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撩人》作者:喵晓镜 文案: 华柔止随着父亲升迁进入京城,围猎场上,人人皆为争夺太子垂青,各使解数。可未来天子却唯独将视线落在一人面上,四周人稀,小姑娘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哥哥,你为什么抛下柔止。” 不久,赐婚圣旨震惊了整个京城。 人人都道,太子自失踪被人寻回后,性情阴郁淡漠,怎么就看上了那个边陲小城出身,家世不显,还一团孩子气的华家四姑娘了? 只有文琢光自己知道,他最喜欢华柔止,是因为华柔止是他一点一点教出来的。她学着他教导的礼仪,读着他所教的诗书,亦有他苦心维持的天真明媚。 “他们都说我配不上哥哥……” “胡说,”他亲亲小姑娘的脸颊,“柔止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 …… 鲜有人知道,丙辰年春日,华家最受宠爱的幼女华柔止,遇上了被父亲带回的沉默寡言的少年许徵。 旁人说他是外室之子,天生下贱,可华柔止最喜欢他,许徵亦将这个妹妹宠得如珠如宝。 二人一同生活了数年,可许徵一夜失踪,清辉院仿佛从未有人居住。华家上下,对此讳莫如深。 直到终于重逢。 君未婚,女未嫁,结为连理,天作之合。 食用指南: 1.本文慢热,半养成系。女主美美美弱弱弱,不要吐槽她拖后腿。 2.小甜文,基本无玻璃查:放心食用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柔止,文琢光(许徵)|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小可爱长成钓系太子妃 立意:互相扶持,学习向上 第1章 两只胖嘟嘟的手捧着一颗毛…… “不是娘不疼你,只是女儿不顶事,隔壁几房都早早有了哥儿,等要分家,你同女婿定要吃亏。”林安氏压低了声音说,“若是从外头给女婿添几个人来,身契俱在咱们手上,将来生个儿子——” 华府的三夫人林含瑛坐在炕上,皱起了眉,“不必,没得给我添乱。” 林安氏叹口气,对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感到无奈,“我的姑奶奶,你同姑爷感情淡淡,也不到老夫人跟前殷勤,她本就对你不满,这些年下来要往房中塞人,姑爷从不应允,她更悉数记在了你的头上。你看这些年,她可曾给过柔姐儿一回好脸色看?” 听她说起了女儿,林含瑛神情略微松动。 她转头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女孩儿。 华柔止今年不过五岁,是林家三房唯一嫡出的孩子,林含瑛几乎是将她当作眼珠子般疼爱,小小的女孩儿,肌肤精致透白,黛眉樱唇,脸颊肉嘟嘟的,下巴却是尖尖,俨然是个小小的美人胚子。 林安氏道:“我知道你疼柔姐儿,平日里也一心扑在她身上,可柔姐儿是女孩,将来总有要娘家兄弟帮衬的时候,难不成你还真叫她指望隔房的兄弟么?” 华柔止的小耳朵动了动。 趁着大人不注意,她悄悄地睁开了眼睛,便见外祖母正拉着母亲的手,苦口婆心地劝着。 她听不懂那些话,却也知道不能叫大人发现自己偷听,便又闭上眼睛。 旋即,她就听到了自家阿娘说:“我是预备着要给柔姐儿招婿的,儿子不儿子的,有什么要紧。我自家的东西都留给柔姐儿,她也能过的上好日子。” 林安氏叹息道:“你这个牛脾气,也难怪同姑爷相处不好。” 林含瑛不置可否,起身送走了母亲,回过身来,坐到女儿塌边,见她圆润可爱的模样,心中愁绪去了大半。、 她慈爱地给女儿拨了拨脸颊上的发丝,旋即就发现了不对劲,柔止虽然神情安详,可睫毛却微微抖动着,她不由被气笑了,轻轻地在女儿面上捏了一把,“扇扇,你还学了装睡了?” 华柔止一睁眼,笑嘻嘻地拱到林含瑛怀里,娇声道:“阿娘~” 林含瑛满眼都是笑意:“你这个小坏蛋,还偷听呢?” 柔止撒娇地蹭蹭她,又喊渴,边上的婢女忙给她倒水来,柔止喝了两口,便眨巴着大眼睛:“阿娘,什么是招婿啊?” 林含瑛:“……” 她有些无奈,心说往后再也不叫母亲在柔止跟前说这些了。她这个年纪正是有学有样的时候,被她学去这些,没的教坏孩子。 她还不能同年幼的女儿说那些成人的计较,思来想去,便笑道:“便是给扇扇寻个小哥哥来,同扇扇一道玩儿,好不好呀?” 柔止皱起鼻子,绞着手指头:“是、是二伯娘生的哥哥么?” 平日里头三房同另外几房走动不多,可林二夫人怀孕之事,柔止是知晓的,如今又听林含瑛说要寻个哥哥,便将这二者理所当然地混为一谈了,并不知道她二伯娘哪怕就是生,生出来的也是弟弟,而非哥哥。 林含瑛哑然道:“自然不是。”她想了想,喂了女儿吃了半块桃花酥,旋即便搂着女儿,将她小小的身子圈在怀中,笑道:“是从外头来的哥哥,往后只对扇扇一个人好,陪着扇扇吃饭,读书,玩耍,好不好呀?” 华柔止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生得极像林含瑛,左眼眼尾却似她父亲那样有颗红色泪痣,这泪痣在男子身上倒不觉得如何,可在这样一个小女娃面上,竟都有几分瑰丽。她糯糯道:“那这哥哥怎么才能来呀?” “等柔止长大了——” 母女俩的玩笑话才说到一半,林含瑛身边的赵嬷嬷进来了。 赵嬷嬷神情有些古怪,道:“夫人,三爷归家了,只是……” 林含瑛不耐烦地道:“叫人去迎就是。”林含瑛同华三老爷华谦感情冷淡,平日又极高傲,根本就懒得应付他。 赵嬷嬷无奈道:“……三爷已在前头等着您了。” 林含瑛皱起眉:“可是有什么事儿?” 赵嬷嬷看了看一边努力竖起耳朵偷听的华柔止,到底没敢说出来,只是说:“夫人过去,便知道了。” 林含瑛便放下女儿,叮嘱她几句后,就带着人匆匆到了厅内。一路上,赵嬷嬷利落地解释清了事情来源。 华家的三爷前些年入京为官,如今调任回宣宁府,任正四品知府,已然是华家迄今为止出过的最大的官。华家老夫人尚在,因而并未分家,三房之间面和心不和。 华三爷如此出息,原是喜事。便是林含瑛同他感情一般,也当觉得扬眉吐气。 可坏就坏在了,华三爷他不是一人回来的。 “听说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模样倒是生得极好,”赵嬷嬷低声说,“方才过门的时候,就叫大房二房那头的人打量见了,也不知传成了个什么样子。” 林含瑛面沉似水,脚下步伐飞快,到了前厅。 她打量了风尘仆仆的丈夫片刻,便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赵嬷嬷所说的那少年。 只一眼,她便明了了赵嬷嬷口中所谓“生的极好”,并非夸张说辞。 这少年年纪尚小,眼若寒星,一身月白色衣袍瞧不出面料,却生得满身清俊贵气,若不是此情此景,林含瑛还是很愿意好生欣赏他的美貌的。 她自顾自地坐下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夫君同我分隔三载,缘何便不打招呼就带这个孩子回来,不妨同我说清楚。” 华三爷见她三年过去,脾性不改,不免苦笑,他道:“这是阿徵。阿徵,这是我夫人林氏。” 那少年坐着,闻言将目光投向林含瑛,虽是面对长辈,却并无起身见礼之意,只是轻轻颔首。 林含瑛见状,将视线再次投回华三爷面上,她教养极好,即便是此景之下,依旧忍着未曾动气,只是冷若冰霜地道:“夫君以为,这便是解释了吗?” 屋内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华三爷叹了口气,心说三年未见,妻子脾性不改。他又望了一眼那位坐着的祖宗,心中庆幸好歹林含瑛并未同他发作,他张了张口,只是无奈地将早已想好的托词说出:“……阿徵是我故人之子,我那位故人乃是富庶商贾,奈何前些时日下江南做生意之时,遇见了水寇,全家上下皆出横祸。阿徵因着在私塾读书的缘故,倒免遭一劫。我难以坐视不理,可调任已下,我便将这孩子一道带了回去。因着行程仓促,我未能来信告知夫人,还望夫人恕罪。” 林含瑛轻轻地啜了口茶。 她平日里并非不依不饶的人,可是方才林安氏的提醒犹历历在目,她一心宠爱女儿,对待这忽如其来的少年,难免有些警惕。 外头的华柔止却不知道父母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努力地踮脚靠在窗台边,两只小胖手捧着脸蛋,看了那貌美的少年一眼又一眼。 好看的人可真是怎么也看不够啊。 她阿娘说要给她找个哥哥,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个白衣服哥哥这么好看? 屋内,林含瑛心中犹然存疑,可她不愿去为难一个孩子,只是看向华谦:“老爷打算收留这孩子?” 华谦自知理亏,只得低声劝她:“阿徵如今父母双亡,我自不能坐视不理,往后还盼着你能将他养在身边,你最疼柔止,来日也是柔止的倚仗。” 林含瑛不由叹了口气,只说:“是柔止的倚仗,还是老爷自己的倚仗?” 她言语虽然暴躁,却都是冲着华谦去的。林含瑛是个拎得清的妇人,即便暴怒之下,也不会刻意去为难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名阿徵的白衣少年,坐在屋中,却显得同此地尤为格格不入。他清冷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各处,旋即,在窗柩处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两只胖嘟嘟的手捧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看起来十分滑稽。 柔止见少年望过来,顿时高兴极了,用力地蹦跶了一下,冲着他挥挥手,比着口型:“哥——哥——!” 由于她实在是生得太矮,即便是蹦跶,也只能瞧见一颗漆黑的脑袋上下晃动,发间扎的金豆豆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蹦跶。 就……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少年没忍住,被小不点的行为逗笑了。 华柔止猛地睁大眼睛。 少年笑起来时,云销雨霁,把方才清冷一扫而空,好看似神仙中人。 要是真的有一个这样好看的,天天和她一起吃饭、读书、玩耍的哥哥就好了! 可旋即,乐极生悲,脚下一空。 屋外传来“扑通”一声,旋即响起了小姑娘惊天动地的哭声。屋内翻旧账争执不下的三房夫妇愣了愣,林含瑛率先跑了出去,“柔止?” 华谦也十分宝贝这个女儿,连忙也跟上了。 少年站在原地,迟疑片刻,同样提起步子,往窗边走去。 第2章 你就是阿娘说的哥哥么?…… 华柔止攀得太高,又因着被少年的一笑迷了眼睛,便摔了好大的一个屁股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含瑛将她抱起来,又好气又好笑,拿出帕子替她擦着哭花的脸:“哪里摔疼了?” 柔止哭了一脸的眼泪,本来想抬手指一指屁股,却又看见那白衣少年也瞧着自己,小小的女孩儿竟知道了害羞,死活不肯说自己摔疼了哪一处,只是咬着嘴唇一抽一抽的,嗒叭嗒叭地往下掉眼泪。 华谦同妻子感情淡淡,却最疼女儿,见女儿哭,心疼得不得了,忙张手示意林含瑛将女儿递给自己。林含瑛望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将女儿递了过去。 他们两人一贯有默契,再是争吵,也定要避开孩子,方才叫柔止瞧见了两人争执,心下俱是不安。华谦抱着女儿,轻声细语地哄了许久,柔止见了他更是眼泪汪汪,连屁股疼都不记得了,抱着亲爹不撒手,“爹爹呜呜呜呜……” 华谦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忙哄:“柔止不哭,爹爹回来了,给柔止带了好多吃的玩的,晚些咱们一道去你祖母院子里用了晚饭,就叫青霜带你去挑礼物。” 柔止摇摇头,只是哭。 小孩子心思敏感细腻,这会儿见了亲爹,除却方才摔出来的疼痛,更有不少委屈翻涌而上,她眼泪止也止不住,哭着喊了许多声爹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华谦仔细听了又听,终于从小女孩破碎的语句里头,拼凑出了她的意思。 他脸色有些沉下来:“祖母叫你和你娘立规矩?” 柔止抽抽噎噎的,点点头,“我昨儿,还听说,祖母要将她身边的紫雁姐姐送到爹爹这里,二姐姐听了便笑我,说爹爹早晚把娘赶出去……” “柔止!” 这话连林含瑛听了都变了脸色,她又气又急,喝道:“不许说了!” 话虽如此,可她却也极为戒备地看着华谦,唯恐他责骂女儿。老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华谦的生母,即便她要将身边的丫鬟指给华谦,柔止身为晚辈也不该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华谦虽宠女儿,可听见这样的话,保不准就要呵斥她一番了。柔止最是敏感细腻,倘或刚见阔别已久的父亲,又被呵斥冷落,只怕要难过成一团了。 出人意料的,华谦却没有发怒。 他摸着女儿的头发,脸上神情十分不虞,可却尽量柔和了语调:“姐姐是骗你的,我同你阿娘最好了,不会把她赶出去。” 柔止眼泪一顿,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如今像两个桃子,瞧着叫人好笑又心疼,她说:“真的吗?” 华谦拍拍她:“自然是真的。柔止都哭成小花猫啦,回房间去,叫青霜给你洗把脸,扎好辫子,晚些阿爹陪你们一道去寿辉堂用餐。” 柔止将信将疑,忽地挣扎着要下去,拉住了母亲的手,又将父亲的手拉过来,将两只大手紧紧地叠在一起。 她眼里犹噙着泪水,说:“阿娘总同我说,祖母是长辈,我身为晚辈,不可说祖母不是。可是我见阿娘委屈,心里难过得紧,爹爹,你要好好保护阿娘和柔止呀。” 大人们身子俱是微微僵硬。 华谦反应快些,忙将妻子的手牵好了,郑重地对女儿许诺:“好,阿爹一定保护好阿娘同扇扇。” 林含瑛忽地被牵住,实在是不自在极了,立时想将手抽回,可是看着女儿噙着泪水的眼睛,心中不禁有些懊悔。她自知自己清高自傲,才叫女儿缺乏长辈的关爱,心中本就愧疚,如今见女儿这般眼巴巴地盼着父母和睦的模样,竟是不忍心打破了她的念想。 她蹲下身去,给女儿擦了擦眼泪,柔声道:“扇扇不用操心,我同你阿爹好着呢,扇扇先回去叫青霜给你换身衣裳,预备着一会儿一道去祖母那儿吃饭,好不好?” 柔止这才点了点头,转泪为笑。她这才看向那令人惊艳的少年,嗫嚅说:“阿徵哥哥……” 许徵听出她是在叫自己,不由微微一怔,垂眼看向了这个粉嫩嫩圆团团的女孩儿。他的弟弟妹妹着实不少,可平日里彼此称呼大多十分疏离,敢这般亲近地喊他的,华柔止竟是第一个。 柔止捏扭了一下,才略显腼腆地道:“你就是阿娘说的哥哥么?” 莫说是许徵了,便是两个大人,都被她说得怔住。 华谦如临大敌,却不敢表示,只能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妻子,不明白自己苦心孤诣隐藏着的许徵的踪迹为何会被她得知。而林氏亦十分尴尬,只好摸了摸柔止的头,“……娘说的,不是这个哥哥。” 柔止看了一眼许徵,倘或她如今头上生着耳朵,那耳朵如今必然该沮丧地垂下去了,她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狗:“可是这个哥哥,就很好看,为什么不能让他陪我玩呢。” 华谦松了一口气,只道:“阿徵便同你自家的哥哥一般,柔止可以找他玩呀。” 柔止睁大了眼睛,看着许徵,糯糯道:“哥哥真的会陪我玩么?” 许是这一声“哥哥”被她叫得太过于圆润可爱,那少年怔了怔,温润的桃花眼闪过晦暗不明的神情,终于,他还是在华谦夫妇紧张的神情中,轻轻颔首,说:“会,我会陪柔止玩。” 柔止这才心满意足。青霜见主母示意,忙上前将她抱了下去。 青霜替柔止洗了脸,又重新梳头,扎上两个圆团团的小啾啾,换上身新衣裳,整个团子愈发显得玉雪可爱。青霜听那头三爷已然出门,便蹲下身,为小主子理了理衣裳,低声在她耳边道:“三爷回来了,姑娘同夫人如今也有了倚仗,便不用再受委屈啦。” 柔止眼睛弯弯的,用力点一点头,“嗯!” 青霜又道:“姑娘还记得,夫人是怎么教的么?” 柔止便道:“阿娘说,祖母倘或偏心,为难我同阿娘,我不许闹,今天是爹爹回来的日子,应当高高兴兴的。” 青霜便点一点头,又喂了她喝了两口水,这才打伞抱着她去了老太太所在的寿辉堂。 华老夫人爱热闹,寿辉堂的地理位置也是一等一的好,不管是哪一房的人都挨得近,只三房略略偏远了些。 青霜抱着柔止,等快到了院子前,柔止便挣扎着要下去了。先前老太太见柔止总叫人抱着,十分不喜,明里暗里呵斥过许多回,因而才转过寿辉堂前的照壁,柔止便挣扎着要从她身上下去。 却也仍然遇见了不速之客。 “哟,这不是四妹妹么。”转头就响起一道盛气凌人的声音。 柔止抬起头,看了来人一眼,慢吞吞地道:“二姐姐好。” 华柔嘉“嗯”了声。她是大房嫡女,母族显贵,她又是在老太太膝下长大的,因而性子便也额外的张扬。她瞥着柔止的打扮,见她穿的是曙色大襟袄,下配灰玉色织金马面裙,纹着锦鲤与梅花,衣裳华丽,因而发饰便简朴了许多,只在发间缀着两颗金铃铛与红绸绳,一晃一晃的,十分可爱。 孩童的身量原就长得快,便是华柔嘉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这般织金的裙子她也没有两条,这料子极金贵又不耐洗,她母亲杨氏平日也不许她穿,只在逢年过节时拿出来。 华柔嘉心口涌上酸气来,她说:“听说三叔回来了,难怪四妹妹这么高兴,穿得这么好看,仔细又叫祖母说你靡费。” 柔止平日里对姐妹们最是大大咧咧的,闻言,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她,半晌笑起来,嘴角攒出个浅浅笑涡:“嗯,二姐姐今天也好看!” 华柔嘉:“……”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冷笑一声,说:“我听说三叔回来,身边带了个少年,都说三叔待他十分亲厚,还把他安排在昭然院,祖母听了十分高兴,也着人去请他来用晚饭了。你如何还这样高兴?” 柔止怔怔地看着她,歪了歪头:“祖母喜欢哥哥,我为什么不高兴?” “自然是因为……”华柔嘉刚想说因为那人没准就是你爹在外同人生的外室子,是回来同你争家产的,可却忽地见华柔止眼睛一弯,甜甜地叫道:“哥哥!你也来啦!” 华柔嘉一惊,蓦地回身去看,却见个穿了素衣的少年站在身后。方才她暗地里编排之人忽地出现,让半大的少女多少有些心虚,她摸了摸鼻子,色厉内荏地道:“你鬼鬼祟祟地站在那里做什么!” 柔止一听便不乐意了,扬起脸,皱着眉头:“二姐姐,你做什么凶阿徵哥哥!” 许徵其实来了好一会儿,只是前头两个女孩儿拦着路就那么点宽,他怎么走都不是,索性等着,见柔止软绵绵像个包子一样由着隔房堂姐揉搓,可他只不过被厉声说了两句,这小包子却立时弹了起来维护自己。 许徵垂眼,看见女孩儿拦在自己跟前,头顶两根红绸略有些歪斜,两只金铃铛一左一右缀着,却并不对称。 华柔嘉也没想到柔止这会儿反倒要跳出来维护一个外室子,一时又惊讶又愤怒,骂道:“华柔止你是不是傻子!你爹都把外面女人生的孩子带回家了,你怎么还为了一个小妇养的来顶撞我!” 柔止只是性子好,却并不傻。她先头听华柔嘉骂过二房的华柔馨是小妇养的,知道这是骂人的话,这会儿一听,便更生气了,“你不许骂我哥哥!” 许徵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白皙的脸色立时就涨得通红,只怕下一秒就要气的哭出来。 他因着身份的缘故,自来身侧长辈待他总是百般苛求,有不少人上赶着挑他的错处,人生十余年,被人维护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 如此想着,他将小姑娘往身后拉了拉。 柔止修养好,从不会说骂人的话,如今气得急了,也只是睁着眼睛,要哭不哭的样子,直到被许徵拉住,她才急道:“娘说‘非礼勿言’,今日二姐姐你这般说话,我要叫祖母去评评理!” 华柔嘉便嗤笑,说:“呸!你和这个外室子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还想叫祖母评理?祖母本来就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这个卑贱的外室子,你做梦!” 许徵自然不会和她去争论自己的身份,可等对方态度愈发刻薄恶毒,连小姑娘都一起骂上了,他终是淡道:“我记得,二姑娘的父亲如今只是一介举人,尚无官身。华三爷此次调任回宣宁府,任正四品知府。二姑娘慎言。” 这话清淡温柔,甚至很难从其中听出威胁意味,可华柔嘉心中一惊,即刻便闭了嘴。 她在今日赴宴前,便叫母亲耳提面命地说了许多话,其中最重要一桩,便是如今三房才是这府中最有权势的一家,且华谦回来了,他们务必不可再轻慢三房。 华柔嘉盯着那说话的少年。他比她所见到的所有少年都生的清秀雅致,光看外表,也难将他同她母亲口中那个卑贱外室子所联系起来,而他这清清淡淡一句话,便叫华柔嘉胸闷气短,无力反驳。 她自幼高傲,闻言咬紧了牙,冷冷道:“为虎作伥!” 可她不敢再骂,只是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带着人,扭身便走。 许徵却觉得一道热烈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自己,他不由地垂眼看去,便见小姑娘两眼放光,像是装了许多星子那般闪闪发亮,满是崇拜地瞧着自己:“哥哥好厉害!” 许徵哑然,半晌,将她拉过来,默默地替她拽正了那两根缀着金铃铛的红绸。 “嗯。”他闷闷地应声说。 第3章 你就等着佩服得五脚投地罢…… 早在柔止同许徵到正院前,各房人马便早早到了。 往日杨氏这得宠的嫡长媳向来是来得最晚的,可今儿她听了风声,心中好奇,便也早早动身到了老太太这头。 金氏一贯是最早到的,如今见众人未来,便自己坐在角落不紧不慢嗑瓜子儿。她如今有了身孕,见了杨氏,略显憔悴面上浮现笑容,只是道:“大嫂难得来得早。” 杨氏笑了一声,说:“我是一贯不比三弟妹那样金尊玉贵的,老太太设宴为三弟接风,我自然要来得早些。” 这话颇阴阳怪气,金氏并不接话。论出身,她是商人女,远不及另外两位妯娌名门之女的金贵,论争气,金氏至今无所出,而杨氏早有一子一女,便是林含瑛也有个亲生的华柔止在。可即便如此,金氏能够在能人辈出的华家后院站稳脚跟,为的便是一份坚忍的心性。 她不欲同林氏或是杨氏中任何一人交恶,这会儿自然不予置评。 可杨氏哪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她轻视金氏,却深觉如今三房势大,须有人同自己站到同一阵线,这会儿碰着软钉子也不退,只是扬眉笑了一笑,说:“我以为,二弟妹也是听了消息,急着来瞧瞧三房那被带回来的少年呢。” 金氏微微扬眉。 她的确是有些好奇,这会儿便没忍住,也多说了一句:“大嫂可是知道了他的来源?” 杨氏意味不明地投过眼神:“这点儿腌臜事,谁能料想,居然就在咱们华家出现了。三弟也是糊涂,要真喜欢那女的,早早接进府中就是,如今瞒了这么多年,只怕是瞒不下去了,才把人带回府中。可那么大一个男孩儿,哪里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便是说是故人之子,也得有傻子去信呀!”这便是坐实了那外室子的传言。 金氏心中存疑,可还没等她开口,便听见一道略显冷淡的女声,只是说:“哦?原来大嫂对我们三房的房里事这样清楚,要我看,陛下如今亲封的暗卫,不叫大嫂去统领,都是埋没了人才。” 妯娌二人齐齐抬头,便见林氏与华谦携手走来,林含瑛落座,只是冷笑,盯着杨氏看,不再说话。 杨氏自恃出身名门,往日与林氏也是不对付的,这会儿哪里会忍气吞声,当着华谦的面,便不紧不慢地刺了回去,说:“我是不敢统领暗卫的,可是我房中有几个孩子,总能弄得清楚,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个孩子来。” 这话便是明晃晃的说了许徵之事。 平日里,华谦是绝不会参与女人间的口角的,可事关许徵,他不由也沉了脸,说:“阿徵身世可怜,我以为大嫂出身名门,当有名门的气度与风骨,不成想也如此爱嚼舌根。” 杨氏见他亲自下场,倒是不好再闹,唯恐一会儿吃了丈夫的埋怨,只得忍气吞声落了座。 反倒是林含瑛忍不住侧头望了丈夫一眼。他待她一向是很维护的,也算是相敬如宾,可是这些年他在外为官,她不知吃过两个妯娌多少暗里同情嘲笑的说辞,他才回来,却是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小郎君说话。 她同样落座,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神色。 这会儿华庭华昇二兄弟也下了值往家中赶到,也听了一耳朵三个女人间的口角,华庭目露不悦,扫了妻子一眼,见她闭嘴不再提,方才招呼众人。未几,老太太也叫人扶着,姗姗来了。 柔止同华柔嘉争吵耽搁了时间,便赶忙走的快些,可她人小腿短,许徵起先还没注意到,后来见她脸都涨红了,便停下来等她。 柔止低头吭哧吭哧地走路,不知他停了,险些一头撞到他腿上,直到后领被他抓住,才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边上青霜惊道:“姑娘,可曾撞着了!” 柔止呆呆地抬头,这会儿惊觉自己被许徵提着后领,她摸摸额头,摇了摇头,边上青霜便道:“还是奴婢来抱着姑娘吧!” 柔止这会儿反应过来,却是一口拒绝:“不要。” 青霜却是知道自家姑娘为何拒绝的。先头华老太太嫌林含瑛娇惯女儿,冷着脸训斥了多次,柔止年纪小小,却很懂得心疼母亲,即便远些的路,能自己走的,便也绝不叫侍女抱着了。青霜劝了几次无果,这会儿也不敢再提。 反倒是许徵定睛瞧着柔止,她生得雪白的小脸,原就瞧着缺些血色,好看是好看,就是像个纸扎的小人儿,轻飘飘好像风一吹就要被吹走,可见身子并不好。可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却很有想法了。 许徵便想到自己的生母。他生母出自真正的高门望族,平日知书达理,柔弱温婉,却同样极有主意,她在世之时,从没叫他吃过半分亏。正是如此,许徵被养得太娇气,在她方去世那会儿,便被有心之人狠狠磨搓了一顿。至于如今。 他静默了一会儿,终是微微弯腰,对着倔强的女孩儿伸出了手。 “我抱你,”他说,“他们不敢说什么。” 柔止小脸一红,嗫嚅着道:“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 “不用怕。”许徵打断她,只说:“若是迟到了,老太太只会更加怪罪。” 柔止这会儿倒是很听话,乖乖地爬上他的胳膊。她人小小一个,许徵虽还是少年,身材却高大,将她护在怀中,倒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儿。 青霜本来还想说要不让我来,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少年长腿一迈,极快地走远了。她话尚且噎在喉咙里,这会儿不由有些郁闷,总觉得自家姑娘像是被许徵给拐跑了。 许徵走得又快又稳,堪堪在老太太落座之时到了门口。他二人一到,便有不少明里暗里的目光望了过来。 这一望,便是吃惊者为多。 众人都当华谦的话是说辞,许徵想来便是他养在外头的孩子,既然如此,行为作风必定也难上台面。 可如今望去,这十余岁的少年不苟言笑,神情亦冷淡若霜雪,可气质清华出众,面对着满室惊疑,他却淡若清风,真真是好气度、好姿容,便说是个侯门子弟,也是有人信的。 可这样清冷矜贵的少年怀里,偏偏还趴了个粉团子一般的小姑娘。发觉众人打量,小姑娘慢吞吞探出脑袋,同众人打招呼。 华谦有些诧异于许徵对女儿的忍让,可这并不是坏事,惊讶了一瞬后,便笑着张手,叫两人过去。 他一一为周遭众人介绍许徵,只说这是故人之子。可许徵入府之事,各房早已得了消息,虽方才有一瞬惊艳,可仍觉得这想来是华谦养在外头多年的外室子,对于华谦如此郑重的介绍颇有些不以为然。 许徵看出这些人的念头,却并不在意,只是简单地同众人见礼后,便在华谦身侧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甫一入座,便觉有一只温热的小手伸了过来,他略略侧目,看见了柔止冲着自己一笑。她手掌心肉肉的,紧紧捏住他的手,好像怕他紧张。许徵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会儿其实并不紧张,可小姑娘肉肉的手和紧张的神情,让他觉得好像她自己才是初来乍到,不禁有些好笑,便由着她去了。 今天这顿饭,主角原是华谦,他如今是正四品官身,在宣宁府这样的小地方,已然是一等一的大员,华老夫人心里熨帖,连带着往日看不顺眼的林氏母女都看得顺眼了许多。 酒过三巡,饭桌上紧张的气氛便和缓了许多,华谦同两位兄长的感情倒也不差,说着自己在京为官时的见闻,一旁林含瑛也客气地与两个妯娌交谈。女人们的心思百转千回,如今老太太在,即便方才争吵过,这会儿也表现得一团和气。 孩子们这头没有大人那般弯弯绕绕的心思,大房的华江沅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如今见了许徵的形容,十分仰慕,便笑着过来同他说话。 比起华柔嘉的跋扈,华江沅修养极好,并不揣度许徵的身世,只是笑说:“再过几日便到三月三,各家郎君们都要出门踏青游玩,阿徵可会打马球?我们那马球队尚且缺人呢。” 许徵微微颔首,道:“略会一些。” 华江沅便爽朗笑道:“那你便与我同去!横竖大家不过是打着玩儿的,图个热闹!” 一边柔止便眼巴巴地看过来:“大哥哥,我也要去。” 华江沅还没答话,便被华柔嘉插了进来。她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道:“你这个病秧子,赖着我哥哥出门做什么?” 华江沅猛地拍了一下妹妹的脑袋,忍着怒意道:“华柔嘉!” “本来就是,”华柔嘉愈发不依不饶,指着柔止振振有词道,“我哥哥才不是你哥哥呢,你不许赖着他!” 此话一出,柔止呆了呆,可半晌,忽地回过神来,小小的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把许徵拉了过来。她颇为认真地道:“你哥哥也是我哥哥,我叫他大哥哥,他就是我的哥哥!” 这一句话里头四五个哥哥,直把华柔嘉说得脑袋发晕,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柔止犹不解气,紧接着又道:“阿徵哥哥也是我的哥哥,不是你的哥哥!我哥哥最好了,打马球可厉害呢,你就等着佩服得五脚投地罢!” 前头听说孩子们起了口角,担心女儿被欺负的林含瑛匆匆过来,便听见了这句话,险些笑出声。再一看那叫许徵的少年,被柔止牵着袖口,面上竟没有什么恼怒神情,反倒有些纵容的意思。 说来也奇怪,柔止生来性子便软绵绵的,少有发怒的时候,林含瑛总担心她要被人欺负了,可今日见她这样小小的人儿,拽着许徵,满脸神气的模样,真真可爱极了。 她一时倒有些感慨,心中无形成见又去了两分,回头却板着脸对同样满脸笑意的华谦道:“你女儿的文采你也见识了,我是教不得了。” 华谦见两个孩子相处妥当,十分高兴,便满嘴答应:“我来教,我来教。” 第4章 扇扇同他交好,必有裨益…… 许徵来了之后,柔止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往日她总是要缠着母亲一道吃早饭,后来华谦回来了,便又多稀罕了亲爹几天,可没过多久,就开始嘟囔:“为什么阿徵哥哥不来娘房里吃饭呢?” 林含瑛昨儿兴许是没睡好,听了她这样孩子气的话,颇为无言,便只好催她快点儿把白粥喝了,好叫青霜白露抱她出去花园子里头玩。她模样瞧着有些倦怠,只是道:“昨夜下了一场雨,园子里的西府海棠开了,你去折一枝回来给我插在窗前。” 这话却叫华谦听见了,他是当年的探花郎,簪花的风姿连公主瞧见都曾动心过的,如今虽然连女儿都有了,却依旧还十分风雅。他笑道:“我今日休沐,横竖也是无事的,我带扇扇去罢。” 柔止立时欢呼:“好哦!” 不过她略想了想,又有些迟疑:“爹爹你休沐,那阿徵哥哥,今儿可也休息?”她胖乎乎的手指头绕着自个儿的衣带,瞧着有些郁闷地道:“我先前去寻他,他不是在读书,就是在读书,我也不敢多加打扰。” 华谦对这个所谓的故人之子不可谓不上心,连着他的老师,都是他自个儿亲自从外头寻访来的,且这几位高人只教许徵一人,连大房杨氏来为华江沅打听这几位老师如何,都被华谦打太极推脱了去。这些老师日日都来,旁人进学,总有休息,可迄今许徵似乎都没有休息过半日。 柔止上回见到他,还是在她母亲这头吃晚饭呢,她总觉得许徵比她刚见到的那会儿又要多出几分沉郁。柔止心性单纯,喜欢一个人便想盼着他好,这会儿便又说:“我总觉得阿徵哥哥瞧着有很多很多的心事,我想见见他,陪他玩呢。” 这话说得华谦微微一怔。他虽同情许徵遭遇,可到底君臣有别,有时候很难去表达自己的关心。 反倒是他这个年幼的女儿,也不知是不知者无畏,还是她当真与许徵投缘,总是三天两头往许徵那里跑,许徵对她也似乎十分容忍,显出了十分的好脾气。 华徵看了一眼妻子,见她未流露出不满神情,方才道:“……既如此,他今日当不上课的,你叫侍女陪你去找他罢。” 柔止立时便站了起来,噔噔噔地往外跑。 丫鬟们在后头追:“姑娘,姑娘,好歹先用早饭呀!” 柔止扬声说:“我去阿徵哥哥那儿吃!” 后头华谦瞧得忍俊不禁,回头却见林含瑛轻锁眉头。二人虽然先前疏远,可到底有夫妻感情在,如今久别重逢,这些时日吃住都在一道,倒好似久别胜新婚那般,华谦见她如此,心中一软,立时便又保证:“……他当真并非我与外室所生!” “……”林含瑛斜睥着他,“三爷这话,这几日说了也不下百遍了。” 华谦遣退了众人,亲自上手,搂住了妻子。林含瑛身子一僵,到底还是在他跟前软了下来。 华谦道:“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会搞什么外室,我娘,还有同僚,想塞人到我房中,我也一贯嫌乌烟瘴气。我权当自己子女缘淡薄了,只是担忧扇扇没有兄弟撑腰。” 这话却是说到了林含瑛的心坎里。她也为此事发愁着,闻言反应过来:“你是说,许徵……堪为良配?” 华谦一噎,颇为无奈:“扇扇才几岁呀,你这未免想得太远。”说罢又安慰她:“只是此子将来必有极大造化,扇扇同他交好,必有裨益。” 林含瑛将信将疑,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了自己近身伺候的赵嬷嬷:“多叫几个人跟过去,这丫头玩得疯了,一会儿可别磕着碰着了。” 柔止人小腿短,走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许徵所暂住的清辉院。 这原是府上较为偏远的一处院落,最是幽寂,如今方是春日,可清辉院里头长松落落,卉木蒙蒙,只不见半点儿夭桃秾李,冷清得过分。 柔止来了这儿几回,可今早才听过说海棠花开,又见许徵这儿一副凄风苦雨的模样,心里头便有些心疼他。门上长了青苔,连带着铜环都生了绿色铜锈。她心里头无端难过起来,站到门前,毫不迟疑地叩响了门扉。 “吱呀”一声,是许徵身边的老仆善丰来开了门,见到柔止,微微一怔,又笑了起来:“姑娘是找我家少爷么?” 柔止点了点头,肉肉的小脸上满是期待,紧张地道:“阿徵哥哥……他要读书么?” 善丰便回头通报道:“主子,柔止姑娘来了。” 他是知道华府中旁人的心思的,许多人笃定了许徵是华谦私生子,见他把人带回却又迟迟不给名分,心中生出不知多少轻蔑来,因而这清辉院中,从来都只有柔止一个访客。善丰瞧着许徵长大,知道他虽然年少,心思却已极为深沉,善丰恐他思虑太多伤身,对于柔止一贯是很欢迎的。 里头的人说的话柔止没有听清,但是善丰却让开了身,放了柔止进去。 清辉院内,有一株极大的槐树,树下阴影中,坐了个满身光影的白衣少年。他手中握着书卷,长发仅以发带竖起,瞧着清冷又随性。 柔止哒哒哒地跑进来,到了他跟前,仿佛像是又想起了规矩一般,乖乖地站在了原地,喊他:“哥哥,我来找你吃早饭啦。” 许徵放了书卷,抬起眼,他对这个小姑娘不知怎么的,总是多些容忍,这会儿听了她的话,便只是低声问:“你未吃早饭,跑这么远,便是为了同我一道用早饭么?” 柔止点点头,见他没有露出不悦神情,心中稍安,捏住他的衣角,道:“我怕哥哥你一个人,自己读书,自己吃饭,太无聊啦。” 也是凑巧,她话才说完,便见许徵身边的侍从将早饭撞在食盒中带了回来。柔止记得这个小仆从名叫观棋,平日里是个机灵讨喜的,可这会儿却发现他走路有些别扭,衣服也脏了,她便道:“观棋,你是不是走路不小心,摔着啦?” 观棋这才发觉华家的四姑娘也在。他满心愤懑,可这会儿对着一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摇了摇头,沉默着将早饭摆了出来。 瞧着不甚精美,不过是些包子、白粥之类的,柔止见了,不由奇怪:“今早我见母亲房中,好似不是这些东西呀。且府中给主子吃的,一贯是碧粳米熬的粥,这是哪来的?” 许徵自然也留意到了,他抬眼问:“外头买的?” 他不问,观棋自然不敢当着柔止的面说,可他一问,观棋便跪了下来,如实道:“我方才去府中厨房提早膳,遇到了大房的三姑娘的丫鬟也在,他们听我是清辉院的人,便故意戏弄我,在吃食上撒了一把子的炉灰,我气不过,与他们争执了几句,还被推倒了。”他谨记自家主子的话,不敢当真同他们动手,又恐误了早膳时辰,便连忙去外头买了一些回来。 许徵听罢,没有说话。柔止却生气起来,她气鼓鼓地道:“三姐姐那边真是欺人太甚!” 偏偏这会儿,外头还响起丫鬟们嬉笑的声音,分明便是大房华柔嘉身边的贴身侍女晴儿与柳儿。晴儿笑道:“我猜那小妇养的,如今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呢!”柳儿则道:“管他作甚,三爷瞧着没有给他名分的意思,府中可无人替他说话!” 柔止虽然年幼,却清楚得很,厨房往大房那头去,根本无需路过清辉院,她们便是诚心要恶心人。她白生生的脸蛋都气红了,站起身指使自己房中的丫鬟婆子们:“出去!出去!把她们的早饭也给丢了!”说罢犹嫌不解气,自己一溜烟地从椅子上下去,跑出门,堵在了说风凉话的那两人跟前。 晴柳二人见她忽地出现,不由一怔,又想到自己的话兴许被三姑娘听了去,不由忐忑。可她二人也是大房中得脸的又知道府中四姑娘一贯好性儿,倒不怕她,只是福了福,笑说:“四姑娘怎么在这儿?”晴儿胆子更大一些,还大着胆子道“姑娘可别往这边来,您是金贵的身子,可别沾着这头的晦气在身上。” 柔止哪料她们当着自己的面,还敢说这些,便沉着小脸,伸出手用力地推了一把方才率先说风凉话的晴儿。她人小,劲也不大,却依旧把晴儿推了一个趔趄,晴儿立时便惊叫起来,“四姑娘这是做什么?” 柔止才不容她分说,挥了挥手,她的丫鬟婆子们也学着她的样子,将两个婢女重重推倒在地,食盒也被碰掉了,里头的白玉酥、冰糖燕窝、绿畦香稻粳米粥撒了一地。 听着外头乱做一团的声音,观棋不由有些诧异,又犹豫着看向许徵:“主子,这……” 四姑娘经常来这儿,她是最好性的,瞧着总是脸圆圆笑甜甜的模样,算来她两次发怒,好似都是为了许徵。 许徵却早他一步,走了出去。眼见着一地狼藉,他弯腰,把犹自生气的女孩儿抱了起来。 柔止察觉到自己的双脚忽地离地,有些迷茫地抬眼望去,便见着眼前放大的一张放大的冷清的俊脸,她糯糯地喊他:“阿徵哥哥?” 许徵“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问她:“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大房的丫鬟早就哭着走了,他便也吩咐柔止房中的丫鬟:“去告诉华三爷同三夫人。” 柔止趴在他怀中,小脸涨得通红,见他好似不生气,却愈发替他觉得委屈,连带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她听父亲说许徵父母双亡,如今见他一人寄居府中,住的院落这样冷冷清清,本就替他难过,如今再见这些丫鬟如此拜高踩低,难过之余,更是替他不平。 要不是她今日来了,他还不知道要受多久的欺负呢! 可她却也知道,自己可怜许徵,这是不能说出来的,她努力揉了揉眼睛,趁机把眼泪挤掉,只是说:“他们欺人太甚!” 许徵哪里会不知道小姑娘的想法。他看着小姑娘要哭不哭的样子,有些动容,又有些好笑。 厨房自然是得过华谦夫妇的吩咐的,平日里不敢怠慢,只是大房那头的丫鬟今日找茬,偏就叫柔止遇上了。他其实不需要她出头,他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很多,从来不会叫自己吃亏。 眼见着小姑娘趴在自己胸口,还不断地揉着眼睛,实在是可怜极了。可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去哄她,思来想去,只能问她:“你饿不饿?” 柔止抓着他的袖子,点点头,又摇摇头。叫他去吃外头那些买回来的东西,她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十分有骨气地道:“我要叫厨房重新做给我们吃。” 可偏偏,这会儿她的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柔止一下子就捂住了自己的肚子,脸蛋红红。 耳边却似乎听见许徵笑了声,很轻,好似怕她害羞。他声音低醇又温和:“我看那些东西,你也不爱吃,我带你出去吃罢。” 第5章 少年自幼由豊朝万民供养,…… 柔止左手拿了个奶黄馅儿的兔子包,右手举着豆浆,面前还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堆各式各样的早点,虽没有华府厨子做的精巧,可对她来说却足够新颖,吃的两眼眯起,像一只餍足的猫儿。 许徵便坐在她对面,静静地望着她吃。 柔止吃了一会儿,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用筷子举起面前最后一个兔子奶黄包,凑到他面前,“哥哥,吃。” 许徵本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可见着小姑娘因为期待而睁大的眼睛,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他想要接过那个兔子包,小姑娘却执拗地举高了筷子,学着母亲给她喂饭的样子,张嘴,“啊~” 许徵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张嘴,一口把兔子包咬下了。余光见小姑娘认认真真地盯着他吃东西,甚至还伸手,学着她母亲摸她脑袋一般,摸了摸他的头,“嗯,阿徵哥哥乖。” 许徵不由啼笑皆非。 少年生得疏清,可眼中有这样一丝笑意,便如同春风化雨,柔止总是看不够他笑。 柔止吃得极慢,小口小口的,许徵知道她在拖延什么,并没有戳穿她,只是坐在她对面,慢慢地喝着豆浆。 那几文钱的豆浆,在他手中,倒好似什么琼浆玉露一般,莫名地多了几分尊贵起来。 柔止道:“哥哥这些时日,经常被他们欺负么?” 许徵觉得“欺负”这一词颇有趣,他扬了扬眉,只是问:“柔止觉得,我很容易被人欺负么?” 她坚定地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许徵哑然失笑。他听见女孩儿糯糯地道:“阿徵哥哥瞧着太瘦了些,又很安静,就是这样,他们才欺负你呢。他们也欺负我。” 许徵便定定地瞧着她,半晌只是道:“是呀,他们也欺负你,我听下人们说,四姑娘一贯是最好性儿的,你怎么还帮我出头呢?” “我帮哥哥,是因为我是主人家呀,”柔止说,说罢又看了许徵一眼,像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而且,哥哥是阿爹阿娘找回来,陪我玩的,自然要由我保护啦!” 许徵不由疑惑:“什么叫陪你玩的?” 柔止便用一种“你很笨”的眼神,无奈地看了看他,振振有词地道:“我阿娘说了,要给我找一个陪我吃饭,陪我玩耍,等我长大了还陪我睡觉觉的哥哥,爹爹就把你领回来了,你不知道么?” 小姑娘不懂事,也记不清当日林含瑛所说的话,只是理所当然地将自己丫鬟嬷嬷们的工作安在了许徵头上,倒是把许徵说得一头雾水,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门子的哥哥,要陪吃陪完还**觉的。 观棋在边上嘀嘀咕咕:“就是说,有没有可能……” 许徵看向他。 观棋小声道:“不是普通哥哥?” 他刚说完,便看到小姑娘纯洁无瑕的大眼睛,顿时打了一下嘴:“呸,罪过。” 柔止没弄懂他,便只是收回视线,继续殷勤地盯着许徵,她有点腼腆地道:“就是,祖母不喜欢我,总说我没有三姐姐聪明,也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哥哥,你会嫌弃我么,也会像祖母那样,喜欢三姐姐,不喜欢我么?” 许徵想到大房的华柔嘉,自是摇头。 柔止便弯着眼睛:“嗯,柔止也最喜欢哥哥啦!” 小孩子总是天真的,要把喜恶都排上序号,许是许徵待他实在是太温和了些,她便自作主张地将自己封为了许徵第一喜欢的妹妹,这会儿便也说最喜欢许徵。 许徵瞧着她笑弯了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摸了摸她的双丫髻,却没有说话。 他先头身份极高,愿意同他修好的妹妹也不计其数,可许徵似乎天生情感淡漠,除却对了母亲外,便是血亲,也鲜有亲近之人。到了后来,因着身世坎坷的缘故,他性子愈发冷清疏离,已经想不起来上回这样同人亲近是什么时候了。 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内心生出这些累赘的柔软来。 或许当真是有缘罢。 见他不说话,柔止便放了手中的勺子,牵起他的手:“哥哥,我吃饱了,我们回去吧。” 许徵道:“不怕了?” 他早就看出小姑娘吃饭磨磨蹭蹭,估计是怕回去挨祖母的训斥,这忽然转变的样子,倒是奇怪。 柔止扬起笑脸,用力地点点头:“嗯,因为哥哥在,所以不怕的。” 二人起身,许徵刚要叫观棋去给钱,柔止却抢先站了起来,从腰间的小荷包里头掏了一粒银瓜子递给摊主。迎着许徵困惑的神色,她大大方方地挥手:“我可有钱了,哥哥,你的钱留着自己花吧。” 许徵:“……” 虽然我的人设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但是倒也没有这么……穷困潦倒。 不过他到底没有拒绝小姑娘的好意。 …… 晴儿柳儿将消息传回华柔嘉处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地跺了跺脚,恼火道:“你说什么?那个小贱人洒了我的早点?!她是发什么疯!” 晴儿柳儿自然不敢说是自己对许徵处寻衅在先,只是含糊道:“奴婢去厨房拿饭的时候,遇到了那外室子的仆人,便言语嘲讽了几句,结果路过清辉院,四姑娘便忽地冲出来,动手打了奴婢,还蓄意将咱们处的早饭弄洒了。” 华柔嘉本就对许徵和华柔止不满,听了这话,也顾不得深思其中隐情,用力地一拍桌子:“她是要造反吗?我好歹是她的姐姐!”她立时便做出了决定:“你们随我一道去告诉祖母!” 晴儿这会儿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告诉太太……” 华柔嘉板着脸,阴沉沉地道:“母亲忌惮她爹娘,只怕要叫我息事宁人,可我才是华家的嫡长女,凭什么要被她爬到头上!” 她自幼便因着母族势大,又得老太太教养,最是娇纵的,先头虽然瞧不惯华柔止,但也不很把她放在眼里。可这些时日她却在渐渐感到不安,或许是华谦回来了,又或许是那瞧着沉默寡言的少年许徵,让她渐渐意识到了危机——便连她母亲,都重视了柔止几分,还时常教导她要与妹妹好生相处。 前些时日,杨氏家中送来了不少鲜亮布匹,只说是京中的稀罕货,可杨氏一反常态,将华柔嘉原本想留的布匹送了一半给华柔止,这件事情之后,华柔嘉便愈发不喜那个三房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空子,她是一定要借此出一口恶气的。 她母亲如今心眼儿都偏了,只有祖母,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还是最喜欢她。她要是求到祖母头上去,不愁没人给自己撑腰。 华柔嘉连早饭都不用,便带着人,去了老太太所在的寿辉堂。 老太太年岁渐长,很是缺觉,早早便起了身,见了华柔嘉来,平日干瘪刻薄的面上浮现出笑容:“囡囡来啦?用早饭了没有呀?” 华柔嘉早在来的路上便红了眼眶,这会儿见到老太太,眼眶一红,万般委屈地投到她怀中,“祖母……” 老太太一愣,忙接住了她,问是怎么了。华柔嘉便低声地哭,说:“我知道我如今比不上四妹妹了,原是我自己不争气……” 老太太急得不行,又听见柔止名号,她最是不喜这个娇纵的小孙女的,如今见了华柔嘉哭,心眼儿早就偏到了十万八千里,立时便冷下脸问两个跟过来的丫鬟:“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孽障又做了什么混事了?” 晴儿嘴皮子利索,这会儿便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又将事情再说了一遍。华柔嘉知道老太太对自己心软,便又低声啜泣道:“祖母,你可不要生气,我阿爹阿娘常说叫我让着四妹妹,她想来是孩子脾性,我也不欲与她计较的。” 华柔嘉如此,又何尝不是说到了老太太心坎里去了呢。 说到底,柔止的性子,便是她娘亲带出来的,林氏性子硬梆梆的,连带着这个女儿也不敬尊长。今日她敢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妹,来日,又如何还会尊重她这个当祖母的? 于是老太太当机立断,拍桌子道:“来人,去把四姑娘给我喊过来!” 华柔嘉仍在啜泣着劝道:“可是祖母,我阿娘说,三叔如今志得意满,让我不可与四妹妹计较……” 老太太愈发怒道:“他再出息,也还该叫我一声娘!我在一日,便不能由他们欺负你!” 婆子们去寻了人,不时便苦着脸回来禀告道:“老太太,门房说,是那位许小公子,将四姑娘带出了府去……” 老太太心中愈发不喜,只是冷笑道:“那便在门口守着,等她回来,叫她来见我!” 可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要教训孙女,却并没有通知三房的夫妇,华柔嘉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撇了撇嘴,心中恨不得老太太这番能够好生教训柔止一回。 柔止才进了门,便见老太太身边常伺候的婆子在门口等着,那婆子知道如今华谦才是府中的顶梁柱,并不敢对她不敬,只是福了福,客气地道:“四姑娘,老太太请您走一趟。” 柔止点了点头,朝许徵看了一眼,转身正要走,却见许徵也跟了上来。 她便试探着去牵了牵许徵的袖子,许徵反过来,握住了小姑娘有些冰冷的手心,摸到她掌心的汗水,他才瞧了柔止一眼。 到底还是个孩子,若真要被家中长辈苛责,又怎么会不害怕。 …… 才到寿辉堂,便见老太太面沉似水地坐着,华柔嘉坐在她边上,眼眶犹是泛红的,瞧着说不出的可怜。 她还在低声地劝着老太太:“祖母,我是姐姐,理当是让着妹妹的,一会儿四妹妹来了,您可不要对她太过苛责……” 可她愈是劝,老太太愈是动了肝火,等到见了柔止进来,便用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孽障,还不快些给我跪下!” 柔止自小到大便是父母捧在手心的,虽然长辈偏心,可老太太平日也不过言语苛责一些,她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阵仗,小小的身子被声响吓得缩了缩,可她又想到许徵便在自己身后,便鼓足了勇气,没有跪,解释道:“是四姐姐的婢女无礼在先……” 老太太见她还敢同自己唱反调,愈发动了怒,她年轻时也不是个轻省的,年纪大了,脸上没肉,嘴角向下,愈发拖出几分刻薄模样,她冷冷道:“四姑娘不敬长姐,糟蹋粮食,如今更对长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在祠堂跪足两个时辰才许出来!” 便是许徵,也没有想到,这老太太竟如此不讲道理,半句也不听柔止分辨。 再看柔止,她早知祖母偏心,可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眼圈也红了,雾蒙蒙的眼睛中满是泪水,好不可怜。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是想把委屈的眼泪憋回去,再争辩两句。 先前是老太太处理家事,许徵是外人,不好插嘴,可这会儿,他却轻轻地将小团子拉到了身后,直面华老太太。 少年人声音低醇温和,却又透露着不容人打断的气度,他淡淡地道:“同样是老太太的孙女,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要罚四姑娘,有失公允。” 老太太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许徵。这少年生得确实是极好,身量颀长,容貌俊秀,虽还年幼,可气度矜雅尊贵,倒有些不敢叫人冒犯的意味。 华柔嘉见她一时没有说话,心中担忧她因为顾忌许徵而宽容柔止,便立时抬起头来,十分懂事地道:“祖母,许公子是咱们的客人,他既然如此说了……” 她这一语倒是点醒了老太太。她冷哼一声,说:“你是什么出身,也敢来质疑我?” 她顿了顿,又冷冷说:“不过是个外室之子,天生下贱!” 这话一出,柔止猛地睁大了眼睛,也顾不上自己还满脸泪水了,她道:“祖母,您怎可如此诬陷哥哥!” 华柔嘉计谋得逞,便躲在了老太太后头幸灾乐祸,见柔止还要给许徵分辨,不由幸灾乐祸地想——这个笨蛋,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要想着别人? 许徵目光微凝,忽地便笑了。 少年自幼由豊朝万民供养,天生尊贵,便是如今落难,可一个眼神,便能叫活了六十余年的老太太心生敬畏,不敢再生造次。 第6章 三姐姐和祖母吃了好大一个…… 少年声若朱弦玉磬,娓娓地道:“柔止无错,不必跪祠堂,老太太何必只听一家之言。” 老太太年轻时气性便极大,年纪大了,愈发肆无忌惮,可许徵三言两句,竟叫她内心生了些忌惮出来。 她气势只弱了这么一瞬,便被许徵抓住了空档,他以眼神示意柔止身后两名侍女,青霜白露终于等着了为自家姑娘分辨的时机,忙上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个清楚。 “……厨房的人也可作证,今日分明是三姑娘的侍女先对许公子的仆从动了手,还说了许多不客气的话。如此,她们还专门跑到清辉院外头,高声地说些风凉话,我家姑娘原是想着做主人家的,如何能叫客人受委屈,便才出去喝止,可那两人愈发变本加厉,姑娘便叫我们也出去,教训了那些人一番……此事原是大房之人寻衅在先,我们姑娘原是好心!” 老太太听得眉头紧皱,看向华柔嘉,华柔嘉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她只道是柔止蓄意找自己的麻烦,哪里知道自己的婢女做出了这样过分的事儿?如今还偏偏捅到了老太太跟前,倒显得她不懂事不会做人了。 柔止方才被许徵出面说话给惊着了,这会儿见老太太神情犹疑不定,便也回过神来,委委屈屈地道:“三姐姐如果不喜欢我,便冲着我来就是,又何必为难阿徵哥哥……阿徵哥哥本就孤苦,若非我今日过去,还指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华柔嘉吃了一惊,哪里想到自己会被她反告一状,忙从座位上下来,跪了下来:“祖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柔止眼睛一亮,喊了一声“阿娘”。众人都看出去。 林含瑛方才出去了一趟,哪里知道一回来,自己的宝贝女儿便出了事。她美目一扫,先看了柔止那头,见她被许徵牢牢地护在身后,除了眼眶红了些,瞧着倒是没有大碍。林含瑛这才抬起眼,同老太太行了个礼,“母亲。” 老太太一贯不喜这个儿媳,平日也不怎么见她来请安,这会儿见她来了,便讽刺地一笑:“你倒是来得及时。” 林含瑛扬眉,笑了笑,也讽刺了回去:“母亲说笑了,丫鬟来寻我,说大房的丫鬟克扣我三房客人的膳食,言行之间,更是多些冒犯,我听了此事,自然也无心旁事,早早赶了回来。” 说罢便看着华柔嘉,柔声道:“三姑娘倒是同我说一说,你自己对下人管束不力,被你妹妹给撞见了,替你料理,你为何还这么委屈?” 林含瑛才懒得管什么小辈不小辈的,这些年她牢牢护着女儿,连丈夫都可以不搭理,隔了一层的她祖母也好,或是心怀不轨的隔房堂姐也好,要是惹了她女儿,都照骂不误。 华柔嘉是一贯知道这个三婶婶难惹的,何况这会儿她并不在理,如今这样被质问了一番,脸色几次变化,嗫嚅着道:“我并没有污蔑四妹妹的意思,只是……只是听了下面人的话,便有些误会了……” 老太太见她可怜,心想着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能有什么便也沉下了脸,“你身为隔房长辈,怎么好和她一个小辈计较?” “我自然是不与三姑娘计较的,”出人意料的是,林含瑛笑了笑,扶起了还跪着的华柔嘉,替她拍了拍衣裳,慢条斯理地道:“小姑娘家家嘛,有些气性,也是正常的,这事儿确实是柔止做得不好,就算听见了奸仆克扣贵客,又怎么能冲动用事,怪罪到自己姐姐身上来呢?” 华柔嘉忙道:“三婶娘说的是,是我被奸人蒙蔽,这才误会了妹妹!” 柔止听见母亲数落自己的不是,顿时睁大了眼睛,瞧起来更委屈了。许徵见她要张口,忙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只有老太太觉得不妥,林含瑛何时这么通情达理过? 果然,林含瑛话锋一转,又道:“既然是奸人蒙蔽,那就好办了,三姑娘委屈,我叫柔止给你道歉,可这起子乱嚼舌根、阳奉阴违的小人,却是断不能再留在三姑娘的身侧了。” 华柔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柔止也呆了呆,旋即用崇拜的眼光看向她阿娘。 她阿娘这会儿通体都好像沐浴在佛光里,真的好棒哦! 小丫头眼睛里的星星都好像要掉出来了,许徵瞧着,眼中闪过笑意,低声问她:“你不喜欢她们么?” 柔止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气鼓鼓地道:“她们太丑了!” 其实能够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又怎么会丑,可柔止此语,说的并非样貌,而是内心。 两个丫鬟仗着自己得势,肆无忌惮地欺负旁人,误导主子,混淆是非,鲜亮的外表下,是极为丑恶的内心。 换成往日,林含瑛再是强势,手也伸不到隔房的侄女手中去,可如今她占了理,华柔嘉这个蠢货又说出了自己被奸人蒙蔽这样的话,林含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微笑道:“依我看,便寻了牙婆来,发卖出去,这等搬弄是非、心怀鬼胎之人,再是留着,也只是教坏了姑娘,柔嘉觉得呢?” 华柔嘉一时却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虽然这次晴儿、柳儿是有错,可她以为也就是像先前自己母亲惩治下人那样,罚一罚月银,或者是挨几下板子就是了。她们是从小陪她长大的,怎么能像林氏所说,说卖就卖呢? 她动了动嘴唇,看见自己的侍女跪了出来,同华柔止、林氏求情。 她也想为她们求情,可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两个侍女罢了,发卖就发卖了,也还会有新的人进来,她要是如今再求情,就是彻底把这次苛待许徵的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她母亲与祖母定是要责罚她的。 于是她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老太太见连华柔嘉自己都不说话,不由皱了皱眉,也没有对这两个丫鬟的去留再说什么。 今天一大早还趾高气昂的两个侍女便被人拖了下去,因着怕她们哭喊惹了主子们不悦,连着嘴巴都拿布条堵上了,一路拖走,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声音。 不过是两个下人被发落,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自此之后,想来没有人再敢欺负四姑娘好性儿,欺负三房那位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少年许徵了。 许徵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看向了几步外站着的林含瑛,外头金光弥漫,原是今晨的阳光,却并不刺目。柔止小声地同他道:“哥哥,我阿娘这么狠心,是为了我们好。” 小姑娘似乎是怕他误会自己的母亲狠毒,还替林氏解释。 许徵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垂眸,漆黑的眼睫掩去了他复杂的心绪。 可上头老太太犹不甘心,声音却失了方才的底气:“……即便如此,柔止才六岁,这气性却也太大了些,若不惩戒,难道谁脾气上来了,都能把自己兄长的东西打翻?不敬尊长,却是事实。” 林含瑛抬眼望向她,心中已有愠怒。 她不去同老太太计较她偏心,莫名其妙将柔止骂了一顿的事情,老太太反倒是敢顺杆子往上爬了? 她思索着,正要说话,好生地怼一怼这位老虔婆,却听得少年声音道:“柔止年幼,此事乃是冲动行事,自然该赔礼的。可她是为我才这么做,这责任,理应由我来担。” 林含瑛便望向这少年,见他牵着自己的小女儿,垂眸望着柔止时,眼中堪称温和,再抬眼时,又成了冷冰冰的模样。 许徵道:“我观大房早膳,有不少名贵之物,我便着人拟了礼单,用作赔罪,还请老太太、三姑娘过目。” 华柔嘉还沉浸在失去了两名侍女的难过之中,忽地被递了张单子,她如今也识得字,看了一眼单子,就知道这份礼物的贵重。她忙递给老太太瞧,老太太瞧了,也有些不解。 这上头光是碧粳米便有一石,更不用说那数以百计的燕窝等物,还有些珍贵的药材,统共下来,乃是上千两的银子。 这……这少年,难道是她们有眼无珠? 便连林含瑛,也有些惊讶。不过这并不是她关心之事,见那祖孙俩如今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暗讽她们眼皮子浅,便行了礼,带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去了。 一出门,柔止便忙不迭地拍母亲的马屁:“阿娘好厉害好厉害!三姐姐和祖母吃了好大一个乌龟!” 林含瑛:“……” 许徵却立时反应过来,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柔止,是吃瘪。” 柔止疑惑道:“鳖不就是乌龟吗?” 林含瑛无奈地往前看了一眼,柔止也往前看,顿时开心了起来,“爹爹!” 原来是华谦,老早就在老太太院门前不远处等着了。他同妻子一道回来,听说女儿被老太太提溜走了,自然十分担心,可林含瑛只道后宅之事他不便插手,华谦却还担心妻女吃亏,便在院外候着,还叮嘱林含瑛若是说不过了,便遣侍女出来搬救兵。 华谦笑着将女儿抱了个满怀。 柔止便靠着他,嘟嘟囔囔地说那些丫鬟有多坏,祖母有多偏心,她被华谦同林氏夫妇宠得无法无天,便是在父亲跟前说起祖母的坏话,也一套一套的。华谦听了也不生气,只是摸了摸柔止的脑袋,夸她道:“扇扇做得真好,能保护哥哥了呢!” 柔止骄傲地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 林含瑛无奈地摇摇头:“你便这般纵着她罢!” 这一家其乐融融,许徵站在当中,倒是有些突兀了。于是他后退一步,同华谦微微行礼,只是道:“今日之事谢过三夫人与柔止,我便先回去了。” 少年身姿若青筠,有煦雅的风骨。柔止趴在父亲的怀中,拧过脑袋去看,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好像有点孤单。 “哥哥,”于是小姑娘又鼓足勇气喊,“我明天还可以找你一起吃早饭吗?我很乖的,不会打扰你读书。” 许徵步伐稍顿,回过头来,便轻声:“我平日用饭极早,你怕是起不来。” 柔止握着小拳头,表示自己的决心,她倔强道:“我能起来的!” 华谦听了,忙道:“扇扇莫闹,你哥哥天天要读书,是很辛苦的——” 却忽地听少年道:“无妨。” 他打断了华谦的话,又冲着柔止温和地道:“好,那我明天便等扇扇过来。” 柔止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阿徵哥哥喊她扇扇! 小姑娘眼睛里一瞬便盈满了惊喜,一直到华谦抱着她一路走回她的房间,她都还笑眯眯的,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什么。 华谦放了女儿走出来,便见妻子不大高兴地站在外头,他不由好奇地道:“方才去救人的时候还急匆匆的,怎么回来的路上,就不高兴了?” 林含瑛冷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你可知道,她这一路念叨着什么?” 华谦想起幼女的话,不由发笑道:“看来这两个孩子是真的投缘。” 柔止念叨了一路的是“扇扇最喜欢阿徵哥哥了,阿徵哥哥也最喜欢扇扇”,这样翻来覆去的两句话,好像怎么也说不厌。 林含瑛欲言又止,触及丈夫含笑的眉目,只是说:“……先回房吧。” 第7章 渐渐习惯了女孩儿无来由的…… 许徵走回清辉院的时候,善丰在院子里头扫地,见着自家主子回来,便笑着迎上去,还直往他身后看:“主子,那小姑娘呢?” 许徵淡道:“叫华谦夫妇接走了。” 善丰看了看他面上神情,忽地有些明白过来,叹息道:“主子可是……想起了娘娘?” 许徵不语。他望向远处,清辉院的树荫随风而动,泛出或浅或浓的碧色。 他母亲在的时候,也同林氏护着柔止那般,将他保护得极好,以至于她一去,便有数不清的虎兕豺狼扑上来,欲将年幼的他撕碎吞入腹中。 许徵道:“我今天看她喜欢吃那个奶黄馅的兔子包,明早你们上街去买一些。” 善丰看着他长大,自然知道他不爱吃甜食,这东西是为谁买的,便不言而喻了。他有些惊喜,略显苍老的面上浮现出慈爱的笑意:“知道了,明儿一早就去。” 许徵进屋,问道:“我要找的人,可有消息了?” 善丰道:“前些时日,有人在广昌县城见过那位的踪迹,老奴已经派人去细搜那县城了。” 许徵道:“要抓紧些,依着宫中那位的性子,我不见了,只怕早晚要找上他的。” …… 华柔嘉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房中,却见杨氏早就坐在了她屋内。今日所受的万般委屈苦楚一时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颤声唤了一句“阿娘”。 杨氏冷眼望向她,只是说:“你如今倒是想起我这个娘来了?” 华柔嘉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思来想去,只当她是恨自己又去找柔止的麻烦,顿时愈发难过了,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她呜咽道:“是,我是处处不如她,还非要找她的麻烦,自取其辱,可我就是不甘心!” 杨氏听得直叹气。自己这个女儿,她往日总是娇养着的,且同府的女孩儿一个是庶出,另一个华柔止还一团孩子气,旁人也总是捧着她,说华家的三姑娘贞静娴雅,很得她母亲的大家风范。 可谁成想,养着养着,这孩子竟蠢笨成了这般模样。 杨氏的奶嬷嬷见她这般沮丧,便也明了她的意思,便站了出来,低声说:“老奴是看着姑娘长大的,今日之事,太太对姑娘很是失望,姑娘若还是不明白,便听老奴为姑娘说道说道。” 华柔嘉上回被这位嬷嬷教训已是去年了,知道她等闲不会开口,便忍住了眼泪,听她训话。 “第一桩,三姑娘处处针对那新来的许公子,乃是听了家中下人的闲话,说是三房之中没有嫡子,这少年若当真是你三叔的外室之子,兴许会被记在林氏名下抬为嫡子,华家这丰厚的家产,届时便要再被认分薄一层。姑娘心里不忿,是也不是?” 老嬷嬷三言两语点出了华柔嘉的心里话,华柔嘉只听得面上发烧,嘟囔说:“可这些东西,本来就应该都是分给我们长房的……” 杨氏看着她,冷笑道:“若他们当真要指认一个外室子做嫡子,你这些小心眼儿,难道有什么用么?猛兽捕猎,从来都是一击即中,没用的虫蚁,才会如你这般嗡嗡不休!” 华柔嘉一惊,再不敢说话了。 老嬷嬷又道:“第二桩,今日之事,乃是姑娘管教下人不利,她们有心挑拨姑娘,姑娘身为主子,当知兼听则明的道理,晴儿柳儿被四姑娘责骂心怀不忿,她二人挑唆主子自然不对,可姑娘却同炮仗般一点就燃,以至于未了解事情全貌便寻老太太做主,最后把自己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连带着老太太都失了颜面。”老嬷嬷叹道:“经此一事,老太太心中自然会有芥蒂。” 华柔嘉心中愈发难受了,可她知道嬷嬷说这些话,乃是她母亲的意思,便不敢反驳,只是哭道:“女儿知错,今日之事,是我听了她们的挑唆……那两个犯事的丫头已被三婶娘罚了,母亲你消消气罢。” 杨氏愈发恨铁不成钢,冷冷道:“第三桩,便是你懦弱胆小,由着隔房的婶娘插手你房中侍奉丫鬟的去留!你但凡长了脑子,怎么不想想,我也好,你那八面玲珑的二婶娘也好,你也是十岁的姑娘家了,谁敢越过你直接处置你房中下人的去留?她们是有错,也轮不到她林含瑛来处置!你当时哪怕直起腰板子同她说道说道,她也没那么容易便欺负了你去!” 华柔嘉一愣。 她这才回过神来,膝行至杨氏跟前,哭道:“是我糊涂了,阿娘,晴儿同柳儿若是被发卖了,那往后我在府里如何还立得起来,旁人又如何敢尽心伺候……” 杨氏见她醒悟过来,不由叹了口气,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在老太太那儿同你四妹妹起了争执,你自己都答应了林氏的处置,哪有如今再反悔的,也是叫人看笑话。” 华柔嘉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她一贯骄傲的人,哪有哭得这么惨过,杨氏见了,不由心里也软了,只是道:“罢了,我回头,再给你挑两个好的来。” 华柔嘉见她缓和了脸色,便忙卖乖:“阿娘,我以后一定听您的话……” 杨氏“嗯”了一声,片刻后,又想起什么一般,面露阴霾,她拿过了方才跟着华柔嘉一起,被人捧过来的礼单。 华柔嘉见了,也有些疑惑:“阿娘,这些东西……” 阿娘不是说那是她三叔养在外头的外室子么,倘或当真如此,哪有这么阔绰。这礼单便是见过风浪的老太太都看得怔住了,何况年幼的华柔嘉。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明日,你随我去三房道歉,这东西咱们不能收,否则将来传出去,我们该成了什么样子?”豊朝的女子说亲早,再过两年,华柔嘉便要到了说亲年纪,如果真的被戴上一顶欺凌幼妹、嚣张跋扈的帽子,还有得她受的。 这头大房处乌云惨淡,那头曾经的探花郎华谦正教宝贝女儿写字。 奈何柔止似乎是天生缺了跟写字的筋,一手字,愣是被她写得四不像,华谦瞧着只觉得头疼,按着眉心,回头同林含瑛抱怨了一通:“她这一点到底是随了谁。” 林氏也正操心女儿的教育问题,先前在老太太那儿闹的一通,她虽然护短,却也知道柔止的做法过于强硬了些。 她也嘀咕说:“柔止这性子到底像了谁?便是我出阁前家里宠溺,也是文静贤淑的,哪里同她这般,还亲自上手推人的。” 华谦倒是无所谓,只说:“她这性子,像谁,你还不知道么?” 这些时日夫妻二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平日里也会互相打趣几句,林含瑛听了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轻轻地看了华谦一眼,虽然已是个六岁孩子的母亲,可风韵楚楚,说不清的柔婉动人。 华谦被她这般看了一眼,连打趣的话都忘了说,忙搂着她,低声笑说:“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我先时忙于公务,总是疏忽了你同柔止,若你性子不强硬些,又如何能护得住孩子。” 林含瑛哼道:“你竟也知道。” 夫妇二人难得腻歪了一会子,便听下人说杨氏带着华柔嘉来了。 林含瑛的面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用脚指头也能猜到杨氏来做什么。她实在不喜欢华柔嘉,小小年纪,学了踩低拜高不说,也没什么脑子,先头被她诈了一诈,居然连陪着她长大的婢女都能舍弃。 可她不好当着华谦的面太过于说他侄女的不是,只是吩咐身边人将柔止喊来。 杨氏过来是拉着华柔嘉来道歉的,她既然已经舍出了脸面,双方自然也都客客气气。可杨氏最是要强,不会愿意落人口舌,思索一番,便拉着柔止笑道:“我瞧着柔止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了,三弟妹可看好了学堂了?” 林含瑛多少有些诧异,她虽然有这个想法,可豊朝礼法对女子严苛,莫说是出去读书了,便是寻常上街,也须得要带好帷帽。京城中倒是有女学,可宣宁府是个小地方,不比京城那般繁华,女子学堂是十分罕见的。 柔止听了倒是眼睛亮亮的,她人小,并不记仇,也忘了这位大伯娘经常不待见自己,只是糯糯地道:“便是同阿徵哥哥还有大哥哥那样,可以读书写字么?” “是啊,”杨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三弟妹也不必担心,这位女先生乃是一位大家之后,据说孝懿皇后还在闺中之时,便得过她的教导,如果她当真愿意教谁,等到来日,于名声上便大有裨益。” 这便是她为表歉意,送给柔止的大礼了。 林含瑛同华谦对视了一眼,两人俱都是心动的。杨氏见状很满意,便又道:“不过这位先生性子古怪,要做她的学生,要首先经过她的考察,杨家同她有些渊源,我已然递了拜帖,说明了家中女孩儿想要拜她为师一事,想来她应当会卖些面子,可到底如何,还要看孩子们的造化。” 林含瑛倒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杨氏,回头便问柔止:“扇扇当真想去读书么?” 柔止只当读书可以遇到别家的姐姐妹妹,自然忙不迭地点着小脑袋。可林含瑛却道:“书可不是那么好读的,到了冬日,更是每日天不亮便起身,学堂中,也不能像平日在家一般,叫青霜白露围着你殷勤地前后转,端茶倒水捶背捏腿的,若是学不好了,还要挨罚。” 柔止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她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拳头。 林含瑛拍开她的手,虎着脸道:“这般不好的习惯,叫女先生瞧见,也要挨手板子的。” 柔止看起来有些沮丧,到底是个孩子,想到自己香香软软的被窝,就犹豫了。 林含瑛倒不意外,她平日极宠这个女儿,从不舍得叫她早起,只要无事,都是许她睡到日上三竿的。可宠归宠,却也要有原则,这些话须得提前同她说清楚了才好。 华谦见女儿的模样,像是心生了退却之意,忽地福至心灵,便温和地鼓舞道:“扇扇想想,要是上了学,就可以结实许多同窗的小姑娘们,且你不是最喜欢你阿徵哥哥了么?许徵他的功课便做得极好,他的老师没有一个不夸赞他的呢。” 柔止愣愣道:“那我读书后,也会同阿徵哥哥一样厉害么?” 华谦不意她居然有此野心。 皇太子据说六岁成赋,惊才绝艳,被先帝问古今治国之策,都能对答如流,更兼字画双绝,自幼便是公认的神童。后来孙贵妃也想效仿着给自己的九皇子营造声誉,可在清醒人眼中,便是东施效颦、画虎类犬了。 若说这样的皇太子早晚成为一代英明君主,只怕无人怀疑——只可惜,孝懿皇后过世后,一切便都生了变数。 华谦定了定神,微微笑道:“扇扇是最聪明的,读过书自然会很厉害。” 他这当父亲的一句玩笑话,便被柔止记在了心里头。 翌日,许徵便在院子里等来了睡眼朦胧,两个丫髻都有些歪歪扭扭的华柔止。她白嫩脸蛋上还都是朦胧的睡意,穿了身缇色的儒裙,整个人像一颗圆润芬芳的橙子。 小橙子扑到他跟前,扒拉着他的腿,扬起小脑袋笑吟吟地问好:“哥哥,你看扇扇的新衣裳好不好看!” 林氏疼女儿,一个季度给她裁的衣裳便有几百套,许徵几乎都没怎么见过她身上出现重复的衣服,这会儿便打量了一眼,哄道:“好看的。” 柔止便伸出手,许徵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小丫头的胳膊伸得老高,红扑扑的小脸仰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许徵这才回过神来,略显生疏地抱起了她,放到自己的腿上。桌上早就摆满了她那天说好吃的各种早点,柔止咬了一口枣泥莲花酥,小脸鼓鼓的,还说:“哥哥,阿爹说,我读了书,也会同哥哥一般厉害。” 许徵倒不奇怪。京城里头贵族女眷读书者不在少数,同男子并无区别。他“嗯”了一声,只说:“读书是好事,你不怕辛苦就行。” 这话却同林含瑛说的一样了。 柔止垮起小脸,“可是昨儿三姐姐还同我说,那个女先生好凶好凶,教过皇后娘娘的,平日里,要打人的……” 许徵微微扬了眉毛,道:“那女先生姓什么?” 这点柔止却答不上来了,倒是一侧的白露还记着,上前蹲身行礼道:“奴婢听了一嘴,仿佛是说姓佟的。” 姓佟的,又教过皇后,想来便是那位佟女先生了。许徵曾在母亲身侧的侍女口中听过这位女先生的名号,只说性情极为古怪,孝懿皇后年幼时便得她教导一直到出阁,是个不畏强权的人物。听说孝懿皇后逝世后,她还曾回京奔丧过,不过许徵那会儿病着,也没有见过她。 许徵略思索了一番,才低头同柔止道:“扇扇想学,便不能怕吃苦。先生只会在你犯错时责罚你,并不会对你吹毛求疵。” 他拿夹点心的筷子沾了一点儿茶水,送到柔止怀中,柔止舔了舔,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呸,苦的!” 许徵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如这茶水虽苦,可晨起混沌,须得一盏酽茶来醒,朋友尚且如此,做老师的便更要严格。” 柔止看了看那盏浓茶,又看了看许徵。许是她呆呆的样子有些可爱,许徵看向她时,眼中颇有几分柔和与鼓励。 她仍然迟疑:“可是大伯娘还说,女先生很是挑剔学生,万一我去了,不能被她收下,那三姐姐又要笑话我……” 许徵捏了捏她的脸蛋,打断了她的顾虑,他道:“扇扇若是勤勉好学,佟先生定会收下的。至于无关紧要之人的风言风语,不听也罢。” 柔止似乎被他的话语所打动,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说罢又抿起嘴不太好意思地靠到他怀中:“哥哥,你真好,我也会努力变得与哥哥一样厉害的。” 少年自以为是的心理防线在这小女孩跟前似乎很轻易便烟消云散了。许徵渐渐习惯了女孩儿无来由的亲昵与喜爱,摸了摸她的头,缓和了神情,低声地“嗯”了一声,又投喂了她一个奶黄兔子包。 第8章 她难过起来,倒是不哭也不…… 杨氏向佟先生的住所递上了拜帖,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带上了府中三个女孩儿,坐车前往佟府拜访。 佟府坐落在一条不甚起眼的胡同里头,可等进了府中,俨然一处精致的江南小院,如今春光正好,墙头攀的凌霄花开得明媚,凌霄的丹粉色同天边朝霞一道,艳丽似火烧一般,引得蜂儿蝶儿嗡嗡来采。 女仆自去请佟夫人,一行人则被引至花厅坐下,赏花品茶。 林含瑛承了杨氏卖的好,回头便同柔止说了要她今日出门在外务必守礼些。柔止本就乖巧,如今又得了母亲的话,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扭头瞧了瞧,见近来一直称病的华柔馨也出来了,心中便高兴了几分,低声问她:“你病好些了么?” 华柔馨虽是庶出,可也是二房唯一的孩子,因而颇为得宠。可她虽然年纪最长,身子却不好,十日中有九日在生病,连先头华谦回来那一日,她也未曾出席。 如今已经开春了,华柔馨却依旧披着一件厚实的披风,揣着手炉,即便如此,脸色依旧都还有些苍白。 听了她的话,华柔馨面上浮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来,低声回她道:“好多了。” 柔止便“嗯”一声,又十分高兴地道:“我爹爹给我带回来一个哥哥,回头带你一起去见见他。我哥哥可好啦。” 华柔馨先前在病中便听过三房那位被她三叔带回的少年,这会儿听柔止这样兴高采烈地说起他,不由有些疑惑,可她生性温柔,这会儿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虽然还算得父母喜爱,可毕竟是庶出,对于那位据说是三叔外室子的少年,心中难免有些不好对外人道的同情,想了想,倒是又问:“柔止,你很喜欢那哥哥么?” 柔止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自然啦,我也想要一个哥哥很久了。我哥哥写字很漂亮,还很有钱呢,天天给我买点心吃。” 华柔馨怔怔听着,略有些瘦削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些羡慕的神情,她道:“要是弟弟生出来,也同我这般亲近就好了。” 华柔嘉冷眼瞧着她二人窃窃私语,不屑加入其中,一直到听见这句话,忽地便冷笑了一声。她不冷不热地道:“嫡庶有别,尊卑分明,只有傻子,才会同庶出的亲近呢。” 这一句话骂了好些个人,华柔馨脸白了又白,柔止也有些生气。 女孩们的口角,杨氏原不打算参与,可如今她听华柔嘉说得实在不像话,刚要开口斥责,便见一名穿了苍蓝色裙装的女子进了厅中。她忙叫三个孩子站起来见礼,自己也上前道:“佟夫人。” 佟氏望了她一眼,因着当初杨家于她有恩,她才答应接见,如今便也同杨氏寒暄了几句。她是个性情爽朗的女子,略说了两句,便切入正题道:“这便是您说的那三个孩子?” 杨氏忙将三个女孩儿拉过来,却是笑着先介绍了华柔嘉,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她如今在家里只是由我教着读书写字,也请过专门教授琴棋书画的老师,这些年我看管得极严,并没有荒废过半分的。” 杨氏不是傻子,不会真的好心到给隔房的侄女铺好所有路,甚至于今日脚上华柔止与华柔馨一起来,都有许多私心。 这两人,一个身量尚小一团孩子气,另一个乃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出,瞧着便病歪歪的,由她们来给华柔嘉作陪衬,再好不过。 因此杨氏并没有介绍另外两个孩子,只是拉着华柔嘉的手,将她从头夸到了脚。华柔嘉也很给母亲争气,并不怯场,佟氏连着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对答如流。 佟氏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是道:“三姑娘的学识足以入我学府。” 旋即,佟氏十分耐心地看向柔止与柔馨,温和地道:“想来这就是府上的二姑娘同四姑娘了” 柔止想起许徵的话,大着胆子看向佟氏。见她貌美温柔,心中生了几分亲近,便也似方才杨氏介绍华柔嘉那般,认认真真地说了自己读的书:“阿娘用《幼学琼林》教我认字,如今已经认完了,近来爹爹开始给我看些大家的诗集,每日要盯着练五张大字……”她小小的一个人儿,脸颊圆润,说起这些话来,不似大人那般有章法条理,可胜在口齿清晰,倒将方才万事都要母亲开口的华柔嘉给比了下去。 佟氏见她最是年幼,本只想走个过场,如今见她小小一个,说话竟这样清晰分明,且平日里分明是父母潜心教导的,便也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只说:“四姑娘虽还年幼,却已能跟得上我学中进度了。” 杨氏的脸色顿时就没那么好看了。 至于华柔馨,她是庶出,且金氏又是商人出身,自然不会教她什么,也只有偶尔读得女学女诫之类的书册,自里头囫囵认得几个字。还是柔止为她求情道:“先生,我二姐姐虽然认的字不多,可是她很聪明的,便是如今差了些,以后也会赶上的……” 佟氏听得莞尔,倒也还真说了一句:“三位姑娘都需得先在学中旁听一月,若是能够通过转正考试,方才能继续在学中读书。”言下之意,便是她如今只收些旁听的,并不正经收弟子,连这旁听机会,都还是看她们资质不错方才给的。 杨氏无奈,只能应下。 佟氏亲自送她们到门口,还不忘添了一句:“贵府的四姑娘,倒是个活泼伶俐的,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儿。”杨氏只能硬着头皮谢过她,转头上了马车。 她心中有些愁绪,不懂为什么自己千辛万苦训练出来的华柔嘉,还比不过三房那只知道溺爱女儿的林氏养出来的华柔止。佟氏作风在外,能得她夸赞一句聪慧,是很难的的。 柔止还不懂大人心中的弯弯绕绕,只是高兴着,也不去管华柔嘉的臭脸,还问杨氏:“大伯娘,佟先生说我们后天就可以来上学,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笔墨纸砚啦?” 杨氏这才回过神,心想着送佛送到西,自然是叫马车夫停到了东街。东街并无勾栏瓦舍,多的是些书画铺子同墨斋之流,偶有几家酒楼茶馆,供人休息。 当然门外街边也摆着不少小摊,摊上的东西自然比铺子里的便宜,围着的人也多些,上头的东西满目琳琅,叫人看不过来。 三个女孩儿不约而同地忘记了口角,往外看去。其中有一处小摊是捏泥人的,有不少孩子在跟前站着,摊上插满了栩栩如生的小泥人,有耀武扬威的关二爷,有霞裙月帔的天女,还有三瓣嘴栩栩如生的小兔子。 杨氏带着三个女孩儿,自然不会叫她们到那人多的地儿去,只是吩咐马车夫停到一处口碑极好的墨斋前头,领着孩子们下去挑文房四宝。 她们是初学者,自然也不需要用多好的文具,杨氏便有意领着她们只在前头挑。可那店老板见四人皆衣着富贵,便卖了个乖,说:“店里有一批新进的砚台,都很漂亮,姑娘们可要去看看?” 杨氏刚要回绝,华柔嘉却高兴地应了一声,说:“正好呢,我没有喜欢的。”说罢便往后头走,杨氏无奈,也只能带着另外两个侄女一道去了。 华柔嘉瞧中了一块极为精巧的菊花石砚,两朵大小不同的蝴蝶花分枝复合,花瓣稀疏,秀气可爱。华柔嘉一见便爱不释手,嚷嚷着要买。 杨氏问了价格,听说这一方砚台足足要二十两银子,不由皱眉,可见女儿着实喜欢得紧,便无奈出钱买下。 华柔嘉只挑了一方简朴的,回头却见柔止盯着一方纣绿无瑕的松花石砚发呆。 杨氏自然注意到了,可柔止眼光不差,这一块砚台,价格只怕比华柔嘉瞧中的那块稀奇古怪的菊花石砚还要贵上许多,她自然懒得在这会儿装大方。 可偏偏小人儿不懂事,伸手摸了摸那块砚台,说:“大伯娘——” 杨氏余光瞥见老板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处了,不由大感头疼。 柔止却说:“大伯娘,我很喜欢这方砚台,阿娘给我带了银子,我可以自己买下来吗?” 早在柔止今日出门,林氏便想到了她们或许要上街买东西,怕女儿在一毛不拔的杨氏处受委屈,特地叫白露拿了五十两银子带上。 杨氏听她没有要自己买的意思,方松了口气,只道:“这砚台不便宜,只怕你阿娘给你的钱不够呢。 老板介绍道:“这砚台开价极高,要百两,小小姐若是实在喜欢,不妨再看看其他的。” 华柔嘉听了咋舌,只是道:“这瞧着也很稀松平常,怎的开价这般贵?” 老板面露不悦,只是道:“这乃是松花砚,其色称‘绿静’滑不拒墨,涩不滞笔,在京城极受追捧,我也是托了关系,方才留了这一方的,百两也并不贵。” 柔止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忙上前道:“姑娘,要买下吗?” 柔止轻轻点了点头,细声细气地道:“我还没有给阿徵哥哥送过见面礼,白露,我们带的钱够不够呀?” 白露道:“夫人给的五十两奴婢带着,还有姑娘平日攒的压岁钱,加起来正好是够的。” 柔止犹豫了一下,她知道一百两很贵,能买不少糖葫芦、烤鸭、牛肉干了,而且阿娘给她钱,也没有说可以用来给阿徵哥哥买礼物。 可她还是坚持说:“那就包起来吧。” 莫说是老板震惊了,便连杨氏都震惊了。只有华柔馨仔细地瞧了瞧那松花石墨,小声道:“瞧着确实是好,只是未免贵了一些。” 柔止便宝贝地捧着被装好的砚台,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她道:“可是我觉得阿徵哥哥会喜欢,他一定会高兴的。” 这一举动却刺痛了华柔嘉的眼睛。她心中有了个荒谬的想法——难道是华柔止看着她阿娘给她买的砚台贵,所以才故意要挑个更贵的,来刺痛自己么?可是一百两当真很贵,华柔嘉从小到大,都没得过这么名贵的东西。 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上了马车,偏偏还看到柔止抱着她的宝贝砚台坐在自己对面,一时更不舒服了。 等到归府,杨氏先下了车,柔止因着坐得靠门,便紧随其后。她怀揣着一方砚台,行动并不方便,便一点一点地往下挪着。可旋即,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她一个踉跄,往外跌去—— “姑娘!”外头等着的侍女们惊呼着要来接她。 柔止有惊无险地落到了青霜怀中,可所有人都顾着她,却是无暇照顾她护着的砚台。装着砚台的紫檀盒子掉落在地,里头的松花石砚也滚落了出来。 这头动静极大,杨氏也看了过来,却见自己女儿红着眼圈,似乎十分害怕地道:“四妹妹,你没事吧!我方才脚滑了一下,不成想碰到了你……” 柔止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也不理会她的说辞,只是讷讷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砚台捡了起来,擦了擦灰尘。可砚台碰到地面,早被砸得裂了好几个口子,不论她怎么拼凑,都无法完好如初。她难过起来,倒是不哭也不闹,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砚台,瞧着伤心极了。 第9章 阿徵哥哥头一次送我的礼物…… 夜深,三房的灯却还亮着,柔止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她眼睛都哭得红肿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连着林氏都看得难过起来,不住地拍着她的背,“扇扇,不难过了,阿娘再去寻一方砚台来给你好不好?” 她是知道女儿是个小财奴的,平日里给她的零花钱、压岁钱,她都十分宝贝地省着,好不容易攒了那五十两,却愿意买一方砚台,自然是因为十分喜欢的。 柔止可怜兮兮地摇摇头,她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十分明亮,小小地打了一个哭嗝,“不要了,阿娘……” 林含瑛倾身过去,拍了拍宝贝女儿的背:“你那三姐姐,心思太过恶毒,往后你不必再与她往来。”她想着今天下午见到的场景,便想冷笑。 小女孩的那点儿弯弯绕绕的心思,杨氏怎么会看不懂?华柔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自己辩解,说不是故意的,可眼眸深处可没有半点儿自责与悔过之意! 偏偏杨氏还得硬着头皮为女儿辩解,又说什么回头再将东西赔过来,呸!打量着谁稀罕她那几个铜子儿? 柔止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实在是难过极了。 她抽抽噎噎地道:“三姐姐还说,还说阿徵哥哥卑贱,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 那会儿华柔嘉一边红着眼眶道歉,一边又在呆愣愣的柔止耳边说着这样的话,叫柔止愈发不能理解。 林含瑛的脸色愈发沉了。她道:“扇扇莫哭,你要是哭了,岂不是如了她的意?” 柔止一下子便将眼泪止住了,只是睁着一双泪濛濛的眼睛瞧着她,“阿娘,我好喜欢阿徵哥哥,我听他边上的善丰叔叔说,阿徵哥哥以前读书很厉害的,但是还是经常被人欺负。我就想、我就想对他好一点,以后想起读书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她小小声地道:“可是砚台被打碎了……我怎么这么没用,连阿徵哥哥的砚台都护不住呢。” 林含瑛的心一下子又酸又软,酸的是女儿居然对许徵这样上心,可却也为她一片赤忱所动容。她拍拍柔止的背,说:“扇扇还小呢,你认认真真读书,便是不认真也无事,有阿爹阿娘护着,谁也欺负不了你的。” 此事,她绝不与大房的人善罢甘休。 一次两次,还说是女孩儿气性大,可华柔嘉这般心胸狭隘,乃知道了恶毒的地步,若是再忽视,保不齐以后还要再做出什么对柔止有害的事情来。 林含瑛心中下定了决心,面上却还是怜爱地亲了亲柔止的额头,又柔声哄她几句,答应她再买一方一模一样的砚台回来,这才转身出了屋子。 一出柔止的屋子,她方才柔和的脸色便迅速地沉了下来,吩咐侍女道:“去看看三爷回来了没,请他到房中来,我有话要说。” 华谦一进后院,便听下人说了白日之事,听说女儿受委屈,愈发心疼,等到见了面沉如水的妻子,便也叹气:“今儿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林含瑛道:“实不相瞒,你不在的这三年,若非我性子强硬护着柔止,她不知道要在偏心的老太太和那生性恶毒的三姑娘手上吃多少苦头!我说此话,便是要你表态,你若要息事宁人,可我却不打算干息,柔止身子并不好,这样伤心大哭一番,保不齐还要病一场,她大房管教不好女儿,凭什么报应到我的柔止身上?” 华谦道:“此事我不好与大嫂说,明儿一早,我去找大哥谈谈罢。” 华庭倒是个严父,只是他平日更多管教的是华江沅,想来对于华柔嘉这个女儿并不太过关注,倘或华谦出面这样一说,华庭自然是不得不管的。如此一来,华柔嘉绝不会像之前那般只是道个歉哭两声就能过去,少不得要脱一层皮了。 饶是华谦也觉得,这个侄女小时候看着还算可爱,如今一件件一桩桩的做出来,实在是太刻毒了一些,真不知道平日里杨氏都教了她些什么。 林含瑛对这个结果倒是没有异议,只是叫他进屋再去瞧一瞧柔止。可华谦去了,柔止好似看见倚仗,反倒哭得更伤心了一些,华谦哄了半天没见奏效,只能硬着头皮,哄她道:“阿爹替扇扇将你阿徵哥哥叫来,你同他好好说说,好不好?” 柔止抽抽噎噎的,可她今日因着要出门都没去许徵那儿吃早饭,倒是的确有些想他了,如此想着,便用力地点了点头。 许徵这头才送走了谋士,便听见华谦身边的小厮来请人,善丰见他面露疲惫,原想说自家少爷不见客,许徵却隐隐约约听见了“四姑娘”的名号。 柔止被哭着抱回来的事情整个三房都知道的,这会儿华谦的小厮便也说了实情:“四姑娘好似在外头受了些委屈,想见您,三爷才叫奴来请您过去一趟呢。” 善丰想到那个脸圆圆的四姑娘,他很是喜欢她的,这会儿听说她受委屈,心里也急了起来,便看向许徵道:“少爷不如去看看四姑娘罢?” 许徵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善丰方才惊觉自己说话有些不对。出了先头的事情后,许徵的性子愈发冷淡,虽看上去对柔止有些不同,可他先头亲兄妹那样多,最小的小公主与他亲近,他也并不过多理会,如今虽然瞧着对华家的四姑娘有些不同,可他是君,心思又怎容旁人揣测。 善丰刚要跪下请罪,却见许徵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去把东西拿来。” 观棋今日跟着他出门的,这会儿便更快地醒悟过来,忙去抱了个盒子过来。许徵拿着那盒子看了会儿,没有说什么,便出去了。 善丰不由问:“殿下是拿了什么东西走?” 观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善丰叔,不瞒你说,今儿下午四姑娘同三姑娘起了口角,这事儿我一听便告诉给了殿下,殿下听了,便叫我把打碎的砚台拿回来了,方才他议事前吩咐我寻个靠谱工匠,把砚台磨成了一盒子的珠子。” 砚台既碎,不论先前多么名贵,便也再无价值。许徵此举,无非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善丰这才明白,许徵心里是很想去看华家四姑娘的,不过是不满他方才越俎代庖罢了。许徵这般疲惫,今日却撑着迟迟未曾歇息,无非是在等旁人给他一个借口去看华柔止。 这位殿下少时便历经磨难,性子便比旁人更多些别扭,可善丰望着他的背影,隐隐约约觉得,确实是有什么东西变了。 …… 柔止年幼,哭了一会儿便觉困乏,恹恹欲睡地躺了一会儿,就要彻底睡着,却忽地感觉门被推开,外头潮湿的夜雨气息随之飘入,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望去,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阿徵哥哥……” 许徵看她眼睛犹自红肿,再一看她睡眼惺忪的模样,顿了顿,问:“可是扰了你睡觉了?” 她忙摇摇头,又说:“阿徵哥哥怎么来了。”许徵见她神情确实萎靡,便知道是白日所受委屈的缘故,只是说:“三爷传了信给我,我担心你。” 少年坐在她床塌,身上犹带细雨雾气,织金锦袍,却清冷空灵,唯独看向她带眸子还带着几分暖意。柔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冲着他张开手。 面目清冷的少年怔了怔,终于是将她抱了过来。女孩儿小小的脸蛋贴着他的脖颈,滑下一串眼泪,“哥哥,我想给你送砚台的,我存了好多年的零花钱,却被三姐姐打碎了。我每次想对你好,总是这样做不好……” 许徵静静听着。 他很想说其实你不用对我这样好,我与你非亲非故,早晚要走的。 可是这些冷淡尖锐的话,在他触及到女孩儿沾满泪水的面庞时,终于都被他咽了回去。他道:“扇扇没有做不好,这砚台我见过,虽然碎了,却是珍品,扇扇很有眼光,我也会很喜欢的。” 柔止哭道:“可是碎了就不能用了……” 许徵却忽然叫她伸手,柔止伸手,却被放了一颗珠子过来,她瞧着那花色眼熟,看了会儿,甚至忘记了哭泣:“这是… 许徵道:“下午砚台一打碎,我便知道了,松花石本身之名贵,并不全在于砚台石料,就叫人拿出去磨成了一盒珠子,其他的都稀松平常,只有这颗,温润透亮,珍惜异常。” 柔止睁着懵懂的眼睛,接过了那颗珠子。珠子偏绿,其中有一抹飘蓝,好似神女飘带,飘逸动人,先头见那砚台,有些部分已然玉化,这珠子便是挑了其中精妙之处打磨而出,虽然不能抵过砚台珍贵,却也算是留了念想。 柔止轻轻地将珠子捏在手心里,想着回头要阿娘把它串起来做个坠子。许徵见她十分稀罕的模样,便摸了摸她头顶:“可好些了么?” 柔止用力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弯弯地道:“这是阿徵哥哥头一次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许徵哑然,心说这怎么能算是礼物,这砚台还是花的她的小金库买的呢。他以前的那些姊妹,没有少为那些珍惜玉石、漂亮衣裳勾心斗角过,哪里像小姑娘这样,一颗珠子都值得她这样宝贝。 她年纪小,加上哭泣良久,又劳神费力,很快又昏昏欲睡起来,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少年拂开了自己面上的发丝,神情温和地望着自己。 她声音低落:“哥哥,我不喜欢三姐姐。” 许徵并不会同她父母那般劝她姐妹和睦,天家从来都没有什么手足和睦,不过是为着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他淡道:“今日之事,扇扇还不解气,是么?” 柔止有些犹豫着看向他。她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好,先头祖母也因为她与三姐姐吵闹而对她多加责骂,如果将她心里的怨恨与报复之意说出口,他会不会不喜欢自己了呢? 可是很快,小姑娘便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徵哥哥最喜欢她了,一定会理解她的。 而且……没准,他有什么办法呢? 小姑娘澄净真诚的目光看过来,许徵忽然就很轻微地笑了笑。他年幼时,饱受兄弟姐妹们的欺负,可所有人都要他忍让,他其实也不想忍,不过是不想看着母亲失望。忍着忍着,旁人便都忘了他是豊朝的皇太子,是来日要登基的未来皇帝,所有人都以为可以欺辱到他头上。 他如今被迫蛰伏在此,虽面上似冰,可没有一日不想着东山再起,没有一日不想着以牙还牙。 可柔止,又何必要受这般委屈。 许徵便道:“我听说这砚台价值百两,以杨氏性格,必要做到处处周全,届时送来的赔礼你务必收下,若三姑娘仍敢对你那般阴阳怪气,你便以牙还牙,她碎了你的砚台,你便也摔她的……” 柔止缓缓地张大了嘴巴。 她母亲虽然护短,但是到底出身大家,并不会同她说这些话。她平日都是接受的大家教育,没有人同小姑娘说你可以报复回来,只是说姐妹应当和睦共处,彼此忍让。 如今许徵这番话,仿佛点醒了小姑娘。 第10章 杨氏的东西简直寒碜得不…… 许掌柜早早便在院子外候着了,四更天的时候,外头还只是微微泛亮,他将手揣在袖子中等着,想了又想,回头问身后的人:“礼物可清点完毕了么?” 手下道:“如您吩咐,再三清点,不会出纰漏。” 许掌柜又点了点头。如今春日早上的风还颇有些冷意,他盯着冷风又站了两刻钟的功夫,方见一名瞧着年纪颇大的仆人来开了门。许掌柜认得此人乃是当年孝懿皇后身侧侍奉之人,便行了个大礼。 善丰忙将他扶起,叹息道:“先前奴见许掌柜,还是娘娘在韩国公府出嫁那日,这一晃,竟已多年。” 许掌柜想起孝懿皇后,也不由眼眶湿润,只道:“我由一个街头乞儿,到如今妻女双全,生活富庶,全赖娘娘教诲扶持。娘娘崩后,我一介布衣,不得入宫到娘娘灵前跪拜……这些年,我也知小殿下不易,可娘娘生前口谕,便说那位生性多疑,让我自行安顿,若非等闲,不得再联系她。” 善丰叹道:“许掌柜有心了。殿下经当初之事,性子极冷,若是能瞧见娘娘故人,自当欢喜。殿下正用早膳,许掌柜随我一道进去罢。” 许掌柜忙叫随从将礼物给了善丰安置,自己则跟在他身后进去。 远远便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坐在院中饮茶。他身着素衣,可容色曜丽,兼之举止气度轩然,半点不似落难,倒好似还是当初那个一人之下的皇太子出来散心。 许掌柜忍不住端详了一会儿,轻轻一叹,道:“殿下生得与娘娘相似,奴见娘娘那会儿,娘娘也是这个年纪,风华正茂……” 可惜,后来孝懿皇后入了宫,昔日娇花般的容颜便渐渐枯槁,终于连生命都似残灯在风雨中飘摇,一阵细雨,便足以扑灭。 而眼前少年,生得与孝懿皇后有五分相似,足以叫许掌柜缅怀故人了。 许徵听他谈起自己的母亲,微微静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许叔并非我家奴,我如今也非太子殿下,自称‘我’便是。” 许掌柜应了,又躬身上前,将一摞的地契、账本亲自递到了许徵手上。他道:“商行本是当日我应娘娘之求所创,这些年走南闯北,也是娘娘暗中襄助良多。如今娘娘身故,殿下落难,我便应当年之诺,倾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许徵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翻着那些账本。 早在今日之前,他便听闻过许氏商行的名声,又或者说,整个豊朝,又有几人不知垄断珠宝布料行业的许氏。孝懿皇后自然不只是为了资助许掌柜才默许他将商行做大,而是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身故,日渐衰微的韩国公府也难在薄幸的皇帝手下护住儿子。这是她给许徵留的最后一条退路。而许林也的确将这件事情做得很好。 许林见他沉默,便知他念起了亡母,只是安慰道:“娘娘若是在世,见到殿下安好,想来会很高兴,这些东西本就是娘娘留给殿下的,殿下可随取随用,若有何念头,只管吩咐我就是。”说着又道:“只是宣宁府临近起了叛乱的晋元府,并非久留之地,殿下还当再思索退路……” 许徵却好似笑了一笑,淡道:“我为什么要退?” 孝懿皇后望他远离纷争,想叫他从此在许氏商行另谋出路,可他怎么可能踩着一条满是自己人鲜血的退路去偏安一隅? 她什么都不争,可他不同。 许林瞥见年轻的太子面上一闪而过的冷意,他是个聪明人,便立时表忠心道:“许氏商行一切为殿下所用,殿下若要成就大业,我等必誓死追随。” 许徵闻言,不置可否,又问了几句商行之事,便打发许林退回。许林身上已然出了冷汗,满是狼狈地出去,再不敢将文琢光当作寻常少年。他姓文,骨子里流淌的便是天家天然的对万物生杀予夺的血液,这样的一个少年,又怎会甘愿服输。 他退出之时,却见一个小厮进来,俯身在年轻的太子身边说了什么。太子微微皱眉,旋即便看向许林,吩咐他取几样东西过来。 许林听得疑窦顿生,回头没忍住问了善丰:“殿下这是……”那里头的一些宝石之类,可不是送给男子的礼物。 善丰自然知道那些是给谁的东西,不由笑起来:“是送给华家的小姑娘的,殿下颇为喜欢她。” …… 柔止昨儿闹了半夜,自然没能起得来去找许徵送饭,一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揉着眼睛。青霜进屋来,见她醒了,便笑说:“姑娘醒得正是时候,大太太来瞧您了。” 柔止实在是不想见她,便微微地叹了口气。 好在杨氏并非孤身一人来的,林含瑛唯恐她又欺负自家女儿,也一道来了。杨氏见柔止正用早点,倒不觉得自己有打扰的嫌疑,只是笑着对她嘘寒问暖,关怀之至。后头跟着的丫鬟将捧着的盒子打开,是一整套的文房四宝,不是昨儿她给柔止买的那些便宜货,其价值不低于华柔嘉昨天挑的那菊花砚。 送完这些,她最后还亲自摘了一串暗蓝星彩石的手串,送给了柔止。她笑道:“这星彩石的手串还是我及笄时,当时的英国公府老夫人送我的礼,给你们小姑娘戴着是最好看的。” 边上华柔嘉看着,眼中恨意愈浓。她也认得这星彩石的手串,她撒娇了多少回,杨氏都没有给她,可如今,她居然给了华柔止。 柔止望了华柔嘉一眼,见她眼中嫉妒之意昭然,倒也不奇怪,只是接了过来,戴在了手上。小女孩的皮肤白如瓷器,浓艳的蓝色点缀其上,十分好看。她晃了晃手腕,笑眯眯地说:“谢谢大伯娘。” 杨氏这才在虎视眈眈的林氏跟前松了口气。 虽说在宅院中,杨氏看似占了上风,可林氏的兄长乃是一方大员,杨家不过昔日望族,这两年已有衰弱之势。且林家极其护短,若是林氏回头告状,总归杨氏也没有好果子吃。 可没过一会儿,许徵身边的小厮观棋又捧了几个盒子来了。柔止便奇怪道:“又拿了什么来?” 观棋笑眯眯道:“我家少爷说,昨儿又见四姑娘哭得可怜,想着这些都是小姑娘喜欢的,便叫奴挑了一批最好的过来。” 柔止来了兴致,吩咐打开盒子瞧瞧。 那些盒子一个个打开,第一样便是泛着桃花般粉色的蔷薇辉石;第二个盒子里头乃是上等的梅花玉,色彩艳丽,纹若梅花;第三个盒子再打开,竟是整整一套的文房四宝!里头是关东辽毫的狼毫笔、李廷圭制的松烟墨、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蕉叶纹的澄泥砚…… 杨氏修养再好,这会儿也绿了脸。 她方才带来致歉的礼物还在边上摆着,可她所带文房四宝,又如何能与许氏商行拿出来的镇店之宝所媲美?不只是礼物被衬得黯淡无光,连杨氏的脸上都像是被人甩了个巴掌。 只有华柔嘉不知事,盯着那两盒宝石,面上浮现羡慕之色,似乎很想将东西抢过来据为己有。 杨氏那所谓的传家之宝青金石虽然也还珍贵,哪里抵得上那两盒明晃晃的宝石惹人眼红? 偏偏观棋还笑着煽风点火道:“我们家少爷说了,这两盒子宝石因着未经雕琢,并不值钱,姑娘只挑了喜欢的着人去雕刻就是,做成小摆件,拿着把玩儿也是好的。文房四宝则是因着四姑娘叫他一声哥哥,他权当尽了兄长职责,才给姑娘送的。” 要是这些东西都不值钱,那杨氏的东西简直寒碜得不能入眼! 要说许徵不是故意的,杨氏都不信。 杨氏神情不太好看地走了,留下华柔止捧了一盒子的礼物噗哧笑出声来。 林含瑛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可话里话外,都还是宠溺,她将柔止手上的星彩石摘下丢到一边,又看了看那两大盒子的宝石,心中倒是愈发对许徵真正的身世好奇了起来。 第11章 少年的体温却微冷,带有…… 时间一晃,便到了柔止小姑娘进学的日子。 林含瑛早就给女儿准备好了上学所用的一切事物,又给她备下了数十份礼物,乃是送给她学堂之中的小同窗们的。 柔止初到学堂,便见其中摆了几张矮桌,已有数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们落座其中,柔止便一一与她们打招呼,送出了林氏早就备好的小礼物——倒也不贵重,乃是先头许徵送的蔷薇辉石所雕刻的小摆件,粉光盈盈,却是好看极了。小姑娘们都很喜欢,便笑着与她道谢。 华柔嘉冷着脸,择了一处空位坐下,像是耀武扬威般,从书袋中取出文房四宝,一样一样摆齐全了。她年长,又有母亲那一层的关系,佟先生已然收了她做正经弟子,是可以同其余姑娘们一样入座的。 而柔止与柔馨的座位,却只能是置于两侧的矮桌,这便是旁听之席。佟先生处的规矩,是年纪小的或者功课基础不好的,都须得先旁听半年以上,通过考核方能成为她的正经弟子。 果然,那些笑着与柔止打招呼的小姑娘们很快就意识到了华柔嘉才是自己真正的新同窗,便也十分友善地与她去打招呼。 柔止才懒得与她争长短呢,自顾自地坐了。 不时,又有一道女声传来,笑道:“我说今儿怎的好似拥挤了些,竟是来了三个新学生么?” 这声音骄傲得很,柔止闻声望去,便见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女。她身后侍女浩浩荡荡足有十人,一一为她铺好笔墨纸砚,点上沉香,沏好茶水,方才训练有素地退了下去。柔止有些诧异,忍不住往她那边看了几眼。 那少女察觉到她的注视,也看了过来,有些傲慢地道:“你们哪个是新任知府的女儿?” 柔止道:“我是。” 少女点了点头,报了自个儿的名字:“余燕景。” 柔止面露茫然之色,看向华柔馨,她也有些不太懂,可她是柔止的长姐,这会儿自然要替她回转一番,便笑道:“余姑娘好。” 余燕景见这两人有眼无珠,不由面露嫌弃,这会儿反倒是一侧的华柔嘉笑道:“姐姐便是余祭酒之女,余家二姑娘么?早闻姐姐才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才貌双绝的佳人。” 余燕景很是受用,又知道华柔嘉乃是华家大房嫡女,不由对她高看一分,二人遂坐在了一道。 而与她一起来的那女孩儿瞧着面容稚嫩,性子安静,很快便坐在了柔止的身侧。她歉然地同二人道:“我在余家行三,妹妹们喊我燕雪便是,我二姐姐性子爽利,二位莫要怪罪。” 柔止自然不会怪罪她,顿了顿,却满是好奇地问:“燕雪姐姐,照着我三姐说的,你们是祭酒之女——祭酒,不是从四品的官员么?” 林含瑛闲来无事,便教着女儿认官职,是以柔止年纪虽小,却清楚地知道豊朝各式官员的职务与品级,知府乃是正四品,在宣宁府已是一方大员,国子监祭酒虽清贵,可论品级还要逊色一筹,为什么余燕景……这般傲慢? 余燕雪被小姑娘的坦诚给逗得笑了笑,便捂着嘴,低声道:“我们的姑母,乃是如今后宫的余昭仪,余昭仪之女被封高阳公主,乃是陛下膝下最受宠的一位……” 柔止这才懵懵懂懂地懂了。边上的华柔馨知道余燕雪是庶出,不得嫡姐待见,倒是有惺惺相惜之感,二人聊得投机,柔止年幼,不太能插入她们的话题,却也时不时地凑趣两句,三个小姑娘很快便要好了起来。 余燕景冷眼看着这一幕,不由冷笑道:“你家这个四妹妹倒是奇怪,怎的爱与这俩小妇养的交好?”她不喜余燕雪许久,如今便连着华家姐妹一道讨厌上了。 华柔嘉捂嘴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姐姐有所不知,我这位四妹妹,旁的本事没有,就是最爱同身份卑贱之人玩耍。”说着便低声同余燕景说了自家三叔带回的那外室子,又说柔止为了那外室子如何顶撞自己云云。 余燕景听得愈发不齿,嫌恶道:“亏得还是一方知府,如何做出这等嫡庶不分、混淆血脉之事来,你家四姑娘虽然年幼,却也太愚蠢了些。” 二人同仇敌忾,凑在一道,说了不少话,连带着佟先生的课都没听进去多少。 佟先生在上头,自然是注意到了女孩儿们的小动作,可她涵养极佳,并未呵责,余燕景说的投入,却也未曾注意到佟先生的不喜,反倒是柔止乖乖地坐直了身子,专心听课去了。 …… 一日的课很快便结束了,小姑娘们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华柔嘉与余燕景说得正兴致勃勃,反倒彼此都将亲姐妹甩在了后头。可没过多久,华柔嘉便抬头,眼睛亮亮地道:“哥哥!” 原来是华江沅今日下学得早,知道妹妹第一日上学,便特意叫马车一道来接她回去。 柔止与柔馨也上前同华江沅行礼。 华江沅道:“今日在学堂中如何,有没有淘气挨先生的批?” 华柔嘉道:“自然是没有的!”兄妹两个彼此虽然常常吵架,可感情也不差,如今十分亲近的模样。 华柔嘉说着,便拉着华江沅往马车上坐,又对另外两人道:“我哥哥这马车狭小,坐不下许多人,你们自己坐车回去。” 华江沅见她如此,不由无奈:“怎么说也都是你的姐妹……” “我才看不上她们!”华柔嘉冷笑说。 华江沅无奈地摇摇头,掀开帘子,简单地同柔止柔馨道了个别,回头却见另一辆马车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柔止立时便奔向那头,倒是将他的道别视而不见了。 来接人的正是许徵。 两个小姑娘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在一边。 华柔馨还是头一回见柔止天天挂在嘴边的“阿徵哥哥”,见是个身着素衣的少年,容色极盛却又清冷,心中忐忑,不太说话。柔止却是不怕许徵的,她挨挨蹭蹭到了许徵身边,仰头看着他,“哥哥,你今天不用读书么,怎么有空来接我呀?” 许徵原本正拿着书看,如今见她疑惑,便合了书,耐心地道:“佟先生性子严厉,你是学堂中最年幼的,我恐怕你受她责备。” 柔止眨眨眼,笑嘻嘻地道:“那哥哥便是担心我。” 许徵被她说得一怔,只觉得担心人这个特质似乎许久没在自己身上出现过,可柔止说得又的确不错。 少年略显清淡的目光在满脸希冀的小姑娘脸上转了转,一点一点的温和下来,他轻轻地舒展了手臂,小姑娘便期期艾艾地蹭过来,蹭到他怀中。小姑娘身上暖呼呼的,还带着点儿奶香与甜香,可少年的体温却微冷,带有莲花般清幽的香气。 许徵道:“是担心你,担心你——又哭鼻子。” 柔止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有些郁闷地道:“我才不哭呢!” 