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瓜》作者:龙门说书人 文案: 松心说:“男人有钱就会变……” 嘉木说:“变出更多钱给童养媳用。”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嘉木、松心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长相思兮长相忆 立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青木瓜》01 嘉木和松心打小认识,一个不爱说话,一个滔滔不绝, 长大后,一个看着种植园,一个当小学老师,仍在一个小镇上生活。 松心家是开温泉酒店的,顺着青山错落的度假小胜地,她算是镇上的富家女。 嘉木家则清贫得多,父母是做藤竹木家具的,一天做一件摇椅,或扎一条藤椅,吃喝全在微薄的手工里。 但小孩子是不太计较这些的,两个人从小玩得来。因为松心叽叽喳喳,父母兄弟姐妹,没几个人受得了她,但不说话的嘉木受得了。她长篇大论,嘉木聆听着,偶然说一两句到她心坎里的话,她从小就对他很满意。 比如,十多岁的她说做人没有几个自得轻松的,聪不聪明都一样,洋洋洒洒举了各行各业无数例子。 他说,沉浸的人好一点。 她又说世上争先恐后的人那么多,一张牌是不够脱颖而出的,叽里呱啦讲了很多大小人物。 他说,银河系的星星太多。 松心觉得他说话很有水平,比一般人有天分得多,果然,他高考语文全县第一名。 成年以后,嘉木反而对松心疏远了,他的原话是男女有别。 松心憋了半天,说他进城不学好,会用成语了不起? 她就气呼呼回家去了,一个人黑灯瞎火地沿着县道走,嘉木只好骑着自行车来送她。 她坐上自行车,拽着他腰上的衣服,说,送到桥头就可以了。 松心完全不记仇地说,她不想嫁给有文化的人,因为没一个好东西,也不想嫁给没文化的人,因为他们听不懂她说话。 她说要嫁给会跳舞的妖怪。 嘉木完全不说话,只是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要把镇上的大小姐送回她的安乐窝,这样她就不会时不时跑出巢穴来消遣他。 清凉的夜里有月亮,也有竹林香气,还有潺潺水流声,到了长长的桥头,嘉木停下自行车,松心就自觉地下来,不回头地走了。 静谧的夏夜,嘉木远远听见松心说了一句,她爱什么时候找他就什么时候找他,爱玩多久就玩多久,男女有别个奶奶的腿! 作者有话说: 坐在中山纪念堂树下,吃赛百味,是很不错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次的散文风小说更随意了,嘉木和松心是男女主角,写腻了就完结。 不想写反派,谁是谁的反派,还说不定,毕竟在反派的剧本里,谁都是反派。 也不会有正经的事业线,谁升不升级,不关我的事。 那我到底在写什么? 我在写“炖鸡集”,每次我盐酒水炖鸡一个小时,就写一段情景对话。来呀,咬我呀。 《青木瓜》02 小镇在群山之中,像一个粉青斗彩的茶碗,河流蜿蜒而来,松心和嘉木就是两片游离的青茶叶。 镇上有人募捐,要修一条小小的山路,名册上,嘉木捐了两百块,松心也跟着捐了两百块。 募捐了,就会有功德碑。 松心跑到镇上唯一的雕刻店,指使刻碑的阿叔,一定要把她的名字和嘉木放一起。 阿叔说了一通话,大意就是,这样有点不害臊。 松心说,这是嘉木的意思。 阿叔摇头,不信。 她说,嘉木心里这么想的,她感应到了。 阿叔就笑了。 功德碑摆在山路口,松心拍照留念,又找嘉木玩,手机晃来晃去,说:“看,好巧,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挨一块儿。” 嘉木握着她手机,看清了,问:“不是你到处跟人说,这是我的意思吗?” 松心笑了。 嘉木本来在用游标卡尺测量今年咖啡豆的大小,他叫松心不要动,她就没动,他用游标卡尺比划了一下,说:“松心,你的脸皮太厚了,尺子测不过来。” 松心终于脸红了,因为她看见嘉木眉梢一瞥而过的笑意,像风里的荷花池泛起波纹。 嘉木要练习傩舞,照例傍晚跑十公里练脚力,松心就骑着自行车跟着,叮叮当当地按铃,让前面挡道的让开,不管是挑着夏季秧苗的阿婆,还是放牛归来的阿爷,通通让开。 嘉木看着松心蛮横的样子,很怀疑她怎么为人师表。 据说,她训练小学生是成体系的。 上课哪个小孩讲话,第一个被她发现的,用戒尺打一下手心,第二个打两下,第三个打三下,以此递推,从轻到重,下课后,剩下没挨打的同学,一人一颗比利时进口巧克力。 她训练了一星期,小学生都老实了,她开始教学生念拼音,念课文,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一学年后,她教的学生成绩都很好。 乡下人不管体罚的事,只会怪老师不够严厉,教出的学生成绩差。 松心的轶事,都是小学生告诉家长,再传到嘉木耳朵里的。 嘉木跑步,问松心,传闻的真假。 松心答非所问,说:“我不喜欢去城里播放广告曲的连锁快餐店吃饭。” 嘉木问:“为什么?” 松心说:“高中生物课,做实验的人,一边喂狗吃饭,一边摇铃铛,等条件反射成熟,狗一听见铃铛,就会流口水。” 嘉木笑岔气,跑不动了,站在一人高的芋头田旁,抚着胸口笑。 “江南可采芋,芋叶何田田……”松心骑着自行车,围着嘉木转悠,说:“驯服一个人或一群人,都很简单呀,广告曲如此,小学生如此,小王子和玫瑰也如此……但我不喜欢谁被驯服的感情,我想要自然发生的。” 松心骑自行车潇洒地走了,远远地说,今天情绪不好,明天再陪他跑步。 嘉木想,她现在不就是一口糖一口冰地训练他的条件反射吗? 《青木瓜》03 过了一星期,松心过生日,嘉木送了礼物给她。 她打开看了,一瓶香水,叫做灿若晨曦。 嘉木说,不相信她会体罚小学生。 松心说,那就好,香水不便宜,钱转账给他,因为他问了,就算怀疑。 嘉木默不作声,不好惹的松心。 松心说,教室里有监控,打小学生的事没有,但让小学生捧着玩具熊,打熊的事就有。熊呢,是真打,而且那熊,她给起了外号,就叫小学生。一学年下来,也皮开肉绽了,就在她办公桌上,他要不要验物证? 嘉木知道松心脾气上来了,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松心忽然说,暂时不想见到他。 她不要什么香水,情绪上,风一阵雨一阵走了。 嘉木出门追她,一前一后,陪她走路,路上遇见镇上的人,看着他俩笑,又闹呢? 等两个人时快时慢,走了三四公里,走出小镇,松心终于发散了肝火,停住脚步。 嘉木扬声问:“松心,一个人没办法让另一个人消气或喜悦,这样也叫做自然而然的感情吗?” 松心问:“谁是一个人?谁是另一个人?” 他说:“我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人。” 松心忽然说:“我爸不让我当小学老师。我爸在市里还有另一家酒店,他让我去那里上班。他说,我最好嫁给市里开采铅锌矿的某家二儿子,酒店就是我的嫁妆。” 嘉木更沉默了,傍晚的余热渐渐散去,青山弥漫草木香气,夏虫在唱高低不一的调。 松心说:“正月,我看你跳傩舞,发现你没有变,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和小时候不一样?” 良久,嘉木说:“一个人说几句俏皮话,就完全取悦另一个人,那是在不懂事的年纪。” 松心说:“我不管什么懂不懂事,反正你婆婆妈妈,是不对的。我就喜欢呆在小镇上,当小学老师吓唬小孩。至于什么市里的酒店,我大姐二哥排着队会继承。什么矿产家二儿子,他就想让我改善他们家的学渣基因,想都不要想,想都有罪。” 嘉木忍不住笑了,松心真的是灿若晨曦的一个人,比香水名字更意味深长。 他对她说:“今天你过生日,请你吃蛋糕,不生气了,松心?” 《青木瓜》04 养大松心的妈妈叫秀秀,不是亲妈,是后妈,但秀秀没有其他子女。 松心的亲妈珍珍,在松心出生不久后,得了产后并发症,去世了。 松心一无所知,启蒙后,大姐和二哥告诉她来龙去脉,说亲妈只有一个,不准她喊外来的秀秀叫妈。 松心大约知道自己是个夹心人,为了郑重地区分,她提起从未谋面的亲妈,就叫珍珍妈,至于有养育之恩的秀秀,就叫秀秀妈。 松心的爸爸觉得这个老幺有点心苦,年纪尚小,就要做出平衡的安排,让家人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 于是,三个子女中,松心爸爸就多纵容她一点,松心不爱着家,爱去嘉木家里玩,也由她去了。 至于松心为什么没去其他人家,还有一段旧事。 某年某月,百无聊赖的松心一溜烟跑出门,看镇上的人打醮过节。 庙宇供佛的游行队伍中,有扮金童的小孩,也有扮玉女的小孩,端坐在镶金镂空的鲜花佛龛式轿子里,由四个大人抬着行动,高高在上,前后还围拥着敲锣打鼓摇彩旗的人潮,地位和菩萨一样的卓然,场面也不同寻常的壮观。 松心跟上游行队伍,先是不动声色去了扮玉女的蓉蓉家,人太多吵吵嚷嚷,不大合宜。她又悄悄去了扮金童的嘉木家,只有三口人,清静。 松心认了路,像春季无端飞进谁家筑巢的燕子,常在嘉木家流连闲逛。 一个小镇,三五公里地界,松心是谁家的小孩,嘉木全家自然都知道,人情上不好赶她,只能留心看顾她,完全由着她上门,越来越勤。 松心喜欢和嘉木坐着看一整天的电视,无拘无束,看饿了,嘉木炖糖水蛋,给两人当点心,有时候一人一半,有时候她吃蛋,嘉木喝剩下的糖水。 松心那份穷自在的天性,完全在嘉木这儿找到了落脚点。 某一天,嘉木过生日,他在做藤竹家具的废料里,找到一根竹筒,留下竹节,用柴刀劈成一个天然的储钱罐,又在竹筒上割一道,当作投币的入口,还用茶籽油涂抹,防虫蛀,最后送给松心解闷。 他生日,她收礼。 松心问,存满了钱,怎么取出来? 嘉木说,会帮她劈开。 松心又问,那不就坏了? 嘉木说,给她做新的。 她就放心了。 松心家越来越兴旺,扩张成一家外地人常常进出的温泉度假酒店,难免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新闻,比如热闹的捉奸…… 不害臊的松心和嘉木讲了案发经过,绘声绘色,仿佛她就在现场的床上一样,嘉木也不嫌她下流。 两个人度过了两小无猜的童年,渐渐长成了少年,嘉木想去学毛笔字,家里没有多余的学费。 镇上有一个刚出狱的少年犯,叫辉辉,约嘉木去偷祠堂的明清供神长案,黄花梨木,很值钱,还说到分赃,大头给他,但嘉木没去。 乡下也有没来由的人,悄悄出价几万块,让嘉木去县里或市里替谁中考,嘉木也没去。 松心带了存钱罐给他,嘉木收下了。 但嘉木周末仍然去谁家盖新房子的工地干粗活,等他终于攒够了钱,手指却多了微微颤抖的毛病,养了两三个月,好了才正式学书法,认了镇上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当师傅。 老头说,明朝的王宠,二十来岁写的字,到如今拍卖了,一幅价值一千多万。书法是不分年龄的,也有后生可畏的情况。 某一天,松心对嘉木说,夏天他不要跟人去游泳。 嘉木问,为什么? 松心说,奶奶提到有一个很聪明的少年人,考上了很好的大学,但他的两个同伴没考上,就约这个人一起去游泳,最后这个少年人淹死了,他的两个同伴还在那下跪,痛哭流涕。 嘉木问,这是哪里的事? 松心说,隔壁镇的事,奶奶让我看着你,秀秀妈也说是真事。 嘉木发现松心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傻小孩。 等到了夏季,嘉木考到市里最好的中学,放榜后,真有几个人结伴上门,约嘉木去水库游泳。 松心坐在嘉木家门口喂鸡,说,嘉木不在家,去市里学书法去了。 嘉木正坐在木头阁楼里看书,听见了,微微一笑。 松心坐了一个暑假,来约游泳的那拨人,被各自的父母狠狠打了几顿,才平息了小镇的议论。 等嘉木和松心终于长大成人,世上的妖怪似乎也没有变少一点。 种植园的日子很慢,水土不服的咖啡树也长得很慢。 稀松平常的一天,当年扮过庙会小玉女的蓉蓉找上门,泪涟涟地对嘉木说,她被丈夫家暴了。 松心正在嘉木的工作间玩,说,蓉蓉应该找自家的父母兄弟出头,或者到镇上报警,不应该来找嘉木,嘉木说过,男女有别。 嘉木听了笑。 蓉蓉被松心抢白,看嘉木也不理睬她,就扭头走了。 这一两年,蓉蓉常跟镇上的人说她被家暴了,也和几个顺水推舟的年轻后生好过,显然,这回她看上了嘉木。 松心说,一个小镇就这么多怪事,大都市岂不是群魔乱舞? 嘉木看着老成的松心,她像一只戒备森严的刺猬,在他的身边巡逻了很多年。 《青木瓜》05 那天,嘉木和蓉蓉的丈夫满星,坐在镇上的夜市吃盐水花生。 两个男人也没说几句话,只是慢慢喝酒,喝到月上中天。 满星高中毕业,在镇上承包小工程谋生,蓉蓉喜欢市里的房子,他买不起。 满星喝醉了,渐渐忘记了当初费力凑齐的结婚彩礼,也忘记了蓉蓉和别的男人好过的事,甚至忘记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打过蓉蓉。 第二天,满星开着小皮卡,和蓉蓉去县里办了离婚手续,蓉蓉也离开了毫无前途的小镇,到城里续梦去了。 嘉木的书法,有时候很贵,有时候一文不值。 松心说,那是因为高兴的母鸡才能下有水平的蛋。 嘉木将毛笔递给她,让她写字。 松心造了一个字,木字头心字底,得意洋洋地宣布,这个字有一千种念法。 嘉木端详她的字迹。 她打开香水,洒在纸上,说,好了,这个字现在念香,荷花香,白檀木香,剁椒鱼头香,离合岂无缘香。 嘉木说,她是山精水怪变的。 松心问他要不要看她的画皮? 嘉木说,松心,矜持一点。 松心就笑了。 《青木瓜》06 退休的叔叔为嘉木介绍了相亲对象,种植园老板的小侄女,学医的,正好也是嘉木的校友师妹,城里的白富美,也就比松心家富个几百倍吧。 松心知道了这个消息,似乎明白了什么,还算识趣,就没往嘉木那儿跑了。 暑假她不用教小学生,留在酒店干点杂活,早上和厨师开小面包车,去村里买有机蔬菜,傍晚修剪花草树木浇浇水。 她要去刷温泉浴池,几个保洁阿姨拦着她,看她长大的,都很疼她,不用她干这个。 松心无所事事,有时和大姐少柔在前台,看预订的客人名单,腻歪了,又跟着二哥家麟,检查酒店的水电五金设施。 二哥家麟看她闷闷不乐,说:“今天那个谁,来找你玩了。” 松心喜出望外,问:“嘉木来了?” 家麟说:“不是嘉木,是铅锌矿家的二儿子,傻大个,他正在楼下温泉大池子那儿游泳呢,穿得很少,你一定喜欢。” 松心说:“我喜欢没穿的。” 家麟笑着说:“知道你对他没兴趣,但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感情可以培养的。” 松心说:“跟他说我不在家。” 家麟说:“那哪成,我感觉傻大个挺中意你的,不然也不会专程跑来看你。” 松心不说话,走了,出门逛马路去了。 一个小镇,能有几条马路,松心叹口气,甩着狗尾巴草,没个大人样,路上遇见了辉辉。 辉辉早不偷东西了,镇上开一家小店铺,卖塑胶管道、瓷砖建材,修新房子的人多,生意兴隆。 辉辉开着三轮摩托车,刚送了几十件瓷砖,远远看见松心,叫了她一声“松心老师”,问她要不要去他店里喝茶? 