,落子。 “婚服定好了么?”轮到顾星朗焦灼棋子落处,也随口,“只剩两个月了,也没见谁来给我量尺寸。” 这话说到阮雪音痛处。“自己操持自己的典礼,”她讪笑,“有些尴尬。且我新学后宫诸事,难免于办事顺序上出岔子,明日,明日一定遣人来给你量。” “你的队伍里不都是名门闺秀?还是举国翘楚。这些事她们多少擅长,无妨征用。” 第七百七十四章 群芳 阮雪音心知顾星朗许她发动举国世家女共事,不止为支持女课宏愿。 若那更外围排布真是一场关于“公天下”的阴谋,或者阳谋,弄清有哪些人,很要紧。 此为他口中“摸清局面”之义。 现下深入参与进来的贵女们,其族该都在被怀疑之列:国都纪柴薛、颖城崔家、临金郭家、鹤州肖家。 他从未对她交代或要求过什么,但阮雪音万分清楚,自己有察探之职。 下一日,造办司,纱幔重叠云霞蔚。 上回合穿梭于艳红垂落的绫罗间还是同纪晚苓,前年,为淳风选嫁衣。 此时阮雪音走在最前,几个姑娘挑手抚缎先后跟,都有偏爱,一人择一匹,顷刻选出六七匹供珮夫人定夺。 既是中宫华服又是大婚服,那匹匹正红间也便金线刺绣珠玉沉缀,直将阮雪音看得眼花。 柴一瑶伴淳风在军营,今日被征用的自是柴英。此女话多,挑缎时便一路点评,这会儿见珮夫人抉择不出,又一一分析,头头是道。 “崔怡你说呢?”阮雪音听罢笑问。 永安侯府家的嫡小姐一笑,指自己所挑那匹:“妾不改初衷。都为正红,这匹绣纹疏阔、缀珠零星,华丽不足却清贵幽雅,配以上佳剪裁,最衬夫人仙容。反倒过分精巧、花样繁复的,”便看柴英那匹, “会掩夫人气韵,以至于俗,不适合您,比较适合阿英自己。” 都出身名门又共事有月,众人相熟,知是打趣,或抿嘴或笑出声。 阮雪音也笑,对柴英道:“那这匹赠你了。” 柴英连呼不敢。 “她还小,怕要等阿瑶出阁才议婚呢!” “阿瑶从戎了,若一切顺利,明年或随淳风殿下戍边,听说骠骑将军府发着愁,只怕掌上明珠的婚事要就此耽搁了呢。” “要我说,多虑了。这女军营领衔的是淳风殿下,君上都不愁,可见戍边与成婚不冲突。”众人各抒己见,此时开口的是薛如寄,薛战之妹,虽为庶出,母女两个皆会做人,在府中地位不低,其人更是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有涉,乃女课众师中翘楚。 她说完方反应阮雪音这个公主殿下的亲嫂嫂在场,忙一福:“妾妄揣圣意、口无遮拦了。夫人恕罪。” 阮雪音微笑:“十步之内为家事,皇室亦然。女子们凑一处喜议论这些,与圣意无涉。且你揣度不错,公主虽戎甲加身,婚事不可偏废,纵偏废,”她似认真似玩笑, “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柴一瑶该怎样,仍怎样。” “曾听闻骠骑将军府与相府有结亲意思——” 说话者是肖暧。虽有肖子怀与其几位子侄在朝为官,肖家其实世居鹤州,去岁天长节变局之后没有迁徙。故而肖暧来霁都之前一直远在东部,对许多情形不了解、也就更易发问。 说的自然是柴一瑶和纪齐。 阮雪音觉得郭宝心看了肖暧一眼。 不是错觉,因为后者没再往下说。 纪桓致仕,纪氏前途未卜,相府的门楣与骠骑将军府是否还匹配,没人敢论。 空气静了少顷,阮雪音不接茬,领着姑娘们又去瞧冠冕,同行间不忘夸崔怡于刺绣上造诣高。 “虽隔城池,我在霁都亦有耳闻,”薛如寄笑附和,“梅周崔大小姐,哦,如今该称颖城崔大小姐,绣艺无双,每年所创绣样,引满城效仿。” 崔怡自谦,阮雪音顺嘴请她为芳蔼郡主描一套花样子,下月生辰用。“造办司拿来那些,全无新意,原来高手在宫外。有劳了。” 当晚顾星朗回折雪殿,进门便赞阮雪音守约,晚膳前果然来了造办司的人量尺寸,“看来礼服诸项都定好了。” 阮雪音嗯一声,“我瞧你身形与从前无异,偏要隔三差五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今日领群芳走了好几处地方,且商议且定夺完成了不少事,她累得浑身酸痛蜷窗下,说话难免带怨。 “说你办这些事少耐性,真没冤你。”顾星朗走过去点她额头,“新量的尺寸你可问过了?与前两个月又不同。还照先前的裁衣,要误大事。” 阮雪音掀眼皮打量面前佳公子,思忖不仅看着没变化,常日里摸着也没变化啊,怎就尺寸不同了? 顾星朗观她神情已明白七分,躬身凑近,“你没好好摸。我近来练得勤,比从前又见进益。” 便伸手臂让她检视。 大臂是比从前粗了,也更硬韧,阮雪音欲捏捏不动,颇惊叹:“近来为何勤练?” “你都习舞了,我自不能懈怠。”声渐低,“册封礼当夜花好月圆红烛燃,须得尽兴。” 阮雪音哭笑不得,心知怀孕生产以来确苦了他,不再推诿,只戳那硬如石的大臂,“还有两个月,要你这样猴急。” 顾星朗趁势往她身上赖,“急啊,想你搬去承泽殿,以后再不用日日纵穿御花园。” 阮雪音稍怔,放眼望整间寝殿。 高阔如昔,白枫木柜架并浅湖纱幔依旧是冷清底色。 底色之上却已丰盛热闹,因顾星朗半座挽澜殿用度的填充。 有意无意,他带进来的物件都具暖色,无声调和冷清;如今又添稚子以至于奶香盈室,更叫此间换新天。 “住了三年多,突然要搬,有些舍不得。” 愈发会直抒胸臆了。顾星朗欣慰,笑拢她肩侧垂落的青丝,“舍不得就对了。只是搬迁,并非作别,这屋子,” 他亦放眼瞧,是顾星朗和阮雪音的家。唔,以及顾允臻小姐的。” 阮雪音扑哧:“挽澜殿和承泽殿不是?” 自然也是。却更该叫帝后居所,与家之一字其实有差。 阮雪音清楚得很,反问只为打趣。顾星朗却凝三分认真,“我希望也是。” 凡相伴处,皆为家,不因身份、局面改变。她想他是这个意思。 而世间最金贵的话一旦说出来总显得不够金贵,所以他只说这五字。 确定她全明白。 “嗯。”阮雪音自明白。 “只搬日常用度,这里一应布置仍保持现状,每日宫人打理,随时想过来住,随时来。” 阮雪音失笑:“这就安排好了。” “我跟你一样舍不得。” 这殿宇默然见证了他们的许多时刻。 长久以来是抽离于锦绣囚笼外的桃花源。 作别它恰似作别一段岁月。 尽管顾星朗尽力在将这种感觉弱化:并非作别,随时可归。 “那我要隔几日就回来住。” “好。” “五日一住。” “好。” “三日一住。” “好。” 都知是傻话,两人说到最后扭作一团笑不停,也不知哪里好笑。总算平复了,阮雪音想及正事,道: “今日理事,全程带着队伍。柴、薛、崔、郭、肖。” 不言姑娘们名字而直点姓氏,算是开门见山。 而顾星朗从未交代过半句,不接话,依旧笑看她。 “柴一瑶常打交道,将门女,率性爽利,今虽没来,已很了解。柴英性子要软些,大概也因年纪小,一派烂漫,兼具淳风和白国女君某些特质。”论事时她一向客观,提及段惜润全无心绪语气变化, “薛如寄,闺秀典范,才艺高八斗,是第二位瑜夫人,但更玲珑,以至于我常觉得她哪怕说错话也是故意说错。”今日就像。 “崔怡,温柔娴静,没什么机心,便有也是后院机巧,素日里用心也都在小女儿技艺上。”谈吐、处事之道样样暴露一人基底,若非极高明的伪装术,很难不被觉察——应该说哪怕有极高明的伪装术,也经不起细枝末节的盯察。 “郭宝心,是个有心人,至少相比柴英、崔怡之类,更会藏匿,谨慎寡言。瑜夫人在时,常随其左右帮手,涉诗书礼仪讲学较多。” “肖暧,聪明脸,却是个直肠子。” 顾星朗始终含笑。 待她彻底停下又等了会儿,确定是说完了,方道:“皇后这是在为朕选妃啊!” 第七百七十五章 第二叩 阮雪音知他调笑。 不确定这般捅破窗户纸是否他所愿。 也就不确定他以调笑应对,是否为就此打住。 “辛苦。”却听他敛笑再道,握了她手,“许多事情,并非不愿同你说。一因每日相处时间有限,见了面,总想腻歪,再兼朝朝出生,更觉咱们的小家可贵,愈发不想拿外头纷繁扰此间清宁;二因,” 他在韵水的隐秘发现至今未向她提。 “某些疑问,只有线头,太不分明,论无可论。” 阮雪音不提梦兆和公天下之说也是类似缘故。所以他这话乍听莫名,落入她耳里却十分在理。 “但终究与这些百年世家有关吧。竞庭歌回苍梧后先起科举之议,再往扶峰城拜访霍家,我想,出发点同一。” 春闱最早实是慕容峋提的。顾星朗在蔚宫有暗线,门儿清;阮雪音并没有从竞庭歌那里获得只言片语,但很明显,这是一招试探朝中勋贵的起手,她更愿意相信是那丫头的手。 顾星朗本赖她身上,闻言朝后一仰,半卧椅榻,“我的小雪依旧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同不同你说,哪有差别。” 阮雪音瞧他似激赏又似喟叹,也调笑:“那我不提了?” 顾星朗轻摩挲她掌心,“你自己亦事忙,还要教养两个孩子,不同你说,也是不想你劳心。那些远远近近的问题,有你如虎添翼,没你,我也能应付。”他默察她神色,确定没有愠色, “知道你非金丝雀,也不愿活成金丝雀,但怎么办呢,我只愿你闲情恣意,少挂碍,常喜乐。” “那还借我推女课之机摸局面?” 顾星朗一怔,“这叫顺水行舟。支持你愿景在先,其他是附带。” 阮雪音趴下去,挨他身侧,手肘抵榻上,撑着脸颊问:“所以接下来如何,我继续捎带手?” 顾星朗轻点她因趴俯而露出的胸前大片雪腻,“棋盘既已在心,岂有不让你为我添翼之理?只一项,察得什么,告诉我便可,自己少费心力。” 稍顿又道: “天长节下一日是阿岩生辰。你不邀她来霁都?” “她七月或要出远门。”阮雪音据实答。 “哦?” “青川之北,极寒之地。为一些,模棱两可的说法。” 顾星朗不谙细节,大约知方向,点头道:“她还真是精力无限。蔚廷那头正为今年是否开会试拉锯,她乃始作俑者,七月,不远了,真走得了?” 整个大陆传竞庭歌去岁蛰伏两国谋局,已是神乎其神;而蔚廷先有春试之议,未成,紧接着起了关于竞先生能否入闱秋试的争执,时间卡得太巧,阮雪音一度以为是那丫头全程操盘。 只一样不像她干的。 便是这广传大陆的热议。 名声当然她所愿,可如此声势,她一个常年孤军奋战的人推不起来。慕容峋? 仍具漏洞。这趟名声起得太快,如一夜春风万树梨花,就像是——不同的人在青川各地同时造声势。 为,帮竞庭歌参加会试然后顺利入仕? 很反常。而反常必存险要。那丫头该有察觉,只是利弊相权暂择了前者。 北地暑气始,淡浮院内,夏木接天。 女孩子们结束了上午课授,庭中放风,三两嬉戏。常日负责照料她们的姑姑出来道一声准备开饭,孩子们便涌向东侧小室浣手。 蕊蕊一向最沉得住气,走在最后,见竞庭歌歪廊下摇着羽扇望天,走过来问: “老师今日不同我们午饭么?” “嗯,待会儿出去一趟。你们午休过后先完成上午留的功课,我应该,”她又望日色,“未时结束前回。” 蕊蕊想了想,“是为老师参加会试的事?” 竞庭歌就着扇上粉羽拂她发髻,“圣贤书没读几本,窗外事听得很多啊。” “敏姑姑说的。” 敏姑姑便是方才喊开饭者,实为宫中女官,慕容峋钦点来书院当差的。竞庭歌也是最近才知,她是陆现表亲。 世家拱君威,各种恩荫举荐遍布前朝后宫,走几步便遇枝蔓实属寻常。 她稍后正是要去拜会陆现。 午后宁寂,天热行人少,青灰马车停在御史台方正的大门前,帘幕沉沉。 车夫小跑上台阶,向门前守卫递上一封名帖。守卫瞧那名帖不似朝中官员常用,又瞥不远处青灰马车颇寒酸,有些不愿入内通报。车夫准备却周全,走近两步极快地往对方怀中塞入一袋沉坠,隐约能听得其中物事撞击,叮当作响。 竞庭歌就着半寸窗帘缝在看,眼见那守卫收了东西转身往衙内走,心想能用钱财摆平之处就少费脑子,总算从上官宴那里学以致用了。 这一等便是许久。 直至蝉声喧一茬歇一茬又喧一茬,那名守卫终于回来,其后一名年轻文士。 竞庭歌不认识,瞧那年轻人快步下石阶往这头过来,收了目光危坐,便听车下传来其声: “老师正要回府,后门乘车,先生若愿,无妨同行。” 这语气颇奇妙,不像男子对女子讲话,倒像男子之间往来。 是陆现没告诉其学生自己身份? 以至于这年轻人认为车内乃老师友人,定为男子。 她细体会,有些痛快,哪日男女之间这样对谈成为常态,天下理想可达。 遂不点破,着意压低嗓“嗯”了声。 本就是发音模糊的一字,刻意放沉又隔车帘,兼蝉声扰攘,雌雄莫辨。 文士怔了怔,稍忖觉得无处不妥,便道:“请先生随学生来。” 车夫已就位,四轱辘始转打破蝉声和鸣,直行过御史台正门旋即右拐入一小巷,慢行再右拐,又走小段,文士示意车停。 蝉声齐整间隐闻得那头马匹响鼻声。 自是陆现的马车。 竞庭歌耐心等,待对方终于启程,自己的马车亦动,很快并驾齐驱,所谓同行。 御史台后门这条路,不是康庄大道,亦非羊肠小径,两辆车并行竟是刚好。 午后大街上本少行人,这样的路更幽静。竞庭歌默坐车内,半晌方有长者声透窗帘自侧边传入: “先生是女子。再为主君谋士,不好随意进出御史台。” “庭歌递了名帖,依礼拜会,岂曰随意。”竞庭歌回完这句,撩半角帘瞧,对方未起窗帘,风动帘静。 “先生那名帖,”陆现沉沉一笑,“恕老夫直言,太儿戏,与此朝各国官员常用制式皆不同。”他稍顿,有些奇怪,“先生虽不列朝堂,决计见过本国官员们名帖,身为祁相之女,定也见过乃父的——怎都模仿无状,弄出这么个劳什子来?”那名帖四角上花纹极妍秀,一看便是女子物, “小家子气得很,难登大雅之堂啊。更况朝堂。” “陆大人此言谬。我若如你们般饰名帖以松柏,或者以其他方式效仿,才叫丢失本心。女子与男子并立,本该各凭所长共事、协作,而非模糊自身特征,跟风取悦求存。” 那头静默少顷。 以至于蝉声极显。 “先生的脊梁骨太硬了。其实你若肯通曲径,不会这么难。” 这句倒似有三分真诚。 “是被为难太久了,也觉累,所以来请大人高抬贵手,至少在会试之题上,给庭歌一个机会。” 那头又是一声笑,“君上铁了心要予先生机会,先生入闱会试,已经板上钉钉,何须老夫抬手。” “天子一意孤行、罔顾朝臣谏议,称专断。” “如今朝中近半臣工支持先生考试。又有连年功勋加持,前番君上含章殿上条条罗列,老夫亦无话反驳,据此应允了,是顺理成章,不算专断。先生又何必,非要争得老夫支持?” “上官朔殉国,蔚廷势力集于大人之手——” “先生慎言。朝廷是君上的朝廷。” “庭歌读过的书大人都读过,当知不是。这天底下稍具基底的士人都不会说,朝廷是君上的朝廷。” 那头又默少顷。“今日同意私见你,是老夫失策。但我实在很想知道,你拿什么说服的霍骁帮你。” 竞庭歌在这头轻舒一口气。“便是这句朝廷并非君上的朝廷。” 第七百七十六章 佳音 马车一路直行,眼看要上大街,忽一拐,进入北侧另一条小巷,不容二车并行,只能一前一后。 这弯儿拐得倒应时,正予陆现时间咂摸她的话。 巷中蝉声亦远。 车轱辘声十分清晰相和,终于驶出去上了另一条不宽不窄的偏僻道路,二车重并行,竞庭歌等着对方回应。 “霍家此代两位公子虽都在朝中当差,都为君上近臣,却因靖海侯府几十年来守扶峰却不问朝政的惯例,不握权柄,未结盘根。”半晌陆现道。 霍启乃大内侍卫统领,身兼侍中职能,说没权柄,不尽然;霍衍行走于南北军之间,常日操练、依君命行调度事、近年来因军功获将军封,若兵士归心本身是一种无声权柄,那么霍衍,权势不小。 但归根到底,他二人都是“君王吏”,所谓权势,背后还是君王势。 “至少几年来大半个蔚廷是这么看的。”陆现继续。 “但陆大人是少数之一。大人深知靖海侯府在朝中有盘根,追随霍骁而并不与其两个儿子勾连。” “老夫也只是知道。并不清楚是哪些人。所以此番先生凭一场会试之争就将霍骁在朝中的人马都引了出来,老夫万分好奇,也很佩服。” 竞庭歌与这朝堂上绝大多数五旬长者打过交道,几乎每位都以这样措辞礼貌而语气轻蔑的态度同她说过话。 只上官朔例外。 那是位真正好教养、气节高胸怀广的长辈。可惜了。 “方才已回答过陆大人。”蝉声时躁时静,竞庭歌敛思绪,等鱼儿上钩。 “愿闻其详。” “我以为这句话对您来说足够明确。” 陆现不喜被小丫头片子牵着鼻子走,沉默以对。 “我若对陆大人和盘托出,大人便于明日早朝上声援庭歌入闱?” “老夫的支持对你就这么重要。”陆现幽叹,旋即笑:“嗯,你是硬骨头,君上特赦不够,非得满朝文武接纳——哪怕只是小小会试。” “会试乃为国择栋梁的大事。陆公此言差矣。” 陆现干笑一声。 自是朝中大小职位多凭恩荫举荐的意思。 竞庭歌不理会,继续道:“只是入闱,我这几年荒废,读书恐不及寒窗数十年的士子,未必能中。” 且礼部司与吏部司中大票陆现党羽,若欲为难她,完全可在阅卷评判时动手脚。 陆现当然想得到这一点,所以很可能会答应。 “好。”便听他道。 竞庭歌满意,爽快履交易:“去冬边境家父留训,说与扶峰城霍家都怀一天下理想,不可明言,不可外传,审时度势,只待时机。” “哦?” 这一声接得太快,不寻常,可能是好奇、讶异、掩饰之一也可能三者皆具。 隔着两道窗帘与蝉声风声,竞庭歌很难确定。 “便是凭此默契,靖海侯大人予庭歌援手。” “姑娘此话是虚言。不叫和盘托出。” 竞庭歌默了会儿。 其实什么也没想,不过是静待时间过去让对方以为自己在犹豫和措辞。 “大人饱读经典,入仕治国,可记得圣贤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自然。”陆现又笑了声,依然接得很快。却明显是因此话士人尽知,被竞庭歌煞有介事讲出来,他觉滑稽。 竟然没有陆家。 至少凭对方接连两回合反应,可作七分判断。 “大人可还记得此言真意?”竞庭歌不死心。 “天下归民,当选贤与能共治。” 他对答如背书,竞庭歌于这刻体会到当初在折雪殿暖阁,阮雪音问话时心情。 “我从前没想过,这选贤与能中是否包括君主。”竞庭歌字字慢道,“还是说世袭君制的存在本身与此论背道而驰?” 那头真正默下去。 如果其族真不在公天下之谋中,那么此时沉默只有一种解释:震惊。 许久,久到马车又拐入了一条窄巷行至另一片僻静地段。 “靖海侯府有不臣之心。”才听对方开口,声沉压着怒,“而你方才言辞,大逆足论斩。” “我什么也没说。御史大人若欲拿这水下之言去君上那里揭发,没人会认,大人也缺证据。我若是大人,便行御史台之职,好好查查靖海侯府的底细。” “霍骁助你入仕,你便是这样报答他的。” “我自私啊。只问功名。大人知道的。” 竞庭歌今日做的准备是陆现、整个陆氏在这场深谋中。 对方却凭借两次试探中几乎无可挑剔的应对让她不得不相信,陆氏在局外。 局外当然更好,陆氏便成了这场君王与暗谋世家脚力间的第三方。 第三方总堪大用。 竞庭歌受蔚廷上下九成官员支持、得列今秋会试的消息在两日后轰动国都。 然后消息往南北扩散,飘入祁境又入霁都。 霁都这头女课正盛,一直领衔整个大陆,却于女子参科考、与男子同席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故”上落了下风。众人意外、感慨之后又觉高兴,口口而传,竟有些奔走相告意思。 以至于这日阮雪音正在御花园接受女官督导,练习立后典仪上须行种种,柴英和肖暧跑来求见,一见便忙不迭述说城中喧哗。 典仪那日阮雪音的头冠巨大,为防到时候出岔子,已经连续三日顶着个同样沉重的仿冠在练。 仿的只是其沉重,自不能提前戴凤冕。阮雪音十分艰辛,三日时间并没有完全适应,此刻便心中苦涩,听完柴英绘声绘色,诸念刚要起即被头顶重压压回胸腔,半晌只平着声回: “知道了。劳烦你们跑一趟。” 这般说,遵典仪流程微微曲膝,女官手执细仗轻点那仿冠上正中至高处,“夫人要感受这一点,如被一根垂绳始终牵引,无论立定、行走、拾级、曲膝乃至跪,头始终要正、肩始终要平。” 旁侧两个姑娘终有些明白夫人为何声平。 是被“肩平”带的。 “那跪拜时呢?”柴英没忍住问。总不能再正着脑袋撑着冠。 女官不认得二人,只知是世家贵女,肃声道:“册后大典,每节自有礼官精心布置,不会有失。夫人照小人教授行事,绝无纰漏。” 那说话气势足得似连准皇后都不惧。 阮雪音与这女官相处三日,知她并非无礼、只是做事极认真,顶着重冠朝两个姑娘一瞥,笑笑。 柴英乍舌,与肖暧对视了便要告退,女官却识相,道夫人今日已练够了时辰,明日继续。 教习队伍退,阮雪音招呼两人往清晏亭小坐。肖暧笑道:“夫人与竞先生是师姐妹,恐怕早知情。是我们唐突了。” 烂漫如柴英也知这话说出来不好,桌下轻踢对方。 肖暧如上次受郭家女提醒般再受提醒,忙噤声。阮雪音却没如上次般略过,笑回道:“她一心入仕我是知道的。只不料遂愿得这样快。总以为还要十年,或者更久。” “不到十年时间,竞先生功过逾许多人一生作为,得此机会,也是应当。” “功过”二字用得甚妙,于蔚是功,于他国是过。阮雪音不意柴英还能讲出这话,笑看她。小姑娘复乍舌:“家中长辈们闲谈,我偷听来的。让夫人见笑了。” 骠骑将军府倒很开明,话也中肯——还是因了公天下之念,才对竞庭歌某程度上认可呢? 各家之中,她对柴家怀疑最少。她相信顾星朗也是。但这么句评价,惹人瞩目。 “有竞先生开先河,来日可期。”肖暧道。 “什么来日?”阮雪音笑问。 “自是女子入仕的来日。夫人推行女课,不也正为这样的来日?大家都说呢,至少此一项,该是蓬溪山传承,所以夫人与竞先生,异曲同工。” 整段话都是不错的,却莫名叫人嗅出些危险。“本宫推女课,初衷确是为女子争取福祉和更多立世机会。”阮雪音调和着脑中诸念,缓措辞,“却急不得,也没妄图以一朝之功完成。涉及国政与世俗传统,须考量的太多,以社稷安固为先,稳扎稳打,方得万全。” 这是作为顾祁皇室成员、尤其一国皇后该有的表率,无论谁听懂听不懂,都该说。 柴英眨了眨眼,拉着肖暧连声应是。便听远处有宫人高呼“殿下”,是淳风回宫,一身戎装大步朝这头来。 “你们两个也在,正好!”她走近,乌发高束垂下一握如瀑,“今日早归,是想同嫂嫂商议,增加营中教头之事。” 第七百七十七章 明晦 女军营人数已从两个月前十几增至百余。其中不乏国都周边郡镇的年轻姑娘,为免她们日日来回跑,淳风甚至争取了临时住所。 “百余人,你和柴一瑶两个便操练不过来了?”阮雪音问。 淳风摆手,“非人数配比的问题,是技艺。” 顾淳风师从沈疾,柴一瑶师从柴一诺,都是名师高徒,才教三个月,按理不该技穷。 瞧出三人疑惑,淳风继续:“也不是不能教。但我们俩都属堪堪学成,尚不娴熟;昔年沈疾反复告诫,基本功阶段得格外下功夫,后头进益才会少阻碍。我和柴一瑶计较好几日了,这时候请更有经验的老师加入正合适,主要是点拨各项关窍、指点指点。” 除阮雪音外的两人听她堂皇提沈疾,目光皆游离。 “女军营中你管事,”阮雪音点头,“你说合适,我没意见。只是能作指导的你所谓更有经验者,当然在禁军营,这算借调朝中官员,要向君上请旨。” “太好了。那夜里嫂嫂记得同九哥说。” 柴英和肖暧本在为沈疾二字尴尬,闻言不禁抿嘴笑。 淳风方反应,忙正色:“还请嫂嫂得空去挽澜殿请旨。” 顾星朗自允,这几日都忙着收上官宴奏报。 而上官宴于六月的最后一日结束北地行程返回苍梧,仍往那间别院。 竞庭歌从淡浮院去,先于慕容峋到。一见面对方便递过来件玩意儿,细杆撑着,上头一个纸制花朵,挺大,四瓣,折出来的,中间聚拢以一个极小的圆形机括固定。 “吹一下。” 竞庭歌拿在手里颇嫌弃。 上官宴见她不动,自鼓起腮帮子吹,那四瓣便开始转,越来越快,渐成一个模糊的圆。 兰芷香气扑到竞庭歌脸上,她偏开,终于问:“这什么?” “风车。北地你也去过,竟不认识?” “我们去北地有正事。” “是啊!而我是游玩,故能集雅趣。” 谁不知你也为正事?竞庭歌习惯此人睁眼说瞎话,归还风车,上官宴推回给她,“送你的,恭喜你得偿所愿,至少是真正第一步。” 今秋会试之争尘埃落定后他是第一个该也是唯一一个对她说这话的人。 尽管仍是这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语气。 “多谢。”她还是郑重回,收下风车。 却见上官宴又从袖中拿出一物,竞庭歌盯了一刻方确定是张折叠的纸。 “雪儿托我带给你。上次就该给的,没来得及。” 上次慕容峋出现太快,没机会。 竞庭歌便知纸上何如,忙接过来展开看。 小阿岩坐在春日清晏亭,光影灿灿,繁花似锦。 她保持一个姿势端着那张纸许久,眉眼嘴角皆浮起微笑,那微笑也保持了许久,直到上官宴复开口: “收好了。别煞费我们帮你隐瞒的苦心。” 竞庭歌忙将画像折好收入前襟,仍不放心,背过身又塞了塞,方回复神色:“你外祖仍在苍梧吧?此番过来,可有去探望?” 自然便是姜家。还是那日同陆现聊霍氏兄弟现状,说起霍衍对南北军实际的影响力,她蓦然反应: 南军有卫尉,北军有中尉,是慕容峋登基后依自己谏言所设、用以制约霍衍的两军长官。 彼时人选由他与朝臣商定,她没多过问。 如今很清楚了,北军中尉是陆现门生,而南军卫尉名姜辞——苍梧姜家,上官宴生母的娘家,上官朔的妻族。上官家出事后姜氏受牵连,景况已不如昔,也就剩下一个姜辞,没被慕容峋罢免,甚至没被贬责。 与陆现见过后竞庭歌又排了一遍蔚国百年世家,发现与上官家有姻亲之谊的姜家因不据朝堂、少沾权势,此前竟是被她忽略了。 相比陆氏,姜氏更具嫌疑。 “嗯。是想着去探望。这不得先面见蔚君陛下交差。” “你倒配合。” “配合不配合,总归瞒不住。”慕容峋话音便响起在这句音落时。 “陛下勇武,走路却小意,从院门到此间不下五十步,竟是半步声未闻。”上官宴打趣。 慕容峋当然不可能承认是有心蹑手脚,道:“二位谈话入神,没注意罢了。” 上官宴笑应是,竞庭歌行君臣礼,慕容峋往正中圆椅上一坐,等着听禀奏。 “所往之处,陛下的暗卫皆随,其实不用在下细说罢。” “暗卫是粗人,记不住,转述不好。还是盐铁使大人一一道来,朕再同他们核实。” 上官宴遂从南到北将此行辗转蔚国所访商铺细数,客栈、酒肆、米粮、赌坊、青楼、钱庄当铺,不一而足。 慕容峋琥珀色的瞳仁在光线折叠的南屋中阴晴。“都是你的?” “有些是,如今皆归我君。还有一些是友商,久未联络,机会难得。” “这些友商——” “其主都是蔚人。” “寻常商户?” “与祁国麓州从前情形类似。但更聪明,其主常居地往往和产业聚集地不在一处。” 慕容峋陷深思。 上官宴笑笑:“大都小本买卖,尽管积少成多。倒是有一桩,在下此行凑巧拿了实据,愿交陛下。用与不用,全凭陛下定夺。” 那是一本装订粗糙的仿佛账薄,慕容峋接过来随手翻页,密匝的记录,看着颇头疼,递给竞庭歌。 竞庭歌也不大会看账簿,好在擅学,细观察几页初得规律,眯着眼便要入定,只听上官宴道: “东陵兰家是蔚国先君一手扶起来的皇商,辅佐官府运销东岸官盐,但陛下可知,兰氏营私盐已久,与官盐掺卖,甚至买通了连续几任盐官,以厚利获默许。树大根深,枝蔓迢迢,到如今,其富可敌国。” 东陵是蔚国东部唯一大城,偏南,沿海,故为产盐重地,由官府和皇商共经营。如此设置乃常见的相互监督制约之法,若如上官宴所言,那么现状与彼时麓州雷同——本该相制的双方悄然统一了阵线。 慕容峋面色更沉。 竞庭歌自密匝帐册中腾起视线,看了上官宴一眼,轻道:“盐铁使大人毕竟是祁臣,指控或证据,君上且听着收着,至于判断,还要等查实再议。” 上官宴笑点头:“竞先生所言极是。本为举手之劳,答谢蔚君礼遇,物件呈上,情况禀明,在下也该归祁复命了。” “他这一趟,该完成了不少大事。”出私邸,竞庭歌同慕容峋往淡浮院,后者静声。 竞庭歌左手账本右手风车,漫着目光望树木云天,“他如今归祁,却有不止于效忠祁君的自己的大事,对蔚国而言,是好事。君上愈发敏锐了。” 她问起姜家,他回答要去探望外祖,像某种暗示。 “顾星朗真的放心用他?” “此阶段他需要用他,总不能因噎废食。君上也要谨记,任何决定都是存隐患的,只能依当前局面取舍。” 慕容峋回头瞥一眼她手中风车。“做老师的人,出门一趟拎着这么个玩意儿回去,像什么样。” 竞庭歌一怔,举起那风车吹了两下,叶片转起来,缤纷的,覆着黄昏暖光。“你知道我没什么朋友,他以此物贺我入闱,不能不收。”又若有所思点头,“常日里是用不上,待会儿给小丫头们。” 慕容峋也一怔,不知是为她吹风车时的神情还是那句“没什么朋友”。 他张了张嘴,终没说什么。两人沉默出小巷登车,夕阳将车影拉得极长。 第七百七十八章 世族 上官宴归霁都已近天长节。 城中热闹如昔,但空气中隐隐浮着某种焦虑,许因去岁天长节宫变的余威。 ——百姓虽不谙细节,到底晓得那夜宫门紧闭,被宴世家主们至第二日天亮方出,然后北部兵马动起了小规模战事,再后不少高门迁徙,江河之下暗流涌动至岁末方消停。 以至于又一年七月十五近,女课正兴,皇后将立,许多事都似开始不同,民众心境亦随之摇摆,不知此蒸蒸日上的繁盛貌虚实几何,又将把此国前程带向何方。 他们的君主,大祁迄今国史上最年轻的君王,实在于短短几年间行了太多前无古人之举,让人仰望,也叫人不安。 又或是与历代皇后相比身世都太过复杂、能耐又远高于前人的珮夫人站在君上身边,加剧了这种不安? 繁盛是无孔不入的,偶起于街巷间某些茶余饭后的“替古人忧”也就很快被击破,让繁盛蒸腾,福泽整座国都。 两月内所赴城镇、所见人员、所查所证,上官宴沿路书写,已有厚厚一摞,还需回家补上三五篇,便能成章,入宫复命。 马车经过“淘沙”,他本撩着车窗帘在看城景,只见四名禁卫大门外守驻,很快几个姑娘从内步出,自然便是追随珮夫人打理女课的名门闺秀。 遂命停车。 几位小姐原没注意那灰扑扑车驾,骤然停跟前还惊了惊。 以至于两名禁卫过来,薛如寄堪堪瞧见上官宴的脸,回身道“无事”,上前两步: “盐铁使大人回来了。” 上官宴本只撩着窗帘,见对方热情,即刻下车,拱手一礼: “刚进城门,一身尘土,路过淘沙实在想看看,唐突停驻,薛小姐勿怪。” “大人舟车劳顿,才是辛苦。”薛如寄一向是群芳中最会应对的,又兼薛家世居霁都,与去岁便迁来的上官宴认识时间最长,“此一趟走了有两个月吧?新官上任,确实辛苦。” 上官宴笑点头:“两个月不在,再归来诸位老师的创举已是风靡全国。佩服,恭喜。” 姑娘们中并非人人授课,有人只是理事,被这声脆亮的“老师”唤得不好意思。肖暧抿嘴:“大人谬赞。创举是珮夫人的,咱们不过追随行事。” 入霁都前上官宴便听了些民间风评,皆扬阮雪音美名、颂国母之德。 此刻话落耳,他想了想,没接口,略问几句女课兴盛,道忙着回府收拾入宫复命,别过众人。 几位闺秀却没立时散去。日头斜映门廊屋瓦,拖长车影,她们便都盯着那车影瞧,越来越远,方听柴英笑道: “一个花花公子,还是年纪不小的花花公子,值得你们这样望!”她其实也望了会儿,最早回神,深觉一群家世显赫的贵女这般盯一辆破马车,十分失态。 薛如寄站在最前,闻言回头,亦笑:“都说这位万花丛中过,大半年了,我瞧他身侧从无女伴,传言种种,倒像是污蔑了。” 肖暧轻一咳:“为等竞姑娘吧。之前不是一再求亲?听说去冬在边境,还当面同蔚君陛下叫过板。” 崔怡仍望车远去方向,目光甚平和,“我倒是耳闻,他在麓州时与温抒交好,一度论及婚嫁。” 此事场间众人皆有听说,因家中长辈都历了天长节变局,其时上官宴还为温大小姐求过情。 “那可是棵不开花的铁树。”薛如寄走回众人间,自指老大没嫁人的温抒,“可见咱们这位盐铁使大人手段了得。” “确实很得人欢心啊。”郭宝心难得开口,“好看,重礼,风度翩翩,知情识趣,出身名门偏白手起家,还在国之争斗中救家族于倒悬,如今甚至得君上器重平步青云。大好的前程,不知哪位贵女来日相配。” “宝心姐姐一个素不爱说话的人,竟为盐铁使大人讲了这么一通,足见是有来日相配的意思。”柴英嘻嘻笑。 “若非为女课,我根本不在霁都。”郭宝心不为打趣脸红,四平八稳,“家中也不希望我远嫁,夫家最好毗邻临金。还是你们这些世居国都的更合适。如寄就很合适。” 薛如寄亦不赧,一笑置之。 上官宴自拜别了闺秀们便右耳朵发烫,入府门时已经烫得自觉发烧。 “没有吧?”他伸额头让侍从摸。 侍从仔细摸了,答不确定,要去请医者。 上官宴哪有功夫,忙着将沿途奏疏整理好,踏进挽澜殿时已经入夜。 “跋涉两月,幸不辱命,特来述职。” 平常这时候顾星朗已经动身回折雪殿了。 是知道上官宴今日回来,特意在等。 涤砚看一眼对方怀中纸张如山,有些替主君头疼,转身去通报,很快请人往书房。 “瘦了,还黑了。”见面第一句,终年白皙如冠玉的顾星朗道。 “臣是劳碌命,半生奔波,不比君上笼中娇养。”上官宴立乌木案那头,顾星朗对面,不请自坐。 顾星朗不以为意,笑笑道:“你也说了是笼中,若换得,你来受娇养,朕去外头好山好水里奔波。” 类似玩笑十几岁时开过,都在宫外,骤然于宫内这么讲,同样语气,意味却大不同。上官宴一怔,复站起,双手捧奏折呈递,“臣失礼知罪。请君上过目。” 顾星眼神示意他放下,仍松快含笑,“得空再逐字看,你口述吧,简要些。” “纪、柴、薛、檀、温、崔、肖、郭。”上官宴稍沉吟,“从南到北,举国势力最盛者,无出此八族。纪相虽致仕,后继有人,家业无衰;温与檀经去年两场风波,先后折损,不堪大用,君上圣明…” 出门前顾星朗交待的并非这个。 他望着上官宴有些不解,“盐铁使之责——” “是。东部沿海以鹤州为中心南北所辐产盐之地,及其供销、往中部与西部延伸与各城郡往来,概述都在奏疏中,存疑处以靛青墨笔标注,君上可细查看。中部池盐同样。因在鹤州停留较久,”他稍顿,“此番对从前少留意的肖家,多了些观瞻。” 顾星朗又看他片刻。 忽站起来,“这趟路赶得急,没空喝酒吧。走。” 上官宴眨眨眼,不敢不从,一路跟着出挽澜殿。 这祁宫若非经年走动,太容易迷路,至少此刻在行这条沿宫阙的看似大道,就很弯绕。 经清凉殿时他望了一眼。 然后过清凉殿与漱暝殿之间那条花径,他朝黑暗中尽头又探了探脖子。 “寂照阁?” 顾星朗便在这时候回头,上官宴干脆开口问。 “嗯。” “无尽夏之谜,还无解么?” 去秋四人讨论过,不是秘密。随行宫人们候在不远,顾星朗低声:“没有。你有了?” 上官宴讪笑:“君上说笑。” “不玩笑。你有令妹边境递话,又有此番辗转青川,朕总盼着,天降惊喜。” 他说完继续往前走,不必再回话的意思。上官宴无声跟上,终于一座院门前停下,看匾额,竟是太乐署。 夏夜悄静,虫鸣和花香。近几个月因阮雪音练舞,顾星朗来得频,值夜的婢子几乎是抬眼认出了圣驾。 一时月出惊山鸟,楼内张灯结彩,很快通明。教习张罗备茶,互搓着两手不确定作何安排,涤砚道酒菜自有御膳司送来,她只管安排几个得力的上二楼弹唱。 自晓山、诗扶和晚晚先后入祁宫,这太乐署最得力的选项便没易过主。 上官宴眼瞧着凤尾箜篌和桐木琴被搬进来,然后晓山诗扶进来,最后晚晚抱着那把愈见古沉的柳琴至。 连露面顺序都与从前一样。 而他蓦然发现二楼他们正处的这间屋子,其陈设格局也似最欢楼,若非霁都夏夜与锁宁潮热终不同,几乎乱真。 酒菜皆备,门被关上,屋内只五人。上官宴颔首向三个姑娘一一致意,笑道:“不曾想还有今日再聚。梦回少年时啊。” 第七百七十九章 青葱 三个姑娘回礼,露出会心微笑。顾星朗道:“还和以前一样,什么曲目你们自己商量,定好了,演就是。” 上官宴心知无论关于世家还是本国盐铁经营,都没法儿当着姑娘们禀,显然顾星朗也没想他这会儿说,索性闭嘴,安心吃喝赏乐。 酒过三巡,近酣而离醉尚远,他忽想起一事,恰逢曲终,招手唤晚晚。 “听说你对珮夫人讲,文绮之前,是我先找到你,将你送入的最欢楼?” 顾星朗没料他有这招,微蹙眉。 晚晚似也不料阮雪音会将这话直接转给上官宴,好半晌没声——惊慌不显于面,只以沉默对,也算练就了一番心性。 然后她答:“是。” 上官宴笑意不减,依然和善风流地,“为何污蔑我?” “不是污蔑。真相几何,你知我知。” 她抬起了头。坦然笃定显得诚恳。 上官宴背脊发凉,干笑一声向顾星朗:“一人指认,再无其他凭据,而臣抵死不认,只能仰仗君上圣裁了。” 顾星朗置身事外,挥手让姑娘们退,忽又叫住晚晚:“你那一年年照节气谱的柳琴曲,写完了么?” “回君上,还没。” 阮雪音坚持认为此谱藏着寂照阁关卡需要的答案,就像拥王侧妃握着无尽夏的提示。 “你就没想过把它炸开?”待人都出去,上官宴幽声。 顾星朗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说把寂照阁炸开。 许因酒酣,竟觉不无道理。 “不好炸。除非如鸣銮殿般,地底有伏。”也便半认真答。 上官宴挑了挑眉。“其实并不那么想看吧。已是万人之上,随便呼风唤雨,凭你这暂无败绩的前半生,根本不需什么玄物加持。继续尘封,也挺好的。” 顾星朗只听不应,为他斟酒,再给自己满上。两人举杯相碰,各自一仰而尽。 “现在说吧。此番巡游两国的观瞻。” 那晚上官宴直待到半夜才出宫。 五日后天长节至,没发生去岁召世家入宫宴饮的特例,一切又回到上午朝贺、晚间家宴的常例。 宁王和拥王镇国寺中吃斋半年,久不见外面天日,来赴家宴,坐在大殿席上表情都有些讷。 纪晚苓巡国推女课有月,赶在昨夜归来,虽洗去一身风尘,眉目间仍见风采——是徜徉天地间有事可做、有梦正逐的意气风发,出现在她终年端然的脸上,格外奕奕。 以至于席间顾星朗多看了她几眼,惹淳风在旁啧啧: “嫂嫂你自己干的好事,将情敌栽培得这样。” 阮雪音在注意斜对面宁王与拥王,闻言只道她赞叹纪晚苓变化,一笑:“瑜夫人原本出色,从前只是未得路径。栽培二字,过了。” 淳风瞧她云淡风轻,想了想也笑:“我若是九哥,无论看多少美人最后定也将心牢牢锁在嫂嫂身上。嫂嫂你真是厉害。” 阮雪音转头瞧她:“这话可不像夸赞。” “真夸赞。” 淳风没说完,顾星朗在正北席上宣布两位亲王礼佛已久,天长节后可各自归家。 二王谢恩,筵席结束的当晚又被召往挽澜殿叙话。 下一日阮雪音和纪晚苓奉旨去镇国寺,协助两位王爷的家眷整装——算是先威后恩,消解半年来几乎软禁的苛待。 镇国寺在皇宫以西偏南,除天长节等地方大员入国都下榻时戒严,素来对民众开放。因前身是王府,格局景观又与寻常寺庙不同,入大门好长一段梧桐阔道,然后一进二进三进总共七进殿宇,两位亲王半年来就居百花深处。 盛夏已至,花谢浓荫展。 阮雪音有意再与拥王侧妃说两句,预备和纪晚苓分工。纪晚苓似却刻意避嫌,抢先一步对拥王侧妃嘘寒问暖,是将宁王那头交给阮雪音的意思了。 宁王未娶,唯一的小女儿允凡在鹤州,负责整装的是位王府姑姑。 “不劳夫人费心。王爷行装不多,小人连夜收拾,已经妥当。” 面前地上总共三个箱子,两大一小,确实少。 “姑姑随侍宁王殿下多年了吧。” “是。小人是宁美人的陪嫁丫头。打小照料殿下,已经二十几年了。” 自然说的宁王生母。阮雪音才知宁王封号是随其母,有些意外,很快笑道:“那殿下待姑姑必如亲眷,情分不比寻常主仆。” 妇人没料珮夫人和善好相处,又被问到心口上,一时感慨:“他娘亲若在,定难容他老大不娶。小人终归是仆,于嫁娶之事上指摘不得,每想及殿下恐要孤独终老,无一可心人相伴,小人便——” 说到此处她反应失态,忙赔罪。 阮雪音自不怪,宽慰道缘分若至,必得可心之人,又有乐儿乖巧,实乃宁王之福。 乐儿是允凡乳名,在夕岭时阮雪音听过宁王和纪晚苓分别这样唤。(1) “小姐孝顺,是个好孩子。”妇人方才说得动情,眼角噙泪,一壁擦,频点头,“当初小人也想过,她娘亲虽出身低微,难得殿下青眼,实在要娶作正妃,不是不行。” “乐儿的娘亲——” “难产,生下她就过世了。” 若母女平安,宁王会娶其为妃而将纪晚苓藏进心底更深处么? 阮雪音忍不住这样想,便听脚步声近,很快顾星延出现在门槛前。 虽有圣谕,到底是宫妃与亲王,两人不好室内叙话,默契走到外间天光下。 “昨日往皇宫,沿路瞧街景,女课兴盛叫整座国都皆盎然。夫人了不起。” 宁王仍如昔年健谈,一场宫变牵连、半年寺庙软禁,不过添几分眉宇间深沉。 阮雪音觉得那深沉也是装的——他于自身沉浮其实不在意,形容收敛只是为臣之责——身为“有过”而被君上宽恕的亲王,惭愧、念恩,做给朝臣和天下人看。 “是君上了不起,有此胸怀魄力,容雪音试新规。”因近来舆论,她于措辞上尤谨慎,面对宁王亦不想拿“本宫”的架子,“新规渐成,许多观念、做法也可能随之改。” 最后这句是补的,宁王若有心,便该听得懂。 宁王确实一怔,旋即笑,“有些规矩,无论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 阮雪音为这句转头,在对方扬起的嘴角边窥得一丝苦。 竟这般悲观于和纪晚苓的来日? 人声传来,庭院那头拱门下蜜合色裙裾翻,是顾淳月,带着纪宸和两名侍女。 “不请自来,没添乱吧。”待走近,淳月微笑,纪宸脆亮唤“舅母”又唤“宁王舅舅”。 除对顾星朗是直接唤舅舅,纪宸唤几位王爷都加前缀以区分。两岁多的男孩,咬字还奶气,阮雪音笑应,又与淳月闲话,道自己在这些事上一向笨,长姐来,只会是帮手、不可能添乱。 淳月道阮雪音治后宫有日子,决计比从前精进,又对宁王:“如今家中事多,你走那日长姐未必能来送,趁今日你们两个都在镇国寺,一趟话别了。” 宁王已恢复往日神采,比方才与阮雪音说话时更见洒脱,笑道:“长姐劳心。其实九月又会见,这趟没送,下趟补便是。” 九月立后,国之重典,身为亲王自然要来。 不到两个月时间忽释放他们各自归城,阮雪音总觉得与二城世家有关,极可能与上官宴此番回来奏报有关。 宁王所居鹤州有肖家。 拥王所居临金是郭家。 “一家人,各一城,见一回少一回,送一回算一回,哪有下趟补的道理?”淳月笑答,不免感慨,“家和万事兴,尤其咱们皇家,和能兴国。” 亦姐亦母,小中见大,阮雪音不止一次观摩顾淳月的绵里针——或该说温柔敲打,愈觉服气。 她比宁王也就大一两岁? 显然宁王很习惯,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甚敬,道:“从无二心,长姐放心。” 日光经过浓荫和蝉鸣,落在顾淳月脸上变得极温和,像月光。“九月带允凡来吧,一堆弟弟妹妹,等着她做孩子王,领他们玩儿呢。” 顾嘉声与整个信王府流放北境,顾氏皇族下一代中年纪最长的成了允凡。 “不是一直想为她求个郡主封号?雪音入主中宫,必又有一轮大赦,你可趁此机会求恩典。”淳月再道,便望阮雪音。 阮雪音会意:“原来如此。允凡这孩子我很喜欢,愿尽绵薄之力劝说君上。” 淳月笑向宁王:“她肯尽绵薄之力,就是成了。” 宁王笑摇头,看着淳月颇无奈,低头对纪宸:“到时候和姐姐一起玩耍,好不好?” 纪宸脸圆圆,眸晶晶,重点头,小嘴笑成一弯月。 第七百八十章 绣题 这日乃天长节下一日,自然就是阿岩生辰。 阮雪音在镇国寺待到未时将过,与顾淳月、纪晚苓一道离开。然后淳月回府,阮雪音和纪晚苓同往淘沙等几个城内授课之所巡视。 确切说是纪晚苓带阮雪音巡视,颇有些臣下引路的意思。换作从前纪晚苓必不自在,哪怕面上和气却会将姿态摆满、以求不落下风。 此趟巡国之旅归来,便如淳风啧啧,是真不一样了。 她似平静了许多,可理解为释然,也可理解为蛰伏。 二十多年来阮雪音习惯以“两面法”观世,即同时去看人与事与势的两面,近来偶尔也觉烦,深悟许多难题解于此,许多困扰亦生于此。 也便在两种理解出现之后,收拾它们暂存脑中一隅,认真听纪晚苓“述职”,同时与她探讨各项办法。 回宫时近傍晚,阿岩的生辰宴已备。 设在烟萝水榭,顾星朗和上官宴都到了。 阮雪音更衣后匆匆赶至,正碰上同样自宫外归来匆匆换好裙装的顾淳风。 “嫂嫂你看,在家抱着孩子等开席的是他们,在外做事赶天赶地跑回来的倒成了我们!” 两人正沿湖畔行,晚霞依依,草木光晕。阮雪音闻言朝水榭眺,果见顾星朗怀抱朝朝,上官宴怀抱阿岩,都一脸宠溺地,指湖景给稚子看。 指着指着便指到了湖边,也就看见了分明还如少女的娘亲与姑姑。 年轻的爹爹们各举起孩子一条胳膊遥挥手。 两名“少女”哭笑不得,也扬起手臂挥舞。 淳风望见顾星朗嘴形开合,笑道:“九哥肯定在说,朝朝快看,娘亲回来了!唉,可惜我不是阿岩娘亲,上官宴没的说。”稍停又道: “小可怜,过个生辰父母都不在。只能淳风姨姨多疼疼咯!” 姨姨这称谓也是她自拟的,没什么根据,图个亲近。走进水榭,真就从上官宴手里将阿岩“抢”过来,贴脸亲亲又拿出备了一兜子的玩意儿哄,直逗得孩子咯咯合不拢嘴。 “你这妹妹,很好。”淳风与竞庭歌不对付,上官宴是知道的,大半年来却瞧她待阿岩极好。 “就是不让人省心。”二十三了,未出阁,要戍边,顾星朗是个有定至极的人,偶尔想起来,仍觉忡忡。 上官宴约莫晓得他意思,抖开扇子一笑:“君上宽心。臣尚未婚配,实在不成,愿解君上之急。” 顾星朗心知这话十二分假,瞥他一眼:“朕之急,不止这一桩。相较之下,你还是将阿岩的娘亲娶回来更上算。” 阮雪音就在近旁,闻言道: “今日巡城中女课之所,闻得好几位高门小姐将盐铁使大人挂嘴边。”随即转眼,“娶得过来不?” 上官宴一声雪儿便要出口,悬崖勒马:“夫人取笑到臣头上来了。”便向顾星朗,“君上明鉴,只是那日归来经过‘淘沙’,恰遇几位小姐出来,不好不招呼,下车闲话了几句。绝不敢招惹世家明珠。” 此人新贵,被顾星朗安插以盐铁司一角生破开朝堂局面,已叫百官看在眼里,照理与一众高门明珠,攀得上亲。 而阮雪音忽明白了顾星朗深意。 世家们如何应对上官宴,有没有人站出来议亲,实是一道题目。 便听顾星朗闲闲道:“以你出身、新职、钦差数月的名声,配得起各家明珠。自谦什么。” 他似不欲为此类小事费心思,在阮雪音看来实是不想让上官宴辨出虚实,这般说完,转了话头只管瞧阿岩, “这身夏衣倒别致,花纹不曾见,是造办司的新手笔?” 阮雪音一笑:“臣妾拜托崔小姐,特为芳蔼郡主生辰所制。” “永安侯府?” “正是崔怡。” 顾星朗记得了,上月她一个个点评,说崔怡少机心,工于女儿家技艺。便招手让淳风抱阿岩过来,细赏衣上绣工,“水仙?” 阮雪音收到之初也以为是,但水仙是黄蕊,此花却是绿蕊,花瓣更少,形状更简,朵朵皆垂,如铃悬如水滴。 眼熟啊。实在事忙,彼时她并没在意,此刻见顾星朗感兴趣,方又盯着看。 便听淳风认真半晌瞧出了名堂: “雪滴花?是不是嫂嫂?《山海图灵志》上有。” 那本书淳风与小漠都喜欢,曾借去反复读。阮雪音经此提醒确定:“是。最早见于北国寒地,开在冬末化雪时,所以常能见其矮株盛放雪地里。” “其名却不因凌雪开放,而因其形。”淳风笑接上,“书上是这么说,我仍以为与雪时开花有关,否则怎不叫水滴花?” 几人都笑,顾星朗道:“最早见于北国,如今南国有么?” 自是问大祁有没有。阮雪音和顾淳风从未遍游全国,只上官宴能答。 “臣甚少注意花花草草,不曾见。” 崔怡是未出阁的世家女,所经风土恐还不及阮雪音顾淳风。 却能描摹此花入绣。 “但在北国见过吧?”阮雪音笑问。 上官宴猝不防,点下头:“也许。” “给你的女儿裁衣裳,用北国的花,崔怡也是有心。”阮雪音再笑。 顾星朗从中听得奥妙:“将盐铁使挂嘴边的,该有崔小姐一份?” 还真没有。阮雪音心知顾星朗借题调侃,不再添油,几人热热闹闹给阿岩过周岁生辰,以公主之礼行一应步骤,月落湖面方收稍。 七月暑盛,不到睡时,上官宴与淳风先后离开,顾星朗嘱人送孩子们回去,携了阮雪音往清凉殿散热醒酒。 室内未掌灯,殿顶有星芒,适应了,隐约也能辨出五指。 两人并躺椅榻上,都看星空,许久阮雪音道: “那雪滴花,寂照阁内也有。” “无怪眼熟。墙上?” “仿佛。只看过一次,有些久了,印象模糊,须再确认。” 墙上有的花植太多了,常见的罕见的。 为一幅绣样留心,原有些杯弓蛇影。 但当然是因那绣样来自崔怡,而崔家在被疑之列。 老师最早要她来祁宫,便为寂照阁。 然后东宫药园案破,青川格局于不到四年间两番改易,到最近,新浮的疑窦是公天下,而顾星朗的眼睛盯在举国世家。 若所有这些都相关——已发生的诸多变局证明确相关,那么世家与寂照阁,也可能相关。 花植那道门的余下线索,兴许藏在世家手中。 这突来的领悟叫她如饮醍醐。 “前有无尽夏,今有雪滴花,一为夏,一为冬。晚晚在写的曲谱,以四季节令为据。竞庭歌在白国女君那里得到的,也是一首《四季曲》。我在想,”她意识到语速太快,放缓,“花植为表,四季为里,这道关卡的线索或有四条,还须找出春秋。” 很多话他与她并没有说破。却其实想在了一处,相映成镜。 “为何偏对崔怡绣的花上心?”半晌顾星朗问。 四里皆黑,阮雪音深吸一口气,声尤清灵:“世家有谋,或与东宫药园案中提及的一些暗线相连。你在韵水究竟发现了什么逼得纪桓致仕,以及这半年来种种动作——还不要对我说实话么?” 第三个夏了,顾星朗对这殿顶间春日星象也看得颇熟。仔仔细细又看了会儿道: “竞庭歌同你说什么了?” “纪门家训?没有。边境分别时她只说,” 顾星朗屏息听。 “说让我记得师门训,如若居高,为生民尽责。” “你已经在做了。”指女课。 阮雪音“嗯”了声。 “他们要废君制,公天下。”便听顾星朗再道。 此六字不是新知,阮雪音还是胸中漏一拍。“谁?” “你不正帮我查着?” 当然,她一直就这么在判断。“崔怡为何绣雪滴花,我会尽快问。” “半分不吃惊啊。”指前一句摊牌。 阮雪音稍怔。“公天下和废君制是两码事。禅让、选贤任能推出一国君主,也可称’公’。与之对立的是一姓世袭。” 她答得十分顺畅仿佛思忖过千百遍——确实思忖过千百遍。 顾星朗因这顺畅语滞片刻。“那时候阮仲在凌霄门楼上豪言改国姓、行禅让,是你的主意?” 于当时阮仲困境,那番提醒确为上策。“是。” “所以孰优孰劣,你的看法也是一样。” 躺得这样近,衣袂都相缠,问答却远,如隔鸣銮殿玉阶。 “我没想好。”阮雪音如实答,“任何构想都需以实践辨优劣,但景弘此朝是你为君,我不认为有改制的必要。” 清凉殿内十分安静,更漏与冰器化水的滴答声交错在响。 顾星朗忽扑哧笑了,撑起来看她。五官不分明,唯相对的四目光华流转。“从前怎么不知道,你对我这般嘉许。” 阮雪音反思片刻,“我经常夸你啊。” 顾星朗便捉起她一只手,抚上自己脸颊,“还烫不烫?” 此人酒量好,今晚本没喝多少,是因暑热,刚离水榭时脸颊微烫。 已被清凉殿冰沁中和了。 阮雪音答“好多了”。 顾星朗却整个俯至她颈侧,慢慢厮磨,“手摸不准。这样呢?” 他脸颊唇瓣皆熨帖在她颈间肌肤,来回地摩,热息喷薄,而阮雪音身上凉。“还有点烫。”她被他磨得话音不稳。 “那烦请夫人,”顾星朗轻声笑了,“帮我降降温。” 第七百八十一章 共此时 当晚两人在清凉殿缠磨到近子时。 “若真生过变,有过其他的煽动——怎样煽动,当时有效,过后却无人敢提?” 对话并未因“降温”终止,几乎是缠磨的同时断续进行,阮雪音到后来神思已不清明,被吻得轻重不匀地喘,攥着他前襟含含糊糊道: “你怀疑是这个?以公天下之义,许诺将士们一个更好世代、更佳前程,从而煽动兵变?” 太大胆的猜测。 意味着所有默契与深谋,其谋者已经不止于拿它作大旗,更身体力行在谋取芸芸大众的“归心”了。 彼之归心,此之反心。 下一日阮雪音起大早至灵华殿堵淳风,屏退四下,交出去一件任务。 去岁信王谋逆,禁军稳到了最后,但她一度怀疑柴一诺所领射声营与薛战所领屯骑营内部有变、只待时机,并在顾星朗回来后的当晚,在她疗伤的大帐里,明确提醒过他。【1】 但当时她的思路是,此二营主将皆不在,其副手有可能被信王拉拢,引至叛变。 昨晚与顾星朗某程度上摊开了疑窦,诸多世家皆有疑,包括薛与柴,那么禁军彼时进退,就可另作解释。 因她提醒,此后数月至今,顾星朗一直在探查四营。 却无收获,连他不在期间的流言都仅限于“主君或已崩于白国”。 叫营中兵士当面讲出这句,也费了许多功夫,因为大逆。 淳风得阮雪音交任务,并不清楚更深层缘故,只答应借女军营与禁军营如今往来之便,继续打探去冬传言隐秘——自是因借调教头而生往来,一晃小半年,四营兵士们对这女子营地的存在也少了些猎奇取笑之心。 “那几日纪齐都在屯骑营中,应该晓得。”淳风沉吟,“现在想来,我带沈疾去相府疗伤那夜,他从屋里出来时心事重重。”【2】 晨曦漫在顾淳风脸上,日日练兵的坚毅和渐存丘壑的深静会在这样的谈话中露出来。阮雪音静待她忆。 “自因彼时家中动荡,以及军中骚动,但两者都已持续了好几日,照理不至愁得那样。反而比较像嫂嫂此刻言,”她蹙着眉,“是另有缘故。” 奈何纪齐早已北上。 就算仍在,同样的问不出吧。 而时已七月,竞庭歌却未依计划北上,没去极北寒地。 一因慕容峋忽想起自己从前造访都是秋冬,夜长昼短,神光在黑暗中不绝如缕;如今却是盛夏,寒地长时间白昼,很可能瞧不见。 二因,也是主要原因,御史台奏呈了一份弹劾书,直指东陵兰家以权谋私、产贩私盐、官私混销,重损国政。 随附弹劾书上表的还有一摞证据,零星口供和票据,早朝时当着满朝文武递出,已交御史台和刑部司共理。 这样的大案,举凡出现,人人自危——真案子还是假由头,漫漫史载中因这种事受牵连、被波及以至于大厦倾的例子,不胜枚举。 君上的态度是唯一判断准绳。 慕容峋的态度是:现有证据都粗糙,各项指控都须再核,望两司精诚协作,力求公允。 御史台的最高长官是陆现,而刑部司长官经过早先支持竞庭歌列会试一役,已被断定为靖海侯的枝蔓。 霍氏是否救援兰家,值得观瞻。 而六月时上官宴给的帐册,那本慕容峋依照其上内容暗中在查实的最有力证据,还捏在竞庭歌手里。 深根之家皆有暗谋之疑,暂排除陆氏之后又逢兰氏被上官宴捅出来,她当然要借此机会再探虚实。 这日慕容峋来静水坞,竞庭歌正垂杆钓鱼。 宛空湖中真有肥鱼。 原本没有,是她住下后,有事没事总爱垂钓,他就偷偷安排了在这片水域养鱼——第一年夜深人静时亲自带人行动,以至于第三年夏她真从湖里钓出一条大鱼——他不在现场,在御徖殿听的奏报,兴冲冲跑去静水坞邀功,却对上竞庭歌一脸怒容: “怎么有鱼啊!咬着我的线直往下拽,险些把我都拽进湖里,总算拉上来了,好家伙,这么大!” 那年她将满二十,同年初春阮雪音刚去霁都。那鱼就在旁侧木桶里,她只怕他没看见,一边说,两手比划尺寸。 慕容峋陷在这份也许只他见过的可亲可爱里,傻笑好半晌,方道:“湖里怎会没有鱼。你三天两头垂根杆子,不就为钓鱼?吃惊哪门子。” “君上,陛下,臣可是垂杆子两年没钓上过哪怕一只小虾米!突然来这么一位,”她指着那木桶,桶也是整个静水坞能找到的最大,而忽反应: “从前没有吧,你后养的吧!” 两人声都大,绣峦和奉漪站在远处忍不住笑。 竞庭歌方收敛,不再纠缠,自此开始了湖边静坐思索还能喂鱼钓鱼的日子。 不得不说,比枯坐有趣,尽管她早就习惯了无趣,本身也是个无趣之人。 “有斩获么?” 又三年过去,又是一年盛夏鱼肥时,慕容峋走到大石边看旁侧木桶。 还空着,水波深静。 “嘘。”竞庭歌气声,“快来了。” 慕容峋便一掀衣摆旁侧坐下,笑吟吟等她显身手。 那红彤彤龙鱼就在两刻后跃水而出,随竞庭歌起身扬手臂摇着尾与鳍跌到岸上,血红的,阳光下夺目。 竞庭歌蹲下一把拾起放桶里,鱼儿悠游,分毫不慌。 慕容峋在这头看她蹲着看鱼,半晌不动,也过去蹲下同看。 “你放我放?”许久,竞庭歌抬头问。 钓上来鱼从不为吃,没吃过,总是放回去。慕容峋很习惯,单手将鱼捞起,顺湖沿温柔松开。 肥鱼落水,声颇沉郁,竞庭歌盯着旋开的深漪发了会儿呆。 是个少见的盛夏多云天。 日光虽不烈,室外待久了仍有曝晒感。慕容峋吩咐拿伞盖过来遮挡,奉漪笑言先生再怎么晒也不黑,以至于她们渐丢了晴天撑伞的习惯。 “再不易黑,晒多了总不好。”慕容峋于这些细节上讲究,主要是对竞庭歌,待宫人将伞盖抬来亲自定了落处,又亲手将其固定,正罩在她头顶遮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这般折腾,有无必要。”都妥当,众人退,慕容峋沉声。 “自然必要。无论如何兰家所行都该处置,现下咱们搅浑水、推迟处置,不过为多钓几条鱼。” “钓得来么?”慕容峋问出长久疑惑,“其实我对所谓世家之谋,没有完全想通。他们,真会联手,为了所谓的,新制?” 竞庭歌的猜测,曾在城北小院中探上官宴口风时讲过。“他们该都顺势而为,所以咱们从无察觉。” 若非阮雪音在祁宫突然发问,若非顾星朗在韵水不知发现了什么而对慕容峋透露,若非纪桓在边境明确告诉自己——“公天下”这面可真可假的旗,这把过分锋利又狡猾的刃,她想不到。 王朝之下,很难突破既有思路局限。 “一直以来种种被动,皆因对方在暗,从前以为只是药园四姝最多加一个夏杳袅,如今又添各国世家,棋盘愈大。我得知道都有谁。顾星朗也想知道都有谁。但他真是沉得住气,上官宴回去有半个月了,必呈递了一些把柄。他却毫无动作,试都不试。” “天长节吧。”慕容峋十足平静,“以及九月阮雪音封后。祁国这半年,接连都是喜事,他啊,准是算计累了,想歇会儿。” 这话说的,仿佛与顾星朗兄弟情深、理解万岁。而顾星朗哪里是会算累的人呢?竞庭歌颇无语,因天长节三字又想及昨日阿岩生辰。 她其实制了一盏神灯,在白国学的,想放入远空为女儿祈福,又觉慕容峋知道芳蔼郡主在祁宫为质、就出生在这日,惟恐露马脚——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心虚者自虚,旁边的人只要不往那处想,根本关联不上。 但谨慎些总好吧。她便忍住没放,打算今夜放,无论如何不会被揣测了;又想起随段惜润民间走访时听百姓们叨叨,为孩子祈福,最好父母亲一起。 鬼使神差问慕容峋: “你今晚有空么?” 她从不发这种邀约:有空么,还是晚上。慕容峋心下一动,确定没听错,重点头。 竞庭歌问完也觉暧昧,咳嗽道:“一起放个灯吧。白国神灯。听女君说,”临场扯谎这是她最弱的一次,好歹没真卡住, “有助国运。” 【1】727闺中夜话 【2】725江山美人 第七百八十二章 祁后 夜里慕容峋看见那灯,不觉有助国运。 淡紫近丁香色,比她素来所喜烟紫嫩一些,显得软糯。纱绢制,其上绘了穿花蝴蝶,春意活泼,非常闺阁气。 哪像与国运有半分关系? 但他没所谓,宁认为是她为与他一起放灯找的理由。 竞庭歌作此绘理由凿凿——花与蝶都照着阿岩那幅小像上画就,她擅丹青,几乎一模一样,只差将女儿也添进去。 自然不能。 应该知足。 她抱着神灯看了会儿,很觉满意;绣峦已经备好数支燃烧的烛,挑拣最旺的一支递给慕容峋。 “还是我抱着灯,你来点火?”自己一个大男人,叫姑娘干更重的活儿,他不好意思。 竞庭歌想了想。“君上点吧。龙气最旺国运。” 其实是父君龙气行千里,最旺女儿运。算是私心。她无声扬嘴角,看着他燃灯芯。 蓬纱在怀中渐轻盈,竞庭歌细感知,觉得可以放了,慢慢松手。 神灯升起在湖畔夜空,与高天上星月、小径上地灯辉映,浅浅的紫,温柔渐远。 竞庭歌心中万般欢与辛,默念阿岩平安喜乐,尽付于面上微笑。慕容峋转头看,只觉那笑意从不曾见,是边境重逢时就有的感知,无端慈柔。 顾星朗是对的吧,年岁渐长,历事渐多,锐气会圆融,凌厉少女也有收棱角于内的一日。 他依然要耐心,等到那一日。 “离会试还有两个月。”神灯远至看不见,慕容峋复开口,“你这里书还够看么?要不要——” “从太学的藏书馆借了些。与祭酒大人商定十日一借一归还,直至会试。” 慕容峋意外:“你找上门与他协商的?” 竞庭歌点头,“总算熬到今日,能同朝中官员日常往来而不吃闭门羹、少受折辱。” “总算。是你应得。” “应试与从前山中学习还不是一回事,接下来两个月要苦读。好在和淡浮院授课内容不冲突,只是时间,”她神情认真,“每日往返皇宫太费事,请君上允臣与学生们同住。” 九月礼闱对她来说举足轻重,应该说极重,经年筹谋、苦心建功,只为这次名正言顺的机会,一旦考得名次,凭之入仕,再无人能说什么。 此愿达成,其他愿景也都会有前路。 自然便允了。 时间飞逝,苍梧淡浮院内师生秉烛夜读,霁都女课、女军营日新月异,祁国内宫一应事务皆围着九月大典转。 九月初五倏忽至。 五为天地交合之数,景弘九年九月初五更是太史司查阅全年兴衰挑出的吉日。 那是个比祭祀还起得早的初秋清晨,露挂草叶尖,喜鹊的尾翎泛着雨后天青色。 阮雪音换上华服,端坐镜前,镜中人眉目如水,肤白胜雪,尚有倦意,唯一双眼眸清泠泠深涧色。 她想起那年细雨夜顶着黢黑的脸入宫,一心寂照阁只盼达成师命、重回山中。 最初的动机至今未实现。 动机之外的事却浪潮般一件件奔涌,大势兴,大势易,恍然四年过,今日她要坐这大祁的中宫位了。 而大势仍未定。 每个人都似踏在若有似无的陷阱里。 她正在做一些事,一些于世代有大助益却极可能迎合陷阱的事。同时她站在本站在无人之巅的他身边,更可能让小变成大,卵石入海千层浪。 为她梳妆的女官极尽细致,眉毛几乎一根根描,胭脂过腮如扫拂最名贵的锦缎。 “皇后殿下真是绝色无双,只须轻染眉、腮、唇,容光便盛,过犹不及。” 阮雪音不爱浓妆,很喜欢审美、下手皆有分寸的梳妆侍者,闻言一笑,轻道辛苦,唤云玺备赏。 女官更加殷勤,确定妆容极恰又观发髻稳妥,一点头,棠梨、碧桃齐上阵,捧着珠翠缠绕的九尾凤冠稳稳戴到阮雪音头上。 真是沉,又大,更衬底下一张巴掌小脸,红的唇粉的腮,眉如远山黛,分明轻妆,刹那间阮雪音却有些不认得自己。 “不像了吧。”她轻声。 只云玺敢答,笑吟吟地:“是与素日不同,夫人,哦不,殿下难得艳装。但很好看,与素日不同的好看。” 女官连称是,棠梨碧桃点头如捣蒜。 时辰至,阮雪音被众星拱月引路出折雪殿,上金玉镶嵌云锦堆的凤舆,十六人抬,一路往南,朝正安门方向进发。 昨夜顾星朗宿在挽澜殿,从的是婚礼前双方不见的规矩,今晨也起得早,一身飞龙红锦候在长长玉阶顶,烈火堆玉树。 曦光已漫,将初秋的晨铺展得梦幻。正安门前宗室、朝臣在列,命妇守在当口,等着引皇后往册案行。 一路过来,阮雪音已习惯了凤冠之重,连月练习,下凤舆后步态完美。按规矩,引路命妇之首须极显贵,从出身到现行位分,譬如世家嫡出的亲王妃——信王府若安好,檀萦会是最佳人选。 宁王无正妃,拥王侧妃出身不够,宗室之中其实还有命妇堪用,以今上对皇后之爱重,由淳月长公主担此职亦不过分。 但今日立在当口的,是瑜夫人纪晚苓。 皇妃在立后大典上为新册的中宫驱使,罕见,史载几无。有好事者以为是皇后殿下有意安排,带些折辱地,为二人经年相持、新欢旧爱的争端画上胜负已决的句点。 更多人经过这些年风浪观瞻,深觉皇后殿下不会做这种事,认为仅仅是因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而瑜夫人领女课风光无两,正适合在国典上添花。 只极少数人晓得,是纪晚苓自请。 淳风听说之初非常担心,只怕对方使绊子,曾提出自己上阵为嫂嫂引路。 但阮雪音答应了纪晚苓之请。 她没多问,对方的请命之辞也是寻常客套话,仿佛有意不言明,只凭两人间经年酝酿的默契。 放手和解之契么。 阮雪音无谓细想,总归有了此刻纪晚苓轻搀自己的画面。 叫目不斜视的许多人侧目——都不敢转脸,费力挪眼珠子。 淳风是女眷,是公主,立在册案不远、宝案旁边,堂而皇之瞧。 两人都盛装,阮雪音通身正红近石榴色,缎纱相叠如火凤涅槃,明艳在晨曦里,更胜一筹。 谁能想到今日呢。淳风亦唏嘘,转头望玉阶顶上长身的顾星朗,心道兄嫂真乃绝配,这样艳色的红,穿在各自身上却都有出尘意。 小漠与两位兄长站在香案附近,见淳风频转头,遥递眼色示意她守矩。 礼官便在这时候开始念白。 洋洋洒洒溢美词,阮雪音端立册案前,认真听,但觉字字与己无关,又都如绳索束缚,心脑正有些相掐,余光瞥见阶顶顾星朗的脸。 不甚清晰,但该在笑。他亦被红缎衬得肤更白,孤松凌寒,还像个十几岁少年郎。 她没法抬头与他对视,很不庄重,直到礼官念完,授中宫册印,真正应该步上长阶。 当年册夫人是不用上长阶的,下头听着,领了封号,自有路径离开,不与主君同行。 景弘一朝至今九年,着正红凤锦、戴九尾凤冠往上走的,不过一个阮雪音。 是啊,祁君顾星朗唯一的妻子,弱水三千里独占鳌头的一瓢。人人如是想。 还差一级时两人同时伸手。 本该顾星朗先伸,阮雪音搭上。 如云霞升腾的礼乐为这一瞬不寻常停顿,引得下头所有人同时朝上看。 只看见帝后交握的双手,没人晓得方才乐声为何而顿。 然后皇后彻底站到了君上身边,宫阙之间,山呼声震。 第七百八十三章 燕尔 红毯不仅铺宫室,彩绸不止挂殿廊,整座国都,大红喜字灯笼展,宫内帝后拜天地、行大礼,宫外街坊燃红烛置烟火,好不热闹。 来自官方的烟火起于傍晚降临前。彼时宫内大宴将息,晚间欢庆伊始,如星如雪的莹白花火漫天扬撒,辅以其他彩金式样,竟是比天长节、照岁夜还要隆重百倍。 洞房设在承泽殿,皇后先回,由长公主、拥王侧妃等一众命妇侍合卺礼。 宴会近尾,淳风没高兴够,拉扯了诸位高门小姐也去承泽殿帮忙——自是女课群芳,数月来频入宫与珮夫人议事,也算见证了皇后的“待嫁”岁月。 其实阮雪音是由四夫人位升封皇后,不是从家中出阁嫁天子,按过往礼制,无须繁琐得这样。但当然是因君上对珮夫人近乎“僭越”的荣宠,无论怎样景况,一切按最阵仗的来。 是故承泽殿眩目,既在意料外,又在情理中。 今夜之前顾淳风认为折雪殿结构奇特精巧、花植罕见珍稀,已是当之无愧的大祁“月宫”;而承泽殿为中宫殿,华兮贵兮,却少风致,以她幼时寥寥几回进出的印象,总觉呆板。 竟完全变了样。 建筑还是那些建筑,但青灰石壁间不知何时满嵌彩贝云母,暮色灯火中如梦似幻;室内相比原先端肃,多了许多月洞门月洞窗,一弧弧中和纵横平直的线条,饰以大红泥金纱幔,平添热烈旖旎。 柴英驻足不敢进,小意拉柴一瑶袖口,“不合规矩吧堂姐。” 柴一瑶已是看呆,忐忑望淳风,淳风摆手笑:“合卺礼前后步骤多着呢,里头人少,多我们几个不多。守着礼数就行。” 宫人们不敢拿主意,进去禀长公主,半晌出来,请十公主和诸位贵女们入。 顾星朗进屋时刚入夜,最先看见阮雪音一身红锦坐床沿,精绣鸾凤的同色盖头垂过膝,待要开口,蓦想起还有合卺礼未行,而一屋子命妇,正左右各一排虎视眈眈。 分明都颔首恭谨,他就是觉得眈眈。再忖命妇们数量倒不少,依礼制仿佛四人即可,这屋子里却有至少十名。 未及数,已瞧见了淳风忍笑的脸,更觉迷茫,便只听淳月在另一侧笑: “君上莫怪。虽说合卺礼向来由已出阁的妇人们侍奉,但十公主自称老大难,” 几个同样未出阁的姑娘又紧张又好笑,强忍着,个个憋红了脸。 淳风与淳月何等默契,赶紧接:“是是,臣妹老大嫁不出,愁得很,想借九哥大婚沾沾喜气呢!她们也都是!”便看姑娘们,又瞥阮雪音,“嫂嫂,不是,皇后殿下也同意了。” 一眼望去红艳艳如海的床榻边、锦缎间,响起一声轻咳。 是阮雪音声援。 顾星朗便不再多言,左右望一屋子女眷,大手一挥,“来吧,礼数做完,赶紧走!” 分明老夫老妻,却猴急得如毛头小子。众皆抿嘴笑,淳月甚觉丢脸,正色请君上往凤榻边去,待顾星朗站定,与拥王侧妃一左一右近阮雪音身前,便要揭盖头。 “等等。” 手都上去了,顾星朗开口,两人俱是一顿。 “民间,朕是说,通常不都由新郎官揭盖头?” 淳月待要讲皇家尤其君王大婚规矩,忽反应这是顾星朗和阮雪音的婚礼——最不守规矩的帝后,更多规矩都破了,还差这点芝麻绿豆? 遂一笑,恭谨道:“君上可以亲自揭。” 还听说有用秤杆的,但用手比较好。顾星朗莫名心绪荡,上前半步至阮雪音跟前,淳月和拥王侧妃齐退。 他手触盖头纱,软而微凉,初秋温度。 阮雪音看着盖头轻动,渐渐上升,十根修长手指之一半入眼帘,指甲短而整,独属于顾星朗的干净自持。 她胸中亦有些迭宕,同床共枕几百夜,原无须紧张。 却委实不知此刻要作何神情,盖头起后,怎样相对? 盖头没有继续升,十根指头停在半空。 屋内一堆女眷眼巴巴瞧。 宫人候在门口,直等着端酒案食案进屋。 顾星朗回头扫过屋内近十张脸。 “都背过身去。” 众人傻眼,皆望淳月。淳月一脸无奈,带头转身。 众人只得照办。 顾星朗确认没人在看,躬身,以冠盖位置定夺阮雪音脸的位置,再以亲热过千百回的经验定夺嘴唇位置。 隔着盖头,她感觉到了他唇瓣。 轻轻碰上来,停驻,热意过凉纱,变成温凉。 阮雪音完全怔住,双手攥在一起,想到屋内皆是人,尽管背着身,脸颊仍是发烫,一动不敢动。 “别慌。她们看不见。”唇瓣离开,但听他气声。 阮雪音羞恼,抬脚踢他,婚服太重,蜻蜓点水。 也便不痛,更似情趣,顾星朗得逞笑,终揭盖头,对上伊人嗔怪的脸,只觉世间光华皆凝于此,天下无双,半生值得。 他看着她许久。 终于清嗓道:“好了。” 没人知道这一会儿功夫君上做了什么——或该说帝后二人做了什么,但众人回身只瞧那一坐一站相对的画面,都觉噎得慌。 淳月这才感叹亲弟那句“礼数做完赶紧走”实是恩赦,忙扬声让上合卺酒,看着两人床边对坐,交杯而饮; 又上食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样一样请二位主上吃了,众女齐曰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终于事毕,闲杂退散,至外间柴英拉淳风衣角:“殿下准备的戏弄君上,的那些招数,最后没用啊。”自知僭越,她声如蚊鸣。 淳风也有些痛心,扼腕道:“你没瞧我哥那副猴急的样子。真误了良辰,非宰了我不可!” 殿门紧合,喧嚣落尽,阮雪音只觉疲乏,向后仰倒。 头上还有重冠,她仰了一半停住,两手反撑榻上没敢彻底倒。顾星朗笑帮她摘,手笨,扯痛了青丝。 阮雪音自己也灵巧不到哪里去,只好去镜前看着摘。凤冠撤,发髻仍繁,顾星朗立身后一样样帮她除,总算拿下主簪,乌发流泻如瀑。 梳妆凳够宽,他就势坐下从后拥着她。阮雪音落在他怀里很觉舒适,头一歪枕入他颈窝,微阂眼,“成婚竟要一整日。累得人只想倒头大睡。” 三年同寝,女儿都半岁了,言成婚,她也觉可笑。 “在外应酬到方才的是我,尚没喊累。”顾星朗下巴搁她鬓角,话音丝丝钻入耳,“且新婚夜是不能睡的,这规矩你不知道?” 阮雪音阂着眼本觉下刻就能睡着,闻言一激灵,撑着他大腿坐起,“哪来的规矩?” “守花烛啊。”顾星朗一身正气,“洞房花烛的红烛不能灭,否则不吉利,须通宵守着。若一支灭了,要赶紧熄灭另一支,再双双重点燃。” 阮雪音全不信,民间或有,但皇家还能不让主君睡觉?就算有,这种事可以交给守夜宫人吧? “卿卿与我有白首之诺,自要依传统行最好。”顾星朗素知她脑子快,不给争辩机会,右手掐腰、左手探入膝窝将人横抱起,往纱幔遮掩的西侧去,“我也累了,便先沐浴,再来想今夜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穿过重重帐幔,吸了一鼻子各处焚着的龙涎香,终到沐浴之所,阮雪音目瞪口呆。 汤池,比挽澜殿的小些,袅袅生烟,撒着木香白兰瓣,两人用顶顶够。 她骤想起两月前他声言日日在练,身形体力愈佳,只待大婚花烛夜。 一时腿软,磕巴要唤云玺先为她净妆。 顾星朗已动手替两人解衣,嘴上轻哄,须臾入水抵池壁,胸背熨帖。 热气暖香熏腾上来,阮雪音双手扶池沿,只觉身后烫得厉害,尽是他体温鼻息。然后灼烧从后往前蔓延,是他掌心,水中点火,燎原之势。 “卿卿若觉疲累,无妨歇着。为夫来。” 第七百八十四章 赴白首 是夜池水化涟漪,声震幽泉。 阮雪音不记得花烛熄没熄,只记得水渐凉,又被他抱回寝殿,起坐之间,云积雨覆。 下一日天光灌满室,阮雪音睁眼,入目紧实胸膛,几处牙印斑驳,是她杰作。 顾星朗没醒,两条长臂将她锢着,睡颜含笑,尽是餍足。 一憋数百日,其间缓解都是治标不治本,总算彻夜还债,阮雪音也觉重担卸。 遂凝了会儿他的脸,轻拿开两条手臂起身,出帷帐之瞬被再次从后抱住。 昨夜便是这样入虎口,今晨重复,像一段应和。 “想让你再睡会儿的。”她道。 “睡好了。特别好。”顾星朗把头枕她肩上,笑盈于面,仍闭着眼,“是不是特别好?” 再好也累忘了。身上酸沉,阮雪音反手掐他窄腰,又痛又痒激得顾星朗一个发力,险些双双滚回卧榻深处。 云玺的声音便在这时候传进来,问君上、殿下是否醒了。 得到应答,宫人们鱼贯入,手捧盆钵盘盏一应晨起用度,侍奉两位主上梳洗。 花烛燃到破晓方熄,是因烧尽而非其他缘故,十分圆满。 两人坐在外间厅中用早膳,听着回禀,都松一口气。 其时已近正午,更该叫午膳。几名宫人忙前忙后一再往寝殿去,阮雪音怪道:“哪里不妥么?要这么些人收拾。” 云玺一咳,凑近答:“从寝殿到后面汤池的地面皆铺松木板,浸不得水,刚有人发现那一路都湿答答的,忙着擦净烘干呢。” 阮雪音初时没想明白,见顾星朗嘴里嚼着食物还绷不住笑,霎时懂,桌下抬脚往他身上踢。 堂堂中宫,刚住进来便被合殿看了笑话,还如何服众!狐媚主君的名声,这下是证据确凿,坐得实实的了! 越想越不堪,阮雪音羞于见人,后半日干脆不出门。正好初入承泽殿,须熟悉地方,近三日都是大赦休沐,顾星朗也能陪她转悠。 哪哪都是大修大改过的。月洞的门与窗,金碧辉煌内外墙,尤其汤池——从前没有,年初开凿——便是阮雪音生产完留夕岭休养,顾星朗先回宫做的安排。 因是惊喜,算大婚礼物,他严令闭门修缮,少生动静。承泽殿距挽澜殿最近,却也隔着花木扶疏,阮雪音回宫后忙着养孩子,日常都在北边折雪殿,或往太乐署练舞,或出宫为女课办差,总归不经过,加上主君有意瞒,竟是全不知情。 因昨夜尽其用,顾星朗对汤池尤满意,牵着阮雪音各处观摩,不忘耳语她舞练得好、比从前更柔韧,“且真的与生朝朝前无异啊,好像还更——” 才闹了难堪,阮雪音听不得他讲这些风流话,拿眼狠剜,又甩开他手,兀自探索新居。走上西北角一座两层高的亭台,整座中宫殿尽收眼底,她眺了会儿方道: “这便是定惠皇后、你母后的住处了。” 顾星朗一腔春意被这句折了功,没法儿继续不正经,神色稍正:“嗯。” “我实在,”阮雪音笑笑,“不像皇后吧。先皇后若有知,不晓得会否责怪。” 此话颇多调侃,并非患得失更不是自菲薄。顾星朗听得懂,回头瞧她——其实已比从前像多了,却终究与淳月晚苓不同——清艳在皮,清逸在骨,他喜欢的样子。 “你戴着这个,”遂伸手去抚玉颈上那枚浑白莲蓬,“母后便知是我心爱之人,便不会再认旁人做儿媳,只认你作皇后。” 亭台正挨着一棵高大桂花树,九月初正花期,馨香扑面,阮雪音深吸一口,转头看他。 顾星朗离开莲蓬坠,依旧朝她伸着手,微笑着,却无比郑重:“那么,余生多指教,皇后殿下。” 阮雪音也微笑,五指纤纤搭上去,嵌入他指缝,扣住,“君心我心,白首相赴。” 当朝祁天子立后,霁都之喜三日不绝。同时蔚国都城苍梧迎来例行三年一次实则经常“不循例”的会试,举国士子入都城。 淡浮院内初秋意,龙爪槐仍茂,碧荷见颓。 世家盘根,恩荫举荐满朝堂,会试虽为国政,素来不受重视,因着今年多次朝议、又有竞先生入闱,才无端显出些阵仗来。 女孩子们居国都不到半年,日日闭门念书,难得赶上城中热闹,又与来日前程相关——诚如老师言,早晚她们也能科考入仕,所谓前程——近来个个心不静,只盼着出门瞧一瞧举国赶考的盛况。 竞庭歌忙着苦读,没功夫安排,说了好几遍过两日要去贡院交名帖,届时带上她们。 女孩子们方消停,又打起屋内那些礼物的主意。 八月下旬便开始陆续送进来,没有大礼,以竞庭歌经年伴君的见识,都很寒酸。 ——寒门备礼,自然寒酸。其中缘由,竞庭歌在连收五日薄礼之后探得了: 她此番凭主君赏识、群臣举荐得列会试,眼看是真要入仕,大展宏图了。既如此,上至国君下至考官必不会为难她,直接将试题透露甚至交付,亦未可知。 寒门子弟也分三六九等云与泥,自然便有人听信传言,存了心打点,以从竞先生这里获得些“指点”。 实在可笑。竞庭歌初闻只觉滑稽,两瞬之后冷脸,全然反应——此次赴考,起周折是必然,自己甚至在数月前同陆现交易时就说过,只是要一个机会。 也便默认了朝中任何人在其他节点上使绊子。 归根到底,偌大的蔚廷除了慕容峋,又有谁真愿接纳她以同僚身份共立含章殿呢? 会试尚未开始,已有人铺设如此舆论,叫她哪怕高中,也不是凭借真本事,也便叫女子科考入仕本身,成为笑话。 而泄题二字可大可小,真闹起来,好容易成行的会试都可能延迟甚至取消。 “都有谁送礼,名字点好,拿给我看。” 今日初六,距离会试还有三日,竞庭歌估摸礼物收得差不多,恰见孩子们围着转,干脆予任务。 孩子们喜领命,几人配合,很快整理出名册,总共三十六位,递到老师面前。 时辰尚早,天光正盛,这会儿出门,中午前事可办妥。 女孩子们听闻是要去送信,兴高采烈,各领了师命离开,出淡浮院大门立时作鸟兽散。 敏姑姑发现时屋内只剩竞庭歌一人,慌道孩子们就这样出去恐出问题,便要跟。竞庭歌笑笑:“去瞧城中热闹罢了。自有暗卫相护,姑姑不必忧心。” 女孩子们果然在午饭前归来,信皆送出,不辱使命。午后竞庭歌便收拾了往蓬莱客栈,一袭紫裙秋光中招展,晃花了客栈中三十六位士子的眼。 不止三十六位,一眼望去近五十。而蓬莱客栈房间众多、价钱公道,是入国都赶考的许多士子们首选。 近傍晚,慕容峋在御徖殿面臣工,听礼部司、吏部司长官禀会试相关筹备。 谏议大夫孙伏袈至,开口言城中盛传竞庭歌知晓今年试题,送礼巴结者众,当事人却不知避嫌,收礼便罢了,今日竟往蓬莱客栈与赶考士子们“以文会友”,惹得更多人风闻皆至,只怕漏了“提点”。 “竞先生无官衔,本轮不到臣来议论。但大试在即,却生考题泄露的议论,竞先生近日举动,该责;会试的题目,也须再商榷。” 会试题目连慕容峋都才收到,这会儿就在面前桌案上,还没翻开。 因竞庭歌要用功且搬出了宫,两人许久未见了;城中传言他约莫听说,以为只是些针对女子参科考的闲话,原没在意,不想却在考前三日闹起来。 两司长官相觑,待要请罪解释,慕容峋将那册写了考题的奏本拿起: “二卿才将题目递上来,朕未曾翻阅,尚不知晓。足证清白吧。” 传言称“上至国君下至考官”都可能对竞庭歌泄题,他静水坞藏娇是举国皆知的,嫌疑最大。 下头三人皆跪称不敢。 慕容峋又道这么大的事,关乎朝廷声誉,不可不在会试之前厘清,急召要员们进宫廷议。 第七百八十五章 先招 黄昏至,初秋含章殿顶一片金辉。 御史台近两月都在查兰氏盐案,长官陆现焦头烂额,入殿之后听闻始末,只是摇头。 太学祭酒与两司长官共拟此次考题,三人跪正中,以人头担保绝无泄题之可能。 “今次会试历数轮争辩,得以成行,实属不易,理应重视。诸位爱卿还有何疑、何谏,凡利于公平选贤,无妨说来。为避嫌,”慕容峋复拿起那本尚未打开的试题册子,扬手一扔,薄册扬起弧线啪嗒落在光洁地面, “这题目朕也不看了。” 其实竞庭歌如今住宫外,避嫌不避嫌地,更像是回应金屋藏娇的暗讽。 满朝臣工跪,言三位大人既成竹在胸,试题必不可能泄露,流言蜚语,不可取信;孙伏袈出列道既然如此,合该昭告天下以正视听,维护会试权威。 告示发出在下一日,传入蓬莱客栈时竞庭歌正与几十名士子共读书。 众人经过昨日才习惯了与佳人同窗,一想到最后这三日所读所论极可能为后日答题所用,格外用心,觊觎美色的闲情亦少了大半。 直到告示内容传至,竞庭歌尚在与近旁几人“论道”,离得远些的先听闻了,啧啧嘀咕: “昨日她来我就觉不对。咱们这礼是悄悄送的,她若真心要帮,该私下提点,何至于杵到跟前来?岂非明摆着告诉旁人,我们意图窃题?” “这话不公允。信上只说论道会友,作考前结伴复习之意,咱们心知肚明,旁人又不晓得!” “但她是竞庭歌!大张旗鼓跑到蓬莱客栈,岂瞒得过人,更瞒不过——” 几人都知他要说天子爷,忙唬了神色。 “这下可好,告示既出,百官亲书证公允,怕是真没泄题!咱们这礼白送了!” “既没有,那她,又收了礼跑来与我们论什么道?一副要提点的样子。” “都说这女人心有十窍,保不齐,保不齐正拿我们作筏子,与哪位要员斗法呢!” 究竟是不是哪位要员使绊子,一位还是几位,竞庭歌懒得猜。但慕容峋此番一举明白了她意图,十二个时辰内配合破题,她很觉满意,以至于临考前最后一晚对方潜入淡浮院,她难得没生气,直赞君上英明。 “携手这么些年,岂会全读不懂你动作。二十三年夙愿,八年风雨只为明日走进贡院——”他这般说着,忽有些为她心酸。 “不完全是。”却被竞庭歌打断。 慕容峋没听懂。 “我会尽力考取。但未必就此入仕。届时情形如何,还望君上与我保持默契。” 慕容峋还是没听懂。 竞庭歌走近些,“这回合霍骁答应促会试,很大缘故,是因公天下这面旗。他被我一番精诚携手的说辞架住了,若不支持寒门取士,便有悖所谓的天下理想,旗帜便是幌子,是谋反的遮掩。” “而他支持了。说明,” 竞庭歌摇头,“什么也不说明。日前这波,若非你我配合平息,会试很可能因此取消;便不取消,我同数十名士子涉及窃题漏题,依律,该被除名。是谁在后头捣鬼,有没有他,尚难定论。” “你是说,他被你点破了深谋,不得不支持会试以自证,所谓与你携手。本意却并非如此,故又在背后手脚。” “都只是可能。” 慕容峋沉吟片刻,声色忽厉:“其实无论有谁,无论他们真要公天下还是以此为幌子,于社稷而言,都是谋逆。” “但君上没法立时行动。也不可能一夕杀尽百年世家。凡事需由头,大事就更需。” “霍氏已经坐实。” “只是霍骁本人对我做了不足为第三人道的默认。在世人看来,靖海侯府偏安扶峰,拱卫苍梧,靖海侯本人不问朝政多年,霍启、霍衍都是你亲信,是君王吏。最重要的是,他们什么也没做,没有任何谋逆迹象与证据。” “难道要朕等他们露端倪再反应?” 顺势而为,就根本不会有端倪,显端倪之时便是大势到来之时。“我如今想知道,他们需要怎样的大势,又如何动作。” 九月初十,蔚国会试始,总共两场,每场三日,六日下来正值十五,月圆当晚,考生如潮出贡院,议论最多的题目是经义—— 以经书文句为题,考生作文,阐明个中义理。 “没想到啊没想到。” “是没想到,竟简单如斯!” “简单?!我苦思冥想半日,许久下笔,落笔即悔,不得换纸,只得硬着头皮胡诌——” “此句圣人早有释义,我等寒窗十年烂熟于胸,你总不会连它都接不住?” “兄此言差矣!正因人人烂熟于胸,阐释就在文章里,默写即可得,才不会是答案!否则怎叫经义之题,何须咱们来论?” 三人争执,惹经过者驻足听,随即加入,然后人越来越多,都为经义的题目抒己见。 竞庭歌一袭紫裙自人潮中快步出,提着囊箧蹙着眉,满脸倦色。 “别说,”人群里有人小声,“那时候在蓬莱客栈,她是不是提过类似的话?” “好像...提了?” “嗨,这种话谁不会说?这能叫透题?” 竞庭歌已经走远,对身后议论置若罔闻。有一名曾在客栈共温书的年轻士子似想上前同她说话,迫于那行走生风的气势,终没敢。 蕊蕊带着几个小丫头候在巷子口,见她过来,一拥上去问老师考得好不好。 圆月挂高空,偌大的国都,尘封已久的贡院,自家师长这般走出来,裙裾飘飘穿过一望无垠男子挤成的人海,看在小姑娘们眼里实在很霸气,很了不起。 也便在叽喳询问时个个脸颊红、目光熠熠。 “累。六日没洗澡,要馊了。少在这里挡路。” 她的坏脾气因年岁长又做了师长,已比过去收敛许多,却仍不免在这种身心皆疲的景况下漏出来。 孩子们都识趣,忙接过囊箧一起帮拎着。阿夏窥她神情,没忍住小声问:“经义的题目,是什么呀?” 逢春怕阿夏一人触霉头,忙加入:“方才听他们议论得厉害,听到最后也不知是哪句话、什么题。老师——” 那句话也在竞庭歌胸中往复。 看到之瞬便开始判断,偏在考试,才开考,还得好好考——只能强压着不去想。此刻疲累,多因几日来一边答题一边天人交战。 “这题目你们也能试试答。学过的,都会背。” 小丫头们更来精神,纷纷停步仰脸。 贡院已远,灯火被月光稀释。 竞庭歌站在窄巷中,望向月色里影影绰绰的皇城轮廓,轻声道: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述其理,辨其义。” 第七百八十六章 中宫策问 自科举之法于几十年前由崟国提出,然后各国相效,短则两朝长则三朝,从未得稳定推行;而难得择拣出的人才,真得官职后也因种种缘故,后续发展并不顺利,更遑论突出世家重围,成为国之肱骨。 是以科考此事本身在整个大陆并不受重视,经义题目这种细节,便更无人在意。 但这回合有女子入闱。 且从提议伊始直到会试前两日都一再起风波。 也便叫整个大陆目光投苍梧——主要是各国读书人,初衷本为看竞庭歌能否真走仕途的好戏。 却意外获悉此次经义题目,与蔚国泱泱考生同诧异。 阮雪音闻知时人在淘沙。 肖暧提着裙子冲进来,瞧盘坐北面正在整理案前书册的居然是皇后而非瑜夫人,吃一惊,忙跪行礼。 “今日得空,便过来讲了一节课,刚结束。”阮雪音抬头,见对方跪姿虽严正,莫名显得忐忑,“怎么了?” “回殿下,无事。不过外头听了几句闲话,觉得有趣,想着进屋同大伙儿说呢。没料凤驾临,冲撞了,殿下恕罪。” 纪晚苓在后头同早到的薛如寄、郭宝心议事。她原该是找她们。 “什么闲话这样等不得,也说与本宫听听。” 九月下旬暑气残,阮雪音今日着了身海天霞丝绣凤纹裙,写意的绣凤之法,凤尾绕云间;头上凌云髻挽得一丝不苟,正中一方玲珑凤冠,白玉嵌南珠。 十足雅意,与历来中宫所求华贵相异;却也无损威仪,不知因装扮还是因名头又或皇后殿下自身变化——肖暧总觉她比从前慑人,深水下明慧渐起锋芒。 “苍梧那头,有关会试的。殿下常伴君侧,恐都知晓了。” 不愿说还是不敢说?阮雪音懒周旋,望定她。 那眸光分明清淡,肖暧却有些受不住威压,“是经义的题目。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阮雪音心一跳,面上仍静,“哦”了声,“你刚说有趣。何处有趣?” 肖暧稍怔。“回殿下,这一句,莫说天下士子,我等闺闱内女子亦不陌生,实在,” 她大约觉得表达不清,磕磕巴巴。 “实在没什么难的,张口能答。”阮雪音帮接上。 “是。”肖暧飞快回,立时又觉不妥,“也不是…” “你若是考生,预备怎么答?”阮雪音似全没瞧出对方为难,低头继续整理案上书册,语意闲,却句句掐在话尾。 肖暧绞手咬唇,眉头拧出花,余光忽瞥见皇后殿下西侧、后面偏门处有了人影。 她松一口气,旋即听薛如寄声出:“阿暧虽日日混在淘沙,到底不是读万卷书的主,殿下再问下去,她要晕厥了。” 薛如寄讲话的音韵技巧,时常让阮雪音想起当年的上官妧——都苦心孤诣练过多年似的,分明刻意,就是叫人受用。 其声自侧面飘至跟前,声音的主人稳稳一礼,十二分恭谨得体:“给皇后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偏门边站着时是共营女课的熟稔,此刻至厅中是女眷对中宫的敬畏,两回合表现既讲感情又全礼数,薛如寄的功夫。 “今日课前就见过拜过,要你再行这样大的礼。”阮雪音抬头微笑,“都议妥了?” “是。便是来请殿下去后头,垂听秋冬课授安排。” 女课自春时开,学生从六、七岁到十六七不等,霁都淘沙馆内,寒门与士族女儿的数目几乎五五分——入秋农忙,寒门家姑娘须回家帮手,九月课将停,十月中旬复开,最近在议的课授安排,正为此节。 “我的意思,虽有近半学生此期间告假,剩下的半数不该就此荒废,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起话头的是纪晚苓,因阮雪音明令讨论女课时无须太讲尊卑礼数,她于自称上亦少顾忌,“九、十月份,一年秋高气爽时,正宜精进。” 该没说完,她注意着阮雪音神色,补一句:“当然,以殿下定夺为准。” 阮雪音翻看着桌上纸页,是近来课授的记录,没抬眼只轻点头:“正宜精进,怎么个精进法,你接着说。” 众人互视一眼,对纪晚苓眼神支持。 后者继续道:“不停课,一切照旧。至于告假者,布置下需读的书需完成的札记,十月归来,不会落后太多。” 阮雪音终抬眼,逡巡一圈屋内几人,“你们也都赞同?” 薛、郭、肖皆轻点头。 “一个月,能学不少东西了,馆内近半学生是有空的,就此休沐,实在可惜。”薛如寄补充。 其实寻常学堂分科,无外六艺、经史子集。女课初兴时为得朝堂支持,多强调女子技艺,便是琴棋书画之类,而将寻常学堂也就是士子所习划在边缘,算是掩人耳目——阮雪音的最终构想,自然是要女子与男子读一样的书、得一样的机会,但诚如顾星朗告诫:须循序渐进。 出于各种考量。 今日翻查近半月课授记录,此进程竟是被提前了。而众人此刻一心推进、一个月功夫都不愿耽误,倒比她这个始作俑者还要积极。 “不妥。”阮雪音回得干脆,“女课开办的初衷是福泽百姓,霁都因高门集结、贵女众多,故才导致馆内士族与寒门出身的学生数目对半分。如今因秋忙,告假的都是寒门女儿,课却不停,岂非公允有失?且霁都情形特殊,放去其他城郡,告假者恐占八成,继续行课,颇多耗费。” 几人听着,皆沉吟不语。 阮雪音笑起来,“且这个月份,你们不要去赏秋么?”寒门女儿回家收粮,高门小姐乘车出游,她讲出来亦觉唏嘘,“秋猎是如期的,今年你们几个都在,各家叔伯无论文臣武将,也都会奉旨前往夕岭,据我所知,阿暧和宝心还从没去过吧?” 这两位过去不居霁都。 “我也没去过。”薛如寄闻言笑,“这么些年了,一次兄长的光都没沾上。” 薛战驻守祁西之前是常去的。而薛如寄乃庶出,兄妹关系约莫尔尔。 “所以咯,”阮雪音语声轻快,“老师们都须休沐,这一个月秋假,就此定了。”又低头瞥手上录册,“近来讲书颇多,还是《礼记》。” 纪晚苓应是。 阮雪音复抬头,“我记得上月末看本月课授计划,没有这么多经史内容。” “是她们要求。”纪晚苓笑笑,“士族小姐们道琴棋书画在家也能练,剩下的姑娘们认为读经史更合算,”自因寒门女儿在家没有琴棋书画的条件,“更因蔚国开会试,竞先生在列吧。近来大家格外对做学问有兴致。” 阮雪音点头,“方才还听阿暧说起蔚国会试的题目。便出自《礼记》,《礼运大同篇》。” 纪晚苓一怔,肖暧颇尴尬。阮雪音看向薛如寄,“是经义,述理辨义即可。她不会答,你来。” 她笑盈盈地,话也似玩笑,直叫薛如寄臊起来,“皇后莫取笑了!妾一个武将之家出身的庶女,许多话,听过而已,讲不出名堂来的。” “论书才,还得看瑜夫人和宝心。”阮雪音笑饶过,却必是要人答题的意思。 偏这两位从头到尾在后院,根本没听见始末。 肖暧遵懿旨又将那句话重复一遍。 “宝心学浅,私以为经义既是阐明道理,那么此句的道理,就在原文中。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 她一口气诵完整段,阮雪音笑向纪晚苓,“给人授课可不能诵原文释义,总要有来自老师的阐释。这段要怎么教,便是我都没想好。” 言下之意,要听纪晚苓怎么教。 “尚未讲到《礼运》,臣妾亦没想好。殿下知道的,首篇《曲礼》极长、内容纷繁,这半个多月除经史外还有其他课授,只带她们读了大概。” 阮雪音不再逼,稍忖片刻道:“适才说了,女课初衷为福泽民众,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为主,经史子集为辅。我瞧这册中记录,近来是有些走偏了,还是要回到正路上。往后,”她掀动羽睫,目光投出去, “课授计划若有改动,要第一时间呈报。毕竟每月末,本宫须同君上述职。” 几人皆听出责怪意思,面上一凛,敛首遵旨。 “既然在读《礼记》,就从一而终,接下来典籍之课,都用它吧。《曲礼》《檀弓》都长,大概各要一个月,再之后也最好一月只读一篇。”所谓经史子集为辅,“我记得《礼运》是第七篇,那么是,四个月后。”她复向纪晚苓, “加上本月休沐,五个月后。明年四月,请瑜夫人在授课之前,先召集大家,共定讲义。” 第七百八十七章 榜上朱 霁都女课于当月十八正式休沐,为期一月。 今年夏长,至九月末仍有余热,太史司观天象数日,又两度往承泽殿请皇后的意思,终将秋猎定在了十月中。 而蔚国秋猎月初已始,十月初三像山烽火明,顾星朗收了奏报,晚间对阮雪音说起,摇头笑道:“去年的像山烽火,寿星人在霁都不曾见,今年可算能看到了。” 阮雪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依然看不到吧?会试未放榜,放榜之后若中,还有殿试,君王亲策,为避嫌,她不可能跟去秋猎啊。” 顾星朗侧头,刮她鼻尖,“我以为一孕傻三年这种事在你这里不灵。像山横亘东西,几百里烽火,何其壮观,只要人在苍梧,应该说大半个蔚南,都能看见。” 月洞窗下椭圆榻,巨大的,堪比寝殿内凤榻,一个月来两人常赖在上面直至入睡时分,各自读书,偶而闲话,玉珠帘,红罗帐,鸳鸯铜炉内,袅袅龙涎香。 阮雪音无心关注年复一年已不新鲜的像山烽火,兀自出神。“不知她怎么答的。” 顾星朗晓得她意思,轻笑,“想要榜上有名,自写规范答案。”稍顿,不确定道: “不知她在此之前究竟做了哪些功夫。也可能另有局面。” 十月十六,苍梧放榜。 贡院之外,招贴红墙,共取四十九人,七列七行将将满,其中第六列两个名字以朱笔写就,分别是: 江城;竞庭歌。 朱笔昭示,在虽不成气候到底有前例的会试榜单中还没出现过。更兼其中一位,是居然竟然又仿佛理所当然的,竞庭歌。 贡院前哗然未息,有眼尖者很快发现红墙边还贴了两张纸。 “这是...考卷?” “是...是吧?” “是啊!” 两张被贴在榜单旁的考卷,其上赫然也是那两个名字,且同述一题,正是惹半个青川议论的经义题目: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其中竞庭歌那张字迹方峻、笔力强劲,全不像女子书,放在一众被弥封的试卷里,纵使誊录官知道有女子在列,也绝难辨认得出。 ——为防舞弊,除了弥封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在呈至阅卷人那里前还有一次誊录,以防阅卷人认出相识考生的笔记或记号。 而这两张字迹迥异得厉害,显然是原卷。 近来关于此题的讨论,已经从“难还是易”升至“朝廷的意图”——也即如何拿此句结合时局,作不陈腐、有见地又能讨好要员尤其主君的文章。 一时人人趋前,驻足两卷下看,尤以竞庭歌那张下头围观者众,站得近的抢读头几句,没觉见地,倒为那一手朴厚灵动的魏碑所震。 “竟不知她还写得如此好字。”人群中有人小声。 他旁边的人不及赏字,忙忙往下看,越看眼中眸色越变,渐渐嘴也张开来,被灌入北国秋风。 更多人读到了中段,继续往下,直至尾句。 然后人人反应雷同,包括早先一心赏字那位。 喧杂渐止,原在读江城答卷的另一群察觉不对,亦挪过来伸脖子看。 喧杂彻底止。 以至于原本被人声淹没的秋风重呼呼起来,越刮越猛,刮翻了竞庭歌答卷的右下角。 纸张一角在风中扑簌簌,贡院里走出来一人,乃礼部司侍郎,该也是此回合评卷人之一,正襟立阶上,朗声道: “今会试诸题,经义一项最惹议论。榜上朱笔示名的二位,论其气、其理据、其辞采章句,堪入前五。然文章评断,以立意为先,此番对《礼运大同篇》之句的解读,又以这两人,最与诸君异。” 诸君都已阅过两人答卷,立意有些相似,只是江城隐晦,竞庭歌明晰。 何止相异。 简直大逆。 好事难出门,怪事传千里。苍梧放榜,同时放出两张登科士子的答卷,然后答卷被反复诵读,口口相传,一时大半青川,流言如沸。 “这般言辞,竟不治罪,还能登科?!” “选贤与能,原乃圣人原话,她不过将此道理,也套去了陛下身上——” “你不想活命了!她那篇文章我反复咀嚼,实在要诡辩,也有的可辩。倒是你这话说出来,十颗脑袋不够掉!” “如何诡辩?那些个理据,就差将‘现行君制该废’写出来了!” “嘘!” 噪杂市井,深寂门窗,漫长的沉默。 “欸你可记得,当初崟代宗登大宝,于凌霄门楼上与一个叫丛...” “丛若谷。那时候为修撰,如今好像在宁安当差,做了祁臣。” “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那时候崟代宗应对姓氏血脉质疑,不是就,就提了改世袭为禅让?还说,说内禅外禅皆可,能为大,与竞庭歌有关天下公三字之解读…”【1】 崟代宗当然便是阮仲。 彼时两国划南北分治,为定民心、表达对已故国主的尊重,还是由祁君与蔚君共定的庙号。 据说蔚君提“哀”字,祁君提“代”字,前者乃亡国君主常用字,后者,通常用给临危受命、不期然登上大宝之君——代者,替也,听着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显然两者都符合阮仲路径,两者都不英明神武,但“哀”字情绪过浓,无益于振奋民心,遂择了“代”。 答卷内容石破天惊,两位执笔者却都榜上有名,消息自也传进了大祁。十月十七,清晨,夕岭,鸟鸣空山涧,顾星朗刚射中一只狐。 奏报递进来,他展开速览,眉微挑,侍卫刚将那只赤狐拾到跟前。 “还能活么?” “回君上,箭矢在前腿,能。” “送去治治,然后放了吧。” 侍卫应下,便要去办。 “慢。”顾星朗复开口,想了想,“包扎好了,送去秋水长天。” 两个孩子都没见过狐狸,赤狐鲜妍,这只长得亦周正,可以让她们一识。 秋水长天中庭内,青天映琉璃,树上地下皆是金黄一片。 阿岩已能哒哒哒虚着小脚跑动,踩得落叶嘎嘣脆响。她真是爱笑,不知像谁,阮雪音记得慕容峋没这么爱笑,而竞庭歌虽灿笑常盈于面,多为手段,不似阿岩,笑由心生。 朝朝已经九个月大,尚未学步,神情也不如阿岩灵动,却喜看姐姐玩乐,坐在落叶间边看边跟着笑,银铃般童声遥相和,满庭秋日如春阳。 顾星朗一脚踏进来便是此画入眼,金秋衬春天般的两朵新生,阮雪音一袭湖色如水畔青鸾立廊下,眉眼皆柔。 见他出现,两人相视而笑,又同移目光静观孩子们欢欣,一刻天伦。 然后爹爹大步跨入庭间,左手阿岩右手朝朝抱起来——也是惯例了,两个孩子都习以为常,同时凑脸蛋,分别贴上顾星朗两颊,软软糯糯,奶香扑鼻。 “给你们寻了只小狐,算漂亮,晚些送来,认识认识。” 他一壁说,踩着落叶开始转圈,两个小人儿四脚飞起如两只胖蝶,招展在大祁国君怀里,笑声响彻殿廊。 “从前瞧你星官图,已知艳福。如今看来,星象昭示亦不及,你这艳福,分明由此及彼,代代传承。” 是说他刚受两个小美人儿一齐贴脸亲热的福。 顾星朗留云玺等人继续陪孩子们外间玩闹,牵了她往厅内走,“我的艳福只系一人身上。”又偏头,“好久没听你提星象了。” “最近看过。” 顾星朗深盯她半刻,“前年也是在夕岭,在这里,你预言了锁宁城变局。” 预言二字听着吓人,阮雪音扯了个笑,“锁宁一役,发生之前局内人皆有数。” “但你预知了时间。” 她没由来想到梦兆的事。 恍惚间只听对方再道:“苍梧会否生变,最近看看吧。” “苍梧?” “你师妹要捅蔚廷的天了。她怎就这般,”顾星朗绞脑,总算找出合适词藻:“生生不息?” 【1】471君论 第七百八十八章 殿堂峙 阮雪音听明白了这句。无奈之外还有些许激赏。 诚然如竞庭歌般撞了南墙仍不回头的斗士,历来稀缺,无论男女,确值得激赏。且她每年都能开出新局面,回回做起手之人,是顾星朗这种以静制动的玩家最喜闻乐见的。 “她登科了。”话已至此,不难猜,阮雪音慢道,“且答得惊世骇俗。” 厅中只他二人,有雁过殿顶,发出绵长悠鸣。 “她将前年你教给阮仲的话,凌霄门上那段,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又写了一遍。” 也许因人名,也许因事件,阮雪音不清楚,顾星朗自己都没太分明——总之说完这话他又看了她一眼。 阮雪音稍默。“这何止是要捅蔚廷的天。” 顾星朗被她此言挑得心下动。半个时辰前收到奏报,他一心梳理苍梧那头条线,未及观全局。 “你都才收到奏报,看来消息还未传遍大陆,民众如何评说,只能等着。而纪相因何致仕,至今不为人知;边境时他留了家训给竞庭歌,却是青川皆知。那么此事一出,三者会否被关联——” 蔚廷的天会不会被捅尚未可知。 祁廷的天却极有可能因此起风云。 顾星朗面色微凝。 “正值秋猎,纪平在,其他几姓也都在。”阮雪音再道。 顾星朗已恢复神情。“不急。如你所言,等等各方反应。金榜已放,殿试在即,蔚君陛下准备了何题于含章殿上策问,拭目以待。” 舆论自十七日白天开始在整个大陆发酵,读书人震惊惶恐,更多普通民众目瞪口呆,只以为是谣传。 蔚廷炸锅,烈火烹油。 阅卷总共三道关卡,来自礼部司与吏部司的员外郎们组成第一关,受赏识的考卷会被推荐给副主考,此次为礼部司长官; 然后副主考将认为可取的试卷送给主考,此次为吏部司长官,决定录取与否。 竞庭歌和江城的考卷自第一关起便是烫手山芋,后者被某位员外郎直接丢弃,前者因写得过分昭昭反被一路递到了主考官手上,以便“论罪”。 江城那张卷也便被归了档,同论罪。 自是呈报国君,两司长官将原卷送入御徖殿,在外头廊下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然后霍启带两名宫人各捧一卷出来,分递到二官手上。 两卷纸面赫然入眼,都落了朱笔魏碑的一个字:中。 因此在整个大陆哗然之前,蔚廷中已经小范围哗然过了。却毕竟还有殿试,群臣摸不清君上意图,一日两日,虽有言,少有人谏。 到十月二十天子策问,除了榜上有名的四十九人,五品以上国都文官们竟都被召入含章殿,乌压压挤在后头,观摩全程。 慕容峋先赞一番士子们才情,然后提会试中经义一项,在众人皆屏息、心出嗓子眼一刻,由霍启宣布殿试之法: 仍以那句话为题,以见解不同者为双方,殿上辩论。 科举之法远未完善,天子策问如何进行也就未成定制。因此这般做法虽无前例,没人说不妥,殿上众士子以肉眼可见之快迅速分拨—— 都往竞庭歌所站另一侧去。 于是四十七对二,竞庭歌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江城,有些眼熟,蓦想起那夜出考场,似乎就有此人在附近踟蹰,好像还看着自己。 那般情形她被太多人议论指点,混没在意,此刻想来,倒是疏漏了。 殿辩从当日清早一直进行到了未时。 四十七人挨个儿陈词,谈理想,论大道,其中不乏针对吏治、农事、商营乃至于邦交提出良议者——天下为公,乃是以民为本——君主治国,让老有所养、少有所教,百姓安居乐业,上下同心、四海一家,谓之公。 然后殿内深寂,落针可闻。 近百双眼盯向竞庭歌,半日众口陈词,个个慷慨激昂,压力如山石向这天子殿前唯一的女子身上倾倒。 竞庭歌却似没什么压力,听着对面一条条栋梁之策,面上轻松,时而微笑,倒像赞同。 “诸位所谏,至少一半为庭歌所想。”她点了印象最深的几人,简述其陈词概要,又加上自己意见,融汇为一长段近乎策论的表述,“以上五项,庭歌以为可列作新政。” 人人蹙眉,慕容峋亦蹙。 “今日殿试题目为公天下之辩。”霍启朗声,“先生会试考卷上所答,显与那头四十七位士子不同,辩题始生。” 言下意,她没有在述己见。 “虽不同,不矛盾,故无需辩论。”竞庭歌笑答,十分恭谨,“众位士子所述,乃现世代公天下之义;以民为本,也确合公天下一题。而庭歌所述,却是百年甚至千年之后的天下理想。” “哦?”慕容峋终开口。 他其实掌中冷汗,只从竞庭歌始终成竹在胸的眸色中获取了些继续下去的默契。 “圣人书大同,表达的也是有待实现的天下理想,或近或远。说起来众位士子所答比较实用,解决的是现世问题;而庭歌讨巧,不过变着方儿将圣人之言又说了一遍。” 她展眸望一圈对面的年轻人,乌压压束冠的头颅,每人脸上表情皆不同, “大同本就是对后世期许,此一项,诸位同仁无异议吧。” 四十七颗头颅有些左顾右盼,又不敢真去窥天子神色,半晌以沉默肯定。 “那么竞先生依然认为,更好之制,是选贤任能,而非主君一家治天下。”却是陆现,列群臣先首,突然开口, “老臣僭越,君上恕罪。” 天子策问的场合,自然僭越。而这话虽已被竞庭歌写在了试卷里,含章殿上分明讲出来,仍叫众人耳鸣。 慕容峋无怒反笑:“今日召众卿上殿,正因试题有趣,朕想着若争执不下,还须贤卿们帮评判。陆卿所问,正是朕所欲问。” 说完看向竞庭歌。 “是。”竞庭歌答陆现问,一字铿锵。 场间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深静。 比先前更深。 然后轰然嗡鸣,后头群臣中忽有人喊“放肆”,然后“大逆不道”、“一派胡言”、“祸乱朝纲其罪当诛”之声不绝如缕。 前头的几十名年轻士子不意前辈们,这些个个名声在外的当朝国士,骂起人来比街头泼妇竟也高明不了多少,有些目瞪口呆。转眼瞧竞庭歌恍若未闻,眼角依然挂着懒笑,一副早就习惯、等他们讨伐够了再继续的耐心样。 此女长达八年以谋士之名居蔚宫、受朝堂排挤针对,传闻甚多,早非罕事。 真在现场亲见,仍觉震撼。其实时至今日,蔚臣们对她态度已经好了许多,此番群起助其参加会试,便是明证。 然这般言论,再是动了恻隐之心、愿纳为同僚,也难饶恕吧。 一想到这姑娘不止一回在含章殿上被唾沫喷得狗血淋头,年轻的士子们稍觉同情,又想及会试之前的怪事,揣测此或也涉朝廷争斗,一时都不作声,敛首作寒蝉。 慕容峋站起来。 离开阔大龙椅,往前迈了一步。 群臣渐止息,面上愤然之色未减。慕容峋眯眼扫了一遍,收回目光重置竞庭歌身上。 “先生高见,愿闻其详。” 竞庭歌走到当中,郑重叩拜三下,跪着正身答: “个中道理,昔年崟代宗在凌霄门楼上述得清楚。皇家数百年,未见得每朝都有能人可堪为君,与其气数将尽是被另一族摧毁至覆灭,不如早些修弊端,立新规。禅让之制,古已有之,所谓议事推举,更能保证贤能治国。” 整段都是阮仲当年的话。尤其前一句,乃其原话。 当初因是立高处对整个锁宁城子民说的,在今日的青川西南,依然被故国旧人们不时相传,想不入史册都难。 “一派胡言!”礼部司长官距陆现不远,震声打断:“那阮仲是林家人,拥兵篡位狼子野心!彼时那般说,不过为其大逆之举找说辞,为其登基做国君铺展合理性!崟若不亡,他若坐稳了那君位,你且瞧他,还会否行此祸国之制!” “大人以为,选贤任能是祸国?”竞庭歌回身,亮嗓问。 对方一时呆住,陆现上前两步,“选贤任能,自是良策,今开会试,其义也在此。但所谓君位推举,取缔一家之制,”这话依旧太过分明,惹满殿屏息,“弊大于利,乱国之可能,远胜此世代党争。” 陆现实是明面上可见最复杂的一人。 竞庭歌听着他字字铿锵,心中默考量。 身为世家,为固其族盛大不愿真让寒门崛起、让主君重定朝堂格局; 身为世家,也不在“公天下”的棋局里,一心维护世袭君权,不惜—— 不惜在听了关于靖海侯的秘闻之后,于会试题目上做文章。 礼部与吏部二司遍布陆现门生,到此刻她完全确定,这道礼运大同篇的题目,最终是他授意定的。 而慕容峋因配合自己应对考前风波,临到关头没有看题,所以并无准备,直到局面如此。 但自己的反应,从试卷答题到今日辩论,都该合乎陆公期待吧。 远在群臣首的陆现,御前跪着回了身的竞庭歌,看似遥遥,却于这一刻,有了难言的目的相同、策略相通。 第七百八十九章 定乾坤 蔚廷君王策问,令辩天下公,群臣毕至,现场观摩,而竞庭歌果如少数士人街头巷尾议论时预测:有诡辩之法。 实也不该叫诡辩,盖因她所陈词不指今时而道来日,确合圣人留话著书之义,所谓理想; 再兼崟代宗遗言在先,此说法并非头回出现在这片大陆,被以这样温和的态势第二遍重复,作为展望而非针砭时弊,似乎,并没有那么难接受。 而御史大夫陆现一语破题,直言理想虽好,任重道远,现当下海晏河清,可见今制符合今时。 言下之意,竞庭歌所解读的天下为公,在此世代,是为空想,不会让家国更好,反而添乱。 然后来了重头戏。 蔚君慕容峋认同四十七位士子所谏国策,不仅认同,大为褒奖,据此破例,全部录用。 又道御史大夫陆现高瞻远瞩,辨古今、明时宜,为此番殿试的定音之锤;兼两朝股肱,忠君谋国从无纰漏,相国之位空悬已久,正恰擢升。 阔大的含章殿分明无喧哗,但人人心中哗然,万不料陆公这场看着在眼前却迟迟没兑现的擢升,竟会发生在此景之下。 而主君仍站着,言毕望众人,拳拳问诸卿可有异议。 与祁国那位看似翩翩佳公子、实则一笑一抬眸都叫人不安的年轻君王不同,他们的主君虽不常笑,每每发问,九成时候是真问,无须过分纠结应对之法。 便连刺头孙伏袈亦不反对,礼部司长官更带头道陆公为百官表率,方才关于天下公的论见亦是臣下们所想,一时附议者众。 陆现却在最初震动之后沉吟,然后开口婉拒。 非彻底拒,而是言兰氏盐案尚在查证中,自己身为御史台多年长官,又是发起弹劾者,愿结案之后再论迁职。 后头臣工们嗡嗡有声,盛赞相国之德。慕容峋应允,最后看向竞庭歌与江城。 只有这两人还待发落。 早先后者拾前者的牙慧,在必须履行的殿试环节中不过将竞庭歌所答又换着措辞重复一遍。 总归试卷上写得雷同,说得差不多也正常。 蔚君道两位虽对圣人规训理解无误,公然述百年千年后理想也无可厚非,到底,易惹不明就里者胡乱解读、引民心不稳,此次不可录用。 殿中仍寂,人心再次喧哗,比先前更甚。 竞庭歌会凭此一役入仕,君上会不惜摆平一切风波予她官职,此念扎根整个蔚廷半年有余,甚至许多人认为今年会试根本就是为此女才开的。 结果居然,不予录用? 百官似鸦群,黑沉沉一眼望不到头。都想瞥竞庭歌神情,都不好瞥,为首几名要员余光斜扫,她果然竖眉。 他们扫得太迟了。 若能早上两瞬,便会发现,竞庭歌在听到慕容峋说不可录用时是松了口气的。 不仅松了口气,还险些将满意诉诸面,立时反应了,竖眉表演。 “竞先生此回合表现差强人意,虽遗憾,再接再厉。”慕容峋坐回龙位。 再接再厉的意思是下回再好好考。 长则三年后新一轮会试,短则不定什么时候恩科,算不动声色许诺了来日机会。 又向江城,“江卿也是一样,其实见解可圈可点,朕看过你答卷,文采风流,但终归,欠妥帖。与竞先生同为天子幕僚、还是回乡以备下回合考试,你选。” 一众朝臣皆未料主君不予录用却拿出幕僚席位招揽,莫名其妙,江城也是一怔,下意识望竞庭歌。 竞庭歌正竖眉,似没听见。 江城再无犹豫,出列叩首,“草民才疏学浅,愿为陛下效!” 一道惹三国议论月余的考题,一场貌似要出大事的殿试,竟然圆满落帷幕:相国新定、竞庭歌添“同僚”,最惹人瞠目的,还是蔚君录用了殿试场间所有士子。 也就是说,整个蔚廷一夜之间多出了四十七名出身寒门的大小官吏。 “了不得。大手笔。比我出手重多了。” 祁国十月下,秋猎近尾声,秋水长天内,顾星朗啧啧叹。 他掌国九年,前面几年都在为坐稳君位、掌握整个青川局势劳心,正经开科举也不过一次,算试手,第二回 恩科才有了具体方略,也就是去年,殿试上钦点了九人,如今大半在上官宴手下。 “四十七个。”阮雪音亦咋舌,“苍梧中枢哪里装得下这许多人头,大都得遣往地方吧。” 顾星朗偏头瞧她:“是这个理啊。” 阮雪音啜小口茶,“怕是竞庭歌的意思,培植君王吏无论大小,伸向举国城郡,以察民情。” 民情二字用得妙:公天下的热议出,世家密谋的疑云盘桓两国天子心脑,兰氏盐案一查数月,明面上是御史台检举,但祁国帝后这头无比清楚——事情发生在上官宴回来后,而他去过苍梧,见过竞庭歌和慕容峋。 兰氏的案子,极可能是他直接向两人提供了决定证据。 “闹大咯。”顾星朗一伸懒腰,眺门幅外秋色,“你的预判会否坐实,很快见分晓。” 秋猎最后一日,今上邀臣工们共狩猎,宁王、拥王、永安侯崔义、骠骑将军府柴瞻及其子柴一诺、通政使纪平、虎贲营薛礼、御史丞肖子怀、审刑院知院事郭培、薛氏此代家主薛敞皆在列。 柴瞻因前年伐崟期间镇守南境,又因去冬领兵白国,已擢升为大将军,官居一品; 柴一诺仍领禁军射声营,基于伐崟时北境领兵作战、白国之役近身护君两项功勋,升中领军,三品; 虎贲营薛礼的军功是秘密护女君归朝,不足为外人道,但去岁一身重伤回国,亦得四品武卫将军之升,外间都以为是君上对薛家的格外恩典。 这样君主、王侯、文武官员和世家主的大杂烩般队伍,任何时候出现都突兀,唯秋猎时不奇怪。但稍有眼力者还是能很快发现,除君上和两位亲王,剩下几位都乃国中女课骨干们的父亲、叔伯或兄长。 月前皇后懿旨,女课休沐,骨干们随凤驾前往夕岭赏秋,作为大半年辛劳的嘉赏。而武将们本要随君上狩猎,柴家父子、薛礼都去了,不好厚此薄彼,便也邀请了其他几位小姐家长辈。 薛氏本有怀远侯的世袭殊荣。是景弘三年薛玉案发之后,其父——也就是当时的怀远侯自请褫夺爵位,并在薛玉本人被流放北境之后请求同往以谢重罪,薛家这一系自此凋敝,由旁系薛敞接手家门。【1】 薛敞膝下无子。 倒有出类拔萃的侄儿,也就是薛战,彼时已在禁军营,两年后升屯骑营校尉,如今镇守祁西新区,乃从二品定西将军。 因薛战深得主君赏识,为重振家门薛敞继续在同族中挑选好男儿,便有了薛礼,于薛战执掌屯骑营当年入虎贲营,当然是凭堂兄举荐。 故而薛敞虽无官职更无爵位,薛家却因薛玉案后接连出了两位干将,再兼百年高门世居国都的名望,总算保住且眼看要再次,光耀门楣。 前一日顾星朗同阮雪音讨论蔚廷那头状况,是收的密报。所以这日狩猎队伍行经山林,正经奏报递上来,他只作不知,当着所有人让念,也便叫在场一众王侯官员听了个分明。 他听完沉吟片刻,奔霄上转身。 “诸卿以为如何?” 【1】449齐眉 第七百九十章 君君臣臣 诸卿不确定主君是问蔚君殿试的题目和方式, 还是竞庭歌与士子们的辩论, 还是陆现得到相位的事实, 还是新任蔚相要力查兰氏盐案再论迁职的应对, 还是四十七名殿上士子皆录用的惊人结果, 还是,竞庭歌未能如愿入仕。 这么多信息的一道奏报,让揣摩圣意的困难成倍数增加。 众皆作沉思状,亲王的胆子一向比臣工们稍大,而以宁王为最敢言。 便见他伸手拿起系在马背上的折扇,呼啦摇开,轻慢来回,“臣弟以为,蔚君此法新颖,相较纸笔答卷,除见地、文采还能考核口才和临场反应。明年本国科举,亦可效仿。” 明年有无科举本没定论,让他这么一说,倒像是早领了圣意。 “上官朔伏诛之后,蔚相之位空悬,陆现素有声望,为近两年的蔚廷文官之首,此番得擢升,情理之中。”宁王已开口,拥王也便接上,只声不如前者浑然,比从前又添谨小,都知是因去岁鸣銮殿宫变。 其余众人于这刻反应,最好答的两点已被王爷们先一步抢夺,剩下几项都是烫手山芋,而以奔霄上这位天子爷的作派,绝不希望翻来覆去听车轱辘话。 竞庭歌的公天下之辩如何。 蔚君不录用竞庭歌的原因是什么。 陆现死查兰氏盐案甚至为此推迟领新职,又为哪般。 人人转脑,排序难易以决定答哪一项。但听纪平开口:“臣以为竞庭歌虽有诡辩嫌疑,单论圣人著书之初心、思想之深远,不算太偏颇,确不足论大逆。” “哦?”顾星朗微微笑,“圣人著书之初心,是什么?” “便是竞庭歌言,最优之家国形态,最终的天下理想。” 顾星朗将奔霄彻底调转,直面一众文武。 “肖卿以为呢。”他没继续追纪平,又问肖子怀。显然这种题目文官比武官会答,柴家父子未被点,情理之中。 “臣倒与蔚国陆相想法一致,道理不错,不合时宜。” 顾星朗“哦”了声,另问郭培:“郭卿掌审刑院,与陆现御史之职也算一脉,如何看他此番,查案为先、再论相位?” 审刑院是大祁独有的官署,该说是景弘一朝独有,由当朝祁君设于景弘五年,能复查廷尉府、刑部司所断案件,若有异议,可直接奏请国君断,论实际权势,大于前面二司。 是几乎众所周知的天子吏。 “回君上,陆现两朝老臣,声望虽备,多年来致力监察,于内政邦交上一应事务,到底不比曾经的上官朔;所谓德须配位,兰氏身为蔚国皇商与各地官员配合盐政多年,一朝被检举,实是大案,不知牵连几何。御史台作为此案发起者,若能共两司彻查,将沉疴痼疾连根拔除,陆现首功,以功升迁,真正服众。” 顾星朗似满意,点头向纪平:“这种事纪卿一向洞若观火,还有补充否?” 纪平稍沉吟,肃声道:“承郭大人思路,兰氏盐案若查实,不知牵连几何,一旦沉疴痼疾尽显,少不得要重整朝纲,届时陆现作为新相,大有可为,于其政绩、地位皆有不可估量之益。” 奔霄上天子爷朗声笑,指着纪平道:“较之汝父,青出于蓝!” 复回身问涤砚:“上官宴何在?” 今日虽未与天子同狩,秋高气爽此人必也在外晃荡。涤砚奉旨传唤,半炷香后蹄声由远及近,正是上官宴驾马来,深色骑装将他宽肩窄腰勾勒得分明,近御前放缓,倒比后头几位真武将更显锋芒。 “这般神采,看来收获颇丰。” 众臣都与上官宴少交情,唯纪平好些,也只是颔首致意,还须顾星朗自开金口调侃。 “不敢有瞒君上,一整个半日臣也只是策马赏秋,家伙都不曾带。”这般说,一摊手,整个人左右晃晃,果然不见弓与箭。 “上官大人好兴致。”总归同僚,又是君臣狩猎的场合,不好叫主上一人招呼,柴一诺开口:“半日策马,是从夕岭最东直行到了最西?” “何止!”上官宴笑应,融入慢行的队伍,“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可惜最西鹿岭不让进!” 自景弘六年茅舍着火,两位夫人皆受损,鹿岭的规矩已从对皇室成员开放变成了:只圣驾能入。 而君上但凡去,必携珮夫人,如今是中宫了——众人渐有些明白,那地方是被辟作了帝后的秘密花园。 上官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张口无禁忌,其他人自不接话。顾星朗恍若未闻,随口让涤砚将方才奏报又念一遍。 “其他人都听过也论过了,此事与你息息相关,朕想了想,还得召你来说说看法。” 上官宴竖耳恭听,眸色浓淡变幻,直至涤砚最后一字音落,骤然翻身下马: “臣惶恐!” 众臣皆知此题于他而言比他们都烫手,见他反应大得这样仍是吃一惊。 顾星朗也吓一跳,勒马蹙眉:“非你损盐政,也非你科举未中,陆现与你父虽共事多年、似乎并非知交,这是哪一桩踩了你的尾巴?” 上官宴一脸羞愤:“臣族昔为苍梧世家,祖上效蔚百年,如今臣携家归祁,本就被两国视作罪人笑柄。本国同僚们好涵养,从不当面议论,但臣心中羞愧,于本国盐政也罢了,对蔚廷之事,万不敢胡乱评说!” 此人厚脸皮是不曾在朝堂上与百官们面前展露的。 故而场间除顾星朗外,都觉其有那么几分情真意切。 顾星朗却觉头顶乌鸦乱飞,面上温和道: “爱卿言重了。正因上官家从前臣蔚,个中利害,该看得更分明;同时盐政相通,你这半年来巡本国查访,对兰氏那头可能的问题,该也有些判断;再说竞先生居霁都时,你曾登门求亲,佳人前程,竟不关心?令尊实也乃大儒,天下公这样的字眼,不会从未对卿提过吧。” 是四道题都要答的意思了。 连始终慎微的永安侯崔义都对他投去同情一瞥。 上官宴叩首在地,许久方起了半个身,字字斟酌开始答。 于陆现一题,结合了早先郭培和纪平的说法,却无更多洞见,还算出色; 于竞庭歌一题,也言其论述虽得圣人精髓,不合世情,有惑众祸国之嫌,未问罪已属宽宥,不予录用实在明智; 也就免不得要答主君关于上官朔之问—— “君上明鉴。众所周知臣与那人不睦,少小离家,根本不受其规训,确未曾听他讲学,也就不知其见解。但想来百年忠君,甚至为慕容家社稷豁出了性命与家族,这样的人,不会认同那样的天下公。” 已出林间,四下绿野蔓延往颜彩更甚的群山。异常深寂,直叫顾星朗以为王侯臣工们都在打瞌睡。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宁王倒还生动,其余人都有些木,许是紧张,或者无措。 这样的集结,莫名叫人想起去夏天长节夜宴。只因非在宫阙内而在山野间,少了些“一网打尽”之感。 “你们啊,都说得差不多。还以为多听几个,总有高见。”顾星朗面露失望,重新策马,“虽是蔚国的事,现如今闹得扬沸,你们都认为或乱民心,看来是不能不做点儿什么。秋猎后回去,都写上一篇吧,把你们认为的天下公、怎样才算合时宜,条分缕析成章。好好写,朕不急,一年半载等得起。” 众人跟上,都知主君没说完,沉默听。 “蔚相之位久无人居,一朝有定;祁相之位算起来,也空悬有半年了。”他没回头,声轻盈,“朕愿效一回蔚君,重赏文章头名。” 按纪桓致仕前劝谏和主君大半年来改革各部司的举动,祁臣们皆以为废除相制势在必行。 以至于这句分明“逆势”的天子诺一出,众人皆觉耳鸣。 顾星朗没觉语出惊人,似才反应过来,转头溜一眼重上马的上官宴: “兰氏盐案,卿还没说观感。” “盐政自有国法规范,千万条明令归总,不过六字。”这次上官宴答得快,想是因问及本职。 “哪六字?” “不营私,不谋私。” 奔霄上天子再次朗声笑,“卿此番巡查归来,所报只有喜没有忧,想来我大祁盐政,清明妥帖。” “确实如此。”上官宴恭声应,想一瞬又道:“只在某些具体做法上,还存纰漏,七月归来上呈的奏疏中,臣提过改进办法。” 顾星朗略点头,“举国海湖井矿,以东部海盐产量为最,此一项与蔚国同。朕记得定宗一朝,两国还曾就海盐产营有过往来协作,鹤州作为大本营,与蔚国东陵城是互通船运的。” 肖家世居鹤州,常驻此城的还有宁王。 肖子怀和宁王皆称是。 顾星朗嗯了声,“祁蔚经去冬一役,友邦情谊更固,今蔚君或遭兰氏掠财,损及社稷,咱们啊,能帮则帮。恰盐铁使大人有改良本国盐政之法,便从鹤州开始试行,宁王督办,五日后出发吧。” 第七百九十一章 快刀 诚如阮雪音判断,蔚廷所录用四十七名士子,只三人留苍梧,其余四十四人以相对均衡的数目全部被安排去了各城郡。 同时祁国秋猎毕,临近十月尾,宁王、上官宴奉命前往鹤州改良盐政。 “肖家世居鹤州,此番如有必要,还须帮手。肖卿写封家书回去,略作嘱咐罢。”这日早朝散,顾星朗没急着走,待群臣退得差不多,让涤砚去唤肖子怀回来。 “是。既有君命,臣今日便书信去鹤州。” 大殿深阔,爆炸后经修葺,格局乍看仍与从前同,却莫名显得空——是墙体变薄,藻井变高,还是装饰变少,肖子怀一时分辨不出,只觉得素日与群臣同列时未能感知到的心慌,此时此刻,强烈地,朝他这具孤身袭来。 顾星朗两指在龙椅扶手上深浅雕纹间来回,极慢,“没有君命,肖卿便不写了?朕以为凭卿之老成妥帖,在夕岭时听了旨意,很快就要知会族人。宁王府虽也在鹤州有年头,到底不比肖氏长久。” 他含了能被听出来的笑意讲这几句,却叫肖子怀掌心汗腻。 “回君上,盐乃大政,臣自希望家族在当地能为宁王与盐铁使分忧。但,去岁天长节君上对各家的本分之训,余音绕梁至今,为本分故,臣不敢随意,家书论国政。” “本分。”顾星朗重复,点了点头,尽管阶下的人低着头根本看不见,“有去冬肖贲在韵水城门下放水,致使乱军入国都,太后被杀,段氏社稷险些覆亡,朕还以为,肖家并没有将本分两字听进耳。” 已经过去快一年了。 因尘埃落定,信王伏诛,那期间明里暗里真真假假参与过“违抗君命”的所有人,都觉事过,劫后余生。 却不意主君会在近一年后旧事重提,在这样全无准备的情形之下。 “君上!”肖子怀骤跪。 顾星朗招招手。 肖子怀微怔,方膝行往前,直至玉阶下。 “肖贲够谨慎,当初收到的那张字条,始终收在中衣里不曾丢弃。朕到韵水之后问他讨了来,一直保存至今。” “君上,绝非臣——” “知道不是你。若是,他不会留着那张字条坑害自己叔父。信王吧,朕讨过来原也是为留下其谋逆的罪证,只是后来,不需要了。” “君上圣明!” “知道鸣銮殿宫变那晚,群臣中朕为何独留下你与拥王、上官宴一起在宫内么?”【1】 “臣不知。”肖子怀脱口,然后觉得不妥,又道:“现在知道了,是因那张字条。肖贲是臣子侄,君上多少疑虑。” 顾星朗站起来。 步步下玉阶。 最后蹲到了肖子怀跟前。 天长节夜宴上问罪温氏、挟持世家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动作。 压迫感自四面八方涌来,充斥了洁净明肃的大殿。 “那晚朕潜回霁都,出现在正安门内让你们都退下,是你带头应承。”【2】 “是。” 肖子怀其实记不清了。那晚天子忽归,与鸣銮殿前信王正面交锋,所有人注意力都在行将搏生死的两兄弟身上。 那般景况,群臣中谁带头应承君命,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但当然有那么一位,无论局势多复杂、兴许腹背受敌,仍能保持眼耳通达、将每个细节收入心脑。 他从来便知这位天子的能耐。 “如果朕最终没回来,或者回来的是一具尸身,也会是你,带头拥立信王。” “臣,当然不会!” “彼时嘉熠公主还在皇后腹中,距离生产尚有时日,能不能有子嗣是未知。而信王为长,名正言顺,为何不会?若不拥立他,肖卿心中的人选,又是谁?” 肖子怀被这段疾如飓风的反问震醒,方意识到为以最快速度表忠诚,他在脱口回答时丢弃了事情原本的逻辑。 “回君上,臣区区御史丞,不敢于君位归属上造次,真有方才所言如果,臣自当追随宗室、相国、大将军的定夺。” 顾星朗笑起来,往后稍退坐在第一级玉阶上。 “你可知鸣銮殿那些火药都埋在何处?” “臣不知。” 自然能通过事后痕迹辨别,只是知情者皆受君令,没往外说。 顾星朗一指头顶,“藻井的隔层里。”又指旁边,“墙内。”最后回身往上看,“还有那张椅子下面,方圆五尺。” 那夜信王的残骸便出现在龙椅上。 他终于还是坐了一坐。 “这种大手脚,只能修建时候动,不可能之后捣鬼。祁宫是太祖召集当时国内最有名的巨匠,一同商议设计的。然后太祖在夕岭理政三年,期间座座殿宇拔地而起,应该那时候吧,有人将这些火药藏于殿中,并留了极精巧的引爆机括。” 爆炸后殿毁,那机括究竟是什么、在哪里,一朝成谜。 “那巨匠之中,有名肖采者,不就是肖卿祖上?” 肖氏以泥瓦工事起家,原是寒门,几代辗转青川给人修房子,到第三代出了巨匠肖采,声名远播,故受君王召,共筑顾氏祁宫。肖家兴盛,始于那时候。 所以与温、檀这样的“大焱旧臣”不同,肖家是真正祁臣,受太祖扶持、经百年繁衍终跻身世家之列。 同样被太祖一手扶起来的还有纪与柴,但这两家的门楣本就不低,因此世家之中,论出身论根基,肖氏偏弱。 肖子怀事御史之职多年,自问冷静善言机敏。 却终被主君一再兜转的诘问问得发懵,只能据实答:“是。太祖隆恩,肖氏永不敢忘。” “太祖与巨匠们共商布局,亲绘图纸,然后一匠负责一区,领数千人日夜赶工,终成复杂精巧的祁宫。按理,每位匠师皆具功勋,偏繁盛的只有肖家。为何?” 让肖氏繁盛的是祁太祖。 此刻正在问话的是太祖重孙,当今的祁君。 所以怎么听,这话都像是明知故问。 但顾星朗真的不知。 是鸣銮殿炸、世家深谋的思路起、肖氏因围白之役被纳入考量,他方开始一家家追溯,试图获取已织成网的蛛丝。 然后他发现,当初参与设计修筑祁宫的巨匠们,除了肖氏渐盛成为世家,其余都销声匿迹——至少半年查访,没觅得后人。 显然肖子怀也觉主君明知故问。殿内气氛愈发压抑,他敛声不敢有一字差错:“因祖上比其他匠师更懂堪舆之术,毕竟太祖当年大动干戈重建宫室,一为新朝新气象,二为,压制寂照阁。” 顾星朗挑了挑眉。“继续。” “寂照阁乃焱宫重地,深藏宇文一族龙气,偏因存放了河洛图不能擅动。太祖是新朝君王,虽真龙之气加身,到底介怀,遂以堪舆之术定整座皇宫格局,以镇余浊。” 在顾星朗看来,太祖此举与其说为镇寂照阁“浊气”,不如说为平息心中不安——毕竟是起兵造反,毕竟曾为焱臣,他弑了君,屠了宇文全族。 如此隐秘心情当然不能说与后人,所以自己不知,想来父君也不晓得,反而被肖氏这样的外族,代代相传。 “那火药呢?别告诉朕是太祖让肖采放置的,”他轻笑一声,“为压制前朝浊气。” 沉重压迫不断向大殿中央君臣二人挤来,直至外间天地变,云层堆叠,似乎大雨将至。 “回禀君上,臣委实不——” “肖子怀。” 顾星朗声沉如水,语气仍淡,被呼尊名的四旬男子十分认得这样的话音,是为警告,最后通牒。 “肖贲在韵水违抗军令引白国大乱,此罪一;肖家在鹤州染指盐政、与蔚国东陵兰氏经年买卖,此罪二,” “君上——” “别忙着辩驳。上官宴回来呈报之后,朕遣宁王回鹤州复查过,你们家,不冤。” 天长节二位亲王获赦、返回各自城池,九月又为封后大典再赴霁都,这般折腾,果然是有任务。 “其实啊,一方大族揩些油水,只要不似温氏过火、不与宗室勾结,朕都可以通融,毕竟这天下大治,也有你们功劳。” “臣族有罪,不敢居功!”肖子怀深伏,声已怆然。 “这两样罪名,都可以抵消。现在你告诉朕,”顾星朗身往前倾,“鸣銮殿有火药,是不是你告诉的信王。实话抵重罪。” 大雨泼下来,打在殿外汉白玉阶上噼啪乱响。 “回君上的话,”半晌停顿,“是。” “你如何知道?” “是臣伯父,告知。” 肖子怀的伯父即肖氏此代家主,年过六旬,长居鹤州,去岁天长节夜宴时在席。 “可有同你说缘故?” 肖子怀伏地连摇头。“不敢欺瞒君上!” “所以那火药确是近百年前由肖采藏置在鸣銮殿。” 无论为何故,都是死罪。 肖子怀额头触地说不出话。 “公天下之说呢。你伯父可有提及?” 肖子怀缓抬头,有些茫然,“君上是问——” 顾星朗看了会儿对方的脸,又看进对方的眼。“家书回去吧。让你伯父来趟霁都。悄悄来,谁也别告诉,否则刚才所述罪名,顷刻能定。宁王与上官宴,就要到鹤州了。” 【1】【2】725江山美人 第七百九十二章 第三囚 十一月秋深,宁王与上官宴抵鹤州。几个时辰前,六旬的肖家主刚出城门。 “天下公的策论,王爷可写好了?” 两人都爱摇扇子,同路之初上官宴囿于礼节没敢,是宁王道无妨,他方肆意,此刻问话,手上正动作。 “还没。君上有言,一年半载可等。你?”宁王也自摇扇,雪白扇面上“春永昼”三字御笔格外醒目。 上官宴见字如面君,颇受威慑,正色道:“在夕岭领了差事便忙着准备出门,一直未得空。” “本王亦然。”稍顿,“大人东西都带齐了?” 是问肖氏染指盐政的物证。 上官宴点头。“王爷排布都就位了?” 是问人证、以及万一须抄家的武装。 宁王也点头。 秋风送爽,两人同时又摇了摇扇子。 直教身后一丈外的随行兵士阿嚏出声。 上官宴回头:“不是被王爷和本使的扇子扇的吧?” 十一月,滨海城,天冷秋风劲,您觉得?兵士心中苦涩,恭敬否认。 上官宴转回来压嗓:“改良盐政确是君上本意,一应步骤可先进行;对肖氏,是攻是守,静待君命吧。王爷以为如何?” “此事大人为先锋,本王听你的。” 肖家主入霁都那日,已经立冬,寒气落城池,祁宫还是一片巍峨明肃。 相较去夏,老者又见衰败,循宫人引路步步往鸣銮殿,顾星朗还坐在数日前与肖贲问答的第一级玉阶上。 “草民,参见君上!” “肖老近前来。” 肖家主长髯及腰,跪伏,尾端拽地。 “臣愧见天颜,但求一死!” 顾星朗看一眼候在近旁的涤砚。 涤砚上前搀,老者方踉跄着膝行而来,因年迈,显得颇悲凉,显得此刻不礼让、不尊老的年轻祁君,非常不近人情。 但若将这老者深怀谋逆之心之大计的事实摆出来呢?自己此刻,会否又显得过分宽仁? 顾星朗看着那长髯拖在地上,脑中闪过纪桓和温斐的脸,心想分明都是大忠非奸的模样,为何,就都要谋反呢? 公天下之真伪,若为真,是否算谋逆,他没细想,不愿细想,作为顾氏子孙,这万里河山的主人,所有这些,理应被判作谋逆。 老者到了近前。 顾星朗敛思,先叹了口气,“朕嘱咐过肖子怀先不要对肖老透露。他没听话。” “草民万死!御史丞大人也是怕草民有来无回,不忍草民自此与家人永隔,方——” 顾星朗眯了眯眼,“所以整个鹤州肖家,这会儿都已知肖老来霁都送人头,束手等着大厦将倾了?” 分明离得近,那君王声却如在极高处,以俯视之姿往人间垂落。 “不不!草民只是留了书信,以火漆封存,若回不去,会有家仆交与夫人。” “书信。”台阶上天子顿了会儿,“是何遗言,公天下之训?” “草民不敢!草民万死!” 顾星朗嗤了声。“这道题蔚廷已经行过天子策问,没人掉脑袋,你怕什么,何来万死?还是说,你们的公天下与他们的说法都不同,没有不合时宜,当世就是时宜,此朝此代,就要除顾氏废君制?” “草民——”肖家主长吸气,险些背过气。 “再说一遍万死,朕现在就可以下旨成全你。” 阶下呜呼哀哉被头顶冷如刀锋的声音截断,生咽回去。 “说吧,什么排布,何时动手,兵变或暗杀,还有哪几家。” “大祁军兵尽在君上手中!”肖家主再次呜呼,“圣驾周围更是高手环护,沈疾大人单骑破重围将君上从韵水送回霁都,主君何来此问呐!” “朕也奇怪呢。” 顾星朗声越发低下去,许因年岁长,那声线渐沉厚,又总在尾处骤敛如利极的刃,与二十岁时候不大相同。涤砚仍候近旁,这般体悟,没由来生惧,不确定要不要继续站在这里旁听。 但君上没让退。 只听他继续道: “自来宏愿,需要极强的势力做支撑,方有实现可能。若说去夏天长节之前本国还有被割据的兵力,那么至今日,你们一个个有的,” 他微偏头,撑一只胳膊歪倚身后玉阶上,表情玩味, “钱财买军兵?地方军忠诚较国都内禁军是差些,轻易却不敢胡来,经过去年,更加不敢。所以是民意...” 那三个字往复在脑中盘桓,他蹙了蹙眉尖。 阶下老者被飞溅的问话和忽陷的深静勒住鼻息,大气不敢出。 “鸣銮殿的火药。” 许久方听主君再开口,竟是又兜回来: “肖采自己,还是受人指使,你所知的,一字不差现在说来,朕饶你的命,留肖氏不灭。” 该是在赴霁都途中演练过不下百次,老者踩着这句问话尾开始答,字赶字忙不迭往外迸: “长胡子!一个长胡子方士,或为游医,或为巫卜,祖父说不上来。但那人能预知世事,说了三件我肖氏日后会遭逢的事。彼时祖父尚在祁西为一户人家建宅,听了只作江湖术士的疯话,但其中一件很快发生了,第二件,第二件也在下一年,” 或因说得太快,或因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或因预言应验这种事本身荒谬,他舌头开始打结,气喘吁吁。 顾星朗示意涤砚倒茶。 老者初时不敢接,终是抖抖索索喝了,继续道: “若说第一件还有可能是术士为证自己预言而人为制造,那么第二件,绝不可能凭他之力做到!” 今年深秋少晴日,整个十一月上旬皆多云或阴。今日也是,顾星朗眯着眼,秋云聚在瞳中。 “——大焱将亡,顾氏立祁!” 类似的话顾星朗听过。 太祖斩杀宇文琰时对方也说,崟国将覆亡于青川三百零二年。【1】 是中了的。 他还在韵水皇宫密道里看过明夫人的少时笔记,在罗浮山上听文绮说,太祖点灯,为的是段明澄梦兆。 可惜边境时纪桓留给竞庭歌的家训他没听到。否则他便会知道,同样的故事,也曾发生在纪氏,一个长胡子对一个即将鼎盛的家族发出了三道预言,在往后十年间一一应验。 “第三件呢?” “祖父会受新君召命,赴霁都重建皇宫!” 显然也中了。 顾星朗脑中纷乱,没了继续问话的耐心,只盯着老者颤巍巍的后脑勺,等他将话说尽。 “那术士说,这三件事若都应验,证明他所言非虚,那么祖父只需做一件事,便可令肖氏鼎盛,于百年内位列世家!” “那件事,便是在鸣銮殿中藏火药?” 非常荒唐,偏因整件事都荒唐以至于话到此处,居然顺理成章。 “是!是!不敢欺瞒君上!”老者伏得更深,几乎趴在地上。 “方才问你公天下之训,” 那日肖子怀的反应,像真不知道;而老者先前听到这三字,大呼的是“不敢”。 老者死命摇头,直摇得整个人糠筛般抖。顾星朗示意,涤砚过去将人按住。 地上的人因此清醒了些,随涤砚引导深呼吸几口,方颓然道:“草民不敢说,草民——” “实话抵重罪。别再考验朕的耐心。” 君王话音似彻底定住了老人神魂。“那人说,当有此日,君权泯,众生平,天下公。鸣銮殿火药爆破在哪朝,哪朝便是,” 顾星朗已经知道下文了。 偏要听他说出来,从对方的话里最大限度攫取真实。 “王朝覆灭之时,天下为公之始。” 【1】616蜜与谜 第七百九十三章 疯妃 这些所谓预言,是否人为制造,被代代相传以成一个注定不败的阴谋,顾星朗暂时没把握。 但他相信这种可能。 发落完肖家主,他去了寂照阁,没进,只站在门口负手立,直至黄昏尽头。 据禀报,去冬阮雪音镇霁都期间也来过,是个下雪清晨,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时间很短。 他迄今没问她。 夜里回到承泽殿,两个孩子都已睡下,阮雪音仰卧在月洞窗下举一本书仰看,细小的黄叶飘进来落在浅白裙纱上,星星点点,如泊秋水间。 “从前谁说的,躺着看书不好。”顾星朗过去,站在软榻边。 是一册医书,她蓬溪山的东西。 阮雪音一半心思在书上,另一半神游天外,闻声醒转,偏头莞尔: “累,又不得不看,出此下策。”便坐起来,书放一边,“今天好晚。” “嗯。处理了些事。” 夜风持续带小巧椭圆的秋叶入室内,洒了一榻。顾星朗落座,随手捡起一片,手中把玩。 “肖家,要出事了?” 阮雪音双腿侧蜷往一个方向,单手撑另一侧,整个人歪斜有些慵懒。 顾星朗抬眼,“因为宁王和上官宴一起去了鹤州?”旁人都道是盐政改革,但她是阮雪音,他任何动作,她总能猜得关窍。 阮雪音摇头,“肖暧。今日在淘沙看见她,三魂丢了两魂。” “肖子怀做了多年御史,真不白费,大嘴巴一个。” 又哪里是大嘴巴,家族有倾塌之危,侄女就在城中,还在皇后手下做事,不通气才反常吧。 “策论的作业刚布置下去,以为你会等一等。” “蔚国兰氏盐案不知哪日就要水落石出,未免到时候手里的筹码掉价,先用了再说。” 阮雪音稍沉吟,“肖氏沾染的也是盐政。”鹤州,不难猜,“看来两头都是上官宴的发现,是最近局面的起手。” 顾星朗不意外她事事料中。“肖家的马脚去冬便露了。我放着没用而已。至于盐政一项,他们供认不讳,那么至少,上官宴有认真办差。” 的确。但这些个把柄是他经商十数年的积累,从前不用今日用,很难说不是盯着时机。 “肖家暂时逃过此劫了。接下来会全力辅助改良鹤州盐政,那些个沾染,钱财、资源,宁王和上官宴会处理。” 算是答了她先前问。 而阮雪音当然明白,所谓处理实是重削,温氏之后,檀、纪相继走低,肖氏算第四盘鱼肉。 “肖家家主我送走了。傍晚刚动身。”他又道。 这句本不必说。盖因阮雪音并没有问,根本都不清楚那位年迈的家主被秘密召来了霁都。 而送走此词,十分耳熟,今年春天纪桓和温斐就是被送走的。她九分笃定是去了深泉浅野。 但他没明示,她也就不问,见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重陷深思,不打扰,自拿起手边书继续读。 “你信预言么?” 却听秋风扫落叶的静谧中他声再起。 有些远,像被风从遥远之地送过来。 阮雪音抬起头,看了他片刻。“不由得我不信。你说过宇文琰曾预言了崟亡的年份。” 她稍停顿。 “说不定我也会。” 顾星朗稍怔,旋即笑起来,“观星所得没那么准确吧。” “不是。”阮雪音依旧看着他,“我好像,能梦到。” 顾星朗眼中沉亮定格在这句。 半晌。 “你可知还有谁也能梦到。” “明夫人。段明澄。” 她答得非常快,他定住的神情终于出现波动。 “从没听你提过。” “我也是才知道。去年冬天。你在白国的时候。”她默了默,“所以你从前一再回避不对我说的,关于太祖和明夫人——” “不是。我也才知道。去年冬天。在白国的时候。”他很长地呼出一口气,混进风里被带往深秋夜,“从前没告诉你的,是另一些事。” “两厢猜忌不得善终?” 相比新近发现,某些前尘忽不那么需要隐瞒。顾星朗沉默肯定。 “她,结束在折雪殿么?”许因不断有人拿她与她作比,许因她们都能“以梦为兆”,阮雪音不愿说薨一类的字眼。 顾星朗看着她。 “幽兰殿。”她明白过来,“算是打入冷宫?” “算是。” “没听人说过,也没看过记载。”史载明夫人盛宠不衰,祁宫,应该说整个大陆,至今仍这么传说。 “后来都不是她。她最后十年被关在幽兰殿。” “后来,是什么意思?” “她在幽兰殿那十年间,太祖寻了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放在折雪殿,鲜有人知。” “做给白国看?” “我从前也以为。如今看来,太祖既是为梦兆求娶清河公主,段家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明夫人盛宠的真相。” 所以那时在却非殿,老白君临终前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他自以为听懂,其实并没有。【1】 “何以,”阮雪音心绪由纷杂归空白,“何以连你都不清楚?” 这种事难道不该以国君之名代代传? “我也想不通。太祖究竟在隐瞒什么。直到今日,我从肖家老儿口中听闻,” 该十分要紧,阮雪音凝神。 “除了崟亡,还有人预言过祁兴,就像你我还曾猜测,宇文珩是因预见焱亡,而提前封上了寂照阁。这大陆上王朝更迭国家沉浮,似乎,” “早有人知,被记录在某张纸某册书上。”阮雪音出神,顺他意思接。 顾星朗沉定眸子收缩又扩开。 “河洛图。”两人轻声,同时。 否则无法解释草包宇文琰在寂照阁门前的濒死预言。 而顾星朗忽然在想,他或许说了不止这一个预言。 或许也有祁亡的预言,太祖隐瞒的,或是这个。 与明夫人梦兆何干呢? 他复望阮雪音,“你说你能梦到,” “只有过一次。是你和纪桓、宇文绮山中会面,说起明夫人旧事,片段而已,该不完整。” “罗浮山。”顾星朗目光语声皆远。她梦到了明夫人梦兆隐秘被揭,实在也很讽刺,叫人背脊生凉的宿命感。 君王在某些时刻以宿命之说取天下归心,称天命,却也厌恶宿命论,实乃上位者常情。 “你与明夫人,国别,血缘,出生成长,实在天差地别。” “据说是因苏姓。我的生母,她的生母,该出自同一隐族。” 遂将那苏姓姑姑的事说了,也就解释了那个大雪的清晨她为何会出现在寂照阁门前。 “那位姑姑人呢?” “已经出宫了。” 意外划过顾星朗眼梢。“事未定而放走线绳,不是你作派。” 阮雪音其实没有复盘过自己在这件事上决断的因果。 那个冬天太庞杂。顾星朗、竞庭歌、段惜润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的生死,三国各自的命运,随之相伴的青川格局变数,可能发生的战争——显得苏姑姑寥寥数句分明惊人的揭秘也没那么惊人。 骇浪出现在处处风暴的海上,也就不过只是,一朵骇浪。 “她给了我一些忠告,肺腑之言。”此刻他问,她方觉可以复盘,边想边说,“而纵观全局,她的使命该已完成了,留下,放走,不影响。” 子夜已至,本就云积的天终于挤下雨点子,叫秋风一送,飘入浑圆的月洞窗。阮雪音浅白的寝裙本就偏薄,再因身形纤,细雨中便显得有些瑟瑟。 顾星朗起身关窗,撤回来时恰经过她上方,青丝的黑与肌肤的白辉映,羽睫深覆,冷香有若无。 阮雪音感知他身势顿,仰脸便对上他凝眸。 今晚谈话至此刻,气氛渐渐诡异而至疏离,两人都在这一瞬俯仰对视中意识到了,顾星朗先笑笑,再坐下时离她近了些, “什么全局?” “老师予的曜星幛山河盘,东宫药园案中的长胡子,占星的姝夫人一族,以梦为兆的苏氏隐族,知晓预言的宇文家,听过预言的青川世家,怀复国之愿的前朝皇室,” 分明还有一句。 顾星朗完全知道那句的内容,也知她为何说不出口。 “和一个公天下的深谋。”他替她说出来,“所有事情都指向了河洛图。线索,也正一一聚拢。再给你加个码吧,今日肖家老儿述祖上曾获的预言,对方也是一名长胡子。” 与老师的老师、那个出现在东宫药园案里的长胡子,隔着几十年。 “我要书信竞庭歌。纪桓的边境家训一定也是这个。她听完我们这边的收获,不会不说实话。” 顾星朗点头:“她会的。此事我与慕容峋论了近一年,他们两个能摆出蔚国秋试这一局,便是交过心。” 他说完沉默。 雨声与更漏声织在一起,渐混淆得分不清。“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这是白国皇宫密道里,那个闺名泱泱的少女的刻录,“这句话,你梦到过么?” 阮雪音摇头,“苏姑姑说此兆在其族中代代相传。但我迄今为止做过的怪梦,不过刚同你说的那次。且那样一个梦,不能算兆吧。”更像某种感应。 “我在密道里所见段明澄留话,于刻录之时算预言,如今看来,也都是旧史。” 阮雪音略体会这话,“她写的那些,最远没越过此朝?” “根本都没越过元凤一朝。”【2】 “你怀疑是后来人刻的,伪造预言之说?” “只是怀疑。梦兆这样的事究竟有没有,要等你给答案。” 阮雪音听了会儿窗外雨声,淅沥沥打在草叶间,像蓬溪山的夜。 “她那时候被关进幽兰殿,是何缘故?” 鲜有人知,但顾星朗过去一再隐瞒这段始末,必定知道,哪怕如今看来只是皮毛。 更漏声变得无比大,像敲在人心上,以至于雨声风声隔着厚窗,尽皆成了幕景。 “她疯了。” 【1】434双弦 【2】705泱泱;714她说 第七百九十四章 执魇 这一夜阮雪音睡得很不好。 从前她也常睡不好,翻腾得厉害,长居祁宫之后,与顾星朗夜夜同寝之后,景况渐不同,以至于她渐忘了自己还有那长达十几年的多梦光景。 便是那年从蓬溪山回宫的初雪夜,奉命往挽澜殿之前,她还做了个梦,是自己出生时画面,雪声轰隆,她只以为是日有所思。【1】 那枝结香,如今已盆中成树、花开同心,亦是那时候带回的。 前尘往事,当时不觉,置于今朝,全如应验。 想多了吧。她和顾星朗分明被拉进了一个谎言重重的巨大阴谋,以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但有关明夫人。 那句长久静默后的“她疯了”,实如钟磬,在这个雨夜持续敲在心上。 敲在浮着兰香时断时续的梦里。 直至天明。 立冬以后顾星朗将早朝改为了三日一回,施行至岁末。这天晨间他也便没急着起,睁眼盯了会儿帐顶重工精绣的飞凤,转头,发现阮雪音也盯着帐顶。 “没睡好。”他出声问,刚醒的嗓子拖着哑。 阮雪音吓一跳,回神转头,看他样子,也像是没睡好。 昨夜聊到最后气氛阑珊。 而在这个没有朝会的早上,都倦怠不想起的两人,倒适合做些什么来弥合若有似无的谈话缺口。 阮雪音看着他渐深的眸子,读出意图,没反对。 触碰缠绕,她仰起脖颈迎他深入。嘤咛被锁在重重纱幔里,忽被一串轻快扎实的脚步声踏破。 “祖宗——郡主——使不得——殿下!” 然后是云玺由气声而渐大最后几乎喊出来的拦阻。 晚了。 鱼水方交融,刚入销魂刻,纱帘被一双小手钻啊钻终于钻出缝隙,亮晶晶两只眼眨巴着往里瞧,锦被头里,两颗脑袋正神色极叵测也瞧着那小人儿。 好在天冷。 除了脑袋全在锦被之下。 但云玺还是在追上来之瞬瞧见了那两颗脑袋的位置,及其所蕴含的姿势,登时魂飞魄散,抱起阿岩便往外退,“君上恕罪!奴婢这就带郡主出去!” 那门关得也比素日响,直叫阮雪音彻底清醒,眼神也清明了些,好半刻推他,“起来罢?” 顾星朗可没清明,神思清明了身上也不行,稍动了动,愠道:“怎么起?都这样了!” 一夜雨歇,终迎来今年十一月难得的晴日。日上三竿,床帐方掀,阔大寝殿里响起顾星朗的回音: “书信竞庭歌的时候说一声,她这女儿像极了她,尽坏我好事!” 阮雪音瞧着那人穿戴整齐又分明餍足的表情,颇觉无语,“我可不敢说。会被她反咬一口,骂我们教坏小孩。” “又没看到。”顾星朗下意识接,旋即反应:“谁让你详说了?她不知为何事,如何反咬。” 折腾到这时候居然还要赖这里说这些荒唐话。 阮雪音饿得头重脚轻,懒理他,快步出去。 顾星朗出去时正碰上云玺一副任打任罚模样,肃声道:“规矩今立下,日后无论嘉熠还是芳蔼,不得擅入寝殿。” “是。奴婢领旨,就去交代。” “门也没关好吧?否则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溜进来?” “是是,奴婢今后一定注意,绝无下回…” 他再要与云玺议规矩,冷不防瞥见阿岩正小手把着殿门柱,歪着头往这边瞧。 立时换一脸慈父笑,招手道:“阿岩来!饿了没?跟朕再去吃些!” 阮雪音在圆厅用膳,闻得脚步声抬头,所见便是这幅父慈女孝画面。 阿岩被牵至桌边,又被抱到特制的高椅上,同两个大人一桌吃喝,其乐融融。 口齿虽不清,小家伙已会咿呀,虽爱笑,却不大爱讲话。阮雪音原觉得这点很不像她娘亲,有一夜梦到许多年前梨树下初见,方记起那时候的竞庭歌也是不爱讲话的。 以至于怯怯。老师问她,她满脸赧色,开口更涩。 兴许那丫头本不是多嘴之人,半生凭嘴吃饭,仅仅是为“吃饭”本身呢? 她望着阿岩的小脸出神,手中白匙亦停,被顾星朗瞧见,伸手一记敲。 阮雪音回神转脸,说出全不相干的一句:“肖家主昨日傍晚动身,加上夜间歇宿,到这会儿,该没走多远吧?” 顾星朗一怔,“刚收奏报,才过颖城。” “你好像问漏了话。我想去补上。” 顾星朗稍复盘,即恍然,“确实忘了。”又望殿外,“沈疾请了今早面圣,这时辰该已至挽澜殿,便让他先护你去。” “他来面圣是为——”近一年,伤势大半愈,只能是为接下来去从。 “嗯。所以路上你若得空,也可同他聊聊。” 皇后秘密出宫,一路骑行,追上同样低调的车队时,已经入夜。 肖家主原就心绪难宁,遥听见马蹄声疾行更觉惶然,只以为君上是改了主意,追过来要将他就地正法,同时远在东边的家族也已就擒、一朝倾塌。 下车却见队伍头里是个小个子青年。青年一跃而下,走近,竟生得非比寻常的标致,若为女子必是国色。 阮雪音便在对方茫然的表情中彻底至跟前,缓声道:“还有两句话,本宫奉君命,来问肖老。” 问漏了什么,顾星朗大致有数;具体怎么问,他却没管,由她运筹。所以这样一句只是场面托辞,而肖家主听得女声,立时反应眼前人是谁,便要跪拜行礼,被阮雪音拦截: “本宫作这副装扮,便是不想打草惊蛇,还望肖老成全。” 夜色抵临,郊野无人,冬令更显黑沉。老者与青年立于深灰马车前低声说话,月光投落车顶,将那处平面罩得惨白一片。 “两件事。第一,肖老家中可有图腾?” 图腾二字听着玄乎,但她一时没找到更合适的,自问过崔怡雪滴花之后便以此词指代。 肖家主是听过传世预言的人,不觉玄乎,只拢手弓背小心问:“殿下所谓图腾——” “花植。肖氏家宅,女眷们所喜纹样,从衣着到帘帷,可有特别常用的一种?” 那雪滴花样便在崔家常见,崔怡说初习刺绣时非梅非桃,而是这色雪滴花。 肖家主清浊交替的眼中再现茫然。 阮雪音不想浪费时间,“第二问,与第一问相关,你可以顺着想。折雪殿内遍植奇花异草,相传来自整个大陆,是太祖为明夫人搜罗。而令祖擅堪舆,负责祁宫各殿方位之定夺,就算没有直接参与修筑折雪殿,不会全无知晓,可有留话?”她稍顿,“或者旁的什么踪迹。关于花植的。” 有关折雪殿内花植,还是昔年上官妧造访时提及,她才注意。【2】 肖家主空茫的眼瞳发沉,似勉力忆往昔,好半晌喃喃开口:“草民幼时观祖父绘图纸,凡需植花树草木处,都以木芙蓉标记。” 木芙蓉为常见园艺品类,用于标记原本寻常。 但折雪殿前庭有那么两株,谓之喋血,却不寻常。 不寻常以至于那年秋天它甫一开花,她立时被那白瓣上朱砂般印记吸引,翻看《山海图灵志》,得见其载。【3】 寂照阁墙上是有木芙蓉的。 至于是否喋血木芙蓉——皆为青金镌绘,瞧不大出,满墙花草,彼时她也并没有深究。 而这样关联,有无成算,实在很难说。 北行的马车消失在渐深的冬夜里。 “回吧。”阮雪音轻声。 沈疾就在斜后方,闻言令启程。来自霁都皇宫的小队深夜踏上归途,与来时一样,皇后驭马中间,沈大人紧伴其侧,剩余八人看似阵型凌乱实则以围护之势将扮作男装的女子守得密不透风。 因回程不用追人,比来时速度慢些,阮雪音沉默思索,许久忽听沈疾道: “殿下骑艺比从前精进了。” 大多数时候与人同行,沈疾都不是主动开口的那个。 但或因从前代送羽簪、提点赠芍药的交情。 或因阮雪音的话比沈疾更少。 又或因她总有一副倾听之姿,不轻易评断、结论——她自己并不觉得,是顾星朗、淳风的观瞻。总之人们多少愿意同她剖心,在合适的时候。 比如此时。 “在其位,总要尽其职。如今之势,会什么不会什么,由不得本宫挑拣,最好都会。” 分明是本宫臣下的礼称,谈话内容也不算轻松,但双方都不觉拘谨或隔阂。 “殿下万金之躯,自有千军万马相护。”沈疾诚挚道。 “但如今晚这般情势,本宫会骑御,显然就是一项必须。” “那是因,殿下亲力亲为。” “大人跟随君上多年,当知晓,他亲力亲为之事,比本宫更多。” 沈疾没再应。 南国冬风轻,凛而不寒,马蹄声响在阔野窄径上,偶被夜枭幽鸣打扰韵律。 “白国冬夜比本国更温润吧。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沈疾千里护君归。”良久阮雪音又道。 那头寂了片刻。“臣惭愧。” “正因见证了他亲力亲为,年年前往深泉浅野,知晓他的天下理想与深怀洞见的前辈其实不相悖,所以放弃,死忠到底。” 夜枭幽鸣一声接一声,有些催心。 队伍再行数里,穿过夜枭催心的树林。 “其实臣不明白——” “他既已识破你的伪装,知晓了黎鸿渐或有问题,为何至今无动作,任由十三皇子在夕岭继续师承。” 沈疾并不意外于阮雪音轻易说出自己想法。同样的技艺他在顾星朗那里领教了经年。 “除了黎鸿渐,在疑之列的人很多,非常多。”阮雪音不确定沈疾是否知晓全部,但按他由始至终所做选择、所付行动,她更愿判断他只知黎鸿渐那一角,“若是将所有可疑之人都扣来严刑拷问,甚至举家族灭杀,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暴君之行,真正乱世之始。尤其对于始终局外的芸芸百姓而言。”沈疾沉吟慢道。 夜风里阮雪音没点头,也没立时回话。 “自来困住君王的,朝政为次,心魔为首。他深谙此理,故一再炼心,强压着不在局面未明时动干戈。”许久她道,其声迅速消散在飞驰的夜风里。 “却仍在不到一年之内,连削了四家。”话出口沈疾方自觉接得太快,敛首沉声,“臣知罪。” “温氏据祁南,檀氏受信王府牵连,纪相失职于去岁变局,这些都是被天下人看在眼里的。因果皆备,并非秘密,不止你一人这么想,何罪之有。至于肖家,白国之役后半程你守在韵水,不会不知,肖贲曾作梗。” 沈疾默然,下意识微点头。 “他们几家所怀愿景,应同黎叔近似。你自幼便与黎叔相识吧,至少知道有这么个人,早于那年他带君上一行人造访不周山?” 沈疾万般不料这话会由阮雪音、在这种时候、以近乎肯定得仿佛知情的方式,问出来。 便是顾星朗该也没有这样肯定。 至少他没有这样来问自己。 以至于这场白昼追人的安排忽也显得可疑,显得只是此刻交心的一段前奏、一个铺陈。 【1】248夜宿挽澜殿(一) 【2】56开门见山 【3】195相思入骨新 第七百九十五章 不周:疾风知劲草 我并不真认识他,那年不周山雪崩巧遇君上一行人,乃是初见。 他与画像上不太一样,胡子不长,只能算短须,面容虽严,细察五官,也就三十来岁。 因见过画像,我一眼辨出。显然他也辨出了我,遥遥一笑。那么多皇亲贵胄,都是少年郎,皆以为那笑是出于礼数,只我明白,那是一声招呼,一个终于照面的“幸会”。 百年来不周山原住民都居于那片河谷。天河自山顶而下,继续西流,去往大陆更西,谁也不知它断在哪里,是否穿过了一座比一座更高的雪山。 十几户原住民,名字各不同,但其实姓氏都一样,所以我们,实为一族。他知道,贵胄们不知道,听我们相互称谓完全不同,只以为是各自为家,而我独居一屋、乃是孤儿,十余年来受邻里照拂。 那样长的名字,显然是异族,我们却会说四国通语,尽管带着口音。 最快意识到这件事的是君上,所以自他问出这一题时我就知道,余生,至少在接下来十年我要跟随的,就是这位刚满十岁的祁国九皇子。 当时我也并不知他是皇子。但他实在惹人瞩目,分明为队伍中年纪最小者,言行却比成年人更无缺,分明卓然高枝,偏待人亲和如三月春风。 他喜欢提问。同我说话就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他学说我的名字,以四国通语念总共七字,太长,其首尾两字发音分别似“深”与“几”。 他说“深几”此词,书里倒是有: 圣人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语出《周易�6�1系辞上》。 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也。推而至于不可知,转以可知者摄之,以费知隐,重玄一实,是物物神神之深几也。语出《物理小识�6�1自序》。 皇后见笑。彼时我没怎么念过书,根本记不住这乍听过分复杂的两句。如今能顺畅说出,不过因记得深几一词,又大致记了书名,后来到霁都,头两年住在相府,请纪平大人教的。【1】 君上说深这个字做姓,非常罕见;深几二字更像文士的化名,完全不适合我。 倒是与“几”音近的“疾”,符合我行路驭马皆快的素日模样,而“沈”姓常见,与“深”亦音近,两厢组合,不失为一个简洁有力的名讳。 我才知他是要赠名于我。 不,他是天子,至少几年后成为了天子,所以该叫赐名。 皇后殿下曾送过谁名字么?我不知那是种什么感觉,但作为获赠者,且是接受并开始以此名立于世的获赠者,这感觉非常奇妙。 毕竟起名这种事,一向是父母、至少是长辈的事。 甚少发生在同龄人之间。 我当然要接受,无论他给我什么名字、给不给名字,我都会跟他们前往霁都。 我族在不周山,最早是穴居。后来族人渐多,洞穴不够用,又兼天河渐成,河谷随之成,族人们开始移出洞穴,搬入谷地。 因河流出现,不周山的气候似也发生了改变。唔,或许是因不周山气候改变,才引致了雪山部分消融,形成天河谷。皇后殿下擅天文、观气象,比臣懂。所以臣从未在先辈们口中雪山洞穴的严酷环境中生活过,自有记忆,不周山便辽阔壮美,尤其三月桃花。 臣曾与她许诺,要带她去看。 终究食言了。 居所虽迁移,洞穴中还保留着先祖遗迹。每年岁末、次年岁首这两日,族人们要齐返洞穴祭祖。 我从未觉得那些壁画特别。 直到去往四国,跟君上走过这大陆上林林总总的胜地,方发现那些壁画世间无双,至少十年来我没在别处见过。 族中长辈说我族受天命、手握神谕,竟是真的么。 黎鸿渐便是族中长辈之一。 他这个人活在长辈们嘴里,却连个名字都无,被提及时永远是“阿那坦”。 我猜黎鸿渐是他行走四国的名字。 或者效忠顾氏皇族的名字。 阿那坦奉行代代相传的先祖遗命,去往四国,为众生谋福祉。 所以每代皆有,黎鸿渐并非首位。 遗命便是天命,若成事,无论我族还是整个大陆的百姓,都会迎来一个崭新世代,叫饥寒者得温饱、叫受压者得公允,升平喜乐,天下大同。 大同此词倒非我族传承。去了霁都进了相府受纪平大人教诲我才知,此为先贤箴言,士人无不仰慕追寻。 四国圣人都已参悟的理想,说明三百年诸国定有人前赴后继不断在为之努力,何须我们一个山居的异族去运筹完成? 族中长辈说诸国各有其志、亦有其主,王朝更迭、权力倾轧,普通人始终生活在这世代的底层,而居高者,早已忘记了初心;便有始终把持初心者,寡不敌众。 王侯将相,翻手为云,我们亦是生活在这世代最底层的普通人,还是边缘人,根本不在四国之列,为何要管这种闲事,又凭何能管? 族中长辈说,所谓天命,早有定数,神谕、方法都在那些壁画里。而我族为达使命,已经运筹了不止百年。 我随君上第一次看四国舆图时,方有些明白。 听闻坊间关于曜星幛、山河盘的传言,直至依次见到这两件神器以后,我越发不能不信。 这大陆上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的数百年变幻,过去与未来,便是以那样的青金线条被镌刻在不周山深雪覆盖的洞穴里,连绵不绝,仿佛一条流动的光阴长河。 比殿下与竞先生的两张方盘大多了,长多了。 长辈们说因时因势,循大势的轨迹行事,必得功成,此谓天命。而我下山入世,不必刻意做什么,甚至不必同阿那坦往来——便以赤心处事,以忠诚效君,时势到了,我自知该如何配合,促成终局。 而无为之外,唯一需要做的,是保护不周山的秘密不被发现。 旦丘之变以前,我并不知那理想里最重要的一项是废君制。 放在这一朝,便是要废,顾祁江山。 【1】不周青未了 第七百九十六章 善言 算是彻底解释了锁宁长役后他对淳风的态度转变。 夜风因骑速减慢变得温和。周遭围护的阵型仍稳,只是诸卫遵皇后懿旨散得越发开,只字难闻这段暗夜中自白。 而整段自白所藏信息太多,阮雪音始终沉默地听完,又再沉默了数里。 她将所有信息脑中梳一遍,关联及时想到的线索。 然后花片刻排序,情理权衡,决定用哪一项起头。 “你与她的许诺,只是暂时食言。”半晌她徐徐开口。 接下来谈话可能同对方自述一样重要,也许更重要,她说完勒马,吩咐众卫停下休整。 众卫知是皇后与沈大人有话要说,维持阵型驻马,只是散得更开,四下逡巡提防。忽雷驳与阮雪音的座驾并立一处——那是一匹赤棕高驹,乍看同奔宵八分像,是顾星朗的精挑细选,唤作驰梦。 本为与奔霄二字相谐,起名之时未出梦兆之事。 如今唤来,颇叫人不安,但两人都无意改名,以轻描淡写昭示某种无惧。 冬夜深寂,二马两人停在一棵高大苦楝下。此树春夏开紫花,秋冬结绿果,这会儿便可见串串果实在高处垂落,被月光镀得油碧。 阮雪音仰着头看了会儿。 实也在等对方回话。 沈疾没有回。 阮雪音遂跳过了淳风之题,望着楝树巨大的冠再道:“楝,花、叶、果实、根皮皆可入药,均味苦性寒,各具清热燥湿、驱虫疏痒、行气止痛之效,其中根皮有毒,入方须格外谨慎。” 她稍停片刻,继续, “蓬溪山十六年,我一直是这么过的,背诵药典到不解其义也张口就来的地步。到今日,二十年功了。都说沈疾是武学奇才,十四岁入霁都师从黎叔,正式习武,在那之前只会山间骑射,却于两年间追平禁军翘楚,两年之后崭露头角,声名鹊起。” 沈疾依旧无声。 “这世间总有奇才,但哪怕奇才,也须苦功加持,不劳、少劳而获丰的事,其实是没有的。所以沈疾到今日,也非十年功吧,逾二十年功,不周山等人期间,日夜无怠。” 树影婆娑在月光里,那头终于起声: “族中有能人,打小训练。而那时候进入不周山与臣打交道的除了黎鸿渐,全是道行浅的小少年,自瞧不出臣武艺傍身。入霁都后住的是以文立世的相国府,又是黎叔亲自带,故始终未露破绽。” “方才你说旦丘。我想了想,当初你出现在小树林中那刻,确与往日不同。”【1】 只是彼时她与顾星朗、阮仲正为无聊之事拉扯,主要是那两位拉扯,生将她拽进去,三人同行的五味缸翻得人脑仁儿疼,也便没在那一瞬,多分心神与突然出现的沈疾。 她说完这句转头看他,冷白月光里对方的侧脸线条尤显坚毅,坚毅之上,似有一缕苦笑。 “我没想通的是,你既与黎鸿渐都从不联络,又怎会与姝夫人联络?还是,她来找的你?” 阮雪音在说这话时已经重望回苦楝的冠,轮到沈疾猛转头。 “殿下,何时猜到的?” “刚刚。” 沈疾动不得,就那么望着她。月光里阮雪音的侧脸更显柔和,也更冷白,仰看树冠的眸子却亮极。 “阮佋曾言,两百年来为崟君观星占卜、游走四国的并非夏氏,否则他不可能长留夏杳袅在身边,所以姝夫人其实不姓夏,此一项,前年在边境她已经承认了。”她继续。【2】 “并非长乐郡夏氏,却会观星擅天象,其族人以占卜之术为崟国皇室效命、走遍青川,这经历,听着实在耳熟。”阮雪音转头,对上沈疾目光, “所以她同你一样,是上一代走出不周山协助阿那坦行事的你的族人?她说家在崟西,实则是在青川之西;而那些族中占卜师被阮氏屠杀的说辞,那套故事,” 阮雪音蹙眉。 那套故事分明关联了宇文家得存续的始末,不像瞎编;边境时言有家族大仇要报,也不像做戏。 她一路推演,至今夜与沈疾对峙,到此刻,唯一想不通的只剩这项。 “殿下仍有疑窦,方才却一口咬定姝夫人是我方。”沈疾声轻,说不上忐忑又或释重负。 “太大的棋盘,执子的手不能太多,易失控。所以首先,我不倾向于认为姝夫人自成一方。”阮雪音道,“而与东宫药园相关的先辈,只剩下她,她能活下来,必非运气,必有缘故。隐匿最深最长的不周山一线同她八分契合,那么我愿意相信,剩下两分疑窦能够被解释。便请大人,为本宫解惑。” 沈疾也移目光向楝树的冠。 “这棵树春夏开紫花,雾蒙蒙大片十分醒目。臣十余年来伴君出行,不止一回经过,印象深刻。” 这是要说了。阮雪音不再看他。 “今年春夏,君上曾来府中当面问臣,臣没有答。当时皇后也在场,并不曾——” “当时本宫刚诞下孩儿,暂不想理会这些事。许多依据也是最近所得,当时不知。今夜你的自述,亦是新知新据。” “那君上——” “关于姝夫人的猜测,是我的猜测,没与他提过。他想没想到,我不知道。” 沈疾默半刻。“那殿下因何觉得,臣今夜会答。” “第一,方才证实,我猜中了;第二,你伤势大愈,白日里本要同君上议前程,人之将别与人之将死有个异曲同工之妙,叫做其言也善。”阮雪音轻叹,“你早就选了,沈疾。你以身为盾护他回霁都,便是定了心意,何必再自缚。” “护君归国,赤心之举,是谨遵我族使命。” 阮雪音细品此话深意。“所以黎鸿渐并没有叫你弑君。是在旦丘,姝夫人对你说了什么。我们抵达小树林之前,她来见过你。” 那时节圣君刚崩、祁蔚攻崟,过程中旧盟新约、敌友反复,姝夫人作为蔚后的母亲,当得行动自由,至少要去趟将将战后的旦丘,十分容易。 这也是她在听完沈疾自述后,于茫茫局面中拎出姝夫人的缘由之一。 “她是阿那坦后人。两百年前走出不周山的第一位阿那坦,并非长胡子方士打扮,也许更像臣的模样,是个寻常男子。” “也便如寻常男子一样,初涉红尘,旅途遇佳人,留下血脉。”阮雪音随口接。 沈疾露出久违的憨实笑意,“同皇后说话,确实只用讲第一句。君上言皇后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并非因情偏爱。” 顾星朗对沈疾确有别于其他臣子,真是什么都说。阮雪音失笑,“但我没完全猜对吧。其实不只留了血脉,他成了家,就在崟西,方有姝夫人口中几代为崟君效命的族史。所以在这件事上,姝夫人没有撒谎。” 沈疾点头,“这下皇后完全猜对了。” 但阮雪音不打算继续猜。哪怕能,问话之人不该一直聪明,多沉默、适时聪明以作牵引,才是让对方言无不尽的诀窍。 南国冬夜少风,月光下的树、树下的人与马安静久了,便如静止的水墨一幅。 安静本身是一种等待和催促。沈疾感知到了,半晌再开口: “他虽成家,从未忘却族命,因是下山的第一人,须先知而后行,故看得多、做得少,大半生将这大陆上列国光景、王朝变迁仔细观瞻、总结归纳,确认我族天命,确能构建更理想世代。” “然后他,回去了?” “他回去那年,临近岁末。不周山大雪,他头上也都是雪——非雪也,白发,距离他下山,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崟西那个由一位不周山原住民和崟国女子共建的家族已是儿孙满堂,其中不乏子女承袭其父观天象之长。但那位原住民,那个家族最初的主人,却于花甲之年离开,自此音讯无。 他从山中来,自回山中去。那个岁末他归来,讲山外大势,述规律、提方法,笃定此后代代阿那坦只要照他方略行事,大事可成。 这样庞大的探路之旅,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都不夸张。他本可隐瞒已成家的事实,却没有,反而详实交代,只未说定居何处,最后在洞穴中面对满墙壁画、先祖神谕告罪: 山外三十年,深入红尘,不止一次称意于眼下而试图舍弃族命。情字乱心、安逸折志,他因偏安避世又有些夜观天象、糊弄权贵的本事,得以在此世代温饱无忧,却并不意味着这世代合理、无须被改变。 好在夜观天象、糊弄权贵本身也成为了他得入时局的敲门砖,好在此番归来,他已为我族完成了起始铺排。 他不会再回崟西的家了。以此明志,且告诫后来者,一旦出山,断情绝欲,若非必要,不要成家。 “所以长胡子自第二代始。”阮雪音默然听,适时开口。 “没有规矩说方士就不能娶妻。但他辗转大陆,见多识广,道四国中公认不能娶妻的只有佛门,但我族不能为此缘故以佛子立世,有亵渎神明之嫌。倒是方士,虽无规矩,却有传统,三十年来他遇过不少,其中许多,孑然一身。” 姝夫人的家族继续为崟皇室占星,不周山的阿那坦们辗转大陆行事,是以这里为岔口,两条线分道扬镳。 “彼时他在崟西的家还兴盛繁衍着。你族人便不担心、不问?” “他不肯说。其实我族人性刚直却并不狠厉,反而厚朴,便知道了、要有所动作以防秘密泄露,未见得会以杀戮方式。但也许他是往最坏了计吧,又或者山下三十年、看多了尔虞我诈,心性已比山中族人们厉害许多。总之他不肯说,据此愧对族人,壁画前,自裁了。” 【1】562旦丘之变 【2】558半生刃 第七百九十七章 凤咒 以刚烈之势,留下已经起手的山外铺排,与后辈们不得不从的长胡子之法。 “黎鸿渐也是阿那坦,为何没走方士之路?”阮雪音问,旋即领会圆环相合,“因为时候到了,是这一朝改天换日。姝夫人对你说的,也是类似的话,你因此察觉或该说直接被告知:族人口中无需做什么、时势到了自知该怎样配合的叮嘱,恐怕是,弑君。” 时候到了,所以黎鸿渐要直接进入顾祁皇室; 而沈疾来自遥远的不周山天下皆知,身在崟宫的姝夫人恐怕在十年前,就已晓得他隐衷。 “第一代阿那坦在四国之中某处有个家,臣很清楚,彼时在边境听完姝夫人的故事、又知她并非夏氏时,便已有猜测了。所以那日她出现在旦丘小树林里,自报家门,臣半分不疑。” “但她是她,黎鸿渐是黎鸿渐,那个家族是那个家族,不周山是不周山。” 阮雪音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沈疾听得非常明白。 “那天下公的理想,原来第一代阿那坦,并非没对其妻、其子女提过。他们都觉他疯了——或是大半生观星解象、噩梦生魇,或是为皇室效命、看多了权斗生死、害怕有朝一日因知晓太多也被迫害而真生了谋逆之心——总之家人因他偶尔这类言论忧惧,一度劝他向彼时崟君请辞。” 自然没辞。 阿那坦深怀其志,而那个家已经上了贼船,以阮氏心性,上了船的水手,要么用,要么杀。 所以此后代代,占星侍龙,却也代代命殒,直至那一代占星师,那个为祁太祖算起事前一卦的姑娘,在回程途中救下了宇文家余血。【1】 也便可以解释文绮是如何被深嵌进了这盘最早的棋。 “这些都是姝夫人告诉你的。” “是。” “她凭何取信于你?” 那扎根崟西的家族终究被第一代阿那坦排除在了局面之外,所以姝夫人并不可信。 沈疾张了张嘴。 不知怎么说,或者只是,不想说。 “她说家中人虽代代不信,到她这一代,她却信。”阮雪音遂开口,尽力瞄准,“她信有契机,就在此朝,君权将泯,崭新世代将始,愿共助力;她说了些你不得不信的证据,或与第一代阿那坦有关,或与不周山壁画有关。” 便蓦然想起那个冬天与姝夫人同入药园,后者辗转四人的卧房然后盯着某一间的地上看。【2】 后来在边境她对老师和文绮说,看到了留下的东西。【3】 沈疾再次苦笑:“皇后殿下冰雪,便不要再为难臣了。” 是猜对了的意思。而阮雪音明白,今夜他说得太多,继续说下去,恐害不周山全族。 长久以来不对顾星朗坦陈,当然也因这个。 却在今夜,托出了至少大半盘给她。 “我不明白。”念及此,阮雪音轻声。 苦笑还挂在沈疾脸上,“殿下方才已经说了,是您猜中,非臣直接相告;人之将别,其言也善。” 阮雪音摇头,“我是说你族人安危。你不觉得,告诉了我就等于告诉了他?” 竟然起风了。 不止于风,月光渐淡,是薄云一点点在聚厚,变天之相,曜星幛昭示今夜有雪。 直至方才阮雪音都是不信的——月光太明,星夜太晴,绝非雪兆。 但曜星幛何曾失过准呢? 沈疾便在这风起云积的长久沉默里又开了口,五分沉郁,五分愧疚,“殿下恕罪。臣不愿继续欺君,亦不愿为祸族人,只好将难题,交给殿下。” 阮雪音难得怔了一瞬。 “普天之下,莫有了解君上如皇后者。此事告诉君上会引致怎样结果,各方生死、时局走向,殿下会比臣断得准确不止一点。”他人在马上,仍侧过上身空中长拜, “臣厚颜。愧对君上与皇后深恩。” 家国忠孝义之矛盾何以成为难倒英雄汉的永恒题目。 四年了,一次比一次真切,阮雪音只觉胸中翻腾,终又都归于空茫。 “那你凭何觉得,本宫会,”她顿住,再出口多添了两个字,“暂时不告诉他?” 沈疾仍保持着侧身拜礼,但抬了头,前所未有直面凤颜,“因为皇后殿下受惢姬大人教养,而惢姬大人师承阿那坦,臣斗胆猜测,于天下理想上,殿下自有一套更公允看法,超脱于我族人和君权世代下的,君王与世家。” 阮雪音分明想到了他可能这么说。 却仍在听到之时心中起飓风,仿佛这场她和顾星朗同被卷入的上百年深谋到此刻,终于有了落处。 仿佛这落处,根本就是她与他。 “本宫从不知,沈疾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疾闭眼复低头,“臣只是——” “想不明白,做不了决定,情与理上都是。”阮雪音冷声接,“那大人又因何认为,本宫,就想得明白做得了决定。我,”她忽改自称,压着语气起伏, “我是他妻子。” 不比他更容易。 比任何人都难。 “臣之意,绝非谏皇后行我族之愿!”沈疾声更低,似怕被第三人听见,却更清晰,一字一顿,“亦不是拿天下理想、师门传承劝殿下做不利君上之事。君上之明达开阔逾历朝君王,皇后亦是青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中宫,您与君上若能携手辨虚实、成共识,便如君上经年作为——是可能圆融了局的。” “成什么共识。”阮雪音声依旧冷,“家天下还是公天下,君主独治还是贤能共治?对他而言,这不是可以讨论和选择的。他姓顾,祁宫里从漱瞑殿到奉先堂,一排排,供着的是顾家先祖,顾氏君王!” “但他也设计践行了深泉浅野、以仁智化凶戾。他削权贵拔寒门、改良制度、试图以不战之法完成青川一统。他甚至支持殿下兴女课、以女子地位为起手之一开平权世代。君上心中,是有真天下的!” 真天下,将万千民众福祉至于首位的天下,而非万里山河在我脚下。 阮雪音完全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心绪呼啸之后却是笑了,“这样的君主,你们却要反对他。” 那笑容冷且嘲,又似无奈,还有怜惜,以及更多空茫。 沈疾摇头,“臣非阿那坦。且臣知道,他们反对的也并不是君上。” 而是世袭君制本身。 顾星朗生也有涯,再是明主,不可能一人守这天下万代。 “所以你终于还是和黎鸿渐通了气。在见过姝夫人之后。这些道理,是他说与你的。他言今上确为难得的仁义明君,却也只有此朝此代,在他之后,终有一日这天下还是要因这制度的弊端受难,苦的仍是百姓;而当今祁君既明达开阔逾历代君王,恐也最有可能,接受新制理想,完成变革。你所谓圆融了局,是这个。” “殿下,冰雪。”沈疾深埋首,声有些疲。这些年下来阮雪音不曾从他言辞中听到倦意,哪怕重伤时,此为第一回 。 但这句“冰雪”,实在讽刺,一腔冰雪推演至最后,困住的不过是她自己。 “我不会。”她接得很快,以至于草率,“不会劝他,或做有损于他治天下的任何事。后世如何,非我能涉,我只管助他伴他,守好此世。” 云层更厚,月光被遮,暗夜里沈疾张了张嘴。 终将那句话憋回去,说出另一句更为重要的: “臣也一样。今夜与殿下相谈,臣半生负担已卸,接下来无论时局走向、无论君上如何选择,顾祁一统还是开启新世代,臣都只忠君上一人,矢志不渝。” 是负担已卸。却是卸给了她阮雪音。 但这句只忠一人、矢志不渝,又是整场深夜交心里她一直在等的话。 悲喜忧虑于同一瞬被放得那样大,阮雪音只觉初雪未至而已能听见簌簌声。 簌簌歇歇,风般旷远。 “早些时候本宫言大人已经做出了选择,至少这句,没断错。” 却无暇整理自身,当是时,还得收谈话之尾。 “皇后今夜,句句明断,无一句有错。” “你要回御前当差么?” “皇后已知晓臣之隐衷全貌,该当如何,但凭安排。” 阮雪音思忖有顷。“你去戍边吧。西境。此回霁都,本宫会即刻向君上谏言。” “是。臣有负深恩,”这是今夜他第二次说这话,为终于将难题交给了大祁帝后,“此身此命,自此皆系君上与皇后,再无更改!” 【1】551落锦:春将暮 【2】517故土 【3】555北风紧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顾倾城 他其实一直是这样做的。 除了守不周山隐秘,十余年来至少凭阮雪音所闻所见,他一直都系生死于主君。 所以对方语出,她沉默良久,再开口只是: “记住你对淳风的许诺。带她去看不周山的桃花。” 沈疾没应这句。 这句之后漫长冬夜,直至晨曦初降,全队人马都只是赶路,再无交谈。 曦光迷蒙、天还灰败之时,初雪落下来。 皇后出宫乃奉秘旨,回来自是走最偏僻的长信门。景弘六年她第一次出宫回蓬溪山,十日后带着结香归来,便是走这道门,门内等着的是云玺和棠梨。 今日云玺也在,却立得靠后,盖因首当其中居中等待的,是顾星朗。 龙纹斗篷加身,浑白一片,只乌发和玉冠的存在叫他不至被完全隐没于飞雪中。 雪势虽猛,刚开始下,地面无积。阮雪音却觉步步踩在将将触地的雪絮子上,一踩一个准,朵朵化开,很快便湿了鞋尖。 至跟前,顾星朗对她微笑,道一声辛苦,展臂将绛红斗篷罩在她身上,又低头瞧她脚上短靴。 分明男子样式,由她穿着莫名秀雅。 阮雪音却盯着他的脸瞧。“哪里用亲自来等,寒冻的天,起这样早。”盯了半天,瞧出眉间倦,“还是根本就——” 彻夜没睡? 顾星朗仍是微笑,“你出门办事尚不畏寒冻,也是彻夜无眠,我怎好暖被窝里独宿?” 实是再排布周全也不放心,必要睁着眼不断确认她稳妥。 阮雪音笑笑,挽他胳膊,“走吧。” 顾星朗却回身,接过云玺递来的一双棉靴,蹲下。 “别——” 再是合宫皆知的宠爱,主君于众目睽睽下蹲着为皇后换鞋,太过了。她小声阻。 顾星朗何曾受她阻,吩咐云玺上前将人扶好,气定神闲开始脱她的湿靴。 都妥当,他站起来检视一番,方牵了她手往宫内走,复笑道:“你这副装扮,谁知是皇后。” 此地无银成这样,是真不管不顾了。阮雪音遂顺他话道:“君上为一无名小卒、还是男子换鞋,更加惊人吧。” 顾星朗点头:“近来气氛是沉重了些,传个君上或有龙阳之好的笑话缓一缓,也不错。” “君上或有龙阳之好,随侍十余年的两位大人倒都幸免。” 两位大人,自指涤砚和沈疾。 哪怕顺嘴,阮雪音也从不开这样的玩笑。过火而非她一贯作派,自然,便是有意。 至少是下意识提及。 顾星朗方止步,回身向沈疾,“都一夜没合眼,回去休息吧。昨日没议成的事,明日或今日晚些,再来找朕议。” 沈疾遵旨,深一礼,转身出宫门。 雪势愈大,将好不容易破云而出的寸许曦光遮蔽,晓色重归夜色,很快模糊了沈疾高大的背影。 两人皆顶着斗篷的风帽,并立大雪中看那背影渐逝,许久了,满目雪帘仍是在看。 涤砚离他们最近,也隔了有一丈远,一等再等眼见二人帽缘白绒间都堆了雪粒子,终于擎伞上前。 伞大够挡一双人,也便沉,顾星朗不动声色接过,举在两人头顶。“去明光台看雪?” 祁宫制高点,览整座国都,国都将被雪覆,想想已觉壮观。 阮雪音点头。 明光台便在御旨示下后、二位主上抵达前准备万全。 因皇后畏冷,高台上炭盆相连,帷幔低垂,将热气尽拢其间。茶食亦都滚烫着被端上来,阮雪音饮下两碗姜汤,又吃些软点,渐觉热血自丹田往四肢百骸,人暖过来,困意始生。 远近城阙屋瓦间,积雪还薄,正以肉眼可见之快变厚。顾星朗似在听雪声,又似在数瓦片,总之神思皆远,直到阮雪音悠悠开口: “让他去西境吧。” 那头没立时回。 雪声簌簌响在天地间,纵横街道上偶有一两个黑点移动,是早起的百姓,为睁眼忽至的初雪收拾门前。 “旧的还是新的?”半晌他问。 旧西境是从前祁崟边境,也就是如今祁西新区的东缘;新的,自然便是昔年崟国西境,青川之西,继续往西,高原连深谷,日夜跋涉可抵不周山。 “新的。”阮雪音轻答,“旧西境虽设了小范围关隘,”为刚开始融合这几年的稳定故,“让沈疾去守,大材小用了。” 其实去守新西境也很大材小用。毕竟再西人迹罕至,更无国家。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自己跟你请的?” “他问我意思,我建议的。” “他同意,请你来谏言。只是戍边,还是掌兵?” “全凭君上定夺。” 雪声又在天地间震响片刻。阮雪音忽觉自己出生那日所谓雪声似雷,也许非讹传,乃实景。 “他护驾险丧命,居功至伟,休养近整年方愈,一朝往边境,不可能屈于人下,须为边将之首。”许久顾星朗又回。 “君上认为适宜便好。” “问题是,你觉得适宜否?谏言的是你,断没有话说一半的道理。” 顾星朗转脸瞧她。若非他神情依旧温柔,语气也柔,单凭遣词造句,极易引误解。 “臣妾以为,可以掌兵。” “他心意定了。” “是。” “几分可信?” “十分。” 顾星朗一直温柔的眉梢动了动。 眼中明光亦动,探询意味。 “那些已具嫌疑的世家,最后若被坐实,君上打算如何处置?” 显然他在等她说沈疾十分可信的缘故,而她绕开了,或者说正用另一件事来试探他对沈疾之事可能的态度。 “怎样算坐实?” 这也是阮雪音最费解之处。 亦是沈疾唯一没对她坦陈之处。 或者他也并不知? 自来改天换日,无论立新君还是定新制,免不了刀兵之助,用不用、用多少是一回事,总要有。 而这些深谋者,无论主副,从阿那坦到世家,其刀兵在何处呢? 仍在君王手中。百般思量,阮雪音只拿得出这一种解释。所以他们一直在引势、促势,最后借势,便如阿那坦嘱咐,循大势而为。此亦是世家长久得匿于棋盘中而不被发现的原因。 她没提阿那坦,只将这番推测以世家之名讲出。 “我也这么想。”顾星朗点头,“所以坐实之时,必已到你死我活之际。都你死我活了,如何处置,无须讨论了吧。” “你会等到那时候么。”她不再看他,转望帘外雪。 “我要等到能将整件事彻底解决的一刻。这样我们的孩儿,或者小漠即位时,才有真正清定局面。” 他从未亲口说小漠乃继承人之选。但当然,从她头一年赴夕岭便很明确,如今公主降生,小漠依然在列,差别只在先后——倘真如以往戏言,他愿册朝朝为皇太女;倘若他们最终只有这一女。 而整件事,到此刻为止已经庞大到跨越国界、跨越时间,甚至成谜的三百年寂照阁亦在其中。 阮雪音相信所谓大势,如果真有凭据,答案就是河洛图。 老师言寂照阁或于此朝被打开,原来不是推测,而是预告。 “他说木芙蓉。”方拾起昨夜出宫初衷。 顾星朗稍怔旋即懂,“是哪季开花?” “秋。” 无尽夏、木芙蓉与雪滴花,便假设此猜有理,还差一朵春。 “其他几家,我着人在暗访,目前为止,没有所获。” “如果世家队列,两国皆有,那么北边或具线索。” 顾星朗点头,“总归要书信竞庭歌,问问吧。” 雪声似减,却并不因势头变小,而是城中苏醒,扇扇门窗开,大人劳作,孩童裹得圆滚滚跑出来。 积雪渐成阵势,有耐心差的孩子等不得雪停,已是蹲下开始堆砌,很快引得附近玩伴加入。 雪人许久未堆成,倒是雪仗打了三轮,笑声破雪雾遥遥传过来。 “都说孩童笑声如银铃,”顾星朗且笑摇头。 “原来说的是女孩子。”阮雪音会意接上,也微笑,“这些小男孩,个个声如洪钟。” 顾星朗忽想起什么,转头问:“女课,还要继续么?” 这话原本突兀,但于昨夜之后被问出来,显得有的放矢。 尽管阮雪音并未将与沈疾的谈话内容完全托出。 “无论如何,女课乃世代进步之举吧。深泉镇里,不就在行?” “嗯。”顾星朗应,格外悠长,重望漫天雪雾,双眸微眯,似被雪色灼了眼,“好。” 是这声好又或是他神情叫人不安,阮雪音一时分辨不出。“回罢?孩子们该醒了。” 顾星朗收目光,再看向她时眸子已清明,素日温柔。“正好带她们打雪仗。” 第七百九十九章 国之柱石 竞庭歌收到阮雪音书信那日,苍梧寒冻,师生十余人窝在烧着地龙的讲堂里,都觉一直不下课、不出门,也挺好。 却当然是要下课的。粉鸟丢信于窗台,竞庭歌展开只瞟了一眼,便知要紧,专程去了里屋看。 以至于御驾移进淡浮院,她全不知,读到最后一句“阿岩康健、一切安好”时门恰被推开。 慕容峋声起,竞庭歌反手塞信入袖中。 “左不过阮雪音的信,我一向不看,藏什么。”粉鸟过穹天,他刚望见了。 也是。竞庭歌自知心虚反易坏事,将那三张纸又拿出来,光明正大叠好,重揣身上。“方才臣又不知是君上。随便闯个什么人进来,自然得防。” 慕容峋桌前坐下。“这么长的信,三张纸,有要事。” 竞庭歌坐去他对面。“顾星朗抓了肖家的把柄,可治重罪,没声张,将那件事换出来了。算是又逮着一个。” 那件事,指公天下图谋。慕容峋听在耳,稍沉吟:“今日来找你,也为此事。” “兰郁招了?” “没有。物证不足,人证缺失,两司有意结案,你要不要出手。” 物证当然是有的,那账册一直在竞庭歌手里。 兰氏重罪,朝夕可定,拖到今日,只为引蛇。 “在诏狱吧。我去会会他。” 兰郁乃兰氏此代家主,三十出头,长脸长身,那双手臂尤其长,屈膝坐在囚牢角落,手臂搭膝头,仿佛两根垂在其上的绳索。 他身上确缚了铁索,沉甸甸,一眼望去,整个人如被藤萝捆绕。 面相倒还清秀,有几分文士气,只抬眼之瞬眸中精光昭示其商人身份——类似眼锋竞庭歌在上官宴脸上常看到,那是辗转于人世三教九流之间、与钱财利益常相伴的计算之色。 北国天光明,日色穿过头顶狭窄的铁窗,将满室枯草气味烘烤得更浓。 竞庭歌过去,在他对面盘膝坐下,裙摆散成圆。 “闻名不如见面。先生果非寻常女子。” 其声粗粝,不似文士反如武人。竞庭歌这才注意到对方手掌上厚茧,尤其虎口处——绝非拨算盘拨出来的。“兰公子原是练家子。” 所以被捆缚,恐寻常兵士制不住。 “幼时学了几年,家父不喜,令收心、好好习掌家业。” “但公子不曾放弃,夜深无人时依旧勤勉,方成今日身手。” 兰郁嗤了声,“先生说得,仿佛亲见过我动手。” 竞庭歌视线从那掌中厚茧往上移,冬衣厚,仍不掩两条猿臂的力量感。“是想仗剑江湖,还是领兵报国?” 兰郁眼瞳一瞬空洞,然后再次以商人利光将那空洞挡住。“曾经都有。” 竞庭歌晓得谈话自这一刻方始,“后来发现?” 空洞被盖上,兰郁似也清醒过来,盯着竞庭歌道:“家父对我说,到我掌兰氏之时,无须领兵,经营好家业便可报国。” 经营好家业可理解为辅佐朝廷打理好盐政,确为报国之举。但“无须领兵”四个字,非常怪异。“你听说了吧,近来热事。” 自七月御史台弹劾兰家,中旬兰郁被从东陵城押至国都、扣于刑部司,日日围困牢墙,不闻外间风声。 对方保持目光等她继续。 “公天下之训。令尊言无须领兵、只用兴盛家业,是这个意思?” 兰郁保持着那目光和身势在阴影里许久。 忽后仰靠在暗黑的墙上,低低笑起来。 “我就说,就说啊。父亲走火入魔,竟信无稽之谈!” 竞庭歌心中登时铃响:“是预言?一个长胡子?所以教给兰氏的提点是什么,把持蔚国盐政?” 兰郁的神情不是被识破的诧异。 只是莫名其妙的怪异。“长胡子?” 因阮雪音信中一番分析与纪桓的家训全能应和,竞庭歌几乎要将之当作面前这盘棋的解法。 居然没中。“那是什么,你所谓无稽之谈。” 兰郁的眼神在阴影中闪烁。“本朝律法,惩行不惩知,先生要对兰氏开刀,须讲事实,拿实据。” 这是此谋高明所在。 时至今日已经相当了然。 她将那本帐册掏出来,工整放在地上、对方跟前,一页页开始翻。 说是帐册,其上不止于帐目,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时间与事件,人名地名。 “惩行不惩知的前提是,知行全无失。公天下之知,不成罪;私控盐营、祸乱国政,此行坐实,倾族之祸。” 兰郁垂眼看着那一页页记录。 面上无波,眼中意味被深藏在下沉的眼睑里也瞧不见。 “就凭这本难辨真伪的,造册?” 竞庭歌笑笑,“是草率了。所以我朝四十七位新晋天子门生,其中四十四位于上月被下派往举国各城郡,依照册中记录寻人摸瓜,人证、物证,至今日已经非常齐备。两司之所以一查数月未果,不过因方法不对——你们家很聪明,对我朝查案执法的路径、流程了如指掌,一应可被追溯的细节,通通在路径之外。” “而你早有方法,却让刑部司、御史台无头苍蝇似地转。”兰郁深垂的眼终于抬起,其中波澜就此曝露。 “他们有本事查出关窍最好。但若数月都查不出,最后由君上新收的门生于一个月内力挽狂澜,” “更好。”兰郁沉沉接上,“正合先生贬世家、拔寒门之策。” “不也合你们公天下之策?选贤任能,良才治国,良才难道只能出自世家?真要求公允、平众生,拔寒门才是正道吧。” 兰郁眼皮跳了跳。 竞庭歌细体会其中意味。“其实你想到了对不对。这是个悖论,不像理想,更像骗局。” “上官朔已死,上官家归祁,事已至此,无不可说吧。”他没答,反说了这么句旁的,极慢,似在自我劝服,又盯住竞庭歌眼瞳,“说与不说,于我族,还有区别么?” “朝中军中有个词常用,曰将功折罪。” 兰郁哼笑一声,“若是在祁国,我信这话。然先生非善类,我君更非祁君。” 竞庭歌面容归肃:“公子今日若尽述所知、助益君上,兰氏不会灭。” 兰郁又笑了笑,“谋士的嘴,好像贯会拿将来之诺换眼前之事。” “其实人人如此。山盟海誓比我这句诺更远更缥缈,然一代又一代,有的是痴男怨女笃信,至死不觉上当。公子对谋士,有偏见。”竞庭歌自斗篷深处摸出一道旨,明晃晃的金,顷刻将透入室内的冬阳比下去。 黑字红印,明白写着对东陵兰氏的处置。 是不灭,而非不倒,所谓折罪,而非抵罪。 但已经够了。 “公子尽其言,谕旨即生效。公子不信谋士的嘴,或者说不信庭歌之诺,却可信来自御徖殿的卷轴与玺印。毕竟天下尚未公,蔚国做主的,仍是今上。” 这话暗讽几何,兰郁懒得理解,只抬起锁链缠绕的两臂,尽可能伸手。 竞庭歌双手将圣旨递过。 对方垂眸一字字看,日影半寸在面上往复。 许久他抬头,瞧不出情绪,看着光束中细尘慢悠悠道: “我原不知晓。那年相国访东陵,与父亲夜谈,我人在瓦上,初次听闻。” 一个世家公子,夜半在瓦上。因正悄悄习武吧。竞庭歌略觉好笑,给了对方一个了然表情。 “我在房内练功,那段时日痴迷于听声辨位,耳力格外灵,感知到府中来客,踩着新学的把式登上屋瓦瞧,便见相国自后门入。” 蔚国相位一空两年,最近虽有陆现新任的诏命,到底未落定,以相国指代上官朔,两人都觉理所应当——仿佛这片国土上相之一位,从来便只是那个人,无论生死。 无论生死,哪怕已经故去两年,依然能够影响这大陆格局、这些活着的年轻人。挖不尽的前尘后手。上官朔。 她心内略觉震动,却听兰郁接着道: “我去过苍梧,见过相国一回,故一眼认出。深夜造访,还走后门,傻子也知不寻常。我刚得轻功之妙,乐得折腾,干脆掠去父亲会客的小厅顶上一探究竟。” 这画面有些熟悉。 竞庭歌脑中逡巡,想起了那年在锁宁城郊将自己从慕容嶙手里救出的上官宴。 那人也擅轻功,也是非武将世家中少有的武者。 “彼时我年有十二,已经很听得懂好歹,只因不关心朝局,许多话过耳,似是而非。他们确论了许久朝堂事,直听得我瞌睡,然后论整个青川时局,细数蔚与三国的长短利弊。我从不知父亲一个商人,竟然见识非凡,能与当朝相国谈天下。” 还没到重点。竞庭歌也听得瞌睡,随口接:“兰氏乃皇商,毕竟不是寻常商人。实属正常。” 兰郁不置可否,依旧絮絮叨,仿佛是要将此生不及说完的话在这刻说完。“子时都将过了,我觉无趣,打算回屋睡觉,忽听相国说了句:到那时,青川一统,这大陆从西到东、从南到北,车同轨,行同伦,贫富相均,兰氏产业无处不在。” 这话来得突兀,竞庭歌立眉:“没有前文?” 兰郁停住了。 像为往事所魇。 许久方继续: “那句之前,他们从本国朝堂谈到青川时局,再到治世理想。相国不愧为相国,虽乃政客,对商营颇具见识,和家父相谈甚欢。最难得的是,与通常士大夫瞧不起商营相反,他重商,认为商营与耕读一样是强国要策。” 竞庭歌想了想,“上官朔在朝三十年,为相十余载,举安邦富国之策无数,倒是从未显露这一项。” “却已私底下践行了不是么。上官大公子少小离家,产业遍青川,迄今,快有二十载了吧。” 是。且都已归了祁。又分明还在他掌控中,否则兰氏的老底,不会长久隐匿、被他一趟便拿到实据。 “但上官家父子却是,”竞庭歌稍出神。 “将这出分崩离析的戏码演得太像了。”兰郁亦喃喃接,“一演经年,不仅骗了三国,也骗了本国。若非昔年屋瓦上偷听,近年再关联前后,我永远想不到,长达二十年的父子离心,竟是一场戏。” 没什么想不到的。上官姌离家至身死,也近二十载。那个清癯、长身苍髯、始终风度翩翩而眼瞳炯炯如少年的五旬长者,似乎很习惯于,又或者是热衷于,以时间为手,拉出一盘谁都察觉不到的长棋。 她蓦然想起那年像山秋猎,与其立高处闲话,他说起牺牲女儿前程,彼时她只以为是指上官妧,根本都不知阿姌的存在。 就像上官宴这个人辗转青川十几载终于根深叶茂,却也到封亭关对峙时才以相国之子的面貌出现在世人眼前。 那个雪夜上官朔单骑而来。 对峙将尽时上官宴也单骑而来。 这父子俩原是那么像。 而上官宴下马至近前,盯着其父问出的那句话是:有意思么。 当时以为的是一个意思,如今再忆,却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只是这么个摆出长棋要公天下的人,为保蔚国社稷竟就那样在封亭关交付了性命。 ——乃昭示这场图谋,终没能突破国之相争? 所以祁蔚世家们,虽同愿,不同心? 她勉力收神。 “公子可将话都说尽了?” 兰郁扫一眼地上账册。“还有没说的,该都在册中。” 竞庭歌也去瞧那账册,眉心渐蹙。“肖家其实也出事了。” 兰郁眉心一跳:“先生可知——” “知道。这些年你们于两国盐政上各自手脚、勾结往来,这本账册里没有,他们那边有。但你放心,祁君亦用了息事宁人之法,暂时咬不到你头上来。我君要保你族,是保得住的。” “所以肖家也知那三字。” 竞庭歌细品此言,又观对方神情。“是吧。且与你们家一样,也是笨蛋,被牵扯进这么大一场阴谋,却不知其所以然。” 兰郁脸上片刻羞愤。 而竞庭歌于下一瞬新添疑窦:肖家在这时候出盐政的纰漏,显然也是上官宴为盐铁使的手笔——他在同时揭两国世家——照理说该是他同阵营的,老底? 换句话说,都有哪些家族被拉近了这个漩涡,他完全清楚? 第八百章 思无邪 阮雪音在五日后收到竞庭歌回信,从几大页纸间率先摘出“彼岸花”三字,又看前后文,知晓是霍未未裙上绣纹。【1】 彼岸花开于夏,夏末秋初,完全不是春花。不对。 她颇觉失望,从头开始看对方其他回复: 上官宴此番行事怪异,有造乱之嫌; 兰氏所奉乃上官朔之谋,并未得过什么预言,更没见过长胡子; 同理祁国那头,放出这套深谋说辞的是纪桓,两国世家线绳,恐怕是拽在这两族手里,其他几族,许居外围。 不还有个霍氏?阮雪音将信折叠,望出月洞窗外,水仙丛丛正盛,黄白如春。听闻霍未未已入南军营,常随其兄历练,另一位兄长甚至就在慕容峋身边。 纵观两国世家,如今风头最盛的,是这一族吧? 景弘十年便在格外平静的照岁夜之后,悄然到来了。 盐铁司长官上任大半年,先有奉旨访全国,再有与宁王共赴鹤州改良盐营,颇具成效;然后改良之法自鹤州向举国辐射,各地皆有变动,从人到制。 同时蔚国兰氏盐案亦落尘埃:百年皇商,确有中饱私囊之举,证据由几十位天子门生历时三个月获取,足以指证;然数额不巨,相比最初御史台弹劾内容,其罪不至,今上念此族效社稷四朝,网开一面,只是夺其权柄、收其家财,对家主兰郁,牢狱关押五年。 以此为契口,蔚国亦行盐政改革,由此番立功的天子门生们配合朝中相关部司共商举措;很快这些年轻人中的佼佼者被组建为有名头的国君智囊,方便平素朝中走动,称辅阁。 既为智囊,约等于谋士,不受官职,也就是说经去岁殿试、本有个哪怕九品官衔的几名少年郎,忽又成了庶人。 总共六位。 据说蔚君其实从四十七人中挑出了十名,征询他们意向,入阁还是继续回地方当差,全凭自愿。 “以为人人愿入阁。”慕容峋哂笑,“毕竟天子座下,机会难得。” 竞庭歌摇着粉羽扇,“君上忘了,此世此代,以官衔列朝堂才是正途,才是切实的可期;天子座下,有实无名,且伴君如伴虎,仕途前程,哪日说没就没了。好容易考来的功名,岂有放弃之理?” 慕容峋思忖这话实在,想了想道:“那依你之见,愿意留下的这六人——” “恃才,心高,且是赌徒。相信天子座下,风险与机会同样猛烈。” “与你同路人。”慕容峋望向庭中龙抓槐的秃枝。 竞庭歌停止摇扇。“希望吧。” 六人辅阁,实为七人,竞庭歌作为此国君主身边站了经年的谋士,想不在列都难。 故除却淡浮院内授课,她又开始频繁出入皇宫;院内女孩子们念书已成样子,她不在时,自习功课。 此刻就都在大屋内静读或写字,因老师正另一头接驾。 “这个月第几回了?” “第三回 。” “今日初几?” “初五。” 小声说话的是阿夏和逢春,后者听得日期,哼哼两声,十足小大人。 冬儿坐后面,蹙眉道:“功课都写完了?” 两人论老师的闲事本就心虚,刻意低嗓没料还是暴露了,齐抓了案上作业回头一扬:“写完了,冬儿姐姐要不要检查?” 冬儿年纪最长,竞庭歌不在历来是她与蕊蕊“管事”,奈何性子过稳而至于嘴笨,碰上这两个伶俐的,格外不会应对。 却见另一只纤纤小手从天降,一把将两张纸拿过,正是蕊蕊,一脸严肃开始看。 “写得是还中规中矩,错字怎这么多?” 蕊蕊今年也才将满七岁,与逢春阿夏差不多年纪,脸板起来却比冬儿更老成,加上语气措辞越发随了竞庭歌,不怒自威。 因这个,也因她最早入门,众人默将其视作大师姐,也便在这种时候,立马认怂。 “很,很多么?”逢春咋舌,凑上去瞧,“哪儿呢?” 另外四个原本极稳的也坐不稳了,纷纷上来帮挑错字,一时屋内叽喳,直到门被推开。 自是竞庭歌,送驾正巧经中庭,听见里头吵闹,本不想管,被慕容峋命进来看看。 “功课都写完了?” 与冬儿方才诘问一字不差。唔,该说冬儿与老师一字不差,学得这样到位。念及此,女孩们皆笑,竞庭歌蹙眉,上前两步,“圣驾还在外面,嬉闹也不分场合!”稍顿低声: “你们住此地是为念书,被君上和宫中大人们听得这般,像什么话?” 众人稍怔,方正神色。竞庭歌瞥见蕊蕊手中两页纸,又道: “功课写好了,就收好放我桌上。送走君上,咱们一一看,挨个儿评。” “这两个丫头讲老师同君上的闲话。”冬儿虽嘴笨,耿直性子,张口告状。 逢春阿夏一脸不可思议。 竞庭歌眉眼微挑。 转头余光见慕容峋还在庭中原地等。 “回来再说。” 回来未论闲事。 功课被工整摞在案前,竞庭歌一份份拿起让诵读,然后请其他人点评,自己再评,以不同评断的点与据出发,讲授对应的书册文章。 晚饭毕,又是一轮夜读。苍梧雪多更胜霁都,白日里便阴云,戌时将近,雪落下来,女孩子们纷纷合书打算回屋睡觉,第一个推门望出去的人大呼: “下雪了!” 众人回头,就着半道门幅的视野看,皆觉欣喜。冬季雪夜在北国实属寻常,但孩子心性吧,这样的年纪,看多少遍都不腻,都觉美妙。 淡浮院不比皇宫,气氛更似蓬溪山,竞庭歌亦觉与在静水坞所见雪景不同,更舒缓,叫神魂松弛。 师徒九人或坐或站,就那么在大屋里看了许久夜雪。 “今日论闲话,是什么话?”看得久了,竞庭歌始觉懒,歪着身子依旧望门外。 逢春与阿夏小话多,却也是敢做敢当的“巾帼”,闻言双双起,向老师恭谨拜,据实回答。 是老师从前居静水坞、君上就老去、如今搬来淡浮院、果然频至的“听说”。 竞庭歌收目光逡巡众人,“你们常日闭门院中,少与外间往来,能晓得这些闲话,必是旁人告知。” 还能是谁,敏姑姑宫中为女官多年,通晓这些事,平素照料这些女孩子,有一搭没一搭自说了不少。 她还是陆现表亲——如今是陆相了,兰氏盐案虽最终由天子门生敲下定音锤,今上仍大肆褒奖了此案乃至过去数年间陆大人功绩,加之朝中呼声高——陆现婉拒不得,终是跪谢隆恩接了相印。 至于这些个闲言。竞庭歌不觉与陆现有关,以他今时地位、近几个月同自己交道,某些立场、做法已迥异从前。 多半敏姑姑信口说的。宫中女官,嚼舌根是习惯使然,尤其自己这盘闲话,已被嚼了经年。 两个丫头原没想瞒,亦不觉敏姑姑存了恶意,更知老师既这么问,心中必已有数。遂相互瞧一眼,阿夏开口: “老师莫恼。也就是君上总来,我们看得多了难免好奇,敏姑姑方随口道一直是这样,经不住我们再问,说了些。” 竞庭歌随手翻案上纸页,“好奇什么?”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就,君上总来,这个事。”逢春答。 “你们初见我时,我就同君上在一处吧。”竞庭歌放开那些纸页,两指轻叩桌角。 去年春,在北地,不同天色下相似场景,一玄一紫,身后有护军,以及赭红的霍小姐。 底下应是。 “我长居苍梧,已经第十年,一直是做什么的?” “主君谋士。”冬儿轻声。 “主君谋士,得圣驾频顾,何处值得好奇?” 底下鸦雀无声。 竞庭歌一叹,“敏姑姑经不住你们问,还说了些,又是什么?” 底下一阵攒动,眼神推搡,蕊蕊道: “说君上其实不喜宫中任何一位美人,包括皇后,所以小皇子亦为权宜。君上心中,只有一人。” 这些女孩子是真受了她调教,不开口则已,但凡决定说,明白不含糊。 雪夜灯色里八双晶亮的眼齐望她。 一屋子人都听懂了这句话,也就没有了继续谈论的必要。 “知道了。”竞庭歌起身,“你们这个年纪,懂得什么不喜或权宜。敏姑姑太早对你们说这些了,不应该。” 照常日惯例,八人会分成两排各立一边,等老师先离开大屋。 今日亦然,竞庭歌自让出的中间道穿行过,朝门外飞雪去,尚未走出阵型,忽听流徽道: “学生受老师教养,不喜、权宜这些词,是懂的。” 竞庭歌驻足。 “老师是不喜君上,还是不能喜欢君上?因前程志向,仕途理想?”是与流徽同样不爱说话的珠柱,也由慕容峋赐名。 一堆琴名。 竞庭歌回头,目光流转在众人脸上,皆是小小的女孩模样,一派天真。 “尚不到一年,学艺未精,却拿起了师长的主意。”她止不住想起阿岩,几年后的阿岩,该也是这般模样,不知更像爹爹还是娘亲。 也便顿在此处好半刻没下文,再开口话音变软,“还是些乱七八糟的主意。” 众人听出老师没真恼,至少这刻情绪尚好,甚至罕见温柔。 “我们在想,”最少说话的瑶轸声最好听,响在雪夜,如金玉撞击。 竞庭歌稍体会这措辞,没由来好笑,“还有共同结论?” 其他人不料瑶轸真敢说,听架势似要将两三个月来大家卧谈的悄悄话尽吐露,一时紧张,又掺兴奋,皆搓小手。 瑶轸见老师面含笑意——虽难揣度其中意味,到底在笑,压下犹疑心一横: “君上这样用心,老师何不应允了?现下是不行,老师还有志向未竞,但来日可期啊!来日时局得定,老师立朝堂,带得咱们都有前程可奔赴,再与君上一处,岂非皆大欢喜?” 竞庭歌确实没想到这些孩子经大半年观瞻,居然将她和慕容峋的来日都想好了。“既是来日,现下如何应允?” 她没认真问,半玩笑。 女孩子们一怔,“所以老师与君上,已有约定?” 轮到竞庭歌怔,“约定?” “待得大局定、志向成,携手白头。” 门外雪开始大,簌簌渐生响动,竞庭歌被这句话唬了心神,下意识瞧出去。 屋顶暗瓦被轻雪薄盖一层,倒真有些白头意味。 八个女孩子还炯炯看着她。 “没限制你们翻闲书,看来是错了。” 她与阮雪音少时受老师管束,只偶尔下山时偷阅戏文话本,错失了许多那个年纪该有的乐趣——也影响了她们入世后于情爱之事上的应对。 如今看来,老师是有意为之。而自己对这些女孩子并无更深筹谋,亦希望她们走一条更完整的成长路,故在从严治学以外,一向开明。 显然小小年纪便言白首,正是这番开明的结果。 “治学是治学,白首是白首,两者难道对立?学生观先贤生平,大成者往往也有美好风月故事,学生以为,此为趋近完人之必经,亦是生而为人的珍贵处。” 不仅会反驳,还直接质问老师,还有了超越这世代这年纪大多女孩子的思辨之力。竞庭歌喜大过愠,“我从没说过不是。” 女孩子们又怔了怔。 “那,老师仅仅是不愿接受君上?”流徽问。 竞庭歌没说话。 “因君臣位置?”珠柱追问。 蕊蕊亦盯着竞庭歌,眼中意味比其他人更复杂。 “若是这个,”瑶轸复开口,“学生以为也不是问题。老师要立朝堂、引女子仕途,已是突破之事,已在重定规则,又何须自困于旧法则之中?老师不能以臣子的身份嫁君上么?在河清海晏之后?以那时候新法则,以君上对老师爱重,后宫干政的说法怕也不存在了,老师为中宫,依然可以践行个人理想,便如祁后殿下,老师的师姐。” 竞庭歌本在激赏今年将满九岁的瑶轸,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口才禀赋这样出色。 然后反应在乌茵盖时慕容峋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拿霍未未做了筏子,忽有些怀疑今日这些话是否他“买通”了一屋子小丫头。 最后她听到阮雪音被提及,心下微动。“如祁后殿下怎样?” “为一区长官,开举国女课。听说许多国事,祁君陛下亦会与她商议。这不就是,新法则、新世代的雏形?”珠柱道。 是啊。 是的。 女孩子们见她无言,以为是听进了劝,趁热打铁道:“所以老师同君上,也是一样。” 雪愈大,夜渐深,敏姑姑瞧大屋仍通明,过来瞧究竟。竞庭歌吩咐带孩子们回屋歇息,临了对妇人低道: “姑姑明日来找我一趟吧。” 【1】765暗约 第八百零一章 枭起帘帷 鹅毛雪纷纷,过子时,整座淡浮院被银装包裹。 竞庭歌许久不失眠,今夜脑中嘈杂,躺在床上睁眼到此时,仍无睡意。 敲门声响起来,小心翼翼,掩在风雪声中不甚分明。 但竞庭歌熟悉那敲法,在乌茵盖时她就这么敲。 房门开,蕊蕊溜进来。竞庭歌桌边坐,斟盏茶慢饮。“我没找你,你倒先沉不住气了。” “老师自会找敏姑姑。此事与学生又无干系。” “怎么没干系?你是大师姐,一群丫头片子议论老师的闲事,好几个月了吧?竟不来报。” 被老师金口认定为大师姐还是很叫人受用,蕊蕊红了红脸,方露愧色:“我也参与议论了。论完却跑来告密,我成什么人了。” “你倒颇义气。但冬儿说了。” “当众告诉老师,便不叫告密。睡前我们拷问过了,她是故意的,说背地里说了这么久、也有了结论,总归都想劝老师,择日不如撞日。当然,没经商量自行其是,她认错认罚,已经领了接下来半月卧房内洒扫。” 这些事敏姑姑不会帮她们做,向来是轮值。 某程度讲今日淡浮院的许多规矩沿袭了昔年蓬溪山。 竞庭歌本没想深究,一笑置之,“明日还要早起念书,此刻不睡觉,偷跑来又为什么?” “学生睡不着。有话想问老师。” “问。” “老师喜欢的是祁国上官大人吧?芳蔼郡主的事,君上至今不知。” 此为师徒二人由始至终默契,说好了永不能提。 竞庭歌眉心微蹙。 蕊蕊起身便跪:“学生绝未对任何人透露,以性命赌誓!” 她知其一不知其二,与世人一样以为上官宴是阿岩生父。 今夜多思,思中有念,便是为阿岩。竞庭歌恼不起来,叹道:“她们几个小女孩心性,多管闲事便罢了;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经了丧母之痛,来拜师是为学艺,怎也这般,” 毕竟是不到七岁的孩子。 又或真受檀萦指使?然大半年过去了,不见端倪。 遂转话锋: “我要如何理解你这番上心?” 蕊蕊眨眨眼,“我们都上心。但我比她们多知道一层,又不能说,实在憋屈,只能来问老师。” 那神情语气不像假话。 对比她素日作为小孩的城府,尤显真挚。 竞庭歌忽觉得哪怕她本受檀萦之命来自己这里埋伏,日夜累叠,改易心志亦未可知。 毕竟是个不到七岁的孩子。 “憋屈什么?” “学生也觉得君上好。论家国立场、权势地位、与老师情谊深浅,哪个不比那上官宴强?” 上官宴本无可能,如今是更无可能了。竞庭歌心答,问出早先怀疑:“是素日里君上过来,偶尔问你们功课,说了什么?” 哪止问功课。夏天带她们庭中放过风筝,秋天共拾落叶制了许多书签,入冬后还一起堆过好几回雪人,雪人的残骸前天仍能看见,廊檐下,威风凛凛。 蕊蕊摇头。“君上什么都没说。我们会看。” 竞庭歌稍忖,深觉当着孩子的面,慕容峋从未表现出任何。 “老师同君上于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们亦盼望老师同君上好,就像,像盼望爹娘白首相携。这是大家说的,不是我一个人的话。”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蕊蕊曾经不是,但也未见过爹娘举案齐眉。 所以这样一句愿。 居然很叫人动容。 竞庭歌心知近一年动容之刻变多,是做了娘亲心肠变软,有意克制,终难敌岁月锻炼。 “知道了。回去睡吧。” 蕊蕊跪地仰头,还想问又不敢,一副看话本子焦灼主人公为何还没修成正果的模样。 竞庭歌再觉好笑,再想起阿岩,那孩子受阮雪音教养,又无爹娘在侧,来日或更早慧。 “去睡吧。我会认真考虑。” 雪落整夜,下一日敏姑姑至,门外初霁。 日色极亮照映西厢房,将妇人上了年纪稍显暗沉的脸也晕得匀白许多。 “敏姑姑乃贵胄亲眷,自过来那日我便多有注意。”竞庭歌示意对方坐,颇歉疚笑笑,“我这人心眼多,您在宫中经年,想来知道。” 妇人不坐,欠身恭谨回话:“小人从前在造办司当差,有关先生的事,耳闻罢了。只知先生智谋过人、胆识无双——” “宫帷内、女子家,有多少人对这些感兴趣?还是男欢女爱、恩宠闲话,值得咀嚼吧。” “先生——” “皇后还是关美人?以我近来与陆相交情,不会是他。”竞庭歌懒在小伎俩上费唇舌,开门见山,“个中关节我也不对你说了,这年头,向来是少知保命;以我之见,是皇后授意,若对,你沉默便是。” 妇人微张了张嘴,似没料问话来得这样猛又似没想好要不要沉默。 终归是没立时出声。竞庭歌再道: “并无人授意,这些话实乃你宫中当差多年、近一年常观君上与我往来,有感而发,闲暇时对孩子们叨叨罢了。若是这套话,姑姑收回去罢。您在造办司虽非长官,三年来中宫用度皆由您置办,久与鸳临殿往来便不说了,据我所知,来淡浮院之前您还最后为皇后送过一回缎匹,那一回,呆的时间比平素都长。” 她后倾寸许,意兴阑珊, “所以姑姑还是拿出个像样的说法给我。您所求所期,去岁末我与陆相饮茶,随口打听过,皇后允你的,我也能。” 阮墨兮何故要让敏姑姑对孩子们透露这些,她其实没想明白。却莫名觉得与去春便兴起的有关她遍行三国筹谋的名声,存了关联。 如今阮雪音也以祁后威名被天下传颂了,祁西长官,女课领袖,与大祁天子同帷议政的一国之母。 宁安。便想起去岁阮墨兮赴新区前,她曾嘱她多关注此城状况,回来之后,倒没听她说什么。 又想起阮雪音在来信中说四月将往宁安,会带两个孩子,她若思念阿岩,可以去见。 阮墨兮曾道星象有示,今年仲春西边或有变。 还真要中? 能见阿岩,她自然去,须安排一番。眼下还有一趟行程,便是与慕容峋前往寒地。 终等到严冬,极北夜长,正是神光绚烂时。 第八百零二章 黑云骑 一月初八,蔚君出苍梧往北地。因刚新年、又近上元,朝中休沐,辅阁六君子携御令助陆相理政。 同一日,大祁十公主领黑云骑三百也赴北境,整个队伍除公主本人驭白马,包括副领兵柴一瑶在内皆驭黑骑,几百人泱泱如云堆,黑云骑之名,十足贴切。 军中关于黑云骑之名的由来,众说纷纭。据营内女兵们的讲法,大祁兵符名破云,整支队伍用黑马,两厢叠加,称谓始成。 却有好事者再往前追溯一步,认为公主殿下所御乃白驹,偏让手下女兵们通通驭黑,不为别的,只因沈大人的忽雷驳是当世最有名的一匹黑马。 沈大人护驾重伤近一年,其间公主不避嫌频繁探望; 下半年沈大人能够走动,恰逢公主的女兵营需行家指导,也是前者,从禁军营中挑了几名教习,亲自帮操练。 人人猜测这莫名奇妙解除的婚约或又要莫名其妙地恢复。 却一直等到开年后沈大人赴西境,仍无动静。 然后到了今日,公主带兵赴北境了。 皇后殿下、长公主和瑜夫人在覆盎门相送,身后街上不乏百姓,妇孺尤多,尽伸着脖子望。 淳月将为纪齐准备的大箱子交给淳风,纪晚苓亦有小包袱托淳风捎带。 “瞧这一个个的,我是去戍边,不是去替你们照料弟弟!且我所驻边镇与他不在一处,隔着——” “只隔百里。”纪晚苓难得抢话,“还望殿下,多加照拂。” 请公主照拂臣下,道理上本没毛病。只是自己头回带兵,又是女子,而纪齐自幼习武、在边境已一年,该谁照拂谁啊! 淳风瞧着纪晚苓那张莫名恳切的脸,好脾气地点点头,又凑近低声: “我照拂你弟,你也得对我嫂嫂好些,唔,好些都不必,别找麻烦就行。” 纪晚苓一怔,“我与皇后素来和睦。” 这话放在从前略假,时至今日,倒很中肯。 淳风又同淳月单独告别,没说几句,被对方“婚事不可因此耽搁”的絮絮叨吓得赶紧逃去阮雪音身边。 “有空就写信,多多益善。”阮雪音握住她手。 从前的阮雪音哪会这样。顾淳风没由来想起当年御花园初见,对方皮肤黝黑、惜字如金,而自己愚蠢多话,身边尚有阿姌。 也反握她手,紧紧地,面上却玩笑:“真有空写很多信,说明没认真履职,要被嫂嫂罚的,我才不上当!” 阮雪音哭笑不得,离别意更甚,“后悔了。不该让你走这条路,舍不得,还想天天能见。” 再知今非昔比,顾淳风也不意阮雪音能说这种话,一时呆住,“嫂嫂你这么说我要哭鼻子的。” 阮雪音忽倾身抱住她。“建功勋是次要。保重自己。” 今晨与顾星朗、小漠道别,顾淳风都没有哭。 但此时她鼻子发酸,反手轻拍阮雪音的背,插科打诨说着“堂堂皇后像什么样子”,视线无意间飘到远处明光台。 祁宫至高点上,一高一矮,风度翩翩,都负着手以至于身姿极似,正朝这头望。 当然便是她的兄长和弟弟。小漠其实又高了不少,言行越发像顾星朗。 “舍不得成这样,也不出来送送我。”淳风嘟哝玩笑。 阮雪音亦收身回头看,“好像男人们都这样。” “故作深沉?”淳风继续打趣。 两人相视扑哧。 黑云骑乘冬日凛风,终出国都。 遥见边镇已是四日之后。 因有禁军百人随行,一路平顺;倒是这会儿天际出现马蹄声,虽少但响,不太寻常。 禁军中有人提出前往打探,被淳风制止。队伍仍秉着匀速朝边镇屋瓦间的落日进发,黑色的追风便出现在红色的落日轮廓里。 追风之上,银甲少年面沉入水。 终至近前,纪齐下马见礼,又与几位禁军将领寒暄,复向淳风:“临行前军中有事,险些误了来接殿下的时辰,还请殿下恕罪!” 淳风没明白怎须他来接,当着这么些人又不好问,只见对方五官分明无改变但就是——怎么说,变好看了?那神情坚毅,带得整张脸线条如刀削,目光更是熠熠,混着夕光投上来,灼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无妨。本也没定什么时辰。那现下是——” “奉旨,这几日由臣带殿下熟悉北境线上所有重镇。” 淳风倒吸凉气,“那就是要——” “从东往西,一路巡视。” 身后姑娘们不意刚刚北上便遇“下马威”,皆有些被唬住。淳风亦吃惊于顾星朗不出手则已,一旦安排起来比阮雪音更狠,与并行马上的柴一瑶对视一刻,很快正色: “好。直接出发还是——” “臣引路,殿下先回住处休整,明日出发。” 柴一瑶比较吃惊于短短一年间纪齐改头换面之迅猛。 其实他从前就意气风发,却是未经历练的单薄少年气,现如今——不该叫少年了,更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以至于重新启程,纪齐驭马在前,她盯着那火红夕照中的背影许久出神。 淳风转头欲同柴一瑶商议入营后事宜,便见对方这副模样。 她循她目光望过去。 臭小子不止脸变好看了,从后看背影,身姿亦比从前挺拔,壮了不少,以至于威武。 叫人想起几年前的沈疾。 此念出,她心下鼓声作,忙抛开纷繁,重向柴一瑶: “明日就要出发巡北境,今夜须将队伍编整无误,住下后各项规矩都要明确,恐怕要辛苦一番。” 言下之意,不一定能睡觉。 柴一瑶被此番话拉回神,答复时面颊微红:“是。应该的。” 到营地,大致了解过情形、作了住宿安排,淳风命柴一瑶先带女兵们去放置行装,随后让禁军兵士卸下那个大箱,抬至纪齐跟前,又将纪晚苓的包袱递上: “你嫂嫂、你姐给你准备的。” 纪齐蹙眉,“臣在戍边,又是男子,没有那么多讲究,更无须这么多东西。” “我也这么说。”虽非原话,出发点亦不同,一个意思,顾淳风耸耸肩,“带都带来了,收下咯。” 此镇非纪齐驻镇,为完成临时指派他带了五十人过来,夜里自然要与人挤一个屋睡,根本没地方放这样的大箱。 他开口要说能否先存在她那里,反应不妥,生憋回去。顾淳风想到了他难处,主动道: “先放我那里?待你走时再拿。” 东西本是长公主和瑜夫人托她带来的,暂存她那里也算妥当。 纪齐点头,淳风便要唤附近兵士来抬箱,却见那家伙一个马步躬身,两手发力,竟是自己抬了起来。 真的很大,这箱子,且重,禁军兵士也是两人抬的。 淳风有些错愕,纪齐已经大步往前走。 “烦请殿下,”走了两步发现人没跟上,他回半个头,“帮臣看着点路。” 第八百零三章 帝王家 巨箱横胸前,自然看不见路。淳风忙快步上前,依他口述同往住处。 “这镇叫花马镇,此刻殿下所处乃是最东的一座路城。”一边走,纪齐开始介绍。 “知道。”淳风点头。 北边国境线最长,总共五个重镇,称祁北五边。每个重镇的防御体系又分镇城、路城、卫城、堡城四级——也是顾星朗登基后的设置,与禁军改制同时间。 “殿下入军营比臣晚不了多少,此番前来定做了功课。”纪齐方反应,“总之殿下有疑,随时问,臣会尽可能回答。此城中也还有原本的驻兵六千,稍后臣会带殿下见其领将。” 黑云骑目前总共三百,当然不能满足一座路城的兵力所需。出发前顾星朗都有交代,且说了: 本想安排你去宣府镇,也可与熟人相照应。但既为历练,同熟人一处反而相互拖累。 彼时她正要出发,来不及问也想不起是哪个熟人。如今看来,当然便是纪齐,这小子正是从宣府镇最西的路城赶来。 想来在顾星朗的印象里,她与纪始终是那副见面斗嘴、一言不合还要动手的打闹样。 她无声失笑,两人已至住所前。门推开,室内清简,却是窗明几净。 “不会将最好的屋子给我了吧?” 她一脚踏进去,示意纪齐随便找个地方放箱子。 纪齐竟似早想好了要放置何处,径直去放,一壁答:“算是第二好的。” 淳风瞧他答得精准又对屋内熟悉,更添笃定:“你挑的?” 纪齐方知失言,敛首一礼,“臣僭越。因殿下将至,一城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准备,找到臣这里来,道殿下与臣相熟,”似再觉僭越,他敛首更甚, “要臣过来至少为殿下挑一间房。谈将军,也就是本部守将,原想将最好那间备给殿下,臣言殿下一心来历练,亦未建功勋、未受正式的武将册封,定不愿招摇,更不愿住最好的屋子来昭示尊贵。遂建议了这间。” 自见面起他就礼数周全格外讲“殿下与臣”,淳风都照单全收,此刻听他头头是道,又四下无人,终忍不住笑道: “很懂我嘛!二十年交情不白费。” 这般说,走过去豪气拍他肩。 从前两人就如此,实在寻常到如左手拍右手,纪齐却似触了火,肩头骤烧,闪身让避,“殿下。”重站定了方将话说完, “不妥。” 淳风眨眨眼,“你不用这样吧。” 这家伙自其父致仕后便换了面孔,北上之前还只有苗头,如今是更见拘谨了。 “此为军中。”纪齐肃声算解释。 淳风挑眉:“兵士之间难道不喝酒划拳互拍肩?” 纪齐抬眼:“殿下打算与兵士们喝酒划拳互拍肩?” 顾淳风瞧他那副见了鬼的模样,愈觉好笑,神情却正经起来,“我既从戎,来了边营,便不止要卸下公主的矜贵,也要抛开女儿家矫揉。” 眼见纪齐的神情随这句话越发不对,她笑笑: “但你放心,不会真与兵士们喝酒猜拳,顶多切磋或并肩作战之际互拍拍肩,那也是情义到时之举。”这般说,向门外望, “这么多女孩子乍入军营,嫂嫂说了,要我一定循序渐进。” 纪齐松一口气,“君上亦有新规颁至,皆是对黑云骑的保护;祁北五边治军皆严,殿下可放宽心。至于拍肩,” 淳风不意他对此事上心,竟是过不去了,哭笑不得。 “表达同袍之谊有很多方法,不是非得,肢体碰触。”他说完这句脖子有些红,因几百日戍边皮肤变黑,不大瞧得出。 “好了知道了,我不拍就是!你要不要看看箱子里都有什么,能用的,先拿些出来用?” 那箱中日常用度、药材补品,样样金贵,琳琅满目。 纪齐眉头复蹙,又不好当着淳风的面埋怨嫂嫂大手笔,拿了许多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决定分给这头和自己那头的兵士。 底层铺着些衣物。 有新有旧,其中一件洗得发白的绀蓝色,淳风一眼认出,伸手拿起,笑道:“还把这件带来了!” 这件他常穿,便是她都经常看到,长姐自然认为是他喜穿之物,收箱千里送。 纪齐将衣服抢回来,道:“用料确实好,越洗越软,贴身穿也舒服;厚薄亦适中,能穿三季。” 是自己挑的,淳风颇得意:“十五两银子没白花!” 彼时十五两银子其实买的两件,另一件是她的裙衫。 纪齐心下微动,便见淳风转身开箱,顷刻拎出一把鹅黄,“喏,我也带了!” 那鹅黄比绀蓝要新,大概因她不在宫中就在营中,穿的机会很少;而他分明常穿,北上却没带,实是故意不带。 却还是被淳月送来了。 “明日出巡,要否带甲?” 纪齐回神:“不带吧,兵器佩好便是。只是巡游,轻装上阵。” 淳风点头:“那我正好穿这个。”阮雪音说既以女子身份堂皇从了戎,便不必刻意遮掩特征,平常时候,想穿裙子就穿,“你也是啊,便穿你这件天上有地上无的舒服外袍!” 第二日整装出发,纪齐盯着那件绀蓝许久,拿起又放下,穿上另一件簇新的又脱下,终究换上了。 出房间,与众兵士列队等待,鹅黄的顾淳风很快出现在同样暖黄的晨曦里,身后近三百个姑娘,威风凛凛,容光焕发,直将他队伍中五十名兵士及整个路城此时正值守的兵士看得傻眼。 “走吧!” 淳风与纪齐见军礼,又向其后兵士致意。女兵们齐拱手遥致意,直唬得男兵们也拱手,竟都有些紧张。 队伍出路城,开始西行,花马镇之繁华超出淳风预期。 昔年追阿姌、葬阿姌,然后奔赴封亭关、三国起争端,她至少两番穿越国境线。却未见哪座边镇这样热闹,其屋舍似都比别处讲究。 “确是祁北五边中最繁华所在,乘位置之便,商贸尤盛。”纪齐要引路,就在近旁。 淳风遥望街景,“商贸尤盛,那这里的蔚人该不少?” “不少。这些年迁居祁北的蔚人,许多原就在这里谋生。” “迁居祁北,那算是,归了祁?” “是吧。我戍边近一年,也与不少蔚人往来,其中不乏打算定居我大祁者。”纪齐亦望远处街市,“整个青川,越往南水土越丰饶,安居乐业之可能远胜北国。其实寻常百姓并不在意上位者何人,在意的,不过是去哪里能过得更好。” 淳风颇受点拨,许久道:“这也是九哥坚持以和平之法完成统一的底气吧。我大祁,本占地利、基业之优。” “亦是其他诸国都欲征伐的缘由。”纪齐轻声。 淳风又默片刻:“是啊。都想将好山好水抢来,自己做君王。” 队伍便在谈话中渐远,驶离镇城,驶进茫茫无人的国境线边缘。淳风一路眼观四面,试图充分利用兄长有心安排的这趟旅程,尽快熟悉整个北境。纪齐该受了君命,一年来也真下了苦功十分进益,沿路解说,事无巨细。 过一隘口时淳风注意到其间小路,弯弯折折直朝深处去,忍不住探脖子望。 纪齐注意到了,却不停,直到淳风勒马开口: “那里面是做什么的?” “流放犯人服刑之所。” 淳风怔了怔。一路上也不是没看过,偏他答话那副神情叫人追问:“具体做什么?” “耕地织布,供给边军。” 很寻常啊,这家伙也不像在撒谎。哪里不对呢? 她于下刻反应过来。“我看看去。” “别去了。”此为见面后他头回以熟稔语气对她说话。 淳风径直回身向柴一瑶:“你们先行,我随后就来!” 小玉和追风,一白一黑,同样高大,很快消失在隘口窄道间。 过窄道,眼前重开阔。时值严冬,顾淳风以为并无庄稼可种,却见那不小的平地间青色的幼苗棵棵成排,极目处,有一妇人衣着寒酸,手脚皆被镣铐所缚,正自纺织。 顾淳风有些不信,下意识看纪齐。 纪齐沉默点头,她转回去再看,一个六七岁小男孩出现在视野中,手脚上也是镣铐,正躬身推着辆堆满杂物的板车。 十分艰难,他咬紧牙,面目狰狞。 狰狞在看到淳风的一瞬凝固。 然后消散,渐渐空洞。 “姑姑。”半晌他唤。 织布的妇人亦被这声喊停,偏头望过来。 若非亲见,哪怕亲见,顾淳风依然没于第一时间认出那是檀萦。 所有确定都来自顾嘉声的一句唤和纪齐的点头。 她总记得檀萦是张线条流畅、偏长却饱满的脸。 此刻远观只觉那颧骨突出,脸更加长,眼锋比从前愈见犀利,越一地青苗扫过来如割草的镰刀。 对方只是看着她,没有招呼意思。淳风亦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对,转了头向孩子,斟酌半瞬终是回: “声儿。” 顾嘉声便在这句熟悉陌生、遥远亲昵的应答中塌了浑身狰狞,丢开板车跑过来,因戴着镣铐,跌跌撞撞,“姑姑!你求求九叔父!不不,求求君上!放声儿和娘亲回家好不好!不回外祖那里也可以!就居花马镇也很好!这鬼地方,” 他回头望,青苗之外,茅屋旷野,机杼声停更显此间荒芜, “声儿实在呆不下去了!” 他亦瘦了许多,原本不明显的颧骨突出,面色也黄,寒冬时节透出红紫来,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症候。淳风心中不忍,想伸手,终没有。 檀萦便在这时候站起,镣铐在身,姿态如昔,一步一响,行至跟前。 “身为死囚,不列皇族、不复皇姓,须唤殿下。”