说着,又在柔馨羡慕的眼神中,轻轻地说道:“就是、就是今天,上学的时候,余家的二姑娘背后说我呢……” 许徵略想了想,便知道了她口中余家是哪家了,只道:“可是国子监祭酒余永家?” 柔止点了点头。 许徵似笑非笑道:“余永官职尚不如你父亲,余昭仪也并不受宠,何时轮得到他们给你气受了。” 柔止没有细想他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只是闷闷地说:“可是、可是我方来上学,总不好惹事……” 华柔馨听着,便鼓起勇气插话说:“今日原是三妹妹挑唆,与余燕景说了柔止的不是,余燕景途中,还对柔止颐指气使,要柔止为她捡落在地上的纸团……” 她隐隐有些不安,觉得今日余燕景的神情实在太过于不善,怕年幼的柔止吃亏,偏偏这话又不好去与大人讲,同许徵讲总是没错的。 许徵微微拧眉,低头看着怀中软乎乎的柔止:“你捡了?” 柔止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我给她踢到她脚边回去了。”就是余燕景的神情不太好看罢了。 许徵的神情方才松快了些,他淡道:“虽不能惹事,却也不必忍气吞声。华大人如今才是此地父母官,略微长了眼的,也不会来惹你。” 柔止点点小脑袋,又十分期待地望着许徵:“哥哥,再过几日便是三月三的上巳节,年年上巳节都有打马球的……我见大哥哥给三姐姐,赢了好几年的彩头呢。今年听说是主办人家弄来了一只很是漂亮的小猫儿,说是西洋来的,三姐姐好似势在必得的模样。” 许徵道:“扇扇也想要么?” 柔止点了点头。 许徵便说:“我知道了。” 柔止诧异道:“你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就是知道了。”许徵摸摸她的头,见马车已经到了,便将女孩儿抱下马车,递给早就等着的侍女。 柔止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边上的柔馨艳羡地道:“许公子的意思,自然是会给你把猫儿赢来呢,扇扇,你这哥哥也太好啦。” 柔止便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只说:“也还好啦,一般好一般好。”小姑娘家家的,竟也学会了这般大人故作姿态的谦虚,可瞧在人眼中,怎么也不觉得是做作,反而可爱的紧。 许徵将背后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失笑。 第12章 小小人儿紧紧倚在他胸口…… 转眼便到了上巳节,这等节日,学堂里也自是放假的,柔止前一晚便兴奋得睡不着觉,熬到了半夜方才睡下,第二日便顶着黑黑的眼圈起来了。 林含瑛敲了个水煮蛋给她揉眼睛,无奈地道:“也是六岁的姑娘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上巳节你也不是头一回过呀。” 柔止躺在母亲怀中,哼哼唧唧。 林含瑛掀了帘子一看,见碧色幽深,便知已然出了城,到了城郊的洢水之畔。古语有云,“是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说的便是上巳节须得到水边沐浴,祛除病气,乞求福祉降临。发展到如今,男女老少平民贵人齐聚洢水边,自然不是为了沐浴而来。 林含瑛结果了婢女从洢水边打来的水,沾湿兰草,往柔止面上弹了弹。柔止知道祓禊是旧俗,倒是没有躲,只是眯了眯眼睛。 忽地,她睁开眼,开心道:“哥哥!” 女眷们因是乘坐马车所以先行出发,后头的男子们却是骑马而来的。华谦领着许徵,华庭领着华江沅,只有一个华昇小心翼翼地护着大着肚子的金氏——他的儿子如今还在她肚子里头呢。 许徵下马,捏了捏柔止的脸,又同林氏见礼。 林含瑛这会儿是他的长辈,于情于理,应当为许徵行祓禊之礼,可她才犹豫片刻,柔止便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兰草与水瓢,同许徵道:“阿徵哥哥,你且低下头来。” 许徵稍怔,旋即耐心地弯腰,好叫小姑娘够到自己的头顶。她像模像样地用兰草沾了水,在他发顶一洒,说:“去宿垢疢,无病无忧——好啦!” 这头杨氏一家也其乐融融的,华柔嘉拉着华江沅要去看那只被作为彩头的猫儿,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好好打球,我好想要这只猫。” 华江沅无奈道:“我们之中,应当是许徵最厉害,便是赢了,彩头也是他的——” 华江沅这些时日下了学,有空便也拉许徵同自己一道练习,许徵不愧是京中来的,击球技艺极佳,反倒是从来都打主力的华江沅要落了下风。 华柔嘉吃惊道:“他?” 这头大房兄妹说着话,那头主办方人已然清出了场地。马球赛对场地要求并不严格,空旷即可,而洢水之畔恰有一处天然的马球场。 如今吉时已到,放眼望去,场上俱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今日大家的目标都很明确,男人们比儿子,妇人们相看女婿,小姑娘们看自家哥哥,大姑娘们则看如意郎君。 余家的公子也来了,余燕景今日穿的尤其漂亮,站在余公子身边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她拉着高大的哥哥,似乎在给他鼓劲加油,还解了头顶发带替他绑在腰上。 许徵的马马匹比两个柔止还要高,毛发黑亮,一看便是精心饲养的。柔止盯着看,却见许徵弯腰下来,伸手抽过了她发间的发带。 柔止“呀”了一声,便见到那根缀着金铃铛的红绳被他系在了腰间。他早换了一身深色骑装,剪裁利落的衣裳衬得少年人身材修长挺拔,没了昔日握笔捧书时的清贵温润,意气风发的模样倒是惹得一众少女频频侧目打量。 柔止用力地瞪了看过来的余燕景一眼,心说你自己有哥哥,觊觎我哥哥做什么! 回头却对许徵扬起笑脸,说:“哥哥,你要小心一点,马儿好高,你不要掉下来,会很痛的。”她这会儿倒是忘了自己先头也对那彩头有所想法,只觉得许徵不要受伤就好了。 许徵失笑,翻身上马,金铃铛在他腰间泠泠作响,他道:“你放心。” 话音才落,人已策马而去。嘹亮的号角声响彻整片草坪上空,这是一场并不严谨的比赛,可参赛者却都有全力以赴之意,发球者高高扬起手里的球杆。一道弧线划过,彩漆的马球飞起,落入场中。 许徵身影一马当先冲进场里,尘土飞扬之下,他已将球向对方球门击去。队员们迅速策马跟上。 观众们爆发出热情的呼声,连一向矜持的各家姑娘们也挥舞着手帕,欢呼雀跃。 马蹄扬尘,与繁杂的呼声一道搅得人头晕脑胀。柔止个子小小的,很快便找不见许徵身影,忙拉了拉华谦衣摆,华谦便把女儿举起来,叫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柔止紧张地盯着许徵声音,见他所带领的红队势如破竹,切开对面余家大公子所带领的黄队所布置的防线,红黄二色交杂,连着比分也十分相近,马球已传到了华江沅处。 此事,华江沅身边忽地围上了数人,他们想要包抄他抢球! 华江沅奋力将球送出,许徵率先收缰勒马,退出重围,趁着众人还没能反应过来,抢到马球。 马蹄声急促轰然,一侧鼓声如雷,战况已然紧张到了极致! 黄队剩余之人急忙要去阻挡,可许徵马匹极其灵活,避开围困,用力一击,彩色小球直直飞入对方球门! 四周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场上儿郎们停下,红队的郎君们纷纷将许徵围住叫好。柔止这才明白是许徵那一球扭转了局势,使得红队赢了这场比赛。 边上对许徵赞叹惊讶之声不绝于耳,柔止骄傲地扬起小手,冲许徵喊:“哥哥!” 许徵转过身,看见小姑娘坐在父亲肩头欢呼雀跃模样,神情柔和地冲着她招了招手,柔止便叫父亲把自己放下去。她急匆匆地跑到少年跟前,被他一把提着领子捞起,坐在了马上。 柔止从未骑过马,这会儿却不觉得害怕,反而被他逗得咯咯笑,她说:“哥哥,原来马上可以看得这样远,和我爹爹肩膀差不多呢!” 她又求着许徵骑着马带自己遛弯,许徵莞尔道:“你穿的春衫单薄,骑马会冷,等你大一些了,我教你骑马。” 柔止点了点头,开心地“嗯”了一声,小小人儿紧紧倚在他胸口,扬起脸去望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信任。 这场比赛的魁首自然是许徵,彩头便被他拿来,随手给了柔止。 柔止望着那金笼子里头一只通体雪白、毛发柔软的猫儿,喜欢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不顾林氏的阻拦,偷偷亲了好几口。 可刚到家里,华谦看了手下递来的一封急信,便沉了脸色,叫了许徵一道去书房中说话。柔止有些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也偷偷跟过去,趴在窗台边偷听。 华谦道:“晋元府叛乱至今未平,理当是中央出兵平定,李御史既行监察之职,便是要送信借粮,也不该借到我的头上来。” 按理说,晋元府的叛乱,同华谦这个宣宁知府并无关系。可当初许徵便是因着晋元府叛乱而受到了皇帝猜忌,被软禁在庙宇中,才给了孙贵妃一系可乘之机。 许徵听见晋元府叛乱,心神稍乱。等回过神,他才平静地道:“我的人说苏先生自晋元府逃出后便不知所踪,以他细小入微的性子,想来是发现了什么,方才逃跑的。” 他顿了顿,又说:“李御史自然无需借粮,他这般委婉,想来是怕这封信被旁人瞧见。到底如何,亲自去瞧一瞧便知道了。” 华谦不由皱眉道:“贵妃的人还不知放弃找您了没有——”他想劝许徵再蛰伏一段时间。当今孙贵妃势大,她倘或知道太子没死,那么她手下的人只怕会更加凶残。可话才说到一半,便见许徵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话。 华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瓜在外头一动不动地停着。他惊觉柔止竟是在外偷听,十分无奈,小姑娘偷听被抓,很是心虚地走进来,在二人跟前规规矩矩地站好,垂着头不说话。 华谦不舍得责怪女儿,只好同许徵请罪:“……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不知轻重。”说罢又对着柔止道:“扇扇,阿爹同人在书房议事,你怎么好偷听?” 许徵看着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只是道:“想来是好奇。”他把沮丧的小姑娘抱起来,同华谦行礼告退。 华谦看着女儿被太子抱走,不由十分惊叹于他对自家女儿的容忍。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叫当爹的无端生出几分失落来。 柔止靠在他怀里,悄悄地去看父亲的神情,许徵知道她的小动作,只是道:“这会儿倒是怕挨骂了?” 柔止闷闷地道:“我、我见哥哥同阿爹神情凝重,怕有事儿嘛……” “哥哥,”她在方才那一通话里头听得最明白的无非“叛乱”二字,这会儿便有些忧心,“我的外祖家便在晋元府,那儿很乱么?” “无妨的,”许徵抱着她,眉眼沐浴在暮春的黄昏里头,拖出昳丽的光影,他语调温和,可望向远处的目光却冷淡,“很快就会结束。”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转而又兴致勃勃地夸奖他今日打马球的模样,笑眯眯说:“她们的哥哥都没有我的哥哥好看!哥哥你最厉害啦!” 许徵将目光望回她,里头的冷意被收好,又重新变得柔软起来,“嗯。” 他抱着她往外走。柔止又说:“猫猫好喜欢扑园子里的蝴蝶,我打算给它起名叫扑扑。” “嗯。” “余二姑娘和三姐姐肯定羡慕死我啦!” “你要是喜欢,下次再给你送几只。” “不要不要,我要一个扑扑就够啦!我也只要一个阿徵哥哥就够啦~” “……嗯。” 夕阳下,两人越走越远。 第13章 这小姑娘是有什么本事,…… 柔止刚到学堂,便听见了同窗们的私语,“听说那头如今民不聊生,太可怜了呢。” 小姑娘好奇地道:“什么可怜呀?” 同窗们便说了晋阳府的叛乱之事,朝廷已经两次派兵围剿,可不知怎的,皆是有去无回,连带着整个晋阳府都陷入战乱,如今那头已是饿殍遍地了。 柔止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已经许久没有收到外祖父母的来信,她一时也担忧起来:“这样可怎么办呢?” 消息灵通的姑娘们又说:“听说皇上打算派兵部尚书出兵了,要叫九皇子监军呢。九皇子殿下自太子殿下失踪后,如今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据说天资聪颖,若是他监军,必定能打胜仗的。” 柔止听得懵懵懂懂,心下却有些焦急。 没一会儿,佟先生来了,听见了姑娘们的谈论,听见“九皇子天资聪颖”这样的话,似乎是笑了笑,没有说话。有胆子大的学生便问了佟先生的看法。 佟先生道:“既然诸位问了,我也十分好奇,有一问题要反问大家——九皇子文琢熙未曾带兵,虽然传出过他聪颖好学的名声,可世家之造势,只可听信其十分之一,诸位又如何断定他带兵便能打赢叛军?” 众人一时被问住了,只有柔止还记得先头的话,便道:“可是带兵的并非九皇子呀,是兵部尚书呢,若是赢了胜仗,也是兵部尚书的功劳。” 佟先生见她聪颖,便笑着夸了她:“柔止十分伶俐。” 小姑娘们都被九皇子“下任太子人选”的名头给蒙蔽了双眼,自然将许多美名加在他的身上。佟先生却清楚地知道,这是皇帝和孙贵妃为了让九皇子能够名正言顺地登上太子之位所做的铺垫。 佟先生想到杳无音讯的太子,不由有些伤怀,只是道:“论学识才干,昔日的太子殿下文琢光,方才是处处过人。他十二岁那一年,西北蛮夷频频骚扰边境,太子殿下自请带兵前往镇压,立誓若有败绩,便不回京城——他果未有败绩,几番战役,皆是大获全胜,可惜……” 可惜,劳苦功高的文琢光一回京,皇帝昏聩,见太子俨然羽翼颇丰,得众人拥戴,十分忌惮。恰逢此时有人进献谗言,说太子与多地官员有往来,甚至连晋阳府叛乱的背后,都有太子身影……皇帝将信将疑,将太子软禁于山间寺庙,将他的亲信悉数调离身侧。 也就是这样,才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太子在寺庙中遇刺,据说混乱之中滚落山崖,从此便无音讯。 有人问:“可惜什么?” 那些政治上的计较,佟先生不好多说,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只可惜太子殿下已然失踪数月,至今不知去向。” 众人唏嘘一番,奈何京城的事情离宣宁府总归太远,大家虽然为惊才绝艳的太子感到可惜,却很快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叛乱上。 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提议自发募捐一些银钱,买好粮食捐到晋阳府去救济难民,柔止今日出门没有带银子,思来想去,将自己今日挂的一把金镶玉的长命锁拿了下来,又找了不少贴身的值钱事物捐出去。 晚饭时,林含瑛便注意到了女儿今日身上似乎少了什么,仔细一看,不由奇怪:“扇扇,你外祖母给你打的那把长命锁呢?” 柔止便将今日在学堂之中大家的话说了。林含瑛听了便点点头,说道:“你外祖母今儿来了信了,说是家中无事,你不必担忧,那长命锁是身外之物,捐了就捐了罢,只当给你外祖父母积福。” 小姑娘点点头,旋即又疑问道:“阿爹呢?阿爹好久没有同我们一起吃饭了。” “你阿爹也在忙晋阳府的事情,”林含瑛见女儿渐渐懂事,偶尔也会在她面前提一些大人的事情,她像是有些烦恼,“可忙着呢,晋阳府那些难民,有的甚至徒步到了宣宁府外,若是贸然让他们入城,自然城内要大乱,可若不让他们入城,如今眼见着就要入冬,还不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柔止都听在了心里,也生起一些愁绪来。 …… 清辉院内,许徵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他跟前坐了一位乔装打扮的文士,虽作了粗俗打扮,可面上皮肤并不似寻常走卒贩夫那般粗糙,透露出昔日养尊处优的金贵来。 文士冷笑道:“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风,不由分说将我绑到此地,是有何贵干?” 许徵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淡淡道:“苏先生自晋阳府匆忙逃出,可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苏沐阳喝了一口茶水,咂嘴道:“好茶——是临沧的梅子箐?” 许徵冷眼望着他顾左右而言他,只是道:“这不是寻常的梅子箐,是上五百年的古树,除了冰冷的梅香外,也带了糖香,自古以来,都只为御贡品呈给皇家,世面从无售卖。” 苏沐阳便道:“看来太子殿下的日子过得仍然很好,那我也算与孝懿皇后有交代了。” 许徵淡道:“先生若不愿说,你我昔日有师生之情,我并不会为难你——只是如今晋阳府在有心之人的把控下,先生的妻女只怕难得善终。” “你居然拿她们威胁我?”苏沐阳瞪起了眼睛。 许徵道:“恰恰相反,是晋阳知府扣的人,先生知道了他的机密,仓促逃出生怕累及妻女,可如今晋阳知府找不到你,只好拿她们开刀,我的人如今将她们救下,只是带出晋元府需要些力气。” 苏沐阳眯着眼睛,只觉得口中甘醇的茶水忽地就没了滋味。他叹息道:“殿下果然是算无遗策的,我说就是——晋元府的叛乱,其中大有隐情,那些叛军皆是普通百姓被逼得走投无路,方才自发组织起来的。如今晋元府各县都是乌烟瘴气,知府这些年偷铸钱币、豢养私兵,原来只是因着蝗灾发生了小饥荒,可朝廷拨下来的粮食久久不到,这才逼反了一群人……” 许徵静静听着,半晌,才道:“既然苏先生对此事了如指掌,还请苏先生与我同去晋元府一趟。” 苏沐阳苦笑道:“你母亲为你千方百计地留后路,你怎么还要往上撞呢?” 许徵淡道:“只有懦夫才需要退路,我若要活,就要争。” 苏沐阳摇摇头,说:“文琢光,你是放不下权势,也咽不下仇恨罢了。当初我离开皇宫便是知道你这个性子……” 这位殿下十岁的时候便知道借刀杀人,孝懿皇后自以为将他保护的极好,可深宫之中,心思单纯的人从来都活不下去。文琢光这些年的苦不会白受,以他的性子,迟早要千倍万倍叫孙贵妃一系奉还。苏沐阳知道他的不易,却也害怕这心思深沉的少年早晚有一天会发疯,所以早早辞去太子少傅一职。 他后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院门便被叩响了。 门外小姑娘语气娇糯糯的,只说:“阿徵哥哥,你在不在呀?” 苏沐阳便看到许徵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软下来,他亲自走出去开了门,苏沐阳则躲在了屋子里。院内,许徵的声音被夜风吹入他的耳中。 他声音温和地道:“扇扇,怎么啦?” 柔止小脸上忧心忡忡的,她说:“哥哥,我爹爹最近几日都在处理隔壁晋元府的事情,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了,我想去衙门里瞧瞧他,可是阿娘今日对了一日的账本,似乎有些疲惫,早早睡了……” 许徵了然道:“你想我陪你去衙门里?” 柔止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着道:“爹爹太辛苦了,可是我好想他。” 许徵看了看夜色,只道:“那你等我拿一件披风出来。” 他回身,到了屋内,果然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苏沐阳从没见过这位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对谁这么温和过,倒是十分稀奇,他叹道:“我昔年说你感情淡漠,待人一贯冷清,这小姑娘是有什么本事,叫你这样喜欢她?” 许徵握着披风的手一顿,深深地看了多嘴的苏沐阳一眼。 苏沐阳却被这十几岁的少年的一眼看得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心知,这一眼是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旋即,许徵越过他,走了出去。他用披风将柔止整个人团起来,抱在怀中,温然道:“我们走吧。” 苏沐阳看得叹为观止,回头同善丰说:“你家殿下,怎的这样转了性子?” 善丰想着柔止,也神情十分温和,只是说:“殿下幼年过得苦,可心思却清明,谁待他真心,谁待他假意,他一直明了。华家四姑娘待他一片赤忱,殿下自然以真心回报。” 第14章 扇扇就算长大了,也可以…… 知府衙门离华府不远,许徵抱了柔止缓缓走过来时,便见其中灯火通明,有许多人员走动,显见是为了一件大事而奔波劳累。 许徵经过通报,便带了柔止进去,华谦正在一桌案牍前急得焦头烂额,忽地见这两个祖宗过来,愣了愣,惊大于喜:“你们怎么来了?” 许徵把柔止递过去,说:“扇扇说想您了。” 华谦将女儿接过来,亲亲她的脸蛋。柔止年幼觉多,一路走来已然有了些困意,好不容易见到了父亲,小脑袋便一点一点的,显见是犯困了。 华谦便将女儿放到自己平日午休时的矮榻上,见女儿身上裹着的乃是许徵的披风,顿了顿,又替她把披风给盖上了。 许徵道:“苏先生已找到,晋元府情形与我所料不差分毫。” 华谦惊道:“晋元知府如何敢这般胆大,后头站的是谁?” 许徵仿佛是觉得好笑,望着华谦面上的诧异,只道:“当日我被构陷与晋元府叛军勾结,华大人觉得谁能从中获得好处?” 华谦道:“自然是孙贵妃一系。” 许徵道:“若是如此,兵部尚书便不会带着文琢熙来平叛了。” 华谦不由一惊,望向少年面上,却见许徵稍顿,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听说晋元府有一学府,极为出名,我不日便往晋元府求学而去。” 华谦原不想质疑他,可这举动实在冒险,他迟疑着说:“殿下若实在有什么要查的,叫暗卫们去也行,晋元府如今正动荡……” 许徵道:“华大人兴许忘了,我曾领兵到西北镇压蛮夷。我非文琢熙那般万事有人为他打算,许多事情,若是不亲力亲为,便会失去机会。” 华谦便不再说话了。 矮榻上的女孩儿似乎睡得不甚安稳,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喃喃道:“哥哥……” 两人的对话便忽地一顿,华谦看到少年面上冷硬的神情忽然便柔软起来,像是被春风消融的坚冰,他快步上前,拍了拍女孩儿的背。 柔止胖乎乎的手指一抓,便抓到了许徵的衣角,她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起来,看到许徵坐在塌边,又露出个微笑,糯糯道:“哥哥。” 许徵“嗯”了一声,用商议的语气说:“看完你阿爹了,回去睡觉罢。” 柔止点点头,又抱了抱华谦,方才乖乖地跟着许徵走了。 路上,小姑娘像是彻底清醒过来,开始叽叽喳喳地同许徵说话,“阿徵哥哥,今日我们学堂里的佟先生说了番很有见解的话。” 许徵便问:“什么话?” 柔止得了他的接话,愈发有了兴致,只说:“佟先生说,兵部尚书要带兵到晋元府平叛,九皇子随军监督,大家就说九皇子很聪明,有他在,一定能打赢胜仗。” 许徵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又问:“那扇扇觉得呢?” 柔止说:“佟先生说,九皇子就算很聪明,可从来没有打过仗呀。我想想也是,就算打赢了,也应该是兵部尚书厉害,同九皇子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天真,不知官场上有垫脚石一说。这仗倘或叫他们打赢了,兵部尚书只会有个协助之功,其余功劳都会被挂到文琢熙头上。 文琢熙好就在有一个处处为他谋划的母妃,所以当年许徵出生入死挣来的军功,他只需要随军看看风景就能得到。 许徵心中嘲弄,面上却不显,只是同小姑娘说:“扇扇很是聪颖。” 柔止又说:“然后佟先生还说了太子殿下呢,哥哥,我听说,太子殿下同你是一般的年龄,据说很是厉害,可惜遇刺失踪了……”她像是有些难过地说,“佟先生说自己教过孝懿皇后,也见过太子,说太子从小就很可怜,如今他失踪了,也没人在意,反而大家都急着帮九皇子去做太子呢……” 她说这话,无非是孩童天生的对弱者的怜悯,可听在许徵耳中,又如何会不动容。 少年沉默地望向女孩儿乌黑的发顶,心想,连她都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恻隐之心,为何自己血缘上的父亲却能冷漠至此呢?——不过,他已经并不在意皇帝是怎么想的了。 他也不觉得自己可怜。 无母亲襄助,无父亲疼爱,文琢光先前输得彻底并不奇怪,好在,他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 许徵下定了决心,便也不瞒着她,只说:“扇扇,明日我预备出门,去往晋元府的松山书院求学。” 柔止眼眸微微睁大,讶然之后,面上便充斥着不解与难过,“……可是、可是晋元府,如今正动荡呀。” 许徵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松山县内并无叛乱,扇扇放心。” 柔止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沉默着闭上了嘴。 大人们总是这样,离别对他们来说好似是无足轻重的。柔止记事很早,依稀记得她父亲接到调令时自己十分不舍,可大人们却哄她“三年一晃就过”,她便巴巴地数着日子过了一千多天。 阿徵哥哥也会让她等那么久么? 小姑娘张口想问,却又怕得到肯定的答案,索性才不说话了。 许徵看出她的难过,只是柔声安慰:“……很快就过年了,过年之时,我一定会回来的。” 柔止没有说话,只是忽地从他怀中跳下来,埋着头兀自往前走。 可她人小腿短,即便自以为走得很快,却还是被少年轻而易举地追上了。 “扇扇。”许徵拉住她,却看见小姑娘红红的眼睛和鼻子,那些准备好的措辞忽然就显得十分无力。 柔止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忽然又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闷闷的,像是很委屈,却又拼了命地表现出自己的懂事,“……那你不许骗人,过年的时候,你要回来陪我的。” 许徵替小姑娘擦了擦眼泪,“嗯”了一声。 柔止又说:“还有、还有以后,你要是要出远门,要提早告诉我的,不可以像今天这般。” 许徵自然是应下了。 柔止这会儿方才好受了写,埋头在他胸前,闷闷地道:“过完年,我就长大了,就不会再哭了。” 许徵又好笑又心疼,将她的小脸捧起来,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只说:“哭也没关系。” “……嗯?” “扇扇就算长大了,也可以在我面前哭,不论是委屈还是烦心,都可以哭。” 小姑娘又将头埋回去,重重地“嗯”了一声,这会儿,鼻音倒是没有方才重了。 …… 许徵的离去,让柔止的生活似乎少了许多乐趣。 她按部就班地上学、吃饭、休息,清辉院坐落在府中一角,她等闲也不会路过,却还是在无事的时候要去那儿逛一逛。 白雪覆了枝头,冬日小动物们皆藏了行踪,那原本碧色幽深的小院愈发冷清,眼见着就要过年了。 佟先生的女学里在最后一日上课的时候组织了一次年考,旁听的女孩子们都在其中。柔止这段时日听课十分勤勉认真,自觉考得不错,自学堂中出来,便听见华柔嘉在与余燕景依依惜别。 余燕景道:“过了年,我的表妹高阳公主,据说会回余家探望长辈,到时候我再约你上门玩耍。” 华柔嘉十分讶然,然而这些时日在女学中学习,她俨然已能将自己的心思藏好藏深。高阳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若能在她面前刷一刷存在感,她自然是迫不及待,因而便笑着道:“那便谢过燕景姐姐了。” 回头,她便有意无意地在柔止跟前说这件事情,又说:“听说先前太子还未曾失踪的时候,高阳公主便与太子十分交好,乃至如今在陛下跟前当红的九皇子与孙贵妃,都十分喜爱这位小公主呢。” 柔止根本不感兴趣,她心里头想的却是如今马上就要过年,不知道许徵会不会回来,便没有搭理她的自吹自擂。可回头,柔止便见到柔馨面上似乎是有些落寞。 柔止什么都知道,便低声说:“二姐姐,我前几天见了五弟,很是可爱呢。”二房因着嫡子的出生,先前说要将柔馨记到无儿女的金氏名下的意思便淡了些,如今华柔馨在府中的地位很是尴尬。 柔止想了想,又发愁说:“如今你们都有哥哥弟弟,只我没有……” 华柔馨便被她逗笑了,又说:“你先头不是说许徵会回来过年么?他不是你最亲的哥哥么?” 柔止“哼”了一声,口是心非地道:“谁知道他呢!” 话虽如此,可小姑娘掰着手指过了一天又一天,眼见着到了大年夜,阖家团圆的时分,许徵却迟迟未曾出现。 不只是他,华谦亦是数日不曾回家,通宵达旦地在衙门中处理事务或是外出安顿灾民。在这般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头,三房的人丁便显得十分寥落。 各房的孩子们都出来给老太太祝寿,连刚满月的小五都被抱出来了。老太太看着金孙,笑得合不拢嘴,回头却同林含瑛道:“如今也就只剩你们三房了,林氏你可要待谦儿多上心些。” 林含瑛面上笑容微微僵硬,老太太知道她不好惹,思来想去,便转向一旁的柔止。 柔止没有细听大人们的口角,如今正揪着衣角想着许徵,忽地听祖母问自己“想不想要一个弟弟”,便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她思来想去,谨慎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不喜欢弟弟。” 老太太则以为这些话都是林含瑛教的,她怒极拍桌,冷冷道:“林氏你教的好女儿!你自个儿善妒便是了,居然还教孩子说这些话?!” 她一发怒,大的小的都得站起来,劝她息怒。老太太今日铁了心要插手三房的事情,将身边一个精致打扮的丫头扯过来推到林氏跟前,阴阳怪气地道:“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眼见着谦儿无后,便是死了也对不起他家祖宗,紫雁是我早就备好的,今天便做主给她抬个姨娘!” 林含瑛瞥了一眼那丫鬟,只是淡漠地道:“母亲糊涂了,三爷一贯自个儿也是不愿纳妾的。” 边上杨氏十分惊讶,急忙惊呼道:“母亲,不可啊!当初三弟娶了三弟妹的时候,林家便说了,要照着他家的规矩,此生不得纳妾!” 杨氏此话一出,愈发火上浇油,老太太怒不可遏地道:“今日你是我华家妇!如此无出又善妒,就不怕被休弃回家!” 林含瑛冷笑一声,正要说话,便见女儿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小脸苍白。她虽然知道祖母不喜她们母女,却是第一次直面大人们如此激烈的争吵场面。 林含瑛本来还能说上许多,可看到女儿如此,便将难听的话咽了下去,抱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走时面色冷淡如霜,一时竟无人敢拦她,只有老太太在后头不依不饶地喊她“反了天了”。 林含瑛回了院子里之后,就吩咐丫鬟把柔止带回去睡觉,转头把自己关在了房间内。柔止不解,在外头拍着门问她:“阿娘,你是不是伤心了呀,我们去找爹爹好不好,爹爹喜欢阿娘,不喜欢紫雁的。” 林含瑛勉强道:“扇扇乖,阿娘有些累了,先睡一觉,扇扇也去休息好不好呀?” 柔止呆呆地在门口站了好久,最终还是被丫鬟们劝着回了房。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这样,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也不肯睡觉、吃东西,身边的侍女们都急得要命,却被小姑娘吩咐都退下,不许去吵她。 今儿是大年夜,外头巷子里荡漾着新春的气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公子放了一串鞭炮,惹得大家嘻嘻哈哈地惊呼。一墙之隔的华府内,小姑娘却独自一人蜷缩在榻上,久久地望着窗外的月色。 这不是柔止第一个过得这般孤独的大年夜。有时候她会觉得华府是三姐姐她们的家,是祖母的家,却不是她与阿娘的家。 她原以为今年会不同。 小姑娘努力地抹了抹眼泪,念叨自己不许哭,已经长大一岁了,要变得懂事。 ……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爹爹,更想阿徵哥哥。 第15章 阿徵哥哥,我也会努力长…… 松山县内,傍晚时分,天边红云似火烧,许徵负手站在一人跟前。 李御史用完晚饭,刚要去书房,便察觉屋中起火,还不待他反应,就被人提了出来。他再是惊惶,又如何不认得这位,瞧见许徵的那一瞬,他便跪了下来,冷汗涔涔道:“微臣不知太子殿下——” 许徵打断了他,“我是从华谦处收到消息的,如今知道我活着的人并不多,文琢熙的人马很快就要到了,所以今日晋元府之事,须得速战速决。” 李御史忙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负责巡视晋元府军政务,因此,晋元府叛军一出,他便即刻收到了消息,向中央送急信回禀。可是足足过了半月,都未有回应,在没过多久,李御史便听到了太子失踪的消息。 京城来的信使透露给他说,太子被查出与晋元府叛军一事相关,被皇帝禁足,后来意外失足落下山崖不知所踪。 没过多久,晋元府的知府便告诉他叛军已然得到了控制,让他不必忧心。李御史渐渐意识到自己处于被人监视的情况下,只能借口说忧心粮草,写信给了与自己有交情的华谦。 “这段时日,陈知府很不对劲,”李御史不安地踱步说,“我怀疑——叛军的事情与他有关,我摸清了他每隔一段时日,便要去城外的庄子上,我疑心他在那儿藏了私兵。至于叛军,根本就不足为患,只不过是一群日子眼见着就要活不下去的老百姓罢了,陈良这些年任人唯亲,鱼肉百姓,那些人是生生被逼反的!” 许徵凝睇着他,似乎是在探究他话语的真实性。 即便如今他同样身处逆境,可是比起不安的李御史来说,这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堪称是风轻云淡。 李御史被他看得冷汗涔涔,立时便下跪表态道:“微臣以性命担保,断不敢对殿下有半句虚言!当时殿下被诬与叛军有关之事,与臣无半分关系!” 许徵方才松开了眉头,轻轻笑了笑,只说:“带路。” 李御史迟疑了一瞬:“殿下何必以身赴险……”可是触及到少年含着笑意却不带温度的目光,他忽地便冷静下来,二话不说,为许徵的人手指路,前往那处疑似藏兵的庄园。 天色阴阴,月光隐蔽,夜风愈冷,拂得枯枝轻响。 九皇子文琢熙眉头紧了一整天,或者说在从京城南下的一路上,他的眉头都没有松开过。 “今儿本是大年夜,”文琢熙不满道,“卢尚书,太子不在,本宫原本该随父皇母妃一起上城楼,接受万民朝拜的。再者,也当享用珍馐佳肴,品琼浆玉液……唉,如今莫说是那些了,便连一顿像样些的饭,都吃不上。” 卢尚书极力压抑着怒火,只是硬声道:“微臣当日与太子殿下在西北抵抗蛮夷,风沙扑面,手足皲裂,夜夜难以安寝,太子殿下更是与将士们同吃同睡,莫说佳肴美酒,连喝口水都要省着来……九殿下既要成一番事业,如何连这么一点苦头都吃不得!” 文琢熙自幼最不满旁人将他拿来与太子作比较,如今太子死生不明,愈发肆无忌惮,冷笑一声说:“卢尚书此语,是本宫不如太子咯?” 卢尚书倒是很想说一句你哪根手指头比得上太子,可是思及京城那溺爱九皇子的皇帝与孙贵妃,他又不得不咽下了一口气,违心道:“自然不是,殿下天资聪颖,不输太子。” 文琢熙瞥了他一眼,方才气顺了一些。 卢尚书心中难耐得很。他早就接到了具体线报,说晋元府这被说得声势浩大的叛乱不过是缺乏粮食的难民所闹出来的动静,可有心人偏偏将这叛乱说得极大,九皇子如今一来,只怕杀些被逼反的老百姓,便能漂漂亮亮地回京去交差,再给自己带上一顶平叛有功的高帽,顺顺利利地接过文琢光留下的太子之位。 他与文琢光有旧,实在是有些不忍心见这样的蠢货将他取而代之。 可是,很快前头探路的人便发现了端倪——陈知府死了。紧接着,又有人来报,说城外某个庄子起了大火,那处似乎有些古怪。 文琢熙果然中计,不管不顾地要去看看,到了那地儿,却迎头撞上了一队训练有素、武器精良的军队。卢尚书大骇,惊道:“陈良竟在此养了一批精锐部队!” 好在朝廷军队也不是吃素的,两军交战,在盛大的火势之中,更添上漫天血雾。 卢尚书一面护着惊慌不已的文琢熙往后撤退,一面忽地像是发觉了什么,远远地朝着东边望去。 暮色之中,他望见一道熟悉的、穿着素衣的单薄而挺拔的身影。 那是、那是…… 那称谓被他死死地扼在了喉咙里头,未曾叫喊出声,而文琢熙早已被吓得腿软,连马上都要走坐不住了,卢尚书不得不腾出时间来照料这蠢货。 只是一瞬,文琢光的身影便消失了。 …… 许徵连夜赶回了宣宁府。 好在松山县与宣宁府毗邻,快马加鞭,回到华府时,天也方才蒙蒙亮。 许徵心里头记挂着那爱哭鼻子的小姑娘,再是风尘仆仆,也先去了她的房间外。许是方才解决一桩心事,他忽地生出些少年心性,捡了小石子,偷偷地砸到她的窗子上。 柔止一人哭着,睡意全无,眼见着天都亮了,心知他或许不会回来了。 她擦了擦眼泪,预备躺下睡觉,哪知忽然听见窗外有动静。 小姑娘紧张忐忑地推开窗子,探出头—— 许徵那张漂亮却少些血色的面孔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柔止愣住了。 许徵没料到她来得这样快,刚要开口道歉自己回来的晚了,却发现了小姑娘肿得好似核桃班的眼睛。他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叫她,“扇扇,这是怎么回事?” 小姑娘“咻”一声钻回屋子里。 许徵知道她是害羞自己的狼狈模样被他看去了,简直哭笑不得,隔着窗子哄道:“是我不好,回来的晚了,叫扇扇伤心了。” 可不管他怎么说,小姑娘都不肯开窗户再看他一眼。 柔止坐在屋子里,捂着自己的眼睛,又是委屈,又觉得羞愧。她已经七岁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呢?哭得这么丑,还被他看去了…… 许徵的声音戛然而止。 柔止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再说话,不由有些失落,探出头,推窗看去—— 少年的身影像一只轻巧优雅的鸟类那般进了屋子,柔止被惊着了,后退一步,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呆呆地看着他。 许徵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在怀里哄道:“是我不好,扇扇是不是哭了一夜?给我看看好不好?” 柔止埋头在他怀里,摇摇头,闷声说:“不要……丑。” 许徵一怔,旋即柔声:“不会,扇扇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千哄万哄,小姑娘才把脸抬起来,许徵便亲自拿了软布,沾了水,替小姑娘擦了擦脸。 他纤长的手指托着女孩儿的下巴,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拭面上的痕迹,那双漂亮清俊的眼睛里头映着她的脸。他动作极小心柔和,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宝贝。 柔止怔怔地望着他,忽地道:“哥哥,你身上,怎么有血的味道。” 许徵一怔,随意寻了个说辞糊弄小姑娘,“兴许是赶路太急,不下心哪儿被划着了。” 小姑娘不疑有他,只是三令五申要他把外袍脱了检查一番。许徵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板起脸说:“扇扇都七岁了。” 柔止小脸一红,又嘟囔着让他自己回去上药。 许徵方才问她:“昨儿只是因为我,所以扇扇才这么伤心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低声说:“昨儿爹爹也不在,我祖母为难我和阿娘,又说要阿爹纳妾,又说阿娘善妒要休了她……”她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看起来好不可怜的样子。 许徵抱着小姑娘的手紧了紧,眸光略显阴暗,他听着小姑娘闷声说话,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间,“华大人回来之后,会妥善处理的,扇扇不必担心。” “我知道阿爹自然是向着我们的,”小姑娘摇了摇头,闷闷地说,“就是……就是觉得,祖母好偏心,我并不想待在家里。” 她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说:“要是阿爹能够调离宣宁府就好。” 小孩子的戏言,旁人只怕不会当真,许徵却记在了心中。 他长久地凝视着小姑娘乖顺的侧脸,心想,他总是要离开此处的,可这华家也的确不适合小姑娘一直待着。 许徵心里已然有了计较,转头为了哄她,又自怀中摸出一样事物,笑说:“原该昨日给扇扇的,好在现在也不算太迟。” 那是个拿红纸包好的红包,柔止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伸手接了过来。 七枚刻着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的金币,还带着许徵的体温,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柔止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抬头对着许徵,郑重地许诺说:“阿徵哥哥,我也会努力长大的。” 少年不明了她的意图,便随口应了。小姑娘立时便急了,挣扎着从他怀里抬起头,望着许徵,说:“我知道阿徵哥哥和爹爹都是大人了,都有事情要忙,那我、我努力长大呀,也变成和你们一样的大人,只要哥哥你不要再丢开我就好了……” 许徵不由莞尔,捏了捏她因着鼓起勇气而红得像要滴血的耳珠,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16章 扇扇她一个小孩子,如何…… 青霜一早推开窗,便见外头白茫茫一片,她回头见柔止还坐在床上揉着眼睛,便笑道:“姑娘快写些起来,院子里下雪了呢。” 宣宁府地势偏南,罕有大雪,柔止闻言,一下子便睡意全无:“真的么!” 青霜忙抱了她到窗边看雪。小姑娘惊喜地道:“好大的雪呀,我想去找阿徵哥哥堆雪人!” 青霜便支使小丫鬟们去她的狐狸毛斗篷拿出来,回头柔止又说:“那我今天不去阿娘那儿吃早饭了,我要去清辉院吃。” 白露没忍住笑道:“姑娘忘了呢,这些时日夫人和三爷免了姑娘的问安。” 大年夜林氏同老太太起了冲突之后,第二日处理完政事的华谦便急急赶回给妻子撑腰。老太太到底是他母亲,他不好在言语上说什么,却有足足数日未曾踏足寿辉堂给老太太问安。这些日子,华谦只与妻子腻歪在一处,林氏风雅,华谦却也是前科的探花郎,二人本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前些年华谦忙心政务,兼之家中长辈作妖,这才叫夫妇二人并不亲近。 这几天二人不是赏梅便是作画,莫说是老太太了,便连柔止都插不进去。 柔止虽不懂大人的事情,可见爹娘亲近,先头的不安便散去了,这几日逗猫逗狗的,也很是快活。听了白露的这句话,她立时便叫小丫鬟抱了那只叫扑扑的小猫来,兴冲冲地往清辉院去了。 清辉院中,许徵正在听人回话。 听到九皇子文琢熙因为平叛有功被皇帝大肆封赏之时,他移开了视线,嘴角微弯。 事实上,孙贵妃心疼极了在平叛中受惊险些从马背上坠落的九皇子,撒娇卖痴着又向皇帝讨要了许多好处。封太子之事她还不敢开口,却借此又让皇帝对孙氏族人大肆封赏了一番。 可皇帝却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朝廷军队本是精锐,又有着人数上的优势,叛军不该对朝廷军队造成那般大的损失。先头倒是有人告密说太子养私兵,可太子都失踪多久了,晋元府还能有他的私兵? 这些便不是许徵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因着过年,许徵不再似先前那般通身素色,只在手腕上,系了一根简单朴素的红绳。少年手腕若玉色,这根红绳系在其上,竟也有了说不出的好看。 柔止一眼便望见了,她抱着猫,笑嘻嘻钻进许徵的怀里,“哥哥,这根红绳好不好看?” 许徵无奈地晃了晃手腕,说:“扇扇给的,自然好看。” 这是大年夜那天柔止给他的回礼。她胖胖的手指实在是拿不好针线,便同心灵手巧的婢女学了编手链,郑重地套到了许徵的手上,说是给他的新年礼物。 “哥哥,下雪了,”小姑娘伏在他膝盖上,给他指着外头,“好大好大的雪,扑扑都看呆了。” 许徵瞥了那白猫一眼,果然见它老老实实蹲在一旁,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倒是与柔止的模样很像。 许徵把她拎起来,“练字罢,练完了字,我陪你堆雪人。” 柔止果然干劲十足,她趴在桌子前练完了两张字,拿给许徵看。林氏饱读诗书,柔止也开蒙颇早,可这些时日她有空便来找许徵,许徵便指点她的书法,才几日下来,柔止的字已不似母亲那般娟秀,笔锋之间,已学了许徵的几分鸾翔凤翥之势。 许徵圈了几个好的,又点出几个不好的,刚要抱她出去玩,却听有人来报,说是高阳公主到了余家,今日宴请各家姑娘去赴宴。 高阳公主乃是皇帝幼女,其母不过昭仪之位,她却十分受宠,她忽地发了这帖子,又说了只邀请姑娘们,那林氏杨氏金氏自然都去不了,只剩了三个女孩儿一道。 华柔嘉同余燕景交好,更早得到消息,早早打扮好了。过完年她便有十一岁,已是可以说亲的年纪,这等场合自然郑重打扮,而柔止柔馨得到消息却已晚了,又不敢叫公主久等,只好匆匆忙忙赶着出门。 许徵给小姑娘系上她狐狸毛的披风,又捏了捏她瞧着似乎不太高兴的脸,只说:“清辉院里的雪我叫他们不必扫,等着你回来堆雪人。” 柔止歪着头瞧着他,像是在打量他话语的可靠性。 好半晌,她难过地撇撇嘴,在丫鬟婆子们的催促之下登上了去余府的马车。 …… 高阳公主昨日方到余家,休整了一夜,人还是懒懒的,她年纪不大,可却有了余昭仪一半的美貌,即便眼眸半阖,依旧是明艳动人的。 余燕景经人通报进来,见她还一副不想起身的样子,便道:“公主,先前我便代你下了帖子,要宣宁府中一些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们都来赴宴,如今时辰已差不多了,公主该起身了。” 高阳公主有些不悦,只说:“谁说我要设宴?” 余燕景在外再是跋扈,也不敢到她跟前造次,闻言只好笑说:“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宣宁府人才济济,今日赴宴的姑娘们家中也有出色的兄长和弟弟,公主不妨……” 文宜婉微微蹙眉,道:“当日许家对余家何等襄助接济,许皇后失踪、太子哥哥如今不见踪迹,你们难道便没有半分恻隐之心,还要上赶着给我物色夫婿么?” 余燕景一惊,不意这位在深宫中娇养长成的公主心思竟如此敏锐,说话也竟如此不留情面。她只好赔笑道:“我父亲只是替公主打算,并没有想旁的……” 文宜婉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嘲弄还是什么。 今日的宴席乃是设在余家的花园之中。余家曾经接待过南巡的皇帝,因此整座府邸建造得气势恢宏,所谓的花园也极大,其后厅临了莲池,池中奇峰绝壑,四围灌木蒙丛,如深山茂林,颓然碧窈。 才落了一场雪,天气寒冷,可雪后初霁,景色却极美。满池残荷,更添几分韵致。姑娘们齐聚在莲塘边的亭子里头,围炉生火,虽外头春寒料峭,可亭子里头笑语晏晏,俨然暖春。 文宜婉并未入座,只是在莲池之上的望山亭中端然坐着。余燕景陪坐在侧,笑道:“公主瞧那穿着海棠红的衣裳的,是华家的三姑娘,其母是杨氏女,人也大方温然,公主若是瞧着欢喜,便叫上来一道说说话罢。” 文宜婉听见“华家”,便道:“是那位探花郎出身的华知府么?华知府倒是个美男子,女儿瞧着怎么平平无奇。” 余燕景听得一怔,便见文宜婉又伸手一指,指向席间自顾自埋头苦吃的一个女孩儿,她掩嘴轻笑,说:“这个孩子倒是粉雕玉琢,虽然年纪小,却如荷花初露,想来长大些,会是个美人儿。” 她因着是皇室中最小的孩子,一直很想要一个这般的妹妹呢。 余燕景笑容微微僵硬,只说:“那便是华家四姑娘,她方才是华知府的女儿。” 文宜婉却忽“噗哧”一笑,余燕景顺着看去,见柔止不仅吃着东西,还时不时地拿些东西到桌下,仔细一瞧,她怀中一团白绒绒的物什,倒好似……一只猫? 余燕景只好说:“可要我将她喊来陪您说话?” 文宜婉摇了摇头,懒懒道:“罢了,这小姑娘瞧着很是可爱,我身份特殊,没的吓了她。” 余燕景方才松了一口气。她不喜欢华柔止,自然也不希望她能够得到高阳公主的青眼。 等到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余家的几位姑娘们便招呼众人四处赏景,柔止遣青霜去马车上取自己落下的手炉,自个儿则抱着扑扑,到处闲逛。 忽地面前落下阴影,柔止抬起头,便见前头余燕景同华柔嘉一道站着,华柔嘉见她抱着猫,微微皱了皱眉,倒是不欲在外惹事,只是冷笑了一声,说:“出来赴宴,还抱着一只猫,成何体统?” 柔止小声辩驳道:“我本来想把扑扑留在马车上的,是三姐姐你的侍女不许,说怕她抓坏了车上的东西。” 余燕景看了一眼那只猫儿,面色稍冷。她倒不是嫉妒这只猫,只是……高阳公主对着自己这个嫡亲的表姐都向来不假辞色,可非亲非故的华柔止却得了她好几句赞扬。 她心下实在不舒服,便也说:“一只畜生罢了,哪里还需要你时时抱着。”说着便示意一边的侍女上来将猫带下。 柔止忙后退了两步,护着扑扑,她皱着好看的眉毛,只是说:“若是余二姐姐不喜欢扑扑,我便叫我的侍女将猫儿带回去。” 余燕景对她更不满了,她沉了脸,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能偷你的猫不成?”她的侍女得了主人的意思,立时便上前,欲从柔止手中抢过扑扑。 扑扑如今长大了一圈,柔止抱着它本就有些费劲,那侍女动作又粗暴,扑扑动作胆小,忽地就炸了毛,柔止手一松,就被它跳了下去。钻进了不远处的草丛。 “扑扑!”柔止惊叫一声,也跟在它后头跑去。 华柔嘉面露轻蔑。她没把柔止放在心上,回头便高高兴兴地同余燕景一道,与高阳公主一块儿用了些点心,一直到她预备回家的时候,高阳公主却忽地问:“对了,你那四妹妹跑哪儿去玩了?” 华柔嘉一时答不上来,只好讪讪地道:“方才……方才是去找猫了,如今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文宜婉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余燕景。余燕景忙道:“我吩咐下人去找找。” 文宜婉看起来像是有些不虞,她低声呵斥说:“先帝南巡到余家落脚,当初余家这院子造就之时,不知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其中一些逾制之地被封锁之后,便废弃了,你是主人翁,怎么好任由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动?” 余燕景被训斥得面色发白。边上华柔嘉有些不以为意,忙替她说话,“我这四妹妹很是调皮活泼,横竖都在园中,不会出什么事的,兴许她找到了猫,早早回家歇着了也未必……” 她其实是害怕柔止倘或真的出点事情,如今消息传回华家,自己要吃挂落。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小堂妹的死活。 消息传回华家,三房众人俱被惊动,连着许徵也察觉了不对,走到了三房处。 听见她在余家失踪,少年眉头微紧,再度抬眼时,神情已犹如霜雪般冷然。华谦知道高阳公主在余家,劝他不要去,许徵却摇了摇头道:“昔日余家为讨好先帝,园内机关暗道无数,柔止想来是不慎落入其中了。” 华谦一惊,道:“余府之大,若要彻底搜寻一遍,少不得得到半夜!今日方才落雪,何等寒冷,扇扇她一个小孩子,如何挨得过去!” 许徵道:“昔日我对余家园中密道有所了解,找人会更快一些。” 林含瑛听到这里,不由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这苍白孱弱的少年——不过她忧心女儿,倒是没有细想。 第17章 专心致志地跪着,给眼前…… 柔止一路跟着东躲西藏的猫儿乱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地便出现了一座假山。 这假山看着与她平日所赏的园景颇有些不同,十分的阴暗潮湿,柔止在外踌躇了一会儿,却忽地听见了一声微弱猫叫,她顾不得其他,提起裙子便走了进去。 方才下过大雪,假山之中到处湿漉漉的,柔止虽然裹着厚厚的斗篷,却很快便觉得阴冷,打了个寒颤。 “扑扑?扑扑!”她想着赶紧将猫儿找到,便扬声叫了几句,又到处转着看了看。 可惜平日乖巧温顺的扑扑这会儿怎么也不应她,柔止无法,只得又往里头走了几步,却迟迟不见那团白团子。 这假山也不知多久没人进来了,许多地方都结着硕大的蜘蛛网,甚至还有被吃空了的昆虫躯壳空空荡荡地挂在上头。柔止平日最怕这些虫子,脑袋险些便擦过一只挂在蛛网上的甲虫,她被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也不知撞上了什么,脚下忽地就出现了一个空洞,小姑娘躲避不及,一个趔趄栽了进去。 再一抬头,方才的洞已经消失了,密道处愈发潮湿,小姑娘摔下来崴了脚,疼得掉了眼泪。四周遍布潮湿粘腻的青苔,柔止想要借力摸索着起身,过程中还接连滑倒了几次。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在狭窄走道中摸索着走了几步,那只还算完好的脚却忽然踩上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还甚至动了一下—— 小姑娘僵硬地站在了原地,再不敢动弹。 她幼时外出踏青,被蛇咬伤,从此就怕极了这种冷冰冰、黏腻腻的生物。 柔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她颤颤巍巍地摸着身后的墙壁,将自己努力地缩成一团,似乎这样就可以离未知的危险远一些。 …… 余府灯火通明,华谦夫妇被通知后便匆匆忙忙赶了过来,连带着惊动了余府的主人们,数十个下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柔止踪迹。 连高阳公主都蹙着眉,点了身边的大半人手,吩咐一道去帮着找华家四姑娘。 就在一堆人乱糟糟地到处找人的时候,许徵也悄无声息地进了余府。 他沿着记忆中的余府略微绕了一圈,很快便到了余家的假山迷宫口前。 许徵仔细听了听,扬声唤道:“柔止?” 依旧无人回应。 许徵皱眉又站了一会儿,终于是踱步慢慢地走进去。他生来过目不忘,即便是多年前走过的迷宫,也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他把整个迷宫都摸了一遍,也没找到小姑娘的痕迹,正要离开,脚步却顿住了,垂眸看向一侧的墙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剐蹭痕迹,更重要的是,上头坠了一缕布料。 柔止今日穿的是酡颜色的下裙,兴许是被人拉扯还是走的快的缘故,墙角突出的石刃便挂住了她的裙角,留下了痕迹。 许徵摸到那处痕迹,忽的想起来了一个传言 先帝性情古怪,到了晚年,更是时时怀疑有人要暗害自己。因此他但凡到哪出落脚,必要在那处修建一个除却他本人外无人知晓的密道。 许徵便伸手,轻轻在那墙壁上一推——咔哒一声,其下地板无声翻开,露出一个通往狭窄通道的地洞口来。 柔止正惶惑不安地坐着哭泣,连头顶机关再次打开都没有发现,直到头顶忽然落下一只温暖干燥的手。 小姑娘倏然一惊,眼见着就要向后跌去,许徵赶紧将她捞回来抱好。小姑娘意识到眼前是他,了强忍许久的眼泪立即决堤而下,“哥哥……” 许徵抱紧了小姑娘,小姑娘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面色苍白,像是被吓坏了。 许徵拍拍她的背,温声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柔止手指紧紧地揪着他的衣领,怯怯道:“蛇……” 许徵如今已然渐渐适应了密道中的黑暗,闻言垂眸往下望了一眼。他很快意识到地上的东西是什么,立刻抬手,捂住了小姑娘的眼睛,“别看。” 许是因着宣宁府地处南方,气候偏暖,蛇类冬眠便未曾建造巢穴,且为了维持体温,许徵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几十条蛇紧紧盘旋在一处,每一条都有柔止的手臂那么粗。 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东西,难怪吓成这样了。 许徵便安慰她道:“不怕,它们都在冬眠,不会咬人。”他又将小姑娘往上托了托,问她:“能够挂得住么?” 柔止虽然很害怕,却知道这时候不能给他添麻烦,便忙点点头,迟疑了一瞬,又说:“鞋子、鞋子掉了。” 她虽然还是个孩子,却知道害羞,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简直要轻得听不见了。 许徵不由笑了一下,借着微光,找到了小姑娘方才落下来时掉落的软绣鞋,将她换到身后去。她身子又小又软,体温滚烫到不正常,却满是信任地趴在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幼嫩的脸颊贴住他颈侧。 女孩儿轻柔却滚烫的呼吸拂在许徵颈侧,许徵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侧头,旋即道:“抓紧了,我带你出去。” 这洞穴对小孩子来说颇高,对许徵而言却并不难攀爬。他提前寻好了着力点,一手提着她的鞋子,顺带托着她,另一手攀住壁上几处突起,便背着柔止轻松地从密道口出去。 如今已近半夜,外头天色漆黑,唯有地上未化的残雪反着冷光。 小姑娘轻轻地打着哆嗦,体温烫的不正常。她自午后掉到这洞穴后,已然又惊又怕地独处了数个时辰,紧绷的心神一旦缓和下来,方才感觉到饥饿与疲惫。 许徵出了迷宫,就找了一处干净的草丛让她坐下,自己则单膝跪地,给小姑娘穿好鞋子。 他在襁褓中便被立作太子,天底下没有几个人需要他跪拜,可这会儿,却专心致志地跪着,给眼前哭着鼻子的小姑娘穿鞋,还柔声哄她:“已经出来了,扇扇不怕了。” 可偏偏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人声—— 许徵不由皱眉。 他幼时曾与先帝一道在余家住宿,虽说已然过了多年,可保不齐余家有些人还认得他。但小姑娘显见是烧得厉害,他要带着她藏回去并非易事。 可远处走来的人比许徵还要惊讶。 高阳公主不知怎的,心中不安极了,便不顾旁人劝阻,也披衣起身帮着出来找华家四姑娘。她吩咐了手下人四处看看,自个儿却看见了这头假山,便走过来看看。 文宜婉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往头顶倒流。她身子微微颤抖,颤声道:“你、你……” 许徵回头望过去。 雪地中,身姿单薄的少年单膝跪地,牢牢地护着身后的女孩儿,似乎是怀疑她要再伤害那女孩儿,望向高阳的目光几乎冷凝成了冰雪。 文宜婉见文琢光还活着,简直大喜过望,倒是不介意他冷淡的神情。她当机立断,道:“我的亲兵们很快就会往这边来,你们赶紧往东边小道,自小门走出余府!” 许徵二话不说,抱起柔止,将她裹着自己的白狐裘中,转身便走。 徒余高阳公主远远地望着他。 少年消瘦却颀长的身形裹在一件白狐裘中,犹如清风明月、红梅白雪,像一切极美好却不能久留的事物。 文宜婉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的……哥哥,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回到京城,母后的仇,还等着你去报呢。” 可等她转身,对着循声望过来的亲兵时,神情又恢复成了之前那个娇纵傲慢的小公主的模样了,她皱着眉,胡乱指了一个方向,“本宫好似方才听到那边有些响动,你们赶紧过去看看。” 众人不疑有他,忙领命而去。 …… 柔止发起了高烧,半夜是最难请到郎中的,好在高阳公主细心,派了贴身的医官来照顾她,柔止喝完了医官开的药,便迷迷糊糊起来。 林含瑛送走了医官,回头却见许徵不知何时坐在了柔止的床畔。他嘴唇紧抿,将柔止额头的巾子拿下,又换上一块沾了冷水的。如今天气极冷,如此几番下来,少年手上玉似的肌肤便冻得通红。 林含瑛望见他手腕上依旧带着柔止给他编的红绳,忍不住语带哽咽:“今日,多谢你了。” 许徵摇摇头,他旁人都是极冷漠的,这会儿也没有说话。 林含瑛忍不住道:“……这水太冷了,仔细手上生冻疮,这活还是叫侍女们来罢。” 许徵依旧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林含瑛这才看到,也不知小丫头哪来的力气,分明在梦中,一只小手却还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她不由无奈地道:“这孩子瞧着软和,可心里明镜似的,又很倔强,自幼便与家中的兄姊不亲近,唯有你,她喜欢你远胜旁人。” 许徵这才开口说话了。 他淡淡地道:“夫人将扇扇教得很好,我也确实是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看待。” 林含瑛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 第18章 无妨,胖胖的也很可爱。…… 高阳公主在宣宁府待了几日,便接到京中信件催她回去,她不得不抓紧启程,离开了宣宁府。 走之前,她特地赐了不少东西下来,她身边的小太监来读的礼单,里头有黄金千两,数十种昂贵补药,更有不少稀罕的衣料首饰之类的。 更重要的是,高阳公主命余家人几乎是掘地三尺,把走丢的扑扑找到了,珍而重之地送回了华府。 柔止抱着失而复得的扑扑同许徵笑眯眯地说:“三姐姐眼睛都瞧直了,哼,我叫人把东西给二姐姐送了一些去,就是不给她送!” 她虽年幼,却也知道好坏,那天华柔嘉倘或对她多上心一些,又或者是她不要那般在余燕景跟前煽风点火,事情也不会到如此境地。 许徵盯着眼前的炉子——小姑娘非得要往里头丢地梨,说是要烤好了吃,他只好替她盯着炉子。他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些小玩意罢了,你乐意送便送。” 柔止便笑眯眯地说:“公主还替我把扑扑找回来了,公主对我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许徵看着差不多了,从炉子里夹了个地梨出来,用帕子包着,等不那么烫了,便亲自给小姑娘剥皮。他闻言,难得地嗤笑了一声。 当朝太子在给你烤地梨,一个公主而已,给你送点东西,找只猫有什么稀奇的? 高阳同她母妃都是十分乖觉的人物,见他这般对柔止上心,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向柔止示好。 许徵甚至都懒得去管余家害柔止跌进密道的事情,依着高阳的性子,余家那惹了柔止的余二姑娘必定已被她狠狠申饬训诫了一番。 …… 京城。 高阳一回京,便被孙贵妃召见。 她身边人多口杂,虽然那天她已极力不叫人看见文琢光,可是孙贵妃在她身边的耳目自然会注意到许徵的蛛丝马迹。 她心中有底,便只是不慌不忙地换了衣裳,到了孙贵妃所在的关雎宫。 果然,孙贵妃见了她的第一眼,便单刀直入地道:“你这次去宣宁府,可有见到什么故人?” 文宜婉装作什么都不知,天真地笑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去我外祖家探亲的,自然见到了故人呀。” 孙贵妃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确是心思单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便松了口气,道:“也是。”说着便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问她在外是否吃好喝好之类的,文宜婉便乖巧地一一答复了。 她想了想,又状似关怀地道:“贵妃娘娘,九哥可好些了么?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九哥打了胜仗,只是人却受了伤呢!” 孙贵妃一愣,旋即强颜笑道:“他呀,我都同他说了,在战场上务必要小心的,他倒好,一心只想着杀敌,反而伤了自个儿,如今休养了几日,倒是大好了。” 文宜婉便笑道:“九哥英勇,父皇已然下旨夸赞了,娘娘可别再责怪他了。” 实际上,文宜婉一清二楚,文琢熙的胆子还没有太子的一半大,倘或说英勇杀敌,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别是在逃跑途中坠了马才是! 孙贵妃听着她的吹捧,面上却实在是露不出笑意。她叹息道:“不瞒你说,这番他受伤,倒是别有内情的,本说是晋元府那头有叛军,乌合之众,不足挂齿……可他们遇见的,却是一支装备精良且人数众多的队伍,又怎么可能是叛军,别是有心之人养的私兵罢!” 文宜婉便一惊。 后头的话,孙贵妃就不会同她一个公主讲了,只是说自己累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等文宜婉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孙贵妃面上伪装出来的那点慈爱也不见了,她神情阴冷地问身边的人,“可曾查出来文琢光的踪迹?” 手下回禀道:“才有的消息,说是苏先生在宣宁府被人掳走了,也不知是不是太子的人做得事情。” “宣宁府”一词,再度叫孙贵妃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半晌,她冷冷地道:“那就给我仔细地查,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这一回,倘或再叫文琢光回来,那我的熙儿便再难有机会了。” 有人自暗处应声,缓缓走了出来。 赫然便是兵部尚书刘燚。 …… 病去如抽丝,柔止发了高热大病一场,整个人消瘦许多。眼见着过完年就要开学,林含瑛心疼女儿,便从佟先生那里请了几日假,让她好生休养。 许徵处理完晋元府的事情后,倒也空闲了许多,他人虽不在京城,却有无数耳目为他传递消息,堪称是耳聪目明。 这几日他正等着消息,又知道小姑娘养病无聊,索性便时常带了东西去陪她说话。 有时候是她喜欢的杏仁酥,松子糖,有时候又是千奇百怪的事物,街边随手买的青鬼面具,挂在床头能够发出动听声响的风铃。 主要还是吃的。 奶香扑鼻的糖蒸酥酪,软糯芳香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香甜润滑的珍珠翡翠汤圆、清爽甘甜的莲叶羹、吃完口齿留香的梅花香饼…… 短短数日,小姑娘那因着病气而瘦削了脸颊,便又重新长了不少肉,甚至有些愈发变圆的趋势。 就这样过了几天,柔止学堂中的同窗们来看她,余燕雪见了她便发笑,说:“柔止的日子定是过得不错,以前是个瞧着可怜巴巴风吹就倒的小美人,这会儿倒是瞧着康健了。” 柔止后知后觉地去照镜子,发现自己果然是胖了。 等同窗们一走,小姑娘就发起了脾气,许徵递过来的糕点,她说什么也不肯吃了。 许徵握着玉露团在她嘴边耐心地放了会儿,见小姑娘死死咬着牙,很有骨气般地不为所动,不由看了她一会儿,半晌,像是发觉什么一般,修长手指捏了捏小姑娘肉肉的脸颊,“怎么了?” 小姑娘破天荒地埋怨他:“她们都说我圆润了许多呢。都怪你,天天给我喂好吃的。” 许徵见她拒绝投喂,顿了顿,把玉露团给放回一边的瓷盏中,拿了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指,复又拿起一本书来,给小姑娘念话本子。 柔止最喜欢听他给自己念书,便趴在床边,睁着眼睛看着他。 外头春意正浓,春日阳光斜斜照过窗柩,落在少年端凝面容上,他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轻覆下来,平日带着冷意的眼睛满是柔和。 不知怎的,柔止忽地便觉得,少年这般模样太过于美好,于是她伸出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 许徵稍稍一怔:“扇扇?” 柔止便笑眯眯地倚过去,小脸贴着他的胸口,说:“哥哥,你真好看。” 许徵失笑,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小姑娘长得快,不过一年的时间,便好似高了许多,面容虽还稚嫩,可下巴尖尖,眸子清亮,俨然是个小美人了。 许徵说:“扇扇也很好看。”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的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许徵看了看她。 半晌,他起身出门,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然拿了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酱鸭浓油赤酱,香气扑鼻。 小姑娘的眼睛忽地一亮,半晌,她又好像想到什么一般,沮丧地低下了头,如果脑袋上生了耳朵,想必那耳朵如今也该耷拉下来了。她说:“不行,我不能再吃了。” 许徵安慰道:“只是一只酱鸭罢了,也吃不胖。” 小姑娘信以为真,由他哄着,又吃了大半只的酱鸭,直吃得肚皮滚滚,忽地就像意识到了不对,垮起了脸:“啊,又吃多了……” 许徵随口道:“无妨,胖胖的也很可爱。” 柔止忽地睁大了眼,愤怒地看向他。 许徵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头一次,破天荒地被闹脾气的小姑娘扫地出门了。 他站在门外,哭笑不得,叩门道:“扇扇,莫气了。” 柔止气哼哼:“阿徵哥哥是大坏蛋!” 第19章 只可惜,他早晚都是要离…… “近日,朝中已有数名老臣联名奏请皇上另立太子,”华谦饮着茶,面露忧色,望向眼前穿着素衣的少年,“殿下难道还要隐忍不发么?” 许徵轻轻地敲着折扇。 太子殿下有一双如玉般修长好看的手,这把玉骨折扇在他手上,倒似光彩愈加,说不出的风流意气。 许徵道:“当日,华大人可不是这么与我说的。” 华谦最开始应了故人之约将许徵救下,那时候所有人都期望,在夺嫡之争中落了下风、没有母亲帮扶的太子殿下,能够退出这场斗争,忘记自己姓文,安安稳稳地过好后半辈子。 华谦注视着少年在春光之中不带感情的眉眼,轻声叹道:“殿下是该遨游云海的人中龙凤,区区一宣宁府,又如何能够困住殿下。” 许徵舒展了眉眼,淡道:“京城,总是要回的,不过还不是现在。” 华谦道:“殿下在等何人?” 许徵道:“我在等孙贵妃动手。” 华谦会意,却忍不住面露担忧。他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又低声道:“届时殿下若离去,我自当帮殿下磨平一切痕迹,只是扇扇那里……” 倘或文琢光回京,皇帝未必会愿意将太子被贵妃刺杀这等丑闻公诸于世,那么文琢光在宣宁府所经历的一切,都必须被牢牢掩盖起来。 为确保身份不被泄露,他在宣宁府一贯很少外出,接触的最多的,反而还是华柔止。 这话同样问到了许徵的心坎里。 方才还风轻云淡的少年,忽然面上也出现了一丝踟蹰之色,不过一瞬,这般软弱的情绪又被压了下去。他轻描淡写地道:“她一个孩子,闹不出什么动静。” 华谦应了是,便见许徵推门走了出去。 只剩他稍冷的嗓音留在空中:“……待我事成,华大人不妨来京安置,届时,自有再见之日。” …… 是夜。 许徵坐在榻上,未曾安眠,他手中拿着一把长剑,懒洋洋地把玩着。 他肌肤乃是如玉般的洁白无瑕,而那长剑寒光四射,映出他昳丽的眉眼。 夜色浓稠如墨,春雨淅沥不停,有身影破开黑暗,遥遥而来,见少年坐于榻上,俨然引颈受戮模样,不由怪声怪气一笑:“……太子殿下,这便预备着受死么?” 许徵站起身来,黑衣人这才发觉,当初身形纤弱的少年,不过一年功夫,瞧着愈发颀长挺拔,那与先皇后极为相似的眉眼已是清艳绝伦。 许徵拄剑而起,慢条斯理地道:“孤等你许久了,孙元正。” 被他叫破身份,黑衣人猛地一窒。 他一扬手,无数黑衣身影密密麻麻地涌入到小院之中。 …… 雨势骤急,洋洋洒洒,院内一株梨树在风吹雨淋之下,落英飘落满地。 天亮时,观棋料理好了最后一具尸体。许徵用一块白布擦净了长剑,又重新将其挂回到塌边。 他望向院内,似乎有些感慨,“雨停了。” 屋内香炉冉冉吐烟,驱散了满室血气,只余冷香阵阵。 观棋见他肩头有一处染血负伤,正要叫他再行包扎清洗,却忽地听见外头门扉啪啪作响。小姑娘清亮的声音道:“哥哥,你起了么?” 观棋一愣,看向太子,却见他摆了摆手,兀自取了放在架子上外袍穿上,亲自出去开了门。 柔止仰头,见许徵着织金锦袍,瞧着面容略显苍白,不由一愣,问:“哥哥昨晚没睡好么?” 许徵“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昨夜风大,刮得院中梨树作响。” 柔止一伸手,他便会意,蹲身将她抱起来。小姑娘今日了雪貂绒的披风,眼睛圆圆的,像一只动物,奶声奶气地说:“哥哥答应了今天陪我采花露的。” 许徵道:“下了一夜的雨,我院中的梨花都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 小姑娘沮丧地道:“也是哦。”其实她早上起来的时候侍女们便劝她今日没有花露可采,可她就是想要见一见他,这才来的。 许徵垂眸注视着垂头丧气的小姑娘,顿了顿,忽地道:“喝过雨水泡茶么?” 柔止摇摇头,又好似明白了什么过来:“可以采雨水!” 许徵看她欣喜的模样,清冷眸子里也染上点点笑意。 观棋很快搬来了小椅子,柔止踩着椅子,一手拿了个青花瓷的小瓮,小心翼翼地从未落的梨花之上接水。许徵在一旁护着,偶尔指点道:“再高一些的地方,那儿缀的雨水更多。” 就这样,好不容易收了半瓮雨水,柔止再想够着高枝,却够不着了。 她委屈地看向许徵:“哥哥,够不到了。” 观棋刚说自己要再去拿条椅子给四姑娘叠上去,便见许徵已然上前,抄起了小姑娘,将她举高。 一时间,知道他受了伤的观棋与善丰俱十分慌张,却又不敢贸然叫破许徵受伤之事,只好急得在四周团团转,劝道:“这般太危险了,四姑娘可别采了,叫下人们采便是了。” 柔止抱着小瓮,扭头看许徵:“哥哥?” 许徵却是知道她早就念叨着要采花露的,闻言只是道:“我抱着你,无妨。” 柔止便又高高兴兴地转头去收她的雨水,好不容易收齐了一瓮,许徵便叫观棋在廊下点了个红泥小火炉起来,上头放了个黄铜小茶炉,煮着柔止新收的雨水。 茶壶氤氲散着水汽,许徵冷白的手指拈起茶叶,丢入其中,又吩咐观棋:“把昨天买的梨花酥拿出来。” 柔止惊喜:“还有梨花酥!” 许徵走去院中,折了一枝开得犹好的、含珠带露的梨花回来,插在一天青色的美人觚中,斜斜摆在桌面。新沏的茶水茶香四溢,茶香和茶汤的融合在一起,饮下后香气随回甘从喉咙深处缓慢回出,异常持久。 柔止捏了一块梨花酥,小口小口吃着,好奇地问:“哥哥,你早就准备好了么?” 许徵点了点头,小姑娘便高兴地扑到他怀中:“哥哥最好啦!” 许是在花树下站得太久,二人身上皆带了水雾般的甜香。小姑娘又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这些时日在学中的见闻,说到高兴处,便展颜,说到不悦处,便复又蹙眉。 每到这时,许徵便用还带着梨花香气的手指抚平小姑娘漂亮的柳叶眉,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 柔止欢喜极了,埋头在他怀中,嗅着他身上的冷香,说:“哥哥,我最喜欢哥哥啦,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么?我们春赏花色,夏赏天色,秋赏月色,冬赏雪色……” 小姑娘遣词造句的能力有限,说到这儿,只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却说不出口了。 许徵便道:“昼赏画色,夜赏月色,山中赏林竹,水际赏清莲,万事万物美好处,皆可共赏。” 只可惜,他早晚都是要离开的。 许徵看着小姑娘活蹦乱跳地跑去屋内看她养在他这里的那缸小乌龟,心中忽地又升起些古怪的感觉。 等柔止走了,善丰方才道:“殿下不与四姑娘道别么?” 许徵瞥见自己的衣袖上还沾着花瓣,他用指尖将那湿水后略带透明的梨花拿下来,在指尖漫不经心地碾碎了。 “不必说。”他说,“她还是孩子心性,很快便会忘记的。” 此去生死未卜,倘或再能重逢,再与她说也不迟。 第20章 常坐在院中看书煮茶的身…… 这日早朝,百官照旧为着另立储君之事吵了个不可开交。 元熙帝漫不经心地听着众人争执。孙贵妃已然为了立储之事在他面前求情了数月,先头元熙帝念着孝懿皇后母族许国公一族势力,且孝懿皇后过身三年孝期未过,她按礼法是文琢熙嫡母,这般迫不及待另立储君,难免被后世诟病。 可是文琢熙亲率军队至晋元府平叛乃至为此负伤,已有战功傍身,而朝中支持孙家的队伍愈发壮大,太子死生不明,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元熙帝自认已经等得够久了。 “罢了,不必吵了。”皇帝此言一落,众人皆静。 大家都知道,皇帝兴许今日便要定下皇储之事,不由屏声静气。 皇帝思虑再三,方才说:“太子遇刺,如今俨然凶多吉少,熙儿为朕固守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听在有心人耳中,难免觉得可笑,又为太子感到可悲。 忽地,太监刺耳的通报声响彻大厅,“许国公到——” 皇帝的声音忽地一顿,面露不悦,可他很快便压抑住了自己的神情,往外看去。 一名正值壮年、身着紫色朝服,束金玉带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进来便以首叩地,尊敬道:“微臣参见陛下。” 元熙帝见他恭敬地行了大礼,神情微缓,只道:“舅兄因病不上朝数月,今日可是有要事要禀。” 许国公抬首,望了望一侧方才为九皇子说话的官员们。许氏一族惯出武将,昔日领兵打仗,战功赫赫,如今豊朝江山,原本一半该当姓许,许国公这一眼,足以叫许多心怀鬼胎之人背后生出冷汗。 许国公道:“微臣自知失礼,自请陛下重罚。可这消息太过紧要,微臣却不得不说——今日一早,微臣接到了太子殿下的手信。”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有人欣喜若狂,也有人怅然失意。 皇帝倒还不慌不忙,只说:“哦?那他现在何处,为何不回来见朕?” 许国公望着这会儿又开始装出父子情深模样的元熙帝,心下冷笑,面上却只极尽焦虑委屈:“太子说,他那日掉落山崖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险些丧身于山林豺狼之腹,好在为好心人救起,养伤良久,终于寻见了契机,叫人给微臣带信……” 这话经不起仔细推敲,众人愈是琢磨,便愈是心惊。 皇帝亦然一惊,瞧着像个心疼儿子的好父亲:“光儿如今正在何处?朕这就命金吾卫前往迎接!” 至此,另立皇储一事,算是不了了之。 …… 不日,宣宁府外,跋涉而来的金吾卫沉默以候。 许徵近来愈发爱擦他的那柄长剑,金吾卫将军在他跟前等候良久,却见太子手握软布,除却擦剑外,并不看自己一眼。 “孟将军,”太子缓缓地道,“你可知此剑之名么?” 孟将军怔然摇头,不明太子之意。 文琢光道:“此剑名‘青锋’,我母亲昔日随父兄在外时,常佩此剑,后来她入主中宫,这柄剑也就被深藏起来,一直到她逝世,方才被我寻出。” 孟将军忽地也想到了当初的孝懿皇后。他曾同许老国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那会儿如今的许国公还是个世子,人人都称呼他做‘大公子’,却唯独称呼孝懿皇后为“少将军”。 可惜,当初那个他们的少将军入了深宫,也不过是弱水三千里头的其中一瓢,终是红颜作枯骨,芳魂随花去了。 “我母亲性子极善良柔软,当了皇后之后,也不再如曾经那般杀伐果断,”文琢光说,“不然她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我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孟将军不知怎的去接这话。他想同这少年说,当日孝懿皇后嫁给皇帝是她心之所愿,可这话如今讲来实在可笑。 “走吧。”太子起身。 孟将军下意识地跟在了少年身后,他看见满屋的东西都还在,不由迟疑说:“殿下不需收拾东西么?” 文琢光道:“孤在此处不过暂住,没有什么好带的。” 孟将军道:“那……宣宁知府华谦处,殿下预备如何呢?” 文琢光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反问:“皇上预备如何解释孤这一年多的失踪?” 孟将军结结巴巴地道:“皇上、皇上说,殿下失足掉落悬崖,为山野农夫所救,现如今才被找回……” 文琢光便道:“既如此,皇上想来不预备叫天下人得知太子为何会被禁足,又为何会掉落悬崖,孤在华家居住之事,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孟云会意,不再提华家之事。他目送着太子远远走出华府,身后的善丰缓缓闭上清辉院的大门,却未曾落锁。 至此,这清辉院又如先前一样,空余满院寂寥了。 …… 柔止在学中,听着佟先生讲时政。 佟先生说:“今上与孝懿皇后少年时相识,许家乃先帝肱骨重臣,世代忠良,而孝懿皇后年轻时亦随父兄报效家国,至于桃李年华,方才回京待嫁。” 女孩儿们皆是惊呼道:“以许氏大族,女子竟有过二十而未出嫁的?” 佟先生缓缓地道:“舒筠心怀家国,为匡扶皇室正统,方才许嫁于当时势弱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女子的价值,并不体现于何时嫁人,嫁什么人……孝懿皇后终此一生,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 佟先生教书,很少说些女诫女则之类的,反倒常讲些古今身怀大义、凛然高节之人,或是带领众人拜读他们的作品。 柔止很是喜欢将这些在课上听见的东西说与许徵听,可今日心中不知怎的,总好似不太安宁。 她用胖胖的手拍了拍胸口,皱起眉头。佟先生很是喜欢这个聪颖伶俐的小弟子,见状便关切地问:“柔止,今儿可是身体不适?” 那股心慌的意味愈发强烈,柔止见先生开口,便糯糯道:“先生,我身子不适,想向您告假。” 她在家被娇养宠溺,在外从不拿乔,佟先生闻言点了点头,许了她的假期。 柔止收拾了东西,便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力量,督促着她往清辉院而去。 “姑娘,不是说身子不适么?”青霜见她下了马车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忙呼唤道:“咱们先回房不行么?” 柔止摇摇头,只说:“——我去看看阿徵哥哥便回来!” 她今日也不知是察觉了什么,脚步飞快,说话间人便已没了踪影。青霜白露等人急得不行,忙也匆匆跟上。 柔止越走越快,到后面甚至跑了起来。 穿过一道月门的时候,她脚下一绊,重重摔了一跤。往日磕着碰着都要哭的小姑娘今日却一反常态,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众人惊呼,又一溜烟地往清辉院的方向跑。 清辉院却一反常态,并未关门,小姑娘踮起脚,便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院子的大门。 门内草木葳蕤,一如平常。 可院内毫无人声,往日那个常坐在院中看书煮茶的身影,已是不见踪影。 第21章 倘或再见,她还会认得他…… 柔止怔怔地站了许久,忽地开始四处找人。 他们一起品茶用过的小火炉、桌上摆的美人觚都还在,他平日常看的书也在,乃至屋内的香炉之中,都还有香灰未倒。 她越找越急,哭声哽在喉咙里,第一次这般倔强,不愿意去相信一个已经存在于眼前的事实。 “砰”得一声,急得团团转的柔止不甚撞上了桌角,却并不痛。她呆呆地看过去,见那桌脚犹包着软布——那是先头,她在此处不小心撞上桌角后,许徵吩咐的,将屋内一切突出尖锐物体都仔细地包好了。 忽地,柔止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林含瑛早在知道许徵离开之时,便料到了女儿的反应,却没想她会提早回家,而且是一回家便直奔清辉院。她慌忙过来时,便见女儿脸色苍白、神情惶惶地站在许徵住过的屋子里,像是一只羽翼被打湿、无家可归的小鸟。 “阿娘,”小姑娘愣愣地回头,她轻声说,“阿徵哥哥是出去了么?他……他还会回来么?” 林含瑛听着女儿小心翼翼的询问,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她一贯知道女儿缺少陪伴,也知道她依赖着许徵。 可是……许徵的真实身份与他们实在是有如天堑,此番离别或许不会是永别,可往后却是不能与前些时日那般亲密无间了。 “扇扇,”反倒是一边的华谦蹲身下来,耐心地同女儿解释道:“阿徵他家中的人来,接他回去了。” 柔止不解:“可是阿徵哥哥与我说,他没有家了。他先前还说,我在的地方就像他的家一样。” 小姑娘的语调愈发急促起来,眼眶也隐隐作红。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哥哥生气了?”她抓着父亲的衣角,认真地说,“我都可以改的,阿爹,你叫哥哥不要生气,叫他出来罢。” 华谦沉默不语。 今日来接人的金吾卫将军三令五申,说太子流落民间之事倘或泄漏一分半点,便拿整个华家是问。 太子羽翼虽渐丰,可朝中孙贵妃一党俨然到了可以指鹿为马的境地,倘或太子流露民间之事一出,只怕举国上下都知道太子蒙冤被诬陷与叛军通讯,乃至被软禁,甚至被人追杀的事情。这等丑闻,其背后推动者固然有孙贵妃及其党羽,可更少不得皇帝的手笔。 孝懿皇后在时,皇帝虽偶尔妄自尊大,可孝懿皇后尚能够直言进谏,自孝懿皇后离世,皇帝愈发昏聩无道,一意孤行,以至今日。倘或这事情被流露出去,谁也保不准那如今日渐发疯的天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华谦想明白了之后,便抱好女儿,认真地道:“你阿徵哥哥被他剩余的亲人接走了,因为船开得急,所以未能与扇扇道别。” 柔止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只是问:“那哥哥有留什么话给我么?” 华谦迟疑着,摇了摇头。 现今与太子有瓜葛并非什么好事,更何况孟云效力于皇帝,文琢光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流露出太多情绪。 柔止忽地又来了脾气,扭头便走。 华谦夫妇叹口气,对视了一眼,齐齐跟上去。 林含瑛声音微不可闻地道:“都说了贵妃势大了,殿下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华谦道:“殿下正是少年意气的年纪,又如何能放弃那杀母之仇在此偏安一隅……”他摇了摇头,望着前头气鼓鼓地走着的女儿,复又说:“殿下处境特殊,倘或被他们知道他多出软肋,无非是祸及柔止罢了。我先前听闻恩师说,太子性情冷肃,不与人亲近,可这些时日他待柔止你我都看在眼中,倘或不是局势所迫,又怎么会这般狠心。” 林含瑛自然听得懂,只是看了一眼女儿的背影,又叹道:“你先前说,他或许能为柔止来日倚仗……如今看来,他的出现,对柔止,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小姑娘回了房中,起先还表现的没什么异样,勉勉强强用了两口晚饭,就说不舒服回房睡了。 可第二日白露久喊柔止不起,一进门却发觉她不在屋内,整个三房俱被惊动,也不知昨夜那般疾风骤雨的,小姑娘去了何处。还是林含瑛心细,头一个便想到了如今无人的清辉院。 到了清辉院里头,之间小姑娘坐在那棵老梨树下,浑身被淋得湿透,满身花瓣与雨水,双目紧闭地倒在了树下——显见是在此等了一夜。林含瑛又气又急,将女儿抱起来,见她面色苍白,口中仍然低声地念着“阿徵哥哥”。 她仿佛感到有人来了,便费劲地睁开眼瞧了瞧,望见母亲的脸,她终于大哭出声:“阿娘,阿徵哥哥走了,他走了,他说要一直一直陪着我的。你们都骗我,他不会回来了!” 她淋了一夜的雨,从满心忐忑的等待,到最后穷途末路的绝望,如今只觉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般。小小的人儿自记事起,没有经历过这般惨痛的离别,如今哭诉起来,便连大人们都闻之心酸。 她嗓音低哑,“先前他去晋元府,还答应我,从此倘或要出门,一定会告知我的,如今为什么要这样不告而别……” “为什么啊……” 小姑娘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整个人彻底昏厥过去。 …… 文琢光是在抵京不久后,听到柔止大病一场的消息的。 他抿了抿唇,破天荒的,面上出现了懊恼神情。 正同他汇报事务的暗卫见太子听完宣宁府的消息后便心不在焉,不得不停了下来,试探道:“殿下?” 文琢光回神,注视着她:“红袖。” 暗卫忽然被点名,吃了一惊,连忙站好:“殿、殿下?” 文琢光道:“我听人说,你在被列入暗卫特训之前,曾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红袖点点头,便又听到自己的主子说:“如此,你去宣宁府一趟,替我留在华家四姑娘身侧,日日将她之事,事无巨细地以快报送达给我。” 红袖迟疑道:“可是殿下您方回京,百废待兴,身边可用之人太少。若我被调离,能保护您的便又少了一人。” 文琢光当年被软禁于寺庙中,后遇刺客时,着实死了大批亲信,唯剩观棋与善丰护送他一路到宣宁府。如今他堪堪回京,培养起自己的人手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京中危险却远胜当年。 文琢光道:“无妨。” 红袖无法,只得领命退下。 可向来风轻云淡的太子却忽地又叫住了她:“还请务必要保护好扇扇。” 太子性情冷清,对红袖又何尝说过一个“请”字。红袖不由受宠若惊,点头应声,又问:“奴婢好奇,这位华家四姑娘,对殿下很重要么?” 文琢光点了点头,只说:“她是世上对我最重要之人。” 他注视着暗卫身影远去,再一次将视线投向了天空。 也不知道小姑娘气完、哭完没有,也不知道将来他们还能不能再见……倘或再见,她还会认得他么? 第22章 看到了少女的惊恐与厌恶……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又是一个秋夜。 柔止坐在书桌前,抬手润笔,外头的红袖见了,连忙进来为她披衣,道:“姑娘怎的还不睡?” 少女浅浅蹙眉,望向她的眸子,比窗外秋雨更轻柔,带着愁绪。 红袖呼吸稍稍一滞—— 她从华柔止七岁时被太子安排到她身边,亲眼瞧着昔日灵秀乖巧的女童长成如今雪肤玉貌、倾国倾城的美人。 华知府的独女及笄之礼那日,整个宣宁府的达官贵人们都来了,那些见多识广的夫人们,无不惊叹于少女娇柔到了极致的美丽,及笈之礼过后,上门提亲之人更是踏平门槛。 可少女好似全然无此风月心事。 眼前的少女美目盼兮,婉转天成,她低低地道:“我想给哥哥写信。” 华家三房只有一个独女,红袖自然知道她所说的“哥哥”是谁。 正是数年前落难藏匿于华府养病,如今在朝堂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殿下文琢光。 红袖为她添了点银丝碳,便蹑手蹑脚退下了。 不时,红袖拿了新煮的参茶进来,却看到柔止趴在桌上睡着了。她眉眼俱是微微蹙着,眼下似乎还带着些泪意。 红袖扶她到床上歇下,又拿了一支笔,坐在桌前。 “阿徵哥哥: 你见到此信时,我已预备与父母一道北上赴京。这些时日院子里的梨树都结了果子,十分酸涩,而扑扑如今年纪大了许多,喜欢与我一同在梨树下睡觉……哥哥,我想你定有苦衷,不然绝不会这般不声不响地离开我。你可还安好么?我时常想,你若在我面前,是否还能认得出我来,阿徵哥哥,我好想你……” …… 文琢光处理完一天的政事,方才看到桌上多了一封宣宁府来的信。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坐在床边拆开了信件。 外间伺候的观棋轻轻叩门,只说:“太子殿下,苏沐阳先生求见。” 文琢光道:“进来。” 苏沐阳进来的时候,便见他手指还抚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那信笺也不知用了什么香料,上头隐隐印着梨花花瓣,清香袭人。 苏沐阳不由笑了,问:“殿下又收到了哪个小姑娘的情书么?” 文琢光看他一眼,淡道:“是孤的妹妹。” 苏沐阳道:“高阳公主?” 本朝的公主倒是不少,可能和这位煞神说上两句的,也只剩一个高阳公主了。 文琢光却道:“是扇扇。华大人一家已然动身,前往京城了。” 苏沐阳不由想起当年那个被太子百般温柔呵护着的小姑娘。他这么多年可都没有见过第二个这般得太子眷顾的人了。 现在的太子杀伐果断,冷厉无情,偏偏又生得清风明月般的容貌,也不知道是多少姑娘们的春闺梦里人。苏沐阳看着他,不由叹了口气,只说:“殿下,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劝。” 文琢光道:“是劝孤不必代行天子之令,抄没林家么?” 苏沐阳不意他一语道破自己来意,顿了顿,只好无奈道:“我知林重该死……可殿下,林次辅在士林之中,名声尤显,虽然被皇上下令抄家,可殿下又何必亲自动手,将林次辅所留人脉,转送他人呢?” 文琢光将手中的信笺放入一个盒子中,珍而重之地收藏好,方才转身看着他,只说:“你所说的,孤都想到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改变主意。 苏沐阳不由叹了口气,他劝不动立说立行的太子,就只能苦口婆心:“若是华姑娘见到殿下如今的样子,只怕也会害怕的。铲除异己虽势在必行,可手段过于残忍,也有伤阴骘啊。” 文琢光听见他谈华柔止,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翌日,华柔止一家便到了京城。 连日舟车劳顿,柔止更是消瘦了些。先头华谦在京中置办的宅子就颇大,这些年也一直有人打理,府中管家来迎了众人回府后,林含瑛便留了人手收拾屋舍,又将柔止赶回房间去休息。 这宅子到底比宣宁府的华府要小上一些,可柔止却很是欢喜。这些年老太太年复一年的难商量,大房二房频频有孩子出生,只有他们三房毫无动静,华谦有心回护妻女,却也不能同年过六旬的老母亲计较,加上柔止也没了兄弟帮着说话,这些年,柔止与林氏不知吃了老太太处多少苦头与委屈。 柔止刚打算歇下,便听说余家姑娘到访。 前些年余祭酒将家人接入京城,说来也巧,两家人便住在同一个胡同里。余燕景早两年便说好了婚事,如今被她母亲关着绣嫁妆,余燕雪先头与柔止有数载同窗情谊,如今听闻刚搬来的是原先的华知府一家,便忙不迭地来了。 余燕雪年长柔止许多,却喜欢这女孩儿被家中所保护出来的一片天真明媚,她对柔止的记忆还是数年前那个圆团团的漂亮小姑娘,可在门口等着的时候,却见一个身穿浅蓝色儒裙,身姿纤弱的少女走出来,对着她微笑:“燕雪姐姐来啦,快些请进。” 余燕雪见她第一眼,便目露惊艳之色,等听她喊了自己,方才能够确定。她,感慨道:“你这变化太大,竟叫我一时不敢相认。” 柔止浅笑道:“数年不见,燕雪姐姐也更美貌了许多。” 余燕雪见她房外下人们都还忙碌着,便道:“胡同外的街上便有家专供女眷去饮茶的茶馆,我看你这儿还乱着,倘或你不嫌弃,我请你出去坐一坐,吃吃京城的点心。” 少女歪了歪头,甜甜地笑了起来,吩咐青霜去同林氏禀报。林氏的话很快便带了过来:“夫人说,家中忙乱,也不好待客,多谢余家三姑娘体谅。姑娘只管去就是。” 两个少女手牵着手从侧门出去,余燕雪说:“伯母一贯好性儿,也就你有这样的福气。” 柔止抿唇笑了一笑,到茶馆中,点了几样点心,又打趣说:“我哪有燕雪姐姐有福气呢,我听说你一及笄,便有许多人提亲呢。” 余燕雪注视着眼前少女舒展明媚的眉眼,面上微笑,心下却生出酸涩。 是呀,提亲之人不少,可她的嫡母也并不看重她,想来不会有什么好人家。 柔止是华大人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想来会比自己顺遂太多。 很快,二人点的点心茶水便上来了。这家名为卿雪阁的茶馆位置极佳,二人挑了临窗的包厢,能将沿街之景皆收眼底。京城街道熙熙攘攘,人物风貌皆与宣宁府有所不同,柔止看着什么都好奇,却忽地眼尖,注视到一户人家门前站了许多卫兵—— 她迟疑道:“这是怎么了?” 余燕雪瞧了一眼,神情有些凝重,她道:“那是林次辅家。” 柔止一怔,想到自己母族的确是出过一位次辅,听说很得皇帝看重,是位桃李满天下的鸿儒。她不由诧异道:“可是林重的宅院?这是怎么了?” “林重前些时日被言官弹劾了,”这些东西余燕雪也不太清楚,只好挑着自己在外头听见的话说,“皇上怒极,下令抄没林家家产,男女皆投入大狱。” 柔止一惊,忙起身下楼。余燕雪阻拦未果,也只好提着裙子匆匆跟上去。 柔止便见华美的府邸之间,有无数冷面卫兵穿梭其中,粗暴地搜刮其中值钱之物,妇孺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可那些卫兵无动于衷……忽地,一个女子凄厉地喊道:“陛下冤枉忠良,太子为虎作伥,豊朝不日亡矣!” 柔止站的角度,正见那妇人猛地撞上一侧卫兵的刀刃,顷刻之间,血液喷洒。 她从未见过如此场面,白着脸往后退了一步,几欲作呕。 一顶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林府侧门,其中所坐之人将一切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少女的惊恐与厌恶之态。 观棋来禀告道:“殿下,都料理干净了。” 他察觉到主人神情不对,也跟着看过去,顿时诧异:“这、这、这不是——” 文琢光手一松,放开了帘子,淡淡吩咐:“走罢。” 观棋道:“殿下本说今日要到华家拜访,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去呢?” 文琢光凝视着手腕上一根红绳,半晌,冷若冰霜的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怅然之意。 他原本是要去上门拜访的,如今倒只怕惊扰了那一如既往柔软美好的少女。他先头不告而别,就够叫她伤心了,今日她才见过林家被抄,怎么也不是个合适的见面时机…… 于是他道:“遣人将东西送过去,孤今日便不上门了。” 第23章 提起裙摆,遥遥地奔了过…… 日暮时柔止方才回府,林含瑛早将家中打点得当,见女儿回来,正要命众人点灯摆饭,却见女儿神情苍白,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讶。 “阿娘,”柔止坐下,神情隐隐不安地道,“林阁老被抄家了。” 林氏一族之所以煊赫不倒,便是因为不管何人当天自,林家所出的重臣从来都只多不少,林重便是林家如今最为得势之人。 林含瑛怔了怔,半晌侧头看向华谦。 华谦心知如今进京,女儿少不得要与京中权贵打交道,有些话自然应当是要与她说清楚的。他想了想,叫女儿到跟前,便说:“扇扇可是今日出去看见了什么?” 柔止低声道:“我见着林阁老家有一女眷触柱而亡,旁人议论,皆说太子如今神怒鬼怨,残害忠良。”她幼年时随母亲回家乃是见过林阁老的,论起辈分来当算她的叔祖父,如此之人,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她心中很是难过。 华谦闻言也是暗惊,尤其为那“神怒鬼怨、残害忠良”八字而感到心惊肉跳。 可是柔止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林阁老与太子政见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太子这些年愈发杀伐果敢,铲除异己是向不手软的。 如此,华谦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将太子当年身份暴露给女儿了。他皱眉沉思半晌,方才道:“朝廷如今党派相争,林阁老卷入其中,落此下场叫人唏嘘,却也在为父意料之内。” 如今朝中一共有三波人,一派是以许国公为首、支持正统嫡出的太子的势力,另一派则是这些年孙家暗中扶持,隐隐支持九皇子继位的孙党,还有些直臣并不蹚浑水,算是忠于元熙帝。 林阁老本是最后一种。 可就在今年初春,有一事被曝出——昔日太子失踪时,皇帝早已拟好了另立太子的旨意,而代拟诏书之人便是林重。那份诏书据说至今未被销毁,而是被林重所藏,这对于羽翼不够丰满的太子来说俨然是一大威胁。很快,林重当年在地方为官之时克扣饷银之事便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落得今日被抄家的下场。 华谦思虑半晌,才将朝中形势简要地同女儿说了,又说:“许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你如今到了京中,局势复杂,万事还要以小心为上。” 柔止点了点头。 边上林含瑛却轻轻地拍了丈夫一下,转而对女儿正色道:“你是要到了说亲的年纪,因而阿爹阿娘才将局势与你说清——可你也要记住,若真遇到什么事情了,也不必处处委屈自己。” 柔止望着灯火下父母慈爱的面容,鼻子一酸,只是贴着母亲的颈侧,倒还像个小孩子那般,糯糯地道:“我何时委屈自己了,阿爹阿娘不必担心我。” 等她出去了,林含瑛才望向华谦,“太子殿下之事,还不与扇扇说么?” 华谦无奈地道:“殿下的事情太过于复杂了些,且京中这浑水我本也不想叫她蹚,还是看殿下的意思罢。殿下既然没有要点破,咱们也就先瞒着。” 林含瑛点了点头。从旁人口中所说的太子殿下,如今实在是太危险了一些,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瞧着纤弱却会护着柔止的少年了。自家女儿的容貌也着实太盛,能低调些也是好事。 柔止在家中待了几天,她在京城没有朋友,除却一个余燕雪,旁人也不来找她玩。林含瑛给她找的学堂至今也还没有着落,可谓是无聊极了。 很快,华谦便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 天子预备在城外山林之中秋狩,着百官可带家眷同往。 这等场合,自然都是儿郎们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至于女眷——其实大部分夫人也都会将家中适龄的女孩儿们带出,毕竟在场都是官家子弟,保不齐未来夫婿就在里头。 林含瑛倒是不急着给女儿相看,纯粹当带她出去放风,可女人天性便是爱攀比的,她提早数日便将柔止秋狩之日的衣裳首饰一一打点好。 浅杏粉提花暗纹的长衫,配了妆花织银马面裙,清冷飘逸,将少女盈盈身姿展示得淋漓尽致,甫一到场,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柔止便很快见一个和善面圆的夫人过来拉着自己的手上下打量,便对林含瑛说:“难怪你不将女儿带出赴宴,竟是这般仙子一般的人物,怕不是担心被我们抢了去。” 林含瑛无奈地看她一眼,只说:“薛夫人说笑了,柔止在宣宁长大,京城的一些规矩还不甚懂,我不带她出来,是唯恐冲撞了贵人。” 很快,她便被夫人们拉到一起说话去了。 姑娘们凑到一起,无非说些首饰衣裳之类的话题,奈何京城时兴的衣裳款式柔止都并不了解,一时半会儿也插不进去。她自个儿倒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四处张望。 忽地,她被人撞了一下,柔止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头多了个纸团。 她寻了无人处展开纸团去看,只有寥寥几字:若要见许徵,去密林东侧。 这个熟悉的名字时隔多年再次被人提起,华柔止倏地一惊。她再回头去看,却不见可疑的身影了。 纸团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寸寸生出滚烫意味。 她心中极惊骇,面上却极力维持着镇定,复又走回姑娘堆里回去。山坡视野极佳,远远望去,可见皇帝带着百官在前头,身边站了个穿了华丽宫装的女子,二人跟前,站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来便是宠妃孙氏与她所生的九皇子了。 柔止眯着眼,仔细辨认。 她试图在那些人中找到许徵的存在。 忽地有一匹骏马奔腾而至,马上之人穿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袍,革带护腕,挺拔若修竹,皎皎如冷月—— 她只觉得眼熟得很。 许是她着发怔的神情太过于吸引人的注意,那些三两谈话的姑娘们之中,有一个穿着粉色裙子的姑娘看了过来,她笑着道:“华家妹妹也在看太子殿下么?” 柔止怔怔地道:“太子殿下?” “是啊,”那姑娘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出身高贵,妹妹要是看呆了,也不稀奇呀。” 柔止喃喃道:“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一边有个傲慢声音道:“别看了,再看,太子殿下也不会看上你。” 柔止回头,却见是个老熟人——余家二姑娘,那位据说被关着绣嫁妆的余燕景。 余燕景当初因着柔止误进迷宫之事,被高阳公主下旨申饬,好长一段时间都抬不起头。如今与柔止这番久别重逢,老乡见老乡,眼睛里头简直要冒出火星子来。 她冷冷道:“小地方来的人就是见识短浅,太子表哥与你有如云泥之别,才看不上你呢!” 她来京时间久,又是高阳公主嫡亲的表姐,与她交好之人不计其数,连乐安县主也与她有些交情,如今听她将华柔止俨然说成不自量力觊觎太子之人,再仔细一打量——这华家姑娘空有一身美貌,如今好似也没有在哪出读书,指不定便是犄角旮旯里头出来的小门小户之女,土鸡上位的金凤凰。 姑娘们再也没有同华柔止搭话了。 柔止微微蹙眉,看了余燕景一眼,不欲与她争论,反倒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猎场。 这会儿身边一贯寸步不离的红袖似乎也不见了,柔止有些意外,只觉得似乎一切都过于巧合。可余燕景有一点却说对了——如今后宫无主,即便是年节,孙贵妃也很难主持宴席。倘或这一次不近前去看看,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见到太子。 柔止下定了决心,辨认出大致的方位,便趁着无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溜下了山坡。 秋季之时,山野枯枝漫漫,下午时分阳光少了些明媚,她今日穿得累赘,走的时候索性将发间的发饰拆了大半,都装在贴身的一个小荷包里头,免了被枯枝挂着头发。 这次的猎场乃是天然形成,山坡下去,除却上山之道外,便是茂密的林子,因着是贵人游猎场所,所以平日里无人进入,养出许多野鸡野兔这般的生灵,至于猛兽却是没有的。 柔止跋涉半日,才算到了密林东侧的边缘,远远便闻得马蹄与人声,里头众人游猎,弓箭无眼,她却是不敢进去的。 她在边缘徘徊,心想着,自己真是魔怔了。 为什么非要想办法见太子呢?倘或他真的是许徵,又何必对自己避而不见。 当年许徵失踪之后,华家上下便对他的过去讳莫如深,仿佛从来没有这么一号人存在过。足足八年,唯有柔止一人还心心念念着昔日那个清辉院的少年。 可她实在是太想见到他,哪怕这张纸条有些蹊跷,她也执意要来看一看,方能安心。 可她等了一会儿,没见着熟悉的身影,却听见了陌生的人声。 一个小太监迟疑道:“殿下,今日游猎,本是陛下要考察大伙的骑射,猎犬之类的倘或进入,可是违反规则之举……” 有个少年声音暴躁地道:“管他什么规则呢!父皇偏爱我,今日本来说太子不会来?——如今呢!他自幼在许国公带领下摸爬打滚,本宫骑射如何比得过他?一会儿在百官面前,难道还要丢脸么?孤早已打听过了,这一带离入口最远,旁人不会过来寻找猎物,放了!把这猎犬放出去,给本宫觅得猎物,再伪装成中箭模样送回来!” 柔止站在树后,听说他要放猎犬,不由惊惶,往后退了半步,却踩响了枯枝—— 旋即,解除了束缚的恶犬便察觉到了这头的气息,缓缓地抬头,看了过来。 世人训犬,常以活物训练其血性,而九皇子这猎犬,自幼乃是放养,时不时以活食投喂,今日之前,已然足足被饿了两天。 “殿下!”小宦官惊呼,“那头好似有个姑娘!” 文琢熙看了一眼,也是惊讶,半晌,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别管了,算她倒霉,碰上本宫——你记得把尸体处理好。” 柔止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弹,而獒犬后肢紧绷,獠牙森然,对着眼前这道纤弱的人影,显然十分感兴趣,摆出了进攻姿态。 文琢熙说完话,便轻蔑地笑了声,松开了那獒犬的束缚。 獒犬发出进攻,柔止望了一眼下山的路,果断选择掉头冲进密林——下山之路并不好走,而密林之中兴许还能躲藏片刻,等待有人救援。 恶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几次都几乎要咬到少女飘起的裙摆,二者之间的差距愈发接近,柔止几乎能感觉到那恶犬口中的腥臭之意便停在自己的颈后。 即便她奋力逃脱,可林中的路对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少女来说也并不好走,猝不及防间,她被地上一块尖锐石子绊倒,踉踉跄跄往前一扑,恶犬发出一声兴奋的嚎叫,猛地扑了上来! 与此同时,还有刀刃刺入肉中的声音响起—— 腥臭的血液顷刻之间,溅了满地。 柔止怔怔抬眼,看见恶犬怒目圆睁,呜咽了一声便轰然倒地。而它的脖颈之处,明晃晃的一把短刃横插其上。 有人在危机关头时掷出了这把匕首,将恶犬一击毙命,救下了马上便要葬身犬腹的她。 可她并非为此出神。 她望过去,见到自己日思夜想之人站在那头,林中清风微拂,他俊朗的面容如她梦中所思所想,如她日日夜夜在心中描绘那般。 少女哽咽了一下,忽地便挣扎着起身,提起裙摆,遥遥地奔了过去。 第24章 你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少女提起裙角奔过来的时候,本就摇摇欲坠的发簪自发间滑落,一头青丝坠下,而她目光盈盈,溢满泪光。 她身量极纤细,文琢光张开手臂接住她的时候,觉得像是接住了一朵被露水打湿、在疾风中飘坠而下的海棠花。 她埋首他在的脖颈处轻轻呜咽,泪水自他颈侧流下,贴着他滚烫的肌肤,带来细微战栗。文琢光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叹息道:“扇扇,莫哭了。” 他还如八年前那个温煦柔软的少年一般,叫着她鲜有人知的小名。 他怀中是极名贵的熏香气息,如松如竹,柔止紧紧地抱着他,语带哽咽道:“哥哥,你为什么要抛下柔止……” 她哭得那般伤心,便连文琢光都觉得心下涩然。他抬起少女的脸,替她拭泪,可她面上的泪珠盈盈坠落,怎么也止不住,她觉得自己一定丑极了,复又埋头到他怀中去。 文琢光垂眸,察觉到她方才匆匆奔逃之时,脚上的软绣鞋也弄丢了,如今一双白生生的莲足上已然被枯枝落叶划出红痕。 他不由皱眉,在少女仍哭泣不止之时,微微蹲身,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将身上的披风取下,牢牢地罩在她身上。 柔止闷闷地道:“哥哥?” 文琢光道:“别出声,来人了。” 柔止一惊,想到自己如今的形容绝不能被旁人看到,连忙慌张地将自己埋得更深了些。 密林中空旷无比,恶犬咬人的事件并没能够瞒住旁人,在场都是官家子弟,众人唯恐谁被咬着了,纷纷往这头靠过来,便连皇帝都过来了。 可见到眼前的场景之时,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也一时哑然。 据说兴风作浪的恶犬早已被一刀毙命,其身躯足有五尺之长,血迹飞溅,腥臭逼人,可更令人惊讶的是—— 那向来清冷孤傲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如今怀中抱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紧紧地攀着太子的脖颈,身上披着一件男子样式的披风,身显得身姿娇小玲珑,鸦羽般的长发坠落而下,掩住了大半面容,却仍有玉白的小半张侧脸露出。 光光这样一个侧影,便是光华天成,如新荷初露,盈盈动人。 众人目光交换,心中所想的却都是同一件事——百官家眷都在远处的山坡上,这少女是何来历?是蓄意投怀送抱,还是恰巧被太子所救? ——不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耐人寻味。 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清雅矜贵,即便如今处境困顿了些,也依旧不知是多少京城闺秀们的梦中情郎,可他从来不近女色,年纪弱冠,府中连个姬妾都没有,旁人讨好送去的绝色美人,更是从未被收下。 而今这霜雪一般的高洁之人,抱了个少女在怀中,还这般珍贵爱重的模样,又怎能叫人不好奇? 文琢光冷冷地望向那些暗中窥视的目光,可替少女掩住面目的动作却极为温柔。他看向皇帝,只道:“这恶犬来路蹊跷,还请父皇命人仔细查验,儿臣先行告退。”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个儿子不简单,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孙贵妃对他频频试探,送的美人却没有一个派上用场,这会儿……到底是谁的手笔?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摆手允了他退下。 文琢光抱着少女,目光极冷,遥遥地扫过人群中站着的文琢熙。他什么也没说,文琢熙却觉得像是如坠冰窟般寒冷。 他眯了眯眼,同样带着探究之意,注视着文琢光离去。 