松心没好气地说:“去你店里喝什么茶?” 辉辉说:“普洱、龙井、铁观音,什么都有。” 松心说:“黄鼠狼。” 辉辉就笑了,说:“当老师了,怎么还骂人呢!” 松心用狗尾巴草指着他手腕,问:“手表真的假的?” 辉辉戴着一块松松垮垮的名表,说:“假的,真的尺寸都是调整好的。” 松心说:“那你还戴?” 辉辉说:“我在网上觉得它好看,就戴了。” 松心觉得长大的辉辉有点意思,说:“行吧,我去你店里喝口茶。” 她利索地爬上辉辉的三轮摩托车。 辉辉发动了车子,不过五百米的路,轰隆隆地开到了他的小店面。 松心跳下三轮车,跟辉辉进店里。 辉辉煮矿泉水泡茶,松心就坐在棕色的假皮沙发上,翻桌上那个瓷砖的产品册子,五颜六色的乡村风实惠瓷砖。 辉辉说:“松心,你怎么打小就不怕我呢?” 松心答非所问,说:“辉辉老板,你给你妈翻新墓地了?” 辉辉说是啊。 松心说:“那不是百善孝为先嘛。” 辉辉笑了,说:“你运气比我好,你后妈对你好,不打你,不饿你。” 辉辉的亲妈也去的早,后妈嫌辉辉不服管教,打他饿他。辉辉就不回家,也不上学,在镇上偷东西混人生。有人告到派出所,辉辉就被抓进少管所,好几回。 当初,他找嘉木偷古董家具的事,被松心知道了。 松心见着他,不客气地说:“当小偷的人最傻,全镇的人丢了东西,第一个就想到是你干的,赖也赖到你身上。你这辈子都跑不掉了。” 辉辉说她:“你这个好吃好穿的小公主懂什么?” 松心说:“饿死我也不会当小偷。” 辉辉说:“你根本没饿过!” 松心说:“狗饿了也不爬墙偷东西。” 十多岁的辉辉发现自己过得连狗都不如,就不要脸地哭了,哭的稀里哗啦的,坐在尘埃满地的马路哭。 松心也跟着蹲下装哭,辉辉问她哭啥,松心揉揉眼睛,说:“我要是不哭,我怕别人以为我欺负你。” 辉辉一阵胆寒,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有人,生来是要做狮子老虎的,有人则注定做牛做马。 不过辉辉长大了一看,松心也成了一只纸老虎,没有小时候那么阴森森了。 这会,辉辉给松心沏茶,斟酌地问:“松心,你觉得镇上的人看见我,还会觉得我是小偷吗?” 松心说:“关我什么事?” 辉辉说:“对对,只有嘉木关你的事。” 松心当作没听见,扔下瓷砖产品册,拿起茶桌上另一本薄薄的书,武林秘籍一样的旧蓝皮封面,印刷粗糙,问:“你这怎么还有《孙子兵法》呢?” 辉辉说:“松心老师,我觉得你当年误打误撞,对我用了激将法。” 松心没听懂,说:“你如果有什么幻觉,应该去市里的精神病院挂个号。” 辉辉自顾自地说:“你爸也挺好的,这些年老给我水管订单。” 松心说:“我爸给钱,你干活,他又没吃亏。” 辉辉笑了,说:“我小时候,特想当一天你,有吃有穿,后妈也疼你。” 松心说:“是啊,有人当了皇帝,还想长生不老呢!” 辉辉说:“松心老师,你这么聪明的人物,怎么回来这个小镇教书呢?嘉木也奇怪,明明念了挺好的大学,也不去大城市。” 松心亲切地问:“辉辉老板,你说嘉木会不会是因为我?” 辉辉直接说:“不太像。” 松心说:“你这个茶很难喝。” 辉辉说:“怎么可能?上好的普洱。” 松心说:“我回家了。” 她起身离开了辉辉的建材店铺,回家吃晚饭,然后在酒店花园,见着了铅锌矿家的二儿子,魏弘。 松心的二哥情报有误,魏弘不是来和松心发展感情的。 魏弘和松心打个招呼,两人也不是完全不认识。 魏弘啰啰嗦嗦,大意是,他已经有意中人了,长辈们安排的相亲对象就算是天仙,他也是要拒绝的,但如果由他开口,可能松心脸上过不去,不如由她主动在长辈面前拒绝他好一点。 松心问:“你专程来说这事?” 魏弘说:“顺便泡个温泉。” 松心不知道应该宽慰还是骂娘,温柔地说,好的,她会在长辈面前,好好拒绝他的。 高大帅气的魏弘微微一笑,满意地回酒店房间去了。 松心看着他的背影,记得他不是学渣,毕竟在英国留学了好几年,念到硕士才回来的。 《青木瓜》07 松心跟爸妈说,虽然魏弘很迷恋她,但她不喜欢魏弘,一是他身高有点缺氧,二是他只会啃老,就算家里有矿,也太不上进,还有两人的星座不太合适。 松心爸妈大约知道她的心事,从小就爱往嘉木家跑,但嘉木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 秀秀妈说:“你不喜欢魏弘,还有别的男孩子,妈妈一定给你找个最好的。” 松心想,嘉木就是最好的,但她配不上。 她又不想呆在家里了,吃完早饭,就跑辉辉的瓷砖店去了。 店门大开,也没人,估摸辉辉送货去了,她就自己泡茶,差不多就躺沙发上了,没正形。 辉辉回来看见松心,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松心老师,你这是咋了?” 松心反问:“辉辉呀,你能翻墙,身轻如燕,肯定也能跳傩舞了……为什么镇上过节从不请你?” 辉辉说:“小偷跳傩舞,神不喜欢。像嘉木这样的读书郎,神就喜欢。” 松心问:“神这么偏心的吗?” 辉辉说是。 松心说:“我在你这沙发上睡一会,消消食。” “消食可以,躺着不行,镇上会有风言风语的。” “你可真够封建的。” “为你好,还没嫁人呢。” 松心问:“嫁了人就能躺你这了?” 辉辉忙摆手:“嫁了人更不能躺我这了。” 良久,松心说:“我今天想整个人,出出气。” 辉辉问:“嘉木?还是我?” 松心说:“都不是,是个新来镇上的傻大个,就住我家酒店,做人不地道,拿我当挡箭牌,还一副给我台阶下的口吻,咱们先下药迷晕他,再把他绑到烈士纪念碑,晒个三五日。” “你怎么绑?” “不是有你吗?” “我不干绑票的事。” “小偷不是都有什么迷烟迷香吗?” 辉辉说:“你武侠小说看太多!” 松心说:“哦,原来你没有啊,那你有没有什么电椅?人一坐上去,就220伏,全身抽搐昏过去的。” 辉辉坚决地摇头。 松心说:“我还以为你在少管所坐过呢。” 辉辉气坏了,问:“你这样也能当老师?” 松心说:“我这样的才能当老师。” 她消遣完辉辉,终于从沙发上起来了,旁若无人地走到店门口,开着辉辉的三轮摩托车走了,一骑绝尘。 辉辉目瞪口呆。 最后,他被镇上通知去领摩托车,才知道他的三轮摩托车停在一个山路口,差一点点就要撞上了。 他没明白,直到弯腰看见功德碑上的捐款姓名里,嘉木和松心的名字,并排挨着。 他问有没有出人命? 镇上的人说没有。 他就放心了一点,以后看着松心,绕道走就行了。 不等松心整魏弘,魏弘自己先晕了,倒不是有什么隐疾,就是泡温泉超过一个钟头,上岸了缺氧,没走几步,栽倒在地上,磕着头了。 魏家的司机火急火燎上报给魏弘爸妈,魏弘爸妈没当一回事,说,一点磕磕碰碰也值得说,正好让魏弘在松心家里养几天。 魏弘额头破了相,贴着一块纱布,躺在酒店房间里玩手机。 松心过来表示慰问,带了一个苹果,自己啃着,幸灾乐祸地问:“魏弘哥哥,你没泡过温泉呢?” 魏弘正和意中人发短信,不理肉麻的松心。 松心觉得魏弘也挺有意思的,要是嘉木也对相亲对象这么残忍就好了。 漫漫夏季,松心觉得还是小时候好,可以霸占嘉木的时间。 大姐少柔走到酒店花园看她在喂鱼,说,跟我回家玩去吧,逗逗你外甥女。 大姐已经嫁人,大姐夫是老镇长的儿子,一家三口另外有住处。 松心说,好吧。 到了大姐大姐夫家,外甥女已经睡了,大姐夫和他的发小云哥正喝茶呢。 云哥是镇上选中的另一个跳傩舞的,不是读书郎,是子弟兵,和嘉木是一文一武,凑对敬神的。 他开一家双门面的店,承包镇里的快递点,也卖电动车摩托车,做着本分的平常人。 云哥看见松心就笑,基本上笑她脸皮厚,老去找嘉木献殷勤。 他今天刚领了新做的绣衣,新制的鬼神面具,带在身边,还没放回家。 松心就说,她也来试试这个面具。 云哥递给她,松心戴了,问:“你和嘉木跳舞是什么感觉?” 云哥说:“默契,他从小选做金童,心领神会的聪明。” 松心又问:“你退伍的战友,要是当司机,或者做保安,会不会有点抑郁不得志?” 云哥说:“学文习武都一样,没有那么多高报酬的工种,人要练心。” 松心想,难怪镇上选云哥跳傩舞,莽莽的武人,绕指柔的恒心。 云哥说,小镇人口越来越少,跳傩舞,他是滥竽充数。 松心笑了,不在姐姐家逗留。 云哥陪她走了一段路,说,松心从小就站在角落里看人群,像那种草原上放哨的地鼠。 松心问,那嘉木像什么? 云哥说,嘉木是领头的。 松心说,嘉木不需要她放哨了。 云哥说,那就放下吧,像没遇见过嘉木一样,做个自在人。 松心说行,她很快就放下了。 《青木瓜》08 松心去镇上的药店买药,她的女同学方灵是很高明的中医,问她有什么症状。 松心问:“有没有什么补心的药?” 方灵问:“心脏不舒服?” 松心嗯一声。 方灵给松心把脉,说:“没什么症状呀。” 松心问:“要是云哥跟别人结婚生子,你会抓什么药给自己吃?” 方灵明白了,说:“最快的方子呀,移情别恋。” 松心问:“慢一点的方子呢?” 方灵说:“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松心说:“试过了,可惜我是犯罪型人格里的成瘾型。” 方灵笑了,说:“放心,相思病多发于青春期,慢慢可以戒掉的。” 松心说:“那给我称点珍珠粉,我拿回家敷脸,白一点容易找下家。” 方灵说行。 松心施施然拿着二两珍珠粉回家,回房间敷珍珠牛奶面膜。 酒店也有冷水池子,从她房间阳台往下看,魏弘正在那儿穿个泳裤游泳。 这么热爱游泳,上辈子是海龟吧。 魏弘上了岸,看见二楼刷白脸的松心,也不觉得吓人,扬声问:“你跟你爸妈说过了?” 松心说:“表过态了。” 魏弘说:“行,你拎得清。” 松心说:“不然咋的?我还死皮赖脸地不让你走啊?” 魏弘用毛巾擦着头发,说:“松心,你就不像个大家闺秀,是个野丫头。” 松心说:“我们这山旮旯,哪来的大家闺秀?” 魏弘说:“我爸妈喜欢你,说你扛造。” 松心问:“咱今天是统一用东北话交流是吧?” 魏弘听了一乐,说:“我爸妈不喜欢我找的对象,我得琢磨一下缘由。” 松心说:“你对象啥样?” 魏弘说:“娉娉袅袅,柔情似水。” 松心说:“跳芭蕾舞那样的小天鹅美人?” 魏弘想了想,说是。 松心说:“我要是男人,也喜欢这款。” 魏弘说:“既然你也说不出什么参考意见,我下午就走。” 松心冷哼一声。 魏弘就是个动机太明确的人,不做一点无用功。 等魏弘下午走了,松心的快递也到了,两个面具,不是镇上老师傅手工精致款,是山寨工业款。 夜幕降临,辉辉刚要关店门,发现松心骑着电动车上门了,他想溜也来不及。 松心说:“辉辉,我有礼物送给你!” 辉辉问:“是什么?” 松心说:“傩舞面具。” 辉辉说:“不可能,老师傅每年只做两个。” 松心说:“我学你的,上网看见漂亮的,就下单买了,咱们去烈士纪念碑那跳傩舞吧。” 辉辉说:“你会跳吗?” 松心说:“我不会,但是咱们可以按广场舞的风格跳嘛。” 辉辉知道松心想跟嘉木跳傩舞,说:“我教你。” 两个人就去山脚烈士纪念碑的小广场那儿,也有两三盏路灯。 辉辉戴上松心送的面具,伸展了一会,给松心表演了几下翻跳,重头戏是十二下的连轴转旋舞,动作不算流利,但也完成了。 松心鼓掌,说:“我学不会,瘦十斤也不会。” 辉辉说:“我小时候看课本,也学不会上面的道理。” 松心戴上面具,宣布:“现在是歪瓜裂枣的献舞,神不喜欢也得喜欢。” 辉辉就笑了。 松心踮脚,踢腿,转圈,像深井烧鹅在打晃,慢慢地,她做了一个半空劈腿跳,又做一个大踢腿的旋舞。 辉辉说:“松心,你会跳。” 松心唉呦一声,说:“小时候学过,现在扭到腰了。” 辉辉笑得很大声。 松心扶着腰,说:“以前的事,咱们都跟神明交代完了。以后,万事顺意,各回各家吧。” 她摘下面具,扔进车筐里,骑着电动车,丢下辉辉,又一骑绝尘去了。 辉辉拿着本不属于小偷的傩神面具,觉得松心疯是疯了点,但会是一个挺好的老师。 松心回到酒店,前台那,二哥家麟跟她说:“那个谁,来找你玩了。” 松心问:“哪个吃太饱的混球又来找我玩?” 二哥说:“嘉木。” 松心扭头,发现嘉木正站在离她不远处,他的表情感慨万千。 《青木瓜》09 松心跟着嘉木,在河堤边散步,路灯照一个方寸的亮光。 她不在他面前吵嚷了。 青青稻田,稻子永远齐整的高度,令人费解。野草就不具备这种约定,高低错落,各行其是。 嘉木说,她写的那个木字头心字底,天然自得,不拘一格。 松心问,能卖钱吗? 嘉木说,值六百块。 松心问,谁买? 嘉木慢慢说,他会买。 松心说,那不算数。 嘉木柔和地问她,为什么回来? 松心说,想做一个无所思、无所忆的人,但没有成功,他又为什么在这里? 嘉木答不上来,一切都很模糊。 他最好的一段日子,到底是少年时坐在阁楼看书,还是松心坐在他家门口,不让他去水库游泳。 松心说,饿了,想吃糖水蛋。 嘉木说,那就去我家吃吧。 嘉木家的房子修葺过,依然是小巧的,木头的变成水泥的。 他去读高中、大学后,松心只能在寒暑假见着他,不觉得他变快乐,觉得他越来越沉默。 那会,松心琢磨了很久,问他,是不是外面的人故意说他是凤凰男? 嘉木笑了,说,那只是一个心理暗示上的诡计,他不至于中计。 松心说,那他为什么没有以前神采飞扬? 嘉木说,小溪流里长大的鱼,游到可清可浊的大江河,就没那么悠然自得了。 松心说,那条溪鱼游回来就好了。 嘉木说,快忘记水路怎么走了。 松心轻轻皱起眉头,嘉木的笑意就更灿烂了。 这会,嘉木在厨房给松心炖糖水蛋,松心和嘉木的爸妈坐一块儿看电视,和小时候完全一样的,就差躺长藤椅上翘腿看了。 嘉木爸妈说要早睡了,笑呵呵先回屋去了。 嘉木做好糖水蛋,放凉了,搁勺子放松心面前。 松心问:“你是不是相亲失败了?” 嘉木说:“没去相亲。” 松心说:“那你去市里干嘛?种植园的人说你去相亲。” 嘉木坐她旁边,说:“所以,这半个月,你不来条件反射我了?” 松心吃着糖水蛋,说:“小时候某一天,特别想抱着枕头,搬到你家,和你一块儿住,被我秀秀妈拦住了,说长大才可以这么干。” 嘉木说:“我到市里拜访书法协会的前辈去了。” 松心说:“那我现在可以抱枕头过来吗?” 嘉木说不行,还说她是傻丫头。 《青木瓜》10 松心偶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嘉木,爬到山腰,扯了金银花藤,坐在树下,看山下的院落人家。 松心指了一个大四合院,说,那里种了葡萄和石榴。 嘉木说,是。 松心说,我们去买吧。 嘉木说,不行。 松心不管,拉着嘉木下山,走到了那个院子门口,看见一对老夫妇,没有笑意的公公和婆婆,在那儿用刻着奇怪纹理的木模子,沾紫水,印一张张黄纸。 嘉木虽然说不行,仍然陪着松心。 松心观望,问那个公公,这是什么? 那个公公说,冥纸。 松心问嘉木,什么是冥纸? 嘉木说,给去世的人烧的。 松心哦了一声,说要买石榴。 婆婆明白了,就进屋去,端出石榴,让松心和嘉木挑。 松心挑了一个,嘉木给钱,婆婆收下了。 回程路上,松心说,好漂亮的四合院,蓝绿色的窗户和门,那么大的葡萄架,还有桃树,石榴树,橘子树…… 嘉木点头,松心又赖他背她,嘉木蹲下背她,两个半大的人抄近路,过田埂,他脚一滑,和她一起栽到稻田水里,满头脸的青青浮藻。 松心就笑,去捞石榴,嘉木忽然说,下次不能去兰叔公家了。 松心问,谁是兰叔公。 嘉木说,就是我们买石榴的这家。 松心又问,为什么不能去?那么漂亮的房子。 嘉木说,兰叔公家的儿子,在城里杀了人,后面也死了。 松心噢了一声,问,为什么要杀人? 