她声比冬寒更寒,自是对顾嘉声。 “父王谋逆,已经自裁!孩儿懵然不知,凭何受刑受死!”该是一年多受其母压制、不得纾解,一朝爆发收不住嘴,顾嘉声复拉淳风裙裾, “姑姑,姑姑!君上真要杀声儿么?母妃说因珮叔母,不不,因皇后殿下诞嘉熠妹妹,君上大赦天下,才缓了行刑,我们依旧是将死之身!姑姑你救救声儿,声儿不想死!” “逆子!”檀萦如冬霜的脸上泛起怒容,“乃父留话:成王败寇,虽死无悔,赴死也要拿出气概来!” 那是鸣銮殿前台阶上饮酒时,信王最后托付的话。顾星朗一字未改转达了。【1】 “可孩儿从无谋逆之心!孩儿不想做太子,没想父王为君,孩儿对九叔父衷心敬重!九叔父仁义之君,对上官家都未曾株连,怎能心狠至此,对亲族下杀手!” 淳风望着那孩子满脸浊泪,是泪水混了尘土,尤显得脏。 她掏出绢帕,蹲下,一点点给他拭泪,柔声道: “声儿不愿乃父谋反,不愿为太子,这些姑姑都知道。那声儿可知,当初若是你父获胜,九叔父会是何下场?” 顾嘉声吸着鼻子,眼神再归空洞。 “你父亲的人马,从祁南开始夜杀你九叔父,一路追到天明。沈疾单骑护主归国都,险些丧命,缘故在此。他应该还有旁的铺排,在朝臣间、在军营里,姑姑蠢钝,至今不清楚;但他挟持九叔母、匕首穿胸,天下皆知,若非竞庭歌为救其师姐以国战迫之,你九叔父已经痛失妻儿,这世上根本不会有嘉熠。或者竞庭歌不出手,你九叔父为保妻儿退位,以乃父彻夜击杀之狠,他会留他们性命么?” 浊泪被拭干,男孩的脸却更显空洞。 “这刑罚,或许非九叔父本意,却是帝王家道理。今上愿赦,是他宽仁;今上不赦,也理所应当。” 缓刑之后何时再处置,淳风全不知晓。她一度怀疑顾星朗借朝朝出生大赦天下,就是要放他们娘俩一码。 但她没有将这样的话讲出来。她在用这套非常“阮雪音”的说理之法劝说自己的侄儿时,忽十分彻底地将顾淳风与大祁公主这两个身份区分了开。 也就忽明白了许多年来顾星朗是如何在其本心与国君这个位置之间游走、取舍,面面俱到又不至面目全非。 真是难。须如阮雪音般于某些时刻将自己全然抽出,站在画卷外,才能决断。 她将绢帕塞到孩子手里,翻身上马。 纪齐默跟,直至二骑彻底出窄道,能遥遥望见先头部队方道: “以为你必不忍心,至少会求君上放孩子出来。” 所以劝她别去看。 顾淳风情绪未平,一时提不起速,马蹄声在北风中缓踏许久。“因为昔年阿姌出事时我的反应?” 重情心软,满腔意气。 纪齐不做声。 “她完全变了模样。不止因荆钗布裙。”又许久淳风再道,是说檀萦,“我还记得她初嫁四哥时的情形,他们两个,在一个春日清早入宫谢恩。” 北风将话音拖长,变成叹息, “帝王家。” 【1】729大梦千年 第八百零四章 寒地幻梦(上) 一月中旬的北国,较南国北境更冷,寒地封冻,铺天盖地尽是冰雪。 却灿阳千里,放眼望,厚实冰面上、洁白雾凇间,日光似珠彩,莹莹如幻梦。 竞庭歌原是骑马,临近寒地月事至,只得乘车,绣峦侍奉在侧。 近黄昏,队伍终停,她就着绣峦的手下来,但见面前林树高耸,树影比树干更长,整齐、倾斜着洒在雪地上。 ——因极寒之地的夕光折射之法不同么?整幅画面呈明暖的淡紫,衬洁白天地浅金暮色,不似真实人间。 她身上亦紫裙,斗篷暗紫,立在这幅幻境中正是凸出的一笔点睛。 慕容峋欣赏片刻,翻身下马,至近旁道:“十年前我在王府门口初见你就想,这小姑娘像寒地黄昏。” 因热爱寒地黄昏,故才莫名其妙倾心了她多年?竞庭歌没由来想,自觉可笑,一笑置之。 雪林间不便行车马,全靠走路,好在目的地并不远,也就两三里。那巨大的石头堡垒赫然出现在一望无际的白上,竞庭歌还惊了惊。 “今晚住此处。” 慕容峋话音落,里头走出来一人,霍启,想是率先进去了安排。其后还有一人,宽方脸,眼距亦宽,鼻子大而略扁,嘴亦大,整个裹在杂色的皮毛里。 是当地原住民了。 那人趋近,目不斜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慕容峋微躬身,行礼之意。 慕容峋亦双手交叉还礼,只不躬身。 算是招呼毕,霍启领路进去。室内幽暗,几无窗户的缘故,地上铺着厚实皮毛,墙角燃着熊熊火堆,绣峦一一将各处烛台点亮,整座房子方显出古朴的韵致来。 因由石头砌成,屋顶不平整,更似拱形。分了两层,却是一眼能望清上下的两层: 屋内最深处赫然筑着一座高台,与那侧墙壁连为一体,也由石堆砌,其上与地面同样平整,架着两个似帐篷的东西,都大,各以皮毛覆。 “你睡哪边?”慕容峋问。 竞庭歌未料及,更兼霍启绣峦都在旁边——哪怕他二人该都有数,不好这么明目张胆吧?对外头扎帐篷护驾的兵士怎么交代? “绣峦姑娘先选。”却听身后霍启轻声。 竞庭歌方注意到第一层,也就是他们所站铺着皮毛的地面上,也有帐篷,也是两架。纵观整个高阔室内,四顶帐篷实如四间独立的小屋。 所以是主居二楼,随从住一楼? 绣峦明了状况,“先生选哪侧,奴婢睡同侧便好。” 竞庭歌也便不扭捏,“青川规矩,以左为尊,臣睡右边。” 床位敲定,行装安顿,天竟已黑,却没人觉得饿。 “时辰尚早吧。”极寒之地,冬日昼短,阮雪音在最近一次通信里就说,这月份恐怕只有两三个时辰天亮。 慕容峋已来过两回,点头道:“直接去泉边吧。你要不要带上画具?” 丹青本她所擅,又兼此来为神光,自要描摹记录。 画具是专程收拾起来的,拎起便可出发,主仆四人并一队十人护卫走出雪林向一片平缓山坡行进,爬了许久,直走得竞庭歌小腹坠胀,就要坚持不住—— 那片暗夜星空下沉碧的水域赫然入眼,掩在深雪雾凇间,袅袅热气腾。 竞庭歌与绣峦睁大了眼。 慕容峋与霍启并非头回见,一别经年,仍是睁大了眼。 兵士成列通通睁大了眼。 造物者天成的世间至美,总能让不同人在同一刻,完全统一审美。 主君默许所有人站在原地观赏良久。 然后与竞庭歌又多迈几步,到了水畔。 热泉的热并未融解水畔的雪,两人选定一棵挂满雾凇的大树,拿出沉厚皮毛铺在树下,又展开画具,席地而坐。 “手炉有么?”慕容峋知她月事至,寒冻之地上走这么久必不好受。 “有的。正捂着。”绣峦妥帖,而她早在行进之时便将其塞到了裙内。 “还有一个。”慕容峋却变戏法儿似的胸前一掏,递到她手中,“也捂上吧。” 暖热乍入冰凉手心,迅速钻整条手臂直达胸腔。雪中送炭原是这个意思,竞庭歌想起淡浮院雪夜,孩子们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不是每晚都有,也不是入夜就有。先等等。”只听他继续道,“若是一两个时辰都没有,你这身子受不住,便明日再来。” 竞庭歌点点头,展眸望天幕。虽无神光,星子透彻,且比在城镇中所见要多太多,许因离天要近得多? 她不了解星象排列变化是否因地域而异,直觉得这也该画,且要极尽工笔,带回去给阮雪音瞧。 藤黄、朱砂、石绿、花青,十余样出发前新磨的颜彩摊开,顷刻将幽暗雪地缀得明丽。 “其实今夜若等不到神光,只画星空,是无须兑水调色的。”竞庭歌已经起笔,描出夜幕轮廓;星子以淡白点就,她尽可能多画,包揽最大范围。 “嗯,调了若不用,会很快冻住。”慕容峋靠树干,偏头静看她作画,头顶一盏明灯,也是现挂的,光亮投下来将两人圈在一片暖晕中。 “脚冷么?” 半个时辰过,眼见画过大半,神光未显,而她因专注全程未动,慕容峋又问。 竞庭歌深陷笔墨半晌没答,许久方才听见,动了动脚,已经僵了。“有一点。” 他瞧出不止一点,活动四肢站起来,“去泉边坐会儿。” 竞庭歌抬头,脸上写“这里就是泉边啊”。 慕容峋指向热泉边缘。 总共没几步,她不知他卖的什么药;树下坐久了,尽管有皮毛隔绝雪地寒气,以她月事第三日的身体状况,也须活络活络筋骨。 遂搁笔,跟着走到边缘,又如他说再次坐下,便见此人双手伸过来。 伸在鞋上,她陡然一惊,未及反应两只靴子都被拉下来。 “做什么!”她压着声低呼,赶紧回头。 只能看见霍启同绣峦的模糊轮廓,护卫就离得更远。 那也仍是—— 她转回来抽脚,刚发力脚上再轻,竟是一双厚袜也被褪了下去! 光洁足背,十个脚趾就那么僵直着蜷在冰冻空气中,确切说是蜷在他掌心里,竞庭歌目瞪口呆,却又被带着往前往下。 脚底先触到泉水。 然后热流钻进趾缝,漫上脚背,最后将她脚踝乃至半截小腿都包裹。 实在是,很舒服。 目瞪口呆还在她脸上,刹那满足的神情亦没能被控制住。慕容峋瞧她一张俏脸精彩纷呈,十分好笑,趁着手还没松,轻在脚底挠了挠。 热水之中,痒意尤显,竞庭歌几乎叫出来,强压住,气急败坏拿手掐他。穿太厚,掐了一手的衣料,她不甘心,瞅准了机会猛伸进他脖颈中! 脖颈周围也裹得严实,奈何她角度刁钻,一击而中总算掐得皮肉半两——热乎乎,有点韧,却该是他全身上下最软的一处。 自然便下了狠手。 软肉近喉,竞庭歌没细思量,瞬间叫慕容峋狂咳起来。 远处雪地风声骤起,然后脚步声起,皆往水畔奔。霍启最先至,看到了此间情形,立时抬手阻止后头兵士上前。 竞庭歌将将收手,不敢回头;慕容峋犹在吭吭,摆手示意霍启也退。 “说好了平时不可乱掐!这么些人呢。”四下复寂,慕容峋低声。 这“说好”也发生在那不可言的时分,他欺人太甚迫得她受不住,只能掐他后背。 竞庭歌被此一句提醒了彼时画面,喘息吟哦犹在耳,登时收梢,撇过脸不再理他。 慕容峋兀自脱了鞋袜,也双脚入热泉,两人并肩坐半刻,荧紫的光幕便在这时候降临在雾凇上空。 光幕,因真如幕布,从上往下飘洒,几乎泻地。 “纸笔,颜色。”竞庭歌受震慑,不转睛,拍旁边人。 慕容峋身形高大,手长脚长,向后一倒,上半身便是三步,再伸胳膊,又算四步,顷刻够到了画具,两趟便将东西准备齐活儿。 竞庭歌眼手齐动,迅速描画。 “要不要调色?”慕容峋伸手拿朱砂与花青,预备调紫。 “先不调了。你不是说这神光变幻无穷、瞬息间改?我描出形貌,你帮我标注颜色,回去再填,不填也行。” 因是头回,竞庭歌兴致高涨,一绘数幅直至慕容峋饿得肚子响。 ——实在不比批奏章或练武治军更轻松,她动作极快,对配合者要求极高,一整晚下来他未得赏景之乐,倒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回住处两人都狼吞虎咽用完膳食,洗漱毕,竞庭歌钻进小窝开始整理画作。 寒地长夜极深重,石垒的大屋只在两侧开了小窗,此时也以皮毛为帘挡着。孤灯一盏摇曳在一层,与之遥呼应的是二层竞庭歌的帐篷。 通明,模糊人影并手持纸张拿起又放下的动作不时映在厚沉帐布上。 霍启还在外值夜安排,绣峦侍奉罢竞庭歌,也已回一层帐中躺下。 只有纸张小心起落的声音偶响在昏暗的静谧中。 然后一只大手穿过厚帘,呼吸都近了竞庭歌方后知后觉。 她瞪眼做了个“嘘”的表情,又动手势,让他出去。 “不闹你。睡不着,来看你做功课。”慕容峋以气声道,极轻,似比她还谨慎。 “看就看着,不可再出声。”竞庭歌只好以气声回,剜他一眼,继续埋首。 第八百零五章 寒地幻梦(下) 一连几日,慕容峋都携竞庭歌往那热泉边观神光。 帐篷内的画纸堆得如山高,每晚少则十几幅多则二三十,到今日,已近百。 尽皆斑斓,紫绿蓝红,据说红光极少见,出现在观测的第三晚。 “是好运之兆。库拉说一整年也不过那么一两次。”慕容峋很觉欢欣。 库拉便是那日跟着霍启走出石堡、交叉双臂行礼的当地原住民。后来竞庭歌才知,他会些青川官话,是先君也就是慕容峋的父亲找来,有意培养为互通使节。 显然慕容峋每至,都由他接待。 而红光不就是阮雪音在信中提到的,烛龙? 来了也有日子,竞庭歌对从住处到热泉的路途及其周边都谙熟,这日提出前往库拉家中做客——慕容峋说从前也去过,不算唐突。 也是座石头房子,用料较他们那间更不讲究,室内亦更幽暗,铺展的皮毛却上好。 库拉的独女便在那皮毛间玩耍,小小的个头,眼细长,方脸宽鼻,与其父很像。 “女儿果然多似父亲。”竞庭歌下意识感叹。 慕容峋第不知多少回心生怪异,看她一眼。 竞庭歌心知失言,不慌不忙向霍启,“还是这方水土特色?宽鼻窄眼,个子也都偏小。” “正如先生洞察。”霍启低回,“极地日照强,小眼可减少些日光受雪地反射对眼睛造成的伤害——” “粗矮身形也更能抵御寒冷。”却听另一道咬字不甚准确、音调也略怪异的声接上,正是库拉。自晓得他会官话,这还是竞庭歌头回听这个沉默的男人开口。 “所以阿塔已经八岁,听陛下说,尚不如贵国六岁的女孩子高。”他走近,双手交叉行礼。 竞庭歌亦照那日慕容峋之法还礼。 阿塔的母亲备了吃食,几人依当地习俗围火堆而坐,吃架上烤肉。没什么厨艺讲究,是动物本来滋味,且烤的有些过,肉质发柴,不算好吃。 但竞庭歌嚼得香喷喷,与母女俩靠表情、手势往来,也能交流。 “我在苍梧城有间书院,君上资助的,里面都是些同阿塔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吃得六七分饱,气氛愈见融洽,她笑向库拉,“要不要让她跟我去看看?万一喜欢呢?” 库拉一向神情不动如山,此时也只稍微怔愣,道要细问女儿、再同妻子商量。 竞庭歌并不劝,转而盛赞寒地景绝、尤其神光壮美无匹,青川各国却少有人见,实在可惜。 “听祖辈说,几百年来访客不过十余。”库拉点头,“但也好,我们散居在此,与世无争,本不爱与外头人往来。” 这般说完,反应失礼,向慕容峋再礼。 “都是我国皇室的人吧。”竞庭歌顺他话继续。 “也有奇人异士。” 库拉的沉默、神情少波动是因本身性格,或者寒地特征,其人实是简单坦诚的。多相处一阵,竞庭歌便了然。 “两三年前就有一对师徒,”他想了会儿,“我原以为是母女,后来听那姑娘叫那妇人老师。” 霍未未和她的老师,带她各地云游那位。竟是个女子。 “那姑娘的老师,样貌打扮上,可与你所见蔚国人,比如我这样的,有所不同?” 库拉又怔了怔,“不如先生好看。” 这么句话从生得厚朴神情更厚朴的一个壮年男子口中说出,竟不显轻浮,反十足诚恳。 竞庭歌哭笑不得,慕容峋笑道:“不论好看与否。先生是想问,长相特征,譬如你族便有独适于寒地的面貌。” 库拉方陷回忆,半晌道:“肤色较她学生更黑,高鼻梁,比我所见蔚人的鼻梁都高,眼睛炯炯的,很亮,神情,颇坚毅,不似寻常妇人。” 霍未未肤色已不算白。 这描述倒与沈疾的特征相似。家在不周山,看来是真的。 那又是怎样一群原住民呢? “她们是,路过?”专程来看神光吧。竞庭歌嘴上问,心里却想。 “不知道。她们不借宿,在热泉边呆了两晚。” “有看到红光么?”竞庭歌笑道。 库拉摇头。 “但那两晚,有雪光。” 听者都误会成了另一个“血光”,神色有些变。 “纯白的神光,如日光被雪地反射的那种白光。”库拉解释,“比红光更少见,一年一回,有时几年一回。这师徒两个,好运气。” 不是运气吧。“今年有过么?”竞庭歌再问。 库拉摇头,“两年没见了。” “可有记载?那雪光画面。”她问完便觉可笑,这寒地用度紧缺,事事从简,要记载什么,只能往石头上刻,如何绘得出夜空雪光? 却见库拉对阿塔招手,说了句什么,须臾小姑娘真抱着块石头跑过来。 得其父示意,她将东西直接捧给竞庭歌。 “那晚阿塔也在,看着那女子于雪光显现时在纸上画线。” “那这是——” 竞庭歌盯着黑色石板上分明也用石头刻画出的线条,这样的交错,像曜星幛也像山河盘。 “阿塔回来刻的。” 竞庭歌看向小女孩,“凭当时记忆?” 女孩听不懂,库拉用当地语又问一遍。 阿塔点头。 “令嫒记性极好么?” “平日教她什么,都是一遍就会。” 竞庭歌以纸笔将石上图景仔细临摹,确定无差,当晚再至泉边烫脚看天,兴致大不如前。 “是此趟所求已经得到?”慕容峋问。 “应该吧。”她心不在焉。 “那明日启程回?” 她嗯了声。 忽回头看着他,“那时在乌茵盖,我问你神光能否将大地照得如白昼,你说那得是白光,听雪灯那种。”【1】 慕容峋稍怔点头。 竞庭歌重望回天上光环——今夜此刻是环状,荧绿的一圈,明暗交叠,悠悠流动,繁星清晰可见。 阿塔说那雪光亦如环,大片的,与雪地雾凇一辉映,天地皆白。 是那幅青金绣纱?前年在祁宫阮雪音让她覆纱于山河盘上绘图,因是绘两相重叠的结果,她记不大清绉纱上本身线条走势。【2】 有些像。 回去将今夜发现给那丫头看,即见分晓。 还有沈疾,近来被派去了最西境。这大婚不久的两个人究竟是无知而无畏,又或已知而放心呢?不周山分明存疑。 如果纪桓的预言之说为真,那么寂照阁的谜底是已知的,通关线索,就在这些看似遥远又分明相连的细碎里吧。 “既收获了,今夜就放松精神,好好赏美景。”慕容峋如常不多问。 竞庭歌收视线看热泉。身上分明寒冻,下肢却热意奔涌直叫全身都暖,同时雾凇环绕,神光在天,世间至美皆在眼中。 ——此生难得的经历,恐怕也只寒地能有了。 遂一笑,当真松心绪重望天。 她微仰着上身,两臂撑在后,也便露出手腕,烟紫的珠子在暗夜里发出莹润的光。慕容峋心头一动,“前段日子见你没戴。” 当初送就是强塞的,本做好了她转头摘的准备,倒是今夜乍见,十足稀奇。 竞庭歌一怔一低头,晃了晃细白的腕,“哦,出门前在妆匣里瞧见了,放着也是放着,便随手套上了。” 她说得极随意,听在慕容峋经年被拒绝的耳中却是峰回路转。 再关联她近来种种表现,一些旁人难察觉只他能分辨的细微差异——很难不春心漾、柔情漫,更多是澎湃,一条夜路快到尽头时的晓光。 “歌儿。”却反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一把抓住挂着珠串的纤纤手。 竞庭歌没抽手,只拿眼瞪他。 从前她会抽手的。 这一瞪亦不全是拒绝,反而有那么两分,还是三分,嗔怪? 觉悟之下,非同小可,他整个挨过去,掰她肩,本抓着她手的那只手力道更重。 “疼!”竞庭歌小声,终挣扎,又偏头去瞧远处有无人注意,“发什么疯?” 慕容峋忙减了力道,仍不松手,目光比热泉更灼,“你答应了?” 竞庭歌眨眼,面上冷然,心中发虚,“什么答应了?” “你,愿意日日戴这珠子,意思是,” 素来对答她都能直视他眼睛。 今夜却不太行,竞庭歌撇开脸,“你再这样我不戴了。” 慕容峋只觉笑意自丹田涌上脸,根本控不住,浑身血液沸得要炸开,“那,需要我做什么?皇后,”笑意渐凝,他沉吟不语。 “这才到哪儿。”竞庭歌亦被他一番灼灼搅得有些心乱,压住了,“还有许多未知,许多前路,须都淌过了——” “都能淌过。”慕容峋骤抢话,声极坚定,神情极肃,“同行十年,从无过不去的槛,你说是吗?” 竞庭歌回目光看他。 “这信心也是你给我的。”他又道。 竞庭歌扑哧笑了。“傻子。” 泉水还在无孔不入,慕容峋热得挪出双脚,就那么盘坐在铺展的皮毛上也不穿袜。 “不冷么——” 竞庭歌蹙眉,话未说完对方已是怼脸又凑过来。 “我热得很。我现在想,” 单听话音已知他想做什么。 今夜大概不清醒。竞庭歌暗忖。偏头再望一遍远处,确定不会时刻被注意,很快在他唇上点了一下。 以唇瓣点的。 直叫慕容峋僵在当场三刻没动。 总算能再出声:“那我还想——” “不许想了。”竞庭歌有点后悔,“再想没下次了。” 【1】758两全 【2】678婵娟 第八百零六章 亡魂 春三月,祁后赴宁安,上下官吏城外迎,薛战更率小队轻骑城外百里接应,声势之壮,整个祁西瞩目。 阮雪音心系学生们,临近界碑便挑帘子望,乌压压皆是官帽,不见一个女孩子。 她不在,慈安小院必不如初开时受重视;两年过去,战后照料伤员的情势已过,式微乃必然,这些她在信中都有获悉。 但以此刻官员们列队相迎之殷勤,哪怕场面功夫,也该将她手把手带了几个月的孩子们领来吧? 便是华斌这样的老古板没想到,其治下众人都没想到,丛若谷受她托付,总该拿出行动?而一旦他提,出于对皇后驾临的敬重,这些人不至太反对。 只有一种解释: 慈安小院之式微比奏本所述更甚。 可顾星朗一向大手罩四方,实际境况若更糟,他怎会不告诉自己? “殿下。” 朝朝在云玺怀中安睡,阿岩精神头好,靠过来扯她衣角。 也才不到两岁,奶声气,软糯糯每唤得阮雪音心化成蜜。 她其实不想让她唤自己殿下,奈何世人皆知其为上官宴之女,纵被册为郡主,等同于被君上收为了义女,总不能真让她唤顾星朗和自己“义父义母”、“干爹干娘”。 ——皇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不是坐得累了?”她搂过她,低头瞧着。 阿岩仰脸点头,“快到了么?” 没一个字是咬准了的,牙牙学语,实在可爱。阮雪音将她搂得更紧,“到了。此城叫宁安,水比路多,船比车多,白的墙,黑的瓦,水杉处处,河边栽着元宝枫,与宫里和霁都城两般风貌。” 其实连霁都也是此趟出行,就着车窗头回见的,小家伙对这人世间的认知,还仅限于祁宫。 “宁安。”阿岩望着她重复。 “宁”字咬得似“泥”。阮雪音笑纠正,一字一顿:“宁,宁安。” 阿岩再学,仍是“泥安”。两人搂在一处咯咯笑,朝朝在那头半睁开眼。 车队入城,槐府前停,众人放眼过去便是这幅拖家带口画面——皇后牵着芳蔼郡主,婢女抱着嘉熠公主,后头两名看着显贵的小姐正在张罗随行众人绕后门、卸行装。 前年留守宁安是随便住的,此番作为大祁中宫再赴,自有专宅礼待。出发前顾星朗说都安排妥了,她忙着收拾没多问,此刻想来,当然是槐府: 两国君主曾入住,可见此宅规格之高,整个宁安恐无屋宅出其右; 新区得立两年,一直便宜行事,今年将要依大祁官制明确各城郡官衔、人员,真正完成融合——府衙也就不方便任何人临时居住,因为很快要迎新主。 “届时我该会来。”临别时顾星朗道。 新祁西真正成为祁西,关乎社稷的大事,他当然得来。所以阮雪音也算打头阵,先帮他瞧瞧进展。 只是这房间——在西廊下,那年竞庭歌住的,若她记得不错,比北廊她与顾星朗那间要小。 带着两个孩子呢,怎不安排最大的一间? “那间也已备妥,只待圣驾。”见皇后张望,有人上前禀。 是顾星朗意思吧。倒提醒了她那年那夜那间屋内荒唐。 一时有些臊,顿觉不让孩子们住也好,招呼云玺安置,须臾薛如寄和柴英也进了来。 此赴宁安,还有一项筹划是将原本的医药讲堂扩展成女课——举国皆行,新区跟风顺理成章,何况本有慈安小院为基。 群芳中自要有人来。薛战是新区兵马指挥,薛如寄很快请命;柴英年纪小,又活泼,本喜出游,也愿跟随。 “用过饭稍作休整,便去小院瞧瞧。”阮雪音如是吩咐。 已入申时,春日光照河面粼粼。 河畔孤宅悄寂,阮雪音走进去时一屋子姑娘正默读书。 乍一眼陌生,仔仔细细辨认方对上号,都是她亲起的名,都长大了些,半夏、连翘、降香,这三个单看侧影已像是彻底成人的大姑娘。 却不见阿月浑子。 屋内人的数目加起来亦比她印象中一堂课的人员总数要少。 告假了? 这般想,又去瞧其他孩子,竹茹便在这时候抬头,盯着门边人好一阵看,忽失声喊: “老师!” 那声里激动哽咽亲近陌生,阮雪音分辨不出,但见十几个女孩子纷纷抬眼,皆满脸怔愣,许久方见连翘起身,几乎小跑着至跟前,骤停,躬身: “皇后金安。” 阮雪音错愕,又见众人齐起身,“皇后金安”之语满屋震响。 “不必多礼。”总算声歇,她静声回,又对身侧薛如寄和柴英,“你们去院里稍待。” 稍待变成了漫长等待。 春阳一一点点转红,落低,卧在河流尽头,将那一片屋瓦也染得金红。 薛如寄与柴英都知早先所见与皇后殿下描述的不大一样,都觉蹊跷,却实在不明所以,数回合眼神交换,只能干等。 直到脚步声响起,窸窣窣又是震响,两人回头,是阮雪音领着那十几个女孩子出得门来。 “你们先回槐府吧。告诉云玺,不用张罗本宫的膳食,照料好两位小殿下。” 二女点头,都觉阮雪音面色不佳,而她们的这位皇后殿下,鲜少人前露悲喜。 带来的护卫被分成两路,一路随护皇后,一路送两位小姐。 夕阳愈沉,夜色始倾,原本清宁的老城更见静谧,那草坡上墓碑便在这无边静谧中显出形状来。 是墓碑而非坟头,可见经手此事的人对逝者足够尊重。 阿月浑子四字赫然入眼,阮雪音觉得刺痛,又不知痛在何处,停在原地好半晌方能再迈步。 这姑娘生来被父母遗弃,性子孤僻,当初想自命名“独活”,是阮雪音说女孩子叫这样的名煞气,同她一页页翻药典,方择了“阿月浑子”。【1】 前年春送别时所有人都让老师早些回、记得带说过的那些美味糕点,唯她悄至她身边轻声:“老师一路平安。”【2】 夕光分明已黯,阮雪音却有些睁不开眼,蹲下将带来的糕点一样样摆碑前,长久静默。 身后十来个孩子比她更默,除了早先在小院中讲述阿月浑子染病至亡故的始末,一路行来,再无人张口。 寻常染病至亡故,这些孩子不会露出那种讳莫如深的神气。 整个慈安小院的气氛都与她走时不同。 她们不敢说。 因她一去不返再回已是两年后,因这茫茫宁安、故国新区,没有她们真能依靠的人。 她回来得太迟。 迟到不足叫她们放心。 而又终于还是会走,她们更无法将她当作依靠。 夜晚终至,车轱辘飞滚在黑漆漆城道,又换船过河。然后阮雪音单脚迈入府衙,灯火渐明,将她身上凤绣照得灿亮。 一院子值守之人,大气不敢出,薛战奉命已至,少顷脚步声再起,是接懿旨忙忙赶到的丛若谷。 “二位都是自己人。”阮雪音心绪不佳,开门见山, “阿月浑子是怎么死的,本宫要听实话。” 月光格外清透,像混了水光。 丛若谷似水光中一抹倒影,许久方晃了晃,径直跪下: “皇后恕罪。每呈奏章,皆论政事,医药堂中有孩子亡故,不在政务中。” “本宫走时,明确托付丛卿,千万照看好这些姑娘。本宫以为,此话足够明确。” 意即虽不属政务,有关孩子们的事,尤其死生大事,他该向她禀,哪怕另起书信。 “臣失职。但皇后既已知晓,想必也知,事情发生在一月,正当新年,于情于理于规矩,臣都不能在当时报。二月圣谕至,殿下将赴宁安,臣想着——” “本宫既至,当面禀报不迟。” “是!却不想殿下今日便去了小院,臣原打算明日——” “场面上始末,本宫已经听过了。”阮雪音情绪坏,那种带些迷茫又有所预感的愤怒叫她难得少耐心,“那姑娘今年该满十六,本宫离开时,并无病症。她们本在习医药,素日里打交道的也多为行家,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染病而不治身亡。你现在,原原本本说一遍。” 【1】586就计 【2】587曰归 第八百零七章 迷雾 医药堂的女孩子们说,阿月浑子的病来得蹊跷,起于十一月,然后闭门卧床,说会传染人,亦不接受任何探视。 此刻丛若谷所言与之大同小异,不过是多了医者也曾尽力、断不出病症、回天乏术之语。 “十一月皇后殿下生辰,临近岁末君上要犒赏三军,宫中很快将迎照岁,此皆是臣未及时禀报的缘故。当时未报,又指望医者能治愈,便拖到了一月…” 许多事情原没有那么多因由。 太过强调因由,反像掩饰。 “医者人呢?”阮雪音声冷如寒月。 丛若谷稍怔,“殿下要此刻传唤?” “传。” 付老是彼时参与授课的各路医者中最年长的,亦是宁安名医,在此城救死扶伤多年,颇具德行声望。换句话说,两年之前他还是崟国人。 阮雪音在等待的时间里勉力平复情绪,只用脑不用心方收起一脸沉郁,至付老到时,眉眼皆松开许多。 她波澜无惊从第一次问诊开始,详询症状,再问对策,无具细从十一月一直问到阿月浑子身故之前。 “方子可都还在?” “回殿下,前几回合因了解不全,拟出的办法亦不对症,便没着意保存,一来二去,已是找不到了。十二月到一月间的方子,都还在,殿下若须垂看,小人这便——” “烦请薛大人依付老所说,着人去取。”阮雪音径直向薛战。 兵士手捧装着药方的竹匣回来时已近子夜。 刚到此城第一日,阮雪音不欲闹出大动静,只说要瞧瞧这些记录,如有疑问,再行问询;且既是不治之症,能以此为据继续摸索出治策来,也是好事一桩。 三人遵懿旨告退,阮雪音叫住薛战。 “大人可知,本宫今夜为何请你到场?” 薛战沉吟,拱手答:“皇后殿下信任。” “丛若谷原非祁臣。这宁安府衙内,一半原非祁臣。而祁臣之中,华斌等人皆不及薛大人。你是真正主君亲信。” “是。” “那么从若谷和付老隐瞒了什么,薛大人作为君王眼与耳,此刻便说与本宫罢。” “回殿下,臣常在军中——” “这些姑娘除却听课习医,年长些的例如阿月浑子,当初是要前往照料伤员的。薛大人为新区兵马指挥,不可能对她们的状况全不知情。” 门外树影在地上悠游,看久了,也不知是风推叶游,还是月光在游。 “臣的所知,”半晌薛战答,“确实不如他们二位。许多始末都是今晚初闻。” 招募女子照料伤员,当初是她的主张。 因预见到一些可能的麻烦,她于推行此策之初便制定了相关法度。 故而此番阿月浑子近乎离奇地出事,她愤怒不止因人命,也因心中关于其后缘故的猜想。 事以至此,她反而希望,那姑娘真只是死于一场怪病。 “彼时所定法度,一直在严格执行吧。” 薛战似僵了僵,然后郑重点头:“不敢有怠。” 丑时。 阮雪音回到槐府,树影密匝,串串白花垂落枝叶间,释放出独属于春夜的幽香。 但月光那样惨白。她心想。 往西廊下推门入,室内只余一盏豆灯,云玺打盹在榻边,宽大床榻上两个孩子并躺,都呼呼睡得香甜。 “殿下回来了。”夜里守孩子,云玺尤睡得浅,立时睁眼迎上来。 “你歇着吧,不用管我。” 出了宫阮雪音更不对云玺拿架子,最早便是你我相称,这般说,至床边看了会儿两个娃娃。 那些女孩子,也是这般由婴童长大,一步步踏入危险的人世间。 “我去隔壁睡。” 她要秉烛看看那些药方记录。 而北廊下那间屋该本就是顾星朗为两人准备的。 一切还如初,浅白淡湖的纱幔重叠,在春日午夜尤显得旖旎。 但阮雪音心中惨淡,坐在圆桌边将匣内药方笔记接连拿出来,一张张查看,近破晓方去床上睡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倒是无梦,死沉,醒时天早大亮,整个人异常精神。 阿岩的笑声飘进来。 然后是朝朝的咿呀。 孩童声间还有人声,女人,不是云玺。 她自觉听错,窜起来披了外袍开房门。 果见竞庭歌一身轻软的粉紫春裙立场间,手里一支北地风车——也是去岁上官宴归来带了给两个孩子,她才认识。 此刻阿岩就看那风车看得直乐,想要,竞庭歌不给,母女俩一个躲一个抢,好不热闹,直叫朝朝在旁为姐姐着急,咿咿呀呀倒像是生了气。 云玺率先瞧见阮雪音,忙吩咐备水侍奉。 阿岩应声转头,“殿下!风车!” 竞庭歌亦停了阵势,同转头笑吟吟望她。 “这风车宫里也有,去岁你爹爹给的。”因院中都是女眷,常日里没有男丁,阮雪音披着外袍径直出来,“不见你多喜欢。怎今日就抢成这样?” “自然是因歌姨手里的这个漂亮!”竞庭歌笑答,又向阿岩,“是不是郡主?” 阿岩乖巧点头,再次伸手。 竞庭歌一个大力吹了,趁叶片飞转将风车交给阿岩,走向阮雪音,瞥了眼她外袍上隆重的凤绣,“皇后殿下好睡,日上三竿了才起身。” 阮雪音懒解释,瞧她周身明光比春色更灿,心道最近是逢了喜事?还是一见女儿百忧解? “你何时到的?” “今早。你还好意思问,一直说四月才来,临到关头变卦,我差点抽不开身。” “这个月刚好得空。一走两年,我也挂心,就提前了。”阮雪音意兴阑珊,“住哪里?” 竞庭歌瞪眼看她,满脸“这还用问?” 阮雪音看向云玺。 “奴婢将竞姑娘的行装安置在了东廊那头,等殿下的示下。” 原是她书信邀她来看孩子。应该说她带着孩子们出行,舍不得还在其次,主要就是为了让竞庭歌见阿岩。 现在人家来了,当然要住槐府,才方便日日相见、时时亲近。 “我住西廊下吧。不还有一间屋?”便听竞庭歌快声。 不能与阿岩同住,隔壁总是要的。 阮雪音点头许了,回屋梳洗;竞庭歌跟上,对云玺道“我会服侍,你且歇着”。 进了屋,真要帮拧帕子。阮雪音哪敢劳动她,兀自洗脸漱口,一壁道: “让你来宁安是看孩子的。若打旁的主意,趁早离开。” 竞庭歌带着粉羽扇,摇啊摇,圆桌边一坐,“火气这么大。有此困扰,何必相邀?我此来是还有旁的主意,却是合作,不都告诉你了?极北寒地有发现。” 阮雪音拿了玉篦梳理一头青丝,“晚些再说。” 竞庭歌便知有事。 大事。 否则这丫头不会将听寒地发现排在后面。 方注意到桌上有匣,匣边有纸。 “这什么?” 从前在蓬溪山见多了,刚拿起她便认出是药方子,正想问是否为阮仲拟的,便蹙眉:“不是你字迹。” 确实有事。且跟这药方有关。 “你这一年多,手没伸来宁安吧。”阮雪音梳着发尾看着她。 “春天在巡国,夏天在授课,秋天在考试,冬天去了极北,”还有世家之疑始终在查在博弈,竞庭歌没说,“有心亦无力,更何况,暂时没心。” 她只让阮墨兮在棉州期间打探宁安这头状况。 并没获知什么新鲜事。 “怎么了?睡到这会儿还面色不佳。”竞庭歌是一旦起判断必要究底的人,再问。 “我的一个学生,慈安小院里的,一月时,身故了。” 竞庭歌没太明白,“哦”了声。 “我走时还好好的。分明康健的十五岁少女,突然就没了。” “你怀疑另有隐情,所以开始查她吃过的药。”竞庭歌了然,然后更迷惑,“这姑娘有何特殊么?就算不是染病,而是,被害,害她能起什么作用?” 抛开立场,竞庭歌是比顾星朗还适合搭档断事的人——某些时候,男女情爱确实误事。 “不过是战后被征召来照料伤员的护工之一,且是孤女,唯一的身份,” “只是护工。”竞庭歌接口,若有所思。 然后她看向阮雪音。 “你不是颁布了一套法度护她们周全?” 显然竞庭歌同自己想到了一处。 与这些女孩子常日往来的,不是授课医者就是军中伤员,若有事,也最可能与这两类人相关。 “我待会儿又要出去。你在府中陪两个孩子玩儿吧。” “知道啦。”竞庭歌重摇扇子,“我不会跟更不会管,省得一有麻烦你便往我身上疑。” 第八百零八章 影踪 阮雪音的临时长官之职并未卸下。 照今年筹划,会在整个新区各级官职的任命彻底定下之后——也就是顾星朗亲临之后,方正式卸,算完成了故国公主归拢民心的使命。 因而此番来,众官还是要依进见长官的礼数拜皇后,同时述职。 此事被安排在了这日午后。未免迟到,阮雪音匆匆用了早饭,总算赶在午时前出门,直奔阿月浑子的养病之所去。 地方是她昨日问的学生们,并未知会府衙或薛战那边任何人;此刻出门亦从简,换了便服,戴了斗笠,暗卫随护,一路避着人。 那木舍简陋,却未积尘。从阿月浑子身故到今日,也才不过两个月,以西南之地的湿润,确不易蒙尘。 她缓步入,借日光几缕打量地面,尽量踩在洁净处以免破坏任何蛛丝马迹。 处处洁净。 根本没有蛛丝马迹。 逝者已矣,墓地都被打理得极像样,遑论故居呢。 但洁净也可能是泯灭蛛丝的手段。 她暗盼是自己疑心重。 终在床边灰墙上觅得了些那姑娘病中起居的痕迹。 是一些画,像以碎石棱角刻的,都很轻,线条淡白而细——因身体不好气力不济吧。 床上已经没有褥子枕被,空荡荡,阮雪音一斜身子歪坐其间,想象阿月浑子卧病涂鸦的场面,开始瞧那些画。 花,墙边草,房子,模糊的人。笔触稚嫩,全无美感,一看就是不会作画的人勉强刻的。 以所有人说辞中病起到亡故总共两个多月来看,若她用画画打发时间,两个月,画的是太少了。 阮雪音总觉得这是她一回合所画。 她躺下,用一个病人卧床的状态假作涂鸦之势。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很顺手,刚好是这几样东西所在位置。 一回合。 临终么? 她没由来这么想,再去看,人是两个,一大一小,高矮差得不多,都发丝长长,显然女子。 是记忆里和母亲一处时的场景? 不会。阿月浑子自幼被遗弃,都没见过母亲,且这画作中的高矮差——若那高的一个已经成年,矮的是她自己,那么她至少已经有十几岁。 初相识在慈安小院,这姑娘年十四。 因孤苦无依,她格外珍视意外降临的安身之路,对阮雪音亦敬重,乃至于依恋。 “老师一路平安。”音犹在耳,画面分明。 她心头一颤,忽意识到画中高的那位,或许是自己。 花是前年春的花,墙边草是院墙边的草,房子是慈安小院。 果真如此么。临终之时,回首短短一生,唯觉温暖的几瞬,以石录之。 走出木舍,阮雪音有些恍惚。宁安的日光透薄云洒在身上,她再觉刺痛。 斗笠带面纱,面纱缝隙处尚能看清眼前小路,不远处路边蹲着个小姑娘,约莫八九岁,正拿一块石头地上乱划。 察觉有人走近,小姑娘抬头。 阮雪音本不欲打草惊蛇,虽被此景戳中心事,到底没停步。 却在走过一阵后心生疑惑,折返,至那小姑娘跟前蹲下。“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面纱未除,对上小姑娘一脸愕然。 方反应,轻轻掀开一角露出半张脸。 小姑娘维持着愕然两瞬,忽惊叫:“夫——不是,皇——” 被阮雪音“嘘”一声捂住了嘴。 “你去过慈安小院听课。咱们至少见过一次。” 小姑娘点头。 “最近还去么?” 小姑娘摇头。 “多久没去了?”阮雪音撤开手。 “快一年没去了。”知道须避着人,对方小声答。 “为何?” “爹娘说去了不好。我是女孩子,还是呆在家中稳妥。” “哪里不好?” 小姑娘再次摇头,不知道的意思。 “你认识阿月浑子吗?一个大姐姐,常在小院习医,也去伤员营中照料。” 小姑娘依然摇头。 这孩子应该没去过学堂几次,所以她只觉眼熟却不认得,所以对方开口欲唤的是“夫人”而非老师。 只有她亲起过名、常带着念书的那些女孩才喊老师。 但爹娘不让去小院、说去了不好、女孩子呆在家里稳妥,这是一条线索。 “别说你见过我,好么?”阮雪音伸手作拉钩状,“你和皇后殿下的秘密。” 未时过半,皇后殿下准时出现在府衙接受众官拜见。 都极恭谨,礼数周全。文官先述职,个个长篇累牍,是近两年政绩汇总,其中许多,她已在挽澜殿御书房从奏本上读过了。 听政于她而言,叫“能却不喜”。 十四岁的顾星朗初坐在龙椅上时也这副心情吧。 她一只耳朵听,不时问询;另一只耳朵却在注意春莺啼,以及作此想。 不知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坚持了多少年。 如今还是么?抑或为了应对暗涌滔天的局面,终于将帝王道与术视作了平常,融入了骨血? 岁月漫长,人事变迁,今年的顾星朗又与去年、前年、十年前不同。 入傍晚,文官皆陈述毕,薛战领其麾下几名将领简要禀奏了军中情形。 其实前年她在时只管“政”,不管“军”。薛战统领战后军营事务,一向是直接对远在霁都的顾星朗汇报,今日带人述职,多半是主君授意——拜见皇后兼临时长官,文武吏都须尽职,方显尊崇。 薛如寄和柴英作为此趟皇后随侍,又可能参与新区女课推行,也在场。以至于群臣散,阮雪音再次叫住薛战,予兄妹两个叙话之机。 两人却生疏,礼貌相问候,临别薛如寄依礼送兄长到门外,阮雪音远远观,仍感觉不到亲人见面之热络。 “见人殷勤的薛如寄,倒对自家兄长少笑颜。”待她返回,阮雪音打趣。 “皇后见笑。”薛如寄方笑起来,神色松快些,“妾这兄长打小黑脸,入了禁军营更成了冷面阎王,仿佛笑一笑、与家中姊妹亲近些,都有损为将者威仪。别说妾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便是容姐姐,” 言及此,方反应阮雪音或不熟薛氏一门经薛玉案后错综复杂的族系关系,解释道: “就是妾伯父薛敞的独女,都曾因跟他玩笑而被他呵斥。” 薛敞是如今薛氏家主,前年天长节、去年秋猎都见过,无官无职,全凭薛战、薛礼这两个成器的侄儿重新壮大被薛玉案折损的家业。 在顾星朗的怀疑名单中,薛氏与柴氏一样被排得靠后。 “素知薛将军刚直不阿,没成想对家人也——” “殿下谬赞了。是生人勿近。”薛如寄小声。 从戎者要经杀伐,多浴血,性子怪些实属寻常。阮雪音点点头,吩咐二人将今日所听政务,尤其关乎民生的记录下来,以便回头开展女课。 接下来几日有巡城的安排,当然都是微服,供皇后殿下实地查验新区治理的成果。总归是乘车,实为赏景游玩的机会,她也便将两个孩子带上,自己办事时,竞庭歌和云玺正好能带她们四下里转。 然后竞庭歌发现,阮雪音下车的次数越来越多,每回合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 “趁公务之便,查私事去了吧。”这日归槐府又已入夜,竞庭歌没忍住调笑。 阮雪音瞥她一眼,“不是要给阿岩洗澡?还不去?” 不得不说母女连心,天然亲密,阿岩自打第一日见过竞庭歌,便爱粘着她,走哪儿跟哪儿;竞庭歌亦是对女儿释放出二十四年不曾有的温柔与耐心,阮雪音有时瞧她甜笑,不免为慕容峋、上官宴这两个男人寒心—— 百般爱护不及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娘亲一词之重,大概就在于此吧。 洗澡之事也是阿岩主动要求的,竞庭歌受此提醒,顿将好奇心收拢,提着裙子往西廊下跑,不忘回头: “脑子若不够用,须人帮忙,随时叫我啊!” 不够你忙活的。阮雪音望着她兴高采烈的背影,心道竞庭歌也有这一日,嫌弃之余又觉欢欣,回到北廊下房间,情绪再次低落起来。 第八百零九章 真容 接连数日巡城,明察暗访,所见之人中,不乏曾送女儿前往慈安小院习医的父母长辈或小姑娘本人。 有意无意她提及小院,对方表现都客套中透着奇怪的讳莫如深——与学生们的讳莫如深是否同一种,她难立时分辨,但强烈的雾里看花之感越发叫她不安。 女孩子还是呆在家中稳妥。 这话深烙在脑海,与当初她为防患而制定的法度、与言及此事时竞庭歌的第一反应,完美契合。 再关联那夜问询,丛若谷、老医者乃至于薛战的表现。 有必要往军中一趟。 前年战后她就曾频繁出入伤员营。顾星朗一度担心,盖因崟兵之中定有怀亡国之恨、从而对阮雪音心怀怨怼者。 是故那期间阮雪音入营诊治,总有薛战麾下干将随护,三个月时间,并未发生任何事故。 “已经康复者,许多入了新区大营,如今伤员营中剩下的,都是伤重者,”下一日阮雪音提出来,薛战如是回复,“两年时间都未痊愈,殿下可想而知,都缺胳膊少腿。臣建议——” 自是建议她不要去,以免污了凤目。 “本宫原是医者,前年战事初歇,更惨烈的都瞧过了,无妨。” 薛战踟蹰是否要请示主君。 “将军若怕君上怪罪,便先请示;但想来将军也清楚圣意,本宫此趟以临时长官的名头回宁安,在新长官确立之前,有权过问一应事务,否则君上不会命将军,与文官同列述职。” 言下之意,无须请旨。而这当然是在故意混淆事情的性质—— 顾星朗为何让薛战也来述职,阮雪音无比清楚。但此时此刻,她想立时就去军中,仿佛继续拖下去,连那里可能窥得的痕迹也会被掩盖。 同时她也想试试薛战,是否坚持要先请示顾星朗。 “殿下此前所过问事务,皆为政务。”便听薛战回,“新区军务,一向是臣直接上报天听。皇后恕罪,容臣请旨。” 请示、领旨,从宁安往霁都一去一回,又几日过去,已近三月尾。 顾星朗同意,薛战亲引路,一连五日,先往伤员营,再去新区大营,是凤驾亲探的恩泽,也是御驾到来之前由皇后代劳的首轮巡视。 重新整编后,祁西新区全境驻军逾十五万,其中以崟东五城为最多,总数近八万,分布于周边三营。不得不说薛战治军的功夫极佳,两国兵士,新旧混杂,国战后整合,几百日功夫已是巍巍然精兵之势。 “皆是君上授意,臣不过遵旨办事。”皇后赞叹,薛战却不敢邀功。 “然将士们意气风发、营内纪律严明,靠君上给方略不够,仰仗的仍是定西将军日复一日调教。” 阮雪音此夸非虚言,都是亲见,以至于某一刻她忽觉得连日疑心,实无必要。 但确实有那么些女孩子,失踪了,此为她明察暗访唯一能确认的事实。 而知情者都在隐瞒。 事以至此,只能直接去问一人。 四月初,满城碧树映绿水,当朝祁君赴宁安。 来自霁都的禁军百里开道,乌泱泱臣工迎候比上月接凤驾更见壮观。 御驾直接停在了府衙大门外,顾星朗神采奕奕步出,全不见车马劳顿的疲态。 一整个白天,君上府衙内听政,来自国都的官员奉君命一一造访百姓家,发放由天子亲手准备的五谷与一些日常所需。 其实大祁朝廷对新区一向“偏爱”,光是当年阮雪音留任期间,便借战后休养生息之名,不仅征召护工、建立医学堂,还开设了官营的药房与医馆,民众取药、问诊无须任何花费。 又设“居养院”以收留无家可归的老人,以及“慈幼院”收养流离失所的孤儿——其中部分女孩子去了慈安小院习医。 甚至还辟出城外大片荒地,用以安葬战争中亡者。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且延续至今,真正皇恩浩荡。而全天听政议政结束,又颁主君新恩: 两年来一应福祉,包括免除赋税,继续推行。 是夜君上归槐府,皇后阶前相迎。顾星朗展臂要接两个孩子入怀,蓦瞧见抱着阿岩的竞庭歌。 “参见陛下。师姐夫好。” 她笑盈盈,笃定以顾星朗之灵通,早晓得她在。 “好久不见。”顾星朗回以微笑,依旧伸手向阿岩。 阿岩乍见顾星朗也兴奋,摇着小手扑。竞庭歌心下一叹,将孩子送过去。 祁君陛下遂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小人儿入府,简单用些宵夜,又陪玩儿一阵,方与阮雪音回到房间。 两人都没什么话。 浴汤已备,阮雪音提前撒了些解乏安神的花花草草进去,春夜之中已浸泡生香。 顾星朗不疾不徐泡浴洗漱,待阮雪音也收拾妥当往这头走,一拽,将人摁在腿上圈了: “怎么?”便去点她眉心,“皱得能夹手指了。” 阮雪音抬眸看他,距离极近,直看进瞳仁深处。 “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 顾星朗双眸依旧沉亮,“嗯?” “付老的方子是为写而写的,每一张单方上所用药材、所对病症,细看并无章法,所有单方连起来看,亦不存在为某种症候试药而循序渐进的逻辑。所以阿月浑子生病的说法,七分是伪。她那间所谓养病的屋子,干净过头;大半月走访,我确定有几名孤女已经消失在这座城里许久,因是孤女,无人过问;百姓对于慈安小院尤其前往伤兵营看护之事,态度怪异;丛若谷和薛战都在试图对我隐瞒什么。”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 顾星朗已经许久没听她这样断事。 有些咄咄逼人的,二十岁时候模样。 “我一开始以为是薛战。”她继续,“但当我提出要前往军营,他坚持先跟你请旨。” “不应该么?”顾星朗问。 “应该。” “但你不觉得是例行公事。反而据此推断,下令隐瞒的,正是我。” 他根本没承认。 但阮雪音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毋庸置疑的承认。 短暂静默。 “她究竟怎么死的?” 第八百一十章 余烬 一贯这种时候她就不愿被他抱在腿上,就想拉开距离,刚要动,看见了他眼中情绪变幻。 -往后再如何争执,不许推开我,有话好好说。 忘了是哪一次约定,尽管阮雪音觉得推开他与好好说话并不矛盾,但她答应了。 也就在此刻止了身势,望定他等答复。 “你还记得自己定的那些法度么?连你这起手之人都能想到的隐患,既为隐患,那就有可能发生。” 即使有准备,真在他口中得到印证,阮雪音仍觉脑中轰鸣。 “战争阵痛,亡国心绪,久伤憋闷,与这些都有关,也可能无关,仅仅是那伤兵,禽兽不如,该被千刀万剐。小雪,”顾星朗望着她,“女子在世,本就比男子要面对的危险更多,让这些姑娘去看护一群身心都经受了战事摧残的男人,你就该有相应的预判。” “我有。”许久阮雪音方张口,声有些抖,“正因为有,才制定法度。女子不该因这世间危险四伏、恶意不绝,就大门不出墙内望天,那些危险,是旁人施加,非我们招惹。” “不错。”顾星朗面上柔情尽敛。一贯到了这种时候,他与她就像君臣,也像盟友,并肩的伙伴,唯独不像情人。“所以那伤兵,已照你所定法度,处决了。” 阮雪音怔了一瞬。 “据薛战丛若谷他们说,阿月浑子十一月生病,一月方——” “十一月出事,未免打草惊蛇,我下的令,悉心照料开解,对外,便称染病。” 阮雪音已快坐不住,勉强定着,“为何?” 顾星朗眼眸漆黑,“你说为何?” 以往这种时候阮雪音只会心中梳理,待分明了,接着往下论便是。 但今日她心绪乱,须边想边说,说出来,方能制住悲怒。 “战后初宁,或许根本未彻底宁,崟国旧军归心未定,你不想因为这种事公开惩罚甚至处决兵士,尤其是崟国兵士,而引发动乱,此其一;此法提出及推行之人是我,你不想有心人借题编排、对我发难,尤其举国女课正兴,若爆出祁西这头有女子在伤兵营中受迫害,是莫大讽刺,很可能影响女课进程,此其二。” 所以那十恶不赦的伤兵也是被秘密处决。 顾星朗望着她分明心乱仍头脑清楚、字字见血。 欣赏、爱慕、怜惜齐在心头涌,复紧了方才因气氛冷凝而松开的双臂,倾身靠近些,“你既明白,便暂收起难过愤怒。总归作恶之人已被处决,那女孩子,我也让他们好生安葬了。” 无怪墓碑得体,堪称精美,原是主君授意。阮雪音心内喃喃,半晌道:“你还是没告诉我她的死因。是,自戕?” 十分艰难讲出这二字。 她总记得阿月浑子敏感、自尊,受此大辱,很可能做傻事。 顾星朗默了默。 “出事之时便损伤严重。未能治愈。” 阮雪音脑中再次轰鸣,终于坐不住,霍然站起,“那人是崟兵?” “是。”顾星朗亦觉不忍,“禽兽不如,该千刀万剐,我说过了。小雪——” “那为何没有?为何不将他千刀万剐,全军示众,以儆效尤,让国法高悬,让这种事不再、至少发生得少些?” 原因她已经亲口分析了。 此时诘问不过是一腔激愤难平。 “许多改变,非朝夕之功。”但顾星朗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所做决断,也是时局之下利弊之选。没能彻底予公允,我很抱歉。但仍要相信,有那一天。你我都在为之努力不是么?” 阮雪音站着没接话。 顾星朗拉她手,“出事时瞒你,也是怕你若知晓,定怒极,定会过来瞧她,难免将事情闹大;后来死讯至,我考虑过是否说,回到承泽殿瞧你与孩子们欢欣静好,终于没有。” 他稍发力,将她拉至身前, “说来惭愧,我一度想,时机不到,或许取消这套做法方能保姑娘们周全。但你说得对,错不在姑娘们走到广阔天地间与陌生男子打交道,错在那些作恶者。而这世上其实有的是好男儿,懂得尊重、爱护女子。我们要做的,是以法治之,铲除恶意。我答应你,待新区彻底稳定,都会好起来。” 阮雪音终于抬眼,轻声道: “阿月浑子是最近一个出事的吧。之前已经出过事了,不止一人,所以在应对她这桩时,你已经很有经验。” 她仍止不住想若第一回 出事时恶人就被当众绳之以法,警示全军,后面的那些女孩子,包括阿月浑子,或许就能逃过一劫。 顾星朗慢慢放开她手,轻叹:“你果然自己查了。” “那些女孩子呢?也都,死了么?” 顾星朗摇头,“我送她们去了深泉浅野。” 阮雪音稍怔。“总共多少?” “七个,包括阿月浑子。除了她,其他六位都在人世,此刻正在那边,生活,念书。” 阮雪音闭眼一瞬。“最早发生这种事,是什么时候?” “前年秋末。” 前年秋末,段惜润赴祁,白国内乱,然后两国围白,再后信王谋逆,最后祁蔚险开战、对峙于北境。 “薛战是第一时间向你禀报了么?” “没有。那时节我忙得很,” 他没往下说,阮雪音接上:“他认为相比主君的社稷、军国大事,宁安这头这种事,不值一提。” 想及薛如寄言其兄作派、对姊妹的态度,想及薛战其人治军之厉、一心要完成两军融合的目标——这种偶发的不利融合、不利新区稳定的事故,约莫在他眼里,都称不上事故。 顾星朗默认。 “是后来又发生了,第二桩、第三桩,他觉不妥,方才呈报。”这事还有疑问。阮雪音继续说,以便推演。 顾星朗点头,“前年冬到去年春又发生了三次。四月末他修书往霁都,报了四回合事故,同时建议取消伤员营护工之法、关闭宁安医学堂。” 那个时间,霁都女课刚重开不久。 “彼时我认为是因战后情形特殊,这些伤兵,毕竟乃亡国之师,而这套办法本身,如你制定法度时所防范,本身存在这样的风险。”他将她拉回身侧坐下, “本着不将事情闹大的原则,我命薛战秘密处死了那四个作恶的崟兵,也嘱咐他,多派些信得过的大祁军士,进驻管束。” “却还是没能禁止。最后轮到了阿月浑子。”阮雪音双手再收紧,指甲掐痛掌心,“一年多时间,七次事故,纵乃风险应验,未免应验得,太频繁了些。” “我也作此想。”顾星朗声变沉。 是崟国旧人布局?阮雪音看向他。 顾星朗回视。分明无言,两人仅凭目光交汇便知想在了一处。 “那些个崟臣,无论还乡的还是供职祁廷的,若无主,复国只是空谈。”他保持着回视之姿,眸中阴云变幻, “当初你对我说,他的火种,凌霄门上已经丢了。” 方才思绪至,阮雪音全没往阮仲身上想。 此刻经他提醒,仍是摇头,“不会是他。一来你的人日以继夜盯着,二来,他不会用这样的法子。” 顾星朗素不喜她表现得了解阮仲为人,尤其她总是倾向于,将那人粉饰得月明风清。 “当初在大风堡,你也不认为是他灭杀阮氏一族再嫁祸给我。结果如何?”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那套做法,远不如眼前这套恶劣。” 此句有些说服顾星朗。 且不论以阮仲为人会否用这种伤天害理之计,单凭此计会给阮雪音带来麻烦——虽不愿承认也不愿这么想,他相信阮仲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 这大概是爱着同一个女人而又立场相对的两个男人,难得保有的默契。 “总归要去给他瞧病。”一贯在这件事上阮雪音都百般措辞,此刻便说得慢,字字谨慎, “你既已到宁安,我明日就出发往锁宁可好?” 第八百零一十一章 回春 顾星朗很想说不好。 但她要给阮仲治病是从头到尾就说好了的,无论有没有昨夜之议。 而这串事故背后究竟有没有局,阮仲的火种是否还留着,尽管不愿,须得承认:阮雪音是最适合前往试探的人选。 他今日安排仍紧凑,大清早起来匆匆要出门,阮雪音亦起,悉心帮他更衣。 “治病就治病,问话就问话。”人在咫尺跟前,浅淡橙花香绕鼻息,以至于这两句警告没什么威慑力,含了春晨缱绻。 “知道。” “亲一下。” 阮雪音心事重,兴致缺,踮脚一凑,蜻蜓点水。 顾星朗也不勉强,时辰已至,推门而出,便见竞庭歌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西廊下。 一手抱一手牵,竟是能干得很。 “云玺清点行装去了。”她过来,轻描淡写交代自己一人带娃的景况,又向顾星朗,“师姐夫放心,人我帮你看着。” 旁人只道阮雪音去锁宁是尽故国公主与临时长官之职,但竞庭歌不想都知所为何事。 这世上知晓阮仲还活着的人,不过他们几个。 尽管对于阮雪音此趟去瞧那位的目的,她暂时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顾星朗显然不买账,“总记得你从前,更看好他。” 自指竞庭歌一再怂恿阮雪音选阮仲。 “诶——”竞庭歌话音转,颇正经,“从前那是,觉得他也能为国君,又无后宫累赘,对小雪情根深种多年、矢志不渝,自是上佳之选。” 顾星朗淡眸瞧她。 “如今论实力,他与师姐夫你已是没得比;而你这后宫困局,看样子也解得差不多了,小雪还做了皇后,怎么看,都是皆大欢喜的局面。我当然乐见。” 阮雪音眼瞧这两人竟当着她的面议论,颇无语,一手挽了顾星朗手臂,实则是推,“定的卯时,君上要迟了。” 送至门口,蓦想起还有一桩紧要未提醒,附去他耳边只作小女儿呢喃: “你虽严锁消息,毕竟有女孩子失踪了,且不止一两个,总有人注意到。一人注意,难免议论,口口相传,很可能在民间已成了某种认识。否则不会有那句:女孩子还是呆在家中稳妥。百姓们提及慈安小院,态度不会那般怪异。” 将环伺的种种现状一一纳入考量,阴谋布局之感愈重。 顾星朗轻点头,握了她手十指交扣,也附耳作呢喃状:“此番竞庭歌是稳的吧?仍须留个心眼。有事让粉鸟传信,一路平安。” 大门口候驾诸侍卫眼望着,都以为君上与皇后是刚见面又要分开,依依不舍,故此痴缠。一时人人笑意浮面,立觉不妥,低头收敛,蜜意仍是自槐府升腾,混着曦光向整座宁安城发散开去。 锁宁却微雨。 一年两百日落雨的故都,并未因时移势易、沧海桑田而减其气性半分。 春秋本是多雨时,车队夜抵旧宫,众人拥簇皇后与两位小殿下入内安置。然后阮雪音悄换常服,自偏门又出,临近子夜,小巷中叩门。 那院内漆黑,想来主人已睡。 她站着等了会儿,以为今夜要白走一趟,眼前门幅却骤开,恰一人宽的缝隙间,阮仲长身玉立。 那门幅开得急,他眼中沉淡里似燃着簇火,像要说话,又屏住,压着眼神示意她进去。 阮雪音闪身入,门幅在身后合上。她抬步往里,却感知到阮仲未动。 “进去吧?”她回头,看不大清阴影里他的脸,单凭身形只觉是瘦了,显得比从前更高。 “总想着你过几日就会来。一等两年。”只听他道,那声也较从前更沉实,岁月之馈,“方才已经入梦了,听得叩门声,仍以为是梦。” 阮雪音叩了两次。 “半醒之间又听见,方惊醒。”一瞬停顿,然后沉沉夹着喜悦叹息,“你终于来了。” 她才注意到他只着了中衣,鞋也没穿,正赤脚站在雨后仍湿润的青砖地上。 “你所中本是寒毒,不能受凉。”阮雪音顿急,支起医者架子过去拽他,“赶紧回屋。” 阮仲由她拽着,疾穿过春夜清芬的院子,看见雨停云散,月光洒下来。 入室内掌灯,阮雪音不停歇要他坐,立时号脉。 因顾星朗的暗戍常年递信,他病症走势她一直清楚,最近用的正是两月前新拟的诊方。 号过脉,她继续望闻问切。阮仲由她盯,认真答各种询问,也便趁此机会盯她。 下巴比从前尖了一点,大约是少女气开始褪。却添艳光,揉杂在她素来清绝的容颜气韵里,有种既纯且妖的美感。 妖之一字并不准确。或许仅仅因她始终能迷住他,又忽然出现在仲春的午夜。 “五哥?” 她在问他最近七日内寒症发生的次数、每回合感受。 已经问了两遍,是他盯着她眉眼在看,没有听见。 “近来都三日一回。或因天气转暖,没有冬时难受。但如上次信中所言,我这一身筋骨,是日日更见酸软。” 阮雪音点头,“久毒不愈,便是这个症候,锁宁潮湿,就更严重些。” 他委实瘦得厉害,更显一双眼炯炯,黑夜灯火下迸着精光。 “没好好吃饭么?” 阮仲一怔,下意识摸脸,“是瘦得难看么?其实吃得不少,但就这一方天地,呆得无聊赖,有时练套功夫,再加病痛,吃的也便都消耗了。” 他这人骨相好,其实瘦了也不难看,兼此城少日光,竟比从前更白,倒成了文弱书生模样。 “你如今这身子骨,练不得武。停了吧。” “好。” “白日人多眼杂,我还须夜里来。今日是进城就晚了,才拖到此时,明日会早些。” “明日?”还以为与从前一样,择机来瞧,下回不知期。他眼中簇火摇曳。 “会在这边呆上十天半月。”阮雪音不再看他,低头将方才诊断所得录在纸上,“新的法子,我要回去想一想,若拿不出,明晚就不来,后晚再来。” 每两三个月就要更换治疗之法,所谓试验。虽冗繁,对病人亦折磨,好歹见成效,至少保命至今。 她站起来,注意到柜几上累叠的书册。“之前好像没这么多书。” 阮仲亦起,“顾星朗着人送进来的。定期有,约莫是怕我久囚发疯,再生事端。” 一个人被独困高墙内数百日,身无病,心都可能生疾。 阮雪音很想就这句“再生事端”往下聊。 目的感太强。她换了方式,“前年四月归霁都,然后没有如期返宁安,是因,怀孕生产。” 阮仲神情明显改变。 该说凝滞。院中草叶香气随夜风荡进来,久久徘徊。 “男孩女孩?”许久他问,声有些涩。 “女孩子。乳名朝朝。” 他不知道。连珮夫人诞嘉熠公主这样天下皆知的大事,他都不知,又如何与外界联络,制定诡计再翻风云呢? 阮雪音暗松一口气,回答也便轻柔,稍顿再道: “我搬进了承泽殿。有半年了。” 既提了产女之事,大婚封后也无不可说。接下来要频繁见面,为解毒或许还有些更密切接触——未免予他错觉,引发新的拉扯,还是要将话尽量说绝。 阮仲神情已不似方才凝滞,扯出一个笑:“恭喜。要称你皇后殿下了。” 少年的他无数次发愿,要与她一起摆脱阮家王朝弃他们如敝履的幼时阴影,要站在至高处,他做天子,她做他的皇后。 如今他虽永失了做天子的可能,好在,她终于是做了皇后。 “五哥仍一直拿我当亲妹便好。”阮雪音笑笑。 阮仲不接这话,送她出门。过院子,阮雪音拐进厨房查看,嘱咐了一番饮食,思忖他这身体熬不得夜,匆匆离开。 回旧宫自己却不睡,沐浴过,挑灯开始翻药典旧籍。春虫在夜半吟唱,有裙裾翩纷伴脚步声至,是竞庭歌,哈欠连天停在门边一靠,双臂抱胸看着她。 “拿出了幼年苦读的劲头。也算不负他半生痴心了。” 第八百一十二章 问情 阮雪音埋着头:“怕谁听不见你说话么?” 竞庭歌站直,将门一关走进屋。“真解了毒,叫他长命百岁了,又当如何,顾星朗怎么说?” 阮雪音方抬头:“问这做什么?” 竞庭歌一脸“你明知故问”,对面坐下。 “他没说。须视他状况而定。” 第一个他指顾星朗,第二个他指阮仲。“所以呢,他状况如何?” 一问病况,二问心态。而阮雪音当然明白,她同顾星朗一样,更关心后者。在这件事上,此二人难得想法一致——已被划入祁蔚的国土不能再起变数,阮仲不能再翻风云,否则只有一死。 “都如你们所愿。” 身体未复,心态稳定。 竞庭歌松半口气,便去瞧她案前狼藉,“明楼翠不愧是老师关门之作,竟难成这样?耗了得意门生两年功夫,仍不得解。” 阮雪音于此事有愧,摇头,“是我在霁都事多,未能潜心钻研;且相隔千里,许多法子不能即时试。” 竞庭歌点头,“你一直不在,只能不停更换药方、饮食,最多再予他一些日常自理的建议?”心头患稍解,她亦有闲情热心好心, “我记得解四姝斩要用针,当初老师教你扎针,那穴位图还是我画的。试了么?” 不得不说竞庭歌脑袋之灵光,虽未习医,总能想到关窍上。 阮雪音本就打算明晚最多后晚开始施针,确因想到了四姝斩——药师制药,其实与裁缝制衣、厨子创菜、工匠发明有些像,总带着制作者的个人偏好。四姝斩这种奇毒,集四位顶级药师之功炼就,便是靠针灸加方剂治愈;而明楼翠是老师晚年所作,难说没有承袭。 “这次就试,正好时间够。”遂点头,“所以今晚挑灯,想尽快定出一套施针之法。” 竞庭歌嗤笑,“当初解顾星朗的四姝斩就是一顿猛扎吧?阮仲还是有福气,总能与你夫君一般待遇。”说罢,思忖,忽美目圆睁, “那不是也得脱?” 四姝斩是扎背,从前她画的穴位图她清楚——所以当初顾星朗就脱了的。后知后觉啊! “你二人从那时候就开始眉来眼去吧?说什么防着你不让侍寝,却因病脱了衣,这般被你一拿捏一照料,没多久便丢了魂儿。” 她这才将前尘伊始关联上,推演热情熊熊燃烧,“历史重演啊!现下又要如法炮制到阮仲身上,”便投去同情一瞥, “只怕是,剪不断,理还乱。” 阮雪音本端着一身医者正心操持与阮仲相关的所有事。 被竞庭歌这般分明地警示,脸上红了又白,险些心生放弃。 “想多了。”许久方接口,“他如今看破红尘,其他事情,也早就说得很清楚。” 未免再被对方取乐,她转守为攻: “此番见你,倒比从前松快了许多,也更有心思玩笑,是蔚国那头深谋隐局查得顺,还是与慕容——又或上官?相处得好?你决定选谁了?” 这些事对竞庭歌而言也不是能随便玩笑的,当即便有些急眼:“我跟你怎么一样?” “是不一样。你需要选,而我从头到尾就没选过。” 竞庭歌很想脱口“我也没选过”,蓦然意识到此题背后,有一项真正紧要须同对方摊牌。“他应该继承了上官朔,乃至于文绮留下的未竟之事。他所知道的,应该比其他几家更多。” 双方从未明确过要携手破此局。 然一年多以来各自动作,又分明在通气在合作。 更何况顾星朗和慕容峋,暗中有默契。 此时的阮雪音和竞庭歌,也便可以直接讨论。 “苏晚晚对我供出了上官宴。但他否认。”阮雪音道,“而这一轮世家清洗,至少肖、兰两家,是直接栽在他手上。真帮忙还是推局势,不好说。” “是难说。毕竟两家罪有应得,并非诬陷。”竞庭歌沉吟。 “上官妧这一年多在做什么?” “拾花弄草。她在蔚宫建了座药园。” 阮雪音难得挑眉。 “跟蓬溪山药园的品种,八成重合。也正常,毕竟咱们几个都乃药园后人。” “是慕容授意?” “她自己的主意。那呆子哪有这些心思。” 阮雪音听她这回合提慕容,总觉与从前不同,却是没了心情谈论情爱。“你与上官宴,从麓州到霁都,大半年时间,近两百日相处,全无发现么?他对你说过那么多话,没一句有用?” 竞庭歌怔了怔。半晌回:“都是些没用的话。” 阮雪音瞧她那神情也怔了怔。 “他让我别再回蔚国。不回去,许多事也就不用再继续。”他其实没明说要结为夫妇、一起度余生,但当然是这个意思。【1】 阮雪音呆望她片刻。“那你,怎么答的?” “我说好。” 竞庭歌答完安静有顷。 方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粲笑开:“大着肚子,又被顾星朗为你准备的漫天烟火炸昏了头,随口罢了,总归都在做戏。如今看来,他也是随口,一个身负重任、心藏深谋的男人,怎会说出这种,” 她忽有些讲不出,又半晌才道: “劝人归隐的话。” 阮雪音却觉上官宴,至少在那一刻,全然真心。 他想救她么?让她离开这一局。 就像前年冬夜,祁蔚边境,纪桓对慕容峋说:竞庭歌为女子,入仕立朝堂,时世所不容,请他念她一心辅佐于始终,来日无论何过,网开一面,放她自在云间。【2】 她对这段话印象太深刻。 她相信场间所有人都对这段话印象深刻。 纪桓,也想将女儿拉离这场漩涡? “纪桓也曾提,要带我归隐。”便听竞庭歌道,“你记得吧,在边境,他向顾星朗请致仕时说了一次,后来私下谈话又说了一次。”【3】 与沈疾深谈之后,阮雪音自知已完全被拽进了漩涡最深处。 她没对她说,也不打算说,却在这一刻生出了与那两位相似的心情: “你不考虑么?” 竞庭歌没听懂,“什么?” “归隐。名声已经有了,竞庭歌三字一定会留挂青史。官衔,其实不那么重要了吧。” 锁宁夜半,雨后潮湿,虫鸣亦不如霁都或苍梧那样轻快。似低吟似咏叹的鸣声里竞庭歌看了阮雪音一会儿。 “依然重要。且我答应要助他一统青川。是我推他坐上了那个位置。我会与他同行直到愿景完成。” 她顿了顿。 神情难得认真: “我们不是还要,扫去此世代女子阴霾,一展新气象?很明显,我要给你当先锋了。顾淳风也是。” 这话也是从前没说透的。 但毫无疑问。 阮雪音收起关于归隐的话。“宁安那头,你真不知情?” 竞庭歌露出一个了然神情,“你得先告诉我是何事,我才能答,知与不知。” “你不是猜到了。” 半刻安静。 “只你那学生还是——” “好几个女孩子。持续在发生,一年多了。” 竞庭歌蓦然想到阮墨兮言,今春宁安或有变。 “我怀疑崟国故旧之中,有人布局。”阮雪音轻声,“不是阮仲。我今晚确认过了。” 竞庭歌心中已感不祥。 “我不得不往阮墨兮身上想。”便听阮雪音再道,“故国阵营,首当其冲考虑皇族。”而阮墨兮的出身及处境,关联动机,实在很值得注意,“这一两年你与她往来多么?她心性城府,相比从前如何?” 【1】640盛世烟火(下) 【2】734人间路 【3】733毕竟东流去 第八百一十三章 解毒 心性城府当然大为精进,自前年冬三人在上官妧的药园中有一搭没一搭,说什么结盟灭祁,那姑娘就已显出不同。 “这么毒的法子,不是她吧。”回答却需谨慎,阮墨兮为中宫,事关重大,一个不小心恐引国战。 阮雪音稍分辨对方语气神情。 未及表态,只听竞庭歌再道: “她此刻就在棉州。我这趟来宁安,还是同她一起出的苍梧。帮你探探去?” 分明不着痕迹。 阮雪音还是在这几句话里听出了细微焦灼。 与其说打探,不如说是急着确认。 下一日竞庭歌北上棉州,入夜之后,阮雪音再至小院。 比昨夜要早,院内飘着残留的饭食香气,进屋方见一桌子佳肴,热意已尽,又未凉透,碗碟外壁触手微温。 “一个时辰前就做好了。中间热了两趟。”阮仲夹一筷子鱼至她碗中,“尝尝凉没凉,可以再热。” 清蒸的桂鱼,香油葱丝佐,是前年春夜被她盛赞的一道。【1】 “记得那时候你就喜欢。今日刚好有鱼。” 阮雪音低头咬一口,点点头表示不用再热,“五哥手艺越发好了。其实下回不用备饭,我——” “我自己也要做要吃,并不麻烦。你唤我一声兄长,总要在兄长这里吃几餐饭。” 阮雪音稍怔,再抬头笑中释然,“看来这两年练就了不少好菜。接下来几日我有口福了。” “接下来几日,都来么?” 星月悬空,长短尺寸不一的银针在床塌边小案上铺开,微芒闪动。 “后背、脚踝、脚底都要扎。请五哥将这几处肌肤露出来。” 来之前她措辞许久,深觉不能说“脱”,此刻两句正是绞脑的结果。 还不错,至少听上去全无暧昧,医者态度十足。 阮仲却是怔了怔,一咳道:“后背,是要全露?” 被再次反问出来便怎么听都有些意味不明了。 而他实则只是要确认,是否彻底褪去上衣。 “嗯。”阮雪音轻描淡写回,心内终是尴尬起来,好在正往炭盆里拨火,神情被垂落的发丝遮住。 其实两年前他刚中毒那阵就用过针,只没脱衣,扎的头与颈,为及时控毒。 “已经四月,其实不必生炭。”伴随阮仲话音的还有窸窣窣脱衣声,该也为隐藏尴尬,他难得话多。 “尚未完全天暖,你受不得凉,光着身子就更——” 光着身子四字也用得不好。阮雪音手中拨炭,心中哀叹,若无竞庭歌提前煽风,本不至于困难成这样? “好了么?”继续拨下去,恐怕针未施而炭要先用尽了,她放下小钳,不转身问。 “好了。” 本就被此国水土养得肤白,困于高墙内两年,那后背成色竟是不输月色——更似玉色,因中毒日久,自肌肤深处涌出来极淡的青。 还是明楼翠的翠色呢? 老师起名,总有缘故。 就着为施针而格外燃得亮的室内灯火,她三指拈针却不下手,盯着整张背上淡青颜色的行走脉络,渐眯起眼。 阮仲如一尾待宰的鱼趴在床上,还是穿了长裤、长裤又被卷到膝窝的鱼——难免惶惶,一颗心蹦得厉害,许久没感知到针刺或手指触碰,回头: “不扎么?” 却见阮雪音神色极凝,直勾勾盯着他肌肉线条流畅起伏的背。“稍等。我再看会儿。” 他明知她该是有了新进展,仍被此情此景此言灼得后背发烫,然后血液往四肢猛蹿,整个人都有些烧起来。 “炭火,要不灭了吧。”他干着嗓子道。 阮雪音的手却在这时候覆上来。“现在我要自上而下点你的穴位。你不是说全身酸痛愈演愈烈?哪些地方尤痛,细体会,告诉我。” 真的很难集中精神体会。 她指尖很润,指腹很软,摁进肌肉里立时引得那一片血液都往其间聚。 “痛?”阮雪音全神贯注于他身体反应,以为是这一处尤甚。 阮仲摇头。“热。” “宁热勿冷。” 她声从高处来,橙花香亦从高处来,洒了满床,钻进他鼻息。 越发觉得热,又有些昏昏,背上痛感混着莫名其妙的畅快汇作一条溪流在体内奔泻。 “五哥必得给我最确切描述。”连摁了好几处都不见他说话,阮雪音略急,“施针之法,以此为凭。” 许因急,她指尖力道加重,引病人一声闷哼。 “这里。”便听阮仲近乎告饶地开口,“这里很痛。” “比别处都显著?” “比别处都显著。” 阮雪音心知怕是因方才加了力,颇无语,“现在我重摁一遍,从第一个穴位开始。五哥好好比对,不能再打瞌睡了。” 他全程闭着眼,反反复复只说热,她估摸是神思昏昏。 “好。” 第二遍医患双方的配合开始默契,有痛必哼,有问必答。结合原就备好的法子,阮雪音稍作改良,终于下手。 施针结束在子夜之前。 “会有用么?” 病人起身穿衣,医者在旁收针拟方。 “我有感觉,这次会比从前历次都具成效。”阮雪音低着头,边写边答。 “真能得解,” 又何去何从。他没说完,阮雪音听懂了。 最后一字落笔,她站起身,“未来不迎。待毒解,再论去从。” 宁安那头分明要起祸事,很可能引发新局面,而他的去从,说不定就要受此影响。 她心下微动,看定他,“当初在雩居,我以内禅外禅、家天下公天下之论提醒你,这件事,你对旁人说过么?”【2】 阮仲怔了怔,仿佛在听一个分明与己有关、又因年头太久显得全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 “从未。”半晌他方确认答。 阮雪音也细想那个救完竞庭歌返回崟宫的冬日清晨。 嚼舌根的宫婢被他下令打死、割去舌头。 由他身边的佟钧传令处置。 处置完自要回来,阮仲离开雩居时那佟钧就候在门口。 所以是被听去了? “佟钧,这个人后来如何,五哥知道么?” 问出来她立觉可笑,果听他答:“你该去问顾星朗或慕容峋。” 他是败将,故国所有人都听凭那两位胜者发落。 阮雪音点头:“休息吧。今晚可能会有毒发症状,是施针后反应。明日开始用药,若方便,我白日就来。” 一连几日,阮雪音往小院施针配药,从昨夜起干脆不回旧宫,盖因阮仲夜间总要毒发,白天却开始只发一次,是法子正生效,她想乘胜追击。 大风堡那头,竞庭歌也已到棉州,是个深夜,冲进阮墨兮居所时被侍卫阻拦。 “急事。耽误了时辰惹出大事,谁愿意伸脑袋出来挨刀?” 她本就美得极具侵略性,放狠话时更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气势磅礴,又乃天子谋士、辅阁之首,夜闯中宫居所,倒真有些叫人不敢拦。 “那,请先生稍待,容属下——” 侍卫去找宫人,宫人再去请阮墨兮的大婢,大婢要根据皇后是否已睡做决定,说不得还会跑出来交涉。 她没功夫等。 也便打断侍卫的话,一侧身径直朝内院奔去。 内院正北,主屋半明,屋前护卫个个器宇轩昂,正是中宫卧房。 她懒与任何人再周旋,白费时间,立廊下高声报家门: “竞庭歌求见皇后!” 【1】582夜雨寄北 【2】470蛛网 第八百一十四章 祸起萧墙 里间半晌无动静。 “竞庭歌,求见皇后!” 她再禀,惊起月色阴影里一只枭。 门幅方在两瞬后开,阮墨兮身披凤袍出现,头上无珠翠,显然已经收拾停当准备睡。 “春夜静好,先生火气却大。”她笑笑,逐婢子出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竞庭歌大步流星,反手关门。 “那时候请皇后关注宁安,寻找那头纰漏——是找纰漏,非造纰漏。” 阮墨兮瓷娃娃般的脸被室内灯火镀上薄薄油彩,一眼望去,那样虚假,像戴着面具。 但当然是她本人。 那面具从家国浩劫之后由她亲手铸造,然后一点点戴上,以求刀枪不入。 “先生忘了,我们说好要联手灭祁的。”她坐去桌边,示意竞庭歌也坐。 竞庭歌不意她认得这样快,一时怔住,旋即暴怒,压着嗓子咬牙: “糊涂!残害无辜女儿,枉为国母!因此波及两国女课进程,得不偿失!事情败露,恐引国战!” 阮墨兮仰头瞧着竞庭歌气急败坏的脸,轻笑一声:“先生当初是如何做局灭阮家王朝的?不也以那私生子喜欢自己的妹妹为契口,煽动他起兵,借封亭关旧案和东宫药园案推势,最后亲手将其射杀,以此完成了蔚国扩张?” 竞庭歌面色稍凝。 然后猛撑双臂于桌上,凑近了自上而下盯死对方: “我从不自诩好人。但听清楚你方才措辞——你我的做法,有本质区别。阮仲是真的喜欢阮雪音,也是真的有为君野心,我是用了这一点;封亭关和东宫药园,是既成事实,我的所有做法,都是利用阮家本就造下的冤孽;至于射杀阮仲,我不动手,就无人动手了么?成王败寇,他心有所求、决定起兵就是担下了相应的风险,可能赢,也可能输。结果他输了,那么历来亡国之君,非死即囚。” 阮墨兮眼中激赏,又添讽刺: “什么阴谋诡计到了竞先生口中,总是有理有据。以你之逻辑,我也不过牺牲了几名原本无足轻重的孤女,却能借此搅乱祁西新区的局面,为蔚国谋机会——” “她们都是无辜百姓!十几岁的清白女孩子!你也是女子,怎么做得出!” “我也是女子!还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一人之下的皇后!又如何?依然是牺牲,被父亲当作筹码外嫁他国,不为夫君所喜,连孩儿都——” 竞庭歌觉得她提及孩儿时的神情语气,哪里怪。 “连孩儿都是费尽心力求来的。”阮墨兮恢复平静,眸中却散出疯狂,“他醉酒或梦呓,从来只喊你的名字。” 竞庭歌唯独对这道题毫无办法。 却心知要紧处不在此。 “你在外嫁之前,享受着至高荣宠。这荣宠是皇家给你的,那么他日若须为皇家牺牲,你也责无旁贷,所谓明码标价、得失公平,谁不是这样过的一生?且嫁你出去的是阮佋,与那些女孩子何干?你自觉受了委屈,坏了命途,非要报复,就去找始作俑者,而不是迫害弱小、累及无辜!” 她说到始作俑者四字时,阮墨兮嘴角分明牵出了嘲弄笑意,极淡,以至于她忙着将话说完,当时忽略了, “而无论怎样费心力,你都得到了小皇子。他将来会是储君,你种种劫难,终不白费。” 阮墨兮闻此言,笑开来。 那笑意深凝了一会儿。 “先生方才言女课,无碍的。差池出在阮雪音急于求成,不顾战后诸多状况直接将女孩子们推入伤兵营,又疏于管制,方酿悲剧。这是她一人之过之疏忽,或该说是祁国朝廷的疏忽,对我蔚国女课,没有影响。” 阮雪音怀疑阮墨兮,出发点是崟国故旧余烬复燃。 而此刻对方坦陈,却是句句谋的蔚国大业。 竞庭歌一时难分辨,恰好方才指出的第三桩祸患、亦是最大祸患,可以帮助判断。“此事本身,太过恶劣,一旦败露,你是蔚后——” “不会的。”阮墨兮笑打断,“那些作恶的崟兵已经被薛战秘密处决了。帮我从中传话排布的人,绝不会被找到,至少不会太快被找到——” “帮你排布的人还活着?” 阮墨兮一怔,旋即抚掌,“就知道先生行事,狠辣果断。嗯,这人是该杀,死无对证才万全。但他还有些用处,便暂留着。且我常在苍梧,最多不过驻棉州,在世人眼中又是绣花枕头一个,谁会往我身上想?” 最后这句之前竞庭歌还抱有些许侥幸。 听她说完,方知此女长进的不过是些皮毛功夫。 登时火气再冲,冲上来又发不出,最后化作冷笑: “阮雪音已经想到你头上了。她去宁安大半个月,花了十天摸清状况,然后只花了不到两日便排除旁的可能,将八分怀疑投到了你身上。你是不是忘了你这位六姐姐的能耐。她甚少出手,乃因心性,但此番,你触到她逆鳞了。她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善罢甘休。” 阮墨兮眨一双无辜在表、痴狂在里的大眼睛, “但先生一心护蔚,绝不会让我被发现,给祁国对我蔚国发难的理由对不对?旁人或非六姐姐对手,先生不是旁人,一定能骗过、阻止她,是不是?” 竞庭歌深看了会儿那张瓷娃娃脸。 忽笑了,“皇后大概忘了,封亭关是怎么了局的。祁蔚没有因此开战,凭的是祸首伏诛。” 阮墨兮一呆,也笑了:“所以先生预备,一旦败露,拿我献祭。” “原是你自作主张自行其是!”竞庭歌声厉眼锋更厉,然后眉心一蹙,“你告诉君上了?何时?” 这么大的事慕容峋若一早知晓,不会不对她说,多半—— “临行之前。和先生同出苍梧城门那日。”便听阮墨兮道。 所以是没来得及。而她此来宁安是会阮雪音,那家伙不敢冒险让粉鸟传信,万一被截,自投罗网。 “所以呢,闹出这样动静,你是谏言了君上,枕戈待旦?” 阮墨兮殷殷点头:“我就知道,临到关头再告诉先生不迟。先生真是慧黠无双。” 那殷殷之色其后是叫人不寒而栗的无知无畏与疯狂。 生平头一回,竞庭歌不想被赞慧黠。 “太草率了。”她低眸自语。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箭,若不行动等祁国先发,被动的是蔚国。 “你凭何笃定,宁安会乱?”复问阮墨兮。 “那七名孤女之中,有一名其实出身高贵,乃崟东世家女,因了些缘故流落在外三年,最近,我已着人将那小姑娘的下落告诉其家人了。” “下落?” “先生既连夜赶来质问本宫,想来阮雪音已将事情和盘托出。那七个女孩子实则只死了一个,另外六个,该是被顾星朗藏起来了,包括那名世家女。” “你知道在哪里?” 阮墨兮摇头。“我所说下落,只是她曾作为护工进入战后伤兵营,如今为何会找不到人,自有其家人过问。” 乱局以此为始。 “你买通了多少人?”单凭一个崟东世家翻不出全境的骇浪。 阮墨兮笑出声,“先生太低估三百年崟国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了!三百年,我阮氏立国三百年,民众归心不是一朝一夕能收的!顾星朗和阮雪音当然竭尽所能讨好百姓,百姓也确被泼天的福祉治得服服帖帖,但这不妨碍,我阮氏家臣,那些告老归乡的文官武将们,蛰伏等待,等待我这真正的阮家女儿,圣君最疼爱的八公主,伺机而动,一呼百应!” 两年。 此女频往棉州辗转新区,期间她竞庭歌在麓州谋祁、在苍梧打捞世家,阮雪音在霁都镇国、然后产女封后又兴女课。 没人知道,或该说没人分神给一个不那么被重视的阮墨兮。 而这漫长的七百日,实在够她,聚集残火,博一次燎原。 “你要复国?” 问这句至少在此刻,是很多余的。但竞庭歌想听她怎么答。 “先生说笑了。”阮墨兮哈哈一声,“咱们说好的,灭祁,让蔚国统青川。我也不过是借自家残兵,帮夫家一把。” “为何?” 阮墨兮被问得呆住,随即笑得更欢:“我是蔚后啊!蔚国统青川,我便是这天下的女主人!阮氏已灭族,复国何用?” 眼见竞庭歌眸中依旧明暗闪烁,她冷下腔调, “还是说,先生才是最终要做蔚后的人,这天下的女主人,终要被你收入囊中?歌儿,”她悠长地唤,“他每每呓语,都是这个。先生早已是君王帐中人,却还摆出一副君君臣臣的模样哄骗所有人。” 终于能关联上敏姑姑的回合。 竞庭歌亦冷然盯她,“一直想问皇后,为何让敏姑姑对孩子们嚼那些舌根。” 阮墨兮又呆了呆,复笑:“当然是为先生的前程福祉!先生要声名要富贵要与君上举案齐眉,本宫都愿相助。本宫说过的,很佩服先生,希望先生,心想事成。” 寒意自背脊升上脖颈。 竞庭歌已经要将两年来留意过的细节全部搭上了。 却始终差一点点,是宁安将乱、慕容峋或会出兵的忧心横亘其中。 “那个为你传话排布的人,无论此刻在哪儿,马上除掉。你想保命,想瞒过你六姐姐,就最好听我的。” 第八百一十五章 飓风 宁安动乱的消息传进锁宁时,阮雪音正在小院厨房里煎药。 这巷子偏僻,素来深寂,除她之外从无叩门声。而此刻她人在院中,阮仲在身旁,咚咚声却分明地传来,春日艳阳下格外惊心。 “我去看看。”阮仲正帮着添柴,便要起身。 被阮雪音按住,“你不方便见人。” 院中春花已绽,是一棵杏树,白瓣红蕊兀自盛大,衬其上碧空,宛若流霞。 当初阮仲是请戍卫给寻一棵橙花树来栽,自被千里报给了顾星朗。顾星朗回说栽什么花都可以就是不能栽橙花,戍卫方搬了株老杏树入院,两年了,每每春盛。 阮雪音一身湖水色走过树下,与花盖上青天相应,倏忽成画。然后至门边,却不开,压低声轻问: “何事?” 那头声更低,阮仲立在厨房小窗边,一个字也听不见。 他只是看见她身势顿。 脸转回来时神情有异。 “怎么了?” 她走回厨房看药,阮仲等了会儿方问。 “我得回趟宁安。什么时候再过来给你施针,说不好。”阮雪音认真看他,“抱歉,原本该不间断用针,方见成效,兴许能愈。” 阮仲笑笑,“好事多磨。” 她回来之前,几百日囚禁光阴,病痛缠身,他是真的处在了崩溃边缘。 但人活着确只需一个盼头吧,尤其对他这种心志本坚的人。只要她出现,哪怕仅仅见一刻、一面,他也能因此出深渊,再坚持个一两年。 更况已经七日了。 一连七日,每日得见,相处亦长,他心满意足,生的斗志已经重燃。 “会的。我说过,会治好你。”阮雪音搓掉掌间药渣柴灰,迅速开始给药材分拨,嘱咐他煎服步骤及关窍。 每日她操持他都在旁边,其实早看会了。 但她要叮嘱,他便听着,认真点头,受用点滴关怀。 “看你这般,实在很想帮忙,虽不知何事,该不简单。”临行前终没忍住,道出心声。 “五哥只要一如那时言,丢开火种,再不捡拾,便是最大的帮助。也不枉费这两年辛苦祛毒。” 阮仲一怔,“是——” “我先走了。”阮雪音不欲再说,“按时吃药。” 马车出锁宁,于界碑外被拦,是竞庭歌跳车上来,望一眼不见孩子们,诧道: “就这么自己走了?” “你回来得倒是时候。” “我说阿岩和朝朝。宁安动乱,你却留她们独在锁宁?” “难道要带她们去正在动乱的宁安?” 竞庭歌方坐下,“稳妥么?” “皆是御用的高手护卫。且旧宫之中,关卡重重,绝对比去宁安稳妥。”阮雪音盯着她,“你倒肯回来。” “我本是过来瞧孩子。”竞庭歌坦坦,“临时去棉州也只是帮你探阮墨兮虚实。” “虚实几何?” “当然为虚。那么个草包美人,你信她能操纵故国旧人造乱?若真是她,我不敢回来。”稍顿又道: “或确只是那些伤兵战后作乱呢?你是否想多了?” “宁安动乱之前我还会自省杯弓蛇影。此刻,却不能再自欺欺人。”阮雪音声沉如冬水,“你既是来瞧孩子的,不要跟我去宁安了,往旧宫吧。” 竞庭歌意外,“不怕我将阿岩带走?” “带去哪儿,回苍梧找她父君?” 刚生产那会儿尚能悄悄排布,如今芳蔼郡主天下知,的确是不好办了。 “算你狠。”竞庭歌亦沉声,重掀帘子,“停车!” 两名侍卫被拨了护竞先生去旧宫。 “进了宫,无本宫旨意,别放她出去。”阮雪音在车内嘱咐。 “是。” “盯紧低空和她们居住的福熙暖阁附近,若见粉羽流金鸟,无论去或来,射下来。” 车外二兵怔住。 “照最轻的法子射,叫它继续飞不了便可,然后搜,若有书信,用最快的马送去宁安,君上或本宫手里。”只听车内再道。 又顿片刻,“通常在左侧羽翼中。” “是!” 车驾奔驰在崟东逐渐湿滑的官道上。锁宁昨夜雨,今日已晴,那积雨云却似一路南下,将余下四城及其周边郡镇全都笼罩在阴影里。 山雨欲来。 阮雪音脑中纷沓过近一年来注意过的所有细节。 “殿下。”却听早先小院门外递送密报那人的声音再起。 就在车窗边,伴着马蹄震响。 “长话短说。怎么闹起来的,你离开时,情形如何?” 那崟东世家浩荡开进宁安城,其家主已近六旬,出面的却是年过八旬的家主之母,一个老夫人。老夫人声言其重孙女三年前因族中纷争流落于外,上千日寻觅,到今春终得线索,就在宁安。 却始终没找到人,多番打探方知她曾入医药堂,也做了战后伤兵营护工,但去夏之后,再没人见过。 “她在何处说的这些?” “府衙前。八旬老妇亲击登堂鼓,又是高门出身,直引得华斌大人携当时在府衙中的一众官员都现身。” “君上不在?” “在。” 却当然不可能为一串堂鼓声露面。 至少不会第一时间露面。 而府衙在宁安城中心,又兼天子驾临本就比平常热闹,必然围观者众。 “击鼓即算报案,那老妇希望官府帮忙,找到重孙女?” “是。” 以华斌等人的场面功夫,迎人进府衙接下诉状,再作一番问询,至少能打发掉这一回合,不至于闹起来。 可车外顾星朗的暗卫正禀的,分明是暴乱发生的经过。 “然后围观者中有人说了些话?” “是。周遭百姓愈多,议论声不绝,已经分辨不清谁在说什么。然后渐渐起说法,称两年来伤兵营中不断有女子遭迫害,皆被长官们弹压,至今失踪者,恐不止一个。” 人群中起这种言论,在那样场合,就必定会被立时传开,顷刻如沸。 “那世家老妇与其家中数人,包括华大人他们都在府衙门前,离人群稍远,此话被有模有样传过来时,俱是变色。” “而世家又与寻常百姓不同,底气足,声势壮,闻听还有这种事,当即悲悯心大起,不仅要寻重孙女,还要为传言里失踪的女孩子们讨说法。”阮雪音淡声接。 “殿下明鉴。”一再被皇后接住关窍,暗卫感佩之余不敢耽搁,继续禀: “那老夫人听闻重孙女恐遭迫害,人便有些站不住,被家人搀扶勉强定神,颤巍巍再次执槌击鼓,高声喊冤。” 如此画面,该当震撼,且能深激起围观者同情同理之心。 来得太快了。阮雪音闭眼一瞬,继续听。 百姓如潮往府衙前涌,已近正午,将主街围得水泄不通,河上船只亦乌压压靠过去,看热闹或造乱,有心的无心的,越发分不出,只有飓风将至前的烟尘在不断飘散,昭示即将开启的动乱。 官兵持械而来,却不能伤百姓,勉强维持秩序,华斌拼了一身气力反复道“不可信谣”、“必会查实”。 其声被迅速淹没,人群中喊叫推搡,也不知究竟在叫什么。然后老夫人的喊冤之声变成另一些内容: 昔崟国君主在位,设登闻鼓于朝堂外,有重大冤屈者可击鼓鸣响,直诉君王; 今君上就在宁安,府衙便是朝堂,百姓有冤,牵涉恐不止一桩命案,或还涉军中长官,竟然充耳不闻么?! “君上出来了?”马蹄声车轱辘声飞溅在细雨浸润的泥泞中,阮雪音听到此处,心已高悬。 “君上出现了。却是从主街另一头,乘车而来。登堂鼓第一次响起时君上便自后门离开,一直在长街尽头默观。” 是顾星朗作派。 防着各种意外,又能表明一直不露面的缘由——根本不在府衙内。 “主君仪仗开道,百姓皆往两侧让。至府衙门前君上下车,人人跪拜,山呼万岁。老夫人被君上亲手扶起。” 顾星朗玉立民众前,言大祁自立国以来,对强抢、侵害女子者,从来严惩;到景弘一朝更是大兴女课,对女子之尊重爱护,日月可鉴;出了这样传言,当然要查,若为真,无论生死,都定要将那些女孩子们找出来,叫作恶之人以死谢罪。 可阿月浑子之死是有人知晓的。阮雪音这般想,果听暗卫继续道: “这时候人群中便有喊声,称一月时有曾为护工的孤女染病身亡,如今看来,或非病故,而是遭了迫害。据说那姑娘,还是皇后殿下的学生。” 模糊的指名道姓。 明明白白的注意力引导。 是暗示这样亲近关系,皇后甚至君上很可能知情。 却选择了隐瞒。 第八百一十六章 我在 那日之后,种种说法在原本祥和的宁安城里炸开: 让好好的姑娘妇人们出门做事,本就违常理,如今看来,祸国殃民; 战后伤兵营那样的地方,哪里是女子家能呆的,祁廷如此做法,难说不是以小姑娘们为饵,拉拢故国兵将,才会在出事之后自上而下隐瞒。 因天子在场又有重兵把持,这些说法没在当时爆出,是此后两日的发酵。 传言纷纷,街头巷尾争执斗殴不断,乱象始生; 有女儿的百姓家人人自危,姑娘妇人们显著少出门,面对前来解决争端的大祁兵士,皆露惧色。 阮雪音进城之时,阳春宁安与她离开那日相比,已是两番光景。 偶有兵戈或马蹄声响起在两条街外,她遥遥听见,知是那处有乱,官兵出面平息。 顾星朗人在槐府,她进得庭中正见他仰在最大那棵槐树下,脸上盖了册书。 外头烈火烹油,唯这一方天地静好如桃源,她一时有些难确定,究竟是他的平静感染了此地,还是此地宁谧促他平静。 总之细雨方歇,地上还湿,她放缓了脚步过去,伸手捞书,顾星朗的长睫被压得极平整贴在脸上,半晌才睁眼: “刚睡着,就把人吵醒了。” 有日子没听他撒娇,阮雪音恍惚一瞬。“雨淅淅的,真要睡,回房睡。” “真回房又睡不着了。”他支起身,整个人有些懒。 “睡不着又不管事。”阮雪音亦是胡说,分明知他能躺便是暂做完了事,哪怕躺着,也在想事。 “此番都照你说的办,又不需要我管。”顾星朗挑一侧嘴角笑,头一歪歪到她身上,他坐她站,恰又在胸口处。 撒娇来劲了。阮雪音赶紧四下看,没人——该有暗卫,看不见,也便能掩耳盗铃。 “派了多少人去找?茫茫新区,大海捞针。” 佟钧。那晚她想到此人,即传信他去寻。 “难啊。这人战后就失踪了,两年来朝廷排查新区人口、重修户籍造册,全无此人的影。” 是那时候就跟了阮墨兮吧。在阮仲“驾崩”后。“真要是他,到此刻,要么已被灭口,若仍活着,必是还有用,既有用,就不会在别处,”阮雪音沉声,“一定还在新区。” 顾星朗埋在她绵软间、沟壑内,轻嗅其香,心脑皆松弛了些,“却该是在逃亡路上。或者即将被灭口。竞庭歌那头有消息么?” “我离开锁宁前她回来了,说不是阮墨兮。我将她弄去了旧宫,切断了她和外头的联络。” 顾星朗意外,半仰脸看她,复埋回去,“她那只鸟脾气有些坏,教训教训也好。”稍顿又道: “无论是不是阮墨兮,她都得回来,才能力证不是。但若是,” 阮雪音也想到了,“她去棉州一走数日,恐怕已经开始了补救之法。” “真与她无关?” 阮雪音笃定摇头:“她对待本在时局中各有所求的众人,也许狠厉,包括她自己,因奉行欲戴王冠、须承其重的道理;但对无辜百姓,尤其与她一样的孤女,只有悯恤,绝不会加害。” “若最后都找不到佟钧,或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要解此局,还得说服她。” 说服她交出阮墨兮,用罪魁祸首的命换两国邦交,一如当年封亭关的解法。 “怕就怕,”阮雪音蹙眉。 尚未说完,奏报于下一刻被呈进槐府。 因流言纷纷,乱势已由东部往整个新区蔓延,阮雪音回来之前便有南部、北部动乱的消息传回,此刻这桩,是宁安城内的: 有百姓家的女儿,曾在伤兵营内做过一阵护工,因受凌辱,归家多时,为脸面不敢声张,如今闻知事发,恐被揭露、从此再难嫁人见人,半个时辰前,从宁安城最高的门楼上跃下,断了生息。 阮雪音惊怒交加,半晌说不出话。 回头看顾星朗,沉水般的面庞被阴雨天槐树荫笼罩,难辨意味。 以此世代消息传递的速度,几天之内波及全区,快得只能断定为阴谋布局已久; 动乱平了又起,某些故意挑起争端者被官兵抓捕,亦都审讯不出源头,凡开口答尽是:顾祁灭我家国、欺我子民! 而祁廷,包括军中以薛战为首的长官,虽在这几日接连露面给出治军严谨的解释和承诺,也以平息动乱时格外爱护百姓的举动安抚民心,毕竟拿不出强有力的实据,自证清白。 那些消失的女孩子们仍不见踪影。 如今,新的生命在传言与丑闻中消逝。 飓风正将这片土地推向又一轮血腥。 而相比两年前顾星朗倾力控制的局面,这一轮,才真正显出生灵涂炭之象。 “臣请,传令整个新区,出重兵镇压,将肇事者全数抓捕!” 槐府门前,战马背脊悬银甲,薛战大步入院,高声请命。 片刻后顾星朗出现,面上清明,语意平静:“依旧是,有乱则平,保护百姓。” “君上——” “你抓不完。抓完一拨还会有新的。如今是朝廷拿不出说法,却以重兵镇压,更惹民愤,反将尚存理智的百姓也扯进旋涡;这时候动太多兵力安内,” 他沉吟, “也易给外围可乘之机。” 薛战一怔。 “传令大风堡驻军,好好盯着两国边界才是。”他再道。 阮雪音在薛战离开之后出现在前庭。“此趟过来,温执跟着么?” 家族出事后,温执少在御前走动,是他自己请求。偏顾星朗对他信赖无减,时不常仍命他随行护驾。 “想做什么?” “温斐在深泉还是浅野?那六个女孩子呢?” 许多次了,虽早就习惯,顾星朗仍是为她一腔玲珑窍,眸中星河涌。“谁告诉你是温抒在带那六个女孩子?”沉郁多时,他总算笑了笑。 “这么个当世大儒送过去,不教书可惜了。这么个当世大儒的女儿、同样学富五车的世家小姐在那里,不带带后辈,实在也浪费。”阮雪音亦笑。 顾星朗叹道:“我可没告诉你温氏被送去了那边。” 阮雪音正色:“我去把姑娘们领过来。” “她们受了极大的伤害,身心皆是。且女孩子最讲名节。”言下意,不想让她们为此事出面。 阮雪音点头:“多谢你。” 顾星朗怔了怔。 “我替她们,替这天下的姑娘们感谢主君:爱民如子,一视同仁。” 为时局权宜没能给她们公允,顾星朗一直有愧,也觉得阮雪音暗自有怨。 以至于此刻她这么说,精于应对如他竟不知该怎么回。 “她们既历劫难,决定继续活着,心性该比从前坚;她们若认同女子立世,与男子平等,若还存着大善之心,愿意庇护更多后来者——我想试试,让她们来宁安。” “她们并不清楚伤害她们的人受何人指示——” “但她们知道那些崟兵分别是谁。毕竟曾经,看护照料。”分明已能客观对待,说到此处,阮雪音仍觉痛心。 “薛战处决的那几个人。分别是谁,咱们也知道。” “所以女孩子们是人证。若抓到疑犯,三方口供互印,才有破题可能。” 顾星朗思忖有顷。“你真忍心?” “我不会强迫她们。她们但凡有一点不愿,咱们就另觅法子。” “怕只怕,” 阮雪音知道他要说什么,轻握他手,“来得及来不及,我尽量赶,这期间若再生变,咱们就随机应变。” 见他眉心复凝,她伸手去揉, “忧什么,我在。” 第八百一十七章 再顾深泉 暗卫四人并温执护皇后秘密北上。 道路之荒僻隐秘,连阮雪音都是行了大半才渐渐认出——昔年顾星朗带她去,是从霁都出发,路线原本不同。 认出前路,她方松精神,素手拨帘,缝隙中看见高马上温执沉默的脸。 “大人可知,此去何处?”她放下帘子隔窗轻问。 “回殿下,臣不知。” “去见你伯父。还有你堂姐。” 窗外安静了片刻。 “是。”方又听见应。 “大人入禁军营多少年了?” “回殿下,迄今,七年零三个月。” “大人少年从军。虽不比君上在位的时间长,也算此朝有资历的将士了。” “惭愧。臣在军中多年,不曾征战报国,不敢自称将士。” “大人理想,是领兵报国?” “凡从戎者,盖莫如是。” 阮雪音有些明白了最初顾星朗为何属意温执做淳风的驸马。 也有些明白了为何温氏倾塌,温执却能保住官职、甚至继续伴君。 抛开策略上考量,这个少年郎,赤诚纯良。 “这回合,有机会。要真乱起来,本宫一定帮大人向君上请命。” “殿下之意,会起战事?” “本宫希望不是。” 车驾入深泉。 镇子好像变大了。 或者仅仅因为人变多了。 相较从前世外仙林的面貌,街巷间多了烟火气,热闹非常。有孩童提着竹蜻蜓自小巷中蹿出,险险撞上慢行的长者,赶忙施礼赔罪,长者侧过脸,点头笑回两句。 只一眼,只侧脸,阮雪音认出了那长者是谁。 她令停车,跳下来三两步上前。“老师。” 纪桓转过脸来。 一怔,屈膝便要拜。 “不必多礼。”阮雪音忙阻,“哪有老师拜学生的道理。” 孩童在侧,行人偶过,纪桓不好说什么,拢手垂目。 “老师可知温先生这会儿在何处?学生找他,有要事。” 纪桓张口,反应不能讲称谓,道:“随我来。” 书院在主街尽头,一如昔年,没有名字。阮雪音与纪桓静立大门口,但闻夫子授课声时有时无传出来。 “是温先生?” “回皇后的话,正是。” “方才已唤了相国做老师,那么至少在深泉,相国将雪音当作学生便好。”稍顿,“相国与家师有旧,又是君上的老师,当得起雪音这一声。” “既如此,殿下也勿要称老夫作相国了。大祁已无相。” 阮雪音为后一句凝神。“犹记得老师正式卸任前,君上提出要废除相制、改良各部司重设职能,当时老师,是赞同的。”(1) 纪桓不意她突然出手。 “方才殿下说,是来找温斐。” “温先生在授课,总归要等,正好雪音也有话想讨教。” 纪桓微一笑,“殿下慧心如此,不襄助有志者践行更好世代,实在可惜了。” 阮雪音待要接招。 只听他接着问:“君上的改制之策,行得如何?” “精兵简政,各部司职能更明、权责更重,更多事项和章程能直达天听;削世家拔寒门,朝中格局乍看如昨,暗流已开始占领滩涂、修筑新的堤岸;女课遍城郡,瑜夫人领衔;民众安乐,海晏河清。” 这话很明白,半分不藏;又像某种示威,无惧相告。 纪桓却只接有关女儿的话:“晚儿不过殿下的一只手,或者连手都算不上,一颗子罢了。” “许多细则,是瑜夫人在辗转全国落实。” 纪桓很慢地摇头,“殿下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或该说与君上一起做到这一步了,可以试了。” 他根本没说试什么,阮雪音却直觉那意思与沈疾一样:试一试,说服顾星朗。 她已经不想问他认不认识黎鸿渐,沈疾曾在相国府两年,又是否露了端倪。 “相国未必答我实话。但我还是想问,天下理想,还是夺权阴谋。” 双方称谓终是没能淡下去,迅速浓回来,纪桓不再纠正。“殿下认为,权谋此词,是好是坏?” “为权变而谋,本身难论好坏,从来能分好坏的,都是动机。” “纪某立世,为家为民为国。” “那么相国可知,这些真真假假跨越百年的理想,由理想带来的深谋,由深谋牵扯的各方势力,正在祸乱这片大陆,将升平带往乱世?” 纪桓微微皱眉,转头看她。 “新区出事了,无辜少女受害,百姓被做局者拉入漩涡,眼看是一场殃及全境的暴动。”阮雪音声色忽厉, “这将不止是一场暴动。国之争斗,权力更迭,一定还有更多后手——相国仍觉得,此世此代行反抗君制的谋划,是对的?” 纪桓看着年轻女子明慧之极又确实,还朝气蓬勃、还须漫长光阴锤炼的脸。 “是这一年多,接连被送进来那几个女孩子?”开口问的却不相关。 阮雪音待要答,便听那头门幅扇扇洞开,少男少女们接连涌出,看着都有十几岁,为首一个格外生得清秀,径直走过来。 至跟前她先唤一声老师。 无怪方才自己唤纪桓老师,他回头那样快,原来真收了女子做学生。 然后那姑娘看向阮雪音,怔了怔,脸色忽发白,嗫嚅道:“珮——皇后殿下?” 这女孩子认得自己,那么至少见过一回。 而她亦觉得她面善。 阮雪音于下一刻猜到了对方身份。 辛酸愧疚怜惜遗忿,刹那间全挤在心头,诉诸言语,也不过温柔一句:“好久不见。在这里过得好么?” 这名少女,与在宁安时路边所遇那个小女孩一样,都在医学堂听过课,只不是她的学生,未被赐名,故也止于面善。 女孩子又怔了怔,忽明白过来皇后为何这样问,面庞更白,呼吸有些发促。 “没事,没事。”便听纪桓慈声,如秋水深静,居然真将那女孩子安抚住,复回头向阮雪音: “殿下莫怪。她来时大病初愈,后来渐好,也还留有遗症。” 瞧纪桓神情,并不清楚是什么“大病”。 少女埋头,仿佛怎么埋都觉不够低,下巴陷入前襟。 “萍儿。” 却听身后一声唤,阮雪音转头,竟是相国夫人,纪晚苓的母亲。 妇人呆住,下意识整理鬓发,忙不迭抬脚过来行礼。 “夫人免礼。”阮雪音阻止,瞧一眼远山间淡红的晚云卧,心道这与世无争的深泉镇,连天气都比别处好,对萍儿道: “师娘叫你。去吧。” 相国夫人解释萍儿这大半年都在家中用饭,又问凤驾是否同去,问完即后悔,道寒舍菜饭粗,恐入不了皇后的口。 “你带萍儿回吧。也同抒儿说一声,她父亲今晚不回家用饭。”纪桓淡声。 温斐出现时,右手拎着个大箱笼,似沉得很,气咻咻,慢行来,在暮色与夜色交班的晦暗里并没有看见远处的挚友与不速之客。 温执一直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等阮雪音示下,此刻终于接到眼神,移步入书院,顷刻到了老者跟前, “伯父。”便去接那箱笼,“我来。” 晚饭定在顾星朗终年下榻的全镇唯一客栈。 店小二依然是昔年被阮雪音疑非祁人的那位,显然三年前锁宁城问罪之后,已很清楚,这男子确非祁人,曾为细作——如今却是真正祁人了。 阮雪音并两位长者先后落座,用饭,饮酒,只闲谈小镇风土。 月出山峦顶的时候筵席毕,她淡一笑: “二老安居此地一年,想必已很清楚,这里是哪里,君上究竟在做什么。” (1)747折柳 第八百一十八章 帝王心术 暗夜降临,笼罩在阴云中的新区大地上,人潮向北。 是都奋力要逃难,还是受裹挟,还是听风声从众,大乱已至,局外人问不清楚,局内人讲不明白。 顾星朗仍躺在槐树下听奏报。阮雪音说下一场春雨会在两日后,今夜便果然只有积云。 曜星幛是从不会出错的。她亦不会看错。他这般想着,奏报念读声沉沉传进耳: 沈疾已深入新区西部平乱,其他区域亦有薛战调兵,局势其实可控,却因君上不封锁城门、不限制百姓行动的明令——各地皆有民众连夜北上,似要翻越大风堡去往蔚西。 马鸣响起在大门外,薛战来不及解甲,大步跨入院内请示。 “臣之见,封锁各城郡通道,封锁全境关隘,阻止民众四散,尤其北上入蔚!” “不好。” 长椅上主君又以书盖着脸,讲完这两个字方鼓起腮帮子,吹一下,再一下,薛战眼见那书册被从脸上吹下来,落到龙纹锦袍丝光的褶皱里。 年轻主君的心思,比昔时更难测了。薛战敛声: “早先君上提醒外围防御,臣愚钝,想着该是恐流民入蔚境,然后引那头声援、兴兵南下。他们毕竟,都曾是崟国人。蔚西大风堡附近的驻军,一半曾是崟兵。” 是啊,是啊。 便假设两年图治都没能收服这些子民的心,或者分明收服了,此刻乱局实是做局者辛苦排演的大戏——没有差别,是崟非祁这样的说辞一旦被重提,被以骤风暴雨之势再次传扬到新区每个角落,辅以丑闻流言、暗中煽动—— 他顾星朗,以及他的几万大祁将士,此刻就是被打包扔进风暴中的蝶,周遭皆是崟国风旋。 而那风眼处站的,若真不是阮仲,便只能是阮墨兮,她是他们的八公主,圣君最疼爱的女儿,就在棉州,一呼百应。 所以竞庭歌听话去旧宫蛰伏,也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进可攻退可守么? 他想起来阮雪音临走前抚着他眉心,说“我在”时,那尾笑意。 她辨局断势的思路与他如此之像,也不知究竟谁学的谁,还是生而默契。 小雪。 他非常想她,并不因正临飓风,只是单纯地,想念她。她出现之后的这四年多,风雨不断,长河奔流,却远胜她没出现的他的前二十年,胜却人间无数。 她真是凭一己之力,抵他过往岁月,万里山河。 小雪。 他在心里又念一遍,脑中映她走时笑颜,也笑起来,转脸向薛战, “堵不住的时候,就放开。等风眼现身,等那能冻住风眼的冰雪至,或者第三股更强的飓风,倏忽来袭,摧枯拉朽。” 最后由您大网一落,收风拢雨么?薛战没由来这样想,外间局势却不等人,两手一拱,领命而去。 数百里外大风堡正迎来今春的第十八场雨。 道路泥泞,仍难挡人群散乱又浩荡。 “阿娘我走不动了。”有孩童停步,拉扯妇人衣襟。 妇人便将身上行囊递些给前头男人,背起孩童。 三口之家附近还有一群人,该自同城郡出来,结伴而行,七嘴八舌边走边说话。 “不跑不成么?刚消停两年!” “谁知道呢。到处都乱,是去北边妥当。” “还北边,如今不是崟北,是蔚西了!还只当是逃去别的城郡?咱们这是要跨国!” “我瞧着没必要。我根本不想走。” “那你掉头回去?城里都那样了,没听说么?变天了,要打仗!真打,比两年前那会子厉害多了!” “谁打谁?” “总共就两国你说谁打谁?” “蔚,打祁?” “别瞎说!没听到处喊呢么,顾祁亡我家国,欺我子民!” “那是,是——” “嘘!” “咱们崟国,可还剩了两位公主,在两国做皇后。”有人讳莫如深。 “公主要复国?” “去你的咱们崟国!快,给他把嘴缝上!” “好你个卖国贼!已经是祁人了是吧?!那还跟我们跑个屁!滚回去喊你的君上万万岁!” “你骂谁卖国贼?!摸良心说,君上待我等如何?如今这日子过得,哪样不合你意?纵圣君仍在,或代宗不死,未见能治天下如斯!” “好了!”另有人劝,“出都出来了还吵什么!瞧这架势是要打仗,既要打,避一避总稳妥些,等打完了,再回来就好了!” 大风堡以北,还在山腰上,已能见黑甲的蔚国兵士出没。这些敢北上的普通百姓,其中不少在这头有朋友、有亲戚,这会儿夜来接应的蔚兵、亦是从前崟兵,便在此列。 这天夜里,他们成为了第一批入蔚境避难的人。 同时大风堡以南整条防御线上,细雨之中,频有祁天子的暗卫出没,大海捞针,只寻一人。 “破晓前找不到,就不用找了。” 空落落的槐院前庭,顾星朗仍躺在长椅上以书盖脸。 周遭根本无人,但房梁边树荫间传出声响:“主上要另觅他法?” “没有他法。” 树荫间暗卫哽住。 顾星朗再次拿开书,望向积云间被围困的散漫月光。“人若已死,不必再找;人若活着,必定在逃。一个知道要逃命且知道为何须逃命的人,一个清楚正被哪些人、怎样庞大势力追捕或追杀的人,真的,会逃么?或者说在这风声最紧之时,逃,是最上策么?” 树荫间暗卫完全没明白。 “罢了。” 顾星朗终于起身。躺太久,四肢发沉,他伸了个懒腰。 “走吧。” 黑影自槐树深处跃下,到了主君身边。“去哪里?” “隐林寺。” 阮雪音说除了宁安,崟东其他四城接下来几日连雨,雨势直抵大风堡以南。 自也包括隐林寺。 果然又准。 顾星朗夜半出门,飞马至隐林已是大早。细雨罩空山,不见五彩经幡,连绵眼前的只是纱帐般青雾一片。 这经幡依历法,并非四时都挂,前年主事僧人说的。而年少的阮雪音为数不多几次跟随皇家队伍来,反正不被其父或任何人理睬,总是拜佛、望天、盯着那些彩幡看。 微雨人独立,熙攘处,山林间。 小雪。 自她走后他一再想起她,在这分明不该分神的飓风时分。 “君上。” 暗卫在侧低声。 顾星朗回神,隔斗笠朦胧注意到蜿蜒山道间,不时便有百姓赶路,身携行装,不避风雨。 皆往隐林吧。不为进香,为避难。 他默看有顷,跃下奔宵朝寺门去,途径错落僧舍,很快遥见通往大殿的长阶,青阶之上,住持立当中。 “施主若求庇护,本寺僧舍,已经满员。” 隐林寺自鱼一大师圆寂、关门不再收徒之后,原只剩寥寥二十位僧人,两年前都见过。此刻上前说话的,正是上回合观莲时最后抬石封井的僧人之一。【1】 “敢问大师,是因收容百姓而满员?” 僧人觉得这话音似曾相识,却又看不见对方的脸,难于辨认,只点头道:“昨夜至今晨,应接不暇。这会儿正发放饭食,施主若不嫌弃,用些再离开罢。至于投宿,爱莫能助了。” 斗笠还遮着脸,帽缘之下,沾了夜露晨霜的嘴角弯起一弧,“朕不投宿,也不用饭,只想问住持,讨要一人。” 【1】573幡语;574观莲 第八百一十九章 捕猎 那寺门前僧人与络绎到来的百姓打交道,从拂晓到此刻,也有小半个早上了。 一直不紧不慢,进退得宜。 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出现之后,片刻对答之后,住持以及阶前帮忙洒扫以谢佛祖庇佑的百姓却蓦然见他,身势似顿,然后转身上长阶,步伐比任何时候都快。 以至于人人往寺门前那斗笠男子的身上看。 顾星朗有交代,不想暴露身份更无须住持来迎,眼见那报信僧人背对他片刻,很快让到住持身边,知是说完了,也抬脚上青阶。 人人不转睛,只觉这年轻公子分明寻常布衫、至简斗笠,就是夺眼夺心,走在细雨里却似染了星霜月华。 “暌违两年,大师风采不减,愈见慧光。” 隐林寺如今的住持正是前年那位主事僧人。 “君上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显然传话的僧人无具细转达了圣意,住持没行礼,仍是微不可察欠了欠身。 “是朕唐突,未曾知会。大师收容百姓,于朕实是助力。此番隐林有功,待事态平息,当论功行赏。” “君上无须挂意。佛门清净之地,唯愿普渡众生。” 顾星朗笑笑,示意入大殿相叙。进去了,却不叙,命暗卫出示佟钧画像。 这画像并不好寻,以祁天子遍布青川的线报根基,也是在收到阮雪音建议后的第三日,才勉强得了一幅。 兴许只六七分像。 顾星朗却在住持平和的眼瞳里看到了指望。 “有。” 那男子雨夜入寺,颇为狼狈,身上带伤,只说是在暴乱中被袭。昨夜前来寻庇护的民众很多,僧人不疑,当即收留,还予了草药供他疗伤。 “此人乃暴乱源头之一,还望住持,容朕将其带走。” 他是天子,要拿人本不须任何人同意。 这是一道君王之礼,礼敬名寺,更敬佛门。 “当然。”住持应,即唤僧人带两名暗卫前去。 焚香袅袅,佛面威威,殿中庄严一如昔时,一君一僧驻立赤金佛像下。 “这两年还有人来观莲么?”君王忽问。 “君上忘了,那年皇后殿下观莲之后,井口已被封上。” “接下来朕所问,只为探讨,绝无不敬佛门之意。”顾星朗转身,看向住持,“观莲之法,究竟神谕还是人伎?” 住持面庞静如深水,“昔皇后观莲,灯沉入水,君上亲眼所见。” “眼见未必实。出家人不打诳语,佛祖面前,还望大师明示。” “阿弥陀佛。信又不信称疑,故才发问。君上心中有疑,久悬不下,贫僧再如何给答案,您都是不信的。” “那朕换个问法。这世上,是否存在神谕?” 住持默片刻,似在思索,“君上所问,若指预言,” “如何?” 住持笑了,“在贫僧看来,君上小半生都在预言——因能预知大势,故能力挽狂澜。人若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间足够了解,站得够高,得见光阴滔滔中种种规律,便能预言,并依言而行。” 顾星朗稍忖,“朕理解大师这番话,并不存在所谓神谕,或者一些没由来的感应。” “君上若这么问,”住持神情归肃,“佛家流派众多,有一梦观成就法,不知能否算作君上口中,某些感应。” 顾星朗其实既在问河洛图也在问梦兆,只未言明。 梦之一字却被高僧直接讲出来,他恍惚一瞬,“是一种修持之法?” “须不懈勉力,方得宙合之讯,再以梦境显之。” “所以梦兆是存在的。” “贫僧的老师,鱼一大师圆寂前,已修至最高境界。” “大师你呢?” “阿弥陀佛。梦观成就法并非青川常见的佛家修行法,乃是老师云游所得,未曾传授寺内弟子。” “便为真,总是需要修行。而非天赋异禀。”君王再道,似询问似自语。 “宙合万象不语。贫僧愿保持敬畏,对待异象,只答确切知晓的——比如观莲之法,并非人为。” 许多事情本没有现成的答案。 往前走,就是答案。 殿外响起禀报声,是暗卫归来,却没拿到人。 “昨夜确将他安置在了那间屋舍,此后送药也都——”旁侧僧人看向君王,有些无措。 顾星朗和颜步出,“早先说起,寺里正给百姓发放饭食,敢问是哪位在负责?” 饭已放毕,负责的僧人被请来,当场辨画像。 “当是见过。”人太多,他有些拿不准。 非常之时,“当是”已经够了。佟钧用过早饭,那么刚走不久。 “传令下去,出隐林,往西追。”顾星朗即转身。 “直至最西?”暗卫飞步跟。 顾星朗点头。“传信沈疾,拨些精锐去边境堵。” 追杀佟钧的当然便是阮墨兮,至少是操纵此局的那股势力——事已至此,阮雪音的判断已经九成正确。所以佟钧不敢北上入蔚,亦不敢南下或东去入祁。 只能往极西,出边界逃去无人之境。 然万事讲例外。难保此人懂得迂回,想到了这一层而兵行险着。 顾星朗在位十年,始终坚持一项:永远不要低估对手,无论是谁。行险奇终需运气,行万全,才有胜局。 “南北东不要彻底收线。继续找,加快速度。”他翻身上奔宵,顷刻驰进雨雾中。 两路人马分成几十甚至上百队,追一个人。他默忖。算计推演走到头,便只剩火拼了。 一路往西,云层散开,细雨渐弱至无,行过了艳阳百里。 暴乱虽处处可见,并不如以为的厉害,盖因各地都出了官兵平息,只因不能伤百姓,手段上温和了些,才没彻底镇压,叫整个新区始终处于民众四散的动荡中。 顾星朗身上沾了雨水烟尘,被艳阳地的日光一晒、疾驰的烈风一吹,又归荼白,只留下不明显的痕迹。离西境愈近,层云重新聚拢,雨点子砸下来,有些重,势头竟比东边要猛。 城郡变少,厮杀声却传过来。 他催马往那处去。 “还是让属下先——” 顾星朗不语,驱马愈厉。暗卫不再多话,紧紧跟随。 马踏风雨,将大地引得震响。 虽只两骑,千钧之势。 雨势愈猛,携阵风将树林打得劈啪作响,晶莹水滴沾了血迹化作光华流转的一点朱砂,自叶尖滑落,滴到顾星朗荼白衣衫上。 脚下尸横,尽都睁着眼,显然厮杀已从这头转移至那头。马鸣不闻,只白刃相接声嘈嘈切切,风雨之中,恰似千百人怀抱琵琶乱拨弦。 没有千百人。 也许缠斗之初两方相加尚有,但此刻,肉眼越林树,只能看见最多十人。 那战力最强者左手御刀右手握枪,刀柄抵腰利刃朝外,大力飞旋扫倒四人,同时以枪尖接住了自头顶而下的偷袭,一刺封喉。 他穿着银甲,规格高于寻常兵士,当然便是祁将。而行伍中人大都有专攻,适应行军作战而很少这样如江湖草莽般,同时使用两种兵器,信手而来。 “沈疾居然亲自来了。”暗卫无官职,又是天子亲信,说起朝中武将并不称大人,但就是这样的直呼其名,依然让人听出其中敬重。 而顾星朗想的是,沈疾这一身与江湖武人单打独斗亦能占上风的本事,当然不是十四岁才开始习武能达成的。 有些领悟,因信任与少年的热血赤心,来得太迟。 有些话阮雪音分明没对他说,时至今日,单凭推演,八九不离十。 顾星朗已经勒马,立在叶尖落血的树下看。比沈疾所在处更远的地方还有打斗,似乎三四个人围攻一个,银甲布衣混杂,相当远,他看不清被围者是否佟钧。 是吧,否则不会引两方相争。与布衣武士们手手皆杀招不同,银甲兵士们显然护着那人,因有君令。 佟钧身手看着不差。 也是,此人乃阮仲近侍,从锐王府相随到崟宫。阮仲就有一副好身手,他必不差。 沈疾便在那头僵持不下之际解决了身侧所有对手,急掠而去,自乱战中一把擒住了佟钧的后颈。 第八百二十章 应许之地 风雨如晦。 大雨酝酿林中血气,带来浓腥,极西之境被染成或深或浅的一条条朱砂色。 银甲兵士与布衣武人在身后搏命,沈疾扼着猎物的咽喉翻身上马,毛色如夜色浓重的忽雷驳便从血染的画卷中突围而出。 虽知是拿人来与君上交差,暗卫仍长刀出鞘三分,戒备拉满。 沈疾于十步外骤停,拎着人下马,顷刻将佟钧扔至御前。 这目接不暇的功夫,佟钧双手已被捆缚在后,脸上身上都是血,沿臂膀往下,迅速浸红了腕间蟒蛇般缚绳。 顾星朗淡眸看他,他亦大睁着眼回望,因逃亡因彻夜未眠,满目猩红。 “阮氏的作派,一向是赶尽杀绝。”顾星朗闲闲开口,右手掌心摩挲缰绳,“你为他们所用,就该料得这一天——乱局既起,杀人灭口。”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亡命徒仰着脸,雨水冲刷掉其上血迹,显得五官异常惨白,“佟钧宁肯死在崟国人刀下,也要杀狗贼,为君上报仇!” “狗贼是朕?” “你、竞庭歌、慕容峋,乃至于,阮雪音。”佟钧力竭声哑,依旧切齿咬出名字,“你们,都要为君上陪葬!” “凭这场乱局?”他心下微动,姿态仍是闲适。 佟钧阴恻恻,“都说你智计无双,能事事料中,阮雪音,竞庭歌,单拎出来任何一个,都难对付。” “所以不单拎,而要一网打尽?”顾星朗被他这句话逗笑了,干脆顺着接。 年轻君王的荼白衣裳上滴落了不少血水,圆圆如露,然后蜿蜒成纹,若不细看,只以为是深红的刺绣。血腥加身仍旧儒雅沉淡,叫他脸上的笑意亦显得十分真切,胸有成竹的底气。 佟钧因这幅画面露出迷茫之色。“她是这么说的。” “谁?蔚后?” 佟钧未答,因迷茫而走神。顾星朗目光示意沈疾警惕周遭,防止猎物被突然灭口,同时跃下奔宵,踩进暗红的雨水泥土,至佟钧面前蹲下。 “若朕告诉你,他没死呢?不仅没死,你喊打喊杀的阮雪音正在医治他,而他能有命等着医治,是竞庭歌当年射击时,留了手。你还要报复,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佟钧散开的瞳孔骤缩,钉在顾星朗脸上,“此话可真?” 他伤势重,雨中久跪,声越发哑。 “朕追到这里,护你性命,就是要带你去见他。” 因伤痛而游离的意识开始恢复,佟钧看了会儿顾星朗,“条件?” “站在宁安城门楼上告诉所有人,那些女孩子是受谁指使遭到迫害。” 佟钧放声笑起来:“可笑!可笑!堂堂祁君,分明能以武力解决的局面,非要用道义,用公理!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成也于此,败也于此!” 顾星朗一向不在意这类嘲讽,连解释都懒得,也不想追究“他们”是谁。“所以你要不要,去见你的主子?” “然后让你将我们一起杀了?崟国旧臣发动各自势力举全境叛乱,你再是仁慈,这次,不会容忍了吧。” 顾星朗笑笑,“你知道我的,天下人都知道我,不喜株连。此回合若与阮仲无关,我会继续让他接受医治。”他改了称谓,“所以你更要完完整整交代这场乱局始末,力证他清白。” 风雨摧深林,血红顺着泥泞间沟壑流向整片祁西大地。 佟钧想了一会儿。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或者伤势与风雨叫他面目狰狞。 总之答“好”的一刻,他嘴角露出极浅的、诡谲的笑意。 千里之外,深泉晴朗,日光斜漫墙边映探出的一支粉杏,倩影婆娑。 阮雪音盘膝屋内,身边六个女孩子围坐,其中便有已经见过的萍儿。 “提出这种恳请,是我唐突。让你们承受这些,无论初衷为何,我都要负责任。” 女孩子们鸦雀无声,大半攥着裙裾低着头。 “但凡有一点不愿,都请明白告诉我。于情于理,拒绝都是应当。” “我们若站出来,”半晌萍儿开口,面色一如昨日惨白,“真能救更多人么?” “能。不仅能在将来救很多女孩子,还能在现下,帮助平息暴乱,救许多百姓。当然,也有助于朝廷突破困局,这是一脉相承的事,我不想骗你们。” “现在要我们将屈辱剖白,站出来救人。”另一个女孩子喃喃,“那时候我们被拽入地狱,可有人来救我们?”她抬起一双雾蒙蒙鹿眼, “皇后殿下,上位者行诡计,造国之争斗,牺牲的,为何是我们?” 阮雪音刺痛起来,接连数日,反复压制,仍因同为女子,克服不了。 “不应该。”半晌她道,“我保证不了旁人,但君上和我都不会,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而经此一役,尤其你们若肯出面,许多问题会得到契机,在来日一点点被改善、解决。且上位者的过失、世间恶意的过失,不该被报复在无辜乃至善意的更多百姓身上,你说是吗?” 阮雪音鲜少在言语说服上觉得吃力。 但此刻她很吃力,不因道理或技法,只因情感。 没人说话。 日光在屋内一再改变阴影的位置,始终没人说话。 “新区还乱着,傍晚我会出发回去。”许久阮雪音轻声,“你们若不愿,就当没见过我,没听过这些话,所有事情,会尘封到底。” 她站起来,视线越窗外街对面的屋顶,刚好能瞧见书院檐角,叮咚铃响,传来春意盎然。 “无论如何,要相信会越来越好。”因铃音春讯,她总算能笑出寸许,“这深泉镇,就是祁国上位者的诚意,祁君顾星朗的诚意。他是男子,而还有很多人,怀抱这样的诚意,和理想。” 春阳在群山环抱的桃花源里流转。 日影渐长,时近黄昏,车驾变为两辆,另一辆供纪桓和温斐乘坐。 “殿下不带肖老?”临上车,纪桓道。 阮雪音确定他在揶揄,尽管她从没听过纪桓揶揄。 “您二位看到就够了。肖老年事已高,有些事情,等结果就好。”她这般答,回头望一眼小镇岁月静好。 女孩子们没有出现。 也好。她希望又不希望她们答应,此时怅然之外,亦觉释然。 却在抬脚上车之瞬听见一声轻唤: “请等一下!” 她顿在当场,不知心绪几何,片刻后方转头,但见六个姑娘成排立在夕阳下。 金红的光在背后勾勒她们发髻轮廓,每人脸上都怯怯似不安,眼瞳深处又仿佛蕴火。 阮雪音有些动不得,就那么看着她们走过来。 像看见了另一个世代,无数次出现在展望里、梦境中。 “不知道坐不坐得下。”近前了,萍儿小声。 阮雪音鼻子发酸,酸意蔓延上眼眶,止不住,只佯装被夕照刺了眼,转去看车辕,“我这辆大,挤一挤,足够。”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中宫之腕(上) 自深泉出发的两辆车从东北方,一路南下。 自西境出发的几匹马从西北方,也是往南长驱。 “到了宁安,把人交给皇后。见到她,传完话,你再返西境。” 离开那片血林前,奔霄与忽雷驳并立,雨势仍猛,君臣二人衣发尽湿。 “是。君上不回宁安?” “我还有事。” 沈疾被这声“我”扰了心神,是错觉么,整句话的语气亦似十四年前不周山闲聊,小小的少年,举重若轻。 他如今心思澄明,并不纠结,躬身行礼,押着人率残队策马南去。 “主上。”暗卫询问前路。 “找个地方把衣服烘干。”顾星朗一直沉定的眉头终于蹙起,甩了甩湿哒哒的衣袖。 平生厌恶不清爽,出来办事,这点最烦人。 晴雨本无差,日晒云积,皆有天意。 中宫车队重入新区境,已经又过一日,时值夜半,北部的和暖干燥完全被此域弥漫的水汽取代。 途径边界时阮雪音便感纷乱,已经驶过了,终没忍住,让护卫携令牌去请其中一位将领来问。 “也是民众动乱?” “回殿下,”那将领见令牌即知是钦差,二话不说赶来相见,发现是皇后,意外之余更知无不言: “大批民众北逃入蔚,从这头边界出的,翻大风堡的,不计其数。君上令放行不拦,属下们勉强维持秩序,怎奈这边界——” 当初祁蔚南北分崟,以横贯此国的大风堡为界,崟东原本与祁蔚交界的纵向边境线自也以此划分。 但大风堡东麓并非直接就接上了那纵向边境线,还离着几十里平地,换句话说,如今新区民众要北上入蔚,除了翻大风堡,还可以选择走最东这一小段平路。 阮雪音往返深泉,暂未收到有关时局的消息,稍忖也就明白了: “蔚国新区多的是原崟国人,其中该不少祁国新区的亲友,是他们纷纷来这头接应?” “殿下明断!” “那亲友之中有从戎者,如今是蔚兵?”原崟现蔚,而时势如此,另有一些真正蔚人兵士混在其中亦未可知,风险在此。 “是!目前虽无争端,两国兵士在边界频繁活动,到底存隐患。属下已传信薛大人,请示圣意,” 没说完。 却也没下文。 “君上怎么说?”阮雪音掀窗帘,隔细雨薄幕看那将领。 将领低着头,并没有瞧见凤颜,却似下着很大决心,整个腮帮子被咬得筋骨凸起, “接军令,仍如前年冬,蔚骑若下,适当迎击,不必拼命,保存实力静待下一步指令。” 阮雪音心头微动。“你不认同?” “属下不敢!”因发急,将领骤抬眼,本是为了更清楚表达,乍见阮雪音的脸,一时呆住。 雨夜几无光,远处火光借过来些许明暖,照亮车窗一角和窗中人。分明暖色,那张脸仍是玉瓷般白皙。 冷白的,衬其上双眸犹如深谭。 美极,他却想不起用赞颂美人的任何词汇,反似受了那双深瞳蛊惑,直剖心声: “但前年行此法已是铤而走险,今番再如法炮制,属下恐怕,对方已有准备,不能奏效!” 阮雪音对那头盘算已猜得七七八八,对顾星朗可能采取的对策其实也有预判。 却在这刻发生改变,既笃定顾星朗不会如法炮制前年,又忽觉得他也许,是要趁此机会收最大那张网。 自己此刻带纪桓来新区,不也作了类似考量? “大人本是祁将吧?”如今官兵之中祁崟混杂,眼前将士这样忧心、这般措辞,不会是崟国旧部,她还是要多问一句。 “是!臣原效祁北,战后被调遣了来。” “那么大人该清楚,君上在位十年,每到抉择时都尽最大努力护军民周全,且从无败绩。” “是!但其实属下们不畏替君上卖命,君上亦无须次次——” “护你们周全只是其一,自还有策略考量。大人但从军令。”阮雪音打断,因对方这番赤忠放心,又为即将开始的真正乱局,悬心,“这局势万变,朝夕更改,说不定破晓之前,就会有新令至。该到拼杀时,还望将军,践行此刻豪言。” 那祁将高声应是,拱手送凤驾。马蹄重扬起泥水,冲破渐大的雨势,嘶鸣夜奔。 车上六个女孩亲见皇后以沉柔魄力与兵将谈论军国事,颇受震动,再觉鼓舞,旋即想到民间关于祁后权重、能与主君平起平坐的种种传言,深觉不虚。 皇后便在大家互换眼神之际下了车,沐风雨去往后头两位老者的车驾。 “新区已乱,沿路可见昼夜逃散的百姓。”阮雪音掀帘而入,对上纪桓和温斐闭目拢手、几乎一模一样的姿态,“相国与先生不妨都看看,你们所等的大势,正以怎样声势,在摧残这大陆上芸芸众生。” 雨落倾盆,砸在飞驰的马车顶噼啪乱响。 许久纪桓睁眼,“皇后谬误。此番动乱,与我等无关。” “是无关。此番阴谋筹划的不是你们。但何为推翻世袭君制的天时地利人和呢?是否如这刻般,天下大乱,两国君主将再次下场,不对,三国,白国那头的势,约莫正握在女君手里。然后社稷接连覆亡,再由你们这些有志者、高瞻远瞩者,来重建国制?” 纪桓不言,望着厚帘似在听风雨。 “两年前就有一回。”她继续,“也是三国君主下场,也是一场大势,崟国覆灭,奈何顾星朗不为独吞力战,愿与慕容峋分崟,天下未乱。” 此刻的阮雪音不是祁后,只是她自己,惢姬的学生,谋者的出身,也便不忌君主讳且口若悬河: “一年前也有一回。又是三国君主下场,又是一场大势,段家王朝摇摇欲坠,祁蔚之战一触即发,顾星朗还是不战,且说服了慕容峋放弃,三国共存的局面得以保持,尽管白国,已算出局。” 她停语势。 掷目光盯纪桓的脸。 许久对方才看向她,开口颇平淡:“若只是要等大乱之势,正光十三年四国混战,就已经够了。上官朔亦不必舍命救蔚。” 某些细节,竞庭歌和她是没有互通的。 应该说顾星朗、阮雪音、竞庭歌、慕容峋这四个从头就被架在了棋盘中央的人,并没有互通一切。 因着身份、立场、在天下理想上的相似和细微差别,他们倾力互助或相斗,又各自有所保留。 比如纪桓曾对竞庭歌说,伐崟长役里有一处怪异。 竞庭歌至今没完全想明,却也没有告诉阮雪音。 再比如竞庭歌在与兰郁谈话之后分明意识到了,这场公天下的理想纵使为真,并没有突破国之争斗,也就是说,上官朔是要蔚国完成统一、然后领世家改制,而纪桓要的,是祁国世家领衔。 凡此种种,都未通气。 也就叫哪怕清醒如阮雪音,始终试图站在画卷外以最理智的视角,观察局内,仍因细节缺失,难作最准确定论。 她很明白。 如果这回合也是一局大势,如果自己成为大祁中宫和随之而来的舆论、流言,包括关于竞庭歌的那些,是这新一轮大势的助力——那么已经临近终局,纪桓应该会再往下透露些什么,甚至和盘托出。 “正光十三年毕竟是四国混战。要四国社稷同时覆亡,太难了。”阮雪音接话,往下引,“事实证明,确实一个都没亡。反倒是后头这几回合,从崟到白,一个个来,是慢了些,却极其奏效。” 又过许久。窗外沉黑都变浅,黎明已至。 “这一朝的年轻人,脑力、能力,真是好啊。”纪桓道,“手腕亦佳,将整个进程推得这样快,这样猛烈。” “只剩两国,你死我活或同归于尽,也就比前几轮都有胜算,是吗?”阮雪音淡声。 也听了片刻风雨,忽站起来躬身至窗边,猛拉开厚帘, “我信纪相与温先生,心怀大义,要革除现制之弊、试建理想家国!” 风雨声很响,周遭山林被肆虐得更响,完全淹掉阮雪音高声,只叫面前两位长者听见。 因窗帘骤起,风携雨势灌进来,将二老的须发吹得凌乱,只两张久历岁月、轻舟已过的脸,不动如山。 “却仍想请二位,转头,睁眼,真正看看窗外那些因暴乱、因即将开始的战争而离家流亡的,活生生的人!” 温斐睁眼,缓慢看出去,拂晓已过,天光破云,风雨中人声远近飘忽。 纪桓没转头。“不破不立。” “若是破开之后,再难聚拢而立呢?三国社稷亡,究竟会是世家联盟重建制度,还是群雄并起割据天下,究竟理想国还是乱世,我不信相国,真有把握!” 纪桓看了会儿阮雪音的脸。 他鲜少这样郑重地看一个年轻女子的脸。 “总要试试。所以才对殿下说,时机到了,可以试试。” 阮雪音忽有些领悟。 “相国原来是爱护他的。” 纪桓似有一叹。“他是我唯一的学生。在朝三十年,为相十余载,只教他一个。那孩子三岁就跟着我念书,天赋卓绝,每堂课都予我惊喜。” 谈话双方都知是在说谁。 都不言明。 温斐当然也懂,却持续看窗外,只作没听见更不懂。 “那相国,为何不打小就教他这些。”阮雪音已悟,偏要问,“也就免除谋局,让他自然接受。” “我教了。此番入深泉,便知多年授课没白费。” 正因教了,才有想法做法与历代国君都不同的顾星朗,那样开阔,甚至支持她兴举国女课。 “这还不够么。”阮雪音轻声。 当然不够。他能践行此理想是一回事,世袭君制保证不了后续是另一回事,须釜底抽薪。 她分明知道。 “我纪氏,百年立祁,两度拜相,这样的家族无论拿怎样大义进言,都是谋逆。只能另辟他法。” “他法是我和竞庭歌?纪相别告诉我,此法,与我们的老师早有共识。” 纪桓微笑牵动胡须,“你把我们想得太无所不能了。她,”终归于叹,“我们都该受的长胡子点拨吧,各行其是,汇于一处。” 马车便在这刻急停。 天已大亮,雨势减轻,阮雪音待要问,有熟悉声音自帘外传来: “人押来了,绑得很严实,是否如假包换的佟钧,请皇后检视。” 第八百二十二章 中宫之腕(中) 沈疾。 “君上没回,与臣分别时在西境,说还有事,宁安这头决断,全权交给殿下。” 他要借此机会收最大那张网的预感越发强烈。 而将这头事务全权交给自己,不得不说,除了信任,更多出于对局面的考量——或许根本不因信任,仅仅因为她确是最合适人选,从身份到站位,从能力到权力。 阮雪音终还是掀开帘,看见沈疾黝黑的脸,细雨中更显坚毅,身上甲衣湿透,仍可辨浴血痕迹。 “你受伤了?他呢?” 沈疾因此瞧见了车内两位长者,稍怔方回话:“皮外伤。殿下宽心,君上毫发无损。” 阮雪音暗松口气,起身下车往自己那辆,须臾拿一瓷瓶递出,“寻常皮外伤都能治。将伤口清理了,干燥后均匀撒上,这药粉效力强,会好得很快。” 沈疾不意她随身带药,因此又瞧见这辆车内五六个女孩子,再怔,方伸手接了谢恩。 “你接下来去哪里?” “遵君命,返回西境镇乱。” 阮雪音点点头,“崟东抓了不少故意煽动造乱者,你那边若有这种人,给我送些来,言辞越激烈的越好。” 沈疾一呆,神情更肃,“臣一直在外,抓捕关押了没来得及审,这便赶回去挑一挑。” 挑一挑三字实在传神,配合其格外认真肃穆的模样,教心上千斤重的阮雪音也忍不住要笑。 无怪淳风难放下。 这般感慨,只觉怅然,目送对方离开又观四下,方明白为何是在此处交接——界碑不远,到宁安了。 喧嚣如雷轰隆在界碑那头,被风雨裹挟而来,比沿途更烈,隐约能听得“皇后”云云,似还有阮雪音名讳,她没令启程,停在原地遣人先去打听。 护卫回来,支吾不敢言。 “但说无妨,传话而已,与你无关。” “殿下息怒。”护卫沿路跟随,已知皇后脾性与君上很似,当即道来: “城门口乱极了,喊声呼喝不绝,说,说祁后失德,推无辜女儿入火坑只为安抚将士、收为己用,百死不足。又道皇后兴女课,培养举国势力,实有更大野心,是要,要谋夺君位。还,还说当初推白国女君上位的,竞庭歌在次,首当其冲实是殿下您,正为来日夺顾祁江山自立为君,提前准备。” 句句荒谬又委实要命。 车内女孩子们闻听,个个瞪大了眼。 而阮雪音在最后一项指控中抓到了些许端倪。 知道段惜润即位真相的,总共没几人。 其中最有可能将此事捅出来为此刻所用的,是段惜润自己。 她有太多理由将矛头指向她。 所以这场由阮墨兮领衔的乱局,其后还有段惜润帮衬?若如此,祁南该备战了。 不知顾星朗的手这会儿伸到了哪里。 “走吧。”明了状况,她下令启程。 “属下觉得皇后先且——” “君上将此城生杀大权交给了本宫,本宫就没有躲避的道理。” “城门口已然如此,城中就更——” “我大祁精锐驻守城中,本宫有底气。” “殿下!”护卫是顾星朗近卫,并不如其他人般轻信谣言,一心维护,“此刻声势,句句对殿下不利,难保祁兵之中也有人听信谋朝篡位之言,而不尽全力护殿下周全,君上又不在——” “你会么?” 会否倾力相护。 护卫一怔,抱拳震声:“属下万死不辞!” 温执驻马在侧,阮雪音转而向他: “温执你呢?” “前日北上途中已答过殿下。方才沈大人之言臣听得明白,护殿下便是护君为国,臣,赴汤蹈火。” 同样如雷的踢踏声便在这时候由远而近,将风雨声踩得稀碎,阮雪音抬眼,望见了折返的忽雷驳。 “臣护殿下进城!” 沈疾倒全不觉得她会退避。 所以途径乱象,立即返回。 跟了经年终是不同的。阮雪音会心一笑,“好。” 马车近城门时,乱声尚在原地嗡然。 不知谁喊了句:是祁后车驾! 混乱方涌动,朝一个方向,自是她的方向,然后有重物砸车,女孩子们吓得抱在一处,便听护卫车外厉声: “保护皇后!” 因君令不敢对百姓下狠手的祁兵们方完全振作,操戈镇压。有一衣着破败的男子犹不信邪,还要大喊关于祁后的传言,被两个士兵下马擒了,继续喊,马上另一祁兵忽大刀过去,男子的左边胳膊立时血流如注。 民众惊呼,旋即寂静,阮雪音便在这瞬间掀帘, “住手!” 成百上千的眼望向凤驾,都觉皇后眼风未动却看见了自己。那眸光清澈,带着些凛,似空山雨深涧水,也许难琢磨、不易亲近,却也不像野心家。 那是张明慧深邃、又不能以城府归纳的脸。 所有人都因这一眼更陷寂静。 皇后却没再说话,反而下车,步步朝那被擒的男子去。 周围百姓已被迅速成列的祁兵隔开,不得近中宫半步。沈疾和温执一左一右,步步紧随,各自持刀握枪,锋刃向外,警意杀意浓重。 远处男子双手被缚,恨恨盯着踏雨而来的女子,愈近了,啐一口,没沾到湖色裙裾,立时被右侧兵士一个耳光煽出嘴角血渍。 “都看看!祁后乖戾,鱼肉百姓,祁君都不曾这般苛责咱们,她却妄为,不是意图谋逆是什么!” 两侧兵士便要堵他的嘴,被阮雪音制止。 却也不再多行一步靠近。她厌恶这肮脏之人的唾沫,一想到他或也是造成女孩们悲剧的帮凶,便满腔愤怒,巴不得审问完了将其就地正法。 “你的条条指控,本宫都听见了。空口无凭称谣,造谣,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你将证据拿出来,本宫饶你不死。” “呸!”男子又啐一口,仍旧被雨水迅速冲刷,“祁君尚未问罪,你这弑父祸国的罪人、妖后,哪来的生杀大权!” 弑父祸国倒像是阮墨兮会教的话。 至于妖后——从前在祁宫,避孕那次,前朝后庭盛传的是妖妃,后来证明,乃上官妧手笔。 阮雪音脑中迅速掠过墨、妧、润三人的脸。 围猎啊。 而阮佋并非她杀,崟国之亡也是因东宫药园与封亭关的双刃,天下皆知,她没有任何必要在此时花力气解释。 显然对方说这句话,只是为了指责她作为崟国公主,在祁为后就罢了,竟不爱护国民,反为讨好祁国,教此地女孩子们受尽迫害。 “沈疾!”阮雪音高声。 “臣在!” “你来告诉他,本宫有没有生杀大权。” “君上口谕,皇后自今日起代理新区政务,行一切主君权力,直到乱局结束!” 在所有人眼里,沈疾还是那个伴君十年、单骑护主险丧命、如今镇守西境的沈大人。 他的话比任何人都可信,都有效,绝对是主君亲口交代。 “祁君昏聩,受妖女蛊惑!这般放权,社稷被夺也是咎由自取!” “掌嘴!”阮雪音紧挨他话音道。 先前出刀的兵士自马上一跃而下,上前两个大嘴巴子,静默烟雨中响极。 “祁后不仁,蛇蝎心肠,迫害完幼女又伤无辜百姓!” “再掌!” 掌掴声反复响起在死寂的宁安城上空。他每喊一句,便得两个耳光,几回合下来,脸已肿胀得血肉模糊。 “把人带下来!”对方终消停,阮雪音扬声,只见一同样血肉模糊的男人被护卫押出。 自是佟钧,一瘸一拐,鞋上血迹渐渐被雨水浸泡,将行过之处染出颜彩。 —佟钧见不到阮仲,怎会说实话? —皇后放心,按君上交代,臣此来途径锁宁,已经办妥。 这是入城前阮雪音与沈疾的最后对话。 雨势不大,却也织成了雾帘,她心想着若不成,还须用另一个法子,没急开口,先展眸向周遭上方望。 底下都是民众,他若现身,必在人群之外,又能叫自己和佟钧看见。 门楼上。 宁安门楼不少,其中最高那座居中,距府衙不远,更似地标。 她在锁宁与阮仲日日相处。 一眼认出身形,恰佟钧已至身侧,她很轻地,又字字明晰问: “佟大人觉得,今日天气如何?” 风雨如晦,当然不好,尽管有顾星朗铺陈在前,佟钧仍难立时调整心态,哼了一声。 “佟大人没认真听,也没认真看。”阮雪音再道,声依旧轻不足为四下里闻。 那血肉模糊的人方有些懂,偏头望她,又顺她目光再望。 他亦跟随阮仲数载。 哪怕对方因病消瘦,那轮廓身影,也认不错。 “大人姓甚名谁、受何人指使、前因后果,”阮雪音抬高声量,“当着新区百姓,据实说来吧。”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中宫之腕(下) 那经过说长不长,却极尽曲折。 从代宗身故,他害怕自己因代宗亲信的身份被两国处死、连日逃亡,到被身在棉州的蔚后找到,又被对方“为主君报仇、同时复国”的言辞说服,自此改头换面,潜回祁西伤兵营,煽动可煽动者,迫害无辜女儿。 “如何改头换面?” “蔚后身边有高人,擅易容。” 还能是谁。蔚宫如今也算卧虎藏龙,三姬围猎的猜测,已能九分坐实。 “那些作恶的伤兵,都是昔年崟兵?” 两国交战,伤兵营自然有祁有崟,这点很重要,必得澄清。 佟钧犹豫一刻。 “大人已经看见他了。全部据实回答,才能证他清白、保他周全。”阮仲已不在门楼上,当然为谨慎故。而阮雪音再次声低,甚至比先前更低,提醒佟钧别再作他想。 “是!”便听他高声答,“其实我尝试过煽动祁兵,两个,皆不成功,不敢继续,唯恐露端倪被揪出来;说服崟兵会容易许多,毕竟有亡国之恨。” 因迫近真相,哪怕是已猜得的真相,阮雪音仍开始胸腔起伏,压着盛怒, “对护工们下手,然后呢?” “然后悄悄在民间散布,半真半假地说,叫民意不至沸腾,又持续酝酿。” “谁在散布?” 佟钧又梗片刻。 一咬牙:“怀复国之愿的崟国旧臣、世家!” “包括方家?” 方家便是那日来府衙前敲鼓、誓要为重孙女讨公道的老妇家,暗卫转述过。 “这我不清楚。蔚后并不告诉我所有事。” 该也是实话。以阮墨兮排出这场大戏的心性,不会傻到对一人交代始末。 “叛徒!”但听地上跪着那个破口骂,“身为崟国人、代宗亲信,不仅不为复国出力,反而认贼为主,污蔑八公主!” 阮雪音目色渐厉,语出却笑:“八公主。这位壮士喊得倒亲切。究竟是你认了蔚后为主蓄谋乱祁,还是佟钧认了我这祁后,污蔑你们的八公主?” “八公主是圣君爱女,于灭国之役中全程受迫,无愧于本国!你就不同了,从头至尾便心中无君父,当日凌霄门上祁君拿封亭关问罪圣君,你,全不求情,一个字都没说,天下皆知!你敢说崟国之亡,没有你的份!”【1】 这人绝非莽夫。 而是干将,很可能是某位旧臣的幕僚,才有这般口才、这种临场应对,见阴谋可能被拆穿,立时转移注意力指控她当年见死不救的罪状,激起此国旧民民愤。 而他们效忠的也并非蔚后,确实是八公主,阮雪音确定阮墨兮取信并聚拢全境反臣反民的,就是这句,复国。 却拿一切是为蔚国求得了竞庭歌保护。 应该说,无论她复国之愿真或假,事已至此,竞庭歌只能先保着她,万不得已再推她出来解局。 而阮墨兮为了自保,必会强行开战。 有竞庭歌先一步防范,她不一定能号令蔚军,至少号令不到多少,所以一旦开战,主力会是崟国旧势。 推演一触即发,阮雪音强收思绪,望回面前处境,声音愈冷, “你口口声声言污蔑。本宫便证明给你看,残害故国子民、酿此人祸大乱的究竟是祁是蔚,是我还是她。” 这种事,很难有物证,而人证无论是施害者还是受害者,囿于各自原因,都不大会出现在此情此景下。 那跪地男子果然冷笑,“祁后又想随便抓几个人来佯装崟兵、承认行凶、继续嫁祸么?那些人做了这种事,必会被你们灭口,才永远供不出真相。” “看来壮士深谙这套法则。不错,君上确实因震怒,处死了那几个崟兵。” 地上男子放声大笑:“灭口改称处死,一贯的假仁假义!反正死无对证,随便你怎么说!” 阮雪音不理会,返身朝停驻的车驾去。沈疾与温执依旧持械左右,警戒四方,步步随护。 到了车前,阮雪音很轻地拨帘,露一条缝隙,打量挤坐着、微微颤抖着的女孩子们。 雨天真冷,哪怕已经四月。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她声也轻,极尽温柔。 女孩子们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望着她。 “我们若不露面,殿下还有法子么。”半晌萍儿道。 会比较难。至少就没法在这一刻、这绝佳的场合将真相公之于众,然后马上发起对蔚后的攻势。 “有。”但她不愿以此对她们施压。 “那要不我们还是——”另一个女孩子道。 “我去。”萍儿打断,又对身侧同伴,“一起吧?怕什么,殿下说得对,错不在我们,凭何是我们躲藏,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同伴被最后这句激起了斗志,纷纷起身,那打退堂鼓的女孩仍犹豫,见她们个个往外跳,心一横,也跳出去。 六个如花年纪的女孩子乍出现在磅礴雨雾中,皆立皇后身侧,瞧不清五官,只那神情脆弱又坚毅,怯怯又刚强。 恰似雨打娇花,而娇花不败。 “失踪的女孩子,除了本宫的学生阿月浑子遭凌辱过甚、已经过世,剩下的,都在这里。”阮雪音声已不如先前冷,带着悲怆地,震响在宁安城上空, “君上仁爱,事发之后送了她们往安稳之地将养、重新生活,试问这世上的道理,有没有一项,是既为凶手、又为救赎?若有心隐瞒,何不灭口肇事者再灭口受害者,方得一劳永逸?” 举城震惊,所有人都不语望那六个姑娘。 “呸!”许久那地上狂徒应,“谁知你从哪里找来的几个孤女冒充——” “景弘九年三月初四,”却被一女声打断,清亮带着颤音,“也是雨天,我在城南第四营给那人喂饭,他自称浑身无力,是伤病未愈引发高烧。那个时间,不知为何屋里没人,但军中不缺管束,我在伤兵营做事也有大半年,并无不妥。” 正是萍儿,赫然出列,一边说,沿着浸满雨水的城道往前走。 “他忽攥住我手腕,打翻了饭碗,我挣扎着逃,连滚带爬呼救,他便扑上来,给了我几巴掌,然后整个扑到我身上...” 细雨之中,字字显得朦胧。 却莫名真切,如雷敲在听者耳廓。 “哪个姑娘会为这种事撒谎!女子名节,千金不换!”她猛抬手,捞起衣袖露出伤疤,已经变淡,仍满臂都是,又扯开衣领,惹民众惊呼,旋即见肩头,亦布伤痕。 地上血肉模糊的人一时说不出话,城中陷入呼声之后更沉的死寂。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接连四个女孩走出来,走到包围中央,亮出伤痕,高声述事发的时间,乃至经过。 阮雪音亦头回听,句句锥心,望着那几个少女的背影却热泪翻涌。 竞庭歌你说这世代没有向好。她心道。你来看一看,没有么? “至于佟钧所言、这几个女孩子的供述仍不能坐实蔚后指使的罪状,”她整理心情走入雨幕,已归平静,远远看着那血肉模糊的狂徒, “方才有一句,你说错了,我没纠正。君上确实处死了作恶者,却非全部。还留了一个,废了其手脚让他跑不得死不了。你要不要见见?佟大人是引导之人,该认得出吧?” 那是最近一次分别时顾星朗坦白的。 “以备来日万一。你这次,应该能用上。”他说。 那手脚皆断、软绵绵耷拉在身上的男人被几个祁兵抬上街,妇孺皆蒙眼不敢看。 一局阴谋里三方人证齐备,互为因果,再无从抵赖。 细雨里,人群中,高声自剖完劫难的姑娘们抱头痛哭,间或传出尖叫,是长久压抑后的终能发泄,刺破寂静,引风声呜咽。 百姓中妇孺受此感染,也开始低泣,其声渐大汇成暗海,一时满城悲音。 “皇后爱民,尤庇妇孺!举国兴女学,是为表率,我等誓死追随!” 人群外却起喊声,是慈安小院的姑娘们,不止十几个,乍看近百,为首出声的仿佛连翘。 “皇后千岁千千岁!” “皇后千岁千千岁!” 若说那第一声喊,词多句多,不易重复。 这第二、第三声却很好跟,重复起来亦极浩荡。单声落,众声喝,然后更多百姓加入,千岁之呼顿时响遍新区。 阮雪音初时也觉澎湃,多听一会儿,渐咂摸出旁的意味,不显著,不明晰,无端叫人不安。 于当下景况原是好事——彻底将祁国自深渊中拔出,重获民心,便可顺理成章对蔚国发难。 她抬手示意百姓安静。 在渐止的音浪中多行两步,离地上那人近些。 “协助蔚后及新区叛乱者,残害无辜,散播谣言,妄图动摇社稷、置百姓于水火!”复抬步前行,留那人狰狞在身后, “就地正法。” 祁兵们震声应是,手起刀落,人头滚地。 周遭再起惊呼,呼声中只听渐行渐远的女子再道: “真相已明,朝廷会即刻发国书给蔚君,为我大祁子民讨个公道。若还有人蓄意造乱、为祸新区——格杀勿论!” 【1】522百战不提刃 第八百二十四章 热血难凉 国书发于当晚,从细雨的祁西新区一路向北再向东,往终年艳阳的苍梧城去。 君上不在,交大权与皇后,这封十万火急的书信自是由阮雪音主持写就,同时昭告天下,以正视听并牢牢拿住公理。 城内骚乱因皇后铁腕、当街清算并处决从犯,已经平息;有关新区其他城郡的景况,暂无消息传回。 阮雪音踏进槐府时先收了有关锁宁旧宫的呈报: 没有粉鸟出没,竞庭歌亦无任何与外界联络的动作,每日不过带着一双女儿玩耍,甚至从垂象楼里搬出来好些书,晨间、午后、夜里睡前,都读给公主郡主听。 “谁同意她去垂象楼的?”阮雪音蹙眉。 “她说不过是宫中藏书之所,去便去了,拿书而已;又说皇后答应过,只要不出宫,干什么都行。” 最后这句当然是那丫头自己加的。可阮雪音也确实没说,不能在宫中走动——只是都去垂象楼了,真有心猎奇,怎么不干脆上九层台看看?【1】 她捏着那纸呈报,总觉内容太少、对方太悠闲,不死心问: “再没了?” “吃饭睡觉如厕这些,都寻常,没比小人们多一回少一回。”那宫人也觉为难,绞尽脑汁,“摇扇子算的话,她日日摇那把粉羽扇,翘着腿,翘完又喊腿酸。” 阮雪音不禁好笑,想及上官宴也爱摇扇子,颇感唏嘘,嘱咐几句,遣那人快马回锁宁。 心却没能因此放下,反而愈加肯定,竞庭歌在回来找自己之前,已给阮墨兮支过招,至少能帮其应对一阵。 此为她分明被困,却能保持悠闲的原因。 下一刻薛战至,带来各地消息: 宁安这头真相尚未抵达各城郡,战火已燃了。 “都是私兵?” “每城每郡都有,自稍具家底的宅院里冲出来,我大祁军中,也有叛兵。” 叛变的自都是昔年崟兵。融合融合,场面上圆洽两年,终被阮墨兮联手不死心的世家旧臣给煽动了。阮雪音闭眼一瞬, “全境驻军十五万,崟兵多少?” “近半。” “准确数目。”她声沉。 “七万!” “便算所有崟兵都反,便算各地私兵加起来三到五万,以及趁机作乱的某些民众,将军可有胜算?” 薛战抬头,目光犀利:“臣与沈疾已定下方略,他在西、臣在东,定叫乱军,非死即降!” 阮雪音点头,淡眸望月,“君上若在,本宫笃定此时他会说几句话,此刻,代为说与将军。” “请皇后示下!” “青川未统,所有私谋都建立在国之格局上。大祁若亡,蔚国称雄,再宏大的私谋都没有实现可能。至少,不会由祁人来实现。” 她根本不确定薛家的底细,但此刻新区存亡有一半要仰赖薛战,那么无论他听不听得懂,都要将话说在前面——万一听懂了呢? 还要感谢纪桓那句“上官朔为国捐躯”的提点,让她顿悟战起时,这些百年世家依然会以国之存亡为先。 显然薛战意外于阮雪音竟用了“大祁若亡”这样严重的字眼,在他看来输也是输掉新区,且以本国实力,完全可能在之后夺回来。 虽不懂,他颇受威慑,高声应是,拜别离开。 没有薛家吧。从薛如寄到薛战,往复试探。就算有,他们该不知情,也就不会在此刻起任何反作用。 她扬声又唤如寄和阿英。 “辛苦你们,帮我去挨个儿看看慈安小院那些女孩子,问问今日怎么胆大包天,敢在街上那般带头喊话。” 她其实想知道有无人煽动她们那样喊。 薛如寄柴英却只看到此事好的一面,以为皇后这么说是打趣,抢着回:“当然是领教了凤驾之威,骄傲又动容,想及先前那些恶人传谣造乱,气不过,声援殿下!” 怎么看都是如此,所以没人怀疑。阮雪音微笑,“主要是叫你们去探望探望,毕竟大乱刚平。问这些有的没的,是顺带。” “知道啦!领命,这就去!” 目送她二人离开,阮雪音原地站着盘算一番,确定目前能做的决断、能下的命令都已完成,转身去往偏东那座二层小楼。 便是昔年三国君主斗酒的小楼。 彼时隆冬,曲廊残雪,此刻却自阶梯上就铺满了椭圆玲珑的槐叶,以及洁白细碎的槐花。阮雪音踩花叶而上,闻得空气中沁香,稍感舒缓,至小室推门闪身入,便见阮仲斜倚墙角,阖着眼。 本就剧毒在身,睡着时尤显得虚弱。 她走过去蹲下,轻唤五哥,对方睁眼,勉强一笑:“雪音。” “是我疏忽,没让他们提前备些褥子盖被。” 人到了,自不能再吩咐,因为代宗陛下早已驾崩。 “你又不知道我要来。”他见她就会笑,由心生,管不住,“事情暂解决了么?” 阮雪音点头。 “佟钧——” “当然要处决,他是帮凶,害了许多无辜的人。” 阮仲默然,旋即反应:“那就是还没有。” “他答应了让他见你一面。君无戏言。” 门外禀报声低低响起来。 “没多少时间。但足够告别。”她说完起身出去。 手脚皆镣铐的佟钧模糊着一双带血的眼走进来。 “为此送命,不值得。”阮仲轻道,因身上无力,一动不动。 “君上!”佟钧近前,骤跪,压着嗓,眼周血迹出现变化,是流了泪。 一别两年,以为生死永隔,竟还有再见时,阮仲心中亦是波澜涌。 “不值得。”他摇头,因语气重、用了大力气,有些喘,“可惜我当时无法给你留话。让你走上这条不归路,是我的错。” “属下早就悬命于主,君上不必自责。且君上说过,值不值得,对方说了不算,自己说了才算。” 那是阮仲从前关于阮雪音的说法。 门窗紧闭,槐花香只在两度门幅开合的瞬间钻进来,很淡,已被佟钧周身气味冲淡至无。 “你本该在新区某处落脚,娶妻生子,安稳一生。”许久阮仲道,“我是将死之人,那时候逐鹿天下的愿望,早已成为幻梦了。” “顾星朗那狗贼说在医治您!”言辞虽激烈,他压着声,不足为外间闻。 阮仲点头,“是。是。她在尽全力。” 佟钧隔眼周血肉看着阮仲,真没了昔年英武模样,像个弱书生,只仍分明的手指骨节隐透出力量,昭示这些年,并未荒废。 “君上好好养病,便还有机会!” 阮仲静静回视他。 “八公主是真有心复国。祁西新区此刻在战的,不是我们全部兵力,蔚西还有——大风堡南北,有的是热血未凉的崟国兵士、崟国百姓!八公主和臣工勇士们还不知道您活着。小人出去便会被斩首,君上您要想办法,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他们!” 【1】571情不知所起 第八百二十五章 贪恋 佟钧出去之后,阮雪音进来之前,间隔很短,阮仲便在这极短又格外漫长的光景里出神。 暴乱暂平,这里的夜和锁宁城一样安静,只空气味道不同。 那槐花香提醒他槐府二字,也便提醒了他曾作为国君,在这座院这间屋里,和另两位国君对饮,甚至大打出手。 国君。 他在心里念白,自嘲一笑。 又想起阮雪音已是皇后。 皇后。 他继续默念,仍觉自嘲。 阮墨兮若当真妄图复国,谁为君?她自己么?蔚后不做了? 隐世两年,于时局完全不通,谁在做什么,三国形势如何,随便一想,脑内空空。 只有思考路径是陌生又熟悉的。他曾也那样地算计过,人、事和局。 阮雪音便在这时候重入室内。 “咱们出发吧。” 两人都默契不再提佟钧。 “去哪儿?” “回锁宁。” 他出来是为权宜,多在外呆一刻都有被发现的风险。而被发现,于双方都非好事。阮墨兮要复国,就更不能让她知道。 阮仲完全明白她意思,不说什么,月黑风高,车驾从后门出发,直奔旧都。 “你可以这样出宁安么?” 两人一车,为谨慎故,这车厢连窗都没有,厚沉的门拉上,几乎密闭,只顶部留了个极小的圆洞,让空气流通。 “目前能做的都做了,我在等。既是等,无谓干等,便送你回去,还能扎几针。” 她不说等什么,也不说竞庭歌和孩子们在旧宫。他既什么都不知,干脆不知到底。 当然也是防范。阮仲心知肚明。“光听你这么说,已觉背痛了。”只以玩笑接。 阮雪音终于有了笑容,“永远不要试图骗一个医者。我扎针不痛的,被扎过的都这么说。” “那可不一定。”阮仲却认真,“他们都没中过明楼翠,不像我久毒数百日。我现在,是随便碰一碰都痛。” 这话阮雪音信。“睡会儿吧。你舟车过来,大概昨晚就没睡?于祛毒大不利。我昨晚也没睡,都歇歇。” 还不知到锁宁之后,会否等来蔚国回应,若来了,又是一轮风雨。她也不放心竞庭歌,要赶去旧宫看看。这两件事,都须亲力亲为,无法拜托任何人。 她很快阖上了眼。 阮仲没有。 见一回少一回,难得这样近,他要仔仔细细看她。睡着比醒着好太多,他可以随便看,盯着不眨眼,想看多久看多久。 前些日子乍重逢,他认为她模样有些变了,这会儿再看,细致到眉梢、眼睫、鼻尖,尤其小小的樱桃口,方觉还是十来岁时的样子,清冷之下宁柔烂漫。 可惜这宁柔烂漫,她只给顾星朗。 马车赶得急,崟东路面其实算平,仍不免颠簸。阮雪音便在间或的颠簸中开始歪斜,忽左忽右。 因空间逼仄,是真可能突然靠到车厢壁或他身上的。 不过分吧。阮仲淡淡想。兄长也可以借肩膀给妹妹。 便在下一个阮雪音歪过来的瞬间,他伸手将她的脑袋按进肩窝。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轻轻笑了。 春夜在外,车内没有四季,但橙花香渐将这空间填满,也便如春。 春暖馥郁,又行数里,刺骨的寒冻意忽从后背开始发散,由骨髓至表里。 毒发了。 夜里这轮通常在丑时过半,他据此判断出时辰,又依据时辰和脑中舆图,判断走到了哪儿。 对疼痛已经习惯,他忍耐的时间很长,因阮雪音睡着,硬是没动没出声。 颤抖始生,好在马车颠簸,并不明显。 冷汗始下,滴落阮雪音青丝间,又落其额头上,他忙忙去擦,因手抖,不甚利落,惊醒梦中人。 阮雪音睁眼起身便知何事,根本没注意方才是怎么睡的,一摸身上又探手往药箱——各种药都有,唯他的那些,都在小院里——他常年囚禁根本不出门,她当然不可能将那些药带出来哪怕一粒。 “还行么?”她抚他胳膊。 阮仲费力点头,因颤抖,点了很多下。 开始针灸之后他毒发次数愈少,每次程度却有回弹之势,阮雪音心知是疗愈的必经路,更知那疼痛该不比刚中毒时轻多少。 没有药丸,只能硬扛,车内无炭,更不似床榻舒服。 还顾忌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她暗骂自己枉为医者,下一刻倾身过去抱住他,拍抚道: “都会过去。会好起来。坚持住。” 温热于缓解寒毒总是有效的,所以体温好用。 车马在行,春夜在浓,辰光朝着破晓飞驰而去。 毒发后他总要深睡,睡之前阮雪音给他喂过水。 她自己也歇了会儿,很不踏实,某刻惊醒,发现阮仲已经睁眼。 “饿了吧。”在小院他深睡后通常饿极,通常是卯时,阮雪音会提前备饭菜,热了便吃。 “还能忍。当务之急,是夜里喝的水需要排出。” 阮雪音一怔,随即拉门,就着缝隙问:“找个偏僻处停车,最好有大片遮挡。” 天光很亮。绝对不是卯时,该已入了辰时。 他今日醒这么晚?还是卯时就醒了,不想打扰自己一直等着? 须臾车停,阮仲戴斗笠下车。阮雪音示意护卫也去。 保护,也是监视。 佟钧毕竟见过他了。有没有说阮墨兮的盘算、说了多少,是会带来后果的。 尽管她完全看不出阮仲有任何心境上改变。 但她不能冒险,为局势和许多人,也为他自己——这盘棋不好玩,别再跳进去了。 并无异常。两人去了又回,非常快,阮仲还摘了些野花,白紫红蓝成簇,以青碧细草捆缚,野趣盎然。 “挺好看的。”他笑笑算解释,递给她。 阮雪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好,伸手拿了,摆在角落权作装点。 这日傍晚抵达锁宁。 回小院,阮雪音诊一轮脉,扎一回针,嘱咐他热水泡浴、饭后服药,马不停蹄往旧宫。 竞庭歌带孩子们住在福熙暖阁,说那里地方大,方便两个娃娃跑动,同时不是任何一座宫或殿,没怎么被阮家人住过,吃睡其间,心里也舒泰些。 阮雪音挂念孩子,进门先抱着一顿亲热,几乎落泪,惹得朝朝阿岩也跟着哭。 “大好的阳春没病没灾,哭什么!”竞庭歌自己也曾为与女儿离别落泪,此刻全忘了,嫌弃得不行。 她被锁了消息,不知阮雪音这几日经历,当然难懂风雨铁血后,重见稚子获片刻安宁的,一个母亲的心情。 阮雪音受她提醒,敛住了,将两个小女儿从上到下打量,“好像长高了。” “才几日啊就高了。”竞庭歌嗤笑,“厉害的不是这个。”便向朝朝,“公主来,走几步给你母后看看!” 一月朝朝满周岁,正式学步,出霁都时还须人牵两手,脚亦软,踩不实——这会儿也不实,却是无须人牵,自己摇着小手哒哒哒一走好多步,回头看娘亲,得意极了,咯咯地笑。 阮雪音惊喜,跑过去再同女儿抱在一处,察觉竞庭歌望着她们也笑得灿烂,回头,便听她道: “不用谢。礼尚往来。” 阮雪音即明白,是说自己照顾阿岩、教她学步,难得老天给机会,让她竞庭歌能还这份情,也教朝朝说话学步。 又哪里是还情呢。她们俩多年来喜欢将你的我的、恩义交换挂嘴边,少时不承认,或该说不懂,如今已很透彻: 与任何计算无关,只因情深,永相守望。 不用争斗就好了。阮雪音心中怅然,唤云玺带孩子们去玩儿,又让备膳食,进小厅,狼吞虎咽。 “你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竞庭歌没见她这么吃过饭,目瞪口呆。 “算起来也差不多。”阮雪音忙着果腹,许久答一句。 竞庭歌便坐着看,看着等。 直到阮雪音放下碗筷,又饮完一盏茶。“回宁安之前在赶路,到宁安之后在杀贼,杀完贼人发国书,全程无胃口,然后急着,赶来见你。” 第八百二十六章 国战 这一段内容真是多。从哪里回宁安、干什么去了、杀哪个贼、给谁发国书,每个半句都牵人心,以至于竞庭歌一时决定不好,该挑哪句问。 “见我,做甚?”却哪句都没挑,问了最后一个半句。 “证实了,宁安之乱,蔚后主谋,国书昨夜已发,这会儿该在慕容峋案台上。” 竞庭歌相当平静。 只语气森然,恨铁不成钢:“阮墨兮这蠢材敢谋这种毒局,手段却不够毒,派去行事的内应本就该一季一换,换一个杀一个!一用到底便算了,还要留,说还有用——东窗事将发,再有用也不行!” 阮雪音不信竞庭歌会同意这种手段。仍最后确认般问:“你去棉州找她时才知道。” “是。”竞庭歌沉声,“你放心,我骂过她了。” “所以杀佟钧,是你的主意。” 竞庭歌不知阮墨兮的内应是谁,听此话也明白了,一点头,旋即挑眉:“那人叫佟钧?” “阮仲的亲信。你我都见过。” 是说耳熟。竞庭歌冷笑:“她倒会找。所以是顾星朗快一步,抓了活口。”再忖,“怎会如此精准,茫茫人海里锁定他?” 阮雪音遂将昔年在雩居提醒阮仲禅让之题的前尘说了。“结合公天下的疑窦,我当时那番话,是很好被拿来做文章的。总觉得阮墨兮已经知道了,是如今某些声势的幕后推手之一,那么将此节告诉她的,只可能是当时在门外听见的佟钧。” 竞庭歌深以为然。这也能很好地解释自己近两年声名之盛——是故意渲染她和阮雪音的个人理想,关键时候拿来用? 已经非常接近答案,却仍不彻底,没法防范。 “在想什么?”阮雪音察觉她走神。 暂时说不清楚,也非当务之急。竞庭歌重拾眼前,“就知道有这日,你会变成顾星朗手上最利的一把刃来对付我。此番若非你,他发现不了佟钧,至少没这么快。我已经让阮墨兮动手了,佟钧一死,缺最关键人证,任你们保留了互证圆环上再多的人,没有他这个关键证人,什么也证明不了。” 的确。 “所以你要平息这事的第一道墙已经塌了。”阮雪音淡声,“下一道是什么?若没有,劝劝你家那位,将他的皇后交出来。” 竞庭歌恼完已经向前看,最擅长就是向前看,不慌不忙饮口茶,“交她出来就能了事?你确定你家那位不会为讨公道,发起国战?祸首是蔚国中宫,整个蔚廷从主君到臣下,都脱不了干系,多好的由头。” 这当然也是她欲压下此事的原因。 “无须他开战。已经打起来了。” 竞庭歌挑了挑眉。 “你知道她有军备。”阮雪音读她神情从不失误。 “大致猜到了。”竞庭歌一叹,“那晚她豪气干云,说自己堂堂八公主一呼百应,说我们都小瞧了阮家三百年根基,说她阮氏家臣、万千民众,都能为她所用。” “她要复国,你还护她?” 阮雪音笃定竞庭歌不会将阮仲活着的事说给阮墨兮,正是此理。 “当时没确定嘛。”竞庭歌起身拿羽扇,抓在手里摇。 “不是。”阮雪音定看她,“是她说不为复国,而是借此替蔚国扩疆土。而无论她是否在骗你,你都觉是个机会,故才听之任之,等着看她能翻出什么花来。翻得出,你再出手,翻不出,拿她祭天。总归是她,罪有应得。” 此为这丫头安于在旧宫带孩子的真正缘故。 “随你怎么想。”竞庭歌不意外于阮雪音发起功来所向披靡,“既说到这里了,跟我详细讲讲呗?八公主的军队战力如何?对手是沈疾和薛战,不好赢吧?顾星朗真神来之笔,一个薛战已经够呛,偏去年末将沈疾也排去了西境。” 阮雪音没说话。 竞庭歌瞬间懂:“沈疾是你排的?好好好,真是你夫君的好军师,好谋士!所以四月宁安有变,真能从曜星幛上看出来?” 阮雪音让沈疾去西边是因不周山。弦月已高,她甚觉疲惫,拒绝再谈任何,唤了婢子备水沐浴。 要好好,好好,好好睡上一觉。她这般想,反复想,当真一沾枕头便没了意识。 梦里有血。 千军万马,呼声震天,混乱如潮水,拍上来,跌下去,生生不息,后浪杀前浪。 银甲黑甲皆有。 看不清谁在发号施令,那些冲锋在最前的脸也都模糊。 她惊醒在下一日午后。 两个小脑袋杵床沿,亮晶晶四只眼,一眨不眨盯着她。 她怔了怔,温柔笑,要起身,发现因侧卧,两手也分别被两个孩子抓着。 “殿下做噩梦了。”阿岩稚声稚气。 朝朝摇她手直唤娘亲。 “没有。”阮雪音方就着她们手坐起,“歌姨呢?” 阿岩正要往外指,琴音响起来。 阮雪音缓步出去。 “她们两个说你在做噩梦。”竞庭歌坐春光里拨弦,声亦如春水叮咚,“我闲着也是闲着,找张琴来帮你驱梦。没意思,刚弹你就醒了。” 她这么说,手并不停,该是技痒。 “传膳吧?”又道,“我们都吃过了。你是缺眠,睡到这时候。” 饭后两个孩子午睡,阮雪音去小院给阮仲扎针,傍晚方回。 春夜温软,月下庭中母女四个闻了香花,扑了彩蝶,捉了半炷香的迷藏,然后娘亲们各自给自家女儿洗澡,收拾停当,又挤一个屋,秉烛夜读。 挑好了故事,阮雪音讲,竞庭歌演,因是逗稚子,前者念得语气夸张,后者演得张牙舞爪,直将两个娃娃唬得一惊一乍,最后笑个不停。 总算将女儿们哄睡了,阮雪音靠在床头出神。 “今晚都睡这里咯?”竞庭歌已在阿岩身边躺下。 宫里的床是大,尤其福熙暖阁里这架,睡五六个大人都够。 阮雪音嗯了声。 许久道:“慕容峋这是要装聋作哑了。”两日过去,毫无动静。 没人应。 她转头去看,竞庭歌呼吸沉沉,已是睡着了。 下一日慕容峋的国书依然没来,又值黄昏,来的是军报。 “进来说。” 护卫遵旨过门槛,看见竞庭歌,一脸戒备。 “无妨。她听见了也没办法。” 竞庭歌讪笑,摇着扇子去拈瓶中春花,一副“我不听、你随便说”的掩耳盗铃样。 “启禀皇后,蔚军自大风堡南下,先锋几千人已抵祁西了!” 阮雪音意外又不意外。“他们自称蔚军?” 这话问得似乎傻,护卫却是五体投地:“殿下英明!他们自称崟军,要杀外贼、光复家国!” 果然啊。阮墨兮能聚拢祁西人马,蔚西更不在话下,兵力悬殊了。 “传令旧西境,援兵入新区,分两路,各听沈疾薛战号令。” “是!” 兵士拔腿要去,又被叫住,“在外等本宫一刻。” 门幅虚掩,阮雪音走向竞庭歌。 “别来游说我啊。我什么都没干,也一早嘱咐了我家君上,国书别回,军队别动,皇后要打,崟国旧民要反,让人家闹去。又不是蔚国要生事。” 阮雪音料得她回锁宁之前已对慕容峋交代了万全。 “你也不赖。将万一事发我会采取的动作,都算准了。” “承让,师姐。”竞庭歌咧嘴笑,“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总得势均力敌不是?且我至今还乖乖坐在这里,够诚意了吧?” “你这两年,很喜欢玩儿黄雀在后的把戏。” “保存实力。”竞庭歌坦诚,伴着叹息,“蔚国这几年是长进了,到底没把握与祁国单打独斗。你那妹妹这么毒的手段都用了,兵马都动了,我不收下,对不起我君器重。” “绝不会出兵阻那些叛军继续南下?” “不出兵阻,也不出兵帮。”竞庭歌拈下一朵粉杏,慢慢摇扇,“但若蔚国在这过程中被牵连,反击有理。” 这话是警示。 算明明白白告知策略? 阮雪音无暇拉锯,出得门对那兵士: “传令大祁全境,北、南、东部海岸,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虽有沈疾在宁安言,主君口谕,皇后掌大局。 毕竟只是宁安,最多包揽新区。 此刻这句,不仅号令大祁全境,还是军令,要边境齐备战。 “皇,皇后可有破云符?” “没有。” “那——” 顾星朗让她控局,却不留兵符,要么是认为局面不会坏到被“三国”夹攻,要么就是,他自己会用。 “你放心传。边境领将们,一定会看到破云符。” “是!” 第八百二十七章 君王令 奔霄飞驰在辽阔的祁国大地上。 顾星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于阳春时节肆意策马了。 他跑了许久,必要时停下喝水、吃点干粮,然后继续飞驰,经过一个个边营,在守将们错愕的注视中亮出破云符。 “好好打。这回玩儿真的。”他说。 “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长长久久过今日这样的太平日子。为了明年春,还能与相伴多时的军中挚友把酒纵歌。别让我大祁的国境线,挪动半寸。”他又说。 “哦,可以挪动。往外挪。”他最后说。 然后干下碗中酒,一连三碗,最后掷碗在地,声震边境。 他们的主君,忽又像那个十四五岁少年郎了。将领们心道。就是初登基跑到军中犒赏他们的模样,极其漂亮,神采飞扬,又鲜活之至,语出如春风。 君上不是在新区么? 彼时新区战事未起,因消息迟滞,连暴乱他们都是才听说。所以是因暴乱,故让他们备战? 北境守将们见到主君时,新区打起来的消息正好传到。 他们仍觉不可思议,闻知君上已去过了南境和东岸沿海,更加震惊。 这是何时从新区跑出来的? 沿国境线一路巡边境,日夜不停狂奔,也要十日吧? 且主君亲作传令使。 何等阵势,直教所有人忆起这些年受的赏,年复一年,从无缺迟。龙纹锦袍的少年策马而来,双手施恩,回回加码,到这回合,是实打实的越级加官之诺。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守将们个个振奋,气冲云霄,“敌若来犯,杀他个片甲不留!” “杀他个片甲不留!”下头兵士高声应和。 “保卫大祁!”守将又呼。 “保卫大祁!” “保护父母妻儿!” “保护父母妻儿” “君上万岁万万岁!” “君上万岁万万岁!” 喊声传进花马镇,淳风刚带黑云骑百人完成今日巡防。 “谈将军?”她问本部守将。 “殿下回来迟了,半炷香前君上亲自下了备战令,刚离开。” 顾淳风一惊,旋即镇定:“因何备战?”她刚从边界回来,分明安宁。 想了想又问: “是宁安动乱?”可那头动乱,北境备什么战? “非动乱了。刚到的消息,崟国旧臣发动兵祸,波及全境,君上说,南北境,包括东岸沿海也可能遭突袭,命我等排兵布阵。” 顾淳风大震,旋即热血涌,“黑云骑但凭将军差遣!” 谈将军却沉吟,“商议过了,我等都认为,殿下可往梅周城外驻防。” “梅周有驻兵啊!” 且边境既得令,命各城郡加强守备的旨意也必然会到,梅周虽属祁北却已进入腹地,她带黑云骑过去,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殿下刚来北境不到半年——” 顾淳风明白了。他们是要保护她。同时也觉黑云骑从未打过仗,连小冲突都不曾迎,反而拖累。 “总要有第一回 。将军是我父君晚年提拔的吧?据闻初上战场也才十六?没有那第一回,何来历练与后头的提拔,乃至今日勇武?还请将军,也给淳风这第一次机会。” 谈将军不意公主竟很会说服人,且将自己打听得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半晌道: “君上持破云符号令全境备战,这是定宗在位时没有过的。上一回如此阵势,还是正光十三年,足见一旦开战,非同小可!还请殿下三思!” “那我运气真是太好了。”只见淳风微笑,转身掷目光向北,“第一场历练,便是堪比正光十三年的大战。” 顾星朗结束漫长边境之巡重入新区,是在两日后。 因奔霄力竭、需要休息,也为更好掩藏身份,坐骑在北境被换成了漆黑的盗俪。 此马难训,性暴烈而尤擅亡命,他素来不喜,如今战火里骤用,竟觉顺手。 铠甲在身,头盔遮面,昭示大祁二字的银色被雨水冲刷出剔透黯光。 暗卫心知目的地在西,认为一路奔袭便罢,偏顾星朗非要走会经战场的官道。 “你不愿为国杀敌么?”他轻描淡写问。 “主上!” 回新区后暗卫重新变为四人,此刻皆环护四周,驻马林中,遥望远处战场。 以竞原郡为起始的崟东小片平原,是军报中两个主战场之一。薛战亲率三万精锐在此迎敌,是顾星朗离开前就定好的策略——此域多山,祁人远不如崟人擅长山地作战,这也是昔年崟国虽非最强,鲜少遭遇战事的原因——易守。 “一旦打起来,平地上集中主力歼敌,如无必要,不要进山。”临行前他最后嘱咐。 如今看来,这场兵灾被酝酿了数百日,千挑万选的时机,那群山何止是易守——必有埋伏。 而叛军不似官军能整体出动集中作战,发动之初,是自新区各个角落小股出现,逐渐汇聚,也就很难在人数上立时压倒官军——照理说,官军若以最快速度集倾巢而出,是能以绝对优势制胜的。 然而官军并非都是祁军。便如薛战对阮雪音禀报,官军之中也有叛军,只是有多少,是否全叛,战事既起,无法计算。 此刻看来,叛者不少,因为远处平原上血流尸横,银甲居多。 更多大祁兵马自东北方向涌来,蹄声震天,伴着人声高喊。顾星朗几人竖耳许久,方听清大意: “本国二十万兵马将至,尔等若想活命,速速休戈投降!” 此番顾星朗携破云符巡大祁全境,每比阮雪音的备战懿旨早到一点点,所以在边营时,他并不晓得她也传了令。而短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点齐二十万兵马,来得最快的旧西境人马也不过两三万,他确定,此刻若非主将意思,多半是阮雪音之命——谎报兵力施压,摧折对方士气。 她在宁安?还是去了锁宁? 因他行踪隐秘,便是粉鸟都该找不到,一直没收过她来信。而沿途所接都是军中密报,宁安那头便有心禀皇后行踪,也不知上哪里禀。 她是周全的么。他明知此时该着眼战事更该一路往西,施行最后筹谋,脑中仍浮现她面庞,挥之不去。 “来日无论是何情形,哪怕天各一方,不要为可能的对方安危丢下手中要务。”便想起有一次他枕在她腿上,初夏日光漫进来,她捻着他发丝说, “我们就保重自己,但行前路,只要活着,必能相见。” “若一直见不到呢?” “不会的。我会一直找你,你也会一直找我。” 顾星朗无声笑了,却因远处战火纷飞,笑中带涩。这番话她自己未必践行,主要是对他说的——因他是君,任何情形下她都不要他为了她影响家国决断。 她这样懂得自己,远胜这世上所有人,然后用各种方法打消他顾虑,支撑他,驰骋前路。 “走。”他策马,冲出林间,朝着正近的兵马而去。 同样银甲的暗卫忙跟,其中一个不忘再劝:“主上周全,战事才能顺利推进,才有得胜意义!主上——” “话多。”顾星朗沉声,策马愈烈,“放心,我不是去打仗。” 那来自旧西境的兵马远见得几骑银甲奔来,只有警惕,见对方全无操戈之举,才有些觉得是自家人。但为首将领仍命几名先锋挽弓搭箭,弦上半绷,喝问道: “来者何人?!” 兵马仍在行进,并未因此停驻。头盔下顾星朗露半张脸,不指望对方认出自己——很可能根本不识,他扬了一下手中符节。 尚不够近,也看不出独特云纹,只为让对方有所感应。 那将领确有感应,仍未彻底放松警惕,示意几名挽弓兵士勿要懈怠。 然后顾星朗赫然转向,与整支兵马往统一方向行进,在对方错愕的神情中望着前方问: “贺之?徐础?” 为赶时间,他直接从北境南下入的新区,擦过旧西境驻防,没有进去下旨,自因那两三万人离新区不远,薛战可以直接调动——贺之同徐础本就是薛战麾下,驻守旧西境也是当初薛战请的旨,所以顾星朗虽没见过这两人,批阅时扫过名字。 以他过目不忘之能,扫那一下够了。 将领一怔,“阁下是?” 此刻再示破云,足叫对方看清楚。“朕时间有限,与你们跑过这一段,便要往别处。” 将领险些从马上栽下来,见兵士们仍举着弓,喝道:“还不放下!” 混乱中兵士们没听清那银甲公子的“朕”之一字,一头雾水遵命,只见自家将军已是策马近前去,滞后银甲公子小半个马身,听不见在说什么。 “末将贺之!”将领恢复精气神,“参见君上!” “新区我军中叛者不少,想必你已知晓。竞原郡损失惨重,对方此刻西行进山,便是要引我军入瓮。” “君上怎么——” “朕到时这片战事已近尾声,亲眼看见了。” “是。定西将军曾嘱咐末将,如无必要,不要进山。” “却也不能不打。事已至此,是必要斗出个胜负生死了。” “是!” “你们就追,应该有伏,提前防御,死伤免不了。撑过前半段埋伏,围山不攻。” 贺之迟疑。 “放心围,东边粮草已行,过来的援军会保证你们供给。”顾星朗知他所虑。 “君上圣明!敢问君上,真会有二十万援军?” 皇后懿旨,都知暂时是计,但万一之后有呢? “没有。” 贺之身子一僵。 “大概会有三万,分别从北境和南境过来。举国备战,贺将军,朕只能拨过来这么多。却一定足够,以我大祁军兵之智之勇,可能还多了,你说是么?” 贺之全不知形势已到了举国备战的地步,先是震惊,然后听到主君反问,高声回: “是!” “朕对各边营将士都许了越级加官、军饷加倍的战后之诺。旧西境大营,也是一样。” 今上许诺从不食言,贺之热血沸,下意识转身要激励兵士,蓦然反应君上隐遁而来,应该不能。 “喊吧。大声喊。君上有旨,就这么起头。” 贺之愕然,立时照办,回头扯开嗓门儿,先叫靠前几百名兵士听了个分明,然后兵士们震声重复,一浪浪往后传,直叫整支近万人的队伍声冲云霄。 祁君重现身新区,前往各支作战队伍中亲策兵马,许下重赏,消息很快传遍。 同时大祁全境受命备战、也由主君亲自传令并许诺犒赏的经过亦在整个大陆蔓延。 “那君上现在何处?”有人问。 “说是往西去了,沿途鼓舞兵士,要到最西边境。” 第八百二十八章 脱缰 锁宁连雨,今日放晴,竞庭歌如常与孩子们在福熙暖阁读书,阮雪音偷偷摸摸在岱庐给阮仲扎针。 此城未被攻陷,因有重兵把守。阮雪音仍防着万一,做主将阮仲接进了旧宫,然后彻底闭宫门。 瞒着所有人,自也瞒着被禁足在一院天地内的竞庭歌。每每出暖阁,都只说,是去给阮仲治病。 确也实话。 “外面闹得这样,叛军指不定哪日便要打进来。这攻城战虽历来难打,耗久了也不是办法,城里的人总要吃饭。锁宁早不复昔年丰饶咯,全区物资都支援战地,也不知咱们这儿,还能撑多久。”竞庭歌每劝她少出去,都是这些话。 阮雪音本就不出宫,懒理她。 竞庭歌渐有些觉察,不露声色,直到这日。 那蒙面客是如何、为何、怎么可能出现在假山后面,她完全想不通,所有念头叠起来也只一瞬。 她还是那年锁宁城外被慕容嶙关在小黑屋里的竞庭歌,还如当初乍见来营救的上官宴时反应,直接问: “从哪里走?” 倒是蒙面客被其伶俐得仿佛知情的应对吓一跳,很快道: “先生跟我来。” 竞庭歌跟着跳了又爬,猫腰行进在黑漆漆、非常潮还有些臭的密道里。 阮墨兮啊阮墨兮,难怪嘱我万一被囚旧宫,一定要住福熙暖阁!真没白费你在这宫里十八年,对得起你崟国八公主的名头,对得起你九泉下的爹——要紧时候,竟有密道! 更要紧的是,阮雪音一定不知道。 阮雪音确实不知道。她在崟宫只生活了四年,此后每年最多回来两次,又不为阮佋所喜,怎么可能晓得这种国君才晓的隐秘。 她不知道,也就没能尽早发现竞庭歌已逃出生天,治完阮仲本就迟了,回到福熙暖阁大半柱香后,方觉哪怕是如厕,也有些太久。 方开始寻。 在宫人护卫们坚称竞先生绝对没有出门的保证中,仍以暖阁为始搜了整座旧宫。 当然是密道。她旋即明白。 战事既起,阮墨兮应付不了,来请竞庭歌出山了。 而既有密道,既能带人出去。 她忽抬脚再次出门,“去岱庐。快。” 护卫们立时出动,脚力自比她壮。待她抵达,众人已探明状况。 “禀皇后,屋内无人!” 竞庭歌出去不算什么。国战已至,早晚要斗。 重要的是阮仲出去了。 重要的是他愿意出去。 自愿,抑或被迫呢? 天光阴影里阮仲直起身,回望宫墙,再转回来时看见了竞庭歌的脸。 “好久不见。陛下瘦了。” “怎知我在宫里?” “猜的。” “怎知是岱庐?” “猜的。” 两人对话,却不逗留,随那蒙面客连穿小径,拿到马匹。 “还有兵器么?”上马前阮仲问蒙面客。 蒙面客忽摘下面巾,“参见君上!” 竞庭歌吓一跳,心道我都是连猜带蒙将人捞出来,且是知道人还活着才让捞,你倒,一副门儿清的模样? 阮仲一怔,认出乃昔年随他起兵的林崇旧部,“钟叔。” 对方眼中有泪,屏住了,自马匹上解下个包袱,双手奉上:“君上的御刀,臣一直收着,没想到,还有物归原主的一日!” 竞庭歌目瞪口呆瞧这幅久别重逢的画面,知道不是打探时,接过钟姓大叔递来的面巾,利索绑好遮住大半张脸,三人声势浩浩择了最偏的北城门狂奔。 旧宫最偏的一道宫门也悄然开了。 那宫门阮雪音从前常用,是她往返蓬溪山的必经,五人小队自其间窜出,直奔北城门。 北城门最偏,此其一;阮仲和竞庭歌同行,必先回崟蔚大本营与阮墨兮会合,也就必须北上,到大风堡南麓,此其二。 这类判断根本不费脑,阮雪音几乎是在判断的同时下令,那小队人马也便只差了一点点,就能追上。 “见过没有?至少三个人,至少一男一女!”北城门下,追捕兵士急勒马。 “有!总共三人,两男一女!”城门卫心知惹上了事,忙不迭回话。 “皇后下达封城令已经三日,你敢胡乱放人出城!” “话是如此,不断有百姓试图迁移,等闲的我等都能挡,遇到那身手无匹的——” 追赶的兵士也不过训一句,原没打算听他解释耽误时间,已是策马再启程,忽听身后风声起。 “本宫能调动的人员有限,你们五个去追,兴许吃力,拜托了。”临行前皇后道。 “各大城门并不安全,官军中有叛变的崟兵,这锁宁上下也不乏崟国旧人为小吏,比如,城门卫。”皇后还道,“千万小心。” 因最后这句提醒,五人小队自近北城门便留着心,得知人被放行,更加留心,以至于此刻身后风声根本不显,却因他们十二分留心,被分明地听见了。 也就反手格挡,回身出刀,是行在最后的两名兵士,一壁应对四下里窜出的刀客,高声道: “你们先走!” 那早先回话的城门卫正是劈手袭来的刀客之一。 前头三人眼见他二人要挡近十人,心知不妙,却也不迟疑,拍马疾行,顷刻消失在漫漫官道上。 蹄声震响,晚春日光斑驳树荫间。 原只他们三个亡命人的动静,渐渐却闻还有,大概隔着六七里,然后越来越近。 “追兵。”竞庭歌沉声,“臭丫头真是好反应,动作也快。” “听起来也就三五人马。”钟叔道。 “却不知身手如何。”阮仲道,忽缓了骑速。 “君上?”后头声响愈近,钟叔一心催马。 竞庭歌也缓了骑速,四下观察,又望阮仲,“我是完全不会武的,顶多用个弩,眼下还没有。万一对方人比我们多,身手又好,风险很大。是该伏击,躲不掉。” 昔阮仲为起兵筹谋,频繁与竞庭歌见面相谈。抛开后头反目,两人其实很有些默契。 也就一瞬定夺,看好地形林木,藏马隐匿。 追兵入伏圈也不过片刻后。 见得只三人,钟叔与阮仲盯准时机自灌木中一跃而出,分别飞身上了对方两匹马,直接从后将人制住,利刃切喉,血溅马头。 还剩一个行在最前,故没遭横祸,且在同伴被切喉的瞬间回头,挥刀而上,拦腰砍向阮仲。 阮仲这两年虽无懈怠,身手下降不多,到底身子骨弱了,斜身一避便险些栽下马。这半刻不稳给了兵士再出刀之机,白刃相接,是钟叔横刀格挡,然后竞庭歌策马而出,扶一把阮仲,两人齐将死在软仲身前那兵士推拽下地。 “你们先走!”钟叔高声。 风声疾厉,二马奔驰过战火之地,远远可见兵队,难辨敌友。 “走哪边?”竞庭歌不想冒险撞刀口,而阮仲是崟东地头蛇,晓得些隐道亦未可知。 “我们去哪里?”阮仲反问。 一路行来,竞庭歌几乎要相信他早就图谋不轨,与阮墨兮合力下了这盘棋。 居然真是状况外,临时跳进来的。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口气道:“大风堡。” 沿途所见尸横血流,一派战后景象。两人都没什么表情,都因阮雪音隐瞒而不清楚战况,只结论:双方都在朝新区中部移动,是崟军诱敌深入,还是祁军穷追猛打,说不好。 “跟崟国人打山地战。顾星朗怎么想的。”竞庭歌随口。 “无论他想不想,平原上没速战速决,只剩山地。”稍顿又道: “他远不如看起来那般温和。局面至此,恐怕要杀红眼。” 竞庭歌挑眉一嗤:“这是你们俩斗酒斗出来的了解?” 阮仲不言。 情敌情敌,果然只有敌对没有情。竞庭歌十分好笑。顾星朗谈及他,亦是从无好话。 因战场在转移,一路有惊无险,然后负伤的钟叔追上,照原定筹划赶赴距大风堡南麓约十五里的一处山坳。 “祁国驻军虽大半南下赴了战事,边境并不完全空虚,咱们想越大风堡,宜伪装成逃难的百姓。”钟叔道。 是不能再骑马的意思。 竞庭歌看一眼钟叔身上的伤。 “我也不能过去了。都是刀伤,太惹怀疑。”钟叔再道。 “简单包扎一下,穿上我的外袍,不叫人看出来便好。”阮仲说着便撕下摆衣料,又要脱外袍。 “成大事者勿受情累!”钟叔忙制止,“这话是你父亲说的,无数次对君上提过。” 指林崇而非阮佋。 阮仲稍默,“以祁后机敏,此刻恐怕已送了画像,传令大风堡边境守株待兔。我们混不过去的。” “说好亥时之前,已入子夜了。”寂静中却闻第四道人声,且是女声,幽幽的。 阮仲与竞庭歌俱是一凛,只见钟叔上前拜了拜,“久等。” 那身影从山壁后头缓出,不是阮墨兮,倒也眼熟。 声音更熟。 竞庭歌却在望见那张平平无奇陌生脸的瞬间,脑中又归空茫。 “没想到会多出人来。”女子再道,“好在我备了万全。” 竞庭歌顿悟,长出一口气,“有关美人的妙手,不愁过不去了。”遂两步上前,凑脸等着被易容。 上官妧拿出行头开始动作,不忘瞧旁侧阮仲,“收到禀报,说你活着,皇后与我皆是不信。” 竞庭歌好奇一整日了,津津有味听。 “末将说过,那墓冢隐蔽,无人知晓,会放花其上的,只有君上。” 墓冢和花?竞庭歌听得莫名,碍着脸庞正被拿捏,没法儿问。 显然上官妧也没功夫细究这段始末,弄完竞庭歌的脸又招阮仲。总算整理好二人,在阮仲要求下为钟叔止血,套上外袍总算掩了一身伤。 一行四人,挎着背着两副稍显草率的行囊,分别扮作父女与夫妻,徒步十五里往大风堡南麓,皆走得气喘吁吁,真像是长途奔命而来。 整个南麓线上果然皆兵。 却不严正,该因北麓崟军大批来犯,已历战事,此刻所剩的,不过幸存者尽责驻防。 难怪上官妧说只要改变容貌,很容易过。竞庭歌挽着阮仲手臂步步前行,心道国境线都被攻破了,还驻什么防。 “夫妻未必要挽手。”阮仲淡着脸。 方才定夺夫妻父女的搭配时,竞庭歌当机立断要给阮仲做娘子,自是为了边走边问,他如何将还活着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挽手不好说话。喂,我是女子你是男人,该谁别扭啊。那丫头也不会介意。” “我是怕慕容峋介意。” 竞庭歌一噎。“说说吧。阮雪音必将你看得紧紧的,怎么瞒过她在什么墓冢上放花?她会注意不到?” 阮仲遂将经过简单说了: 那晚从宁安回锁宁,他依据自己毒发的规律沿路掐算时辰,赶在经过林崇的衣冠冢时弄醒了阮雪音,说要小解,然后顺便摘花,落了三朵在那墓冢上,盯他的兵士不以为然。【1】 “然后上车就将摘好的花赠佳人了?” “花也是真想送她。” 竞庭歌冷笑:“咱们所有人啊,都一样。只是我没想到,你还愿跳进来。是半个春天朝夕相对,又起了歹心?” 阮仲难得笑笑,咂摸这句歹心,没否认。“为她也为我自己。既还活着,搏一把吧。” “这下顾星朗不会放过你了。” “你会么?” 两人挽着手,踩着泥,同行星夜里,乍看真如夫妻。“得看你这次能不能赢啊。万一是我输,这话就该我问你。” 阮仲轻笑,“你依然不觉得我会赢。你现下只是利用我们,削弱甚至共灭祁国。” “别这么说。阮墨兮此番做足了功课,你们真能复国亦未可知。” 边防关卡近在眼前,果有两名带伤的祁兵手握画纸。 四人过去,坦坦接受对方逡巡比对,很快过关。 子夜已过,亥时刚至,月光投落山林,周遭始终有不远不近的百姓说话声、兵马踢踏声。 阮仲越走越快。 竞庭歌感受到他颤抖。 方想起他适才说,夜里能依据毒发判断时辰,通常在丑时。 赶紧停了将人往树下一按,回头向上官妧:“这两年不是精进了?来看看。死在这里,人就白救了。” 【1】825贪恋 第八百二十九章 为桥 上官妧本是经年习药理的,十九岁以前不及阮雪音用功,方差出许多来,此后静心潜心,又有文绮短暂教导,确胜昔年。 树下坐着的阮仲却镇定,抖着手自怀中掏出瓷瓶,倒一粒放嘴里。 颤抖没有立时减缓。 冷汗亦还在涔涔下。 上官妧伸手向那瓷瓶,“我瞧瞧?” 她原想搭脉,瞧他随身备了救命符,知是经年在受医治,干脆直接看药。 那厢药效渐起,阮仲开始平复,唯汗流不止,湿了大半衣衫。 “皇后该等急了,主要是等你。”上官妧起身向竞庭歌,“他既缓过来些,先回去,我慢慢再研究,是叫明楼翠吧?那时你当着整个锁宁城喊过。” 最后这句实在很像讽刺,偏这姑娘如今言行,平直得有如出家人。竞庭歌“嗯”一声,“素日里应该还要饮汤药。” 终没把扎针的事说出来,她直觉得阮仲不愿让阮雪音以外的任何人脱他的衣。 “汤药的方子,我知道。”阮仲道,由钟叔搀着站起,声极虚弱。 竞庭歌放下半颗心,“也是,素日她写方子、拣药材、煎药你都在旁边。那好办多了。” 上官妧听在耳,神情滞了滞,没说什么。 四人复前行,总算在山腰上遇到过来接应的兵马。 蔚人。 竞庭歌想起自己重返锁宁前给慕容峋那封传信,无巨细交代应对之策:比如真相若暴露,祁国发难,不要回;比如明面上勿帮,一旦蔚境这头的崟国叛军出动,可以暗中加码相助。 显然慕容峋是全听进去了,此刻这些蔚人,正为中宫效力。 中宫也确等得急,破晓暗色里廊下徘徊,见到竞庭歌,都没多看阮仲一眼,拉了她往内院。 “山河盘给你送来了。”她匆匆道,“开始吧。” 竞庭歌眨眼,“皇后殿下,我一日一夜没喝水。” 阮墨兮当即倒来三杯,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先生请用。” 竞庭歌得趣,“还很饿。” 阮墨兮三步并两步至门口,扬声让备膳,“有多少来多少,照那字条上的做!” “字条?”竞庭歌实在好笑,忍不住问。 “我问君上你爱吃什么,他写了张纸过来。”阮墨兮关上门,走回来。 竞庭歌笑不出了,神色归肃,望向面前方盘。 “殿下想让我开始什么。” 她问时目光已凝,黑曜石盘上错杂迂回的青金线条剧烈流动。 不止于西边崟国故土,而是整张盘,都很剧烈。 “母亲说竞先生最厉害的不是兵法。” 夏杳袅竟不止藏在幕后,还在搅弄风云。“皇后此回合这般声势,原是有姝夫人帮谋。” “山河盘可窥这大陆上一切有形踪迹,当然能追踪显著得不能再显著的行军轨迹。还请先生,一一道来,本宫会,实时传令。” 屋内更漏声轻,曦光在窗外升起,投出模糊的花影两三枝,浅黑淡白,全无春意。 “不是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半晌竞庭歌道,眉眼森森,“山河盘显山川河道行迹,包罗万象。有些动静,乍看像却可能并非行军轨迹。以此为凭制定战略,有很大风险,一旦失误,自食苦果。” 阮墨兮想了想,“我很好奇,这青金线条长得都一样,真要助力战事,先生如何区分作战几方?” “找到不同线条的起始点。比如祁国的军队一定会以祁境为始,崟、蔚亦然。而目前后两者是一队,可归为一方,不难分辨。” 阮墨兮笑了,“迫不及待要看先生动用传说中的蓬溪山神器。” 竞庭歌扬眸瞥她,“外间战局如何,我还一无所知。” “先生从盘上瞧不出大概么?” 竞庭歌刚要说能瞧出满盘飘零又瞧不出输赢。 忽然怔住。 满盘飘零。 复盯紧阮墨兮,“好大的胃口。你还拉了白国参战。这是要重演正光十三年?” “怎么是我呢。”瓷娃娃美人莞尔,指外间,“上官姐姐同女君交情匪浅,前年去韵水接文姨遗骸时,还深谈过。” 竞庭歌冷笑:“深谈什么?对同一个男人爱而不得,要合谋报复?”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劝服女君的是她。” 报复谁?顾星朗还是阮雪音,或者他们两个? 白国如今被祁蔚南北夹围,此番段惜润要动兵马,必是往北攻祁,而一旦发动,南部的蔚军完全可以如法炮制这头逻辑,择机进退,适时相帮。 “先生还觉得我说要联手灭祁,是句大话?”眼见对方沉吟,阮墨兮再道。 “祁国的兵力,作战实力,很难被一回合肃清。”竞庭歌只觉沉重,“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连续几年寻其软肋、削之弱之,而谏君上强国练兵,静待时机。你胆子太大了。” “可前年冬先生分明——” “那回合顾星朗可能被篡位诛杀!祁廷或迎来社稷动荡,而我们南下攻伐,也不过取其国土二三。彼时信王若胜,为固其位,必要考虑稳定国内军心和国外邦交,不会急着动兵收复。”她说得很快,盯死了阮墨兮, “同样是冒险,区别大了。” “那依我之见,这回合也——” “你刚不是说顾星朗已经传令大祁全境备战?说明他已有预判!全境受威胁,与一个北境被入侵,哪个严重?对了,那年北境被我们攻打时他因南边白国之乱,损了兵力,又因信王谋逆朝堂摇撼,才选择息事宁人。今非昔时。怕只怕,攻伐不成反被灭!” 阮墨兮脸白了白。 旋即想起什么,笑意浮现,“险些被先生吓住了。此番祁国国内,未必就不摇撼。” 竞庭歌一呆。 没由来想到“公天下”三字。 “你都知道些什么?” 阮雪音是没有把关于姝夫人的发现告诉竞庭歌的。 因国之站位,因不同时期的立场博弈,因情,因理,所有携手与相抗、契合与错失在局中人之间往复穿行。 而结果所因循的,正是那些契合与错失。 “先生快快指点江山吧。兵贵神速,大祁都备战了,顷刻便会战火四起。” 叩门声响,是膳食已备,阮墨兮接了,殷勤摆桌,让竞庭歌先用些。 竞庭歌却再次凝眸盘上,全神贯注看了许久。 “怕是已经战火四起了。有舆图么?拿最大的来,挂墙上。” 阮墨兮不明白有了山河盘为何还须舆图,反正照办,都安排妥了不见阮仲,方知是早先毒发,此刻正在客房休息。 上官妧也在。 门半掩着,她进去便见美人灯下侧影,面前帕子上摊了一小堆黑乎乎的粉末,像是药粉。 阮仲倚床头,半阖眼,听得声响,抬眸一瞥。 “五哥好些了么?” 阮墨兮唯二两次唤他哥,一是那时他佯逃蔚国避祸、她力劝他回去,一是此刻。【1】 “换个叫法。” 阮墨兮不明所以,仍是从善如流,“那叫兄长。兄长此刻觉得如何?” “半死不活。恐难为皇后殿下用。” “兄长说笑了,既还活着,既传信旧部,便是心志未熄。”阮墨兮床沿边坐,阮仲蹙眉,她赶紧往后退了些,打趣道:“看来只有六姐姐能与兄长亲近。” “谋局了局,都不宜拖延。此番你我皆为桥,无论他们谁先过河,我们都会被拆,所以——” “所以我们要先过河。”阮墨兮殷殷点头,“现下你我于蔚国有大用,咱们亦须借其势,还请兄长尽力。” “真过了河,你要做什么?”阮仲看着她。 他该没怎么用力,那目光却阴鸷,厉沉沉压过来,叫阮墨兮想起质问臣工时的父君。 比父君更甚,孤狼一般,慑得人心底发寒。 “当然是奉兄长为君,光复我崟国。兄长在凌霄门上说过的,不会改国号。兄长还说,要该世袭为禅让。” 最后这句教阮仲怔了怔。“你依旧做蔚后?”却咂摸不出所以然,继续问。 “自然。难道兄长以为我想做女君?我已经有儿子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会是储君。” 会么。阮仲脑中闪现竞庭歌的脸。“有一件事,你马上去办。” 阮墨兮听他是定了心要开始布置,喜从中来,点点头。 “把我还活着且十分康健的消息传出去。最好,传得青川皆知。” 阮墨兮生怕耽搁哪怕半刻,当即出门,连夜安排,第二日近午时方又过来瞧阮仲,后者刚起,正在喝上官妧照他口述煎制的汤药。 他始终没提针灸之事,喝完药,很快被竞庭歌请了去。 “姐姐可得十二分用心治他,眼前景况,咱们的君上远不及他靠得住。”待人出去,阮墨兮悄声,瞥竞庭歌所在方向,“那位就更是过河拆桥的主。” 棉州日灿,中宫别苑,满庭蜂蝶绕香花。 上官妧却心如平湖得看不见四季,只无谓点头:“阮雪音的法子我还没钻研透,光那药丸,就有一两味没识出来。倒是喝的,他一口气背出单方,以之为凭,能摸出些门道。” 阮墨兮喟叹,“辛苦姐姐。无论如何,要保他的命到功成之日。” 【1】450号角 第八百三十章 山河在手 是个多云天,日光时有无,阮仲过游廊进得竞庭歌的屋,眉微皱。 饭食香气过浓,放眼望,碗碟满桌。 坐在深处的竞庭歌却像没怎么吃,一夜之间仿佛瘦了一大圈,眼下乌青,望面前黑盘如入禅定。 在封亭关就见过,阮仲知是山河盘,很快发现墙上还有一幅巨大舆图。“找我做什么?” “代宗陛下既出山,还将自己出山的消息广布,干等着怎么行?当然要共谋大局,排兵布阵。” 阮仲挑眉,“区区西南国土,以先生之能,一人排布够了吧。我散消息出去,不过是给我崟国军民,加些底气。” 竞庭歌熬了彻宵十分疲乏,知他不会真不帮忙,正想着要怎么四两拨千斤,阮墨兮冲进来: “先生妙算!不,该说山河盘神算!刚到的军报,祁南边境军与白国军队起冲突,战事已起!同时祁军与叛军边界交战,误袭蔚军,新区这头蔚军已动!就在昨天半夜——祁北边境生乱,据说是因这头战乱,当地祁人与常年在那边经商的蔚人白日里发生口角,乃至于动手,死了几个蔚商,引发两国交战!” 竞庭歌昨夜见山河盘即有数,消息传递需要时间,这会儿听闻,无惊无喜。 “你这副模样,真像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恶棍。”竞庭歌冷眼瞧她一脸喜色,“哪来的神算,不都是你们妙算。” 阮墨兮不以为忤,“先生谦虚了!蔚军,应该说君上那头一应默契配合,不都是先生的交代?” 箭已上弦只能发罢了。此局段惜润领白国下场,看样子要新仇旧恨不死不休。顾星朗无端受挑衅,坏了两年治理来的新区基业还牵连了无辜者性命,瞧架势,已经打定主意要大肆回击,甚至干脆攻伐。 已是处处生战火,她竞庭歌再有心将乱局止于局中、不牵连百姓,也是不能够了。 谁能想到,祁国景弘十年,蔚国崇和六年,白国新凤三年,竟成为了第二个,正光十三年。 那回合死伤惨重,却无成果,四国依然林立,各花了好几十年恢复。 这回合又是分是合呢? 阮仲明白了竞庭歌叫他来的意思,抬眼望墙上偌大的青川舆图。 “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便听竞庭歌不咸不淡又说了句。 “先生放心!家母提醒过,本宫已备了最快的马、最强的斥候队伍,分成数路,供先生驱使!” 再快也快不过她的鸟。竞庭歌闭眼一瞬。又忖这夏杳袅实在可疑,竟似对山河盘相当了解。 “你出去吧。我与代宗陛下要合计一遍。把你手里的军报留下,外间战况,上面该都有记录?” 阮墨兮依言,兴高采烈出门又让婢子们备各色热茶,随时进去换。 “你是想借山河盘确定祁国各处兵马的方位、行进路线,然后传递消息给崟蔚将领,以之为凭展开攻势?” 这可真如,开了天眼。阮仲讲出来已觉不可思议,神器竟是这么用的。民间传得此双盘如握天下,他从前并不当真。 “一些线条而已,没有你们以为那么神。”昨晚竞庭歌已对阮墨兮解释过,又花一夜时间确定哪些移动痕迹分别是哪国兵,懒得多说,“全赖我的判断是否准确,稍有差池,白费功夫,说不定还会枉送自家军兵性命。” 阮仲沉声:“需要我做什么?” “昔日你起兵之前,蛰伏筹谋那几年,不是频繁出入各国?许多地方,我没亲身去过,难免影响判断决策,你得提点我。作战策略方面,有任何建议,随时明言。” 春已晚,夏在途。硝烟处处,若真有天眼自云端俯瞰,便可见整片大陆南北西东,人与马在山川间平原上,如河奔流。 以及血流。 以及如星坠落的兵甲碎片、肢体残骸。 这是战争,非亲见亲历不知其残忍暴虐。那些轻易将杀伐之词挂在嘴边的隔岸观火者,大概从不觉得自己冷漠无知,还自诩是,果敢大勇。 不见不惜一命者,也会不见不惜天下生灵。所以战争,本该是最后的、万不得已之选。阮雪音站在五月的旧宫花园,痛心于顾星朗努力经年,终陷泥沼;分明春夏,花香风暖,她只觉寒凉。 “娘亲。”朝朝挨过来,伸手揉她眉心,是见过娘亲揉爹爹眉心,有样学样。 “殿下不高兴。”阿岩亦挨过来,小手捏一支晚樱放进她怀里,“殿下看看花,就高兴了。” 阮雪音挤出一个笑,极尽温柔地,将两个孩子拢入怀中。“看见你们就高兴了。”又对阿岩: “阿岩以后不要叫我殿下了,嗯——就叫姨母,好不好?” 阿岩眨一双挑着凤尾的杏眼。年岁渐长,她越发像起慕容峋,唯这双眼,朝着竞庭歌的眼形直直长去,彷如拓印。 “歌姨是我的师妹,你管她都叫姨,管我却叫殿下,岂不生分?我要吃醋的,已经吃醋了。”她又说。 还差两个月才满两周岁的孩子并不懂吃醋,却能意会,咯咯笑,点头唤“姨母”。阮雪音贴贴她的小脸,便听孩子迟疑着问: “歌姨呢?” 竞庭歌突然消失,阿岩很失落了几日。却只字不提,只每日晨间、午后、傍晚、睡前,悄悄朝大门口望。 她在等她。 又因目睹了那日阮雪音领护卫举阁举宫地搜人,觉得不该问,忍着,直到此刻。 不到两岁,如此早慧。阮雪音只觉心疼,又贴贴她脸,“歌姨有事。但说了会回来看你,很快。” 一岁多的朝朝就更不明事,却喜欢娘亲带着自己、歌姨带着姐姐的四人生活场景,也像听懂了似的,笑起来,安慰般去拉阿岩的手。 两姐妹相视甜笑。 军报晚间至,无一条是捷。 “很激烈,也很惨烈。”呈报的兵士心绪起伏得厉害,压着声。 阮雪音试图寻找原因,奈何军报历来从简,只述结果,没有经过。“北境兵力最盛,与蔚南骑兵可谓势均力敌,是策略出了问题?” 她不确定这兵士了解多少,答不答得上,也不过试试问。 兵士摇头,“大祁五边,防御工事众多,又有君上提早传令,其实准备充分。却不知为何,总会被对方知晓排布,每每包抄、或走隘口小道,频遭突袭。好几位守将疑有内鬼,已经开始排查,一时无果,便有些动摇军心,又怕继续各种出奇的策略还会着对方的道,干脆放弃,只正面相抗。” 放弃所有策略硬战,不惨烈才怪。 山河盘。阮雪音心中惊雷,分明意料之中,仍是强震,那丫头钻营此道近二十年,一朝践行,果真出神入化了么? 她该是被阮墨兮接去了棉州,棉州处蔚西新区东部,光论位置,离北境战场最近,要快速传递消息,确实不难,若动用粉鸟,就更加神速。 将新区首府定在棉州,当初也是竞庭歌的提议。 真是早有筹谋。 然整个北境战场无数,双方大营都不止一处,要传信须分好几路兵马,仅凭粉鸟怎传得过来? 黄昏时分,受命前来的温执入旧宫。他负了伤,来之前一直镇守宁安,兼保护温斐与纪桓。 “遵懿旨,伯父和纪相,纪老,仍留宁安,由华斌大人照拂。”他迟疑片刻,“皇后确定么,君上——” 顾星朗和阮雪音终于有了一次通信,前日,也是此期间两人唯一通信。 “留二老在宁安,就是君上意思。”阮雪音实言相告。 “如今外头盛传君上去了西境,似乎还出了边界,往,往大陆更西去了。殿下恕臣直谏,战事如此,君上这般行动,不利军中稳定、社稷稳固啊!” 阮雪音哦了声,“盛传,是已经传得无人不知的意思?” 温执一怔,“是吧。殿下——” “请大人过来,是有一道旨,算军令吧,须马上去办。” 温执正色。 “祁北的战况,想来你有听闻。” “臣愿前往——” 阮雪音摇头,“你带你的人马,去祁、蔚、蔚西新区三地交界处,拦截一些人。这些人会往返于蔚西新区和蔚国南境线,应该不难辨认。” “是,斥候?” “是,却不一定作斥候装扮。他们不会参战,只会全速赶路。拦截到,将信件搜出来,或者,”终陷战局,谁还能手不沾血呢,她自嘲一笑, “直接杀了。” 送走温执,她坐在廊下半晌未动。曜星幛在身前沉沉流淌,繁星坠落,乱势当道,根本瞧不出前路胜负。 山河盘的道理她大致晓得,前年因东西在祁宫,还和顾星朗一起研究过——用于排兵布阵,其实风险很大,因草木山川之动摇,受太多缘故影响。 早先送信的小队斥候还候大门外,入夜时分,阮雪音将人都唤进来: “这样打下去,北境就要失守了。向各边将领,传本宫懿旨:以静制动,寻求伏击之法。埋伏处最好选择城楼、暗堡等人造工事,散开部署,不要大规模行军。如有可能,派出数路小队诱敌,随便跑,造出声势,打乱对方的以为——只是这种法子,诱敌者会面临极大危险,对骑术要求也高,慎用。” 第八百三十一章 撒野 两队人马先后出锁宁,奉皇后懿旨分别前往三地交界和大祁五边,试图扭转战局。 花马镇乃祁北战事爆发的原点,诚如几个月前顾淳风初到时的观瞻和纪齐的解释——蔚商众多,那被杀的几名蔚商便长住镇中。【1】 残火与焦炭味在烟尘里摇荡,血迹被日光烘干,镇子半毁,百姓大都在黑云骑护送下向南转移。 是柴一瑶领队南下。顾淳风胳膊受了伤,领余下百人继续驻守,加上本部其他兵士,整座镇内还有约三千储备。 百里之外,两国交战,更多祁兵正浴战火。 谈将军星夜方回,是被抬回,残破的兵甲衣料将血肉绞在一处,右腿只剩半截。 “请殿下速退往梅周!”这些天第不知多少次他劝,气若游丝,仍是不懈。 淳风右胳膊因前年春竞坠马伤过,平素不觉,上战场挽弓挥刀久了方知不中用,会酸沉得抬不起。她此番受伤,也因后来体力不济,被谈将军自千军万马中捞回来。 “将军于淳风有救命之恩。”她瞧着他残躯断腿,“便不为家国百姓,只为报答将军恩德,也要死守花马镇,迎战杀敌!” “殿下若当真记挂末将这点忠义,便勿再坚持!您若有失,末将无法对君上皇后交代!” 医者在处理伤口,年过四旬的将领额上汗珠滚落,是痛极,咬着牙死劝。 淳风不欲继续争辩妨碍他治伤,来自锁宁的懿旨便在这时候明白抵达。 她沉默听完,二话没说起身出门。 “殿下又要做什么!” 淳风回头抱拳:“将军不同意淳风迎战,想来也不希望黑云骑去做伏兵。那么跑马遛敌,我们总做得,女子轻骑,绝对适宜。” “殿下没听皇后懿旨,诱敌之军,才是最危险!” “本殿已留家书!”她忽改自称,威慑之意,“为国捐躯,九死无悔!君上皇后绝不会因此怪罪任何人!将军,好好养伤。” 纪齐带五千兵马自宣府镇一路拼杀至花马镇外,两天两夜,辎重耗尽,恰在此时也接到懿旨,率余部入镇。 一直在带兵,他全不知淳风受伤,进了镇子闻知谈将军在,先往拜会,顺便请求补给。 尚在外间,已听见里头部署之声,话音断续,唯最后两句“绝不能叫公主犯险,无论如何拦下来”异常流畅。 他一时怔住,高声报家门,进去了,与重伤在榻的中年将军略叙几句皇后懿旨,互通了外间战局,很快被催促: “你与殿下交好,务必将人劝住!” 纪齐方知淳风已受了伤,还是昔年那条右胳膊,顿觉棘手,出门便往她住处去。 哪还有人。屋内凌乱,一些血迹已凝的麻布条散在床边,桌上一封信,没封缄,纪齐顾不得礼数拿出来读,方明白谈将军口中家书为何物。 什么家书,分明遗书!满纸满页写的是: -“谢九哥多年抚养照料、来生做牛做马还报” -“得嫂嫂如此,三生之幸,四年相伴,已如至亲,定要与九哥白头偕老” -“小漠千好万好,就是心思重、假老成,九哥定要为他择一活泼烂漫或明慧通透的娇妻,须漂亮,他眼界高” 再到顾淳月,两位亲王,她灵华殿的宫人婢子,拉拉杂杂写了一堆。 字极丑,比素日所见都丑,他待要嫌弃,方反应是因她右臂有伤,故写字艰难。 一时气恼又剜心,翻到最后一页,只很少的字,赫然入眼是: 沈疾,念之甚。愿他在西境一切顺利,莫要受伤,长命百岁。 纪齐盯着那两句话许久。 久到要看不见后面的话。 但确实还有两句话。 他有些僵硬地移动目光: 纪齐你个混小子!二十年交情,都在北境,也不来和我并肩作战! 他脑中轰鸣片刻,忽像是木偶人被拧动了机扩,将信纸塞回去,拔腿就跑。 “哪儿去?”他的副尉一直跟着,此刻正在外头啃饼。 “带弟兄们吃好,尽力休整,请医者去给受伤的瞧瞧,锁宁懿旨到,五边都会有新部署,我尽快回来!” 他这般说,一声唿哨,追风踢踏而来。 “是!”副尉领命,掰下大半块饼凌空扔出,“接着!” 纪齐已经飞身上马,单手接了将那干巴巴的饼叼在嘴里,“吃饱了么?”一手握缰绳,一手抚马儿鬃毛。 追风适才也在进食,听主人问,轻嘶回应。 纪齐策马而出,至镇口问驻兵:“公主朝哪个方向去了?” “西北边,大人!” “听见了么。”他复向追风,“咱们找她去,找小玉。” 夜色浓重,火把微光来自远近驻扎的两国军营,遥遥对峙。白日恶战,此刻偃旗息鼓,并非诱敌之时。 深更半夜,她怎会是去诱敌呢。纪齐暗嘲这傻女人撒谎都不会,更加忧心,沿路不快不慢地行,偶遇巡逻兵士和伤员往来,只觉满目疮痍。 极远的喊声响起在子夜过时。 以并不真实的轰隆感传过林梢,传进他耳里。 不是祁营。 他心头猛跳,掉头往正北。风声烈烈,极淡的烟雾在高空游走,渐渐移来。 有斥候南行,与他撞了个正着,高声道:“将军莫要往前了!蔚营起火,西二营已烧了大半,怕是我方干的,目前还不清楚,宜速速归队,从长计议!” 因大祁五边的防御体系,蔚军扎营亦分五部,对应正中花马镇的是中军大帐,然后往西两营,往东两营,故有西一营、西二营、东一营、东二营之称。 顾淳风走的西北方向。 镇口守兵说她带人不多,仿佛也就五六个。 不是她才怪。 纪齐驭马更甚,斥候在其后又唤一声,见拦不住,继续南下履其职责。 已能清楚看见燃烧的焰火与冲天的浓烟。 战起七日,蔚军势如破竹,宣府镇那头祁国驻军其实已经退了几十里,到这会儿纪齐方知,西面退得更多。 其实两国这片交界,没有连绵强悍的天堑或险隘,最有效的防御全是人造,故北境驻军常年最多,顾星朗定大祁五边亲自规划工事,缘故也在此。 纪齐犹记得初见北境舆图,叹为观止,深觉少年天子不仅善于谋局谋人心,更有征伐大才。 但就是这么强大的防御体系,居然没能在交战中占到便宜,反而一再被对方识破部署,导致战局焦灼、兵力重损——当真是因,整个边境军中都藏了内鬼么? 西边他来得少,却对各处掩壕暗堡烂熟于心,黑夜中下马,牵着追风依脑中图景摸索前行。 忽被一把凉刃抵住了后背。 “哪个营的,报上名来。” “宣府镇,西路城,骑都尉,纪齐。” 宣府镇在东,距离此处近千里,而他们并不知他是从花马镇出来。 凉刃未挪开,一名兵士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都尉大人可知,军中或有内鬼,几日以来都在自上而下排查。” “自然。” “那么大人深夜试图入蔚,是何用意?蔚营起火,五边皆在紧急调度,大人难道不该,归营准备?” 纪齐一时难解释是要去接应公主,毕竟蔚营的大火是否顾淳风所为,尚无定论。遂道:“皇后懿旨,不可大规模调度,宜小队潜行,尤其要多走人造工事,少在道路上留下踪迹。” 他这般说完,忽有些醒悟几日来颓势,也许并不因什么内鬼。 “所以大人这是要,单枪匹马杀去蔚营?”身后持刀兵士冷声问。 纪齐未及答。 “大人勿怪,我等奉上令,凡可疑者试图与蔚营联络,都要带回审讯。得罪了!” 眼前兵士紧挨同伴话音,伸手擒拿。身后兵士亦收刀拽住纪齐另一侧胳膊,两人合力便要将他捆起。 “公主或在那头,正处险境!” 千钧一发之际纪齐被缚身后的双手分握住二兵手腕,狠狠一拧,瞬间挣开绕了一半的绳索。二兵吃痛后退,拔刀,他奋起凌空对准二人胸口就是两记重踹,“找回公主,纪齐自当领罚!” 追风在旁,他一跃而上大力催马。行出五六里确定后头没追来,减速,以防再惹注意。 暗堡边缘,人与马身形俱掩。纪齐遥看那头营帐布局,回忆地势,揣度顾淳风会从哪侧潜入纵火,什么顺序,又如何逃离。 有约二十人兵马打营中奔出,往西边去,蹄声在夜半大地上踏出回响。 追她么?他缓动缰绳,也朝那队蔚兵所奔方向去,忽听暗处传来窸窣。 “殿下?”他压着嗓,往那处靠。 没人应。窸窣声亦停。 兔子?獾? 他不死心,“顾淳风?” 黑暗中窸窣方再起,他先看见一双炯炯的眼,然后第二双,再后娇小身形,是两名女子。 “纪将军?” 纪齐看清了。 都是顾淳风的人,其中一个唤作阿香,很能打,乃干将。 “怎么就你们两个?她呢?” “殿下说一起走太惹眼,让分头行动,将军——” “那你们已经安全了。没受伤吧?马呢?” “我们入蔚营之前就弃了,放完火自南边缺口出,一路跑回来的。” 胆子太大。这是抱着死心去做一件找死的事!纪齐来不及问她们怎么绕过的营防,瞧二人都穿着裙子作寻常姑娘打扮,猜到六七分。 那么顾淳风也没有坐骑更没带兵器? “殿下骑着小玉走的。”阿香尽量言简意赅,“她烧的最后两个帐子,彼时其他区域已经火起,蔚人察觉,我们都已出来,她还在营内,晓得徒步逃不了,故仍从西侧出,那里停着我们的马匹。” 蔚营那支追兵已经消失有一阵了。纪齐发急,没功夫责怪她们为何让她做最危险的步骤,更知定是顾淳风自己的安排。“腰牌带了么?一路往南会碰到本国巡逻兵,让他们送你们回去。小心些。” 他不等她们应,驾着追风径直北去。 【1】803帝王家 第八百三十二章 晓色 这是两国暧昧的交界区域中,最少人至的一片矮山。 两个战场被此山隔开,已入寅时,尤显死寂。 出蔚西二营再往西,无论如何会经过这里。而顾淳风落了单,蔚兵驭马狂追,她在速度、体力、人员上没有任何优势。 阿香说,他方才所见已经是第四批出营追捕的蔚兵。第一批在发现起火、有人瞧见顾淳风上马之后就出动了。 太冒险。他若是她,一旦离开营地便不会继续驭马,反该下马、且走且藏,还有生机。 第四批仍在出动,说明她还没有被抓。 究竟在哪里。 为行山路他亦弃了马,兵刃在手,暗海里捞鱼。 马蹄声在不远处迂回,火光浮动,是其中一路追兵吧。他凝神许久,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高低参差的草木间,随时准备蹲伏。 那行进声久久不远。 似乎绕着这片矮山在打转。 是了,此山再往西是西一营,他们只须让那头堵人,便可瓮中捉鳖。 顾淳风一定在这片山里。 火光朝这头近了。 纪齐蹲下去,注视其动向,也便在被渐近光亮稀释了些的黑暗中,隐约看见了一道人影。 在一棵从根部分出两条主干的大树阴影下,整个倾斜绷直贴着树荫更浓的那侧主干,暗夜里与巨树融为一体。 亏她能找到这么一棵!纪齐且喜且无语,眼见兵队将至,心道被火光一照还不是完蛋,迅捷猫腰过去,一把将人拽下来。 只听嘶一声,顾淳风像是吃了痛,却没什么气力,直接栽进纪齐怀里也不推他。 火光勾勒出草木轮廓。 纪齐来不及多想抱着她蜷起来,蜷进树干与高草折叠出的阴影最深处。为将两个人占据的空间缩至最小,变成一团蒙蒙的黑,他将她整个拢进怀抱,死紧,能感觉到她额头细绒擦碰他耳垂。 两人都屏着气。 极慢的呼吸热意流动在浮着凉意的春夜深山里。 火光绕着这一片荒草林木反复逡巡。 一圈又一圈,夹杂着沉沉说话声,好几次,那微光边缘已经扫到了他们面前。 掩耳盗铃似的,纪齐觉得挡住她的脸能心安些,抬手顺她背脊往上,摸到后脑勺,将她的头彻底按进自己颈窝。 漫长的提心。一次又一次火光靠近纪齐都做好了以以一当十的拼死准备。 就在顾淳风的呼吸要将他锁骨处灼出火来的最后一刻,东北方向忽传来动静。该是某种动物,深夜追捕许久的蔚兵们不敢肯定,却总比继续赖在这片瞎晃要强,其中一人提议去看看,整支队伍方转了路线。 光亮消失,蹄声渐远。 顾淳风没动。 “喂。”他方松了松僵直的手臂。 “你会处理箭伤吗?”半晌方听她出声,平静得不像她。 “啊?” “我左肩,中了一箭。我把箭身拧断拔下来了,扔在另一边,方便逃命也能引开些他们注意。但箭镞还在肉里,现下,恐怕要止一止血。” 她左肩恰在他怀中,方才太紧张,呼吸太热,他竟没注意自己胸口在不断变凉。 是她的血,正缓缓渗进他衣料。 纪齐脑中一炸,“往南有一处洞穴,我早先看好的。等他们再走远些,咱们过去。” 更深露重,破晓前至暗,两人隐去本就不大的洞穴最深处,仍是不敢生火。纪齐摸出只剩小半截的火折子吹燃,借微光瞧她左肩伤势。 她右臂的伤本包扎着,该因一番折腾牵动,也渗出血来。纪齐本对这类场景司空见惯,其实不算什么,却因对方是顾淳风,一时竟慌,不知该从哪边下手。 “先弄肩。”顾淳风脸色发白,疲累兼失血所致。 纪齐暗骂自己不痛快,心一横,凛然道:“那我看了。”便去扒淳风的衣服。 她也穿的布裙,可见是佯装某种身份堂皇混进的蔚营。衣襟敞开些,锁骨露出来,继续往旁边拉,他终于找到话缓解气氛: “太胡来了。火烧敌营这种事,要你们这些姑娘家去犯险。” “我们这些姑娘家才最容易混进敌营。不然你带几个人去试试?”淳风张着比脸更惨白的唇回话,半晌蹙眉,“就这么点衣服脱这么久。” 纪齐确实脱得慢,闻言手一抖,立时觉得此地无银,急于证明什么般猛地加快速度。 却又太快了,且用力过猛,倏忽叫淳风从左肩到左臂乃至左侧肚兜大片,全都展在空气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无措得厉害,要将衣服拉回去些,抬手碰到肚兜,更没了章法。 “五月了,不冷。”淳风无言看着他,“你再拖延,让这点火星子将蔚兵引来,就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早知如此,谁要你来救,我自己连滚带爬说不定还能混回去。” 纪齐被这番话打回原形,当即什么想法都没了,也不争辩,观察伤处片刻心知没有器具不能乱取箭镞,自腰间掏出随身的一瓶子药粉,正是年初顾淳风帮带来那个大箱子里的——都是好药,约莫纪晚苓从太医局要来的。 “带得倒齐全。”淳风瞧他手艺娴熟,“你经常受伤?” “演练时伤过。平素看医者给人止血,也学了些。既从戎,基本的要会。这瓶是两日前出发时带的。”纪齐专注在她肩头,肃脸沉声。 “可用上了?”是问他有否受伤。 “后背有一处刀伤,不严重。” 淳风看着微弱暖光里他沉笃的脸,“臭小子长大了。” 年初见到那会儿就想说,苦无契机和气氛。 纪齐动作不停,给她一眼:“你也不赖。比从前顶事多了。” 淳风扑哧,“没大没小。说多少遍了,我长你两岁,要以姐姐之礼相待。” “一岁半。你生辰在十二月,我是六月。” 淳风一怔,没料他倒认真算,更不觉一岁半和两岁有何可计较。 纪齐说完,手离开她肩头,开始脱衣。 “做什么?”淳风眨眼。 纪齐瞧她虽无惧却多少戒备的神情,有些解气,想及方才被她数落,露出一个自觉恶劣的笑:“你觉得呢,姐姐?”这般反问,三下五除二已脱得只剩中衣。 “喂。”他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顾淳风不得不开口制止。 只听“撕拉”一声。 伴随纪齐发狠一扯,竟是中衣前襟被生撕下来一截,露出结实的一片,胸口。 因常年习武而隐有线条起伏的一片,胸口。 顾淳风目瞪口呆,半晌忘了移开眼,心道这人竟幼稚至此,要同自己比胸?! 终觉不能以军中同僚的“大气”解释眼前状况,她拢一拢上衣遮住肚兜,只余左侧肩头,便见纪齐拿着那截布倾身压过来。 “究竟做什么?!” 不能真喊以免误事,这声质问也便轻得没气势。纪齐不仅敞着胸口靠近还朝她伸手,顾淳风本就靠在墙上,往后躲不过只将后背抵得发痛。 “别动。”却听纪齐幽幽道,“我不擅包扎,万一没弄好,白费一块布。” 淳风又眨了眨眼。 纪齐比划好位置,拉下她衣服,拉开她胳膊,开始绕肩头缠那块布。“我浑身上下只有中衣还干净些。后背才受了伤,有血迹,所以胸前这片,最干净。” 顾淳风无话可说。 他包得仔细,怕没覆盖好伤口又怕影响她用胳膊,很慢,身为男子手又大,十根指头来来回回蹭过她肩臂肌肤。 因动作慢,那蹭碰也轻,时不时来一下,直教顾淳风心里头生出毛茸茸的浅草来。 火折子便在这时候燃尽了。 “两日御敌,一路在用,也算功成身退。”纪齐道,还好就差打结了,“这下看不见了,万一碰到旁的地方,别介意。” 他语气非常严正,反惹顾淳风干咳一声,“无妨。” 马蹄声响起在远处。 渐渐南移,朝着这方洞穴而来。 “没完没了了。”顾淳风气声道。 “他们知道你跑不出去。”纪齐亦气声回,摸索着将布条系拢,又试松紧,终于完成包扎。 这洞穴很小,破晓至暗与山野草叶足以遮蔽。 “待天亮就不好办了。”顾淳风沉吟。日光下细搜,洞穴藏不住,到时再走出去,更是自投罗网。 “蔚西二营夜半被烧,我来的路上,本国五边皆似要调度,难说此刻,已在交战了。”纪齐道,“他们恐怕捱不到天亮就会被召回。” 有理。“果真如此,也就不着急回去了。此刻乘夜色出去,还能做点事。” 黑暗中什么也瞧不见,纪齐仍转了下头,“有何打算。” “我纵火有些上了瘾。最近被他们打得太惨了。一不做二不休,西一营的粮草不就屯在这片矮山西侧?” 这时候再往大部队赶,不若偷袭敌军后方来得划算。纪齐同意:“你两只胳膊都不方便,且在洞中等着,择机逃回去。我——” “开什么玩笑,我的谋划我的战功,你说抢就抢?” 二十年相交,他早能听懂她所有不客气的措辞之下,关心与维护。 又想起“遗书”上那句并肩作战。 “好,一起。” 第八百三十三章 逆风执炬 数千里外,棉州别苑,曲廊深处的房间内,竞庭歌呕出第一口血。 自启用山河盘开始,七天七夜,她没阖过眼,靠饮食支撑,到今日,水米亦有些进不下,整个人面如死灰,形容枯槁。 心硬如阮仲亦有些看不下去,道:“小憩片刻也是管用的。何必。” “同陛下解释过了,这些行迹日夜流动,瞬息万变,我既以此为凭窥探战局、谋取胜利,便一刻都不能松懈,判断要准、速度要快,否则还不如不用。” 阮仲哼一声,“代价便是不眠不休,呕血作死。” 竞庭歌轻笑,将擦拭唇边血的绢帕叠好,“世事如此。百姓有百姓的匮乏,君王有君王的代价,谁都别羡慕对方的安闲或富贵,想有所获,等价付出。山河盘这样的所谓神器,用得好是福,用不好是祸,要借之谋真正功利,就得不惜命。” “祁北五边改变策略了。蔚营还被烧了两座,该是很少的人以最快速度去干的,所以你,没瞧出来。” 刚到的军报。竞庭歌点头,“其实瞧见了,但一不确定这么小的动静是否兵马,二,待其移去了蔚营终于能确定,又来不及传信。你的心上人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些个对策,都是为避开山河盘的优势。所以我也,可以去睡个觉了。” 她站起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 新区的仗打得乱,初始时她被困旧宫,错过开头,已经很难借山河盘之力厘清。白国战场太远,纵提前窥得了,待传信至,形势早已变化。只有祁北战场是能操纵的,到这会儿,暂时物尽其用了。 用得不错,至少折了大祁兵力上万。 “谁能想到,最焦灼的反而是新区。”阮仲亦负手望舆图。 竞庭歌睨他一眼,“贵国势力尽在此域,来势汹汹,偏领兵相抗的,是对国数一数二的沈疾和薛战——若非祁国全境兵力被南北战场牵制,新区再无援兵可用,你们啊,很可能已经输了。” 阮仲瞧她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冷声:“若连这点排布都无,她也不敢起局。” 指阮墨兮。 “女人误事啊。”竞庭歌感慨,“我都能猜到她和上官妧,是怎么说服的段惜润。顾星朗这些非他所求的、来自家族馈赠的情债,终有一日,会要了他的命。” 那一身情债皆为阮雪音。否则至少白国,会是他长久盟友。 阮仲心思浮沉。 “交给你了。”竞庭歌懒声,“说好的,将沈、薛两头的主力往中间引,兵力一旦汇聚,我就能用山河盘。” 阮仲点头。 她转身要去睡,又顿住,“一直没问你,不是答应她就此遁世?出尔反尔,要叫她失望了。” 屋里深静了片刻。 “还是会贪恋啊。”方听见低低一声答。 竞庭歌回头看他。 瘦了非常多,筋骨分明,唯眸中簇火熊熊更胜昔年。觊觎高位、坐过高位而又没坐够的人,就像瘾君子。 更况高位所拥有的权力与势力,还能帮他止渴。 阮雪音便是王座上那杯陈年鸩酒。 “还是看不开啊。”她轻飘飘甩出一句,径直往床榻,“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阮仲心下微动,“这是哪部佛典上说的?” “《四十二章经》。” “你还会读佛经。” 从前不会,是有了阿岩以后,念佛祈愿突然有了意义。 她自不对阮仲剖陈,掀床帐钻进去,只听外头再道: “我执炬半生,早就烧了手。不仅烧了手,已经灭了魂。” 战火在整个大陆上蔓延。 五月初十,第一支蔚军突破花马镇最西路城的防线,长驱南下,直奔梅周。 同时霁都禁军出动,各十万往北往南支援两头边境,坐镇鸣銮殿决策的,是宁王、长公主和大将军柴瞻。十三皇子顾星漠亦在侧,几日前刚从夕岭被接回。 因阮雪音分别传信顾淳月和十三,鸣銮殿内几人同仇敌忾又各怀心思。 —霁都绝不能乱。 两封信里都有这句。 —乱局若起,小漠安危为最要。 同一个意思,叮嘱淳月力保这个弟弟,告诫小漠切勿逞能。 禁军四营,其中三营收到了顾星朗手书,落空的是上一轮霁都之危时被阮雪音怀疑过的屯骑营——不因薛战,而因彭望。 柴瞻亦收到了主君亲笔,此刻危坐大殿中,镇国之势。 柴一诺拾级而上,入殿禀报射声营五千、虎贲营五千已宫门外就位,拱卫皇城;加强城中巡防的部署已经落实,稍有异动,可立时扼杀;前往南北境的禁军会在沿途分流,每次几十到百人不等,驻守主要城郡,监控地方动向。 非常“顾星朗”。 场间所有人在听完之瞬明白,主君排布已就绪,此回合,骠骑将军府为手。 “上官大人找到了么?”淳月问。 顾星朗赴宁安之前,上官宴请旨往祁南,过问因盐政改革引发的一桩官司,同去的还有两名御史。战争爆发前那两名御史带着卷宗回来了,上官宴却未归,说是要去东边办另一趟差。 举国盐政革新,持续了近一年,确是成果与问题并出之时。而上官宴作为君王吏,手中一应事务皆是顾星朗直接发派,换句话说,行动不受任何约束,只须主君首肯。 故而谁也不在意他领旨出门后多久回来,除非君上问。偏顾星朗四月出发去宁安,一去不回。 顾淳月是极不放心这名降臣的。所以局势至此,她头一个想到上官宴。 柴一诺摇头:“尚未。他与两位御史分别那阵,据说换了布衣,方便办差。若有意掩行踪,值此动荡时,很难找。” 动荡时不在霁都,独自行动彷如人间蒸发,这情形熟悉。 淳月思索有顷,脑中忽闪过自家夫君的脸。 可不是与前年白国变局时的纪平,如出一辙? “宫中既已安排妥当,本殿回趟相府。”淳月起身,又想起阮雪音信中嘱咐,望一眼小漠,微微踟蹰。 宁王约莫明白,“长姐可是要去接宸儿入宫?” 国都排布得这样,显然皇宫最安全。 淳月确有此意,却非这会儿出宫的唯一缘由,又不好解释,只点了点头。 “臣弟去接吧。长姐留在宫中为妥。就要入夜了。” “此番接他入宫,不知要住多久。”淳月笑笑,“孩童的用度你不会收拾,他爹爹和家中仆妇也都不如我。正巧出来前没做安顿,我是主母,总要回去交代几句。” 缘故这般多,宁王亦不再劝,“那长姐快去快回,十三弟,有我。” 小漠心知长姐这般必有要事,回了宁王一个笑,道:“长姐路上小心。” 城中安宁,兵甲戒备更显出不同往日的悄寂。淳月走长信门出宫,一路择小道归相府,入得前庭,知晓纪平正在书房,松半口气。 她没立时去瞧他,回卧房洗去一身疲乏,择了件烟蒙蒙轻薄软裙,镜前自照,觉得不能这么走出去,又拿件披风将身上裹了,方穿游廊过垂灯,推门进了书房。 “月儿?” 纪平抬眼,正见她反手关门。“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禁又笑,“春末夜暖,裹得如此严实。” 边境战事起,他白日里亦忙得脚不沾地,到家同样先沐浴,这会儿正穿着寝衣伏案,处理未竟公务。 淳月已是走热了,将披风一解随手挂好,露出凝脂肌肤和轻薄软裙下美好曲线。 若隐若现,纪平素难抵御她端庄之下、帘帷内艳光,眼见人走过来,薄裙随着莲步荡,手中湖笔一顿,落下一滴圆墨公文上散开。 “穿得这样,不裹不行。”淳月神情仍端,回话亦平实,老夫老妻的熟稔,与周身风姿全然不符。 犹是这般,最为勾人。纪平一把揽过她腰将人往身前带,“没见你穿过这件。” 以相府对长公主之盛情,纪平对爱妻之宠溺,顾淳月的寝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四季不重样。说起来这件还是淳风送的,有一年做生辰礼,不好当着人拿出来,一脸神秘将淳月拉至偏厅, “长姐你老说我不懂事,这回合,哼哼,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懂事。今晚就要穿啊!姐夫会感谢我的。” 那夜她将裙子提溜出来,方知这妹妹有多“懂事”,无语至极,立时担心起这丫头尚未出阁已这样懂,容易出事,想了一整晚下次入宫要盘问她的话,根本就没穿。 以顾淳月作派,也不好意思穿。 直至今日。 “确实没穿过,方才翻到了便试试。好看么?” 第八百三十四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两人因家国局势已各自奔忙了数日,永远公务为先、勤勉不懈的纪平亦觉神疲,骤然拢春色,内里便有些叫嚣起来。 “回房去?”他问她,早先握笔的手在她后腰流连。 淳月望一眼他案上累牍,“岂敢耽误纪大人办公。” 年初纪平升迁,掌吏部司,官居二品,权柄一大,诸事就缠身。她这般说,忽身子一歪坐到夫君身上, “我陪你批完这些。” 纪平已是身心皆降,脸对脸望着她,目色亦失了清明,闻言只是笑,朝后一仰,按着她薄如蝉翼的背脊往怀里压。 耳鬓厮磨,神魂交缠,待衣衫狼藉,或垂或散在书案四周,月已挂中天。 春夜里的百年府邸,格外静谧,倦鸟亦归巢,只很轻的呢喃声间或钻窗。 “收拾好了,我便带宸儿入宫。”顾淳月伏在纪平怀里,气息仍乱,素指点其薄汗未褪的胸口,缓慢画圈。 “今晚就去?” “嗯。” 纪平皱眉,抬起她的脸看半刻,“所以急不可耐,径直冲来了书房。” 顾淳月脸上红潮未散,抿嘴微赧,“你不喜欢?” 纪平端方的脸上浮起想笑又想忍的挣扎。 半晌点她鼻尖,“月儿这样,所幸此生只我一人得见。” 她与他相识于幼年,四五岁便玩在一处。因各自出身、两族情分,小时他入皇宫,她去相府,都理所当然地彷如回另一个家。 他们是要成婚的。自懂得男婚女嫁,两人便知道,十岁之前旁人拿此事说笑,他们还跟着笑,十岁之后心智渐长,反开始避嫌,有两年甚至刻意不大见面,只宫宴上遥相顾。 还是有一年春,定惠皇后赐纪晚苓孔雀翎霓裳,纪平奉诏陪自家妹子进宫去取,顺道谢恩。他是外男,不得入内宫,在外头直等到黄昏,淳月送拿了裙子的纪晚苓出来。 他三个月没见她,实有些忍不住,下了天大的决心克服至严家规锻造出的多年分寸,说有几句话要问公主。 纪晚苓年纪虽不大,心中有数,又被指为了太子妃、盼着亲上加亲,当即帮哥哥游说,甚至提出为他们把风。 顾淳月不是扭捏性子,便与纪平去往就近一段绽着鸢尾花的游廊。初初站定,十四五岁又都端方自持的少年少女一默好半晌。 “若没有话,我先走了。”终是淳月先开口,展一个妥帖微笑。 转身挪了步,方听身后有些急切地: “公主为何躲着臣?” 淳月甚少见他发急,闻言好奇,立时转回来,却不见少年面上有异,只那双眼,灼灼盯着她。 她一时不知要怎么答,半晌道:“我并未躲你。公子何出此言?” 彼时纪平刚入仕,故自称臣,淳月却还没习惯改唤大人,脱口仍是“公子”。 “你,臣是说,”纪平是进退有度从不出错的人,那日却两度磕巴“犯错”,“公主从前,会出宫与臣,相处,更早些时候,也不唤臣公子。” 是平哥哥。在十岁以前。 淳月难得梗了梗。“毕竟不是孩童了。这几年母后对本殿约束亦多。” 姑娘大了,又是皇家嫡长女,自要矜持。虽临近议亲年纪,毕竟未到,尽管大家都心照不宣——越是如此,她越不好意思问。 “君上与皇后,”纪平今日却是有备而来,磕巴完两回合也就淡定了,“打算何时为公主与臣赐婚?还是需要臣父请旨提亲?若有章程,还请公主告知,臣好回去同父亲说。” 他从神态到语气实在,很笃定,毋庸置疑。 以至于淳月完全质问不出“谁说我一定要嫁你”这种话,怔了好一会儿道:“本殿,不清楚。近来都没听父君母后提起。” 纪平了然点头,“那臣去求父亲。” “还,早吧?”稳重的公主殿下也磕巴了。 纪平微笑,嘴角弯出有如鸢尾花瓣的弧度,“是早了些,但臣近来发急,总想着能快快定下来,哪怕将婚期排在三四年后呢。” 淳月终是赧了,垂眸低道:“急什么。” “见不到,难得见到你又不同我说话。我,白日办差分心,夜里睡不踏实。” 淳月几乎接不住这一向和宜的人分明简短却极其猛烈的两句话。 “刚开始当差,便不用心,叫你父亲和我父君晓得了——”好歹憋出半句答。 “我便告诉他们,害了相思病,只公主能解。” 淳月蓦地抬头看他,“你怎这样孟浪了?” 纪平被这么一问,始觉唐突,喉结轻滚,一揖道:“总之殿下,明白臣心意就好,若还有旁人欲求娶,断不能答应。臣这两年,置办了不少物件囤放府中,供殿下来日用度,当然,都是臣私下之举,真到婚礼时,父母亲会操办,绝不会亏待了殿下。” 淳月看着他一副未来尽在掌控、偏又十分平淡的模样。 来不及反驳什么,那人已揖着往后几步,道一声“告退”,径自走了。 此去经年,纪平大人的一切尽在掌控果然不曾落空,美人在怀,佳期如梦。 “晚苓跟我说,那孔雀翎霓裳你穿也好看,可惜了,我至今未看过。” 淳月一笑,“彼时裙子刚制好,我帮着试一试罢了。晚苓又哪里见过我穿?从承泽殿宫婢们那里听说的吧。我试穿那日,只有七弟来跟母后请安。” 两人都懒动弹,仍依偎阔大玫瑰椅间。纪平怕她出过汗光着背受凉,从地上捡起自己寝衣将一双人罩住。 “那回合你为何说了句,若有旁人求娶,断不能答应?” 婚后如胶似漆,她泡在蜜罐里,早将这茬给忘了,兼一直怀着长姐如母之心,频分精力给宫中弟妹,鲜少问这种小女儿话。 纪平低笑,“十岁以后你开始与我保持距离,越往后说话越少,到那一年,为数不多见的几面,只剩礼貌微笑。”也陷往事,他难得露出少时神情, “我慌得很,生怕你是瞧上了别家少年郎,对我这自小相识的无趣人厌烦了。又恐是朝中还有长辈,属意才貌双全的嫡公主,想为自家孩儿求娶——你多了选择,方与我疏远。” 顾淳月窝在他怀里咯咯笑。“可我瞧你那几年,每见我也颇冷淡,至少不如小时话多,以为保持距离,是双方默契。” 纪平冤屈:“非冷淡,是羞惭。你出落得愈发亭亭,叫人不敢直视。” “直视了会如何?” “心跳如擂鼓,半日读不进书。” 淳月扑哧,“骗人。” “千真万确。再后来年纪渐长,更生出了想要亲近的龌龊心思,又患得患失,最后痛定思痛,干脆与你把话说明,再央父亲替我去求君上。” “父亲一口答应?” “将我骂了一顿,说刚入仕途,正该多历练、求精进,却这样过不得美人关,小小年纪,耽于情爱。” “父亲说得是。” 纪平不理她调笑,正色继续:“我说亲事定下,我心便能定,历练精进不在话下。但若错失公主,我此生不娶,纪门无后的恶果,请父亲自行担待。” 后一句淳月从纪晚苓那里听过,彼时根本不信纪平会说这种话,还是对其父。 她默了会儿。 “从小看到大,不腻么?”声很轻。 “你每一岁都不同,怎会腻。也许因太小就知道长大会娶你。也许只因为,你是你。”纪平亦声轻,“这小半生,我便真没再看过别人,看进眼里,也觉对方不过就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千人一面,唯你不同。” 顾淳月左耳听着他有力心跳,右耳被灌入渐歇的鸟儿呢喃和渐起的春末东南风。 似有檐铃声,自从“映岛”来,他送她的琉璃彩。【1】 “你会一直在霁都么?” 她埋在他怀里不抬头。 “自然。为何这么问?” “你要一直在,我和宸儿才能心安。” 是哪种心安,岁月深长,她已快要分不出,又深恐自己分不出,于要紧时误大事。 纪平低头吻她光洁的额,又托起她下巴琢磨鼻尖樱唇,“你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外头不太平,你们到宫中避一避也好。待战事平,我去接你们。” “这仗,会打很久么?”顾淳月鲜少以这种小女儿口气问话,但对纪平,尤其今夜,她一再示弱。 “全凭国君们决断。身为臣子,和驸马,我只能尽力保本国朝堂安宁。” 他是吏部司长官,众部司长官之首,尽管无法与从前的相国权柄相较,到底,有这个能耐稳定朝纲。 却也是叫人喜忧参半的局面。 “父母亲近来书信,都言过得很好。顾氏对纪氏,始终存着厚谊。”淳月道。 自相国致仕然后被送走,每月都有书信来——都是纪桓亲笔,纪平一眼能辨,却瞧不出是从何处来,盖因信件每先入皇宫,再由涤砚送至相府。 当然是因,顾星朗要先看。 “我知道。”纪平轻拍抚她后背。 “父亲因白国之役有失,君上不得不赏罚分明,对你,却是深恩信任。” “我知道。”纪平笑起来,复抬她脸庞,深深看,“怎的今晚一直说这种话?” 淳月忽觉心中修筑多年的厚堤要经不住腹背受敌,有坍塌之势,伸手抚他脸颊,“顾氏若乱于此朝,我愧对父君母后,愧对列祖列宗,只有以死谢罪。” 纪平风轻云淡的脸终于出现凝滞。 他下意识收紧臂弯,将顾淳月周身箍得发痛,“月儿与我有白首之诺,怎可轻言生死?” 淳月抚在他面颊上的手缓缓落下,欢愉后一直有些迷蒙的目色渐渐明晰,变幻出锋芒,“可我也是顾家嫡女,君上一母同胞的亲姐,景弘一朝的长公主。” 一椅双人,旖旎的姿态与画面,任谁看都是郎情妾意、难舍难分。 纪平深凝了她许久,轻笑出声,“我与月儿一样,只盼这江山,万代平宁,海晏河清。” 江山是顾祁的江山,这句是忠良之言。 顾淳月在他端方的、清正的、胸怀广阔天地而不见私欲的眼瞳中,有些失神,有些糊涂,然后疑虑消散少许,柔情漫上来。 她嗯了声。 纪平重握住她方才垂落的手,放至胸口,“去吧,多带些用度,万一要闭宫门,不至短缺。” 【1】369映岛新生;374风拂意,马蹄疾 第八百三十五章 储君 五月初十,长公主携幼子纪宸入宫,居出阁前所居的重华殿,将映岛那串檐铃挂上游廊时,新的军报刚入宫门。 君上皇后都不在,近来由柴瞻与纪平主持朝会,长公主和宁王共听政。 “蔚国狼子野心,两度趁他国作乱、加入混战,此番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助新区叛军与南部白国,更压重兵侵我祁北,眼下梅周被围已逾两日,城破在即,还需拿出对策!” 梅周是北部最大城,处要冲,是深入大祁腹地的最后一道关卡。城中守备一万,围城的蔚军据军报上称,目前也不过三万。 “大城易守。”上首柴瞻抚须,“以几千人之力抵御十万大军攻打的先例,不是没有。梅周暂时无碍。” 国战四起,干将们陆续出霁都往各处支援,朝堂上所剩武将已经不多,明白柴瞻为何成竹在胸的,更是寥寥。文臣们当即便有些不豫: “照大将军之意,朝廷这头无须任何对策,我等食君之禄,于此主君不在时,高坐堂上等胜负结果便罢?” 柴瞻半生领兵,本不善言辞,点头道:“目前是。” “你——” “大将军所言不虚。”却听鸣銮殿后传来少年声,微稚,却沉笃,叫人想起十四岁初登基的今上。 先入眼帘的是涤砚。 其后之人个头小些,矮些,负着手气势却强,正是十三皇子顾星漠。 小殿下身娇体弱多年养在夕岭,这般站上朝堂站在群臣面前,还是头一回。 看着不怎么体弱。是有些瘦薄,乃这个年纪男孩子长高不长重的常见症候,然其肩平直、其臂舒展,步伐铿锵有力,却像习武经年的练家子。 那神情态度也似十四岁的顾星朗,而群臣们蓦然想到,十三殿下今年十三岁,确与主君登基时年纪相仿。 一时都有些怔,错觉时光倒转。淳月与宁王亦未料及,对视一眼。 “长姐、七哥恕罪。”顾星漠回身一拜,“臣弟得允准在殿后呆着,听到方才,实没忍住。” 主君与中宫皆不在,亦无储君,长公主和最得信任的亲王听政,原是常例。让年纪尚小且并未封王的十三皇子藏在殿后,却怎么都有种偷摸之感。 “君上有谕,此期间,准许十三殿下旁听朝议。”便闻淳月开口,“本殿认为十三年纪尚小,不堪议事,杵在堂上恐影响臣工们谏言,这才命他,殿后呆着。” 众臣仍疑惑,不约而同望涤砚。 “回禀各位大人,确是君上谕旨。”涤砚上前一步恭身。 顾星朗曾巡大祁全境下令备战,此事已传得沸扬。那么宫中于此期间接过密旨,亦不奇怪——他们的主君,永远那样亲和又遥远,且近一年行事愈发出离,叫人捉摸不透。 “敢问涤砚大人,君上现下,是否真如传言,又去了西境?” 涤砚稍思忖似为难,片刻道:“君上确说,要赴西境之西一探究竟。” 群臣皆变色,“国战当前,青川不宁,君上到那荒僻之地,意欲何为?” “放肆。”顾淳月冷声。 那言官自知失言,没再继续,面上焦灼却拢不住。 “君上令全境备战,不多时,敌军果然来犯。”却见顾星漠站在玉阶第二级,娓娓述来,“可见圣驾虽在外,对时局了如指掌、决胜千里,众位臣工,当放心才是。” 他讲话之措辞语气极为老成,带着镇定人心之力,满朝文武再是一怔。 “至于方才大将军之言,本殿赞同。蔚军围城,却不攻打,当是明白此城难攻,与其硬拼自损,不若静候消耗。然梅周物资丰厚,纵军民众多,紧闭城门供给个十天半月不在话下。十天半月,咱们耗得起,蔚骑未必,一旦北境告捷,边境军南下,他们插翅难逃,只有全军覆没。” 底下安静有顷。 “此理咱们能想到,对方如何想不到?他们若因此等不得,明日,或者这会儿就发起强攻呢?”一文官问。 “梅周城高墙厚,战力不可小觑,守城一万对攻城三万,算上守方本身优势,”顾星漠向柴瞻,“很难败吧。” “殿下明断。” “可北境战事自开局便蹊跷,内奸之说不断,许多排布也确被提前知晓了,导致死伤惨重——如此形势,怎还能对边境军抱指望?怕只怕,再无捷报,蔚军持续南下,梅周一万抵御三万足够,抵十万呢?十五万呢?”另一人紧追。 “北境一战十余日,我方损失惨重,对方亦非全无伤亡,此其一;皇后懿旨到北境后,五边全部调整策略,当晚蔚营更遭遇火袭,我军趁势直攻,杀敌近万,此其二;战局已有扭转之势,至少颓势得遏制,诸位真觉得,蔚军还能剩下十万、十五万攻打梅周?” 此一番分析面面俱到,又句句点在要害处。众臣望着阶上小少年,一时神情复杂。 却见顾星漠缓步而下,走到柴瞻面前,拱手一礼。 “臣不敢。”柴瞻忙拱手还礼。 “梅周暂时无碍,但本殿确与诸位臣工一样,心绪难定,还有问题想请教大将军。” “殿下但问无妨。” “目下我大祁遭两国,应该说三国围攻,”事已至此,重提崟国反易厘清局面,“三地战事同时起,又留了近二十万禁军拱卫国都,兵力相牵制,哪方战局都不得解。本殿私心想着,不若先集中火力拿下一方,如此,紧绷之势可得缓解,于朝臣、百姓、乃至浴血在外的将士,也是慰藉。” 群臣皆觉有理,纷纷称是。柴瞻沉吟片刻,“殿下之意,是要再拨些禁军往边境?” 顾星漠点头。 “殿下属意,先解决哪方?” “白国。” 鸣銮殿中半刻缄默。 “南境乍看是与白国相抗,实是对抗两国。”终听一直沉默的纪平开口,“白国南部的蔚国驻军已经全线出动,论兵力,与增援后的我方南境军不相上下。既要先挑一方拿下,自然要选最弱的一方。” 顾淳月自朝议开始便盼着纪平不要开口。 时岁流淌,他越发地像纪桓,不开口已如深水叫人难安,一旦开口,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偏谦和如昔,滴水不漏,不像有任何盘算。 “那纪大人以为,该选哪方?”顾星漠回头,十分顺畅改了素日里“姐夫”之唤。 “西边。叛军之中,乌合之众不在少数,我方又有沈疾、薛战两员大将坐镇,一旦兵力到位,攻无不克。” 群臣深觉有理,又纷纷称是。 顾星漠若有所思,“大将军以为如何?” 柴瞻抚须,“其实依臣之见,维持现状观其进展,再行调兵,最为稳妥。” 顾星漠拜向淳月和顾星延,“臣弟之所以倾向南境,因其虽是两国联军,不若一国军兵配合默契,其实有机可乘。但纪平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大将军之意,于国都稳定、社稷稳固最益。最终定夺,还看长姐与七哥。” 宁王看向顾淳月,顾淳月接其眼锋,两人达成共识。 “且先依大将军意思,维持现状,下回合军报传来,再做定夺。” 时近正午,柴瞻并纪平领群臣散。纪平走在最后,刚要转身,淳月微启口想问他是否留下用饭。 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向来注意,余光瞥见了,笑笑,还有公务要处理的意思,揖了一礼,转身离开。 淳月望着他背影许久无言。 “朝堂事素讲秉公,便是君上与中宫,该为君臣时,也不会囿于夫妻情面。”但听宁王在旁柔声,“长姐无谓忧思。” 顾淳月是不在人前露软露怯的性子,闻言整理心绪,很快恢复神采,“七弟取笑了。本殿忧思,只为家国社稷。” 宁王不再说什么,转向顾星漠,“说好的垂帘听政,这般贸然出来,可是已不将兄姐放在眼里了?” 垂帘听政四字本就是揶揄,配以顾星延历来洒脱不羁,整段“问责”都似玩笑。 顾星漠便露出一个更符合其年纪的笑容,揖道:“兄姐饶命,臣弟知错。只是事涉九哥,臣弟实不愿臣工们因他不在、对朝廷此番应对多有微词。” 宁王反手摸出藏在座椅下的折扇,抖开摇起来,“一手带大的就是像。你啊,如今行事作派全随了君上,还臣弟,说是半子也不为过。” 半子,半个儿子。淳月蹙眉,“说多少回了,玩笑也要讲分寸,堂堂亲王,像什么样子。” “长姐教训得是!”宁王笑告饶。 淳月深看一眼小漠,“以后不可再自作主张。” 小漠也应是。 殿内兄友弟恭,大殿之外,臣工们亦三三两两迈出正安门。 “有宁王殿下和长公主在,君上仍准了十三殿下听政,不乏深意啊。” “君上膝下目前只嘉熠公主一位嫡长女,国本无定,难说——” 第三名文官轻嘶一声,“大前年十三殿下夕岭中箭,便有传,是其他几位王爷存心试探:君上多年养殿下在夕岭,非因其体弱多病,而是栽培,成其文武韬略。” “那这储君之位——” 便在此句呼之欲出的瞬间,纪平经过,淡淡道: “家国不宁,君上在外运筹征战,几位大人却于宫门下讨论国本之定,是否,有欠妥当?” 几人都比他年纪大,在朝时长却比他多不了几年,盖因纪平入仕早,迄今也逾十年了。兼纪之一姓,于此国举足轻重,他平素行事又得人心、政绩更是昭昭,这般开口,不像责问,更似提点。 “纪大人提醒得是啊!”一人忙顺杆下。 “我等也是忧心社稷、又虑君上安危,失言,失言啦!” 第八百三十六章 色即是空 臣工们皆有此觉悟,今日殿上一应在场者,便不会全无觉知。 顾淳月领两个弟弟用完午膳,小漠告退自回居所。宁王近来白日都在宫中,夜里方回宫外府邸。以他散漫,一整个下午未免难熬,故淳月常伴,两人多是坐清晏亭饮茶对弈。 “要说棋艺,晚苓与我不相上下。日日同我对子,可觉乏了?另换高手来切磋切磋?” 宁王黑子在手,掌心摩挲,闻言抬眼,扬起一个不羁笑容:“去年在镇国寺思过期间,臣弟便想问长姐,又觉不可思议。” 淳月咂摸这话对又不对,疑惑望他。 “长姐似乎,有意让瑜夫人同臣弟相处?前年在夕岭也是。” 淳月不意他竟这样堂皇讲出来,四下一望,压低嗓:“你不要命了。” 顾星延一笑,“长姐点皇妃与亲王的鸳鸯谱,究竟谁不要命?” 淳月习惯了这弟弟少分寸,闲聊时更甚,也不怒,干脆敞亮道:“难道非你所愿?” 顾星延难得肃然。“非我所愿。” 淳月怔了怔,方有些明白。“你在大事上的分寸,倒一向不叫所有人失望。星延,”她稍叹,停顿措辞,似下了极大决心,“君上知道了。皇后也知道。正是他二人来找我,要我问晚苓意思。晚苓,模棱两可,究其原因,该是与你这句非所愿,异曲同工。”【1】 顾星延的表情变得极难言述。 四季都仿佛在他脸上变幻,由春至冬,由明转黯,最后归于,自嘲么? 顾淳月愈感狐疑,半晌方等到他开口: “所以长姐亲自出马,意图撮合。”那神情实在怪异,连嘲意都消失,唯余空茫,“君上为与心爱之人成一世一双的传奇佳话,竟破规矩到如此地步。长姐,居然认同还帮忙?” 顾淳月原是这皇室坚守规矩的最后底线,而宁王的性子,素来该在规矩之外。因此这会儿后者反问前者,倒显得是对调了身份,叫顾淳月好一阵答不上话。 “我本来,也觉出格。”却毕竟是顾淳月,从无冷场时,“但许是受星朗影响,许是被他二人非卿不可的执拗打动,许是,越发欢喜雪音,又深知晚苓这样下去,没有指望,不若与你——” “与我何干?” 淳月大概一年也瞪不成一次眼。此刻却瞪圆了:“你不是——” “我不是。” “那你在鹤州弹《凤求凰》——” “确是当年三哥为瑜夫人从我这里学的,他最终都未弹成给她听,臣弟有责任,全兄长之憾。” “她在鹤州期间你殷勤接待,还总带着乐儿一道,难道不是为了——” “瑜夫人和臣弟们自幼相识相熟,她到鹤州,与官员及其家眷皆不熟,臣弟自要出面操持,也是两姓百年之谊。至于乐儿,臣弟是男子,单独与皇妃往来到底须顾忌,带着孩子,她又是女儿家,也就方便许多。” “那前年天长节君上处置温家、突袭世家,彻夜召人进挽澜殿相谈,你也去了,对他说:臣弟所求此生难得,不提也罢,更与忠君之事无关。”【2】 顾星延那张莫测的脸上浮出很浅的笑意,“你复述的这是原话么?我自己都记不得这么清楚了。” 整件事都该避着人聊,淳月已无暇顾忌他不称“长姐”突然说“你”。“是吧。星朗告诉我的,你知他过耳不忘。那后来在夕岭、在镇国寺,我拉你二人一起散步相处,也没见你不乐意?” “是长姐邀请。臣弟还能违逆不成。” 顾淳月倒吸一口凉气。 满脸荒唐许久方问:“那你心里是谁?!对君上说了那样的话,总不会没有人?” 顾星延扇动狭长的凤眸看着她。 忽大笑起来,格外忘形,引退避远处的一众宫人张望又不敢靠近。 “说了此生难得不提也罢。”他复低声,恢复往日模样,“长姐别问了。” 顾淳月本是怕今日小漠登朝堂,惹满朝疑窦也惹宁王多心,抛出纪晚苓的橄榄枝以显顾星朗对其关心、上心、不惜破规矩满足他愿望,以定其心。 没成想竟捅破惊天误会。 险些误了大事更误了晚苓。 她无言至极,坐着好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我去趟披霜殿。” 顾星延点头,“既是误会,还须早早澄清。” 淳月已经起身,闻言觑他一眼,含了愠色。 顾星延无奈笑:“长姐要因这与我无关的误会,怪罪于我?” 原是她那不叫人省心的亲弟闹出的好戏!淳月与顾星延毕竟不是一母所出,不好真恼,也确实怪不到人家头上,长出一口气道: “你且在此接着饮茶罢。” 现下如何与晚苓说,才最要紧! 披霜殿内蒹葭深深。 她不止一回嘱纪晚苓着人修剪,认为这草木成墙实也是其心墙,要渐渐削了,重见天高云淡,殿中人的心病才有好的可能。 领衔女课也一年多了,还拆不掉胸中营垒么? 她思索着要如何解释误会,以及有没有必要解释,却迎面碰上香茅慌里慌张跑出来。“怎么了?瑜夫人不舒服?” 香茅绞手咬唇,冷汗涔涔,“没,没有。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淳月一双秋水瞳微眯。她来了,晚苓不迎,蘅儿也不见人,出来这么个丫头不引她进殿,却在这里问,有何吩咐。 这般计较,抬步疾行,香茅在后一声不吭只是迈着碎步跟,入正殿,果然空空如也。 顾淳月简直觉得今日大凶,诸事不宜,转身又往寝殿,满室红木碧纱,三哥的落日弓还挂在墙上,只不见纪晚苓的影。 “夫人呢?” 香茅扑通跪下,“殿下恕罪,殿下饶命!奴婢不知,今早起来夫人就不见了,蘅儿姐姐也不见了!奴婢想着,恐是有事要出门办,恐怕入夜前也就回来了!殿下…” 这会儿也才下午,倒不是没可能。 只是国战既起,人心惶惶,这个节骨眼上,纪晚苓有何要紧事须避着人出宫呢? 又或者—— 前年是纪平出的霁都,今年换她了? 她? 疑虑翻涌,顾淳月瞅着地上小丫头那不经事的样子,也没了责罚的心思,拂袖往外去,只觉边境浩瀚的山雨,正无声朝霁都袭来。 【1】675鹊桥 【2】655降诞(下) 第八百三十七章 桑榆非晚 阮雪音接到顾淳月来信、获悉纪晚苓失踪之事时,最新的三境军报亦至。 她仔仔细细读完有关近来朝议的记述,对霁都局势大致有了数,又展军报,眉心急蹙。 新区敌我皆伤亡惨重,沈疾与薛战的兵马如计划从东西两头夹围,拼杀数日,终将数路叛军如饺子下锅般逼入了中部群山坳。 却没能立时将其煮透煮烂,因双方都已力竭,几回合小规模攻守后,陷入僵持。 南境自援兵抵达后便焕发了新生。那地界实是三国在交战,而白蔚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各路冲锋的均是蔚人,白国军队分兵数路,总在几地战事陷入焦灼时突然发起冲击,沿路拼杀,直入祁南。 然后被驻扎在城镇外围的下一道祁国防线阻截,腥风血雨,最南郡镇们尚未失守,却也因耗损过大,再经不起下一轮攻击——照目前双方所余兵力、所存战力计算,也很难再有下一轮强攻。 战事却并未结束。 阮雪音不知顾星朗盘算,也毕竟只是中宫不是天子,无法立时发起对话,与白国谈判。 段惜润该根本不想谈判吧? 北境自五边策略改变、来自霁都的禁军精锐增援,已成为三大战场中最叫人放心的一处。 此时蔚骑已被全数逼退。因顾星朗那句国境线只能往北推不能往南退的似玩笑似严令,祁国援军在逼杀蔚骑回北边之余,又极其霸道地,继续往前,占据了蔚南三座边陲小镇。 眼看要继续北进,将趁火打劫的这头北方饿狼的领地,彻底割走大片。 放眼形势大好,却在这一日陡然生变。 梅周乱了。 因援军至,北部告捷,前几日梅周城门重开,接纳因更北战乱而南移避祸的流民。 当然数量巨大。因北境前期失利,各城郡物资又要供给边军,生活在北境线与梅周之间的百姓到中期已陷入了缺粮的窘境。 梅周是祁北最大城,本就丰饶,又始终未经战乱,开门援助是应有之义。 府尹李善深主持,督军郭逸亲自领城卫维持秩序,流民们排队入城门,依次前往临时辟出的地方暂住,等待饭食发放。 头两日都极其有序。 到了第三日,城中满员甚至有些超出承受范围,李善深立城门下亲自解释,表明已知会了周边郡镇,余下百姓可前往投奔。 彼时不少流民已经饥一顿饱一顿了好几日,其中不乏老人孩子,闻此安排当即便闹起来。郭逸要动官兵压制,李善深不忍,又接了数名妇孺老人进城——这番善举却更引动乱,陆续有人声称老父老母妻子儿女须庇护,强行闯城,一时人群蜂拥,终动官兵镇压,同时城内也因物资分配种种矛盾,流民与流民间起争端,渐渐波及当地百姓。 梅周始乱。 李善深和郭逸,此城文武最高长官,前年北境和谈后在客栈,阮雪音都是见过的。【1】 这二人忠君爱国之心昭昭,彼时还因顾星朗选择和解而未与蔚国开战,颇多微词。 如今有关流民的安排,其实非常妥帖;这一场乱发生在国战期间、距离战场较近的城郡,说怪也不怪,但就是... 梅周城里还有谁? 她依旧坐在福熙暖阁前庭廊下,微雨涤荡满园花木,孩子们抱着竞庭歌在时读那本《佛说四十二章经》乱翻——根本不识字,玩闹而已。 梅周,从前有永安侯府崔氏,已迁往颖城两年。 与之对调搬过去的,是被削了爵的武敬侯檀尤。 檀尤,檀萦的父亲。而檀萦母子被囚北境,若无突发战事,原本该已被顾星朗处死。 过繁的局面里任何一处都可能牵一发动全身。 阮雪音来不及想式微已久的檀氏是否这根头发,只快笔书信唤来粉鸟,直送蔚南。 那封信从天而降飘飘洒洒落到小玉头上时,顾淳风刚回营地。 祁军反守为攻侵入蔚南,扎大营以备讨伐。她在过去大半月内率黑云骑连打了三场胜仗,又有火烧蔚营的军功,渐摆脱了需要回护的公主之名,成为与众将领并肩御敌而不惹任何争议的,真正女将。 信件尚在空中阿香便瞧见了,震声一呼。淳风抬眼,于白笺之外隐约望得没入云层一抹粉翅。 她心有所感,握着信当即快马回自己帐中,果然是阮雪音。 数日未曾沐浴,一早说好了今日回来要洗,阿香几个便在她读完信之后拎着热水进来,须臾准备妥当。 顾淳风怕误事,其实想直接带几个人立即回北境檀萦的住地。 眼见姑娘们给她备好了热水、各自也想回帐中清洗一番的可怜样,又不忍心——十日没浴过了,难得今日有闲,总不好再叫她们失望。 遂摆手命她们快去,“麻利些,还有一桩要事需人跟着我去办。传令所有人,收拾妥了便来集合,我等够十个,就会出发。” 众人应是,小跑出去。顾淳风拿出从戎后越发雷厉风行的气势,不消盏茶功夫便自己脱光了浸入浴桶,又根本不泡,快速洗净,换好中衣,边穿革靴便擦头发。 有轻叩声响起在帐篷柱上,隔着布料显得闷。 “进!” 倒还是有动作与她一般快的。顾淳风心下满意。 却没动静。 “无妨,进!”她已经穿好了中衣,纵使春夏衣料薄,襟口亦没拉好,但有何关系,都是女子。 仍无动静。 她蹙眉,手上不停擦着一头海藻般长发,一只脚有靴一只脚光着,因身体不平衡连蹦带跳至门边,拨开厚帘半寸却看见纪齐的脸。 只半寸帘缝。 纪齐还是能完整看到眼前人,湿漉漉长发濡湿了胸前一点衣料,还有几缕蜿蜒探入雪白的襟口,往更深处贴垂而去。 更深处他也算看过。 许多地方其实都看过了。从内到外,从小到大,二十年,他看尽了眼前人的小半生,陪她追逝、欢喜、伤怒、觉悟,最后与她一起踏上征途,再不回头。 显然顾淳风对于自己这副模样出现在纪齐面前,已愈发不在意。有些习惯了乃其一,把他当作战友兼“闺密”乃其二。 只是察觉他目光游动,她多少还是生出了女子戒心,稍拉了拉前襟——尽管那目光游动也只一瞬。 “我要回北境一趟,有东西需要么?可以顺道帮你去花马镇取。” 这里是蔚南边境,离祁国北境也就百里。淳风颇意外,“我正要回一趟,请示了,已经获准。你是做什么?” “物资。朝廷拨的粮饷和兵械正在北上,支援伐蔚,快到梅周了,派我前去接应。” 梅周因物资生乱,眼下朝廷千里送粮,一路北上到边境,难说不会引发第二场乱。战起时安抚流民实在不比安抚将士更简单。 但当然是有轻重缓急的。 淳风深觉他这差事不好办,稍忖道:“一起?途径北境我先将自己的事办了,再南下追你。我的队伍里姑娘多,真遇上流民挑事,比你们这些男人有办法。” 纪齐对顾淳风的心态如今很矛盾。不敢走得太近,每遇战事又巴不得能与她同场,以便回护;战后总第一时间打听黑云骑的景况,有一回听说是柴一瑶领了兵归营,不见公主,急得带着新挂的腿伤便忍痛驭马冲出去。 半路上听说公主回了,勒马在原地好一阵愣神,方傻笑起来,心满意足折返。腿上伤口因此又崩开,血流不止,他浑然不知。 “不必了。趁着这几日休整,你们也歇歇,女儿家体力精力终比男人差些,这仗还不知要打多久,听上头意思,该也是主君意思,事已至此不会再讲任何情面,必要将教训给够,扬我大祁国威,如有可能,” 他低眸,没再说。 “如有可能,南北征伐,成统一之志?”淳风轻声。 “几位主将是这么在揣度圣意。其实前期北境若不失利,拿下像山以南半个蔚国、攻入苍梧城,不是没可能。” 淳风亦垂眸默了默,“奸细之疑,至今未查实。照嫂嫂意思改变策略之后,局势扭转得像是并未有过奸细。” 纪齐淡着脸片刻。“是她没再用山河盘了吧。我三姐。” 顾淳风蓦地抬头,愕然又恍然。 “我也是中途想到的。我纪氏,真是多舛,我这点军功,不够君上责罚的。” 纪齐此番连战连胜,攻破蔚境第一处隘口、占据蔚南第一座边镇的正是他的队伍。 “竞庭歌是竞庭歌,你们家是你们家。当初在边境两国对峙,她自己说的,不认纪氏门楣。九哥不会因她牵连你族。” “有些事情,不需要时不相关,需要时,就会成为把柄。” 那是一句带着无助的喃喃。他说完便悔。 淳风怔了怔,想及纪桓致仕背后必存隐情,不知能怎么安慰,伸手握住他手,“纪平大人不是才高升了?吏部司乃众司之首,足见九哥对纪氏情谊未损,你不要多想。” 纪平依然有种触火之感,却没抽手出来。他感受着那点温度,也许来自她浴后体温,也许来自她心内关怀——千般逃避却是抵不过这一刻留恋。 有兵士找来,高声禀时辰已到,请纪齐出发。 “去吧。我办完事就来同你会合。” 【1】既见君子 第八百三十八章 哗变 顾淳风领黑云骑十人重返北境,直奔檀萦居处,沿途经战后村镇,虽已平息,满眼荒芜,自因消耗殆尽,都涌去了梅周。 希望那母子俩还在。若一切顺利,也便能早些南下帮忙纪齐。 窄道间一片死寂,寂得不像尽头有人。 虽得阮雪音预判提醒,看到屋舍空空、庄稼青青之瞬,她还是在边境微凛的风里呆了有顷。 然后屋内翻找,确定没留下任何可疑物件、信件,又从床底摸出一些书和纸——该是顾嘉声还在偷摸读书习字,以檀萦活一日便要争一口气的为母作派,实属寻常。 她拣出一张白纸,阿香在灶下寻得了墨砚,已经干了,足见母子俩离开至少也有一两日。顾淳风又命找水,姑娘们手忙脚乱捧一平勺盛来些许,倒进砚台。 淳风左手将墨汁重搅,右手执笔润笔,终蘸上,飞快写,字迹潦草。 嫂嫂能看懂就行吧。 阮雪音信中嘱,无论是何情形,回信给她;若檀萦母子不在,即往梅周,查看其母家状况。 眼下第一桩已经确认,那么该为第二桩争取时间。 她一笔到底,拈着信纸一角领众人出门上马,极速奔驰,待字迹迎风干透,折好,继续扬手空中。巨大粉影便在下一刻俯冲而下,分明朝着淳风却似一刻未停,就再次消失在了云层间。 姑娘们目瞪口呆,终厘清了早先来信时没瞧清的始末。 “那是皇后殿下的,粉羽流金鸟?”阿香小声。 顾淳风一门心思已去了梅周,以“嗯”作答。 十个人方有些明白所谓要务竟是懿旨,更觉振奋,纷纷催马快行。淳风感知到了,沉声问: “从戎一年半、戍边不到半年便遇国战,几经生死,可害怕?” 黑云骑三百如今只剩两百不到,关门看是惨烈的,但以整个北境前期损失来计,又算幸运。当然因公主队伍,多少还是在排兵布阵时受了关照,而姑娘们已由几回合痛失队友的巨大悲凉为始,逐渐成长,将每回合失去与道别化作孤勇,愈战愈勇,直至今日。 “一直害怕。”便听一瘦小黝黑的丫头道,正是昔年霁都校场内语出惊人答中宫者,名唤小花,“一边怕,一边越发生了气力杀敌,要活,要胜,真打起来时,也就忘了怕。” 小花个子小,骑术却佳,顷刻已驭到了淳风近旁。 女孩子们皆觉此言贴切,有的笑出声,惹淳风也笑,回头望她们一个个身上大小伤、缠着布,动容道: “若能坚持到战胜,活着回去,你们个个都将受赏,会有军衔。咱们的黑云骑,会日渐壮大,成为与禁军四营、边境各大营齐名的祁国精锐!” “是!” “是!” 姑娘们胸中激荡,纷纷应和。夜色便推开黄昏薄暮骤挤下来。 已经驶离边境,大片经战乱和逃亡的北部村野黑压压入眼。荒凉,凄清,只乌鸦夜鸣、间或盘旋尚予了此间些许活气。 有老妪坐路边,佝偻垂首,在暗沉的幕景里如一块石。众人都以为已经咽了气,有些不忍,踟蹰要不要停,淳风急停下马,蹲至近前,轻唤一声。 老妪依旧如石。 却在淳风要以手指探其鼻息之瞬,蓦地抬头睁眼。 有姑娘唬得叫出声,淳风胸中亦漏半拍,屏着没退,但见老人双目浑浊无神,脸颊黑黄地凹下去,根根皱纹在暗夜里触目惊心。 “死了。全死了。” 那喃喃声如梦呓,凄惶绝望。 淳风默然。“早先南下的蔚骑已被本国兵士斩杀驱逐了。蔚南三座边镇现下由我大祁占着,北境安全了,你们安全了。” 她这般说已觉无力,安全又如何?这位世间最寻常不过的老人已失去家人,走到此生尽头,而她原本,可以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九哥是对的,多年坚持都是对,无论旁人如何评说。他是看得见众生、能将心比心到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上位者。也许是青川三百年最出色的,又最不被皇权逻辑认可的上位者。 她听着乌鸦徘徊、头顶凄鸣。半晌只握住老妪干枯的手,“老人家,节哀。若你愿意,我此刻能送你去一安稳处,至少吃住不愁。我叫顾淳风,是大祁的公主,君上的妹妹,你可以信任我。” 老妪初时似没听懂。 然后浑浊的目光动了动,盯着眼前女子身上的铠甲好一阵。“公主啊。公主,”她反手也握淳风手,叶之将落的冰凉,“打仗,真是糟糕。我的曾孙儿,刚会叫曾祖。” 她两行浊泪流下来, “君上不是说,会力保百姓安乐,绝不起战事么。” 淳风眼泪亦流下来,“他是的。他是的。他很抱歉。他——” “我知道。知道。”老妪点头,“他一定尽力了。他很了不起,我们都看见了。还请公主转告君上,请他继续尽力,记得对子民的承诺。他一定也很辛苦,那样小就做了国君,我儿子十四岁时,还是个混小子,半分不懂得体恤爹娘。如今他会了,却也来不及了...” 顾淳风视线模糊,听着老妪念叨的声音越来越低,看着她阖眼,渐渐无声,只余乌鸦还在头顶逡巡,整个北地上空都是悠长的哀唱。 她们葬了老妪。 顾淳风心知不该在这时候为任何人耽搁,战事当前,阮雪音千里传信分明在警示某种内乱的可能。 但她过不去心里的关,只有安葬了老人才能获得片刻宁静,才能找到兵戈相向浴血沙场的真实意义。 谁又能说这一刻“耽搁”,不如征伐珍贵呢?人世流转沧海桑田,浩瀚青史上究竟会留下什么,他们这些站起当世的当事人,永远不会知晓,更无从评断。 “纪齐大人该接到朝廷的队伍了吧。戌时将近了。”姑娘们对着坟头三拜,阿香提醒淳风。 是太安静了。以纪齐出发的时间和其声称辎重队伍会到的时间,这会儿应该已过了梅周,正经过这附近。 却是半点动静不闻。 真在梅周出了事? 戍边小半年,征战大半月,反复研究北地舆图,顾淳风如今已对这一段路程烂熟于心。即刻出发,能在子夜抵达梅周城外。 光阴随夜奔流逝。 梅周城外一片狼藉。 月光幽黯,处处车驾马匹残骸,乃火烧遗迹。顾淳风是纵过火的人,一眼瞧出,驭马近看,能见粮草余烬。 “这是朝廷增援的物资?”阿香大骇。 满眼废墟,望不见尽头,当然便是,否则如何解释这庞大的残迹! 再是流民拦阻求施舍,双方目的都是物资,不会无顾忌到毁灭根本。如此局面必有第三方乘乱作梗,阮雪音的警示来得那样急迫而本有挽狂澜的机会! 顾淳风心内炸开,不确定是否安葬老妪的半个时辰耽误了功夫,瞧情形该也不差那一会儿,且自己这小队本只是来给纪齐搭把手,寥寥十人,又顶多少用呢? 还是若按嫂嫂交代早一步找到檀家人,局面会不一样? 思忖间人已经朝着城内行出数里,赫然又勒马,回头吩咐小花: “沿路都没碰着人往北传信,不知究竟什么变故,你速度快,带三个人赶紧回大营,通知几位将军,物资焚毁,接下来战事安排,还须从长计议!” 小花领命,立时点人折返。顾淳风带着余下几人入城,血流肃杀之景竟是远胜北部诸郡。 几人怔在马上半晌说不出话。 这是,被屠城了么? 放眼主街看不到活人,顾淳风策马往府衙去。前庭深寂,廊下尸首三五,公堂深处,坐了个人。 她大步迈去,身上铠甲兵器相碰在室内震出回响。 李善深。 大睁着一双眼,死盯前方,不知是提着一口气还是一口气断在了那里。顾淳风抬手至他鼻下,没有气息,正要收手,一段急促的气流洒到手背上。 “殿下...” 他目光从头到尾盯着前方,所以在顾淳风进门时就瞧见她了。 “怎么回事?是谁?” “城里有叛军,趁乱起事,郭逸被他们劫持了,官兵都往,往...” “往南边去了?”没有北上,自是去了南边,顾淳风心急如焚,紧着追问。 李善深点了下头,定在那瞬。 “李大人你说清楚,哪来的叛军,是官兵中的么?还是谁家私兵?檀尤?” 这一瞬定格成为永久。 李善深的鼻下没再流出暖意,整个公堂迅速降温,五月夏要至,却如将雪天。 去了南边,南边。顾淳风手脚发凉,脑中阮雪音那纸信的内容挥之不去,指引她心神皆往霁都。 霁都。 霁都还有二十万禁军,哪怕最近又陆续有拨派、支援边境新区,以长姐、大将军一干人等审慎,决计留了不下十五万。 十五万禁军拱卫,霁都能有什么事呢? 她想起阮雪音曾嘱她,打探前年信王谋逆期间禁军营中风声。【1】 一直未有什么结果,仿佛一切都只是阮雪音无端臆测,派给她这么个全无实据的任务。 她原本觉得如有内情,纪齐该知道,因为那晚她带沈疾去相府治伤,他分明忧心忡忡。 却没法直接问他。而那小子,为建功勋保家族,一心卖命,此番好几回险些死在战场上。 若说纪氏有疑,纪桓乃至纪平都不可信,对纪齐,她始终怀着最初的情谊,和信任。 所以梅周哗变,他是救兵还是帮凶呢? “走!” 已无退路,没有选择,她只能南下,朝霁都的方向一路追赶。追上了才有真相,追不上,霁都会有真相。 过前庭她心下微动,折去西侧耳房,踢开了门栓。 【1】781共此时 第八百三十九章 命定之途 还有兵器可用。她掂量着选了一杆小巧却迸着沉沉精光的枪,又招呼姑娘们过来挑拣。 本有兵械在身,这般一装备,打马出去时,不过几人的小队登时像个行走的武器库。 “殿下——” “君上可对全境作了越级加官的重赏之诺。你们能否一飞冲天,立下大功保我社稷,凭此一役了。” 月光幽暗,子夜风起,她面庞隐在阴影里显出迥异于平时的深沉。 顾淳风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种鼓动人心又危言耸听的话。 她相信阮雪音在所有事上的判断,相信粉羽流金鸟唯一一回给自己传信,其后所蕴含的紧要——也便无理由认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会惊天动地,那么她此刻所言,就并非危言耸听。 往南城门的路线她晓得,昔年和纪齐自梅周返霁都时走过。 那条长街此时格外惨烈,横行在地上的死者有兵有民,血迹颜色有深有浅。 像是各自在不同时候经过,前前后后分数次被杀害的。 前后分数次。这念头在顾淳风脑中一闪而过,马匹已经快过思索行到了长街中央。 “小心!” 那是一道男声,似乎出自路边某间屋舍。顾淳风来不及辨声源,盖因疾厉的风声紧随这道男声从另一侧袭来,然后四面八方,至少五六道气流直刺而下,刺向长街上武装到脚趾的姑娘们。 箭袭。 顾淳风于这一刻连上了先前思索——如果梅周之乱是本国内乱的开始,如果一切皆有预谋,那么任何试图走出此城传递消息的个人,或者几人,只要不是大部队,都会被灭口。 而大部队全在北境保家卫国,蓄势攻蔚,怎么可能南下,经过梅周,回霁都救援呢? 思索之间她们凭着周身铠甲与一手的武器库挡掉首轮袭击。 仍有两个姑娘中了招,长箭挂在甲胄上摇摇欲坠,该没扎进去。 继续硬闯根本是自寻死路,顾淳风想也没想就望向那示警的声源来处,是间店铺,非常眼熟的店铺。 “先进去躲躲!” 姑娘们当即翻身下马狂奔,第二轮箭袭追来,因目标突然改变位置,失了准头。店铺大门被迅速打开又合上,第三轮箭袭至,顷刻将四扇门幅扎成刺猬。 老板在屋内瑟瑟发抖。 顾淳风打冲进来便认出了这是哪家店铺。 她和纪齐当年买衣裳那间。老板自称五代单传的匠人手艺,所制成衣,整个青川找不出第二件。【1】 他老了许多。或只是因战乱变故显得极颓唐。 顾淳风已然后悔,自己这保住队伍的瞬间逃生之举恐要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不行。还得出去。”她望向几个姑娘,眼神坚定而尽是歉意。 姑娘们有些明白,抖一抖手中兵械,“我们听殿下的!” 那老板岂会没认出顾淳风。他在这梅周城经年迎来送往,见过太多人,却对那年那对小夫妻印象深刻,只因他二人郎才女貌又通身贵气,分明家世不凡。 最重要的是,早些时候他见过那少年了。 “她若经过,还请老板提点一句、助她出城,大恩大德,纪齐此生不忘,若还有命度过此役,结草衔环相报!” 那少年昔日分明一副吊儿郎当不会心疼娘子的模样。 如今却身披铠甲满身血迹,目光坚毅单膝跪地,请求他,一定救救他的心上人。 原来他们并非夫妻。 “她是我唯一、真正放在心上的姑娘,放了二十年,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那少年还说,似乎想证明、表明这番请求的郑重,其声渐低,最后只如自语,很快被兵马声湮没。 他提着长刀离开了。 再次冲入外间腥风血雨。 他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活着出梅周。 不出门不多管闲事,其实没人非要伤百姓。他却不知着了什么魔,真守在窗边拉开一条缝等起来。 他商营多年只懂独善其身,换作任何时候都不会答应这种全是风险的请求。 因家国生变风雨飘摇么?还是因风雨飘摇里忽听到一个少年百转千回的心意呢?他也有过少年时,那心意是久违的仲春残梦。 少年说姑娘若至必会走南城门出梅周,也就一定会经过这条街。 子夜都快过了。他怕错失,撑着眼皮等,终听得马蹄声,刚确认是一队姑娘,放声便喊,仍只快过那箭袭一点点。 确该是救了姑娘一命吧,还不够,真要救,须保她出城。 “姑娘随我来。”老板说。 顾淳风已经领着人要冲出去硬闯了。 外间动静亦大起来,该是那些埋伏,要杀进来灭掉这几个一身铠甲必有身份的祁兵。 “不必,您保重——” “姑娘随我来。”老板却打断,声极严沉。 外间响动愈近,不容踟蹰,顾淳风一头雾水仍是随那老板快步往里间去。 “这暗道是前年北境遭袭后,小人私自挖的,没多长,出南城门再五里就是尽头,很粗糙,很脏,公主若不嫌弃——” 他方才听见她们称殿下了。 整个大祁军中的女兵本就只有十公主的黑云骑。 那托付他的少年姓纪,他虽不懂朝局也大致猜到其身份了。 确因风雨飘摇吧。他虽然震惊,却很镇定,心中更忽生了不仅救人还救了大人物、而大人物们总能守住一方平宁的,某种值得之感、自豪之感。 “当然不嫌。”时不我待,顾淳风已经招手让姑娘们往地下钻,“老板你跟我们一起。” 姑娘们身手敏捷接连消失,淳风亦半个身子下去。 老板手中抱着石板朝外间望,脚步声已至门口。“小人须将入口封上。公主且去,小人是寻常百姓,他们还不至于。” 外间门幅轰响。 石板同时向着头顶压来,遮蔽了暗夜最后的光。 顾淳风不得不整个没入地道。 她满脑子老板安危,手脚并用奋力往前爬,数度想要折返回去看,心知不该、不能,眼泪却流下来。 那些人不至于么?他们分明看到了她们进屋,却找不到人,会不逼问老板么?逼问不成,会不下杀手么? 她咬紧牙关,咸腥滚烫的泪流进嘴里,整个人变得浑噩,手脚却不敢停。 夜半的地面与地底是一样漆黑。 几个姑娘重吸到外头空气都有些晕眩,回头瞧最后出来、失魂落魄的顾淳风满脸是泪,尽皆怔住。 那老板没跟来。 她们下地道早,并不清楚,此刻见公主模样,已猜到九分。 阿香上前,紧紧握住淳风的手,“殿下振作!有恩于咱们者,这辈子必拿命还报!事已至此,还是紧着咱们该去的方向!完成关乎社稷的大事!”她并不知晓什么,不过依据公主适才“危言”劝, “那大叔未见得就丢了性命,您是公主,回头要打探,不是难事,眼下的差事办妥了,才有来日论功行赏报答他!若,若他不幸遇害,咱们更要振作,办完大事,杀了那些恶贼,给他报仇!” 阿香是寻常百姓家女儿,说话不似宫中文绉,亦不似军中粗陋,却带着平实力量,芸芸众生的坚强。 嫂嫂说阿香是推着雷车的女神,当真无误。顾淳风反握她手,两人一同站起, “这下连马匹都没了。咱们要徒步南行,路上再寻法子。” 姑娘们经刚才生死一线,心中都自起伏,却更觉无畏:“是!” 梅周城南边之静,同北边几无差别。已入祁北腹地,城郡变多,按理不该。 忐忑在顾淳风心内有增无减。但她清楚知道最近的千乘郡距此只八十里,一夜不歇,白日可抵。 只要见到活人,总能问出个所以然。 祁北多艳阳,初夏天,白晃晃的日影照在行将虚脱的姑娘们身上。 总共两个水囊三块干饼,已被分食得半点不剩。顾淳风吃喝最少,秉着领队之职一直走在最前,五六个时辰了,全不休息,因作战大半月总喝不够水而干裂的嘴唇,彻底裂开来,渗出殷红的血珠子。 怎样绕路会遇河流,她是知道的。若非赶时间,实也可以找些野菜甘薯充饥。 但她害怕再耽搁,整个祁北的安静叫人恐慌。 千乘郡三个字出现在骄阳下,凝聚的神魂帮她维持住了躯干行动。 “出什么事了吗?”她抓住及目所见第一个活人问。 活人的脸与她一样苍白,是惊恐所致。“你,你——” 她们几个皆着兵甲,装束似也加剧了对方不安。 “我是顾淳风。说,怎么了?你们郡守呢?” 【1】179一夜看尽梅周花(下) 第八百四十章 窃国 李善深的脸和话犹在心间,她直觉得如果千乘郡也出了事,那郡守的下场或与之一样,要么被杀,要么被劫。 “公主殿下!”那人如何不知顾淳风三字,扑通跪下,“殿下饶命!小人不曾啊!小人从未听过什么废君制公天下之言,对今上亦无二心,小人,小人是良民啊!” 顾淳风本就晕眩闻言更觉头大,但公天下三字于过去一年中被反复提及,她的兄嫂甚至分别对各自的臣子跟班们布置过功课,让他们述其义。 她再不明内情,也知这原本圣贤箴言的三个字或被利用做了某种手段,成为阴谋,在这外患的时分,突然化作内忧爆发了。 “你说清楚!”顾淳风急火攻心,扯着那人襟口将他拽起来,“什么废君制公天下?郡中守备呢?昨夜总共几路兵马来过?此刻又往哪边去了?” 那人被公主指向分明的几句问拉回了些神志,快而结巴道:“军爷们说,说郡中有反民,怀了谋害主君颠覆社稷之心,要趁国战四起、国都空虚之际,篡权谋逆!” “哪来的军爷?银甲官兵?” “银甲,银——不是,黑的,哦不,褐色,天色太暗,小人害怕,没看清楚!总之他们到处抓人,从一户人家中搜出来一张纸,还是几张,似为物证,当街,当街就把那家人全砍了!” “郡守不管么?郡兵呢?” “郡守大人出来交涉,问他们究竟哪路的兵、哪个营的,被他们以治郡不严、同有谋逆嫌疑之名,也,也砍了!然然后那些人说国都危矣、社稷危矣,号召所有郡兵,与他们一同去霁都,擒贼护驾!” 顾淳风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么?一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乱军,进郡杀人,召集全郡官兵前往国都,勤王? “君上根本不在霁都!擒什么贼,护的哪门子驾!” 那人被淳风揪着衣领,呜咽着哭起来:“本郡官兵大人们也这么说,那为首的军爷道正因君上不在,才给了谋反者可乘之机,说霁都禁军已被那人控制,皇室,危在旦夕!” 顾淳风脑子轰然,舌头发麻,半晌问:“谁?他说禁军被谁控制了?” “是,是前相国长子,如今六部司长官之首,淳月长公主的夫君,纪平大人!” 那一瞬间顾淳风觉得眼前只剩日光的白,太亮,叫人不能视物。 是阿香几个在耳旁大声唤,汇成一片嗡响,她方又能看见眼前男子,畏畏缩缩颤抖着,每一下都颤在她心上。 那么纪齐。 那些辎重是他伙同梅周乱军一起烧的? 他现在,已经临近霁都,要帮其兄长,窃国了? 不可能。 纪齐不可能。他纵回去,也是阻止其兄!且长姐明明在,七哥也在,还有大将军柴瞻,纪平如何控制禁军?! “胡说!长公主持国玺,大将军奉君命掌禁军,柴一诺更是射声营多年长官,怎会叫纪平钻了空子?” “说是,说是长公主已在母家与夫家之间,择了后者,杀了宁王,并以国玺号令禁军,囚禁了柴将军父子!昨夜,昨夜还有梅周的督军大人在场,不由得官兵大人们不信!这才,才浩浩荡荡往霁都去了!” 李善深说郭逸是被劫持的。 所以为保命,他默认了这套说辞,终助乱军声势杀向了霁都? 长姐。她脑中浮现顾淳月的脸。她比纪齐更不可能!这是谎言,阴谋,以上每句话,都是那群乱军背后的那个人,为集兵力编造的说辞! 接下来每经一郡一城,那支乱军都会以此法汇集兵力,随着人数越多、变得越发可信,最后百川成海,与禁军势均力敌! 顾淳风不知自己这套猜想,有多少是对。但她愿意这样笃信,且不提淳月和纪齐,哪怕对纪平,她也终究抱着亲人般的情义。 那是她的姐夫。他那样爱着长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纵使相国致仕、九哥对此族态度阴晴不定,她始终记得少年的纪平看着顾淳月,那满眼的盛夏繁花。 那样的灼烈不加掩饰,是九哥看嫂嫂、慕容峋看竞庭歌、曾经的沈疾看自己——这世上所有她见过的相爱之人的眼瞳,如此不同,又全都相同。 哪怕出于对淳月的爱护,他也不会不该不能做这种事,不是么?相国虽致仕,九哥却提拔了他为吏部司长官,分明对纪氏恩宠犹在,不是么? 思绪如雪絮纷沓,她一应行动只随本能。马已被阿香找来了,千乘郡之名由来,最不缺就是马匹。 风声呼啸在日光里。 连夜奔命带来的周身酸痛在初入千乘郡时都还清晰。 这会儿却模糊了,消失了,身体里每一寸气血都在迫她催马,快些,再快些。 朝霁都的方向。 沿途又经两郡,她不死心,下马打听。 情形与千乘郡几乎一样。 然后她再没有停。 昼夜失去差别,初夏变为黑白,直到那座她居住了二十四年的城,那一角如插云端的飞檐骤闯入视野。 明明很远,海市蜃楼般,她却看得极真切。 而事实上她们所处位置,根本连霁都的界碑都还没瞧见。 是阿香猛地勒马并叫住了她。“殿下!” 顾淳风虽神思不属,行动如常敏捷,亦勒马,在阿香目光示意中看到了不远处,黑压压如云的步兵。 似有人听见马踏声,回头,几个姑娘便在这瞬间隐入了林木深处。 “确实是各郡官兵。”阿香远观装束结论,“还在汇集,殿下你看咱们西北边。” 更多不够严整却委实黑压压的人头正攒动着南下。 猜想被一半证实,顾淳风半点不为自己的脑力渐长高兴。她心内拼命重复阮雪音教诲:遇大事须有静气。 静气。 她气沉丹田寻找那静之所在。 慢慢觉得眼前清明了些。郡兵们也是官兵,战力当然不弱,但一来,这样被临时组成的大军不具备协同默契,二来,他们并不确定霁都内真实状况,目前只是从众,所以整支队伍的军心很散,可视为无。 她要马上跳出去以公主身份大喝“此乃贼人奸计、国都无事、速速退散”么? 问题是,她亦不知霁都内状况。 而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 万一禁军真有变,这支乌合之军说不定能力挽狂澜呢? “咱们又得弃马了。”顾淳风轻道。 姑娘们都目光炯炯望着她,仍是那副自去了北境就一直没变的,“我们追随殿下”的模样。 淳风心中感动,忽觉充沛,无声挥手指了个方向,几人朝着霁都潜去。 远望见界碑时天色再次暗下来。 她们虽抄小径,沿途都能听见行军声,而几人小队自比万人大军的速度快,到这会儿,正好与乱军头部平齐。 头部约百名领队者,大都非郡兵装扮,该是最初在梅周造乱的那群人,其中十数位着银甲,一看就与寻常兵士相异,该是各城郡督军。他们的后面,兵士们前面,有一辆小车,轱辘声被马蹄声掩盖,很不起眼,却叫顾淳风移不开眼。 她定望着那辆车,直觉得里面坐的正是始作俑者,至少是重要人物。 却什么也看不见,那车无帘,门窗紧闭。 覆盎门已经不远,因入夜,城门亦闭。 “咱们走勿幕门。”她转开视线,重快了步伐。 勿幕门正是北边的军用城门,如果禁军没问题,那么凭她军中身份、尤其亮出腰牌,应是能进。 如果进不去。 她不敢往下想,夜色沉沉,闭合的勿幕门便在半个时辰后出现在月光下。 很安静,夜晚闭门亦是规矩。她们停在阴影里,没有贸然上前,观察片刻确定戍卫的位置和状态都与寻常夜值无异。 顾淳风抬起一只手便要示意姑娘们出发。 手腕忽被攥住。 有点湿,非常黏,顾淳风心到嗓子眼伴随周围姑娘们极低的惊呼蓦然转头。 入眼一张血脸。 适才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勿幕门下,以至于这鬼影般的血脸悄然靠近,竟无一人察觉。 “警戒心还是太弱。”那人气如游丝,声却低沉仿佛来自地狱,“我若是敌方,你们这会儿,已经人头落地了。” 几个也赶路力竭的姑娘愕然看着他。 半干的血迹遮盖五官,看不出是哪位“友方”。 顾淳风却是见此人二十年,不看五官光看躯干、不看躯干光听声音,也绝不会认不出,更不会认错。 哪怕那声音,此刻因重伤或疲累,已变得模糊难辨。 “你跑哪儿去了!”她大步上前,一把将那人抱住。 第八百四十一章 神机 姑娘们目瞪口呆,暗忖沈大人在西境啊,殿下一路紧急也是为国都形势,没听说是在找什么人啊! 没人明白这一刻纪齐这样一身伤出现在勿幕门下,对顾淳风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有纪齐明白。意味着至少她下定决心要相信的一些人,一些事,终于没有辜负她。意味着这世上总还有未变的山高水长,始终在原地,供人午夜梦回,笑着缅怀。 二十年相识相知,无论双方是否承认,他们都是彼此这一生里注定的山高水长,友人,恋人,怎样都好。 他明白,也就在她扑上来那瞬间、身体僵直了片刻后,放松下来,抬起另一只血糊糊的手,轻拍她后背, “我很痛啊顾淳风。你怎么力气这么大?” 淳风扑过去之瞬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此刻脸上亦黏糊,听他这么说,破了功,忙着收泪,觉得还是会被人瞧见,埋到他肩上就着一堆破烂衣料狠擦了几把脸。 擦完方愣,退开些上下瞧他,“怎么搞成这样?铠甲都没了?” 纪齐心想我这一身的血应该比铠甲没了重要吧?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弄不对重点啊。他失笑,坐了两三个时辰蓄积的一点气力再次消散,踉跄退几步,瘫坐回那棵苦楝树下。 顾淳风紧接着便弄对了重点,蹲过去再次挨到他身前,“伤哪儿了?我看看。这天气渐热,伤口坏得快,若不及时——”不仅弄对了重点,还开始上下其手。 那上下其手的架势实在很熟练。 姑娘们都知公主与纪将军相交于幼年,感情极好。 却也不料好得连男女大防都不讲究了。 不过在军中,尤其战时,的确无须讲究?反显得小家子气。 这般想,仍觉不能一群人围着看,纷纷拱卫在旁,目光移去那头的勿幕门。 纪齐初时没反应过来,盖因两人这般互相“窥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旋即被姑娘们十分一致的“避嫌”之态提醒,轻咳道: “别弄了。” 顾淳风光明磊落,并不理他,好容易将粘黏的前襟拉开些,正往里头瞧,被纪齐一手捂住眼, “跟你说别弄了。无医无药,看也白看。” 淳风将他手拍开,暗夜里一双眸子极亮,“你方才拦我,不就是勿幕门不能去的意思?既不能去,别耽误工夫,先帮你处理伤势。” 纪齐迎她的眸子看半瞬。 他整张脸都很脏,两眼充血,却迸着连月杀敌、辗转生死之后才有的那种,利刃般的精光。 强悍,带着些许侵略意味地,直叫顾淳风心里发虚。 “怎么了?”她没由来减气势。 而纪齐这般眼锋实是身体状况和最近经历使然,并不针对她。“不是不能去,是暂时不能去。” 他到得比她早,对勿幕门的观察比她久,当有更多切实说法。顾淳风凑近些听。 “原本是四个时辰轮一班值,我到的时候刚入申时,按理,会有一次轮换。” 顾星朗即位后,定宗时六个时辰换一班值的规矩被改,从宫门到城门,当然是为更有效防范各种变故。 淳风从戎后对这些细节亦烂熟,轻点头。 “一直没换过。”纪齐闭着眼慢慢说,尽量保存体力。 顾淳风心往下沉。“覆盎门呢?已经五月,关门是在戌时二刻,你到的时候,照理该开着。” “也关着。” 一处反常还可能为巧合,两处有异,便只能是因变故了。 霁都城里真的出了事。 两人同时默下来。 “你为何,没尝试进城?”淳风问。 这不是一句问,而是试探。因为传言说,把持禁军、控住霁都的,是纪平。 纪齐重睁眼,红得如火焚烧的眸子又定在顾淳风脸上半刻,“若是,我没法立下决断。若不是,我很可能被捕,或者直接被杀。” 若是纪平,便为谋逆,家与国、情与理,故难立下决断。若不是,霁都城内又确实生了变,那么操盘者另有其人,很可能此时被囚的反而是顾淳月纪平一干人。 所以蛰伏城外,择机溜进去先弄清状况,是最上策。 淳风完全听懂,又默半晌,“我希望不是。” “我也希望不是。” “殿下。”却听阿香细声。 顾淳风转脸顺她目光看,门楼之上,人影晃动。 “这个时辰也不该门楼卫换班。”纪齐道。 顾淳风想了想,“临时集结的大军,这会儿该已到覆盎门外了。” “你觉得是因大军叩门,城里在点兵?” 淳风回头看他,“真打起来,于我们是好事。声响一起,咱们就择机进城。” 纪齐望着灯火暗影里的硕大城楼,紧合的门幅如巨兽的嘴。“我来这里等,也是作此想。” 顾淳风都没来得及问这句话中玄机。 一声很响又听不清内容的怒吼远远传来。 春夜静谧中格外惊心。 两人对视,相搀着站起,下一刻,兵马声遥遥如沸。 “跟我来!” 纪齐先往林子深处去,自追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然后盯紧门楼高处静默的卫兵,沿树林外缘猫腰疾步。淳风示意姑娘们跟上,几人很快绕到勿幕门东侧。 依然是高大的城墙,黑夜中耸立如山。淳风等着纪齐讲出密道或狗洞一类的玄机,却只看见那张血脸仰着,更像是在数墙上总共几块砖。 “喂。” 轰隆声渐大,是覆盎门下开始攻城,顾淳风发急,扯一把他衣袖。 覆盎门在西,所以这会儿勿幕门楼上的兵士注意力都会在西边,此为纪齐绕来东侧的原因。他活动了下胳膊,牵动身上凝固的血和各处伤口,无声龇牙咧嘴,动作却没停。 然后将那包袱展开,抖出其中物事,竟是一套飞钩,粗沉的绳,弯如几道新月的铁钩在暗夜里如巨兽的爪。 纪齐在北境便一直带兵杀敌,随身备着各色工具实属寻常。但飞钩更适合攻城,尤适合夜袭,在北境那样的战场,并非必需。 确是当下的最有用兵器。 “你怎么——”淳风难掩赞叹。 “路上跟人肉搏,抢来的。”纪齐低声答,走出几步靠近城墙,“帮我看着点。” 淳风会意,和几个姑娘一起盯向门楼上卫兵。 纪齐第一甩没成功。 因城墙高而他身上有伤,气力不济。 第二甩扎进了墙内,却没到顶,费了些功夫才将铁钩拔出。 顾淳风心知再这么下去迟早被发现,忙过去也握住绳头,要与他完成第三甩。 便在这时候迎来了斜刺里自上而下的目光。 是东侧角上卫兵,身着银甲,距离远,看不清表情。 底下几人心脑瞬间凝滞。 抽身要跑向林间的刹那,门楼上兵士先动,没有大喊,却鬼魅般消失在了所站之处。 “走。”纪齐绝不犯险,当即收绳。 “等等。”被淳风拽住。 那兵士月光下的脸很模糊,神情亦模糊,却不知何故,她觉得他,是友非敌。 “凭据?” “直觉。” 女人!他忍不住心骂,反拽住她要强行拖走,忽听见门楼之上很沉又很轻的响动。 像是人连兵器摔在了地上。 然后又一声,再一声,伴随着闷哼或低呼。 纪齐止了身势动。 两刻后那消失的兵士出现在他们正上方,俯下来,伸出手,张嘴无声说了个字。 来。 是这个字吧。无论是不是,总归是友军。无论是否友军,上去再说!顾淳风懒再与纪齐商量,抓紧飞钩便往上抛,纪齐被她一带也顾不上踟蹰了,大力加入,飞钩挨近城墙顶端虚晃两下,眼看要落,被那兵士探出大半身子奋力一抓。 暗夜之中,震响的兵戈声里,几人顺绳攀爬。 纪齐在最前,当然为保护姑娘们,一旦那人有诈,他要身先士卒。 却当真是过虑了。 或该说一路身心受损,百般折磨,到这刻忽蒙好运,叫人晕眩不敢信。 那兵士将众人接应上来,抱拳行礼,然后对淳风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纪齐犹不放心,想陪,被淳风眼神钉在原地。 他方反应这也是对方为友军的凭证之一。若忠,有些话便只能对公主说。 并且,要格外避着他?突来的领悟再次摇撼了身心,他勉力不去想那个传言。 “属下奉十三殿下之命在此迎候,若见公主,接您入城。”城墙阴影里兵士长话短说,“君上离霁都前将神机营交与十三殿下,此刻城内禁军十六万,其中九万,只凭两位殿下差遣!” 大祁禁军四十万,四营各十万,其中屯骑、射声、虎贲三营常年由高门骄子领衔,只最不知名的神机营于去年初自营中选拔了寒门出身的新长官,又因此营一向定位模糊、战力在四营中最弱,并未引起多少不满。 极少人知道,为数不多两回战事中被主君频繁驱使的、那些精通忍术的奇兵,都在此营。这些奇兵尤擅潜伏暗杀、火器药功、越野泅渡、攀腾纵跃,平时潜在禁军内只如寻常兵士,要紧时候,能以一敌百,主要用来,杀将。 所谓擒贼先擒王。 而此番禁军调度支援三地战场,动得最多的,首当其冲薛战的屯骑营,然后射声与虎贲,神机营只出了一万人,故剩余九万。 这些内情顾淳风不知,单听城里还有九万绝对的自己人可供差遣,高悬的心放下大半。 旋即再悬。“那剩下的七万——” “本由大将军执掌。但前些日子议援兵边境之题,朝中已有臣工不满大将军保守决策。梅周忽乱,带得整个祁北动荡,消息传至,满朝皆认为是大将军判断有失,以至误国,要求交大权与长公主。” 梅周动乱乃是内乱,与军兵部署有何关系?“那柴瞻现在——” “柴氏父子于今日午后起闭门不出,长公主主持大局。” 闭门不出还是遭了幽禁?顾淳风的怀疑又在听到长公主三字后被推翻。 “那这会儿城里——” “禁军皆听命于长公主,属下此来,是奉十三殿下私令。” 长姐主持大局,小漠却还有私令。“十三殿下人呢?” “殿下一直在宫中,但这道私令,传于昨夜。属下今日没再收到任何指令。” 顾淳风脑子一团乱,直觉得霁都与梅周两头时机卡得太准,然后反应是那个传言——其实是那个传言,帮助始作俑者完成了祁北大乱、一路汇集兵马杀往霁都,而霁都收到的最新情报是祁北叛乱,所以关闭城门防卫。 是这样么?仍有些地方说不通,但她想不出来了,更深知自己不是兄嫂,没本事、亦没胆量安坐一处定乾坤。 “纪平呢?”她问出眼下最关切之事。 “乱军往霁都来,消息至,纪平大人便召集百官入宫商议,此刻应在宫中。” “长公主也在吧。” “该当。” 传言并不属实,那么七哥定也活着,否则是大事,这兵士不会不禀。淳风点头,“带我进城。” 第八百四十二章 惊慕 千里之外同一刻,阮雪音刚收到祁北乱军向霁都的奏报。 三边战事未歇,国内又乱,且是直攻都城,就像一个噩梦,一个诅咒,百般不料又万般理当。 她强迫自己镇定,快速将所有这会儿可能聚在霁都的势力脑中过一遍。 檀萦带着顾嘉声失踪了。而乱局起于檀氏所在的梅周,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恐怕就是他们。 然后沿路还有人声援。绝对包括顾星朗在疑的某些世家,否则单凭传言和暴力煽动,煽不出几万人的大军。 纪晚苓离宫了,很可能已不在霁都。是知道其兄终于要动手,陷入两难,干脆一走了之,也免于被推出来做任何一方的筏子? 顾淳月绝无可能叛顾投纪,若确如传言,那么她只是在同纪平虚与委蛇。 拥王此回合不在霁都。外头人不明,阮雪音知道,是顾星朗离开前就将其软禁临金府邸,前车之鉴。 还剩一个宁王。虽不知霁都形势究竟如何,想明白这个人的立场很重要。将各方站位排出来,预判走势、给出对策,然后传信小漠或淳月,是她远在锁宁目前唯一能帮的忙。 她担心又说服自己放心,盖因顾星朗敢这般远走,必做了万全排布。却哪里有万全呢?生平第一次,她有些恐惧他经年不败所造就的自信、而至于自负,终要在他这一生中,害他一次。 而君王是承受不起任何一次大败风险的。 她倏然站起,踏入春夜风。 “殿下去哪里?”云玺刚安顿好两个孩子,出来恰见阮雪音往外冲。 “回霁都。” 云玺不知奏报内容,却知君上不在,皇后是整个大祁的定海针。她要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一旦动身,军报无处送,更可能错过许多关键决策时,导致败局。 “霁都自有长公主和大将军坐镇,此刻国战四起,都城内必勠力同心——” “霁都要乱了。社稷,危矣。”阮雪音明知不一定,但她对那头局面所知太少、忧心太重,开口往最坏了说,就像在下最后决心,也像在逼自己快些拨开浮云想出对策。 不谙局面如何能有对策!她满脑子思绪互掐,从未如此失去定力与静气。云玺跟随她数年,见此景况也知是要出大事,上前紧紧握住她手, “奴婢还记得从前殿下被三位夫人合力捅破避孕之事,一着不慎,便是欺君与妨害天家传承的死罪。刀架脖颈,殿下半分没慌,不动声色想好应对、安排了淳风公主与奴婢,然后自导自演,最后走上鸣銮殿,舌战满朝臣工。” “那是我一人之命之得失,如何与他的江山、与顾氏百年基业相提并论!” “奴婢还记得,殿下说世间事乍看万变,万变不离其宗,拿住了人,就拿住了事,想明白个中因果,就知大势所往,就能因势给策。且很多时候,捅破整局的往往是某一个契口。” 阮雪音怔怔然看她,“你倒记得清楚。” 云玺赧然一笑,“不瞒殿下,奴婢在写您的起居注,从景弘六年十二月始,快四年了。” 景弘六年十二月,是夜宿挽澜殿之后?“写这些做什么。”她并不真想知道,不过说些旁的迫自己冷静。 “总觉得,于后世,尤其于女子,有助益。奴婢偶遇烦心事,拿出来读一读,便生静气。” 静气。是啊静气。方才涌向心脑的燥热缓缓落,阮雪音望向庭中将尽的五月芳菲色,只紫丁香还在花期,轻软花瓣偶然下坠,在夜风中散出幽香。 顾星朗少年时心悦纪晚苓,便往相府植了一株紫丁香。后来定惠皇后赐孔雀翎霓裳,他画了一幅心上人着霓裳裙的小像,就在那株丁香前。【1】 是生辰宴当日图景。他说。【2】 后来她打趣,为何不每见小美人穿霓裳裙一次,就画一次,那么美,合该多记录。 顾星朗一万个往事不堪回首,偏她为了逗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跨坐腿上以色相诱——他熬不住她勾人,为快快吃进嘴只得实话答: 那霓裳裙美则美矣,约莫是不大好穿,又是皇后所赐需好好保存,纪晚苓就只穿了那一回。 以至于后来出了宁王亦倾慕纪晚苓的猜测,她与顾星朗着淳月去问,淳月回来说纪晚苓已经知道了,是因檀萦告知,鹤州宁王府内有一幅身着孔雀翎霓裳的少女小像。【3】 那是一幅侧影,虽看不见脸,但那件霓裳所指向的人,不会错。 后来宁王的独女允凡,小名乐儿,两次来霁都,阮雪音还旁敲侧击问过她,是否曾见这样一幅小像。 乐儿答见过。 又问是否在一株紫丁香前,乐儿说不是,仿佛是在一座宫殿前,还是非常美丽的宫殿。 纪晚苓生辰那日也许先去了皇宫?毕竟那裙子是定惠皇后赏的生辰礼,穿去叫未来婆母看看也是礼数。 阮雪音当时这么想,圆了整套逻辑。 思绪乍起复收拢,她望着那树怒放的紫丁香出神。宁王心系纪晚苓多年,此番站位,着实堪忧,须将这一层纳入考量,拟定对策。 遂回屋提笔: 一旦檀萦母子现身,便以谋逆论,可当场斩杀; 若有人振臂高呼公天下之论,结合当前国战述君制弊端,进而策动从军兵到百姓共除皇室、开启新世代——她停在这里,不知该从哪一步说起,不确定要否将这场波及举国世家的百年深谋,明白讲出来。 那意味着另一场更大的浩劫,毕竟她与顾星朗至今不能完全确定,究竟都有谁。她相信他此去大陆最西,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将参与者一网打尽。 她停止钻这条死胡同,重新回到人身上。 此刻能影响霁都局势的每个人的立场,都算明确。她复盘一遍,脑中某个被强行圆恰的疑点,再次浮上来。 宁王那张小像,是看不见脸的,可理解为不想让人知道是纪晚苓。但裙子都画了,还会有错么? 顾星朗那张的场景在相府,顾星延那张却在皇宫。 允凡小名乐儿,其音通“月”。 每回合纪晚苓与宁王相会,从夕岭到镇国寺,都有顾淳月在场。 去年镇国寺送别,她暗示纪晚苓的事,宁王却说“有些规矩无论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她当时奇怪于他一向豁达洒脱,却在这件事上比顾星朗那样更讲规矩的人更悲观。后来淳月至,他顷刻恢复神采,且在谈话往来间始终笑容不减,只是那笑意反复变幻,倏忽欣然,倏忽又似无奈。【4】 一滴浓墨落纸上,迅速晕开,遮去好几个字。 阮雪音的手却僵在半空,任由墨汁又落两滴,浓黑的圆扩大,渐渐不成圆。 那无奈确是无奈。 欣然却非弟弟对姐姐的敬重,而更像是,宠溺。 乐儿,月儿。她听过纪平这样唤顾淳月,淳风说从前定宗陛下与定惠皇后,也是这么唤顾淳月。 所以那张小像没有脸,因为比纪晚苓更不能有。那当然是皇宫,恐怕就在承泽殿,淳月是嫡公主,曾在母后赐裙给纪晚苓之前帮忙试过也未可知。 无论世代如何改易都破不了的规矩。 因为他藏的那份慕,多年不娶真正所为之人—— 是他的姐姐。 哪怕不出自一母,仍是他的姐姐,从血缘到名分。 阮雪音整个靠倒在身后椅背上。 她怔了许久。 直到紫丁香的馥郁被夜风带进纱窗。 竟不知该喜该悲!悲于顾星延半生执着永无见天日之时,甚至到死都未必能让心上人晓得,喜于,他这般执着,其立场,应该绝对坚定了。 而檀萦同样猜错了。她猜错了,以为纪晚苓必能拿住顾星延,也就很可能在要紧关头动用——宁王,会是捅破甚至扭转局面的那个契口么? 春夜风染香,如水悠凉,又如时岁深长。 她拿起被搁浅的湖笔,重新蘸墨,换纸,飞快写起来。 【1】631霓裳画 【2】632盛夏潋滟 【3】601藏慕 【4】779青葱 第八百四十三章 坤伶(上) 这边厢顾淳风带队随那兵士一路往宫城去,遥见长信门,再观正安门,处处紧闭,纵横街道上乌压压全是禁军。 “禁军一万拱卫皇城,是数日前大将军主持局面时的部署。”兵士悄声。 柴瞻奉君命,那也就是九哥的部署。顾淳风停在绵延屋瓦下一处廊道暗角,三层的视野,该是这兵士素日潜行常用路线。 因覆盎门那头在战,城中亦不如平时整肃,不时便有小队奉命移动,前往支援,然后更多小队自北而来,是禁军四营在持续输送兵马。 “怎么动起手来的?国都既还平宁,长公主掌大局,完全可以澄清误会劝退乱军。”纪齐得知纪平正在宫中与众臣工商议对策,定心不少,也便有了就局势发问的余暇。 “属下去勿幕门换班时,听说宫中派了使节前往城楼上交涉,言国都安定,传言不属实。” “对方听不进?” “乱军中有头目,似乎说既然安定,便打开城门以证。” 这副架势怎么可能轻易开城门,万一有诈呢?城里不开,城外不信,交涉不成,因故攻城。顾淳风心下冷笑,暗道此法乍看简单,配合时局却真能将事态推得不动手不行。“谁是使节?” “仿佛宁王殿下。” 传闻称宁王已经被杀,那么派他前往交涉,本是破局之策。 却无用,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始作俑者一心要造乱,在这边境混战、国内空虚之时。 上位决策者此刻最该做的,是平息乱局保存兵力,以备国战吧? 纪平若忠君为国,此时一应商议,该也是这个方向。 归霁都路上顾淳风想的一直是偷溜回宫,见到小漠长姐再从长计议,说不定能作为暗棋从中周旋。 此刻却改了主意。“你没法送我进宫吧?”仍问那兵士。 “殿下恕罪。目下皇宫闭塞,滴水不进,除非大人们议事毕,重开宫门——” 那也不好混进去。显然宫墙外把守比城墙外把守更严。 “多谢你。”淳风点头,“你既暗中听命于十三皇子与本殿,接下来不用陪了,待命去吧。” 兵士应是,不放心问:“十三殿下那头已经一日一夜没消息,公主——” 淳风一笑,“所以本殿,要光明正大回宫。”又向纪齐,“你先归家疗伤,还是随我进宫?” 纪齐伤重,方才攀爬潜行已是用尽了最后气力。“宫中有御医,吃食也好过相府。”却立时定夺,“承蒙殿下不弃,臣愿入宫。” 纪平就在宫里,他作为弟弟,纪氏的另一个儿子,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是忠是奸,是生是死,总要在场。 顾淳风本没多想,听他果决作答,反受提醒。 她走过去些挨近他,“要不先回家?宫里情形未明——” 纪齐歪起嘴角笑,这是既山洞之后第二次,笑得带些恶劣,彷如纨绔子,“殿下怕了。” 淳风眸色微变。“什么?” “怕我吃空御膳司珍馐,用尽太医局良药。”纪齐笑得更灿,血迹斑斑的眼角眉梢似缀了盛夏烟火。 顾淳风没由来想起那年天长节前夜的烟火。如星如雪,满城鼎沸,沈疾在明光台上伴君,自己和这小子,就立马宫墙下同望天。 彼时长姐和姐夫该也在某处共赏盛景吧?民间戏言,天长节前夜一起看烟火的人们,永不离分。(1) 东边飞箭破空声、重物坠落声、喊声杀声不断传来。 顾淳风收敛心神,与兵士约好传信之法,带着纪齐和姑娘们堂皇下楼,很快出现在禁军林立的街道上。 百姓皆关门闭户在家。铠甲兵士乍见几人似民非民、似兵非兵,且万般狼狈,下意识便要拔刀。 被淳风高声报家门唬得面面相觑,然后见腰牌,单膝跪拜。 “劳烦大人,送本殿回宫。” 正安门前的大道不复昔年开阔。是被兵队填充,因公主归来,强行让出了三人宽窄径。顾淳风一身戎装,遍布血渍污垢,她身后几个姑娘亦然,昭示边境杀敌、千里归都城的辛苦惨烈。 行在最后的瘦高少年走得蹒跚,看着最惨,唯一张脸还算干净,与周身血迹格格不入,像是特意清理过。 ——下来之前纪齐找淳风要的帕子。既露脸、随公主归朝回宫,便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是他,纪平的弟弟,前相国的二子,亦在为国搏命、拳拳忠心。 他捏着那方帕子,目光不断扫向沿途禁军,终于看见一张熟脸,咧嘴笑了笑。那是从前在屯骑营的兄弟。 对方一怔,一句“你小子”便要脱口,反应场合不对,憋住了,转身朝旁侧同僚使眼色。 一时更多熟人看见了纪齐,皆欣喜,又瞧他蹒跚似丢了半条命,纷纷投出同情注目礼。 这就够了。纪齐收目光,将淳风的帕子塞进前襟。 不打算还她了。而她着急家事国事,定已忘却。 正安门开,长道尽头玉阶下站了个人,裙裾翻飞,春夜深宫里如广寒仙子。 顾淳风一眼确定是淳月,加快脚步。宫门在身后重合上,她来不及管。 “长姐!”至跟前,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灼灼盯视,等着听内情。更远处鸣銮殿内灯火辉煌,该是臣工们正议事。 “接到禀报说你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淳月却似没有内情要说,更不懂她此刻焦灼,将她上下一打量,拉着人便要绕左侧宫道往后庭去,“已经知会灵华殿了,阿忆该在准备,赶紧歇着,叫崔医女好好瞧瞧——” 言及此,她一愣,忽反应姑娘们后头还有个男子。 回身去看,可不是自家小叔子? “你也回来了?” 纪齐一瘸一拐,恭谨施礼,“嫂嫂。” 淳月无言望淳风,“怎么把他也拐回来了还拐进了宫”的意思。 淳风朝鸣銮殿一努嘴,“他来找姐夫。” 之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但纪齐会意,“是。家中无人,兄嫂、姐姐都在宫里,总归十殿下要回,我就一起来了。” 淳月稍沉吟,“你姐姐不在宫里。” 纪齐淳风俱是一震。 “已经派人去查去找了,暂无消息。” “兵荒马乱她能去哪里!”纪齐顿急,本就被家国变数和外间传闻搅得心乱,轻易着火。 淳月宁然看他,“她是自己走的。既敢走,当有自保之法。” 纪齐怔了怔。 脑中闪过父亲、大哥、二姐的脸。 从前只有父亲和大哥神秘,如今连二姐也要行不为人知之事了? 顾淳风感受到了淳月这寥寥两句,加在纪齐身上的千斤重压,颇觉不忍,上前握住他手腕,“还撑得住么?去鸣銮殿找你哥?” 纪齐未及答,淳月先变色:“胡说什么!你——” “我一介女子,还是公主,擅闯鸣銮殿搅扰臣工们议事,成何体统?” 淳月不意她接得利索,一时梗住。 “长姐也是女子,也是公主,”淳风继续,“嗯,但长姐是长公主,还受主君之托镇国,与我自然不同。” 淳月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 “可我如今,也不仅仅是大祁的公主了。”便听她声沉,目光亦沉,“我还是此国的将士,刚从战火纷飞的北境归来,比坐守国都的臣工们更了解外间局势,且身负战功。长姐,我此刻有资格也有理由,入鸣銮殿谏言。” 顾淳月受她音色与目色震慑,凝着对方片刻忽也转了态度。 “是因那个传言?” 这是大祁长公主的问话,端素而至威严,与早先一家之姐的慈柔天差地别。 纪齐打小知道他们这些人,生就两副面孔,而自己排斥变作两副面孔,故嬉笑怒骂,与同样坚持一副面孔的顾淳风臭味相投多年。 却终于到了这一刻,他与她,也要学着变脸,明话暗话,有的放矢。 “长姐既明白,便该知道我此刻,为何一定要上鸣銮殿。” 顾淳月面上覆着月华,银泽调匀粉黛,真如广寒仙子。甚至应该比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更冷静,更平静。“你已经看到了。你姐夫在与臣工商定平内忧解外患的最佳之法,你七哥好好活着,此刻正在覆盎门坐镇指挥,传言,皆是虚言,为造乱局的阴谋之言。” “那柴氏父子,为何被软禁?” “谁告诉你他们是被软禁?”顾淳月黛眉一挑。 那兵士说的是闭门不出,软禁是顾淳风自己的猜想。她心知局面至此,小漠才是唯一可信之人,恐怕是九哥留在霁都的最后一道防线,握着九万禁军,无论如何不能暴露。 遂淡定道:“进城就听说了。否则乱军攻城,哪怕七哥作为使节出面交涉、最能破除流言,此刻城门上指挥的,至少也该有柴一诺之类的将领。” 淳月深盯她一刻。 终没问出城门皆闭,她是怎么进来的。“非上殿不可?” 顾淳风后撤一步,拱手以军礼,“请长姐成全通融。” 淳月本就在鸣銮殿听议,是得知她回来才至玉阶下等候。 巍峨殿宇立在三百年宫城中央,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她回头望一眼,稍理裙摆肃声道: “那走吧。” 第八百四十四章 坤伶(下) 华服在身的长公主领血迹斑斑的一高一矮二将士出现在鸣銮殿外,初时无人注意。 是涤砚第一眼瞧见,高声通报,然后纪平抬眼,在看见纪齐的刹那瞳孔缩了缩。 殿中臣工皆回身,见此场景都是怔忡。然后顾淳月飒飒行来,依旧端坐上位,“淳风殿下与纪齐将军千里回国都,未曾知会各自长官,本应按军规处罚。但一来本殿不掌军务,不谙军规更无职权,二来,殿下称有要紧谏言,关乎外间局势和此刻决策,事急从权,本殿便破例,容她上殿。” 覆盎门外已在交火,整个大陆皆浴战火,显得此二人破损戎装、仪容不整非但不失礼,反而英雄气概。 淳风便在淳月话音落处上前,朝场间众臣一礼,将自己自北境南下、所见所闻所历一一道来,只隐去了阮雪音让她查看檀萦母子下落一项,并在叙述中,一再拉纪齐佐证。 纪齐南下的路径与顾淳风几乎一致。但他动身更早,所见更多,补充了乱军以传言蛊惑军民往霁都救驾的诸多细节,也便解释了自己未避免加入乱军,中途离队,方有这会儿单骑归来。 “敢问纪将军,”审刑院知院事郭培出列半步,“纵有传言,也是煽动各城郡兵士来霁都勤王,方才你与公主都提及乱军头目曾斩杀百姓,是何因由?” 是某张纸,是那句“废君制公天下”的大逆之言。 因大逆,顾淳风和纪齐不约而同略过了。 此时郭培问,却似要避不过去。 纪齐分明觉得兄长看他了。 但他不敢转头迎,也便不确定他是不是看他了。 他只是更加抿紧了嘴,打定主意只字不提。 却听顾淳风开口,也答非所问:“乱军头目之中,其中一位姓郭名逸,乃梅周督军,若本殿没记错,是大人子侄吧。” 郭逸脸色骤变:“怎会——” “大人莫慌。据本殿所知,他是被梅周那批始作俑者劫持,此刻身在领队中,恐也身不由己。本殿的意思,”淳风复向淳月, “外战正酣,内政绝不可乱,纵为谋逆,不宜大动干戈,还是要寻求息事宁人之法,保存本国战力。请长公主,与各位大人三思!同时郭培大人,或可前往覆盎门与子侄交涉,为平息事态出一份力。殿上诸位,若与外头督军将领们有亲缘、旧交,无妨都前往城门上,为国交涉!” 此言郑重,又由大战归来犹带伤的公主殿下掷地有声讲出来,鸣銮殿内一时深静,如闻惊雷。臣工们皆有些站不住,纪平缓开口: “有人趁此内忧外患时,袭击国都、妨害社稷,臣等亦作息事宁人之想,故覆盎门外此刻应战,多为防守,甚少攻击。” 淳风转而直视纪平,“传言落于何处,咱们所有人一清二楚。诚如本殿方才建议,为平息乱象收拢人心,大人首当其冲,该领群臣前往覆盎门交涉。” 这话指向已非常明确。 为防大乱,除非城外解散,否则城门不能开。但城门不开,便有粉饰太平之嫌疑,宁王前往交涉只够破除“被杀”这一项传言,须“被囚”的柴氏父子、“控制禁军意图窃国”的纪平同时出现,再加群臣,才能证实太平,真正遣散不明真相的各地官军。 这也是一道考验。 纪平应允与否,会成为某种答案。 “公主此谏,很值得考虑。”纪平不疾不徐,“臣等会加紧商榷,尽快定夺。” 顾淳风脱口要道“多一刻考虑都是人命陨、国力损”,被淳月开口堵回去: “谏言既毕,退下治伤去罢。众卿且商榷,本殿安顿好十公主和纪将军,很快便回。” 顾淳风心知不能硬闹,只会将局面引向更糟,压了心中浊气随淳月往后宫。纪齐被安排去了距鸣銮殿不远的一座偏阁,御医和侍奉饮食之人已在路上,奉长公主之命留下照拂的,还有涤砚。 姐妹俩沉默走在越发人少而越见空旷的后宫里。 春夏花繁,入夜仍可见蜂蝶萦绕,却当真是太静了,能听见虫儿扇翅之声。 “真是因为嫂嫂入宫,九哥独宠一人,皇室始见颓势,四五年下来,终酿恶果么。” 放在从前,这话更像是淳月会说,而非淳风。 以至于顾淳月怔了怔,“也许是吧。但不是她的错。她为君上,为顾祁皇室做了很多,值得——” “我喜爱敬重嫂嫂,至今未变,年复一年,只会有增无减。” 淳月今夜一再摸不着她路数。 “我只是突然在想,她应该被太多人、太长久的铺排和太深的谋局,共同推到了今日位置。或许她自己的明慧洞达与九哥的情有独钟,也是推手,还是最大的两只推手。” 终于到了这一日,顾淳风也修成了另一番面貌,修成了正果。正果。淳月心下苦笑,下意识拉住她的手, “你我现下该考虑的是眼前难题。以他们两个之能,会携手破局吧。咱们在霁都,不能拖后腿。” 已近灵华殿了。 顾淳风蓦然站住,面对面盯紧淳月,“长姐此言,可会践行到底?” 算是问出了最终之言,且挑明了先前几回合试探推拉?淳月笑起来,“自然。我是顾氏嫡长女,君上的亲姐姐。长姐此生,所思所行,无一刻不是为先祖立下的江山。” 淳风怔怔看着那笑容。 顾淳月没能彻底藏住心里的苦。 漏出了一点点,只那一点点,忽叫她看清楚她隐藏了许多年的苦。 是因到了今日此刻,或该抉择,才终于藏不住了么。 她忽上前抱住她,“长姐。” 那一声很轻,却是哭腔,这趟南下她见生民,见竹马,如今与至亲相对剖白,眼泪止不住。 淳月抬手抚她后背,“我都知道。我都看着。该出手时,我不会留手。你放心。” 顾淳风无措摇头。“你放心”三字如尖刀扎在心口。“我不是要你,不是要你这样...长姐,我希望你和姐夫好好的,希望你们恩爱一世,白头到老...你不能劝他么,他不能为你和宸儿放弃么...” 无论能不能,都不能再这么说下去。 淳月抚着她的背,保持着笑意,眼泪落下来,话音里却半分听不出。“又在讲什么傻话。我还不知道啊。不知道是不是,我希望不是。” 这过分平静的几句话教顾淳风镇定了些。她想退开一点再同姐姐说几句,却被对方按着后背,“好了,我得快些回鸣銮殿,臣工们若有了结论,也好即时下旨。” 她说完便放开她,迅速转了身。 以至于淳风没再看见她的脸,也就没能看见那些泪。 月光之下,宫阙之间,长公主华服上的蜜合色其实比国君衣袍上的银白色更似月色。 顾淳风望着那渐远的背影挪不动步。 顾淳月一步一收泪,告诫自己到达鸣銮殿前必要恢复如常。初夏时节,水汽易风干,她感受着那些湿润缓慢凝固,变成脸上淡痕,拿出丝绢,轻轻抹去。 灵华殿在身后灯火招摇。顾淳风听见阿忆唤,方回身,想起这丫头曾被阮雪音怀疑参与了前年信王谋逆案,整颗心更如坠冰窟,无甚表情走过去,由着她搀扶。【1】 也是因此,她去北境没有带她。 “十三殿下呢?”然后她想起那兵士说已经一天一夜没收过小漠指令,方才忙着周旋大局,竟忘了问这项紧要。 “说是病了。一直在岁羽轩休养。” 淳风心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约莫昨夜吧,奴婢是今早才听说。长公主领太医令大人亲自去瞧了,说是染了风寒,须闭门静养。” 整段话顾淳风只听到“闭门”二字。 “是长公主下的令?” “是。” 她脑中再响起顾淳月的声音,那些话,那个月光下落寞坚定的背影。 更觉混乱,被几个婢子簇拥着入寝殿更衣,又被她们乍见周身伤痕大呼小叫扰得心烦意乱。“都下去,留阿忆一人伺候便可。” 从戎日久,她越发不惯莺莺燕燕咋咋呼呼,吩咐事亦比从前简略。 阿忆嘱出去的几人前往迎崔医女,待公主沐浴毕正好诊治。 “崔医女正在前头为我的兵士们治伤,不急。我这身上也没有新伤,回来前在军营都瞧好了的。”淳风淡淡道,入浴桶,热水瞬间将骨子里疲乏激出,又逐渐纾解。 阿忆拿沐巾一下下擦拭,看着芬芳流水淌过雪肌伤痕,鼻尖发红,眼角沁出泪来。 顾淳风余光瞥她这般,忽想起阮雪音曾道“时局之下须始终保持警惕,却也不要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所有人,盖因是人都会犯错,辨别哪些人还能拉回来为己所用,才是真正功课”。 这当然是阮雪音经棠梨之事获得的启示。淳风不知,却也深知到了运用此理的时候。 阿忆再有问题,还能大过当年的阿姌么? “我都知道了。你帮他们做事。是只那一次,还是持续至今?” 寂静水声中忽起的问话教阿忆懵了半刻, 然后沐巾落水,她满手湿哒哒便往地上伏,“殿下!” 【1】747花好月圆 第八百四十五章 分星卦 顾淳风没等崔医女来灵华殿,沐浴毕、同阿忆问答毕,直往岁羽轩。 果然重重闭门,禁卫驻守。她视若无睹上前,被无声拦阻。 “大胆!” “殿下恕罪。长公主吩咐,十三皇子染病,不宜见客。” “见客?我是他亲姐!” 她大力叩门,砸在静夜里砰砰震响。禁卫们不敢与公主动兵刃,只得上前将人拽了往外送。 “反了你们!”顾淳风胳膊被拽,两只手腕却无束缚,一把抓住左右二卫小臂定住,两肘猛曲对着二人的胸膛便是一记撞。 二兵猝不及防连退三步,见公主再次上前改作踢门呼喊,忙又阻。伸手之际被顾淳风劈手打开,再拦,再被劈,一时避不开交手,竟在岁羽轩门前攻守起来。 淳风招招狠手,禁卫只防不攻,便在势头愈猛、恐要见血之际,门幅骤开。 花叶尚在因风动摇撼,淳风收手回头。“黎叔?” 黎鸿渐对着禁卫们一礼,“深夜喧嚣,于殿下休养更不利,还请大人们通融。一应责罚,小人自会向长公主领受。” 淳风懒得多言,在众人犹豫要不要放行的对视中已是大步流星迈过门槛。 小漠四岁便去了夕岭,祁宫里的岁羽轩她也来得少,两拐三拐没走到寝殿,还是黎鸿渐引路方至。 “真是风寒?” “确是风寒。” 淳风对这位无官衔却有帝师之实的长辈一向敬重,到此刻也不免瞥了他一眼。 不早不晚,霁都今夜受袭,偏昨夜病了? 入得寝殿,观那面容沉稳的小人合衣平躺,脸色倒还好,不像,中毒。 此念出,顾淳风自己也吓一跳,吩咐黎鸿渐出去,说要陪会儿幼弟。 她征战归来,想念至亲,要私下相处实属寻常。黎鸿渐依言告退,寝殿门窗闭合,顾淳风亲自再查一圈确定无第三人,走至床边坐下,伸手碰碰顾星漠脸颊。 看着不红,触手却有些烫,无怪虽只是风寒,要这样静养。她停在这个姿势不动,想及兄嫂皆在远方,霁都山雨欲来,又及三边战事未休,家国前程实叫人夜不能寐。 便在这发怔的漫长光景里,忽感受到一丝异动。掌下本烫被她捂得更烫的半边脸,挪了挪。 她低头见小漠睁眼,便要出声,即被对方竖指唇间阻挡。 遂握住他手,在其掌心上写字:醒了? 顾星漠一个白眼翻,明知故问的意思,又抬手招她俯身。 顾淳风照办,凑耳朵过去便听见他气声: “就我们两个,写什么字。有话快说。” 淳风眨眼,瞥他一眼,继续俯着身气声:“你真病假病?” “自然真的。” “倒会挑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的。” “就是故意的。” 淳风一怔。 “嫂嫂要我自保,该也嘱咐了长姐。但前几日我擅入朝议说了些话,惹百官注意,据说还引起了储君之议,过不久梅周生乱,大将军被弹劾,长姐说桩桩件件都非好兆头,要我干脆称病,叫有心人放松警惕,也是自保之法。昨日傍晚我便冰水沐浴,浴完不擦身干等了一个多时辰,夜里就烧起来了。” 顾淳风无语觑他,又深觉是个对策,四下再望,确定即使门窗外有人,也绝难听见寝殿深处床榻边气声,方回道: “那你就一病到底。余下的交给我。怎知我会回来?” “早些时候九哥信里说的。道以你的性子,国内一旦生变,必定带兵返回。所以昨夜称病前,我赶紧安排了。” 是该带兵的,奈何局面严重至此,九哥该也没料到吧。虽没料到,预警在先,此为顾星朗。 淳风高悬的心落下些许,“你倒收了不少信,九哥的,嫂嫂的。” 顾星漠似被此言提醒,忙问:“外头什么形势?” “乱军攻霁都,覆盎门外已经打起来了。” 昨夜病前只知梅周忽乱或引发国内动乱。顾星漠睁大眼。 淳风不敢耽搁,言简意赅讲述一番,见他暂时稳妥,便要去瞧姑娘们和纪齐伤治得如何,顺便探听前朝进展。 被顾星漠拉住。“霁都出事,九哥和嫂嫂必会收到奏报。他们中至少一人,会传信回来给对策。我在想,” 淳风会意,“考虑局势和人员站位,这封对策信甚至都不会传给长姐,只会传给你。” 顾星漠点头。“还好你回来了,否则我这么闭门躺着,非错过不可。” 半刻钟后淳风出现在寝殿外,吩咐人备水备吃食,说要继续伴亲弟。然后打开西侧第二扇窗,端坐等待,小漠说,上一回粉鸟丢信,便在这里。 多年活在传言里的蓬溪山“神鸟”,居然成了顾祁皇室的秘密信使。淳风想及此,拈一块玉露酥嘴中嚼,嚼着嚼着,又发起怔来。 这样的酥软香甜、入口即化,半年没吃过了。从前稀松平常的一切,自北境归来后都变得珍贵而教人戚戚。 世间又有几人生就这般锦衣玉食呢。皇室受万民奉养,而万民所求,也不过吃饱穿暖、天伦共乐。就像北地那个坐在路边的老妪——一世理想,终究被战争毁掉了。 对策信抵达于破晓。 她正撑着下巴瞌睡,另一只手背被砸,猛一个激灵,抬头只见青灰色的五更天。 再关紧窗,她摇醒小漠,两人就着一点豆灯快速将信读了,对视数次。 “你说昨夜乱军头部有辆马车,只瞧不见坐的谁?” 淳风点头。 “嫂嫂让你去探他们母子下落,确实跑了,如今信上又这么说——” 淳风已然明白,拔腿出门。 黎叔正坐在青灰色的五更天下,侧影瘦且韧、轮廓极分明,与远近层叠的宫阙线条几乎融为一体。 淳风想起来他亦有观星习惯,还教过小漠,一时不确定此人是否整夜都坐在这里,是否看见了粉鸟丢信。 黎鸿渐便在这时候回头,自桂树下步出行礼。 “黎叔昨夜又观星了?” “回殿下,是。” “彻宵在此?” “是。” 顾淳风瞧他声平面平,心想也不用多此一举问他看见什么了没,笑笑:“该将黎叔引荐给皇后殿下的,她是行家。” 黎鸿渐也温厚一笑,“同样星空,观星之人却未必得出同样结论,囿于师承、对现世的把握和彼时心绪。皇后殿下与小人云泥之别,小人观星所得,不值对中宫一提。” 顾淳风原是客套,说完便要走,听一向惜字如金的半个武学师傅竟花字句在此事上,不由怔了怔。“黎叔,是何师承?” 黎鸿渐再礼,“不敢。小人半生游历,天地山河为师。” 半生游历,而后入宫为皇子师,继续带他们游历,方有沈疾。淳风顺着想,未觉不妥,“小漠病着,虽有禁卫环护、百里照料,还要多劳黎叔费心。” “小人分内之事。” 顾淳风一点头,终出门。天色渐亮,灰变得淡,青却更浓,她循着走了二十多年从后宫往前殿的最捷径,沿途碰见清晨往来的宫人,瞧着他们个个心惊胆战又不敢显露的模样,只觉风雨飘摇。 但霁都是座不爱下雨的城。同锁宁正相反。 走过鸣銮殿东北侧那座偏阁,意识到纪齐昨夜是在此间疗伤,她稍顿脚步,终没拐进去。 那辆车内坐的若真是檀萦母子,如嫂嫂言,那么破局有望,不宜耽搁。 “顾淳风。”却听见一声唤,分明轻,偏因鸣銮殿附近开阔,响起在拂晓时分浓青苍穹下,有种震荡感。 这声音她熟悉得很,回头见纪齐长身立阁前,仍是呆了呆。“没睡?” 他昨夜疗伤毕,又千里奔袭,自须睡眠,这话问得应时应景。但,是因自己缺觉么?她总感觉此刻在做梦,先前独行时反而清醒。 “你过来一下。”纪齐答非所问。 淳风更懵,下意识过去,“怎么——” 话没说完,被他右手抓了左手往殿阁里去。 第八百四十六章 人生忽如寄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根本不及问,有些醒转时整个人已被抵在门幅内侧。 天光幽暗自身后棂花间透进来,照得纪齐脸上时明时黯。那眸子却是彻底暗沉的,有意躲着光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肆意盯进眼前人的漆瞳。 “干什么你。”数日前洞穴黑暗中莫名生出的那些浅草,再次茸茸在心口。她辨不清明,告诉自己和这臭小子称兄道弟、不讲男女大防也非朝夕了,无须慌乱。 此刻却分明不同于过往任何一刻。 “我怕没机会了。”他终于开口,两手把着她左右侧的门框,圈人在一隅,像说给她也像自语。 “什么?” “他们都去了。长公主,我兄长,大祁百官,照你昨夜谏言,往覆盎门去了。” 顾淳风一时不知该喜该忧,怔了片刻,“那我们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 “然后会怎样,我不敢想。此去之后,你和我,还能不能一起回北境,很难说。” 顾淳风知道他意思又不想知道。天光在很慢地变亮,鸟鸣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春夏才有的那种清妙啼吟,这偏阁里的灰尘,便随着愈亮的光线旋起轻舞。 他们在这天光、鸟鸣、飞舞的细尘里对视有顷。 交汇的视线中似晃过二十年光阴尘埃,无数个春夏拂晓。 一方从头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而另一方,终于在某一刻,在那些天光、鸟鸣、细尘——或许仅仅只是对方的眼瞳里,明白了是要说什么。 “顾淳风我——” “别说。” “我——” “请你别说——” “我很喜欢你。大概是很喜欢,大概有些太久,又有些太晚。” 他踟蹰一夜都没措好辞,到方才叫住她仍是没有。但那句话千真万确:怕再无机会。 如果前往覆盎门之后的时间,是抉择与生死,那么在这最后的安宁一刻,他必须要说。 顾淳风分明有所感却还是在听见之瞬,怔然又茫然。 纪齐说完便想错开眼,甚至是逃跑,强迫自己定着,扶门的两手尽力不松,也不让她跑。 “我知道的。”半晌方听她回。 “什,什么?”纪齐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整颗心狂跳起来,努力分辨这句话的意思以及伴随这句话可能的下文。 却是脑中嗡嗡,血液在四肢百骸间乱窜。 “你若不喜欢我,何必这么些年与我打闹,同悲同乐。又总在我有难之时出现,帮我救我,陪我度过了许多时刻。” 她怎能如此平静,还能这样直直看着自己。纪齐不明白,但她目光之坦诚叫他不能示弱,遂也直直望着她。 “我也喜欢你。担心你安危,害怕你因你的家族陷入两难,希望咱们都能平安度过此役,一起回北境。你是说这个吧,你和我如今,不止于友人,更似亲人。” 去你的亲人! 纪齐只觉一番心跳如雷、气血乱窜全都表错了情,凝着这张近在咫尺、神情坦诚话更坦诚的脸好两刻回不动话。 顾淳风是压着心口浅草说的。 她约莫晓得他不是这意思,至少不止是这意思,但能怎么办呢?她自己的心意,外间家国局面,没有一样予她时间和精神来梳理、处理眼前突发。 “真要来不及了。”自指覆盎门那头,她在他构筑的狭小空间内偏身,“你不去也好,我先去看看情况。” 纪齐是不可能不去的。正因已在悬崖边,方急切迫切,错过此时,毕生之憾。 “是你对沈疾那种喜欢。”她就要突破他手臂防线,他即时发力抓住门幅,“是如果还有可能,想娶你做我妻子,那种喜欢。” 所有平时讲不出的话在千钧之刻,原是讲得出的。 顾淳风定住的心思和迈出的脚步终在这句话音落处,摇撼起来。 她不知是急是恼,又或只是乱,惶然盯着他半晌。 “纪齐你发什么疯!在这种时候?!”竟有哭音。 不止是家国或变的紧要时候。 也是她和他命运或转,或要就此分别的时候。 纪齐完全明白,正因明白才捅破封了二十年的窗纱。他看着她眼泪涌出,想起过去很多年里很多次看见她眼泪涌出,无一次,正经安慰过。 那时他不懂。只懂插科打诨,安慰也像幸灾乐祸。 却终还是有了次机会吧。老天待他不薄。 “你当我发疯吧。别哭。”他眼眶亦热,展出一点笑,本就很近收拢手臂便能抱住她。 他抱住了她。 顾淳风没躲没推,眼泪收不住,全落在他肩头,然后抬起双手用力捶他后背,“你们非要这样!都要走,谁都不愿留下!纪齐你混蛋!” 她该在说她的母妃,阿姌,沈疾,那些她半生中最最珍视却无可奈何要承受离别的人。 她最爱的那些人。 纪齐只觉心疼,抱紧她,低声笑,“我是混蛋,还很蠢,若能早聪明两年,赶在沈疾之前,你如今,已是我的了。” 顾淳风没有心力回应他这些胡话,也并不清楚若一切还来得及,她与他,会不会有以后。她只觉自南下便开始的那些悲怆成数倍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而纪齐这番或许迟到了数年的衷肠,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好,也好。”却听他又道,“你我若成婚,不是好事。或许只是另一对我的兄嫂。我讲出来,你听见了,就够了。顾淳风,” 无比倾心动意时,原来张口是情话。他还可以说下去,强行止住,稍退寸许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轻挪拇指给她擦泪,“现在走吧。我们一起去。兴许杞人忧天了,你说呢?” 顾淳风摇头,“你不许去。你在这儿待着。无论姐夫做什么,你是你他是他,你们家所有事,你都被蒙在鼓里。” 纪齐眼眶已湿,“你怎么这么傻。我姓纪啊,所有人都看见我回来了。” “那又怎样!你在北境保家卫国,所有人也看见了!你若有谋逆之心,何必拼命!” 他捧着她的脸想哭又想笑,最后只是额头抵着她额头,轻松道:“走吧。走吧。去看看。” “我嫁你还不行么。纪齐,”她说不上这刻撕心裂肺的不舍究竟出于友情还是其它,“你留在这里别去,我就嫁给你。我说到做到。” 似要全力证明承诺,她亦展臂抱紧他后腰,一双泪眼乞求般望着他。 纪齐不确定她是否这样望过沈疾。 但他确定这眼神,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那是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柔情的示弱。 他情难自禁,俯下去攫取这片刻温存。 顾淳风依然没躲。 不仅没躲,她先张开檀口引他深入,然后挪动脚步,带着两个人往偏阁深处去。 飞舞的光尘当真将此间染得如梦。 久无人用的卧房散着百年宫阙的微润与沉香。 顾淳风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昨夜睡房,秉着快要消散的意识,在彻底倒进床帐前摸到了榻边柜上的烛台。 烛台不好,会弄伤他。 她一只手绕在身后继续摸,腰肢几乎被纪齐摁断,空气更加稀薄,眼看便要站不住。 摸到了一个圆匣。大小合适,没有棱角。 两人在下一瞬陷落床帐,她右手握着那圆匣,左手五指插-进他发丝鼓励他凶猛攻势。 确定他沉沦至防备全无,而自己,还勉强有一丝清醒之时。 她抬起右手,盯准位置,圆匣骤落,大力敲击在他后颈。 攻势骤止,所有重量瞬间全压到她身上。 “纪齐?” 没人答。 她放下那圆匣轻拍他后背,再唤,依然无声。 仍不放心,生怕是敲重了,她连推带扶将他平放在榻上,又趴过去检查他后颈。 没有血痕,甚至都不怎么红,当是敲在了正确穴位,只教人晕厥。 她彻底放心,帮他搭了条薄被在身,低头瞧自己襟口大开,终于臊起来,不敢再看床上的人,翻身下去找到铜镜,从头到脚整理了,快步出门。 第八百四十七章 众口铄黄金 天色已由浓青转淡,曦光漫宫阙,又是个晴日。 若不去想城外可能的腥风血雨,这样的早晨,过去的顾淳风会拥被酣睡,后来的顾淳风会起来舞剑,唯独不似此刻,满心苍凉,独出宫门。 她遥遥行去,发现正安门下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身形都颇熟悉。 再近些,方看清是涤砚和棠梨。明明春末,两人却兜手袖中,仿佛正临寒冬,见淳风过来,方展开手拜下。 顾淳风想问又害怕问,竟有些无所适从,三人站在宫门内沉默一瞬。 “外头如何?” “回殿下,子夜战事稍歇,乱军围而不动。期间郭培大人并几名臣工——应该就是殿下昨夜提及,与被挟持的几名督军是叔伯兄弟者,前往城门上二度交涉。” “油盐不进?” 涤砚摇头,“督军们被挟持,本无定夺之权。是乱军中有人说,满朝文武唯纪门是瞻,来交涉者恐怕全是纪平大人的说客,国都分明,已被乱臣贼子控制。” “荒唐!” “偏先期坐镇的大将军始终未露面,而纪氏与柴氏,一文一武,都乃本国梁柱,如今只纪平大人领朝纲,”意思已很明显,涤砚没再说下去。 昨晚如此,那么今晨纪平携百官现身,哪怕长姐在场——同样的没有说服力。可值此国难时,绝不能再兵戈相向下去啊! 顾淳风思及与小漠所定对策,迈步往外去。 “让棠梨陪您去。”涤砚快步跟。 棠梨应声上前。 顾淳风想说不用,见他二人眼神殷殷,一个九哥亲随,一个嫂嫂大婢,明白是要代主尽情尽责。 遂颔首默许,又对涤砚: “请大人帮忙看着纪齐将军,别让他出来。您若还有其他差事要办,守不了,便将门窗都锁死,多留些禁卫。” 天未亮大部队出宫门,涤砚和棠梨便等在此处,其实远远看见了她行经偏阁,被小纪将军拉进屋。 直到天光大亮方出来,时间不可谓不长。 但局面至此,许多事无暇亦无须被在意。 宫门外城道上,禁军已不如昨夜多。是都集结去了覆盎门还是改了策略,淳风没空再打探。 她身上是公主华服,手中却提着刀,步步沉实,千钧气势,以至于沿途兵士们看在眼里,竟没人上前拦。 那是纪齐的刀。也在床头,她看见了,顺手抄来。 棠梨就这样跟着她走向覆盎门。 被前面乌泱泱兵士阵型彻底挡住去路。 “大祁十公主顾淳风,有话要问城外勇士!” 所有人都转头,城门上攒动的百官人头亦回而俯瞰。 她那身明丽宫裙在一色的银甲队列后面,实在很醒目。 顾淳月亦在城门上,自该她做主。所有人都以为十殿下会被勒令回宫,却听长公主道: “上来吧。” 顾淳风穿过千军万马和攒动的百官人头,走至城楼上正中央,赫然发现城外除了乱军,还有宁王顾星延。 “老七自己提的,出城门面谈,以示诚意。”淳月在旁轻声,“你有什么话,问吧。” 她昨晚见识了顾淳风鸣銮殿内“对付”臣工,又知她在小漠那里守了一夜——无论顾星朗还是阮雪音,去国期间最信任的绝对是这个幼弟,那么一整夜了,或许新对策已至。 淳风望向茫茫乱军中那辆靠前却有些隐蔽的马车。 “敢问勇士,车内何人?” 底下几个似兵似匪者相觑一眼。“乃军中辎重!” “辎重车辆作先锋使,还是这么小的一辆。”顾淳风不擅打机锋,只会直指要害,“本殿不信。必是要紧之人,或正是指使你们作乱的元凶!” 城内外皆因此句生哗,城外原就军心不稳、又经了小半夜战事颇多死伤的地方官兵们,更翘首往队伍头里瞧。 “有人故意散播关于皇室、朝中重臣的谣言,致使国都被围、干扰边境战事,”顾淳风乘胜追击,“那人此刻就在车内,孰真孰假,诸位一探便知!” 城外真正骚动起来。 有离那马车较远的兵士真往前推搡要一探究竟,被距离更近者阻挡。然后越来越多人朝马车涌动,不动如山者渐渐挡不住,眼瞧那车在人潮中轻轻摇晃起来。 顾淳风盯死了车门。 惹城楼上所有人紧盯车门。 忽听哗啦一声。 窄门骤开,迈出一双半旧麻鞋,然后粗布裙裾,发白的袖口,最后是一张,有些长、两颊凹陷、眼瞳却炯炯的女子的脸。 “檀萦?!”顾淳月万般不料,转向淳风。 顾淳风心头大石落,高声道: “诸位可知这妇人是谁?叛王顾星止的正妻,从前颖城、如今梅周檀家的嫡女,被流放边境的信王妃!君上宽仁留她们母子性命,令其在北境种田织布,也算不亏待,如今国家正临大敌,此人却无旨私逃,混于乱军之中,而乱局正起于梅周——究竟谁在谋逆,妨害社稷,还不清楚么!” 人声哗然在这掷地有声间再归深静,却见檀萦不疾不徐,回头伸手,一只小手覆上来,正是顾嘉声。 母子二人下车,周遭兵士皆唬着脸让。一头目眼见他们走近,翻身下马,将二人扶上自己的马。 檀萦坐定,身前拢着顾嘉声,回望身后泱泱众兵,又向城楼上: “我母子戴罪之身,得今上眷顾,感激涕零。也正因感念君恩,方有此刻,凭微薄之力,为君上守住社稷!” “荒谬!”顾淳月厉声,“君上征战在外,国家正临危难,你阴谋造乱带兵围攻国都,还敢说是为社稷!” “罪妇若不来,长公主与纪平大人之子就会是储君!顾祁社稷,才将万劫不复!” “檀萦!” 顾淳月实没想到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阴谋之词说得头头是道,急怒攻心,大喝: “放箭!诛了这贼妇!” 城楼上禁军本就待命,几十道寒光瞬间横亘青天下,引得城外寒光亦起,一时剑拔弩张。 “长公主心虚了!要杀人灭口!” “放箭!” 弓弦绷紧之声汇集,一众文官除了纪平皆有些要蹲之势。 “长姐!”淳风低声,“万不得已勿再动兵戈,否则真要乱了!” “就算长公主问心无愧,”却听檀萦马上高声,“可对自家夫君有十足信心?纪桓已被君上软禁,纪氏不臣只差一场实据!长公主此刻杀我,遣散地方军,就不怕国都内生变,你无兵可用、无力回击?!” 此为真正诛心之言,诛的便是顾淳月多年心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两难。 淳风也觉气血涌,心疼淳月更气愤于檀萦对曾经的家人、夫族狠辣至此,不留半分情面。 她险些脱口而出便算没有地方军,国都内一样有九万忠君之士供差遣,轮不到、也用不上你檀萦假惺惺。 话已到了嘴边。 猛意识到此言出便是自交底牌,给纪平,给所有可疑之人。 她梗在当场,被诛了心的淳月亦片刻失神。 但听檀萦又向城门下宁王:“七弟一样两头不放心吧。双方各执一词,不若开城门共守国都,若城内始终安宁,城外兵士们绝不擅动,他们随罪妇千里而来,也不过为护社稷!” 这般说,一脸拳拳回望身后兵众,又向城楼上, “孰忠孰奸,外战结束,自见分晓。期间若生变,长公主或十公主若需要,这些,就是你们的勤王之军!” 第八百四十八章 阵前各据 顾淳风没想到宁王会答应。 尽管考虑到局中各方的不稳定,檀萦此法其实有几分道理。 但那是檀萦!四哥谋反是定论之事,她这样费尽心思带着儿子千里围霁都,其心昭昭,比纪平更不可信! 这般思忖,檀萦下马走至顾星延身边的画面入眼。她似说着什么,顾星延只盯着覆盎门默听。 有交易?可嫂嫂在信上分明说:长姐有定,则七哥有定。 她当时就没太明白,此刻想起来依旧云山雾罩,转而去看淳月,对方也在望下头这幕。 顾淳月同样意外于顾星延竟答应。想及他们误判他心上人,想起他那句“所求此生难得”,忽心头一颤:总不会,是檀萦?! 覆盎门缓缓打开,门内门外皆持戈戒备。淳风整个人紧绷,几乎要冲下去准备迎战。淳月靠近纪平,气声道: “没想到你也同意。此刻反悔,还来得及。” “她将话说到这份上,如将刀架在了我和整个纪氏脖颈上。我若坚持不开城门,反坐实她诛心之语。” 话是这么说。顾淳月不再多言,盯着城下形势。总觉得哪里怪? 城外真无一兵一卒动。 城内也便保持着防御姿态,直到皇亲贵胄并百官们皆平安上城道。 为增双方信任,外面五百进来,城中五百出去,那出去的禁军们,主要责任自是管束檀萦母子。 “我想去骠骑将军府一趟。”快近宫门,淳风跟上淳月。 淳月看一眼她手上长刀,“这么去?” 淳风方反应,一咳,“自然不能。请长姐帮我把这——” 她刚要说带回给纪齐。 居然没说出口。 放从前是完全可以的。 淳月却认得那把刀,毕竟是同一屋檐下共处多年的小叔。“他如何?” “谁?” 淳月无言看她。 “哦。不清楚。昨夜不是,不是长姐派御医去治的嘛?我怎么知道。” “可昨夜他是带着刀去的偏阁。我以为你今早经过,问他借的。” “今早”二字竟这样不能提,顾淳风光听着已是面红耳赤起来。“我去了,长姐,你把刀还他吧。”便将东西往人手里一塞,“柴家那头,有何要嘱咐我的么?” 顾淳月面色一沉,低声:“你进得去进不去,尚未可知。柴瞻虽是受百官压力回府闭门,要不要再出来,却可以选择,毕竟没人下令不许他出门。外头闹得这样,我不信他不知道。” 淳风一惊:“长姐的意思,他可能是顺势明哲保身,甚至——” 淳月想及顾星朗这大半年来一应举措,对世家的压制,对寒门的提拔,甚至应蔚国那头局势,发了道什么“公天下”的经义之题,要重臣贵胄们作答。 匪夷所思,且桩桩件件指向高门。 而柴氏和纪氏一样,都是真正的大祁巨室。 “也许咱们想多了。对于时局,君上比你我有数,他能让柴瞻主持大局,必有其因。你去看看也好。” 因家世地位,相府与骠骑将军府距皇宫都不远。国都春末景致绝佳,绿树香花处处,临近将军府,花却变少,只高木成荫,在艳阳天遮蔽出一片巨大清凉。 街上少行人,顾淳风身为公主却毕竟不好露着脸走动,乘车而来,感受到马车缓停,开窗先瞧见棠梨错愕的脸。 她一愣,随其目光望去,将军府平阔的大门上,俨然挂着丧幡。 堂堂骠骑将军府,大门悬丧幡,必是紧要之人的白事。顾淳风心头狂跳,只恐是柴瞻,自查身上华服颜色还算素净,就着棠梨的手跳下车去。 门前阍者两名,都着素服,虽不识淳风,瞧出有来头,其中一个上前恭谨询问。 “乃宫中贵人。还请通禀。”棠梨轻声。 这时节宫里的贵人还是女眷,统共不超过三位。两名阍者对视一眼,便要分工一个通传一个引路,被淳风拦下, “请问家中出了何事?” 她必得先将这一桩弄明了,才好定夺后头步骤。 二人神情原就沉重,闻言更是哀戚,“回贵人的话,是少夫人,难产,昨个半夜,去了!” 柴家人丁兴旺,能被直接称作少夫人的,是嫡长柴一诺的正妻。闻知不是柴瞻,顾淳风先松了口气,立时又忡忡,盖因去的是柴氏未来主母,还是因生产,对这样的巨室而言,绝非小事。柴氏父子若因此病的病、伤的伤,下不了床出不得门,说得过去。 念及此,心更忧,“孩儿如何?” “小公子幸得上天眷顾!” 那还不算太糟。柴一诺已有一子,也是其妻所出,所以这是第二子。妇人生产,确实九死一生。 顾淳风心中戚戚,勉强平复,命那人进去通禀。盏茶之后见到柴一诺,顿觉备好的词通通用不上,悲戚之声在整个府邸的角角落落此起彼伏,迫得她出口只一句: “节哀。” 近午时顾淳风独出将军府,迈出门槛之瞬先凝神听响动。 并无异动,打开的城门、似友非敌的“两军”,看来都还践行着约定。 柴氏父子果然请不出。这样下去不成。宫中在商议解决之法了么? 她忧心忡忡回宫,得知长公主、宁王、纪平并几位要臣正聚鸣銮殿,忙快了步子想加入,被一禁卫拦住: “殿下快去看看吧!” 淳风不明所以。 “涤砚大人去鸣銮殿侍奉了,走之前交代属下们,一旦公主回来,赶紧请,纪齐将军要将偏阁给拆了!” 顾淳风一个头两个大,心想这是皇宫,还是鸣銮殿附近,这家伙真有胆?! 近偏阁,竟不虚,四下寂静,偶闻里间一声重响。 她跨进大门,直奔卧房,房门紧闭且——被几大条木板钉上了。 “这是?” “回殿下的话,遵涤砚大人吩咐,这件房的门窗,都钉上了!彼时纪将军该还睡着,醒来才发现,才闹起来!”禁卫等闲不敢入室内,此刻从权陪到门口,答完话,忙要退。 好家伙,涤砚可真不愧是跟了顾星朗二十年的悍将,让他看人,这般得力! 顾淳风叹服极了,旋即拦那禁卫,“跑什么?先把这给我拆了!嗯,只拆门上的,窗户别动。” 禁卫忙招呼帮手,几人撸袖子开动。淳风生怕那家伙听到响动又要砸门,在外高声: “冷静啊!别闹!给你开门,正拆着呢,我就进来!” 里头当真没再闹。 这木板钉得快下得也快,几人抬着东西前脚出去,顾淳风后脚杀进房间。 本做好了开口教训的准备。 却在看见纪齐虎视眈眈坐床沿的瞬间,矮了气势。 尤其他那眼神,非常不对,与从前看她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这,是占过了便宜就目中无人了? “门关上。”果然听他颐指气使。 “喂——” “不是怕我跑?这会儿不怕了?”还非常尖酸。 淳风心想这会儿确实不怕了,回头有需要再抓来关上便好。遂一点头:“你去吧。回家好好休息。” 纪齐被她这番前后反复逗笑了,却是冷笑,只一侧嘴角牵了牵,“关门,然后过来。否则我一出去,就把你怎么将我关在屋内的始末传开。逢人就说,无巨细说,从门边开始。” 顾淳风全不料此人竟厚颜无耻到重提那档子事。 还说得这样昭彰。 “你再——” 纪齐站起来,“好,这就去说。” 第八百四十九章 两小无猜 顾淳风脸皮再厚、懂得再多,那也是瞧别人的热闹。 真到自己身上,多少讲脸面,此其一;换别人或也好些,偏这纪齐,从小闹到大称兄道弟的人,一朝弄成这样,真是格外叫人抬不起头。 “你你你——”她语无伦次,又不敢上前去拦再发生身体触碰,反手将门关了,回身戒备盯他, “究竟做什么?” 纪齐当真是伏低做小多年终于占了上峰,抬右手食指一勾,意思明确:方才说好的,关上门还得人过来。 顾淳风心一横,暗忖姐姐我带兵北境什么场面没见过,敢耍流氓你等着! 这般给自己打气,一步一顿,总算到了跟前,被纪齐碰到手腕的瞬间还是一个大仰身便要逃。 她力气不小。 纪齐劲儿更大。 没退成反被拉得更近,且因她仰身,他另一只胳膊顺势绕上她后腰,固定好位置再没动一下。 “早上没做完。继续。”然后听见一声轻飘飘回答。 答她方才“做什么”之问。 顾淳风脑中轰一声巨响,万万没想到此人看似幼稚不开窍,竟是比她嘴坏手辣数倍! “反了你,我是公主!”当场面红耳赤开始挣。 纪齐被困一上午,担心外间局势更担心赶不上兄长和她的前路,害怕错失、无从道别便要生死相隔,脑中上演了千百场大戏,可谓受尽毕生不曾有之折磨。 直到午时都没大动静,他约莫猜到是逃过一劫了,却仍不得准信。终于见到她,这没心肝的女人多一句都不交代,直命他回家,仿佛晨间一场干柴烈火根本没发生过。 “臣本有顾虑,但早些时候殿下那样邀请,实在是,盛情难却。” 他说着便动起手来,纤腰间摩挲,一如晨时。 顾淳风分明晓得他在故意整她,以报早先箭在弦上居然被打晕的大仇,仍怕一个不好真把人激怒,软了声气: “我那会儿,实在怕你出事。纪平若有什么,你必不会作壁上观,只有陷两难,只会逼死自己。纪齐,” 最后这声名字,实在唤得温柔甚带了缱绻。纪齐心尖一颤,胸腔整个化开来,挨得这样近控制不住就要吻下去,被淳风骤捂住嘴。 他眉眼染半分笑意,就着这姿势亲了亲她捂上来的掌心。 吓得顾淳风忙收手,又逃不出他怀抱,左顾右盼道: “这是皇宫。你这样被人瞧见,真要受罚的。” 纪齐轻笑,展目四下,“窗户被封成这样,门又关死了,谁瞧得见?” 顾淳风才明白何谓自作孽,更震惊于此人深藏不露。“原来你很会招惹姑娘。从前真是失敬了。” 她镇定不少,重聚目光看着他。 纪齐凑近些,淳风往后躲,他便一侧脸贴着她耳后: “原来确实不会。不知怎么,突然全会了。大概因你今晨点化。” 委实招架不住。而顾淳风尚没想清楚,只怕此刻稀里糊涂就范,害人害己。 “纪齐。”她又唤了一声,清正而克制。 纪齐感知到个中差别,退回来些紧紧盯着她。“我很认真。没有同你玩笑。对你坦诚之前已经纠结了几百日,若非今早情形那般,也许永远不会说。可说出口了,就不想假装没有。” 顾淳风原要讲些中肯理智之言,不成想又被他抢了先,且是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遮掩的,情真意切。 她素来比大多数人无遮掩,碰上个更无遮掩的,竟然处理不来,再次垂下眼。 纪齐便也俯一些又微微扬脸,从下而上打量她神色,“从前怎不知你这么会脸红。那以后我少说。你明白就好。” 他这样矮下去仰着脸哄人,顾淳风垂眸也能看见,一时更觉心乱,也不知胸内砰砰狂跳到底因为什么。 “你这样我不习惯。”还是要拉开些距离才清醒,“咱们坐着好好说行么?” “不行。” 顾淳风全不意纪齐在这种事上如此强势,再没了章法,唬着脸瞧他真有些惧。 “我很快就会出宫,再见你不知又是什么场合。不知还有几次可见。”却听他开口十分温柔,纪齐的温柔,大概还没人领教过,“今早害怕是最后一次,所以失分寸,但岂知,此刻就不是最后一次呢?” 顾淳风听他这话严肃,且在理,瞬间少了抗拒,乖乖由他抱着,又蓦然反应,不自觉一缩:“那你意思——” 纪齐扑哧笑了,“放心,不是又要失分寸,刚才逗你的。早上是我不对,越是最后一次,我越不能耽误你。还好你将我打晕了。” 这话简直戳在顾淳风心口上。 又哪里是他不对呢,那个吻原本如浅草,是她临时起意动了策略之心,引-诱他攻城略地。 “我说话算数的。”不知哪来的决心,她亦严肃起来,“过了这一关,我去求九哥颁旨,”稍顿了顿,“咱们成婚。” 纪齐静静凝她。 半晌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有些难,他亦停顿,“我希望你嫁给最想嫁的人。沈疾,他若也能过这关,我希望你们——” 顾淳风忽抱住他。 叫一直自如的少年僵住。 “我不知道。纪齐。”她说得很轻,很慢,“我与他,分开太久,去年同你说,已如亲人友人,是实话。但对你,我——” “我知道。知道。”他拍抚着她,也轻也慢,“是很难转变,也很难分辨,我跟你,一直也如亲人友人,且持续了二十年。我也花费了漫长岁月分辨。” 以至于此刻这一抱,半似情人半似友。 “不重要,淳风。” 二十年,他第一次只唤后面两个字,格外动听,格外动人。 “重要的是你知道我想娶你。重要的是我有生之年,终悟所爱。这极幸运。” 她听不得“有生之年”四字,伏在他肩上只想咬一口让他闭嘴。 “所以我不需要你答应我什么,更不需任何嫁娶之诺。”纪齐笑起来,心中酸且甜,“我刚表明心迹,就亲了她,还亲了那么久,天底下几个男人有我的运气。” 如此这般对着她说,仿佛彼“她”非此“她”。 顾淳风既恼又臊,终于一口咬下去。纪齐吃痛,却没叫出声,笑得更灿,“再重些,留下疤痕才好,我带进黄土地。” “你再胡说我真咬死你!”顾淳风收嘴,仰头看他,“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儿住着,方便御医为你换药也能吃得好些。你军功赫赫,当得起皇家礼待,我这便去同长姐说,她不会不答应。” 纪齐默了默。“你倒不如对嫂嫂说,留我在宫中做人质。她必然答应。” 顾淳风一滞。 “你,真对你大哥和父亲,的某些事,一无所知?” 纪齐眼中茫茫,像北境的风沙。“是否与他们有关,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前年信王谋逆期间军中秘传的,除了君上已崩于白国,还有一句:废除君制,天下为公。此番一路南下,途径城郡,我又听见了。” 顾淳风自然也听见了。 从千乘郡开始,就有百姓家被搜出纸张册子,据闻都是这类言辞。结合大半年来祁蔚两国明面上大事件,以及二位国君的做法,实在很可疑。 “启禀殿下!”即听门外有人禀。 纪齐松了禁锢她的臂弯。淳风却没退开,依旧那么挨靠着扬声问:“怎么?” “城内起争斗,长公主请您速往岁羽轩同十三殿下在一处,莫要出宫门!” 时至今日还要护她于温室!顾淳风全然了解淳月这十年如父如母如一个家族的太君般、将所有弟妹护在翼下的习惯,心疼又无奈,无论如何要分担这压力,尤其她手上,正悄悄攥着九万禁军。 遂去提纪齐那把长刀,打算直接到外面看情况,被一把拉住, “去岁羽轩确是良策。” 顾淳风没法对纪齐解释自己有重兵可驱使,故才要第一时间弄明形势。“你听话在这里,我——” “我且问你,只是万一,君上在外遭遇不测,登大宝的会是谁?” 这是一句大逆之言。 响在此时由纪齐说出来,分外振聋发聩。 “大前年在夕岭十三殿下为何中箭,朝野上下早有论断。”他又道。 顾淳风整个僵住。 “长公主和宁王殿下安外,你得留在宫里,”纪齐顿了顿,沉一口气终道: “守住储君才是。” 问题在长姐她,乃纪平之妻!经过第一夜交心顾淳风早对淳月完全放心,她现在是忧心,不愿姐姐与纪齐一样陷入两难,逼死自己! 第八百五十章 独上高台 但纪齐一番分析当然是对的。她定心要往岁羽轩,胳膊却没被放开。 “刀还我。去后宫总不好再拿兵刃。” 顾淳风回头,便撞进他笑靥。 从前实在不知这家伙笑起来如初夏辰光,好看得紧,或因他以前并不这么笑? 她有些捱不住,下意识松手,长刀便被纪齐另一只手接过去。 然后他松开拉着她那只手。 “去吧。顾淳风。” 他也实在不必这样叫她的名字,总有种叫一次少一次之感,总像是最后一次。 以至于这手松得十分明显,教她心里突然空出一大块,瞬间失重。 她有些怕,破晓时分与他在门口仿佛诀别的情绪再次翻涌,一个箭步上前一踮脚,嘴唇贴紧他脸颊,就那样停了两瞬。 这两瞬真长。 纪齐只觉像过完了一生。 “哪儿也不许去,等着我。”顾淳风轻声,再不回头出了门。 纪齐看着门被重重关上,憨笑起来。又忖门外再无木板,掂了掂手中长刀,隔着封闭的窗户打量外间天光,计算顾淳风走出五六里的时长。 等她走出五六里,彻底走回内宫,他就出宫。 岁羽轩里没有顾星漠。 三刻钟后淳风到达,禁卫们还如昨夜般守在大门口,看见她,道黎先生推着十三殿下出去了。 “推?”淳风按住心头惊慌。 “是。殿下倒醒着,只气力不济,走不动路。黎先生说屋内一躺两日夜,总闷着确损精气,既退了烧,不若出门透透风,命我等找来四轮车,半个时辰前同殿下一起出门了。” 小漠那病,一半真一半装,今晨她离开前,分明清醒,行动亦无碍。 所以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黎鸿渐的意思呢? 顾淳风从未觉黎叔有何不妥,更倾向于是小漠等不来消息,发了急,想亲自去瞧外间局势。 “往哪里去了?” 禁卫一怔,“既是透风,御花园?” 真在御花园,她一路行来能瞧不见?还是错过了? “就他们两个?没人跟?” 禁卫忙拱手,“属下们欲跟,十三殿下不让。” 顾淳风心里有气,又怪不得眼前这些听主子话的无辜当差人,立即命他们散开去找,自己亦折返,边走边张望。 不觉近了灵华殿,阿忆绞着手迎上来。 “殿下去哪里?奴婢陪着您。” 昨夜这丫头交代了内情。前年冬本该回宫向阮雪音报信,走到长信门之前却被其家姐拦住。其姐正是檀萦侍婢,天长节后便留在了霁都,为信王与王妃传信,那夜哭哭啼啼道阿忆若进宫禀了珮夫人,自己就有性命之忧。 阿忆不解其中关节,到底要管亲人死活,想着淳风去了夕岭当稳妥,这信不报,应也无大碍,便答应了。又怕直接不回宫会留把柄,遂去长信门兜了一圈,故意表现得鬼鬼祟祟,叫宫门卫赶了。 “后来信王谋逆,奴婢实在害怕,才没对殿下说实话!”昨夜她伏在浴桶前声泪俱下。 顾淳风很想就此相信她。 阿忆的城府远不及当年阿姌。 可她自己的城府亦胜昔年。 在亲人生死与主子安危之间择前者,情有可原,却毕竟不是她这做主子的人希望看到的。 有一便有二,她不能继续倚仗她了。 “不必。你老实呆在灵华殿,我比较放心。” 阿忆鼻尖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淳风淡着脸又道:“在这里站多久了?” 穿御花园去岁羽轩是看不见灵华殿的,两条路,所以此刻她来这侧,实是为碰运气,万一小漠他们走的这边呢? “小半个时辰了。”阿忆怯怯。 “可见过十三殿下?” “是。黎先生还问奴婢您在不在。” 这可真是。顾淳风一时不知该不该夸她,忙问:“然后呢?往哪边去了?” “东,东边。”阿忆反应自己或派上了用场,更是认真,仔细回忆,“东南边。” 东南边。明光台? 是了,小漠要看宫外情形,当然上制高点看得最清楚。 “十三殿下瞧着如何?精神可好,同你说话了么?” 阿忆摇头,“围着斗篷阖着眼,脸色很不好。奴婢还多嘴劝殿下回去休养,殿下倒听见了,抬一根手指摆了摆,示意黎先生继续走。” 看来是小漠自己意思。 顾淳风有些糊涂,但立马赶去明光台总没错,去了就赶紧将他抓回来——兄姐们都在外冲锋,他还不保重自己? 日光持续温吞,在交叠的云层间显了又藏。她快步行经花木扶疏,总觉晚些会黑天,会下雨,又头回觉得祁宫大得没边,去明光台的路,怎就这样长。 天色变得比她脚程更快,终至高台下,日头消失无踪,白云由浅变深,灰扑扑朝地面砸来。 “顾星漠!” 哪哪都透着不详,连天气都是。她心中焦灼,管不得宫中礼数一边上台阶一边喊,不闻回答,只有回声,干脆小跑起来。 气喘吁吁总算顶端站定,放眼望,一大一小一坐一站,果然在阑干边。 几乎是骂骂咧咧过了去。 嘴上教训顾星漠,旁敲侧击亦在责怪黎鸿渐。 “只有黎叔懂我。”待她走近,小漠抬头,“出来吹吹风,立时觉得好多了。” 顾淳风瞧他面色苍白比夜里更甚,不确定真还是装,那轻描淡写的神情和措辞却非常像九哥,就仿佛他正在说在做的一切,都是设计。 她亲历过顾星朗轻描淡写地设计和施行,都是大场面,从封亭关到天长节。 以至于突然不敢就这么抓他回去,只以做姐姐的道理继续埋怨:“外头正闹腾,哪有屋里待着舒服——” 这般说,蓦反应,转头往下看。 下头是近宫墙的空地,重兵把守,往前是主街,没有百姓,禁军成列。 不对,有百姓,站在街道边屋檐下,很多,全如哑巴无一人说话。 更远处传来说话声,很模糊,凝神细辨,似是军吏在审犯人,还不止一个。 在这种时候?大街上? 那早先侍卫禀的外间争斗,又是什么? “战时对百姓发难,不妥,不智。”只听黎鸿渐淡声。 顾淳风登时想起千乘郡的事,想起和纪齐关于“公天下”之题的对话。“那是,寻常百姓?” 小漠说完方才的话便再没有开口的意思,似乎病着少精神,要黎叔帮答。 黎鸿渐遂答:“上来那阵刚闹起来,就在距宫门不远,似从一户人家里搜出来谋反之物。然后更多百姓受牵连,仿佛都有类似之物。目下,还在搜。” 顾淳风才注意到不时有禁军从百姓家中走出,或空着手,或提着人。 “是一张纸?还是好几张?” 她问得很了然,甚含着讥讽,引黎鸿渐侧目,“殿下知道?” “千乘郡便是这么闹起来的。”顾淳风声变冷,面色亦寒,“请黎叔照看好小漠,本殿已安排了禁卫来明光台拱卫,风吹够了,就送他回去。” 黎鸿渐行礼应是。顾淳风看一眼安坐着的小少年,转身离开。 从明光台下至正安门的路也不短,却仿佛弹指间,远远已能看见宫门内有几人立着,旁边还有一架华辇,是皇妃公主才能用的精工锦绣。 “长姐。”走近了,方看清边上是纪平与几位臣工。 顾淳月觑她一眼,欲言又止。 “长姐放心,小漠我安顿好了。实在忧心,想出来看看。是七哥在那头坐镇么?怎突然搜起百姓家来了?” 淳月叹气,纪平低声: “回殿下,城外各地官兵皆谈论此事,传到咱们派驻那头的禁军耳朵里,说霁都内也有反民鼓吹谋逆,如此将刀锋对准都忠君爱国的同僚,还不如将真有反心的贼子揪出,看看,究竟谁在作乱。” 分明因果完备。顾淳风暗忖。却为何透着股荒谬劲儿呢? 正如黎鸿渐那句话:什么时候了,军兵内斗刚平息,又开始找百姓的茬? 可地方军齐聚国都,缘由之一便是这桩事,与之相关联的,是纪平控制了国都的谣言。 她忍不住看姐夫一眼。 眼锋先经过淳月,又惹淳月凝眸看她。 罢了。她收目光,下意识回身望鸣銮殿西侧瞧,那家伙还在偏阁里吧? 震天的喊冤声便在这时候远远传来。 然后刀刃出鞘声,各种哭告声,呜呜咽咽,渐渐此起彼伏。 “不可斩杀百姓。”纪平皱眉。 淳月亦不料顾星延会这般行事,转身上华辇,“过去看看。” 淳风哪会落下这等机会,立时跟。纪平翻身上马行在车旁,不多时,抵达覆盎门内主街上。 第八百五十一章 殃民之力 问话的是审刑院长官郭培,宁王在旁听审。光天化日,一司长官大街上向百姓问案,也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之例。 被捕的百姓们有言不知家中藏着此物,有言从前买了东西回家,发现这么张纸在包裹内、匣内,并没注意其上内容,只以为是商铺的帖子。 部分证物被递进车里供长公主断看,有纸张,也有小册。纸上不过两句话,配以别致花植图样,乍看真如商铺手绘、用以传告自家货品。 那两句话写的是: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 对于目不识丁或稍能识文断字的寻常百姓而言,这样两句话确实莫名,更像诗词,配以图样缀饰,确如商铺们的附庸风雅。 能一眼读出其中意味的只有士人,偏此刻被缴获证物的,全是百姓。 商铺。顾淳月没由来想到产业遍青川的上官宴。星朗虽广敛其财,却未能斩其根本么?这人究竟去了何处,晚苓,又去了何处? 顾淳风一路南下历经百姓之苦难、之纯善,看完只是冷笑,起身一把拉开车门, “这是嫁祸!郭大人无妨出几个与殇殇、泱泱相近的字,看他们认不认得!无妨再出些类似词句,看他们是否解其义!” 她跳下车快步走至跪伏的民众前,将他们一个个拉起来, “你们无罪!都回家去!” “淳风!”宁王肃声。 “下官正在审案。还请殿下,勿要妨害公务。” “分明有人借百姓之手捏造舆论、成其阴谋!郭大人既要审案,那么本殿也有嫌犯要举发,便是城外罪妇,昔信王之妻、武敬侯之女檀萦!乱局始于梅周,整个檀氏皆嫌疑重大,本殿还谏,立刻捉拿此族,霁都审判!” 檀尤是否仍在梅周,所谓捉拿是否能成,没人知道。顾淳风是义气之语,主为缓和形势,却听身后淳月道: “郭大人与审刑院诸位臣工再稍待片刻。檀尤及其族人,应该快到了。” 淳风心中惊诧,回头看长姐。与她同时看过去的,还有纪平。 马踏风烟,袖口浮着孔雀蓝纹样的大祁禁军近百名,押解着一囚车的人,穿过城外乱军,直上主街。 那是最早柴瞻照顾星朗的交代,调遣禁军往边境支援的途中,从队伍里分出来、四散到主要城郡的“眼睛”。(1) 看来在梅周的这些“眼睛”,被顾淳月用来抓捕檀氏了。 “启禀长公主,人已带到,府中凡可见者,都在车内!” 檀萦母子已被押入城中,抬眼望见囚车边缘老者,顾嘉声脱口喊外祖。 “当年信王府谋逆,与檀氏无涉!”檀萦厉目圆睁,“君上将武敬侯削爵、贬为庶人,已作处置!长公主这是做什么?” 顾淳月瞧着檀萦那张倨傲的脸,也相识许多年了,皇室与他们这些高门,本存厚谊。“没听十殿下方才说么,内乱起于梅周,你身为死囚竟还妖言惑众、兴兵围国都,论罪,当诛灭全族。” 覆盎门洞开,此间景况能被城内外收入眼中耳里,要定局面,让地方军放心归城池,自然便要当众解惑。 “长公主口口声声檀氏为祸首,皆是推断!罪妇敢问,这满城满国的殇殇泱泱又是什么阴谋罪证?我母子被囚北地,我家族偏居梅周再是养了私兵——” 此话既出,满场变色,淳风与淳月望着她如望着一个死人。 檀萦怔愣也只一瞬,旋即释然笑,并不觉自己犯了多大的失误,“檀氏被贬已近两年,本就非大祁一等一的巨室,再有余力,不可能家家户户塞谋逆之物,策举国反心。长公主殿下,你今日杀檀,只是开始,真往下挖,你会后悔。” 这是顾淳月在此役中第二次被檀萦诛心,那样精准,直教她险些侧目去看纪平。 淳风不动声色挪步,挨近姐姐,两人都华服广袖,广袖之下她握紧她手,掐一掐掌心,提醒她冷静。 “檀萦已承认其族豢养私兵,造梅周之乱、祁北之乱。来人!”顾淳风高声,“檀氏父女谋逆,屡教不改,当街斩杀!余下族人收押天牢,待君上归来问斩!” 地上妇人失声大笑。 张狂之至,惹其身边幼子亦露惊惶之色。 “好啊!此国君不君,臣不臣,四方战事正行,却不见天子!中宫远在新区代天子掌国事,牝鸡司晨!眼下亲王在场,重臣在列,长公主身为女眷出来主持大局也罢了,随便一个庶出的公主,竟能发号施令,定一族生死!国将亡矣!” “大胆!”顾淳风亦被诛了心,胸腔起伏。 檀萦乘胜追击:“檀氏怀清君侧之愿,今日虽死无憾!但这举国民众殇殇泱泱之罪,或者之冤,郭大人身为君王吏,宁王殿下身为一国亲王,不能不过问!有这般殃民之力者,才是祸国之首!” 她声势太壮,凭三寸不烂之舌将自己粉饰得铁血丹心,偏那样跪着,真有些震慑全场、翻转黑白的意思。 云层的灰在加深,似越堆越多,不断下沉。满城拥挤的深寂中,忽听一人徐徐开口: “诸位凭这似诗非诗的两句话,生将谋逆的帽子扣给举国民众,是否,武断了些。” 却是纪平,一直波澜无惊坐在一匹浅沙色的马。那沙色少见,倒同顾淳月常穿的蜜合色相近,合宜不打眼,又如定海针。 他手里也拿了几张纸,其上也有那两句话,都是今日物证。 “纪平大人以为如何?”宁王回身问。 “这公天下之题,去年蔚国朝堂就辩过,若臣记得不错,竞庭歌有一番今时来日的中肯之说,颇得蔚君和蔚国臣工们认可。”(2) 纪平微一笑,复拱手向西,因传闻中顾星朗去了极西之地, “我君亦在去年秋猎时出此题,让殿下您与拥王、以及包括臣在内的几位同僚作答,不设时限,写好再呈递。臣还听说,皇后殿下也曾让几位主持女课的贵女答这道题。”(3) 日常在运筹女课的是纪晚苓,所以他虽谦辞听说,人人都知必为事实。奈何女课砥柱总共就那么几个,阮雪音带了柴英和薛如寄去新区,纪晚苓干脆没了影,眼下能传召的,不过崔怡、肖暧和郭宝心。 郭宝心还是郭培的侄女。 顾星延体会这番陈词,也一笑,“所以大人的意思?” “君制殇殇,断其殇殇,未必就是谋逆;天下泱泱,还其泱泱,大约只是理想。殿下答题了么?臣之意,让答过题者都阐述一二,方得公允。毕竟文字这种东西,解法太多。” 顾淳月稍忖纪平也算在平息事端,开口道:“将所涉臣工与女眷,都请过来。” 牵扯之人愈多,除了国君,从皇室到朝臣,从军兵到百姓,全都乌泱泱聚在国都中央。 虽是为断案,顾淳风心内急剧不安,悄悄回头朝皇宫方向望,小漠竟还在明光台上。 是怕万一生变,而自己脱不开身,他好即时发令? 那号令神机营的烟火,姐弟俩各一个,今早分的。而他故意去了明光台这种制高点,是为便宜行事吧? 思忖间人员齐至,在宁王说明状况后纷纷开口。 听在顾淳风耳里全是车轱辘话,先贤理想、今人责任,但,确实将那殇殇泱泱所蕴含的反意淡化下许多。 “其实蔚国竞先生含章殿上一席话,已经概全。殿下以为呢?”纪平问顾星延。 这么多百姓家中出现这种东西,无论如何不简单,但顾星延理解了纪平的权宜之法——哪怕先关押着可疑者,等国战结束后再审,也不能在此时,拿百姓开刀。 “有理。”遂道,“严同何在?” 严同乃刑部司长官,早已候在长公主华辇后。 “臣弟之意,由郭大人与严大人酌情先将疑者收监,待君上归来,再行定夺。”他向淳月一拜。 (1)833逆风执炬 (2)788殿堂峙 (3)790君君臣臣;786中宫策问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音希声 顾淳月待要说好。 被一句突然响起的问话截断。 “敢问诸位,天下公乃将来之理想,那将来,在何时?为何,不能是此时?” 肖子怀。应方才长公主召前来答题。 说起来景弘一朝迄今十年,御史大夫之位持续空缺,御史丞一直是兰台长官,职权其实不小,奈何终究只居三品。朝中了然是因主君少年即位,有意将群臣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故才压着御史台监察百官之权,也便于审刑院分权。而随着年龄渐长,统辖渐固,早晚有一日,这权力会被释放,肖子怀必然升迁。 却在去岁末遭逢变故。 便是那个早朝之后、他被顾星朗单独留下的十一月下雨天。【1】 那次审问虽避着群臣,但朝堂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御史丞大人没与同僚们一起出宫,半个时辰后失魂落魄走出鸣銮殿,淋着大雨,有的是人瞧见。 没过多久盐铁司奉君命改良盐政,以肖家世居的鹤州为始,传言纷纷,皆道肖氏或犯了错,明面上未被责罚,多半因肖子怀求了情,但御史丞本人,也因此坏了仕途,升迁无望。 今年初兰台新进御史中丞,与肖子怀平级,坐实了这番猜测。不少人断言,御史大夫之位最终会落到那位中丞头上。 景弘十年,肖子怀是人所共见地颓败下去了。 以至于此刻他忽问出这么句话,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顾淳月毕竟是女眷,纵监国有些日子,到底不惯频繁与官员们打机锋。 做这件事的更多是宁王。 “肖大人何意?”便听顾星延问。 “臣以为,”肖子怀郑重拜下,“主君贤能,国富民强,待战事毕,我大祁收得南北山河,无妨,试推新政。” “新政?” “近一年君上本在改制,调整了朝中各部司设置,同时拔寒门、以才学定官衔,大有还政于民之势,正合公天下理想。臣等思主君之思,愿效犬马之劳推动革新,广开门路以成议政、定政之崭新章程,真正还政于民,促天下之公!” 这番话清晰又模糊,叫听者费解。 显著安静之后纪平问: “定政?” “天下诸事一应裁夺、政令推行,皆由朝廷中枢群策,少服从多。” “那么,”纪平但凡开口从不迟疑,此刻却迟疑了,好半刻才说出下半句,“君上呢?” “君上之意若不合多数人意,可被驳回。” 更深的安静,几近死寂。 “肖子怀你大胆!” 顾淳风对这些臣工的官衔、名讳其实不熟,是方才听他们答题时现记的。所有人都听懂了此言之大逆,所有人都因太过震惊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她是身在高位且不管不顾的性子。 也就只有她,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御史丞口出狂言,意图颠覆社稷,请长公主将其押送诏狱,待君上归朝处置!” 顾淳月被其激愤震醒,亦咀嚼完了整段话,缓缓问道:“你刚说,臣等?” 臣等的意思,是不止他一个。她其实很犹豫要不要问,这意味着将牵出更多人;犹豫之间忽然反应,顾星朗这样消失,阮雪音明知霁都或乱却不回来,虽因新区须坐镇——是否还有一层,是为了引蛇出洞呢? 可当她终于问出来时,立刻便悔了。 因为肖子怀看向了纪平。 “类似革新举措,相国是听过的,也是认可的。”他盯着纪平说。 顾淳月整个人似被钉在了层云之下开阔的国都城道上。 她想继续履职,转头再问夫君,却动不得。 纪平那头许久无声,顾淳风也觉该有人追问求证,刚转了一半头,蓦然在人群中看见了纪齐的脸。 他身着铠甲,站在禁军队列里,望着其兄长的方向也似被原地钉住了。 于是顾淳风也被钉住了。 仿佛不追问,就不会有下一步。 “可有此事?”却当然有人没被钉住,顾星延问纪平。 没有吧。纵有,怎可能承认呢?淳风先于淳月反应,恢复了觉知,转去看马上的纪平。 却见他翻身下马,前行几步回身拜下,“回殿下,确有此事。” 这下连宁王,都似被钉住了。 然后他稍动,仿佛想看一眼顾淳月,终于没有。 顾淳风也想看淳月,还想看纪齐,心知不能,只默默与长姐华服相擦,广袖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长姐在抖。 她加力道握紧。 “大人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宁王冷声。 纪平一叹,叹声长且显著,足教周遭许多人听见,“便如竞庭歌所言,乃来日展望。只是君上近年改革之策频出,给了满朝文武以希望,让臣等觉得,那理想,也许近在咫尺。” 这便是所谓,阳谋么?淳风忽有些顿悟,然后更陷惊骇,再顾不得情理亲疏,脱口道: “君上改革是为国之强盛,民之安乐,为天下海晏河清!不是要你们,以此为凭颠覆社稷!” “臣等,绝非要颠覆社稷。不过是助君上成更佳之制,筑更理想家国。”纪平依旧沉静。 “谋夺君权,还不是要颠覆社稷!” “还政于民,是为天下公。” 顾淳风彻底被激怒了。为他言行更为他驸马的身份。她感受到淳月颤抖的手停下来,却是冰凉,全无生机,再喝不动,只蓦然抬步蹲到纪平身前,极轻、不为第三人闻地: “求你别再说了,姐夫。你会逼死她的。” 她声亦在抖,控制不住,终于自对方眼里瞧见瞬息波动。 总归,他心里还有妻子。那便不至于太糟。 “臣还是那句话,是为展望,而展望可近可远。”然后听他道,“此刻看来,时机未至;种种言辞若有不妥,臣愿领同僚们静候君上归来,亲自解释、甘受惩处。” 场间臣工约占朝堂上四成。 顾淳风以为他们不会吭声。 却在纪平话音落下半瞬后,原地齐跪:“臣等愿候君上归来,亲自解释,甘受惩处!” 算是全站在了同一阵营,做纪平的后盾?! 肖子怀亦在其列。 领衔女课的三位高门小姐不知所措,也跟着跪,个个发颤。 如此这般,实在很像威胁。国难之时,皇室难道要将数十名五品以上官员全都下狱么? 昔竞庭歌在含章殿上说这类话,是圆恰的,未受惩处的。顾星延盘算片刻,思量利弊,回头望淳月。 淳月面如寒霜,接到这一眼,心有所感,半晌道: “诸位臣工,初衷不错,言辞失当,着,归府思过,未得传召,不得出门。至于檀氏,” 她淡扫囚车,又及檀萦, “斩立决。” 她说的檀氏,而檀氏不包括顾嘉声。檀萦嘴角浮现隐秘笑意,坦坦跪着,任命之姿。倒是顾嘉声骤然嚎啕,哭喊着爬到淳月跟前: “请姑姑饶我母亲性命!求求你姑姑!姑姑…” 淳月不看他一眼,“顾嘉声随其母擅离囚地,念其年纪小、不知事,收押诏狱,待君上归朝定夺。” 男童的哭喊冲不破堆砌的积云。 囚车中喊冤声如海上独浪,起了又伏。 极致的喧嚣和极致的深寂中,囚车、檀萦、疑罪的百姓分别被禁军拉走,顾嘉声去追其母,很快也被擒,拖往反方向。 “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檀萦边走边喊,视线扫过纪平和场间臣工,“道阻且长,诸位大人还须勉力,勿忘初心呐!” 她赴死之慨甚浓,竟与那年信王步上鸣銮殿的景象重叠。 彼时这些臣工也都在场。肖子怀眯眼眺,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转望纪平,本朝最年轻的二品重臣依旧如深水幽潭。 城内外对峙的根由原是自梅周席卷而来的传言,如今檀氏谋逆有定,那头本就松散的众志顷刻瓦解,原本为人质又为领队的地方督军们忽反手与那些非兵非民的头目搏杀起来,覆盎门外大乱,宁王回头要请顾淳月命禁军出动。 只看见她镇定端然之下那抹无声的凄惶。 纪平与群臣正被送往各自府宅。 他心下一痛,径自高声道:“镇压乱军,保卫皇都!分清敌友,切莫误伤!” 主街上剩余禁军皆往城门外冲去。 纪齐亦在队伍里,疾步间被人猛拽住胳膊,扭头,不是淳风又是谁? “你疯了?回宫去!”他凶得很,瞧她一身公主华服跌撞在人潮间,本就阻塞的心绪更聚成恶气。 “你才疯了!这时候还平什么乱!有的是人上,不差你一个!跟我走!” “走去哪儿!” “你家!” 二人在混乱中对喊了两回合,都有些愣,然后淳风一把拉着他冲出人群,窜入一条窄巷朝着相府狂奔而去。 【1】791快刀 第八百五十三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纪齐身上甲胄并长刀在风中碰撞出震响。 顾淳风的华服裙摆硕大,随奔跑荡成巨大的夏花一朵,是阴云苍穹下唯一明媚。 两人就这样拉着手狂奔,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彷如孩童时,又如少年期,尽管从前的他们,好像并没有这样手牵手狂奔过。 还差一条街,奔至最后一个窄巷尽头时,他们停下来。 顾淳月乘车,已到相府门口,刚好现身,府门前站定。 纪齐不敢上前,淳风觉得不能上前,两人隐在巷子口,仍相互攥着手,都莫名用力,都不揭穿对方。 许久才等到纪平回。 自是被禁军遣送,夫妻俩隔着府门前寥寥几级阶梯对望片刻。然后淳月对兵士们吩咐几句,与纪平前后脚入府,大门随即被关上。 “那我们,还进不进。”纪齐轻声。 淳风稍忖,“得进。听听究竟怎么回事。我还要保护长姐。” 纪齐瞥她一眼,“大哥自不会伤嫂嫂分毫。”又盯向家门和院墙,“潜进去,然后偷听?” 顾淳风点头,“这是你家,总知道怎么潜吧?” 纪齐不止一次跳院墙,光为淳风就有过两回,第二回 还是当着相国夫人跳的。 也便轻车熟路,很快抵达最恰位置准备翻墙,偏淳风今日穿着宫裙,不方便蹿跳。 他只得做人梯,顶着她爬上墙头,然后自己上去,先跳入院内,在下面展着双臂接她。 谁知今日家中格外森严,该因长公主吩咐,他刚举起双臂便被府卫发觉,回头“嘘”一声,下半刻淳风重重落进他怀里。 险些接漏了。 府卫不识淳风,眼见少爷一身戎装抱着个华服的娇俏姑娘偷回家,窘得不知怎么办好。纪齐也懒解释,想着与其介绍顾淳风的身份,不如让对方误解,省去许多麻烦,故也不让怀中人下地,抱着就往自己房间去。 淳风大概明白,一力配合,双手搂着他脖子还将脸往里埋了埋。 铠甲温凉,倒熨帖她跑红跑热的脸。 她没进过纪齐的房间,今晨之后许多事都变得不同,以至于这样被他抱进来,关门插栓,空气立时变得暧昧。 纪齐也觉不该锁门,想着要不还是打开,考虑间,两人维持了这姿势好一会儿。淳风先道: “是不是从窗户出,然后潜去映岛?” 就是这个计划。方才府卫盯着,他总不好带着她直奔兄嫂住处。 一时暧昧全消,早先主街上重压袭过来。纪齐放人、卸甲、开窗,与淳风一前一后跳上游廊开始穿行。 顾淳月和纪平不在映岛。 那处他们两个人的桃花源,距府门太远,淳月等不得,直接进了书房。 纪平只能跟。 同样关门插栓,锁此间静谧,满室高大的书架上典籍密匝,老相国留下的气息已被年轻的吏部司长官完全取代。 是很单一的松香,纪平惯用。 顾淳月站在他素日处理公务的巨大书案后,撑着两臂,大有尊卑上下意味。 纪平如何感知不到,笑笑:“长公主想问什么,臣会一一、据实回答。” 不久前他们还在她身后那张椅上厮磨缠-绵,他唤她月儿。 “这就是你要的。”顾淳月归府路上已平复了心情,想好了话术,“比废君制温和一些,比谋逆模糊一些,却实打实欲与天子分权,窃我顾氏江山。” 她说得一字一顿,几乎确定纪桓致仕就是因这个。 纪平笑意还在唇角,朝她走过来。顾淳月心下排斥,想喝令他站在原地,张嘴却发不出声,眼见他愈近了,并不碰自己,而是伸手往书案上,似在找什么。 那叠奏疏很快被他翻出,又被他摊开,展在她面前。“改制之谏,我原原本本写在奏疏里,待君上归来,便要呈递,朝议时阐述。真有心谋逆,我无须如此;这奏疏搁在桌上有些日子了,那晚你过来找我,就在,只是你没注意。” 顾淳月垂眼读那些字句,当真惊人,又字字诚挚、为国为民。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 纪平也去看那些字,又去看她读奏疏的脸,缓声慢道, “社稷与主君不是一回事,当真为国之长久计,君主之权,可以妥协平衡。” 顾淳月始终没抬头,将那洋洋洒洒的新政来回看了三遍,忽而失笑,“纪平大人,真是青出于蓝,不仅比相国更谙圆融变通之道,居然能将谋逆之言写得冠冕堂皇、大义昭昭,反衬得我顾氏若不就范,便是自私专裁!” 纪平素知她见识高于寻常皇族女眷,只是嫁入相府后一再收敛,此刻乍听这番诘问,竟是欣赏大过焦虑,“月儿是明白其中大道的。只因你是顾家女,是王朝的嫡公主,才有意避开那大道。” 他再次伸手,终于碰到她,试探着由广袖往下滑,轻握葇荑, “今日之后,百姓们多少心中有数。国战未息,朝堂上不宜起争斗,便到此为止,直到君上归来,好吗?” 顾淳月从心到脑混沌成一片。这样严重的一件事,竟被他言语化解得理所应当,仿佛顾星朗回来,也不会认为这些话是大逆,仿佛所谓新政,真的可以商量。 怎么可能呢? 她没法与他对视,惶然去望满室书册,被纪平猛地拉进怀里,下意识便要挣。 “是我不好,月儿。”他扣着她不放,脸埋进她颈窝,“我该早些告诉你,就不会教你这样惊心担心。” 他在骗她。顾淳月心里想。早先主街上是迂回,此刻也是迂回,时机确实未至,所以他不能发起彻底的一击。他准备得多充分啊,朝中官员,至少四成已在他麾下了,剩下六成,她想都不敢想。 柴瞻闭门,与此有关么? 星朗和雪音,究竟知不知道他们在引什么蛇,多少蛇? 这般脑内急转,身体却没再抗拒,反抬起一只手半环夫君,轻声道: “你说的都是真的?” 纪平就着这姿势吻上她脖颈,“不敢有瞒长公主。” 若说先前那声长公主是臣服于她威压,此时这声,就很有些调情意味了。 淳月感受着他烙下来又缓缓移动的亲吻,感受着力道变重,渐渐加深,不知能怎么办,出于习惯扬起脖子,露出更多可供驰骋的天地,然后身子一轻,被他放在书案上。 纪齐和顾淳风在映岛没找着人,气急败坏又往主屋这头窜。 “父母亲走后他们就两头住,说映岛太靠里,不方便素日待客、料理府中大小事。”纪齐解释。 “那怎么不先去主屋?” “这不是情形特殊,我想着谈话必然隐秘,那映岛自比主屋隐蔽。” 顾淳风无话可说,跟着他总算到了主屋外,两人窗下蹲好竖耳半天,连声蚊子响都没听见。 她瞪着他。 纪齐一咽唾沫,“还,还有书房。没错了,多半在书房。” 已经入夜,书房窗下很快又出现两道蹲伏的团影。 还是很静。淳风无声动嘴,神情已经非常不善。 不应该啊。还能去哪儿?纪齐不信邪,霍然站起来,小心翼翼扒开一条窗缝。 单眼瞄进去的刹那,整个人僵住。 顾淳风察觉不对,也站起来要往里瞄,引纪齐回神,赶忙合上那道缝。 怎么?她急得狠了,龇牙咧嘴险些出声。 不能看。纪齐十分严肃,脸胀通红,嘴动得相当夸张。 为何? 非礼勿视。 两人无声来回,顾淳风看了四遍才看懂“非礼勿视”四字,一时呆住。 然后他们听见了屋内动静。 很软,很媚,被刻意压着,只如雏鸟低吟。 纪齐一把拉了她走开,“非礼勿听。” 淳风被拉出一里路方觉不对,一停跺脚:“那你岂不是看见——” 我姐了?她说不出口。 “没有没有,你别胡说!”纪齐连摆手,“我哥在上面,挡着的!” 这话非常质朴。 也非常露骨。 顾淳风当即也脸红到脖子根,甩开他自己往前走,然后警醒:长姐这是中了美人计,被拿下了? 【1】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下》 第八百五十四章 天命之陨 夜幕沉沉,两人听墙根不成,折腾了整日都饿得前胸贴后背。纪齐吩咐备饭菜,与淳风就在自己房间狼吞虎咽。 吃饱了,各自擦脸,准备等书房那两位出来,又想去城里看看平乱的进展。 府门便在这时候突兀响起来,砰砰砰叩得人心颤。 他们忙奔出去,至花园碰上跌跌撞撞的家仆,“八百里急报!八百里急报!” 分明急促,却显喃喃,仿佛那急报内容烫嘴,不能说,说不出。 八百里急报多半是军报,北境大捷已入侵蔚南,南境僵持一时也出不了大变局,只能是新区。 顾淳风的脸瞬间煞白,纪齐也想到了,管不得尚在人前,赶紧揽住她。“快说!” “新,新区全军覆没!沈疾、薛战两位主将不知所踪,或已阵亡!君,君上亦在场督战,遭遇暗袭身中数箭,已经,已经驾崩了!” 顾淳风在听到沈疾的名字时已觉黑夜如墨挡住了全部视线。 最后那句话反因此显得虚假、眩晕之际产生的幻觉,反不那么让人难受。 但她人已经往下倒了。 是日夜奔命、心力耗尽而终在这一刻油尽灯枯。 纪齐本就揽着她忙将人护进怀,只觉她眼泪决堤全涌进他心里。 那是拼尽所有努力仍不得善终的绝望,是无可奈何,按头认命。 “此时军报,未见是真。”他不想认命,二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家族、对朝堂时局一无所知,如今终于有所察、终于明白必须有所察且逐渐摸到了方法,他要为家为国,哪怕只为她,撑住最后一点改变结局的希望。复去看家仆: “谁来传的话?消息已经入宫了吧?” “是,是!那位大人说先报进的皇宫,宁王殿下道长公主在相府,让赶紧过来禀!” “他人呢?没请面见长公主?” “是说要当面呈报!但小人得先通传呐!这光景,总不能随便领个铠甲将军进府门呐!他等不住,说还有急差要办,便托给了小人,让立时转达!” 没有疑点了。纪齐命家仆退下,抱着淳风站在春夜水边缓心神。“未见是真。君上何等人物,岂会荒唐地丢下国都在西边战场上牺牲。沈疾和薛战,更没那么容易死,说的是不知所踪,阵亡是猜测。淳风。” 他极温柔,从声音到语气。少年百炼钢碾转出这样的绕指柔,只为一人。 “是真的。”顾淳风终于听见了耳边安抚,讷然摇头,“竞庭歌用山河盘,连北境那样大的战场都能操纵。新区更近吧,有叛军,有蔚军,他们,一定是中招了。新区兵力原就吃紧,九哥才会亲自上阵,以定军心...沈疾和薛战,再是会排兵布阵,打仗这种事,本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加上兵马不够,怎样神勇都是败...” 她被巨大的悲恸吞噬,从北境归来一路反复撑起的信心全然崩塌,所思所想,尽在证明那道军报的可信。 纪齐不这么想,且拼命说服自己不要这么想。他将她拉离怀抱寸许,给她擦泪,看着她一字一顿道: “先将消息禀给长公主,然后进宫。还是你要歇会儿?到我房里睡一觉也好,我去办,再回来接你。” 顾淳风怔望着他温柔又坚定的脸。 眼泪少了些,鼻子仍停不住吸,半晌就着他给她拭泪的衣袖抹一把鼻涕,“我同你一起。” 两人收拾心绪赶紧奔书房,纪齐示意淳风远些等着,自己深吸一口气上前叩门。 无人应答。 他有些无措,大局当前是该打扰,却毕竟,不好打扰,会非常失礼。 淳风心急,且早先没真看见里头情形,也便没那么踟蹰,一个箭步至门前,“长姐!新区八百里急报,请长姐速回宫定夺!” 依然无人应答。 而话说到这份上无论顾淳月还是纪平,怎可能无动于衷呢? 两人对视一眼,再顾不得,一脚将门踢开,屋内空空如也。 是收到家仆禀报,在他二人花园中平复心情期间,已经走了? 当即也不耽搁,并肩出门。外头平宁多了,不太闻打斗声,他们有意绕上主街,发现驻守的禁军显著变少,随意挑了个人问,获悉造乱的头目们都已伏诛,宁王正在整顿安排,遣地方军各回城郡。 会是大工程。两三日能处理完就不错了。淳风瞧街上颓靡,一眼望去不见百姓,知是白日里受了大惊吓,纷纷闭户在家。遂找了个驻街的禁军兵士问: “早些时候,有斥候入城喊了八百里加急?” 兵士一怔,“是。” “可有高喊是何消息?” 按规矩,当然入宫后才对长官们细说,但乱局之中蹊跷太多,不排除别有用心者乱上添乱。 “没有。那斥候径直冲进了正安门。” 淳风与纪齐再次对视,庆幸这样可怖的消息还没被传开,同时加快步伐往皇宫方向去,忽听沉亮的马奔声自南边来。 快速逼近,压上大街,顷刻停在一名禁军领队跟前,“开远门塌了!请大人速速禀报!” 开远门正是霁都南城门,这是一名城门卫。 那禁军领队大惊:“塌了是何意思?” 祁北混乱刚平,总不至于,祁南也有乱军北上?! “就是门幅倒下来了!彼时正当值的几人这会儿全被压在下面,不知死活!所幸百姓们夜里都没大出门,没伤着更多!” 霁都西、北、南三大城门,都自宇文一朝就修筑,沿用至今,不过是太祖登基后将三门的名字都改了一遍,即覆盎、勿幕和开远。三百年城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是不可能倒,而是,偏生,倒在了这国君或崩的节骨眼儿上。 太像人为! 可国都城门,那样厚重巨大,岂是随便动动手脚就能塌的? 顾淳风勉强平复的心绪再次激荡起来,便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主街深长,一眼望不到覆盎门,但许因那开远门的城门卫刚说完崩塌,许因那声响实在太明显——沉重的砸地声,惊骇的痛呼声,响在渐沉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覆——盎——门——塌——了!” 一句雄浑刺破高空层云,夏雷般打进人心里。 城门卫与禁军领队面面相觑,都忘了行动。待后者醒过神来要往正安门跑时,只听顾淳风沉沉一声: “去察看情况救人!本殿自会禀报。” 她拔腿飞奔,纪齐赶紧跟。人人都在城道上、门窗边,人人都远远近近张望着恐慌着这连绵不绝的变故,以至于没人注意,高大的祁宫城墙上,那最高的明光台阑干边,十三皇子顾星漠,还在吹风。 裹着白日那件斗篷,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眸光如星月辉映,静静望着城中纷嚣。 “老师曾问我,是否相信天命。” 黎鸿渐仍站在少年皇子的身后,夜风微扬起他粗布衣袍的下摆。他的眼神不如少年亮,却非常清明,似乎已洞悉了这世间全部谎言与真相。 “殿下当时说不信。” 顾星漠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方才八百里急报入宫,老师以为,是何消息?” 黎鸿渐沉默有顷,似在思索。半晌回:“军机大事,小人不知。” “我猜,”顾星漠依旧凝着眸,听着声,万象皆入眼入耳,偏无动于衷,仿佛生死浩劫都与他无关,“是九哥崩逝了。” 更长的静默。春夜堆云的霁都上空,风声骤止。 他竖耳听着身后男子的气息,分明觉得握着四轮车后缘的那两只手,瞬间发了力。 力道明明施加在车椅上,顾星漠却感知得很清晰。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照岁夜,九哥说的那些话。只有他们兄弟俩,对月密谈,不足为第三人闻。 九哥在参透某件事又计划好某件事时,总会那样笑。 许多年了,那笑在他脑海里愈见深刻,挥之不去。以至于对镜时他总不由自主,模仿那笑容,渐得其形。 岁月往前,他会在那肖似的形中,炼出自己的髓吧。 会的,九哥。他牵起嘴角很淡地笑了,便是那与顾星朗肖似的笑。 定不辱命,九哥。他心里又道。 然后听见黎鸿渐声沉如寒冰:“军报入宫,长官们自有计较。殿下,慎言。” “老师切莫误会,学生没有诅咒君上之意。只是您常言天命不可违,学生以为,三百年国都三座城门,竟然同时塌了两座,太过骇人,只能归结为天命。而这样的天命,非大吉,乃大凶。” 顾星漠慢悠悠说,终于移动目光望向夜空。乌云压城,半颗星子不见。 “老师说星星是恒定在那里的,白日看不见是因日光,雨雪天看不见是因云层遮挡,所以今夜,无法观星了。那么帝星是否陨落,应该也瞧不见?” “殿下。”黎鸿渐从无情绪起伏,言行举止如得道的仙人,哪怕此刻开口警示,也不过声量加重。 城中已是再次翻腾起来。 宫内还在部署,地方军尚未撤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场面之混乱不输白日。 顾星漠回身转脸。 “老师还不动手么?此刻推我下去,大祁必乱,你们赢定了。” 第八百五十五章 置之死地 素来在人前,顾星漠多管黎鸿渐叫黎叔,只剩师徒两人时才会称老师。 无论文武,他教了他九年,当得起这声老师,当得起千遍万遍。 黎鸿渐的脸在阴云天幕和入夜燃起的灯火之间,如天象变幻。 他动了。 没有推那辆四轮车,也没有伸手向顾星漠,只是移步去往阑干边缘,探身看宫墙之下。 把守的兵士尚在,因叛乱解除,恢复了往日人数。不多,间隔不短,一把将人从明光台上推下,哪怕被推之人空中呼喊,若无预警,来不及救。 他又往四周瞧。一个禁卫也没有,晨间受淳风公主之命前来拱卫的那些,都被顾星漠命令,守在明光台九曲盘旋的阶梯之下。 黎鸿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转回来看四轮车上的少年。 “动手吧,老师。城里这样乱,宫墙外兵士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头顶上。禁卫在阶梯之下,我掉落至坠地,瞬息功夫,没人赶得及来救。这是霁都制高点,我活不了。” 黎鸿渐仍是不说话,似乎在评估露出真容的风险。 顾星漠笑了,“九哥确实不在,没有黄雀。我一死,大祁还剩宁王和拥王,拥王远在临金,宁王寡不敌众,白日里纪平大人已将帷幕揭开、将声势拉在了天下人面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师昨夜观星无所获么?此时,就是良机。” 百年蛰伏,良机一瞬,犹豫只会败北。黎鸿渐终于开口: “殿下为何如此?” 顾星漠持续笑着,“强弩之末,九哥输了。我不愿见顾祁社稷倾覆,但求一死。” “殿下若不捅破,尽力保命,还有拯救家族基业的可能。”黎鸿渐语声变快,似濒临抉择而不想耽误更多时间。 “没有可能了。”顾星漠闭眼一瞬,“长姐会帮纪平的。白日里纪平都将话说到那份上了,她却只是要他们回府思过,便是对夫君狠不下心。九哥说女子就是这样,易为情困,情大过义。十七万禁军,都在长姐手里,回天乏术了。” 似被这番情理皆全的话说动,又似被确实千载难逢的时机催促,黎鸿渐有些无暇去咀嚼其中漏洞。 便在顾星漠话音落的刹那,他反手塞了个物事到少年嘴中,塞得极满,叫他决不能张口,然后单手将其拎起,又抬另一只手去捞下肢。 忽被从后抱住了腰。 “来人!救命!黎鸿渐要杀十三殿下!” 那是道女子声,非常耳熟,顾星漠呆了半瞬反应是阿忆,震惊无比,这姐姐怎会在明光台上? 她喊得极大声,且语速极快,顷刻间已爆发出四五声救命。城里很吵,吵闹之源却到底在覆盎门那头,这样连续几声高喊该被阶梯下的禁卫听到了,因为脚步声远远传来,正迅速拾级。 黎鸿渐这样身形劲瘦却习武经年的练家子,要扔一个十四岁清瘦少年下去,只消一瞬。 明光台九曲旋梯,禁卫当然来不及,这小丫头片子更是不堪一击。 他反脚踢开她,双手大力将顾星漠抛向空中。 却没抛出去,因为阿忆再次冲上来抱住了顾星漠上身,从后背到前胸,整一个环。 “救命——” 她喊得撕心裂肺,终于被宫墙下守卫听见,顾淳风和纪齐一路狂奔入宫也刚到正安门下。 闻声仰头。 便见东侧至高的明光台边缘,悬着个人,因只半边身子在外,且欲落不落,暗夜里非常诡异,如戏台子上的提线木偶。 但那呼救声不是提线木偶该有的唱词,格外奋力凄厉。当顾淳风反应过来这会儿明光台上可能是谁时,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坠冰窖。 纪齐拔腿就冲,大喊: “都去趴下接人!” 那半悬的提线木偶整个掉入夜色中。 不对。 原本的半边身子变成了两具身躯,两个人,一在上一在下,那在下的身量高些,长发原被束着,被坠落带起的劲风打散,肆意飘扬。 她死死锢着身上那少年,用尽全身气力,砸在地面上时整个人平躺,少年在她怀里,竟是半分没滚出去。 纪齐看着阿忆砸在他面前。 这个跟了顾淳风十年的姑娘,阿姌死后掌管灵华殿的大婢,身下绽出一朵血红的花,越来越大,不断蔓延,整个人便似盛开在那花心之中。 她怀里的顾星漠也没动。是否因高空急坠而晕厥,还是旁的缘故,纪齐不知道,脑中一片混沌,只再次大喊: “人呢!来人!送十三殿下回宫!传御医!禀告长公主!” 少年紧阖着双眼,口中还被塞着一个布团,纪齐管不了那么多伸手将其扯出来,抖开,那帕子上赫然正是: 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 白日里始末纪齐从头看到尾。 纵对个中隐情知之甚少,也知此句绝非良句,既祸国,也祸家。 而其兄纪平早先在正街上的表现,分明将祸国与祸家两件事摆在了对立面。他心内焦灼半刻,很快有了决断,反手将那帕子塞进前襟中。 再回头正撞上顾淳风凝滞的脸。 顾星漠已被一众侍卫从死人怀中掰扯出来,护送入了宫。淳风走过他身边,停在地上的阿忆面前,站着,就那样看。 他是陪她葬过阿姌的,太明白,上前轻声:“为主殒命,大义也,当厚葬,其家人也该受封赏。” 没人知道阿忆曾是时局中意外被卷入的一子。没人知道她曾不轻不重、此刻看来或也无关紧要地,违逆过淳风的交代。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她问她,她坦诚了,然后在她已经不信任她之后,依然以命保全了她的弟弟。 是白日里自己为寻小漠赶往明光台那阵么?她就默默跟,然后一直藏在高台上某处,替她,守着顾星漠。 因为那时候就跟上来了,所以始终没被后至的禁卫发觉,她守到入夜,目睹黎鸿渐对顾星漠出手,终于有了将功抵过的机会。 以命抵过。 顾淳风这些日子,留了太多泪,其中大半,纪齐没有看到。他以为她又要嚎啕,或者无声息哭得止不住,心疼得厉害,偏在众目睽睽下连她的手都不能碰。 前襟中那块帕子和眼前的顾淳风迫得他喘不上气,偏偏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站了许久,终于蹲下去,双臂探入血泊,将阿忆抱起来。她戍边打仗,力量、技巧比从前又有精进,独自抱深宫里柔弱纤纤的姑娘,一点都不困难。 更况这一刻,她格外抱得动。 “我来吧。”纪齐跟着,轻声又道。 顾淳风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正安门,身上华服被鲜血染成日暮的红,暗夜火光里,灼灼似燃。 正安门内禁卫被公主出现时的画面吓住,又不敢言,得到纪齐眼神示意,纷纷敛首让路。 淳风又行了几步方回神,“黎鸿渐,要捉拿审问吧。你帮我去办这件事好吗?” 纪齐虽想陪她,但更想去处理怀中那块布。质问兄长还是直接烧了,他倾向于后者,正要答应,忽见鸣銮殿前走出一名将官。 那将官疾步而下,迎面碰上满身血还抱着人的公主,诧异之余忙行礼。 “去往何处?” “回殿下,长公主不知所踪,臣奉宁王殿下之命领禁军去找!” 顾淳风几乎要站不住,赫然回望纪齐。纪齐亦震惊得说不出话,心道嫂嫂同兄长是一起离开的相府啊。 “纪,纪平大人呢?”他不敢问,不得不问,舌头打结。 “纪平大人正在殿中,焦急不已,要同下官一起去寻,被宁王殿下劝住了。” 顾淳风被更大的骇浪止住悲恸,心知不可能真抱着阿忆的尸首进内宫,遂请那将官拨两个人来接应,暂将自己的婢子安顿了,晚些再论葬。 戌时将过,天愈发黑,云层累叠一整日,就是不见雨。这下纪齐脱不开身了,想找理由,淳风先开口: “你去吧。我回灵华殿。” 那方帕子在怀中越来越烫,灼着他的心。“好。”再管不得许多,依臣下之礼一拜,“我上鸣銮殿请见兄长,问问长公主是怎么回事。” 顾淳风看着他,没有动。 纪齐已经转身迈步,见她不动,下意识停。 淳风上前,两人距离瞬间被拉近。这是鸣銮殿前,整个祁宫最大的一片空地,禁卫们都在远处看着。 纪齐还是退了一步,“不妥。” 淳风似没明白他意思,再次靠近,“给我。” 纪齐心头一跳,“什么?” 淳风抬起手,碰到他前襟,纪齐猛然后退,“殿下自重。” 她轻轻笑起来,第三次凑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衣襟,因离得近,不像动武,更像调情。“你对我除了最后一步,什么都做了,这时候讲自重?” “顾淳风。” “我看见了。你以为我全副心神在阿忆身上,定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拿来。” 纪齐绷紧的神色终于出现裂隙。“寻常手帕而已。”垂死挣扎。 顾淳风探手入前襟,纪齐反手要擒她手腕。 “你敢。”淳风静声,面无表情看着他,手上动作却没停,“对公主出手,无论纪平有没有谋逆,你会先入大牢。” 纪齐抬至一半的手就那样悬停在空中。 顾淳风三指一拉,帕子翻出,其上有字,犹带体温。 第八百五十六章 本是同根生 “我不会将这东西就这么交出去,你放心。” 分别时她说。 “你告诉他,长姐无事,社稷无忧,一切还可商榷。若不能同时保全二者,我顾氏,定抄纪氏满门,一个不留!” 她狠狠看着他,似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纪齐只觉浑身都痛,却是半个字说不出。 顾淳风转身之际也觉浑身都痛,心要被人剜出来。 但她小半生痛得太多,到此时竟也能忍。她深知这些话不该由他承受,深知他听了会痛苦不堪,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可她只能说给他。只有他能与纪平对话,从而,也许,还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一路往内宫行去,她先照约定之法传信给神机营那名忍兵,让他们无论如何,抓住黎鸿渐。 而后她飞快去了岁羽轩,得知顾星漠无大碍,立在床边望着那沉沉睡颜片刻。 “既无大碍,弄醒他。” 张玄几愕然,“回禀殿下,十三皇子虽无外伤,到底,自高空疾坠,仍是受了至烈冲撞,恐怕——” “此刻弄醒他会怎样?留下遗症,还是会死?” 寝殿内从医官到宫人都被这直白的问法唬得不敢回话。 “那倒,都不——”终只太医令能回。 “顾星漠。”淳风听见“都不”二字已有数,“顾星漠,醒醒。” 喊不管用,她直接上手拽他,“起来!” 那睡颜的深静终于被打破,少年眉头蹙起,仍是没醒,神情越来越痛苦。 “殿下,殿下!”众人吓得不轻,张玄几忙过去,“殿下稍待,臣来,臣有法子。” 淳风方撤手,冷眼瞧张玄几施针,盏茶功夫后顾星漠睁眼,整张脸空洞,瞳中无物。 张玄几又望闻问切,顾星漠点头摇头作答,都无不妥,淳风命众人退下。 “能说话么?”她挨坐床沿,神情语气皆缓。 顾星漠嗯了声,似还难受着,有些茫然望姐姐。 “是我硬要将你弄醒,所以这会儿,该不好受。”淳风知他不喜人触碰,只隔锦被将手放在他小臂上,“你别怪姐姐,局势如此,瞬息必争,有些话,我只能问你。” 顾星漠眼瞳渐聚,慢慢有了些许神采。“黎叔非友,关键时刻或会取我性命。九哥说的。” 他没精神将顾星朗交代的所有都讲一遍,只拣要紧的,“他这会儿如何了?” 淳风亦不多问,“叫醒你便为这个。我命咱们的人秘密抓捕,目前还无消息。若抓到,怎么处置?” 顾星漠点点头,“九哥交代了,派神机营最强的忍兵,送他去不周山。” 寒意猝不防自淳风心底升起,浸染进骨髓,幽幽朝外发散。“不周山?” 顾星漠太明白,极难得伸手放在姐姐手背上,“是。沈疾的故乡,不周山。”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因不切实晓得前因后果,那醒悟亦模糊。 “你可知,两个时辰前新区八百里急报,”半晌她开口,声已经木了,“说他和薛战,都殉国了。还说九哥,也,” 她说不出那个字,停在这里。 顾星漠摇头,“应该不是真的。九哥走时预判种种,大半都发生了,或正在发生。他依然把着棋盘,控着棋局,所谓八百里急报,应该是计。黎鸿渐不就因此出手了?会有更多人露真容的。我得一直在这里躺着,姐姐,以配合九哥崩逝的消息。事已至此,避不过大乱,闯过这一遭,才能彻底破局定乾坤。那九万兵马,你得盯准时候,轻易动不得。” 淳风点头,终没忍住问:“你在明光台,原是何打算?若没有阿忆——” “明光台下宫墙附近,有伏,神机营咱们的人。阿忆若不出现,他们会救我。我只是要逼黎鸿渐出手。” 所以她本不用死。淳风告诫自己别这么想,却是止不住,脸色愈加苍白。顾星漠握了握姐姐的手, “但那样的话,也会暴露我有兵马,至少有人手可用。所以阿忆,帮了咱们大忙。” “我知道了。”顾淳风回神,“这就去安排黎鸿渐那头。你千万保重自己。” 她开始不再为一人而停下其他该做之事了。剧烈连绵的变故原来真会让人心变硬——唯有筑起心防,才能继续应对,所以不该叫硬,更该叫坚强?她忽有些理解竞庭歌一类人的心硬,也许非如此不足以支撑一世前行吧。 顾星漠苍白着脸一笑,“我应该暂时稳妥。姐夫,”他顿了顿,“纪平,似乎真的不是要篡权称君,更像是要为心中理想,奋力一搏。” 这才真正麻烦。 也会让所有人真正难办。 “你觉得,他会伤害长姐么?”淳风不打算将淳月失踪的消息告诉他,徒增烦恼,但这一项,她很想听他判断。 “这种事情,恐怕你们女子的感觉更准。”顾星漠面露难色,“且我常在夕岭,对长姐和姐夫素日相处,观瞻不多。” “一定要你回答呢?直觉。” “不会。”他很果断,几乎脱口,“我认为如果,只是如果,他赢了,必会用尽办法让长姐接受,让她依然留在他身边。纪平此人深不可测,绝对不逊其父,只是从前被其父挡在身后,他自己又有意收敛,不惹我们所有人注意罢了。” 和宜,周到,样样出色偏又毫无锋芒。此役从开始到今日他一应表现,足够证明顾星漠此刻论断。 所以淳月更可能是被他囚在了某处,直到大局定。淳风心下计较,更不愿耽搁,“休息吧。我出去会说你又头疼得厉害。既要躺,便躺到最后。” 那厢纪齐站在鸣銮殿玉阶下等兄长,子夜将至,方见几位臣工出来,纪平走在最后。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无声并肩往外走。相府的马车停在正安门下,他们上车,持续沉默,踏入家宅大门仍没人说话。 “身上的伤,在宫里都处理好了罢?早些休息。”过花园该各回各屋,纪平淡声。 “嫂嫂在哪儿。”纪齐亦平静。 “在找。” “你和檀萦是里应外合?否则她赴死前不会说那句话。” “为何不能是她有意诛心,挑拨离间?” 纪齐接不住他声东击西,只能转题:“黎鸿渐也在你阵营。他今晚欲杀十三殿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军报称新区战败,君上崩逝,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还有国之战局未定,朝廷自要等进一步结果,再行裁夺。而为兄,你白日也听见了,长公主有令,闭门思过;今晚不过是得到君上驾崩的急报,方抗命出门入宫,已被宁王殿下斥责过,接下来如何,不是为兄能打算的。” 别人不确定纪平城府深浅,纪齐是清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虽为亲兄弟,他打小反与沈疾等人感情更笃,甚至管沈疾叫“哥”,而常唤纪平为“兄长”。 他敬畏这位亲兄,或该说有些怕。因摸不透,每每面对他都如面对父亲,从无同龄人之亲厚。 “大哥!”终于忍无可忍,他霍然转身,“大哥收手吧。君上仁义,我族若谨遵为臣之道,能安享高门之尊再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好好的巨室不做,为何要这般你死我活?!” 纪平今夜听他连翻诘问,已觉这个弟弟长进,到此刻听完此劝,竟是笑了, “为了来日,少些你死我活。或者说这世间的道理总归是逃不过你死我活,不若开辟一个更利生民的境地,让那些你死我活更有价值,且不被绝对的一人、一族压制。世代会因此进步。” 纪齐咀嚼这话片刻。“就是要废君制。白日兄长陈词,果然只是狡辩。父亲也是因这个获罪,被君上幽禁?” “君上,”纪平轻叹,看向花园中蜿蜒的曲水,“我和他都师承父亲,多年来他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他。但要紧时候,应该心有灵犀吧。” 纪齐一怔,“所以君上——” “当然是假的。连沈疾和薛战的不知所踪,都可能是假的。他在引蛇出洞,等我动手,且自信到,跑去天涯海角等。咱们的主君,真是被小半生战无不胜给惯坏了。” “你都知道了他是在引——” “没有绝无风险的计划。我跟他,在比快。他明白,我也明白。” 纪齐已经听不懂了。他还想问,不知能问什么,下一刻仿佛看见兄长眼锋一敛,然后自己的双臂,骤然被缚。 是不知何时靠近的府卫,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往宅院深处带。 那是一段窄廊尽头的密闭暗室,在地下,狭小潮湿。 纪齐震惊至极,忽有些明白顾淳月是如何失的踪,却已来不及了。 “待尘埃落定,父母亲会回来,咱们一家人,便能重聚。” 春夏夜沉,他呆望兄长异常平静的脸。 “自己家,饭食有人张罗。你就好吃好睡几日,权当养伤休息。”便听纪平再道,“不要试图逃跑或说服仆从放了你,事已至此,你跑出去帮别人,便是谋害自己家族。父母亲,我,宸儿,一个都别想活,明白么?” 第八百五十七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霁都表面上由乱至宁,暗地里却流淌着君王驾崩、长公主失踪的危机。 唯一被亲见的,只有十三皇子从明光台上坠落和一名宫婢为护主而殒命的惨烈,此事亦变成了乱军围城之后的下一波风暴之眼,在军营、民间被窃窃又显著地谈论。 大将军府丧期未过,老少二主依然不出门。因连纪平在内的朝中四成官员皆闭门思着过,主持大局、行一切裁夺的,只剩宁王顾星延。 却毕竟只是亲王,且未得主君交付大权,白日处理完政务,夜里他总要出宫回自己在国都的府邸,每由淳风和涤砚亲自送出正安门。 “也不知还要坚持多久。”涤砚远望宫门外楼宇轮廓,目色如月色茫然。 淳风在这句话中听出意味,尽管从未与这位伴君二十年的亲信挑明过任何,仍是道:“自然要坚持到,柳暗花明处。” 据闻那晚顾星朗驾崩的消息入宫,涤砚是当场痛哭,声嘶力竭,一众宫人劝了半个时辰都没止住。 只淳风瞧得出,那之后他并不如众人以为的哀戚,或该说他尽力在表现哀戚,眉眼深处却是镇定。 她不知他对顾星朗的谋划了解多少,但以此为凭,再叠加小漠的说法——九哥必然活着,且牢牢把着棋局。 这让她重拾了应对一切的力量。 “朝中虽有严令,不得泄露关于君上或长公主的任何,确切到执行,还须殿下多费心。”便听涤砚又道。 淳风看他一眼。 涤砚敛首,“臣僭越。” 内官议论政事,确实欠妥,但他非寻常内官,连日鸣銮殿议政几乎都在场,人人将其当作君上的一只眼。 “大人提醒得是。现如今君上、皇后、长姐都不在,十三皇子年少且卧病,皇室之中,只宁王与本殿暂护社稷,正该勠力同心。” 涤砚稍忖,心一横终是道:“臣罪该万死!有已故信王前车,此番宁王——” 嫂嫂说长姐定而宁王有定。顾淳风虽不知她为何笃定,无理由相信。而长姐失踪已经证实其绝对忠于顾氏,才会被纪平藏起,所以宁王,应该稳妥。 “大人忧心不无道理。”却终究无须对涤砚剖陈,“本殿会注意。” 那厢顾星延车驾近府门,长街沉黑,只照灯一点,晃着光晕。他下车,满目倦与忧,回来路上动了不下十次念头前往相国府,审问纪平。 彼时顾淳月分明与他前后脚归的府,怎就能消失无踪?纪平虽给出了说辞,顾星延半分不信,一日一夜了,焦虑愈深。 他停在府门前宽阶下,第十一次涌起冲动要夜访相国府。 忽闻不近不远的暗处一声轻唤,回头看,是个女子身影。 两个。因那处太暗,他走过去些方注意到其后还有个身量稍矮些的。 心跳骤快,他几乎要认为是淳月。 更近了方觉身形虽似,细节有差,那伫立之姿、双手相握的方式,都非淳月习惯。 偏这女子头戴纱笠,难见真容。 “烦请王爷,借一步说话。” 声音出,顾星延一愣,旋即识别,更觉震惊。依言移步,至完全黑暗之地,对方掀一半轻纱,正是纪晚苓。 蘅儿退远,容两位主子说话。纪晚苓神情复杂,似赧似犹豫,还是顾星延先开口: “瑜夫人去了何处?叫我等好找!” 纪晚苓以为他在暗诉衷情,登时面颊发烫,定了心神道:“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恳请殿下。” 黑暗中看不出脸红,顾星延仍是自那语气中听出情绪,方反应她一直以为自己心悦于她,一时竟没接上话。 不是解释之时。莫说局势不容儿女情长的澄清或辩解,单以君子风度、淑女德行为准绳,纵有误会,当用委婉之法除之,而不是面对面教双方难堪。 “夫人请讲。”遂诚挚道。 “昨日家兄主街上陈词,我都听到了。虽为政见,图的是社稷永固、天下长安,毕竟惊世骇俗,有谋逆之嫌。” 顾星延神思骤聚,尽力辨别对方措辞之虚实,眼神之明暗。 但见她郑重一拜,“纪氏绝无私心。但我常居后宫,于政事无近瞻更无远瞩,兄长被禁足,身为宫妃我亦不好破例探视,为今之计,只有找到家父,问明情形,再做打算。” 这番话漏洞很多。首当其冲她为何会在事发前便离宫,就没有说明。然后被按下的君上崩逝、长公主失踪的消息她是否知道,也很值得推敲。 她提出的“为今之计”,更是荒谬。纪氏已不得皇家信任,纪桓已被天子幽禁,她去找,上哪儿找? “你知道纪相身在何处?” 纵致仕,景弘一朝只有一相,人人私底下都似改不了口。 “知道。” 顾星延一怔,是君上告诉了她? “找纪相,有用么?” “我这身份,想要出力,除了此法,别无他法。” 她看着他,眼瞳中是恳求,或还有一些,柔软的示弱? 顾星延不确定那是情绪流泻,还是基于误会而施展的技巧,想了想忽问: “夫人如今,心上何人?仍是三哥,还是君上?” 纪晚苓以为他在探知她的心意。 似在找来之前便想好了,很快答:“往事不可追。可以两者皆非,可以,是第三个人。” 若误会并非误会,这时候顾星延就该答应了。 但误会确为误会,他没有任何因情徇私的必要。 却有将计就计的必要。 “好。”又觉怪异,“你已然出宫,其实不必来告知我。” 纪晚苓走近一步。 以宫妃与亲王之间的礼数来说,是太近了些。但顾星延没有退避,想看看这误会能被她用到怎样地步。 “来找你,是为我家族求一道保命符。” 这场谈话从第三回 合开始,称谓就由“夫人殿下”变成了“你我”。仿佛那萦绕两人间的桃粉误会正无声发酵,换取私心与承诺。 顾星延看着她。 纪晚苓将杏眼中潋滟盛满,盯进他凤眸,“妾本丝萝,愿托乔木。蒙君不弃,愿付余生。”【1】 虽自看到她起便有预感,真正听得,顾星延仍是心中一震。这个出身大祁第一高门、打小进出皇宫、被众星捧月到二十岁的骄女,会有一日,对他,许余生之诺。 顾星延洒脱外放,待纪晚苓虽无男女之情,到底熟稔,且含欣赏。一时有些痛心她走投无路,竟至于此,又难辨她这话情意、策略几何,迎着那杏眼潋滟片刻,温声道: “瑜夫人之言,星延铭记。” 他其实年纪比她长,忽改自称,可被理解为某种默契。 纪晚苓眸中水光涣散一瞬,很快聚拢,微一笑:“既如此,私底下也不必唤我夫人了。” 顾星延尽力适应此情此景,与两人间半真半假的暧昧,也微笑:“何时出发?” “今晚。” “可须人护送?” 纪晚苓摇头,“我已做安排,不必费心。” 顾星延点头,“路上小心,霁都,有我。” 纪晚苓震动于他应允之快,竟觉无措,犹豫要不要做些表示,比如伸手,或者投怀,终做不出,僵在当场。 顾星延察觉了,有些明白,抬手抚她纤纤臂,“去吧。” 纪晚苓嗯一声,默默从他掌心中移出,转身没入黑暗。 顾星延忽反应自己经年倾慕的戏码放在这当刻,显得太冷静了些,复开口: “晚苓。” 这一声结结实实叫纪晚苓心弦颤,非悸动,而是更加无措。 她停步没回身。 “平安回来,我等你。” 对她而言是一句情人的不舍吧。事实虽两样,顾星延确希望她平安归来,出于多年谊;同时,也有策略考量。 纪晚苓再嗯了声,与蘅儿会合,主仆两个彻底消失在暗夜中。 顾星延转身往皇宫。 单人策马,为快,见到淳风言简意赅:“你带回来那几个女兵呢?马上派出去,跟着纪晚苓,西向。” 淳风目瞪口呆:“谁?” “再晚可就追不上了。让她们当心些,切勿被发现。” 【1】丝萝半句化自唐代《虬髯客传》红拂语:“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第八百五十八章 终局之弈 千里之外,锁宁旧宫,阮雪音正在收拾行装。 “太冒险了,殿下——”云玺已将大小箱匣塞满,嘴里却念叨。 “无妨。会有惊无险。” 新区战败明面上已成定数,消息很快会传遍大陆,在阮仲、阮墨兮与竞庭歌两方为胜利展开新一轮敌友互易、存亡争斗之前,她要先下手为强。 粉鸟已经北上传信,只隔一个大风堡,竞庭歌半夜就会收到。 她本想等一等霁都的最新奏报,目前所知截止在叛乱平息、那个阴云天主街上所有人的言行。 纪平。竟是这样的曲水流觞、曲径通幽,又昭昭大义得可以说给、做给天下人看! 以至于半年来两国君主试探本国世家的一应举动,公然辩论的“天下公”之题,也成了某种助力——至少在那些纸张被搜出、在纪平慷慨陈词之时,民众没有如去年初闻时,那样惊骇。 归心,舆论,是一步步在做好准备么? 淳月在更早的传信中说上官宴亦不知所踪。此为阮雪音说服竞庭歌的筹码之一。 她不能继续在锁宁坐等。有些运筹,帷幄之中完成不了。 在霁都走到终局之前,她要炸开苍梧城,送该去的人,往应许之地。 这厢竞庭歌以山河盘定新区乾坤,已经又熬了两个大夜。阮雪音的粉鸟入棉州、停窗台时,她呼呼正睡得香,冷不防脖子和脸都被利锋啄痛,昏沉沉睁眼,正见一双乌溜溜小眼。 那么大的生灵,突兀站在床前,叫她这打小看惯了的人也吓一跳。 粉鸟欲鸣,被她低声呵斥:“你是敌方,夜半传信,还敢乱喊!” 便去左侧羽翼中摸索,顷刻到手。 她将那两页纸读了三遍。 眯起眼坐在被子里想了快半炷香。 “告诉她,明晚子时见。” 阮雪音第二日拂晓起身,没等到粉鸟回,交代了留守旧宫的兵士若收奏报该往何处送,于天大亮之前带着孩子们直接北上,东绕大风堡。 新区经全境鏖战已如废墟,这时候出门,十分荒唐地如骋无人之境。 竞庭歌亦打算出门,近午时,阮墨兮站在她屋外笑吟吟, “新区局势未彻底定,先生倒突然要走。” “一点小事须处理,今日去今日回。” 竞庭歌没带任何东西,连山河盘都留在屋内,确只像处理一点小事。这般答完,回身瞅阮墨兮,“我不在,不正方便你独断专行?” “先生说笑了。”阮墨兮一叹,“我那兄长已如咱们所愿领兵南下,收取胜利果实,三万兵马里崟蔚几乎对半,要反杀要斩草除根,容易。” 竞庭歌也笑,“他既敢去,便有防备。且皇后,”她想起阮雪音信中对整个大陆此刻局面与利弊的分析,“你真不想复国?” 阮墨兮讶异,“先生还要听我再剖白一次?” 因新区胜局,苍梧那头已有中枢文武官抵达棉州,就在距此处不远的府衙坐镇,行天子令。也是这个缘故,竞庭歌放心离开,因阮墨兮一举一动已受掣肘,根本不可能专行。 遂不再打机锋,眼瞅着婢子将饭菜端进来,坐下吃喝。她最近消瘦得厉害,原就尖尖的下巴更显棱角,单手覆上整张脸,居然手比脸大,又兼疲累,眼瞳不复素日神采,安静时一眼望去,我见犹怜。 阮墨兮是个皮厚的,坐过去与她共食,“回头君上看见先生这副模样,要问罪本宫了。” 竞庭歌身体状况确实欠佳,饿时极饿,真吃起来,半碗米几口菜下去便觉顶得慌。她停箸拭嘴,“素来在苍梧都好吃好喝,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刻该出力了,自要连本带利报效。” 阮墨兮见她站起,知是要走,一点头,“先生早去早回。” 从棉州到约定的地方,用时不过大半日。与阮雪音说好今夜子时,所以她此刻出门,实是早了。 主要想先去府衙对几位要臣交代一二,有备无患。她如今列辅阁之首,虽无朝廷品衔,到底有了拿得出手的身份,且在棉州指挥作战立下汗马功劳,又对这头局势了解,为社稷故,那帮男人也会礼之敬之,依她交代行事。 十分顺利。 未时将尽,她离开府衙、策马出棉州,一路向东。驶进那片散着清芬的树林,子夜刚至,不见阮雪音车驾。 毕竟路程远些,哪怕清早出门,也易迟到吧。 骑马是件磨人事,她本就虚弱,疲累不堪,随意坐到一棵树下,清芬钻鼻,仰头看,一朵细白的花正旋转着落到脸上。 槐花啊。原来香气始自它。五月快结束了,应是最后一茬。 她捏着那朵花出神,渐有些昏昏,半梦半醒间听见马蹄声和车轱辘声,费力睁眼。 马车入眼,车门打开,蹿下来一个小小人儿,哒哒哒朝自己跑,竟是阿岩。 真做梦了。这般情势,照那丫头分析是山河剧变,怎会带着孩子来? 然后她反应新区失陷,阮雪音要离开,确不可能将孩子留在锁宁。 瞬间清醒,而阿岩已是不管不顾扑上来,“歌姨!” 也就一同生活了半月,竟至于此,除“血浓于水”这项世间至理,没旁的解释了。 阮雪音坐在车门内看,回头望一望沉睡的朝朝,也走下来。 “素日这时候早睡了。”竞庭歌将阿岩搂在怀里细端详,看不够,“是马车坐得不舒服?” 阿岩摇头,贴着竞庭歌展着两只小胖臂将她紧紧抱着。 “我告诉她是来见你。她便无论如何不睡,几次眼皮都耷拉下去了,硬撑着,生怕错过。”阮雪音走近,帮尚不能完整表达的阿岩回答。 阿岩将竞庭歌抱得更紧。 “朝朝也在?”竞庭歌一身疲累尽散,勉力止住鼻酸眼酸,仰头问。 “嗯。睡着。” 竞庭歌遂低头向阿岩:“歌姨也陪你去睡好不好?和朝朝一起。” 阿岩摇头。 竞庭歌瞧她亮晶晶眸中尽是依恋,有些明白,“我不走。待你睡了,还要同殿下议事。明早阿岩睡醒,还能看见歌姨。” 当然是骗小孩的。她半生擅骗人,头回觉得动心窝心痛心。 阿岩眨眨眼,仿佛不信,转头问阮雪音:“真的么,姨母?” 竞庭歌呼吸一滞,复盯阮雪音。在旧宫时分明还唤殿下。 “真的。不仅醒来能看见,今后都能看见。” 阿岩没明白,窝在竞庭歌怀里怔怔看着阮雪音。 阮雪音心知不是详说时,笑笑,“所以先去车里睡,歌姨陪,好不好?” 竞庭歌也被那句话唬得心绪乱、脑子糊,也知不是详问时,抱起阿岩往车内去。 最后一茬槐花在高枝上释放浓香。 阮雪音在车外林间缓踱步,偶尔抬头,目光越枝丫看天上星子。 视野被切割得太厉害,看不全,但她连日观曜星幛,了然于胸。 竞庭歌出来得很快。“我进去刚坐下,她就睡着了。” “孩子是这样的,困极,又在娘亲怀里,瞬息能入睡。” 半刻沉默。 “方才是何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你带她走吧,回苍梧和爹爹团聚。” 竞庭歌一时不知该从哪番道理问起。 “顾星朗呢?不怕他怪你?”终是挑出最重要的一项问。 “他留阿岩在祁宫,从不为来日要挟。你知道的,他不喜欢做这种事。” “是啊,祁君陛下一向高风亮节。留下阿岩,更多是为了就那次斗法向我示威,也争取让我变节。明白。” 阮雪音定定看她,“而你也并非全不愿阿岩留祁宫,当时不舍,因着为母之心,理智上,其实三分庆幸吧。带她回蔚国风险很大,难说哪日就要被发现;而为了不被发现,你必不能亲自照料,必要托人——既托人,普天之下,当然托给我最好。” 竞庭歌不否认不承认。“这时候还给我,一回去就会被发现。” “都这时候了,你也不怕被发现了吧。” 信中利弊之辞犹在心脑,竞庭歌决定先切正题。“苍梧未乱。至少我出棉州之前,半点消息都无。” “说不定明日,说不定此时。”阮雪音很平静,连日在锁宁的历练,“霁都已经乱了,纪平马脚已露,或该说根本就是明着动手。依你我半年来推断,两国世家的线绳分明握在两位已不在其位的相国手里,而上官宴不知所踪,你说他,去了哪里?” 答案呼之欲出。她在信里分明都写了,此刻重复,不过为加固这种猜测。 竞庭歌亦定然看她,“纪平身在高位,霁都人仰马翻,顾星朗兵行险着要釜底抽薪,我这兄长,确实有胜算。可上官宴凭什么?祁臣的身份,还是已被剥夺的产业?他拿什么,去乱苍梧?” “你忘了兰郁的案子是谁破的。他能拿到所有人都拿不到的实据,何来产业被夺?” 于竞庭歌而言,这不是一项忽略,只是暂时忘却。值此时分被骤然点明,她瞳孔缩了缩。“那又如何。纵他避过顾星朗保留了一些,纵他根本没被褫夺而仍旧产业遍青川,那些商铺、人手,难道会化作兵马围苍梧?” 阮雪音语声幽幽:“你还不知道祁国之乱的所有内情吧。包括纪平在做什么、打算做什么。” 竞庭歌确实不知。连阮雪音这个大祁中宫都是才收到消息。因为不知,阻碍了判断。 但一应前奏,半年来有关公天下之谋的各种试探,是双方都有数的。所以阮雪音只以最精简词句将所知的祁国始末道来,足教竞庭歌读懂全盘。 “你是说,他和纪平一样,备着天下舆论。然后在霁都爆破之后,与其遥相应和,完成苍梧变革。” “我是这么在猜。” 阮雪音从不瞎猜,但凡开口,必有两项以上依据。显然此次就有,已经一一摆出来了,由不得她不信。 “还是不一样。”竞庭歌望向越发浓沉的夜色,“霁都空虚,我君却坐镇苍梧;你们的禁军,失控可能极大,而我们——” “那回合你在信中,说两国线绳应分别握于纪与上官手里,我就想提醒你,祁因顾星朗快刀,已经没有了十分冒头的巨室,蔚却还有一个扶峰城靖海侯府。”【1】 阮雪音声色皆变得锋利, “霍家,一文一武双子,伴君侧、掌禁军,你说祁国遭遇都城兵祸的可能大,我却认为,苍梧更危。” 蔚国禁军分南北,霍衍奉君王令辗转两军行日常操练督导。因竞庭歌早年谏言,各设北军中尉和南军卫尉相制,前者是陆现门生,后者是上官宴的母族、姜家子弟。【2】 陆氏不在深谋世家之列,所以成为了阻碍禁军哗变的强有力屏障;又兼陆现已擢升相国、携领百官,朝局之稳,绝对胜过祁廷。 这些都是竞庭歌半年来心血。正因排好了国内阵营,与慕容峋合力筑起了不止一条护城河,她才敢出苍梧,且几十日不归。 阮雪音所知不全,故此刻判断,更似危言耸听。 但竞庭歌明白其中分量。纵有护城河,也只是将风险由九分减少到了五分,苍梧,还是有可能步霁都的后尘。 上官宴消失就是这一推断的强证。 “劝我回苍梧平乱,你们就只用对付阮氏一方了。”她从来便知阮雪音为何提醒她救蔚,偏识破却无法拒绝。 因这丫头所用筹码,太强悍,太实在。 “你冒不起这个险。哪怕苍梧明晨才生变,你此刻往回赶,都要晚了。”阮雪音静声。 最静的声说最险的话,真是二十年不改。竞庭歌望着她,半晌道: “那还让我带着阿岩?” 阮雪音轻叹,“现如今跟着我也不周全。你一旦入蔚境,应能找到帮手吧。让粉鸟传信慕容,半途便会有人来接你们母女。” 竞庭歌微恼:“我就一匹马!” 阮雪音望进林子深处,“那边还有辆车,载着曜星幛和行装,都搬来我这边就好。车夫也给你。” 这般说,打量她身边当真空空如也。 “山河盘都没带?” “在阮墨兮那里。无妨,送给你和顾星朗看了几个月都没学会,何况她。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那就是一块莫名其妙的石头。” 【1】800思无邪 【2】777明晦 第八百五十九章 陈年天机 两架马车在二更天的树林里分道。 槐树只那一棵,垂花的巨冠却似荫蔽了整片林子,浓郁的香气随着夜渐深,有增无减。阮雪音和竞庭歌便在这夜半芬芳之中,倚车窗遥相望,无声道别。 “这可比槐府里香多了。一棵抵百棵。”终是竞庭歌不甘心就此别过,定要说句话。 阮雪音笑笑,“这棵老。”便去望,“一百年总有。” 二人都对花植有研究,竞庭歌撇嘴,“怕有两百年了。你来之前我就坐在下面,无聊,仔细看了会儿。” 阮雪音点点头。“去吧。” 竞庭歌张嘴又闭嘴,终很轻说了句:“你小心。” 毕竟有距离,但凡声量低些便听不清。但阮雪音一眼分辨,大着声量道:“你也是。” 愈发不知含蓄了。竞庭歌嫌弃得很,关上车窗令出发,一路往东。 阮雪音往西,一直坐在门边给驾车的护卫指路,直到暗夜结束,天光大明。 那是一片山麓。以云玺对新区有限的所知,以她们自锁宁出发、一日一夜先北上后西行的时长与路程计算,只可能是大风堡。 “大风堡东麓。尚属我国,又临老西境,远离战场,本就荒僻,适合你们暂避。”阮雪音轻声,打量远处,果见屋舍二三。 “殿下是说——” “前路凶险,你们不能一直跟着我,你行,朝朝也不行。护卫都会留在这里,你们便安心待着,直到各方局势更稳,自有下一步安排。” “殿下怎能独自——” “晚些再说。”阮雪音也没完全想好是否真的一个人都不带,但当务之急,要先安顿好女儿。 她夜观天象,连日使用曜星幛,甚至尝试了种种占卜之术——占卜她其实不擅长,非常之时求个心安罢了,最终定下来此处避祸。 因此处不仅有安宁祥和之兆,还存某种开示,或能解答她疑心了许久的一件事。 屋舍二三,看着近,下车步行,却很费了些时辰。 是户农家,一个年约四旬的女人正蹲在院子里晒谷,满地铺洒,淘得哗哗响。很快从屋内跑出一个胖姑娘,个头不小,脸却稚嫩,双眼分明亮,空洞无物。 阮雪音轻叩柴扉,说明来意。 女人双手在衣裙上擦,不知所措,看见云玺捧出重金,更加惶恐。 “夫人莫怕。我们也是因战事北上逃难,如今两国情形这般,翻越大风堡亦是凶险,不若来东麓暂避。”阮雪音连日操劳疲惫,言逃难,像模像样,“我自己还想去找我家老爷,实在不忍幼女跟着受苦,途径贵舍,见您面善,故而托付。”她这般说,便要拜下, “还请夫人——” 那女人瞧阮雪音通身气度、倾国容色,心知必是哪座大城里的高门贵眷,听她口称老爷,更觉恐怕是官眷,哪里敢受这一拜,忙忙去扶。 云玺不意自家殿下竟要跪求,奈何手中抱着朝朝,没法儿拦。 “好好好好。”阮雪音都跪下去了,女人只好也跪,忙不迭答应,“贵人放心,小姐,是该叫小姐罢?”便去看云玺手中玲珑剔透的女娃娃,“小姐在这里,我们必尽心照料,只是家中贫寒,又逢战时,纵有金子,也买不来什么好吃食。” 阮雪音自不计较,忙将重金推进女人怀里,“无妨。夫人心善,愿意收留,已是感激不尽。外头这样乱,保得平安足矣。”说着又去看那胖姑娘。 “哦,这是小女。”女人忙道,“生来便有些痴傻,虽不懂事,从不犯浑。贵人放心,她不会伤着小姐。” 阮雪音远远已瞧出这姑娘病症,若非赶时间,实在可以诊一诊,看看有无法子帮忙。 却是毫无时间。 而云玺和护卫们会一直在,只要这户人家肯收留,她并不担心朝朝安危。 言谈间有脚步声传来,回身望,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正往这头来,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旁的农具。 “那是我男人和,我儿子。” 若是寻常父子,这句话里不会有停顿。 前面那矮个中年男人当然便是她丈夫,后面那个很高大,身形很好看,虽肩抗手提还半低着头在看路,难掩器宇。 阮雪音选择此地的另一动因,那份疑心,所谓的开示,实是她在曜星幛上一直窥着、观察着、揣度着的,一个天机。 便如夏杳袅教导阮墨兮:观星者拾捡宙合的秘密,只能藏于心,不可轻易宣于口。更况星象所示,乃至于每个人的星官图所示,都是痕迹,是断续的蛛丝,需要勾连、反复思索,才有参悟的可能。 她此来,正是要验证几百日勾连思索、看了又看的参悟,是否正确。 可惜没在离开霁都前找画像一观,她脑中对那个人面貌的印象,只有漱暝殿惊鸿一瞥,且那是张全身像,五官非常模糊。 遵从天命吧。她应女主人之邀往院中站些,眼见两个男子走近,听女人絮絮叨叨对丈夫交代眼前景况,默默转视线到“儿子”身上。 确实很高大,很好看,脸上是山居生活、常年农耕的厚朴之气,眼瞳深处却藏明光,整个人立在窄小的柴扉间,千阳之灿。 千阳之灿,淳风就用此词形容过那个人。阮雪音试图冷静、不带任何个人希冀地去评估他五官,告诫自己人有相似、尤其她本具猜想,绝对,绝对不能硬往顾星朗或淳月的长相上靠。 却是不可避免地,在他眉眼间找到那么两三分,顾星朗和淳月的影子。 这人看着有三十了。面上其实少风霜,还是那双眼,暴露了他曾饱经世事、绝非几十年生活在这一隅。 主人家夫妇看着也就刚四旬。 哪来这么大的儿子。 那灿阳般男子察觉到这头美人盯着他,倒无不自在,反大大方方转过来,颔首见礼。 却是从头至尾没看阮雪音的脸,很有礼数。 那女人的丈夫本有些不情愿,看见重金再没了意见。护卫们忙着将公主的细软往院里搬,女人领着云玺去挑选屋子、收拾整理,一堆人进进出出,男子亦放下农具准备帮忙。 “公子不是这里人吧?总觉在哪里见过。”只有阮雪音还站在角落里,很突兀地开口。 她必须直接,因为安顿好就要离开。 而这男子一副粗布农人打扮,手还脏着,委实与“公子”二字沾不上边。 那人十分意外,仍是不看阮雪音唯恐失礼,躬身,“贵人谬认了。” 他说“谬认”,而非“错认”,遣词造句是讲究的。声也好听,语气顿挫有章法,绝非山野村夫。 “公子确实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公子。但你我该有许多共同认识的人,友人,尤其亲人。” 阮雪音再急、试图抓紧所有瞬间完成辨认,也不可能坦陈身份——万一不是,让这家人就此知晓了自己是祁后、收留的是嫡公主,只会坏事。 男子因这句话终于抬眼,看向了面前美人。 当真倾国之色,雍容态度,偏眸深如水,似能一眼将人看穿。 院内外忙作一团,进出之人偶有瞥见这头情形的,虽觉怪异,到底不好冲上来问。 “伊人殿前,蒹葭如墙高,十年不能释怀。国战正酣,社稷将陷,不知公子是忘却了,还是另有隐衷。但值此非常时,我以为,出门一趟,好过袖手旁观。” 男子的神情非常奇妙。 不像胸中有丘壑却故意隐藏。 也非半分听不懂而绝对茫然。 是介于两者间的一种情绪,懂又不懂,以至于慌张,和犹疑,半晌道: “你确定,要带我出门?” 这么个比她年长又高高大大的男人说“带”,阮雪音竟有些语塞。“还会骑马挽弓么?”很突兀地又问。 男子摇头:“十年不曾了。应是不会了。” 阮雪音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释然之外也有些慌,终一笑:“无妨。你就陪我一趟。他们,”便望那些护卫, “都得在这里护着孩子。” 男子听见这话,似才反应过来什么,稍忖道:“我们这里不处要冲,不邻任何一座大城郡,且位置朝山中凹陷,自听闻战事以来,从无军队经过,想来稳妥。你可放心。” 她便当他答应了,进屋去瞧云玺和孩子。那女人也在屋内,阮雪音随口道需要人驾车送她去找老爷,想雇令郎一用。 “正值夏收,家中农忙,且那小子十年没出过这片山,恐怕——” 阮雪音立时抓住了这句话中要害,疑惑望她。 女人一滞,将她请至一旁无奈道:“贵人有所不知,这小子是我们捡来的!您瞧我那女儿也才十七八,我今年刚三十有六,哪来这么大儿子!” “捡来的?” “您可不知道呢,来时一身的伤,像是被人专扔到我家门口的。我那男人原不想管,打算把人拖远些让他死了算了。那时节,封亭关打仗,我一想就是伤兵啊——嘿,当过兵的,尤其能干活,这人若能救过来,要走,咱拦不住,若不走,留下可是个宝。不瞒您说,我当初还打着主意,想日后将女儿许给他呢。我那丫头,您也看见了——” 等闲没人会娶。但这伤兵为报救命之恩,很可能答应。 阮雪音不知该怎么回,只听女人继续: “不好治啊,躺都躺了一年多。好歹能起来了,却是个傻的,把我们气得哟,只当跟丫头一样,脑子坏了!这日后还怎么成亲?两人加起来,得拖我们一辈子!总算啊,人傻,手脚还中用,第三年就下地干活了。他啊,那几年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问叫什么名,家在哪儿,统统答不出。一不干活就发呆,我们寻思,他也想记起自己是谁呢!没事就琢磨呢!” “我刚问他愿不愿陪我跑这趟腿,他倒说愿意,瞧着,并不傻。”阮雪音试探着接。 “那是后来!就前两年,话才开始多,且越说越利索,神情也不同了,精明多了,我们寻思,是脑子渐恢复了,一开始还担心,怕他想起来自己是谁家在哪儿了,就要走了。”女人嘿嘿笑, “却呆到了今日。偶尔我也问呐,想不想家呀,他说啊,这里就是他家,我们是他再生父母,丫头是他妹妹。” 言及此,女人一叹,“原是好事。但他这般说,我们又不好提亲事了。眼看着丫头年纪也到了——” 后面的话,非是阮雪音知道了想知道的就不愿再听,实在赶时间,没功夫陪拉家常。 “他这般好模样,跟了贵人出去,见了外头世面,恐怕都不愿回来了。唉…” 女人还在耳边絮絮叨,阮雪音勉强安慰,又感谢她大善,许诺回头来接孩子时定另奉重金再酬,还说要帮丫头瞧病、解决她终身大事。 这一番话将女人哄得合不拢嘴,连连答应。日头都往西去了,阮雪音方与朝朝拉勾惜别,说好过几日和爹爹一起来接她。 马车出山间,重新西行。 男子在外驾车,阮雪音门内指路。这趟旅程不短,许多话,可以慢慢说。 第八百六十章 苍梧之幕 那厢粉鸟星夜传信,竞庭歌带着阿岩东行,避开了南边所有战场走河谷林道,一日一夜之后,碰上慕容峋遣来接应的兵马。 十人轻骑小队,个个战力无匹,她忙问苍梧情形,得到国都无恙的回答。 真被那丫头危言算计了吧。她更愿这么想,更愿是自己白跑一趟,脑中另一个声音却跳出来驳斥: 阮雪音是对的。苍梧不会无恙,上官宴与纪平,分明站在了这张最大棋盘上的双镜两头,分而照影,终将汇成同一轮廓。 粉鸟一直没回来,直到又一日过去的四更天。 她接信,入眼朴拙险峻的魏碑,确为慕容峋笔迹,却非常潦草,显然紧急之下写就: 南军子夜起事。宫中有内应。 大概是太刻不容缓,他没写明谁是内应。竞庭歌脑内立时浮现霍启的脸,那个繁声阁的冬夜他说:君上所愿,便为臣愿。 他希望慕容峋抱得美人归的途径,便是将其赶下君位么? 南军起事,有先发之机,但粉鸟都传信归来了,到这会儿,北军必已出动护驾。 问题是慕容峋安危如何,此刻又在哪里,若内应真为霍启,凭他如何勇武善战,经不起围猎。 霍衍尚在南境征战,所以指挥南军的是姜辞。是啊,上官宴的母族,说起来姜辞还是他表弟。 那家伙真到苍梧了么?诚如阮雪音告知,上官宴与祁国两名御史分别已十数日,很可能在两国战事白热化之前,便北上入蔚了。 真是掐得好时点,声东击西,优哉游哉。 她本就虚弱又兼照料孩儿、马不停蹄赶路,脑中纷繁至此,顿觉胸中甜腥,热流往上涌,帕子一接,鲜血一口。 正是那回合盯山河盘七天七夜的症候。 在棉州时上官妧曾为她调理,当然迫于阮墨兮“淫威”——保住她竞庭歌的康健才有胜局。 这奇奇怪怪各怀心思的联盟。竞庭歌拭唇暗嘲。果然瓦解得够快。此番苍梧生变,恐怕阮墨兮根本就有数,霁都乱起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称祁国这次又将社稷摇撼?【1】 夏杳袅究竟什么人物,对前路把握之精准,就像,一个真正的预言者。 预言。 她心内重复,唇角勾起冷笑。预谋吧。 距离苍梧已经不远。此城开四门,以他们行进路线,走西门和北门都可。 南北军如其名,大营各在苍梧城南北。北军是自己人,至少目前判断是的,那么走北门更妥。 且霍未未在北军。是竞庭歌为防变数的特意安排,总归霍衍常行走于两营之间,她这做妹妹的,择其一历练便好。 马车往北,渐近城门,辰时三刻,天光大亮。 苍梧四城门,不存在军用民用之说,五月末尾这时候,通常都开着。 此刻就开着,只未大开,该因城内正乱。十人轻骑中四人先一步去探,回来禀: “有两人正在城门下等先生,一曰江城,一曰董韶。” 江城就是唯一与竞庭歌以同观点辩“公天下”的江城,如今位列辅阁六君子之一。而董韶正是陆现那个学生,当初竞庭歌去御史台拜会,刺陆氏虚实,此人进出传的话。【2】 这两个人。她心头计较,命车夫快些,阿岩恰在此时醒,轻声唤歌姨。 她将小人儿抱到身上,贴贴脸,“阿岩乖,咱们到苍梧了。一会儿歌姨要下车跟人说说话,阿岩乖乖在车里,不要出声,好不好?” 阿岩一向早慧,近来跟着赶路奔波,愈发懂事,点点头。 竞庭歌是孤女出身,也早慧,瞧女儿这样子只觉心疼,将她又抱紧些,“饿了吧?想不想吃枣泥糕?” 那是昨夜途径村镇,好容易买来的。她自己不舍得吃,全留着给阿岩,尽管这么小的孩子一次也就吃一块。 这般看她两只小手捧着糕,一口口认真吃,她心里千百滋味,忙又将水囊拿来,怕她噎着,让喝两口。 马车便在这时候停驻,竞庭歌只得将孩子放到车座上。然后稍理衣衫下去,对上城门内二人震惊的脸。 她知是因自己形容枯槁,不复走时风采,倒未在意,反而那两个箭步上前: “先生为社稷劳命,辛苦了。” 从前很在意这些个尊与敬,尤其来自庙堂上男子们的。如今倒无所谓了,竞庭歌点点头,“也辛苦二位在此等候。还请言简意赅。” 那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立马又对视,意外于双方话音重叠。 原来没互通气,不是一伙的。竞庭歌当即明白,思忖还是要先听慕容峋的消息,示意江城近前来。 “陛下仍在宫里,嘱我来接先生。” 仍在。这二字措辞怪异。他是天子,纵遇谋逆,还能随便出宫不成? “如何告知你的?”遂轻描淡写问。南军子夜起事,江城不住宫里,大乱之后更不可能冲进皇宫领命。 “一名禁卫冒死出宫找来了臣的居所。” “所以是口谕?” “是。” 所以无法证明慕容峋真传了这道谕给他。 “臣工们呢?”她不动声色又问。 “事发时正当子夜,乱军内外相应打开宫门,同时分兵围了各大要员府邸,都在睡觉,无一家及时反应。据闻礼部司邹大人的府卫有所察觉,其次子出门理论,被砍了脑袋扔在衔元街上,一时再无哪家敢妄动。” 衔元街上遍布重臣府邸,这周家小儿倒给了叛军绝佳的杀鸡儆猴机会。 “南军子夜入宫门,行的便是突袭之策,竟没得手?” 得手的意思可以是弑君,她没这么说。 “据闻是霍启大人值夜,闻知动静迅速调集宫内所有禁卫,含章殿前列阵阻挡。半个时辰后北军出动,也入宫门,然后内外混战,死伤无数。” “这般突然起事,可有说法?” “不清楚。一说是君上为贼人所害,南军要救驾。” 不宜为真假说辞耽搁,知道了就好。竞庭歌一点头,“稍待。陆相的门生等在此地,我须将人应承了。” 她快步至董韶跟前,“相国正被围府中?” 董韶一揖,低声回:“北军中尉乃相国门生,想必先生清楚。局势虽这般,要突围相府将老师迎出,不是做不到。” “陆相自己不愿出来?” “宫内情形不明,双方混战,君上无旨,再兼其他要员都被南军围着,老师纵出,孤掌难鸣。” 现下北军的第一要务是护驾平叛,确不该分散力量去将要员们一一救出。且去年会试风波,已证明霍氏在朝中不乏党羽,这些个要员,围与不围,兵祸既起,并无差别,都放出来,反是祸害。 “所以陆相何意?” “老师请先生往相府商议。” 这场突起于夜半的兵灾,实是将皇宫与衔元街分别都隔成了孤岛——君臣无法通气,所有空隙都被兵刀填满,待兵戈声止,恐也是胜负分时。 这两人之中有一人在使诈。 江城吧。已知关于霍氏的深水和慕容峋那封传信,都在暗示宫中内应正是霍启。但江城说,是霍启领禁卫展开的第一轮防御,才为北军争取到了时间,保君上无虞。 而无论哪边更不可信,她都只能跟其中一人走。 “烦请告知陆相,庭歌归国都,势必要先向我君复命,这便得随江城入宫了。之后商议往来,只好再想办法。” 董韶斜扫那头书生一眼,“恕我直言,此人——” 竞庭歌一笑,“我能想到的道理,陆相自然也能想到。董兄只须将庭歌这番话原原本本转述给相国。” 董韶一凛,实在想不出这么个小女子,凭是如何聪慧狡黠,被骗进此时的皇宫,能有什么好下场。 很可能尚未入宫便被除了。 但一来他奉老师之命邀请,对方不应,只得作罢,并没有死劝、救其性命的必要; 二来,她是竞庭歌,一向行事莫测且善于自保,此时敢跟人走,难说备了后手。随行不就有十名骑士?个个身披铠甲,携弓带盾。 遂不多言,再揖告别,返身远去,很快有兵士紧跟其左右。 北军吧。护送陆相的使者回去。 之所以来北城门,也是为此缘故,这头有北大营,不愁没人用。 竞庭歌复招江城近前,“多少人护咱们入宫?”便瞥身后马车,“我要驱车进城。” 江城颔首,“可以。宫门前下车便好。先生莫急,目下北城稳当,咱们有这十名骑士,无虞。” 就是本无一兵一卒会护送的意思了。竞庭歌心下冷笑,便要上车,只听江城犹豫着问: “先生的这十名骑士——” 可算反应过来了。 却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是两日前慕容峋派出的亲卫。“我从棉州带回的。” 这般答,拉开车门闪身入。“走吧。” 那扇门将竞庭歌的心也隔成里外两个天地。 门内阿岩仍坐在她下车前的位置,已经吃完了枣糕,手里攥着竞庭歌留下的锦帕,似想自己擦嘴擦手,却越弄越乱,满脸深红的糕渣。 却是那样可爱,不到两岁的幼童,嘱咐不乱动就乖乖坐着,说了别出声,当真自己在车内始终没喊她。 竞庭歌过去,将外间纷繁、前后思绪尽抛开,重将女儿抱进怀里,给她擦净脸手,又问还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 阿岩通通摇头。 自己这样的人,倒能生出这样的女儿——长在金玉堆,此趟出门前锦衣玉食几百日,忽开始跟着她奔波受苦,居然毫无怨言,甚有些甘之如饴。 “孩子只要跟着娘亲,去哪里、吃穿好不好,心里都是甜的。”便想起临别时阮雪音说。 这丫头还真是照顾两个孩子得了道。她满腔酸涩欣慰,望着阿岩的小脸只觉疼不够。小娃娃却抬起两只肉乎乎小手去捧她的脸,盯着瞧。 自林中重逢便开始这样。竞庭歌初时以为是分别日久,要细细看,确认她样貌;后来才反应,是因自己苍白难看,与离开锁宁旧宫前大不同了。 方才连江城董韶见了她,都面露异色,何况孩子呢? 母女俩便在这相拥的短暂辰光里,随车进入苍梧城。 听不大见兵戈声,约莫是夜里一击未中,双方开始了拉锯。她不谙真实情形,只能透车窗缝观摩行进路线,马车拐入玄采巷,突然停了。 【1】829为桥 【2】775 第二叩 第八百六十一章 折尽春风 北国都城,风貌较南国更疏阔,玄采巷虽为巷,并非窄得只容马车单行。故而十名轻骑,四在前,四在后,还剩两个,一左一右驭马车旁。 除非军队或车夫自己勒马,很难有什么人能随便逼停这样的队伍。 “在下与竞先生乃旧识。还望通传。” 很难,却不是没有。值此一瞬万金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在她竞庭歌面前,远胜万金。 她在他说到第三个字时便心神皆凝。 确切说与字和话都无关,仅仅是那声音,足叫她厉兵秣马。 “请。” 从江城到车夫再到轻骑护卫们都没及反应,竞庭歌已紧接着那人话音,作了回应。 片刻后,车门开一半,上官宴闪身入,愕然瞧见阿岩,反手关死了门。 阿岩也呆了,一怔许久,终犹豫唤:“爹爹?” 竞庭歌更呆,错愕半刻方意识到没毛病,又忽觉阮雪音分析完上官宴在苍梧、然后将孩子还给她,敢情是,一场算计? 可这算计,究竟在帮谁呢? 她脑子发昏,看着阿岩朝上官宴扑去。动作之快之娴熟,显然在祁宫发生过千百回。 这人经常入宫看女儿么? 她继续错愕瞧眼前父慈女孝,阿岩那张脸上分明一半都是慕容峋的影子,同上官宴一点儿不像,却为何,这般如亲父女呢? 上官宴细问阿岩吃喝,又察看精气神,确认女儿没病没伤,方抬眼向竞庭歌。 笑意瞬间消失,竟含了怒,“苍梧此刻什么光景。怎能将孩子带来?” 上官宴怒过么?唯一一次仿佛封亭关质问其父时,却更多是沉重,不能叫怒。 竞庭歌更觉阮雪音此时归还女儿大有深意,未见得是恶意,更像一个助她摆平上官宴的起手,还是摆平慕容峋? 时间精力皆不够,她没法结论,想了想干脆道:“你的雪儿去宁安就带着公主郡主,然后搬往锁宁一住一个月,最后出锁宁与我碰面,继续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或该说,她担不起别人家孩子的责,只能还我。” 上官宴眸光微动,“她去哪儿了?” 竞庭歌一耸肩,“找顾星朗去了吧。” “你可知,最新的消息,是祁君陛下亲征新区,已经阵亡。” 祁君崩逝这样的传言,前年在霁都竞庭歌就听腻了。“他也真是江郎才尽啊。一个招数用两回,指望谁信?” “谁都不信也没关系。”上官宴沉声,“他确实不在霁都,确实流亡在外,而整个大祁的悍将、重兵此刻分布在青川的各个区域,尤其新区,已是白骨累累。白国那回合先后护他的柴一诺、沈疾,现下远的远,死的死,” 他停在这里,似陷深思。 竞庭歌叵测瞧他,“你会杀他?或者坐视旁人杀他?” 上官宴抬起那双不见春色的桃花眼,“我看起来,心不狠手不辣,还很重感情么?” “看起来挺狠的。”竞庭歌如实答,“相处久了方知是绣花枕头,连万花丛中过都有些言过其实。” 上官宴嗤一笑。 “哪怕狠,你也不会杀顾星朗。甚至都不会坐视旁人杀他。”她又道。 上官宴不问她何以肯定。 男子之间长河落日般的情义,比男欢女爱更不容易被剖白,多说一个字都矫情。 “他若肯同意,他们不会杀他。” “同意什么?改制?” 纪平在霁都说的那些话,阮雪音已经原原本本转述给她了。 “慕容峋也是一样,若肯同意,可以活命。” “好大的口气。” “你知道我敢上你的车,在此刻,对你明言,便是有这个能耐。” “凭实力与北军不相上下的南军?” “凭霍启在宫里,而慕容峋已经命悬一线。” 竞庭歌瞳孔骤缩。“何意?” “他自昨夜就昏迷不醒了。” “霍启对他用毒?” 上官宴轻摇头,“蔚宫里有药园后人,何须霍启这样的外行动手。” 竞庭歌蹙眉,“可上官妧在棉州。” “很慢的那种吧,跟当年夏杳袅对崟国圣君用的类似。但应该更高明,她毕竟,是文绮的女儿。” 上官妧虽不侍寝,过去一年多是常在御徖殿侍奉的。直到自己与阮雪音那头频繁通气,认定上官家乃局眼之一,她方生出戒备,不叫关美人多近御徖殿更不准呈递膳食。 终究晚了一步么。 “既如此,何必再搞南军起事的招数,直接狭天子以令千军,不就行了?” 上官宴垂眸片刻。“发兵是为了除霍氏。” “什么?” “霍骁心志已变,非是要与我们共推新政,而是要,” “谋夺君位?” 上官宴沉默肯定。 “你如何确定?”竞庭歌问出口,忽想起在棉州时阮墨兮提及慕容序的出生,言辞神情皆怪异。【1】 “中宫之子,非慕容峋骨肉。” 所有状况甚至上官宴出现在此时此地,都在意料中。唯独这一项,哪怕竞庭歌有所感,毕竟想不到这一步。 “你开什么玩笑,她是蔚后,除了君——” 起兵是为了除霍氏。他前一句话再次震响脑中。“霍启?” “他二人是否对彼此有情,我不清楚。这件事怎么发生的,我也不清楚。但阮墨兮和霍家都会在此役中奉慕容序为新君,至于最后,是太后垂帘听政还是靖海侯顾命摄政,自还有一番争夺。” 竞庭歌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慕容序这个月刚满周岁。” “但他是今上唯一的嫡子。更兼有能耐一争的亲王们都已死的死疯的疯,慕容峋一驾崩,还能推谁?” 竞庭歌尽量不跟他思路走,压住愈发剧烈的心跳,“照你这么说,霍启此刻就能弑君,然后拥立新君了。” 上官宴摇头,“关心则乱。你不想想,我筹谋日久,阮墨兮亦要在此局中笑到最后,我与她,会不在宫中留棋?” 竞庭歌攀升的心跳回落一些,“你是说,至少有两方,两个人,正在与霍启周旋?” 