等他一离去,方才还低声的窃窃之语便忽地大声了起来。 有好奇的:“该是何等绝色女子,才叫太子殿下如此垂怜?别是哪家女眷罢!” 也有不喜而怒斥的:“京城女子多矜持文雅,如何会当众做出这般投怀送抱之举!” 华谦站在众臣之中。他自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家女儿,如今十分心神不宁,怕她方才受了什么伤,又怕她身份暴露于名声有碍……好在文琢光也知道此事严重,没有让柔止现于人前。有他在,柔止当是无碍的。 这时,也有人低声怀疑:“今日众人游猎,那这猎犬的出现也太过可疑了些!方才那姑娘是运气不好,似乎也是遭遇了恶犬的攻击……可是倘或遇袭之人,成了咱们中的一个呢?今日秋狩,大家都没怎么带护卫,连陛下身边都少了许多人,发生此事,实在是令人后怕!” 皇帝自然也听见了这话。 皇帝这些年虽然有些糊涂,可却是最惜命的,如今想到这种刺杀的可能性,顿时瞳孔一缩,面容冷了下来,侧头向身边金吾卫将军孟云示意。 孟云不敢轻省,亲自上前去,检查了那方才断气不久的猎犬的尸身,半晌退回皇帝跟前,禀报道:“回陛下的话,这猎犬是人为饲养的,臣在其齿缝间找到了一些药物粉末,这兽药有致狂功效,想来正是因此,方才那位姑娘才被其追逐……倘或方才不是太子殿下将其救下,这猎犬,能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大家看着那极为庞大的猎犬,脸上不由有些后怕。谁也不知道这畜生发起狂来会有多骇人……更何况,皇帝在这里!倘或方才受伤的不是那来路不明的少女,而这猎犬就是冲着皇帝来的呢?! 众人议论纷纷,而文琢熙听着方才孟云所言,脸色又青又白。 他实在是想不通,他带了这条猎犬来,本来是为了在秋狩上压文琢光一头,如今怎么就变成了意欲行刺了?还有什么药粉,他并没有授意底下人给狗喂药啊! 就在此时,孙贵妃匆匆赶到。她一眼便看到了自己那面色古怪的儿子,心下稍沉,只是不露痕迹地将他挡在了自己身后,复又看向皇帝,面露担忧地道:“陛下,倘或这恶犬真是有人蓄意带进来的,此地还不知有多少凶险!臣妾恳请陛下中断秋狩,先行回宫。” 皇帝见了她,神色稍缓,等又听到猎犬之事,面露恼火,冲着孟云道:“你给朕彻查此事!定要弄清楚谁在后头搞鬼!” 孟云连忙应是。 皇帝方才带着众人离场。 …… 东宫。 寝殿之中,燃着名贵的香料。香烟冉冉升起,熏得一室暖香。 医官从屏风内退出来,看见蹙眉而坐的太子殿下,忙行礼道:“殿下。” 文琢光摆手示意他免礼,只问:“她可有大碍?” 医官低声回禀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身上不过略有些擦伤,外加受了些惊吓,照着药方每日换药便是。” 文琢光“嗯”了一声,又说:“她是女儿家,最重容貌的,可会留疤?” 医官忙道:“好生上药是不会的,只是……只是这位姑娘脚上也有些伤口,微臣不好为其上药,殿下寻位侍女来便是。” 文琢光便想到了少女方才那伤痕累累的玉足。他眉心微蹙,遣人将医官送走后,便起身,望了望那屏风之后的人影。 少女自医官走后便蜷着身子坐在榻上,不与他说话。 文琢光低声道:“扇扇,我能进来么?” ——其实这是他的寝宫,她坐着的,也是他的卧榻,他本无需询问。 人影意识到这一点,似乎微微动了动,半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嗯。” 文琢光方才绕过屏风,走到她跟前。他在床榻边坐下,神情是少有的柔和,望着沐浴在秋日阳光之中的柔止。 因着医官要查看她的伤口,加上她方才跌倒的缘故,她早已换下了今日穿的裙子,身上如今仅着单衣,外头披着的还是文琢光的披风。 少女坐在榻上,愈发显得身材娇小,如今身披秋光,眉目温润皎皎,秋水般的眸子中,荡漾着委屈的情绪。她睁眼望着文琢光,只是一声不吭。 文琢光抬手想像她幼年时那般揉一揉她的脑袋,可是她却罕见的有了脾气,偏头躲过了他的手。 太子殿下修长的手掌停留在半空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仰着头与自己对视的小姑娘,忽地便俯身下去,隔着薄薄的一层被褥,握住了她的脚踝。 柔止一惊,下意识便想收腿,可他动作轻缓却坚定,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文琢光便道:“你脚上有伤,我为你上药。” 柔止这才察觉自己脚上有许多疼痒之处。她迎着文琢光的视线,到底没有反抗,由着他将底部的被褥卷上去,露出她脚踝以下的伤口。 文琢光握住她脚踝,取了纱布来,一点一点地为她擦拭伤口,又小心翼翼地撒上药粉,为她包扎。 她其实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到他怀里,就是小小一团,如今脚掌被他托着,脚趾玉白,十分可爱。 柔止垂眼看着他,见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为自己上药,神情温和耐心,仿佛在对待什么至宝一般。他同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不过是这些年过去,当年还有些秀丽的眉目愈发生得清贵英俊,身上多了些说不出来的疏离之感。 她心头有说不出来的怅然之感,先前梦中那般一日日重现的少年到了自己的跟前,她反倒有些不敢再认。 文琢光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还以为她犹在后怕,便温声道:“那条狗的事情,我会处理,今日你出事之时无人得见你面容,你也不必担心。晚些时候,东宫守卫会将你从侧门送出,你回家安心养伤便是了。” 他不是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少女,外头关于太子亲手抱了个女子回东宫的传闻如今想来已是喧嚣尘上,他将柔止呵护如至宝,自然不能叫她名声上有半分污点。 柔止的脑袋似乎动了动,却是闷闷地问:“太子殿下没有旁的要解释么?” 文琢光见她终于说话,眼神中便染上点点笑意。 他道:“是我不该不辞而别。” 柔止听他将这句话说出口,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忽地便冒出来,她蓦地抬头,声音又快又急,“你不仅不辞而别,我到京城这么久,你也不来找我!倘或不是今日我冒险往密林跑,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弄不清楚我的阿徵哥哥去了哪?——哦,对了,你连姓名都是骗我的!” 她越说越激动,倘或不是碍于如今脚上受伤,估计已经站起来打他一顿了。 说到最后,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把挥开他的手,自己把脸转向角落,泪水再一次扑簌掉落。 文琢光看见她哭,为她上药的手微微一顿,先前的那些从容仿佛都泯灭不见。他叹了一口气,不顾少女的反抗,小心翼翼避开她伤口,又将她的身子拽过来,像她幼时那般,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柔止哭得一抽一抽的,眼泪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轻声道:“我一样一样与你解释,你莫要再哭了,好不好?” 她只是哭,也不理他。 她这些年其实都很少哭,便是受了长辈的委屈,也都是咬一咬牙忍过去,可唯独在他这里,眼泪说来就来,就好像自己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文琢光对着她总是有说不出来的耐心,见状,便一面为她拍着哭嗝,一面缓声解释。 当年孝懿皇后离世后,没过多久,许国公便被皇帝借了个由头夺了手中兵权,与此同时,孙家蒸蒸日上,俨然有盖过许氏一族的趋势。 文琢光当年十二岁,一个失了母亲的少年在后宫之中很难生存,许国公便想了个办法,借着兵部尚书平叛的由头,把少年文琢光送出去历练。外头的日子自然是极苦的,可少年似乎生来便有将帅之才,在他的带领下,叛军节节败退,再无还手之力。 他本以为那样他的日子便会好过一些,可回京不久,便有人蓄意诬陷,说太子与晋元府叛军有染。金吾卫冲进东宫,果然找到了太子与叛军勾结的书信。 皇帝大怒,可毕竟发妻尸骨未寒,加上储君谋反之事太过于惊世骇俗,于是采纳了孙贵妃的建议,将太子软禁于城郊寺庙之中,打算过一段时间再昭告天下,太子自愿入寺庙为母祈福,终生不出,另立孙贵妃所出的九皇子为太子。 孙贵妃为了保险起见,自然要斩草除根,她的人意图杀文琢光,而文琢光身边亲信护着他节节败退,仓皇逃出。太子遇刺出逃,生死不明,这件事倒是很快就没捂住,流露了出去。 文琢光则被孝懿皇后旧部所救,他们将他送到了立时便要离京的华谦身侧,照着孝懿皇后遗愿那样隐姓埋名,做一富贾商人,从此远离纷争。 这才有了当年柔止所见到的那个清辉院中常年身着缟素的少年许徵。 文琢光静静地道:“许徵也并非全是假名——许乃母姓,‘徵’则是我母亲去世之前,提前为我备下的字,我用此名,当时是真的想过要远离这朝堂的。” 柔止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就不想他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渐渐意识到,当初在清辉院中那段时日,于她自己是不可多得的美好,对文琢光,却不啻于是段屈辱时光。 她摇了摇头,在他颈侧说:“你别说了。” 文琢光光是听她的声音,便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了。他将埋在自己肩上的少女的脸颊捧起来,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郑重地瞧着她犹有些泛红的眼睛,“可是后来,我想着,我不甘心那样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将原有的一切拱手让人。所以当我父皇派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年我也没有后悔过离开宣宁府,只是后悔认识了你……扇扇,我知道你恨我。” 那天她惊恐又厌恶的表情仿佛还在眼前,文琢光静静地说,“我与你记忆中的许徵有很大的区别。你当日听见的太子残害忠良一事,也并非全是作伪——” 柔止怔怔地瞧着他,忽地又用一个拥抱打断了他的话。 “哥哥,”她柔柔地说,“没关系的,不论你姓许,还是姓文,不论你是清辉院的阿徵哥哥,还是如今的太子殿下,你都是我的哥哥。” 文琢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拥着怀中那失而复得的小姑娘,感受着她的体温。 半晌,观棋来报,说是华家的人来了。 柔止见了他,忽地睁大了眼,惊喜道:“观棋?你也在这呀。” 观棋半低着头,视线中却还是出现了少女露出大半的胳膊,他不仅把头垂得更低了一些,温和地道:“四姑娘,好久不见。” 文琢光瞥了她一眼,将略有往下滑的披风再次拽紧了,将少女裹得只有脑袋露在外头。 可即便如此,她无意间的眼波盈盈,对每个男人、乃至太监来说,都好似天生带有妩媚蛊惑之意——这份美丽,反而因着她的不自知,愈发动人心魄了许多。 ……到底也是个已经及笄的少女,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了。 柔止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并没有嫡亲的兄长,从小到大,除了华谦之外也只对一个文琢光格外的亲近,没有太多要与异性避嫌的念头。她蹙着眉,又抱着文琢光,摇摇头,低声道:“我不想走……” 外头的华府管家听了自家姑娘的话,十分无奈。 她是最会耍赖的,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泛起了泪光,要哭不哭地看着文琢光。 文琢光知道她是怕自己又消失,拍了拍她的背,耐心道:“你今日偷偷跑走,你父母都急坏了,我方才给他们送信来接你的。如今天色也晚了,再不回去,他们更要着急了。” 她说什么也不肯动,只是把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幅很是坚定的模样,像是预备在这里生根。 文琢光不由失笑,“几岁的人了,还这样耍赖?” 柔止也不说话,只是睁着自己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他,手指则悄悄地从他袖口钻进去,捏住他的手腕,讨好般地摇了一摇。 文琢光不由莞尔,反过去捉住她作怪的手,虚虚地握在手心中,他哄道:“你先乖乖回去,过几日我空些了,便来看你。” 柔止狐疑地道:“几日?” 文琢光见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好骗的小姑娘了,无奈,只好与她约法三章,三日之内一定要再去看她,这才把小祖宗给哄了起来。 红袖拿了一套东宫的侍女常穿的衣裳给她换上,少女身姿玲珑,穿得倒是合身,却也叫原先十分板正的宫女衣饰都变得鲜活明艳了起来。她板着脸看着文琢光:“说好是三日。” 文琢光“嗯”了一声,再三保证自己绝不敢望,目送她进了宫内暗道,方才回身。 …… 急了大半天的华家父母终于见着全须全尾归来的宝贝女儿,齐齐地松了口气。 林含瑛板着脸说她:“还好太子殿下赶来得及时,不然瞧你可怎么办!” 柔止整个人都还沉浸在与她的阿徵哥哥久别重逢的喜悦中,闻言倒是想起来,脸上一红:“那、那可有人知道,我失踪的事情?” 林含瑛叹了口气:“没有,你身边那个叫红袖的侍女十分机灵,对外说你是受不了正午的阳光,便先行下山休息了。今日同行的女眷中也有几个身子弱的,也同样早早立场,应当没有人注意到你。” 可是太子抱了个少女回东宫的事情,如今在外头被传得风言风语的。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那是太子殿下养在外头的姬妾,林含瑛听了只觉得愈发头疼。 好在没有牵扯到她的宝贝女儿。 华谦见夫人已责备了女儿,便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只是说:“京中的局势如今还是有些不明了,太子殿下先头不愿与你接触,也有这个原因在,你可没有责怪殿下吧?” 柔止小脸一红。 不仅责怪了,还、还哭了半天,叫他好声好气地哄了半天。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方才一时哭得情难自禁,回来的路上叫冷风一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放肆了。 文琢光救了她,她不但不领情,还要不理他,哭得他手足无措…… 瞧着女儿心虚的面容,华家夫妇都知道她做了什么。林含瑛不由责怪道:“你这孩子,对着太子殿下,可不能与昔日一般了,他毕竟是储君,君心难测,何况这些年太子威势渐重,你难道忘了那日林次辅门前所见所闻么?” 柔止立即理直气壮地说:“那他肯定有苦衷啊!” 林含瑛:“……” 行,当你娘我什么都没说。 华谦倒是比较从容,他笑道:“罢了,太子殿下便是喜欢她这性子的,不过扇扇要知道,切不可将旁人对你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回头应当好生感谢殿下。” 柔止点了点头。 华家夫妇见她面色憔悴,心疼女儿今日在外折腾了一天,又是大悲大喜的,忙吩咐她好生盥洗后早早歇下。 柔止叫丫鬟服侍着泡了个澡,散了长发,穿着寝衣乖乖地躺在床上,看着外头的月亮。 今日正好是圆月,同她的心一样圆满。 她又想到那个熟悉的怀抱,以及文琢光纵容的行为,心里开心极了,便搂着被子,笑眯眯地翻了个身。 扑扑见她躺下,也慢慢地踩上她的肚子,被柔止搂了个满怀。她笑眯眯地道:“扑扑,哥哥回来啦!” 扑扑蹭了蹭她的掌心,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像是在说“知道了”。 …… 等柔止彻底睡下的时候,红袖方才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到了东宫之中。 她深深叩首,以额触地,恭敬地同文琢光行了大礼,“参见太子殿下。” 文琢光“嗯”了一声,问:“她如今怎么样了?” 虽然他语焉不详,可红袖知道太子问的自然是柔止,便一五一十地回了:“姑娘今日回府,被夫人和老爷略说了几句,用了些晚饭,奴婢给姑娘上了药,姑娘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搂了猫儿在床上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还在床上滚了两滚,许久方才睡去。” 文琢光不由莞尔,想着的确是她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红袖汇报完了柔止的情况,便复又叩首,请罪道:“我今日并非擅离职守,而是被人引开,那人手握暗卫调令,命我下山去一茶馆中等人,我久等无果,可再赶回去时,姑娘已然去了密林之中……今日之事,乃是我失职,以至于姑娘遭此横祸,奴婢自愿领罚。” 华谦夫妇也不知是否猜到了她是太子身边的人,因而今日并没有对她有半句苛责。可红袖却知道自己不能怀抱侥幸之心,因而主动前来东宫,阐明真相。 文琢光并没有说话,他轻飘飘的目光似乎在她弯曲的脊梁之上飘了许久,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即便他什么也不说,仍有无言的威压倾泻而下,红袖身子伏得愈低,背后已然冒出了冷汗。 “罢了,”半晌,文琢光开口说,“扇扇喜欢你,若罚你太重,她只怕要心疼。自去领十军棍罢。” 红袖松了口气,叩首谢恩,她恭敬退下,却又听身后太子殿下沉声发问:“你说,那人手握暗卫调令?” 红袖忙道:“是的,那调令与殿下手中那份一模一样。” 文琢光挥手让她退下,自己却兀自坐在原地,望着跳跃的灯火出神—— 他所知道的暗卫调令,一共有两块,一块乃是他母亲孝懿皇后所有,孝懿皇后死后,便传给了他,而另一块,则在皇帝手中。 调令虽有两块,可这些年下来,暗卫队伍早就被换过一通,如今悉数听他一人命令,皇帝手中那块调令已是名存实亡,又怎么会忽然出现? 还是说,皇帝手中的调令,早已被旁人所窃……?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观棋便又进来了。 秋深露重,观棋进屋的时候,便带来一股凉意,文琢光用手虚虚拢住面前灯盏,护住那柔弱的火苗,抬眼看他:“事情查得如何了?” 观棋笑了笑,说:“都清楚了,今日文琢熙为了与殿下争秋狩头筹,特地命手下的训犬太监替他将猎犬带来,今日险些咬伤华姑娘的那条狗,确确实实是出自九皇子府——不过,估计文琢熙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狗被人动了手脚,在今日牵出栏之前,被喂了致狂的兽药。” 这简直是变着法地往文琢光手上送把柄。 文琢光问:“训犬太监呢?” 观棋道:“自缢死了,家中甚至还留下了一些……陛下的衣物。我过去不久,金吾卫的人便来了,我怕孟将军发现我,便把东西复原就离开了。” 文琢光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 处心积虑将柔止引到猎场的、手握暗卫调令之人;忽然出现在猎场、见人便发狂的猎犬;自缢而死,偷藏皇帝衣物的训犬太监…… 皇帝身边一贯护卫重重,即便是秋狩时放松了警惕,却也不是一条狗便能袭击到的。可依着皇帝多疑的性子,这几样东西就足够他发疯,狠狠地处罚文琢熙乃至孙贵妃了。 那幕后之人,只怕也并不想叫文琢光在此事中置身事外,不然不会特地将柔止引来,令她涉险其中。 真是好一场大戏。 文琢光忽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地道:“那就再替他添一把火。”他沉郁的目光略过远处,那是皇帝勤政殿的方位。 …… 文琢熙坐在屋内,面色铁青。 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过是想借猎犬拔得头筹,怎么就变成了蓄意行刺暗杀皇帝了?他想同孙贵妃商量,可皇帝回宫便犯了头疾,孙贵妃侍疾在侧,抽不开身。 可皇帝已经授意金吾卫孟云彻查此事! 以孟云的本事,查出那条狗是他所豢养的,不过是一两天的问题! 不过文琢熙倒也不是很慌张,毕竟皇帝宠爱他母妃,这事儿总归是能糊弄过去的。 因而他愁了一阵子,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叫了贴身的小太监问:“今日我那皇兄抱的那女子的身份,打听出来了么?” 小太监摇摇头,只说:“今日有不少夫人姑娘们说日头太盛,早早立场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是谁跑到猎场附近去。” 文琢熙兴致勃勃地道:“再差人打听打听,本宫很是好奇,能叫我那皇兄沉湎至此的绝色佳人,在床上用起来是什么滋味。” 小太监迟疑了一下,劝道:“殿下,先前的事才被压下去没多久呢,您忘了贵妃娘娘的话了么?” 文琢熙没好气道:“母妃说我归说我,又舍不得碰我一指头。再说了,这江山也迟早是我的,到时候那些适龄女子,还都得求我纳娶呢,我若愿意碰谁,那是给她脸!” 小太监忙笑呵呵地应声:“正是。” 文琢熙想到这等亵玩女子之事,便心情愉悦,将方才的烦恼忘却了打扮。他长舒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明日一早,我再入宫与母亲商量对策,你先叫人送点吃的上来。” 九皇子府的宵夜一贯是极为丰盛的,今日也不例外,满满当当一桌,皆是荤菜,红烧清蒸爆炒煲汤,琳琅满目。 文琢熙大快朵颐,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却忽地听见有人慌慌张张地到跟前来报—— “殿下、殿下!不好了!” 文琢熙皱眉,认出那是自己新派去养狗的小太监,先前那个今日秋狩后便像是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文琢熙看重猎犬,立时又新叫了人去伺候那群狗大爷。 他没好气地道:“慌慌忙忙的,有什么事?” 小太监脸色惨白,眼神也直勾勾的,显然是被吓坏了,“狗、狗……殿下!” 文琢熙听见爱犬出事,立时便紧张了起来,亲自到犬舍中去。 原先犬吠阵阵的犬舍,已是一片死寂,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血腥味,文琢熙忍着反胃再近前了去看,险些没把方才的宵夜吐出来! 只见地面、笼子里,处处都是已然发黑凝固的血液,所有的猎犬皆不知所踪,唯独剩下一张张血淋淋的狗皮,被挂在了笼子上,迎风招展…… 偏偏如今这头挂的还是素色灯笼,瞧去便如命案现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文琢熙呆呆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 “不知道……”小太监方才便被吓得够呛,如今更是哆哆嗦嗦的腿软。 忽然又有人喊着“不好了”,冲着文琢熙跑过来。 文琢熙皱眉,冷冷道:“又怎么了?” 那人正是九皇子府上的一个厨子,他声音发紧,呼哧呼哧像风箱般,断断续续地道:“厨房、厨房都是狗尸!砍了头剥了皮,开膛破肚,被血淋淋地挂着……厨房的一些肉品,全被狗肉所换了……” 文琢熙顿时想到了那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他再也忍不住,跑到远处,吐了个天昏地暗! “查……给我查清楚!”他色厉内荏地冲着手下的人吼着,旋即再也无法在这里待下去,几乎是逃开了这遍布鲜血的犬舍。 屋内那一桌狗肉很快就都被撤了下去,文琢熙心下稍稍好受了些,又觉得自己身上沾了腥气,又忙叫着沐浴焚香。 好不容易一番折腾下来,他方才好受了些,也很快想到了会做出这件事情的人。 ……是太子。 他嘴角僵硬地抽动了一下,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想到了自己今日在人群中所看到的场面—— 他不可置信地想:难道,文琢光是为了那个女人才来整我? 文琢熙一面想着,一面宽衣上榻。 可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反击,他的手就再一次接触到了黏糊糊、冷冰冰的液体,他掀开被子,看到了在床榻内侧,怒目圆睁的猎犬的头颅—— 如今光线昏暗,那头颅阴森吓人,獠牙大张,简直是像来向他索命一般! 文琢熙惨叫一声,心理防线再一次被击溃,他跌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今夜,有人睡梦香甜,自然也有人恐惧到夜不能寐。 第25章 樱色的唇几乎要贴到他的…… 柔止又被按在家中养了两三日的病。 其实那一日她除却奔跑的时候脚崴了一下,加上身上有少许被枝叶刮出的小伤口之外,整个人并无大碍。她缩在家中,其实是因为外头的传闻。 也不知怎么的,太子殿下抱了个姑娘回东宫的消息愈演愈烈,据说赌坊里头有不少人押注猜那姑娘的身份,总归是如今风头较盛的那几个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人选…… 文琢光受欢迎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虽说在太子的操纵之下,如今那些离谱的人选之中并没有出现华家姑娘的名字,可柔止听见相关消息,便总有些心虚,全然不敢出门。 余燕雪本来与她约了一道出门游玩,却听闻她身子不适,便主动取消了邀约,带着礼物上门来拜访了。 柔止不太好意思地迎出去接她。 余燕雪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然面色苍白柔弱,可精神并不差,便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十分坦然地道:“我手头并不宽裕,想着你也是不缺那些东西的,便只带了一些自己亲手合的香丸来,里头放的香料能助眠安神,你旅途奔波,如今又生了病,定要好好休息才是。” 柔止听了,不由赧然道:“倒也不是什么大病,本同你约了去游湖,如今爽约不说,还要你上门来看我,这你还带什么礼物。” “礼不可废嘛,”余燕雪笑了笑,温柔道,“你喜欢就是了。” 她见余燕雪穿的还是上次与自己一道出门时穿得那身襦裙,虽不显旧,可她自来便被林含瑛万分爱护,衣裙鲜有重样的,便知道余燕雪所谓“并不宽裕”不是夸张说辞,倒是十分感激她的心意,忙亲手接过了礼物,回头便叫红袖替她将香丸放入桌边的宣炉之中。 进来的却是青霜。柔止这才想起两日前红袖说自个儿病了,向她请了几日假,便摆了摆手:“青霜,你将香点上,回头找到红袖家中去替我看看她。” 青霜躬身应了,燃香后便退下。 说来也奇怪,这香丸燃烧之时,几无烟气,唯有清香阵阵,暖似和煦春风。 柔止先前便知道她爱合香,也得过她亲手制的香囊,可这般香丸却还是头一回收到。她立时便好奇道:“这是什么香?” 余燕雪道:“我闲暇时摆弄的,起了个名儿叫‘望春山’。” 柔止笑道:“果然有春意。”她请余燕雪坐了,二人在屋内借着香炉所带的暗香,静静饮茶。 柔止问她:“姐姐前些时日在忙什么呢,那日秋狩我跟着我阿娘去,还指望着找你说说话,却只见余燕景来了。” 余燕雪淡淡道,“那日秋狩,嫡母本当带我去的。我如今已然到了说亲年龄,我父亲的意思是,也该相看相看。可她一哭二闹,只说自己在闺中待嫁,日子无趣无聊,临出门前,又穿了身同我一般的衣裙,等我回头换了衣裳,府中马车便已然出门了。” 柔止听得直皱眉。她一贯便不喜欢余家那位二姑娘,如今听见她这般举措,更是为余燕雪鸣不平:“她是你长姐,怎可如此算计你?” 余燕雪自然听出她是真心为自己好,不由莞尔,揉了揉她的头,“你不必操心我的事情,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怕她如今针对,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嫁人,针对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柔止叹了口气没再说这事儿,她静默了一会儿,因着如今心中仍然记挂着那流言,却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只是斟酌着道:“我近日没出门,京城里可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余燕雪望着她,心中有一些隐隐绰绰的猜测,闻言便笑了笑:“新鲜事是有些的,你可知道国子学?” 柔止道:“先前在宣宁府便听佟先生说过,京中勋贵子弟都在其中读书,里头还有个女学,据说是孝懿皇后生前所办,后来孝懿皇后过身,便无人主持了。” 那会儿佟先生瞧去十分惋惜,只说天下给女子的容身之所又少了一出。 “我父亲说,陛下预备重新再办女学。”余燕雪笑说,“东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学生也都招到了,过两日便要开学。先头在佟先生学中,你是最好学的,如今来京数日了,怎么不去问问入学之事呢?” 柔止有些讶然,她母亲早已为她准备好了几所学堂,却没有提国子学之事,她记下了此事,笑着道谢,“好,多谢燕雪姐姐了,不过我知道京城的女学很重出身门楣的,我家在京中尚无根基,只怕那国子学有些难进呢。” 历来女子学院便罕见,即便是开办了的女学,招的人数也很是寥寥,京城之中贵女不在少数,说来并不好进。 不过柔止总是听佟先生说孝懿皇后生前的事迹,她又是文琢光母亲,柔止爱屋及乌,对她颇有些敬仰之情,听闻她的女学要再办,自然也十分意动。 余燕雪喝了口茶,又说起了另一件事情,“我大抵听说了乐安县主,还有宁少傅之女宁秋露也要入学——宁秋露,你可认识?” 柔止想了想,只说:“我听说过,说是第一美人。” 宁家乃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可人丁寥落,到了宁少傅这一辈,儿子生了不少,却是个个资质平平,偏偏这唯一的女儿,生有国色,兼之诗画双绝,据说是几年前宫宴,这位宁姑娘还未及笄,众人行酒令时玩笑说要宁姑娘作舞,她推辞不过,而后一首“清平乐”,回风舞雪,名满京城。 余燕雪便道:“前些时日天子秋狩,这位宁姑娘据说也去了,却无人得见她行踪——她因着名声极显,因而关注她的人不少,再加上太子殿下那天抱了个蒙着脸的姑娘回东宫,便有传闻说,她这些年没嫁人,乃是因着心系东宫呢!甚至还有好事者去问了她本人——”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果然见柔止眼睛睁大了,十分紧张,“那、那她说什么了?” 少女本就生得娇柔美丽,这般紧张之下,眼睛睁圆了,倒是显出几分幼年时的娇憨可爱来。余燕雪没忍住,“噗”得笑出声,无奈道:“她自然是不承认的。且不论此事是否为真,哪怕是真的,她也要顾念着宁家的名声呀!” 柔止“哦”了一声,旋即又问:“那她心系太子殿下可是为真?” “那我就不知道了,”余燕雪莞尔道,“不如你自己去问问太子殿下罢?” 柔止一惊,抬起头去看她,余燕雪恰好低头饮茶。秋日阳光照过轩窗,落在她温柔含笑的面上。 这些年不见,余燕雪自然也出落得愈发出色,可柔止却觉得有什么变了,昔日那个温柔的少女,变得愈发沉默,只在她跟前,方才会多说几句话。 她只当是对方开玩笑,抿了抿唇,半真半假地埋怨说:“你就会打趣我。” 余燕雪见她模样,心中的猜测已然确定了大半。她走到一边去,拿木质的夹子拨弄了一下香炉中的香球,好叫其受热更均匀些,只说:“对了,我当年离开宣宁府的时候,好似你那位兄长归家去了,你哭得大病了一场,这些年,他可有消息?” 柔止一怔,不意她居然提起了当年的许徵——如今该称太子殿下了。她脸色有些微妙,轻轻咳嗽了一声,含糊地道:“有消息的,他当年乃是因着家中出事,有些苦衷,我也并不怪他。” 余燕雪笑了笑,温和地道:“那就好。” …… 余燕雪陪着柔止说了些话,约了柔止往后再一道出门玩,便告辞了。 等到夜幕降临,华府次第点上灯,柔止也去了正院与父母一道用晚膳。 华谦这两日方才上任,十分忙碌,可见着女儿,面上便展开了笑容:“扇扇可饿了?菜还没上来,阿爹给你带了些桂花酥,快去吃一些。” 即便柔止已经是个及笄的少女了,华谦却还总是把她当作个孩子来看待。柔止笑眯眯地应了,边上林含瑛无奈道:“少吃些,回头仔细吃不下饭。” 柔止吃了两块桃花酥,便道:“阿娘,今日燕雪姐姐与我说了国子监女学的事情。” 林含瑛有些诧异,她望着娇娇怯怯的女儿,说:“国子监女学,因着这学府门第极高,里头对学生的要求也是颇为严苛的。我原先想着,你一贯散漫,横竖也不必去搏这些才名,便没有考虑过这儿……” 柔止打断了她,“阿娘,我想去国子监。” 林含瑛不意向来乖顺的女儿会这般倔强,可这对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她便道:“女学不似男学,只需有身份高者同国子监祭酒举荐即可,我们家与余祭酒虽没什么交情,但是你阿爹官至尚书,自然有办法。” 说着,就看向了华谦。 华谦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只说:“扇扇能不能同阿爹说说,你为什么想去?” 少女眼神忽地就变得飘忽了起来。 她今日穿了身天水碧色的明绡纱襦裙,系着郁金色的披帛,婷婷袅袅,明艳动人,像是预备着要见客,端看她这般心虚的神情,华谦便知道她要见谁了。 他道:“国子监在成贤街上,与皇宫毗邻,女学为孝懿皇后初创,太子殿下至今都会定期去国子监中视察学情……扇扇,你可是为了这个?” 见瞒不下去,柔止只好点了点头。她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地道:“我好不容易找回了阿徵哥哥,可他这样忙,我几日都见不到他,我就想着,离他近些也是好的……” 华谦并没有多想,只是答应了送她去国子监,又安慰女儿说太子事务繁忙,倘或有空定会来见她的。 可一侧的林含瑛心中却油然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女儿,权当自己是想多了。扇扇这孩子打小便很粘人,当初六七岁的时候,就成日心心念念着她的“阿徵哥哥”,如今想是好不容易把人给找回来了,少不得得稀罕一阵子。 等饭菜都摆上来,柔止却又无心用饭了。 她望着外头渐渐挂上的明月,脸上有些沮丧——那三日之约,如今已超了个把时辰了。 她匆匆忙忙吃了两口,便提着裙子跑回院中,林含瑛在后头无奈地摇摇头,问华谦:“你这女儿一颗心都被太子殿下勾走了,真的没事么?” 华谦乐呵呵地道:“她还不通男女之事,只当太子殿下是兄长,太子殿下也将她当成妹妹,你别多想。”他吃完了,也匆匆往书房赶去,徒余林含瑛在后头无奈地叹息。 华谦一入书房,便见一身玄紫的青年立在灯下,听见他的动静,缓缓地回过头来。 太子年少时便极美貌,如今年岁渐长,那些青涩退去后,唯余清冷端然,翩翩如玉。华谦先前视他如子侄,见他这般,便笑着行礼:“太子殿下。” 文琢光示意他免礼,旋即又开口道:“华伯父,孤今日来此,是为了柔止之事。” “殿下请说。”华谦迎他入座,又亲自为他斟茶,莞尔道,“柔止今日晚饭时便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想来也是在等殿下去见她。” 文琢光想到柔止,眼中笑意微生,旋即便说:“今年国子监女学重办,其中讲师皆为大家,她进去读书正好。” 华谦不由惊讶:“晚饭时,她才同臣提了此事。” 文琢光也是讶然,旋即道:“既如此,孤便着人安排。” 他一贯寡言,如今亲自来见华谦,乃是敬重他是长辈,寥寥说了几句话,便要告辞。华谦送他出去,又给他指路,十分关切地道:“扇扇的院子在那头。” 文琢光走着之间路边花木扶疏,等到了柔止的院子里,便听四下寂静无声,如今夜色渐浓,她屋内点了灯,外头只有一个小丫头打着瞌睡。 文琢光到了门前,轻轻叩门,里头很快就有了动静—— 柔止没好气道:“我知道了,这就睡,不等了!” 她有些生气的将等人时写的那些大字给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嘴里只是喃喃地说:“大骗子!” 后头却忽地传来青年有如冰淬过的声音,他声音略带笑意:“嗯?怎么骗你了?” 柔止猛地回头。 文琢光便站在她身后,他颀长挺拔的身子略遮住了身后桌上的烛火,在她身前留下大片的昏暗。而太子殿下俊目修眉,冲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柔止不解其意,歪了歪头,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文琢光嘴角含笑,拉了她一道,站到了桌前,垂眸看着她写的字,半晌,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个形容词:“唔,这些字写得真是……别出心裁。” 柔止:“……” 她脸上一瞬便晕红一片,赶忙一把推开他,挡在了桌前,心虚气短地道:“你不许看。” 文琢光温声应了好,转身坐下了,瞧着少女眼波漾漾,欲言又止地瞧着自己。她将自己写的那些字窸窸窣窣地收拾了,转过头来时,所佩戴的郁金色披帛已是松松垮垮,文琢光便叫她近前来,抬手为她理了理披帛,问她:“怎么了?” 柔止说:“你迟到了一个时辰。我们三天前是在傍晚分开的,你今日来迟了。” 青年一怔,旋即有些哭笑不得,到底还是顺着她,温声道:“好,我下次一定守时。” 她这会儿方才像是气顺了些,板着的脸也缓和下来。文琢光见状,便复又站起身,拉着她到了铺好宣纸的桌前。 “你幼时就由我带着写过字的,”他卷起了广袖,看向眸子里头满是赧意的少女,笑了笑,“你天赋极佳,可这些年过去,字迹怎么反而没有长进。” 柔止被他带着,站在了桌前。桌上毛笔墨迹未干,她在他的责备下,复又拿起了笔,正想再好生写几个字,可笔尖还未落下,便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了上来。 她微微一惊,险些画花了新铺的宣纸。 文琢光握住她的手,往上一带,那张无辜的白纸方才得以幸免。他好笑道:“怎么了?” 她讪讪:“……一下子有些紧张。” 文琢光道:“你方才写的是什么?” “《子虚赋》。”她说着,忽然一怔,又回过头去看他。 文琢光闻言便笑了笑:“是我教你读的 第一篇文章。” 那时候她在病中,百无聊赖,少年许徵成日带着东西去投喂她,又或者是给她念书。她幼年时便极聪颖,他便手把手地教她写一些古今大家的诗词歌赋。 《子虚赋》描写工丽,散韵相间,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总归是有难度的,他便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掰开揉碎了为她讲。原本他还想教她《上林赋》,可惜还没有教到,他便离开了宣宁府。 二人本就挨得极近,少女转过头来之时,樱色的唇几乎要贴到他的脖子上。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腰险些撞上桌子,文琢光便用手掌托住她。 他带着无奈的叹息声在她头顶响起:“……这么怕我做什么?” 柔止用手背贴了贴自己不经意有些发红的脸,低声嘟囔说:“我才不怕你呢。” 只是听了他的话,她也来了几分兴致,便软声求他带着自己写《子虚赋》。少女撒起娇来的时候,声音软侬,眼睛明亮,文琢光自然很难拒绝,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写:“……你这落笔太局促,写字要想形神兼备,则自己须得有开阔疏朗的心境。” 他察觉到柔止身子略有倾斜,便托着她的腰,往另一侧转了回来,“身子也不可偏倚……” 少女腰肢极为纤细,被他揽着,好似稍稍一用力便能攀折的花枝。 文琢光心神忽地一怔,手下力道微松。 柔止早已写得入了迷,发觉他松开了自己的手,不由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他:“哥哥?” 他走到边上喝水,笑了笑,说:“我有空的时候,为你写本字帖,你自己照着临摹可好?” 柔止点了点头,忽略了心间那点儿失落。她见文琢光面上有些疲惫,便忐忑地道:“哥哥,那日秋狩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么?” 文琢光还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被暴露出来,便安慰道:“你不必担忧,这件事情如今已与你无关了。” 柔止迟疑了一下,说:“可是、可是今日燕雪姐姐来见我,说如今京中舆论,都在猜测那日被你抱回东宫的人是谁……好似有很多人,猜是宁家姑娘。”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心中冒着酸水儿,语气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几分埋怨。 文琢光道:“宁家姑娘,宁秋露么?” 柔止垮了小脸:“哥哥你认识呀。” “宁少傅是我的老师,”文琢光道,“我去他家拜访的时候,应当见过他女儿几面。”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面露不悦的少女,“怎么了?为什么旁人都猜测是宁姑娘?” 柔止道:“燕雪姐姐说、她说——” 她咬了咬嘴唇,盯着文琢光说,“宁姑娘喜欢你所以迟迟不嫁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那日去了秋狩却早早退场,保不齐就是你怜香惜玉,救下了她呢。” 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如今是什么感受,就是觉得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实在是不舒服得很。 文琢光诧异地瞧着她,只觉得听她说“喜欢”二字都有些违和。他只当是她小孩子气的占有欲作祟,只是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我与她不熟,何况我救的、抱的,不是你么?这等空穴来风的传闻,你当真做什么。” 柔止忧心了大半日的事情便在他这三言两语间被化解了。她不由笑了笑,亲昵地倚到他肩头,素白的面颊紧紧地贴着他,又张开手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文琢光揽住她肩膀,又说:“我同你阿爹说了,过两日国子监开学,你便道那边去读书。” “嗯,”她有些困了,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那边离东宫很近,我是不是可以去见你呀?” 文琢光感觉到她软软的气息拂在自己的颈间,像一只全身心依赖着自己的猫儿般,他垂眼看着少女,目光柔和:“自然可以。” …… 翌日,天还没亮,高阳公主便得知太子召见自己,她还以为有什么要事,匆匆梳洗罢,便往东宫去了。 结果文琢光见了她,第一句话便说:“你去安排一下,过几日把柔止放到国子监读书。” 高阳目露茫然:“为什么要我去说?” 文琢光看了一眼她睡眼惺忪的模样,猜测她是还没睡醒,所以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他只好解释:“国子监女学的规矩,便是要一位身份高的女眷去同女学那头的院长引荐。华家初来乍到,有你帮忙,行事便宜些。” 高阳这才回过神,一口应下了,“这倒不是难事。” 文琢光“嗯”了一声,让她退下。 “……”文宜婉说,“所以你三更叫人把我喊起来,就是为了让我帮忙给华家姑娘办入学之事?” 难道就不能等她睡醒吗? 文琢光道:“再晚些我要参加早朝了。” 文宜婉只好强颜欢笑:“哦,原来如此。” 说着,她那失踪的理智终于回来了,迟疑道:“不对,那个华家姑娘?华柔止?先前你在宣宁府里,喊你‘阿徵哥哥’的那一个?” “就是她。”文琢光见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便挥了挥手,示意外头的观棋进来赶人。 文宜婉被客客气气地“请”离了他的书房。她不由愤懑地道:“我才是你妹妹啊,皇兄,你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 第26章 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肖想…… 虽然世人都说太子很是疼爱高阳这个小妹妹,可其实高阳与他并不十分亲近。 文琢光出生的时候,帝后的感情已然跌到了冰点,不过皇帝看重许家,因而皇帝对这个继承人很是上心,而孝懿皇后不得丈夫宠爱,生性要强的她也只将毕生精力都投在教育孩子上……所以太子自小性子便冷淡自持,别的皇子公主们还成天玩耍打闹的时候,他早早开蒙,听大学士讲学,随许国公习武。 余昭仪还在闺中的时候与孝懿皇后便是手帕交,到了宫中,也处处以她为先,高阳小时候听见母妃教导的最多的,无非是:“皇后娘娘不容易,你要听话些,多帮帮她。” 高阳幼时因着性子乖巧,很得皇帝喜爱,便是到了如今,也牢牢记着余昭仪的话。 她自东宫出来,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罢了,便当是替皇后娘娘走这一趟罢。” 孝懿皇后若是在世,见到文琢光如今愿意这样照顾一个小娘子,应当也是高兴的。 她遣人去准备了一些礼品,便施施然地提着东西去,给柔止做了一回说客。 国子监祭酒乃是高阳的舅舅,可他主要负责男子,而今女学重建,请的则是举国闻名的几位女子大家,其中有一位姓王的,出自琅琊王氏,如今的书院山长便是她。 王山长见了高阳来,略有些诧异。她是个瞧着清癯文静的妇人,虽说出自名门,可终身未嫁,当世流传她著作无数,虽年华已老,却犹有韵致。 “不知公主驾临,”王山长亲自给她斟茶,温然道,“有失远迎了。” 高阳笑着谢了她的茶,旋即便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位小友想荐入国子监女学。” 王山长注视着她,只道:“公主可知我这女学的规矩?” “自是知道的,”高阳苦笑说,“须得有德高望重之人推荐,自身德言容功也不可少。如今山长所收的几名学生,我也大致了解过,其一是宁秋露,京城第一才女,诗书传家;再是余祭酒的两个女儿,俱是名门闺秀,余燕景诗画双绝,余燕雪则是香料大家……便是那走了后门的乐安县主,也是她父母倾城之力捧出来的大家闺秀。” 除了这四位之外,其余之人虽有逊色,可却也个个都是京城之中名誉颇盛的闺秀。 王山长见她对这些学生如数家珍,还以为她心生退意,便轻轻啜茶,只说:“若是公主您要入学,我自当扫榻相迎,可若是要为旁人说情……” 她顿了顿,放下了茶盏,面上露出矜傲之色:“若是要入学也行,可我此间不收无用之人。琴棋书画,文章策论,香材刺绣,到了年底都要考察,若得三个乙等以上,便是天家血脉也得退学……那就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高阳笑容稍稍僵硬。 她心中暗骂文琢光不是人,她没同王山长接触过,不知此人如此古板不会变通,可太子殿下能不知道么? ……他就是故意坑妹妹! 高阳还真不知道华家小姑娘能不能在她手上讨着好。她皱眉思虑片刻,终于还是展眉,同王山长福了福,低声道:“那便有赖山长照应了。” 她派了人去华家说了此事,再着人回禀东宫。如此,华家姑娘入国子监女学之事,方才算得板上钉钉。 …… 女学地位特殊,与普通书院区别不大,而国子监男子读书处所即为“辟雍殿”,平日直到初一十五方才休息,恰逢十五休沐罢,一群少年们回到国子监中,其中有消息灵通的早早便得了女学要重办的消息。这群平日里被关着读书的少年们顿时生出了极大的热情。 许修明才踏入辟雍,便见一群人正围着下注,他收了折扇,笑眯眯地凑过去,“祭酒倘或知道,那可都要挨罚了?” 旁人见他来,便轰然笑道:“好,许兄来得正好,你瞧瞧,这些人谁能拔得头筹?” 许修明用折扇抵了下颚,笑眯眯地看过去,便见他们围着的乃是一张白纸,上头落了几个姓氏,为“宁”“文”“余”,最后还有个潦草的“华”字,显然是新加上的,墨迹未干。 许修明与这群人臭味相投,自然很快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嗤笑道:“可是赌那几位要入学的姑娘们?赌什么?” “赌谁最受欢迎?”他望着几个姓氏,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说:“宁家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乐安县主出身皇族,气度高贵,余家姑娘虽还上学,却早已说定了与宗人令刘家的婚约……” 这些姓氏边上,已经有人押注了,宁秋露的美貌广为人知,足足有十来个学子为她押注。 半晌,他将扇子落在了那个“华”字上,笑眯眯地道:“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拿这新来的华姑娘凑数的。我见过华尚书的夫人林氏,是位罕见的美人,想来她的女儿一定更加出色。” 他说:“我押十注在华姑娘身上,赌她才是那个最受欢迎的。” 男子这头正热闹着,那头华家的马车已然到了集贤门前。 柔止下了马车,便见眼前一座大门巍然耸立,其面阔为三间,单体灰瓦悬山顶,两侧建有八字墙,柱和门饰以黑色,十分的庄严肃穆。 大门处已然有不少人站着了,俱是穿着素雅的姑娘们。余家姐妹,还有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乐安县主都在其中。 还有一人…… 柔止柔声同众人见过礼,转身望向那月白色衣裙的少女。 她莞尔一笑,同样行了礼,软软地道:“早闻宁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宁秋露只知道方才下了马车这姑娘是如今的太常寺卿之女。宁家世代簪缨,她并不把区区三品官员放在眼里,如今听她与自己见礼,倒是稍稍一怔,旋即抬起眼睛去打量—— 今日大家都穿着素色,这华家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少女身着一袭透着淡淡春绿的素罗裙,袖口浅浅绣荷花,鹅黄丝绦系在腰间,衬得她愈发身姿纤纤如嫩柳,而她扬起的一张脸,皎皎如明月,是素衣所难掩的姣好颜色。 宁秋露心下微惊,一时竟觉得……这少女口中的“第一美人”,于自己来说是个讽刺。 可她年长些许,且自幼在后宅之中耳濡目染,自然不会表现出自己那一瞬难以抑制的嫉妒之心,只是温然地笑了笑,还礼道:“华家妹妹不必如此见外,往后大家都是同窗了。” 就在说话的期间,人来齐了,前头的王山长收起名单,只道:“都走罢。” 集贤门唯有天子亲至方能走,平日师生只得走两侧旁门。 众人步入国子监的第一进院落后,便见又有一道“太学们”伫立于前。太学们规格稍次,乃是灰瓦悬山顶,饰五墨彩画,树立着许多书法大家的碑刻。柔止扫过一眼,便见伫立在最前的那座石碑上,乃是一手飞蛇惊鸟的草书,其狂傲落拓之意扑面而来。 她不由拉了拉边上的余燕雪,低声问:“我瞧不清,那石碑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余燕雪不工于此,有些迟疑,边上却传来一人的声音,是宁秋露。 宁秋露温温地道:“是孝懿皇后的笔墨。” 柔止歪了歪头,十分惊讶。毕竟孝懿皇后知书达理,堪为天下女子典范,柔止有时候都觉得她似乎完美得不真实——倒是没有想到,那般循规蹈矩之人,却写得一手潇洒自如的狂草。 众人同样从一侧掖门进入,便到了第二重院落。 进入二门就是国子监的主要教学区,中间竖着巍巍高墙,左侧便是辟雍大殿,而众人所在的女学需要从右侧的垂花门穿过去。 过垂花门,便见大片芭蕉青竹掩映着一处清幽阁楼,上书“翔鸾书院”四字,依旧是方才柔止在太学们前所见的孝懿皇后的笔迹。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而“翔鸾”二字,正是书者对女子能够海阔天空、走出内宅之中的愿景。 翔鸾楼中,少女们的座位早已被安排好,此时便携着自己所带文具三三两两入座。至于侍女们,则都已被留在了集贤门外。 柔止的座位恰好便在余燕雪之侧,而余燕景则与宁秋露一道,乐安县主则坐在最前头,自己单人一桌。 柔止听课极认真,今日讲经纶的先生走到哪里,她的脑袋便跟到哪里,笔耕不辍。那先生见她生得好看,又这般努力,心下对这位“插班生”的不喜便少了些。 后头余燕景哼了一声,瞧着前头两人,十分不喜,只说:“她半点学识也无,先生说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凭什么与咱们坐在一道?” 宁秋露侧头看了看她,只是淡声道:“山长肯叫她进来,自然有道理,也不是咱们能置喙的。” “我就是瞧不惯她,小门小户的,以前年幼的时候就瞧着讨厌。”余燕景撇嘴,又凑近了些,低声同她说,“说来,前几日百官随陛下秋猎,你怎么没有来,太子殿下可到场了呢——太子殿下这些年,生得是愈发出色好看了。” 柔止耳尖,听见了“太子”两个字,又蓦地想起了那个传闻。 她虽坐着不动,可手上翻书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宁秋露说:“殿下一直都是仪表不凡、天纵英才的。” 她一直是个内敛之人,平日似闷葫芦般不喜作声,可唯独说到文琢光时,面颊染上点点浅粉,眼中波光流转,脉脉含情。 余燕景看着她的模样,便奇道:“说来,那日你也早早离了席间……难道,被太子殿下救下的姑娘是你么?” 宁秋露一怔,脸色有点古怪,不过是一瞬,她浅浅地笑道:“我那日只是病了。” 说完,宁秋露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俊美无俦,我并不敢肖想。” 她这话其实并没有直接回绝那日之事。 柔止听在耳中,只觉得奇怪。 余燕景便笑着打趣,说:“你可是京城第一美人,论才貌,谁比得过你,又同太子殿下自由相识,青梅竹马,你还不配,谁能配上?” 她想起那日华柔止在山坡上,见到太子时的情态,便嘲讽道:“太子殿下自然不是什么边陲之地来的阿猫阿狗都能配上的,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可不知道呢,那天游猎,有人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便走不动路呢。” 余燕景意有所指,前头的柔止轻轻皱眉,只觉得心中不舒服极了。 一边的宁秋露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见到了前头穿着素罗裙的少女沉默的背影—— 换做是往日,宁秋露是知道的,以文琢光的才貌,京中自有无数女子对他趋之若鹜。她一贯自恃身份,不与旁人争抢。可偏偏今日,许是女子的直觉,她对眼前这柔顺美丽的少女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敌意。 她不会主动开口寻衅,可对着蓄意折辱华柔止的余燕景的话,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说:“人各有志,倒也不必论其出身。” 这话听着是不与人争执,可再细想,便是在旁敲侧击,说旁人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肖想储君。 余燕雪一贯是极能忍的,可眼见着那两人越说越过分,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说边陲小城来的“阿猫阿狗”,自然便是暗指父亲方才调入京中的华柔止。 她脸色一冷,正要说话,便被柔止按住了手。 柔止自然不会让与此事无关的余燕雪为自己说话,可她自幼便受父母宠溺,也不是个任由旁人拿捏的性子。她温温柔柔地道:“燕景姐姐可还记得,我是同你一道在宣宁府长大的,还做过好几年的同窗呢。” 这便是在反击先头余燕景那“边陲之地”的言论。 旁人有听出她的嘲讽的,险些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余燕景着实愚蠢,讨好人怎么把自己也踩上一脚呢? “你——!”余燕景脸色一变,怒道,“你是什么意思?昭仪娘娘是我的亲姑姑,你可知道?” 她父亲如今仍任国子监祭酒一职,虽然清贵,可论官位其实远不如华谦,她不得已方才抬出了余昭仪来。 柔止不紧不慢地道:“正是因着知道余昭仪恭顺柔婉,才要提醒燕景姐姐呢。我是出身宣宁府不假,可难道余家祖籍不是在宣宁么?燕景姐姐骂人的时候,骂进自己一家子,还把昭仪娘娘也一道牵扯进去,这可误伤了太多人了。” 余燕景脸色一瞬间便青白交加,精彩极了。 眼见着这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边上的宁秋露开了口。 “好了,”她扫了一眼余燕景,笑着说,“你已是说过亲事的人了,华姑娘年岁小些,你莫同她计较。” 这头争吵方才歇下。 乐安闻言,淡淡扫过一眼,并不参与女眷们的口角。 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她先前便于这位宁家姑娘做过同窗,只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子令人讨厌的清高劲儿——倒也不是说她没有真才实学,可这位偏偏能将自己略通皮毛之事,说得如同了如指掌一般,内行人听了,自然是想要发笑的。 这会儿,余燕景虽然蠢,可却也是有宁秋露的挑拨在里头的,如今反倒是她又跳出来当老好人——余家二姑娘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真真蠢货一个,还没她那庶出的三妹妹聪明。 这会儿,便有钟声响起。这是到了中午歇息的讯号。 姑娘们鱼贯而出,去往最近的饭堂。 翔鸾书院这侧一楼乃是上课之所,二楼便是饭堂与休息的茶室,三楼是山长与先生们的办公之处。 姑娘们用了饭,并不急着上二楼去休息,而是在一楼的竹林附近散步闲聊。 ——当然,不是真的散步。 出了那道垂花门,便是一侧的辟雍殿。辟雍殿最开始乃是皇帝讲学之所,后来变成了学子们往日听课场所。 国子监是整个京城,乃至整个豊朝的最高学府,出过不少能吏重臣,而能在其中学习者,也大多是勋贵、清流之家的子弟。 平日碍着礼教,少女们只能偶然在宴游之时远远地望上一眼那些或许会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男子,而今这距离何等接近,又怎能不生浮想呢? 便是柔止,长到这么大,也还真没见过几个少年,听她们如数家珍地说着某某家的公子如何优秀出众,也颇来了一些兴趣。 ——可惜,隔着一道垂花门,完全瞧不着辟雍之中的美郎君。 少女们胆子也没有那么大,胆敢往外跑,只好在这秋日却春意满满的竹林中,无聊地走动攀谈了。 柔止有午睡的习惯,没过多久,便有些立盹行眠之觉来,正要回茶室去休息,忽地,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便见到一张风流薄幸的少年的脸。 那少年满眼笑意,见她抬头,便笑嘻嘻地与她打招呼:“华家姑娘好。” 柔止满眼茫然。 她如今站在翔鸾楼与过巷的围墙边,而这少年便是攀上了围墙,与她打的招呼。 少女们还在小心翼翼、满腹心事的时候,这少年竟是敢为人先,直接攀上墙头看姑娘们来了。柔止回过神来,顿时无比诧异。 她面颊飞起薄红,在满地的枯叶之中,却俨然是风露清韵正好的一枝夭桃,耀如春华。 那墙头陆续又攀上了几个脑袋,而柔止回过神来,便匆匆地垂下了头。 徒留她身边的余燕雪皱着眉头——她方才也被扔了个纸团在头上,如今又见那些人一副凑热闹的样子,哪里还能不清楚。她抬了抬手臂,看准了时机,将纸团用力地砸上了墙头那个一马当先的脑袋。 许修明只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想躲,结果手一松,没攀稳墙头,“砰”一声掉了下去。 扬起大片尘埃。 柔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余燕雪,便见素来温婉的少女面上略带薄怒,冷冷地道:“许国公世子可真是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也不怕哪日叫狂蜂浪蝶迷了眼!” 许修明被一群人扶起来,拍打着衣袍上的灰尘,狼狈地咳嗽了两声。上头的人见那边姑娘们发怒,倒是不敢造次,也灰溜溜地爬了下来。 “怎么样呀?” 学子们心照不宣的眼神到处乱飞,显而易见是在问那头的姑娘们好不好看。 许修明忙着咳嗽无法言语,反倒是一头有人说,“嘶,真不是我说,倘或你们说那宁姑娘清冷如莲,那方才这位,便是夭桃秾李,艳色独绝啊!” 到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又是一群平日里除了读书便闲得发慌、精力充沛的少年们…… 是以,一日上学完毕,一个消息便插着翅膀般飞遍了整个国子监—— 翔鸾楼里头新来的女弟子中,那位华家姑娘美貌无匹,便是昔日京城第一美人宁秋露与之相比,也显得黯然无比! 第27章 一贯端方如玉的程首辅之…… “你可真不知道,那天有多少人看你家小姑娘看呆了,”许修明往椅子里懒懒洋洋地一坐,在茶几上支起了双腿,一幅没规没矩的样子,啧啧称奇:“要我说,好看归好看,就是有点呆呆的,软软乎乎的,不像她边上那个余家的小庶女那般脾气火爆,来劲得多。” 文琢光单手执盏,视线划过他的双脚。 “……”许修明把脚拿下来,乖乖坐好。 文琢光放了茶盏,淡道:“扇扇一贯性子好。” “既然这样,你倒是不应该把她放到翔鸾书院去,”许修明摇头说,“那里头的人又有几个是好惹的,我听说你是叫高阳同王山长去说情,可你怎么不想想,关雎宫那位耳聪目明,她要碰你家小姑娘可怎么办?” 文琢光道:“她估计正为秋猎行刺之事焦头烂额。” 皇帝身边的金吾卫没过两日便追查到了猎场上那条有刺杀嫌疑的恶犬的来源,而九皇子府上原本豢养的猎犬被屠杀殆尽,自然更是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他的灭口之举。 文琢熙在御前争辩,说自己乃是被太子所陷害,是太子给他的狗下药,是太子杀了他的狗,云云……皇帝虽然偏心,却不是傻子,自然一句都不信。 是以孙贵妃这段时日很是受了冷落,关雎宫的人气也大不如前。 许修明闻言,便冷笑说:“这不就是姑姑在世之时,她对你们所做的么?” 皇后幽闭常宁宫时,还是庄妃的孙氏代掌内廷,明面上她对孝懿皇后恭敬柔顺,实则她百般阻挠许国公夫人进入内廷与皇后相见,很久之后,许国公一族方才知道,曾经的中宫皇后与国之储君,困窘时连冬日暖碳都无,十指皆生冻疮。 后来孙氏脱簪待罪,说自己失察,元熙帝轻而易举地便饶过了她。 上行下效,昔日孙氏对孝懿皇后所作所为都被人看在眼里,今日她一朝失势,旁人自然也会赶着上来踩一脚。 文琢光听他说起孝懿皇后,一时沉默。 许修明方才知道自己失言。 他顿了顿,假装无事地岔开了话题,又说,“不过你真的不奇怪么?” 是谁在晋元府藏兵诬陷储君,又是谁在秋猎时意图刺杀皇帝? 文琢光看了看他,半晌淡道:“我心中已有猜测,你不必担忧。” 许修明见他这般胸有成竹,心神稍定。可他望着眼前阴郁淡漠的青年,心下却叹了口气。 他这表哥什么都好,就是太沉得住气,先前还好些,后来失踪一年回来后,便不苟言笑,一股子叫人望而却步的气场。他那日之所以那般对华柔止热忱,也是因着知道她便是文琢光这些年一直照拂的那个女孩儿,所以心下十分好奇—— 能叫万年玄冰融化的,应当是怎般温暖可爱的人? “我知道国子监不太平,”文琢光说着,看向许修明,方才还坚硬冰冷的神情,忽地便柔和了一些下来:“不过她想离我近一些。她性子温和,像只兔儿一般受不得惊吓,你既然在那头,便替我照顾她罢。” 许修明想着昨日那个呆呆的女孩子,觉得文琢光也没说错,自然是满口应下。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同文琢光叮嘱说:“我知道你万事都有自己的成算,但是孙党这些年权柄煊赫,你要对他家动手,可别自己一个人扛着。我阿爹怎么也会帮你的。这些时日,我听说他们愈发动作频频,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在外风流倜傥的许世子,到了自家的表兄这儿,倒是啰啰嗦嗦了起来。 文琢光把他的折扇丢还给他,显然是送客的意思,“我知道了。” …… 经过了那日少年们爬墙的事情之后,王山长便迅速地做出了举措—— 她与余祭酒一道,下了规矩,若是胆敢穿越那道垂花门与另一边的异性相见的,又或者是爬墙的,一并罚抄《学规》十遍,且扣一百个学时。 国子监那头学子众多,因而分六堂肄业,先进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修业两千学时或是通过定期考核后,升入修道、诚心二堂。最后升入率性堂,通过考试便能顺利结业。 一百个学时,少说也是小半月白读了。 翔鸾楼这头女弟子并不多,不需分六堂,却也有同样相似的分流。 可惜,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这日,经义课的先生带着女弟子们一道去崇文阁找书,许是两边没有说好时间,一不留神,便遇上了方才到了课间休息的少年们。 好在人并不多,又有女先生在,少年们倒还乖乖巧巧的,不敢造次。他们纷纷退到了书架后,等待女弟子们将书取走离场。 柔止拿了书,正要往外走,忽地发现一旁的书架上,几本书册被移开,几个少年的脑袋就挨挨挤挤地藏在后头,正盯着她看。 柔止顿时便猜到了这群人的来意,皱了眉,正要往边上走,便见少年们一个个都好似鹌鹑般张大了嘴巴。 这群人实则是为眼前少女的美貌所惊艳,奈何他们都饱读诗书,没什么花花肠子,这会儿做不出什么孟浪之举,看起来反倒有些傻里傻气。 柔止没忍住,咳嗽了一声,笑了起来。她觉得这群人的样子很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因而发笑。 可是在少年们眼中,那瑰姿艳逸的少女望着自己,忽地绽开笑颜,就好似因着见到了自己而欣喜一般。他们满心激动,手指微微颤抖,正想告诉眼前的少女自己的名字—— “啪”得一声,书架上的缺口被人阖上了。 许修明双手叉腰,挡在书架前,恰好挡住了少年们的视线。 少年们:? “别看了,”许修明苦口婆心:“美人看一百遍,美人不会是你的;书读一百遍,知识就是你的!” 众人:“……” 突然就想看书了呢。 好在女先生走在前面,并没有听见这头的口角。 反倒是前头不远处的几个少女们听见了这头的喧闹。 余燕景冷哼了一声,只说:“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土包子,不怪别人瞧不起她,跟没见过男子似得,成天就知道抛头露面,半分大家闺秀的矜持都没有。那些人也真是眼皮子浅,会喜欢这么一个除了皮相一无是处之人。” 宁秋露闻言,脸色微冷。 她自幼被身边的人捧惯了,自她及笄之后,“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就没有离开过她,她虽然对着名号不屑一顾,可是华柔止入学的这些时日,她已经在许多或明或暗的场合,听见那些男子对她的赞美感叹。如今便是连余燕景,再怎么明里暗里讥讽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貌。 她忍不住将视线落到那头的少女身上去—— 少女今日换了一身月白色留仙裙,发髻松松挽就,并无繁复发饰,只有一只淡青色玉簪,上头挂下一串透白玉珠,随主人行走而微微晃动。 铅华不染,却灵动出尘。 乐安见她的眼神,也随着望了一眼,只是一眼,便理解了她眼中深意。她轻轻笑了笑,只说:“华家这位姑娘,确有国色,对么?” 宁秋露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眼中似有不虞。 乐安嘲笑般弯起嘴角。她倒是并不嫉妒华柔止的美色,她自己出身皇族,父母珍爱她若至宝,华柔止不过一个三品官员之女,便是美貌了些,将来的婚事也大抵不如她。 忽地,二人身侧的书架旁,传来了几人的议论声—— 有人道:“程兄,你见着华姑娘了么?可是美人?比之你那未婚妻乐安县主如何啊?” 程瑜柏冷淡地道:“我与乐安县主并无婚约。” 便有个嘴欠的“啧”了一声,说:“也是,乐安县主虽然身份高贵,可性子骄横,哪里有华家这位瞧着娇滴滴的姑娘来得讨人喜欢。” 程瑜柏眉头紧皱,懒得搭理这群多嘴长舌之人,转身离去。 可这些话,却悉数落入了一侧的宁秋露与乐安耳中。 这回轮到宁秋露幸灾乐祸了。 她轻声细语地道:“华家姑娘确有国色,也难怪连一贯端方如玉的程首辅之子都对她一见倾心,乐安县主,你觉得呢?” 乐安脸色铁青。 她很想上去问程瑜柏为什么否认二人之间的婚约,可是教养让她止步。方才还看戏的这会儿成了戏中人,这般感受可不太好。 她冷冷看了宁秋露一眼,转身离去。 柔止并不知道这头的口角,只是在下午上课期间,她身边的余燕雪十分奇怪地问她:“你是怎么招惹了乐安县主了?她今日上课频频转过来瞧你,还瞪着你呢。” 柔止转头去看,果然,这会儿乐安也正好看向她,见她瞧过来,这位小县主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这些时日,柔止在学堂中也渐渐有了感觉。 宁秋露瞧着清高,实则是个虚荣之人,身边成日跟着一堆捧着她夸着她的同窗,余家那位嫡女也在其中。 而乐安县主身份最高,年岁也较众人略长一些,听说早就与程首辅的嫡长子议亲,很可能读一段时日的书便要嫁人去了,因而不爱同众人玩耍。柔止只当她生性如此,也并不主动去亲近。可她倒不难相与,有一回她忘带砚台,柔止借给了她,还得了她一句“多谢”。 那之后,柔止便自以为自己同她有些交情,两人平日碰见了,也是会相互问候两句的。 这是怎么的,忽然就讨厌起自己来了? 柔止自然不知道自己是替程瑜柏背了黑锅,心下有些茫然,不过她脾气向来好,想了想,对着乐安的白眼,微微地攒出一个笑容来。 少女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虽只是一个浅笑,却如春日繁花般叫人移不开眼。 乐安被这灿烂的笑容灼伤了眼,下意识地转开了头,不再去看她。 这时候,她听到不远处的余燕景冷笑了一声,说:“生得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惯会扮可怜,半点没有身为女子的矜持,也难怪把那群公子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虽然往日乐安不喜欢余燕景这般说话,可是这一回,她却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少女的心思很浅,浅到只能装下一个人。程瑜柏对她一贯不假辞色,可是在面对旁人夸华柔止而贬低她的话语的时候,他无动于衷,甚至还出口否认了与自己的婚约,这在生性骄傲的乐安这里,是一道无论如何都很难过去的坎。 她不能去责怪程瑜柏,便迁怒般地将今日的帐记在了华柔止的头上。 …… 每日下学的时候,柔止总是走得最晚的。 无他,她动作慢罢了。 她自小由嫁人千娇百宠地养到大,便是自己绞个巾子都不会,更遑论收拾东西。 她皱着眉,将砚台洗净了擦干,又放回桌上,再将今日用过的笔一支支地洗净了悬挂晾好。 外头已是夕阳西沉,余晖斜斜照过窗扉,映在她认真专注的面容上,犹如罩上一层暖黄轻纱,连着那般清丽到了极致的美丽,也略显朦胧温润起来。 乐安县主也没走。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蹙着眉头,打量着华柔止。 她试图像余燕景一样从这少女身上找出些不好来,可不论怎么苛刻,她的目光总是被那月白身影所迷惑。华柔止此人的面貌,简直如她本人的名字一般,温软到没有棱角,即便是同性,也并不能拒绝她的美丽。 宁秋露同样还留着。她察觉到乐安县主打量华柔止的神情有些不对,手上动作便也慢了下来,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人。 乐安看了华柔止一会儿,便垮下脸,决定不再自降身份自取其辱,转身便走。 宁秋露轻轻笑了笑,跟了上去,她声音温温柔柔,只是说:“乐安县主,咱们一起走罢。” 乐安虽然不待见她,但是如今更不待见华柔止,闻言“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出人意料的是,后头的柔止却喊住了她:“乐安县主。” 乐安冷着脸,头也不回地道:“叫我做什么?” 身后少女低声说:“我今日见你一直盯着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这哪能有什么误会!程瑜柏否认二人的婚事是真,他任由旁人夸柔止而贬低乐安也是真!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知道即便如此,该责怪的也是程瑜柏而非华柔止。可是满心高傲的乐安又怎能接受自己被青梅竹马的程瑜柏所拒绝的事实? 乐安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转过头去,盯着她,恼道:“你离我远些!” 华柔止有些怔然,旋即又听见乐安边上的宁秋露笑了笑,她转过头来,如同一个耐心温柔的大姐姐一般地劝她,说:“华姑娘,我知道你年纪小,兴许也不懂事。可是程家公子与县主青梅竹马,姻缘天定,如今你在其中插了一脚,县主不与你计较便是好的,你又何苦上赶着自取其辱呢?” 言下之意,竟是已然将一顶“插足在青梅竹马之间做第三者”的帽子扣给了华柔止。 柔止一惊,如今才明白了乐安为何对自己频频白眼。她自然没有插足乐安县主和程瑜柏,也不会认下这桩罪名。她刚要开口辩驳,便见前头二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觉得自己是遭了无妄之灾,不由摇了摇头,心中盘算着如何化解这矛盾。 可她身后也不知何时掉落了一只毛笔,柔止刚一转身,脚跟踩上笔杆,整个人便往后倾去。她手指想要抓住一些能够借力的物体,奈何身前唯有一片空气。 “哗啦”一声,隔壁桌上未收起的宣纸被她带倒,桌上东西散落一地,而她本人的后腰则重重地撞在了桌角上! 柔止眼前瞬时便只见一片黑暗,她只觉得后腰被撞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连带着五脏六腑都似乎疼得移位一般,也不知是否撞倒了那个穴位,四肢百骸都涌起一阵麻木感,一时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身躯。 她面上毫无血色,一片惨白,倒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腰,微微呻。吟,疼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起身了。 乐安虽然已经走远了,却同样听见了这一声巨响,她下意识要回头去看,却听见一边的宁秋露淡淡地同自己说:“县主没听见今日余家妹妹所说么?这位华姑娘可不简单。” 乐安脚步一顿,顿时想起来了今日余燕景所说华柔止“惯会扮可怜”,何况哪怕华柔止真的摔了或是出了什么事,也全赖她自己,并不干乐安的事情。 乐安冷着脸,缓缓地往外走去,果然没有再回头。 …… 国子监外。 眼见着又有人走出侧门,却迟迟不见柔止的身影,而天色阴暗,也不知道是不是会下场秋雨。 马车中的文琢光终是皱起了眉头。 他掀起了帘子,淡声问外头的红袖:“你们姑娘每日都这么晚出来么?” 红袖有些迷茫,只说:“姑娘动作慢些,加上学堂里头又不许闲杂人等进去,所以要姑娘亲自收拾东西,所以她出来的一贯是要晚一些的,可却从来不像今日这般。” 她迟疑了一下,便道:“殿下在此稍候,奴婢进去瞧一瞧。” 可出人意料的是,马车上的文琢光掀开了袍子,径直下了马车,往国子监内而去。他对国子监十分熟悉,穿过三道门,便往上,走到了翔鸾楼中。 一楼女弟子们上课所用的房内,已是一片寂静。 文琢光瞳孔忽地一缩,向来冷静至极的太子殿下,像是忽然失去了自制力一般,他加快往前走了两步,扶起了躺在地上轻轻喊疼的少女。 柔止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冷汗已然打湿了她的鬓发,她脸色惨白,嘴唇也不知何时被咬破了,血淋淋的一片,衬着少女毫无血色的面容,简直触目惊心。 “疼……”她眼中轻轻浮着雾气,见到了他,忍了半晌的泪水方才掉下来,声音也断断续续的,“阿徵哥哥,疼……” 她方才呼救了几句,却始终不闻人声,自己一时又疼得起不来身,是真有些害怕的,这会儿见了文琢光,压抑的恐惧才喷涌而出,连昔日对他的称呼都冒了出来。 文琢光倒还十分镇静,唯有触碰柔止的面颊的手指冰冷,流露出几分他如今的真实心绪。他看少女弓着身子,像是疼极了,便又问她:“哪里疼?” “腰……”她声音轻得像是在呢喃,“方才、方才撞着了。” 文琢光面色冰冷,由于不确定她有没有伤着骨头,他也不敢轻易移动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处,将人揽在臂弯中,好叫她不要继续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吩咐一边呆站着的红袖扶附近医馆中将大夫找来,自己则拿了帕子,替她擦拭眼泪。 “好疼,哥哥……”少女揪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我会不会死掉或是半身不遂?”她从来没有摔得这样狠过,如今缓过来一些,只觉得腰部愈发钝痛,心下害怕极了。 文琢光摩挲着她没有血色的面容,缓声安慰她,“不会的,有我在,不会叫你出事。” 那头,乐安走出国子监,正要上马车,抬头便看见天色昏暗,好似是要下雨。 她看着远处的宁秋露施施然地上了宁家的马车,自己却怎么也做不到像她那般释然。 她在马车前纠结了半晌,同侍女要了两把伞,又拿着伞急急地回身去找华柔止。 她心下不安,走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可是等她到了翔鸾楼中,却看到了震惊的一幕: 华柔止躺在一人怀中,而那身着白衣、头戴玉冠,眼眸中难掩焦急之色却依旧耐心地哄着她的人—— 正是豊朝如今的太子殿下,乐安县主文佩紫的堂兄,文琢光。 一瞬间,乐安县主的脑子里转过了不少念头。 太子性情冷淡,不近女色,就是所谓的京城第一美人宁秋露,乐安也绝对不信曾得过她半分青眼。 可他如今这般抱着华柔止……这说明前些时日,在猎场林间被文琢光救下带回东宫的,世人所盛传的那东宫藏娇的姑娘,便是华柔止! 文琢光忽地往门边看了一眼。 文佩紫躲在门外,用帕子掩住嘴,压住了自己的惊呼,旋即扭头就走! 这会儿要是被发现,以太子的性格,她估计当场就凉了,赶紧回家,叫她爹娘想想办法才是正理! 柔止见文琢光看着门口,便拉了拉他的袖子,哼哼唧唧地道:“哥哥,好疼好疼。” 文琢光回神,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自己摔着了,不是被人欺负了么?” 柔止有点犹豫,半晌,迎着他的眼神,艰难地摇了摇脑袋。 文琢光弄不清少女的心思,微微蹙眉,正要说话,外头红袖便领着大夫来了。他连忙叫大夫为她看伤,一时也不再问此事。 第28章 伸出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华家父母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等回了自家的宝贝女儿。 林含瑛见到女儿被太子抱着,脸色有些古怪,可很快,便被女儿的伤势所吸引了注意,她紧张地扑上去,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大夫过来,替柔止摸了骨头,只说虽然那一下摔得狠了,可她年纪小,骨头坚韧,只是伤到了外层,并没有大碍,只需用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即可。 柔止望着母亲担忧的神情,忙安慰她,说:“大夫说了不要紧,阿娘你莫怕,只是磕了一下罢了。” 华谦也十分紧张:“是磕着哪了?若只是磕了一下,怎么连路都走不了了?” 柔止:“……” 她尴尬地望了望太子殿下。 事实上,方才大夫过来后,给她上了点活血化瘀的药,她那会儿只是身体不习惯疼痛,所以动不了,上完药之后便能自主走动了。文琢光却怎么也不放心,抱了她一路,连在马车上,她都是坐在他怀中的。 太子殿下即便在这时候,也还能够维持住自己风轻云淡的表情,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我怕她牵动着伤处,便不让她走路。” 话虽然这么说,可华家父母瞧着他,都有点儿说不出来的感受。 自家女儿还穿着今日出门时的那身留仙裙,整个人软软躺在太子的臂弯中,娇娇俏俏,而文琢光白衣洁净,如琼枝玉树,这两人这般亲昵地站在一道,又怎么不令人遐想。 好在文琢光把柔止抱回她房中后,并无逗留之意,只是留了个太医在华家,便匆匆走了。 林含瑛这会儿方舒出一口气,她掏出帕子,替女儿擦了擦脸,方才柔声说:“阿娘叫人去学中为你告假,等你好些了再回去。” 柔止点点头,又趴到她肩膀便,糯糯地道:“阿娘不用担心我,我就是有点儿疼,没事的。” “那殿下神情怎的这般凝重?”林含瑛说,“还有,你素来稳重,怎么无缘无故便摔了?” 柔止便趴在她耳边,说了今日乐安县主之事。林含瑛听得眉头微微皱起,说:“她可有欺负你么?” 柔止摇摇头,说:“她并没有说我什么,方才我自己摔了,也不怪乐安县主呀。我倒是觉得她那样有旁人挑拨的缘故在,阿娘你不要担心啦。” 林含瑛见她已然很有主意,稍稍安心了些,又再三要女儿同自己保证,倘或有同窗们再对她在言语上有些不客气,或者是暗地里给她使绊子务必要告知父母。林家与华家也不是吃素的,不能由着他们欺负自家孩子。 柔止乖乖应了。 林含瑛这才同她道:“扇扇,这些时日,你自个儿要顾好自己,阿娘怕是难照顾你……” 柔止歪头看着母亲,见她面上有些喜色,又抬头去看边上的父亲。 华谦也坐到她床边,低声说:“你阿娘近日食欲不佳,今天请了太医院的医官来瞧……扇扇,你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因着他与林含瑛努力了许久都迟迟没有再怀上孩子,所以这些年夫妻二人俨然已将柔止当成眼珠子一般对待,甚至打定了主意要给她招个女婿进门的,所以后面来的这孩子不像惊喜,倒有些像个惊吓。 无他,只是华家二房便有个先例在那—— 便是二房的华柔馨。她先前被当成嫡女一般对待,后头金氏又生了一子一女出来,华柔馨的境地一落千丈,如今据说在府中过得已是十分艰难了。 林含瑛同华谦有些担忧自家女儿见过华柔馨的处境,如今心中也会生出抵触。 柔止望着父母,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这不是好消息么,阿爹阿娘你们为何神情这么沉重?” 她不似大人那般心思深沉,也对未出世的弟妹没有感觉。她自幼千娇百宠地被养大,知道自己便是要星星,他们也要想办法搭梯子摘给自己,如今她阿娘又有了身孕,她只觉得好歹能够堵上华家老太太那张尖刻的嘴,只有高兴的份。 华谦见她没有出现抵触的神情,方才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柔止被他们搂在怀中,倒是有些奇怪,轻声道:“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阿娘先前在宣宁府的时候,怎么难有孩子呢?” 华谦与林含瑛对视了一眼,这个问题他们自然也奇怪。 不过扇扇年纪还小,这些后宅中的阴私事情,他们暂时还不想叫她接触。 林含瑛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叫她早些休息,没有与她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 柔止在家休养了好一段时日。等她终于能够回到学堂中的时候,日子已然入冬了。 翔鸾楼外的竹林都成了暗色,女弟子们纷纷换上了冬日的衣裙,外头冬意渐起,而翔鸾楼内却是一群少女,犹如百花争春。 余燕雪这些时日常常给柔止送纸条,在上头写着近日所学的课业,因而柔止并没有落下太多的进度。 她方入座,便有不少人过来打招呼,柔止便一一笑着应了。 她才出病中,容貌苍白柔弱,穿了身月白如意百褶裙,上头绣着翠色竹纹,耳畔挂着的翡翠耳铛,碧色温润,衬得她整个人似竹烟波月,娴静文雅。 说来也奇怪,大家在学中都是穿素色,可这个年纪的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常年着素色,即便是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的宁秋露,也总显得寡淡黯然。 唯有这位华家姑娘,容光颇盛,虽着素色,却难掩分毫,在一群人中自然显得鹤立鸡群。 乐安见到柔止,脸色有些僵硬。 她那天回到了家中,便与父母说了自己所见之事,可还没来得及上门去同柔止赔礼道歉,太子便喊她过去,东宫的礼仪嬷嬷盯着她抄佛经,抄了一下午,最后方才传达了太子殿下的一句轻飘飘的训斥,“延平郡王倘或不能教导好女儿,孤也不介意帮她教”。 乐安后来见柔止足足请了半旬的假期,方才知道她伤势之重。当时学堂中一个人也没有,倘或她真的不管不顾走了,徒留华柔止一人在那的话,只怕就不仅仅是卧床半旬就能养好的了。 她虽然不喜欢华柔止,但是倒也真没想过要这般害她,心中早已是懊悔万分了。可她自幼很是受宠,又是皇族出身,这会儿仍是有些拉不下脸来与她道歉。 柔止却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她摆好了文房四宝,便发现自己没带笔,见乐安前头琳琅满目挂了一串,还伸出手去同她借。 乐安:“……” 她望着少女在冬日微弱阳光下,苍白到有些透明的面颊。 她忽然后悔极了。 她垂下眼,把自己最好的一支笔递了过去,匆匆说了声“抱歉”。柔止似乎是听见了,便望着她,笑了一笑,温温柔柔地道:“谢过佩紫姐姐。” 文佩紫松了口气,正想着如何同她把话说清楚,先生却进来了。她连忙坐好,一时闭嘴不语。 翔鸾书院的女弟子们到如今已然上了近一月的课,她们俱是出身不凡,自然也都极为聪颖,因此从腊月开始,书院中就要给大家开算学课了。 士农工商,如今商人依旧是地位较低的职业,但是女弟子们将来俱是要做当家主母的,这算学一课自然极为重要,因而姑娘们对新来的算学先生展示出了极大的热情。 可等那人往前头一站,柔止便睁大了眼睛。 不只是她,先前一道从宣宁府出来的余燕雪、余燕景二姐妹也瞧着惊讶极了,纷纷道:“佟先生!” 佟先生见了她们,似乎十分惊讶,她先前便很喜欢柔止这个学生,却不料如今还能相见。她温柔的面上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先生,更何况佟先生早年名声在外,乃是教过孝懿皇后之人,所以等佟先生的课上罢了,学生们都还很是不舍。 “先生曾经教过孝懿皇后,”有个女学生问,“那翔鸾书院创办的时候,先生有在其间么?” 佟先生望着如今热闹的学堂,仿佛有些恍惚。 “是呀,”她温声说,“孝懿皇后那时候说要创办这个学堂,遭到了许多读书人的反对,他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倘或在外头听了三五日的课,回家便自视甚高,忤逆父兄,这般的书读去何用?” “可书学课的先生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等读书是为了知礼明德,又怎会忤逆父兄呢?”有些不服气的姑娘便出言说。 佟先生便笑了笑,对着女弟子们道:“你们今日之所以能够明德,正是因着读过书。而在孝懿皇后开办学堂之前,天下女子都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即便是孝懿皇后本人,也是力排万难,方才设下这一处学堂。我知道诸位这个年纪,对着隔壁辟雍殿的男弟子们都十分好奇,可翔鸾书院办起来实在是太不容易,哪怕是出一丁半点的丑闻,也会叫前人的努力白费。” 这话正说到痛处。 少女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都被佟先生的话打动了。 是呀,读书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又怎能轻易荒废呢? 柔止却低声说:“我听说,当今陛下未登基之前,乃是一名并不受宠的皇子,孝懿皇后既然出自名门,自身又知书达理,为何会选择陛下呢?她嫁人后,便被困在深宫内院了,许多事情总是有心无力,想来她若不是皇后,会过得更好。” 佟先生听见她发问,微微讶然。 她望向眼前那个曾经自己最喜欢的小弟子,见她虽然柔弱风流,可坐姿端正,神情端凝,倒是有些昔日的许舒筠的影子了。 她心下感慨,只是苦笑,说:“陛下于微末之时,认识了舒筠,那时她还是许国公府千娇百宠的小小姐,偏偏生性不羁,穿了男装成日与军中将士们厮混。陛下当时被派来监军,见舒筠以一人之力能够打得过号称军中剑法最好的一名将军,遂对她生了好奇,一来二去,二人便认识了。” 许家手握重兵,历来便叫天子忌惮,自然也不会轻易蹚浑水,一直在许舒筠与在那之前都没有站队哪个皇子的意思。 可后来许家的小小姐飞蛾扑火般地爱上文清客,也将整个站在岸上的许家,拖到了权力纠葛的污泥之中。 可许舒筠又得到了什么呢?老国公身死,她的兄长如今为保全国公府,已然让出大半兵权,许国公府辉煌不再,便连她的独子,也只得在一片昏暗之中踽踽独行,伶仃孤苦。 后面的这些话,佟先生不便再说。 女学生们仅仅听明白了这故事的前半段,倒还有不少感念于帝后昔日青梅竹马,伉俪情深的。 唯有柔止一直静静地听着,即便是同窗们都纷纷赞叹帝后青梅竹马的故事,她也并未说话。她知道孝懿皇后后面一定过得不好,不然文琢光堂堂储君,又怎么会被逼道宣宁府那样偏僻一角,避世一年呢? 她望着佟先生眼中化不开的哀戚,想到了文琢光,心下忽然很是难过。 今日下学后,柔止依旧是动作最慢的,可佟先生要走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叫住了她,“佟先生,弟子可以与您一道出去么?” 佟先生回过头来,有些讶然,旋即温和地道:“好呀。” 柔止在她面前总是有些害怕的,虽然佟先生待她一直很好,可她并没有与佟先生走得这样近过,想了想,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今日太子殿下答应了来接我,我想先生既然认得皇后娘娘,应该也会想见一见太子殿下。” 她带着佟毓出去,掀了自家马车的帘子,果然见到文琢光坐在里头。 “哥哥,”她有些忐忑地喊了一声,旋即说,“佟先生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文琢光闻言似乎也十分诧异,可很快,他便柔和了神情,出来与佟先生见礼,道:“不知佟先生来京城了,有失远迎,我便代替我母亲,请佟先生到东宫去喝杯茶吧。” …… 东宫。 佟毓喝着茶,望着眼前清俊颀长的青年,笑了笑,说:“殿下幼时还见过我一眼,不过那会儿我与孝懿皇后有些念头不合,加上翔鸾书院到后头停办了,我便负气离京了,只在孝懿皇后忌日之时还偶尔回来,如今一转眼,都到了殿下要成家的年纪了。” 文琢光注视着热气腾腾的茶雾,淡声道:“再过几日便是母后的忌日,佟先生若是愿意去见她,她应当会很高兴的。” 佟毓看了看一边的柔止,似乎欲言又止。 文琢光明白了她的顾虑,招手叫一头埋头吃着糕点的少女过来,道:“佟先生有话直说便是,不需要避着扇扇。” 佟毓虽然不明白自己这小弟子与太子的关系,然而却知道以太子的谨慎程度,想来不会有差错,于是她便直言问:“舒筠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文琢光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只是笑了笑,说:“没有人要害她。” 佟毓迟疑问:“那孙贵妃呢?” 文琢光反问:“她有这个胆子么?” 佟毓一时静默。 柔止在一边听得懵懵懂懂,只见佟先生忽然眼圈便红了,她似乎很难过的模样,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便起身出了门。柔止不明白向来博学多识的佟先生怎么就忽然这般不懂礼节,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她轻声道:“佟先生,你怎么啦?” 佟先生转过头去,望着眼前急急跟上来的少女,她眼圈还有些发红,神情却是镇定的。她温和地道:“太子殿下生得与孝懿皇后很像,我瞧了如见故人,因而有些伤怀。” 柔止点了点头,望着她:“我送先生出去。” “不用了,”佟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对弟子一贯严厉,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昔日的孝懿皇后的缘故,神情忽地就温和了许多,“你回去罢,多陪陪殿下。” 少女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乖乖地回去了。 她回到殿内,见文琢光依然不动如山地坐着,好似依旧是那个冷清冷面的太子殿下。她有些踟蹰地喊了声“哥哥”,方才见他面色缓和了些,转向自己。 柔止坐在他边上,双手捧起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旋即便觉得苦,鼻子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连忙拿起一边的白梅酥,往嘴里塞了一大块。 文琢光看着她,微微发笑,伸出手去,捻掉了少女唇边的丁点儿点心渣。 如今已然到了夜晚,外头宫人们来来回回,在檐下点起宫灯。初冬的冷风灌不进殿内,银丝碳安静地燃着,混着屋内熏香,使得屋内温暖馨香,有如春日。 柔止陪着文琢光一道用了晚膳,因着吃得太多,又喝了一盏酸梅汤消食。 她伏在青年的腿上,看着他批阅公文,眼皮直打架不停,却还是强撑着,“哥哥,既然这样,皇后娘娘又为什么要嫁给陛下呢?” 少女眼波温润明亮,显然是半点不知男女之事的。 文琢光不由莞尔,抬手替她拨开鬓边发丝,低声道:“大抵是因为男女之情。” 他顿了顿,看着少女懵懵懂懂的模样,忽然便有些操心起来,只说:“我听说国子监内,有不少人经常来缠着你。” 柔止“嗯”了一声,说:“不过我没有搭理他们过。”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他们,真是想不通,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为了旁人,舍弃自己的一切。” 文琢光也有些出神。 许舒筠的时候嫁给元熙帝,十六岁生了他,他一落地便被封为太子,同年,被朝臣攻讦“功高震主”的许老国公致仕,没过三月便死于风寒。许家人返乡奔丧,彻底远离了朝廷的中心。他本来还应该有个妹妹。但是听说那女孩儿福薄,没有活过满月。 这所谓的爱情,比得过她所受的半分伤痛么? “扇扇,”文琢光摸着少女光滑如水的长发,像是呢喃一般,问她,“你也会为一个人,不顾家庭,不顾后果,放弃自己的自由陪在他身侧么?” 柔止认真想了想。她不认识太多的异性,心中下意识便拿国子监里头的那群少年做了对比,思来想去,觉得他们甚至都还不如自己的太子哥哥好,于是摇头道:“我不会。” 所有人都佩服孝懿皇后,她却觉得孝懿皇后太可怜了。 文琢光笑了笑,说:“我也不会。” 他说完这句话,便捏了捏她软得好似豆腐一般的脸,笑道:“起来罢,我送你回去。” 柔止赖着不愿动,嘟囔说:“人家不想走嘛。” 文琢光板起脸:“都十四岁了,还耍赖么?哪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深夜不归家的。” 她无奈,只好在他的威逼利诱中,被他拉了起来。她揉了揉眼睛,走出温暖的大殿,便冷得一个哆嗦。 文琢光便吩咐她身边的红袖去给她取件大氅来。 柔止还很奇怪他为何会有自己的氅衣,结果等红袖拿来了,方才发现是一件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狐狸毛披风,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色,想来挂着用香炉熏了许久,穿上的时候,还能闻见他身上的熏香气息。 她本就穿了素色的衣裙,唯有耳畔挂着的一对翡翠耳铛泛着幽微的碧色,如今再穿上一件毛茸茸的狐狸毛披风,便衬得下巴尖尖,娇俏秀丽。 文琢光耐心地弯下腰去,替她掖好了披风,见她荷瓣一般小小的脸被埋在了一圈狐狸毛中,方才松开了手,笑了笑,“好了,去吧。” 柔止忽然冲他张开手。 文琢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小姑娘一头埋在了胸前。她身量娇小,脑袋堪堪够到他的肩膀,伸出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像是万般依赖不舍。 文琢光拍了拍她的背,正要安慰她两句,便见她抱完自己便立时撒手,头也不回,远远地跑走了。 就,挺敷衍的。 文琢光:“……” 他回头,看到善丰和观棋一老一少站在他身后,好像是在偷笑,看见他转过身来,便又装得若无其事,各自走开了。 善丰说:“我觉得华姑娘长大之后,更漂亮了,再过两年,只怕京中求娶之人都趋之若鹜。” 观棋说:“我看华姑娘走的时候,殿下好似很舍不得,到时候等有人上门提亲,估计要更难过了。” 文琢光:“……” 倒也不必这么大声,我听得到。 第29章 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 等柔止的伤养的差不多了,腊八节便来了。 腊八节,整个国子监的学生们俱都休沐,翔鸾书院的女弟子们则早早地便传阅了一则消息—— 辟雍殿的男弟子们今日要在城郊的马球场比赛! 柔止这日在家用了午饭,吃了碗腊八粥,便回房间更衣。她要走的时候,林含瑛还特地叫住她,问:“扇扇赶着往外走,可是有心仪的男子了?” 柔止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华谦笑道:“你且叫她走罢,哪有什么心仪不心仪,她年纪还小,正是爱玩闹的时候,便是去凑凑热闹也好的。如今读了书,人瞧着愈发娴静起来,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柔止只是说:“我要先去接燕雪姐姐。” 林含瑛的消息灵通一些,听她说余燕雪,便想见先头隐约听余家夫人提过一嘴她家是如何对待妾室的。余夫人手腕极其强硬,在余家,妾室便如奴仆一般可以随意使唤,当时她去余家赴宴的一回,余夫人还叫后宅中的几个妾室进来伺候了。 而余燕雪的生母虽然还算得宠,却也难逃被磨搓的命运。 林含瑛道:“你前些时日不是说,她姨娘生了病,所以她不去学堂,而在家侍疾么?如今她姨娘可大好了?” 柔止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林含瑛一时倒有些唏嘘。虽说做正妻的,天然不喜欢妾室庶女,可这位赵姨娘,却有着叫人怜惜的身世。她原先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后来家中落难,与她有婚约的人家也对她避而不见,恰好余夫人无子,便想为夫君寻觅一个知书达理的妾室,挑来挑去,挑中了赵姨娘。 赵姨娘家中父母兄弟,拿了她的卖身银子远走他乡,直言对她的生死不再过问。 偏偏她又生得美丽,余祭酒很是稀罕了一段时日,余夫人心中不喜,便变着法儿地磨搓她。到后来赵姨娘年老色衰失了宠爱,余祭酒丢开手不管,这女子的境地便愈发可怜了。 谁还能想到,她当年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也曾被人赞叹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林含瑛也见过赵姨娘所生的余燕雪几眼。这少女生得极像她母亲,却没有当年赵氏那般千娇百宠被娇养出来的气度,而是灰蒙蒙的。虽是明珠,却生秽尘,瞧着并不打眼。 林含瑛生了恻隐之心,回头便取了银票给柔止,吩咐说:“我看那孩子虽然手头拮据,可对你是很上心的,你屋子里挂的她送的香囊,都是一针一线细心做出来的。咱们家不好插手余家后宅之事,旁的也就罢了,余夫人待手下人严苛,只怕那母女两个连看病的体己银子都拿不出来,到时候耽误了病情就不好了。你偷偷地将银子给她,说些场面话,圆过去,不要叫她面上难看。” 如此说着,想了想,又多塞了两张,叫柔止路上看上什么只管去买,连着余燕雪的一块儿也给她买了。 柔止乖乖收了,马车早早便套好了,她往马车上一坐,便吩咐车夫先去余家。 这等放风的机会对姑娘们来说都很是难得,便是平日温柔沉默的余燕雪,今日也穿了身春水绿,那颜色极鲜嫩,衬得她肌肤细白,发髻上只坠了支珠光闪闪的银步摇,下头缀着成串的米珠,便是不动也有几分秀丽,愈发显出平日深藏不露的美色来。 可她眼眶微红,显然是才刚刚哭完。 柔止瞧着她,一时有些犹豫是否要点破,想了想,还是笑问:“燕雪姐姐,你答应我的香囊可做好了?” 余燕雪便伸手给她,“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的。” 她女红做得极好,香囊上绣着几只洁白成群的兔儿在草坪上吃草,憨态可掬。柔止拿着香囊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笑道:“今日的味道又变了,这叫什么香?” “不过是些我秋季晾干的月桂,”余燕雪道,“加了些健脾补气的药材,你才出病中,用这个极好,一会儿叫你身边的白露青霜给你挂到帐子上去。” 柔止知道她素来爱倒腾这些,想了想又问:“燕雪姐姐今日可准备了送给男子的香囊?” 余燕雪一怔,旋即面上沁出些粉意,又递出几个给她,低声说:“我也给你准备了,本来还想过会儿给你呢,你这小丫头倒是机灵。” 柔止看着那成串的小香囊,有点诧异:“不是说——瞧见了中意的郎君,便抛香囊给他么?你准备这么多给我干嘛?” 余燕雪望着美丽而不自知的少女,悠悠然道:“这你就不懂了,如你这般漂亮的小姑娘,不需要自己抛香囊,国子监里头的那些男弟子,只怕要一窝蜂地凑上来管你要呢。” 柔止迟疑道:“那、那准备这么多的意思是?” 余燕雪把香囊翻过来给她看,柔止一看,上头赫然绣了个大大的“华”字,她促狭地对着柔止笑,说:“他们若是来要,你就都给,这上头绣了你的姓氏,他们便不敢再去找旁人要了。” 柔止眨了眨眼,在她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这是说让自己把那些人都据为己有的意思? “这不太好吧。”她觉得良心似乎受到了谴责。 “没什么,”余燕雪鼓励她,说,“你慢慢挑就好了,这种时候,要是不够狠,那风头都要被宁秋露占去了。” 她先头在学中几次见着宁秋露欺负柔止,心中很是为柔止不平,可她不过一个庶女,很难与宁家的嫡女叫板。 思来想去,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最好叫柔止直接把宁秋露鼻子都气歪! 柔止有些好笑,又十分感动,看着手中这些香囊,想着以余燕雪的月银,要给自己准备这些,也不知贴了多少银子进去。 她见丫鬟们都坐在外头,便放心地拿出了林含瑛给她准备的银票,塞到余燕雪的手中。 余燕雪一怔,自然怎么也不肯收。这些银票的份额抵得上她与她阿娘一年的月钱,不是小数目了。她是真心喜爱柔止,做些香囊也不值得什么,哪里好占柔止这么大的便宜。 柔止却轻声说:“姐姐,你莫推,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的姨娘近来生病了,你的嫡母不待见她,有些病拖着拖着,只怕要出事儿。今日也是我阿娘吩咐我把银子给你的,你带着你姨娘好生看病,等来日她病好了,再还我这钱,我定不会推辞的。” 还钱自然是说辞,不过是好叫余燕雪更好地接受她的好意罢了。 余燕雪对她的好意自然是清楚的。 她这些年见过人情冷暖,自然也长了不少心眼儿,可每每见着华柔止,都觉得这般天真明媚的小姑娘真是少见,心下羡慕之余,总是想护着她这一份难得的天真。可是她自个儿尚且难以自保,对华柔止更加是帮不上忙。 没有想到有一天,竟是这个小妹妹看破了她的窘境,赶着来给她雪中送炭。 余燕雪怔怔地望着柔止,半晌眼圈儿又有些红红的,只是埋怨说:“你这人,平日瞧着不声不响的,其实心里头最是清楚,不过是装傻罢了。” 她姨娘的病生得突然,房中的下人本就没一个贴心的,如今赵姨娘处连点个炭火,那些丫鬟们都偷奸耍滑,余燕雪好歹是府中的主子,赵姨娘却要被那些踩地捧高之人作践死了。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请假不去学堂。 便是今日这马球赛,她也不想去的,还是赵姨娘拉着她的手,再三叫她去,说今日城中适龄儿郎不少都去了,她的婚事如今被太太卡着,这马球赛已然是个难得的机会,余燕雪方才应了柔止。 柔止便笑,说:“我知我这容貌招人,所以旁人来招惹我,我也就都装傻过去啦。你处处都护着我,我明白的,先前红袖看了你合的香,也说,都是名贵香材,我倒是想给你还些礼物,可是我手笨,要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什么香囊刺绣我是一概做不好的,就只好俗气一些。” 余燕雪望着她,良久,方才叹道:“也就只有华夫人那般好心之人,养得出你这样天真可爱的性子。对旁人这般掏心掏肺,我若是个别有用心的,也不知道能害你多少回。” 柔止眨着眼睛,往她身上一倒,嘻嘻笑道:“你才舍不得。” 少女们闲话的这半日,马车已然到了京郊球场。 柔止先下了车,回头去扶余燕雪,便听见身后有人傲慢地道:“我说是谁把你这小蹄子给带出来了,原来是华家姑娘。” 柔止头都不用回,便知道说话的又是那个讨人厌的余燕景。 她心下实在是有些生气,便也硬梆梆地怼了回去,说:“余二姑娘倘或照照镜子,便该知道自己如今面上的神情有多丑恶。” “你!”余燕景嘲讽她惯了,虽然平日华柔止也还嘴,可头一回这般骂回来,她一时都呆住了。 柔止懒得理她,只是拉了余燕雪站到一边。 京中有不少武将世家,可这般大手笔能在京郊置办一个容纳上千人的马球场的,也只一个许家。许家的人手早早便将比赛所用的战鼓在场边架好,又圈了赛场区域,长鞭扬着许多猎猎旗帜,虽是冬日,却有堪比春朝的热闹气息。 因着余燕雪不会骑马,因此二人乃是乘马车而来,可今日这样特殊的日子,也有不少姑娘身着骑装驭马而来。少年们更是鲜衣怒马,衣裳招摇。 “小美人也来啦?” 许修明翻身下了马,便见柔止与那性格古怪的余三姑娘站在场边。想到太子对华柔止的额外关注,许修明没忍住,又上前逗她一番。 柔止后退了一步,拉着余燕雪的衣袖,警惕地看着他。 她认得许修明,便是那日攀在墙头调戏自己之人,虽然先前在藏书阁中他帮她把那些男弟子们打发走了,可柔止依旧觉得这位许国公世子瞧着十分花心,不像好人。 许修明看着她后退一步的动作,不由一哽。 许世子风流俊逸,出身高贵,自来在少女们之中便是极受欢迎,不料有一日还会有人这般避他如蛇蝎。 许是他这般的神情看着有些可笑,便是向来看他不顺眼的余燕雪,也轻轻地笑了笑。 她这些时日为生母侍疾,劳神费力,因而瞧着很是消瘦了些,裹在春水绿的衣裙中,却有如兰如菊的美丽。 许修明只把华柔止当小孩子,一转眼便见到了余燕雪微笑的模样,不由怔了怔。只觉得这位小庶女果然胆子大,先前下他的脸也就罢了,如今还敢嘲笑自己。 当然,更意外的是——昔日那灰扑扑不起眼的小丫头,如今瞧着已然是很娴雅的一个美人了。 华柔止固然极美,可方方及笄,在豊朝的民俗中,并未到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她这十四岁,可以说是一团孩子气了。余燕雪就不一样了,她是庶出,身上没有各家嫡女那样生人勿近的疏离高傲,瞧着就像是一朵…… 谁都可以攀折的娇花。 许修明漫不经心地移开了眼睛。 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即便是庶出,也不可能为妾室。而许国公府未来的正室夫人,更是绝不能是庶出。 许修明本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十分想得开。这朵娇花,虽然打眼,却也注定与他无缘。 余燕雪同样知道这一点,她的目光几乎都没有在许世子的脸上停留,而是看向了其他人。 如今球场上人已经陆陆续续到期了,今日主要便是国子监的男弟子们来打马球,有不少熟面孔。他们在额上绑了红黑两色额带,如今两边泾渭分明地站着。 柔止仔细地看,只见一头是以方才同她说过话的许修明为主,另一头的是个穿了月白色骑装的少年,气质温文。 她本来还想问余燕雪眼前这人的身份,结果就看到了乐安县主跑过去,到他跟前,堪称是耀武扬威地把自己的香囊挂在了他的腰间。 姑娘们纷纷失落地移开了眼。 柔止便知道这就是乐安县主的未婚夫婿,程首辅的嫡长子,程瑜柏了。 不过是愣神的瞬间,她的跟前就站了不少人。 “华姑娘,”一个少年面色紧张,他额头绑着黑色额带,应当是与许修明是一队的,“在下是王旷之,华姑娘你……能不能将你的香囊赠给我?” 少年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番话,柔止却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嗯?” 被她这般注视着,那少年的脸红得都快要滴血,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边。 柔止被边上的余燕雪捅了一下,方才回神。她自然不会把余燕雪给自己绣的小兔子香囊送出去,而是手忙脚乱地翻找了一会儿,取了个香囊递给他。 那少年见她应允,简直激动的要落下眼泪,颤着手指接了香囊,欢呼一声,跑回了队伍之中。 柔止有些呆愣地回头问余燕雪:“他姓王?” 余燕雪知道她的意思,掩嘴笑了笑,说:“是呀,王旷之,说来还是咱们王山长的侄子呢。” 柔止心说王山长瞧着刻板冷漠,怎么侄子性子这般活泼。 然而柔止腰间还有香囊挂着,旁人见状,也有不死心的,又走过来向她要。 柔止不由感慨于余燕雪的细心。 横竖不是自己做的,她也不心疼,来一个,她就给一个。 到了最后,少年们方才发现—— 这位华姑娘,简直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她身上的香囊已经发出去了三四个了,居然还有存货! 有些人本来踟蹰着,觉得自己抢不过旁人,见状倒是升起了好胜心,也不甘落后(?)地上前,向华柔止讨要香囊。 柔止无奈,只好把那一串香囊都送了出去。 如今场上站着的少年,虽然额带颜色不同,可腰间几乎都挂了个绣着“华”字的香囊,瞧着一时叫人分不出来,他们到底是来打球,还是华柔止过来选后宫。 余燕景拿了个香囊,原本预备送给自己的未婚夫婿的,哪成想那人许是见着大伙都拿了华柔止的香囊,也秉持着凑热闹的念头,去讨要了一个。 柔止不认得他,随手便给了。 余燕景看着自己未婚夫腰间挂着华柔止的香囊,简直鼻子都要气歪了,倒是十分遂了余燕雪的意思。 而余燕雪的香囊也被人讨走了几个。她拍着手上不存在的尘埃,回头,也不知是含笑还是寻衅地,望了自家那眼高于顶的嫡姐一眼,没有说话。 宁秋露一心扑在文琢光身上,她早就得知了今天太子兴许也会过来看国子监学生们打马球,便将自己的香囊攥得紧紧的,见到华柔止的香囊跟不要钱一般地往外送的时候,几乎压抑不住眉宇间的轻蔑之色。 自然,心下也不无高傲地想:即便这华柔止再是送出十个八个香囊,这些男子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太子殿下的一根手指。 文琢光的确是来了。 他由一众官员簇拥着,走到了别庄里头。他是储君,偶尔也会代行天子之令去国子监里头转转,如今这般的马球盛会,举办者又是许国公,他自然是要给自己的母舅些面子的。 听着身边官员的阿谀奉承,他的神思有些渐渐飘远了。 忽地,他的视线便落在了球场之侧,某一人的面上。 那说话的官员见他盯着一人瞧,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道:“太子殿下是在看华家的姑娘们?我也听我家那臭小子说过,说这位华姑娘姿容出众,才进学的第一天,便被人水泄不通地围着呢。” 文琢光看着那头的场景,淡淡道:“如今瞧着不也差不多么?” 他遥遥地便望见了自家小姑娘跟前排了一排人,她低头,十分兢兢业业地发放着香囊。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卖东西。 再一看那头的马球场上,如今比赛已然开始,黑红两色在场中交织,战况激烈异常,可那些人腰间挂的绣着一个大大的“华”字的香囊,才是一番奇景。 合着是准备了一大堆香囊,发给旁的男子? 文琢光几乎要被气笑了。 柔止发完香囊,只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她连看马球的兴致都淡了不少,只是凑近了余燕雪嘟囔说:“也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难道这个香囊很好吃么?一个个的都跑来找我要。” 忽地,眼前又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肉均亭,修长白皙,透着一股子矜贵气息,手腕上还绑着一根略微有些褪色了的红绳。 柔止“嘶”了一声,连忙说:“我没有香囊啦,你找旁人要去吧!” 那人冷淡却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只说:“孤也不给么?” 柔止说:“谁来了都——” 她抬起头去,便见锦衣玉带的太子殿下站在跟前,他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眼中却全是她的倒影。 他一本正经地又问了一遍:“孤也不行么?” 她的脸不知道怎么就红了,把“不给”两个字吞了回去,又从腰间解下了自己十分珍爱的那个小兔子香囊,塞到了他的手心中。 