嘉木拉着她爬上田埂,说,中了邪躁。 松心不懂,跟着嘉木回家洗澡,换了他更小时候的衣服。嘉木给她洗衣服,太阳底下晾干了,松心回自己家前又换上了。 过了几天,松心还是疑惑,和嘉木一块儿坐在竹林下的泉眼旁边发呆。 松心问,怎么知道谁中了邪躁?万一这人要乱杀人呢? 嘉木说,看眼睛,会咬人的狗,眼神都很不清澈。 松心摇头,说,好难认。 嘉木说,那她好好跟着他,不要乱跑。 松心就同意了。 嘉木说,不要在这里喂蚊子了。 松心秀了雪白的胳膊,说,蚊子是不是在吃饭? 嘉木忍不住笑,回家给她涂青草膏。 这会,松心吃完糖水蛋,夏夜落起阵雨,她看时间不早了,嘉木打伞送她回去,他俩从巷道走,经过了兰叔公家,人都去世了,房子也拆了,什么都没有了。 松心停下脚步,问嘉木,真的有兰叔公这个人吗? 嘉木知道她还记得,说,有的。 松心问,万一我也中了邪躁,去害人呢? 嘉木答,不会的,你眼睛一直很清澈。 松心扭头看嘉木的眼睛,比泉水更纯粹,她想,所以他不用看着她了。 松心说,雨小了,我自己回去了,过几天找你去庙里抽签。 她就不要嘉木送,冒着雨跑了。 《青木瓜》11 周末,松心戴着墨镜,穿着白衣黑裤,踩着洞洞鞋,拿着一把檀香扇,出门找嘉木去庙里抽签。 嘉木看见她这个不伦不类的路数,只能说早就习惯了,要是她哪天消停了,不整一点淘气新花样,他反而要以为她是不是遇见什么气馁的事。 松心问嘉木,他知不知道她今年多大了? 嘉木说,心理年龄十二岁。 松心叹口气说,就知道是这样了,他应该更新一下意识,她已经很成熟了。 松心举了例子,比如有一次和二哥进城采购酒店布草,刚出了批发市场,就有一个人忽然倒在她面前,吐血不动了,二哥叫了急救车,她去叫了治安亭的保安,不管是骗局还是真病,她都忍住冲动,没碰那个突如其来的人。 嘉木听了半天,问松心有没有被吓着? 松心说,有。 嘉木看着松心粉莹可爱的脸,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她柔软的头发,但没伸手,说,她是老练了。 松心说,她还会算账,会讲价钱,会管人管事。 嘉木笑了,问她怎么管人管事? 松心说,这个就有点坏了。 嘉木说,怎么坏? 松心说,平时看到什么弊病,酒店难管理,存着不发作,等到有个小事故,比如客人投诉,才好当众做文章,该罚的罚,该思想教育的思想教育,顺便立新的规矩,改一改下个月的预算,用钱和法约束大家。 嘉木问,她从哪儿学的这一套? 松心说,官场。 嘉木哭笑不得,说,她真的长进了。 松心说,天下熙熙攘攘,她想做个吃肉的局外人,等梦做完,散做老家山水的烟霞,消失不见。 嘉木听了,心口有点闷,叮咛她,现在还小,不要说这样的话。 松心百无禁忌,问嘉木,他想去哪座庙? 虽然是不大不小的镇,却有九座小庙,依着不同的山路,有高有低,承受各村的香火。 嘉木说,去大乘寺吧。 大乘寺只在几棵古树下,适合讲谈鬼怪故事的敞亮地方,也是镇上元宵游龙灯的转身处,还有很多夏天小吃。 以前松心喜欢和嘉木来逛,但现在已经没人挑着担来卖点心,像戏散了。 他们上坡,也走过了旧电影院,再没有五毛钱一场的电影了,改成糕饼厂。 松心挽着嘉木胳膊,说,怎么会这样,难道人跟蛇一样,十年蜕一次皮? 嘉木轻轻挣开,说,人是龙。 松心又挽着不放,嘉木说,她这样只是贪玩,像小时候,一个月迷一个明星。 松心想到自己的少女罗曼史,说,那是电视上的,不是真人。 嘉木说,不是做了好几本合影相册?还写了幻想日记? 松心涨红了脸,说,她不是花心大萝卜。 嘉木微微一笑,松心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娇娃,无论是不是他看重的可心儿,都很难想象她被圈养了,柴米油盐,做谁的妻子。 他停驻了,看几棵古树上的铭牌,八百年,九百年,一千年。 松心拉着他进庙里,先要往功德箱里塞香火钱,也可以扫码支付,太先进了。 她又去点香,又去拜佛,最后抱着竹签筒,对嘉木说,她不要摇签,他说一个数,就算她抽的签。 嘉木顺着她,说了一个数。 松心就放下签筒,去庙里挂着签文的那面白墙,找着了对应的红纸,撕了一张下来。 嘉木和她一块儿看,有一句特别有意思,叫做,时而饮啄时飞腾。 松心说,这一句他怎么解释呢? 嘉木说,很无拘无束的一句话。 松心说,随便吃、随便喝、随便飞,那她不就是大鹏鸟? 嘉木笑了。 松心说,不太准,她没有那么快活。 她给嘉木抽一枝签,签纸上写着,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嘉木看了,说,这是他的志向。 松心点头,将两份签文收好了。 红纸容易褪色,嘉木看她脸上沾了红印,让她洗脸。 松心在天井水龙头那儿洗了,更红了,嘉木说,她是钟无艳,伸手给她擦脸,松心就不说话了,嘉木意识到自己的情不自禁,也停顿了一会,但还是慢慢擦干净松心的脸。 《青木瓜》12 嘉木的字如其人,斯文俊秀,兼一种舞蹈的韵律,因为这样的天然风景,又加上他喜欢写帖书,没一句是前人嚼烂的话,文心独到,就更值钱了。 松心听种植园的工人说,市里书法协会哪个老行家,要把学国画的女儿介绍给嘉木。 松心听了不自在,这没完没了的,她在暑天里跑来跑去,回家头昏脑胀,就不出门了。 二哥家麟看她不下楼吃饭,逗她喝点鲜榨果汁,松心也不要,坐在阳台看着幽蓝的泳池,埋头说,要不,算了? 二哥问,什么算了? 松心说,既然他不想她,那就算了。 二哥说,这就对了。 松心叹口气,说,嘉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呢? 二哥头疼,这根本没法算了。 家麟只好亲自出门,找嘉木发作说,松心病了,谁要是心里有她,就去看她,要是心里没她,就学着心里有她,反正他小妹看上的,就算插了翅也别想逃。 嘉木听了,手上的事就搁下了。 松心正在房间拿弹弓,瞄准泳池,弹珠子玩。 松心家其实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都是她爸从附近的古镇搜罗的古董家具,挑了最好的留下来,不好的都卖了。 她有一个紫檀螺钿镜匣,说是明清的,平时就是摆件,卖的话,抵一辆好一点的车子。 松心跟着她爸,从小就知道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 她爸常常带着三兄妹,见市里的经纪,买过大交易市场的一排楼,不过几万块一栋门面,现在转眼过百万,一排就更值钱了。 钱上面既然没有不如意,又在山野放养,没受过折损,酿成了松心某些不切实际的性情。 人本来是要计较的,时间也好,人情也好,没有那样放纵挥洒的。利益上,松心完全不怕吃亏。但她的心,又是另外一回事。最看重的,一点瑕疵都不忍耐。 二哥家麟敲门,进来松心的房间,说,嘉木来了。 松心头也不回,说,他不会来的,他又要跟学国画的相亲了。 二哥回头说,看,脑子都烧坏了。 家麟就走了,嘉木手上带了松心喜欢吃的糕点,进来放在阳台的小桌几上。 松心闻见了那股甜香,扭头看见嘉木,反而低下头,不想说话了。 隔了良久,嘉木说,吃东西,松心。 松心说,不想吃。 嘉木说,乖。 松心不肯,下决心要任性的。 嘉木拿她没辙。 记得某一回过年,松心换一条很漂亮的裙子,穿着只是小了一点,就哭了一天,谁劝都止不住,直到第二天才说,平时什么事,都可以算了,但新年的衣服,为什么要不合身? 这样钻了牛角尖,就出不来了,家人补偿她,也不管用。她又说,裙子可以有新的,但正月头一天不会再来,她也不能装作没有哭过。口吻完全冷酷得不像个孩子。 这会,嘉木说,他不是她的新年衣裳。 松心一听就懂了,问,他是不是嫌她刁钻? 嘉木却问她,哭过了?眼睛这么肿? 松心扭头不看他。 嘉木说,他没去相亲,谁家的女孩都没见,以后也都不见。 松心问,那我呢? 嘉木无奈,说,她是强力胶水做的,命中注定的,见了,记挂了,就放不下的。 《青木瓜》13 一切到了一个时运顶点,就会横生枝节。镇上忽然动工,要修一个更大更富有特色的温泉度假村。 松心很快就知道那是魏弘的生意,他带着本钱来的,规划里还要修大棋牌室,预备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打一点赌博的擦边球。 既然有了赌,难免也要设立会所,对流莺持一种默许的态度。 三四个月的光景,一片富有泰式风味的度假建筑群,在小镇凭空出现,花园用外来植物点缀了,开业大吉。 市区一条高速路,恰好完工,某一个路口,就设在小镇附近,交通便利,从市里下来消遣的人多了,迎合欲望的花样就更吸引客源了。 松心家的酒店,传统本份,自然受到了冲击,业务少了大半,开销却不会减免,只能歇业,重新装修,希望招揽更多客人。 夜里,松心看见那些三三两两的外来女孩,浓妆艳抹,吊带短裙,在街上流连,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她从小生长的镇子。 二哥家麟说,这魏弘是特洛伊木马,嘴上说是来相亲,实际是来下注的,还带一股欧美酒吧红灯区的做派。 镇上的街面,因为客人来得多了,新开了许多炸鸡店服装店,和市里别无二致。 满星的前妻蓉蓉也回来了,开了一家茶饮店,生意热闹。 她也有一番高论,说,在哪都一样,有人追着捧着,就是凤凰,要是落水了,就是野鸡。 她看见松心,总是斜斜的轻蔑眼神,说,人不可能永远命好,等家业倒了,才知道什么叫社会高低残酷呢。 秋季,松心教完了课,骑着电动车去找嘉木,路上遇见了魏弘的车子,挺好的一辆炫彩小跑车。 魏弘开慢一点,跟松心打了一下招呼。 松心说:“你跟对象怎么样了?父母还反对吗?” 魏弘扬眉轻笑,说:“松心,你也是个怪丫头,不问我家抢你家生意的事,倒问我对象。” 松心看魏弘像小白鼠,客气地说:“你这个人,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更有研究价值。” 魏弘说:“我那对象,还有好几个备胎。什么名企高管,什么名校学霸。简而言之,我被耍了。” 松心乐了。 魏弘说:“我爸妈眼神比我毒。松心呀,要不咱俩处个对象试试?” 松心一口回绝,说:“我有对象了,正经人。” 她骑着电动车,扬长而去。 魏弘发现松心骂人还带双关的,到底是骂他不正经,还是骂他对象不正经? 周末大清早,松心换了衣服,等嘉木接她去玩。 嘉木只会牵着她的手,散步去看某一段险峻的山水,削壁点松柏,像水墨画的原稿。 云雾散去之前,嘉木静默地坐着,松心困了,半躺在他怀里。 她问:“这样看来看去,难道有千变万化?” 嘉木不说话,他摩挲她的脸颊,滑腻腻的,又轻轻摩挲她的手臂,完全不规矩的。 松心就伸手揽着他脖子,嘉木抱她起来,她就黏着他,完全依恋的。 嘉木说:“我爸妈选好日子了,去提亲。” 松心一脸桃花,称了心,说:“那以后,你的时间都是我的。” 嘉木调侃:“你第一次来我家,我就有不妙的感觉,像前世讨债的,吃的也是你的,地盘也是你的,我还得看着你,怕你磕着碰着。” 松心问:“那你怎么不赶我走?” 他说:“看你那么小,却有说不完的话,觉得你有点紧张,也许你在自己家不能放松,不忍赶你走。” 松心愣了。 嘉木低头亲了她额头一下。 作者有话说: 我家狗子自从交了四个男朋友,弄大了肚子,我就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伙食标准得提高,还得花时间保持它心情愉快,陪玩啊,挠痒痒啊。 我提前感受了当外婆的feeling。 《青木瓜》14 嘉木家向松心家提亲,是很顺利的。两边的长辈客客气气的,聘礼和嫁妆谈拢了。只是一个名头,都归到松心手上。 选了冬天一个日子,松心和嘉木订了婚,摆了酒,也领了证,已经是合法的夫妻。 正式的结婚酒席,本打算开春办,谁知道松心家酒店起了火,好几辆消防车络绎不绝来救火,整天整夜才救下来,新装修完全打了水漂。 松心爸爸认为气运尽了,决定卖掉老家酒店的地皮和建筑,到市里退休。 他要少柔和家麟跟去市里,管理另一家中型的酒店,也收租一些铺头。 大姐少柔为了女儿读好一点的小学,自然是同意的。 二哥家麟则是跟着家里的产业走。 进城前,松心爸爸忽然要和秀秀妈离婚。 原来,他在市里一直有一个小娇妻,老家人常常有撞见的,心知肚明,但没人告诉松心。 因为松心聪明得不通人情,或者说有点世俗意义的痴傻,一点也不防着人有明面,自然有暗面。 秀秀妈已经五十了,分割了一部分积蓄,打算去庙里长住养老。 年尾,松心陪着秀秀妈吃斋。 有时候,松心问菩萨,怎么散场这样快?有时候又问,下辈子能不能见到珍珍妈?菩萨也不答话。 不过半年,松心不再是镇上大小姐,只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小媳妇。 嘉木从不要她做家务杂事,但松心喜欢和嘉木一块儿买菜,挑长得奇形怪状的瓜果,比如像棒槌的葫芦,半米长,一点也不匀称。 她听说镇上哪个卖鱼的中年人,借贷盖新房子,小儿子夭折,因为很不如意,喝酒醉了,跌脚掉进水里,差一点见阎罗王,幸好被路过的人救上来。 松心默不作声,多买他家的鱼,养在大水盆里,吃不完,她就变着花样,做盐浸炸鱼块,配早餐的粥,又做姜葱清蒸鱼,配中午的饭,红烧糖醋松鼠鱼,刀工太细,她不会,让嘉木做。 公婆和嘉木是不多话的人,心地光明,由着松心做各式各样的鱼料理。 有时候,公婆还买农家的酸菜,或者烤鱼的锅,搭着松心的新花样。 公婆仍然勤快,赶集出售一些竹篮竹椅,松心不上课,也要一块儿去。 她戴着遮阳的草帽,先去逛别家的摊位,买了大樱桃回来,说给嘉木吃。 嘉木爸妈习惯松心这种久违的活泼,说,樱桃晒热了不好,让她送给嘉木吃。 公婆看她细皮嫩肉的,不要她曝晒,松心就提着樱桃去种植园找嘉木。 嘉木正坐在办公间算账,松心满头汗地从窗户边闪过,又在门口探头探脑。 嘉木头也不抬,说:“看见你了,松心。” 松心转出身来,问:“你怎么看见我的?” 嘉木打趣她,说:“武林失传的凌波微步,只有你会。” 松心笑出声,两个人小时候一块儿看武侠剧,总要挑厉害的武功,松心一定要练凌波微步,最后知道世上没有轻功,气坏了,哭鼻子,他还记得。 嘉木拿着樱桃去洗,端回来,让松心多吃点。 松心想,如果世上没有嘉木,那她就要做一个孤老了。 《青木瓜》15 小窗摆了一盆晚香玉,松心低头写心经,给秀秀妈在庙里做早课用。 嘉木去市里回来,给松心带了一款时髦的手表,银链珊瑚红皮带,珍珠母贝表盘。 松心从小不喜欢身上戴东西,被日光照了,有灼烧感。 嘉木知道,但他说,要慢慢把她的古董镜匣填满了。 她问:“市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嘉木躺在床上,说:“没什么事。” 松心也要和他躺一块儿,说起云哥要盘一块高速路口边上的地,做小汽修厂,她想投一笔钱。 嘉木也不细问,随她安排。 过了几天,松心就和云哥写了一份简单的占股协议做凭证,分红、违约或者其他优先条款就不讲究了。 松心吃多了炸鱼,额头冒疙瘩,嘉木看着她的脸,说,要去弄点草药。 他就要去深山里,松心也跟着去,到那些荒了的田边,找细细的黄花小草。 松心爬山累了,问:“为什么不在山下采?” 嘉木说:“山下的地,喷了农药,草变脾性了。” 