拿什么周旋?霍启是君王亲信,随意出入内宫,且身手一等一,他想近龙榻直接插匕首入慕容峋的心脏,还有人拦得住? 但上官宴的表情,分明成竹在胸。 竞庭歌于下一瞬反应。“慕容序。你们拿住了小皇子,叫霍启不敢轻易加害君上。” 上官宴无谓点头,“这个骨血若没了,霍氏的筹谋无以为继。” 竞庭歌冷笑,“纵你狠得下心对稚子动手,阮墨兮会伤自己孩儿?霍启但凡想明白这点,便不会受胁迫。” “你对蔚后,看来还不够了解。” “你了解?” 上官宴抱着阿岩挨她近些,“我与蔚后分别留下的人,是鸳临殿的亲卫,和小皇子的乳母。昨日我夜接传书,两个消息,一是慕容峋病于卧榻,二便是,乳母亲口对我的人说,皇后走前有旨,无论何时霍启大人欲从鸳临殿接走小皇子,都不可以,若对方强行动手,便拿小皇子的性命相挟,若对方不受挟,可以,杀了那孩子。” 竞庭歌震惊得再次失语。 谁能想到整局棋中,漫长的摸索博弈,阮墨兮才是那个随时准备要玉石俱焚的人。 人人都生出了软肋,包括她竞庭歌,偏这不中用了多年的阮墨兮,如今连虎毒食子的事都做得出! 所以宫变自夜半始,却至今没分出胜负,只因蔚宫之中,执棋之人还在对子。 幸甚! 霍氏变节,倒给了自己和慕容峋机会。而阮墨兮走时那般交代,就是为防霍家踢开她独揽大权。 还有时间。尽管这时间不会太长。 她要抓紧了。 “上官妧所投那毒——”便转去问。 对上极近的、突然柔和的目光。“怎么瘦得这样。”他说着手已经伸过来,很轻地捏了捏她下巴。 竞庭歌猝不及防,撇开一点脸,又扫他怀里阿岩,孩子在的意思。 上官宴笑笑,“不在就可以?” 阿岩手里抓着爹爹刚给的九连环,小巧精致,正玩儿得不亦乐乎。 “公子真是好兴致。这般光景了,还有心思调戏姑娘。” 上官宴眼里那些柔光散开来,变作一片汪洋将竞庭歌围住。“你要的不过是声震四海,名留青史。莫说时至今日已经做到了,便离心中想要的还有些距离——我认为没有什么,比治出一个真正盛世,更值得被史书铭记。而投效新政,与我一起创立新制,绝对好过辅佐慕容氏社稷。你知道的,这些个王朝,百年而兴,百年又衰,游戏罢了。” 自此,竞庭歌知道了上官宴拦路车前的全部用意。 恐怕最后这段,才是终极之言。 她看着他的眼片刻,渐渐神思游离,似在评估,又似什么都没想。 “你是真的,想要创立新制。” “上官宴若有自立为君之心,天诛地灭。” “纪平也是么?” “至少我与他最后一次会面时,依然是。” 竞庭歌一嗤,“你与他会面,倒是机会多多。前年我居霁都相府时你常来,其实不为见我,而为见他吧。” 上官宴笑笑,“又想错了。那时节你父亲还在,我是代先父见的他。后来你父被顾星朗发配,才改为与纪平相谈。” “青川未统,你们倒决定先覆社稷。” “赌局。”上官宴收起嬉笑色,“顾星朗比慕容峋难对付,霁都那头,很可能两败俱伤。而国战还在继续,此局终时,说不得统一亦成,是蔚国全胜。” 竞庭歌眯了眯眼。 “顾星朗比慕容峋难对付,还有一个前提是,你放下一定要辅佐慕容氏的执念,以真正志向、天下理想为念。”他又道,目光变得深邃,“我说过,可以留他性命。” 空气再次深静。 阿岩终于不耐烦,仰起小脸,“爹爹?歌姨?” 上官宴笑低头,柔声哄慰。竞庭歌亦挤出一个笑,因面色苍白,全无光彩。 小娃娃从爹爹那里又得一香囊,捧在手里把玩,算是安抚住了。 “随身的小玩意儿这样多。”竞庭歌道。 “当爹的人,看见好玩儿好看之物总想收在身上,用来哄孩子。纵不能日日相见,两年了,习惯了。”上官宴一壁答,发现阿岩一侧发髻松垮,上手整理。 很是熟练,看得竞庭歌又有些怔。 “别犹豫了。”弄完孩子头发,他再次深深看她,“这样不好么?” 三个人,乐融融,你与我,分明倾盖如故。 这种话上官宴说不出,但以两人自相识便仿佛天成的默契,他相信她听得懂。 摆在面前的抉择,是忠义,是理想,当然也是情爱。 竞庭歌缓摇头。“公子下车吧。” 上官宴坐着没动。 他依然那样看着她,阿岩还在怀里咿咿呀呀念念有词。空气似都凝伫,无声宣布这是他们两个人,最后的机会。 “那年天长节人潮里表明心意后,我一直在等你。等到今日。” 竞庭歌不知他这近三十年人生里有没有对第二个女子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她觉得肯定有,肯定张口就来,骗过无数娇花。 今日仍想以此告诫自己别当真,却有些自欺不过。 “我与你,理想不同。” “可以相同。” “他若因此丢了社稷甚至性命,会成我一生噩梦。我当初来苍梧,辅佐的便是慕容氏,是他,我——” “抛开这些。”上官宴很清楚自己想问什么,“抛开你对他的责任、忠义、十年相伴的情谊,以及,”他余光瞥阿岩,暗示孩子生父这项事实,“也抛开我的立场、要做的事,完完全全剔除。只论人。” 竞庭歌十年所思所想,九分在蔚国统青川,只有一分是情爱婚姻,且都非她主动要想。 以至于上官宴已经问得明确无比,她仍没立时理解。 “你选谁。”可他等不起了,“竞庭歌,你更心悦谁。” 外间分明在乱,哪怕暂时休戈对峙,亦非平宁时。 这车里却像被隔成了另一时空,那时空里便如眼前这人所言,没有理想,没有立场,没有你死我活的输赢。 “我不知道。不,我都不——” “你不是。你都有。你给我答案,何去何从,我自己会定。” 竞庭歌已经搞不懂他究竟要什么。“好。那我——” “我真希望是我。”她分明都要回答了,他却怕听似的,忽然打断,“怎可能抛开那些呢。寻常人做决定都要种种考量,何况我们这些人。你十年功名系于慕容氏,他从一开始就赢了。” 阿岩的咿呀声持续氤氲在这时空里。 还有竞庭歌身上已经很淡的栀子香。 那年在麓州,从春到夏他每日亲自剪新鲜的栀子花插瓶,放在两人卧房中,直到花期尽。 “你带阿岩走吧。”她轻道。 上官宴却抬手蒙住阿岩的眼,同时倾身,很重地,咬住了她的唇。 【1】814祸起萧墙 第八百六十二章 业火黄泉 这片刻长得,像永别余生。 竞庭歌右手掐入左手掌心,以疼痛阻挡所有身体反应。 然后阿岩小手舞动起来,急唤爹爹。上官宴随之撤手,人退回来,孩子转头,只见两个大人都有些喘,面色奇异。 他抱着孩子下车那瞬,竞庭歌就门缝盯着江城看。 此人与上官宴,全无眼神交换——过分避嫌了,反坐实她疑心。 江,与上官宴母族的姜,也就是南军卫尉姜辞的姜,音同。而此人去岁与自己作一样的公天下之答,然后一起进入辅阁为主君谋士,这样特别,她很快就让慕容峋仔细查其来历。 倒很清楚,清楚得也像是提前备好的,因为全无疑点。 她没忍住又去瞧上官宴的背影。 阿岩两只小胖臂很熟稔、很亲昵地抱着爹爹,小脸却始终望着自己,满眼不舍。 “歌姨忙完,自会来找阿岩和爹爹。”方才让下车她就不肯,上官宴耐心哄,“咱们三个拉过勾了,是不是?” 他可真会教人念念不忘。 –南风多为夏风。夏令起风时想我吧。【1】 –为防歌姨忘记,拉勾勾,她不来,就是小狗。 这两句话,两个场景,她一直记得很清楚。确如阮雪音言,许多看似无用的时刻,比更多精心筹备的光景,更铭刻毕生。 拐入距皇宫很近又相对隐蔽的顽石巷时,她想过要不要动手。 又怕只有江城才能带她入宫,忍下来,直至马车停,需要步行进入显阳门。 显阳门距沉香台近,位置却偏,非常之时选此门,很应当。 也很值得警惕。 “是入皇宫,先生这些来自棉州的兵卫,恐不能再跟了。” 他们都是天子亲卫,只要出示腰牌就能堂而皇之跟进去,但显然,不是交底的时候。 “好。”竞庭歌应,“烦请引路。” 就她一人同他入宫的意思了。 显阳门下两名守卫,见到江城,打开宫门,并不全开,俨然等他们进去要再次关闭。 就着如此视野朝里往,空荡荡甬道,鬼影子都不见。 却必定伏了一两人吧。她进去就可能身首异处。 “先生请。”江城礼让。 竞庭歌再应一声好,使眼色给其中一名亲卫。 下一刻,亲卫从后掐住江城的脖子,长刀穿过其腹。 显阳门下二兵看过来时,那把血淋淋的白刃已经朝他们移来。 正要拔刀对抗,分别被另两名亲卫从后制住,顷刻血溅宫门,没了声息。 江城并两名宫门卫,就那样悄寂地倒在血泊里。慕容峋派来接她的这十人乃亲卫中翘楚,论无声息杀人,不会比此刻埋伏在宫门内的那些弱。 “我先进。你们在门缝内等候,盯着我走甬道。算好距离,若相隔有些远了,无论如何要跟进来,否则那时候再跳出来人对我动手,你们营救不及。”竞庭歌气声交代。 “那不若属下们直接随先生——” 竞庭歌摇头,“我想看看,是怎样水准的排布。” 踏进显阳门的第一步,她走得格外重。同时仰头,望向左右宫墙顶端。 寒光两线,从显阳门这头直直延伸向甬道尽头——好大声势,只杀两人,近百弓弩手!且明目张胆毫不遮掩,不仅要杀她,江城若非已经死在外间,也会被乱箭灭口! “放!”便听甬道深处传来号令。 此时放箭并非上选,因为竞庭歌只跨进了宫门一步,也就是说,只有最靠近显阳门的几名弓弩手能够准确射击。 但等不得。这女人竟精明到一步完成预判,稍有半刻犹豫容她退出去,万箭齐发都无用! “持盾列阵!” 竞庭歌却全无退意,高声也下令,正与那个“放”字重合。 但见八名亲卫刹那间冲入,将随身盾牌平举头顶,形成一个方阵,严丝合缝围竞庭歌在当中。剩余两名兵士掩身盾阵后方,抽出羽箭,各自挽弓。 “将他们射下来!”竞庭歌高声,自是让射最近的几名弓弩手。 对方箭雨在同一刻袭来,插入盾牌方阵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两名射击的亲卫双箭难敌,幸得盾阵在前庇护,只一人手臂挂彩。 “回来躲好!”只听竞庭歌闷声在盾阵内,“诸位对这甬道长度可有数?” “保持盾阵疾行,半刻钟可达尽头!” “好!还请诸位保重自身,必要时蹲伏前进,庭歌自会配合爬行!” 众人都知她此言是为保他们周全,毕竟蹲着走更易让盾牌遮住身体,却必然影响速度。这十人亲卫跟随慕容峋多年,深知竞先生安危大过天,见此情形本就打算以命相护,更不可能让她爬进皇宫。 一时默契应是,盾阵开始在箭雨中快速移动。当真疾如闪电,以至于竞庭歌在盾牌下人墙中亦必须奔跑才不至拖后腿。 她分明听见了箭镞入铠甲的声音。 以及斜前方兵士的闷哼声。 不止一人中了箭。只因盾牌遮挡未及要害。而那移动的速度,居然半分未减,天子亲卫的勇猛与耐力! 左后方的盾牌终于是落了地。 那持盾的勇士胸腹先后挨了三箭,顶着那三箭继续退着跑,直到此时,已至甬道尽头,再难支撑,轰然倒地。 甬道尽头的宫门,也有两名守兵。 见盾阵竟成功突围,挥刀而来,头里尚顶着盾牌的二兵不及闪躲,被一击命中。盾阵前段瞬间瓦解,却也没了继续保持的必要,余下几名亲卫旋即扔盾抽刀,一对一搏杀,“护先生进去!” 一对一搏杀只须两人。 另四人忙前后左右将竞庭歌重新围住,大步过宫门。 自此竞庭歌才知,除了早先左后方持盾的那位,还有三名亲卫,已经亡于甬道箭雨之中。 这道宫门跨过去,往前走,是含章殿西北侧。 按江城半真半假的说法,含章殿前有防御,且是防住了的,否则蔚宫此刻会是一片狼藉。 更应该说,是霍启还没有控住宫内局势,没有将小皇子接到身边,故须继续对峙。 她应该先去鸳临殿。 如有可能,将慕容序转去更周全之地,让霍氏除了宣布自己篡权谋逆,绝无借小皇子行事的机会。 而一旦是篡权谋逆,军心,民心,形势和相应的做法就会大不一样。 她相信上官宴说的所有话。 也便按下了前往含章殿附近探虚实的冲动,在亲卫们掩护下直奔鸳临殿。 鸳临殿前寂无声。 一名身上没伤、看着还算整齐的亲卫奉竞庭歌之命去察看,半刻后归来: “先生,殿内活人不见,都是死人。” 竞庭歌大惊,直直往里冲,目光如鹰隼迅速扫视廊下厅中。 有宫人,有兵卫,寝殿深处,乳母尸横摇车前,摇车之中,空空如也。 晚了。 彻底晚了。 一整夜过去,霍启当然不可能再等过这个白天,无论如何会想办法抢走儿子,宣布今上驾崩,推立新君。 而他是会先囚禁慕容峋,还是直接杀了他,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先生。”一亲卫见竞庭歌立在摇篮前不动,试探问,“是否去御徖殿?” 自然。她其实心内狂跳,想到慕容峋正濒死或者已经,丢了性命,整个人似被寒冰封住了。 尝试动动手指,竟都不能。 “先生。” “当然。”她脑子亦封冻,下意识答,然后狠狠拧自己一把,转身迈步。 偌大的蔚宫,纵横交错的长道,竟无巡逻队伍,也不见宫人走动。是啊,识时务者都已归顺,或效忠或藏匿,等着剧变结束,再侍新主。 她就这样堂皇走到了御徖殿前。 天子居所终归像样,门前禁卫看到她,还如从前般颔首见礼。 四名护竞庭歌的亲卫有些懵,那两人是他们同僚,在御徖殿当值也有一年多了,此刻表现,仿佛根本无事发生。 可他们分明千难万险杀进来,为的是救驾。 竞庭歌只觉手脚再次冻住了。 这样的平静,只能说明大局已定,或会在她踏进这道门之后,彻底确定。 有幼儿啼哭之声传出。 当然是慕容序,因受了惊吓、离了乳母。 她进去会看见慕容峋的尸首吧。 或者霍启将匕首插入他胸膛的瞬间。 然后自己亦被杀,性命、志向、理想,烟花刹那,人生一瞬。 留得青山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留着性命,一切就还都有可能;走进去,不过是陪他死。 但她如何能让他一个人死呢。 君赴难,臣之过。他慷慨予她天梯,容她攀登;她以赤忠报效,从未想过易主。 纵使顾星朗曾力抛橄榄枝。 纵使所有人都说他不如其兄慕容嶙,更不如顾星朗,而良禽,应择木而栖。 她不觉得。他没有顾星朗之智,却也因此更听得进劝,能广纳言;相比慕容嶙狠辣,他宽厚一些,恰到好处的勇与威,实是为君之选。 为君者,又哪里需要聪明得如顾星朗那样。胸中有子民,懂得辨忠奸,学得御臣下,要紧时候能做对决定,也就够了。他还有她,她会辅佐他到最后的。 却是来不及了。 竞庭歌依稀记得上一次掉眼泪,是与阿岩长信门分别。 那次之后她告诫自己,不能再哭,竞庭歌是不流泪的。 此时她没有鼻酸,整张脸却是被完全浸湿了。那样无声,连眼眶都不红,泪水却如江流,割不断,此生憾。 她木着脸往里走,心底还有声音再劝阻:别进去了,活着,至少要为他保住慕容家社稷,至少不能让霍氏得逞,至少要杀了上官妧给他报仇。 然后她意识到霍氏不会得逞。 上官宴会胜,他们会推动新制,开启崭新世代。 让他胜吧。让他半生心血有所回报,让他实现这场荒诞又诱人的天下理想吧。 而她不能亲手将慕容峋推上君位又眼睁睁看他独坠地狱。 她得跟他一起。 御徖殿前庭比她离开时人更多,皆是驻守的禁卫,乌泱泱至少二十个,昭示她带回的那四人绝无拼杀得胜的可能。 那四人,此刻依令候在门口。已经没有牺牲他们的必要了。 穿过正殿,到中庭往寝殿,连宫人静立廊下的位置都没变。 除了那年盛夏的初夜,她再没进过他寝殿。此为第二次,却也是最后一次,她与他的葬身之地。 【1】731南风北风 第八百六十三章 绝地反杀 竞庭歌迈过门槛,目光穿过红木与帷幔,深处龙榻边,霍启长身侧立。 殿中空无人,她想过还有没有可能,凭一己之力,阻止这位以一敌十的勇士。 哪怕此刻有计,也是不成了。 因为长身站着的霍启已经抬手,那抹银光闪动的锋刃,距离阖眼平躺着的慕容峋,只剩一寸。 她忽地抬脚狂奔,哪怕以卵击石、下一瞬便会被撂倒身死——她不能看着他被匕首穿胸。 可惜再怎么跑,都快不过一寸之距的锋刃。 霍启听见脚步声,微微回头,极礼貌而恭敬地笑了笑,仿佛此刻所行乃大善之举,能救所有人。 同时那把匕首持续下沉,尖端触碰衣襟的瞬间,她看见慕容峋的手动了。 他善用左手,所以是从床内侧抬起的,太快,以至于竞庭歌觉得自己花了眼生了幻象。 不是幻象。 那只手猛地抓住霍启持刃的手腕,狠狠一掰几近对折,匕首脱落床沿,被他右手拾起,整套动作电光火石只够站着的人回头。 回头之瞬,利刃入胸膛,慕容峋握着利刃的柄,半跪在榻上大口喘气,“愣着做什么!我躺久了气力不济,过来帮忙!” 竞庭歌确实停在了距离龙榻不到十步之处。 听得这般连忙拔腿,只见霍启右手横击慕容峋,左手试图将自己胸前匕首拔出来。 那位置很准,却扎得不够深,显然霍启心知还有机会,要再刺一回。 慕容峋果然被他击倒回榻上。 同时竞庭歌已经冲到右侧取下了悬挂的御刀,不管不顾朝霍启抡去。 那一刻霍启持匕首向慕容峋,背对着竞庭歌。 他看不见,慕容峋却能看见,瞧那抡刀的姿势只觉头大,不会一击而中反会打草惊蛇,暴喝道:“给我!” 御刀入手,匕首也将入胸。 大刀砍进霍启后背,几乎是拦腰,同时匕首的尖端沿着上一次已被割破的衣料渗入慕容峋前胸血肉,竞庭歌便在这当口冲过来双手握住那下沉的利刃,用尽全力,鲜血自指缝涌出。 剧痛让两个男人同时爆发出嘶吼。 有脚步声急促地传来,该是外面听见了响动。 禁卫持刀出现在寝殿门口时,远远看见的,是歪倒床下半仰半坐满身血的霍启,半跪床边满手血的竞庭歌,和单手撑床、胸前淌血却虎视眈眈的,天子爷。 原本凶猛的助阵之势迟钝在门前天光下。 慕容峋眼中血丝与身上血流一样的红,远远盯着他们,一字一顿: “看清楚。是朕赢了。退下,你们就都是护驾功臣,加官进爵,荣华不尽!” 门口两人彻底呆滞,想对视,转了一半头又停住,忽双双跪地,“属,属下,去传御医!” 飓风般赶来,炊烟般离开,然后“传御医”三字震响在御徖殿上空,越来越远,却越来越响。 那把沾满三个人鲜血的匕首,还静静躺在地面。霍启半睁眼凝着它,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竞庭歌挪动僵硬的身子,试图用它再送霍启一程,人毕竟没死,还是要彻底咽气才能放心。 “放着,别糟蹋了。”却听慕容峋喘着气道,“这东西须好好收拾保存,作御徖殿镇殿之宝。” 竞庭歌原本苍白的脸经过一番闯宫打斗更加苍白,闻言转头,一脸“这可是刺杀天子的凶器”。 慕容峋正失血,脸亦白,笑得却得意,“这上面有你我的血。是歌儿为我拼命的证据。” 这可真是,捡回一条命,脸也不要了,当着人,歌儿歌儿。 竞庭歌甚觉无语,又忖能把命捡回来倒是说什么都可由他,遂只道: “真不用再补一下?” 慕容峋手臂发力试图撑着挪动,往霍启那头靠,实在力竭。竞庭歌勉强起来扶他,其实不想他靠近,一直拿眼剜。 放心。他给她眼神。 足够近了,他右手撑床沿,探下身子,左手背拍两下霍启的脸,“动不了了吧?早跟你说,这调兵遣将,杀人挖心,半点儿不能大意,不能侥幸,更不能自满。自满了吧?以为控着全局而我醒不过来,随便拿把匕首解决了就完。哪怕多留一个人在屋里,也是你赢。小子。不能重来了,我都替你可惜。” 霍启嗤一声笑了,“我没自满。我不想他们看着我杀你,不想任何人看。” 慕容峋怔住。 “臣与君上相交二十年,打君上登基便追随在侧,自问尽心竭力,也一直是他们表率。” 为兄弟旧情,也为君臣颜面,故不让人看。 竞庭歌冷笑,“别告诉我是为了女人。” 慕容峋尚不知有关小皇子的内情,莫名其妙。 霍启已经转不动头,转了转眼珠子向竞庭歌,“原来你知道。既知道,为何没防患于未然。” “才知道。” 霍启稍思忖,即了然,“上官宴告诉你的。” 慕容峋继续一头雾水。 “我不喜欢她。她应该也不喜欢我。那是个意外。那晚帝后御徖殿用膳,君上饮得大醉,被宫人们侍奉着安置了。她伤心得很,道君上宁肯醉得不省人事也不理她,她在这蔚宫看似锦绣,实则不过孤魂一缕。我安慰几句,她让我陪她喝两杯,自不成规矩,我拒绝了。她便仰着头问我,是否与君上一样,嫌她厌她,瞧不起她。” 阮墨兮可是青川顶顶有名的美人,与纪晚苓段惜润上官妧齐名。要说她那股娇憨媚态,比其他三位更讨男子的喜欢,奈何造化弄人,嫁错了地方。 如此大美人,夜色灯火里饮着酒红着颊伤怀相邀,再铁石心肠的男儿不可能拒绝第二次。 “我酒量一向好,饮几杯无碍。坏就坏在,她让我尝尝她亲手做的菜式,说忙了一整天,君上一口都没吃。那菜里,有名堂。” 是这样中了招?在御徖殿? “天子殿宇,同皇后苟且,大人当真是,”竞庭歌切切,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 “先生同君上不也偷偷摸摸数百日,御徖殿、静水坞、繁声阁,又是何等为臣之道。” 竞庭歌被这死亡尽头的开诚布公堵得说不出话。而慕容峋再不谙前文,到此刻,也听懂了。 他自己不宠阮墨兮是一回事,臣子犯上与中宫有染,却是另一回事。尤其阮墨兮被诊出有孕,正是那晚之后的下个月末,而当晚他醉后断了片,第二日醒来她确实躺在他身边。 全无破绽。 幼儿啼哭再次响起,悠悠传至这头,慕容峋脸色变得铁青。 竞庭歌伸出血糊糊的一只手按住他手,暗示冷静,望着霍启道: “结果竟叫她有了身孕。是这一桩,让霍氏与上官家、甚至更多世家的盟约,有了生隙的可能。” 霍启面上嘲弄,“她是故意的。她需要一个孩子,是君上骨血最好,不是也无妨。总归她的孩子,要做太子。” “她与你剖心了?” 就凭一夕露水? “有一回在麒麟阁她说的,彼时,” 彼时已私会了不知多少次。他没讲明,竞庭歌完全听懂。虽无夫妻之情,却有夫妻之实,阮墨兮该因策略也因深宫寂寞,既开了头,不想停;霍启,一半沉沦美人陷阱、一半将计就计。 麒麟阁是蔚宫藏书之所,阮墨兮自崟亡之后一心用功,经常去,一呆一整天。而慕容峋要阅书,鲜少亲临,大多时候会遣霍启去取。 这两人当真胆大包天。 而一回难交心,五回十回,有肌肤之亲的男女毕竟不同寻常,有些话,慢慢便可以说。 “她知道你们计划,公天下之谋。”竞庭歌慢声。因为夏杳袅知道,那夜在槐树林,阮雪音告诉她了。 “一开始我也诧异。因为,我不知道。” 霍骁说过他两个儿子不知情。竟是真的。“你因此去质问靖海侯,这下,不参与都不行了。” 霍启脸色更加惨白,声音愈弱,后背的血淌了一地,“我告诉父亲,皇后腹中孩儿,是我的。” “你父亲本就对公天下之谋半推半就、见机行事,知晓此事,干脆起了二心——这场松散的、未知的百年合谋成与不成,实在很虚,便成,领衔者也是上官家;但霍氏若能借上官宴完成最后一步的机会,假意与阮墨兮合作,弑慕容立新君,此国国姓,就要改了。而这件事成功的可能,应该说让霍氏做大的可能,远甚公天下之谋。” 霍启低低笑起来,“看来先生是知晓且推断完了所有关节,才义无反顾赶回苍梧。太及时了,真的只,差了一瞬,一瞬。”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轻,似并不怎么愤恨遗憾,只是惋惜。 竞庭歌满手的血亦在流淌,染红了裙纱,“我师姐要保大祁社稷,为她夫君争取时间,不得不四处分散火力,以缓霁都之困。若非她及时预警,我不会这么快回来。” “祁后殿下,确是奇女子。先生也是。你们二人,”鲜血滴落龙榻前的宽阶,不知是没了气力还是不想说,霍启断在这里。 “如何?”偏吊得竞庭歌无论如何要知道。 “先生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对付上官宴的最后一步吧。南军起兵打的是救驾名头,本无必要围禁臣工,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如今我弑君不成,霍氏会成为这场谋逆的罪魁祸首,而他要怎样利用现下局面完成其父遗志,我想不出,先生,我若是你,便暂不要对外宣布霍氏谋反,免得,称了他的意。” 说到底还是要救霍氏。“我自有计较。”竞庭歌声变冷,“上官宴如何察觉你们家变节的?” “上官妧吧。那夜膳食中媚药,素日为皇后调理助其受孕的方剂,都出自她手。但她如何识破小皇子并非君上骨血,我不知道。正因不知,才太晚意识到,上官宴已有察觉,打算将计就计除我霍氏。” 那年冬夜在边境,兄妹对谈然后各归祁蔚,为的就是这一日吧。上官一族同纪氏一样,生出的儿女,个个顶用。 御医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颤着声问君上万安。慕容峋摆摆手,却是对竞庭歌,“你去吧,将手上的伤处理了。日后还要弹琴的,拖不得。” 竞庭歌没问完,不肯走。霍启已沉重得抬不起头,命在旦夕, “臣,还有两句话想同君上说。请先生成全。” 第八百六十四章 留待青山 这两人也是二十年知交。 五六年君臣。 竞庭歌忽有些明白霍启为何只是惋惜,并不遗憾更不愤恨。 他本无反心,对其父意志知之甚少,不过因与阮墨兮的意外,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在最后关头被卷入这场漩涡,且成为了最关键一步。 那反心生得被动而太晚。他对慕容峋,有愧吧。 遂出寝殿,将门虚掩,留君臣二人道别。 室内空旷,日光淡薄,漏刻声不闻。 “你赢,或者上官宴赢,都不会放过霍氏。”霍启轻声,“阿峋,我犯了大错,我父、我族,都不可恕。” 慕容峋还是皇子时,这些少年们几岁十几岁时,出游共猎,总直呼名。 这一声,许多年没听过了。 慕容峋是个一身勇力却心怀淳厚之人。 尤重兄弟义气,尤对霍家兄弟,尤其,对霍启。 他想不明白他为何走到这一步,明白因果,情感上也过不去。他与顾星朗的不同,在于后者会逼自己坦然接受所有人事之变,从而练就刀枪不入之心、君王之心。 他不行。他不接受,至少不能立时接受、当刻坦然。 “既知是错,为何不悬崖勒马!”他本就歪在床沿,离霍启很近,勉强抬手,一掌拍在榻上发出震响。 “臣知错。”霍启想抬头看一看他,一再使力,已无一丝气力,“君上恕了未未吧。她是真的不知。她心中有你,若被你下令处死,就太可怜了。” 慕容峋不想谈女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君臣兄弟之谊,或者继续诘问为何不悬崖勒马,仿佛不断问,就能改变一点结局。 “但阿峋你长进了。我没想到,你也能假装中毒,假装不醒,苦等这么一夜,直到反击。”霍启越说越慢,气息虚实交替。 “为何不能是,我确实昏迷着,最后一刻醒了?”慕容峋闷声。 霍启一嗤,“你我都知道,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那样的好运气,多数人一生也碰不到吧。奇怪,她分明说,上官妧对你缓缓用毒大半年,万无一失。近两月来,你也确实出现了相应症状。怎会?” “你可知上官妧的缓缓用毒,毒在何处?” 慕容峋的饮食,霍启素来有数。“左不过隔三差五送来那些甜汤。我记得你,每次都喝了。” 最初霍启并不晓得,是与阮墨兮私会数次之后,因家族生异心、决定合作,才从她口中得知。 但彼时上官妧已没再往御徖殿送甜汤。因为竞庭歌在与阮雪音的持续通信中渐得真知,提醒慕容峋,提防此女。 却毕竟已喝了大半年,早来不及了。 “那汤,太甜了。”便听慕容峋道,“初时我还犯蠢,想着这女人有用,别闹得太僵,本就无君妃之实,再不喝人家送的汤,太驳面子。却是捏着鼻子也只饮得下一半,剩下都倒了,越往后,捏着鼻子也喝不动,只得都倒花盆里。” 霍启一呆,“是,书案上盆景?” 大半年换了三盆,不知怎地,全都活不过三个月。 “可不。”慕容峋一哼,“后来她不再送汤,我也不必倒了,书案上盆栽自此好好的,再没换过。我就纳闷了,原来是这汤,一碗碗杀了它们。” “却是,从没听君上提过。” “我对她都没提。”指竞庭歌,“加起来也没喝够三碗,便中了点毒,不至于要命。且你们不都嫌我有勇无谋?我倒要试试,能不能自己破这种小局。” 霍启没由来被逗笑,低低两声,又忖这话怪异,“君上并未中招,已算破局了吧。” 慕容峋一哼,“我得装啊,看看她这般行事,意欲何为。遂隔三差五喊不适,惹御医来瞧,当然瞧不出所以然,因为确无不适。” 这段霍启记得很清楚。前前后后至今,也有大半年了,从一开始说不清哪里不适,到后来渐有明确症状,以至于昨夜他昏迷不醒,他只当是那慢毒,终于起效。 还惊诧于上官妧用毒的修为,竟精确到了日子。 万没想是慕容峋见机行事,顺水推舟。 “那些明确的中毒症状,君上如何知晓?又怎么骗过的上官妧?” 慕容峋脸色亦是愈发苍白,胸前还在缓淌血,却十分得意,嘿嘿笑:“反复不适,御医又瞧不出,她是下毒之人,自然关切,有一回终没忍住‘关怀’,朕便说总归她也是习医之人,不若替朕瞧瞧。她号脉许久,似也疑惑,许是脉象上摸不出端倪,又或对自己所研之毒少信心,干脆列举了些症状,让我细体会是不是。” 霍启了然,“这列举的症状中,至少大半是君上中毒后应有的反应,她才好确定有否得手。” 慕容峋颇觉扬眉吐气,“自那之后我便照着她列举过的症状演,初时少且轻,一回回加重,到昨夜失去觉知,很顺理成章吧。” 霍启似为他高兴,复笑起来,“君上完全将臣骗过了。” 两人莫名快意,沉沉笑出声。都带着伤,寝殿又大,那笑声渐变得悲凉,很像呜咽,偏生不是。 霍启张了张口,却是再说不出半个字。 该有临别赠言的。除了替未未求命,还该忆一忆少年岁月、君臣情义,嗟叹唏嘘这忽至的、不容反抗或商榷的命运。 一生那样长,一生这样短。他忽有些庆幸自己知道得晚,也便度过了二十余年无负累的光阴,背信弃义之后,很快就能结束此生。 相比他杀掉他,他更喜欢此刻结局。 慕容峋还在等着他的临别之言。懊悔,遗憾,甚至为家族再讨要一点宽赦,什么都好。 一等许久,直到脑内开始嗡响,仍没等到。 他余光瞥见霍启维持着跌坐床沿的姿势,维持得一丝不苟,如磐石固于彼岸。 脑内嗡响便开始扩散,涌向四肢百骸,眼睑沉沉往瞳孔上撞,他勉力睁,日光却越来越弱,忽而大亮,一个纤细身影蝶一般飞跑过来。 “歌儿...” 梦里有未竟之憾。 有少时共猎的辰光和没说出口的道别之言。 慕容峋不觉是梦,徜徉其间,奔驰的骏马、弓弦绷紧瞬间的韧声、山间高歌回音如缕,都在眼前耳中,仿佛此后那夺嫡称君、与竞庭歌共同进退的十年,才是大梦。 他与霍氏兄弟,以及一众武将之家的子弟在像山南围场纵马狂奔,奔过无数个白昼黑夜,无尽的青春岁月。 而终于还是奔入永夜,再不见天光。 “君上。” 这声音亦是他日思夜想的,盼望了十年,此时就在耳边,温柔前所未有。 可他竟想不起声音主人的名字,奋力想,仍是空白,渐渐发急发慌,开始高声呼喊。 喊声将他自己惊醒,猛睁开眼但见帐顶飞龙的头颅巨大,俯视的目光直刺下来,似在审问,又似逼迫。他忙转开,对上竞庭歌格外瘦削苍白的脸。 “我刚忘了你的名字。听见你叫我,想回应,怎么都不行。” 他说得非常急促,竞庭歌一瞬尴尬,回头道:“吕大人来瞧瞧吧。” 太医令忙上前察看主君状况,确定稳妥,命呈汤药。慕容峋烦得很,挥手让他们都下去,只留竞庭歌。 “门关了。”最后一名宫人退出,他又道。 换从前竞庭歌定不愿,会坚持也退。是因阿岩快回来了吧。还是因时间,局势,他们渐长的年岁与随年岁不断变化的情愫呢? 室内重安静,慕容峋一口闷了汤药,将空碗递给竞庭歌。他嫌倚床头不舒服,不开阔,调了个方向背靠墙,横着坐,又一拍旁边, “过来坐这儿。” 竞庭歌觉得这人得寸进尺的功夫半分没因伤势减,“面对面好说话。且我长途奔袭,身上脏,污了龙榻。” “过来我看看手。” 确实累得很,累到不想为小事拉锯,门都关了,随便吧。她遂开始脱鞋,两手都包扎着不方便,左脚帮右脚。 “抬上来我给你脱。”慕容峋往前坐。 竞庭歌便真将双脚凑过去,眼见他麻利卸了自己脏兮兮两只鞋,扔到远处地上,颇觉痛快。 两人靠墙坐,身下是蓬松锦被。慕容峋又拿软垫放她腰后,同时打量,“瘦了。脸色也很差。在棉州累的。” “中间有十天没睡觉,也没好好吃饭。”竞庭歌无谓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从小老师就告诫我们,再好的容色不自律不经营,很快就丑给你看。但人之一生确有比保住容色重要许多的事,所以必要时,也得慷慨赴丑。” 这话听在慕容峋耳里十分可爱。“我的歌儿全青川最美。此时亦然。不接受任何人反驳。” 竞庭歌真觉筋疲力尽,确认他周全之后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也便跟着胡说八道:“有人反驳如何?你还要惩处他们、逼他们改口不成?” “未为不可。” 两人望着尽头阔大门幅间的天光,无声笑起来。 “外头还在对峙,麻烦着呢。但我这会儿不想动。”她道。 “歇着吧,不差这一会儿。或者你干脆不管也行。” 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上官宴。 而她尚没想明白他打算怎么做。 慕容峋捧过她裹得白馒头似的手,“最怕你受伤,偏年年挂彩,一副不怕痛的模样。” “皮肉之苦是这世上最轻的苦。”竞庭歌亦低头看,“可惜这回没法琴令千军了。” 那是从前两人间的一句戏言。都擅奏琴,都是国手,而琴为八音之首,上圆象天,下方法地,以之为号颁布政令或召集兵马,很风雅,也很有气势。 “千军已在城内。”慕容峋嗤笑,“无须号令了吧。” 竞庭歌目光变得深远,飘出寝殿门幅,飘进外头日光。“霍衍还在南境抗祁。给他送封信吧。” 第八百六十五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千里之外大风堡以北,二马拉一车正在西行。 车外男子驾驭,车内女子指路,相比刚开始沉默,渐有了些旁的话音。 “你的样貌,与当年差别大么?” “我十年没照过镜了。” 阮雪音心忖也是,前六七年都痴傻着,待前尘归来,已如隔世。但——“最近两年也不照?你,没想过回家么?” 车外沉默了会儿。 时近黄昏,落日清辉遍洒山野,将他整个后背染得灿金。 “回去是为难所有人,给整个国家找麻烦。十年了,从前精研、擅长的事,尽都忘了,不会干了。” 阮雪音沉默了会儿。“这实在,” “很荒唐。”男子接话。 “都说遗体是被送回了霁都的。”阮雪音并不清楚战封太子的遗体,完好还是面目全非,但能在当时瞒天过海,尤其瞒过亲人,自有其道理。 男子点头,“是啊。以至于后来记忆寻上门,我自己都不信,到今日仍怀疑,那是臆想,是别人的记忆。就这么个情形,你要我,怎么回。” 如今看来,封亭关一局不仅关乎几国态势,恐怕也是这场百年深谋的一环——进,有机会乱祁;退,能将顾星磊换成顾星朗。诚如纪桓言,顾星朗是最有可能接受新制的君主。 而能在当时将顾星磊救下、又不得不隐瞒此事的人。 只能是知晓某些深谋却不忍心害死他的人。 这个人出身世家。 且与他交情匪浅。 还一起赴的封亭关。 柴一诺。 纪晚苓怨了他十年,怪他与情郎同上战场却独活归来。顾星朗因他封亭关归来后噤若寒蝉、于朝政上明哲保身,疑心费心数年,到近三年,才总算拢住了其赤心忠心。【1】 所以其实,是柴一诺心中忐忑,害怕顾星磊终有一日会出现在霁都,更怕由此带来的连串变数吧? 而照那山中妇人的说法,顾星磊当时命悬一线,未必能活,柴一诺救的他,自然清楚。所以这件事的结果,无人能保证,恐怕至今,仍在困扰他。 但柴家也在这场深谋里,至少知情,此一项,到此刻,可以完全确定了。 阮雪音本就压着惊雷的心再次翻腾起来,第不知多少次生出赶回霁都的冲动——柴氏父子若与纪平沆瀣一气,真正大危。 可她必须要去找他,笃信他在等她,不能因任何缘故改变这一决定。 霁都会照他和她的意愿走到终局的。 而她得去陪着他,和他一起直面最后的风暴。 “三哥知道我是谁么?” 暮光陷落群山,男子的后背因这声称呼颤了颤。“猜到了。你叫什么名字?抱歉,只知你姓阮。” 十年躬耕世外,六七年浑浑噩噩,能晓得她姓阮都不错了。 “雪音。下雪的雪,声音的音。” “长廊尽处绕梅行,过尽风声得雪声。醉里不愁飘湿面,自舒翠袖点琼英。”男子念得磕巴,似在努力回忆字句,“落雪之音是天地至清之音,好名字。” “三哥说所学所长尽都忘了,其实不然。” “诗词是我最不擅长的。”隔着半扇车门,男子似笑了,“也怪,擅长的都不会了,不擅的,反还有些印象。这诗,我曾经的未婚妻喜欢。” 在农舍院角阮雪音就用纪晚苓暗示过。应该说这场相互确认得以完成,一半是因“十年不能释怀”的暗语。 “那天你说蒹葭,我这两日都在勉力回想。她如今,住在披霜殿?” “是。” “她本该入主承泽殿。披霜殿是四夫人居所。” 阮雪音不知能怎么回。 “星朗那时候好像很喜欢她。怎会?” 阮雪音还是不知能怎么回。 夜色在降落,马车行进的速度在变慢,许久方听他又道:“我久不居庙堂,短于礼数,山野村夫之语,你别介意。” 再不回话就是她失礼了。阮雪音遂答那句问:“大约因瑜夫人,一直不能忘怀三哥吧。” 潺潺溪流声穿夜色而来,马车缓停,两人下车取水。 溪水本带着白日光照的余温,因入夜,余温正消散,渐渐凉冽。阮雪音握着水囊的手指浸下去,静看溪流过指缝,水都灌满了仍不转眼。 “许多事都淡忘了,我那亲弟的性子,却是无论过去多久,始终了然在心。” 忽听身侧男子开口,阮雪音方觉失态,忙拿起水囊,仔细盖好。 他是盘腿坐着在取水,此刻边说边饮,十分惬意。真因山居农耕久了吧,阮雪音没见过太子昔年英姿,观眼前画面,只觉是天地间一大自在人,言行自在,心也自在。 “他不会因晚苓难忘过去,就予旁人盛宠。一定是真的心有归属,认定了,非那个人不行。”顾星磊转头看阮雪音,“如今住在承泽殿的是你吧。他待你应该远胜晚苓,或许都不是同一种喜爱。” 阮雪音再次没了回话的主意。 顾星磊饮完一壶,又去打水,“弟妹可知我如何确定的你身份?” 不是暗语往来么?阮雪音看着他。 顾星磊复回头,目光移去她颈间,只一瞬,未免唐突很快挪开,“母后的羊脂玉莲蓬。好啊,他能送出它,便是得到了此生所爱。我为他高兴。只是苦了晚苓。” 弦月升起在林梢,投落溪上游出浅浅一段银泽。有细小的荼白花瓣被流水夹带着漂过,六月初零落的芳菲。 “三哥还在世,瑜夫人便不苦了。” 顾星磊对时局全然无数,所以这句话他肯定听不懂,阮雪音也不打算一夕说清。 “走吧。三哥会明白的。” 西边战场在大风堡以南,即祁西新区;整个蔚西新区除了大风堡北麓有驻军,十分平宁,故他们赶路一日夜,不曾遇到麻烦。 却在这日子夜时分,出现变数。 那拨弦声很轻,如生于脑中、发自梦里。阮雪音初时真以为是做梦,苦无画面,阖着眼静候这段梦境过去。 竟然过不去。弦音如缕,虽始终轻,细察能体会其中铿锵。不是琴,更像琵琶。山野深林,怎会有人弹琵琶? 她蓦然睁眼,还在自己车内,拉开门,顾星磊抱臂倚车身,沉沉睡着。 琵琶声层层叠叠往这头传,她凝神静听,仿佛《梁甫吟》。 –步出齐门城,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她不擅音律,还是入祁宫后一点点长进的。这首《梁甫吟》她也只听过琴曲,琵琶弹奏,头一遭。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再是轻奏,持续太久,也扰人心。顾星磊缓睁眼,余光瞥见阮雪音侧脸在旁,一惊,待要开口,见对方竖指唇边,噤声之意。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有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梁甫吟》。”这下连顾星磊也听出来了,“深更夜半,谁会在此奏乐。” “应是我的故人。”阮雪音展眸四下,“这里近棉州吧。” 顾星磊不谙局面,却能读出她眉宇间警惕。“仇人?” 阮雪音稍怔,竟觉无法归纳,终是弯起嘴角笑,“也许。” 顾星磊于这个瞬间瞧见了眼前女子的无双之处。 “三哥在这里等我。” “不去不行?” “不去,她们就会来。咱们身处其疆土,避不过,且绝对劣势,无若迎击,主动寻求解决之法。” 【1】376-378 第八百六十六章 三姬之围 顾星磊想不出她一个女子,孤身去见仇人,能怎么寻求解决之法。谋士一张嘴? “我陪你吧。” 阮雪音再辨乐曲来处,“也好,三哥且驾车送我往那头去,但提前停驻,不要露面。” 马车循弦音而去。 未行过两里,被横亘黑暗中的绳索猛一绊,人仰马翻。 顾星磊以最快速度撑住歪斜的车身,“没事吧?!” 阮雪音答应,片刻后从车内出来,举目一望,西北方向,林子之外,隐有灯火幢幢。 她回身要同他一起收拾地上狼藉,顾星磊摆手,“你自去,我在这里慢慢弄。”稍顿又问: “真要去?” 阮雪音示意他眼前景况,“不然也会被抓去。”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顾星磊点头,“小心。” “三哥不要挪地方了,便挪,勿离此处太远。”她待要转身,稍忖再道:“以天亮为期。天亮我还没回来,三哥再前去寻我。或者直接离开。” 顾星磊不明白为何还有直接离开的选项。且这句话很空泛,是要他回大风堡的家,还是东往霁都? 他当然不会丢下她不管,却也觉得没有表心的必要——天亮人没回,他自会去寻。 遂答应,目送她往灯火处去。 看着不远,实则费了些脚程。阮雪音踩在初夏零碎的青草间,不知何故便想起那年韵水城外,与段惜润对峙的木楼。 这也是一座木楼。规制小些,粗糙些,楼前灌木丛生,暗夜里乌沉沉一片。她沿着卵石径往里走,琵琶声越发铿锵,终至门槛外,便见拨弦之人坐在屋中央,波澜不惊看着自己。 那曲律是不甚平静的。 偏上官妧的脸异常平静。 这支《梁甫吟》,也恰在此时奏到了尾音。 对方起身,抱着琵琶盈盈拜,“祁后殿下。” 上回合相见是在北部边境,离得远,没往来,一别经年,阮雪音不意她对自己已这样客气。 “好久不见。”却不知现下该如何称呼她,只颔首笑了笑,“你这奏琵琶的技艺,比之昔年又见功力了。” 上官妧由来便是乐器高手,其中以琵琶为最擅,祁宫岁月,虽远仍可追溯。 “殿下还是这样惊人,且一次比一次更教人钦佩。”她放下琵琶,做了个请的手势。 阮雪音便坐过去,欣然喝起备在面前的热茶。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上官妧坐到她对面,“可无论殿下暗中带了多少人,今日都没有胜算。为何不逃?” “无论带多少人都无胜算的局面,逃还有用么?” 上官妧点点头,“本来若还有机会,是想跟殿下学几年的。比如这种时候,你是真有信心能过关,还是装的,我很想知道。” 阮雪音听出整段话里的关窍,在首句“本来”二字。 本来若还有机会。看来她坚信她要命丧于此了。 “一半一半。”却不打算追这一题,反接住她后一问,“预判了些可能的情形,想好了可用的对策,所以五分信心。另外五分,俗称天命难违,没人敢说自己能拿住天命,所以,” “是装的?”上官妧笑接。 阮雪音笑摇头,“我也不觉自己在装。我看起来像有十分信心么?” 上官妧若有所思,“也是,你好像从不展露对任何事的信心,但我们都觉得你很有信心。大概因为结果吧,我们不断输,只有你赢。” “总赢,不好。”阮雪音为这两句话出神,“物极必反,月满则亏。” “殿下还有一项值得我学,便是知世且自知。”上官妧面露赞许色,又看她手中杯,“我是不会对茶水动手脚的,但我不知其他人有没有。殿下还是太有信心了。” 阮雪音低头掂一掂还剩半盏的杯中茶,“如果人齐,大家都在,我想,她们两个也不会。” 上官妧更来兴致,“愿闻其详。” “一个不至于,她还有其他选择;另一个怨恨我入骨,盏茶了结,太便宜我了,至少要露个面,将我骂她的再骂回来,才不费苦心苦等。” 便听清脆的击掌声响起在厅堂右后方,然后裙纱曳地声,环佩叮咚声,黑夜里竟是比早先的琵琶弦音更为铿锵。 “你瞧她何止是有十分信心,根本目中无人。我倒想让她失算一回啊,又不成了。但没关系,祁后殿下教的我们所有人:结果为大。过程中得失,都不及结果称心。” 阮雪音没有立时回头,因没想好要以何种神情面对段惜润。她想她总要走到跟前,干脆不要回头了,偏对方说着话、停了步,就那么站在她身后。 隔了小段距离吧。并无明显气息。 上官妧打量二人这般奇怪态势,颇感无奈,“女君陛下曾真心将殿下您视为知交,故才比我们都怨恨,都无法释怀。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她的白衣公子在前年变故中身亡了,她自己治理国家又步步维艰。殿下,我理解她。” 风水轮流转,有朝一日淡然宁然旁观这场陈年恩怨的,竟成了上官妧。 阮雪音终于回头,“国战未息,女君为私怨千里奔袭,便更治理不好国家。” 段惜润从前娇憨的容颜是一去不复返了。因越发瘦而被拉长的脸极似其母,那眉眼间凌厉,也很像阮雪音印象中的白后。 “你终于还是猜错一回。”段惜润如释重负,“非为私怨,我在救国。干坐韵水能顶什么用,祁君、蔚君都有能人对付,霁都苍梧生死一线,我来将你解决了,这青川大地上最终剩下的君王,恐怕是我。” 阮雪音稍忖,觉得不无道理,转而向上官妧,“可你们要的不是这个。她解决我,你再解决她,这样才合理吧。”复向段惜润, “女君既知祁君和蔚君都有能人对付,段氏又有那四季之谣流传,想必对上官一族、乃至更多家族在谋之事有数。他们不会留下任何一位君王。” “他们不会留下任何一位能与之抗衡的君王。”段惜润笑起来,“而我比较草包,不值一杀。你看,弱有弱的好处,太厉害就免不了成为众矢之的。” 两个人不足将局面搅乱,不足让阮雪音确定最能用的漏洞以突破困境。纪晚苓还不登场么?她竖耳听,真不像有第四人,可方才试探上官妧,得到的答案分明是,人到齐了的。 “你要我怎么死?”遂问段惜润。 对方一怔,有些夸张向上官妧,“你看她就是这样。连问这种话都很目中无人,笃定我们杀不了她。” 上官妧一叹,站起来,“她知道你想折磨她。故有此问。殿下,”然后步步近阮雪音,“我是真为家族重任、父母遗命,你太厉害,不得不除。得罪了,请吧。” 反正没到最后关头,阮雪音也真想看看她们筹备的什么法子来杀她折磨她,依言起身,跟着往厅后去。 那是另一进院落。 全无空地,乍看乌沉沉一片与前院极似。 细瞧方知不同,不是灌木,而是药植。六月初,正当时,抽着绿叶绽着细蕊,品类繁多,非常像蓬溪山药园。 该说像东宫药园。 “这又是何时种的?看着至少两三年了。”阮雪音问上官妧,就着她手中提灯认真观摩。 “殿下忘了,被蔚君抓进宫前,我住在棉州近郊。”【1】 此处本近棉州,当真无巧不成书。“你入蔚宫也有两年了。是有人帮忙打理?” “蔚后殿下悉心安排。噢,此番她本想同来,也送送你这姐姐,奈何苍梧局势不等人,只好先顾那头。” “她已动身回苍梧了?” “竞庭歌离开棉州时说当日去当日回,却没回。我们便猜到她是回了苍梧,且多半是你力劝的——好缓解祁国之危。也因这份猜测,我们笃定你据此不远,又兼祁君陛下就在西边,你既出锁宁,多半要西行与他会合。方才设伏拦马那条路,是必经。” 阮雪音点点头,“你也该回苍梧帮助兄长的。若竞庭歌赶回及时,上官宴有大麻烦。” 上官妧歪了歪头,“殿下你与家兄的交情,听说是极好的。” 阮雪音露出坦然承认的神情。 “竞庭歌与家兄,听说就更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是否纠缠到了这地步,阮雪音亦不清楚,但大致不错。她又露出了然神色。 “所以咯。”上官妧轻松起来,“他最不济就是个败。竞庭歌若赢了他,会救他的。” 阮雪音将阿岩奉还,也有这层考量。但愿那丫头用得上吧。 段惜润已走到药圃那头,回身见上官妧提着灯居然还在废话,不耐道: “还不把人带过来?” 阮雪音一望,方见段惜润身侧还坐了个人,就在药圃北缘。因坐着,与某些花植差不多高,院中又黑,才进来时竟没看见。 “瑜夫人是今夜才到,就比你早半个时辰。”上官妧瞧她注意到了纪晚苓,忙解释,又引路往药圃西缘去。 西缘这一径所谓“路”,没法走。其上铺着一种被打散的灌木,那是荆棘的变种,若阮雪音没认错,叫蛇齿,蓬溪山药园有。 此物刺小却尖利,内里空心,却含毒液。显然这些是被剪下来的,才能平铺,离开水土失却生机,毒性会渐渐变弱,但须时间。 “刚剪下来不到半个时辰,还算新鲜。”上官妧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心解答。 段惜润已站在了荆棘之路的尽头。“珮姐姐,请吧。” 她忽这样唤,梦回景弘六年。而场间四人中的三人都已从梦中醒来,唯她还魇着,噩梦经年。 纪晚苓仍坐在北缘暗影里,眸子如枯井看着阮雪音,没有落井下石,也没有出手相帮。 阮雪音亦看着她。 “姐姐别想了。瑜夫人对你的恨意虽不及我,为家族故,也不能心慈手软。霁都局势,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而我请她来,不过是因咱们四人缘分太深,善始善终吧。” 善始善终,太讽刺了。阮雪音欣慰于段惜润在言辞应对上年年精进,复望满地荆棘, “我若不走呢?” 整个院中只檐下两盏纱灯,并上官妧手中一盏提灯,以至于隔着一段荆棘小径,阮雪音有些看不清段惜润的脸。 但她该是觉得很可笑,轻笑了片刻方道: “姐姐怎会觉得我是要你走过来?”笑意似乎随这句话消散了,她声变得冷, “跪过来。我是国君,你只是皇后,不算委屈。” 这蛇刺虽利,却短,穿着鞋袜走过去,未必会被扎破脚底肌肤,纵扎破了,不会太多。 跪过去就不同了。春夏裙纱薄,从膝盖到小腿外侧都要遭殃。 “我问过阿妧,此毒不过是叫人身上红肿、奇痒难耐,要不了你的命。姐姐聪慧果敢,为天下女子表率,这点难关,没什么不敢闯吧。” 阮雪音再也想不起景弘六年的段惜润长什么样了。 灯影里她此刻的样子也很模糊,却很扎眼。 “若我不跪呢?” “姐姐自知逃不了,所以选择来。为何会逃不了呢?”段惜润放眼四下。 无尽的黑暗里有无尽的呼吸和人头,是不知数目的帮凶。 “所以姐姐不跪,自有人按着你跪。姐姐此刻主动配合,大家都能体面些。” “我跪过来,你便留我性命?” 段惜润耗光了耐性。“拖延只会让人心情变坏,心情一坏,便不可能再生恻隐之心。” 整句话都很快,似催促阮雪音,也似对黑暗中的人手发令:她再不跪,就出来两个人按着她跪。 “曾记景弘七年,呼蓝湖畔初春夜,女君陛下以百鸟朝凤筝起头,领我们几个燃放神灯。”却听阮雪音非常突兀说出这么句话。 那是一段,难得四夫人都在且没起冲突的,让人印象深刻的往事。 以至于段惜润怔了怔,容得阮雪音继续说: “当时瑜夫人那只旧鸢高空中自燃,化为灰烬,女君告诉我们,按白国老人的说法,是放灯者所念之人没能收到感念。”【2】 【1】617相忆与隐局 【2】309皓夜临,满城昼锦(五) 第八百六十七章 谋者之刃 那年彼时上官妧就在纪晚苓身边。后来段惜润受阮雪音和顾淳风的嘱托,带着这项说辞去安慰失魂落魄的纪晚苓。 此刻场间四人,都对这说法记忆犹新。 “我有要紧之事同瑜夫人说,说完便跪。”趁几人陷往事,阮雪音再道。 “巧言令色。”段惜润醒转,“来人!” 黑暗应声而动。 “关于那只旧鸢,关于送瑜夫人旧鸢那个人!”阮雪音盯着纪晚苓,语速极快。 暗影中如石雕的纪晚苓这才有了反应,幽幽道:“你说谁?” “瑜夫人近前来。”阮雪音不信周遭全是段惜润的人。这里是蔚国,必还有阮墨兮留给上官妧的人,以及纪晚苓千里而来的随护。 她只要说动其中一人,段惜润便不能为所欲为。 纪晚苓起身往这头走。 “这么多年了,瑜夫人还不汲取教训,还要上她的当!”段惜润气急,两名布衣的练家子已朝阮雪音逼近。 “等等。”纪晚苓静声,却是不容忽视,眼见阮雪音胳膊被架就要栽入荆棘地,“女君陛下要的是一切顺利吧。既请了我来,便是将我当自己人,那么,赏三分薄面,给我片刻时间,她若耍花招,再处置不迟。” 言语间已至跟前,无波无澜盯着抓了阮雪音胳膊的两个人。 那二人望段惜润。 段惜润稍忖,终不想在报复未成前闹内讧,示意他们暂退。 阮雪音讨厌被不认识的人碰,抖了抖纱袖,又看上官妧。 后者识趣,也退开些。阮雪音方压低声量对纪晚苓一字一顿: “那神灯被用来悼念故去之人,自燃预示着你悼念之人没有收到你的挂念,为何?并未故去,才会收不到。” 这话不够直接,有些绕,但她必须紧接方才之言,对纪晚苓来说才不至冲击太大,才有可信之处,才不会被立马认定为耍花招。 对方果然花了两息才听懂。 嘴微张,却发不出声。 阮雪音加速说,字赶字: “最早我答应帮你查战封太子之死,反复研究曜星幛,不仅看封亭关,也看他的星官图。星官图看不出人之寿命生死,却能大致见一生轨迹,他命中有大劫,死劫,却并非终止在死劫。一个人分明已死,其命图却昭示他不死于死劫,好几年了,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最近,天时地利,我在做另一件事时刚好得以一探。” 纪晚苓这才有些明白她在做什么。“殿下又打算以谋士惯用伎俩——猜测,提供某种存在可能的许诺,来争取我援手么。” 她的脸重新冷下去,比方才更冷。她憎恶旁人拿顾星磊的事作伎俩,转身之际脱口:“女君陛下可以继续——” “长廊尽处绕梅行,过尽风声得雪声。醉里不愁飘湿面,自舒翠袖点琼英。”阮雪音赶在她走远前再道,确定对方能听见。 纪晚苓果然顿住了。 再回头面色已变。 这首诗不脍炙人口,却也不生僻,天底下知晓的、喜爱的不止她一人。但有一年照岁夜,顾星磊奉母后之命送她出承泽殿,两人过游廊正见一树白梅盛放,纪晚苓便诵了这几句。 顾星磊头回听,虽无感,因她喜欢,回去便背下了。两日后再见,吟诵一遍,同时递给她刚折的一捧梅,作为新年礼物。 当时纪晚苓说,以后都不会对旁人再提这首诗。 这是独属于他二人的秘密,暗语。 却被阮雪音在这样的时刻以证据的方式,诵了出来。 她再次微张嘴,依然发不出声,比先前更僵。 阮雪音挪过去些,气声道:“助我过此劫,我带你见他。” “你在骗我。”纪晚苓终于开口,压着声抖。 “你知道我没有。你已经信了。” 隔着至暗的夜与微茫的灯火,隔着中间私语的两人,段惜润与上官妧交换眼神。 -有人要倒戈了。段惜润眼中气恼、懊悔,杀机已起。 -无妨,纪晚苓也没带几个人,她自己逆势而动要陪葬,只好一并解决。上官妧耸了耸肩。 经年的交情,当真足够这二人隔着长夜残光达成共识。就在她们要同时示意黑暗中影子们出来按人、抓人之际,却见阮雪音转身,重至荆棘小径前,凝眸一瞬,赫然,跪了下去。 站着的三人中段惜润最为诧异,错愕看着阮雪音移动双腿,一寸寸膝行而来。 她目不转睛,甚至忘了去问纪晚苓为何没有相帮。 阮雪音垂眼盯着身前荆棘,一开始并无神情变化,渐渐该因有刺戳破肌肤,眉心蹙,整张脸浮起痛楚。 她还是这样,虽临折辱一身傲骨啊!段惜润心中翻倒五味瓶,终是被痛快占据了所有情绪的制高点,笑意绽开在唇间, “姐姐记得当初在鸣銮殿是如何教训润儿的吧。我口才不如你,临到此刻,仍学不来你那时的气势措辞!没关系,这些荆棘替我说!但我还是念及姐妹情的,这点痛楚算什么,如何比得过我失去母亲、十月和半个国家!姐姐你说是吗!姐姐你慢着些,让这些利刺多些划破血肉,你便能明白我的痛楚,便不至于太怪我!” 她这副疯魔样子,连上官妧都有些被吓住。不自觉去瞧纪晚苓,却见她眼望着阮雪音,不知在想什么。 而阮雪音并不如段惜润希望的慢行。 她动作很快,顷刻到了段惜润跟前,仰头问:“可以了么?” 额上渗着密密汗珠,脸色煞白,双腿刺痛带得五官紧绷,唯那双眼,寒光熠熠倒像是有意在挑衅。 段惜润本就被报复得逞的快意冲昏了头,叫她这么一盯,更觉上瘾,“当然没有。姐姐忘了方才阿妧说过,我得折磨你啊!这才到哪儿!姐姐等着我!” 她亢奋极了,扬眸去找上官妧。 上官妧心中有计较,并不挪动。 她只好走过去催她。 “我先把她弄进去?”纪晚苓似也知道下一步是什么折磨法,帮手似地问。 段惜润人在兴头上已是没了脑子,答一声“好”。不待上官妧阻,纪晚苓已拉起了阮雪音。 看着倒无半分怜惜,连拖带拽。而阮雪音伤了腿,虽未及筋骨,到底火辣辣的疼,趔趄了两步便有些走不动。 “来人!”便听纪晚苓高声,须臾黑暗里上来两人,与先前段惜润使唤的装束不同,该是她从霁都带来的人。 上官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放弃了阻止。眼见三人将阮雪音拎进了里屋,方向段惜润道: “我若是你,真想除她,便不要耽搁了。” 段惜润脸上迎着提灯的微光,红艳艳十分好看,“你忘了咱们是如何落到今日地步的!她一个人,将祁宫里所有人翻覆于股掌,让我们流离失所一生尽毁,那么多苦痛折磨的日夜,她至少要感同身受哪怕半个时辰!阿妧,我只要半个时辰,直接杀了不足以出这口恶气!” 上官妧盯着她片刻,心内再转,“好吧。这药…” 外头两人快速交接,里屋纪晚苓和阮雪音再次私语。 “这样毫无意义,除非你有救兵,否则白受折磨,不若一死。”纪晚苓虽改主意,根本不觉她还有生机,看着她被割破的裙纱和惨白的脸,实话实说。 “她会杀了我们三个。”阮雪音忍痛道。 纪晚苓一怔,“段惜润?” “上官妧。” 纪晚苓滞住。 “你们家和上官家在做同一件事,你还不明白么。而两方各为其国,上官家既要推翻慕容氏也希望祁国覆灭,这样整个青川的一统、新制的推行,都可以实现。你已在这里,上官妧岂会放过你?段惜润是白国女君,照此因果,也该杀。所以此局,我与你都是蝉,段惜润是螳螂,上官妧是黄雀。” 阮雪音靠着墙角,越过纪晚苓肩头已能看见段惜润朝这头来,“她已经疯了,我绝无可能说服她,越是我说她越不信。但你也许可以。” 第八百六十八章 遗爱千里 纪晚苓是有些明白的。 哪怕不谙个中因果,霁都情形诚如段惜润言,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而她正奉兄长之命西行去找父亲,此番会被外间两人说服、对阮雪音生死听之任之,也因终于,要在家国之间有所选择。 但以上种种,哪敌阮雪音这刻对整局棋面的剖析呢?想助家族,她总要自保。 段惜润迈进了门槛。 纪晚苓心中重复阮雪音所授,转身相迎。 上官妧还站在药圃南缘那个位置,还提着灯,二更天至暗的光影里,目色渐渐幽深。 阮雪音靠在墙角能将里外两幅画面、三个人尽收眼底。 确定上官妧清楚地看见了纪晚苓,正对段惜润推心置腹。 她忍不住的。 冒不起这个险。 在纪晚苓同段惜润分析完局势、然后彻底改变四人站位之前,她会先下手为强。 她看见她抬手了。 黑暗开始躁动,脚步声与兵刃擦碰声初时很轻,顷刻刺耳,屋内谈话的两人骤停,段惜润猛回头,遥望见上官妧举起的手和幽深的眼。 “护驾!”段惜润下意识放声。 更多脚步与兵刃声在内外围响起,影子们接连暴露,却没了沆瀣一气的齐整,而是刀刃相向,敌友瞬易。 那早先陪纪晚苓送阮雪音进屋的两人还在,见此情景,忙一人带一主便要趁乱突围。上官妧隔着刀兵向段惜润大喊: “愚蠢!重来一百遍,还是被她事事料中、攻心算计!” “你若不动手,她便料不中!枉我视你为挚友,如此信任!”段惜润惊怒交加,想着保命又不甘心就此放过阮雪音,急声再喊: “过来几个人!快!” 纪晚苓和阮雪音刚被带到屋外,乱战中已有人奉段惜润之命赶来。两人双拳,抵御四五人连盏茶功夫都撑不住,眼见阮纪二人就要被擒,暗夜之中,矮墙之上,忽又跃下来四五个人。 个子比寻常护卫兵士矮些,身量纤细,发髻却大,走近一看,竟是青丝挽就——女子! “殿下夫人,跟我们走!” 阿香! 阮雪音震惊无比,不知淳风的人马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来不及问纪晚苓,强忍身上疼痛和开始发散的痒意,被姑娘们搀扶簇拥着便往外去! 伴纪晚苓北上的人本也不止两个,此时都已赶至,一时放眼近二十人将祁后和瑜夫人护在中央,强行突围! 上官妧和段惜润的兵马交战正酣,纵听得主子下令要拦住这二十人队伍,毕竟有两项指令,谁都弄不清是先抵御忽起的争斗还是先拦人。 但这二十人队伍的目标是唯一的、明确的,行动也就比两方对手更笃定、更迅捷。 他们变幻攻防在兵潮中撕开一条口子,冲出去,冲向早先停在附近的马匹,翻身而上,便往东南方向狂奔! 方向是阮雪音定的,纪晚苓忍不住道:“都说了我的车停在西南边!” 阮雪音难受得厉害,咬着牙回:“答应了带你去见他。他驾着我的车!” 纪晚苓的神思停在了春夏疾行的风中。 口中却喃喃“再快些”,与她同乘一骑的姑娘不明所以,只加速驭马。 那辆马车静候在一棵平平无奇的老槐树下。 花期已过,芳香已逝,树冠浓绿,因夜半无光,黑沉沉一片。 纪晚苓却能勾勒出从树到车的轮廓线条,那逼近的风景成为她脑中图画,只差一个人,便能拼凑完整。 “不要费哪怕半刻,哽咽、落泪、凝望、叙旧。”却听阮雪音低声,“彻底甩掉追兵之后,随你怎样,但不是现在。你若做不到,就不要看他,直接跟我上车。” 她怎么做得到不看他。若他真的,就在那树下车前。 纪晚苓不吭声。阮雪音真怕她十年梦魇一朝醒,狂喜激动,在见到那张脸时晕过去,“瑜夫人。” “我答应你。” 她回出这句话时,身前驭马的姑娘恰好勒缰绳停驻。纪晚苓心跳快得要窒息,目光越过姑娘肩头,看见车前,真的坐了一个人。 分明有月光,却看不清脸,连身形都是模糊的。 她眼泪还是霎时涌出,全靠着被阮雪音提前构筑的行动意志,下马,跑向车门。 和车前那人只剩寸许距离,她还是没能看清脸。 是因月光不亮么。 还是眼泪太多呢。 但她看清了他的眼,那瞳中满是错愕,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阮雪音快速擦过跳上车,低道一声“逃命”—— 那错愕方汇聚成,是笑意吧?纪晚苓来不及看,赶忙进车厢,浑浑噩噩听着车轱辘声、马蹄飞溅声再次震响,又听见阮雪音极简而极精确地指路,渐渐那些声音都消失了,脑内只剩下月光之中,他的眼睛。 因最终还是要西行,他们须绕上一段再折返,错开追兵。阮雪音强忍着愈发严重的痛与痒,双手互掐转移感知,坐靠在门边不敢懈怠。 阿香知她受了伤,陪在车里,冷不防瞧见药箱,赶紧撒开膀子翻腾。 “殿下,有没有可用的?” 殿下怎能受伤,让殿下受伤了她阿香对得起谁!满脑子这些念头,恨不得手脚并用将对的那瓶药揪出来,偏阮雪音忙着指路根本不理她。 “殿下,殿下!” 她捧着打开的药箱到她跟前,这样阮雪音不回头也能看一眼,然后给出指令。 其实没有特别合适的,暂缓罢了。阮雪音轻道“红色瓶子”。 阿香赶忙照办,顾不得规矩,蹲下撩开阮雪音的裙纱便要涂抹。 细小的血色伤口布满玉白的双腿,有些地方还能瞧见短而尖利的小刺,触目惊心。可马车颠簸剧烈,不好下手,阿香干脆握住阮雪音的脚踝将她两腿抬起,平架在车座上。 纪晚苓被眼前大动静唤醒,挪过来,“要帮忙么?” “有劳瑜夫人!” 阮雪音全副心神在外间,任由她们摆弄,腿上痛痒丝丝钻进骨缝,又钻入心里,但人果然便是这样——有更大的风浪在前时,脚下坎坷便不算什么,但凡不是要命,全都能忍。 上官妧早先说她无论如何逃不掉,是除了木楼周边、沿途还有兵马拦截的意思么? 蔚西的兵马已经大部分去了祁西战场,最新的消息是阮仲领剩余军兵南下扫尾,完成国土收复——大风堡北麓还有一点点驻军,阮墨兮又拨了人给上官妧木楼中使用——已经是全部了吧,哪来那么多兵! 她几乎要肯定,上官妧在使诈攻心,迫得她不敢全速西行。 却在下一刻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不是军兵,更像顾星朗身边那种暗卫,鬼影般,朝着车队幢幢而来。 “有刺客!”便听外间驭马的纪家随护大声示警。 上官朔留了些高手给文绮,曾在蔚南那间梨树小院护卫多年,白国罗浮山一役,这些人还追杀过顾星朗。【1】 文绮已死,她的人马,当然就成为了上官妧的人马。 这领悟来得有些迟,尽管悟与不悟,似乎也无甚区别。 而纪晚苓这些随护,又是否纪门死士,可堪抵挡呢? 兵刃相接声在暗夜里脆亮地响起来。 阮雪音关上门,试图思考若不敌,还能怎么办,腿上痒意与渐渐明显的肿胀感却叫她脑力不足。 “他——”却听纪晚苓急声,眉与手俱拧成结。顾星磊还在车外,整个队伍已被迫停下。 阮雪音尚未答,却见她蓦地拉开车窗喊:“保护驾车的公子!” 刀兵声在无限逼近。 阮雪音甚至来不及问纪晚苓这惊鸿一瞥窗外景,战况如何,对方几人。 无限逼近的哪怕只一名刺客,足够了结顾星磊和车中的她们仨。 阿香已经挡在车门口。 顾星磊坐在车前看着那蒙面人挥刀而来。 他原就失了身手,又无兵器,几乎是等死。 却在刀刃袭面的瞬间,眼前银色的剑光一闪,竟是被生拦下来。 第三拨人! 他看得清楚,不是纪家的随护,也蒙着面,却与刺杀的那拨装束相异。 阮雪音也听出外头异样,撑着身子往门边,“怎么?” “友军。帮我们的。”顾星磊快声答。 “你没受伤吧?咱们直接驾车走!” “好!” 随这一句答,马匹嘶鸣,车轱辘应声滚动。 “主上留我等在此为殿下保驾!”忽闻窗外起人声,“殿下只管继续西行!” 危急时刻尤其病痛之刻,当真不能听关于他的任何,主上二字都不行,教人软意志。 “他——” “十名暗卫,主上带走五人留下五人,让我们沿棉州往西的路上静候,以防殿下遭遇不测!他在不周山等您。” 【1】595闻香;715她说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世有贪嗔痴 飞驰的逃亡队伍从暗夜奔进黎明。 纪门死士与天子暗卫并肩御敌,有跟上来的,有断后的,自然也有牺牲的。 以至于随护车队的人员亦发生了改变——黑云骑几名姑娘都在,余下是天子和纪门两方人手的掺杂。 晌午到来时,他们跨进了此域东西部之间的分水岭。 阮雪音精力耗尽,吩咐可以稍作休息,一头栽倒车内。 阿香吓得不轻,张开嘴却发不出声。纪晚苓不懂医理,勉强摸摸阮雪音额头,有些烫,猜测是因伤和累发了热,脱下罩衫搭在她身上。 “瑜夫人,好像有行装。”阿香急急车里望,方见昨夜发现药箱的位置,旁边还有个更大的箱。 是了,阮雪音从锁宁旧宫出,长途跋涉不会不带行装。纪晚苓忙与阿香打开箱子,翻出那件绛红斗篷,给阮雪音盖好,又将罩衫裹成一团垫在她后颈。 半炷香后马车停,四下悄静,只闻鸟鸣,该是彻底驶进了山里。 纪晚苓命阿香好好守着皇后,拉开车门,却不见前室上的人。 她心跳复快起来,强压着跳下车,问了近旁自己的人——他们都不认识顾星磊,只答主子话,说车夫拿着所有人的水囊,去附近取水了。 纪晚苓问清方向,便要去找。两名随护紧跟,被她制止——约莫能听见流水声,所以不远,应该无碍。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有第三人在,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即将发生的这场,重逢。 绣鞋陷进微润的土地,矮小花草便随之弯折。她脚步有些虚浮,每一下都似踩在棉花上,偏视野无比清晰,很快望见了水流,和蹲在水边的人影。 竟然完全陌生,无法与记忆重叠,以至于昨夜充斥她整个人的惊涛骇浪像是幻觉,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双脚踩空的失重感。 那人却在这瞬间听到了声响,转过脸来。 他愣了一下,如昨夜那般。 然后笑起来,如昨夜那般。 “好久不见,晚苓小姐。” 那张脸都不及这句话来得熟悉。 这是一句戏谑,是热衷骑射武艺、不爱四书五经的太子爷,昔年对纪家小姐最常用的一句,充满反差又莫名甜蜜的,问候。 他大她六岁。 总把她当小姑娘,以至于种种话语行动,都如兄长对待妹妹。 却分明有婚约,不可能只如兄妹相处。 彼时他已长成,她还没有。每每出游或送别,他就会这样,伸出手,或做一个请的姿势: “走吧,晚苓小姐。” 大人逗小孩的语气,以千阳之灿的笑容。 骇浪冲破惊慌与失重,再次裹住了纪晚苓。她站在原地泪如雨下,嘴撇起来,眉眼皱起来,偏始终遵从多年教养习惯,不发出一丝声响。 纪晚苓三个字,意味着不会嚎啕,哪怕痛哭,也是默然。 那副委屈样子分明和十几岁时无异啊。顾星磊对许多事记忆已远,独对眼前人的一颦一笑,印象深刻,几度梦回。 他迈步过去,想伸手安慰,反应她如今是弟媳,终于没动,只温声道:“以前告诉过你的,伤心得很了,可以哭出声,没那么多讲究。” 纪晚苓便在这句话音落处扑进他怀里。 顾星磊保持着双手垂落,犹豫好半刻方抬起右手,又在空中悬停两瞬,才缓缓落到她后背上。 是非常不妥的。他心中不安,又不敢擅动。身后水流湍急,哗哗伴着夏鸟啼鸣,他思忖再不回去就会有人来寻,被瞧见这幅光景,要出大麻烦。 遂扶了她双臂欲将人挪出怀抱,同时自己后退。 纪晚苓却强硬得很,两臂箍着他不放。 十年未见,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是已为人妇,他弟弟的嫔御,当朝皇妃。顾星磊从前很拿得住她,现下却犯了愁,因对方改变也因自己改变。 直到脚步声远远传来,他轻声再劝,纪晚苓方站直身子,飞快拭泪,然后及时叫停了就要到跟前的随护,只说与这位公子还有要事相谈。 晌午的日光亮极,照两人身体发肤于细微处。纪晚苓瞧他高大、明灿如昔年,沧桑了许多,却是另一番气概,只眸中锐气已无,反见平实,不似皇室子弟。 她该问他种种始末的。毕竟阮雪音还什么都没交待。 但万千始末不及他此时客套,那有意保持距离的模样叫她生气。 “你这般怕我做什么?” 在顾星磊的记忆里,纪晚苓不会这样说话。且初初重逢,开口第一句,连声敬语都无? 从前是叫磊哥哥吧? 他山野生活十年,早不将自己当做皇子太子,对人对事的态度也就大不同。故虽觉奇怪,很快适应,坦坦笑道: “你跟雪音一样,如今,是我的弟妹。” 纪晚苓万般不料,心忖阮雪音对自己没及交待,对他也没有? 一时不知能怎么答,好半刻憋出一句:“我跟她怎么一样?” 顾星磊没明白,以为是二人共事一夫,面和心不和。 纪晚苓说完也发现有歧义,冲口道:“你那弟弟对他的爱妻,也就是雪音,死心塌地死去活来,正眼都不瞧旁的女子!” 顾星磊虽已知弟弟定是最宠爱阮雪音,却也没想到晚苓会被冷待得,满腔怨愤、风度尽失。 可纪晚苓情急冲口,又哪里是因怨愤顾星朗? 便听她继续,语气收敛了些: “我虽入宫,与他,跟从前也没有差别,且生分了好几年,后来才解除误会。而哪怕误会解除,并无更近一步,我这皇妃身份,有名无实。” 她说到最后这句,声低下去,头也低下去。 很不该将这种事摊到日光下说,却是不得不说。 顾星磊花了好几息时间理解,颇觉愕然:“你是说——” “是。” “怎会——” “就是会。这在祁宫,在霁都,应该说在整个青川,都不是秘密。当今祁君没有后宫,只有一个珍之重之、宠上天去的皇后,就是阮雪音。” 她说完,秀眉蹙起,“你这些年究竟在何处?如此昭昭的皇家轶事,竟未听闻?” 醒过来才两年,深居山野,从哪里听闻?顾星磊自嘲而笑,心知不是细说时,纵要说,得先上路。 “委屈你了。”终只简单一句。 “你活着,我还委屈什么。”纪晚苓低着头,眼角眉梢却漫起笑意。 顾星磊忽想起那个黄昏溪水边,阮雪音说:三哥还在世,瑜夫人便不苦了。 阿香远远出现,试探着喊: “瑜夫人,殿下醒了,催呢,说趁天还大亮,多赶些路程。” 这头两人忙答应,一走前一走后返回队伍。纪晚苓上车见阮雪音恹恹歪着,递过水囊让她饮些。 “我——”她想在外头和顾星磊一起驭马。 “请三哥进来吧,咱们谈谈。” 方才阮雪音已问清阿香,原是淳风受宁王提点,派了她们几个跟踪纪晚苓一路到了棉州。 而顾星磊活着这件事,是整局中一个变数,虽说他如今跟着自己前往不周山,对大势暂无影响—— 考虑到他本为祁国储君,以及纪氏目下状况,有些话,应该对两人一起说明。 阿香受命驾车,待顾星磊进来,门被仔细关上。 三人默契坐得靠里,将声量压至最低。阮雪音简单说了整个大陆局势,在顾星磊目瞪口呆的茫然里,郑重道: “我的理解,三哥并不想回霁都。” 纪晚苓明白阮雪音是不想他回霁都,因为会威胁到顾星朗。她观星数年一直有所怀疑,却只字未提,不就是保护顾星朗的君位? 一时情绪复杂,只望顾星磊。他却坦然,一点头道:“的确。” 阮雪音便看纪晚苓,“瑜夫人呢?” 因顾星磊在侧,瑜夫人三字亦听着别扭。纪晚苓按住心绪,“我什么?” “你是跟三哥走,还是依然,要回霁都?” 这句话耍了点花招。在于尽管顾星磊已经表示了不想回,依然存在第三种选择:和三哥一起回霁都。 她有意将回霁都,和跟顾星磊走,划成了不可兼得的两件事。 是在提醒纪晚苓,时局至此,拉顾星磊下场只会让他们难温鸳梦。 因为纪氏已经走上了不归路,她的磊哥哥,却毕竟姓顾。 而两件事中选其一,意味着纪晚苓需在情郎和家族之间,做抉择。一旦她决定和顾星磊双宿双栖,便不能再回霁都,便要放手家族生灭。 “无论鹿死谁手,你都不是主宰者之一。你家族的生灭,在你父兄手里。”阮雪音轻声再道。 纪晚苓如何不明白。但她是纪家女儿,种种外围帮手,哪怕什么都帮不上,也不可能放手——看都得看着,此为孝道和责任。 顾星磊大致听懂了形势,终因远离庙堂纷争太久,不如她二人焦灼。 “跟我出去驾车?”半晌对纪晚苓道。 阮雪音觉得甚好。 阿香被换进来,纪晚苓在外头随护们目瞪口呆的注视里,同顾星磊并坐前室。 “大风堡四季分明,雨水和日光全年各半,整片山横亘东西走都走不完,是一处值得栖居的桃源。” 纪晚苓默默听着,不确定这是否一句邀约。“你这些年生活在大风堡?” 顾星磊对自己如何会被那家人收留,甚至不如阮雪音清楚,这项倒是能答:“是。” 又将能想起的部分一一说来。 日光在倾斜,队伍在全力西行,黄昏来时,纪晚苓道:“你知道她正带我们往哪里去么?” 顾星磊摇头。 “我猜跟我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昨夜车窗下暗卫对阮雪音报备,声很低,周围很吵,她并没有听清,“我本是去找父亲,兄长让我去的。她应该猜到了。” “那你此刻还想去么?” “我得去。至于她刚才问的那个问题,去了之后,见到父亲之后,应该会变得容易些。” 顾星磊没再问。 纪晚苓望着前方渐深的初夏辰光。 “磊哥哥。” 很迟的一声,隔了很漫长的岁月,十年三千六百日,声音语气都不同了。 十四岁和二十四岁,怎可能相同呢。 但听在顾星磊耳里,却是一样的。“嗯。”他应。 “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吧。” 等待回答的时间比十年岁月更长,纪晚苓只觉眼前辰光加深的速度,快过队伍行进。 顾星磊摊开左手,朝她伸去。 是昔年常有情景,往往伴着一声“晚苓小姐”。 此刻他没作声,以至于好一会儿纪晚苓方瞥见那只手。 稍犹豫,抬右手放上去。 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触得她心尖颤起来。 “六七年混沌,两三年慢慢拾捡记忆,到今日,勉强完整。也就是说,所有感觉是从十年前直接跨到了此刻。我记得那时候,是喜欢的。” 这是三句需要连起来听的话。 一旦连起来,就非常明确。 纪晚苓已经听懂了,却生气他不直说、不明确,也气他比自己淡定这么多——更可能并不是生气,只是想对他闹脾气。 她将手抽出来,整个坐直,不让身上任何一处与他擦碰。 顾星磊也不再去拉,将手收回,专心驭马。 小时候真是太傻了。纪晚苓心骂自己。总以为是因年纪小、没长成,他才对她克制守礼,哪怕表达心意,也极讲分寸。 原来与年纪无关。他本就是个不执着于情爱的人。她若嫁他,做了他的皇后,他可以待她很好,但也仅止于此了。 她不能指望他,像顾星朗爱阮雪音那样,于无声处惊天地。 她原也是不指望的。 少时对他的期待,本就止于相敬如宾相携白首。 是这些年在祁宫近观了太多那两位的佳话,惊觉君王也能如此行事,生了艳羡,也生了欲壑,错以为他若还在世,也会和自己这般。 人与人怎会一样呢。 他与顾星朗,原就是两种人。自己与阮雪音,也是两种人。而事实证明,能让顾星朗为之贪嗔痴的,只有一个阮雪音。 所以问题在自己吧。她自嘲。是她纪晚苓不值得,让任何男子为她贪嗔痴。 夜色紧随极速沉降的暮光,再次浇熄了肉眼可见的人间悲喜。 黑暗中人们的脸再次变得模糊,只马蹄声、车轱辘声、或长或短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温柔交错,成为长路注脚。 第八百七十章 鸳鸯锦 阮雪音在车内昏沉沉,时睡时醒,阿香每隔半个时辰加涂药膏。 小腿是肉眼可见地肿起来了。阮雪音纤细,双腿匀称修长,半边一肿胀,格外明显。阿香看得难过,干脆将皇后殿下两腿一直搁在自己腿上,不时轻揉无伤的内侧,让她舒服些,也缓解痛痒之症。 据殿下自己说,是有所缓解的。她因此高兴得很,更卖力,同时有问必答,将走之前霁都的状况无巨细禀报。 这几个姑娘送来得真是时候,帮了何止一个大忙。阮雪音感念,想起淳风笑靥,也有些高兴起来。 入夜她再次醒,觉得腿上缓了些,精神好了些,竖耳听外间,全不闻说话声。 “一直没人说话么?” 她以为是昏睡期间错过了。 “回殿下,白日里有的,虽听不清内容,但有。瑜夫人和那公子都说了。” 阿香低嗓答,当然因偷听失礼,尽管根本没听清。又觉外头两位分明不一般,那公子更是仪表堂堂,碍着身份规矩,她没法儿向皇后打听罢了。 阮雪音稍沉吟,让她去请瑜夫人进来,就说夜里风大,容易着凉。 以为会被婉拒。 毕竟十年未见,哪怕碍着人不得诉衷肠,相挨而坐也是好的。 纪晚苓却在下一刻矮身钻入,反手关门,紧抿着唇坐到对面。 是该问不该问呢?自己和纪晚苓,近五年交情,个中曲折说深不深、但又确实渊源匪浅。 阮雪音只踟蹰了半瞬。“聊得不好?” 纪晚苓从来也是难与人剖心的性子,便对淳月都是讲一半藏一半,仿佛向旁人尽诉自身苦乐,是某种涵养上的缺失,是她这样的高门闺秀不能犯的错。 但许因不在皇宫而在山野,许因昔年帮她解除疑惑、如今又将顾星磊带到她面前的,始终是阮雪音。 这件不能对旁人诉说的她的私事,情爱之事,在此刻,居然可以对阮雪音开口。 “他不是星朗。我们,跟你们,不一样。” 能开口已属不易。 阮雪音虽没完全听懂,有所觉知。“在我看来,都是一样。” 纪晚苓抬眸看她,“若非我已熟知你性子,会觉得这是一句炫耀。” “感谢光阴。”阮雪音双腿蜷着,很浅地笑起来,“记得那年去披霜殿拜访,也是这般相对而坐。” “你尽心竭力要解我和星朗的误会,虽如愿以偿,却是赔了自己。” 阮雪音细忖这句话,竟无错处。 纪晚苓深吸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我是因羡慕你,才对他生了不该生的期盼。希望他待我如星朗待你,人前端智庄严,人后赤诚甜蜜。” 她勉力保持风姿,却压不住心中苦闷,不待阮雪音回,一股脑往外倒话, “本就不如你们,十年分别,他历经生死闲居山野,更看淡世事,更不会耽于情爱。偏我,十年伤怀,郁积了太多遗憾,一朝得到机会,巴不得加倍填补。”她更觉自嘲,涩然一笑, “是不是光这么听着,已觉我和他会成怨偶,不得善终?” 阮雪音摇头。 纪晚苓难得发急而毫不掩饰,“那你告诉我!” 这题本不难答,却须细细措辞。车内太憋屈,阮雪音身子不适,也便有些影响水准。 她望了会儿纪晚苓身后窗格间的月光。 “瑜夫人认为君上待我,破旧习、立新规,甚至还有一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袒护与支持——所谓挚爱深爱,历代君王不能及。”这话是昔年在呼蓝湖畔纪晚苓说的,她记得很清楚。【1】 纪晚苓也记得。“难道不是?” “是。但若有一日,他因他的责任须妥协,须牺牲与我的白首之诺,甚至舍弃我,我亦不会因此,就觉得那挚爱深爱是谎言,更不会觉得是他变心爱弛,或者对我的感情不及他自己的理想抱负。” 纪晚苓看着她。 “非是我有多大度,多识大体顾大局,而是理想与感情,原就是没法较高下的两件事。且人生在世,真正明白何为爱、如何爱人之前,先得是一个完好的、有始有终的自己。他是君王,揽天底下最大之责,所作任何决策都该顾及全盘,以最多人的利益为准绳。以此为道理,所带来的任何结果,包括牺牲情爱,我对他都只会敬重感佩。因他首先,在履行自身责任,而我完全理解且支持,这便是我对他的,挚爱深爱。” 纪晚苓不确定这番话是否在解答方才之问。 似乎不是,又似乎是。 而阮雪音本没想这般剖陈,是因某种对于前路的预感么?她在答纪晚苓,也似在警示自己。 “其实是想说,情爱深浅,并不能以某一项抉择或表现为依据。我不认为一个君王为美人弃江山便是情深,他可能真的昏聩,以幼稚自私之法证明爱意,却因此损害了许多人。江山是万民的江山,不是君王的筹码。同样一个为江山弃美人的君王,未见得就寡情,他可能倾尽了毕生温柔,午夜独自痛苦,却对得起万民,担得起天下。” 纪晚苓为这两段话出神,几乎忘了自己和顾星磊正临的困境。 “你——” “我就打个比方。”阮雪音亦觉过火,不知为何要这样条分缕析地譬喻,忙往回拉, “三哥,如你所说,半生大起大落,自有一番心境,且丢失记忆几千日,近年才慢慢拾起。他此刻待你冷静,不似你期盼的热烈,未必就是对你情意不深;再兼我述了时局,他或是不想以他一人之愿,干扰你抉择,让你对你的家族,抱憾终身。” 长夜在加深,月光在变亮。 纪晚苓久久盯着阮雪音的眼,看月光在她发丝边缘镀上银边,那双眸子真是清冽,藏了箴言。 “相互理解到神魂得以共鸣,然后相互支撑,尽量长,尽量久,到白首之刻。”阮雪音也有些出神,“真正相爱之人,应该都是一样的。” 举凡能如此,都是一样,算真正答了最早那一问。 “不知为何,哪怕你万般理解,一心支撑,无怨无悔,”半晌纪晚苓道,“总觉得星朗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他会以他之智,平衡抉择,力求两全,一如过去每一次。” 阮雪音怔了怔,忽有些难为情,“都说了刚只是打比方——” “我也只是打比方。”纪晚苓笑笑,“多谢。” 阮雪音还未及体会这句谢,但见她起身,打开车门再次将阿香换进来。 “瑜夫人这是——” 到底是小姑娘,来回折腾都在眼里,终于耐不住问。 阮雪音微微笑,“这人心要是活过来了,砰砰地跳,比流水更坚定,不舍昼夜。” 六月夜,风疾却不冷。前室上纪晚苓兀自坐好,整理裙摆,都妥帖了开口道: “早先我——” “早先我——” 却与身边人话音重合,以至刹那寂静。 “你说。” “你说。” 又重合,更长的寂静。 然后顾星磊低低笑起来,“早先我温温吞吞,不清不楚,生气了吧。” 从前纪晚苓会否认的。“嗯。”此刻却干脆,等着听下文。 没有下文。片刻后只觉右侧气息渐浓,热意靠近,忽腰间一麻,是他手臂绕上来。 “入夜了才敢动作大些。早先这样,约莫要被你的随护揍个半残。” “谁敢?”纪晚苓从没听过他说这种话,一时诧异又痛心,“你如今——” “没试过,但应该真的不会打架了。身手这东西,要练的。” 环揽腰肢,其实也要练。两人从前不曾这样,偏顶了未婚夫妻的名头好几年,此刻举动,照理寻常,却因是头一回,纪晚苓的腰,顾星磊的手,俱是发麻,越来越麻。 “总觉你比从前瘦了。” “那时候还小,没长开,自然显得圆润些。”这话答得叫纪晚苓脸红,却不知什么缘故。 为印证此说法一般,顾星磊稍用力感受了下,“一点肉都没有。” 这一下其实轻,纪晚苓却是受不住,随那力道便歪了身子,半倒进他怀里。 “我真要挨揍了。”顾星磊声更低,仍带笑。 “这么黑,他们又忙着看路,”纪晚苓脸红到耳朵根,整个人发烫,“瞧不见。” 这怀抱真是厚实温暖,许多年前仰望高高驭马在上的他,就想象过,想象过无数次,置身其间的画面。 十年已逝,想象的画面早已模糊,却还给她无比真切的一抱,一瞬抵十年。 “你与三哥这段,才确叫人相信,”便想起出来前阮雪音最后说,“念念不忘,真的有回响。” 【1】602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八百七十一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队伍驶离最西境那日,已入六月中旬。 阮雪音和纪晚苓心照不宣,往绵延的峡谷高原深处继续行。 又过两日,远远能见雪峰时,纪晚苓叫了停。 “要在这里,与殿下分道扬镳了。” 阮雪音四下望,只觉天高云阔,无尽的山峦外还有无尽的奇观,有淳风口中三月的桃花,和顾星朗遥忆十四年前的旅程。 “那是不周山了么?”她微眯眼。 “应当。”纪晚苓也眯眼。她其实不认得路,是随行死士们,也就是纪平的人,全程引领。 “很快能再见吧。”阮雪音又道。 纪晚苓稍怔,“应当。” 阮雪音复向顾星磊,“你跟哪边?”当着人,她没唤三哥。 顾星磊全不知关窍,面对选择时却很少犹豫。 他看了一眼纪晚苓。 纪晚苓脸泛红晕,心知失仪,强敛神色。 阮雪音觉得甚好,然后致歉,因马车只有一辆,而她带着曜星幛和行装,无法割让。 纪晚苓倒不在意,直言可以骑马。众人在极西之地的青草地上道别,分明都继续往西,却两条路径。 六月是不可能有桃花了。阮雪音坐在车里,让门窗大开,微凉的山风徐来,暂吹散了她心内忧虑盘算。 然后她想到一阕词的首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尚在白日,也没有月夜轻雾,不周山的六月不知开什么花,只有将见情郎这一项,是应时应景的。 还是会心悸啊,一想到他的脸。心悸到脑中生艳词,真真无可救药。 马车便在这茫茫青野中翻山越岭,轧过草甸间蓝紫的小花,途径成片的赭红灌木,黄昏尽头,暮色光晕里,大片花海如泼洒的锦绣骤然入眼,摇摇曳曳,直漫向天际。 沈疾没对淳风使出杀手锏。 这般景致,更胜三月的谷地桃花吧。 纪晚苓的随护们自都跟主子走了,此刻在阮雪音身边是淳风的黑云骑和两名天子暗卫。 当然都被眼前至美震慑,个个迈不动步。阮雪音目力一向好,站在车辕上踮脚眺,灿灿花海,其间有棵树,那正落的夕阳便卧在树冠左上方。 树下还有人。 一袭白衣在锦绣诸色中格外醒目。 她跳下车辕,踩着草甸繁花往那头跑。 身后阿香忙忙唤。 “都别跟来!”却听皇后殿下嗓音清亮,语气活泼,像个小女孩。 众人面面相觑,心知殿下谨慎,不让跟便是绝对稳妥,乖乖候在原地。 从马车停驻处到夕阳下孤树之间,其实是一段缓坡。阮雪音跑至一半已觉腿酸,且原本有伤,更觉吃力。 但她不想停,定要一口气跑到他跟前,且随着距离越近,她发现他,竟是背对着她在看日暮。 那正好偷袭,吓他一跳。 她这时候已忘了自己对纪晚苓说:都是一样。 却真真身体力行,与这世上所有将见情郎的姑娘一样,变成了小女孩,要调皮,要造惊喜,那样幼稚,又那样真挚。 那干净的、卓然如谪仙的背影却在十步之遥处,蓦然回了头。 是啊,这般只有风摇花动的静谧里,她哼哧哧跑,他怎会听不见。 若非看着日暮出着神,该发觉得更快吧。 阮雪音顷刻泄气,有些恼,停在原地瞪着他。 是不够近的。顾星朗却能看清她眉眼间娇嗔,几十日不见的浓情与相思,弥漫在她分明清冷的花颜间,是他心中净土,唯一的魂牵梦萦。 “还不过来。”他说道,不轻不重,刚巧让她听见。 “不要。”她便回,也不轻不重,刚巧让他听见。 “那我过来?” 顾星朗作势要挪步,阮雪音忙道:“站着别动!” 他自转过身来看见她,便微笑着,不止微笑,还有许多情绪,叫阮雪音一瞬恍惚,觉得看到了他从小长到大的模样,从牙牙学语,到情窦初开,再到临危受命,渐渐玉树琳琅、气镇山河。 这画面她要记下来。 所以他不能动。 顾星朗便站在树下由她看,也看着她。月华台上睡颜,明光台边侧脸,一颦一笑,一启口一抬眸,无数个只能相思不能亲近的夜晚,他在脑中心上写:阮雪音,阮雪音。 平平无奇的三个字,越镌越深,直到抹不去、除不掉。 那他就放肆一回,去拥有她,然后倾毕生之力,偿还拥有她须付出的代价。 他终于还是迈步,朝那眉眼依旧清冷、神情却明媚缱绻的姑娘走。 她的明媚缱绻皆因为他,这是他小半生最为得意的成就。 阮雪音不再阻,看着他走到面前,正要展臂去拥,被他一把拢进怀里。 严丝合缝的满怀,连脖颈都要熨帖,呼吸要钻进耳窝与青丝,两个人的气息只给对方,不漏给清风,不分与天地。 他本有万语千言。 此刻却觉说一字都浪费。 两人相拥许久,纹丝不动,直到阮雪音有些呼吸难继,含糊道:“来时我想到一阕词。” 顾星朗尤嫌不够,听出她被他抱得太紧,仍不想松力道。“念。” “不要了。”阮雪音咯咯笑,其声传进顾星朗肩上衣料,瓮瓮的,正好将清泠泠嗓音包裹得初夏般融融。 顾星朗这才觉出乐趣,松了手臂瞧她,“必是见不得人的艳词。”面露嫌弃,却是不动声色将人往树下带,“从实招来,才能从轻发落。” 傍晚尚亮堂,又在外头,阮雪音才不怕他“不从轻发落”。树下花中相挨一坐,娓娓将首句诵来,正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好哇。”顾星朗只怔半瞬,立时严肃,眸子深处却藏促狭,“还请皇后与朕解析,第二句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她为何脱鞋?” 便摸向她脚腕。 “第三句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她为何而颤?” 又反身将人欺入繁花深处,高草轻轻摇动。 “最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如何怜?是这样么?” 尾音已被风声吞没,是因说话之人另有“要务”,没了继续逞口舌之快的闲暇。 侵犯太甚,吞噬了阮雪音眼前天光。 她渐有些辨不清此地何地,一时明了是不周山,一时又觉在折雪殿,又或承泽殿的汤池,还是挽澜殿的龙榻? 直到人被折叠,脚踝挂上他肩头,裙摆彻底滑落露出原本无暇的腿。 瑕疵赫然入眼。 艳红映白雪,触目惊心。 顾星朗僵在那里,热浪轰然退去。 阮雪音懵然睁眼,眸中水雾迷离,顺他冰冻三尺的目光望去,猛地醒转,忙将裙摆往上拉,又收拢双腿,遮住伤口。 “谁?” 大片的伤,已经结痂,两腿都有,绝非意外必是人为。顾星朗眼中淬起火,痛惜狠厉齐发,将她抱起来放在身上,又要掀裙纱去看。 “别看了。”阮雪音忙按住他手,“已经好多了。” 本是一句安慰,听在他耳里却更严重。这样叫好多了?那刚受伤时如何? 他盯着她,不说不行的意思。 阮雪音暗掂量,不是不能告诉他三姬之围那段,到如今,已没有了替段惜润遮掩的必要。但眼下他们在不周山,要应对的是另一桩事,真正大事,无谓拿这种不够紧要却非常左右情绪的恩怨,影响接下来行事。 “回头细说好不好?这头事毕再说。” 信王之役后,他发誓不再让她受伤,更讨厌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尤其还是,伤痕。 奈何时局迫人分毫不松,他无法时刻护她于身侧。偏她总能猜到他所想所行,然后相助相随,也便因此,平添了许多危险。 他越想越恼,过不去,单手锢了她两只手不让阻,另一只手撩开裙摆,红白之映刚入眼,便入心。 “阮墨兮?上官妧?” 前者是新区之变的始作俑者,后者或因立场助纣为虐,都在西边,最可能与阮雪音起争执,了结公私之怨。故他虽不确定她会否猜到自己在不周山、西行来找,仍是遣了人往棉州一线,有备无患。 可她是阮雪音,怎会猜不到?既猜到,便一定会来,又要避开战区,也就一定会走大风堡北麓,途径棉州。 “竞庭歌呢?不在场?” 照理竞庭歌与阮墨兮更会在一处,而无论那女人怎样不值得信任,事关阮雪音,她便是第一可信之人,她若在场,不会让她这样受伤。 阮雪音本觉要搪塞不过去,被他这么一追反得了转移话题之便,“回苍梧了。你有预判吧。” 自然。许多细节不明,大势,他走出第一步时便有数,此时不过因她受伤,乱了章法。 而她满以为这样一答一转,便能叫他放注意力到时局上。 “怎么弄的?”他却不上当,“除了腿,可还有别的?” 最后半句他问得声都在抖,只怕她受了更恶毒的算计,为让他保持冷静应对局势,故意隐瞒。 “没有了。真的。”阮雪音听出弦外音,偎进他怀里,很轻地道:“你刚不是查验过了?” 确实查验过了。 若非忽瞧见腿上伤,还要深深细细狠狠地查,以慰相思。 顾星朗大松一口气,将她拢紧,“是我的错。接下来都跟着我,直到返回霁都。” 第八百七十二章 眉间枕畔心上人 顾星朗抵达不周山也就才两日,且暂居之处,不见村落,是座废弃的石头房子,勉强收拾了,住得很不称心。 当然因跟着他的暗卫都是男子,没一个真会收拾。 好在阮雪音带来的全是女子。 五男五女,配对协作。老话不欺人,这一配上对,真真干活不累——也就用了一个时辰,屋内焕然一新。 这期间顾星朗带着阮雪音走到附近高地,就着星月光华眺望不周山。 “沈疾的家,那片村落,在另一侧。” 阮雪音即明白,他是故意绕来了这头住,暂时避开。“我出锁宁前得到消息,纪桓和温斐已潜出宁安,这会儿,不知是否正在那片村落。” 彼时那二位被留宁安,只由华斌照拂,温执还特别询问过阮雪音,是否稳妥——意思当然是,少了干将看守,容易让人跑了。【1】 而阮雪音已得顾星朗示意,知道他是有意放他们跑。那唯一一次通信里,许多筹谋他依然没明说,但她因此关联了他正往极西之地的传言,猜到他是要引他们,去不周山对终局。 这也是她决定来不周山的最主要依据。 “知道你都能猜到,应该会来。”顾星朗转脸看她,“傍晚听到响动之瞬,还是没忍住,” “心里一烦?”阮雪音笑接。 “心跳失序。”顾星朗捏她脸颊,“究竟对我下了什么蛊,四五年了,一旦分开逾十日,还是会肝肠寸断,像犯了药瘾。” 阮雪音只觉他夸张,稍忖正色:“有一桩,我没猜到,应该说原本不敢肯定,但撞了大运。你更不可能猜到。” 顾星朗极能识别她正色,当即整肃心神。 “瑜夫人也来了,应是受兄长嘱托,与其父会合。我猜纪平原本的意思,若你在这头布下天罗地网,将前来的世家一网打尽,她或能求情,保纪桓一命。” 纪晚苓会来,确在顾星朗意料外,但,不匹配这样郑重的声势吧?还是她以为自己仍会被晚苓左右心神,准备开解? 他最怕她如此,最怕她觉得他,对晚苓还抱着哪怕半分男女之情。 过去几年他在这些事上的做法比较决绝,近乎冷酷,就是为打消她一切胡思乱想,让她笃信,他只爱她一人。 俱是白费么? 这般理解,脸沉下去,“所以呢?” “瑜夫人应该还是会为其父求情。但在那之前,更会卖力劝纪桓放弃这场争夺。” 顾星朗一怔。“嗯?”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上前倾身将他抱了个结实,“你稳住。” 真不是寻常拥抱,真是要支撑他以防摔倒。 阮雪音何曾有过这么可笑可爱的举动?顾星朗但觉无论是何惊天要闻,都值了,都接得住,便听她在耳边轻道: “他还活着。” 这些年逝者不少。 被以为离世却还活着,无论如何都是惊人的。 顾星朗懒得猜,做好了迎接亡灵归来的准备。 “先太子。你的三哥,顾星磊。” 而所有闪过脑海的亡灵中,并没有三哥的脸。 这是他最不可能想到的,哪怕此刻听在耳中仍觉是玩笑的,一场归来。 他当然没有因此摔倒,只是有些动不了。阮雪音很慢地给他顺背,“失忆六七年,近两年刚恢复。全无归霁都的心思,为了社稷安定。你这位兄长,真不负当年朝野上下痛哭祭奠,是位心中有大局的真君子。” 许多情绪在顾星朗身体里聚拢又炸开。 脑内莫名生险峰绝壁、惊涛拍岸,汹涌地上扬又剧烈地坠落。 漫长跌宕之后,终于在阮雪音轻缓的柔声里,在后背上一下下的拍抚里,渐归平静。 “他也来了?” “是。所以有方才告诉你的话。他们两个,恐已决定要双宿双栖,远离庙堂纷争了。为实现这件事,瑜夫人会尽力。” 释然欣慰比顾星朗自以为的还要强烈。 适才跌宕的复杂心绪汇作一滴清水,落入心湖化开涟漪,巨大的一圈,扩散到角角落落。 他忽觉疲惫,整个人懈怠埋进阮雪音发丝,“这期间你究竟,还做了多少事,解我的燃眉急。” 阮雪音感受着他紧绷的身体忽松,知他连月奔波运筹定已累到了极致,只觉心疼,将他抱得更紧,“锦上添花而已。我不做这些,你也有胜算。” 顾星朗完全陷在她颈间,瓮声瓮气:“才没有。说不得哪一刻就败了。每日如临深渊,做梦全是跌落。哪有什么战无不胜的自信,做做样子罢了。君王之惧,不能叫人看见。” 阮雪音摸上他发丝,轻拍拍他后脑勺,“知道。这就对了。会惧,才会奋力,才有胜局。而你自己能抗住那惧,还从不让人瞧出来,已经强大过这世上许多人。” 顾星朗不知还能说什么,这一刻忽觉哪怕大败,也有甘甜余生。 而阮雪音本打算与他详述时局,就各自观瞻复一复全盘,忽也没了兴致,只想与他静静相伴一晚。 “回去吧?我腿好酸。” 顾星朗方反应她有伤,还爬坡,还站了这么久承受他这山一般的重。 忙站直,将她打横抱起。 “别——” 暗卫就在附近,临时的家门前定候着姑娘们。 “怕什么。让他们看。” 阮雪音只能臊着脸被他从高地抱回石屋,而无论暗卫还是女兵,个个都在望见第一眼后便眼观鼻、鼻关心,哪里敢多看。 夜已深,顾星朗吩咐大烧热水,亲自给阮雪音洗脚。“你说的,脚暖才能睡得好。”当然更为料理腿上伤,有些位置,仍不宜碰水。 俱收拾停当,两人拥进被窝,他将她双腿搁在怀里,一点点上药。 “倒是被褥都齐全。”阮雪音瞧他蹙眉专注,似又被成片伤口弄得生了气,不愿气氛太坏,开口打趣,“不知道的,只以为你是来郊游。” “筹划好了要过来,荒山野岭,自得准备。若非碰上这石屋,外头那些帐子,我也要住其一的。”顾星朗不抬头,边抹药边吹,“疼不疼?还痒么?这里刚是不是碰到水了?” 啰啰嗦嗦,全无素日里举眸便惹桃花债的风姿。 阮雪音无声笑,觉得根本不必答。顾星朗听她没反应,扬起脸十分恼怒,“还笑得出。这可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之一。” 他素爱这双腿,昔年甚至不小心在饭桌上泄露给了淳风小漠,闹得大窘。 阮雪音听他竟明目张胆又提,当即发难:“如今丑陋不堪了,君上赶紧厌之弃之,妾也落得清净。” 顾星朗也素爱逗她生气,闻言越发认真去瞧掌中那两段“疮痍”的细白腿,然后捧起其中一段,作势端详,准备品评。 气得阮雪音撑着上身奋力往回抽,那点子劲在顾星朗手里就是毛毛雨——毛毛雨都不算,更似调情,惹他进犯。 一拉一锯很快将人覆在身下,避开她的伤。 阮雪音心知黄昏时没解他的馋,又恐明日要临大战,一顿纠结,避了又迎,断续道: “你最喜欢的,都这般难看了,怎么还,还下得去手。” 她难得说露骨话,过去每回都是神志昏昏时被逼,此刻人还清醒,竟大胆,更激得顾星朗起兴,“刚说了是之一。”他本缠在她耳后,闻言下移,“还有这里呢。” 雪腴胜霜腻。 阮雪音软了身子,束手就擒。 【1】830山河在手 第八百七十三章 千年一困 这一晚长得惊人。 次日明光泼洒,阮雪音睁眼,感觉像睡了三天三夜。 顾星朗亦鼻息沉沉,侧躺面对着她,还自酣甜。是太累了,这样累,昨晚却不知节制。 她抿嘴笑起来,不自觉的腻。又忆起此人为证明并不嫌弃她的腿,细细品,更拢不住心中蜜意,抬手抚他的脸。 “傻子。”她轻声,思忖那会儿膏药该都被肌肤吸收了,却毕竟有残留,这家伙岂非吃了一嘴? 顾星朗便在她连续触碰又柔声自语的搅扰中,缓慢睁眼,先是透出没睡够的烦躁,然后渐清明,反应此地何地、接下来要做什么,笑意浮现。 “没料还能这样过一夜。太奢侈了。”他今早声尤哑,听在阮雪音耳里酥软至极。 “总要歇一歇。所幸都在蓄势。所幸因三哥出现,那头,该要费些时候。” 她说得,仿佛所有人只是在精心准备一场游戏,游戏结束,还能各自安好,无关生死。 “他好么?” 昨晚太震惊,又太珍惜难得的良夜,以至于所有话头方起便被掐熄,等着春宵过后,重新再提。 “好。”阮雪音答,指身体康健,“比我以为的还要好。”指太子为人。 顾星朗笑起来,“的确。三哥他,” 他停在这里,似陷往昔。 阮雪音忽反应他还是小少年时,整个祁宫的光华该都在顾星磊身上——兄长已成器,他还没长大,所擅亦不同,其实无从比较——但彼时他心悦晚苓而晚苓仰望三哥,总归,是有些阴影吧。 “但无论怎样好,”忙凑近些捧他的脸,“都不及我的夫君。” 顾星朗被她这话拉回思绪,先一怔,揽人入怀,“越发会哄人。我哪至于如此小气。” 他自无须小气,成年后的顾星朗,俘获了不知多少人心,更胜兄长昔时。 “这些年吃了那么多宫中甜食,嘴里尽是蜜,想不会哄都不行。”阮雪音咯咯笑。 昨夜欢愉袭上心头,顾星朗咬她耳朵,“确实甜。甜得要人命。” 阮雪音意会这句所指,直把脸往他怀里深埋。 两人缠闹一番,又在锦被下消磨三刻。直到外头重咳,似嫌一声不够,连咳两声,再唤“主上”,顾星朗探头出被窝, “怎么?” 外头没吱声。他即知是要事,翻身而起,利索穿衣,出门日光大盛,满目苍青。 暗卫行礼毕,刚抬头要禀,一眼瞧见君上颈间艳丽的红痕。 小小两颗樱桃印,相距不远,深浅不一,无限旖旎。 顾星朗察觉对方视线,泰然自若,又问一句何事,在暗卫垂眸禀奏之际,悄悄抬手拉衣领。 “刚得到消息,有了,是个妇人,年约五旬,颇觉姿色。” 只半瞬,顾星朗明白了是谁。 姑娘们已备好吃食,他进屋时阮雪音刚穿衣洗漱毕,正小口喝水。 玉颈上、耳垂后也有艳粉的痕,姑娘们都看见了,一个个面红耳赤,见主君进来,更是脑中生图景,更加面红耳赤。 顾星朗心下好笑,命她们都出去。阮雪音方觉有异,便问缘故。顾星朗指她又指自己,都在脖颈附近,阮雪音登时追悔莫及。 “皇后殿下功力深厚、技艺了得,正该叫一众追随者知道,好事。”他幸灾乐祸,畅快吃喝。 阮雪音愤愤举箸,另一只手将衣领往上提了又提——春夏领低,哪里提得上去? 这般气咻咻实则甜蜜蜜地用完早午饭,顾星朗坐直身子看着她, “其实我提早两日到,不止勘察了周遭情形,也派人,驻守了几处待兔。” 阮雪音咽下最后一口汤,正色细听。 “沈疾告诉了你,你却瞒我,我只能,自己找。”他依旧含笑,看她依旧温柔,没有恼意。 阮雪音却心上骤凉,手脚皆有些失温,“不是的。当时不告诉你,是因沈疾将族人的命交到了我手里。彼时我不知你态度几何,故才在明光台上——” “试探我。不提有关不周山的任何,只拿世家发问,以此揣度我,一旦知晓,会否直接发兵不周山,屠了全村的人。”【1】 他还是很温柔,全无责怪意。 阮雪音稍定心,沉思绪,缓缓道: “他告诉我的那些个说法,就像茫茫青史上层出不穷的、为颠覆社稷而生的异端。这些存在有时比宗亲大臣谋逆,更可怖,更威慑君王。你虽仁德,毕竟不会姑息谋逆,对这样的存在就更不可能宽纵,那天早上我与你谈完,更肯定了这项判断。” 顾星朗不能再继续保持笑意。 因为这不是一个让人发笑的话题。 “更加肯定,所以更加要瞒着我。你都觉出这套东西有如异端了,却,试图保护。” 这样一份保护,间接对付的是谁呢。他心知她绝非此意,也就不会这么去说,但他很想知道,要听她清楚解释。 在一切开始和结束之前。 “是暂时压下。”许多事件、判断和有过的念头瞬间交织脑中,阮雪音有些乱,“虽有妨害社稷之嫌,那理想,” “那理想,终归是对的。”顾星朗终于变了脸色,很轻,却很显著,“他们也是为了海晏河清。若初衷没错,哪怕手段是毁掉一个王朝,你也觉得,情有可原,某程度上甚至值得钦佩,就像你曾对阮仲建议,改世袭为禅让,让贤者居高位——这便是蓬溪山衣钵,是么?” “不是。”阮雪音答得飞快,根本没考虑的快,却当然出自真心,否定他正暗示的“背叛”。 否定完这一点,才能继续剖白, “老师确实是这么教的,你刚说的都没错。若他们所行种种确为天下理想,而不是谋逆的手段,我就可以理解,甚至钦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支持。” 他当然知道,她若支持,他和她不会有昨晚,甚至更早之前就生裂隙了。 她始终在他这边,此期间为他为顾祁,不知付出多少心血。 却无可避免因为师承,和更多站在全局外的冷静观瞻,而有更多考量,与悲悯。 “你有没有想过,以所谓公天下理想为手段、实则是要图君位、另立王朝这种可能,会发生在纪氏,会发生在上官氏,而最不可能发生在不周山这群原住民身上。这是我暂时瞒你的原因。他们,或许愚昧,被一些先祖遗迹引入歧途,笃信什么天命,却也绝对比山外那些世家单纯。解决这件事,未必要靠杀戮。” 她一口气说完了,自问清晰详尽。 顾星朗的眸子却如永夜晦暗,“你认为我会杀戮?” “我只是想规避这种可能。这当然不是你作派。但这个网,编织得太深太密了——寂照阁河洛图的传言,不同世家对你提及的预言,明夫人盛宠背后的真相,韵水皇宫密道里的镌刻,我的梦兆,桩桩件件,攻的是君王之心,敲击的是一姓治天下的根本,想唤起的,是你的心魔。” 她说得太快,整个人前倾,反觉他愈远,视线分明交汇,却碰撞出数九寒冰碎裂之声。 “自来困住君王的,朝政为次,心魔为首。一个人坐在天底下最高的位子上俯瞰众生,周遭神鬼莫辨,怎会无惧不慌,怎会不生心魔。你已是我所知为君者中,最坦荡,最俯仰天地的一位了。但易地而处,我若是你,也无法不受这些模棱两可的真假裹挟,你在一人守一族的百年河山啊!而君王手持天下屠刀,一念杀机起,只消弹指挥,之后再悔,覆水难收。” 不得不说她足够了解他,或该说足够了解,帝王之心。 他在隐林寺问住持是否存在预言,问观莲之技人为还是天成,问有没有梦兆,问是否人力都是虚妄,世间种种,皆由天定。 便是心魔已生。 而他将祁国终局定在不周山,也是为了亲自来瞧一瞧,天命何处,黎鸿渐,凭的是什么。 一个人已经站在了尘世至高点,其上再无人,若生心魔,若有疑窦,便只能去问苍天了。 这便是,千百年君王之困。 【1】798一顾倾城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顾星朗脸上温柔与寒冻皆散。 他无声坐在那里,身形被天光勾勒,莹白一圈,整个人便笼罩其中有如神祗。 君王不就是这世间的神祗么。 高高在坛上,成就一国万民的信仰。 她入宫前的六年,他一直就是这样。不被理解,不做辩白,以神祗之态处理凡俗诸事。都道他温润君子而心思深沉,又道他仁善智绝且爱民如子。 以及弑兄之论。 以及暗慕兄嫂。 凡此种种,皆为符咒,被不同人贴到他身上,他全不在意,或者说学会了忽略——因为他,要做这个国家的神祗。 所以阮雪音才成了他此生意外。 她打破他的不被理解、不做辩白,因她自出现便了解他,永远能接住他的下半句,不动声色解除他的冤屈,又在他一言不发时,知他所想,帮他践行。 这样一个人来到他面前,少时不经事的情窦算什么,星辰山河都不能及。 他早已明白这场情深爱重的根由,所以才无比笃定,让她不必为晚苓介怀。 原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此刻看来,她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了解到替他防患,揭他心魔,在这最应当的时机,将话点破。 以至于他忽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任由种种思绪与筹谋相互攻击,最后归于空茫。 以至于他从神情到心绪,都变得空茫。 这模样,实在与月华台初见那时很像。观之璨璨,实则苍苍。 阮雪音看得难受,过去,伏在他身侧仰头看他。 她从前不太这样动作,觉得有乞怜讨宠之嫌,这会儿却身随心动,因这姿势,意味良多。 “我此来不周山寻你陪你,就是为将所知和盘托出。种种隐瞒,早些时候必要,走到今日,却是都可以说了。”她柔声,摸摸他脸,又握紧他手, “昨晚就该都说的,但,” 但两人都情难自禁,都想将烦心事暂抛开,实在也不能怪她。 神祗端坐在天光里,真有些要入定的意思,终被她又摸又握地破了功,低头凝眸, “我又何尝事事同你说。你不因此怪我,我怎好怪你。” 其实不是这个理,他已懂她苦心。但深情最是不能明诉,只能找个歪理给双方台阶。 “我怪你啊。”阮雪音顺阶下,“就因为你瞒我这瞒我那,才让我这样担心,每每行事,连猜带蒙,只怕多此一举或帮了倒忙。” 顾星朗闷哼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笑,眼里却有了活气,“你是阮雪音,怎会帮倒忙。不是桩桩件件都打在点子上,还帮我寻回了兄长。” 阮雪音看见他瞳中活气,放下心来,“那现在如何,来复盘一遍吧?” 顾星朗摇头,“不必了。咱们去见夏杳袅。” 阮雪音当然是知夏杳袅来历的。 但他不知道啊,不就因自己瞒了和沈疾谈话的大部分内容,才有刚刚“交战”? “你——”顾星朗已经起身,她还伏在地上。 “不晓得来龙去脉,还看不出她是前几局中唯一仍活着的前辈、看不出此番阮墨兮大计,皆出自她指点么?”他低头看她,不想太快摇尾巴,又舍不得她这样伏着。 腿上那么些伤,山中毕竟凉。 阮雪音深觉在见到夏杳袅之前,至少要将其身世对他说明了,赶忙起来,却因动作太快,牵得伤口痛,一龇牙又坐下去,惹顾星朗伸手。 当然便是蹲下,连扶带抱——主要是抱,双臂环了个整圈将人架起来。 “有伤就坐着,跑来跑去还往地上趴,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阮雪音不愿两人半凝着气氛出发去办事,顺势往他怀里钻,脸颊蹭颈窝,吐气如兰,“真的趴坏了,腿好疼。” 她这两年学会了撒娇却也甚少撒得,这般拙劣。 偏一向高明之人拙劣起来,格外难以招架。 顾星朗便瞬间失了守势,明知她故意卖乖还是声柔得能化水,“我看看?要不你别去了,在家等我。” “那不行。”阮雪音顷刻不疼了,直起身来,“她在哪里?抓住了还是——”总归不宜耽搁,便往外走,“路上说。” 暗卫四名并女兵两名,陪着君上皇后往山北去。 这不周山虽不大,却非孤峰一座,绵延总共三个峰顶,禀报中夏杳袅所在之处,是第二个峰顶的高点。 他们穿过昨日那片花海,小心翼翼只踩草叶不踩花。奈何六月花期极盛,处处缤纷,鹅黄的云生毛茛和金露梅,蓝紫的露芯乌头和翠雀花,最是绿绒蒿,蓝紫红黄极尽妍丽,姑娘们几乎蹦跳着过,还是踩到不少。 花名自是阮雪音一一指了说的,顾星朗含笑听,待阿香她们都去采摘,轻声道: “小漠说就是因你博览群花,当初在夕岭耐心教授,他才五体投地,自此只认你作嫂嫂。” 阮雪音扑哧,“这么荒诞的说辞你也信。” “常言道,小孩与老人的话,最可信。他那年才九岁,心与眼格外明,瞧瞧,不是说中了?” 他走得不疾不徐,甚至放任姑娘们去摘花。阮雪音一开始觉得奇怪,还想催促,慢慢也淡定了——见到夏杳袅之后,不周山的戏码真正开始,难说还有这样的机会,吹着山风,踩着花海,天高云阔,人间值得。 姑娘们编了花环给皇后戴。 阮雪音手笨,让她们再编一个,然后亲自给顾星朗戴上。 君上戴花环竟与殿下一般好看。 众人拿着花束瞧一双璧人并行天地间,头顶着花环仿佛世外仙侣,赏心悦目极了。 阮雪音便在路程过大半后对顾星朗娓娓道前因。 既说了夏杳袅,自然将阿那坦等连串不周山秘事,都讲一遍。 日薄西山,花海消逝,茵茵草甸之上有一些苍凉山壁,杂乱着不知名的藤条树枝。 如血的一轮红日就卧在那山头。 红日之下,藤条之前,坐了个人,若非定睛细看,只以为是树或石或山壁的影子。 因她穿得极朴素,与暮色中树与石与山,是一样的颜色。唯肤白不改,昭示她曾是崟国皇室最美那朵娇花,生了个同样艳冠青川的女儿,正在蔚国搅弄风云,或将收社稷于囊中。 气温下降得非常快,因入夜也因地势渐高,靠近雪峰。 阮雪音出门前已料得,带了斗篷,此时二人裹好了沿山坡而上,黄昏草叶的清香竟不明显,空气清冽得,连她通身橙花香都几乎闻不见。 “真好看啊。”待他们走近,近到开口能被听清,妇人赞叹,“两位都是清绝之人,衣裳也素雅,头顶这斑斓百花,格外动人心魄。” 被赞二人俱是沉静,神情和善,双双拱手,对妇人一礼。 妇人稍怔,起身还礼,“怎当得起帝后同礼。” “回了不周山,长辈就是前辈,我等是小辈,赶来临听教诲,自要讲礼数。”顾星朗含笑道。 他说“回”。 夏杳袅淡扫阮雪音,“殿下都说与君上了。” 那语气仿佛她同她才是一伙。 阮雪音没立时接话,夏杳袅又道:“沈疾被远派西境,我便猜到了,他至少对你说了实话。只不知,你何时会对祁君陛下坦陈。” “夫人对人心之把控,很是精准。” 夏杳袅笑笑,“当初在大风堡就告诉过你,你们几个的星官图啊,我仔仔细细看过。” 星官图并不能窥人心。阮雪音不点破。 夏杳袅侧身一让,“是这里。却是晚了。不瞒二位说,我也头回来。” 她出生在崟西,先祖是阿那坦,这话的意思—— “夫人是头回来不周山,还是头回来这里?”阮雪音问。 “都是。但地方不会错。我读过祖上手札,此来又先去了村里同族人们确认过。” 顾星朗和阮雪音已完全明白,她在说的,是沈疾口中满墙青金壁画的洞穴。 是寂照阁、曜星幛山河盘、百鸟朝凤筝以及阿那坦,所有这些奇怪连结的来源。 却不见洞穴,只有滕树苍壁。 “五年前雪崩,带得山体震动,这洞穴,就被掩埋了。”夏杳袅回头去看,“可惜啊,我还想一览神迹呢。” 顾星朗此来就是为了这个。阮雪音无比清楚。他要看天授君权以外的天命,被用来摧毁社稷正义性的天命,究竟是何模样,究竟,是否阴谋谎言。 得到的却是被销毁的证据。 或该说不能被追溯的谜题。 而所有线索都告诉他,这谜底,将动摇社稷、毁灭君王,那放着河洛图的寂照阁还伫立在祁宫深处。 阮雪音转头去看他。 他嘴唇紧抿,眸中聚出晦暗与寒冰。 她试图去握他的手,莫名有些惧,终只站在极近的位置上,就那么看着他。 许久他开口,声音冷冻得不像他,“假的,对不对。天命,神谕,阿那坦,废君制,只有最后一项是真的。因为这是目的,其他,都是为达目的的手段,是谎言,对不对。” 夏杳袅似很吃惊顾星朗这副样子,旋即又释然,看向阮雪音, “他会这样的对不对。天神罗刹,一念之间,年岁渐长,会更严重。”自我肯定般,她点点头,“我看他的星官图,看了不下百遍。他就是会这样。所以纵使仁义慈悲经年,也会不知在哪一年哪一刻,杀心大起,屠戮天下。所以你要先瞒着他,就是怕他起心动念,哪日一睁眼,就抄了举国世家。” 阮雪音深知这话有误,表面上合乎道理,却是瞄准了顾星朗的心症故意激他,沉声道: “若非你们装神弄鬼、围而攻心,他永远不会。他——” “他太聪明了。”夏杳袅看向顾星朗,“陛下你太聪明了,天人之智。这样的人总能想旁人所不能想,也就更与苍天近,会信凡人所不会信。草民必须要告诉你,这些宙合之秘是存在的,古来祭祀向天地求卦,自有其奥义。一姓王朝灭乃天命所归,陛下退位吧,让出社稷,让贤者合而治天下!” “你闭嘴!”阮雪音气急,看见顾星朗垂落在斗篷内的一只手,手背上已青筋暴起。 “来人。” 然后听他开口,声很静,却绝非平静。 四名暗卫当然在附近,却不够近,也就没立时听见、即时反应。 “来人!” 下一声便毫无静气了,冷寒暴烈之外尾音远荡,犹如龙吟。 夏杳袅虽无惧意,仍有些为眼前声势所慑,不自觉退半步。 阮雪音都以为他是要杀夏杳袅了,一时不知该不该劝,脑中正自计算留她一命还有没有用,四名暗卫已至跟前。 夏杳袅瞥她一眼,“我说得没错吧”意味分明。 指顾星朗温和仁义的背面,那另一半月之暗影。 人人都是有暗影的,取决于凡俗和本心之间的冲突有多激烈。阮雪音心知肚明,回她一个“若想活命就别再胡说”的盯视。 “凿开。”却听顾星朗道。 这一声又变轻了,分不出情绪几何。 四名暗卫面面相觑,根本没明白,又不敢询问这副模样的主上。 不回应更不妥,仓皇之下都望阮雪音。 阮雪音自然明白,有些震惊,稍思忖,上前柔声:“五年了,雪崩山震何等阵势,这山体都未见得还是震动之前的构造。莫说就这几个人,没工具,不可能凿得开,便凿开了,说不定里头已经移位,或者损毁,看不见什么的。” 顾星朗的视线一直凝在不近不远的某处,也许只是某块石头上,闻言转头,“你也觉得是有的。那所谓天命。只是被埋在里面了。” 阮雪音被他目光和声音吓住,一时失语。 “她不得不信的。”夏杳袅轻笑,“她是观星之人,手里还有一件以黑曜石和青金涂料铸就的神器。陛下你想过么,曜星幛和山河盘的存在,本身已够向世人证明,神谕,天命,都是真的,这世上确有超越人力的定数。那青金色会被不周山先祖带去白国,出现在他们的百鸟朝凤筝上,也因那片国土,崇尚神灯之俗几百年,相信天命。还有苏氏梦兆,” 她看向阮雪音, “殿下知道的吧,那个家族最早生活在青川极南,其实就是白国海边。也只有那样的土地上,还在流传梦境和预言,真实和虚妄。”【1】 阮雪音是知道,前年冬晨苏姑姑告诉她的。可夏杳袅如何晓得有这么个苏姑姑呢? “阿绮和她有联络。”她继续说,解她疑惑。 是了。那方墨纱就是文绮交给苏姑姑,苏姑姑再让棠梨放进的折雪殿库房。 而直到这一刻。 阮雪音忽有所悟。 不是将种种线索一口气想通了,而是彻底确定了它们的杂乱、荒谬、看似相连实则支离破碎、东拼西凑! 那是许多人,为着同一目标,撒不同的谎画同一个圆的,拼凑来的默契。 只有曜星幛山河盘,无法用常理解释。 寂照阁始终没被突破,没人见过河洛图。 百鸟朝凤筝上的青金涂料,照阿那坦出不周山上百年的布局,也很容易做到。 夏杳袅至少说了一句大实话:能证实天命和神谕存在的,证明这世上有超越人力之定数的,只有她和竞庭歌手中的两样器物。 “暂留她的命,直到见完纪桓温斐。”阮雪音凑到顾星朗耳边,“你信我这次。” 这一刻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谋士,同时也是大祁中宫。 顾星朗厉沉沉看着她,再欲转头去望那片山壁。 阮雪音双手将他的脸掰回,不让他望,也厉沉沉盯进他眼睛,“听我的。听话。” 【1】712隐族 第八百七十五章 但许人间见白头 夜色已沉,草甸和花海不复白日明妍,一望无际伏在群山间,像讳莫的眼。 夏杳袅被押在后头,阮雪音和顾星朗便在另两名暗卫和两个女兵相对松散的拱卫中,慢慢走回石头房子。 她一直扣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紧紧地。 那终年火炉般的温度却在不断消散,直到某一刻,叫阮雪音错觉是她的手在暖他的。 她不敢问,亦无从说起,沉默归家,留守的三个姑娘备好了饭菜。 顾星朗看都不看桌上,径自入里屋,盯着床榻呆站半晌,又走出来要热水。 阮雪音心知必为洗漱,实在没忍住抿嘴笑:气得恍惚得饭都不吃了只想上榻躺着,却仍过不去爱干净这关。 怎么这么可爱。 她是要吃饭的,在锁宁旧宫时便不断想起老师说: 人这一生,要咽得下气,吃得下饭。 当真管用,咽下气吃下饭了,前方便有了路。 她大口吃菜喝汤,偷瞄他在里头行动。 这人洗漱一向认真,完成某种仪式似的,身正影直。 然后听他命人把用完的盆盆罐罐都撤走,室内再没了声。她刚好吃完,将事先盛好的饭菜递给阿香,让去热一热,很快端着碗拿着勺,走进里屋。 没躺没睡,坐在被窝里靠着墙。 外袍一脱、身势一散,不像神祗,倒像小孩了。 只那双眼森森地,盯着豆灯的光。 “吃饭。”她坐到床沿。 “拿走。”顾星朗纹丝不动。 阮雪音也不劝,只是看着他。 再如何沉静或清冽的目光他此刻也不想接,因为没有用。 遂盯着豆灯继续转脑子,不再理她。 可她锲而不舍地看他。 直到他终于没办法冷着脸转眼,却不见沉静或清冽,那张小脸上只有四个字:楚楚可怜。 “没吃饱?”他不能再把她当空气,生硬问。 阮雪音嘴一撇,“你生我的气做什么。” “谁生你的气了?” “那你对我这么凶做什么。” 拙劣,十分拙劣,比上午还要拙劣。 这样拙劣为何就非吃她这套呢?!顾星朗对自己生起气来,凶道:“我是天子,想凶就凶,还要理由?” 阮雪音不吭声了,又坐一刻,端着碗往外走。 “回来。”他见不得她这样。 阮雪音却是不停步。 “回来回来。我饿了。”他只好摇尾巴。 阮雪音走回来将碗勺递给他。 顾星朗已经收拾清爽又坐在床上,压根儿不想碰碗碰饭食,再弄得一手油盐,“你喂我。” 这事阮雪音倒常干,近两年没少给朝朝阿岩喂饭——一勺下去,半边米饭半边菜,送进嘴里,五味俱全。 她便也如法喂顾星朗。 真觉这人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犯起混来,更胜朝朝阿岩。 很快吃得碗底光可鉴人,他打了个轻嗝。 约莫是脸好看吧,打嗝竟也别具风姿。 但她这会儿不想给他好脸色了。 将碗送出去又自行洗漱毕,阮雪音拿着药膏上榻,远远坐在另一头,开始涂抹。 “过来我给你弄。” 阮雪音不抬头,“祁君陛下日理万机,哪有闲暇干这个。” 顾星朗只好凑过去,阮雪音便往旁边挪,总归不让他靠太近。 “怎么了这是?”闹到此刻他也糊涂了,想不起是怎么别扭上的。 “我哪知道?”阮雪音抬眼没好气,那楚楚之意又翻了出来。 顾星朗一叹,将药膏拿过来,埋下去仔细涂。 曜星幛就在这间屋子的角落里。 死角上,若非故意去看,很容易忽略。 阮雪音盯着看了会儿,又去看顾星朗的后脑勺。在外头威风八面的,只关起门来在她这里撒泼装柔弱。 也是一叹,抬手摸摸他脑袋,“真真假假,神鬼苍生,你是君王,只能有一种信仰。不,你就是这个国家的信仰。你就信你该信的,且要万分笃定,其他的,” 她停住了。 顾星朗给她擦药的手也停住了。 他还埋着,她看不见他神情。 “其他的,所有不容于你所统辖的这个王朝的,人和事,都可以驱逐,甚至消灭。这就是帝王道理。” 顾星朗的手重新移动起来,只剩三处伤口没抹到,他越发认真。 然后他直起身,极妥帖将药瓶盖好,又帮她轻吹,因裙摆被整个捞在腰间,能看见依旧玉白的大腿。 他捏了两把,“昨晚就想说的,瘦了。” 阮雪音只想听他回她的话。 “你认为这才是对的,这项帝王道理。”他终于抬眼看她,那神情真像在询问,更像在寻求认同。 阮雪音考虑了片刻,“原本为固你信念,让你安心,我该回答是。但我不想骗你。若要我来判定,所有福泽苍生且能最大限度做到这件事的,人,制度,都是对的。我记得去年在清凉殿就同你说过,根本在于,你已经做得很好,那么至少在这几十年,没有更改的必要。将来的事,会有后来的人依据时势去做,那才是我认为的,这世间的定数。” “其实无论真假,我确实没打算,让这次来了的人再走出不周山。”顾星朗道,语气平平,像在说一件家常,“但我很想知道,那些青金壁画长什么样,天命,神谕——” 阮雪音摇头,握住他的手,“不要再想了。王朝社稷存在之理,你就是天命。你便坚持这一点,像千百年来所有君王一样,违此道理者,都叫谋逆。你若对这件事产生了疑惑,顾祁,就真的该覆灭了。” 顾星朗有些茫然看着她。 “你知道慕容峋比你强的地方在哪里吗?他绝对不会生出这种疑惑,他会直接将之定为谋逆。” 顾星朗依旧茫然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夏杳袅说得没错。你看透了某些规律,又自小听纪桓授课,你所看到的天下,已经与大多数君王不同了。但你要将它们藏在心里,坚信此世此代的合理,坚信在将来某个时间,更合适的某个时间,一定会有人做成那件事。但不是现在。这天下如今在你手里,运转得很好,而他们所行,却是在破坏这种好。” 她说到最后两句时,展开一个笑,像白日里漫山的花。 顾星朗不自觉跟着笑,“若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你还会这样说、这样选择么?” 阮雪音想了想,“还真未必。” 他喜欢她这一刻坦诚。 “所以蓬溪山的阮雪音,还是为情爱徇私了。”他朝后一仰,将她一揽,尤嫌不够,又把那双腿横过来放身上,锦被覆之,手在其间轻轻抚弄。 阮雪音也便靠在他怀里,轻声道:“同你玩笑的。任何国制,要福泽苍生、实现海晏河清,首当其冲,须得稳定。世袭君制纵有万般弊端,统辖的家族若做得好,完全能维系一国之稳,从此理出发,纪桓与上官朔试图推行的那套办法,反而劣势。至少以我对现世的观瞻,不合适。” 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种判断。 因未被尝试,也就不能被证实或证伪。 坏就坏在,一旦尝试便是生死,一旦证伪便是乱世。 顾星朗在这一刻完全冲破心中符咒,于私于公,都攒齐了行事的依据。 “我的小雪之才之能,实堪为相,理一国之政了。” “好啊。此役结束,便请君上封臣一个女相之职,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星朗低笑,“白日要鸣銮殿议政,与百官打交道,夜里还要到挽澜殿侍奉君上,不得安眠,是否太累了些?” “你也知道我不得安眠啊!”阮雪音捶他胸口。 两人笑过,她再道: “其实会试若能稳定长久推行,举国选拔有才有志之士组成朝堂,便已算是贤能治国。这条路,是正路。” 顾星朗因此言沉默。 半晌幽幽道:“这些道理,你说老师或上官朔不明白么?他们都是大才大儒,国之柱石,曾为帝王师。” 阮雪音听懂了,也默片刻,“他们就在山那边。你会知道的。” 第八百七十六章 流水十年 次日清晨,阮雪音睁眼,看了会儿石头房子古拙而不甚洁净的内顶。天光闪烁在细小的缝隙间,点点光华,倒与星空三分相似。 “睡得好么?” 却听耳畔柔声,她转头,便见顾星朗也望着上方。 “好。很清醒。”她轻声答,“你呢?” “很好。” 大多数时候晨间醒来,或是她拱在他怀里,或是他从后拥着她,如此刻般各自平躺,通常是因前一晚谈过大事,或是当日,要临大事。 “算过路程么?早饭后出发,何时能到沈疾家?” 这问法非常像去走亲戚。 顾星朗笑起来,转头看她,“都安排好了,跟着去就行。” 不周山像不会落雨似的。 这是阮雪音来的第三日,一样的日光漫山野,花海草甸接碧天,教人错觉沈疾说的气候变幻、族人移居,夏杳袅说的雪崩山震、神迹长埋都不是真的。 这片流传着神话的神山,仿佛千百年都没有过改易。 但沈疾是不会继续骗人的。阮雪音听见水流声、看到天河谷时,就说服自己了。那片村子散落河谷间,正在其间此刻等待的,应该不止于他的族人。 但她还是先看到了他的族人。 隔着车窗,曜星幛还在角落里随山地颠簸摇晃,其韵律与车轱辘声相合,又与潺潺的流水声相应。 流水岸旁,衣着奇异的妇人正在浣衣,旁边两个孩童,一男一女,相互泼着水唱着歌。 那河水碧蓝浓郁更胜穹天,周遭是茫茫青野点点繁花,无比开阔,明媚高远,阮雪音看得出了神,许久方去看身旁顾星朗。 他微眯着眼,像在看又像没有看。 是想起了十四年前吧。那时节顾星磊还是太子,黎鸿渐是他二人的骑射老师。那年出身显赫的小少年们跟着黎叔远行不周山,队伍里最大的是十五岁的纪平,最小的是十岁的顾星朗。【1】 他在这里为纪晚苓买过一个碧玉镯,捂了十年,景弘六年才送出去。 而阮雪音已经没有印象,那镯子如今是否还在纪晚苓腕上。 “怪不得淳风神往。这不就是你我理想之地。”她轻声,倒没指望他会答。 顾星朗却很快点头,“是。少时只觉新鲜,到这个年岁,才知是无与伦比的好。” 他说完便令停车,将手伸给她。 自相识的第一年他就对她伸手,最初她不肯接。 到如今,还是这个姿势,五根手指的高低、掌心纹路的蜿蜒,一如昔年,而她已经能很自然、万般习惯地,将手放上去。 他们携手下车。 “看起来还很远。”她道,是否下车太早的意思。 “咱们走一走。”他回,牵着她沿河而行。 很快被河边两个孩童瞧见,跑去妇人身边叽喳。 有些远,阮雪音还是听出他们说的不是青川官话,根本听不懂。 “沈疾跟你说过吧,他那名字很长,就是用这样的话念。” 阮雪音点头,“他说你是据此为他起的名,还问我有没有给人起过名字。我想他的意思,是说如果有,那人会像他待你一样,此生护我周全。” 她说到这句声低下去。 顾星朗心一动,“有么?” “竞庭歌。” 这段起名往事竞庭歌告诉过慕容峋,阮雪音却没告诉过顾星朗。 “她倒,确实是这么做的。”半晌他回,“所以你很会起名嘛。当初却不愿为女儿的小命费心。” 阮雪音知他是故意打趣,搅开她因竞庭歌生出的愁思,一笑,“当初刚生产完,实在累。且我一定不如你起得好。” 顾星朗握紧她手,“她不会有事的。慕容会护好她。” “会么。”阮雪音下意识接。 竞庭歌是个不怕死的,此番最终要对阵的是上官宴,怎能教人不忧。 “那年在蓬溪山我问他,要他拿君位换竞庭歌,他换不换。” 阮雪音立时停步转身。 顾星朗瞧她那郑重等答案的样子,心里一叹,“我说我换。” 阮雪音完全懵掉,“啊?” “就是这样。我问了他,他没回答,只是反问我若是为你,换不换,我说我换。”【2】 “然后呢?他始终没答?” “没有。但当晚他就睡不着觉,说肚子饿,我们两个跑去厨房准备煮面,你和竞庭歌就来了,后头的事,你都知道了。” 阮雪音怔在接天的碧野间。“那你觉得,当晚他睡不着是因为——” “细思此题吧。他应该从来没认真想过,又因为我的答案受了震动。竞庭歌和他的景况特殊,在于她是他的谋臣,从一开始就与他的君位绑定。他,君位,竞庭歌,三者是完全一体的。所以拿君位换竞庭歌这件事,在他的全副认知里,是荒谬的,因为这种选择,乍看是不成立、不会发生的。” 阮雪音反因这番话放下心来。“竞庭歌也是一样。她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顾星朗默了片刻,似在犹豫要不要对她说,终是道:“我传令过北境,蔚国若休战求和,就答应。” 阮雪音有些惶然,“我出锁宁前北边已攻破蔚南防线,此回合其实可以——” “放心,不是为了你收手。够惨烈了,我也要考虑本国安稳,霁都和苍梧,是一样的险。继续内忧外患同时进行下去,我也要把控不住了。” 阮雪音稍沉吟,“蔚国会求和的。” “何以见得?” “我一直认为扶峰城霍家是个变数,来找你之前,便是这样提醒的竞庭歌。而在总领蔚南战局的是霍衍。” 他们现下远在天边,全不知苍梧形势,只能靠此前种种推演。 “你认为竞庭歌会以其族存亡为筹,引他回去救驾?” 阮雪音摇头,“都是瞎猜。其实霍与上官若本为同阵营,霍衍领兵回去,更可能帮上官宴,又哪里会救驾?” 顾星朗止住脑中飞转的思绪,“你啊,虑了霁都虑苍梧,担心我又担心她,只会累倒你自己。人各有命,先自扫门前雪吧。” 两人站着谈话一直没动,全未觉河边两个孩童正蹦跳着往这头来。 被暗卫横身一拦,两个孩子吓得不敢动,顾星朗恰好转脸,让他们放行。 男孩遂牵着妹妹到跟前,妹妹手掌上两粒东西,就那么展着,亮晶晶眼瞳将两人一望,请他们吃的意思。 阮雪音不确定那是否某种饴糖,没立时接。 一向洁癖的顾星朗却伸手拿了,扔进嘴里,抿了抿,对孩子们笑。 阮雪音自己是用药之人,对饮食尤其谨慎,尤其是他的饮食,唬得当即捏他掌心暗示他吐出来。 顾星朗却拿起女孩手中另一颗,喂到她嘴边,“这个叫乃,大概是这么念的,你尝尝,跟咱们常吃的饴糖滋味两样。” 阮雪音讷然张嘴,方反应他来过逗留过,对这里实是熟悉的。 入口奇异的甜,夹着很淡的苦和回味的涩,直教阮雪音这尝遍天下甜的人都觉特别。 遂与孩子们继续朝村落去。待他们走近,河边妇人浣衣刚毕,站起身看见顾星朗,盯着好一会儿,忽张了张嘴。 立即意识到语言不通,面上微微焦灼。 顾星朗望着她脑内思索,寻回些许印象。他十岁初见这妇人,对方也才十二三,是沈疾的邻居,离开那日还送了他一大把桃花。 彼时真是水灵,这样算如今也才二十六七,却比山下二十六七的女子更显年岁,只那双眼依旧清澈,透着天真。 十四年,果然是太久了。 他走过去,对她以山下之礼作揖。妇人愣了愣,好半晌想起来什么,微曲膝,举手齐胸,那动作生疏,却很似青川女子之礼。 顾星朗笑了。那是十四年前他们教她的,时间稀释过往,终也会留下一些。 留下的是人心之向。念念不忘,自会留痕。 阮雪音站在这头看,大致猜到是旧相识,暗思量这妇人究竟知不知顾星朗的真实身份——虽然沈疾说,其族都拜那些壁画、都晓那道神谕,百年来出山运筹的毕竟只有阿那坦,村民们,未必,应该说多半不谙细节。 且十四年前来的是一堆人,知道顾星朗是最要紧那一位的,应该只有将被黎鸿渐带走的沈疾。 思量间,顾星朗回头招手,她便挪步过去,看妇人面善,微笑施了个准确的女子礼。妇人忙回礼,学着阮雪音动作,这次又更像了些。 “沿河过去就可以吗?”顾星朗问,自是用青川官话,又以手势辅助。 显然妇人是凭手势懂的,点点头,也抬手往前方一引,带他们去的意思。 顾星朗来过,所以问的不是村子的方向,而是人的方向。 让人不安的是,妇人明白。 入夏之后,整个大陆的白昼都在变长。不周山的白昼又比外头更长,几日下来阮雪音有意留心,已经分明。 这时候若在霁都,天已黑尽了。不周山却将迎黄昏,日头西斜,依然亮堂。 孩子们继续用听不懂的语言说话,不时去缠母亲。顾星朗和阮雪音眺着水光山色,终于在渐近的对岸屋舍前,另一侧河水边,看到了一排人。 这谷中村落依水而筑,与山下坐北朝南的讲究正相反,是南侧河岸房屋堆叠,反而他们所在的北侧,只零散几户人家。 所以那排人站在水边屋前,很不明显,因其中大半衣着颜色都与屋舍似,而翠色的纪晚苓,又与碧野连成一片。 顾星朗先停下脚步。 阮雪音目力好又和顾星磊同路数日,一眼看见,轻声道: “正中。” 总共五人,正中是顾星磊,一左一右两名老者,纪桓和温斐,然后纪桓左侧立纪晚苓,温斐右侧立黎鸿渐。 因正中那位的死而复生,接下来诸事的发生次序也要随之改,所以阮雪音先开的这句口。 便见顾星朗朝河而去,一直走,鞋尖都快碰到水了方停。 她以为他要大喊一声兄长。 旋即失笑——顾星朗怎会如此。 她又想顾星磊会否出声,不太拿得准,因归根到底,她不够了解此人。 而对岸的纪晚苓似跟她一样心绪起伏,灼灼往这头看。 也就不可避免与她目光相接。 太远了,交换不了任何情绪,却分明同样心情。 然后她看见顾星磊动身也往河面走,却未停,而是一跃——水边竟有个筏子,适才心思都在人身上,全没注意。 阮雪音并不清楚此地习俗,直觉得这东西非当地人会用,像是,现做的? 顾星磊便以竿撑筏,一下下划过来。 顾星朗一如经年沉定,背影闲雅,落在青山水畔间格外好看。 但她知道他不平静。 她看着顾星磊泊岸,跳下木筏,走到他面前。 兄弟俩一般高,都挺拔,而以兄长肩背稍宽,整个人更厚。 她看不见他神情。 默默翘首待的一句称谓,始终没从两人中任何一人那里听得。 是顾星朗先展臂,白色宽袖荡在金色暮光里,无端辽阔意。 顾星磊稍迟疑,也展臂。 兄弟俩给了对方大力一抱,寂静无声,却震山河。 【1】229不周青未了 【2】348劝君惜取少年时(二十) 第八百七十七章 公竟渡河 无声的震动徘徊在偌大的山谷中。 隔着天河两岸,前辈同辈、局里局外人,都为这画面扼腕,心叹,难论悲喜,五味杂陈。 十年前那场突发的君位更替,绝对改写了大祁,该说整个青川的历史进程。 顾星磊多半也会是明君,却毕竟与顾星朗不同,所谓一朝天子一朝气象,他引导出的时局,绝不会与今日同。 会好些还是坏些呢? 照前辈们谋局之理,应是顾星朗在位的局面更佳吧。阮雪音不知自己这样结论是否因偏爱之心,而历史,无法被假设。 “我大概知道了,又不全然知道。”先开口的却是顾星磊,声很轻,不足为第三人闻,“星朗,若可以,饶相国一命。” 顾星朗还有些不能适应三十岁的兄长。声音变了两分,容貌变了两分,那说话语气却是如假包换,十分当年,以至于他刹那恍惚,退开寸许,重新审视顾星磊的脸。 确实是他。却没了半分骄阳似火的储君气,反而一派朴拙,眸中明光全无城府。 他忍不住心痛,又有些为他庆幸。 然后无可避免地假设如果君位上是他,自己此刻会在哪座城,被封什么王,是否,会过得自在一些。 龙冠之重,非一戴数年不知其沉。 “君上。”阮雪音听不见三哥说了什么,只瞧见顾星朗似出神,原想容他这片刻,却心知不是伤情时,开口提醒。 顾星朗被这一声拉回,笑了笑,“三哥放心。生杀之夺是万般无奈之举,我会先尽力。他是我的老师。” 顾星磊被这一笑震慑,忽彻底了然眼前的亲弟,已在大祁君位上坐了十年,已不是那个仅仅聪颖多智、翩翩有礼的小少年。 这看似温和、光风霁月一如昔年的笑容,藏了锋刃,蓄了万钧。 以至于他险些要说不完后面的话。“我对相国,我是说纪桓,同样这么说。”却心知要紧,勉力说完。 顾星朗点头,“三哥两头相劝,很对。今日我的胜算也不过五分,难说最后,是要他们饶我一命。但我若输了,其实不想向他们讨命。” 顾星磊面露不忍,更多是不解,又张了张嘴终于没接住,下意识看阮雪音。 那神情分明是:为何会如此,何必如此。 他已经不能适应庙堂游戏了。 “君上!” 却听天河对岸浩浩一声,苍劲有力,谷中起回响,是纪桓。 “老师请讲!”这头同样朗声回。 “水上一叙何妨?” “但从师命!” 顾星朗答着,便往筏子上跳。阮雪音愕然这人恐怕不会划吧,果见他拿了长竿一支岸边,倒是顷刻入水,连人带筏却开始晃。 顾星磊见状,退后两步便要助跑,想跟着去,被顾星朗制止,“三哥且留在这头,帮我保护雪音。” 这头有的是暗卫,哪轮得到他这已失了身手的村夫保护? 顾星磊一时没明白,阮雪音却知他意思。 这天河两岸,是人的站位,也是势的站位。 但见顾星朗继续晃了一阵,渐渐找到窍门,木筏在黄昏安静的水波中悠行。他通身白衣,盘腿坐着持竿慢划,不像去赴一场天下之谈,更像是郊外拜访故友。 是很像访友,因为周遭看不见刀兵,草地上暗卫的利刃背在身后。 如此平宁画卷,让人觉得哪怕话不投机,也无伤大雅,更不可能关生死。 木筏便在整个山谷光线最柔和的一瞬,抵达了彼岸。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纪桓笑吟诵,抬步朝学生走去。 让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纪晚苓心头一紧,搀着父亲的手一颤。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顾星朗笑接下句,站起身,撑着长竿等老师。 淹死在河里,拿你怎么办呢! 这般唱和,直教纪晚苓一颗心承不住,如先前顾星磊般也要跟上木筏。 被纪桓翻肘撂开,大步一跨,筏子一荡,顷刻便远,慢慢往中间去。 漂至水中央,竿停筏止。师生两个对向坐,都曲膝盘腿,十足清雅。 “君上在位第十个年头,仍愿来不周山渡河,足见为师半生心血不费。”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为师想着,已到不得已时。” “学生以为,还有一线生机。” 纪桓长长一叹。 “我愿相信老师筹谋,是为理想,不为私欲。那么有些道理,从前年冬在韵水,到去年苍梧会试,再到今年——听说纪平领朝臣在霁都,又论了一遍。”顾星朗点头又摇头, “其实没错,但这天下只能有一种治法。老师之意,韵水那夜我已知晓,我不同意,也不能同意,此刻给老师的选项是:放弃,且与黎鸿渐他们一起永居不周山。”这般说,侧目望一眼远处南岸,又敛眸瞥身后北岸, “晚苓和三哥,应该愿意留下相伴。老师若愿,纪平若能在霁都保住性命,他和纪齐,我都可以给你送来。哦,还有师母。老师可尽享天伦。” 纪桓敛着远如青山的眼眸看着他。“君上与二十岁时,大不同了。” 顾星朗维持着很淡的笑意,“朕二十岁时,与十四岁时也不同。十四岁时,与十岁又不同。这是应当,光阴之力。” 纪桓摇头,“君上二十岁、十四岁、十岁时,说给选项,就真的会让人选。” 至少得有两个,才叫选项。而方才顾星朗只给了一个。 “君上已炼就至尊之心了。我们,还是晚了。皇后殿下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放弃规劝。但——” “不要牵扯她。”顾星朗的笑意隐去。 纪桓默了默。“君上带了多少兵马?” “同老师一样。” 纪桓青山般的眉眼终于出现震动。 他保持着盘坐姿态,保持着肩平背直,转头,仰脸,前后左右地望。 顾星朗配合抬手,那些脑袋便一个个从包围河谷的山坡间露出来。 纪桓又保持侧望之姿许久,笑意浮现,“一样,一样,确实一模一样。” 顾星朗眼瞳黯淡下去。“这太厉害了,老师。这是我二十四年来所遇最好的攻心之术。一年半的时间,反复试探推敲,我还是不知,应该信谁,可以信谁。” “并非此术高明。这就是君王死症。你不能尽信,又不能完全不信,一旦告诉你所有人都可疑,满朝文武便都成了你的梦魇,噩梦之魇。君上勉强择了柴瞻吧,若为师告诉你,他也是呢?” 顾星朗倒不因此话低落,只继续黯着眸子笑了笑,“这却不意外。朕的皇后将三哥带回来,便已经推断出、且告诉我了。” “皇后殿下真是智绝,与君上良配。” “方才我同三哥说,只有五分胜算。老师你呢?” 纪桓又看了看四周山坡,“沈疾?薛战?还是两人都来了?手下兵马各自多少?” “都来了。各一百。新区大败,只剩这么多。” 纪桓便当真按着数目仔细算了算。“那为师的胜算,有七成。” 顾星朗展眸南岸,“村民们都会帮忙?” “黎鸿渐站在那边。” “老师的三成不胜,算的是沈疾还是薛战?” “薛战。薛家不是。” 顾星朗长长吐出一口气,“已经这时候了,还请老师告知。” “纪,柴,檀,崔,肖。” “老师真信预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是依据,理想还是私欲,预言还是预谋。 “将信将疑。” “所以理想私欲,预言预谋,相互支持,相互利用。” “纪氏已经走到一族之下的顶端了。无论有没有预言,你我师徒都是读史数十载的人——规律如此,为免倾覆,只能继续往上爬,或者将顶端那一族,拉下来,才有延续繁盛的可能。只要忠诚便可永享繁盛,君上,事已至此,臣也想问你要句实话:会么?” 因他提及读史,又言规律,顾星朗下意识翻阅脑中浩瀚典籍。 “君上不用找依据,只以你为君十载到今日之心,回答臣,会么?在臣为相两朝、门生故吏遍天下之后,纪氏只要不反,便可永享繁盛么?” 顾星朗可以立时作答,却仍不死心,还想找找依据。 发现真的不可能,从无这样的先例。 “老师若肯放手,放掉一些,不执着于让纪氏始终繁盛如今时,而让柴,或崔、肖,任一世家顶上这第一高门的位置,繁盛便可延续。古往今来许多家族,都是这样自保的。” 纪桓呵呵笑起来,“这是君王之心,君王期盼!将朝野众生握于掌中,今日抬这个,明日压那个,是以皇权稳固,代代延续。所以为师说,不好,此制不好,无妨试试新制!” “老师不愿放手,要维护家门尊荣,与君王之心难道不是一回事?” 纪桓止了笑,缓点头,“一回事。臣并不否认私欲。私欲与理想,相互支持,相互利用,君上总结得甚好。” “老师认输吧。就在这里颐养天年,朕方才之言,依然算数。薛战不是,那么朕的胜算有九分了。沈疾在我这边。” 兵马一样的意思,一模一样的意思,到此刻已经完全明确——双方所依仗的实是同一批人,胜负之分,在于人心之向、最终之选。 “可他的族人,在为师这边。” 顾星朗没理这句话,站起来,重新撑竿往南岸划。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两番渡河,当奈公何!”他站着挥竿,竟愈发娴熟,口中高唱,却是改了词自嘲。 划来又划去,当真两番渡河。纪桓面露异色,旋即释然,看着顾星朗长身玉立神采奕奕,忽慈声: “直接决胜负吧,孩子。” 注:公竟渡河四句,汉乐府《箜篌引》 第八百七十八章 白日观星 那是长辈之言,看着他从四岁长到二十四岁的一声喟叹。顾星朗神色微凝,手臂动作却不停,低头道: “老师与学生默契来了不周山,便是要行君子之争。既是君子之争,老师要容学生完成全部争取步骤的。不可耍赖。” 这是晚辈之言,甚有些撒娇意味。纪桓尤记得他很小时候会这样,将耍赖一类的词挂嘴边,六岁以后就再不说了。 遂蔼然笑: “君子之争,讲究公允。你说服我一回,我说服你一回,正持平。可你此刻又要去说服黎鸿渐,君上,耍赖的是你啊。” “老师的长子,学生的师哥,此刻正在霁都尽全力一争。以公允论,学生也该有这轮与黎鸿渐相谈的机会吧。” 纪桓怔了怔。 顾星朗一双好看的眸子再次黯下来,“学生的胜算其实没有九分,这计算结果仅限于不周山。” 木筏已至南岸边。 纪桓下去,纪晚苓忙搀扶,便听顾星朗唤了声“黎叔”。 黎鸿渐拱手行君臣之礼。 “时至今日,哪怕山崩洞陷、神迹已毁,阿那坦们精心往来了百年的世家已露出不止为理想、也为私欲的真面目,黎叔依然执着于神谕,认为自己在造福苍生么?” 他是要说服他的,却并不邀人上木筏,反而一边发问,一边撑竿往河中央去。 “君上这是,要逼黎鸿渐喊话作答,喊得所有人都听见?”纪晚苓搀着父亲小声问。 “此其一。”纪桓有些疲惫,方才在木筏上用完了今日气力。 “那其二——” “为父是个书生,还是老书生,只会论道,不会动手。黎鸿渐,却是一招能致命的身手。” 纪晚苓眨了眨眼,“父亲之意,君上在一边问话一边逃命?” 果见顾星朗双手持竿不断后退,动作快得很,倒是依旧风度翩翩含着笑。 纪桓笑了,“这叫保命。君上实在当世无双。” 纪晚苓望着顾星朗,慢慢便望到了北岸边也正往这头眺的顾星磊。“若是磊哥哥,当会一搏。” “太子殿下也打不过黎鸿渐,如此形势,逞勇绝非上选。晚儿啊,非是为父偏袒自己学生,论知进退、懂屈伸、判断和运用人心之智,太子不及君上。善战者往往也善败,勇力当然值得钦佩,但纵观古今,制胜者,大都不靠勇力。” 纪晚苓瞥一眼父亲,露出颇不服气的小女儿态,“君上本是父亲教出来的,种种行事之法当然受父亲青睐。” 纪桓摇头,“他不受教于我也有六七年了。这些是他自己的修为。” 纪晚苓自抵达不周山便尝试过斡旋两方,此刻见父亲心绪正好,又打算说。 却被黎鸿渐喊话之音打断: “神迹不因坍塌而湮灭,神谕依旧在,族命不可违!” 他一边答,挪步往水畔去。 “哪怕黎叔已经知晓,所谓神谕已被用作了伐谋手段,或引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顾星朗越划越远,已近水中央,扬声继续问。 “照神谕行事,必得海晏河清!”黎鸿渐已至水畔,高声作答。 “那传说中的洞穴,朕带着我大祁精锐上百前来观摩,却不得见——坍塌之说,与神谕本身一样可疑!” “君上能否认神谕,却不能否认寂照阁中河洛图,曜星幛与山河盘!时人所不能解释之物之象,便是我族所称,神迹!” 纪晚苓已不知他二人这般往来是要做什么,分明声震山谷、针锋相对,偏偏不怒不恼、只如清谈。 待要问父亲,忽见黎鸿渐足尖一点,竟是踩着水大步朝河中去。 此时顾星朗已划过水中央,靠北岸略近些,却仍有路程,且决计快不过如履平地的黎鸿渐。 可就在黎鸿渐足尖点地的瞬间,天河之西,下游之地,也有一黑影踏水而来。所有人注意力太过集中于河中央和视野内两岸,一开始全没发现——阮雪音眼瞧着黎鸿渐行动,急声命暗卫护驾,却根本不知这些护卫有没有同样踏水如踏平地的功夫! 便在发令又焦灼的当刻,听到了动静,一转眼看到了沈疾。 她目力并没有好到能直接看清他的脸。但那身形姿态真是深入人心,只一眼,便叫她放了心。 距离是不同的,沈疾更远。但不知是否错觉,她直觉得沈疾更快,一定赶得上,转瞬间便见两人同时踩上木筏。 木筏猛然一晃,又在下一瞬被默契的站位调整定住。 暗卫四名默默下水,开始往木筏所在处潜游。 顾星朗在北,黎鸿渐在南,沈疾山一般挡在中间,画面一度静止。 然后阮雪音头一遭,听见了沈疾,用乡音,开始说话。 自然一句都不能懂。 因听不懂,她放出了些神思观察周遭:河岸两侧不见更多原住民,恐怕都在家里,倒是较近的山坡上牛羊散落,还能看到牧人。 太远了,只隐约辨得那牧人也在瞧热闹——真只像瞧热闹,孤身站在草坡上定定地,专注却无丝毫行动意。 话音入耳三五句,竟然很好听,阮雪音忽有些遗憾淳风不在场,又怀疑沈疾或许对她讲过乡音,尤其诉衷情时。 以沈疾脸皮之薄、送芍药都要悄悄放的路数,怕真讲过吧。 她心知此刻想这些十分荒谬,但或因生了胜负将定的成竹,或因内里深处仍是紧张,盯着河中渐渐游近的几名暗卫的头,竟是拢不住思绪。 然后黎鸿渐话音响起来,也是当地语,也很大声,叫人觉得他们是在,辩论给村舍门窗下的族人们听。 沈疾的劝服之策么? 四周更远山坡上那些脑袋,自方才现身后便再没低下去,此刻该因顾星朗临了险境,开始一点点往河谷中移。 沈疾声量更大,似在驳斥,也似警示,再不降服便会丢命的意味。 暗卫在这时候到了木筏后头,其中一人伸手出水面轻拉顾星朗袍角。 顾星朗回头,露出莫名之色。暗卫斗胆打手势,顾星朗一脸“开什么玩笑”——入水跟你们游过去然后落汤鸡似地上岸? 便望那头阮雪音。 太丢人了吧。她分明读出他这神情,无言至极,挤眉弄眼劝。 我事还没办完,湿漉漉的怎么继续?顾星朗也挤眉弄眼回。 这便是此人不及竞庭歌之处!阮雪音心骂,早晚折在洁癖和死要风度上! 河岸两侧却在此时发出沙沙的响动。 由少至多,由碎至密,是村舍中原住民们纷纷步出,神情凝重——非凝重,更似虔诚,步出时杂乱,接近河岸之际却开始齐整,排列成了一线。 阮雪音和顾星磊并女兵们、剩余暗卫们还押着夏杳袅在草地上。 这头村民却似看不见他们,与河对岸一样沿水排列,齐齐跪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近百人合念听不懂的天外之语,似经文又似魔咒。而天河两岸很快连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震得人头疼欲裂。 山坡上脑袋们已攒动下来,无限逼近河岸。 暮光越发柔和,金色的圆日开始变红,阮雪音望向那红日却觉刺目至极,没由来转向夏杳袅。 “殿下昨夜没看曜星幛么?”见她瞧过来,夏杳袅说了句奇怪的话。 昨夜确实没看,因种种缘故有意疏远那物件在角落。 阮雪音疑惑了片刻,没由来出神,也就耽误了一些时间,再转回来时眼前突然暗了。 她先看见河面的碧蓝变为墨蓝。 跪在岸边的村民已经深伏,念告声却还在继续,越来越响。 光亮消失的速度如流水过指缝,再移视线,水中央的木筏和木筏上三人也渐渐模糊。 “跳进水里!顾星朗!” 她嘶声大喊,却不知为何这样喊,或许仅仅因为天色骤暗,而逼近河岸的许多兵士,开始纵身入水。 喊完这句她方有了功夫仰头。 殷红的圆日,正如一张饼被缓慢而线条完美地啃食。 日蚀。 二十四年,只见书载,从未亲眼观摩。以至于她根本无法判断此蚀是偏是全,天会不会尽黑,这些跃入天河的兵士里,有没有伺机而动准备一击而中的死士。 方才在筏上纪桓对顾星朗说,薛战非世家阵营,阮雪音在这头是听不见的。 只能以最坏计。 而红日之刺目叫她根本无法直视,这样无法直视,应是全蚀,天会尽黑,又因尚处黄昏,那些村落屋舍中,一定无人燃灯,不会有光亮。 这尽黑的盏茶功夫足够杀人了。 她听着那些落水声,扑通扑通,接连不断。是护驾还是刺杀,顾星朗有没有跳,都看不清了。嗡嗡的念告声还在持续,响得山谷轰鸣,她眯着眼去望只剩一圈极细金边的日头,竟然望见了星星。 �6�1嫂嫂,黎叔同我说星星是一直挂在天幕的,白日里看不到是因日光遮挡。【1】 �6�1不错。 �6�1所以星星看似属于黑夜,实则存在于每一刻。 �6�1的确。 �6�1白日里,真的不可能看见星星吗? 彼时她盯着顾星漠的脸想了会儿。 �6�1有可能。日蚀之时,如果天空尽黑,就能看见星星。我的老师说的。 在学识上,老师果然从未骗过她。 阮雪音继续眯着眼观星,瞧不出完整脉络更抓不到任何线索,反而脑中生发出一句又一句史家之言: 日者,德也。故日蚀则修德。 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 国无政,不用善,则自取谪于日月之灾。 日者,人君之象,古喻君王为骄阳,圣人扶阳而尊君。 她浑浑噩噩越发凌乱,下意识往水边去,被一把拉住, “弟妹不能去。” 她已经听见暗流翻搅在那天河中了。 尽管被沿岸嗡嗡念告之声隔着,黑暗里耳力变得灵敏,凝神稍辨,非常清晰。 “沈疾若够快,会带他渡河过来。现下河里,恐怕全是擅水之兵。”顾星磊沉沉再道。 【1】724聚势 第八百七十九章 向死而生 擅凫水者的速度恐怕不慢,而沈疾能否带着他踏水归来,还是被黎鸿渐阻止拖延,直到水下兵马循声而至,以绝对人数优势完成击杀——她不敢想。 只盼他因自己那声喊已经跳下了水,正被暗卫往回带。 这盏茶功夫的尽黑太长了。 长到水上空手相搏的气流声能被隐约感知,长到水底的翻搅势如风暴。 阮雪音与竞庭歌一样,紧张到极致时不会发颤,只会如坠冰窖动弹不得。 她努力保持意志,勉强挪动眼眸,复去望至暗的日边零散的星子。 一只胳膊就那么被顾星磊拽着,对方拽住之后倒是一反常态没为避嫌而放手。 大概是察觉到她太静了,想防着万一。 那日影终于开始移动。一侧极细的金边在无声变宽。她立时回眸盯着河面,先看到成排虔诚村民的背影,依旧趴伏着,念告之声稍弱。 然后能隐见河面上轮廓,不太平整,相比日蚀之前,不像同一段河道。 却那样安静,当光明重至,念告声彻底消失,人的轮廓,就那么静静地,一座一座如浮冰地,漂在水上。 是日蚀结束后的光明太刺眼么?还是不周山的夕照太红?她分明觉得那碧蓝的水变成了红色,朱砂的颜色,血的颜色。 对岸纪氏父女和温斐还站在天黑前的位置。 并非所有冲下山坡的兵士都入了水,此刻对岸静默的那些,与更靠前跪着的村民们一样,成排站着。 都呆滞望着红色的河面。 北岸这头也有些兵士,显著比那头少,当然是因顾星朗将火力都埋在了对岸。 却又有什么用呢,这乍看在他手里的主动权,因一场始料未及的日蚀,瞬间被调换了。 薛战的人果然是有问题的。薛战呢? 天光极亮,不似黄昏更似正午。她眯着眼看对岸那些静默的兵士,无论如何认不出薛战身形。他也入水了? 水面那样静,漂着浮冰似的人,此岸没有顾星朗,彼岸也没有,昭示某个事实。 她却有意避开那事实似的,还试图找到薛战。 这时候找薛战有何用呢?无用,无用才能分散神思,撑住席卷而来的恐惧。 她竟然恐惧到不敢去确认,河上漂着的,有没有他。 顾星磊放开了她胳膊,大步往河里走。 “磊哥哥!”却听纪晚苓在那头忽喊,竟带哭音。 她是为顾星朗而哭么?还是为她的父亲终于与人合谋杀了情郎的亲弟,而哀叹两人之间自此结下了世仇呢? 阮雪音从没如此刻般希望是前者,从没如此刻般希望顾星朗曾经照料、关心过的人都能在这一刻,为他忧思悬心。 “我去找,磊哥哥,我去找他!” 纪晚苓的反应,却更像是后者。 顾星磊没声,更快地往河里冲,血水湿了鞋,漫上裤管,踏出急促的响动。 纪晚苓便也往河里冲,被其父喝止,又被不知何时窜出的两名随护拉住。 她哭得更凶,前所未有地,哭出了声。 究竟该谁哭啊。阮雪音心中痛得没声,脑中更觉荒谬。这样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戏,发生在河岸两侧的太子与准太子妃身上,可痛失爱人的是她阮雪音啊。 她终于觉得可笑,眼前所有人,真真假假或敌或友,都成了台上戏子,各唱一出,似乎热闹,与她全无干系。 她亦往河里去,却是淡定地,步步踩过芳草萋萋,穿过跪伏村民们的间隙,分明已经不痛的小腿不知为何又痛起来。 痛些好。因果业报,此刻痛在她身,或便能为他多争得一分活路。 顾星朗命中也有死劫。此为她惴惴数月只怕他要失利的缘由之一。但是否这次,死劫之后是生是死,与顾星磊的一样,星官图上看不出来。 她也不想看出来了。她小半生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会窥天机,更觉窥得又如何,人力不抵天命! 顾星磊大半身子已经没入天河中。 阮雪音足尖也已沾到金红的河水。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便听河对岸纪桓喃喃吟诵,似也伤痛,整个人都佝偻下去。 叫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 阮雪音心里也跟着唱,却非诗中懊恼愤慨,只是绵长的空茫。 她等着纪桓念出下文,好又跟着心念,却一时没等到,仿佛那老者,也说不出“堕河而死”四字。 忽听见巨大的水花声。 一声,炸裂在脚边,红色的河水溅得她满身,甚有一滴朝着她的脸直直扑来,险些入眼。 她茫然低头,便见水中湿漉漉的脑袋,湿漉漉的披散的黑发,衣裳是浅色的绯红,很像上官宴常穿的颜色。 但当然是因血染,所以那衣裳,原本该是白色。 人就在她脚边,却是背对,望着河岸,咳着嗽呛着水还大喘气: “三番渡河!当奈公何!老师!学生三番渡河,渡而未死!学生赢了!” 真是幼稚啊。 又朝气蓬勃,十几岁赢了击鞠赛的少年似的,高喊胜利,对败家耀武扬威!阮雪音胸中蓄满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里流动起来,且是滚烫地,引着她蹲下,使尽全力捞他。 哗哗的踏水声亦至,是顾星磊有些跌撞地走回来。 顾星朗却再次往下沉,惹阮雪音大怒:“还想做什么!” 那真是,闺帷里妻子训丈夫的语气,很像训孩子。 顾星朗转过脸,又急又委屈地:“沈疾还在下面,他不会水!” 阮雪音目瞪口呆,忽忖你却会水,这一小段时候竟是闭气水底? 便见顾星磊已冲将到跟前,兄弟俩一起沉河,须臾比方才更大的水花炸开在血色的河流上,沈疾被捞了出来! 三个大男人,其中两个气喘吁吁爬上岸,沈疾直接双目紧阖全无生息,被连拖带拽,场面十分狼狈。 阮雪音没法忽略明显更堪忧的沈疾,也不去检查顾星朗了,满脸泪还没干,人已经跪坐到地上准备施救,同时唤阿香去车上拿她的医箱。 顾氏兄弟亦瘫坐在草地上。 前头跪着的村民已自行让出一片视野,倒不离开,有些怯又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景况,其中不乏有人仍双手合十,闭着眼,半仰面,对着血红的落日念念有词。 纪桓的身形并没有因顾星朗出现而更加佝偻,瞧不出失望或欣慰。 “渡河而死,因公不会水。”只听他沉沉叹。 “原不会水。黎叔也这么以为吧?”顾星朗笑答,看一眼身上血染的绯服,想起远在苍梧的挚友,“老师可知学生如何会的水?上官宴!哈!他是高手,他教的我!” 当朝祁君最讲风度,尤其人前,格外在乎仪表言辞。这会儿却瘫在草地上还哼哈有词,是过分快意了,向死而生的肆无忌惮。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老师当年说的,若诗中那人会水擅水,这整首诗也许就不成立了!一语成谶!老师,你这局棋,已不成立了!” 不周山一局是君子之争。顾星朗带来的这些人,便是双方可用的全部兵马,赌的,是最后的人心向背。 显然纪桓早先在筏上骗了他,用另一家替代了薛家,让顾星朗放松警惕以为自己的人都绝对可信。 沈疾已用行动自证可信了。 所以跃入水中弑君的是薛战的人。 而这些人,已如浮冰般漂在水上。 强弱已明,天河南岸成了瓮中之鳖。 “为师,心服口服!”纪桓放声答,“君上赢了!” 他还没有完全赢。 霁都的中军帐外群狼环伺,群狼之首的纪平,很可能毁掉他留下的所有后手。 所以纪桓这一声认输,风度翩翩。 “可老师坏了君子之争的规矩!”又听顾星朗高声再道,“才说了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君上明鉴!为师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顾星朗放声大笑,“那学生也已到不得已之时了!” 这话乍听非常模糊,细想便十分明确,顾星磊浑身一震,回头道:“星朗。” 旋即改口:“君上。” “三哥稍待。”顾星朗放低声量,语气有些懒。 那头静默有顷。“成王败寇,为师,甘愿受死。” “求君上开恩!”纪晚苓在那头赫然跪下,身形起了又伏,竟是在磕头。 阮雪音埋首为沈疾疗伤,听在耳里,只觉人世之惨烈莫过于此:君臣,师生,至亲知交,竹马青梅,皆陷泥沼,生死决断。 庙堂游戏,真乃忧怖深渊。人心,欲壑,取舍,灭了又生,生生不息,以至于对错黑白皆有些失去被辨析的意义。 “朕是在想,”顾星朗单肘撑地,眼微微眯起,“君子之争的规矩既已被打破,卑劣在此局中既已被允许,那是否,可用老师和瑜夫人之命,问一问纪平,换还是不换。” “妾愿书信霁都,力劝兄长!”彼岸纪晚苓还在磕头。 顾星朗却似没听见,还想等纪桓回应。 那头持续无声。 “嗯,老师既来不周山,必嘱咐了爱子,若占上风,千金不换。”他若有所思,“罢了。” 第八百八十章 天神罗刹 他一头黑发因透湿和血水浸泡,格外黑得浓郁。 又因冠冕尽散,一大瀑荡在后背,配以此刻身姿语气,格外显得,有如罗刹。 绯衣玉面的罗刹,斜在草地上似盛极将败的花,有些妖异,有些冷漠,以至于顾星磊就近看着,忽有些认不出他的脸。 这声“罢了”,实在也很骇人——他提出假设,又自行推翻,最后言一句罢了,是不再需要彼岸父女为人质的意思。 是杀意。 沈疾这头已经稳妥,阮雪音在听到话音落时手一颤。 她没有回头,保持着坐姿凝神继续听。 顾星磊再次开口:“草民愿守纪老与其女晚苓,永囚不周山!草民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今生绝不离开此山半步!若违此誓,君上留驻此地看守的任何一名将官、兵士,皆可杀我!纪氏父女若欲出逃,草民,会亲手了结他们!” 这话已经说绝了。 阮雪音忍不住回头,只见顾星磊八尺之躯郑重跪地,对着顾星朗,伏下去,长拜不起。 对岸纪晚苓也不再反复磕头了,也伏在地上,与日暮草色的碧彻底融为一体。 “三哥何必如此。”顾星朗声很轻。 “草民心意已决,还望君上成全!” 单以道理论,此时任何人出面求情,都不及顾星磊来得有效。 因为顾星朗,欠他君位。 如此判定或许不公允,因这位置并非顾星朗抢来的——但顾星磊确是嫡长,现下他活着,可以要求拿回他的位置。 记忆回归,他却不归,决定在大风堡隐姓埋名,其根由,当然也在此。 天河两岸或坐或站的,都是庙堂游戏中的高手。 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也就人人清楚顾星磊这一求,分量几何。 当然,这道理也可以完全是歪理——顾星朗登基合乎法理,是先君陛下之意更是祖制,虽因仓促并未被立太子——说到底彼时太子已薨,十年后再活过来,时移世易,早已失去了法理支持。 两种道理都是可以被拿来用的。 问题在于,顾星朗想用哪个。 这便是胜者之理,君王之理。 顾星朗凝眸看着兄长。 轻轻摇头,披散的乌发尖落下一两滴血水,没入青草,湮灭无踪。 “君上!”顾星磊急声,已是没了法子,转去看阮雪音。 论理不成,只有论情。而论情,此刻不周山所有人,应该说全天下所有人,说成千上万句话,都不及阮雪音说一句。 “请皇后殿下垂怜!”他震声再拜。 “请皇后殿下垂怜!”那头纪晚苓也被这一声惊醒,跟着大呼。 阮雪音没立时说话。 倒不是犹豫要否求情,其实不用求,顾星朗根本不会杀自己的老师和纪晚苓。 她是在想该怎么回,能既全了场面又合顾星朗心意。 顾星磊却因这段沉默更急,“瑜夫人一时糊涂,在棉州城外和贼人一起伤了殿下!但她也悬崖勒马,帮助殿下逃脱,且一路照料殿下,足以折罪!还请君上与殿下看在——” 他并不知那晚始末,却知阮雪音受了伤,一路至不周山与纪晚苓相伴,无话不谈,多少有数。 却是失策了。 因为阮雪音还没有对顾星朗说。就是怕这段牵扯三国的私怨,会干扰他在时局上的决策。 而顾星磊哪里想得到一个被君王爱极宠极的女人,受了这样的苦和委屈,竟能忍着不倾诉不告状? 顾星朗原本沉定的状态,果然因这句话出现波动。 他转脸看他,“你说什么?” 顾星磊一怔,有些糊涂。 纪晚苓也不清楚阮雪音说没说,但事已至此,有与没有,都是有了。 “臣妾,臣女有罪!”她本就伏着,话音落,伏得更低。 顾星朗半晌方回头,遥望河岸,许久没说话。 “晚苓你过来。”再开口,倒仍温和,却是不容拒绝。 纪晚苓支起上身,呆了呆,不明白这个关头过去是为了什么,也就不确定要不要从命。 “还不过来!”顾星磊却知他这弟弟,决定了便不会多废话一句,还愿开口,便是还有回旋余地。 任何时候纪晚苓对顾星磊总是言听计从的,此刻,却不是任何时候。 她还是不动,望向纪桓。 “去吧。不会更坏了。”纪桓轻描淡写。 天河隔出南北两岸,若绕行,走到夜半都未必过得去。但这满河嫣红,浮冰似的尸横,叫她一个女子怎么撑筏而渡呢? “老师的死士们个个身手无匹,将筏子弄上岸,送小姐过来,不难吧。”却听顾星朗再开口。 片刻后一名随护摇着竿,在水面上左右往复,尽力避开尸横,载着纪晚苓向北岸去。 河水偶尔漫上木筏,浸红纪晚苓的鞋面和裙边。她心头狂跳,胸内腹中一阵翻涌,强压住,拎起裙纱朝彼岸望,试图移开注意力以免呕出来。 河上淡淡升腾的血腥气仍是叫她脸色苍白。 顾星朗就这么远远看着,似有情绪在心,又似空洞一片。 翠色的美人终于穿过炼狱上岸,人有些趔趄,顾星磊没忍住伸手托了托。 周遭人不少,却都隔着些距离。只顾氏兄弟、阮雪音和纪晚苓聚于画卷中央,静默的时间叫天地休止。 “我原想,说些失望的话。”还是顾星朗开口,很慢,话音毫无冷暖波澜,“算了。” 纪晚苓以为自己不会因他的任何话和举动,产生情绪起伏,毕竟搁浅太久,且道已不同,尤其顾星磊还回来了。 却被“失望”和紧随其后的“算了”二字捶了心,竟然很痛,二十年青梅竹马之谊,竟然不能被轻易抹淡。 “臣女,叫君上失望了。”好半晌方回,字字涩,以至于听不太分明。 顾星朗不再看她。“你先与皇后赔罪吧。你生过害她之心,甚至付诸了行动,但她此刻,没有落井下石。她若还试图劝朕留你们性命,你便更该道歉。” 纪晚苓怔了怔,终是双手高抬就要躬身。 顾星朗忽想起阮雪音那些伤在膝盖和小腿外侧。“她是怎么伤的?”冷不防又问。 纪晚苓又一怔。 “是,是女君以名为蛇齿的荆棘铺地,让,让殿下一路跪过去的。” 为今日反复准备好的心境,因方才置之死地而生的淡漠,终究因这句话炸了开。 顾星朗想抬头,却不知再如何面对纪晚苓的脸;想回头,阮雪音的脸未入眼已在脑海,那样笑对他说“已经好多了”,叫他整颗心都抽痛起来。 “对皇后赔罪,自有一套礼数,无论以嫔御还是臣女的身份。”再开口声已冷透。 纪晚苓即明白,按住心中翻覆,保持着双手高抬,膝一曲跪下去,长身伏地,“臣女受贼人挑唆,鬼迷心窍,令殿下凤体受损,罪无可赦!还请殿下念在臣女及时悔悟,与殿下携手进退、逃出生天,网开一面!” 顾星朗只是要她赔罪,并没说惩处,所以这句网开一面,为的是其父。 阮雪音确定顾星朗所想,是囚不是杀,也确定他哪怕心痛愤怒,面前这人毕竟是纪晚苓,纵没有少时倾慕,也有二十年情谊。 纵没有二十年情谊,他是男子,更是君子,等闲不会对一个女子发重难。此为顾家男儿的教养德行。 “棉州围困,瑜夫人并非主谋。且诚如你方才言,彼时悬崖勒马,已经将功折罪。这歉意,本宫收了。”她亦坐在青草地上,比长拜的纪晚苓高不了多少,望着对方青丝间翠玉的珠花,全无快意,只有怅惘。 “臣女谢殿下宽宏体恤!殿下仁爱,臣女恳求殿下劝说君上,饶臣女之父性命!如蒙圣恩大赦,臣女愿领家族过失,以死谢罪!”复向顾星朗, “请君上开恩!” 顾星朗怎会杀她,这场巨室之变里最无辜就是她与纪齐。而顾星磊听她此言,又张了张嘴,阮雪音只怕他一时冲动说出要替纪晚苓受死的话——那才真正会触逆鳞、犯天威。 忙一个眼色甩过去制止了,正欲开口,忽听后头气息极弱地一声: “君上。” 是沈疾睁眼,在阿香搀扶下勉强坐起。 该还想跪,十分艰难,咬着牙下颌绷得死紧。 “坐着说。”顾星朗知他意欲何为,没法拦,冷声阻。 “还请君上,念在臣忠心追随十四年,数次以命相护,恕了臣族人。”他声低下去,似怕被河畔村民们听见, “黎鸿渐已经伏诛,臣愿与太子殿下一起,余生守他们,永囚不周山。” 这话说的,是为族人求,也是为纪氏父女求。而他同阮雪音一样,与其说是为纪氏父女求,不如说是为顾星朗求。 ——年轻的天子已被逼入天人交战的绝境,无论恼怒怨恨与不忍不舍哪个占了上风,终归,他要在生死之间择其一。 他和阮雪音,分别作为挚友与爱人,都希望他做顾星朗之选,而非帝王之选。 否则他余生,会难过,会后悔。 “臣妾以为,”沈疾和顾星磊已分别拿出强有力劝词,阮雪音撑起身子跪,“霁都局势未明,纪平那头或有变数,亦未可知。便先留纪氏父女之命,以观后效。至于不周山村民,”她微偏头, “并未见谋逆行径,便如沈大人谏言,姑且与纪氏父女一道囚于不周山。恳请君上,三思,开恩。” 第八百八十一章 蝶过沧海 血红的落日跌入群山背后,留一片寞寞火光,很快亦逝,将白昼托付给黑夜。 顾星朗身上水汽蒸腾掉许多,额上发丝已见干燥,人却是再次陷入死寂,叫周遭所有人心提在嗓子眼,久久落不下去。 只那些村民,跪在河畔十分平和,似乎那失而复得的红日和红日消失后的辰光也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叫他们继续维持姿势,虔诚祝祷。 “我累了。” 寂静中顾星朗回头,对阮雪音道。 有些脱力,有些委屈,像丈夫对妻子诉苦,又像孩子对娘亲撒娇。 阮雪音便挨过去扶他,“回家睡觉。你今晚会发热。” 连月奔命,死里逃生,血河中浸泡,湿漉漉上岸一坐小半个时辰,然后身心都备受威胁和煎熬,若只是发热,倒算好了。 君上以这样一句话结束这样的一日,远处的人听不见,近旁的顾星磊和纪晚苓却字字分明,错愕无比。 更错愕的是,阮雪音也不再劝,只字不再提,就这么顺着他说,要带人回去休息了。 两人都一时想开口,一时又觉不开口才明智,眼见皇后扶着君上渐行渐远。 “剩下的都是些什么人,盘点清楚,凡非我方,杀。”经过一名将官身边时,顾星朗淡声,自指除核心人物之外的一应兵士、死士。 将官应是。 “薛战要找到。”阮雪音提醒。 “按殿下说的办。”顾星朗继续慢行。 将官再应。 “黎鸿渐的尸首在河里,捞出来,仔细查看,若不能确定,再补几下。”顾星朗复道。 然后他们经过了夏杳袅。 她还被两名兵卫押着,跪坐在地上。 是阮雪音撞上她目光,顿了顿。然后顾星朗余光瞥见,并不转头,“还有你,这会儿终于可以去见圣君了。” “成王败寇。无论什么游戏,怎样时局,好像独这句话,所有人都认。老身也认。” 顾星朗默了片刻。“你的缘故,朕大概晓得,还不够明确。且先活着吧,难说能赶上令嫒的大限,一起走,也好。” 阮雪音没了兴致察其言观其色,事已至此,全无必要,只扶着顾星朗继续往马车去,听他抬高几分声量又道: “将人给朕看好了!荣华富贵,绝不负诸位!” 天河两岸众兵士震声齐应,顾星磊也在其中,应得尤其响。 这是承诺。 不知何故,阮雪音觉得顾星磊一诺,千金之重,莫名叫人踏实。 大约便是独属于顾氏储君的气势吧。 上了车,马还未动,顾星朗已不支,兜头倒进阮雪音怀里。 这样的高个子,半身的重量,阮雪音哪里接得住,不过由他躺在腿上,脸朝内埋进她小腹处裙纱,埋了又埋,仿佛这样便能将俗世尘埃抛诸脑后。 “睡吧。睡一会儿。” 她抚着他仍湿润的发,轻声安慰。车过青山,她浅浅哼唱。 不晓得哼的什么调,她原不大会唱曲,有了朝朝之后,哄睡时胡乱哼,尽都信口来,此刻亦然。 却沉沉落入顾星朗心脑,叫他平静,渐渐真失了意识。 阮雪音没有因此停。 她有些想念女儿,望着对面车窗挪不出手去开,只好脑中勾画外头月光,和月光之下静默的,连绵的山野。 这不成曲的小调,仿佛便能随脑中勾画的月光和山野,飘去大风堡,飘进朝朝的梦。 顾星朗是被抬进的石屋。 他从来撑得住,任何时候紧着风度,这晚车都停了,阮雪音已在耳边唤了数声,却是醒不过来,只能让人抬。 是真的醒不来,也是不想醒。 她一力将他收拾干净,又命人抬他上床榻,用被子裹好。稍晚些自己也钻进去,重抱他入怀,柔声说了会儿话。 他自是听不见的,身子却慢慢松弛下来。 后半夜他睡得不踏实,口中有词,嘟嘟囔囔不分明。果然发起热来,数度踢被子,都让阮雪音制住。 天亮之前方消停,阮雪音亦觉力竭,两人沉沉睡去。 近午时才醒。 她先醒,一摸怀里的人,热已尽退。想起身去张罗他饭食,动不得,方发现他两手亦环着她的腰,竟是这样互相禁锢着睡了一夜。 伸手去掰吧,这人病中倒有蛮力。她仗着他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发力再掰,却将人弄醒了。 “别走。”他声小得很,头埋在她颈间,有些虚浮。 “不走。”阮雪音柔声答,“我去看看他们备饭了没。” 一夜了,也该问问河谷那头情形,但这句会加重他病势,她没说。 “别去。我不吃。” “傻瓜。不吃,病就好不了,病好不了,就回不了霁都。”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你让他们去吧。我送给他们。我不要了。” 旁人未必懂他这些话,未必懂他为何这样说,阮雪音却是自景弘六年认识他起,便明白他是怎样的人,明白他此生若不为君王,会是怎样另一番光景。 “那也不是现在送。”她心中酸楚,因姿势没法看他的脸,却能摸到,轻轻地抚,“咱们先回去,坐在家里,以主人之慷慨,再论送不送。你忘了你的子民么?他们都在等你。” 顾星朗有片刻全然深静。 叫阮雪音以为他又睡着了。 “他们没有。换一个人坐去那位置,或者换成一群,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再听见声,更加虚弱。 “当然有。百姓们不傻。你好不好,为他们做过什么,治理出了一个怎样的国家,他们看得见,会分辨。他们会等你的,他们对你已经有敬有情了。” “才没有。”不仅虚弱,还故意胡搅蛮缠。 “你太累了,才会说这些丧气话。现在放开我,我拿点水来给你喝。水总要喝的,是不是?” 午时三刻,顾星朗乖乖靠坐在床头,已经喝完了水,正张着嘴一口一口咽阮雪音喂到嘴边的粥。 “亏得是殿下来了。”屋外暗卫对阿香低道,“否则谁治得了主上?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阿香出身寒门,入了军营跟着顾淳风上战场,原已觉得不可思议,全然打破了十几年对世事的认知。 昨日到这会儿,快十个时辰了,她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该说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许多对话往来,听不懂,天子往复渡河,看不明,那蔽日的黑暗和血色河流中死生一线,就更叫她如坠噩梦,至今心惊肉跳。 “敢问大人,” “我不是大人。” “那,那敢问大哥,” 暗卫笑了。他影子般追随主君多年,几不与人往来,面对小姑娘原该笨拙,或冷漠,偏眼前这小姑娘比他更笨拙,反叫人松弛,有了对话的兴致。 “你问。” 阿香本有些惧,这些暗卫与军兵可不同,脸更臭、手更狠,若非相处了两三日,万不敢乱问。 “咱们,我是说君上,何时会摆驾回霁都?” 暗卫难得扬起的嘴角凝伫,收回,望一望六月里茫茫青山,“快了吧。时局不等人。” 屋内阮雪音也觉时局不等人,喂完饭,给病人净了脸,坐回床边刚要说。 “是我太冥顽不灵了么。”顾星朗又有些出神。 “这事讨论过了。”阮雪音柔声,“已有结论,不要回头。” “我错了么。” “是他们错。” 顾星朗闭上眼。 阮雪音忽觉得不是这两个月,也不是这两年,是十年的辛苦疲惫在这一日夜爆发了。 世上又哪里有撑一世而不歇的人呢。总会绷得弦断,然后修复,重新接上。 而他太聪明,事事在心、力求无疏漏,也就难免比慕容峋等人更累,累得多。 她倾身过去又抱住他,“好了。好了。”不知能说什么或不必再说的时候,拥抱,最最管用,这是她下山五年修得的真知。 顾星朗在她怀里一歪又是半炷香。 直到一名将官进屋禀报,道昨夜处理敌方残余,尤其瑜夫人从霁都带来的几名死士,很费了些功夫,好在不辱使命,只是又折了些人手; 黎鸿渐确认已死,今晨掩埋; 薛战竟在一处洞穴中,被捆了手脚,据说是临到关头不愿动手,被其身边一众亲信绑的——这些人自他入禁军营便追随,实是遵其父薛敞之命常年并肩、顺带保护。 “难说薛战,也是最后才知。”阮雪音轻声,“而他身边这些人,听命于其父。” 顾星朗没有接话。 半晌只轻声道:“把三哥请过来吧。带上晚苓。” 寥寥几人驭马来,自比车行快,到时黄昏刚至,顾星磊和纪晚苓进屋,便见顾星朗还靠在床头。 恹恹地,神情有些茫然,不太像他。 顾星磊心头一紧,以为是昨日受了伤、正严重,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摇头。便听顾星朗开口: “其实最想见老师。罢了。”若说他还有想不通,便是为纪桓,但阮雪音说得对,有些问题,最好一生都不要想通,就放它过去。 “臣女来之前,父亲说,请君上保重龙体。” “还有呢。”他不信他只说了这句。 纪晚苓默下去。 顾星朗稍稍挣扎,终是没追,又道:“昨日你渡过血河了。” “是。” “觉得如何。” 纪晚苓惶然不知这句问的究竟是什么,也就不知该怎么答。 “照实说就行。” “臣女,险些呕了。” “恶心?厌恶?害怕?还是痛惜,觉得惨烈?” “都有。” “这不是朕造成的。” “是。是父亲,父亲他们——” “所以无论目的,野心或理想,单论做法和结果,是他们在造乱,在涂炭生灵。” “是。” 顾星朗还想多说一句,意识到又犯了执念,将之逐开。“你可知我为何来不周山与老师对这局?” 恐怕只有阮雪音答得上来。 纪晚苓果然被问住,忽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们以君制弊端种种,作为整局起手的理由,造乱的理由,君上便偏不用君王手段制胜。这是我顾氏,作为天下之主的本事,和底气。”却被更不可能答上来的顾星磊,两句话,精准地答出来。 十几个时辰了,顾星朗终于露出笑意。“三哥你跟我回去吧。” 顾星磊也微笑,却是摇头,“我答应君上的,定要做到。如此,君上明日动身也放心些。” 顾星朗稍默。“一起吃顿饭。我,十年没与三哥共膳了。” 第八百八十二章 何似归心 四方桌,四人围坐,清粥小菜,一个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发生的场面。 若顾星磊不“死”,此时君臣会易。 若在位的是他,阮雪音可能都不会被送来霁都。 命运的轮盘被倒回去旋转,反思追溯,方知今日种种,皆是因果。 阮雪音和纪晚苓默契不言,大半个时辰都兄弟两个在说。 少时趣事,有些纪晚苓知道,跟着笑;阮雪音都没怎么听过,兴致盎然。 然后顾星朗讲初登大宝那几年,当然跳过了与纪晚苓的龃龉。 顾星磊又讲大风堡东麓的家,十年生涯,其实只有两年可讲,讲到最后一拍脑门儿:“朝朝还在那里,你们可别忘了。” 公主乳名自是纪晚苓告诉他的。而身为父母,哪里会忘,顾星朗和阮雪音只有惭愧。 星夜山寂,四人出石屋,两两一起,最后话别。 “出霁都前我找过宁王,半真半假对他做了承诺。”动机有诈,但彼时的确心意决,“如今是不能,也不必兑现了。还请殿下,若方便,代为致歉。” 阮雪音不知顾星延彼时反应,但以他扭头便嘱淳风跟踪纪晚苓的做法看,多也是半真半假地应承了。 又哪里需要致歉呢。相互搭戏,彼此摆对方一道而已。 个中误会就更不必澄清,不必伤纪晚苓的自尊,更不该戳顾星延的隐秘。 更远草甸上,兄弟二人的背影同样颀长,月光下,同样好看。 她们并肩而立就那么看着,都觉难得,心下唏嘘,不知再见此景是何年,不知,还有没有那样一年。 许久顾星磊回身,朝纪晚苓招手。 然后十人卫队护送——于纪晚苓而言是押送,往天河谷地去。 阮雪音和顾星朗站在原地眺,四下寂无人了,仍是不回屋。 顾星磊驭马的感觉已找回来不少,此刻拥纪晚苓在身前,沐着山风听蹄声踢踏,颇觉心宽。 “不知我兄长在霁都——” “别想了。” “他若败——” “你跟着你父亲,也就走到这里了。剩下的,管不着,听天由命。” 纪晚苓不作声了。 “累了吧。靠着我歇会儿。” 她心绪与来时又不同,儿女情长在平宁时至烈,飘摇时,原来真的分量不足。 以至于她没因顾星磊这话羞赧或怦然,仍是坐得笔直,沉默望远山。 他便分出一只手揽了她腰,稍用力,让她侧倾。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在,前路,一起便是。” 下一日刚破晓,天子携暗卫并兵士三十人,出不周山东归。 被押解同行的本只夏杳袅一人,薛战归来,又多一个——顾星朗本无意押他,是薛战自请,定要这样回霁都。 阮雪音昨晚便拿了些瓶瓶罐罐给顾星磊,让转交沈疾,今日临出发了,仍不放心,犹豫再三,央顾星朗绕个路。 顾星朗其实也挂心沈疾伤势,却实在不想见那片河谷,命行至附近,又吩咐将人接过来。 竟是四名护卫抬着来的。 沈疾小半生戎马,从没这样过,坐在那木椅上浑身不自在,看到君上皇后时差点儿没滚下来。 “好好呆着。这副样子谁要你行礼。” 顾星朗精神好了些,脸上仍有病色,看一眼那木椅虽粗糙,倒很实用,前后各伸出来两根短杆,方便人抬。 像是为他这样的伤员现打的。 沈疾察觉,更不自在,“回君上,这木椅,是太子,太子做的。”坐着面君王,座驾还是曾经的储君所制,能自在才怪。 顾星朗看向阮雪音,一脸“三哥竟这样本事了?” 阮雪音亦不知顾星磊这十年除了务农,竟磨砺出手艺、成了巨匠,一耸肩表示不清楚,心内却感叹真金果然不怕埋,总能生光。 “皇后担忧你得很,非要再来瞧瞧。” 明明你自己也是。阮雪音晓得男人间讲不出这些话,已是过去为沈疾搭脉。 前日便亲自医治照料过,沈疾仍不习惯在顾星朗眼皮子底下碰到阮雪音哪怕三根手指头,想缩,不敢,心中挣扎,脸上便也狰狞起来。 “无妨。”顾星朗还不知道他,淡淡又道。 阮雪音遂摸额头、探眼皮,再详问各处症状,只差当场扒开衣裳检视。都完成了,细细嘱咐,从药箱里再翻出三个瓷瓶,往他怀里一塞,“可记得住?” 沈疾点头,赶紧回忆一番,尴尬摇头。 顾星朗便亲动御笔写了给他。 “君上放心,臣定不负——” “行了。”顾星朗打断,“接下来几十日,须尤其看紧,若一切顺利,会有大批人手前来常驻,供你与太子差遣。” 沈疾稍怔,即反应过来“一切顺利”的意思,沉声答是。 天子车队彻底出发,行过茫茫青山,沐着长河耀日,仿佛那一日黄昏的天地至暗从未发生过。 到西境颇须时日,到了西境走南还是走北,也须充分考量: 走南是入祁。但祁西情形复杂,究竟是阮仲胜了重立其国,还是阮墨兮以蔚后身份扩张了疆土,暂时不明,且得看苍梧局势走到了怎样地步。 走南便是入蔚。照理无论祁西和苍梧的情形如何,蔚西乃无争之地,且几方兵力都在增援国都和战地,选这边,反而稳妥。 而朝朝所在的大风堡东麓,处于接近祁国旧西境的中间地段。要接女儿,无论走南走北,路程都差不多。 所以依据还是实时的形势。偏顾星朗这头奏报,五日才一来,人在路上,难免收得更慢些,还可能漏收。 阮雪音问明负责传信的暗桩所在,遣了粉鸟出马。 逼近西境的前一日,鸟儿归来,卷得皱巴巴的字条上,赫然写着阮仲在新区遭遇所领队伍中的蔚军袭击,好在从前的崟军忠心不改,双方激战一日夜,以阮仲的胜利了局。 至于他有没有回到旧宫,光复崟国,信里没说,约莫传出时还无定论。 “走南吧。”阮雪音道。 这趟路顾星朗全程躺着,不敢再将头枕她腿间,怕阻她气血循环、不利小腿伤势,只以头顶挨着她裙纱,方便时时亲近,此时便正嗅其香。“他的人马再少,总多过咱们。军备不够,百姓来凑,咱们——” “百姓未见得帮他不帮你。” “他是崟人,我是祁人。” “他做他们的国君只月余,你做他们的国君逾两年。” 顾星朗轻嗤,“有句话怎么说的,血浓于水。” 阮雪音默了默,“走北毕竟是蔚境。而新区现下,其实是一盘散沙,他有没有重立崟国尚未可知,便立了,定还在整顿,空壳而已。” 两人都默契不提阮仲的名字。 “且新区挨着旧西境,咱们若能长驱直逼锁宁,要用兵马,也容易些。”旧西境怕也不剩多少兵马了。阮雪音虽这么说,心中并不乐观。 顾星朗这几日十分懈怠,这般应对了两句已是不想再谈。 阮雪音摸摸他脸,又顺抚他发丝,“那就定了?我帮你传令下去?” 车里没声。 “他那些拥趸,”半晌方有反应,“能这样养私兵、搭局面、伺机而动,都非等闲之辈。” 指此番受阮墨兮号召的整个崟国旧势力。 “你认为,若走南,我们根本进不了西境?” 顾星朗又往她裙纱间一埋,“我去了极西之地的传言,在不周山了局之前是手段,如今,却成了杀机。” 阮雪音沉吟片刻,仍是道:“咱们走南。” 顾星朗终于因她坚持撑起身,一手跨过去放在那侧座椅上,也就将她环在他包围圈,“又想亲自与他谈判?” 他本就心绪差,她避着触逆鳞,“他同竞庭歌北上之前,我,和他相处得不少,就是每日诊治——” “开方煎药而已,需要日日去?” 阮雪音轻轻吞咽,摆正神色,“要扎针。” 那是医者模样,冷静而至于漠然,顾星朗却没法忽略话的内容,“扎哪里。” “后背。” 顾星朗也是被她扎过后背的。 当即有画面。 “你放心——” “你知不知道这对一个男人而言,尤其他,是怎样诱惑。”他再次打断,凑近了,盯着她因近来消瘦而越发清晰精致的眉眼,“我若是他,管得住手脚也管不住心。” 阮雪音垂睫避开他压迫,语气却坚定,“药石之法,远远不够,我是医者,自有该遵的德行和分寸。” 就着咫尺之距顾星朗又看了她半刻。“有效么?” “嗯。” 他闭眼一瞬,“真希望你没有救错他。” “我就是这个意思。”见他饶过了此题,阮雪音忙转,“我后来复盘,最可能惹他转变心意的,是在槐府与佟钧见那一面。但这种转变来得太急,是人在面临突发选项时的冲动反应,以更早时候我在小院初见他的观瞻,他,是真的丢了火种。” “你的意思,还能劝他再放弃一次?”顾星朗神色淡淡。 “也许都不需要我劝。新区经过这样的鏖战,三国相争,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难以立时重建,他是会审时度势的人,心知自己不过是被阮墨兮临时拉入的傀儡——” “就是因知道,才将计就计抓住机会重燃自己的火种——” “他的毒还没解。依然是将死之人。”阮雪音柔声,“己身之垂危,家国之飘摇,他一定都清楚。他确不是那种罔顾大局只逞一时之快的莽夫,他对复国,兴许真没有那样强的热望。” “那他何必跟竞庭歌走,何必在那头帮忙排兵布阵,最后带军队南下收胜局?” 阮雪音想过某种可能。 却也觉荒谬,始终没说。 “抛开对他的判断,只论方才所列其他缘故,”她定看他,“走南更佳,请君上三思。” 第八百八十三章 肯使江山付劫灰 车队会抵而未抵西境的当日上午,顾星朗的奏报至,来自大祁北境。 蔚国果然议和,北境三位最高将领遵君命同意,条件是已占据的蔚南诸镇,不再归还。 竟然达成。 然后霍衍留下两万守军,率余部返回苍梧。 “你蔚宫里的暗桩呢?”阮雪音因此更想知道苍梧局势。 “还没到最该传信之时,或者正在传递途中,又或者,被竞庭歌发现了。” 阮雪音稍怔,“是,慕容身边的人?还是——” “名唤绣峦。她的侍婢。” 阮雪音震惊无比。这名字她听竞庭歌提过,绣峦谨慎世故,奉漪天真冲动。原来有其因。“那这些年——” “从未传过信,所以从未惹竞庭歌怀疑。九年前她争取到侍奉她的机会,我就嘱咐了,有朝一日苍梧大乱,两国对峙,局面已经不会更坏之时,再行她细作之职。其他任何时候,用心侍其主便是。” 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被精明得一塌糊涂的竞庭歌觉出端倪。 “九年未有过往来,她,还能用么?” “我救过她全家的命,算大恩;只是传信,不必害人,这点报答,她该给得起。”离西境愈近,顾星朗终于养精蓄锐毕,或该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阮雪音忍不住猜测绣峦的家人此时又在何处,想问,终没有,转而道:“不知棉州那夜,上官妧和段惜润胜负几何。也是关乎时局的要害。” 若上官妧胜,那么段惜润很可能已死,白国将再生波澜,或因此灭国; 若段惜润胜,很可能反杀上官妧,那么苍梧那头上官宴的成算变低;而女君因其段氏皇族的出身,晓得些隐秘,还有壮大白国的后手亦未可知。 顾星朗自也考虑了这点,因阮雪音受伤,尤其在乎。 却不是在乎就能立时知晓并发起行动的。 “咱们现下是自绝于孤岛。驶进新区,才能从容些。” 几经考量,终究采纳了阮雪音之谏。 而能否顺利驶进新区,是所有思虑、筹谋和应对的起点。 居然无人阻拦。 那是景弘十年极其寻常的一个初夏黄昏。 从前的崟南,如今的祁西,一如往常云雾沉厚,氲着无尽的高木树荫。 木叶清芬在热意和水汽的共同作用下格外浓郁,沁入心脾,让人错觉战争从未发生。 无人阻拦的意思是,边境线上没有守军。 一个都没有。 照新区形势,祁军被崟蔚联军所灭,最后南下的联军因杀阮仲而起内战,蔚军又败给了崟军——那么此刻镇守这片土地的,只有阮仲的兵马。 哪怕统共没多少,历经战事恐怕更剩无几,总要有。 是因西境再西便是无人之地,人手不够,所以放弃了这头?阮雪音细捋线绳。可传言甚嚣尘上,他不阻截顾星朗么? 想错了? 还是,想对了? 迥异的两个念头在她心脑间掐架。 顾星朗也颇意外,却命有意停下观察一番的暗卫继续驾车。 清宁地行了近五里路。 终于听见响动。 哐当,踢踏,兵器和马蹄,交错愈近。 阮雪音立时拉开车门。 没有先开窗,是直接开门。 这举动叫顾星朗有些不豫。 视野之内,由远及近,青骢马自林立的军队中步出,居然还是昔年那匹,更见沧桑,却是身姿飒飒。 其上坐着、正驭使它的主人也身姿飒飒,只是非常瘦,苍白而消瘦,衬得那双阴鸷的眼锃亮如刀锋。 阮雪音起身便要下车。 “不许去。” 她回头,一双眼如深林如涧水,“君上说过臣妾不止是你的妻子,也是盟友,是谋士,是大祁的皇后。那臣妾此刻为国出面,君上凭何不许?” 顾星朗对她忽改称谓的言辞也有些不满。“我与他直接谈。” “若非万不得已,王不见王。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君上带了使臣,为何不用。” 整支队伍中口才最好的当属阮雪音,整个青川也无几人是她对手,自便是最佳使臣之选。 她说完这句提裙下车,他没再拦。 阮仲见是她来,微微吃惊,旋即翻身下马,迎面而去。 顾星朗坐在车内看,不知为何想到“牛郎织女两逢迎,胜却人间欢悦”一句。 两方人马间的林间空地上,阮雪音和阮仲便在小半里外某人切切的盯视下碰了头。 “不知你们哪日会回,照着局势缓急估算的,所幸,没等多久。”阮仲微笑,竟是平和如在锁宁小院。 阮雪音本就有两种猜测,照着前一种肃着脸直到此刻,忽没法继续生硬下去。“你——” “以复国、重建朝廷之名,将紧要的都聚在了旧宫,我出锁宁前,重兵正把守。” 整句话的关窍都在最后那半句。“你是说——” “兵士们毕竟是崟人。此番阮墨兮联络旧部,之所以能一呼百应,是因复国之志。而我半路杀出,初时与他们并肩,得胜了,却改志相劝,”他稍顿,病容更显, “暂时是劝住了,谁知能管多久呢?说不得离开这几日,他们已再次被劝得倒戈,待咱们到锁宁时,新廷已立了。” 阮雪音不太适应这声“咱们”,整段话中每个半句都需要拎出来单问。 “咱们?”下意识先拎它。 阮仲往顾星朗车驾的方向一望,“你们没几个人吧。无论去锁宁还是绕路先归祁,不会一帆风顺。”又回望自己身后, “我这里大约三百人,都是林氏旧部,信得过。” 分明听懂了,阮雪音却反复确认般:“你要护我们东归?” 阮仲没答,只以神情肯定。 “为何?”不是想不到理由,但她太意外,分明有准备仍是意外,必要听他亲口说。 “太惨烈了。”竟跟顾星朗在不周山时的语气都相似,“我带兵南下,满目疮痍,此番混战,死伤数万——若无蔚后搅动腥风,不会有这场举国血雨。驱逐了顾祁军队又如何?此国社稷早已亡,新区刚从三年前剧变中恢复,眼见有了再次繁盛的可能,”他稍顿,又望一眼顾星朗的车驾, “是他之功。我带着这么点人,拖着这副将死之躯,且后继无人,哪日一命呜呼,岂非又要大乱?”便摇头笑, “阮墨兮还是太异想天开了。却也无可厚非,乱局之中各方势力盘错,谁又不是险中求胜?” 整番话若只听前半段,会叫人错觉他是见疮痍而生恻隐,而改主意。 尽数听完方坐实阮雪音那另一半猜测——他从来便没想过要复国,对己身、对时势想得都很明白,他跟着竞庭歌去棉州,实是为了,为了—— 答案就在那里,她却不敢去碰。 “在锁宁时,从小院到旧宫,一直看你奔忙却半分帮不上,只能干着急。”便听他继续,“不成想竟有机会,叫我赴那头摸虚实,稍作运筹,也算,对得起你尽心医治,和他昔年之仁了。” 阮雪音本怕他会说出越界的话来。 却没有。 而是“尽心医治”四字,反叫她愧疚,因毒还没解,眼看着他是越发虚弱下去。 顾星朗在这头等了又等,眼瞧这两人竟有说不完的话,且分明和气,哪里像谈判? 一个箭步跳下车,唬得四名暗卫齐刷刷跟,这厢阮雪音还未及回话呢,已听他声自身后传来: “是何条件,但说无妨。” 阮仲与阮雪音说话时从来专注,吓一跳,莫名了半刻方看着顾星朗一笑:“与当年一样。” 顾星朗立时变脸,一把将阮雪音拉至身旁,“那不用谈了。” 阮雪音初时没明白阮仲意思,见顾星朗反应方有些猜到,顿觉无语,轻声道:“他跟你开玩笑的,不是——” “他什么意思要你来解释?”顾星朗更加变脸。 “你听我说完——” “两军相持,谈判不成,对阵而已。”却又被顾星朗打断,而他目光灼灼盯阮仲似要将对方一把火烧了,“你这人忘恩负义全无廉耻之心,出尔反尔,助纣为虐——” “君上!”阮雪音委实听不下去了,一忖他何时这般明晃晃骂过人?十分丢人。二忖阮仲本是好意,让他这么一骂,改了主意又当如何? 三百兵士的助力放在此非常之时,可不能随意开罪! 顾星朗因她难得强硬的一声不得不暂停,却是更怒,转头要命她回车里,只听阮仲道: “顾星朗小半生沉定清雅讲风度,也只有这种时候,会破口骂人。”话音带笑,然后笑浮于面, “幼稚。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女儿的娘亲,有年头了吧,还要醋得这样?” 顾星朗全不意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真心或讥讽,竟梗在了当场。 “走吧。你们不是赶时间?” 第八百八十四章 煮醋论英雄 几回合下来属这句最有理,阮雪音忙拉顾星朗。 “等等。”他却不动,继续盯阮仲,“何意?” 阮雪音发急,“赶时间之意,走。” “为何。”顾星朗保持身姿目光。 阮仲一叹,“路上说?” 路上怎么说?谁要他上他们的车?顾星朗才不想答应,偏阮雪音一点头,“甚好。还请五哥与全队稍作交代。我们车上等你。” 祁君陛下被祁后殿下看似搀扶、实则拖拽上了车。 而年轻的天子爷心知情势已定、无可挽回,甫一回车内,立时定好了三人坐法——自然是他与她坐一侧,阮仲坐对侧——且须对着他,休想盯着她看。 阮仲上得车来便见阮雪音一脸无语,而顾星朗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我坐哪里?”他彬彬有礼。 “明知故问。”顾星朗声势逼人。 阮仲笑笑,“雪音与我都姓阮,我是她娘家人。你这位子,我坐更合理。” “你哪姓阮?”天子爷真不负众望,逢与爱妻相关之事便脑子全无,再次呛声。 阮仲哈哈大笑,对面坐下,“你不是希望我姓阮?希望我永远是雪音兄长而非其他?” 顾星朗竟被问住。 阮雪音实在受不了被这两人当面编排,一咳道:“还请五哥告知各国形势。” -不是说了不准叫五哥?顾星朗转脸愤愤。 -再闹踢你下车!阮雪音眼神回应。 顾星朗不吱声了。 “你要先听哪个?” 该先听霁都的。 阮雪音却心快过脑,脱口一声苍梧。 顾星朗至少在她身边。而竞庭歌生死不知。 “她尚周全。”阮仲知她忧思落何处,直接答,“慕容峋重新现身之后,霍衍领兵归朝之前,苍梧城内南北军只是僵持,一场都没打。这期间她一直在宫中,满朝文官依旧被困衔元街家宅内,无一人出来。” 这是很微妙的。 更微妙的是——“南军那头领衔的是谁?”阮雪音问。 照理当然是姜辞,可他绝非第一决策人。她希望又不希望听见上官宴的名字。 “据说是靖海侯。” 阮雪音怔住。“霍骁入苍梧了?” “慕容峋现身、破除病倒或崩逝的传言之后。” 阮雪音与顾星朗对视一眼。 “有说霍启已死。”阮仲再道。 所以是霍氏自立门户、谋篡君位的计划失败,不得不与上官宴重新结盟? 事已至此,上官大公子竟还要站在幕后。 “霍衍拔营归朝,距今有四日了。”顾星朗开口。 “先锋骑兵,应该快到了。”阮雪音接口。 阮仲似有些累,面色比方才更苍白,整个人仰靠在窗边。 阮雪音起身过去,三指搭脉。 “五哥近来靠何药缓解?” “上官妧照你的方子,又制了许多丸药,我出棉州前的小半月,每日也服汤饮。”他脉象气息皆弱,比锁宁时更甚。 阮雪音微蹙眉,“可我的方子,有一两味药材,她未必识得出。” 阮仲点头,“她是这么说。好像另换了一两味。” “随身带着么?我看看。” 自然带着,连日保命全靠它们。阮仲怀里一掏,将瓷瓶交到阮雪音手里,犹有体温。 她纤纤三指搭他手腕,顾星朗已觉别扭了,此时见状,连忙一咳,“我也看看。” 对面两人同时莫名其妙给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默契之浑然天成,叫顾星朗顿时炸毛,一倾一伸手,瞬间将瓶子夺过来。“说了我先看看。” “你看什么?”看得出什么来?阮雪音真是要恼了。 怀里掏出来的,还有体温呢,不许拿,凉了再拿。顾星朗心里回,自说不出——这叫什么理由?确实丢人,登峰造极。 阮雪音唬着脸盯了他半里路。 “看好了么?”半里路后森森开口。 已经凉了。不,应该说已经换成了他顾星朗的体温。“好了。”他总算满意,将东西交还。 被阮雪音一双妙目狠剜。 “还请内兄,再述霁都形势。”顾星朗目的达成,随便她剜,悠闲问正事。 因这两人方才来回,阮仲干脆闭着眼养神,听见此称,嗤一声,却没睁眼,“以为君上事事有数,成竹在胸。” “不敢有瞒内兄,这一仗太长,敌人轮番上,到此刻,确觉吃力。” 阮仲这才睁眼,半眯着眼看他片刻,“霁都东面的覆盎门、南面的开远门,数日前的傍晚先后倒塌,这你总知道吧。” 连这条消息都来得很迟,因顾星朗一直避着人在赶路,好歹收到了。 他点点头。 “据说宁王下令修缮,动用了不少人力,终于前夜完工,至少门幅又能开合,却是,”阮仲顿在这里,露出疑惑之色。 惹原本凝神在药丸上的阮雪音抬眸。 “却是合上之后,便再没打开。”方听他说完整句。 其实是很清楚的一句,阮雪音和顾星朗却同样露出疑惑之色。 “是三个城门都再没开过?”阮雪音问。需要修缮的不包括北面军用的勿幕门。 “这就不知道了。我的消息不算灵通。”似睁眼这动作都耗神,阮仲再次闭眼。 棉州药园那夜的胜负也很要紧,阮雪音本打算接着问,看他这样,不忍再问。 顾星朗亦然。 车内一时安静,队伍行进在广袤的山野,轱辘滚动声与马蹄踢踏声便声声击心。 “上官妧将女君送来我这里,”半晌却听阮仲又开口,“我才知那夜,你险些丧命。” 阮雪音初时竟没听懂。 顾星朗面色一变。 阮仲复睁眼,早先平和甚至稍显涣散的目光聚拢,含了久违的簇火,“她若非女子,我会直接杀之,挫骨扬灰。”便望阮雪音,眼中火焰稍熄,重归温柔, “说你伤得很重。” 阮雪音还未及答,顾星朗开口: “已经好多了。但此事是我之过,她因我受苦,我却没保护好她。” 三年前在锁宁小院,把酒深谈那夜,他承诺过他。 所以此刻这句近乎认错的话,是为承诺致歉。 “你知道就好。”阮仲移视线向他,声有些冷,“回霁都之前,先将此事处理了吧。于公于私,都不能再放女君归国。白国的气数,也该尽了。” 阮雪音不确定白国的气数是否该尽在这一年,却是为此言心头一颤。 青川一统四字,自她有记忆、开始在蓬溪山随老师念书起,就被反复提及,熟悉又遥远——便如陪伴每个人一生的某些念头,因为存在太久,渐渐稀松平常,真有一日告诉你它将发生了,就要实现了,方梦中惊醒,反应过来其重大,而至于慌张。 阮雪音此刻便有些慌张。 老师说想得深看得远的人,总是比其他人慌张得早。 她至今不觉这是句褒奖,也就难以在此刻被安慰。 尤其他们两个正谈论的动因之一,是她。 因段惜润伤了她,白国便更不能存续。 这与她小半生所奉行的道理,有些出入——国之立场与个人恩怨,应分开解决,一旦混为一谈,便说不清,理壮也似理亏。 可世间又有多少事能完全井水不犯河水地被解决呢?年少时理想而纯粹的执念,兴许也该放下。 车马无分昼夜地东行。 曾经浓绿氤氲的国土在夏令亦少生机,是战争所致,无论怎样剖析全局,阮墨兮都罪无可恕。 “你不必有压力。白国覆亡是应有进程,无论她有否伤你,都过不了此回。” 夜已深,阮仲睡去。阮雪音坐回顾星朗身边,听见他低语。 他总说她比他自己更了解他,其实他又何尝不是?灵犀不点自通,实是百年千年修来的因缘。 “我们其实都给过她时间。她即位迄今也三年了,中间还经历过大变故,却始终没有成长,在许多决策时、行动时,每每去走那条错的路。”顾星朗依旧柔声,似乎扼腕,又秉持着国君理智,闭上眼, “要承受压力,也该是我。即便景弘六年的祁宫,不过只是四国博弈的一盘棋,尽管当时的我们都不过各司其职——我是男子,终该抱歉。” 阮雪音摇头。“那年在鸣銮殿我同她对骂,”从未与他详说过,此时倒都可以说了,“便论过此理。她明白的,错不在你。她秉承其父君和家国意志入祁宫,本也为来日国之争斗做好了准备——逃不掉,很可能不得善终。那样的不得善终,和此时这样,又有何区别呢?” 顾星朗低低笑起来,“阮雪音还会同人对骂啊。” 细数二十四年人生,还真就那回,吼得最凶。 她略觉汗颜。 “所以你想得很明白,其实我也是。”顾星朗继续道,“那就放宽心,趁还有时间,休息会儿。腿如何了?放上来,我给你揉揉。” 第八百八十五章 一世撑伞 将入崟东的清晨,天色不似前几日明媚,灰云堆积,很快便洒下来细密的雨。 阮仲这几日都乘车,脸色比才见那日好了些,行动却愈见迟缓。 阮雪音一日搭脉三回,倒没觉病情恶化,细问感受,他只说乏力、手脚使不上劲。 在外赶路,诸多不便,且阮雪音亦暂时没识别出上官妧另换的两味药材是什么,故也就是望闻问切,只盼能早日定局面,再好好钻研。 如果此役结束他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距锁宁尚有百里时,雨势渐小,行进变缓。她分明瞧见阮仲与顾星朗交换了眼神,有些猜到,心湖起涟漪,默坐蓄静气。 队伍彻底停,顾星朗径直下车。阮雪音就着车门开的瞬间放眼,便见雨雾笼灰水——好像是照影泊,因清澈得名,天晴时蓝得惊心,能将人映得比明镜更明。 水边有人,还不少,皆是练家子,将一名女子团团护着。 细看方知不是护。看守。 “她的人,一个都不剩了么?” 阮仲仍在车里,也望着顾星朗步步朝段惜润去,“应该。她被送来时只身一人。但上官妧损失也不小,听说非常惨烈,两败俱伤。” “上官妧去苍梧了吧。” 阮仲摇头,“我出来也就月余,知之甚少。恐还不如你们猜得准确。” 灰蒙蒙的天色下细雨尽收,只剩雾气,以至于顾星朗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 段惜润的脸就更模糊。不止远在车内的阮雪音和阮仲,便是顾星朗,自以为走得极近了,乍看见那张脸,也觉陌生。 一时无言。 段惜润自他下车便一直盯着,盯到此刻,见他连句开场白都无,怔了半晌忽笑起来, “她将前前后后我的罪状,一股脑说了吧。以至于你如今厌恶我到,口都不愿开了。既这样,还来见面做什么。” 顾星朗只知棉州一局,闻言心生异样,未动声色。 “当初上官宴没喝那酒,实在可惜。其实沈疾若不来,或来晚,她也过不去那关。还有安王妃,居然会解凤凰泣。终究命好,论运气,我不如她。” 顾星朗脑中空白一瞬。 忽明白了她在说哪一年的哪件事,神情骤变,“是你?” 段惜润怔住,片刻后也明白了,整张脸似哭似笑似释然似怨愤,“她居然还是没说!还没有说!有这必要么?”稍顿,“我需要你再装好人么!” 最后这句极响,足叫阮雪音听见。 比之昔年鸣銮殿和数日前棉州药园,这实在不算什么,阮雪音毫无反应。 倒是阮仲脸上阴鸷之色乍现,“作恶如此,竟还理直气壮。” 那头顾星朗原是因突至的陌生感,方没立时开口,此刻却真不想再与她多言,凝眸片刻,望向了朦朦水面。 段惜润最不会处理的,便是对方沉默,尤其是他的沉默。 如死灰的心因比死灰更寂的安静,一层层又翻起来,已经不若从前激烈,却仍难逃不甘,还想追问,听一个答案。 “我始终想问你,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你面前——” “不会。”顾星朗眼望水色,斩钉截铁。 “你都没听我问完!” “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不可能像爱她一样再爱别人,此生都不会。”他重看向她,异常郑重。 “你骗人!若没有她,你始终还是要择一人相伴,你终究会——” “若没有她,我会始终是景弘一朝的国君,却不会是顾星朗。我会如历代君王般,雨露均沾,以后宫局面助力前朝局面和整个青川时局,却绝对不会,万劫不复地去爱一个女人。因为是她,我才会。” 段惜润本有万千诘问。 可这段话太笃定,也就太伤人。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喃喃,“那瑜夫人呢,也不会么,你——” “我从未想过要为晚苓空置后宫,或者改易时局。这就是差别。”更多话不用对她剖陈,他已彻底厌烦了这无止尽的拉扯。 段惜润以为自己会落泪的。 居然没有。只觉心上仅剩的几根枯草也被拔除了,永冬已至,再难见阳春。 “你是说,见到她之前,你对我们的照拂,都只出于国君之责,为的是时局。” “不错。” “你从未喜欢过我,更遑论,” 爱。她说不出口。方才那番关于阮雪音的话太振聋发聩,以至于这个字亦变成利刺,随时会戳穿她的心。 “是。” 这绝非君子之德。他不该这样当面让一个女子,难堪至此。好几年了,他虽在行为上坚决,却从不说重话,也是因这缘故。 ——却是不得不说了。已到最后,而她对阮雪音一而再再而三下毒手,实叫他怒气喷薄,必须实言相告。 段惜润再次笑起来,笑出声,笑得肆无忌惮,与她娇憨的容色全不相符——那张脸较昔年长,眼锋比昔年厉,其实并不娇憨了。 所有人都因时间、因时局走上了自己的路,唯段惜润这条路,越走越窄,最叫人惋惜。 而她分明站在一条无比宽的路的起始处,那是一国君位,但凡少些偏激、放开眼、往远看,都不至于此。 可人与人本就不同。命运热衷对每个人开玩笑,其中一种便是,将对的人放在错的位置上,或者反过来。 “我早就知道了。”她终于止笑,重归初时平静,更平静,心神彻底碎裂,“分明知道,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她就这么好?” 顾星朗看着她不似活人的脸。 心绪亦凝,很淡地开口:“你刚说她运气好。在我看来,远不如你。她生而丧母,为父亲厌弃,孤身上山学艺,老师也冷心冷性。她来祁宫,与你们一样是棋子,且后来证明,不止其父,其师也将她用作棋子,半生皆是骗局。” “可你爱她。”段惜润很轻地打断,“你将她放在心尖此生不换,我们这些所有比她运好的人,都争不过。她半生厄运,却也换来了莫大好运。” “她凭的不是运气。”顾星朗目光变得温柔,“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世上或有不讲道理的一见倾心,却绝无不讲道理的白首相伴。从祁宫到韵水,到锁宁,到棉州,她数次历险都是靠她自己,她从不真的恃宠,从不向我索求,甚至为让我以最佳决策应对局面,吞下了许多该诉的苦。她的好运,是她自己挣来的。人的好运,或有三分天定,仍有七分,要靠自己挣。我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你们,都不是。” 更多话他没法也不想对任何人说。关于她与他的灵魂相契,五年来每一刻的相互扶持——从前落雨他不撑伞,以淋雨锤炼心志;如今落雨他没有伞,却并不觉在淋雨,因他心里有她,而她一直无声为他撑着伞。 他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这些不对任何人说的话,才是这句话的完整解释。 “你又怎知,我们做不到她这样?” “你若做得到,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段惜润怔住。 “她若是你,得了君位,会不遗余力壮大国家、斡旋时局,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而绝不被情爱或怨愤挡住视野、缚住手脚。青川三百余年,数度王朝更替,几个女子得到过国君之位?只有你,段惜润,只有你一个!你却辜负这改写历史进程、重塑天下格局的机会,将路走成了这样!这机会也是她给你的。她给了你,你却弃如敝履,而她们还在从女课做起,让天底下更多女子从最低处一点点往上爬,竞庭歌十年经营,也不过得一国士之名,无官无职至今!可你,已是国君。” 他原没打算同她说这些。 谈话至此,却生了与当初阮雪音恼火时相似的心情。 有些真相,确实不吐不快。 “可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想要的。那年冬天在鸣銮殿,我同她也是这么说,你们不能——” “但你有别的选择么?”顾星朗失了耐心,“你能从那位子上直接下来,将它随便交给谁,然后无论白国前程如何,都无所谓么?你不能,所以才坐在那里直到今日。既都坐了,为何不好好坐,坐稳它,另辟一条自己的光明大道,许多好运,或就因此来了!你以为我们小半生所行,又都是自己喜欢的、想要的么?哪有这样的人生,天底下没一个人有!你若实在想报复,也须拿出本事来,胜了,我随你处置!现在这样算什么?自怨自艾,走到末路,最是无用,万般不值!” 段惜润从没听他,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类似的话阮雪音早就说过,不止一次,可当时的她,始终没听进去。 是到这一刻,命途已近尾声,结局就在眼前,她忽有些听懂了。 忽有些醒悟这几年错过了什么,忽真正可以自认,是错了,大错特错。 来得太迟的醒悟叫她如坠深渊。 无尽的下坠,比绝望更深。 尘世风雨在她脸上翻覆,那眸光开始凌乱,越来越不对,奇异的亮色晃得顾星朗睁不开眼。 她转身往水边走。 阮雪音在车里,看不见那些奇异亮色,却很记得棉州那夜她的眼神。 她那时候就不太对了。自己同纪晚苓说那句“她已经疯了”,并不完全只是譬喻。 “还不抓回来!”直到段惜润的裙纱已入水没膝,仍无人反应,阮仲高喊,跳下车大步过去。 岸边众兵方醒转,下水拎人,整个照影泊的静谧忽被癫狂的哭喊打破: “放开我!放开!我要找母后!母后救我!父君!父君!润儿错了父君!润儿毁了你的基业,毁了段氏!呜...你们放开我!我是女君,谁敢!我杀了你们!” 她仰着脸,词不达意,满脸的泪氲在朦朦水雾间,已辨不清是水还是泪。 极细的雨丝复又洒下来。 越来越密,她亦越喊越凶。 阮雪音收回目光,将车门拉上。 心分明是冷的。热泪却止不住往外涌,大颗大颗落在裙纱上,瞬间袭来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撂倒。 不知何故便想起段惜润的父亲,垂暮的白君陛下半仰在却非殿的台阶上,最后那句: 归时见。 又想起同一日引凰台上,黄昏将尽,巨大的信天翁滑翔而过,安王妃临终前低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八百八十六章 乱世佳音 从照影泊到大风堡东麓的农舍,又花了一昼夜。 这期间车内静默,阮雪音一言不发,顾星朗亦无心谈话,阮仲只是闭着眼将养。 “所有人走到今日,是己身之选,时局之力,更是命运之轮。”一次停下休整,周遭无人,阮仲对顾星朗道,“论不出对错,不必太挂怀。真要论,雪音和你都已做到了最好。” 顾星朗有一阵没声。 “多谢。”半晌方回,轻而郑重。 正午,队伍驶进大风堡,仍停在数日前阮雪音停过之处。 下车时她想起妇人说顾星磊这趟跟着出门,恐不会回来了,居然一语成谶。 而这样的感叹也只片刻。来自照影泊的沉郁被新的焦虑替代:哪怕万般算着稳妥,毕竟不在女儿身边,这段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谁又能笃定,没有万一呢? 其实从留朝朝在这里起,焦虑便如影随形,前半段被顾星朗的事强压着,出不周山时已经再次抬头。 勉力撑到此刻,就要见到孩子,也可能见不到,她整个人便有些撑不住,山间快走没两步,绊了一跤,被顾星朗及时拦腰护住。 “待会儿朝朝一看,娘亲这么个大美人儿,竟穿了身脏裙子来接她,定不喜欢,要跟你闹。”他轻松玩笑,实是安慰。 “又没脏。”阮雪音低头看一眼裙纱,心不在焉回。当然没脏,根本没摔下去。 顾星朗松开她腰又握住她手,前几日冰凉的掌心已经回温,默递暖热,“你我此番都历了大劫,咱们的女儿,只会康健平安。” 因他这句话,阮雪音忽觉棉州遇险、不周山死生,尽都值得,是为孩子攒的福报。 “我看看。”见她神色松开些,眉眼间仍积愁云,顾星朗干脆停下。 “嗯?” “笑一个。”他站定在她面前。 阮雪音试了试,笑不出。 顾星朗遂伸双手至她两侧唇角,轻轻向上提,“嗯——”阴阳怪气,“比哭还难看。待会儿朝朝说,娘亲不仅裙子脏,笑也不会了,好嫌弃啊,还是爹爹好。” 他一再讲,待会儿朝朝如何如何,毋庸置疑,定会发生。可朝朝哪里会这么说呢?根本都没到完整表达的年纪。 阮雪音仍是就着他手指力道,轻轻笑起来。 “对嘛,这样才勉强好看过爹爹。” 两人带着暗卫四人继续行,步速比方才又快。 盛夏山林,深浅的绿如精心调配的墨彩。日光被此国终年盛大的云层隔挡着,亮而柔和,浮动绿影间。那农舍全然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噤声。 然后他们同时,听到了幼童银铃般的笑声。 飘荡在午后微风里,世间至臻。 总还有能成的心愿,守得住的珍贵。阮雪音心里升起这句话,眼泪掉下来。 顾星朗难得没转头看她,因鼻子也酸,眼眶随之热,不自觉更快往门口奔。 此前留下的戍卫仍各在其位。 小小的院子里朝朝正撒着欢儿跑,不留神回头,望见的便是分明卓然、看着却有些狼狈的爹娘。 她停在当场,眨了眨眼。 云玺只怕是分别数日有些不认识了,尤其是君上,赶紧唤“小姐”,后头半句还没出口,朝朝已迈着小胖腿、张着小藕臂跑过去: “爹爹!”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先唤娘亲的。 顾星朗更是错愕得,女儿都挨上他衣袍了方回神,一把将孩子抱起,紧紧地,半晌说不出话。 “娘亲!”却听朝朝怀中嚷嚷,两只小手捶他,哪有劲,玩儿似的。 顾星朗松开些,看女儿,“才这半刻就不要爹爹了?” 朝朝本就答不了什么话,又兼心思都在阮雪音身上,眼睛望、小手扑,理都不理他。 “娘亲!娘亲抱抱!” 阮雪音满脸泪还没干,一拍顾星朗,“还不松开!” 当爹的那个失落啊,只得撒手。眼瞅着母女二人紧相拥,久得画面几乎静止,他心头涩了复甜,浓郁的回甘,一展臂,将一大一小完全拢入怀中。 云玺在旁眼眶亦湿,同时庆幸公主自开始学语便唤的“爹爹娘亲”,而非“父君母后”——当时是为了更亲近,岂知竟有后福,今日这般场合里,不至露馅。 妇人一家果然不觉有异,只感叹美貌惊人的贵夫人口中“老爷”,竟是同样的美貌惊人。 “少爷还差不多。”妇人低声啧啧,再看自家男人便有些嫌弃。 阮雪音心知时间不等人,勉强从密不透风的拥抱圈中挣出,向妇人道谢,又将一早准备好的银钱——从顾星朗那里搜罗来的,其实没多少,完全没兑现走时说的“另有重金”。 “还请见谅。此番来去匆忙,一时筹不到太多,但我答应的,必然做到…” 顾星朗远远听着,一手抱朝朝一手挥了挥,“纸笔拿来,欠条为凭。” 便见那夫妇俩虽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满脸欢欣。 阮雪音方觉自己还是缺少与百姓打交道的历练。 而这人实在老道得,不像皇家的年轻人,更不像高高在上的天子。 天子御笔写欠条。 主人家两个虽不识字,识得那笔锋气势,不知为何都颇受震慑。 “还有给丫头瞧病。还有婚事。”眼见快写完,阮雪音在旁补充。 “这也要写?”顾星朗抬头不满。 “反正都在写了。”阮雪音小声嘟哝。 顾星朗只得照办。 农家夫妇接过那张纸,怎么捧怎么觉得重——是这字和写字的人格外贵重?还是这欠条上,银子多? 两人一再交换眼神,又不敢问,被云玺瞧见,凑过去,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个念,尤其加重语气道:“黄金百两。” “多少?” 云玺不重复了,只真诚微笑:“您放一万个心,我家老爷夫人一言九鼎,平生不欠人钱财。” 原就收过金子,夫妻俩不敢不信。“那请问夫人,阿牛——” 阿牛是顾星磊,阮雪音上回就听过此称,不觉如何,顾星朗却一脸见了鬼。 “哦,他,不回来了。”阮雪音没想好说辞。 “认识了漂亮姑娘,要成亲呢,劝都劝不回。”顾星朗张口就来。 妇人瞠目结舌。 阮雪音无语至极。 “你知不知道他们原想将自家丫头许给三哥?”出门了,山间走着,她责怪。 “不知道。”顾星朗抱着朝朝哼着曲儿。 “人家毕竟是三哥的救命恩人——” “黄金百两,还管丫头的病症和婚事,可以了吧?” 那倒真没什么能挑剔。“我们朝朝就值百两黄金?”却非挑出根刺来不可,阮雪音难得呛声。 顾星朗轻刮女儿小鼻尖,逗得她咯咯笑,轻快道:“这样的人家,你给千两,要为他们招来祸患的。百两正好。” 远处浩荡荡等候的队伍中央,马车外,阮仲正站着往这头眺。 他忍不住锁视线在顾星朗怀中的孩子身上,脑中浮现阮雪音幼时的脸。 不知像不像,几分像。 朝朝嫩白的小脸便在这回忆的间隙、玫瑰色的氤氲里,一点点近,渐渐明晰。 她刚出生那阵,人人说像顾星朗,一模一样。 到今年一月周岁时,仍是七分像爹爹,三分像娘亲——五官其实都似爹爹,但脸型、神韵皆是娘亲的,也便在说话、哭笑时,格外像阮雪音。 此刻她便在笑。 且这几个月连五官都有了些娘亲的意思。 也就分外像,看在阮仲眼里,分明就是阮雪音婴童时——他当然不记得,却能从有记忆的她六七岁时候的模样往回倒推——就是此刻的朝朝。 他忍不住笑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对陌生人总是多加注意,尤其阮仲站在重重拱卫当中,高大、姿态又好,分明是个人物。 她睁着清亮的眼,一眨不眨盯。 越来越近,越看越清楚。 忽扬了扬小手。 别人或不懂,顾星朗和阮雪音身为父母是一眼明白的。 她在对阮仲打招呼。 女儿虽是活泼性子,对陌生人这般热情却是头回,直教顾星朗下意识问:“认识?” 当然没见过,即便上月曾同处锁宁旧宫,毕竟各在一殿,相距甚远,且被阮雪音瞒得很好。 顾星朗心道怪哉,暗忖阮仲生得确实相貌堂堂,却该不惹小女孩喜欢——因为阴郁,看着有些凶。 是笑着的缘故么?还是瘦了,苍白了,脸上淡然了,消解了阴沉气? 他可不觉得,怎么看都还有昔年野心勃勃的底色,偏自己女儿,似乎一见如故呢! “叫舅舅。” 不仅一见如故,到跟前了,阮仲温柔回应,然后讲出这么句话。 朝朝便望着他的脸,半晌,开口软糯糯:“舅舅。” 竟是比爹爹二字还喊得清楚!还一遍就会! 顾星朗登时酸了心肝脾肺,再看阮仲,是觉这人温和了呢,好看了呢,浑身散发着某种,光泽? 以至于二十四年头一遭,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容色。待阮雪音抱着孩子上了车,阮仲都跟进去了,他破天荒不着急,反而回身问云玺: “有镜子没?”悄咪咪地,一副做贼样。 “啊?” “啊什么。有就有,没有算了。”他心虚得很,生怕被车里的人听见。 “回君上,有,有的。是小殿下的一面小镜子,宫里带出来的,奴婢这就去取!” 半刻后云玺又藏又掖将东西塞到了顾星朗手里。 然后他躲去路边,对着小圆镜将自己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是不如出宫时好看了呢。 是好像,不如阮仲好看呢? 他从小被夸到大,何曾为这张脸上过心?素来也不经营,全靠老天爷日复一日赏饭。 果然没有白吃一世的好饭啊。 阮雪音在车内一等再等,不见人进来,探出身问。 “回殿下,君上在,在擦脸。” “早晨不是擦过?”她狐疑张望,果见顾星朗偷偷摸摸拿着条帕子,正捣鼓。 做贼之人感觉到了,一咳,停下动作往这头走,气定神闲地,“出了汗,不清爽,擦擦。” 阮雪音心道没见你出汗啊,虽入了夏,山间凉爽。 “那个,”他抬脚上车,“你那些抹脸的瓶瓶罐罐呢?大约是在外奔波久了,脸上干得很,借我——” 还没说完。 抬眼便见朝朝坐在阮仲身边,两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他又咳一声。 小孩哪懂这个? 倒是阮仲听见了,回头斜他一眼,“一个大男人抹什么脸。”内兄架势十足,又对外头道: “人齐了,出发!” 第八百八十七章 千日血疾 北国夏盛,连日艳阳却在这一日迎来暴风雨。 竞庭歌回来后便没住静水坞,因离御徖殿太远,一旦出变故,赶不及知道和决策。 却也不能直接住御徖殿。慕容峋是提了的,没让她睡龙榻,让居偏殿——哪里成体统呢?她非嫔非婢,根本不属后宫。 遂住去了离御徖殿最近的饮流斋,步行也就半炷香。硕大的雨点子砸在屋顶上,落入竞庭歌耳里时,她正有些昏昏。 “什么时辰了?” “回先生,刚入未时。”绣峦在屏风外答。 那还是午休之时啊。怎觉得吃完午饭许久了呢? “我吃过午饭了么?”遂问。 绣峦扑哧笑,“先生又睡糊涂了。今儿巳时过半才起,便说只吃一顿。午时三刻吃的。” 竞庭歌哦了声,听着雨砸宫阙顶的响动越发大,又想问,听见外头喊“陛下驾到”。 她懒得动,还那么躺着,心忖这副样子真像恃宠而骄的宫妃,终有些过不去,撑身起来。 “行了。”慕容峋却不知什么步速,顷刻已绕过屏风到跟前,“今日如何?可又呕过血?” 竞庭歌恹恹着不答,绣峦隔着屏风恭声: “回陛下,饭后有一次。” 慕容峋蹙眉,“多么?” “老样子,小半块锦帕。” “太医局那帮家伙全该罢免了!来人!” 外头震声应。 “传旨!太医局办事不利,竞先生有疾已逾——”停在这处,回望竞庭歌,“多少日了?” “你这是嫌我在宫里呆得久了,着急忙慌要轰我呢。” 十年了,明知她在说反话调侃,或该叫讽刺,他仍是接不住,呆半刻道:“那怎么办?他们不作为,你一天天呕血,我就这么看着?” “住在这饮流斋休养已是逾矩,还每日御膳不断,合宫的太医围着我一个人转,皇后有孕也不过如此——” 这回是她说错话了。最不该提就是这事。 厚脸皮如竞庭歌亦觉尴尬,一咳转开:“够阵仗了,行了。