边上原本见到太子出现、满眼欣喜的宁秋露的脸色,忽地就白了起来。她用指甲用力地刺着手心,方才维持住了自己面上平静的神色。 她悄悄地将自己的香囊藏了起来,再抬眼看向华柔止时,目光之中,便出现了浓烈的怨恨。 柔止盯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不知道怎么的,有了几分做坏事被大人抓包的心虚之感。她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文琢光手中的小兔子香囊,委委屈屈地撇了撇嘴,却也不敢说话。 文琢光咳嗽一声,掩住了话中笑意,只是说:“那便多谢华姑娘赠孤香囊了。” 第30章 孤与宁姑娘非亲非故,这…… 文琢光嘴角含着笑,低头将那香囊在腰间系好。 柔止眼巴巴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这一幕落入了不少人眼中。,场上没在比赛的,莫不回头关注着这二人的举动,只见少女低着脑袋,头顶衔了颗明珠的孔雀尾羽晃晃悠悠,愈发显得她面如春水,雨打荷瓣般动人。 而那素来冷漠疏离的太子殿下神情很是柔和。 这二人站在一处,瞧着竟有些天造地设的意思。 还是一阵雷点般的鼓响,把场中凝滞的气氛一震,众人纷纷回神看过去,只见场上马球比赛俨然已经到了最紧张的赛点—— 红黑二色紧张地胶着在一处,马蹄碰撞着大地,扬起细尘,如今是许修明所领的黑队领先一球,而程瑜柏所在的一队则在力挽狂澜,急急地追着许修明手中的马球。 忽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凌空一跃,月杖一挥,将马球从许修明手中半道截胡! 场上顿时响起了喝彩声,而乐安县主简直为心上人紧张得不行,喊道:“程瑜柏!看身后!看身后!” 程瑜柏顺势将球一送,马球穿过交错的防守,送入到了黑队的球门之中! 众人爆发欢呼,可场上情况突变! 后头许修明所骑着的那匹温顺的枣红色马儿忽地一声响鼻,扬蹄便踹,程瑜柏方才落回马上,正要拉着缰绳后退,却已是来不及。 马蹄几乎是直接凌空踹到了他的身上,他躲避不及,硬接了一下,身影急急落马,许修明也面色骤变,不顾马匹发疯,转身下马,拎着程瑜柏的领子,二人在地上滚了一圈,险险地避开了混乱之中的马匹踏下的铁蹄。 文琢光面色微沉,轻轻挥手,方才还寸步不离跟着他的几名护卫连忙上前去制住了发疯的马匹,将程瑜柏和许修明带回救治。 乐安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连忙扑上去,见程瑜柏右手手腕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弯曲弧度,整个手掌更是血肉模糊——那是方才在地面上被划伤的。她简直急得要落下眼泪来,喃喃道:“程瑜柏,你没事吧?疼不疼?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太医!” 她从来没有这样着急过,声音都微微发颤,眼泪含在眼中,欲落不落。 程瑜柏疼得满头大汗,却还是用尚且完好的左手,艰难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温然道:“不过是骨折了,你不要哭。” 两人虽然自幼相识,可彼此遇到的时候,便是说句话,也总是夹枪带棒,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可这会儿乐安哪里还记得他的不好,蹲在他边上,一边哭,一边又回过头去求文琢光给他找太医。 按理说,这般盛大的比赛,理应是要在边上备着大夫的。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乱作一团的时候,那大夫也不见了踪影。 柔止也被面前的景象惊得不行,下意识躲到了文琢光身后,紧紧地揪着他的衣摆。 文琢光回头看了一眼瞧着有些害怕的小姑娘,顿了顿,在旁人都瞧不到的地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他道:“太医已经在路上了,不过程家公子的伤口还需要快些处理,你们谁会处理伤口?” 柔止忽然说:“我的侍女会一些医术。” 她看向红袖。 红袖的确是会些医术的,自柔止上次不慎在学堂中受伤后,文琢光便派了个婆子教她学医,虽不能说十分精通,可是先帮着包扎一个伤口倒是没有问题。 乐安嘴唇微微发抖,瞧了柔止一眼,满是感激地道:“那就麻烦华姑娘了。” 柔止摇摇头,说了声:“大家都是同窗,这会儿自然应该帮忙。”说着便叫身后的红袖上去。 那无故失踪的大夫的药箱还留在原地,红袖寻了些能用的材料,上前说了声得罪,借了位公子腰间的酒囊替程瑜柏清洗伤口。他的伤势瞧着极为骇人,甚至连俊秀的面颊上都有擦伤,最严重的的一处莫过于那只伤得鲜血淋漓的手腕。 没几个姑娘敢看,纷纷都回避了开去。乐安却怎么也不肯走,守着他,眼泪扑簌地往下掉。程瑜柏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地道:“你别哭了,我伤口疼得很,如今腾不出空哄你。” 乐安抹了一把眼泪,还嘴道:“你且先顾好你自己,我用不着你哄。” 这话才说出口,她便觉得面上覆上一只宽大温暖的手,程瑜柏道:“我替你挡着些,你别看我伤口。” 乐安僵着不动了,却怎么也不肯走,两人便维持着一个古怪姿势,一直到文琢光身边的人把京中医馆的大夫带来。 柔止悄悄地看着,抬头对文琢光道:“哥哥,程公子对乐安县主真好。” 文琢光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转头却看向那头的许修明。 许修明方才拼死从马蹄下将程瑜柏拉出来,身上也多出了些轻微的擦伤,他也不急着处理伤口,只是拿了一方帕子擦着面上的血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头被人围起来的程瑜柏。 “我的马不对劲。”他冷声开口说。 柔止看了过去,只见方才忽然发狂的马如今已然倒地在侧,口吐白沫,许修明如今不敢随便将自己的人手派过去,只能等大夫看完程瑜柏,再过去看马。 那大夫替程瑜柏处理好了伤口,便又转而到了已然暴毙的马匹边上,蹲下身仔细去探查一番,半晌,摇头道:“这马瞧着并无大碍。” 乐安如今已然回过了神,闻言驳辩道:“既然没有大碍,为什么会发狂?” 学中有些平日瞧不惯许修明作风的,此时便冷笑着开口,冷冷道:“怕是有些人看不得程兄出风头,暗中下了黑手!” 程瑜柏是程首辅之子,文臣之首,而如今许家虽然没落了,却依旧隐有统率众武将的凌云之势。许修明平日在国子监中,乃是纨绔一枚,十分的不务正业,而程瑜柏则兢兢业业,成绩拔尖……两人虽没有起过明面上的冲突,可是作风大相径庭,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自然有许多人揣测这两人私下里的关系。 这句话,便是在暗指许修明暗害程瑜柏,乃至许国公府暗害程首辅一族了。 若是后者,便非小事,只因如今站在这儿的储君,其母孝懿皇后便是出自许氏一族。许修明论关系,是他的亲表弟。 如今程瑜柏受伤事小,若是牵扯到了许国公府与程家恩怨,再夹个太子进去,那便是应当上交给大理寺的重案了。 柔止听出这些人有针对文琢光的意思,不由把帕子揪得更紧了,她仰脸看向文琢光,见他神情淡淡,似乎不以为意。 许修明冷笑了一声,他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只说:“程兄都没有说话,你在这里狂吠什么?” “本来就是!方才大家都见到了,是你的马匹忽然发疯,将程兄踢下了马背,倘或程兄运气再差一些,还指不定要伤成什么样呢!” 许修明反唇相讥,问:“如果我要害他,怎么也应该在他的马上动手脚,把我自己的马匹弄发疯又算什么?” “那你如何解释你家的大夫不见了这件事?!难道不是打量着要叫程兄重伤不治的念头么?”有几人见许修明如今不落下风,愈发忿忿不平,忿忿加入了讨伐他的队伍。 “够了。”文琢光越听越不像话,他神情愈冷,只是冷声说:“若是能凭借口舌破案,大理寺自当对诸位求贤若渴。” 这便是说那些人只知道呈口舌之快的意思。 太子这般一开口,方才还指摘许修明之人顿时偃旗息鼓。 宁秋露自方才文琢光接了柔止的香囊之后便一直不出声,忽地开了口道:“我有个想法。” 众人不由地看了过去。 “若是这马儿没有什么异样,那会不会是有人动了手脚,而许世子自己却不知道呢?”她说着,看向了众人腰间的香囊。 方才许修明觉得有趣,也从柔止那儿讨了一个香囊,而方才场上挂着柔止香囊的人,便足有七八个。 众人一怔。 他们自然不相信华柔止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有什么暗中挑拨许家和成家,乃至害人的必要。可是经过方才那件事,倒是有不少人心中害怕,是以宁秋露一开口,他们便将香囊摘下了。 华柔止倒是没有被怀疑的恼怒神情,她闻言瞧向了宁秋露,歪了歪头,问:“宁姑娘是怀疑我么?” 宁秋露见她并未一口应下,心中怀疑之意愈发蠢蠢欲动,只是文琢光在场,她不好太过为难华柔止,只是轻轻笑道:“我并没有针对华姑娘的意思。只是事急从权,这件事儿倘或不能找出真凶,只怕太子殿下与许世子都会受到牵连。” 她话说得客客气气,还一副为文琢光着想的模样,可里头对柔止的怀疑几乎溢于言表。 有心人不由地想到了宁家姑娘为了太子至今未嫁的传闻,再看那被太子护在身后的华柔止,眼神便意味深长了起来。 没想到打个马球,不仅能看到文臣武将两脉的冲突,还能看到美人为太子争风吃醋呀。 柔止自然知道香囊没问题,闻言倒也不生气,只是笑道:“我今日本来是为了给大家讨个彩头,方才带了这么多香囊,宁姑娘若是要怀疑我也不要紧,大夫自可将香囊拆开检查。” 她这般落落大方,倒是显得怀疑她的宁秋露有些小人作态了。宁秋露微微咬牙,面上笑容略显僵硬。 为了避免有所遗漏,所有人的香囊都摘下了,齐齐地放到了大夫的跟前。自然,里头最多的,还是柔止所送出去的那一批。 大夫将这些香囊一一拆开,寻了处空地摆放起来,一个个的闻过去,到了最后,还是摇头道:“这里头不过些香草,并没有什么能致使马匹发狂的药物。” 众人松了口气。 宁秋露面上倒是有些过不去,可她又拉不下脸说自己误会了,只好缄默不语,只当自己没说过方才的话。 可是如今这件事情却愈发的扑朔迷离了起来。怎么看着许修明的马忽然发狂,也不是一件小事,而且事关许家和程家这两大巨头的事情,背后要是没点隐情,众人都不愿相信。 文琢光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的小兔子香囊,又看着地上被拆的七零八落的那一堆,便问许修明:“那大夫找不到了?” 许修明皱着眉摇摇头。 立时又有人冷笑说:“今日的马球比赛本是徐家开办,这等场景,受伤之人不在少数,从没听说过哪家主办人连个大夫都不准备的!如今程兄伤了手,倘或来日不能再写字,仕途便是废了,你们许家可真是不安好心!” 文琢光望向了那说话之人,皱眉,忽地开了口,说:“方才发狂的本就是许修明的马,要真说害人,也该是他被害。何况方才将程瑜柏拉出来的也是他。他若要害程瑜柏,又为何多此一举?” 那挑事之人见文琢光开口,便愈发激动了,冷冷说:“许家乃是太子殿下母族,殿下身为储君,不能公正严明,反而如此徇私枉法,实在是有违律法!” 他一开口,立时便有人应和,说:“此事与许世子脱不开关系,还请太子殿下秉公处理!” 文琢光冷冷看向那人,反问说:“何为律法?尔等这般空口白牙地诬陷人,便是律法?” 太子显见是有了怒意,众人一时缄默,可私下里,仍然有人不服气。 程瑜柏本来在一侧休息,闻言也坐不下去了,叫乐安扶自己过来。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道:“方才想害我的不是许世子。” 场面彻底失控,程瑜柏一开口,众人便都望了过去。 程瑜柏脸色苍白,却仍然有闲心向许修明望了一眼,见向来意气风发的许世子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道:“我方才的确在打球的时候闻见过一些奇特的气味,倘或马尸上找不出端倪,那极有可能确实是那气味有问题,既然不是香囊……” 那就剩了另外一个可能。 衣物上的熏香。 若是衣物上的熏香,自然能够做到无意间促使马匹发狂而不留痕迹。且熏香极容易散开,倘或众人报案叫大理寺的人来查探,再拖上个几个时辰的,只怕那味道也该愈发不起眼了。 柔止忽然发现身边的余燕雪脸色不对,便低声问她:“怎么了?” 余燕雪道:“熏香这种东西,若非大家,又岂能闻出不对劲来。且很多香气对不同物种功效不同,这位大夫不是兽医,对香料只怕也是所知尔尔,这件事情,只怕注定要被扣在许世子头上了。” 柔止期待地看着她:“那你……” 余燕雪实在是不想帮忙的。 她曾经与许修明有些小恩怨,且她自己处境不佳,虽然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却从来都是看破不说破,明哲保身。 这人既然连许国公世子都敢栽赃陷害,连太子殿下都敢拉下水,定然不是她能够招惹的。 可她到底心中还有几分善意,这会儿不能见死不救。 于是余燕雪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柔止面上露出笑容,悄悄地拉住了文琢光的衣袖,文琢光低头,便见小姑娘凑上来,轻声说:“哥哥,你叫他们都把外袍脱了,余家三姑娘在香料一道上十分有造诣,倘或真的是熏香的问题,没准她能找出端倪。” 她说着,又低声:“我怕有人不是针对许世子,是针对你呀。” 她眼中溢满了担忧神情,倒是叫文琢光微微一顿,半晌,应了她的要求。 太子的人手就近取了些布料过来,临时做了个帷帐,方才参赛之人一个个的到里头更衣,余燕雪则负责检阅他们的外袍。 一时,场中之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余燕雪身上。 只见她眉头深锁,神情凝重,将一件件衣裳放在不远处,轻轻扇动手掌,闭目嗅闻—— 很快,她便有了些发现,指着其中的一件外袍,直言道:“这件衣裳有问题。” 这衣服用了一种特殊的草药熏了许久,自然也将药性附着在上。而这种草药,十分奇特,仅仅对某种特定的马匹有效—— 前些时日,西域进贡了一匹宝马,皇帝自上次游猎之后,对骑射便淡了许多兴趣,那会儿许国公也在场,皇帝便赏给了他。 许国公宝刀老矣,这匹马最后便落在了许修明手中。许修明对其十分喜爱,在不少人跟前炫耀过,谁都能猜到他今日比赛会骑这匹西域宝马。正是因为如此,针对他的这匹马,找些特制的药来陷害他,也并不是难事。 若是许修明自己落马,则是许国公府受到重创;若是他的马伤了旁人,则更有趣味——这群学生哪一个不是功勋人家的后代,若是许修明纵马伤人,一样会连累整个许家。 文琢光脑海中念头转了一圈,他低声问许修明:“西域宝马,是谁进贡的?” 许修明的注意力都在那件衣服上,乍一听他发问,迷茫了一会儿,才说:“我没记错的话,是晋皇叔。” 晋王的封地,的确是靠近西域的。 文琢光心下了然,转而便吩咐侍卫将袍子的主人带出来——一个仅仅穿了里衣的狼狈男子便被拉了出来。 赫然是方才几次三番出言挑拨之人。 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太大,这人势必要审,文琢光看了他一眼,也不顾他痛哭流涕求饶,便吩咐侍卫将他押走。 余家三姑娘出了好大的一个风头,很是叫大家惊讶。余燕雪自来便习惯了自己的光芒被余燕景所遮掩,这会儿颇有些不习惯众人的吹捧,连忙要拉着柔止躲开。 乐安先是搀着程瑜柏过来道谢,旋即许修明同样上前道谢。 他苦笑说:“这回,倒要多谢你不计前嫌地帮我。” 余燕雪对着他,神情很是冷淡,只说:“你不必谢我。若不是柔止开口,我是不会给自己自找麻烦的。” 柔止看了看这两人,心中好奇极了,却是不好开口去问。 她见众人都无事,松了口气,正要上自家的马车,便见文琢光看了过来,吩咐她说:“你今日在外受惊,一会儿叫红袖拿一瓶玫瑰精露泡个澡,好生休息,这两天就别往外跑了。” 今日马球场出过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京中这几天会有什么动静。 柔止点了点头,乖乖巧巧地“嗯”了一声。 文琢光一转身,便见宁秋露站在了跟前。 文琢光自然还记得此人方才是如何急忙要把柔止往火坑中推的。他原想看在宁少傅的面子上不予理会,这会儿她却偏偏自己撞了上来。文琢光眼也不抬,只是问:“宁姑娘来寻我,所为何事?” 宁秋露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有些不甘心,抬手将自己方才的那个香囊递了过去。她低声道:“今日我着急殿下被人构陷,因此说话鲁莽了一些,这个香囊是我亲手所绣,还请殿下——” 文琢光打断她,说:“宁姑娘说话鲁莽,受到影响的人并不是我。” 宁秋露怔怔地望着他,忍不住说:“太子哥哥……” 她知道文琢光的意思,可她自幼就骄傲惯了,怎么可能去同华柔止道歉? 往日,文琢光也会看在她父亲的面上,对她多些宽宥的。 可他好似并未在意她的恳求,只是道:“孤与宁姑娘非亲非故,这称呼不必再叫。宁姑娘倘或心中愧疚,便该去同华姑娘道歉,而非在孤跟前为自己辩解。” 宁秋露脸上一片惨白。 …… 柔止正要吩咐马车夫离开,帘子却忽然被一人掀开。 她诧异地看过去。 宁秋露的脸出现在外头,她看着柔止,冷冷地道:“今日我急着为殿下辩驳,倘或有失礼之处,还请华姑娘担待。” 说话不似道歉,倒像寻仇。 柔止还没来得及回,宁秋露便“唰”得放了帘子,转身走了。 柔止诧异地道:“这是来做什么的?” “那还用说嘛,”余燕雪冷笑说,“自然是碍着太子殿下,所以才来对你道歉。你也不必理会她。” 柔止点了点头,便见余燕雪用手掩嘴,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她顿时为自己的发现所惊讶:“燕雪姐姐,你的帕子呢?” 余燕雪八风不动:“丢了。” 柔止眨了眨眼,迟疑着说:“可是我今天看见许世子拿着擦脸的那块帕子同你的好像。” 余燕雪:“……你看错了。” 柔止点了点头,又想到自己那个还没捂热乎的小兔子香囊,哭唧唧地道:“你送我的香囊被殿下拿走了,本来说好给我挂床头的……” 余燕雪没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安慰道:“好啦,好啦,回头我再给你做,你可藏好了。” 第31章 旁人待你若是不及我好,…… 柔止自马球场归家之后,才用完晚膳,便听说程家人送了谢礼来。 林含瑛笑道:“程首辅这长子天纵英才,他爱子如命,会送谢礼来也不奇怪。”她从善如流地收了东西,见里头还有些给女孩子的玩意儿,便一股脑都塞给了柔止。 柔止抱着一匣子的首饰回了房间,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便又听说乐安县主上门来了。 她这些同窗里,除了余燕雪之外,旁人还没有到她家中来过。乐安先前与她起过争执,柔止听见她要来,心下十分诧异,却仍然是叫人摆了些点心与茶水。 乐安想来是回府换了身衣服,又用了脂粉遮掩面上哭过的痕迹,瞧着已是好多了。可她面色仍然略显憔悴,显然是因着方才忧心太过的缘故。柔止请她坐了,又问道:“程公子好些了么?” 乐安点点头,似乎仍然心有余悸,只说:“好多了。方才太子殿下遣了宫中太医去他府中看诊,只说处理得及时,只要饮食注意一些,恢复起来也不怕面上留疤。至于那只手,只是轻微骨折,并没有大问题,修养一段时日就好了,也不会影响往后的书写作画。” 柔止也松了口气。 程瑜柏那般的人才,倘或真的毁了容或者是落下残疾,那也未免太过可惜。 乐安又说:“还是要多谢你。你那侍女及时替他处理了伤口,后头的太医都说了,那伤口处理得极好,恢复起来能快许多。” 柔止抿了抿嘴笑道:“都是同窗嘛,恰好我的侍女能帮上忙,于我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言谢。” 话虽如此,乐安却愈发想到了那日柔止摔倒,而自己头也不回地离了现场之事。她如今心中愈发懊悔,便开口说:“我今天来,不只是为了程瑜柏的事情同你道谢,还要向你道歉。前些时日,我同他闹了口角,那天又听人说什么,你比我更好的话,我见程瑜柏没有反驳,心中很是不舒服,所以后来针对了你几句,乃至你摔倒我都视而不见……说来其实那也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心眼儿小,才把旁人的帐记到你的头上。” 她越说越难过,声音也低沉了下去:“我后来也回去找你了的,不过见太子殿下在,不敢进去。” 柔止一惊,诧异道:“你见着太子哥哥啦?” 乐安点点头,又忙安慰说:“你放心,这件事情我谁都没说过。” 柔止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安慰她,说:“没有关系的。而且我摔倒也不怪你,你不必自责。” 乐安见她这般宽容,心下更是难过了,只觉得自己倘或有柔止一般的肚量,也不会先前去为难这么一个柔软可爱的小姑娘。她再三保证,说:“我以后绝不会为难你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 柔止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只说:“哪有人欺负我呀。” 乐安震惊地道:“你是不是有些缺心眼儿,今天那个宁秋露那般对你,难道不是欺负你呢?” 乐安先前看着高贵冷艳,稍稍与柔止熟了一些,便暴露了本性,她冷笑一声,又不无嘲讽地道:“不过你放心,我看宁秋露是喜欢太子殿下的,因而见不得你好,但是太子殿下才不会喜欢她。” 柔止眨了眨眼,好奇地问:“她喜欢太子殿下?” 乐安道:“对啊,她父亲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嘛,早些年的时候,殿下总是去她家拜访,估计就是这个缘故,一来二去,他就被宁秋露给盯上了呗。她顶着个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偏偏这么多年都没嫁人,不就是等着东宫什么时候选太子妃么?” 柔止“哦”了一声,有些恍然,旋即又有些紧张地问:“那太子哥哥喜欢她么?” 乐安斩钉截铁地道:“不喜欢,要我说,比起那个劳什子的京城第一美人,你要好看得多,也难怪殿下喜欢你还多一些。” 柔止眨了眨眼,心情忽然便好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嗯,我也最喜欢太子哥哥了。” 乐安看了一眼她这缺心眼的样子,咳嗽了一声,说:“自然不是你这种喜欢?” 柔止:“啊?”喜欢还能分几种? 乐安便侃侃而谈:“比如说,你看我喜欢程瑜柏,我就想跟他成婚。我们两家本来早就有婚约的,如今只是没有正式下定,不过也算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了。就是程木头说没有下定,就不能在外宣扬这件事情,所以上回旁人问起,他还否认了,可把我气得够呛……” 柔止便从善如流地说:“佩紫姐姐,你那天听到旁人夸我而贬低你,程公子却不声不响,你那般生气,便是因为喜欢程公子对么?” 乐安面上升起些红晕,却并不遮掩,甚至还有些赞许柔止的说法:“孺子可教!” 柔止看着她明亮坦率的目光,便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乐安方才换了衣服便赶过来华府,晚膳都没用两口,便一气吃了好几块糕点,又说:“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我看太子殿下确实是很不喜欢宁秋露……呃,也不是,反正他看着不会喜欢大多数人,高高在上的。可是那日他在密林之中,的确是救了个人,宁秋露也不否认此事……” 她被糕点噎了一下,柔止连忙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水。 她说:“殿下救的确实不是她啊。” 乐安一怔,看着她,方才承认自己的心思都毫不犹豫的她,这会儿忽然结结巴巴了起来:“所以、所以是……是你么?” 柔止点了点头,轻声说:“我那天是想过去找哥哥的,然后碰上了九皇子的恶犬,哥哥恰好赶到,便将我救下了。” “我就知道文琢熙不是好东西!”乐安忿忿,旋即又说,“那看来,殿下确实待你很不一般。” 柔止“嗯”了一声,心里想着的却是方才她说的“喜欢”二字。她心里乱团团的,想着:他待我很不一般,他也喜欢我,同乐安与程公子的喜欢,一不一样呢? 乐安没有注意到少女的面色,继续说:“那宁秋露也太不要脸了吧!就这么想同太子殿下攀上关系么?还做梦会被太子殿下抱回东宫?柔止,你也不揭穿她么?” “之前殿下一直想办法帮我隐瞒身份呢,”柔止坦率道,“说是对我的名声不好。” 乐安点了点头,见她很是乖乖地坐在那里,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下意识用了些哄人的语气:“太子殿下说得对,咱们不去争那个。宁秋露不要脸,就让她不要脸吧!” 柔止噗哧一声笑出来,点了点头。 她风风火火的,坐了一会儿,便说自己要先回去了,明日还要早起上学,又说明日就给柔止带她家最好吃的糕点。 可等乐安走了许久,柔止都没睡着。 她上了床躺着,测过身子去,眼巴巴地看着红袖,红袖不由好笑道:“姑娘倘或有什么话,对我直说便是。” 柔止轻轻地道:“红袖,我好怕太子哥哥有事哦。我听说孙贵妃经常找他的麻烦,陛下也不喜欢他。” 红袖不由一怔,旋即便安慰道:“姑娘先早些睡,殿下若是有空,便会来看姑娘的。” 柔止点了点头,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张小脸,对她甜甜地笑了笑:“红袖姐姐,那你能帮我给殿下带个话么?” 红袖不假思索:“好——诶?” 她怎么知道自己是太子的人的? 柔止叹了口气,说:“上次你受伤,我就猜是太子哥哥罚了你。我阿爹阿娘都什么也没说,那处置你的一定就是太子哥哥了,不过你别担心,我跟他说过了,叫他以后不要越过我罚你。” 红袖不由有些感动。她早就知道,自家姑娘只是瞧着软和,其实心里是最清楚的。她望着柔止,温柔道:“那姑娘想叫我给殿下带什么话?” 柔止说:“叫他小心一点,不要被旁人算计了,还有……” “还有,”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小兔子香囊,你问问他能不能还给我。那个是燕雪姐姐送我挂床头的,他要是喜欢,叫他自己买去,你替我把银子给他。” 红袖:“……” …… 柔止的话被原封不动地带到了。 彼时,文琢光正从审讯室出来。 他手指间有些血迹,垂下眼去,面无表情地在盆中洗手。 他略有些洁癖,并不喜欢血腥味,所以足足洗了两三回,方才在观棋捧着的白布上擦干手指,回头问红袖:“扇扇说了什么?” 红袖便道:“姑娘说,呃……叫殿下小心一些,莫被旁人算计了,还有……说能不能把香囊换给她,她再给殿下银子,殿下自己去买一个。” 文琢光神情一顿,半晌无奈道:“是她说得出来的话。” 观棋收起了帕子,笑道:“殿下才审完人,去华姑娘那儿待一待也是好的。” 红袖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抬头看文琢光。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能闻到对方身上远远飘来的,浓烈的血腥气息。 等文琢光走后,她没忍住问了观棋:“今日那人很难审么?怎么殿下还亲自动手了?” 观棋“嘶”了一声,轻轻地道:“那人被逼急了,一直在胡乱攀咬,一下子说是许家指使,一下子说是程家指使,朝中重臣,被他说了个遍。还好殿下没把人交给大理寺,不然这些话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大做文章。” 红袖惊道:“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殿下心中想来已有答案了,”观棋对她竖起一根手指,“咱们不要猜才是最好的。” 红袖连忙噤声。 柔止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察觉一只有些冰冷的手落在自己的面上,她一个哆嗦,睁开了眼睛,便见文琢光坐在自己榻前。 她茫然地喊:“哥哥?” 文琢光眼中似乎有些阴霾,见了她这般模样,神情稍稍缓和,又成了白日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了。他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问:“要把香囊收回去?” 柔止嘟囔说:“那本来就是燕雪姐姐给我的,你不能抢走的嘛!” 文琢光轻轻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脸。 柔止拥着被子坐起身,动了动鼻子,仿佛有些困惑,“哥哥你受伤了么?身上怎么有些血腥味儿?” 她像一只小狗那样东嗅嗅西嗅嗅,最后几乎要趴到他衣领上去,文琢光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拉开,淡道:“没什么,可能是不小心沾上的。” 实际上,他为了来见柔止,还特地沐浴焚香过,就是怕身上的血腥味儿惊着她。可不意她鼻子这样灵敏,就这样,都还闻见了味道。 柔止“唔”了一声,倒是不同他计较,只说:“好吧。” 她只觉得自自己回京后,再见到的文琢光与昔日的许徵是有些不一样的,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么多人嘴里听见有关太子的……不太好的事迹。 皇帝偏宠幼子与娇妾,而太子失踪一年,回来却能稳稳地站住脚跟,自然不全是因为他背后有个许家。 文琢光铲除异己,绝不手软。 柔止那日见着的林次辅一家被抄的景象,其实并不罕见。林次辅不是头一个触霉头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几年下来,文琢光年岁渐长,手段也温和了许多,可他能叫孙贵妃一党至今都被压得抬不起头,这温和也只是在表面上罢了。 但是柔止不明白这些,她隐约知道他与昔日不同,可文琢光待她依旧很好,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柔止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去给他倒茶。 “已经半夜了,”她有些埋怨说,“哥哥你肯定又处理事情不睡觉。” 寻常住宅不似宫殿里一般能烧地龙,柔止偏偏喜欢在屋子里光着脚到处走,莲白的脚趾才踏上地面,文琢光便从后面捏住了她的腰,把不省心的少女放回了床上。 柔止睁大眼睛看着他:“哥哥?” 文琢光道:“地上冷,你不要乱跑。” 她果然很听他的话,闻言便点了点头,乖乖地坐在被褥上,仰着一段纤弱细白的脖颈看他。 中衣松松垮垮,露出精巧的锁骨与小片肌肤,虽然神情依旧天真懵懂,可身姿线条已然十分有女人味,文琢光目光略略往下后,身体一僵,旋即抬起手,拿被子把小姑娘乱七八糟地裹成了一团。 他今日的心情实在是不好。 即便他已经知道了这些时日一直在背后的捣鬼之人,可对方却足够狡猾,没有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而孙贵妃那个蠢货,却以为他将人提出来自己审问,是因为他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特地派人来讨人,说怎么也要给程家一个交代。 偏偏皇帝还向着孙贵妃——他看许国公不顺眼很久了,如今又有人把把柄送上来,即便是这事情没关系,到了皇帝手里都指不定与许家有关。 文琢光好不容易才把皇帝和孙贵妃的人打发走了,可那犯事之人嘴硬,文琢光只好亲手用了些法子,乃至见了不少血。 因此文琢光听见红袖说小姑娘想见自己的时候,心头是有些松快的。他总觉得在柔止这里,心绪能够莫名地平静下来,再是冷硬冰封的心肠,也总是在她的笑容与一声声的“阿徵哥哥”中柔软不少。 直到方才。 文琢光撇开眼,没有去看柔止疑惑的神情,而是坐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茶喝下,冷水入了肠胃,似乎能够压下一些躁动的心绪。 柔止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以为他是口渴了,便又说:“今天乐安县主来找我了,哥哥,程公子与她是互相喜欢的么?” 文琢光诧异道:“她与你说的?” 柔止点了点头,期盼地看着他。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看热闹,听故事。这会儿忽然对乐安起了兴趣,自然是想文琢光仔细地说一说的。 文琢光自然顺着她,想了想,只是说:“乐安与程瑜柏有婚约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这门婚事是先前两家大人指腹为婚定下的,因而二人自幼便玩在一起。” 不过一般来说,于情爱一事上,总是少女开窍得早些,程瑜柏如今是好些了,早些年的时候,旁人一起哄他与乐安的婚事,他便要恼得掉头就走,所以乐安常常不客气地喊他“程木头”。偏偏这两人都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乐安脾气更是极大,可以说是瞧见程瑜柏一尺内出现个异性,她便要赶过去宣誓主权。 就连先前高阳夸了程瑜柏的诗好,都把乐安气得跳脚,回头把程瑜柏写的诗当着他的面给撕了个粉碎。 这两人这样闹了好久,后来便彻底冷战了一段时日。要不是程瑜柏今日在马球场受了伤,只怕两人还能继续冷战许久。 柔止听了便噗哧一笑,旋即做出总结:“那看来他们是两情相悦的,我看程公子分明就很在意乐安县主,见她哭,他慌得跟什么似的。” 文琢光摸了摸她的头,“嗯”了一声。 “今天她还说,”柔止又目光炯炯地瞧着他,“哥哥你不会喜欢宁秋露的。” 文琢光知道自家小姑娘不喜欢她,闻言自然是顺着她的意思,道:“不喜欢。” 柔止便松了口气,又说:“可是我对乐安县主说我最喜欢哥哥你,县主说不是这种喜欢。说我对哥哥的喜欢,与她对程公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文琢光微微怔了怔,怎么也没想到,她今天忽然会说这些。 少女坐在榻上,神情柔软天真,秀发盈盈,愈发衬得一张小脸清新动人。她其实不是小孩子了,要不然今日马球场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讨他的香囊。 文琢光心中忽地便升起一种很古怪的情绪,只觉得无法想象,自己这般爱惜的小姑娘,有一天也同乐安一般追着另一个男子打转儿。 他方才压下去的烦躁又升了起来。他目光微冷,略带些不愉地瞧着柔止。 偏偏柔止还在撑着下巴继续畅想,“先前说,孝懿皇后以前为了陛下放弃自由,被困宫墙,我觉得不理解,今天看到程公子待乐安县主那般好,自己都疼得喘不过气了,还记着给县主捂眼睛,县主也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我好像就有点理解了。” “哥哥,”她侧了脸看过来,眼睛漆黑明亮,充满好奇与憧憬,“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不管自己怎么样,只盼着对方能够好一些。见他受了伤会难过,见他与旁的女子说话会生气,喜怒哀乐全寄托在一人身上……” 文琢光一窒。 他起身,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太用力了,以至于“咚”得一声,打破了小姑娘的畅想。 文琢光便反问说:“我不盼着你好么?” 柔止不知道他为什么好像有些不开心,忙点了点头,说:“哥哥是最好的!” “那不就好了,”文琢光扫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旁人待你若是不及我好,便说明不够喜欢你。” 柔止只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但是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这会儿也只是乖乖点头。 文琢光抬手,便在她床边把那个小兔子香囊系上了。 柔止睁大了眼睛:“哥哥,你肯还给我了?” “是借。”文琢光纠正她,说,“你已经把东西给我了,就是我的。据说这里头的药材对你好,所以我借你两天。” 柔止:“……” 她好脾气地问:“那我要什么时候还呢?” 文琢光淡道:“你既然舍不得这个香囊,那你亲手做一个来还我,不是更好。” 柔止的女红实在是很拿不出手,可是既然是文琢光要,她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如此,才把他给哄高兴了。 第32章 柔软的嘴唇便堪堪擦过他…… 眼见着便要过年,天气愈发寒冷,柔止一大早起身的时候,发现檐下挂了许多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的冰柱。今日天气却还晴朗,阳光照射在其上,泛出七彩的光晕。 她顿时来了兴趣,在下人们上早饭的时候,她探出头去,向着屋檐上伸手,试图掰下一根来玩。 文琢光远远地便见到小姑娘趴在屋檐上掰冰挂,她方才睡醒,面上还有些娇憨的红晕,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寝衣,倾身下去的时候,松松垮垮的衣裳便滑下去,露出了她胸前大片的雪白肌肤。 文琢光快步走过去,在柔止的手快要伸到的时候,把身上披风劈头盖脸地罩到了少女的身上。 忽然被从天而降的衣服罩住的柔止:? 这时候身后的红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见她呆呆地站在窗口,连忙办事埋怨半是慌张地唤了声“姑娘”,走过来把她拉回屋内。 柔止把披风拿下来,发觉是男子的式样,再一抬头,身边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地,文琢光板着脸看着她,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衣裳也不穿好,还趴在窗子上吹风,你是想得风寒么,我看你真是被惯坏了。” 柔止被戳了个倒仰,有些哀怨地看着他,辩解说:“我就是想掰个冰挂呗。” “也不怕冻了手。”他有些无奈。 柔止笑眯眯地看着他,很快方才的心事便被望见他的喜悦所取代,她说:“哥哥,你怎么过来啦?” 文琢光“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过来与华伯父说些政事,看时间想着你也该起来了,便过来同你吃早饭。” 柔止前些时日遇见父亲的同僚光禄寺卿过来过,二人似乎商议了过年的时候接待外宾之事,柔止便说:“是云国要来人了么?” 文琢光点了点头,说:“云国与我朝交好,他们虽然是边陲小国,但是盛产铁矿,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过来一下。” 云朝是“皇帝的穷亲戚”,每年都是要定期过来打秋风的。不过豊朝皇帝也不傻,云国年年过来都能得到不少茶叶布匹、珠宝奇珍,可他们却也要献上铁矿,算是两边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柔止便想到前几天听见那位光禄寺卿似乎带些调侃的话语——云国的第一美人云颐公主,已然到了成婚年纪,这番来豊朝,便是有意招个驸马。 柔止想到这件事,便巴巴地看着他:“我还听说云国的公主也要来,是奔着哥哥你来的。” 文琢光笑了笑,说:“他们也不是第一年有这个念头,可豊朝的太子妃又怎能是他国人。” 见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柔止心中稍稍安定。 很快,红袖便将今日的早饭呈了上来,因着文琢光在,早饭便额外的丰富些,各式各样的点心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柔止一连吃了三个自己最喜欢的枣泥红酥卷,倒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爱吃甜食。 文琢光看着她用饭这么香,不由想到了她幼时的一些事情。 因着他一贯所受的教导是“食不过三”,一样东西再是喜欢,也不会吃得太多,所以用膳一直是很克制的。柔止却是被宠着长大的,与他不同,先前偶尔到清辉院中与他一起吃早饭,往往是就只吃甜食,其中最爱的一道便是荷花酥。 文琢光见她吃得脸颊鼓鼓得像小松鼠,从来都不拘着她,还每天都给她买荷花酥吃,如此过了三天,小姑娘便彻底把这样点心吃得腻歪了,从此再也不碰。 他还以为她长大了,早就改掉了这个坏习惯,如今瞧着倒是没什么不同。 柔止浑然不知自己被他盯着,等要去夹第四个枣泥红酥卷的时候,方才发觉他看着自己,便忍痛,把最后一个卷给夹到了他的碗里。 文琢光:“……” 柔止很是热切殷勤地看着他:“哥哥,你也想吃么?你吃吧。” 文琢光被她小大人的语气逗笑了,只说:“张嘴?” 柔止:“啊?” 文琢光便把刚才被夹进自己碗中的那块红酥卷塞到她嘴里。柔止糕点都还没咽下去呢,便见文琢光起身,显然是要离开了。 他这段时日似乎真的是忙着公务,很少来看她,柔止不由有些舍不得,费劲地把东西咽下去,又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你这么快又要走啦?” 文琢光步伐一顿,回过身来,便见少女满眼不舍地瞧着自己。他安慰说:“我还没有带你逛过京城,等你们书院放假了,我便抽空陪你玩。” 柔止“嗯”了一声,神情却还是有些失落。 文琢光不知道怎么的,对着她便总是格外的不忍,方才走出柔止的小院儿,便想见她失落的神情。 ……昔日他不告而别离开宣宁府的时候,小姑娘比现在还要难过,甚至还跑出去他的院子里等他等了大半宿。 文琢光忽然回头。 柔止见他去而复返,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哥哥?” 文琢光指着她檐下的那一排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挂说:“你要哪个,我给你摘。” 柔止笑起来,只说:“我要最大的。我想自己摘。” 可惜她自己够不着。 红袖在一旁迟疑着提议:“奴婢去搬个矮凳来给姑娘可好?” 结果等她拿了个小板凳回来的时候,便见柔止叫文琢光抱着,伸出手去,兴致勃勃地折了根最大的冰挂,她高兴极了,还举着冰挂给文琢光看:“里头还冻了一片枯叶呢!” 文琢光望着她的眼神满是纵容的笑意:“一会儿早些把手炉用上,别冻着了。” 红袖:“……” 方才你还训她被惯坏了,被谁惯坏你心里能不能有点数? …… 今日是柔止在年前最后一天上学,因着才见过文琢光的缘故,她到了学中,面上也仍然挂着轻松的笑意。 然而姑娘们今天看起来情绪却有些低落。 柔止道:“这是怎么了?” 她一落座,乐安便凑了过来,与她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不是说云国今年过年又要来朝贡么?他们国家虽然是个小国,但是不论男女,都是要外出劳作的,所以作风便十分开放。前些年云国来的时候,年年都要邀请我们豊朝的男女同他们比赛。” 柔止道:“比什么?” 乐安垮了脸:“……马球。” 也不怪众人这样不开心。豊朝的贵族女子虽然有一定的行为自由,也有不少人会骑马,可是如马球这般的危险碰撞运动,却是没有几个姑娘会专门去学。前几年还好些,京城连个像样的女子学院都没有,这种比赛自然只有男子参加,可今年,国子监里的翔鸾书院重建,这比赛再不派人出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盖因孝懿皇后还在的时候,翔鸾书院逢赛必赢,到了后来她心灰意冷,幽闭常宁宫,翔鸾书院解散,女子马球方才落魄。 柔止闻言,便问:“咱们凑不出队伍么?” 乐安摇了摇头。 一般来说,民间玩马球,便是上百人同场也不奇怪,可若是正式的马球比赛,一般来说人员乃是定额,为十人一队。书院中的学生如今有二三十人,可是许多都是性情娴静之人,连骑马都不太会骑,更别说打马球了。 这时候,边上有人淡淡道:“既然都没人会,县主为何还非要硬凑呢?” 说话的是宁秋露。 她如今已经懒得遮掩自己对华柔止的敌意,定定地望着她,嘴角轻轻弯起,眼中却是嘲讽之意,说:“马球乃是京城贵族的运动,华姑娘出自宣宁,难道还有机会学么?” 柔止望着她,只说:“那想来宁姑娘的马球技艺应当很是娴熟了。” 宁秋露一噎,回道:“我自幼于书画上造诣更高,并不喜欢这些东西。” 柔止笑了笑,只说:“可见在哪里出生长大,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优劣。” 宁秋露见她居然还同自己顶嘴,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囿于身份不好同年幼的华柔止计较,便铁青着脸回过了头。 乐安看着柔止与她呛声,心下暗笑。过了一会儿,等那头宁秋露偃旗息鼓了,她才问柔止:“你知不知道,太子殿下打马球很是厉害?你若是会骑马,回头央着他教教你,也别说什么技艺精通了,能有个样子就行——” 柔止有些为难:“可是……” 乐安垮下脸,十分恳求地道:“我如今连余三都喊上了,实在是找不出人。” 边上的余燕雪无奈地解释说:“我说我连骑马都不会,县主非说可以现学。” 因着先头程瑜柏受伤的时候这两人都帮了忙,性子一贯爽朗大方的文佩紫如今俨然已经把她们当成了自己人,怎么说也要把柔止给拉上。 柔止无奈:“可是殿下近来很忙——” 乐安“啧”了声,笃定地道:“你要愿意去求他,肯定是有空的。” “好吧。”她只好答应下来。 回头,她便叫红袖帮忙给文琢光递了话,说自己要打马球去,问他有没有空教教自己。 文琢光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所以这日太子殿下,穿了身钴色圆领袍与与一些亲信在书房之中议事的时候,众人的注意力都没忍住,放在了他的衣着上。 太子殿下身形极为俊秀颀长,平日穿着的常服一贯是以宽袍广袖为主,气度翩翩。而今乍然间换了身圆领袍,也不似平日玉冠束发,而是用了根同色发带系着长发,衬得肤色玉白,剑眉星目,显出了平日里罕见的英俊挺拔。 众人今日所议之事,乃是近来朝堂之中有些人动作频频,先有孙贵妃的两个侄子被控告鱼肉百姓,目无王法,乃至当街强抢民女;再有太子一系的官员同样也遭到了攻讦……甚至有人正在给林次辅翻案。 文琢光不置可否,只是提醒众人:“年末了,邻国朝贡,藩王回京,都是紧要之事,有人既然有心搅混水,想来不会错过这个时机。” 再议几句,便散了会。 宁少傅看太子要往外走,不由笑道:“殿下是有约?” 文琢光神情稍稍柔和,只说:“是。” 宁少傅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如今能为东宫三孤之一,如今自然瞧得出来太子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便笑着祝太子玩得开心,心下却不由为家中那一番痴情的小女儿叹了口气。 文琢光还没走出去,忽地又回身,淡淡问:“孤记得,老师的小女儿,似乎仍然未曾许配?” 宁少傅一怔,旋即恭敬地道:“是的。殿下从前还见过她呢。” 他深知太子为人。太子瞧着礼贤下士,敬爱师长,可这些都是表象。十来岁便能带兵打仗,未及弱冠便能将强盛的孙氏一族压得抬不起头来,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好相与之辈。 文琢光笑了笑,和煦地道:“宁少傅若是有中意的女婿,孤也可帮着赐婚。女子年长不嫁人,到底不是什么美谈。” 明面上说着是宁秋露年纪到了该嫁人了,可“美谈”二字,却有些奇怪。宁少傅心头一跳,唯恐是小女儿做过什么事情,面上只是滴水不漏,愈发恭敬:“好,那微臣便先谢过殿下了。” 因此,宁少傅在家吃晚饭的时候,便同他夫人提了:“秋露年纪到了,你这些时日也替她看看罢。眼见着又要过年,再长一岁了。” 宁夫人苦笑道:“我倒是想看,只是秋露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不叫她得偿所愿,她是断断不会听咱们的安排的。” 宁少傅先前并不以为意,可今日受过太子的敲打,却心知女儿兴许已然惹怒了太子。他淡淡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这种事儿不要由着她的性子。” 这口风却与先前截然不同了。 宁秋露闻言,便亲自到了他的书房,倔强地道:“女儿不想嫁人。” 宁少傅喝着茶,看了她一眼:“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除了太子殿下之外的人?” 宁秋露一窒,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如今已然被父亲看清楚,便只是哀怨地道:“父亲既然知晓女儿的心意,为什么还非要强迫女儿嫁人?难道……” 她想到一个渺茫的可能,眼睛微微亮起,满是期待地看着宁少傅。 宁少傅没好气地道:“你别想了。太子殿下与你不甚相配,你名声极好,除了嫁他,什么人都嫁得。” “既然如此,为什么偏偏不能是太子殿下?”宁秋露有些哀怨地道,“父亲将我培养起来,难道便没有过这个念头么?” 宁少傅一噎。他自然是有的。 宁家虽然清贵,可是离那登天的富贵,却总是差了许多。倘或家中能出后妃,便能像那盼着孙贵妃裙带的孙家一般,一步登天。 只是…… 宁秋露心高气傲有余而机智灵敏不足,比不得孙贵妃那般七窍玲珑,而文琢光更是冷心冷情,不似当今皇帝那般色令智昏。 宁少傅看着满眼不情愿的女儿,只好说了实话:“太子此人隐忍数载,性子并非明面上的光风霁月,我同你娘早些年太宠你了些,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到了太子跟前,只怕会给咱们家带来灭顶之灾。” 帝后二人,孝懿皇后性情洒脱明媚,最是不羁,且极重感情;而皇帝反倒冷酷无情,他的那些曾经与他争夺过皇位的兄弟,如今一个个不是被杀就是被贬,便连他的岳家,他也一样能狠得下心处理。 自孝懿皇后死后,这父子二人的关系堪称是不共戴天,也只在一些重要的大典上还勉强做出一幅父子情深的模样。可说来也奇怪,文琢光的性子与模样,倒是与皇帝有九成相似,与孝懿皇后却不像了。 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真心?宁秋露被保护得太好,真的嫁给他,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您到底是他的老师……” “林次辅在被抄家之前,也曾经是太子殿下的讲师。”宁少傅苦笑说:“你可见到太子殿下对他们手软了?” 他想起昔日同僚,想起文琢光身上愈发慎重的血腥味儿,便有些疲惫,冲着宁秋露挥挥手,“此事便这么定了,你娘会给你好好找一户人家的,你自己不要再轻举妄动。” 宁秋露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面上露出了不甘之色,只是轻轻颔首退下。 她在外是风头正盛的第一美人,可是对着自己的丫鬟却极为残暴狠厉,这会儿心中不快,眼见着一个穿了春水绿的丫鬟进屋来,便冷了脸色,掷了茶盏,厉声问:“穿成这个颜色做什么?!” 那小丫鬟今日方才来她屋中伺候,不知道她的脾性,见状便战战兢兢地回道:“姑娘,这是如今城中时兴的颜色……” 宁秋露皱眉道:“怎么就时兴这个颜色了?瞧着绿油油的,又不好看。” 小丫鬟道:“听说是华家姑娘最喜欢这个颜色,先前华姑娘上街游玩,看呆了不少人……” 宁秋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忍着怒气,面容微微扭曲,只是说:“你很喜欢这个颜色么?我瞧着你倒是更适合红色——” “来人!”她对外喝道,“把这个贱婢给我拖下去,打二十大板,丢出门外!” 宁家的下人们早就知道了自家姑娘的脾性,这会儿无人敢不听从,不时,那丫鬟一身清秀雅致的春水绿,便被背上血肉绽开的鲜血所染红,旋即草席一卷,一条性命便被裹着,丢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中。 …… 文琢光与柔止约在了京郊的某个庄子上。 华家夫妇原本是不放心叫柔止一人出来的,可是听说她是要叫太子教她打球,便又安心了些,只说日落时分一定要回去,便没有再阻拦。 毕竟文琢光待柔止实在是太好,真正的如父如兄,柔止也一贯很听他的话。把柔止交给文琢光,倒是比他们自己带着,还要稳妥些。 说来柔止的马术也是文琢光教的,她小的时候便缠着他非要学骑马,文琢光拗不过她,便带着她出去骑过几次。这些年下来,她骑马的机会并不多,好在记性好,还能算得上是有模有样。 文琢光见少女穿了身十样锦的骑装,头发束起,平日清丽眉眼间多了几分开朗的笑意,整个人娇艳明媚得像初春枝头才绽放的花骨朵。她骑着他才送的那匹枣红色的小母马,冲他挥挥手:“哥哥!” 文琢光望见她,便总是想到她曾经小小的,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模样,不由也笑了,见她骑着马到处溜达,十分娴熟的模样,他便说:“我那天看你见程瑜柏受伤,那般害怕,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碰马球了。” 柔止骄傲地扬起小脑袋,冲着他“哼”了一声,只是说:“我才没有那么胆小呢!而且成天坐着读书刺绣有什么意思,还是骑马好玩些!” 文琢光不由莞尔。 然而打马球可没有那么简单,一来月杖杖身纤细,二来马球表面光滑,柔止在马上虽然稳当,但是即便是将马球静止放在地面,她能够击中的次数都不多。 更何况若是打起比赛,到时候众人碰撞之下,马球也会滚动,就更难瞄准了。 文琢光看了一会儿,见她渐渐有些丧气,便道:“你过来,我教你。” 柔止还没理解他所谓的“教”能有什么区别,便见文琢光扯了缰绳往自己这边靠,紧接着,他倾身过来,鼻息拂过她颈侧,她只觉得腰上一紧—— 文琢光把她给拎到了自己的马上。 柔止半晌没回过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太子殿下精通骑射,想来射箭百无一是,因此臂力自然是极佳的,提溜她的时候,轻巧得像是抓起了一只小鸡崽子。 柔止结结巴巴地道:“哥哥,你、你也太厉害了吧?” 文琢光见她惊讶,微微一笑,只是说:“这就厉害了?” 他伸直了手臂,握住了她拿着月杖的右手,另一只手则绕过她的身体,紧紧地拽着缰绳。二人的身体一瞬间便贴得极近,仿佛拥抱一般。 柔止察觉身后的躯体火热,她一时有些不自在,心慌了片刻,旋即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看好了。” 柔止连忙回神。 只觉得自己的手在他的指引下,并不用理,似乎只是轻轻巧巧地动了一下,月杖横扫,杖身与球面相接,“砰”得一声脆响,方才还静止在原地的马球划出弧度,急急滚入球门。 柔止回过头去,欣喜地道:“进了!” 文琢光怕她摔倒,如今正倾身揽着她的腰,二人之间的距离着实有些亲密,因而她一回头,柔软的嘴唇便堪堪擦过他的下巴—— 二人俱是一怔。 第33章 面颊生晕,眸含水意 文琢光放开了柔止,示意她自己练习。 二人的面上都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柔止低着头,用有些冰冷的手背碰了碰面颊,旋即又照着他所说的,挥杆打球。 她做万事都十分认真,没一会儿,便忘记了方才的事情,转而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练习马球之中。 文琢光远远地站着,看着他养了许久的小姑娘。 她身着骑装,愈发显得身量高挑纤细,像是画中纤纤翩翩的仕女活了过来。她身上几乎有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所有幻想——明媚温婉,活泼灵动,家世出众。 她如今年纪尚小,还未全然长开,却已是美貌非常,可以预见未来也必定会多加上一条“艳色独绝”。 他心中一直将自己视为柔止如父如兄的存在,是以方才那一个意外,让他心神稍乱。然而他很快便调整过来,满心欢喜地瞧着她在马背上的模样。 柔止的马术虽然生疏,可熟悉起来之后便很出色,她年纪小,因而腰肢柔韧,偶尔倾身去挑球,便显出玲珑的曲线。她并不知道文琢光在打量自己,一门心思只有那颗小小的马球。 等她练了一段时间,文琢光方才上前去将她扶下来。柔止揉着酸痛的手腕,看了一眼天色,似乎有些惊讶:“天都黑了。” 不仅是时候晚了,天色阴沉,乌云压顶,显见是有一场暴雨在酝酿之中。 柔止的话才说完,便觉得面颊上一痛,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雨势之急,叫她有些猝不及防。文琢光一把将她拉过护在身下,二人急匆匆地往农庄内去避雨。 柔止坐在廊下,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忧道:“要是雨不停,只怕不好回去。” 她有些担心父母担忧,因而有些着急。 文琢光吩咐农庄上的人去给她烧个炭盆来烤干衣物,自己则把她提溜进了屋子,“外头风大,别站着了。” 雨势来得突然,便是在屋内,也能听见雨滴噼里啪啦地拍打着房檐的声音,其中甚至还夹杂着雪粒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也不见雨势变小。柔止还有些迟疑要不要冒雨回家,文琢光却说:“这样骤雨之下,路途想来已经泥泞,且雨势不停,提灯赶路也不好走,今日便在农庄将就一晚罢。” 少女面色有些苍白,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幕,往他那头挨了挨,委屈地道:“可是、可是我——” 她自然是娇气的,从小到大也没有离过父母,如今这般人生地不熟的,心中也难免害怕。 文琢光原想同她保持好距离,见她仓皇得像只被淋湿的小兔子,不由心软了,由着她挨过来,摸着她的后颈,安慰道:“不必怕。这头我幼时常来,东西都是一应俱全的,一会儿你换洗罢,,他们便将房间准备好了,我就住在你不远处。” 柔止“嗯”了一声。 好在因着要出来打马球,红袖便给她准备了可以换上的衣物,等柔止略作擦洗,换了身粉白缎裙回来,庄子上的人已然准备好了晚膳。 庄子上的菜自然没有府上或者宫中那般精巧细致,但是却胜在食材新鲜。桌上一共摆了十几道菜,炸胡萝卜丸子,小炒山药,豆腐肉圆,灶台鱼……汤品则是一道冬笋煨排骨汤,琳琅满目,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柔止胃口不大,用了小半碗碧粳米饭,文琢光见了,便指了指她眼前的排骨汤:“若是吃不下饭,那边喝碗汤吧。” 因着下人们都退下了,并不在边上伺候,他说着,便拿了她的碗,亲手舀了一碗汤给她。柔止尝了一口,疑惑地道:“这里头有草药么?” 文琢光“嗯”了一声,说:“我幼年体弱,所以母后有空便会带我过来跑马,还吩咐了庄子上做些滋补的药膳给我吃。” 柔止顿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文琢光如今英俊挺拔,骑射俱佳,她着实有些想不出来他幼年是何等羸弱的模样。 文琢光见她这般,不由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见她汤喝完了,又给她盛了一碗,方才道:“只是不健壮,倒也不会到羸弱的程度。” 许青筠身子一向康健,至于为什么她生下的皇子身子会那般不好,其实原因很简单——她孕中时,皇帝后宫添了不少人,其中有些家世不俗的,并不甘愿屈居于皇后之下,许青筠虽然性子稳重,却到底还是个初为人母的姑娘,所以几次没小心,便着了道。 文琢光生下来,身上便带着些许毒素,有惊无险地长到十岁,毒素才清得差不多。许青筠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在文琢光昔日的记忆中,她身上总是带着苦涩的药香。所以他很难想到,那般温柔寡言的母后,曾经也能够在军营里头以一当十,曾经也擅骑射,百发百中。 柔止喝完了两碗汤,十分没形象地瘫在椅子上,喊着自己吃不下了。文琢光许久没见她这般无赖的模样,不由失笑。 外头下着雨,夜幕深沉,二人在庄子中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好完,因此文琢光很快便将她送回了屋子。 “我明日回宫有事,”他送她到房门口,神情柔和,微微低下头去,嘱咐她说,“你晚上早些休息,预备着明日早起。夜间若是有什么事情,你便到西厢房寻我。” 柔止应了声好,见他转身离去了,方要关门,便见他又旋身回来,从袖中取了不过婴孩巴掌那么大的盒子出来。 那盒子极美丽,顶部镂空做成轩窗模样,镶嵌着粉色的蝶贝花,泛着温润宝光。柔止接了盒子,有些不解:“这是什么?” 文琢光道:“商行的许掌柜来京,说这个很是别致,不见京中有女眷佩戴,便率先献给了我,我想着你也许会喜欢。” 自然没有哪个少女能够对“无人佩戴”这般的形容词无动于衷,柔止接了那盒子,笑着同他道谢。 过了一会儿,红袖方才也用了饭过来,见柔止一人坐在窗台前梳着头发,便赶忙站到她身后,接过了梳子。回头,她一见那盒子,便“咦”了一声,笑道:“太子殿下送给您的么?” 柔止“嗯”了一声,笑眯眯地道:“是许掌柜献给他的。” 红袖挑了挑眉,只说:“他倒是个忠心人。” 柔止便侧头问她:“许掌柜为什么姓许,同许家,或者是许皇后,有什么干系么?” 红袖先前在暗卫之中,便是专门负责窃听各家消息的,自然也知道许家的事情,闻言便笑道:“许掌柜是先前孝懿皇后收容的孤儿,后来皇后娘娘进宫,便给了他银子,叫他做生意去了。那许氏商行如今遍布全国各地,鲜少有人知道其实皇后娘娘往里头投过不少的银子,占了其中的八成呢。后来殿下在宣宁府的那段日子,也是这位许掌柜帮了不少忙。” 柔止自然是知道许氏商行的,先前宣宁府便有好几家,里头有着全宣宁最漂亮的首饰和衣裳,价格也十分不菲,她阿娘每到换季,总要带她去逛一遭。 没想到还同孝懿皇后有这层关系。 柔止忍不住问:“红袖,孝懿皇后,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只在民间故事里,又或是长辈口中,偶尔听见过这位皇后娘娘,似乎同那些自古以来便被人称道深明大义的皇后并没有区别。可能够养出文琢光这般出色的后代的女子,定然是有除了世人称道的一些贤名之外的特点的吧? 红袖闻言,怔了怔,似乎是有些出神。 她说:“我很小的时候,全族被抄家,幼童被罚入宫廷为奴为婢。那时候如今的陛下方才登基,豊朝百废待兴,我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便觉得她真是美丽好看,还带着宫里的人没有的鲜活气,她对下人们很和气,见到三岁的我连个碗都端不平,便吩咐她的宫女把我带回宫中,我几乎没有再干过活。” 先帝软弱无能,边境全赖许家把守,人人都说,娶许家女者得天下。 可许家女成了皇后,成日面对的都是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许青筠一怀孕,皇帝便迫于前朝压力,又往后宫添了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 那样温和美丽的皇后娘娘,一日日地在后宫无休无止的斗争中,像一朵没有了养分的花朵,迅速地枯萎了下去。 “我听人说,皇后娘娘以前是很厉害的,精通骑射,便是连如今的许国公,她的兄长,都比不过她。可她死的时候,瘦得几乎能叫一阵风吹走。”红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懵懂的少女,没忍住说,“姑娘,宫里真的是个吃人的地方。您一定要离得远远的。” 柔止眨了眨眼,便问:“那太子哥哥呢,他便是在这般的环境中长大的么?” 红袖道:“皇后娘娘很怕太子殿下被人欺负,可是后来她避居常宁宫,很多时候一些事情便是有心无力了。陛下也并不管他们母子,我听说,太子殿下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自己生炭火,有一回宫人不仔细伺候,皇后娘娘到冬日犯了风寒,殿下便自己去生火,可他小小的一个,一不小心便被炭火燎到了手指头。常宁宫没有太医愿意来,那烫伤溃烂了好多回,才渐渐痊愈。后来还是许国公府得到了这个消息,很是闹了一通,陛下方才知道自己的妻儿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太子殿下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 “……明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忌日了,”红袖轻轻地放了梳子,“往年这几日,殿下的心情总是很不好,也就是今日有姑娘陪着,面上才有笑影呢。” 柔止睁大了眼睛:“明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忌日?” 红袖点了点头。 柔止长到如今,父母亲人俱在,几乎没有至亲离世的记忆,她平日常听众人缅怀孝懿皇后,可今日听了红袖这番话,便愈发的为文琢光感到难过心酸。 一个没了母亲的人,便是再委屈难过,也无从诉说了。这等孤单落寞的感觉,她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十分难过,那文琢光这些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柔止忽然说:“我想去找哥哥。” 她说着便起身,红袖还没来得及拦住她,便见柔止拎着裙子飞快地跑出了屋,还顺带顺走了廊下的一把竹伞。 红袖惊道:“姑娘!外头正下着雨呢!” “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柔止说,“我去陪陪哥哥,你不必跟来!” 红袖急得直跺脚,忙回头又去寻了一把伞来,快步跟上。 …… 因着被暴雨困在庄子里,今日的文琢光并不需要批阅什么公文。 事实上,每年到了这几日,他也没有什么批阅公文的心情。 外头骤雨不歇,疾疾敲打着屋檐,冬日罕见这般暴雨,夜色雨色混在一道,犹如黑云翻墨。潮湿水汽自窗外传来,带着刺骨冷意,仿佛一夜之间便从尚且温和的初冬踏入了寒冬中。 文琢光跟前摆着两坛酒,是方才庄子上的农户送来的。先前孝懿皇后在时便爱喝酒,辣的人眼泪直流的烧刀子,她一人便能喝上一整坛,而后宫女子引用的那些甜酒,她反倒从来不碰。 这两坛酒,其中一坛,是预备着祭奠亡母。 另一坛,则是为文琢光所准备的。 他撕了酒封,也不似平日那样用金樽玉杯来盛,而是入乡随俗,用了个边角带着豁口的白瓷碗,倒了满满一碗。 他仰头一饮而尽。 外头雨声风声穿林,带着凄凄冷意,而这些冰冷之声外,忽地又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文琢光往门外望去,他以为是手下人,便继续倒着酒,淡淡道:“进来罢。” 外头粉白裙摆一晃,来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人。 柔止轻轻动了动鼻子,嗅到空气中浓烈辛辣的酒香,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文琢光正懒懒倚在窗边,手中举着白瓷碗,他眉眼之中罕见的没了那些冷淡与克制神情,面上带着些绯色,正支着一条腿,手掌漂亮地一翻,便将酒液悉数送入口中。 有少许晶莹透亮的液体未曾入喉,而是顺着他极分明的下颔线往下滚动,滴在了他早已松松垮垮的衣裳处,氤氲出一些透明的痕迹。 他闷闷咳了一声,抬眼扫去,便将少女诧异神情收入眼底。 许是带着醉意,他的目光不似平日温和包容,而是带着一股叫柔止有些害怕的侵略性。她走了过去,将他手中的白瓷碗拿开,低声道:“哥哥,你怎么喝酒了。” 她从来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 文琢光低下头去,揉了揉眉心,再抬起眼来时,眸中的侵略之意略微淡去,只是说:“你怎么来了?” 柔止定定地看着他,鼓起勇气说:“我想陪着哥哥。” 文琢光有些诧异地瞧着她,半晌像是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反问,还是自言自语:“陪着我?” 柔止说:“嗯。我觉得哥哥有心事,我想陪一陪你。” 文琢光不由低下头去,笑了笑。半晌,他又抬起手来,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淋雨过来,快去换一身。” 柔止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不由有些赧然,好在这会儿红袖已经跟了过来,她便叫红袖为自己寻一身衣服来。 红袖无奈道:“先前换下的衣裳自然是不能穿的,我不知姑娘在外过夜,也只准备了一身衣裳呀。” 文琢光顿了顿,半晌才道:“这里有我的几身袍子,你若不嫌弃,便先拿一身穿着吧。” 文琢光近些年定期回过来,庄子上自然也有些换洗衣物,红袖闻言便去寻了身瞧着与柔止身量接近些的圆领袍来,服侍柔止换上。 这身衣服还是全新的,柔止挽了一截袖子与裤腿,瞧着便好似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 她一头如墨的长发也在一路行来的过程中沾满了雨水,贴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虽则凌乱,却仿佛暮春被露水沾染的秾桃夭李,即便是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都显得分外明艳,有引人攀折的动人之美。 她有些别扭地走出来,站到文琢光跟前,文琢光见了便笑了。 柔止忍着羞意,低声说:“你别笑了。” 文琢光不由莞尔,吩咐红袖将她衣服拿回房中去烘干,自己则对满脸羞恼的少女招了招手,叫她过来:“头发都还是湿的。” 他拿了一块白布,叫少女坐在自己跟前,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拭。 他动作温柔又细致,垂着眼,像是个守财奴在擦拭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少女一头长发冰凉柔软,好似最名贵的缎子一般,带着她身上惯有的香气。 那香味并不淡,如今她湿了长发,便愈发明显,文琢光低了头去,鼻尖抵在她的发顶,声音像是有些发哑:“……你用的是什么香油?” 柔止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给我用什么我便用了什么。” 文琢光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这股香气乃是她身上的体香。 他真是有些醉意,方才会在这里对着她的头发闻了半晌。 他自嘲地笑了笑,放开了柔止,正要叫她早些回去歇下,便见少女回过头来,她眼神明亮温暖,满是眷恋:“哥哥,我不想走,我想陪着你。” 文琢光道:“可是听红袖说了什么?” “嗯。”她也不瞒他,落落大方地应了,见他神情似乎有些不虞,便小心翼翼地俯身去,靠在了他的腿上,她面颊贴着他的衣摆,糯糯地道,“红袖说这些时日哥哥心情总会不好。我想着,有我陪着说说话,总会好一些的。” 俨然是将自己当成他的良药了。 文琢光失笑,正要再说两句,把这没规矩的少女赶走,袖子却被她牵住,拽了一拽。他低下头去看,看到她一副心意已决的倔强模样。 “好罢,”他淡淡说,“那你留下来。你打算与我谈什么?” “我——”柔止有些愣住了,不意他会说这么一句话,她的确没什么好同他说的,思来想去,便看向桌上的碗,“我给你倒酒?” 文琢光把少女的脸捧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闷闷地笑了起来。 柔止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可见他笑,她便也开心了起来,思来想去,将一个东西递到了他跟前,“哥哥,这是什么?我方才回去想看的,结果不会开呢。” 文琢光低头看了一眼,纤长的手指也不知怎么拨动了几下,只听得“咔哒”一声,盒子上头的粉蝶贝花犹如绽放一般,盒子便被打开了。 里头是一对极为美丽的掐丝珍珠耳铛,银丝被拉成细如发丝的一条,构出一个精巧的空间,里头有一颗光泽明亮的海蓝宝,在银丝的间隙之中缓缓流淌出艳然的光晕,而下头则缀着一颗圆润带粉的白蝶贝珠。 最难得的是,这两颗白蝶贝珠大小、光泽度,乃至凑近了看的纹路,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文琢光看了看少女空空的耳垂,忽地道:“我替你戴上试试吧。” 柔止“嗯”了一声,温顺地测过脸,将耳朵侧对着他。文琢光的手上还带着些熏人的酒意,似是不经意地划过她的面颊,旋即轻轻捏住了她的耳垂—— 柔止身子微微一颤,只觉得有一股从未有过的触觉自耳朵上传来,她不由下意识往后退去。 文琢光按住她:“别乱动。” 他耐心地替她戴上两只耳铛,旋即便见少女转过脸来。 她面颊生晕,眼中含着欲说还休的水意,嘴唇因着方才忍耐之时的轻咬,而显得殷红湿润。 文琢光不由一怔。 他端详着少女的面容,半晌,悠然道:“好看。” 柔止方才痒得浑身难受,可这会儿听他这样简短的二字夸奖,顿时觉得所受的罪十分值当。她笑了起来:“是么?” 文琢光轻轻笑了笑,顺着她的心意,肯定道:“是。” 屋里燃着碳盆,并不觉得寒冷,而酒香扑鼻,氤氲散在空气里,似乎蒸腾而起,熏得两人面颊皆如带了醉意一般。 少女坐在了桌边,乖乖巧巧地给他倒酒,偶尔与他说几句话。 外头寒意不减,室内却暖然如春。 第34章 他的心里第一个浮现出来…… 柔止第二天是被红袖叫醒的。 她只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红袖无法,只好叫她坐着,自己去拿了块沾过温水的帕子来给她擦脸。 柔止精神略好了一些,又接了红袖递过来的温粥略喝了两口。红袖见她恹恹的,便有些担忧:“姑娘昨夜淋了雨,是不是感了风寒?” 柔止道:“哪有那么娇贵。”说着便起了身,懒懒由着她服侍穿衣。 红袖道:“那便是吃了酒的缘故了。” 这事柔止却记得并不分明。 她依稀只知道,自己见文琢光灌酒灌得十分痛快,自己便心生艳羡,也乘着他不备,稍稍地喝了一小口。那酒入口极为辛辣,她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倒是把文琢光给惊着了。 至于后头的事情,柔止便全无记忆了。 “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红袖欲言又止,半晌才看着自家姑娘,说了实话:“是殿下抱着您回来的。” 柔止顿时紧张了起来,瞧着她:“那、那我又没有说胡话呀?” 她昔日见过自家父亲外出应酬,喝得烂醉如泥地回来,总是被她母亲好一番埋怨。柔止生怕自己也出现这样的窘态。 红袖摇了摇头,只是道:“那倒是没有的。” 她喝了一口酒,便呼呼大睡,偏偏红袖又替她洗衣裳去了,太子只好亲自送她回来。外头雨势不减,他又要护着柔止,便是有人打伞,到的时候也几乎是浑身湿透了。红袖当时看了何等心惊,正要替自家姑娘请罪,便见太子摆了摆手。 他小心翼翼地将柔止放上床榻,珍而重之地将她面颊上的发丝拨开,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见她神情安详地熟睡,方才放心地走了。 倘或不是亲眼所见,红袖很难想像,愈发杀伐果断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有那样温和柔软的一面。又或者是他一直有这一面,不过只对着柔止罢了。 可即便红袖说了她昨晚并没有撒酒疯,可柔止心里对着文琢光总是有几分心虚意味,一路上,在马车中,她都一声不吭。文琢光见她神情紧张,却不动声色,只是翻了一页书,只说:“昨晚睡得可好?” 柔止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自己太过于丢人。文琢光不由莞尔,又说:“一会儿我要入宫去祭拜母后,你便先回家去。昨日苦练一番,今天身上难免酸痛,你好生歇息。” 方才文静乖巧得好似个鹌鹑的少女忽然就有了反应,她支起身子,似乎是有些恳求地瞧着文琢光:“我也想去。” 文琢光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半晌淡淡笑了笑:“好。” 他是知道,孝懿皇后曾经失去过一个女儿的,正是那个孩子的死亡,使得她一度对年幼的高阳十分珍爱。倘或她见到柔止,想来也是会很喜欢的。 许青筠生前所住的常宁宫在后宫最偏僻的地带,柔止在宫门外下马车,改乘轿子,只觉得路途十分漫长。她也不敢随便在皇宫中抛头露面,因而并不轻易地掀开帘子去看。 等到了常宁宫,柔止一下轿,便觉得眼前似乎换了个景色……昨晚一场骤雨过后,宫城景色原应该更加萧瑟,可眼见着就要过上年节,因而自有许多巧手的宫女太监们用菜色的丝带在枯枝上扎出足以乱真的绸花,且宫女太监们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因而这寒冬时节,反倒显得热闹非凡。 这常宁宫却不同。 里头一棵极为庞大的梧桐树崎岖生长,在宫墙外也落下大片枯黄的落叶,那叶子积累了许久,人走上去的时候,便有吱呀声响,足以见得从未有人过来打扫。 大门处的铜环已然挂了浓郁的锈绿色,文琢光好似见怪不怪,一伸手,便推开了那扇门。 入目自然也是满眼凋敝,破旧残败之色。 光光是看常宁宫如今的景象,便很难叫人相信,曾有一位被世人万般称道的后宫之主曾居住于此。 文琢光往前走了两步,见到柔止仍然站在原地,便回头去问道:“是里头太冷清,吓着你了么?” 柔止摇了摇头,有些欲言又止地瞧着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紧跟在他身后,小跑着一道进了常宁宫。 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静悄悄的,宫室陈设也破旧残败,想来是自孝懿皇后死后便没有再动过。 文琢光清轻车熟路地到了孝懿皇后生前的寝宫处——那是她最后所居的处所,如今摆着孝懿皇后的一块牌位。他早已准备好了祭奠所用的香烛等事物,便一一的拿出来摆好。 可灵前的火盆里头,却有些新鲜的纸灰。 文琢光低下头去,手指摸了摸那还带着温度的纸灰,旋即看向了四周——这个地方有人来过。 “殿下真是好敏锐的心思,”不远处的屏风外,走出了一个人。 赫然是翔鸾书院的佟先生。 佟毓眼下有些青黑,神情憔悴,眼睛也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不久。她见了文琢光与华柔止,勉强笑了笑,只是说:“我有话与太子殿下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文琢光点了点头,随着她一道出去,临行之前,他吩咐柔止:“常宁宫冷清得厉害,你不要到处乱走。” 柔止自是应了。 佟毓今日所说的,乃是与云朝有关的一桩事。 云朝的第一美人有意文琢光这太子妃之位,因而民间这段时间多了不少揣测之声。与此同时,翔鸾书院内部也有不少女弟子蠢蠢欲动。 “太子殿下自然是心头清楚的,”佟毓苦笑道,“只是我想这,舒筠自己便是最洒脱不过的人,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的婚事能够顺遂他自己的心意。我托大,算太子的半个长辈,还是想要提醒一番。云朝这些时日与京中几家贵族联系频频,殿下若是着人去查,便能查到背后之人的身影。” 文琢光便谢过了她的提醒,只说自己如今不会立太子妃。 “殿下若是没有心仪之人,”佟毓无奈地道,“倒是不如同我说一说,我也好帮着相看一些。学中的女弟子对太子妃之位有意的也不少,只是不知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文琢光倒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毕竟东宫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他如今唯一还愿意亲近的异性,也只是一个华柔止了。 因而佟毓一说这话,他的心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反倒是柔止的模样。 文琢光甩开这个念头,只是笑了笑,淡道:“孤若是有了想法,定然头一个说给佟先生听。” …… 等那两人出去了,她便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寝宫的环境。 这里堪称是十分落魄的,便连床榻所用的纱帐,也是最为廉价的白纱,如今年代久远,上头已然生了不少灰尘,显得脏兮兮的。 至于床榻边缘贵人们都很爱摆放的玉如意,如今则碎成了半截,落在地上,连断口处都蒙了厚厚灰尘。原先屋内的一张方桌则被挪到了墙边,如今用作摆放灵牌之处。 这里头的一切,都处处透露着违和,仿佛有人精心设计这一切,将时间停留在了孝懿皇后死的那一天。而时光固执前行,为那一日的惨痛悲剧蒙上一层灰影。 柔止百般无聊地站了一会儿,探头出去,却发现文琢光与佟先生也不知走哪去了,外头闪过一道紫色的人影。她觉得可疑,下意识便跟了上去。 那道人影高挑清瘦,倒是与文琢光有几分相似,柔止急急地追,可那人腿长许多,同样走得飞快。 等柔止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带到了一处陌生的宫室外。她不由有些狐疑,看着那人,问:“你到底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看了看身后的少女,只见她穿了身浅粉色袄裙,发饰清淡,唯有一对白蝶贝珠的耳铛在细腻洁白的面颊两侧微微晃动,清莹皎皎,如含珠带露的初生花苞。 他笑了笑,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我是青筠的故人,今日是她的忌日,我特地来探望她的。” 柔止“哦”了一声,有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心中想着的却是孝懿皇后果然故人遍地,想来生前的交游应当是十分广阔的。 可是眼前这个紫袍人总是有些奇怪,有些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这人生得极其英俊,只是过于苍白,因而显得神情很是颓然落拓,眼神亦是沉沉的,不见什么光芒。 柔止道:“你若是要祭奠,应当去寝宫那头。孝懿皇后的灵牌在那边呢。” 文清客见着眼前天真明媚的少女,不由笑了,生出几分逗弄她的心思:“你这个孩子,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呢,就不怕我是做贼的,或是什么坏人,溜进常宁宫来偷东西的么?” 柔止抿了抿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她迟疑了一下,很快便找到了合适的措词,斟酌着道:“呃,这位伯父,你同皇后娘娘是什么关系呢?” 文清客笑了笑:“我非常非常喜欢她。” 居然还是个孝懿皇后的爱慕者。 柔止吃惊地望着他。 这般神色再一次把文清客逗笑了,他伸手推开了偏殿的门,同柔止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只是说:“我之所以不愿意在寝殿多待,是因为那里头只有冷冰冰的牌位,这头却有许多她的画像。小姑娘,你要不要一起进来看看?” 柔止紧随在他后头,步入此处。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幅生动活泼的画卷。穿着杏子红单杉的少女躺在草地上,嘴角衔着一根草,鬓间的流苏簪子在春光中折出光芒,摇摇欲坠。 越是往里,那少女的面容便愈发明媚。 到了后头,她面上不再是少女的青涩,而是有了初为人母的温柔与慈爱。她手中牵着一个小小的男孩,那男孩儿正调皮地伸出脚尖,去拨弄路上的石子儿,惹得她面上出现了浅浅笑容。 可旋即画风一转,再往后的画像中,她的神情不再柔和,而是变为看淡世事无常的冷漠与空洞。她仍然在温柔地笑着,可眼中却已然没有了半分光芒。 柔止没忍住,伸手去抚摸着她的面容。 她浅浅叹息道:“伯伯,我听过很多皇后娘娘的事迹。” “是么?”文清客转过头去瞧着她,“你以为,筠儿是个什么样的人?” 柔止说:“非常善良,聪明,集齐所有世间美好于一身的女子。只可惜了,她若不是皇后,一定会过的更好的。” 文清客沉默地注视着她,半晌,也不知有意无意地问她:“那你是觉得,皇帝对她不好咯?” “那倒也不是,”柔止说,“陛下不论怎么样,总是个英明的陛下。他在位的时候,边境安宁不敢再犯,外戚亦是毫无动静,俨然有四海臣服之势。可是他不能是皇后娘娘一人的丈夫,所以他不会是个好丈夫。” 文清客嗤笑道:“也就你这般天真的小姑娘,才会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柔止刚要反驳他,便听得身后有人喊了声“扇扇”,她诧异地回过头去看,便见文琢光大步地走进门来。 他神情极为冷肃,仿佛十分生气,柔止还以为他是要责怪自己乱跑,刚想抬头解释,便觉得胳膊一紧,被文琢光紧紧地拽到了他的身后去。 他将柔止挡在身后,抬眼,冷冷地注视着文清客,并不用敬语,只是问:“你来做什么?” 文清客对着他,甚至还没有对着柔止的一半耐心,他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我要到哪儿,也不是太子你能过问的。” 他目光冷淡下来时,身上那股上位者独有的威压便倾泻而下。 文琢光却并不对此感到畏惧。他紧紧地护着身后的小姑娘,不叫她的脸被皇帝看到,声音不似往日冷淡,俨然带了些怒意:“母后还在的时候,也不见陛下如何珍视,而今斯人已去,陛下又何必做出这般一往情深的模样呢?” 柔止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前这身着紫衣的男人,竟便是当今的皇帝。 难怪她觉得熟悉。 毕竟文清客与文琢光这两父子,面容有三分相似,而文琢光身姿颀长挺拔,也是随了父亲的。 文清客见着长子忤逆自己,神情愈发冷淡,刚要开口训斥,便见文琢光的衣袖上牵着一只小小的、少女的手。 她似乎十分紧张害怕,拉着文琢光的袖子,想要叫他不要再说。 文清客的满腔火气,便在少女这般怯生生的模样之中,淡了下去。 他想到了昔日的许青筠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最开始相识的时候,许青筠是许国公府上千娇百宠的小小姐,又自幼出落得美丽大方,只要她一声令下,京中便有无数儿郎愿意为她摘星揽月。他的那几个皇兄,都对她有些年头。 文清客不似他们那样嘴巧,也自觉许青筠不会看上一个并不受宠、无缘太子之位的皇子,对她从来都是能避则避。 唯一避无可避的一次,便是他的生母被当时的皇后掌嘴那会儿,他想要上前求情,却被是施刑的太监们合力脱开。许青筠恰好过来拜见皇后,许家人天生便有些怜贫惜弱的特性,见了,便为文清客母子二人说话。 文清客那会儿站起来,见着她单薄挺拔的背影挡在自己的前头,心中着实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便伸出手去,牢牢地捏住了她的袖子。 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罢了。”文清客自言自语地说,“朕不与你争了,省得筠儿见了伤心。” 文琢光只觉得这话虚伪又可笑,便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离场。 再回过头去时,柔止正担忧地看着他:“哥哥,我不知道那是陛下,只是好奇才跟过来的……你同他那般顶嘴,没有关系么?” 文琢光叹了口气,摸了摸少女的头:“他不是什么好人,你往后避着他一些就是了。” “至于我……”他有些迟疑,想到皇帝有时候对自己不发一言的退让。 他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他不会对我做什么。”文琢光最后说,他嘴角挂着冷笑,轻蔑地道,“我又不是昔日那个任由他们揉搓的小孩子了。” …… 每到孝懿皇后的忌日,蒹葭宫的孙贵妃的心情总是好不起来。 这日也不例外。 眼见着夜色深沉,可蒹葭宫却依旧灯火通明。孙贵妃在宫殿之中来回走动,不时便吩咐宫人去外头看看皇帝过来了没有。 贴身的婢女劝她道:“贵妃娘娘,您也知道,今日是那位的忌日,陛下自然是不会来的,您还是早些睡罢。” “许青筠,又是许青筠,”孙贵妃俏脸含煞,伸手将桌面精心准备的菜肴全都掀翻,只听得哐当一阵响,殿内的人顿时哗啦啦地跪了一地,孙贵妃恼道:“一个死人罢了!死了这么多年,他怎么还念念不忘?!” 众人忙道:“贵妃娘娘恕罪!” 贴身婢女无奈,只好说:“那位早就是死人了,也就到了忌日这两日,陛下还念着她一些,她如今什么也跟您争不得了,您同死人计较什么呢?再者说,往日里,陛下总是对贵妃娘娘您最好的。” 孙贵妃常常地叹了口气,只是说:“如今太子年岁渐长,我实在是心头不安啊!他多顾念孝懿皇后一分,熙儿争夺储位的可能性便少一分,你也知道太子那白眼狼一般六亲不认的性子的,倘或真叫他上位,难道我同熙儿还有活路可走?” 她这段时日都有些被皇帝冷落,相似的抱怨是说了一遍又一遍。众人只敢唯唯听着,并不敢接话。 孙贵妃兀自发完了牢骚,眼见着夜色愈浓厚,也知道皇帝是绝对不会过来了,只好叫众人收拾东西都退下。 可这会儿,外头却有人匆匆忙忙传了消息过来。 孙贵妃听得疑窦顿生:“你说,皇帝在常宁宫,见到了个少女?” “正是,”那传话的小太监说,“瞧着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好似是太子殿下带入常宁宫的,姿容十分出色。” 孙贵妃一愣,旋即便想到了一个令人十分不愉的可能性。 “真是荒唐!”她满脸的不可思议,“太子难道要给自己的亲爹找小老婆不成?!” 小太监:“……” 他尴尬地到处张望,好在旁人都已经退下,没有听见孙贵妃这般惊世骇俗之词。 孙贵妃见他似乎不信,神情便愈发凝重了起来,只说:“你不必觉得本宫危言耸听。这些年宫中的秀女进了一批有一批,你可见着陛下最喜欢什么样的不成?” 小太监心中一惊,不敢再答话。 皇帝这些年宠幸过的女子实在是太多,可确实也有一些共同之处。 比如爱着绿衣,比如一般都是十四岁,性子活泼明媚的。 “倘或太子真有这个想法,那还真是本宫小瞧了他。”孙贵妃皱眉沉思半晌,有些烦恼地道,“他平日瞧着光风霁月,如今倒是也挺豁得出去。” 小太监面皮发紧。 “你去帮我打听打听那姑娘的家世,”孙贵妃想通了,便挥了挥手,懒懒道,“太子的人,是决计不能被送到陛下身边的。不过本宫既然得了消息,便可早做打算,也算是一件幸事。” 第35章 一个又美又强又身居高位…… 孙贵妃亲自带人去找文琢熙的时候,他怀中还搂着两个美人,一左一右的喂他喝着美酒。 孙贵妃见了他这般乱来的样子,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脑门冲。她冷着脸,挥了挥手,身边带着的人便上前去将那两个在寒冬腊月仅仅穿了层轻纱的女子拉了下去。 好事忽然被打断,文琢熙睁了眼,不悦地看过去,却对上孙贵妃犹如结霜的面色,不由一怔,旋即扯了扯嘴角,抱怨说:“母亲,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孙贵妃见他如此衣不蔽体,还一幅没脸没皮的样子,火气愈大,抬手将塌边放着的衣服往他身上一丢,冷冷道:“回头文琢光把咱们母子俩的命都拿了,你别还没回过神来!孽障东西!” 文琢熙见她动怒,连忙麻溜地从榻上滚了下来,赔笑道:“母妃坐下说罢,喝口茶消消气。” 他向来是这么个乖觉模样,不然以他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子,皇帝也不会如此喜爱他。孙贵妃叹了口气,瞧着儿子,只说:“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在殿内这般胡闹,若是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少不得又要被你父皇责骂一顿。” 文琢熙轻蔑地撇嘴,只说:“真不知道父皇怎么想的,那女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每年这会儿都要沉郁许久,这就算了,还不许宫里人饮酒作乐——难不成,死人还能感受活人的愧疚难过么?” 孙贵妃警告地看他一眼:“这话你可别到旁人跟前去说。” “知道了,”文琢熙懒懒说,“我不会去触他老人家的霉头的。” 孙贵妃教训完了儿子,这才把今天小太监在常宁宫的所见所闻说了。文琢熙这人虽然不成器,却很有些小聪明,因此孙贵妃有时候也愿意将一些事情说给他听。 文琢熙听得眉毛紧紧皱起,只是说:“阿娘,真不是我说,你确定你不是想多了么?我怎么看,太子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些年他一直因着孝懿皇后的死与父皇有隔阂呢,不然咱们也没那么好算计他,他怎么可能给父皇进献美人!” 孙贵妃仔细一想,倒也是。 许是皇帝这些年实在是太荒唐,所以她一听见这消息便想岔了去。 “倘或不是这个缘由,那他为什么会把那女子带入宫来?” 文琢熙想着,眸光闪动,只说:“没准是他自个儿想带呢?” 孙贵妃一怔,望着他:“什么意思?” “先前外头那件事情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文琢熙想到先前自家府上的那些猎犬,还觉得十分心悸,可仔细一想,便愈发地明白过来,“那女子没准是他心上人。先前我放狗,差点咬死了她,文琢光俨然是怒极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又怎么会轻易对我出手——至于遇到父皇,是个意外也说不准。” 可是太子有心上人这件事,对于孙贵妃母子来说,其令人惊讶的程度并不异于太子给皇帝进献小老婆。 无他,这些年孙氏一族被文琢光的人明里暗里打压得透不过气,也不是没想过从女人身上着手,可是却没有一次成功的。 ……孙贵妃都已经开始盘算着,若是文琢光不喜欢女子,想办法送两个貌美娈童也好。 文琢熙一贯厌恶文琢光,厌恶他那永远高高在上的模样,厌恶他永远如芝兰玉树的挺拔,更厌恶他偶尔望向自己时极轻蔑冷酷的目光。 从小孙贵妃就想尽办法给他这个并非嫡长的皇子造势,可是不管旁人怎么夸他,不管他怎么努力,文琢光都仿佛一座移不开的大山般压在他的头顶。他失踪的那一年里,文琢熙得到了罕有的清静,只可惜这清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而今忽然听说他有心上人了,文琢熙心下便是一喜。 有了爱人,便是有了软肋。 以文琢光那般冷硬的性子,小姑娘们也就是喜欢他那张脸,倘或走得近了,又怎么可能喜欢硬梆梆的茅坑石头。 他不是处处要压自己一头么? 那文琢熙也要叫他尝一尝求之不得的滋味。 …… 年关愈近,华府叫了针线上人来给府上的主子丫鬟们量体裁衣,另外有些乖觉些的珠宝铺子也送了不少东西过来给林含瑛挑。 林含瑛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人便总是十分倦怠,有些懒得动弹,那些珠宝首饰,她只看了一眼,略挑了挑,便都叫送去了柔止处。 柔止那天自宫中回来,便在家安生待了两日,很快便又有些待不住,来同她说自己想去街上逛逛。 林含瑛看着床前站着的女孩儿,见她身量抽条,已然褪去了先前那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的模样,长得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她一时有些感慨时光的流逝,只是挥了挥手,说:“去吧,多同帐房支些银子,见着喜欢的,便都买了。” 柔止笑着应了。 翔鸾书院已经放了假,按说柔止应当约几个同窗一道,可是与她交好的几个姑娘如今都在家里苦练马球,柔止也不好意思打扰她们的一番好胜之心,便自己施施然地带了几个丫鬟上街。 南街的珠宝铺子最多,北街则是各家酒楼茶馆的聚集之地,因而她此行,便最先往南街走。 然而逛了一圈,除却一支雕刻着桃花的桃花簪外,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掌柜见她衣着富贵,喊价自然也高了些,张口便是二百两。 柔止这几年上有华谦林含瑛宠着,下有文琢光把珠宝不要钱一般地送,目光自然十分毒辣,看得出来这东西不值二百两,闻言便嗤笑一声,说:“掌柜的可不要讹我。这桃花簪难得的雕工也好,可是花瓣也好,上头缀着的米珠也好,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二十两顶破天了。” 掌柜的见她识货,便惊了惊,旋即笑道:“这花瓣姑娘许是没看仔细,里头用的都是最上等的蔷薇辉石,连那绿叶也是水头极好的翡翠雕刻而成的,我见姑娘身上物件皆价值不菲,想来是个识货之人,也不是出不起这银子,怎地还压价呢?” 柔止很快便察觉到他说的是自己的耳铛,不由怔了怔,伸手去抚摸着耳下的那一串略带些凉意的明珠。她道:“这很贵么?” 掌柜的“啧”了一声,坦率道:“那是许氏商行先前的镇店之宝,那一对白蝶贝珠先前被南海商人垄断,有市无价,因而这耳铛开价近千两呢,一直都没有卖出去,想来以姑娘财力,不会将我这里区区二百两看在眼里才是。” 柔止哑然。 她可算知道自己这一路走来,为什么都被人当作肥羊了。挂着这么贵重的饰品招摇过市,还瞧着一派软弱天真,不讹她还讹谁。 她并没有很喜欢那桃花簪,想了想,就将东西放了回去。 她不顾掌柜的挽留,正要掉头离开,便听见后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掌柜的,这桃花簪我要了。” 柔止诧异地回头望去,便见一个穿着一身锦袍的少年站在后头,笑吟吟地瞧着自己。 这少年生得也颇好,可是眉眼之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骄奢之气,他拿了那桃花簪,往柔止跟前一递,只是说:“华姑娘喜欢这个么?” 柔止盯着他,半晌,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她轻启朱唇,只是问:“九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文琢熙略带惊艳地望着眼前面色冷淡的少女。 眉如翠羽,肤色胜雪,腰若束素,齿似含贝,纤弱娇弱似呵口气便能消散的枝头梅雪。这样动人的女子,难怪连文琢光那般目无下尘、孤高自矜的人都要动心。 文琢熙惊艳之余,甚至都没听出柔止话语之中的冷淡。他笑容愈发热切了几分,又将东西往前送了送,只是说:“我只是见到美人心喜此物,因而自愿奉上。这发簪虽美,却也要戴到合适的人头上,方才能增添光辉。” 柔止侧身一避,躲开了他的东西。她面上有些微微愠色,可是碍着教养,并没有开口去说什么。 反倒是一侧的红袖见状,及时拦在了柔止跟前。她对着文琢熙福了福,只道:“殿下好意,我家姑娘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我家姑娘与殿下非亲非故,并不好接受这礼物,殿下不若将其留着,赠予更为合适之人。” 文琢熙向来仗着母妃受宠,在京中无往不利,除了在文琢光与许家人跟前碰过壁,还没有人敢这般下他的面子。 他冷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我劝华姑娘还是识相一些,太子今日并不在,不过是收个簪子罢了,总用不着我动粗。” 柔止睁大了眼,没有想到他居然能这般无耻。她小脸上俨然出现了一些恼怒神情,她冷然道:“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女,并非殿下可以随意玩弄打压的对象,朗朗乾坤之下,我若不收,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柔止的气性其实是颇大的。她幼年便得宠,后来到了京中,愈发被文琢光惯得不像话,平日里女孩子们之间的口角,她只是懒得参与,并非是害怕得罪人。 更何况,还是文琢熙。 柔止听过孙贵妃的名号,也知道孙党与文琢光不对付,便愈发不愿意在他跟前示弱。 文琢熙冷笑一声,挥了挥手。 只见几名带刀的护卫上前,将这小铺子唯一的出口堵住了。文琢熙冷眼看着少女,试图在她面上找到惊惶之色,他道:“华姑娘或许不知道本宫的性子,本宫不喜欢与自己作对之人。” 柔止轻轻咬了咬牙。 红袖打量了一番眼前这排人,也不由皱眉。她虽会功夫,可文琢熙身边的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带着柔止冲出去的难度颇大。 文琢熙也只是嘴上说说,自然不会真的当街对朝廷命官之女做出什么,可柔止瞧着娇娇弱弱的,却并不轻易服软,只是同样冷眼以对。 两边一时僵持不下。 还是一个女声打破了这里头的一片死寂。 “掌柜的,”那少女穿了一身红色衣裳,手腕脚踝处都挂着银铃,行走间铃铛轻响,身姿玲珑,面容明艳似火,进来便问:“你家还做不做生意?” 掌柜的见两头贵人对峙在一起,便缩到了角落之中,唯恐他们殃及池鱼,忽地被这清脆的一嗓子喊了出来,浑身一震,颤颤巍巍地探出头:“诶?这位贵人,咱们今日不便做生意……” “哦~” 少女略略打量了一番门口僵持不下的两边,旋即眼睛也不抬,扬起下巴,对着文琢熙道:“叫你的人让开,我要进去。” 文琢熙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今日几次三番被柔止忤逆,他已然怒火中烧,又见眼前的这人也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便愈发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叫本宫让路?” 那少女也不是吃素的,被文琢熙这样说了一句,神情便也冷了下来,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她接了身后侍女递过来的马鞭,一鞭子便抽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突然间,文琢熙同他的护卫们都没来得及反应。 那马鞭“啪”得一下,打在了文琢熙脸侧的门框上,木质门框被抽出一条深深的鞭痕。 文琢熙险些被抽在脸上,等一回神,便大怒:“哪来的泼妇!”他的手下们俱都如临大敌,齐齐抽刀。 少女身后之人也不甘示弱,同样拔出了兵器。 柔止在后头简直看得一头雾水。她看着少女身着异族服饰,便知道她不是豊朝人,有些担心她惹怒了文琢熙,不由面带担忧。 红袖却抓紧这个机会,拽了拽柔止,二人趁着两边人都还没注意到,往外挪动。 路过少女的时候,她低声同对方道谢。 对方虽然没有回应,可身后的手却冲柔止摆了摆,示意她快些离场。 文琢熙很快便注意到了华柔止不见了,眼见着她的身影便要离开,他怒道:“你给我站住,谁允许你走了?” 柔止是真有些恼了,回过头去,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走要留,同你有什么干系?” “给脸不要脸!” 柔止躲在了少女的人马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可神情却极为倔强,那少女本来就是见她被堵着才过来的,如今见文琢熙还不依不饶,吓得小姑娘这么可怜,便忙安慰说:“你躲好,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她也不是个吃素的,见文琢熙那头这般不客气,回身便举起鞭子要同文琢熙干架。 柔止有些焦急,不想叫少女为了自己同文琢熙对上,正要劝阻,便见那根粗壮的鞭子还在半空中时,被一只修长的手紧紧握住了。 她忙望过去,鼻腔酸酸的,有些委屈,低声叫了声哥哥。 文琢光先是向柔止那头看了一眼,见她无恙,方才冷着脸,手上微微用力,将云颐手中的鞭子夺了过来,与此同时,他看向文琢熙,呵斥道:“这是云朝长公主,文琢熙,你便是如此待客的么?” 云颐的第二鞭因着她也生了怒意,所以毫不留情,文琢熙险些被那鞭子抽到脸上,心头余悸未了。 可他看到出现之人是文琢光的时候,心中却觉得自己还不如被抽一鞭子,也好过被文琢光救了! 他听见眼前这红衣少女的身份,脸色不由剧变。豊朝最重礼法,他刚才要真是同云颐那头的人动了手,又是他有错在先,只怕言官的弹劾能叫他掉一层皮! 柔止听见云颐的身份,心下微微讶然,便仰着脸同她道谢。 云颐自己,乃至几个亲近的小姐妹,都是最英姿飒爽不过的,如今见了她这样娇柔温婉的,心中很有些怜香惜玉的念头,又听她软软道谢,便只是爽朗地笑道:“不必,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就是了。” 文琢光板着脸,对眼前的这一幕,简直感到十分头疼。 他要是再来晚一步,只怕便是豊朝宠妃之子跟云朝最受宠的长公主两边的一场恶战,届时不论是谁输谁赢,都可能会在有心之人的挑拨之下演变成两个素来交好的国家的战争。 而这次的冲突的导火索—— 他看向云颐后头满脸委屈的小姑娘,心头蓦地一软,对着她招了招手,“柔止,过来。” 柔止站到他跟前,方才那些被欺压的委屈似乎都冒了上来,她牵着他的衣袖,咬了咬嘴唇,虽是一言不发,眼圈儿却红了。 文琢光摸了摸她的脑袋,叫她站到自己身后,旋即看向文琢熙,淡道:“云朝长公主是孤同父皇的贵客,文琢熙怠慢长公主,险些引起两国争端,孙贵妃教子无方,各自罚俸禁足半年,回头亲向长公主负荆请罪罢。” 他是为公事才拦下云颐的鞭子,不然乐得见文琢熙挨打。而今他罚起文琢熙与孙贵妃也自然不需要手软。按说他不好惩罚孙贵妃,可文琢光却料定了皇帝会看在云朝的份上默许这份惩罚。 文琢熙忍不住顶嘴道:“你有什么权利罚我?我母妃是你长辈,你又有何资格罚她?” 文琢光抬眼望了望他,似乎很懒得同这蠢货解释,只是说:“我有没有资格,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文琢熙气得脸色铁青。 文琢光便又侧身看向云颐,淡淡道:“孤皇弟不懂事,长公主见谅。” 云颐眼带惊艳地瞧着他。 云朝尚武,便是女子都习武,云颐来之前听父皇说要与豊朝联姻,心中尚且不喜,等见了文琢光——豊朝太子好看倒是好看,只是瞧着清瘦了些,她心中愈发有些嘀咕。可是方才文琢光接她那一鞭子又快又稳,足以见得并非绣花枕头。 一个又美又强又身居高位的男人,天下又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呢? 于是云颐摇头,还说:“是我冲动了,还好太子殿下赶到,不然若是两国交恶,便是云颐的不是了。” 文琢光见她这般上道,神情稍霁。他低眼看着柔止,便低声道:“我叫人送你回家去,我还要将云颐带到驿馆,你乖一些。” 柔止却看向云颐。 她见过云颐这会儿的眼神,先前乐安县主看程瑜柏的时候,也是这样眼睛亮亮的,乐安那会儿说这便是喜欢。 她又想到了先前听说过的,云朝长公主有意联姻之事……如今她显见是瞧不上文琢熙的,那她是不是就是喜欢文琢光? 她的哥哥以前每次都会送她回家的,今天却要先送云颐去驿馆,是不是他也默许了这件事情呢? 柔止的心忽然就揪成了一团。她方才被文琢熙堵着威胁的时候,都没有这样难过。 她低落得要命,却不想在文琢光跟前表露出来,只是低着头,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失落与难过,轻轻地“嗯”了一声。 文琢光见她垂着脑袋,似乎有些沮丧,还以为她仍然在后怕,想了想,又低声说:“等这头忙完了,晚些我去看看你,好不好?” 柔止这才高兴了一些,她压抑住自己的哭腔,唯恐被他看出异样,又“嗯”了一声,便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36章 看来我是不能把华姑娘拐…… 柔止上完街后,便一直不大愿意出门。 文琢光当日也并没有如他自己所言那般来看她,云朝使臣入京,他身为如今豊朝的储君,自然有许多人要接待,便只是遣了人来同柔止说了一声,又说叫她不必担忧文琢熙那头,他自会处理。 柔止那日没有等到他,虽然面上没露出什么,可心下却是十分难过的。 林含瑛倒是注意到了女儿的情绪低落,可惜柔止如今已然很有自己的想法,有些话是万万不愿意对母亲讲让她操心的,林含瑛也没办法,思来想去,只好寻了个日子,请了余燕雪上门来开导她。 余燕雪还以为是柔止病了,可见到坐在窗下的少女时,见她虽然神情恹恹,可是面色红润如常,显然是并没有病的。 ——想来是有些心事罢了。 余燕雪并没有直接问她,只是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微笑道:“我听伯母说,你这几日在家中很是无聊,乐安县主她们叫你一起出去练马球,你去了两回,就推脱了不去,这是怎么了?” 柔止闷闷地摇摇头,不肯说。 余燕雪便道:“总是在家中待着,不无聊么?我见你往日是最爱上街去的呀。” “闷是闷,”柔止小小声地说,“只是上街麻烦。” 她便将那日遇到九皇子的事情说了。 余燕雪听得心头火起,冷着脸道:“真是荒唐!难道孙贵妃便不管他么?还好太子殿下来了,不然以你的性子,还不知道要在他那里吃多少亏呢!” 柔止闷闷地“嗯”了一声,旋即又看着她,说:“昨天是云朝的长公主先救了我的。” 余燕雪闻言,便想到了关于这个长公主要招驸马的那个传闻。 她小心翼翼地望着柔止,只是说:“这位长公主为人如何?” “很是古道热肠,人也生得漂亮,”少女坦率地说着,可是眼神中却有些落寞,“云颐公主那样的女子,应当会受到很多人的喜欢的吧。” 余燕雪像是看出了什么,盯着她面容上的失落,半晌,摇了摇头笑道:“你这话却妄自菲薄了些。云颐公主虽然出身尊贵,样貌美丽,可是性子洒脱,不为很多男子所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若是遇到合适的人,自然会喜欢你。” 她隐约意识到了柔止的失落或许同太子有关,可是她一贯说破不看破,这会儿便只是委婉地提醒了柔止。可是柔止这会儿陷入患得患失之中,并没有听进她温柔的劝解。 余燕雪也不强求,只是给她露出手中一把彩色的丝绦,笑道:“我记得你先前见我随手编的一根绳子,说是想学着打去送人,横竖你也不想出门去逛,我教着你打丝绦罢。” 柔止想到先前看见文琢光手上那根已然有些褪色的红绳——那是幼年时的柔止送给他的,不成想他竟然贴身戴了这么多年,眼见着便要过年了,她就想着再给他打一根。 听见这话,她方才勉强提起一些兴致,同余燕雪一道打丝绦去了。 两个少女坐在窗下,手指随着丝绦灵巧地变换,时不时地凑在一起说些闺阁女儿们的密语,场景一度温馨柔软极了。 柔止说:“我看到云颐公主看着太子哥哥的眼神,似乎是十分欣喜柔和的,我先前见乐安县主也是那般望着程公子,燕雪姐姐,是不是那就是喜欢呢?” 余燕雪道:“食色性也,太子殿下风姿高洁,被她看上也是正常的,可我觉得同乐安县主对程公子的感情比起来,应该是有些差距的。” 柔止忘却了难过,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一个是经年累日、青梅竹马的喜欢,”余燕雪笑道,“一个则是见色心喜,云颐公主先前在云朝没有见过太子这种类型的,许是一时新奇,你再叫几个出色的儿郎到她跟前晃一晃,说不准她也同样眼神发亮。” 柔止听出她言下似乎有几分点拨之意,只觉得心头有些隐隐约约的念头,并不分明。 “你也要注意些,”余燕雪不紧不慢地教育瞧着懵懵懂懂的她,只说,“倘或哪天有人在街上忽地将你拦住了,说喜欢你,你可千万别信。” “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自然不应当是喜欢对方的皮囊,”余燕雪说,“若只是一面之缘,除却看见一身皮囊,又能看见什么呢?能摸清他十余年所有的教养么?能知道他是否撒谎成性、暴戾恣睢么?既然都不知道,又贸然说出喜欢二字,那便是轻浮了,不能叫一见钟情。” 柔止见她说得头头是道,没忍住便问:“燕雪姐姐,既然你这么明白,那你——那你喜欢许公子么?” 余燕雪顿时一怔。 柔止仍然睁着一双娇憨的杏眼瞧着她,说:“虽然你不说,可是我觉得,你总是有几分在意许公子的。你平日待谁都淡淡,我只在他那儿,见过你有时候发的小脾气——你说,一个人倘或不在意旁人,为什么在他面前会那般真实呢?” 余燕雪顿时哑然。 她想到那日马球场上出事,她回家后,原本担心嫡母为难,可却怎么也没想到,许修明亲自上余府来道谢,还带了不少礼物。他到她的院子中喝茶,见她一言不发,只是笑她:“你在我跟前,总是像个刺儿头,怎么在家里就那样乖巧呢?” 余燕雪那会儿冷冰冰地回道:“我出身卑贱,自然比不得许世子一般腰杆子硬。” 可是许修明却板着脸说她:“哪有一个姑娘家这样妄自菲薄的,我听说你在翔鸾书院里成绩极好,几次小测都得了头筹,连那个宁秋露都被你压一头,你不是出身卑贱,你是藏拙惯了。” 她十余年来给自己构筑的高墙,居然便在许修明那三言两语之中轻易地化解了。 他临走的时候,还顺走了一个她做的香囊,夸她的女红极好,配用的香料也香而不俗,外头可买不到这样的珍品。 也不知道他到底对余家家主与夫人说了什么话,总之那之后,余燕雪的日子便好过了很多,连她姨娘的病,也渐渐的好了。 余燕雪再如何早熟,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又怎么能抵挡得住那潇洒风流的许世子这样的怜惜,这样的偏爱呢? 喜欢么? 余燕雪笑了笑,长长地睫毛掩盖住了她眼中的苦涩意味。她轻声道:“我不敢肖想许世子,就算真的喜欢,也是妄念。” 她本来有一双小鹿一般明亮又温柔的大眼睛,而今那双眼睛黯淡下去,便格外的叫人心疼。 柔止忽地便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种难过到底是因为余燕雪和许修明的有缘无分,还是因为她自己心中那懵懵懂懂,眼见着便要破土而出的妄念。 于是她说:“你方才还叫我不要妄自菲薄呢,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谁都配得上。。” 