松心噢了一声,又想赖嘉木背她,他说她永远长不大。 松心哼一声,说:“人活着,不是考试,就是赚钱,哪有什么长大不长大的。” 嘉木说:“采完草药,再背。” 松心问:“还要采多少?” 嘉木握着手上一大捆,说:“晒干了没几两,多采一点。” 他像一个农夫,松心看他忙活,自己却躲在一棵大树下,坐着笑。 嘉木问她在干什么? 松心说,在当监工。 嘉木笑了。 松心想,土地是神秘的,植物不长脚,水流是神秘的,鱼没有根,风中奔跑的动物最野性,长了水汪汪的眼,东张西望。 回到家里,嘉木用一吊子的山泉水,煎了鲜的草药,把剩下的晾晒了。 松心喜欢看嘉木的一举一动,她躺在院子里的藤床上,看一会天,啃一会无花果,反正就是这么着。 嘉木看她懒洋洋的,先浇了一会花,又要拿喷壶浇她。 松心脸上洒了水,一下就坐起来了,拿无花果肉往他脸上抹,两个人闹起来,嘉木就丢下喷壶,拦腰抱起她转圈,转的她头晕,松心笑着终于求他放她下来。 嘉木把她放回藤床上,问她还敢不敢了? 松心还要摘紫熟的无花果,抹他脖子,嘉木抓着她手腕,亲了她嘴唇一口,笑吟吟走开了,洗脸去了。 《青木瓜》16 正月,嘉木和云哥演完最后的傩舞,镇上也不再遴选年轻人,像从未有过这个仪式一样。 初春山里的桃花开了,晨雾中,松心跟着嘉木上山,溪流潺潺,草坡上一群白鸭,本来在休息,听见人声,嘎嘎下水乱跑,树下的走地鸡,也捂着翅膀逃窜。 松心说:“应该带盐来,拔掉一只鸡鸭的毛,现烤了吃。” 嘉木问:“又想淘气了?” 她问:“你付钱不就行了?” 他打小的零花钱,每次寥寥几块,差不多都开销给她在镇上打牙祭了。 嘉木笑了。 松心又和他讨论英文畅销书,嘉木订购的那些原版书。 地球本身是圆的,任何一个点,都是顶点,富有生命力的信息,可以畅通无阻地流向四方。 他俩经过山道上的青砖古亭,已经摇摇欲坠,只有三棵巨松还伫立着,受享春秋两祭的香火。 松心从小就不怕什么神魔鬼怪,七八岁,抱着一捆干稻草,给嘉木示范她发明的滑滑梯。她坐着稻草,从新坟的水泥坡道滑下来,玩得不亦乐乎,嘉木目瞪口呆。 松心时运盛,可以为所欲为,幸好还肯读书,不然长大做土匪,也是有可能的。 他俩也曾站在某个寺庙,听唱经,松心听不懂,问唱的什么,嘉木说是祈祷文。 松心说:“上一世或者下一世,定好了,都还在这里,除非是像光一样的灵魂,逸出到虚无的地方,甚至湮灭,那样就无意识,也不相逢,可以不用相互等待。” 嘉木听她说这些话,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想来的,安慰她说:“醒着的时候,都不会散,闭眼了,夫妻也还是合葬的。” 松心说,是她先缠他的,佛龛轿子从路口过了,她跟过去,看见了做金童的他。 嘉木笑了,说,原来是菩萨出卖了他。 松心说是呀。她伸手拨弄那些镂空的朱红花窗,说,这么漂亮的庙宇,大家都不来玩,城里什么都好,就是住一个人的地方,住着十个人,成了苗疆的钵,在练蛊…… 嘉木问她从哪里想来这些话,松心说,庙里想来的,那就是菩萨让她说的。 嘉木不予置评。 他看她坐在廊下的长椅上,低着头,踢那些青的松果。她最令人迷惑的是,口吻始终像是一个局外人。 虽然照常做一个大人样子,去学校里教书,也做他的小妻子,落脚在他家里,但所思所想,又跳脱到很遥远的地方。 像晃动地球仪一样,注视人间,也像三五岁的顽童,在野地里掀开石头,俯视底下有多少昆虫,或者逃窜,或者装死。 嘉木认为自己,只是用最不费力的方法,切中社会的认同,在现代奴隶制里,不必太辛苦,就巧取了他人的供奉。 他有力量,但还不能占有置身事外的清醒。 松心有这份清醒,但也有恐惧,所以她要跟着他,让他做她的壳。 《青木瓜》17 有时候,松心会陷入没来由的兴奋,给嘉木滔滔不绝地讲她的新见解,讲完又停顿了,走开去做别的事。 嘉木看她找着一个盆,点小火,烧芝麻杆、稻草杆……攒了秘方一样的草木灰,又在水龙头那儿,轻轻刷一竹篮子鸭蛋。 她是挺会腌咸鸭蛋的,蛋白不太咸,蛋黄流油,从温泉酒店厨子那学的手艺。 嘉木问她怎么不说话了? 松心说:“种一棵枸杞怎么样?” 枸杞长在地上,绿藤条缀着小花,结红珠子一样的果实,异常可爱。 嘉木说挺好的。 松心又低头擦玻璃罐,做腌鸭蛋的容器。 嘉木问:“还要不要种野姜花?” 松心说:“溪流岸边很多,看腻了,不想要。” 嘉木觉得松心有点闷闷不乐。 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晒丝瓜络,也摆弄竹子劈细了做的碗刷,或者半边老葫芦做的水瓢。这些东西虽然不经用,但不伤水或土。 松心说:“小学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白玉兰,那时候总觉得下午的光线很明亮,我总被老师捉去,拿墨筒,滚油纸,印新试卷,因为老师看我精力旺盛。” 嘉木淡淡地笑,问:“怎么想起这个了?” 松心说:“比起读书,我更喜欢印试卷,到处都很安静。院子外边,还有一棵柳树,一个荷花池塘。我也喜欢蹲在那儿,书法课结束了,一个人洗毛笔。灵魂总要跳脱出去,叠加各个视角的画面,录影一样,看过去的自己。” 嘉木说:“那是很珍贵的。” 松心说:“我不想上学,只想找你玩,但你喜欢读书。” 嘉木说:“现在书可以不用读了。” 松心问:“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嘉木说:“原来是因为这个。大学的老师想让我申请国外的学校,继续学业,但那不是我的志向。” 松心说:“你的老师一定觉得可惜。” 嘉木说:“山外的人情,不是我向往的。” 松心问:“那就便宜我了?” 嘉木微微一笑,答:“我们这样就很好。” 夜里落大雨,山溪某些年会聚起洪水,但那也不觉得惊险。 被窝里,松心挨着嘉木,说:“我们像在一艘船上。” 嘉木抚摸她的头发,问:“船往哪儿去?” 松心说:“沿着深沟大壑,乘着洪水,飘过千山,又下南洋,去找镜花缘里的君子国。” 嘉木轻抱她,不大说话了。 松心也静下来,树啊山啊,都要洗一夜的冷水,她不用担这些风雨。 她要是不喜爱嘉木,就可以做一个阴森森的人,不管谁有个好歹,都不为所动,但她偏偏有了这种柔情。 仿佛山上,繁殖期的动物,最容易被捕获。 因为冲昏头,失去了警惕。 窗外急风骤雨,松心想象命运之神在挑选人间的祭品,忍不住搂紧嘉木的腰,好一会才慢慢睡着了。 《青木瓜》18 松心的同学桦妮在体制内上班,职工按新规定,不能再持有小水电站的股份。 桦妮打算将股份转让给松心,且将认识的同事,都介绍给她。 桦妮觉得县市之中,很容易有那种体制内与体制外的泾渭分明,但松心不带那种狭隘,从小跟同学交往就不看这个。 松心成了收股份的小贩子,收的价格也慷慨。 松心钱不够了,找嘉木要,也找她二哥家麟要。 嘉木和二哥都给她钱了,部分股份就按他俩的名字。 嘉木看她搞事的样子,显然就是精力旺盛。 两个人喝茶的时候,松心拿吸管喝几口,又在院子藤床那儿躺下了,吃一点乌黑的药桔蜜饯,一脸的财迷表情。 他逗她说:“松心,你像吃了一头羊的蟒蛇。” 松心哦了一声,说:“是啊,像我这么吃得开的人,大有可为。” 嘉木笑了。 松心惋惜没有更多的钱,不然,她可以多收拢一些。 嘉木喝口茶,问她:“二年级的小学生,好教吗?” 松心说:“小学生的天性已经展露出来的,只要不作乱的,都好好教着。” 嘉木笑了,问她:“什么叫作乱?” 松心说:“从小就会借力打力,找父母施压老师的,我会重点收拾。公立学校既然是平均教育,就得一碗水端平。想要开小灶,博关注,那我就好好留他到放学后,慢慢对他进行办公室思想品德教育。” 嘉木看着松心腹黑的样子,笑了。 松心说:“阿猫阿狗,养个两三年,都会演戏。更何况八九岁的人,万物之灵可不是白叫的。但要是养成了这个习惯,长大多半是小人,我不好好教育他,他以后的路会越走越窄。” 松心又说:“高中的时候,有一拨人,十五六岁,聚在一个班,看准了别的班上,哪个老师教出的学生成绩好,就写联名信,让校长调派这些老师给他们使用。仗着他们的父母是市县官场的干部,校长居然也让步。好了,这几年,他们的父母该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十多岁就敢弄权了,不是跟父母学的,是跟谁学的?” 嘉木摸一下她的额头,说:“松心,想太清楚伤神,不如糊涂一点。” 松心说:“我反正心里有一把尺子。” 嘉木微微一笑,她的生命力超过了普通人,不折腾,反而憋屈。 松心喜欢嘉木的开明,他愿意顺着她自由自在,尽情去试错。 《青木瓜》19 端午节前,松心班上的一个小学生一脸惆怅,对她说:“老师,我觉得好无聊。” 松心笑了。她买了几十套绘本,摆在教室窗台,无聊的小学生们自然去看,不感兴趣的就算了。 小孩儿天生被落难情节吸引,什么和同伴失散的丹顶鹤,什么流落孤儿院的小公主…… 至于后来,人的同情心,是在哪个年龄弱化的呢? 也许因为,时代选择了有野心有策略的人,不会是什么道德楷模。 端午节,嘉木参加书法协会的茶话会,认识许多风雅的买家。 因为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有人不信他这么早婚,他也不多提,又有人看他年纪轻轻,笔法已经卓然,非要他现写几个字,他就写了个木字头心字底。 旁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字,他不言语,自顾自笑了笑。 夏天,某一个冰雹天,嘉木订的一棵橄榄树运到了,种在院子里。 松心不明白他的购物风格。 嘉木说:“躺在橄榄树下,不是很好午睡吗?” 松心想了想,说:“有点道理。” 她不想吃粽子,咬了一口,就让嘉木吃剩的。 嘉木说:“松心,你会退化到吃奶那一天。” 松心乐了,伸手要摸他的胸口,他握着她手腕,说:“白天不要这么放肆。” 松心下流地问:“那我晚上再放肆?” 嘉木笑了,又很轻微地叹气。 松心就自己笑着走开了。 他俩打算去山里打草兔子,上了河谷,遇见野猪带仔,也不好行动,因为野猪荣升保护动物了。 山谷里有嗡嗡的蜜蜂声响,养牛的小房子里,传来铜铃的动静。 他俩要去草木更茂盛的地方,踩着雨鞋经过一些草径,偶尔能看见兔子粪,或者一些沾着露水的毒蘑菇。 松心说:“谁要是得罪我,我就请他吃白毒伞。” 嘉木夸她说:“好厉害的小巫婆。” 松心笑了,他俩带的武器是竹子做的弓箭。 野猪喜欢吃稻谷,山里的梯田损失很大,要是从前,就得捕猎一部分。 松心说:“野猪肉不好吃,小时候尝着,皮糙肉厚的。” 嘉木说:“野兔子呢?” 松心说:“也不好吃,燥热,但我喜欢看你骗它们过来。” 嘉木嗯一声,吹了一段引兔子的低唤声,扁扁的像小兔子在叫,时高时低,隔了良久,草丛里真有长腿野兔子兴冲冲蹿出来。 松心弹了一下弓,砰一声空弦,兔子吓得撒腿就跑,非常的懵懂。 嘉木问:“不想吃兔子肉了?” 松心说:“我喜欢你招它来,我再逗它玩。杀生的事,等饥荒再做。” 嘉木知道松心胆子大过银环蛇,后面反而收敛了。 那是松心十多岁的时候,没来由,床上盘着一条手腕粗的大银环蛇。 松心乍一见,悄悄将门合上了,叫了她爸,出动了两个胆子最大的厨子,用竹竿网兜捉着了那条猛物。 她爸调了走廊监控,排除了人为因素之后,不能明白这银环蛇从何而来。 难道是从阳台水管爬进来的? 银环蛇最后泡了酒。 松心爸爸给松心压惊,吹嘘说,松心是附近山野的第一猛兽,连银环蛇都得让着她。 嘉木听说了,有点沉默,送了一只很普通的狸花猫给松心。 松心发现猫有一套本领,蛇虫鼠蚁都不能接近,但她仍然落下毛病,哪怕是地上一段弯曲一点的水渍,也会引起她的后怕,更别说骤然看见绳索一类的物件了。 嘉木也归置好这些东西,不会放在墙脚之类的地方。 人的生死关,绕过去了,就继续活着,但三魂六魄有没有少一个,不得而知。松心无法想象嘉木消失的那一天,老了也不能想象。 哪怕是在这样小小的镇,她也有太多患得患失。 《青木瓜》20 下课铃响了,松心点了十个小学生,放学后留堂。 她倒是吃得饱,家长们未必肯的,来接小孩的家长在教室外探头探脑。 松心招呼说:“家长进来吧。” 家长们莫名其妙,还是进来了,坐后排。一个教室里,坐了十个小的,十个大的。 松心挑了一篇要求背诵的课文的第一段,不超过六句话,让十个小学生轮流带头,领着剩下同学一块儿朗读。 一分钟一遍,念完十遍,也十分钟了。小学生的腔调,磕磕巴巴的也有,不认字的也有。 家长认识到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水准,脸色自然难看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乡下一部分小学生只学方言,不学普通话,只相当于城里三岁孩子的水准。 松心说:“我念一遍,你们念一遍,念到熟练为止。” 小学生怕老师,短短一段话,又跟着松心念了十遍,勉强标准了。 有家长问:“松心老师,能带孩子回去了吗?” 松心说:“还早。” 她带着十个小学生,两句两句地背课文,又背了二十分钟。 小学生已经喊饿,松心拿着竹板,问:“要不要吃竹子炒肉?” 小学生噤声,松心又带着他们三句三句地背,一段话终于理顺了,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了。 家长们有的打呵欠,有的玩手机,松心明白这些倒数的小孩,无论从基因还是家教,都是不幸的,社会也需要苦力。 但松心还是慢条斯理,说:“口头会背了,现在拿出纸来默写吧,就刚刚这六句话。” 小学生们看松心威严,不同于平时,老老实实地拿出纸写。 等他们磨磨蹭蹭写完,又十五分钟过去了。 松心说:“交上来吧。” 她就当着一屋子的人,拿红笔快速批改了,错字更正了,又让每个小学生领回去,说:“每个错字抄五遍,现在就抄。” 小学生们很疲乏,唉声叹气,但还是低头抄写起来了。 过了十分钟,松心说:“抄完了吗?拿一张新的白纸,六句话,再完整默写一遍。” 小学生们集体哀嚎,松心看看手表,也就五点半,说:“写完没错字的,就可以回家了。” 小学生们连忙默写,小心翼翼不敢出错,松心检查了,差不多了。 不过掌握六句话,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她说:“小学生可以离开教室了,家长留下来吧。” 小学生解放了,背着书包,跑到教室外,扒着窗户看老师要对他们的父母说什么。 松心说:“家长以后就晚两个小时,再来接孩子。” 家长们纷纷抱怨,松心说:“回去看看你们小孩的试卷吧,满分一百分,考九分的也有,十二分的也有。打补丁的工作,现在还来得及,三年级就叛逆了。如果真的无所谓,不如现在就退学,回家打游戏,你们也有家底给孩子啃老。” 家长们不敢反驳,又有人问,要教补习费吗? 松心说:“不用,我怕你们告到教育局。” 家长们笑着说:“乡里乡亲,怎么会告教育局呢?” 松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拾书本,正式下班,骑电动车回家了。 松心每天留堂学生,教学成绩当然卓著,同事对她难免有些议论,因为她这个教法,等于变相施压其他老师加班。 期末,校长找她谈话,说,松心老师,有工作热情是好的,但学校有学校的教学秩序,这些补习工作,不如让校外辅导班完成。 