治不好又不是他们的错。” “只是个呕血,又非中毒,怎就成了顽症?你这身板有多少血够吐,再这样下去,还了得?!” 从太医令到宫里一众杏林圣手,其实说得很清楚:竞先生此症看似突发,在棉州连续不吃不睡、操劳过甚所致,其实病根早已埋下——是经年用心用脑过度,总不得真正休息,一朝爆发,几千个日夜的损耗齐齐找上门来。 至于几千日是几千日,十年,还是从治学就开始算的二十年,已没人能断明白。竞庭歌自己有数,于命短命长一向也不在意,懒得多论,不过尽力将养。 “生死有命。无论你怎么吼,阎王要我三更死,岂会留到五更时?” “呸呸呸!”慕容峋本就身强体壮中气足,这一串呸,格外洪亮。 竞庭歌嫌弃,抬眼睨他,“还传旨么?” 慕容峋丧气,摆手道:“不传不传了。” 竞庭歌眼锋又扫外面,“人还在门口等着呢。” 慕容峋只好大喝一声退下,听见只退了宫人没退绣峦,对着屏风又道:“你也退下。” 自竞先生搬进这里,君上便日日来,两人独处一室的时候数不清,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连竞庭歌本人都懒得计较了。 门被关好,他轻车熟路脱鞋上榻,轻车熟路揽人入怀——连位置都精准,是竞庭歌的头刚好靠在他第二根肋骨处。 “午膳合心意么?这会儿觉得如何?” “困,想睡觉。”盛夏暴雨铿锵有力,砸在层叠宫阙间虽不齐整,有种莫名节奏,更教人欲睡。 “那就睡会儿。我起得早,也困了。” 百官都被囚在府邸,本无朝会,他日日早起为的是收夜半回来的各种消息,然后决策,偶尔部署——两军相持至今,默契地谁都不动武,因兵力实在相当,一旦开战,无论胜负都会极其惨烈,而南境与祁国的战事才刚平息。 须彻底确定外患暂平,才能掀内乱。 同时双方也都在期待、考虑、运筹某种方式,避免血流成河。 霍衍抵苍梧,变成了一个乍看莫名、实则意义重大的时间点。 他们都在等这个时间点。 “今日去看过她么?”毕竟起得晚,竞庭歌虽昏昏,并不能轻易睡着。 “嗯。消瘦得厉害,不肯吃饭,见了面,左不过哀求,要我放过她父兄。” 说的是霍未未。竞庭歌归来当日,处理完霍启之后,便从北军营中将她逮进宫,一直关着。 “且看她父兄接下来怎么选吧。若识时务,不用她求。” 没听见慕容峋回。 她等了会儿,又喂了声,仍是没音,只得仰头去看。 好家伙,就这片刻居然睡着了!君位都快没了还睡得着,睡得这样快! 她无语至极,盯着他的脸骂一声呆子,想起来放他好好睡,费力得很,只得维持着,听着雨声兀自出神。 渐渐也觉迷糊,眼帘沉沉,某刻终于撑不住,再次睡去。 这一觉便到了黄昏时。 仿佛是要将她缺了数年的睡眠,一口气补回来。 黄昏也非自然醒,是侍卫在外高声禀报,十万火急。 慕容峋被竞庭歌推醒,神情还懵,行动却快,顷刻出门,天都黑了仍没来饮流斋。 推算时间,霍衍归来也就这两日,所以是,快到了? 这般一想,竞庭歌亦有些呆不住,起身披衣往外去。 六月暴雨后,空气清新得让人晕眩,云散天开,星子比晴夜还要亮,以至于整个晚间都透着某种不属于黑暗的澄澈。 既暗且明,像,上官宴的眸子。 此念一出,她心头狂跳,那双桃花眼适时出现在脑中,悠悠荡荡,挥之不去。 已离御徖殿很近了,她因走神竟没注意,更没瞧见又有侍卫往这头跑,还是绣峦发现,轻声提醒。 侍卫经过她身边时恭谨一礼,继续往御徖殿去。 被竞庭歌叫住:“何事?” 按规矩须先禀天子,断没有提前告知臣下的道理。但或因对方是竞庭歌,或因此事并非军报,只能算异象,侍卫稍一忖,答道: “回先生的话,城里忽然开始放灯,漫天都是,有人说,是白国神灯。” 竞庭歌怔住。 当年阮雪音在韵水推段惜润上君位,最后一步就是燃放神灯——哪来的呢?上官宴找的。 莫名又想起那年大祁天长节,人潮汹涌,他从后拥着她,说此夜同看烟火的人,此生不离分。 那烟火如星如雪,亮极了,也像神灯,带走世人心愿。 她蓦然转身。 “先生,御徖殿在——” “去沉香台。” 平整朴拙的沉香台,百年未变,在这样的良夜,尤显开阔。主仆二人拾级上,星空之下第一盏神灯入眼时,绣峦瞪大了眼。 然后第二盏,第三盏,五盏八盏十余盏,其实早已遍布空中,正如那侍卫禀,只因她们视线为高台所阻,才一眼望不全,拾级越多,所见越多。 各具其形,颜彩缤纷,被火光映得无比鲜亮,直将星月光华盖住。 昔年白国捧出女君,便以神灯为兆,绣峦常随竞庭歌,对这些事很有数,当即生警惕:“先生,这不会是贼人——” 竞庭歌却有史以来头一遭,不作他想,笃定上官宴,只是在放灯。 像某种暗示,又像真正道别。 比数日前马车里更浓重的心乱涌过来。 -若非慕容在前,若非已有阿岩,你会选他吧。 槐树林分道之夜,阮雪音终是没忍住。 竞庭歌还是没答。“若非”这样的词放在她的人生里,大约有些奢侈。 又是一年夏,夏时南风起,风从南来,往北边吹,沉香台坐北朝南,神灯一盏盏便因风向,都朝竞庭歌飘来。 形貌颜彩皆不同的神灯上,图案和文字却是一样:洁白的栀子,一支三朵,其中两朵含苞,一朵盛开。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与上官宴看得懂。 因为那一支,是那年一整个春夏他们的房间里,姿态最好、开得最久的一支。 文字已经不用看了。竞庭歌有意不看,绣峦却接住了恰至跟前的一盏灯,字字辨认道: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此句入耳,竞庭歌心里被掩好的窟窿忽就显了形,可怕的虚空,空得人胸口闷痛。 “可解出来了?” 却听沉厚嗓音身后响起,是慕容峋,从绣峦手中拿过那盏灯,煞有介事看。 竞庭歌神思不属,好一阵方回头,“什么?” “这灯,这画,这诗。”他一脸正经,“与霁都那边的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有关联吧?” 第八百八十八章 雨轻风色暴 此人当真一年年更见玲珑心,放在今夜,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竞庭歌一时梗住,半晌道:“也许吧。”见他仍端详着手中灯,很严肃的样子,“傍晚那会儿是何消息?” 慕容峋方抬头,“霍衍到了,领兵马七万驻扎赤练坡。” 驻扎,而非直接行动,只有两种可能:等指令,或者还在做决定。 “你遣人去了?” “嗯。” 竞庭歌眉梢一挑,“都不与我商量?” 派谁去,怎么说,因果措辞——这样重大的一步,当然要准备万全。 慕容峋摇头,“不是使臣。满朝文官家里蹲,根本无人可用。” “那是做什么?”竞庭歌着急,脱口追,问完便有了数。 果听慕容峋回:“刺客。” “刺谁?”她盯着他。 发问者和回答者都知道此题落脚何处。 却都不愿明说。 “你觉得?”他也盯着她。 竞庭歌深吸一口气,“他没去见霍衍。你要扑空了。” 慕容峋面色沉沉,“何以见得?” 关于天下公之谋,去岁他便疑心过她立场,疑得连夜失眠,后在淡浮院佛堂里交心,才得解开。【1】 但起过的疑如雁过的痕,总还留在心上某处,于紧要之时,就会显现。 竞庭歌此刻笃定,便很容易加重那痕迹。 至少说明她与上官宴,有联络。 竞庭歌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宫之前见过一面,那之后,再无联络。” 慕容峋一颗心落了又悬。“在城内见的?” “是。他劝我一同推行新制,我拒绝了。” 慕容峋冷笑,“你拒绝了,那就是要回来帮我,他居然放你回?” 竞庭歌其实想过,显阳门那场袭击,上官宴是否知情。 毕竟是江城带她去的,而江城是他的人。劝不了,拦不住,只能敌对,听天由命。 见她又自出神,慕容峋邪火直冒,“说!他此刻为何不在赤练坡?” 真临大事,竞庭歌是从不与他顶撞的,静声答:“他在放灯。应该距皇宫不远。” “什么?!”慕容峋没懂,更火大。 竞庭歌瞥一眼他手中灯,“没看见那上头的花么。” 慕容峋呆了呆,旋即恍然,她通身栀子香绕了他十年,这灯面上画的,正是栀子花。 更多神灯飘近,轻轻曼曼落在沉香台上,他飞快拿起来看,尽都绘着洁白的栀子,一模一样,旁侧还有两句一模一样的诗。 他连看了六七盏。 终于震怒,扔掉最后看的那盏,暴喝道:“来人!” “君上!”竞庭歌急声。 慕容峋根本不理她,转身往台阶下传令。 “君上此时出动兵马全城搜捕上官宴,便是中了他的计!” “难道要朕站在这里笑对他挑衅,还拍手叫好?!” “他没在挑衅你!” “那这些灯是什么!” 竞庭歌冷静下来。“若非君上相逼,臣不会说。臣不说,君上就不会觉得被挑衅。” 慕容峋受她感染,也冷静了些,胸中滔天的浪却难平息,步步走近,迫得竞庭歌步步后退,直退得背脊抵阑干。 “你想过跟他走。真的动过心。”这些话实如刀刃往他自己身上砍,偏忍不住说,“为何没有?为何不走!” “君上将那些刺客召回吧。没杀成上官宴,万一被霍衍发现,平白生误会、坏情分,更失成算。”竞庭歌答非所问,切回时局。 “朕在问你话!”他一把钳住她下颌,“为何不走!” 下颌剧痛,胸中血气随之翻涌,竞庭歌勉力压那些甜腥热流回去,一字一句道: “臣是君上的谋士,一心效蔚,此生不改志。” 这句答叫人放心又痛心。“只是这样?” “从来便是这样对君上说的。” 神灯如星如俯瞰尘世的眼,悬浮在整个苍梧城上空。 晚风持续自南来,不断带一两盏飘落沉香台,越发多,将整座高台映得光明璀璨。 灯海中的两个人却都如溺暗夜,最不该纠缠的时候非要纠缠,得到的,往往就不是想要的答案。 慕容峋忽松了手。 颓然下垂,顷刻被玄色的袍袖遮住大半。 “你走吧。” 那声音依旧是沉厚的,却非常沙哑,情绪至烈,偏多一句都说不出。 他从来就不是长于言辞之人。 竞庭歌觉得胸腔中热流再次翻滚起来,甜腥更浓,心知就要压不住,抬脚便走。 总不能呕在沉香台上。 慕容峋不意她这样果断、半刻没犹豫,整个人猛然失重,望了高天中灯火一瞬,蓦地转身。 她还没走远。 还在高台上。 他几步跨过去从后抱住她。“别走!别走。歌儿。” 太平时谈情说爱,纷乱时携手对局,竞庭歌一直觉得,若要堕红尘,这样比较完美。 事实却是,太平始终没有真正到来,而她一再,于纷乱时陷入情爱纠葛。 阮雪音说世事如此,这便是生而为人的劫数,渡过去,会有桃花源。 会么。甜腥涌至咽喉,她没再压,望着有限视野内点点星火,感受热流溢出唇角。 缓慢地下坠,第一滴落在慕容峋的手背上时,他没反应过来。 应该说他没想到是血,还以为她哭了。 是情难自禁,将她转过来面对他,才看见艳红的鲜血。 “传御医!” 绣峦候在阶梯间,忽听见君上大喊,知是先生不好了,急急回身也跟着喊。 指令下阶梯,层层往外传,慕容峋将竞庭歌抱去软椅间,调整好位置让她靠得舒服些,就着广袖边缘为她擦拭唇边血。 “是我不好,歌儿。”他手忙脚乱,反将她小半张脸都弄花了,处处血迹,叫人惊惧,“我胡说八道,胡搅蛮缠。”便去抚她下颌,还有方才施力留下的红印, “疼么?这会儿觉得如何?”手又至她胸口,一下下试图帮她顺气。 “水。”竞庭歌只觉脱力,没功夫与他掰扯。 “水!” 不消盏茶功夫便真有热腾腾一大盘被端来,吃的喝的都有。是奉漪,自竞庭歌出门便在准备,听闻先生去了沉香台,只怕她半天不回,干脆收拾了往这头送。 竞庭歌吃不下,喝了两杯温水就闭眼歪着。慕容峋拥她在怀里,大氅也送来了,一扬一落,将两人罩住。 没一会儿便教竞庭歌后背生薄汗。“这是盛夏。”她抬手掀,没什么气力,“有病。” 有病的分明是她。但慕容峋不敢反驳,仿佛连这样说都会加重她病势,口中答“我有病我有病”,又忖出了汗更不能着风,悄悄留大氅一角仍在她背心处覆着。 太医令气咻咻爬完最后一级阶,看到的便是君上的背影。 与竞先生墨染的青丝灯影里重叠着,叫人不能直视。 绣峦轻咳,“君上,吕大人到了。” “到了就过来。难道要朕请?” 近六旬的太医令忙敛首低眉过去,始终不抬眼,近前了,见竞先生坐在主君身上,又是一阵无措。 “就这么瞧。” 竞庭歌整个人发昏,一开始没弄清状况,此刻却清楚了,撑起来往旁侧移。 慕容峋不敢阻,搭手帮忙,待人坐好,示意号脉。 “一再嘱咐过先生,不可多思,不宜再用心费脑,否则药石——”好半晌老医者方开口,药石罔效四字没说完,瞥见了主君阴沉的脸。 竞庭歌倒很坦然,点头道:“还请吕大人多费心,至少让我撑过这几年,方子下得重些亦无妨——” “胡说!”慕容峋一门心思不再惹她生气,却是被这话气得暴跳如雷,“二十四到百岁,还有七八十年!”便向太医令: “该怎么办,你知道。” 他本想说若出差池如何严惩的话、乃至于陪葬云云,话到嘴边猛收声,仿佛不这么说,便不会出差池。 “是!臣定竭尽所能!但先生确实不能再——” “朕有数。此事,朕会帮忙。” 老太医遂退,绣峦自跟着去听嘱咐,奉漪回阶梯尽头候着,高台上复剩君臣二人。 “就是今晚了。”竞庭歌望着满天灯火。 “我自会应对。你再透会儿气,就回去睡觉。” “官员们都家里蹲,是要坐山观虎斗。咱们都忘了,这朝堂上不仅有陆现阵营、霍骁阵营——上官朔,与纪桓一样两朝为相,门生故吏遍天下。那才是蔚国最大的阵营,那是如今,上官宴的后盾。” 她气若游丝,整段话说得极不连贯,惹慕容峋蹙眉,“我自己会想。若不成,一战而已。” 竞庭歌又要张嘴,一口气提了一半忽堵住,重重咳起来。 “说了你别再管!”慕容峋止不住恼,忙着倒水,喂给她喝。 竞庭歌强忍着不咳,小口咽水,稍缓过来了,徐徐又道:“我来就是帮你的。真不管了,也就可以走了,你要我走么?” 他刚已经说过让她走了。 说完便悔。所以此刻这句,是揶揄,更是激将。 慕容峋无言以对。“那你慢慢说。”半晌只闷着声妥协。 “阮墨兮该也到了。还有上官妧。无论这两方真正的敌友站位如何,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此刻,便都在我们对面。” “阮墨兮的势力都在西边。且不是盛传有变?何足惧。” 到处都乱,阮仲回锁宁控局也就是这几日的事,细节如何,尚无确切说法。 “她毕竟在蔚国当了这几年皇后。许多进程,往往更改于某一刻,而我们都不知会是哪一刻,更不知完成那一刻的,会是谁。也许是千军万马,也许只是,一个从来不起眼的人,某个不经意的选择。” 慕容峋被她说得后背发凉。 “有兴致弹琴么?”却听竞庭歌话锋一转。 “啊?” “想听琴。”她转脸看他,苍白脸颊上竟有两分嗔。 慕容峋怔一刻,很快扬声:“取朕的九霄环佩来!” 【1】771相顾 第八百八十九章 夜之云水 一张软椅,两人共坐,紫漆的御琴横在跟前。 神灯渐黯,或远或坠,只剩零星几盏孤悬,点缀格外晴明的夜空。 “听什么?”慕容峋坐得端,试好音,转头问。 竞庭歌歪斜着,想一瞬道:“你大婚之夜,好像是奏的《云水》?”。(1) 彼时她站在宛空湖这头,始终没听清,此后也一直没问。 今晚倒可解这桩陈年疑案。 慕容峋初时皱眉,旋即展开,指尖拨弦,正是《云水》的第一个音。“他们备了《良宵引》《凤求凰》,我听着别扭,让改的。” 更多弦音自他指腹流出,沉劲旷远,在高台上荡起袅袅回音。 “当初说琴令千军,你想过么,用什么曲发令?”竞庭歌问。 “不都弹给你听了?你也弹过。”慕容峋一旦奏琴便格外松弛,整个人生出翩翩意。 竞庭歌一怔,想起去冬在繁声阁两人共奏的,那首他自谱的极难的曲子。 杀伐意极重,完全就是破阵之音。原来如此。 “可还记得?”听她不言,慕容峋又道。 “啊?” “记不记得谱子。你刚不是说了?今晚恐怕用得上。” 能不用最好。竞庭歌摇头,“就弹了一回,还没弹完,怎记得住。” 慕容峋便吩咐人去御徖殿取琴谱。 竞庭歌不甚在意,听着《云水》望夜空,最后一盏神灯正往这头飘,却没能抵达沉香台,已非常逼近阑干了,却开始缓慢下坠。 城中观摩盛景的断续喧嚣与安静,便在这一瞬全然归静。 街上原就全是军兵,百姓都在屋里窗边,若是因盛景结束而归静,未免太突然、太整齐了。 竞庭歌心有所感,起身去阑干边。 慕容峋手下一顿,却是不停,格外悠远的琴音孤绝而固执地响在静夜。 南北军僵持数日,将国都亦割据出南北。衔元街正居中,贯穿东西,座座府邸囚着国之栋梁们,鸦雀声不闻。 此城最负盛名的食肆叫秋膘,名字别致,楼筑得也别致,飞檐层层就伫立在衔元街之南,灯火通明,在根本没什么人外出用饭的今晚,十足诡异。 竞庭歌眯着眼直接眺最高的第四层,果见那露台上站了个人,折扇在手,摇得灯火生艳。 应是看见她出现在了沉香台边,那人收起折扇抬高手,招了招。 竞庭歌又凝眸半刻,没瞧见阿岩,心下空落,五味杂陈。而上官宴并不动身,依旧站在危楼灯影之中,楼下林立的南军兵马,便在下一刻轻轻挪移。 场间指挥的是姜辞,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身后还有一人,高头大马,所披盔甲似极沉,暗夜中发出巨响,正是靖海侯府内终年立在厅堂那副。 是霍骁前几十年征沙场的战袍。 是他自己与家门的荣耀。 竞庭歌素喜先发制人,眼见其打马而出,清了清嗓子: “总算有机会一睹侯爷着这御赐的乌金镔铁甲。”此甲由皇家打造,是先君也就是慕容峋的父亲所赐,以褒霍骁战功,更奖霍氏百年忠义,“却不是在南境抗祁,而是在国都,谋逆。” 她尚在病中,刚又呕过血,拼尽力气高声,勉强传得城中能闻。 慕容峋抚琴的手有意放轻,不至干扰,却仍旧不停,似在应和。 霍骁抬手拈须,“先生此言,谬误有二。祁蔚言和,南境已平,无须再抗,此谬一;老夫虽列阵在此,不为谋逆,乃为家国大道,此谬二。” 沉香台至高,慕容峋坐在软椅上,城中没人看得见他,也就并不知弹琴的是他。霍骁话音落,他右手继续拨弦,一扬左手,有禁卫小步过来领命。 那厢竞庭歌受局面激发,状态渐复,声势渐盛,“若非你密谋造反,陛下险些遇害,又虑本国安稳不能放开手脚定策,与祁国之战,何至于打得如此窝囊!” “此番领兵卫国的是本侯之子!本侯若有分毫不忠家国之心,何不直接让霍衍攻苍梧弑主君!” 实在和纪平一个路数,不认谋逆,而是更大的宏图,更高的理想。 细思来,这与千百年君王所秉持的社稷正义,有何分别呢? 脑中适时响起槐树林之夜阮雪音的话。是啊,没有分别,新政也须一份正义,才能被万民接受,被天下人支持。 而霍骁此刻之辩,句句属实,无从反驳。 “所以侯爷与祁国纪平大人一样,是要力主新政,这会儿宫前列阵,为的是谈判、陈词、劝谏。” 纪平在国都主街上提新政已是数日前,早传得青川皆知。 霍骁大笑:“先生分明都晓得,何须再作问答!去春在扶峰城,先生便与老夫详谈过!前年先生人在霁都,定也从令尊、从兄长那里获益良多!其实去秋天子殿试,本侯便在期待,先生能否为吾等先锋,将吾辈理想一语道破!奈何先生深受君恩,不愿忤逆!但确实,” 他稍顿, “彼时时机未至,确不如今日,天时地利人和。” 这样一番陈词,分明将竞庭歌划去了他方阵营,所列凭据,依然都是事实。 竞庭歌无法自称全不知情,只抓紧始终抓着的那一把破局之刃: “庭歌虽知晓,并不支持,缘故,去秋含章殿上已说得很清楚——非因深受君恩,而是笃定,诸位口称理想,不适用此世此代!” “先生为保慕容一家社稷,终究决定诓骗天下人了!先生若笃定理想无法在此世代实现,这么些年何必奋力,突破旧制、成女子之志,更配合祁后殿下大兴女课、开辟新世代!——凡此种种,皆是蓬溪山衣钵,而惢姬大人承不周山神谕,与吾等一样,图的,正是天下为公!” 这些个隐情和潜藏的因果,霍骁作为世家之一,原本知道,却所知不全。此刻能说全,当然是因百年来游走于帷幕之后的各方,都已会合。 比如这一段圆恰的措辞,就绝对来自阮墨兮,而阮墨兮之所以能提醒霍骁这样说,是因夏杳袅教授在前。 竞庭歌沉默有顷,撇开了志向与女课之题,冷声道: “神谕?侯爷为让谋逆冠冕堂皇,连鬼神都搬出来了。” “有与没有,先生与祁后殿下最为清楚。曜星幛能录天象、观命途、预知世事;山河盘囊括整个青川图景,且流动不息,甚至能窥踪迹定乾坤!此回合先生于五日内折大祁雄兵上万,不就是靠此神器占尽先机?此二物皆出不周山,故具神性,凡俗不能及!祁君陛下之所以西出国境,不也因,信了那道神谕,要亲自看个明白?!” 当真严丝合缝,种种看似不相关,尽都被用作了此刻依据,且彼此关联,竟无法立时挑出错漏! 好在距离远,又居高,片刻失语很难被底下捕捉到。竞庭歌迫使自己冷静,凝神去听慕容峋的琴音,只觉身后还另有响动,回头,见有禁卫捧着一个匣过来,将之放在主君脚边。 是什么?竞庭歌眼神询问。 须用时自见分晓。慕容峋眼神回答。 竞庭歌不再追,想了想忽道:“去将山河盘也搬来。” 说完她便觉心上一记重锤。 山河盘在棉州。不,应该说此时,就在下头,在阮墨兮手里。 老师说真正的强强角力,到最后比的不是谁更强,而是谁先犯错。 她犯了个错,当时以为无关紧要,此时却成为对方利刃。 若山河盘在自己这里,她大可以否认、胡诌,甚至将其自沉香台上扔下,砸得粉碎,以破神谕之说。 她相信曜星幛在祁国,也会面临此指,一旦自己毁了山河盘,阮雪音定也会选择放弃曜星幛。 她并不知道,因夏杳袅在不周山一番话,阮雪音早已生了此心,不过是时候未到,还未动手。 她竞庭歌的时候,却已经到了。 却无从动手。 “先生别再试图迂回掩盖,为一家社稷违背理想初心了。”便听下头传来女声,很脆,很好听,如金玉撞击。 是此国中宫,皇后阮墨兮,自战阵中临时分出的窄道间行来,其后二兵抬着一方石盘。 她仰头张望片刻,不知在找慕容峋还是霍启,终只看见竞庭歌。 又辨琴音,扬起一侧嘴角笑了笑。“山河盘之力无法被否认,神谕也就绝非谎言,天下公乃必成之谕,是应有进程。咱们今夜还愿在此磨嘴皮子,而不是直接刀兵相向,便是都心怀苍生。先生劝君上退位吧,和平改制,以求进步,不好么?” 对竞庭歌而言,此时最不能,便是继续拿山河盘做文章——优势在对方,任何反驳都只是诡辩。 要做的是以己之长攻对方之短。“今夜谁来谈天下公,庭歌都愿笑纳,都愿至少予五分相信。唯独皇后开口,庭歌半分不信,只觉可笑!” 她说完这句,便有些猜到慕容峋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一只手挪至背后,食指一勾。 慕容峋会意,保持右手拨弦,然后再次抬左手,让人将匣子抱去阑干边。 竞庭歌更觉是猜对了,当下便有些腹中翻涌,往旁边稍挪一步,对兵士低道:“开吧。” (1)289梨花月,庭前雪 第八百九十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那是一颗人头。 已经灰败,五官却还可辨。 竞庭歌全没想到慕容峋还有这一手,无怪有一日晚间到饮流斋,他面色难看,当时她还以为是有不好的消息,追着问,最后也没问出所以然。 估摸便是砍了霍启的脑袋,然后找太医局觅了法子保存。 这般距离,街上的人其实看不清那颗脑袋的五官。 但霍启或死的传言已逾数日,且必然与其父和阮墨兮彻底断了联系,那两人此刻,很容易猜到。 竞庭歌本就不太想看那颗头,瞥了一眼确认,望向了阮墨兮。 相比霍骁,她更想看她的反应,不为任何所谓大局,只为了瞧一瞧,这个曾经心怀情爱、不懂大势的娇滴滴的美人,如今还有没有残存哪怕半分温柔。 她一个对己身、对他人情爱都不大关心的人,不知为何,竟对霍启和阮墨兮这段挥之不去。 有天夜里入睡时想起,甚有些希望他们对彼此,是有过一刻动念。 但阮墨兮很平静。 不知是因太远看不清,还是真平静,总之她身形未动,只是收起一直仰着的脸,看向了前方密匝的战阵。 霍骁身下战马原地踢踏,低低嘶鸣,泄露了主人的狂躁。 “靖海侯有此反应,那不用庭歌详说了。”她高声,比方才更震,“霍启谋逆,妄图弑君!千钧之刻被君上反杀,殒命当场,正是南军以护驾之名起事的第二日!这整场对峙的开局,便是霍氏自编自演,为的是夺权,图的是取而代之!场间诸位若真有公天下的诚意,首当其冲,先杀了靖海侯!否则理想便是幌子,你们就都是乱臣贼子!” 她停了一刻, “君上说了,新制推行,可以商榷,前提是,你们要证实理想确为理想。霍启谋反已经坐实,宫中从上到下皆可佐证,所以靖海侯,不值为伍,杀了他,才有谈判和尝试新制的可能。” 她又停一刻。 忽再道:“皇后你说呢?” 她还没把阮墨兮与霍启之事说出来,也就没将阮墨兮划入必死之列。 是给机会,为瓦解对方联盟加码。 “我什么时候说可以商榷。”却听身后慕容峋幽声,隐在琴音里。 竞庭歌再次反手背后,食指拇指一捏,示意他闭嘴。 “先生不必费心费口舌了。”却又有一道女声起,比阮墨兮的音色要绵,也好听,似盛夏晚莺。 竞庭歌循声而去,再次看到了上官宴,下移目光,终于瞧见站在秋膘楼第三层的上官妧。 她自是要阻止她策反阮墨兮,更要加快进程,以免夜长梦多。“人有理想,亦有私欲,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无论场间各人在此之前如何为自家运筹,都已成过往。靖海侯如今是盟友,皇后深明大义、且知天机,亦会助我们推新政到底。方才已说得很清楚,君上即刻下诏退位,国都不必见血,军队无伤无损,我大蔚,还能保存实力以备统一。” 似防着竞庭歌再拿说辞,她顿了顿又道: “边境已不剩多少兵力,禁军再打得两败俱伤,于国重损。先生三思。君上,三思!” 大多数人不识沉香台上琴音,阮墨兮和上官妧都是伴过君的人,一耳朵听出。 慕容峋几乎要起身了,琴音骤停,竞庭歌第三次背手,摇了摇食指,让他再等等。 “那为何不是你们退?明知于国重损,一群扬言为国为民的志士、贤能,非要在此外患方息之时,铤而走险不死不休?!”夜愈深,竞庭歌声却愈亮,她自己也觉诧异,莫名想到回光返照一词。 “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上官妧长声,“且此刻言退,我们还有活路么?” 偌大的皇城静了一瞬。 “这便是相国之志,上官家之志。”竞庭歌遥遥道。 “是。先生说新政不适用此世代,先父不以为然。”上官妧神情邈邈,“我知情太晚,与先生辩不得,但新制的模样,章程、执行,家兄一清二楚。还请兄长,”她忽然放声, “当着整个苍梧城,当着举国贤能与主君,一一道来!” 除了楼层不同,上官兄妹俩所站位置是完全一样的。上官宴已将折扇收起,手里换成了一摞厚卷。 却没急打开,反将其拢在怀中,朝着东北方向躬身一拜。 那是相国府所在,也在衔元街上,因上官全族迁徙,早已衰败,唯门额始终没换。 所有人都觉他是在拜其父,拜此族之志,也拜自己少小离家错失的岁月。 上官宴,出身蔚国第一高门,上官家嫡长子,却幼时便开始一生飘零,踏过整个大陆的山川,停留在任何他想停留的地方,唯独那衔元街上的相府,二十年过家门而不入。 如今看来,他能飘零却不堕落,能成巨贾让势力遍青川,除了凭才干,当然也凭其父庇护。 这世间的神话,本就不可能只凭一人之力。 是有憾的吧。竞庭歌在这头看着他长拜,浑身应战的尖刻忽消解了两分。 他也是真觉得在践行理想吧,就算不是,至少在践行其父之志。 然后见他身起含笑,开口如夏夜晚风: “卷中内容,六成为先父书写,余下四成,在下不才,游戏人间三十年,勉强有所获,在父亲既成的文墨之上添添补补,也有十年了。”他稍停,似生了某种心绪,压住了方继续道: “前六年的增补,先父都看过,还算认可,稍作了修改;后面三年的,就只是在下一人之见了。哦,某些做法,还参考了祁君顾星朗的意见——在祁为臣两年多,实是假公济私了。” 那突生的心绪、停顿的片刻,该是为上官朔之死。因为父亲故去,所以后面三年的增补再无人修。而他句句谦辞,敛去一身浪子气,穿上了其父常穿的淡青袍,当真丰神无匹,不输相国昔年风姿。 衔元街上座座府邸的大门,不知何时就开了。 原本围戍的兵卫竟也不拦,那些官员,年老年轻的,就那样身着朝服站在家门口,脸朝同一方向,望着秋膘楼上的年轻人。 实在与相国很像啊。那双不似相国的桃花眼竟也释放着与其父一样的灼灼清辉。 这一番话说罢,才算完成了开场白。上官宴望见了衔元街景象,分别向东西两头又一欠身,算与前辈、同辈们见礼,然后终于展开那摞长卷。 从右往左,一点点挪,字句显现,他便照着念。 先述道理依据,再论新制雏形,士农工商,面面俱到——过往今时之弊病,来日改进之良策,尤其论及新制将如何有利于诸多改革时,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上官宴本是口才卓绝之人,立高处庄严执卷,晚风带得衣袂飘,更显卓绝,叫人信服拜服。 尤其他所执那摞长卷,在念完之刻已经大半坠地,足见其长,是已故的相国一生心血,是此百年高门的赤心理想。 千军万马难敌这一刻庄严,那庄严甚至越过了皇室社稷之重。 至高境界的一夫当关,从来就不是武力。因为武力,驭不了人心。 长夜寂极,千万双眼仰望高台上那人,只觉先贤理想竟真有落处——原来并非空想,也许可以一试。 “草民秉先父之志,家族之愿,所求,也不过一试。”便听上官宴再开口,面向远处更高的沉香台, “草民愿与陛下立君子协定,五年,新制推行五年,此国若未壮大、此世代若不见崭新气象,但凭陛下恢复旧制,斩杀草民!” 这番话中隐藏的信息极多。 也很理想化,仿佛此刻达成一致,所有人便能全身而退,于接下来五年间勠力同心。 琴音早就停了。 慕容峋在上官宴尚念着长卷之时,就站起来了。 此刻他终于挪步,走到阑干边,比竞庭歌的位置更居中,天子之位。 他负着手望了上官宴片刻。 “那么这五年,你打算如何安置朕?” 第八百九十一章 雷火焚世 方才竞庭歌便说过,可以商榷。 以至于此刻主君露面,问出这样一句,不少人都以为是真能商榷——不可思议,但上官公子一席谏,字字务实,很有说服力。 “早先蔚后殿下提退位,是她一人之见,草民以为,言重了。祁国纪平大人数日前谏新政,落点只在革新,并非要其主君退位,草民也是一样。陛下仍可居蔚宫,仍可参与国事,只是定夺之权,不与从前同,具体施行之法,长卷中已经详陈。” 慕容峋有半刻没说话。 “朕知道了。朕,不接受。”再开口是这句,非常平实,全无天子气势,只像某段日常对话里的某句不重要的回答。 竞庭歌转头看他。 慕容峋叹一声,望向衔元街,“诸位臣工,有多少人认为朕能赢,且相信此国此朝在朕手里,足以海晏河清,这会儿便过来吧!” 东西横亘的衔元街将南北阵营划开。 林立其间的要员在这一刻前,都属中立。 而终于到了不得不站队之时。 相比上官宴风姿卓然有理有据,慕容峋这番话乍听很没有感召力。但那百年王朝的紫气是真的如影随形吧,五年君位历练亦予了他远胜场间任何人的声势——竟然同样振聋发聩,教人不敢轻言拒绝。 自臣工们接连出门,竞庭歌便始终在看一处。人都几乎齐了,还是没看见崇和一朝的新相,慕容峋钦定的陆现。 他不出来,余下便没人肯做出头鸟。而局面走到今日,竞庭歌当然押了重宝在此人身上——以一国相位、一人之下的尊崇,换他力撑慕容氏。 搏一把吧,陆相大人。不搏未必会死,搏一把,却是传世功业。 她心中默念,脑中迂回陆现生平,想及他最早支持的虽是慕容嶙,所遵从的毕竟还是皇家道理,且得知公天下之谋后,种种反应皆在昭示:他不认同,不答应。 此时辨析已没什么用。 但她忍不住想,实是在反复评估胜算,也给自己添些信心——如若不然,还须另拿对策挽狂澜。 便在这天人交战的瞬息,陆府大门开了。 两名家仆先出,一身素服,手中各提一灯,也是素白纱绢所制,显得其中燃烧的烈焰有如鬼火。 然后陆现步出,通身素服形制比家仆更隆重,双臂与肩平,交握的手中是象牙笏,俨然上朝模样。 分明恭谨,装束布置却大不敬。 衔元街上见者色变,慕容峋亦没能控制住表情,待要开口,被竞庭歌眼神阻拦。 然后她望回陆现,高声问: “相国这是何意?” “老臣——”居然张口便是呜呼哀哉,哭腔直至最高点,“为社稷泣!为圣人泣!为此国此世礼制之崩——痛哭流涕!” 他字字铿锵。 声嘶力竭。 一时竟叫所有人没听明白,这位两朝重臣支持的是哪方。 竞庭歌最先明白过来,心中赞许,不开口,静候对方上演大戏。 “自古君王受命于天,然后举制度、定礼法,以成社稷,以安国家!”陆现面朝蔚宫含章殿的方向,一边呜呼,重重拜下, “礼者,别尊卑,定万物,是礼之法制行矣!今乱臣贼子,以天命为辞,行的却是忤逆君上、违抗天命之事!臣请陛下,” 他挪了挪双膝,老泪纵横遥望沉香台, “万勿姑息,即刻斩倒行逆施者于宫门前,以告社稷,以慰先君!” 天下士子,几百年来所学,其实皆是此理。若非公天下之论在去岁被堂皇提起并传得青川扬沸,若非祁后阮雪音大兴女课、然后蔚国相效、又有白国女君在位,以至于整个世代都显现出革新样貌,若非纪平已在霁都有过第一轮试探——今夜上官宴哪怕如谪仙如救世主,将新制讲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收获此刻信服。 陆现看明白了这一点。故才釜底抽薪,以礼制为基,将士人奉行了数百年的信仰重新强调,所谓溯本归源。 只有几百年信仰之力与君王之力相叠,才能对抗“被篡改”的天命,才能将上官宴的说辞定为谋逆。 慕容峋没立时回。 陆现便高举着象牙笏朝着沉香台的方向膝行,素白的袍服摩擦地面发出沙沙之声,伴随其呜咽不绝,千军万马中格外悲壮,慑着满街要员的心。 礼部司长官本就是陆现门生,赫然跪下,紧随膝行。 然后更多人仿效,黯寂的黑夜里一时沙沙作响,跪行挪动的文官队列如一条蜿蜒的巨蛇,吐着信子穿梭在林立的兵马间。 “礼崩乐坏!国之不国!” “乱臣妖言惑众!人人得而诛之!” 呜咽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晴明了许久的天幕忽再次布起阴云——深灰的层云由南而至,被骤起的狂风裹挟,堆叠之快令人瞠目,是分明的,不寻常的变天之象。 此国股肱们正言礼制,声嘶力竭。 果然便生了异象,直教竞庭歌这样不信鬼神的人,都怀疑是苍天开眼、真有时运。 她对不周山日蚀一无所知。 也就没在第一时间觉得,这时运,或许不是慕容峋的,而是上官宴的。 而对于擅观天象的某些人来说,这也根本,不是时运。 厉沉沉的雷声劈起在层云之后。 却丝毫没因层云隔挡减势,反直直炸入所有人耳中,在脑内发出轰响。 太响了。让人瞬间空洞,错觉是聋了。 零星的雨点子开始跌坠,非常稀疏,时有时无。 雷声却不停,越来越响,竞庭歌仰头望,便看见堆云之后红光明耀。 自然是电光,与雷声一道向这广袤的国土偌大的都城降下,惹岿然不动的兵马骚动,原本齐整的阵型出现歪斜。 北国干燥,又在盛夏,白日落雨淋湿的殿阁早已经干了。 而新的雨点子太无足轻重,尚来不及沾湿任何一段木梁木柱,那雷火,便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息,率先引燃了沉香台。 雷霆乍落,就在慕容峋身侧半尺。 瞬息,故衣袍避之不及,当即着火。他身势动时竞庭歌的手也伸过来,两人动势同起让躲避之速成倍,惊雷却似索命的无常,沉香台四周、城中屋舍间,竟在愈烈的雷暴中接连火起! 禁卫与奉漪都已冲将过来,拿起残余的茶水往主君袖上泼。 自然不够,慕容峋直接脱了燃烧的外袍,拉起竞庭歌往台阶奔: “还在这里折腾什么!都下去!” 该有旁的殿宇也被引燃,木质的结构传火极快,他们跑下高台时放眼望,红光处处,竟似整座蔚宫都被烧了起来! “天命何往,已见分晓!”如此混乱中竟还有人震声,不甚分明,似乎是阮墨兮。 “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仍是女声,上官妧,站在高楼间故音色更分明。 秋膘楼也是木质,竟无损么?! “此刻出宫或不出宫,各存利弊,但需要决定。”高台之下竞庭歌静声。 “若是顾星朗,如何?”慕容峋沉沉问。 “他会出宫。” “你?” “我也会。” “那就出宫。”他答完,迈了两步,忽一个回身复往沉香台的宽阶去。 “做什么!” 他身势太快,顷刻已变成台阶间一个黑点。 “慕容峋!”高台上已是火光一片,竞庭歌急得拔腿要跟。 “先生不能去!君上会下来的!”奉漪吓得直拦。 “那也要他下得来!” 竞庭歌顾不得礼数脱口骂,还要去,便见台阶间小黑点再次出现,变大了,因一侧手肘夹着个大物件。 九霄环佩,那把琴! 竞庭歌气得想待他走近给他一脚,真近了,当着人终是干不出,只能黑着脸往距此最近的显阳门跑,一壁道: “显阳门未必周全,你要有准备。” “哪个门周全?” “都不周全。” “那还说个——” 他素日对臣工尤其武将,是会张口就来的。在竞庭歌这里却一向收敛,此刻显是急了,差点真骂出口。“那等等?再召些人来?”赶紧转开。 “决定了就勿拖延,非常之刻,一刻也是生死,争的便是快慢。且显阳门外毕竟驻守着咱们的人,纵有袭击,总能抵挡一阵。” 慕容峋反因这番话停驻。 “那还不如,别出宫门。”突然想通了似的,看向竞庭歌,“宫里不可能全烧起来,此刻定已开始救火,咱们何必——” “留在宫里又有什么胜算?”竞庭歌眼里映着雷电火光,语声如鬼魅。 慕容峋怔一瞬。“至少不用担心遇袭。宫外全是南军,与北军势均力敌——” “势均力敌?你认为霍衍那七万人会躺在赤练坡睡觉到天明?若一切皆有预谋,雷电起时他们便往这头来了,局面至此咱们已然被动,决不能再死守着一隅,至少要将可用的地界扩大,另谋良机!” 她边说边抬步,继续往显阳门,叫慕容峋不得不跟,“那显阳门此刻——” “应有南军前来,阻你出宫。” 慕容峋放慢脚步,脑中铺展截至傍晚各宫门外的部署。 “兴许能错开!”却听竞庭歌再道,“你能不能快点!” 第八百九十二章 琴令千军 他快不起来。 且再次停住了。 “择一道门出去便可,未必非得是显阳门吧。” 竞庭歌见他又生了旁的心思,气不打一处来,“那敢问君上,还有哪道门?” 显阳门最偏、最不显眼,防御虽弱,距离双方战阵却最远——最可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消失,再行后招。 竞庭歌已经想好后招了。 所以这句问不是问,是最后通牒。 “我大蔚皇宫的正门,是昭辉门。”慕容峋却似没接收到,回头举目,越过重重火光,“天子出宫,哪有走偏门的道理。” 倒是很有道理。 可昭辉门外战阵对峙,所有人都在那里,照原本思路,是最不能走的。 “你——”竞庭歌有些猜到又很模糊。 “先生可愿信朕这一回,按朕的意思来。”他忽改称谓,前所未有,“朕是蔚君,不是祁君,顾星朗会怎么做是他的事,慕容峋,有慕容峋的做法。” 竞庭歌看着火光如幕布在他身后跳跃。 那张线条极坚毅的脸,此刻锋芒毕现。 “一向便是信君上的,否则也不会同行至今。”她沉声,“但,”又看他左臂夹着琴、手中无长物, “君上没兵器,这般冲出去——” 慕容峋笑了,“那简单。” 雷暴在此期间已经渐弱。 宫门外,国都内,原本相当的两方声势起了高下。是南军因“天命”大震,而北军先临雷电之袭、再失了主君示下,群龙无首,几位将领皆觉无措。 南军遵霍骁与姜辞的指令,开始叫阵。不为挑战,实是显威风,劝对方识时务、做俊杰。 雨点子由稀至密,大颗大颗冰雹似的砸下来,盔甲在回响,战马在嘶鸣,直教势壮者更壮、势弱者愈觉凄凉。 “这样下去不行!须遣人进宫请旨!”一名北军将领低声。 “无旨昭辉门不得开!怎么进!”另一名将领狠声回。 “请旨?做甚,问君上要不要降么!”第三人气咻咻。 “降还是战,总要有个说法!继续拖延,军心都散了!到时候不降也得降!”说话者啐一口,“君上究竟在磨蹭什么!” “总不会——” 几人间稀薄的空气静了一瞬。 只闻轰隆雨声。 只相互盯着都被淋得透湿的脸。 那人原只想说:总不会受伤了。 其他人却莫名往更严重了想,盖因那天命之说,实在慑人,而雷电忽至引燃沉香台,时机之准,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 几人因这番心照不宣更觉无措。 身后战阵便在下一刻出现骚动,仿佛是有人倒了地。 “怎么回事?去看看!”一名将领压着声喝令。 两名兵士忙忙动身。 这头生乱,衔元街以南喊声更响。霍骁、姜辞,乃至于阮墨兮、上官妧,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有词,混在狂风暴雨中如无尽的经咒。 北军几名将领渐渐停了议论。 皆有种不战而将败的空茫之感,仿佛正尽力捍卫的身后皇宫,已成了空巢一座。 他们的主君不在。 不知在哪里,不知生死。 那因新的天命出现而开始摇摆的信仰,于这一刻,真有了坍塌之势。 昭辉门却在身后开了。 沉重的巨响,居然没被雨声兵马声掩盖。所有人扭头的扭头、踮脚的踮脚,终能望见由窄至宽的门缝间,远远如海市的含章殿。 太远了,又兼大雨滂沱,迷雾一片。 但迷雾一片的幕景之前,就在昭辉门下,两人一马却极分明。 那是一匹通身瑰紫的高马,暗夜红光中毛色油亮。其上的人玄衣铁甲,左手一把琴,右手一把刀,正襟危坐,目光如刃刺破雨帘。 他身后还有一张脸,小小的,因苍白而如晴夜的明月,顶着头盔从铁甲肩部探出来,目光也如锋刃,直直盯着前方。 “待我杀完敌,或者被杀,你该做什么,接着去做便是,其实不必跟。”已经到这时候了,慕容峋还试图劝说。 “毕生之志,佐君而已。君死臣死,君上若被杀,臣也便没了该做的事。出发吧。” 慕容峋默了半刻。 忽觉今夜的雨真大,二十八年来他还没淋过这么大的雨。 “此生得遇,相伴十载,夫复何求!” 宫门外众人都被此声喊得发懵。 没听清的不明白主君这副架势怎么竟还在原地不出来。 听清的更觉莫名——不是军令,不是任何指令,此言何意?在跟谁说?! 竞庭歌无语至极,本就探在他肩头,开口亦在耳边:“矫情。赶紧出发!” “好嘞!” 慕容峋高声答,语气轻快得像要去郊游,神情却蓦然肃杀,策马扬蹄直朝着外间冲奔: “大蔚将士听令!琴音为号,变阵杀敌!” 这说得也太少了。暴雨飓风在身侧呼啸,竞庭歌忍不住腹诽。但“大蔚将士”四字用得好,足叫本为天子兵马的南军醒醒脑子,想清楚此刻所行,忠义还是叛逆。 飒露紫之快,又有慕容峋经年操练,闪电般踏上长街,连近在咫尺的北军都没反应过来。 隔着重重雨帘,南军便更没反应过来,尽管姜辞已在主君动身不久后下令挽弓。 弓弦在雨雾中绷紧时,慕容峋已近衔元街。 没人知道该不该放箭,连姜辞都有些张不开嘴。那毕竟,是天子! 他下意识转头望秋膘楼,四层露台上,不见上官宴。 慕容峋会以这种方式单骑闯战阵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而所有人都知当朝蔚君身手了得,却仍是没料到,会这般了得。 滂沱大雨中起了一声琴音。 “放箭!”霍骁扬马蹄后撤两步,大声下令。 箭群迟疑了两瞬方跃入高空。 可慕容峋已在这两瞬间冲到了霍骁跟前。 他这把御刀,数日前拦腰砍进了霍启的后背。 此刻大力劈进其父的脖颈,因有铠甲,不那么容易,终因稳准狠,让那脑袋与躯干瞬间分了家。 箭雨在虚空中坠落。 霍骁的头也在雨雾中坠落,带起鲜红一片,滚入南军的战阵。 慕容峋半刻未停,这致命一刀也是在飞速行进中完成的。 他冲破了南军战阵,继续朝着城门外狂奔,琴音再起,昭辉门外北军终于意识到,主君是在带他们冲锋,替他们开道。 “大蔚将士听令!”早先提议入宫请旨的将官当即暴喝,高举刀刃,“保护陛下,诛杀反贼!” 双方声势高下于顷刻间翻转,南军因天子破战阵且一刀砍了靖海侯的脑袋,都没反应过来,北军却因同样的缘故心神大震,随这一声喊,踏着雨水便开始冲杀。 谁都知道今晚可能会打。 却没人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开始。 因大雨倾盆,城中少数烧起来的屋舍已不见火势。 蔚宫亦不似方才红光冲天,渐陷入风雨如晦的巨大空旷。 滔天的兵马声在三百年国都内掀起巨响,北军势如破竹,南军在姜辞的层层传令指挥下勉强恢复秩序,刀刃相向,一触即发。 “勿要耽于杀戮!攻入昭辉门最要紧!”秋膘楼上,上官妧嘶声喊,“姜辞!” 姜辞听在耳中,已是分兵两路,一路往皇宫方向,应对倾巢而出的北军,一路往城门方向,追击风驰电掣的慕容峋。 两路人马数量悬殊。 九成皆往皇宫,姜辞亲率,只一成往外追人。 非因要追的只有两人。 而是因城门之外,上官宴已与自赤练坡而来的霍衍已经会合,七万精兵横阵于前,叫出城者插翅难逃。 竞庭歌本以为自己会中箭。 哪怕内有软甲,外有铁盔。 但慕容峋这番冲奔与挥刀实在太快太惊人,飒露紫接近城门了她都没听见身后有放箭之声。 都惊呆了吧。 她其实也震惊,最想不通此人是如何在挥刀之前拨出的琴音。而交兵震响骤起,顷刻盖住风雨声,她蓦然回头,茫茫水雾中是终没能被阻止的浩劫。 城门大敞着,他们就这样冲出了苍梧。 已经能望见拦路大军,慕容峋却问出一句难懂的话: “如何?” “什么?”竞庭歌全副心神去往那头,脑中盘算对策,问得非常敷衍。 “我如何,刚才那一冲,那一刀。” 竞庭歌懒得理他。 飒露紫开始减速。 “勇猛么?”慕容峋干脆半回头,又一咳,“喜不喜欢?” “看路!” 飒露紫便在话音落处嘶鸣急停。 直教竞庭歌以为是有伏,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却是虚惊一场,她就着环抱姿势狠捶了一下他胸腹。 “没被乱箭射死,要被你一拳拍死了!”慕容峋吃痛,心下却甜,风雨飘摇时一切都像最后一刻,一切都让人觉得,痛快而甘甜。 这样死是可以的:没认输不投降,拼尽全力,佳人在侧,还打定主意要与他同生共死。 他嘿嘿笑起来。 雨雾中只能模糊地辨认上官宴与霍衍的脸。 七万大军,开拔太费力,还是他屈尊过去些,谈话比较容易。 飒露紫便往前又行了一里路。 已能清晰看见对向二人的神情。 他将御刀交给身后的竞庭歌。 然后横琴于身前,挑指拨了两个音。 “上官公子游历南北,也擅乐律吧?不知朕这把九霄环佩,能否入卿法眼?” 第八百九十三章 一眼此生 这刻之前竞庭歌一直以为,慕容峋此番冲奔,举的是一腔孤勇,凭的是兵法常技。 她几乎忘了在霍衍回来之前,他日日早起晚睡,而这段时日的局面,实在没有那么多事务需要他处理。 所以是筹谋在前,更在上官宴排今夜局之前么? 所以才非要冲回沉香台拿九霄环佩,才在此刻,展琴拨音。 他一直记得和她关于琴令千军的旧时约,甚至在霍启身死之后,两人并坐龙榻上,还提过一嘴。 琴令千军,方才已经用过了吧。 这会儿又弹琴,是要做什么? 雷雨来得快,来得急,停得也快也急,片刻功夫,眼前又清明了些,上官宴的脸越发可辨。 他没答慕容峋这句问,慕容峋便自顾自开始抹弦。 琴音淙淙如流水,响在雷火焚世又经暴雨冲刷的天地间,分明就是慕容峋自谱的那支曲。 被刻意弹得缓,也就像另一支曲,唯其中杀伐意,有增无减。 竞庭歌忍不住四下里瞧,城外这片地势平坦开阔,毫无遮蔽处可供埋伏——且就算能伏,人数还能超过霍衍麾下七万? 上官宴听了小半段曲,开始摇扇子,“陛下给个话吧。将士们自南境战场日夜兼程,都累了,无心听曲,只想快些结束这纷乱。此刻接受,条件还同先前一样,仍是不接受,也好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四字,意思已很明确,七万大军对阵一人,只用出动前三排弓箭手,或者五排——足以万箭穿心。 “卿还未评,朕这九霄环佩何如。”慕容峋却似没听见,不疾不徐,难得见雅意。 他在拖延时间。不知为何上官宴陡生此念,眉心微蹙,看了霍衍一眼。 城门之后,城里的声势非常浩大。 最大的不是兵戈声,而是脚步声。 似乎有千军万马并没在杀敌,而只是赶路,正没命地朝城外冲来。 北军,不守皇宫么?上官宴复扬眸眺,蓦然反应慕容峋的策略大概是,直接放弃皇宫,而让北军全部人马出城对战。 偏阿妧受自己叮嘱,会让姜辞不必耽于杀戮,带着南军攻入昭辉门为最紧要。 所以此刻城内的南北军,不会相互拼杀,只会为各自的最高目标而分别往北往南冲。 慕容峋的人马会最大限度被保存。 他不能等到那一刻。 “君上不会改主意了。动手吧。杀一人,止千军操戈。” 霍衍既知父兄皆亡。 忠义仁孝早已混沌成不能被辨析的灰色,又兼国战有月,他真觉疲惫不堪。 也就不再动脑,无甚纠结,轻轻扬手,几百锃亮的箭镞齐指向百步内的飒露紫。 慕容峋琴音骤变,极尖利直破入仍未散去的云层。竞庭歌没由来听见很细微的响动,在对方战阵之外的某几处,像是更大的包围圈,又不像有很多人。 哪来的很多人,北军都在身后。而他若当真藏兵城外,霍衍一路自赤练坡来,会全无察觉? 是早先他说派出的那些刺客? 千军万马前,寥寥几名哪怕顶尖高手又有何用?且上官宴浮沉江湖二十载,身边也有顶尖高手,此刻恐怕就在战阵中。 箭镞的银光与琴音的尖亮在虚空中交汇。 总觉得琴音正号令的是另一件事,与绷紧的弓弦一样已经蓄满了势,一旦发出,覆水难收。 “且慢!”她终于受不住来自各种猜测与心悬两方的煎熬,使尽气力放声。 本就虚弱,又淋雨冲奔,这一声听着真是凄然。 慕容峋下意识顿住手。 上官宴亦脱口“先别放箭”。 因为竞庭歌已经翻身下马往这头来。 “你给我回来!竞庭歌!”慕容峋暴喝。 “臣还有话同上官公子商榷!请君上容臣盏茶之机!”竞庭歌扬声答,不停步不回头。 此刻谈判,究竟是为谁拖延,继续拖延,又对谁有利呢?没人想得明白,连竞庭歌都没想明白,十月初三她就满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年来头一遭,她做了一个无关大局只关一人性命的,非常不高明的决定。 这个人可能是上官宴,也可能是慕容峋,而她虽然只想其中一人赢,却不想他们任何一人死。 她想要慕容峋赢。 她不想上官宴死。 很久以前在麓州,她心内许诺来日若起变数,定要保他性命。【1】 因他那期间无微不至照料,为她垫脚、替她盖被、给她扇凉、夜夜唱歌。 这念头在当时只为报恩,放在此刻,却说不清了。 她对上官宴,早就说不清了。 倒也永远不必说清。“你要输的。几万人的性命,我大蔚的国力,不能这么牺牲损耗。放弃吧。他会给你活路。”真走到跟前了,只字不提是为一人,抬出的是万千条命和家国。 上官宴高坐在马上,垂眸看她,“你从哪里瞧出来,我要输。” “听见琴音了么。”竞庭歌轻声问。 “听见了。虚张声势。你此刻过来,也是帮他拖延时间。”分明知道,他还是下令先不要放箭。 怕的是误伤她。 可此刻她过来了。 那么可以了。 “放——” “不要!上官宴!”竞庭歌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他衣袍,“你会死的!你信我!” 她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她在这头,慕容峋纵有奇招,与方才不放箭的上官宴一样,也不会轻易动手了。 上官宴想到了这一点,笑笑道:“你过来之前或还有可能,这会儿是真不会了。” 竞庭歌怔了半瞬,眼见他又要扬声,“你下来,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上官宴摇头。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地,往下拉,眼里有恳切,也有,温柔。 这神情出现在哪怕清冷的阮雪音脸上,都不如出现在竞庭歌脸上来得震撼。 上官宴凝眸,脑中空了一瞬,终于翻身跃下。 “你我都在犯大错。”人下来了,声却变得冷。千钧之刻,瞬息必争。 “可你还是下来了。”竞庭歌扪心自问若是最后一次,那她愿意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我好像还没因这种缘故犯过错,你也是吗?” 这缘故指情爱。 “没有。”上官宴斩钉截铁,坦诚是错,声更加冷,“你为了让他赢,当真手段用尽了。是只要他赢,你宁肯跟我一起死在今晚么?” 竞庭歌摇摇头,苍白的脸上牵出一个笑,因病痛还是因本就温柔,很难分辨。“我跟你走,我们带着阿岩,回蓬溪山生活。或者去白国南部的海边。这场理想大梦不值得你豁出性命,他能治理得好国家。你答应相国的已经做到了,他不会怪你。来日时机更成熟,会有人实现你们的想法,但不是现在。小雪也是这么说,她一向透彻最是中肯,你知道的。阿宴,” 她说得飞快,又飞快凑近,半仰头望进他眼睛, “你听我的好不好。” 三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唤上官宴,是他的母亲。 他一瞬心梗,然后暴怒,甩开她的手狠狠压住声量,不叫太多人听见:“你在骗我。为拖延时间更为帮他劝服,撒这种谎!” 她怎可能归隐,小半生坚持怎可能一夕放弃。 她与他一样,不会也不能放弃。 “我没有。”竞庭歌被甩得晃两晃,勉强站定,兵马林立中更显虚弱,“没骗你。你若答应,咱们今晚就走。阿岩不是在你这里吗?你以此要挟,让他放我们走。我是还有许多事没做完,但我活不长了。你要知道原因,这就是原因。身为他的谋士,我最后能做的不过就是以离开守住他江山。只盼我对你而言,是重要的,可以成为一种选择。如若不是,那也只能,玉石俱焚了。” 这一番话足以佐证她没在撒谎。 因为并非好言哄骗——和盘托出的种种缘由,听起来甚至都不是为了上官宴。 越是如此,才真正可信。 可既都不是为了他,他又何必考虑就范呢? 换个人也许会这么想。 但上官宴不是随便什么人。顷刻间他便明白了她终究,还是在为他。若非想救他性命,她大可不必过来,她若认定他会输,大可直接—— 所以还是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输。此时此刻,究竟是不是竞庭歌的伎俩。 慕容峋在这期间居然一言不发,没有催促,反而后退了一段路。 竞庭歌更觉是猜对了,举目望,北军已出城门,正在列阵。 “你目的达到了。”上官宴幽声,“根本没什么奇招吧。你不过是替他拖延等兵力集结。” 竞庭歌没答,往前走了两步,脑中响起去春慕容峋的话,那还是信王谋逆后不久: 鸣銮殿居然会炸,万万没想到。听说顾星朗能单骑从祁南回到霁都,抵挡住沿途伏杀,不只因沈疾战力无匹,还因潜龙道埋了炸药。这倒是个好法子啊,我也该偷偷埋些,有备无患。 彼时她当戏言听的。 方才听他奏琴,感受到他自出了城门状态就变、似乎信心大增,她一直疑惑,直到这会儿。 纵有琴音为号,千军万马动也须时间;但若要引爆几处炸药,弹指而已,几名刺客足够了。 方才那些很轻的窸窣声,就是在准备吧。 思绪骤畅,她脚步亦停,遥望慕容峋格外沉着的脸,高声道: “上官宴已同意言和,七万兵马交还君上,还请君上放他离开!” 霍衍闻言色变,看向上官宴,身下战马随之踢踏。 他绝不可能接受言和,霍氏已无退路,要么打,要么死。 小巧一把机弩手中拉满,暗夜中对准了竞庭歌。 被上官宴余光扫到,一把按住,眼锋随之至,警告意味沉沉。 “以为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临到最后,仍不免为女人折腰。”霍衍低声。 “她所言所行未必是计。”上官宴看一眼脚下,莫名不安。 “她纵真心救你,岂会求君上放过霍氏?!”霍衍眼眶猩红。 上官宴未及答,听见那头慕容峋道: “你过来。” 是喊竞庭歌。 “请君上接受议和,让城内休戈!然后带霍未未出来,交给其兄,放上官宴与霍氏兄妹离开!如此,方能免去继续交战,保我大蔚实力,图霸青川!” 一应举动是为救要紧之人,当然也是为免生灵涂炭,更为此国前程。 今夜若真斗得你死我活,无论谁赢,都是蔚国之败。 那样就算祁国大乱,蔚国也完成不了一统,当下不行,未来十年都不行。 “朕命你过来!”慕容峋胜券在握,早先又被逼得天威折损,此刻哪里听得进更大的道理,更不可能放人。 竞庭歌一只手绕去身后。 上官宴看见那手势,半瞬考量,忽箭步上前扼住了竞庭歌的脖子,同时也绕一只手到身后,示意霍衍抬起机弩。 胁迫顷刻就位,慕容峋几乎肯定那是竞庭歌的意思。 “混账!”他急怒攻心,不管不顾就要动指头拨弦,终下不去手,掌心重重拍在九霄环佩上发出轰鸣回响。 “君上之志不止是做蔚国之主!”竞庭歌竭力谏,“要领天下,便须拿出统领天下的魄力和胸怀!还请君上以大局为重!” 片刻后双方皆下指令,各有一人一马冲入已经渐静的国都。 皇宫已由姜辞率南军大部占据。好一阵过去了,一女子被押解而出,直往城外去。 与她前后脚出城的还有上官妧,怀里抱着个小小的女娃娃。 慕容峋阴沉着脸等待,浑身戾气不得纾解。以至于上官妧都远远经过了,他才注意到,第一眼瞥了收回,反应怎么还抱着个孩子,又投了一眼过去。 孩子尚没瞧见竞庭歌与上官宴,正四下张望,冷不防瞥及瑰紫高马上的男人,怔了怔。 不知是因马好看,还是那男人面善。阿岩一贯腼腆安静,望了一会儿,竟是笑了。 上官妧走得很快,那孩子的脸模糊得也很快。 但慕容峋被那个笑摄住了心魂,一眼之下的小小五官竟深刻得似要钻进五脏六腑里。 然后他听见千军万马中一声稚音,软软的,犹胜天籁: “歌姨!爹爹!” 【1】631霓裳画 第八百九十四章 手心手背 对峙虽未息,议和已在进行,故竞庭歌和上官宴是并肩而立,上官妧抱着那孩子,直朝两人走去。 也便叫慕容峋顷刻明白,这声“爹爹”唤的是谁。 上官宴的女儿,不就是芳蔼郡主?打出生便养在祁宫,名为顾星朗的义女,实是为质,用以牵制上官宴。 居然被他们带到了苍梧? 他脑子有些乱,纷至沓来的猜测盖不住那小模样烙下的深痕。 这样眼熟,是像谁呢? 因退了一段路,上官宴的五官已再次看不清,他对此人不够熟悉,一时难比较。反而孩子的脸顽固地在识海里显现,越来越明晰,那眉眼,尤其是眼睛,杏仁儿的形状尾稍偏偏往上微挑。 杏眼承自纪桓,是竞庭歌与纪晚苓的相似处。后来他看过颜衣的画像,方晓得那不同处,竞庭歌那微挑的外眼角,来自其母。 这孩子的眼睛,像竞庭歌。 那一声歌姨之熟稔亲近,分明就是在唤娘亲。 去年他便问过她,在祁近一年,是否与上官宴一处。【1】 她答没有。 他当时便觉疑点重重,若没有,单上官宴执意求娶这一项就很难解释——若无朝夕相处,何来执念?仅凭容色?上官宴这样的阅历,美色见得还少么? 如今看来,她骗了他。那大半年她分明就在麓州,不仅同上官宴一处,易容扮作他的如夫人,甚至,甚至还有了孩子! 怒火自脚底往头顶冲,熊熊就要炸开,在最后一瞬忽被掐熄了外层的焰。 芳蔼郡主出生在七月,大祁天长节下一日。 而那年竞庭歌与自己在锁宁皇宫道别,已近二月。 便算她立时就去了麓州,总共才五个多月,如何生得出孩子! 而以七月生产倒推日子——他呼吸一窒,如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 下一瞬,万籁俱寂中,突然响起无比畅快而至于猖狂的大笑。 这头竞庭歌刚接过阿岩抱在怀里。 阿岩正歪着头与爹爹贴脸蛋儿,蓦地听见此声,吓一跳,往竞庭歌怀中一缩又抓紧上官宴的胳膊,方回头去看。 慕容峋笑得太猖狂,直教所有人侧目。 刚还因议和气得暴跳如雷呢!主君这是一晚上死了又生,杀了人又差点被杀,总算想通,意识到终归是胜,高兴疯了?! 只竞庭歌和上官宴明白过来他为何如此。 两人得见孩子的笑意尚在脸上,却是淡了些。半晌竞庭歌道: “我过去一下。”便要将阿岩交给上官宴。 “上官宴!”却听慕容峋大喝,同时下马,兀自往这头走了十数步,停在中央,“你过来!” 他没带兵器没带人,君子之邀。 上官宴也便停了接阿岩的动势,对竞庭歌一耸肩:“还是我过去吧。” 慕容峋玄衣铁甲,上官宴淡青袍服,交会于两军之间,是截然不同的两副天地。 都笑着,缘由不同又其实相同。 “其实你早说,曾帮我照顾妻儿,方才不至那么费劲,朕自会饶你性命。” 上官宴看了片刻他一脸得色,“若早说了,君上怕更要杀我泄愤。君上可知她方才过来,怎么同我谈的?” 慕容峋眉目微凝。 “她要跟我走,带着阿岩,我们一家三口去山水之间度余生。芳蔼郡主姓上官名岩,君上知道吧?这名字还是我起的,也算对得起君上。” 慕容峋方反应那岩字从山部。 但他笑不出来了,“照你这么说,朕还该谢你。” “君上这般皆大欢喜地守住了江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君王的胃口与希冀,本就不与我等凡俗同。” “上官公子又岂是凡俗?”慕容峋脸黑声冷,“你的胃口与希冀,比朕还大!” 上官宴笑摇头,“我会答应她提议,便是不如君上的胃口大。还是说你愿意同我换?国家给我,让我推新制,她与孩子给你,你们去山水之间度余生。君上可答应?” 那年在蓬溪山顾星朗真问过他。 江山换竞庭歌,换不换。 以至于他有些怀疑上官宴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从顾星朗那里听闻了前尘。 这些年他不时便会想起此题。 到今日,其实已经很清楚。 既清楚,也就容易答:“我怕她不答应。” 上官宴一时没懂。 “你过去吧,让她过来。” 竞庭歌一直提着心在看,见上官宴转身回来更觉提心,只怕途中生变,人走到跟前了方大松一口气。 “怎么办呢,眼看要定的局面,或又有波澜了。”上官宴挑一侧嘴角,笑得有些坏,那公子哥模样很似初见时。 竞庭歌微蹙眉,终没说什么,交阿岩给他,抬脚过去。 慕容峋望着她走过来。 忽觉紧张了许多年的心脑躯干都开始松弛。 莫名就又笑了。 竞庭歌瞧他那副样子,颇觉不祥,刚走近便听他道:“我愿意,愿意同他换。蔚国给他,推行新制,咱们带着女儿远走高飞。” 再有准备也没想到是这句。 周遭陷入空前绝后的安静。其实除了他们俩没人听得见这句话,那安静却像是全天下都听见了,因为震惊,不敢发出声息。 “胡说些什么——” “我的野心和信心大半是你给的,你若走了——” “你姓慕容。你身后的皇宫是你家族百年基业。我这般运筹就是为能保你——” “你在行臣子之责,可我从来就不把你当臣子。你想给我忠诚赤心,可我想要的,是你爱我。歌儿,”他上前半步,“年初在寒地,热泉边,我以为我终于得到了。没有么?” 竞庭歌垂眼睫。“如此安排,是为最佳。我跟他走,还能帮你看着他。” “借口。照你这么说,当年阮雪音也可以跟阮仲走,也能帮顾星朗看着他。但她没走,她回了祁宫,做了他的皇后。” 竞庭歌的脸已经非常苍白了。“我与你,阮雪音与顾星朗,从来便不一样的。” “从来便是一样的。差别只在,阮雪音不爱阮仲,至少不是男女之情,但你,”慕容峋声音发涩,心上骤痛,“你爱他是吗?” 竞庭歌已经忘了自己从前,怎么做到无论心绪如何,都能灿笑的。她这会儿试图灿笑,完全不行,只尽量和缓道:“也许吧。” “那你,爱我么?” 这题似乎比上一题费思量。 许久她方答:“也许吧。” 慕容峋竟然为这三个字如释重负。至少不是不爱。“谁更多一些。”他破罐破摔。 竞庭歌抬头看他,“你觉得呢?” 她没有认真在答,两道题都没有。她自己尚没想清楚,但这番取舍究竟更向着谁,其实是可以判断的。 “如今决定在你了。”慕容峋判断不出,却因心中有定夺,再次微笑,“我要同他换。你若不赞成,就得留下继续辅佐我。你留下,阿岩也留下,我保证不杀他,永不杀他,且一生一世,护他性命。” 前半段是明晃晃的要挟。被后半段的承诺掩饰住,显得不那么像要挟。 竞庭歌只觉胸腔内甜腥再次翻涌。 而霍衍于此期间,已同身后兵马默默退了几里路。 还在很不显著地,继续退。 终被慕容峋身后的北军将领察觉,高声示警。 “你看,不是我不给机会。”慕容峋沉声,“霍衍心不诚。” “那是因你没让他放心!你赶紧送霍未未过去——” “我为何还要追着给他活路,他自己都——” “你要炸死你的七万大军么?” 以及女儿。阿岩还在那头。她没说出口。 但慕容峋想到了。早先被狂喜压制的愤怒忽就升上来,“置女儿于险境的是你!方才你若抱她过来——” 她不可能抱她过来。他说到这里便明白了。她故意将阿岩留给上官宴,就是为了此时救他。 阿岩是郡主,与嘉熠公主一样是跟着阮雪音出的宫。所以应是阮雪音将孩子交给的竞庭歌,而竞庭歌,亲手将她又交给了上官宴。 就是苍梧城内那次相见吧。 怪只怪他没问那几个接她回苍梧的禁卫。总共十人,护她回宫后还剩四人,都受了伤,这些日子一直在休养。 若真是她带孩子回来的,他们几个该见过。 若早问出此事,局面又当不同。 慕容峋闭眼一瞬。论玲珑心窍、事事想到,他确不如顾星朗。那小子能看似温和实则强势地将阮雪音牢牢圈在身边,确有其因。 有些手段,他也该学学。 “来人!”便开口下令,“送未未小姐过去!” 【1】771相顾 第八百九十五章 子夜四时歌 竞庭歌长舒一口气,欣慰此人终还听得进劝。 霍未未一身劲装,自入北军营便没再穿过下摆及地的裙子,被囚宫中数日,依然不改。 此刻她双手被缚于后,背脊却越发挺得笔直,大步往前走,经过慕容峋身边时忽道: “臣女还有一言,想忠告君上。” 竞庭歌觉得不用听。尽管她是霍家女,有个来自不周山的老师,曾去过极北寒地——凡此种种在今夜之前或都是重要的,可今夜已至,与天命相关的一切包括不周山、神光神迹,都该被否认、被抹除。 秘密也就无须再探听,反该当作根本没这回事。 慕容峋觉得可以听。因这姑娘素来直率,不过是受家族牵连,当初来苍梧入军营,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倾慕。 “准。”他遂应。 竞庭歌张了张嘴,终没阻,觉得听听也无妨,总归慕容峋这呆子听了也不会信。 人之长短本也如月之明暗,彼一时为短,此一时却可为长,没有绝对好坏。 两名精兵押着霍未未到了御前。 “说吧。” 霍未未稍回头看一眼左右二兵。 慕容峋便命他们退后三步。 那双手被捆得死紧,绝无纰漏,竞庭歌还是心生警惕盯牢她。 霍未未也盯向她。 “这话同先生说也可以。你们谁听?” 慕容峋蹙眉,“直接说。否则滚。” 霍未未呆了呆,不知是否被这话伤了心,很快笑道:“天机神谕,不可草率泄露,我只对一人说。” 这是花招。一旦开始耍花招,便不能再给机会,须扼之于摇篮。“不必听了。送她过去。”竞庭歌道。 霍未未扑哧一声,笑得更灿,低头看地面,“也好。那别说了。”又抬头望慕容峋,神情邈邈如望旧年光阴, “我那时候心慕君上,还为君上谱了首曲呢。然才学不足,不会填词,用的前人既成之诗。唱一遍给君上听,权当作别吧。” 这种请求是没法拒绝的。 慕容峋默许。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竞庭歌读诗词不多,但这句是首句,颇有印象,是《子夜四时歌》的春歌。其声透亮,至高处悠扬盎然,真如阳鸟吐清音。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她静听,隐约记得全诗很长,照霍未未这曲律,光春歌就能唱上一炷香。 不会要将四时唱完,花整一个时辰吧? 这般想着,歌声再入耳: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 这便唱到了夏。 又几句过去,倏然变成: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已至秋歌。看样子她是每季挑了几句,合为一曲。 不得不说北国马背上的姑娘确实天赋异禀,亮嗓惊艳之后,空旷大地上开始句句生回音,绕耳不绝。 竞庭歌有意保持警醒,方没彻底沉浸其中。 慕容峋本爱歌舞、擅乐律,却是听得入了迷。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 冬歌既落,万籁归寂。盛夏子夜暑气消散,倒真似有井水之冰、千里之寒。 竞庭歌觉得千军万马中的这一刻,恐怕只自己是清醒的。 “君上。”便听霍未未柔声,向前迈了两步,与慕容峋咫尺之距。 慕容峋回神,这场景怎么看都是要与心上人道别。 但竞庭歌背脊生寒,猛然向等候的二兵大喊:“抓住她!” 霍未未便在同一刻动了动嘴。 慕容峋看见她动嘴,只觉怪异,因那情形不像是要说话。多年习武的下意识让他在看见之瞬偏了偏。 却当真是太近了。他偏移之刻那物什自霍未未口中飞出,细长一根,暗银色,瞬间扎进了他颈间肌肤。 若他完全不偏,那根针会直入命脉。 此刻没中要害,却也大半埋入了脖子。 两名兵士已经上前擒住了霍未未,大刀在手,时刻准备动手。 竞庭歌箭步过去,一眼看清那还剩小半截在外的银针染着黑,而慕容峋吃痛,咬着牙额间已薄汗。 “上官妧!”她高呼,“还想活命就过来!” 若慕容峋没了命,他们的命还受威胁么? 上官妧不动。 竞庭歌蓦然回头,满眼狠厉遥遥道:“你哥有数!你们只要还站在这里,就随时会死!”这般说,奔向飒露紫脚下抱起九霄环佩, “我数到三,你不过来,琴音起,我保证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一!二——” 她数得非常快,不给对方考虑的时间也不留任何退路。 上官宴抱着阿岩,真有些不确定她会否冲动之下连女儿死活都不管,拨响琴弦。 上官妧便在“二”字尾音处动身,快步到了慕容峋跟前。 人已经蹲下了。照理银针入脖颈,未及要害只是疼痛,以他的本事完全能忍。那疼痛却入骨,顷刻传遍四肢百骸,渐渐由痛至麻,叫人意识溃散。 “解药!”竞庭歌虽不精药理却有圣手水准的老师和师姐,又在蓬溪山打理药园多年,一眼辨出那银针实力。 “毒不是我给的。”上官妧掀眼皮。 “治。他活你们活,他死,咱们都一起陪葬!”竞庭歌声不高,却字字切齿。 上官妧终于觉得自己有几分阮雪音风姿了,无论如何波澜不惊,叫旁人摸不透、干着急。 这感觉真是好。“用的什么?”她扭头闲闲问。 霍未未脸色不大对,发乌发青,“你要救他?” “你也听见了,我们想活命。”上官妧徐徐答,方反应这丫头是将毒针含在嘴里许久,发作了。 遂起身近前,细细看,掰开嘴又摸腕脉。“芳华刹?” 霍未未不意外,“你有解?” 上官妧面露无奈,“这可不好解。” 霍未未笑了,“我就说。” 她二人都出自此国鼎盛的高门,虽不在一城,且霍未未老往外头跑,少时到底是见过的。 上官妧长对方几岁,凝着她的脸不知为何便想起从前的自己。 “跟着你哥走就算了。何必多此一举。你不是喜欢他?” “喜欢啊。可他亲手杀了我父兄。出宫前姜辞告诉我,我还不信呢,但来的路上,我看见了。” 是说霍骁的头颅,不知正在长街的哪个角落未瞑目。 “上官妧!”竞庭歌见她查验完竟是说起了闲话,恶狠狠催。 上官妧叹气,只得过去,“这毒发作或须一炷香,或须四五个时辰,因人而异。我先将针取出来,法子么,回慎独苑,试试。” 慎独苑便是蔚宫里她的药园,时值盛夏,可用之材很多。 “取完针就去。”竞庭歌道,“治好了,才有后话。” 数万兵马对峙在北国的夏夜。 阿岩伏在上官宴怀里,觉得困了,小脑袋歪爹爹肩头,阖眼欲睡。 上官妧已被押解入宫,一整个太医局出动围在主君身边,慕容峋却没什么所谓似的,眯着眼眺那头。 “让我近看看。” 除了竞庭歌没人听懂。 她稍踟蹰,“好了再看。” 慕容峋嗤笑,“万一好不了,岂非连面都没见过?” 此刻抱阿岩过来,再想抱回去就难了。 而这是上官宴唯一真正,可以依仗的活路。 “会的。会见面的。君上放心。”她终究没动,只轻声安慰。 不远处霍未未已经倒地,面容涣散,从脸到脖子,奇异的青葱色。 竞庭歌走过去蹲她身边。“好技艺。练了不少年头吧。”是说口吐银针。 “刚开始练的时候,满嘴是伤。后来能含在口中灵活倒腾了,发现还不够,须强大的气息方能让针刺入木,而至洞穿,就又练气。十几年了吧,素日里没用它杀过人,但勤练着,以求稳准狠。” “老师教的?” 霍未未摇头,“自学自摸索,父亲会指点。刚开始他反对来着,哥哥们也反对,说女孩子练这个,不成样子。我说要紧时候或能自保,女孩子家,还是要有能力自保。” 竞庭歌点头,“很对。你的老师呢?不在苍梧么?” 霍未未勉强扯开一个笑,“你还说不想知道。老师太厉害了,她教我呀,聪明人成于好奇心,死于好奇心,尤其对付身在高位的聪明人,就是要话说半截,能困住他们一辈子。看来我做到了。” 竞庭歌原本半躬着在同她说,闻言直起身,“叫她落空也叫你失望了。我不够聪明,也不处高位。霍小姐,” “初见时就说过,先生可直接唤我未未。” “方才上官妧说得对,你该跟你二哥离开的。是真可以离开,我有十分把握。” 霍未未不再看她,仰面望天幕,层云已散,北国夏夜的晴明正一点点恢复。“我也不够聪明啊,看得更不够远,只懂眼前爱恨,只报当下恩仇。苍梧的星空不行,不如乌茵盖,先生你说呢?” 竞庭歌便也仰头去看。 “乌茵盖的风更大,能吹得繁星如河,不像真实人间。先生,你说呢?” 竞庭歌觉得自己老了。 这种场面她经历得也算多,却没有一次如这次,惋惜这姑娘将逝,竟生泪意。 大约是那年乌茵盖的春夜星河太入心吧。 教她对彼时相伴的人也生了悯恤。 “是,不如。”她轻声答。 再无回应。 第八百九十六章 莫愁前路无知己 千里之外祁西新区,三百余人的队伍正月夜兼程。 出大风堡之后离锁宁愈近,意味着危险也近。他们避着所有关卡走小道,且白日里行得慢,以免打眼,黄昏时分终于擦过锁宁城北边,未遇拦截,此时显著加速,直奔边境入祁。 阮雪音护着朝朝在安睡。 顾星朗和阮仲早些时候都养过神,此时精神抖擞,双双睁着锃亮的眼,大眼瞪小眼。 “你睡会儿吧,一个病人,跟着熬什么。”顾星朗道。 “将死之人不怕熬。且我送完你们就没事了,你回到霁都还有大战。省点儿力气吧。”阮仲回,劝他睡的意思。 顾星朗不大习惯这惺惺相惜之感。换个人或早做了好兄弟、成了莫逆交,偏这家伙,与自己一样钟情小雪,还一样钟情得死去活来,叫他怎么跟他惺惺相惜! 平生大度栽在这上头,每每表现得小肚鸡肠,他也只好认了。 “正因还有大战,睡也睡不着。”顾星朗闷声,“夜里清静,适合盘算,你睡你的,正好容我想想。” 阮仲看他片刻,“平安过了锁宁,前头就更不可能顺利。你明知道。” 今夜会遇阻,他们绝无可能直接入祁。 顾星朗本不想与他讨论。 半晌回:“我担心的是,不止崟国旧军,若我祁国旧西境也有新部署,凭咱们这点人突破,难,我很可能回不了霁都。” 祁国旧西境的新部署,当然指纪平的势力。整个青川皆传顾星朗去了极西之地,那么从极西返回霁都的沿途,不想他回去的人都会出手。 原本新区就是难关。 谁料阮仲倒戈,将崟国势力困在了旧宫。但诚如阮仲揣度,那些人确有可能在他离开之后,重新劝得军兵们效忠,从而再次展开部署——却来不及往西,最可能直接去原来的崟国东境——毗邻祁国旧西境的地方,守株待兔。 这也许就是他们安然过了锁宁城的原因。 然后纪平的积累若足够雄厚,或者此期间已将某些人心运筹得为其所用,旧西境也会有一批人。 两方相距不远,要紧时刻,通力协作亦未可知。 “这可不像顾星朗会说的话。”阮仲淡笑,“你敢去不周山,便想好了要如何回霁都。罢了,不愿说就不说。” 顾星朗要如何告诉他虽想好了,事无万全,自己还在等待某些新动向方能决策呢? 没法说。 但新动向在月亮升高又一程之时,倏然来了。 九年,那个侍奉在竞庭歌身侧的姑娘、不知还有用没用的绣峦,居然真的传出了唯一一次信报。 规矩还是九年前定好的,她须将消息递送给苍梧城内另一内线,由那个节点依据形势决定如何再转,直到抵达主君手中。 这过程可能会很简单,也可能极复杂。 若非顾星朗经营这遍布青川的蛛网已十年,很可能便要出岔子。 但时间真是个好东西,让熟能生巧,让诸事成功的可能不断增加,直至万无一失。 他展开了那张纸。 看到了想要的新动向。 ——只获悉上官宴动手了,却无进程,更无结果,该因那姑娘传信之时才刚刚开始。 好姑娘。顾星朗颇觉满意,“局面不能更坏之时再传信”,看来她记得很清楚。 此刻有结果了么?无论打没打,都快了吧。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不明显,还是被阮仲察觉了。 “原来祁君陛下算无遗策之时,是这么笑的。有点吓人。” 顾星朗回神,一咳道:“看着阴险?” “其实不。但我就想答是。” “幼稚。” “需要我做什么?” 顾星朗张嘴时分明要说的是另一句话,出口却成了:“没有。” 阮仲看着他,“准备改道?” 顾星朗长出一口气,笑起来,“内兄很厉害啊。比当年更有想法。” 阮仲也笑,颇自嘲,“你都预判完继续东行有多凶险了,此刻却泰然,多半是找到了新门路,不打算东行了。” 顾星朗点头,“咱们往北走。” “过得去么?” 往北也得先出新区,三百人的队伍,不可能全不惹注意。 顾星朗默一刻。 阮仲明白过来他方才吞回去的话。 “知道了。我带两百人继续东行,剩一百给你们。” 顾星朗摇头,“小雪不会同意。” 阮仲转头看了一眼羽睫沉沉的阮雪音。“睡着呢,由不得她不同意。快到斜谷了,咱们在那里分道。” 顾星朗看着对方消瘦的脸上那双依旧炯炯的眼,“你这般——” “因为她啊。若她喜欢的是慕容,我就会帮慕容。正是此理,你想得对。” 顾星朗真觉此人中毒三年没变傻,反比从前更灵光了。 一时无言,半炷香后行至斜谷。 开车门时阮仲格外小心,回头瞧了片刻阮雪音的睡颜,终于同顾星朗蹑手蹑脚下去拆分人马。都是行家,安排极快,便在阮仲重上青骢马之时,阮雪音的声音响起来: “站住。” 她一向睡不实,连日赶路是累坏了,方没因他们谈话而醒。却毕竟受干扰,梦中有模糊话音,多听一会儿愈觉不对,只是醒不来,直到刚才。 一睁眼,两个都不在,拉开车门,阮仲一只脚已在马镫上。 再瞧人马排布,显是要兵分两路了。 阮仲站定转身,看一眼顾星朗,二人交换无奈,难得默契。 “五哥去哪里?”阮雪音走近。 怎样决定都好,唯独不能耽误时间。顾星朗遂也快步走近,扼要将形势与判断说了。 “让内兄继续东行障眼,确是良策,咱们出境会顺利许多。” 阮雪音看着他,“那他的安危呢?” “他们没有杀他的理由。”顾星朗中肯道,“当然,我不强求,你不必一副好像是我逼迫他的模样。” 阮仲蹙眉,不满意顾星朗对阮雪音的态度和措辞。 他完全不知这二人在某些时刻对话,半分没有爱侣的甜蜜,而是冷静、距离,更似盟友。 阮雪音是很习惯的,“他这身子骨每况愈下,随时可能撑不住,跟我们一起比较稳妥。若起变化,我也好及时施救。” 顾星朗不说话了,等阮仲自己决定。 “我有药。这么些日子没你在身边,不也撑过来了?”阮仲看着她微笑,那温柔似暗夜微光,教顾星朗都觉动容,“生死有命,真到了大限,你在与不在,我都得死;若时辰未至,你在与不在,我都能活着。” 他上前半步,尽可能近又不至逾矩, “既还活着,就做些自觉有用的事。我如今身手不若从前,跟着你们帮不上多大忙,反添拖累,倒是此刻分道,能帮大忙。你就让我做点好事,来日下黄泉,也少受些苦。” 阮雪音听不得他一脸病容说这些话。 “且他说得对,他们没有杀我的理由,更无谓在我身上耗费战力。我已想好对策,不会硬拼。” 阮雪音默了默。“那你——” “会小心。会留着命见你。”阮仲这般答,觑一眼顾星朗,知道这小子又要黑脸了。 却好像没有。 真没有。不仅没有,他亦上前半步,虚抱了他一下,“多谢。保重。” 阮仲一时僵硬,忘了回应,待反应过来又不知能怎么回应——抱回去? 顾星朗退回来得极快,也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呆了半刻,往马车方向去。 阮雪音又嘱咐阮仲几句,心中仍踟蹰,到底转了身。 顾星朗听见她脚步声,回头一咳,“不抱一下?” “啊?” 阮仲也听见了,一脸懵。 顾星朗再咳,“兄长帮这么大忙,临别了,抱一下。” 阮雪音还想辨析他真心或假意,郑重或调侃,这人却跑得比兔子还快,顷刻跳上车没了影。 她转身看阮仲。 阮仲略觉无措。 半晌忽展开双臂,神情恢复自在,笑了笑。 阮雪音受他感染,也笑,走过去两臂一绕,轻拍他后背,“真的要小心。给我们传信报平安。” “好。你也是。” 这对话太像永别,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局之下。“我还想见你,余生都希望能相见相聚。”她忍不住将话往重了说,迫他一定保重自身,“你答应我,绝不能食言。” 阮仲的手掌亦在她后背上。她的背真是薄如蝉翼,让人想长久拥在怀里。“我答应你。” 月光游荡薄云间,教此夜明暗一再变幻。 阮雪音上车时,顾星朗正独自看孩子。朝朝甜睡着,嘴角有笑意。 她心中百般滋味,坐下听见外头马蹄声起,默默无言。 然后他们的队伍亦出发,夜行的响动将车内衬得更静。 顾星朗一忍再忍,终是问:“抱了?” “嗯。” 顾星朗又忍了忍,轻咳,“就,我与他那种吧?跟平时你我,不一样吧?” “什么?”阮雪音又没听明白,且有些不耐烦。 顾星朗忍不住了,坐过去一把将她往怀里拽,自然严丝合缝哪哪都贴上了,“我是问,不是这种吧?留了距离吧?” 阮雪音方彻底从万千思绪中醒转,仰起脸盯了他片刻: “幼稚啊顾星朗!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第八百九十七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星月夜,队伍在斜谷分两支,一往东,一往北。 然后往东的队伍在下一个岔口再分两支,于半个时辰后第三次拆分,与又半个时辰后第四次拆分——两百人队伍被阮仲拆成八支,足够打草惊蛇,也就足够障眼。 八支队伍如一把扇的八条扇骨,向崟东边境长驱,几乎幅及整个东线。他自己领着最靠北的那支——因离阮雪音最近,万一他们出境时遇险,他还能第一时间赶到相帮。 这厢顾星朗将往北的队伍也拆成了两支。 放弃一半人马随行原本是险,但多出一支障眼的军队又能中和这险——甚至更生优势。他花了些功夫评估,很快做出决定。 总共也就六十来人的天子队伍在暗夜中北上。 这片地界阮雪音近两个月来回穿梭,比顾星朗更谙熟,就着故意拉开的一条窗缝持续往外瞧,偶尔给建议。 她不得不担心阮仲,哪怕猜到他策略与顾星朗雷同,而人数更多,能拆得更细,照理不会太险——中奇毒三年这件事本身,已经够险。 重逢不知时,她真怕他撑不到。 顾星朗分明晓得她是在看路,也分明听见了她开口建议,仍自那侧脸轮廓和渺渺眸光中,看出了某种,望眼欲穿之意。 “阮仲定也做了拆分,未必会遇险。若运气好,咱们也能一鼓作气到北境。”他轻声。 阮雪音闻言回身,集中思绪,“就怕各边境也不周全。” 这话实在与早先顾星朗的担忧一脉,忧的是纪平之势。当然北境肯定比旧西境周全,因不太可能是祁君陛下的归途,也就少伏甚至无伏。 顾星朗笑笑,“如今的北境,可安全得很。” 阮雪音一怔,方反应祁国占了蔚国南境好几个郡镇,议和之后彻底收入囊中,今日北境已非昨昔之地。 “咱们过去是要——”她多少想到了,仍是问。 “你猜咱们等来的是谁?”顾星朗狡黠笑。 阮雪音觉得不好笑。“等来慕容如何?等来你的十年挚友,又如何?” 顾星朗不止一次察觉了,她在提上官宴的时候,不喜说名字。“愁啊。希望是慕容,又希望是他。” 也是奇了怪,他自己提上官宴,也不爱说名字。 “就怕一个都没等来,这两人互相不放过,定要对方性命。”顾星朗继续道,“那小子应该还可商榷,主要是慕容,一不能忍谋逆,二因竞庭歌迁怒。” “那倒不会。”阮雪音淡淡道。 “因为竞庭歌会两头周旋?”顾星朗饶有兴致,“慕容的性子与他与我都不同,要紧时候,她未必周旋得了。” 阮雪音仍是一副不担心的模样。 顾星朗忽反应出一桩事,“阿岩呢?” 两个孩子分明一起跟阮雪音出的宫,大风堡东麓却只有朝朝。 “臣妾擅自做主,还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想了想,即开怀:“我的小雪未免过于出色了!四两拨千斤早早便敲定了苍梧局势!” 这般说,挨过去,阮雪音总觉他笑得有些谄媚,抬起一根指头抵他胸膛,“坐好,坐回去。” 开始北行后两人默契都不睡,默契各坐一侧面对面,以保持清醒,也方便论事。 “挨一会儿嘛。”顾星朗压嗓又柔声,咬她耳朵,那热气喷洒之处正是她素来难捱之处。 阮雪音简直要被此人大敌当前还不正经给气死。 队伍便在半个时辰后行至了蔚西界、祁西旧界和大风堡东麓延伸出的小片平原——三地接壤所在。 也是他们北行入祁的关键所在。 竟顺利到了这里,可见与阮仲这番配合奏效。顾星朗令停驻,下车观望。夜至最深沉时,破晓已不远,他考量片刻,对暗卫道: “带薛战过来。” 薛战自不周山之役后便委顿,自陈有罪,自请看押,沿路这么些天,整个人是愈见颓靡了。 顾星朗却似没瞧出来,态度一如昔年:“朕这会儿举棋不定,你给拿拿主意。” 薛战有些木,好一阵方回:“臣戴罪之身,不敢——” “得继续分成四路。”顾星朗掐断他的话,“这片地界你熟,即刻拟一拟路线。” 许多年来君臣二人都是这般相处:直接,准确,从不闲话,情谊却尽在一回回默契无间的协作里。 薛战被拉入这累积了太长岁月的默契,脑子比心快,顷刻将此域地形和可用的路线说得一清二楚。 “君上方才言举棋不定——”然后他反应顾星朗分明已有定夺,哪需要他帮忙拿主意? 顾星朗回望身后不远处的马车,“跟着朕虽险,不跟,朕更不放心。皇后此前已遇过一次麻烦,朕绝不让她再受分毫损伤。公主就更是。” 薛战明白了。“君上考虑得是。臣以为一入我大祁境,局面便会开阔起来,至少沿途都有可用人马,以君上之智,很快能占据优势,攻回霁都。那么其实只须闯过眼下关卡——带着皇后和小殿下,反而比分头行动更稳妥。” 顾星朗点头:“亡命之途,唯快不破。朕现在是发愁这车。” 严重妨碍行进速度,响动还大,可朝朝太小,不能不坐车。 薛战稍忖。“臣以为,能克服就克服一下。这车,臣率一路兵马带走。” 他已然忘了自己的戴罪身,脱口道。 顾星朗笑起来,“好。” 薛战方反应,“臣,君上,”他素来寡言,但举凡开口从不磕巴,此时却磕巴了,“君上不怕臣,借机逃跑,甚至通风报信?” 顾星朗肃了神情,“薛战。” “臣在。” “朕从没疑心过你。纵疑心过你家族,也未疑心过你。这信任,是朕在不周山的底气之一,而你果然不负,这底气就变得更足。你明白么?” 薛战好一阵说不出话。“君上何故——” “朕的妻子告诉朕,”顾星朗不想耽误时间,再次抢话,“当一个人太想做成某件事而为之付出了远胜常人的努力时,这件事,不会辜负他。我原来不是很信,近年是越发信了。你我还能有今日,便是因过往十年,彼此都为之付出了远胜常人的努力。你忠诚以待,我回报以深信。” 破晓将至,沉寂了许久的边境响起第一声鸟鸣,轻悠悠地,似要开嗓然后婉转而歌。 让接连响起的马踏声吓得收了声。林木时疏时密间,只有哒哒的响动错落而四散,叫人听不清数量,辨不出方向。 朝朝已经醒了,被顾星朗抱在怀里。从没骑过马更没这样快地奔行过,她懵了一小会儿,忽咯咯笑起来。 “好玩儿么?”顾星朗高兴,将孩子裹在斗篷里搂得更紧。 朝朝点头,又看旁侧也正骑驭的阮雪音,“娘亲!” 奶声奶气地,一壁喊,夜风中挥舞肉乎乎的小手。 阮雪音的骑术早已精进,只要不分心,速度、准头不在话下。可朝朝这般被抱在疾行的马上,实在叫她分心,“抱紧爹爹!别乱动!” 她难得不温柔,朝朝一脸错愕,旋即撇嘴,小委屈样儿十足可怜。顾星朗便贴她小脸,蹭两下,“娘亲怕你摔着。” 虽说不完整话,朝朝对父母之言一向心领神会,赶紧收手,将爹爹搂得死紧。 顾星朗心头那个甜,颇得意去望阮雪音。 阮雪音余光瞥见了,更严肃,“你也给我好好骑!若出差池——” 她没想好,断在这里。顾星朗不饶,“如何?” “听闻民间家中,男子犯错会被妻子罚跪搓衣板。”阮雪音急中生智。 顾星朗刮目相看,“皇后要罚朕跪搓衣板?” 阮雪音专注盯前路,被问得认了真,“君上依不依吧?” 顾星朗低头对朝朝悄说了句什么,旋即答:“不敢不依!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这般打情骂俏你来我往,真不像亡命之途。 而从高空俯瞰,十几支轻骑小队在整个崟东大地上奔行,其中有七支先后遇阻,最北那支,正是阮仲的队伍。 “我等一心复国,一心拥你重筑社稷!”黑暗中那人乃此番筹谋的股肱之一,旧崟世家主,不擅带兵,口才却了得,“奈何明月照沟渠!你懦弱如斯,弃友投敌,果无阮氏皇族之气魄,不值追随!” 那人虽耍嘴皮子,并不动手,是于这期间确定了队伍中没有祁君顾星朗,打算掉头换条路。 “朕避世三年,许久没被人这么骂过了。”阮仲语声带笑,那阴鸷的神情却比昔年更甚,手中才磨没几日的御刀已经抬起,“律例不处罚信口胡说者,但朕一直有个心愿,便是叫那些人晓得,信口胡说,也是有代价的。” 冲杀声爆破在拂晓时分。 由暗开始缓慢转明的天色照见了祁君之师返回国境。 这条路线是薛战定的,果然偏僻,且密林重重隔绝一切声响。 阮雪音的嘴角扬起来,心内五味杂陈却是忍不住微笑。 顾星朗也笑了,转头看她,两人在晦暗微光里对视,爱恨恩怨不及这一刻平宁。 地平线那侧,红日露出浅浅半道弧时,第一个守夜的祁兵扬起有些瞌睡的脸。 上头是有交代的,故那队兵马中没有奔霄,也无人穿龙纹锦袍,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陛下。 和陛下怀里的孩子。 以及高坐在马上有如神女的皇后。 “陛下归来!”他脑子尚糊着,开口却快,雄浑一声瞬间震醒空寂的山川。 “陛下归来!”几刻后又有人喊,连着前一声的回音,更加高亢。 “陛下归来!” “陛下归来!” 喊声不绝,回声交汇,整个北境上空递送同一句话,越来越响,随那些驻守哨兵的站位连成一线。 红日将跃,天下新明。 第八百九十八章 昨日玫瑰 才接手,不及筹划工事,新北境的驻防还延用的蔚国规制。守将江潮,从前纪齐在屯骑营的同僚兼好友,那年淳风参加春竞,他还是对手之一。【1】 “是你啊。”顾星朗受完将士们跪拜,看向江潮。 “是!”江潮见主君对自己竟颇有印象,很是激动,“戚将军言北境刚扩,诸多事宜还须等君上定夺,命末将先率五千人在此驻扎!” “戚广此刻在旧北境?” “是!将军驻花马镇!” “最近一次点兵是何时?多少?” “回君上,七日前,加上本部五千,可用的还有近四万!” 可用二字的意思,是排除了伤重之兵。 顾星朗点点头,“马上传令,拨两万过来。要精锐。”稍顿又问: “可接过霁都信报,或任何消息、指令?” 非常之时,除非霁都有大消息传得整个青川皆知,以江潮的官衔等级,是得不到什么信报的,更遑论指令。 所以这是一句听着简单、却能根据回答判断大形势的问。 江潮神色细微变化,屏退左右,低道:“回君上,传闻,只是传闻,”那模样,贼眉鼠眼的,“霁都闭了城门,好几日没开过。” 这话阮仲已经说过了,那么多半是实情。而阮仲的消息自比小小一个江潮灵通——换言之,没有更大的消息了,纵有,至少没传到北境多数将士的耳中。 “知道了。让戚广亲自领兵马来。” 江潮领命,便要去传令,反应还须安置君上一家子,刚转身又转回来。 “朕记得这附近有个小镇——”顾星朗知他所想,也正要说这事。 “玫瑰镇。” 顾星朗怔住,不记得那小镇有这么矫情的名字,更觉江潮脱口而出,定是瞎蒙。“镇里有间两层的客栈,菜还不错——”便继续描述。 “玫瑰客栈。”却又被江潮接上,然后他反应已两次抢断主君的话,“末将僭越!请君上责罚!” 顾星朗方觉有些可靠了,仍是不确定问:“一直叫这名?” “君上明鉴!”江潮嘿嘿笑,“因那年冬您与蔚君携后妃、公主下榻,那间客栈已是远近闻名;又因你们几位将除岁玫瑰成排摆于屋顶上,故从客栈到镇子,通通据此改了名。所以君上一提,末将便猜是它。” 顾星朗全不料还有这桩始末,而他遍布青川的暗线素来只搜罗“正事”,也就没可能回禀此类“小事”。 一时百感交集,半晌回不上话。倒是江潮机灵,忙又道:“这就去安排!” 入祁境之后阮雪音便一心都去了苍梧。顾星朗能在几个时辰前收到绣峦的密信,说明上官宴动手更在那之前好几个时辰,这么长时间,该有结果了吧? 昨夜顾星朗让她猜,到北境后会等来谁,不就这意思? 她是真希望能等来谁——说明赢的那方放过了输的那方,再不济也是输的那方得以逃脱——总归不死人,竞庭歌也就不至于太伤心。 而一旦输家逃脱,只能往南逃,入祁界,才有周全的可能。 她满以为顾星朗要直接往新的两国边界守株待兔。 却等来去客栈的消息。 “送朝朝去吧?你我——” “我遣了人盯梢,一旦有动静会立时来报。”顾星朗瞧她清瘦而苍白,晨曦中分外明显,心疼得紧,“先回去休整一番,吃点东西,再睡一觉——” “哪来这许多时间。”阮雪音蹙眉。 “我说有就有。最好是有。”顾星朗柔声,神情却肃了肃,“真此刻就来,我没准备好。” 阮雪音醒转,“你,在调兵?” 顾星朗瞧她眉心更蹙,安抚道:“不要多想。这里现下只五千人,太少了,我总要多排布些保女儿平安。” 世人皆道顾星朗审慎,只阮雪音晓得,所有能成事之人,多少都是赌徒,他也不例外。 霁都或已沦陷,他本该赶回去安内——但已至北境,又逢苍梧剧变,天时地利皆备,怎能不以“人和”佐之——万一有机会速战速决,完成一统呢? 此念既出,她背脊生凉。该是很轻地起了个寒战,被顾星朗察觉,展怀去拥,“冷么?这大六月的。是不是昨夜着了风?” 直至抵达客栈门口,阮雪音方敛思绪。 进镇时她便注意到了,是故地重游,且故地变得有些花里胡哨,不复昔年古朴。她虽感慨,到底心事沉重,也就没多想多问。可眼前这客栈——古朴尚存,却是被画蛇添了足,不仅匾额上玫瑰二字格格不入,一应装点也冗余而至艳俗。 “换东家了?”本就蹙着的眉拧起来。 顾星朗但笑不语,牵着她往里走,到中庭回身张望。 阮雪音随他视线,便看见了屋顶上整排的盆栽玫瑰。 正值花期,红紫黄白粉,盛夏晨光里明艳至极。 “真的还在啊。”他慨然。 “你一早知道?”她愕然。 “也是才听说。想给你惊喜来着。” “惊吓吧。”阮雪音再打量庭中陈设,比大门俗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玫瑰还是昨日玫瑰。”顾星朗微笑,“卓然不俗,也便盖过了所有的俗。” 阮雪音为这句凝神,转头又望见不远处廊道。 那个照岁夜他们便是站成一排在那廊下,对着玫瑰许的愿。 那年在宁安冰河上买了除岁玫瑰的人,彼时也只阮仲不在。 如今他还是不在。他半生执念,野心深情混杂,为她付出良多,与她相处的辰光却是少之又少——只治病祛毒的日日夜夜,可供回忆。 顾星朗见她出神,有些猜到,“我另遣了一支队伍往西境接应他,或者救援。你放心,此番他于我有大恩,我定倾力保他周全。” 阮雪音勉强笑一下,“多谢。” 顾星朗心上微皱,“世上恐怕只有你,五年了,还要对夫君道谢。” “没有五年。”阮雪音玩笑揭过。从景弘六年十二月算起,至今也才三年半。 “从你入宫开始算。”顾星朗却认真,“你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阮雪音不再驳。 “以后不许道谢。” “好。” 朝朝便在这时候被云玺抱进来,稚声喊爹娘。顾星朗忙伸手接,又吩咐将夏杳袅押入客栈,送去二楼西北角的房间。 正是那年照岁夜,圣君携她母女所居,于她,也是故地重游。 “你说奇不奇,有些事,是因各人运筹,方得环环紧扣,另一些,”顾星朗抱着孩子往里走。 “却自有天意,比如再返此镇,再进这客栈,还是同一批人。”阮雪音接上。 竞庭歌又会不会来,带着谁来呢。 顾星朗眸光凛冽,闻言却笑,“但愿吧。但愿各人,都求仁得仁。” 他们仨的房间也在二楼,正北大屋,那年众人共守岁、推骨牌的地方。 被扮得尤其花枝招展,还起了名,曰龙吟居。 “因你和慕容曾在此,说过话?”故称龙吟。 “别。说得好像是我与他同住在这间。”顾星朗抱着女儿四下参观,正在指窗户纸上的桃花,倒还是昔年那幅,连窗下牌桌的位置都没变。 膳食很快到,热腾腾的,惹人垂涎。云玺进屋要给朝朝喂饭,被吩咐自去吃喝休息。阮雪音撸起袖子细细照管女儿,顾星朗看不得她好半晌没吃一口,场面遂变成了: 阮雪音喂女儿,顾星朗喂阮雪音。 朝朝被这景况逗得发笑,领会了某种规律似的,抓起一块糕往顾星朗嘴边递,“爹爹吃!” 直叫年轻的父母忍俊不禁。“这么小已懂得环环相扣了!来日还不叫天下人闻风丧胆!” 阮雪音却被他说得发愁,“也不知到时有没有同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少年郎,可堪匹配。” 顾星朗骤然严肃,“那确实得好好选。”说完又怕真没有,缓和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代总会出几个,愁什么。” 父母之心,大概都默认自己的儿女会成才、会出众,只怕来日觅不得佳偶。 饭后无信报,朝朝开始耷拉小眼皮,是困倦了。顾星朗和阮雪音遂梳洗一番,带着孩子上榻午睡,一在内一在外,女儿躺中间。 两人都面朝她,一人一句编同一个故事。朝朝没听几句,沉沉睡去。这孩子生来欢脱,却从不闹觉,反而阿岩安静懂事,临要睡时,经常哭闹。 不知最近还闹不闹,吃饭睡觉,都好不好。两人同时开始想念阿岩,打小养在身边,与亲生女儿无异。 北国灿烈的日光洒进整排的高窗。 他们便在这难得的静谧与催人昏昏的光影里,接连入梦乡。 灿阳近尾、黄昏将临时,叩门声响起来。 轻却急促,阮雪音率先睁眼。 她推一把顾星朗,顾星朗人未清醒脚已沾地。 头有些痛,他揉着太阳穴去门边。 “君上,来了!” 阮雪音听得清清楚楚,随之坐起,竖耳等下文。 却没有下文,只传来窸窣声,是顾星朗在更衣。 她赶紧出床帐。 “女儿怎么办?”顾星朗回头便见她已穿戴整齐。 是一句问,却其实是阻,暗示她与朝朝就留在客栈。 “你知道我非去不可。” 顾星朗一叹,“我不会——” “知道你不会。目标一致,所以我是去帮忙的,有我在,更容易达成。” 目标一致的意思是:取胜,或者为来日胜局铺路,但不伤要紧之人的性命。 而阮雪音在与不在,差别确实很大。 “朝朝一起去。”她不想耽误工夫,又道,“女儿跟我们这趟出来,也算经过了风浪,日后要让人闻风丧胆的姑娘,合该历练。” 马车出玫瑰镇,一路北行。烟尘扬进暮光里,轱辘在大地上压出深深的痕。 两队人马,南下与北上,几乎同时抵达边界。车还没停稳,竞庭歌的呼喊已经传来: “小雪!阮雪音!” 其声焦急,中气却足,可见再出了事也不是她出事。 阮雪音放下半颗心,旋即反应莫不是上官宴受伤,一掀帘子往下跳,瞧见的却是面色乌青的慕容峋。 “还不过来!”见她未挪步,竞庭歌催促。 这是两国边界,阮雪音是一国皇后,非常之时,迈步与否须格外谨慎。 “竞先生有求于我们殿下,自该先生过来。”江潮得车内顾星朗示意,放声道。 是祁后入蔚,还是蔚君入祁,这是一个难题,竞庭歌的选择也会说明某些问题。 “我一人挪不动他,”竞庭歌只考虑了半瞬,“多带四个人过来,祁君不会不允吧。” “准!”江潮再得示意,高声回。 慕容峋被迅速抬至阮雪音跟前。 “说叫芳华刹,上官妧解不了,太医局束手无策。总记得老师提过,这名字我有印象。需要什么,车里有,整个慎独苑的花植都被我带来了。上官宴还活着,你先治他,我慢慢同你说。” 竞庭歌语出如连珠,一口气交待完,直教阮雪音没的问。 “可她,凭何治他?”顾星朗这才下车,意态闲闲。 阮雪音已摸上慕容峋腕脉,竞庭歌挑眉,“祁君何意?” “北境大战方息,蔚国兵马杀我大祁将士无数,我祁国的中宫,凭何要救蔚国的天子?易地而处,若此时濒死的是朕,竞先生,救不救?” 竞庭歌的脸比阮雪音更苍白,与烟紫裙衫相映,有种荼蘼的艳。 隔着蒙了层灰的暮色,她看顾星朗片刻。 “若祁君仍是祁君,我不会救。”再开口,语速很慢,却很大声。 此为实话,非常符合她作派,偏透着怪异。 “但若你,只是我的师姐夫了,我会救。师姐夫知道我的,利益为上,一旦无关利弊,我也可以恻隐。” 顾星朗心下微动,“所以先生之意——” “他已不是蔚国的天子了。陛下还看不出来么?”竞庭歌回望身后队伍,也就几十人,“您的盐铁使赢了,蔚国将立新制、推新政、迎来崭新世代,我和他,会带着阿岩回蓬溪山。” 经年冷静如阮雪音也惊了。纵双方都可能输,平心而论,她和顾星朗皆认为上官宴输的可能更大。 她暂停诊断抬起头。 竞庭歌便望向她,“如今他只是你的师妹夫了。请师姐救命。” 【1】592初临 第八百九十九章 左右互搏 哪怕走到今日,任何一步动向仍可能是计,任何一次同意都可能中计。 尤其对面这人,是竞庭歌。 阮雪音本没打算不救慕容峋,却也没觉得这番话十足可信。 顾星朗就更不觉得。“苍梧局势是否如你所说,上官宴此刻究竟如何,没人能确定。” “总共这么几十个人,便都入了祁境,还能翻出天来?!师姐夫大可派重兵看守,我与他跟你们走。这样纵使小雪解了他的毒,若起变故,师姐夫随时可除掉我们。” 上官妧说芳华一刹,最长也就能撑四五个时辰,因她中间又试过些法子,方叫慕容峋捱到了这会儿。却是再不能拖了。 显然顾星朗和阮雪音都有些被说服。 她回头望他。 暮色在变浓,慕容峋急速衰败下去的脸像一道催命符咒。 “江潮!”顾星朗终于开口。 “末将在!” “扣下除慕容峋和竞庭歌以外的所有人,收缴兵械,集中看守。” “是!” “还有阿岩。”竞庭歌轻声,走回车内,将孩子抱下来。 阿岩有些懵,四下里张望,蓦瞧见阮雪音,本就亮晶晶的眼直放光:“姨母!” 接着便看到了顾星朗,“陛下!” 阮雪音眼泪都快下来了,顾星朗亦快步上前,“怎么在殿下那里改了口,却还唤朕陛下?叫姨父!” 伸手要接孩子。 竞庭歌稍犹豫,松了手。 “朝朝也在车里,咱们去吓她一跳,好不好?”顾星朗带阿岩是驾轻就熟的,这般说,头也不回往车里去。 很快听见两个孩子的咿呀声。零散的字句,却胜万语千言,小小稚童的久别重逢。 “这是要去哪里?行路也费时间,他——”竞庭歌顾不得为孩子们感慨。 “咱们上你的车吧。不是带了一堆药材来?我看看还差什么。” 这话听着——“你有解?” 阮雪音平静得很,往那头挪步,“芳华刹是剧毒,却非奇毒,本就有解。老师教的时候就给了解法。” 竞庭歌忙跟上,不说话。 “上官妧,要么就是其母没教,要么就是故意不解。”进得车内,阮雪音又道,“上官宴怎么赢的,正巧路上有时间,我拣药材,你讲给我听。” 从新边界到玫瑰镇,路程不算远,但以马车行进的速度计,到客栈也天黑了。 竞庭歌当然知道自己并未被全然信任,阮雪音此刻这话,就是要探她虚实。 遂一五一十道来,从上官宴夜放神灯开始,一直到霍未未下杀手,慕容峋中芳华刹。 这是个转折点。阮雪音双手在花叶茎秆间穿梭,心内却结论。在此之前的种种讲述该都为实,再往后,才有虚实之辨。 竞庭歌果然停住了。 “然后?”阮雪音不抬头,随口问。 “哪还有然后。”竞庭歌无语觑她。 “大好的胜局,就因慕容受伤中毒,说败就败了?”阮雪音还是不抬头,拣药材的手如常灵巧。 “不然如何?炸死上官宴和数万大军,然后留在苍梧等死?” “完全可以先这么做,再图解毒之法。”阮雪音的语气像在聊一件家常。 “师姐,祁后殿下,你还没明白:破晓之前上官妧都在慎独苑捣鼓,破晓之时开始解毒,我指望她救命,这期间不能动她那头的人;至天光大明仍不见转机,主君将逝,军心国本皆要动摇,南军还占着皇宫,纵此时引爆,重挫对方,又有何胜局可言?” 话到这里才真有七八分可信了。 阮雪音终于抬头,“所以你是,以退为进?” 竞庭歌一叹,往后一靠,“不否认有这层考虑。上官妧解不了,整个太医局都没办法,我只能来找你。那就势必得出苍梧,也就不得不先放弃——救得活他,再思反击,若救不活,便无谓争斗了。” 顷刻间却又出现漏洞。阮雪音微眯眼,遮掩骤然汇聚的眸色,“你猜到我会来北境。” “那倒没有。”竞庭歌神色坦坦,“打算的是一路南下,直往霁都。途中碰得上最好,若碰不上,那么霁都见,我还能帮忙劝劝纪平。”这才反应过来似的, “不周山了局了?” 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仿佛此局所涉不是她父亲。 “嗯。”阮雪音轻描淡写。 竞庭歌沉默下去。 那羸弱与苍白便在这沉默中浮出来。 “都还活着。纪桓和瑜夫人。” 竞庭歌掀眼皮。“纪晚苓也去了。” 阮雪音稍忖,说了棉州三姬之围。 竞庭歌冷笑,“各存立场心思的乱局,这一个个结盟前也不想想清楚,是太高看了她们自己,还是太小看了你?” 一顿,又道: “用了几句话?” 是问阮雪音自救期间花了多少力气游说。从前在蓬溪山便常常这样练习比拼——用最少的话达到说服对方的目的,老师的教学之法。 “忘了。”阮雪音淡淡道,“十几句吧。” 竞庭歌点头,“对手三人,你的第一目标是纪晚苓,表现相当好。” 非常像老师评作业。而阮雪音不愿继续这话题。 “段惜润呢?” 这一题就更让人不想答。但阮雪音知道,她问的不是人,是时局。“回不去了。白国将覆。” 竞庭歌听这措辞便知段惜润没死,多半被囚在了某处。“行啊,终于只剩祁蔚对峙了。这进程,来得比昔年我们以为的快。你我,功不可没,都是最大推手之一,总算不辱师门。” 阮雪音手中摩挲已被晒干的茵陈,“苍梧如今做主的,是上官宴和陆现?” “也许吧。我急着带他南下,不知他们后续。” 这很奇怪。哪怕她为慕容为彼时情势暂选了放弃,蔚国社稷有她十年心血,来不及管是一回事,此刻谈起来也不在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不在意是假。 那么霍未未身死之后的事,她方才那番说辞,便也存疑。 阮雪音掂量茵陈的手显著慢下来。 竞庭歌瞧见了。 再次向后一靠,“解完他的毒,也帮我看看吧。看我还有几年好活,三年还是五年。” 阮雪音蓦抬眼。 那夜槐树林相见她便察觉了,这丫头亏损得厉害,只以为是在棉州累的。 回苍梧这些日子,虽仍不得放松心神,到底好吃好喝还有慕容照料,怎么竟似,每况愈下了呢? 竞庭歌笑笑,“这下你踏实了吧。非不愿,乃不能也。我再是目标未成,心有不甘,命都没了,拿什么去搏?” “坐过来。”阮雪音沉声。 “懒得动。你拣你的。” 阮雪音遂挪过去,空出一只手搭她的脉。 竞庭歌便将蔚宫太医令的话转述一遍。 “他说得不错,还想多活几年,就别再用心。回蓬溪山是个好主意。” 话音刚落,马车亦停,天色尽黯,外头报已至客栈。 竞庭歌随阮雪音下车,一眼辨出故地,再辨颇觉不对,蹙了蹙眉。 “想建议老板恢复原样来着。他说人家有人家的商机,百姓有百姓的喜好,让我别管闲事。”他,自然指顾星朗。 “这话对也不对。”竞庭歌嗤笑,“你若管了,那就是懿旨——祁后殿下亲为客栈铺排布置,又是新的商机,不比屋顶上那排玫瑰逊色。” 两人不自觉站在门口讨论,直到顾星朗出现,长身立在月光下,“师妹夫快咽气了,二位有完没完?” 竞庭歌如梦方醒,自晓得阮雪音有解便松了精神,险误大事! 忙小跑着进门,一壁问:“在哪间?现下如何?” 顾星朗虽快步在旁,负着手风度翩翩,“本要咽气了,白眼都翻出来了,我说你说的,他现在是师妹夫了——好不容易得了承认、有了身份,死了岂不可惜?他方提住一口气,至少我出来前,还有呼吸。” 前两句定是编的!后面师妹夫的话倒有几分真。竞庭歌听在耳,瞪一眼阮雪音。 -与我何干?阮雪音无辜。 -你择的好夫婿!人坏嘴更坏!竞庭歌恨恨。 三人便这般神色各异地奔进了屋,就在龙吟居旁边,也是昔年慕容峋住那间。 人好好躺着,没翻白眼,根本没睁眼!竞庭歌上前一通查看,放下心来,又催阮雪音行动。 月在高天,浓重的药草香将半间客栈熏蒸出蓬溪山气味。 朝朝与阿岩在隔壁玩耍,云玺领着阿香一干人等照料陪伴,甚是吵闹。 “过去招呼一下——”顾星朗吩咐。 “不必。”竞庭歌半只耳朵听见,忙阻,“让他听听女儿的声,有助康复。” 顾星朗笑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我都替他喜极而泣。” 竞庭歌想翻白眼,忍住了,继续帮阮雪音的忙。 临近子夜,孩子们的玩闹声已不可闻,虫鸣四起,衬得此夜安宁。 竞庭歌与阮雪音去了厨房,慕容峋睁眼,看见的是顾星朗。 “死里逃生啊兄弟。恭喜。” 慕容峋面颊嘴唇仍是惨白一片,但乌青之色显著褪,抬了抬手脚,沉重酸软,爬入骨髓的那些疼痛,却是浅多了。 “她呢?”开口亦虚浮。 “给你煎药吧。出去有一阵了。” 慕容峋重闭上眼。 顾星朗床沿一坐,“有些可惜,整局好棋输给了霍家小姐的临时起意。上官宴乐坏了吧。” 这句听似闲聊。 却实是套话。 更早时阮雪音凑过来,说他鬓角沾了东西、要帮他清理,趁机在他耳边说: 半炷香之内他会醒。我借煎药带竞庭歌出去,一旦人醒,你赶紧问。 是要他问慕容峋,出苍梧之前的局面。 因为她已经问过竞庭歌。 而慕容峋中毒后期一直浑浑噩噩,未必与竞庭歌对过口径,竞庭歌若说谎,总有细节会暴露。 慕容峋没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答。 “回蓬溪山生活也好。那地方,我很喜欢。”顾星朗又道。 慕容峋睁眼,“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 第九百章 滚滚红尘 “一个中毒将死之人,知道什么?听见也忘了!” 答话的却是竞庭歌,快步进门,冲到床边。 慕容峋晦暗的眼亮了亮,扬起笑意。 竞庭歌看他那模样也是心绪起伏。两人隔着顾星朗这根耀眼的大蜡烛,相视许久。 直到阮雪音进来,一眼望去是觉自家那位杵在当中太亮了,轻咳道:“让他们说会儿话?” 顾星朗一万个不不情愿,意味着提早探得虚实的唯一机会也没了。 他不动,阮雪音只好上来拉,慕容峋和竞庭歌虎视眈眈,无声逐客。 顾星朗只得起身,对慕容峋道:“刚好些,悠着点。来日方长。” “何意?”待那两人出去,竞庭歌警惕问。 慕容峋拉住她手,“让我对你悠着点。这都听不懂。” 竞庭歌满脑子两国局势哪想得到旁的,稍反应,脸胀红,推他一把,“刚醒来聊这些?你们男人是不是——” 慕容峋吃痛一声喊,辩解道:“他胡说,我又没有!” 竞庭歌意识到下手重了,忙去揉,抱怨道:“你想多了吧?他不是这意思吧?我进来之前都聊什么了?别是被人家诈出一堆话,临走前留下句深意之语,你却没回过味儿!” 慕容峋的死气沉沉全被这女人的活气搅没了,瞬间手脚来劲、身轻如燕,一撑坐起来,“哪来的一堆话,总共问答三回合,我还没听懂!” 没听懂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竞庭歌目光灼灼,“他问你什么?” 慕容峋方才本就迷糊,此刻回忆,一时竟只想得起最后两句。“我们要去蓬溪山?” 门是关上的,但竞庭歌总觉顾星朗在门口偷听,不在门口也在隔壁墙边,抬手捂他嘴,又凑近:“现在开始小声说话。” 连番动作慕容峋都喜闻乐见,不避更不拿开她手,瓮声道:“女儿呢?抱过来我看看。” “什么时辰了,早睡了!”竞庭歌气声,仍不放心,干脆脱鞋上榻,将床帐全放下来。 “在哪儿睡?” 竞庭歌斜眼扫隔壁方向。 “我的女儿凭何睡他们屋里?!” “人家养的,人家愿意!阿岩也愿意!比跟着你我睡自在!” 两人都气声,偏情绪饱满,以至于账内十分热烈。 慕容峋被堵得说不出话。 半晌愤愤:“真是岂有此理!”又目露凶光,“还有你!这么大的事竟瞒我到此刻,我慕容峋的女儿,蔚国的公主,居然委屈在祁国当郡主!还管旁人叫爹爹!” 竞庭歌冷眼瞧他,气色分明差却是眼都骂红了,幽幽道:“带回来让你册封公主,我就可以彻底退出朝堂了。” “退出就退出!做了皇后,一样指点江山、平定天下!阮雪音不就玩儿得风生水起?!就你死脑筋!” 此人鬼门关走一遭回来,腰板儿直了声也大了,这是什么道理? “我能做皇后指点江山,其他人呢?”竞庭歌耐住性子,“这一朝一代有几个皇后的位子?阮雪音不也得靠推行女课,才得让更多姑娘有机会指点江山?且也就是你和顾星朗,换一任国君,能让自己的皇后干政,一起平定天下?” 慕容峋又被堵住,但很快恢复:“你何时又背上这副担子了?当初不是只要自己位列朝堂、名扬天下?” 疲惫袭上来,竞庭歌弯了脊梁骨,捞一角棉被抱在怀里,“老了,历事多了,就没法事事只考虑自己了。还是少不更事好,随意轻狂,也不为自私羞愧。” “十月才满二十五,说什么老,看着跟我刚认识你那会儿没分别。”慕容峋瞧她这样,一身脾气全散了,挨过去,将人往怀里摁, “我这毒算解了?彻底活过来了?” “小雪是这么说。”竞庭歌懒声,“我本还不信,看你这会儿这架势,信了。” 慕容峋有些惭愧,“不是故意对你凶。你也太气人了。” “我一直都很气人。” “是是是。你一直就这样,我还是喜欢,心甘情愿,那便不能因此凶你。我错了,好不好?” 竞庭歌想趁此间隙休息,合上眼。“你也再睡会儿。” 慕容峋身上仍酸沉,却是不困,低头贴她的额,“我们何时去蓬溪山?” 竞庭歌似已睡着了,半晌没声。 “你还真要去啊。”忽又出声。 等待上官妧求解的后半夜,他是真失了意识。以至于南下途中偶然半醒,模糊听着马蹄与车轱辘声,他只以为是竞庭歌接受了自己那句话,最终同上官宴完成了交易。 鬼门关前,无暇梳理心绪。 鬼门关回来之初,也只顾得上眼前悲欢。 此刻再临此问,却又有一番想法了。 “不去,该当如何?” 门窗关着,床帐围着,竞庭歌依然谨慎,大概便是做贼心虚吧。她环上他的脖子,唇瓣贴耳廓,确保绝不会被偷听去, “你可知顾星朗为何会出现在北境?” 慕容峋忍着从耳畔直往下送的酥麻感,勉力思考。霁都形势不容乐观,那小子本该赶回去救场。“趁火打劫?” “还不算太笨。” “那——” “他一定调兵了。若有良机,会直取苍梧。” “好大的胃口,好壮的胆魄。他就不担心霁都?” “一座城而已。他只要攥着人心军心,哪怕突然昭告天下要迁都梅周,有的是人前赴后继。这便是,帝王之势。” 慕容峋轻嗤,“梅周再是富饶,毕竟处祁北,不若霁都居中——” 他停在此处。 竞庭歌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仍是敲警钟般,一字一顿道:“他若取得苍梧,收了蔚国,梅周的位置就是中心。青川一统,向北迁都,顺理成章,天命所归。” 这两句话太锋利。 足以击中蔚君陛下当胸。 “届时再收拾霁都,不过就是收拾南边一座城池。”慕容峋沉声,“如此心智谋略,谁能挡得住。” 竞庭歌一叹,“自然是我们啊。否则南下作甚?” 慕容峋一震,“是何计划?” “祁君要良机,我们就给他良机,让他,直取苍梧。” “可上官宴——” “他是上官朔的儿子。上官朔的志向是什么?国家存续,才有新制试行;世家们筹备经年,盯紧时局、谨慎决定动手之机,就是不想先引本国内乱,让邻国有机可乘。此番霁都和苍梧同时乱,便是明证;而我怀疑,几乎肯定,那是因为上官宴和纪平,有君子协定。” 慕容峋花了片刻咀嚼,确定都懂,点点头,“所以出苍梧前——” “同他约好了,先保本国,击退顾星朗,再论新旧之制。” 慕容峋长舒一口气,“歌儿真乃我大蔚梁柱!不逊上官朔!” “你小点儿声!” 慕容峋颇觉快意,一仰躺回榻上,自将竞庭歌也裹进被里。 “一身药味儿!”被窝里很快传出扭打声,“离我远点儿!” “你还不是一身药味儿!咦,怎的你药味儿比我还重?” “坐在一车药材里那么久!刚还帮着择药煎药,能不味儿么!” “哎,有没有让阮雪音给你也瞧瞧?” 一墙之隔,顾星朗真的贴耳在听。 小半个时辰没动静,他还以为那两人睡了。 便在阮雪音第三次劝他放弃时,来了动静。 却不是什么正经声,恼怒中似带着嗔,听得人十分嫌弃。 “实力可以啊。刚解完毒。” 阮雪音瞧他话虽是夸,面上很不屑的样子,张了张嘴,没戳。 “江山都丢了还这般有兴致,我若是他——” 未说完,瞥见了阮雪音神情,也很不屑的样子。 却怎么看都不像是针对慕容峋。 然后他想起自己从前在锁宁中箭,雅邸里,身上还五花大绑着,便没落下撒娇索吻。 再往前,宁安槐府,更过分,正风雨飘摇呢,吃醋犯浑、胡作非为是样样齐全。 他没脸再说别人,讪讪闭嘴。 阮雪音方收起嫌弃,“睡会儿吧。难说半夜就要起。” 顾星朗原本泄气,闻言不得不提气,钻进床帐盘腿一坐,“她怎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刚开始问。” 阮雪音也觉郁闷,“能骗出去就不错了。她若真担心你从慕容那里问出些什么,根本都不会离开房间。” “你是说,她为了不让我们太怀疑,所以跟你出去;又确实不放心,所以戏码一做完,立即回来?” “都是猜测。”阮雪音轻叹,“苍梧那边还没来信报?” “快了吧。”顾星朗望一望床帐外月色。 两人沉默有顷。 “咱们不该救他,是么。”顾星朗轻声。 “我不知道。”阮雪音实话答,“易地而处,铡刀若在他们俩手里,其实,也会救。” 双方要的从来只是输赢,并非对方性命。 “竞庭歌早先说不会救祁君,只是奉行她一贯作派。到处与人自陈无情无义,那年在鸣銮殿,照样狠不下心。”她继续道。 顾星朗一嗤,“她那是救你,不是救我。” 阮雪音摇头,“她一年年不同了。谁又不是呢,人活于世,每日不同。她的女儿管你叫姨父,你待阿岩如何,她不瞎。她已不是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的竞庭歌,甚至都不是那个在梨树下晾衣服的小女孩了。” 这番话讲出来,倒叫人高兴了些。 顾星朗五味杂陈,合衣躺下,“咱们都太温柔了,慕容也是刚直在表、柔情在里,逼得她不得不也温柔些。是因这样,前辈们才会选定此朝吧。选定我们。” 云淡风轻,却是十分自嘲。 阮雪音仍坐着,黑暗中摸摸他的头,“我倒觉得,心中有爱之人,多少会温柔。真心爱一人,也会真心爱这人世间,因为眼前种种都变得太美好了。竞庭歌是这么改变的吧。” 她讲这些总是很有道理,顾星朗无从驳。“那她爱的是谁?”旋即问出一道致命题目。 阮雪音眨眨眼,“阿岩啊。”若说其他人都只是火种,阿岩便是引燃火焰的那根柴。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那我答不了。她自己都未必能答。你希望是谁?” 顾星朗想了想,“上官宴吧。” “为何?” 顾星朗拽她下来,拢好了,方有些咬牙切齿道:“因为那小子对你有过想法,”还亲过,他实在气愤不愿提,“赶紧让竞庭歌收了他。” 阮雪音以为这事早揭过去了,还庆幸竞庭歌当初挑的那么个时间“告状”,叫顾星朗没法发作。 真是苍天饶过谁。 “那难了。”忙转开,“若此役无诈,她已经选了慕容峋。” 第九百零一章 人生大事 这一夜过得异常平宁。 没有夜半起身,顾星朗甚至在睡着前就收到了苍梧密报。 与竞庭歌所言并无二致:慕容峋退位,答应归隐,上官宴同意禁卫四十人护他们南下,便是黄昏那支队伍。 竞庭歌不知道的后续,信里也有: 上官宴在秋膘楼内约见陆现,两人长谈。午后共入皇宫,登含章殿,百官在列,议论新政; 南北军已各归各位,仍由霍衍统领,姜辞辅佐; 阮墨兮依然居鸳临殿,皇后之位之名暂都还在,由上官妧陪伴。 种种迹象,皆在证实无诈。 而究竟是否他与阮雪音想多了,明早可以继续探,今晚至少,应该,能踏实睡一觉。 这觉也便格外沉,前半夜完全无梦。到了后半夜,已经过去的不周山和尚未到来的霁都接连造访,纪桓和纪平的脸各自出现,又化作同一个人。 早晨朝朝和阿岩相继醒,咿咿呀呀都没能吵醒他。 还是阮雪音在耳边轻唤,一声又一声,夫君哥哥试了个遍,总算换得他睁眼。 “做噩梦了。”她抚他鬓角眉梢,低头吻他的眼。 顾星朗闭眼享用这温柔,脑子还混沌,嘴角却不受控上扬,“昨晚睡前就该这样。我便不会做噩梦。” “你又没说。” “说了你就会应?” “我如今对你难道不是有求必应?” 睡得太累,顾星朗有意调整,起了坏心,“当真?”手绕纤腰,流连下移。 阮雪音知他故意,也不示弱,本就撑着上身,干脆起来,一跨一骑,位置刚好。“自然真。夫君还有何要求,一并说来,妾愿竭尽所能。” 原是玩笑,这一举一动三言两语,却真叫顾星朗吞咽一口,浑身热血开始往一处聚。 阮雪音感觉到了,自不让他得逞,更要“以牙还牙”报经年之仇,便准备下来。 还没及动呢,哒哒哒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传至,更熟悉的推门声紧随其后,“姨母!” 阮雪音一瞬恍惚,有些不确定是在祁北边境还是承泽殿的寝宫。 同样的事情,分明发生过啊! 而这回没那么幸运了。 因为赶来捞孩子的不是云玺。 慕容峋。 他大概是瞥了一眼。 迅速合上门,抱起阿岩就走。“来日方长的事儿!也不知道悠着点儿!” 扬长而去,留格外响亮的话音回荡走廊间。 阮雪音顿时羞恼得不敢下床,直捶顾星朗。 “与我何干?你自己艺高人胆大!”他难得占理。 “他这话,是不是你昨晚说的?你若不先揶揄他,他会趁机报复?” 顾星朗方觉惭愧,嘴上不认,“那也是你让他抓着了把柄。哎,既都被抓着了,不践行也挺亏的——”复伸魔爪。 一只手刚挨玉颈间,阮雪音就势咬上他手腕。 “喂!”顾星朗吃痛大叫。 “想得美!”阮雪音松口,翻身而下。 洗漱毕,到一楼时桌边正热闹,是竞庭歌和慕容峋带着两个孩子在用早饭。 “也就帮别人带了两年孩子,一逮着机会就要报答。”慕容峋话里有话。 是说这会儿代替他们照料朝朝吃饭。 阮雪音素不与顾星朗、竞庭歌之外的人呛声,此刻却是心情不佳又饿着肚子,“谁要你报答了?朝朝阿岩,过来!” 两个孩子乖乖要挪。 “吃得好好的过哪儿去?”竞庭歌筷子一搁,“吃你们的。”又向阮雪音, “你也来坐好,这不座位碗筷都给你留着?大清早发什么疯。” 阮雪音斜一眼慕容峋,“我们这是命也救了,孩子也养了,你听他说的什么话?” 竞庭歌也不懂这家伙怎讲出这么一句,转头教训:“是你不对!赶紧道歉!” 慕容峋也不乐意了,“你可知他二人这爹娘当得有多离谱?方才阿岩跑进房间,正看见——” “姨母她坐在——”阿岩下个月就两岁了,尤爱听人说话,也总试着接话。 “阿岩吃这个!”吓得阮雪音忙拈了块小米糕喂过去。 “亏得我赶到,把孩子抱走了!”慕容峋愤愤。 竞庭歌算是听懂了。 天子下榻,整间客栈没有旁的客人,此刻一楼就他们几个,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你们——”竞庭歌试图审理。 “没有!”阮雪音急忙否认,“误会。真误会。平时也不曾出过差错。”她接着澄清,“你知道的,宫里规矩严,不会让她们这样乱跑,更不可能随便进我寝殿。且素日都有云玺和一群宫人照料着,哪像今早—— 今早定是慕容峋想见女儿,才让云玺她们退了。言下之意,是他没照管好孩子。 竞庭歌再看慕容峋,“你可瞧清楚了?” “那我哪敢细瞧!” 也是。竞庭歌没了辙。 阮雪音心道穿着衣服呢!这还不清楚?苦于没脸说。 “细没细瞧都没有!”却听顾星朗声起,由远及近杀气腾腾,一副冤大头模样。 倒将桌边几人慑得不敢接话。 他凶神恶煞坐下,凶神恶煞吃了半碗粥,方看向慕容峋,“要我说,这毒别解了病也别治了,让他去见阎王爷!” 竞庭歌本欲回击,想想是那呆子理亏,只小声道:“晚了。已经治好了。” 顾星朗露出他那气死人的常胜将军笑,“那可没好全。否则还煎什么药?” “小雪说是为了——”竞庭歌有些不确定,望阮雪音。 “如此厉害的毒,哪有一次除尽的。”阮雪音不留情面。 “可你昨晚分明说——” “是除了,还得清余毒呀。这余毒虽不要命,不清干净,来日也是要残的,譬如胳膊麻痹,或者不良于行。” 阮雪音一个万年不逞嘴瘾的人,真发起功来不容小觑。她这般说,忽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气着的,盯向慕容峋,分外认真道: “不止于四肢。这浑身上下但凡需要使劲的地方,都有使不上劲的可能。” 慕容峋被对方这郑重无匹的神情语气,说得有些懵。 当局者迷,旁观的顾星朗和竞庭歌却听得十分明白。 顾星朗憋着笑,憋得辛苦至极脸都胀红了。 竞庭歌也胀得满脸通红,却是羞恼。 慕容峋终于在这二人的反应中悟得真知,五雷轰顶,半晌磕巴道:“真的假的?” 阮雪音慢悠悠喝一口粥,慢悠悠拭嘴,最后慢悠悠答:“爱骗人的是她,我一向实话实说。” 竞庭歌桌下踢慕容峋,暗示他别再追问,她自会私下问明。 可慕容峋得此噩耗哪里稳得住,一咳再咳,又满桌张望寻摸,到底没寻着一盏茶、一杯酒,只得端起喝了一半的粥,又起身对阮雪音一礼, “得罪了,师姐。我伤毒方愈,脑子不清,胡说八道。你菩萨心肠,大人大量,还请,一定尽力!” 顾星朗终于绷不住狂笑,声震客栈风度全无。 阮雪音亦觉好笑,也便消了气,抿嘴回:“师妹夫客气。大家和和气气,就一切都好说。” 慕容峋犹不放心,压低嗓:“真能好全吧?” 早知昨晚该试一试,他懊悔莫及。 阮雪音报完仇方觉臊,一咳道:“保你龙威虎猛更胜昔年。” 早饭毕,两个爹爹带着女儿们院中玩耍,竞庭歌与阮雪音半躺廊下长椅上,乐得浮生半日闲。 “我说你,如今脸皮厚比城墙了。”竞庭歌兴师问罪。 阮雪音颇羞愧,“近墨者黑。”又补救:“谁叫慕容峋嘴坏?” 竞庭歌冷笑,“你比他还坏。”旋即低声:“哪有拿这种事吓唬人的!” “你怕?”阮雪音转头看她,饶有兴致。 竞庭歌气得伸手掐她,“让老师听见你这般言辞,非从地底下跳出来痛骂一顿不可!” 阮雪音本在躲,两人闹成一团,听闻“老师”二字,停住了。 “打算何时出发?” 是问回蓬溪山的事。 竞庭歌波澜无惊,“你不是还要给他除余毒?除尽了就走。” “可我们是要回霁都的。”阮雪音随口道。 “哦。”竞庭歌心头咯噔,面上不显,“何时动身?如有必要,我们只好跟着去。” 阮雪音便扬声唤顾星朗,“哪日回去来着?” 第九百零二章 浮世欢颜 阮雪音喊话之前,那厢顾星朗和慕容峋刚带孩子们玩闹过一轮,正停下闲话。 “何时知道的?”顾星朗问。 慕容峋在这事上的怒气本消了些,闻言反应他也是从头就知情,还是将阿岩扣在祁宫的始作俑者,瞬间冷脸:“告诉你才怪。”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顾星朗毫无始作俑者的自觉,面露微笑,“定是上官宴有难,竞庭歌欲以女儿保他,方同你说实情。” 此话一出慕容峋真要火冒三丈了,因为连实情都是他自己猜的! 顾星朗瞧他大病初愈的脸上那不寻常的猪肝色,明白了,不忍再落井下石,拍拍他肩,“行了,好歹女儿是你亲生的。” 慕容峋气咻咻盯他,“不然呢?” 顾星朗虽能开玩笑,到底讲分寸,一耸肩,“那就是你们三位的私事了。” 慕容峋被这骤起的分寸带得平静些许,望了会儿不远处正跟着阿香欢跑的阿岩。 “她跟上官宴,感情很好吧。” 顾星朗有些不确定是问谁,“大的还是小的?” 慕容峋方反应确实母女两个都适用,苦笑道:“都问。” 顾星朗认真想了想,“他待阿岩极好,虽不日日见,说宠上天不为过。我一直觉得,他将想给竞庭歌的那些,关怀与体贴,都一并给了孩子。”讲到这里方反应没说结论, “所以是。阿岩和他感情很好。” 慕容峋默了默。“那她呢?” “这我真不清楚。麓州那半年应当是要害。他二人,相似处太多,连怕黑都一样。上官宴是很懂她的吧,不似你十年相知的积累,而是默契天成。你知道的,这世上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顾星朗说最后四字时想起了阮雪音。尽管她就在身后不远。 慕容峋沉默更久。“那我是不是还该庆幸,自己与她,至少不是白首如新?” 顾星朗笑起来,“你若能与她白首,还在乎什么新或故?” 慕容峋也笑起来,“那倒是。” 顾星朗笑意却敛,很突然地,“所以你还不知道能否与她白首。” 两人都望着孩子在说话,慕容峋也就没有看见顾星朗的神情,更因心绪激荡,没听出他语气有异。“年初以为能了。经此一役,方知——” 这话答得不对。 他们都要回蓬溪山隐居了,当然会白首。 慕容峋反应过来赶紧住嘴,顾星朗却得到了想探的虚实。 尽管并不能凭此定论,多少是个参考。 阮雪音的问话便在这当刻传过来。 顾星朗往回走,和煦答:“赶着救火,自然越快越好。昨晚不是说定了?师妹夫今日若无大碍,咱们即刻动身。” 慕容峋也跟过来,闻言与竞庭歌交换眼神。 “那我们岂不是,要跟去霁都瞧热闹?”竞庭歌道,迎上顾星朗诧异目光,一笑,“师姐夫忘了,余毒未清,他得跟着小雪走。” 真是一步好棋啊。顾星朗不得不佩服她每每进可攻退可守的应变——一石几鸟这种招数,此朝此代恐怕真是此刻院中这几人,玩儿得最好。 当然,不包括慕容峋。 顾星朗笑摇头,“以霁都如今形势,我不敢带你回去。那毕竟是你亲兄长,你虽不姓纪,要紧时候,指不定帮谁。一个纪氏够难应付了,加上你,我要输的。” 近乎家人的情谊与几年对战的熟稔,让这些过分明白的利弊陈词并不显锋利,反是坦率,当面对弈。 竞庭歌也笑,“师姐夫会取他性命么?” 顾星朗颇认真问:“你以为如何?” 竞庭歌想了想,“他的私心,或比上官宴多一些。但不能说那公天下之谋,就全是为一家之私,而只以谋逆定论。” “哦?” “前年我住在霁都相府期间,日夜去书房钻研,虽得父亲指引,他毕竟不总有空,没空之时,便是兄长荐书。也是那时候,我与他相谈甚多。”【1】 顾星朗不意她口称父兄已这样自如,想起昨夜阮雪音道她今非昔比,竟是不虚。 “纪平心胸视野之开阔,不在师姐夫之下,又因不是君王、不受皇族重担的束缚,将国与国、君与臣、天下与子民,瞧得更透彻——或该叫更敢说。”竞庭歌继续道,“我相信师姐夫其实也透彻,所以才会去不周山。奈何你是君王,背负家族之志,不敢说,甚至不敢认。” 若没经过不周山,这段话足以将难得的岁月静好彻底击碎。 可顾星朗是已历劫数之人,所思所感,便又上了一层。 他很平静,没否认。 “既如此,上官宴罪不至死,他也是一样。”竞庭歌说出结论。 顾星朗笑了,“老师这女儿没白认,你霁都那半年也没白呆。六亲不认的竞庭歌,终还是要为家族求情。” 竞庭歌也没否认。 “但,上官宴能活,是因他赢了。若输——” “中毒之前,我曾答应留他性命。”慕容峋很快接上,“整个苍梧都听见了。” 顾星朗转而看他,“师妹夫这般卖力,是打算召纪氏入蔚?” 慕容峋一怔,收敛通身气势,“说笑了,我已是出局之人。” 阿岩在此时大声唤“歌姨”,迈着小胖腿跑过来。 北国日色灿,近正午暑气虽升,因干燥,并不憋闷。屋顶玫瑰斑斓,烈阳下有人正仔细洒着水,阿岩白嫩的小脸便映在这光明斑斓里,格外好看。 “还叫歌姨?”顾星朗笑问。 竞庭歌僵住。 早晚是要说的,却想了千万遍何时、何地、如何说。今日之前没机会没气氛,此刻,却似乎机会与气氛都恰。 但,怎么说呢?会吓着她吧? 平生舌灿莲花,最要紧时成了哑巴。 阮雪音上前两步,蹲到阿岩面前,两手轻揽孩子小胳膊,柔声问:“阿岩以前问姨母,娘亲在哪里,姨母怎么答你的?” 阿岩呆住,半晌道:“娘亲生在竞原郡,长在蓬溪山,后来去了苍梧,过一阵儿,就会来看阿岩。” 这话阮雪音只说过一遍。 说那会儿,阿岩还开口不成句。 其实如今也不太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这是最长的一次。 不仅长,她只听过一遍,居然全记住了。 竞庭歌眼泪倏然而下。 而“过一阵儿”这样的字眼,实在,根本,就是哄骗孩子之语。 因不知是何时,故称,过一阵儿。 阮雪音眼眶也红,倾身将她抱进怀里,紧紧地,许久道:“她早就来看过你了,她来接阿岩了。”便松开手,回身望竞庭歌。 两双泪眼,瞧对方都是朦胧的。 “还不过来。” 竞庭歌整个人僵得只会哭,没听见阮雪音招呼似的,慕容峋急得险些自己冲上去。 被顾星朗默默拉住。 阮雪音无法,只得带阿岩挪去竞庭歌身边,仍蹲着,道:“歌姨就是你的娘亲,真真的娘亲,怀胎十月将阿岩生出来的。阿岩抱抱娘亲吧。” 阿岩睁着那双与亲娘极像的眼,呆呆仰着头看满脸是泪的竞庭歌。 阮雪音心忖终究是吓着了,有些懊悔将事情办得太急,正打算同顾星朗带孩子去别处玩儿,缓一缓。 阿岩忽哇哇大哭起来。 其声之响,惊动了朝朝。小家伙回头看一瞬,迈着更胖更短的两腿赶紧往这边跑。 十分蹒跚,险些摔了,被追上来的云玺一把扶住。 “阿岩!阿岩!”她急得直喊,也才一岁半,素日里讲得最利索的不过爹爹、娘亲、阿岩和云玺。 阿岩没听见,越哭越响。竞庭歌终于醒过神,蹲下一把抱住女儿,跟着一起哭,半个字说不出。 慕容峋的鼻子已经不能憋得更红了。 眼里早蓄满泪,生生没掉下来。 顾星朗惊诧于这技艺,抬手拍拍他后背。 其实没使劲,这一下却像是破了亲爹的防备,那蓄积的泪水应声便落到脸上。 他赶紧回头拿衣袖擦。 男儿有泪不轻弹。顾星朗没法儿不心酸,想拉他过去趁热打铁,又忖歌姨是娘亲这事对孩子来说已够难接受了,紧接着便换爹爹,岂非更难? 于阿岩,娘亲是个遥远的盼头,爹爹却是打小就在的啊。 阮雪音听见细微响动,回眼一瞧也明白了,对慕容峋摇摇头,示意他再等等。 日光更灿,正午已至。 阿香被店家催问,本要过来请午膳的示下,远远望见大概,不敢挪步。 还是顾星朗眼明心亮,扬声道:“若还没准备,就别麻烦了。煮一锅面,加些小青菜,点几滴芝麻油,哦,再撒上葱花。” 这般刚说完,慕容峋盯过来。 分明是蓬溪山深夜的那锅面。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道:“你们俩去煮?” 换任何时候竞庭歌都会黑脸拒绝,甚至反问呛声,问出“你们怎么不去”之类的话。 但此刻太特殊。 某一瞬她恍惚觉得自己从今以后都会不同,那心防自有了阿岩后就开始塌陷,节节败退,终于要夷为平地。 “娘亲。”便听孩子很轻地唤了声。 竞庭歌再次僵住。 感到女儿的小手摸上来,抚她脸颊,一如过去每一次——这一次,是给她擦眼泪,且唤的不是歌姨。 她张了张嘴,依然发不出声。 “还不答应!女儿叫你!”慕容峋急得直冒汗。 “阿岩。”竞庭歌不知该怎么答应,只回喊名字。 孩子泪盈盈的小脸绽出笑来,比盛夏日光里的玫瑰更好看,“阿岩有娘亲了。”她怯怯说,小手臂抱着竞庭歌去看阮雪音,“阿岩有娘亲了。娘亲来接阿岩了。” 咬字不清,却字字能被听清。阮雪音使劲点头。 日色在北国方正的小院内缓慢移动。 待眼泪能止,竞庭歌抱起女儿往厨房去,“娘亲给阿岩做饭吃好不好?阿岩喜不喜欢吃面条?” 朝朝一直守在旁边,傻乎乎没明白究竟何事,见阿岩被抱走,忙忙跟,跟了两步意识到自己没带娘,赶紧又跑回来拉阮雪音,指着竞庭歌的方向道:“娘亲,去!” 阮雪音哭笑不得,脸上泪还挂着,将女儿抱起。顾星朗近前来,掏出帕子给她细擦,阮雪音嫌麻烦,勉强等了片刻,自去了。 慕容峋眼巴巴望,不知该不该跟。 顾星朗抬脚迈步,“走。昔年就是我们俩打的下手。这锅面啊,任何一个步骤若改,都不是原来味道。” 炊烟袅袅,人间香气,被六月炽热一烘烤,格外入肺入心。说是打下手,真到了厨房,爹爹们的功课瞬间变成了看孩子——水烧着,锅热着,处处不稳妥;小家伙们又图新鲜,到处跑,直追得两个大男人满头汗。 那厢竞庭歌煮面格外认真。分明简单,可她步步精细,安静得似变了个人。 “还闹不闹了?”阮雪音最后淘洗一遍青菜,轻问。 竞庭歌正专注切葱,“什么?” “我们真回霁都。你还要跟么?” 这听着是一件事,问的实是另一件事。 “你自己说的,得清余毒。”竞庭歌淡声。 葱花绿油油在砧板上,十分可人。 她看了会儿。“为何又决定直接回霁都了?” 阮雪音稍斟酌,“原就是这么打算的。” 竞庭歌转头盯她。 阮雪音一叹,“你们都有准备了,我们还敢去么?” 竞庭歌很平静,“哪里露的马脚?我还是他?” “也许并没有确切的某段马脚。大约就是,你我之间过分的知彼吧。” 竞庭歌望回砧板间葱花,忽笑了,“好没意思啊。” 阮雪音也笑,“早告诉过你没意思。”便听见锅里滚水咕嘟嘟地响,端起洗好的青菜,“来吧,万事大不过好好吃饭。” 这头两位爹爹终于哄得女儿们消停,四人坐在窗下小桌边,顾星朗问阿岩: “你刚叫他什么?” 非故意,真没听清。 阿岩眨眨眼,犹豫答:“陛下。” “歌姨——娘亲教你的?” 阿岩点头。 顾星朗微笑,“阿岩觉得奇怪吧,怎么他也叫陛下?” 改称姨父之前,顾星朗便是孩子口中的陛下。 阿岩再点头。 顾星朗眉眼温柔,声更温柔:“因为他也是一国君主,国君都被唤作陛下。不仅如此,他还是,阿岩的父亲。” 【1】665兄弟姊妹 第九百零三章 一箸深恩 午时三刻,汤面上桌。 桌还是今晨吃饭的桌,也是那年照岁夜,圣君举杯祝年轻人们岁月漫长的桌。 此刻摆了九副碗筷,左三副,右三副,上席三副。 左侧是顾家三口,右侧是慕容家,上席原本窄些,按理不该摆三副——并不真有人会出现在那里用这顿面,致意罢了,也便合适。 顾星朗先拿起上席靠左的碗,盛好面,恭谨放回去。 然后慕容峋拿上席靠右的碗,盛好面,恭谨放回去。 最后两人一个捧起上席正中那只碗,一个挑面,配合盛好,一起放回去。 左侧给落锦,右侧给颜衣,中间给老师。 四人端起手中杯,向着上席一敬。 杯中是茶非酒,清亮亮水纹荡开来。 然后顾星朗若有所思,隔着阮雪音看向女儿,“朝朝也举个杯罢?能举么?” 朝朝似懂非懂,望着四个大人的态势,小神情十分认真,双手去抓面前杯盏。 爹娘们都有些心惊胆战,生怕洒了或将杯子摔了,然后反应过来茶水是半凉的,忍着没去帮。 朝朝却极争气,虽晃晃悠悠,到底举稳了,且没洒。 四人又去唤阿岩,刚转目光,尚没开口呢,发现孩子已将茶杯举起,与朝朝一样,神情郑重之至。 “好孩子。”顾星朗道,“两位岳母同老师得见,定觉欣慰。小雪和庭歌在二十五岁这年,是这般光景,她们应该,还算满意吧?” 最后这句问,他一边说,看向了慕容峋。 “你很好。我不太行。”是说他退败南下,丢了君位。 “难说颜姨,希望的是她平安康健、长命百岁。”阮雪音道,“那么你们此刻,就正合她心愿。” 竞庭歌今日虽消停,到底没有彻底丢心志,道:“难说锦姨希望的,也是你坐看闲云,而非搅弄时局生死一线。你怎么不带着你夫君回?” 慕容峋新得毒解,身上仍乏。且不知是否阮雪音那番余毒或致残的话太振聋发聩,他举杯空中这一会儿,已觉胳膊酸。“那个,先敬完岳母与老师吧?” 另三人深觉有理,复转头向上席,两个孩子亦跟,六杯茶整齐荡在盛夏午后的暖风里。 “敬两位岳母十月怀胎,艰难中仍诞下庭歌与雪音,让她们与我们,有幸相识。”慕容峋道。 “敬老师尽心教养,培育出二位无双奇女子,分送祁蔚,让她们与我们,有缘相知。”顾星朗道。 阮雪音和竞庭歌是没话可说的。 更该说千言万语在心里,无须开口。 顾星朗和慕容峋对视一眼,总觉还差点什么。 “世事纠缠,各据一方,情理对错是非黑白皆有因果,但深恩,该只归深恩。”顾星朗又道。 慕容峋点头,将手中杯举高一些,“敬深恩。” 四人仰头,一饮而尽。 两个孩子眼睁睁看着,反应过来没跟上,急得赶紧也将杯子往嘴边送,也想一饮而尽,吓得娘亲们赶忙阻。 好歹没呛着,阮雪音和竞庭歌一人照管一个,帮扶着杯让女儿小口喝下些,然后端起碗筷,各自喂面。 “让云玺和阿香来?等你们喂完,自己还怎么吃,面是不能放的。”顾星朗道。 竞庭歌小口将筷间卷起的面吹凉,半张嘴示意阿岩张嘴,温柔地喂,回道:“要归隐,大小事都得亲力亲为,哪这么讲究。” 顾星朗笑笑,“也是。” 慕容峋叹气,“是什么是。” “这人啊,生死当前时脑子最清楚,所思所愿最真挚;一旦好了伤疤,顷刻便忘了疼,顿觉要紧之事太多,样样不能放弃。”顾星朗这般说,低头吃一口面,当真昔年味道,叫人胸中热意涌。 竞庭歌复喂阿岩一口面,笑问:“师姐夫可是在言不周山时心绪?” 顾星朗原在讲慕容峋,讲完方觉是自身体悟,点点头。 “师姐夫知世且自知,其实也该放下。便让他们试一把——新制何如、能否真的开启崭新世代,咱们就在山中看着。”竞庭歌不再回头,认真喂孩子,“上官宴提了五年之期,师姐夫,无妨也给纪平五年时间。” 顾星朗埋着头又吃了两口。“你的意思,咱们四个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蓬溪山?” 这话光听着已叫阮雪音头大。 竞庭歌却点头,“五年,到时孩子也大了。若天下没有变得更好,甚至还不如你们两个在治时,咱们就重新入局,收拾旧山河。” 这话也认真也玩笑,顾星朗确定她是彻底改策略了。 因为自己和阮雪音改策略了。 “到时你们收蔚,我们收祁?”顾星朗一碗吃完,又去添。 “也可以直接收天下,各凭本事。”阿岩吃饭真是乖,这半会儿已喂完。竞庭歌给孩子擦着嘴,闲闲答。 顾星朗笑起来。“可想过此役,你们为何败得比我们快?” “师姐夫是要自夸?”竞庭歌开始吃自己的面,“谁都知道,你这儿有两副脑子,”便瞧阮雪音,“此番若无她运筹于始终,你那几步棋,一步比一步走得险,随时会一着不慎满盘输。” 顾星朗想拉阮雪音的手,发现她还在张罗女儿,只好去拈肩侧垂落的青丝,“的确。又不止于此。”便看慕容峋, “你登大宝,凭的是夺嫡,你那些兄弟死的死,疯的疯,幽闭的幽闭。”当时只是幽闭的慕容嶙后来也死在了封亭关,“你一人,便是你整个家族,故在此役对抗中,势单力薄。” 而顾氏家族,纵经历了信王谋逆,总还有敏达耿介的宁王与储君之资的十三皇子、一文一武两位公主,以及死而复生的先太子——不周山一局,顾星磊的作用其实举足轻重,有些关窍,并不在那些看似浩荡的征伐里。 霁都能撑到今日,是整个顾氏家族之力,当然也可能终究沦陷了。 慕容峋完全听懂了水下之言,“如此说来,我输得并不难看。” “当然。你单骑独出昭辉门,千军万马中一刀斩了霍骁的脑袋,太生猛了,载入史册也是过分精彩的一笔,我都羡慕。” 顾星朗夸起人来之情真意切,足叫被夸之人不好意思。慕容峋一咳,“也没那么猛。这不逼到那份上了,不冲也没别的路了。” 竞庭歌于这刻反应顾星朗已收了苍梧信报,否则不会知道得这般清楚,张了张嘴,终没问。 顾星朗瞧见了她顿住的手,主动将昨夜所获消息说一遍。“他是真拿出了百年上官家的实力、与其父共筹的图景,坐言起行。” 慕容峋一嗤,“理想或欲壑,日久见人心。” 这厢阿岩吃完午饭,晃着两条小胖腿听大人们说话,终于坐不住,跳下椅子跑到慕容峋身边,一瞅他碗里的面还满着,问:“父亲不吃么?” 竞庭歌筷子险些掉地上,转脸看着孩子,“你叫他什么?” 阿岩一呆,望着娘亲虽然温柔却毕竟有些厉害的脸,不敢答话,慌看顾星朗。 “刚在厨房我教的。”顾星朗道,“这么严肃做什么,吓着孩子。” -阿岩知道父亲的意思吗? 日光明耀里他问。 阿岩摇头。 -和爹爹是一个意思。 阿岩面露疑惑。 -爹爹是养阿岩的爹爹,父亲是生阿岩的父亲。阿岩的模样就有些像父亲。 彼时他那般说,去看慕容峋,阿岩也跟着看。 像么?孩子约莫明白“像”的意思,却并不会判别,以至于当时没瞧出来,此刻又继续瞧。 慕容峋依然僵直不敢动。 “像吗?”顾星朗深觉这画面可爱,又问。 阿岩观察许久。 忽抿嘴笑了,转脸对顾星朗点头,又依着慕容峋,有意与他的脸挨近,问竞庭歌:“娘亲,像吗?” 竞庭歌梗在当场好一阵。“比较像我。” 为这话,慕容峋饭后立廊下仍在笑。 “这点儿出息。”顾星朗嘲他。 “你别说,”慕容峋不生气,“我真愿意这么过,舒心,于她身体也有益。只一点,穷啊,不若在宫里,能予她们锦衣玉食。” “钱是可以赚的。”顾星朗望着屋顶玫瑰微笑。 慕容峋颇受提点,“那走?” 顾星朗收起笑意,“你还没明白我方才为何问那句话。” “哪句?” “为何你们会先败。我的兄弟姐妹正为我、为我族社稷赴汤蹈火,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回去决出胜负,给他们以交代,再定去留。” “舍不得君位就舍不得君位,借口那么多。”孩子们午睡,竞庭歌得以脱身,与阮雪音一齐走来,边走边说,最后立定廊下也赏起了玫瑰。 一排四人,芝兰玉树,画面很是好看。阮雪音和竞庭歌都只很少的头发挽了很松的髻,余下皆瀑布般垂着,偶被午后风带起,看背影还如十几岁的小姑娘。 “我若是你,历经这十年浮沉,坐在那位子上夙兴夜寐、胜多败少,到今日,便没法放手了。”竞庭歌将话说完。 她说得对。阮雪音心想。顾星朗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远久过慕容峋,且起势、经过都不同,放手的分量也就比对方更重。理想和欲壑在他这里,已经长成了同一棵大树。 “的确。”极罕见地,她在顾星朗应答之前先开口,“时至今日,不能放手。我会助他逐鹿天下,一统青川。” 这是场间几个人,这么多年来,头回听阮雪音说得这样明确。 以至于三人同时转头,却见她仍只淡着眸仰看屋顶上的花,神情如昔,与那句话之铿锵全不相符。 但三人都知,这才是真正有定之辞。世间的决心,往往藏于深水之下。 而白国名存实亡,只差一场仪式;崟国光复未成,又有阮仲相帮——逐鹿天下的意思,是斗蔚。 “那就先让上官宴出局。斗他并不比斗我们更轻松。”竞庭歌道。 更难吧。以顾星朗与那人厚谊。 阮雪音微点头,“你们俩先回山里将养,我们摆平上官宴,然后慕容再出山收社稷,是这个意思么?” 竞庭歌叹气向顾星朗,“从前呢,彼此算到然后默默改策,游戏还能玩儿下去;如今是,当场推演,相互拆台,玩儿不下去了啊。” 顾星朗也觉无趣,破罐破摔道:“总之我们要回霁都了,你欲借我拿下上官宴的法子已行不通。要么,真去蓬溪山等五年,见机行事;要么,即刻返苍梧,一决高下。”稍顿,诚挚向竞庭歌, “但你知道的,所谓时移世易,再五年,可能是新时运,也可能是彻底失势。此番我若能胜,会花至少五年恢复、壮大本国,并不会急着向上官宴叫阵。你若选择等,风险大过速战速决。慕容氏,很可能就自此离场了。” 北国盛夏的午后,长风稀释燥热。屋顶玫瑰因是此镇重宝,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上去养护。此刻便又有小个子的工匠在屋瓦间穿梭,手中器具齐备,一盆盆查验。 “容我和小雪说两句话吧。”竞庭歌轻声。 顾星朗和慕容峋一起离开。 “那年照岁夜,你许了什么愿?” “淳风说讲出来就不灵了。” “把那丫头给忘了。了不起啊,做了女将军,成了兄长的臂膀。顾星朗娶你,真是太赚了。” 两句话乍听不相关,细想却是一脉——若说顾星朗是将自身与周边该用之人的才能都尽其用,那么阮雪音便将那些不该用之人的才能,也通通开掘、推动,让顾星朗的势与胜算,成倍增加。 “慕容其实更赚。” 竞庭歌没接这话,许久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么,小雪。” 换个人定会误解这句,以为在说胜负:顾星朗决定回霁都、不再蹚苍梧的浑水,除了避开陷阱,实也是逼他们与上官宴拿出结果。那于蔚国而言,自又是一场动乱。 这当然是谋略上的事实,但竞庭歌另有所指。 阮雪音听懂了,很快答:“我觉得是。”——此时离场,还有改变结局的可能,继续往下走,应不会再有回旋余地了。 定要输赢生死。 “好奇怪啊。说得好像我们知道结局似的。你知道么?梦见过么?” “没有。那年冬天之后再没有过。所以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与那天命之说一样,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竞庭歌点点头,“夏杳袅给我们吧。你们也用不上了。” “好。” “每年都道别,每年都以为要永别,总是又见。” 花匠做完了新一轮工,坐在玫瑰旁边晒太阳,实则悄悄在看下头两位贵人,小心翼翼地好奇。 竞庭歌冲他招招手。 吓得那人险些摔下来。 “所以这次也要好好道别。”阮雪音说,“这样就不会永别,定能再见。” 第九百零四章 少年迟暮 黄昏最宜道别,这是阮雪音下山五年所得另一真知。 并不因黄昏的气氛能淡弱离愁别绪,正相反,日暮颜彩将神情和话音笼上一层近乎梦境的薄纱,其实浓重了各种情绪。 但离别本该如此吧。而薄纱让一切变得温柔,又放缓每个字流淌的速度,以至于深刻,令在场之人毕生难忘。 “两三日不按时用药,真无妨吧?”尚未最后道别,慕容峋先拉阮雪音到一旁,小声而认真。 阮雪音实不忍他继续受此胁迫,一咳道:“故意吓你的,纵使余毒未清,也不会不良于行,就更不会——总之不会。” 慕容峋眨眨眼,“话是这么说,但——要不还是给我个以防万一的方子?” 阮雪音总算明白竞庭歌为何说,不能拿这种事吓唬一个男人。效力未免太强了些?“真不会。”她摆出十二分郑重,“你回头试试就知道了。” 这话由一名医者说出来是并不尴尬的,慕容峋却在对方过分严正的目光中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嗯,好,多谢。” 这头顾星朗和竞庭歌各怀心思又百无聊赖地等,半天等不来各自的人,只得闲话。 “我认识上官宴那年,是个春日,他也才十八九,模样虽好,满脸精明与江湖气,远不如今日收放自如,一身风姿修炼得刚好。” 竞庭歌忍不住脑中勾画他那时模样,有些出神。此人倒与春天相衬。 暗金暮光里顾星朗看见她脸上隐浮的微笑,遥远的,陌生的,非常不像她,诧异半瞬,很轻地叹息。 竞庭歌被这声克制的叹拉回,笑笑道:“师姐夫的丹青应该不错吧?得空绘一幅送我可好?就要那一年,那一人。” 顾星朗从没听她提过关于男子的任何请求,更觉诧异,应下了,终是问:“其实花开堪折。为何不折?” 他也觉棘手,也莫名有种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确实难选啊。所以这一问并非向着谁,完全是难得的闲话时间里突生的一缕好奇。 “听完师姐夫说他十八九岁时的样子,更觉与我像了。早几年我不就张牙舞爪?应该比那时的他更惹人厌。”竞庭歌似乎没答这题,又似乎句句在答,“太像了。他对我的那份明白,几乎与小雪一样,可他认识我的时间远不如小雪长。这么一个人,怎能不长久挂念,怎么忘得掉呢。” 顾星朗觉得这是几年来反复交锋间,最接近竞庭歌其人的一次。大概因这句话,他非常认同。 “但再是深长的挂念,也未必要一世相伴吧。这是两回事吧。”她又道。 顾星朗想了想,再觉认同。 “这种问题得跟小雪聊。” 然后两人同时说。也只在阮雪音的事上默契无双。 “她总能给出让人心服口服的答案,解释或宽慰。”顾星朗道。 “她打小如此,未入世便像个百岁老人,张口有箴言。我从前还奇怪呢,最近在想,莫不是她那些梦告诉她的。” 顾星朗没接话,似乎走了神。 竞庭歌其实对阮雪音的梦所知不多,根本也是玩笑,见对方不语,只得继续:“但她刚入祁宫时很笨对不对,我是说应付男女之事。” 顾星朗笑起来,“对。开口有箴言,常将人唬住;真若靠近,她只会躲。很笨,很可爱。” 不是头回见识堂堂祁君满面含春了,竞庭歌仍寒毛直竖。“纵使开口有箴言,没经历过的,到底装不出,还是要露怯。道理和作为,也是两回事。” 情窦初开的阮雪音,倒是让人好奇究竟什么样。竞庭歌无声笑了,反应这好奇来得太迟,转头去找她。 她正与慕容峋并肩而来。五岁到十五岁的阮雪音,十八岁的慕容峋,竞庭歌记得很清楚,此刻见二人走来,忽有些不确定这是哪一年的他们。 大概黄昏让人眩晕吧。而这两个人,分别陪伴了她的前十年与后十年。 “都说你的丹青也好,得空画一幅五岁时的小雪送我吧。”顾星朗道,“你们是那年相见的,该印象深刻。” 竞庭歌不想将五岁的阮雪音分享给别人。“太久了,年纪又小,哪里还记得清。我给你画十岁左右的吧,那会儿模样与如今更似,且初长成,特别好看。” 顾星朗被这句赞引得转头。 竞庭歌仍在望越走越近的两人,“那年秋天她同老师出门采药,快黄昏了还没回,我便去寻。刚走了没几步,便见她们一前一后背着篓归来,收获颇丰。你知道蓬溪山终年云雾,入秋了虽也红绿黄褐颜彩斑斓,却通通掩在水汽里。傍晚光线暗柔,她那湖色裙衫与山林氤氲相融,又因肤白、眉目如画,整个人自淡青水墨的氤氲里凸显而出——我第一次意识到,美色也是武器,而小雪,正在长成大美人。” 顾星朗蓦想起最初与阮雪音对谈那些夏夜,曾论及容色之题,她说老师说的,她们两个都很好看。 “我当时便看呆了,那天晚上一直没怎么说话。老师察觉,睡前跑来屋里问我,小雪也在,我自不好意思说。其实老师知道缘故,更知我因出身自卑,很郑重告诉我们,以她半生阅历,我们两个都会长成大美人。” 老师对容颜的判断当然准确。十年崟宫生涯,见了太多惊世颜色,包括长宠不衰的姝夫人。 “即使如此,到今日我依然觉得小雪更好看。整个青川我见完了所有盛名在外的姑娘,各有千秋,但都不如她。” 从前的竞庭歌不会说这种话吧,是褒奖更是“护犊”,明白地表达。“英雄所见略同。”顾星朗道,“说定了,就要十岁那年的。” 阮雪音和慕容峋终至跟前,见这两人竟相谈甚欢,很是惊异。四十人蔚国兵队已等在前日来时的位置,祁国亦有百人护卫候在不远。 短短两日说了太多话,真到临别时,相顾无言。阮雪音上前一步要抱竞庭歌,竞庭歌退半步,阮雪音又近半步,总算抱上,两人都有些僵。 “朝朝呢?跟你有什么好抱的,我要抱朝朝。”总得有人打破僵局,竞庭歌道。 “瘦得这样,回去多吃点。”阮雪音道。 “你还不是一样。”竞庭歌不得不抬着手放在她后背,也便感受到那单薄,“一国皇后,受了苛待似的。” “阿岩!”朝朝被云玺抱来,小脑袋四下张望找。 阿岩很快牵着慕容峋的手过来,云玺便将朝朝放下,两个孩子还如在祁宫时一般,相互拉着手,咯咯笑。 孩子是不谙离别的。也好,就当是睡醒了又能见,又可以在一处玩儿。 “抱抱吧。”顾星朗道。 小家伙们便抱在一处,还一起跳两下,仿佛这也是某种只她们晓得的游戏。 四个大人同时湿了眼眶。 然后竞庭歌抱起朝朝,阮雪音抱起阿岩,不约而同说着来日之诺——好吃的好玩儿的,挖空了脑袋描绘重逢图景。 而终于是要说再见了。 队伍被横贯东西的国境线分隔南北。 离别的人们不得不转身,北上南下,继续未竟的人生。 这种时候若起变数,倒是阻挡离别的好法子。阮雪音一边走,望着边境浩瀚的空旷与渐沉的暮光,漫无边际地想。 马踏声便应这念头而起,轰隆隆似雷,一泻千里。 她和顾星朗同时回头,先看见竞庭歌与慕容峋的背影,兵马数量可观的军队旋即出现在更前的幕景上,正中央,是与那急促不相协的上官宴的脸。 “不该来的。实在怕霍衍公报私仇,还是亲自跑一趟吧。”他没摇扇子,眉眼风流间自有某种庄严与愁绪糅杂。 竞庭歌和慕容峋已回了蔚界,立在近处。 阮雪音和顾星朗在祁界,距国境线不到五十步。 上官宴的视线逡巡过近处二人和稍远处二人,以至于四个人同时疑惑,他这般声势究竟为谁而来。 以目前明面上走势,自然是为慕容峋。偏他重将目光收拢、与竞庭歌交换一瞬后,再次望向了顾星朗。 那一瞬眼神交换也很诡异,竞庭歌完全没明白——是说好了要迎顾星朗的奇袭,如果有的话,她相信他为此做了准备,此刻跟在后面这些兵马很可能都不是这趟从苍梧带来的——而是昨日,甚至前日晚间,紧随他们南下,伏在途中,以待祁君。 所以这当刻是要,转守为攻? 他,对顾星朗? 第九百零五章 百转千回 十年挚友视线相撞,顾星朗上前数步。 上官宴瞧见他动势,一跃而下,也往这头走,同时听见阿岩兴奋喊:“爹爹!爹爹!” 他转头冲她单眼一眨,三分狡黠三分调皮,剩四分父女间默契,阿岩便噤声,却展颜笑得开怀。 这般情深一刻、举重若轻,实在叫人羡慕。 叫慕容峋羡慕。 上官宴与顾星朗在边界相会,完全就是面对面说话的距离,中间却横国境线,想想也很荒谬。 “无论要不要迎击我,都该死守苍梧。这般挪动,是要出漏洞的。”顾星朗道。 “刚说了,本不来的,派霍衍吧,怕他见到慕容峋,为报家仇坏了形势。”上官宴笑笑,“当然也是怕你有去无回,兄弟一场,来见一面。” “我很好奇啊,你希望我赢还是纪平赢?”顾星朗问。 “以国之立场,当然希望他赢。纪平很厉害,可你若到他那个年纪,会更厉害。未免来日斗不过,只好盼着你现在就输。” 顾星朗看着他。 “后面一句还用说出来么?” “说说吧。”顾星朗微笑,很期待的样子。 上官宴想了会儿,摇头:“说不准。以朋友立场,你想赢,我该祝你功成,但,”没说下去,却视线更远,望向了阮雪音, “总觉得你这趟想取胜,须付大价钱。而你未必舍得付。” 视线所指说明一切。顾星朗不觉得上官宴此刻说这种话是危言耸听。“愿闻其详。” “她在宁安平息因孤女们受害而起的军民暴乱时,曾被扣了什么帽子,你知道的吧。” 顾星朗沉默肯定。 “那趟浑水里没我,但以我在苍梧时的观瞻,阮墨兮曾拿竞庭歌的个人理想与女子进步一题,辅公天下之题——她回霁都该也会面临同样的问题。” 顾星朗稍评估,“这不算多大问题。” “她与竞庭歌不同。她是祁后,又是一手推行女课之人,”上官宴蹙眉,其实也没想清楚。 “不过就是更重的帽子,但说到底,缺乏行动与结果支撑的指摘,都可以被认定为莫须有。”顾星朗道,“再退一步,哪怕存陷阱,我说莫须有,就是莫须有。” 上官宴笑了,“为了她,你是真打算做昏君了。” “世人若眼瞎,我也只好动用强权。” “星朗,”上官宴声低下去,唤出了从没用过的一个称谓。 直教顾星朗寒毛竖,然后整颗心悬起。 能让上官宴这般郑重,接下来的话无论如何都是要紧的。 “我一个旁观者都推演不出所以然,你当局者迷,恐怕就更想不到。但换个思路,种种被堆积的势到此刻为止,大都用上了,关于她的,却还没用。宁安那回合是个马脚,作为朋友,我不得不将能感知到的,警示在前,说与你听——换个女人,我也许就三缄其口了,但你对她,” 用心用情太过,令他无法保持沉默。 这句话没说出来,顾星朗完全听懂。 “当然,我也舍不得。”谈话气氛太沉重,上官宴又笑笑,“打从第一眼见我就喜欢她,这话对庭歌亦老实交代过。纵使此喜欢或非彼喜欢。” 虽隔距离,阮雪音一门心思都在那头,又兼目力好,怎会注意不到上官宴三番两次往这边看。 终于在第三次发生时,她挪步,顷刻到了谈话二人跟前。 果见上官宴笑盈盈,顾星朗满目忧。 “他这会儿所言,真心假意且不论,多少都是迷魂汤。”阮雪音淡声,“听便听了,无谓上心。” “雪儿你可太让人伤心了。我这都是为你。” 顾星朗已没兴致计较这声“雪儿”。 “不知你方才都摆出了怎样利弊,应该关涉我吧,”否则无须一再地看,“也不必浪费双方时间,你直说结论,我自会判断。” 上官宴叹息向顾星朗,“她这是怕你为她不清醒呢。”遂正身姿,肃了神情盯牢阮雪音, “别回霁都了,去山中,去海边,哪里都好,从此坐看日升月落。都是思慕山长水阔之人,执着什么。” 阮雪音的神情无甚变化,重看向顾星朗,不置一词,眉眼间却分明是: 看吧,不过如此,替纪平劝降,也替蔚国筹谋,说服你这最大的劲敌离局。 上官宴不瞎,走近半步,“咱们所有人里,一向数你最冷静清醒。超然世外的仙子,竟在最后关头动了比谁都深重的执念么。” 阮雪音恍惚一瞬,觉得他此言不错,笑起来,“起心动念之前最冷静,起心动念之后最执着,非常合理,是这样一个人应有的轨迹。” 那语气仿佛不是在说她自己。 “为他的天下理想?” “他的,我的,你的,竞庭歌的,老师的,也许纪桓和黎鸿渐的,咱们所有人的。” 上官宴无言以对。 “重要过你们俩的山盟海誓、白首之诺?”半晌又问。 阮雪音明白了他早先对顾星朗说的什么。“未必。我是说一切未必——发生了,须应对了,才知取舍如何。至于如何取舍,每个人的本心自会给答案。这五年我学了很多,其中一项是,往前走,走到再说。” 早先庄严愁绪再次聚向上官宴的眉目,“你退步了。坚持了这么久站在岸边,却在最不该伸脚的时候往河里蹚。” “我其实早就蹚了。那条河,不就是红尘。” “你该拉他上岸。” “你怎么不上岸?” “我没有理由。苍梧那晚原本有了理由,但造化弄人,霍未未扭转局面,上岸的机会,就变成了慕容峋的。” 顾星朗分明在听他们对话,神魂却开始漂浮,陷入近来每夜的梦魇里:无数画面,从幼时随纪桓念书开始,纵跨整整二十年。 以至于后面阮雪音的话他没有听见。 她说:“我也不会成为他的理由。无论怎样景况,如果那理由让他退出,我就会先退出。” “情为何物啊,竟至于此。”上官宴叹息。 阮雪音摇头:“也因忠因义因大道。我与竞庭歌一样是谋士出身,为主君献策乃至将自己作策献出,都是本分。更何况时至今日我已无比确信,你们都有可能做好,但他最有可能,做到最好。所以我,会支撑他到最后。” 顾星朗漂浮的神魂这才归来。 “劝不住啦。”只听见上官宴道。 “阿妧。”又听见他高喊,复对阮雪音解释:“她说还有两句话要同你讲,我也不知其然,事已至此,该无关紧要吧,你姑且一听。” 上官妧自队伍前部中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内下来,问:“要带皇后么?” 夏杳袅在竞庭歌的队伍里,她瞧见了。 上官宴向顾星朗:“你带阮墨兮走,还是我带夏杳袅走?” “你们处理吧。” 上官宴便让上官妧先一个人过来,自己走向了竞庭歌。“你这爱骗人的毛病,到几岁才能改。” “我可没有。”竞庭歌平静答,偏措辞有些像撒娇。 “那是什么。”上官宴望远处的夏杳袅,“别告诉我你们要带她回蓬溪山。” “顾星朗声称放弃苍梧,要直接回霁都,我不知真假,只好跟着将戏做足——让他觉得咱们还要相争,对本国比较有利。确认他是南归了,我们自会回蓬溪山。” 上官宴观摩这番无比自然的辩解半晌。 忽笑了。有些宠溺,有些无奈。 逼得慕容峋不得不过来。 尚未开口,上官宴打量他先道:“又是一条好汉了,雄心、志向,也跟着回来了吧。” 慕容峋亦平静,“麾下无卒,雄心志向就是个屁。” 上官宴与此人打交道不多,意外于他讲话竟是这个路数,挑了挑眉,“还算清醒。眼下本国兵力尽在霍衍手中,我来边境,他很快会知晓,若为家恨发起追击,誓要拿你人头替父兄和妹妹报仇,我也拦不住。劝你们,能快则快,速速动身。” 慕容峋也有些意外于他丝毫不挽留竞庭歌,一时接不上话。 上官宴示意手下兵士羁押夏杳袅。竞庭歌道:“让她女儿拿山河盘来换。” 片刻后阮墨兮下车,山河盘被人抬着,就在身侧。 她不过来,遥遥道:“先生都要归隐了,还要这器物做什么?无妨留给上官大人,还能继续承天命玄力,福泽国家。” “山河盘是我蓬溪山之物,我的东西,自该拿回。且这不是与你商量,而是条件。”竞庭歌不耐烦,瞥一眼夏杳袅。 “山河盘是不周山之物。”阮墨兮本就声高,又提了提,“此刻在场所有人里最该拿回它的,是我母亲。” 竞庭歌转头望阮雪音。 阮雪音稍忖,对顾星朗说了句什么,然后向阮墨兮道:“不错。同理曜星幛也该归还姝夫人。” 所有人皆是一怔,而曜星幛很快被抬出,乌沉沉立在国境线上。 “请过来取吧。”阮雪音再道。 没人动。“上官宴!”阮墨兮喊。 “皇后见谅。此物与臣无关,臣不便、也不敢擅动。” 言下之意,所有兵士也不会帮忙,只能她自己去取。而上官宴并不知阮雪音要做什么,此期间他看了一眼竞庭歌,发现她也不知道。 阮墨兮站在原地竟生怯意。 夏杳袅微蹙眉,稍移动,没人阻,干脆大步过去。 “母亲!” “怕什么,石头不咬人。” 暮光已黯,那些青金线条便在漆黑的石板上浮现而出。夏杳袅蹲下,眯着眼细细地看。那是一个观星者对传说中神器的痴惘,阮雪音确信,曜星幛比山河盘要吸引她得多。 “这星图,可与夫人素日所学所观一样?”阮雪音亦蹲下,就在她近旁,很轻地问,带着很浓的蛊惑。 “一样。”夏杳袅很轻地答,旋即摇头,“又不一样。” “夫人可能从中瞧出星辰轨迹之变,窥得人世之运转、天机之演化?”阮雪音再问,声大了些,语气仍是叵测,更显蛊惑。 夏杳袅凝着那方盘好半晌,终于觉出不对,面露疑惑,“不是说这些线条在不停流动?” “传闻是这么说。”阮雪音道。 “不是?”夏杳袅转头看她,神情像是一个孩子渴慕一场奇景多年,最后发现那奇景,不过是绘在屏风上的一段水墨。 “我从没见它流动过。”阮雪音道,声又大了些,足教许多人听到。 “那你如何——如何用它窥得的天机?甚至找回了战封太子?!”失望令人心绪不宁,告诉一个经年采掘宝石的人说那地底最深处的明珠是假的,其效力,远不止令人心绪不宁。 “凭观星之术就可以。”阮雪音站起来,“被描摹得神乎其神的曜星幛,也不过就是一张被金贵的涂料刻在金贵的石板上的,星图。与绘制最全的古籍并无二致。” 因站着,这几句话的声量又大了数分,被阮墨兮听得一清二楚,立时反驳:“你撒谎!”便去指山河盘, “这东西我亲眼看着它流动,此刻仍是!竞庭歌用它预判战场形势,故能在战事前半段尽得先机,大败祁军!” 不知是受其母痴狂的感染,还是被阮雪音这样明目张胆的指黑为白惹怒,她这般说,蹲到山河盘面前也细细看。 然后放声笑:“六姐姐你为了否认天命,为顾星朗回霁都应对铺路,真是煞费苦心!” 她扭头看过来,眸光泛彩,是暮色在眼中折射,“山河盘正流动着,正在昭示这大陆上山川草木之变!不信你自己来看!哦,还有封亭关,当初竞庭歌如何以雪地印记证实的战封太子遇袭同顾星朗无关,天下皆知!” 阮雪音当然不会走过去看,只是道:“我没说山河盘不会流动。但其运行之理,也不过能工巧匠在其中设了机括,哪里真能显现山川草木之变呢?世人皆知家师是药园故人,东宫药园焚毁之后她活着,就是为完成夙愿。种种关于蓬溪山的传言都是计谋一场,曜星幛与山河盘,自然也是。” 她们从不避讳人瞧这两件器物,因为旁人瞧不懂;如今要言个中无玄机,纵有人不信,因不懂,无法反证。 竞庭歌有些明白了,心道这丫头无耻起来不比自己差啊。 “那雪地印记——”阮墨兮站起来。 “障眼法而已,你去跟江湖术士学上几年,也能修得。彼时我受祁君陛下胁迫,又确定封亭关为崟蔚合谋,以此计全场面罢了。”既已明白,竞庭歌下场配合, “家师的老师不正是江湖术士?这些个传闻,为蓬溪山增名声而已,之所以都能中能成,不过因我们学艺精,凭脑子便能做到所谓神器之力——此回合铺排战事,也是此理。” 第九百零六章 暗香 顾星朗和慕容峋是与这两方墨盘相伴过许多日夜的。 此时听她二人一唱一和,都觉错愕,遥遥相觑,五味杂陈。 夏杳袅仍蹲在曜星幛前一言不发,眸色变幻莫测又归沉寂,仿佛被那星罗棋布的图景吸入了另一场时空。 也便根本没听见阮墨兮与这头对喊,更没察觉对喊之后的瞬息沉默。 便在这极短的沉默里,在竞庭歌话音落之后,阮雪音高声: “曜星幛与山河盘集世间大巧匠心,对日月星辰、山川湖海之录刻,整个青川难有出其右者!但也仅限于此,所谓时空之力、预言之能,实是被夸大了,种种用途,都乃辅助,最终靠的,仍是天文地理之学!” 夏杳袅总算被这段陈词唤醒,仰头看着阮雪音。 阮雪音亦低头看她:“姝夫人观星数十载,对此物存了厚望,此刻不信,原乃常情。”话锋又转,“你与蔚后密谋造乱,掀起祁西腥风血雨,本不能活,拖延至这会儿,不过是我君仁慈,愿赐你与令嫒同穴。” 夏杳袅是崟国皇妃,生死完全可由顾星朗裁夺;阮墨兮之罪,却须蔚国来定。她这般说,望向了上官宴: “不知上官大人可愿与祁国一道,让这残害无辜、涂炭生灵的母女俩,赎其应得之罪?” 她不知上官宴官职为何,蔚国要推新政,一应做法该都有新讲究,这一声大人是随早先阮墨兮的叫法。而她讲明了曜星幛山河盘的“内情”,却又不直说与之相关的天命为假,正因上官宴发起苍梧一局,多少借了“天命”的势——未讲明的话,就让所有听者自行体会,她现下需要上官宴配合,必得给他这面子、全眼前场面。 上官宴自然明白这份考量,慢条斯理道:“皇后在祁西作乱,掀起腥风血雨,的确罪无可恕;而我君已退位,照理,阮墨兮如今也不再是中宫。”便去瞧慕容峋。 慕容峋一点头。 “应与夏氏同受惩戒。”上官宴遂道。 “上官宴你过河拆桥!”阮墨兮惨声。他与阮雪音默契不提苍梧城下逼宫时的联盟,方好顺理成章置她于死地,她如何瞧不出? “究竟谁过河拆桥,你比我清楚。”上官宴静声。 阮墨兮怔住。 当然是她密谋在先,欲借公天下之手成自己野心——杀了慕容峋,让霍氏与上官宴相斗,然后扶幼子上位,同时光复崟国,再图统一。 后来与上官宴联盟,实是无奈之举——竞庭歌赶回苍梧,慕容峋反杀霍启,她失了先机,不得不以退为进。 却是有退无进,一回失利,满盘败局。 过河拆桥一词都将其中周折说得太友好了——她根本,从来就没给对手搭过桥。 电光火石间阮墨兮梳理完所有始末。 忽觉自己与母亲所构这幅宏图,颇值得钦佩:路径是不错的,奈何大势与能耐,并不足以支撑。 却也值得史书上记一篇了吧? 她微微笑起来,庆幸自己留给后世的声名,除了美丽的亡国公主和不被君王喜爱的蔚国皇后,还有一段野心勃勃的失败。 好啊,远好过一个苍白的美名、一个不被传颂的背影。 她心内稍平静了些,抬步朝母亲去,临国界时想起什么,转头望慕容峋,试图走近些与他说话。 有霍未未前车之鉴,竞庭歌当即命人阻拦。 阮墨兮只好站在原地扬声道:“妾当初嫁来苍梧,是准备与陛下真心相待的。你为何从头就不与我好,哪怕试一试?” 慕容峋觉得这问题不用答。“你知道缘故。” 阮墨兮并没因这句话去看竞庭歌,只点头道:“是啊,但愿女课真能让世代进步,再不用牺牲女子一生换取利益。我拭目以待。”她望了望苍茫暮色,转身跨入祁境, “靠你了,六姐姐。你一定可以。” 这话很像临终善言。 却分明藏着不可说的恶意。 顾星朗蹙眉,示意几名兵士将这母女二人围在当中。 “姝夫人与蔚后对曜星幛、山河盘念念不忘,坚称其为不周山传承。”阮雪音淡声,“本宫与竞先生,愿意归还。”便望竞庭歌, “应该的吧?” 苍梧那夜在沉香台上,阮墨兮提及山河盘时,竞庭歌就想过要毁掉它,甚至判定阮雪音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做同样抉择。【1】 真到了这刻,竟是一起抉择,且意见会完全一致,她不知该悲伤还是高兴。 这两件器物陪伴了她们迄今为止的小半生,种种学习深造都是围绕它们展开。她们与它们,是无须言语的同窗,是相互成就。 而天底下没有第三人如她二人这般确认,早先一应澄清皆是谎言,她们亲口撒了这个谎,且为了同一个原因,要将它们长埋了。 阮雪音还在等竞庭歌回话。 寥寥两个字居然很难出口。 “自然。”但竞庭歌终还是应声,看一眼上官宴又看马车前的山河盘。 上官宴便命几名兵士去抬,往祁境送。 竞庭歌随之过去,看着两盘被并置国境线上,而她与阮雪音各在一边,相对而立,夏氏母女就在近旁。 “所以祁君陛下,要赐罪人长眠此处?”竞庭歌问。 阮雪音并没有事先同顾星朗商量。这刻回答,全凭只言片语的默契。“其罪当诛,神器须还,自然归于厚土,最为妥当。”顾星朗答。 是说要将两人两物一起埋了。 竞庭歌低头一扫,“脚下?” 顾星朗极目望渐沉的暮光尽头已经模糊的地平线,“竞先生钻研这大陆上山水阡陌,于此事上比朕擅长。朕遵先生高见。” 这算个机会么?竞庭歌心中计较,难得拿不定主意,半晌道:“此议既是祁后殿下提的,还请殿下定夺。” “像山吧。”阮雪音直接道,似乎早有主意,“若本宫所料不错,上官夫人也就是文绮,该葬在像山。姝夫人与文姨渊源深厚,长眠一处,也算善终。” 上官妧意外于阮雪音一料即中,看着她。阮雪音余光瞧见,知是料中了,没回看,只想起淳风,不知她在霁都是否安好——之所以能料中,不过因淳风告诉她,阿姌被葬在像山。 竞庭歌接住了阮雪音给的机会。 回头向上官宴:“此事由上官大人一力办了,还是要我辅助?” 上官宴眯了眯眼,“在下之见,如此大事两国共证为佳。奈何祁君陛下不会在此非常之时踏足蔚境半步。只能请先生一道,做个见证。” 竞庭歌刚要答应,忽听身后兵马声隆隆,初时太远似风鸣,近些了方清晰。 她与上官宴同时变脸,同时看顾星朗。 “别无他意。”顾星朗云淡风轻,“上官大人带这么些人雄踞对面,本君胆小,不得不也将阵势拉足。待各自南北,兵马自散。” 驻守祁北两朝的老将戚广领银甲的精锐逼近,停驻,主君身后列阵。暮色沉降至无,夜色正在扩散,放眼望黑压压一片,人数显然比上官宴那头多。 多得多。 顾星朗想过上官宴可能会不让他走,这一手准备原带了五分生死之战的意味。 那小子却不让人失望,竟留了两分实心,真打算放他回霁都。 所以“别无他意”之句,也是实言。 但兵马声第三次响起来。 更加轰隆,黑甲的蔚国骑兵行在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南下官道上,因太过熟悉,势如破竹。 蔚南边境原是留了两万守军的,自都是霍衍的人。 此刻万川归海般声势,叫人疑惑是蔚南守军与自苍梧而来的精锐正在汇聚。 小个子、笑起来有梨涡的霍衍,一身战甲乍现在迅速浓沉的暗夜里。 他许久没笑过了。浅得要看不见的梨涡像两道伤痛的痕,嵌在死寂的脸上,徒增凶戾。 上官宴知他为何而来,忧心之下竟有三分欣慰,诉诸言语只是平静一句:“局面初定,大将军该照约定镇守苍梧。” “上官大人徇一己之私将铸成大错!本将军若不来,才是错失良机、有愧家国!” 这一己之私,指竞庭歌也指顾星朗: 苍梧一役已坐实上官宴愿为美人折腰; 同时整个青川如今盛传:他与顾星朗的情谊,在祁为臣两年多还在其次——根本始于十年前,乃少年挚友。 所以这番话的结论也很明显,霍衍不能对上官宴的私心妥协,要一锅端了祁蔚二君。 兵马声不歇,仍在蔚南的上空聚集翻涌,是更多兵马正汇集。 北国夜空广袤,星子罗列如棋,场间擅天象的三人同时仰脸,只觉万象低垂,真实的星图明灭着似就要砸下来。 夏杳袅和阮墨兮许久收不回目光。 阮雪音低头看曜星幛,眼见那白日里瞧不分明的青金轨迹,慢慢流动起来。 “他们交出了曜星幛山河盘,皇后母女也——”上官宴试图另辟蹊径拖一拖,以谋后动。 “那两块石头与我何干!”霍衍却狠声打断,策马逼近,“倒是皇后,” 因方才说定,阮墨兮母女已被押入蔚境。 霍衍的小个头衬着身下高马,有些不协调,分明的梨涡带着更分明的凶戾,更不协调。“是你勾引霍启,令他失足犯错,令我家族万劫不复。” 勾引一词不准确。阮墨兮蹙了蹙眉,抬头想辩解,刚起势,眼前暗赤一片。 原本该是鲜红,夜色将其染得晦暗,她自己的血。 鲜血溅到夏杳袅脸上,她有些疑惑,想转头看,刚转一半,也只看见暗赤一片纷纷扬扬。 霍衍面如平湖,收刀向上官宴:“这两块石头,你喜欢,便送你了。” 不远处阮雪音就那么瞧着母女俩的背影僵直,头颅半悬,某一刻轰然倒下去。 并非头回见杀戮,她仍是被近在咫尺的手起刀落,慑得浑身冰凉。 朝朝已被送回车中,阿岩也一直在慕容峋怀里,小脸被父亲转向了另一侧。 “毕竟是有一半血缘的妹妹,没法无动于衷吧。”上官妧道。 这一刻到来之前阮雪音几乎要忘记这项事实。 就像阮墨兮每一次唤六姐姐,也都只出于功利计算,从没有哪一次是真动了姐妹亲人的情意。 不出自一母,不一处长大,因种种缘故冷淡、交恶甚至对立,尚不如各自天涯的陌生人。 以至于她无法回答上官妧这一问,甚至不确定胸中剧烈的起伏是否因为不忍。 还是遗憾呢?到底血脉相连,总该道别。而凶猛向前的命运之潮直接剥夺了选项,给出唯一结果,没能道别就成了那个该选之项,成了遗憾。 人心如深海,她亦不能幸免。 顾星朗靠近,原想握她的手,觉得不够,展臂揽住了她的人。 世事有时不讲道理,也就不必说理,言语苍白,但陪伴总是管用。 “殿下原本会饶她性命吧。”上官妧轻声,“跟彼时阮仲一样,将死亡之惩做给天下人看,以固皇室威望,然后生囚,留一线仁心。我从前不明白,最近倒觉是个好法子。” “闻知阿姌死讯时,你是何心情?” 阮雪音想起她多年前景况与此刻自己有异曲同工之处,故发问。 上官妧却错以为她是在拿旧事讥讽,回应适才“无动于衷”之言,一时梗住。 顾星朗揽着阮雪音的手加了力道,似某种暗示。阮雪音转头看他,余光瞥见斜后方两匹无人驭使的战马。 霍衍带了多少兵马尚未可知,而无论是多少,这会儿他们身后都只有两万,整个祁北可用的也不过四万——这里两万,旧北境两万,伤兵残兵不算,能抵挡此次攻击到怎样地步,没人能预判。 可顾星朗的下一步很明确,是返回霁都。 所以无论这里接下来如何,哪怕会丢失已经夺得的郡镇,他都无须也无暇再管。 那两匹马的意思是:此刻就走。 “你刚说,有话要讲。”阮雪音顷刻了然,准备与顾星朗动身,快速问上官妧。 “借一步。”上官妧不知他二人打算立即离开,不紧不慢。 阮雪音本无多少兴趣,忽反应让顾星朗先动,自己再动,倒是更不显眼,更易脱身。“我与她说两句。”遂对顾星朗道。 顾星朗本有微词,见她目光有定,依言折身,不动声色挪至江潮身边,低声嘱咐。 这头上官妧缓开口:“姝夫人曾在药园旧舍,她们的卧房里见过一些遗迹,你记得吧。是一行字,阮墨兮告诉我了,我想,你会愿意知道。” 在地上。这道谜题也有年头了。【2】 “不必。”阮雪音觉得它不足耽误眼下时间,果断回,折身要走。 “前年冬在韵水他受了剑伤,罗浮山上,被我母亲的人追击。”上官妧快声再道,“伤势已愈了么?” 当然,去年从春到夏阮雪音都在料理他后背,至深秋,已只剩淡痕和微微的肌理凸起。 但这话问得怪异。 她回头。 上官妧笑起来,“带我去霁都,回祁宫。这毒你解不了。” 阮雪音花了两息方明白她在说什么。 心头惊起千层浪,下下拍在当口,然后更觉荒谬,判定是诈。“下次拖延时间,找更合理的说辞。” 她再次折身。 “暑来如冬冰凉,寒来如夏燥热,有这个症候吧?最初一两年不显,但会年年加重,最后油尽灯枯。” 阮雪音动弹不得。 顾星朗一向火力壮,夏时怕热,冬不畏冷。 近一年确有些反常,他随口提过,但御医们日日请脉道一切安好,她观他精神头足一如往昔,也便没在意。 “惢姬大人的关门之作叫明楼翠,我母亲也有关门之作,叫暗香来。”上官妧的声音在身后持续响起,听在阮雪音耳里远盖过兵马雷动,“东宫药园的姑娘们斩天下君王,四国国君都中过招,他怎能例外?母亲说,这毒制出来还没人用过,便让祁君陛下做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吧,他当得起。” 【1】889夜之云水 【2】517故土;555北风紧 第九百零七章 千金不换 阮雪音猜得她去霁都、回祁宫,多半是为寂照阁。 这个来自宇文家、比不周山更神秘、真正大隐隐于市的所在,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由宇文家的血脉去开启。 或者毁灭。 尽管上官妧身上的宇文血脉已经极微。 尽管寂照阁里有无河洛图,图中又究竟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预言,在阮雪音看来,已经不重要——她甚至隐秘地希望那座古阁永远莫被打开,里头的东西永远莫被人瞧见。 就让传奇始终是传奇,真真假假,只留给世代一段可供添油加醋的神话,和没它反而更易达成的盛世安宁。 最终促使她在上马之瞬提出带上官妧走的,当然不是如上种种。 ——顾星朗可能真中了文绮的招,而她没有十足把握拆招,阮仲的明楼翠就至今未解,两头焦虑叫她不得不留住后路,此其一; 星官图昭示,上官妧一生三进三出,她从前知而不解,到此刻已分明:这三进分别是祁宫、蔚宫与二入祁宫,至于三出——已经两出了,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离开祁宫,那么无妨先带去,缓当下之急,也算顺了天命——小半生观星,有些因缘劫数,由不得她不信,此其二。【1】 顾星朗听见这提议时已在马背上,知她是受了上官妧的说服或胁迫,怎奈情势紧急不容讨论,蹙了蹙眉,半回头吩咐江潮。 他一向相信阮雪音的判断和决策,但再要带也不是与他们同行,去霁都罢了,就跟着军队走,能到达便算上官妧的造化。 霍衍下令攻击的声音自暗夜里响起。 稍显仓促,却是瞬息必争,因为顾星朗撤离也只用瞬息。他不能放他们任何一个逃脱,两位国君,祁后,竞庭歌乃至上官宴——所有造成他家族遗恨的人都得殉葬,而扶峰城霍氏的心志,会由他霍衍来继承,这青川这天下,会被他这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收入囊中。 “斩杀祁君,收复山河!”他暴喝,以南境郡镇之失激励将士。 “迎战!”这头老将戚广只以简短二字回,连“保护君上”之类的话都不提。 而顾星朗与阮雪音已在这汹涌的兵马对阵声中没入黑暗。 “朝朝呢?”阮雪音急问,无法全力奔跑。 “放心。”顾星朗沉声回,“加速!” 得不到明确答复阮雪音加速不了,为母之心,大概只有真正为母才能体会,“朝朝怎么办!”她再问。 “围住那辆车!”霍衍的声声暴喝自千军万马之后传来。 阮雪音想都不用想也知是说他们的车,朝朝所乘那辆。 “她不在车里!你与上官妧说话之时就已经转移了!”顾星朗道。 “那现在哪里!” “小八护着!还有阿香她们几个!远离边境甩开所有追兵,进入祁北腹地,便能会合!” 小八便是顾星朗最得力那名暗卫,从霁都跟到宁安,再到不周山,直至方才,与阿香不周山几日相处,也已熟稔且默契。 但阮雪音没法因此便放心,非是不放心人,而是不放心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带女儿同路!”疾风刮得耳廓疼,她显著减速,逆着汇聚的祁国兵流四下找小八阿香的脸。 人马攒动,全是脑袋,哪里找得到。 “他们追的是我!当然不同路更周全!” “但孩子更容易追!朝朝一旦为质,你我只能就范!无若直接带在身边,至少放心!”阮雪音喊完这句整个人忽失了重。 她是会的,他却未必吧。那年鸣銮殿前,虽有千般理由,他到底是容信王将匕首刺入了她当胸。竞庭歌说得没错,他赌得起。 而她从未因他当时选择怪过他,并不表示她此刻能以同样胸怀处理女儿的安危。 她赌不起。 “分头走,我带朝朝!梅周城外会合!”阮雪音一拉缰绳便要掉头。 “不行!”顾星朗急得策马上前拦住她去路,“你们俩在一处我才真不放心!你信我,如此安排,是将凶险降至了最低!” 边境之地,乱军混战,容不得继续拉扯。 阮雪音完全读懂顾星朗面上难得的焦躁:霍衍已经疯了,连排兵布阵都懒得,被怒火与因怒火而生的蓬勃野心激得只会冲杀。而计谋、应变、种种筹算能够对付常人甚至同样智绝的敌人,却对付不了一个疯子。 “走!”他史无前例凶起来,恶狠狠看着她。 电光火石间阮雪音想透了利弊,知他是对的,一咬牙,逆着本国兵马再次狂奔起来。 朝朝定要等着娘亲,很快就见。她心中默念,听着身后霍衍的声音愈近:“杀!杀!杀!” 这人竟坚决到直冲入祁军洪流也要今日就了结他们么。阮雪音脑中嗡响,已经没有心力思考竞庭歌又要怎么办。 霍衍这般失了理智,上官宴还有些人马,有可能脱身的吧。一旦脱身,火速回苍梧,以造乱之名定下霍衍死罪——边境这一战是逃不过伤亡惨重了,霍大将军都未见得还有命回去领死。 一场长达百年的公天下之谋,涂炭多少生灵,摧毁多少大贤大勇的家族,又引致了怎样的倾国之祸!她周身气血翻涌,孩子、夫君、师妹、好友,所有人的生死悲欢由脑入心,汇作一股热流,蓦地溢出。 殷红一滴落于马背,黑暗中根本瞧不见。她自知是呕了血,倒也不诧,抹一抹唇角,耳边霍衍的喊杀声已被风声取代。 他当然冲不破戚广的两万人马,若认清形势,以兵力优势尽可能剿杀祁军,最好的结果,是抓住竞庭歌他们并收回蔚南郡镇。 滔天的轰隆声在不断变远。 夏夜静谧很突然地降临,那空旷叫阮雪音恍惚一瞬,只觉是入了梦。 直到马蹄声钻耳,是顾星朗靠近,轻声道:“歇会儿?” 静谧降临那刻总共不到十人的小队其实都慢了下来。 所以他的声音很清楚,很温柔。 阮雪音摇头,“你与小八约定的哪里?”她要快些去等女儿。 顾星朗举目一望,“前面小香闸。” 那是此域唯一有过的河流,命香河,宇文氏曾筑闸头曰“小香闸”,早已废弃,因香河枯竭于顾氏立祁后的第三年。 阮雪音心中默过这段往事,重新加速,其他众人包括顾星朗在内只得紧跟。 整个小香闸却是安静,空无一人。 她看向他。 “别紧张,如你早先所言,带着孩子总是慢些。”顾星朗挨过来拉紧她的手。 他也是紧张的,素来如火炉的掌心冰凉。阮雪音正自结论,忽反应也许不是——也许是暗香来,在飘忽不定地发挥效力。 “你冷么?” 顾星朗一愣,“有点。跑热了又吹风的缘故吧。” 阮雪音用力回握,试图多传些掌心温度给他,柔声道:“霁都等不住,你不能在这里耗,先动身?我接上朝朝就往回赶。” 顾星朗其实也两头急,只是不显,微笑道:“不会太久的,等到女儿,一起动身。” 月亮在一炷香的光景里沿着枝丫爬升,挂去树梢上了,仍没有来者。 阮雪音的心跳便开始快,砰砰砰几乎跃出来,下意识抬双腿策马。 “再等等。”顾星朗压着忧心,仍是镇定,“半个时辰之内,都属寻常。” “若半个时辰了还没来呢?” “小雪。”他看着她。 这样的时候只该展望,不该说丧气话。阮雪音明白,却实在于短短半个夜里吞咽了难以承受的苦果,无法对他淡然一笑。 响动在下一刻传来,两人同时眸色生光,然后变幻,因朝朝不该是从这个方向来。 西边。 “去看看。”顾星朗吩咐薛战。 那夜薛战带马车并十人一队作虚晃之兵,果如顾星朗所料,北境无伏,故而顺利抵达玫瑰镇会合;方才小八等三名暗卫被派去护送朝朝,余下几人虽也够用,顾星朗思前想后,必得带薛战回霁都,才能为获胜再添筹码。 遂仍以亲信为由,让薛战随行。 薛战应声西去,弦月便在这等待的片刻里升离了树梢。 再出现时,他身后多出了五六骑。阮雪音眯眼眺,很快瞧见阮仲的脸。 似乎又瘦了不少,目光却异常亮,杀红了眼的模样。 她今夜太苦涩,高悬数寸的心总算因阮仲平安放下一寸,也便不如素日冷静,驱马去迎。 阮仲远远笑起来,也加速往这头赶。 又一次马上相聚,却不是当年西吉道外的剑拔弩张。亲故重逢于天涯,人间大幸。 “骑术是越发好了。”阮仲道。 “熟能生巧。”阮雪音道,“可有受伤?” 阮仲笑摇头:“很轻的皮外伤,厉害不过明楼翠。鬼门关前坐着的人,怕什么受伤。” 顾星朗后背的伤,她当初也以为是很轻的皮外伤。阮雪音无声默回,过不了这关,随便听句话都能被提醒,然后满腔苦涩。 阮仲见她脸色不好,道:“方才薛战与我说了个大概。你放宽心,但凡离了战场,这偌大的祁北还不是任由他们驰骋,朝朝一定很快就到。” 已经快等足半个时辰了。阮雪音举头望明月。 顾星朗也驭马上来,对阮仲一拱手,“大恩不言谢。” 阮仲一挑眉,笑得戏谑,“你这样我不习惯。还是小气些好,说点幼稚话,听着也高兴。” 顾星朗便扬一侧嘴角笑,“待大局定,你身子骨好些了,慢慢斗嘴不迟。”又一声嘶,“我记得你从前很不爱讲话嘛,转性了?” “看开了。”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其实心思都在北边,都记挂孩子,故意扰乱静谧,也便能按住忧虑。 半个时辰已满,弦月远离树梢,冷漠地弯在高天投下寒光一片。 小半生来头一回,阮雪音拿不出主意,脑中一片空白,身下高马因她欲动不动而开始无措踢踏。 要去找,当然。她怎能安心回霁都!悬心回霁都也不行! 再与顾星朗商量已是无解,不过相互折磨,她没说话,下一刻忽大力催马往北而去!” “阮雪音!”顾星朗大喊。 “殿下不可!”薛战策马去追。 阮仲亦动身。两匹马一前一后紧随阮雪音,终于在三里路后成功拦截。 “让开!”阮雪音本想冲过去,又恐这二人死了心要拦撞得人仰马翻,反而误事,不得不停,却是声色俱厉。 “你一人一马,一个女子,还不会武,若朝朝真有难,帮得上什么忙?!”阮仲瞧她这般冲动前所未有,也急了。 “帮不上忙我也得在!我得在,在她身边,我是她娘亲!” 阮仲从未见她发这么大火,甚至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发火。阮雪音人如其名,是冬日清晨的雪絮,也如其衣,是静水微澜的深湖。 此刻那雪絮暴烈,湖水激漩,她气势汹汹似变了个人。 然后他看见她一吼之下眼圈已泛红,那是一个母亲强大之下的脆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无助。 他有些明白了。她自己缺失的东西,母亲,陪伴,保护,她希望朝朝能得到。她是朝朝的母亲,只要她做到,朝朝就能得到。 阮仲只觉心中一角碎开了。 温柔而浓烈地破碎,让他再急不起来,只小心翼翼靠近,轻声道:“我知道,我都懂。但你去帮不上忙,很可能将自己也置于险境。我去,我一定把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来,好不好?她认识我,管我叫舅舅,看见我就知道是娘亲让我来接她。她会明白你爱她,想时时陪伴她。你是最好的娘亲。” 阮雪音眼泪便掉下来。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哭,还当着人,但她不堪重负,至亲至爱之人皆身临炼狱。 “好了。好了。”阮仲自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歪歪扭扭绣着橙花,正是从前竞庭歌给他的,阮雪音的大作。 本想给她擦泪,终是忍住了,只将帕子递过去,“我带我的人去,你们便继续南下,接到孩子我就会追来。此役凶险,生死之战,这种关头,你真要丢下他?” 就因为两头不能舍,她才干脆撇开脑子,只凭一时之气。阮雪音冷静了些,却没法立刻点头。 “事不宜迟,就这么定了。”阮仲再道。 【1】617相忆与隐局 第九百零八章 相濡以沫 鬼门关前坐着的人,两年遁世,一朝出山,所做每件事都是为了她。 阮雪音没法再以兄妹亲故之谊领受这恩情,却是捉襟见肘,拿不出拒绝的筹码。 “你别管了。”万般无奈只说出这么四个字。 “然后呢?”阮仲温柔望她,“休养生息,等着你治病?”便笑了,“那我还是得跟着你,此刻你要去接孩子,我就要去。而你放心不下顾星朗,所以我代你去。还有什么问题?” 这不善言辞的人真说起话来,竟叫人反驳不得。 “我认识的阮雪音,外柔内刚,细心缜密却也决断果敢,万不能在这关乎女儿的要紧时刻失了水准。继续耽误下去,就真要坏事了。” 两队人马刚会合不到一炷香时间,再次南北分道,相比北境兵马如潮,各不到十人的队伍显得颇寒酸,却也足够轻巧,方便行事。 阮雪音与顾星朗再次并骑而行,都不说话,都生着闷气,也便格外驶得快,直教薛战等人都有些跟不上。 “快到千乘郡了。”好容易跟上,薛战小心请旨,“是否歇一脚?正好打探霁都状况,也点一点可用的人手。” 北境守军要抗击蔚军,已是指望不上;霁都城中虽还有神机营的七万人可作内应,毕竟现状不明,且要想有胜算,里应不够,还须外合——他们这一路南下,本就该刻意行经重镇,摸深浅,集兵马。 顾星朗道一声好,心绪不佳。 阮雪音更不佳,听见他二人对答安排,恍若未闻。 抵达千乘郡已入三更天。整队人其实都有些担心,怕万一反贼的势力已遍及各大重镇,会直接被生擒,甚至当场击杀。 却是多虑了。郡门连个守兵都没有,如入无人之境;大半夜自也黑洞洞,客栈都没留灯,还是薛战将店门敲开,方得了歇宿之地。 顾星朗吩咐备些小菜送到房中,径自去了。 阮雪音跟着,进门后道:“看来他没能耐也没功夫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扼住所有重镇,又或者是,并不想拦你,而要将这场阳谋进行到底,证明给天下人看,纪氏并非不臣、绝非谋逆,所行种种,皆为国为民为盛世大治。” 热水两盆被送进来,顾星朗兀自擦脸净手,都妥帖了方回:“又能如常论事了?” 这句问很危险,容易引发争吵。阮雪音也是这两年才领悟,哪怕温和如顾星朗,天子就是天子,想强势就能强势,想蛮横就能蛮横到底。 他越是如日中天、百战百胜,这特质只会越发生长,直到蔽日遮天。 阮雪音不想吵,至少不是在这种时候,走到那盆干净的热水前也擦脸净手,然后折身。 被一把抓住手腕。 他发了力,她手腕细,有点疼,但阮雪音没作声。 “问你话。皇后也不能无视主君问话。” 他掌心很凉,冰窖一般,全无刚用过热水的余温。阮雪音只觉戚戚,回头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在恼什么。我方才是恼,这会儿已经过了。咱们都别揪着不放。” 女儿安危难测,霁都风雨飘摇,顾星朗也觉不堪重负,只是不能显露。而阮雪音种种表现划开了一道口子,叫他忍不住要泻一泻胸中憋闷。“你方才恼什么?” 阮雪音自觉已经让步了。他却不罢休,那便无妨吐露:“这次是你决策失误。若听我的,带上朝朝,不会有此刻麻烦,五哥也不必犯险北上。” 顾星朗看她片刻。“若听你的,带上朝朝,速度会慢,未必跑得过追兵,此刻很可能都没有麻烦,因为我们一家三口,已经携手黄泉了。” 相爱之人在焦虑、恼火、发起争吵时,对话往来是不公允的。阮雪音此刻就没法正视这段话的全部因果,只抓住一点:“所以你用朝朝的命,换你我的命,换你能回霁都、守住你的社稷?!” 顾星朗脸色大变:“你是这么认为的?” 阮雪音才捡回来的冷静终于塌了:“带上朝朝,速度会慢,却未必跑不过追兵!两万祁国大军拦着——” “你没看霍衍那样子,何曾受大军拦截!慕容峋在苍梧也是凭千钧之力单骑过战阵,这些马背上的武将发起狠来,百万兵卒挡不住!总有那么些不怕死的,会跟着他冲奔,你哪来的信心跑得过、抵抗得了、让女儿不入险境?!照你方才之言,我也可以说,我是在用你我的命换朝朝平安!霍衍追的是我不是她!你我若命丧今夜,女儿还能被小八阿香送去万全之所!” 他没这么吼过她。 今夜两人都承受了太多,都大失水准,哪怕阮雪音有意规避,终没能躲过相互伤害。 “霍衍没冲破本国大军。”半晌阮雪音道,声变得轻,也变得冷,“否则我们在小香闸一等半个时辰,怎么也把他等来了。那更小的可能,确实发生了,证明带朝朝同路,才是明智之选。” “所以你要拿这万中之一发生了的运气,来否定我更加稳妥的全盘,将女儿此刻的处境,归咎于我?若朝朝,”他说不出,许久挤出改变的措辞,“真遇危险,便是我这做父亲的不仁,利用她自保?” 阮雪音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年轻气盛时的争吵,多少气话狠话其实做不得真。 却实在年轻气盛啊,不知道假的气话也会真的伤人,不知道当场解释,有多重要。而悖论是,都在气头上的两个人,怎会当场解释呢? 阮雪音沉默,不肯定也不否定。 顾星朗冷笑起来,“你是这么看我的。你一直就是这么看我的。鸣銮殿那次你并不怪我,只因你从未对我有过指望!你认定我,至少是如今的我,为了君位社稷,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你和女儿!” 以谋士人臣之心论,阮雪音其实希望他这样。自来走到最后的君王,谁不是呢?但她还是太达观了,盼望着那牺牲只是舍弃,而非丢掉性命——丢掉性命也是可以的,她可以,女儿却不行。 还是做不到超然物外啊。她自嘲又悲恸,只觉浑身脱力,更加说不出话。 但顾星朗在等她解释。哪怕一句,说她不是这么想,说她理解明白他,便能让他投降,拥她入怀,展望女儿在下一刻被阮仲带回。 偏偏阮雪音,连继续这般相对都觉折磨,将手腕从他掌中抽出,绕去了屏风之后。 敲门声谨慎地响起来,三下,是两名暗卫亲自来送膳食。 顾星朗许久才去应门,将一盘子饭菜单手接进屋,撂在桌上,就那么站着出神。 阮雪音倚在床头,也是一阵失神,听外头没动静,想起上官妧的揭秘,心中略慌,支起来跑出去看。 他还好端端站着,没倒下没阖眼。 何苦这样彼此为难,他如今,与阮仲也相差无几,少些苦楚罢了——如果暗香来的症状真如上官妧所言,那么不如明楼翠歹毒。论制毒用药,文绮倒比老师手软。 “饭菜要凉了。”她站在屏风边。 顾星朗初时似没听见,片刻后才转头看她。 “诸事烧心,大半夜不睡本就肝火旺,容易生气,也容易吵架。”阮雪音缓步至桌边,瞥得有汤,一勺勺盛进碗里,推到他面前, “前头还有硬仗,多歇一刻也是好的。用些汤水吧,饭菜别吃得太多,然后小憩一会儿,待薛战回来,我叫你。” 这番话说得更像医者,不像妻子,是周全大局的妥协,不是对夫君的疼惜——至少听在顾星朗的耳里不是。 “恐怕没这个机会。”他也便不能好好说话,生硬道:“一碗汤还没喝完,薛战恐怕就会回来,然后集结人马,或者并无人马可用,继续赶路罢了。” “那也先喝汤。”阮雪音仍是平静,将小勺放入汤碗。 顾星朗面露嘲弄,坐下,刚要拿勺,又抬眸道:“有时候我在想,你总能这样冷静,连失态都只半刻,也许因为,从未真正动过情与心。呵,”他笑笑,意味难明, “对朝朝是动了的。你大概,终究只是将女儿、竞庭歌、老师,还有阮仲,放在了心里。” 整段话下来,真正要说的不过是:没有他。 阮雪音不知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还要怎么证明他才是第一位,哪怕此刻,依然是,因为她将朝朝的前路交给了阮仲。 她约莫也明白他是故意这么说,想听她反驳,告诉他她最在乎他,来弥补方才那道深长的裂痕。 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汹涌的浪潮在整个青川肆虐,她讲不出那种近乎情话的安慰,开口必得是事实与因果,才能封住情绪,不为下一刻的变故崩溃。 偏顾星朗想听的也不是情话本身,而是来自她的温柔——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有阮雪音是他这跌宕半生里的明月光,她撑他在漩涡中心不倒,让他相信天下之主也可以不是孤家寡人。 她却非要在他最混乱、最需要她的时候,撒开手,不远不近地站一旁,说不冷不热的话,把他一颗心揉皱,就是不肯施舍几滴甘霖,将之抚平。 只因他以万全初衷做了一个这会儿看来有些错误的决定。 话说完,笑意仍在,显得很无所谓。阮雪音也便不知他这一刻是近乎乞求地要她施舍,只以沉默回应,掐断又可能燃起的争端。 顾星朗低下头,一口口喝汤,以吞咽压住不甘、委屈,对她的所有贪嗔痴。 阮雪音见他努力吞咽的样子,心中酸楚,终是坐下,抬手给他顺后背,“慢点,也不是非要喝完一整碗,吃得下多少吃多少。” 顾星朗勉力绷住的心防在她手挨上来的一瞬便塌了,眼眶发热,好半刻平复方敢抬头。 却仍是满脸嗔与痴,直勾勾看着她。 阮雪音没忍住也红了眼圈,也直直看他。 两人的气势顷刻都卸了,如斗气结束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只待一场抱头痛哭的和解。 阮雪音如常是更稳得住的那个。 在外沉笃有定的祁君陛下亦如常只在一人面前稳不住,猛一个倾身连带着凳子移动,将她大包大揽锁进怀。 北地的夜静如深水。 这一抱久得叫阮雪音担心是否误了许多时辰。 “怎么这么坏。”然后她听见他道,分明强硬得不容她动弹,语气却像是受了她的欺负,“怎么有你这么坏的女人。” 每件事都让人想哭,他却还能在这种时候牵动她勉强一笑。“现在才知选错了人,晚了。” 顾星朗因这句话大受鼓舞,咬牙切齿道:“晚了好,晚了就不能再变。” “谁告诉你要变。” “女儿若,”他依然说不出,“若遇险,或者伤了分毫,你不就是,打算不要我了。” 阮雪音心上一记重锤,半晌回:“不会的。她会好好的。” “是。”顾星朗立时接,“她会毫发无伤。以后都听你的,不会再让女儿离开我们半步。”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阮雪音默了默,轻轻挣,“你该喝汤了,好好吃点东西。” 顾星朗点点头,松开她,“你也吃。”便去给她盛汤,乖巧得不像话。 不大的房间内一时安静,天子夫妇规矩好,一饮一食皆无声。 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人倒是有,但——” “士气不振,军心不稳。” 君臣二人站在门口低声交谈,薛战刚说半句,顾星朗接上。 “君上圣明。这些人都在上一轮受召集去过霁都,便是跟着檀萦勤王的大军;事毕宁王、长公主将他们遣返,方各自归家,千乘郡这拨,便刚回来不到十日。” 顾星朗稍沉吟,“霁都城门倒塌,他们都看见了吧。” “是。众兵士此刻状态,缘由很多,其中便有,亲见覆盎门塌。” “他们离开霁都时,是何局面?可有任何听闻?” 薛战摇头:“覆盎门塌,宫中急命修复,他们动身前后,城门内外不过哐当声震天。” 对这些兵士甚至城中百姓而言,朝廷未乱。 国战在那之后不久亦停,如今的惶惑只剩下:他这个主君身在何处、何时归来。 第九百零九章 万川载舟 来自霁都的最后一道传信是覆盎门倒。 那之后他去了不周山,通信变得更加困难;而为防被纪平提前确认某些事实,他故意没再往霁都发任何指令。 彼时策略全都成了此时掣肘。但早先阮雪音一番话有些点醒他:该将局面往简单了想,以纪平其人与自己的相似处来看,或该说以他们“同出一门”的偏好来看,对方此刻,很可能就是在等他回去。 对方甚至放各地军兵回家,而不是留作储备——是觉得走到这步,便是他顾星朗也很难用好这些兵马? “他们愿意二赴霁都么?” “依君上嘱咐,末将没有亮明身份,只说是奉命从北境回霁都,更没告诉他们,君上就在郡中。他们听闻此次召集是要随天子归朝,将信将疑,”薛战稍顿, “当然,也可能不是怀疑,只是胆怯或疲惫,拿犹疑做借口。上一轮霁都战事,虽持续不久,到底有伤亡;纪平与上官宴一南一北,提了那般宏愿,人心向背,也不好判断。” 最后这句十分僭越,却是大实话,而弓弦已绷到了最紧,所有礼数都比不上一句旁观者的实言。 薛战明知如此,还是在说完之后觉得脖子凉,因面前的主君实在与二十岁时,又不一样。 “一个都不愿去?”顾星朗未露愠色。 “还是有。因君上说了不必勉强,末将也没劝,愿意动身的兵士这会儿正往南郡门集合,总共多少,去看了才知道。” 果然没有小憩的时间,所幸还吃饱了饭。 “你去吃点东西吧,传令其他人,半个时辰后出发。” 半个时辰其实都太长了,但顾星朗到底存了私心,想再等等女儿——万一多这会儿便等来了呢? 而阮雪音连半个时辰都不放过,待他回屋,双手抵着他后背直接将人推进了床帐。 顾星朗不明白她为何坚持要他休息,比这更艰难的不眠不休都熬过来了。 “我才二十五,熬得动——”躺下了,他睁着眼嘀咕。 阮雪音便一掌将他眼蒙上。 放开手,他又睁眼,“半个时辰我也睡不着,无若想想——” 她便再覆手上去,覆着不挪开。顾星朗还要说,她干脆趴进他怀里,额头贴着他脖颈,轻轻柔柔地: “你素来闭眼就能睡着。听话。” 眼前一片漆黑,小半张脸都浸入了她手心温热;极淡的橙花香和着她的体温从脖颈处朝四下蔓延,那声音尤带蛊惑,真教他倦意来袭。 这短短半个时辰便如彻夜,再醒来时他精神充沛,眸子都亮了许多。 “趁我睡着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吧?”他有些不信这么一会儿哪怕深睡,能有如此奇效。 阮雪音确实拿随身的银针扎过他,当然不会告诉他。“只能说你的睡眠一如既往的好,果然是干大事的人——老师说干大事的人觉都少,睡一个时辰抵旁人一夜。” 顾星朗笑笑,高兴于两人又能如素日般,顶着千斤重压仍说着寻常话。 已经破晓,盛夏的天亮得早且快,不足十人的队伍出客栈,向北眺,没有声响。 所有人都力压着失望,默默为小公主祈福,马头彻底向南边调转时,身后传来蹄声。 单骑,令人困惑,阮雪音最先回头,最早确认不是阮仲,那人怀里也没有抱着孩子。 几名暗卫警惕,列阵横于空旷的街。那名祁兵终于近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君上!” 是北境军报。“过来说。”顾星朗道。 “启禀君上,两军战至午夜,伤亡惨重,祁北新郡全数被蔚军占领,戚将军,阵亡!” 祁北新郡便是曾经的蔚北边镇,交接完成还不到半个月。 这是意料中。顾星朗更痛惜于戚广守北境十五年,眼看就要荣归故里,却不得善终。 他攥紧缰绳,掌心肌理往缠绕的绳索里嵌,“霍衍呢?” 那兵士竟不立时答。 阮雪音便觉不妙,问:“他原在追击君上,却没能入祁北腹地,然后?” “回禀皇后,”兵士开口答,声比方才小,且发颤。 阮雪音就跟着有些颤,“说。” “那霍衍,原本在南奔,不知,不知为何突然变了方向,往东边去了!末将等,当时不明,后来有人说,是,是因嘉熠公主在那侧!” 阮雪音周身轻颤忽就止了。 最令人害怕的果然是悬而未决,一旦有结论,哪怕是坏结论,哪怕不是最终结论,至少让人不那么慌张。“他追到了么?”再开口问,声已比方才实,且沉。 场间众人便是顾星朗也没听过她这般语气音色。 带着杀意。 他转头看她。 她侧脸轮廓一如昔年精致,应该说线条更流畅分明,衬得整个人清冽而至于凛。 “属下不知!但霍衍未死,后来又出现,领兵冲杀,才在子夜结束前取得了北境全部郡镇!” “蔚君呢?”阮雪音继续问。 每个人都知这句问的其实是竞庭歌。 “生死不明!江潮将军命属下赶来送报时,没有确切消息!” 霍衍追完朝朝,无论是否抓住了孩子,都回来领兵收故土了,至少说明,他没有亲自去追竞庭歌他们。 所以逃脱了么? 太过混乱,许多细节不能指望这名兵士说全。 顾星朗只怕阮雪音这会儿满身的狠劲是要冲去北地找女儿。 他也并非完全没这打算,但确实更倾向于先回霁都。 “让这位勇士回去,协助江潮整顿北境,启用此回合未出战的伤兵们再筑防御,同时打探公主的下落。”阮雪音看向顾星朗,“君上以为如何?战事惨烈,霍衍目的已达,接下来必要收拾竞庭歌等人,应不会、也没有战力再得寸进尺。” 顾星朗藏意外于眉眼,平声道:“皇后所言极是。”然后下马,走到那兵士跟前,双手将他扶起,“就这么办。辛苦。” 兵士素知主君亲和,却也是头回受此礼待,诚惶诚恐又中气十足回:“是!” “可有曜星幛山河盘的下落?”阮雪音高坐马背上再问。 兵士摇头。 乱战一夜,被逼南退,连人的行踪都确定不了,何况物。阮雪音再无问题,等着顾星朗重新上马,兵士北去,他们亦南出千乘郡。 天已大亮,旭日躲在林间。长街两旁屋舍内似窸窸窣窣有某种动静,却都门窗紧密。 顾星朗侧望薛战,询问之意。薛战亦不敢肯定,轻轻摇头。 最坏不过伏兵,尽管在顾星朗看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半夜就能动手,何须等到此刻。 一行人果然平安抵达南门外。 集结的兵士比预料得要多,一眼望去,百人是有的。 他们神情有些倦怠,犹疑中又似带着某种企盼,听见响动,齐齐抬头,一眼望见正中两匹高马上的男女,都是怔忡,然后最前一人该是领队,曲膝拜道: “参见君上!参见皇后!” 顾星朗也怔,复望薛战——不是说没表明身份? 薛战一脸清白,想解释不知该怎么说。 却当然不能将勇士们晾在那儿,顾星朗令平身,问:“如何知道朕在郡中?” “回君上,”领队旁边一个年轻男子拱手答,“是小人,小人猜的。” “你是?” “小人在喜福客栈做事!昨夜君上的饭菜,还是小人给生的火!” 顾星朗恍然,暗忖百姓们竟比他以为的更机警——还是昨夜吵架被听见了? “如何猜得?”他露出微笑,和声又问。 “回君上,是小人的荆妻,昨夜捡了天大的运气得窥龙颜,说,说这天人般的样貌,又驾马而来,必是,是贵人!” 顾星朗颇觉好笑,“国家动荡,南来北往的贵人可不少。” “是,是。”那男子有些紧张,又不敢不回话,“但,但我家娘子,早先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君上的小像,”这般道,伏地磕头, “君上恕罪!她有段日子是日也看,夜也看,睡觉还压在枕头下,仰慕,仰慕得很,故十分肯定,同小人说必是天子本尊!哦,昨晚的饭菜,也是她烧的!不知是否还合君上与皇后的胃口!” 这一番陈词惹得更后头几名兵士险些笑出声。 顾星朗哭笑不得,“所以你就连夜出门,四处传扬?” “小人不敢!小,小人,不过是快天亮时去了内兄家一趟,说了此事,因内兄乃军中人,小人想着——” “正是属下!”领队发话,也伏地,“君上恕罪!” 顾星朗心中一叹,下马再次伸双手,将二人扶起,“不表明身份、不下令拔营,便是没打算勉强你们刚跋涉回来、又去赴险。霁都形势,朕虽有数,终究不敢做万全之诺,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没数,此句耍了少许心眼,暗示了某种信心;却也诚然是允许他们不去——真不去,没有任何后果。 “属下们既等在这里,便是一门心思追随君上,何来后悔之言!”领队答。 他们其实不确定君上为何要这样召集人马,哪怕经历了上一轮霁都之战——第一,檀萦已死,谋逆已经结束;第二,虽曾有纪平不臣的传言,上一战已证明是假,而那番公天下之言,纵有不妥,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未听说任何大逆之事发生。 可中枢朝堂的暗流,又岂是他们这些远在天边的百姓能听说的。 顾星朗心中感动,整理好情绪,与百来号人说了几句肺腑之言,便下令启程。 刚跃上马背还没坐稳,身后传来沉重的窸窣声,是许多人的脚步密集地交错。 他和阮雪音同时回头,便见百姓如川流,男的手拿棍棒,女的抱着包袱,直直朝他们冲来。 薛战一惊,下意识大喊“保护君上皇后”。 几名暗卫再次横阵于前,地方军兵们一脸懵,手忙脚乱也准备冲。 跑在最前的百姓已离南门不远,见状忙扔了棍棒高举双手,跪地拜倒: “参见君上!” “君上万岁万万岁!” 此起彼伏之声,乱得叫人听不清。但南门外众人都因此放下心,薛战高声喊停,又等了一阵才得平息。 顾星朗先是回身向那客栈小厮,“这叫只告诉了内兄?” 他含笑问的,但小厮哪谙天子性情,吓得忙道:“不敢欺瞒君上!小人确实只——” 顾星朗却已重看向乌泱泱百姓,让他们都起来,问:“这是做什么?” 那语气仿佛是在问一个熟人。 最前几个壮丁听君上不怒,且十分和善,大着胆子道:“听闻君上回霁都,需要护卫!草民等都愿意护君上归朝!” “草民等都愿护君上回霁都!”更多人拉拉杂杂附和。 顾星朗望着他们,说不出话。 下头壮丁以为主君嫌他们不中用,有人道:“草民等虽不是练家子,有的是气力!君上便将精锐排布在侧,草民等,外围跟随,若遇险情,也能警示、稍作抵抗!” 那人跪着,大手拍胸脯,十分豪气,十足淳朴。 顾星朗只觉自己是太累了,竟又眼眶发热,暗骂不像话,半晌道:“朕只是回家,其实无须这般阵仗。” 又何必劳师动众让这群无辜的人随他犯险呢。他为君的初衷,原是保他们丰衣足食。 “君上,不是缺护卫么?”壮丁有些迷惑。 他们比军中人更不了解形势,但同在一片碧空下,百姓自有百姓的观瞻与感应,且主君既希望更多人随行归朝,必有其因,他们照做便是。 “听说叛军曾在郡中杀过人。”顾星朗道。 还搜出过物证。那东西后来也在霁都百姓家出现了。 另一名壮丁见君上确实亲和,也有了胆子回话,愤愤道:“他们污蔑好人、滥杀无辜,为的是谋朝篡位!” “君上治下,才有我等的好日子!”又有人道,“自君上即位,咱们郡里,哪家不是越过越有滋味儿!谁敢阻君上回霁都、回皇宫,老子第一个不饶他!” 远近乌糟一片,人人开始交头接耳说类似的话。日头升起来,洒得整个千乘郡灿光如海。 阮雪音策马靠近,隔空抚上顾星朗手背,“君王为舟,万民为水,祁君陛下在位十年,已能不开口而引万川齐载了。还有何惧?还有何忧?” 第九百一十章 百锁一匙 顾氏立祁百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 一支乍看可说是乱七八糟的队伍,叮呤咣啷,一路从北地南下,不断壮大,渐成一条摆尾的龙。 薛战是禁军营出身,实在不惯这样的章法全无,想了好几个法子打算整军,都被顾星朗三两句否决: 比如乱拳打死老师傅,对方高明,咱们无妨拙劣些; 比如临阵磨枪,治标不治本,更况百姓们从未受过此类规训,短短几日,恐怕连标都治不了,白费功夫; 再比如时势迫人,赶回霁都最要紧,其他所有皆让位于这一项。 彼时抱着包袱的妇孺们自没有随行,包袱里是家中男丁的行装,还有给君上皇后准备的吃食——说二位主上从不曾来千乘郡做客,定没尝过当地糕饼,反正赶路也要吃喝,自己家中做的,总比街上买的强。 一户供一些,收上来竟数目可观,直教顾星朗和阮雪音咋舌。 “分出大半去给弟兄们。”顾星朗道。 阮雪音十分好笑他的措辞,弟兄们,配以这幅乌七八糟的千里护君图,将堂堂祁君陛下衬得如草莽头子、山寨大王。 “百姓们虽十二分赤心诚心,照规矩,臣妾还是要一一检查君上的膳食。”然后她道。 薛战同意极了,连点头,将留下那些递给阮雪音。 日薄西山,盛夏的傍晚亦比其他三季长。顾星朗颠在马背上嚼着饼,夕阳将饼和他都镀成金色。 “好吃么?”阮雪音没吃,非是不放心,实在吃不下。女儿的前路虽被她以拉至顶峰的意志力和权宜之思暂时安排了,那忧虑却随时间流逝越发深重,全不受控制。 而为了不叫顾星朗肩头担子过沉,她不能表现出来。 “好吃。一想到是某个见过的大姐大娘亲手烙的,更觉得香。” 他原是个挑嘴之人,近年来一趟两趟地出门受苦,倒在吃上宽容了许多。 又或是暖在心底,故而香在舌尖? 阮雪音笑笑,“那就多吃点。”能吃能睡,身体就不至于坏得太快。 “你不吃么?”他其实猜到她没胃口,更知缘由,不敢问,却是忍不住,小心措辞。 “太热了,有些吃不下。”她找了旁的理由,完全避开有关女儿的话。 顾星朗没法不心疼,“小雪。” 阮雪音很想直接说,不要提。却自己先被这掩耳盗铃的痛苦和压制了一整天的恐惧打败了,“霍衍若抓到了朝朝,不会伤她,伤了就没用了。你说得对,他要的是你的命,甚至我的,那么留下朝朝才更有底气,那是他的筹码。若没抓到,那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这是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尽管道理确实如此。 他们怕的是意外。人世间的意外每日都在上演,而意外不讲道理。 “正是此理。”顾星朗不提意外,用积累了十年的强大心志予她希冀,“咱们便尽全力做到最好,女儿也会因这些努力,获得福报。” 阮雪音真有些被此言鼓舞,暗忖这般说出来也挺好,对话交心,往往比沉默管用。 日头在升落,昼夜在飞驰,六月朝着七月狂奔。 霁都界碑隐现的清晨,已是七月初,官道上一片葱郁,三百年皇城释放着巍峨气势。 城门未开,薛战策马上前,高喊“君上归来”。 这句话数日前在北境便被喊得震天响,再慢也该传回来了。 “你说咱们是得效仿檀萦,还是不需要?”顾星朗问。 真正所问,是城门会不会开。阮雪音听得明白,答:“不需要吧。同样的游戏玩儿第二次,没意思。旁人也罢了,他这般顶尖的棋手,必与君上一样,不但要赢结果,还要赢过程。” “他会直接开门?” “他会直接开门。” 城门便在两人对答结束的尾处,悠悠敞开。吱嘎声甚重,显得不若从前庄严。 顾星朗眉微蹙,“这是没修妥当吧。” 阮雪音一叹,“赶出来的活儿,哪有几个好的。” 如此来回,如此语气,实在不像就要临大战。 而他们欣赏彼此的举重若轻,更在一次又一次携手并肩里,熟练了这样的举重若轻。 薛战回来请,随他而来的还有两列大祁禁军,银甲在晨曦中熠熠发光,映马匹毛色鲜亮,威风如昔。 “君上的战士们真从不叫人失望,无论何时都精神焕发。”阮雪音眯眼眺,由衷赞。 “不是我的了吧。否则不会这么快来迎。” 纪平若打定主意玩儿阳谋,明着斗,不会让神机营的兵士候在覆盎门内——已经这时候了,他不信他还没瞧出禁军四营的站位。 阮雪音听见这话,凭着出色目力开始细察——四营都着银甲,服装制式完全相同,差别只在袖口上孔雀蓝的纹样。 是骏马,她看清了。“屯骑营。”遂道。 薛战的屯骑营,应该说薛敞的屯骑营。 “厉害啊。”顾星朗道,赞的是纪平。 “你比较厉害。”阮雪音听懂,很快回。 顾星朗转头看她,“你总是对我太有信心,不好。” “中肯之评。他有薛敞,你有薛战。想想这些年我们见过、经过的风浪,想想霍衍——你有薛战,你会赢。” 顾星朗笑了,再转头屯骑营的兵士们已下马,个个跪拜:“恭迎君上归来!” 一切如昨,仿佛城内平宁,不存叛逆。 “这个时辰,你们倒候在覆盎门内,开门即至。”顾星朗令平身,笑盈盈。 “回君上的话,覆盎门塌、修葺完成之后,我等奉命守卫城门,日夜换班。开远门那头亦然!” 回话的是彭望,薛战的副尉,当年鸣銮殿一役,阮雪音曾注意、应该说怀疑过他。【1】 “为何?”顾星朗问。 “以防城门再出变故、再伤百姓!” 顾星朗眯了眯眼,“变故?” “是!纪平大人说三百年城门断无说倒就倒的道理,或有人做手脚、于国战时添乱,亦未可知!遂谏言关闭城门、非必要不得打开,且让禁军各营轮流守卫,以保万全。” 二门同时倒塌,在顾星朗和阮雪音看来,纪平根本就是第一嫌疑人。偏他聪明得立即“贼喊捉贼”,还将后续应对做得如此漂亮,如此——忠诚。 而阮仲告诉他们霁都城门自修葺后一直关闭,也因此有了合理解释——非是发生了需要瞒天过海的变局、或者正进行着某种筹划,仅仅只为,在君上归来前保国都万全。 ——还是纪平听闻他归来,料得其父已败,以此作后路,为自己为家族,留一线生机呢? 他脑内飞速演算,阮雪音自然也是。随后两人交换眼神,她默默表态:没可能。其父已败,意味着整个纪氏的心思都已暴露在日光之下,你不会善罢甘休,他只能孤注一掷。 -他若真了解我,会知此刻退,还有活路。顾星朗眼神道。 -纵有活路,下场不会好,纪门荣耀不可能再延续;他这会儿还拿着些胜算,没有不搏之理。阮雪音眼神回。 她其实还有一句,忍着没说:纪平若真了解他,从过去了解到今时,便更不可能退——今日的顾星朗与十几二十岁时,已经不同。 “你刚说奉命,奉谁的命?”与阮雪音交换完想法,顾星朗继续问。 “回君上,是宁王殿下!” 朝中能做决断的是长公主和宁王。而照亲疏以及顾星朗走时留玉玺给淳月的事实看,长公主更在宁王之上。 高马上二人同时有些变了脸色。“长公主何在?”阮雪音问。 “回禀君上皇后!”彭望重重伏地,“长公主失踪于城门倒塌当晚,属下等办事不利,至今未能寻得!纪平大人也是因此,认定二门之塌另有隐情,或藏阴谋!” 于事件和种种说辞上彼此勾连、滴水不漏,真真假假叫人明知有破绽却寻不出——纪平和顾星朗果然师出同门。阮雪音心中喟叹,旋即更加紧张: “淳风殿下呢?” 彭望一怔,“当是在,宫里?殿下千金之躯,非属下等能过问;长公主之事,若非禁军营得了命令搜寻,属下也无从知晓。” 此人看着五大三粗,倒会说话,有些心窍。而淳风一直在宫里这件事,也很奇怪——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确切说是官职与战功,大可随便出入禁军营,此为方法;局面如此,她决不会毫无作为,定会奔走,此为动机。 必要且能够,她却不做,此为问题。 阮雪音心中计较,又问:“纪齐将军同淳风殿下一起回来的吧,据闻在北境受了不轻的伤,可好些了?” 纪齐与彭望同属屯骑营,她这样问,非常合理。 “回禀殿下,”彭望面露难色,“属下,亦许久没见过纪齐了。” 阮雪音与顾星朗眼神再换。 “府中养伤?”这种事皇后问更妥当,阮雪音继续。 彭望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外有战事,国内亦经动荡,属下这些日子除奉命办差,不敢多问多打听。” 所有这期间没有出现的人,都可能陷入了与淳月一样的困境——被软禁,或者,被杀。 宁王却没有? 顾星朗终于开口:“朕不在这些日子,朝会可如常举行?” “是!纪平大人谏应一切照常,方为安定社稷、稳定民心之策。” 句句皆是纪平大人。 “那么今日也有。”且按惯例,正该此时,“宁王一人主持?” “回君上,宁王自覆盎门修缮完成、下令禁军轮值守卫后,便不堪连日重负,病倒了!” 真是一个不留啊。 顾星朗手中缰绳再次握紧。 “府内养病?”他迟迟不追,阮雪音只得接上。 “应,应当?”彭望不确定。 照规矩,亲王不可能留宿宫中养病。这句答依然很完美。 所有人的处境都令人忧心,但危机,未必不是转机——有些危机是被动,有些却是主动——这些人中哪怕有一个或两个的消失,是主动,是策略——比如淳风或宁王,还有小漠——阮雪音默默想——胜算便能大大增加。 而彭望终于意识到主君归来却迟迟不入国都,杵在这里问话,身后更有万千民众,手拿棍棒、鸦雀无声——十足反常。 “请君上,入城。”他没想通,请得也便迟疑,种种表现在阮雪音看来真是老练至极。 顾星朗复笑起来,“彭将军可知朕从何处归来?” “属下不知。” “猜猜?” 当朝祁君温和而笑晏晏询问臣下的时候,最为慑人。彭望没抬头,却觉威压混在夏日晨风里自四面八方往身上聚。 “属下愚笨,不敢妄猜!” “北境。”顾星朗便自己答,声已变沉,倏然腾起滔天怒火,“苍梧政变,蔚君败逃,霍衍与上官宴反目,领兵南下袭我北境!你们竟无所作为,闭门不出,还敢说是为民为社稷,是万全之策!” 这一番先声夺人来得太突然,连阮雪音都没料到。 却真是精彩至极,以牙还牙釜底抽薪! 彭望怔住,“属,属下不知。朝中并无通报,更无指令啊!” “这么大的事,朕当即便命了斥候返回霁都传信,掐算日子,怎么都该到了。纪平若收到消息却不反应,其罪之重,足以祸国论,祸国之罪,满门当诛!” 这几句依然说得很大声,依然足教身后许多百姓听见。 可他哪里命过斥候传信呢? “属下知罪!君上恕罪!还请君上这便回銮,临朝听议,定夺军机!” “战事正酣,多一刻耽误都可能让我大祁的北境线南移,还定夺什么!” “是!是!” “战事再起,戚广老将军已为国捐躯,彭将军身为屯骑营副尉,多年练兵带兵,如此关头,也该一展实力了。” 戚广出身祁西名门,却是个全无门户之见的忠直爽快人——许多年前寒门出身的彭望得入屯骑营,正是因他举荐,后来表现出色屡受提拔,也有戚广之助——虽隔千里,难得一见,据说彭望私底下尊戚广为老师。 顾星朗故意没表现出知道他们的私交。 彭望果然因这话僵住了身形,整个人伏在地面,如一块石。 “彭望听令!”顾星朗趁热打铁。 “属下,在。”趴伏的人仍旧僵直,答得沉响,声却异样。 是在哽咽。 “即刻率屯骑营全员,前往北境支援!” “属下,遵旨!” 【1】725伐君罪 第九百一十一章 各显神通 北境战事分明已熄,顾星朗这是借着时间差与消息未同步,明晃晃将已靠不住的整个屯骑营支走。 支走,也是另一种保全——成王败寇,待他赢了纪平,再召这些乌合之众回来认错,给机会改过自新、继续效命罢了。 阮雪音盘算完顾星朗的盘算,忽反应纪平也许知道北境的真实情形。 “君上,请!”便听彭望道,人已站起。 顾星朗蹙眉,“彭卿何意?” “属下这便回屯骑营整军,一个时辰后出发,总归要先入城,正好护送君上。” 禁军四营皆在城北,要回营、先入城,没毛病。 “彭将军可是犯糊涂了?霁都三城门,勿幕门专供军用,故才建在北边。将军既已出城,还回城道上跑马扰民作甚?且施展不开,平白耽误时辰。”顾星朗语声平平,却是不容置疑, “直接从这里去勿幕门吧,传令你的兵士们,速速拔营。” 彭望到此刻方反应自己不过是屯骑营的副将,而主将薛战就在场间。 “敢问君上——” “薛战驻军祁西,连续征战,既归来,得好好歇上一歇了。这是朕的承诺。”顾星朗知道他要问什么。 彭望再无问题,有也不敢再问,领命率兵士们折身,朝着东北方向的勿幕门去。 “准备好了么。”顾星朗轻问。 “从无哪一刻如此刻充沛。”阮雪音轻答,“其实我不喜欢准备。我发现自己,全无准备时反而能发挥到最好。” 