余燕雪不由被她逗笑了,伸出手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柔止才打好了络子,便听说外头高阳公主与云颐公主一道来找自己了。 云颐在京城待了几天,因着那日对文琢光望而惊艳,是以这些时日十分殷勤地往东宫跑,奈何文琢光虽然看在她是贵客的份上对她十分客气,但也只是客气而已,并没有对她表示出任何额外的兴趣。 一来二去的,云颐没如愿以偿地追求到如意郎君,反倒同年龄相近的高阳公主熟稔了起来。 于是她见今日天气颇好,便约了高阳公主一起去城里的酒楼吃东西,又想到那天偶然见到的风姿楚楚的小美人,便拽着高阳一起来华家,把柔止也一起请上。 高阳得过自家皇兄的吩咐,知道这位云朝公主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实则并不坏,倒也没有拒绝。 云颐一路上都在用与她抱怨文琢光待自己如何的冷淡,在等柔止的间隙,她还絮絮叨叨:“我在云朝还没有被人连续拒之门外这么多次呢,那些二郎们一个个都是巴不得我主动去找他们的,太子殿下难道是讨厌我么?” 云颐自幼人见人爱,因而很是想不明白。 高阳闻言,倒是有些感慨:“别说你了,便是我这个亲妹妹,他也不爱搭理的。” 云颐诧异:“我听旁人说,你可是太子殿下最喜欢的小妹妹,你先前是在许皇后膝下养着的,与他理应是一起长大的才是!” “……倒也没有,”高阳说,“哥哥自小性子便冷淡的,我也不算特别讨他欢心,不过是瞧着皇后娘娘的面子,所以对我多些照拂罢了。” 云颐便皱眉问:“那太子殿下,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女子呢?他总不会对全天下的人都那么冷淡罢?” 高阳一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盯着前头,眼中露出了惊艳之色。 云颐便也顺着这她的视线往前看,只见着前头有一道娇柔淡雅的紫色身影,待行得近了,便见其绰约逸态,肤若凝脂。 少女的美丽如同缓缓拭去蒙尘的明珠一般,随着年岁渐长,面容愈发少去青涩稚嫩,唯见光华倾城。 华柔止的美丽极动人,却并不具备攻击性,便是先前一贯被称为云朝第一美人的云颐,这会儿心中也隐约生出些自行惭愧,只是感慨——自己居然不是个男子,不然这等绝色,定是要揽入怀中的。 柔止缓缓地走到二人跟前见礼,瞧见了云颐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不由怔了怔,摸了摸面颊问:“云颐公主,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她这会儿有些羞涩,因为方才余燕雪听说了云颐公主要来,硬是要拉着她,给她换了身衣裳,又扫了些脂粉,才许她出来。 她平日也习惯了旁人的打量,可是如云颐这般毫不忌惮,直直地盯着她看的,到底还是少数。 “没有,没有,”云颐摆摆手,旋即又小声问边上的高阳公主,“你方才不说话,不会——你哥哥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罢?” 高阳公主有些迟疑。因着兄长在她跟前一贯十分不苟言笑,因而背地里她并不敢去编排文琢光的私事。然而文琢光待华柔止,倒的确是好的过了头, 于是她也小声地回答说:“喜不喜欢,我是不知道的,不过他待华姑娘确实是很好。” 云颐公主不由叹了口气。 高阳这些时日与她在一道,早就看出来了这位云朝长公主的心性极好,是个爽朗之人,这会儿见她低落,倒是有些替她惋惜,刚想要出声安慰几句,便听云颐说:“真可惜,如果他也喜欢华姑娘,那看来我是不能把华姑娘拐回云朝了。” 高阳:“……” 第37章 谁家哥哥大晚上的还跑去…… 三个姑娘在一起,自然是十分热闹的。 云颐一边吃着烧鸡,一边抬起眼睛去打量坐在自己对面的华柔止,见她似乎正皱着眉与自己手中的那只虾作对,不由笑了,夹了几个虾过来,三两下剥好了递过去。 柔止脸色微微有些红,捧着碗,小声道谢:“往日我吃饭都是旁人给我剥的,今天我没带侍女出来,叫公主见笑了。” 云颐摆摆手,无谓道:“不必道谢,我看你这样娇花一样的女子,必然是父兄宠溺疼爱着长大的。”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又问柔止:“你有兄长么,长得可同你一样漂亮?” 柔止呆呆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我母亲肚子里有个弟弟,除此之外,只有远在宣宁府的老家里,大伯娘二伯娘家有两个兄弟。” 她一贯把太子当作兄长,其实也是因为自己没有亲哥哥的缘故。 云颐不由有些失落:“唉,好罢,那看来我的驸马还是没有着落。” “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柔止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眼神中透露着紧张,紧紧盯着云颐看。 高阳在边上便笑,只说:“云颐向来是喜欢英姿飒爽些的,我们豊朝重文,她这两日也见了不少贵族郎君们,都说瞧着有些娘们唧唧的。” 柔止险些被虾呛到,咳嗽了两声。 云颐给她递水,便见少女又很是忐忑不安地瞧着自己,低声问:“那、那公主你不喜欢太子殿下么?” 云颐笑嘻嘻地一扬眉,给她递了个眼神,旋即意味深长地道:“比起太子那般冷冰冰的木头,我还是喜欢你些,你放心,我不同你抢。” 柔止咳嗽声一顿,被她这个话给惊着了,愈发咳了个惊天动地,倒是把另外两人吓了一跳,忙给她递水拍背。 她的脸也不知道是羞红的还是咳红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愈发显得瞳仁晶亮,是一种别样生动的美貌。高阳将她的异样瞧在了心里,只是诧异地扬了扬眉,倒也什么都没说。 有些东西好似是意料之外,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嘛! 柔止咳完了,才想起来方才余燕雪给自己出的主意,便瞧着云颐说:“公主若是喜欢那般的男子,在世家子中找只怕有些难度,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不少英勇健壮的男子。” 高阳“嘶”了一声。 她不知道这是余燕雪给柔止说的,只是当柔止自个儿想着祸水东引,不由心里默默地佩服了一番,旋即十分捧场:“何处呀?” 柔止说:“金吾卫的校场。” 金吾卫的官署离三人所在的街道距离并不遥远,只是金吾卫司拱卫皇宫之职,因此其官署与校场并非闲杂人等能够进入,更何况云颐的身份有些特殊,她是外族人,倘或贸然进入,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有高阳在,这些都不是问题。 高阳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时常在他身边伴驾,自然与金吾卫将军孟云十分熟悉,是以她到了官署前,直接报了孟云的名字,便带着柔止与云颐施施然地入了金吾卫的校场处。 如今虽然还是寒冬腊月,可在校场中训练的将士们却都穿得单薄极了,齐刷刷的一排精壮男儿,随着前头的指令或是练习骑马,或是练习长枪,场面十分壮观。 这等场景,对于一直被拘束在深宅大院的女子们来说,其冲击程度简直可以像是老光棍逛窑子——自然,云颐因着云朝的风气的缘故,见的男子要多一些,可眼前这些训练有素、高大魁梧的将士们,依旧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她没忍住,感慨道:“要不是我是个有追求的人,还真有点在你们这里乐不思蜀了。” 另外两人齐刷刷用无语的眼神盯着她看——云颐公主,你的口水都快要留下来了。 云颐看了好一会儿,便开始兴致勃勃地点评:“你们仔细看看,那头那个小将军生得如何?我瞧着他是最好看的。” 云朝的审美与豊朝有些差距,豊朝贵族俱都肤白为美,要不然云颐也不会说很多世家子都“娘们唧唧”的,但是在眉眼这一方面的审美倒没有太大差距。她所指之人,想来因着常年训练带兵的缘故,皮肤并不白皙,而是健康的小麦色,但是浓眉大眼,器宇轩昂,的确是个英俊的男子。 三个姑娘站在这头看众人训练的时候,自然也有不少人心思飘到了这头。 所以为首的将领一旦把众人解散休息,三人身边便开始渐渐地围住了人。 云颐也不胆怯,直接就奔着她方才看中的那个青年去了,两个人没过多久,便彼此熟稔起来,也不知道青年说了什么,云颐便捂着嘴咯咯直笑,瞧着居然还有几分淑女的味道了。 可是剩下的柔止与高阳却苦不堪言,有些无法面对热情的众人,将士们都很淳朴,来搭话的也都不说什么轻佻话语,可是这两个女孩子并不是会应付男人的性子,没一会儿便脸色通红了起来。 柔止为了避免尴尬,便想抓着高阳逃跑,结果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孟将军来了”,方才还松松垮垮的将士们便瞬间归队,站得笔直。 柔止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与高阳两个人头上就各挨了一下。 柔止摸着脑袋,迷茫地抬起头看去,便见太子今日穿了身便装,月白色的锦袍勾勒出劲瘦腰身,头戴玉冠,瞧着无比清俊尊贵。 他敲完两个人的头,便问责:“高阳,你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高阳明显感觉到他打自己的力度更重一些,至于在柔止那儿,充其量算是摸了摸她的头,她捂着脑袋欲哭无泪:“又不是我提议要来的。” 文琢光方才与孟云一道走过来的时候,远远地就发现今日金吾卫的校场上气氛不大对,将士们团团围着一头,等走得近了,才看到华柔止与文宜婉脸色通红,被一群人围着说话。 文宜婉也就罢了,可柔止面上那般羞涩不安的神情,连文琢光都不大看得到,这会儿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 可他又不舍得骂柔止,就只好果断地骂了高阳一顿。 高阳才辩解了一句,便见自家哥哥显然懒得搭理自己,而是神情柔和地看向面上有些哀怨的柔止,换了个语气,问她:“红袖说你这两日不是不肯出门么,今天怎么有闲心出来了?” 柔止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如今一见他,只觉得先前那些纷乱心绪再一次翻涌上来,她失落地垂着脑袋,摇了摇头,只是说:“家里闷,恰好高阳公主与云颐公主一道来叫我,我便出门与她们一道玩耍了。” 说着,又主动认错:“校场是我提议要来的,哥哥你不要骂高阳公主。” 高阳在边上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十分无辜。 文琢光轻轻地瞥了她一眼,高阳自知无趣,委委屈屈地缩到一边去不再说话。 便听见文琢光仍然是那般耐心的语气,问她:“扇扇怎么忽然想来校场了?” “因为……因为云颐公主说自己喜欢英姿飒爽的儿郎。”少女面上忽然发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像是十分局促不安,“我就想带她过来看看。” “……”文琢光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少女面上飞着红霞,淡眉玉肌,耳畔仍然挂着他那时候送给她的珍珠耳铛,腰间便也用了珍珠腰带来配,显得腰身袅袅如春柳。 光光是那样站在那里,便叫人移不开眼了。 她虽说是云颐想要过来看看,可焉知是不是她自己想要过来呢?文琢光只觉得愈发看不明白自己的小姑娘,心中似乎有种什么执念要破土而出。 半晌,他才淡道:“胡闹,校场里头这么乱,你们几个姑娘家进来,也不怕出事。”说着便看向一边的孟云,示意他遣人将几人带出去。 云颐正同她的新心上人聊得开心,忽地被告知要立场,颇有些不情愿,可是如今这是别人家的地盘,她只好闭上嘴巴。高阳见了文琢光也好似老鼠见猫,也没有说什么。 只有柔止难得地,发了些小脾气,她对着文琢光道:“我们也是通报过得了准许才进来的,也不过是在边上看看,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训练。平日里太子殿下你不也会过来阅兵的么?凭什么我们就不行?” 此话一出,别说云颐和高阳了,便是边上一直装哑巴的金吾卫将军也倒吸一口冷气! 这小姑娘是多大的胆子,居然还同太子殿下叫板! 文琢光也有些意外。 柔止几乎不会发脾气,这般对他讲话,乃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且她一贯是个娇娇软软的可爱性子,对着他总是甜甜地喊“哥哥”,几乎不会这样一板一眼地喊他“太子殿下”。 ……难道是真的开窍了,怪自己坏了她的好事么? 他垂下眼去,盯着眼前穿了身淡紫色长裙的少女,神情有些微微的复杂。 柔止几日不见他,怎么也没想到好不容易见到了,却得了他一顿说教,她心里头本就因着懵懂的情绪而感到不安,如今蓦地被他说了两句,那点儿被宠出来的小脾气顿时便都上来了,见他不说话,便也不说话,只是仰着头,满眼倔强地与他对视。 文琢光道:“你先回去,若有什么委屈,回头再与我说。” 我受的委屈就是因为你! 小姑娘愈发恼了,连带着眼圈儿也有些红红的,瞧着十分可怜,也不说话,只是别开头不理他。 文宜婉见着眼前的这一幕,简直胆战心惊,连忙伸手将柔止拉走,哄她道:“哥哥说得对,咱们先走罢,这儿毕竟是校场,不好久留的。” 柔止绷着小脸,由着她把自己拉走,只留给文琢光一个十分恼怒的背影。 文琢光一回头,便见孟云满眼促狭地瞧着自己,只说:“倒是许久没见太子殿下这般好的脾气了。” “……”文琢光波澜不惊地道,“她小脾气是有些大,我平日比较惯着她。” 孟云是知道这华家姑娘同太子先头在宣宁府的事情的,因而倒是对他的态度不奇怪——唯一有些奇怪的是,他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觉得这两人虽然以兄妹相称,但是瞧着氛围好似有些不大对劲。 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兢兢业业地陪着文琢光将校场上的人马巡视了一遍,又同他确认了小年夜宫中的宫宴安排。因着今年许多外地藩王与云朝使臣俱都来京过年,所以京城的安保工作便需要格外的注意,皇帝把这件事情交给太子,文琢光自然要再三确认这事儿不会出差池。 文琢光忙了一日,匆匆回了东宫,便问观棋:“红袖把话传过来没有?” “……红袖是来过的,”观棋见主子问起,连忙小心翼翼地说,“她说,华姑娘自几日前在街上偶遇九皇子后便闷闷不乐,是今日余三姑娘去陪了她一会儿,瞧着才高兴些。可是往外跑了一趟,又是耷拉着脸回去的,晚膳也没怎么吃,也不肯同侍女们说话,不许她们进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屋子里头哭着呢!” 文琢光微惊,忽地起身,拿了披风便往外走。观棋在后头有些着急:“殿下!您晚膳都还没用呢!” “先放着。”文琢光头也没回。 …… 柔止回来的一路上,都压抑着情绪,不愿叫旁人瞧着自己哭泣,可一回房间,便有些绷不住了,拿了张帕子盖在脸上,一个人坐着呜呜地哭。 她不明白,为什么文琢光这么久没有来见她,好不容易碰上了,第一句话便是开口呵斥。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或许真如旁人所说,对太子殿下是有些男女之情在的。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心里头一直又将文琢光当作兄长,因而心中十分矛盾痛苦,充满对这种情愫的恐惧。 在这种恐惧之下,文琢光对她的任意一点儿疾言厉色,都会被无限放大,变成了她所害怕的那个可能性。 她自己一个人哭得投入,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窗子的异常响动。 头顶忽地就落下一只手,安慰般地在她头上用力揉了揉,文琢光叹息的声音响起:“……今日是我不好,不该凶你,你若有气,便冲着我撒就是了,莫要一个人躲着哭。” 柔止一怔,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被自己反锁的房门——如今还是锁着的呀。 文琢光轻轻咳嗽了一声,主动解答了她的疑惑:“……我翻窗进来的。” “……”柔止没忍住,一直绷着的小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些笑意。 文琢光冲着她张开手臂,可柔止心里还有气,于是扭过头不理他。 文琢光见她这样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得愈发可爱,便失笑说:“我知道,那天文琢熙唐突你,我答应了晚些来看你的,却又爽约了,扇扇是不是很不高兴呀?” 柔止“嗯”了一声,终于开口说话了,语音之中俨然带着浓厚的控诉:“……你先前不来看我,今天好不容易见面了,还凶我……” 她说着,鼻子一酸,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 文琢光无奈,只好上前,把发脾气的少女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用哄小孩的语气道:“我今日见着你在校场,心里头很是害怕。” 柔止:“嗯?” 他也会害怕吗? “我看到你被一群人围着,”文琢光叹息说,“怕你被男人骗了。你这样瞧着一团天真的,若真是有心哄骗,自然一骗一个准。云颐与你不同,她身份更高,玩心又重,并不把男人当回事,可豊朝的礼法对女子却严苛,我担忧你吃亏呢。” 柔止吸了吸鼻子,埋头在他怀里,闷闷说:“那云颐公主可以喜欢人,我就不可以么?” 文琢光一惊:“你喜欢谁?” 柔止连忙摇头,可是这会儿却有些心虚了,她连忙说:“那、那我要多接触接触,才能找到呀。” “……那也不可以从金吾卫里头找,”文琢光道,“里头的人便是有官职的,也不高,配不上你。且武将都是一些粗人,你这般娇娇弱弱的,我同你父母一贯把你捧着含着,是不想叫你受半分委屈的。” 柔止这会儿有些逆反心理,听他这么讲,便下意识反驳:“那哥哥你先前还跟我说,国子监辟雍宫的那些男弟子俱都过于文弱,不够有男子气概,且读书人里头最出负心汉呢!” 文琢光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柔止:“……” 文琢光也发现自己把话说得太死了些,因而略犹豫后,便做了休整:“我并不是不许你去喜欢旁人,只是你年纪小,识人不清,我担忧你受骗。” 柔止“哦”了一声,她眼睛被泪水冲刷过,显得格外明亮动人。文琢光望进她的眼中,忽然便心软得一塌糊涂,摸摸他的小姑娘的脸,温和地道:“我的扇扇,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人来配。” 柔止搂住他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到他颈间,小声说:“那哥哥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文琢光一怔,旋即失笑道:“今日是怎么了,这么同这二字过不去?” 柔止却坚持一定要他回答。 文琢光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不论我将来喜欢谁,我都永远最喜欢扇扇,好不好?” 柔止听得出来,他前后的两个“喜欢”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可是她仍然觉得欢喜。 “我也最喜欢阿徵哥哥了,”少女困意上涌,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眼睫上便挂上了一些晶莹剔透的泪珠,她喃喃自语,“永远永远最喜欢。” …… 文琢光等柔止睡熟了,方才离开华府。 不料东宫中,高阳公主早就等着他了。 她有些忐忑不安:“皇兄,我不是故意要把她们带过去的,可是扰了你的事情?” 文琢光对着她,倒是神情淡淡:“云颐怎么也是邻国公主,你今日的举动太贸然了些。且柔止年纪也小,以后莫要带她去这种场所。” 文宜婉见他神情还算温和,便松了口气,坐到他的对面,自顾自地倒茶喝:“我来是与皇兄商量一件事情的——今日与云颐相谈甚欢的那个柳东君,哥哥瞧着了没有,我方才着人去打探了一番他的身世,据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在军中有些功勋,可因着年轻所以并不高——对着云颐来说,是个合适的驸马人选。” 她想得十分明白。 云朝不同于豊朝,女子的地位很高,是出过好几位女帝的。云颐虽然瞧着胡闹,可是想来也是有心帝位的。 据说云朝皇室与云颐同辈的皇子公主们其中不乏有出色者,因此云颐要争夺皇位,势必要给自己找一个好驸马,能够帮助她在夺嫡过程中胜出。她本意是看中了豊朝的皇子的,然而豊朝皇子唯有太子和九皇子适龄,太子是储君,不可能做她的驸马,本身九皇子倒是合适,但是云颐显见又瞧不上他。 如此,退而求其次,叫云颐带个小将领回去,对豊朝来说并无损失,而对云颐来说,她的驸马出身豊朝,也能对她的兄弟姐妹们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这般结果,堪称是双赢的。 文琢光听她分析了一波,方才不紧不慢地问:“那你可知道,柳东君原先并不是金吾卫将领,而是被临时抽调过去的?” 文宜婉不由得愣住了,半晌她才回过神:“……难道,柳东君是你的人?” 文琢光不置可否。 文宜婉大惊失色,心想不愧是皇兄,这也太算无遗策了些! 也难怪他今日瞧着有些恼,他既然早早备好了柳东君这颗棋子来拉拢云颐,想来自然也有安排好二人相见的场合,结果今日被她误打误撞,提前叫两人见面了。好在没有对结果造成什么影响,不然便是文宜婉坏事了。 文琢光见她明白过来,便要下逐客令:“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 “还有一事,”文宜婉迟疑说,“我今日觉得柔止有些不对劲。” 文琢光听她提柔止,略抬了抬眉毛,看向她。 “最奇怪的是,”文宜婉小心翼翼,“她一开始似乎不怎么喜欢云颐,知道后来云颐表露出了她对你已无追求之意,她好似才开心了一些。” 文琢光微微发怔。 可旋即,他便回过神来——照着他对柔止的理解,她如今对待感情,不过是雾里看花,对待男女之事,并没有什么深刻理解。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担心她被人骗了。 就算柔止真的不喜云颐,也应该只是小孩子的占有欲作祟。 于是他淡道:“小姑娘家家的,平日里被我宠习惯了,许是有些不喜欢云颐先前总来找我,怨我冷落了她。” 文宜婉欲言又止。 她倒是很想说,过了这个年,你家小姑娘就十五岁了,可以谈婚论嫁了,你还把她当小孩子看,是不是有些太不开窍了。 可惜她也不能确定柔止是不是真的如文琢光所说,只是占有欲作祟。 于是她改而问道:“那皇兄你呢?” 她瞧着文琢光的眼睛,轻轻地笑起来,不等他回答,又凑近了一些,强调着问:“皇兄你对柔止,是什么感情?” 文琢光不假思索,便道:“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最亲的妹妹,我自然希望她能够嫁得良人。” 文宜婉险些就信了这话。 可是当她凑近了文琢光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沁人心脾的甜香,似乎有些像香玉牡丹的味道。 这味道,她今日才在柔止身上闻到过,据说是余燕雪送她的新的熏香,她十分喜欢,便拿来熏衣服了。 ——文琢光如今坐在这儿一本正经地同她说,自己只把华柔止当成妹妹,可是高阳可没见过谁家哥哥大晚上的还跑去妹妹的闺房里安慰人家的。 文宜婉抽了抽嘴角,十分一言难尽地看了看自家皇兄,起身告辞走了。 第38章 孤只把柔止当作妹妹 今日是小年夜,豊朝向来有过两个年夜的习俗,寓意着好事成双,因而高阳一起,便见到许多小宫女身上都穿了新衣裳,又笑着前来讨红封与喜钱。 高阳便叫一边的贴身宫女抓了一把银瓜子去分给众人。 今日傍晚是有宫宴的,高阳想着可以多睡一会儿,却听小宫女们说,今天宫里有马球赛。她这才想起来,按照以往的规矩,如云朝这等小国来进贡的时候,两边都会打场友谊赛。可今年的男子马球队才出过一些事情,因而只有女子的比赛。 “今年是谁打?”高阳笑问。 她还很小的时候,依稀还记得孝懿皇后办了翔鸾书院,前几年的时候,都是她率众人出战,一身红色骑装,英姿飒爽如女将军。后来孝懿皇后久病不起,翔鸾书院也被关闭,这等盛事便许久未曾出现了。 “咱们这边是乐安县主打头,同她学中的一些同窗呢。至于云朝那头,自然是以云朝长公主为先。”宫女说。 高阳来了兴致,连忙叫人梳妆,方才施施然地往宫中的马球场去了。 宫中位置自然比不得京郊的球场辽阔,然而却胜在规整大气,场边早已摆好了擂鼓,云朝同豊朝的一些姑娘们早早都到了,她们不似平日温婉打扮,穿着短打,朝气赫赫,如今正骑着马在场边溜达交谈,瞧着俱是英姿飒爽。 柔止自然也在,她同身边的乐安、余燕雪穿得一般无二,火红色的骑装衬得她平日温柔清丽的眉眼也多了几分艳色。 见了高阳公主过来,她本要下马行礼,高阳笑着摆手免了,只是说:“一会儿比赛的时候,不论输赢,打得尽兴就是,还有千万要注意别磕着碰着自个儿了。” 她眨眨眼,俏皮地道:“我猜,有人可是要心疼的。” 这一句话也不知有意无意,总归三个姑娘们的脸都红了。乐安不过羞涩了片刻,便见着场边一道熟悉的身影,她顿时便精神了起来,扬着手臂高声喊:“程瑜柏!” 程瑜柏原本在不远处站在太子等人身边说话,听见她的声音,不由有些尴尬。边上许修明笑着拍了拍他,只问:“程公子还不去应你未婚妻的话?” 两个人的关系自那日的马球赛后,倒是出人意料的缓和了一些。不管怎么样,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两家彻底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只怕会遂了那幕后之人的意。且程家如今已然隐隐有些同太子靠拢的意思,便是看在太子的面上,两人也要装得一团和气。 不过程瑜柏这般的翩翩君子,有时候也会破防——比如说现在。 他冷冷地看了许修明一眼,反问说:“许公子是没有自己的未婚妻,才每日打趣我的未婚妻么?” 许修明:“……” 程瑜柏轻描淡写地怼了他一句之后,方才走到乐安跟前去。文佩紫见了他过来,便笑着问他:“程瑜柏,你今天是来看我的么?” 程瑜柏道:“今日是小年夜,我是随我父亲一道进宫赴宴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并不是来看她的。 乐安挑了挑眉,知道他是口是心非,也不同他计较,只是问:“你瞧我衣服好不好看?” “……”他这会儿倒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了,毕竟乐安本来就是个美人,如今穿了身骑装,打眼得紧,怎么也不能说不好看才是。 乐安叫他过来,自然不是为了调戏他,而是为了——讨他身上的玉佩。“君子无故,玉不离身”,除非赠予最亲近之人。这等在马球场上赠东西的行为并不罕见,柔止先前便把自己的发带送给文琢光过,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程瑜柏虽然板着脸,却还是将腰间的玉佩解了下来,文佩紫接过来一看,便有些发怔,只见那玉色极为温润,上头刻着一只老虎,隐约地透出了一点儿紫意。 老虎是她的生肖,紫是她的名字。 她珍而重之地将玉佩揣进了怀里。 程瑜柏见她脸色动容,心中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这挑了一个月的新年礼物果然讨她喜欢。可是面上,程公子依旧是个一声不吭的闷葫芦,见她把东西收好了,便转身走了。 另外的姑娘们也俱都得了家中父兄,又或者是未婚夫婿的玉佩。柔止因着年纪最小并未定亲,又没有亲兄长,自然是要等华谦给她送的。 华谦还没上前,便被自家夫人拉住了。 他定睛一看,只见太子殿下当着众人的面上前,解下了腰间的那块龙纹玉佩,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柔止的手中—— 看热闹的、心怀鬼胎的、偷偷感慨这难道不是爱情的,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了那两人身上。 柔止自然知道,这雕刻着盘龙的玉佩应当是文琢光身份的象征,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只说:“哥哥,这个太贵重了。” 文琢光莞尔道:“本来想给你寻一块小姑娘应该喜欢的玉佩来的,只我这些时日忙于政务,多少有些疏忽了此事,这块玉佩是我母亲遗物,留给我这些年,我时常戴在身侧,你年幼便多病体弱,也借一借这上头的祥瑞之气。” 他自然知道,场上有些对柔止不怀好意之人,送出这块玉佩的意思,也是希望旁人能够忌惮几分。 柔止抿了抿唇,将玉佩收入怀中了。 华谦见状,感慨道:“太子殿下对咱们扇扇,真的是如父如兄了。” 边上林含瑛却皱了皱眉,心中觉得有些不太妥当。太子没有姬妾,自然不晓得这种送亡母遗物的事情,不适合发生在兄妹之间,而是更适合发生在情人间的。 不只是她这么想,边上众人,也都觉得有些怪异。 宁秋露今日并未上场,而是站在宁太傅的身侧。她盯着柔止腰间的那块玉佩,紧紧地攥着手帕,边上的宁夫人察觉了不妥,皱了眉,只是低声道:“秋露,你还记得你阿爹在出门前对你说的么?” 他同女儿说,他已经为她找好了夫家,年后便为她订婚,让她早点放下心里头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宁秋露怎么能甘心? 边上有不少人都在打听场中那少女的名字,听说她是华谦的女儿,有几个乖觉的便去同华谦与林含瑛搭话。 余燕景今日也在场,见宁秋露脸色难看,还悄声安慰她道:“我着人查了一件事儿出来——昔年华家有过一位暂住过的住客,便是落难的太子殿下。这两人一贯以兄妹相称,你不要多想,你是第一美人,一会儿便去同太子殿下表明心意,他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当年太子被暗杀,流落宣宁之事虽然不便公之于众,但是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家自然能够查得到,如今再一看华谦又是宣宁知府出身,心下便有了几分明了,只当是文琢光看着这少女长大,有几分兄妹情谊罢了。 许修明含笑望着这一幕,边上走回来的程瑜柏见状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刺了一句,只是问:“许兄难道没有相赠之人么?” 许修明笑容微微僵硬,旋即赌气一般,扯了腰间玉佩,快步走过去,往那头瞧着神情有些落寞的余燕雪怀里一塞,又装得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 徒留余燕雪拿着那玉佩不知所措。 …… 皇帝到场之后,便见着了文琢光把玉佩送给柔止。 这玉佩自然勾起了一些他的心事。 昔年他才与许青筠相识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十分美好,并不似后来那般剑拔弩张。那块玉佩,其实是他送给她的。她爱打马球,有一次球赛前,她婉拒了许多人的相赠,唯独接了他的那块玉佩。那是少年文清客,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上最值钱的物什,他将玉佩送给她,便好似以自己的一颗真心相赠。 奈何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文清客自然是知道,以许青筠的性子,想来是不会把这块玉佩的故事告诉文琢光的。文琢光不知道这是父母的定情信物,也不知赠这玉佩的隐喻。 他望着长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第一次觉得有些恍惚,只觉得难怪孙家怎么也斗不过太子,太子与自己实在是太像了些,远比他想要悉心培养的文琢熙更像。 今日宫中不只是寻常臣子,更有些常年待在外地的藩王也回来了,如今见皇帝眼神游离,自然有聪明的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听得燕王在旁笑道:“皇兄这是思念故人了。” 皇帝闻言,看了他一眼。 先前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为了上位,上头的兄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也就只有燕王是与他同母的兄弟,非但没有出事,反而得封燕地,为一地藩王。如今这些藩王里头,就属他的封地最是富庶。 可其实两人的关系并不好。在皇位跟前,本来便没有父子兄弟一说,这些年都没有相见。 燕王微微笑道:“不知皇兄见如今的太子如何,我只觉得仿佛像得见皇兄当年。皇兄当年给要上马球场的孝懿皇后送玉佩,也是这般,可惜啊,可惜。” 皇帝并没有接话,瞧着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孙贵妃听见燕王提孝懿皇后,心下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安,她连忙悄悄地扯了皇帝一把,只是笑道:“陛下,大家在等陛下宣布开赛呢。” 皇帝这才回了神,他同赛鼓跟前的鼓手微微示意,顿时场上鼓声如雷。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旋即云朝以云颐公主为首,豊朝则以乐安县主为首,一红一蓝两队人马,便自赛场两侧分别冲入了场内。 云颐与乐安在前头狭路相逢,球棍都似长了手一般,紧紧抓着小球,两边难辨高下,云颐只觉得有趣,眉头一挑,也不知道怎么做的,身形便巧妙地避开豊朝这头的层层包围,眼见着便要将马球传过去—— 忽地一道红色身影半道截球,云颐讶然地抬眼望去,只见是瞧着最为文弱的华柔止自斜刺里出来,顺走了她手中的球。 旋即她也不给旁人反应时间,月杖一挑一扫,便又避开云朝的二名队员,将球传到了另一位豊朝姑娘的手上,那位姑娘轻挥月杖,“砰”一声,赶在云朝姑娘们回身去守门之前,轻轻巧巧地便将马球打入了洞中。 场上一片叫好之声。 乐安不由笑起来,同几个同窗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她们想要赢下这一局,其实颇有难度,因此今日来马球场之前,姑娘们便聚在一块儿,商量出了对策—— 云朝人在马背上长大,论力量与马术,她们自然都不是对手,便只能以轻巧取胜。便是赢不了也没关系,总之不能叫比分差得太大就是。 文琢光自柔止动了开始,目光便紧紧地追随着她,见她传完球后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瞧着毫发无伤,方才略略放松了一些。边上的高阳公主惊喜非常,只说:“我见柔止瞧着柔弱,还担心她呢,如今看来,方才那一传球对力度控制得极精妙,马术也颇好,倒是真人不露相了。” 文琢光道:“那是自然。” 边上的许修明则“啧啧”两声,同高阳道:“你可知华家姑娘的马术与马球是谁教的么?” 高阳后知后觉地看了自家皇兄一眼,没从他淡漠神色中瞧出什么端倪,边上的程瑜柏则从侧面肯定了她的猜测:“太子殿下骑射出众,昔日与我们打马球,向来是最打眼的一个。” 高阳则想到自己小时候马术课学不好,余昭仪为了叫她与文琢光多亲近,便叫她去请教太子——文琢光倒是教了,他帮她克服恐惧的办法是叫她在马上坐着,自己拿了根教鞭,她坐姿哪里不对,他便拿竹竿敲她,强迫她改正。 托他的福,高阳如今的马术已然十分优秀,却对骑马有了一种微妙的恐惧心理,等闲是不会骑马的。 也不知道太子教华家姑娘的时候,还会不会这么粗暴——应该是不会的,他估计碰都舍不得碰她一指头,没准是抱在怀里手把手教的。 这头高阳想着昔日被太子欺压的记忆,那头场上局势愈发紧张。 豊朝女子体力本就要差一些,虽然依靠着战术先前略赢了几球,然而云朝那头可不是吃素的,在第二场球赛开始后,眼见着对方体力下降,云颐便火速抓着机会,用风风火火的速度,快速地拉回了评分。 到了第三场,因是三局两胜,云朝那头众人情绪高涨,而豊朝这头则愈发松散了起来。 柔止面色有些苍白,止不住地轻喘,拦球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起来。 这时又一球传到她处,柔止再一次伏低了身子,紧贴着马背,试图去抢球传给身边的余燕雪,可与此同时,豊朝这边另一名姑娘也跟了过来。两匹马一下子凑得极近,**撞到了一起! 柔止连忙扯住缰绳,回身急急后退,她本就体力不支,如今更是险些掉落下去,握着缰绳有些惊魂未定地停在原地,球也丢了。 云朝这头,连忙抓准这个时机,又进了一球。 一侧的文琢光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紧紧地盯着柔止,因着先头的事情,这次所有人上场前都是被搜身过的,唯恐在两国的友谊赛中出什么事端。 少女额头上已然是汗意涔涔,嘴唇嫣红,胸脯起伏,显然是体力不支的模样。方才与她相撞的那人连声道歉,她自然是摇头说无事,接下来便多加注意了些。 场下之人也都没有察觉不妥——马球这般激烈的比赛,便是有些肢体碰撞也很正常,又都是自己人,没人会怀疑这等场合会有人刻意去针对谁。 乐安勒住缰绳,看了柔止一眼,有些担忧,柔止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柔止虽然受过一些惊吓,却没有显得畏手畏脚,而是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尽力地传好每一个球。到了后头,她只觉得胳膊与腰都僵硬得不似自己的一般,连着失误丢球。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两队的差距,如今便也觉得豊朝这头的姑娘们已然尽力了。 若说第二局,豊朝还有一战之力,那么到了第三局,便几乎再无还手之力了。云颐带领着云朝队伍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赢下了第三局。 胜者值得欢呼,败者却也值得尊重。 皇帝自然是把自己这头的姑娘们都赏了,甚至还笑说:“华卿的女儿瞧着弱质纤纤,却十分有韧劲,也该叫京中纨绔膏粱子弟好好地看一看学一学。” 皇帝说这话,也不知是不是有心,可却也有人想到了不久前九皇子在街上闹出来的那点儿丑闻。 孙贵妃自然也想到了,娇媚的面上神情微顿,似乎瞧着有些尴尬——先前太子做主,说要禁足文琢熙,连孙贵妃的月银也一并罚了,孙贵妃自然不肯叫他管到自己头上来,可是这次她寻了皇帝哭诉,却反倒得了一顿训斥,说她教子无方,纵容文琢熙得罪云朝公主,简直荒唐。 少女们浑身都是汗意,自然不能就这样参加晚宴,是以有专人来迎她们去寻了一处宫殿擦洗更衣。柔止刚要同众人一道去,便见那嬷嬷又迎上来,笑着在她耳侧道:“华姑娘,太子殿下说叫老奴带您去东宫。” 柔止便乖乖地去了。 东宫早有人专门为她准备好了药浴,还有与她身量相符的首饰衣裳等,不必似另外的人一般仓促匆忙。 柔止沐浴后,文琢光还叫了东宫的医官过来给她把脉。 那医官便是上次给柔止疗伤,亲眼见过太子对华家姑娘的不同的那位,这会儿便十分轻车熟路,望闻问切后,方才道:“华姑娘身子康健,之事方才骑马身上有些磕碰淤青,好生上药便是,至于旁的并无大碍。” 柔止无奈道:“这你可放心了吧?我又不是瓷做的,哪有那么脆弱。” 文琢光眼神微沉,想到方才她在马背上那惊险的一刻,抬眼瞧着柔止道:“这次就算了,往后不要再打马球。” 柔止诧异道:“为什么?” 文琢光道:“太危险了。” 柔止自然不肯答应,文琢光便探身过来,宽厚的手掌在她后腰的伤口上轻轻一碰,柔止便觉得那处又酸又疼,她不由地哼哼了两声,耍赖般地靠到了他肩膀上,嘟囔说:“那以后摔着碰着,也会习惯的嘛!” 少女软软的气息吹拂在他耳畔。 她实在是还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念头,并不知道这个动作,这般情境下,着实是有些撩拨意味的。 文琢光眼神稍稍深了一些,闭了闭眼,旋即将她按回榻上,自己则转身出去了,留着她在屋内更衣。 柔止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平日同他亲近惯了,这会儿却觉得耳根子微微发烫,好在没有被文琢光发现。 …… 文琢光才出去,便又有人上了东宫来。 是云颐公主。 她先前几次过来,都是来寻文琢光的,这回却不一样,乃是为了正事。文琢光见她神情凝重,便主动开口询问:“云颐公主不去赴宴而来东宫,是何事?” 云颐道:“方才在马球场附近,人多耳杂我不好开口,如今我有些疑惑,想同太子殿下说一说。” “方才在比赛的过程中,我见着贵朝那位与华姑娘相撞的人的小动作了,”云颐说,“方才所有人,包括华姑娘自己,可能都觉得那姑娘是传球心切,所以没有注意到华姑娘,方才不小心地撞上去了——可我那会儿看得分明,她在过去之前,是看过华姑娘的位置的。” 换言之,那人是蓄意要去撞柔止。 马球场上十分混乱,出过人命的大有人在,便是先前男子们在京郊打马球的那次,都险些废了程瑜柏的一只手。倘或不是柔止反应够快,那一撞撞实了,她少不得就要从马背上滚下去! 马蹄可不长眼,落马之人,被踩断手骨腿骨的不在少数,便是直接殒命,也有可能! 文琢光方才就觉得那一撞蹊跷,如今听了云颐提醒,神情便冷了下来。 以云颐的身份,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可豊朝的人,又为什么要在马球场上害华柔止呢? 又是那种古怪的感觉。 文琢光眼皮子微微掀了掀,只是道:“今日之事,多谢云颐公主提醒,云朝有意在边境与我朝互通贸易,这件事情孤会帮着办成,作为对公主的谢礼。” 云颐简直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这次使团来豊朝,便是为了贸易之事而来,可惜太子似乎并无帮忙之意,而皇帝也态度淡淡……哪成想,不过是因着她帮了华柔止一趟,便将此事办成了! 云颐再一次感受到了,文琢光对华柔止的在意,绝对是远远超过其亲妹高阳公主的。 她不由有些感慨,旋即便生了些好奇的意味,她想来直来直往,此刻便也直接说出了心头疑惑:“太子殿下,我听您与华姑娘以兄妹相称,可我觉得太子殿下对华姑娘的好,已然超过了兄妹之情了。” 她虽然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可对于文琢光先前的冷淡,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倘或是输在华柔止那样的美人身上,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出人意料的是,太子一口否定:“孤只把柔止当作妹妹。” 柔止在里头换完了衣服,听说云颐公主来了,便有几分焦急——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总归是不想叫文琢光同旁的女子独处。她匆匆走出来,蓦地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即便,这句话她曾经听过无数遍,可她如今听着,只觉得心中生出些说不出的怅然来。 云颐见柔止的面容出现在了门口,不由怔了怔,见着她满脸失意,不由地往文琢光脸上小心翼翼地又打量了一眼……可惜,太子殿下神情淡淡,没有什么喜怒。 她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连忙借口说要开席了,离开了东宫。 第39章 ——她今天偏偏就不想…… 等到柔止入席的时候,宫宴已然开始了。 今日宫宴,因着有云朝使臣与皇族,且又有许多辈分较大的藩王回京,所以十分热闹。众人齐聚一堂,男女分列而坐,觥筹交错,数不清的珍馐佳肴如流水一般被送上来。 柔止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才吃了两口东西,便觉得烦闷,低着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头顶,皇帝与身侧燕王正交谈。 燕王望了一眼皇帝身侧的太子,笑道:“光儿年纪也不小了,怎的现在还没有妻室呢?倘或是孝懿皇后在天上见了,只怕也烦恼你形单影只。” 的确,太子如今二十有一,别说妻室了,府中连个姬妾也无,更别说子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文清客造的杀孽太多的缘故,他自己的皇子,活到成年的也不过寥寥几个,有两个生母乃是低微得连个封号都没有的美人,在孙贵妃手下自然是讨不着好,即便是今日宴席,也不见他们出席。 太子看了看自己这热心的皇叔,轻轻挑眉,半晌,不咸不淡地道:“我自顾不暇,并不愿意连累别人家的女儿。” 皇帝听了,只是呵斥说:“胡闹,子嗣大事,怎么能如此不在意,回头便叫你孙母妃替你好生相看起来。” 边上的孙贵妃听了,连忙笑说:“是呢,妾身也早早便说想替太子殿下相看了,只是太子殿下婉拒数次,我便想着许是太子没有喜欢的姑娘,倘或有喜欢的,自然会开口来提的。” 实际上,文琢光方才回京的那几年,旁人忌惮孙家,又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前途未卜的太子的。这几年,太子的地位愈发牢不可摧,孙家在他手中并不能讨到好,许多人方才松动了心思——可这会儿太子已然成年,行事作风愈见冷硬,太子妃之位的决定权,已然完全地落入了他自己的手中,旁人再是有心,也抵不过他无意。 皇帝沉吟片刻,看向了文琢光。 却见他并不言语,只是抬手,自顾自地给自己斟酒。 那银壶中装的乃是西域来的葡萄酒,最是醇厚温和,便是多饮也不怕醉,今日在场都是王公贵族,倘或有谁喝过头了,闹出什么事情来,只怕要名声扫地,所以宴会上从无烈酒。 文琢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却望向了女眷那头的一人。 皇帝跟着望过去,有些奇怪地问孙贵妃:“那可是宁家的女儿?” 孙贵妃一道跟着看,有些惊讶,半晌捂嘴,轻轻笑道:“陛下,那是宁少傅的女儿,先前陛下还夸此女才情出众呢,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与美人,如今并无婚配。” 她是听过这位宁姑娘的事迹的,孙贵妃这般的人精,自然不觉得宁秋露这样被吹捧的女子能有什么本事,只怕是除了一张脸蛋和一身清高脾气,什么脑子也没有。 如果她能成为文琢光的太子妃,是绝对把持不住后院的,孙贵妃往太子那头塞人也会更容易些。 皇帝虽不喜文琢光如今这般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模样,可也没有直接开口定下文琢光的婚事,只是淡淡夸了一句:“唔,是个好孩子。” “秋露,殿下在看你呢。”宁秋露忽地被余燕景提醒,便抬头看去,只见太子冷淡的目光瞧过来,与她有些怔然的视线一触即分。 她那冰冷的心头,忽然就又暖了起来。 虽然文琢光已然收回了视线,可宁秋露却仍然痴痴地望着他。 她就知道,以自己的才貌,又苦苦等他这些年,文琢光不该对自己毫无动容的。 柔止也发觉了那头文琢光在看着宁秋露,她心头一紧,连忙也跟着抬头看过去,边上的乐安见她神情似乎有些沮丧,便忙安慰说:“你仔细看宁秋露的衣裳。” 柔止仔细看了一会儿,方才发觉了端倪—— 宁秋露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细褶子裙,上搭赭黄立领对襟,鬓边斜斜一支朱钗,给她略显寡淡的妆容增添了一抹柔和明亮之色…… 这身打扮,同柔止虽并不尽相同,可配色一模一样,首饰也十分相似,若是远远地瞧着,自然会有些分不清。 偏偏宁秋露的座位与柔止十分接近,文琢光估计是找柔止的时候看走了眼。 柔止抿了抿唇,接受了这个说法,可心中仍然有气。 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被全家人惯着,如今自然气性极大,想到文琢光那会儿那句只把自己当成妹妹,愈发恼火了。 因此等文琢光再看过来的时候,她就故意赌气不去理他。 文琢光看着那头有几分气鼓鼓的小姑娘,有些哑然,边上许修明晃着酒杯靠过来,问他:“你是把你家小姑娘怎么了?我还没见她生过气呢。” 文琢光摇了摇头,神情中也罕见地出现了一些无奈。 未几,先前被禁足的九皇子也姗姗来迟,他最是会讨长辈欢心,如今入了座,也半句不提先前自己的荒唐事,只是凑到皇帝跟前,说了许多逗趣的话。 孙贵妃见机,连忙同皇帝笑道:“陛下,熙儿同太子年龄相差不大,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呢。” 她其实早就想给文琢熙相看了,可是一来孙家是靠着孙贵妃的裙带关系发家,并不得京中世家青眼,二来太子没有议亲,文琢熙倘或赶在他前头,有违礼节。如今既然皇帝开口要给太子娶妻,那文琢熙自然而然地可以沾他的光。 果然,皇帝没有异议,只是说:“你瞧着办就是了。” 文琢熙闻言,面上笑容稍稍顿了顿,旋即似有似无地朝着那头的华柔止看了一眼。少女如今正低着头与身边女眷交谈,瞧着面容柔美温然,不见那日与他作对时候的冷硬。 文琢熙从小就最喜欢从太子那儿抢东西,这女人,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儿臣瞧那——” 他还没吐出“华家姑娘”四字,那头文琢光便忽地抬了手,招了身边的小宫女过来,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叫众人听清楚:“你替孤将这盏剥好的蟹肉给华家姑娘送去,蟹肉寒凉,叫她吃完回去记得饮些姜汤。” 文琢熙:“……” 他恨恨地看了太子一眼,后者根本就懒得搭理他,只是同许修明说:“她一贯是如此,在我这头愈发娇气。” 皇帝见了,若有所思。边上的燕王瞧着这出闹剧,便笑吟吟地添油加醋:“唔,先前皇嫂还在的时候,是这样的,我们的几个弟兄,也都纷纷向她示好。” “小嫂子——”他转向边上笑容僵硬的孙贵妃,状似无意地道,“你那会儿还是皇嫂的贴身侍女,想来最是清楚的吧?” 这“小嫂子”和“贴身侍女”二词,成功地叫孙贵妃破了防,她娇媚的面容冷了下来,不再理会拱火的燕王。 谁都知道,出身乃是如今的孙贵妃最忌惮之事。 因为——在成为皇帝之前,她的确是孝懿皇后的贴身婢女。孙家被抄家后,她投身奴籍,是路过的许家小姐心生不忍,将她买了下来,带在身边,虽为婢女之名,实则与许青筠一道读书写字,同寻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离了。 虽说王侯将相宁有种,可一介奴婢,背弃主上这种事情,也实在是叫稍有些骨气的世家们所不齿。所以孙家如今再是发达,昔日的耻辱也总是被拿出来叫人取笑。 这头的柔止并不知道上头瞧着推杯换盏语笑嫣嫣,实则彼此之间已然扎了数回软刀子。她看着自己眼前的那盏被剥好的蟹肉与蟹黄,又听小宫女把太子的话带到,定定地坐了一会儿,忽地把碟子往边上一推:“我今天不想吃蟹。” ——她今天偏偏就不想同他兄妹情深了! 就算是兄妹情深好了,谁家兄长还会认错人的?! 他盯着宁秋露看了那么久,鬼知道是不是看错人!他明明知道她不喜欢宁秋露,还看她,这不是存心的,就是见色起意! 臭男人!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把华柔止的话带到了,“华姑娘说,多谢太子殿下美意,只是她这做妹妹的,无福消受太子殿下亲手剥的螃蟹。” 文琢光:“……” …… 宴会进行到大半的时候,文琢光便起身离席了。他瞧着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走时步伐匆匆,略带虚浮,难得地出现了一些醉意。 孙贵妃今天忍着燕王的阴阳怪气坐到此时,便是为了等这一刻。 她眼神一动,同席间一个少女对上了眼神,那人连忙颔首,装作要更衣的模样匆匆起身,往席外去了。 宁秋露一直翘首以待,等着这一刻,见状,便抬手,装作不经意地将桌上的酒盏打落在自己的身上。边上的余燕景惊呼道:“秋露,你的衣裳!” 宁秋露用手轻轻地扶着额头,十分娇弱地道:“许是有些不胜酒力,我先叫婢女扶我去更衣罢。” 言罢,亦是离席。 柔止看了看这头,又看了看那头,心里只是觉得很不舒服,问边上的乐安:“你说,宁姑娘会不会是去找太子哥哥了?” 他方才被她拂了面子,又喝醉了,宁秋露难道要现在凑上去趁人之危,同他表白么? 柔止可是听说了宁家夫人如今在给宁秋露相看之事——她喜欢太子,几乎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柔止十分担心她想破罐子破摔。 乐安闻言,惊道:“那你赶紧也去瞧瞧罢,往日程瑜柏身边那些狂蜂浪蝶,我也打发了不少,这宁秋露今天瞧着怪怪的,我瞧着,没准真有这个想法。” 柔止点了点头,也匆匆提着裙子跟上去。 她一走,云颐便凑过来,同乐安问:“柔止去找太子了么?我同你说件事儿,我今天在东宫问太子殿下,是不是喜欢柔止,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把柔止当妹妹。” 乐安诧异道:“此言当真?” “我是不信的,”云颐说,“我看高阳公主也很喜欢吃螃蟹,那他怎么唯独给柔止剥呢?” 乐安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远处的高阳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楚,不由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她算是明白了,每次旁人要说太子对柔止有多好,便总是要拿自己出来遛遛。 而举办的宴会宫殿后,那座平日罕有人迹的偏殿之中,一出闹剧正缓缓地拉开了序幕—— 第40章 文琢光觉得,自己一定是…… 偏殿内,芙蓉帐暖,空气中混合着不知名的熏香气息,柔止远远便见轻纱飞舞,不由奇怪,怎么这处会有这样大的一张床。 ——她是骗过了门外的婢女后,提着裙子蹑手蹑脚溜进来的。 她看着宁秋露并没有往更衣所用的那座宫殿走,而是往这头来,心中十分奇怪,偏偏门外又有宫婢看守,那宫婢似乎还想拦着宁秋露,也不知道宁秋露与她说了一句什么,便被放行了。 柔止自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她蹲在花丛后蹲了良久,偷偷地弄了些动静出来,把殿外的两名宫女都支开了,便找到了良机,悄悄地进了殿内。 这熏香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些叫人腿脚发软,柔止一进来便觉得身上绵软无力,好似吃醉了酒一般,她最是小心谨慎,连忙回头要走,却远远地听见了九皇子的声音。 他冷哼着道:“你方才没看错,华柔止她往这边来了?” 柔止听见他的声音便是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张床不远处有一面木画屏风,容下一个她绰绰有余,她提着裙子轻轻巧巧地躲到了那后头,好似猫儿一般,没有半分动静。 未几,便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文琢熙似乎也喝了不少酒,他拖着步子,走了进来。 一进殿内,他便是一怔:“怎的这般香?” 旋即,他的视线便被那张床所吸引了——上头隐隐约约地躺着一个人影,隔着层层叠叠的白纱,纤秀窈窕,床边垂下一截月白色的细褶子裙,还有只无力地垂在一侧的手腕。 文琢熙今日一直盯着华柔止瞧,想过不少把这小美人给压在身下,听她婉转低吟之声的场景,自然知道,今天的华柔止,身上便穿着赭黄与月白色的衣裳。 他虽然年幼,但是早早就破了身,尝过不少小宫女的滋味儿,这些时日被禁足,很是素了一段日子。 因而他心中已然认定了这是华柔止,见着这般春色,只觉得喉头发紧,一股燥意热腾腾地自小腹生起。 色欲熏心的时候,他也没有去想华柔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儿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张床,甚至连空气中的熏香气味也似有些怪异…… 他吞了口口水,大步地往前踏去,绷着指尖,撩开了床上纱帐。 床上之人也不知道是如何作想,偏着头,面容大半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文琢熙早已急不可耐,手掌伸上去,便一把扯掉了她的裙子。 柔止不敢置信地睁着眼睛,她不敢从屏风后头探出头去,只能用力地掐着掌心,使自己保持清醒。她忽地想到自己腰上系着一个香囊,乃是先前她得了伤寒的某日,余燕雪做了送给她的,又清心明目之效。 她连忙自腰间将那香囊解下,送到鼻尖,轻轻地嗅闻,才觉得那头晕脑胀的感觉消退了一些。 而床幔之间,已然有了不少动静。 先是少女娇娇柔柔的吟叫,再是男子用力时的喘气声,空气中香薰气味显得愈发浓郁。 那动静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子,宁秋露攀着眼前之人的脖颈,只觉得心满意足。木已成舟,她便就着窗外的月色,十分贪婪地打量着眼前之人的眉目。 便是昔日他如何冷淡自矜又如何?在榻上,不也一样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可是随着她目光渐渐落到眼前之人的面上,她忽然瞳孔缩紧,紧接着,好似看到了鬼一般,慌乱地叫了一声:“怎么是你?!” 文琢熙好事被她一句话打断,费力地睁了眼睛望过去,瞧见是宁秋露被自己压在身下。他有些惊讶,旋即又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只是说:“宁秋露。” 宁秋露恐惧地挣扎起来,喝骂道:“文琢熙你是不是人?你赶紧滚开!滚开!” 她算计的明明是太子,怎么惹来的却是这么一个蠢货! 文琢熙被她轻蔑的言辞惹怒了,如毒蛇般眯着眼,他如今已然猜到了宁秋露为什么会在这里,冷哼道:“怎么,你想见的不是本宫?那你就想错了,落到本宫的手中,你以为你跑得掉?” 宁秋露挣扎着要下榻,却反被他一手拖了回去。 柔止捂着嘴唇,几乎要惊叫出声! 她没想到那里头的人竟然是宁秋露!更没想到文琢熙如此残暴,如今那头已然传出了宁秋露的阵阵惨叫声,不似方才那样娇媚低柔。 她浑身恐惧得发抖,正想要冲出去叫人来制止这暴行,可她在室内待得也太久,步子还没迈出,指尖紧紧攥着的香囊便脱手掉落——上头缀着几颗玉珠子,这般掉下去,必然会引起极大的动静。 她连忙伸手去捞,却有一只玉白的手将那香囊紧紧接住,旋即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按到了自己的怀里。 柔止用力地挣扎起来,她实在是被披风外头的那些动静吓得不行,几乎要哭出来。 文琢光方才得知小姑娘误入了此处,便忙着要带她出去,可却也有些意外—— 他本就饮了酒,这殿内的熏香遇到酒意,似乎药性愈发肆虐,他不过进来片刻,便觉得酒酣耳热,酒意上涌间,还有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在他怀中挣扎——太子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意外。 文琢光连忙制住了乱动乱蹭的柔止,贴近了她的耳畔,低声:“扇扇,是我。” 柔止一抬头,便见文琢光站在自己身前。她的委屈与害怕顷刻间翻涌而上,盯着他,嘴巴一扁,眼泪便好似断线的珠子一般砸了下来。 文琢光见着少女哭得梨花带雨,也有些心疼。 他不敢在此地久留,连忙扯着柔止,从屏风后头无声地绕到了偏殿外。 清新的空气钻入鼻尖,柔止走出那处便觉得腿脚发软,不顾裙摆沾上尘土,蹲了下来。她身子微微发颤,似乎是被方才那一幕吓着了,肩膀耸动,似在哭泣。 文琢光把少女拉起来,搂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哄道:“没事了,没事了,扇扇莫怕。” 柔止把头埋在他胸前,嗅着自己所熟悉的气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你去哪里了,我好害怕!九皇子、九皇子他——” 少女脸色发白,似乎有几分愧疚之意。 她只觉得,里头的宁秋露虽然出现得蹊跷,可是却好似是为她背了黑锅——文琢熙最开始想要对付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 所以等她回过神,便立刻软声央着文琢光去找人救宁秋露。 同是女子,她实在是看不得这些。她就算再讨厌宁秋露,也觉得她罪不至此。方才文琢熙显然是对她动了粗的,除了那种粘腻得叫人害怕的喘息声外,柔止甚至听见了宁秋露发出的仿佛濒死的惨叫…… 文琢光望着她雪白的面颊,半晌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进来把你带出来?——孙贵妃的人,只怕如今已经入了殿内!” 柔止一时没有回过神,怔怔地看着他:“孙贵妃?” 文琢光叹了口气,用柔软的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少女软软地依在他怀中,眼眸好似水洗过一般明亮,面若朝霞,秀色可餐。 文琢光抬着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她面色,皱眉道:“你在那殿内待过的事情,不可与外人道现在我先叫人带你回东宫,你叫医官好生看看,我担忧那熏香对人有害。。” 柔止有些舍不得他走,拉着他的衣袖,担忧道:“那哥哥你呢?” 文琢光莞尔:“……我去看戏。” …… 而那头偏殿内,正是一派兵荒马乱。 孙贵妃掐准了时间,寻思着这头的事情应当是十拿九稳了,便在席间望了望,捂着嘴道:“太子殿下喝醉了酒,怎的半日还不回来,你们去瞧瞧,夜晚地滑,别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说罢,她便将身边的婢女派出去,去寻文琢光了。 婢女们早早便接受过今日的训练,知道应该是急急忙忙地冲回席间,战战兢兢地说出台词:“陛下、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他——他!” 然后孙贵妃便道:“太子怎么了?可是出事了?” 婢女再道:“娘娘去看了便知道了!” 可是,真的等践行起来的时候,却出了点儿小小的意外。 婢女们自然是如约去了偏殿捉奸,结果被眼前场景骇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同孙贵妃禀报:“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孙贵妃皱眉,只觉得这小宫女演技虽然好,台词却同先前规定好的不一样,没有点出太子出事这一要点。她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你先说清楚些,可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情?” 婢女把后头的话背得十分牢靠,闻言下意识接话:“娘娘去看了便知道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句台词实在是背得太顺溜,可如今出事的是文琢熙,倘或叫人去看,那岂不是闹笑话么?! 可是没等侍女范围,孙贵妃便一脸凝重地同皇帝说:“陛下,太子殿下久久不归,臣妾心中不安,还请陛下先允许妾身退下,去寻回太子来。” 皇帝早将她们主仆的话听的一清二楚,闻言便皱了眉道:“今日使臣都还在席间,这孽子又闹什么?罢了,朕同你一道去。” 皇帝都起身了,旁人又哪里还敢再坐着,不少人都起身跟着一道过去。 到了偏殿门口,之间里头衣物散乱一地,熏香袅袅,许多有经验的女眷们都察觉出了不对劲,纷纷捂着鼻子皱眉后退。 孙贵妃看着殿内一片狼藉,床上两道身影仍然纠缠着,她嘴角挂上笑容,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太子殿下!你怎可——” 文琢光的声音忽地在后头响起,他淡淡反问说:“孤不过是出来吹吹风,孙贵妃缘何带着这么多人出来?” 孙贵妃诧异地望着他—— 站在这里的是太子,那里头床上的呢? 孟云接了皇帝命令,走上前去,拿刀鞘一挑,里头便显露出两个白条条的人影…… 走在前头的人自然都看到了那两人的脸,孙贵妃的面色一瞬便变得铁青。 其中一人,乃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而另一人,却赫然是京城第一美人宁秋露! 皇帝彻底沉了脸,喝道:“荒唐!” 里头文琢熙终于从那种莫名的狂热之中苏醒了过来,他看到外头乌压压的一片人,腿一软,险些滚下床榻,连滚带爬地爬到皇帝跟前,哭诉道:“父皇!父皇!是这贱人勾引我!” 宁秋露扯过被子盖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两眼无光,瞧着站在人堆中的太子,不住地流着眼泪,摇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宁少傅与其夫人见了这一幕,几乎险些背过气去! 孙贵妃跪下请罪,皇帝指着她的脸冷笑:“好,你教出来的好儿子!都给朕滚回宫里去,丢人还丢得不够么?!孽障!” 这头乱糟糟的一团,谁也没想到今天各地藩王与云朝使臣都在的时候,文氏皇族能够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来。 来看热闹的人纷纷叫苦不迭,只觉得自己瞧见这等机密之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记仇。 更有趣的事情还在后头。 孟云派人搜了偏殿,便发现了角落处一个被打晕了的女子,正是方才紧随着太子离席的孙贵妃娘家的侄女。 那女子被强行用冷水泼醒,孟云只是稍稍那么一审,她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今日孙贵妃是想要设计太子进入这处偏殿,命她自荐枕席,入东宫的后院,可她方才走到这里头,便被尾随过来的宁秋露打晕了藏在角落里。 可是偏偏,进入这偏殿的也不是太子,而是文琢熙…… 皇帝年纪大了,被狠狠地气了一通,险些晕过去,孙贵妃又只知跪在地上请罪哭泣,闹到最后,反倒是太子出面,略略安抚众人后,便草草结束了今日这充满闹剧色彩的宫宴。 …… 东宫内。 柔止趴在文琢光书房里的榻上,边上的侍女们取了冷水为她略作擦洗,又在室内依着医官的吩咐,点上了清新宁神的熏香。 少女面上方才被那熏香给惹出的绯色已然淡去,眼睫毛微微扇动,似乎是有些困意。 文琢光进了屋内,便见她好似只猫儿般蜷着,身子小小的,长发乌黑柔软,披落了半身。 他方才处理完文琢熙与宁秋露的事情回来,面上犹带倦色,见她这样睡得宁静安详,不由心中微暖,坐在了塌边,抬起一只手去,想替她拨开面颊上的发丝。 然而柔止并未睡着,他的手一伸出来,她便下意识往后一缩,睁开了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文琢光见她醒着,便放下了手,只道:“该回去了,你起身换好衣裳,我送你出门。” 柔止却不抬眼看他,她声音小小的,说:“哥哥,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文琢光一怔,问:“为什么这么说?” 少女纤瘦的身子背对着他坐在榻上,似乎是十分倔强地道:“我今日其实很不开心。我总觉得我离哥哥你很远,过完年,我也已经十五岁了,是大姑娘了,你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可不可以?” 她顿了顿,方才说:“我都听宫人说了——今日孙贵妃想要设计的,其实是你,对不对?宁秋露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想偷偷地换了那位孙家姑娘的,结果她没等着你,反倒等到了文琢熙——他是随着我来的,可即便不是跟着我,你的人也迟早会把他引过去。” 她声音依旧如往日一般低柔,可文琢光忽地便觉得心头有些微微的寒意。 他望着她的眼睛,问:“扇扇,你是在怪我么?” 出人意料的,少女摇了摇头,静静地道:“是他们自己心术不正,我为什么要怪你……只是觉得,哥哥你不累么?” 文琢光道:“倘或摆在你面前的两条路,只有累或者死,那再累也是要走下去的。” 柔止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忽地又伸出胳膊去,依赖般地攀上了他的肩头,她把脸贴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说我是妹妹了。”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的,文琢光有些疑惑地皱起眉,刚要仔细问,却发觉肩上的少女传出了平静和缓的呼吸声。 竟是睡着了。 文琢光不由哑然,他轻轻地拍着少女的后背,好似她小时候赖在他怀里睡觉那般,哄着她:“……睡吧,我抱你出去。” 她今日本就打过马球,方才又那样受了一番惊吓,的确是困得很了,文琢光把她抱起来的时候,她都有些察觉不到,只是偏了偏头,愈发往他怀里钻了钻,十分依赖他的怀抱。 文琢光把她放上外头早已准备好的一顶软轿,本来都要走了,又回头去,替她调整了一个舒适一些的姿势。 她似乎有所察觉,眼睫毛微微动了动,忽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偏过头去—— 柔软的嘴唇,恰好印到了文琢光的面颊上。 他动作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出了轿子,唯有耳根子微微发红。 他不由想到了今天傍晚时,云颐在东宫所说的话:“太子殿下对华姑娘的好,已然超过了兄妹之情了。” 心尖仿佛是有细小的蚂蚁爬过,带来微微的痒意。文琢光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方才的那一幕。 可是方才在偏殿之中,她那样无措惊惶的模样,还有方才少女柔软净白的面颊,温热嫣然的嘴唇,睡梦中轻轻颤抖的睫羽……都好似在他心头下了什么蛊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 文琢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第41章 柔止站在其中,像是身披…… 小年夜宫宴上的丑闻,即便皇家极力地封锁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第二日,便有一定小轿子自宫中偏门被抬了进去,宁家对外则宣称宁秋露生了重病,去庄子上修养——宁少傅历经两朝,很是知道断尾求生的道理,他的女儿做出这般丑事,不论是否是她自愿,宁家旁人的婚事断不能因她再受影响了。 今天是大年夜了。 柔止一大早起来,就叫母亲张罗着换了新衣裳,泠月蝶纹纱的红襦裙,裙边赤红浅粉交相辉映仿佛拥霞,葱绿色宫绦系出纤细柔韧的腰身,上头罩着件银狐皮披风,毛尖透出淡淡银灰色,被呼吸轻轻拂动,衬得少女面颊如莲瓣,胸前则带了一串玫瑰七宝的璎珞,显出几分讨喜气息来。 这是华家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年,从林氏到下头的人,俱都十分重视,华府之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着林含瑛身怀六甲,今年府内的许多事务,都是柔止亲自操持。 她忙到傍晚,再三确认年夜饭的菜肴,又查了账目看下人们今年的喜钱是否发到了手,简直有些晕头转向,一坐了,便同林含瑛感慨道:“阿娘平日真是辛苦。” 华谦见着女儿带着薄粉的面颊,感慨她果然是个大姑娘了,便笑说:“你阿爹成日上朝、去衙署中当值,难道便不辛苦么?” 柔止瞥了亲爹一眼,坦率道:“阿爹辛苦,都在面上,旁人定会说华大人如何兢兢业业,可是阿娘的辛苦却在内里,即便成日挺着孕肚操持,也会别人说后宅妇人倚仗丈夫,成日只是吃茶玩乐。我若不心疼阿娘,可就没人心疼阿娘了。” 华谦一怔,旋即便察觉了女儿的言下之意。 他不由感慨道:“扇扇果然长大了。” 柔止今日这番话,乃是在敲打自己的亲爹呢! 过年的时候,宣宁那头的老家来了信,只说是华谦过年也不回去,叫老太太好等,又明里暗里要华谦提拔自己的两个兄弟,最好是把阖家都弄到京城来,云云。 这些倒也就罢了,虽然贪心,可华谦为人子,为人兄弟,帮衬一二也无妨。 可偏偏那老太太故技重施,说林氏怀了身子,华谦身边没个可心人儿,府上也没有主子能操持庶务。 柔止当即便道:“阿爹公务繁忙,且日日与阿娘宿在一道,祖母多虑了……至于府上事务,我也到了年纪了,自然会帮衬阿娘。” 她得父母宠爱,说话十分硬气,便将老家的人给堵了回去。 林含瑛见着出色的女儿,心中也十分安慰,拉了女儿的手,把今日的压岁钱给她,笑道:“我的女儿自然是最贴心懂事的,过了今天,扇扇便十五岁了,好似昨日你还是那个牙牙学语坐在我膝头的孩子呢!” 华谦也给了女儿红封,笑着道:“虽是大姑娘,却不论怎么样也是我们的孩子,这个红封须得拿好了,压一压岁数,好别那么快离了爹娘身侧。” 柔止脸一红,听出了父亲的言下之意。 林含瑛这会儿反倒责怪的看一眼丈夫,只是说:“女孩儿总是要嫁人的,早些相看也好,你那些同僚家的出色儿郎,我猜也不乏品性样貌都好的,你也该留意留意,早些定下,多留几年便是了。” “阿娘!”柔止连忙往她怀里钻,羞恼了一些,“我还小呢!” 她如今愈发有些大姑娘的成熟稳重,平日里帮着林氏管教下人,已然学会了冷脸立威,又觉得自己马上要做姐姐了,倒是罕见在父母跟前露出这般小女儿娇态。 华谦夫妇不由笑出了声。 一家子围炉夜话,也不知是几更天。 柔止开始打着哈欠,眼角泛出泪花。林含瑛见她一幅困乏模样,不由笑了笑,道:“回去早些睡罢,明儿还要早起呢。” 柔止点了点头,可是等她躺进被褥中的时候,却又没了睡意。 这确实是她第一年在京城过年不假,却也同样是时隔多年后……她第一次在离文琢光这么近的地方过年。她还记得她小时候,文琢光连夜从隔壁州府赶回来,只是为了陪她一起过年。 只可惜,那是她第一次与他一起过年,过完那个年没多久,文琢光便离开了宣宁府。 柔止看着床顶,心中着实是很想见他,可是却也知道,今日大年,他不管怎么样都是要留在宫中过年的,而且先前孙贵妃和九皇子出了那么多的事情,他估计这两日都要忙着为他们扫尾。她不过是管一个小小的华府,都觉得疲惫,更何况他远比她要忙碌得多。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将被子往上拽了拽,挡住了大半面颊。 可没过多久,便听见“笃笃”两声,她悄悄地探出脸往外看,只见窗外映着青年清润颀长的身影,她悄声道:“哥哥,是你么?” 青年沉静地“嗯”了一声,柔止便趿拉着软底的鞋子走到了窗边去,打开了窗子,素着一张娇娇俏俏的小脸往外看。 文琢光像是吃了些酒,倚在窗边,懒懒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笑:“扇扇。” 柔止“唔”了一声,惊喜地道:“哥哥!我才在想你呢!今日宫中不忙么?” “忙,”文琢光笑道,“只是他们都去瞧焰火了,我想着,压岁钱总是要给你的,便偷偷溜了出来。” 柔止睁大了眼睛:“偷偷溜出来?那你是怎么进的我家?” “自然是翻墙。”文琢光只觉得小姑娘睁大眼睛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见她往后一退,便双手撑在窗沿,借力跳进了屋内。 他一贯成熟稳重,如同今日这样翻窗翻墙的时刻实在是罕见,柔止愈发觉得惊讶,歪着头看着他,半晌,才中肯地道:“哥哥你醉了。” “是有些醉意,”他也不反驳,只是撑着一只手,侧过脸去打量她姣好的眉目,半晌微微笑了笑,“扇扇又要长大一岁了。” “嗯……”柔止心里忽然有些酸涩的感觉,睁眼望着他,只是说:“哥哥,我以前很盼望过年,总觉得到了过年了,我便能长大一岁,与你就更接近一些。” 现在才知道,她在成长的过程中,文琢光也同样在蜕变。 从昔日那个寄人篱下满身白衣的少年,变成如今衣锦着玉,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 她和文琢光的距离远远不只有年龄,还有很多很多她自己都很难想到的地方。 文琢光并不知道少女柔肠百转的心事,只是瞧着她忽然有些难过,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低沉地道:“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与扇扇有差距。” “有的,”柔止摇摇头,只是倔强地说,“哥哥眼里,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这话倒是并不差。 “……我只是觉得,能够一直做个小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好,”文琢光却反而这样安慰她,“我昔日的不幸,你都不会再经历。我希望我能够护好扇扇。” 柔止心中的那些不忿与恼怒,忽然就在他的这些话里头,变得烟消云散了。 是呀,他已经待她这样好,她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他自认为是她的兄长,她又为什么还奢望那些虚无缥缈的男女之情? 柔止知道自己应该满足,可是在满足之余,却好似叫她养的猫儿轻轻地挠着心脏,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痒意。 手中忽然沉甸甸的,多了些东西,柔止低下头去一看,只见是个被绸布包的好好的红封,拆开来了去看,里头是足足十五枚刻着栩栩如生的小狗的金币。 她怅然的面上不由生出些笑意,“我七岁的时候,哥哥给了我七枚小老虎。” 她回身,珍而重之地把红封放到枕头下面塞好。 文琢光已然起身,望着她道:“我叫观棋从宫中库房中寻了许多的二踢脚,宫中工匠今年还做了些漂亮的爆竹,我一并拿来了,扇扇要不要出去玩?” 柔止眼睛一亮,自然说着要去。 她身边的丫鬟们今儿都到前院去讨赏钱了,柔止便随着文琢光一道悄悄地出了家门,到了不远处的巷子里头。 不料刚过来,便遇见了个熟人。 乐安县主穿着新衣裳,从头红到脚,远远瞧去便好似个小炮仗一般,她惊讶地道:“柔止你怎么也过来了?” 等她看清了柔止身边站着的太子的时候,便愈发惊讶了。 太子不在宫里过年,跑出来陪他这好妹妹放炮仗? 乐安不由责怪的看了一眼程瑜柏,只是说:“程木头,你看看太子殿下都来了,你还这么不主动,非要我拉着你!” 程瑜柏替她拿着许多二踢脚,面露无奈:“你当着我阿爹阿娘的面就要拉我出来,你不害臊么?” 文佩紫冲他翻了个白眼,亲手点了个爆竹,旋即捂着耳朵往边上跑。 柔止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爆竹,不由停在原地看,却忽地被文琢光一把拉过来捂住了耳朵。她下意识地也踮起脚去,捂住了文琢光的耳朵。 “砰”一声,那爆竹在原地炸裂开来,硝烟味儿弥漫在了整个巷子里,满目火光,旋即升到半空中,又再“砰”得响了一声。 文佩紫也吓得惊叫,直往程瑜柏怀中躲。 柔止只觉得鼻尖一瞬间便盈满了他身上的熏香味儿,那往日清淡的香气今日却好似多了几分叫人着迷的魅力,她将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前,有些不舍得离开。 “哥哥,”她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说,“新年快乐呀。” 文琢光低下头去,虽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却隐约知道了她的意思,便笑了笑,同样道:“新年快乐。” 他身上酒意未散,瞳孔中满是火光的影子,而柔止站在其中,像是身披星河。 第42章 瞧见太子殿下愈发发红的…… 大年夜,华府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成了一串。 柔止胆子愈发大了起来,甚至亲自上手点火柴,观棋拿来的爆竹也不知道是什么类别的,柔止小心翼翼地点燃之后,却并没有如方才那般“砰”得炸起来,而是刺拉拉地飞溅出不少火花,平地上骤然生出成束的光芒,如同瀑布一般,美丽极了。 乐安在边上早就玩了不知道多少个二踢脚了,程瑜柏几次见她要往那跟前凑近了去看,都胆战心惊地把她拖回来,结果还是一个不甚,自己叫丁点儿火星落到了衣襟上,烧出了一个小小的焦黑的洞。 柔止“呀”了声,说:“程公子的衣裳坏了。” 乐安顿时手忙脚乱,非要程瑜柏给她看看自己有没有被烫伤,程瑜柏忙不迭地躲开她要来扒自己衣襟的手,却猝不及防地被乐安一手拽住了腰带,拉回来。 她板着脸警告他:“程瑜柏,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躲,小心我——” 程瑜柏笑了笑,反问:“你要怎么样?” 话音刚落,文佩紫便忽地一把拽住他,程瑜柏早就有了防备,自然站定了不动,她便顺理成章地撞进他的怀里,踮起脚尖“啪叽”一声,亲在了他脸上。 程瑜柏:“……” 向来斯文毒舌的程公子彻底脸红了,盯着一脸得意的乐安县主,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恼道:“轻浮!” 乐安笑着道:“那你做什么脸红,刚才又为什么闭眼睛?” 程瑜柏拂袖而去。乐安笑着在后头紧紧跟着。 她懒懒地冲着身后的柔止摆了摆手,算作道别。 柔止看着她潇洒的背影,缓缓地张大了嘴,半晌,回头对着文琢光,笃定地道:“乐安县主可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自己要是也有这么勇敢就好了。 文琢光看着她面上的期盼神情,心中很是古怪。 就好像有一天发现自己精心豢养的鸟儿,忽地能够展翅飞出牢笼,又好像自己细心照顾的猫咪,忽地就开始对着旁人翻肚皮撒娇。 ……总归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垂下眼睛,淡淡道:“夜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 柔止“嗯”了一声,牵着他的衣袖走在他身后。 今天的月色很美,把太子殿下的背影拉得很长,柔止盯着他的背影,每一脚都踩准了心脏的位置,一步一步,好似这样就能走到他心里去。 她想着许多事。 她这样喜欢依赖他,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侧……她从来没有去爱过一个人,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爱情。 可方才乐安踮起脚去亲程瑜柏的时候,柔止一点也不觉得伤风败俗,也不觉得程瑜柏当真会觉得乐安“轻浮”,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纵容的意味。即便是后来走开,也走得并不快,向来是担忧身后的乐安跟不上他的步子。 她由衷地羡慕这两人,心中却也惶恐着,有朝一日文琢光也会对旁人那般纵容亲昵。 她心中一番胡思乱想,并未察觉前头文琢光忽地停下了步子,于是她一头便撞上了他的后背,捂着额头倒退了两步。 文琢光一路不听她说话,心中有些奇怪,不意他忽然停下却害她撞着了额头,不由有些惊讶地回头去看她:“扇扇?” 柔止捂着额头,怔怔地看着他在皎洁月光下,如冰雪一般清透而瘦削的面颊。 文琢光却以为她是困了,想了想,便道:“若是困了的话,我背你回去罢?” 柔止本来想说自己并不困,可出于某种奇怪的情绪,她沉默着点了点头,温顺地伏到了他清瘦却宽敞的背上,两只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 少女身上有着花木的香气,并不甜腻,如兰如菊,丝丝地钻进文琢光的鼻间。他两只手拢着她的腿弯,察觉到柔止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自己的颈侧,只觉得她即便长大了许多,可还是同当年那个孩子一般单纯乖巧。 柔止却开了口,问他:“哥哥,程公子喜欢乐安县主,对吗?” 文琢光沉默了片刻,并不喜欢与她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淡道:“你年纪还小,不必去理会这些。” 她似乎是有些不服气,刚要反驳,却又紧紧闭上了嘴。 结果被他背着走了一会儿,倒是当真颠簸出了几分睡意。 文琢光背着柔止,走到离她院子最近的一个偏门,那看门的门房见着自家姑娘被太子背回来,简直唬得魂飞魄散,刚要回头去通知主人家,却见文琢光同自己摆了摆手。 他指了指肩上的柔止,意思是她已然熟睡了,就不必去惊动她父母。 门房战战兢兢地放行。 文琢光把柔止交给了红袖,见着红袖轻手轻脚地替她脱了外裳,盖好被子,少女粉白的面颊有小半躲进被褥中,瞧着睡得颇熟,气息悠长绵软。 他瞧着柔止的时候,心里总是十分柔软的,见她这般模样,面上不由笑了笑,低了身子,替她拂开了面颊上的发丝,又把她乱动的手放回被子里。 他刚要走,便听柔止嘟囔了一声“阿徵哥哥”,文琢光不由回身看过去,只见着少女已然睁开了眼,半坐在床榻上,眼神中有些无辜和委屈,见他转身,又扁了扁嘴,再喊了一声:“阿徵哥哥。” 文琢光道:“怎么了?” 他走近来,柔止便挣扎着从被褥中出去,仰起头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安:“哥哥你走了,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文琢光一顿,不由哑然,半晌才摸了摸她的脑袋,温然说:“自然。我不会不告而别了。” “你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她却板着脸,“可是你还是走了,一走就是八年……” 文琢光不意她忽然翻起旧账,不由哑然。 她倒是没有要找麻烦的意思,只是今儿忽地生出许多不安,想要他多陪陪。文琢光温声安慰了几句,眼见着远处的天都要蒙蒙亮,便要她赶紧睡下。 柔止点了点头,忽地又说:“哥哥你凑近了一些。” 文琢光依言,略略往前倾身。 却不易少女忽地凑了上来,柔软的嘴唇在他面颊上轻轻触碰,留下温软的触感。 文琢光顿时怔住了。 柔止手指因着紧张紧紧地捏住被褥,目光聚集在他面上,十分害怕会从他面上看见嫌恶恼怒的神情,可是等了半晌,只瞧见太子殿下愈发发红的耳根。 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胡闹。” 柔止便睁着眼睛一派天真地瞧着他,只是说:“我见着乐安县主这样亲程公子,程公子就很开心呀,哥哥你不开心么?” 文琢光轻轻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家的小姑娘着实被养得太单纯了一些,于是教训她道:“她与程瑜柏是未婚夫妻,你我却有些不同。” 柔止便乖乖地道:“那我以后只能亲我的未婚夫,是么?” 文琢光闻言大惊! 他心里自家扇扇还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孩子,怎么就忽地变成了要有未婚夫了? ……当然,事实上,柔止过完年便有十五岁,在豊朝已然是可以议亲的年龄。豊朝女子往往在订婚后需要很久才能出嫁,但是订婚却一般都在十六岁前的。 太子殿下完全没发现自己的逻辑问题。 他想到自家如花似玉的娇滴滴的小姑娘,未来或许会成为谁家后宅中终日操持庶务的蒙尘明珠,便浑身难受。 于是向来对柔止有问必答、百般宠溺的太子殿下,破天荒地沉默了。 “哥哥?” 床榻上的少女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面上满是迟疑与纠结的神情。 她如今松松垮垮地穿着中衣,黑发如墨,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可身姿已然有了少女特有的窈窕动人,即便神情懵懂,可胸前腰间的曲线起伏,十分优美。 文琢光忽地便道:“那倒也不是。” 柔止“唔”了一声,她确实是有些困惑,也捉摸不透自己对他的感情,忽地见他这样严肃,便十分期待地瞧着他,指望他能给自己的懵懂心事指出一条明路。 文琢光道:“即便是未婚夫,也是不能亲的。而且京中男子多纨绔,配不上扇扇。” 柔止迟疑道:“可是乐安县主……” “她离经叛道,扇扇最是乖巧,不可与她比较。”文琢光肃然说。 柔止呆呆地望着太子殿下端丽的面容,心想着他总不会骗自己,便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那哥哥你呢?” 文琢光刚想说你当然不能亲我,便见着她面上有些失落的神情。 因着这种亲昵的动作,在她小时候是非常常见的,那会儿她小小一个,被他抱在怀中,彼此亲亲脸颊额头都并不过火。 他到底是迟疑着点了点头,肯定了她那有些奢侈的念头:“只是不可叫旁人看去了。” 柔止其实自然受过父母的教育,知道不可随意与旁的男子亲昵,可是眼前这人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哥哥! 二者的话颇有些冲突,把她给弄得有些困惑。 可是旋即,她又快活地想:不管怎么样,天底下现在只有我能够亲哥哥的脸! 她如此想着,笑着凑过去,又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方才拿出了给他准备的新年礼物。 她小心翼翼地替文琢光将手腕上的那根已然褪色到泛白的红绳拿了下来——那是她六七岁的时候,送文琢光的礼物。随后,她又拿出了自己新编的红绳,重新郑重地戴到了他的手腕上:“宣宁府的传统是,新年身上要佩红色,辟邪消灾,希望新的一年哥哥平平安安。” ——最好,心里也不要住进其他人。 少女满脸红晕,煞是动人,心里头的心事,几乎比文琢光手腕间的红绳还要复杂难解。 第43章 她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蒹葭宫冷清了好久,孙贵妃近来也总是愁眉不展。 先头小年夜闹出那般丑事,皇帝对外虽然还维护着皇家体面,内里却实在是对文琢熙失望透顶,连带着不喜孙贵妃。 偏偏燕王来京,这位王爷是最喜欢享乐的,同皇帝进献了几个绝色美人,皇帝有了新欢,倒是显出几分宝刀未老的模样,夜夜宠幸这几人。 孙贵妃这番许是当真有些心寒了,并不似往日那样上赶着去打那几个年轻姑娘的脸,只是坐在自己的蒹葭宫中,成日成日地望着前朝的方向,没过几天,便病倒了。 她在病中,却仍然弹着古琴。 “我有一片心,无人共我说。愿风吹散云,诉与天边月……” 皇帝到底还是去看了她。 昔日的宠妃素着一张娇艳的面容,瞧着匆匆过来的皇帝,忽地便落下泪来,她说:“清客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文清客望着她落泪的模样,忽然有几分出神,半晌才伸手抚她略带些病容的眉目,轻声道:“小竹,你莫哭了。” 孙贵妃叹息着,埋首到他怀中。 没过多久,那几个美人死的死,残的残,皇帝却好似忘了昔日对她们的荣宠,没有对她们的生死有半句过问。 消息传到燕王处,他皱眉沉思半晌,方才展颜一笑:“一个赝品当久了,倒是得了昔日真品没有的荣光。” 小竹小竹,孝懿皇后名字里带的“筠”,便是青竹之意,皇帝他看着孙贵妃的时候,到底是在看谁呢? 燕王又在灵牌前上了一炷香,旋即便抱着那块无名牌位,一个人痛饮了一杯。 旋即,他又问随从:“那文琢熙如何了?” “陛下似乎预备过了元宵,便解除九皇子的禁足,也是孙贵妃求情的缘故。”随从说。 燕王若有所思:“太子可知此事?” 后头却忽地有个声音道:“孤先前倒是不知,燕皇叔对孤如此关怀,对皇帝的后宫如此热忱。” 燕王挑了挑眉,回过头去,看着走进门来的文琢光。 最近几日天气温暖,文琢光兴许是从外头过来的,穿着闲散,宽袍广袖,孤傲高华,不似储君,倒似哪座深山中久居而出的隐士。 燕王笑了笑,只是说:“太子难得莅临寒舍,怎的不叫人通报一声。” 其实倒也不能全怪文琢光不叫人通报,燕王不过是个藩王,同皇帝感情也一般,他的侍从哪里敢拦储君,连句话都没有问,就直接把人放进来了。 文琢光不置可否,只是提了一事,道:“有件事情,想叫皇叔帮忙,因而来得急了一些。” 燕王诧异道:“太子殿下还能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只是文琢光的性子自来便是十分冷淡自负,燕王在他还小的时候,便觉得这个侄子性子隐忍,将来必成大事。而相比之下,燕王在先后两朝间,都是个没什么作为的透明人,如此对比之下,他实在是很难想明白为什么文琢光也会开口叫自己帮忙。 “我听说皇叔在封地之时,有一个兴趣爱好,”太子说,“便是为人做媒。” 燕王不由扯了扯嘴角:“这倒确实——我听说陛下将选太子妃之事交给了孙贵妃,难道太子是不放心,所以想叫我从中参谋?” 文琢光一言难尽地看了看他:“太子妃人选并非她一人说了算,礼部都是我的人,她想来很难从中作梗。” 燕王道:“那……?” 他第一次感到这样困惑。 文琢光自顾自地坐下了,只是说:“孤的婚事不需皇叔操心,只是高阳早已到了适婚年龄。女子择婚远比男子要艰难许些,若是遇人不淑,便是诸事不遂。” 燕王回过神来,想着他身为兄长,替高阳把关也是应当,便爽快地应了下来,“不是我说,我看人极有一套,高阳想找个什么样的?” 其实高阳并没有同文琢光提这件事,文琢光本来就是拿她做说辞而已,也自然不知道高阳想要个什么样的驸马。于是他随口道:“人好的就是了。” 燕王无奈地道:“这个说法可太宽泛了些。” 文琢光便道:“除了高阳,还有一人,孤也想托付给皇叔。” 燕王心中不由“啧”了一声。 当今皇帝旁的兄弟不是死了就是被流放了,他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捞个藩王当,自然不全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同胞兄弟,更是因为他极能看得懂眼色,看得穿人心。 他自然看得出来,太子对高阳的婚事其实不伤心,不然怎么会说“人好就行”。 他了然道:“是华家的那个小姑娘罢?” 文琢光只是说:“是。她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华大人初来乍到,华夫人又身怀六甲,她要议亲,便无人帮衬了。” 他今日去华府拜访,这件事情乃是在柔止还没过来的时候,林氏亲自同他提的。她道:“殿下待扇扇如父如兄,若是能帮忙担待一二便是最好了。” 文琢光自然不会不答应。 即便他心下很不是滋味,即便他觉得自己的小姑娘还远远没有到嫁人年纪,即便他觉得全天下的男子都配不上柔止……他也是要答应下来的。 华家夫妇待他有收留之恩,他不能拂了他们的面子。而且女子不嫁人,终归不是美谈,他深知这个世道对女子的严苛,唯一能做的,无非是替她好好把关。 所以他才来了这里。 “那殿下又想要替华家小姑娘寻个什么样的,才算是如意郎君呢?”燕王意味深长地瞧着太子。 文琢光略略思索道:“要家世清贵些,未来婆母好说话的,族中有组训不得纳妾的,为人样貌必然要好,否则与扇扇不配……再者,也要勤奋上进,最好能做些文章来,叫孤读一读。” 燕王:“……” 他艰难地道:“高阳公主出身高贵,也不见有这般多的要求。” “高阳身份高贵,嫁到何处也不会有人敢苛待她,”文琢光却反驳说,“扇扇却不同。她性子乖巧柔顺,若是不好好相看,来日若是那人欺负了她,便不好了。” 燕王不由叹了口气。 向来长袖善舞的笑面虎,如今也在太子这一连串的要求中失去了沉着冷静。他淡淡道:“我可以帮忙找。” 文琢光刚要道谢,便见他又抬起头来,说:“只要太子殿下舍得华姑娘,这种人便是再难找,也总归是找得到的。” 这话暧昧不清,却戳穿了太子本来也并不隐秘的心事。 文琢光道:“柔止是我看着长大的,如同亲妹妹一般,我自然有些不舍。” “只是妹妹么?”燕王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拖长了尾音,“你待高阳,哪有这般上心?” 文琢光微微垂下了眼睛。他眼睫浓密,垂下眼的时候,便显出平日罕见的缱绻温柔。他淡淡道:“我以为皇叔能够在大风大浪之中立身数年,是个不会妄自揣测之人。” 燕王听出了他言下的警告之意。 他见好就收,只是笑了笑,端茶送客:“好,我知道了。太子就把这件事情交给我罢。” …… 与此同时,柔止也听说了太子要选妃之事。 传消息来的是几日不见的云颐公主。 云颐在豊朝待了几日,愈发入乡随俗,今儿来的时候,穿得乃是一身水红色儒裙,整个人明秀艳丽,难得竟多了几分温婉气息。 “高阳说她今天要参加宴席,不便同我们一道,”云颐说,“那宴席叫了不少男子,估计是预备给她选驸马,她本来还要邀请我一起,但是我更喜欢柳东君,我便拒绝了。” 柔止听到选驸马,不由神思恍惚。 她这些时日被父母说了好几回,问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子,或是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这样的话翻来覆去地问,她实在也是答不上来,如今乍闻高阳公主也要选驸马了,就更感慨了。 “我今日来,还听说了一件事,是有关于太子的,”云颐神神秘秘地说,“你要不要听?” 柔止连忙道:“太子哥哥怎么了?” 云颐见她这样紧张,便微微发笑,忽地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包袱来,丢给她,“你一会儿同我去庄子上完,这一身衣裳好看却不便行动,你赶紧换了去,我就告诉你。” 柔止拿了哪件衣服一看,居然是件云朝衣裳。 因着豊朝和云朝交好,如今又有云朝使团驻京,因而这些时日街上便风靡起了云朝服饰。 柔止依言更衣,她自屏风后出来,云颐便睁大了眼睛。 云朝服饰向来是艳丽奔放的,云颐怕柔止不习惯,特地挑了件相对保守的,同样也是水红色的裙装,只是为了行动方便,下摆做得极大,裙边缀着孔雀羽毛,走动间蓝金光芒闪烁,与之配套的乃是一双棕色的小皮靴,鞋面缀着宝石,华丽之余也有些俏皮。 柔止一贯喜欢素淡颜色,可她容色皎然,是很压得住艳色的,难得这般一穿,简直叫人眼前一亮。真真是人比花娇。 云颐感慨:“柔止呀,你真的不考虑换个地方生活么?等我登基了,就收你做义妹,也给你封个公主当当,我们那头女子还没有这么多条条框框……你要不仔细想想?” 柔止便知道,云颐爱拐漂亮小姑娘的毛病又犯了。她抿了嘴,轻轻地笑道:“去云朝生活是有些难的了,不过到时候姐姐不嫌弃,我有机会一定过来叨扰。” 云颐像个小孩子一般欢呼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叫我姐姐呀?” 柔止怔了怔:“……是我冒犯了么?” 云颐简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当然不是冒犯!”云颐十分激动,“就是第一次被叫姐姐,有点儿受宠若惊!快快,咱们快走,姐姐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柔止忙道:“你还没同我说太子的事情。” 云颐“哦”了一声,恍然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太子预备选妃了,宫中适龄的皇子公主有好几个,貌似孙贵妃被解除了禁足之后,就一直在忙这些东西。” 柔止怔怔地望着她,像是有些不愿意相信。 怎么就忽然要选妃了呢? 云颐看见她面上难以掩饰的失落神情,却有些不以为意,只是道:“你莫要难过啦,只是说要选,又不是说这就定了人选了,我看太子没那么容易好满足,他连我都看不上,眼光必定是极高的。” 柔止稍稍感到了一些欣慰,她定了定神,辩解说:“我没有难过,我就是惊讶而已。” “好好,你没难过,”云颐拽着她的手往外走,好像哄小孩一般哄她,“走吧走吧,不管你难不难过,我保准你一会儿乐不思蜀。” 柔止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她拉了出去。 今天天气极好,两人也不似平日那般坐马车,而是各自骑着马,往郊外的庄子上去了。 路途有些遥远,等云颐跳下马车去敲门的时候,便有人来开了门,旋即里头传来了扑鼻的肉香。柔止下了马,不敢立时进去,而是跟在云颐后头,好奇地张望着里头的场景。 庄子上的草垛边,正架着个铁质的烤炉,一堆衣着华贵的青年坐在旁边,用削好的竹签将食材串在一处,架子上放着早就串好的羊肉翻烤,羊肉滋滋冒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两人一进来,便有个小麦色肌肤的青年站了起来,笑着招手:“云颐。” 柔止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当日在兵营之中见到的柳东君。 云颐似乎已经与他很是亲昵了,见他招手,便拉着柔止靠过去,问:“可以吃了么?” “你们来得正好。”柳东君拿了架子上烤熟的羊肉递给两个姑娘,上头仅仅是洒了些调味所用的盐,便十分鲜香美味。 “华姑娘,又见面了。”柳东君和善地与柔止打招呼,“想吃什么你尽管说,我给你们去拿来。” 这头都是男子,柳东君看柔止性子不似云颐一般外向,便在远处支了个小桌子,将两人引过去坐着,又一趟趟地往这头跑腿送吃食。 除了羊肉,还有考得喷香的鸡腿鸡翅,还有些蔬菜。柔止往日几乎没吃过这样新奇的东西,浅尝了两口便觉得好吃,也难得放开了些,同云颐一道大快朵颐。 她一边掏出帕子擦着嘴角,一边悄悄地同云颐说:“柳公子对姐姐你真好。” 云颐笑道:“再过些时日,该改口叫姐夫了。” 柔止惊讶道:“这……柳公子答应了与你一道回云朝了么?” 云颐骄傲道:“那是自然!他说了,我去哪里,他就跟着我去。” 柳东君父母双亡,可凭借自己的本事,未来未必不能闯出一片天地来。这样英挺的一个男儿,居然真能为云颐远走他乡,两人认识的时间可能连一个月还不到呢! 柳东君似乎是听见了她们在说什么,忽地便转过头来,英俊的面上浮起些羞涩的笑意。 柔止瞧着这两人,心中艳羡,只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很难有云颐和柳东君这样的勇气了。 云颐看出她的情绪,便拉了拉她,瞧瞧地用手中吃空了的竹签指了指那头:“你别光顾着我和柳东君呀,你看看那头几个……” 柔止依言望去,有些诧异地发现,那头有好几人正私下注视着自己,见她望过来,他们都是脸色一红,又迅速地转过了头。 柔止怔怔道:“他们瞧我做什么,我难道把脸弄脏了么?” “……”云颐有些恨铁不成钢,真想要拿出面镜子摆在她跟前,让她仔细瞧瞧。 什么脸脏了!你脸上只有美貌! 柔止还没回过神呢,便见那些人中的其中一人似乎被她的注视所鼓舞,拿着东西走了过来。 他把东西递给她。 ……赫然是一大把羊肉串。 “我姓王,名脩之,”那人生得十分俊秀,注视着华柔止的神情,满是少年人特有的热忱与大胆,他含笑问:“敢问姑娘芳名?” 第44章 就好像他是棒打鸳鸯的那…… 柔止看着对方手里的一大捧羊肉串,有些想笑,便回了他道:“我姓华。” 她今日穿了云朝服饰,带着孔雀羽的服饰在冬日暖阳下灿灿发亮,面容娇美,一见便是被家人娇宠出来的小姑娘。 王脩之并没有因为她的冷淡而退缩,只是笑道:“我听过华姑娘的名号。” 柔止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 王脩之道:“我是琅琊王氏的子弟,华姑娘如今所在的翔鸾楼里头的王山长,便是我嫡亲的姑姑。今年姑姑荐我入仕,我方才来了京城。” 柔止不由想到了那个面容刻板的王山长。 真是有些奇怪,王山长那样严肃的人,居然有王脩之这般温润亲和的侄子。 “……你为什么要送我羊肉串?”柔止没忍住,好奇地问。 王脩之不由笑了笑,他望着华柔止带着几分紧张好奇的神情,心中愈发笃定了这小姑娘被家里人保护的极好,才会这样一派天真柔软:“我来与姑娘搭话,怕姑娘不理我,自然要投其所好。我看华姑娘很喜欢吃这里的羊肉,便废了些心神,从他们手中都拿来了。” 他直言不讳,柔止不由有些腼腆,笑了笑与他道谢:“多谢你,不过我吃不完这些。而且我也不会不理人的。” 王脩之便道:“那华姑娘何时回家去,可否叫我一道随行?我看姑娘柔弱,怕骑马途中受了颠簸。” 柔止自然不会答应,只是一口拒绝。 边上的云颐一直在看着两人,那头柳东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看见王脩之,有些诧异:“他怎么过来了?” 云颐摊了摊手,只说:“自然是因为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云朝与豊朝交好,云颐的汉语也说得十分利索,如今打趣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柳东君不由失笑,只是道:“公主可别这样说,若是叫太子殿下听见了,只怕不喜。” 云颐早就知道了柳东君是太子的人,如今听了也不惊讶,只是笑了笑,有些促狭地说:“他自己不行,怎么还不许柔止多接触接触旁人了?我看王脩之便很好嘛。” 柳东君不好与心上人争论,只是看了看那头的王脩之,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对他的怜悯之意。 他可是听说过太子前些时日去找燕王,叫燕王帮忙为华姑娘相看之事的。其要求之严苛,也不知道这王脩之能够达到几成。 未几,柔止便与云颐一道,同众人辞行。 柳东君自然是要护送她们回去的,却没想到王脩之也策马跟了上来。 柔止正同云颐说着京中有家铺子的胭脂据说做得极好,一边的王脩之便笑着插话:“华姑娘可是说的那家‘花想容’?我先前也听说了,他家新出了胭脂,那模具压作粉白花瓣模样,用的时候只需要用手指蘸取轻扫在面上,便能更添三分颜色。” 他望着马背上少女如朝霞般明艳灿烂的眉眼,又说:“华姑娘若是用了,定能艳冠群芳。” 柔止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身边虽有些男子会围上来,可却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唯一亲近的,也就只有一个文琢光。 他倒是会夸她,不过从来都夸她乖巧可爱,夸她聪明伶俐,一听就是夸小孩子的话。 云颐则说自己要带些胭脂回云朝去。云朝不比豊朝精细,女子所用的脂粉撑死不过那几样,哪里还像云朝一般,画眉的眉笔都有几十种讲究,胭脂更不必提了。 柳东君听她抱怨,便只是笑着说:“公主本就是好颜色,何须这些矫饰,若是用了,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无非是自个儿瞧着漂亮东西高兴罢。” 云颐笑着骂他:“就你会说话!” 皇帝已然给云颐与柳东君赐婚,柳东君是要与她一道回云朝去的,这些时日两人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凑到一处自个儿都没发现自己的腻歪。 柔止瞧在眼里,想着先头乐安县主说她过了年,也要趁早与程瑜柏把婚事定下来,再想起自己八字没有一撇的少女心事,不由心下黯然。 正出神着呢,眼前就递来了一个描金漆盒。 王脩之道:“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这牡丹胭脂,正配佳人。” 柔止抬手,打开了那个漆盒。 只见里头放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花瓣上的纹缕都清晰可见,花身粉白,尖端处则带着微微的红,若非柔止先前听王脩之提过这是胭脂,只怕当真将其误认作鲜妍怒放的牡丹。 比起胭脂,这倒是更像一件艺术品。 柔止打量了它一会儿,便将盒子合上,递还了回去。 王脩之:“华姑娘不喜欢么?” “喜欢是喜欢,”柔止笑了笑,只说,“无功不受禄。” 她今日策马出门,身边没有带侍女,自个儿身上自然没有银子,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轻易接受王脩之的礼物。 王脩之怎么也没想到她这样倔,愕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柔止有些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局面,同云颐道了别,便匆匆走出商铺。 却不意这一切都落在了对面酒楼的文琢光眼中。 “殿下……”观棋迟疑说,“那是华姑娘么?要属下去将华姑娘请过来么?” 文琢光却没有回答。 他原先乃是出来接见官员,却忽地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酒楼对面的胭脂铺。 自从看到王脩之与柔止搭话之后,太子的面色便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他对面坐着的官员简直愈发有些战战兢兢起来,可人总是八卦的,他情不自禁地往那边瞧了一眼,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便恍然道:“太子殿下可是在看王脩之?” 文琢光道:“王脩之?” “正是,”那官员原先便是趁着过年这会儿回京述职,特地来抱太子的大腿的,如今听太子问人,自然十分殷勤地替他解释说:“王家如今的嫡脉里头,就属王脩之最为出众,年纪轻轻便一表人才,据说是由着王女先生荐入朝廷为官的。” 可惜太子却似乎对王脩之没什么兴趣,他盯了一会儿楼下,忽地便抛开这名官员,往楼下走去。 这头是闹市,柔止不会在其中骑马,只是一手牵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可才到了一家酒楼底下,便遇见了文琢光。 柔止一怔,喊了声“哥哥”,不知道怎么的,瞧见他,便想到方才的王脩之。她心里很紧张,怕他瞧见王脩之,连忙回头去确认王脩之有没有跟着—— 好巧不巧王脩之就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缀着。 他本意是怕华柔止一个人回家不妥,又心生亲近之意,想着远远跟着也好,不意却忽地见她回过头来瞧自己。 王脩之便以为她不过是女孩子家家脸皮薄,所以才不接受自己的礼物,这会儿回头,想来是后悔了。 他面上露出笑意,快步走上前去,将胭脂盒递上:“华姑娘还是将这东西收下罢——” 而这一切,瞧在文琢光的眼中,则愈发变味。 就好像他是棒打鸳鸯的那根棍子,而他家小姑娘与眼前这男子乃是暗生情愫,却又偏偏怕他反对,所以两个人才走得远远的。 她还回头去看王脩之! 难道是怕他为难王脩之么?! 文琢光心里很不是滋味,盯着王脩之的神情便愈发严厉了几分。 柔止抿了抿唇,有些不安地迎上他凌厉视线,伸出手去,怯怯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哥哥……” 王脩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文琢光的存在。 他虽然从来没见过文琢光,可听华柔止喊他“哥哥”,不由地便想到了王山长给他传回的消息。 王脩之这番入京,其实是为了高阳公主来的。皇帝雷霆手段,上位这些年,连当年烜赫一时的许国公府,他的妻族,都能下得去手狠削,自然不必说旁的世家。而琅琊王氏作为千年世家,历经几朝,原本自恃门楣,并不畏惧皇帝,却不意这些年频频遭遇打压,早已不复当年荣光了。 他们倾尽全族之力,方才将王脩之培养出来,他是王氏中兴希望,因而方才及冠,长辈们便开始操心婚事了。 虽说孙贵妃母子势力也颇为强盛,可到底一直都顶着奴婢上位的帽子,为世家不齿,王氏自然想要与太子投诚。可惜,他们接连几次同太子表示出结亲的意思,太子都婉拒了王氏女。 王氏无法,便将主意打到了据说与太子十分亲近的高阳公主身上。 可偏偏,今天高阳公主宴请了京中的一部分适龄的男子,其中并无王脩之,王脩之也是无聊之下才与几个友人一起去庄子上玩耍,却不意能够遇到华柔止。 先前王山长寄了张名单过来,其中华柔止的名字被重点圈出,虽然其父不过三四品官员,门楣不高,可华家与太子有旧,据说太子对这个小姑娘十分珍爱。 王脩之抬起头去,见眼前站着的男子长身玉立,俊眼修眉,如芝兰玉树般挺拔出色。王脩之在琅琊也算是为人称道的美男子,可这会儿站在此人跟前,不由得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了。 王脩之连忙见礼道:“太子殿下。” 文琢光看也没有看他,只是看着面露慌乱的柔止道:“怎么跑出来了?” “今日云颐公主约我去庄子上玩……”柔止看出他心情不佳,声音细若蚊吟,“哥哥今日出宫,可是有事要谈?” 文琢光“嗯”了声,他心中不喜有男子陪在柔止身侧,面上只是淡淡,说:“谈完了,走罢,我送你回去。” 王脩之拿着胭脂在后头有些不知所措,好在太子身边的侍从笑着提醒他道:“王公子,殿下身份尊贵,公子若想拜谒,今日在外怕是不便,回头公子投了名帖来寻殿下,殿下自然会见您的。” 王脩之应声,可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他望着柔止远去的身影,只觉得那道纤细人影几乎将他的魂都勾走了。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他的姊妹中便有许多为人称道的美人,家中侍妾更是梅兰竹菊各有特色,可她们的美丽在华家姑娘跟前,都好似萤火之辉…… 华家姑娘耀眼妩媚,偏偏还满眼天真,这种介于女人同女孩之间的,略带青涩的浓丽,便如含苞待放的牡丹,怎么也比艳丽招摇的芍药要引人动心。 王脩之痴痴站了许久,方才握紧了没有送出的胭脂盒,转身离去。 第45章 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天…… 文琢光说是带柔止回家,实则是把人牵到了附近的另一处糕点铺子中。 柔止先前见他板着脸,还以为他有什么政务要忙,结果却见文琢光回身,手中拎着一包油纸包好了的糕点。 他道:“这家店新出的红梅酥,你带回去吃罢。” 柔止呆呆地看着他,忽然心里有点儿难过。她摇了摇头,拉着他的衣袖,像是恳求:“哥哥,我好久没有见你了,你能不能陪我吃?” 她从小就很粘人,如今长大了,便懂事了许多,有时候就算希望他陪着自己,也绝不会说出口。