松心说:“这个学期练出了小学生的背诵习惯,下学期就不补了。” 校长也没办法。 松心迎来了暑假,整天懒洋洋的,喝着消暑的果茶。 嘉木不知道她怎么了,松心大彻大悟地说:“没有皆大欢喜,也不用都去上大学,能识字,会算数,就行了。” 嘉木说:“人有一技之长,人品过得去,在社会上还是能生存的。” 松心嗯了一声。 常常有小学生找她玩,因为松心私下比较和悦,家里又有零食,还有好看的闲书。 尤其,有几个学生的父母困于生计,天天吵架,为了逃离,小学生对松心这里羡慕向往。 松心不由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人生永远艰辛,还是只在童年? 命好的,生在富贵且重视教育的家庭,命歹的,生在贫穷且家无宁日的地方。 松心找了本迷信的地摊命书来看。 小学生们缠着嘉木教他们跳傩舞,嘉木也很愿意,小孩子跟着手舞足蹈,院子前所未有的欢乐。 嘉木动了念头,扭头对松心说要生孩子。 松心没提防,一口茶呛着了。 嘉木就笑了,少年时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意,从未经历复杂世故一样。 《青木瓜》21 秋季又开学了,松心已经要教三年级。 松心从不认为,班上前十名的小孩,是她教出来的。老师不过是学霸眼中的提词器,推进教学进度用的。 她也不特意关照成绩好的孩子,只是问他们的父母,有没有兴趣,假期送孩子去市里做辅导。 那些家长一半钓鱼一半真心地问,有没有好老师介绍。 松心也不要落人口舌,让家长以为她要赚介绍费,只是说:“市里有品牌的辅导机构,自然靠谱,家里有闲钱,也有亲戚在市里的,可以送过去。没条件的,就多看课外书吧。” 那些家长自己琢磨门道去了。 松心有数,乡镇班级前十的小孩,个个以为自己出众,长大往往也就拼个大专或二本。 好大学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市级以上企事业单位子女。 因为教育一向和基因、金钱挂钩,公平地保证社会的大部分人,世代为奴。 当然了,奴才也有等级,所以要领个文凭之类的合格证,和菜市场盖章的猪一样。 那天,松心看见班上考倒数的小学生,自觉地留堂,一个个朗诵和默写,她才有劲一点。 她像老油条一样,跟学生说,她先回去了。 那些小学生窃窃私语,说老师要回家生宝宝。 松心听见了,笑了,小学生真是太八卦了。 没多久,校长又找松心谈话了,说,松心老师,让好学生去市里补习,不是家家都有这个条件,不要过分增加家长的焦虑。 松心哦了一声,估计又是哪个家长来嚼舌根。 反正现代人的哲学,都是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不说不错,不做不错。 但松心不是一般偏执,上课就开始作妖了,拿了市里重点小学的练习卷子,让学生做。 尖子生也就考个七八十分,再不是人人都爱的九十分。 她说:“卷子拿回去给爸妈看,签字了回来。” 很快家长就更焦虑了,纷纷问老师,孩子成绩下降是怎么回事。 松心说:“从来没下降过,一直就是这个分数,乡下小学和市重点小学的卷子不是一个难度。” 那些家长沉默了,往日那种得意骄傲消停了一点。 松心不愿意和家长歌舞升平,一部分家长难免说她脾气不好,一部分心里有数的,寒暑假悄悄送孩子去县里市里补习去了。 松心尽到了提醒义务,放学后,各家的前程都不关她的事。 她开车去市里找大姐少柔和二哥家麟,少柔的女儿越来越长进了,读着市重点小学。 据说很不好考,既要面试孩子,又要面试家长。 下午一放学,好几辆大巴校车在门口,车玻璃上标着目的地,专门往返几个依山傍水的高档小区。 松心跟着少柔接侄女,校门口也一点不市井,挨着风景区,山山水水洗人眼睛。 侄女的同学也才六七岁,一个个小大人,谈吐流利又大方,毫无瑟缩气。 松心叹口气,少柔问她怎么了。 松心说:“我在看四十年后统治各行各业的人。” 少柔说她神经病。 松心又说:“王侯将相本有种。” 《青木瓜》22 小学生,有的想交朋友,有的不愿交朋友,有的爱静,有的爱闹……课间难免起争执。 有经验的老师都会先发制人,抓双方父母来学校沟通教育,以免放学后,小学生当成一件大委屈向父母诉说,引起家长群大动肝火的混战,最后肯定要口诛笔伐老师。 这一类鸡毛蒜皮的事,松心管的多了,跟危机公关一个原理。 她也见惯了家长拿孩子当出气筒。 因为二胎想要儿子,结果得了女儿,但凡孩子考试错一个,家长就要当着老师的面,破口大骂孩子,又指桑骂槐,戳老师脊梁骨。 或者有家长,喜欢拿书反复狠砸孩子脑袋,卸掉一天辛苦赚钱的污糟气。 也有家长热爱熬鹰,天天逼孩子学到午夜,得意洋洋发朋友圈炫耀,说现在的老师不如电影《放牛班的春天》那样尽职尽责,只好辛苦他们这些做家长的。 松心看着失去自尊的小女孩,或者黑眼圈的小男孩,试图与家长沟通,但没什么效果。 至于一两个得了多动症的小学生,应该送去行为矫正,松心家访后,看看家境,也不必想了。 或者夫妻离婚,将孩子送在老人家身边养活的,孩子逐渐内向沉默,也没法疏导。 重点小学面试家长,想来就是筛掉诸如此类的家庭。因为老师这份工,既不能扶贫,也不能治病。 按校长的官话说,儿童健康成长,需要社会各界的共同关爱。 少柔让松心应聘市里的小学老师岗位,不要在乡下浪费人生。 松心不置可否。 她看嘉木在学针灸,他认的师傅收过许多徒弟,祖上在南方各省都有房产,近代战乱避世,才落脚在这山旮旯。 老师傅收徒弟严酷无情,不爱看医书或者看不懂文言文的,逐出师门。 心术不正,才进师门几天,就问怎么扎死穴的,逐出师门。 …… 反正都看他老人家心情。 松心好生羡慕,这样当老师才爽歪歪。 嘉木学了有一段日子,问松心要不要试试他的手艺。 松心问:“你学到几成了?” 嘉木坦白:“偶尔误扎到毛细血管。” 松心摆手说:“那还是算了,你自己扎自己吧。” 她可不想当大白鼠。 嘉木笑了。他给松心买了一个镶着宝石的发卡,给她戴上,还给她拍照。 松心柔和一点,现在她该休息了,家访的事,明天再继续。 《青木瓜》23 像魏弘、家麟这般有公司资产的年轻人,换届入选区县政协委员,没有什么实权,但年年开会,济济一堂,头衔很能吓唬平民百姓。 松心估摸着这就是“统一战线”。 她纵览这个社会,从那些施虐的家庭,到培养普工、专业知识分子的大部分家庭,又到培养精英的少数家庭,人各有命。 有一个二年级小男生,叫卓卓,跳级到松心班上,有一种早熟的清醒,对照书本、练习册、试卷集,一个月能掌握一学期的课程。 卓卓家是收废品的,并没有出过读书人。 松心想,天生万物,造化弄人,又来了一个变异的。 校长让她适当创造条件,教育卓卓。 松心提前把三年级下学期的资料,给卓卓买好了,让他自学。 卓卓拿了零碎的钞票,到办公室找松心,要交书本费。 松心说,学校赞助了,不用交,周末到老师家玩。 松心要介绍嘉木当他老师。 但卓卓说,晚上和周末都要整理废品,没有空余时间。 松心说:“你一个小孩儿挣不了多少工钱,但读书好了,可以赚百倍工资。” 卓卓问:“那要多久呢?” 松心说:“老师估摸你的资质,十六岁就能上大学,很快就能自立。” 卓卓想了想,说好。 他周末到松心家,跟着嘉木读书。 松心对嘉木说:“十六年风水转动,本地又出了一个你。” 嘉木淡笑,他找了大学同窗一个美国留学生,给卓卓当外教,一周视频一次,矫正卓卓英语发音。 这事只能悄悄做,实在容易引起家长们的嫉妒。 但风声还是走漏了,家长群里,家长们攒成了虎狼之势,质问松心怎么给好学生开小灶。 松心要不是老师,就会怼一句,人参果塞给你家孩子吃也是喂猪八戒。 但她可不想被告到校长那,装傻地说,她没教,是嘉木教的。 嘉木是远近闻名的学神,多少人巴结他给自家孩子当辅导老师,他都婉拒了。 家长群安静了一点。 之后,有不甘心的大人,去卓卓家废品店冷嘲热讽,说:“英语学好了又怎么样,家里有钱送孩子出国留学吗?不要把孩子培养的眼高手低。” 又有鸡贼的大人,道德绑架卓卓,说,卓卓学习好,应该给其他家的孩子教作业,不能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学习好。 松心只是对卓卓说:“既然做了拔尖的人,干扰自然来了。” 卓卓听得懂,沉默着,忍受那些人性不光彩的地方。 他有点营养不良,嘉木买一些牛奶水果给他补充。 卓卓最多在乡下呆个两年,考市重点初中是早晚的事。 嘉木悉心培养卓卓的阅读习惯,教卓卓用电脑和手机找资料,又练书法,还带卓卓爬山跑步,强健体魄。 卓卓从未这样开心过,他的父母一方面感激嘉木,另一方面又受了挑唆,怕卓卓只认嘉木,不认父母了,不让卓卓经常来了。 卓卓只能在家干活,拆那些破铜烂铁,接受了某些日子只是昙花一现。 镇里的退休老人们用退休金成立了一个奖助学金,常年资助贫困生,卓卓得了名额,又有坏心的同学故意说,卓卓有好手机,不能领这个奖学金,还要举报他。 那手机是嘉木送卓卓的,学英语对话用的,卓卓冷眼看那些同学,也不解释。 动物的天性,譬如乌鸦,要是一群黑的,突然出现一只白的,肯定要群起攻之。 卓卓有那个智商防御,也忍得住没有同类的寂寥,但如果父母短视,他只能一辈子受着。 松心游说利诱卓卓的父母,说卓卓去市里读书,早点毕业,能赚大钱。 卓卓的父母稍微让步,松心得了他们的同意,和嘉木带卓卓去市里考试,转学进入有条件的重点小学寄宿,不在乡下小学读书了。 庸人的世界又平静了,那些家长失去靶子,悻悻的,再嫉妒也没辙,没多久又继续过鸡飞狗跳的凡人日子。 松心长舒一口气,问老校长说:“您为什么总找难题给老师们做?” 老校长打太极,笑眯眯说:“交通安全宣传周、运动会、秋游,一件件组织起来,辛苦老师们了。” 松心想骂娘,老校长当年也是她小学老师,常让她印试卷,时光飞逝,她回乡做老师,又一个轮回,即使她一点也不想看见受苦的儿童面孔,也不想领教复杂失控的人性。 转眼又是新年了,松心宁愿去山里隐居。 嘉木找着一个小木楼,租下来,打扫干净了,又打井,又牵电线,仿佛一个燕子窝。 他种了许多中草药,垂坠的黄花穗,松心不懂什么品种。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上,看深夜的明月,从半山升起来,银河如此闪烁。 松心要嘉木教她跳傩舞,嘉木让她从他后背翻过去,松心趴到嘉木背上,一动不动装树懒。 嘉木说她是个无赖。 松心笑了。 《青木瓜》24 半年前,松心到市里递资料排队,给多动症小学生找捐助,申请爱心基金名额。 正月里,钱终于下来了。 家长拿着这笔钱,转头张罗水泥砖头,加盖一层新房子,还留了三千块,给松心做谢礼。 松心推开了,家长嘴硬,笑着说:“我家孩子只是比较活泼,根本没病,不用看医生。” 松心走了,元宵节跑到校长家摔门,辞职。 老校长说:“松心老师,你要照顾一下老人家的心脏。” 松心不管,一定要辞职。 老校长说:“还是太年轻。” 他让松心教完下学期,再定,松心就飙回去了,又摔了一次门。 老校长发现松心老师这气势,和小时候找高年级同学打架一模一样。 那些来松心家玩的小学生,问:“老师为什么不给我们请外教,是不是偏心?” 松心没好气地说:“这叫因材施教,不叫偏心。一个小时教你们三个单词的事,还是让中国老师做吧。” 小学生问:“那要是我们很努力、很努力背单词呢?” 松心想了想,说:“如果你们又努力又识货……那我就找一个外国老师,给你们上暑假班。” 小学生们听了很激动,因为他们没见过活的外国人。 小学生拉着松心,要玩萝卜蹲游戏。 松心拒绝了,说:“跟你们玩萝卜蹲,我不得被蹲趴下?” 小学生们就在那笑,被看穿了。 松心去云哥的汽修厂参观,位置好,占地又宽,做的早,又找关系门道处置事故车,回本挺快,还多请了几个汽修工。 云哥准备了一箱茅台,松心问:“这是自己喝?” 云哥平淡地说:“批经营贷款,送礼免不了,万一有更低息的贷款,这点本钱还是要下的。” 松心说:“白酒原来是货币。” 云哥说:“送礼,套现,升值,中国人就吃这一套。” 松心说:“行吧,我是读书读傻了。” 松心琢磨着自己辞职的事,问嘉木,她不当老师,适合做什么? 嘉木说:“家庭主妇。” 松心说:“容易被歧视。” 嘉木说:“一个游山玩水的家庭主妇。” 松心眼神放光。 嘉木摇头笑了。 种植园正在引种北海道甜玉米,扩大经济效益,不能光靠没希望的咖啡豆。 嘉木忙着写农业补贴申请,至于经费最后能不能下来,能不能五成到手,就不得而知。 社会的规矩,层层雁过留毛。 卓卓寒假回来,十分困惑,问松心:“为什么新同学不是富二代就是官二代,又聪明又漂亮,还很有礼貌?” 松心调侃:“卓卓,你长见识了呀。” 卓卓又说:“我不喜欢写演讲稿,也不喜欢写社会实践报告。” 松心说:“你读的学校,按领袖的标准培养学生,你以后做科研,从商从政,都少不了这门功夫。” 卓卓听懂了,松心说:“你回家多陪父母吧。” 卓卓说好。 松心经常看秀秀妈,一年没看她爸。 她爸让家麟正月开车下来,带了一后备车厢的东西,传达了她是只白眼狼的结论。 松心说:“没劲。” 家麟说:“还学会厌世了?” 松心说:“我要搬到深山里去,与世隔绝。” 家麟说:“用着社会给你发的电,吃着社会给你种的米?” 松心没好气地说:“老师再当下去,我一定躁郁。” 家麟说:“快教满三年了?” 松心嗯一声。 家麟说:“比我预想的久了,一头野猪也能上讲台,真不容易。” 松心让她二哥滚。 家麟哈哈大笑。 夏天,松心自费请了外教,付了交通食宿补贴,到乡下给小学生上一回英语课。 本来,资源有限的地方,高级的教学方式,并不现实。 松心当是带小学生们去见识了。 之后,她平静地提离职,学校很快能招到新老师上岗,不耽误谁。 谁知道老校长拿出了一本田字格旧簿子,上面是松心读小学时写的作文,天花乱坠地描述了等她当老师那一天,如何如何改革创新,关爱儿童,修建滑滑梯,扩张小卖部,不会像她的老师那么无能……真是人有多大胆,学校就有多大产。 松心看着那份童稚的真心,眼泪在心里流,不该留下讽刺老师的罪证。 校长当年的批语,说松心很有理想。 她拿着作文本回家了,有理想就继续造吧。 嘉木看见她的作文本,一边看,一边笑,因为上面也写到了他,热情似火地赞美他,说他是世上最好的玩伴。 《青木瓜》25 卓卓的父亲打算以后送孩子出国读大学,必须存一笔可观的留学费。 他租了一块荒郊野地,专门压制废铁材。 他没有本钱买机械请工人,到处借钱,没几个同乡看好他的,银行更不会给无抵押的个人放贷。 他要借高利贷,云哥劝住了他,邀松心一块入股废铁作坊。 云哥另外打算用荒了的田,种草皮,卖给园林绿化公司。 找关系门道的事,他已经轻车熟路,但一切都需要资金。 松心想到了阿爸那只肥羊。 她装了一麻袋晒干的野生红菇,开车去市里找她爸。 松心爸看她带礼物,懂事了,问她怎么瘦了。 松心说:“父母离婚,伤心的。” 她爸气坏了。 这种活宝决不是他生的,是庙里什么东西变的。 松心又说:“看上了几个鳄鱼包,缺钱。” 她爸觉得有古怪,老幺打小不喜欢买奢侈品,弄了零花钱,要么订什么商界杂志,要么搞小投资,比如炒限量版明星照卖给同学,或者办无证刊物,主攻娱乐八卦…… 他一直希望松心是男儿身。 老爸说:“买包就买包吧,钱打你银行卡。” 