顾星朗轻笑,“从没听过皇后殿下说这么自矜的话。” 阮雪音也笑,“从前也不是自谦,是没心思。” 今非昔比了。 “你呢?”顾星朗继续,是问薛战。 “从不周山开始就准备好了。”薛战沉声答,格外高瘦显得病歪歪的身形,在盛夏晨光里如一棵奇异的树,“不,从属下十九岁追随君上起,就准备好了。” 十九岁的薛战比十四岁的顾星朗个头高许多吧。阮雪音默默想。 “属下性子孤僻,又生得不似寻常将领孔武,若无君上,没有今日。君上信任与良言,毕生不敢忘;同君上之诺,一诺千金。” 阮雪音再次对这些见过十四岁顾星朗的人,心生羡慕,同时因一诺二字想起柴一诺。 不知他可还记得,与顾星朗的千金之诺。 “你们可来过霁都?”顾星朗回头问。 乌泱泱的民众如海,定有人是来过的,却被更多没来过的人盖过了回答: “没有!” “从未来过!” 顾星朗大笑,一挥手,“走!跟朕去瞧瞧,大祁都城,咱们的国都!” 乱哄哄的队伍再次动起来。薛战开路在前,暗卫们护驾在旁,顾星朗与阮雪音并骑,就这样驶向覆盎门。 阮雪音没由来为这情景高兴,郁结的心绪舒展开几分,然后想起来什么,回头大声道: “君上归来,霁都城内的百姓们还不知道!你们帮忙吆喝几声可好?” 这般阵势,一进城百姓们就会知道,哪用吆喝?顾星朗先是一怔,旋即明白她用意,转头深深看她: “从前总觉得我自己便能解决所有问题。如今却经常有种,没有你可怎么办之感。” “错觉。”阮雪音微笑,“没有我君上依然知道该怎么办,君上只是将依赖放在了我这里。君上莫要对任何人产生依赖,那会使你脆弱,教你懒惰。” 她一口一个君上,只为不断提醒他,最后一战将至,勿动私情私心。 而顾星朗从未如此刻般想听她唤他“夫君”,或者“哥哥”,却当真不是时候。 她反复结论他已不是二十岁时的顾星朗。 其实她又何尝还是二十岁时的阮雪音呢? 上官宴说她退步了,某程度讲,没错;但以竞庭歌的人生信条论,也可说是进步吧? 城门卫既知君上归来,既已迎候好半晌,真见队伍以这般形貌冲进国都,仍是无措,习惯拜下,然后呆在地上,不知该不该拦截后头汹涌的人潮。 君上无话,再是荒唐自也不能拦。千百人头攒动在曦光里,尚还空荡的主街以迅雷之势被填充。 “君上归来!”不知谁依皇后之意喊出声。 “君上归来!” “君上归来!” 然后一呼百应,升腾扩散,层层叠叠传进三百年国都内每一扇门与窗。 有早起的人站在廊下,听见响动,遥遥瞥见素衣的主君,怔愣片刻,下意识便跟着喊起来。 推窗声、开门声你方唱罢我登场。 更多喊声随门窗声起,从主街两旁,到主街四面八方的巷陌,一圈圈如涟漪越荡越大,看见、没看见天子的百姓纷纷加入,是群情,是信仰,是隔空相告普天同庆。 纪平没想到吧。阮雪音胸中生热意,脑子被震得有些发懵。祁君陛下得民心是青川共识,能到如此地步,却该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一个全然赤心的君主,终于也得到了他的子民,全然赤心的回报。从前她问老师许多话,老师有时会条分缕析地答,有时却只一句: 时间看得见。 时间看得见。她心内重复。时间看见了顾星朗,这天下,没有辜负他。 咫尺之距又似十分遥远的皇宫内,许多人也听见了响动。 顾星漠昏沉沉睁眼,开口声哑得厉害:“九哥回来了吗?” 他其实听不清,这句问也是每日例行。 每次百里都神伤得想落泪:“还没有。殿下歇息吧。” 今日不同了。百里贴在寝殿门边,听了又听,跑回床边险些摔倒:“回来了!喊的是君上归来!殿下!” 顾星漠苍白脸上浮起笑容,装病太久,真装出了病,又或者一饮一食皆被塞了玄机呢?不重要。他撑起半边身子,指着门: “去,告诉姐姐——” 百里哭起来:“殿下糊涂了,重兵把守,小人哪里离得开岁羽轩呢?咱们都多少天没有公主的消息了!” 顾星漠半边身子落回床榻,笑得更开怀,“是我糊涂了。无妨。你能听见,她也能。” 岁羽轩的西南方,数里之外灵华殿,淳风正蹲在荷花玉兰下给秋千换绳。 这秋千是阿姌做的,第一根绳也便是阿姌扎的,后来年久断裂,由阿忆换的第二根。 如今阿忆也不在了,这根断了,须换第三根,她只能自己上——宫中仅剩的两名小婢是争先恐后要动手的,她没答应。 这根绳也来得不易。宫人只剩两个,武器包括绳索在内早就被收得一件不剩——为防她这能上天入地的女将军耍花招。 但秋千绳断了,而秋千是她在灵华殿唯一可供消遣的玩意儿,遂命人向纪平传话: 要想人不闹事,总得答应点什么,赶尽杀绝会将人逼急的。 不得不说她虽不知纪平策略,却深谙姐夫的脾性。而纪平最终答应了给条绳子,一因她这句话,二因,他知道灵华殿那个秋千的来历。 顾淳风结好了绳,各处紧了紧,确保稳当,便要爬树去挂。 在这时候听见了响动。 嗡嗡地,像是骚乱。 如此形势,不管什么事,骚乱比安静强啊。淳风心中一喜,不显露,转头问婢子:“外头在喊什么?” 婢子也没听清,胆子又小不敢出门去听,会被外头禁卫呵斥阻拦,原地绞手。 淳风便自己往大门去,被另一名小婢拉住:“殿下,殿下!咱们出不得门的!” 顾淳风其实不明白纪平都已做到这份上了,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但既然不杀,她也便不会因出了这扇门就死。 更何况她根本没打算出门。“就在门边。不出去。”她平静道。 婢子只得撒手。 顾淳风半躬身,耳贴门缝。 一开始难分辨,渐渐越来越清晰。 入局太久,她也成了多疑之人,刚分辨出来时的反应竟是不信。九哥归朝会这么大动静?有必要么? 然后她反应,这很可能是喊给他们听的——自己、小漠、七哥,甚至还有长姐和纪齐——他们所有人的现况都不被知晓,且彼此不知晓,只有这样震天动地的吆喝足以传达: 他回来了,可以准备里应外合了。 淳风嘴角浮起微笑,很快敛住,折返回荷花玉兰下,招呼婢子们协助她挂秋千。 婢子们此刻也听清了外头喊声,一边帮忙,小心问:“殿下,君上真的回来了吗?” “谁知道呢。”淳风已经上了树,正认真结绳。 登高后,视野变得开阔。但极目所见也只是整个皇宫图景,最远可至明光台,并不能看到城中画面。 嫂嫂也回来了么?她忍不住想。这般玲珑心思,明晃晃地传话,是她的主意吧。 夏令正当时,大朵的荷花玉兰已然盛放,香气钻鼻。淳风莹润的脸掩映在绿树白花间,再次展开微笑——对嫂嫂的想念和期盼竟然超过了九哥呢。 阮雪音骑行高马上,不断评估喊声与热忱所能波及的范围,想着淳风若在宫里,应当听到了。 宫中能听到,相府、骠骑将军府等各大要员府邸,以至于宁王的居所,便都能听到。 相府之内,顾淳月被困映岛已经许多日子。 刚开始她以绝食逼纪平就范,他却始终不出现,只让送饭的人带话: 小少爷在宫中,一切安好。 纪宸仍居重华殿,自五月十五随娘亲入宫,就没再挪动。【1】 后来淳月“失踪”,纪平也是借着照料幼子之由,频繁出入内宫,方得今日局面。 这句带话原是给顾淳月一个进食的理由,让她为孩子保重自身,听在当事人耳中,却全是胁迫。她不得不开始吃饭,渐渐也想明白了: 若她不打算因局面两难而逃避,或者干脆一死了之,那就得好好活着——打不倒人的绝望,终于还是要变之为希望。 能否两全,她要留着命试一试。 映岛在相府最深处,也就是整座府邸中距外街最远的地方。今日她如常在卧房,被盛夏的高树与鸟鸣包围,什么也没听见。 却在绝不会有人来的这个时辰,听见了叩窗声。 她警惕站起,迅速移去窗下。 “大嫂。” 纪齐。只有气声没有音色,但她绝对听不错。 “窗户锁上了。”她气声回。 “我正在弄。”极低的被刻意压制的捣鼓声细碎碎传来。 淳月紧张得秀眉深蹙,“你这样会被发现,很快。” “大嫂会水么?”纪齐却牛头不对马嘴。 淳月素来是拎得清的机敏之人,很快答:“不会。” 外头默了默。“那待会儿要麻烦嫂嫂,尽力憋气,能憋多久是多久。” 淳月忽就有些明白了纪齐是怎么来的映岛。 这家中处处被府卫把守,条条都是死路,却还有一条活路——水渠。 曲水绕相府,过饮香榭经廊桥,最后流入映岛,是连顾星朗都赞叹的庭院置景。水流引自城中水域,便是天长节或照岁放烟火时,人们最喜聚集的那处阔台下明水。【2】 纪平怎会出这种纰漏?百密一疏?还是笃定这个弟弟为了家族不可能帮她? 她不知纪齐一直被囚在地下密室,才会觉得是纪平出了纰漏。 直到窗锁被打开的咔哒声轻巧地传来,她看见纪齐的手,才再次有了领悟。 那是一双遍布伤痕、严重处已经皮肉缺失的手,只因才泡过水,血迹被稀释掉许多,才不那么鲜红淋漓。 却让伤口与皮肉更加凸显,日光下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也湿漉漉,所站之地已是水渍一片,衣服下缘还在不断滴水。 “快!”纪齐压着声,伸出胳膊。 他握着拳,示意淳月别碰手,扶着他胳膊借力、然后跨出。 非常之刻不容犹疑,淳月当即行动,什么也没问随纪齐快步踏入曲水,深吸气,一没而入。 这园中曲水纪齐看了二十三年,其走向、宽窄,多久经过银杏和紫丁香,何时到达廊桥与饮香榭,烂熟于胸。 他花费大半月时间徒手挖地道,凭借对家中构造的绝对了解,直朝着最近的水渠所经处挖,终于在昨天夜半,感受到了水流。 他不敢立时挖通,怕流水涌入地下室打草惊蛇。今晨家仆来送饭,他隐约听见城中异响,并不清晰,仍觉得既生变动,该是“越狱”之机,方展开行动,游去映岛。 淳月失踪于那个傍晚,就在相府。而当时他与淳风先去映岛找过,然后才去的书房,透过窗缝见到兄嫂在室内,小半个时辰后发现两人都不见了。 而后纪平独自出现在鸣銮殿,与宁王共应对城门倒塌、十三殿下险些坠亡的事故。 他无比笃定,淳月一定还在家中,且应该就在,于情于理都最合适的映岛。 【1】835储君 【2】235秋花烂漫时;640盛世烟火(下) 第九百一十二章 半壁家国 顾淳月这小半生,许多事都没做过,包括这一刻沉浮曲水,如游向大海般游向府外的人间。 一国长公主,好不威风的名头,却也是华美密实的囚笼,沉默阻碍着她尝试与身份不匹配的任何新鲜。 只有每年随七弟星延上烛楼是她的喘息之机。 那一段蜿蜒窄梯,她拎着裙子千回百转地走,星延总无声跟在后头,仿佛知她需要这片刻走神、这独沐烛光里的寂静。 一旦登上小露台,看见人潮听见人声,那寂静就消失了。但她还是为这片刻的懈怠高兴,也便总能在那时候,与顾星延畅言,无话不谈。 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算是她高贵而孤独的长公主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朋友。 不知他此刻如何了,是与纪平已起冲突,落败被囚,还是仍在虚与委蛇,等着星朗? 水流在周身涌动,无孔不入。她憋气已久,脑中浑浑噩噩闪现过许多往事: 春来迎春神,她随母后携国都贵女们踏青,姹紫嫣红盛世景,衣香鬓影,红妆伴蝶; 十五岁那年她在廊下见了纪平,对方要提亲,她应对还算自如,回宫路上碰见星朗,却被亲弟问“脸怎么这样红”; 洞房夜她露怯,在纪平靠近时居然慌得要逃下床榻。纪平也不料她一身风华气度竟是纸老虎,温声细语将人劝住,拿出本书,说他也头回,一道学习研读,总不至于太糟; 宸儿第一次对她笑时,夏风拂动檐铃,整座映岛都变成缤纷琉璃色。 热闹甜蜜终还是淌过了她的生命之河,足以抚慰前路惨烈。淳月这般想,心神皆松,发现不憋气也能自在悠游。她舒展四肢,随波逐流,恍惚间瞧见纪齐在眼前比划,无数泡泡快而杂乱地往上升。 她没明白,露出微笑,长发如海藻在水中四散,恍惚间竟能听见映岛的檐铃声。 不对,已经潜了许久,换过三四回气,也便游出了很远,不可能再听见映岛铃声。 不对,檐铃已被她带进皇宫挂在了重华殿廊下,哪怕还近映岛,也再听不见檐铃声了。 她忽就悲怆起来,笑意难济,渐生哀容。然后手腕一紧,剧痛传来,是纪齐死命拎着她往上浮。 天光太亮,与水下两般人间。顾淳月大声咳嗽,睁不开眼,纪齐一壁给她拍背一壁叫她小声些,场面十分狼狈。 所幸水上的人间太喧嚣,完全盖住了此间狼狈。 纪齐单手抓着阔台下缘,两人摇摇晃晃浮在水面与阔台间的阴影中。 这喧嚣太不寻常,夹杂着许多带口音的地方话,只偶尔还会响起的“君上归来”四字,是官话。 纪齐心中大起大落,不知该高兴还是恐惧。转去望淳月,她咳嗽方息,整个人似没缓过神来,怔怔地,对远远近近的喊声毫无反应。 “大嫂。”纪齐不曾见她这般状态,有些担心。 淳月方从不知哪段往事里抽回思绪,轻声问:“为何带我出来?” 这话问的是出相府还是出水里,纪齐一时竟没明白。 淳月自己都没想清楚,见他怔愣,勉强一笑:“为何带我离开相府?” 纪齐仍是被问住了。他应是有理由的,才会在挖通水渠后直接游去映岛,此刻须答,却是语塞。 “我想救大哥。”半晌他道,“但我定不如嫂嫂能耐,还得指望嫂嫂出手。” 时值盛夏,泡在水中并不冷,且随日头升高,越发宜人。 淳月惶然再笑,“我若能耐,事情便不会走到今日地步。我劝不了他,更不可能劝君上。” “可早先在映岛我见嫂嫂,分明沉着机敏如昔,分明时刻做着准备。” 顾淳月因这话恢复了些神采,剪水瞳深处的精光若隐若现,“咱们暂时不能露面。不能叫任何一方知道,你我已出相府。” 纪齐不解其意,而喧嚣朝这头涌来,是进入国都的各地百姓为主君让道,推搡着到了阔台上,人挨人站着。 两人隐在阴影里听片刻,大致弄明了状况,淳月低声: “得上岸。” 如此混乱,即使就这样湿漉漉爬上去,也没人会注意,注意了也没人管。 但纪齐明白她意思:一个女子,哪能这般落汤鸡似地现于人前? 他仰面看着头顶攒动的鞋和腿,挑了又挑,选中一双合眼缘的,伸手,先叩后拽,吓得岸上的人一声惊呼。 那人回头朝下看,他身侧几个人也跟着找,立时发现了一男一女两颗头,水鬼似的,瞪着四只眼巴巴望他们。 “做什么!”男人没好气,心道正观天子归朝呢,哪来的倒霉蛋?! “大哥,大哥。”纪齐声情并茂,“算好了日子今晨逃,个中周折,真真一眼难尽。”他转头望淳月,一脸怜惜爱护,“我二人是真心相爱,我家也是真配不上她家的门户,只得出此下策。本来一切顺利,谁料赶上陛下归来这种大事!” 淳月全不料是这个法子,有些傻眼,但面上立时配合,露出扭捏无措之态。 她保养得宜,纵比纪齐大了五六岁,此刻只如出水芙蓉,让这套私奔说辞比真的还真。 “方才险些就被她家里人追到了,我们只得跳水。现下,”他万般为难再看淳月,“我倒是请大哥拉一把就能上来,她——”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明白了。他们既一腔忠义随主君南下,自都是真性情的磊落之人,且寒门小子看上高门姑娘,受家门反对,携手出逃,这样的故事足够拉动他们的同理共情之心,但——“我们都是男的,没衣服给这小娘子穿啊!” 南下的队伍中女人寥寥无几,这会儿就更是四散在角落,放眼一望,周遭全是男子。 “无妨无妨的!”纪齐忙道,“我们就是借一件袍子来披上一披。”才想起淳月恐怕不能将就,转头小心问: “行么?” 淳月点头。 如此盛夏,若从高空俯瞰,可见金灿灿的国都挤满了前所未有的人潮。人潮之中,笔直的主干道上,天子夫妇策马并行,距正安门约五里处时,停下来。 因为朝臣已在宫门前站定,纪平为首,恭迎之姿。 同时东面阔台边缘出现极小的骚动,是纪齐和淳月先后上岸——没有引起更多注意,因为所有注意都在主街中央,而“私奔未遂”的苦命鸳鸯尽力将响动压到了最低。 二人没急着往内侧挤,站在水边几个大哥身后竖耳。 山呼万岁之声最先传过来,很快听见纪平道:正在朝议,讨论新政,忽闻君上归来,大喜过望。 语气是恭谨的,措辞却透着难以评说的怪异。 “新政?”然后顾星朗声起,是他一贯温和亲善。 “是。数日前檀氏谋逆,在霁都掀动乱,不少百姓都牵连其中,结案之时,臣干脆提谏了已酝酿多时的新政。君上千里运筹,忙于边境与新区战事,想是还未听闻。”纪平娓娓道来,是他一贯合宜风度。 哪怕隔着浩瀚人海,淳月脑中仍有确切画面。这两个人,她都太了解。 纪齐双拳握紧,水汽不断蒸腾间,破裂的皮肉被撑得生疼。 “朕略有耳闻。”顾星朗语带笑意,“却没太明白。本想回来后与纪卿详论,怎奈,”他笑意忽敛,声色沉沉, “北境再次遇袭,新收的郡镇又全数归了蔚,大片祁北腹地眼看也要失陷,百姓遭殃、国家沦陷之际,朕,实在没有闲心听什么可有可无的新政!” 纪平瞬间神情变化表明他知晓北境情形。 对答时却不能承认,一旦承认,先输一子。 “事发突然,霁都这头,确实没收到军报!大将军,”自然指柴瞻,“也未曾在朝会上提起!” 主君不在宫里,相国已经致仕,若有加急军情,直送柴瞻最为合理,所以纪平这句应答,依然滴水不漏。 “柴瞻何在?”顾星朗顺水推舟。 “回禀君上,骠骑将军府少夫人因生产新丧,听闻千难万险诞下的孩儿近来也是不好,大将军因此卧病,柴一诺忙于家中诸事,两位,都已许久未登朝会了。” 若说霁都还有哪个家族,有这个力量与可能助顾星朗对抗纪氏,那一定就是柴氏;顾星朗临行前选定柴瞻为朝堂之上足与长公主平起平坐的决策人,也是为了加固这项联盟。 偏柴家自梅周之乱开始便选择了闭门,且好巧不巧,出了一个于情于理都可堪为挡箭牌的事故。 在不周山,纪桓告诉他五家分别是纪、柴、檀、崔、肖。【1】 后来证明此言有诈,因为薛氏才是五家之一,而薛战选择了为顾星朗对抗家族。 另有纪、檀、肖三姓已经坐实。 那么只剩崔与柴,孰黑孰白,二选其一。 崔氏迁入颖城后,势力自然集中在颖城,如今在霁都的,只有随阮雪音操持女课的崔怡,和宫中的崔医女。【2】 而颖城距霁都极近,一旦这头闹起来,无论助攻还是救驾,该都派得上用场。 顾星朗希望崔氏若出动,是助攻纪平而非保护自己——那就意味着柴氏此刻是在蛰伏,等着他回来一道完成必胜反击。 他一路南下刻意途径要镇,偏不入大城,一因小郡镇的军兵百姓更易争取,二便是因,不想惊动大城中的各大家族。 尽量不闹吧。他心下盘算,淡声发令: “此刻知晓,为时不晚。戚老将军战死,朕已命彭望领屯骑营北上支援;西边新区还有叛军余党未除,须派重军前去收拾,射声营吧,朕会颁旨骠骑将军府,让柴一诺亲率他的人动身;南边白国,朝纲已崩,须再遣些兵马赴南境,以备后续,用虎贲营。” 他一口气说完,皆是针对刻不容缓的局势,更是在将除了神机营外的禁军三营,全部支出霁都。 以阳谋对阳谋,阮雪音心中叫好,迫不及待想看纪平如何接招,然后反应自己是已有阵营的人,再不能如最初时,鉴赏学习、看客之姿。 长街两旁有的是军兵,来自射声营也来自虎贲营。偏两营主将一个在家中,一个在宫内当值,射声营的副尉温执亦远在北境——听说打仗时受了重伤,正与诸多残兵一起在花马镇将养,顾星朗本想去探望,奈何时局迫人、时间不够用,未能成行。 在千乘郡他依阮雪音之谏命伤兵们再筑北境防线,温执,应该去了吧。 头子们不在,正安门前皆是文官,以至于这句主君令一时没人能应。顾星朗扫视一圈,瞥见了虎贲营的副尉。 站在成排的军兵当中,低着头,很怕被看见似的。 “鲁聪是吧。”这人是去秋新提的,那时节顾星朗忙得没怎么与他打过交道,只凭过目不忘之能记住了名字和脸。 鲁聪一个大迈步,跪至御前,“末将在!” “听得军令,为何不接?” “回禀君上,中领军大人不在,末将不敢——” 中领军自是指柴一诺,升官之后虽仍领射声营,称谓已经改变。【3】 “主将不在,副将理应代全营接旨。”顾星朗直接打断,坐在马上身子前倾,微微俯低, “还是鲁卿,另有良策?” “末将不敢!末将这便,这便回营整军,前往新区!” 他在这句话尾分明以余光,极不显地瞥了纪平。 纪平全无回应,仿佛根本没看到更与此人不熟,只拜向顾星朗,“臣以为,不妥。” 他若不说这话,顾星朗反而要心内打鼓。 一切到目前为止,还在预料内。 “何处不妥?” “三边都须支援,理应支援。然禁军归属国都、拱卫天子,上一轮战事期间已先后派遣了近半出去,实在不宜继续派出,置霁都于险境。” 顾星朗重新坐直,恢复闲雅姿态,语声却是冰凉,“国境线若移,祁北腹地若被侵占,霁都还有何安定可言?” 纪平不多解释,径直拿办法:“臣之见,分别以北、西、南最大城为中心,召集当地及周边地方兵,组成援军。得位置之便,这三支队伍能比禁军更快到达边境;同时无须禁军拔营,君上与整个国都的安危亦更有保障。可谓两全之法。” 【1】877公竟渡河 【2】768互聆 【3】789定乾坤 第九百一十三章 针尖麦芒 日头在上升,暑气在蔓延,人群加剧了南国盛夏的热,叫素来沉定的祁君陛下也心浮气躁起来。 “爱卿所言甚是。”他神情语气依然沉定,“但朕,坚持方才决策。” 只后面这句话显得心浮气躁。 因他鲜少这般直驳臣工谏言。 纪平到此时仍有放弃的机会,只须跪下道一声“君上圣明”,然后百官跟随,山呼了局。 他确实跪了下去。 说的却是:“请君上三思!” 其后臣工中竟有八成跟着跪,请君上三思。 这数目远多过檀萦被诛那日、以肖子怀和纪平为首谏言新政的文官。 阮雪音第一瞬以为他们是都被纪平说服拉拢了。 很快反应此刻较量在局内人看来是国制之争、输赢之弈,在局外人看来,不过就是调哪里的兵赴边。 而平心论,调地方军确实好过调禁军,这些喊三思的人当中,该不乏赤诚者。 顾星朗听着看着,无甚反应,一晃眼见鲁聪仍杵在场间。“还不去?” 不想三思、不会改决定的意思。 “是!属下,去了!” 这声“去了”实在不像是对顾星朗说。 阮雪音持续盯着纪平,终于瞥见他伏在地上的十指之中,左手小指抬了一下。 她立时转去看鲁聪,对方已开始招呼街上射声营的兵士集合,便要往城北去。 “来人!”她赶不及给顾星朗使眼色,这般景况也不容明说,径直开口,“鲁聪怠慢军令,藐视主君,至此刻仍在拖延、意图不轨,速速拿下!” 鲁聪召集兵士的动作并不慢,反而很快、全无拖延,所以这是阮雪音的欲加之罪。 但她不得不先下手为强、阻止此人回去领射声营精锐,只因他和纪平的往来小动作已经全数落入了她眼里——已在城北的彭望,将回城北的鲁聪,此时看着顺从,说不得便会在这头谈崩之时,率众起兵。 她并不知顾星朗还握着稳稳的神机营九万兵马。 纪平因这一声抬头,神情变幻莫测,半晌道: “皇后这是要越俎代庖,当着主君的面、却不请主君的意,直接行生杀予夺之权?” 宁安暴乱时便有传言:祁后野心勃勃,以女课为契机培养举国势力,甚至推段惜润上位也是为他日自立为女君做准备。【1】 不久前在边境,上官宴更以此提醒顾星朗,阮雪音或在要紧时候被扣天大的罪名、以推局势,不得不防。【2】 故纪平此句出,顾星朗立时警觉,脱口道: “皇后与朕一体同心,她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纪平眉眼间露出极淡的,似嘲似欣慰的得色。 其后乌泱泱臣工皆因这话一凛,默默相觑。 这样一句话,并没有比皇后权重、堪比天子的流言好到哪里去——主君对中宫言听计从,在流传下来的所有史料里都不是好事——尤其前一刻顾星朗才命鲁聪回射声营点兵,后一刻阮雪音便令抓人——君上竟不以为忤,反而立即改主意、还全力回护。 应该说如斯景况,比那流言更骇人:有朝一日皇后要君位,君上难道也说给就给? “事急从权。”顾星朗一眼收得群臣反应,已是明白过来,波澜不惊道,“皇后素来冷静,忽有此令,定是察觉了被朕忽略的细枝末节。” 他转头看阮雪音。 阮雪音翻身下马,御前长拜,“臣妾失仪,擅作主张,任凭君上责罚!但确如君上料想,臣妾此举,防的是禁军叛逆、为祸社稷!” 她确定顾星朗不想反复拉锯。方才给机会,纪平不接,他旋即直驳其谏、坚持让鲁聪带兵赴边境,就是准备要开战。 她亦认为时机已至,于是捅破窗户纸,直接点火。 顾星朗心上了然,面上诧异,“皇后是否多虑了?禁军乃朕的亲卫,十年效忠、兢兢业业,从未出过纰漏。” “禁军的问题,景弘八年末信王谋逆时,已见端倪。”阮雪音恢复一贯冷淡,字字平缓又清明,尤具说服力, “那期间君上在韵水,对国都这头暗潮少观瞻,也便不知禁军营中曾有传言。” 顾星朗微挑眉,旋即笑,“是说朕已崩逝于白国或南境了吧。此事不算秘密,彼时沸沸扬扬大概半个青川都有耳闻。” “非也。”阮雪音摇头,身正声更正,“据臣妾查实,正是檀氏闹霁都、纪平大人谏新政之日,自百姓家中搜出的那句: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 信王谋逆期间禁军内部或有人秘密进行着某种煽动,此一项,阮雪音从那年冬一直念叨到今年春。顾星朗因此百般查探,始终不得要领;阮雪音亦在去岁让淳风借操练女兵之便打听,淳风甚至说纪齐那里或有答案,可一直也没个结果。 顾星朗以为她是近来拿到了结果,没及同他说; 就像他囿于帝王心术并未对她托出神机营的储备,临到此刻其实可以告知了,也没来得及。 但阮雪音并没有拿到所谓的结果。 这只是基于推断的一个诈。 是她关联全盘、虽无时据却九分笃定为事实的,一个诈。 远在人群边缘的纪齐如坠冰窖。盛夏炎炎,但他僵直不能动。 顾淳月离他太近,感受太分明,几乎在同一时间确定,阮雪音说中了。 而无论这句话是确实的结果还是一个诈,顾星朗都喜闻乐见。“从未听皇后提及。” “臣妾也是最近才肯定。之所以没立即禀报君上,只因不愿在时机未成熟时牵扯禁军,惹出动乱。” 顾星朗面色微冷,“而此刻,时机成熟了?” “是。”阮雪音依旧清泠泠,是艳阳之下焦灼之中唯一凉荫,“反贼蓄势已足,谋逆一触即发,臣妾恳请君上,抓捕逆贼,整肃朝纲!” 日头一直在极缓地移动,因这山河表里太寂静,那移动也便似有声。 谷耦顾淳月微仰头看着那圆日,金红的,极其刺眼,迫得她不得不垂眸,又去望前方紧紧相挨的一双双脚。 百姓的布衣布鞋,她生平头回这般清晰地看入眼。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打小用膳,父君母后总对他们三个讲这句,说纵为皇室,不得奢靡度日;正因出身皇室,更该爱惜民力,方为守业之道。 她从不怀疑,三哥或星朗会当不好君王。 因为他们的父亲就是顶顶好的君王。 寂静之中她闭了闭眼,然后挪步,无声请求人们相让。 纪齐见状也觉该挤到前面去,跟着淳月走。 正安门前场面太过紧张,以至于这安静的挪动没能引起那头场间任何人注意。 “皇后在说谁?”顾星朗问。 “吏部司长官纪平、御史丞肖子怀,檀氏谋逆那日凡随此二人共谏新政者,皆在其列!” 顾星朗要先发制人,但身为主君,有些话不能自己说。 这种时候最需要一个臣子、一名谋士,最清楚一切始末又最了解主君之意,来代替他说。 显然阮雪音便是最合适人选。直至此刻她方彻底明白,当年下山时老师为何说:她纵入了后宫,也会与竞庭歌殊途同归,一个人永远偏离不过她的命运。 她虽顶着皇后之衔,终还是做了谋士之事,在这五年间的每一刻。 纪平身后,臣工们的非议声初时嗡嗡,渐渐分明,句句冤屈,道皇后血口喷人。 阮雪音脊背越发挺直,前额到鼻尖的弧线被艳阳镀上绒绒的金边, “纪桓联合薛氏,意图弑君,已经败北,现囚于不周山,并对国内几姓大族共谋叛逆之事,供认不讳。薛战为证。” 全部视线移向薛战。 瘦高如异树的将军紧抿着唇,大步走到阮雪音身边,面对顾星朗跪地俯身,“殿下所言,句句属实。臣族,万死!” 瞬间深寂,该都被这一向古怪而在此刻古怪得连家族都不要了的男儿,震惊得说不出话。 阮雪音不容他们再辩驳反击,紧接着道: “肖氏藏火药于鸣銮殿,导致前年冬大殿损,也因这场世家联盟;同时以鹤州为据点,祸乱本国盐政,更与蔚国兰氏勾结,多年来不知敛财几何。君上有意宽赦,去冬与御史丞大人推心置腹,眼看君臣和睦、重归大好局面,肖大人却贼心不死,趁外忧之时与纪平携手引内患——如此不忠不义,不配为大祁之臣!” 她力求速战速决,语声极快,叫听者发懵。 而这般求快,不全为拿下胜局,更是想将社稷之损减至最轻——无论柴还是崔,赶在更多人跳进来之前分出胜负,便能警示、劝退、解救更多人。 她方才不明确说是几姓联盟,也是为给尚未到场的柴或崔,以机会。 “殿下口口声声,联盟,谋逆。”纪平已是瞧出她意图和策略,不疾不徐,“敢问,臣等究竟有何大逆不道之举?是在主君离宫期间没全力为国而战?还是在檀氏袭霁都之时,没护百姓没斩逆贼?” 他轻笑出声,那一贯合宜风度竟在此时展开巨大的翼,将所有人裹进去,让出口之言字字动听, “为国尽瘁、为民尽心、斩杀逆贼,最后,被指为逆贼。皇后如此污蔑,臣不服,不认。” 阮雪音回头,虽跪着,肩背仍是平直无比,有些居高临下看他,“纪大人与上官宴合谋,借经商之便将谋逆之辞塞入我大祁百姓的家中,这叫为民尽心?大人为颠覆社稷、夺取兵力,早早在禁军内部散播这大逆之句,以至于此刻虽无兵变,这些人已不得不被认定为大人的同党——多少兵士,皆是鲜活性命、原乃国之栋梁——这叫为国尽瘁?” 纪平面上微笑不减,“皇后殿下舌灿莲花,臣辩驳不过。然凡是讲证据,薛战一人,证明不了这番指控。” 阮雪音远望正安门后层叠宫阙,她与顾星朗的家人,天底下最可亲可爱的妹妹和弟弟,在翘首以盼吧。“纪大人敢放淳风殿下和十三皇子出来么?” 这也是一句诈,更是激将。主君归来,群臣都迎了许久,却不见公主和皇子,说是被“反贼”囚了,合情合理。 “皇后哪里话。淳风殿下和十三皇子都在内宫,想出来,便能出来。” 顾淳风还坐在荷花玉兰的繁叶花香间。 日头高得很,七月真是热,她心想下去荡秋千也是挨晒,无若继续这么躲着,还能望望远。 她望见了守在大门口的禁卫们撤离。 心中异样,有了猜测,赶紧往树顶爬,尽全力去瞧北边的岁羽轩。 也有禁卫往这头走,似也在撤离。 她一跃而下,惹得两个婢子惊呼;提起宫裙便朝外跑,唬得身后又是连串阻: “出不去的呀!殿下!” “君上传本殿见驾!谁敢拦!” 君上何时传过旨?小丫头们相视傻眼,确定彼此都没听见,所以是殿下疯了。 忙不迭跟出去,但见顾淳风跑了半里路又折返,直向北奔。 “顾星漠!”岁羽轩前确实没了禁卫,她长驱而入,冲到榻前:“还躺着?!该你我上了,走!” 百里拦都拦不住,哭丧着脸道:“公主快别喊了,殿下知晓君上归来,一直等着,才刚睡着。” “大白天睡什么睡!”顾淳风哪里知道弟弟装病装成了真,伸手去拉,方看清他脸色煞白。 顾星漠便在此时睁眼,稀里糊涂道:“走。这就走。” 他虽睡着,浅眠而已,话都听全了的。 淳风踟蹰,蹙眉道:“你行不行?算了,我先去,看看什么情形。” 顾星漠已然撑起来,迷瞪瞪下床趿鞋,说话却清楚:“胜负之刻,须一鼓作气,黎鸿渐的线索在你我这里,若为此事,咱们都必须出面。看来纪平不打算用你我做质,要与九哥光明正大一斗到底。” 这也是顾淳风想不通的地方。纪平他,分明可以这么做啊。 “纵不为指证黎鸿渐,”顾星漠不理百里哭劝,穿好鞋袜又披衣裳,“如此精彩的斗法,我要去看,死了也值。” 【1】822中宫之腕(中) 【2】905百转千回 第九百一十四章 郎骑竹马来 姐弟二人疾出岁羽轩,在空旷的皇宫内狂奔。 他们不知在匆忙什么,不知为何不能慢慢走,九哥已经回来了,应该从容才对。 顾淳风怀里还揣着那方从纪齐怀里抢出来的帕子。 她以为自己会被搜身,这方帕子会被拿走,却始终没有。 说明纪齐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其兄。 怎会呢?他不护家族了么? 那夜之后她再没见过他。她不想承认,心里却明白此刻匆忙除了为九哥为顾氏,也有些是为了他。 确认他周全就好。要紧时刻保住他性命就好。 她心中默念,正安门已在眼前。顾星漠见她仍不减速,一把将人拉住,沉声道: “堂堂公主、黑云骑的统帅,要这么疯婆子似地站去大祁国君身边?” 他说的是她举止,淳风却低头看自己一身花里胡哨的宫裙。 有些嫌弃,偏方才情急忘了换戎装。她勉强整理,又向弟弟确认发髻端正,方肃容敛色,与顾星漠肩并肩,步步朝正安门去。 阮雪音背对着正安门,所以是顾星朗先看见两人。 他有些紧张,只怕这短短距离不可信,下一刻就要生变故。 阮雪音瞧见他神情,赶紧回头,初一刻欣慰,跟着也紧张起来。 二人却这样一直走到了正安门下,穿过满地跪伏的群臣,走来了他们面前。 在正安门下时姐弟俩便把局面收进了眼里,自也瞧见了阮雪音跪在地上。 彼时淳风忙着为嫂嫂也平安归来高兴,顾星漠却压着声道:“过去了别乱说话。听嫂嫂怎么说。” 他们不明情况,却势必要配合帮衬;而阮雪音跪着这件事,极不寻常,很可能此刻在引导局面的,就是她。 那么他们就得一切行动听指挥。 “臣妹——” “臣弟——” “恭迎君上归朝!” 两人先尽礼数。 顾星朗令平身,淳风小漠站起,巴巴望阮雪音。 阮雪音原是要引导的,见他俩一副等着安排的模样竟是比自己还准备得好,有些哭笑不得,忙收起重逢心绪,肃声道: “君上归来已久,你们倒此刻才至。”语气神情不乏责怪,“叫本宫平白担心,还以为,是受了软禁出了事。” 最后半句她咬得重。 顾星漠心忖连这种话都讲出来了,看来是已撕破了脸,且需要明着发难,遂拱手道:“殿下所料不虚,臣弟与姐姐,这些日子都各自被困寝殿,出不得门。” 朝臣们当中该是有人有数、有人没数,所以这句话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 “主君不在,你们贵为皇子公主,谁敢关你们?”这是一句明知故问,阮雪音朗声问。 顾星漠看向纪平,“是臣弟的姐夫,我大祁的,驸马。” 这也是一句意料之中的答,所以骚动没有变得更大,反而渐渐变小,在某一刻归于沉寂。 时至今日许多拉锯,实在已不必要。阮雪音复扭头望纪平,“大人还有话说么?” “臣无话可说。”纪平回得很快,全不慌张更无半分谋逆被揭的羞恼,一贯的合宜,显得坦荡。 “那大人,认罪么?” “不认。” 阮雪音回头看顾星朗。 顾星朗默了片刻,“新政,姐夫随身带着么?” 大概是因小漠刚提了驸马二字,他忽改了称谓。 “是。”纪平应,半回身。 便有一名吏部司侍郎也便是他的属下,双手捧一摞厚卷上来。 与苍梧雷火之夜上官宴的那摞不相上下,似乎还更厚,被纪平接过,袍服大袖一挥,厚卷便翻滚着展开在宽阔的主街上。 字朝顾星朗。 “这些日子朝议,臣一直在与诸位同僚议新政,增减修订,不敢懈怠。” 阮雪音目力好,又离得近,直接便能瞧清楚。字迹来自两个人,纪桓和纪平,她常年伴顾星朗在御书房,不止一回看过二人奏章。 蓦然就想起上官宴那摞厚卷,也是父子二人共书,如今已传得天下皆知。 “说起来臣父与上官相国,似乎还切磋商榷过。”纪平道,“所以许多谏议,同上官宴在苍梧的提法一致。” 顾星朗离得远,看不清,在这句话音落处跃下马背,走到长卷前。 父子俩的字迹其实有些像,纪平的更圆融,不若纪桓苍劲。 “君上的字迹,和臣父也有些像的。”似知道顾星朗在想什么,纪平又道。 此话原有大不敬之嫌,但举世皆知顾星朗是纪桓的学生,且为晚辈,字迹上得传承,情理之中。 换句话说,他们三人的字迹都有相似的神形。阮雪音没由来想。何止字迹,一个老师教出来的,顾星朗和纪平分明有相似的理想,只因位置、立场不同,做法也便相悖——本也可以不相悖,是为臣的一方动了彻底变革之心——这心思里有私欲,有不周山“天命”的煽动和上百年筹谋的骑虎难下,应该,也确有理想。 后世再来看青川这一段旧史,恐怕也不能一口定黑白吧。 纪平在许多关节上分明可以做得更绝而更可能取胜,却没有,也是为了给自己给父亲给家族,争一个不那么叫万人唾弃的身后名吧。 终究是个读了半生圣贤书的文人。 阮雪音不知该为此庆幸还是扼腕,艳阳漫皇城中只听顾星朗道: “在边境时朕与蔚君慕容峋相谈,听闻了一些上官宴的新政,确有许多重合处。”他认认真真在阅,“旁边的修订也不错,比如这条,” 他大声将其念出,旋即唤: “杜晟!” 本朝最敢言的谏议大夫忙出列。 “这条是你写的,想来是你的意见?” 君位上坐了十年,他一眼能辨每段字迹的主人。杜晟称是,不敢抬头。 谷酷“说说吧。”是让他详细阐释。 主君令岂有不从之理。杜晟虽觉心惊,到底开口作答。 这一起头便没了完。 当着来自举国各郡镇的百姓,顾星朗照着长卷上字迹一条条问,一个个传唤,至午时,正安门前近半臣工都出了列。 意味着此事一旦被定为谋逆,这些人,都得死。 阮雪音心下骇然,不确定顾星朗是否打算大开杀戒。 一国朝纲被昭昭然破坏到如此地步,非大开杀戒不足以稳固社稷、重安天下之心吧? “众爱卿胸怀天下、夙兴夜寐,朕都知道了。”最后一人答完,顾星朗缓缓道,目光落至长卷尾处,“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停下来。 阮雪音已在漫长的问答中读完了全卷,还读了两遍,当然知道那尾处是什么。 是关于君上至高权力的谏言,是说新政要想真正得以推行,不可由一人、一家定夺,须如新政本身般,群策群力、少服从多。 顾星朗停顿后等了足够长的时间。 长到懂的人都懂,长到足够他们思索抉择。 “众卿在议新政之前,或者说到此刻,清楚并同意其上每句话,包括最后这段么?” 阮雪音不觉得那是一句问,而是一个动作,扬起铡刀的动作。 没人回答。 日头移至一天中的最顶,将所有人的影子缩得无限短。 顾星朗耗尽了精力与耐心,这七月天真是奇怪,分明炎热,骨子里却生寒,让人不舒坦,也便更易暴躁。“不答,朕便当你们默认了——” “此卷乃父亲与臣书写,臣当然知道。”纪平忽答。 “臣也知道。”肖子怀紧接着道,然后抬高声量:“心怀赤诚向君上提谏,所谏皆为百姓苍生,有何不敢认!沉默遮掩,才是心中有鬼!君上贤明仁厚、智冠青川,必能辨是非曲直,必不会迫害忠良!这点决心都无,何谈新政,何谈更理想家国!” 御史丞不愧是御史丞!阮雪音闻言气急,便要开口夺了他这指黑为白的气势,却没来得及—— 出列的臣工纷纷开口,大声答: “臣知道!” “臣也知道!” “请君上纳谏!” 哪里是请纳谏,分明是逼宫! “纪平你于国难之时耍尽手段排尽阴谋!”顾淳风忍无可忍,使出浑身力气怒喝,勉强压住群臣之声, “你要分君上的羹、掣君上之肘,与那句君制殇殇有何差别,还敢说陷害百姓之事不是你做的!”她自怀中抖出那方帕子,扔在长卷之上, “你父亲在不周山弑君,不周山的黎鸿渐险些杀了十三皇子,这帕子正是黎鸿渐的,就握在我那枉死的婢子手里!你若一心赤诚,拿着奏章直谏便是,何须在今日之前费尽周折做下许多事!你此刻义正言辞,不过是做给世人看,显得你自己,全无私心,是大忠臣一个!” 纪平看着那方帕子上清晰的字。 依旧平和道:“公主一心定臣的罪,这帕子,想来是要多少有多少。” 顾淳风多年来早已习惯他这泰山压顶云淡风轻的态度,仍是被气笑了,“你的意思,本殿在污蔑你?” 纪平不再辩解。 “这帕子可不是我从阿忆手里拽出来的。”淳风冷笑,“十三皇子与阿忆坠下明光台那晚,宫门前兵士都看到了,你的弟弟纪齐,早于本殿冲到阿忆身边。这帕子是他拽出来的。他想护你,便将帕子藏了起来,被本殿瞧见,以公主之威迫他交出来的。你敢不敢,叫他过来对质?” “臣找不到他,许久没见过了。”纪平淡声,“殿下若能找到,臣乐得让他对质。” 顾淳风一怔,明白了。 失踪的又何止长姐。 她惶然看纪平,又去看顾星朗,想请旨全城搜人,余光瞥见阮雪音对她摇头。 没人会同意花这种无谓的时间,顾星朗不会,纪平也不会。他们都准备好了开战,此刻不过是,各自为开战的正义做最后的铺陈。 淳风不是顾星朗,没法只通过眼神就读懂阮雪音全部的话。 但她能够意会,更觉惶然,举目四望,茫茫金色的日色中居然看见了纪齐的脸。 那般相亲过的男女,终归是不同的么?她依然不确定自己对纪齐的感觉,却不得不承认此刻所见幻境,是出于对他的担忧和想念。 那幻境竟真,因为纪齐不仅出现在人群里,还朝她走过来。 他看着颇狼狈,身上半湿不干的,像刚从水里爬出来,被炎夏骄阳一点点烘烤,尚未完全干燥。 顾淳风不记得他有过这种时候。从没发生过的事,怎会出现在她脑内幻景里呢? 下一刻她意识到不对。 不止于她,所有人都看向了纪齐,包括阮雪音,包括顾星朗。 还有纪平。 她疑惑再看纪平,发现他始终平整的神情出现了一道裂隙。 不是为纪齐。以她多年来对这位姐夫的观瞻,为数不多他露出罕见神情,都只为一人。 她复转目光朝纪齐的方向,便在他身侧不远处,也是人群之中,看见了顾淳月。 长姐的发髻都散了,长长如瀑的青丝垂着,也半湿不干。她身上裹着件宽大的粗布衣袍,只裙摆露出绫罗锦绣,却更衬得那张脸如月,不知是否浸过水的缘故,格外白,点明眸黛眉在其间,美得摄人心魄。 那双素来如月华的眸子此刻光华全无,漆黑如暗夜地,就那么望着纪平。 终究没成啊。阮雪音默观这画面,心中哀恸。她该试过,试过一次又一次,劝不住郎君,改不动结局。 场间百姓几乎不认得长公主,这般装束就更认不出。顾星朗见淳月始终站在那头不动,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给了他一个什么都不用做的眼神。 谁都不用做什么,因为顾淳月只会站在那里。该说的话她应该说过太多,没气力也没必要再重复。她只须站在那里,向纪平最后一次表明立场,最后一次,让他选择。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三岁便认得他,十岁前玩闹相伴两小无猜,十岁后有了心思开始避嫌,好几年忐忑暧昧终于十八岁那年嫁了他。 皇室高门,百里红妆,这样青梅竹马的故事代代都有,却并非每对都能修成正果、儿孙满堂。 此朝此代的大祁长公主夫妇,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受期待的。 终还是要步更多人的后尘,走上无法圆满的不归路么。 第九百一十五章 沧浪之漪 顾淳风一心要纪齐出现对质、指认其兄,他真来了,她却因眼前场面继续不下去。 浩瀚人海,认识或不认识长公主、理解或不理解此刻状况的,都不约而同为这遥遥对视的一男一女凝神。 分明安静的对视,艳阳下却荡出波澜壮阔的涟漪。 有孩童声响起在正安门内,是纪宸——早先百里和灵华殿两名小婢没跟着主子出宫,实是奉了十三皇子之命,假传圣旨,总算将孩子从重华殿抱了来。 纪宸已经三岁,行动敏捷,咬字虽还不十分清楚,已能说许多话。他不喜被除了爹娘以外的人抱,嚷着要自己走,此刻便小小一个人儿气势无双地走在三个大人前面。 离得远又隔着群臣,他尚没瞧见爹娘。 顾淳月和纪平是日日陪伴他长大的,岂会听不见,第一个音出便知儿子来了。 “不许让他出来!带回重华殿!”顾淳月如永夜的眸子忽起巨澜,厉声怒喝。 纪宸被莫名其妙带出来,原是懵的,乍听见娘亲声音,浑身一震,拔腿便往正安门外跑。 “娘亲!娘亲!”他许久没见过娘亲了,总问爹爹,爹爹总说娘亲有要事在办,过两日就回来。 -两日是几日啊?两日怎么这样长。 三岁幼子不会数日子更记不住日子,只觉漫长,仍是日日问。 快了。纪平便答他。明日就回来。 原来这会儿就是明日啊。纪宸心里想,高兴极了,越跑越快。 太安静了,天地间只有孩子哒哒哒的脚步声。顾淳月听着那声愈近,悲从中来,一直定看纪平的视线转开,向着淳风,几乎乞求地, “带她回重华殿,小风。” 孩子是小漠吩咐带出来的,此刻长姐要她带回去,顾淳风有些糊涂,一时没动,眼泪却落下来——长姐明明没哭,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哭,她听见了她心里的哭声,没法不跟着哭。 淳月见淳风这样子,知道是不中用了,又看阮雪音,一个字都没说,却笃定她明白。 阮雪音当然明白。她不想让儿子看见爹爹亡故,或者,爹娘亡故。 何至于此!阮雪音再次愤怒起来,朝朝生死未卜,宸儿正奔向也许此生最大的噩梦——自己与顾淳月的处境并不相同,心境却何其相似! 她压着怒让淳风去拦宸儿,又吩咐小漠去请宁王,最后自己走到纪平面前,沉沉道: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语声低,不足为第三人闻。纪平因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收回凝望淳月的视线,看了阮雪音片刻, “殿下当然知道。整个青川都知道了。” 阮雪音摇头,“他们知道得不全。我还知道一个没人知道的缘故。” 纪平素知阮雪音明慧远胜常人,素知她与顾星朗一样善察人心,却不知顾星朗靠的是历练,而阮雪音靠的是天分。“愿闻其详。” “纪相多年来用心教导君上,在宫里的时间恐怕远多过在家里,也就是说,纪大人少年时,经常见不到爹爹,而见不到爹爹的缘故,是君上。” 纪平没太懂。 人心的暗河,有大半连自己都不知道。 “同时君上聪慧,天赋卓绝,纪相回到家,经常夸赞吧。他要携领群臣,又要辅佐君上,自然就没多少时间分给你;但他依然是很好的父亲,会给你方向,更会以身作则,你看他处世,久而久之自然便学会了;可你还是遗憾,甚至对君上嫉妒,生出争斗之心,平生夙愿,要与他一决胜负。” 阮雪音一口气说完,始终盯着纪平的脸。 这番猜测从长卷上的字迹而来,从纪平说顾星朗的字也与父亲像那句而来。 就是那句。如一滴醍醐,浇透了一片从没人注意过的暗河。 “我相信其他所有都是缘故。”对方持续不言,阮雪音再道,“但我认为你到此刻仍不肯放弃的缘故,其中之一,最重要的一项,是这个。君上有君上的心魔,你有你的。” 日光太亮,纪平不得不微眯眼盯着眼前女子。 “你说这个,我从没想过。”半晌他道。 “人是不自知的。越深的心事,越不自知。” “你呢?” “我也有。约莫知道,不想深究。” “却来深究我的。” “深究了,若说中了,事情或还有转机。我说中了么?” 纪平非常认真想了会儿,“他从来没夸过我。” 阮雪音如释重负。“因为你是纪桓的儿子,长子,不需要夸。我从君上、从长姐那里听过你打小轶事,一个从小好到大的高门骄子,人人说好,人人欣赏,他何须再夸你呢?不想你自满吧。” “没有人不需要夸。”纪平很淡定,措辞却暴露了他心绪起伏,“没有任何一个孩子,不需要父母亲的认可,一个男儿,就更需要父亲认可。我就经常夸宸儿。我希望他知道,我觉得他很好,作为爹爹,我会永远支持他、帮助他,让他成为他最想成为的人。” “纪相没有么?他也是这么做的吧,他只是没说。” 纪平目光变得渺,融进日光里。“是吧。但我还是想听他说。他明明会说,他夸君上的时候,满脸慈爱与得色。” 人这一生,果然都在试图与幼年和解。阮雪音知道自己是,顾星朗是,竞庭歌是,原来纪平也是,无人例外。 “你们父子两个,何其像。他不给,你也不讨要,但凡你愿意讨要,兴许已听见他夸你了。” 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还能旁若无人交心,唯有阮雪音。顾星朗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单凭她能拖延这许久时间,纪平的时间,已叫人叹为观止。 “去不周山见他吧,向他讨要。带上妻儿,好好生活,做到你刚才说的,永远支持、帮助宸儿,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你至此刻仍不肯放弃的缘故,除了这个,不过就是认为覆水难收、君上不会罢休——他可以罢休,只要你肯放手,去不周山永居。” 纪平渺茫的目色收回来些,看着阮雪音淡淡道:“这是你的承诺,还是他的?” 顾星朗没这么说过,这是阮雪音的想法。 她一时答不来,纪平笑了,“他不是昔日顾星朗了,你知我知,而且——” 纪宸的声音没再响起,脚步声也早停了,不知淳风用什么法子劝住了他。 同时宁王的声音响起来,恭迎君上归朝。阮雪音回头看,顾星延脸上哪有病色,称病当然是为蛰伏。 她心绪复杂,意味深长望着他。 顾星延感觉到了,望过来,阮雪音便趁此机会以余光扫纪平又扫淳月。 是在暗示什么?顾星延往策略上想,不得要领,总觉得不该是阮雪音暗示他接下来步骤,又觉那眼神,不是在讲策略。 “宁王此番在霁都呆得长,可有将乐儿,接来?”阮雪音无法,只能开口。 她故意在“乐儿”后面停了一瞬,目光更深邃。 谷因这样一句问放在这样的局势下,太怪了。而阮雪音没将这个秘密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顾星朗,所以只有她和宁王能听懂。 顾星延愣了一刻。 然后如遭雷击,无法相信阮雪音是在暗示这个,无法相信这个绝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会被知道。 他的脸色从未有过地胀红又变白。 然后呢?她暗示他这件事,是希望他此刻怎么做? “回殿下,没有。”想不通,不明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青川混战,国都不宁,不想再将孩子牵扯进来。” 这句答牵动了场间所有父母的心。 身在乱局中,身为棋手与棋子,根本不该诞育孩儿,诞育而护他们不住,是为人爹娘的失职。她尽力让自己不去想朝朝,继续道: “纪平大人携一众官员谏新政,宁王可晓得?” “回殿下的话,不晓得,本王抱病已有时日。” 阮雪音点点头,复向纪平,“大人要不要向宁王简述一遍?” 主君都听过了,哪还有对亲王交代的必要?她是在给纪平机会,方才一番交心之后,见到妻子听到儿子之后,她盼着他能改变主意——再述一遍,把话说圆,收回掣肘主君之谏——纵仍逃不过满门倾覆,多少能得个保命的由头。 她这样做当然也不止是为了淳月和宸儿,更是一如既往、尽全力圆融了局——不起争斗,少伤人命,也便能快些找回女儿,给顾星朗和阮仲治病。 这愿景过分强烈,以至于她忽略了纪平方才那句被打断的“而且”。 “其实新政种种,皇后与臣一样了然。殿下和家妹庭歌自幼在蓬溪山学艺,惢姬大人师出不周山,所传所授,也都是这些。殿下开女课不也为了这个?臣都听瑜夫人说了。臣一直以为,殿下与臣,是同路人。” 听到的却不是转圜,而是利刃出鞘。 阮雪音蹙眉。 纪平展开微笑。“或许殿下,会阐述得比臣更好。” 无论阮雪音自己还是顾星朗,其实都想到了这步棋,因为竞庭歌在苍梧已遭受过同样指控,且被她自己去年在含章殿上的陈词给救了。 阮雪音却从未就此题陈过词。 而纪平在说她借女课之机悄悄筹备“公天下”之谋,乍听因果,是合理的。 尤其纪晚苓确实教过《礼记》,被阮雪音发现经史子集的课授过多,还命减少一些。却也是那回,由她亲口定了接下来半年读《礼记》的步骤,还说今年四月要共定讲义。【1】 四月她便去了宁安,所以没及定讲义;相关课授却持续在进行,即使老师们接连出霁都——女课壮大至今,人手充裕,并不会因此停滞。 郭宝心、肖暧、崔怡就一直在。 薛如寄和柴英上个月也已从宁安归来了。 阮雪音在这一刻彻底意识到,自己和竞庭歌的处境并不相同,要危险得多。 “大人既提到竞庭歌,想必知道去秋蔚国会试,她在含章殿上的言论。” 纪平不可能不知道,全青川都知道。 “本宫与她同出一门,想法自也一样。” “殿下若与她想法一样,便不会激进如此,短短不到三年间,两次力推女课,掀起举国改革,终见成效。殿下分明与臣等同道,已为中宫,更该做新政的领衔之人,临到关头,为何退缩?皇后殿下若能争取这一回,臣相信,君上会听从良谏。” “够了!”正午太热,顾星朗骨子里的寒意却愈盛,强烈的不适摧折他耐心,纪平将矛头对准阮雪音更耗光了他最后的慈悲, “纪平谋逆,证据确凿,依照大祁律例,” 薛战的刀刃随这句出鞘,一众暗卫刀刃亦出鞘,然后长街两旁起动静,是射声营的人。 他们迅速围至纪平身边,同样兵器在手。 “勿要动城北大营了。”顾星朗淡声,“神机营九万,其他三营加起来也不过七万,且未必全帮你,打也白打,枉费人命。就在这里,就这些人,速战速决吧。” 他在与纪平商量。 “君上已经输了。”纪平再次微笑。 浑身不适,顾星朗陷入更沉重的暴躁,“动手!” “且慢!”人群中终于传来顾淳月的声音。 此刻出声,也不知到底是救谁。 她迈步往兵戈相向的两方间狭窄的空隙处去,停驻,朝着顾星朗直直拜下,行了个大礼。 众人都以为她要求情了。 却见她直起上身,依旧跪着,又向阮雪音一礼,“近来常想起皇后之言,当时无感,如今却觉字字珠玑。” 阮雪音不知她在说哪一段,从景弘六年自己入宫至今,由少到多,由疏至亲,两人加起来也说了不少的话。 “殿下曾与妾说过的那些,全无虚言么?”淳月继续道。 阮雪音越发糊涂,事已至此,虚实真假又如何,能改变什么、拯救谁呢?“是。”却仍认真答,蹲下去看着淳月,“雪音曾同长姐说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 顾淳月点点头,再看一眼顾星朗,站起,转身,走向了纪平。 她远远对着他便笑中带泪,然后恼怒嗔怪,几步的距离里面上悲喜反复变幻。 最后定格在无奈,到了他跟前。 纪平后退一步。 她方才表现实在很像与顾氏诀别,然后来到自己这侧,是做了选择的意思。 纪平却不敢信,生平头一回,他对她生出警惕。 顾淳月看着他后退,裹了裹身上的粗布袍子,“我真选了你,你又不信、不敢接了,是么?” “为何?” 是问她为何选他。 “我不想宸儿没有父亲。” 纪平凝她片刻,桀骜在眉目间一闪而过,复归淡定。“我会赢的。我已经赢了。你若不来,我会赢得更快。月儿,”他仍与她保持距离,“你若真选了我,现在就回相府。回去,等着我。” 【1】786中宫策问 第九百一十六章 日升月落 顾淳月不明白他哪里赢了。 他方才对顾星朗也说:君上已经输了。 兵力有差,且顾星朗根本不打算扩大争斗,已经发起攻势下一刻就要定生死——生死都要决出来了,瞬息输赢,他哪来的笃定? 她想不通,只将身上粗布袍子再裹裹紧,复抬步,继续朝纪平走。 “顾淳月!”纪平便随之退,射声营的精兵已持械挡在两人之间。 “我不回去。谁输谁赢,我总要看着。你在怕什么?” 她问这句话的语气、神态,太温柔又太逼人,叫他不得不直面内心。 ——他在怕她,近他的身,给他致命一击。 他竟会这么想!他认为她会杀他,这念头将他心内唯一一处完整之地撕碎,让他剧痛,不能忍受。 “你若执意过来,”纪平按着那处痛,咬牙道,“便不是选的我。那你就过去,去他们那边。” 这话已将他心中恐惧和盘托出了。 顾淳月听得真切,心中也是剧痛,“我们经水渠出来的。”却说出这么句诚实的废话。 “我想到了。”纪平道。看见两人出现时的状态便想到了。 他确实失算了这条路径,应该说没想到纪齐会这样拼尽全力出来。为什么?图什么?有什么比得过家族兴亡?他一定要问他,赢之后,或者输之前。 不会输的。纪平告诉自己。不对她心软,就绝不会输。 “所以什么也没有。”淳月道,“纵有,沉浮水中许久,也掉了,没了。” 她在力证她身上没有兵刃、暗器、任何可能伤他之物。 “我能过来了么?”她继续问。 纪平死盯着她裹紧的粗布袍子之下那片看不见的黑暗。黑暗中,兴许就藏着他的输棋。 与此同时鲁聪领射声营的人已同薛战、众暗卫交起了手。 民众骇然,本就在屋内或廊下探身张望的霁都百姓纷纷掩门窗,自北地各郡镇护君南下的男人们有的加入乱战,有的远避一旁,有的往街边商铺或住户家钻,场面一时失控。 正安门前群臣亦向后退避,将退入宫门的一瞬被堵,因淳风在门内大喝“关闭宫门”——身着朝服的所有人便进退维谷,困在了厮杀与宫门间死水一般的空地上。 顾星朗将阮雪音和小漠拉至身边,由四名暗卫前后左右围护着。 顾淳月还在步步紧逼,一定要去纪平身边。 宁王和纪齐以拳脚自卫,同时都无比紧张那头的纪氏夫妇,目光全程不移。 “逆子!还不带她回府!” 这是一句父亲骂儿子的话,由纪平骂出来,狠狠看着纪齐骂,竟不违和。 纪齐呆在当场,真有种正被父亲痛骂的错觉。 “为兄胜券在握!今日若败,纪氏若满门倾覆,皆因你亲疏不分一着不慎!还不过来!” 纪齐挖地道满手鲜血时,游入水渠时,带着淳月出府时,没有哪一刻如这刻般,清楚地看懂局势,顿悟生死胜负只有一瞬。 正因之前没有看清想透,所以那时还不算纠结;此刻立时便得决定了,他大脑一片空白。 以至于竟想不起来,自己种种举动的初衷,不过是一腔为人臣子的忠义。 自古忠孝两难全,纪平以“孝”骂他,万钧之刻他竟有些忘了那“忠”。 “纪齐!” 兄长高声催促,纪齐凭本能迈步。带走嫂嫂,回相府去,然后呢?等着胜负分出,若胜,家族登顶,淳风等人被囚或被杀,若败,若败—— 他脑中由空白至浆糊,眼看已到了顾淳月身后。 淳月却直迎着射声营兵士手中利刃的寒光去,誓要去到纪平身边。 哪怕她不是纪平的妻子,而仅仅只是长公主,这样的一瞬,也没人敢果断以手中寒刃伤其半寸。 且挡且避间顾淳月来到了纪平面前。 纪平只觉呼吸心跳全停了。 她却只是抱住了他。 扑面而来的满怀,她的香气,和着盛夏水汽,未干透的衣料带着微潮浸润他的朝服。 他能感觉到她衣衫未干,当然因她不是隔着那粗布袍子在抱他。 她以长公主、纪少夫人的裙纱抱着他,所以那粗布袍子将两人一起围了。 这片刻其实很短,落在纪平心里却无比长。 “就跟你说什么也没有。”淳月柔声,“你却不信我。” 纪平有些茫然。他从头便知将她和纪齐关起来就能锁定胜局,从头便知若不控制住顾淳月,他便会赢得更艰难。 他从执意娶她那刻起便自知在玩儿一场天底下最危险也最值得的游戏——江山与美人,胜利与良缘,他都要。 他从不觉得因为她姓顾,他与她就是孽缘。 这是两回事。 如此看来他和顾星朗确是同一种人:无比聪明,而至于桀骜,大多数人玩儿不转的危险游戏,他们有信心能赢得满盆满钵。 她若不出来,他真会赢得满盆满钵。 “月儿。”他感受着她的温热柔软,为这句“不信”叹息,又不能彻底卸下防备。 不卸又如何呢。他已被她抱在怀里了,尽管不合时宜,尽管他想不通她若没有盘算为何要在这时候这样抱着他。 下一瞬他懂了。 尖锐的痛楚自后背透入胸腔,她抱着他,且以利器钉牢他,他完全动不了。 顾淳月不知自己刺得对不对。 这簪子够长,尾端够锋利,却也细,需要对人体位置极精准的把控。 -“此番你伤了前胸,星朗伤了后背,倒都捡回一条命。” 那个冬天结束之前,朝朝出生之前,有一日淳月入宫,与阮雪音坐在承泽殿阔大的中庭里闲聊。 -“都离命门不远,却都不是命门。” 阮雪音便答她。 大把的光阴,坐着也是坐着,淳月有兴致,她干脆传来纸笔画给她看,措辞都是昔年老师教学时的话。 那个午后她们还说了许多旁的。因是在承泽殿,淳月讲起定惠皇后的旧事,讲顾星朗小时候怎么在这庭中疯跑,讲他四五岁时俊秀精致得男女莫辨、被一群小宫婢们日日追赶。 谷绺果然打小就招蜂引蝶啊。阮雪音笑。 可惜他不爱蜂蝶,小半生顾盼,原是在等一场雪。淳月也笑。 众声喧哗,只粗布袍子之下的两人是安静的。 近旁注意到此景的人都不自觉慢了动作,阮雪音望着这一幕终于想起那个午后,想起淳月刚才问她,曾经说过的种种,有无虚言。 下一刻她看见那粗布袍子扬起来。 金灿灿的日光里,烟尘因此剧烈飞旋,袍子入空像一道阴翳,遮蔽了小段艳阳,刚好容所有人看清阴翳下的二人。 淳月是确定纪宸看不到,才扬起袍子的。 纪平后背上有一簇金玉交缠的花,小巧而瓷实,一眼可见贵重,还能瞧见连着那簇花的小半根簪身,也金灿灿。 于簪子而言是够粗了,作为兵刃,还是细了点。 “是什么。”痛感吞噬了纪平的脑力,他判断不出。 “你送我的金镶宝石花簪。我嫁你的第二年春。记得么?” 很痛,纪平垂下头靠在她肩侧。 “记得。我每回送你东西,都精挑细选至少一个月。母亲怕父亲知道了,责骂我靡费,都帮我瞒着。” 淳月一直秉着呼吸,听见这话,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这簪子太短了。不够穿过你又穿过我。”她紧紧抱着他,“有刀就好了。可我真的没有。我们从水里游出来的,纪齐也没有。我又不能用旁边这些人的刀,那样就太明显了。” “就不能杀我了。”纪平笑道,“我是不舍得你死的。所以这簪子,长短正好。” 他实在是一个落子无悔的人,大胜之前奋力争取,一旦落了下风,很快便能坦然接受。 只因种种可能都在他预料中,只是运气太差,碰上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一项。 他抬眼看纪齐。 纪齐看不见兄长的后背,却能在这诡异的姿势与画面里读出真相。 他觉得相府水渠里的水全都向他灌来,冰凉汹涌地,围剿他,不让他呼吸。 “你是个大傻子,纪齐。”纪平依旧用力看着他,却没了方才狠厉,只是深长,“为兄真的只有这一个软肋,被你在最后关头放出来了。我原本,可以笑纳这胜局,活着看新政被推行、造福青川。” 他还是不说他输了。只是说,他没法活着看到。 纪齐浑身脱力,站不住,倏然跪倒,膝盖竟在地面砸出声响。 “你过来。”纪平道。 纪齐心脑都已炸得没了方寸,身体却还能动,一步步跪到淳月的裙纱边,纪平的眼皮子底下。 “好啊!”纪平声比方才更大,“你为了君上,置为兄于死地,如此大忠大义之行,这顾氏天下,定不会负你!但你枉为纪氏子孙,不配唤我兄长!”似用尽了气力,他整个人耷拉更甚, “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纪齐原就发懵,被骂得更懵,张了张口想问既如此,为何不打小就告诉他,让他心中有准备,也便能早定夺、不犯错——他的错,在于始终蒙在鼓里、没定夺对错,而如此的浑水一潭,分明是父兄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保持他的忠义,作为延续纪氏香火的后路? 他忽反应兄长方才这段骂,或许也是有意为之。 薛氏在密谋之列,薛战却因忠君护主依旧受重用,当然也就会被宽赦。 是这个意思么?为了保他的命和前路。可兄长一番话,分明没认输。纵死,未输。 顾淳月已不关心这些,“我会陪着你的,平哥哥。我爱你,此生都爱你。”她轻声说,摸摸他的头和发,松开手臂。 许多人都看见了纪平被染红的后背。 金簪上花簇亦沾了血,珠玉模糊,大多数人其实看不清那到底是把什么利器。 他们只明白过来一件事:长公主杀了驸马,以擒贼擒王的方式,试图终止这乱局。 “我有点晓得了。”天地至寂中纪平很慢地说,半身重量都压在淳月单薄的肩头。 “什么?” “我为何看不见别人,二十余年,独爱你一人。” 顾淳月如何还听得了这些话呢。她刚说此生都爱他,会一直陪着他,已经花光了全部心血。 “为何。”但她仍是问,恐今日之后再听不见他的声音。 “阮雪音说我要父亲的一句夸,半生未得,故生心魔。” 顾淳月与纪平的第一反应相同,从没这样想过,愣了愣。“她说中了?” “中了吧。” 淳月稍默。“她真长了一颗慧心,通透过人。” “好啊。慧心好,通透好,她这样好,我才不会输。” 顾淳月自刺金簪入他脊背之后就脑中空茫。一切还在继续,但她都不关心了,不关心,所以不追问。 “我才想起来,那时候最常夸我的是你。我的月儿,真是人美心善。”纪平又道。 那是十岁前两小无猜的日子。他只大她一岁,却事事洞达总能解她疑难,小小的嫡公主殿下便总说:平哥哥真厉害。 她瞧不上霁都城内旁的公子哥,要么嫌人家话多、不内敛,要么厌他们素日里自命不凡、真说起话做起事来不过尔尔。 平哥哥就不同了。他谦逊、合宜、得体,胸中有大丘壑,人前却从不显山露水。 她觉得这才是顶顶好的男儿该有的样子。弱水三千,她这弯月只愿落入他这一瓢,结影生花,白头偕老。 “你本就值得夸。”他说得,仿佛她那些夸赞只是行善,顾淳月不同意,“我的平哥哥,世间万千男儿不能及。谁若看不见你的好,那是他们眼瞎。” 她鲜少说俏皮话,也只对他。纪平笑了,“如今还觉得我好么?” 一瞬安静,却显得很长,将日色都拉长。“顾淳月说,好。大祁的长公主说,不好。” 纪平歪在日色里,觉得她肩头真软,纤纤然的一小方天地,却给了二十余年他人间的甜。“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娶你,月儿。” 这话结束得很自然,他的头彻底沉在她肩上也很自然。 纪平这个人,一如其名,一如其半生,连死都是体面的。 哥! 纪齐胸中爆裂,这一声喊就要出口,生憋住了,只在心里反复震响。 纪平都那样骂了,让他滚,他不能喊。 艳阳如缟。 第九百一十七章 神挡杀神 场间所有人里,在这一刻最明白顾淳月的当然是阮雪音。 因缘际会,她与她正怀着相似心情,同时受了她早先跪在地上那句深长的问,还晓得她不晓得的,宁王的隐衷。 也便只有阮雪音,最先从万籁俱寂中醒过来,大声道:“纪平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君上宽仁,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这是对谏新政的文臣们说,也是对持械的兵士们说。 人人都为眼前猝不及防的变故呆立,其实已算束手,只未就擒。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逆贼拖走!”她心中发急,生怕辜负淳月一番惨烈抉择,又吩咐顾星朗这头的人,同时自己冲过去。 “长姐。”她很轻地唤。 身后应声来拖纪平的人也到了。 顾淳月虽松开了手,纪平整个人还歪在她身上。 阮雪音使眼色,两名暗卫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逆贼。 顾淳月因此颤了颤,目光停在纪平赭色的朝服上,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阮雪音扶住她,“没事了,结束了。长姐放心。” 这句话意味深长,安慰居多,并不能保证什么,只因阮雪音也没法即刻察看纪平究竟是何状况,昏厥或者死亡。 顾淳月惶然转头看她,阮雪音除了给一个温柔的眼神,同时掌心发力表示自己都明白,再不能说什么。 两名暗卫不知该将人拖去哪儿,眼巴巴等。阮雪音径直道: “送去镇国寺。” 然后反应此令得顾星朗发,回头看他。 顾星朗是不知个中关窍的,根本不晓得适才淳月跪在地上与阮雪音的对话是一段暗语。但镇国寺确是个妥当处——人已伏诛,无谓再下狱;乱局未止,也没到处置尸首之时;到底是纪家少主,先停去一个远离尘世,超度之所,也算为君者保全臣子的体面。 即使是反臣。 “就这么办。”顾星朗淡淡道。 “送到了,守起来。”阮雪音忙对暗卫们低声嘱咐,“勿要多事,有任何状况,禀报君上。” 顾淳月很想跟去,自然没可能。阮雪音有些担心她,却不能就此陪她离开,唤淳风吧,那丫头还在正安门内看孩子。 “七哥。”一团乱麻间她反应还有合适的人可用,望向宁王,“劳烦七哥带长姐回宫。” 顾星延因方才阮雪音一句“乐儿”,至今没回过神,闻听要他带淳月走,更是手脚皆僵。 阮雪音本就扶着淳月,将她手臂往前引了引。 这动作神情,太像托孤。而顾淳月青丝铺洒、苍白而美丽,真的很像灿阳天地间一缕孤魂。 顾星延再无迟疑,快步上前接过淳月。 淳月整个人脱力,骤然被一双有力手臂半护半撑住,恍惚间晓得是七弟,也便少了防备心,放身体重量在他怀里。 若秘密始终是秘密,顾星延此刻哪怕再心弦紧绷、心跳如雷,面上也不会露分毫。 偏阮雪音知道了,还正看着,他好不容易支起的气魄再次有些漂浮。 “还请七哥一定照顾好长姐。”阮雪音切切看他,“回了宫,和宸儿、淳风一起陪着她。” 决不能放她独处。千怕万怕只怕纪平生死未卜、或者晚些干脆确定噩耗,淳月会想不开,随他去。 她相信她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了无论生死,都会陪他。 顾星延在这切切之色里读出了阮雪音的全部意思,散开的心神再次聚拢,轻颔首,郑重地,护着淳月往宫门方向走。 纪齐还如一块石歪跪在旁边。 阮雪音看向顾星朗。 “纪氏谋逆,但纪齐大义灭亲,更救出长公主、护驾有功,”顾星朗开口,“赏罚,还需从长计议。且先回府,闭门禁足。” 纪齐听见了,却又没听见,神魂空荡,虽生犹死。 “先回去。”阮雪音蹲下,声低且沉,“待大局定,我让淳风来看你。” 她倒并不知这二人今非昔比、已不止于好哥们儿,说这话完全是因找不出另一个活人比淳风更有资格登门。 纪齐仍是不动。阮雪音只得使出杀手锏,声更低:“已经让他失望至此,还要辜负他最后的苦心么?” 说的当然是纪平。 纪齐终于为这话抬眼,面如死灰,看着阮雪音依旧茫然。 “谢恩。然后回府。”阮雪音瞧出他已是油盐不进,简短而明确给指令。 纪齐果然照办,有些呆滞地,转回身如刚才跪到兄长跟前般,又一下下跪到顾星朗跟前,三磕头,谢恩。第一遍说得有些小声,他自己觉得不对,又说了一遍,格外大声。 “去吧。”顾星朗轻声,眼见他起身踉跄离开,复向肖子怀, “肖家与纪氏同谋,肖子怀执迷不悟,今日问斩,鹤州肖家,满门抄斩。” 话说得不重。 却是顾星朗即位十年以来最狠的一次宣判。 肖子怀瘦长的脸在亮得发白的日光里如一张写意的纸。 眉目唇角牵动,是纸张上浅色的墨汁,晕染开,无惧无怒,而是笑意。 “臣与纪平大人一样,心怀坦荡,不认有罪。” “去冬在鸣銮殿,你是如何认罪,朕又是如何恕了你的罪,肖卿可是忘了?” 肖子怀不答,只回首望向满地臣工,又望射声、虎贲二营兵士,重重看一眼鲁聪,高声道: “纪平大人已为新政、为家国牺牲!时机未逝,你们还在等什么!” 时机未逝的意思是,北边四营的兵力未至,此刻就在正安门前,尚可一战,尚有胜局。 鲁聪一时没动,薛战手腕翻转、目光如鹰,便要上前直取肖子怀首级。 忽闻兵马声至,不来自北边,而来自西边。 颖城在霁都西北方向,所以是崔家。 顾星朗虽为此欣慰,意味着柴家还能指望,仍是闭眼一瞬——战局扩大,输赢难测,杀戮只会更多。 “援军已至,顷刻入城!还不动手!”肖子怀高声,再看鲁聪,眼锋一扫,朝顾星朗的方向。 谷粝纪平是从未想过当场弑君的。 才会百般筹谋,以谏言之法叫阵,等顾星朗先下杀手,再行反抗,从而始终保住纪氏并非谋逆的名头。 肖子怀此刻举动,却是明晃晃暗示,要弑君。理由也很简单,顾星朗已做了满门抄斩的宣判,赢不了,只能自己死。 而最快的赢法,谁都知道是擒贼擒王,谁到了要紧时刻都是这么做的——片刻前此国的长公主便身体力行。 鲁聪一瞬犹疑,忽自近旁兵士的身上抓过格弓,迅疾搭箭,对准肖子怀。 众人皆是一惊,肖子怀甚至来不及出声,却见鲁聪刹那回身,箭矢飞出,直直向顾星朗而去! 距离很近,射程很短。 发力却甚,箭矢飞窜的速度更甚,射声射声,能在此营领副尉之衔,射艺可排进大祁前十。 薛战若没在鲁聪对准肖子怀之瞬分神,以他身手,或还拦得住。 阮雪音和小漠若没因同样的缘故分神,或也来得及以身相挡——都是能为顾星朗拼命的人。 但他们都分神了。 身体反应过来要行动之时,那支箭已窜到了顾星朗前胸不过三五寸。 三五寸之距,停在这位置,随着金属相碰极轻又极亮的一声,炸开一朵小小的,银色的花。 那是另一支箭。 箭镞与箭镞相碰,两支箭的大小形制完全相同。鲁聪那支势如破竹的箭,就这样坠了地。 天外一箭,大多数人甚至辨不出是从哪里射来的。 如此射艺,整个大祁又有几人? 阮雪音也辨不出方向,却开始找人脸。能以飞箭力敌射声营副尉的,多半便是射声校尉本人——如今该叫中领军才对。 她在下一刻看到了柴一诺的脸。 顾星朗随她视线转,也瞧见了,在一间食肆的一扇窗内,弓弦上已又搭了支箭,对着肖子怀。 “大人应该,没有遗言了吧。”他问。 日光晃眼,柴一诺又在高处,肖子怀仰着头半晌才看清那张脸。 “大将军还是想不通啊!”他长长叹,默了半刻,旋即怒声,“非是想不通,而是,胆小如鼠,明哲保身,两头逢迎,见风使舵!” “已至此刻,忠奸分明,大人勿要再泼家父的脏水了。”柴一诺很平静。 阮雪音并不认为肖子怀此言是全然的污蔑。柴一诺能在十年前将顾星磊从封亭关带走,证明柴氏对这场深谋至少是知情的。此一项,与顾星磊去不周山的路上她便已了然了。【1】 她和顾星朗之所以还对柴家存着指望,没确切将其划入五家之中,缘由之一,知情不等同于参与;之二,柴家从始至终的表现,值得指望;之三,纪氏若倾覆,柴氏会成最大赢家,众多世家若因此树倒猢狲散,霁都柴家,便是此国第一高门。 这场博弈,最该隔岸观火,再于最后关头站队,做出对家门最有利的选择——至少阮雪音是这么看待柴一诺此刻举动的。 肖子怀大笑起来: “君上!臣若谋逆,今日跪在此地向君上请纳新政的百官,八成都谋逆,八成都要满门抄斩!还有领兵城外的永安侯,以及举国各城郡与我们有联络、有默契的家族,君上可知,那是多少人?” 顾星朗心下微动,忽有些领悟纪平那句“君上已经输了”。 有些,所以不全,只是刹那觉知。便听肖子怀再道: “不止于世家大族。还有百姓。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君上以为这句话,只祁北和霁都有么?整个大祁,整个青川都有!这里头或有不明就里之人,却也有认同、期盼之人!君上难道要将所有这些人,都杀了?”他似觉快意,笑了两声,声有些哑, “都杀了,然后统治一片无人的国土,做这无人之地的君王,是么?” 顾星朗没答这句话。 他难受得厉害,暑气愈盛,他只觉得冷。“柴一诺。” 搭在窗内弓弦上的箭便裹着风声直朝肖子怀而去。 大概是烈日灼眼,死亡灼心,今日两场诛杀,都很安静。 赭色朝服的肖子怀安静地倒在主街之上,百官之前。 兵马踏入覆盎门,顾星朗兀自往皇宫方向走,“去拦一拦。人够用,就杀光;不够,就杀得了多少是多少。提崔义的人头回来。” 这是在对柴一诺说。人够不够用的意思,是看柴一诺有没有埋伏——他既能藏身食肆内,保不齐已经挪用了一些兵马。 “给你的焰火呢。”他走得很快,扎入了跪伏的百官中,又问顾星漠。 百官深埋着头,纷纷避让,有些避得慢了,被顾星朗的素衣下摆狠狠扇到了脸。 “回九哥,”顾星漠没见过他这般暴戾,“回君上,带着的。”是号令神机营的焰火。 “此时不放,留着贺天长节?” 天长节倒真的不远了,还有七日。 “是。臣弟这就——可尚在白日,太亮,焰火——” “他们瞧得见。”顾星朗冷笑,“白日里能看见星星,就能看见焰火。你别回宫了,神机营兵马至,你就在这里督军,此刻冲进覆盎门的叛军,一个都别放过。” 满城百姓,这样屠戮是不成的。纵使禁军营的人有不伤百姓的惯例,纵使百姓们都会往家中躲避——两军厮杀,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一旦战场转移到门窗内,刀剑无眼,很难不伤及无辜。 阮雪音和小漠都想到了这点,对视一眼,正要开口,顾星朗步速太快,顷刻又远了十来步。 小漠领了君命,不能再跟,阮雪音小跑追上,“与崔义谈判,他未必不降,何至于——” “他降,然后呢?褫夺爵位,没收家财发配边境?事不过三,那年天长节我给过他们机会,方才依然在给!” “边境不宁,外患未解,岂可这般掀国内乱战!” “蔚国未见得比我们平宁!” “那百姓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星朗倏然停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他问得很轻,声却很冷,身体的不适、混乱与暑热、她的咄咄逼问,将暴躁烘至顶峰。 阮雪音望着他阴鸷的脸,只觉陌生。 “回去,或者你想站在这里看也可以。别再让我听见一个字废话。” 【1】865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九百一十八章 云山苍苍 方才宁王陪淳月回宫,正安门已打开了一些。 此刻因主君渐近,开得更多,两人就这样立于宫门下阔大的空隙间说话,有如对峙。 顾星朗不想也没心思与她对峙,讲完继续往宫里去。 阮雪音回头望满城纷乱、呼声震天,片刻后高喊:“君上有旨,勿伤百姓!” 顾星朗疾行的脚步一顿。 阮雪音喊完也入正安门,追上顾星朗时只看见对方更加阴鸷的脸。 阴鸷而荼白,额角渗出汗珠,烈阳阴影里分外明显。 她心下一动,抬手抚他胳膊,“是不是——” “冷”字还没出口,只听他沉沉道:“皇后果然权重,可以未请旨意、未得允准,直接传天子令了。” 她不是头回代他决断,但都是他不在场的时候,且确实都得过他示意:可以代为决断。 今次是不同的,有僭越之嫌,但方才她没有办法,若什么都不交代关闭宫门进去,今日的霁都若因此血流成河、家破人亡——责任在他,而她不能让他十年声名毁于一夕,更不能让无辜性命亡于他一句意气之言。 他本是这浩瀚青史上最光风霁月的君王,她不要他满手鲜血。这样的执念究竟出于妻子的袒护还是谋士的偏爱,她自己也分不清。 “我喊出这句话,说不得便能救更多人。纵仍免不去牺牲,至少,他们会知道他们的主君依旧爱民如子,不负这一场千里相护。” 巨大的宫阙斜挡七月的明光,阮雪音的脸亦在阴影里,尤显得冷白,明眸皓齿,字字如珠玉。 顾星朗方有些从汹涌的不适与愤怒中挣出来些,刚要开口,眼前骤黑。 今日之前阮雪音从未觉得挽澜殿那样大,大得让人害怕。梧桐遮天,一进又一进的庭院被盛夏光斑铺得满地星河。 星河无尽,且深邃,藏着不可估量的未知,其实是顶顶可怖的存在。她言行都还利索,与涤砚配合无间,脑中却是混沌,以至于顾星朗终于被安置好,一屋子人等着她示下,她却半晌没话。 涤砚倒是已吩咐了去太医局传人,见阮雪音坐在龙榻边出神,犹豫道: “殿下。” 照阮雪音往常作派,此刻会先于御医给顾星朗察看。但应是太累了吧,万里跋涉,一再应对剧变,连君上都倒下了,皇后竟还撑着,实在叫人敬服。 “殿下去偏殿歇着吧。或者直接回承泽殿。待御医给君上瞧好了,臣来给您回话。” 承泽殿距挽澜殿本就近,棠梨得了消息,领着碧桃过来接阮雪音,涤砚话声刚落,她俩正巧抵达寝殿门外。 阮雪音出神是为上官妧,和她那些话。 她不想立时给顾星朗号脉、判断,想先听听御医怎么说——他们不知关窍,也就不会受任何引导,没准能拿出另一些观瞻,和办法。 “本宫就在这里。吩咐下去,宫外情形如何,每半炷香来报一次。去看看太医局的人到哪里了。淳风在重华殿吧?请她过来。” 涤砚一时无言,只能照办,唤棠梨和碧桃进来照料皇后,自去安排这三桩事。 两个婢子乍见阮雪音,都是一呆,比离宫前又瘦了许多,纤弱飘摇得似风一吹就能倒,只神情比往日更坚毅,眼瞳深处,冽冽流光。 故人相逢,总还是值得一笑,阮雪音勉强展颜,“好久不见。” “殿下受苦了。”棠梨道,只觉心疼。 碧桃巴巴抹眼泪,被棠梨呵斥,“二位主上好好地在这里,哭什么,晦气!”一壁说,让小丫头去备热水,要侍奉殿下梳洗;又张罗膳食,一样样报菜名,全是阮雪音素日里爱吃的。 “你如今这副架势,与云玺一模一样,也算出师了。”阮雪音说完,心头一紧,陷入沉默。 棠梨自进来便想问小公主、小郡主和云玺在何处,碍着室内气氛压抑,不敢,听这话方小心翼翼道:“云玺姐姐呢?” 阮雪音摇摇头。 棠梨不明白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总归不能追问,只就着浸了花瓣的温水给阮雪音浣手,擦拭毕又涂香膏,十足精细轻柔。 太医局的人来了,阮雪音示意其上前为君上诊治,又问涤砚:“张玄几呢?” “张大人今日不当值,不在宫内,此刻,怕也不好去请。” 外头在打仗,如何请。“崔医女在宫里么?”阮雪音又问。 “这却不知。”涤砚不全然清楚外间局势,好歹晓得领兵闯覆盎门的是永安侯崔义,“臣去问问?” 阮雪音点头,“若在,也叫过来。淳风——” “我来了!”此句未问完,淳风的声音响起在重重纱幔外。 她压着嗓,迅速越过一级级宽阶,近前了,望一眼龙榻上顾星朗,唤一声阮雪音: “嫂嫂。” 阮雪音从未如此刻般确定淳风可堪大任。 她没有冲到顾星朗边上一惊一乍,分明焦灼却不显于面,多一句问都无,只这样轻唤嫂嫂,等着一应交代与安排。 “长姐还好?”因要给御医挪位置,阮雪音坐在一侧玫瑰椅上,向她伸手。 淳风便也伸手握住她的,坐到旁边,“不好。但七哥说嫂嫂说的,必得一直陪着,我们就都赖在重华殿,也不让她独自回寝殿休息。正好宸儿得用午膳,孩子家一闹,她不能不管,勉强还能动能说话。” 看来顾星延已将始末告知淳风了。 “宸儿问起爹爹了么?” “嗯。”淳风默了默,“七哥告诉他,爹爹病了,要好一阵才能回来。”她抬眼望阮雪音, “三岁的孩子,能骗住的吧。等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阮雪音也默了默。“叫你来,是有几件事需要你去办。” “嫂嫂尽管说。我只怕使不上力,干着急。” “你即刻出宫,先去相府看纪齐。” 纪平伏诛,顾淳风最担心的除了长姐便是纪齐。她巴不得,点点头。 “纪平的尸首被送去了镇国寺,你带他一起去瞧瞧。” 淳风没太明白。纪齐是亲见了兄长被长姐了结的,何苦再睹一次遗骸,再在心口捅一次刀子,更激化某些矛盾? 她面露难色,阮雪音便凑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顾淳风眸中风云变幻,怔看了阮雪音好半晌,再点头。 “然后北上,打探边境状况,看看能不能,找到朝朝。” 太乱了,边境乱,国都更乱,纵有军报,恐怕都很难送到她手上。 淳风的心思全落在最后半句话,终于急起来,“在正安门外我就想问,朝朝呢?!” 阮雪音心内一再架起的铜墙铁壁便因此有些摇晃,强按着,将有关朝朝的情形简明讲一遍。 谷锂“你在北境领兵多时,对地形熟悉;护送朝朝的是阿香她们,你的人,与你最是默契,你出马,成算大。”阮雪音平静道,不愿表现得太过哀戚,让本就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嫂嫂放心。”淳风沉声,脸上一片肃杀,“我定将朝朝带回来,谁若敢伤她,我必追那人到天涯海角,将其千刀万剐。” 阮雪音整个人晃了晃,淳风便知失言: “不会不会的。我乱说的。” 阮雪音挤出一点笑,“若确定她已被擒为质,切莫轻举妄动,先传信让我知道。” 淳风答应,又问:“纪齐——” “他若愿意,便跟你北上去办这趟差。” 总归要先一起去镇国寺。 淳风再望龙榻上顾星朗,“他虽有功,毕竟姓纪,九哥——” “君上确实让他回家,闭门等旨意。”阮雪音沉吟,“是我越俎代庖了,但情势紧迫,等不了,待他醒,我会一件件说。” “嫂嫂定夺向来不错,九哥自没有不答应的。” 想及顾星朗倒下前两人对话,阮雪音再次默然。而让纪齐跟淳风去办差,一是为救一救这少年的人生绝境,二也是,为了竞庭歌。 这一趟多半能探得甚至参与蔚国那头的事,淳风是不会管竞庭歌的,纪齐却会。 “外头这样,也没什么人给你用,且要想快捷又掩人耳目,最好不带兵马——” “嫂嫂说得是,纵有人可用,也是不带为佳。到了北境若需要,自有边境守军,纪齐和江潮是好哥们儿。” “去吧。一路小心,量力而行,你自己不能有事。” 淳风再应,却没起身。 阮雪音方意识到还有要事没交待。“沈疾在不周山。” “哦。他,还好?” “受了不轻的伤,当场便诊治了,我亲自包扎的,离开前又仔细检查过一遍,留了药,你放心。” 是能好好活着的意思了,淳风松下一大口气。“所以他——” “没有任何叛逆之举,忠肝义胆,会是君上一生挚友,是顾氏的大功臣。” 淳风很觉高兴,握紧阮雪音的手,“嫂嫂才是我们家的最大功臣,到此刻,全由你一人运筹支撑了,我们都听你的。” 她见阮雪音不大提顾星朗的昏厥,觉得兄长约莫只是太累才病了,并不多问。 阮雪音自也不说,抬手捋一捋她额前碎发,该是从重华殿一路跑过来的,都汗湿了,“一定保重自己,让你去是帮忙,绝不是要你,”她稍顿, “牺牲。纵是朝朝,也不值得你豁出性命,明白么?你与朝朝,对我和君上是一样的重要。” 淳风笑笑,“我有数。” 阮雪音严正,“你保证。” 淳风起身,“我保证!嫂嫂你怎这样啰嗦了!对了,小漠装病装太久,像是真病了,回头你还得给他瞧瞧。” “好。”阮雪音这般答,拉着她的手却不放。 非是故意不放,舍不得。 淳风心里明白,不想加重离愁别绪,狡黠一笑:“嫂嫂你从来在我这里提九哥,要么说你哥,要么说你君上,就你们两人时,你也唤君上?不生分么?” “啊?” 淳风左右一瞥,确定没人注意,低声道:“那我猜了。嗯——”她当真动了脑子想,“夫君?朗哥哥?” 虽不十分准确。 那也有九分了。 阮雪音对此突袭全没预料,哪里反应得过,当即红了脸,也便暂忘了离愁别绪。 “啧啧啧。”顾淳风阴谋得逞,大手一挥扬长而去,“我不会往外说的,放心放心啊!” 七月日光盛,将入申时仍不见柔和。 顾淳风插科打诨别了阮雪音,独自走在宫道上,终是没法继续轻快下去。 灵华殿里是找不来兵器了,只能去相府拿。但她依旧回去,梳洗一番,换了装束,从长信门出,告诫自己无论如何别管外间战事,避着人直接去找纪齐便是。 滔天的声浪在耳边远远近近地起伏。 她秉着心绪不去看,依着出宫前就盘算好的路线疾行,穿进距相府最近的那条窄巷时,天色依然很亮。 叩门还是翻墙,这是一个问题。 数日前也是在这个巷子口,她和纪齐目睹了淳月与纪平进府,两人考虑再三,最后翻墙而入。 已经用过一次的办法,当然最为稳妥。她依葫芦画瓢重来一遍,顺利跳进了花园。 相府的守备比之前松懈,该是囿于时局,总之那回合碰上的那名府卫,今日就没站在同样位置。 夏木葱茏,素来考究、极其工整的相府大花园竟显出几分粗犷的山野气来。 是少了主人张罗,有欠打理吧。满目高树繁花,却因过分安静,教淳风觉得凄凉。 她蹑手蹑脚,照上次路线先去了纪齐房间,没人。 思忖一刻决定往书房看看,刚绕过一段曲廊,被府中婢子发现。 “嘘。”淳风竖指唇边,“少爷呢?本殿要见他。” 亏得没去书房,亏得有人带路,因为纪齐窝在一片层叠假山的缝隙里、阴影中。 日色那样亮,天地那样光明,他却像被困在了地狱。 淳风让婢子退下,走近,尽力蹲得离他近。 “我都知道了。” 纪齐曲腿坐在狭小的阴影里,是军中人休整时常用姿势,视线锁在面前石缝间,没反应。 “纪齐。”她伸手碰他。 纪齐方一个激灵,讷然转头,看见她的脸,反应片刻。 “参见殿下。”开口更讷,声如钝刀,“微臣谢过殿下关怀。殿下,请回吧。” 第九百一十九章 如梦之梦 淳风再也没办法像过去般,骂一声“臭小子”然后将人拖出来。 她为这神情这句话里的距离和失魂落魄,难受至极,比在重华殿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姐尚有宸儿,有他们这几个兄弟姊妹,纪齐有谁呢? 兄长因他而死,偌大的相府空空如也,满园夏色,确如炼狱。他只能躲在见不到日光、见不到家中任何景致的这一方狭窄缝隙里,才能不被懊悔与愤怒吞噬,勉强活着。 “也许你愿意去一趟镇国寺。”淳风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用,除了这一句。嫂嫂真是谋局布棋的顶尖高手,不仅环环扣住且能让每一环互相套用,同时情理兼具,半分不输九哥——应该说在情之一项上,嫂嫂更胜一筹。 纪齐茫茫然看着她。 “纪平被送去了,”淳风轻声,然后凑到他耳边气声说了后半句。 暮色渐临,城内兵戈声渐止。 第一个跑进挽澜殿回话的宫人说,淳风殿下已带着纪齐将军去往了镇国寺。 第二个宫人跑进来,道御医已经开始煎药,一个时辰后会亲自送来。 第三个进挽澜殿的是顾星漠。 “崔义的人头带回来了。在柴一诺那里。如何处置,”他望一眼龙榻上的顾星朗,“只能嫂嫂定夺了。” 非是阮雪音有所顾忌,实在不愿处理这种事。“让柴一诺先保管吧。君上晚些肯定会醒,届时再定夺。” 顾星漠便简要述了战局始末,又述军民伤亡状况,“具体数目,暂时没有,臣弟尽快在三日内拿出说法,再来禀明九哥和嫂嫂。” 阮雪音点点头,“百官们呢?” “初时都在正安门外跪着,约莫是九哥无旨,不敢擅动。后来打得厉害了,”顾星漠一嗤,“还是保命要紧,一个个都开始跑,能躲过刀光箭雨的,此刻大概都在家中了吧。” “那就在家中吧。派人去守着便是。” “全部软禁?” “全部。一只蚊子都别放出来。”阮雪音从前觉得这种话可笑,此刻方觉适用时是真好用,足以表坚决,“也不许他们书信往来,盯紧了,宁可日夜换班,切莫疏漏。” “是。” “禁军四营如何?” “彭望已领屯骑营北上了。” 这倒是个看着粗枝大叶实则无比精明的人物。阮雪音断定他没第一时间北上,而是带兵候在勿幕门,获悉城中景况、觉得会输之后,赶紧奉君命拔营,表忠心,也暂离是非之地。 “其他三营呢?” “神机营自始至终是咱们的,想来嫂嫂有数。虎贲校尉本在宫中驻守,于未时三刻出宫,说要遵君命领兵南下,去白国驻扎。” “你没让他去吧。” “臣弟说此一时彼一时,局势改变,君上的意思或也会变,还是留在霁都候命。” 阮雪音赞许,“然后放他回虎贲营了?” “交给神机校尉了。” “做得好。” 顾星漠本有些为这番自作主张忐忑,闻言松一口气。“射声营——” 这才是最麻烦的。阮雪音沉吟片刻,“待会儿你出去,总归要交代柴一诺暂时保管崔义的人头,便请他稍待,就说君上喝完药,自会传他觐见。” 是也不让柴一诺立即出宫的意思了。顾星漠心中了然,再望龙榻,“九哥不要紧吧?” “无妨,太累了而已。”想及淳风嘱咐,阮雪音忙问:“你如何?” 顾星漠一怔,反应该是姐姐多嘴,一展胳膊抖擞道:“嫂嫂瞧我像有哪里不适么?” 瞧着倒真是很精神。“那是淳风弄错了?你装的?” “不瞒嫂嫂说,”顾星漠面露赧色,“躺久了是真不适,离开岁羽轩前真像是病了,结果一出宫门一经事,尤其打完这场仗,全好了,我也觉惊奇。” 阮雪音哭笑不得,再看小漠,今年十五了,已有堂堂男儿样,个头比初见时不知长了多少。 “先这样吧。去跟柴一诺交代一下。余下小事,你拿主意便好,拿不准的,再来请示。君上也快醒了。” 顾星朗醒在太医局的汤药送来前。 暮色已黯,柔得发灰的日光若有似无投在玉白的龙纹锦帐间,太柔了,团团影子像本就织于其间的暗花。 他看了会儿那些花影方转头,见阮雪音坐在不远处玫瑰椅上,拢着手,合着眼,呼吸清浅。 棠梨瞧见主君睁眼,便要出声,顾星朗摇摇头,她只得噤声。 但阮雪音还是醒了,本就没完全睡着,一眼望见顾星朗如墨的眼瞳,起身迈步,步子还稳健,却快得像是飞过去的,“如何?还冷么?还是热?这会儿觉得哪里不舒服?” 顾星朗笑,“七月暑热,谁说我冷?” “去夏你就说,天气越热,越觉周身有种寒意。当时给你把脉,不觉如何,后来入了秋,没了症状,也便没管了。”阮雪音一口气说完,如叨家常,语气、神情全无异色。 顾星朗安静感受片刻,道:“在正安门外时确觉得冷,这会儿好了。” 最难捱其实是与她争辩时,因为难捱,话说得也难听。他想起来了,一咳道:“我是倒在鸣銮殿前了?” 汤药便在这时候被送进来,阮雪音接过,舀起来抿一口,确认没问题,冷热也合适,方喂给他,“是。说倒就倒,要吓死人。” 顾星朗见她全无恼意更不提彼时不快,更过不去,“小雪——” “先喝药。” 吃饭不认真,再好的东西也白吃,喝药同理。老师说的。 才犯了错,顾星朗不敢不听话,一口接一口吞咽,比从前蹙眉更甚,“这太医局的药,一年比一年苦,今次又谁拟的方子?朕定要——” “臣妾拟的。臣妾知罪。待君上喝完药,任凭责罚。” 阮雪音答得平和顺畅,顾星朗心内呜呼哀哉。 “苦些好,这药啊,苦才有用。刚才我没说完,哪个御医拟的,定要好好嘉赏。”刚醒,头还痛着,这一番绞尽脑汁实在夺命,“原来是你,想要什么?” 阮雪音不接这话,只瞥一眼碗底又舀一勺起来,“还有三口。” 顾星朗赶紧张嘴。 一碗药终于见底,阮雪音命人收拾了,见温水呈上来、他亦开始擦脸净手,后退一步,裙摆一提,龙榻前跪下,肃声道: “臣妾今日,在外,僭越犯上,在内,拟方有失,听凭君上发落。” 寝殿内侍奉的都是“自己人”,以涤砚棠梨碧桃三个为首,其他几名挽澜殿宫人也都明白君上不可能为任何事责罚皇后,多半闹别扭了。 谷癓遂知情识趣地,收拾妥当纷纷出去,关好门,留纱幔轻扬影影绰绰的入夜时分给二人。 “好了。”顾星朗探出小半身子拉她,“今日是我说话太冲,没那个意思,你——” “君上所言,不无道理。”阮雪音依旧平心静气,“臣妾保证,绝无下次,如若再犯,必得惩处,”她抬头,认真看他, “否则无法服众。经此一役,更须重视。” 是说天子威权,该以更强硬手段被加固。 这是一番谋臣之言,顾星朗不得不收起温柔,以主君之姿应对,“我也这么想。所以接下来会有一段不小的动荡。瞧你今日在正安门下表现,原以为你会反对。意见一致就好。” 阮雪音心弦骤紧,“动荡,若指株连,诚如肖子怀所言,恐波及整个大祁,还有百姓,臣妾方才的意思并非——” “此刻不想讨论。”顾星朗真觉疲累,“你过来。” 阮雪音还想将眼下局势详禀,见他靠回床头,微微阖眼,只得起身过去。 站在榻边。 “脱鞋,上来。”顾星朗没转头没睁眼,淡淡道。 “风尘仆仆,只大致梳洗了,不好——” “我也觉黏腻。备水吧,去沐浴。” 阮雪音吩咐众人准备时都还觉得,是他独自沐浴。 直到浴池里都妥当,顾星朗身着中衣进去,阮雪音目送毕,打算也回承泽殿稍作整理,却见涤砚和一众宫人巴巴盯着自己。 她眼神示意涤砚赶紧带着人进。 涤砚一个手势请,是要她进去。 他没这么要求吧?阮雪音有些不确定,碍着时局和目下两人间更似君臣不似夫妻的气氛,不想与他太亲近。 “走吧。”她转向棠梨,又对涤砚道:“快好了去承泽殿说一声,本宫还有事对君上禀明。” “殿下——”眼看她挪步,涤砚赶忙追,“君上的意思,您就在挽澜殿休整、更衣。”遂看棠梨,“你这便回去取殿下的衣物用度来。” 阮雪音望一眼浴池那头尚未彻底关闭的门,“可——” 涤砚轻咳,压低声,“请殿下快进去吧。君上等着。这不是家常便饭嘛。” 他实在着急,最后半句口无遮拦,说完便悔。 阮雪音再是脸皮厚过从前,也经不起这句“家常便饭”,没法继续与他辩,匆匆往浴池去。 门在身后被关紧。 时值盛夏,室内已是一片云雾蒸腾,顾星朗的身影在彼岸若隐若现。 “这些人是越发不会办差了。”听得她进来,他开始抱怨,“七月里,明知我怕热,放这样烫的水。煮鸭子么?” 隔一池烟雨,阮雪音看着他入水,立在原地回:“也是臣妾吩咐的。君上亟需驱寒,七月正宜,水越热,越有效。” 顾星朗嗯一声,“这水温于你倒正好,”她素来畏冷,“还不下来。” 风雨飘摇数月,阮雪音已有些忘了所谓“家常便饭”,也便不太适应,大概还是气氛不对。她挪步过去,窸窸窣窣半晌磨蹭,顾星朗不耐回头,正见春色半有无。 “水要凉了。” “这么热的天,哪会这样快。”一地裙纱,已没法再磨蹭,阮雪音只得踩着光洁鹅卵石往前走,热流初挨脚趾,暖意浸入肌肤。 她轻轻喟叹。 顾星朗听见了,忍不住笑,转头见她还慢吞吞,伸手将她连拉带抱弄进水里。 润泽而熨帖,热流水汽将困乏熏蒸,有的没的脾气或心结也就因此变淡。 “还生我气么。”顾星朗问,轻顺她发丝,其声氲在满室云雾里,如梦中言。 “本就没有。” “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 “那你证明。” 距离极近,一仰头的事。 阮雪音知道该怎么做,却是不动,顾星朗遂偏了偏头,向下低两寸,浅浅稍探,予取予夺。 门窗紧闭,热气有增无减,阮雪音虽经连年历练,到底受不住太久的呼吸阻滞。 她双手游离,想让他停下,右手冷不防碰到他后背软痂,整个人便清醒了大半。 任凭他缠个不休,她睁了眼,便是不认真,他很快察觉到了。 不得不停,仍抵着她面庞,幽幽地喘。 “这么闹下去,寒就白驱了。”阮雪音也在平复呼吸,声绵且软,“反加重病症。” “我哪有什么病症。累了而已。” 阮雪音默了默,轻声道:“息事宁人吧。你需要休息。” 她的意思,当然要赏罚分明、也要谨慎了局,但不要大动干戈,尤其是举国的干戈。 “不是我想就可以。”顾星朗沉沉道,靠向池壁,仍揽她在怀,“纪平说我已经输了。所以此局还没结束。” 回宫之后忙于处理太多事,阮雪音至今没细想。 两人因这句话出神,各自掂量。 “后续的事你不要管了。”许久顾星朗道,“我会尽快将女儿接回来,你们便踏实度日。前朝有我。” 方才沉默间阮雪音已复盘了今日正安门前种种,当然包括纪平关于她、关于女课的陈词。 所以顾星朗此刻之言不为白日“僭越”,显然也是针对那段陈词。两人都有所感应,都一时想不透,而他要护她周全,最好的办法,便是自此隔绝她在局外。 阮雪音没反对,便将安排淳风去找朝朝的事说了。“我实在忧心,来不及与你商量——” “是个良策。”顾星朗柔声,知她还为白日里争执介怀,有意安抚,“江潮那头我会传令,让他接应。” “还有纪齐,”阮雪音稍踟蹰,跳过了镇国寺,“我让淳风带他一起。” 第九百二十章 毕其一生 顾星朗反应一瞬,也便知道是为竞庭歌,不戳。“他本就该赦。禁他的足,是为减少后续事端,也全场面。” “他跟着淳风,该不会生事端。”阮雪音道。 “该当。”顾星朗点头,又偏头看她,“淳风可有与你说什么?” 水汽氤氲中阮雪音怔了怔,“什么?” “沈疾说,纪齐对淳风,似乎不止于我们所见所知,如有可能,” 他没继续。 因为现在看来已没有可能。 阮雪音倒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没听她提,也许——” “涤砚刚告诉我,数日前他们一起自北境回来,当晚纪齐住在宫里,第二日清晨淳风去看过他,在屋内,待了有一阵。然后淳风独自出宫,将纪齐所在了偏阁。”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阮雪音只觉头大。 “罢了。”顾星朗轻叹,“事急从权,此事摆在此刻,不算什么。” 阮雪音深以为然,想起柴一诺还在外头等,催他快些,动手帮着忙,又将小漠所禀与自己的示下简要说一遍。 夜色与月色同时降临,顾星朗先起身出去,棠梨进来侍奉阮雪音穿衣。 从前都是云玺,这还是棠梨头回进挽澜殿浴池。阮雪音立在镜前,由她整理,蓦想起景弘六年的冬,听雪灯亮的第二日,也是立在这面镜前——她发现了自脖颈往下蔓延的粉痕,面红耳赤,云玺安慰说,衣裳一穿瞧不见,天冷,脖子上的也能挡住。 那一日淳风在御花园的白千层上挂灯,还是明媚娇纵的小姑娘。 彼时忐忑的岁月,回头再看,竟是最好辰光。继续往前,一路圆满,却也一路破碎。 棠梨正摆弄她前襟,余光瞥见主子神色,安慰道:“公主、郡主还有云玺姐姐得君上与殿下庇佑,吉人自有天相。殿下放宽心。” 阮雪音便垂眸看她,这个昔年小姑娘也已为人妇,与云玺一样的沉稳老练了。“可是有了身孕?” 午间乍见便有所察觉,当时没及问。 棠梨手一滞,慌忙跪,“殿下恕罪!” 阮雪音莫名,“这是喜事,何罪之有。” “家国不宁,宫中多事,小公主尚未归家,奴婢——” “你与涤砚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她蹲下扶她,“这天下无论怎样不宁,日子还得过,我许久没听过好消息了,该谢你们。” 棠梨抬眼,眼中已蓄泪水,“殿下委屈了。” 是太久没见么?阮雪音竟接不住这丫头的话,根本没听明白。 “云玺姐姐说,殿下虽得君上万千宠爱,囿于时局,仍是受着许多委屈,但殿下都自己咽了,从不抱怨。此番小公主没回来,殿下一定难过焦急得很,却还得为君上、为社稷撑着,还要对奴婢道恭喜,奴婢实在——” 顾星朗又何尝不委屈。阮雪音心答。一个真正好的国君,必定要受许多委屈,这是她下山前不知道的。 没法对棠梨说。 “这是不同的事。”只柔声道,“为坏事伤怀,也要为好事高兴,两者互不牵扯,这一生几十年,才过得下去。” 棠梨见她嘴角牵出笑意,虽知勉强,仍是跟着笑,“殿下说得对。殿下真厉害,奴婢肚子未显,恐怕连御医都没法不号脉就发现,殿下却能一眼辨虚实。这世上还有什么病症是殿下治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却唏嘘。 当然有。还不止一种。 主仆二人收拾妥当出来,已经戌时过半。阮雪音等顾星朗等到子时都将至,还不见人,想着再等下去须点灯,如此景况实在不宜劳师动众,便准备动身回承泽殿。 他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让她就宿在这里。阮雪音待要说,顾星朗对涤砚道: “无须点灯。” 一殿的宫人愕然,连涤砚都做不到立时应,有种被告知“今年不用守岁了”的错觉——传了近百年、入心入脑的规矩,可不就如最盛大的年节日,哪能说不用就不用呢? “君上,这听雪灯,太祖——”他磕巴进言。 “一朝天子一朝规矩,时移世易,太祖的规矩也有不合宜的一日。”顾星朗淡淡道,一手摩挲另一只手腕间袖口,“后妃不宿挽澜殿、若宿必点听雪灯,这规矩,今日起作废。哦,” 他若有所思, “加一条,一朝君王只可留一位嫔御宿挽澜殿。一旦确定,不得再改。” 涤砚虽犹疑,要劝也还有话劝,却是不敢,恭声答应了,领着众人出去。 顾星朗让阮雪音先睡,说还要去暖阁处理些事。阮雪音自知无法立时安眠,便陪他往暖阁去。 通往西暖阁的这段廊道依然摆着连排的精巧盆栽,依然烛光朦朦有如幻梦,与景弘六年的冬那样相似,又那样不同。 彼时是她一个人走,他在里面等她。 如今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她踩着他走过的路。 顾星朗不知想到了什么,半途停下,转过来,伸手给她。 “窄。”她虽伸手回握,并不上前。 “你这么点儿身板,不占地方。”顾星朗微笑。 夏夜燃烛,暖流若有似无在空气里穿梭,又因各处都盛着冰,时有凉意袭来,冷热交替,教心也涌动。 她便也笑,迈一步与他并肩,两人慢慢在并不长的廊道里前行,迟迟走不到尽头。 “为何立新规?” “彻底确定那规矩,初衷与结果都不好,不想追随了。” “这话被太祖听见,要来你梦中责问的。” “那我便好好与太祖说,我认为哪里不对、不该,给他足够理由,也表明我的态度。这天下传到我手里,我便有责任也有权力,更改某些事,让它更好。” “你方才,只差说一朝君王只能有一个姑娘相伴了。” “被你听出来了。”顾星朗笑笑,“是想这么说的,有些突兀,还得慢慢来。” 他停下,转身直面她,“阮仲曾言,他若娶了你,纵为国君,不会再要第二个女人,会一生一世、一心一意。我当时便回他,我也是一样。” 阮雪音看着他的眼睛。 “已经做到了吧。”他认真问。 阮雪音点点头。 他便牵着她拐进暖阁,长榻最先入眼,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冬夜。 都默契不提,珍藏心底。 “你忙吧。”阮雪音道,真如早先约定,再不问时局,“我就在榻上看书,困了就睡。” 谷幃接下来一连几日,阮雪音出入内宫各司,过问几个月来大小事务,筹备即将到来的天长节。时间紧迫,其实筹备不出什么花来,但该做的总要做,哪怕墨守成规。 她越发适应这祁宫女主人的身份,桩桩件件拿捏决断,比从前纪晚苓还要周全精细。她偶尔想起她,会好奇她与顾星磊是否已过上了神仙眷侣的小日子,也会忍不住去猜时局进展,以评估他们的小日子能否保全下去。 她也去看顾淳月。白日里宁王都在,她便与他下棋,淳月总是坐在一旁,不陪伴宸儿的时候,就望着重华殿的大门发呆。 傍晚风起,五彩的檐铃在廊下发出悦耳之声,宸儿便会念叨爹爹,淳月遂又回头望那串檐铃发呆。 “若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阮雪音悄悄对她说。 “这都几日了。若有消息,早就有了。”顾淳月身似飘絮,气若游丝,“你问过他么?” 是说顾星朗。 “我答应他不问。但这事若有进展,或变数,他会问我的吧。” “没问,说明没有变数。” 说明纪平已死。 “他也许只是,为将我彻底隔绝在局外,故意没说。”阮雪音沉吟。 “为何?”这一层顾淳月不知道也想不到。 阮雪音无意多言,“总会有些消息和说法的,再等等。” 将快入夜,阮雪音与顾星延出重华殿。“我送一送七哥吧。”反正有闲。 “不敢劳烦殿下。” “私下里只当雪音是弟媳就好。” 顾星延为此话稍默。“殿下之慧,千万人不能及。” 是主动在提那件不能提的事了。 “雁过留痕,许多事世人参不透,只因没去注意那些痕迹。若非局势相逼,我也注意不到。” “殿下没告诉君上吧。” “自然。你知我知。” “多谢。” “七哥会婚娶么?” “不会。” 阮雪音没料他答得这样快。“明知是水中影,永远捞不到,仍要毕其一生么。” 夏月已升,挂在宫阙间,顾星延望了片刻,“不止是水中影,也夜夜在高天。年纪大了,越发坦然于一件事:欢喜之,未必要拥有,放于心中也是一种长久,还能得见,更该知足。” “七哥自苦。” “我不苦。这几日尤其不苦,从小到大,没有这样长地相伴过。能在她最难的时候相伴,是我之幸。” 根本没提名字,顾星延还是自觉失言,就此打住。 阮雪音无意窥探这桩隐秘,只是道:“她真了不起,越相处,越觉得。” “母妃亡故得早,她是这偌大家族里,这整个世间,对我最好、关怀最多的人。她有高贵身份,美好容颜,却从不因此倨傲,而是以博大包容之心,尽可能照拂到每个人。其实我清楚,我也不过是她尽可能照拂的其中一人,但人很难完全被道理左右情与心——她对我而言,不是其中,是唯一,我用了许多年确定,因为用了许多年修正——无法修正,方知确定,也便不挣扎了。” 阮雪音在这突然而剧烈的一段话里窥得了这桩隐秘的落处。 顾星延再觉失言,即刻释然,转向阮雪音郑重一拜,“殿下同样了不起,应该说,更了不起。七哥愿殿下与君上,求仁得仁,白首相偕。至于婚娶之事,君上早晚要催,还请殿下届时,帮忙规劝。” 谈话间正安门已近。月光独自清冷,宫阙湮没在沉沉夏夜里,阮雪音这几日避居内宫,难得走到此处,竟觉陌生。 剧变之后,整座祁宫只开正安门,且戌时过半必须关闭,他们今日正踩在时辰的尾巴上。 “殿下请回吧。” “送都送了,再走一段。” 阮雪音坚持行至正安门内五里处,目送顾星延离开,遥遥可见宫门外守备极严,比门内这些更甚。 都是神机营的人。她一眼辨标识,夜色中,那袖口的孔雀蓝分外夺目。因这一眼,她又扫到了兵士的脸,发现一个两个陌生面庞上,皆锁着眉。 她心中狐疑,到底没问,待要转身回去,余光瞥见那两名兵士看向了自己。 她回看,二人赶紧敛首,自然是囿于礼数。 “有事?” 二人听得皇后开玉口,对视一瞬,然后敛首更甚,继续沉默。 阮雪音彻底转身挪步。 “殿下救命!” 这才听见声起。 她蹙眉半回身。 “君上彻查举国反民,凡被搜出罪证者,按谋逆论罪处死!卑职家在罗中郡,听说整个罗中郡,已有十余户人家获罪伏诛!卑职双亲皆是本分的种田人,绝不会谋逆,但形势如此,卑职只怕——” “这话,你为何不直接对君上说,反而对本宫说?”浑水蹚久了,阮雪音也越发谨慎多疑。 另一名兵士跪下,“卑职们此刻向殿下进言,便是豁出命去了!不得议论这些事,尤其不得让消息传入内宫,也是君令!卑职们这会儿已是人头落地,却是不得不说!卑职们求过长官,长官亦向君上谏了言,”那兵士咬牙,终是没说下去,只大力叩拜,额头在地面砸出声响, “求殿下救命!” 是谁都劝不住顾星朗、要她出面的意思。 “你家也在罗中郡?”她不急表态,又问。 “回殿下。卑职家在栖霞郡,距罗中郡不远,虽还未有听闻,实在也——” 担心。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知道了。”阮雪音仍不表态,“留下名字,本宫尽力保你们人头。” 地上二人稍怔,旋即高声报姓名。 “好好当差。君上此番,对事不对人;我君在位十年,从不冤枉错杀,只有明断宽赦。” 二人连连称是磕头。 “你们尽忠职守,方为家人、家乡忠诚的表率,方不负君上对你们信任爱护。” 她丢下这句,复转身,直朝着暗夜里金碧辉煌的鸣銮殿去。 第九百二十一章 漩涡 鸣銮殿修缮之后,较从前更为华丽壮阔,阮雪音一直觉得,这是顾星朗内心某些改变的开始。 因她这几日都宿在挽澜殿,他夜里也在鸣銮殿处理政事,自是为不让她听见任何事。 高大殿门外禁卫的数目显著增多,且都是生面孔,见她来,齐齐拜,统领之人便进去通禀。 私底下阮雪音进出这宫里大部分殿宇都是无须通禀的,包括鸣銮殿,显然这些人不谙此规矩,她也不为难他们,站在门槛外等。 涤砚很快出来,迎她进去,“君上还在等一个奏报,就快回挽澜殿了,殿下何须跑这一趟。” 阮雪音跟着他往偏殿走,“正巧送完宁王出宫,路过,就来看看。” 顾星朗伏案在阔大偏殿深处,通身玉白被明光耀得格外璀璨,脸却因半埋着显得晦暗,莫名教人胆寒,不敢随便出声。 涤砚就张了张嘴,却没吐出半个字来。阮雪音自上前拜,“君上万安。” 顾星朗方抬眼,第一瞬依然面如寒霜,看见她的脸和眼,方消减霜意,露出微笑,“接我来了?” 阮雪音也笑,“是。看完长姐,送完七哥,不想独自回去,干脆来等你一起。” “快了。你去那头偏殿坐会儿,吃点东西,我这头结束了,便来寻你。” “臣妾有事想禀。”阮雪音这般说,余光扫涤砚。 顾星朗很不显地蹙了下眉,示意涤砚退。 “何事需要在这里禀?” 若非政事,大可以迟些回挽澜殿说;鸣銮殿禀事,多半是政事,而两人之间有言在先。 “君上近来在举国抓人?”她有意没用诛杀之词。 那张脸,埋着头时晦暗,抬起来又太亮了。阮雪音依然有些看不清他神情,分明夜夜同寝,此刻却觉陌生。 “朕以为那日已经约定得很清楚。” “君上不可。”阮雪音飞快道,跪下行了个大礼,“事态至此,确实不能轻易了结,但百姓家所谓证据,许多都是栽赃,此一项,淳风甚至在城中当着朝野上下明言过。公主都晓得的道理,国君却置若罔闻,以此为准则论罪量刑,岂非草菅人命?” “放肆。” 草菅人命四字是用得重了。“臣妾失仪。但——” “你先回去。”顾星朗低头不再看她。 这时候是不能闹的,尤其是自己,无论如何得站在他这侧。阮雪音想着夜里回去枕边再言,或许说得通些,也不执拗,再次行礼,转身出去。 未走远,听见他唤涤砚。 “去查,谁对皇后说了什么,查出来,依令处置。” “是。敢问君上,依令的意思——” “传令时你不在?” “是,是,臣明白,这便去办。” 阮雪音听在耳中,只觉手脚发凉。涤砚的脚步声近,见她还没走出去,待要引路,阮雪音问: “依令处置,是如何处置?” 其实宫门内那两名兵士已经告诉她了,她却非要再确认一遍。 涤砚面露难色,“殿下——” 阮雪音返身便往偏殿去。 “殿下!”涤砚急得大喊,又不能上手拦,原地直拍大腿,“哎哟!” “就因为他们告诉了我,你便要取他们性命?”她这次没有行礼,直冲入偏殿,人没站稳话已脱口。 顾星朗也没立时抬头,保持伏案姿态,握笔的手却骤紧。 “这是君令。”半晌回答,仍不抬头,语气还算平静。 “这是谬误!” “你放肆!”他终于压不住火,扬手将湖笔扔出,墨汁四溅,笔杆子翻滚着到了阮雪音脚下。 阮雪音就那么看着他。 他亦沉沉看她,一字一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如今为何这般行事,你也清楚。在挽澜殿,连你自己都是这么谏言的。” 天子威权须被重固,所以君令不可违——无论向她进言的兵士是否罪不至死,他们违逆了主君旨意,便是藐视皇权——放在从前,或许不会被认定得这样重,但此时非彼时,要将已有些“被歪曲”的规矩扳回来,手段必须强硬。 这是以儆效尤。 阮雪音确实无比清楚。 “他们都是神机营的人。”但那两名兵士的脸尚在脑中,一腔赤诚也还无比鲜活,“你不在霁都期间,是他们作为你的后盾拱卫国都、听凭差遣,他们是有功之人。” “他们不该多嘴。”顾星朗坐在通体金玉的龙椅间,声也如金玉,“非常之时挑战君威,此罪一;促你冲来鸣銮殿,将你又拉进时局,此罪二。于几条性命,该悲悯;于大局,值得杀。” 阮雪音为大局倾注了太多心血,也被大局二字胁迫太久。此番她答应撒手不管,除了利弊权衡,也因身心俱疲,不想继续受此胁迫。 “他们是为亲人求告。”她避开大局不谈,转而道。 “他们的亲人未必获罪。你为何觉得我会错杀滥杀?” 阮雪音默了默。“真有那么多反民?一个罗中郡,就有超过十户?这还不是完整数目吧,还在继续查、继续处置吧?” 只会牵涉更多人命。 “有些人,未必直接参与,却煽风点火,暗中助势。纪平说我已经输了,肖子怀最后那番关于举国世家、百姓的陈词,绝不仅仅是危言耸听。我只能承诺,会将错杀降至最低。” “若纪平与肖子怀的话,本身是计呢?” “我从没否认过有这可能。但事分两面,他们花费数年能煽动朝堂,难道完全煽动不了民间?反民,必然是有的。” “你这样大动干戈,”阮雪音垂眸看脚下湖笔,更远处墨滴弄脏了光洁地面,“我只怕,才是真中了他们的计,更怕你小半生清名英名,毁于此役。” “我没有选择。”顾星朗气焰稍敛,“这场仗打到这地步,巨浪足以淹没整座祁宫,我不得不以同样声势的巨浪,反扑回去,顾氏,才能如从前般屹立青川。” 这道理阮雪音当然明白,从来就明白。 她无话可说,却也挪不动步。 他终于起身,步下宽阶,走到她跟前。“不要阻止我,小雪。连你都阻止,我便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阮雪音抬眼望他,“我一直认为,所有能长久的,都必定是温和的、张弛有度的。我担心你失准。” “准头是要摸索的,这话,从前在溶溶轩就论过。” “你人在霁都,执行君令的人在各城郡,纵使你有准头,他们未必。你这道令,下得太险。”阮雪音拢不住纷繁念头——事涉他,她几乎能在瞬间想遍所有可能。 “非如此,无以造巨浪,无以了此局。”顾星朗声变得远,目光亦远,不知在看门窗还是月光。 他是对的,却也易错。别无选择。让对手别无选择,让唯一选择既对且错,最高明的谋划也不过如此吧。阮雪音心中翻覆。是从哪一步开始,他们踩进了这个无法被逆转的漩涡呢? “千里护咱们回来那些百姓,我都赏了,亲自同他们道了谢,派人好好送他们回家乡。你说的赏罚分明,我自问是做到了,自问,不会太因举国查案便失却民心。” 阮雪音心中戚戚,伸手握他的手,“声势足够了,便早些收手。朝臣们——” 话没说完,涤砚高声通禀。 谷悼是顾星朗在等的奏报到了。 “我回挽澜殿等你。” 她语毕离开,偏殿外与前来回话的人碰了个正着。 是神机校尉本人,名唤封雷,面如刀刻斧凿,自带一股凛然杀气。 封雷余光瞥见女眷,知是皇后,当即行礼。 阮雪音微微颔首。 涤砚便引着他进入偏殿。 阮雪音没往前走,第二次停在原地,很快听见奏报内容。 是一串官员的姓名。 她听到第五个便开始计数,一个个加,到人名报完,总共七十三个。 “都就位了?” “此刻全在正安门外,只待君上一声令下!” 里间有片刻安静。 然后顾星朗说了一声“走”。 阮雪音巴巴听着脚步声近,是君臣三人出来,下意识侧身避让。 顾星朗见她还在,稍怔,并不停步,径直经过。 “君上。”阮雪音缓过神来,轻唤。 “晚些再说。”顾星朗就要踏出鸣銮殿。 “君上!”阮雪音蓦然跪,相当响。 顾星朗不得不回头,眉心蹙起。 阮雪音只好使伎俩,眼中生雾,一双眸子水濛濛望他。 她甚少如此,顾星朗便格外看不得,再兼近来凶她颇多,实在狠不下心。 “在外头等着。”他吩咐涤砚和封雷。 然后走近,站着垂眸看她,“又怎么?” “君上要在正安门外,将总共七十三位官员,当街问斩?” 方才对话简短得根本没有问斩二字,但阮雪音想不出别的可能。 顾星朗今夜忍耐快到极限,深吸一口气,蹲下,逼近她的脸,看进她眼睛, “你自此不再过问时局,说好的;斩反臣和斩反民是同一道理,方才已辩得很清楚。够了。” “太过了!”阮雪音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此刻劝你,全不是出于慈悲,只以时局对策论。是该惩戒的,但整个祁廷中枢总共才多少官员?一口气斩杀七十余人,你——” “你既都听到了,便该知道,这些人中许多品级并不足登鸣銮殿、与朕共议政事——” “却也不少。五品以上官员占了近半!” “四成而已。” “君上!” 两人都能在彼此眼瞳中看见对方的脸。 “同样的景况,从前的你,不会如此过火,这是臣妾坚持劝谏的缘故之一。以过从轻重论,斩杀一些,罢免、收监一些吧。收监那些,先放一放,过些日子君上仍觉该斩,再行处置。外患方息,内忧该以更平缓之势化解,此时大杀四方,绝非上策啊!” 顾星朗眼神渐渐冰冻,连带着话音亦冷,很慢地吐出几个字: “你还想救他,是么?” 阮雪音第一瞬没听懂。 下一瞬反应过来,“他——” “死气沉沉在镇国寺躺着,直到淳风带纪齐去过一趟,便有了生息。你给救命药了?” “是。” “故意不告诉我,打算瞒天过海?” “淳风带纪齐去了镇国寺,君上定会接到禀报,臣妾如何瞒。” “那便是,觉得我会睁只眼闭只眼,饶了他?” “君上饶了他的家人,包括他父亲。” “所以他更该伏诛。”顾星朗音色语气极平,如寒冰不化,“一人代满门谢罪,这是我能给的最大宽赦。他在正安门前当着天下人逼宫,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必须死。” 阮雪音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何问她,是否还想救纪平。“他这会儿,在正安门外?” “众官之首,与那日一样,只是跪着。” 阮雪音不料一副救命药能将纪平的命拖到今日。 顾星朗一眼看懂她想法,笑了笑,“你们费尽心思,我也不想太煞风景,这几日,都由张玄几在镇国寺照料。否则他此刻没法跪在宫门前。” 照料一番,救得半死不活,然后押人入刑场,再杀一次。阮雪音只觉手脚皆僵,往后退了退。 “为了长姐,也不行么。”她觉得嘴不是自己的,声也不是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定在他衣摆间张牙舞爪的龙纹上,“她为了你,为了顾氏,手刃夫君——” “手刃了么?你们不是合起伙来演了一出?” “纪平是真可能会死的,这是一个赌!” 顾星朗摇头。 “还如过去般,让所有人以为他死了——”阮雪音跪行向前半步,重新靠近他。 “来不及了。他已经跪在了正安门下。” “原本可以瞒天过海!他被送去镇国寺本就是尸身一具,你——” “我受够了无止尽的仁慈宽赦。”顾星朗很轻地道,站起身来。 “你会逼死长姐的。”阮雪音眼泪涌出,“她为顾氏牺牲到这地步,你就当还她一个人情——” 她没能说完。 顾星朗已经转身离开。 一炷香后棠梨来鸣銮殿“领人”,阮雪音还跪在那个位置。 月光如泼墨,又白又亮浸透每一块砖,只大祁的皇后黯淡在阴影里,几缕碎发随夜风飘摇。 “殿下。”棠梨也跪,半伏下去,仰头柔声,“夜里地上凉,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第九百二十二章 寒夏 巨大的祁国皇宫本就花木如海,这宫室内的人一年年变少,那些花木便更显蓬勃,人在其间如扁舟一叶,随时可能被掀翻。 阮雪音的裙摆亦比从前沉重,且长,一层又一层乍看雷同其实暗绣各异的纱,曳过蜿蜒的御花园石径,偶有花瓣落其上,红紫白黄缤纷的,她整个人便似拖拽着一季的繁花在走。 缤纷落湖色,繁花落碧水,棠梨看得出神,也便没俯身去收拾那些花,任它们随皇后步步踏过祁宫的夏夜。 “回承泽殿吧?”她轻声问。涤砚命人传消息来时也是这意思。今夜不宜同寝,甚至不宜再见。 阮雪音继续往前行了几步,才听见似的,举目四望发现已经走过挽澜殿,稍沉吟道: “挽澜殿。” 便掉头。 “殿下——” “君上明令不让我去了?” “那倒没有。君上怎会——” 阮雪音又考虑一刻,仍是朝挽澜殿走。 顾星朗回来得比预计早。 刚入亥时而已,月光比先前更亮。阮雪音站在梧桐深处廊下正中,也如一段月光。 他进大门便看见她了,因那位置显眼,她姿态气势更显眼,湖色裙纱被夜色浸得失了颜彩,又被月光照得发白。 近乎透明的白,比天子常服更淡。 顾星朗沉默行,阮雪音挪步迎。两人交会于阔大中庭成片的梧桐树影下,阮雪音行礼,“君上。” 顾星朗“嗯”一声。 “君上的要事,办完了?” 她语气平缓,是正经询问。 顾星朗却听出讥讽意味,再“嗯”一声。 阮雪音便跪拜,“恳请君上,与臣妾同去一趟重华殿。” 棠梨仍在廊下,与涤砚远远交换眼神。涤砚便遣退了庭中所有宫人侍卫,站在距顾星朗十余步的位置搓手。 “朕若不去呢?”他不想面对淳月,更觉阮雪音此举是在向他发难。 阮雪音自然不是,抬头切切看他,“她在等一个结果。这结果谁告知都不行,只能是你。” “然后眼见她发疯,听她痛骂朕杀了她夫君,叫宸儿也晓得爹爹已死,且是舅舅所为,是么?”顾星朗蹲下,“皇后究竟在想什么,朕是越来越不明白了。” “君上知道长公主不会如此。就算君上今夜不去,她仍会知道,宸儿长大后亦然——” “那又如何?纪平谋反天下皆知,朕问心无愧。” “正是此理。所以臣妾以为,由君上亲口告知死讯,方为赤诚,反而能将伤害减至最小。是死讯,”阮雪音轻声,“不是死法。” 帝后深夜驾临重华殿,将灭的灯盏渐次重燃。 顾淳月在寝殿陪宸儿睡觉,自己并没有躺下,很快出来迎,整个人瘦得在裙袍中晃,满目怆然。 那是确定的凄怆,而非未知的慌张——这样的时辰帝后同至,不会是好消息。 阮雪音见她神情,知她猜到,勉力绷着,轻唤一声“长姐”。 淳月没应,径直走到顾星朗跟前,重重跪下,“淳月有负君上,有负列祖列宗,但求一死!” 是为诛杀纪平时留手请罪。 “长姐居功至伟,何错之有。”顾星朗俯身去扶。 淳月不接他的扶,跪着退两步,长身拜,“淳月有罪,请君上秉公处置!” 顾星朗看一眼阮雪音,竟全在她意料中。“长姐希望,朕如何治你的罪?” 这话与其说是问罪,不如说是征询。 阮雪音忙蹲下靠近淳月,“宸儿才三岁,是他唯一骨血。长姐万勿逞一时之气。” 顾淳月为这一刻准备了数日,想了数日,抉择了数日。 夜色凝结有顷,方听她回: “若死不得,那么淳月愿永居镇国寺,常伴青灯,为君上、为大祁祈福。” 以时局论,顾淳月确实死不得——才手刃了反臣,本为功勋,却转而殉情,虽能理解,场面上不好看,于社稷之稳,没好处。 阮雪音心疼她渐渐接受事实、归于冷静作出最明智决定,更欣慰于她放弃了轻生念头,向顾星朗道: “臣妾以为可行。” “纪宸呢?”顾星朗问。 淳月凄然一笑,“罪臣之子,能苟活已是大幸。便随罪妾同往镇国寺,修佛静心,这一生,或也能度过去。” 下一日长公主母子搬迁,皇后与宁王在宫内外分别安排,午后交接。 行装齐备,淳月带着纪宸上车,阮雪音和顾星延在宫门下说话。 “本想亲送长姐去镇国寺,但,” 君上不让皇后出宫,宁王亦有耳闻。“殿下做得够多了,尽管放心。” 阮雪音点头,“交给七哥,我再放心不过。但纪平死于行刑而非动乱那日,世人皆知,早晚,长姐也会知道——” “便如殿下言,那又是好一段岁月之后了。彼时,该比此时容易释然。殿下是对的。她从此避居镇国寺,寺内僧人都不会提这件事,说不定很久以后才会知道,说不定,永远不会知道。” 霁都的夏真是明灿,日光泼洒,白茫茫望不到边。 “七哥打算何时回鹤州?” 顾星延摇头,“不大想回去,正寻思过些日子与君上商议,长留霁都。届时还请殿下帮忙美言。” 这是要常伴淳月的意思了。毕其一生。阮雪音答应着,终没忍住向正安门外更远处看。“是连夜收拾干净了?” 七十三人,足够血流成河,但如此距离瞧不出任何痕迹。 宁王稍怔,旋即反应,“回殿下,昨夜行刑最终挪去了南城狮子口。” “哦?” “正安门外刚斩了两个,有孩童趴在自家窗边看,吓得哇哇哭,君上便命挪移。臣当时在场。” 阮雪音心下翻转,“那,是先斩的,哪两位?” 顾星延瞧她欲言又止,明白过来,“最后才斩纪平,应该也在狮子口。” “应该?” “君上与他,应是还有话要说,七十二人全部伏诛后,屏退了所有人,哦,留了封雷。总归今晨告示已下。对了,昨夜听君上意思,还要继续查,问斩的这批官员,大约只是第一拨…” 后面的话阮雪音没太听清。 她暗暗希冀顾星朗还是她的顾星朗,最终没叫她和淳月失望,又觉得如果没有,昨夜他不会不说。 直到宁王连唤好几声殿下,她方回神,有些恍惚道:“七哥去罢。” 谷畨宁王以为她不想再插手顾星朗接下来决断,不再说,拱手应是,领着队伍去了。 阮雪音返身走在日光里,脑中仍翻覆纪平的事,又想及淳风离开有日子了,至今无消息,再想及上官妧生死与行踪不明,觉得后两件总可以问顾星朗。 正往鸣銮殿去呢,冷不防遥见长阶之上侍卫出殿门,其后居中跟着一个人。 女人。 她目力好,约莫瞧出轮廓,便站定不前了。 上头四名侍卫看见她,忙加快脚步,顷刻领着那女子到了跟前,行礼道:“君上命属下们押送此人给殿下,好巧不巧——” “这便算送到了。”阮雪音点头,向上官妧,“走吧。” 霁都的日色,比之锁宁太亮,比之苍梧又不够透,上官妧久未领会,很觉不适应。“殿下将君上照料得真好,我刚瞧着,似乎没有加重。” “比去岁重了。”阮雪音淡声,“说吧,怎样才愿治他的病症。” “殿下不自己试试?” “我当然会试。但你既来了,便是有条件可谈,否则我何必让你来?” 上官妧一笑,“殿下知道的。” “寂照阁。” “殿下想法子让我进去吧。每一道门如何开,母亲都告诉我了。” “好。” 上官妧讶异,停步转身,“这么容易?” “你证明你能治他的病,我就帮你。我进去过,想来你猜到了。” 这么些年过去,上官妧仍觉不是眼前女子的对手,笑笑算答应,转而道:“我住哪里?” “煮雨殿?” “殿下说笑了。”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太乐署吧,你奏得一手好琵琶,其他乐器也是国手水准,正好给她们上上课。苏晚晚,在祁宫唤小挽,你母亲的属下,也在那里。” 当夜阮雪音用上官妧给的方子亲自煎了药,送到鸣銮殿。 顾星朗还如昨夜在偏殿伏案,对着一摞长卷,听见她脚步声,让端上来。 滚烫倒进碗里的,天热,这会儿温度正好。“凉了喝药效会差些,请君上这便用吧。”她放好托盘。 顾星朗没说什么,右手拿起药碗一仰而尽,接过阮雪音递来的帕子抹一把嘴,“这药也喝了有几日了,可以了吧。” 两人都客气,不带任何情绪,真如君臣对话。 “不算药,更该叫保养。君上此番亏损太甚,是连月劳累所致,至少要喝到冬天。” “这么久。”他已经低头继续看那长卷,随口回。 阮雪音才发现是纪平的长卷,其上又添新字迹,顾星朗的字迹——批注。 他在纳谏。 她没由来鼻酸,半晌没动。 “还有事?”顾星朗感觉到了,又问,同时抬眼,便见她鼻尖泛红。 他看一瞬,忍着没伸手,只怕一来一回又要起争执,道:“回去吧。我最近都晚,你在挽澜殿睡不好,回承泽殿睡。” 他说完再次低头,读过好几段了,发现阮雪音还没走。 只好没话找话,“是上官妧的事?” 阮雪音摇头,“已经安顿好了。” “虽不知你为何要她来,既来了,得有用处,更得看紧。” “知道了。”阮雪音点头。 实在很,乖巧。顾星朗终于还是伸了手,拍拍她胳膊,“去吧。” 伸手的动作天然让出空间,阮雪音便趁势靠近,反身坐到他腿上,“我陪你吧。” 这也是家常便饭,却从未在鸣銮殿发生过。素来肆意如顾星朗亦有些慌,转去看一侧帷幔,倒是没人,涤砚候在帷幔外。 “保证不讲话,”他待要说,她抢先一步,“也不看你写的字。” 顾星朗没辙,说不出拒绝的话更做不出推人起来的事,只好略调整姿势,继续阅卷批注。 阮雪音为自证言出必行,有意远离书案,也便完全贴着他;脸亦朝后,只看他的脸和发,偶见半根头发垂落挨耳廓,帮他拂开。 于专注之人而言,极轻的动作也是干扰,尤其她坐在他怀里,那十分专注本就减了三分,如此干扰,就更非干扰而是撩拨。 顾星朗忍了又忍,撑不住,搁下笔仰回来些,就着咫尺之距看她,“究竟何事?” 她本就不常主动投怀送抱,非常之时更不会,必有话说。他确定她是受了昨日教训,改策略了。 阮雪音却再摇头,“没有。你忙你的。” 顾星朗想说你这么闹我没法儿忙,又觉说出来更似调情——他难得没这心思,肢体上虽喜欢她这样,理智尚存。 柴一诺受天子诏入鸣銮殿,便在此刻至。涤砚进来通禀,第一眼见阶下无人,还心道怪哉,第二眼便见龙椅上两个人,都没看清赶紧垂首,脸恨不得埋进前襟,就这么又退了出去。 顾星朗正在看阮雪音,没看见他,但听见了响动。刚要扬声问,涤砚压低的话音传进来,大意是说这会儿不方便、须等一等。 “可是柴一诺来了?”顾星朗等不了。 涤砚忙高声答是。 “请进来。” 涤砚掏了掏耳朵,“现在?” 顾星朗歪回来瞧阮雪音,“你愿意这么见柴一诺,我没意见。” 涤砚在外等不到示下,不敢领人往里走。 半刻后却见阮雪音出来,对柴一诺颔首,道:“进去吧,君上等着。” 她在这瞬想起白日里宁王的絮叨,彼时没认真听,勉力回忆,仿佛是说彻查官员之事还没完。 柴一诺此来便为这个吧? 前车之鉴,她没有逗留,一壁想着,人已踏出鸣銮殿。 在御花园碰上等候多时的崔医女。 宫中只这一名医女,她鲜少出去,更不与外界联络,此为崔义谋反而她作为远房侄女未受株连的主要缘故。 动乱那日阮雪音传召了她,问了许多话也交了心,方有今日保全。 “小人不知对也不对。”崔医女手中攥着块帕子,吞吞吐吐。 “既等在这里,便是已有决断,无所谓对错了。”阮雪音神色淡淡,“呈上来吧。” 第九百二十三章 晚馥 此夜阮雪音谨遵主君示下,宿在承泽殿。 并没有比在挽澜殿睡得更好,因为崔医女呈上来的那方帕子,是柴英的血书。 该说是柴英作为唯一无罪的自由身,帮其他人执的笔。帕子末尾,有肖暧、薛如寄、郭宝心、崔怡及更多女眷的亲“笔”留名——相比柴英明显以笔写就的簪花小楷,那些留名显然是以指尖书的,鲜红被丝绢的质地渲染开少许,有种沉痛的写意感。 柴英的簪花小楷是薛如寄教的。这姑娘出身将门,与其堂姐柴一瑶同样的不爱诗文爱戎马,还是因参与了女课、担当了大任,不得不提笔念书。她与薛如寄交情甚笃,春天时正是她们俩陪阮雪音去的宁安。【1】 帕子上柴英将情形交代得很清楚,无外就是肖、薛、崔三族领衔谋反,与纪氏同罪;郭氏因审刑院郭培在纪平的长卷上有批注,算追随者,也不能豁免,但惩处该会轻些;剩下那些阮雪音不认识的女眷名讳,亦都来自受牵连的家族,其中不少姓氏,昨夜她在鸣銮殿外听封雷报过。 所以顾星朗目下只斩了朝臣,尚未处置家眷,据柴英信上写,这些女眷都已被关押,正惶惶等待最后的发落——以君上近来动作,她们不觉得能逃过此劫,故请柴英帮忙,来求皇后。 -前几日你还信誓旦旦对本宫说,与外界几无联络。 彼时她手握帕子站在盈满白兰花香的御花园小径上,看着崔医女声有些冷。 -殿下明鉴!小人若有半句谎,愿此刻便领谋逆之罪赴死! 崔医女是个只会行医甚至常显木讷的老实人,老实到不会分析利弊,只遵循最浅显的对错。她今夜将帕子呈来,实是也没辨清对错,阮雪音认为她斗胆的缘故也不外两个: 身为医者,同为女子,对芸芸女眷怀着恻隐心; 这些女眷里,有崔怡,以及整个崔氏的妇孺,她再与家族疏远、与她们不往来,到底同宗。 她说帕子混在新入宫的药材里,收拣时发现的。 因顾星朗一日两次地喝药,如今最常被送进宫的就是各种药材,倒合理。 想想合理, 第二日阮雪音还是命人去一一查实:昨日是否有新药材入宫,都哪几味,是否崔医女负责收拣。全部确认后,她没打招呼便冲去太医局,见到崔医女第一句便问: 那帕子是从哪味药材里翻出来的? 如此突袭,最易辨虚实。她盯紧她的脸与眼,看到她茫然一瞬然后脱口“水柏枝”。 准确无误,所以可信。 所以柴英在玩火。 午后她请旨召柴英入宫,只说天长节在即,有些主意须与人商量,那丫头素来点子多。 这样的事从前哪用请旨,是顾星朗禁止她出宫又禁止她插手时局,且有最近几次反复交锋,令她不得不谨慎。 好在柴一诺正受重用,柴家已被证明赤忠,柴英要入宫,该不会太难,无外就是提前奉旨:不得与皇后聊时局。 顾星朗果然准了,柴英在傍晚之前进了承泽殿。 一脸忐忑,站在纱幔垂落芬芳如缕的圆厅内,手脚皆非。 “胆大包天的事都做出来了,这会儿紧张,是不是晚了?” 阮雪音自纱幔后步出,云淡风轻。柴英更唬得四下里望,没有第三人,方快步跑到阮雪音跟前,绞手道:“殿下小声些!” 阮雪音冷眼瞧她,“写帕子时的豪气哪里去了?” 柴英苦着脸,“接旨时就被警告过了,到宫门口又被警告一次,走鸣銮殿附近的甬道时涤砚大人等在半途,反复警示,刚进殿门,”她回头再望, “棠梨也严肃得很,全都一个意思:只许谈天长节,不许说别的。” 阮雪音轻嗯一声,坐下靠着椅背,“那谈吧,天长节,可有好点子?” “殿下!” 阮雪音抬眸看她,“若要你不抗旨、不被问罪,那么此刻无论咱们说了什么,本宫都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既不能行动,还说它作甚?” 皇后殿下分明支开了所有人,便是在给机会,柴英这才反应过来,屏住一口气长长呼出,扑通跪下,膝行至阮雪音跟前, “殿下想想办法吧。这些妇人姑娘懂什么,便是如寄姐——她不知道的,崔怡姐、肖暧也不知道——” “她们亲口告诉你的?三个都这么说?” “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家中长辈们确实嘱咐了好好跟着殿下经营女课,除却琴棋书画,也可多让姑娘们学习经史子集,这亦是皇后兴女课的初衷。”举国闹得这样,柴英是清楚始末的,顿了顿方继续: “如今看来,这当然也是阴谋的一环——但她们不知情啊,且哪怕到此刻,也,也并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啊!” 其实是造成了后果的。与君权相悖的这一整套大道里,就有女课之兴,那个正午在正安门外,纪平和肖子怀咬死了这一点,且高声指她、让场间所有人都听见——顾星朗也是因此,风声鹤唳,铁了心要隔绝她在局外。 真能隔绝得了么。 “最近没上课了吧。” “是。凭是什么学堂都停了,更况女课。”柴英闷闷答,“殿下,女课还能继续吗?” 应是不能了。但顾星朗为了她,绝不会给女课定任何罪名,只会悄无声息地,将其终止。 而薛如寄、肖暧、崔怡作为这几大家族的女儿,嫡系或半嫡系,会随父亲、叔伯被顺理成章株连——其他人或还能求一求情,包括郭宝心,这三位,是万不能对顾星朗开口的。 柴英见皇后迟迟没话,更觉焦灼,又不敢催,直到阮雪音问:“你暗中传信入宫,柴一瑶可知道?你大伯、堂兄呢?” 柴英头摇得比拨浪鼓快,“没人知道。前几日如寄她们刚被关押,我去探视,还被堂姐骂了。” “关押在何处?竟能让你潜进去至少两次,让她们一个个署名?” “相国府。”柴英低道,“须关押的男丁够多了,霁都的大小牢房早就满了,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关在宅院里,跑不掉。何况,难说,再过几日连关押都不必了。” 那座府邸,自顾夜城开国便兴建,后来赐给了他最得力的佐助纪荣,相国府三个大字还是太祖亲笔。百年了,竟沦为牢狱,由大祁的第四位君王、纪桓的学生、名满天下的顾星朗,钦定为牢。 后世翻史,读到此段,该也会禁不住和一曲挽歌吧。 “郭宝心及其他人,本宫会试一试。薛如寄,你去找薛战,他功高更胜柴一诺,君上或能给两分情面。” “那崔怡姐和阿暧——” 于理上,不能帮;于情上,该试试。且这时候直接回绝颇凶险,万一崔怡或肖暧因此想不通,强行拖她下水——她自己或能冒这种风险,却不能对不起顾星朗的苦心,不能丢下他,更要好好等女儿回来——所以半分风险都不能冒。 “本宫尽力。但你要明白轻重,她们三个,本就比其他人要难。这三姓,比其他姓氏都难。” 柴英使劲点头。 谷瞨“君上也未必就要杀她们,本宫会先探口风。你回去吧,勿对任何人再提此事,之后,也别再管了。”阮雪音放沉语气, “柴氏本为功勋之家,若因你此番善心热心被扣上暗度陈仓的帽子,便不是荣辱的问题了。是生死。” 柴英一身胆魄真在今日被收拾得明明白白,连连答应,觉得不够,又叩首,方战战兢兢告退。 “后悔么?”阮雪音看着她背影忽问。 柴英忙停,转身满脸惶然,下意识又一礼,方答道:“回殿下,有点。但做都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还是后续尽量做好,让犯错的后果,能不那么错。臣女定谨遵殿下旨意,绝不自作主张!有劳殿下!多谢殿下!” 入夜,阮雪音如常去鸣銮殿送药,还没走出御花园,碰上顾星朗正往这头回,脸色较晨间差了许多。 “今日好早。” 晚香玉浓烈的芬芳在空气中蒸腾,顾星朗没接这话,远远近近地看,终于瞥见更远处弯折的一段廊道下盛放的雪白花朵。 “是它吧。”跟着阮雪音数年,他也成了闻香识花的好手。 “嗯。晚香玉气味特别,年年盛夏香到秋,以为君上已经熟悉得无须确认了。” 难得她话比他多,从前一个字就能答,如今生说出来好几句。 顾星朗瞥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太香了,盖住了其他味道。”见她双手捧着托盘小心翼翼跟,转向棠梨, “怎么,有了身孕,这些事都由你主子干了?” 棠梨还未及答呢,涤砚箭步上前,“臣来。殿下。”便要从阮雪音手里接。 “是臣妾的意思。这药金贵,谁煎谁送臣妾都不放心,定要自己来,棠梨也没办法。” 顾星朗看不得她这样千难万难地走路,“这药不是都得趁热喝?”当即伸手,准备拿起碗直接干了。 “烫烫烫!”阮雪音险些手抖,“才倒出来不久,素日都是到了鸣銮殿正好。” 是烫,她阻止时他手已经碰到了碗的外壁,下意识缩回。 “过去坐着喝。”顾星朗复望一眼那段开着晚香玉的廊道。 夏花绚烂,处处馥郁,离得远时嫌那晚香玉太香,真近了,就坐在旁边,反觉得气味变淡,别有一番情致。 “我从前不喜欢这花的香味,今年也是怪,夜夜闻着都不觉腻。”顾星朗喝药,她便随口闲话,同时拿起托盘上盛了蜜饯的小碟,等着递给他。 繁茂的藤蔓沿廊柱攀爬,将整段廊道笼罩在浓绿的阴影里,涤砚和棠梨领着一众宫人在廊道外静候,隔着被晚风吹拂的摇晃的枝叶,什么也看不清。 廊道里阮雪音正拿起小碟,挑了一颗蜜饯递过去。 顾星朗瞧她这副温柔乖巧的样子,忽想起这些年两人吃蜜饯的一项“传统”。 “你先尝尝,甜再给我。” 阮雪音一怔,并没有想起某项传统,只怪道这蜜饯白日里也吃过,哪还用再尝? 但她今夜摆正了心态,于公于私都想让他高兴些,依言放进自己嘴里,确定好吃,又拈一颗往他嘴边送。 顾星朗却依然盯着她,确切说,是她的嘴。“这颗又不知甜不甜了。你那颗甜,给我吃。” 阮雪音这下想起那桩传统了。 也便明白了他意思。 “这都被我抿得不甜了…” “你再说下去,更没味了。”顾星朗神色清淡。 神色清淡说着一件不太清淡的事。 阮雪音回头眺廊道那侧,觉得没人在看,似乎也看不进来,很快地倾身仰头,鼻尖都没碰到,径直将那蜜饯渡进他口中。 她撤回来的动作更快。 仍是没快过他的胳膊。 后颈窝被擒,晚香玉的气味突然稀薄然后彻底被抽离,廊道顶成片的浓绿入眼,随她渐渐闭上眼,也消失无踪。 夜鸟唧啾,风将藤蔓吹得沙沙响,阮雪音在这沙沙声中想起蓬溪山的竹海,竹海间奔腾的溪流寒冬亦不封冻,岁岁年年,天长地久。 太久了,她被后劲窝的疼痛迫得睁眼。 顾星朗浑然未觉,直到她呜呜咽咽一再试图说话,他不得不松开些。 “疼。” 他方反应,彻底松手,越过她肩头察看,“是红了。” “你好意思。”阮雪音埋怨,觉得他实在不必用这样大的劲,她并没有拒绝。 “最近,不太惜力。” 她都没及体会这话究竟是一语几关。 “这晚香玉,此刻闻着,确实很好。”便听他转开了。 今晚自见面他就脸色差。她是医者,也是妻子,比任何人都会分辨。 不是身体的缘故。 她想了想,忽觉被扼住了咽喉,再开口声有些抖,“是朝朝?” 顾星朗蹙眉,继续看着近旁那株晚香玉,好半刻收视线,“胡说什么。” 阮雪音稍觉松快了些,仍是呼吸不畅,“你不说,我也不敢问。还没消息么?” “没消息是另一种好消息。”顾星朗无波无澜答,“走,回去给你擦点药。” 【1】806亡魂 第九百二十四章 清宵永 当晚两人宿在承泽殿,阮雪音半句没提罪臣家眷的事。 柴英刚走几个时辰,太明显。 第二日她如常去各司过问天长节进展,又去太乐署和上官妧确认诊案,忙到午时都过了,方回承泽殿,屏退了包括棠梨在内的所有人,拿出来自御膳司的,信件。 那是一张彼时垫在琉璃盘下的黄麻纸。因与盘子同色,又缺损,等闲没人会注意到。 阮雪音再是周全细致,也没有这么细,完全是因她踏进那一间时正好出来一名宫人,格外认真行礼,还壮着胆看了她一眼。 她凭瞬时记忆判断那宫人走过来的方向,也便在经过那张盘子时格外留心,才发现了其下纸张。 抽取时她支开了棠梨,翻转看朝向桌案的那面,果然有字,极小,所有加起来也才占破损的黄麻纸一角。 再小的字于她而言也不难。 此时室内悄寂,她确定棠梨等人已再次走远,拿出墨玉镜,开始读纸上天书。 认不出笔迹,却是一字万金,将这几日举国形势交代得十分清楚,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毋庸置疑的是,顾星朗在翻云覆雨地造巨浪,暂时不会收手。 最后两列是蔚国局势: 竞庭歌与慕容峋坠崖身死,上官宴反杀霍衍,苍梧新政已行,国号被保留。 阮雪音一手握纸一手握墨玉镜,将那两列字来回又看三遍。 脚步声近,是碧桃带着人呈午膳。 阮雪音勉强活动僵硬的十指,将黄麻纸塞进襟口,然后缓慢起身。转身走向西侧柜架时,碧桃刚一只脚迈进来。 “殿下饿坏了吧,这都已经过时辰了,先用汤好不好?今日也是您喜欢的——” 小丫头手脚利索嘴也停不住,说到这里才见皇后在柜架边放完东西走回来。 脸白得不大寻常。 “殿下…” “今日也是我喜欢的翡翠鱼羹。” 阮雪音顺口接,语气神情极寻常,坐桌边真一副很饿的样子,拿起碗筷来却慢得让人着急,好半晌就喝了两口。 “是今日这羹,熬得不合胃口?”碧桃试探着问。 “很好。”阮雪音答,握着银匙的手仍是没动,“距天长节还有几日?” 她一向是门儿清的,从来不会问。碧桃确定殿下有心事,忙答:“六日。” 忍着吧,忍过天长节再问,总要陪他将生辰过好。她告诫自己,压住胸中翻覆,大口喝鱼羹,又扒拉米饭,非常想念老师。 -无论如何,要吃得下饭,小雪。再吃不下也得张大嘴,用力吞咽。每个人一生都要学会吞下许多事,学会了,就都好了。 下一日她再次收到密信,在造办司,与前一日御膳司一样,隐秘而准确。 这次是祁蔚国关于白国的谈判,蔚国答应撤离,白国全境归祁,百年顾祁终于彻底拿下了青川之南; 以及更多人命将陨,包括罪臣家眷——祸首几大族全部株连,余下家族的妇孺发配荒僻之地,其中有些将越过北边蔚国去往寒地。行刑日定在七月十四,发配之人明日起动身。 她这才有些明白,柴英一个小姑娘,认识的人尚不如其堂姐柴一瑶多,是怎么顺利将那方帕子送进的宫。 ——这宫中各司人员,许多都来自世家大族们的引荐,纵忠于主君,昔年到底受过人家恩惠,要紧时刻顺手帮一帮,不是不行。 有了这连续两日经验,第三日她刻意走访各司,第四日亦然,明面上是因天长节越来越近、须过问的事更多,其实是为了不错失每一封密信——让她知晓时局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究竟是何目的,她当然怀着防备心;但第一封既都看了,不若将所有信件收拢握在手里,反而有化被动为主动的机会。 女课终还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最新一封密信上说,有人在问斩时高喊皇后亦在局中、亦以女课明目张胆挑衅国制,与举国叛臣反民们同罪。 这日黄昏她提早了去鸣銮殿,没带药,却再次没走出御花园便碰上顾星朗回来,径直挽起他胳膊道: “去清晏亭吧?” 这些日子她一时晴一时雨,一时温柔卖乖一时又雷霆万钧,他是越发摸不准,也懒得伤脑筋,嗯一声,由她拉着往清晏亭去。 亭中竟是布置过的,香花烛火,绫罗绸缎,每样都有,都不多,恰到好处的雅致与美好,阮雪音的水准。 “先用晚膳,然后散步,最后回折雪殿喝药。” 从来都是他为她布置,这般阵势前所未有。顾星朗眉心微挑,“今晚睡折雪殿?” “嗯。都收拾好了。”阮雪音殷殷点头。 “提早给我过生辰?”顾星朗又问,打量周遭精心与巧思。 “嗯。”阮雪音便手肘撑桌,托腮瞧他,“你喜不喜欢?” 顾星朗视线落她脸上,放柔语声,“与你有关的一切,就没有不喜欢的。你从来知道。” 阮雪音反复提醒自己要保持轻快,心中为这句生万千涟漪,面上仍是笑:“天长节是国礼,一堆人走过场,我不稀得那个;明后两日会特别忙,然后就是正日子,更没空闲,所以挑了今日。还以为要在鸣銮殿千请万请,结果我们君上善解人意如斯,自己回来了。” 他盼她总能这样:欢喜,调皮,说蜜糖一样的话,托着腮望着他甜笑。 久违的心愿实现在此刻,竟是害怕多过欣慰。“可是听说了什么?” 阮雪音摇头,依旧笑靥如花,“我最近听话得很,你休想耍诈。” 顾星朗还想问,棠梨招呼着宫人一碟碟将饭菜摆上来。 “都是我做的,每样都是。”她颇认真,一壁说,开始一样样往他碗里夹,还报菜名,不给他转话题的机会。 顾星朗只得一样样尝,居然好吃,每样都合胃口。 阮雪音瞧他神情,得意道:“好多日子没下过厨,这些菜便更是第一回 做。原来我这样有天分,方后悔从前给你做少了。” “还有几十年,只怕你做到不想做。”顾星朗随口道,却没听她接话。 他心头便咯噔,方才害怕再袭上来,抬眼看,阮雪音仍是托腮笑盈盈。 谷菔“你也吃。”他给她夹菜。 “我都尝过,确定没有过咸、过辣、过甜、过淡,才敢盛进碗碟里,这会儿不饿呢。” “但两个人一起吃才香。我从前不觉得,后来有了你,方觉一个人食不知味。” 阮雪音笑出声,“是你过生辰啊,说这些哄人的话做什么,要说也该我说。” 她端起酒盏,“哥哥。” 无比自然,无比顺嘴,顾星朗不免想最初让她这么唤时,她那满脸满眼的不自在,磕巴了至少一个月。 他单手扶杯盏,等着她说。 “愿你顺心,康健,理想得成;愿大祁,国泰民安,山川永固。” 这一刻真挚得是妻子,是知己,是至亲;又浩瀚得是臣下,是佐助,是万民。 顾星朗有些恍惚,花柔酒暖中她眉眼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他看着她一仰而尽,举着空杯朝他,以光可鉴人的杯底证明是一口喝完了。 他也拿起手中杯打算干了,被阮雪音按住,“你意思一下就好,待会儿要喝药呢,不能饮酒的。” “无妨。” “听我一回好不好?” 当然好,他如何拒绝得了这样的阮雪音呢?遂只抿了一口,是荷花蕊,较温和,适合她喝。 “其实我更喜欢松醪,但你说的,饮酒也须应节气,七月盛夏,还是荷花蕊吧。”阮雪音笑笑,又自斟一杯,双手捧着慢慢地啜。 顾星朗认真品菜,细嚼慢咽,“荷花蕊哪里不好?” “太淡了。”阮雪音这般说,加快多喝几口,“像喝白水。” 一杯酒便这样又见了底,她再斟再饮,一顿晚膳下来,他眼睁睁看着她脸和脖子绯霞般烧起来。 “好了。”顾星朗也吃得差不多,拿开酒壶不准她再喝,那壶竟轻,晃一晃,几乎空了。 他不可思议望她。 阮雪音便再次右手托腮,凑近,伸出左手食指点他鼻尖,“没想到吧,我也能喝一整壶了。”说完高举左手,尽量往上伸,“这么大一壶,这么高。” 醉了,醉得厉害。顾星朗知她忧心愁绪积压太久,又忍着不对他爆发,所以是,终于学会了借酒浇愁? 他心疼且生气,拉她,说回去。阮雪音不干,嚷嚷着要棠梨再拿酒来,顾星朗气得拦腰将她横抱起,直朝折雪殿去。 偏偏今晚回折雪殿,那么远,要走好久。他心里埋怨,她还在怀里扑腾,他只得掐她腰警告她老实些,她疼得哇哇叫,竟哭起来: “顾星朗你掐我!好疼...”哭声收不住,却只刚开始响,很快便越来越轻,她深埋进他怀里,只剩沉闷的呜咽,“我好疼,顾星朗...” 五年了,阮雪音没有这样撒过泼,应该说二十几年来都没有过。合宫没人见过,顾星朗都是头回,但他知道她哪里疼,疼什么。 “我明白,全明白。”他站定,低头,尽量去挨她的脸,“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我保证。我保证,小雪。” 阮雪音又很低地啜泣几声,渐渐安静,似乎睡过去了。 顾星朗站在原地片刻,然后无比沉默继续走在偌大宫阙间,花香虫鸣皆热闹,身后宫人亦浩荡,但真是空旷啊,百年像只一瞬。 折雪殿因有皇后早早吩咐,已经收拾停当,满庭灯火,草木曳荡,与过去的每一个夏夜那样相同,又终究不同。 顾星朗抱着人直回寝殿,妥帖放床榻,帮着脱鞋脱裙袍,又卸发饰耳饰,末了再看那发髻也碍事,笨手笨脚好不容易将其散开来,想着去催热水,要帮她至少擦擦脸与手。 阮雪音便在这分明小心实则动静不小的摆弄中半醒来,扇着羽睫看片刻,在他抽身要走时拉住了他手腕。 “别走...” “不走。”他轻声安抚,反握住她手拍了会儿,见她再次阖眼,悄悄抽手。 却又将人惊醒。阮雪音似生了气,伸另一只手拽住他前襟,死命一拉,顾星朗重心不稳栽倒在她身上,她便支起一些去凑他的唇。 浅浅擦过,蜻蜓点水,她气力不及,倒回身下锦绣,散开的青丝铺展得更开,如藤萝肆意。 青丝之上,那张脸如冰雪如火焰,玉白的底,绯红的影,缓慢开合的羽睫和唇瓣足以煽动整个夏日的风。 泪痕尚在,似又有新的露珠盈睫。下颌再下,玉颈如一段白瀑直涌向暗影深处。 顾星朗动不得,看得失神,在俯下去采撷的最后一瞬悬崖勒马,仍打算去催热水。 阮雪音拽着他前襟的手一直没松,似察觉了他动势,再次发力,他便彻底陷落温柔乡。 她转而双手抱住他脖子,整个人如藤萝攀缠。 热水其实已备,涤砚与棠梨站在寝殿门口等传召,也有一小会儿了。两人想听,以确认还要不要等;又不敢,几度视线交错,终还是身子朝门歪,竖起了耳。 初时不显,渐渐开始分明。棠梨暗忖殿下醉得厉害定没分寸,可不敢继续偷听,慌忙拉着涤砚退了。 涤砚比她还不敢听,退得飞快,回到正厅,切切道:“多留几个值夜的人,殿下饮多了酒,万一夜半不适。明早也得提前准备,君上爱干净,醒来必就要——” “你今晚不在这儿?”棠梨嗔他。 “在。这不来的都是承泽殿的人,你安排,更妥当。”这般答完,瞧她肚子,“都好吧?” 棠梨点头。 两人遂出正厅,各自办差,子夜方消停,廊下又见,说了几句话,发现天边明月已见圆。 “快十五了,可不就圆么。”涤砚道。 “花好月圆人长久。我日日为君上殿下祈福,只愿他们能白头偕老。”棠梨说着便双手合十,默一会儿,好半刻转头看涤砚,“真的,谁和谁不成都可以,我们殿下和君上,一定要成。” 涤砚其实也这么想,到底是男人,说不来这种话,只嗤笑:“哪来的执念。” 棠梨便去看宫阙顶近圆的月,“一路陪过来的。你还不是一样。嘴硬。” 第九百二十五章 合璧 翌日晨曦初入窗棂,极淡的光泽在床幔间打出花影,阮雪音艰难睁眼,只觉头昏脑涨,浑身骨头都似错了位。 她脑中一片空白,连清晏亭饮酒的画面都无,茫然盯了近在咫尺的顾星朗好一会儿,方从彼此都未着寸缕的后知后觉中,拾起来些走失的片段。 她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右脸枕掌心继续盯他。五年了,他比二十岁时更好看,少年气褪去,眉眼轮廓越发清晰突显,风度翩翩又锋芒毕露。 这才是一个男子、一位年轻君王最好的时候吧。 一夜无梦,根本没有任何思考,她却厚积之后忽然醍醐灌顶似的,觉得他种种做法无须被劝谏了。 她一直知道他是对的,道理在那晚的鸣銮殿已经说透。类似的话阮佋也对她和阮仲讲过: 皇权因何而立,便得因何而固。【1】 从前他无须狠厉,只因时候未至;今日这一劫,他必须要过,帝王之劫,劫后便是更上一层楼,一统天下,山川永固。 阮佋说他们走过的路顾星朗早晚要走,实非虚言。可谁又能说,他走上这条路不是被一场跨越百年的阴谋、被一群智者谋者联手逼迫的呢? 以他之能,原本真的可以另辟蹊径。 这也是她虽知利弊如此,仍一心想劝谏的根由。 她实在对他抱了这世间最美好最远大的期待,希望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最漂亮的姿势,完成最精准的正中靶心。 放手吧。她对自己说。事已至此,只好让他走该走之路,那条孤道,而她该始终保持一名谋士对主君的赤诚相护,和一个女子对心爱男人的至情至性。 这段凝视的光阴被床幔上花影拉得格外长,长到室内大亮,阮雪音枕着脸的手都发麻,顾星朗终于睁眼。 他可没饮酒,记忆皆新,看见她的脸先是意味深长笑,然后问: “还好么。” 阮雪音摇头,“浑身都疼。” “一会儿瞧瞧。”顾星朗声更低,“若有不妥,还须及时上药。” 她昨夜十分过火,他初时还悬着分寸,后来实在被她勾得失控,也便没了轻重。 阮雪音怔了怔方听懂这话,顿觉身上各处都烧起来,往后稍退,“近来虽不用早朝,你有许多事要处理吧。”便扬声唤人,让备水备早膳,复对他道: “起罢?先用早膳还是先沐浴?” 顾星朗难得选了先用早膳。 一顿早膳,他是吃得狼吞虎咽,阮雪音酒后不适,酒后胡作非为又加重不适,从头到尾喝粥饮羹,半点儿旁的都进不下。 饭后梳洗毕,阮雪音帮他更衣,都停当了,字斟句酌道:“有件事要同你说,最多一炷香时间。” 顾星朗并没有那么着急走,自然答应,随她回到寝殿桌边,看着她拿出墨玉镜,和四张黄麻纸。 纸张落桌面,他才看清四张都是破的,角落里有细细密密的,字? 阮雪音将墨玉镜递给他。 他便随手挑了一张开始看,很快蹙眉,手放下时面色已经冷透。 “我不知是谁传的,你也不必问。”她其实知道,总共四回提醒过她的宫人的脸,她都记得,后两回有备而去,记得尤其清楚。 顾星朗冷笑,“既能传到你手上,必在宫内,我不问,你不说,但查得出。这样的人,你也要护?” 阮雪音摇头,“非我要护,而是你查不起。宫外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你还要在宫内造巨浪么?” 这是一句明智之谏,顾星朗无话可说。 “传信的宫人若非忠君之士,这宫里早就乱了,所以我认为,他们也仅止于传信,报一饭之恩吧。” 顾星朗方才看的正是竞庭歌身死一张。“所以昨夜醉酒,是为这个?” “所以那天夜里你脸色不好,也是为这个?” 顾星朗盯着那几张黄麻纸,又拿墨玉镜将剩下三张一一读了,方答:“是。” “几分可信?” “说不准。” “已经不能看着我说话了么?” 顾星朗因此言再蹙眉,抬头看着她。 “所以现在的蔚国,是上官宴当政。”阮雪音继续问。 已经都知道了,无不可说。“他将慕容峋的辅阁直接扩充,选拔贤能,按新政筹划重组了朝堂中枢。辅阁以上官宴和陆现为首,所以名义上,是两人共当政。” “名义上?” “彻底退出白国、将青川之南都给我,是上官宴的决策,陆现并不同意。” “所以实则是上官宴一人当政。” “至少他权柄更重。” “他这是,徇私卖你人情?” “你认为他会?” 当然不会,阮雪音这样问,正是想说他让得太容易,不是一统青川应有的路数。 “你让上官妧来祁宫,究竟为何?”显然顾星朗认为上官宴此举,是因其妹在这边,还有后招。 “她想进寂照阁。” “凭何?” “凭我们也想进。” 顾星朗嗤一声,“我已经不想了。” “那便夷平它。”阮雪音忽沉声,素来清冽的眸子变得晦暗,切切看入他眼瞳,“若河洛图与不周山一样是谎,证明给世人看;若不是,也证明给世人看。” 顾星朗听不懂她这句话。就像他近来越发捉摸不透她所言所行。 “无论是与不是,证明的结果都会一样,你会坐稳这君位,顾氏,会壮大这江山。”阮雪音继续道。 日头已高,折雪殿之通透不逊承泽殿,明光自四面八方涌进来,晃得顾星朗头晕。“她依然蠢得,不觉你会过河拆桥、在拿到河洛图之后杀她灭口?” 当然,却不因蠢,而是她手握着顾星朗的命,笃定她不敢更不能杀她。“觉得我不会杀人吧。”说出口的理由比真实缘故要苍白。 顾星朗再嗤,也深深盯她,“你会么?” “有必要的话。” 顾星朗闭眼一瞬。“打算何时让她进去,我来安排。你不要动手。” 阮雪音苦笑,“我不能取人性命么。” “不能。我在做,就够了。” 谷瑨午后阮雪音前往太乐署,在二楼门窗紧闭的小室内与上官妧确认明日用药。 “七月十四子夜。”然后道出一个莫名的时间。 上官妧怔片刻方反应,“这么快?” “没有更合适的时机了。天长节前夜,合宫忙乱,那日白天有三场行刑,君上都会去,晚间归来定疲惫,我会早早让他睡下。” 上官妧狐疑:“戍卫呢?”从前她在祁宫时并没格外留意过,却也晓得寂照阁守备森严。 “我自有办法。不是告诉过你了?我进去过。” 上官妧仍觉荒谬,又忖半刻道:“我还没有证明能治好他。他还没有痊愈。” “这是个悖论。”阮雪音笑起来,“等你完全治好了他,我便可以不带你进寂照阁,甚至因你母亲毒害他,反过来杀了你。你我如今得以各取所需,不过就是因各自所求都还未遂。” 上官妧想一遍这话,也笑起来:“同样的道理,殿下明晚就带我入寂照阁,我拿到东西却不再治他了,又当如何?” “你没那么容易走。东西你要用,送走或明示于人,总须行动自由。” “殿下打算圈禁我,直到他病好,然后人与物双得?” “你也可以用他的命要挟,迫我们让你送走河洛图,或者将之昭告天下。” 上官妧秀眉深蹙,想不透彻,不敢答应。 “机会摆在这里了,要与不要,你自己选吧。”阮雪音起身,“利弊相当,其实就是赌,于你于我都是,没什么可纠结的。今日结束前告诉我你的决定。” 她转身迈步。 “我去。明晚子夜,就这么定了。” 阮雪音停步,看见门格间花叶的影在夏风里正摇荡。“好。”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他会输。”却听上官妧又道。 这是不情愿就此被拿捏,想反将一军呢。阮雪音乐得听,回身道:“纪平也这样说。愿闻其详。” 上官妧找回了些信心尊严气势,正一正身姿仍跪坐着道:“女课。不可能被压下去的,尤其他举国查谋逆杀反贼,这件事就一定会被推向风浪之巅,你必须要担责。” “那我劝他停止追查和问罪,不就行了?”阮雪音饶有兴致问。 “自然不行。”上官妧面露得色,“这般浩荡的群臣逼宫,天下公之理想席卷大祁,他不以铁血手腕反扑,如何扳得回皇室威信、天子威权?无论事实上有多少反民,声势都得够,方可——” 她说到这里才觉阮雪音的对答太顺畅,那张脸此刻也太平静。 “你都想到了?” “你都想到了。”阮雪音重复这句话,却是陈述。 上官妧好两瞬方反应她在讥讽,脸上红了又白,“素不屑与人斗口舌的阮雪音也有今日,看来是真急眼了。” “你們母女所做作为,不值得我的风度。”阮雪音说完再次转身迈步。 “都想到了又如何,你有法子么?”上官妧站起来。 阮雪音已经不想同她掰扯了,强耐住性子方再回身,“很难么?” 上官妧总以为时至今日,自己多少长了些本事能与阮雪音针锋相对,哪怕只三五回合。她不甘就此认输,抬高声量道:“他必须选。惩处你,作为重立威权最要紧的一步,以示公平公正,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庇护你,背负公私不分、滥杀百姓的恶名,彻底失去威权与信任,成为暴君昏君。” 阮雪音看着她斗志昂扬的脸。“内宫封锁时局消息,你倒十分清楚。” “入宫之前已显端倪。”上官妧自觉占了上风,复笑起来,“殿下忘了,我是从北境被一路押回来的,沿途多少见闻。” “你离开北境时战局如何?” 上官妧不料阮雪音忽转话题,木了片刻方道:“一片混乱。”然后她明白过来,“我也没比你们晚离开多久,不知她后来如何了。” “沿途也无听闻?” “只听说,家兄险胜。”这四个字她咬得重,神采飞扬。 政权更替确实比一两个人的生死传得快、传得广,哪怕声名赫赫如竞庭歌和慕容峋。 而上官妧被押解,能听闻的其实有限。 “明晚见。”阮雪音第三次转身离开。 “你怎么办?”上官妧不甘心,一定要问出所以然。 “他不是昏君暴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要请罪?!”上官妧声量更高,“你是女课的始作俑者,祸首可都是死罪!” 阮雪音这次没有回身,甚至没停步,继续往外走。 “所以他输了!他不会治你的罪更不会让你死!不世出的少年天子,以仁政便将大半青川收入囊中的顾星朗,美梦将陨了!” 阮雪音在这越发高亢的话音里推门走入了盛夏光影。 脚步声渐远,然后完全消失,上官妧还站在原地。 片刻后又有脚步声近,她以为是阮雪音想不过又回来了。 看见的却是苏晚晚的脸。 对方反手关门,站在门格花影下冷漠看她:“为何说这种话。” 上官妧没耐烦心与这小妮子周旋,眉一挑:“什么?” “为何对皇后施压,逼她请罪赴死?” 上官妧莫名其妙:“祁后智绝,总能想到旁人所想不到,还用我施压?这都是事实,我不过提醒——你在门外偷听?” 苏晚晚抿了抿唇,“诊案是怎么回事?那药方,给君上的?” 上官妧稍思忖,讳莫笑了,“听我母亲说,你很喜欢君上。为何还帮着皇后?她不在,你不就有机会了?” 苏晚晚沉默有顷,“君上心里只皇后一人。” “爱屋及乌。”上官妧点点头,“你倒有些胸怀。怪不得问什么你都三缄其口,原是不想帮我。” “君上是何病症?殿下已是圣手,还须找你问药?” 上官妧长吁一声,“难得赢她一次,却也胜之不武。”因为是母亲赢的。 苏晚晚听不懂。 “废子一颗,既不为我所用,滚吧。”上官妧睨她,旋即觉得怪,“阮雪音来与我密谈,从不许旁人上楼来,你是怎么钻的空子?” 故意让她听见? 【1】456儿女 第九百二十六章 时至望安 上官妧没将最后这句问出来,苏晚晚却也反应过来了。 她犹豫了小半日,要不要去承泽殿问,此一刻觉得唐突、怕是自作聪明,彼一刻又觉自己到底是皇后的乐舞老师,去请个安没什么。 终于在黄昏降临时得了教习的允准走出太乐署,至承泽殿大门口,先被宫阙外墙上镶嵌的彩贝云母晃得眯眼。 阮雪音入主中宫之后她没还见过承泽殿,总记得从前经过时并非这样光彩如天宫。 是君上精心布置的吧。她如此想着,一时没挪步,被门内宫人瞧见喝问,方自报家门,求见皇后。 须臾碧桃出来,领着她入中庭往西侧拐去。 阮雪音在煎药。 小厨房内熬煮的草木气蒸腾,皇后就那么蹲在地上,手持扇子遵循某种节律一下下扇火。 她刚要开口请安,阮雪音听见了响动转头,“来了。”十分自然地,“走近些,瞧清楚本宫动作。” 苏晚晚这才放心,觉得没来错,上前几步蹲下,静静看,尽力记。 “这是,给君上的药?”好半晌终没忍住问。 “嗯。” “君上他——” “各种药材如何选,如何用,方子,法子本宫都会罗列成册,你拿回去背下,务必烂熟于心。宫中是有御医,大可请教,但本宫教你这些是基础,背熟了,才懂判断。” 屋内只她二人,碧桃早被遣走。苏晚晚想了想,忽倾身拜下,“殿下万万不可!” 阮雪音回头,“嗯?” “殿下万不能受上官妧激将,或提醒,请罪赴死,丢下君上!” 她说完便知僭越,有些悔,长身趴伏在地面,许久没听见回应。 “小人——” “起来吧。”方听阮雪音淡声。 她估摸皇后多少有些不悦,忐忑抬头。 却撞上对方微微含笑的眸子。 “殿下。”她不由自主再一声。 “只是未雨绸缪。多一个你能派上用场,比没有人强。” 苏晚晚不敢详追这句“未雨绸缪”,只试探问:“殿下自有心腹,君上也有,何须,何须找小人?” “君上那头,本宫不想惊动。本宫身边的人对君上自都会尽心竭力,但,该不如你。” 苏晚晚眨了眨眼,忽大骇,再次伏身,“小人不敢!小人的确,的确心慕君上,但君上曾与小人明言,只爱殿下一人,此生不渝!小人便再无念想,更不敢有半分与殿下争抢之心!” 这阮雪音没想到。顾星朗囿于君子风度和对女子的尊重爱护,应该不会主动明言。是苏晚晚表达了?他为拒绝,方才明言。 如此猜测着,却不多问,平白让人难堪。“本宫并无此意。”遂只就事论事,“找你,是因你受过历练、办事稳妥,对君上又一片真心,定会全力以赴。” “那是自然!殿下有任何吩咐,小人必都——”她忽觉惶然,抬眼望阮雪音,“可小人从前毕竟听命于上官夫人,殿下,为何信任?” “路遥知马力。就凭你入祁宫两年多,至今未行任何对君上不利之事。于其他事上或还须考量,于君上,本宫没什么不放心的。”眼见苏晚晚张口似还有疑问,阮雪音长话短说, “这药给君上常日保养,每隔三日要更换,如方才言,都会无巨细写给你。切记,不能断、不能少,每日须定时。别问常日保养为何要这般严谨,照做便是。直到册子翻至最后一页,方能停药。” 确定皇后说完了,苏晚晚小心道:“殿下要去哪里?” 阮雪音摇头,“不去哪里。刚也说了,只是未雨绸缪,哪日本宫不在,便有你来负责这件事。” 苏晚晚更觉茫然,眼神有些空。 “失望了?” 苏晚晚忙摇头,再拜,“小人记住了。谢殿下信任,小人定竭尽所能!” 入夜阮雪音端着药前往鸣銮殿,苏晚晚跟着踏出承泽殿。 “小人告退。” “随本宫一道吧。万一日后需要,认着点儿路。” 这话阮雪音小声说的,碧桃在旁应是没听见。 至鸣銮殿外,天已尽黑,月更圆,仔细瞧方见极不显的一点残缺。 禁卫如常林立,见皇后皆行礼,阮雪音如今都不直接进,等着涤砚出来、然后通传。 却没等到,反在下一刻听见雷霆之声: “那又如何?!朕是天子,生杀予夺无须对任何人交代!” “那些人口口声声皇后与他们同罪,皇后不服罪,他们亦不服!说杀臣民而保皇后,天理国法难容!举国各地,一拨又一拨死囚,行刑前都如此喊,君上——” “让他们喊!阴谋造反在先,污蔑中宫在后,罪大恶极!谁喊就先砍谁的脑袋,喊的最大声的,五马分尸!” 恢弘正殿原本能隔绝偏殿的声响,却因太响,字字句句皆清晰传入门外众人耳中。 禁卫敛首更甚,大气不敢出更不敢看皇后。 苏晚晚绞着手,恨恨道:“这些人都是他们的。他们安排好的。举国各地,加起来实在不少。” 阮雪音已没有兴趣询问“他们”是谁,“不少”是多少。 她在考虑要不要直接退下,又觉药不能不喝,昨晚已经少喝了一回。 便在这瞬息考量间听得身后拾级声,是涤砚,领着柴一诺。 二人瞧见阮雪音,都是一怔,同时行礼。 “殿下先回吧。”涤砚伸手接托盘,“臣送进去。” 阮雪音依言照办。 柴一诺便跟着涤砚往偏殿去。 她转身要走。 谷廾“混账!”便听顾星朗的声音再次传出,更加暴烈,如飓风之眼。 “君上息怒!这,她们原都是好意,殿下一片赤心要为天下女子谋前程,她们都明白,方才声援——”然后是柴一诺回话。 “朕是骂那些嚼舌根搅弄风云之人!查,都是谁在暗地里指黑为白混淆视听,凡有嫌疑者,斩立决!” 阮雪音闭眼一瞬,缓步下台阶。 “小人虽不知究竟多少人,但这些事自小人认识主母时,小人是说文绮,”苏晚晚迈着小步跟,主动道,“就都在筹划中。那么多年,那么多幕后之手,每只手做两三件事,加起来足以形成覆盖整个青川的网。都是阴谋,都是计算好了的污蔑...” 她低声喋喋,阮雪音终于听不下去,“好了。君上与本宫都清楚。坏就坏在,我二人分别是由幕后的其中两只手教出来的,还是顶顶厉害的两只手,打小就被拿捏了,以至于一路披荆斩棘,仍没逃过在尾端吃这起始处的哑巴亏。足叫你平静了么?” 苏晚晚确再无话可说。“那殿下你——” “你明日午时再去一趟承泽殿,本宫将笔记给你。” “是。” “退吧。” 阮雪音回到承泽殿,梳洗毕,挑了件绵软的烟粉寝裙,窝在月洞窗下开始写笔记。 有了朝朝之后她越发喜爱烟粉鹅黄之色,大概是心房越加柔暖,真住进了顾星朗的那个人间。以至于想及可能要再次踏出来,哪怕以理智绷着全副意志,仍会心痛如绞;以至于此刻落笔竟没写药材名,反而无意识书下四字: 夫君俪鉴。 【夫君俪鉴, 时至望安,见字如晤。初会三月雨,再见夏夜长,执子之手,共历风霜,迄今已近五载。】 她继续往下写,极认真地,字迹比从前好看许多,有些像他的,只因他说这么美的姑娘不可写得一手丑字,隔三差五手把手带着练。 然后她停笔失笑,自嘲真到那时,何必留信,徒增他负担、反叫他留恋过往难于前行。 遂揉成纸团,暂放于侧,重头专心写笔记。直至月辉洒得满室银泽,碧桃鬼鬼祟祟跑进来禀君上快到了,她随手将那纸团置于烛焰上一沾,纸团便化为灰烬,缓缓掉落掌心。 自是她嘱碧桃出门去盯梢、随时回来报信的。烧完纸团,她拿着那尚未装订好的一叠纸又七拐八拐放入某个角落中暗柜,然后气定神闲往正殿去,恰碰上顾星朗阴沉着脸迈进来。 浑身杀气还有残余,他该勉力在压。没想到她会出来迎,他错愕一瞬,想将神情调整得更温和些,在阮雪音看来只是徒劳。 她想念他从前如三月春风,却也感慰于此时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君王之路,本须这样走,能凭己力尽皆遂愿是福气,不能也是。 人生之际遇,原就是己力与时运参半。他们已经倾付了己力,且一路凯歌,若终有一程要败,那也是败给了太长的岁月和太满的智集。 虽败犹荣。更何况并不会败,她已经知道了关卡所在。 其实顾星朗也知道了。他在为她犯错。 “炖了百合梨羹,端离灶台也有一阵了,这会儿该冷热正好,你回来得倒是时候。”她上前挽他胳膊。 “有人跟我说梨寓离,没事少碰。我才不吃。”顾星朗闷闷道。 阮雪音扑哧,“我知道你说谁。那位的话哪信得?要这么说,我这羹里还有百合呢,哥哥要如何解这百合的寓意?” 顾星朗被她张口一嘴蜜甜得火气灭了大半,跟着往寝殿走,坐在月洞窗下乖乖吃羹。 “这东西不是该春秋吃?”他有一句没一句。 “盛夏吃也无妨,你最近火气大。”阮雪音笑盈盈。 顾星朗便想直接问,忍住了,吃完整碗擦了嘴方道:“早先在鸣銮殿外,都听见了?” 她去过,涤砚当然会禀报。 阮雪音不答这句,“吃饱了就起来活动活动,然后沐浴,早早休息。汤池那头也备好了。” 如此反常,连日反常,顾星朗岂会不察。“过来。” 阮雪音且笑且叹,起身走到他身边。 顾星朗一个眼神示意,她便坐到他腿上。 “一切有我。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能擅作决定。”他圈住她。 阮雪音定看了他会儿。“柴一诺说有人声援我,是什么人?” 顾星朗轻叹,“举国妇孺,据说年轻姑娘们尤多,都是各地女学堂的学生。原本是好事,足以盖过种种指控污蔑,怎奈对方筹谋已久,万事皆能为己所用,” 他停在这里。 “举国妇孺皆声援,还大都是女课的学生,更与宁安时的谣言映照,说我借此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吧。”阮雪音顺畅接上。 顾星朗垂眸,月光穿过他睫毛缝隙,投在脸上如十月流霜。 她几乎要直谏就定她的罪、然后结束席卷大祁的杀伐了。 终是没有,告诫自己他不会同意,现在说只会打草惊蛇。 “走吧。散步去浴池。”她掰他胳膊。 次日七月十四,已经伏诛的要员家眷们要临刑、要流放,晚间要带上官妧入寂照阁,桩桩件件,皆是大事。 阮雪音起得比顾星朗更早,准备好膳食方回寝殿叫醒他,一壁帮他更衣,随口道:“明日就天长节了,杀伐惩处,停两日吧。”确认各处都妥,她站到跟前最后再整理一遍前襟,看着他颇郑重, “没有天长节还血流成河的道理,这也是一国礼制。乱了这么久,难得以天长节安一安民心。考虑该死之人,更要考虑活着的人,尤其是依旧对你信任、忠诚的子民们。” 顾星朗考虑片刻,“听你的。” 阮雪音面露欣慰,又道:“但你还是要出宫。昨日我同上官妧约定,她知道你今日会很忙、无暇管内宫之事,才放下戒备、答应今晚。” 顾星朗轻嗤,“你不是禁着她的足,不让她出太乐署?我白日在不在宫里,她如何能知道?” “戏做全套。”阮雪音温声劝,“你既决定要缓刑两日,许多细节是不是过问过问?出趟宫看看,也有助于,”她稍踟蹰,终是说出来: “判断这些日子所行,得失几何。” 他尽管手起刀落不容反驳,却毕竟还是顾星朗。她确定这句谏奏效。 顾星朗沉默有顷,半晌答好。 接下来直到午时之前,阮雪音窝在承泽殿将用药笔记写完、装订成册,召了苏晚晚来取,又仔细嘱咐一遍。 然后确认顾星朗已出宫,她半分不敢耽搁,更换了宫人装束前往太医局,照日前安排好的,于未时三刻同崔医女去长信门,接今日药材。 第九百二十七章 远大前程 即便扮作宫人,皇后这张脸蛋还是太引人注目。 “殿下要不要——”崔医女快步走在前,却是忍不住回头瞥,欲言又止。 “不用。”阮雪音敛首紧跟,淡声答,“无论遮盖与否,都要被盘问。留着这张脸,自证身份时也好说。” 崔医女有些目瞪口呆于这句“自证身份”,而长信门已近,没法再问。 动乱之后整个皇宫只开正安门的规矩依然未改,但长信门每日会开一次,一次只片刻,便是此时,从城郊皇家药园采摘来的时鲜草药被送到太医局的人手里,宫门即关闭。 守卫看见崔医女出示的令牌,请她们稍待,回身缓缓打开一半宫门,草药被接进来。 阮雪音便在这当口径直上前,对守卫一礼道:“奉上令,小人须跟随外头师傅去药园一趟。”便看崔医女。 崔医女一点头,再示令牌。 守卫皱眉,“依上令,所有人要进出只能走正安门,且近来根本不许内宫中任何人出宫,连皇后都不能。” 这般说,方仔细去看阮雪音,对方虽低着头素着脸,却是肤白胜雪眉目如画,露在袖口外的一双手更细白得如美玉如丝缎。 守卫一时有些眼发直。崔医女很想呵斥,咬牙忍住了,便听那守卫问:“你哪个殿的?叫什么?” 阮雪音垂着脸有半刻,忽彻底抬起来,“承泽殿。” 清冷的眸子盯在那守卫脸上,叫对方一怔一凛,旋即露出敬畏色,“原是皇后宫里的人。但,”他与身侧对面另外三名守卫交换眼色,“规矩如此,哪怕殿下亲自来,我等也不能放行。请回吧。” 开了一半的长信门随之紧闭,阮雪音扫视四名守卫,自腰间掏出一枚符节,其上云纹翻覆,阴阳两种镌刻之法交错变幻,正中龙腾,磅礴不可方物。 能在祁宫当差的守卫全认得破云符。 近来为保万无一失,顾星朗甚至让所有宫内当差的兵士都近观手握过天子符节。 四名守卫因此十分淡定,没露出任何惊诧色,似乎做好了准备验证符节为假,然后将眼前胆大包天的女子当场正法。 那守卫伸出右手动了动指头。 阮雪音便将符节递进他掌心。 守卫指腹过云纹,脸色一变,然后滑过龙纹的一半,手一抖,骇然望另外三人。 另三人围拢,第一名守卫便似烫手似的,忙将符节转交,不到盏茶功夫四人都将其摸一遍,齐齐变色。 “本宫奉御令出去一趟,酉时结束前定回来,还请几位大人换班时交代,届时给本宫应门。” 四人闻言大惊,“卑职僭越,还请殿下——” “不必多礼,不知者不罪。”阮雪音打断,加快语速,“开门吧。” 四人单膝在地,却是不动,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殿下恕罪!君上明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宫,尤其是,殿下您。” 这大概是近来宫中最知名的一道令。阮雪音语速更快,“事出有因,否则君上不会将破云符给本宫。晨间君上忽就出宫了,想必你们知道;此刻本宫出去,是为同一件事,关乎社稷,且是机密。速速放行,若耽误了时辰,你们人头不保。” 四人惊疑不定,再换眼神,仍不敢开门。 “果真如此,君上定会传令——” “本宫最后说一次,事发突然,君上来不及下令,这破云符,就是君令。” 倘阮雪音仅仅是一介“女流”、不懂政事不谙时局更从不曾参与四国争端,纵使话说到这份上了,依然不会奏效。 偏偏不是,完全不是——皇后与君上一样谋断天下,所以要出宫要与君上配合办“关乎社稷的机密要事”,是可信的。 加上破云符,更加可信。 长信门再次开一半,崔医女只觉心到嗓子眼实在很想跟。皇后一个人,这般出宫,若出差池可怎么办呢? -霁都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安全过,放心。酉时来长信门接本宫。 嘱咐还清晰在耳,人却已远去。崔医女看着那背影消失于逐渐狭窄的门缝间,仰头望日色。 殿下只有不到三个时辰可用。 唯盼顺遂。 阮雪音鲜少在霁都城内走动,却看了无数遍舆图,出宫门搭上药园的车,很快抵达骠骑将军府。 “叫柴一瑶出来。”她对大门外阍者道。 两名阍者只能通过装束辨别是宫中使者,原想问清楚些,却被对方这句十分豪横的指令唬得不敢乱问,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忙进去传话。 好一阵方见回来,后面跟着柴一瑶,家常的襦裙并轻纱褂子,满脸狐疑,在看见阮雪音之瞬,疑色封冻。 然后迅疾化开,声随小跑下台阶的动势就要破出:“殿——” 阮雪音紧盯她轻轻摇头。 柴一瑶便生将话噎回去,险些呛了,跑下来站定稳了稳方不太自然道:“贵人驾临,有失远迎。”她努力体会阮雪音神情,试探地, “请,随我来?” 阮雪音默然走进柴府,默然穿过开阔似演武场的前庭,默然站在正厅中等,直到柴一瑶领着其父快步出现。 “老臣——”柴瞻拜势刚起。 “大将军不必多礼。”便被阮雪音打断。她环顾确认无人,仍是道:“借一步说话。” 柴一瑶遂又引路带着两人往书房去。 刚推开门,满室兵器映眼帘,柴一瑶方觉不妥,阮雪音却道:“就在这里很好。” 房门再次关闭,柴一瑶在外守着。阮雪音与柴瞻对坐,略看一遍室内兵刃流光,暗忖大将军的书房果然非同凡响。 “不知大将军如何看待君上近来做法。”却没有寒暄的余暇,她言简意赅。 柴瞻一凛,“君上乃不世出之明君,在位十年,从无错漏——” “车轱辘话不必了。那么本宫来说。本宫以为不够明智。当前做法确是必要的,但于度上,须格外审慎,死罪多少,活罪多少,牵扯多少城郡,何时彻底叫停,于道理大义上如何说圆——此役的确是乱臣贼子谋逆在先,道理大义本在君上这边,但你我都知,君上如今做法更多是为重固社稷,也便免不了暴烈——要人命的事,哪怕是罪与罚,时间长了,血流太多了,其质,就变了。” 她说得非常快,却字字清明如珠落玉盘。 谷雱此为柴瞻头回完整地,近在咫尺地听大祁的中宫论政事。 非常惊艳,每句都打进人心里。 以至于他有半刻没说话,看着那张清美的脸。极美,又并不让人生出寻常赏美人时会有的,那种来自男子的审视。 他觉得美人二字配不上皇后。 “殿下,言之有理。”然后他回,面沉如水。 阮雪音大松一口气。她只怕柴瞻明哲保身惯了,到此刻还舍不得卸下“甲胄”。 “大将军一定奇怪,这些话本宫为何不直谏君上,却这副装扮跑来对将军你说。” 柴瞻抚须一瞬,静待下文。 “整个大祁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对准的是本宫。君上原本或在三日、五日、十日后叫停的杀伐,眼看要因此继续下去。本宫劝不得他。” 柴瞻长吁,闭眼一瞬。“君上爱宠殿下,自景弘六年开始便无人劝得住。殿下都劝不得,老臣更无能为力。空置后宫坏王朝百年规矩,当初满朝文武都是反对的。此事,殿下很清楚。” 阮雪音为这句神游,渐露笑意,“当时便很清楚,如今比当时更清楚。”她收回飘离的目光,复望柴瞻, “当时不知道的是,凡此种种我认为理所应当、且有益于世代进步之事,有一日会成为利刃,刺破王朝心脏。” 柴瞻亦望阮雪音,“殿下,可是悔了?” “轮不到我悔。”阮雪音摇头,忽改自称,“老师要怎么教,不是幼年的我能做主的,连上蓬溪山都是被安排。大将军悔么?” 百年深谋他根本了然,此一项阮雪音已九分确定。 “无悔。”柴瞻回答,将这最后一分填满,“君上今日表现,更证明柴某选得对。大祁会一统青川,他会是千古一帝。” 阮雪音彻底笑起来,“本宫也这么想。所以君上不能在这件事上犯错。” 她起身,向柴瞻郑重一礼。 柴瞻忙也起身,以臣下之姿回礼。 “本宫会认罪,如有必要,也会和纪平他们一样伏诛。如此,杀伐可停,民心可安,道理与利弊都能全。可本宫以为这样还不够,朝堂上要员已死得够多了,眼下形势,要固社稷还有一策。” 她说得太平静,太顺畅,目光炯炯,神采奕奕。 柴瞻征战沙场数十载见过无数死生,却并没见过谁说起赴死,是这样一副欣欣然态度。 那神情仿佛在说,她正做着一件了不起的事,与一统青川一样的了不起——辅佐一位了不起的君王,成全他的远大前程,成就他的千古帝业。 的确与一统青川是一样的了不起。 他就这么听她将那一策一口气说完。 “大将军本在局中,只是做了相反之选。本宫相信,由您出面去与囚牢中诸位大人分说、与那些仍在搅弄风云之人分说,定当奏效。”她最后道,微笑如夏夜星灿。 柴瞻一时无言。 阮雪音转望外头日色,确定时辰尚早,而她用了最短的时间说完了该说的全部要害,自觉满意。“将军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柴瞻抬眼,半晌道:“君上不会同意殿下这么做。” “本宫无须他同意,认罪是一个人的事。且,”阮雪音稍犹豫,“关节在我这里,这漫长一役的最后落处,是我。君上已经明白了。他在硬撑。那么我来做决定。” 日色被窗棂滤过,变得温和,将柴瞻眉眼都染出慈意,满室兵戈只如亮晶晶的装点。“殿下打算何时认罪?” “安排好一切之后。难得出来,大将军若觉必要,本宫也可与你同去会见囚牢中臣工。” 柴瞻又默片刻。“殿下何以认为,老臣愿帮此忙?以君上对殿下之爱重,若知老臣推波助澜,我柴氏——” “大将军才说了君上会是千古一帝。他不会的。至于将军所问缘故,很简单——您想要大祁昌盛,想要做这鼎盛王朝下的第一高门,您明白本宫此刻之策,为最上策。” 房门打开时柴一瑶正望着花枝上的日色出神。 回头瞧见阮雪音,不自觉微笑,上前刚要开口,被对方抢了先:“近来都闷在家中,憋坏了吧。” 柴一瑶点头,旋即摇头,“卑职不敢。”还用着身为军士的自称。 “黑云骑既成,不会就此没有。存在过的人与事,会永远在那里。”阮雪音深深看着她,“有时候时机不对,需要蛰伏,但要始终相信你相信的那些——希望,前程,更好世代。” 柴一瑶完全能听懂这话,却实在有太多疑惑,“可如今,如今已经,” “时机不对而已。君上心中自有是非曲直,当下所行,是当下之策。你们只要忠于他,辅佐他,他不会叫你们失望。你会活着等来那个世代。” 柴一瑶觉得滔天的日光中阮雪音的脸无比明亮——一直就是这样的,皇后外冷内热,是真正鼓舞所有人怀揣希望的奇女子。“记住了。”她重重点头,“有殿下在,我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柴瞻看了阮雪音一眼。 阮雪音笑笑,没接这句,刚要举步离开,想起来什么,复向柴一瑶,“相国府,你知道怎么潜进去吧?” “啊?” 阮雪音面露狡黠,“柴英能,你也能。带路,我见一见她们。” 那几个姑娘今日该斩首的。 延到天长节后是临时旨意。 柴一瑶从不拒绝阮雪音,当即跟着皇后与父亲一起出了门。 骄阳似火,泼洒流转,至黄昏仍不肯偃旗息鼓,将天际云彩烧出深浅不一的红,熊熊似这片国土上蒸腾的杀意与生机。 酉时即将结束之刻,阮雪音出现在长信门外。门是开的,大开,一眼可望见已经换班的守卫和更远处候着的人。 崔医女。 还有涤砚与棠梨。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入宫门。 “君上在鸣銮殿等。”涤砚近前迎,“殿下快随臣去吧。” 第九百二十八章 劳燕 他说罢转身,在前引路。 阮雪音分辨不大出涤砚的态度,却能清楚看见棠梨的脸色。 很不好,双手紧搀着自己,近乎于箍,两侧眉头拧作一团。 “君上发火了?”她轻声问。 “奴婢不知。”棠梨轻声回,瞥一眼涤砚背影,稍犹豫,撇嘴道:“他火得很。一见面便责怪奴婢为何没看紧殿下,惹出这等祸事。” 那就是顾星朗发了火,涤砚才会发火。 “我连累你了。”阮雪音轻拍她手,“他也是急君上之急,一时意气。你有孕在身,勿要为此坏心绪,对孩子不好。” 棠梨摇头,“奴婢才不理他。奴婢是为殿下忧心。殿下此趟出宫究竟所为何事?为何他会说,奴婢惹出了祸事?” 阮雪音再拍拍她手,没答。 棠梨急得几乎要停步,强忍住了,“殿下待会儿见了君上,千万服软,君上如今,”她一顿,“不比从前,有些话,殿下掂量着说。” 阮雪音心中百般滋味。“怎样不比从前?” 棠梨哪敢答这话,支支吾吾许久方道:“凶了许多。” “那,好还是不好?” 棠梨认真想了会儿,“好也不好。” 答得挺好。阮雪音心叹,鸣銮殿巍峨的殿顶已入眼帘。 涤砚仍健步如飞在引路,回了个头,什么都没说,催促之意却明显。主仆二人便不再多言,几乎跑着踏过一级又一级白玉长阶,至大门口,涤砚拦下棠梨,请皇后独自进殿。 盛夏黄昏,晚霞铺天,光线也灼灼也昏昏。阮雪音一身宫人装扮穿过明暗交错的光,踩上被门窗切割得十分工整的地面落影,刚迈入两步,高阔殿门在身后被关上。 她原要往偏殿去。 却感受到威压自正殿深处来,是顾星朗的君位,云卷龙腾,他就坐在其间。 是他传召,先开口的也就该是他,自己正好落得后发,更便于应对。阮雪音遂又走数步立在大殿中央,距他不远不近,等着。 却一直没动静。 夜里还要同上官妧去寂照阁,阮雪音不想虚耗,只得行礼打破寂静:“君上万安。” 顾星朗还是不说话。 光线越发暗,暗得他分明如月的白衣都快没入将临的黑夜里。“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能擅作决定,我是这么同你说的吧。” 他终于开口,声极喑哑,不知是近来动怒太多,还是,因为她。 “臣妾只是出了趟宫。”阮雪音平静答,试图借此渡给他一些平静。 “做什么。” 她以破云符出宫,乘坐药园的车离开,这些他一定都知道了,也便当然知道她是去了骠骑将军府。“见柴瞻。”所以没有撒谎的必要,她既出宫,就做好了接受他震怒与责问的准备。 夜色在坠落,更漏声出奇清澈,让短暂寂静显得很长,让人蓄不起耐心。 “接着说,说完。别让我一个字一个字从你嘴里撬。”顾星朗哑着声再道,每个音都像从地狱里探出的尖牙。 “希望他劝谏君上,适可而止;希望他安抚好朝中余下臣工,也以家族之力尽可能辐及各地,抚慰民心、襄助社稷。” 更漏声在越来越黑的大殿内响得骇人,因顾星朗又好一阵不说话,通通落进阮雪音心里。 “过来。” 近五年,没有任何一次他说“过来”是这样的语气。 教听了成千上百回的她都生惧,双脚发沉,拖延了半刻方挪步。 她走路素来轻,此时脚步声却一下下与更漏声应和,是殿内太安静了。 暮光已逝,月光未至,她半摸黑踩过宽阶,终于走到他旁边。 被一把抓住手腕拽到他身上,重心不稳,险些仰倒。他却不护不扶,眼睁睁看着她勉力抓住龙椅的把手狼狈坐直。 他仍是攥着那只腕,非常用力,才片刻已教阮雪音五指冰凉。 “就这么几句话,说了一下午,说到此刻才回。”他复开口,另一只手往她衣衫内探,全无章法,而至于粗暴。 他在找破云符。 确实藏得隐蔽,为防遗失阮雪音将其卡在前襟最深处。她便主动抬手掏,顾星朗也在这时候摸到了,符节温热,沾了肌肤的柔润,显得她身上的宫人衣料格外粗粝。 “还去了大牢,和相府,见了获罪的臣工与被株连的从前同僚。”阮雪音答他的话。 同僚当然指那几个姑娘。顾星朗冷笑一声,含糊得不像真的,旋即收手,却没将破云符拿出来。“然后告诉她们,她们死不了,你已经想好了对策,这两日拖延,便是第一步。” “不是。”阮雪音道。 “那是什么!”他蓦地钳住她下颌,“我最后说一遍,别让我一个字一个字从你嘴里撬。我厌恶审讯,这些日子,已经审够了。” 每个字都很稳,也很重,牙缝里咬出来,将听者的心神都咬碎。 “告诉她们所行之事无错,错在动机。于她们,或许连动机都是对的,是她们的家族犯错。所以不必懊悔,只该遗憾,但也不必太过遗憾,君上圣明,终有一日会填补那遗憾,实现那盛世。” 阮雪音一口气说完。 顾星朗钳着她下颌的那只手微松,然后感觉到她被抓着腕部的那只手已经冷透。 他全然松开,五指嵌入她指缝,交握住,严丝合缝。“每当我试图骗你的时候,都告诉自己不要,因为你会看出来。同理,小雪,你骗我的时候,我也能看出来。” 阮雪音依旧沉静,看了他片刻。“你最近骗过我么?” 顾星朗眼神有一瞬闪烁。殿内盏灯都无,月光照不到深处的龙椅上,但阮雪音盯得太紧,还是瞧见了。 “没有。”他答。 “你此刻就在骗我。”她说。 顾星朗神情重归笃定,以笃定自证。 “就是那天傍晚,在曲廊里。后来收到密信,我以为你隐瞒的是竞庭歌的死讯,”黑暗遮蔽视野,却放大听觉与脑力,忽至的了然几乎要将阮雪音撕碎,“不是。”以至于她话都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涌出来,决堤往下落。 “不是。”顾星朗这句不是与她的自然不同,“连竞庭歌的死讯都未必为真,更况——” “别说。”阮雪音猛然打断,声极大,在空旷殿中震出回响,“别说。” “我不说。”顾星朗声软下来,“因为不是真的。不告诉你,不是想骗你,是不愿拿子虚乌有的传言惹你担心伤心。小雪,你放手好吗?都交给我,我会处理一切。” 你处理的一切,一举一动,都有后果、要天大的代价。阮雪音心里答。她整个人有些因方才顿悟被击垮,脑中反复告诫自己事情未竞,不能垮,不能此时就将筹划和盘托出。 “我知道。没想插手。”她艰难张口,眼泪便滑进嘴里,淡淡的咸,后味皆苦,“今日是我多此一举了。” 顾星朗知道她仍没说实话。 但他狠不下心再逼她,黑暗中她沉默地泪如雨下比那晚耍酒疯哭嚎更磨折他意志。 过去他失落于她从不在他面前哭,而今真见她这样哭,方知难捱,心如刀割。“好了,好了。”他将她拢进怀里,一侧脸去贴她被眼泪濡湿的脸颊,“为不实的传言自伤,最是不值。破云符就放在你那里,随你高兴。今晚寂照阁也别管了好不好?我去办。” 他蹭她的脸与发,握着她手摩挲,须臾又拍背,浑身解数不够使。 “你办不成。”初失朝朝时那种身心俱疲再袭上来,阮雪音埋入他颈窝,很轻地回,“她知道你知道了,就不会中计了。只这一趟,我帮你办完,以后再不会管。” 顾星朗无话可说,低头将唇印在她眉心,深重地,许久不移开。 阮雪音双臂环绕他后腰,用力抱着。“不早了,我回去准备一下。你跟我一道吧?我对上官妧说,会哄你早早歇息。” “出去大半日,奏章还没看,我晚些回。”顾星朗柔声,“你去吧,寂照阁那头都按你要求安排的。子夜你出发前,我一定回去躺下。” 月色笼祁宫,阮雪音精疲力竭出鸣銮殿。涤砚带着两名宫人紧跟着进殿,里头灯火便一一亮起。 “君上可要用些点心?殿下说稍晚会送汤药来,臣想着,或许先吃些——” “不必。”顾星朗半低着头,满室明光耀不透瞳中暗影,“传柴瞻入宫。别让人知道。”然后方抬眼,整张脸被龙椅的金辉映得极不真实,“尤其是棠梨。” “是,是。”涤砚忙道,几乎要跪,“君上明鉴,不该说的,臣从不对她说。” 那厢棠梨见阮雪音苍白着脸出来,一路忧心忡忡,回到承泽殿忙着张罗膳食、又备汤池,想着她吃饱了、暖和了,人也能精神些。 阮雪音却衣裳都没换便开始煎药。 破云符她自然不要,临走前已留在了鸣銮殿桌案上。此时药草被煮沸的气味让她心内安宁了些——若不回头望层叠宫阙,这小小一方天地,与蓬溪山的厨房其实没有区别。 她这小半生,前面二十年过得太快,后面这五年又太慢,热气氤氲中回望,真似大梦一场。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年冬夜她和上官宴齐念出这句,当时只有困惑,不觉精妙。 碧桃来请用膳,阮雪音说要看药。棠梨便将吃食全都搬来小厨房,盯着阮雪音迫她吃饱喝足。 “你越发像云玺了。”阮雪音道。 “是。奴婢每日都想,这时候若是云玺姐姐,会怎么做,想出来了,就照做。等她回来,发现奴婢没照料好殿下,要责骂的。”棠梨鼓着腮帮子,没由来生气,大概怀孕让人脾气坏,又或者仅仅是为自家殿下的不顺遂而愤慨。 入亥时涤砚至,来拿药。阮雪音如常备好蜜饯在旁,笑了笑,“今日的格外甜。让他多吃几个。” 涤砚连应是,忍不住叹气,“明日就天长节了。君上——殿下您——” 棠梨也心疼两个人得很,只没法子,见他欲言又止不干不脆的,骂道:“说不清楚就别说,赶紧把药送去请君上趁热喝了。我们殿下辛辛苦苦煎的,晚膳都在厨房里用的!” 涤砚难得没呛声,行礼自去了。阮雪音又依着棠梨去汤池沐浴,出来不换寝裙,反挑一身轻便宫装。 “一会儿还要出去。” “还要出去?!”棠梨真急了。 “不出宫。出趟承泽殿。君上知道的。你放心。” 棠梨放心不了,见阮雪音换完衣装又去开小公主的衣箱,一件一件往外拿,更觉忐忑。 “这套没见过。”阮雪音捧一身小小的浅桃色衣裙,襟口袖口皆精工绣着青叶,春意盎然。 “去宁安前云玺姐姐让造办司制的,说小殿下春来长个头,衣裳通通得换新的。”棠梨忙答,又开阿岩的衣箱,“郡主的也都换了,比公主的——” 越往下说,越觉句句不该说,她住嘴,半晌迟疑问:“郡主和公主,在一处么?” 阮雪音望着两箱子姹紫嫣红的衣物出神。 “我不知道。”许久才答。 棠梨抿着嘴勉强一笑,“明日天长节,殿下有的忙,还是早些,”反应过来阮雪音说还要出趟门,只得改口: “几时出发?奴婢去交代一下,然后陪殿下——” “不用陪。”阮雪音将手中裙衫放回衣箱,“君上都安排好了。” 亥时过大半,顾星朗归来,对阮雪音又嘱咐几句,看着她出门。 上官妧如约候在清凉殿侧墙下,草木皆兵。盛夏子夜居然无风,一地月光凝固得像是假的。她心跳很快,直到凝固的月光被人影晃开。 “走吧。”阮雪音到了她跟前。 “无论怎样理由,他都不可能支走寂照阁的戍卫。”上官妧仍是狐疑,机会已在咫尺的时候最易患得患失。 “此刻后悔还来得及。”阮雪音偏不解释。 母亲分明已将足够重的筹码交到自己手里了。上官妧心想。却为何还是拿捏不了对方,反而一再被对方拿捏呢?她这一生,果然一次都赢不了阮雪音么? “我不懂你在怕什么。”便听阮雪音再道,“无性命之忧,又能进寂照阁取想要的东西,分明两全。” 第九百二十九章 夜枭 月光被高墙挡在那头,上官妧盯着黑暗中阮雪音的脸。“不会。”她摇头,“你没可能这么快便依据我给出的两道方子推出全部。你治不好他。所以你不会杀我。” 阮雪音眼神同意。 “你要认罪么?”上官妧又问。她脑子很乱,试图从各处寻找蛛丝马迹。 “无可奉告。”阮雪音轻飘飘回,“到底去不去?” 寂照阁前当真无戍卫。一个都无。 上官妧随阮雪音步步行,只觉腿越来越沉,原本无风的盛夏子夜忽就起了风,吹得四周高树哗啦啦震响。 这皇宫真是大,布局又极弯绕,风摇树动间似有夜枭凄嚎。祁宫里有夜枭?上官妧勉力回忆生活在此间的那短短不足两年,确定从未听到过。 双腿沉得快要走不动,寂照阁的青石门已在眼前。她干脆停下,等着看阮雪音要如何开门。 她不跟倒正好,因为阮雪音也没把握一次成功。 顾星朗是教了她,却毕竟没试过;她气力比他小许多,哪怕踏对了位置,也可能因力道不足而开不了门。 可笑就可笑吧。她真觉可笑,神情却肃穆,看清石阶上宽窄不一、其形各异的青砖,看三遍又数三遍,确认所有位置,抬右脚,重重踩在第一块砖上。 她踩得太用力,风声树声也太大,盖住了青石深处的响动。但那块砖真似下陷了,她不确定,想退回些察看又想起顾星朗说得一鼓作气。 遂借着子夜时分的巨响连续踩踏,完成最后一步站在石门前时,她的心跳也很快。 青石门的缝隙倏然显现,因里头一片漆黑,初时不显。 但上官妧听见了那声响,沉沉混入子夜时分其他声响里,似命运之鼓,轰隆隆捶心。 她抬起沉重至极的双腿,紧随阮雪音向里走去。 月在高天,千年不变,盈亏无声,一期一会。 承泽殿灯色已黯,顾星朗独自躺在凤榻之上,听着风声浩瀚似从遥远之地而来,根本不能阖眼。 他刚传召了殿内所有宫人,恩威并施对明日作了安排,确定他们都听懂且会严格遵守,方回寝殿睡下。 子时将过,已经是十五了。去年此刻,阮雪音胶在他耳边说生辰吉乐。 声犹在耳,无论何时想起来都意犹未尽。 小雪。他心中叹息,千百种割裂开的情绪高高荡起又沉沉坠下,最终化为落子无悔的释然。 阮雪音在月圆之夜一重又一重的巨响里前行。 万马奔腾,苍鹰黄雀螳螂与蝉,满壁癫狂的水书诗词,无尽夏的青金在如洞穴的石室里格外醒目。 但上官妧既没走向无尽夏也没走向绣球。近千错乱的花植里,那朵莲很小,被旁侧枝蔓挤得花瓣弯折,有种近似于彼岸花的妖异感。 “关于无尽夏的一切,都是障眼法。”阮雪音道。 “聪明人最易被聪明误。母亲说宇文皇族,尤其是国君,个个喜欢戏弄聪明人。因为欺负笨蛋没意思,不能突显他们的聪明。” 第五道石门应声打开,还差一道便能真相大白。 “依然不紧张么?”上官妧问,见不到阮雪音失态一回,她会遗憾毕生。 阮雪音摇头。 “真的,还是做给我看的?”上官妧又问。 “其实我们都已经不在乎了,河洛图。所以让你进来拿,所以是真不紧张。但还是会好奇。” 两人相对站在第五道门前,余光已能瞥见里头青金明暗,仿佛是曲谱。 但上官妧不动,阮雪音也就陪她耗,甚至希望她主动再拖延一会儿。 “家兄说曾给过竞庭歌提示。看来她没告诉你。” 阮雪音不确定是否指那朵莲,走到今日也并不想再追究,“她不知道那是关于寂照阁的提示吧。” 上官妧若有所思,“倒是。” “上官宴也知道?”寂照阁重重关卡的谜底。 “与我一样,后来才知。父母尚在的时候是无须多言的,隐秘嘛,晓得的人越少越好;要离世了,怕失传,才会留话,让子女继续。” 宇文绮死在韵水,阮雪音不在场也便没看见上官妧的反应,只记得更早上官朔死时,她非常伤心。 与此刻冷淡两番光景。 “你接受得很快,适应得很好。惜润若有你的心智,青川格局会改得慢一些。” “她就那么个人,你还不清楚么。”上官妧嗤笑,沉吟片刻又道:“我比她幸运,有母亲和兄长拔苗助长,虽迟未晚,还能做点事。她没人教,没人帮,打小不是这块料,是太难了。我若是她,也怨恨你,” 双腿更加酸沉,她难受得顿住,蹙眉,心道这会儿已不那么紧张了,怎么回事? 阮雪音瞧得分明,接口道:“的确。” 上官妧被切断思路拉回谈话,蹙着眉继续:“但以全局看,你做得真好。后世著史,大概会公认,白国是亡于你手。” 阮雪音转身往下一间石室去。 “这曲子苏晚晚一直在弹。”身后上官妧道,约莫是腿疼得厉害,听起来咬牙切齿。 “一直没弹完。”阮雪音望满墙青金。 “因为母亲没教全,隔一段时日给些,后来人不在了,也便断了后续,少了结尾。” “结尾在你这里。” 上官妧跟过来,立在旁侧与她同望。“话说你怎么确认的我母亲身份?崟国亡时,分明被骗住了。” 阮雪音便将当初在漱暝殿的推理查证简要述一遍。“还有个很小的细节,单拎出来不算什么,却能佐证既有推断——苏晚晚独爱柳琴,终年用,这曲子从来也只以柳琴奏。” 宇文家爱柳,两百年绿柳遍霁都,后来被顾夜城下令砍光,只留下寂照阁旁一棵。 上官妧神情复杂,好一阵道:“我埋怨过母亲。怨她和父亲不早早带我入局,以至于兄姐都在为家族为大业冲锋,唯独我,像个傻子——不是像,真傻,临了梦醒,错过太多,也落后太多。” 她转脸看阮雪音,“我很想赢你。不知从何时起,以你为目标,也以你为对手。但我落下太多功课了。” 阮雪音为这句话转脸,也看着她,“这回合你赢了。恭喜。” 上官妧的信心一直在随双腿的沉重下坠,听得此言,更觉惶惑。 “请吧。”阮雪音彬彬做了个手势。 上官妧到此刻方明白何谓进退维谷:怎么看都该进、会成,却每向前一步都像在往深渊里踏;退吧,不甘心更不能够——这次退了,下次呢?她总要走到尽头,这是父母的遗志,是她二赴祁宫的原因。 最后一道石门隆隆开启,格外响,且不顺畅,约莫是年头太久,分出一人可通行的距离之后,居然停了。 她们等片刻,确定门幅不会再开更多,阮雪音问: “你要走前面么?” 她当然是第一次走到这里。上官妧心想。所以里头的状况,自己比她更清楚。却为何,总怕有什么埋伏,不敢走前面呢? “你先。”她掂量有顷,决定谨慎。 阮雪音当即往里冲,走得极快。上官妧见状忙跟,两腿却似被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得使出浑身气力。 而气力在迅速消散。 寂照阁最后一道门内,非常眼熟,非常震撼。 与隐林寺很像,只是暗,空间稍小些,佛像却更大,占据从地面到天顶的整面北墙,明灭光影里拈花含笑,悲悯人间。 阮雪音被此景震慑,余光已瞥见正中桌案上一摞昏黄的纸,心知该行动,却没有。 她抬眼望佛,泪意上浮,双手合十,虔诚祈求。 在蓬溪山老师从不提神佛,以至于她和竞庭歌都非信女,遇事只懂求己。 如今她已尽够了人事。 若为自己,也就到底为止,天命如何,接纳便是——她生而为孤,孑然来孑然去,本没有那么多非怎样不可。 可她在二十岁之后忽然有了所爱。 也就有了执念,有了所求,求诸己无法确保成功,便只能再求天命。 她盼望他、朝朝、庭歌、淳风,长命百岁,此生圆满。 上官妧的动静在身后起一阵歇一阵。 阮雪音睁眼,快步至案前,目光迅速攫取纸上所书。 是完全不认得的文字,比水书更怪,小且密,却十分工整。 那纸也不是纸,虽经炮制,隐约仍可见脉络,像是某种巨大的树叶,被裁剪成纸张形状。 古老气息随文字扑面来,阮雪音犹豫一瞬,自袖中取出火折,迅速吹燃,伸向堆叠的叶纸一角。 上官妧拖着沉重的身躯竭力靠近,不眨眼盯着阮雪音背影。 她初时以为她在辨别那些文字,渐渐瞥见烟雾,又见火光,大惊失色:“你在做什么!” 阮雪音拿起那摞叶纸倒竖,让火焰蹿高烧得更快更猛,上官妧终于蹒跚得够近,直接扑过去,两人同时倒地,叶纸在空中散开,再如雪片坠落。 上官妧手脚并用爬着去捡,以身体四处熄灭火势,总算将十几张残页全部聚拢,趴伏着狠狠盯阮雪音,“疯子!你这疯子!” 阮雪音站起来,居高临下瞧她,“你看得懂么?讲给我听听?” “我看不懂,有人看得懂!” “上官宴?” 上官妧气得失语,“你出尔反尔,我不会再救顾星朗!就让他残喘而死,让大祁灭亡!总归满朝文武已被他杀得不剩几个,百姓身陷血海,这王朝这国家,气数已尽了!” “我答应带你进寂照阁,没说不烧河洛图,所以没有出尔反尔。”阮雪音很慢地一一回,“今夜带你来,也便没再指望你救他,顾氏王朝是否气数尽,我不知道,但你的气数,恐怕要用光了。” 这段话所涉太多,上官妧怔了好一阵,方喃喃问: “你给我下了毒?” 阮雪音脸色越发淡,几乎要隐在暗沉的石室光影里。“你不是要与我较高下?自己猜,都猜对了,也算没输。” 上官妧真被此言说动,凝神思忖。“苏晚晚。白日里。茶水中。” 阮雪音点点头,“你看,是比从前进益了。为何不猜饭食?” 上官妧惨笑,“我拿顾星朗的命胁迫你,虽笃定你因此不会要我性命,仍是忐忑,今日,根本没用饭食。所以方才浑身乏力,只当是紧张又饿了一整日。”这般说,仍暗暗用力,试图站起,根本不行,“但茶水我都验过,没有问题。”便阖眼细察,想分辨是什么毒。 “你辨不出来的,不是东宫药园的传承。”阮雪音说完觉得不准确,改口: “应该说不是三位娘亲和老师的手笔,但仍算东宫药园的传承,因为我用的全是药园里的花植。” 东宫药园的花植如今都在蓬溪山。 “你制的?”上官妧面色惨白,汗珠滴下来,“叫什么?” “还没起名字,你第一个用。”阮雪音想了想,“子夜已过,十五了,但十五的月亮十六的圆,你的闺名也是一个妧字——就叫月待圆时吧,你觉得如何?” 上官妧确定她在讥讽。“好愿景。”她不甘示弱,阴恻恻笑,“可惜殿下你也等不来月圆时了。东宫药园真像一道诅咒啊,叫所有与之相关的人,我们这些人,都不得善终。” 她整个人随这句话彻底倒下,想伸手将河洛图的残页继续护着,手也抬不起来了。 阮雪音便蹲下,一张张将残页拾起归拢。上官妧默默看着,问:“顾星朗怎么办?” “暗香来和明楼翠,用的该是同一引子,寒症发作时的脉象与表征,非常近似。只是暗香来多了热症,且更平缓;明楼翠只有寒症,却很激烈。” 上官妧沉默有顷。“母亲说你其实有解开暗香来的机缘,只看你够不够聪明。原是这个意思。”她再次笑开来,似自嘲似自怜,“是哪一味引子,你确定了么?” 阮雪音点头,“还要多谢你在棉州时给阮仲制的那些药丸,予了启发。所以我有把握保他的命,他们两个的。”指顾星朗和阮仲,“只是治愈,需要时间。” 上官妧真觉脱力,从身体到心脑。侧卧压迫手臂,她干脆一使劲平躺。“可你也快死了吧,哪来的时间继续钻研。哦,他不会让你死,大概是关押,囚禁,打入冷宫,有个交代就好。呵,这算什么惩罚,偌大的祁宫就你一个女主人,换间殿宇住罢了。” 她掀眼皮瞧阮雪音, “没用的。他只有杀了你才能真正取胜,否则没完。天下归心这种东西,最玄乎,也最致命。” 阮雪音将残页卷起,收进衣裙深处。 “不是要为了他赶尽杀绝?”上官妧嗤笑,“怎么不烧了?” 阮雪音不理她,将地上灰烬清理干净,又仔细看一遍石室内各处,确定无遗漏,对着巨大佛像拜三拜,往外走。 “喂。”上官妧有气无力喊。 “我就死在这儿?”没回音,她继续喊。 “会残。五成可能会死。你试试自救。”阮雪音不停步,声越来越远,“曜星幛上说,你这一生三进三出,哪怕为了这份观瞻,我也要送你出去。” 上官妧没懂这话,又问:“我记得祁宫里是没有夜枭的!我听错了吗?” “我让人放的!”阮雪音已走过第四道门,震声回:“今夜宜听夜枭!” 寂照阁外,夜枭还在凄嚎。 禁卫已至,暗夜中候着,见皇后出现,敛首待命。 “进去吧,将人抬出来。” 第九百三十章 罪己诏 百名禁卫林立在寂照阁前,分明奉君命、一切遵皇后示下,真听到这句令,没人敢即刻行动。 那毕竟是,寂照阁。 百年无声的规矩居然重过一句现世的、明确的天子令。 阮雪音一身如月亦如夜的暗湖色宫裙,拢手立在大开的青石门当中,风动轻纱有如谪仙,其声渺渺,也似从云中来: “放胆进。没有河洛图,没有金顶耀,玄力、神谕,阴谋谎言而已。倒是有佛祖一尊,合该一拜,你们进去了,就都明白了。” 底下众人的神情这才有些松弛,跃跃欲试又犹豫不决。领队壮着胆子直面凤颜,受阮雪音明确一点头的鼓舞,终于抬手示意,带着众人踏入禁地。 阮雪音怀揣那些残页急着处理,本要就此离开。 还想听听上官妧是否已全然闭嘴。 遂站在外间竖耳凝神,做好了万一她“疯言疯语”的准备。 却持续安静。天地间分明风声树声、脚步声与兵器哐当声交错不绝,夜枭也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唤,但就是因缺了上官妧的声音,显得异常安静。 阮雪音抬头望月,觉得真是圆,明夜还会更圆么? 她还会看到明夜的月圆么。 脚步声远了,消失了,只剩子夜杂声。 许久后又响起,变近,她回头,便看见领队带着三名兵士各据一角抬着上官妧出来。 上官妧大睁着眼,大张着嘴,嘴在动,正说话,却半点听不见声。 经过阮雪音时她恶狠狠瞪她,嘴动得很快,似在咒骂。 这姑娘声是好听的。阮雪音想起来二十岁初见时光景。可惜了。 夜风带着浮云在高高天幕奔袭,一次次遮蔽圆月,又一次次成为过客。 阮雪音对禁卫交待完一切,走回承泽殿,本想悄悄更衣入榻,却撞上顾星朗人在中庭。 象牙白的寝衣,暗夜里霜一般。阮雪音平静走近,“没睡?” “担心你。睡不着。” “结束了。进去说吧。” 顾星朗微启口,忍住了,穿过正殿走进廊道,方轻问:“东西呢?” “什么都没有。但很震撼,你得空去瞧瞧。” 顾星朗站定,转身看她。 “真的。”阮雪音便也转身,十足坦诚,“与所谓的不周山洞穴一样,谎言罢了。百名禁卫都进去看了,足以佐证,再过一阵子,整个青川都会知道。” “他们知道他们该知道的。我也得知道我该知道的。” “事实如此。你不相信,我亦无法。” 顾星朗一时觉得自己多疑。 一时又觉阮雪音五年历练,竟也到了撒谎叫他看不出的境界。 “我总是信你的。”话已至此,无谓拉锯,顾星朗微一笑,“走,睡觉去。” “折腾这么许久,我想再洗漱一遍。你先去,我就来。” “我陪你。” 盛夏衣衫薄,件数也少,暗湖的轻纱层层褪,连片纸屑都无。 顾星朗为何要陪,两人都心知肚明,以至于如雪肌肤不夹带任何而直接展在烛光间那瞬,空气中弥漫的居然是失望。 “有时好奇,老师究竟是怎么喂养你的。”顾星朗不想让这种失望太明显,说话掩盖,“永远晒不黑似的,一年四季,白得发光。” 阮雪音猜他是检查完了,笑笑道:“你在一年两百日不见阳光的地方生活二十年,也会白得发光。” 顾星朗便从后抱住她,流连青丝中、颈窝间细嗅,“香味也已不用熏染,由内而生了。” 这是还没检查完?阮雪音失笑,由他,懒懒道:“明早的生辰面可有要求?配哪几样小菜?” “近来太累,今夜又晚,明早容你偷懒,让他们煮吧。” “看明早能否起得来吧。”阮雪音顺从,“君上还熬得住么?臣妾禀一禀今夜始末。” 她浓墨重彩讲那些关卡谜底。 以至于最后一间石室内的景象分明震撼,对比前头历险意味十足的段落,竟显寡淡,加之并没有传说中的河洛图,更教人无从咀嚼。 “明晚去看看。”顾星朗照单全收。 这一夜阮雪音睡得格外沉。 许是了结完一桩大事,许是明日要临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件大事,她觉得睡眠珍贵、人世珍贵,整晚抱着顾星朗的胳膊十分香甜。梦里他、朝朝、竞庭歌和淳风都在,春和景明,岁月漫长。 而因彻夜焚着的龙涎香里添加了过足的安神之物,顾星朗这一夜睡得虽沉,阖眼前却十分忐忑,只怕第二日醒不来,更早时反复叮嘱涤砚要准时来唤。 七月十五,辰时过半,涤砚蹑手蹑脚出现在凤榻外帘帷边。 顾星朗应声睁眼,直瞧见阮雪音呼吸沉沉嘴角带笑,觉得满足,小心翼翼将手臂从她怀抱中抽出。 朝堂剧变,例来从上午就开始的臣工贺挪到了中午,但顾星朗用完早膳仍是郑重梳洗,换了身相当隆重的袍子,去往鸣銮殿。 十三皇子顾星漠已遵旨候在殿外,听得动静,回头,惊异于九哥这就收拾停当了,旋即感叹如此阵仗的衣装居然仍被穿出了翩翩意,晨光里飞扬,如天神降世。 他行礼,对兄长道生辰吉乐。顾星朗笑让他跟上,兄弟二人便前后脚踏入大祁的天子殿。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顾星漠如坠云雾,许多年后回想依然觉得不真实。 九哥拿出墨迹尚新的传位诏书,命他接旨。 顾星漠立在空旷大殿内好半晌说不出,动不了,云雀掠过宫檐扑扇翅膀的声音大得像在耳边。 然后他听见九哥说,会在天长节典仪上下一道罪己诏:平叛虽必要,却让百姓受苦受牵连,此罪一;自己的妻子、大祁的皇后被卷入叛乱,身为夫君,他难辞其咎,此罪二。 洋洋洒洒还有许多词,顾星漠渐渐听不清,勉力在越发模糊的意识里挣扎,终于浮出,扑通跪下: “请九哥收回成命!” 顾星朗又说了句什么,他仍听得不真切,只知是规劝,再道: “请九哥收回成命!” 他重复这句话,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直逼得顾星朗再插不进话,殿内复归深静。 “小漠。”然后他听见兄长下玉阶,步步至跟前。 “平叛是正道,九哥没错,无须罪己!”顾星漠不等对方站定,先一步长拜,“在臣弟看来,九哥出此下策不过是为了嫂嫂。九哥不愿定嫂嫂的罪,只能责己,然后带嫂嫂彻底退出,方得两全。” 顾星朗站着看他,沉默有顷。“你认为,我该定她的罪?” “于理,应该。于情,不能。” “于理应该?她有何罪?” 兄长声已变冷,顾星漠听得分明,重重叩头:“嫂嫂对大祁,对我顾氏,只有恩情,没有罪过!臣弟所谓理,是时局利弊,是对手深挖的绝路!” 顾星朗闭眼一瞬,“既都明白,接旨便是。” “九哥!” “接旨。” “臣弟不接!臣弟也不信嫂嫂会赞成九哥这么做!” “大胆!” “请九哥三思!” 顾星朗蓦地蹲下,沉沉道:“她是不赞成。所以打算拿自己的命,来换我长留青史的好名声、换我千秋万载的帝业了!你以为如何?举双手赞成么?” 昨夜也是在这里,他质问柴瞻,可大将军什么都不认。 越是不认,顾星朗越笃定自己猜得不错。五年了,他足够了解阮雪音;近二十年了,他也足够了解大将军。 这两个人在这件事上,一定会达成坚不可摧的盟约,柴瞻一定会帮阮雪音隐瞒到底,直到,她认罪伏诛。 顾星漠长伏在地面的身躯因这番话变得僵硬,良久方痛心疾首道:“臣弟不赞成!” 只论对错黑白不拿解决办法,少年人幼稚的意气。顾星朗盯着弟弟的后脑勺,缓而沉道: “我的办法,你嫂嫂的办法,你都不赞成。那么你来,顾星漠,拿出你修炼了十年的本事,给朕第三条路,真正的两全之路,朕洗耳恭听。” 顾星漠又僵半刻,连磕三个响头,高声道:“除恶务尽,追查惩戒自该继续;皇后无罪,种种指控皆为污蔑,污蔑中宫者,斩立决。” 顾星朗苦撑的神采终于彻底熄灭,目光漂浮着移向殿门外,只觉碧空如洗,但烈日灼心。“你认为这些日子,朕不是这么做的?” “九哥正是这么做的。臣弟深以为上策!” “你嫂嫂认为是下策。最多只是中策。”所以才会动用她认为的上策。 “嫂嫂对九哥爱护太过,不愿九哥沾染半点污名。” “而你认为,某些污点,领了也便领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顾星漠其实不是这么想。他亦不愿兄长沾染任何污名,因为九哥确实没有污点。他是没有办法了,不想兄长放弃大业,也不想嫂嫂为之牺牲。 “九哥是天子!君王一言,四海臣服!其他人怎么想怎么说都好,随便他们!九哥若不愿听,就封了他们的嘴!此事九哥就要这么定夺裁决,天子诏下,谁能说什么,谁敢!” 顾星朗黯淡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苦笑,讥笑,终于隐没,化作声色之厉。“以为你长到这个年纪,跟着这世代最好的老师们,耳濡目染,总能一骑绝尘。” 这句话之后是漫长的空白。 教顾星漠越来越慌,待要开口说点什么,听见兄长暴喝: “十年栽培,却只让你在这种时候讲出这种话!这就是你心中的为君之道、明君之理!” 他几乎要抬脚踢他,终是忍住了。顾星漠从小到大没历过兄长这般震怒,更没被这样骂过,懵了一刻,满腔羞愧委屈急聚,生逼得他落下泪来。 “臣弟知错!臣弟知错!九哥息怒!” 哭腔浓重,顾星朗如何听不出?更觉恼怒,又要放声骂,理智及时归拢,再开口时只是声沉: “收起你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国君,就更要苦练不落泪的功夫。” “是。是。”顾星漠忙答,使劲屏住,然后想起自有记忆开始,就确没见过九哥落泪。 “臣弟心中的为君之道、明君之理,并非如此。”他调整好气息,确定没有哭腔泄出,方继续道:“适才那般说,实是急了,也为九哥和嫂嫂难过。九哥,” 犯了错不辩解,之后往对了做便是,这也是顾星朗教的。他想起来,于是顿住,没再往下说。 “你这话,不久前我也对柴一诺吼过。”顾星朗蹲累了,干脆坐下,玉白阔大的龙袍展了一地,“我都二十好几了,做了十年国君,急起来是一样的口不择言,哪来的资格骂你。” 这几句话很温柔,二十余年顾星朗的样子。 顾星漠只觉撑不住,鼻酸得发胀,忍泪忍得眼眶要裂开。“九哥这样好的君主,治出这样好的国家,百姓这样爱戴,他们,他们为什么,” “这种为什么,最不值得问。人各有志,信念、立场,最不需要问原因。” “是。” “我真想做好这个国君的,小漠。”顾星朗盘着腿,坐得挺舒服,心内却如不着边际的海,自己也不知深浅,更靠不了岸,“这信念,的确一年比一年更强。” “九哥还这么年轻,已经做得很好、很难被超越了。青川史上有过的,七国君主,没有谁在二十几岁就达到九哥的成就。所以九哥绝对不能退位,九哥还要与上官宴一决高下,让大祁一统青川!” 她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狠心,痴心,叫他痛心。 “诏书你拿着,以防万一。” 顾星漠趴伏着往后退,使劲摇头,“臣弟修行不够,还未参透为君之道、明君之理,不堪受命。” 顾星朗嗤一声笑了,“这是在反将我一军呢。不高明,像撒娇。” 小漠摇头更甚,“晚些还有各地臣工朝贺,臣弟先告退了。哦,除了接这道旨,臣弟都听九哥的,九哥还有何吩咐,嫂嫂那边是否需臣弟出力,臣弟都——” “就留在鸣銮殿,与朕一起。”顾星朗瞧他那副样子实在好笑,“不迫你接旨了,但该学的,还是要学。先且细说说,方才那番大谬之言,谬在何处。” 第九百三十一章 一刻天下 说好除了不接那道诏,其他一切皆从君命,顾星漠不敢再有微词。 却是在鸣銮殿待得越久,越觉心慌,因为正午渐近,他忽想到九哥或许会在臣工贺期间“发难”,先罪己,再禅位,让他不得不就范。 “百官朝贺,臣弟总不好仍杵在这里。九哥也要稍作休息罢?那么臣弟——” “你就在下头,站百官前面就是。七哥也要来的,快到了吧。” 家宴从来在晚上,白日里他们没有出席过。顾星漠想一刻,更觉九哥要“使诈”,叫七哥也来,不就是作见证? “那臣弟,臣弟的贺礼未带,还需回去拿一趟——” “白日何曾献过礼?晚上家宴再拿。” 那白日臣工贺,他们兄弟也没在场过啊。顾星漠只敢思索,不敢辩驳,暑气到了一天中最盛时,烤得他如热锅上的蚁。 那厢阮雪音刚醒,睁眼发现泼洒下的层层纱帐亮得惊人,盯着其间交错的凤绣好一阵,方唤棠梨,问什么时辰了。 她没有睡得这样沉这样久过,几乎在问话的同时反应是昨夜的龙涎香有问题——只怪她一心应付他寂照阁的事,又着实困倦,还得盘算今日步骤,全没注意。 而当然是他的安排。是他要她沉沉地睡,直睡到中午,他才有时间有机会,做一些事。 念头成形的瞬间她翻身而起,对外间“午时三刻”的回答已不意外。 候在外间的也不是棠梨,是碧桃。小丫头只觉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楚,殿下已经趿鞋下榻,往外飞奔。 “殿下!” 她拔腿追,年纪小,灵敏,衣着也轻巧,顷刻便拉住长裙曳地的皇后,“殿下去哪里!” “放开!”阮雪音没功夫啰嗦。 “殿下还穿着寝衣!就一层纱!头发也没梳!” 的确处处拖拉,不能不收拾。阮雪音前所未有嫌这三千烦恼丝太长,至镜前坐下,望着自己的脸,神思已飞去殿外。 碧桃全没觉出她着急似的,一手握玉篦,一手握青丝,慢悠悠地顺。 阮雪音头发极顺,从来也不需要这么梳。“随便挽个髻就好。”她心有所感,冷声催促。 “今日天长节,殿下要好好梳妆打扮的,怎能随便。”碧桃一如既往乖巧,比平时更乖巧。 阮雪音一把抓起妆台上一方纱绢,扬手撇开小丫头的手,开始自己绑头发。 “殿下——” 阮雪音两手抄在颈后动作,人也站起来,往那头衣橱去。 “殿下别忙活了!君上有旨,您出不去的!” 真听见这句倒也踏实了。 阮雪音停步,捆了一半的纱绢在掌中散开,蝶一般滑落,一头青丝便再次如瀑垂下。 “君上怎么说的?”她回头问。 侧脸线条如玉雕琢,灿灿日光里瓷白冰透,碧桃只觉殿下一年比一年更动人心魄,绝非二十岁时一句“仙女”之赞足以概括。 “就说,说今日无论如何不能让您出承泽殿,直到君上回来。否则,否则,” “否则要将承泽殿所有人都斩了?” 碧桃猛摇头,“不是。君上千叮万嘱,说如若不然,会害死殿下!” 她说罢扑通跪,竟呜呜哭起来。 “本宫好好站在这里。”阮雪音半晌方开口,不知该恼还是该无奈,“哭早了。” 碧桃闻言更觉君上说的都是真的,哭得越发响,“殿下且在殿内待着吧!一切等君上回来!殿下想吃什么,要什么,奴婢通通给您找来!殿下…” 如此哭法,真像是自己已经命丧黄泉了。无奈终于盖过恼怒,阮雪音不知能说什么,待要去扶她,棠梨冲进来: “你活腻了!大好的天长节,君上的生辰日,哭哭啼啼给谁听!还不退下!” 碧桃被这话唬得噤声,清醒不少,抬眼巴巴看阮雪音一瞬,吸着鼻子退出寝殿。 如今的棠梨实在像足了云玺。前一刻斥完人,后一刻便波澜不惊侍奉主子,梳头的同时将今日午膳的菜名报一遍,又细禀宫中各司为天长节奔忙的景况。 “有条不紊,无处不妥当,殿下尽管放心。” 阮雪音望向镜子里对方的脸:垂着目,双手灵巧绾青丝,仿佛种种纷繁并不存在,只有喜迎天长节的静好。 “哪怕为了涤砚,你今日也会下足功夫阻我出承泽殿,更况有君令。” 棠梨动作神情依旧,恭声回:“奴婢不为他,也不因君令。奴婢只为殿下,殿下好好的,奴婢便无忧无憾。” “若是,我好好的,君上就不能好好的呢?” 棠梨手顿住。 阮雪音便了然一殿的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君上只是要护皇后,全没想过所有回护都要代价,天子亦然。 “让他们都去偏殿,本宫有话说。” 午膳已备,皆是阮雪音爱吃的。入未时,她坐在偏殿明暖的光影里一碟碟尝,很觉满意。棠梨进来报人都齐了,等在正殿,阮雪音便明白是不想干扰她用膳。 承泽殿的宫人大半是从前折雪殿的,五年相随,已算有了近乎亲人的情谊。她领下这份情,完全吃好了方走出去,乌泱泱宫人跪了一地,都切切望着她。 “放本宫出去,未必会害死本宫。不放,却可能让你们失去君上,让大祁失去天子,让青川失去最好的君主。” 这段话说得很简明,却极其严重,盖因“失去”二字若与前面“害死”二字关联,便可作同解——阮雪音其实是指顾星朗或会退位,故意往模糊了说,吓破他们的胆才更可能获得支持。 合殿的宫人果然大骇,年纪小些的已开始抖。 棠梨不知此话虚实,一时觉得殿下为了出去危言耸听,一时又觉再如何也不可能拿君上的性命开玩笑。“殿下——” “本宫所言,句句属实。”阮雪音便看棠梨,声却仍清亮得足教所有人听见,“若非如此,君上何必对你们下这样重的令。” 的确重,昨夜也是在正殿,君上就坐在皇后此刻的位置,一样的威严坚决、入情入理。 “本宫有办法,会有惊无险。君上不知道,以至于误判,才会觉得本宫必会出事。不会,你们知道的。” 她趁热打铁,继续游说。而殿下的能耐世人皆知,由不得他们“不知道”。 棠梨仍是抿嘴不言,碧桃怯怯道:“纵我们愿让殿下出去,外头还有禁卫——” “禁卫是君上的亲卫,更不会让君上涉险,此刻被蒙在鼓里罢了。你们只消让本宫出去,对他们晓之以理,他们自然放行。” 承泽殿以南,金碧辉煌的鸣銮殿内,臣工贺正行。 礼乐声声,钟鼓齐鸣,仿佛这都城这国家并未经历动乱,景弘一朝的盛世,会无比耀目地永著青史,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顾星漠与宁王分列两头,静观典仪。这朝堂上的人是显著变少了,礼乐震天并不能粉饰发生过的浩劫。 但他们的君上会让一切重新好起来的。对于一直想改革、削高门拔寒门的顾星朗而言,眼下种种,是危机也是转机,只须把握分寸,便有机会转危为安。 那分寸的关节在阮雪音。 宁王这般想,五味杂陈。 顾星漠只觉忐忑,因为下一刻九哥开口了。 说了许多话,褒忠君之士,数十年历程,言社稷之伟,述天下之局。 最后免不了落于近来纷乱,避不过提中宫之“罪”。 顾星漠的心在胸腔内无限胀大,砰砰狂跳乱响。 却听九哥始终不言嫂嫂有罪,反而中肯评女课赤心,又点高门世家、将阴谋阳谋揭得简明扼要,以此暗示皇后之“罪”实为祸国之谋的一环。 这是必要又无力的。 有些道理没法对世上每个人说,哪怕下一道可供举国传阅的天子诏——既已发生的事故、走到的局面,不会被一段文字轻易浇灭。 一人之言,难堵天下之口。 “尽管如此,”然后他听见九哥讲出这四个字,沉缓地,略微无奈地。 胸腔内胀得要炸开,顾星漠想开口拦截却被周身凝滞的气血扼住了咽喉。 他徒劳张口,自觉在说话却完全听不到声。 周遭静极了,又吵闹极了,嗡嗡皆是人语。他回头看,满朝臣工根本无人开口,那些乱声来自他的脑海。 “尽管如此,臣妾出自蓬溪山,领天下公之训,且无论初衷如何,始终在此役中为棋亦为手。” 乱声之中嫂嫂的话音突围而出,顾星漠恍惚茫然,以为又是错觉,却看见臣工们纷纷回首。 他随之望,便望见阮雪音一袭凤袍踏过鸣銮殿高高的门槛,玉白锦缎与今日顾星朗的袍服分明同种衣料裁剪,各绣龙凤。 “反民以女课指臣妾谋逆,臣妾不认;但大祁历今日动乱,臣妾难辞其咎,但凭处置!” 