像这样诉说出口的思念,文琢光已经很久没听见了。 他忽然有些心软。 他将柔止带到附近的一处茶楼中,知道她方才吃了不少羊肉,便给她点了一壶消食的普洱,又替她将糕点摆出来,见她像小鸡啄米那样一点一点地吃点心。 他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才说:“方才那王脩之,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仿佛是出自琅琊王氏。”柔止停止进食,抬起眼睛有些困惑地瞧着他,“怎么了,哥哥,你不喜欢他么?” 文琢光反问:“你喜欢他?” 少女呆住了。 她今日不仅穿了云朝服饰,连发饰也仿了他们那头,发间扎着许多彩色带子,坠下银色流苏,侧身在光影之中,就好似云间的小鹿那般明亮灵动。 她没有想到文琢光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可心中却忽地又升起委屈与难过来。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她轻声问,“哥哥喜欢过么?” ……这问题,倒真有些把博览群书的太子殿下给问住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的小姑娘已经懂事了,不再是个一团稚气的孩子。 她也会像所有天底下的女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替对方管理后院,为子女忧心操持,死了会与她夫君葬在一处。 她口中的喜欢,又哪里是普通的喜欢。 她问的是爱情。 可文琢光见过很多不欢而散的爱情,年少情深终至陌路,见过相爱相杀求而不得,见过苦苦追寻而终身抱憾。 旁人说有情饮水饱,而文琢光对于爱情的所有理解,便是这东西使人肝肠寸断,使人形销骨立,使人不得善终。 文琢光道:“爱情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要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乃至不惜折断她的羽翼;是看重她的家世与价值,必要的时候,她不在了,还可以去喜欢长着同样脸的另一个人。” 柔止怔然。 她知道,文琢光说的应该是当今皇帝与孝懿皇后。 文琢光又道:“王家很好,王脩之的名声也很好,可你若是要喜欢他,总该是喜欢这层身份背后真正的他,对么?” 柔止皱着眉头望着他,半晌,像是松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我想,我是不喜欢他的。” 可是就算文琢光不是太子,就算他还是昔日那个在华家偏院里头寄人篱下的少年,她想,她也总是会喜欢他的。 那些懵懂的少女心事,忽然就像是阴霾被阳光驱散,忽地就明了清晰了起来。 文琢光同样松了口气。 他拿起水杯喝了口茶,可忽地就被柔止提醒说:“……哥哥,你用的是我的杯子。” 文琢光不由一怔。他低下头去,发觉自己手中那茶盏边缘,有丁点儿被弄乱的口脂痕迹。那是少女唇上所涂的,在喝茶时沾了上去。 文琢光忽地便将杯子放下了,他闭了闭眼,心跳再次乱了节拍。他看向柔止,道:“我送你回家。” 柔止不知道他怎么忽地就变了主意,明明说好陪自己一会儿的,怎么又要送她回家了? 可她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文琢光便叫人送她回去。 自柔止走后,他便坐在原地迟迟不动。他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杯子,似乎还能察觉到她方才指尖留在上头的香气,而那唇印虽然浅淡,却仿佛刻到了他心里。 观棋在楼梯口探头探脑,文琢光淡淡瞥过一眼:“怎么了?” 观棋道:“……是那个王家公子,他又跟过来了,殿下见不见他?” 文琢光顿了顿,半晌才道:“带他上来罢。” 王脩之听说太子肯见自己,激动得在下头整顿衣裳,半晌方才肃容上了楼梯来,见面便作了深深一揖,道:“方才不知殿下身份,有失礼节,还请殿下恕罪。” 文琢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道:“孤知道你。” 王脩之心下暗喜,正要再搭话,便听太子自顾自地道:“王氏嫡支,三岁成颂,骑射过人……方才弱冠,便被皇上钦点至国子监,入辟雍殿讲习。” 辟雍殿讲习,几乎是所有阁臣的必经一步。里头皆是贵族官家子弟,倘或没有真才实学,是镇不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少年的。 王脩之自矜地笑了笑,拱手道:“太子殿下谬赞。” “王氏倾族之力培育你,为你铺路,”太子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若有所思,“孤还知道,你先前有意去做高阳的驸马……那你为什么会跟在柔止身侧呢?” 王脩之一凛,只觉得眼前太子的眼神犹如化为实质的飞剑,几乎要把他戳个对穿,他背后一时便冷汗涔涔,连忙低下头去,略有几分慌乱地道:“微臣自小散漫,不敢奢求天子掌珠。” 文琢光却好像笑了笑。 方才那种逼人的气势褪去后,他便好似个普通青年,只是容貌过于端凝明丽,以至于他即便是笑着的,也依旧给人以不浅的压迫感。 他道:“那柔止呢?” “华姑娘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天真明媚,令人爱惜,”王脩之满脸向往,他认真地说,“……我对华姑娘一见钟情,也算明白为什么昔日君王会有金屋藏娇的典故了。” 文琢光复述道:“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王脩之叹息道:“华姑娘诚然是我见过最美丽特别的女子。” 文琢光轻轻一哂,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几句王脩之的打算。同他所知的并无差池,这位瞧着一派天真的青年,身上系着家族使命,来京不仅是要赴任,更是要为王家寻一位冢妇。 王脩之见太子态度和善,便心中喜悦,又说了许多称赞太子与华柔止的话。文琢光听了两句,便有些不耐烦,只是抬手打发了他。 王脩之将他的客套话当了真,以为太子定会重用自己,便心怀喜悦地离开了。 只是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往桌上看了一眼。 太子的手中,始终把玩着一个茶盏,而今看去,那茶盏之上,赫然印着少女一个小巧唇印…… 他知道方才华柔止在此,见了此景,忽地心头一跳,生出些疑惑。可旋即文琢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王公子还有事?” 王脩之连忙摇头,告辞而去。 那头观棋见他走了,方才大着胆子同文琢光道:“……这位王公子,是真的会夸人,也难怪姑娘喜欢。” 文琢光听出他言下之意,便淡淡道:“若只是会夸人,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倒也无碍……你去将他仔细地查一查,必要的时候,叫红袖一道去探听。” 观棋应下,却又听他道:“还有,此事先不要告知扇扇。” 他吩咐完,方才捏着那茶盏离开了茶馆。 …… 柔止归家后,便去母亲处问安。 林含瑛见她兴致还好,便道:“今日同云颐公主去,可有见着什么有趣的人或事?” “见到了王家公子王脩之,”柔止老老实实地说,“他还说要送我回来,不过后来我遇到了殿下,就同殿下走了。” 林含瑛听见王脩之的名字,不由有些惊讶,她笑道:“是琅琊王氏的王公子么?那是你山长的侄子,据说是个十分出色的郎君。” 柔止歪了歪头,认真地道:“没有太子哥哥出色。” 林含瑛失笑道:“是,自然什么人都比不得你的太子殿下。不过琅琊王氏家风清正,确实是个好人家,你怎么拒绝他送你回家呢?你外祖家与王家也是有些交情的,很可以请他来家里喝杯茶。” 柔止想了想,便问:“阿娘是希望我嫁到王家么?” 这话过于直接,倒是把林含瑛说得一怔,她皱眉道:“自然不是。你才十五岁,有的是人可以相看,他虽然好,却未必适合你,不过是想叫你多多接触旁人罢了。” 柔止“嗯”了一声,她似乎有些心事,垂着蝶翅般的睫毛,面上露出失望神情:“……我听说,太子哥哥也要议亲了。” “太子殿下年纪不小了,”林含瑛望着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娶妻很正常。” 果然,在她说出这番话后,柔止面上的沮丧几乎隐藏不住。 林含瑛想到这些时日里柔止的种种异常,又想到她今日对王脩之不同寻常的冷淡态度,心下微惊。 她开口,遣散了屋内众人,旋即才叫柔止坐到自己跟前来。 她握着女儿柔若无骨的小手,郑重地问:“扇扇,你可是……心仪太子殿下?” 这话仿佛打破了少女一直以来的坚硬外壳,柔止几乎惊得要跳起来。她猛地抽回手,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林含瑛意味深长地道:“若是没有,你脸红什么?” “……” 柔止望着母亲似乎什么都明白的目光,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半晌,她垂下了小脑袋,支支吾吾地说:“我也弄不懂我自己的念头。我一直将阿徵哥哥只当做我的哥哥,都快十年了,阿娘,人难道会去喜欢自己的哥哥么?” 林含瑛叹了口气,见着女儿患得患失的模样,头一回觉得自己眼拙。 是啊,太子殿下那般华茂春松的人物,放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跟前,还待她那样好,那样温和,柔止又怎么可能逃得过? 偏偏林含瑛还一直没往这方面去想。 她不舍得责怪女儿,而且男女情爱,本就是最不讲道理的,也没什么好责怪。 她只是摸了摸女儿有些垂头丧气的头,温然道:“你不必担忧,阿娘不怪你。” 柔止松了口气,伏身下去,趴到她腿上,闷闷地道:“阿娘,我真的不知道。我听说哥哥要娶妻的时候,心里实在是很难受,想着他以后同旁人举案齐眉,那我不知道要被丢到哪里去……他说他是最喜欢我的,可是我才不信,谁会喜欢自己的妹妹,胜过喜欢自己的妻子呢?” “那自然不会。”林含瑛说。 柔止止不住地叹气,小脸紧皱,像是忧愁极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同阿徵哥哥说。” “不必去说,”林含瑛教导女儿,“且不说你如今还分不清自己的念头,便是分清了,也不可主动去说。” 柔止仰起头,一脸求贤若渴地瞧着自家阿娘。 林含瑛便笑了笑,只是说起了自己的事情:“我同你阿爹,乃是两家大人定下的婚姻,婚后只能算相敬如宾,彼此之间,也并不喜欢对方。” 柔止嘟囔说:“可是现在阿爹死活都不肯纳妾呢。我才不信阿爹不喜欢你。” “……那是以前,”林含瑛笑了笑,“后来,也就是约莫八九年前,他回宣宁任职之后,我同他许是太久不见,便有些好转。我先前一直觉得自己有没有丈夫不要紧,守好女儿过日子便是了。可等他回来,日日为我遮风挡雨,万事万物都为我考虑……我便有些动容了。” 柔止笑眯眯地说:“那阿娘是喜欢上阿爹了?那阿爹知道么?” “傻孩子,”林含瑛笑道,“女子哪怕是喜欢,也不能轻易宣之于口。否则便是落了下风。后来啊,你阿爹自个儿憋不住了,同我认真说,自己以前只觉得婚姻累赘,唯独在我这头,才明白了婚约应当是爱情的见证,而非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你可见你阿爹除了对咱们外,还在谁那儿有这样的好脾气?” 柔止缓缓地张大了嘴。 “感情这种事情呢,就是个推拉的过程,”林含瑛又说,“你轻轻地拉他一把,他便被你吸引了,你再推他一推,他反而食髓知味,不需要你再主动,便会靠过来对你好。可在这过程中,谁先认命了,谁便输了,要被吃定一辈子的。男子也就罢了,咱们女子总归是要在后宅之中安身立命,若是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 柔止品着母亲的话,若有所思,半晌才点了点头,同她母亲道:“阿娘,你这样一说,我觉得阿徵哥哥也不会不喜欢我。” 他对自己,可比阿爹对阿娘还好呢! 林含瑛失笑道:“我说了半天,你就只想到这个?” 柔止吐了吐舌头:“我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林含瑛感慨道,“世道对女子不友好,阿娘虽希望你同心上人坦诚相对,却也更怕你受到伤害……不过扇扇,你喜欢谁,都只管大胆地去喜欢就是了。咱们家能够为你承担后果。” 她的女儿,她把她教得天真明媚,知书达理,可却也希望她能够去追寻自己喜欢的东西。人这一辈子,若是什么都压着忍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横竖,只要他们夫妇两人一日还在,便绝不会叫旁人欺负了她去。 柔止忽然觉得鼻子有些涩涩的,用力地埋进母亲温暖熟悉的怀抱中,“嗯”了一声。 第46章 云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元宵佳节刚过,云颐便要回云朝去了。 这位云朝公主在豊朝待了一些时日,心满意足地同豊朝达成了联盟,更是愈发对皇位志得意满,唯一有些不太满意的,便是没法把华家姑娘给拐回去。 柔止抿了唇,微微笑道:“姐姐又打趣我,姐姐带了柳公子,已经很高兴了,并不缺我一个。” 云颐撇了撇嘴,只是说:“那你可要答应我,以后成婚了,务必要给我送帖子,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可是要给你添妆的。” 柔止失笑道:“好,届时我必定狠狠地敲一笔竹杠。” “哼,”云颐看出她打趣,略做沉思,娇俏的面上忽然又浮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神情,她同柔止招手道,“你凑过来一些。” 柔止本就是来见她的,如今后头跟着豊朝许多皇室,听她呼唤,倒是有些迟疑。 她看了文琢光一眼。 “你看文太子作甚,”云颐不满,“大军当前,我还能真把你拐走不成么?云朝才休养生息了几年,可不打算与周边国家开战。” 柔止失笑,旋即便驱马上前,走得近了一些。 文琢光盯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边上的皇帝回过头去,瞧了儿子一眼,只是若有所思:“你很在意华家姑娘。” 文琢光回神,抬起眼去,与他对视道:“很奇怪么?” 皇帝诧异,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当年那个指挥跟在许青筠背后的沉默少年,如今已然出落得芝兰玉树般,光是一个抬眼动作,便是锋芒毕露了。 也难怪,孙贵妃一党在他手上接连吃亏。 皇帝笑了笑,只是说:“不,朕只是惊讶。” 边上燕王则道:“陛下兴许忘了,自己昔日待孝懿皇后,这是这样热忱的,孝懿皇后在场的场合,您的眼睛从来不从她身上离开……太子不过是像陛下罢了。” 皇帝不由有些恍惚:“……是么?” 文琢光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转过头去,盯着到了云颐身边的柔止。 云颐替她拢好了披风,二人的马匹靠得极近,在文琢光的角度看去,柔止几乎是靠到了云颐身上去。她眼睛有些红红的,亲密地与云颐说着话,似是不舍。 云颐轻声说:“……喜欢太子殿下,是不是很辛苦?” 她诧异地抬起头去,看到云颐俏皮地对自己眨了眨眼。柔止忽地就明白了她的用心良苦,她摇了摇头,只是说:“公主,你喜欢一个人,会觉得辛苦么?” 云颐轻轻笑了笑,淡淡道:“我不会喜欢一个叫我辛苦的人。” 这是她作为云朝公主的底气。 她看出柔止对文琢光的情愫,只觉得实在是替这美丽的少女而不平。她这些时日在豊朝,见着了皇宫的后宫佳丽,总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太忍心叫柔止也去宫里受苦。 可柔止却说:“我不会觉得辛苦。” 云颐笑着摇摇头,忽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凑过去,到柔止耳边,说:“那若是他以后欺负你了,你就叫人来跟我讲,我一定帮你出气。” 柔止笑着应了,不意忽地觉得面颊上一软,是云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柔止捂着脸,几乎惊呆了。 云颐看她这样呆呆的,只是觉得愈发可爱,心说原来她的脸不只是瞧着软,亲起来更软。 旋即,她便接到了一股几乎冷得出了实意的目光。 文琢光面色冷得吓人,一把将云颐跟前的柔止拽了回来,他声音低低,隐含怒意:“云颐公主何必这样欺负她一个小姑娘?” 云颐自然不怕他,只是懒洋洋地背对着柔止,挥手道别:“好了,我走了,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柔止用力地“嗯”了一声。 这两人偏偏都没有理会兀自发怒的太子殿下。 文琢光:“……”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柔止忽略。心里那种酸涩的情绪又蔓延起来,他垂着眼,握着柔止的手也愈发用力。 柔止轻轻哼哼两声,回头委屈巴巴地瞧着他:“哥哥,疼。” 文琢光这才撒手。 可这一幕,却依旧落入了不少人眼中。皇帝这会儿瞧着,俨然将文琢光与华柔止代入了昔日的自己与许青筠,叹息着,似是失落。 孙贵妃最近则正为文琢光的婚事烦心,自从先前她试图将自家的娘家侄女硬塞给文琢光,最后反而闹了出乌龙之后,她就沉寂了不少,也不敢太过于明显地算计太子,而今见着文琢光与华柔止亲密,也一副若有所觉的模样。 燕王则心道:如此瞧着,别说那个跃跃欲试的王脩之了,你连个女子都醋成这般,换了个男的来拉着你家小姑娘,你还不得拔剑砍人。 …… 文琢光送了柔止到华府门前。 她下马将缰绳交给了门房,便对他道:“哥哥,那我就进去啦。” 文琢光盯着她,半晌终于没忍住问:“……云颐同你说了什么?” 柔止一怔,旋即笑道:“云颐公主说,倘或以后我的夫君欺负了我,必须要同她说,她帮我出气。” 文琢光若有所思,瞧着她笑靥,只是说:“你怎么回的?” “我说,我的心上人,才不会欺负我。”柔止扬眉。 “……”文琢光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觉得她竟然如此笃定地自己会有心上人。 他心绪纷乱,柔止却也注意到了,旋即,她忽地旋身过去,凑到他跟前,她愈发清艳的眉眼笑意盈盈:“哥哥你不高兴么?” 文琢光淡淡道:“没有。” 柔止心中有些想笑,她以前懵懂,不知道文琢光对自己的不同,这会儿便有些有恃无恐,忽地又踮起脚尖,轻轻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那就是因为云颐公主亲了我,哥哥不高兴了。”她如此说。 文琢光一手捉住了少女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腕,满眼无奈:“别闹了。” 柔止逗完了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打算进门,想了想又回头问:“哥哥,我明日便又要上学了。哥哥若是空闲,可否来接我呢?” 少女满眼期盼,眼中好似装满整条银河。 文琢光在自己没有回过神的瞬间,便点头应允。 她便笑着进门去了,脚步很是欢快,连一贯规规矩矩的裙摆都飘扬成了一朵花的形状。 翌日,翔鸾书院与国子监开学。 少女们经过一个年节的休养生息,彼此见着了,便都是友善地打着招呼。 可今日,书院中却少了个人—— 那是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宁家的掌上明珠,宁秋露。 从小年夜那日的丑闻之后,宁家便对外宣称宁秋露染病,去庄子上修养……既如此,那如今在九皇子文琢熙宫中那位据说十分受宠的美人,自然不能是宁家姑娘。 她如今已然是整个宁家的弃子,也是京城中的笑柄了。 虽然平日宁秋露的清高作风惹得许多姑娘们不喜,可到底同窗一场,如今见她的座位空空的,总归叫人唏嘘。 连本来与她坐得很近的余燕景都下意识远离了那个位置。 旁人试探着去问她宁秋露的事情,余燕景只是嫌恶地皱起眉头:“那等伤风败俗之人,可别来同我提。我还要嫁人呢!” 柔止见着了,没忍住,同余燕雪道:“你这姐姐,可真是……” 真是见风使舵。 余燕雪淡淡笑了笑,只是说:“柔止,世道本是如此,若为得势,自然千万人拥挤着捧她,若是一朝零落成泥,却也有许多人上赶着踏一脚。” 所以她向来藏拙,不敢露出半点锋芒。毕竟女子在这个世上,原也比男子多些艰难了。 可宁秋露走了,却又有一人入学,她甫一入内,便叫众人惊讶—— 赫然是高阳公主。 高阳入学之事,没有告知任何人,因而她施施然坐下来的时候,余燕景便自顾自地凑上去,问:“公主,你今日为什么过来了?” 高阳道:“自然是来读书。” 余燕景向来自恃自己是高阳的表姐,如今高阳过来,她便愈发神气了,抬了抬下巴,颐指气使地对着坐在高阳身后的柔止与余燕雪道:“你们两个,把座位往后挪一下,给公主腾出空来!” 柔止皱眉,并不相让,只是道:“我们的座位空隙原都是排好的,公主也没有说要我们让开。” 余燕景见她竟不买账,便有些恼怒,刚要与她争论两句,便听边上高阳说:“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同人争地盘的。” 余燕景见她不买账,面上不由有些尴尬之意,连忙回过头去,老老实实坐着,不敢再说话了。 柔止却没忍住好奇,问:“……公主怎么忽然想过来读书了?” 高阳对着她倒是很温和,笑了笑,说:“我听说学中原先教书法的先生丁忧去了,有位新先生来暂代她的课。我很是仰慕这位先生,因而来此。” 她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对新的书法先生充满了好奇。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上午,等到了书法课,便有一道穿着竹纹绿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她们的书法先生居然是个男子! 这位先生名为“叶庭梧”,生得温润清雅,皎皎如玉,他虽介绍自己为无名小卒,可是在听见她的名字的一瞬间,便有许多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原因无他,这个名字,乃是当今皇帝钦点的新科状元。 不过叶先生是状元里头算是混得不好的一位,他去岁考中状元,却因着家世单薄的缘故,只领了些闲散职务,自轰动一时的少年状元郎到后来的无名小吏,统共也不过一年时间。 国子监与礼部息息相关,而礼部如今泰半事务都由太子掌管——因而,叶庭梧是受了太子所托,来国子监教书的。因着翔鸾书院这头还缺个书法先生,所以他还兼教翔鸾书院的书法课。 高阳紧紧地盯着叶庭梧,姣美的面上露出些向往神情。 柔止则低声与余燕雪谈论:“叶先生谈吐之间,博学多识,这样的人才,为何不得重用,只在国子监教书啊?……听说他教书前,连个九品的小官都算不上呢!” 余燕雪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只是说:“那你知道,那年的榜眼是谁么?” 柔止摇摇头。 “……是王脩之。”余燕雪说,“王家倾族之力培养出来的接班人,自幼便才名在外,有神童美誉,可是王脩之那样的人,偏偏在殿试上,被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出身卑寒的学子给击败,与状元之名擦肩而过。你说,王脩之怎么想,王家怎么想?” 柔止睁大了眼睛。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瞧着低调温和的叶庭梧,居然有这么一段辉煌的往事。 “王家对那次殿试的结果很不满意,见陛下没有要安慰的意思,王脩之便辞去了榜眼之名,只说自己才疏学浅,这榜眼得之有愧,不愿入仕……而叶庭梧树大招风,被王家打压他的仕途,很快便落寞了下去。” 柔止道:“可是咱们的书院山长便是王家人。” “……太子原也只是请他来国子监教书呢,”余燕雪说,“可是他一个男子,怎么好来给女子教书?你以为这后头是谁的手笔?” 不过是明摆着羞辱叶庭梧罢了。 可谁也没想到,叶庭梧居然还真的来教了,还教得理直气壮,教得十分卖力。 连乐安县主这样有些不学无术的,都被他的课所吸引了,十分认真地随着他所说的方法抬笔练字。 叶先生挨个地看女学生们的字,轮到华柔止的时候,却有些迟疑了,他拿着那张字看了又看,像是有些疑惑——这字迹,实在是有些眼熟。 半晌,他才想明白了——这是文琢光的字迹,不过因着华姑娘是女子,所以写出来少些太子铁画银钩的气势,而是透着女子的矫健与柔美。 他最后选了柔止的字给大家做表彰。 柔止放学的时候,因着今日得了叶先生夸奖,十分高兴,等到了马车上,面上都还挂着笑容。文琢光见了,便十分好奇:“可是学中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今日我们来了新的书法先生,叶庭梧叶先生,”少女得意洋洋地把自己被表彰的那张大字拿给他看,“叶先生真是好看,说话也很是温和,仿佛把我们当作朋友一般。他还表扬我的字好看呢!” 文琢光挑眉道:“好看?” 她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文琢光在这两字上忽地加重的语音,只是自顾自地点点头:“嗯!好看!” 文琢光看了她一会儿,忽地就把柔止面前那盘子芙蓉酥给拿开了。 她才刚要伸手去拿,见状便疑惑:“……哥哥?” 文琢光把盘子放到身后去:“叫你来上学,可不是叫你评价先生好不好看的。罚你不许吃芙蓉酥了。” 柔止:“……” 第47章 满搦宫腰纤细,如描似削…… 叶庭梧自翔鸾楼那头下课,便往自己在国子监那头的屋舍走去。 他着竹绿色长袍,行走之间,风度翩翩,就好像是画卷里走出来的文人一般。 可惜他走路有些微微的跛,减少了许多身上如诗如画的没敢。 旋即,在国子监的屋檐之下,与同样前往屋舍的王脩之狭路相逢。 这两人的恩怨,还要算到去年的春闱之时,王家最得意的年轻子弟王脩之,在殿试的时候落败于一无名小卒之手,无缘状元郎的名号,只得区居第二当个榜眼。这无名小卒,便是如今的叶庭梧。 王脩之心高气傲,自然容不得他,知道此人后来仕途不顺,方才算略出心中恶气……可怎么也没想到,他又遇见了叶庭梧!二人皆为国子监先生,便是平起平坐的同僚,王脩之如何忍得? 于是他皱着眉,抬起下巴,倨傲地瞧了叶庭梧一眼,直直地挡着路,什么话也不说。 叶庭梧却是好风度,侧身让开了,笑了笑打招呼:“王兄,好巧。” 王脩之冷哼道:“有什么巧不巧的?沽名钓誉之辈,怎么敢来国子监教书?也难怪祭酒借你到翔鸾书院那头去,你这等草包,也只配教一教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了!” 叶庭梧神情沉静,并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只是道:“先人说,有教无类。天下学生在我之处并无男女贵贱之分,便是换了天子与草民来做我的学生,我都是一般无二的态度。” 王脩之只觉得此人拿腔作调——昔年,王家动用强权逼迫于他的时候,叶庭梧还不是这么个态度,那会儿他忧心母亲病体,猩红着眼睛,叫王家的人从那草屋里滚出去……而今不过一年没见,他怎么就装得这么个八风不动的模样了? 他冷冷道:“婢女之子,天生卑贱!” 面对着他的辱骂,叶庭梧并未同样恶语相向,而是彬彬有礼地请他过去。 王脩之见此人骂不还嘴,倒觉得无趣,拂袖而去。 他一走,叶庭梧身后便有个女声道:“王脩之如此侮辱于你,你便由着他骂么?” 叶庭梧回过头去,便见院内的老梧桐树下,转出来一道鹅黄色的背影。 高阳公主文宜婉也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她浅浅笑着,同他行礼:“叶先生好。” 叶庭梧道:“公主怎么在这头?” “我方才有话想同叶先生说,”文宜婉说,“只是先生走得急,我一时追不上。后来又见先生与王脩之说话,也不好出声了。” 叶庭梧笑了笑,淡道:“叫公主见笑了。” “先生还没有回答我,”文宜婉面露好奇,“……为什么,不回敬他几句呢?我昔日听说,叶先生被钦点为状元,乃是因着殿内所有进士们都鼓吹豊朝繁荣昌盛,鼓吹皇帝英明神武,唯有叶先生针砭时弊,侃侃而谈,连父皇嫡庶不分,苛待先后的事情都说了。昔日锋芒毕露的状元郎,今日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泥人性子的呢?” 即便是她这般问,叶庭梧也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情,他笑了笑:“兴许是——先前年少轻狂,如今挨过朝廷与世家毒打,我自然要学着听话些。” 高阳探究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视,半晌,温温柔柔地行了一礼:“弟子知道了。弟子告退。” 叶庭梧见着少女旋身远去,裙摆在空中荡出一朵温柔的花形,便久久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他忽地道:“公主何时见过臣么?” 高阳的步子一顿,只是说:“昔时琼林设宴,我见君意气风发,心中欣然。而今再见,只觉先生风采依旧,不减当年。” 叶庭梧却愣在了原地。 高阳背对着他,又问:“先生为何不来我的宴席?” 数日前,高阳公主在琼林苑设宴,延请京中出色儿郎前来赴宴,人人皆知这是天子掌珠有意择婿的讯息,叶庭梧同样受到了邀请,却并未出席。 叶庭梧笑了笑,只说:“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惯了,不惧粗茶淡饭与破败茅屋,自知配不上公主殿下,便也不去献丑了。” 高阳紧紧地掐住了掌心,忽地又回头看他一眼。 她眼角薄红,似是饮怒,可面上又有些娇娇怯怯的纠结,她咬了咬牙,说:“下次,你一定要来。不然,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叶庭梧微怔,旋即笑着应了下来。 他只当是少女被自己拂了面子而恼怒,倒也没有太过于细想。 …… 等到夜间,叶庭梧至东宫与太子议事,便听太子问:“今日高阳去找了你?” 叶庭梧倒不奇怪太子知晓此事,只是回道:“公主那日设的琼林宴我并未参与,许是有些恼,便来问我了。” 文琢光似是觉得他有些可笑,只是道:“高阳向来最是柔顺,若是旁人处,她也做不出上门询问这种事情。叶卿难道不懂么?” 叶庭梧恭敬回道:“不管懂与不懂,微臣若非蒙殿下搭救,已是黄土一抔,并不敢奢求旁的,唯念为殿下鞍前马后,略尽余力。” 文琢光听他这般说,倒也没有再询问他与文宜婉的事情了。 他反问了另一件事:“王脩之呢,你可见着了?” 叶庭梧则道:“王公子出身世家,会说的话翻来覆去不过那么些,臣去年都听过了,今年再听,并不觉得有什么新意。” 他这人向来是这么个半是正经,半是扯淡的讲话模样,文琢光早就习惯了。他盯着叶庭梧:“那你觉得,王脩之是个什么人?” 文琢光对王脩之的印象,还停留在去年此人怒而拒榜眼之位的事情上,说实话,这件事情虽然叫人啼笑皆非,却也能看出王脩之此人没什么心计,是个单纯清高的蠢货。 文琢光自然不喜欢蠢货,可今早燕王送了长长的一串名单过来,几乎把京中未曾定下婚约的、家世人才出众的男子都罗列在上,连家里有几口人都一一标注了,十分用心。最后,燕王用丹砂将王脩之的名字圈起来,说:“你家小姑娘瞧着一派天真,这王脩之出身清贵,家世不俗,偏偏还没什么心眼儿,倒是很适合她。” 文琢光刚要说不行,燕王就堵住了他的话:“我可是都替你考虑好了,你要还说这个不行,我看,你家小姑娘只能嫁给你才行了。” 这才有文琢光如今的一问。 叶庭梧聪明得几乎要成精,自然听得出太子的言下之意。 他可不是在问一个臣子如何,而是在问一个男子做他的妹夫如何。 叶庭梧自然不能随意回答,他乖觉地反问:“殿下要听怎么样的问答?” 文琢光不耐烦与他闲扯:“自然是要真实的。” “真实的感受嘛,”叶庭梧淡淡说,“这人虽蠢,但是目前瞧不出来坏不坏,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若是想给华姑娘找个万全的夫君,那还不如自己上来得快。” 文琢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叶庭梧笑道:“微臣心直口快,殿下恕罪。可殿下,您这般惧怕华姑娘遇人不淑,怎么没想过,若是华姑娘嫁给您,您就不必再担忧了呢?” 文琢光这会儿却没有似先前反驳燕王那般反驳叶庭梧的话。他只是说:“因为一个人很难直面自己的内心。叶庭梧,你不也是如此么?” 叶庭梧一怔。 …… 翌日,等到了书法课的时候,叶庭梧姗姗来迟。 女学生们忙问他:“先生脸色怎么这样差,是不是病了?” 叶庭梧笑着打趣:“并没有生病,只是昨夜我家墙头有一恶犬狂吠不止,我心想自己生而为人,断不可落了下风,便上墙与他比试了一番嗓子。” 其实是昨晚,他因着从东宫回来得迟了些,又一次与王脩之相遇,很是受了王脩之友好的询问。叶庭梧实在懒得搭理他,听了整整半刻钟,才表示自己实在是困了,建议王脩之有何没有发挥好的,回去写下来,明日再拿着稿子来骂。 他这样没皮没脸,实在是把王脩之气得够呛。 少女们不知他隐喻,却觉得先生有趣,嘻嘻哈哈地笑着上完了一节课。 柔止方才下课,便听说有人喊自己过去。 她走过去了,方才发觉是王脩之。他一手拿着几本书册,一手提着糕点,递给她,笑道:“听说华姑娘也在翔鸾楼这头学习,我特地过来瞧瞧。” 柔止不知道他为什么语气这般熟稔,有些迟疑着,摇了摇头,只是道:“多谢王公子,不过我不饿。” 王脩之却把东西往她手中一塞,状似随意地道:“不必同我客气。” 柔止不好与他在书院门口拉拉扯扯,只好将东西收下,又迟疑着说:“不过王公子,书院这头是不许异性进入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仔细山长责怪。” 王脩之失笑道:“华姑娘许是不清楚,我并非在国子监读书,而是任辟雍殿讲习。” 柔止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王脩之等了半天,却没能等来少女脸上的钦佩之色,不由有些失落。他又想起今日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便笑着说:“华大人文采出众,我是晚辈,有些诗词文章想叫华大人请教,过几日华大人休沐,我可否借华姑娘的光,去贵府上拜访一二?” 柔止想了想,点头道:“我阿爹待学生们很好,你若是想要请教,他应当不会拒绝的。” 王脩之心里松了口气,笑着道谢。 柔止拎着糕点回到座位上,见里头的是京中一家有名的铺子的豆泥卷,便同前后左右的姑娘们分食了。少女们凑在一起,吃着点心,叽叽喳喳地讨论问:“柔止,方才王先生过来找你,是有什么事情?” 柔止木楞地道:“哦,他说要——!” 边上的余燕雪觉得有些不对劲,立时拉了拉她的衣袖。柔止看了看她眼含劝阻之意,虽不解其意,却还是改口:“我阿爹先头帮过王先生一个小忙,借了古籍给他,他是特地来谢我的,并没有说旁的。” 少女们失落地:“哦~” 柔止转身,悄悄问:“不能说么?” “他单独叫你出去,虽是先生与弟子,却到底有男女之别,”余燕雪皱眉说,“你可见叶先生会如此?不论他到底说了什么,这事儿终归是不合适的。” 柔止点了点头,方才将方才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余燕雪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后来她说自己应下了,简直大惊失色:“你怎么好同意他去你家!这可是同意相看的意思!” 柔止回过神来,也有些慌了:“啊?这这这可怎么办!” 万一叫文琢光知道了,岂不是要以为她三心二意?小姑娘如此想。 高阳同乐安听见了,也纷纷凑过来,听柔止惊慌,高阳皱眉说:“这王脩之也是离谱,打量着欺负柔止天真呢,还说要上门请教文章……若真是要请教文章,他自个儿去寻华大人就是了,偏偏要大庭广众地叫你出去。你一个未婚姑娘,他可真是半点儿也不为你留退路。” 柔止简直要哭了,她慌慌张张:“那怎么办呢?我……太子哥哥若是知道了……” 三双眼睛齐齐地望着她,眼带笑意:“哦~~~~” 柔止:“……” 乐安年纪与柔止接近,这会儿打趣起她来,却最是卖力:“换了我哥哥,可不会生气的。你这哥哥,怕是个情哥哥罢~” 柔止脸涨得通红,恼道:“县主,你太坏了!”说罢伸出手要去打她。 乐安笑着躲开,藏在高阳身后,笑嘻嘻地问高阳:“你若是带了心上人去太子跟前,太子殿下也肯定不会生气的。” “他只会感慨,终于把我嫁出去了。”高阳也笑。 余燕雪见柔止脸红得都要哭出来了,连忙打住她们,笑说:“罢了,咱们给扇扇想想办法罢。她既然不喜欢王脩之,改明儿总要想办法把他回绝了才是。” “这你就不懂了,”乐安胸有成竹,“柔止,莫要急着回绝,聪明姑娘绝不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就算那棵歪脖子树长得玉树临风,还是太子,也不行!我先前就这么做的,可把程瑜柏给急得,哈哈哈哈哈,平日里半天不回我一句话,那天还巴巴地跑到我跟前来,质问我为什么三心二意!” 柔止崇拜地“哇”了一声,便问:“那我是先装着与王公子相处么?” “处呗,他好歹也是王家嫡支,又不吃亏。”乐安挑挑眉,“我看太子殿下也不是对你无意的,不过他总是端着,你也激一激他。” “可以是可以,”柔止小心翼翼,又迟疑着,“那哥哥要是不知道怎么办?他这几日忙着政事,我还见不到他呢!” 高阳自告奋勇:“我来!” 没过两天,便是王脩之上门拜访的日子。柔止早就同父母说了实情,华谦夫妇虽然疑惑于王脩之对自家女儿的热忱,倒也不好赶客,只是装得十分妥帖的模样将人接待进来。 王脩之今日过来,给华府阖府都带了礼物,给华谦的一方端砚,给林氏的一大盒燕窝,给柔止的却是一大匣的首饰,俱是价值不菲的物什。 他出身世家,自然将一切礼节做得妥当,便是先前心中有些嘀咕的林氏,也无法对着这年轻人温和有礼的笑容说出半句不好来。王脩之笑道:“家父与林家有些渊源,我见夫人十分面善,便托大唤一声叔母。” 林含瑛忙道:“不必多礼。” 自家女儿的心思,她自然是知道的,如今也懒得打量王脩之到底是好是坏,她眼中盯着那燕窝,只是有些头疼该用什么东西去还礼。 王脩之说要来问华谦文章,倒也不完全是托词。华谦收了他的文章,便说:“小友文章写意风流,并无可以指摘之处,此文写的乃是琅琊景色,若我有缘,定要去琅琊寻山访水一番的。” 王脩之笑着应下他的夸赞,旋即又问能否去瞧一瞧柔止。其实这才是他今天来此的目的。 华谦有些迟疑,却听边上的林含瑛一口应了下来,还指派了个身边的丫鬟带他去见柔止。 华谦哑然:“夫人不是说,扇扇她,喜欢的乃是太子殿下么?……” “那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呀,”林含瑛瞧了他一眼,似乎是十分奇怪,“女孩子家家见过的儿郎少,多见几个,又有什么坏处?” 华谦:“那倒也是,殿下性子冷淡矜持,未必喜欢扇扇这样的……” 林含瑛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扇扇!你也算跟随太子多年了,见过他对何人这般上心?不过太子殿下到底年纪还小,又是懵懂动心的时候,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是很正常的。我叫扇扇见王脩之,不为别的,也是要看看太子殿下是否真心。” 身为一个母亲,她虽然支持女儿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但也是怕柔止受伤的。 毕竟她喜欢的是豊朝的太子,而男子身居高位,乃是天然的上位者,对于性情柔和的柔止来说,嫁入宫门实在是很冒险的。昔年的孝懿皇后母族何其强盛,最后不也落得个香消玉殒的结果? 林含瑛想着:若是太子有半分假意,我也不可叫女儿飞蛾扑火。 她说完这句话没过多久,便听门房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进了府中,便直接往花园子那头去了。 华谦缓缓地张大了嘴巴,夸林含瑛:“夫人高明,简直是神机妙算!” 林含瑛噗哧一笑。 这头,王脩之由婢女指引着,很快便找到了在花园中扑蝶玩耍的柔止。 春色渐晚,少女的衣衫也逐渐轻薄了起来,因着今日在家,她只作了家常打扮,青玉簪斜绾青丝,软罗绡纱裙在日光下轻盈旋转,隐约见着少女雪藕般的半截皓腕,手中执了柄桃红团扇,正在花丛中扑着只彩色蝴蝶。 可蝴蝶轻巧,她扑了半天不得,偏偏还惹得自己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忽地便听见身后脚步声,她回过头去,微微含粉的面颊在花丛间若隐若现,煞是动人。 柔止方才玩心乍起,便忘了今日有客人,而今见王脩之隔着花丛笑看着自己,不由有些赧意,只是打招呼道:“王公子,你来了。” 王脩之笑道:“‘轻纨笑自捻,扑蝶鸳鸯径’,华姑娘今日人比花娇,我若是蝶儿,才分不清该栖息在何处呢。” 他平日里风流薄幸,这些话自然是说惯了的,柔止却有些不太习惯,她悄悄地收了团扇,往后退了两步,借着花丛挡住了王脩之过于热烈的目光。她怯怯地道:“公子若要游园,还请自便,我要先回去更衣了。” “且慢,”王脩之却只当她是腼腆,他喊住柔止,笑道,“姑娘仪容并未不整,我初来乍到,怕是不认得路,冒昧请姑娘带我四处看看可好?” 柔止有些迟疑。她的家教告诉她,把客人丢在花园中是一件有些失礼的事情,可她实在不太习惯王脩之用那种奇奇怪怪的眼光盯着自己…… 他的眼里,她好像就是方才的那只被扑的蝴蝶。 柔止想了想,便说:“我寻个婢女来带公子逛逛罢。”说着便旋身要走。 可是绡纱轻薄,她才一转身,裙摆便飞旋起来,落在了近前的枝桠上,被勾得死死的,柔止连忙俯身去解,却见王脩之往前一步来,只道:“我来帮你罢。” 他说着,便俯身,开始研究起如何替她解开裙摆。 他状似十分认真,可如今两人凑得极近,少女身上便有股幽香传来。王脩之只觉得叫这香气一熏,心旷神怡,他脑子一昏,下意识便说了句轻佻的话:“满搦宫腰纤细,如描似削身材……” 柔止慌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见他凑得极近,下意识便扯住裙摆,只听得“刺啦”一声,那部分被挂在树梢的绡纱被她撕了下来,她提着裙摆,回身就跑。 可还没走两步,便迎面撞到了一人,她以为是王脩之追上来,连忙要后退,却不料后腰被对方紧紧搂着,她失力般,倒向了对方怀中。 柔止失神地抬眼,便见太子面色极冷,隐含怒意,他将少女禁锢在自己的怀中,冷然的视线犹如化作实质的刀锋,刺向了那头色令智昏的王脩之。 王脩之被他一看,打了个冷战,终于清醒过来。 那一瞬间,他几乎感受到了太子目光之中的杀意……王脩之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方才发觉自己腿脚有些发软,再抬眼望去,便见太子抱着华柔止,一手紧紧地替她攥紧了裙摆,大步离去。 第48章 太子他,当真将华柔止当…… 柔止回屋更衣,等她出来,便见文琢光坐在院子里头,面色沉地几乎要滴出水来。 她悄悄地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 文琢光抬起眼来,见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顿了顿,便压下了心头不悦,只是叫她在身边坐了,又问她:“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柔止摇了摇头,柔声说:“他那会儿说要替我解裙子,好似要来摸我的手,我心下害怕,便躲开了。哥哥,你不要生气。” 文琢光反握住她的手,心平气和地道:“我并没有生气。” 他这些年几乎都不会动怒,便是孙贵妃与文琢熙跳梁小丑般在他面前卖弄,他有时候甚至都能一笑而过。 区区一个王脩之,自然也不值得他动怒。 皇帝继位后,大肆打压世家门阀,扶持新兴力量,王家首当其冲。孝懿皇后还在的时候,王家人甚至几次三番往皇帝的后宫中塞人,帮着皇帝一并打压许氏一脉……可惜皇帝性子古怪,并没有承他们的情,而王家眼见着一条路走不通,太子又日益强盛,这两年里,又调转了风向,开始上赶着与文琢光修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代代王氏得圣恩。其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本领,倒是也很让人能够理解世家大族盘踞多年的秘诀所在了。 柔止隐约察觉到太子平静神情下隐藏着的狂风骤雨。她隐约有些不安,纤细的手心在他掌中不安分地动了动,像是猫儿轻轻拿尾巴搔人痒处。她悄悄道:“王脩之轻薄我,我不喜欢他,哥哥。” 文琢光颔首道:“知道了。” 柔止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却不意他反应这样沉静,一时有些懊恼。她扯着裙摆,似乎很难在他身边坐得住,只是有些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我不喜欢王脩之那样的。”她再一次开口强调说。 文琢光察觉她似乎有话要说,垂了眼看去,见她面颊飞红,眼中含着薄薄的水意,似乎很纠结要不要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他忽地便想到了,数日之前,东宫内叶庭梧说的话。 他反问太子:“您这般惧怕华姑娘遇人不淑,怎么没想过,若是华姑娘家给您,您就不必再担忧了呢?” 这种类似的话,文琢光断断续续地听过不少人说。他一贯是不以为然的。 他亲眼瞧着华柔止长大,待这小姑娘掏心掏肺的好,自以为在自己眼中,她永远都同那个七岁的孩子没有区别。可方才见到她惊慌含泪的眼,见到她有些破碎裙摆下一闪而过白皙细腻的肌肤,察觉到她身上的氤氲体香满是信赖地萦绕在他身侧…… 他忽地也觉得,叶庭梧说得也不无道理。 懵懂少女身上介于青涩与美艳之间的美色,便如三岁小儿怀揣重金招摇过市,怎么会不引人觊觎? 即便是他自己,又如何能说,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动呢?…… 文琢光忽然说:“你喜欢谁,想嫁给谁,我都答应你。” 柔止差点脱口而出,那我喜欢你。 不过她忍住了,只是有些羞涩不安地睁着眼,怔然地望着太子忽然温和下来的眉目。半晌,她正色说:“哥哥你说话算话么?” 文琢光笑了笑,摸了摸她脑袋,低低地“嗯”了一声,只是说:“可是你要想好,不可儿戏。” 柔止若有所觉。 她忽然问:“哥哥能不能同我说说,孝懿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相似的话题,她实在是同文琢光提过很多遍,他口中的孝懿皇后,似乎永远都有千奇百怪的一面。她是第一个力排众议,要建女子学堂的皇后;是一个会亲自带着太子下厨房的皇后;是一个昔日舞刀弄枪尤甚许国公的皇后……也是皇帝这些年,在旁的宫女子身上,处处寻她影子的皇后。 文琢光道:“佟先生和很多人都问过我,母后是怎么死的。他们都疑心是有人害她,可我日日侍奉在她身侧,我知道没有人要害她,孙绿竹怎么也是她的婢女出身,并没有那个能力,更不必说旁人。” 他忽地垂下眼睛去,盯着小姑娘道:“她昔日只喜欢舞刀弄枪,少女时期,为了叫心上人欣喜,练了几个月的琴,手指都磨出水泡,消了又长,只是为了给他弹《凤囚凰》。” 那是孝懿皇后唯一会的一首琴曲,文琢光幼年的时候,她经常翻来覆去地弹给他听。 可是那个时候她因为政见不同,因为许家被削弱,因为父亲逝世……已经很久不与皇帝说话了。她在寂寞的宫闱,在曾经以为困不住自己的四方宫墙之中,一点一点地枯萎衰败下去。 她没有中什么毒,不过是心病。 “父皇昔日,也是对她很好的,”文琢光又说,“我记得她先前同我说,她最喜欢的一个风筝落到了树上,她穿着裙子不敢爬树,父皇幼年被兄弟们用恶犬追逐取乐,被迫爬到树上,那日在树上挂了一天一夜,才被宫人找到放下来……他是很怕狗的,可他为了母后,为了母后去爬树,只为了给她捡风筝。” 那时候,他结结巴巴地给许青筠写信: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可最后,不见两小无猜,唯见“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世上的男女似乎总是会犯一些错误,觉得少年情深,必得白头到老。可文琢光从未在父母的爱情中找到这种可能性,他时时逃避自己的心意,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相信昔日的文清客,也是真心实意地爱过许青筠的……可是人一旦当了皇帝,权利与欲望就会被无限放大,他昔日宠爱的妃子,如今又有几个能得善终呢?后宫就是他前朝战场的缩影,他想捧哪个家族,就将谁家的女儿宠爱万分,他要想对谁家动手,便将人高高捧起,再一脚踏入尘泥。 “那些对你花言巧语的,来哄骗你的男子的话,你不要去信,”文琢光最后说,“……一句也不能信。” 他太忧心他的小姑娘,她这样天真,像是全天下的美好都汇聚于她的身上,也因此总是会引来觊觎之人。 柔止却说:“可我信哥哥你呀。” 文琢光微微发怔,便又听她笑着仰头,笑容明媚灿烂,“哥哥一定一定不会像皇上那样冷血无情,对吗?” 文琢光凝睇着她,半晌,笑了笑:“是啊。” “哥哥还没有逛过府上呢,”她忽然说,“今天哥哥既然有空过来找我,我带哥哥逛逛罢。” …… 王脩之浑浑噩噩地走了一段路。 方才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第四人看见,太子似乎也没有要处置他的意思。 可是王脩之在心里颇有些害怕,他立时便想要离开华家,可等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心里头有些犯嘀咕——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华柔止同太子方才的形容,有些过于亲密了。 他原先自恃出身世家名门,对华柔止势在必得,而今这心思虽被打断,却并未消弭,反倒是愈演愈烈了起来。 他决定去同华家姑娘说清楚,自己方才不过是鬼迷心窍,实则并无轻薄她的意思。 他不知华府内部构造,磕磕绊绊地走了一路,居然来到了花园身处的一处小池塘边。 他看到了柔止正伏在凉亭之中,她早已换了身衣裳,可背影却依旧纤柔动人。王脩之方才略冷了几寸的心忽地又热了起来,他上前一步,想去同柔止道歉—— 却忽地听见少女娇娇柔柔地道:“哥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王脩之一惊,连忙停住了步子,下意识地往一棵古树后躲了躲。 他犹记得方才太子望着自己的视线,余悸犹在,着实是有些不敢在他面前出现。 旋即,他才发现,太子坐在少女不远处,方才身影被凉亭的柱子挡住了,所以才没被他看见。 文琢光笑了笑,将一碗新沏的茶递给了柔止,说:“小心烫。” 柔止有些口渴,喝茶便有些急促,忽地咳嗽起来,文琢光无奈地俯身去,用袖子替她擦着嘴角:“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喝个水都要呛着。” 也不知道柔止说了声什么,文琢光忽地便笑了起来。他言语之中,颇有些无奈与宠溺:“是,你就仗着我宠你。” 而王脩之死死地盯着凉亭之中……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两人姿态亲昵,几乎是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他终于知道那种违和感自何处而来了。 寻常兄妹,如何会这般亲密无间,如何会这般毫不避嫌? ——太子他,当真将华柔止当作妹妹么?! 王脩之心中惊怒交加,只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涮了一顿。 先前朝中有不少暗中与王氏一族交好的大臣,可都是信誓旦旦地说,太子与华家姑娘交好,二人亲如兄妹,倘或能够娶得华柔止,太子定会提携王脩之,乃至提携整个日暮西山的王氏家族! 可王脩之这两日看下来,太子似乎并不急着给华柔止寻夫婿…… 难怪、难怪!难怪他这般优秀,华柔止也依旧不为所动!难怪太子对他这般苛责! 这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在一起,见这般亲密的程度,说不定早就到了最后一步了!那他又算什么?算是给这两人取乐的跳梁小丑么?! 王脩之心中激动,一不小心,踩响了脚下枯枝。 亭中,文琢光抬起眼,准确地往树后看来。他双眸微微眯起,似乎在确定这头是否有人。 王脩之掩嘴猫身,借着树荫,牢牢将自己藏在后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再听见交谈声,眼见得夕阳西下,四周凉风顿起,王脩之方才敢拖着有些麻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他心中烦闷,也不想回到国子监的屋舍之中,而是寻了一群狐朋狗友,到了京中的秦楼楚馆之中消遣。 众人都知道他今日是去寻华家姑娘了,见他失魂落魄的,还以为是华柔止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便纷纷取笑他道:“琅琊王氏的子弟,向来在姑娘们之处都是无往不利的,怎么这华家姑娘是天上的仙子不成,还敢拒绝你?” 王脩之只觉得嘴里苦涩,烦闷地饮酒,只是道:“她确实拒绝了我。” 众人皆惊。 便又有人唏嘘说:“你们打趣王兄的,只怕是没见过那华家姑娘。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在她跟前,都好似萤火与皓月争辉,显得惨淡无趣。要我说,华姑娘确实是极美的……” 王脩之心中烦躁道:“她心中早已有人,诸君不必再提她!” 此话一出,众人连忙追问,华柔止到底是喜欢谁。 王脩之痛饮一番,很是有些醉意,也就忘了自己白日对太子的忌惮,他口中喷着酒气,只是说:“太子……她喜欢太子!” 这倒也不奇怪。 “京中未嫁人的女子,大抵都做着能够飞上枝头的美梦呢!”众人不屑,“华家门楣一般,配你已是高攀,太子哪里看得上?” 王脩之倒也真想了想:“诸君说得也有些道理。太子毕竟是男人,食色性也,喜欢这种美人也是正常的,不过我看那华家姑娘一团天真……太子若是对她有意,也绝不会娶她为正妃。当日宁少傅之女的门楣,太子不也瞧不上么?”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也就最多是个侧妃罢了!哪里有当你琅琊王氏的冢妇来得痛快!” 王脩之心下稍稍得到了安慰,却仍然放不下华柔止。 男人便是如此,愈是得不到的东西,口中虽要贬低,可心中却还是十分渴求。倘或得到了,倒也未必十分珍惜。 狐朋狗友们见他如此耿耿于怀,便三三两两地劝解道:“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哪里有妓馆里头的姑娘们知情识趣?王兄今夜入花魁罗帐,享受一夜销魂好滋味,便也觉得华柔止不过如此了。” 正说着,楼中的花魁便来了。 其颜色虽难及华柔止,可风情却是一等一的动人,简直软言软语,三两句便哄得王脩之忘却烦恼,直投身于温柔乡之中。 待得洗浴罢,那花魁方才系着腰带,笑吟吟地从屏风后头转过来,瞧着王脩之道:“公子口中所唤‘柔止’是何人?是公子的心上人么?” 王脩之一惊。 原来,方才烛光温暖,他见花魁风情万种,忽地便又想见白日在华家的园中,华柔止于花丛里侧身回眸的那惊鸿一瞥,恍惚之下,又喊了她的名字。 “公子这般英俊清雅,原来也会求而不得么?”花魁见他恍惚,便坐在他身侧,微微浅笑,递了杯清酒给他,“奴家却只觉得,公子不必倾心于我,便只有昨夜的春风一度,也叫奴家折服于公子风采之下了……” 王脩之被她的话一说,便有些意动,只是仍然犹疑说:“可她不喜我,只怕也不会叫我近身。” 花魁起身,取了一样事物交给他,微微耳语几句。王脩之起先还拒绝,被她说了两句,便有些意动,最后,终归是将药粉取了,放入了袖中。 待他离开后,花魁便招来了楼中一小厮,传话出去。 可这一幕同样被文琢光留着暗卫所探听到了。 春雷闷响,京城上空雨意渐浓,春日将尽,绿荫幽草渐浓,待得晴日,便要入夏了。 太子伫立楼畔,由着缠绵雨丝侵染衣袖,他手中拿了厚厚的一沓纸,其上俨然写满王氏近年所犯罪状,条条桩桩,皆是欺男霸女、天怒人怨的勾当。他想着朝中那些还暗中等待王氏起复,等待柔止如一枚棋子般被送出去的人,神情带着冷意。 他们不过是见太子油盐不进,便想着,从他最疼爱的那个女孩子入手罢了。 半晌,文琢光道:“要换季了,观棋,你回头吩咐红袖,到东宫中取些扇扇喜欢的布匹回去,给她裁制新衣。” 第49章 你若是不想当公主,则做…… 这日柔止照旧早早到了书院之中,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往日同样是来得最早最勤快的余燕雪却告假未来。 余燕景倒是来了,只是神情冷冷清清的,不与旁人说话。 柔止心下奇怪,唯恐余燕雪是病了或是出了什么事,原想问问她为什么余三姑娘未来,可见余燕景那冷冷的神情,倒是有些不敢开口。 早上的课上到一半,到了中间的休息时间,柔止正低头收拾桌上的笔墨,忽地听得前头一阵响动,她抬起头看过去,便见余燕景站了起来,忽地伸手一推,“哗啦”一声,她边上的那姑娘的桌子上的东西被扫落一地。 她嫌恶道:“你什么意思?” 那姑娘是平日与她便不太对付的,这会儿见她动怒,便笑了笑,只是反问:“我不过问候你未婚夫一句,你做什么动怒?难不成,你这门婚事拖了又拖,终于还是做不得数了么?” “你闭嘴!”余燕景高高地扬起手,便打了她一巴掌。 学中顿时乱成了一团。那被打的姑娘捂着脸哭泣,口中低低地咒骂余燕景嚣张跋扈,又说她这般泼妇难怪不被男子喜爱。余燕景愈发动怒,几乎是挽了袖子,就要扑上去抓她的脸! 先生不在,今日学中最能主事的高阳公主也不在,众人连忙上前去劝,又将那名口中恶语不停的姑娘拉开。 这两人平时时常有口角,可二人身份相当,从来争不出是非高下,后来同余燕景交好的宁秋露出了一番丑闻,余燕景也消停了一阵,如这般干戈又起的场面,众人都是许久未见了。 柔止坐得离她们不远,本来两头都与她不熟,她是想不理会的,可余燕景动作太大,反倒把柔止桌上的墨汁泼了一地。柔止皱着眉擦拭桌面,抬眼望着余燕景,只是劝说:“余姑娘既然说她是胡言乱语,便别同她计较罢。” 可不意,她忽地开口,却好像给了余燕景迁怒的借口。她猛地转过头去,看着华柔止,冷笑道:“你又算什么好东西,也敢来劝我?” 柔止挑起了眉。 她缓缓地站起身,看着余燕景,神情也冷了下来:“余燕景,你又凭什么说我?” 众人见那头争执不休,连一贯最是温和的华姑娘都被扯了进来,不由着急,乐安最是胆大的,可见着柔止有怒意,却也还是上来劝说:“你别理她,仔细一会儿先生将你也罚了。” 余燕景却好似彻底打算破罐子破摔一般,她怒不可遏地道:“你同太子牵扯不清,这就罢了,还与王脩之有所往来?我有说错么?——你就是生性放荡!别装出一副清高模样!真真是婊。子立牌坊!难怪你能同余燕雪交好呢,你们这二人,都是**卑贱,勾栏做派!” 众人纷纷一窒,下意识地看向了柔止。 王脩之对她有意,众人多少是有些看在眼中的……而太子,在华柔止的口中,一直犹如兄长一般,可余燕景所言倒是不差,这二人平日的相处,的确也是亲昵的。 可若说她……左右逢源,见异思迁,这话对一个婚约都没有的姑娘来说,着实是太过分了些。在场的都是京城高门贵女,家中保不齐就有些未曾娶妻的兄弟,余燕景此言若是为真,可见华柔止未来的婚姻,必然很难顺遂了。 柔止心下一片冰冷,她蓦地看向余燕景,只说:“我到底心悦谁,有什么必要同你说?我与这二人都是清清白白,便是千万人在此,我也问心无愧!反倒是你,血口喷人,你又有什么证据?!” 余燕景面带讥笑,反问说:“那天王脩之说要去你家拜访,我们可都听见了,你又有什么证据,说自己与他没有牵扯?” “那就奇怪了,”柔止动了怒,反而便冷静了起来,她漫不经心地道,“说我与人有染的是你,你不拿出证据来,反倒要我自证?那我大可以说余家姐姐你心悦太子、心悦王脩之……乃至心悦许世子呢,你又如何证明自己一心一意?” 余燕景一顿。她怎么也没想到,想来柔柔弱弱的华柔止会这样反唇相讥,她心中愈发恼火,见柔止扬着秀美的面颊同自己争论,脑子里忽地便浮现出了昨日余燕雪也是这般与自己争辩的模样。她眼中顿生恨意,只说:“贱人!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贱人!太子就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你别白日做梦了!” 说罢扬起手去,便也要扇她一巴掌。 “啪”一声,华柔止却比她动作更快,扬起手掌,将她的脸打得偏了过去。 余燕景捂着脸,几乎呆在了原地。 半晌,她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华柔止,你疯了!你敢打我!” 柔止轻轻地甩着手,冷冷地瞥她一眼:“余燕景,你才是疯了。” 余燕景一窒,旋即不知道怎么的,便哭了起来。她捂着脸,崩溃道:“你欺负我!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柔止简直有些好笑,她寸步不让道:“你动手打人在先,怎么,只能你打我,不能我打你么?这算什么欺负?” 因着平日柔止在学中的人缘本就远比嚣张跋扈的余燕景要好,如今这两人起了争执,众人也俱都偏帮柔止。见余燕景哭着,也不敢上去劝,只是远远地站着,安慰她:“余姑娘,纵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也不能随意往同窗身上发泄呀……” 远远地唯有一个叫白芙云的姑娘,往日同余燕景还算交好,她家世不显,也是因着余燕景的缘故才得以进入学堂,如今便上前去,低声地安慰余燕景:“姐姐莫气了,别气坏了身子。” 这番闹剧一直到下一节课的先生过来,方才结束。先生听罢事情始末,自然是给两人先各打五十大板,叫她们抄学规,又见余燕景仍然在啜泣,便特许了她今日放假,下午不必过来上课。 等余燕景走了,乐安才同柔止竖起大拇指,说:“……你可真行!我还怕你在她手上吃亏,刚想出来给你说话呢,你就一巴掌挥上去了。” 柔止想着余燕景方才的冒犯之语,心下也有些难过。她小声说:“佩紫姐姐,我很配不上太子么?” 文佩紫一愣,旋即才明白了过来柔止为什么动怒。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倘或有人说自己配不上程瑜柏……这事儿倒的确有过,那还是乐安小时候的事情。她成日以程瑜柏未婚妻自居,母族那头有个与她不对付的表姐,便说她野蛮跋扈,配不上文质彬彬的程家公子,只配嫁给一个农夫。 而文佩紫当时的反应,是不顾丫鬟们的劝阻,与表姐厮打作了一团,她挠花了对方的脸,对方则揪下了她一缕带血的头发……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头皮上的头发,至今都还有些稀疏,平日里梳发髻的时候,需要小心遮掩。 程瑜柏后来还责怪她为什么那么莽撞,可文佩紫一点儿也不后悔。后来,果然也没有人再敢到她跟前多嘴谈论他的婚事了。 乐安当机立断地说:“这样说来,你方才只是打她一巴掌,还是轻了!” 柔止见她站在自己这边,还说这样的话,不由笑了出来。 可她心中仍然是有些不舒服的……一来,她觉得今日的余燕景很奇怪,骂她的时候,还把据说是抱病在家的余燕雪给骂上了……二来,余燕景说她配不上太子,总让柔止心中有些介怀。 到了今日下学,已是傍晚时分。 柔止心中想着白日之事,收拾东西的动作不免就有些慢下来,等她温温吞吞地走出翔鸾楼的时候,隐约可见夕阳西沉,在楼外竹林之间镀上一层金光。 文琢光今日本答应了她要来接她下学,又见旁人都三三两两地乘上马车走了,却不见柔止身影。想见她先前一个人留在学堂中出过事情,文琢光心下有些不安,便又步入国子监去找她。 等他过了垂花门,便见柔止正站在竹林前。她一身姜黄色半臂襦裙,望着竹林似乎在发呆,面上有些伤心的神色。 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自然总是带着十二万分的憧憬与期待,因为在意,所以会显得多愁善感。当感情受到否认后,自然也会觉得挫败。 柔止如今便是如此。 她一个人待着这会儿,脑海里脑补了不少文琢光并不喜欢自己的证据,险些将自己给说服了,简直有些想哭。 她听过很多人说太子天纵英才,他那样聪明,是不是也能看透一些她的小心思呢?可若是看透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说? 文琢光见她面色低落,以为她上学受了委屈,连忙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是不是受了人欺负。 柔止看见太子走过来,便吸了吸鼻子,小声地说:“……是你。” 文琢光一怔。 少女在暮色中,睁着一双朦胧的泪眼,似哭非哭地瞧着他,再是心肠冷硬之人,只怕都会被她瞧化了去。 文琢光失笑道:“……好,我欺负了你,是我不好。那扇扇能不能同我说说,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今儿在学中,”她从来都没法对文琢光有隐瞒,今日自然也是相同,斟酌着,便将话说了,“余燕景她说,说我肖想储君,说我配不上哥哥……” 她说着,眼泪便扑簌地掉了下来,“我、我打了她一巴掌。乐安县主叫我不要烦恼,说她昔日也是这般对待嚼舌根的亲戚的,可我、我心里很害怕,乐安县主敢那样做,是因为程公子很喜欢她,那我打人,哥哥会不会不喜欢我呢?我觉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 文琢光忽地便打住了她,“扇扇。” 她眨了眨眼睛,将泪意逼回去,睁着一双小兔子一般的红眼睛抬起头去看他,瞧着可怜又可爱,“嗯?” 文琢光凝睇着她面容,只是说:“我先前就说过,扇扇喜欢谁,想嫁给谁,我都会帮你。” 她哭得脑子浑浑噩噩的,一时没有察觉其中深意,只是继续睁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文琢光见她懵懂,好笑之余,又有些无奈,只好将话挑明了些:“……哪怕是我,也不例外。你知道了么?” 柔止回过一些神,忽地就明白了过来他话中的深意。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嘴唇却触碰到了温热的掌心。 文琢光捂住她的嘴,笑了笑,温然地道:“我把所有选择权,都交还给你,你若是想当我的妹妹,等我登基之后,便封你为公主;你若是不想当公主,则做我的妻子……做豊朝的太子妃,做来日的皇后。” 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个遇事便哭着往自己怀里躲的少女了。 可帝后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文琢光实在是很不愿意叫柔止那样全心全意地去爱上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他自己。 所以他一直都装作不知道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直都将自己困在兄长的身份之中,好像这样就可以保证自己与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保证绝对不会伤害她……可他实在是错得离谱。 是他这样不愿正视她的感情,使得她惶惑不安,自我怀疑。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了,她居然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这念头也实在可笑。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选择权交还给她自己。 柔止怔怔地看进他的眼睛,在太子那双冷清却美丽的眼中,瞧见了自己哭得略有些丑的面容。她一时连哭泣都忘了,想要开口去说些什么,却又被捂着嘴,便只能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都有听见。 文琢光的那句话,信息含量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柔止脑袋晕晕乎乎的,一路随着他走出书院,乃至回了家,方才慢慢地回味过来。 ……他说,她要是愿意,就做他的妻子,乃至做豊朝的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 可是,她一定要想清楚了,才可以去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你年纪还小,”文琢光最后说,“对待感情,可能就像小孩子对待糖果。我很少见到成人,还喜欢吃那些甜腻粘牙的东西。所以你慢慢地想,慢慢地去分清楚喜欢一个人,与想同他在一起一辈子的区别……我会等你的。” 太子一贯孤高淡漠,前面的十几年人生,他便见过父母决裂,见过母亲弥留之际眼中的释然,更见过帝王的冷血无情。他一直以为自己很难再去对旁人付出感情,却偏偏遇到了华柔止。 所以他决定孤注一掷,把自己所有的真心与为数不多的柔软,都捧到他的小姑娘跟前,由她挑拣。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 柔止今日晕乎乎的,被他送着回了家,坐在母亲房中用了晚饭,面上都一直挂着可疑的红晕,还时不时地傻笑一下。 林含瑛见了,倒吸一口凉气,等女儿出了她的院子,她便同华谦道,“完了,扇扇这是被哄走了。” 被哄得心花怒放,不知道怎么是好的小姑娘,真的很想很想去同太子说个清楚,问问他时不时真的很喜欢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喜欢到了什么程度? 可她卷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又滚,最后还是将自己的满心欢喜悄悄地咽下了。 她知道文琢光喜欢自己,却又怕她少不更事,将感情当做儿戏……或许也是怕她如昔日的孝懿皇后一般,飞蛾扑火地投入一段感情中,怕她来日后悔。 她觉得自己不会后悔。他既然这样怀疑,她也不介意慢慢地把自己的决心表现给他看。 “红袖!” 红袖听着屋内的动静,知道自家姑娘到了半夜都还没睡着,连忙从外头探进脑袋,应了一声,“姑娘有什么吩咐?” 少女坐在榻上,眼睛亮亮的,哪里有半分困意。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借口一般,鼓起勇气与她说:“我今天听余燕景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怕余三姑娘出事,你替我去寻殿下一趟,要他帮忙探听一二……” 红袖应了,又笑着问:“姑娘还有别的话么?” “那你、你再告诉他,”柔止揉着自己通红的面颊,小小声地说,“……我有些想他了。” 红袖失笑,领命而去。 太子本还点着灯,在书房中处理公文,听了暗卫传来的这话,原先紧皱的眉头便缓缓松开,只说:“你叫她先等消息。” “……还有,叫她不要胡思乱想,早些睡罢,明日便能见着了。” 第50章 手按住她的腰,把她抱到…… 太子年岁渐长,自然很有自己的想法,孙贵妃几次三番地往东宫里塞人都失败了,只觉得东宫上上下下,犹如铁桶一般,实在是很叫人头痛。 可皇帝却不一样。 他虽然年纪大了,有时候有些昏聩,可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冷静的帝王。 他同华柔止说的话,很快便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虽然觉得华家的小姑娘有趣,却对太子那番话有些不敢苟同,翌日便寻了太子到御书房说话。 “真是胡闹,”皇帝说他,“未来国母之位,何其紧要,你便轻而易举地许给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么?还说什么,由她自己挑拣……这种话,绝不该是一个储君该说的。” 父子之间关系紧张,平日除了政事,几乎没有旁的交流,更别说文琢光的婚事了。 皇帝对太子放任自流,哪怕是非嫡非长的文琢熙,或者是稍稍受宠爱一些的高阳公主,得到的关怀也总是比文琢光要多得多。 可太子似乎并没有要同他促膝长谈的意思,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漠地问:“那陛下又中意哪家女子,做儿臣的太子妃呢?” 皇帝看出他的不虞,却只是自顾自地说:“左御史的女儿有咏絮之才,她父亲勤恳尽职,刚正不阿,不必担忧母族擅专;吏部尚书的女儿也颇好,恭敬秀美,父亲同样是直臣……” 他还要再一一例举,文琢光却打断了他:“父皇宫中也好几年未进新人了,这些姑娘若是好,父皇何不自己留着?” 皇帝简直被他噎了个半死,差点就拍桌子大怒。 然而太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由着他拿捏生死的孩子,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地瓜分皇帝的权柄,俨然为群臣敬爱,皇帝有时候昏聩责罚大臣,也只有太子敢劝。 其实他不必劝,他光光是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凭借着那双与孝懿皇后很像的眸子与神情,就能叫皇帝咽下很多刻薄之语了。 这次也不例外。 皇帝最后说:“罢了,你若是有自己的想法,朕也管不着你了……只是你多少该有点储君的样子,不要被一个小姑娘拿捏了去。” “陛下当年,对着母后,也有储君的样子么?”文琢光忽地反问他。 文清客便长长地沉默了。半晌,他垂头叹息一声,摆手:“你退下罢。” 他顿了顿,忽地又说:“朕昨夜梦着你母后了,她责问朕为什么不替你操持婚事,所以今儿才想起来……阿徵,你母后瞧着还是很年轻,朕都老了。” 文琢光则道:“陛下如今,是在悔过么?” 皇帝没有说话。 文琢光便也不等他,而是转身离开了书房。 皇帝今年春天开始,身子变不大好,平日里反复的咳嗽愈发厉害,伺候的宫人还同太子来报,说皇帝半夜咳血,把孙贵妃吓得够呛。文琢光并没有关心皇帝病体的意思,一来是他无所谓,二来则是孙贵妃唯恐皇帝死后,自己同文琢熙不得善终,所以伺候皇帝鞍前马后,十分的贴心小意。 燕王知道了这件事情,笑眯眯地来同他嘲讽:“孙贵妃不愧是孝懿皇后的婢女出身,伺候人果然拿手。” 又说:“人老了,总是会念着自己昔日作孽,怕来日要下无间地狱,你父皇这是想赎罪呢。” 文琢光不置可否,只是问他:“燕皇叔近来很清闲?” 燕王道:“是呀,你父皇不急着赶我回封地,京城繁荣,我要多留一留,替你好生相看太子妃呢,也算是没有辜负你母后当年待我的一片心意。” 文琢光自然知道燕王玩心重,倒也不以为意,只说:“余家有牡丹宴,想来皇叔也会去。” “自然,”燕王笑说,“怎么了,又有什么要交代皇叔的?” “是柔止要去,”文琢光待他倒也不隐瞒,“她先前忧心余家三姑娘,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余家府上,会不会乖乖听话不乱跑,还请皇叔帮着照看一二。” 燕王道:“你不是放了个暗卫在她边上么?” 太子不由低低地笑了笑,只是说:“柔止小脾气很大,认定了要做一件事情,可不会回头,侍女们可劝不住她。” 燕王望着他的模样,想到自己手下人探听来的,太子对华家姑娘说的那番话。 他不由“啧”了一声,心说青年人谈恋爱了果然不一般,笑都笑得多一些。 …… 接下来的几日,柔止都没有见到余燕雪,她似乎完全被藏了起来,不来上学,柔止遣婢女去余家府上问候,得到的永远都是余三姑娘病了,在养病的消息。 余燕景自那日与柔止起了冲突后,也同样不再出现。 对外,只说是婚期渐近,所以要在家中绣嫁妆。 柔止心下有些不安,总是觉得余燕雪会出什么事情。她心里头,余燕雪一直是个温柔沉默的少女,虽然冰雪聪颖,可因着在家中处境艰难,最是内敛……她这般的性子,倘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只怕也只有柔止愿意去管一管她了。 文琢光忙得很,柔止不敢叫他兴师动众,只好隐忍等了数日。 终于有了个机会。 余家在自家花园中设宴,邀请京城各家姑娘与公子们前往,共赏牡丹。据说其中有一株“昆山夜光”,极为罕见,如神女座下明珠一般,便是在黑夜之中,都可见光辉。 除此之外,余家还诚挚邀请众人都带上自家培育的牡丹,一并比较,选出牡丹魁首。 此等雅事,自然引得许多年轻人趋之若鹜,柔止倒不为凑热闹去的,而是想着,是否能够借着牡丹宴的机会溜进去见余燕雪一面,便也接了帖子,欣然赴宴。 她赴宴的前一日,太子带了盆牡丹花来送她。 那盆是长势极好的“琉璃冠珠”,柔止接了放到窗台上,见花朵娇嫩盛放,如少女盈盈绽开的裙摆。她笑着道:“哥哥是怕我丢人,才给我带花来么?” 文琢光失笑道:“倒也不是。只是牡丹花期到了,我以为你会喜欢。” 柔止是最爱花的,平日里院子最多的就是各种花花草草,他自然也注意到了。所以除了那株琉璃冠珠,他还随手折了一捧牡丹来,叫她寻了个浅口的琉璃小瓮,把一把牡丹都插在里头。 柔止趴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牡丹花,只是问:“哥哥这些时日在忙什么,为什么都不来见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那天,他同自己说的话,是她做梦呢。 文琢光没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刚想说叫她不必管这些,可转念一想,柔止也不是小孩子了,便缓缓地问她道:“忙一些政事,你想听么?” 柔止还真是 第一回 听这些话。 因着皇帝更爱重用新贵,而打压世家的缘故,历经数朝的许家、王家、林家,这几年里都不得重用。可是太子羽翼不够丰满,皇帝又日渐衰老,所以便有许多人又动起了心思。 王脩之便是因着这个缘故,才来的京城。 王家世代清流,早已致仕的王首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是没有意外,王脩之应该很快就会出仕。可是如今太子手中握着很多能够叫这清流之家无法起复的证据,他如今正在权衡之中。 柔止道:“王家做过什么事情么?” 文琢光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斟酌着道:“王氏在齐州琅琊,地位远胜知州,族中儿郎大多名声极好……可三年前,齐州大旱,朝廷拨下用于赈灾的粮草,很多都被王氏截下。齐州境内,只闻王氏,不知文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难怪皇帝不愿容忍世家的存在。 “若往小了说,”文琢光又看着柔止,神情微微有些古怪,“王脩之昔日在琅琊之时,家**有七名侍妾,其中五人,乃是庄子上的佃户之女,活生生的……逼良为娼。” 柔止一惊,旋即便觉得心中恶寒。 她第一次见王脩之的时候,只觉得此人温润如玉,风度翩然,是最标准不过的世家郎君模样……可怎么也想不到,锦绣堆里头,居然掩埋着如此令人作呕的蛇蝎心肠。 王家自然知道王脩之的脾性,可他们将王脩之看得极重,千方百计地替他遮掩丑事。便是太子的人过去了,在地头蛇的压迫之下,探听消息都很是艰难。齐州离京城何等遥远,若非有意探听,谁又能知道王脩之的真正为人? 她忍不住说:“哥哥,你先前,便想要我嫁给这种人么?” 文琢光一怔。 少女坐在桌边,月光下,牡丹花幽香浮动,与月光一道无声地萦绕在她身侧,犹如为她披上一层朦胧的轻纱。 文琢光转开了眼,低声道:“不会……你要嫁给谁,我自然会替你好生相看。” 可是柔止却寸步不让,她盯着文琢光,反问说:“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第一次见王脩之,我便觉得他是个极好的人……便是没有了王脩之,总也有赵钱孙李家的公子。” 文琢光被她逼问得哑然,最后,无奈地道:“你倒是不如直接说,你只信任我好了。” 柔止不意他这样直接点破了自己的心思,怔了怔,旋即有些绷不住了,耳朵涨得通红。她悄悄地趴到牡丹花后面去,试图用盛开的花瓣遮住自己的面容,简直不敢去看他满是了然的目光。 两人之间好像点破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点破,这种明暗掺半的处境,叫人好像置身在湍急的河流中,抓着一块并不牢靠的浮木。 很是心惊肉跳,却也不愿放手。 柔止抬手,悄悄地摸了摸发烫的耳廓,又透过花瓣去看他,太子沐浴月光坐着,温然秀美,见她怯生生的像一只猫,忽地便笑了。他招招手,叫她到他怀里去。 柔止磨磨蹭蹭地挨过去,把脸颊埋在他颈侧。少女鼻息温热柔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拂在他颈侧。文琢光抬手按住她的腰,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来。 柔止忽地“唔”了声,只觉得自己忽地被架高了。 太子身量颀长,她置身在他膝上,便是小小的一团,哪怕绷直了脚尖,也很难触碰到地面。她呆呆地回过头去看着他,忽然感慨说:“小时候就觉得哥哥很高大,怎么如今,我长大了,哥哥瞧着还是这么高大呢?” 文琢光捏捏她的鼻子,像是很愉悦一般地轻笑:“那扇扇好好吃饭,还会长个子的。” 柔止被他调侃得又害羞起来。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能够同他谈情说爱的大姑娘了,可在他眼里,她却还是个身量都还没长成的小孩子。她“哼”了一声,又往他肩膀上一趴,没规没矩地伸手去取他发间戴着的玉簪。 文琢光伸手捏住她不安分的手,无奈:“别闹。” 柔止转念又想到了余燕雪:“明日我想去燕雪姐姐的院子里瞧瞧她呢。” “许修明也在找她,”文琢光则说,“余家确实是出了事情,罕见的把后院给把持住了,我不好贸然派人去探听。你也别去,稍安勿躁。” 柔止点点头,看着十分乖巧。 文琢光就把她拎起来,放到床榻上,吩咐她早些睡下。 柔止有些舍不得他,紧紧地揪着他的衣带,不叫他走,眼巴巴地望着他:“你一走,我又好多天见不到你……” 她如今是肆无忌惮地表现出对文琢光的依赖,简直恨不得能够有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他的身上。 文琢光看着她的眼神,自然是会心软的,想了想,便道:“……那你睡下,我瞧着你睡。” 柔止乖乖地点了点头,她年纪小,心事浅,很快便睡熟了。 等她的呼吸变得绵长,文琢光方才动了动被她抓着的那只右手,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俯身亲亲她眉心,方要起身,柔止却好像梦见了什么美食一般,樱色的唇轻轻地咂了两下。 文琢光动作一顿。 他凝睇着少女的面容,心间有股微微的躁动之意。 饥渴的过路人,望见了路边鲜甜多汁且无主的果子,又有几人能够忍住欲念,不俯身去采撷呢? 良久,文琢光才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指尖微微发白,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披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柔止的房间。 待他离开后,柔止却睁开了眼。她眼神清明,显然毫无半分睡意,可面颊却红成了一片…… 方才他温热鼻息停留在她面上太久,她还真以为……真以为他会亲下来呢。 …… 翌日余府牡丹花宴,车水马龙,掎裳联袂。 柔止一见乐安,便被她拉住了问:“怎么样!怎么样!试过了没有!” 柔止望着她,怅然地摇了摇头。 乐安简直大惊失色:“连程木头那样的都上当了,太子殿下是不是不行!” 柔止:“……” 她脸色通红,捂住乐安的嘴:“你别说了!” 说着,又有些不安,问她:“佩紫姐姐,你说,太子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啊?他先前说那样的话,是不是……可怜我?” 乐安呆了呆,旋即更加觉得不可理喻了:“怎么可能!” “那他为什么不同你说的一样,”少女垂着螓首,乌发雪肤,娇柔的模样煞是动人,“你先前同我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同他赖在一起,想亲亲他,抱抱他……” 乐安同样觉得困惑。她看了看华柔止——深刻地觉得,哪怕是自己这样的女子,都没法抵御她的美貌攻势,太子既然心里有她,更不该表现得那么冷淡了。她于是又认真地分析说:“我听程瑜柏说过太子殿下一句话。他说太子克己复礼,平日里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我觉得,他确实是这样的性格,因此他都能说出让你做他的妻子这种话了,绝对绝对是喜欢你的——至于冷淡,呃,我猜,是不想耽误你。” 柔止听懂了前头的话,可旋即便疑惑道:“什么叫耽误?” “毕竟你们其实说难听些,什么都没有挑明呀,”乐安说,“你是碍于女子的矜持,他则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你这会儿觉得自己同他只差临门一脚,可是你二人连心意都没有彻底表白给对方呢,也无名无分的,不像我同程瑜柏已是未婚夫妻,如何出格都无碍。太子性子内敛,又恐吓着你,心中便是再喜欢你,也都会克制着自己……退一万步说,倘或你将来不喜欢他了,想要改嫁他人,那他的行为就是在保护你的名声。” 柔止脱口道:“……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那是你觉得嘛,”乐安说,“太子见过那么多人情冷暖,对人性十分了解,他是全心全意地为你考虑的。如果说,这样还不叫喜欢你,那你就太不理解他了。” 柔止静静地听着。她很难说出自己如今的感受,只觉得胸口被眸中微妙的情绪所盈满,悸动与爱意,几乎都要涌出来。 忽地,边上有道男声道:“文佩紫,你又在教坏华姑娘什么?” 两个少女齐齐转过头,便见程瑜柏站在不远处。文佩紫一听,简直气得跳脚:“我哪有教坏她!” “你满肚子鬼主意,”程瑜柏说,“对着我都是一套一套的,太子可不是我,不吃这些,你别教坏华姑娘。” 文佩紫冲他扮鬼脸,“什么叫一套一套的!我看啊,你们男人,都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程瑜柏一把捏住她的脸,把她拽开,“你同我到那边去,我看水里有些吃花瓣的小鱼很好看。” “你能给我捞两条么?” “……我们今日是来赴宴的,你让我到人家家里捞鱼?” 这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柔止站在原地,半晌忽地笑了笑。她觉得文佩紫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程瑜柏在她跟前,就是一条乖巧的小鱼,不论她用不用鱼钩鱼饵,只要她往那儿一站,程瑜柏自己就会过来。 没过多久,余燕景带着侍女匆匆路过。她的婚期临近,可她面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反倒是如丧考妣模样。侍女轻声道:“姑娘,夫人吩咐了,说姑娘今日宴席后,将柳公子留下在咱们家吃晚饭。” 余燕景冷冷地道:“她要叫自己去叫!” 说罢,她很快便意识到了华柔止听见了自己的话,她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柔止一眼。 柔止回以一个十分无辜的笑容,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挺闲。 可她不由又开始思索,余燕景先前明里暗里说余燕雪“水性杨花”的话,再结合如今她瞧着好似同柳秦彦也闹掰了的模样…… 难道……? 不时,花园之中开宴。众人今日各自都带了牡丹过来,柔止便吩咐红袖同样将昨夜文琢光带来的琉璃冠珠捧上去。 今日大家不过是过来捧场的,带的牡丹大抵是寻常品种,偶尔有几样珍惜的,比如说燕王带来的“似荷莲”,华家姑娘带来的“琉璃冠珠”,却也比不过昆山玉夜的罕见。那株雪白的昆山玉夜在一众姹紫嫣红的牡丹从中,譬如瑶台仙子般盈盈而立,一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柔止却无暇欣赏牡丹美貌。她看众人都围在花丛边,便迅速地寻到了余燕雪的院子所在的方向。她趁着众人不备,便提着裙子,悄悄地朝着花园的西北角走去。 余燕雪所住的乃是余家位于西北角的偏院,柔止来过余家几回,知道花园西北角那头会有一道小径,路过他家养花伺草的牡丹楼,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瞧见余燕雪的院子了。 柔止刚到牡丹楼前,便见牡丹楼里走出一个身影……赫然是数日未见的余燕雪!她用了一张帕子捂着口鼻,蹑手蹑脚自一楼内走出,旋即便提着裙子,匆匆隐入了拐角处。 柔止刚要叫住她,便听见后头又有人十分激动地道:“华姑娘!” 柔止一怔,下意识地往前挡了挡,挡住了王脩之的视线,使他不至于看到余燕雪。她冷着脸转身,十分不客气地问:“王公子寻我,有何贵干?” 王脩之似乎是在席间喝了些酒,平日里斯文俊秀的面上有些潮红,他这些时日几次想去见柔止,可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见他,使得王脩之很是失魂落魄。他方才见柔止悄然离席,心知是自己的机会来了,便连忙跟上来。 如今见她这样冷淡,他心里不由很是失意,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华姑娘,我是来道歉的。” 柔止如今疑心牡丹楼里有什么东西,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被禁足的余燕雪会出现在此处,因而对王脩之的道歉,便十分敷衍:“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王脩之见她显然没有要原谅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十分难受。他再一次想到了,先前酒酣耳热之时,那些狐朋狗友说的话。 他借着酒意,再次开口:“华姑娘,我是真的知错了,不过我也是因为喜欢你,所以那日才忍不住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望华姑娘能够原谅我。” 说着,他便忍不住,想去拉她。 柔止猛地回身一避,冷眼看他,一字一句地道:“那日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但是我对王公子无意,如今还请王公子赶紧离开此地。” 她连衣摆都不愿意叫王脩之碰到,仿佛觉得他是什么肮脏的物品,王脩之怔然地站了一会儿,脑海里想的却是那日少女埋首在太子怀中,一张含娇带怯的花颜。 太子绝不可能娶她为正妻,那她为什么可以于太子纠缠不清,却不愿意看他一眼?! 王脩之被她再三回避的态度弄得怒火中烧,他猛地上前一步,不顾少女的反抗,用力地箍住她的胳膊,就要拖着她往楼里走。他的话音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 柔止吃痛,想要甩开他的手,可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她只觉得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胳膊捏得粉碎,她脚下踉跄,几乎是被他拖着往前走了几步,她怒不可遏地道:“王脩之,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来,把你在琅琊的事情全都说出去!” 王脩之被她这么一喊,不由有些心虚,立时便松了一只手要来捂住她的嘴,柔止忽地便抬脚踹到他小腿上,趁着他吃痛,扭头就跑! 可连步子都没迈开,她便觉得身后传来了一股极大的阻力——王脩之见她要跑,居然一脚踩住了她的裙摆! 柔止因着今日赴宴,穿得有些繁琐,被裙摆绊住了,无法再往前跑,王脩之见她走不了,便连忙急切说:“你别跑!你别跑!华姑娘,我是真心想娶你的!你若嫁给太子,至多当个妾室,我却可以娶你为正妻!” 柔止察觉到他说话时的酒气吹到自己的鼻尖,她猛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几乎都要从胸口跳出来! 旋即就听见“砰”一声,王脩之被从天而降的花瓶砸得满脸是血,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缓缓地倒了下去。 余燕雪站在他身后,一脚把倒下的王脩之踹开,旋即拉着柔止就往方才藏身的地方躲去。 这头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附近的下人,陆陆续续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往这头赶来。 第51章 唇间一片嫣红水光 柔止捂住嘴,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她不由看向了余燕雪。 她神情同样紧张,攥着柔止的那只手,手背上几乎有青筋浮现……不过是几日不见,余燕雪就瘦削了很多,面容苍白柔弱,可眼神却十分坚毅。 二人如今正在牡丹楼的一楼,里头一张长几放着数盆名贵牡,二人弯身躲在后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牡丹清香,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熏香气息,闻着温柔缱绻,叫人面红耳赤。 柔止见方才余燕雪忽地就冲出来,替她砸晕了王脩之,如今急得不行,便忽略了这种古怪的熏香味儿。她拉着余燕雪的衣袖,只是低声说:“他们很快就找过来了!咱们不能这样躲着!” 余燕雪颔首,旋即道:“你从后头的窗子出去。” 她显然是没有离开现场的意思。 柔止刚要劝,便听到楼上“砰”得一声响,似乎是有人砸碎了一个花瓶,旋即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没想到楼上有人,不由面露愕然之色,瞧向余燕雪,却只见她眼神紧紧地盯着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似乎是知道上头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牡丹楼外。 因着花瓶砸人的动静,一堆人匆匆忙忙地过来,只顾得上地上满头是血的王脩之,一时也并无人往牡丹楼里看过来。 余燕景作为今日的东道主,自然走在最前面,她看着王脩之倒在牡丹楼前,神情不由有些难看。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姑娘,她虽慌乱,却还是有条不紊地叫下人先去请大夫,又调来人手,将花园封住。 很快,余府供奉的大夫便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为王脩之诊治。 众人围着看,余燕景则四顾问道:“有谁看见,今日王公子是同谁在一处?” 方才大家都忙着评比牡丹魁首,自然没注意看王脩之的行踪,倒是有人提议道:“我们相互看看,可有谁家姑娘公子如今不在场罢……如今这样子,别是谁同王公子起了争执罢。” 余燕景皱了眉,看着牡丹楼紧闭的大门,心下忽地有些不安。她拦住了说要去大理寺报案的下人,只是道:“大夫说了,王脩之不会伤及性命,若是寻常口角,闹大了反而不好,咱们先寻着不在场的人,看看有没有人出来承认吧。”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可不多时,便有人道:“奇怪了,方才席间还见过柳公子的,如今怎么不见了?” 余燕景一怔。 她前几天才同柳秦彦大吵一架,若不是二人早有婚约,她今天都根本不想看到他。 可惜,对余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而且柳家与余家门楣相当,又是世交,这门婚事断然不能作罢。 她想到先前柳秦彦做出的事情,这会儿听说他不见了,不免就又往不太好的方向想去。她立时便低了头去吩咐身边侍女:“你现在去偏院里瞧瞧,那小贱人是不是也不见了。” 旋即,又有人说:“……白芙云也不见了。” 除此之外,华柔止也不在人群中。 余燕景紧紧地蹙着眉,命人去附近搜寻几人的踪迹,可是找了一圈,依旧不见踪影。如此一来,便只剩下了眼前花园西北角的牡丹楼了。 牡丹楼是余家培育花草的地方,因着余家家主余祭酒十分爱惜这些花草的缘故,平日里都是他亲自伺弄,楼外落锁,不许旁人进去的。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所以一开始余燕景并没有往这里头去寻人的意思。 余燕景往楼内看了一眼,面上便浮现了有些古怪的神情…… 平日都是锁着的大门,上头的那把黄铜锁居然被打开了。 旋即,里头忽地“砰”一声,似乎有人在内打碎了什么东西。牡丹楼外众人皆是一凛,只是道:“……楼内有人!咱们进去瞧瞧!” 柔止听闻他们要搜牡丹楼,不由有些紧张,可余燕雪却比她镇静得多,只是拉住她,不叫她乱动,她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人身侧的窗子,又一次开口道:“你现在出去。这窗户在牡丹楼的正后方,小心一些,不会被人看见。” 柔止急道:“你同我一起走!或者我同你一道留下来!” “你可知道王脩之方才对你做的……意味着什么么!”余燕雪忍不住呵斥她,“他在余家轻薄你,这件事情倘或传出去,你日后如何自处?!你如今尚未订婚,不可卷进来……赶紧走!” 柔止却固执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同我一道走?” “我有事情要做。”余燕雪低声说,“你现在出去,燕王在外头,他肯定会护你周全。你不必担心我……我能解决!” 柔止咬住了嘴唇。 她如今已然听明白了楼上的暧昧动静,又见余燕雪一幅破釜沉舟的模样,便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她提着裙子艰难地从窗口处爬出去, 这时,外头余燕景的贴身丫鬟也回来了,低声同她耳语说:“今天府中设宴,派去看守三姑娘的人手便少了许多,方才奴婢去看了,三姑娘如今已不在偏院内。” 余燕景只是觉得不可置信,她诧异地道:“仔细看过了么?” 侍女道:“奴婢确信,三姑娘不在。” 余燕景低了眼,微微思索片刻。众人见她如此模样,还以为她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楼里去看看,便劝道:“王脩之被袭,并非小事,楼中奇花异草虽多,可想来余祭酒深明大义,也能够体会姑娘的难处的。” 余燕景低声说:“是啊,他也能体会我的难处的。”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便彻底冷了脸,吩咐道:“去,你们去把门打开,把那个贱人给我押出来!” 牡丹楼的大门被“砰”得推开,春末的阳光在空气里泛出金光,许多尘埃在这金光之中飞舞旋转。 许久不现于人前的余家三姑娘便站在门内,她神情淡淡地同众人行礼,最后才看向了余燕景,她浅浅微笑:“二姐姐好。” 余燕景盯着她,见她镇定自若,全无被捉奸的羞耻之意,面皮微微抽动了一下,喝道:“贱人!” 旁人起先只是奇怪余燕雪为什么在这里,如今听着两姐妹俨然是要当面撕破脸皮,不由地都十分惊讶。他们不好插手余家家事,只好尴尬地立在一旁。 许修明同样在其中。 他诧异地望着余燕雪,只觉得这个心思深沉的少女如今面色白得接近透明,她这些时日又瘦了一些,似乎要融化在这春日阳光之中了。 察觉到他的注视,余燕雪看了他一眼。 余燕景冷声问:“柳秦彦在哪?你们这二人奸夫**,白日苟且,难道你都敢见我,他却不敢见么?!” 众人齐齐惊呼! 柳秦彦乃是工部柳侍郎之子,也就是余家二姑娘的未婚夫婿!如今听她的意思,这柳秦彦难道是与余三姑娘纠缠不清么?! “我同柳公子,从来都没有任何干系!”余燕雪冷冷地望着她,语调虽平,却有些怒意,“他人在楼上,余燕景,你倘或敢看,便上去看看罢!” 许修明眼睛微眯…… 他终于意识到了余家出了什么事情了。 只怕是……余燕景,误以为余三姑娘同他的未婚夫偷情。 余燕景受了激将法,自然是冷笑一声,便带着众人往楼上走。她笃定了是余燕雪同柳秦彦有奸情,这会儿只当她是色厉内荏。余燕景先前便想退了这门婚事,如今这对奸。夫。淫。妇把把柄都送到她手上了,岂有不用之理? 她气势汹汹地带人上了二楼,可看到眼前的场景之时,简直有些瞠目结舌! 二楼,只见内外衣物散乱了一地,她的未婚夫柳秦彦与她的好姐妹白芙云在满地的牡丹花中滚成了一团,赤条条的两条人影。 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地脱了力,听见众人上楼的声音,想站起来穿衣都不能,只能堪堪扯过一些衣物蔽体……狼狈似两条白蛆。 所有人都大骇,齐齐后退一步遮住眼睛。在场不乏有未出嫁的姑娘家,瞧着这般情境,又闻着空气中甜腻的香气,皆是面露反胃之色。 余燕雪缓缓地跟在众人后头,走了上来。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呼吸着外头的新鲜空气,含笑看着脸色发白的余燕景,问她:“姐姐瞧着,可还满意么?” 余燕景自然猜出了她在里头动了手脚,可当下之急是处理跟前的这对狗男女,她恨恨看了余燕雪一眼,瞧着地上的白芙云,咬牙切齿:“你这是怎么回事?” 白芙云哭得梨花带雨,抽抽噎噎地道:“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余燕景自诩平日待她不薄,反倒比余燕雪这个亲妹妹都还要好些!怎么也没想到是她在背后捣鬼!她狠狠地剜白芙云一眼,一脚踢向她! 柳秦彦见余燕景要伸脚去踹自己的相好,再是无力,也连忙起身去拦,他慌慌张张地道:“燕景!你听我解释,我们这是被人陷害了!” “什么叫被人陷害?”余燕雪在边上轻轻地笑,她将手拢在袖子里,温婉面上,浅笑盈盈,反问,“是被人陷害脱了衣裳,还是被人陷害与白芙云睡了?” 余燕景喝道:“你闭嘴!” 她指使着自家丫鬟把地上那对野鸳鸯抓起来,边上的余燕雪也同样被带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被押往余夫人在的正院。至于旁的宾客,今日已然将热闹瞧尽了,这会儿也不好意思留下来再看余家家丑,则都纷纷地知趣离开…… 柔止被余燕雪要求离开了牡丹楼,结果一翻出窗子,便看到了等在窗边的燕王。 燕王看着她的模样,啧啧称奇说:“不愧是阿徵瞧上的姑娘,很有胆量嘛,王脩之是你砸的?” 柔止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是燕雪姐姐救了我……” 燕王讶然道:“所以她还在楼里未脱身?……好孩子,我先叫人送你去找太子,我去寻她一趟。” 柔止本来就想去找文琢光请他帮忙,结果听燕王揽下了差事,自然求之不得。她有些疑惑地问:“燕王殿下同燕雪认识么?” 燕王笑了笑,没有回她的话,只是摸摸她的脑袋:“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 柔止被燕王手下与红袖一道送到了太子跟前。 红袖先前那会儿奉命捧了牡丹上台,结果一个回头便见自家姑娘不见了,她简直懊恼得要命,好歹柔止没有磕碰着,她仔细检查了一番,方才松了口气,又垮了脸:“姑娘,以后要去哪儿,可千万把奴婢带上!” 柔止伏在她膝上,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红袖听着声音不对,立时便抬起柔止的脑袋,发现自家姑娘眼眸水亮,面颊生晕,瞧着好似醉了一般……却也不仅仅只是醉意。 好在燕王的人知道太子如今正在离余家不远的某处茶馆中接见某小国使臣,急急地将人送到了太子处。 文琢光听说柔止出事,遣散了屋内所有人,从红袖手上接过迷迷糊糊的柔止,察觉到她细腻的腕间、脖颈,俱是一片粉红,温度高得也不正常。他皱眉,抬手摸了摸柔止的额头,喊她:“扇扇?” 红袖低声地同他说了余家方才的事情,又迟疑着说:“……许是屋内的香有问题。” 文琢光低下头去,在柔止身上翻了翻,果然见到了余燕雪给她留的一个香囊。他把香囊递到柔止鼻尖去,便见她难耐的神情似乎微微缓和。 她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唇间一片嫣红水光,费力地睁开眼去看他,眸子更是缱绻勾人,她哼哼唧唧地喊他:“哥哥,好热呀……” 文琢光垂眸凝视着她半晌,回头叫人去请个大夫来。 旁人不敢再看,都红着脸低头退下了,屋内只剩了这两人。少女身上似乎带了浓郁的牡丹香气,如同藕丝那般细细绵绵地攀上来。 文琢光把她抱在膝上,顿了顿,终于还是在少女的恳求声之中,抬起手指去,按在了她外裳的衣带上。 他低头,鼻息温热扑在她鬓间,低声道:“那我替你脱件衣裳?” 第52章 露出纤细锁骨与雪藕般的…… 柔止隐约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似乎有一种痒意自四肢百骸传出来,她半阖着双眼,眼睫轻轻颤动,自唇间溢出一声难耐的“阿徵哥哥”。 文琢光面容抚过她雪白的面颊,看见她脸颊上的小绒毛在阳光下柔软地舒展,她耳垂微微带些粉色,连带着面颊、脖颈,处处都是晕红,好像带着些透明之意,显现出惊人的脆弱与美好。 叫他想到,昨晚在月光下含苞待放的那株琉璃冠珠。 如今天气渐热,她今日出门,外头罩了件粉黛色的长褙子,青岚色下裙略略向上拢着,层层叠叠堆积在腰际,好在本就盖过脚背,如今唯独露出一小节纤细的脚腕,腕骨纤细,似单手便能握在掌间把玩。 文琢光的手指停在褙子的衣带上,在她的喊热声中,终于还是替她解开了那个细弱的带结,他替她略略将褙子往下拉,露出里头海棠红的主腰。 主腰似抹胸,只是自后向前,以一排珍珠贝母扣子围系,深兜玉腹,浅露荷尖,褙子往下拉开,便露出纤细锁骨与雪藕般的胳膊,手腕上一个绿得好似出水的翡翠玉镯,堪堪挂在腕间,衬得肌肤也似玉色。 柔止察觉他手掌温温的,比之自己浑身滚烫,只觉舒适,便调整了坐姿,伸开手臂去,搂住文琢光的脖颈。外裳几乎被褪至腰间,而她身上暗香浮动,如酒意熏人。 文琢光按住她的后腰,不叫她乱蹭,只是说:“一会儿大夫就来了,你乖一些,先等等罢。” 柔止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忽地又仰起头去,看着他,委委屈屈地道:“我渴了。” 她因着口渴,不住地去舔舐自己的嘴唇,唇上一片水光淋漓,文琢光看得眼神微暗。他抬手将茶盏递到她嘴唇边,看着她仰头去用嘴唇衔住茶盏,喉头微微滑动。 她饮得太急,微微咳嗽两声,文琢光用指腹抹去她唇畔的水珠,见她神情似乎依旧迷迷瞪瞪,不由叹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柔止脑子里只剩了一团浆糊,倒是还记得正事,支支吾吾地道:“……方才、方才,我去牡丹楼附近,王脩之来寻我,他说我对他有误会……” “……他踩住我的裙摆,要来抓我的手,”柔止最后说,“燕雪出来砸晕了她。” 随后,她在牡丹楼里待了一会儿,等到出来,便渐渐察觉自己身上热得不像话,贴着文琢光温温的体温,方才觉得好受些。 文琢光听见王脩之踩住她的裙摆,眉头便微微皱起。他指腹停留在少女的唇畔,察觉到她说话时,嘴唇擦过他的指尖,又湿又软。 柔止说了几句话,才发觉他沉默不语。她不由去看他,却见太子神情莫测,凝睇着她,眼中出现了她从未注意到过的情绪。 他轻声问:“不是叫你离他远一些么?” 柔止呆了呆,下意识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浑身燥热难耐,解释了一句,便又用自己滚烫的面颊去贴他,支支吾吾地说:“好难受,哥哥,我是不是中蛊了?” 她想到先前自己看的那些志怪小说里头的妖道,十分擅长给人下蛊虫,叫人如百蚁噬心般难耐,只觉得自己如今也差不多了,便有些慌张。 两人贴得极近,她的呼吸吹拂在文琢光面上,她滚烫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能够感觉到她清瘦的每一处骨架……还有丰盈似兔儿的柔软。 文琢光端起她喝过的冷茶,一饮而尽,只是道:“你不会有事的。” 他觉得自己才是中蛊了。 ……不然干嘛盯着她看。 柔止“唔”了一声,忽地蹙着眉,又不大舒服地扭了扭,嘟囔说:“哥哥你太瘦了,硌得慌。” 文琢光:“……” 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她的腰,把人从自己膝上抱下来。 恰巧外头传来敲门声,柔止一惊,倏地回头,却不意嘴唇擦过一处冰凉柔软的地方。她本就十分口渴燥热,蓦地触及此处,便下意识地伸出舌头去舔了一下。 文琢光手上动作一紧,按住她纤细的腰,把人揽到面前。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文琢光颇为无言。 他心知自己不能再这样同她相处下去了,于是扬声叫外头等着的人进来。 大夫提着药箱进来,给柔止把了脉,最终在太子冷凝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姑娘方才是受了催情的香料影响,好在并未久留那室内,寻了通风处略待一待,散散香气,再喝碗清心凝神的药便是了。” 文琢光替她应下了,叫人煮了药过来,用目光注视着少女将药汁一饮而尽。 柔止喝完药,便好多了,面上燥热稍退,也不再好意思缠着他。 她如今清醒了许多,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同文琢光的行为有些不妥,便悄悄地往角落里躲了躲,把自己缩成一团,脸颊埋进膝盖,只露出通红的耳朵尖尖。 文琢光叫人送走了大夫,回头便看到她这个模样,不由有些好笑,问:“扇扇?” 小姑娘不理他,只是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文琢光失笑,哄道:“不是说喜欢我么?这便不好意思了?” 柔止的耳朵尖尖似乎动了动,想抬起头,旋即更懊恼了:“不行!” 文琢光:“怎么不行?” “阿娘说女孩子不可过于主动!” 她方才还对他投怀送抱了,这何止是主动啊! 她懊恼得简直要哭出来,不管他怎么哄,都不肯抬头,只用一个倔强的背影对着他。 文琢光笑得不行,又哄了她几句,见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抬头,便只好曲线救国,转而道:“……你不想去余家看看么?” 柔止似乎有些意动,她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可以么?” 文琢光道:“嗯。” …… 余家。 余燕雪将手插在袖子里,她平日温婉恭顺的神情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是紧紧地盯着堂上几人的背影。 余燕景正在与父亲哭诉,说柳秦彦做出如此丑事,自己倘或还要嫁给他,便会成为全京城人的笑柄。柳家的长辈也被请来了,柳夫人面上满是羞愧之色,不断地拉着柳秦彦叫他给余燕景道歉。 白芙云跪在一边,见柳侍郎要去打柳秦彦,便哭着上前阻拦,磕头道:“都是我!是我没能忍住,是我搅了姐姐的好事!只是我与柳郎是真心相爱……只要柳郎无事,我愿意以死谢罪!” 白家家世平平,如今出了这种事,也半点动静都没有,徒留白芙云一人面对。 余燕景见她还敢出来说话,便愈发想到昔日自己如何待她掏心掏肺的好,冷了脸,上去便是一巴掌:“……贱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白芙云挨打后,便凄凄切切地道:“我知道姐姐恨我,可我也没有选择!姐姐你不喜欢柳郎,几次三番与他争执,柳郎满心满意都是姐姐你,那一次便吃了些酒,误将我认作了姐姐……一切都是我的错!” 余燕景被她抱住腿,刚要不耐烦地伸脚去踹,那木头一般的柳秦彦却忽地扑了过来,挡在了白芙云跟前,他盯着余燕景,冷笑着反问:“余二姑娘瞧不上我,从来就不想嫁给我,芙云待我一片真心,如今还怀了我的孩子,你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退婚,难道还容不下她们母子么?!”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柳家几代单传,这个孩子自然是不能打掉的。 可是柳家余家几代世交,只怕交情便要到今日为止了。 柳家人狼狈地走了,只说改日再上门来赔礼道歉,连带着带走了哭泣不止的白芙云。 可外人一走,余祭酒便抬起手去,猛地给了余燕景一巴掌! “啪”得一声,余燕景的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余祭酒怒道:“先前你千般笃定说柳秦彦与你妹妹有染,家中好说歹说劝你留下这门婚事,为此,不惜将你妹妹远嫁给榆阳侯当填房!事已至此,你为何还不依不饶,非要去撞破柳秦彦的私会?!你可知今日之后,我们余家要丢多大的人!” 余夫人见丈夫动怒,连忙哀声劝解,可余燕景却只是冷笑反问:“我凭什么不能撞破?!他私会余燕雪也要,私会白芙云也好,这门婚事我都不想要了!错的是他,阿爹你凭什么打我?!” “凭你是余家女儿!”余祭酒胸口怒意顿起,“你以为你那点儿小心思,我不知道么?!我告诉你,我余家几代清贵,绝不可能把你嫁给一个商人!就算与柳家婚事作罢,哪怕把你送到庵堂里做姑子,你也别做梦想嫁给他!” 余燕景捂着面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向来受宠,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一贯可亲可敬的父亲,宁可要她嫁给一个朝三暮四、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也不愿意叫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扭头便走。 