松心得逞了,想走,她爸让她留下吃饭,松心本来说好,但家里的年轻女主人逛商场回来了,看见桌上那一麻袋红菇,嘟囔了一句家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松心就不留下吃饭了,说:“后后妈,我先回去了,秀秀妈等我吃斋,珍珍妈也等我烧香呢。” 对方脸白了,松心扛着野生红菇走了,她爸也喊不住她。 这么好的红菇,她费大力采的,差点给不识货的人吃了。 松心的教学经验丰富了,转向无为而治的风格。 有诚意的父母,自然会为孩子找着出路,有决心的孩子,自然也会找着自己的方向。 至于有那么几个小孩,不完成作业,爱说老师讲课水平差,怂恿家长来学校大闹的…… 她很有兴致将这几个小孩,编成一个小组,招安了一个小孩当组长,监督完成作业。 群众队伍有了等级,迅速演变成了内部矛盾,找茬的心也散了。 他们试图互相抄作业,怎么也不肯背书,松心想,这也是一种生存策略,偷懒耍滑,推锅抄袭。 松心看着夕阳西下的教室,觉得人性真有趣,三岁看大,古人自有定语。 门外,那个父母离异的小孩,不爱回家,在小操场玩高低杠,松心走出教室,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忽然问:“老师的父母是不是也离婚了?” 松心想了想,坦白:“第一个妈挂了,第二个妈去庙里了,第三个妈让人不舒服。” 小学生皱着眉头,早熟地问:“这样长大也没问题吗?” 松心说:“没问题。” 小学生嗯了一声,跳下高低杠,拎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回家去了。 松心回到教室,解放了小学生。 强按牛头喝水的事,只能做到这份上。 亲子关系,有点像抽奖。但愿天下痴心的父母,不会对孩子太失望。而懂事的孩子没有父母做伴,也能健康成长。 她收拾了书本,美丽的星期五,又可以到山林里去,与世隔绝。 《青木瓜》26 松心在山里扫落叶,小木楼旁的树叶簌簌掉落,她觉得格外宁静。 嘉木写书法,写坏了拿来烧火煮茶,好的由松心收着。 松心偶尔提笔飞舞,每个字都想逃出笼子一样。 嘉木说她适合放养。 松心发现一个足球大的红色马蜂窝,找了一个方向,眺望远山,握好扫帚,准备练习高尔夫。 角度没控制好,马蜂窝扫到了嘉木脚下,马蜂飞出来了,嘉木拿竹纸篓罩住蜂窝。 松心在那笑。 嘉木让她过来,松心问:“有何贵干?” 他说:“去看四不像?” 她问:“什么四不像?” 他说:“鬣羚,从山林到溪流喝水,留下脚印痕迹了。” 她问:“新来的?” 他点头。 松心和嘉木一起在山林跋涉,看溪流飞过白鹭,或者芦苇枝上的小翠鸟。 从河谷下来一头鬣羚,独来独往,脖子上有马一样的鬃毛,体型像一头牛犊,有点稀少的山水奇兽。 嘉木采了一棵灵芝,摆书桌上观赏的也行,炖汤也行。 群山有一种慷慨,不像人烟聚集的地方,那样计较。 松心晒一些草药,一捆一捆的堆好,有解酒的,有消炎的,也有做药膳的。 时令可以酿酒了,用竹篓子过滤了酒糟,装进坛子里。 秋冬的夜冷了,红泥小火炉炖砂锅,松心喜欢吃米酒涮薄切牛肉,嘉木往砂锅里加了党参枸杞熟地,滚滚的清香。 这样活得才够滋味,两个人的酒量挺好,喝完酒可以上树。 一个摇板栗下来,一个蹦哒着拣了剥壳,像小时候一样。 不管玩得多疯,睡一宿就不记得了,只记得板栗炖红烧肉。 下了山,实在无趣。 无法完成作业的学生,注定是漫长的选拔教育里,第一批被淘汰的选手。 松心给油条组小学生们开的作业辅导班,只能陪他们短短一程,确保他们识字脱盲。 几个小学生说:“老师给我们穿小鞋。” 松心好整以暇,问:“谁教你们穿小鞋这个高级词汇的?” 那几个小学生眼神又闪躲起来。 松心说:“回去告诉你们爸妈,这叫VIP服务,不叫穿小鞋。” 她抚摸了一下桌上的戒尺,说:“下次再说让我不高兴的话,我就让你们了解,什么叫做真正的穿小鞋。” 小学生们有点怕松心,嘴里叽叽咕咕的,说要转班,又继续写作业。 之后,果然转了班。 隔壁男老师很友好,不做作业,后排罚站,放羊每一天。 这样一来,松心班上的成绩,在附近几个乡镇的摸底考中,总排前列。 她也没觉得多大意思。 公立教育是普惠性质,由公共财政拨款,老师按中等学生的吸收速度教学。 选拔考试筛选出排名,最终授予学生不同的文凭,将整个社会的劳动力,分流向不同岗位。 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哪个家庭应该脱颖而出,对社会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个岗位都有替代螺丝,保证国家机器继续转动。 社会上,无才补天的人,太多。 学校,难免要成为失败家庭的抱怨对象。 松心阿弥陀佛一声,老师这份工太微贱,等老校长一退休,她就开溜。 她没想到那一天来的这么快,老校长查出了尘肺,病退了。 老校长住院前,叮嘱各位乡村教师,要坚守岗位。 老一辈人真的太天真,班级逐年减少,何来坚守岗位? 松心想,等一个班也不剩了,她就能隐居了。 《青木瓜》27 松心参加大学同学会,同学知道她在当小学老师,微微一笑。 同学们的平均智商,注册执业资格以上的水准,年薪福利,比照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 同学们问她要不要帮忙。 松心说,不用。 散场了,嘉木开车接她,去逛洋酒展,不知道哪弄来的邀请。 两人从一个吧台逛到下一个吧台,各种品牌小酌一口,杨梅樱桃什么都往酒里添,结果沉醉晚风。 松心拉着嘉木的手,唱奇怪的歌,歌词里有一对坐在巷口的狗男女…… 嘉木听笑了。 不管去哪,总是她往前走,他负责跟,空间斗转了,时间星移了,两人从未分离。 难得在城里消遣,第二天,又去看整场的舞剧。 松心对嘉木说,他可以跳这个。 嘉木说,那是一门职业,得从早到晚练功。 台上舞者身体柔曼的线条,印证了他的话,剧情不是松心看重的,她喜欢看整场不歇的功力,不掺一点敷衍。 她察觉到这几年,心境变幻,多出一种无聊的周旋感。 她渐渐也明白嘉木独立于她,不用做她反复确认的坐标。 《青木瓜》28 每周,嘉木腾出一天,跟着针灸师傅在店里问诊,过了半年,师傅说他可以自立门户了。 但嘉木学这门,不是为了饭碗。 他给父母扎针,治肩颈痛,用了中药,冰片麝香之类。 新年计划,他打算学开喷气飞机,花了一笔钱报名,又可以填满几年的空档时间。 松心有时候想问他,会不会觉得孤独。 她终于发觉,她不够和他配对,嘉木应该配一个和他一样禀赋的人。 松心有了这个忽然的想法,也不苦恼,照常做她的老师。 学校的生源减少,班级合并 ,一部分老师跳槽到城市的民办学校教书。 松心发了漂亮的本子给小学生,说是错题本。 可惜小学生一点也不感谢老师,叫苦连天。 她请小学生到媒体教室看自然纪录片,小学生们很兴奋,没想到看完,要写记叙小作文,大喜大悲。 松心充分感觉到虐待儿童的快乐。 她开着新款冰蓝色电动车下班,遇见了亲爱的魏弘哥哥。 魏弘哥哥的桃色酒店生意稳定了,很少下来镇上,他更喜欢在城里招摇。 魏弘哥哥停下车子,问松心:“我大哥结婚,你要不要来玩?” 松心说:“我二哥去就行了。” 魏弘问:“你怎么就喜欢呆在乡下呢?” 松心说:“我妈在这啊。” 魏弘说:“我以为你会说,你丈夫在这。” 他开车扬长而去,幼稚地扳回了一局。 松心气坏了。 又一个新学期,松心没想到的是,镇里几所小学要合并,只留一所中心小学,剩下的都停办。 老小学的场地,也要改成现代化的幼儿园,托管增长的二胎儿童。 中心小学不缺老师,松心如愿以偿地失业了,满打满算,教了四年,为了她曾经幼稚的心愿。 晚上,她回了家,做了饭菜,看嘉木和公婆吃饭,一家人。 她怎么忽然成了无根基的人呢? 还是,她一开始就没有根基。 她既然无聊,也不总去种植园找嘉木了,到市里看二哥,家麟仍然打理家里的酒店,不高端也不低端,值钱的是那一片楼。 家麟问她:“怎么了?” 松心说:“学校倒闭了。” 家麟哦一声,调侃:“小妹,你看啊……老家的酒店,你浇了浇花,倒闭了。老家的小学,你教了教书,倒闭了。你下一份工作,一定要慎重。” 松心无所谓地说:“那国家怎么不送我去美国和亲?我特想祸害美利坚。” 家麟笑了,说:“不上班也没事,玩去呗。” 松心忽然凑过来,问:“哥,你怎么不找女朋友?” 家麟想了想,说:“没有和谁过一辈子的冲动。” 松心嗯了一声。 《青木瓜》29 每逢周末,嘉木去市里学飞机驾驶理论知识,没空闲,松心自己住小木楼。 她倒是一点也不怕,木头上铺床,春眠不觉晓。 嘉木以为松心在庙里陪秀秀妈,就没过问。 谁知道她整月不回家,他终于觉着不对劲,又看见她的首饰都在抽屉里,镜匣却不见了。 他去庙里找她,秀秀妈说松心在山里。 嘉木进了山,见着小楼有炊烟,才定了心。 松心计划学各国语言,小楼墙上贴满了音标,韩语也有,法语也有。簌簌的风,簌簌的纸响,松心试着烤香甜的红豆饼。 她既不留心哪家的矛盾,也不围着谁打转。 因为都是徒然又徒然的事。 她认真弄一碟子颜料,沾着细毛笔,给房间木窗的雕花上色,涂一朵车矢菊那样的幽蓝色,又涂一颗熟杏那样的明黄色。 直到他握着她的手,松心才发觉嘉木来了。 他轻轻拿着毛笔,替她描那些雕花。 松心问:“今天不用去飞行学校吗?” 嘉木说:“不用。” 她拿了红豆饼,递给嘉木吃。 嘉木咬了一口。 即使一个月不见面,停留在对方心里的面孔,还是无比鲜明,尤其她一见着他,就下意识做他的玩伴。 他很知道这一点,所以那么放心。 松心洗了手,吃黑里红的桑椹,低头看了看手指,伸手往嘉木的衣服上抹。 他照例轻微地炸毛一下,她嘿然一笑。 松心说:“我要去南洋贩木头。” 嘉木知道松心一生气,就会想出许多新鲜的职业。 他循循善诱,说:“那我得先存钱,给你买一艘大货轮。” 松心说:“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嘉木说:“小时候你看我不顺眼,也不准我从你家门口过,硬说整条路都是你家修的。” 松心说:“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看你不顺眼过。” 嘉木笑了。 松心说:“中医师、飞机师,无非是中产。现在这样平移,是没有意义的。还是得出国。无论你以后去哪国做科研,我都可以学那国的语言。我们仍然可以扯闲话。” 嘉木说:“松心宝猪。” 松心说:“你又叫我猪……” 她从小讨厌数学,所以被他起了宝猪的外号。 他知道她学得会,就是抵触,认为算来算去,算不到人心里去,属于白算。 嘉木听她絮絮叨叨,就知道她的心情又处于一种来回角力的状态。 他问:“晚上吃香干腊肉?” 松心嗯了一声。 他取下一吊子风干的肉,在案板上切薄了,蒜苗也有新鲜种的,香干也是泉水豆腐烘的。 松心用小木桶上大锅蒸饭,柴禾也是充足的,要是火不够旺,还可以添一点松脂,蒸出来的米香,是不可比拟的。 天色慢慢黑了,两个人吃了晚饭,也煮热水洗完澡,清爽地坐在托盘一样的月台,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人家。 嘉木不能长住城市,因为一到傍晚,他会像不归巢的动物,有一种深刻的茫然。 当他回到山里,那种茫然就不存在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待到有月亮的清夜,则用来养神。他完全沉淀在一种厚实的平静里。 他看到的松心,始终则像打猎的人,因为要行路定调,虽然嫌草木碍事,也不肯用柴刀砍去太多,始终保留着朴素的好意。 那些用枝条拂伤她的,她也不太记得。 嘉木说:“书上有种不经事的可爱妖怪,总被人间的路数弄得晕头转向。” 松心问:“哪本书?” 他看她一眼,说:“聊斋,书生都喜欢和妖怪做伴。” 她说他神经兮兮,他就微微一笑,不再说那些关于他中意她的傻话了。 《青木瓜》30 松心说不想下山,嘉木听明白了,她不想回家。 有那么十几年,她总站在他家门口,清脆地问,嘉木在家吗? 要是得了肯定的回答,她就兴冲冲的,要是得了否定的回答,她就说她等一会。 她说的一会,往往很漫长,因为她没有别的玩伴。 她觉得像辉辉那样去偷东西,可能也只是一种寂寞的消遣。 嘉木有时候预感她在等他,会给她带熟透的野果,或者漂亮的昆虫。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两个人没那么亲近了,他有许多节目,时间不再属于她。 松心误以为两个人结婚了,就好一点,但她完全想错了。她在等一种逆流的情感,叫砍倒的杉树恢复原状,让枯竭的古井重新泉涌。 嘉木是看重松心的,他搬了衣服和书籍到山里来。那蜿蜒陡直的山道,挨着森森的竹林,常常因为风的作弄,断了电线,停了电。 他像小时候一样,用老竹筒装了蜡,引出一根纸捏的灯芯,点亮了小木楼。 松心趴在桌上,看那个灯,扭过头,又看着木窗,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 嘉木比划了一只兔子的手影,落在墙上,轻轻触碰她的脑袋,松心哼一声,说:“你那么爱学,怎么不去学打十番?红白事出场,还能补贴家用。” 镇里保留着旧式的民乐,十番乐里有吹笛的,拉二胡的,敲扬琴的…… 嘉木笑笑,说:“不学了,已经学傻了,连来时的路都忘了。” 他坐在灯下,用竹篾编一个铃铛,缠绕彩线,穿着碧珠,给松心,问:“这个能不能放进镜匣呢?” 松心拎着那个小玩意,说:“这个还差不多。” 嘉木轻抱松心,让她依偎他坐着,又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她说:“不知道是我迷路了,还是失忆了,哪里都不一样了。” 嘉木说:“是别人迷路了,失忆了,你没有。” 她问:“真的吗?” 他说:“真的。” 她做他的镇石,他就不会被风吹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青木瓜》31 夜晚,两个人躺在被窝里,嘉木说:“一般人要博览群书了,才知道哪本出彩,但猪从小就直接拱出最好的。” 松心问:“这是哄人的话吗?” 嘉木说:“才十二三岁,拉我到镇上看踩高跷,吃了冰棍,去旧书摊,一排排盗版书,选出了松本清张的《砂器》,和川端康成的《山音》。” 松心说:“因为封面很庄重,编印的人,对这两本书很尊敬。” 嘉木问:“那自己不看,硬要我看?” 松心厚着脸皮说:“你看教练要自己下场踢球的吗?” 嘉木唔了一声,说:“也有道理。” 山里风很轻,秋虫细细地叫,窗外的树梢,窜过一只松鼠,剪影有蓬松的尾巴。 松心下了床,抓了一把花生,丢到窗外。 那松鼠一纵而下,敏捷地画了一道弧线,毫发无损地往草丛里找花生去了。松鼠不需要习得山下种种花巧,只需要和自然一同变化。 松心钻回了被窝,赖着嘉木,柔声说:“讲一个怪谈吧。” 嘉木想了想,说:“某年某月,有一棵树,说不清是什么名目的树,只是经过的,都说这树很好,但要砍这树的,也不少。一个自称是菩萨派来的小妞,说树是她家的,看得很紧,别人都动不得,令这树也迷惑了,仿佛从来就是结伴的。” 松心笃定地说:“就是一块儿的。” 嘉木亲了她额头一下,说:“好,就是一块儿的。” 松心忽然叹口气,说:“也不用太强求。” 她想和那个茫然出门的小女孩告个别,不是一定要追随什么,一个人也可以生活。 