景弘七年当庭自辩之后,这是阮雪音第二次立在鸣銮殿上、面对面与百官陈词。 那一次其实有罪,却要做无罪之辩。 这一次其实无罪,却要做有罪之认。 人生往复,她亦觉可叹。 顾星漠看着大殿中央跪拜的嫂嫂,竟不知该如释重负还是痛哭流涕。 这样好的两个人,他的兄嫂,这样相守相护为对方倾尽天下,却得不到景弘十年的盛夏月圆夜。 他完全不能转头去看九哥了。 巨大的沉寂笼罩住祁国的天子殿,迫得他不得不默念些什么压住胸中激浪,默念出的却是: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此句前后分别是什么,他完全想不起来,甚至想不起诗名,想不起诗中那个早夭的少女姓苏名简简。 世间好词,在与之相应的人事真切发生以前,是缺乏意义的。 他亲眼看见了彩云易散琉璃脆,才明白何谓大都好物不坚牢。 “退下。” 无边悲恸与绝望里他终于听到九哥的声音。 非常远,显得模糊,教人分辨不出情绪。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妾因出身,因师门,因五年来种种言行引时局至此,不可饶恕!君上秉公论处,方对臣民有所交待,方使大祁昌盛、天下归心!” “朕命你退下!” 暴喝之声比晨间更甚,尾音发颤,顾星漠求救般去看宁王,只瞧见七哥拢手闭目。 “请君上秉公论处!”阮雪音郑重三叩首,长伏在地。 “皇后言之有理,请君上秉公论处。”柴瞻出列,同跪恳求。 “请君上秉公论处!” “请君上秉公论处!” “请君上秉公论处!” 满朝官员,层层拜倒,声浪如潮。顾星漠忽就明白了九哥说,嫂嫂要动用她自己的上策,是何意。 声声附和,皆是要治罪嫂嫂的利刃,却其实与嫂嫂一条心——她游说了柴瞻,游说了所有人,让他们在今日此地,与她一起完成这最后一策。 以忠君之名、定国大义。 棠梨人在殿门外,因阮雪音声高,从第一句起便听得分明。 也便从那刻始就觉天昏地暗,强按着心绪告诉自己殿下或还有后招,殿下从来有后招,却听到最后都没有转折。 方彻底明白上当,想冲进去,被门前禁卫无声拦截,日色至亮,耀得她眼前一片茫茫。 “送皇后回承泽殿。”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涤砚的声音,既近且远,举目张望,发现泪水将视野遮蔽,忙抬手使劲擦,真见他站在高阔殿门下。 他在吩咐禁卫,余光却瞟向了自己。 棠梨不知该不该动,原地不动。涤砚只得走到她跟前,沉声道:“君上有令,送殿下回去。” 局面绷紧得这样,几乎无可挽回,怎会,怎能? 棠梨呆呆望夫君,涤砚急了:“还不进去!等着殿下被押入诏狱么!” 她一个内宫婢子,从来也没历过这种场合,连鸣銮殿都没进过,放在往常是要心惊露怯的。 但这一刻她全不觉怕,未待涤砚话音落已是拔腿冲进去,穿过满地跪伏的臣工直达阮雪音身边,也跪下,双手去搀她。 阮雪音却发力定住,绝不起来。 “请殿下随奴婢回去。”她声很轻,却用了十分气力。 阮雪音死死伏在地面,继续与她相抗。 棠梨便贴近她耳朵气声道:“殿下今日出来,是奴婢之失;殿下若因此殒命,奴婢此生难赎罪过,只好带着腹中孩儿随殿下一同去了。还请殿下,垂怜。” 第九百三十二章 慎终如始 阮雪音跨过承泽殿大门,入眼是翘首以待的所有人。 碧桃见殿下果然平安归来,欢叫一声上前去搀,瞥得棠梨面如死灰,吓一跳,讪讪收手。 “都杵在这里做什么,今日天长节,殿内都拾掇好了?” 没人敢把今日视作与往日一样的天长节,也就没人把拾掇宫殿当作第一要务。 但棠梨姐姐发话,殿下完全没话,他们自不敢不从,须臾作鸟兽散。 “奴婢陪殿下入内休息。” “苏晚晚没来过?”阮雪音这才反应,问近旁一名宫人。 “回殿下,刚来过,您不在,又走了。” “端着托盘,盘上有盅?” 宫人不意外殿下总未卜先知,仍是眨了眨眼,“是。” “去太乐署传个话,让她将东西热一热,送到鸣銮殿交给涤砚。” 宫人不大敢应,看棠梨。 “君上是禁足本宫,本宫此刻并不出门,你怕什么。”阮雪音不耐,“快去。” 棠梨不拦,终归最坏的已经发生了,“走吧,殿下。”只是扶稳阮雪音,要陪她回寝殿。 “进屋里闷得慌,就廊下坐吧,让本宫看看花,吹吹风,听一听鸟鸣。” 这话真是坦荡,坦荡得像临终遗言,棠梨不爱听,赌气似地撒开手,去安排桌椅饮食。 承泽殿的花不如折雪殿多,葱茏高木比点点繁花更惹眼。阮雪音落座举目,慨叹夏景婆娑,放空片刻又吃了几粒橘红糕,便想起那年竞庭歌入祁宫,在煮雨殿同上官妧密谈完,走出来猛吃橘红糕的画面。 其声在耳,真切如昨,她有些想念她。 思绪既起,无法继续放空,她便接着盘算一番该安排的是否都已安排好。日色在这期间转黯,变浓,直到残阳如血,顾星朗出现在大门外。 这时候原该夜宴。 时辰到了,皇后没动身,众人已觉怪异;见到君上归来,便笃定夜宴是取消了,更加忐忑,整个承泽殿中庭只余黄昏莺曲。 阮雪音起身,顾星朗迈步,两人会于繁花高木中央。 皇后跪下,敛首,不发一言。 君上也不发一言,就那么看着她。 涤砚示意,棠梨便悄命所有人退。 “你满意了。”方听顾星朗开口,“这便是你送我的,生辰贺礼。” “君上明知臣妾所行,乃上上策。”阮雪音回。 顾星朗蹲下,挑起她下颌,不轻不重,只为四目相对力求言辞由衷,“我的才是上上策,勉强两全。你那叫玉石俱焚。” “臣妾之策,曰焚石成玉。” “你为石,君位为玉?” “儿女情长为石,千秋大业为玉。臣妾与君上皆读圣贤书,怀山河之愿,从一开始便约定过,若有一日两者相冲,当弃车保帅。” 是景弘六年的“一开始”,在折雪殿,圆桌边,顾星朗当然记得。 “那是你的见解,我并未认同。”他放开她的脸。 “君上认同了。所以拿着那盒昙花离开,许久没再出现。可惜那时的我不知自己半生皆在局中,不知就此离宫便能离局,还秉着师命继续往前走,与君上纠葛愈深,直到共赴深渊。” 承泽殿外墙上的彩贝云母在夕辉中如白日星,闪着奇异的光。 “你将我们的这五年,称作深渊?” “于情爱,自是美梦;于你于社稷,确是深渊。”阮雪音看进他眼瞳,“无可否认这局长棋也助你完成了许多事,助力诸国生变、为大祁一统铺路,只因我们在这期间确也付出了太多努力,艰辛,和牺牲。” 她跪着往前一步,离他更近, “这样一路走来,你怎能放弃?身为谋士,我更不能任由你为了无关痛痒的缘故止步于此!你不会输的,依我之策便不会输,退位,才是输了,才遂了他们的愿!” 顾星朗望着她许久,眸中光影一再变幻。 “你对我而言从来不是无关痛痒的缘故。你明知道。我会为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缘故,空置后宫改易传统、在以为你是宇文之后时仍无半分芥蒂、无论如何要册你为中宫、与你携手进退、许下白首之诺?!” “臣妾多谢君上厚爱!”阮雪音垂目震声,“臣妾,不值得!” “阮雪音!”顾星朗终于压不住,胸腔起伏,瞳中淬火,一字一字道: “你真的要这样么。在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在我们已经——” “臣妾错了!臣妾不该对一位君王说出一世一双之语,不该让君上空置后宫,让皇室香火凋敝,这世间的道理,本就不能既要此又要彼!好在为时不晚,君上刚步入盛年,还会遇到许多倾国佳人,会春色满园,开辟顾祁盛世,成就几十载帝业!” 顾星朗一向便知她口才了得,真吵起来他赢不了。 却仍在听到这席话时万箭穿心,好半晌方咬着牙回:“我不要别人。很早就说过了,我只要你,我这辈子都只要你。” 他鼻尖发红,阮雪音从没见过,眼眶顿时酸胀得欲裂,低头掩饰,保持声冷。 “君上是意气之语,是当下此刻之语。君上少时喜欢瑜夫人,后来不也——” “你和她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拿多少事证明!”顾星朗双眼亦红,要滴出血来,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始终是介意的,介意我在遇到你之前放过心思在别人身上,你当时不说,半分不醋不恼,就是等着这一日,等着我对你不可自拔无可救药之时,离开我,报复我!” “如果这样剖析能让君上释然些,臣妾承认。” “好一个承认!”顾星朗气得发抖,“我没见到你。二十岁之前我都没见过你!你要我怎么,怎么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你,知道有你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你这样秋后算账,于我不公!” 与这些哪有干系呢。阮雪音心知他是气糊涂了,可她没糊涂,没糊涂到连这样的气话也能拿来一用。 “君上见过臣妾了。在锁宁,春时微雨,最欢楼后门,臣妾掉了书,君上提醒臣妾捡拾。那时你我都不过十几岁,那时臣妾就是君上少年岁月里的一个过客。世事之始,彷如预言。这五年,君上便也当臣妾是您步入盛年前的过客,有过相知相惜,有过美好回忆,便为善终。”她退后两步,长身拜伏, “君上少年即位,走到今日不易,既怀天下理想,自当不忘初心,慎终如始!” 中庭空旷,日落月升,长风似来自太古,吹得树动花摇。 涤砚和棠梨分立东西,望着地上渐漫的月光,都知今夜月圆,却不想抬头欣赏。 人不长久,要月圆何用? “我会慎终如始。”顾星朗道,“但不是拿你去换。” “君上这样想不对。天下诸事由君王定夺,却不是每件事都由君王动手,臣子之所以存在,便是在恰当之时作君王之手,代君上行事。这不是什么交换,是君臣之道!” “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心爱之人,不是朝臣!”顾星朗切齿,“有时候真希望你仅仅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姑娘,没有那么多想法和谋划,许多问题便只有一种解法,我的解法。” 阮雪音抬眼,弯起嘴角很浅地笑了,“晚晚便是这样的姑娘,善意,柔顺,细致,对君上一片痴心。君上试一试,看一看她,会发现人生漫长,并不是非谁不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后,君上再想起臣妾也只会是二十几岁时的一段光阴,会有更多更好的光阴盖过它,到时君上便会了然,此刻取舍是值得的。但君上今日若退位,碌碌此生,多年之后一定会后悔!” 她再次长拜, “人这一生,只走一趟,岔路口上,须做最佳之选。臣妾此选,也是一名谋士的最佳之选:辅佐明主,成其伟业,为天下争一番可待的海晏河清!” 墙外起响动,是禁卫禀奏,突兀地刺破此间深静。 涤砚出去应,站定太久双腿发麻,须臾回来,走到两人近旁: “启禀君上,臣工们还在鸣銮殿上等。” 等处置中宫的圣旨。 顾星朗仍看着阮雪音伏地的背影,青丝顺玉白锦袍上的凤绣蜿蜒而下,淌入澄澈月光。 “皇后失德,先关押承泽殿思过,容后发落。” “君上此罚,等于没罚。”阮雪音轻声。 顾星朗冷笑,“那你待如何?非要去诏狱?” 阮雪音心知他哪怕听进了劝,也很难立时照办,想了想道:“君上将臣妾关进幽兰殿吧。” 七月二十淳风与纪齐出现在覆盎门外时,举国形势已起变化。 因皇后请罪,君上惩处,有备而来的呼声不似先前震响,反而声援中宫的浪潮直入青云。 “我大祁的百姓,还是眼明心亮的多。”进了城,顾淳风徐徐策马。 “当权者心正,则子民心正,国家风正。君上治下十年,又有皇后引领妇孺,反民再是势壮,也只一时。”纪齐落后半个马身,脸上胡茬子平添沧桑。 “能就此了结么?” “臣不知。” 淳风回头瞧他,“相府被征用了,你随我入宫吧。” 纪齐点头,“本也要面圣请罪。” “你这样子没法面圣。”顾淳风想了想,“去骠骑将军府,我给你刮刮胡子,再换身衣服。” 骠骑将军府的匾额已换成“大将军府”。 百年世家们分崩离析,霁都柴氏一枝独秀,动乱过后正是用人时,这匾额换得十足应景。 纪齐只望了一眼,很快垂目。淳风拍他后背,“连九哥都承认你有功,无须这副低人一等的样子。” 柴一瑶将二人迎进府,照淳风意思命人备水备衣装。淳风不放心,自己去挑纪齐的行头,柴一瑶便伴纪齐在客房,好半晌鼓足勇气道: “相府被征为牢狱,我一直在想,你去了哪里。问父兄,他们亦说不知,我以为是故意不告诉我。” 纪齐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听到似的,向柴一瑶拱拱手,“有劳挂心。” 柴一瑶不料他如今话少到这地步,整个人十分疏离,脊背挺直却形容憔悴,心中难过,措辞半晌又道: “我与父兄说过了,无论君上如何发落你,只要你活着,婚约便照旧。何时成婚,也你说了算,我都听你的。” 这婚约是由来已久,却始终没正式定下。纪齐愕然,正思忖要如何答,淳风走进来,说热水已备,让他去洗洗。 房中只剩两个姑娘,柴一瑶欲问他们这些日子都去了何处,淳风先开口:“抱歉,方才我刚巧到门口,听见了。” 柴一瑶微怔,顿时脸热。 “你父兄,不同意的吧。” 柴一瑶点头,咬了咬唇,“但我意已决。” 淳风脑中闪回过许多从前,那些当时被忽略的细节。“原来你是喜欢他的。” “原本也还好。”柴一瑶不是扭捏性子,近两年与淳风共事又添熟络,话已至此,无妨吐露,“后来他去了北境,越发进益,不知怎么,心里便有了他的位置。” 淳风沉默了会儿。“大将军府现下如日中天,你是嫡女,是柴一诺的亲妹,你的婚事于家族而言关系重大。恐不能如愿。” 柴一瑶深以为然,忧愁不已,旋即想起什么,看向淳风,“殿下与他,臣女是说,你们——” 孤男寡女不止一回单独行动,且纪齐看淳风的眼神分明与看旁人不同。 数日前在北境的某个夜晚乍现脑海,顾淳风身上已经烫起来,面上还如常:“他此后如何,我亦不知。目下只能先带他入宫见君上,尽可能求情,以我之见,保命不难。” 柴一瑶点点头,“臣女也这么想。还请殿下多费心。” 婢子来禀纪家少爷沐浴已毕,淳风便很自然往那头去。入得客房,纪齐穿戴一新,正准备刮胡子。 “我来吧。” 她拿起小刀片,凑近,半仰着脸仔细动作。 比这更亲密的都有过了,纪齐不觉别扭,只觉懊悔,沉默看着她眉眼。 “阿瑶是个好姑娘。”淳风轻声道。 “你听见了。” “嗯。若能娶她,于你是大好事。但,” “柴瞻和柴一诺不会答应,正好我亦无心,更配不上她。小风,” 那天夜里他这么唤她,是情到浓时身不由己。 此刻一声,像某种提醒,将两人瞬间拉回彼时。“说了不必放在心上。你情我愿,你不欠我的。”淳风手很稳,很平静。 他当然欠她。她在他最绝望无助的时候日夜陪伴,照料安慰,甚至以身相付,他却不能给她美满婚姻。 纵使君上愿予他机会,容他再赴边境从头做起,要多少年,他才能攒够足以匹配公主的功勋。 韶华易逝,他不能自私地让她等他。 而无论他做得多好,君上都不会让纪氏重振。 第九百三十三章 悬命济世 顾淳风带纪齐自大将军府出,直奔正安门,又是一个盛夏黄昏。 鸣銮殿偏殿,顾星朗正埋首书写,听得他们进来,继续处理手中事务,好半晌方抬头,竟也胡子拉碴,沧桑得不像话。 莫说纪齐,便是淳风这从小跟到大的妹子也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居然还是很好看,另一种好看,九哥你真不负盛名。”她要为纪齐求恩赦,虽知不合时宜,强行卖乖。 “这是鸣銮殿。”顾星朗果然毫不买账,面沉如水,声音更沉。 淳风想过要不要先禀北境这趟的结果,考虑许久,决定迟些——朝朝并没有被带回,结果其实分明,先说只会让气氛坏、让九哥心绪坏,对求情没好处。 遂行礼、称知罪,便要再开口,只听顾星朗继续道: “入军籍,回北境戍边;或者为庶民,到南边种田。你选一个,过几日动身。” 下头两人对视一眼。 顾星朗蹙眉,“不满意?” “臣,”纪齐重重跪下,衣袍掀得周遭光尘飞旋,“深蒙君恩,不敢有负!臣愿入军籍,为大祁开疆扩土,此生不离北境、不回霁都!” 他埋首在地,全不知最后这句出口,淳风脸色很不显地变了变。 顾星朗注意到了,未动声色,应一声准。 二人遂又详禀北境之行、查访所获,黄昏摧折室内光明,灯烛亮起时禀奏亦结束,纪齐很快告退。 “传言是这么说,但臣妹以为,没有消息便不是坏消息。竞庭歌和慕容峋的尸首不也没找到?所以朝朝只是失踪。如今蔚国已定,两国兵戈已止,目下没有坏消息,之后就更不会有,咱们只须加派人手,举国寻访,定能找回朝朝。” 顾星朗没作声,不知赞同与否。 淳风只得略过此题,斟酌片刻道:“九哥你,还好么?” 顾星朗又埋首写了几个字。“她不胡作非为,我就怎样都好。” 淳风方有些明白嫂嫂认罪大概是自作主张,九哥并不同意。“那嫂嫂这会儿——” “你去看看她吧。”顾星朗不抬头,盯着满纸文墨只觉浑身发冷。 淳风忙应是,还想说点什么,措不出辞,告退往外去。 “见了她,知道如何说么?”却听兄长声再起。 “是,臣妹定好好劝嫂嫂。”其实她并不清楚要劝什么,只能见到嫂嫂再问,“九哥你呢?如今形势,你好办么?” “你舍得她么。”顾星朗答非所问。 光这一句已教淳风倍感艰难。 出鸣銮殿,未入御花园,她远远望见一名女子端着托盘,后面还跟着两人,正朝这头走。 近了,三人齐向她行礼,淳风才认出是太乐署的几个姑娘,听嫂嫂说都是九哥的属下,从前在宫外替九哥办事。 “这是做什么?”瞧动向是要去鸣銮殿,她便有些不快。 “回公主,去给君上送保养的汤药。”端着托盘那女子恭谨答。 顾淳风打量三人,都貌美,回话这位尤甚。“本殿以为这宫里已清净了,却还是有那么些,”她冷嗤,终没将最难听的说出来,“皇后纵认下了莫须有的罪名,与君上暂生龃龉,依然是君上心尖上的人,除了她,君上依然不会多看旁的人一眼。这才几日啊,你们便这般等不得了?” “公主息怒!”后头一位女子忙跪,是晓山,“小人们正是奉皇后之命,每日两趟为君上送汤药,此事太医局亦知,方子,张大人都验过!” 顾淳风狐疑觑她们。 “千真万确。”诗扶亦跪,“要晚晚每日在太医局煎药,然后由御医们查验,最后送鸣銮殿请君上服用,也都是殿下的意思!” 那倒是很快便能问嫂嫂。 谅她们不敢自行其是。 “你刚说她叫什么?”淳风再觑苏晚晚。 三人离开最欢楼到霁都,刚入宫时改过名。后来顾星朗说叫不惯,便御赐了“新名”,实则是恢复了旧名。 “回殿下,晚晚。”苏晚晚自己答。 “哪个晚?” “傍晚的晚。” 淳风稍反应,旋即冷哼,心道带“晚”字的人她都不怎么喜欢,无怪与眼前这个不对付。 遂摆摆手让她们自去,继续朝灵华殿走,却又在半途遇上小漠。 沉稳全无,满目惶惶。 “怎么了?”平素嫌他少年老成,真在这当口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她又烦得很。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顾星漠一反常态,上前挨她极近。 淳风便知有话,拉着他避开几名宫人走去前面,“说。” “九哥要禅位给我。若非嫂嫂更快一步,” 后头的话他不知该怎么说,却也无须说了。 顾淳风定在当场,一时更加有数,飞奔回灵华殿梳洗换装,天黑不久,到了幽兰殿大门口。 戍卫重重,皆神情戒备又目光渺渺。 见到公主,侧身放行,淳风便知是九哥已传过令。 这大外圈的殿宇,她幼年调皮捣蛋时偶尔会来,能进的都进过,却有那么几间,永远进不去,幽兰殿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带她的乳娘说,这殿里曾关过疯妃,不祥。 她因这句话想象过里头情形,约莫就是残破的瓦,漏风的屋,蛛网密结,灰尘厚积,甚或还有一些怪声异响——她听乳母讲过冷宫,默认住过疯妃、无人能进的幽兰殿也算冷宫的一种。 殿门半开她刚看第一眼,便知是想当然了。 这殿宇很旧,但并不破;庭中草木疯长,自因多年未经打理,却释放着某种灵气逼人的生机,穿过夏夜暖风扑面而来。 嫂嫂就蹲在那暖风里,拿着剪子正修理一丛草,提灯陪在旁侧的似是碧桃。 淳风再迈两步,主仆二人方后知后觉转头。阮雪音眯眼辨一瞬,露出笑容,放下剪子站起来。 淳风小跑过去,拉住阮雪音双手,“嫂嫂。” 阮雪音打量她片刻,只觉肤色又黑了不少,人看着也疲惫,“辛苦你了。” 淳风便有些哽咽,摇头道:“我有负嫂嫂重托,没能——” “进去说吧。”阮雪音怕听似的,及时打断,“坐下慢慢说。” 淳风低头看一眼她正打理的那丛草,原是兰花,然后发现庭中大片大片皆是兰花的叶,再仔细些瞧,能依稀辨别叶与叶也有不同,该因品种相异。“幽兰殿是这个意思啊。” 阮雪音弯了弯唇角,表示认同。 “嫂嫂你要继续弄也可以的,我陪着你,边弄边说。” 阮雪音笑摇头,吩咐碧桃去准备些茶点,自领着淳风往正殿去。 “不像冷宫啊。”入室内,淳风环视两圈,瞪直了眼。 窗棂、门框、桌腿、椅背上精雕的花纹皆为兰,纱幔古旧,仍可见料子上乘,也满绣兰花;该摆物件的柜架早就空了,却仅凭繁复布置便知这座殿非同一般,是下了功夫、用了匠心的。 “可说呢。”却听碧桃接话,端着一大盘子进来,“我们殿下自请禁足幽兰殿,君上准是准了,却非要殿下陪着过完天长节再受罚。后来才知,君上是嫌这里久无人居,怕委屈了殿下,连夜命人收拾呢。第二日我们来时,窗明几净,纱幔都洗过了,床褥被子全是挑好了送来的。哪有这样的冷宫,这样的惩处?” 她抿嘴笑,将吃的喝的仔细摆好,“君上疼惜殿下,竟至于此,奴婢们真是长见识了。这些吃食也都——” 话到此处抬头,正对上阮雪音的冷眸。 淳风对小丫头投去同情一瞥,“你且退下吧,让本殿与你们殿下好好说会儿话。” 碧桃诺诺答应,经过淳风身边时听她又讲:“到底是朝野皆知的惩处,你这些话,心里知道就好,别挂嘴上。本殿从前也口没遮拦,后来悟了:这人啊,往往死于话多。” 碧桃多年跟着盛宠的主子,许久没听过此类恐吓了,顿时脸色煞白,谢过公主提点,迈着小碎步退出去,被门槛绊了一跤。 “怎么棠梨没跟来?”只剩姑嫂二人,淳风问。 “她有身孕,不便来这种地方。” 彼时阮雪音这般说,原以为棠梨会反对,却没有,还答应得十分果断,她便知她是想留在外面打探消息、随时照应。 “涤砚都要当爹了!”淳风先是愕然,旋即失笑,“自我对九哥有记忆,便有涤砚,二十年了吧?曾记得与他赛爬树,看谁先拿到鸟窝里的蛋,仿佛七八岁时候?最后谁都没拿到,都从树上掉下来了!”她目光浮动,“还如昨天。” 阮雪音的孩童与少女岁月没有这样的趣事,更没有这么多伙伴,很觉羡慕,跟着高兴。 淳风的笑意却慢慢转淡,似乎忧虑,喃喃道:“有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阮雪音听出异样,定定看她。 淳风便回神,扯出笑来,“自然不容易,得有做父母的福气。朝朝便是嫂嫂和九哥的福气,她会平平安安。” 今夜相见主要便为这事,阮雪音心知躲不过,回一个笑,示意她继续说。 淳风并不知兄长此期间瞒了嫂嫂许多事,以为大多数人晓得的阮雪音也都晓得,径直道: “那悬崖,我、纪齐和江潮带着人下去仔细找了,没有,连血迹都没有,可见关于竞庭歌和慕容峋的说法就可能不实,那么朝朝他们也是被逼到那里坠崖的传言更不可信。”她觉口干,饮一口茶, “我们到时,整个北境为寻公主已是出动了几十队人马,深入各个郡镇村落,我和纪齐便也充当一路人马,没日没夜地找。嫂嫂。”她坐近些,紧握阮雪音双手, “时间拉得太长了,从朝朝与你们分开距今,快一个月了,她此时可能在任何地方,在祁,在蔚,甚至去往了从前的崟国地界、如今的祁西蔚西——那样兵荒马乱的状况,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上官宴反杀霍衍,祁蔚兵戈刚休,国内紧接着乱,阿香机灵、云玺谨慎,九哥的暗卫们更个个不吃素吧?他们几个带着公主,定会以最稳妥计,在局势稳下来之前,打定主意藏在某处亦未可知。”她长出一口气,越说越在理, “举国都有反民,都知小公主失踪,这时候带着个年纪吻合的小女童赶路、出现在人前,太显眼,岂不危险?” 阮雪音听得极认真,一直望着淳风绘声绘色的脸。 话都说完了,她还那么望着,淳风便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反应,轻声道:“嫂嫂你这样与九哥闹,也因朝朝吧?” 她用了“闹”这个字。阮雪音稍动目光,“你也认为,我做错了?” 淳风摇头,露出悲伤神情,“你们两个都没错,都是为了对方。”早先在灵华殿,小漠已将所知无巨细交待过,“非要这样求全么?便让九哥放肆一回,让他以天子威权定夺是非,后世若将这段视作他的污点,便让后世写好了——他会统一青川,会治出盛世天下,与那样的功绩相比,这算什么?” “不希望他被误解、被污蔑,因此妨害社稷,只是缘由之一。”阮雪音垂眸,看着扶手间镂雕的细兰,“我坐在大祁的中宫位上一日,这件事就永远过不去,会在今后漫长岁月里不断被提起——哪怕他杀光反民看似结束了此役,哪怕他对举国下禁言令——要紧的并非言论本身,而是言论背后的人心。我已经被拉下浑水,且证据多多,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伏诛了,唯独我,不仅活着,还是此国的皇后。” 顾淳风听得明白,也垂眸,半晌道:“可嫂嫂是被冤枉的。许多人这么想,她们都在为嫂嫂说话、回击那些居心叵测者。” “所以我更不能辜负她们。” 淳风抬头看她。 “我若不在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九哥治出升平盛世之后,还有机会以别的由头重开女课——今日种种会被淡忘,海晏河清会让百姓们相信主君的任何决策,女课,或许就能恢复。而我若活着,还是中宫,便是方才那个道理:今日种种永不会被淡忘,你九哥都未必能彻底过这一关,也因此,你也许根本看不到顾祁天下。” 第九百三十四章 韶光 淳风原是来劝人的。 此刻却觉得是被人劝了。 大概许多人都曾这样中过嫂嫂的招? 她有些不确定阮雪音如此与自己陈利弊,是否是需要自己做什么,只抓住这么多话里最要紧的一条:“嫂嫂你是说,你,也要伏诛?” “最好如此。” 顾淳风整个人向后,重重靠上椅背,终于明白兄长那满脸的沧桑、那句胡作非为、那声舍不舍得,所指为何。 不是打入冷宫,不是贬为庶民,不是永囚牢狱,是处死。 “怎么可能呢。”她好半晌方能再说话,喃喃地,茫然看阮雪音,“嫂嫂你太残忍了,对你自己,对九哥,对所有在乎你的人!你这几日见过他么?知道他是何模样么?他打小重仪范、讲风度,无处不体面,那么多大风大浪走过来,我就没见过他不刮胡子!” 早先鸣銮殿画面浮现脑内,她太难受了,眼眶骤红, “所有人都在牺牲,只剩你们两个了!你们就不能好好的,让我们这些——” 她自觉声大,太过激动,在这样的静夜这样的殿宇,太不合宜, “让我们这些已全是遗憾的人,还有点盼头。”停顿之后继续说完,字字低下去。 阮雪音近来经历了太多回合的情绪起伏,到此时已难掀波澜,面对淳风只有歉疚与心疼。“此一趟去北境,可是发生了什么?” 她方才没头没尾说起怀孕之题,她便知有事。 顾淳风摇头。 阮雪音也不逼,两人沉默对坐在空旷殿中。夏虫齐整的鸣唱格外分明传进来,许久淳风轻声: “嫂嫂从前避孕,吃的那种药丸,还有么?” “没有了,那次之后都销毁了。” 淳风不作声。 “但我自己制了新的,近一年在用。”否则以顾星朗索要之猛烈,很快又会有孕。 淳风抬眼看她。 “可这药,十二个时辰之内服下才有用,你该已来不及了吧。”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你若之后需要,我给你些便是。淳风——” “哪还需要。”顾淳风笑笑,扬起的嘴角嵌在那张悲伤的脸上,尽是空茫,“本为意外。他就要去北境了,承诺九哥,永不回霁都。” “他主动承诺的?” 淳风点头。 纪齐倒是大有进益。阮雪音默然半刻,“你——” “我是在想,如今局势,柴家独大,柴一诺的夫人新丧,早晚会再娶,那么我——” “与你无关。”阮雪音神色骤严。 淳风再笑,“长姐当年便是这么做的。坏在她对纪平一往情深。我不同,我不爱柴一诺,而他需要一个妻子——这人如果是我,柴氏会非常满意,感恩戴德。”这般说,忽想起陈年旧事, “不对,我十几岁时喜欢过他,我此生的第一个香囊是送的他。世事果然成圆啊,嫂嫂又说对了,你是真的能未卜先知。” 阮雪音闭眼一瞬。“没人要你这么做。有长姐半生悲苦在前,你九哥就更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可若九哥退位,小漠为君,我就必须这么做,不是么?” “不是。你该继续去领兵,镇守一方,以兵力牵制大祁的将军府,而不是凭婚嫁。我这样对女课寄予厚望,不惜为之筹谋几十载以后的路,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咱们女子,也能以己身之外的筹码撑起一方天地。黑云骑不是女课,不会被一概而论,你是顾家女儿,你的副手是柴一瑶,这件事就更可能在短时间内被恢复。” 淳风空茫眸色中有了些生机。 “柴一瑶那头,我已铺陈过了,她会全力支持你。这便是你后半生,为你九哥、为小漠、为顾祁社稷能尽的最大努力。” 庭中只有叶,没有花,这殿里却兰香满溢,不似今时。 “这么短的时间,嫂嫂你怎么做到的?”竟安排好了一切。 “人之将死,做事尤快,因为怕赶不及、做不完。” 淳风伸手拿起一块糕饼,闷闷吃了,又干下整杯山楂茶,道:“九哥他,若铁了心要嫂嫂不要江山呢?” “你赞同?” 淳风摇头,“我为他可惜,为大祁可惜。我是一步步看着他走到今日的,比嫂嫂更早。” 阮雪音欣慰,“他也不能退。如此大的乱局方休,小漠纵天资好、有他十年栽培,到底未经历练,年纪又小,仓促即位,根本稳不住朝纲,更别谈统一青川。而祁国如今的对手,是上官宴,是另一套国制——以禀赋、以能耐、以经验、以全部的长短利弊论——只有他能对付他,非他不可。” 淳风是觉小漠就此登基诸多不妥,未想清楚,这才明晰。“可九哥还是决定禅位。” “所以他在犯糊涂。咱们不能跟他一起糊涂。” 淳风又默片刻。“嫂嫂方才只说最好如此,那么并不是非得伏诛。” 阮雪音不语。 “我助嫂嫂出宫暂避。”淳风忽坚决,目光如刀刃,“不就是做给天下人看,谁说你要真死?!阮仲不也活着?我去同九哥说,让他下诏,尽管处置!咱们就一起等着此役被淡忘,等着团圆之日,你还要看朝朝长大,看顾祁天下,不能这么傻真去赴死!” 月辉倾洒,花木气息浓郁地浮动在祁宫的角角落落。淳风出幽兰殿,沿着蜿蜒小径很慢地走,刚入御花园,撞上兄长。 相比傍晚憔悴,又添忐忑,淳风看了看涤砚和总共两名随行的禁卫,明白了: 这是要悄悄去探望爱妻呢。 “九哥万安。”她行礼。 “嗯。”顾星朗自喉间发出一声沉闷回应,“如何?” 淳风便觑涤砚,涤砚立即带着二卫退远。 “劝好了,也有法子了,嫂嫂同意了。” 出鸣銮殿行至这里,顾星朗只觉月缺损,风寡淡,草木花香皆令人厌烦。 听完淳风的话再走至幽兰殿,月光变得温柔,风的冷暖正宜,草木花香里皆淌清甜。 再是经过收拾,到底不比中宫殿,庭中黯淡,正殿也暗,顾星朗借着涤砚悬提的一盏明灯往寝殿去,越走越急。 寝殿内也只豆灯一盏,放在床头,阮雪音蜷着双腿靠着床架借着那灯火,正仔细读一本旧册。 顾星朗不让通报,所以没人前来知会。门被嘎吱推开的瞬间阮雪音警惕,侧身飞快将那册子塞进内侧床帐与墙的缝隙间。 塞的同时回头,以确定这一幕没被来者看见。 来者是顾星朗。 她暗幸自己迅捷,一时忘了下榻迎驾。顾星朗关上门见她没反应,也便站在那头不动。 隔着微弱灯火两人对视,他整个人深处暗影里,她仍是瞧得清楚。 确如淳风言,很憔悴,且瘦了,极好看的眉目间平添锋锐与风霜,叫人心疼。 顾星朗瞧她怔怔的,以为又在出神,很轻地叹了口气,迈步至榻前。 阮雪音这才反应,下榻行礼已是来不及,张了张嘴,却无声,再片刻方道:“淳风说你胡子拉碴,我还不信。” 顾星朗没想到是这么一句,抬手摸了摸下颌,刺拉拉的,“很难看么。” “你哪有难看的时候。”阮雪音弯弯嘴角。 这样浅淡的笑意已足够叫顾星朗放下全部身段。“我从前也这么觉得。有你之后,攒了二十年的信心一直在流失。”他坐床沿,将距离拿捏得谨慎,太近或太远,都不利于交心, “昨夜对镜,真觉难看,无怪你不想要我了。” 顾星朗重视仪范风度,却并不十分在意容颜,阮雪音确定这是撒娇,或该说赌气,盖因他整张脸上都写着委屈二字。 “现在帮你刮好不好?” 淳风真堪大用了。顾星朗心里高兴,敛着,嗯一声。 清水和器具送进来,阮雪音要挪地方,顾星朗说妥当与否她直接能看见,也有托盘接着掉落的胡茬,在床边就很好。 遂又亮起三两烛火,她凑近了,半仰脸,握着小刀片一寸寸清理。 顾星朗垂眸瞧她偶尔扑闪的眼与睫,鼻尖被烛光耀出一点晶莹,只觉看不够,可以盯到地老天荒。 “千万别动啊。”阮雪音轻声,“我手笨,你知道的,稍动就可能划伤。” 生怕说话也会让手不稳似的,她尽力不动唇瓣,话也便说得含糊,十分可爱,却仍有幽香自檀口中散溢,绕进顾星朗鼻息。 “这里的伤还少么。”他学她,也不动唇瓣、含糊着回,一只手去抓她空闲的那只手,放到心口。 “别动!”阮雪音急了,想顺势捶他,终怕龙颜见血,屏住呼吸刮完最后一点。 碧桃带着人进来收拾,又留下两盆温水备用,鱼贯出去。 “如何?”他问她,指自己的脸。 “同刚才一样好看。”她回答,抬手抚他面颊,“就是瘦了。最近吃得不好?” “明知故问。” 阮雪音有些无奈,手掌缓移,摸到他耳垂,轻摩挲,“从前我转述老师之语,说无论如何要吃得下饭,你认同得很,却没知行合一。” “再大的危局困局,你何时见我不好好饮食?只有你,每叫我茶饭不思——非不愿,不能尔,根本没胃口,从心到腹都堵住了。” 阮雪音默了默。“每日两顿的汤药呢?可有按时服下?” 顾星朗目色便发沉,“饭都吃不下了,还喝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苏晚晚说你说的,无论如何要喝,我偏不,你不是要我试一试、看一看她?我不试,不看,除非你煎的你送的,否则我一口都不喝。” 阮雪音从前只觉他会幼稚会犯浑,也是偶尔,总想着年纪再长些会好——却似乎愈演愈烈,不减反增了。 “方子都是我写的,她煎就是我煎,她送就是我送,你怎么这么——” “没人能等同于你。你是留全了方子、对她交代了身后、将我托付给她了,对么?”顾星朗面露讥诮,“这便是,你要我盛年之后春色满园的开始?” 阮雪音不想再提承泽殿傍晚种种,因为策略已经改变。“方才淳风来——” “我知道了。她跟我说了。” “那你还发什么脾气。”阮雪音垂眸。 顾星朗一把揽过她的腰,几乎贴上,鼻尖相碰,“我气你把我推给别人,气你待我不似我待你深刻坚定,气我自己,五年了,仍在为你患得患失,不能洒脱些!” 阮雪音抬眼望进他的眼,能清楚看见自己容颜,“你应该洒脱些,你要尝试,迈出那一步。” “哪一步?宠幸苏晚晚么?”他讥诮意更浓。 “也许。”阮雪音仍望着他,目光却变得渺。 新的办法已被默认,今夜本该讲和,不该再次剑拔弩张。顾星朗缓了神色,将她彻底拥入怀里,交颈低声:“事已至此,你我各有坚持,那么淳风的法子算是折中,便这么办。明面上如何处置,我再斟酌一日,最迟后日下诏,你,不必出宫,换一座殿宇待着即可。” “不妥。”阮雪音轻道,“这种法子,要用就得真,我根本不出宫,那么整个祁宫的人都会知道君令为假。” “明夫人也被关在这里十几载,合宫都不晓得,以为是另一个人。” 阮雪音便想起那册子,方才仓促,不知有没有藏好,只盼他别在这儿过夜。“太祖那时候,后宫鼎盛,关几个疯妃不奇怪。如今这宫里,只有你我。” 顾星朗思量有顷。“你认为哪里合适?” “深泉镇。” “太远了,不行。” “说好的要忍耐,要等待,你让我就在近处,是还打算日日相见么?” 是。顾星朗心内立时答,说出来到底成了:“至少要三日一见。中秋,你生辰,照岁,新年,都要一起过,我们说好的。” 阮雪音真觉半生值得,埋入他颈窝发间,“傻子。你是天子,重大年节日都得在宫中,或与民同乐,怎能消失?” “我不想分开,小雪,一刻也不想。”他抱她更紧,怎样调整姿势都觉不够,“说是五年,根本没有,至少三成,不,可能有一半的日子,你我都不在一起。” 阮雪音轻轻笑了,“也许正因聚少离多,你才格外犯浑耍赖;若是日夜相伴,此刻已厌烦了。” “你总把我对你的与众不同说得稀松平常。” “你总把当下意气之语说得言之凿凿。” “我打小历练,十四岁以后拔苗助长,心智比同龄男子老成,不是意气之语,可以言之凿凿。” “没瞧出来。”阮雪音扑哧。 “那是对你。”顾星朗气闷。 “汤药,得按时喝,好好喝。”趁气氛松快,阮雪音柔声,复抬手摩挲他耳垂,“我花了许多心血,你要听话。” 顾星朗早对那药有了计较,今晚本也要问。“究竟为何?” 第九百三十五章 恋恋浮生 阮雪音考虑片刻,觉得有必要将轻重讲明,方能确保他好好用药、直至康复。 遂从罗浮山他后背受伤说起,到自己与上官妧悄然博弈、于寂照阁做最后了断——唯独没说这暗香来,会致死——时至今日,他确已无性命之虞,只还须承受几年病痛,若无其它差池,越往后,种种症状都会减轻。 “我还病着,你竟打算丢下我不管?”顾星朗尽力维持语气,却无论如何显得委屈巴巴。 “我都安排好了的。”阮雪音分明占理,因他质问莫名理亏,回话也底气不足。 “若那些方子,不如你以为的有效呢?” “有太医局。你的症候张玄几领着一干杏林圣手,日日在研究,他们都是国手,一年、三年、五年,不至于全无办法。” “可我这会儿就觉得冷。” “不是抱着么?”阮雪音觉得不能再紧了,又动了动胳膊勉强发力。 “还是冷。”顾星朗格外执拗。 “那,”阮雪音无法,“盖上被子?” 顾星朗拉过锦被便拥着她往里钻。 “别闹。” “我冷。” “冷就盖好!欸你别——” “我想...” “不行。” “为何?” 阮雪音本要扯个许久没用的谎,想起他精于计算她的日子,根本骗不过,只好郑重道:“大事未竞。既有了新共识,许多话,我还须同你交待。” 顾星朗不得不停下作乱的手。 阮雪音遂将那日私出宫,与柴瞻同去大牢挨个儿见获罪官员,相谈的话、达成的约定都细说,又讲在相府与姑娘们的最后一别。 “余下这些官员,你惩处了么?” “本该三日前。因出了你鸣銮殿领罪的意外,都推迟了。” “那么依照约定,他们会在行刑当日,沿路山呼万岁,力陈虽与已经伏诛的大员们有往来、并不详知阴谋本身、绝无叛逆之心,请君上开恩,余生哪怕为奴役,也会誓死效忠君上、效忠大祁。” 顾星朗沉默听着。“然后?” “然后君上便开恩,依他们之言,贬其为奴役。以此为始,再纠出相关者,尤其百姓,只斩杀千真万确的暴民乱民,其余都从轻发落——酷厉之法行至今日,罪大恶极者已被尽除,剩下这些,的确罪不至死,你心里很清楚。你要的声势,加上我鸣銮殿领罪这趟,绝对足够了。” “所以在你的谋划里,鸣銮殿领罪便是这场惩戒的分水岭。” “是。”两人本就相缠,阮雪音滑动掌心与他十指相扣,“再不收稍,就太过了;平白减势,又显不足;以我为尾,最是完美。” 顾星朗轻笑,却是自嘲与嗟叹,“妻离子散,美从何来。” “你是君王。君王的完美,是天下清平。哪怕为了朝朝的平安与福气,也不要造太多杀孽。” 顾星朗又默片刻,算是应了,然后往前挪寸许,抵上她额头,“就住霁都附近,让我时时能见你。眼下既以此法转圜,便是有了余地,我会利用这些余地,尽快接你回来。” 阮雪音心知讲理不成,须用伎俩,微扬下颌吻上他的唇,几番辗转,在他就要欺上来之前退开些,“霁都人多眼杂,在局面变化、你摸索出新办法之前,万一被发现,前功尽弃。” 顾星朗气息沉沉,仍是没法答应,“你走太远,我心不安。局面会如何变化,我能如何行动以令事半功倍,都是未知。我不能一直见不到你。” 古老的兰花香气在昏黄室内丝丝缕缕游荡,阮雪音走神一瞬,道: “风物长宜放眼量。你就好好过每一日,保重身体,践行理想。想要的定都能实现,你这一生,会光灿圆满。” 非常像天长节前清晏亭内,她贺他生辰的话,句句美好,却句句没有她。 顾星朗瞬间警惕,阮雪音自觉失言,“不会很久的。” 匆忙补救,仍叫他疑心,“小雪。” 她便再轻啄他唇角,“嗯?” “你,又在骗我么。” “已经这样了,我还能骗你什么。”阮雪音调皮一笑,“真要说骗——”她凝神,忽觉有一个心结该解,否则怕再无机会, “老师骗了我,也骗了你。我和竞庭歌是完全照着你和慕容的喜好被调教的,你总说我对你下了蛊,其实不然。” 顾星朗没大听懂。“何意?” “完全可以是别人。之所以是我,不过因我是药园后人,作为棋子被送上了蓬溪山。” ——被雕琢成了他喜欢的样子。换作另一个姑娘这般被雕琢,也会成为他心头朱砂。顾星朗听明白了。实与承泽殿傍晚那些话一脉相承,是在暗示、劝说他,并不是非她不可。 却以玩笑态度掩饰动机。 “你的一腔明慧、智识学问,只教会了你阅世事、阅他人,没教会你阅自己。”顾星朗眼瞳如深水, “老师当然调教了你许多,你对天下的看法,群雄逐鹿时动用的谋略与一切技艺,也许某些习惯、处世之道也都是被引导——但你的容貌、声音、与生俱来的秉性,老师能定么?专注时会嘟嘴,思索时爱托腮,侧卧才能睡着且喜用掌心枕着脸颊,也是老师教的?她能判别二十岁遇见你时的我,会说什么,想听什么,并据此让你提前准备答案,确保句句都对我的喜好?” 他轻嗤,觉得整套说辞过分可笑, “若上山的是阮墨兮,我不信她会处处与你相似,哪怕相似,也不会一模一样。所有能被雕琢的,都是表;但让人长久倾心的,一定是表与里累叠。你的所有一切加起来,才是你,一处不符,都走不进我心里。所以顾星朗,只会爱阮雪音。” 大约离别在即,他说得太详尽也太郑重了。 郑重得让她已编织好的决心几乎裂开,只彻底环住他,用力地抱。 顾星朗没被过她这样抱过,终于明白她每每被自己锢得喘不上气是何感觉,嘴角高高扬起,平着声线不让笑意太浓,“这样舍不得,就住在霁都城郊。” 阮雪音心中万语千言,每个字都已到嘴边就要迸出来。 却怕言多而失,再说真要露馅。 我爱你,顾星朗。 她在心里说,眼泪决堤往外涌。 没有顾星朗就没有今日阮雪音,知冷暖,懂悲欢,百味俱全。 多谢你。 谢谢你。 她真觉要窒息,脑中混沌想着天长节那日他扔她入牢狱就好了,也便省了这样的离别,这样叫人无法克制的永别。 “喂。”顾星朗没察觉她在剧烈地哭,盖因她使出了全部气力抱他,也便维持着身子的极端稳定——但也太纹丝不动了,非常怪异,他便想去看她的脸。 阮雪音不让,更用力,深埋入他衣袍,许久方松开些。 如何瞒得住呢,大片衣料都湿透了,而哪怕泪水已被锦缎吸取,她仍是泪人儿般,巴掌大的脸几乎肿起来。 顾星朗真慌了,弄不清状况又不敢乱问,暗怪自己从前想点儿什么不好,非想看她哭,这短短数日已见她哭过三回,一次比一次严重。 “怎么了,伤心得这样。”他无措抚她脸颊,去拭残留的泪渍。 阮雪音哭势退去,自知犯了错,稳一稳心绪,既恼且嗔道:“好一阵见不到女儿了,都怪你。” 顾星朗早先起的疑因这句又放下些,哭笑不得:“就知道不是为了我。所以让你别走远了,平时谨慎些便是,有我安排,还不放心?” 阮雪音摇头,“深泉镇。” 这般楚楚可怜样,他实在舍不得继续与她较劲,想着先答应、之后再调整也无妨,“好。听你的。” 阮雪音因这句踏实,又更加悲戚,整个人呆呆的,再不说一句话。 顾星朗疑心未定,再添心疼,绞尽脑汁没话找话:“这幽兰殿,我第一次进,你熏了香?” 阮雪音回神,“不是。是她。” 顾星朗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她都这么说了,不会错。“距太祖过世,已经五十余载,就我所知,明夫人离世早于太祖。” 什么香能留存五六十年? “这殿宇,平素无人洒扫吧。” 顾星朗眼神肯定。 “所以也不可能是旁的人新添。你觉得这香气,与素日里嗅到的那些,有何不同?” 顾星朗细辨。“嗯,陈旧之气甚浓,倒不难闻,没什么腐朽味道。且,不像是烟火熏的?” “她应是制了许多香粉,以辅料凝其为块,分成数份,置于殿中角角落落。”那本以水书写就的册子也尽是这气味,阮雪音因此更笃信此香乃段明澄所制, “该年年都制,以新换旧,这兰香便越来越浓,渗入桌椅柜架间每一段圆木,而至于今日,香块已是残骸,气味却从殿中每一件器物里发散而出,恐怕百年都难散尽。” “不曾想她也是位制香高手。” “白国四季如春,韵水鲜花满城,倒是有理可循。幽闭此间,无尽的日夜,总要找些事做。” 比如制香,或者书写。 顾星朗便想起早先过庭院时所见,“这殿中只有兰花,故只能制兰香。”——与阮雪音在一处久了,他比从前留心花植,兰之一类,非常好认。 阮雪音点头。“去秋你说,她被关在这里十年。” “我是这么听闻的。”顾星朗目光渺渺,“绝密之事,全无记载,前人的说法,一朝传一朝,很可能已经传变了样。” 应该能从段明澄留下的笔记里窥得实情。阮雪音心想。那册子她刚开始读,因为昨日才找到;又是水书,她本就学得不精,久了未用,生完朝朝总觉记忆也不若从前,费力得很,连第一页都没读完,方才刚到第五六句。 顾星朗见她又在晃神,刮她鼻子,“不往下问了?” 阮雪音意兴阑珊,“去秋不是说过。” 他告诉她明夫人因梦兆得盛宠,最后疯了,被囚幽兰殿十年直至离世。 照阮雪音一贯作派,会深究真疯还是假疯、因何而疯、与太祖又有怎样爱恨纠葛。“以为你还想知道更多。” 是想知道,但无须问他了。段明澄还能制香,甚至能书写,说明没疯,至少有清醒之时——那本册子分明是她冷宫十年的记述,荣宠一生的最后十年,没有人会比她自己写得更清楚。 她只须一字一字将其读完。 “不想知道了。”却得将顾星朗应付过去,阮雪音轻声,“现世的不圆满已经太多,留待日后吧,过些年,你再讲给我听。” 顾星朗因这番话更觉自己先前多疑了,长出一口气,“明日要拟诏书,要安排一堆事,得歇着了,我去洗洗。” “你要留宿?” “不然呢?” “不妥。” “你近来总对我说不妥。不妥不妥,哪里不妥?” “我是戴罪之身,被拘冷宫,你来探望本就——” “已经来了,已经不妥了,就此睡下,明早悄悄离开便是,这会儿再出去,岂非更不妥?” 阮雪音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明晚我也要来。等你出了宫,想同寝就难了。” 阮雪音十分吃力扯出一个笑,“眼闭上又看不见,自己睡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一夜是睡好了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懂不懂?” 下一日顾星朗依阮雪音之言,令处决大牢中剩余罪臣。 一切果如她筹划,群臣哀嚎,民众求告,他便顺水推舟再缓了刑罚,于再下一日,景弘十年七月二十二,连下两道天子诏,一道关于臣民,一道关于中宫。 皇后虽无谋逆之实,却与公天下一案牵连甚多。举国赏罚,以功过对错的轻重论,凡相关者皆领其责,中宫亦不例外。念其数年来屡为大祁守社稷、扩疆土、布德政,深得民心,此番亦得举国妇孺求情——功过抵扣,原本处以冷宫自省即可。 然中宫为一国之母,应比百姓更具德行,严于律己方为表率。今皇后主动请罪,朕感慰之余,仍须以国法裁夺——着令其以庶民之身前往西境服役,无诏,不得归还。 第九百三十六章 孑然孤勇 “为何是去边境服役?为何不是处死?那晚嫂嫂说最好处死,是真死;臣妹据此提议假死,因为比较好安排,人消失了即可——服役就麻烦了,边境再荒凉也是有人的,皇后去没去,若一心打听,能打听到——九哥你还真让嫂嫂去受那种苦不成?” 顾星朗诸事缠身,尤听不得淳风喋喋。 “日后要接她回宫的。处死了还怎么接。”半晌不耐烦回。 淳风瞪大眼,“那也是悄悄接回啊,说不定还得易个容、换个身份——” “她是阮雪音,是大祁的皇后,永不会换身份。朕要接她回宫,便是光明正大接。她本就无罪,又于国有功,理当如此。” 淳风彻底懵了,“可你都将她贬为庶人了。” “诏书里哪句写着贬为庶人?” 写的是:以庶民之身。淳风想起来了。“九哥你竟在天子诏上玩儿这种把戏——” “把戏多了。”顾星朗没功夫与她来回解释,一口气说完: “通篇也没定她有罪,说的是与公天下一案牵连多;守社稷、扩疆土、布德政,皆是她功绩,相比无法被彻底坐实的罪名,分明功大于过,所以实是在说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布德政,当然指女课,有人说这是她谋逆的证据,也有人说她此举功在千秋,朕与举国妇孺一样,认同后者——天子诏书,传达的是天子之意,反正朕是这么认为,旁人可以有不同看法。” 淳风深吸一口气,“斟酌这道诏,九哥花了不少气力吧。” “你嫂嫂鸣銮殿认罪激起举国妇孺声援,是她的策略,也是她的福报,为这道诏的效力加码不少。” 淳风默了默,“九哥半分不想委屈嫂嫂。就像嫂嫂不愿九哥背负任何污名。” 顾星朗轻轻叹息,停下手中事务,“她不会去最西蛮荒之地。西境那么大,且分旧祁西与新祁西,真若有人打听,必定怀着异心,直接斩了便是。已安排妥了,也是这会儿召你来的原因——你送她去。” 淳风巴不得,连声答应。 顾星朗勾勾手指让她近前些。 “务必送到。途中无论谁,对你说什么,拿出怎样在理的说辞,都不能改变主意。” “那是自然,我会力护嫂嫂周全——”淳风快声答,旋即觉得不对,“此一趟为绝密,本就没几个人知道,同行队伍该也精简,谁会对我说什么?” 顾星朗眸色沉沉,半晌吐出一个字:“她。” “谁?”淳风初时没懂,看了片刻兄长眼神,“嫂嫂?怎会——” “只是给你提个醒。若她拿出新的理由,为我,为大祁,要离开,或者,”下一句话难,顾星朗顿了顿方说出口,“要交出性命,你决不能答应。” “我自不答应!” “离开也不行。绝对不行。懂么?” 淳风不能不懂。兄长此刻神情骇人。“是。臣妹记住了。但解决之法都有了,嫂嫂怎还会改主意?” 也许不是改,是根本就没答应过。 顾星朗不确定,没有任何实据,连猜疑都是熄了又起的——那晚她用了太多伎俩转移和浇灭他疑心,真让他放心了些时候,却于这两日越想越不对: 淳风这办法她同意得太快、太容易,与鸣銮殿请罪之坚决全不相符;幽兰殿第一夜她的话语、神情、哭泣也都存疑,当时糊弄过去了,却经不起回想推敲。 不得不防。尽管他想不出她还有什么理由,非离开他不可。——朝朝? “总之你记住这句话,务必践行。”多说无益,顾星朗沉声,“没有变数最好,若有,应对之法也只一个——” “充耳不闻,油盐不进,护送嫂嫂平安抵达,抵达,” 顾星朗还没告诉她究竟是送去哪里。 “深泉镇。薛战领队。” “是!” 皇后获罪,被发配边境,自不能再着锦衣华服,出发之日,奉旨回承泽殿更换行头。 阮雪音其实更想回折雪殿看看,盖因那里才是她与顾星朗的碧云天,是她的祁宫生涯开始之处,这时节,正该香花满庭。 罢了。 香花是段明澄的,同她无关。折雪殿亦然。倒是这承泽殿,他专为她重新修缮布置,不属于任何一朝的皇后,只属于她。 她飞快在其间转了一遍,处处摩挲,临到关头,尤觉不舍。瞧见西北角亭台边那棵巨大桂树时她晃了晃神,想起大婚第二日与他在那亭台上约定白首,九月桂花盛放,空气里尽是甜香。 俱往矣。今年的九月已不远,但她不会再闻见那甜香,应该此生都没有机会了。 “奴婢等着殿下回来。”棠梨孕象初显,肚子微微隆,泫然又坚定。 阮雪音看着她不复从前活泼的脸,说些有孕期间须格外注意的事项,最后抱了抱,答应:“好。” 碧桃在挽澜殿前跪了个通宵,终于求来与殿下同往的“恩典”,此刻都收拾妥当,来催:“殿下该更衣了。” 淳风到时阮雪音已换作荆钗布裙,领口高高遮住脖颈,盛夏时分,看着都热。 “怎么穿得这样多。” 因为要遮住摘下来了的东西,又要藏起想带走的东西。“最近不知怎么,畏冷。”阮雪音笑答。 淳风不理解,挑了挑眉,道:“走吧。” 这两个字真如催命。阮雪音心想。光听着已教人断肠、迈不动步。 却终须迈出去。她大步过门槛,一槛又一槛,经过那盆结香时顿住,下意识回头。 “殿下放心。”棠梨脸上已全是泪,却字字咬得清晰,“奴婢都记着呢。景弘六年就是奴婢陪殿下移栽的它,奴婢与它有缘。” 半个时辰前阮雪音再三嘱咐了要好好看顾。 她点点头,终于迈出承泽殿,最后一次回首,望见云母彩贝在青灰的外墙上真如白日星辰,美极了,是大祁第四朝国君为他的皇后,造的人间幻景。 幻景美过了头,故不能长久,正如昙花以转瞬即逝彰显它无与伦比的美貌。 纵使荆钗布裙,嫂嫂依然是这盛夏光影里最惹眼的存在。淳风望着她回首的侧脸,有些痴怔,旋即察觉动静,转头,赶忙拉阮雪音衣袖。 顾星朗负手而来,面色沉静瞧不出任何悲喜。 阮雪音要跪拜,他说不必,走近两步,仍是毫无表情,压得极低的声里却全是柔情,“一路平安。等我消息。” 承泽殿多数宫人是不谙内情的,整个祁宫都须被蒙在鼓里,所以顾星朗得屏着离愁别绪,所以阮雪音只能听、不能答应。 他实在很想听她答应。 仿佛此刻应了便是真的不会爽约。 阮雪音退后一步,郑重三拜。 顾星朗就要伸手了,忍不住,忍不了,至少要握一握她的手。 她却在那瞬间抬步,迅速走过他身边,素色的裙摆扫到了龙纹常服的下缘,很轻,肉眼根本瞧不出,照理也该感觉不到。 顾星朗心中却突然刮起飓风,不知为何,竟慌得要站不住,惶然回头,她的背影已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墨点。 “君上。”涤砚明明白白看见他身势欲动、就要去追了,赶忙上前搀扶,胳膊发力实是拦阻,“君上不可。”他低声,“大局为重,君上。” 盛夏午后真起了风。 阮雪音一干人出长信门,马车在候,她们径直跳上去。与此同时正安门大开,禁卫押解着一辆马车出,是送皇后往西境。 淳风不晓得还有如此安排,是上了街听见人声鼎沸,方后知后觉做戏做全套。 “皇后无罪!请陛下开恩!” 她们走的偏僻小路,好难得才听清。 多是女子声,纷纷扬扬,此起彼伏。 淳风百感交集,转去看阮雪音,却见她痴痴的,神魂早不知去了哪里。 自拜别九哥、经过他身边后她就整个人都不对了。淳风瞧得分明,顿觉兄长种种担心都是多余——嫂嫂根本舍不得他,暂时分离已是丢了魂。 便挨近了握住她手,“嫂嫂莫太伤心了。你听这阵势,这举国对你的喜爱、声援,团圆可待。” 这声援里除了自发民众,应也有顾星朗的刻意安排。阮雪音暗忖。他想尽快接她回来,就必定会抓住和制造一切机会铺陈,皇后被流放、出霁都便是第一个机会。 天下舆论,永远是利器,他在以其人之道还之。 “这是去镇国寺的路么?”阮雪音不答这句,转而问。 “九哥答应嫂嫂的事,哪有不作数的?”淳风便隔着窗缝往外看了会儿,“没错,嫂嫂放心。” 镇国寺僧人已得御令,在后门接应。姑嫂二人埋着头往里走,很快被带至花木深处一幢两层小楼。 淳月正在门前等,见她们走近,一把握住阮雪音的手,“快进来。” 门被关紧。 “长姐。”大乱之后淳风便去了北境寻朝朝,没在淳月最艰难之时陪伴,歉疚至今,一把握住她另一只手。 “你我有的是时间说。”淳月忙道,“现下要紧的是,”便望阮雪音。 这神情,关切疼惜,与早年已大不同。阮雪音心中一暖,“没什么要紧的,都安排好了,就是临行前,想来看看长姐。” 淳风虽今非昔比,到底是粗枝大叶的秉性,许多细节注意不到也不会去想。 淳月却由小到大眼明心亮,到了这个年纪,历经这些风浪,洞察更是敏锐。 自看见阮雪音她便觉异样。此刻听对方这般说,更觉有疑,稍思忖,道:“长姐有东西给你,带着上路,做个念想。”又向淳风,“你就别上去了,时间紧迫,我们很快就下来。” 淳风心知长姐必也舍不得嫂嫂,必有体己话要说,乖乖点头,“也没那么急,多呆一小会儿无妨的。我在这里把着。” 阮雪音随淳月走楼梯时便想,纪平会不会在。 真看见空空如也的房间时,不能说毫不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一时无言。 “君上没斩。”淳月道,“将他从狮子口送回来了。但也没派医者治伤。你的药丸用尽之后,我又让老七在外寻了方子抓了药带入寺内,对外只说,是我不舒服,须用药调理。” “他那伤太近命门,若无圣手诊治、辅以精心养护,不大可能好。”阮雪音道。 “是。所以捱到三日前,去了。” 其声平静,神情亦平静。阮雪音看着她,半晌道:“他每日都有醒着时,每日都同长姐说话,弥留之际,与妻儿在一起,其乐融融,心满意足。” 淳月露出很淡的微笑,复去握阮雪音的手,“我们雪音真是明慧非常。我知足了,真的。” 那是大悲大恸之后的释然超然,是手心手背都痛不欲生而终同自己达成的和解。 知足二字之后分明还有千言万语,却不必再说。 阮雪音反握一握她的手,“长姐要保重自己,将宸儿抚养长大。” 淳月点头,“他这会儿就在前面听经习课呢。” “这么小就——” “佛法博大精深,值得耳濡目染。听得懂听不懂,我不强求,待他年岁渐长,自有一番体悟。” “长姐深谋远虑。”阮雪音由衷道。 “比你差远了。”淳月道,“君上没斩纪平,也因你规劝吧。雪音,有太多事,我都要谢你,包括今番,你为他为顾氏,这般委屈牺牲。” 悲恸与不舍都深刻,但阮雪音真不觉有多委屈,也谈不上牺牲。“长姐只将其视作臣子对君上、对社稷的应尽之力吧。长姐忘了,我从蓬溪山来,原该与竞庭歌一样,为主君谋士。谋士以己为棋助君上博弈,实属平常。” 淳月望她片刻,“我那弟弟,从前我觉得没有女子配得上,晚苓堪堪可以——如今却觉,他能娶到你,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阮雪音经不住这种夸,有些赧,“江山代有才人出。长姐话说早了。” “有又如何?他还能再娶那些才人不成?” 两人都玩笑,却各自都不是玩笑。 “长姐从前说的,哪怕为皇室香火、社稷绵延,君上也不能独宠一人。”阮雪音稍敛神色。 “你从前说的,绝不与人分享夫君。”淳月也敛色,语声仍温柔。 “我大概是错了。”阮雪音很轻地道,“经此一役,他更不能这样,景弘一朝接下来两大要务:稳固社稷、统一青川。前者为后者基石。而要做好前者,他必须将君权重固得无懈可击,也就必须恢复一切天家传统,后宫,当然是他重建朝纲的帮手之一。” 淳月在这番话里听到了答案。“纵你同意,他也不会。”此一句的前提,是阮雪音还要回来。 “他会的。” 淳月忽上前一步,伸手翻开她领口。 只有玉白脖颈,没了那只莲蓬。 第九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长 “他会崩溃的。”淳月撤回手,沉默了好一阵方道。 “所以要辛苦长姐,时时回宫,助他熬过这一段。” 顾淳月试图维持理智,因为利弊抉择在她这里也非常清楚。 却很难,她蹙眉:“为何瞒着所有人,却对我承认?” “长姐已经猜到了,不惜扒我的衣领,否认只是欲盖弥彰。且,” “且你觉得我不会反对?” “长姐度过了这样的岁月,经历了人生不可承受之重,更开阔,会更理解。” “若我反对呢?” “长姐以为我要做什么?” “首先,你须好好活着。此一项你若不能答应,那么我也反对。并且,我会行动。” 会立即告诉淳风。 “我会。”阮雪音道。 淳月不明白,“所以只是离开?他不会善罢甘休,会翻遍青川找你。” “他找不到的。” 淳月不确定,想了想又道:“朝朝呢?” “正是为了朝朝,我才一定会好好活着。与长姐一样,我也想陪伴孩子,将她抚养成人。” 淳月震惊:“你知道她在哪里?” 阮雪音确实有猜想,却摇头。“虽不知,我此番离开之后,很可能会见到她。” 淳月越发糊涂,“所以你是打算,和朝朝一起消失?” “我消失,而朝朝仍在他身边,长姐要他怎么熬过这一段?” 淳月闭眼片刻。“我很怀疑。他忘不了你的,雪音,你这样离开他便更忘不了你,即使朝朝不在。你有没有想过,若局面因此变得更糟呢?他若一蹶不振,从此无心朝政,你所说的,重建朝纲、稳固社稷、一统青川,就都不会发生。” “长姐真认为他会么?” 淳月一怔,没答。 “这么多年,反复验证过了,他不会的。纵使难熬,也许崩溃,他绝不会荒废政务。他那样自律、有担当、心怀天下,长姐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路走来,比我更清楚。所以我才说,他只须熬过这一段。” 淳月没法否定此判断。“你真忍心?” “他会走出来的。时间治愈一切。”阮雪音道,“过个一两年,长姐瞧着时机恰当,再为他引荐佳人,届时朝局应该也须他动用后宫之力,内外相合,也便渡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看、往前走的,他有那么多大事、要事须做,没时间也没精力一直溺于往昔——总会有佳人出现,比我更好,得他钟情,携手余生。” 论起来都是条分缕析、字字在理的,却真能沿这条轨迹行进,全无偏差么?“我说不过你。”淳月道,“他应该也是。天底下怕只竞庭歌是你对手?” 阮雪音从来收敛,此一刻却笑笑回:“她也经常说不过我。” 淳月长长叹息,“你的嘱托,我都记住了。但雪音,我是同意,并非鼓励,你这一路西行,随时想改主意都可以。” 她复向前半步,动了动胳膊,有些踟蹰。 阮雪音瞧出来了,主动抱她,“多谢,长姐。” “我盼着你回来,雪音。你是我顾氏的儿媳,是我的弟妹,你的名字,与我一样刻在大祁的玉碟上。” 青川皇室规矩,除了族人,玉碟只录妻与婿,不录妾室,包括天子嫔御。 这阮雪音倒不知,她还没看过顾家的玉碟。是去岁大婚后录进去的吧?而淳月这么说,应是看过了。 “太祖那一朝,除了武元皇后,还有女眷在玉碟上么?”她鬼使神差问。 女眷所指甚广,族内女儿都是,但淳月听明白了她在问什么。 “有。段明澄。” 阮雪音不知为何心跳很快。“她并非正妻,怎会——” “荣宠太盛吧。”淳月道,“这样的破例,只天子能为,定是太祖执意。” 阮雪音已等不及要研读那本故册了。 淳风在楼下小声催促,虽不急,但也未免太久了。 “我怕薛战他们一直在外等,不周全。”两人下来,淳风解释。 的确。“今日倒不见宁王。”阮雪音到底没忍住提顾星延。 “君上故意拨了差事给他,方便你来吧。”淳月道,“否则这时候该在的。” “早先曾闻,七哥有意长留霁都。” 淳月点头,“我支持。君上眼下需要帮手。” 如此倒是两全。阮雪音不知该为顾星延高兴还是嗟叹,终与淳月作别,出了镇国寺。 马车飞驰,往覆盎门去,城内声势减退,该因“皇后车驾”已远。 真正的皇后车驾也便一路向西,三天三夜过去,没有追兵,薛战也没收到任何旁的指令,阮雪音方彻底踏实,想着这最后一次与顾星朗的“互弈”,总算以她险胜告终。 接下来只剩淳风了。 入祁西地界的正午,她们如常停驻在一片密林内,暗卫前往最近的郡镇买吃食,半个时辰后归来,与薛战窃窃私语。 阮雪音率先察觉,猜测或是一直在等的那件事发生了,故意靠近车门边竖耳,惹得淳风也跟着留意。 果然隐约听得“皇后”二字,还一再出现,淳风好奇心大起,开小半门,命薛战过来。 “何事?” 薛战觉得无不可禀,尤其对皇后,拱手回:“皇后车驾在距旧西境约八十里的官道上遭袭,车毁人亡。” 淳风脸色一变:“你放肆!” “末将僭越。但消息确凿。” 淳风当然知道是说的那队假把式,仍听不得皇后、车毁人亡之类的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恶气发出来了,她怪道:“车内有人?” 薛战看一眼阮雪音。 “有。”阮雪音道。 “嫂嫂你知道?” 阮雪音便命薛战留下吃食,关上车门,同淳风往里坐,“边吃边说。” 一路上虽忙于赶路,吃喝是不愁的,有事要谈,淳风根本不觉饿。“是你与九哥定好的?” “嗯。这么远的路程,车内无人便太易露馅了。” 淳风怔了怔神,“那人也是倒霉。”又觉这样说不好,有指责兄嫂之嫌,“我不是——” “上官妧。”便听阮雪音轻道。 淳风好半晌反应不来。 阮雪音遂将带上官妧回来的始末细述,包括顾星朗身中会致死的奇毒,包括寂照阁那晚的夜莺。 从上官妧二入祁宫,到寂照阁了局,淳风刚好全部错过了。 “无怪九哥日日喝药一顿不落,那现下——” “没有性命之忧。我确定。”因为最重要的那一味解已被找出,便是暗香来与明楼翠的共同药引,“但他不知此毒会致死,你也就别提。眼下与你分说,是希望你督促他按时用药。前几日在镇国寺,我亦同长姐说了。” “还得指望长姐。”淳风道,“我毕竟是要去戍边的。但嫂嫂放心,只要我在,必日日紧盯。”这般说,想起数日前的傍晚, “嫂嫂你真是的,这种事交给涤砚便好,为何让那个什么,晚晚,一天两趟地在九哥眼前晃?” 阮雪音认真吃了两块糕,又饮水,笑看她:“那晚晚如何开罪了你?” 淳风撇嘴,“妖里妖气的,一看就对九哥心存觊觎。我最烦讲话娇娇弱弱,和假模假式端着的,嗯,这两种。” 阮雪音哭笑不得,这是以暗话明指苏晚晚和纪晚苓啊。“我说话也不算强硬,岂非也碍了你的视听?” “那不一样。嫂嫂你是声音好听、有理有据,语气温柔,但字字珠玑。不像有些人,听她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没多少真东西的。至于那晚晚,她们从前在宫外做什么营生啊,总觉得,觉得,” 她说不上来,阮雪音明白。她三人虽都卖艺不卖身,到底在烟花场沉浮数年,举止态度,总不免有几分风流气。淳风用了妖里妖气四字,该也多因这个,单论样貌,三个姑娘都不算“妖”。 “她们效忠你九哥多年,值得托付。且有太医局相制,有你有长姐,还有涤砚,是稳妥的。” “我不是说这个,嫂嫂你——” “君上日后若喜欢她们,不失为一件好事。” 淳风整个人呆住。“嫂嫂你在说什么。” 阮雪音深知时机已至,盘算了接下来路程,命薛战启程。 待车马之声规律响起来,阮雪音确定小声谈话不会被外头听见,方再次对上淳风灼灼的眼,将与淳月说过的话,关于社稷、天家传统、君权规则下前朝后宫的利弊关联,又说一遍。 更详尽,因为淳风更难说服。 顾淳风安静听完,胸腔起伏,方想起九哥的嘱咐,心想最了解嫂嫂的果然还是他。 “我知道了。” 阮雪音万不料她是这反应,试着说结论:“所以——” “所以嫂嫂如约去深泉镇待着,九哥会有周全之法。” “你没明白。他若不充实后宫,不恢复君权治下必须遵循的传统,后面的路会很难走。若无这场大变故还罢,难有难的走法,但现下朝廷、整个国家元气大伤,必得以最完备之法恢复。”阮雪音看进淳风的眼,声声切, “如今只剩两国,蔚国疆土扩、兵力增,又在推新政,与祁国的实力悬殊已经缩减,且还在不断缩减——他再是能耐,毕竟要带领万千臣民,怎能妄凭一己之力、挽所有狂澜?重建一个强有力的朝堂乃当务之急,让皇室开枝散叶、构筑后继有人、社稷繁荣的态势更是必须,而后宫——” “嫂嫂别再说了。”淳风绷紧脸,抿紧嘴。 阮雪音心知这是有些被说动了,乘胜追击:“我彻底消失,事情会好办太多,臣民之心、朝堂气象,后续他所有施展都会更少阻滞与束缚——” “嫂嫂别说了!” “有我在一日,他便会直接放弃后宫这只抓手,等于自断一臂!他想接我回去,就必定要为之诸多筹谋,而这些筹谋是否全有利于重固社稷,没人说得准!还是那句话,若无此役,我有信心与他同进同退、拼力一搏,但时势不同了,人不能与势对着干,尤其是他!” 顾淳风真是后悔。 自嫂嫂开口她便不该听,听得越多,知道的利害越多,抉择就变得艰难,决心就开始动摇。 九哥千叮万嘱的理由她很清楚,是不想失去嫂嫂。所以她一口答应。 如今嫂嫂的理由也很清楚了,且有些清楚得过分,让她不得不挣扎。 “真会那样难么?”半晌她问。 “当然。你以为那些历朝不曾改的规则,凭的是君主喜好?——都是必须,所以成了传统,遵循这套规则,才有社稷之固。” “那我们为何,为何还要改易传统。”淳风喃喃,指女课。 “我们本没有错的。女课也罢,妻妾之制也罢,我们支持前者,反对后者,初衷都美好,在此役之前,也确在推动世代进步。但大乱发生了,势变了,江山社稷被釜底抽了薪,人就只能往回退,先将那势恢复到稳固时模样,再图下一步。” “所以嫂嫂退了,一退到底,假装从未与九哥有过白首之约,让他以传统重筑一切,填补大乱砸出的深坑?” “是。”阮雪音笃定答,“这漫长一役的钥匙,蔚国是竞庭歌,祁国是我,若无我们俩被分送两国为桥,牵出短短五年间四国攻伐,哪来今日局面?你看竞庭歌消失了,蔚国就定了,大祁也是一样!为始者为终,才锁得上该锁的门。” “这么些天了,嫂嫂为何挑在此时对我坦白?” “因为大祁的皇后被反民暴民杀害了。”阮雪音沉声,“足证皇后与谋逆者不是一党,足以激起民愤,更叫举国明白:君上忍痛割爱、这般处置中宫,不过是为了对臣民有所交代。这样的君主,先国而后家、先天下而后己,怎不叫人敬重拥护?这样的收稍,百利而无一害,你说呢?” “所以让上官妧扮作你,是嫂嫂你的主意。” 阮雪音深吸一口气呼出,“我说了要送她出祁宫。”以成三进三出的曜星幛预言,“苏晚晚在太乐署她的房间内找到几张面皮,与我像的,与你像的,还有与竞庭歌像的,各一张。” 淳风背脊发凉。 “应是为之后筹谋,怎奈技艺还远不及其母。但坐在车内扮成我,顶顶够了。” “那劫车杀人的暴民——” “不是我安排的。”阮雪音坦诚,“但我确实认为这件事发生的可能在八成以上。” “总归她已半死不活,又发不出声,不会叫人觉出异样。” 阮雪音脸上似蒙了一层雾气,“护送她的是禁军,反民不大会硬拼,一旦决定刺杀,多半是用火用炸药——提前准备,可保一击而中。” “如此,她的遗骸就无法被辨认,没人会发现她不是你。嫂嫂真是什么都算到了。”顾淳风轻声。 “也是赌,但确实是成算很大的赌。” “纵无这场袭击,她中了毒,也活不了太久的。所以嫂嫂此赌,只有赢,没有输。” “跳入这浑局里经年,我终于还是,”双手沾了血。阮雪音没说出口。 “是她们加害九哥在先。若非嫂嫂能耐,九哥这会儿还不知——”淳风也没说出口。 阮雪音挨近她,“所以,愿意帮我了么?” 淳风摇头。 “别孩子气。”阮雪音抬手摸摸她头,“帮我。” 车马之声震响,足盖住她们分明激烈却有意压低的每句话。 顾淳风听着那声响,只觉尘世喧嚣,一应烂漫肆意都随着少时春夏被埋入了黄土。 “哪怕不为九哥,我也舍不得嫂嫂!”她忽转身抱住她,“你为何非要这样!” “是我非要么?”阮雪音轻问。 是人不能与势抗。道理已被掰扯得不能再碎。 “怎么帮。”淳风声有些颤。 “只是助我离开。放心,我不想死,且大祁的皇后已经死了,无须我再交出性命。” 淳风稍安,仍是道:“没可能的。薛战他们必也得了君令,会严防死守。你我哪是他们的对手?” “你照我说的办。成与不成,我自己担着。” “九哥会找你到天涯海角。” “看他本事了。”阮雪音故意不将话说绝,给这丫头一些指望,也便能让她在此刻定决心。 淳风想了想。“那你要给我传信,至少让我知道你平安。每年都得写信,我等着。” 这办法好拙劣啊。阮雪音心中失笑,紧紧回抱她,鼻子酸胀得不像话,“好。” “你发誓。” “我发誓。” 日色透窗缝,一缕灿金落在阮雪音的素裙上。五年光阴,千余日夜,也终不过凝成了这一小段日色。 “九哥会杀了我的。” 第九百三十八章 春去春回 景弘十三年三月,北国融雪,南国新绿,大地春回。 祁蔚边境,一支银甲轻骑自西北而来,皆驭乌黑战马,其上兵士们个个小身量,驶近了方知全是女子。 “殿下,前头好像有人。” 顾淳风也瞧见了,银甲,黑驹,单骑,自己人。“去看看。” 阿香应声出队,策马而去,没行几里折回来,“是纪齐。” 这直呼大名的顺畅,练了近两年。 黑云骑进驻北境是在景弘十一年,为促成此事,皇室与大将军府都下足了功夫。彼时纪齐戍边已有一年,军功累叠足以做个百夫长——他却连个伍长都不肯当,且在之后两年间一再推辞了应有的升迁。 黑云骑的姑娘们从前叫惯了小纪将军,如今对方全无官职,只能喊名字。 却是怎么喊怎么不惯,磕巴了一年多,最近才像样。 顾淳风没什么神情变化,夹了夹马肚子一声轻喝,小玉便直朝着纪齐奔去。 茫茫北境,极目所见是瓦蓝的天与浅黄的地,新绿只点点。纪齐的追风在这淡彩之中黑得深沉,衬得他侧影也深沉,独在天地间,让人想起许多年前的沈疾。 顾淳风一直知道沈疾之“独”源自身世,如今纪齐也有了同样境遇,所以是真像。 她还是会想起沈疾,想知道他在不周山过得好不好,想着有朝一日还是要去看看,但愿他已妻儿在侧、余生安暖。 “何事?”马儿停驻,淳风很自然问。 两人虽不在一个边镇,相距不远,总有照面时;且坐落在两镇之间的那片村子,各自都常去,有共同认识的人,也便不时能从那些人口中听闻对方的近况。 “金大娘让我拿给你,说你回霁都路远,路上正好吃。”纪齐递过来一大兜子黄灿灿的馍。 淳风失笑,爽快接过,“替我谢谢她。” 纪齐的脸比三年前又见粗粝,少年时白皙的肤色早被边境烈阳与风沙染得暗沉——那双眼却格外炯炯,如鹰,配以健壮身姿、敏捷动作,似随时准备出击的猎者。 “还有事?”见他不说话也不告辞,淳风再问。 “一路平安。” “好。” 淳风便回头唤姑娘们快些。 “听说,”却听身后纪齐开口。 “嗯?”淳风转回来。 纪齐眼望马儿鬃毛,又移去地面,“此番你回去,要议亲事,是,柴一诺。” 淳风眨了眨眼,“听谁说的?” 纪齐没答。 “柴一瑶。”淳风反应,“这个大嘴巴。是有这说法,我尚不清楚,回去了便知。” “当然不行。你得拒绝。”纪齐抬眼,如鹰的眼定看她。 那真是一双战士的眼。淳风心想。如今的边境大体平宁,小争斗却不断,他能在这种局面下屡立战功,便因这日夜不懈怠的架势吧。“我会看着办。”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值得你委屈续弦。”纪齐显然不满意这句答。 顾淳风笑笑,听见姑娘们越来越近,“你管得太多了。我自有分寸。” “小风。” 淳风蹙眉。 “若是因我拒绝升迁、至今仍是一普通士卒——” “与我无关。那是你的选择。” 三年了,两人见面从来公事公办不多一句废话。 此为第一次,几乎要捅破窗户纸。 “你知道我别无选择。” 顾星朗从没说过不让纪齐凭战绩取功名,但他应有此自觉。 可永不升迁,他便永远配不上她。 他甚至不确定她至今不嫁,究竟是在等谁。 “所以我的事,你管不得,也管不了。”淳风全没有赌气意思,很平静,很真诚。他明白的道理,她都明白。 纪齐望着她越发英气的面庞,脑中没来由闪过那个十六七岁的黄鹂般的少女。 小公主真做了女将军,黄鹂鸟成了翱翔天际的鹰。 能同在一片青天下翱翔,也是一种守望吧。 他握着缰绳侧让,抱拳道:“卑职恭送殿下。” 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三月初十,黑云骑抵达勿幕门外。 是个清晨,柴一诺来迎。文质彬彬的卫将军与英姿勃发的公主殿下各驭一匹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会于城门下,看在众人眼里,天造地设,璧人一双。 “有劳大人。”淳风客套。 “公主千里跋涉,甚是辛苦,君上前日便交代了,要臣早些出发接应,谁料——” 谁料黑云骑风驰电掣,早了几乎一日。 淳风笑笑,“一年多没回来了,归心太切。这个时辰,正早朝吧?” “是。臣送殿下回宫。” 淳风自偏门入皇宫,听见那头山呼之声震天: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年了,每次她回宫仍如景弘十年的夏天般觉得害怕——害怕看见兄长的脸,害怕察觉他每一个神情变化,害怕不小心便听出某句话里的弦外音。 那年八月初的那个黄昏,太惨烈,她再也没回想过,却挡不住午夜梦回。她终究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自己进鸣銮殿禀,涤砚进去说时,她和淳月就并立在殿门外。 然后她们听见了许多声响。 碎裂之声,雷霆之声,二十几年她们没听顾星朗发过的火,都在那个黄昏和随之而至的夜晚熊熊燃烧,烧成灰烬。 顾星朗到最后都没召见她们。 那一夜他也始终没走出鸣銮殿。 淳风与淳月就跪在殿门外,同样的一整夜,直到旭日东升,宫门将开,早朝如常要行。 她至今没问那个早朝兄长是如何熬过的。他该一夜没睡,但官员们在下头定瞧不出——他就那样依然如神祗、内心却千疮百孔地,继续做着该做的事。 却不见她们。 接下来几个月无论何时淳风与淳月求见,他都不见,直到景弘十年的深秋。 十一月二十,他突然病倒,高烧不退,知情者们都以为是毒发之兆。 张玄几连日诊治,认为不是,更倾向于是积劳成疾——大乱之后君上日夜不歇,从盛夏至深秋,铁打的身子骨也要垮。 那年的初雪来得很早,就在顾星朗病倒的前一日,十一月十九。淳风才有些后知后觉地,背着所有人对淳月道: 嫂嫂生辰快到了。 淳月便也反应过来,坐在龙榻边彻宵,反反复复说:她会回来的,你会再见到她的,总能找到,你保重自己,才有重逢之日。 下一日顾星朗烧退,醒转,用药,入冬了方好全。 积劳,更是积郁。淳风默默想。皇后已被反民刺杀,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找,悄悄进行,一直无果,思念成灾,又添绝望。 “我们做错了。长姐。” 淳月不回答。 那年十二月尾的照岁,兄弟姊妹们一起过的。长达半年的离心因此被修复,而谁都不提这场离心的原因,日子真正平静下来: 淳风开始为黑云骑的前路运筹,淳月每日都会入宫、夜里再回镇国寺,朝堂上有宁王与大将军府,小漠亦开始学习理政。 又是一年春三月,灿阳之下,顾淳风经过一浪浪的万岁之声,走进内宫,往重华殿方向。这时候长姐该在,她迫不及待要见,打听兄长近况。 却在御花园撞上以扇扑蝶的少女,粉紫衣裙,笑声如铃,猛一个回头叫淳风瞧清五官——明眸皓齿,是为国色。 少女也看见了戎装的淳风,怔住,被旁侧婢子轻拉裙纱又小声提醒,猛悟了似的,收起团扇拎着裙摆上前行礼: “见过十公主。” 敢这样在御花园玩闹,又有宫婢陪伴,自是主子;却对自己客气,模样恭谨,看来没有册封,至少位份不高。 一年多不回,错过太多。淳风点点头,想问两句,终于没有,折身继续朝重华殿去。 “怎么这样早,昨日我问君上,还说得今晚,或者明日。” 淳月果然在。 端庄依旧,面貌却比一年前又见柔和慈悲,该是日夜念佛之故。 淳月亦打量淳风,娇俏容色被年年更甚的英武中和,散溢出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美。 “我们小风这般精神,普天下是真没几个男子配得上了。” 淳月也玩笑也认真,淳风不知她是否意指婚事,打着哈哈便去挽她胳膊。 “回来也不先沐浴更衣。”淳月责怪,“这样一身装扮宫里行走,成何体统?罢了,就在姐姐这里拾掇吧。” 温水花瓣齐备,淳风浸入浴桶,淳月就在旁陪着。 “宫里那个小姑娘是谁?” “你说的哪个?” 淳风诧异:“不止一个?” 淳月一叹,“三个。都是半月前入的宫,君上还一个都没见过。今晚会见吧,也是我、涤砚,一遍遍提醒催促的。接进了宫又一直不见,不好。” 淳风想了想,“都是什么来头?” “一个是大将军府引荐,一个是御史台周览的妹子,还有一个出自梅周书香世家,号称天人之姿。” 淳风回忆御花园所见,简要描述几句,淳月点头: “那便是周沁,周览之妹。” 周览是景弘十一年君上钦点的榜眼,出身寒门,为人刚直、不畏权贵且能说会道,很得倚重。 “瞧着倒也老实。”淳风点评周沁,“其他两个如何?那位天人之姿,可名副其实?” “的确不逊曾经名震青川的那几位。”淳月望进室内蒸腾的水雾,目光开始渺,“但,” “性子不好?” 淳月沉默片刻,看向淳风,“我有些担心。与她五分神似。” 淳风怔了怔。“五分而已,算不得像。”说完也担心起来,“当初定好的,长姐你怎么不把把关?涤砚又在做什么?” 景弘十二年也就是去年,后宫依然一片荒芜,君上身边虽不缺人侍奉,那三名女子毕竟是太乐署的歌舞伎,又迟迟得不到册封,场面很不好看。 同时朝堂民间一派繁荣,当然因君上大刀阔斧整顿改革,两厢对比,宫内便更显萧条。 朝臣们一憋两年,终没忍住谏言。 宁王、淳月也撑不住劝——于私,不忍弟弟自苦;于公,皇室颜面与香火、社稷之稳之固,都需后宫充实。 便不谈充实,至少要有吧。 顾星朗听是都听的,从不驳斥,却也不行动,左耳进右耳出。 今年初方松口,朝堂上下便紧锣密鼓筹备起来,而更早时淳风曾与淳月商定: 若有一日要为君上择佳人,绝对,绝对不能像阮雪音,半点影子都不行,因为顾星朗不会因此被安慰,只会受刺激。 “画像是半分不像的。”淳月眉心蹙,“又是天人之姿,我怎能拒绝?” 说不得便是将顾星朗拉出深渊的好机会。——万一雪音说得对,总能事过境迁呢? “今晚九哥见哪个?”淳风不知该喜该忧。 “三个都见。” 淳风倒吸一口凉气,“然后选一人侍寝?” 淳月默认。 “别出什么幺蛾子才好。”淳风重重靠在浴桶上,溅起水声一片。 “他最近,开始饮酒了。”只听淳月又道。 “当然不行啊!”淳风蓦地又坐直,“前年他偷喝那次,不都说好了?整个太医局都在,他答应痊愈之前滴酒不沾的!” 酒与药冲,宫中如今对酒之一物严防死守。 “确实好多了,去冬几无燥热症状。张玄几说,那毒或已祛得七七八八。” 去冬淳风不在,故不清楚。“那也得痊愈了再——” “我原也反对。但涤砚说,他心里太苦了。” 淳风一时没声。 “纵了他一阵,我催着张玄几每日三趟地请脉,倒无大碍。” 分明没说完。但淳月也没了声。 淳风便去看她的脸,隔着水汽氤氲仍能辨出其中哀伤。 “有一日我出宫晚,已入亥时了,经过挽澜殿干脆拐进去看他一眼。从小到大,我没见过他那样喝酒。” 淳风闻言有些痴怔,脑中翻覆过兄长喝酒的模样——从来清雅,或浅酌或一口饮尽,只如品茗,又因酒量好,千杯不改面色,薄醉也是风度翩翩。 “是,怎样喝?”淳风不敢问,小心问。 淳月不知该怎么说,不想说,不忍说。半晌轻声:“仰着脸,举着壶,一壶接一壶,流水般往嘴里灌。我看见那回,该已喝了许多,手开始没准头,偶尔,便会洒到脸上。” 第九百三十九章 思之如狂 顾淳风没法在脑中构建这幅画面。 那离她心目中的兄长太远,太陌生。 景弘十年以后有关顾星朗的一切都让她心惊胆战,每件事都让她觉得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这最后一道关卡没守住,被他临行前千叮万嘱依然没守住,才有三年来绵绵无绝期的惨烈。 她最近一年多都不回霁都,实也是想彻底避过这一段,总盼着下次再见,情形便已好转。 这也是她一入宫什么都不做、径直找淳月问近况的原因。 沐浴毕,换上宫裙,刚吃两口莲子羹,小漠来了。 个头窜得厉害,远远望已觉是个成年男子,走近些,方见眉目也越发俊秀,五官虽不似,神韵有顾星朗七分。 “小漠下个月就满十六了,亲事,也该提上议程。”顾星漠人还没坐稳,淳月笑开口。 这个“也”字意味繁多。 顾星漠看一眼淳风。 “几百日没见,瞧你这样子,并不想念姐姐。”淳风假装没懂,只是打趣。 “想念未必要诉诸于口。”顾星漠正襟危坐,肩平背直,不像家中闲聊,更像外廷议政。 “那诉诸于行总可以吧。”淳风继续逗他,张开双臂。 顾星漠更加严正,“小时候也不抱的。姐姐在军中日久,糊涂了。” 淳风与淳月相视笑出声。 “退朝了?”淳月问。 自今年起,顾星漠正式登鸣銮殿,与宁王同列朝会。 “是。刚结束就收到禀报,说姐姐回来了。”方再看淳风,“原想来接你的。” 淳风的心思飞快浮动起来。“那,九哥也知我回宫了?” “是吧。”小漠道。景弘十年的照岁夜分明和解,姐姐为黑云骑奔走期间也不少与九哥往来,兄妹之间相处俨然已恢复到从前——但顾星漠不明白为何,总似有无形屏障似的,横在姐姐面前,让她畏首畏尾、惶惶无措。 淳风点点头,呆了片刻问淳月:“那我要不要去一趟挽澜殿?”又向小漠, “他是回挽澜殿了吧?” “今日事忙,这会儿该在召见吏部司的人,下午好像要去神机营。” 晚上还得挑美人。所以没有余暇。淳风失望之外莫名松了口气。 “明日吧。”淳月道,轻拍她手安抚,“既来了重华殿,也别急着走了,陪长姐说说话,用过晚膳再回。” 确实太久没见,有许多话可说,不说话只相伴也是好的;另一层意思,淳风明白,是要一起等晚上的结果——人多力量大。 九哥见嫔御,竟成了或引山崩地裂的巨石,悬在所有人头顶,光想想已觉荒谬。 小漠参与朝务之后也日日忙,用过午膳便离开了。姐妹俩在重华殿的中庭一坐半下午,聊宸儿,聊淳风戍边的见闻,半推半就说起婚事,最终也没个结论。 “你今年都——” “十二月才满二十七。所以是二十六。”淳风笑嘻嘻,“正是好时候,正该放眼挑,长姐你别急嘛。” “什么好时候,旁的女子到这年纪,儿女都不知——” 淳风站起来,大大伸一个懒腰,说看了好几个时辰的殿中春色,有些疲,提议去御花园走走。 淳月便知她是想再碰碰运气,瞧一瞧没见过的另外两位。 “夜里要面圣,这会儿定都在准备,哪里碰得到。你消停些吧,很快见分晓。” 入夜之后,重华殿内显著安静下来。 整座皇宫都静得惊人,偶有夜莺啁啾,格外显得响,叫人心也跟着跳两跳。 戌时将尽,仍无动静,姐妹俩想着至少是没出大事,淳风便准备回灵华殿,淳月打算留宿宫中到明日。 便在下一刻听见叩门声,重而急促,两人当即出殿,正赶上禀报的宫人小跑而入,扑通跪倒: “不好了!二位殿下,南,南薰阁,君上,傅家小姐,” 淳风厉声:“不会说话换个人来,急死谁!” 淳月也急,到底不是火爆性子,定声道:“不用禀经过,直接说结果。” “君上要赐死傅家小姐!” 淳月大惊,淳风也怔住,傅家小姐——“就是那个?” 天人之姿,与阮雪音五分神似那个。 淳月点头。 再如何也不至于赐死啊。淳风没耐烦听这扛不住事讲不清话的宫人啰嗦,拔腿便往南薰阁去,路上撞见从那头来的侍卫婢子,强忍着没抓一个细问,愈近了,方觉踟蹰,不知该以何立场进去见顾星朗。 便在这当口猛瞧见几张熟脸,隐在小树林中,也是神情忐忑,还有几分鬼鬼祟祟见不得人。她稍思忖,实在不喜那苏晚晚,招手让晓山过来。 “你们怎在这里?” “回殿下,小人们例行送药,送完,” “送完舍不得走,想知道最终哪位佳人能俘获圣心,便悄留下看热闹。” 晓山反驳不得。 “都看清楚了?” “殿下,是问什么?” “热闹。怎么搞成这样的,仔细说与本殿。不是一个一个进去?这傅家小姐是第几个?” “第二个。第一个是周小姐,进去了有半炷香时间,唱了一首曲儿才出来。” “唱得可好?” 晓山恭谨答:“好。” 淳风一嗤:“心里觉得不如你们吧。你倒是个反应快、会说话的。接着说。” “之后傅小姐就进去了。约莫,约莫也有半炷香时间,然后便听见,” 她越说越慢,淳风面露不耐。 “君上斥了一声:滚。”晓山忙加快语速,“停两息,又一声,应是震怒。涤砚大人赶忙进去,不多时傅小姐哭哭啼啼出来,直接被拖走了。” 九哥何曾这样处置过姑娘?对最低微的婢子也没动过如此重罚。“别的都没听见?她究竟做了何事惹龙颜震怒?” 晓山摇头,“小人们离得远,寻常殿内说话是不可能听见的,也就是君上那两声实在太响。但,” “但,”淳风沉声重复,催她快说。 “傅小姐穿了一身湖色衣裳,青丝半挽,白玉珠钗为饰,就着夜色看,实在,实在像极了——” “像极了皇后。”淳风闭眼接上。 “是。” 真相大白。 什么书香世家,脑子被狗吃了。 淳风只觉恶气上涌,抬步朝那头两个姑娘去,正听见诗扶对晚晚道: “东施效颦。比不上殿下一根头发丝。” 说完方察觉淳风走近,忙噤声行礼。 “说得好。”却听顾淳风道。 “小人失言。” “你们三个也别在这里杵着了。常日就围着君上转,这时候还在旁瞧热闹,传出去不好。” 三人连连应是,当即离开。淳风深吸一口气呼出,举步往南薰阁大门去,恰逢涤砚归来。 “人已经处死了?” “回殿下,没有。”涤砚搓手,单看神情已知上火,“君上饮多了酒,本就做不得真;此刻长公主也去了,正安慰傅小姐呢。” “长姐也是心慈。”淳风冷声,“这样没脑子没气节的蠢笨美人,管她作甚?” 涤砚只是摇头。“臣见到她时已在南薰阁前,总不能临场让回去换装,硬着头皮往里送。” 晓山她们离得远,涤砚却是近看过的。“当真像?”淳风问。 “臣觉得不像。”是说容貌气度,“但她该有意在学,神态举止是有那么几分的,再兼装扮,对醉酒之人而言,”对顾星朗而言,“容易认错。” 淳风冷笑,“那也没见她得逞。邀宠不成,险些赔上性命。” 涤砚稍犹豫,小声道:“一开始,君上认错了。” 淳风神色凝。 涤砚声更低,“殿下恕罪。臣在门外,隐约听见君上唤了皇后的闺名。” 小雪。他自不能说。 “臣瞧了一眼,君上已将人抱在怀里了。臣想着无论如何,能一解君上的相思之苦也是好的,便去关门,还没关上,君上一把推开了傅小姐。”涤砚很轻又沉地叹, “人被甩出一两丈远,珠钗摔在地上全碎了。方才长公主去,对臣说,应是香气的缘故。那傅小姐身染橙花香,却与皇后的不是一种。” 所以距离拉近之后,将要亲热之时,被顾星朗察觉。即使他已不清醒。 嫂嫂的橙花香是独门,岂是旁人轻易调得出的。 “这傅小姐,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淳风沉声,“你说她举止仪态皆与嫂嫂像,单这一点,便不是入宫半月能有的成果。” “长公主也是此意。” “得查。哪怕只为拍马,这法子也太过愚蠢。” “是。臣已在安排了。” 淳风望一眼南薰阁顶高悬的星月,那样璀璨,那样渺远。“本殿进去瞧瞧。” 她依然没做好准备,但步步沉实。满殿酒气,灯火幽暗,她一路往深处走,眯着眼方看见顾星朗的身影。 仰卧在长案那头,右臂高举,右手握着酒壶的把,荼白的广袖滑落,露出硬韧劲瘦的一段小臂。 那壶中琼浆便如长姐所言,流水般灌进他半张的口中,有时不及吞咽,或者手臂一晃,通通浇在脸上,迅速浸透衣袍。 人是比去年又瘦了,侧脸轮廓更为突出,闭着眼尤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凌厉与好看。 淳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根本没法确认那人是顾星朗。 她站在晦暗中看了一会儿,看着他倒空那白玉壶,随手扔开,又熟练往长案上摸,半晌没摸到,仍那么阖眼仰着,喊:“酒!” 外头宫人应是,淳风急怒攻心:“是什么是!不许拿!” 这般说完,三两步迈上宽阶绕过长案,一脚将近处散落的酒壶踢开,蹲下去拽顾星朗的前襟。 她不敢太放肆叫外头听见,压着声:“起来。” 顾星朗掀了掀眼皮,瞧清了眼前人,再次闭目,很轻地道:“退下。” “我不。”淳风一字一顿,继续发力拽他。 顾星朗便抬手攥住她胳膊,一拧一推,顷刻将她扔出半丈远。 淳风吃痛,却是迅速支起来,狠狠看着兄长咬牙道:“十八岁那年臣妹问九哥,既这样喜欢纪晚苓,来日若接她入宫,如何应对后宫争锋。九哥说,君王家事历来如此,她会处理得很好;且再如何喜欢,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身为国君,当怀天下。” 她跪伏着再靠近, “言犹在耳,九哥全忘了么?嫂嫂——” “闭嘴。退下。” “阮雪音也不过只是一个女人!”淳风狠下心肠,“你为了个女人,竟这样自伤自毁——” “朕叫你闭嘴!”顾星朗蓦地睁眼,“你不配提她的名字,不配跟朕提!滚!” 终于听见这句话,这句积压了三年的怨,淳风只觉横在身前的屏障轰然倒塌,是钻心之痛,也是迟来释然。 “臣妹有罪!”她重重伏地,额头磕得震响,“九哥要骂要打要罚要杀,怎样都是应该!臣妹只求九哥,别再折磨自己,放自己一条生路,嫂嫂她已经走了啊!” 最后一句像是同时叫醒了两个人。淳风潸然泪下,顾星朗静默得似没了呼吸。 殿门早已被关上,应是涤砚指令。 室内更漏声便一下下锥心,许久忽听顾星朗道: “我昨晚梦见她了。” 淳风接不出话。 “十五六岁模样,从最欢楼的后门走过,披着茶色斗篷,撑着绸伞,怀里裹着一卷书。她的书掉了,我便走过去捡,交还到她手里时,看见了她的脸。” 这段往事只两位当事人知晓,淳风以为是全然的梦。 “玉一样瓷白,眸子清潋得要滴出水来,美极了。小小的樱桃口,很淡的胭脂色,对我说谢谢,声音像锁宁城的烟雨。” 九哥又哪里见过十五六岁的嫂嫂呢?思之如狂罢了。她泪流不止。 “我就让她跟我回霁都,说会向崟君提亲,夏至之前定下婚约,等个两年,十八岁,我就以全青川最盛大的婚礼迎娶她。我对她发誓,此生只爱她一人,没有过、也再不会像爱她一样爱旁的女子。” 淳风只觉要喘不上气。 “但是她,”顾星朗原本睁眼看着殿顶在说。 却在这句之后闭眼,停了良久才声极涩哑地继续: “但是她说,” 淳风确定没有看错。 九哥鼻翼翕动,清泪自眼角溢出。 “她说,公子,你认错人了。” 第九百四十章 桃源王孙 人这一生,心结难解,遗憾难平,往往以梦填补,顾淳风就有过类似经历。 九哥这段梦境,画面太真,对话又太不真,她分不清虚实,只觉那遗憾在梦里竟也没被补全,叫人心碎,痛哭流涕。 她哭得好大声。 顾星朗哭得更大声,直教涤砚慌里慌张遣退所有人,南薰阁方圆五里,连个侍卫都无。 第二日淳风正午才醒,眼睛肿得如鱼泡。 淳月和小漠都在灵华殿,见她出来,都不作声。 “九哥呢?”淳风坐下喝水,怯怯问。 “这个时辰了,自然在用午膳。”小漠回。 “早朝了么?”淳风又问。 小漠嗯一声。 “哭到二更天才睡,竟还起得来。”淳风小声嘟囔。 淳月方开口:“你好意思说。让你去是安慰规劝的,你倒好,居然引得他哭,还两个人一起哭,哭那么响,你——” 他是顾星朗啊,怎能哭,还是大哭,传出去像什么样! “哪是我引得他哭。”淳风当然也第一次见兄长那般失态,伤心得像个孩子,但彼时她也伤心透了,来不及震惊,“是嫂嫂,从来就是嫂嫂,是她惹他哭,你要怪就怪她去,赶紧找回来,好好骂一顿!” 淳月本就心气不顺,被她这话堵得更不顺,破天荒也蛮横起来:“她不是答应给你写信?每年一封报平安?信呢?你倒是至少拿出一封来,我们也知道上哪儿找!” 秘密寻人自然比公开搜索要难许多。 青川又那么大,一旦跨越国界,限制就更多,而阮雪音有意隐遁,两三年的时间,找不到太正常了。 “连蓬溪山都没有,”淳风道,“她还能去哪儿呢。” “蓬溪山未必没有。”小漠道,“是他们没找到。” 淳风和淳月同时看他。 “九哥说那附近的每棵树、每段路,都可能被用来设为禁制,类似奇门遁甲。惢姬大人精于此道,嫂嫂和竞庭歌都会。” “你是说,嫂嫂很可能就在蓬溪山,却以秘术封住了某些通道?” 小漠点头,“我认为这可能,有六成。” “所以除非她自己现身,否则没人能找到她。”淳月道。 “不能请同样精此道的高人破解么?”淳风问。 “说是请了。”小漠回,“但结果就是,没找到人。” 淳风一拍桌子,“出动足够多的兵力,五万,十万,占据整片山往上走,凭是什么密道都走通了!” 淳月和小漠无言觑她。 若这样办,全青川都会知道祁君陛下在找人、找谁,这三年苦功,应该说前前后后所有苦功,就都白费了。 淳风反应过来,气鼓鼓没了声。 “那个天人之姿,如何了?”半晌想起来问。 “君上旨意,今日就送走,送回梅周。”淳月道,“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小漠直摇头。 “怎么,你还可怜她?”淳风不悦。 “我是心疼九哥。姐姐可知,宫里刚立下新规,所有人不得着湖色,不得佩戴白玉或与白玉相近的首饰,不得以橙花制香,违令者,斩。” 淳风目瞪口呆。“是不是太——” “原本更荒谬。”淳月黑着脸,不想说。 淳风只得望小漠。 “原本要申令全国。被七哥、卫将军他们劝住了。” 淳风深吸一口气,不够,又一口,终于忍无可忍:“疯了。他是真疯了!” ——嫂嫂你到底在哪儿啊?! 千里之外的青川西南,大风堡以北,星罗棋布的郡镇再北,群山新绿。 浓淡不一的碧色间偶见粉白点点,是桃杏接连开,引蜂蝶飞鸟流连。 但对孩童而言,花枝不及蜂蝶有趣,蜂蝶又不及飞鸟,飞鸟不及飞鸟下的蛋。 那棵巨大的黄葛树恐有百年,浓密树冠间不止一个鸟窝,但朝朝和阿岩就喜欢那一个,口口声声其中有蛋,要舅舅今日一定带她们看分明。 阮仲是一左一右抱着飞上去的。 飞上去不难,到了地方要稳住两个小家伙却比登天还难。 四五岁的女孩子,有些行动力却不懂得保护自己,见了鸟窝中玲珑剔透的蛋,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边交谈还伸长小手要去拿。 阮仲忙着讲道理,说拿走了人家娘亲要来寻仇,刚阻完这个,那个已将一只蛋攥在了手里。 忙乱中周遭枝叶便开始摇晃,朝朝尤其好动、不听指挥,眼看就要滑出阮仲的臂弯往下掉。 风声自下而上,阮仲尚未反应已觉另一侧臂弯骤空,是慕容峋接过了阿岩,飞身而下。 阮仲便也带着朝朝下,站稳了,发现鸟蛋还被她攥在手里。 “它娘亲要着急的。朝朝听话,让舅舅放回去好不好?” “它是一只蛋,又不是一只鸟!蛋哪有娘亲!”朝朝撅着小嘴拒绝,两手向后一背,便算藏好了。 “小鸟就在蛋里面。”慕容峋摆出一副凶巴巴样,“等它娘亲回来,发现孩子被你偷走了,夜里会悄悄飞进你房间,飞到你床边,”便伸出两指作爪状,靠近朝朝的小脸,一晃, “啄你的眼睛!” 朝朝唬得一跳,连往阮仲身后躲,“真的吗,舅舅?” 慕容峋对阮仲使眼色。 “舅舅小时候就被啄过。”阮仲蹲下,扶着朝朝的小胳膊语重心长,“可疼了,险些瞎了。” 慕容峋几乎笑出声。 “瞎了是何意?”朝朝扑闪着大眼睛问。 阮仲与慕容峋对视,心道这个没教么? “就是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怎么睁眼都一片黑。” “也看不见娘亲了?” “完全看不见。” 朝朝立时将那颗蛋交出来,“舅舅快放回去吧,快些,别被发现了。” 阿岩全程望着,只是微微笑,依在爹爹身边,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待阮仲“物归原主”,两人各牵一个往回走。仍是朝朝话多,问东问西,阿岩只偶尔搭话或跟着笑。 “她们俩这性子啊,是彻底长反了。” 不多时两个娃娃手拉手跑去了前面,阮仲笑叹。 是说朝朝聒噪像竞庭歌,阿岩安静像阮雪音。 “性子也未必就随娘亲,万一随爹爹呢?我小时候就不爱说话,顾——”慕容峋原是顺着闲聊,讲到这里方觉不妥。 但骤然休止反教听得懂的人更懂。“有道理。”阮仲中肯回。 两人沉默走一段。 “三年了,有些步子,也该迈出去。”慕容峋道,“我们都替你急。” 阮仲自嘲一笑:“迈哪里去?朝朝唤我作舅舅。” 山路弯折,顷刻间便只闻孩子们的声音,不见了人。慕容峋高声喊她们慢些、停下等等,又看到两个小不点儿的身影了,方回: “这都是小事。孩子大了,道理一讲,没什么不明白的。” 山鸟清鸣,阳春三月尤其欢实。阮仲听了一会儿。“你没见她,隔三差五催我走,就差拿着扫帚赶人了。” 慕容峋嘿嘿笑,“她哪催过?不过是瞧你快三十的人了,还没成家,着急,怕你憋在这山里耽搁了。” 此话揶揄之意甚浓,阮仲闷闷道:“这还不是催?” “你还喝着药啊兄弟!她医者仁心,能真赶你?我们家歌儿当年射你那一箭,当真福箭,否则你如何能与心上人日夜相伴?” “近墨者黑,你如今这脸皮不逊竞庭歌了。” “你就是脸皮太薄!”慕容峋大掌一挥,拍在阮仲肩头, “这雪音的性子啊,我是看出来了,必须强攻,反复强攻,才有攻克之可能。你这般痴心守护,不越雷池半步,只能收些感动,得不到人的。顾——那谁,你别瞧他温和知礼讲风度,骨子里是个强势的,当年不知使了多少手段。你嘛,未见得要走他的路子,但该说的话,该越的雷池,也要试着说一说、越一越,否则就是干等,等多少年都是一样啊!” “舅舅快些!朝朝饿了!” 稚子之声传来,阮仲赶忙答应。 两人加快步子,慕容峋抓紧道:“今晚说好带孩子们看星星,还要燃篝火,机会不错,别怪我没提醒你。” 话音落,屋舍入眼帘,同时入眼帘的还有竞庭歌——一身素裙,袖口挽起,左手叉腰右手举着个铲,站在一大片晾晒的衣物前气咻咻: “我说你,一身的气力就不能将衣服拧得干些?滴滴答答一上午,满地的水,孩子们跑来跑去滑倒怎么办?” 慕容峋瞬间没了方才指点江山的神气,赔笑道:“孩子我们不是带出去了嘛!这会儿回来,地上都干了,稳妥得很。” “那我和小雪也要院中来回的,早先——” “雪音踩滑了?”阮仲问。 “瞧你那点儿出息。”竞庭歌一脸嫌弃,“是我,我踩滑了!” 阮仲松一口气,“你风风火火,走太快了,容易滑。” 竞庭歌简直对此人无语。 慕容峋靠近察看,“没受伤吧?脚扭着没?” 这厢未及答呢,阮雪音的声传过来: “竞庭歌你的锅要炸了!油都倒下去了人跑没了,还把锅铲拿走了,能不能负点责!” 竞庭歌如梦初醒,哎哟一声,拔腿便往厨房冲,踩到慕容峋半只脚,痛得他直叫唤。 日光遍地的小厨房里,阮雪音正煮汤,一把大勺搅蛋花,风生水起。 “又没摔着人,你非这时候跑出去发威。” “这不听见孩子们回来了,怕地没干,看一眼提醒一下,顺便嘛。” “小姐,你锅在灶上、油烧着呢。” 一尾鲜鱼应声入油锅,刺啦刺啦吵得竞庭歌只能喊话:“这会儿正正好!今日给你们烧个外焦里嫩的新菜!” 别说竞庭歌烧鱼真天赋卓绝,阮雪音光听着已觉食欲大振。 “娘亲娘亲!” 热火朝天里朝朝跑进来,哒哒哒哒眼看近灶台,被阮雪音往外撵,“油烟重,呛着你!去洗手,就开饭了!” “舅舅帮我洗过了!我来看舅舅的药煎上了没!” 素日这时候,午饭将好,药就会被煎上,因为饭后一个时辰阮仲要喝。 “就煎。娘亲刚在煮汤。” “我来帮娘亲拣药材吧——” “不用不用。”那头油星子四溅,阮雪音只得喊:“五哥!” 阮仲旋即出现,单手抱起朝朝便往外走:“溪里有小鱼,舅舅刚发现,咱们去看看。” “好诶!”朝朝欢叫。 厨房复归秩序,竞庭歌往锅中加料加水,盖子一闷,咕嘟嘟的滚沸之声便规律响起来。 阮雪音将汤盛出,又拿碗碟筷匙,竞庭歌看着,幽幽道: “哪日他真娶妻成家,不在这里了,方才状况,可就没人帮你带孩子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带法。”阮雪音轻回,去往旁侧案台开始拣药材,“他总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可能一辈子守在咱们这儿。” 竞庭歌过去和她一起拣,“你这话就没良心了,什么咱们、他自己——他已是咱们中一员,反正我没把他当外人。且他想要的日子,” 稍顿,加重语气: “就是和你过一辈子。装什么糊涂。” “我没装糊涂。都明白,也说清楚了,不止一次。”阮雪音专注手头活计,平静回。 竞庭歌无话可驳,折身去掀锅盖,将鱼盛出来。“我是觉得,你也不能这么过一辈子。前路还长,总要——” “开饭咯!”阮雪音不知何时去了门边,强行打断,又回头向竞庭歌,“你们先吃,我把药煎上就来。” 男人们往来厨房端菜,小家伙们坐在饭桌边晃腿,阮雪音进屋时,发现五个人安静坐着都没动筷子。 “你女儿说的,娘亲没来,我们不能先吃。”竞庭歌故意嗔怪,去捏朝朝的小脸,“真是亲生的!” 朝朝便沿着长凳爬到竞庭歌身边,抬起双手狠捏她的脸。 “疼疼疼疼!”竞庭歌龇牙咧嘴,“小小年纪手劲儿这么大!阿岩快救救娘亲!” 阿岩已是咯咯笑不停,爬近加入混战。阮雪音直蹙眉,向慕容峋: “你看她跟四五岁孩子差不多,饭桌上闹成这样!” 慕容峋一脸满足,一只胳膊从后去拦竞庭歌的腰,又拉两个孩子:“好了好了,吃饭了,鱼都要被舅舅抢光了!” 朝朝转头一看,舅舅可不正大块夹鱼肉,全堆进了娘亲碗里? 但见竞庭歌以箸敲碗,大喝一声:“快抢回来!” 第九百四十一章 情深之寿 是夜星汉灿烂,黑石边,古松下,六人围篝火,欢笑之声不绝。 “姨母,那颗星星好亮啊,叫什么?”阿岩依向阮雪音。 “参横斗转,狮子怒吼,银河回家,双角东守。这四句说的,正是春夜星空,那颗就是怒吼的狮子,名轩辕十四。” “娘亲教我们认星星吧!”朝朝舞动小手。 阮雪音笑答应,牵起两个孩子往崖畔去。 “怪危险的。”竞庭歌放下酒盏,“我去守着点儿。”又向慕容峋和阮仲,“你们俩别喝太快啊,给我们留些。” “想得美!”慕容峋逗她。 竞庭歌白他一眼,提着裙子自去了。 两大两小盘腿坐在星空下,一样的素衣,长发随夜风轻扬,实在赏心悦目。 慕容峋遥遥望,饮一口酒道:“我初见她时,她才十五。这么多年过去,我都老了,她却像没怎么变似的。” 阮仲自也在望,也饮一口酒道:“怎么没变,比从前好相处,面相也和善了,就是嘴毒一如既往。”又打量慕容峋,“你还行吧,不算老。” “我是自谦,你还当真了!” 阮仲嗤笑,半晌轻声:“我初见她时,她才六岁。年年不同,一年比一年更美。” 这点慕容峋是同意的。蓬溪山的姑娘们像修习了某种仙法,荆钗布裙反添艳色,每岁都比上一岁还要光彩照人。 “不对啊,你们是兄妹,打小就认识,你初见她怎么是六岁?” “那之前没大注意。”阮仲解释,一咳,“不是兄妹。” “是是是。”慕容峋忙道,“啊,我的意思是,不是,确实不是。” 那个细雨夜他真以为遇上了小仙女,来救赎他、渡他出苦海了。阮仲静看火焰光晕那头阮雪音的背影和侧脸。明楼翠确是他的后福,让他幻梦得续,涅槃新生。 “还会想起苍梧么?”因为她,他时常会想起锁宁和崟宫,怀念那段默默喜欢、既甜且涩的少年岁月。 慕容峋一怔,闷尽杯中酒,“说全不想是假的。我生在长在那里,从皇子到国君,近三十年。” “后悔么。” 他当初其实有过选择,如今与竞庭歌隐居山林的或许就是上官宴。 慕容峋低笑,“说全不遗憾也是假的,但后悔嘛,”竞庭歌和阿岩的背影被火光勾勒得灿烂美好,“人不能太贪心,总要有舍才有得,所以此刻他们在坐拥江山,而我们在这里。” 在心爱的姑娘身边。阮仲听懂了。“这几年她再没提过上官宴?” 慕容峋摇头。 “你也并不想知道。” “我不用知道。终点是我就够了。这世间事再如何顺利或曲折,总要看结果。兄弟,”他倒酒举杯,“我希望你也能守得云开,得到好结果。” 两只满杯重重相碰,清冽酒浆洒出来几滴,溅起火花数朵。 三月虽转暖,夜深了到底凉。崖畔风大,吹久了,两个孩子都开始打喷嚏。 “回去罢?”竞庭歌道,“别星星没认几颗,闹出风寒来。” 纵使家有良医,母亲总不希望孩子生病。 阮雪音点头,“收拾收拾走吧。” 竞庭歌便唤慕容峋,又向阮雪音:“你看朝朝都困了,眼都要睁不开了,我们先带两个孩子回去,你们慢慢收拾。” 话音落,跑得比兔子更快,空地上顷刻只剩阮雪音和阮仲两人。 如此情形,怪也不怪。阮雪音无意多想,对阮仲笑笑,蹲下收拾起来。 近三年相处,阮仲比从前更了解她脾性作派,知道若顺其自然、见机行事,主动权便会被她握在手里,那么慕容峋和竞庭歌今夜一番腾挪,又是白费。 “再坐会儿?我还精神得很。” 阮雪音手一顿,抬头道:“两个孩子都要洗漱,我怕他们忙不过来——” “孩子们都大了,不像前两年,处处要人代劳。他们俩带朝朝也是驾轻就熟的,咱们心急火燎收拾完赶回去,说不定朝朝已睡下了。” 阮雪音低头继续拾掇,“夜里风大,挺冷的——” “我的外袍给你穿。”阮仲蹲下,声极温柔,神情更柔,定定看她,“有几句话想说。” 慕容峋是对的。步步紧逼,阮雪音就会招架不住。 “非要今晚说吗?”她不剩几招了。 “是。” 崖畔的风最大,所以他们坐在那棵古松之下。阮雪音自不会穿阮仲的衣服,那件外袍非常孤单地被晾在一旁。 风声过林梢,哗哗作响,多听一会儿方得韵律,很美,是春夜篇章。 “何事?”许久无人语,阮雪音只得开口。 风继续吹。青黑群山在脚下,烂漫星空在头顶。 “那枚珠花,没见你戴过。” “嗯?”阮雪音转头看他。 “你十四岁那年的天长节,各地敬献上来的贺礼中,有一枚南珠与白贝合嵌的珠花,料子名贵,工艺也好,阮佋要赐给阮墨兮,她嫌太素,不要。” 那是阮雪音少女时唯一正眼瞧过的首饰。确实美,她当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从没见你盯过什么首饰,猜你喜欢,当晚将东西拿到,便潜进雩居放在了你窗台上。” 记忆犹新,是阮雪音经年没想通的一桩疑案。 她猜测过是否阮佋所为,又觉阮墨兮不要时他都没想过赐给她,怎会事后花这种心思?——还是会奢望啊,奢望这个她不喜却分明是父亲的男人,有那么一刻,注意到了她喜好,顺手成人之美。 她收起了那枚珠花。却也自此丢弃了对崟君陛下的最后一点期盼。 “你那时已十六了,这么大个子,竟能潜入雩居不被发现。” “你那地方,没几个人守的。”阮仲笑答,说完方觉失言,“我是说,我那时候功夫已练得甚好,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谢谢。五哥。” 从前这类景况她会心中感激、嘴上回避,以免对方会错意。但因年岁又长、沧海桑田吧,而今只觉感激就要讲出来,总归许多话早已讲明,可以坦荡荡。 少女阮雪音竟有人惦念,也是件足慰平生的幸事。 “东西还在么?” “在的。那年我就带回来了,放在枕边小匣子里。”再忆小女儿时的事有些难为情,阮雪音抿嘴笑,“一个沉香木匣,很精巧,老师做的。里头有我十几年山中生活搜罗的一些小玩意儿,当时还觉得,委屈了那朵珠花。” 那该是她少女时收过的最名贵之物。阮仲心想。身为公主,她却与他一样,低如尘埃。 许多年积攒的同病相怜、命运相映在露重的春夜卷土重来,叫他神情更柔、话语更轻:“戴在你头上便不委屈,反而是它之幸。” 阮雪音移目光向远方山色,避开他灼灼,“平日要采药,要劳作,不方便。且我有竞庭歌没有,不好。” “如今可以戴了。我看她近来就有一支新簪,该是前两日去镇上,慕容买的。” 虽隐居,他们一年总也要去最近的镇子上采买几趟。这几年阮雪音尤须避风头,从没出去过,总是慕容峋和竞庭歌。 “你倒观察得仔细。” “明日就戴上吧。” 阮雪音没声。风继续吹。 “又在想他么。”阮仲问。 方才阮雪音是想起他了。 因为阮仲说起少年思慕,说起给喜欢的姑娘送礼物,她便想起少年的顾星朗——费心挑选紫丁香,巴巴搬往相国府;不周山买了碧玉镯,未及送出,姑娘与兄长定了婚。 真是美好又忐忑,欢喜又忧愁啊,少年时。再想这些不觉酸涩,只为他高兴,她虽没有,但他有过一整段丰盛的少年光阴。 也会有绚烂余生。 “雪音。”阮仲还在等回答。 “没有。”阮雪音便答。 “你可以想的。”阮仲道,“我们都明白。” “你们想多了。”阮雪音道,“既过不恋。我会想起他,因为一起度过了许多年岁,但也只是想起,不是相思。” 阮仲不觉得这是真话。 尽管她表现得非常真。 “那么,可以开启下半程了。”他也便将计就计。 “我已经开启下半程了。五哥也该准备起来。你体内的毒,今年末最迟明年初便会清除,届时——” “我无处可去,你明知道。”阮仲微笑看她,“咱们几个的景况完全一样,只能避世。那便将就一下吧,雪音,你和我。” 这非常不像阮仲会说的话。 比较像上官宴,因为无赖。 阮雪音只觉他越来越近,刚坐下时分明不是这个距离。 她很不显地向后移了移。 阮仲便更明显地逼近。 “五哥。”她严肃起来。 阮仲抬左手,阮雪音不知他要放哪里,赶忙侧开脸。 那只手却最终落下,按在她右手背上。她两手本都撑着地面,准备随时站起,所以这只手算是被固定住了。 另一只手随之也被固定。 手背是他掌心,手心是地面,冷热夹击,她终于闻到酒气。 “你喝酒了。”所以反常。她幡然醒悟。 “我们都喝了。”阮仲很清醒,那点子酒尚不足叫人微醺。 “你在喝酒,不该喝酒。”阮雪音试图挣脱,“放手。” 许多年前祁宫初雪夜,她也说了这么一句。 彼时那人说:放不了。 “我等了很久,一直没伸手。”阮仲和他说得不一样。 却是一样的强硬,难以挣脱。 她有些恍惚,挽澜殿暖阁的暖与蓬溪山春夜的风忽混搅作一团。 阮仲挨上了她的唇,她来不及反应已被攻破城池。风过林梢的巨大哗哗声穿过耳际脑海,另一个五月崖畔看星星的夜晚,那个人说: 小雪,我们要个孩子。 也是这样的侵袭,后背被硌得生疼,但那时是冰凉石板,此刻是古松斑驳的躯干。 心与脑在下一刻清明,她奋力抽手,挣扎躲避,皆不不得法,终于牙关一扣,血腥味瞬间溢出。 阮仲吃痛,不得不退,按着她的手却分毫不松。 “你已经离开他了,雪音。”他抵着她深深看,口腔中血气催生怒意,“余生还长,你不能不给自己机会也不给别人机会!让我照顾你,还有朝朝。” “我要回去了。”阮雪音气力用尽,声极单薄,却笃定,“放开。” 夜风自山顶倾泻而下。 横扫茂林修竹,吹进屋舍,将烛火拱得噗噗乱舞。 两个孩子甜睡正酣,竞庭歌撑在窗边张望,慕容峋半倚床头昏昏然,不耐道: “行了,朝朝已在这里,地方都给他们腾出来了,你瞎操心什么?” 竞庭歌回头瞪他:“你困你睡。我得盯着。” “非礼勿视。”慕容峋说完一侧身,拉开被子,不消盏茶功夫便呼吸均匀。 才干了多少活儿啊就累得这样,真是富贵命!竞庭歌无语至极,继续望,终于看见人影,只一个,是阮雪音。 她便要过去,立时又看见阮仲,落后约十来步,稳定保持距离。 没成。且闹僵了。 她心中叹息,等着两人各自回屋,然后蹑手蹑脚出门,敲开了阮雪音的房门。 “朝朝睡了?” “嗯。今晚就睡我那儿吧。”竞庭歌语气平平,关上门方仔细打量。 衣裳有些皱,脸色有些发白,该是夜风吹的。 嘴唇便尤显得肿,非比寻常的红,有那么一两处,明艳如血,再细看,有吮痕。 竞庭歌倒吸凉气。虽未成,战况激烈。 她咳一声,挨着阮雪音坐下。“没事吧?” 阮雪音似在走神,半晌转头看她,“你们的主意?” 竞庭歌连摇头,“我们只是帮忙造机会。要怎么做是他的事。” 阮雪音重归深静。 “欺负你了?”竞庭歌只好明知故问,“这个登徒子,明日我骂他去!” 阮雪音仍是不说话。 竞庭歌看不得她这样,又不会安慰人,默了许久很轻地道:“就那么忘不了他。” 哪怕不为阮仲,她也想知道。 “同旁人无关。” “那你究竟为何不能给他个机会?” “我不能自己带着朝朝过么。” “你是想自己带着朝朝过,还是想带着朝朝、等他来找你们?” 阮雪音转头看她,一字一顿:“我从未这样想过。” “那就证明。” “我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你又为何非要撮合?” 第九百四十二章 云树之守 竞庭歌认真想过这问题。 她本觉无须详说,但事已至此,或许应该详说。 “大概因为,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对你的感情。” 最早发现这件事的就是她。少女的竞庭歌只去过崟宫一次,只看了一遍,即窥得天机,然后将之纳入棋局,为己所用。 少年的阮仲不爱说话,亦不喜与人谈论阮雪音,但因和竞庭歌达成了“同盟”,苍梧密会那几年,他说得不少。 竞庭歌铁石心肠,却有那么点为同样铁石心肠、而将柔情尽付一人的少年郎动容,再兼自己与阮仲的境遇实有相似之处——“同盟”虽为局,阮雪音虽为饵,她真心希望过他能抱得美人归。 在当时看来,并非全不可能。 是顾星朗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非阮雪音不可、无论如何不放手,才扼杀了其他一切可能。 她以为冥冥自有安排,他们俩是注定无缘了。 却阴差阳错,连生死都经过,还有如今相处相知的机缘。 既是机缘,合该珍惜,更况她是真不愿阮雪音独自终老。 “并不是说一定要成婚、没个男人便不能活,你我在这件事上从来有共识。”她说完前尘,自觉将那段少年深情转述得足够清楚,继续道: “但有合适的值得托付的人,为何不试一试?余生有伴原是好事啊!我知道你要说,你心里的人是那位,不是他。可我也要说,那位胜在他祁天子的身份,因身份而占得了先机,方才名正言顺与你这般那般。若先在你身边的是阮仲,你还会这样彻底地拒绝他么?他待你的好,绝不逊那位吧?” 竞庭歌讲不出顾星朗三个字。 仿佛明白说出来也会加重某些情思,让事情变得更难。 “说完了?”阮雪音问。 竞庭歌便知还不够,哀叹一声,“等会儿我喝口水。” 先前忙着盯梢,实在渴,她一口气饮两杯,坐回来继续: “朝朝长大了,总要走出去,你不能拘她在山里一辈子吧?” “自然。她会有她自己的人生,爱人,儿女,一个家。” “到时候你当如何?” “我还在这里,不会拖累她。” “你放屁!”竞庭歌气得不行,“等你七老八十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饭都费劲,还没个人搭把手,怎么过?” “世上独自过活的人很多。人家怎么过,我就怎么过。” “我不答应!”竞庭歌真是急了,脱鞋上榻盘起腿,一副今晚不说通就赖着说整晚的架势,“你跟我交个底,说实话,是不是还在等他?” 阮雪音深觉荒谬,“我若存着这心思,当初便会想别的法子,更不用千方百计藏得这样彻底。” 确是此理。她花了多少力气隐遁,没人比竞庭歌更清楚。“当真放下了?” 这与前一题其实不是一回事。但阮雪音觉得她有话要说,且是原本打算瞒着她的话——前几日他们从山下镇上回来私语,被她听到了些许。 “嗯。”遂十分笃定答,引她吐话。 竞庭歌沉默有顷。 阮雪音便起身去矮柜里拿酒,小小一瓮,打开盖香气四溢。“来点儿?早先在山顶,你我都没喝。” 竞庭歌眨眨眼,“怎么屋里还藏着一瓮啊。” 是去春酿的杏花,她总记得都在厨房。 “睡前偶尔饮两口,梦更香甜。” 喝点酒好,话也好说。 两人遂取一块毛毡铺床上,酒瓮放中间,一人一杯盏,盘腿对坐,连饮了两回合。 “只是听说啊。你知道咱们这偏远之地,消息不灵通,也就举国皆知的大事才能传得过来,且多半已不新鲜。” 阮雪音得逞,踏实等她说。 “当朝天子爷重开后宫了。国都重臣的亲眷,各地名门的举荐,都有。” 她们住在祁西,当朝天子爷自然指祁君。 蔚国已没有君王,整个青川只一位天子爷。 竞庭歌有意说得简短,怕阮雪音难受,小心觑她神情,却是半分哀戚恼怒都无。 只有如释重负,甚可见浅淡笑意。 不像装的,竞庭歌一时不知该喜该悲。 “放心了?”好半晌问,也不知问得对不对、该不该。 “放心了。”阮雪音点头,自斟一杯,一口喝光。 她一年又一年在等这消息。 第一年五味杂陈,盼着有消息又害怕有消息。 她开始训练自己,每日心念各种道理,脑默朝局大势,抢着干活儿,学习烧菜,余下时间全用来陪伴朝朝。 是有成效的。第二年她便平静了许多,每个月都会提醒自己,下月、下下月,或许就能听说点什么。 每一遍提醒都是一次训练。 以至于今年此刻,终于听到,竟生出夙愿达成的强烈快意。 竞庭歌按住她又要自斟的手。“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放心。” 阮雪音一笑,应是三年来最粲的一个笑,“你若真如我以为的那般懂我,便该知,不止放心,还有高兴、欣慰、痛快,值得举杯相庆,一醉方休。” 那放心是真的。竞庭歌离她很近,足以看清和确认。高兴、欣慰、痛快也都是真的,糅杂在一起盖住最底下深重的决绝——这一刻才是吧,她与顾星朗的诀别之刻,最终的尘埃落定,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小雪。”二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一刻如此刻,她非常想抱一抱她。 阮雪音却已斟满两人的酒,递给她一杯,“去春的杏花酿今春喝,真正雅事。”她眨眨眼,有些调皮, “咱们今晚喝光它。” 竞庭歌自然奉陪。 她以为她会大哭的,在酒瓮将空的某一刻,借醉意露真情。 却始终没有。阮雪音越喝越高兴,倒在枕上时还哼起了小曲儿,嘴角始终含笑。 “想哭就哭。我不告诉别人。”竞庭歌说了一句从前绝不会说的话。 阮雪音闭着眼摇头,“我真的高兴,庭歌。我没看错他,没判断错所有事。顾星朗就是顾星朗,他会赢过上官宴,会让青川一统、天下升平。” 竞庭歌静静看着她。 “你记得那一年吧,鸣銮殿前,信王刺了我一刀。”阮雪音摸向襟口,左边,布衣之下只剩淡痕,“你当时说的那些话,我不觉得是挑拨。可我也不觉得在他心里,我就一定不如君位和江山重要。也许有那么些瞬间,是一样重要的。” “是一样重要的。我信。”竞庭歌继续说着从前绝不会说的话。 “但我的重要,可以被时间磨灭,可以被替代。江山天下却始终在那里,需要君王毕其一生。”阮雪音松开手,空荡荡酒杯滚落毛毡上,“这便是三年前离开时,我比任何人都有信心的缘故。你看,我又对了。” 竞庭歌知道她在讲醉话,也在讲真话。三年了,她不曾就此事吐露过只言片语,直到今日,以心曲定结局。 “你总是对。从小到大就没错过。”除了猜错阮仲心上人,因为盲己,竞庭歌摸摸她的头,“小时候我好嫉妒你啊,悄悄问老师,你是不是比我聪明许多。” 她等着她问老师怎么说,可阮雪音似乎睡着了。 “老师就也这样摸摸我的头,问:那本《六韬》读完了么?” 阮雪音真睡着了,呼吸匀净,嘴角仍有笑意。 竞庭歌便也侧躺下,与她相对,继续看她的脸。 “小时候哪里知道呢,阮雪音竟会对一个男人掏心掏肺。你以前多冷淡啊!那小子真走了大运。” 这般说,又去拉她的手,“好了,都结束了,咱们要向前看,阮雪音值得世间万千美好。你这五哥啊,很不错,昔年锐王府也是被崟东高门的媒婆踏破了门槛的。你试一试。” 自没人答她。 “就当你答应了啊!”她与她勾勾小指。 这一夜阮雪音眉目舒展,睡得很安稳。 竞庭歌却始终难入眠,就那么守了她一整夜。 快破晓时她该做了个好梦,嘴角扬起,是竞庭歌不曾见过的甜与暖。 梦见他了么? 真梦见他了。 梦里阮雪音走在霁都街头,瞧不出是哪一年,但她穿着在蓬溪山会穿的湖色素裙,身量已足够高——二十岁以前、十五岁以后吧。 是个春天,空气中草木的香气极盛,她走过一间比一间热闹琳琅的店铺,在大敞着的四扇门前停下。 “花墟”,城中唯一的墙内小花市,时鲜的花木被错落摆放在阔大的院子里,当初珮夫人制香掀起国都制香的热潮,此处便是聚集地之一。 十几岁的阮雪音根本没来过霁都,更不可能知道好几年后珮夫人制香的事。她立时明白是在做梦,却没醒,迈步往里走,便看见了顾星朗。 也就十二三岁吧,全然孩子样。她一眼认出,心中骤慌,旋即反应他并不认识自己——假得不能再假的梦,连年纪都对不上,十六七岁的阮雪音和十二三岁的顾星朗。 “你在买花么?”她走过去,轻声问。 小少年转过脸来,五官精致比同龄的女孩子更好看,温和含笑,眉眼深处却是距离。“对。” 皇子殿下怎会在城里的花市采买。阮雪音心中嘲笑此梦荒唐,蹲下看他周遭花植,“给家里买还是送人?我很在行,可以帮你。” 小少年挑了挑眉。“送人。” 他脸颊淡淡红晕。阮雪音忽就晓得了这是哪一年。 她不自觉笑,站起来极目巡整座院落,最后朝西北角一指,“那个吧。” 枝干寻常,叶也寻常,绿得更没特色。小少年蹙眉,显然不满意。“多谢。我还是另寻——” “那是紫丁香,别看这会儿其貌不扬,过一两个月花期至,很美的。最重要的是,” 她低头瞧他一脸不信,狡黠一笑:“此花寓意,情窦初开。” 小少年始料未及,胀红了脸,嘴上道谢,走去旁侧继续挑拣。 确为幻梦啊,这么热闹的地方,只他们两人。阮雪音兀自朝那小株的紫丁香去,见盆边有剪子,拿起来打算将枝条修得好看些。 快完工时小少年走过来,“开了花真会变美?” “千真万确。” 小少年盯着被修剪过的小树又半刻,“那就它了,试试看。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还要找她算账?阮雪音觉得很好笑,也很可爱,望着他等下文。 “你叫什么名字?”却等来这么一句。 阮雪音站起来,拍拍他的头,“这样问姑娘的名字很冒失。” “萍水相逢,你这样拍我的头也很冒失。” 阮雪音一愣,微笑一礼,“是我无状在先,抱歉。再会吧,小公子。” 她已经记住了十三岁顾星朗的样子,这个梦可以结束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却不道别,反而攥住了她手腕再问。 这是封亭关的前一年。明年他就会先后失去兄长和父君,登上大宝,开启景弘之治。 阮雪音想了想,复蹲下,认真看他,“少年时送出的紫丁香,未必是一生之选。二十五岁以前的好好坏坏,都可以珍藏、缅怀,但别太上心;二十五岁以后的人与事,才更值得把握。” “你在给我忠告?” “我在给你忠告。” “凭据?为何是二十五岁?” “后会有期,小公子。” 后会无期,顾星朗。 第一缕曦光洒床帐,竞庭歌看着那微笑扬起又落下,莫名心酸,撑着发麻的手臂坐起来。 阮雪音还睡得沉,她不想吵醒她,蹑手蹑脚起来,出去关好门,发现厨房中已有响动。 是阮仲,灶上冒着烟,手里拎着壶,看见她,脱口道:“这么早?” “我看起来像睡过么?”话不客气,神情和语调是温和的。 阮仲方注意到她眼圈乌青,脸有些肿。“那她——” 竞庭歌找了个小凳坐下,歪靠柜架,“她睡得很好,还做美梦呢,放心。” 阮仲便将手里的水壶放下。 竞庭歌询问望他。 “本想送过去。她昨夜没梳洗,今早醒来会着急用热水。” 这么体贴周全的男人,也高高大大有相貌有能耐,怎就不能考虑?竞庭歌心叹,方注意到他也眼圈乌青。“你也没睡?” “不放心。” “做了那般孟浪之事,是该忐忑睡不着。”竞庭歌想起来了。 阮仲瞬间不自在,一咳:“她告诉你了?” “还用告诉?我不瞎。”竞庭歌向外望,确定没人,“这种事一回就够了,断不可一而再,你要吓跑她的。” “我明白。” “耐心些。”竞庭歌低声,“她会慢慢改变的。”昨夜是一道分水岭。 “我最不缺就是耐心。”阮仲笑笑。 “可以啊!本以为你受此打击,或要放弃了,还想鼓励你来着。” 阮仲回身揭开蒸笼的盖,捏成花朵形状的米糕已软绵绵香喷喷,“有些事已成习惯。习惯不会被打击,也就无需被鼓励。” 第九百四十三章 解铃系铃 顾星朗近年的习惯是揣香囊。 走到哪儿揣到哪儿,若不在身上,当日便出不了门。 那香囊挺丑,其上刺绣也丑,若非挽澜殿内人人知其典故,很难一眼认出是橙花枝。 多看几眼也认不出。 香囊里装着两根链子,一长一短,一银一红。红的是手串,颗颗珠子晶莹透亮,日光下绚烂至极;银色那根,纤细闪烁,正中缀着个玉莲蓬,巧夺天工不似人间物。 淳月看过顾星朗把玩,也便知晓了他随身携带的缘由。 “你说她为何不带走,全留下了给我?”那次顾星朗倚在烟萝水榭看呼蓝湖的碧波,神情痴惘,“是怕我忘了她么?” 顾淳月思忖有顷,还是决定说实话:“应是想让你转赠别人。母后当初说过,这羊脂玉莲蓬,你要送给心爱之人。” “我告诉过她。正因此才送给她。所以她不觉得她是我心爱之人。她究竟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淳月答不了。 “这根链子原是解不开的,当初我让工匠精心打制,还是被她摘下来了。她必也找了能工巧匠。为离开费了多少心思啊。她就那么不想留在我身边。” 淳月依然接不上话。这种时候的顾星朗不是握天下于股掌的王,只是一尊幽怨望妻石。 南薰阁闹剧之后两日,宫中又起新动静。 涤砚奉君命,带着人,连夜从承泽殿搬东西到挽澜殿,都是皇后昔年用度,连枕头和寝衣都有。 寝衣等贴身之物是棠梨亲自装好送过去的,又亲自放进君上寝殿。 “究竟做什么用?”又过两日,棠梨问涤砚。 此事原是悄悄办的,涤砚深觉不该说,又觉对娘子、皇后的亲信没什么不能说,压低声道:“抱着睡觉。” “啊?” “枕殿下的枕头,盖殿下的被子,寝裙抱怀里,这几夜都这么睡。” 棠梨深感震惊。 “现下寝殿几乎被皇后的旧物堆满了。”涤砚叹息,“这疯魔的日子究竟何时能到头。 前两年顾星朗还没这么疯魔的。 朝局要理,药要喝,寻人刚开始——分心乏术,且总还有些指望。 到今年,朝局已定,毒快祛尽,寻人却始终无果——余暇全用来面对绝望,不疯都不行。 “就是那天人之姿坏了事。否则他还能压住些时日。”淳风坚持看法。 “宣泄出来也好,比又憋出高烧来强。”淳月很想得通。 “礼部司新荐了两名美人,还收么?”宁王问。 “送走一个,目下宫里总共就两个,还不承宠,照理是该收的。”淳月道,“都看过画像、查实过了?” 宁王摇开扇子,“如今人人知晓利害了,绝不敢再犯。”——再送与皇后哪怕一分相似的人入宫。 淳风虎着脸,小漠始终不发一言。兄弟姊妹四人坐在清晏亭内大眼瞪小眼,直到淳月身边的香茅,从前瑜夫人的婢子,来禀君上刚刚出了挽澜殿。 “这个时辰了,又往哪里去?” “瞧动向,是寂照阁。” 寂照阁早非禁地,日夜敞着,一副谁都能进的架势。 宫中人虽好奇,也知敞着的意思就是让看,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列队参观,只私下找机会,偷溜进去瞅两眼。 但河洛图不存、寂照阁不过宇文家的谎言,是因此坐实了。 “长姐你回吧,宸儿该等急了。”淳风起身,“我去看看。” 纪宸小小年纪,日日跟着镇国寺的师父们诵经,已初见六根清净模样,这两年习惯了母亲总出门,其实不会急。 但若非有要事,淳月不会让他等,宁王非常了解这点,当即起身,如常护送。 “我也陪姐姐走到寂照阁吧。”小漠道。 春夜婆娑,草木花影年年盛,长久的不变更教人敏锐于世事的变迁。 “我支持姐姐尽快定下婚事,但不支持你嫁柴一诺。” 憋了这几日可算说出来了。淳风心中好笑,问:“因为要给人当后娘?” “嗯。” “还以为你跟着九哥,总更超然些,结果仍是俗人一个。” “你愿意?”顾星漠停步。 “九哥若需要,我都好说。”淳风笑晏晏。 “你——” 她觉得他就要讲出沈疾或纪齐的名字了。“你又属意哪家小姐?”便反守为攻,“昨日不是收了名册?” 顾星漠摇头,“都没见过,如何定夺。” 从小婴孩看到大的亲弟,居然也要张罗娶妻了。淳风感慨万千,拍拍他肩,“还有时间,好好选,咱们家的规矩,男儿最早十八才成婚。”她略想想,“喜欢哪类姑娘,跟姐姐说说?我也好帮你留意。” “嫂嫂那类吧。”顾星漠脱口,见淳风脸色变,忙解释:“姐姐别误会,不是说嫂嫂本人。就,你问我哪一类,我总要打出个比方来——” 淳风只觉头大,摆手,“知道了。”继续走路,行出好一段方轻声:“那可不好找。” 寂照阁已非禁地,旁边的清凉殿却成了禁地。姐弟二人都知缘故,沉默经过,然后淳风入阁,小漠望了那黑沉的建筑片刻,折身离开。 最初惊艳的满墙青金,多看几遍也就寻常。 且不知记忆偏差还是事实如此,那些笔墨似乎褪色了,比三年前初见淡了许多。淳风走得慢,一进又一进地看,九哥果然在最里面,盘腿坐地上,望着那尊巨大佛像一动不动。 从大门开始,每一进的门都被拆掉了,所以能经年敞着,尤显得此间空旷。 三年前夜枭凄嚎的夜晚,嫂嫂就是在这里与上官妧做的了断。 嫂嫂。便想起方才小漠之言。哪里是纪晚苓俘获了顾氏此代男儿的心呢,分明是阮雪音。 就连七哥偶尔提起她,也会露出难得的嗟叹惋惜神情。 “九哥。”她站在门槛处看了会儿才唤。 顾星朗依旧仰头坐着,半晌问:“你在北境这几年,可有什么新鲜见闻?” 淳风一怔,“若指军务,每月都有呈报,臣妹自问写得详尽,无须补充。九哥若仍有疑问,此刻问便是,臣妹自然知无不言。至于民情百态,九哥应长期收着各边镇的奏表,臣妹能说的,无非是些细节。” “说说吧。奏表不可尽信。” “是。” 遂走到顾星朗身侧,跪坐好,将能想到的、有的没的一股脑往外倒。 “每逢冬令,上官宴都会出苍梧北行,此事听说过么?” “从未听说。想是秘密为之?” “嗯。乔装,小队,朕的暗探从景弘十年开始跟,三年了,每次都跟丢,至今不知他是去哪里。” “九哥在苍梧的暗网——” “不剩多少了。这几年我严查他从前部署在本国的暗线,他在蔚国亦查我的。那三次跟丢,不仅事无所获,人也都被杀了,可见早有筹谋,一石二鸟。” “臣妹知道了。”淳风点头,“此番回北境—— “不急。难得回来,把婚事办了,在霁都待一阵,夏末秋初再走。” 寥寥几句,指令却多,淳风咀嚼一番,道:“夏末秋初走,怕来不及打探,赶不上他今年北行。” “无须你入蔚境犯险。照两国目下局势,你也很难跨得过蔚南边境。你要做的,是从西边辟蹊径,找到一条可供潜行的路线,今年冬,我亲自去。” 所谓西边,自指蔚西,从前的崟北。祁北边境与之接壤,因地形特征,倒有空子可钻——当年九哥从不周山归祁,先赴北境,据说就是钻的那头空子。 但彼时局面混乱,如今相对安定,会难钻些,得下功夫。 “臣妹领命。但九哥何须亲自去?都不晓得上官宴那事要不要紧——” “大概晓得。正因要紧,不便让外人参与,才交付给你,才是我亲自去。另辟蹊径也不是让你找潜入蔚国的路,是往寒地。” 而寒地在蔚国以北,要抵达,只能东西绕行。 淳风明白了:“论稳妥,原本从东走海路更佳。但严冬出海亦险,不若陆路好把控。” 这只是缘故之一。 顾星朗曾与人有约,要一同出海看海,因为对方从没出过海。 他发誓此生不远航,除非她回来履行承诺。 “正是此意。至于让你在霁都待一阵,为的是女课。”顾星朗一顿,“别叫女课了,另立名目吧,以同旧事区隔,你好生想想。她们几个现居城郊,你得空去见见,商量商量。” 那年仲夏,皇后遇刺之后,整个大祁声势又变,顾星朗顺势减轻了被牵连者的刑罚,其中就包括女课几个姑娘的性命。 “九哥确定么。”淳风轻问。 “慢慢来吧。这些事本也在做,当初要你去的深泉镇,那镇上的女孩子都入学堂的。” 淳风怕听这地名,几乎成了人生阴影。“是。”嘴上答,站起来,“那臣妹——” “婚事不问?” 淳风摇头,“但凭九哥安排。” 顾星朗转头看她,“柴一诺只是选项之一。这两年朝野上下年轻的佼佼者不少,我也拟了份名册,明日午后你来挽澜殿取,想打听谁,也可直接问。我给你参谋。” 第二日上午淳风先去了城北禁军营。 柴一诺下朝后是直接回的家,营中兵士来报,说公主在等,他方更衣前往,入得校场,看见顾淳风正驾着小玉绕圈。 “殿下有吩咐,传唤臣便是,或者摆驾将军府。” 淳风下马走近,柴一诺行礼问安。 “婚事沸沸扬扬,我可不敢随便登大将军府的门。”淳风笑回礼,“来营中,为同僚,你我相称,话也好说些。” “臣不敢。” “你愿意娶我么?”淳风直接了当。 柴一诺微怔,“殿下——” “我是愿意嫁的。你若觉可以,无妨上奏,九哥必然答应。” 柴一诺稍思忖,扬声唤人牵他的马来。“殿下请。” 洁白的两匹照夜玉狮子并行阳春里,光彩夺目。 柴一诺说了些亡妻过往,说了家中两个儿子,最后拿出件久违的物事,“臣一直好好存着,因是平生所收第一枚香囊。” 还挺好看的,比九哥那枚好看。年头太久,印象模糊,淳风接过来细端详,心知并非自己绣功好于嫂嫂,而是阿姌代工。 “与太子齐驱的柴一诺,应该香囊收到手软吧。” “殿下当真谬赞了,确实没收过几个,阿瑶为证。” “阿瑶还在戍边,我却跑回来成婚,太不仗义。” “殿下若真嫁入将军府,她也要回霁都参加婚礼的。” 淳风没立时接话,想起回来前纪齐拦路劝,便是从柴一瑶那里得了消息。 “说起来阿瑶也早到了嫁人的年纪,捱到今日,只因所愿非人。”柴一诺又道。 淳风攥紧缰绳。 “家父与臣都反对,此其一;她的心上人,自有心上人,此其二。” 淳风蓦然停驻。 “此事阿瑶只告诉了臣,殿下放心。”柴一诺亦停,侧身一礼,“此刻明言,是想让殿下知晓:臣愿娶殿下,但殿下若心有所属,臣更愿成人之美。” 淳风看着他,“为何?” 这场嫁娶为的从来不是个人,而是家族。 “大概因为,”柴一诺想了想,和煦一笑:“第一个送臣香囊的姑娘,格外值得臣爱护成全。臣希望殿下求仁得仁。” 果然样样出色,值得她的香囊。淳风回以一笑:“阿瑶既都告诉你了,你便该清楚,我不可能求仁得仁。” “他经历剧变,从山顶跌落深谷,不敢也不能再生妄念,实乃常情。换作臣,该也一样。” 淳风并不想在纪齐的事上折腾,更无意与柴一诺深谈。“卫将军若真想成全本殿,第一,多扶持我黑云骑,也算帮自家妹子;第二,多为君上分忧;第三,分忧的同时吹吹耳旁风,请君上别太操心本殿的婚事。” 她驭马调半个头,郑重抱拳,“淳风,谢过。” 当日午后她回到宫中,仍往挽澜殿拿名册。 一个个看生平,认真发问,将顾星朗选中的人都细究一遍。 “九哥安排臣妹阅一阅真人吧。” 总归要尝试重开女课,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北境;她不想惹顾星朗不悦,姑且半推半就拖着,也想借此看看,经兄长三年整顿的朝堂,是怎样一副崭新气象。 第九百四十四章 天降之喜 废相之后,各部司由天子自领的规矩仍行。 景弘十一年科举取士数百人,朝廷自此从中央到地方,凭恩荫、经察举而定的官员又大幅缩减。 胸怀经国之志的年轻士子们得以施展拳脚、重铸格局,所谓崭新气象。 而九哥为自己挑拣的这几位,除柴一诺之外全是文臣,全来自科举取士。 “尽都出类拔萃,直教臣妹自惭配不上。”花半月一一看过之后,淳风结论,“其中两个还比我小几岁,不见面也罢了,看到人家那少年英姿的模样,越发觉得是我在占人便宜。” 顾星朗正躬身绘丹青。已近完工,他似对右边眉梢不满意,深埋着头细细在修补。 是阮雪音的画像。他近来热衷于此,大大小小已绘了十几幅,挂在寝殿内、书房里,凡他目之所及处。 每幅的时令、景色、姿态、神情皆不同,或笑或嗔,或沉静或活泼。淳风既知嫂嫂一年比一年更生动,却也不知已这般生动——是与九哥在一起时格外不同些吧。 还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 她自然不问,兄弟姊妹几个都为此高兴:有了新的纾解之法,总能少喝些酒,画便画吧,爱画多少画多少。 “他们可都对你倾慕有加。”修补结束,顾星朗直起身将整幅画看一遍,露出满意之色。 “他们那是讨君上的欢心。”淳风脱口方反应说错,忙改口: “陛下。讨陛下的欢心。” “君上”二字不用于日常称谓,也是新规。 人人莫名,连顾家姊妹都想不出所以然,还是涤砚,给出了最合理猜测:皇后在时,从不称陛下,只称君上。 ——他这是要将与阮雪音有关的一切,通通定为独一呢。 顾星朗搁笔,招手让她近前些,问:“比这幅如何?” 淳风方发现嫂嫂的绘像旁边还有一幅小像,发旧,其色微微暗沉,倒仍五官清晰,裙摆上的孔雀翎极尽斑斓。 “纪晚苓?!” “哪幅更好?” 淳风不知他何意,撇嘴道:“自然嫂嫂这幅好。” “公允之评?” 淳风又细比对:“不能更公允了。线条、用色,细节之精细,人物之栩栩,高下立见得不像一个人画的。” 十来岁的功夫自然比不得如今水准。 倾注的心力也不同。 “且嫂嫂本就比她美。”淳风继续评,“九哥为何还留着她的小像?嫂嫂见过么?” “见过。” “难怪。” 那意思是:阮雪音离开虽然为他为大局为社稷为天下,这些陈年心结在抉择时刻也会起作用。 说完便悔,因为这话谁说都好,唯独不该她这放走嫂嫂的罪魁祸首说。 顾星朗却没怒,淡淡道:“我当初说过要扔,她说不必,亲手放回去的。” 淳风体会片刻。“那是嫂嫂爱护九哥,连带着九哥的过往一并珍视。我嫂嫂真好。” 顾星朗因此沉默,御书房内只能听见窗外春莺啭。 “所以她,其实难受么?” “珍惜九哥的过往是一回事,吃醋遗憾也是必然吧。我若是她,便会想,少时做九哥梦中人的是自己就好了。” 顾星朗只觉心痛。 不仅这幅小像,他还细讲过紫丁香始末: 画作虽为十二岁纪晚苓生辰时,那画上紫丁香却是写虚——因为他是在下一年,十三岁那年,才搬花入的相府。 而之所以写虚,是因前一年他就听说了紫丁香喻情窦初开,当时没至花期,也没想好要不要送,遂将之入画,也算成全一时思慕。 这些旧事他本不愿让阮雪音知晓,但她实在敏锐,直接抓住了纪晚苓生辰在三月、丁香花期却始于四月这一破绽,迫得他不得不坦白。 却当真说得太多,句句皆错。 “所以我要画一幅她的小像,远胜这幅。她在时,我从没画过。” 那几年太不得空,有闲的辰光只忙着与她相伴。 淳风便去望墙上挂着的几幅,“每幅都比纪晚苓这幅好。” 顾星朗似没听见,又痴惘起来,呆呆看刚完成的这幅。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执黑子,笑盈盈,是与他对弈时模样。 -你要输了哦。 声犹在耳。 南薰阁痛哭还历历在目,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心肝乱颤,顾淳风只怕他又要落泪,忙别开去看满墙画作。 许久方听他道: “那便将这两样拿去烧了罢。” 她回头,才知他说的是纪晚苓的小像和一册,诗集?忙答应,不敢多问,收起东西打算告退,却听兄长再道: “宋寅不错。几个人里朕其实最中意他,持重,与你年纪也相仿,最要紧,朕打算天长节后设辅阁,他会在其中。” 淳风反应一刻,“辅阁,与蔚国的是一回事么?” 蔚国辅阁,初为慕容峋纳竞庭歌之谏所设,上官宴掌权后沿用,如今乃蔚廷中枢。 “是也不是。形制是同一套,但蔚国无君,本国有,权柄之分布、制衡之道理就大不同,效用也因此相异。” 淳风正神色,“九哥没打算对蔚国用兵吧?” 顾星朗笑笑,“为何这么问?” “照理,两国历经大战,该与民休息、偃武兴农,这三年也确都这么在做。但一来,蔚国彻底改制,断百年传统,论社稷之固,不如我大祁;二来,边境虽还算平宁,小冲突不断,总觉得——” “总觉得是在相互试探?” 淳风点头。 “是也不是。”顾星朗坐下,轻转案上玉杯,“大战损兵折将,如今两国边境驻军之中,新兵多,老兵少——新,意味着没有作战经验,一旦打起仗来,不堪大用。” 淳风想了想,“九哥是说,现下的小冲突只是你与上官宴的默契,有意练兵?” “精兵强将都是战出来的。至于用兵与否,朕只能说,今年不会。” 一年有一年的局势,明年有明年的判断。尤其今冬他要赴寒地,或能与上官宴以私交一叙。 “九哥重提女课,是否也因蔚国已在推行?” 顾星朗点头,“上官宴的由头是新政,朕的嘛,择善而从。” 下一日淳风便去了城郊见姑娘们。 相谈到黄昏才离开,近覆盎门时有烈马驰骋而过,掀得公主车驾晃两晃。 “哪来的狂徒?!”侍婢在车内小声斥。 “无妨,咱们走咱们的。”淳风已过了爱管闲事的年纪。 覆盎门下却起争执,大概是那人要入城,城门卫不让。 淳风有些困顿,兀自闭眼养神,经过时方听见熟悉音色,心头一跳,拉开车窗一隙,看见了纪齐的侧脸。 远处还有一匹马,当然是追风。 队伍应声停,侍婢将城门卫请到车前,淳风隔门问:“为何不让他入城?” “回殿下,此人有诺,永不回霁都。” 淳风怔住,“你知道他是谁?” 纪齐是三年前在鸣銮殿内对顾星朗做的承诺,口头承诺,一个城门卫竟知,还身体力行?! “回殿下,是!” 那头纪齐本不知车内是谁,听城门卫一口一个殿下,试图靠近,被拦,只得沉声又高声: “我有话对你说!” 好大的口气!场间众人皆愕然相觑,淳风拉不下脸,命婢子前去传话。 “公主说,小树林见。” 那片小树林距覆盎门也就不到十里,从前他们潜回霁都,各自用来藏过身。 算是有默契的暗语。 纪齐策马掉头,自比车快。淳风抵达时,他已立在一棵遮天楝树下静候。 车门开,她提着裙子要下。 纪齐却快一步至车前,“进去说。” 淳风素不计较男女大防,从军之后更少讲究,但纪齐是另一回事。 他今日此刻打破承诺出现在霁都城外,还一副强横模样,不得不防。 “人多眼杂,不方便。”淳风找了个像样的由头,继续下车。 纪齐大步一跨,左臂一伸,拦着她腰返回车内。 “哎你做什么——”婢子在车下大惊,便要跟进去。 车门从内被关上,轰然作响。 一众随从侍卫静待两瞬,未听公主呼救,也便不动作,还自觉退远了些。 “你究竟——” “现在听我说。且不论续弦之委屈,你嫁柴一诺,与长公主嫁我哥,没什么区别。所以后日婚礼就此作罢,你若不便,我去面呈君上,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四方征战,攻破蔚国,我万死不辞——” “谁说我要——” “是冲动了,我日夜奔袭,一路也在骂自己:无能为力还想拼尽全力,怎么就不能不管你的事!但柴一瑶告诉我时我没有办法,管不住腿脚,只能回来阻你!顾淳风你金枝玉叶,是君上唯一的妹子,完全可以选择更好的一生——” 他滔滔不绝,顾淳风插不进话,只能猛凑近,整张脸几乎贴上他的脸。 纪齐呼吸一滞,闭了嘴。 “我没要嫁柴一诺。后日也没有婚礼。”她声很轻,像哄小孩子,“听明白了么?”又摸摸他耳朵,能帮他听明白些似的。 纪齐顿觉那只耳朵发热。顾淳风收手,后退,坐好。 “可柴一瑶给我看了她哥的书信,”纪齐犹是不信,“柴一诺的字迹我认得,不会错。” 那就怪了。顾淳风眨眨眼。城门卫竟会直拦纪齐,仿佛知道他要回来,更怪。 “小风——” “说了别这么叫我。” “那你给我个准话。” “最近都在选在考虑,陛下尤其属意一位宋寅,我也觉不错,但还没定。够准了么?” 纪齐没声。 “走吧。”淳风一叹,“自己说的不回来,未满三年便破了誓。你阻一番又如何?历来干这种事的都是自己想当新郎官,你又——” 又多话了。她住嘴。 “我想的。” 车内寂了片刻。 “你想没用。我想也没用。嫂嫂说人不能和势对着干,你这三年所行种种,都是顺势,是应行之举,我从没怪过你。”淳风很平静,坐正了看着紧闭的车门, “其实我已不想成婚了,这辈子,自己过最好。但若嫁人管用,我愿意多些用处,所以陛下要我嫁谁都可以。” 有些事一直没确认答案,但既万水千山冲过来了,或许该问。“因为心已死么?” 顾淳风明白他在问什么。 她乐得给他实话:“我为沈疾消耗了很多。” 终于听到,纪齐不觉难过,只有漂浮的失落。 “原本还剩一些,又在你这里耗尽了。”却听她继续。 漂浮的失落汇聚成云,淅淅沥沥洒下雨点子来。 淳风察觉他异样,转头去看。“怎么越听脸色越难看啊。好好好,在沈疾那里就耗尽了,没你的事,行了吧?” 纪齐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淳风并不挣,都由他。 漫长的安静与衣料摩擦的窸窣慌了外头等待之人的心,叩门声响起来。 “等会儿。”淳风压着紊乱的呼吸扬声。 “等不了。开门。” 车内两人唬得同时弹开,纪齐嘴上还有嫣红的唇脂,淳风的唇脂花得一塌糊涂。 车门总算开,顾星朗负手立月下,冷眼打量。 倒还齐整,又分明狼藉。他是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假齐整和真狼藉,一眼辨出。 “九哥。”淳风小声,难得心虚理亏。 顾星朗迈步上车,嫌里头空气黏腻,让敞着门、打开窗。 纪齐一一照办,跪等发落。 “你这样一而再,要她还怎么嫁?” 一而再的意思,是说今次已非首次。 三年前北境初夜,顾淳风是谁都没说的。也就是后来在幽兰殿,该被嫂嫂猜到了——所以嫂嫂临走前诸事缠身,竟没忘将此事告诉九哥? 她想对纪齐使眼色,不认就是。纪齐却半眼都不看她,重重拜下:“臣罪大恶极,任凭陛下处置。但对公主,臣一片真心,愿负责到底——” “你都永不回霁都了,可霁都是她家。你怎么负责?”顾星朗倾身问,语气叵测。 “臣请,以战功换得迎娶公主的机会!陛下之志,一统青川,臣愿拼死伐蔚,为陛下广扩疆土——” “你能为朕扩多少疆土?” 纪齐一怔,“陛下想要多少——” “整个蔚西。”也就是崟北,得到那一片,不仅国土大增,贯通东西,更对蔚国形成包围之势。 “九哥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小卒——” “他这几年战功赫赫,哪里还是小卒。” “可他并未升迁——” “调你去西边做薛战的参军。”顾星朗不理淳风,直直盯着纪齐的后脑勺,“你们也是老搭档了,先行筹谋,何时动手等朕指令。拿下蔚西,她是你的。” 淳风不喜这话,总觉像货物似的被卖了:“我不——” “你不愿意?”顾星朗方转头看她。 还真说不出口。淳风噎住。 “臣愿意!”纪齐高声答。 “功成之后,不会升你的官,连参军之职都要卸下,酬劳,只有娶她。”顾星朗复向纪齐。 “臣愿意!臣,谢主隆恩!” 第九百四十五章 行行重行行 顾淳风对兄长这一番看似突然又实该经过了设计的做法,难免忧虑。 攻取蔚西不是拿出智与勇就能完成的寻常使命。 其艰难与一统青川不相上下。 纵有兄长之智、大军之勇,而至于功成——纪齐真能全身而退、活着回来娶她么?这样的征伐,死伤是必然,纪齐有所求,就更会豁出命去冲锋。 “臣妹有疑,想问,不敢。” “口都开了,朕瞧你没什么不敢。问。” “为何?”她觉得无须点明,兄长一定懂。 “他此生注定负重,心智已被锻造,前有祁蔚之战、后有三年戍边,历练出了一身本事,实乃将才。”除了历练,这三年自也是考验,顾星朗没说,“告诉过你了,良将帅才难求,尤其如今形势下。” 正值用人时。淳风点头。 “至于他能否保住性命回来娶你,是他的造化,也是你的造化。”四月子夜的御花园仍有凉意,繁花幽幽,散出的皆是冷香,“得之幸,失之命。” 这般转机已在意料外,不能也不该多奢求,且淳风明白,他当然也是为自己这个妹妹。 “多谢九哥。” “谢你嫂嫂吧。”顾星朗抬眸望浅浅一弯春月,“她千叮万嘱,婚事要依你的意思,要我尽最大努力,让你嫁想嫁之人。” 果然是嫂嫂临行前“告密”。 为了成全她残存的心意。 顾淳风便也去望那弯月,浮云有若无,给清辉镀氤氲。 回来吧,嫂嫂。 同一弯春月下,树影摇进山间屋舍,卧榻上小小的女童已安眠,阮雪音倚在外侧就灯烛翻故纸。 分明是水书却细柔如簪花小楷的笔记,已被她千难万难“啃”完一遍。 梦兆为真,顾夜城为获梦兆而极尽盛宠也是实情。 段明澄并未详述她为宠妃三十年的始末,一应书写只重心绪感受,也便显得零碎。阮雪音是从那些零碎里一点点获取了事件,勉强推出这位传世皇妃的祁宫平生。 她去时便知顾夜城为何求娶。 其父君、白国元凤一朝的国君也再三嘱咐了:将计就计,以梦兆扰他判断,同时窃取祁廷机要,回传母国。 她倾半生之力做着这两件事。 顾夜城亦以情爱、以真挚捕获美人心,试图消灭这两件事——尽管他与她之间从一开始,便没有真挚可言,构筑于其上的情爱,也就比浮云更缥缈。 -但情之一字,到了快消散之刻,才真正降临吧。 她在纸上如是写。 -逢场作戏的日日夜夜,百般恩爱与痴缠,到了鱼死网破之时,终于变得有意义。 该是发生了某件事,让这场博弈被推上明面,让双方不得不做选择,继续或者了断。 他们选择了继续。 却难逃穷其一生的彼此猜忌。 而继续的缘由,不过就是没能逃过共坠情网的劫难。 -是哪一刻有人认真了,谁先认的真,到今日,我仍没想通透。 那是最后几页上她的笔记,字比前面大,或因年纪大了,又久闭冷宫坏了目力。 -便当是我吧。虽如此,段明澄至死未负母国,来日赴黄泉,也能坦然解释、唤一声父君了。 她究竟因何而终于还是被关进了幽兰殿,册中没写。单凭顾星朗说她疯了,而太祖隐瞒明夫人被打入冷宫、反而找了个像她的女子继续住在折雪殿这两项,可以大胆猜测: 段明澄试图做一件对祁国极不利的事,甚至已经做了一半,未及完成,被顾夜城发现、压下,然后在白国那头表现得,是清河公主叛了国,站在了他这一边。 阮雪音脑中翻阅大祁自开国以来所有记载,试图找出某一件事来印证此想。 暂时没想到。且她更倾向于认为没有记载。 那册子的最后一页是一首名诗,仍以水书写就,格外工整: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临终之际,诉尽离愁,最后一句给情郎的话,也不过是让他多吃点,莫受饥寒。 一国之君,江山之主,怎会受饥寒呢?但阮雪音太明白,至爱至朴,吃饱穿暖之愿是世间最寻常也最动人的赤心。 可惜顾夜城没有看到。 否则就不会被她阮雪音找到。 但他也思之念之直到最后吧,所以将她的名字刻入玉碟,以为铭记。 太祖也有一本可供考据的遗册就好了。 门上两声轻叩,阮雪音沉迷故纸没听见。 又两声,她方下榻应,是竞庭歌,邀她赏月。 “这种事不都是同夫君?”阮雪音懒再披衣。 “我没有夫君啊。” 是没成亲,但除了拜天地还有哪处不似夫妻么?阮雪音待要说,遥望见那头屋舍敞开的门前,慕容峋正双臂抱胸,一脸怨怼。 “也不知是不是春躁,”竞庭歌小声,“他最近缠人得很,我今晚实在要休息了。陪我待会儿,等他睡了我再回去。” 春躁可不是这症状。但春乃生发之时,易有此症。阮雪音颇无语,回头望孩子,“朝朝一个人在屋里。” 竞庭歌早安排妥了,大手一挥:“舅舅来!” 两个男人各据一屋看孩子,她二人遂放心往林间去,听着夜鸟啾啾山风劲,倒很自在。 “最近本也睡不好。”竞庭歌伸展腿脚,又扭脖子,“浑身都乏。” “春来是这样。明起我熬些汤水,大家都喝点,连喝几天,能舒爽些。” “别太苦啊。” 阮雪音说汤水,其实就是草药,竞庭歌明白得很。 “那你别喝了。” “就没有味道好些的嘛?” 明知故问,阮雪音不理她。 “可还记得那年通信,说起寒地神光?”安静走了半里路,竞庭歌忽问。 自然记得。当年夏他们没去,因慕容峋言时令不对,彼时蔚国朝堂也不宁,是第二年一月去的。种种所获——绘制的上百幅神光、从小女孩阿塔的那块石头上抄来的线条,竞庭歌还未及拿给阮雪音看,宁安之乱爆发了。 然后三国战事起,从春到夏整整四个月直至了局,没人再过问这件“闲篇”。 应该说,她们默认这些玄乎其玄的人、物、事与神谕天命一样,为谎言为阴谋,有意将其埋葬。 阮雪音停步,转身定看她,“我等你问出这么句话,也等了三年。” 竞庭歌一怔,旋即嗤,径直往前走,“又来了。一副永远在看穿我的模样。” 阮雪音跟上,“效忠了十年的慕容家社稷,一手辅佐的主君,为成统一之志当初付出了那许多心血——一夕放弃,彻底退出,太不竞庭歌。” 入林已深,周遭皆竹,夜鸟之声被越来越劲的风声盖过。 “师姐继续,我洗耳恭听。” “人随势动,当初是没办法,只能退;三年了,天下棋局已洗过一遍,你这蛰伏的北雁,大概有些思归了?” 竞庭歌笑起来,“你一个足不出户又没了曜星幛的人,知道而今天下是个什么棋局?” “左不过南北两分,其制各异,边境平宁之中暗藏角力,双方都想在对方彻底壮大之前来一次强弱之定,以备最终胜局。”阮雪音仰望林梢叶缝间疏散的群星, “新区。谁先动手拿下大风堡那头对方的新区,胜局可定。” 竞庭歌抚掌,停步转身,“无论过了多久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根筋搭在那山外人间,你我啊,是终生戒不掉这师门传统了。” “我可没有。你问我才答。” “要紧的难道不是,我一问你就能答出来?” 阮雪音不再辩解。 “我承认心有不甘。其实他也不甘,偶尔夜里梦话,能听出来。”竞庭歌坦坦看她,“思归,诚然,毕竟还年轻,总想再观一观形势、谋一谋新法。祁蔚皆初定,前路大有可为,强弱随时会改易,显然那两位都作此想。那就怪不得我这第三方,也动一动心思。” “你也只能动动心思。”阮雪音无奈。 “先动些心思,有则进,无则退,不强求。”竞庭歌中肯,“所以从寂照阁拿出来的东西,让我看看?现下你我手头相关的一切,都集合一遍呗?” 天下皆知寂照阁为谎,河洛图不存,而只少数人晓得此局终结于阮雪音和上官妧,竞庭歌就是其中之一。 她才不信里面什么都没有。 当然是被阮雪音拿走了。 “我烧了。” “别闹。” 夜深山寂,两人僵持。 “蔚国前路尽在新政,我关心,你也关心。”竞庭歌关心的是还有无机会,阮雪音关心的是祁国有多少赢面,“所以上官宴的全部底牌,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姑且摸一摸。我敢说,曜星幛和山河盘此刻都在他手里。” 这两件器物当年被她们遗留在边境,准备长埋,后来争斗起、各自散,最后的赢家是上官宴,此判断合理。 “便无关时局,”竞庭歌一叹,“我想知道,很想知道,天命,预言,真假虚实。你明明也想。” 当晚两人各自回屋,然后厨房再会,铺开纷杂残页。 挑灯夜话至破晓方歇。 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外间滴答之声不绝,又是个下雨天。 阮雪音推开窗,看了会儿细雨如网铺洒山林,依稀记起阮仲将朝朝抱走,又记起说话声,仿佛是和慕容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上午漫山遍野游玩是惯例。彼时还没有雨声。 她遂撑伞出房门,竞庭歌那头门窗紧闭,应是还在睡;南屋、厨房走一遍,确实无人。 午时都将过了,被雨困住了吧。她便再拿两把伞沿山路走,穷尽脚力,雨都小得只剩水雾了,方遥遥听见脚步声。 “朝朝阿岩!”她扬声唤。 “姨母我们在这儿!” 素来咋呼的朝朝竟不回答。阮雪音加快步子,转过山壁茂树终看见人。 队伍齐整一个没少,她松半口气。然后才见阮仲一瘸一拐,右臂被耷拉着小脸的朝朝搀着,左臂被慕容峋扛着。慕容的左边,阿岩牵着爹爹的手低头看路,步步谨慎。 “怎么了这是?”她走近柔声。 朝朝方抬头,撇着嘴可怜巴巴,尚可见泪痕,“娘亲我犯错了。” 阮雪音便瞧阮仲,不止右腿受了伤,手背、衣衫上也都有划痕。 “调皮,害舅舅受伤了吧。” 朝朝点头,小鼻子一红,又要哭出来。 “行了,你跟着姨父,好好走,舅舅交给娘亲。”山路湿滑,待会儿又落起雨来更麻烦,回去再慢慢问始末、讲道理。她匀出一把伞给慕容,自去扶阮仲。 待慕容峋领着孩子们走到前面了,阮仲道:“回去就别说她了。小孩子,爱玩儿爱闹是天性,她本又是个活泼性子。” “闹也要分场合,活泼也须讲分寸。”阮雪音扶着人盯着路,“该有的责罚不能少,她才会长记性。” “女孩子,不必这样严苛。” “我和竞庭歌都这么长大的。” “你是娘亲,不是师长。” “慈母多败儿。” 阮仲轻笑,“好吧。我是不想对她太凶,这白脸只好你来唱了。” 红脸白脸,如此场景对话,实在很像父母亲商量着如何管教女儿。 阮雪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半晌道:“你能护她这次,未必能护下次,更不可能护一世。” “我尽量护得久些。日后她夫君若敢对她有半点不怜惜,等着吃我的拳头。” 到家已能闻见饭香,是竞庭歌起来操持了。 阮雪音便忙着处理阮仲的伤势,进进出出不消停。 朝朝食不下咽,来回张望娘亲,好容易被竞庭歌连哄带喂吃完了饭,跳下桌直去阮仲床边守着。 “舅舅还哪里疼?朝朝给你吹吹。” 这孩子实乃人精,闹起来如脱缰野马拦不住,一旦卖起乖来,那神情,那措辞语气,样样如蜜糖能将人甜化了。 “哪里都疼,半个月下不了地,你也半个月别想出门了。”阮雪音恰端着药盅进屋,一手还在哐当当捣药泥。 朝朝哇一声哭起来。 阮仲赶紧伸手揽,“不哭不哭,娘亲骗你呢,舅舅明日就能好。” 阮雪音将药盅往桌上一搁,“明日就能好,那你今日也别敷药喝药了,躺着等它自己好吧。” 那厢竞庭歌与慕容峋刚收拾完厨房,伸着脖子听动静。 “很像一家三口嘛。”竞庭歌道。 “最近是越发像了。”慕容峋啧啧,“这小子得谢我啊。” 竞庭歌白他一眼,“就你那孟浪之计?” 慕容峋一脸“难道不是?” 竞庭歌便牵起阿岩让她回房午睡,一壁回:“这人啊,彻底放下旧挂碍才能踏入新旅程。你那是治标,我给治的本。” 第九百四十六章 烈焰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 阮仲的外伤好全是在四月下。此期间朝朝当真不出门,每日小尾巴似地跟着娘亲转悠,分明帮不上什么忙,却是随时都想搭把手,生把阮雪音要“严加处置”的心给磨没了。 “人家自己罚自己,看你还有什么话说。”阮仲笑她。 阮雪音无奈又好笑,“你没见她昨日捣药泥的模样,从头到脚在使劲,脸都憋红了。” 两人都常日带朝朝,一说便有画面。“小脸上的肉跟着抖吧?”阮仲合不拢嘴。 阮雪音猛点头,“我差点笑出声。” 竞庭歌这些日子为新策略费脑,来问阮雪音给人敷完药了没,好一起探讨。近门前听见这两人谈笑风生,再一望阮仲满面含春,当即折身,老母亲般的得色挂了一脸。 慕容峋瞧见,连拖带抱将人弄进房间,“人家相处相知,要你高兴得这样。” 她笑得当真甜,比与他在一起时更甜。 竞庭歌心情好,由他揽着腰,伸出食指一下下点他胸膛,“你懂什么?这媒是我做的,做了十年,总算要成了,岂止高兴,简直大快人心!” 慕容峋被她说得也嘿嘿笑,“真要成了?” “没这么快,但势头是好的,明年可期。” 慕容峋长舒一口气,“好啊,他们俩若能定下,咱们这山居生活便彻底踏实了。” 竞庭歌稍默,想及他前夜梦话,“你真踏实?” 慕容峋一怔,咧嘴笑开,“踏实。”又凑近她耳垂轻咬,“孩子们在隔壁午睡,你这会儿依我便更踏实了。” 入夏之后,六个人一起下山采买了一次。 如常戴笠帽,只两个孩子露着脸,本以为万分不打眼,谁料朝朝和阿岩这四五岁的容色已能吸引许多注意。 ——五官本就精巧,又都肤白胜雪、眸亮如星,终年受山林云雾熏蒸,更自带一股子不同凡俗的仙气。 “走了,看什么呐!”一妇人招呼家中小儿。 那男孩也就不过六七岁。“她真好看啊。娘你看!” 妇人打量一刻,许是觉得旁边的看护人个个头带笠帽、不好招惹,拉着儿子匆匆走了。 “抱起来吧。”阮雪音三年没出过门,实在紧张,哪怕知晓顾星朗远在天边、更开了后宫早将她抛诸脑后,仍是警惕,拉一拉阮仲衣袖。 阮仲便将朝朝抱起,笠帽的沿遮住孩子小半张脸。 “娘亲,方才那个哥哥夸我好看呢。”朝朝双臂环牢阮仲的脖子,歪过去对阮雪音道。 “嗯,你是挺好看的。”阮雪音中肯答,拢一拢面纱。 朝朝嘻嘻笑,“因为娘亲好看,我像娘亲。”又去捏阮仲的脸,“舅舅也好看。”再转头向另一侧,“阿岩也好看,姨母也好看,姨父也好看。我们怎么都好看呀!” 不到五岁的孩子,还是傻话多,几人被她逗得发笑。阿岩也已在爹爹怀里,两个孩子隔空拉着手,咿咿呀呀相互逗趣,好不热闹。 当日逛了市集,买了山里找不到做不出的用度,竞庭歌原要带孩子们进一回食肆尝鲜,阮雪音为谨慎故制止了。回家途中,林道上,碰见一只小野兔,孩子们吵着要抓回去喂养,两个娘亲好说歹说山里随处可见、便放人家自在,总算说通了,那兔子竟一路跟。 “有缘。”阿岩一贯惜字如金,凡张口必是箴言。 “我们阿岩连‘有缘’都晓得了!”竞庭歌将女儿从慕容手里接过,贴脸蛋贴不够,“何谓有缘呀?” “娘亲,爹爹,阿岩,朝朝,姨母,舅舅,”阿岩挨个儿指一遍,“在一起,”又扭头指那只兔子,“如今再加它,就是有缘。” “好女儿,说得好!”慕容峋抚掌大笑。 众人皆笑,阮仲偷瞄阮雪音。 阮雪音感觉到了,回视,抿了抿嘴。 一场连绵数日的细雨后,九月,蓬溪山的秋如约至。 小野兔个头渐长,毛色渐亮,每日跟着两个小主人蹦跶,从未走丢。 慕容峋和阮仲每日切磋武艺,一北一南,打法、兵器皆不同,倒是相互助益、各有精进。 满山层叠的青绿变深,只少许开始转红转黄,阮雪音和竞庭歌的探究也已走到“穷途末路”。 百余张神光,一纸对阿塔那方石块的描摹,一幅绣青金线条的黑色绉纱,几张河洛图的残页,以及旧时关于上官宴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 和竞庭歌在蔚南文绮家门口走麦田、挑麦穗。 和阮雪音在信王谋逆期间、鸣銮殿偏殿,说起“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样闭门造车不行,得再去一趟寒地。”竞庭歌结论,“那雪光,你亲自看一看,最好当场睡一觉,看能不能梦见点什么。”——明夫人与听雪灯的真相,因与此题有涉,阮雪音告诉她了。 “你不如直接去苍梧找上官宴问。”阮雪音打趣,“用美人计,他肯定中招。” 竞庭歌意兴阑珊,“那你一样可以。他也喜欢你,亲口承认过。” 真是老了,阮雪音完全开得起这种玩笑,“我可没你那么想知道,犯不着。” 竞庭歌正色,“去一趟吧,慕容可以直接领路。三年没出过远门了,带孩子们长长见识也是好的。这一路越走越偏,又是严冬,遇不上几个人,你大可放心。” 十二月十六他们出发,昼伏夜出往东北行,走竞庭歌一早筹划好的路线,也即西边两国交界处崎岖地形间的“空子”,从祁入蔚,直奔寒地。 带着年幼的女娃娃,所谓“直奔”其实也并没有多快。入蔚境那日就已岁末了,一行人干脆找了间干净的村舍,给够了银钱,吃了顿团年饭,夜里挤在一张大榻上守岁。 榻以石砌,底下烧着火,极温暖,两个孩子偎在其间,不到丑时便先后睡着了。 再是边走边玩儿,赶路加带孩子毕竟累,竞庭歌可以肆无忌惮靠着慕容峋,很快也入了梦。 待慕容峋亦阖眼,寂静房间里只阮雪音和阮仲还醒着。 阮雪音在看那唯一一扇窗的外面。 “不想睡?”阮仲轻声。 “今晚该有雪,我想等一等。” “北国的雪是值得等。我也赏赏。” 阮雪音一笑,转头看他,“没等到可别怪我。” 屋内半黑,月光堪堪照出人的轮廓,更令这一笑倾国世无双。 “你观天象,从不出错。”阮仲这般说,微倾身,靠近寸许。 阮雪音便下意识往后移寸许,牵动被子,惹朝朝翻了个身。 阮仲笑起来,随即郑重:“我不会。以后除非你同意,我都不会。” 阮雪音垂睫。 阮仲又伸出手,很慢,似在等她同意或不同意。 持续无声,他遂轻轻覆上她的手,“今晚若真落雪,若你我一起等到、看到,”他稍顿,以此强调后面的话: “我们就试一试,好吗?” 北国的夜半风,同样很轻地吹起来。 室内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至于阮雪音真觉得外头响起的只是风声。 “雪音。”阮仲先抬眼。 阮雪音便也跟着抬眼,看见不大的窗框内,半透的窗纸间,窄窄一条缝隙中,莹白的雪絮子正由少变多,由小变大,飘飘洒洒。 两人同望那一隙天地间并不真实的盛宴,良久。 然后阮仲转头,看着她微笑。 蔚国正始三年,照岁之夜大雪。阮雪音心道。明晨再睁眼,是白茫茫、新崭崭的又一年。 这夜她睡得安稳,且无梦。 天亮后被孩子的欢叫声吵醒,是朝朝和阿岩开始玩雪堆雪人了。 山中年年有冬雪,却没有北国这样一望无垠的雪原。 两个孩子穿着厚袄,小粽子似地在雪地上跑,跑着跑着摔一跤,爬起来接着跑、接着摔,可爱极了,阮雪音倚在门边咯咯笑。 “说好辰时出发,她们答应了。”竞庭歌道。 小孩子的答应哪能作数,到该走时,必定拉拉扯扯还想玩儿。 “新年,难得,她们若实在想多玩一会儿,就午饭后再走。”阮雪音道。 竞庭歌轻笑,“接下来一路可都是冰天雪地,还怕没得玩儿?” 纵有车马,纵有慕容峋这地头蛇与阮仲多年往返北国的老道,冰天雪地依然比预料中难行。 或也因他们所选路径多隐蔽,本身不好走。 一月初七,队伍陷入第一轮困乏,主要是孩子们累着了。几人稍作商量,决定歇脚,找到一处洞穴,铺了干草支了火堆,又将带得齐全的一应用度都拿出来摆好,倒很有些家的温馨。 天黑前慕容峋找到一处热泉,说夜里太冷,可以明日正午带孩子们去泡浴。 朝朝和阿岩兴奋得好晚才睡着。 北国的冬总是值得信赖,第二日如常大晴天,正午确比早晚和暖,竞庭歌与阮雪音便收拾好换洗衣物带着女儿们前往,慕容峋和阮仲就在热泉不远处盯梢护卫。 茫茫雪林,袅袅白烟,至寒方觉至暖,入水后连孩子们都安静了,专心享受热流遍全身。 “不错吧?”许久竞庭歌开口问,仰着脖子,头枕岩壁。那年在寒地夜夜以热泉泡脚,她告诉过阮雪音。 “若说北边有什么值得我动心思搬过来,大约就是这雪地热泉吧。”好一阵阮雪音方回。 “我也是!”朝朝道。 “我也是!”阿岩道。 四人皆笑,大大小小莹白的肩头跟着在水面晃,晃出涟漪圈圈。 “也别泡太久啊!”遥听见慕容峋招呼,“尤其孩子!” “泡久了亦晕眩。他倒是行家。”阮雪音赞许,“咱们起吧,总归要住几天,明日再来。” “你是凭医理修为,他是凭经验。”竞庭歌答应着,伸手牵阿岩。 热泉边由爹爹和舅舅搭了临时的帐子,四人在里头穿戴整齐,再出现时个个容光焕发——原本被寒天冻透了的瓷白脸颊,尽透出红扑扑水当当的霞色。 “可算轮到咱们了!”慕容峋一拍阮仲,“走!” 娘亲们遂带着两个孩子林间嬉闹,捡松果等他们。 “肉是不愁了。”阮雪音道,昨日狩猎有获,“一会儿得再找些可吃的冬果。” “能有么?”竞庭歌表示怀疑。 “照理该有。”阮雪音的照理都是书本所学。 竞庭歌想了想,“照理是该有。” “一会儿分头行动吧。一队带孩子回去吃午饭,”泡浴又玩乐,该饿了,“一队去觅果子。” “那我们带孩子吧。找果子,你比我在行。” 日色大灿,光透林间反射皑皑积雪,是比雪光与日光更亮的白。 阮雪音纵观周遭植被,已看好了一片地方,与阮仲径直往那头去。 有陡壁须攀,他便先上去,伸手再拉她,人拉上来了,却不松手。 阮雪音第一反应是抽手,终没有,由他握着。 这样手牵手漫步的画面,十几年来无数次出现在阮仲的梦里。 而雪原晃眼,掌中柔荑微凉,更让他如坠少年梦,许久没缓过神。 “应该就是这片了。” 她声音响起,他方醒转。“哦,那开始找吧。你刚说会被雪覆盖住是么?” 阮雪音看着他。 阮仲才反应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令她无法行动,一窘,放开。 这人傻气起来真不逊慕容啊。阮雪音未免好笑,捡了根树枝开始翻找。 红艳艳小圆果乍现在茫茫的白里,有些刺目,格外好看。两人惊喜,对视一瞬,继续翻找,越来越多。 薄薄外皮有些皱,整体倒还饱满,应该果肉尚存、汁水尚在。 “哪儿来的?”阮仲问。 阮雪音往上指,阮仲抬眼,只见半枯的树枝交错,仍是不解。 “天上掉下来的。”阮雪音便逗他。 阮仲这才反应是那些树枝结的果,大雪之前掉落,未及枯萎,被积雪封存。 他扑哧笑,喜欢她这般与他玩笑。“能好吃么?” 阮雪音捡一颗掌心轻搓,放嘴里细嚼,“唔,甜的。” 阮仲只觉又看到了她六七岁时模样,冷静明慧之下,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你也尝尝。”阮雪音又搓一个,递过去。 阮仲稍思忖,微张嘴。 阮雪音稍犹豫,送到他唇边。 果子集齐,包袱打好,两人原路返回。 又经早先陡壁,阮仲先跳,站在底下接应。 阮雪音万分小心,尽力不生旁的枝节,奈何往下比往上更难,冰雪又滑,落地时仍免不了被他双臂护住、横抱入怀。 他没立时放她下来。 “已至平地了。”阮雪音只得开口。 几里之外,小队骑行人马停驻,因哨探回报,前方有人迹。 赤棕的奔霄傲立白雪间,如一团烈火,其上坐着的人眉眼如工笔雕琢,面似寒冰。 ——是这几年陛下常态,处理政事时、面对臣子时,早无从前温和模样。纪齐也是此番随行才发现。“大致什么人?”他问。 “倒该是百姓,还有孩子,只不像当地人。” “陛下,咱们此行机密,不宜打草惊蛇。”纪齐转而向顾星朗。 顾星朗正眯眼眺雪原,嗯了声。 却在下瞬间被一点绛红撞破视野。 火焰般,自不高不低的一处下移,被一点青黑接住,定睛再看,方可猜得是一男一女。 因那虽不分明却能大致判断的姿势。 “是他们?”纪齐也瞥见了,问哨探。 “是!” “陛下——” “带过来。” 第九百四十七章 灼燃 顾星朗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带过来。 大约因那绛红在冰雪间太显眼。 大约因那身着绛红的是个女子。 她离开祁宫带走的东西太少,其中就有那件绛红斗篷,自蓬溪山来,又随她归去。 视野中遥远的这点绛红,与她的,有些像。 那么看一眼,就一眼,失礼之处,他可以向这对伉俪致歉。 纪齐更不明白,不是上一刻才说好:不宜打草惊蛇?君上分明答应了啊! “陛下——” “带过来。”顾星朗又说一遍。 纪齐即知是不能再劝了。也罢,他们着黑甲,佯装的蔚骑,人员本也不多,见两个人还是旅人,该当稳妥。 遂扬手示意四名兵士去带人。 马蹄声刚起阮仲就听到了。 积雪深厚,那响动其实不显,但他经年习武、多年行军,耳力远胜常人。 阮雪音目力远胜常人。因他回头,她也便跟着眺,随着四骑愈近,逐渐可辨。 “蔚军。”她蹙眉。 阮仲再次握住她手。“走还是等?” 以他能耐,这一刻决定溜,完全来得及。 “庭歌他们仍在山洞里,此刻遁走,反而招疑。你我露面不要紧,主要是——” 慕容峋。 哪怕现下已是正始四年,哪怕整个蔚国能认出“先君陛下”的兵士寥寥无几。 阮仲明白了。“那便应付一下。” 对谈间四兵已近,其中一人下马拱手,“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这倒是奇。阮雪音与阮仲对视一眼。原以为他们会直接盘问身份,如有不妥,再问符节。 “冬来农闲,我夫妇二人携家中亲眷来此游玩,顺带挖些药材做点买卖。”阮仲一礼,恭谨奉上银锭,“还请几位军爷,通融。” 此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管用的。 对方却抬手拒,“请二位跟我们走一趟。” 阮仲随身只一把弯刀,是慕容峋所赠,小巧足藏于衣中。 大战时不经用,对付这四个兵卒尚可一试。 阮雪音感受到他身势动,本就交握的手微微发力。 阮仲因此打住,沉吟半刻,牵着阮雪音往那头去。 马蹄印与人的脚印在有些泛蓝的雪地上无限延伸。 顾星朗眯眼愈甚,因那绛红随着距离近,越发眼熟,真是斗篷,而其主人走路的姿态,每一步,都如芒刺扎入心口。 阮雪音察觉不对是因奔霄。 她没大注意人脸,本也不认识几个蔚将,如此偏远之地也不会有“将”,不过是些小喽啰。 但那匹马与奔霄七分似。 距离愈近,七分变成八分,九分。 她不得不抬头看马上的人。 还是不够近,但她蓦然停住。 阮仲只能也停,转头看她,因泡过热泉而残留霞色的脸变得苍白,掌心中那只手也渐渐冰凉。 “怎么了?” 阮雪音视线定在那不近不远处。 阮仲目力不及她,勉力盯,仍没看清顾星朗的脸,却因她反应、因那轮廓,连猜带蒙,瞧出了些端倪。 “走。”只听阮雪音低声。 阮仲握紧她的手便要行动。 来不及了。赤棕如火的奔霄在这一刻迈出,直朝他们冲来,因急迫,险些没刹住,剧烈的扬蹄掀起积雪四溅,嘶鸣之声响震天地。 阮仲一把将阮雪音护在身后,连退数步,然后才看清马上的人。 茫茫雪原比早先更寂,许因震响太烈,许因所有人屏息。 此番跟随顾星朗出行的亲卫,六成新,四成老,方才去带人的几个,都是“新人”。 所以他们屏息全因陛下反常。 而因为陛下反常,更多仍在后方的“老人”策马而出,包括纪齐,驶近了,也是屏息。 因为认识眼前之人。 北地的光,亮得灼心。 有一瞬顾星朗觉得眼前皆白,似是盲了,奋力挣扎,方再次看清她的脸,她的眼。 已不似昔年深涧,更似此间冰霜,全然凝冻。那五官神情,也较昔年更清冷、更渺远,淡而无波地对上他视线,只有疏离。 心口被芒刺反复锥刺的那一处,终于汩汩流出血来。 他试图从她疏淡的目光里看出慌乱、拼命掩盖的波澜、与他一样朝思暮想而终得上天垂怜的庆幸——都没有。 血流因此在胸腔内汇聚成火,灼灼开始燃烧。 纪齐只觉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他想说点什么,徒劳张口却发不出声,以余光扫天颜,依稀辨得那目光凝伫又移动。 从皇后的脸,移去了皇后的手。 那只手正被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握着。 所有人都在等天子之怒,尽管有六成的人并不清楚天子为何要怒。 “你刚抱她了?” 以至于这句问响起,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君上在问。 声非常冷,话非常荒唐。 阮仲的脸上出现久违的阴鸷。“是。” 顾星朗的眼锋锁定他。 阮仲坦坦回视。 继续下去于行程不利,纪齐心知必得开口了:“你们从何处来,在这里做什么?” 阮仲方转视线向纪齐,将之前答过的话又答一遍。 “夫妇二人”四字他并未刻意咬重。 奔霄后背上把持缰绳的那只手却狠狠收紧。 “既如此,大人,”——毕竟有许多兵士不识阮雪音,他们扮的是蔚军,在百姓面前应该做戏,纪齐请示顾星朗,改了称谓,“执行任务要紧。” 放走还是抓起来,他管不了,但绝不能一直在此僵持,所以这是提醒,也是催促。 他已做好准备要抓人了。 而阮仲定会反抗,恐有恶战。 恶战比僵持更易坏事,“执行任务要紧”之句,近乎恳求。 日光漫洒雪原。 顾星朗嗯了一声。 纪齐和一众老部下都以为是听错了。 阮仲也没反应过来,被阮雪音掐掌心提醒。 “多谢军爷。”他下意识开口,有些讷,动作却无迟滞,牵着阮雪音转身就走。 他们走得太快,以至耳边风声四起。 近山洞方缓了步速。 “还好么?”阮仲问。 阮雪音长出一口气。“该当无妨了。” 他已重开后宫、事事皆新了。一路上她冷静想了想。今日意外相见,种种情绪也只落于意外,放在平时或还会掰扯几句,但他佯作蔚骑千里跋涉,定有机密要务,不会为此耽搁。 她与阮仲能顺利归来,便是明证。 “找个果子这么久!”竞庭歌恰好出来,望见二人木鸡似地立在不远,“找到了嘛?” 阮仲走过去,交出一整包的红果。 阮雪音进山洞,听见竞庭歌在身后边尝边啧啧:“甜的呀!唔,两个孩子肯定喜欢——” “孩子呢?”洞内空旷,阮雪音回头问。 “这么严肃做什么。”竞庭歌瞧她那架势,莫名其妙,“吃完饭不肯午睡,慕容带出去玩儿了。” 阮雪音看阮仲。时移世易了是一回事,让顾星朗撞见朝朝,总归麻烦。 “我去找他们回来。”阮仲转身便走。 “怎么?”分明不对,竞庭歌严肃起来。 “他就在附近,不知是否也要往寒地。这趟浑水别蹚了,咱们回吧。”阮雪音道。 竞庭歌第一瞬茫然,下一瞬了悟,然后震惊,最后陷入矛盾。 顾星朗的任何一次决策都不随意,过去亲自出马,十次里有八次完成了征伐。 她竞庭歌此趟出门,本为审时度势。 天大的势也许就在前头,怎能临阵离场? 两人在洞内各怀心思,叠一叠孩子的衣物,收拾一番乱七八糟的用度,不知不觉便至黄昏。 “怎么还没回。”竞庭歌洞口张望。 阮雪音更是不安,只怕躲什么来什么,真被朝朝撞上了亲爹。“去看看?” “你算了。”再是得知顾星朗很平静、没想怎样,竞庭歌仍不敢大意,“家里等着,我去。” “你一个人——” “天黑还早。”北地黄昏长,“我有匕首,不会走远,就在咱们熟悉的这片望一望。” 接下来的辰光阮雪音如坐针毡,难得丢了静气,在洞内来回踱步。 听见外间声响时她几乎是冲出去,喊了声“朝朝”。 看见的却是顾星朗。 北地黄昏的日光照雪,在空气里结出似蓝似紫的云絮。今日太意外,局面有些乱,早先惊鸿一瞥阮雪音收着所有情绪,而至于此刻,看见此人,有些不确定真假,怀疑是错觉。 该回的没回来,该在的出了门,只剩下她,他便不早不晚地来了,哪有如此巧合? 且,他不该赶路去了么? 直到顾星朗步步行来,眉眼神情皆分明,她才肯定,下意识退两步,见他没有停步的意思,蓦地跪下, “民女拜见君上。” 他的衣摆就静止在她眼前。 黑色戎装,脚上是蔚军常用的革靴,沾着晶莹的雪粒子。 好半刻深静,积雪被傍晚阵风吹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起来说话。” “谢君上。” 阮雪音起得很慢,很谨慎。顾星朗似不在意,继续往里走,仔细打量洞中布置,目光在孩子衣物和一些小玩意儿上停了又停。 “好久不见。”只听他又道,比午后乍见时更平静。 阮雪音才真有些放心了,抬头回:“君上圣体安康,实乃黎民之幸。” 他气色看着确实不错,天寒地冻跋涉还有如此状态,想来体内余毒已尽除。 “说起来朕的病症,你最清楚。”顾星朗立时听懂,“御医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些,今日难得偶遇,你来诊断一二吧。” 这谈话往来实在叫人踏实。 分寸亦佳,他始终保持着在她看来极为合适的距离。 便是有了新归属的好处吧,不知哪位佳人捕获了圣心。 他的样貌也与从前不同了,更凌厉,叫人乍望生惧——也好,惊涛骇浪已在脚下,大业功成就在前方,这是帝王之相。 浅淡的酸涩被深重的欣慰完全盖过,她彻底放松下来,“是。君上请坐。” 洞中简陋,所谓坐,不过是一块相对平缓的灰石。 顾星朗就座,阮雪音便跪在近旁,伸出右手,三指搭上他腕脉。 触及她指尖肌肤之瞬,顾星朗的心跳便漏了拍。 与从前一样的凉,一样的软,却又不同,似有薄茧。 是这些年需要劳作,洗衣做饭么?给阮仲? 胸中那团一直熊熊燃烧、被他强压着的烈火几乎要立时爆开,全身血液皆往她把着脉的那只手聚,逼得他下一刻就要拉她入怀抱,锢她在身下。 他用尽平生耐力,忍住了,只就着咫尺之距看她低垂的脸。 咫尺之距彷如天涯,盖因她容色更胜昔年,却也拒人千里更胜昔年,那举手投足的清冷缥缈,与祁宫中活色生香的阮雪音,已是两个人。 仿佛他与她的所有岁月都被擦除、抹掉,干干净净,一笔不剩。 “请君上张口。” 她要看舌苔,也是昔年惯例。 顾星朗照办。 “君上脉象平稳有力,观面色、听声息,大安无恙。若相应症状——冬来燥热、夏时发冷皆无,那么,恭喜君上,已经大愈了。” 她一丝不苟,又据礼自守。顾星朗听着,就那么继续看着。 阮雪音察觉他在看,犹豫要否抬头,思忖有顷,终觉哪怕双方都心怀坦荡,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少对视为妥。 “寂照阁的东西,你没拿全。” 这句非常突兀,阮雪音不得不抬头,冷霜般的眸子出现波动。 “你们是因此而来吧。朕也是。” 不应该。阮雪音脑中翻回四年前那个夜晚。纵使灯火幽暗,为防有失她离开前一再看过地面,所有残页都被她收拢了。 是还有余烬飘去了阴影处,她没看见? 彼时有一半心思分在上官妧身上,倒有可能出纰漏。 顾星朗观她神情,再道:“朕默认你不是要帮蔚国。那么带上你的这些,和朕的那几张归拢。这几年你有在研究吧,朕也一样,正好讨论。” 一切发生得太快,未及想周全,不能仓促决定。阮雪音一时没应。 顾星朗站起来,“等竞庭歌回来,恐怕就轮不到你做决定了。”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见微知著,短短几个时辰已厘清因果。 阮雪音也站起来,“竞庭歌虽一心为蔚国,却是为的慕容家社稷。哪怕她回来,也不会反对。” 顾星朗笑起来,“那等着吧。” 那笑容语气分明藏了挑衅。阮雪音方反应这样等下去,等回的不止竞庭歌,还有朝朝。 而她万分不愿朝朝见他。 “请君上稍待,民女留张字条告知去向。” 她走去另一侧拿纸笔,迅速研墨,躬身写字。 洞中好几处都笼着火,所以她穿得不多。一身清淡布裙,利落的样式,美好线条因此被勾勒,又因躬身之姿,格外凸显。 顾星朗继续看着,从后颈沿背脊、纤腰,一路往下。 他想念她的一切。 阮雪音留好字,挪去箱边拿那几张河洛图的残页,又加外袄、披斗篷,真抬步与他往外走时,再次顾虑起来: “君上的那几张——” “你在怕什么?”顾星朗似耗光了耐心,回头轻嗤,“朕如今有的是女人,个个国色,此行也带了,无须你暖床,大可不必这一番推拒造作。” 他此言当真露骨而蛮横。 阮雪音蹙眉,“既如此,民女去君上大帐不便——” “没什么不便。”顾星朗似笑非笑,又似讥诮,“你是谋士,她们是嫔御;且她们都风华正茂、姿容正盛,不至于吃你的醋。” 言下意,阮雪音已非妙龄,不值佳人一妒,更不值天子一幸。 虽伤人,是实话也是保障;既遭逢,只能尽力应对。阮雪音深吸一口气, “君上请。” 第九百四十八章 炽海 距山洞也就六七里处,大大小小的军帐已被支起。 “分明一早定下,非至寒地不停驻、不落营,为何歇在这里?”一人小声问。 “不知道。”另一人低声回,犹豫片刻,“许是主上,遇见了故人。” 这两个都是“新人”,都不识桃花面,但能跟随顾星朗出门的,头脑技艺都一等一,有此觉悟,实属寻常——尽管他们万般猜不到,所谓故人,是已故的皇后。 纪齐刚听完另一边执行命令的人回来禀报,只觉身心疲惫,转一忖陛下至少没在白日当场闹出动静,已算顾全大局——皇后薨逝于景弘十年,天下皆知;他们身在蔚境,更该万分小心。 如此想着,往这头走,恰闻那二人低语,沉声斥:“妄论上意,不要命了?” “属下知罪!” 二人敛首,待要问明日安排,余光扫到向晚的天色里焰火移动,是兵士高举火把,护送主上归来。 主上身后,相隔四五步,是白天那名女子,绛红斗篷被火光映得灼灼,分明置身人群,却有种独行天地间的孑然之感。 整幅画面其实寻常。 却莫名击打胸腔,教所有人原地不动,就那么默默望着。 顾星朗的心也随火光跃动,高一下,低一下,够不着依托,寻不到落处。 短短几里路,他十余次想要回头,强忍着,终于捱到了距大帐不远。 自景弘七年起,但凡不是重大场合,她从来与他并行,有时会借袖摆遮挡悄悄牵手,从不会这样笔直的一前一后,如生疏的君臣。 午后相遇到此刻,每个细节都如钝刀,在原本已经洞穿的伤口上反复磋磨。 王帐已在眼前,众卫林立,纪齐迈半步。 顾星朗即知是有禀奏,回头对阮雪音道:“你先进去。” 很正经的议事态度。阮雪音一再确认,仍觉独自入他营帐不好,稍抬眼帘观察,发现距王帐不远有一只格外小巧的帐篷——是佳人所居吧?如此机密行动,竟还要带人,可知宠爱。 顾星朗见她不动,递出眼锋。王帐前戍卫的是小八,恭谨抬手:“姑娘请。” 不明真相的“新人”们只觉这女子不像凡人,更似谪仙,光瞧面容身姿大概二十三、四岁?该唤“姑娘”。再瞧神情态度又觉是有二十六七,且有夫君,还有孩子——所以唤“夫人”更宜吧。 阮雪音闻声转头,看到小八,百感交集。 再犹疑就是真造作了。她遂向顾星朗行礼道声“是”,快步入帐帘。 “如何?”顾星朗走近纪齐低问。 纪齐压声更低:“公主和郡主玩儿得很好,陛下吩咐的吃食、小玩意儿,这时候能找到的也都已送到,拖至子时不在话下。” “地方够隐蔽么?” “还算隐蔽。蔚——慕容峋和阮仲虽都是行军作战的好手,毕竟只两人四只脚,入夜后更难,除非咱们主动现身,不易被找到。” 那厢阮雪音已在账内,被龙涎香的气味和烘烤得温热的空气激得打了个喷嚏。 短短时间,收拾得这样齐备,从床榻到案几无不精致,也只天子队伍有此能耐。 站这一会儿已有些出汗,她不得不解下斗篷,觉得挂哪里都不妥,于是抱在怀中,等着顾星朗进来。 外头顾星朗已听完回报,正在最后嘱咐:“别出岔子,尤其护好孩子。” “是。” “都走远些。”又吩咐,是说一众将士,“听到任何动静,都不用管,也不要让旁的人靠近。” 纪齐心头一紧。“是!” 顾星朗返身入大帐。 一眼看见她肃立静候,抱着她的斗篷。 “东西就在案上,你先看看,不必拘谨。” 声骤起,阮雪音吓一跳。“是。” “斗篷给朕。”他走过去,伸手,“袄子要脱么?” “谢君上。不必。” “是不必挂斗篷还是不必脱袄子?” 她一动不动,浑身都在保持距离,仿佛他是一条吐着信的蛇。 “你要这样抱着大斗篷看图论事?”顾星朗继续问。 阮雪音只得将斗篷交出。 袄子也该脱的,实在热,但她不可能当着他的面做这件事,哪怕只是一件外袄、外袄之下衣裙完备。 “你去看吧。朕就来。”顾星朗接过斗篷去往西侧,挂上,又解自己外衣,最终褪得只剩中衣和一件单衣。 阮雪音已至案边,没瞧见,拿出自己的几张残页,又低头查阅。 不见他的几页。 她心中疑惑,仔细翻找,炙热气息几乎是瞬间喷薄在耳畔,同时忽至的还有他的臂弯。 阮雪音脑中一瞬空白,是真没反应过来。 然后才清明,整个人已被他牢锢在怀里,严丝合缝,分毫不得动弹。 “君上做什么。”她觉得声不是自己的,大雪纷飞不及此刻混乱。 “皇后离宫日久,可是忘了如何侍寝?”耳畔气息更炙,更近,唇瓣与耳垂已经若即若离,就要擦碰出火。 “君上自重。”她尽力远离他气息。 顾星朗似全没听见,更没感受到她抗拒,气息游动,从耳垂至脖颈,碰触而至碾转,阮雪音只觉浑身孔隙都张开,是冷意,让她发颤,开始挣扎。 “放手。” 他不为所动,双手亦开始游移,软硬兼施。 “放手!”阮雪音躲避不得,声已冷透,“君上的佳人就在不远——” “可朕今晚不想要她们。”他声已喑哑,一口咬在她耳廓,“只想要你。” 阮雪音全力挣扎起来。 手肘后撞,扭动抽身,疼痛接连敲击顾星朗神魂,将他勉力维持的一点耐心驱逐殆尽——她竟抗拒他到如此地步! 他猛然将她翻转,欺压更甚,让她无处逃遁。俯首再要亲近,她紧抿嘴咬紧牙不留任何余地,他遂扣住她下颌发力,迫开那关卡,肆意侵袭。 青丝坠散,防御层层剥离。 阮雪音呼吸难继,渐渐真觉要窒息。 勉强再推,双腕亦被他反绞到背后,一手掌控,锢得生疼。 跌进那张榻时她整个人已陷入混沌。 时间被拉扯得比长河更长,滔天巨浪,望不到尽头,只有沉溺,无边的窒息。 他唤她的名字,仿佛温柔,手下却毫不留情,要将她撕碎。 “小雪我想你...” “想得发疯...” 月辉倾洒冰雪地,王帐之外,几名干将分角落把守。 都不近,仍能隐约闻得声响。 暴烈又哀戚,急促又深长。 同为男儿,不难猜得其间正发生着什么。 能值守的都是“老人”,同一片月色下,除了静默,只有比夜更深沉的叹息。 纪齐所站位置,也近也远。 他想起淳风,想起边境交接时她明媚的脸。 “照顾好我哥啊。今时不同往日,他发起疯来,要出大事的。” 已经出大事了。纪齐看着雪地上银蓝的月光发呆。能顺利抵寒地再平安出蔚境,便是万幸。 明月出山峦,近子时,雪原重归深寂。 他久站已不觉冷,手脚都有些木,远远瞥得一名同僚归来,上前两步去迎。 “如何?” “两位小殿下安好,没哭没闹过,现也送还了,只是——”能去执行如此命令的也都是“老人”,都知道两个孩子的身份。 “只是爹爹和舅舅暴跳如雷?”纪齐不怕别的,就怕打架。 “照主上交代,晓之以理,他们很快也明白动武对双方不利,暴露了谁都没好处。是过了几招,所幸没闹大。” 纪齐长舒一口气,道声辛苦,余光瞥见远处又一个黑点正近。 “好像是——”越来越近,同僚是才见过阮仲不久的,已有些辨出。 纪齐也瞧出来了,“你去吧。我来应付。” “此人可不好应付。方才我们二对一,竟没占到上风。” “真动起手来再说。你先警示其他人,务必守好陛下大帐。” 王帐之中,龙涎香的气味本在变淡,却因空气比早先潮热,混杂出一种奇异的浓郁。 这临时的卧榻不够软,被子却够厚,裹一双人在其中,将浩瀚天地都隔绝。 顾星朗不眨眼,痴凝怀中人的睡颜。 肤如玉透,羽睫深覆,绯色的浪潮还未彻底褪,泪痕半干,清冷而楚楚。 他觉得她哪里都变了。 又哪里都没变。 该因太久未经人事,她生涩得像是初次。 那些粗布衣裳亦如催命符,更衬她玉骨冰肌。 他因此被焚烧了意志,试图怜惜,却是无法克制。 小雪。他依然不敢眨眼,只怕瞬息功夫她便会再次消失。 又忍不住微笑,带些小心翼翼地,不想这失而复得的狂喜被任何人察觉,最好老天爷也别知道——心中至爱要彻底藏起,藏好,才不会遭人嫉恨,才不会失去。 他半低头,轻吻她的额。 而至眉心,眉梢,眼睑,鼻尖,唇角。 完全不够。他本拢她在怀,又紧了紧,那橙花香不如昔年纯粹,似混了树叶或某种草木的气味——依然很好闻,她的香味总是最好闻的。 下一刻有响动传来。 话很少,多为拳脚之声。他蹙眉,稍忖,翻身而起,帮阮雪音掖好被子,踩过满地狼藉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走到帐门口。 “让他过来。” 四个围一个,激战正酣,但主君开口,哪怕声不大,没人会听不见。 阮仲提着刀便往这头来,立时被两人左右扣住肩臂,纪齐上前,卸了那把刀,又从头到脚仔细搜一遍,方令撤手。 黑沉沉的冰冻夜,厚积的雪地被踏得震响。 阮仲徒手而具千钧之势,顾星朗却意兴阑珊,虚披的袍子拽地,噙了很淡的笑意等他。 足够近了,他先看见他歪斜不整的中衣之下,硬韧的肌肤之间,有抓痕。 那样的位置与形态,只能是因挣扎抗拒。 这是她的抓痕。 周身血液瞬间冲至头顶,阮仲拳头已握紧,仍秉着最后一点理智咬牙问:“她呢?” “已经睡下了。”顾星朗平静答。 阮仲的右拳在最后一个字音尾处挥起落下。 顾星朗不躲也没还手,几乎要倒地,又被对方狠狠攥住衣襟: “你这混蛋!你,”阮仲声颤,“你怎能这样对她,怎么舍得!” 纪齐与另外三人已是冲奔而来,被顾星朗抬手制止。 “从景弘十年算起,已近四年。”顾星朗似全不觉痛,声沉而定,“你照顾她近四年,所以我受你四拳,以作答谢。旁的你还想要什么,尽管提,能答应的,我都会尽力。” 第二拳便在最后一个字未结束时落下。 顾星朗轰然倒地。 阮仲蹲下再次攥住他衣襟,将他半拉起,“她要跟我回家。” “她的家在祁宫。” “她已经离开你了!” “她是不得已!”顾星朗终于失了冷静,“她离开也是为了我,她心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你跟我一样清楚!”他眼红欲裂,一字一顿: “她,是,我,的。” 阮仲高高挥起第三拳。 却没落到顾星朗身上,只是颓然地,重重砸向地面。 他整个人亦随之松懈,坐到地上,满目怆然。 “她就要答应我了。”他喃喃,“不,她已经答应我了。”白日种种,分明默许,“她答应试一试,与我相伴余生。不是你。”他很慢地抬眼, “不是你,顾星朗。” 响鼓无需重锤。 这番话便是响鼓。 白日牵手情景,夫妇之词,她对他的冷漠抗拒,每一项都在证实:阮仲没有撒谎。 顾星朗忽就觉得被击垮了。 心脑皆空白,许久才茫然去看天。深蓝夜幕上星子疏落,亮白的光,似一把又一把寒刃。 “让我过去!舅舅!” 万籁俱寂中响起一声,清脆如铃,帐前二人同时回头,扎着双髻的小女童就立在不远,雪夜精灵般,脖子周围一圈风毛轻轻摇动。 素日跟阮雪音一起,只觉那张脸肖似娘亲。真与顾星朗同处一幅画面,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女儿究竟是像爹的。 尤其那双星眸,暗夜里亦闪着夺目明光。 “朝朝。”顾星朗轻唤,眼与鼻瞬间酸胀,控不住泪意。 纪齐一干人便知不用再拦,眼看着孩子踩着积雪哒哒哒小跑,直跑到阮仲身边。 “舅舅受伤了吗?” 第九百四十九章 折腰 今日是一月初八。明日正是朝朝生辰。 五岁生辰。 而一岁半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了。 五岁的孩子还会记得一岁半之前的事么?她有没有问过爹爹在哪里,娘亲又是如何答她的? 顾星朗动不了,移不开眼,心中千般翻覆,竟忘了该酸楚该嫉妒。 他的女儿眼里没他,急吼吼只想知道另一个男人有否受伤,可受伤的分明是他。 “朝朝乖,舅舅没事。不是跟着姨母回去睡觉了?为何跑来这里?这都多晚了,要长不高的——” 那是常年照顾孩子才会有的措辞语气。 顾星朗默默看着听着。 “我担心舅舅。更担心娘亲。”朝朝撇着嘴,“定要找你们回去才能睡。姨父带我来的。” 她小手一指,慕容峋正立在值守军士的外围。 “娘亲呢?”又转回来问。 阮仲苦涩一笑,不可能告诉她娘亲就在里面——只会让所有人下不来台,更让阮雪音难堪。“她...” “是你掳走了我娘亲?”朝朝这才反应场间还有一人,方才分明与舅舅不好,似乎在打架。 这之前能让顾星朗不知所措的只有阮雪音。 此刻又添一个。“是,哦,不是,我是说,”竟然舌头打结。 “就是你。不然舅舅不会来找你。”朝朝瞪着星眸望对面那双星眸。 虽是指责,还有些凶,但真是太可爱了。顾星朗忍不住笑起来,“你说是就是吧。” 不知是盯久了觉得这人眼熟,还是因他的笑容,朝朝有些呆住,好半晌道:“那你,总要还我吧,那是我的娘亲,小孩子不能没有娘亲的。” 这不像兴师问罪,更像撒娇,阮仲是深知朝朝性子的——她鲜少对人这般,“客气”。 小孩子也不能没有爹爹吧。顾星朗心答。“我找她有事,事还没办完。明日你来么?就能见到她了。” 朝朝眨眨眼,“这会儿不能么?” 顾星朗轻轻摇头。 朝朝居然没有再追,反而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盯着又一阵看,转头问阮仲:“舅舅你为何打他?” 阮仲脸色骤沉,“他该打。” 朝朝面露狐疑,也是小孩子的狐疑,更似发懵。“那,我们回去吧?”便去牵阮仲的手,又向顾星朗: “说好了,明日我来接娘亲。” 怎么这么可爱,十足小大人。顾星朗心中温软酸涩,柔声回:“说好了。明日见。” 朝朝双手紧攥住阮仲的手拉他起来,阮仲狠狠再盯顾星朗一眼,一大一小踏雪而去。 没走几步,小的那个突然停住,转身哒哒哒又跑回来。 顾星朗还坐在地上,所以高矮正宜,朝朝凑去他耳畔,还用小手挡着生怕人听见似的: “你要用热热的手绢敷脸,就是热水里泡一泡,拧干,放在肿起来的地方,多敷几次,很快会好。我娘亲教我的,管用。” 顾星朗始料未及,傻在当场,“好”。 朝朝抿嘴笑了,四下一望觉得没人在近旁,再凑去他耳边小声:“你好好看呀。” 直到人都走远了,顾星朗还坐在雪地上望。 衣衫不整,脸颊带伤,实在有些丢人。 纪齐看不下去,近前来搀:“天寒地冻,陛下进帐吧。” “送盆热水来。 纪齐一怔,旋即反应是要洗脸净手,心道总算没彻底糊涂,“是。药膏也有,属下一并送来。” 大帐之内,阮雪音还沉沉睡着。外头这般响动,她竟没醒,是被折腾得太狠了。 顾星朗立在榻边看半刻,有些懊悔,听见纪齐在外道“热水好了”,亲自去接。 帐内这般景况,断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显然纪齐也是凭此自觉,只出声不迈步。 顾星朗放好那盆水,脑中响起女儿的话,遂去翻找自己的帕子——正是绣着丑橙花那块,许多年了,从不离身。 该在单衣与中衣之间的。 而单衣中衣正与阮雪音里里外外的全部行头混在一起,散了一地。 他轻叹一声,蹲下去慢慢翻,没翻到自己的,先翻到了她的。 素白的布绢,质地与他那块没法比,但他决定就用这块。 素绢入热水,他照女儿说的,泡一泡,拧干,放在脸颊伤处。 如是这般几回合,真觉不痛不肿了。 哪会这么快呢,不过是心暖,微光也成艳阳天。 夜更深,北地的风呼呼刮起来。他重新上榻入被窝,侧躺好,打开手中香囊,先将玉莲蓬拿出,小心戴回她脖子上。 阮雪音终有些被打扰,睡梦中微蹙眉,偏了偏头。 顾星朗不敢动了,一等许久,确定她再入深眠,又拿出浅红晶石的珠串,摸向她左手腕。 手腕还有些红。是被他以束带捆缚过的缘故。双腕捆于一处,压在头顶之上。 时间虽不长,到底磨红了。 悔意更浓,他捉起那只腕轻吻,又覆她掌心在自己脸颊,良久松开,将珠串套回去。 她手腕比从前还细,显得那晶石晃晃悠悠。确实瘦了,因山中生活、事事要亲力亲为吧。 他再次拥她入怀,全无睡意,只想这么看着她到天明。 天明时阮雪音醒来,睁眼先瞧见王帐巨大的篷顶。 帐子厚实,北地至亮的日光透进来也显微弱,她盯了一会儿,竟觉刺眼。 时快时慢的呼吸这才传进耳,热息皆抚在她脸上。昨夜种种渐分明,她心内无波,所有情绪仿佛被吸入了某个深不可测的洞穴。 又一会儿她方抬头,只微一抬便看见他的脸,因为真的很近。他该睡得浅,神情焦灼又紧张。她不想理解缘故,只想起身离开。 挨着他的这侧全无空隙,她只能另一侧手发力,掌心撑床榻。 完全起不来。 因他手臂箍得死紧,她后知后觉。 如此动作当然便惊醒了本不踏实的顾星朗。“小雪。” 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刚睁眼未及措辞,只得先唤她,手臂不自觉发力。 本已够紧了。“我喘不过气。”阮雪音不看他,平声道。 顾星朗忙松了些许。 “我想起来。”她又道。 顾星朗稍犹豫,终是放开。她腾地坐起,扶着被子挡住锁骨以下,他也跟着赶紧起,整个人围住她,不给逃窜的出口。 后背当然很冷,他是穿回了中衣的,她却没有。 顾星朗自枕边拿起她的一件里衣,也是昨晚从地上找出来准备好的,给她披上。 “小雪——” “君上尽兴了么?” 顾星朗怔住。 方反应昨日先对她说带了美人,后来又说当夜不想要她们、想要她——完全就是临时换换口味的意思。 “不是这样。小雪。昨日我气疯了,你同他牵手,让他抱你,却对我冷淡抗拒;你不辞而别,我痛苦难当,结果你,竟与他日日相伴,我受不了!没有什么美人,我虽重开了后宫,不曾对任何一个上心,更没碰过,昨日那样说,不过是怕你不肯跟我回来,才——” “才以河洛图相骗。”阮雪音静声,“当年我是拿全了的。你这里,一页都没有。” “是。”顾星朗定看她,坦然答。 美人之题当然也是为让她放松警惕、放心前往,难听之言都不过激将。他想一一解释给她听,再为昨夜道歉,可显然,她不想听。 “那么民女该告退了。” “正因我一页都没有,更需要你的这几页!”他自然围牢她,不让走,情急之下张口就来,又哪里是想说这个呢? “那么这几页留给君上。”他既来寒地便不会放过此事,她不想他参与也是不能了。 “小雪!”他拿她毫无办法,小半生不懂得放低姿态,只在她这里节节败退,“我们不要赌气了好不好?昨晚我见到朝朝了,她很可爱,很懂事——” 阮雪音瞬间变脸色,“她在哪里?” 顾星朗再次怔住。旋即惨笑,“我是她的父亲,你还怕我伤害她不成——” “她,在,哪,里。” “已经回去了。阮仲和慕容峋带回去了。” 阮雪音松一口气。“没有在同君上赌气。你我也已过了那样的年纪。” 顾星朗看着她的眼睛。平静冷然得让他害怕。“究竟为什么。”他就要绷不住,“为什么,你告诉我。” 因为皇后已故。因为他四年励精图治已再次带着大祁走向盛世。局面已这样好,何必再走回头路!非要折返,勉强为之,又不知牵扯出多少新麻烦! “君上太执着了。”她痛声,也沉沉看他。 “因为你!四年前就告诉过你,我不会放手,绝对不放,此生都不放!”他终于爆发,抓住她双臂,字字铿锵,“我试过了。我照你说的去看别人,根本行不通,她们都不是你,我忘不了你!所以你给我理由。阮雪音你究竟为何这样对我,为什么!” 还没给够理由么。四年前离开时,在祁宫,她条分缕析说了那样多,随便挑出一两个都足够有力,叠加起来更是千钧之力。 对他竟都无用,都是耳旁风。 还是要用烂俗的理由啊。那些她瞧不上的话本子,原来也并非一无是处。“我心里没有你了。” “你撒谎!”顾星朗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不自觉发力,几乎要掐进她皮肉。 “君上都看见了。我和五哥——” “你只是答应他了。甚至都可能还没有明确答应。”顾星朗整个人微颤,声却冷静下来,冷得如数丈之冰,“你们,还什么都没有。我确定。” 凭昨晚确定。 阮雪音脸色骤白,浑身酸痛因他这话翻涌上来,再不能以意志压制。 她发不出声,他便再往前方寸,挨上她的唇,细细地吮。 逐渐深缠,他一手控着她后颈不容她分毫退却,翻身覆下,眼看又是一场山雨欲来。 “娘亲!” 却听见帐外清脆,是朝朝如约。 顾星朗收不住攻势,置若罔闻。直到两声三声七八声,孩子越喊越响,似要往里冲,拦阻之声此起彼伏,他不得不停。 帐外日色已盛,朝朝穿了身明粉的夹袄,新梳的双螺髻更将她巴掌大的小脸衬得精致非常,双髻两侧各簪一朵与夹袄同色的绢花,看在顾星朗眼里自比不上宫中的饰物——差远了,却那样好看,远胜一众名贵金玉。 “生辰安乐,朝朝小姑娘。”他已穿戴齐整,翩翩步出,走近,蹲下,笑盈盈看她。 朝朝瞪大眼,“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顾星朗温声:“我一早就知道,你出生时就知道了。” 朝朝又眨眼,“原来你认识我们。所以才掳走了娘亲,所以舅舅才来找你!”她有些惊喜似的,也不知为何而喜,“但,舅舅为何打你?我问他了,他不告诉我。” 他脸颊的伤依然很明显。阮雪音醒来一句都不问,倒是女儿,记挂到此刻。 “首先,昨晚说过了,我没有掳走你娘亲,她是自己跟我过来的,所有人为证。”顾星朗神色语气皆如春风,努努嘴,表示她可以问任何一个人,“至于你舅舅,他大概跟你一样,以为你娘亲是被我掳走的吧。” 朝朝觉得这话不是很可信,却也想不出旁的缘故。“那我可以见娘亲了么?”一双星眸骨碌碌开始四下望。 顾星朗出来这会儿本也是给阮雪音争取更衣的时间。 该差不多了。“去吧。”遂点点头,“她就在里面。” 朝朝刚跑出两步。 “等会儿!哎!东西没拿呢!” 却听远远一声,十足耳熟。不是竞庭歌还有谁?顾星朗辨其音,方转头,心下惊叹蓬溪山的姑娘果然是不会老的。 真都是仙女吧。 竞庭歌站在守备外围,手里挽一个包袱。朝朝一拍脑门儿,嘴里念叨“我忘了”,忙又往那头跑。 半刻后哼哧哧回来,也不问顾星朗了,径直钻进大帐。 “娘亲!” 阮雪音确已穿戴好,却哪哪看着都不太对,因为有那么两三件不能用了。 朝朝一时分辨不出,只将包袱递过去,“姨母让我带来的,娘亲快换上吧。” 她倒淡定,一整夜不见娘亲,走进来没扑也没闹。 阮雪音猜测是顾星朗使了手段,心知不是多问时,只将包袱接过,打开一看,完完整整一套她的换洗衣裳。 这个竞庭歌。 第九百五十章 甘辛 朝朝眼一眨不眨盯着娘亲更衣。 总觉她哪里不同了,又说不出所以然。因头发皆如瀑散落,只非常草率地半挽着么? 然后她瞧见了娘亲手腕上浓郁璀璨的红手串。“这是哪里来的?” 阮雪音醒来就忙着跑,然后拉扯纠缠,根本没注意到腕上颈间多了东西。 经女儿一说才发现,未及反应,朝朝又看到了玉莲蓬。“这个也好好看!”孩子往上一指。 阮雪音曾戴着它多年,比手串更习惯,依据她指的方向都不用低头也不用多感知,心中已了然。 “是外头那位公子送给娘亲的?”朝朝睁着懵懂的大眼,眼瞳深处又分明藏笑。 阮雪音一怔,“你同他说过话了?” 朝朝点头。 “说什么了?”阮雪音不得不紧张。 朝朝咧嘴笑,“我教他用热绢子敷脸去肿。”又扬起小手让娘亲凑近些。 阮雪音着急,忙俯身凑耳。 “我还夸他好看了。”朝朝小声。 阮雪音无语至极,心道你是夸自己吧?父女俩分明一个模子。 “女孩子,不好如此张口夸陌生男子的容貌,轻浮。”她直起身,严正道。 “轻浮是何意?”朝朝很爱学新词,露出认真神情。 “就是举止随便,容易让人不尊重你——当然也视对方涵养而定,不是绝对,娘亲只是告诉你,有这种可能。” 朝朝似懂非懂点头。 这就够了。有些话当时不明白,但会记住,到了一定时候再想起来,就懂了。此为阮雪音这几年教养孩子的经验。 但朝朝再次扬小手。 阮雪音无奈再俯身,“又怎么?” “可是他真的好好看呀。比舅舅都好看,也比姨父好看,比咱们在山下见过的所有公子,都好看。” 阮雪音彻底失语,折身去案边拿河洛图的残页。 都还在,她将它们重新归拢。朝朝好奇又四下看,到处乱七八糟的,床榻尤甚。 “娘亲。”她骨碌着眼珠子,小脑瓜子飞转,跑去再拉阮雪音衣袖。 “嗯。”阮雪音实在不耐烦应对,想着先走为上,随口答。 “你昨晚睡在这里?和那位好看的公子一起?” 正拢着最后一张呢,阮雪音几乎手抖,“瞎说什么。” 她竟不敢回头看孩子。可孩子哪里懂?说睡觉也就仅仅是睡觉——那也不能认。 那厢顾星朗见朝朝进了帐,对纪齐使眼色。纪齐自然明白,王帐周围早已守备兵戈林立。 竞庭歌仍立在远处,顾星朗走近了方看见慕容峋,还有他身边的小小人儿。 “还记得我么?” 与那两位交换完“好久不见”的神情,顾星朗径直在阿岩跟前蹲下,和煦微笑。 阿岩摇头,却也回他一个笑。 多少亲切吧,他可养育她近两年呢。“朝朝唤你爹爹作姨父,你也该唤我作姨父。” 阿岩眨眨眼,抬头望娘亲。 “这位世叔与你玩笑呢。”竞庭歌很自然否决,“唤世叔便好。” 阿岩乖巧道一声“世叔”。 顾星朗站起来,竞庭歌以为他要就寒地之题打一回合机锋。对方却只看了她一眼,转向慕容峋: “你跟我来。” 慕容峋有种被使唤之感,正欲呛声,旋即反应人家是国君而自己是庶民——都在危险之地,且实力悬殊,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遂对竞庭歌道:“去去就回。” 竞庭歌一耸肩,“我们在这儿等小雪。别太久啊,舅舅正准备午饭呢,今日朝朝生辰,要庆贺的。” 四名兵士不近不远地随护,顾星朗和慕容峋便并行冰雪盛光之间。 慕容峋有心问对方去寒地的意图,也想打听苍梧景况,猜测顾星朗邀他定也是为同样缘故,“此番你——” “你怎能这样。”却听他没头没尾一句。 “啊?”慕容峋停步一脸懵。 “当初我是怎么帮你的,予你建议,教你如何抱得美人归,如今你是得偿所愿了,可我呢?你这忘恩负义之徒,竟帮着旁人挖我的墙角?” 慕容峋好两刻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竟然有些道理,真该他惭愧似的。 才怪!现下低如尘埃的是自己,这小子从始至终高高在上、胜者之姿,江山美人有舍有得,因果如此! “我这得偿所愿,细说来与你也无甚关系。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姻缘,兄弟,人各有命,莫太强求。” 他拍拍他肩。 顾星朗气结。“你同我说实话,详细说,好好说——” “那太多了,说不完,说完了你会气死。”慕容峋已知他要问什么,摆手, “简而言之,自我们返回蓬溪山,她继续为他诊治,钻研解毒方子,每日采药煎药;他呢,自然不遗余力照顾朝朝,视如己出。孩子四岁之前可不好带,样样不能自理,两岁之前路都走不稳当,又在山里,不是闹着玩儿的,必得时刻看护,须耗费太多精力体力和耐心。” 他长叹,目光渺渺似又回到那段岁月, “也就是四个人一起,能分工协作,烧饭洗衣劈柴看孩子,还有各种杂事。但也够累的,不比咱们在宫里,上千人围着一人转。他啊,这几年完全就是朝朝的爹,只差一个称谓和一场名分了。” 顾星朗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仍是没忍住黑脸。 “对雪音呢,更不用说了,温柔体贴,呵护备至。他没你会哄人,许多事都自己默默做了,不吭声,不表功。”慕容峋意味深长, “所以你也别怪兄弟我愿意成全他。旁观者清,连歌儿那样铁石心肠的人都看得想帮忙——当然了,她的初衷是要雪音有伴,不要孤独一生,而阮仲是上佳人选。” 顾星朗脸更黑。 “且话又说回来,我们六人山中生活,他们俩若能成,是圆满局面,皆大欢喜啊!” 顾星朗头回觉得慕容峋有远见——确实不该问,光听这“简而言之”的描述已是要命。 “所以完全是你们撺掇的。”他直入正题,“她并未对他动心动情。” 慕容峋认真想了想。“实话啊,我不确定。但哪怕不及与你的刻骨铭心,感动、感激一定有,且深长。”他走近半步,推心置腹, “他可不差的,人才、能耐都很拿得出手,这一点,你清楚。再兼朝夕相对——” “知道了。”顾星朗不想继续听,“这几年也多蒙你们照顾,妻女我就带回去了。便如昨晚我对他说的,你想要什么,也可以提,我都会尽力满足。” 慕容峋一怔,哈哈大笑,“我想回苍梧,你行么?” 顾星朗明亮的眸色在雪光日光间变幻一瞬,“我试试。” 不知何故,他觉得慕容峋今非昔比,应该说四年前就与更早时不同了。更早时此人玩笑便是玩笑,此刻这话,却分明是玩笑又分明不是。 慕容峋维持着笑意,“好啊,我拭目以待。” 顾星朗担心王帐那头出差池,慕容峋谨记竞庭歌嘱咐,两人往回走,果然看见阮雪音母女已在帐外,只没踏出守备圈。 “如何?” 眼见顾星朗过去,竞庭歌拉住慕容峋低问。 “不如何。” “去了这么会儿一句有用的都没?!” 慕容峋遥望顾星朗,一脸嫌弃,“高看他了。这小子见到雪音,又是这幅光景,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哪还记得正事。” 竞庭歌一挑眉,“所以拉你说半天,就为知道小雪和阮仲的进展?” 慕容峋点头。 竞庭歌嗤笑,“顺带把你我骂了一顿吧。” 慕容峋笑揽她腰,“我们歌儿真是冰雪聪明。” “去去去!” “对吧阿岩?”慕容峋一把抱起孩子,“雪地上站久了脚冷吧,爹爹抱抱。” 阿岩望着爹娘咯咯笑。 王帐之前,顾星朗刚走到。显然一众守卫奉他之命不让母女俩离开,且要自此同行,直到返回祁宫。 他已想好了措辞。 却被朝朝抢了先:“今日是我生辰,家里准备了筵席庆贺,你要一起去吗?” 顾星朗怔住。 旋即反应必是阮雪音教的。 她们想走,硬对抗无用,场面也不好看,唯有另辟蹊径——邀他一起走便是蹊径,生辰贺完了,他必须归队继续未竟之旅,她们也就顺理成章走自己的路。 由朝朝开口,更让他没法拒绝。 朝朝确实一脸期待仰头望着他。 顾星朗确实没法拒绝。 “好。”他微笑答应,又望纪齐。 纪齐便知是要组织一支小队随行护驾。 “主上。”但他实在有言要谏,近前请示。 顾星朗拍拍朝朝的小脑袋,“稍等我片刻。” 君臣二人远离几步,纪齐低声:“陛下恕罪!但属下以为不可再耽搁了!自入蔚境,刻刻是险,距寒地还有至少三日路程,咱们又在此耽搁了一夜——此地本身亦不周全,该速速撤离,即刻启程!” “午后启程。”顾星朗淡声,心意已决,“皇后与公主都不便骑行,马车收拾出来了么?” 装载随行物件的车驾共四辆,他昨夜已吩咐过要腾出一辆。 “是。”纪齐无奈答,“已妥当了。”载人与载物又不同,会更慢,他实在担心。 “好。午时三刻前朕必然回来。你安排好。”顾星朗稍侧身对不远处的小八勾勾手指,“你随朕去。” 一路上顾星朗免不了与朝朝搭话。 两人相聊甚欢,竞庭歌一家走在最前,阮雪音独自走最后。 好半天了,竞庭歌看不下去,倒回来与阮雪音并行: “如何打算?” “一切照旧。” 竞庭歌转头瞧她,“你决定有用么?咱们这位陛下是越发独断专行了,哦,你可知如今他们都呼陛下?因为君上二字是你一个人用的,专用。” 阮雪音神情一滞。 “你使这种伎俩也白费,一时脱身,待会儿过完生辰,还是要被他强行带走——上百精锐,我们可拦不住。” 阮雪音自也担心这个。“有何高见?” 竞庭歌灿笑:“你在求教于我?” “是。我黔驴技穷,还望师妹支招。” 竞庭歌满意,笑容却敛,眉头微蹙,“慕容说他已经轻重不分了,真的?” 就事论事,是的。未至寒地便这般大张旗鼓地扎营,拖了一夜还不紧着赶路,哪里是顾星朗的水准与分寸?但阮雪音不想承认,却又不能否认。 竞庭歌瞧她抿嘴沉默也便懂了。“那你先跟他走呗。他发疯,你也不妥协,越闹越大,我们全都得完。” 阮雪音停步,一脸“说好的给我拿主意?”。 竞庭歌叹气,“只剩笨办法了,未必能成但无妨一试,就是让他彻底死心。你心都在别人那里了,他还有什么可坚持的?” “说过了。他昨日其实也看到了。” “显然力道不够啊!否则他昨晚能——”竞庭歌直摇头,“这人也真是霸道,这种事阮仲永远干不出。你还好么?” 很不好。但阮雪音不想再提。 “待会儿,该表现的都表现给他看,我会帮你。” 是让她刻意与阮仲亲密,以加重力道。阮雪音听懂了。 旋即反应,认真看竞庭歌:“所以暂时是这个策略?” ——借顾星朗之手与上官宴博弈,让祁国去削弱甚至摧毁当下的蔚廷。这丫头尽心出力,不让事情闹大,除了保护慕容峋,也是在为顾星朗顺利抵达寒地保驾。 “嗯。”竞庭歌坦然点头。 阮雪音无话可说。 终至山洞,已能闻见香味。两个孩子欢叫着跑进去,舅舅长舅舅短,另外四人随即进,只见搭得大而精细的架子上,分好的肉块正被炙烤,油与烈火擦碰出滋滋的声响,鲜活又温暖。 阮仲在西侧角落里忙活,阮雪音便过去,看到一盅的红果已被捣碎,其上洒了绵白的糖。 “怎么——” 阮仲似意外于她回来便到他身边,一愣,方笑:“今晨我又去找了些来,也在那附近,但不如昨日的甜,干脆捣泥加糖,给孩子们当点心。” 阮雪音也笑,由衷地,“五哥辛苦。” 这般说,再凑近寸许,还未开口,阮仲已觉心口怦怦跳。 除了山顶那次,没这么近过,几乎要挨到她脸颊,且是她主动。 “有件事想同五哥商量,其实有利用你之嫌,但我——” 阮仲即明白了。“好。” 第九百五十一章 悲欢一意 顾星朗被朝朝牵着,参观洞中的家,也鉴赏她那些小玩意儿。 “这只竹蜻蜓是我舅舅做的!漂亮吧?还有这个!这个大些,没那个精巧,也是我舅舅做的!世叔你看!” “世叔”二字也是才跟阿岩学的。她本愁不知怎么唤,无意中听见了,现学现卖。 顾星朗自然听一遍郁闷一回。 “我舅舅”三字更加重郁闷。 最郁闷的是,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正好是她与“我舅舅”并肩的背影——窃窃私语,低眉浅笑,鬓角不时擦碰。 以至于女儿柔软的小手也不那么让人愉悦了,竹蜻蜓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记住。 总算围炉而坐,阮雪音被朝朝和阮仲迅速围了左右。顾星朗无奈坐朝朝旁边,另一侧是慕容峋。 “故意的吧。”他借整理衣摆的间隙低问慕容峋,咬牙切齿。 慕容峋不知竞庭歌和阮雪音定了新策,老实答:“嗯,素日都是朝朝坐中间,他们俩一左一右。” 这实情也让人郁闷,不如不问。顾星朗闷一口热酒——是他命小八从军中捧来的佳酿。 “故意的?”慕容峋又转头悄问竞庭歌。 竞庭歌白他:“你哪边的?”声更低,“就帮这回合,成不了就认命。” 慕容峋待要问“谁认命”,孩子们已从阮仲手上接过撕好的肉块,两手抓着呼呼地吹,一口咬下,香得直甩头。 阮仲又撕一块给阮雪音。 阮雪音笑接过。 一来一回总共不过片刻,却是习惯与默契,柔肠与温情。 “舅舅又把最好的给娘亲!”朝朝如常发现端倪,如常“无情揭露”。 阮仲对朝朝做一个“嘘”的手势。 朝朝和阿岩便咯咯笑,双双向阮仲做鬼脸。 “吃鱼也是!”阿岩道,“姨母爱吃月牙肉,舅舅每回都直接挑走!我也想吃的。” “我也是!”朝朝道,“舅舅好偏心的!还有小青菜,我也爱吃菜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细数舅舅“恶行”,说到印象模糊处,还向另外四人求证。 如此家常欢喜、热闹融融,对顾星朗而言遥远又冲击吧。竞庭歌答着话,默默看,觉得自己怕是被孩子和山居生活磨得心愈软了,居然有两分不忍。 这丫头也真是下狠心出狠招了。便去瞧阮雪音。 一个苦苦成全,一个死不放手,也不知究竟谁更艰辛。 “既知回回如此,你还看一回点一回!”但她当然是要帮阮雪音的,帮她也是帮自己、帮慕容。与朝朝隔着架子与火焰,她言语嗔怪,又转去捏阿岩的脸颊肉, “你也是,跟着闹!” 阿岩仍是笑,合不拢嘴,拉慕容峋袖口:“爹爹也抢,给娘亲,不然都被舅舅拿光啦。” 慕容峋自然照办,起身仔细挑选,撕下一大块来,仔细分给妻女。 顾星朗半句话都插不进,根本格格不入。 他只能饮酒。 “娘亲说过,没吃东西不能喝酒,会生病。”朝朝却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手里拿着一小块外酥里嫩的烤肉,“这块好,我原想留着最后吃的,给你。” 顾星朗一怔,只觉眼泪要下来,伸手将孩子抱进怀里。 朝朝有些无措,旋即想起娘亲才说了不能张口夸陌生男子好看——更不能抱抱吧?当即张开双臂尽力不碰到顾星朗,动作太快险些掉了那块肉,“娘亲!” 谁让你去的?阮雪音无语至极。不要抱抱拒绝就好,又唤自己做甚! “还不过来。吃饭的时候别乱跑,说了多少回。有客人来,规矩都忘了。” 她回应却不过去。 顾星朗也不撒手。 “世叔你放开我吧。”朝朝可怜兮兮,“我都挨娘亲骂了。” “我不是什么世叔。”顾星朗声沉,酒意助长肆意,“朝朝,我是——” 真的只差最后这瞬。 却在这瞬被打断,因为阮雪音冲过来将朝朝拦腰拉开。 太过用力,弄疼了孩子,朝朝喊疼,见娘亲不理她,哇地哭出来。 阮仲赶紧过来,抱起朝朝问哪里疼,又去另一侧安抚。 阮雪音与顾星朗沉默对峙有顷。“出去说。” 她走得太急,连斗篷都没拿。 竞庭歌摇头去拿,递给顾星朗:“你其实都明白,何必?” “原本还不肯定,被你这么一说,彻底明白了。”顾星朗淡声,听不出喜怒,“多谢。” 他转身出去。 慕容峋望一眼顾星朗的背影又望一眼西侧角落,阿岩已跑去瞧朝朝了。 他最后望向竞庭歌,“所以是谁认命了?” 竞庭歌长吁,心想谁知道呢。终是没好气对他道:“你!” 慕容峋大笑:“我早就认命了!过来吃,唯佳肴不可辜负!” 山洞之外,天色已不如早先明亮。分明正午,云层却开始堆砌,北风变强,是将雪之势。 “说什么?”顾星朗将斗篷给她,看着她披上。 “四年前使诈、不告而别,是我不对。”阮雪音拢好斗篷,认真看他,“如果你因这个不甘、有气,定要从我这里拿说法,那么,”她犹豫一瞬,终是换了称谓, “对不起,顾星朗。” 这些话其实比清晨帐中榻上那些,要轻,要温柔。 听在他耳里却是一样的重。 但疼痛也有记忆吧,已不像昨日那样难捱。顾星朗笑笑,“我接受。” “如今的理由,今晨已告诉你了。”阮雪音依旧声轻,再犹豫一瞬,近前半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我初识那会儿,便有共识——合时尽欢,离时悲戚,在这些都渡过去之后,就该平心静气,各自向前。” 顾星朗依旧微笑,眼眸深处却被伤怀和怅惘淹没,“我的许多道理,在有你之后都变了:只想欢喜与团聚,只要晴日和月圆。今晨的理由,我不接受,因为不是实话。” 说实话又如何呢?字字万钧的缘故在四年前就没能说服他,此刻再剖,也是一样。 不如笨办法。 可笨办法似乎也不管用。 这人魔怔了。“那你要如何?”阮雪音真的江郎才尽。 “车已收拾出来了,不比从前出行时舒适,你和女儿姑且委屈这些时日。等离了蔚境,自然能换好的。我已命人传书淳风了,你回去便能见到她。”顾星朗一口气说完,“她很挂念你。” 是没商量的意思了。她们无论如何得上车。竞庭歌预判不错。 有马蹄声紧接着脚步声至,纪齐出现,难掩焦虑,“陛下,午时将近了。” “还没为公主的生辰举杯。”顾星朗答他,“很快。”便向阮雪音,“进去吧。” 纪齐原本决心未定,终觉必须开口,“臣有言,还望殿下垂听!” 阮雪音和顾星朗同时停步。 也好。顾星朗这般想,快步进洞。 阮雪音闭眼一瞬,转身,“我已非中宫,你不必这样称呼。” “陛下从未废后,殿下依旧是大祁的皇后,承泽殿的主人。”纪齐走近些,郑重一拜。 阮雪音不想多掰扯,“你说。” “陛下当前是何处境,以殿下之慧,不必臣多说。殿下为何不肯随君上回霁都,臣完全明白,臣相信所有知情者,都明白。” 是啊。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他会不明白么?他与四年前一样,在犯糊涂。她只是没想到,他会大梦不醒、糊涂至今! “所以你更该——” “臣劝过了!但凡有半分效力,队伍也不至停驻到此刻。陛下这几年怎么过的,臣也是后来才从淳风口中得知——情势紧迫,暂时无法对殿下详陈,若要概括,臣只能想到一词:惨不忍睹。殿下的坚持,臣以为没错;但陛下的执着,也已是谁都拉不回来了。您拒绝陛下,是为长远大局;此刻答应陛下,也是为大局,眼前大局。”纪齐再拜, “继续拖着不出发,会有何后果,臣不敢想。臣恳请殿下,待会儿务必上车!” 将雪天,北地一片茫茫的灰。未时过半,两队人马同时出发。 出发前收拾洞中物什,只用了半个时辰。慕容峋和阮仲拿出了行军的迅捷,顾星朗亦动手帮忙,以至于纪齐、小八纷纷加入——除了细软须竞庭歌和阮雪音操持,其他一切几乎被一扫而空。 “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操持细软时竞庭歌小声。 “说人话。”阮雪音沉声。 “这么多年了,正面交锋你始终赢不过他。没出息。” “你的高招一无是处,你有出息。” 原就是笨办法,说了未必能成。竞庭歌心中回击,到底体谅她煎熬,没再吭声。 “朝朝还是跟我们一车吧?两个孩子一处,也好玩儿些。”出山洞竞庭歌道。 此为大实话,缺了玩伴,不仅孩子少乐趣,大人也会被折腾得半死。 朝朝就在近旁,听见了,瞪大眼,“本来就是呀!” 竞庭歌努努嘴,“你娘亲要跟世叔一车,世叔想让你也一起。” 朝朝眨眨眼,“是昨晚的事还没办完?” 昨晚世叔说找娘亲有事,事没办完所以不能让娘亲离开,她可记得清楚。 竞庭歌险些呛着自己。“是吧。” “那我要跟阿岩一车。”朝朝当机立断。 顾星朗走在前,全听见了,回头道:“好。” 朝朝再眨眨眼,跑上前拉顾星朗衣袖,“你为何有这么多事找我娘亲?” “因为许久没见了。”顾星朗温声。 “从前常见么?” “从前日日见。夜里也见。” 朝朝不是很明白。跟着他又走出好一段,忽笑了,再拉衣袖,示意他俯身凑耳。 顾星朗照办。 “你跟舅舅一样,喜欢我娘亲。” 小孩子所谓的喜欢,只有一种,最纯粹那种,因为不懂男女之情。 顾星朗一怔,温柔笑了,“不错。” “所以怎样?” 这话问得可爱,全然懵懂。顾星朗摸摸她头,“所以想让娘亲和你,与我在一处,日日相见,夜里也见,一辈子不分开。” 朝朝想了想。“倒不是不可以,那阿岩呢?姨父姨母呢?我也想与他们在一处,永远在一处。” “只要你想,我都能办到。” “你这么厉害?” 被女儿这么问,大概是一个厉害的父亲最自觉厉害的时候。“是。” 朝朝满脸放光。 为稳妥计,两队合为一队,两车行在中央,被将士们前后围护。 “怎么觉得不是被护而是被抓了呢。”慕容峋驾车在顾星朗那辆之后,低声道。 车内两个孩子正欢腾,竞庭歌靠坐在门边,“被他抓比被另一个抓强多了。就这形势,若出差池他必护你周全。” 慕容峋每每想问她为何就不肯说上官宴的名字。 每每咽下。 又一次咽下了。 何止。他还要尝试送我回苍梧呢。他心中答,并不打算告诉她,转而道:“雪音妥协了?” “不会吧。她若回去,祁国怕是要狂澜再起啊。顾星朗是真疯了。” 慕容峋自明白因果,只不确定会否这样严重。 阮雪音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应该说是在思考,如何最有效地与顾星朗谈论这件事。 “回祁境之后,君上打算如何安置我与朝朝?” 两人车内对坐,窗外风声很大,队伍疾行都盖不住。 “自是回宫,还住承泽殿。” “然后将我们回宫的事昭告天下?” 这是一句挑衅,更是警示——真回了宫,何须昭告,很快便会传得青川皆知。 顾星朗“嗯”一声。 “后果,想来君上也考虑过了?”她继续挑衅,继续警示。 后果不外乎: 其一,皇后没死,所以四年前最后那出戏是假的,大祁的国君用非常手段欺骗了他的臣民,以重固其社稷; 其二,皇后被刺原本反证了其无罪,更证明了阴谋确为阴谋——结果并没有刺杀这回事,那么皇后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四年前长役,又是否阴谋呢? 其三,蔚国如今是上官宴当政,百年深谋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以上两桩会引发的危机全都能为他所用,用以对付祁国。 因阮雪音这句问,两人同时在心里答,答案几乎一字不差。 他们在彼此的神情里确认了这件事。 “即便如此,君上仍要一意孤行?” 第九百五十二章 乍暖还寒 顾星朗半起身。 马车不算大,跨一步,两手便能撑在车座上,撑在她身侧左右。 阮雪音没再回避、哪怕后退寸许,因为无用——昨晚那样的事都发生了,此刻这般,又有何关系。 于是咫尺对视,两人都能观对方神情于细微。 顾星朗唇角未扬。 眼底却分明含笑。 “这才是实话,小雪。” 阮雪音不明白这样的实话哪里值得高兴。 “所以不是因为阮仲。你没有爱上他。” 她才有些明白了,一时失语,半晌道:“两码事。” 顾星朗很慢地摇头,“一码事。你还是为了我,和我们的国家,顾氏的江山。”他嘴角终于扬起,大约还想维持些姿态,却没稳住,那笑容如孩童,久违地,“哪怕以为我已重开后宫有了别人,你还是没能忘了我。小雪——” 阮雪音张口要说他想多了。 又觉说也白说,反添拉扯。 遂偏了偏头,“你都多大了,还用这种哄小姑娘的伎俩。坐回去。” “我不。”昨日种种仿佛因这段实话确认被全部召回,顾星朗脱口撒赖。 阮雪音看着他愈加凌厉且深邃的眉眼,越发锋利的下颌与未及清理的淡青色胡茬。 这副尊容,不该撒赖。 她沉默以对。 顾星朗便继续那么撑着看她,任凭马车颠簸。 “新调的这香,加了什么?与从前不同。” “身上还难受么?慕容说一路往北,都有热泉,到了寒地泡一泡,该会舒服些。” “我也感激他的,愿用除你以外的一切答谢之法谢他。我还让他揍了两拳,当着许多人。你看,现在还肿着。” 撑了一会儿他开始喋喋,变着方儿起话头,定要引她回话。 “你很吵。”车外风声轱辘声轰隆,车内亦嗡嗡,阮雪音终于不能忍。 顾星朗展颜笑,比刚才还傻气,“知道了。那我小声些。” 这样不是办法。其实该抓住每一刻机会挽救局势。“你说你看过旁人了,怎么看的?” 顾星朗呆了半刻才懂,不确定她此问何意,如实答:“就是看一眼。” “在挽澜殿?” “南薰阁。我不想让她们进挽澜殿。” “所以一开始的态度就不端正。”阮雪音结论。 顾星朗方明白她是换了策略,哭笑不得,“小雪——” “只看了一眼,根本没走心吧。君上没有尽力,以一己执念断送了可能的良缘。没人会只看一眼就倾心动意,总要——” “有。我对你就是。”顾星朗声沉而柔,“然后心与意在此后的岁月里不断被攥紧、加深,直到无人可替。小雪,你这样劝很傻,改变不了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气息都扑在她脸上,且因颠簸,好几次就要亲上。 终于在又一次碰到之后,他顺水推舟。 不若之前剧烈,只那么长久地挨着。 仿佛亲近的时间能弥补分离的时间,反复亲近,便能反复确认她仍是他的。 这样做也很傻。但他与她一样,心中坚定,怎奈黔驴技穷。 阮雪音破罐破摔,静如止水。直到再一次大颠簸将他们分开,“手臂好酸。”顾星朗道。 她不理他。 他遂蹲下,蹲在她跟前,甩了会儿胳膊,又握住她双手。 浅红晶石还在腕上。“以为你会摘下来。” “然后再被你戴回去。”阮雪音垂目看他。 顾星朗仰起脸笑,“知我莫若你。”这般说,摩挲她指腹间薄茧,“回去了不用再干粗活,就不会这样了。” “君上的后宫,柔荑无数,每双都比这双强。” “可我只爱这一双。嗯,还是这样好。” 他一直蹲着,握着她的手仰头看她,屈尊纡贵。 阮雪音做不到一直这样与他对视,抬头看窗,窗幅紧闭,只能听见北风啸。 雪好像是落下来了。 “你没有河洛图,没有任何线索,却来寒地。为何。” “见上官宴。” 阮雪音低头:“约定?” “默契。” 阮雪音想了想,“你刚说传信过淳风,她在北境?还是西境?” “我的小雪回来了,真好。”顾星朗忍不住扬嘴角,一而再。 “答话。” “她随我到西境,然后与纪齐交接的。此刻仍在那边。” 阮雪音想起早先纪齐劝谏,是直呼的“淳风”之名。“你完全赦了他,且予他官职,还让他们,成婚了?” “若一切顺利,就会成婚。我答应过你,她想嫁谁就可以嫁谁。” 西境交接,说明纪齐常驻。所以一切顺利的意思是——“你欲取蔚西全境,让他拿功勋来挣和淳风的机会。” 顾星朗点头。 那么婚事能否如愿,根本未知。阮雪音按下担忧,问更要紧的:“不是这次吧。” “看上官宴表现。但我有准备。” 若无准备,他不敢这么纵越蔚境去寒地。 但阮雪音仍是不安,非常不安。“默契何意?” 顾星朗遂将这几年上官宴逢冬必往的的事告知。 “万一是陷阱,你已在瓮中了。他承父业,不动声色谋长线之局是拿手。” “你认为他会杀我?” “从前不会,凭交情,更凭时局——盘上有三方,需要合纵连横。如今只剩南北对峙,你与他必要分出输赢乃至生死,交情,不管用了。” 顾星朗复笑:“腿麻了,我能起来么?” 阮雪音思路被打断,微蹙眉,“我并未让你这么蹲着。” “我接连犯错,理当如此。”他试着站起,“不行,太麻了,使不上力,拉我一把。” 双手本就被他握着,阮雪音反手发力。 顾星朗借力而起,就势坐到她旁边,同时就着交握的双手将她一把拉到腿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只用了不到两息。 阮雪音连“放开”都懒得说了。“答刚才的话。深入敌境,为何不惧他下杀手?” “因为仍是三方啊。”他戏谑之意甚浓。 阮雪音怔住,反复思量。“慕容峋?” 此人为君七载,乃慕容氏正统;慕容氏立蔚国百年,根基不可谓不深。纵满朝文臣已被上官宴“洗过”一遍——军中难办,曾经霍氏的旧部未必都能为他所用;为国家稳定故,也不可能一夕更换,只能徐徐图之。 顾星朗忍不住啄她脸颊,又埋入她颈窝深嗅。 阮雪音收起浑身感知只作没这回事。“他若真还有亲兵蛰伏苍梧,那这四年在蓬溪山,是隐藏得太好了。”——总不会连竞庭歌都不知? “你们此番来寒地,是谁的主意?”顾星朗溺于软玉温香,瓮着声问。 “竞庭歌。但慕容峋若留着后手,她若知道,不会是当前这样的策略。” “所以她不知道。”顾星朗对答如流,声却越发含糊。她的香气体温似能催眠,叫他惬意得困倦,想要睡会儿——昨夜几乎没睡,拂晓时分才勉强阖眼。 她不得不伸手将他的头推起来。“你确定?”关于慕容峋。 “原本只两三分猜测。”顾星朗打起精神,“也是我所剩无几的暗线连年查探窥得的端倪。有那么四支队伍,分布南北军,总数约两万,可疑。我一直在想他们究竟是谁的人,直到今早,与慕容相谈,他说想回苍梧。我说会试试,他说,拭目以待。” 这很像慕容峋会开的玩笑。 也很像他会说的真话。 阮雪音从未小觑过此人,因看过曜星幛,因竞庭歌偏袒,因他确实身手不凡、善于带兵打仗——更因,他总能无比诚挚地将玩笑和真话全讲出来。 而哪句是玩笑哪句是真话,不是每次都能被分清。 以至于他这个人究竟聪明还是愚蠢,时间越长,越叫人困惑。 “若确有其事,那么上官宴不知情。”否则一定会除那几支疑兵。 “应该。”顾星朗兴致缺缺,“他太忙了,比我有过之无不及。举国改制,从中枢到地方,还要与陆现相制。你不知道吧,蔚国全境,女子学堂已设,苍梧最有名的一间,正是淡浮院。现下掌事之人,是昔年竞庭歌的门生;诸多门生之中有一位,去年参加科考,现已入朝为官,在礼部司。” 阮雪音整个人淹没在这段话里许久回不过神。 终于醒转,不自觉笑,伸手越过顾星朗肩头,推开车窗一隙。 果真落雪了,且有渐大之势。当真瑞雪啊,老师想看的,她和竞庭歌居然在有生之年,还是盛年时,便看到了。 无论阴谋阳谋,须得承认,上官宴、整个上官一族,至少是赤心在怀,以天下为念的。 这还是重逢之后顾星朗第一次看她笑——对阮仲的那些不算。而此刻笑靥哪怕不是为他,也是因为他的话。他将她拢紧些,“我也在做了,去春命淳风开始筹备,十一月你生辰那日挂的匾额,还未题字,等着你回去赐名。” 风透窗隙掀动她颊边发丝,他抬手轻拨,“淡浮院不就是你起的名?霁都得有一个比它还好的。” 这倒是可以。也算祭奠老师,致敬真怀赤心的先辈。阮雪音点头,“我想想。” 顾星朗不确定她种种表现是否破镜将圆的征兆。 理智告诉他不是。她从答应上车起就是权宜,不抗拒、容他亲近,也只是不想将事态闹大。 情感上他却宁可自欺。那又如何,哪怕她心已不在他这里,他也要竭尽全力争回来。 他有这个能耐,更有这个信心。 “长姐和纪宸都很好,她说待宸儿年满十岁,便让他剃度为僧。纪齐,娶得淳风之后便会卸下军职,到时候继续戍边还是归田,他们自己定。” 窗户开久了到底冷,他将那条缝隙合上,重埋入她颈窝,絮絮叨叨这些年她错过的一切,包括棠梨与涤砚的孩子。 越说声越低,真睡着了。 雪愈发大,近傍晚,天亦暗沉。阮仲与纪齐并骑在队伍前端,速度渐慢。 “不能再走了。”纪齐道。 “再行约十里,最多十五里,该有一片林海,大大小小洞穴不少,便去那里暂避休息。”阮仲道。 纪齐转头,“来过?” “从前当闲散王爷时多游历,反正没人管。但最北也没到过这么北。是此番出发前细究了舆图,有高手,你知道的,再兼慕容谙熟北地。” 高手自指竞庭歌,整个大陆的地形尽在她心脑,存了二十几年。 “那便依崟君所言。” 阮仲握缰绳的手一顿,也转头,“你叫我什么?” “您在君位上被刺,以国君之礼被葬,谥号代宗,我只是依礼。” 阮仲轻嗤,“崟国都已不存了。” “先父常教导,应尽之礼不可偏废。我从前不听亦经常不从,如今,很觉在理。” 大多数人以为纪桓与纪平一样,已不在世,包括阮仲。纪齐觉得顾星朗希望人们这么以为,一力配合,故称“先父”,也算对家人最后的保全——尽管他并不清楚,到今年此刻,父母和姐姐是否依然活着。 他也永不会问。 “已死之人不会再活,活着的人也便已是另一个人。”阮仲道,极目眺漫天飞雪,“你我相称便好。” 纪齐微一颔首算答应,队伍继续前行。约莫能见林海轮廓时他想起一事,道:“可还记得淳风殿下?” 阮仲一怔,遥远之地遥远年头的遥远画面,渐次清晰。“自然。那年我去霁都本为面祁君,却先见到了她。” 这段来去如风的怦然往事,纪齐也是很后来才听闻。“殿下与我,很快要成婚了。” 八字只有一撇,另外一捺都未见得能画下,他却说得凿凿,随之灿笑,只觉雪絮如春风。 阮仲又一怔,难得对阮雪音和朝朝以外的人由衷笑:“恭喜。公主是至真至纯之人,与将军良配。” 确定心意之后,纪齐偶尔会拿自己与柴一诺、阮仲、沈疾比较——那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得到过淳风青睐的人。 他因此再转头看了阮仲一眼,觉得小风眼光始终不错,而自己也不错,越来越不错。 入林海,队伍停。风雪迷眼,兵士们分头觅洞穴。 纪齐车前请示,半晌不闻应答。 自因顾星朗还没醒。阮雪音踟蹰再三,终是道:“睡着了。就这么办吧。” 她本被他抱着,可他越睡越沉,半身重量倾下,她不得不发力支撑,到此刻,筋疲力尽。 “喂。”待纪齐领命而去,她唤他。反正要下车了。 一声两声三四声,不过是让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赖在她身上睡。 她只得揪他胳膊,“上官宴来了。” 顾星朗一个激灵挺身而起。阮雪音趁机站起,略整理衣裙,拿起斗篷便往车门边去。 他忙攥住她手腕。 “我得去看朝朝。”阮雪音回半个头,“同行,同车,都已按你说的办了。” 第九百五十三章 捉迷藏 风雪至烈,天已黯下八分,阮雪音裹紧斗篷下车,仍被吹得衣摆翻飞,寒意透发肤。 阮仲恰也往这头走,也是要去瞧朝朝。 四目对上,都凝了一刻,方同时行动,会于一处。 昨晚到此刻之前,其实没有单独说话的时候,晨间在山洞里多是场面功夫。 阮仲伸出右手,很不显地悬在半空。 阮雪音自没有将手放上去,觉得不是时候剖陈,又觉不能不说点什么。 下一刻阮仲却收手。“只是让你知道,我的手还在。” 阮雪音盯着那只手。驭马在外大半日,虽有她做的护套,露出来的五指部分仍是冻红开裂了。“还是该做将指头全包起来的。” “不方便行动,更不便驭马。”阮仲笑笑。 “其实有纪齐他们带队——” 是说他可以坐车,就不必挨冻、受风雪之苦。“那咱们就太被动了。”阮仲轻声。 阮雪音此刻最希望的,其实是他离队。回蓬溪山也好,怎样都好,总归不要继续同行——方才与顾星朗谈完,她已判定接下来会不平顺。她不想他再因她受伤或出任何意外。 但显然阮仲不这么想。 他以为她在为这两日的变故犯难。“昨夜我很生气,气了一夜。”遂柔声道,“今日好多了。且眼下不是纠缠的时候,有些问题,正发生时往往无解。所以该如何还如何吧,尽应尽之事。” 每句都对,阮雪音很轻地点头。两人转身往后面那辆车去。 因停驻,慕容峋已钻进车内。两个孩子睡着了,都枕在竞庭歌腿上,一边一个。 “他们都是南国人,寒地经验少,找地方约莫也慢。你去瞧瞧?”阮雪音对慕容峋道,又向阮仲,“孩子们睡了,没什么事,你陪着一起罢?” 竞庭歌一听便知这丫头有话说,且须背着人,帮腔道:“去吧去吧,选一处好的,生起火来,让咱们都舒坦些。” 两个男人当然照办。 车门紧闭,只剩母女四个。阮雪音熟练将朝朝转移到自己腿上,孩子睁了一下眼,没真醒,抓着娘亲的衣角又睡过去了。 竞庭歌看着她,似笑非笑,“被磨了一路,认输了,心软了,昨日重归,天崩地裂,山盟海誓,非卿不可。” 阮雪音皱眉,“你在说谁?” “谁栽了说谁。”竞庭歌其实觉得她没这么容易妥协,又不得不服气于顾星朗的手段——真的很难判断啊,那便先揶揄揶揄她。 阮雪音想谈论的完全是慕容峋。 应该说是想试探,且不能让竞庭歌察觉。拿自己这事做由头倒是个法子。“我没栽。但也确实不知能怎么办了。” 竞庭歌果然更来兴致,更不往别的事上想,长叹一声。 “叹什么。” “叹阮仲二十年守望守候守护,还是不敌他从天而降。别装了你,从来就没放下过,这回合听说他开了后宫却仍是虚设、日日发疯等你到如今,感动得心口都疼吧?” “你这又听谁说的?”——日日发疯,便是她都不知,只有纪齐一句“惨不忍睹”。 竞庭歌一噎,一咳:“我弟。” 阮雪音一怔,没忍住跑题:“动作很快嘛。” 竞庭歌想起晨间纪齐过来喊“三姐”的样子,仍觉寒毛竖,“告诉我他要成婚了。我就顺道问了问。他为你们这二位主上发愁呢。嗯,应该也想知道父母亲近况,但始终没表露。” 阮雪音看着她笑:“有亲人的感觉还是好吧。” 竞庭歌颇不自在,低头看阿岩,“我早就有亲人了。”又看她,“而且我从小就有你啊。” 这哪里是昔年竞庭歌会说的话呢?阮雪音由衷感谢岁月和命运,忽有些对一切释怀,“我也是。” 太肉麻了。竞庭歌原本说完就悔,听见她这么答更悔,摆手道:“随你吧。要不两个都收了?谅顾星朗不敢不答应,不答应就踢他出局,咱们五哥一人胜出。” 根本就不是这个症结啊。阮雪音无语至极,确定她在胡说八道。但这是个引话头的机会。“你当初怎么不两个都收?” “轮得到我都收么?上官宴不是顾星朗,我也不是你。你这种局面,我永远无须面对。”竞庭歌一边答,复低头抚阿岩柔软的发丝。 分明走神了。 “此番再见,也不知阿岩还认不认得。两人当年可是很亲的。” 竞庭歌的手停住了。又片刻方抬头,“他是来见上官宴的?” 阮雪音点头。 竞庭歌变脸色。“我们真得回了。” 慕容峋已死是传闻中的结论,可真可假。而无论真假,只要他就此归隐再不出现,上官宴便不会赶尽杀绝——当初就没大肆搜捕,可见其态度。 但寒地相见是另一回事。 完全可以被理解为还有搅弄时局之心。 这也是她始终谨慎以防行踪暴露的原因。 阮雪音将她神情反应完全收进眼里。十分确定了慕容的后手她不知情。 “其实有他在,”指顾星朗,“应有些保障。”阮雪音道。如果慕容峋真有准备,那么第一,他自己不会太危险,第二,对顾星朗是助益。 “不确定时是可以冒险的。可现下确定上官宴要来了,人家的地盘,顾星朗拿什么保障?”竞庭歌神情怪异,“前日碰见他时,你先说的要回。这会儿又非去不可了?” 阮雪音决定撒一个谎。其实也不算谎。“我放心不下他。” “那你自己跟着去!慕容是万不能去的。” “也没有确定上官宴一定来。他只是说可能。” 竞庭歌呆了又呆。 阮雪音忙道:“真的没确定。”就是没确定,顾星朗所谓默契,不过是猜测。 “你究竟玩儿的什么把戏?” 脚步声在这刻近,应是那头安排好、来接人了。竞庭歌瞪阮雪音一眼,暂且噤声。 来人却是纪齐:“殿下,姐,虽在林间,有些矮坡起伏,带着孩子不好走。我驱车送你们过去。”他在外头边说边行动,马蹄声轱辘声接连起。 阮雪音听着这句无比自然的“姐”,去看竞庭歌,十分好笑。 又想起她说纪齐挂念父母,道:“做了娘亲之后方觉得,来日儿女们无论去到多远,只要平安康健,便为天伦之乐。” 这话起得突兀,因为缺少前文。但竞庭歌听懂了。 纪齐在车外也懂了——天伦尚存,那么父母健在。这是专程说给他听的。 而阮雪音之所以肯定,不过因早先被顾星朗抱着絮叨时,他有提及。 到地方,马车停,门拉开,眼前站了四个男人。 是刚跳下去的纪齐,和顾星朗、阮仲、慕容峋。 竞庭歌很自然将熟睡的阿岩交给爹爹。 朝朝就难办了,交给阮仲或顾星朗都不合适。 阮雪音甚觉疲乏,其实有些抱不动,面上却轻松,兀自抱着孩子盯着脚下小心下车。 纪齐眼看着顾星朗殷殷切切就是接不着,心忖总不能让阮仲抱了去,一咬牙,上前道:“末将来吧。殿下。入夜了确实难行,别摔着公主。” 在理。且三个人堵在车前,推来拒去不好看。 阮雪音遂将孩子交给纪齐,仍担心,“你不会抱吧。” “会的。宸儿出生后末将常抱。”同阮雪音说话他莫名少顾忌,大概因当年正安门前她一心相救,因淳风成日念叨嫂嫂,也因她是竞庭歌的师姐、最在意的亲人。 说完才觉不合适。他一向避免在顾星朗面前提家人。 “还真有模有样。”阮雪音忙接口,转开话头,“咱们快些走吧,孩子睡着容易受凉。”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雪地上踩,不多时真将其他人甩在了后面。 “殿下之恩,纪齐永记,愿以此生效。” “举手之劳。”阮雪音不以为意。 “非是说刚才。”纪齐保持步速,语气极郑重,“若无殿下昔年种种帮扶,不会有今日纪齐,更不会有和淳风的婚事。” “那你更该谢君上。” “是。古往今来如末将这般境遇,还能有这样好结果的,大约也只末将一人。君上再造之恩,纪齐无以为报,效死而已。此次北上之前,淳风便言,我们这些人还能以意气风发之姿继续前行,不过因头顶仍有庇护。这庇护,是君上,也是殿下。” 接下来的话僭越,他停了一瞬方继续: “可君上和殿下却没人庇护。” 尤其君上,因为已站在了无人之巅,背着最重的行囊。所以惨烈,痛苦,独自煎熬。 “原本君上和殿下还能彼此遮挡、互为庇护,怎奈造化弄人。”纪齐声沉,“就真没有两全之法了么,殿下?” 风雪比方才缓,阮雪音迷眼眺,已能瞧见洞穴前微茫的火焰。“有些庇护是相伴,有些庇护是分离。”她很轻地道,声融进乱舞的雪絮里,“可人这一生反复在练习的,好像不是相伴,而是分离。” 纪齐因这句沉默,也望飞雪,忽觉是自己和淳风偷窃了顾星朗和阮雪音的圆满。又或者,是整个天下合谋偷窃了他们的圆满,而他们依然,想要付天下以圆满。 这才是真正赤心,所谓坚守吧。 大小洞穴在眼前,竟颇规整。后面的人纷纷跟上来了,慕容峋道: “便是出发前跟你们提过的,寒地原住民从前的居所。” 这一带不少,因为离极寒之地已经很近。这些人搬离的缘故也很简单:蔚境不断北扩,而他们遗世惯了,并不想归属称臣。 洞中果然处处人迹,石桌石凳石床,还有生火的炉灶,只消将物件用度铺好,便能直接安住。为阮雪音和竞庭歌精挑细选的两个洞穴,在曲径深处,相邻,格外隐蔽温暖。 孩子们已醒了,饱睡精神好,又新奇,跑来跑去躲猫猫。两个人玩儿嫌不够,又陆续拉上爹爹舅舅和世叔。 纪齐带着一帮将士烧火做饭,驾轻就熟。 竞庭歌从下车前就开始焦虑,此时和阮雪音一起拿今晚需用的细软,低声道:“不行,不能住,此刻就走,我去叫他们。” “行。正好将朝朝和五哥也带回去。”是真心话,还能趁机一探慕容峋的态度。 他可未必想走。 “那我带不动。朝朝的亲爹不会同意,你们娘俩不走,五哥也就不会走。” 阮雪音懒得跟她掰扯,“好。你自己安排去吧。” 半炷香都过了竞庭歌才回来。 败兴而归。 阮雪音更加了然,面上不显,“慕容不愿走?” “躲猫猫有这么好玩儿?”竞庭歌气咻咻,“说什么来都来了,不差这一程路;都是没准的事,无须做惊弓之鸟。一边说还跟我嘘,投入得很,生怕我暴露了他位置。” 阮雪音心道果然有点真本事。“确是此理。既来之则安之,你何时变得这么胆小了?” 竞庭歌挑眉瞧她,只觉看谁谁不对。 饭后孩子们根本不困,躲猫猫上瘾,嚷嚷要接着玩儿,还要两个娘亲一起。 阮雪音不想再与竞庭歌大眼瞪小眼地讨论去留,爽快答应。 于是五个大人两个孩子,你藏我躲,穿梭在大小洞穴内不亦乐乎。 一次慕容峋找,众人十分重视,因他厉害,总是快准狠。 阮雪音上回合便发现拐角有一隙,钻过去别有洞天,至少能容两人贴身站。 这回合正好用。 刚钻过去她便悔得肠子青。 因为顾星朗也在,黑漆漆不分明,但那气息过分熟悉。 还刚好相对。 她想了想要不换地方,脚步声却传过来。本就狭窄的空间里一时呼吸交错。 待慕容峋走过,他凑去她耳边气声:“好巧。” 阮雪音不理他,细听外间动静,打算出去。 “我在朝朝这么大的时候,没玩儿过躲猫猫。”他却自顾自继续,“应该说从小到大都没玩儿过。我那时候课业很多,且老师和父君都说,这是女孩子的游戏。” “我是女孩子,也没玩儿过。”阮雪音习惯于纠正因果有漏洞的话,嘴比心快。 顾星朗得逞一笑。洞中幽暗,火光照不进来,阮雪音自然看不到。 根本也没看他。 “回宫之后咱们设计一处更精妙的。”他越凑越近,热息全钻进她耳窝,“日日陪女儿玩儿,好不好?” 第九百五十四章 盛年怦然 阮雪音原要回一句“不好”。 觉得有打情骂俏之嫌,改口道:“你该刮胡子了。” 确实刺拉拉的,且痒,白日在车里她就想说的。 顾星朗低笑,反而更近,吻上她耳廓,又轻咬耳垂。 胡茬随之作乱,蹭得耳畔颊边皆痛痒,阮雪音不得不躲,却是无处可躲——此间太狭窄,他只须挡住唯一出入口,足叫她动弹不得。 “你别再——” “我忍不住。” “顾星朗你今年几岁了?!”阮雪音气急。 二十岁时爱动手动脚也不过如此吧? “七月该满二十八,今年你要陪我。三年没陪我过生辰了。”他有问有答,又分明答非所问。 天晓得她为何要躲到这里来,根本不该答应孩子们参与!“再说下去就被抓了。你不想换地方,那我换。” “不说话就好了。”他离开她耳际。 堵住了她的唇。 黑暗中的触碰与缠绕让他想起清凉殿的春夏夜。 是因想起所以忘情,还是因忘情所以想起,他分不清,懒得想。 ——漫长深沉的思念要用更漫长深沉的行动来补偿,这是他唯一确定的事。 这只是开始。 以至于朝朝钻进来,同时搅扰了两个人的衣摆,他竟没有发现。 阮雪音被他迫得头昏脑胀、呼吸不畅,也没发现。 是朝朝熟悉娘亲气息,站在黑暗里衣摆间呆了片刻,小心唤:“娘亲?” 听在几乎溺水之人耳中只如天外梦话。 待阮雪音真正反应过来时已又过两息,顾星朗的手正在后腰辗转流连。 她奋力推他,他亦在这刻反应、猛然后退,哪有余地?不过是后脑勺撞在冰凉石壁,相当痛,还得忍着不出声。 “朝朝。”阮雪音赶忙回,尽力让语声平缓,仍显得上气不接下气。 朝朝又去摸另一侧,“这是谁?世叔?” 顾星朗一咳,“朝朝,你好。” “世叔好。”朝朝有些莫名,倒是依礼回,很快高兴起来,“这里真好呀,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又这么小,一定没人找到,姨父肯定找不到!” 慕容峋真没找到。 半炷香后阮雪音不能忍,牵着孩子出去了。 顾星朗随之出,经过慕容峋身边时拍他,“这回合不行啊。” 慕容峋觑他,淡淡吐出几个字:“我经过了两次。” 顾星朗一怔。 “悠着点儿,兄弟。”慕容峋语重心长,反拍他肩膀,“你是来办大事的人,事还没办呢,脑子已快丢光了。” 顾星朗着实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此人教训。 那厢孩子们终于玩儿累了,对坐一处,一个小盆里泡脚,阮仲看着。 竞庭歌抓住慕容峋小声论去留,阮雪音回隔壁自己那间铺床,顾星朗出去与纪齐定明日行程。 近子时了,顾星朗归来,正碰上往外走的阮仲。 曲折通道内两人对视有顷。 “朝朝睡了?”顾星朗问。 “嗯。”阮仲答,稍犹豫道:“雪音也休息了。” 是要他勿再打扰。 “我就看一眼。好久没看过女儿睡觉了。” 这话强硬中其实带了两分商量的意思。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说、直接去。 阮仲默一瞬,侧身让。 不大的洞穴里火堆被细心笼在角落,烘出暖意层层。最里的石榻上一层皮毛一层褥子,也干净清爽,阮雪音就躺在外侧,内侧是已经熟睡的朝朝。 顾星朗走到床边时孩子刚好翻身,四仰八叉的,半背露在外面。 阮雪音伸手掖被子。 “辛苦了。”他低声。 阮雪音吓一跳,回头嘘,然后坐起,小声道:“别闹了行么?算我求你。” 顾星朗坐床沿,认真看她,“不闹。你安心睡吧,今晚我来掖被子,保证不让孩子受凉。” 这还不叫闹?!阮雪音极尽郑重:“你不能睡这里。朝朝醒来看见,怎么想?” “我不睡。就坐着给你们守夜。”他拢她双手在掌心,“但小雪,她总会知道的。” 阮雪音垂眸,“至少不是现在。” 无论是否权宜,顾星朗都愿将这话当作某种松动和转机。“我明白,不会自作主张。你说何时就何时。” 阮雪音只觉心乱。“还有一事。”她按住情绪与满脑子庞杂,四下看了看,示意他近前些。 顾星朗巴不得,本就近,一个倾身便抵到人脸上。 阮雪音偏开寸许,低声:“她确实不知道。而他一心要去,劝都劝不住。” 没有人名,但顾星朗完全听懂。他笑起来,“知道了。” “你去吧。早休息。” 顾星朗答应着,在她颊上嘬一口,道一声晚安。 都走进曲折通道了他还在痴笑。 算有进展吧?他不知自己怎么了,那怦然竟比二十岁时更烈,大概因那时候他顾虑太多、终于向她表明心意的初雪夜其实也揣着复杂的忐忑——不像今日,坚定而至于决绝,他要她的全部和此生,谁都别想拦,谁都拦不了。 她本人也不行。 阮仲还站在方才分别之处。 将顾星朗七情上面的蠢样尽收眼底。 顾星朗显然没料到还会遇见人,花了半刻功夫才收拾好神情。“有事?” “怕你食言。” 说好的只看一眼。 顾星朗心绪佳,懒计较,“现在放心了。”这般说,要遵阮雪音的话去睡觉,走两步回身,“喝酒么?” 不是没喝过。两回,在宁安槐府和锁宁城北小院。一次打架,一次交心。 “好。” 此来带着暖身的佳酿,也就剩一坛了。顾星朗命人送来,架起火,亲自倒入酒器中加热。 这处洞穴偏在一隅,外壁被悬空挖了个窟窿,约莫是用来做窗。坐在地上,举目一望,正好能见外头山林和飘飞的雪,框在窗内,似一幅画。 “那年在小院你说,会听凭她意愿,不会强留。”阮仲饮一口热酒,“如今看来,你这人惯于食言。” 顾星朗举碗致意,喝下一半,“在其他事上我真不曾食言,哪怕关乎生死社稷的机要,哪怕对待敌人。” 阮仲当然知道。这些年他每一次决策、做法与结果,他们这些局内人都一清二楚。 “我放不下她,毫无办法,试过方知厉害。”顾星朗继续,目光映火光灼灼,“你也放不下她二十年了,比我更懂其中滋味。” 阮仲连灌下两碗酒。“是啊,我比你久多了。久多了。”他望向洞外飘雪,不知想起了什么。 顾星朗沉默片刻。“你还记得她六岁时模样么?” ——小姑娘六岁时对他说了一番话,他因此上心、渐渐倾心,然后在十四年后,在霁都,将这段少年绮梦告诉了自己。而那个长到了二十岁的姑娘,彼时已入祁宫,出现在自己面前,同样捕获了他的相思、成了他此后余生的绮梦。 这些年,这一段,顾星朗时常想起。世事成圆,或长或短,虽迟不晚。 “自然。” “可有画过?” 阮仲微怔,方反应他没见过二十岁以前的阮雪音,一次都没有。 遂摇头,难得笑,“没有。”便指太阳穴,“都在这里,很清晰。” 脑海里,记忆里。 顾星朗一咳,“画一幅?” “不要。”阮仲拒绝得又快又彻底。 顾星朗沉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自怀中掏出一沓纸片。 也就是一掌可托的大小,每张上都有人像,以彩墨工笔细绘,配以四季景致,宫阙花园或青山流水。 自都是阮雪音,衣裳不同,神情姿态也各异,却是张张生动逼真,似要从画里走出来。 阮仲移不开眼,拿起一张看,然后又一张,再一张。 “你挑几张喜欢的,拿去。”顾星朗复开口,心里别扭以至于嘴不利索,边说边继续下决心,“然后画一幅她六岁时的样子,给我。要画得像啊,得是我这个水准的。” 阮仲吃惊,着实心动,思忖片刻,讨价还价:“可她后来的样子我都见过,你这些——” “喂,我好几张换你一张!”顾星朗本就不情愿,立时来了脾气,“且这些是她在祁宫的,夕岭的,都和我在一起,你哪里见过?” 确是此理。许多神情姿态状态,阮仲头回见,不敢相信阮雪音还有那样活泼时。 “而且你看哈,”顾星朗继续道,“五年间的变化,二十到二十五岁,挑一挑排一排,一目了然。这张她有孕时的,你看,居然还这么美...” 阮仲瞧他那副兜售和迷恋“货品”的幼稚样,甚觉不堪入目;回头发现自己捏着那些小像,每张都想选,又觉半斤八两,并无资格嘲笑别人。 “那我要这张、这张、这张、这张、这张,还有这张。” 顾星朗跟着他的手一路盯过去。“总共才九张你拿了多少?!” 宫里是还有许多的,他得空便画,从大幅大幅挂着的到这种易于携带的——那也不能送出这么多,这九张是他目前为止最满意的,所以才带出来。 “你这不还剩了三张么。”阮仲已将那六张收起。 “不行不行,你拿出来,拿出来我看看,再选选。” “说好的让我选。” 顾星朗心在滴血,“你都还没画!验了货才能给。” 阮仲自问丹青不如此人,有些心虚,“这样,她从六岁到十九岁,我都是见过的。天长节,每年见,你懂吧。” “每年的你都画一幅给我?”顾星朗一听,抓住机会狮子大开口。 阮仲眨了眨眼,咬牙道:“好。” 顾星朗生出被重金砸中的狂喜和混乱之感,“你究竟行不行?别——” “精美恐不如你,但保证像。” 顾星朗深吸一口气,“成交。”犹不放心,“这几日便画一幅?我带了笔墨纸砚,就是可用的颜彩不多。” 阮仲拢好怀中六张,“今晚就给你画。” 顾星朗扬声唤人。 那厢阮雪音躺在石头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开始是为乱七八糟的局面烦心,渐渐好像心绪搅乱了身体状况,右耳开始发烫,很快左耳也烫起来,然后口干舌燥,最后完全躺不住。 她坐起来。 莫名想起从前云玺说,左耳发烫是亲人挂念,右耳发烫是情人相思。 若是都有,那么左右逢源。 阮雪音还能这么吃香呢!她失笑,心知是歪理,起身去火堆旁拨弄一番,喝了两口水,便听见窸窣窃语。 来自竞庭歌那间,两个洞穴本就离得近。 她靠近竖耳。 一个字也听不清。 遂探半只眼,但见榻上阿岩酣睡正甜,竞庭歌和慕容峋盘腿对坐在地面铺好的毯间,一个气势汹汹,一个满脸无奈。 察觉异样开始逼问了吧。阮雪音聚精会神。 眼看着竞庭歌跪坐起来,杵到慕容峋面前居高临下,该是要使出杀手锏威逼,下一瞬却被拉倒反扣住。 非礼勿视,她赶忙撤眼,心忖这些男人无计可施时真一样的拙劣啊! 罢了。她嗟叹无语又好笑,回去重躺下,女儿温软的香气不时传进鼻息。 她靠近些闻了闻,颇觉安心,终于阖眼入梦。 下一日早晨,醒于争吵声。 有些远,听不清,阮雪音蹙着眉翻身,发现朝朝正睁着眼看着她。 “醒了?”她如常摸摸她的小脑袋,还觉困倦,又闭上眼。 “娘亲,好像吵架了。” “管他呢。” “好像是姨父。”朝朝腾地坐起来,“我去瞧瞧!” 没有小孩子不爱瞧的热闹,尤其没有朝朝小姑娘不爱瞧的。阮雪音无奈起身,帮她穿好衣裳容她先去,然后自己慢吞吞收拾,意兴阑珊往那头走,碰见竞庭歌。 “怎么了?” “不知道啊。”竞庭歌亦懒洋洋。 两人寻声终至一处把边的洞穴,地上酒坛酒碗皆空,分明燃了一夜的木柴之下灰烬高高堆砌,还冒着烟,旁边竟有笔墨纸砚。 “他们俩夜里喝酒居然不叫我。”慕容峋一脸愤慨。 竞庭歌未及递白眼,阮雪音淡道:“你昨晚没空吧。” 当事二人不可思议同看阮雪音。 “就为这个吵架了?”竞庭歌忙转话头。 “那没有。”慕容峋摆手,“他们俩自己先吵起来的。” 那两个显然喝了酒又熬了夜,眼下乌青,气势却足。顾星朗一个大招手:“你,过来评评理!” 竞庭歌左右一望,疑惑指自己。 “对,就是你,快点。” 竞庭歌心道你指挥谁呢?到底好奇,依言走近,接过一张画像。这是——“小雪?” 阮仲一拍大腿,“听见没?就说我画得很像!” 顾星朗死盯竞庭歌,“像吗?”他总觉得六岁的阮雪音不长这样。 竞庭歌认真评估了会儿,“七八分吧。”抬眼对顾星朗,“我会画得比这像,十分。”又狡黠一笑,“但陛下拿什么来换呢?我不白给人绘丹青的。” 第九百五十五章 临渊 阮雪音闻知是那两位吵架,本就生了退意。 听见自己名字更觉该离场,还没及转身呢,那头竟似交易起来了——她一个箭步过去,将那张纸劫下来。 三人齐刷刷看她。 等她盯视许久终抬头,齐问:“像吗?” 阮雪音根本不记得自己六岁时什么样啊!“画这做什么?”她质问阮仲。 “他让我画的。”阮仲指顾星朗。 不可思议的沆瀣一气。要不怎么说酒是好东西呢?竞庭歌叹为观止。 当然不能将小男孩换牌似的幼稚行径告诉她,顾星朗清咳一声,瞥见两个孩子,“朝朝阿岩你们来看,这像谁?” 孩子们应声至,将画抢过来,凑在一处看半天,同指阮雪音。然后阿岩指朝朝,“也像你!” 朝朝欢喜点头,“因为我像娘亲!” “其实你更像——”顾星朗下意识接,“爹爹”二字几乎脱口。 被阮仲拦截:“孩子都能辨出来,所以这幅过关。你不要找茬了。” 顾星朗回他一个眼神——反正还有十三幅。 慕容峋气闷:“所以得会画雪音才能喝昨晚的酒?” 夜雪已停,外间大霁。不知是否越行越北之故,那天光比昨日又亮,早晨与傍晚一样,茫茫白色中泛着奇异的蓝紫。 好天气是要抓紧赶路的。 可好天气又格外值得欣赏、享受,不该赶路。 真正人生悖论。 队伍长驱向寒地,沿途遇见有人迹的洞穴愈多,却始终不见人。“其实这种地方,没几个蔚人愿意居住,你们又何必非要北扩,逼得原住民一再迁徙。”顾星朗道。 五个大人两个孩子挤在一辆车上。 “不北扩,南边的土地你送我?”慕容峋道,旋即叹,“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敢不从,且有一个道理,连歌儿也认同。” 他看她。 竞庭歌不想论这种简单题目。 “我知道!”阿岩举手,“沧海桑田,冰雪之地也可能变成沃土,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以后,谁知道呢?” 大人们皆笑。“阿岩真厉害。”顾星朗赞许,考她:“一百年是多久?” 阿岩眨眼思索。 “我知道!”朝朝举手,“就是今生今世,从生到死,从孩童到老人,从降临到归去。” 这么一番话从一个五岁孩子口中讲出,着实有些慑人。 竞庭歌瞥阮雪音,“就爱给孩子教这种高深道理,她又不懂。” “不懂才好,记着罢了。该懂时会懂,需要时能用。”阮雪音平静回,“不然你说怎么解释一百年?” 竞庭歌转向顾星朗,“你看看她。” 虽是无意,却凸显了某人的亲爹身份,顾星朗十分受用,问朝朝:“那死是什么?” 竞庭歌简直要背过气去。真是天生一对的爹娘! “就是,”朝朝陷入思索。 “就是去另一个地方,继续吃吃玩玩养小兔子!”阿岩答。 “对对对!”朝朝欢声附和,“还有拿鸟巢里的蛋!” “还有抓小溪里的鱼!” 两人相互补充,笑闹作一团。 “听见没?”竞庭歌得意又欢喜,“这才是好答案。我告诉你们,孩子最知道真相、真谛,咱们都得跟她们学!” 几个大人不语,心下都赞同。 “寒地的文字可见过、可认识?”阮雪音忽想起这茬。 在蓬溪山研究河洛图时她便问过竞庭歌,答案为否——没见过更不认识。 所以这句是问慕容峋。已到此地,且局面与以为的不同,许多话变得可以敞开说。 慕容峋摇头,“他们没有文字。” 有语言却没文字,也是可能的。阮雪音默结论。 因遇了风雪,又因马车载人,尤其带着孩子、夜里必须住宿,路上花费的时日被一再拉长。 一月十五这晚,终于胜利在望,又值月圆,天刚黑顾星朗便命停驻休整。 洞穴好找,布置安顿也已十分熟练。孩子们想玩雪,爹爹们和舅舅在外陪,两个娘亲入内收拾。 不多时顾星朗进来,正碰上收拾完往外走的竞庭歌。 “有多久没见小雪就有多久没见朝朝,难得的机会,不多陪陪女儿?” 朝朝再与世叔投缘,到底和舅舅更亲,打起雪仗来只跟阮仲,那头慕容峋带阿岩,两人一队,他比较多余。这是直接原因。 根本原因是,他急着与阮雪音独处,急着重燃所有甜蜜——他知道不该操之过急,却间歇便沉不住气;反复告诉自己她仍最在意他,终免不了忐忑,急于确认她的心。 “来日方长。”顾星朗笑笑,“反倒是你们,往后相见不易,正该珍惜眼下。两个孩子不能一起长大,是可惜了。” 竞庭歌挑了挑眉,也笑:“陛下邀请我们去霁都定居不就行了?” “求之不得。” 阮雪音在洞内大致听到了这段对话,待顾星朗进来,问:“你离开霁都也有半月了吧。无妨么?” 大概是长役遗症,她如今害怕他离宫太久。 “新年,休沐期长,你知道的。且小漠已长成,厉害得很,监国半年都不在话下。我大祁,已是崭新的大祁了。” 阮雪音为他高兴,更觉不能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昌盛分毫。“他已到议亲年纪,定了哪家姑娘?”不得不关心,小漠也算她看着长大的,从孩童到少年。 顾星朗笑,“你不回去,他不成亲,去年就把话撂下了,说要等你定夺。这也确是嫂嫂之职、中宫之责。” 阮雪音不信小漠会有这样的主意,就算有,也不敢撂话给顾星朗。尤其是如今的顾星朗。“他生辰在四月,今年满十七,该定了。明后年成婚、出宫开府,小家立起来,方好大展拳脚,做你臂膀,为大祁开疆扩土。” 顾星朗欢喜她这副嫂嫂态度,笑意更浓,打趣道:“十七,倒也不急,可以慢慢挑。我十七八时就没有女人。” 附近有热泉,待会儿要带朝朝去沐浴,阮雪音挑出更换的衣裳,随口接:“你那时候有喜欢的姑娘,不一样的。”一顿,回头,“还是他也有?可与你提过?” 失去她的这四年过分痛苦,顾星朗一度怨恨从前的自己,怨恨那段心慕旁人的时光。 以至于她这般说,他忽就有些被拉回漩涡,脸色微变,勉强维持笑意,“没有。” “也许是不好与你说。让淳风去问——” 他蓦地抓住她手臂。 有些用力,阮雪音感觉到了,立时明白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多话了。” 尽管并不知道是哪句多了,还是整件事都不该提。 “小雪。”他声已变沉。 阮雪音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直面他。他不若从前温和好相处,情绪起伏变得大而剧烈,第一晚她便发现了。 所以她近来的策略是不回避不抗拒,平和应对,总归要糊弄到这趟旅程结束。 “已经发生过的事,我没办法抹去。我也不明白它怎么就那样要紧,让你耿耿于怀——” “不是的。”阮雪音知道是哪句了,“完全没有。若耿耿于怀,我不会这样自然地讲出来。方才只是作比,想说同样十七八岁,你没娶妻自有你的道理,而小漠未必与你一样——” “我十七岁时不碰女人不考虑婚事,不是为了等纪晚苓。”顾星朗一字一顿,“我不否认那时候心里有她,但两码事——我刚刚掌握了为君之道,刚刚玩儿会了攘外安内的整套游戏,正在进取时,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闲功夫。” “我知道了。不会再提。”都顺着他便好,能将拉扯减至最少。 但顾星朗讨厌她这样平静,这样事不关己、公事公办。他苦苦解释,可她毫不在意。 方才雪仗时朝朝反复拉阮仲手、反复拽他衣角的画面自脑海深处浮起,与那日她和阮仲牵手携行的画面重叠,掀起巨浪滔天。 他本就攥着她,猛然拉近,“折磨我真的很有趣,是吗?” 自她跟着他上车那日起,两人之间再未冲突过。 她在权宜,也一直觉得他其实知道她在权宜。 大概是再次耗尽了耐心吧。阮雪音试图找出最佳应对之法。 “朝朝在外面疯跑,天黑了,五哥一人恐怕看不住。”女儿多少管用,“咱们出去吧。” “你的五哥就不同了。”顾星朗却是冷笑,妒意绕在绷紧的弦上,任何一句相关的话都会瞬间将弦割断,让妒意炸开,“打小只喜欢你一个,二十年未变,直到今日。多感动啊,所以答应,许他余生!”他另一只手箍了她后腰,倾身抵上她前额, “可你先许的我。阮雪音你亲口说的,君心我心,白首相赴。承泽殿,桂树下,历历在目声声在耳!这些年我反复梦见那一日,梦的最后,你要我折一枝桂花,我照办,折下来转身,你就不见了!你煞费苦心骗我,留我一个人在深宫,空空荡荡,生不如死!” 他为此伤怀,也为此愤怒,重逢那日阮雪音就知道了,所以才道歉,郑重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仍过不去,那么她多说几遍,“我很抱歉。”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他真是要被逼疯了,她就像一块冻透了的寒冰,水泼不进、日晒不化,这么些天,所谓进展,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独自托起的假象,“你真觉抱歉,就兑现承诺回我身边!” 阮雪音依然平静看他,因近,直盯进他的心。“你这样不行。为帝王者,藏深渊于内,示静气于外,喜怒哀乐皆为御下之手段而非困己之囚笼。君上如今驾驭情绪的功夫,尚不如昔年。” “你以为我对旁人也如此,这些年是这样整顿的朝纲么。”顾星朗吼完,甚觉疲惫,苦撑四年的毅力耐力勇力在见到她之后第二次分崩离析,“不过是为你罢了。小雪。” 他浑身重量忽全部落于抵着她前额的那一点,阮雪音险些后仰栽倒,忙伸手扶住旁侧石壁。 下一瞬她感觉到一滴滚烫溅在眼睑上,然后第二滴,第三滴,是他的泪,顺着她脸颊往下淌,像她的泪。 她终于有些被击垮,想起纪齐那句“惨不忍睹”,想起竞庭歌转述“日日发疯”,心中深水开始翻搅,勉力按住,将语声也控住,“好了。好了。” 她抬另一只手轻拍他后背,很慢地顺。 这措辞这动作,皆像淳月。 仿佛她是他的一个亲人,一位友人,正安慰受了情伤的他,而伤他之人根本不是她,与她毫无关系! “小雪...” 泪还在坠,他脑子一团乱,去啄她的唇,一下又一下。 阮雪音手在他背上,两人其实已成相拥之姿。他越啄越激烈,终是将她彻底揉进怀里,百般纠缠不得纾解。 孩子们在外玩闹的声音本就会模糊却不间断地传进来,有一刻阮雪音仿佛觉得是变近了,仿佛朝朝在唤娘亲,凝神细听,似乎又远。 朝朝久不见娘亲出去,确实跑进来找了。但竞庭歌担心如有不妥被孩子撞见,全力追,总算拦下,编了几句话哄着人往外走,回头瞥了个大概。 月上林梢,阮雪音出现在洞外,招呼竞庭歌和孩子们前往热泉。 那头纪齐领着一帮人还在备饭,慕容峋点头,“也好,洗完回来再吃。”又问孩子们:“没饿吧?” 两个孩子每日心心念念不是打雪仗就是泡热泉,拨浪鼓似地摇头,“去热泉!去热泉!” 顾星朗等他们离开了方出来。 人有些恹恹地,吩咐小八跟去护卫。 半个时辰后六人归来,纪齐已将吃食安排妥当。慕容峋望一圈,悄问:“你们陛下呢?” “吃过了。请各位慢用。” 这倒稀奇。慕容峋看竞庭歌。早先两人在洞中一待许久,竟是闹崩了? 竞庭歌也不知,泡热泉时一句没问。吃完饭,哄孩子睡了,她叫上阮仲,说要将没画完的那幅画完成。 当然便是阮雪音的肖像,这些天赶路,夜里都会画一会儿。阮仲主笔她指导,已不差多少了。 慕容峋东游西荡,实是在找人。走到林子南缘总算看见顾星朗,坐在一块毛毡上,正茫茫然望同样茫茫的暗夜雪原。 “挪一点。”他走过去,“腾个位置给我。” 第九百五十六章 顾盼 周遭兵士仅目测便有十人,隐蔽处应该更多。慕容峋太久没被这么护卫过,有些陌生,有些亲切,有些不习惯,又深感久违。 顾星朗当真挪了挪,依旧望雪原,心思根本没拉回,动作配合只是下意识。 “还头回见你这副样子。” 并非揶揄。过去这些年哪怕有难有易有起有落,顾星朗三个字就意味着胜局,无论怎样的难易起落,他都能笑到最后——他也确实总在微笑,气定神闲地。 没人答话。 慕容峋转头瞧他,只觉那茫然比远观时更甚,“这一路都胜券在握的,突然怎么了?” 自重逢他便掌控着局面,无声而强硬地宣告了阮雪音的归属,然后保持攻势、日拱一卒,非常顾星朗,非常毋庸置疑。 “你可知,她和我,”顾星朗终于开口,发现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概括。 慕容峋勉强意会,“大概知道。” 顾星朗摇头,“没人知道她和我好到怎样地步。讲话只用半句,有时只用眼神,后来连眼神都不用,远隔千里,心意相映。她知我理想,我也知她,还有彼此的小心愿,许多都重合。我们携手并进,虽有过猜忌疑虑,终归于相互扶持成就,蹚过一场场暴风雨,走完了五年彷如一生的岁月。” 更遑论繁花般密匝的甜蜜,所有心动情动之刻, “我要怎么放下这样一个人,始于怦然,而至迷恋,上瘾,依赖,到最后,”他依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怆然一笑, “她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嵌在身体神魂里。我从不知道还有这种事。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这茫茫人世间全然陌生地遇见,然后相知相契、相守相护至此。没人告诉我有,我也没见过听说过,在她之前我思慕过别人,以为情爱之事,也就那样罢了。” 慕容峋本是来安慰人的。 做好了接苦水的准备,一席话结束,却莫名有种噎住之感。 他听懂了他说的,又不完全懂,因为他和竞庭歌不是。他们也携手蹚过暴风雨,走过了灿烂岁月,但或因君臣位置吧,也因情爱之题被确认得太迟——总之他们不是。 如果一开始便为恋人,像顾星朗和阮雪音一样,此刻他说的,这些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自己和竞庭歌是否也能经历一遍呢? 慕容峋这般想,郁结遗憾了片刻,很快释然。大概还是不能。大概如每个人自有天分一般,人与人之间也讲天分。大概顾星朗和阮雪音就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天分。 可有天分未必圆满。 自己与庭歌却已然圆满。 “既如此,反正她的招数你都了解,见招拆招,哪有不成的。” 顾星朗笑意仍存,却比哭还难看,“可她收招了。” 她不再拒绝或迂回,甚至不否认——不否认心里仍是他、种种做法仍为他。她不否认,却也不和他重续,他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回到的从前,她不给他。 方才在洞中,总算闹够了,她由他枕着她的腿,如从前一样,轻揉他太阳穴,而至头皮,又到肩颈。 他侧卧着,面向她,双臂环着她的腰。 “你太累了,需要休息。”那语气也同从前一样,久违的温柔。 顾星朗以为自己听错了,恍惚间只凭本心答:“你回去就都好了。” 阮雪音轻一叹,依旧温柔,“利弊后果都晓得,还要折腾,不是犯浑是什么?多大的人了,要学会拿起放下、心无挂碍。” 不仅温柔,而且嗔怪。 顾星朗控不住鼻酸,和她在一起方觉处处委屈。多少年坐在君位上的隐忍皆融入这些委屈,只能对她一人诉,又可以不诉,只要她在,便能春风化雨。“我学不会。” 阮雪音掰他的脸,让他仰面,四目相对,“你是不想学,没去学。你要学,过了这关,你会所向披靡。这便是帝王道,你明知道。” 孤道。孤家寡人之道。 “你出现之前,我已经学会了。”他看着她低垂的眸,纤长的睫,那寒冰样的眸子里又有了水色,他伸手去抚,“你出现之后方知也可以不学,就丢了,然后再学不会了。” 阮雪音失笑,揉他眉心,“学吧。再学一次。以为过不去的事,终有一日会过去。会的。” 雪原至寂,浸着月光,幽暗的银蓝色,不似人间。 “将话说透说到底,果然比自欺或欺人更残忍。” 四年前就是死局,故以死法解;如今想起死回生,只会让麻烦一起生还——他的坚决是在撞南墙,是要将四年前没完成的头破血流完成。 人人明白,所以人人反对。而这几日他佯作没这回事,一心修好,所谓自欺;或者说即便如此他也打算撞破南墙,所谓欺人。 “那确实是的,所以有些话我从来不问,永不说破。”慕容峋道。 顾星朗对上官宴和竞庭歌的事所知不多。却也听懂他所指。 “可她非要说破,好让我放弃。” “你放弃了么?” “完全没有。休想。” 慕容峋哈哈大笑,拍他后背,非常用力以至于顾星朗晃了晃。“那还在这里忧郁个屁!”声也响,惹站得较近的几名戍卫侧目,他收敛, “她还是对你用了一招,叫横竖不回去。你也只好用同样的一招,叫横竖都得回!咦,你本就用的这招啊,所以问题出在哪儿?” 顾星朗被他这么问也糊涂了。 “可能,”他尝试梳理,“可能因她表现得心如止水,哪怕回去,也不会,” “也不会与你恩爱如昔?” 是吧。顾星朗默认。 “那她其实心如止水了么?” 顾星朗原是确定的,至少九分。却因连日挫败和今夜打击,被折损得只余五六分。“我不知道。” 慕容峋再次大笑,方圆几里皆起回声。“她心里装着你,便无论如何不会真如止水。现下平静,不过因你周全;一旦你有事,她会冲得比这些个精兵强将都快!” 这并不能安慰到顾星朗。 他伤怀的是她的态度和选择,害怕它们永远持续,如寒地的冰——更早时冷言冷语反而好些,温柔且坚决的“不”,才最诛心。 “行了!什么漂亮仗没打过,睡一觉起来又是好汉一条!以为你永不会受挫呢,也有这样患得患失时啊,雪音是真厉害。” 顾星朗懒理他趁火打劫。“你又成我这边的了?” 慕容峋一愣,复笑,“不是怪我帮阮仲?当给你赔罪了。” 顾星朗重望雪原。 “君位,社稷,太重了。已经欣然承重,更想留一分嘉赏给自己。我只要一分,不过分吧。” 这一分是阮雪音。他夙兴夜寐,筑江山以铜墙铁壁,如今为了唯一想要的嘉赏破一面南墙,算不得自私。 挡路者死。 “太不过分了。”慕容峋沉默片刻方回。当世最懂他这番话的恐怕只有他,尽管他在位的年头远比他少。“居其高,承其重,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对那位置渴慕又排斥的缘由。” 顾星朗一直觉得他的为君野心没有十分。正如最初的自己。 “那为何还想回去。” 想回苍梧的话是当玩笑说的。 隔了数日被问回来,便不能再视作玩笑。 至少对方没把它当玩笑。 慕容峋稍忖,仍以玩笑态度答:“南边我住不惯。雨水太多,被褥不清爽,冬日阴冷,实在难捱。” 顾星朗转头看他。 慕容峋败下阵来。“不想家业毁在我手上;不想输给上官宴;不想她一生志向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足够了么?” 情理兼备,且掷地有声。顾星朗笑起来,“足够了。” 慕容峋忽觉他大半夜颓唐不过是个陷阱,和阮雪音联手演的一出戏,只为引他吐真言。 也罢,此役同船,要想顺利渡河,是该剖心。 同一片银蓝之下,林子另一侧,十岁的阮雪音已跃然纸上。 那年竞庭歌随她赴天长节,头回进崟宫,也头回见阮仲,一段缘分伊始,两人都觉很值得绘。 衣着打扮也是当日的。阮佋一向嫌阮雪音素陋,每年归来都嘱姝夫人另备行头,宫宴时换上,以应付场面。 是件海棠红,较桃红深,又不如绛红正,莫名其妙掺着紫,说妩媚吧,穿在十岁的女孩子身上极不合宜。 竞庭歌认定夏杳袅是故意的。她们母女都穿端正的绛红,显得阮雪音的红名不正言不顺,那海棠红还老气,小姑娘家根本撑不住。 但阮雪音撑住了。约莫因肤白胜雪,又气度出众,那俗气的盛装被她染出仙气,跳脱在锁宁烟雨里竟至明艳。 “也没那么丑嘛。”彼时竞庭歌悄道。 阮雪音十分嫌弃,尖着鼻子嗅,“你能闻出是什么香么?”来自身上宫裙,“好烦人。” 竞庭歌跟着嗅,“咦——这么浓,专程熏的吧?这坏女人。” 她说完就看见了阮仲。 站在假山下水渠边,十二岁的少年,个子已挺高,模样英俊,就是戾气重,整个人似携着大团的乌云。 她看见他看阮雪音了,一眨不眨,眼瞳深处分明有她看不懂的暗涌。见竞庭歌望过来,他飞快转眼,然后大步流星走开了。 “那是谁?”她好奇问,视野里只余一个背影。 “阮仲。”阮雪音答。 “那不就是你兄长?一年见一回,招呼都不打?” “你见这宫里谁与我招呼么?” 那倒是,可——“我记得他也没什么好出身吧?半斤八两,还敢跟你神气?” “不是神气。”阮雪音带着她也往影宸殿走,“他不爱说话。” 竞庭歌好笑,“还有比你更不爱说话的?” 阮雪音认真想了想,“我好像比他话多。” 竞庭歌因此在之后的几日里格外留心,渐渐察觉那暗涌似是情愫,十足震惊。 “你不能喜欢自己的妹妹,虽不同母那也是同父。有病吧?” 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离宫当日,很突然地冲到跟前。 阴沉如阮仲亦脸色大变,素昧平生,无头无尾,却正中靶心——属于竞庭歌的石破天惊,他头回见识。 “你才有病。”许久回出这么四字,声音明显硬涩。 竞庭歌便知猜对,有些失语,暗幸阮雪音不住崟宫,打算回去便告诉老师。 “这里还有一枚花钿。”雪原幽寂林子更寂,尤显得阮仲声如冰棱。 竞庭歌思绪被拉回,眯着眼看他笔尖落处。 “没有。” “有。” “真没有。” “真有。” 竞庭歌横眉,“那去问小雪!” 被画之人还要被拉去裁决,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洞穴通道内,阮雪音无言看两人的脸,又看画上自己的脸,实在没忍住:“哪有这么好看?” 画中人真如画中人,十岁的年纪,天仙一般。 对面两人不耐,齐声:“你先说这里有没有一枚花钿?” “小小的,六瓣梅,赤金色。”阮仲补充。 阮雪音早不记得了,满头珠翠皆是宫中姑姑手笔,没一样经过她的首肯。“你们看着办吧,满意就好。” 顾星朗很满意。 他与慕容峋恰好归来,从阮仲手里接过画像,一看许久,心神皆凝。 “可惜颜彩不够,否则能更好吧。” “已经很还原了。”竞庭歌嗤笑,“丹青之妙,不在色丰,讲意境充实。” 顾星朗看阮仲。 阮仲微一点头。 “大作完成,却无美酒庆贺,可惜。”慕容峋笑道。 顾星朗扬声唤人去找。 千里跋涉,带来的喝光了就是没了,四野无人,大半夜上哪里去找?这指令着实豪横。 但阮雪音约莫猜到他在做什么。 五人围炉,长夜悄寂,都觉莫名,又都莫名揣着盼头。 一炷香后纪齐来禀,两手空空。 “树下可找过?雪地里,挖一挖。”顾星朗道。 景弘八年冬,信王谋逆,上官宴曾奉旨回家中取酒,说埋在老梅树下,只一坛子,叫梦千年。顾家兄弟二人在鸣銮殿前玉阶上饮尽了那坛酒,信王随即踏上归途。 阮雪音彻底确定了他在做什么。 又一炷香后纪齐再出现。 怀中一坛酒。“陛下,有了。” 第九百五十七章 知己 景弘八年那晚竞庭歌全程在场,只是上官宴回去拿酒的时候,她陪阮雪音在帐内。 所以她只知上官宴出宫拿了酒,不知老梅树,也就不知顾星朗让往树下挖而真的挖来了一坛酒,其背后的意思。 酒被温上,顾星朗亲自试冷热,某一刻说“好了”,盛出来,浅浅一嗅,又抿一口,微笑,再盛一碗,递给竞庭歌。 “这酒叫梦千年。尝尝。” 竞庭歌伸手接,陈酿入口的瞬间忽明白了顾星朗为何将第一碗给自己。 有些明白不需要凭据。 有些凭据不能够说破。 不能说破的凭据,往往也不叫凭据。 她一仰而尽,引慕容峋侧目。 阮雪音见状,起身再盛一碗,递给慕容峋。 慕容峋刚接过来还未喝呢,竞庭歌起身往外走。 径直往外,都没折回居住的洞内拿斗篷。 “她会冻死。”阮雪音随之起身,自去披了斗篷,又拿竞庭歌的,跟出去。 洞外纪齐值守,竞庭歌正问他话。纪齐一壁指不远处,一壁要将套在铠甲外的袄子脱了给她。 “留给你的公主殿下吧。身为男子,要守德行,不可随随便便给姑娘披衣裳。” 纪齐被堵得半晌才接上话:“你是我姐,又不是什么姑娘。” “那也不用。” 阮雪音便在这刻上前,将斗篷往她后背肩头一挂。 竞庭歌嗤笑,拉住系带熟练打个结,稍作整理,朝方才纪齐所指的方向去。 是一棵寻常高木,数日来行经过太多林海,她早已不留心都是些什么品类。 以至于暗夜再想分辨,竟是不能,眯着眼好一顿瞧,没个所以然,只得问后脚到的阮雪音: “这什么树?” “紫椴。” 竞庭歌转头挑眉:“这都能看出来?” “刚下车那会儿天未全黑,看了一眼。这附近就一棵紫椴。” 竞庭歌点头,“我就记得是片松林。”虽未留意,多少有印象。 “嗯,剩下的都是红松。”阮雪音淡道。 竞庭歌低头去看雪地里的坑。酒是从此处挖出的,离洞穴很近,所以一炷香的功夫便找到了。 她盯着那个坑,“紫椴为何长在红松林中?” 阮雪音颇不满意,“你习地理,这些都是学过的——” “我又不像你习医,二十几年如一日跟花花草草打交道。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长大了不用,还不是忘了。” “此树就爱单株散生。还独爱生在红松林里。” 竞庭歌没由来摸了摸身上绛紫的斗篷。 又想起上官宴妃红的衣袍。 荒谬。她暗骂自己,再抬头望黑漆漆的枝叶轮廓,“紫椴的哪里是紫色?” 总有那么一处,才会得名。 “枝,紫褐色。”阮雪音答,转头看她,分明哪哪都不对了,强压着呢,“花淡黄,花果期六至九月,所酿花蜜,极香甜。” 竞庭歌没问花期更没问花蜜。 直觉得阮雪音是故意多说。 “一坛酒罢了,居然挨着冻跑出来看。究竟是为慕容安危,还是自己怕见?” 阮雪音鲜少拿这些事打趣。竞庭歌心中摇撼,“看来就我被蒙在鼓里。” “你我差不多。” “我不明白。”竞庭歌蹙眉。顾星朗能怎么准备呢,这里距大祁千里;慕容峋就更是光杆将军,且离局近四年——却是越往北,越没人烦忧或慌张,仿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人有数。 “都快见到了,无谓费心。回去吧。” 竞庭歌恍若未闻,看树又看坑,四下张望。 “他不在这里。” “你又知道?” 阮雪音只觉好笑,“你脑子不清楚,我懒得同你条分缕析。” 纪齐举着火把过来,道夜里风大,最好回去避着。 竞庭歌犹自疑虑,却不能不信阮雪音的判断,折返洞中,发现饮酒的三人已歪斜。“一坛而已,喝倒三个,真无愧梦千年之名。” 阮雪音虽知此酒烈,更知顾星朗和阮仲都是千杯不醉的实力,慕容峋稍逊,却绝不会被这么点分量干倒。 竞庭歌也想到了,“不会有问题吧?” 阮雪音遂过去拿起阮仲跟前的酒碗,细嗅,又以指头蘸取略察,然后拿出随身银针试验,最后伸手,摸上阮仲前额,又至手腕号脉。 皆无不妥。 而竞庭歌全程盯着顾星朗,越看越好笑,终于近前一蹲,“陛下满脸写着醋与恼,还装醉呢。” 顾星朗不理她。 皆无不妥,酒又不多,只能是装醉了。阮雪音也这般结论,站起来,拉竞庭歌离开。 都走进通道了,竞庭歌站住,还想折返——平白无故,默契装醉? “晓得了又如何?”阮雪音问。 “究竟是什么?” “我确实不知。” 竞庭歌目光变得幽深。“最近看星星了么?” “嗯。” 竞庭歌等着她说。 “变天之象。” “哪个方向?” 阮雪音其实有观瞻,却摇头。 竞庭歌难得忧思盈面。 “有时候想想,问题只在执棋人之间解决,不牵连黎民,不在整个大陆掀起风浪,也挺好。” 竞庭歌有许多不明白,却一如既往明白阮雪音的话。“但你要知道,远远争斗或可保全,近身决胜负,必存死伤。” 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两人各自回自己那间,洗漱毕,躺到孩子身边,合上眼,脑中一片嘈杂。竞庭歌的观星之问反复萦绕,越来越响,阮雪音不得不睁眼,坐起,挣扎片刻,终是披衣外出。 今夜星月不亮,云却也不多,离开林间去往高一些的空地,可以一观。 值守之人林立,纪齐已换班,戍守洞口的是小八。 “夜已深了,殿下。” 阮雪音微笑,“只出林子,不走远。” 小八一忖,请她稍待,过去与另一名将士交代几句,又点了五个人,返回道:“属下们护殿下前往。” 梦千年余香漂浮的洞内,慕容仍闭着眼。 许久幽幽道:“《易经》中有一卦曰履,兑下乾上。” 其声抑扬,却慵懒,像醉话,像梦话。 顾星朗和阮仲也都闭着眼。所以这话谁听见了就是说给谁的,明白的人自会明白,不明白的,听也白听。 无人应答。盏茶功夫之后顾星朗摇晃着站起,扶着洞壁往外走。 至洞口人已站直,当然没醉,看见戍卫的脸,眼锋骤厉,“怎么是你。” 他治军之严比从前有过无不及,人、时、地,一经安排须绝对遵从——这个时辰,不该此人。 “回陛下,”戍卫一凛,躬身沉声,“皇后外出,小八带着人随行了。” 月光比先前亮,显得林海之外的高地格外开阔。阮雪音盘腿坐着,身下毛毡极厚隔绝凉意,最冷的反而是脸与手——举着墨玉镜仰着头太久,真有些僵。 顾星朗还没走到便被小八等人发现,竖指唇间,示意所有人噤声。 越走越近,便看见她,斗篷的绛红色在银蓝雪夜里尤显热烈,那姿态却如常清冷,而整幅画面,这样的观星场景,让人想起祁宫里的月华台。 和挽澜殿书房外的露台。 他那样陪她看星星,很多个夜晚,断断续续很多年。 有一阵格外嫌她字丑,故意在她月华台观星之时跑上去,命备笔墨纸砚,从后环着她,手把手一笔一划地教,每个字写二十遍,直惹得她着恼。 “阮雪音三个字总要练好。”他不依不饶。 阮雪音站久了腿酸,一直低着头脖子也酸,回半边脸道:“同你做笔交易如何?” “说来听听。” 阮雪音便扭脖子仰脸更甚,凑去他耳边:“练这些字需要花多长时间,我就亲你多长时间,字就不练了。” 顾星朗岂有不从之理。 直教案上文房四宝一样样坠地,涤砚云玺闻声往上冲,眼看要掀帘而入了,方恍悟,对视一眼,悻悻然又拾级而下。 过往种种的甜,混进身体内流动的酒水里,分外烧心。他打了个寒战。 小八其实发现君上穿少了,想问是否命人回去取斗篷,刚挪一步,顾星朗垂着的手摆了摆。 阮雪音收回视线与墨玉镜,才发现身侧多了个人。 本就是装醉,她不大意外,稍挪动不想与他挨着,却发现此人与早先的竞庭歌一样,会冻死。“饮了酒,更该保暖。” “忘了。本只是到洞口醒一醒神,听说你出了门,直接就过来了。”顾星朗笑,整个人浸在月光里有种清冽的好看,让人眩晕。 “回去吧。”阮雪音便要起身。只有立马一起回才能免他受寒。 “你把斗篷脱给我不就行了。” 脱给你我不就冻死了?阮雪音险些说出口,暗幸没有,因为又很像打情骂俏。 她解系带,刚将斗篷展开,顾星朗一挤一钻,两人同在一袍之下。 不太够用,但也能挡着背了。他满意低笑,将系带重新结好,便算捆了两个人在一处。 ——从后望去,十分滑稽,又叫人心暖心酸,不忍多望。 她以为他又要缠人,却没有,放心挨坐了会儿,问:“上官宴可有娶妻?” “没有。” 阮雪音刚要往竞庭歌身上想,听他又道:“但女人不少,和从前一样。” 真不知该喜该愁。——愁什么呢?竞庭歌与慕容峋已尘埃落定。 “听说,只是听说啊,”还没完,“他如今喜欢的都一个样。都像竞庭歌。” 阮雪音一颗心在短短几瞬内三番上下,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戏弄她。“那是何意?收了一院子像竞庭歌的姑娘,每日更换?真把自己当国君了?” 顾星朗本就带三分醉意,挨着她又高兴,畅快笑:“你谈起他怎这般刻薄?与对其他人大不同,我都要吃醋了。” “你的醋太多了。”阮雪音说完方觉失言,悔不及。 顾星朗抿唇角笑,继续道:“那小子的桃花,一如既往的旺。还记得我告诉你,竞庭歌的一个门生入了礼部司为官吧?大概因是她的学生,也因新政原就主张女子立世与男子平等——总之他对那小丫头诸多照拂,以至于人家生了以身相许的心思。” 竞庭歌的学生,最大的也才十几岁吧?阮雪音颇无语,却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极易发生在上官宴身上。 也易发生在顾星朗身上。 真是物以类聚。 “不是说在苍梧的暗网已被他捣得殆尽?”却连这种事都清楚。 “绣峦,你知道的。” 阮雪音稍反应,想起来了。当年千钧之刻那姑娘传信苍梧之变,直接促使顾星朗北上,平安归祁——一信报恩,印象至深。 “她还在为你做事?” “大概认为竞庭歌之死与上官宴脱不了干系,她盼着我赢。”顾星朗笑笑,“竞庭歌的两个婢子,如今都在侍奉他。” 算是另一种睹物思人么?阮雪音不愿将上官宴想得长情深情,为竞庭歌又忍不住这样希望。 因为紫椴树下,那丫头分明心乱。 “聊得来,有默契,可为知己,未必要相厮守、结连理。”顾星朗结论,“他们俩如此收尾,也是一种圆满。” 阮雪音认同,心下微动,转头看他,“你我亦然。” 顾星朗初时没懂。 然后也转头,似笑非笑:“你我本为知己。” 阮雪音摇头:“你我一开始也只是聊得来、有默契。该止步于此的。” 他偏生冒进,而她退避终迎合,方有这场将近十年的覆水难收。 许是重逢之后酸甜苦辣尝尽,许是今夜太好、暴雪前的平宁,顾星朗没为这话难过或气恼,反同她一样,如局外人般认真论起来: “可还有心跳失序、辗转反侧,忍不住亲近,乃至想占据,暮暮朝朝,生生世世。这些又如何算,如何只做知己?” 他刻意压制情意,就事论事。 却没压住眸中灼灼,燃烧的星辉,迫得她不能继续盯,转而望天。 他便也去望苍穹与星月,想起春夜的蓬溪山繁星似坠,不如这里的亮,却有种温润质感,隔着岁月长河,比梦境更灿。 “人与人的因果,无法计算,就像理不敌情,脑不敌心——我以为这是生而为人的致命弱处,却也是最大好处。重来一次,无数次,依然会如此。这便是你我的因果,小雪。” 第九百五十八章 海上歌 大概因寒地天阔,又在一月,星子灿极却非常疏朗。 已处极北,夜越发长,时辰虽已不早,但所有人都明白,距天亮还有很久。 “我不确定。”阮雪音道,“或许在某次相互揣度猜疑时,放开手——任何一次,就能改变走向。” 许多年了,两人从未捅破过那些时刻。 顾星朗坦然笑笑,“我也想过,在你离开的这几年。为何都没有呢?因为脑子觉得该疑,道理上该疑,心却选择信任,一次又一次——诉诸行,就真的不曾辜负对方。” 就真的筑起了坚不可摧的信任:对外可联手抗山海,对内,壁垒彻底破,只有无处不契合的深情赤诚。 长路至此,方显真意,所谓因果。 他是对的,阮雪音无可辩驳。盘腿太久有些累,她调换姿势,抱着双膝。 “冷吗?”顾星朗问,本就挤在一起,抬手揽她,“抱抱?” 倒是数日强横以来难得的风度。阮雪音没避。 “和慕容峋达成共识了?”她问。 “算是吧。”他答。 阮雪音忽觉此夜很像最后一夜。至于是谁的最后,还是一段故事的最后,她一时分辨不清。 “我有点害怕。” 九年了,其实有过许多害怕之时,但这是她第一次讲出来。 “没事。不怕。”顾星朗柔声,揽着她那只手摩挲纤细的臂。 “早该想到的。我们这几个人。”一起用手托着结局,如今要撤手相博,以定结局了。她再次转头看他,太近,鼻尖相碰,“你不怕么?” 顾星朗迎她目光片刻,垂眸,睫毛扫到她脸庞,“我练就了一项本事:觉得害怕的时候,告诉自己先压着,到最难捱的时候再怕。而真到最难捱时,根本没功夫害怕。” 许多难关也就渡过去了。 “可这次,”是他们六个,不是其他人,不是已埋入黄土或关押在遥远之地的任何一位败寇。 她怕的是这个,没能说出口。 顾星朗自然明白。“观星有得?” 阮雪音很轻地点头,两人的鼻尖因此厮磨,远远望,只如情人相亲。 顾星朗唇角微弯,很浅地笑:“我会死吗?” “别胡说。”阮雪音接得飞快,咬在他话音落处。 顾星朗笑意加深,“你都不和我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以死。” “无赖才讲这种话。” “我就是无赖,还打算一哭二闹三上吊。” 有他在的地方,哪怕寒夜里斗篷中的一方小天地,竟也有酣然春意。阮雪音真拿他没办法,“你我这点事,哪敌旁的事重要?”——胜负,或者生死。 “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这些事比那些事重要。” 揶揄她呢。“我依然认为路旁的风景重要过前路本身。”阮雪音道,“但我们走这条路太久,总要对走过的路负责。” “想起一句佛家之语。”顾星朗依旧微笑,声很低,很好听。 阮雪音等着听。 他却没往下说,转而道:“这般忧心,那答我几句真话吧。” 四目相对,彼此瞳中照影。若将此夜当作最后之夜,又有什么是不能的呢。阮雪音默许。 “这四年,可有想我?” 万籁俱寂,风声如海上的歌。“嗯。” “我也是,无时无刻。可有梦到我?” “嗯。” “我也是,一半以上的夜晚都会,冬令尤甚。大概因结香开花。” 阮雪音稍怔,失笑,“被你搬去挽澜殿了?” “承泽殿中你的东西,几乎都在挽澜殿了。那盆结香由棠梨一人照料,年年更盛,花开得最旺时,你夜夜入梦。” 蓬溪山的结香也长得很好。阮雪音心忖。那盆本就是从蓬溪山折下的枝。 顾星朗看着她笑靥,几千日岁月淌过脑海心间。似海上歌谣的风声更显悠扬,仿佛耐着性子要成全一个梦。“我爱你,小雪,胜过世间千百,穷尽此生不改。记着这句话,永远不要忘。” 他们在高地上其实待了许久。 却因夜太长,回洞穴后依然睡了好几个时辰才天亮。 阮雪音一夜梦繁,见到了半生所遇的几乎所有人。 梦里人人有安宁的脸,阴鸷如她的父亲阮佋亦露出几许慈悲。她还见到了母亲,与画像上一模一样,正在锁药园的门——那园子乍看像东宫药园,可当她四下望,却发现并不在崟宫——周遭极美,茫茫接天的绿野与盛放的花,像不周山。 苏落锦锁好门,回身便看见她,招手道:“雪音!过来!” 阮雪音不知梦里的自己是几岁,身边无水又无镜,低头看手,比现在要小,也许十一二? 娘亲还在喊,她忙不迭跑过去。苏落锦拉起她的手放在鱼锁上,“会了吗?” 阮雪音点头,“我再锁一遍给娘亲看。” 这一声娘亲唤出来她便开始哭,究竟是梦里的小女孩还是睡梦中的自己在哭,她完全辨不出。 她只知道自己这一生,没唤过一声娘亲,梦里这刻除了大哭、哭出毕生遗憾与缺失,别无他法。 苏落锦却十分镇定,蹲下,拿出绢子给她擦泪,温柔道:“怎么了?伤心得这样。” “老师都唤我小雪的!”她答,非常委屈,非常凶,根本不像她,“你为何叫我雪音!一点儿不亲热!” 苏落锦笑了,那样好看,阮雪音觉得娘亲比自己好看多了,“我女儿怎么这么傻。”她轻抚她的脸,“娘亲可以唤你作雪音、小雪、小丫头、小傻瓜,任何当刻想唤的某个词——无论怎样唤,你都是我女儿;而无论有多少人与我唤得一样,都绝对不一样,因为娘亲就是娘亲,只有我才是这样的语气、声音、神色、动作。” 阮雪音使劲点头,将她方才招手的模样牢记在心,又伸手摸那鱼锁,“我再锁一遍给娘亲看。” 整段场景都是没有前文的,但她直觉得此事重要,且应该这么接话。 苏落锦却摇头,“不必了。教会你,只是让你会,这锁,未必要开的。可能永远不需要开。” 阮雪音不明白,呆呆看她。 苏落锦也凝视她,“我女儿真是漂亮乖巧,不知天底下有没有好儿郎能配得上。” 阮雪音想告诉她有,想将顾星朗的世无双说一遍,反应这会儿年纪还小,没法说——其实哪里相干呢,梦里本就时空错乱,无须遵循因果常理。 “夏杳袅说你或者颜姨,在药园的屋舍里留了东西,是什么?”下一句便打破常理,因她突然想起这桩陈年谜题,直至文绮、姝夫人母女和上官妧相继离世都未能解开。 苏落锦狡黠一笑,“地上,对吗?” 阮雪音点头,心跳变快。 “那是一个秘密,时间的秘密。” “是预言吗?” 苏落锦摸摸她的头,“你都猜到了啊。” 阮雪音摇头,“我不知真假。” “那你希望是真是假?” 阮雪音想了想,再摇头。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想不明白。”知女莫若母,苏落锦看懂那摇头的意思,“不要开它了,女儿,这便是我留给你的话。”她转头看鱼锁,明明很近,却像是在看很远的一件东西, “活在当下,活在你所处的世代,爱所爱之人,做想做之事,为每一个愿望尽力,朝气蓬勃地过此生。提前知晓、知晓太多,或成枷锁,不是福气。日升月落自有时。” 原来这句话是娘亲教的。梦里阮雪音想。日升月落自有时,七个字似打小就长在心里,初遇顾星朗她便讲了给他听。 “来,娘亲抱抱。” 声仍清晰,但苏落锦的脸已开始模糊了。 阮雪音不知是因自己又哭了,还是被她抱进了怀里没法再看。 但那怀抱真是特别,与曾经抱过的,淳风、阮仲、淳月都不同,与顾星朗的也不同。 娘亲的怀抱。她泪流不止。 “娘亲!娘亲!”另一个声音焦急响起,风过檐铃般悦耳,又有手在脸上来回擦,小巧柔软。 阮雪音睁眼,看见女儿的脸。 “朝朝。”她开口唤,声哑得很,哭腔浓重。 “娘亲做噩梦了。”朝朝也眼泪花花,看不得娘亲哭,张开小小的手臂将她满怀抱着,“娘亲不伤心,朝朝在,朝朝保护娘亲,永远陪着娘亲。” 阮雪音只觉被点中了哭穴,无论如何止不住,“没有。”她摇头,紧紧回抱女儿,“是美梦,很美很美的梦。” “娘亲梦见小时候了吗?”姨母和舅舅最近画了娘亲小时候,收在世叔那里,朝朝不明因由,却印象深刻。 “是,我女儿怎么这样聪明。就是梦见小时候了,还梦见了,娘亲的娘亲。” “落锦。” 阮雪音呆住,稍退去看朝朝的小脸,“你怎么知道?” “在家时我看过那张小像。姨母说叫落锦,是娘亲的娘亲,当晚我就梦见她了。她还同我说话,她认识我。” “怎么乱翻娘亲的东西啊。”阮雪音又哭又笑。 “枕头底下发现的。”朝朝撅小嘴,“不是故意翻找。” 哪会真怪她呢。“落锦同你说什么了?” “就是那个话,要我保护娘亲,永远陪着娘亲。” 苏氏梦兆是真的吧。阮雪音忍不住想。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由母亲给女儿,如今到了朝朝。以至于梦不是梦,更像另一场时空里切实发生的事,填补平生憾。 是因已在极北,已近神光么?她想起临行前竞庭歌的玩笑。 ——杯弓蛇影。其实只因睡前和顾星朗聊了太多往事吧,有所思,故成梦。 带着孩子起身,收拾妥当出去,外间只有阮仲。他一眼看见她脸肿肿,“没睡好?” 朝朝要舅舅抱,忙着解释:“娘亲梦见落锦了,就是外祖母,高兴哭了。” 阮仲一怔,温柔看她,“还好么?” 阮雪音点头,微笑,“也梦见那个人了。” 阮仲瞬间懂,“又对你冷言冷语了?还是在骂我?”戏谑之意甚浓。 “都没有,挺和气的。” 阮仲扑哧,“想不出他和气的样子。”他略微出神,“就不是个和气的人,对夏杳袅母女哪怕千般宠爱,也并不算温柔。” 纪齐过来道饭食已备,随时可用。阮雪音便让他领着朝朝去吃,自己仍同阮仲相对站着。“昨晚装醉,可有收获?” 阮仲再怔,摇头笑,“你就不能放过我一回?分明可以问他。” 阮雪音心知这话只是打趣,等他继续。 “《易经》中有一卦曰履,兑下乾上。”阮仲便继续,“就这一句,慕容峋的原话。当然不是说给我的。” 是给顾星朗的。 “原本该能直白些,怎奈我不识趣,他只好隐晦。但话又说回来,若非饮了酒,他未见得会说。” “五哥认为此言何意?” 阮仲想起在蓬溪山顶,篝火之夜,他说过,全不遗憾是假的。但当时整句话的落点在无悔,在与竞庭歌的美满,以至于他从未觉得那前半句重要。 原来慕容峋说出口的实话,每句都是要付诸行动的——无悔,不表示放弃。他昨晚才彻悟。 “我没通读过《易经》。兑下乾上何解?” 阮雪音稍默。“此刻劝五哥离开,带朝朝和阿岩先回蓬溪山,还有用么?” 委婉一试罢了,她知他很难同意。 “看来这四字不妙。” “都未必,我说不好。” “朝朝和阿岩的稳妥,我很在意。但若前路有险,我更想在你身边。二十年了,不差这几日;险境,不是没历过。” 谈话间阿岩跑出来,问姨母和舅舅早安,又找朝朝。 另外三人陆续起,用过饭食,很快出发。上车前顾星朗将阮雪音拉到一旁,“怎么了?眼肿得核桃似的。” “没事。”解释不清,也很无谓。 顾星朗便拥她入怀,就那么安静待着。 “该出发了。” “抱一小会儿。” 他是为安慰她,尽管并不知她为何哭。“让孩子看见不好。” “爹娘抱抱有什么不好的。” 总共没几个时辰天亮,赶路当然要紧,所以顾星朗的一小会儿是真不到盏茶功夫。 队伍继续北行,黄昏又临时停下。红日在林间,雪地是紫色,竞庭歌掀帘,看见了那座熟悉的巨大石堡,库拉的家。 石堡前站了个人,认识,但不是库拉。 第九百五十九章 泉边对 竞庭歌总觉上官宴的模样与记忆中不同。 少了风流倜傥,多了禹禹深沉。 像他的父亲。 上官朔活着时她常有往来,相当熟悉,不会看错。 以至于所有人都下马下车了,她还维持着掀帘之姿在看,而上官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来。 他看着正前方,每个人走近都道一声“好久不见”,包括阮仲。 阮雪音方想起昔年在白国时他大半程陪伴,曾说过认识阮仲,还喝过酒,只是那时的对方并不知他真实身份。 慕容峋也下了车,没过去。上官宴遥致意,最后看向阮雪音,露出久违的倜傥笑容,“终于又见了。”措辞也与前面不同。 阮雪音没想到自己与上官宴的交情竟算很好,因为她自然而然就回了个笑,很纯粹,很明灿,数日来不曾有,直叫顾星朗和阮仲都有些心内发酸。 这下总要问竞庭歌了吧。她回头,马车仍是没动静。 朝朝见阿岩迟迟不下车,跑过去喊,须臾两个孩子手牵手过来,众人都觉提心,慕容峋亦迈几步。 上官宴当然盯着阿岩瞧,笑容又再变幻。 阿岩一向寡言且敏锐,很快发现了,不得不回盯,这一盯,便再没挪开眼。 “认识我?”上官宴蹲下。 其实不够近,但众人都与他保持着距离,阿岩自与家人同步。 隔着小片雪地,她盯着他好一会儿,点头。 上官宴笑得更灿,露出两排整齐牙齿,与当年怀抱眼前小人儿的神情一般无二。“那我是谁?” 阿岩歪着头想,渐渐蹙眉,露出困惑又似难过的态度,终于摇头。 她离开他时快两岁,已过去了近四年,幼童的记忆果然如露亦如电。 上官宴仿佛并不失望,笑着站起,对众人道:“备了热酒菜,屋内很暖和,距天黑还有些时候,进去歇歇吧。” 不知是否因前夜喝了紫椴树下的酒,又或者一路准备已觉得必会碰面,众人虽警惕,并不那么如临大敌,闻此邀请,纷纷看顾星朗。 ——似乎只要顾星朗点头,他们就可以放心进去。 上官宴也看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星朗回头。 慕容峋接到目光,稍忖,折身向马车走去,“我接她下来。” “娘亲快来!”阿岩在这头喊。 慕容峋走到马车外的瞬间竞庭歌拉开门,斗篷加身,兜帽罩在头顶,雪白风毛遮住大半前额与面庞,清亮的眼瞳隐没夕光中。 上官宴终于锁定视线。 看着她与慕容峋并肩行来,够近了,勾一侧嘴角笑:“还没到夜里呢,已这样畏冷了?” 竞庭歌没什么表情,眸光自帽下阴影中投出,“多管闲事。” 上官宴朝阮雪音一耸肩,挺无奈似的。 阮雪音此刻不想管他们的闲事,跟着往里走,却被叫住: “雪儿。” 她还未及蹙眉呢,前面阮仲先蹙眉顿脚步。 “要紧事,跟我来。”上官宴不理会旁人,看着阮雪音道。 阮雪音略想想,抬步与他一起往不远处林间去。 “就这么让他把她带走了?”阮仲看顾星朗,一脸不可思议。 顾星朗情绪尚平稳,“她愿意跟他去,我有什么办法。” 阮仲倒吸凉气,“你在我这里可不是这样的。”——幼稚蛮横心胸狭窄,绝不允许任何与阮雪音独处的机会。 “他可比你让人放心。”——原本也不怎么放心,出了竞庭歌的茬之后,瞬间明朗。 阮仲仍是不快,朝那头望,“还雪儿。你倒答应?” 顾星朗终于面露不豫,“以前警告过他的。这小子当真短记性,欠收拾。” 那厢阮雪音与上官宴已入深林,走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泉眼边,空地间立着两块漆黑的方石,正是曜星幛与山河盘。 阮雪音凝视那些流动的青金色。 上官宴却至泉洞处,伸手一探,提出一筐鸡蛋。“苍梧带过来的,应该熟了,待会儿都拿回去。这热泉煨的蛋,滋味与旁的不同,两个孩子肯定喜欢。” 他一脸灿烂,不见城府,真像是新年休沐跑来撒欢的。 “先剥一个你尝尝?”便开始动手。 阮雪音甚觉无语,走过去蹲他旁边,“在这儿跟我殷勤个什么劲?” 十足老友语气,带些揶揄。 上官宴无辜:“天地良心,我打认识你便殷勤,自问从无懈怠。” 这话不假。“要紧事就是过来尝你煨的鸡蛋?” 上官宴笑,“这也确实要紧。” 说话间壳已被剥尽,露出光溜溜白生生的一枚椭圆,极软嫩,手一晃,整颗蛋跟着摇。 “手刚洗过的,很干净,也不烫了。”他递给她。 阮雪音接过,轻咬一口。确实美味,入口即化,蛋黄有些流心,是她所喜。 “这热泉于沐浴极暖,用以烹饪,仍不够火候,故能成此口感。”上官宴看她吃得香,很高兴。 “她不喜欢这种半熟的,你最好——” “知道。孩子也最好别吃这样的,剩五颗直煨到咱们回去,应该就熟透了。” “为何五颗?” “她不爱吃鸡蛋吧?在麓州时是的。给一颗就行,孩子们各吃两颗。”这般说,一指近处毛毡,“坐着吃,边吃边说。” 当真准备周全,邀她过来不是心血来潮。 阮雪音依言,坐下安安静静品尝。上官宴坐旁边,歪着头看她,“你吃东西比较可爱,比她可爱,因为嘴小,像兔子嚼草。” “第一,不要拿旁的女子与心上人作比较;第二,我没觉得被恭维,这话也不像夸人。”——还兔子嚼草,怎么想出来的。 上官宴笑得更开怀,“怎么比从前还可爱啊。” 阮雪音白他一眼,正好吃完,拿出绢子擦嘴,“听说在苍梧收了一院子像她的姑娘。” 上官宴眉一挑,“是有那么两三个神似。还有一个神似你。但像是不像的,五官、气度、言行举止——哪那么容易找到像你们两个的。” 阮雪音转了个向面对他坐。 上官宴也便转身与她相对,“那小子告诉你的吧。绣峦这丫头惯会夸大其词。” 阮雪音一滞。“她还活着么?” “好得很。” “何时发现的?” “就这次出发前。她试图将我要出远门的消息往外递,被抓了现行。” “怀疑了一阵,故意给她下的套吧。” “本也要出门,顺手一抓。”他伸手再探泉中筐,摸出一颗蛋,自顾自剥了吃。 “为何没杀。” “她日日在府里,能传的不过是我出没出门,有多少女人和门客,连朝中哪些人来拜访过都未必清楚、见到了也未必认识。” 换言之,没多少信报是有用的。对顾星朗而言,绣峦本也是不在计划中的一颗棋,有没有消息递来,完全随缘。 “她没必要夸大其词。”阮雪音拉回话头。 上官宴三两口吃完,拍了拍手,“大约是像她的那几个,陪我的时候比较多。”语气甚无所谓,眼锋自眼睑下逸出,“究竟想问什么?” “为何一直不娶妻。” 上官宴再笑,“不是为了她。我本就不打算成婚,你认识我的时候难道没看出来?” 万花丛中过,也拒绝了温抒,确实很明显。“上官家不需要后人么?” 上官宴目光邈邈,瞳中映林海雪光与寒地傍晚的紫,“算了吧。没什么意思。”未待阮雪音深掘这句话,他继续道:“你可不是爱打听这些的人,哪怕有关竞庭歌。进入正题吧,雪儿。” 阮雪音瞥那两张方盘,“我的所知你都知道。所以该你说。” 上官宴凝神想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从哪里说起。“老头子年轻时比纪桓更爱游历。嗯,其实纪桓不爱游历,老头子说的,出门最长就是锁宁那次,居然就碰到了药园的人,还两个。不得不说,世事自有机缘。今日咱们齐聚此地,或也是一场天意。” 阮雪音十分赞同,上官宴便继续往下说。 与纪桓只承族训不同,上官朔是真见到了不周山的人,但并非长胡子,而是一名少女。那年上官朔十九岁,少女比他年纪还小,黝黑肤色,高鼻梁,炯炯的眼。 “霍未未的老师。”阮雪音脱口。 “暂且停下你反应过快的脑袋瓜。”上官宴笑,“我讲完之前别再打断。” 这大陆将进入另一个世代,克服君制之弊——写在公天下长卷上最前的几段话,正是当年少女之言。为证明所言非虚,少女还说了河洛图、苏氏梦兆、不周山与极北寒地——几者相叠,可圆其说。 河洛图上文字正是不周山的文字,详述了来日盛世;几百年来苏氏梦兆断断续续佐证着这些文字,落雪之时、天地间白光弥漫之时,梦兆尤繁。 本有族训,上官朔对这些话是能生出信任的。却毕竟太玄乎,记下而已,并不知能做什么。直到文绮出现,以宇文后人的身份证实了河洛图为预言书,又说药园同伴中就有苏家女儿,确能以梦为凭,预知世事。 她得回药园,告诉上官朔,若想知晓更多,应该去找她的姐姐,宇文家此代的另一个女儿,苍梧姜氏。 便是上官宴的生母。 确切地说,上官朔是在成婚之后才真正开始考虑,要推动那理想中的世代到来,应该怎么做。 “你可知纪桓长卷中所书,为何有那么多与我这份相似?” 阮雪音稍忖,“令尊与他通过信?” 上官宴点头。 “何时?” “封亭关对峙之前。” 景弘七年。阮雪音心中计算。纪桓平生没见过任何一位不周山信使,所知皆承族训,上官朔为他补上了缺损的圆。两位相国,或真或假地怀着同一理想,又各为其社稷,亦敌亦友。 “霍未未的老师现在何处?” “死了。” “霍家人杀的?” 上官宴再露欣赏意,“聪明。” 霍氏分明打着公天下的幌子图自家大业,从霍骁到霍启霍衍,不要太明显。既如此,当然要尽除“妖言惑众”之人。 阮雪音自怀中掏出一叠纸,递过去,“那么只能去不周山问了。否则没人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上官宴其实有准备,仍是眉心跳,手微抖。“就这么给我了?”谈话间已接过河洛图的残页。 “你以诚相待,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且看一看罢了,我想拿回来,随时。” 上官宴确定看不懂,仍低着头慢慢读,间或抬眼,“那小子看过么?” 那晚他骗她入大帐,根本没看,第二天一早她将之收起,此后这些日子,他只字未提。 阮雪音摇头,“大约知道要见你,等着一起看吧。” 上官宴嗤笑,“是他作派,永远一副不疾不徐反正是我赢的样子。让人想揍他。” 细细密密的天书着实读得人眼酸头疼。黄昏已至,林中光线亦开始不足,上官宴放弃,一叹,“可惜了。沈疾在祁宫这么多年,若早拿出来,迎刃而解。” “想多了。”阮雪音轻飘飘道。 那倒是。沈疾根本不会指出是不周山文字。“最玄乎的还不是这些,是你们的梦兆。有过么?” “也许有过。但同大势无关。”韵水罗浮山那次其实很像,那夜也确实落了雪,与上官宴所说梦兆的条件非常吻合。 上官宴略体会这句,调侃道:“不会只同那小子有关吧?” “那便不能称梦兆了。” “嗯,称相思。” 阮雪音不回应,因为不想谈情爱。 黄昏流逝得很快,夜色在一层层迫近,上官宴的眼瞳亦因此变得晦暗,“阿妧是你设计杀的。”有些突兀。 “是。” 他稍默,话头再转,“决定跟他回霁都?” “没有。” 夜色罩得他面上阴影成片。“你可知我到时,那石堡里已空了。我认识库拉,这几年每每来,都有他招待。你说他带着家人去了哪里?” 阮雪音终于有些明白慕容峋的后手是什么。“寒地有多少原住民?” 上官宴摇头,“从没计算过,他们居住得也很分散。但既是一个族群,百来号人总有。” 不周山也是。“你带了多少人?” 上官宴笑起来,“对你,不能如实相告吧。除非你拿那小子的人数交换。” “明面上的你都看到了。暗地里有没有、有多少,我一无所知。” 第九百六十章 阡陌行 黑暗在这片大陆的极北之地上肆虐。 阮雪音觉得白昼比昨日又缩短了,似乎总共就天亮了两三个时辰。 “越往北更短,直到全无白昼,这是每年秋冬。到春夏,没有黑夜,只有白昼。”上官宴看着她仰望天幕的脸,解释道,“咱们还没到最北。” “永夜之时,一直能看见星月?”星子格外璀璨,仿佛变多了,直教阮雪音入迷。 “每个月有一半的时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 阮雪音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你亲眼见过?” “很小的时候。老头子总要取信于我,这家业才传得下来。白色神光,就是雪光,我也见过,祁太祖仿造得其实不像。” 是说听雪灯。 “太平整了。但真正的雪光不是平整连片的,与其他神光一样,自有形态。我见到那次,如少女的裙摆,一层又一层水波样在空中流动。” 听描述已觉憧憬。所以太祖确是以听雪灯促明夫人发梦,因为听了宇文琰的临终遗言,又闻知白国清河公主天赋异禀。 这才是求娶的真相,夜宿挽澜殿的真相。 已不是初悟了,也已读过段明澄手稿,她仍觉痛心。 “还要谢你。”上官宴笑笑,“若非那小子常年为你点灯,我在霁都期间没可能观瞻比对。” “听雪灯再也不会亮了。” 规矩被顾星朗废除了,合宫皆知,只没昭告天下。 “挺好。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也有甜如蜜糖的瞬间吧。”指夜宿挽澜殿的两位主人公。 阮雪音很笃定:“有的。”凭手稿,也凭段明澄三字被刻在了顾氏玉碟上。 上官宴不问她为何笃定,道:“哪怕如此,你仍不愿站我这边?”无论梦兆真与伪、预言何所书,理想确存,他四年治蔚,也算自证了清白与赤心, “新制是优于君制的,你很清楚。此事我只能与你论,因你虽为祁后、是顾星朗的妻子,却始终保有贯通全局的分辨心。这些前人事,大部分也都是你挖出来的。天下该在私情之前,雪儿,还望公允。” 阮雪音轻轻笑了,有些自嘲,又带两分戏谑,“我能怎么公允呢?四年前就已经选了。” 否则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离开。她保的是顾家江山。 “他可以,顾星漠或你们的孩儿或许也可以,再往后呢?这王朝但凡出一位昏君,黎民便有受苦受难之险,接连两代,必起祸事——被验证过无数遍、对你来说再浅显不过的道理,真能掩耳盗铃?” 阮雪音早就想得很透彻,花了片刻措辞。“于私,我断不了后人事,只管当下,他至少能保天下升平数十载,后继若为小漠,又数十载;于公,你说得都对,但此世此代,民智与整个国家的存续之道能否支撑新制长久推行,我很怀疑。早在景弘八年我便与竞庭歌论过此题,她的看法也是一样。” “民智是可以教化的。”上官宴切切,“我如今开设女子学堂、让她们入仕为官,便是教化的一部分。国家存续之道,也可逐步革新,理想在前,万事可图。” “那大概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阮雪音目光飘散,无意识又望向了远天星辰,“而今基石太弱,你所想所行过分逾越,更可能中道崩阻。” 上官宴一笑,“预言里不是这么说的。你母族的人也不是这么说的。” “预言和梦兆究竟怎么说的,你我都只是听闻。实据在这几页纸里,暂也无从确认。”她瞥一眼他手中残页,又定看他,诚挚地,“但我母亲,其实并不赞同。” 上官宴一呆,忽背脊发凉,看了看四下。 阮雪音方反应他怕黑,而自己正在黑暗中提一位亡魂,还讲得如在咫尺。 “你怎知她不赞同?”正聊到兴头,上官宴不愿破坏气氛,勉力压制冷汗。 阮雪音十分好笑,“要不回屋说?” “回屋还怎么说!”上官宴没好气,该是气黑暗也气自己。 阮雪音便也望四下,“石堡空空已是警钟,你不会真一个护卫没带就在这里与我论事吧?” 上官宴叹气,击掌三下,一长二短,“起两个火把!” 雪地被稍远处光华照出浅浅金红,他明显放松下来。“刚说到令堂。” 阮雪音梦见苏落锦的事对谁都没细说,因缘际会,却需对上官宴坦陈,且十分顺理成章。她甚觉感慨,神情变得柔和,“她让我活在所处的世代,说提前知晓、知晓太多,或成枷锁,不是福气。日升月落自有时。” “日升月落自有时。”上官宴重复,“还真是,日月规律,在寒地又是另一套法则。” “所以它们目前只属于寒地。咱们生活的国与城,都还是日月各半,春夏秋冬。” 上官宴嗤笑:“诡辩。” “我认真的。你劝我站你这边,我也想劝你:对的事要在对的时间发生,结果才会对。” 上官宴不置可否,拉回话头:“便是这个吧,也许有过的梦兆。”指苏落锦的话。 “也许。”阮雪音道。 长风有若无,带来冰雪中树的气味。 “十五岁之前我经常梦见母亲。后来变得很偶尔,梦里她面貌也开始模糊,我,”该是从未对人剖陈过,他犹豫,终是说出来,“我很怕再过几年便梦不到了,永远梦不到了,因为我快忘记她的样子了。” 阮雪音猜测他幼年丧母时一定大哭过,然后被父亲寄予厚望,打磨锻造,渐渐学会深藏,游戏人间,再不落泪。她想不出上官宴落泪的模样,即便此刻,他仍很平静,只是这样一番话——平静之下掩埋着巨恸,教人跟着难过。 “不会的。你只是以为忘记了,其实在心里。在心里的东西,不会被任何外力消除,时间也不行。” 上官宴自觉失态,灿笑补救:“你是不是懂巫术啊,引人剖心那种。” 阮雪音也笑,“好多人这么说。” 上官宴就着微茫火光看她的脸,眼眸有些深,“在白国那阵,我是真生过些心思的。当时并不确定你与那小子的情意真假、是否做戏,想着如有可能,和你搭伴过日子甚好。雪儿,你让人舒适。” 阮雪音已过了为这种话忐忑无措的年纪,且这种话由上官宴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语气讲出,并不令人无措。“那你真是与众不同,多数人会嫌我冷淡寡言的。” “那是他们不了解你。”上官宴轻快不少,“或者说,是没用对和你相处的方式。而我一上来就会,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 是两人能成为知交的原因。阮雪音确定他所谓搭伴过日子,更似好友,而非夫妻。 夜越发沉了。 “此来只是打算见面聊聊么?”阮雪音心系那头,不想久耗,问出要紧一题。 “原本是。” “然而?” 上官宴转头眺那头,“然而有人不安分,且有充足理由说服那小子帮手。” 黑暗中风声乍起,似有无形之力因这句话蠢蠢欲动。 “回去吧。”他蓦地站起,“问一问远道而来的诸位友朋,是今夜就去等神光,还是稍作休整。” 神光已在天幕了。 阮雪音走出林子忽觉异样,抬头便看见浓绿的光如一尾绸缎悬浮,缓慢摇曳。 上官宴随之抬头,笑道:“喜迎你呢,昨晚都没有。” “比我以为的要少,和窄。”但依然震撼。 “这个确实小巧,有更壮观的。” “会整夜都在么?” “不会。长则一两个时辰,短则稍纵即逝。” 阮雪音着了迷,迈不动步。 “娘亲!”却听朝朝的喊声远远传来。 她只得迈步,与上官宴各披着一红一黑两件大斗篷行在暗夜里,画面也颇震撼。 走近了方见阮仲在旁,该是被孩子闹得非出来等她不可。 “你也有要事找我娘亲?”朝朝瞪着一双鹿眼,气鼓鼓。 上官宴一怔,待要回答,朝朝继续埋怨:“怎么每遇一人便要将我娘亲带去别处?世叔是,你也是,不会都喜欢我娘亲吧?!” “朝朝!”阮雪音轻斥。 上官宴好笑极了,旋即诧异:“世叔?!” 朝朝走近,抱住阮雪音的腿,“都不要来跟我抢娘亲了!哼!” 上官宴进屋了还在发笑,一眼瞧见顾星朗正闷头吃喝,径直过去挨坐下,“有点惨啊,世叔。” 顾星朗险些噎了,“滚远些。” 上官宴越发幸灾乐祸,自斟一杯慢慢饮,“重逢也有日子了吧?竟忍到这会儿还没戳?不像你如今作派啊。” 他如今行事比从前狠厉,也更少耐心。他虽在苍梧,十分清楚。 顾星朗见他喝酒,没忍住递空盏过去。上官宴识趣斟满,看着他一口闷下。 “她不让我戳。” 上官宴实在爱看他吃瘪受挫的样子,心中更对阮雪音欢喜有加,憋着笑道:“也是,吓着孩子,毕竟这么些年都没有父亲——但朝朝会问吧?她总要答。哎哟,不会告诉她爹爹已经不在了吧?所以不许你认。” 顾星朗真想将手中杯往他脸上砸。 到底忍住了,咬牙一望,瞥见慕容一家,转头挤出些得色:“半斤八两。心里难过得很吧?强撑什么。” 上官宴循他视线默看瞬息,很快收视线。“能有那两年父女缘分,我很知足。”他与他情形本不同。这般说,再将彼此的杯盏斟满,低低举起,碰一碰顾星朗那杯,“看一看神光,聊一聊时局得了,然后好聚好散,各回各家。” 顾星朗看着杯中酒因他碰撞荡起涟漪。 眸中光影变幻,转头时已带了发自内心的浅笑,“怕了?” 上官宴回以一笑:“怕。所以一见这石堡内无人,便传令扶峰城的军队北上了。”他掐指略算,“最快明日能到吧。除非你们今晚就动手。” “今晚动手你挡不住?” “你知道我的,素来张狂,其实胆小。” 是说就算挡得住,也会因胆小而自觉挡不住。 那就是能挡住了。 另一边阮雪音正用饭,有些狼吞虎咽——寒冻与论事都太损耗了。而除了她与上官宴,其他人进屋后没多久便开始吃,已差不多了,所以此刻朝朝和阮仲闲得很,一左一右,接连往她碗里夹菜,顷刻堆出小山。 “这个豆腐也好吃,娘亲尝尝。”朝朝用筷子刚得心应手,近来很爱操练。 阮雪音不熟北地佳肴,却也一眼看出是道宫廷水准的好菜,多半上官宴从府里带来了大厨。 “嗯,好吃。”她细细嚼,慢慢品。 “阿岩说叫赛金砖。” 煎得金黄,加料炖烧,微酸泛辣,名副其实。阮雪音又吃一块,暗怪蔚宫中还有这么合口味的,比较像崟国菜。 阿岩闻声过来,“爹娘也说没吃过,娘亲喜欢得很,爹爹都不高兴了。” 几句话乍听不相关,阮雪音和阮仲稍反应便明白了——这赛金砖该是上官宴的独创,并非蔚食,且很明显,在投竞庭歌所好。 其实也是阮雪音所好,但慕容峋哪想得到呢?吃醋还在其次,更自恨已不在高位,无法予妻女锦衣玉食吧。 室内灯火漫,阮雪音不动声色望对面。 竞庭歌满脸愠色,猛一个起身便要往外走。 另一侧上官宴瞧见了,招呼道:“先别出去啊,有好东西让你们尝。” 自然是刚才的泉水煨蛋,一路提回来已经凉了,他吩咐加热,侍者正好送至。 “阿岩朝朝!过来!”从前隔三差五便见,他仿佛还在昨日似的,张口就来,十足亲热。 不认生如朝朝亦有些傻眼,与阿岩对望。两个孩子又分别望娘亲,惹阮雪音与竞庭歌也对望。 “去吧。”阮雪音道。 上官宴与顾星朗便自然而然剥起了鸡蛋,各为女儿。眼看孩子们吃得香,继续剥,让拿给娘亲。 竞庭歌还立在中央,想及方才与慕容峋拌嘴,一把接过阿岩递来的蛋,就那么站着吃,吃完道:“确实不错,再来一个。” 屋内除了顾星朗人人知她不爱鸡蛋。 慕容峋就更知她是故意气他,冷笑道:“将我那份也吃了便是。” 上官宴一笑,“确实有。”向竞庭歌,“来吧,我再给你剥。”便拍旁侧坐垫。 竞庭歌当真迈步。 慕容峋脸黑得如暗夜墨色。 此人从前就会为上官宴的事着恼,阵仗挺大,竞庭歌说过。阮雪音默计较。但菜肴而已,委实没必要,唯一的解释是:他打算在寒地取上官宴性命,却发现竞庭歌仍对那人上心得不止一星半点——那么他若真杀了他,竞庭歌会如何反应?更有甚者,她会不会直接阻止? 临大事而心乱,才是他此刻反常的真正缘故吧。 第九百六十一章 少年嬉 晚饭的后半段阮雪音没有吃好。 她陷入了要不要暗示或者直接告诉竞庭歌的焦虑。 这样的艰难不是第一次了。回首经年,前辈们对她的同一个断言似乎总在应验: 老师说她始终站在棋盘中央,又总能轻易地洞若观火,所以总要面临抉择,凭只言片语就引动旁人的命运; 段惜润的父亲在却非殿说,她是最难的。 而竞庭歌对这件事做出了解释——“你这个人呐,能推会算也罢了,偏还经常算得比我们快,总是提前猜中,当然就只能自苦。说好听些是敏锐,说难听些就是敏感: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上心,然后一钻到底。” 丧母又被父亲嫌恶的敏感,孑然少年时的敏感。竞庭歌其实也一样,所以敢这样断言,所以断得很准。 许多“天赋异禀”,其实是早早付出了代价的。 她想着她的话,视线便不自觉往她身上飘。竟真在吃另一枚鸡蛋,吃到半道仿佛觉得难咽,上官宴问了句什么,随即拿起一个小方碟,悬空倒进鸡蛋里。 某种乌黑的酱汁。 竞庭歌因此顺利吃完,上官宴又问一句什么,很快拿起酒盏斟半杯,递给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遍。 就是做过千百遍吧,在麓州。 阮雪音不明白顾星朗怎么还能泰然坐旁边。 而慕容峋自座位上站起。 她以为他是要发作了,对方却往反方向,径直出了石堡。 “爹爹去哪里?”这头阿岩同朝朝闹得正欢,后知后觉,发问时门口只剩慕容峋的半个影儿,顷刻消失。 阮雪音心下微动,也站起,对阿岩道:“姨母问问去。” 阮仲初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不想她挨冻,“我去吧。” 阮雪音低头看他:“我去。” 披好斗篷出门,外间已不见慕容峋。 半盏茶功夫都没有吧?她服气于此人身手之敏捷、准备之充分,这些年在蓬溪山日日与阮仲比武操练,果然用在一时。 而准备——出身慕容家、又为君数载,对寒地的熟稔根本至少十年功。 茫茫雪原,尽沉在漆黑的夜里。她抬头,发现浓绿的神光已经不在,星子璀玮,却照不亮这片遗世的大地。 顾星朗出来时正见她仰头望天,眼眸如繁星晶亮,又如冰雪凝萃。 这张侧脸他魂牵梦萦,多年来任何时候想到、见到,都会心弦颤。 “没追到?” 以至于开口极温柔,声如冰棱上那些薄脆剔透的冰花。 “看看罢了。我哪追得上他。” 阮雪音收视线,回头见他一袭大白斗篷衬玉容,道:“其实你跟这地方比较配。” 是说衣着、模样和气度,比上官或慕容更与冰雪衬。 顾星朗一个不留神便要开心得似大傻子,勉强稳住:“很好看?” “很好看。” 她是中肯在评,他却已心神摇曳,走近怼脸:“心动了?” 阮雪音抬手将他的脸拍退些,“究竟预备怎样?” 顾星朗明明听懂故意反问:“谁?” “你。” “什么预备怎样?” 阮雪音瞪他。 顾星朗得逞,一指脸颊,“老规矩。” 最初两年但凡她发问,他总以此法换她香吻,有时是“骗”,因为亲完了他也没拿出像样的回答。 “不说算了。” 顾星朗赶在人彻底转身之前偏头,嘬一口她左脸颊,吧唧好大一声,“我说我说。” 真真要命。阮雪音无语至极,又不得不听。 “双方态度我已了然,兵马人数尚不明确,那小子自称扶峰城的军队已在连夜北上,明日或抵——果真如此,我和慕容的人马加起来也不敌。”他正神色,声亦变沉。 阮雪音不必再问他和慕容峋各有多少人马,总归难挡上官宴成千过万的军队,沉吟片刻只道:“这件事你打算告诉慕容么?” 指上官宴调了兵。 顾星朗当然明白她意思:告诉,意味着不能等到明日,慕容峋若有心下杀手,今晚便得行动。 冰原黯寂,风声暂歇,他低头摩挲拇指上的扳指,浑透的白玉制,镌着极小一个雪字。 “再想想。” 阮雪音转望寂静大地,“有办法让慕容罢手么?” “为何?” “他罢手,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如若不然,” 必有死伤,就在他们之中。她没说出口。 顾星朗继续摩挲扳指。太静了,阮雪音似乎能听到指纹和玉石擦碰的声响。 “来不及了。他但凡露杀心,哪怕最后没动手,上官宴也不可能放过他了。” 半个时辰后慕容峋归来,脸有些红,该因来回赶路太急,却格外显得神采奕奕,就像——刚振完士气的将军。 竞庭歌没法不问。 “散步散心啊。”慕容峋闷声,“难道看着你吃鸡蛋喝酒眉来眼去?” 是夜母女四人住在石堡内,其他人分住外头搭起的帐篷中。孩子们呼吸均匀,睡颜酣甜,灯火稀微中竞庭歌轻声: “睡着了么?” 无人应。 她浅浅一叹,侧身搂着阿岩出神,方听见阮雪音答:“没有。” 竞庭歌腾地坐起,“跟我说说。” 石床相距不远,阮雪音翻过身,也坐起,“说什么?”她认为她心里多少有数的,只是不想猜,因为无法面对。 竞庭歌定看她片刻,“我能怎么做。” 阮雪音稍忖,“还想拿回慕容家江山么?” 此为竞庭歌北上寒地的初衷。“明知故问。” “那么对面始终是上官宴。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做。” 竞庭歌因这句话心跳如雷。“何意?” “有争夺就有胜负,有胜负就有生死。” “我会保他不死。” “你我不是天神,保不了任何人的生死。” 竞庭歌蓦地站起,趿鞋披斗篷往门口奔,费力拉开沉重木门,看见无垠的冰雪地上静默的大小帐篷,慕容峋和上官宴就各自睡在其间。 帐篷之上是墨蓝的天幕。 墨蓝天幕间,裙纱般的莹白光海正轻盈舒展。 “小雪。” 阮雪音在思虑,没觉她语声异样,也就没动。 竞庭歌又喊一声,她心里嫌烦,到底披衣过了去。 两人就此并立仰头,许久无言。 白色神光真如少女的裙摆,上官宴所言不虚——所以雪光的形态竟然恒定么? 听雪灯和它其实有那么三分像,只形态不同——上官宴未免武断。 “听雪灯像的啊。”便听竞庭歌道。 “像的。”阮雪音下意识回,没由来泪意涌,未及屏住已湿了眼眶。 是为娘亲又或明夫人,还是为自己与这桩秘辛的半生因果呢? 终于得见,如见一位素未谋面却通信经年的故友,是喜是嗔,是怨怪是释然。 竞庭歌转头看见她落泪,万分明白,鼻子亦酸,拉住她的手。 手拉手望天,如此画面在她们的孩童、少女时都从未有过,却在已为人母的二十八岁这年发生了。 而远远看,两个纤细的姑娘依旧如孩童如少女,这小半生,也许一直就手拉着手在望天。 用世人看不见的方式。 “你该去睡觉了。”良久,竞庭歌轻道。 阮雪音即明白她意思,轻答:“我不敢睡。” 竞庭歌初以为她是怕真有梦兆,然后想起方才床边对话,心跳再次剧烈起来,“你去吧。我不睡,会守到天明。” 今夜没人会睡吧。阮雪音心想。不知他有没有在看。顾星朗告诉了她住在哪顶帐篷里,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冲过去找他——一起看听雪灯的人,也该一起赏这遗世神光。 就像兑现一个未说出口却长久在彼此心里的承诺。 “去吧。”竞庭歌不知她心思,只催促,“搂着朝朝,很快能睡着。我再看会儿。” 何止看会儿,她打算整夜站在门口,盯着前方,稍有动静,立时反应。 阮雪音又望天幕中的神迹许久,将整幅画面完全刻进心里,终于折返,脱鞋躺下,搂住朝朝的小胳膊。 竞庭歌是对的,孩子的呼吸与香气让人踏实。做了娘亲才明白,有时不是她们守护孩子,而是孩子守护她们——无知无觉,便能给出无穷力量。 她合上眼,脑中很自然掠过傍晚与上官宴泉边对谈的情景。 傍晚的光是金紫色,由绚烂至柔和。上官宴的神情往复变幻,时而嬉笑时而深沉。他话也多,详陈理想,又论时局,恳切规劝,再说父亲母亲,可所有句子都失去了原有秩序,无比杂乱地交叠重复。 她心知是快睡着了,脑子才会越来越混沌。 上官宴的声音果然渐远,然后句不成句,裂作纷乱的词。 他的脸,傍晚的光,林间的枝干与冰雪都开始模糊。 白昼很突然地入夜,眼前漆黑如坠深渊,阮雪音自觉是已经睡着了,不过因心事太重,还能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黑夜却在下一瞬又变亮,还是林间泉边,非常刺眼,绝然的金色罩着泼天的纯白。 她不能视物,只有金与白的光海,勉力睁眼,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张脸。 “怎么还在这里啊!”顾星朗笑靥如春风,正是过去许多年的模样——此番重逢她发现他不那么春风般地笑了,其实难过,为避免太亲密而忍着没说。 “那要去哪里?” “他们都不知跑出多远了!”他刮她鼻尖,又伸手,“走,追他们去!” 说话间已拉起她的手,阮雪音忙借力起身。两人便紧紧相牵着在灿光冰雪中狂奔。 她又能看见冰雪了。 也能看见高大成片的林子,在极亮的雪地上投出整齐的树影。 画面如此清晰,所有的感知如此分明,就像真的。 她这样想,心下怪异,怎会不是真的呢? “他们往哪里去了?” “去看神光!据说还有一种美丽的鸟,和粉羽流金鸟像,但是白色的,且更小些,浮在水上,不大能飞。” “据谁说?” “当然是慕容!他对这里最熟!还有那个库拉!” “你见到库拉了?” “见到了啊!” 风声因人在狂奔而格外大,两人越跑越快,对话只能靠喊。 “白日里怎么看神光?”她又问。 “到了就天黑了!你看这地方能有几个时辰白昼?” “朝朝呢?” “也在前面!追到了就能——” 话音未落,传来孩子的嬉闹声,然后大人的谈笑声。 “娘亲!爹爹!快来!”朝朝跳得老高,蹦得雪地上深深的坑,双手乱舞。 阮雪音一呆,想不起父女俩是何时相认的,而顾星朗已拉着她越跑越近。 “要被他们追上了!”阮仲拉起朝朝,“快跑!” “快跑快跑!”上官宴也拉阿岩。 “阿岩跟爹爹来!”慕容峋去拉阿岩另一只手。 “那我可带她了啊!”上官宴坏笑,转身牵起竞庭歌的手。 慕容峋还未反应呢,那两人已跑出老远。 “小雪你快点!”竞庭歌却一再回头,非要等她似地。 阮雪音看着开阔天地耀目光晕里所有人的脸,都在笑,都格外明灿,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样。 她又转去看顾星朗,他也正望着她笑,面貌是如今面貌,神情却更似蓬溪山梦境里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公子。 她想抬另一只手摸他的脸。 “知道好看,到了再摸!”他春风得意。 “好。”阮雪音便也灿笑,露出贝齿那种,“再跑快些吧?跑过他们所有人,跑到最前面!” “遵命!”顾星朗开怀极了,牵着她加速飞奔。 前头的人仿佛听见了他们对话,纷纷回头挑衅:“来啊!量你们追不上!” 真想永远这么跑下去啊。阮雪音握着顾星朗的手拼尽全力,风太大,吹得她落泪,满眼迷糊,水渍很快凝结在脸颊上。 就这么跑下去吧,冰雪中或春风里,为何要分输赢生死呢?让旁的人去担大任、筑天下,让他们自由自在、相亲相爱过完这一生吧。 迷糊的泪眼遮住视线,令她没有意识到白昼变暗,黑夜来袭。 “我就说这地方没几个时辰亮堂。” 是顾星朗耳边语,她方抹去泪水,步子跟着他放慢,发现眼前一片浓黑。 黑得不见五指,星光月光神光皆无。 “他们人呢?”阮雪音不自觉轻声量。 “跑得也太快了。”顾星朗笑道,“没事,牵着我,咱们慢慢走。我的火折子呢?” 他有意蹚路,虽紧紧拉着她,其实走得更靠前。 “我好像也没带。”虽这么说,她还想找找,迈步走着,一只手身上摸索。 被他牵着那只手突然空了。 她心内亦跟着空,下意识去抓,只有冰冷空气。“顾星朗?” 没人答。 黑暗在下一刻缓慢地被稀释,是月拨云层,漫天星河显露出来,雪白的神光随之轻舞,眼前终于分明。 深渊。 巨大的深渊就在脚下,黑不见底,她的两只脚正踩在悬崖边缘。 “顾星朗!” 她睁眼坐起,浑身汗湿。 “娘亲。”然后听见朝朝怯怯地唤,既远又近。 她仓皇回身,看见女儿亦撑坐起来,两只眼眨巴眨巴,“娘亲又做噩梦了。” 另一边石床上阿岩亦醒,也唤娘亲。 方才阮雪音那一声太响了,竞庭歌听在耳里,人虽立在门口未动,心神已飘过来。 也就听见了每个人的话,答:“娘亲在这里的!有点事,阿岩乖,自己睡!” 这厢阮雪音已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吓死娘亲了。” 朝朝方从懵然和担忧中跳脱出,咯咯笑,伸长小胳膊拍阮雪音的背,“娘亲太胆小了!不怕不怕噢,朝朝在。” “姨母,我也想抱抱。”睡梦中被吵醒是很难有好情绪的,娘亲不过来,阿岩便更难即刻又睡。 阮雪音便抱起朝朝去那头,将阿岩也拢进怀,良久,安置两个孩子躺下,帮她们掖好被子,“我也得去办事,很快回来,你们两个自己睡会儿,好不好?”又向阿岩, “你娘就在门口,会一直在,哪里不妥就唤她。” 孩子们点头,都说会乖乖睡,又嘱她穿厚些、别着凉、外面黑、别摔着。 何德何能。 阮雪音泪意再涌,深觉近来太没出息,屏住了,分别亲亲孩子们的小脸蛋,潦草加了件衣裳,披上斗篷,靴子没穿稳便冲出石堡。 “这是要——”竞庭歌只看见一团红色旋风刮出去,话也便问到半截戛然止。 阮雪音没头没脑往一个方向冲。 雪光已逝,寥寥守夜的火把晕染着冰雪地,和浅淡的星光糅作一片。 风声与梦中一样大,她接连对上小八和纪齐愕然的脸,心知没找错,大力掀开帐篷的帘,钻进去,便瞧见半明半暗中沉沉睡着的顾星朗。 真敢睡啊! 她哭笑不得,又迅速被欣慰欢喜填满,奔过去扑到榻上,满怀抱住了他。 第九百六十二章 铁马冰河 动作挺大,但她身轻如燕,也就没弄出多少声响,不足以吵醒沉睡的人。 静谧却只持续了几个呼吸,便听顾星朗道:“原来夜夜跑过来偷抱我啊!” 分明狂喜,强压着语气。 阮雪音从噩梦开始就心跳过速,冷不防被他一吓,松开手。 立马被他反手抱回来,被子一掀,裹进怀里。“嘶,这么冰的身子。” “穿着斗篷的。”阮雪音道,想说不适合呆在被窝里。 “嗯,是太大一件了,还把寒气带进来了,赶紧脱掉。”他伸手解她系带。 “欸你——” 大半夜主动投怀的是她,这时候别扭仿佛不应该——确实不应该,哪怕因噩梦冲动行事,心意是真的。 而顾星朗已在瞬息间将斗篷扔到床尾,拢她更紧,掖了掖被子,一只手再往她身上探。“穿这么少?!” 阮雪音答非所问:“你醒得好快。睡不踏实吧。” 顾星朗扑哧:“根本没睡。” 阮雪音稍怔:“那方才——”分明几个呼吸之后才吭声。 顾星朗凑去她耳边:“想一直被你抱着啊。然后发现你跟冰块儿似的,算了,我抱你也是一样。” 幼稚。她这般腹诽,黑暗中轻声:“今夜就离开吧。神光我已看见了,绿的白的都见了,没什么了不起。你非要我回霁都,我跟你回去便是,然后再怎么办,我们一起想法子。” 显然是权宜,哄他的,因为法子必须在回去前就想好,否则覆水难收。 但顾星朗被一波接一波的喜悦占据了心脑,暂时不想戳破,搂着她好半晌平复,问:“做梦了?”——她刚说看见了雪光。 阮雪音稍犹豫,一点头。 顾星朗笑起来:“我死了?”所以着急劝他离开。 前夜高地上他就问过类似的话,当时她让他别胡说。“是。”此时却一改态度。 顾星朗怔住,然后低笑出声,“怎么死的?” 周遭尽黑,提及梦境阮雪音仍觉不堪重负,闭上眼,“掉进了深渊。” 梦里其他人跑在前面,完全一样的路线,而这正是整场幻境里最骇人之处:意味着,他不是第一个掉下去的。 意味着,星光月光神光同时亮起之时,这茫茫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们走吧,顾星朗。”她再次抱住他。 长夜深寂,却因人心翻腾显得喧嚣。 顾星朗许久方回话:“法子已经有了。机会就在这里。” 阮雪音反应一瞬才明白他是说:名正言顺接她回霁都的法子。 今夜石堡外他摩挲扳指时她就有些想到了。 “《易经》中有一卦曰履,兑下乾上。所以慕容也是以此说服的你。”她蓦地坐起。 “很快就会有结果,小雪。” 阮雪音脑中轰然,翻身而下,床尾摸索斗篷。 “君子协定,无论谁赢,不取对方性命,输者永囚寒地!”顾星朗也坐起。 阮雪音已摸到斗篷,披上,胡乱系好带子,“他们在哪里?” “小雪。” “在哪里?!” 居然晚了。 居然已经开始了。 是她们关上石堡的门之后吧?到此时,不算过了很久,却也足够发生一些事了。 “避开你们远远对决,就是不想多牵连,尤其是孩子!”顾星朗沉声。 阮雪音心知急躁了,因梦境也因时不待人,强迫自己冷静,站在黑暗里问:“如何对决?” “带齐各自所有人马,一战定乾坤。他们俩都是习武之人,都接受此法。” “谁提的议?” “上官宴。” 阮雪音倒吸凉气。援军明日就到的人,竟主动邀战今夜?她略想了想,“早些时候慕容的行踪,被他跟到了。” 顾星朗没应。 阮雪音恍然,“你。被你跟到了。”——应该老早就交代了纪齐或小八,密切注意慕容行动吧,那会儿跑出来同她说话,是为看看底下人有没有依令办事,“然后你将他的部署告诉了上官,又将上官调兵的事告诉了他。” 上官宴计算之后,认为目前人手足以抗衡,那么与其等着对方偷袭,不如先发制人。 顾星朗不意外她迅速厘清、全部说中,轻叹一声,“所以等着吧。已是局面下最好的法子了。” “你,”阮雪音依旧站在原地,脑中过不去那个梦,也过不去竞庭歌站在门口守夜的画面,“是想同时保他们两个的命,还是想,一网打尽?” 若是从前的顾星朗,当然前者七分后者三分;可如今,能有五五分已算不错。而他这般做法,两种可能都是存在的。 “同时保命,且一网打尽。”顾星朗答得很快,很坦诚。 阮雪音绷着心脑又忖片刻。“国家社稷在前、个人信仰在后,此为上官家传承。有些道理就算慕容想不到,上官宴会想到。” 他们会提防顾星朗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一并生擒囚禁的谋划未必能成。 她完全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见他的回答带了笑意:“没说一定成啊。哪有绝对的胜算。” 阮雪音闭眼一瞬。梦境若真为兆,缺口就在这里吧。“我带竞庭歌去。有用没用,总要试试。” “你想做什么?” “我不相信他们会死守君子协定。更况刀剑无眼。” “因为梦兆?” 阮雪音真不想称之为兆,有此判断也并不完全因那个梦。但她想劝他放弃这回合。“是。” 黑暗中顾星朗沉默片刻。“你若去,我就得去。” 阮雪音摇头,“无论如何我和竞庭歌都稳当。你就在这里,按原本计划行事。”她知他担心什么,走回榻边,坐下摸到他的手,双手握住,“事情若顺利,我自然跟你回去;若不顺利,” 空气凝固一瞬,两人都屏了一刻呼吸, “我也必会去找你。或者等你来找我。” 竞庭歌独立门口的画面再次钻进脑海,她加快语速:“一会儿你搬去石堡吧,守着孩子们。朝朝都跟着你呢,我舍不得女儿,不会诓你。” “一炷香一报,下一个信报就快到了,或许——” “等不了。”阮雪音越发急,“不能干等的。顾星朗。” 她在说这句话时已察觉到他浅淡的拖延之意,心知他是不想让她去——除此之外,会否,会否他其实,也能接受别的可能呢? 同时保命且一网打尽,只是他要的结果里最好的一种。 却是竞庭歌唯一能接受的一种。 帐内再陷死寂。 “顾星朗。”她握紧他手柔声,近乎乞求。 顾星朗终于反握住她手,“我让纪齐送你们去。” 帐外夜正浓。他牵着她,对纪齐细细交代。 在她抬步往前走、背对他的瞬间,使了个眼色,纪齐立时懂,微微颔首。 “晚些你要去执行任务么?”静夜里靴子踏雪的声音很响,沙沙沙沙。 “回殿下,视情形而定。陛下自有指令。” “他们俩都不能死。你姐会崩溃。” 纪齐稍怔,“殿下未免,危言耸听了。” 已能望见石堡前竞庭歌的身影,阮雪音眯了眯眼,“她不是从前竞庭歌了,心慈了不少。” “那是对蔚君陛下吧,毕竟目标一致,又一起生活了四年,还是阿岩的父亲。” 阮雪音听出某些端倪,与在顾星朗那里猜得的因果正恰,“所以上官宴的命,你认为可取。” “相较之下。”相较慕容峋。 阮雪音心中越发明晰,摇头:“她会不惜代价甚至不惜性命保护他。” 纪齐深感震惊。 离石堡愈近,阮雪音又问:“咱们怎么去?” 纪齐顿了片刻才答:“回殿下,驭马,比较快。” “马呢?”她转头看他。 纪齐眼中茫然一瞬,虚指西北方向,“那边就有。我方沿途设哨探,十里一个,不缺马匹。” 除了哨探,当然还有伏兵,顾星朗的大帐周围守备并没有减少,到此刻阮雪音几乎完全确定:祁国一方另有先头队伍北上,很可能早于上官宴。 非常符合顾星朗作派——他的常胜,至少一半要归功于审慎。 竞庭歌看见纪齐送阮雪音归来,秀眉微挑。 “还请殿下更换装束,便于行动。陛下已吩咐了,软甲很快会送到,然后咱们出发。” 阮雪音拉起一脸懵的竞庭歌往堡内走,转身之时终于望见阮仲的帐帘动。 方才沙沙踩雪,总算有成效。 石堡的门在纪齐的拉动下缓慢闭合。 “身上有兵器么?”阮雪音气声。 竞庭歌一怔,“有。” “得制住纪齐,架脖子还是抵心口?你来还是我来?” 竞庭歌彻底懵,倒是对答如流:“当然我来。就你这傻瓜式的问法谁敢让你来?” 阮雪音当即高声呼救。 只剩一道缝的木门骤停,然后缝隙变宽,纪齐侧身跃入:“殿下!” 他的佩刀在身体右侧,早先同行时阮雪音看了又看。此时她躲在门框左边,瞄准位置从后将刀一把夺下;同时站在门框右边的竞庭歌箭步而上,抵住了纪齐的后腰。 “也许是制不住你的。”阮雪音走到他面前,“也许下刻你就能夺了她的匕首。” “殿下这是做什么。” “君上是要你锁我们在石堡吧。带我们过去。” 纪齐一时失语。“君命不可违。末将不能。” “记得我刚对你说的话么?就当为了你姐。” 竞庭歌闻言蹙眉,手腕突然发力,刀尖嵌入皮肉半寸。 太始料未及,纪齐险些痛哼出声,屏住了,咬牙道:“殿下还说她不是从前竞庭歌!这般六亲不认,对亲弟说刺就刺!” “告诉过你的,为上官宴她豁得出去。” 若说刚开始配合是因对阮雪音的无条件信任,到这句话出,竞庭歌已明白了六七分。“带我们过去。”她声沉似有千斤重,刀尖往前又寸许。 纪齐吃痛倒吸气,“姐你杀了我吧。” 当真纪门荣光、忠心耿耿第一人!竞庭歌气急。 “淳风还在北境等你。”阮雪音使出杀手锏,看进他眼睛,“带我们过去,结果未必不好;因此丧命、失约于她,才是不值。” 三人重出石堡,外间并无异动。马蹄声起,是阮仲,驭一匹牵一匹,顷刻到了跟前。 “来。”他伸手向阮雪音。 四人二马朝着西北方狂奔。 被王帐前的人尽收眼底。 “主上,要拦么?”小八问。 顾星朗转头南眺。上官宴所言几分真假、扶峰城的兵马究竟何时到,尚且未知。 “罢了。去石堡。” 那厢马匹飞驰在坚实冰雪地上,声声击心。 “敢乱带路,刺穿你的肚子!” 纪齐在前驭马,竞庭歌坐他身后。利刃仍抵腰间,他只觉无语。“事已至此,输赢生死不可避,殿下如此执意,就不为陛下、为大祁考虑?” 阮雪音原本完全认同这话。 但梦境太及时,也太真实,寂静而彻底的失去那样不可直面,反教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决心。“输赢要分,命也要救,我有数。” 该正经过要紧路段,纪齐没急答话,耳翼微动,忽高声:“自己人!” 两个姑娘分不出他喊之前和之后的差别,阮仲却隐隐听见了弓弦松。 “快到地方时停下,先别打草惊蛇。”阮雪音道,又对竞庭歌:“已是来救你的人了,必须听我的。” 竞庭歌根本还没弄清状况,“好。” “殿下如何察觉的?”纪齐问出心中疑惑。君上使眼色时她分明已转身,背后长了眼不成? “问你怎么去时你顿了两刻才说驭马。问你马在哪里,你眼神空茫,指那一下也很不确定,分明是现想的。若有心送我们去,不会这般态度。” 纪齐五体投地。 但最重要的一点她没说,便是对顾星朗的了解。因为从头就没彻底相信他会让她去,才会试探纪齐。 极北的夜在一层又一层加深。 仿佛风是一支蘸墨的笔,刮一回就着一次色,直令视线被浓墨覆盖,难辨方向。 这条路真像梦里那条。林中疾行时阮雪音想。 “五哥当心,慢些无妨。”以至于她胸中再次剧烈,又问纪齐:“快到了么?” “出了林子就是。” 梦里深渊,也在高木深林的外面。 “是个什么地方?” “矮坡。坡上有片湖。” 阮雪音刚要松一口气。 蓦想起梦里顾星朗也说是要去一片湖边看神光,慕容安排的,湖上还有一种酷似粉鸟的白鸟。 “你去过了?” “信报上说的。” 谈话间前方隐现微光。 “停吧。”阮雪音道。 四人遂栓马高树上,屏息听了会儿,无边的沉寂让人猜不出是战斗之前还是胜负已分。 竞庭歌吞咽一口。“现在如何?” 阮雪音将她拉近,三两句说明局势。“你先想清楚。” 竞庭歌已然迈步,“看了才想得清楚。” 第九百六十三章 今宵别梦寒(上) 双脚踏在大地上,方觉驭马时感受不假:真的很像梦中林,林中路,只身边的人换了,不是顾星朗。 阮雪音为此放心又悬心,回头嘱走在后头的阮仲当心,又提醒纪齐小心,最后拉住了竞庭歌的手。 早先在石堡门口也是拉了的,牵着走路毕竟又不同。竞庭歌忍了一会儿,道:“不用这样吧。” “我乐意。”阮雪音难得强势,察觉她想抽手,发力抓紧。 竞庭歌总觉哪里不对,忽然一声嘶:“不会将顾星朗对付你的法子用给我了吧?!” 阮雪音稍忖,这拉住就不放的架势还真有些像。“要紧时候,确实管用。” 光亮在一点点变强、变广,两人噤声,蹑着脚尽量不发出响动。 阮仲和纪齐都是习武行军数年的身手,踩在冰雪间本就全无声息。 矮坡入眼时阮雪音再次停步。 纪齐在前听见她停,也驻足。 还要走过好一段才会彻底出林子,但已能透过高木间隙将情形看分明。 这一片在石堡的西北方,矮坡是完全的正南正北狭长走向,叫人猜测其上湖泊是否也依地形。 矮坡以南的列阵颇为怪异,不成章法,似乎只是身着铠甲的兵士乌泱泱站在一起——那些兵士也怪异,几乎都是矮身量,手中武器亦各不相同,这般距离看,甚至辨不出是刀是剑、是枪或是矛。 “有那个库拉么?”阮雪音紧紧拽着竞庭歌的手,生怕她闹出动静。 竞庭歌勉力盯,摇头:“太远了,看不清。”然后恍然于阮雪音此问,再望远处半晌,“寒地竟有这么多原住民。” 阮雪音目力比她好些,大致一数,“与不周山差不多。铠甲哪来的?” 竞庭歌稍忖,也只能猜:“从前他往返颇多,一年年带过来的吧。” 谁说慕容峋不会谋长线?纵使误打误撞,也是华彩一笔。阮雪音遂望北侧。 上官宴那头明显都是精锐,且全是骑兵,个个人高马大。数目倒并没有更多,叫人疑惑——哪怕在自己地盘,哪怕没料到会有慕容峋这出,来见顾星朗,就带一两百人? “人数虽相当,实力悬殊大吧。”她道。一边是训练有素的禁军,一边是野蛮生长的异族。 竞庭歌摇头,“别小看了这些原住民。能在这种地方生存繁衍,都是斗士。库拉的身手就极好。他们还占着地利。”难说还有旁的准备。 阮雪音认同,再次蹙眉:两边战阵的起始都在两侧矮坡的中段,然后一路往下而至平原,各向南北延伸——隔着坡顶一大片湖,全无包抄之势,怎么战? 视线拉回复往上,隐隐能望见坡顶两端分别站着的人。 当然便是两位主将。 “还算争气。”竞庭歌轻道。 阮雪音明白是说他们没有着急动手、弄得两败俱伤,给顾星朗可乘之机。 也因早些时候在看雪光吧,毕竟是上官宴此行的初衷之一。 ——所以他们俩带着队伍,在湖边看了雪光。 梦里所有人就是奔跑着到湖边看雪光,就是跑过这样的林子。 两相对照,其实有些应兆。 阮雪音心跳再次剧烈起来,“你该去了。” 竞庭歌转头,呛上回合的声:“我还没想清楚呢。” “不是已经看了?”阮雪音以牙还牙,旋即正色,“趁还没动手。” 竞庭歌沉吟一瞬,迈出一步,发现手还被阮雪音攥着。“喂。” 阮雪音才反应没松开,却也不急松,低头看向交握的两只手。 “庭歌。” 竞庭歌汗毛竖,“行了。我要去了。” 阮雪音抬头望进她的眼,“我做了很不好的梦,很不好。所以生怕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所以拉着你紧赶慢赶。可我这会儿又犹豫了,有些怕让你去。但不让你去,他们俩又势必要决生死,这也是你不能接受的——” “婆婆妈妈。”竞庭歌蹙眉,瞪着她有顷,声软下来:“你做得对,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激。小雪,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仅了解,且永远在尽力成全,我娘亲若在世都未必有你做得好。当然,我没有机会知道了。” 她说最后一句时带了点笑。 是释然更是怅惘。 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如阮雪音般明白她这个笑,那是相依为命、打小都希冀母亲的两个女孩子独有的默契与懂得。 “前夜我见到我娘亲了,在梦里。” 竞庭歌稍怔,“真好啊。我也会做梦就好了。没关系,你帮我见吧,然后告诉我跟画上的像不像。如果梦里还能交谈,告诉她,”她顿住,鼓足很大勇气似地, “我很想念她。” 竞庭歌怎会说这样的话呢。 从前的阮雪音也不会有今日表现。 许多事都改变了,又似从来没变,原本就是那样的。 但这番对答真像在告别,阮雪音很不喜欢。“去吧,我等着你。必要时我也会出现。” 她换了语气,终结掉仿若离别的气氛。 “好。”竞庭歌抽手。 “想清楚了么?”阮雪音仍不撒手。 竞庭歌笑:“想清楚了。再拖下去真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慕容峋的声音远远传来:“时辰已至,请吧!” 两人忙回头,未见兵马动。 ——这是要,单打独斗? 阮雪音松手,竞庭歌便大步迈出去。 棉靴踩踏冰雪的声音在暗夜光明里响起,因刻意,格外清晰。 阮雪音抬头望周遭高木,轻问:“这树好上么?” 阮仲和纪齐皆点头。 “那上去吧。” 阮仲遂看好位置,带着阮雪音飞身而上,纪齐随之跃至旁侧一棵,比邻各据。视野至高至阔,足将以坡上湖为中心的方圆几十里瞧清。 绛紫的竞庭歌踏入整幅静止的画面,惹原本静止处起涟漪——上官宴和慕容峋同时转头。 “大半夜不用睡觉?”距离不近,她走得不快,至少到目前为止,是笔直朝着正中央,瞧不出偏向。 冰冷的空气凝结有顷。 “你应该睡。”上官宴微笑,朗声道:“回去吧!” “任何时候动手,早或晚,只要是此回合,都必会让顾星朗渔翁得利。”竞庭歌加快步子,“所以你们也得回,跟我一起。” “那你要劝他。”上官宴看慕容峋。 “事已至此,他不会放我离开了。纵一时放过,此后必定追讨。”慕容峋沉声向竞庭歌,“咱们要重返苍梧,终须一战、一赌、一次历险,今日就是最佳机会,天时地利人和。” “可这赌里,还有大蔚的前程!”竞庭歌高声,“只要你们不相斗,顾星朗就什么也做不了!” 越来越近,必须做出选择,她缓步二三,再次疾走,是往北,上官宴的方向。 “歌儿!”慕容峋急声。 她径直上缓坡。 “竞庭歌!” “放心!”竞庭歌大声答他,“堂堂上官大人,不会拿我要挟你!” 说话间已登顶,冰雪间是蜿蜒的足印。 那湖果然狭长,隔南北双方如天涯两端。没有结冰,却也不冒热气,阮雪音料想水下该有热泉之眼,只因湖太大、湖面太冷,封存了暖热。 水上真有白鸟,比粉鸟小,乍看似鹄,却有尖细而殷红的嘴,头顶一尾飘逸的羽,如船上孤帆——样貌美,姿态更美,慢悠悠漂浮,将天地都染得静谧。 如此良辰,不该打架,更不该见血。 竞庭歌已走到了上官宴近前。“我带他离开,从此销声匿迹,你便不再追讨,一别两宽。” 上官宴笑意仍存:“当年就是这样的。可你们卷土重来了。” 竞庭歌深吸一口气,睁眼说瞎话:“此番北上寒地,只因小雪手握河洛图残页,我也确实见过神光,山居太久,好奇心作祟罢了。” 上官宴眯眼眺对岸,“可他不这么想。” “他想多了。”竞庭歌快声,“方才提议,只要你答应,我即履约,决不食言。” 上官宴复转头看她,“竞庭歌岂是说履约就履约之人?我亦非良善,此时答应,过个一年半载突然追讨,又当如何?”他轻轻叹,反手自腰间抽出折扇,慢慢摇, “咱们几个,多年斡旋,谈判往复,够了,乏了;终于山顶相会,便不要纠缠了罢。” 寒冻夜里摇扇子,也就上官宴做起来浑然天成。竞庭歌瞧着他意兴阑珊的脸,忽觉话是这么说,可他似乎并不想动手,且有拖延之意。 风从南边来。 轰隆隆地,声大如惊雷。 阮雪音下意识回头,浩瀚的林海如黑色的爪牙在眼前无尽延展,更南处,不可辨。 一月,严冬,风怎会从南边来呢? 此念袭心脑,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冷?”阮仲问,准备卸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 “五哥听见了么?”阮雪音直直看东南方,仿佛持续锁定视线便能穿透暗夜遮挡。 阮仲凝神片刻,迟疑道:“风?” 是扶峰城的兵马。阮雪音不愿这么想,却不得不结论。这才是上官宴主动邀战的真正原因:让顾星朗和慕容峋相信他心中不安、故先发制人,也就更相信扶峰城的援军明日才会到。 便如顾星朗动了将计就计干脆一网打尽的心思,上官宴也是一样吧。且比顾星朗更早,在发现石堡空空的瞬间。 大军南来,此刻的石堡外寥寥祁国精锐,皆如瓮中鳖;整个寒地所有与上官宴对立的人马,在即将到来的巨浪面前,只是蝼蚁。 “纪齐。” 阮雪音唤得很轻,却足教毗邻的纪齐听见。他亦回头,盯进黑暗的虚空,远方声响已不似风,而浑似滚雷了。 “陛下既默许末将带殿下过来,便是要末将护殿下于始终。殿下放心,陛下料事如神,必然随机应变。” 阮雪音一怔,方反应早先纪齐妥协,并不完全因利刃抵后腰、竞庭歌请求和自己说服——更因他坚信一旦出石堡,顾星朗会立时知晓,若想拦,绝对拦得下。 没拦,自然就是默许了。 她当然相信他料事如神、局局有后手。但智谋在绝对的实力悬殊之下是无用的,这也是千百年来战争难息的缘由。 怎样的后手,能抵挡千军万马呢?她想起前几日马车里,他说有准备;想起淳风还在西北边境、入蔚密道的起始处,驻守至今。 夜空在下一刻炸开微光。 烟火三束,纯白闪烁,与景弘八年天长节造办司精心筹备的那些很像。 “是集结号令。”纪齐道,“陛下要拔营。” 数十里外,石堡内已收拾妥当。两个孩子被裹得如粽子,犟得似钉子。 “等娘亲舅舅姨母姨父回来再走!”朝朝道。 阿岩不吭声,神情却比朝朝更坚定,抱着枕头瞪顾星朗,如临大敌。 “他们一时回不来,世叔也急着走!就你们两个留在这里,不怕么?” “娘亲会回来找我们的!把门锁好,等着就是!” “他们若以为我必定将你们带走了,不回来呢?” 朝朝有些傻眼,毕竟才五岁,答不上来又决定不出,撇嘴欲哭。 “那我还能见到爹爹么?”一直沉默的阿岩忽问。 “自然。”顾星朗答,怪道她竟问爹爹不问娘亲,“刚说过了,他们办完事便来与世叔会合。” “我是说上官爹爹。” 阿岩的音色一向细软,不若朝朝清亮,这句更声小如蚊鸣,却震动了顾星朗的耳与心。 白日见面,这孩子点头又摇头,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对上官宴的脸似曾相识,却淡了记忆。 原来没有。她只是不说。 而不说,究竟是出于孩子的羞赧还是保全局面,顾星朗无暇细想,只蹲到阿岩面前,极温柔地:“你想见他么?” 阿岩也撇了撇嘴,是欲哭而强忍,点点头:“我想告诉他我记得他。” 大约因女儿在咫尺却不能相认,顾星朗几乎要为这话落泪,“会的。过几日你见到他,就告诉他。现在先跟世叔走,好不好?” 阿岩认真想了想,去拉朝朝的手,“走吧。” 同一时刻矮坡之上,竞庭歌专注谈话,没有听见如雷的风声,却感觉到了忽起的烟火。 她面对着上官宴,烟火升起在背后的天幕,几不可闻的噼啪声如星月碎裂。 上官宴抬头时她亦回头,发现对岸的慕容峋也望向了南方远天。 第九百六十四章 今宵别梦寒(下) 远天似被那烟火扎破了清明,凸得近圆的月亮周围竟绕起云絮。 十五刚过,所以近圆。近圆而终不圆,就像遗憾错失的完满。 阮雪音顺着顾星朗所谓的“准备”往下想,思路愈远,已经抵达兑下乾上的另一层含义。 而要不要出现、对上官宴点破这层含义,再次成为难题。 立场与情谊,手心和手背,她半生应对这样的困窘,竟仍无法做到游刃有余。 长湖之上却有人等不及了。 慕容峋自南岸飞身,长刀在手,足尖过湖面,惊起白鸟轻鸣。 那鸣叫声亦似粉鸟,更娇气些,似在埋怨。 “说好的一战定乾坤!上官兄不会怕了吧!” 他声如洪钟、势同破竹,顷刻已近湖中央。手中兵刃通体赤金、柄处盘龙,火光雪色间熠熠生辉,正是大蔚天子的御刀。 林间高木上阮仲亦读懂局势:“他只能杀了上官宴,方可自救。” 在大军抵达之前。 “我们下去。”阮雪音再等不得,复对纪齐:“你且候在这里,听我指令。” 她明白手头可用之人不止纪齐。方才沿路所有哨探和伏兵,那些更早北上的祁国军士,此刻都会听她号令。 那是顾星朗留给她的兵马,用来自保,也用来易局。 长湖北岸,上官宴看着慕容峋踏水御风而来。 大军将至,他完全可以不接招,以现有人马对战拖延,然后毋庸置疑地取胜。 但他解开了斗篷,露出赭色的衣袍。那是其父上官朔常穿的颜色,出现在一向风流艳丽的他身上,竟也很恰切。 利剑出鞘,他点水相迎,湖中白鸟终于游向东西两侧,让出战场。 竞庭歌平生没有这样发懵过。 她脑中无比清楚利弊与应对,却是两头的利弊,两头的应对。一颗心因此裂作两半,如两只利爪锁住她咽喉,叫她不能出声,眼看着湖中飓风四起。 慕容峋手手杀招,长刀舞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纵横劈砍,皆在对手要害。 上官宴灵矫如蛇,身形穿梭于刀光缝隙之间,试图绕行奇袭,履被斩断通道。 阮雪音和阮仲下树疾走,路程未半,湖上已过了近百招。 上官宴似终于窥得慕容峋漏洞,某刻空中斜翻,鬼影般掠去对方身后,剑指侧腰,就要穿刺而过。 却被避开了。凌空缠斗只借浮冰偶落脚的战法快耗光慕容峋的体力与耐心,这一避的同时他人未转向,刀却突然从右手滑入左手,径直后劈,狠狠削在上官宴握剑的那只胳膊上! 血落纷纷,滴入水中如朱砂化。 上官宴咬牙含笑,收剑回掠,脚点浮冰以迅雷之势退回北岸,大半截破损的衣袖连血滴招展在空中。 “我输了!”他站定朗声。 矮坡下阮雪音与阮仲愈近,因局势变化,停驻观望。 大地上雷声亦近,铁蹄兵戈的音色已不能被隐藏。 但听慕容峋暴喝:“还没有!” 涟漪未歇的湖面因他大力踩踏,再次跌宕起来。 竞庭歌看着他赴死般往这头飞掠,高喊:“你先退回去!我再同他说!” 慕容峋是不懂退的一个人。 他的功夫老师打小就教导:未开弓之前是可以一再考虑的,一旦张了弓,必须放箭,且要快狠准。 更况他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搏一搏,尚存胜算。 “竞庭歌你躲开!”阮雪音发急,“五哥你去把她带下来!” 阮仲应声而动,慕容峋恰至北岸。 刀光在天地间划出虹影,上官宴未受伤的左手拉着竞庭歌急退,身后护卫已接连赶至,杀向慕容峋。 因这头兵马动,南边寒地武士开始向北边包抄。 那些人个子矮小,跑动起来却快得惊人,如驭马而行。 矮坡之上慕容峋只一个目标——纵千万人阻,他闪避抵挡,刀锋独对上官宴。 无限逼近时又被一护卫横枪拦下。 兵刃相接的瞬间,空气却有凝滞。北岸一片混乱,当局者皆迷,无第三人注意到。 但阮雪音站在局外。 且目力绝佳。 也就成了那注意到的第三人。 寒地武士仍在冲锋,会理所当然经过她身边,也许还会误伤。 可她来不及避,根本挪不动步。“小心!上官宴!” 那喊声起得比她心中结论都快,听在众人耳里其实寻常——攻方太决绝,所以守之一方更危险,值得提醒。 所以无论上官宴还是竞庭歌,注意力都仍在慕容峋身上。 阮雪音喊完发现不够确切,再张口,那横枪拦截的护卫突然回身,锋利的枪尖刺入上官宴当胸。 时间应是静止了。 因为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湖上画面还在剧烈晃动,但周遭全无声响。 有人因上官宴遭袭一时呆滞,更多人继续向着慕容峋蜂拥,阮仲杀入重围,不得不与他并肩抵抗。 那袭击上官宴的兵士还没及重新加入战斗。 竞庭歌反手夺过最近一名呆滞护卫的剑,直直捅进刺杀者的腹腔。 刺杀者倒了下去。 上官宴也倒了下去。 竞庭歌便放开那把已穿过腹腔的剑,托住他,跟他一起坠落冰雪地。 是有人下令还是双方默契,阮雪音没弄清楚。 但所有人在下一刻停了手,而她连走带爬终于攀上坡顶。 鲜血染了上官宴满身,在竞庭歌的右手掌心聚出一朵红色曼陀罗。 他居然还在笑,看着阮雪音,似有话讲。 竞庭歌怀抱着他,盯紧那名倒地的兵士。阮雪音从没见过她这副神情,是疯魔是嗜血,要将对方千刀万剐。 “谁。”她声色俱厉,字字发颤,“你是谁的人!说!” 这是一个不大需要问的问题。 她却偏要问,仿佛听到答案便能释然些。 那兵士刚动了动嘴,还未出声,她已等不及站起,冲过去,将那把剑大力抽出,再次贯入,如斯往复,连捅十余次,直教那人口中腹部皆鲜血喷薄! “陛下…” 兵士试图转脸,终于没能再看一眼慕容峋,仰头断气。 这不是回答胜似回答的两个字没能让竞庭歌释然。 她只是后退,眼泪倾泻而出,整个人忽失重跪地,然后回头,爬到上官宴身边,再次抱住他。 上官宴一直没看竞庭歌,只盯着满目悲戚的阮雪音讥诮:“不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竞庭歌被此句提醒,惶然转脸,“小雪…” 无助得令人心绞。 怎可能有救呢。阮雪音艰难抬步。那样一把长枪穿胸过,血已无法止,这个彼岸花般的男子,正始料未及又难以挽回地泊向此生彼岸。 她蹲下拾起他的手,三指并拢,静静感受那脉搏如涓流,一点点细,一点点缓。 竞庭歌殷殷地等,始终等不到回答。 上官宴便低笑,看向了慕容峋:“胜之不武。但无可厚非。这种事,我也干过。”应是一口气难继,他歇了片刻, “去吧,带着这里所有人马,和将至的大军,赶快南下。顾,顾星朗,恐怕要兵围扶峰城,试取苍梧了。” 这便是阮雪音早先想到的,所谓兑下乾上的另一层,与慕容峋无关,独属于顾星朗。 西北境密道入口在位置上与扶峰城几乎平行,绝对距离不远;而此城军队已经倾巢出,更北之地没有像样的驻军,实是偷袭良机。 新政第四年的蔚国中枢,并不稳当;上官宴身死,祁君亲率兵马自北南下,若再有更南的大祁边军策应,无论局面还是声势,都足以威慑,甚至制胜。 慕容峋没立时应,仍那么站着看他。 上官宴忽暴怒而狂咳,面容狰狞:“还不走!既煞费苦心杀我,便守住国家、壮我大蔚!如若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誓要拉慕容家列祖列宗来一起断公道!” 慕容峋浑身一震,下意识迈步,然后望向竞庭歌,看见她泪湿的脸硬是发不出声。 “你也走。”上官宴终于移目光到竞庭歌脸上,“好好辅佐他,倾毕生之力,让大蔚,海晏河清,盛世永续。走,走。” 阮雪音蓄在眼眶的泪终于涌出来。 他该揣着巨大的遗憾、懊悔、愤怒。 却生生压下,抛开所有情绪只以当前利弊做决断,为他的国家。 他与他父亲一样了不起,应该说更了不起,青出于蓝。 竞庭歌只是摇头。 “你本就要他赢。”上官宴气急,却因生机不断流逝,再吼不出,咬着牙寒声:“如今得偿所愿,又在这里同我演什么生离死别。我不需要你,竞庭歌。你对我而言,和那些莺莺燕燕没有差别,不,你还不如她们,你与我,连露水之缘都无。滚吧,滚…” 他声低下去。 眼皮开始耷拉。 竞庭歌因此抱他更紧,似全没听见方才的话,“冷么?”她问他,将他裹进自己的斗篷。 上官宴阖了眼。 “歌儿…”慕容峋欲言又止。 “你先去。我就来。”竞庭歌不看他。 “赵昂…”却听上官宴浑浑噩噩复开口。 “末将在!”立即有人应,其声浑厚,难掩悲恸。 “你带着弟兄们,和陛下一道,率扶峰城的兵马速速南归,务必,务必赶在祁军袭城之前。一切为家国社稷,不可意气用事…” 那名唤赵昂的将领该有瞬息哽咽。 片刻后声更沉,极郑重:“末将,谨记!” 冰雪之地,长湖之上,并不宽敞的岸边,百余兵将跪地叩拜。 万籁俱寂,只有动作,白鸟在血染的湖间突然清鸣,更显得这无声的一刻如某种仪式,浩瀚庄严。 阮雪音回头往上看。 纪齐当然还在候命,当然能看清、听清此间局面,所以她回头就够了。 他自明白须调动人手,立即南下去追顾星朗,通风报信。 树影晃动,是为回应。 然后她看见薄云的天幕之上,一颗极亮的奔星坠落,划出深长的弧线。 人与马开始远离矮坡,寸寸南移。 坡顶阮仲立在阮雪音身边,阮雪音跪坐在竞庭歌不远,竞庭歌抱着上官宴,洁白画面里两个姑娘的斗篷姹紫嫣红相辉映,好不热闹。 直到鸟鸣再加入,方知是绝唱。 “我看你是疯了。”许久才有人说话,是上官宴。 竞庭歌“嗯”一声。 “我这是回光返照么,雪儿?” 阮雪音原不想答,不忍他落空,也“嗯”一声。 “你们要做到啊。”他闭着眼笑。 是说天下理想,新政里的崭新世代。阮雪音和竞庭歌都听得很明白。 两人齐“嗯”一声。 “你是对的,雪儿。没那么容易,需要很多代人努力,今世此刻,或也不是最佳时机。我只是,只是不想让老头子失望。他这个人,他啊…” “他会以你为傲。”竞庭歌捋一捋他凌乱散落的发,极温柔地,“我很敬重他。你比他还好。” 上官宴眉头拧起,该是痛苦,而终于睁开眼,望向竞庭歌,牵起嘴角笑:“带我去湖边。” 她这点子身板哪里带得动呢。 阮仲想过去帮忙,上官宴道:“不要你。少时也是喝过酒、同赏过美人的,半点情谊不讲,没意思。雪儿,你来。” 阮雪音赶忙过去。 两人合力将他搬到水边。 “再近些。” 再近就掉水里了。竞庭歌这般想,与阮雪音对视一眼,终是照办。 鲜血在大地上蔓延,上官宴仰着脸,伸手下探,以指尖荡湖水。 荡了会儿抬起,鼻边轻嗅,蹙眉:“尽是血气。” 竞庭歌便拿出绢子给他擦手。 “阿岩居然不认得我了。”他又道,像极了临终前不顾一切的絮叨,“我好气啊!” 每个字都钝且慢,许多字咬不实,是越发虚弱了。 “那你藏得真好。我以为你不在乎。”竞庭歌道。 上官宴再次看她,笑容温柔又灿烂,“我一直藏得很好。” 这绝对是句双关。阮雪音心想。 竞庭歌点头:“我知道。” 这也是一句双关。阮雪音头回希望有人捅破。 “我也是。”然后竞庭歌就补了这句。 “景弘八年,霁都天长节,街上看烟火的时候,我是认真的。”上官宴道,“那时节,前路未卜,我时常觉得茫然,真想一走了之。你当时若答应,说不得,我就和你一起退出了。” “是我不好。”竞庭歌道。 上官宴再笑了笑,复伸手去掬湖水,越探越深,整个人亦倾斜。“这湖里都是我的血。”他喃喃自语,“看来是归处。” 阮雪音和竞庭歌都没及反应。 他蓦地发力,翻腾入水。 “不要!”竞庭歌扑过去,双手抓住他左边胳膊。 上官宴身体已全然入水,发丝在浅红的湖中摇曳,笑意深深:“我不喜欢埋在雪地里。也省得你们费功夫。放开吧。水下很舒服。” “上官宴。”竞庭歌泪流不止。 “早知道你这么在意我,”他话说一半,似觉无谓,“放吧。去办你的正事,大事。” 竞庭歌拼命摇头。 上官宴忽想起什么,向阮雪音:“你会把曜星幛与山河盘,沉入这水底,与我合葬么?” 为了顾星朗,为了当世的王朝。这是合理推测。 阮雪音闭眼封住泪意,点头。 “不要吧。留着吧。悄悄留着,你知道它们是真的,有朝一日,或还能用。埋葬了多可惜啊。” 阮雪音再点头:“听你的。” “要做到啊,你们两个。”他幽幽地,唱咏叹调似地,脸开始浸入越来越红的湖水。 阮雪音闭着眼落泪,对周遭的感知尤其敏锐。 下一瞬她蓦睁眼,正看见竞庭歌动身势要往湖中去。 阮仲自也瞧见了,箭步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拽住竞庭歌,上官宴便迅速下沉。 “阿宴!” “庭歌!”阮雪音真觉崩溃,无论如何没料到她竟想与他同去。 竞庭歌挣扎,已没了理智,决绝时迸发出的惊人气力,连阮仲都有些拉不回。 “竞庭歌!” “放开!” “你答应他的!他没做完的你要替他继续!蔚国若恢复慕容王朝,你要尽力保住他的革新,壮大女子学堂!” 挣扎骤止,天地亦静。 云层终于堆叠至厚,一点点挤出雪絮子来。 飞雪落冰面,女子的嚎啕声刺破长夜。 第九百六十五章 杯酒逐少艾 苍茫寒地上,祁天子的队伍沉默疾行,堪堪擦过北压的大军。 车外将士们略觉宽心,有人低声交谈,暗幸君上反应之速、拔营之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内顾星朗陪着两个孩子。 朝朝念叨了半路,到此刻终于犯起困来,小身子一歪趴到顾星朗腿上,阖眼欲睡。顾星朗意外且喜,好半刻不敢动。 阿岩美丽的小脸分明稚气,眉眼却在此夜无比深邃,不时向窗外望,而车窗紧闭,根本看不见什么。 “朝朝都睡了,你也睡吧,靠着世叔。” 阿岩回头看顾星朗片刻,问:“先前说的过几日,是几日?” 几日才能见到上官爹爹。顾星朗想了想,“五日吧。不超过十日。” “你没骗我?” 顾星朗笑笑,“我不骗小孩子。” 阿岩淡黑修长的眉仍蹙着,“见了上官爹爹,还能见爹爹么?” 便如她分明认出了上官宴却摇头表示不认得,这一问也很惊人,叫顾星朗错愕——不到六岁的女孩子,竟洞悉世事至此。 他原想回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又反应才说了不骗小孩子。“我不知道。” 阿岩呆了呆,再次露出难过神色,与对上官宴摇头时一模一样。“我想娘亲了。” 顾星朗一贯善于应对,此时却感捉襟见肘,半晌柔声:“很快就见了。” 黑甲的大蔚骑兵飓风般扫过寒地,从南至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记,渐被飞雪覆盖。 从高空俯瞰,一支百余人的兵马也正疾驰,从北至南,带队的正是慕容峋与赵昂。 更北处,相距好几十里,阮仲驾车,纪齐领队,才刚出发。 车内两个女子面色惨白,难见悲喜,一坐一躺,沉寂得骇人。 时间在流逝,飞雪秉着某种韵律一直没再变大,长夜进入天明前最黑的段落。 车内因此尽黑。阮雪音担心竞庭歌害怕,想靠她再近些,才起动作,听见她道:“无妨。” 阮雪音便待着不动。 “我好像不怕黑了,小雪。” 她没说完,只是无法连贯,阮雪音便等。 “那会儿在麓州,屋外廊下、屋内窗角,永远亮着灯,我和他都能睡踏实。近夏时遇上夜半暴雨,好两次灯被吹熄了,半梦半醒里他便拉着我的手,给我唱他娘亲教的歌。”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细听麓州岁月。 “两个怕黑的人一起躺在黑夜里,好像就不那么黑,也不那么怕了。我其实不知道,小雪,” 阮雪音明白她想说什么。 希望她有答案,又希望没有。人世间的情,有时不能两字一词概括,某些板上钉钉的结论反而有损它的贵重。 竞庭歌便真的没再说下去。 “你我未必能同行到底了。”阮雪音轻声。不该在残酷的辰光里说更残酷的话,但行路愈久,离分别愈近,总要说,否则连道别都不及。 因为顾星朗或要夜袭扶峰、乃至苍梧;就算他不,慕容峋已得到兵马,守或者攻,总会行动。 决战几乎不可避免了。 “所以我们,是这样死去的么?”故事终点,无人生还,竞庭歌认为她的噩梦当然便是此意。 黑暗令人绝望。 上官宴的离去抽空了阮雪音的对弈心。 “我在想,梦兆的依据与世事的依据一样,始终落于形势和人心。”半晌阮雪音道,“形势不可逆,但人心可改。你我,若不往扶峰苍梧一线去呢?” 竞庭歌沉默片刻,轻嗤,有气无力:“你是在劝我别回去帮慕容?” “你若不去,我就不去。此局,双方皆存利弊,慕容占着地利,乃至人和;他其实被动,攻伐是铤而走险。” 他,自然指顾星朗。阮雪音考虑了许多,到此刻,不怕他动手,反担心他跑不过扶峰城的追兵。 ——上官宴反应太快了。而慕容峋大军在手、又得了警示,很可能会堵截顾星朗,切断被攻伐的可能。 竞庭歌没应,被泪水浸透风干而格外显得肿胀的脸颊在黑暗里泛着奇异光泽。 更南边,祁天子的队伍正苦苦跋涉。 越往南,夜变短昼变长,天明变早,隐约已能望见地平线上的晨曦。 信报是此时到的。隔着车窗顾星朗听了一会儿,冷冽的气流从缝隙中透入,很薄,很细,却封冻了整个车厢。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 阿岩更是在反复与他确认之后将信将疑、勉强入眠的。 以至于顾星朗听完的第一反应不是做任何决断,而是看向阿岩的睡颜,许久调动不了脑或心。 “告诉小八,往西南走。”窗外还在等,他不得不指令。 那头似是意外,“陛下——” “去吧。” 外头只得应诺。 顾星朗持续看着阿岩的睡颜。 不是的。 除了愧对同孩子的许诺,他分明还试图遮盖自己的情绪。 他试图假装自己与上官宴没那么好交情,试图将过去十余年的惺惺相惜都当作逢场作戏的弈棋。 他与他确实互相利用。 更在后来成为了明面上的对手。 经过景弘十年,除了阮雪音和家人,他不想再为任何人掀动情绪。 更不会为那些情绪改变决定。所以此刻指令,他告诉自己,是局面需要从长计议——扶峰城的兵马毕竟要掉头了。 他也想看看慕容峋打算怎么做。 最要紧的是,须将孩子们送去稳妥之地。 他这般说服自己,少时与上官宴相识相交、煮酒论英雄的画面却不断自记忆深处浮起。 那是他初为国君的岁月里为数不多有颜彩的点缀。 他带他看了些不一样的人间,亦友亦师,也似兄长——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结论。因为乍离别吧,且再无相见可能,不得不直面真相、承认悲痛。 “停车。”以至于他下意识说出这么一句,不够响亮,不足教外头听见。 只阿岩听见了。 “姨父说什么?”迷迷瞪瞪间孩子问。 顾星朗呆了一刻。“你唤我什么?” 阿岩这才清醒些,坐起来,“你刚说话了。我听见了。” 顾星朗垂眸,大半张脸隐在暗处,“我让他们停车。” 阿岩立时紧张:“为何?” 顾星朗没答。 阿岩便喊:“停车!停车!” 车没停,小八回马车前,“主上?” 顾星朗正对阿岩晓之以理,讲明不可出声太过、引来危险。“预计几日?”他随口应付。 “回主上,雪势见小,天将明,行路会容易些。属下以为,兼程不歇,三日可出寒地。” 顾星朗说声知道了,闭上眼,计算扶峰城大军回师的速度,又想慕容峋若一横心要赶尽杀绝、拨出一支先锋骑兵来穷追,他这带着孩子的车队未必跑得过。 不知小雪她们现在何处。 “就这么办吧,兼程不歇,先与淳风薛战他们会合。对了,如有可能,找一坛酒。” 车外小八一愣,称是,驭马而去。 “世叔?”车内复静,阿岩小心翼翼。 顾星朗睁眼瞧她,不追问方才脱口的“姨父”,温柔道:“阿岩睡吧。上官爹爹传信过了,说事情办完,就来看你,给你带好吃好玩儿的。” 阿岩满脸放光。从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了,但上官爹爹总有好吃好玩儿的,此一项,她始终不忘。“好。”遂点头,再次躺下,仿佛听话睡觉,便能快些见到想见之人。 寒地北边,雪絮纷扬处,纪齐接到密令,带着车队马不停蹄奔行。 一天一夜过去,以竞庭歌对地形之谙熟,已明白是在往西南边境。 那里,该有顾星朗入蔚的通道。 “我算是被你劫持了么?” “别这么想。” “你真的比我厉害,小雪,总能顺理成章、情理皆全地达成分明功利的结果。” “这话听着不像夸。” 竞庭歌嗤笑。 “慕容若拨兵马过来,被劫持的就是我。”阮雪音又道,“所以没什么厉害的。” 竞庭歌想一刻,“他难办。扶峰需要大军尽快回师,是否分出人马追顾星朗或来截你我,不好抉择。” “他须赌一把。因为连我都不确定,大祁的兵马还会否入蔚。” 竞庭歌没接话。这大概是二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她祈愿双方默契、各退一步。 她累了。像过完一生那么累。这一天一夜断断续续地睡,醒来半点没觉恢复,只有无尽的疲惫。“我没梦见他。大概是太怨怪我了,不肯入梦。你呢?” 阮雪音拢一拢盖在身上的斗篷,侧身看她,“也没有。” 天还亮着,黄昏的光是颜料调不出的金紫色,透进车内,与石堡前再见上官宴时一样。 “今夜梦一梦吧。”竞庭歌道。 “我尽力。”阮雪音回。 又一轮黑夜临,百里外,小八再至车前,递进吃食,也递进一坛酒。 顾星朗带着两个孩子吃罢,亲手给她们擦嘴擦手,然后将酒坛放置车中央地上,蹲着打开。 “你要喝酒?”朝朝眨巴眼看他,架势非常像女儿管父亲。 “喝一点点。”顾星朗抬头淡笑,绕开绳结,拉起一层层的纸,香气便溢出来,“那边有几个杯盏,包袱里,阿岩你去拿过来。” 阿岩乖乖照办,一双小手仔细翻腾,似是找到了,回头问:“一个就够了罢?” “两个。” 阿岩狐疑,不明白一人喝酒为何要两盏杯,倒是依言,一手握一个,巴巴回到顾星朗跟前。 “你一个我一个。”顾星朗笑,“都放地上,我来倒酒。” “阿岩才不喝呢!”朝朝反对。 “不让她喝。”顾星朗安慰,又向阿岩:“你就跟世叔碰个杯,好不好?” 马车颠簸,杯盏被盛满的同时,酒也洒了一地。坛在中间,隔顾星朗与阿岩一人一边。 “举杯吧。” 阿岩不明所以,却格外认真,小手托起杯盏。顾星朗也双手握杯,重重碰过来,酒水迸出数滴,空中激荡,终于坠落归尘。 顾星朗一仰而尽。 风声很大,车马声很响,将世叔饮酒的动作衬得格外惊天动地,直教阿岩也想饮尽杯中酒。 她刚抬手,被朝朝按住:“你做什么呀,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阿岩也没弄清自己为何想喝,只看着顾星朗。 “抿一小口吧。”顾星朗便道,又对朝朝:“小口无妨,世叔从前也跟你娘学过些医术的。” 朝朝不太相信,瞪他,阿岩便在这当口尝了一点点,立时辣得满脸通红,呛咳起来。 “就说了不能喝!”朝朝忙给她拍背。 “然后怎样?”阿岩不在乎,缓过来了,再问顾星朗。 “然后,将这些酒,洒到雪地上。” 车窗大开,灌进北国的风。 夜色里顾星朗与阿岩趴在窗边,一左一右,一人拎酒坛一人握酒杯。 器皿之中,琼浆如天上泉,涓涓落大地,融入积雪,迅速消失。 阿岩的小杯子是一倒就没的。 顾星朗那坛,却不知是酒水太多还是他有意倒得慢——总之队伍疾行,涓流持续倾洒,沿着车马印记留下稍纵即逝的,长长的水痕。 阿岩盯着那些痕迹出神。 整个寒地的天与树、星与月似都为这一幕沉默,只有北风,逐渐填满空了的深坛。 “世叔。” “嗯。” “没有了。” 顾星朗知道。 但他不想撤手,就那么握着坛缘,维持着倾倒之姿。 “你这样要生冻疮的。”又许久,朝朝忍不住,爬到窗边拉他手腕,“赶紧收回来!” 子夜时分,新一轮信报至。 先是纪齐禀动向、述平安,再是断后的哨探称:扶峰大军已分出一支千人队伍,往西南而来。 “还有多久过复州?”孩子们已睡了,顾星朗在门边问。 复州,出寒地往密道去的途中唯一会经过的城池。当初他们入蔚之所以黑甲乔装,便是为掩过复州耳目,尽管是绕道、并没有进城。 “回主上,卯时左右。” 卯时,天都要亮了。顾星朗稍忖,“加速,争取卯时前,无须绕道,直接进城。传令淳风立时拔营,复州见;薛战,进兵蔚西,攻取棉州。” 车外小八一震,赶忙应是,又踟蹰:“咱们虽着黑甲,到底——” “上官宴已死,慕容峋刚重掌军队,来不及、没门路、该也想不到咱们会直入复州。全无警示,夜半三更不会太难。” 第九百六十六章 长风起兮 正始四年,亦是景弘十四年,一月二十一,蔚君慕容峋亲率一千骑兵往西南方向长驱,破晓时分,遭遇拦截。 队伍只几十人,个个驭马,为首两男两女,尽都出类拔萃。 那是许多人第一次看见蓬溪山的两个姑娘并骑出现。 这画面也自此汇入传说,流于后世,虽未被证实、更不曾载入祁蔚国史,信之者众。 居中靠左紫色斗篷的是谋士竞庭歌。她的左边、黑甲劲瘦的男子,是后来获封平西将军又年纪轻轻就解了甲的纪齐。 居中靠右绛红斗篷的是祁后阮雪音,她的右边、一身布衣却锋芒毕露的刀客,有人说,是景弘十年死而复生的崟君阮仲。 北国隆冬,本该灿阳千里,那个破晓时分却浓云蔽天,行将大雪。 那支队伍拦了路,竞庭歌一人下马,走到慕容峋跟前,“回去吧。他不会东进了。” 慕容峋高坐战马上垂目,“何以见得?” “小雪会阻。” “他未必听。且他们在西南交界之地有驻军,便不东进,难保不会西进。是你说的,一旦蔚西新区被夺,顾祁对我大蔚,将成合围之势。” “留得青山在。”竞庭歌仰头看他,声很柔,却是死水无波,“纵使今日有失,来日,臣会助陛下拿回。” 慕容峋胸中火起,强压着,微眯眼,“他的死,竟叫你斗志全无、心性全失了么?” 不愿这么想,眼前景况却逼他不得不这么想。十四年,整整十四年,无论怎样起落都高歌猛进的竞庭歌,居然在有棋可走、胜算过半的情形下,要退! “臣志不改、心性仍在。然时机不恰,此刻所言乃是苦口良药,还望陛下,纳谏。” 她们原本落后,竟能赶上,自因得知了双方动向,改车为马,又占了人少之便,连夜奔袭以至于比大军更快。 拦截之决心,可见一斑。 慕容峋念及此,更觉恼怒,终没对她吼出来,而是看向了阮雪音,“殿下好手段。” 是说竞庭歌此时言行,除了因上官宴之死,也绝对受了她挑唆。 阮雪音驱马近前,轻声道:“暂退收此局,皆大欢喜;执意妄为,或酿悲剧。” “这是河洛图预言?还是殿下的观星之术,又或梦兆?”慕容峋沉沉问完,仰天大笑,“那是你们的把戏,你们的计谋!真也好假也罢,朕不关心更无须理会!” 他声色俱厉,复看阮雪音,仿佛蓬溪山近四年相处的光阴已被短短几日的兼程风雪吹了个干净, “这世间所有把戏、计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从没信过。来人,拿下!” 他身后兵士应声动,阮仲与纪齐长刀出鞘、同时策马,情势一触即发。 “不劳陛下!”阮雪音高声,抬手阻身后,“我等区区几十人,未想过以卵击石,劝谏不成,随陛下去复州便是。” “复州?” “复州。” 将雪而未雪,渐入白昼的北国之南阴沉得可怕。 几十人被千人围在当中疾行,阮仲受慕容峋传召,趋前并驾。 “她打的什么算盘?” “竞庭歌劝你,她劝他。” “缘故?” “止争斗,休兵戈。” “哈!已走到这步,还谈什么休戈!此役我若失蔚西,对不起上官宴亡魂,更——”更难与竞庭歌有圆满余生。他心中明白,没说出口。 阮仲驳不了这话。因为他也认为顾星朗或攻棉州。 “你怎么想?”慕容峋又问。 “如她所想。” 慕容峋冷笑,“所以必要时,你也会与我动手。” “不会。她不希望我们任何人动手,所以两头劝退。她说,”阮仲脑中浮现阮雪音的神情语气,“只要不动手,我们,就都不会死。” ——就像在梦里,只要不朝那个方向跑,所有人就不会掉下去。兵马声中阮雪音想。已经失去上官宴了,不能再有失。 “顾星朗不攻蔚西,我便劝得住。”竞庭歌的目光越过层叠人与马,勉强望见慕容峋的后脑勺。 阮雪音也在看前方,却是试图拨开迷雾,找寻出路。“恐怕难。” “嗯?”竞庭歌偏头。 “景弘十年之前的顾星朗,我劝得住;景弘十年之前的慕容峋,你也劝得住。但现下是景弘十四年了。他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就像上官宴的死、纪平的死,两大世族乃至更多世族的覆灭,无可挽回。 那又凭什么要求亲身经历了这些的人,依然把江山社稷扛在肩上的人,一如初时呢? “无论他有没有抢先一步抵达复州,八成可能,已经下令西进了。可能过不了多久蔚西就会升起警烟,慕容峋看见那些警烟,必不放过他,我们所有人大概,” 是葬身在复州。 她根本没这么说,竞庭歌很确定地这么想。 “有时我觉得你不需要曜星幛,也不需要梦兆,凭一双眼、一颗心,便能洞悉世事。此为天分,小雪,你的天分。” 长风拉扯晨曦,天却没有变亮,反而愈加晦暗。 还有什么办法,能将半只脚已悬空的两位国君拉离深渊呢。阮雪音陷深思。 预言、梦兆,在慕容峋看来皆是玩笑。 顾星朗或许半信,甚至曾因此动摇信念,却被她悉心缝补好。如今他会尽最大努力,用余生去否认、去不信,以慰先祖,以成大业。 光阴滚滚,骇浪催人,他们俩的帝王心智皆更上一层楼了。再有寒地一役加持,谁都拉不回。 活人拉不回,死人可以吧。阮雪音蓦然想。上官宴以死促局,她也能以死阻局,所谓以毒攻毒。 灰败的晨曦里竞庭歌一直看着阮雪音的侧脸。 阮雪音心中有定之后,意识到她在看,转头回视。 目光交会之瞬竞庭歌收回,复望前方,村落依稀,不见城郭。 “复州偏处一隅,距原本的边境不远却又够不上边城,蔚西扩张之后其位置更是不尴不尬,故虽为城,并不繁华,严冬时节,可能还有几分荒凉。”竞庭歌道。 “去过?” “此为头回。从前,实在没空。” 这丫头花在苍梧的岁月和心血比她以为的更多。 “但慕容经常同我说。举国城郡的景况,一年年变化,他都谙熟于心。” “他是个好君王。” 竞庭歌轻嗤,“一开始也没这么勤奋。” 因为竞庭歌勤奋吧。阮雪音心想。为了与她并肩,为了不教她失望。如今他这般执着要拿回江山,除了对家族之责,当然也是不愿她多年努力付诸东流。 他把她的愿望,活成了自己的愿望。 然后青出于蓝,在十四年后,比她更坚决。 浓云愈厚,且灰败,北风呼啸,带来西北方急切的车马声。 阮雪音其实想过,顾星朗动身虽比他们都早,若一直为了孩子不改车为马,早晚会落后,会赶不及在破晓前入复州。 她暗盼他别太顾及孩子。已是狠厉不似当年了,就干脆连这点慈爱都不要保留。 可他,居然还是她的那个少年郎,在不应该的时候,做回了二十岁的顾星朗。 西北方向,疾驰南下的这支队伍,为首的正是小八。 队伍中段马车摇晃的响动很大,该是奔行太久,折损太重。 狭路相逢,会于荒原,自然便先后停了。 从高空俯瞰,对峙之处再往西十余里,复州城门正孤凉地耸立。 只差一点点,不多也不少,便是所谓宿命么。阮雪音心中惨然,却知不能轻举妄动,与竞庭歌对视一眼,无声停在大军中央。 那头小八看见慕容峋身边的阮仲,心中有数,至车前禀报顾星朗,然后重新上马,喊话道:“两军对垒,不涉亲眷,主上的意思,先将无关人等送离。” 是中肯之言,更是交换——以阿岩换阮雪音,然后各自东西,送往祁境和苍梧。 慕容峋稍忖,应一声“好”。 兵马让出窄道,阮雪音动身,竞庭歌紧随其后。 两人现身队伍前方、慕容峋身边时,顾星朗亦牵着阿岩下车。 孩子遥遥望见那头,张了张嘴,硬是没喊出一句娘亲爹爹姨母舅舅。 “请。”顾星朗道。 慕容峋便扬手示意,阮仲带着阮雪音并几十人的队伍往这头来。 四名祁国死士同时动身,送阿岩往那头去。小小人儿端端正正踏在无垠荒原间,全然嫡长公主气势。 “阿岩!”朝朝趴在车门边大声。 阿岩回头,也大声:“记住我的话!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 “好!阿岩,你自己小心!要小心!” “你也是!” 两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如大人生离死别般相互许诺、约定、鼓励,直教场间乌泱泱众人目瞪口呆。 又“小心”什么呢?都是金枝玉叶,保卫呵护之人不计其数。 竞庭歌已然下马,趋前数步,伸手接过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阿岩也紧紧回抱娘亲,许久,很轻地耳畔问:“上官爹爹不回来了么?” 竞庭歌胸中轰然,好半刻,很轻地耳畔答:“嗯。” 清晨的风比夜半更烈。“那我们自己去看他。我陪娘亲去。” 竞庭歌不知女儿晓得多少,为何晓得,是凭零星的幼年记忆还是重逢后大人们的言行。 此刻她无暇探究,可能永远也不会探究,只觉此言,意蕴无穷。“好。” 慕容峋已点了三百兵马,要送母女二人东归。 “苍梧并不周全。”竞庭歌站起来。 是说陆现与上官宴共理国政近四年,如今上官宴身死,陆现一人独大,未必会认他这个主君。 “先不入苍梧。你们去像山等我。” 竞庭歌沉吟,再次蹲下看着女儿。 阿岩立时有所感:“娘亲不同阿岩一起走么?” 竞庭歌一怔,旋即笑:“我怎么生出了这样聪慧的女儿。” 阿岩呆呆的,半晌带些乞求地:“娘亲同阿岩走吧。” “娘亲还有事要做,等做完——” “姨父也跟我说上官爹爹有事要做,做完就会来看我。可他不来了,你刚说的,他不会来了!” 竞庭歌错愕,没及问为何唤顾星朗作姨父,因为阿岩说完便哭起来,顷刻间满脸是泪。“好孩子。”她再次揽她入怀,“娘亲绝不骗你。但承诺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娘亲只能向你保证,会尽量做到。” “我不…”阿岩埋在竞庭歌肩窝,呜呜地哭,“没有什么事比娘亲和阿岩在一起更要紧,娘亲不能不做那些事么…” 竞庭歌终没压住泪意,婆娑着双眼去看慕容峋:“能么?” 放弃这回合,让顾星朗离开,让所有人全身退。 那头阮雪音也已下马,朝朝便跳下车扑过来。母女俩相拥絮语,然后阮雪音将孩子交给阮仲,走向了顾星朗。 “若已出兵,即刻撤回,他会放咱们离开。”她直入正题。 “是个绝佳之机,放弃了,许多年不会再有。”他仿佛料到她会说这话,拒绝得快而彻底。 “你二人若丢性命在今日此地,胜负,统一,都再无意义。” 顾星朗笑摇头,“是对慕容氏没有意义。我死了,大祁还有小漠。” 阮雪音震惊,“你——” “去吧。现在就走,万无一失,你的噩梦,不会兑现。” 是说她、竞庭歌、两个孩子乃至阮仲会因及时撤离而绝对平安。 也就不可能无人生还。 阮雪音看他片刻,转身走向阮仲,“有劳五哥,护朝朝周全。” “雪音——” “我没办法丢下他。” 阮仲并不为这句心伤,许多事情其实一直有答案。“我也没办法丢下你。” “舅舅先跟朝朝走吧!”却听怀里的孩子忽道。 阮仲和阮雪音俱是一怔,朝朝又道:“放我下去。我还要同他说几句话。”小手指顾星朗。 寒冻的天,裹得粽子似的小人儿,啪嗒啪嗒踩着薄冰的大地跑到祁天子面前,勾勾手指。 顾星朗已习惯她这作派,听话俯身,凑耳朵过去。 “你要听娘亲的话,才能一切顺遂、心想事成。” 语气同方才道别阿岩时一样,浓重的稚气下沉着某种坚定。 顾星朗也是一怔,点头:“好。” “小孩子不能没有娘亲,也不能没有爹爹。我等着你,爹爹。” 第九百六十七章 踏雪离歌 寒风呼啸,层云劲卷,阮仲带着朝朝并一起从寒地南下的几十死士全速西行,依顾星朗的交代往边境去。 “同世叔说了什么?” 顾星朗分明震动,以至于之后再对话,从神情到语气都变得无比温和。 “秘密。”朝朝抿嘴答舅舅,脑中浮现彼时情形—— -你唤我什么? -你同娘亲办完事,好好回来见我,我再唤第二遍,第三遍,无数遍。这是条件。 -何以,你是怎么… -我梦见你了。梦里我就这么唤你的。而且我同你长得好像啊,比跟娘亲还像,哼。 -像我不好么? -虽然你很很很好看,可我更想像娘亲哎! 马蹄声已远,女儿音容仍在眼前。旷野之上,顾星朗不自觉笑:“你传给她了。苏氏梦兆,由母亲给女儿,果然不假。” 阮雪音在望西边天幕,神思不属,话听进耳,好半刻才反应:“什么?” 顾星朗转头温柔道:“她知道我是谁。还说,” 那是朝朝临行前的最后几句话。 -春天,爹爹,你、我还有娘亲采了好多好多花,一大捧全抱在你怀里。我好像长大了,反正比这会儿高,穿着跟娘亲一样的湖色裙子。我猜,那就是以后的事吧。肯定是的。 笑意漾在他脸上,春风般,二十岁顾星朗的模样。他没说出来,阮雪音也不追问,只轻声道:“所以结束这局吧。我们回霁都。” 上官宴身死,与之相关的一切,新政、深谋、景弘十年让阮雪音不得不消失的所有缘故,都可以用另一些说辞,造出另一个故事——她因此得以名正言顺回霁都。 这也便是在寒地时慕容峋说服顾星朗联手的最大筹码。 只是顾星朗,从没想过要取上官宴性命。 另一侧阿岩随亲卫们东行,竞庭歌与慕容峋凝眸目送。 “那个人,是你安排的么?”她问。 “不是。”他答。 “实话?” “除了寒地之行对你有所保留,我从没骗过你。那人若一早有异心,以上官宴之能,不会不察。” 所以出手之人,不过是忠君之士——慕容峋果真驾崩了便罢,骤然发现没有,临阵变节。 竞庭歌闭上眼。小雪说许多进程改变于微不足道的一刻,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确为至理。 “返回扶峰城的兵马,都安排妥当了?”——不仅要守扶峰,更要去苍梧报信,请兵西援。 慕容峋嗯一声。 阿岩的队伍已消失在视野内。他回头,遥遥西天不见异象,但他不能等、赌不起,因为一旦出现异象,譬如警烟炸天,五分被动就会变为八分,他一番奔袭,就都是枉费。 “活捉顾星朗,赏千金,封万户侯!” 这话起得太突然,落在充满离愁别绪的旷野间,像一句玩笑。 但顾星朗三字对蔚骑们而言从来不是玩笑,所以战马随之扬蹄、号角随之响起——近千人的队伍要合围生擒百人,易如反掌。 大军还没及冲锋。 分明的单骑之声急烈地传来。 那人浑身是箭,伏在马背上高喊: “祁军围城!复州告急!祁军围城!复州告急!” 自然是蔚人,冒死冲出复州城的信使。 只有两句不断重复的话,却足以立时改易战局。 “是——”淳风?阮雪音看顾星朗,话没问出已有答案。 当然。在寒地他就告诉她,有准备,淳风和薛战领着千军万马一直在边境驻留。所以他确实已下指令,那指令多半便是: 薛战西进攻伐,淳风东进接驾。 “先停手!”竞庭歌低声。 “事已至此更不能停手!”慕容峋沉声,“抓住顾星朗,还有谈判迫他退兵的可能!” “他若不就范呢?!宁肯跟你拼个玉石俱焚,也要夺取蔚西呢?顾星漠已长成,祁国有的是后发之力;苍梧因上官宴身死已临变局,你这始作俑者若不能活着回去收拾,我蔚国当如何?!” 慕容峋心中狂震。复州被围,祁国兵马就在十里外,立即擒拿顾星朗原本是唯一对策。但诚如竞庭歌言,若对方已不惜命,擒拿谈判就毫无用处,而他慕容峋带着这不到一千的兵马,很可能不敌十里外数目未知的祁军。 所谓玉石俱焚。 “他会么。”会不惜性命么。 “你会他就会。你们两个都死不让步,不就是想毕其功于一役?” 放弃此回合,又是望不到头的争斗,不若毕其功于一役,短痛代长痛。到这刻,竞庭歌已彻底了然双方心态。 她相信阮雪音也了然。 慕容峋心中挣扎,终是抬手示意。 身后兵马因此收势,那重伤的信使见得黑甲的骑兵,没功夫细想是哪路人马,直冲到跟前,奄奄一息:“对方围而不攻,只射杀试图出城求援者。” “主将是谁?”竞庭歌问。 “祁国十公主,顾淳风。” “大概多少人?” “目测,数千…” “复州府尹和督军呢?” “小的正是府尹大人家奴…大人他,昨夜遇刺,已经身故…一个时辰前边境燃烟,孟督军率兵马前往支援…早已不在城内…” “城中兵马还剩多少?” “小人不清楚…小人…” 话音骤止,不知昏厥还是咽了气。竞庭歌盯着他后背歪斜交错的羽箭,脑中飞速盘算。 由崟国分出两国新区之后,因地形地势和城郡划归,整个西境交界地带变得极为复杂,密道、偷袭之法能被顺利使用,多源于此。景弘十年祁蔚各逢剧变,这几年双方都忙着安内,所以谁率先打破平衡再次开启征伐,从西边着手,是有先发优势的。 显然没人料到,顾星朗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发动进攻。 她自寒地相逢之时便有所感,故重视。但此后发生的一切,慕容峋的后手、上官宴的身亡,都在她意料外。 所以才陷绝境啊。 她自嘲而笑。寒地剧变看似慕容胜,却因顾星朗准备充分而同时引出内忧外患。不能说慕容峋做错了,因为机会确实千载难逢,四两拨千斤;却也当真全是险棋,以至于后局难收——便是老师所说的,“势”么? 此世此代,势在顾祁,人力不敌时运,天不佑蔚。 她仰头望苍茫穹天,竟能清楚看见云层剥落,雪絮被一点点挤下来。 天若佑蔚,陆现的援兵就该到了。 她闭眼听了一刻风声,什么也没有。 遂看一眼慕容峋,然后策马出队列。 “彻夜奔袭,又冷又饿,师姐师姐夫,可想念蓬溪山的青菜捞面条?” 阮雪音在这头,听着此言忽感到手背上一点突出的凉意。 她垂眸,看见一颗雪粒子,晶莹澄澈,不化不灭。 “一顿面的功夫等不来东边援军。”顾星朗道,“且陆现,未必会出手。” 竞庭歌笑:“正因等不来,师姐夫才无所惧,更该应了这碗青菜捞面条。”她一跃而下,往中央走,“长途跋涉,该有炊具和简单食材罢?师姐夫若不放心用我方的,庭歌过来煮便是,以表诚意。” 她脚下不停,说着话,看向了阮雪音。 阮雪音脑中也飞快地算,同时迈步,与她交会于中央。“还是那句话:让我们走,然后你们东归,收拾旧山河。” 竞庭歌笑笑,“哪还收得回全部旧山河呢?蔚西将失了。” 阮雪音没法否认。方才那信使虽说的边境燃烟、并非蔚西,凭方才顾星朗的反应足以确定,薛战已经动手。 竞庭歌看着她,“让我煮一锅面。” 阮雪音蹙眉:“你们已没有筹码可讨价还价。” “是啊。”竞庭歌答着,再次高声:“所以不差这一锅面!我军愿后退十里!然后师姐夫此刻就传令淳风殿下,带精锐前来!如此诚意,不知能否换得一炷香的光景,共进临别一餐!” “胡闹!”那厢慕容峋听见提议,尤其那句后退十里,怒而暴喝。 “够了!”纪齐亦趋前两步,试图说服,却不知能说服什么——让他们离开,接受蔚西遭攻伐、或归祁?想想已觉荒唐。 竞庭歌回头望慕容峋。 寻常的铠甲,寻常的战马,完全不如他的天子战袍和飒露紫。 但三十一岁的慕容峋比十八岁的他更高大,更英武,只看那驭马而立的身影,依然很像盖世英雄。 竞庭歌选中的君主,怎么能输呢。竞庭歌辅佐的国家,怎么能灭呢。她心里想,微微笑,离得太远,再兼风雪飘洒,慕容峋没有看清。 然后她转回来,瞥一眼阮雪音,“同你掰扯没用。”便径直朝顾星朗去。 阮雪音怔了怔,心中一闪而过的感觉被这句话迅速盖过。太迅速,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感觉是什么。 而竞庭歌走得极快,顷刻已至顾星朗跟前。“这局其实不能算我们输。” “的确。” “慕容和他有此一斗,在你计划外,也在我计划外。你虽审慎,也备了万全,并不能保证祁国胜出;是我蔚国裂隙当前,才补足了你的胜算。这世上,原不存在什么算无遗策,那是哄傻子的话。” “的确。” “但师姐夫,我真的,是个不认输的人呢。” 这话放在整段来回里,似乎顺畅,又莫名突兀。 她神情也很怪异,说话的同时拢着的双手微分,浓重的阴天里那寒光非常不显。 但天子身边的高手们,从最近的小八到较远的纪齐,全在第一瞬就发现了。 也便在那一瞬同时冲奔,挡去顾星朗身前。 阮雪音视线内是竞庭歌的后背,也就看不见任何异样。众人异样,她方周身一凉,刚要抬步也冲,画面再次静止了。 挡去顾星朗身前的众人没有迎来任何袭击。 只有竞庭歌,直直地,双膝跪了下去。 阮雪音脑中空白,胸中狂跳,心道这丫头是在服软求情? 然后她看到了纪齐痛苦得近乎扭曲的脸。 和那一声紧接着传来的:姐!! 先前被盖过的,她没能抓住的那缕游魂般的直觉,被风雪刮了回来。 她僵硬挪步,尽量快,越近,越能清晰辨别顾星朗的神情。 震惊、痛楚、愤怒、委屈,所有词都是,又都不是。 无边混乱中顾星朗感知到阮雪音正近,惶然望她。 阮雪音便在这五雷轰顶的预感里走到,看见了竞庭歌当胸深刺的匕首,和左襟上逐渐盛开的,血红的花。 那位置,那花朵,与寒地长湖边垂死的上官宴那样像。 连笑容都像,三分认命,三分洒脱,三分自嘲。 但上官宴的笑,最后归于的是释然。 此时的竞庭歌,笑意尾端,却是得色。 “对不起了,小雪。临到最后还是摆了你们一道,用这种,并不高明,却应该有效的法子。” 那得色里分明还有歉疚。阮雪音动不得,只觉浑身血液在瞬间被抽空。 “师姐夫。”她那样跪着,仰着头,再看顾星朗,温和而有礼,“尚无烟火警示,但我猜,你的兵马已攻入蔚西了吧。这事儿我救不了了。我隐居太久、下山太晚,而你,决心太定、手腕太硬。此役你若功成,新区归你,我无话可说。” 顾星朗也觉浑身血液都被抽空了。 他忍着人之常情的阵痛,更忍着不去想阮雪音会因此如何、自己同她又将因此如何——不能想,更不敢想。 但此情此景让他蓦然想起,景弘六年竞庭歌率使团入祁,在鸣銮殿觐见,姿态高高,不跪不拜。 -她在蔚国也不跪不拜的。阮雪音告诉他。 一生不轻易跪君王、更不曾跪过他的竞庭歌,居然,跪下去了,以这样的方式。 “但庭歌斗胆,与师姐夫谈一个条件。” 寒冻天让血液的流失和缓,匕首造成的创伤不若上官宴所受长枪那样重,但竞庭歌的脸还是肉眼可见地,迅速荼白。 这把匕首她随身带,抵过纪齐的后腰,最终插进了她自己的胸腔。 阮雪音压着席卷而来的奔溃至她身侧,面对她跪下,掏出绢子压住那淌血之处,很轻又很沉地道:“别说了。我带你走。阿岩还在等你。” 竞庭歌全不理会,看着顾星朗继续道:“三十年。我不敢奢求百年,五十年也觉过分,就三十年,师姐夫。请你考虑,答应,三十年,不伐蔚。”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艰难,像是伤重乏力,又像是哽咽。阮雪音去揽她,想让她靠着自己,竞庭歌绷着全身气力拒绝,依旧端正跪着仰视顾星朗: “我本想同师姐夫商量,请你答应景弘一朝不伐蔚。转念想,万一你使诈,明年、后年、五年后就禅位给顾星漠呢?年号随之改,约定就作废了。” 此役蔚西若失陷,祁国疆土再扩,且会对蔚形成绝对合围;慕容峋回苍梧很可能要与陆现斗法,蔚国连续动荡,社稷之根基必然重损——两相叠加,式微已成必然,过个三五年祁国若举重兵伐之,亡国,已能预见。 三十年,最快也要三十年,在竞庭歌的判断里,才有可能恢复精气神,与祁国抗衡。 顾星朗与阮雪音自都明白这个道理。 也就无比明白眼前的死亡谈判,是何等分量。 那头慕容峋察觉异样,稍犹疑,终是驭马缓缓来。 他身后最近的几名将士随护,个个兵刃在手,满脸戒备。 “至于师姐夫你为什么要答应,”鲜血一缕从竞庭歌嘴角流出,将她牵起的笑容衬得格外明艳,“我若是你,就不答应,凭什么答应。是啊,凭什么…”她闭眼,似在聚集残余气力, “以道理论,我死了,等于亲手斩断慕容峋臂膀,从今以后他的王朝、慕容家社稷,不会再有我帮衬,对师姐夫的威胁,也便少去很多。嗯…这或许算不得什么,对你而言,不值得拿三十年休战之约来换。所以,所以,” 她艰难转动脖子,看阮雪音, “以情意论吧。以情意论,师姐夫,求你…答应…” 这所谓情意,可以是请求,也可以是威胁。看似用的阮雪音,也可能用了上官宴,甚至慕容峋,还有两个孩子。 以及她自己。 这是拿漫长九年的所有经历,或对抗或联袂而终于形成的一张独属于他们几个的网,去换顾星朗一次至情至性的妥协。 就像景弘八年信王谋逆时,她在鸣銮殿前做的那样。 慕容峋策马愈近,能完全瞧清画面的瞬间,竞庭歌正好脱力倒在阮雪音身上。 是这一倒让他明白过来那异样为何,也便顾不得自身安危,大力跃下,大步行来。 还没瞧见血色时他双目已开始发红了。 见到她荼白的脸和胸前匕首之刻,雪势忽大,穹天黯淡得如寒地永夜。 他一双眼猩红,睁得欲裂,剧痛时原来喊不出亦动不了,只颤声木然问:“你在做什么。” “在同师姐夫商量事。”竞庭歌笑意仍挂脸上,又对阮雪音:“是真想煮一锅热面吃些的,饿着死也太可怜了。” 阮雪音脸颊上尽是半凝结的冷泪,而不断有新的热泪将之融解。“我要带她进车里。”听着像在问顾星朗意思,却更似命令。 顾星朗不言,纪齐便箭步上前帮忙。 “你做了什么!”慕容峋终于自彻底的木然中醒过一缕魂,拔刀向顾星朗。 小八等一众亲卫本在天子驾前,兵刃齐出。 “你别闹了。”竞庭歌轻声,“我再跟小雪说几句话,然后叫你。不许打架…” 慕容峋整个人晃两晃。“雪音…”那虚弱的声息从他高大的身躯里传出,非常不谐。 阮雪音知道他想听什么——她不会死,只是伤了。 她也真想说这句话,却开不了口,连回头应他一声的勇气都无。 将两人送入车内后,纪齐奉命去找阮雪音的医箱。 顾星朗与慕容峋继续沉默对峙,却无半分剑拔弩张气氛,不知是否大雪倾国的缘故,一切都变得苍白,意义全失。 “生火,煮面。”半晌顾星朗道。 “主上——”小八开口欲劝。目下虽占着优势,未必长久,倘真被慕容峋等来援兵,危险的是顾星朗。 “生火,煮面。”顾星朗重复,“有青菜么?必须有。若没有,去城里取。” 不大的马车内,孩子的小玩意儿还散落在角角落落。 竞庭歌半躺着靠好,一眼瞧见阿岩的剪纸。那是用来玩灯影戏的,她最近才学,剪的人物很粗糙,被孩子的手画了草率的眼睛鼻子嘴。她脸上露出笑意,想拿,没力气,阮雪音递进她手里。 “好想她啊,我的阿岩。” 阮雪音泪没停过,流不完似地落,面上却还平静。“说谎。”开口又极凶恶,“真想她、舍不得,就不会做这种事。你是我见过最坏的人,竞庭歌。” 竞庭歌将剪纸拢进掌心,交握着,方去看她,“事已至此,不要对我凶神恶煞了,半生相伴,说点高兴的。”稍停,轻唤:“小雪。” 不知算这番话的结尾,还是另一番话的开始。阮雪音始终摁着她的伤口,哪怕寒冻,绢子终究被染透了。“嗯。”她轻答。 “从前在蔚南,文绮家门口,上官宴带着我走麦田、摘麦穗。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游戏。后来我想,个中道理,和预言、时间、你的梦兆该都有关系。也许,今日之别,并非永别,我们还会在别的时空里相见。比如,你的梦里…” 阮雪音心脑已乱,没明白她为何说这件事。急促的跑动声紧接着传来,是纪齐送医箱。 她接过,关门,迅疾地动作。竞庭歌拉住她手,“算了。” “你不想死。没刺中要害。” 只是没刺中立时毙命的要害。为了留几口气与顾星朗谈判,与最亲之人道别。竞庭歌确定她在自欺欺人,“好了,小雪…”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阮雪音终于爆发,拢了满手的器具、棉布、药瓶撒得到处都是,“蔚国灭了又怎样,怎敌你的命重要!怎敌阿岩与娘亲的一世缘分,怎敌你我——” “或灭的不是祁国,所以你能这么说。”竞庭歌依旧微笑,二十年来大概头一次,是她平静而阮雪音气急败坏,“我为慕容家,倾注了全部心血,有些事,就是比命重要。而且,”她笑开,“我一直想名垂青史啊。这下,真要成了呢。” 阮雪音摇头,“傻子,傻瓜,竞庭歌你这骗子,你怎么能这样…” 她语无伦次,还想施救,脑中清楚已是无用,心却不认,手忙脚乱。 外头慕容峋也手忙脚乱。 两个姑娘上车后不久他便也想往里冲,被顾星朗制止。遂依言亲自切面煮面,却是拿不稳刀也握不住勺。 顾星朗亲自动手。 风雪迷途,马蹄声再次西来,呆滞候车前的纪齐抬头,勉力盯,看见了淳风的脸。 她一身戎装,严正肃穆,手上却抓着个没捆严实的包袱,露出一小截病恹恹的翠色。 青菜。 北国的冬,青菜都是提前封存好、放了许久的,所以病恹恹。 “此地不宜久留,还望陛下慎重。”至近前,她下马递出东西,对蹲在地上的顾星朗道。 “朕有数。你不该过来。” 送个菜而已,派小兵就好。她乃主将,哪怕只是围城,不可轻易离开。 “末将知罪。但末将…”她抬眼望纪齐,“很快就走,也,也跟嫂嫂打声招呼。” 风雪大得惊人,几十人围在好不容易生起的灶火旁全力护。 顾淳风冲到纪齐面前,想抱一抱他,碍着人多,终只握住了他的手。 纪齐眼眶便红,强忍着。 “我知道,我都明白。” 却在淳风说出这几个字后再也绷不住,眼泪夺眶。 淳风紧握他冰凉的手,又转头,隔着车门轻声:“嫂嫂。” 好半刻才有人应,久违地,温柔地,却藏不住悲恸入骨地,“淳风。” 阮雪音没有开车门,姑嫂二人终究没在这一刻见面,但一来一回两声招呼,已胜千言万语。 “那时候我跟着你和老师上山,也在这样逼仄的车里。”竞庭歌面色如纸,气息越发弱下去,“真想重来一次啊,哪怕再走一遍一模一样的路,也想重来。小雪…” 阮雪音半刻都不想离开她,却真怕她捱不到与慕容峋道别,“我去叫他…” “别,别了。”竞庭歌似累极,闭上眼,“我刚骗他的。他若进来,一定会问我答不出的题目。嗯…其实我答得出…但说假话吧,不忍心,说真话吧,又对他余生无益。不要见了,就让阿岩,好好陪伴他,照顾他…” “小歌…” “嗯…这也挺好听的…你真是会起名字,小雪…”她缓缓睁眼,伸手想推窗。 当然使不上力,阮雪音半起身,精疲力竭将窗户打开一些。 天空灰败得不像话,以至于飞雪不白,像落幕的绝景。 “老师离世,也在一月,也是阴天,只是没下雪。而且,也是在车里呢…” 她一只手攥着阿岩的剪纸,另一只手被阮雪音死死拉着。 “蓬溪山的春夏秋冬,真好啊…苍梧也不错,苍梧的冬很好过,歪在暖烘烘的屋里看冰天雪地,实在惬意…我的前十四年,和后十四年,都很值得…嗯…人活一世,相遇相伴的人值得,就都值得…值得…” 她一直望着暴雪的远天,神情越发温柔,眼瞳越发渺茫。阮雪音猜她是看见了蓬溪山的竹林,云雾蒸腾的四季,或者含章殿的金瓦,静水坞春天的十里海棠。 她们的少女岁月。 “阿岩…”而再次脱力般,她闭上眼,口中喃喃,“女孩子们都上学堂了…小雪…咱们的女儿,许多人的女儿,也都会,堂堂正正地念书,同男子一样…” 雪势过了最大时,不太好看、浮着青叶的一碗面终于被顾星朗盛出。 “端进去吧。” 慕容峋接过,只见升腾的热气在寒天里奄奄一息。两名兵士支着手掌在碗的上方,努力遮挡风雪。走近了,纪齐和淳风默默让去一侧。 他抬手正要敲门。 车门霍然被拉开,所见是阮雪音全无活气的脸。 那碗热气仍存的面因此坠落,摔入堆雪的旷野。 狂风还在肆虐,隐隐似夹杂着气流爆破声。 是终于抵达的蔚国警烟。该由西往东一路传来,这一束已极近,仿佛就在复州城上空。 更东之处,蜿蜒山道间,亲卫们护着马车,马车中的女孩子猛地拉开窗户,“你们听见了么?” 没人听见什么。 但公主有问,自然要答:“回殿下,大概,是风声吧。” 第九百六十八章 万物生长【大结局】 正始六年一月二十一,苍梧皇宫,静水坞外,薄冰漂浮的宛空湖畔坐着个垂钓的女孩子。 观之约八岁,梳得极精致的发髻间珠翠生辉,身上绛紫的斗篷一看便知用料名贵,以暗金丝线绣着铺洒的栀子花。 “殿下已坐了近半个时辰,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继续坐下去,人要冻坏的,咱们回屋罢?”奉漪规劝。 阿岩眸深如水,盯着湖面,“这苍梧的冬,是一年比一年暖了。去年还能冻住一整片湖,今年就只有浮冰了。” 一席规劝全被当耳旁风,奉漪搓手,“殿下——” “半个时辰算什么。绣峦说,隆冬钓鱼本不易,三四个时辰无所获也是有的。” 奉漪直瞪绣峦。 绣峦假装没看见,道:“回殿下,这不是奴婢说的,是——” “是娘亲。” 两个婢子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殿下——太女殿下——皇太女殿下——” 遥遥传来喊声,越来越近,响得整片湖岸回音荡。 奉漪蹙眉,“他每次都得这样么?” 从字少的喊起,一声声叠加,直到喊全。绣峦嗤笑,“也快两年了,你还没习惯?” 高让跑到跟前,已是喘不上气,双臂一合大躬身,行了个标准礼,“殿,殿下——” “舌头捋直了再说。”阿岩依旧盯着湖面,肩平背直,手中钓竿纹丝不动。 “是。晚膳都按殿下吩咐的备好了,但陛下,陛下还是说不吃,此刻已动身——” “知道了。”阿岩打断,又道:“那把本殿爱吃的几样挪去沉香台。” 是要在那里用膳的意思了。 高让应是,眼看着暮色沉,怕来不及安排,赶忙告退。 阿岩终于抬眼,望向远天暗红的落日,心想半个时辰确实太短了,很难有所获。但她课业繁重,每日听完先生教授还要自己读一大堆书,也就是今日,娘亲的忌日,才舍得放出些时辰,发呆垂钓。 “收拾收拾,走吧。” 沿湖而行,夜色渐临,绣峦奉漪还秉着多年习惯,一人手上两盏灯,照得四下通明。 “说了本殿不怕黑,不用拿这么多。” “是。”奉漪讪笑,“这不又忘了,下回一定改。” 出得皇宫西北角,阿岩稍忖,转了方向。 绣峦反应她是要往繁声阁,“殿下——” “高让不是说父君已动身了?碰碰运气,万一遇上,再劝两句,好歹让他吃口饭。” 去年今日慕容峋是水米不进的,从早上便如此。繁声阁内竞庭歌终年沉睡,他处理完政事就去待着,直到一月二十一彻底结束。 逝者已矣了。但慕容峋不罢手,誓要找寻灵丹妙药,而那具身体至今完好如初,只如活人深睡,全赖阮雪音彼时当机立断、以师门秘法保全。 不仅如此,她答应他,有生之年都会潜心钻研、制药炼丹,万一呢? 以至于两年过去,连阿岩都开始疑惑,娘亲或许,真的没有死。 已至繁声阁长阶下了,才望见御驾自东南来。慕容峋一身玄衣,精绣的龙纹亦乌青暗沉,也是去年今日的装束;随行众人皆抱着满篮艳丽的鲜花,是每三日便要更换、放在娘亲所躺玉室里的。 隆冬仍有鲜花绽,同当年阮仲为阮雪音做的一样,从南边越千里而来。 “父君。”阿岩行礼,架势十足。 慕容峋常年阴郁的脸上露出见女儿才会有的笑意,“怎么到这里来了?朕出御徖殿时,看见晚膳已备。” 阿岩也笑,“请父君同儿臣一起用的,结果父君跑了,儿臣只好来这里堵人。” 慕容峋稍默,伸手摸摸女儿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去吧,听话。” 阿岩仰头望父亲越发如刀刻斧凿的眉眼,和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鬓边一丝白发,忽就失了劝慰之心。“是。” 北风烈烈,宫道寂寂,明暖的灯火却渐次亮起来。哪哪都是,比大半月前迎新年还热闹。 阿岩边走边瞧,总算步上沉香台,见膳食已经摆好。再举眸,满城辉煌,家家户户的门前窗内都燃着灯。更远处,极目能眺的城外所有地方,也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将夜空都照亮。 “并无御令,却有这样举国的默契,青川史上也是独一份吧。”绣峦轻道。 阿岩脑中翻一遍近年读过的书,“应该是。” 去年一月二十一便是此景,阿岩初以为是父亲下了什么诏令,遣人打听,方知是百姓们自发: 民间盛传竞先生怕黑,便有人提出要在先生忌日这天夜里燃灯,确保整晚通明,以为陪伴守护。 -我蔚国三十年不受攻伐,是先生拿命换的。 民众如是说。 她凭己身守此国,此国的民众便也以生者的方式守她。 终究是不白费的,娘亲。阿岩心里道,再望城内,见得神灯一盏自一处府宅中升起,又大又亮,依稀可辨灯纱上题字绘画,精美至极。 是淡浮院。去年也放了神灯。而这项白国习俗何以在蔚国风靡,阿岩也遣人打听了,说是上官大人从前常放。 -据说上官大人也怕黑呢! 民间还传。 -那,咱们也为大人燃一夜灯?该哪日办啊? -嘘!这事不好办,也休对人提了,若惹得今上不悦… 也是听了这些传言,阿岩方知蔚国百姓对上官爹爹极尊敬,大概因他一心为民、主政期间确实做了许多好事。至于害怕今上不悦,纯粹因双方立场——陛下得归,是击败了上官大人。 然争斗归争斗,好坏归好坏,二人都是值得托付的上位者,民众心里门儿清。 而父亲又哪里会不悦呢?他重回君位,却未改年号,继续用着“正始”二字;新政许多举措,依然在行,包括女子科考入仕。 “殿下,饭菜要凉了。” 阿岩回神,看一眼桌案,“先盛一碗青菜捞面条吧。” 同一时刻,景弘十六年的霁都,挽澜殿偏厅的圆桌上也摆着一盆青菜捞面条。 顾星朗刚吃两口,涤砚来报,靖王求见。 “让他进来。加副碗筷。” 顾星漠一身赭色朝服,风尘仆仆,分明少年模样,眉眼里却似有万丈深渊。“九哥。”进偏厅,他叩拜行礼。 顾星朗随便瞥了一眼,道:“说多少回了,收起你这张阎罗脸,内里再如何,勿要明示人前。” 顾星漠一怔,不好意思笑笑,也便露出十八九岁的人该有之怯,“九哥教训得是,臣弟功夫不够,还待操练。” “这都操练几年了。” 话是随口说的,顾星漠却因此不敢动,继续垂手立着。 “坐下吃些吧。太多了,朕一个人用不完。” 顾星漠一整日在外头奔波,属实也饿了,闻言称是,坐下举箸。 兄弟俩沉默吃了几口。 “最近休沐,朝中事少,你又在折腾什么?” 顾星漠近些年勤奋不亚于初登基时的顾星朗,凡手头事,力求尽善尽美。“回九哥——”他放下筷子。 “边吃边说。” “是。” 遂将今日行程禀一遍,都是些业已完成的公务善后。 顾星朗样样有数,兴致缺缺,“明日歇着吧,去夕岭转转。闻家那边,一拖再拖,你喜欢不喜欢,总要见见。今日他们举家出游,此刻该已在夕岭了。” “九哥,臣弟自觉——” “过三个月就满十九了。”顾星朗打断,沉眸看他,“你究竟什么毛病?真想要你嫂嫂不成?” 当初淳风问小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答案虽是“嫂嫂那样的”而并非“嫂嫂本人”,到底不敢对顾星朗说。也是这回,她和纪齐归来过新年,有一晚酒喝高兴了,聊起弟弟婚事,不小心漏了嘴。 顾星朗此时这话,其实半玩笑半威逼,主要是为了让他将嫁娶之事放在心上。小漠却吓得筷子险些掉桌上,飞快起身,便要谢罪解释。 “行了。”顾星朗摆手,示意他坐,“明日去夕岭,就这么定了。” 顾星漠不敢不从。 “你嫂嫂,”却听他又道,“最近在锁宁旧宫。” 整个大陆都盛传祁后阮雪音还活着,带着嘉熠公主深居蓬溪山,不时便会出门游历。但母女俩毕竟没回霁都,没什么人见过,所以传言始终只是传言。 因方才诘问,顾星漠听见嫂嫂二字就头皮发麻,“哦”一声。 顾星朗继续低头吃面,想起信报中称,她带着朝朝上了崟宫制高点九层台。 那是昔年阮佋试图获取长生之道的所在,他几乎确定,她是为竞庭歌而魔怔地跑回去一探究竟。 比慕容峋有过之无不及。 他轻轻一叹。 “今日午后碰上了武安君。”因提及锁宁,小漠想起阮仲。 整个祁国没几人知道,这位常年戴着面具的武将究竟姓甚名谁。朝野传闻,是君上找来的世外高人。 “嗯。他昨日回来的,述职,过几日就走。” 阮仲与薛战一南一北,作为祁西总兵共镇新区,一年只回来两次,顾星漠记得去年分别是三月和九月。“今年倒来得早。” 顾星朗埋头吃面,假作随意嗯一声。 小漠初时莫名,旋即了然:是九哥故意提前召回来的,因为嫂嫂最近去了锁宁,不想让人家见面。 一念及此,自然好笑,偏得憋着,很快呛咳起来。 顾星朗原本心虚,当即便知被识破,面上挂不住。“你吃完了没?吃完赶紧走,明日收拾得好看些,别丢我顾氏的脸面。” 亥时顾星漠回府,碰上姐姐和姐夫庭中赏月。淳风带着纪齐,不能再回灵华殿住,这趟归来,一直住在靖王府。 “天天早出晚归不见人,真有那么多事还是故意躲着满霁都的媒人?” 玉树临风的靖王殿下,其婚事何止困扰今上,已成了全城百姓的饭后谈资。 “你好意思说。”顾星漠立时黑脸,“嫂嫂,不是,嫂嫂那样的,这种话怎好让九哥知道?” 淳风四仰八叉躺在长椅间,一愣,讪笑:“当时喝多了,失言来着。为难你了?九哥不至于当真啊。” 顾星漠打小敬畏兄长,年纪越大,只增无减。“当没当真我不知道,总之是放在心上了。” 不然不会问。 “他那是操心你娶亲!明日夕岭,我们陪你去,长姐和七哥都去,帮你过过眼。那闻小姐据说国色天香,姐姐想着,若是人品和性子也过关,便可以定了——” “人品性子哪是过过眼就能看明白的?” 淳风瞧他这不情不愿的样子,终于蹙起眉来,向纪齐:“他究竟什么毛病?” 纪齐但笑,两头不帮。顾星漠忙转话头:“今日同兵部司左大人议调遣令改革之事,还想问姐夫意见——” “我已解甲,不问军中事。”纪齐摆手,“朝堂政令乃要务,更不该听取。” 淳风道:“这种事,靖王殿下该问本将军吧?” 顾星漠冷眼瞧她:“黑云骑不在举国编制内,只听九哥和姐姐差遣,也就不受调遣令节制,问你何用?” 淳风哈哈笑,“说起来,我今日去淡浮院,倒听见有两个小姑娘讨论军中制度,颇具见地,你不妨前去请教。” 两年前在寒地顾星朗让阮雪音为霁都女子学堂起名,当时并没定下。诸事落定后他再提此节,她说: 为来日青川一统筑基,不若就也叫淡浮院。 顾星朗原本喜欢此名,又觉她的理由意头极好,没几日便赐了匾额。 而霁都如今不止一间淡浮院,最大的那间正是昔年相府,纪齐的家。 “不知嫂嫂最近又在哪里。”淳风怅惘,“半年没见了。” 上一次还是在深泉镇。镇上书院如今也叫淡浮院,由温抒主理。整个大祁同深泉浅野一样的乡镇,已有十来个。 “在锁宁。”顾星漠道,“旧宫。” 千里之外,浮云蔽月,锁宁旧宫依然翠竹掩映,阮雪音带着朝朝步步拾级。 已是连续第三晚上九层台。拿墨玉镜观天象,然后一块块敲打、捣鼓地面和墙上青砖,凡此步骤,朝朝烂熟于胸。今夜娘亲尚在观星,她已是蹲下动作,每敲一块,竖耳细听,然后用手去抠,只盼能揭开一角,立上大功一件。 “没什么机关吧。”实在累了,她就地一坐,看见星月光华从头顶孔洞中泻入,洒在青砖间形成毫无规律的图景。 “时辰不对。”阮雪音轻声,放下墨玉镜,回头看砖面上星月的光痕。 “不对我们上来做什么?!”朝朝噘嘴。 刚满七岁的女孩子,模样越发长开了,阮雪音日日看、已很习惯,仍会在某瞬间惊艳,意识到女儿长大后定有倾国色。 不知是福是祸。 “上来才知对不对,多来几次,才知怎么对。”阮雪音微笑,蹲下,“烦了?” 朝朝摇头:“我想姨母醒过来,想阿岩再见到能笑能说话的娘亲,所以不烦,一点儿都不。我要跟娘亲一直试下去。” 阮雪音垂眸,多少明白是在自欺,心脑中却挥不去上官宴的麦田游戏、竞庭歌的临终之言、与东宫药园相关的那些真真假假。 “你最近,有梦见姨母么?” 朝朝眨眼,摇头。 “也没有旁的,有意思的梦?”自从顾星朗说女儿能得梦兆,她隔段时日便会问。 朝朝再眨眼,抿嘴笑:“梦见爹爹了。” 阮雪音转身要继续办事。 “爹爹说想娘亲得紧,最近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朝朝伸手拉她。 她们娘俩的行踪,何时回蓬溪山、何时下山、去了哪里,一直在顾星朗掌控中,阮雪音心知肚明。以至于这回合还没入城,便有队伍郊外迎接,进宫后,福熙暖阁已收拾妥当,宫人齐备,殷勤不已。 “这是你梦见的,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七岁的孩子哪会撒高明的谎,尤其对着娘亲。朝朝神情已露端倪,口风却紧:“当、当然是梦见的。” 真掉进狼窝了。阮雪音结论。福熙暖阁内、整个旧宫中全是他的人,要递话给孩子,一日十句都不嫌多。 “娘亲。”朝朝又拉她衣袖,小心翼翼地,“咱们什么时候见爹爹?” “该见时,自然会见。” 当晚阮雪音便梦见了竞庭歌。 梦里她一袭烟紫罗裙,背着竹篓,走在像蓬溪山又比蓬溪山更平坦的花草间。 脚下绿植繁茂,品种格外多,药园似的,却分明野外。 她看见一株什么,蹲下分辨,仿佛眼察不够,又凑近了去嗅。 从前在山里这些事都阮雪音做。她对采药没兴趣,每每在旁边指手画脚,偶尔见到新奇的,才帮帮忙。 “小歌。”她张口唤她,明明唤了,却没有声音。 显然竞庭歌也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哼着小曲儿,一脸惬意,熟练丢几株花植进背篓,又回头张望。 她眉眼比两年前更见温柔了,且活泼纯挚。阮雪音觉得若无竞原郡那几年,若她生来就有爹娘相伴、在暖与爱里长大,约莫,就会长成这个样子。 “你好慢啊!”然后她听见她抱怨。 阮雪音便随她视线望,看见绯衣的上官宴走入画面,双手有些夸张地拎着衣袍下摆。 “小姐,我这么名贵的衣料,陪你在这山野间划拉,自得格外当心!” “上官大公子还吝啬几块衣料?破了再买就是!” “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银子不是天上掉的,要花心血挣的!” 竞庭歌反驳不得,转脸看向了这头。 阮雪音只觉呼吸窒,不确定自己究竟在不在场间。 然后上官宴也看过来,开怀大笑:“原来还有更慢的!雪儿你站在那儿干嘛,走啊!” 阮雪音没反应,竞庭歌便朝着她走,眉眼清晰至极,神情既嗔且笑:“我说你躲哪里去了,喏,你的竹篓!这么重,让我背了这么久,故意的吧!” 阮雪音猛睁眼。 曦光已至,天色将明,帷帐上的颜彩很似梦中颜彩,浅淡的斑斓。她脸颊湿透了,是泪如滂沱雨,转头见朝朝仍酣睡、面带微笑。 两年了,心痛仍真切如昨,她挪近些,将脸枕在女儿肩头,觉得好受了些。 “娘亲。” 小手摸上来,触及湿润肌肤,“娘亲又哭了。” “做噩梦了。”阮雪音柔声,“是娘亲吵醒你了罢?抱歉。” 朝朝摇头,“我自己醒的。我梦见姨母了,娘亲,在山里,但不是蓬溪山,更平坦些,她背着竹篓,正采药——” 阮雪音腾地坐起。 朝朝一脸懵。 “继续。” “罗浮山。”朝朝被娘亲的模样吓着了,呆呆答,忙也坐起,“我不认识那地方,就问歌姨,她说,说,” “说什么?” 原本记得很清楚,这般被逼问,反而有些模糊了。朝朝心里急,勉力想,几乎要哭出来,终于道:“说苏氏一族发源于青川极南,白国海边,所以这里,当然便是罗浮山。” 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话。 阮雪音却觉为兆亦为示。 “娘亲你,可是又想去罗浮山了?” 阮雪音慨叹女儿终年跟着自己,已成了肚中小虫,“是这么在想。” “等等吧。”朝朝一脸认真,“等春天的时候。我瞧着梦里是春天呢。” 阮雪音一笑,“朝朝不知道吧,姨母所说青川极南的白国,没有冬天,四季如春。” “那我们去别的国家,是说去就能去的吗?” “如今不是别的国家了。也是祁国。” 朝朝似懂非懂哦一声。 “但朝朝说得对,等春天吧。” “那很快了!一月都将过了!”朝朝掰着手指算,“而且靠海的话,是不是还能坐船玩儿?爹爹说曾与娘亲约定,要一起出海,至今未兑现呢!” 这家伙真是什么都说。阮雪音甚觉无语,摇头,“只能明年了。此番咱们还得去隐林,然后——” 朝朝一拍脑门儿,“然后去苍梧,给姨母换药!” 阮雪音拍拍她的小脑袋。 “隐林又是什么地方?” “是,一座寺庙。” 乍暖还寒二月天,这日难得晴好,愈近山门云雾却开始绕,以至于远远望,隐林寺的七彩琉璃顶完全悬浮在空中,如海市蜃楼。 “娘亲,”下马车,从旧宫一路跟来的护卫已走在前,朝朝轻拉阮雪音衣袖,“我有点怕。” “佛家之地,最无须怕。朝朝待会儿见到佛祖,认真拜一拜,心中许愿,或能实现呢。” 朝朝点头,母女二人行至山门前,发现住持已走下长长石阶,就候在近处。 “殿下。” 朝朝如今已很习惯娘亲被称殿下,知道是皇后的意思,且能据此分辨哪些是娘亲的故人。 娘亲的故人真多。她心想。连和尚都认识。 “不敢。”阮雪音回礼,日子长了也不再纠正这称谓,“好久不见,大师。” “阿弥陀佛。今日惠风东来,贫僧即知有贵人将临,一早便在此迎候了。” 阮雪音闻言去看他身后彩色的经幡,东风中扬起,整齐往西飘。“春来东风劲,实乃时令使然。大师怎也学会巧言令色了。” 住持微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殿下是本寺最后一位观莲的施主,与天地万象有别样因缘,行走于世间,自有万象应。” 这话玄妙,对方神色却淡然如昔。阮雪音稍忖,也不深究,双手合十一礼:“今日前来,为进一炷香、听半日经。” 住持淡观阮雪音片刻,“昔年天下竞逐、风云变幻,殿下都始终怀静气于内,站在人群中,不与众人同。贫僧,印象至深。” 经年计算推演,如今的阮雪音怠于揣摩,无波无澜听他继续。 住持一叹,“今日再见,殿下竟是失了静气,堕于执念了。” 阮雪音不回应,不辩白,牵着朝朝入大殿,燃香礼佛。然后母女两个并坐蒲团上,阖目听经,一口气到正午,朝朝全程安静、一次都没闹过。 “小殿下慧根深厚。” 不知是否受了夸赞,小家伙吃斋饭也格外香。饭后住持引路转寺,行在山路间,经过错落僧舍,初春的翠竹与水杉释放出独有的清气,阮雪音忽就想起寂照阁尽头那座巨大的佛像。 通体以石铸就,与隐林寺大殿中的金佛像又不像。而直到此刻她才疑惑,那么大一块石,当年是如何被搬运进的皇宫呢? 还是说,先有石佛,后才有焱宫? 整座大焱皇宫,是依那尊石佛而建? “此番来拜,大殿中佛祖金身比昔年又见明丽光灿了。” “君上隆恩,去岁初遣特使前来为佛祖镀泥金,深秋时,还御驾亲临看过。” 去夏阮雪音先至苍梧为竞庭歌换药,返程与淳风相约去了深泉,回蓬溪山时秋刚至,然后一直待到最近出门,自然不知顾星朗深秋来了祁西。 “原来如此。”她不接顾星朗的茬,问:“隐林自建寺以来就铸的此像么?” 住持摇头,“最早是一尊石佛。” 阮雪音心头咯噔,“后来用金身换了?” 住持摇头,“不是大殿中那座。”又望云雾茂林,“转至最高处,继续往深林中走,便是我寺遗迹。” 那佛像,几乎以整面山体雕凿而成。 偏周遭的树都极高,完全将其遮挡,以至于山下外界很难凭远眺发现,这里有一尊佛。 此时护卫们奉命站在一丈开外、深林之中,阮雪音便牵着朝朝跟住持走到巨佛之下。 太高了,望佛如望山,望山如望佛。 “线条虽粗粝,栩栩如生,像极了人迹;但本寺的开山祖师大隐和尚说,他来到这里便有此像,当晚便在睡梦中得佛祖点化,方才建寺,曰之隐林。” 巨佛依山,深隐林间,是这个意思。阮雪音凝眸仰视,画面竟与五年前寂照阁的子夜重合。 真像啊。那拈花微笑悲悯人间的姿态面容,竟似一模一样。 “与殿中金身不同。” 住持微笑,“据说是对照着铸的。大约佛祖不喜,没能成功。” 却与寂照阁里那座彷如双生。阮雪音难辨心中滋味,亦未生探究意,只双掌合十,如那年子夜般虔诚拜三拜。朝朝亦跟着做。 然后她继续仰面观佛,道:“佛祖倾听世间夙愿,却并没有那许多心力帮人一一达成吧。” “贫僧以为,殿下是无须向佛祖讨助之人。殿下想做之事,都能凭己身做到。” 阮雪音一怔,自嘲一笑,“可我的至亲,因我当年以梦兆为指引行事,永远离开了。” 许因早先被点破了执念,许因山林幽静、佛祖在上,她很轻地说。 “真是因您的梦兆么?还是局势使然、她自己的理想与选择使然呢?” 阮雪音转头,“您知道?” 是问梦兆,也问竞庭歌。 但住持只答梦兆:“景弘十年春,宁安大乱期间,陛下微服来寺里抓人,就在大殿中提过、问过。” 他那时受梦兆、预言之扰吧,所以在不周山近乎崩溃。阮雪音心中想,不接话。 “殿下的发心无错,做法也无错。”住持便继续,“每个人的发心和做法其实都无措,但结果为何不能尽如所有人的意呢?——因为人人发心虽好、却各不相同,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殿下,但从结果看,又无论怎么做都会出错。一盘棋,本为死局,若有人生了保全之心,便只能以死了局。” 当年阮雪音确生过此念。 甚至在竞庭歌之前。 “所以该是我啊。她有那样深长的理想,那样多想做而未竞之事。我不如她胸怀远大,真要一个人以死阻局,也该是我。” 无论何时想起那个暴雪的清晨,泪意都还是会止不住上涌。她收回视线,垂眸压制。 “殿下过谦了。贫僧观当今天下,诸多崭新局面,其后都有殿下的影子、殿下的铺陈。殿下只是不将它们挂嘴边。至于殿下执念思念之人,” 住持也望佛祖,百年沐雨,其上苔藓青青, “您又怎知她当年不是大势之下、心甘情愿?可为理想抱负付出一切者,自也有超脱生死的心智。她或许已求仁得仁了,殿下却深陷泥沼,至今不肯上岸。” 云雾丝丝缕缕,缓慢沉降,自身侧飘过,终于渐行渐远。阮雪音因这番话彻底压下泪意,片刻抬眼,“多谢大师开解。” “阿弥陀佛。”住持一礼,自袖中取出一张笺文,恭谨递上。 阮雪音接过来看,发黄纸页上的字句俨然读过: 秋水鱼踪,长空鸟迹。若问何往,往生净域。觉而不迷,生必有灭。乘愿再来,何须悲泣。 是上任住持鱼一大师圆寂前的偈语,昔年崟亡,祁蔚君臣共来隐林,顾星朗和慕容峋各被赠了一笺。 “生必有灭。”阮雪音喃喃。 “或早或晚。”住持平声。 仍是在开解竞庭歌之事。 “真会乘愿归来么?” “殿下不是一直在努力么?” 有关祁后的传闻,纷纷扬扬、年年更盛,她偏偏不归,自因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但大师哪里会知晓得这么详细呢,多半顾星朗说的。阮雪音再露自嘲意,“我这算什么努力。” 云游四海,据医药典籍与平生所学寻找起死回生之法,乍听可行,其实荒唐。 “穷尽一生做一件事,纵知不会成,无怨无悔。贫僧想不出旁的,比这更配得上努力二字。” “嗯嗯。”朝朝憋闷太久,终没忍住开口,“姨母会醒过来的,我娘亲很厉害的。” 住持但笑,自袖中又拿出一笺呈上。 阮雪音疑惑接过,那纸张与前一张一般泛黄,字迹也出自同一人,却仿佛与那年顾星朗、慕容峋收到的不同。 “当时告诉过二位陛下,所赠乃是弟子们的手抄。方才给殿下的,却是贫僧的师父亲笔。这张亦然。” “怎好——” “师父圆寂前其实有两道偈语,这一道,只一张,吩咐贫僧,来日赠与最后一位观莲的施主。” 阮雪音想了想,“并无不敬之意。但当年雪音观莲毕,大师并没有及时相赠。” “阿弥陀佛。师父有言,得是那位施主只身再来之日。” 就像未卜先知的天神。阮雪音暗暗想,低头看那几句话: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求教大师。”并非完全读不懂,但阮雪音想听高僧亲解。 住持微笑,“与殿下的日升月落自有时,近似。” 阮雪音确定顾星朗对大师说了许多,可能就是去秋。 一想到他或许口无遮拦露了相思意,在寺庙之内、高僧面前,她便有些脸热。 “一来一回,两度过蓬溪山而不入,山脚停驻一日夜而已。”住持再道,“陛下也是执念之人啊。” 出寺下山,黄昏未至,却一路不遇香客。是因她来,专程闭了门吧。 朝朝拉开车窗,深吸几口早春馥郁,然后再舍不得关窗,趴着边赏边评,一会儿指这丛紫珠好看,一会儿又说那只百灵在唱歌,偶瞥得一棵古桃树,嫣粉半开的花朵缀了满枝。 “娘亲我们去瞧瞧!再折一支水养、带回家好不好?” 蓬溪山倒是没有桃花的。 而那两道偈语还在袖中,沉甸甸,阮雪音想起唯独给她的那道,最后一句写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好。”她答。 这一年的春,格外长。 万物如常生长,那蓬勃的时限却像被不知名的力量悄悄拉伸了,以至于盛夏不热、秋来不凉,连着三季都只如一季,只如春日。 以至于冬天来得非常突然。 刚入十一月,寒气便席卷了整个霁都。挽澜殿里的结香破天荒打了花苞,然后在两日之内开了满枝。 -从来没这么早开过吧? 宫人问涤砚。 -从来没这么早开过吧? 涤砚又问棠梨。 “从来没有。”棠梨站在廊下看,眸色深深,“这花也算成精了。 顾星朗始终维持着打花结的习惯,当天夜里便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弄。夜凉如水,月光泼洒,他的脸已不是少年模样,白衣翩翩却真十几载未曾变过。 宫人们也有新有旧,皆默默立四下,静看鹅黄小花的枝条被君上精心挽成两个花结,与景弘九年的几乎一样。 然后他退开些许评估,露出满意神色。涤砚便在这时呈上密报,内容是皇后与公主四月从苍梧回蓬溪山后,一直没再下山。 他脑中过一遍接下来半月要完成的事,颇觉心安,回寝殿洗漱,合衣躺下,很快睡着了。 并非多梦之人,除了每年结香盛开时。 此夜亦不例外。 梦里熙熙攘攘,他大致环顾,知是锁宁;沿河而走,便在千万人中看见了浮桥上的阮雪音。 十岁吧,与竞庭歌、阮仲合绘的那幅肖像一模一样。却未着盛装、未施粉黛,素净的湖色布裙,双手抓着摇晃的桥索,在看粼粼的河面。 锁宁倒是难见这般艳阳天。 他不知自己几岁,对着河水照影,发现已经成年。于是朝她走去,踩过浮桥站到她身边,好一阵才被她察觉。 小少女一脸警惕,抓着桥索退后一步,人随着本就晃荡的浮桥晃得更厉害。 顾星朗不急说话,等她开口;她偏不开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莫名其妙在往来的人潮中对峙。 十岁已这样沉得住气了啊。顾星朗心中好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少女盯着他,似在思考此人搭讪的动机,片刻答:“看水。” 顾星朗心想真可爱啊,不禁笑意盈然,半躬身,“可以和你一起看么?” “不可以。” “为何?” “我不认识你。而且,”分明开始慌了,面上却十足淡定,“我该回家了。”她稍顿,仿佛接下来几个字烫嘴,终是道: “爹娘就在那头等我。” 她虚指岸边某处。 当然是假的。顾星朗只觉心疼,强按住想抱抱她的冲动,道:“那你去吧。” 小少女立时挪步。 “小雪。” 浅淡的橙花香因她经过身边分明地传来,他没忍住。 小少女转头,一脸震惊。 “你要去霁都。过几年就去,有人在那边等你。” 少女迟疑,“谁?” “他会一直等你。你若一直不去,他就会来找你。你会去的吧?” 少女清滟的眸中满是困惑,半晌,很轻地点点头,不像答应,更似糊弄。 “到时见。”顾星朗温柔道。 到时见。 这话音亦出现在当夜山中阮雪音的梦里。似乎是他的,又似乎是她的。 景弘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有车驾自覆盎门出,一路西行,昼夜不歇。 “陛下为何退位,是病了么?”霁都城内,民众议论嗟叹经久未绝,一扇门窗里,八九岁的男孩问兄长。 他的兄长正是景弘六年与太爷爷同看听雪灯亮的小少年,已经成家立业,对波澜壮阔的青川十年如数家珍。“愿我君,康健喜乐,长长久久。” 这话像在答“病了么”之问,又像不是。 小男孩没太明白,想半刻,点头道:“父亲说如陛下般,少年登基、在位十六年拿下两国、险些一统大陆的君王,从前没有,以后,该也不会有了。” “的确。” “那为何是险些?蔚国,很难拿下么?” 他的兄长没答,眯眼远眺,只见浩瀚苍穹下车水马龙、屋瓦连城。这大祁国都,似乎比十年前更见繁华了。 千里之外,苍梧皇宫信报至,慕容峋坐在沉香台上看了,递给方桌对面的阿岩。 阿岩识字已不少,没几句话,都能读懂。 “姨父真的退位了。” 慕容峋不置可否,重望湛蓝天幕,北国深秋,群星璀璨,也是千百年不变的景色。 “顾星漠,纵不及他,并不会更好对付。”半晌他道,语气平湖无波。 “儿臣会与父君一同守好家国。”阿岩道,放下信件,举起茶杯。 慕容峋已习惯女儿小小年纪行事如大人,温柔一笑,举杯要与她相碰。 “还有娘亲。”阿岩又抬左手举起第三杯,在北侧,其中确实斟着半杯茶水。 三盏紫玉杯聚一处,夜色里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 这一年,整个青川最早下雪的地方是大风堡南麓。 十一月二十二,自霁都出发的神秘车队终于抵达山脚。初雪过了最大时,只若有似无地飘,白色斗篷的公子下车往山林中行,很快消失在皑皑雪景里。 终年以奇门遁甲环护、生人勿进的蓬溪山,今日十分友善。顾星朗顺着树干上同样的橙花标记走,深一脚浅一脚,刚有些觉得遥遥无期时,轻快的踏雪声隐约传来。 正好有点累,他干脆驻足。 半晌才听见小女孩的银铃音色:“爹爹好懒!才一半路就走不动了!” 五岁时的双髻变成了垂落的双辫,稚气又褪了些,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 “怎知我今日到?”顾星朗展颜。 “娘亲说的。” “娘亲呢?” 朝朝狡黠一笑,回头一瞧,往旁侧让两步。 绛红斗篷的女子便出现在落雪茫茫的深景里,越来越近,面庞的白与周遭浑然一体,更衬那双眼瞳如烟水清涧。 足够近了,偏又隔着四五步的小段缓坡,她停下来。 仿佛都想将阔别的容颜瞧清楚,两人都不动。直教旁边的小姑娘着急,偏迫于这没由来摄人的气氛,不敢吭声。 “大雪封山,路不好走,公子出门,当先观天象。” “急着给心上人过生辰,免不了风雪兼程,好在,是赶上了。” 山风轻过,摇下竹叶上小撮晶莹的雪星子。这南国山林,深秋亦翠,竹就更是常翠,从高空俯瞰,雪色虚掩翠色,春冬莫辨,却是格外清新洁净。 从高空俯瞰,人也不过是小小的点,与万物一样,生而又灭,生生不息。 那一红一白两个小点,便在这西风穿林之刻,同时移动,相向而行,会于一处,化作一点。 十年一梦,沧海人间。 ————————— 正文完。 ------题外话------ 大结局章,回归一个17:20更~~下周还会更一篇后记,番外、下本书写作计划都会跟大家报备,今天就不多说啦。谢谢东方不饱嗷、小肥肥、风雅颂t、妞妞月票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