路过了余燕雪的身侧,她冷笑着说:“现在可如了你的意了?” 余燕雪面容略过她红肿的面颊,并不觉得有快意。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见着堂上的父亲将视线投过来。她忽地便明白了,自己的下场也不会有变化,只是主动上前,跪下请罪:“女儿不顾父亲禁令,擅自出了院子,还请父亲责罚。” 余祭酒向来知道这个女儿乖顺温婉,也怜惜她姨娘身世,总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对着母女俩多些照拂。可是即便如此,当余燕景指着余燕雪的鼻子,污蔑她不顾廉耻与自己的姐夫有染,又说倘或余燕雪不被处置自己就不嫁人的时候,余祭酒还是选择牺牲了这个他曾经偏爱过的庶女。 余夫人不喜余燕雪久矣,见他松动,便给余燕雪定下了做榆阳侯的填房。 榆阳侯年近四十,岁数同余祭酒都差不多了。余燕雪要嫁给他做填房,先夫人留下的长子都比她要大一岁。 即便如今真相被揭穿,柳秦彦并非与余燕雪有染…… 这门婚事也绝对不能作罢。 否则,余家一天内退两门婚,面子要往何处放? 余祭酒心怀愧疚,又见余燕雪乖觉请罪,便缓了缓声音,只说:“你比你姐姐懂事,今日之后,禁足就不必了,却也别出门去,待在家中,好生绣嫁妆罢。” 余燕雪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还是说,你不愿意?”余祭酒皱眉问。 余燕雪刚要无奈应下,便听见后头有个声音道:“我不同意。” 她诧异地回头望去,便见向来总是没个正形的许国公世子走了进来。余家明明早就把各处门都给封住了,以防消息走漏,也不知道许修明是怎么进来的。 直到看到后头太子与华柔止也出现,余燕雪方才松了口气。 ……只要太子能够看在柔止的面上,说上一句话,她的婚事便兴许还能有转机。 柔止安抚地看了看她,旋即看向许修明。 许修明方才被余家的人拦在外头,几乎暴躁得要破门而入了,见她同文琢光一倒过来,便说要与他们一起进来,自己有办法救余燕雪。 柔止知道许国公世子向来灵活多思,还以为他有什么妙计了。 结果,他却说:“……余三姑娘已经同许某私定终身了,所以她不能嫁给榆阳侯。” 众人:“……” 第53章 腰肢弧度纤细迷人,身上…… 室内气氛凝滞。 被“私定终身”的余燕雪表情有些呆滞,看了看许修明,后者得意洋洋地给了她一个“你看我帅吗”的智障眼神。 余燕雪:“……” 她虽然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遇上这种场合。 可是她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余祭酒就算嘴上说得再清高,可眼见着就要背靠太子东山再起的太子母族,与一个除了爵位外没有任何实权的榆阳侯,二者孰轻孰重,他又怎么会分不清? 于是,她沉默了片刻,由着许修明同样跪在了自己的身侧。 “我心悦燕雪久矣,”许修明说,“还望祭酒成全。” 余祭酒虽然大感惊讶,可是看了看自家柔弱美貌的小女儿,很快就明了——余燕雪生得似生母赵姨娘,容貌十分美丽,只是因为她总是一副恭敬柔顺的样子,便叫这种美丽蒙了一层薄尘,并不打眼。说来,她这性子,也一直比余燕景要更适合高嫁。 余祭酒没有开口,边上的余夫人却没忍住。她冷冷地扫过地上的余燕雪,语气轻蔑,只说:“果然是赵氏教出来的好女儿。” 余燕雪面色稍凝,她背脊挺直,刚要开口去反驳,便听余祭酒呵斥了妻子:“你休得多嘴。我不来问你你怎么教的女儿,你难道心中不清楚么?” 余燕雪先前被污蔑说与柳秦彦有染,如今余祭酒见了许修明站在跟前,心间愈发笃定是余燕景母女二人污蔑于她—— 许国公世子虽有些纨绔之名,可到底是京中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子弟,有他珠玉在先,谁能看得上柳秦彦一个区区侍郎之子? 余祭酒念头转的飞快,旋即便低头,笑着去问余燕雪:“那雪儿意下如何呢?” 余燕雪怔了怔。她本来想的是许修明为了救自己没办法,便随口扯了个说辞……她意下如何?她还能意下如何? 难道她还真能嫁到许家做世子夫人么? 她刚要说自己要再想想,便听一侧沉默而立的太子开了口。 他看完了全程戏,如今算是一锤定音:“既然如此,今日舅父不再,孤也算许修明的家人,今日在场,便擅做主张,为他来讨这一纸婚书罢。” 余燕雪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荒谬了。 偏偏还是件对她有利的好事! 不出片刻,太子亲口为余燕雪与许修明赐婚的事情便如插着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宅院。 余夫人同余燕景那头恼得险些要捏碎茶杯,而本来还在为女儿要嫁为填房而哭泣苦恼的赵姨娘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余燕雪回到了偏院,见着了在门口处欲言又止的母亲,神情倒并不愉悦,好似被太子赐婚的人不是她。 后头却有个青年温润的声音道:“岳母大人好。” 赵姨娘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请许修明进来坐。许修明却故意站在外头,似叹非叹地感慨说:“……我今日莽撞,说话急了一些,贸然说出自己的心意,倒是叫三姑娘骑虎难下了,也难怪她不悦。” 余燕雪脸皮抽了抽。 她自诩是个心思深沉之人…… 可是向来瞧着脑仁不过核桃大的许修明怎么这么能装! 她脸色微微扭曲,似乎很想翻脸骂他一顿。 赵姨娘有些不知事情原委,甚至未曾听过余燕雪提起许修明。她是个没有什么心思的妇人,要不然这些年也不会被余夫人那般拿捏磨搓。这会儿,赵姨娘瞧出了女儿的不悦,可却也知道她并非真的动怒,思来想去,只是笑着说:“世子与雪儿有话要说罢?我恰好今日还没喝药,便先回房去了。” 她路过余燕雪的时候,轻轻地搭了搭女儿的肩膀,仿佛是希望借此抚平她的愤懑。 余燕雪叹了口气,注视着母亲回房,方才回头看许修明:“许世子要不要同我解释解释?” “啊?”许修明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迷茫,“我方才在祭酒跟前,说了那么多我心悦你的话,我自己都要害臊了,难道你还想再听一遍么?” 余燕雪彻底破防,拿了个杯子砸他:“……你快滚!” 许修明单手接了那杯子,只是望着她笑,忽地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今天这样鲁莽,你放心,回头我会同我父母说清楚,然后挑个好日子,上门正式提亲的。” 她本来就大的眼睛因为惊讶,又睁大了一点。 许修明今日见了她许多面,见到她这般只觉得可爱,趁着她不备,抬手去捏了捏她的脸。 余燕雪的脾气又臭又硬,脸颊倒是香香软软。 许修明赶在她砸下一个杯子之前,笑着离开了偏院。 徒留余燕雪一人站在原地。她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觉得有些发热,半晌,她微微舒出一口气,像是有些恍惚。 …… 柔止自从那日得知许修明喜欢余燕雪,甚至为了她,开口就是“两情相悦”,以世子妃之位相许后,心里很是感慨。 余燕雪顺理成章地与许修明订了婚,据说因为许修明这一鲁莽举动,早已金盆洗手的许国公破天荒地把自己放在兵器库吃灰的那把大刀给拿了出来,追着唯一的儿子砍了半个时辰,要不是许夫人拦着,不是累死老子,就是砍死儿子。 不过到了最后,夫妇二人还是遵循了许修明的意见,寻了一位京中口碑颇好的夫人上门为二人说亲。 婚期也很快定下来,正在次年四月,是个春暖花开的好日子。 这桩婚事自余家嫡女余燕景与柳侍郎长子退婚后,便显得尤其扎眼,成为了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瞎传的,”余燕雪的禁足被解除,平日里十分自由,因着不堪流言侵扰,她时常来寻柔止说话,“……今天在学中,还有人拦住我问,我身上用的什么香料,是否能叫男子神魂颠倒,想要向我买一匣呢!” 柔止:“……” 她忍着笑意,只是说:“那我觉得,这个问题,应当是去问问许世子呀。我看姐姐的香,对他最是管用呢!” 余燕雪无奈道:“旁人笑我便罢了,可你还不清楚么?我与他那丁点儿交集,如何称得上是什么日久生情。” “可是我觉得他就是很喜欢姐姐,”柔止却执着地说,“我问了殿下,殿下说,许世子看着不甚正经,可性子同许国公一般,是个极为重诺之人。他不会将婚姻大事当做儿戏。” “或许早在姐姐没注意到的时刻,许世子便喜欢姐姐了。”柔止说。 余燕雪一时间有些出神。 其实她同许修明的初见实在是很不愉快。 她那会儿为了能够多想办法攒些银子,便偶尔会将自己合的香丸拿出去卖给铺子,再由铺子兜售给各家贵族夫人小姐。 好几回,便好巧不巧地遇见了许修明带着不同的人去买香。 有时候是醉风楼的花魁香香姑娘,有时候又是某家酒肆卖酒的小酒娘……总之,每次带的人都不一样。 余燕雪实在有些瞧不上这花心的男人,后来便设计,故意将那日卖出去的香丸标价极高,本来想讹一讹他,岂料他眼皮也不眨地便将东西买了下来。 回头,他还拦住从香铺后门走出的余燕雪,勾起嘴角冲着她笑:“我几次三番光顾姑娘生意,姑娘怎么还讹我呢?” 余燕雪当时道:“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么叫讹?” 后来,两人又遇到了几次,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之间,从来都是旗鼓相当。 直到后来在翔鸾书院中重逢。 “别说我了,”余燕雪最后说,“我一直都没问你,那日我匆匆把你赶走,忘了你不似我一般,常年闻各种香料,恐怕那日的春情香对你颇有些影响……后来是太子与你一道来的,可有发生什么?” 柔止一惊,立时便结结巴巴了起来:“能、能有什么呀!” 余燕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若是没有什么,你脸红干嘛?” 柔止:“……” 她委屈巴巴地说:“可是真的没有什么呀。” 余燕雪不由感慨:“太子殿下,真是个君子。” 柔止耳朵尖红红的,小声道:“倒也不是……我那天回来,便同阿娘说了实情。” 然后林含瑛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听柔止说“文琢光瘦得有些硌人”,便好似明白了什么,神情很是古怪了半天,最后叫她平日里不可与太子太过亲密。 余燕雪听了,险些笑出声。她咳嗽着道:“你当时也是那么与太子说的?” 柔止乖乖巧巧地“嗯”了一声。 余燕雪便又笑,最后才在小姑娘的求知欲里头,隐晦地同她道:“男子与女子不同,那是……那是男子对女子情动的证明。” 柔止呆住了。 她怔怔反问说:“情动?” “是啊,”余燕雪意味深长地说,“我就说呢,你这般的小美人儿,浑身酥软地挂在他身上,他还能坐怀不乱?如今看来,虽不知神志是否乱了,可起码身体上是有些乱了的……” 她说着,促狭地往柔止身上望了一眼。 因着日子渐暖,柔止今儿外头穿的不过一件薄薄豆绿色半袖,里头系着丁香色主腰。主腰与抹胸不同,一排金扣下来,更能显出女子纤细腰身与丰满上围,雪白细腻呼之欲出,如盈盈而立的莲荷,煞是惹人怜爱。 柔止脸渐渐红了。 她蹙眉说:“可是他把我拎开了,我以为他不喜欢我呢。” “就是因着喜欢,”余燕雪却说,“所以敬你爱你,不愿过于轻薄了你。你同他如今,我瞧着是两情相悦的,可到底没有定下名分来,太子如此行事,也是理所当然。” 华柔止能够接触到的同龄异性实在是有些少,自及笄后即便有几个要来献殷勤的,也基本都被文琢光挡了回去。 是以她在男女关系上,几乎是没有任何成熟的想法。不过是觉得喜欢一个人,便总是要与他待在一处,亲亲贴贴。 文琢光自然是不能占她这样的便宜的,所以才时时避让。 柔止说:“可我不觉得是名分的问题。” 余燕雪挑眉看她。 “我觉得,他好像始终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柔止小声地说,“是,他是年长我许多,所以他便觉得我喜欢他是一时冲动……” 可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比他小,可是却也知道,喜欢一个人并非是一时的事情。她有很努力地去表达自己的爱意,可他…… 那头,许修明志得意满,十分大言不惭地与太子说:“我这个做表弟的都订婚了,太子殿下何时与华姑娘修成正果呀?” 文琢光却说:“……她还小。” 许修明不由摇头,只说:“华姑娘年纪不小了,只是父母娇宠,加上你又一直以兄长自居,才把她当成个小孩子看待呢。不过,殿下,你真打算这么一直同她相处下去么?她懵懵懂懂的,你不去点拨她,你就耐心地等她长大?” 文琢光反问道:“有何不可?” “倒是没什么不可,”许修明说,“不过嘛,你守着珍宝,自然要惹人觊觎。王脩之是彻底没戏了,可华姑娘那勾人的模样,对男子有多大的吸引力,你也是男人,难道不知道么?没有王脩之,也有赵脩之,李脩之,娇花一日停留在枝头,自然一日有人会起妄念……” 文琢光不悦地皱眉。 他不喜欢旁人讨论柔止的样貌,哪怕是许修明也不例外。 许修明被他看了一眼,老老实实地闭了嘴,最后却说:“我觉得你怕的那些东西,简直是无稽之谈。你怕自己如陛下辜负皇后那样,辜负华柔止么?他是他,你是你……而且,这天底下,当真还有第二个男的,敢娶华柔止,不被你一刀劈了么?” 太子皱眉沉思半晌,方才道:“那倒的确没有。” 先前王脩之被打的事情,自然是被太子压了下来,如今他正躺在家中养病,而太子一脉的人则开始动手清算王家。 文琢光行事作风一贯狠绝,能够容忍王家那么久,不过是因着王家是个庞然大物,不好随便去动。可随着齐州疫情愈发严重,再加上王脩之的事情,文琢光早就忍不下王家了。 自然,他这番动手,也多少是掺杂了一些私人恩怨的。 太子自己也并不避讳此事。 许修明:“……”要不要夸夸你有自知之明啊。 他最后只能说:“唉,我言尽于此啦。我听你身边的观棋说,你这些时日又有些回避华姑娘的意思,要我看来,则大可不必。你一手养大的姑娘,自然是放到你自己身边,才最叫人放心。而且孙氏总想在太子妃的位置上安插自己的人,你娶了华柔止,也不会有半分后顾之忧。” 文琢光默然,最后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已是夜深了。 太子盥洗后,便躺在榻上,阖目入眠。 可今夜的梦境,却猝不及防间闯入了柔止的身影。她攀着他的脖颈,乖乖巧巧地坐着,忽地又将嘴唇凑到他耳畔,小声说:“哥哥,我喜欢你,你为什么总是避着我呢?” 她还是穿着那日的衣裳,腰肢弧度纤细迷人,身上香气馥郁。 她的嘴唇同他那日所察觉到的一般柔软温暖,轻轻地擦过他唇畔,她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文琢光猛地睁眼。 天已然蒙蒙亮,屋内弥漫起暧昧难言的气息。 文琢光起身,回身看了看,破天荒地感到一丝烦躁。他脸色冷得要命,一直到官员们进东宫来议事,都无人能得见太子半丝笑靥。 观棋贴身伺候他起居,自然知道事情的原委,可见太子烦躁却不敢说话了。 最后还是太子把满屋子的人都遣散了,揉着眉心开口,说:“……把柔止去给孤接过来。” 观棋应下,刚要出去,却听外头宫人来报,说是华柔止来了。 文琢光不由一怔。 第54章 亲吻他放在心头多年的人…… 华柔止走进来,看到太子坐在案后,案上满满当当地堆着公文。 他少年时容貌昳丽,锋芒毕露,如今瞧着,却渐渐地变得温文内敛,唯有在偶尔抬眼看人时,眼中仍有昔日冷锐的锋芒。 可不管什么时候,他看向柔止的眼神,永远是宠溺温和的,好像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会永远包容爱护她。 柔止进了殿内,便一言不发,神情似乎有些沮丧。 文琢光便冲她张开手。 她坐到他怀里,小声说:“我是打扰了你议事了么?” “没有,”文琢光却说,“我正要叫人去找你。” 柔止一怔,旋即问:“寻我什么事?” “王脩之那日受伤的事情,被我压了下去,王家人接到消息后大怒,要你们书院的王山长来同我讨要说法。”文琢光淡淡说,“他原先应该去任的吏部侍郎之职,也同样空缺了下来。我预备遣他回琅琊,不过路途跋涉,他身上又负伤,可能会死在途中,你意下如何?” 柔止闻言,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倒也不是对文琢光这样轻描淡写地决定一条人命的惊讶,而是奇怪于他居然会把这种事情拿来与她商量。 仿佛从先前他说过那番话后,他便开始渐渐地将她当成自己的同龄人,而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 “……我不知道如何处置,”柔止最后说,“我有些厌恶他,哥哥你看着办就是了。” 文琢光“嗯”了一声,放了她下去,起身去寻茶具来煮茶。 水雾袅袅中,柔止看到他神色似乎有些疲惫,不由问:“你昨夜没睡好么?” 文琢光隔着水雾,抬眼去看了她一眼。 少女坐在他的座位上,身子因着忧心而略略前倾,裙摆如同月色般倾泻了一地,上头绣着的金线纹路熠熠生辉,使得她柔白的面容如同明珠般温润耀眼。 正是他昨夜梦中模样。 文琢光“唔”了一声,便见她起身,绕到了自己的身后,带着浅浅香气的手指伸了过来,似小猫爪一般搭到了他的脖颈上。 她说:“你弯身下来一些,我替你按一按。” 文琢光抬起水壶同她示意自己还有事要做,她便不大乐意地回到了位置上,盯着他烹茶。 文琢光在她熠熠的目光中走回到案前,抬手给她面前的水杯注入热水,问她:“我听说你这两天很忙,你阿娘给你寻了几个郎君为你相看,怎么还有空来寻我?” 柔止呆了呆。 这倒是真的。 倒也不是说林含瑛对太子爷有什么意见,她只是觉得自家女儿长到这么大,没见过几个男子,光光是吊死在太子这棵树上,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她快到临盆,家中事务都一并交由了女儿打理,成日除却昏睡之余,便十分的空闲,思来想去,还是继续给女儿的相亲大业。 柔止本来一个也不想见,可乐安与余燕雪这俩订了婚的,反而都齐齐来劝她,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叫她好好看看,然后再想想自己是不是还喜欢太子殿下。 她看了一圈……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都很好,可是她还是最想见到文琢光。 有一位小郎君说自己喜欢骑马打马球,昔日在京郊得过她一个香囊,珍藏至今……柔止却想到很多年前,她给文琢光编的那根红绳,他一直带到褪色,直到她又给了他新的,方才见他换了。 于是最后,她便笑着对那位小郎君道:“谢谢你。” 小郎君:“?” 柔止说:“喜欢一个人,的确是会很珍惜对方送的东西的。你叫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然后她便婉拒了小郎君,回头便直奔东宫来了。 如今听着文琢光这有些不是滋味的话,柔止便下意识地反问说:“你知道我在相亲,你怎么不来寻我呀?” 文琢光:“怕坏了你好事。” 话虽如此,他却抬手去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像是觉得有趣。 她瞪着他,恼道:“有趣?!” 文琢光道:“我这两日想了想,如果你心思未定,哪怕不喜欢王脩之,也说不准会喜欢赵脩之李脩之的,又或者只是觉得我对你好,等到下一个对你更好的来了,你就跟着跑了。” 柔止:“……” 其实她阿娘也是这么说,所以才逼着她去见旁人。 可她很不满意文琢光的态度! “且不说我喜不喜欢别人,”她气势汹汹地反问说,“那就算我喜欢他人了,可我还是最喜欢你,那你就坐在东宫里头等着我来找你么?你不会主动一些么?太子殿下,你可是男子!哪有男子不追求女子的!我跑了,你腿那么长,你走两步就追上了呀!” 文琢光听了实在是有些想笑。 可是她难得这样一本正经地训话,他又觉得,自己如果是笑了,是很不给她面子的。 于是太子忍着笑意,反问说:“那如果我喜欢别人了,柔止会怎么办?” 她立刻回答:“那我就再也不见你!” 话一出口,她自己便愣住了。 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实在是太不讲道理了,难怪文琢光总把她当成是小孩子看待。 ……可这也是实话。 “我阿娘这几日,叫我去见别家小公子小郎君,”她忽地说,“我其实也是同意的。我分不出我对你和对旁人有什么不同,我想去感受一番。但是,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就是孝懿皇后的前车之鉴。” 文琢光一怔。 他用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复杂目光看了看华柔止。 他的小姑娘的成长速度,远比他想象的要快上一些。先前这些事情,都是他与她父母在为她考虑,可如今,她居然也会考虑起来了。 柔止说:“我阿娘觉得,我性子太过于单纯良善,她说昔年孝懿皇后比我还强上一些,起码那会儿许国公府还是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可是即便那样,孝懿皇后还是在宫中香消玉殒了,就算陛下年年缅怀她,可斯人已逝,又有什么用?宫中年年都有新面孔,可孝懿皇后却永远也不会回来了……阿娘希望我能够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可最好,那个人不要是太子殿下。” 这是林含瑛知道礼部已经开始着手拟定太子妃人选以及一同要嫁给太子的两位良娣人选了之后,慎而重之地同女儿说的。 空气仿佛忽然凝滞了。 早已舒展的新芽在柔止跟前的玲珑黄釉盏中缓缓释放着香气,袅袅的水雾隔在二人之间。 柔止静静地瞧着他。 她其实很想说,她很羡慕乐安与余燕雪,因为她们的未婚夫婿似乎都是满心满眼地只有她们,她其实也很希望文琢光眼里只有自己。可是他注定是未来的国君,兴许有朝一日也会像皇帝那样,为了平衡世家势力,而娶很多花一般的女孩子进宫呢? 她见文琢光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说出了他心中所想。她垂了眼,也不看他,心里只是兀自难过着。 半晌,文琢光才叹了口气:“……都说少女最是敏感多思,我的柔止是真的长大了。” 他伸出手去,替眼睛红得像兔子一般的少女捂住了眼睛。 “……你不必考虑这些。”文琢光说,“你只需要好好想明白自己对我的念头就是了。” 至于旁的,什么朝堂斗争,什么子嗣问题,什么礼仪法度……他既然当初说出过能够娶她的话,就绝不会叫她再操心半分。 文清客是文清客,文琢光是文琢光。而华柔止,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他连要把她嫁给旁人都舍不得,又怎么可能舍得她到自己身边还受委屈。 柔止缓缓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她刚要问,外头便传来叩门声,观棋在外道:“殿下,礼部官员求见。” 文琢光刚要说不见,便见柔止忽地“蹭”地站了起来。 她盯着文琢光:“叫他进来。” 文琢光:“……” 他最后还是没有拗得过她,叫外头的礼部侍郎进门了。 礼部侍郎来还能干嘛?自然是奉了孙贵妃的命,过来给太子过目一些通过了初步筛查的世家之女的画像。 柔止退到屏风后,屏声静气地听。 礼部侍郎道:“李知府之女,温婉得体,素有贤名……” 后头还跟了一串人名。 每报出一个人名,便有礼部官员将画像呈上展开,给太子过目。 文琢光下意识往屏风后看了一眼。 就算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屏风,他都能感受到她不善的目光。 礼部侍郎又道:“殿下再来看看这高氏,她在济州有天女之称,甚至有学子写诗赞她有倾城之色……” 文琢光:“……” 太子轻咳了一声,只说:“孤今日心情不愉,你先退下,改日再议。” 礼部的人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选妃的事情是皇帝吩咐的,他们也只是奉旨办事,太子却把这件事情放了又放,今日好不容易宣见了他们,怎么又要改日再议了? 可他们不敢反驳太子的意思,只好退下。 等人都走了,柔止才从屏风后走出来。她盯着那一堆被放在案上的画卷,感慨道:“这么多佳丽,我看殿下没来坏我的好事,我却不懂事,来坏了殿下的情怀啊。” 文琢光:“……” 柔止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整理了一下思绪。她从来没这么满腔愤懑过,这会儿见他又不说话,便打算更近一步,搜肠刮肚地寻一些刻薄的话语来刺他。 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她只是控诉他:“哥哥,你骗人!你说你最喜欢我了,可你刚才还说你会喜欢别人,这会儿还在这里选妃!” 文琢光道:“你也知道我最喜欢你了么?” “你教我打球,教我骑马,教我读书写字……”少女固执地问,“还有!你还亲了我!难道这些事情,你都会对旁人做么?” 文琢光注视着她,失笑道:“那不算亲。” “那怎么能不算?” 她刚要继续理论,话才落地,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她被人拎着腰提了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身后铺满公文的案上。 公文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她手中的茶盏亦是翻到,泼湿了方才被礼部官员留下的秀女画卷。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很大,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 文琢光俯身下去,额头与她相抵,声音轻似在她耳边呢喃:“……我不会对旁人做。” 她紧张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他句句呼吸都拂在她耳侧,叫她耳根子一点一点地红起来。 可心里却渐渐地回味过某种隐秘的欣喜。 她眼睫毛微微颤抖,眼眸中似乎带些水意,忽然像鼓起勇气,凑上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嘴唇。 文琢光静静地望着她,见少女羞得好像都坐不住,她垂下眼睛,怯生生地问:“那、那这样,对吗?” 他道:“也不对。” 她心下不服,刚要抬头去反驳,却察觉对方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她背后被他修长的手牢牢扣住,躲避不得,只得费劲地仰起头去迎合。 空气中唯有缠绵之声。 文琢光闭着眼,察觉到少女的身躯在怀中微微颤抖……他知道她的惊乱,却不想停下。他揉着柔止的耳垂,愈发将她往自己怀中拉近了些,近乎虔诚地去亲吻他放在心头多年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柔止软软地从桌子上滑下来,她捂着脸,听着文琢光在后头慢条斯理地说:“这样才对。” 柔止:“……” 她扭头就跑了。 第55章 孤的太子妃之位,本来就…… 文琢光看着少女仓皇离去的身影,抬手摸了摸唇畔,有些失笑。 她的口脂有一股清甜香气,因着二人方才唇齿交接,那股清香便也留在了他的唇间。 外头观棋听见动静,进来要收拾桌上的东西,却见太子以手抚唇,面上尚且带着微笑,而方才防止公文的案上却是一团遭乱。他心中猜到了事情经过,不敢去看太子,只是低头捡文书。 可旋即,他便发觉了不对……方才礼部所放置的那些秀女画卷,皆被那一盏茶泼湿了,只怕便是拿出去晾干,也很难再看清楚上头的人像。 他不由有些迟疑,回头试探问道:“殿下,这些画卷……” 文琢光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说:“你寻个无人处,把这些画卷都处理了。” 观棋道:“那礼部那头呢?” “礼部那头,孤会去说的。”文琢光说着,忽地问,“观棋,你觉得柔止做孤的太子妃怎么样?” 观棋一愣。 不过心思缜密如他,自然猜得出太子的心意,于是便垂首道:“殿下喜爱华姑娘,华姑娘亦是满心满眼都是殿下,二人乃天作之合,只是……” 只是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同意。 皇帝大概率是会同意华柔止嫁给太子的,可是相比之下,华家门楣并不算太高,华柔止的身份颇有些压不住太子妃的位置。哪怕是真的叫她做了太子妃,以皇帝向来喜欢制衡的性子,只怕就还要再赐两个良娣……可华柔止显然是不会接受的。 太子自然也想到了这些。 他方才因着华柔止而微微扬起的笑意很快就淡了一些。 他道:“这些孤都会解决好。” …… 翌日,柔止进学堂的时候,便见许多同窗们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说话,一个个面上皆是生着红晕,似乎十分激动。 柔止坐下,前头的乐安便回过头问她:“你怎么还没搞定?” 柔止:“?” 乐安“嘶”了一声,有些替她着急,只是说:“你可知道,皇上叫孙贵妃帮着操持选太子妃的事情?京中的官家未嫁女基本都在参选之列,就在前两天,礼部已经收齐了各人画像了,眼见着这两天就会有结果……” 柔止下意识道:“所以大家都是在期待么?” “那是自然,”乐安小声说,“太子才貌人品,但凡谁有其中一样,都该为人追捧了,更何况他劝占了?” 柔止一怔。她又想到昨日见得那些画像。 她刚要开口说话,便听边上一阵哄笑,少女们彼此吹嘘着,都说对方肯定是未来太子妃,云云。她的脸色有些微妙,最后便说:“……那看来,殿下确实是很受欢迎。” 乐安恨铁不成钢:“……华柔止,你能不能争气一些?” “我有争气,”柔止小声说,她想到昨日的事情,面颊又变得粉红,用手抚着面颊,只道,“殿下才不会喜欢旁人呢。” 乐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边上余燕雪也没忍住好奇:“昨天晚上许修明来我院子里吃饭,与我打赌说太子十日之内必定定下与柔止的婚约,我说绝不可能这么快,如今瞧着,难道是我太保守了?” 柔止诧异道:“十日?” “我也觉得不可能。”余燕雪说,“太子为人温文高雅,总不会是那等急色之徒吧?” 柔止:“……” 她又想到了昨天的那一幕。 他灼热的手指紧紧地按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捧着她的脸,有时候轻轻地抚过她耳廓……大抵男子在这种事情上,天然的就有些无师自通的天赋在,她昨天被亲得腿软,起身的时候看他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中间几次喘不过气想要挣开,都被他按着腰拽回去。 温文高雅? 柔止笑容僵硬,说:“也许吧。” 这头她心思浮动,那头正在议论太子妃人选的几个少女忽地便对视一眼。 有人坐到了华柔止身边的空位处,笑着同她套近乎说:“华姑娘昨日休息,去何处玩耍了?” 柔止:去找你们想嫁的太子了。 她说:“昨天在家休息,怎么了?” 那少女她并不熟,隐约知道是先前很爱同宁秋露那些人玩的其中一人。宁秋露如今叫一顶轿子抬去做了九皇子的侧妃,而这些她私底下的好姐妹却没有什么同情之意,还经常拿宁秋露的事迹出来嘲笑。 对方见柔止冷淡,倒也不介意,只是还笑吟吟地说下次休沐可以一起上街出玩耍之类的话。 柔止猜到了她的意思,虽然心下有些不舒服,可是既然文琢光说过叫她放心,她自然也相信对方能够处理好这些人。 ……而且,昨天在文琢光处那一通胡闹,礼部拿去的画像只怕都被泼花了。 于是面对着突然凑上来套近乎的几人,柔止都悉数用三两句客气的寒暄打发了去。 可她的这番姿态,却惹了有人不悦。 “也不是什么正经公主,”有人便远远地扬声说,“太子殿下不过是感念她家先前的收留之恩,所以平日里多些帮扶罢了,不会有人成天叫太子殿下‘哥哥’,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柔止一怔,回过头去看。 文佩紫看了一眼,提醒柔止道:“那是孙贵妃娘家的侄女,先头被宁秋露迷晕了的那位就是她庶妹。” 昔日小年夜宫宴,孙贵妃有意把自己的侄女给送入东宫,于是特地备好了美人与床榻,偏偏半路被余燕雪截胡,把孙贵妃准备的人给迷晕了,自己躺到了床上。 哪知道最后上榻的也不是太子,而是九皇子! 孙贵妃气了个半死。她原就想把自家庶出的侄女给放到东宫做个良娣,最好连太子妃也是孙家人…… 而如今柔止眼前这大言不惭的,就是那位太子妃预备役,孙慧芜。 孙慧芜这人,怎么说呢……走的是孙家一贯的路线。 照着抄。 孙家其实是靠孙贵妃发家,而孙贵妃有个广为人知的身份,便是先皇后的侍女。先皇后名“青筠”,说来也巧,孙贵妃本名“绿竹”。 太子幼年时便极为聪慧,得到过太傅太师们的夸赞,同样,文琢熙四岁的时候,孙贵妃便授意底下人给他造势,说他聪慧更胜当年的太子除此之外,太子镇守边关,打过胜仗,文琢熙便也被并不尚书刘燚带着去平叛……自然,这里托的种种,但凡是知道一些内情的,都不会太过于当真。 而这位孙姑娘就更有趣了。 她着素衣,带玉簪,容貌楚楚,站在华柔止的对面,乍一看,就像个黯淡些的影子。 众人都纷纷传谣说太子喜欢女子身着素淡,所以孙慧芜足足几年没有穿过艳色。柔止则因为在学中,一贯是往低调了打扮的,如今瞧着穿着,二人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在华柔止来京之前,孙慧芜一直被宁秋露死死地压着一头,严格意义上来讲,孙慧芜学的不是华柔止,而是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宁秋露。 如今好不容易把宁秋露给赶走了,她才要松一口气,却又发觉了自己成为太子妃路上的另一劲敌华柔止。 是以孙慧芜神情凝重,精神昂扬似斗鸡,看着华柔止,轻嗤道:“你看我做什么?” 柔止缓缓地眨了眨眼。 就如同男子对女男女之事乃是无师自通,女子争风吃醋的本事也是与生俱来的。 所以就算她一直软绵绵的像个小包子,这会儿,她也十分诚恳地讽刺了回去:“孙姐姐这般优秀,那太子殿下一定很喜欢你罢?一定天天接你进东宫罢?太子妃之位一定非你莫属罢?” 孙慧芜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听得出来华柔止在嘲讽自己,可她的修养甚至都还没有昔日的宁秋露来得高,这会儿面上便不可抑止地出现了一抹微微的扭曲。 她恨恨地转过了头,不再说话。 乐安“啧”了一声,在边上拱火:“她怎么不说了呀?我还第一次见柔止这样怼人,还没看够呢!” “县主,你仔细些,”边上余燕雪笑着劝说,“一会儿又同她争起来,程公子知道了又要唠叨你了。” 乐安想想也是这个理,便懒得搭理孙慧芜,而是去问柔止:“都这个地步了,你同太子殿下不订婚是不是说不过去呀?——唉,我同燕雪都有着落了,太子殿下怎么这般温温吞吞。” 柔止却很是信赖他:“他做事情一贯仔细,想来会等到万事俱备再提。” …… 柔止放学后,便一如既往地钻进自家的马车。 可是马车却停了一会儿没动。 柔止掀了帘子看出去,便见红袖拦在两人跟前,面色不善。那两个内监模样的人见了她,便堆起笑容说:“这便是华姑娘了罢?姑娘的这婢女不懂事,拦着我们,不叫我们见姑娘呢。” 柔止轻声叫红袖回来,方才问道:“你们是谁的人?” “贵妃娘娘今儿得空,”那两人笑着说,“叫奴才们来请华姑娘去蒹葭宫做客,还请姑娘赏脸移步。” 柔止心下惊讶,可仔细一想,倒也没什么。 她在太子身边待了许久,总归是有些耳濡目染,知道平日如何处事,这会儿便先打发了马车夫回家去同父母说一声,又悄声吩咐了红袖几句,最后便上了孙贵妃派来的马车。 马车一路行驶到宫门,旋即又在宫门处换了软轿,等到了蒹葭宫的时候,已然是夜晚时分了。 柔止下了轿子,被宫人引入到殿内,便见殿内花烛高燃,明亮清郁,座上的孙贵妃鬓发如云,珠冠凤裳,端然的宠妃姿态。 柔止上前见礼,还未跪地,便被她拉了起来,孙贵妃望了望她的面颊,笑意盈盈地道:“怪道说太子殿下东宫藏娇,原来是一个这般出色的美人。” 柔止知道孙贵妃同太子不和,这会儿自然也不会以为她是真心夸赞自己,只是沉默着垂首,预备着先装傻糊弄过去。 孙贵妃今日要见华柔止,其实是听到了一则传闻——据说太子对她命人呈上的所有贵女都不甚满意,而昨日华柔止去了东宫,她走了之后,太子身边的内监便将礼部呈上的画卷付之一炬。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打孙贵妃的脸。 不过孙贵妃还没有傻到借着去为难华柔止而挑衅太子,她只是单纯好奇,能叫文琢光那个六亲不认的冷血之人如此珍惜爱重的少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见着了,便也明白了。 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更难得的是,眉眼间那股无忧无虑的姿态,以及因着被人多年偏爱而养就的一身天不怕地不怕的娇气。 这种娇气并非娇纵,哪怕是同性瞧了也很难讨厌起来,只会觉得这个姑娘天真明媚,似乎她笑一笑,天都会亮起来。 先前在宫宴上,隔着人群,孙贵妃自然没能够看清华家姑娘的眉目,而今她不过一个照面,便破天荒地怔仲起来,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皇帝在先皇后的宫殿中见了华柔止一眼,便愿意那样温和耐心地同她说话交谈,以至于叫孙贵妃都误会了他的意思。 孙贵妃心里罕见的有些犹豫了起来,她叫身边女官给华柔止赐座,又道:“你叫柔止?” “……是,柔止正是臣女闺名。”柔止不知道为什么孙贵妃并不为难自己,反倒用这么复杂的神色打量自己。 孙贵妃刚要说话,便见外头的珠帘噼里啪啦得一阵响,她回过头去,便见文琢熙大大咧咧地进了内殿。他说:“母妃,你什么时候给我找王妃啊,如今我后院里头也就一个宁侧妃,她回回都要喝避子汤药,同我哭诉得紧,倘或有个正妃进来早些诞下嫡子,也好叫她不用再吃苦嘛!” 孙贵妃还没来得及拦,便见到自家儿子已经走到了跟前,看到了华柔止。 旋即,文琢熙的面上便露出了惊艳之色。 孙贵妃心道:糟了。 果然,下一刻,文琢熙便不管不顾地说:“这是华姑娘?——正好,华姑娘我先前也见过的,还有些小误会呢!她模样周正,性子也好,若是能够当本王的王妃,就很好!” 孙贵妃:“……” 好是好,就是有点费你亲娘。 她头皮发麻,开口呵斥道:“文琢熙!你说什么胡话!” “我哪有说胡话,”然而文琢熙叫她宠溺惯了,向来都是有求必应的,这会儿便十分不满她的呵斥,只是说,“就算太子娶了她,照她的家世,也不会给她当正妃啊,嫁我就不一样了,嫁过来便是皇子妃呢!” 柔止心中怒意顿起,她冷冷地看了文琢熙一眼,把方才进宫前给自己做的那些心理建设都抛到了脑后,她嫌恶道:“你做梦!” 文琢熙没想到她居然敢在这种时候反驳自己的面子,顿时也恼怒道:“怎么,我还说错了么?!京中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当太子妃,你以为轮得到你?” 他话音刚落,殿外便响起一道冷冽的男声。 文琢光大步走进来,把柔止拉到自己的身后,他淡淡道:“孤的太子妃之位,本来就是她的,她自然轮得到。” 第56章 赐婚,是真的么? 在去蒹葭宫之前,文琢光先去了皇帝的勤政殿。 皇帝这两年身体愈发衰败,平日里所到之处,总是燃着浓郁的龙涎香,似乎这样就能够遮住自己身上属于老人的苍老气息。 他同文琢光生的很像,不论昔年孙党们如何吹嘘说,九皇子最有圣上年轻风貌,可是同他最像的也是文琢光。 这个他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早些年前的时候与他忤逆反抗,站在孝懿皇后的梓宫前仰着头颅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还来?她死的时候,你还在与人商议如何算计她的娘家,你凭什么来见她,你凭什么?” 那时候皇帝很震惊,很恼怒。 同时也觉得文琢光并不像他一般能够隐忍。倘或是他置身于当时的情境,是绝对不会同自己的君父如此忤逆的。 皇帝觉得,比起自己,文琢光倒更像是许青筠一个人的孩子,又或者说是许家的孩子。许家人都有一杆铮铮傲骨,是至死都不会同人低头的。 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坐得太久,终于不用如昔日一般被自己的兄弟们踩在脚下,随之而来的便是十二万分的狂妄自大。许青筠不喜欢他这样,她性子又直,便几次同他跳脚,说他处罚那些大臣是过河拆桥,有伤阴骘。等她死了,她的儿子居然也如她一般,年纪小小,便敢忤逆他。 他那会儿因着失了发妻,文琢光的话又实在是太过刺人,所以孙绿竹他们对文琢光做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里,却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知道许青筠死之前,早就为文琢光打点好了一切。她拥有一切除却做好皇后本职之外的才能,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许氏商行流通豊朝的时候,文清客便知道后头有皇后的影子了。 如果她想叫文琢光逃开宫廷,那文清客也不介意最后一次随她的意。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文琢光会选择回到京城来。 他轻轻松松地洗刷了自己身上与叛军相干的罪名,站在了舆论的制高点,皇帝那会儿倘或不接他回来,只怕要被受过许家恩泽的旧部们口诛笔伐至死。 孙贵妃也好,文琢熙也好,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皇帝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方才去正视自己的长子。 他的勤政殿有一面穿衣铜镜,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是当初的孝懿皇后第一次与他爆发冲突后,送过来的物品。文清客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意外地发现文琢光与自己实在是太像了些,眉眼之中,举手投足各处,都是他的影子。 他注视着镜中的倒影,有些恍惚,旋即便咳嗽着问:“太子来找朕,有什么事情?” ……文琢光还有一点与他不像。这孩子并不肯低头,从宣宁府被孟云率人接回之后,平日里除了惯行的请安问候,几乎不会私下里找皇帝说话。 可他政治素养极好,很快,皇帝便不得不迫于朝臣的压力,命太子入六部办事。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豊朝上下官员,俱都对太子俯首称臣,少有二话了。 皇帝看出大势所趋,到底不想叫祖宗基业毁在自己手中,便也渐渐默许着放权。 至于今日,太子出入勤政殿,已如入无人之境,皇帝是愈发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文琢光却看起来没有什么要与他叙旧的意思在,只是单刀直入地道:“来求父皇赐婚。” 皇帝一怔,下意识板起了脸,只说:“胡闹,朕听你孙母妃说,礼部叫人呈上去的画像,你连看都不看,这会儿怎么就要叫朕赐婚了?” 文琢光挑了挑眉,只是说:“昔日母后与您在一道的时候,许家极力反对,她还同您私奔出京城三里地呢,也不是父母之命,怎么我就不能娶个我自己喜欢的?” 皇帝:“……” 他无奈地道:“又是燕王告诉你的?” 这倒也不是假话。昔日帝后婚姻不被许家所喜,许家非要把许青筠给捆了关在院子里头,还是许青筠自个儿偷偷从围墙里爬出来,燕王则负责替二人放哨。 那会儿,大家的关系都并不紧张,眼里只有情爱,没有什么家国情怀。 皇帝想到昔日的事情,嘴角微微挂起笑意,最后才无奈地道:“罢了,你是想求娶华家姑娘么?” 文琢光颔首。 皇帝则说:“那你要想好了。太子母族的遴选标准,要家世出众而不可功高震主,要性情温婉柔顺能够管辖后宫,这些事情,华柔止只怕都没有一样沾边的。” 文琢光却反问说:“为什么一定要家世出众,为什么一定要管辖后宫?这些倘或她都能够做好,那要我做什么?” 皇帝怔然。 最后,他摆了摆手叫文琢光出去,只是说自己会同礼部官员商议拟旨意,随便太子什么时候想要去颁。太子出门前,他语重心长地道:“……朕给你选的那些人,你当真不再看一看么?” 他算是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却着实不是个慈爱的父亲,只怕文琢光长到二十岁,他唯一替文琢光打算的也只有这件婚事。寻来的不是世代簪缨的世家女,就是手握兵权家中忠直的将门女,再不济,就算家世略逊一筹,那也是能叫一州之人称赞的美人与才女……可怎么也没想到,文琢光他自己最后挑了个三不沾。 父子俩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对话。文琢光也回过头去,难得地同皇帝认真地说:“我若是选定了一个人,旁人再好,我都不会去看了。” 皇帝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殿的台阶下,忽然就扬声说:“孟云啊。” 金吾卫将领孟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贴身拱卫生性多疑的皇帝,几乎已经成了皇帝的影子,一贯都是随叫随到的。 皇帝说:“你看阿徵的性子,是不是同小竹很像啊?” 孟云沉默了半晌,才道:“太子隐忍内敛,只是到底仍是青年,难免略露锋芒,倒是同昔日的孝懿皇后一模一样。” 连说的话都一样。 那时候许家人劝许青筠再换一个成婚对象,别非要选文清客这个不嫡不长不受宠的皇子,可许青筠却说:“我选定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旁人再好,我都不会去看。” 皇帝咳嗽着笑了起来,眼中难得有些温情。 …… 蒹葭殿内,众人震惊地抬起头,见到太子立在华柔止跟前。 孙贵妃的话便脱口而出:“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文琢光道:“父皇已为孤赐婚,孤的婚事便不再劳烦贵妃娘娘相看了。” 文琢熙一贯有些怕他,这会儿见华柔止被他牢牢实实地藏在了身后,便收敛了一些方才阴鸷的注视,转而阴阳怪气地道:“那倒是要恭喜皇兄,抱得美人归了。” 文琢光淡淡地看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不必恭喜。九皇弟宫中美人甚众,自然无需来羡慕于我。” 文琢熙顿时皱眉。 孙贵妃注视着太子,只是隐约有几分心惊。她有些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放着那些世家女不娶,非要娶名不见经传的华家的女儿?……华柔止瞧着,虽有几分像昔日的孝懿皇后,可随便娶了做个侧妃就是,要她当太子妃,太子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他根本就无需妻族的助力么? 柔止并不知道旁人已经因为文琢光方才的几句话而转过十个八个念头。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想的只是文琢光方才的话。 他说她是太子妃?…… 少女心中有些隐秘的欣喜,可旋即又被一丝丝恼怒所取代。 等出了蒹葭宫,她便松了口气,埋怨他说:“殿下,你怎么乱说呀?” 文琢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你以为我是乱说?” “自然,”少女理直气壮地看着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怕孙贵妃为难我,心急之下编的借口,不是么?” 文琢光:“……” 不,真的不是。 许是他无声的目光之中的谴责意味太过于强烈,柔止渐渐地便有些回味过来,她手指头绞着衣带,忽然又说:“不会是真的吧?” 他不言语,只是无声地凝睇着她。柔止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面颊渐渐染上绯红,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像是没有回过神。 文琢光没有回她的话,只是转移了话题:“孙绿竹没事找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柔止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她可能在给殿下选妃,然后那天东宫里头,我弄湿了你的画卷,被她给知道了?所以她好奇,想见见我罢?” 倒也不是不可能。孙绿竹也不会没脑子到这会儿对她动手。 文琢光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便缓和了神情,抬手去按了按她的脑袋,“嗯。你饿不饿?先去东宫,陪我一道用晚膳罢?” 柔止刚要说好,文琢光却忽地回味过了什么,他皱眉道:“你方才喊我什么?” 柔止:“殿、殿下?” 文琢光诧异:“怎么这般喊我?” 少女在他跟前,忽地便期期艾艾地低下了脑袋,月光皎洁如水,她绣着银线的裙摆迤逦流淌过玉阶,伸出细细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衣摆。 “喊哥哥太孩子气了,”她小声说,“我不喜欢殿下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殿下不也一样么?……你近来,几乎不喊我扇扇了。” 文琢光不由有些好笑。她一贯没心没肺的难得几次在他这儿心细起来,也叫人十分动容。他抬手摸摸她的脸,说:“叫殿下太生疏了,若是不想喊我哥哥,我字为‘徵’,喊我阿徵也可。” 她忍不住浅浅地笑,抬起手去勾住他的手指,被他反手握住。她细嫩的手指在他掌心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画圈圈儿,只是喊他:“阿徵?” 文琢光“嗯”一声,低头去看她。 她满眼笑意,眼睛里明亮灿烂,像是装了整一条星河。 在她的笑容里,他所有的那些幽微心思,所有的满腔不平与愤懑,所有因为遭遇不公而生出的烦闷恐惧,似乎都能够即刻烟消云散。 她又问:“那……赐婚,是真的么?” 文琢光忍不住笑了笑,在她满脸的紧张神情之中,点了点头:“是真的。” 可柔止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 她忽地站住了步子,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望着文琢光的神情,可以称得上是严肃。 “阿徵”,她责怪说,“你这样不对。且不说你有没有正经地问过我,就算你问了,那我还没同意呢。” 文琢光:“……” 这倒也是他疏忽了。 实际上,今日燕王来同他再一次说太子妃人选的时候,乃是劝他不必顾虑太多,只说这天底下绝对没有第二个如他这般的冤大头能够待华家那个小姑娘如珠似宝般的好,又说华柔止性子同昔年的孝懿皇后的确是像,可文琢光永远也不会成为文清客。 文琢光在他走后不久,便去寻了皇帝,说了赐婚之事。 其实也只是赐婚,圣旨都没有下,算不得没有经过她的同意。 可是…… 文琢光:“所以,你是预备不同意的?” 第57章 先学一学怎么亲罢 东宫。 侍女方才给屋内香炉添过熏香,因而室内香烟袅袅,俱是暖意。柔止坐在桌边,抬起眼皮子去看,见到文琢光坐在对面,他用膳极快,却半点声响也无,见着她抬眼来打量,他便也望回去,问:“怎么了?” 柔止说:“你屋子里以前不用这香。” 托余燕雪的福,她如今也算对香道小有所成,能够说得出不少香名。太子殿内如今点的这香,并非他平日所用的松柏香气,反倒是清香悠远,有些夏日初荷的味道。 文琢光抬起筷子,把碗里刚剥好的虾都拨给她,只是说:“先前许修明带着余家三姑娘来过一回,她说了一句,我先前用的那味香药性寒凉,对女子不好。” 也就是说,自然是为她特地换的香。 柔止脸上隐隐发红,只是觉得昔日那般喜欢来的东宫,如今有些叫她坐立难安了起来。 她小声说:“为什么许世子会带燕雪过来呀?” “余三姑娘是他的未婚妻,”文琢光则说,“……许修明此人,张扬恣意,他喜欢余三的事情,知情之人并不在少数,如今好不容易叫他得偿所愿了,他自然见天地带着人到处乱跑炫耀。” 柔止失笑:“那燕雪也由着他么?” “他借口极多,”文琢光说,“一下子哄她说是去给赵姨娘寻位隐世不出的医者,一下子又说哪家铺子进了上好的香材,总归是有办法的。” 柔止听着,便感慨:“……那、那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燕雪的?” 她其实有这个疑问很久了。拿这个问题去问余燕雪,她却总是一脸茫然,表示自己也并不知晓。 文琢光却比她知道得清楚一些:“两个人私底下有过好几次往来,许修明自幼被人捧着,想来是觉得如余三姑娘这般的性子十分新鲜,后来又见她实在可怜,便生了怜爱之意了。” 柔止怔怔地听着,只是觉得感情这种东西果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就好像她也说不出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喜欢文琢光。 外头天色渐渐晚了,柔止不能在宫里留得太久,用完了饭,就要回家去。文琢光沉默地送她到了宫门口,看见她拢的那件披风,上头坠下来两个兔子耳朵,虽然她行得端庄娴雅,可兔子耳朵却还是一蹦一蹦的。 他不由笑了,喊她:“柔止。” 她回过头去,满脸疑惑:“怎么了?” 文琢光上前去,弯身,替她整理了一下身后的兔子耳朵。他指腹上还带着殿内的熏香气息,人又比她高大太多,只是一个倾身的动作,就叫她整个人都似乎被铺天盖地般被罩住。 文琢光道:“我知道,赐婚的消息太过突然,有些叫你还没回过神来。” 柔止回过神,怔然的与他相对而立,脸颊不经意便盈满粉色,她低声说:“嗯,是……是有些突然,你先前还叫我好好想想,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呢,谈婚论嫁对我来说,到底是有些遥远。” 文琢光听着她的话语,眼中渐渐便染上笑意。他道:“朝中如今局势动荡不安,皇上几次三番对文家出手,孙家近年也好似不再如当年一般受宠幸……反倒是在我这里,他似乎还温和一些。” 柔止静静地听着。 夜风之中,传来夏日的清荷香气,拂过她的发梢与面颊,一如他温暖的手指。 “上次之后,孙贵妃便得到了我不欲娶妻的消息,旋即又送了大批的画像来东宫,”文琢光说,“此外,皇上也给我挑了几家女子,我本来还想拖一拖的,可是你我平日相处,早就落入了有心人眼中,我是男子倒也没什么……于你的名声却是有碍。” 说来也奇怪,自从孝懿皇后去世之后,他身边几乎便没有可以倚仗之人。可他一样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从昔日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境地,变成如今大权在握的太子。他遇事很少慌乱或者恐惧,唯独在华柔止这里,他难得起一些波澜。 他先前还会想着,倘或柔止对他只是分不清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他便再等一等,等她长大,等她分清自己的心意……可是后来,他发现,她没能分得清,他自己反倒是忍不住了。 就好像是幼时宫中缺炭火,所以到了如今,即便还是初冬,他也喜欢叫人早早地烧起碳盆。幼年时候缺过的东西,到了成年有能力后,难免多出几分执念。 他幼年什么都缺,最缺的还是旁人对他的善良与爱意,柔止的出现似乎就是来填补他心中的空缺的……他实在是很舍不得叫她离开自己。 他本来也是个稳重的性子,忽地有这一举动,乃是因着今日朝议罢,远远地听见几名官员说着自家儿女的婚事,其中一名官员摇头叹息,说自家儿子瞧了华谦的女儿,便死活不肯再同旁人议亲……说着又有几分嘲讽之意,又道:“华家自然瞧不上我那犬子,他家攀附太子殿下,恐怕是有些献美之意呢!” 这些话俱叫太子听见了,他喊住几人,等那几人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时,他方才笑了一笑,很是和善地问了问对方的儿子如今有几斤几两重,得到了答复之后,他方才说:“年至弱冠,仍依靠父荫做个小吏,文不成武不就,柔止为什么要瞧上他?” 言下的亲昵回护之意,叫那方才背后嚼舌根的官员十分汗颜。 文琢光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是回头命人削了那官员的职务,可回过身边开始思索,他同柔止亲昵已然被许多有心人看在眼中,倘或再拖着,也只会对她的名声有碍。 是以他一经得闲,便去寻了皇帝,说了赐婚之事。 柔止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心中仍然有些不自在。 她一时半会儿,很不能接受二人之间的关系转变,更何况她自知自己心性为人,其实很难站到他身边的位置去。 她道:“殿下,你难道不怕我拖累你么?” 文琢光失笑:“拖累我?” “是啊,”少女手指紧紧地攥着裙摆,似乎有些失意地说,“陛下当初娶孝懿皇后,多少也是看重许家势力,而且孝懿皇后本身就很好很好,是个文武双全的大美人,要不然孙贵妃怎么到如今还是个贵妃呢?我阿爹和阿娘相濡以沫这么多年,凭什么不纳妾?不过是当初林家势大,我阿娘算得是低嫁,所以祖母就算依靠着长辈身份压我阿娘一头,我阿娘也不过与她做个面子功夫……” 她心里的太子是很好很好的,谁都配不上。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够好呢。 “其实今日在学中,我的同窗们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说。 文琢光定睛看着她脸上的失意,问:“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都说我配不上哥哥……” 女孩儿的嗓音里已然带上了浅浅的哭腔,她像是难过极了。 “她们胡说,”文琢光手上微微发紧,将她搂到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柔止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姑娘,我只喜欢柔止一个人。” “可是宫廷礼仪很难,”她细想了想,又难过起来,“我如今帮着阿娘待人接物,觉得好难,若是要当太子妃,那就更难更难了。” 文琢光见她仍然难过,便叹口气,亲亲她的脸颊:“你不要操心这些,这些我来就是了。” “那我要做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文琢光望着那澄澈好似月下湖泊一般的眼睛,便轻轻地亲了亲她:“扇扇就做好自己就好了。” 她怔然地望着他,眼眸中闪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爱意,忽然便踮起脚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文琢光一怔,下意识按住了她的腰。 柔止“唔”了一声,说:“我会为了阿徵努力去学的!” 文琢光凝睇着她,半晌轻轻地笑,说:“倒也不急着学那些……” “那学什么?”她好奇地问。 旋即便被他搂着后腰轻轻一按,她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几乎是整个人倒在了他的怀里,唇上传来温热触感,她被迫仰起头,手指紧紧地揪着他的衣领,与他唇齿交接。 舌头被吮得又疼又麻,她不满他的动作,想要后退,却反而被他扣住后脑勺,直至气喘吁吁。她鼻尖唇间,到处都是他的气息,等到二人分开之时,她已然软得站都站不住,勉勉强强攀着他的脖颈挂着。 文琢光视线往下,看了看她如今娇艳欲滴的模样,眼中促狭之意一闪而过,温温吞吞地凑到她耳边:“先学一学怎么亲罢。” 柔止:“……” 少女忙不迭地撒开手,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般跑走了。 今日有些特殊,等柔止回到家中的时候,林含瑛同华谦都还没歇下,柔止才进府中,便被林含瑛身边的嬷嬷给请了过去。 主子们没睡,下人自然也无法歇下,虽则到了深夜,可整个华府却还是灯火通明的。 华谦自然是知道了今日太子在蒹葭宫说的话,一下值便赶回了家,同妻子商议此事。 二人紧张地等待了许久,才见自家女儿姗姗地回来了。 华谦望着自家眉目如画的小女儿,颇有些感慨:“前些时日,还同你阿娘说,不要急着叫你嫁人,想叫你多在家中留一留呢,怎么一晃眼的功夫,你自己把未婚夫找好了不说,连赐婚圣旨都准备好了?” 柔止脸一红,拉了父亲的袖子,娇道:“阿爹!” 华谦摸摸她的头,似是失落:“扇扇,你当真想好了么?” 他瞧着懵懵懂懂的小女儿,实在是有些忧心。 但是他倒也不责怪太子心急……随着柔止过了十五岁后,平日里哪怕随意上街去,隔天家中便会多出几个说合的媒人,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进出门便开始戴着帷帽。 可即便如此,华谦也知道,自家女儿的容色太盛,在这天子脚下,也不知是幸事还是祸事。好在还有一个太子护着她。 太子待柔止的心意,他同林含瑛自然是看在眼里的,虽然有些忧心帝王家的无情,可柔止提到文琢光时眼中的光亮是骗不了人的,他们不能,也不愿去为难自家女儿。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柔止不再同往日那样只是羞红了脸不言语。她坚定地摇了摇头,道:“阿爹阿娘,你们莫要担心,我今日与殿下都把话说明白了。我说太子妃的位置,我或许不能胜任,他叫我不必担心……可我心里想着,他愿意护着我,那我也要努力一些,总不能给他拖后腿。” 华谦叹息一声,竟不知道心中是喜悦还是难过,“太子一贯稳妥持重,为何就这么着急?”他今天忽地被知会太子去皇帝跟前请皇帝赐婚的时候,差点坐不住了。 林含瑛看着他,倒是不太奇怪,只是说:“孙党见天地往太子的东宫打主意,先前被太子动手给削了的一些世家也蠢蠢欲动,都想着把自家女儿给送到东宫……更何况,柔止与太子的相处,这些时日也并不遮着掩着,若是被人妄加以揣测,还不如直接挑明了,过个明路来得好呢。” 这事儿说仓促倒也不仓促,皇帝旨意只怕还要过数日才下,之后才是纳采问名,他们有的是准备时间。 林含瑛想罢,便柔声劝慰了瞧着惴惴不安的女儿:“殿下喜欢你,护着你,已是旁人求不得的了,这天下也没有第二个能比他还叫阿娘放心的人选了。” 柔止被母亲的话安慰着,心下稍稍安定,又说:“阿娘,可我还不会当家呢。” “傻孩子,又不是明天就叫你嫁人了,”林含瑛笑说,“横竖圣旨也未下,咱们家近来还有一桩差事,便要叫你劳累一番了。” 她说的这桩差事,指的是宣宁府的华氏一族,因着华家大爷与二爷如今都进京做官,所以不日便要抵京了。 华老太太仍然在世,三兄弟不好分家,且如今的华府也足够容得下另外两房人…… 是以不论华家三房有多么不情愿,这事儿已是板上钉钉了。 柔止诧异地道:“老太太也来么?” 华谦有些歉然地看着女儿:“是,老太太自然也来……不过我同你阿娘商议过,他们住在咱们府上如今还空置着的另外半边宅子里头,平日里是碰不着的。” 柔止不好当着父亲的面表现得太过于抗拒。她不是昔日的那个小姑娘了,自然知道豊朝重孝,孝道一顶帽子扣下来,她阿爹是不接那群亲戚,就得被薅乌纱帽。 她便笑了笑,应下了。 第58章 可是太子殿下,偏偏非她…… 夏日天亮的早,这日柔止一觉方醒,便见外头天已是蒙蒙亮。昨晚服侍的白露听见她摇铃,便连忙进来,道:“姑娘,可要起了?” 柔止道:“昨天报信的人不是说老夫人他们要到晌午到么,我早些起身备着,省得一会儿他们到了,我这头还没打理好呢。” 说罢便叫了人近前来,又问了问府中一应事务是否准备好。 华府隔壁的那户人家似是辞官归隐去了,华谦便买下了隔壁的宅子,将两边打通,算是另半边院子。两头只以一道垂花门与一道照壁相隔,虽是一府,却分置在东西两端,也算是最大程度上地保留了三房这头的空间。 不过林含瑛本就不是个勤俭的性子,如今在孕中,人也愈发娇懒,西半院一直都没有怎么拾掇过,等到远在宣宁府的华家人来信,柔止便自告奋勇地承接了这一任务,这几日上完学,便是顶着西半院的工程,如今算是堪堪收拾妥当,一些扫洒的下人也都配齐了,唯等人入住。 她又问过一遍,便松了口气,白露瞧见了心疼,只说:“他们二话不说上门来,什么都要咱们府中出钱出力,姑娘为何还这般勤勉。” 太子也好,华谦夫妇也好,都是从来舍不得柔止有半分劳累的,如今那些人倒好,一封信来,连句客气的话都没有,就把自家娇生惯养的姑娘支使得团团转。 柔止闻言便笑,只是说:“他们是长辈,我是小辈,倘或我不接差事,为难的便是阿娘了。” 她在房内用了早饭,敲着算盘看着庄子上送来的账本,果不其然,约莫到了辰时,外头便传来一些动静。柔止起身往外看,便听见在前头守着的青霜来报:“是老太太一行人来了。” 柔止连忙起身往外去迎,又着人再去通知华谦夫妇。 华柔嘉一路舟车劳顿,很是倦怠,可是昨晚听说今日就要到京城,她还是早早地便起了身,在马车中好生梳洗打扮,匀面描眉、涂脂贴钿。杨氏在侧,见她模样,便笑说:“我家柔嘉也生得愈发好看了。” 华柔嘉羞道:“阿娘又打趣我。” 可是她攀着铜镜,望着里头的美人儿,终究是觉得自己神情有些太过憔悴,又娶了个颜色更艳丽的口脂盒来,细细地涂上口脂。 杨氏道:“囡囡,阿娘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么?” 华柔嘉神情一凝,放了铜镜,瞧着有些不大乐意。可她到底不是懵懂少女了,也知道,如今华谦任正三品太常寺卿,她父亲虽然到京为官,却不过区区五品…… 杨氏这番非要带着她一道进京,而非留在宣宁府,也是有为了华柔嘉的婚事的缘故。 华柔嘉的年龄已然不小了,迄今未曾嫁人,却是因着先前定下那桩婚事出了些岔子,她的未婚夫婿生了一场大病死了,华柔嘉也因此背上了妨克的名声……即便她出挑得愈发美丽,在宣宁府才名美名俱是远扬,可是因着这个名声,她着实是很难找到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了。 华柔嘉咬了咬唇,只是说:“我记住了。” 杨氏见她委屈,便拍拍她的手背,只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女儿这般出众,自然不能嫁给平头百姓。” 等到众人下了马车,华柔嘉便整了整衣裳,扶着杨氏的手往前看去。 这一看,便是一怔。 华家三房三口人齐齐地站在门前来迎他们,林氏挺着大肚子,脸上却没有半分孕晚期的憔悴之意,反倒是容光焕发,气色比之当日在宣宁,不知要好上多少。 华柔止便更不必说。 她今日因着早起倦怠,倒是并未作富丽打扮,一身象牙色的湘裙,外头系着烟蒙蒙的紫色披风,整个人在夏日的清晨中显得十分怯弱娇贵,偏偏又端庄清丽,瞧着便被养得很好。 她去年离开宣宁的时候,美丽便已经初见端倪,但是并不耀眼,如今却好像是被一只细心的手擦拭了上头的蒙尘,整个人如最名贵的珠玉一般温润柔美,光彩动人。 老太太许久没见华谦这个小儿子,忙着拉住他说话,这头华柔嘉沉默着打量柔止片刻,忽地一笑,只说:“相别不久,四妹妹愈发动人。” 柔止客气地向着杨氏与华柔嘉行礼,言行之间,少了许多稚气。 等到了晚间晚膳的时候,众人难得聚在一道,倒还是其乐融融的。老太太看看几个儿子,十分欣慰,只说自己老而无憾了。 杨氏一贯嘴巧,这会儿便凑趣说:“老太太还没见江沅的孩儿出生呢,怎么能叫无憾?” 华江沅去年才娶妻,同样是个出身名门的姑娘,平日里小夫妻很是恩爱,这会儿听了杨氏说这话,众人倒是都很给面子地笑起来。 老太太也笑,笑完了,才说:“你不开口,我都忘了,柔嘉还没许人家呢!” 林含瑛不由一怔。她先前是听说过华柔嘉结了亲的,如今怎么又成了没许人家了? 她猜测其中或许有些意外,倒也不太好开口去问,便沉默着不说话。老太太有些不满她的态度,便又开口敲打提醒说:“老三家的,你是婶母,又在这京中待得久,平日里很该为柔嘉好生相看着。” 林含瑛有些啼笑皆非。 合着她一个隔房婶娘,还得给华柔嘉的人生大事负责了?到时候嫁得好了,肯定要归功于华柔嘉自身德言容功出色,或是杨氏教导有方,倘或有半点儿不顺遂,岂不是又要说是她看人走眼乃至心肠恶毒? 于是她笑吟吟的,只是推说:“大嫂也来了京城,自然也是有机会替柔嘉相看的。” 杨氏听出她的不情愿,便笑着应了,又不着声色地把话题给踢了回去:“是啊,母亲糊涂了,柔止也到了婚嫁年龄。我今儿瞧我这侄女,很是出色了,只怕天宫中的仙女儿都没柔止好看呢!” 老太太闻言,便看了一眼跟锯了嘴一般坐在边上不声不响地坐着的华柔止。 她不喜这个孙女,这会儿见她容貌,心下更是轻蔑,只是淡淡说:“女子生得好看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要走以色事人的路子么?林氏,你也别糊涂,别看自家女儿好看,就要起那些攀龙附凤的心思,嫁个家世寻常些的正经人家,也就罢了。” 林含瑛方才不论她怎么说话,都懒得搭理,这会儿听老太太居然还敢拿捏自家女儿的婚事,顿时眉头一皱,抬眼就要反驳她的话,却被柔止无声无息地按住了手掌。 柔止看了看自家母亲紧皱的眉,冲她摇了摇头,又眨眨眼睛,笑了笑,乖乖地回了祖母的话:“是呀,祖母说得对,我也不想嫁门户太高的人家。” 可是太子殿下,偏偏非她不娶呢~ 林含瑛看着女儿促狭的模样,不由莞尔,方才胸头那口恶气,也出了大半。 老夫人叫柔止的话说得一愣,半晌没找到说辞再刺三房母女几句,边上的金氏乖觉,连忙笑着把话题往别处引开了,道:“我们今日进京,城门口好大的动静,似乎是有哪位将军归京来了。” 华谦身处中央,又是太子一系的官员,自然知晓,便说:“是庆云侯归京了。” 庆云侯是如今宫中孙绿竹的兄长。孙氏一个婢女出身,能够爬到如今的位置,倒也不全赖着自己的本事,而是依赖于有一个会带兵打仗的兄长。孙氏封贵妃的同时,她的兄长也被封侯,孙家如今显赫,全赖这内外二人撑着。 皇帝先前宠幸孙家,孙家何等如日中天?而今皇帝渐渐老去,对这些臣子的怀疑也愈发浓烈。 今岁早春,西北蛮夷再犯,庆云侯率兵大获全胜——可是等他北征南返时,夜抵凌云关,守关官吏因着夜晚,未曾弄清庆云侯身份,没能及时开门接纳,庆云侯自觉被轻慢,一怒之下便纵兵毁关,破门而入。 此事被传回朝廷,引发弹劾无数,皇帝便顺理成章地召回了庆云侯,美其名曰回京荣养。可庆云侯实在是没有到荣养的年纪,摆明了就是被赶回来的,一路上,自然闹出了许多动静。 翌日在书院中,叶庭梧先生来给女孩儿们上书法课,上完了他便拿着东西要走——他虽然在女学教书,但是一贯十分端庄持重,不轻易与任意一个女学生在课下有往来。 女学生们有不少倾慕他的,也都望而却步了。 高阳公主今日也来了。她摆明了就是为了叶庭梧而来,叶庭梧哪天过来,她便不定不会缺席。 她提着裙子匆匆追上了叶庭梧,喊道:“叶先生留步!” 叶庭梧回头看着她,高阳便气喘吁吁地道:“我有话想问先生。皇兄荐了叶先生入御史台任职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孙家如日中天,庆云侯嚣张跋扈,人人俱都敢怒不敢言,父皇一开始甚至也没有处理孙家的意思……先生为何这时候要站出来,弹劾孙家?他家人睚眦必报,先生势单力薄,我恐先生寡不敌众。” 叶庭梧失笑道:“我是朝廷命官,他们还能拿我如何?” 高阳却倔强地道:“叶先生今日要回家中罢?还望您谅解学生越俎代庖——我同先生一道乘车回去。” 叶庭梧还要拒绝,却见高阳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他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温然道:“那便谢过公主殿下了。” 回头,文琢光听闻高阳一路护送他回他的宅子,便难得有些神情古怪地道:“这么多年,孤可不见高阳对旁人如此用心。” 叶庭梧乐呵呵且没心没肺地道:“没准她过两日便歇了——今日公主到臣的宅邸中,非要进去喝茶,臣那儿没有好茶,只得拿去年的陈茶出来应付,她喝了一口脸色都变了,应当不会再想喝 第二回 了。” 文琢光颇有些无言地看了看他。 叶庭梧自个儿不解风情,却对太子的终身大事很是上心,又问:“那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去提亲呀?” 文琢光:“钦天监算了本月的月末是好日子。” “那可太晚了,”叶庭梧发出了遗憾的声音,“提亲还要一个月,我看华大人十分宝爱女儿,娶媳妇儿高低得一年,这一年多,殿下都得独守空闺啊……” 文琢光:“……” 行吧,他不过是嘲讽了叶庭梧一句,就得被怼这么多句回来。 旁的倒也罢了,娶媳妇这件事情,别说文琢光是储君了,就算他是天王老子,也得老老实实地按着三书六聘来,守着“空闺”,等华柔止起码一年。 可是太子殿下着实有些心痒痒了。 于是是夜,柔止才打算睡下,便见窗外人影一闪,她好奇地推开窗子去,温声温气地喊:“是不是阿徵来啦?” 一回头,文琢光已然坐在她身后喝茶了。 太子殿下在她惊喜的目光之中,轻轻咳了一声,冲着她张开手臂,说:“我今夜寻华伯父议事,想着几日未曾见你,便过来看看你。” 柔止乖巧地窝到他怀中坐着。 她小声道:“我前些时日,替阿娘忙着打理西半院,预备着迎祖母与伯父伯母们入府,所以很忙,并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我知道,”文琢光轻轻地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往后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就好,你忙前忙后的,仔细累着。” “哪有那么娇气,而且……” 她涨红了脸,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文琢光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柔止似乎很怕自己拖累他,自从提及婚事之后,身上稚气收敛了不少,常常认认真真地替他思考事情。文琢光实在是很希望她能够一直如同孩子般无忧无虑,可见她为自己操心,心下又总是说不出的温暖,倒也不去劝阻她。 他笑着说:“好,柔止喜欢做什么,都尽管去做,这次我听说你将家中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要不要奖励?” 他本意是要哄小姑娘的,柔止在他这里一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文琢光都得差人架提子,如今这样问,不过是要给她一个撒娇的借口。 她面颊贴在他颈侧,眨了眨眼睛,忽地说:“那我要殿下亲亲我。”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话,文琢光再是成熟稳重,也不过是个方才及冠的青年,心上人坐在怀中,还说着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觉得有些气血……下涌。 柔止说完这话,耳朵便红红的,旋即就叫他捏着下巴拉过去。 可惜,这会儿,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红袖守夜,见太子过来了,自然是远远避开,以免听见不该听的,可却也叫华柔嘉趁虚而入了,她在外头敲着门,问:“四妹妹,你睡了么?” 柔止就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从文琢光的怀中跳起来——却没跳成。 他捏着她的下巴,眼中笑意隐隐,凑上来,慢条斯理地亲一亲她,见她呆呆的不动,便轻轻地一用力,她被迫张口仰头,叫他趁虚而入。 她急得不知道怎么是好,身子软软的,手无力地在空中乱抓了一把,不知怎么的便挥到了桌上方才放着的茶盏,文琢光反应倒是很快,迅速地接住了那茶盏,将其稳稳地放回桌面。 他抬手捻着少女的唇珠,平日里清冷淡漠的眼中,一片幽深。 柔止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下来,用力地推他一把,指了指屏风,叫他躲到后头去,这才揉了揉脸,打开了房门,望着外头的华柔嘉。 月光下,少女脸颊绯红,犹如初初绽放的芙蓉花,容华比月色更耀眼,嘴唇嫣红,好似用过一层上好的胭脂,平添几分媚色。 “三姐姐,怎么了?”她问。 第59章 身子纤若嫩柳,肌肤白似…… 华柔嘉看着柔止,见她不似有睡意,便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柔止唯恐她往屋子里走,便忙道:“我如今还不困,三姐姐是有什么事情么?” 两个人的关系从小便很不好,柔止更爱同二房的华柔馨玩耍,同华柔嘉实在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倒也实在是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赶着过来。 华柔嘉就说:“我听说了先前王家要同你提亲,结果事情不知道怎么的就黄了,王脩之如今也回了琅琊去了。” 那可是清流之顶,钟鸣鼎食的王家! 华柔嘉最开始听到的时候,都觉得不可置信,好在好歹这门亲事黄了,她才说不出地松了口气。 柔止心里“哦”了一声,已然猜出了对方的来意。 她扯了扯嘴角,只说:“没有提亲,是谣传。” 先前华谦夫妇知道了王脩之做的事情,对此人厌恶无比,可是华谦还没参王家,太子就先动了手,王家留在朝中的那些门生故旧,但凡是平时出挑一些的,都或多或少获罪遭贬,王家在朝中的影响一时愈发弱了。 王家的那位王次辅是自林次辅之后上位的,这会儿也是缩着脖子做人,别说提拔王家人了,自身都难保。昔日的世家大族能够混成这样,也是着实有些罕见了。 华柔嘉却不把柔止的话当回事,她心里觉得柔止肯定是想要嫁到高门,结果王家人瞧不上她。 她心里隐隐有些快意,望着柔止在月光下好似玉雕出来一半的小脸,虚伪地道:“你也别伤心……” 柔止不耐烦起来:“三姐姐若是为了此事而来,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你别生气,”华柔嘉又说,“我来是为了我自己的事情,你听说过庆云侯么?” “如雷贯耳。”柔止说。 因着文琢光与孙贵妃两方的争斗,华柔止自然是知道孙贵妃的这位兄长的。庆云侯的确很有些军事才能,帮着皇帝打赢过许多胜仗,不然以孙贵妃一人,倒也没有那么容易在美人辈出的后宫中立足。但是这位名将有一点很为人诟病,便是性子狂妄自大,如今孙家人在朝中那般恣意张狂,大多都是庆云侯在后头撑腰。 华柔嘉没听出她言下之意,只是自顾自地道:“今日,庆云侯夫人宋氏给我阿娘递了帖子,请我同阿娘过几天去他家府上赴宴,说是回京路上与我们家的马车遇见了,当时觉得我阿娘与她投机……四妹妹你没收到帖子罢?” 庆云侯自诩圣眷浓厚,又是皇帝的小舅子,他家的宴席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柔止眉心一皱,抬眼看着华柔嘉,道:“大伯娘难道是有意与孙家结亲么?” “先前我远远瞧见过那孙元思几眼,”华柔嘉望她神情,还以为是她嫉妒自己,隐隐便有些自得,她说,“那会儿他们的人烧了些好菜,他还着人送过来一些。结亲的事情,倒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不过孙家瞧着很是热心,我对那孙元思到底没什么了解,便想着四妹妹你在京城待得久,想来问问你。” 柔止一默,心直口快地道:“庆云侯可是被圣人强召回京的,三姐姐不要犯糊涂。我倒是听过庆云侯长子十分出众,可惜约莫七八年前一场大病没了,如今这个孙元思实则是他家的嫡次子,很是娇惯,实在不是良配。” 华柔嘉:“……” 她本意是要过来寻华柔止好生炫耀的,结果却没想到被自己这个一直看起来有些愚蠢的四妹妹给教训了一通。 她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淡淡道:“我听说,四妹妹也没有订婚?” 柔止歪着头想了想,忽地笑了笑:“是啊。” 华柔嘉便嘲讽地笑了笑,只是说:“四妹妹自个儿没有订婚,只怕是不知道,成婚的双方,最重要的便是门楣,你是三品官员的女儿,但是嫁入侯府的门楣,总归是不太容易的……” 柔止似笑非笑,明白华柔嘉如今把孙家伸过来的这根高枝看得很重,此言是不满自己说孙家的不好。可她却还是“唔”了一声,只说:“如今伯父也在京为官,同孙家交好并非长久之计,三姐姐你好好想想罢。” 华柔嘉脸沉得能滴水,看了华柔止一眼,见她一脸诚恳,一口气出不来又下不去,嘴角抽动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好,多谢四妹妹提醒。” 柔止浅浅微笑,说:“不必谢我。” 华柔嘉:“……” 她现在很怀疑对方是故意在嘲讽自己,但是因为华柔止一直看起来都乖乖巧巧文文静静,属于被人卖了还会给人数钱的那种……华柔嘉最后只能“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柔止眼见着她走了,便连忙关上门,转身进了屋子。文琢光已经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正坐在桌边看她,见她面上似乎还带着些轻巧笑意,不由无奈地道:“你这个堂姐一贯如此,你搭理她做什么?” 柔止眨了眨眼,只是说:“哥哥你教我的,‘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她这次摆明了就是过来炫耀的嘛,我把她堵回去,她下次就会偃旗息鼓啦。” 文琢光失笑。 她这段时日很爱往东宫跑,常常是自学中出来了,便先到东宫。文琢光偶尔会陪她,更多的时候,却还是坐着批折子或者看书,她就总是赖在他怀里,吃些糕点,做她的功课。 这句话,还是先前偶然瞥到一眼,便记下了的。 “但是为什么孙家会给她发帖子,”柔止皱着眉,有些不安,“哥哥,我那大伯娘眼皮子是很浅的,保不齐还做着叫女儿当侯夫人的美梦……” 文琢光道:“孙家被皇上猜疑,已然是有些慌张了。庆云侯与我示好,我未曾搭理。” 柔止不解:“那跟柔嘉结亲有什么用?” “可能是孙贵妃指使的,”文琢光道,“毕竟是太子妃的姐姐,可能觉得我会给几分薄面。” 柔止:“……” 行叭,真是好一招曲线救国。 她绞着衣带,嘟囔说:“算哪门子的太子妃呀……他们倘或得罪了你,应该自向你请罪,跑华家来作甚。” 文琢光莞尔,见外头已是夜深,便起身把小姑娘赶到榻上,催促她早些休息。她人埋在被子里,纤细柔软的一团,睁着眼睛问他:“那我要看着她一些,不要叫她与孙家接触么?” “不必,”出人意料的,文琢光摸了摸她的头,淡淡说,“倘或孙贵妃那日没有听见我的话,他们只怕真正想要娶进门的人是你。孙元正倒是还算个人物,孙元思却是个蠢货,华柔嘉便罢了,你务必离孙元思远一些。” 柔止乖乖应下了,文琢光见她乖巧模样,便亲了亲她的额头,离开了此地。 那头,孙贵妃正在同庆云侯议事。 庆云侯算是外男,按说不能随便进后宫,但是皇帝体恤姐弟二人多年没见,特地破格准允庆云侯进来瞧瞧孙绿竹。姐弟二人见了面,却也无旧可叙,孙贵妃埋怨庆云侯恃功生骄,她十分不安地说:“陛下此番召你回京,连兵权都从你手中拿走了,换了许家旧部去西北,你这些时日,最好叫家中都小心一些。” 庆云侯冷哼道:“我虽然回了京城,可是西北都是我的人,蛮夷肆虐,皇上倚重我,至多是冷我两日,还是会重用我的!” ——这倒也是实话。 孙家这些年嚣张跋扈,倒也不是没有出过事情,不过皇帝总是看在孙贵妃和九皇子的面子上替他们压下来。 孙贵妃叹息道:“那是从前,如今太子羽翼丰满,皇上已然轻易动他不得了,咱们指不定来日还要在谁手中讨生活呢!” 庆云侯面露阴霾,只道:“这就是你叫元思娶一个小小五品官员的女儿的缘故么?” “那可不是寻常的五品官,”孙贵妃淡淡看他一眼,说,“那是华家的女儿——其叔父,是正三品的太常寺卿,也就是未来太子妃的父亲。倘或华家成势,娶一个华家女,怎么也不吃亏……倘或华家失势,左右不过是个女人,休弃了也就罢了。” 庆云侯皱眉道:“话虽如此,可元思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最是风流倜傥的,他可不一定看得上那个华家的三姑娘……来京路上,我们也恰巧碰见过华家的车队,那华三姑娘我远远看见过几眼,一股子文人酸气,模样比之咱们家里的女孩儿,都还差得远。要我说,那个华四姑娘倒还好一些。” 孙家能出孙贵妃这样的美人,自然阖家上下容貌都不差,华柔嘉在宣宁府美名远扬,可在人才济济的京城,却着实平庸。庆云侯心比天高,自然看不上这样的女子来做自己的儿媳妇。 孙贵妃道:“你就放心吧,我早就着人打听过了,华三的母亲出身世家,本人的教养也极好,在宣宁的名声很好,样貌也是一等一的,必定配得上元思。华四姑娘很快就要成太子妃了,方才的话切不可说。” 庆云侯问:“太子怎么会看上一个三品官的女儿?” 孙贵妃淡淡看他一眼,道:“……她很像孝懿皇后。” 不是眉眼,而是浑身那股被人宠爱、无忧无虑的气度。京城的少女自来都受千万分苛责教养,养出一身恭温润的模样,可当初的孝懿皇后长在边关,性子比她们都要活泼许多,总是未语先笑,眉眼弯弯。 这样的人,不论到哪里都是受人喜爱的,华柔止得太子喜爱一点也不奇怪。 庆云侯想到昔日横亘在孙家头顶的那座大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被称为是“许氏家奴”,这个侮辱性的名号一直到他被封王侯,方才无人敢提。 他闭了闭眼,隐忍道:“我知道了。” 孙家人最擅长的就是忍。 …… 是日,孙府设宴。 柔止听完文琢光的话,其实很不想陪着华柔嘉去孙府,可是华柔嘉却同老太太道:“祖母,您看柔止也未曾定亲,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是半点也不着急,孙府的宴席,您可要劝劝她同我一起去。” 她其实是有些胆怯,觉得自己在众人中的出身着实太低……京城的姑娘,除了华柔止,她也就认识一个余燕景了,可惜听说她与柳家退婚后便被禁足,如今华柔嘉若是一个人去了,只怕会被刁难。 老太太闻言,果然命人到柔止处喊她出去,叫她陪华柔嘉一道去赴宴。 柔止在府中当小祖宗当久了,实在是很不习惯老太太处处拿身份压人的作风,却也不得不应下来。思来想去,她便把红袖带上了。 红袖因着上次在余家自己未能看顾好自家姑娘,只觉得十分内疚,如今又听说她要配华柔嘉去孙家赴宴——红袖精通各家后宅事务,知道孙家里头没一个好人,立马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到了孙家,华柔嘉如同一只花蝴蝶一般到处飘来飘去,没一会儿,便同许多人“姐姐”“妹妹”得叫得亲热。 孙慧芜作为今日举办宴席的主人家,很是欣赏华柔嘉待自己巴结的模样,倒也乐意带着她玩。华柔嘉便有意无意地问她孙元思的事情。 “二哥先前同阿爹一道在西北驻军,”孙慧芜说,“如今才回来呢,今儿我阿娘办这个宴席,其实就是有为二哥相看的意思……” 华柔嘉心下不由有些发热,想着先前远远见到一眼孙元思…… 其实这些时日孙家频频同她与她阿娘示好,华柔嘉自然以为,今日这宴席,十之八九也是为自己办的,为了给她同孙元思一个名正言顺的见面机会。 远处,柔止看着她的蠢样子,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问红袖:“你说,要是我三姐姐真的一门心思嫁给孙家,来日太子殿下登基,孙家会是什么下场,她会是什么下场?” 红袖不敢妄议这些,却还是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殿下爱重姑娘,想来会看在姑娘的面上饶她一命。” 柔止叹了口气,说:“人真是贪心不足,你看二姐姐……” 二房的华柔馨如今已经快要二十岁了,再不嫁人,就要成老姑娘了……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先前金氏没有亲生的儿子,柔馨虽是庶出,可金氏待她却十分珍惜,说的婚事也是自家娘家的侄子。奈何后来金氏有了亲儿子,自然不会给华柔馨如先前说好的那般多的嫁妆,她娘家的嫂子因而也不大乐意,双方的婚事便就此黄了,华柔馨被一拖再拖,到今年年初,才随随便便许了一个落魄举人。 柔止虽然忧虑,可是也不好插手这事儿。 这样一比,分明可以好好地嫁个人,结果非要上赶着攀高枝把全家都带进浑水里的华柔嘉,真是可笑又愚蠢。 这些时日,柔止自觉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看事情便也愿意多多思索一些,如今将这些事情看得透彻,心下更是感慨还好自己遇见的是文琢光,不至于走什么歧途。 红袖劝慰了自家姑娘几句,见孙府的花园造得十分巧夺天工,前头的湖边水榭里头瞧着景色颇好,便劝柔止过去坐一坐,也好离这头喧闹的姑娘们远一些。 柔止应下了。 可好巧不巧,孙元思也正好往这头来。他其实并不想顺遂家里人的心思,去娶华柔嘉,他自觉自己能够配得上更好的女子,所以明知今日这宴席是母亲为了叫他见华柔嘉的,他却也故意不往姑娘们那头去。 他本想到水榭这里坐一坐,回头就去同母亲搪塞一番,结果,才到附近,便见水榭边一道人影。 少女身着淡绿罗裙,腰间绣着粉荷的宫绦盈盈一系,身子纤若嫩柳,肌肤白似春雪,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便转头看过来。 这一眼,就叫孙元思给看得愣住了。 第60章 太子带着人亲至府上,来…… 孙元思一走近水榭,边上守着的红袖便警惕地看了过去。 她拦在了水榭入口处,不叫孙元思靠近,只是道:“孙公子,我们家姑娘在里头,不便见外男。” 孙元思眼睛盯着那里头的人影,很想仔细瞧瞧华柔止的模样,如今被拦住了,倒也不生气,只是道:“……那敢问姑娘芳名?” 柔止听红袖喊他“孙公子”,便知道他是孙家那位次子孙元思。她记着文琢光的话,不愿与孙元思有交集,便只是偏过了头,抬起手中的团扇掩住了面容。 柔止没有说话,反倒是一边的红袖皱起眉,见孙元思还要不依不饶,便沉了脸,说:“孙公子,我们姑娘的名讳是不便告知外男的,还请你赶快离开。” 孙元思有些失魂落魄。他多往柔止那头看了几眼,薄绡的团扇后,印出少女十分柔美的侧脸,耳畔明珠微微晃动,像是石子投入湖中那般,搅乱了人的心弦。他忍不住道:“我、我不过是想知道姑娘名讳,好来日上门拜访……” 红袖跟在柔止身边这么久,难得有一回能够好好地表现自己,于是立时便正色说:“孙公子要找的华家三姑娘在那头呢,孙公子还是莫要纠缠我家姑娘了。” 结果孙慧芜还真就在这会儿找了过来。她带着华柔嘉,远远地便道:“哥哥,你在同谁说话?” 孙元思连忙回头。 柔止趁机以团扇掩面,叫红袖掩护自己,匆匆走了。可她起身时,手中的帕子却滑落在地,因着走得匆忙,倒也并未发现此事。 孙元思看着孙慧芜,又看了看她边上的华柔嘉,略有些温吞地打招呼道:“华三姑娘,好巧。” 孙元思本人生得清俊斯文,很有迷惑性,华柔嘉抬眼看了他一眼,便羞涩地低下了头。她悄声道:“孙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孙元思看了一眼华柔嘉,其实心下颇有些失望。他敷衍地“嗯”了一声。 先前在回京的路上他们曾经与华家的马车相遇过,孙元思本就是个处处留情的性子,见了华柔嘉觉得此女美貌,便也上前殷勤过两回。 可是方才见完那身着淡绿罗裙的少女后,再看如今的华柔嘉,见她精心打扮,妆容穿着无一处不妥帖,虽然美丽,可是处处透着精巧的匠气,孙元思便没了先前的心思,只是觉得此人呆板无趣了。 孙慧芜倒是待华柔嘉很热切。她不喜欢华柔止,先前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家爹娘要有意同华家结亲,可是如今见了华柔嘉,见她对自己十分热情,言行之中似乎对华柔止还很是不满……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孙慧芜觉得华柔嘉能够嫁进来也不错。 于是她便遵循母亲今日的嘱咐,很是热情地拉着孙元思和华柔嘉走在一起。 可是孙元思颇有些失魂落魄,心思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看都不看华柔嘉。孙慧芜注意到了这一点,回头便同来询问的母亲说了实话,“哥哥似乎不大喜欢华三姑娘。” 庆云侯夫人宋氏闻言便皱眉,叫了儿子过来询问,一问才知道,他竟是被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姑娘给勾去了魂魄。她不仅好气又好笑,只说:“瞧你这出息!” 孙元思涩然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宋氏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叫了婢女来询问,一问才知道今日华四姑娘去过水榭。恰逢这会儿庆云侯下朝回来,听见了自家儿子叫华柔止迷得神魂颠倒,顿时脸色一变,劈头盖脸地便打了他一巴掌,呵斥道:“孽障,你看上谁不好,非要去招惹她?” 孙元思性情软弱,一贯极为惧怕自家父亲,被一巴掌扇倒在地,喏喏不敢言。 宋氏扶了儿子起来,叹息说:“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同华家结亲么?——华家那位四姑娘,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太子如今势大,咱们家战战兢兢的,你若是能娶到华家姑娘,乃是天大的好事。便是那华柔嘉有些配不上你……罢了,好歹有个做太子妃的妹妹。” 孙元思哪里还敢肖想什么,只是捂着脸,闷闷不乐地答应下来。 没过几日,宋氏又不着声色地叫华柔嘉同孙元思见了几面。华柔嘉一心攀龙附凤,一头热地栽了进来,连带着其母都有些眼热。华家大爷倒是还算清醒,发觉了妻女的小动作之后,几次开口制止,说孙家不可与之相交。 可孙家此番极有诚意,只说自家儿子心悦华柔嘉,非她不娶,脸皮前所未有的厚。 林含瑛也叫惊动了。 她颇有些不可置信:“太子对孙家动手,是早晚的事,便是太子仁慈,不灭族流放,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怕到时候连个侯爵都要保不住……华柔嘉盼着他家作甚?” 她不好看着华柔嘉同杨氏犯蠢,拖着快要临盆的身子,勉强给华柔嘉说了几家门当户对的公子。可老太太知道了,却把她叫到跟前,呵斥了一通:“庆云侯府对咱们柔嘉有意思,你这个做婶娘的,难道是看不得侄女好么?放着功勋侯门不入,哪有寻那些小门小户的?!你自己的女儿没人要就罢了,难道还要拦着你侄女的好事么?” 林含瑛翻了个白眼,当天回去就推说自己肚子疼,再也不管华柔嘉的亲事了。 柔止同样没有要去插手的意思。 这般又过了数日,孙府便遣了个媒人上来,正式地同华家长房的三姑娘华柔嘉提亲了。 纳采当日,孙元思亲自带着自野外猎回的六双活大雁上门,杨氏见了简直笑得合不拢嘴,见一边的丈夫沉着脸,还轻轻地推了他一把,笑道:“女婿上门,你怎么不接他的茶?” 华庭到底还是忍气吞声地接了这盏茶,不过喝了一口便放下,推说自己衙门里头还有事,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他知道,如今家中的顶梁柱是华谦,华谦亲近太子,他也着实是不愿意同孙家结亲。 可是他才说出几句这样的话,便叫杨氏好说歹说地劝,又擦着眼泪说自己自嫁给他后如何如何委屈,又说自己如今在府中被三弟妹压了一头,云云。华庭第二次劝,杨氏索性搬了老太太来,老太太敲着拐杖,骂他不成大事,说孙家也有皇子,焉知鹿死谁手?华庭第三次劝,他那成器的好女儿,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华庭才知道——自家看起来乖巧柔顺的女儿,早就在前些时日借口在寺庙中居住祈福,与孙元思有了苟且。 一步错,步步错。华庭着实心痛无奈,如今看着孙元思上门来,只能以手掩面叹息,情愿自己没生过华柔嘉这个女儿。 杨氏见华庭离场,脸上略有些尴尬之意,旋即很快便反应过来,笑着同孙元思道:“你同柔嘉可有一段时日没见了,一会儿得空了去瞧瞧她,横竖是未婚夫妻,倒也不必避嫌的。” 孙元思笑着应了。 他虽然对华柔嘉没有几分真心,但是孙家铁了心要同华家结亲,他自然也是顺着父母的意思,对华家十分亲近。 到了花园中,华柔嘉正在等着他,见他来,便红着脸去勾他的衣角,悄声道:“孙郎,你几日没见我了,想不想我?” 孙元思一面说着“想”,一面情不自禁地四下打量。 他知道这是华家的后院,华柔止同样也住在这附近。虽然二人如今已经没有可能了,可他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日瞥见的身影。 偏就这么巧,柔止今日未去学中。她知道前头孙家来提亲了,倒也不需要她这个未嫁女出面,自有杨氏接待孙元思。她乐得清闲,只是怯热,如今又是傍晚,便往园子里走,想寻个阴凉处吃一块井水里湃出来的冰西瓜。 孙元思一眼便瞧见了那叫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颤声唤了一句,“华四姑娘。” 柔止诧异地回头。 很快,她便猜到了那站在华柔嘉跟前的男子是孙元思。她皱着眉,举起团扇,再一次掩住自己的面容,往后退开。 她道:“我无意路过此处,便不打扰姐姐与孙公子闲话了。” 孙元思张了张口,想要挽留,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性情风流,自觉如今自己与华柔止便如“从此萧郎是路人”一般,心下十分涩然。 华柔嘉瞥了他一眼,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她心下冷笑,将这笔账都记到了华柔止头上,只当她是蓄意往这头走,来碰孙元思的。她心中俨然已将自己当做是未来的庆云侯夫人,十分不屑华柔止这上赶着还故作天真懵懂的作态,冷笑一声,开口喊住了华柔止:“家里这么大,四妹妹怎么就偏偏这么巧,往你姐夫跟前来了?” 柔止呆了呆,有些惊愕。 这还没成婚呢,孙元思就成了她姐夫了? 她又退了一步,不欲与华柔嘉纠缠,只是淡淡道:“是啊,确实是不巧,我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你……”华柔嘉气急,半晌,到底还是在孙元思跟前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她扯了扯嘴角,冷冷道,“一年不见,四妹妹愈发伶牙俐齿了,只是我想,四妹妹多来看看我也是好的,我同孙家的婚期定得早,等我嫁了人,四妹妹见我就难了。” 因着华柔嘉年岁不小了,所以婚事便被火急火燎地定在了今年冬日。她自诩自己立时便要做世子夫人了,华谦的官再大,也得在有爵位的庆云侯府跟前低头,更何况庆云侯的背后可是孙贵妃! 往后,她便能彻底地同自己厌恶的华柔止划清界限,压住她一头了! 柔止笑了笑,瞧着她满是炫耀的眼睛,便十分真诚地道:“那便先恭喜三姐姐了,我还有事,且先走了。” 华柔嘉见她转头就要走,心下不悦,呵斥道:“我叫你走了么?” 柔止皱眉回身,“三姐姐还有赐教?” 边上孙元思见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对,迟疑着开口,想要劝架。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忽地便听见前头有人来报,说是太子带着人亲至府上,来宣旨了。孙元思顿时一怔,“来宣什么旨?” 边上华柔嘉则喜道:“难道是陛下要为我们赐婚么?” 豊朝风俗,若是受到宠幸的臣子,那么皇帝往往会在纳采问名当日,派自己亲近的人过来宣旨赐婚。有了皇帝的这一道旨意,那么后头的“问名”“纳吉”便都是虚礼,意味着两家人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华柔嘉喜不自胜,并没有去思考以孙家同太子的关系,就算皇帝要赐婚,又怎么会是叫太子来宣旨。边上的孙元思反倒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望向来报信的侍女,问:“太子来寻何人?” 来通知众人的,正是柔止身边的侍女白露。 她有些无语地看了看喜不自胜的华柔嘉,旋即转头对着柔止道:“姑娘,太子殿下叫姑娘换身见客的衣裳,再到外头接旨。” 言下之意,太子是为华柔止而来的。 第61章 太子殿下会护着姑娘的 柔止匆匆换上见客的衣裳,到了前厅,只见长辈们早已乌鸦鸦地跪了一片,倒是林氏因着月份大,文琢光身边的人便扶着她,只需要垂首立在一侧就是。此外,在当值的华庭华昇华谦俱被召回,连府中的老太太都颤颤巍巍地跪着。 在文琢光手持圣旨站在最前头,见她匆匆赶来,不由笑了笑。 柔止心头一跳,猜到了他来是所谓何事。 ……可是为什么他先前一点都没有知会自己? 文琢光手握圣旨,道:“华柔止接旨。” 柔止有些迷茫,到底还是越过众人,跪在了最前头。 文琢光在她头顶,娓娓地道:“惟尔太常寺卿华谦长女,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仰惟国章。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柔止伸手接旨。 她白生生的掌心早就有了些汗意,仰起头去与他对视,太子清冷的眼中如今满是粲然笑意,借着相握的时机,轻轻地捏了捏她手心。她这才回了神,捏紧了圣旨,回道:“民女领旨。” 文琢光便将她扶起来,又依次去扶起华谦夫妇,至于旁人,他并不予理会。 随着太子一道过来的臣子们,纷纷上前同华谦夫妇道喜,其中不乏有许多国公郡王之流,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华柔嘉置身在这等场合,只觉得浑浑噩噩的,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忽地想明白什么,惊呼道:“你是许——” 华庭喝道:“闭嘴!太子殿下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华庭因着官职的缘故,平日里朝会只能站在后头,自然瞧不清太子的模样,可是而今望这青年长身玉立、簪星曳月地站在跟前,简直有些脑子发浑。 这可不就是当初被他那三弟领回来的,被许多人传作是个外室子的那少年许徵么? 不只是华庭一人心中惊恐,华家人中除了早就习以为常的华谦夫妇,旁人或多或少,有些惊惧之意。 杨氏尤为震惊,不住地往柔止身上看……她早上还做着叫女儿当侯夫人的美梦,那会儿,还在林氏金氏跟前,洋洋得意了好一会儿。林氏并未搭理她,杨氏还觉得是林氏心有不甘,虽然面上不显,可是心里定然十分嫉妒自己呢!毕竟林氏的女儿只怕没有能耐加入庆云侯这般高门大户之中……怎么忽地,华柔止就成了太子妃了? 怎么就成了太子妃了?! 可她到底不是年纪小嘴上没把门的华柔嘉,此番只能忍住了心中的疑惑,转而开始帮着林含瑛招待众人。 林含瑛赏赐了太子身边之人,又着人吩咐打点,请众随臣在府中饮茶。杨氏平日里从不帮衬她,可这回却乖觉,主动道:“……三弟妹,你先歇着吧,前头的事情我来就是。” 林含瑛笑笑,望着她,只是说:“不必,扇扇的事情,我自个儿再累,也是要帮她做的。” 杨氏讪讪笑了笑,想问几句文琢光昔日之事,见林含瑛讳莫如深,倒也不敢多问,只是同金氏一道跟在她身后帮忙。 “夫人真是有福气啊,”有名官员笑着说,“圣旨一下,我等便收到了殿下急信,匆匆随殿下来颁旨,殿下一贯老成持重,少有这样心急的时候。” 林含瑛笑着谢过,又招呼众人吃茶。她不便在男子中久留,等华谦过来,便将事情交代给他。华谦如今也仍然有些未曾回神,悄悄地同她说:“真是不敢想,咱们的扇扇,这就许出去了?” 林含瑛道:“太子殿下早就同咱们通过气了,只怕是有孙家的人在前头卡着,所以旨意还来得晚呢。横竖婚期未定,你也别过早伤感。” 华谦心下涩然,可对着同僚的道喜,却只好面上复又挂出笑容来,上前招呼去了。 那头众人忙碌交际,文琢光叫了人回去同皇帝复命,自己却不管旁人,只是领着柔止往她院子里走,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柔止小声道:“我还奇怪,你这几日做什么去了呢。” “明州起了叛乱,”文琢光摸摸她的脑袋,说,“明州在西北,先前算是孙家的管辖之地,如今孙家被召回,明州新去的将领镇不住那头,我这些时日,在筹备军务。” 柔止一怔,有些不安:“那、那打的赢么?” “自然是无妨的,”文琢光见她忧心,便温然地道,“早知道你会忧心,我便不同你说了。” 柔止本来想回院子里同他说话,忽地想起来花园的井里还湃着西瓜,又见文琢光一身宽袍广袖,十分繁琐,知道这是今日的正装,怕他累着,便拉了他到凉亭里头坐着,吩咐下人切西瓜摆冰碗上来。 两个人都早已默许了今日的赐婚之事早晚都会发生,相处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柔止还是好奇,问:“那为什么是今天?哥哥你都不同我通个气。” 文琢光莞尔道:“是陛下拖了我这赐婚圣旨良久,今儿钦天监告诉他是个宜嫁娶的日子,他忽地便着人来喊我过去了。” 柔止不由心道:见过皇帝许多回了,听他的事迹,再见他如今行事,这未来公公果真是个不大靠谱的性子。 “难道扇扇久等了么?”他回过头去,望着柔止的面容,轻轻地笑。 柔止捧住了脸,只觉得脸颊上有些发烫,连忙端起冰碗来吃了两口,嘟囔说:“哥……”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又改口说:“殿下,你就知道打趣我。” 文琢光不由笑起来,道:“你叫我殿下,我总觉得生疏,还不如叫我哥哥呢。” 他今日的心情也很好,望着自己的小未婚妻,眼眸之中温柔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又说:“我并非有意拖着的,圣旨颁布之后,你便不可轻易出门见人,宫中还要派嬷嬷来教你学规矩,我有些舍不得拘着扇扇。” 他伸出手指去,温柔地捻掉少女唇上沾满的西瓜治水,又说:“我见过我母亲被拘在宫中,便觉得那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她临死的时候,喊的是我舅舅与外祖的名字,至死都只想回家去……我不想叫扇扇也难过。扇扇若是来日后悔了,可一定要告诉我。” 柔止睁大眼睛,问:“若是我后悔了,不想当太子妃了,你难道就放我出宫么?” 文琢光一怔,旋即,又摇头:“……自然不会。” 他都给了她那么多逃离自己的机会,给了她那么多反悔的机会了,往后即便是她后悔,他只怕也很难放手。她就像是一颗小小的草籽掉进了石头缝隙里头,随着年岁增长慢慢生根发芽,如今俨然与那石头是一体的,石头又如何能够放它走呢? 柔止便笑:“那你故作大方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若是你后悔了,觉得我对你不好,”文琢光则低下眼睛浅浅地笑,“你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你更好一些。” 柔止:“……” 她看着一本正经的太子殿下,严重怀疑自己是被耍了。 …… 花园外,华柔嘉犹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有点不能接受,前一刻还被自己嘲讽的华柔止,后一刻就成了皇帝赐婚的太子妃……那可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 她方才的那些洋洋得意俱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嫉妒到发疯的念头。她为了孙家的婚事,其实也付出了不少……孙元思迫于母命来接近她,她岂能不知道?为了讨他欢心,她连青白都不要了! 可是华柔止……华柔止!她凭什么从来都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却能够成为太子妃,成为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女子?! 就算文琢光就是许徵又如何?当初他来华府的时候,华柔止可只有七岁,难道她七岁的时候,就会勾引男人了么?…… 华柔嘉心思浮动,手指紧紧地揪着裙摆,路过花园的时候,却听见了华柔止娇娇软软的声音。她循声望去,见到华柔止满面羞意,正伸出一根手指去戳文琢光的脸,反被他握住了手指,一把捏在手心中。二人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太子生得清贵俊秀,只是待人从来都冷若冰霜,华柔嘉方才在前厅,连看都不敢抬头去看他,可如今华柔止却能在他怀中撒娇……她心中的恼怒与嫉妒之意愈发浓烈,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可却叫人拦住了。 太子身边的侍从拦了华柔嘉,见她是太子妃的隔房堂姐,倒是不好过于粗暴,只是道:“殿下与四姑娘正在花园中说话,还请华三姑娘绕路而行。” 华柔嘉忍气吞声地道:“这里是华府,是我家,我为何走不得?” 那侍从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说:“三姑娘没听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语么?更何况,这里是华府不假,却不是华三姑娘的家,而是太子妃的娘家,华三姑娘居住在此地,是为借住,为何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你!”华柔嘉顿时恼了,“你不过是个下人……” 那随从淡淡地道:“三姑娘也不过是个借住之人。” 华柔嘉恼得厉害,刚要与他理论,便听见那头传来一声“四妹妹”,她忍着不耐烦回头,见是许久不见的华柔馨过来。华柔馨讨好地冲着那随从笑了笑,旋即便拉走了华柔嘉。 “三妹妹,”华柔馨低声道,“且不论你心中如何作想,可柔止如今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你平日里,还是要多注意言行,莫要祸及家人呀。” 华柔嘉盯着她,冷笑一声:“真不愧是举人娘子,说话都很有些章法呢——” 华柔馨叫她讽刺得脸色发白,下意识松开了握着她衣袖的手。 华柔嘉见她懦弱不敢言,便继续追问说:“怎么,不说话了?不说教了?——你方才可是从花园的另一头过来的,想来也瞧见了太子与华柔止相处了罢?华柔馨,你后不后悔?” 柔馨叫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她垂着眼睛,低声说:“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三妹妹,你不必总拿我的未来夫婿的出身说事。” 华柔嘉古怪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先前太子在咱们府上暂住的时候,我看啊,咱们是都被瞒住了,所以才叫华柔止捡了个大便宜呢……当狐媚子这种事儿,想来是要一些天赋的,你看她那时候,难怪百般维护许徵呢,可不就是年纪小小,就知道勾引人了么?” 柔馨蹙眉,刚要她别再说这些子虚乌有的话,华柔嘉却忽地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先前许徵离开宣宁府后,你一个人路过清辉院,总是停下来望着院内。” 柔馨一惊,抬起头去看着华柔嘉。她美丽的脸上满是恶意,见柔馨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警惕惊惧,愈发洋洋得意起来,她古怪地笑了笑:“被我猜中了罢?——二姐姐,嫁与穷人做正妻,就要委屈一辈子了,还不如给王侯做个妾室,只要得宠,什么荣华富贵没有?” 柔馨终于回过神来,难得地硬气了些,呵斥道:“华柔嘉,你说什么浑话!” “是不是浑话,你不知道么?”华柔嘉得意地道,“华柔止不厚道,分明早就知道太子身份,却故意不告诉我们,把我们当成傻子一般蒙骗,如今倒是好了,太子除却娶妻外,总要一道纳两个侧妃良娣之流,二姐姐,你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华柔馨几乎是在她的话语之中落荒而逃的。 华柔嘉等她离开,方才收了脸上的笑意。她沉着脸,脚步不停,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殊不知这些话却全叫在一侧藏着的太子暗卫听见了。 观棋不敢懈怠,连忙到凉亭里头,把这些话耳语着告诉给了太子。 文琢光面上神情不变,只是说:“那就遣人暗地里盯着这两人罢。” 柔止听见了,十分好奇地看过来,问:“盯着谁?” 文琢光不想叫小姑娘面临这些勾心斗角的麻烦事,更何况那华柔馨似乎先前与她关系并不差,他也不想叫柔止对人失望。于是他道:“朝堂上有些小事罢了。” 柔止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揪着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问:“我听乐安县主说,宫中礼仪很是繁琐,那我都学不来可怎么办?” 文琢光见她十分紧张,便安慰她道:“不学就不学了。” 柔止歪着头看他:“殿下,你是不是在骗我?——礼仪不学,可不是叫人笑话?” 文琢光把她拉到跟前来,亲了亲,笑说:“你想学,就学一些,不必事事追求完美。总归再往后一些日子,我也不会叫你去同他人行礼了。” …… 华柔止被皇帝赐婚为太子妃之事,在京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原先庆云侯的儿子娶华柔嘉的事情多少会掀起一番风浪,可是太子妃的人选一出,整个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在传太子妃的事迹。 孙家这几日在御前倒是很得皇帝青睐,皇帝听说了孙元思也要成家,其未婚妻还是太子妃的族姐,便看在孙贵妃与未来儿媳妇的面子上,叫孙元思往兵部去办事。连带着九皇子也一扫先前的颓废之势,开始在六部活动了。 天子的权衡之计,向来如此,若是捧了谁,则为了皇权,务必要捧起对家来,好叫两头打擂台,自己坐在皇位上坐观虎斗。 庆云侯见机,趁机进谏说欲往西北而去,为陛下平定叛乱。