嘉木说:“假如冬天,我带你去更深的山,看竹林挂冰落雪,算不算强求呢?” 松心说:“要看走多远,走得到,就不算强求。” 嘉木说走得到。 他轻揉她的手,肉乎乎的,一伸出来,就知道是从小不用干粗活的。 嘉木说:“不用割稻子,不用放牛羊,还驱使着我这个奴隶,真是奇怪。” 松心说:“因为你愿意。” 嘉木说:“你驯服了周围的人,所以不用干活。不按常规来,往往得到社会的超额奖励。平凡的人,则贡献体力或者脑力,维持社会的运转。” 松心说:“那我爸是第一个投资我的人,他总相信我。你是第二个,愿意花时间给我的人。人和人之间,时刻在权衡,时刻在审视。所以,不应该轻易交出底牌。” 嘉木听她这样世俗的口吻,说:“放心,你掀走别人的底牌是一流的。看上了一块地,兴冲冲拉我去看,硬说长大后要买下来,盖自己的房子。结果找的祠堂斜后边的风水位,如果打地基,等于断人家全族的龙脉。” 松心说:“可惜祠堂不卖,不然一块儿盘下来。” 嘉木摇头笑了,用手背蹭蹭她的脸,说她是个小霸王。 松心说:“我怀念小时候,你给我找了很多旧的英文杂志和报纸,还有听力磁带,让我好好学英文。也许,我本来不打算好好读书的,但跟着你的脚印走,已经是我的惯性。” 嘉木说:“可能我私心想你和我一块儿去外边。” 松心说:“外边我去过了,我觉着外边是个大市场,所有人都在出售什么,没有任何东西是免费的。但是山里很多都是免费的,野兔子是免费的,山茶花是免费的,泉眼是免费的。” 嘉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第一次问她:“读大学为什么不找对象?” 松心平淡地说:“同学们大多是父母浇灌的作品,自己摸索出一条路的人不多,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不反抗,安心在社会过中等的生活。要他们自立门户,他们没有这份勇气,也没有那份野心。或者,等到三四十岁之后,他们会去尝试吧。但我一直喜欢开拓进取的人,自寻出路,像我爸,像你。” 嘉木明白了。 松心说:“那为什么你也没有带女朋友回来呢?” 他说:“因为没有时间。” 松心哼一声,说:“你真是太忙了。” 他笑了,说:“过段时间,选个好天气,我开直升机,带你去看风景。” 松心想了想,说:“教练也在的吧?” 他说:“是,让他做电灯泡。” 松心笑了。 冬天的末尾,松心就和嘉木一块儿坐直升机,他还没有攒满时长,属于试驾新手。教练坐他旁边,松心坐后排,戴着耳机,还是觉得螺旋桨发动机吵。 她应该夸嘉木是个无情的学习机器,他花时间和金钱,享受学习的乐趣。 他要办小型的书法展了。 对于一个山野寒门子弟,他蜕了好几层皮,脱胎换骨,旁人完全看不出他的来处。 也许,还会误会他是哪个老派华侨家的孩子。 只有松心知道,他一点点修正自己的学养、视野、审美,不肯局限在短促的时间,或狭隘的天地里。 松心扒着座椅,大声问嘉木说:“我是一个合格的观众吗?” 嘉木莫名其妙,但还是说:“唯一的观众。” 她想挽住他的脖子,但怕干扰驾驶员,她还是挺兴奋的。 直升机不能往经常形成乱流的山谷开,蜻蜓一般的影子,落在平地的田野上,差不多就返航了。 松心觉得这个经验还是很新鲜的,也许她也应该试试满头扎针,检验一下嘉木的针灸手艺。 《青木瓜》32 年底,松心算算账,水电站的收益、汽修厂的分红,压废铁、卖草皮的提成,刨掉还给她爸的利息钱,还是赚的。 当然,她和阿爸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松心爸早年随便买的一点县城信用社股份,一年分红36%,这几年降下来,一年分红12%左右,但私人交易的股价也从三块多,涨到四块多。 她爸这样的老狐狸,被年轻女人追捧也正常,他也需要强心针和拐杖,后后妈正好做一朵昙花。 但松心也渐渐明白,婚姻本身就是一份各取所需的协议,那么多浓情蜜意,最后翻了脸,无非是有一方,甚至双方都毁约了。 约好了忠贞,却出轨,约好了同心同德,却吃里扒外。 既然如此,谁都可以重新选过,谁都可以谋取更满意的协议。 松心阿爸收到利息,很高兴,但不是因为钱,而是喜欢松心到处套利的样子,深得他真传。 阿爸说,市里酒店腾出三个门面,上下两层,装修了,给她开辅导机构,再请几个老师,招点附近生源,租金算入股的,松心只要过来经营就行了。 事实上,松心爸想她每周陪吃饭。 松心觉得也好,总算有事做。 一家人年尾吃团圆饭,阿爸问她最近有没有发明新的冷笑话。 松心说:“从前,有个山大王,征服了古埃及,名字叫亚力。” 她爸夸她很有创意,松心哼了一声。 大姐少柔和二哥家麟都笑了,松心从小不正经又娇纵,但越这样,越受宠。 后后妈莫名其妙,只是隐隐有种危机感,这一家子儿女不好惹,她虽然进了门,却只能分到可观的生活费,遗产可以惦记,但至少要伺候满二十年,谁知道未来会不会有更年轻的女人送上门。 松心挺喜欢阿爸给她开的小辅导机构,教几个小班就够了,付清老师工资,有结余,教学任务轻,还可以按基础班、提高班、培优班、尖子班分级,家长们也满意,皆大欢喜。 像公立学校那种惠及大众的好事,反而受人轻贱。 但凡一个产品,变成公共的,就会被人踩踏,这就是人心的独特逻辑。 她干脆在市里买了房子,挨着市公安局,反正她又不干坏事,邻居都是警察叔叔,挺好。 嘉木发现松心已经彻底独立于他了。 他像上门女婿一样住进来。 松心说:“乡下的事,是前世的事。” 嘉木说:“嗯,家里没人给你洗衣服吧?” 松心说:“我可以送去干洗,不用你洗。” 嘉木说:“还是我来洗吧?” 松心说:“可以用钱解决的,就不要欠人情,父母伴侣的也不要欠。” 她坐在餐桌旁,计算发传单打广告的费用,还要算租金、装修费摊派。 嘉木开始头痛。 嘉木的小型书法展办的还行,订购的收藏家不少,卖出八成,已经难得。 他再不敢拿什么玫瑰金铂金收买松心,说:“真是不容易哄,又容易满足。” 松心说:“你用竹子编个暖脚炉给我。” 嘉木说好。 湿冷的冬天,不开空调,松心神经兮兮地学乡下老太太,烤着炭火暖脚炉。 既然买了炭,顺便还要在阳台烤鸡翅膀和海鲜。 嘉木看她又有心情想新花样了,知道她的抑郁消散了。 他逗她说:“要不要回乡下挖红薯?” 松心小时候,喜欢到收获完的红薯地或者芋头地,找剩余的没人要的小红薯小芋头,野地里烤熟了,体验那种小乞丐的生活。 嘉木和她一块儿蹲在地头里,问她,家里那一麻袋大芋头大红薯不吃,为什么偏偏要在外面野炊? 松心振振有词地说:“地里不能浪费。” 她还喜欢用晒干的四季豆种子串手链,红豆花豆间错的,觉得自己美美的,还送了一大串豆子项链给嘉木戴着,表达她的热情。 他从前也不懂,也许那种懵懂的童年,反而更接近伊甸园。 成年之后,什么都要计算,热情、金钱、时间,反而失去了那种质朴。 他也没见过比松心更灼热的人。 嘉木又哄她说:“我种了两垄草莓,弄了钙肥,非常甜。” 松心哦了一声,说:“那你摘一篮给我吃。” 嘉木循循善诱:“你不想自己采摘吗?” 松心说:“不想。” 嘉木又一次头疼了。 他根本没有追求女性的经验,只能松心点单什么,他做什么。 可能,这也是他的报应,她对他热情了快二十年,他坐享其成太久了。 《青木瓜》33 工作日,嘉木虽然在乡下种植园,但是寄了一个雕花小木盒,给城里的松心。 松心打开,是一枝黄澄澄的松花,还有一纸诗词,写了,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看着嘉木的字迹,难为他那么内敛的人,也肯写肉麻的话。 周末,嘉木开车进城,松心晚上也要教书,九点多回来,他在书桌边看《左传》。 松心洗了澡,坐在他旁边,伏着书桌。 嘉木帮她揉头发,说她湿漉漉的,像溪水边的兰花草。 松心柔声问他:“郑伯克段于鄢,怎么解释?” 嘉木讲:“郑王不够宽厚,无法教导谋逆的弟弟,所以降为郑伯。” 松心问:“史书每个字都有讲究?” 嘉木说:“是,写史的人,除了才华,还要严谨,呕心沥血。一千年,出一个如此的人就够了。” 松心说:“想认识这个人。” 他说:“你是一只爱看人世风景的宝猪。” 她问:“我是猪,你是什么?” 他答:“喂猪的猪倌。” 松心嗯一声,忍不住笑了。 嘉木挑了纪录片,五花八门,诚邀她一起看。 什么东南亚小岛度假,很新鲜的视角,松心又翘腿躺着了,嘉木给她做枕头,轻轻摸她额头。 儿时,他俩一起坐在半山松花下,看整个乡下的屋舍、田野、河流。 他把校服脱下来,铺在松针上,躺下去,松心也躺着,两个人看着对方的脸,纯洁无瑕,谈什么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很帅。 周一,培训机构放假,嘉木也不着急回乡下,各种博物馆通常闭馆,西安汉玉特展挺好的,还开放,两个人认真看过了,感慨世上别的玉比下去了,稀松平常了。 松心预感,她早晚要看腻风景。 也许,应该生个孩子。 她站在羊角玉前,忽然对嘉木说:“不想生孩子。” 嘉木一愣。 松心没有再说什么。 他没有生气,只是说:“不想生,就不生了,等你想的时候,自然就会咚出一个宝宝。” 松心问:“为什么世上要多出一个人,和我一样,读书赚钱看风景,再结婚生子老去?” 松心是一个看上去从小花团锦簇的人,但她快乐的东西很少,嘉木则完全相反,表面一无所有,从小受到长辈的关爱很多,乐此不疲的事更多。 他握着她的手,沉默不语。 两个人又站在馆园平平的石板,看鱼从石板下清澈的流水淌过,绸皱波纹。 松心看了很久,出了神,没有挪动步子。 嘉木忽然捧着她的脸,亲她嘴唇,良久才分开。 松心回过神,脸红了,说:“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 嘉木笑着说:“正好留念。” 松心脸更热了,因为嘉木的那种笑意,很幼稚又灿烂,像得逞了什么。 《青木瓜》34 黄昏,嘉木说,一定要去商场吃饭。 松心问,为什么? 他说,咨询过一个姓齐的恋爱高手,直接送女生礼物,一定要送别出心裁的,如果是买商场的大路货,那一定要陪购物。 她问,为什么要陪购物? 嘉木说,去了就知道了。 他拉着松心去逛大商场,一家家时装店、珠宝店、彩妆专柜溜达,无论松心眼神停驻在哪一件,嘉木都殷勤地问她,试一下吗? 松心觉得稀奇古怪。 但等松心试珠宝,嘉木说,好看,然后对售货员直接说刷卡。 售货员们脸上艳羡又雀跃,气氛忽而无比欢快。 松心明白了,这不是购物,这叫秀场。 秀男朋友或老公,有钱有闲,还贴心…… 她微微一笑,人生的真谛,原来一直这么肤浅。 松心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和你姓齐的朋友玩,比较好。” 嘉木说:“他教的方法很有效呀。” 松心说:“一听就是个花花公子。” 他嗯了一声,说:“那也是一技之长。” 松心笑了。 嘉木忽然说要背她,松心说:“在商场吗?” 他说:“是啊,女生穿高跟鞋,脚会疼。” 松心说:“我穿的是球鞋。” 嘉木淡笑说:“要假装是高跟鞋。” 她看他蹲下去,想到不用走路,还是高兴地趴到他背上,他慢慢背起她,两个人造作地逛,逛到隔壁的家具商场。 松心指哪个椅子,嘉木都说买。 她埋头在他肩上,调侃:“难怪谁都想当暴发户。” 嘉木笑了。 两个人去老街铺子,尝一百种橄榄,甘草的,盐津的,乌梅的……千百种精细,那样香甜。 铺头的小鹦鹉,五彩斑斓,又多嘴又殷勤,最喜欢亚热带气候了。 松心问:“会一直这么要好吗?” 嘉木说:“谁?” 她问:“我和你。” 他说:“菩萨定的,我可不敢违逆,怕被雷劈。” 她说:“这也是姓齐的朋友教你的?” 他说:“不是,是真心话。” 他买了橄榄,逗逗鹦鹉,吃蜜饯,像个大病初愈的傻子。 松心含着他塞到嘴边的橄榄,说:“城里最好玩,但不养神。” 他说:“看住哪,湖光山色,几千万的别墅就养神。” 她笑了,问:“我们有几千万吗?” 他说:“从前没有,以后会有。” 松心唔了一声,说:“男人有钱就会变……” 嘉木接话,说:“变出更多钱给童养媳用。” 松心忍不住笑出声,问:“谁是童养媳?” 他微微一笑,说:“难道是糟糠之妻?” 松心要打他,他握着她的手,飞快亲了一口,说:“去逛别的,有一家做出口的风筝店,特别漂亮。” 《青木瓜》35 种植园的老板,傅家,安排嘉木去学习农产品期货交易。 嘉木管理种植园五六年,出尽百宝,引进新品种,争取农业补贴,没人比他打理得更好。 他有时间在市里,往冰箱贴了一个纸条,写着,早日给阿松买别墅。 松心问:"不叫我猪了?" 嘉木说:"阿字比较可爱。" 松心问:“阿斗?” 他轻轻一笑,在厨房做早餐,蒸了点蟹黄虾饺,煮了点豆浆。 松心吃早餐,有点没睡醒,问:“昨晚是不是地震了?” 嘉木说:“昨晚的事,可以写一部短片。” 松心说:“什么事?” 嘉木说:“凌晨三四点,你跳下床,穿着睡衣拖鞋,冲到门口,才想起家里还有你老公,又跑回来拉我,一直嚷嚷,什么在晃。” 松心举着手机,说:“你看地震局发公告了,真的地震了,昨晚家里像按摩椅一样颤抖呢。” 嘉木说:“一般人,睡梦中都察觉不到,除了动物。” 他看着敏感的松心,昨夜两个人在楼下溜达,她皱着眉头,喝着热饮,忽然说:“蜂群选出一只幼蜂,天天吃蜂王浆,培养成为了蜂王。别的幼蜂,吃蜂蜜,成了工蜂。蜂巢,也是用来打发工蜂的,让工蜂天天采花粉回来。蜂王活八九年,工蜂只活半年。人生原来苦短。” 嘉木听得莫名其妙。 松心又跳跃地说:“大城市就是蜂巢,薪水就是蜂蜜。所有人被动做了工蜂。蜂王浆,该谁吃,可没有准数。” 嘉木完全呆了。 等天边一抹晨曦,松心和嘉木回楼上补觉,她倒床上就睡着了。 这会,吃早餐,她想起来了,说:“新开的辅导机构,让老师们管理就可以了。培训市场已经饱和了,不需要多我一只工蜂。” 一时半会,他捕捉不到她的思路,只是问:“什么是人类的蜂王浆?” 松心说:“所有稀缺资源。” 晚上,嘉木下班回家,发现松心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明艳动人。 他问她去哪? 松心说:“去见爸爸的朋友们。” 人群喜欢奢侈、漂亮、新趣,伪装成那样,也不难。想做蜂王,就要吸引自己的蜂群。 嘉木看着松心拿车钥匙下楼,地震完全将她变了一个人。 聚会就在松心爸爸的新家,说是乔迁之喜,请了几个老朋友,无非就是喝茶。 松心回来,绕到后院,花园半敞开的客厅,不会有人听闲话。 阿爸看见她从小径走过来,当然高兴,那些叔伯,松心也认识。 叔伯认不到她了,松心坐下,文静地喝茶。 一位邱叔叔,主动问她在哪上班。 松心说:“开小辅导班。” 邱叔叔问:“要不要到我公司上班呢?” 松心天真烂漫地问:“谁都能去吗?” 邱叔叔说:“至少要一本大学的学历。” 松心说:“去做什么呢?” 邱叔叔说:“跑政府订单。” 松心说:“好。” 邱叔叔笑了,夸她很果断。 松心完全知道,邱叔叔的公司这几年刚上市,平时接触的都是政府中高层,投行圈,学术圈……谈吐视野,远远超过她爸。 当然,新富之后认识的朋友,比不了几十年的老友。 松心达成目的,宾主尽欢,夜里回到家,摘下星星闪烁的耳环,放进她的镜匣。 嘉木坐在沙发,看浮世绘图册,又看松心踢掉高跟鞋,也没问她细节。 只是,两个人都明白,她和他都在变动,不可能永远在乡下的泥里,挖小红薯。 《青木瓜》36 松心去上班,办公室格子间熟悉了一周,听说有一个重要客户单位,旧局长调走,新局长上任。 副局长的侄子,也在公司上班,叫陈小哲。 客户单位,安排开环保会议,陈小哲叫松心一起去。 登记进门,一楼等着,会议室安排好了,坐在下边旁听,原来是学习市委下达的文件,附带采购环保设备,有几个供应商代表都来了。 松心慢慢做会议记录,旁边坐着一个科员,起草材料的秘书,唐嘉。 会议结束,唐嘉观察了两个小时松心的举止笔记,主动交换了联系方式。 第二天,陈小哲跟松心说:“局长儿子要上补习班,松心,你当过老师,安排专业老师去一对一辅导,费用公司报销。” 松心应是。 又有局长的演讲稿润色,邱叔叔指名嘉木,全县第一的文笔,正合适。 松心完全明白,邱叔叔铺垫得很深远。 她痛快地交出了花粉。 之后,这单客户,招投标很顺利。 邱叔叔给了她丰厚奖金,还安排这个政府客户给她负责,越过了陈小哲。 第二个月,又有其他县市的客户,松心带着投标书去。 办公室面谈时,对方领导说:“你们以前不是做过相应的环保宣传片,改一改单位名称,作为采购加分项,我们方便定夺。” 松心明白了,免费的宣传片,这里又有至少二十万的操作空间。 她没有理由拒绝。 下半年,松心经常陪局长太太吃饭,代购买画,公司报销,局长打招呼,让政府监管的几家保险公司,分出项目做。 各类机关监管的企业,多如牛毛,怎么可能不卖面子? 松心看见了一片沃野。 钱权交易,还是人情交易,谁说的清楚? 彼此都获益,工作也按质按量完成,预算了回扣。 松心买了一辆新车子,自己挣的,毕竟不一样,公司楼下,甚至还有她的车位。 大家都以为她是老总的亲侄女。 吃下三个社会上有头有脸的单位客户,业绩不俗,年年能给公司带来不少收益。 但松心知道,这都是邱叔叔给她铺的路。 邱叔叔叫她到总裁办公室,单独和她喝茶,说,记得松心小时候,吃桔饼,只吃糖衣,绝对不会碰苦桔皮。 松心也记得,她什么都挑好的吃,但她也不会浪费,苦桔皮让嘉木吃完了。 邱叔叔微笑,说:“松心,小灵子有你一半伶俐就好。” 小灵子是邱叔叔的独生女儿,要当艺术家,今天珠宝设计,明天服装设计,才华不高,脾气很大,开店总是倒闭,回回烧钱几百万。 大小姐也好,派头十足,永不悔改,只跟高帅富或校友交际。 但年轻人还未成材,社会真正掌握资源的,都是中老年人。 元旦后,邱叔叔将邱灵叫回公司,和松心一块办公,说开一个传媒公司,吃政府宣传项目。 办公间开辟出来,公司也注册了,各种网站门面,宣传软文都上马了。 招投标试水,邱灵天天说:“怎么资质造假?” 松心说:“新公司的原罪,多少有点水分,虚实结合。” 邱灵又说,松心好委屈呦,不在自己家收租,来她家打工。 松心无奈了,这个谈吐,听说是失恋的结果。 十年前,邱灵喜欢过大学一个叫申桥的学长,可惜学长只喜欢他的同班同学明小姐。 邱灵又窜过来,站松心身后,看松心审核标书和策划。 这份工作的难度,主要在听懂见面时,客户的弦外之音,其次才是平实的创意。 办公室里的导演、其他策划、媒体公关,暂时都和松心合作。 但邱灵不笨,学得很快。 转眼,集团年会,邱灵是传媒公司发言人,汇报业绩和展望,接受鲜花掌声。 包括熟稔的客户,松心开拓的,也慢慢由邱灵接手。 松心隐隐觉得,自己在邱家做垫脚石,当了邱灵小姐的贴身大丫鬟。 一切局面的源头,仅仅是她的出身,不够上流。 难道这就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 匆匆过了年,嘉木推荐了校友会,给松心牵线搭桥,找新的客户。 松心说:“这些客户,留着。” 今天的供应商会议,邱灵和陈小哲去了,没让松心去。 散会后,科员唐嘉却电话打给松心,说:“黄昏下雨,适合一起喝茶。” 两个女人在一家餐馆见了面。 唐嘉言笑晏晏,说:“明星的许多开销,隐形的,请水军,请化妆师,租行头,结交媒体资源,等等。没发票,没办法报销,但要缴税,怎么办?只好开餐馆了,全部走餐饮发票。比如这家,是一位裴小姐做明星时开的餐馆,她一直经营着。” 松心看看环境,还行。 唐嘉又说:“但税务部门也不傻,那些发票走得太多,偷税漏税太过的明星,还是要罚的,杀鸡儆猴。” 松心听着,也不插话。 唐嘉对她很放心,说:“安全监管,不下企业停产处罚,直接吊销关键技术人员的资格证,简单有效。” 松心微微一笑,说:“似乎和老师管理学生异曲同工。” 唐嘉笑了,说:“平民百姓见着公务员,表面恭敬,背后骂得难听,但,松心你一点都不怕政府官员。” 松心说:“我的许多校友从政。” 唐嘉问:“什么时候单干?” 松心斟酌,请教:“我才入行一年半,时机成熟吗?” 唐嘉说:“成熟。” 唐嘉直接点明,只要松心开公司,她打算入股五十万,十年工作,全部积蓄。 “全押?”松心诧异。 “全押。”唐嘉答。 松心说:“亏了怎么算?” 唐嘉说:“我有大客户介绍给你。” 松心嗯了一声,终于有心情吃点东西。 大雨,松心付账,开车送唐嘉回家,再回到家里。 她洗完澡,坐在窗边看雨,偶尔想起纯真的学生时代。 她喜欢抱着洗澡盆,和女同学们去澡堂洗澡,拖鞋踢踢踏踏,经过葡萄藤、蔷薇花,念,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嘉木回来了,给松心带了一个玩具,粉粉的兔子,说,让兔子测地震,她不用。 松心笑了,准备拿兔子当枕头。 他亲了她额头一下。 《青木瓜》37 夏天,松心用二哥家麟的名义注册了一个传媒公司,租了市电视台附近的写字楼,靠近媒体资源。 她和唐嘉的合股协议,完全不能是纸质的,纯粹是一种口头约定。 唐嘉信任她,这是松心铭记的,也许有一种不用明说的关系,纯粹靠眼缘。 唐嘉介绍的客户,是她的老师,学术圈转政坛,不大不小的官位。 松心让二哥家麟出面去谈,她招募员工,组了六人小团队。 二哥家麟的个性,叫他去,他会做的很好,不叫他,他就固守闲散。 嘉木介绍的客户,也让二哥家麟打理。 松心对客户的态度是有求必应,不在于一单采购的得失,在于整年的进益,这是她邱叔叔教的。 政府单位,是社会人脉关系的首脑。 至于,吃掉别人的底牌,拿别人做垫脚石的事,松心学不会。 那是一次性的博弈。 她提出辞职,是在年底,邱灵并不在意,她有陈小哲鞍前马后,反而觉得松心很识趣,好比火箭发射卫星,燃料桶烧尽了,就脱落坠毁。 邱灵觉得自己是卫星,其他人都是燃料桶。 松心另外成立了一家媒体公司,法人是大姐少柔,办公楼租在新城媒体港,专门吃大企业客户。 松心的脸皮很厚,跑去投标,混脸熟,拿联系方式,根本不求中标。 铺垫了很久,有些企业虽大,不懂危机公关,负面新闻披露时,如星火燎原。 松心认为是一个契机,拿着记者招待会建议书,递给对方的宣传人员。 对方的负责人陆颖只做产品,心领神会,方案提上去,老总批了预算,让松心的传媒公司办这次记者招待会。 媒体一年一次招待会,安抚舆论,网络的,传统的。 旅游、酒店、礼物安排妥帖,顺手将新闻通稿,发到相应版面,表面做了宣传,实则请媒体朋友高抬贵手,要是平时有什么兜不住的纰漏,包涵,不要大肆报道。 既然有了钱和客户,松心打点媒体,十分顺利。 她留了一份礼给陆颖。 也许,她是扔鱼食的人,也是被扔鱼食的人。 松心爸爸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一点也不吃惊,他说,乡下那小钵,怎么养得住鲨鱼? 松心总是不着急获利,也不着急评价谁的前途,对所见之人,总是十分尊重。 她给员工的奖金,高出同行20%,叫做效率工资。 她赚的并不多,但她的周围,总是靠拢着许多人,也许因为她顾及了其他人的需求,让渡了利益。 嘉木似乎不能完全明白松心的成熟,有时候希望她停下工作狂的脚步,某个深夜,他开车接她回家,路过一个长长的商场灯光秀,原来是七夕情人节,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爱心,闪烁又消失,照的人面孔斑斓。 松心看见了,说:“香木头,我想给你买礼物。” 嘉木问:“我需要什么?” 松心说:“我也不知道。” 嘉木一本正经地说:“娶个小老婆?” 松心要掐他腰,还没碰到,嘉木就说好疼。 松心气笑了,说给他定制高级西装,几十万一套的那种。 嘉木还挺期待的,去的那天,看见是高级女裁缝,量体裁衣,怕松心吃醋,挺矜持。 裁缝拿软尺量嘉木身段,肩膀,腰,腿长…… 兴许是统一的台词,兴许是真心的,裁缝夸了句:“国内的成功人士应酬多,身材大多走样了,难得……” 松心微微一笑,看着一柜一柜纺织原料的样品,问:“国内的布料不好吗?怎么都是进口的。” 裁缝小姐说:“试过国内的高级布料,会走形,只能用进口的。” 松心点点头,大约国人并不富裕,要么用身体发福换钱,要么核心技术还落后。 她靠钻营。 嘉木喜欢顺着松心,西装交货还早,等过了一个月,拿到新西装,他换上在家溜达,终于发现,吃软饭原来这么有趣。 松心在那儿捏橡皮泥,捏了一个金灿灿的薯条和汉堡,说:“没人规定我们应该一辈子当配角,最好的东西,我们也应该有份。” 嘉木看松心有点走火入魔。 她忽然问:“怎样才能当上君王?” 嘉木答:“这是一个很大胆的问题。” 松心说:“那是太辛苦的工作,还是争取当富贵闲人吧。” 嘉木拿她没办法。 《青木瓜》38 年底,松心在市里已经三年。 嘉木做农产品期货交易,说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赚钱。 松心不如他深藏,嘉木总是不动声色,只是因为故意要逗她,才会说一些调笑的话。 那天,嘉木去洗澡,她发现嘉木手机弹出信息。 原来有许多女性喜欢他,找他撒娇倾诉,他虽然不回复,但松心还是疑惑了。 谁都在追逐,追逐有利可图的人,有利可图的项目。 她也像一只青青苍蝇,聚集在藩篱。 她放好嘉木的手机,继续拼乐高积木,拼一个樱桃小丸子。 该回乡下了吧? 云哥和方灵的结婚请帖寄过来,松心和嘉木一块回乡下喝喜酒。 云哥给松心舀降火的汤,说她嘴唇像吸血鬼一样红,肝火旺。 方灵笑了,问云哥:“谁是新娘?” 云哥说:“当然是军人娶医生,共同作战。松心这种鬼精灵呢,就嫁有知识的人,比如嘉木。” 松心喝口汤,说:“红包没有,我是回来收钱的。” 云哥说:“这账本,算不清,我家这栋新楼,你挑一层去。” 松心笑了。 嘉木意识到松心很有生意头脑。 晚上,松心要住深山小木楼。 明年,她也许继续找新客户,也许在老家歇息,但现在,她要躲进金丝楠木香气的被窝里。 嘉木看她是腻歪了,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嘉木说,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 松心问:“是什么?” 他说:“买一个很小的别墅,可以看见湖山。” 松心问:“钱够吗?” 他说:“够首付。” 她说:“我看到有一个古人,他做大官,和皇帝喝酒,小呡一口,但是回到乡下摆酒,开怀畅饮。原来,我在乡下,就已经是核桃国的王了。” 松心的神情很自嘲,乡下,谁勾引一个女人的老公,原配能叉腰骂人,城里千万人,来来往往,骂谁去呢? 她懒洋洋地躺下去了,不如小楼听春雨。 正月里,松心痛快地漫山遍野打猎,嘉木看她杀气腾腾,用竹箭射松树,吓得松鼠逃之夭夭,又射溪鱼,但没中,花花草草,全被荼毒,几公里溪谷,都是她的地盘。 她一直走,一直走到溪流的源头,细流潺潺。 嘉木看她在发泄。 她躺在紫云英旁的草坡上,他陪她躺着,这样小的山谷,像一个口袋,木栏围住出口,曾放养牛羊,枫叶林萧萧,如此静谧。 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复杂,我也学坏了。” 嘉木用手臂给松心当枕头,和她一起看天上的云悄步走过。 松心闭上眼睛,搞完破坏,精力消耗了,午后这样温暖,她有点困了。 嘉木忽然轻轻吻她,松心睁开眼睛,她觉得这样太狂野了,但他却无所谓,这样接近伊甸园的地方。 他彻底地放纵自己,无拘无束的,令她像一个最可爱的恋人,完全呼应着他,因为她喜爱他,自始至终。 《青木瓜》39 正文完结 元宵,松心和嘉木捐了钱,给镇上的教育基金,乡俗,无论谁家赚了钱,都要捐资助学。 松心买了一瓶牡丹香水,买了一对兔子,天天给兔子喷香水。 一只叫嫦娥,一只叫吴刚。 嘉木看她请兔子吃狗尾巴草,问她:“为什么不叫后羿?” 松心认真地说:“后羿和嫦娥没有缘分,吴刚有。” 嘉木看松心越来越孤僻,她似乎总在逃离自己的家,做客一样活着。 春天,松心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有点紧张,想起珍珍妈是产后去世,过了几天,渐渐又放松,要是自己也消失,就可以和珍珍妈会和。 嘉木不能知道松心弯弯道道的想法,他给松心买了大衣服,陪松心散步。 松心有时天真回头,轻按肚子,说:“我好像豌豆。” 嘉木笑了,注视她一举一动,怕她磕碰。 两个人漫步在映山红一簇一簇点缀的山道上,拔掉花蕊,可以吃的花瓣,淡的香味。 阳光那么充沛。 他们走回夜晚的小楼,点竹筒火把,松烟弥漫。 松心坐在木床上,裹着毛毯,嘉木戴着面具,在月亮下跳傩舞,竹林森森,跳的很慢,像与神明做秘密的对话,松心睡着了,梦见了珍珍妈,很模糊的印子,晕开了,消散了,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来,又干了。 松心醒来,已经是早晨,躺在小楼里的床上。 嘉木砍了几根毛竹,在院子里凿凿锯锯,要做婴儿床、婴儿椅、摇篮。 家里有许多冬菜春菜要做,应该洗萝卜,晒笋干。 松心用被子蒙住眼睛,她喜欢这种回到起初的感觉,像贪吃蛇终于吃到了尾巴。 她洗漱完,捏着桂花糕当早饭,在嘉木身边溜达。 嘉木取笑她说:“十多岁还边走边吃,被村里讲规矩的长辈说不好看相,忘了?” 松心说:“有什么好看相的?我就适合放养。对啦,村里那个胖糕,还有人蒸吗?” 嘉木想了一会,微微一笑。 红糖糕蒸熟了,蓬蓬松,她就给人家起外号胖糕,也不知道从何想来的。 松心睡饱了,眼睛亮亮的,表情神气的,觉得这天的景色格外好,露台看出去,漫山的花也好,鸟儿也绚彩,她就忘了许多事,许多不必要记住的事,明天,明天才是重要的,而嘉木呢,像和她失散又会和的一道曲线。 嘉木停了手上的活,要开车带她去买胖糕。 松心挽着他手臂,又说还要年糕,萝卜糕、艾叶糕…… 她就一直绕口令一样碎碎念,像小时候一样,非得数够了才愿意停下来。 嘉木就听她叽叽歪歪,听她尽情地说话,反正他从小就练出了耐性。 他也会奇怪,为什么她不打招呼跑进他家,他没有赶她走,也许是因为她忧愁的眉毛,阴森森的表情,随时要搞破坏的样子,不安抚的话,像火药一样炸了也是有可能的。 总之,一起都是菩萨定好的。 嘉木停着步子,回头捧着松心的脸,亲了她额头一下。 好了,他们已经去过外面了,也回来了,以后呢,就是一家三口了,或者四口,甚至五口…… 谁知道呢,菩萨会安排好的。 作者有话说: 就写到这里吧,主故事线,应该叫策略小说,就是底层人怎么通过教育、投机,让自己的物质生活丰富一点。至于精神层面,人总是反反复复追寻,调试,往返。我也不知道写了咩,当是写给故乡的一支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