他苦自己手无兵权久矣,先前见皇帝对自家冷热不定,不敢进言,如今皇帝态度一软和,他便连忙顺竿子往上爬了。 皇帝却笑吟吟地拒了:“庆云侯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荣养起来,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只叫旁人去便是。” 庆云侯郁郁不得志,连带着华柔嘉的婚姻似乎都没那么美满了。 柔止却不去管大房那头的人心浮动,自赐婚旨意下了不久,宫中便有教导礼仪的嬷嬷入了华府,太子早就遣人同许嬷嬷吩咐过,吴嬷嬷便知道这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平日里要柔止练习礼仪,倘或她有什么不足之处,她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多。 可柔止这么娇娇懒懒的性子,在这事儿上,倒是显出几分倔强来,待自己要求很是严格。 吴嬷嬷感慨说:“昔日孝懿皇后进宫,礼仪也是由老奴教的,老奴听人说过太子妃娘娘性情与孝懿皇后相似,如今一瞧,这股子别扭劲儿也是仿佛。” 柔止好奇道:“孝懿皇后也要学礼仪么?” “自然,”吴嬷嬷说,“她在边疆长大,性情放纵轻狂,同宫闱格格不入,可心性坚忍,不愿落后于人。” 柔止垂了眼应了声,似乎有些惴惴不安。 赐婚的旨意下来了这么久,她还是有些恍惚,觉得一下子自己的身份便转变了,十分的不习惯。她这些年听了太多孝懿皇后的事迹,虽然知道文琢光与皇帝定然不同,可却也怕自己不能够胜任这个位置。 吴嬷嬷见她可怜可爱,着实是有些心软了:“姑娘不必害怕,太子殿下会护着姑娘的。” 柔止道:“我怕拖累他呢。我听说孙贵妃本要再给他赐两个侧妃,被他一口回绝了,两头闹得很难看,陛下如今忽地又宠爱孙氏了些,他一天一个样,谁知道阿徵哥哥安全不安全。” 吴嬷嬷笑起来,只是安慰她:“姑娘放心罢,太子殿下必定事事顺遂。倒是姑娘,闷在家中几日,虽说如今身份不同,不好随便出门,可叫些女孩子来家中玩耍却是不难的,也好松散松散。” 柔止想想也是。 恰好太子前两日着人送了几盆龙爪花过来,那花极为罕见,艳丽如金灯,生得盈盈动人,柔止便下了帖子,请姑娘们来赏花。 京中听说未来太子妃要开宴,都十分期待,毕竟太子的侧妃之位还没有定下,而这位华家姑娘身份不高,倘或要讨太子欢心,保不准便会主动给太子纳侧妃。所以一时间,那些国公之女、世家小姐们,都纷纷在茶余饭后摇着团扇期待地讨论,华柔止起宴,会有何人受到邀约。 翔鸾书院里头,众人正议论此事。 乐安听见后头的孙慧芜似乎十分笃定地说华柔止必定要给太子纳侧妃,便觉得有些可笑,阴阳怪气地道:“有些人自己做不成太子妃,便只能见天儿地盼旁人不好了——没听过孙贵妃要给太子纳侧妃,都叫太子拒绝了么?他爱重柔止,难道是碍了某些人的眼?” 孙慧芜皱眉,冷冷道:“我与她无瓜葛,有什么碍眼不碍眼的!” 可其实,她是有些仰慕太子的,先前孙贵妃说或许能替她谋划太子妃之位,她很是殷切盼望了一段时日……哪知道,太子最后居然会娶一个除了一张脸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人! 旁人见这两人吵架,都赶忙上来劝解。乐安维护柔止,只是看着孙慧芜,意有所指:“无瓜葛最好,别成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孙慧芜气急,也失却了教养,只是冷嘲热讽地道,“难道你是第一天认识华柔止么?她确实是生得漂亮,可那风一刮就跑的身子,说得难听些,能不能生孩子都是问题,她如今攀了这根高枝,倘或识趣,也该知道不能独占太子!” “是是是,不能独占,”乐安敷衍地骂回去,“看来孙姑娘将来要是嫁了人,肯定很乐意同十个八个姨娘共用自己的丈夫。” 孙慧芜:“……” 结果华柔止帖子一下,众人都傻眼了。 收到邀请的,加起来也就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华柔止的未来小姑子高阳公主,一个是乐安县主,还有一个是她的手帕交余燕雪。 众贵女:“……”行叭。 乐安简直快被柔止给逗笑了,翌日一来,就捧着柔止的脸捏:“你怎么这么坏呀,大家都以为你要‘懂事’地给太子挑侧妃了,你倒好,虚晃一枪,可叫有些人失落呢!” 柔止躲着她的手,表示抗议:“……我都要做太子妃了!县主你收敛一些!” 乐安:“就是因为你要做太子妃,我以后就没法捏你了,只能现在揉一揉呀!” 柔止:“……” 第62章 我是绝对不会去同旁人分…… 柔止叫人拿了那龙爪花上来,四个小姑娘团团围着那纤细精巧的花朵看,高阳有些艳羡地道:“这是龙爪花是使臣们进贡过来的,乃是从球茎慢慢长成花朵,十分珍贵稀罕,因着形似龙爪,寓意十分尊贵,所以后宫里的娘娘们都盼着能够得赏。” 皇帝赏了大半给太子,剩下的则令人留在暖房,说是有空要给大家办赏花宴。后宫中无人得见龙爪花,十分好奇,反倒是太子把自己得的龙爪花都拿了过来,给华柔止养着玩了。 余燕雪的关注点要更清奇一些,她道:“这花在医书上叫做石蒜花,有微量毒性,柔止你可小心一些,别误食了就是。” 柔止点点头,又小声道:“如今我们府上,从上到下,连一个厨子都是东宫送来的,围得跟铁桶一般。” 众人闲话了几句,乐安县主嫌弃看花无趣,又说难得能够见一见,便提议几个人一起喝酒取乐。柔止吃惊道:“我院子里可没有酒,厨房那头兴许有一些,不过得差人去拿。” 乐安叹口气,像是有些蔫了,“算了吧,你刚才不是还说,厨房里头都是太子的人么?回头叫他老人家知道了,咱们里除了柔止,怕都要挨批。” 其余二人深以为然。 柔止不由有些歉意,只觉得自己作为主人家,居然不能满足客人的需求,实在是太不称职了一些。她思来想去,迟疑着说:“可是京中最具盛名的酒楼就在我家后头的街上,只是出去喝个酒,也没什么的吧?” ——当然有什么! 她作为日后的太子妃,身份一旦确定,便不可再见外男,这是礼法对女子的约束,倘或贸然打破被人知道,那么会指控华家四姑娘德不配位的谏书,第二天就会堆满太子的书案。 可是,文琢光就能出入自由,他也说她不必被这个身份所拘束…… 柔止垂眼想了半天,做出了决定。 片刻后,四人自马车中下来,带着慕篱,鱼贯而入地进了酒楼。 酒楼的掌柜见少女们个个衣饰不俗,便生了恭敬之意,连忙给几人开了雅间,又听得里头那个紫色衣裙的少女扬着下巴,吩咐道:“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给送上来。” 掌柜只恐是哪家姑娘淘气出来玩,倒也不敢送烈酒,只送了些入口绵软的果酒来。 四个人里头乐安县主最贪这杯中物,见了掌柜送上来的葡萄酒,便笑着说这个酒又叫“夜光醉”,须得要夜光杯来盛才好看,柔止顺着她说的话浅浅一抿,只觉得一股酒香与甜味共同在舌尖绽开。 “好辣。”她皱起眉。 先前同文琢光饮过一回酒,只是隔得太久了,她早就忘了酒的味道,如今再饮,依旧不太习惯。 乐安便笑她:“你先前说要出来喝酒,不是还兴致盎然的么,若是不会喝,又为什么要出来?” 柔止垂着眼睛,乖乖地道:“我不喜欢被闷着关在府中。订婚的又不是我一人,为什么殿下他就可以到处乱跑,我就只能被拘着学礼仪呢?——而且他先头同我说的,说我怎么样都可以。” 高阳望着她,也是微笑:“先前母后还在的时候,似乎也很受不了宫中寂寥……我以为皇兄会心疼你,所以才那么久都不定下与你的婚事。” 柔止怔然问:“什么意思?” “宫中就是很无聊的,”高阳轻声说,“娇花一般的女孩子进去了,也只能在寂寞中绽放枯萎。”她早就看出文琢光待华柔止不一般,也渐渐猜出他那么久都不愿与柔止定下名分的原因。 倘或真心爱一个人,一定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她好,想要给她自由,让她能够领悟春花秋月,夏雨冬雪,而不是叫她成为弱水三千的其中一瓢,日日在宫墙之内等待宠幸与召见。 “我知道,”柔止笑了笑,却说,“我被在府中关了几日,也算隐约地明白了宫嫔的不易……可是我就是想要陪着他。” 她都觉得无聊,那文琢光一个人这么多年,这么多日日夜夜,无生母陪伴,且得生父猜忌……要有多可怜,多难过呀? 乐安在一侧插嘴说:“好啦,好啦,不要讲这些话了。太子可喜欢太子妃了,柔止才不会成为第二个孝懿皇后呢。” 说着便端起酒杯来敬另外几个姑娘们,嘟囔说:“我的婚期就定在秋日,我阿娘也要拘着我绣嫁妆,前儿程瑜柏来我家里,看到我绣的鸳鸯,说旁人绣交颈鸳鸯,我绣争食丑鸭子,可气死我了。我阿娘也笑我,说我这个性子,也亏是程瑜柏娶我……什么叫也亏是他娶我!他现在就欺负我,日后等我嫁给他了,还不被他欺负死!” 姑娘们见她沮丧,都笑成一团,余燕雪说:“程公子喜欢你,才不会欺负你。” 文佩紫道:“……哪有许世子喜欢你多!他当初提婚事,据说把老国公和夫人气得够呛呢,还以为他糟蹋了你,后来二老见了你,又那般喜欢你。许世子可是千方百计地才把你给娶回家的!” 余燕雪脸颊微红,只好无奈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他没有什么瓜葛,婚事纯属意外……” 高阳则作证说:“许修明还来问我好几回,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衣裳,若不是对你上心,才不会来问呢。” 柔止捧着脸,艳羡地道:“许世子对燕雪姐姐好好哦!程公子也好,居然不嫌弃县主的鸭子!” 众人唾弃她:“换做是太子殿下,哪怕他的好扇扇、宝贝扇扇,哪天愿意拿一下针线,只怕他都要紧张地给你召御医呢!” 柔止被她们打趣得满脸绯红,捂着脸,娇娇气气地往高阳怀里倒,哼哼唧唧地说:“你们都欺负我!” 众人一时高兴,那果酒便喝得多了。 姑娘们平日都是滴酒不沾的,如今忽地像是冲破了牢笼的鸟儿们一般,喝到后头,果然觉出了几分喝酒的好处来。 柔止咂着嘴巴,有几分晕乎乎的,只觉得满口都是葡萄略涩又极甜的香气,她抬了抬眼皮:“该回去了,等一下要被吴嬷嬷发觉,告诉了我阿爹阿娘,他们该担心了。” 红袖今儿倒是在,可是如今这几个姑娘们这般熏熏然的模样,她也不敢轻易地扶人下去,怕她们这幅样子叫外男瞧见了不好。她思来想去,只叫另外的侍女看好了几个姑娘,自己则外出去寻酒楼的掌柜要一些醒酒汤药。 酒楼里头以贩酒营生,自然会备着这些东西。 可是红袖才拿了一瓮的解酒汤到手中,还没进雅间,外头便有一人眼尖叫住了她:“红袖姑娘,你怎么在此?” 红袖回头看了一眼,她常日混迹后宅给太子提供线报,立时便知道了这乃是程瑜柏身边的随从。她想到里头还在闹腾的乐安县主,不由有些脑袋疼,心想着若是县主这般回去了,估计也要受家中责怪,便低声同那随从说了乐安县主在雅间内醉酒之事。 随从自然知道乐安县主是自家主子的未婚妻,连忙去禀告给程瑜柏。 程瑜柏今日难得休沐,约了好久不见的太子出来喝酒。他的婚期将近,整个人非常焦虑不安,太子与之交好,思来想去还带了身边对女子最有经验的许修明来给他排忧解难。 连带着本来寻太子聊政事的叶庭梧也一道来了……叶庭梧此人,不要脸很有一套,因是手中拮据,能蹭的酒席自然是不愿意错过的。 众人先是聊了一阵子的政事。如今过完年,眼见着都要入夏了,但是先前入京的藩王,倒是还有好几个留在京城。皇帝对此算是喜闻乐见,毕竟藩王们在京城翻不出什么水花。 明州叛乱,皇帝也不叫孙家的庆云侯再度出山,而是指派了自己的母族舅父温老将军去领兵平叛。温老将军历经两朝,是位名将了,有他在,战乱早晚能被平定。孙家自觉失势,这些时日很是惴惴不安,可皇帝倒又很宠幸孙家,不仅着礼部给九皇子拟定封号,还接连提拔了孙家的好几个儿郎。 是以这些时日,太子在朝堂之上,又多了些头疼之事。 连带着后宫的孙贵妃也不安分,她给文琢光塞人不成,如今正在试图活动着说服旁的世家同她投诚。只怕不日,就能自诩母妃之位,把华家四姑娘叫进宫去,苦口婆心地同她说娶妻娶贤,要柔止给太子做主收两房侧妃。 文琢光已然明着顶回过她一回,可是如今皇帝正宠孙贵妃,保不齐哪天就脑子一热,由着孙绿竹去欺压小辈了。柔止软团团的性子,在她手上,自然讨不到好处。 是以太子隐忍孙家许久,如今已是有些失却了耐心了。 不过没说两句正事,话题便歪到了娶媳妇上。程瑜柏向来是个翩翩君子,但是这会儿想着乐安县主,便十分惴惴不安,同太子商议说要如何哄女孩子。 文琢光:“……抱在怀里拍一拍?” 许修明鄙夷地看了太子一眼,旋即开始高谈阔论。 随从进来的时候,许修明正苦口婆心地劝程瑜柏:“女子就是要哄,乐安县主那个骄横的性子,你同她对着干,嘲笑人家的鸳鸯绣得像鸭子,二人如何能好?要我说,她要愿意给你绣,你就得夸着哄着,不怕她不欢喜!” 程瑜柏:“……可是真的很丑!” 结果随从一同他说乐安在附近的雅间里头醉酒了,他就跳了起来,冲到附近去拎人。 其余几人怕他又同乐安争执,连忙跟上…… 结果,自然是也瞧见了各自的小祖宗烂醉如泥的模样。 高阳平日里那样贞静,这会儿却哭得最厉害,见了叶庭梧,好像忽地就更委屈了一些,呜呜咽咽地哭。文琢光知道她的性子,便吩咐叶庭梧送她回宫去。 柔止倒是很乖,趴在桌子上,除了脸上有一些红,整个人瞧着都乖乖巧巧的,眼中酝酿着水光,见了文琢光站在跟前,还傻乎乎地去勾他的衣带,糯糯地道:“哥哥,你怎么来啦?” 文琢光瞥了一眼,见另外几人忙不迭地把人带走了,方才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 少女面上未施粉黛,可是肌肤细腻温润,如同上好的绸缎那般。 察觉到他的触碰,柔止侧过脸去,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她语调里有一点点委屈:“哥哥,我不喜欢学规矩……” 文琢光一怔,垂下眼静静地去瞧着少女柔粉的面颊。 她哭哭唧唧的,只是说:“吴嬷嬷待我很好,可是那些规矩我怎么也学不会……人人都说,太子妃是储君之妻,我心里很害怕。” 她自小被娇宠长大,也便养出一幅散漫娇懒的性情,虽说如今大了些,懂事了些,可却也着实还没有能够去做好一个太子妃的心理准备。 这些话她不愿同林氏去说,林氏眼见着就要临盆,她不想叫母亲操心……便是在文琢光处,平日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愿去说。她只觉得太子可怜可爱可敬,也确确实实是想要能够陪伴在他身侧,唯恐自己多两句抱怨,又将人推远了。 可是她一想到自己要入宫,将来会住在宫殿里,等待太子的召见与临幸,要同他做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妻,她心里便害怕得很。这会儿喝醉了,那些烦扰的心事便也藏不住,一股脑地吐露了出来。 她呜呜咽咽地道:“吴嬷嬷说,便是孝懿皇后当年,陛下要选妃,她心中再是不喜,也还是强作欢喜地打起精神去给他选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哥哥你对我很好了,孙贵妃要给你赐侧妃,你都被挡了……可是,难道一个不给丈夫纳妾的妻子,就不是好妻子么?我好怕他们都要来逼我。京中的姑娘们,似乎很多人都正等着我给哥哥引荐……可是我只想要哥哥是我一个人的,我是绝对不会去同旁人分享哥哥的!” 她一口气发了好多牢骚,文琢光心下却有些暖意。他搂着柔止的背,给她顺气,哄道:“我不娶侧妃,我也只要扇扇一个,不需要扇扇来故作大度。” 柔止道:“可是你是太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天下万民,朝中百官,都盯着你看呢……” 文琢光捏着她的下巴给她擦眼泪,温然道:“那我不做太子了,好不好?” 柔止一怔,泪眼朦胧地抬眼去看他。 她眼角红红的,神情虽然因着哭泣楚楚可怜,却难掩清丽明艳,这样抬起一双眸子来瞧人的时候,着实有几分勾人。 文琢光呼吸顿了顿,捻去她脸上的泪水,把小姑娘抱到怀里,低头亲亲她。 他本意是哄好她,骗她把解酒汤喝了,可柔止这会儿因着喝过酒呆呆的,被他亲着,便吃惊地微微张了嘴,反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她唇齿间还带着夜光醉的浓烈香气,缠缠绵绵的,连呼吸都柔软得叫人沉醉。文琢光到底还是不忍心欺负她,捏着她的肩膀将人扒开些,端过桌上醒酒汤给她。 她喝了一口就要吐,瞥见太子沉沉的眼神,又好像有些怕他再来亲自己,便乖乖地把醒酒汤喝了。她着实是有些困倦,转头便倚着他的胸膛,迷迷糊糊地问:“哥哥,你不做太子,那做什么?” 文琢光把少女的手腕藏进自己的披风里头,抱着她站起身,随口道:“当皇帝。扇扇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做太子妃,或许还要叫礼法压着,可做了皇后,便是国母,头顶无长辈,也不怕有谁敢来拿捏他心尖尖上的这小姑娘。 柔止只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对劲,可她晕晕的,很快便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第63章 夫君用茶 柔止隐约知道自己是喝醉了,被文琢光带走的。 可翌日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躺在陌生的宫殿中,她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慢慢吞吞地从床上翻了个身,黑缎似的长发又浓又密,稍稍遮住了她半张细白面颊。床榻上到处都是文琢光身上常用的那种熏香的味道,如松如柏,是十分清冽的草木香气,叫她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置身在文琢光怀里。 殿内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她**着脚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只是觉得刚刚睡醒,头疼得厉害,见桌上有水壶,便自己走过去倒水喝。 才喝了一口,便听见外头有人声。苏沐阳道:“殿下,温老将军一走,留下的就只有兵部尚书刘燚手握兵权,二人原本互相制衡,如此一来,只怕刘燚会有二心。” 文琢光一面往寝殿内走,一面淡淡道:“刘燚是许家旧部出身,如何敢有二心。” “……可是,”苏沐阳还要劝,“刘燚如今有一位很是得宠的妾室,便是孙家的姑娘,同孙贵妃也眉来眼去许久了……” 苏沐阳的话说到半路,便夏然而止。 因着寝殿门口的门缝里,透出一个少女好奇张望的半张脸。 幼时那个圆团团笑甜甜的小姑娘,如今早就长成了容色倾城的少女,素净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却犹余醉酒后的丁点儿晕红,如同白色的牡丹里头透出丁点儿淡粉,纤弱娇婀, 苏沐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柔止的模样,便见前头原先神情冷淡的太子忽地往前一步,解了身上披风,将小姑娘拢在了怀里。他回头,淡道:“改日再议罢。” 苏沐阳轻轻地咳了声,连忙转身走了。 便听后头少女柔柔地道:“哥哥,我为什么没回家去呀?” 文琢光则说:“你都忘了昨天自己做了什么了?” 苏沐阳没敢往后听,忙不迭地加快了脚步离开现场。 柔止被人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文琢光见她的绣鞋被放在一侧,方才赤脚站着,如今坐在塌边,脚丫子一蹬一蹬的,脚趾泛着淡粉光泽,肤色冰清似雪。他板起脸,问她:“鞋都不穿好,便在这里走动胡闹了?” 柔止刚要说自己只是想喝水,便见文琢光拿了她的鞋子过来。万人之上的储君轻蹙着眉,半跪在地上,握住她纤细的脚踝,替她穿上绣鞋,动作亲昵熟稔,一如她幼时。 只是她不再是小孩子,如今很有些为这动作感到难为情,羞红了脸要把脚缩回来,却被他牢牢握住。文琢光道:“躲什么?” 他手指沿着她的小腿肌肤一点一点地往上,仿佛带着几分审视意味。柔止叫他揉得整个人缩成一团,连脚指头都蜷了起来,刚要去推他的手,便察觉他的手指最后停在了她的膝盖处,替她轻轻地揉了揉。 柔止吃痛,方才那些暧昧缱绻意味悉数都消失了。她眼泪汪汪的,见他将她松松垮垮的衣裳掀上去,露出了膝盖上的一片青紫痕迹。 柔止呆住:“这是怎么搞的?” “昨日我要送你回家,”文琢光取了床头的药油来,用手掌将药油搓热化开,轻柔地按压在她的伤口处,替她推开,“你哭着闹着不肯,说要同我睡。” 柔止:“……” 文琢光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昨晚的氛围,远比如今要暧昧许多。 夏杉轻薄,她整个人烫烫热热的,紧紧地贴在文琢光身上,倒是把素来清心寡欲的太子也搅得心烦意乱。她一面说自己不回家,一面又疑心他是不是要丢下自己,趴在他耳边嘤嘤地哭,说要哥哥亲亲自己。 文琢光亲了亲她,她又哭,说怕自己做不好太子妃,要叫他被人看笑话,又说不要同任何人分享哥哥,可是怕别人说她善妒。 两个人在马车里几乎要搅成一团,且不说柔止自己就哭着说不要回家,她那个衣衫不整的模样,文琢光都不敢轻易地把她送回去,便秉持着丁点儿私心,将人接到了东宫里头。 侍女给她更衣的时候,她也还算乖巧,结果侍女一走,她就要跑出去寻文琢光,途中还把自己给绊了一跤,哭成了个泪人儿。文琢光好不容易把她哄好,给她上了药,盖好被子叫她睡觉。 结果他一说要睡书房,柔止又开始一哭二闹,各种痴缠。一面哼哼唧唧说头疼腿疼哪哪都疼,一面又嫌弃醒酒汤药苦涩,怎么也不肯再喝一口。 最后还是文琢光捏了她下巴,一口一口地把醒酒汤渡给她。 她喝完便睡了,只是依旧牢牢地抓着他的衣带。文琢光只好抱着小姑娘和衣而眠,忍了一夜的心火,翌日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去上朝。 柔止听他慢条斯理,一桩一桩地数落自己,红晕自脸颊起,一路向下满眼到了锁骨处,又去往更深的地方。她羞得要往被子里钻,反倒被文琢光捏着腰又拎回来,他搂着她,浅浅地笑:“昨天胆子不是大得很么,又是跑出去吃酒,又是非要同我睡觉,如今怎么胆子就小了?” 柔止被他说得恼怒而心虚,趴到他颈侧,不轻不重地啃了他一口。她羞恼道:“……我那是喝醉了!” 文琢光身子一僵,半晌,把她放回床上。 柔止看他转身要走,便好奇道:“哥哥,你还有事情么?” 文琢光坐到桌边,喝了口冷茶,压了压心头的火气,闻言回头看她,无奈:“……无事,要我陪你在宫中逛一逛么?” 先前不带她逛,是怕她惹了旁人的眼,给她带去麻烦。 如今柔止是准太子妃了,倒也不必有那么多顾虑。 可是柔止却摇了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想逛,想要哥哥陪着我。” 她过了昨天,把很多心头的苦闷同他吐露了之后,便对他又更是多了几分亲近,有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信任与依赖,恨不得长到他身上去。 文琢光却会错了意,侧头看她:“若是不想学宫中礼仪,我替你遣人同吴嬷嬷说一声,做个样子就是了,不必处处压着你。” 可一贯娇气的小姑娘却又十分坚定地摇头:“不行,要学的。” 其实她也不是很怕学规矩,不过是昨天吴嬷嬷教导她如何给宫中长辈敬茶,她连着几次被茶盏烫了手,打翻了数个瓷盏,因而心中有些惧怕罢了。 给长辈敬茶,是绝不能敬凉茶或是温茶的,往往都是滚烫的茶水一旦沏出来,就要奉上去。这也是宫中嫔妃们惯用的折腾人的手段,女子手部肌肤娇嫩,捧着滚烫的瓷盏站个半刻钟,只怕回去便要修养好一段时日了。 吴嬷嬷不敢给她用滚烫的茶水,甚至还晾凉了一些,可柔止手上力气小,别说半刻了,几个呼吸之间,便熬不住,站得也歪歪扭扭起来。吴嬷嬷倒不苛责她,可柔止却十分自责。 文琢光听了,便问:“皇上自然不会为难你这个小姑娘,吴嬷嬷是怕孙贵妃为难你?” 柔止小幅度地点点头,又说:“我总不能在大伙面前失礼罢?” 文琢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温然道:“不必怕,到时候我叫人替你把茶水换了就是。” 说罢便端着桌上的凉茶给她示意:“手掌要平,别把力气都压在手指上,用手心托住茶盏……” 柔止便照着他说的做,忽地又起了丁点儿坏心,端着茶盏同他仪态万千地行了个礼,娇娇柔柔地道:“夫君用茶。” 文琢光一怔,抬起眼睛去看小姑娘,接了她手中茶盏,放在一边,又把人抱到膝头坐着。柔止被他略显幽深的眼神看得心虚,问:“……怎么啦?” 文琢光便满眼笑意,捏了捏她的脸颊,哄她道:“扇扇方才叫我什么?” 柔止方才是玩心,这会儿见他这样热切,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埋头到他怀中去,耳根子哄哄的,不管他怎么亲怎么哄,都不肯再叫了。 等到天黑了,华家再三派人来接她,柔止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见到太子背着手站在廊下,仍在注视着自己,见她回头,还冲着她笑了一笑,犹如春雪消融。 她心里头暖暖的,同他挥挥手,说:“哥哥,我改天还来陪你。” 文琢光失笑,半晌慢悠悠地道:“不来陪也无妨,我可以来找你。” 这句话又忽地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小姑娘羞红了脸。她揉了揉脸颊,这会儿倒不敢再招惹他,连忙上了马车回家去了。 翌日,柔止便听说了温老将军率军出征一事,皇帝与太子一同为他老人家践行。据说皇帝还在三军跟前红了眼,再三叮嘱温老将军要保重身体。 其实懂的都懂,皇帝他要是真担心自家舅舅,又非得把人派出去做什么? 华谦下了朝,就同妻子感慨说:“陛下登基这些年,也算是励精图治,除了在美色上荒唐了一些……先前那些显赫一时的家族,大多都销声匿迹了,他为将权力收回自己手中,步步为营,只是可惜了孝懿皇后。” 也可惜了许家。 孙家的人想得没那么多,先前老臣之中,温老将军与孙家最不对付,如今这尊大佛离了京,自然也叫他们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孙贵妃的枕边风一吹,庆云侯虽无兵权,却讨要了朝中要职,很是春风得意,除了偶尔对着太子还有几分敬畏外,朝堂之中,俨然是欺压众臣,叫许多人敢怒不敢言了。 柔止记着太子的话,极力避开孙家。 盛极必衰,水满则溢。她如今隐约知道了这个道理,知道孙家无法再得意几天了。 华柔嘉却愈发得意,时不时地便穿上孙家送来的布料裁的衣裳,又或者戴上庆云侯夫人送的首饰,到姊妹们跟前晃一晃。 直到这日吴嬷嬷教导罢柔止,遇见了在外头花枝招展地走进来说要给柔止送东西的华柔嘉。 吴嬷嬷盯着那盒子鸽子蛋大的蓝宝,面露轻蔑,回头便吩咐柔止院中人,说太子妃住所,焉有不通报便叫闲杂人等闯进来的道理?这话俨然是在骂华柔嘉,她一时气恼,便要人把吴嬷嬷拿下问罪。 “不过是个宫里来的奴婢,也敢在我跟前拿乔!” 柔止走到门口,便听见这么一句话。 她不由皱起了眉头。 第64章 庆云侯世子杀人了! 华柔嘉与吴嬷嬷起了冲突,华柔嘉自觉自己是世子夫人,并不将这宫里来的奴婢放在眼里,如今被她一句话落了面子,立时便要发作。 柔止却示意手下的人拦住了她,淡淡道:“吴嬷嬷说的话不错,三姐姐今日进我院子,进来便要发落我院子中的人,是何道理?” 华柔嘉冷着脸,只说:“我好歹也是你的长姐!做姐姐的,想要替妹妹管教下人,有什么问题么?” 说着看向沉默立在华柔止身后的吴嬷嬷,咬了咬牙,冷笑说:“是,我是知道四妹妹攀了高枝,如今变成了凤凰了,可我才不是那起子阿谀奉承的小人!你的人欺压到我的头上来,我要罚她,有什么错?” 柔止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吴嬷嬷是宫中女官,论起如今身份,远比姐姐高贵,姐姐要罚她?” “……”华柔嘉忽地有些心虚起来。 她是知道宫中派了个嬷嬷来教导华柔止礼仪的,心中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之意。她虽然要入的是侯府门第,孙家看起来也很重视她,可是哪能同皇家比较? 太子每重视华柔止一分,她心中的嫉妒与疯狂便又滋长一分……更何况,今儿她那未婚夫来府上拜访的时候,还提起了华柔止。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问华柔嘉她家中姊妹身体可还安康,可华柔嘉早就疑心他心悦柔止,这会儿听了,也愈发不是滋味。 两个人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华柔嘉心中不安,便与他争执了起来。孙元思先前喜她柔顺贞静,如今见她好似泼妇,心中不喜,便拂袖而去。 华柔嘉气得哭了一场,这才收拾了东西往柔止这头来。 她自然不是来送东西的,本就是要来找柔止茬,问问她早已有婚约之人,还敢惦念自己的姐夫,是不是不要脸? 如今被吴嬷嬷拦下了,这一腔无处可去的怒火,便转移到了吴嬷嬷身上了。 华柔嘉色厉内荏地道:“宫中女官又如何?再大,难道还能大过孙贵妃么?!” 孙贵妃就是孙家的倚仗,她深刻地理解到了这一点之后,往宫里去得很勤快。孙贵妃也很喜欢她,时常说孙元思定了个好媳妇。 柔止淡淡道:“孙贵妃是我的长辈,我不好说她的不是。” “可三姑娘你,自恃是太子妃的长姐,却敢言行无状,冲撞太子妃。”吴嬷嬷在边上开了口。她是个瞧着十分冷肃的中年妇人,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法令纹深深,平日里待柔止温柔和煦,可板起脸来,却有些令人生畏,“按照宫中规矩,这等以下犯上者,要罚跪半日,重新到礼仪司学习礼仪,再过考校后,方能入宫。” 这其实还是孝懿皇后在的时候定的规矩。那会儿帝后失和,许家未倒,皇帝宠着几个年轻妃嫔,她们居然敢肆无忌惮地冲撞中宫。孝懿皇后是个极有气性的人,一怒之下,成立了礼仪司,专门负责管教宫中那些胆敢以下犯上的宫人与宫嫔。有她如此雷厉风行的管教在先,后宫风气顿时为之一振,也少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哪里像现在这样,孙贵妃自己就是婢女上位,自然也约束不得下人,皇帝今日幸这个,明日幸那个,后宫乌烟瘴气,乱成了一团。 华柔嘉脸色白了白,还是强撑着道:“……你、你凭什么罚我?!” “天地君亲师,”柔止盯着她,淡淡道,“我自然可以罚你。” 华柔嘉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昔日叫自己死死压着一头的小堂妹,如今彻底地成长起来了,她身份本就压华柔嘉一头……她要罚她,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华柔嘉身边的也都是虚张声势之徒,如今见柔止忽地动怒,俱不敢言,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听见柔止说要罚华柔嘉去祠堂罚跪,也无人敢说话。 柔止打发了华柔嘉,便预备着往林含瑛所在的正院走去。眼见着林含瑛这两日就要临盆,这父女俩一个赛一个的紧张,倒是显得林含瑛很是淡定了。 柔止到她跟前,照例赖在母亲身上一会儿,低声同她说了方才与柔嘉的争执。 林含瑛闻言,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笑说:“扇扇做得很好。你如今身份不比当初,不必事事忍让她,也该叫她知道尊卑贵贱。” “我也不是想到她跟前摆太子妃的谱,”柔止叹了口气,“她倒先来同我摆侯夫人的谱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人善被人欺,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由着她拿捏。” 林含瑛道:“华柔嘉心性不正,只知道眼前利益,一意孤行要嫁到孙家,只怕来日还有的是要与你反目的日子……你如今身份压着她,便别给她可乘之机,要是有些坏苗头,赶紧掐了就是。” 柔止刚要问,便见她忽地皱起了眉头。柔止一惊,知道母亲如今马上就要临盆,连忙问:“阿娘,可是要生了?” 林含瑛点了点头,刚要安慰女儿不必惊惶,便见柔止十分沉着冷静地开始支使身边众人去烧水、炖汤,稳婆是早就备好的,如今也被请了过来。 等做好这些,柔止又命人守住正院,去请华谦回来,此外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她母亲中年得子,虽然先前大夫都说这个孩子长势喜人,可柔止心里头总是有些不安,为着这一日,也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如今好不容易等了林含瑛发动,便立时命众人忙碌起来。 一时正院虽有些繁忙,却也忙中有序。 消息很快传进了西半院,老夫人虽然不待见这个儿媳,却很是想要个孙子,如今匆匆忙忙叫人扶了过来。柔止命人给她们搬了凳子在产房外头等,只道:“祖母且在外稍候,里头忙乱。” 老太太一愣。 她印象里华柔止还是那个叫林含瑛宠得不知天南地北的小姑娘,如今倒是成熟稳重了起来。她抬眼看过去,只见柔止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是却很镇静,有条不紊地指使着众人忙进忙出,神情未见慌张。昔日华家最小的姑娘,如今竟也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 林含瑛孕中时,常有太医来帮着调理,因而这一胎十分顺利,正午时分发动的,到了傍晚,房中便传来了婴孩的啼哭。 华谦给这个孩子起名叫“江淮”,“长江万里白如练,淮山数点青如淀”,宣宁最出名的景观就是淮山,也不知道他自己还回不回得去,总归要叫孩子记住这个地方。 他抱着孩子一会儿,便转手给柔止,柔止望着华江淮小小的皱成一团的脸,有些嫌弃:“……弟弟好丑。” 华谦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边上林含瑛体力倒也还好,闻言望过来,赞同地道:“是没有扇扇生出来的时候好看。” 柔止便好奇起来,问林含瑛:“我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你小时候啊——” 林含瑛出神了一会儿,笑着说,“虽然新生儿大多都有些皱巴巴的,可是扇扇才生出来,便是粉粉嫩嫩的,那会儿产婆便恭喜我说,扇扇未来必定是个小美人儿呢。” 当时抱在手上只有那么一丁点大的孩子,如今居然也订了婚,到明年就要嫁做人妇了。 一家三口凑在一处,评价了一番新生的华江淮,一致觉得他确实有些丑。 唯有老太太对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爱不释手,连带着对最不待见的林氏也多些好面儿,乐呵呵地叫身边的老嬷嬷去吩咐给她炖鸽子汤。其实这些东西柔止早就备下了,林含瑛却也不好拂她的面儿,便也装模作样喝了两口。 柔止出了产房的时候,路过杨氏,杨氏方才去瞧了华柔嘉,知道她被柔止罚跪祠堂,气得要死。而今二人相遇,杨氏脸色不大好看,只是牵了牵嘴角,勉强笑道:“四姑娘今儿可忙坏了。” 柔止摇了摇头,只说:“弟弟生出来,我与阿爹阿娘都很高兴,大伯娘,你也很高兴罢?” 这话问得奇怪,杨氏心里有鬼,实在是高兴不起来,可是却也不得不高兴,勉强笑道:“四姑娘说得是,我自然为三弟妹高兴的。” 柔止在她跟前站定,轻轻颔首道:“大伯娘知书达理,三姐姐倘或有您一半的心胸,也不会跑到我那头去闹。今儿是好日子,既然如此,三姐姐便也不必罚跪了,替我阿娘与弟弟抄些经书罢。” 杨氏脸色煞白。 她听说华柔嘉跑过去寻柔止的不是的时候,就很是不安了。不过那会儿,她倒也还心存侥幸,想着以华柔止往日作风,必定不会如何发作,顶多后头她借着自己长辈的名头带华柔嘉去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华柔止张口就要叫她罚跪祠堂! 杨氏不愿叫自己的女儿受这般委屈,本来想寻老太太说这件事情,可是老太太如今抱着小孙子,估计没心思听她说话……更何况,华柔止那会儿都说了天地君亲师,言下之意自己是太子妃,想不给谁面子就不给,偏偏她也的确有这个本钱,因而杨氏只是觉得如今心里没底。 她被华柔止这似乎恩赐一般的语调给惹得心中不喜,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躬身应下来,做足了谦卑姿态。 因着华家四姑娘的身份,华江淮一生下来就是未来的小国舅爷,京中望族自然都巴巴地上赶着送礼。孙家也同样如此。 柔止翻看礼物单子,见孙家赠礼尤其贵重,光是各种金银玉的长命锁就送了十余把,另外还有许多珍惜药材与西北的特产。 翌日文琢光上门来,她便同他商议道:“孙家这是怎么回事?” 文琢光笑了笑,淡淡道:“先前孙家仗着孙贵妃盛宠,在西北便如土皇帝一般……庆云侯在西北数载,敛财当以万计,甚至私开铁矿、盐矿,我的人如今正陆陆续续地往回传回他的罪证。庆云侯兴许是听见了一些风声,想来心中很是害怕。” 柔止声音有些震惊:“私开铁矿?” 那可是能够诛九族的罪过! 文琢光把小姑娘搂在怀里,低头亲亲她额头,只说:“如今皇帝很是宠幸孙家,可他们知道我手中有把柄,所以便对我处处忍让示好。莫说是你家中这些礼物,东宫之中,孙家送来的财帛,足够堆满一座宫室了。” 先前叶庭梧过来东宫,还打趣说,孙家之巨富,俨然堪比皇族了。 孙家约莫是有些心虚,这些时日就如同散财童子一般往外散钱,莫说是文琢光了,便连瞧着闲散的燕王,都得了他家颇多好处。向来猖獗的文琢熙母子,似乎也正琢磨着叫皇帝给他块藩地,好早些出去做他山高路远的土皇帝。 就连黄河水患,孙家都捐了不少钱出来,瞧着倒是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 柔止道:“那哥哥会放过他们么?” 文琢光将下巴放在她头顶,动作亲昵,却一时并不言语。柔止知道他忙着那些焦头烂额的心事,也知道他喜欢抱着自己,约莫是因着心安。 她便也静默下来,反手去搂住他腰侧,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上。 两个人如此静静抱了一会儿,文琢光才道:“我若是说我不会,扇扇会怕我么?” 柔止一怔。 她从来没有怕过文琢光,实在是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她道:“哥哥不会滥杀无辜,我信哥哥的。” 文琢光不由微微笑了笑。其实这些年他不说滥杀无辜,可与太子政见不和的,或者是胆敢明着拥护孙党的臣子,却大多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他其实不像她看到的那样光风霁月。 不过他实在是太怜惜这个如同娇花一般在自己怀中长大的女孩儿了,听她这样讲,便也顺了她的意思,只说:“好,我不会。” 柔止同他道别后,便换了身衣裳出门。她这几天本来都守着母亲与弟弟,还是林含瑛见她闷得厉害,说叫她不必总守在家里,旁的自有下人们打点。柔止昨儿才叫人去信,同余燕雪约定了一起去街上的茶楼里头喝茶听书,因此如今正是兴致勃勃。 可她乘坐的马车才上街,还没到茶楼附近呢,便听得一阵急促如雷的马蹄声,有人骑马“蹭”地擦过她马车而过,沿途也不知带倒了多少小摊小贩,惹得一阵抱怨之声。 紧接着,便听得马儿一阵嘶鸣,四周齐齐一阵惊呼。 柔止心头猛地一跳,只觉得心惊得厉害,连忙掀开帘子问坐在车辕上的红袖:“这是怎么了?” 红袖道:“似乎是外头出了些事情,姑娘先上茶楼去,奴婢代姑娘去看看。” 柔止心里十分不安,等上了茶楼,见着了余燕雪,才知道她也听见了那动静。余燕雪知道得更多一些:“方才远远地瞥了一眼,那策马的似乎是你的那位三姐夫,庆云侯世子……莫不是饮酒了?我见他策马狂奔,人瞧着有些恍恍惚惚的。” 过了片刻,红袖上来了。 她毕竟是暗卫出身,见多识广,等闲的小事儿也惊不到她。可今日的场景,却叫她也有些脸色难看。 “方才庆云侯世子策马便往人群中狂奔,众人避让不及……有一妇人牵着幼子,那孩子年幼,被马惊着了,不懂躲避……硬生生,被马匹踏死,身子都扁了,血流了一地。” 众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隔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高呼了一声:“庆云侯世子杀人了!”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周边众人纷纷对孙元思怒目而视,叱骂指摘。孙元思再浓的酒意,也被吓醒了。他也不敢下马,看了一眼地上面目全非的尸体,掉头便走了。 他不敢回家,便那样策马,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宫门前,从马上滚落下来,说要求见孙贵妃。 他身上的衣物溅着血迹,众人望着心惊,孙元思又苦苦哀求,最后,竟也有胆子大的宫人放了行,由着人狂奔进了孙贵妃的蒹葭宫。 孙贵妃本在午憩,蓦地被惊醒,匆匆忙忙披衣出来,便见自己的侄子神情恍惚,瘫软着身子跪在外头。她心里一沉:“元思,这是怎么了?” 孙元思这两日心中烦闷,他是个得到了就不知珍惜的,若说先前对华柔嘉还有几分新鲜,等两人捅破了最后的窗户纸,他便也没了新鲜感。更何况,华柔嘉还这般不知好歹,非要说他对华柔止有意……能不有意么?! 可惜华柔止已经是定好的太子妃,孙元思再是不忿也不能改变。他心中郁郁,这两日哪怕是去衙署里当差也心不在焉,今日同一群纨绔子弟喝了酒,便醺醺然地骑着马上了街,哪知道那匹马竞然发狂,踩死了人! 以本朝律法,他所犯的乃是死罪! 孙元思扑到孙贵妃跟前,见她如见救命稻草,把事情全都说了。 孙贵妃:“……” 知道是死罪还往她宫里跑,是嫌她也凉得不够快么? 然而孙贵妃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外头有人叩响宫门,宫女来报:“娘娘,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观棋来了。” 孙元思一听“太子”二字便脸色煞白,孙贵妃同样有些惊慌,她命人将孙元思藏起来,旋即才道:“你们去问问,太子的人来做什么。” 第65章 我们把婚期提前一些吧 孙贵妃的宫人开了门,见着观棋站在外头,便笑道:“任郎君今儿过来,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东宫作为储君宫殿,与后宫并不相通,而是有着一套完备的官僚体系,自三孤起,到下头的侍从将领,俱都有人领职。 观棋便负责掌管东宫军备,换句话说,便是文琢光最为得力的手下。平日在外头,也都是人人都唤一句任将军的,他平日里拱卫储君,等闲的事情也不会出动,一旦要劳烦他,便说明太子对待此事十分上心了。 观棋笑了笑,只说:“我方才见有人跌跌撞撞地入了蒹葭宫,恐是什么狂徒,便来问问孙贵妃是否无虞?” 宫人扯了扯嘴角。 观棋是太子的人,他如今来问,只怕很希望孙贵妃“有虞”。那宫人笑道:“任将军看错了,我们娘娘还在午憩呢,能有什么狂徒? 观棋倒也不纠缠,转头便带着人走了。 宫人连忙回禀孙贵妃道:“任观棋走了,只是他说见着了有人进来,娘娘,这……” 孙贵妃虽然是孙元思的姑姑,却更是后宫妃嫔,如今蒹葭宫里莫名其妙地藏进一个男人,不管怎么都说不过去。 孙贵妃便把孙元思喊出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元思酒醒后满头的冷汗,一张脸吓得苍白,闻言嘴唇翕动,半晌才出声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那小儿就死了!死了!” 他说着仓惶起来:“姑母你一定要救救我,您最疼我了,您不能看着我去死!就算旁人不追究,我爹也要打断我的腿!” 孙贵妃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问你,你平日虽然饮酒,可有如今日这般发疯过?你的马匹又为何会不避让人群?” 孙元思顿时怔怔地道:“姑母的意思是……” 他仿佛抓住了主心骨,喊起来:“对!我是被人陷害了!” 孙贵妃盯着他:“那你可知道是谁陷害你?” 孙元思顿时又面露茫然。 他酒后脑子本来就糊成了一团,如今仔细想了一会儿事情,便愈发有些头痛起来,捂着脑门想了半天,最后才沮丧地道:“我记不得了,我方才是去同僚家喝的酒……也不知道有谁能动手脚。” 孙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最后命人将孙元思送回庆云侯府去,自己则起身,叫人去处理那孩童的后事。 …… 柔止心中很是不安,在孙元思入蒹葭宫后不久,她也同样到了东宫内。 文琢光见她行色匆匆,便了然道:“可是为孙元思的事情而来的?” 柔止“嗯”了一声,脸色仍然有些发白。方才她乘坐的马车经过集市,她没忍住掀开了帘子去看……地面尸骨犹在,她一个连杀鸡杀鱼都没见过的小姑娘,瞧见了那般场面,着实是有些作呕。 文琢光抬手给她拍了拍后背,倒了杯水给她,淡淡道:“方才观棋说,孙元思直入蒹葭宫,孙贵妃包庇了他。如今这会儿,人应当已经回府了。” 柔止惊道:“便这么放过了他么?!” 她方才见有个妇人蹲在那孩子的尸身边上哭成了泪人,心中很是为她不平,便还叫随行的红袖拿了些钱财过去。她愤恨于孙元思如此草菅人命,如今来寻文琢光,便是要他出手,好生惩治孙家一番。 就算他们是烜赫一时的庆云侯府,也不能如此目无法纪! 文琢光见她着急,便伸手揉了揉她脑袋,道:“你回去等着消息罢,我不会叫他们逍遥法外的。” 她却有些倔强起来,摇了摇头,看着文琢光,似乎是他不说清楚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儿,她便不走了。她道:“孙家若要包庇孙元思,有的是办法,我今儿见那个被马踏死的孩子,他母亲也只是寻常农户打扮,我怕孙家对他家……” 文琢光道:“如此,也不是没有可能。” 柔止便更着急了,怕那户人家遭受无妄之灾,便求着他去看一看。其实就算不是她提,文琢光也不会坐视不理,如今见她似乎真有些急了,便只能无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你一道去看看。” …… 孙元思到家后,便哭着同父母说明了此事。庆云侯夫人爱子如命,如今见他这般狼狈,当下便搂着儿子开始咒骂那枉死的孩子不长眼,庆云侯则皱眉半晌,问他:“你入宫见了娘娘?娘娘怎么说?” 孙元思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叫我先归家来,说她会代为处理,又叫阿爹进宫一趟。” 庆云侯隐隐猜到了孙贵妃的意思,顿时便点了人同自己一道进宫,同孙贵妃交谈片刻后,他再次出发。 此时已是夜晚。 孙贵妃的意思很明确——倘或要孙元思活下来,那今天的事情,必要封口。为此,庆云侯打算屈尊降贵地去那户农家一趟,同他们亲自商谈赔偿事宜。 到时候就算有人要藉由此事攻讦孙家,他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庆云侯在夜色中,匆匆地赶到了那农户家中。那家人如今正为才死去的孩子设了灵堂,全家人哀戚不已,忽地见庆云侯带着人走进来,俱是一惊,旋即齐齐起身。 庆云侯道:“诸位不必多礼,本侯是来商讨赔偿事宜的。” 如今皇帝在位,赋税颇重,农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虽然伤怀于孩子逝世,可人死了,活着的人的日子却还要继续过。孩子的父亲是个庄稼汉,倒是很识大体,见状便起身叫自家婆娘倒茶来。 庆云侯自然瞧不上农户的粗茶,笑着叫免了,便吩咐身后的人将财帛奉上。 那黄澄澄的金子一出现,整个灵堂里的人眼睛都有些发红,一个两个,也不伤感了,只是齐刷刷地盯过去。庆云侯心中鄙夷,面上却一幅善解人意的样子,温柔可亲地道:“区区礼物,不成敬意。这只是一部分,诸位拿了钱财之后,未免夜长梦多,还请离开京城,我的人早就安排好了离京的车船,等诸位到了目的地后,剩余的钱自然有人奉上。” 他这是怕这些人反悔,又得了旁人的好处来攀咬自己,所以必须要将他们送离京城。 农人最重原籍,如今听了,不由有些迟疑。可是那金子实在是太晃人眼,他们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庆云侯笑着颔首,转身要走,忽地觉得周边有些热意。他皱着眉回头,忽地便见到那放置尸身的薄棺后冒着黑烟,他的侍从眼尖,惊道:“起火了!” 也不知是不是天干物燥,又或者是有人捣鬼,灵堂里忽地便起了火,且火势一起,便来势汹汹,庆云侯叫人护着离开,刚要吩咐人去帮着灭火,却又犹豫了。 侍从看出他的心意,便道:“如今起火,正是天助侯爷!这些人贪心不足,就只当他们自身不谨慎,致使灵前起火,一家上下,皆葬身火海!” 庆云侯闻言一凛,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见火势愈发大了,略略沉吟,便命那些要上前救火的人退下。 “本侯今日没有来过此处,”他冷哼一声,脸色沉肃下来,下令,“谁若是敢乱传,便提头来见。” 这些都是他的亲信,闻言虽然对着火海中的哀号有些不忍之色,却也不敢迟疑,立马服从他的命令,一齐退下了去,任由大火愈演愈烈,吞噬掉脆弱不堪的茅草屋 熊熊火光将漆黑的夜幕烧出了个窟窿,浓烟滚滚,凄惨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庆云侯冷眼瞧了片刻,随后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疾驰回府。 …… 文琢光同华柔止到场的时候,火势熊熊,已经吞没了整间茅屋,连着附近的邻居都有被波及。火势绵延,触目惊心。 观棋连忙命人进去救人,可火势太大,到了最后,也只留下了数具尸体。一家老小,从上到下,无一幸免。 柔止怔怔地看着,只是觉得心头说不出的寒凉。她颤声道:“如今是夏夜,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起火?” 文琢光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带开。 她怕得要命,缩在他怀里一声不吭,唯有身子微微颤抖。文琢光忽地便后悔答应了带她来,便说:“这火灾来得蹊跷,只怕今夜大理寺还有事要忙,我带人去一趟大理寺,你先回家去。” 她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只是摇头:“我要同哥哥在一起。” 她心中怀疑是孙家放火,又觉得孙家实在是穷凶极恶,一面不住地害怕,一面又怕文琢光被他们害了,便怎么也不肯放手。文琢光见她脸色煞白,知道她今日一直被惊吓,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思来想去,便把人抱在怀里。 “那我带你去大理寺。” 是夜,大理寺衙署之中,灯火通明。 许国公世子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平日里很是勤勉,是夜是他当值,一听太子来了,顿时吃惊,连忙带着人迎出去。 文琢光却是来给他派活的。 他脸色冷肃,吩咐道:“今日闹市孙元思纵马伤人,如今那家人家中起火,全家上下无人生还,许修明,你着人去查!” 许修明一凛,连忙应下。 “要多久?” 许修明道:“明日早朝前,我便给殿下处理此事的章程。” 文琢光颔首。 许修明便劝他先回去休息,他知道文琢光如今已是十分不满孙家,也绝不可能将孙家的示弱给放在心上,只怕明日一早,御史台数十御史,便会在太子授意下齐齐弹劾庆云侯纵子伤人之事。太子苦孙家久矣,能够一直忍着,无非是因着孙家在外私开盐矿铁矿、鱼肉百姓的证据还在路上,不能对孙家贸然发作罢了。 可如今这穷凶极恶、杀人灭口之事,便是孙家将自己的把柄双手奉上了。太子一党,焉有不用之礼? 文琢光啜了一口浓茶,又说:“闹市伤人,那么多人都见着了,按说孙家不该这般明目张胆地灭口。那火灾起因,你好生查一查。” 言下之意,到底还是有几分怀疑是否有人从中作梗。 许修明便道:“若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便是蓄意挑拨殿下与孙家的关系……难道是陛下么?” 文琢光道:“先前王家被弹劾,从上到下,陛下一口气发落了十余个王氏的官员,其中不乏有他的肱股之臣。庆云侯虽然愚蠢狂妄,但因着孙贵妃的缘故,对他也算忠心,他是喜欢借刀杀人,却一时半会儿不会杀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狗。” 言下之意,便是可能还有他人。 当然,也不能排除庆云侯与孙贵妃确实狠毒又愚蠢,以至于胆敢在天子脚下行杀人灭口之事。 文琢光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便又同许修明吩咐了几句,方才离开大理寺衙署。 小姑娘正在马车上等着他,见他满脸疲惫之色,便道:“哥哥,回东宫太远了,明儿你要早朝,先去我家歇着罢。” 文琢光似乎是笑了一下,垂下头去看她。 柔止手指绞着衣带,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为自己描补:“我是说,去我家里比较方便……” 柔止:“……” 怎么越描越黑了。 等到了华府,众人早就睡了,柔止本来想吩咐人去给他清扫一间客房出来,可文琢光却嫌那样太繁琐,只说:“你乖乖睡觉,我在桌子上将就一夜。” 柔止摇头:“那明早起来,定要腰酸背痛了。” 文琢光把她放在榻上,敷衍地亲了亲她额头,只说:“我无妨,扇扇早些入睡就是了。” 旋即便觉得袖子一紧,被拉住了。小姑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说:“可是我害怕。”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今天下午,那个可怜的孩童的尸体,还有他那些受了无妄之灾的家人们的焦尸……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死人,如今怕得手脚冰凉。 文琢光注视了她一会儿,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依偎到了他怀里,抬起一双眼睛去巴巴地望着他。文琢光拍了拍她的背,温然道:“那我哄扇扇睡觉罢。” 她似乎这才安心一些,在他的劝哄下躺下来,却也不肯好好躺着,而是枕在他大腿上,手指勾着他的衣带,百无聊赖地玩着。文琢光知道她如今还有些后怕,便沉默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 柔止忽地道:“哥哥很习以为常么?” 文琢光漫不经心地问:“什么?” 她又说:“我很奇怪,哥哥为什么面对着这些打打杀杀,能够这样冷静从容。” 难道是天生的么? 许是她的模样太过于好奇了一些,瞳仁清亮,像只没有被人惊扰过的小动物。文琢光忽地便笑了,只说:“你还记得八年前我是怎么见着你的么?” 柔止道:“那会儿,哥哥你说的是自己……呃,父母双亡。” 如今皇帝健在,说这话似乎不是很妥当,于是她便有些迟疑。文琢光却说:“那时候我母后离世不久,孙家人污蔑我与晋元府叛军有染,逼迫皇上囚禁我于寺庙中,废我太子之位。我手下亲信死了一大批,方才从孙家派来的杀手手下逃出生天。” 他也在战场上杀过敌,见过死伤。 可是当他的手足同胞,乃至生身父亲对他举起屠刀的时候,他却依旧感到不可置信。 有过那样的经历,如今孙家人就算第二天直接造反,把刀驾到皇帝的脖子上,文琢光都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柔止静静地听着。半晌,她才小声说:“哥哥,那等孙家的事情解决了,我们把婚期提前一些吧。” 文琢光诧然,便觉得手掌中钻入了小姑娘小小软软的手。她挠了挠他的掌心,只是说:“我想要好好地陪着哥哥,想要让哥哥心里不要那么苦。不论旁人怎么待你,都有我在呢。” 文琢光应了她一声“好”,静静瞧着她入睡。 他却并没有睡着。 一旦闭上眼,那户农家便好似陈尸在眼前,庆云侯做出这种事情,且不论是不是当真抱着侥幸心理……以皇帝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作风,庆云侯也好,孙家也好,都早晚会被发落。 如今要提防的,反而是孙家的狗急跳墙。 第66章 说是宫中来人,传唤华柔…… 清晨文琢光起身,俯身去看了柔止一眼。少女闭着眼睛。睫毛纤长浓密,呼吸均匀绵长,似乎仍然睡得香甜。 他不由笑了笑,抬手摸摸她柔软的小脸,在她额间轻轻覆下一吻,旋即才披衣离去。 朝堂上,众臣俨然吵成了一锅粥。 因着是日一早,大理寺便给出了昨日纵火案的始末。庆元侯纵子伤人,杀人灭口,孙贵妃包庇父兄,勾结外戚,御史们纷纷肃然讨伐,更有甚者,指着庆云侯的鼻子道:“庆云侯还在西北,便目中无人,破关而入,如今身在天子脚下,依旧如此跋扈,难道我朝便没有王法了么?!” 庆云侯冷笑一声,身后诸臣也毫不相让,只说:“侯爷昨日是送了钱财上门,为世子赔礼道歉……如此贤德而不包庇,哪有跋扈之意?大理寺仅仅凭借侯爷去过那户人家,便说侯爷纵火杀人,是否有失公允?!” 两厢各执一词,争执不休。 皇帝听得头疼,最后冷着脸下了指令,命庆元侯闭门思过,大理寺彻查此事。 孙贵妃也卷入此事,难以独善其身。她一面惴惴于自己是否会受到影响,一面又想皇帝对自己网开一面,因而皇帝一下朝,便见她侯在了御书房。 皇帝见了她,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喝了两口她带来的汤水,便叫她回去等消息。孙绿竹凄然地心下不安,望着他道:“清客哥哥,你不信我了么?妾自然知道兄长跋扈,因而时时劝导劝诫他,希望他能够好好为陛下守候江山……时至今日,孙家自知一切荣辱皆系于陛下一人,为豊朝献过汗马功劳,驻守边境,数年如一日,您难道不信我们么?” 皇帝默然。 昔日孝懿皇后知道父兄被贬,也是这样守在他书房中,字字戳心。 可是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是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自己收权的宏图霸业,也不能坐视许家独大。所以他当时对许青筠说:“你回去罢,不论许家如何,你永远是朕的皇后。” 可是许青筠却做不到不顾她的家人。 那现在的孙家呢? 孙绿竹凄然地望着他:“臣妾什么都不求了,只求我兄长与侄儿平安。太子势力独大,孙家掀不出什么水花,陛下,陛下,您就看在臣妾侍奉您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皇帝目光停在她面上良久,最后道:“你先起来吧。” 孙贵妃一喜,连忙谢恩。 孙绿竹走出书房,方才发觉太子站在书房外,也不知将方才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她心中忌惮太子,绷住了脸,十分提防地看着他。 文琢光却不紧不慢地道:“恭喜孙贵妃。陛下看在贵妃的面上,想来会网开一面。” 孙绿竹比谁都清楚,皇帝如今对自己的仁慈善良,到底是因何而来。她勉强笑了笑,只是说:“殿下说玩笑了。” 文琢光走进书房,看见皇帝在咳嗽。 他少时率兵亲征,上过沙场,被敌人围困火攻,虽然留了一条命,却也在烟熏火燎之中留了些咳嗽的老毛病,一到秋日,便咳个不停。他又喜欢吃些热性的食物,孝懿皇后在的时候,好歹能够劝一劝,而今这两年,孙贵妃不敢全,后宫妃嫔更是为了讨好他,烤鹿肉烤羊肉献个不停,如此之下,皇帝这咳疾愈发严重了,不管怎么调理也不见效。 他一动怒,便咳得厉害,收起的白色帕子中,竞然沾了血迹。 文琢光道:“恭喜陛下,温老将军大获全胜,已然班师回京了。” 皇帝闻言,咳嗽顿了顿,只是大喜过望,道:“那舅舅何时回来?” 文琢光道:“后日便回京了,陛下可要亲至城外迎接?” 皇帝有些迟疑。他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叫身边的内侍收起了沾了血迹的帕子。他道:“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也吩咐朕经不得劳累奔波,太子替朕出京,去迎一迎。” 文琢光视线停在他面上,见皇帝脸色苍白,鬓角斑白,已然不见昔日的意气风发。 半晌,他垂了眼睛,颔首应下,便要转身告退。 皇帝却叫住了他。 “阿徵啊,”皇帝难得和颜悦色地说,“等舅舅回来,你便代朕监国罢。我会早点给你弟弟一个封号,送他一家子去封地。朕没有顾念什么血缘亲情,总希望你不要走朕的老路。” 太子羽翼丰满,今天在朝堂上,皇帝就看出来了。朝臣们先前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又或者是偏向孙家的,如今瞧着风向,俱是一面倒向了太子。 皇帝此言,已是难得的示弱了。 文琢光却说:“那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削弱外戚,巩固皇权的路上,有顾念过骨肉亲情么?” 自然是没有的。 皇帝或许深爱过孝懿皇后,或许也爱过孙贵妃,或许爱过他们这些子嗣……可是被他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他自己的权力。 如此,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文琢光去善待他的宠妃与庶子? …… 柔止在院中伺弄花草。 一场秋雨一场凉,昨天她院子里的花草叫雨大风吹凋零了不少,她亦换了秋衣,浅绿色上衣并鹅黄绣玉兰的下裙,青青嫩嫩如杨柳,却又使得渐渐入秋的小院多了几分春色。 文琢光知道她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便给她弄来了不少珍惜的品种。柔止这几日窝在家中学习规矩礼仪,闲暇时也只同花草为伴,正是百无聊赖,便听说余燕雪来了。她便洗了个手,迎出去,好奇道:“你今儿怎么来了?” 余燕雪说:“今天本来许修明说带我去城外寺庙里祈福的,结果忽地便说有事要忙。我猜是与太子殿下有关,他们在忙什么?” “温老将军大获全胜,殿下奉命出京城去迎接。”柔止说,“陛下病了。我听说,病得很严重,偶尔还喊孝懿皇后的闺名。” 实际上,皇帝的病情远比她轻描淡写的这两句话要严重很多。 孙贵妃如今日日侍疾,人都憔悴了不少。孙元思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大理寺日日将孙家欺男霸女的证据往上递,皇帝病着,也不知道能看进去多少,孙贵妃却是看得不少的。庆云侯如今老老实实在家里窝着,也不出来张扬,如今朝政俨然把守在了文琢光手中。 柔止也几日没见着文琢光了。 余燕雪听得出神,半晌便说:“也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会发作。你大伯娘一家也是傻子,孙家都这个样子了,他们还做着世子夫人的美梦么,很该早些去把婚事退了。” 柔止笑了笑:“正在商议了。” 华柔嘉这些时日都不肯出门,先前她仗着与孙家的婚约做出的一些跋扈之事,如今悉数都报应回了她自己的头上,她自觉丢人,便抱病不出。柔止可是得了不少清静呢。 正说着话,便听见白露来报,说是宫中来人,传唤华柔止进宫。 柔止有些奇怪:“进宫做什么,陛下还在病中,难道还能起宴么?” “是孙贵妃奉了陛下的旨意,来请姑娘的,”白露也有些奇怪,“说是陛下今儿人逢喜事精神爽,听说温老将军回来了,便去了不少病气,说要在宫里的太液池便办宴席,太子清早率人出城迎接温将军,到了傍晚,也该归来了。” 柔止怔了怔,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孙家如今就好像被剪羽的鹦鹉一般,只能乖乖地待在笼子里任人观看取乐,按说也掀不出什么水花。 青霜拿了件披风给她,柔止便去禀告林氏,说要入宫赴宴。 却在半路上,遇见了华柔嘉。 华柔嘉脚步匆匆,因着要进宫,便换了身艳丽的衣裳,可面色却是苍白的。二人站在一处,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愁云惨淡,很难叫人看出来是一对有亲缘关系的堂姐妹。 华柔嘉见了她,便笑了笑,阴阳怪气地道:“恭喜四妹妹了,陛下重病,如今叫太子监国,想来四妹妹离国母之位也不远了。” 柔止看了她一眼,不太喜欢她这个阴阳怪气的样子。她淡淡道:“三姐姐的气色不大好,可见这些时日闭门修养,还不够呢。” 华柔嘉先前被柔止当众下了面子,这也就罢了,后来孙家又相继出事。孙元思如今虽然死罪可免,可事情一旦闹大,孙家都还不知道何去何从。如今华庭也算看清了时势,强硬地要求杨氏去孙家退亲。落井下石,总比把整家都带进沟里去要好。 可是华柔嘉却不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 她还沉浸在做侯夫人的美梦中不肯苏醒,如今被打了一耳光,被迫醒过来,便对现实充满了怨恨。 于是她看着华柔止,阴恻恻地道:“太子妃如今春风得意,又怎么会顾忌自家亲姐妹的死活呢?” 凭什么她的婚事这般饱经磨砺,而华柔止却可以稳坐钓鱼台,来看她的笑话? 柔止知道她心怀怨恨,倒不觉得是坏事,只是说:“孙元思并非良配,大伯父如此,也是为了姐姐好,” 华柔嘉嘲讽地道:“谢过妹妹关怀。” 柔止至此,都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林氏虽然奇怪为什么今日宫中会起宴,可却也如柔止一般想,孙绿竹这些时日夹着尾巴做人,内外都没什么人手,谅她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情来。 柔止便拜别了母亲,同余燕雪一道坐上了宫中来的马车。 第67章 太子在去往京郊途中遇刺…… 柔止匆匆进宫,方才发觉了古怪之处。 孙贵妃这宫宴办得着实是太盛大了一些,朝中但凡是有头有脸些的人家,也不管女儿成没成家,一口气都被召进了宫里。京中人家大抵沾亲带故,这个是那个的表姑母,那个是这个的姑奶奶,一时间攀亲认故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连柔止都被人喊了好几声表姐。 她定睛一看,是林次辅家的小孙女。 林次辅先前被太子抄了家,可是今年秋天,却又被人翻案了。太子奉了皇帝的旨意抄家,可其实林次辅虽然刚愎自用,却也是个直臣诤臣,先前是弹劾孙家的主力,孙贵妃一怒之下,在皇帝耳畔吹了许多的枕头风,皇帝便叫太子去抄林家。 而今林家也算是太子妃的母族,太子自然会看在华柔止的面子上出手去捞一手林家的顶梁柱。 除了林家,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字的人,来笑眯眯地同华柔止交谈。 柔止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一时间竟是有些弄不清自己的辈分了。好不容易看见个熟人,她顿时松了口气,喊道:“高阳公主。” 文宜婉走过来,见着太液池边熙熙攘攘的,顿时有些疑惑:“宫人说孙贵妃起宴,召我相陪,这也就罢了,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柔止一怔:“不是说,为温老将军庆功么?” “父皇都病得起不来身,”文宜婉皱了皱眉,“我今早想去给他请安,都被孙贵妃的人拦了下来,说是父皇自昨晚起都在昏睡,如此怎么能庆功?好歹也要等父皇好一些了才是。” 柔止心下有些不安,忽地便说:“那你几日没见陛下了?” “也就是从昨夜起,”文宜婉道,“我本来也有些奇怪,今早想去同皇兄问问父皇到底如何了,可是他率人去城外迎舅祖父了,我没见到他的人。” 柔止顿时有些不安。 她算来得早的,如今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女眷涌入宫中来。宴会所在之地是太液池畔,而今秋日,放眼可见蒹葭苍苍,廊榭曲折,横越水面,许是未免有人不甚落水,每隔数步,便有卫兵站岗。 她心中顿时生出一个荒唐的猜测。 这不像是要举办宴席,反倒是请君入瓮。 她扭头便要走,却被人叫住了。 “华四姑娘,”孙贵妃笑了笑,在她后头问,“你要去哪儿?” 柔止道:“我身子不适,想先回家去休息一番。” 孙贵妃瞧着有些憔悴。她本来的确是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若不是生得美,也不会从先皇后的侍婢变成如今掌管后宫、离皇后只有一步之遥的贵妃娘娘。可如今她瞧着却很是疲惫,也不知道是因为侍疾的缘故,还是有其他原因。 她平日里还是很爱穿得鲜妍明媚的,如今却是一身素色,同一众梳云掠月、韶颜稚齿来赴宴的女眷们,好似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你是未来的太子妃,这等重要的场合,怎么可以不出席?” 所有人都发觉了不对劲。 身边的女眷们骚动起来,彼此之间窃窃私语一阵,也有胆小慌乱的,脱口道:“这是要做什么!” 有人要往外跑,却很快就被拦了回来。孙贵妃皱眉,挥了挥手,便有两个身着甲胄的卫兵上前来,拖了那意图逃跑的女子离场。她身边有人去拦,却三两下被卫兵推倒在地,昔日一个个尊贵无匹的贵妇人们,而今却嚎啕大哭,毫无形象:“孙绿竹!你这个贱婢,你要把我的女儿怎么样?——” 孙贵妃眼神一冷。 她一字一句地道:“太子在去往京郊途中遇刺身亡,皇上病重,拟旨传位于九皇子,封本宫为太后。诸位好生地待着,等前头改朝换代罢了,自然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家。” 她们……居然都是人质! “孙绿竹!” 忽地有一妇人爆喝而起,怒道,“你这贱婢,你是要造反!” 孙绿竹闻声望去,瞳孔微缩。柔止也看过去,见说话的正是许国公夫人,许修明的母亲,文琢光的舅母。 许国公夫人面容柔美,可说出的话却犹如刀剑般铿锵,她也的确能够骂孙绿竹。 昔年孙绿竹还是个与兄长四处流浪的小丫头的时候,是孝懿皇后把她捡回家里,教她读书识字,最后甚至进宫也带了她。而许国公夫人当时作为一家主母,要不是由她在,孙绿竹早就饿死在多年前了…… 孙贵妃半晌,冷笑了一声:“许夫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罢,望着许夫人的眼神渐渐冰寒。 柔止见状不对,连忙站了出去,看着孙贵妃道:“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孙贵妃,你本来已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女人,又何必掺和进男人们的斗争?”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摆手,示意一侧的余燕雪上前去,将许夫人拉下。许夫人乃是将门虎女,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的肠子,听见孙绿竹说太子遇刺,俨然怒极,可柔止却知道文琢光必定没死。 要是他死了,照孙家人的行事作风,这里头与孙家不对付的人家早就被杀了,哪里还会留着她们做人质。 文琢光必定没死,却也许是被困住了。 柔止对他很有信心。 她如今想的,乃是如何在孙贵妃跟前护住许夫人,于是趁着孙贵妃沉默,又反问说:“杀人的是你侄子,私开盐矿的是你兄长,你得陛下眷顾,等九皇子封王,就能够安安心心地离开皇宫,随同他前往封地……你又为何要反?” 她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可在这等场合之下,却是出人意料的冷静沉着。孙绿竹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又像是哑然。她冷笑说:“眷顾?——你真以为我得陛下眷顾?” 柔止心下一沉。 虽然她也并不喜欢皇帝,可是听如今孙绿竹的话,只怕文琢光遇刺身亡是假,可皇帝病重却是真。皇帝身边有金吾卫,可如今金吾卫的人显然是被把控在了孙贵妃手中,不然以孙贵妃一人能耐,如何能在太液池旁布置下层层防卫?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事情就往最坏的方向去了。 孙绿竹懒得同个小姑娘啰嗦,吩咐了人将她看好,便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她身边有一人跟上。孙绿竹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原来是华家三姑娘啊。” 华柔嘉笑笑:“姑姑叫我柔嘉就好。” 孙绿竹道:“你是来给你那妹妹求情的?” “恰恰相反,”华柔嘉见她待自己不冷不热,便有些着急着表现自己,热切地道:“我听说,太子的人马还在同刘燚的人马僵持着。太子一日不死,只怕娘娘与庆云侯的大业便一日难成。” 孙绿竹挑眉:“那你是什么意思?” “太子视华柔止如性命一般,”华柔嘉急切道,“依我愚见,娘娘不妨用她来要挟太子投降。” 孙绿竹不由诧异。 对自己这个侄媳妇,她一贯是不怎么正眼看的,华柔嘉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都比华柔止欠缺太多,可孙绿竹却没有想到,她能够如此狠心。为了自己一人前途,而将自己的堂妹作为一块踏脚石……虽然蠢了些,却胜在够狠心,是能够做大事的人。 “那你所求是什么呢?” 华柔嘉说:“我只求能够继续待在元思的身侧。” 孙贵妃笑了笑,忽地来了些兴致。她看着华柔嘉,又说:“可是,照我看来,那华柔止虽然瞧着软和,其实内里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你要捉她去要挟太子,只怕她宁可死了也不会服软的。”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华柔嘉连忙邀功般叫自己的侍女上前来。 她的侍女如今抱了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这孩子生得极为玉雪可爱,眉眼同华柔止有几分相似,孙绿竹看了一眼,便有些惊讶,半晌冲着华柔嘉意味深长地道:“你是个聪明人。” 她还只是舍弃自己的主子,这个华柔嘉倒是更心狠些,连还在襁褓里的孩子都不吝拿出来利用。 这头,柔止被一些人围着说话。 “你别去同她起争执,”文宜婉有些不安,“哥哥下落不明,万一还在僵持,这些人拿你去做人质可怎么办?” 也有那等软弱无主见的,哭着说自己是遭了无妄之灾,要太子妃去同贵妃请罪求情,把自己放出宫去。乐安听得心烦,抬手一巴掌扇到那女子手上,冷然道:“且不说她华柔止还不是太子妃,尔等食君之禄,这会儿居然要太子妃去同逆党求情?” 那人被打了,便缩到一边,只是哭。 忽地又有人惊呼一声:“有人晕倒了!” 柔止被她们哭得心烦意乱,可却依旧保持着出人意料的镇定,侧头看了一眼,见是个体弱的女眷,因着受了惊吓,如今软软瘫倒在地。旁人只恐如今惹事上身,都躲在一旁观看,柔止却吩咐道:“把人抬到阴凉处,燕雪会些医术,去给她瞧瞧。” 太子妃开了口,众人心下一定,倒是齐齐忙了起来。 如今众人好似有了主心骨,也不再哭闹。孙贵妃并没有为难这些女眷的意思,除了方才的出头鸟被拖走了,旁人都还能安安生生地待在原地。 柔止几次三番开口呵斥了扰乱人心之人后,便也缄默下来。她裹着出门时罩上的一件披风,坐着看太液池的景色,见着夕阳下白鹭掠过秋荷残枝,荡漾开一池的涟漪。 几个好友俱都围坐在她身边。 再是身份高贵,如今也是案板上的鱼肉,更何况她们的父兄亲友,很多都在出城的队伍之中,如今皆是生死未卜。 乐安同程瑜柏眼见着都要成婚了,却遇上了这一遭,她心里头难过的要命,却还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去安慰身边的伙伴。柔止却笑了笑,温柔地道:“我听说,太子一行,是去城外行宫迎接温将军,太子带着的人也不少,孙家如今手无兵权,想来是因着策反了金吾卫,方才能把持皇宫。” 那城外能够用来截杀太子一行的,就是另有他人了。 孙家如今这气势汹汹谋反的架势,足有大半是强撑出来的。文琢光一行最多也就是一开始措手不及,等回过神来,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柔止对他很有信心,便又继续同众人道:“咱们当下之急,是护好自己,不要给他们增添后顾之忧。” 众人皆是精神一震。 可没过多久,华柔嘉却走了过来。 她下巴抬得极高,瞧着洋洋得意,走到了柔止跟前。边上乐安没忍住,“呸”了一声,小声道:“……小人得志!” 华柔嘉并没有搭理她,而是走到了柔止跟前。她笑容讽刺,喊了柔止一声“太子妃”,旋即又捂了捂嘴,笑说:“看我说错话了,该是前太子妃了。贵妃娘娘在蒹葭宫等您过去呢。” 柔止抬起眼皮看她一眼,不紧不慢地起身,一边的红袖连忙要跟上,却被华柔嘉勒令站在原地。红袖不服,刚要上前,却是寡难敌众,被华柔嘉带来的数十个侍卫给围住了。华柔嘉道:“贵妃娘娘只宣你一人,你可别带些闲杂人等,多生事端。” 柔止道:“红袖,你退下。” 红袖心中不安,望着自家姑娘,眼圈渐渐发红。她哽咽道:“姑娘——” 柔止说:“我不过去一趟蒹葭宫而已,你莫慌。” 孙贵妃既然还愿意请她,就说明她还有利用价值,这可以从另一方面说明文琢光其实并没有如孙贵妃所说那般遇刺身亡。她虽然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面,可是在文琢光身旁待得久了,到底也沾染了他几分处事不惊的作风,说罢便看着华柔嘉,说:“这些都是贵客,父兄皆是朝中肱股之臣,你要讨好新帝,想来不想得罪所有其他的臣子。” 华柔嘉冷冷地道:“你还是先顾着你自个儿罢!” 说着,便命人将一婴孩抱了上来。 柔止瞳孔一缩,望着那哇哇大哭的孩子,下意识要伸手去接,华柔嘉却一挥手,叫人把孩子抱了下去。华柔嘉盯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顿时心生快意,只是说:“你要是不想你的亲弟弟被摔死在你眼前,你就给我乖觉一些。” 柔止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华柔嘉有千万种逼迫她就范的法子,可偏偏选择了最恶心的一种……她居然拿尚在襁褓之中的华江淮来威胁她!这根本就不是为了替孙贵妃办事,而是单纯为了膈应人。 她不敢再激怒华柔嘉这个疯子,只是抬起头辨认了一番蒹葭宫的方向,旋即大步离去。 第68章 将脸颊贴在他沾满血污的…… 柔止被“请”到蒹葭宫的时候,孙贵妃正为前线传来的消息而头昏脑胀。 她抬眼,看见下头站着的华柔止,语气也强硬了起来:“你过来。” 柔止被要求写一封亲笔信,劝文琢光归降。她全程都被人盯着,落笔的手绷得很紧,孙贵妃在一旁说:“你的字迹同太子的很像。” 柔止却说:“贵妃娘娘应当言而有信,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孙贵妃却笑了笑。她面色之中带着说不出来的疲惫,只是说:“华柔嘉确实蠢。她同孙元思二人一道,率人进了华府,强行抢过了华江淮,只是为了胁迫你来讨好我。” 这么多要紧事临头,华柔嘉居然能够想见其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件,这眼力见儿也着实不太好。 “你写罢,”孙贵妃把早已写好的劝降书拿过来,盯着她抄,淡淡说,“你也不必担心你弟弟,我是为人母亲的,不会刻意去为难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反正,等大事成了,华家作为前太子妃的母族,无人能够幸免。华柔嘉倒是可以免却死罪,也顶多当个孙元思的外室,不见天日地活着。 柔止深深吸了一口气,手中笔墨不停。 华柔止亲笔誊抄的劝降书很快就被快马加鞭,送到了行宫之中的太子手上。 刘燚的人马已经在行宫与太子僵持了大半日了。这行宫乃是先帝所建,恢弘精巧之余,各处用的也都是防火防水的材料,说是行宫,倒更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行宫之中粮草充足,若是外人攻不进来,太子的人马在里头生活一月都不足为患。温老将军的人马被刘燚阻拦在四月山外,刘燚倘或不能在这几日杀了太子,就会被两边军队蚕食殆尽,因而攻势十分猛烈。 因而文琢光一行虽然措手不及,可如今人人形容也不见狼狈,倒还都能气定神闲地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而今应对之策,自然是以固守为上。刘燚急功近利,一旦时限愈发短了,他们总能捉到他的破绽,再一举反攻,乃是妙计。 可叶庭梧却在半夜,接到了外头来使所送来的一封信件。他看见落款,不敢怠慢,连忙转至太子案前。 文琢光展开信件,瞧见熟悉的笔记,不由静默片刻。他早已预备对孙家动手,也想过护住柔止的万全之策,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孙家会忽然狗急跳墙。 孙家人的许多罪证,他都才拿到手中,预备着等温老将军到京再一齐发难,如今孙家的动静,显然是提前得知了消息。 如今,他被困行宫,这也就罢了,孙绿竹竟联合了金吾卫把持后宫,将一众女眷作为人质关押在宫中。 柔止的字迹倒是从容,可见写信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害怕……可文琢光倒宁愿她害怕一些。她将小姑娘如珠似宝地养了这么些年,从来见到的都是她委屈害怕,便哭着往自己怀里躲的模样,她何时这样镇定从容过? 也不知道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 文琢光将信件攥在手中,忽地命一将领至前,询问:“今夜突围,有几分胜算?” 将领迟疑道:“殿下,刘燚人马是我们双倍之数,而今他受命于孙氏,对我们只怕是不死不休,若是贸然行动,胜算难过三分,殿下当真要突围么?” 文琢光的面容冷了下来,他手指轻轻地搭在膝盖上,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年少时,同刘燚一道在西北抵御突厥的事情。刘燚一直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将领,可就毁在了贪心上。 是夜,大雨滂沱。 两军交战,厮杀声不绝于耳。 四月山外被阻的兵马彻底弄懂了里头发生的事情,温老将军先前视孝懿皇后如亲女,自然也是铁打的太子党,而今听见动静,趁着刘燚松了防备,同样包抄而上。 三方人马厮杀,火光照夜。 雨声连出轰鸣之声,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急急地冲刷着大地,却依旧难掩其中的杀声震天。数不清的人倒下再也起不来,鲜血涌出后,又被大雨冲下,铺天盖地都是血腥。 …… 到了半夜,柔止依旧跪坐在蒹葭宫的偏殿内。 前头的朝臣彻底闹了起来,许多人都指着要被拥上皇位的文琢熙大骂叛臣贼子,文人讲究气节,断断不会因为孙党的杀戮而低下高傲的头颅。前头闹得风风雨雨,孙贵妃也坐不住了,吩咐了人看住后宫,自己便冒雨往前殿去了。 柔止当时在侧,隐约听见了“燕王”二字。 她这才想起来,前头孙家想借机拥文琢熙上位,那最大的阻碍应该是燕王。豊朝里的藩王还在世的并不多,论起亲缘关系,燕王是皇帝的同母兄弟,按说若他不同意文琢熙做皇帝,孙家在礼法上也难占理。 只是燕王一直赖在京城不回藩地,是因他生性闲散,也不知道能不能指望他。 柔止望着窗外雨色,正是出神,忽地见到了有人影闪过。她忽地便起身,盯着外头的人影道:“孟将军。” 这在蒹葭宫跟个鬼影一般晃荡的,居然是皇帝身边的亲卫,金吾卫统率孟云。 孟云向来是皇帝的一条走狗,别说华柔止了,只怕是皇帝自己,都没有想到孟云会向孙贵妃投诚。 孟云回头,看清了她的模样后,有些微微的晃神,他颔首道:“华姑娘,还请你待在此处。” 柔止便笑:“我待在此地,是引颈就戮,若是胆敢踏出蒹葭宫半步,则会被就地格杀……我待不不待,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好奇孟将军为什么这么选。” 孟云涩然道:“臣子侍君便如女子侍夫,君主不贤,则为人臣子就难有活路。我侍奉陛下快要二十载,担了无数骂名,除却一身战战兢兢的毛病,什么也没有长进。” 所以孙家说要用他,许以国公之位,他自是心动了。 柔止却道:“我听说孟将军少时同孝懿皇后是故交,前些年太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其实也仰赖孟将军暗中帮扶。孟将军又何必弃明投暗?” 孟云淡道:“因为太子没有胜算。” 柔止一怔。 “太子要是足够狠心,早就能反,不必受皇帝猜忌了,”孟云说,“他性情虽然像皇帝,其实也有时候像孝懿皇后,容易心软,太过于善良。孙家要反,便给皇帝下毒,派人截杀太子……而太子自己,只怕很难做到有手刃父亲的勇气。” 或许是眼前这少女同孝懿皇后的那几分相似,让素来沉默寡言的孟云多了些交谈的兴致。他这些年一直好似皇帝的影子一般在他周围出没,自许青筠去世后,就很少有人把他当成一个人,而非一个影子,来这样耐心地与他交谈了。 柔止却摇了摇头:“可是这世道不是一定要狠心才能够活下去。我觉得先皇后把太子殿下教得很好,他虽然掌握了很多人的生死,可他从来都不草菅人命。孟将军,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之后,孙家也会过河拆桥?” 孟云皱眉,喝道:“你说什么?” “据我所知,前殿出了些事儿,”柔止静静地道,“我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人,孙贵妃为什么要把你留下来?——无非是不信你。你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被孙家拖出来当替死鬼,说你对皇帝生了二心,是个乱臣贼子,是他们拨乱反正……顺带,还能将金吾卫的势力收入囊中,何乐而不为?” 她到底是太子教出来的,极为聪慧,三言两语,就把孟云说得心烦意乱。 孟云猛地看向她:“那依你之见,我该同太子投诚?” 柔止笑了笑,注视着他:“我猜,孟将军也不是没有犹豫。你命人守住了后宫女眷,方便孙贵妃行事,却也偷偷照拂她们,唯恐孙贵妃真的发疯大开杀戒……孟将军,太子的人马明日进宫,你若负隅顽抗,就真的有要被钉在乱臣贼子的柱子上了。” 孟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在原地烦躁地来回踱步,最后看向柔止:“如今宫中到处都是孙贵妃的眼线,我方才替你把你弟弟给保下来了,我看不得他们滥杀无辜……天亮之时,倘或太子能够回宫,我会暗中接应他。” 柔止松了口气,微笑了起来。 孟云摇头,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似乎又被人摆了一道。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昔日也是这样被许青筠忽悠着,去帮如今的皇帝夺权的。 他只能期盼这一回,自己不会再被君主辜负。 柔止在孟云走前,同他讨要了一柄匕首,藏在袖间。她一个人又坐了会儿,忽地听见了一声“四姑娘”,她回过头去,便见孙元思站在偏殿外。 柔止警惕起来,回头看着孙元思。 她悄悄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孙元思似乎是笑了一声,有些戏弄地道:“文琢光的尸首明早就能被陈列在朝堂之上,你没了文琢光,还算什么?如何敢这样对我说话?” 柔止却反唇相讥:“是,那你没了庆云侯,没了你的好姑姑,你又算什么?你的所作所为,放在旁人身上,早该千遍万遍!” 孙元思本就沉迷于华柔止美色久矣,如今前朝正吵得轰轰烈烈,他却一心只有这个自己昔日高攀不上的小美人,知道她今日被召进蒹葭宫,便趁着后宫乱糟糟的,赶过来了。 可华柔止这样讥讽他,却让他瞳孔一缩,他恼道:“过了今夜,新帝登基,我就是皇帝亲封的侯爷!你若如今顺从我,我还能留你一条活路!” 柔止嫌恶地看他一眼,见他慢慢地朝着自己走过来,便也随之后退。 忽地,偏殿外传来了叩门声。 孙元思正是恼火之际,听见这般急促的敲门声,顿时不耐烦起来,呵斥道:“没眼力的奴才,滚下去,别扰了我的好事!” 敲门声一顿,旋即“砰”得一声,柔止吃了一惊望过去,便见一个穿了红袍的男子站在门外,手中拄着把刀,颇为不善地注视着殿内。 柔止道:“燕王殿下?” 燕王“唔”了一声,慢慢地走进来。 他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柔止垂了眼,见到那脚印似乎是带着血迹,只是外头的雨势实在太大,这血迹并不明显,是被冲淡了的暗粉。 他站在了柔止跟前,大抵是想抬起手去揉一揉她的脑袋,可忽地想到自己如今的形容,又把手放了下来。他回头看着孙元思,嘴角微微一挑,只是说:“扰了你的好事?” 孙元思闻见了他的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几欲作呕。他惊道:“燕王,你这是要做什么?!” 燕王笑了一笑,说:“清君侧啊。孙贵妃连同庆云侯挟持皇上,起兵造反,我身为皇上的胞弟,如何能坐视不理呢?” 孙元思脸色变了几变,刚要说他骗人,却见燕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他定睛一看,燕王的手下呈上来的,赫然是庆云侯的人头! 鲜血粘稠却未曾凝固,淅淅沥沥地低落下来,落在了孙元思的脚背上。 他惨叫一声,好似被滚烫的开水烫着了一般,连连后退。 燕王嫌恶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就怕了?你的胆量,只在欺凌弱小上?不愧是孙家的种!” 孙元思见他眼中有凛冽杀意,忽地把心一横,摸向腰侧的佩剑,“噌”一声就拔了剑,架在了一旁的华柔止的喉间。 他虽然很是贪恋华柔止美色,这会儿却只有狗急跳墙的惶恐,他色厉内荏地道:“叫你的人让路,不然我就杀了她!” 燕王眼神一冷。 可柔止的反应也是出人意料的快。她先前缠着文琢光,要他教过几招防身的招式,方才之所以不反抗,是因为敌众我寡,而今显然燕王对她没有恶意,她便猛地一脚踩在了孙元思脚上,趁着他吃痛弯腰,拔出匕首,狠狠地划了过去—— 她到底是女子,贸然去刺,未必能够刺中要害,可拼尽全力的一划,却几乎划开了孙元思的面皮,他捂着脸惨叫一声倒下,燕王见着柔止急急后退,便也趁机抬手,只听得“嗤”一声,他手中那把杀了无数人却依旧锋利无匹的长刀,穿进了孙元思的胸膛。 柔止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幕。 她脸色煞白,面颊上溅着血迹,似乎仍然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惧之中,望着燕王,身子微微僵硬,不敢动弹。 有了孙家的前车之鉴,柔止自然是知道,燕王如今不过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实则行的也是同孙家一般无二的谋逆之事。 她涩然道:“燕皇叔……” 燕王把刀抽出来,随手用衣襟擦了擦——他今儿穿的,本来是件浅色衣裳,如今这红色,乃是叫一路行来的鲜血给染上的。 外头风雨飘摇,偏殿内灯影幢幢,少女怯生生地立在那儿,好似没叫秋露与风霜侵扰的娇花。燕王见她害怕,顿了顿,一脚把孙元思的尸首踢远了一些,对着她神情很是温和地笑了笑:“吓坏了罢?头一次动手刺人?” 柔止点了点头。 燕王便笑说:“好孩子,若是小竹在,也绝不会引颈就戮。如今宫中很是混乱,你往常宁宫去避一避。” 柔止盯着他,不知怎的,倒也不是很害怕他。她小心翼翼地说:“那阿徵哥哥,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燕王像是有些疲惫,在偏殿里转了一圈,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他道:“太子先前受困于行宫,但是孙家把你的信送去,太子想来沉不住气,会破围而出了。” 柔止一怔,面上多少带了些担忧。她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着实是没有办法,才写了这封信,如今也只能祈祷以文琢光的能力,不会轻易地被人得逞。 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眼睫毛静悄悄地覆盖住了满含心事的眼睛,虽然是柔软的模样,内里却很倔强。燕王注意到了她手中沾满血迹的匕首,又不由笑了:“你不必担心,他明早就该到了。” 柔止“唔”了一声,燕王便挥挥手,叫人把她带到常宁宫去。常宁宫在整个宫殿的偏角,最是不打眼,把她安置到那头去,再叫几个人看着,在如今的情况下,已经是最为安全的安排了。更何况,燕王也有一些私心在那头。 柔止走出门之前,还问了他一句:“燕皇叔,那孙贵妃呢?” 燕王笑了笑,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前头燕王带着人大摇大摆地杀到了孙党跟前,文琢熙龙椅都没有坐稳就被燕王抹了脖子,孙绿竹倒是跑得快,也是燕王有意放人的缘故。这会儿,阖宫上下,估计她也只能躲到皇帝的勤政殿里头去了。 柔止被燕王的人看守在了常宁宫内。 常宁宫中寥落衰败,可内里却时时有人打扫,并未积尘埃。柔止的一身衣裳早就在今日被雨水和血水给弄得脏污无比,她私下转了转,还从某处翻到了一条崭新的裙子。 是一条浅碧色罗裙,用的是京中这些年不太能见得到的皎月纱,柔软似雾气,裙边绣了丛青竹。柔止无奈之下,便换了裙子。她在寝殿里搬了条椅子坐着,将手撑在膝盖上,捧着脸望着外头,眼见着天色由黑一点一点地转为微明模样。 常宁宫实在是太偏太远,以至于外头的打杀之声,没有半点能够传过来。柔止坐在窗前,只能听见外头那两株老梧桐树落叶的沙沙声,就好像这座小小的宫殿与整个宫城都格格不入,是这布满腥风血雨的宫中的唯一清静地儿。也难怪孝懿皇后生前,一直都待在此地,不愿出去理会那些风风雨雨。 燕王谋反,有些在柔止的意料之外。她知道前头都叫孙家的人把持住了,方才见燕王却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也不知道燕王到底在想什么。 ……燕王说天亮之时,太子就可以回来了,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与此同时,皇宫外。 燕王藏兵,蓄谋已久,他的人几乎是火速控制了前朝,只不过孙党余孽自觉难以逃出生天,如今仍在负隅顽抗。 可怜臣子们,还没骂完上一个叛党,这头燕王又反。燕王是直接身着龙袍上的朝,即便脚下还踩着前人未曾擦洗干净的污血,也没有消磨他半分兴致。 可同样的,他还没坐稳皇位,外头便一阵刀啸剑鸣的纷乱之声。 太子手持长剑,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看到坐在皇位上身着龙袍的燕王,眼眸幽深,半晌抬了抬眼,只问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燕王,你要造反么?” 第二句话则是:“柔止在哪?” 前一个问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文琢光问完了,也没打算从燕王嘴里得到答案,只是干脆地抬了抬剑锋,在朝臣惊呼之下,直指燕王喉间。 他似乎才从尸山血海之中走出,甲胄未解,布满血污,唯有面颊还算干净,是透着肃然的冷白。那昔日先皇后的佩剑“青锋”被他握在手中,杀意凛然,寒光四溢。 燕王神情丝毫不见慌张,他眸光停留在“青锋”上一瞬,似是出神,旋即便又望向了太子。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刚要回答,年轻的太子却像是失去了耐心,剑锋又近了他咽喉一分,淡道:“带路。” …… 柔止一个人在常宁宫坐了好久,终于听见了动静。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方才那几个护卫不知何时被撤下了,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担心是孙家的人卷土重来,顿时又握紧了匕首,悄悄地藏到了门后。 可门一打开,她听见的却是熟悉的呼喊。 “扇扇。”文琢光说。 柔止手中的匕首“砰”地掉到了地上,她从门后挪出来,强忍了一日的镇静都在瞧见文琢光的时候烟消云散了,她哭着扑到文琢光怀里,将脸颊贴在他沾满血污的甲胄上。 文琢光见着小姑娘安然无恙,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又想同往日那样摸摸她的脑袋。可他的手竟在微微颤抖着,他不想叫她发现自己的异样,便只是由着她抱着自己痛哭。 “好了,”文琢光说,“都结束了,扇扇莫怕。” 她在他怀中用充满鼻音的声音重重地“嗯”了一声,抬起柔软的手掌去捧住文琢光的面颊,自己都哭得厉害,却还要给他擦拭面上的血污。文琢光握住了她的手掌,摇了摇头,只说:“我没事。” 柔止踮起脚去亲他。她嘴唇因着惊惧,还带着微微的冰冷,像是很眷恋文琢光的气息,辗转反复,怎么也不肯离开。 文琢光搂住她腰肢,笑着问:“孟云是受了你的指使?” 孟云乖觉得厉害,先前燕王入宫,他隐忍不发,等到太子出现,他才出面投诚。燕王的人手俱是精英,可见为了这造反的一天准备良多,而文琢光一行人,自京郊行宫脱身之后,已然难有后继之力。若非孟云带着金吾卫相助,只怕这场混乱的谋反一时半会儿还难落下帷幕。 柔止“嗯”了一声,又紧紧地贴住他颈侧,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 …… 这头,太子一行人逼着燕王离开后,堂下的臣子们方才浑浑噩噩地回过了头,彼此之间都还有些没搞清楚情况。 ……所以,如今到底算是谁谋逆? 一晚上皇宫几次易主,跟闹着玩似的,官员们如今见了太子,都还有点不敢掉以轻心。不过他们又探头往外看了看,除却见了一地尸首,倒也无人继续看守他们。官员们这才意识到如今的局势,纷纷搀扶着走了出去。 有人道:“我夫人同女儿都还在孙贵妃手上呢,这……” 又有人说:“方才燕王杀了庆云侯,孙贵妃不知去向,咱们的妻女想来如今还在后宫中呢。唉,也不能硬闯,等着太子放人罢。” 经此一事,文琢光在朝臣们心中的地位简直水涨船高。 乖觉些的阁臣们则是面面相觑良久,程首辅最是老神在在,眼见着方才自家儿子跟着太子走进来,还给自己使了眼色,这会儿便吩咐礼部官员:“赶紧拟个新帝登基的诏书出来。” 那礼部官员愣愣地道:“可是陛下还没有下旨……” 程首辅没理会他,摸了摸胡子,又吩咐:“把立后诏书一并拟了。” 第69章 这可不许反悔,若要陪我…… 后宫大乱,皇帝的寝宫里头早就没有了伺候的人。孙贵妃一开始也没有杀他,踉踉跄跄地跑进去的时候,皇帝还在榻上沉睡。 孙贵妃扑倒在他身边,失声痛哭。 燕王的人来势汹汹,迅速地解决了庆云侯的人马,她趁乱逃出,却已是无路可走,只能跑回这个昔日攀附的帝王身边。 她哭道:“陛下,陛下你醒一醒啊!陛下你救一救臣妾!” 皇帝双目紧闭,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惊动了,忽地便动了动眼皮子,睁开了有些浑浊的双眼。 他看到孙贵妃哭着扑倒在自己身边,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便挣扎着起身。他咳得惊心动魄,扯了块帕子擦拭,竟是满帕的鲜血。 他自知大势已去,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孙贵妃,只是闭了闭眼,问:“外头如何了?” 孙贵妃哆哆嗦嗦地道:“燕王带人反了,还说要即日起便登基!” 皇帝愣了愣,反问说::“燕王反了?” “是啊!”孙贵妃说,“陛下您信臣妾!臣妾也不是有意谋反的,是燕王……燕王设计我们!” 她如今也回过神来了,倒不是说孙家无意谋反,可是在太子离京的前一日,有人给孙家送了一封信件,上面洋洋洒洒地列举了皇帝如何对待自己先前的武将们,又说太子此番接应温老将军,温老将军必然带回了孙家在西北的罪证。条条桩桩加起来,孙家必定是死罪难免! 庆云侯索性就兵行险着,趁着京城空虚,一举谋逆! ……可这一切,都是燕王设计好的!他一个藩地远离京城的藩王,赖在京城不走,本就够奇怪了,他说要清君侧,又是哪里来的兵力?可见他分明早有准备,预备着孙家给他铺路呢! 孙贵妃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冷。她如今兄长儿子都死了,庆云侯的军队早已在燕地铁骑下溃不成军,可她还不想死! 她从一个奴婢爬成今日的贵妃,她还没有享够福,她不想死啊! 皇帝却好像出神了。他静静坐着,听孙贵妃辩诉,忽地便有些恍惚,轻声道:“小竹,你莫哭呀,我陪你去庄子里骑马好不好?” 孙贵妃便知道这是皇帝又犯病了。她为了控制住皇帝,暗中给皇帝下了些能让他神志恍惚、昏昏沉沉的药物,皇帝早些年间腥风血雨,忧虑多思,身子本就不大好,如今俨然如同风中残烛,眼见着一阵气儿就能把他给吹灭了。 她自知无力回天,伏地痛哭。 却忽地听见人声道:“你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小竹也不会原谅你了!” 寝殿内两人回过身去,便见一身龙袍,却被人押着的燕王,走了进来。 太子同华柔止两人走在他一侧,闻言俱是齐齐地望向燕王,一时没有言语。 除了燕王自己,没有人能想得通他为什么非要谋反。谋反就谋反了,文琢光的军队一入京,燕地的军队却很快就溃散投降下来……其实也是有一战之力的,如此快投降,只能是燕王的指使。 燕王虽为阶下囚,可神情姿态从容镇定,他望着榻前跪着的孙绿竹,又抬眼看了看神志犹有些恍惚的文清客,顿时冷笑起来。他忽地将一侧的华柔止拉上前去,看着皇帝说:“文清客,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不是你的小竹?” 柔止被他推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到了皇帝跟前。 她穿着绿色的罗裙,神态天真懵懂,虽然因为方才的变故,脸色略显苍白……可还是像。论起容貌,她与许青筠相似不过一分,可身形神态,穿衣打扮,处处都像极了死去多年的许青筠。 那不是在深宫中保守磨搓而死的孝懿皇后,那是还没入宫,还是许家人的掌上娇娇,拥有最好的年华和最光明的未来。 皇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可旋即,柔止就被拉了回去。文琢光将她挡在自己的身后,同燕王道:“你们上一代人的恩怨,不要把柔止牵扯进去。” 柔止站在他后头,伸出手去,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她有些害怕,问文琢光:“皇上为什么这么看我?” 别说是皇帝,刚才那一瞬,就连孙贵妃都有些出神。 皇帝头发花白,像是被刺激到了,忽地便落下泪来,他伸出手来,道:“小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怎么把你弄丢了呢?你过来,我带你去骑马,去喝你喜欢的烧刀子,好不好?我们不要在宫里待着了……我们去西北,去塞外,去看看蓝天白云,你同我走罢,同我走罢,好不好?” 柔止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些难过。她从文琢光身后探出了脸,看着皇帝。 他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可是不管他怎么哭,不管他怎么懊悔,孝懿皇后都不会回来了呀。 皇帝自顾自地哭了一阵子,又看着文琢光,说:“阿徵,你去同你母后说一说,叫她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是我不好,是我护不住她,可她怎么就能那样抛下我呢?” 文琢光默然。 皇帝求告无门,最后连一侧的燕王都求上了,他挣扎着从床榻上下来,呜呜咽咽地说:“清知,你是小筠带大的,她最疼你了,你去给皇兄求求情罢!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文清知却残忍地道:“许青筠早就死了——你把那些冒牌货,当成她来慰藉自己,这些年你后不后悔?” 皇帝怔怔地望着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文清知却来了兴致,一桩一桩地往他胸口捅刀子,“小筠十四岁嫁给你,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被你忽视,女儿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夭折了。她的婢女背叛她,同你搞在一起,背后给她捅刀子……是啊,你忌惮许家,忌惮那些朝中手握兵权的重臣们,所以你后宫迎了一个又一个新人进来,你刚愎自用害死孝懿皇后,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喊她的名字?——九泉之下,她愿意见你么?” 这些年,皇帝怀念元后,谁不知道呢?宫里的人进了一茬又一茬,能够得宠的,哪个同孝懿皇后没两分相似?孙绿竹不过是最像的那个仿品,她乃是孝懿皇后侍女出身,将孝懿皇后的言行举止都学了个十成十……不过是个赝品啊!却可以坐在贵妃的位置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皇帝的宠爱与宽宥!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皇帝猛地咳嗽起来,他伏在床边,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现下你众叛亲离,你的宠妃背叛了你,你的儿子想要谋逆,”燕王却凄然地大笑起来,“你的手足也与你不死不休!文清客,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凭什么她死了,你们还能活着,还能寻欢作乐,还能满脸虚伪地表示怀念?……我就要你伶仃孤苦地死,我要你不得好死!” 他说着,手中忽地寒光一闪。 众人以为他要刺杀皇帝,连忙要拦,却见燕王将藏在身上的匕首取出,利落地抹断了自己的脖子。 自许青筠去世后,他就没有什么活着的欲望,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到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可以放心地去陪他了。 柔止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喊道:“燕王殿下!” 燕王一张脸早就沾满了血污,看着她不顾旁人劝阻,踉踉跄跄地跑到了自己的跟前。他想抬起手去摸一摸她的脸,就像昔日见着许青筠与文清客亲密无间之时,文清客所做的那般。 许青筠总是在他处自恃长嫂,把他当成长不大的孩子看待。他其实很恨自己没有能耐护住她,而今终于有了,故人却不在了。 柔止像她,却也不像她。小姑娘千娇百宠地长大,眉眼皎皎,一身无忧无虑……燕王看得出文琢光是真心爱护这个小姑娘。她不是许青筠,也不会落得许青筠的下场。 可是他却发现了自己的手上早就沾满了血迹。 他不想把她的衣裳弄脏,却很想告诉她,你穿绿色真好看。我昔日身处在昏暗的宫廷中,若不是那一抹绿色的身影,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他喉间嗬嗬出声,费劲地仰起头去对着柔止笑,见着她眼中隐约有泪水,便想伸手去替她擦了。 可手还抬在半空中,便无力地垂落下来。 柔止跪倒在他身侧,握住他的那只手,她虽并非孝懿皇后,却也深切地感受到了燕王的满腔情深。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文琢光走到了她的身侧,将她搂到怀中,垂眸望了一眼燕王的尸身,向来清冷的眼中,到底有不忍之色一闪而过。他真的很希望,自己的母后当初嫁给的是燕王。 可是感情这种事情,本也无理可循。 柔止哽咽着说:“哥哥,我们厚葬燕王,把他葬到孝懿皇后附近,好不好?” 文琢光捏了捏她冰冷的手,应了一声“好”,旋即抬眼,望向了榻上的帝王。 皇帝自方才燕王说得那些话后,便咳血不停,而今又有些昏昏沉沉了起来,神志却似有些清醒。他看着文琢光道:“连你也要造反吗?” 燕王这一招虽然行得险,却着实是一刀致命。如今选择权已然在了太子手中。 燕王谋逆,太子回京,皇帝死或者不死已经不重要了,来日在史书上被骂乱臣贼子的只会是燕王与孙家,太子不论杀皇帝还是留皇帝的命,局势都是一片明朗。 燕王谋逆固然有私心作祟想报复皇帝,却更是以身为刃,劈开了陷入胶着的朝堂局势,给了文琢光一个名正言顺登上皇位的机会。 文琢光吩咐旁人把孙贵妃拖了下去,自己则俯身去,注视着皇帝。 他同皇帝生得相似,可皇帝两鬓斑白,垂垂老矣,而太子却是风华正茂,朝气勃勃。昔日那个任由自己生杀予夺的蹒跚幼童,而今终于也变成了下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 皇帝闭了闭眼。 可出乎他的意料,文琢光道:“我不会杀你。父皇病重,却还是退位让贤得好。” 他一声令下,便有内阁的阁臣哆哆嗦嗦地进来。皇帝晚年耽于享乐,很多旨意都由内阁代笔,今日孙贵妃谋逆时,也不过是伪造的圣旨,这才惹得群臣激愤。而今文琢光又有不同,这退位诏书由正经阁臣代笔,加之皇帝亲印,断然无人胆敢质疑半分。 皇帝似乎疲惫极了,望着文琢光携了华柔止出门去,忽地说:“你有福气,不像朕。” 文琢光头也没回。 柔止亦步亦趋地跟着文琢光,像个小尾巴一般,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他,欲言又止。 文琢光看出她的担忧,摸摸她的头:“我没事。” 柔止点了点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文琢光不善言辞,可是即便他沉默寡言,柔止也能读出他此时的疲惫与难过。皇帝是众叛亲离了不假,那文琢光呢? 一夕之间,他与昔日并肩作战的刘燚对立,见证了胞弟与叔父的死亡,甚至还强硬地从皇帝手中夺来了皇位。他做这些的时候,都足够风轻云淡,旁人只会惊惧于这年轻天子的手腕之狠厉与心思之深沉,唯有柔止觉得他难过。 高处不胜寒,旁人可见皇位之上的尊荣无匹,又有几人能够明了其中苦楚? 文琢光忽地发觉她走路有些踉跄,便停了步子,转身道:“你累了一夜了,我抱你去休息。” 柔止一怔,本要拒绝,却见身边随行的内监宫女们都齐刷刷地转开了头,她脸红了红,被他打横抱起来,整张脸都埋在他怀中。她圈紧了自己的手臂,软软地说:“哥哥,我会陪着你的。” 她舍不得让他也变成孤家寡人。 文琢光紧绷了一日的面颊忽地就柔和下来,他紧了紧手臂上的动作,低下头去看着怀中的小姑娘。他道:“这可不许反悔,若要陪我,就要一辈子陪我。” 柔止眼睛弯了起来,点了点头。 第70章 大结局(上)华家长房,不是只有华柔…… 是日,激荡一时的宫闱之变终于落下序幕。太子率兵及时击败叛军,救出了被围困在后宫之中的百官亲眷,罪妃孙氏畏罪自缢,皇帝病重,写下退位诏书,传位文琢光为新任帝王,自己则幽居到孝懿皇后生前所在的常宁宫,不见外人。 诏书下得仓促,宫人都已经开始改口称文琢光为“陛下”,东宫是储君住所,自然也不能回去住了。文琢光便先命人清扫了一间空闲的宫室出来,暂时作为休憩办公的场所。 新帝上位,百废待兴,是以文琢光虽然一夜未睡,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同进宫的官员们商讨事务。先前参与谋逆的朝臣要处罚,或抄家或流放,而在谋逆之乱中被误伤的臣子却也要抚恤,加以重金或是厚爵赏赐。 等宫里的事情都差不多了,柔止才想起来要回家看看。文琢光却摸摸她的脸,只说:“我叫观棋代你给家中回信了,你父母如今都知道你无虞,你不必急着回去,先在宫中休息一日罢。” 柔止点了点头,见他眼下满是青黑,忽地便抬起手去,摸了摸他的眼睛,只是说:“哥哥,你也歇一歇罢。”她很愧疚自己叫他连夜赶回来救,又见他如今形容憔悴,说话间不由自主地便带了几分心疼。 文琢光道:“扇扇先睡,礼部的官员还等在外头。” 柔止却难得强硬地说:“那就叫他们回去,明日再来,不然就继续等着。” 文琢光一怔,有些好笑地看向少女,她早就在宫人的服侍下梳洗罢了,如今不施脂粉,小脸干干净净,肌肤透亮如新瓷,见他不答应,甚至还愈发往他身上挨了挨。她道:“陛下就当陪我睡一会儿。” 但凡是个男子,就很难抵御得住心上人这般的恳求,何况文琢光本也是强弩之末,闻言便不解外裳,抱着她到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少女埋首在他怀里,很快便气息绵长,睡得香甜了。 文琢光察觉到她睡熟了,僵了半晌,到底还是隐忍着亲了一亲她的额头,虽然他克制着自己,连外裳都没有脱,可是心上人娇娇软软地躺在怀里,又怎么可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文琢光爱重柔止,着实也不想叫她在自己这里受委屈,闭目片刻,便又蹑手蹑脚地站了起来。 他替柔止将被褥掖好,吩咐叫礼部的人来见自己。 礼部尚书是程首辅的得意门生,面对新帝幽暗的眼神,不免有几分战战兢兢,怀疑自己是否来对了。他今天来是为了两件事,一件是皇帝的年号与登基大典,一件是封后大典。豊朝开朝以来,都是太子登基,太子妃封后,但是到了华柔止这儿又不大一样,严格来讲她还没有嫁给文琢光,算不得太子妃。礼部上上下下,这几日为了拟出一个合适的章程来讨好新帝,几乎要打破了头。 还是程首辅提点他,说陛下爱重华家姑娘,他先提封后之事为妙。 果然,新帝对年号似乎并不大感兴趣,在礼部呈上来的年号之中随手指定了一个,反倒是封后大典,叫新帝起了兴致,多询问了几番。 新帝虽然年轻,可通身威仪甚至远胜太上皇,礼部尚书一面擦着汗,一面记下皇帝对大典的要求,心里暗暗感慨,陛下这哪里是爱重华家姑娘,这是把人当成眼珠子一样疼了! 由此可见,朝中风向定会为之一变,也不知道华家有没有未曾婚嫁的儿女? …… 柔止一觉苏醒,便发觉文琢光已经不在身侧了。 殿内燃着暖融融的熏香,正近傍晚时分,她一觉睡过了中饭,这会儿便觉得饥肠辘辘,迷迷瞪瞪地从床上下来,外头的宫人连忙温声道:“姑娘要用饭么?” 柔止揉了揉眼睛,见是一群衣着得体的宫女,她顿时大感惊讶:“你们这么多人在外候着我么?” 宫女笑说:“陛下吩咐了,说姑娘醒来有事要吩咐,就叫我们替姑娘去办。”宫里动乱才过,能够到这头来伺候未来皇后的,可都是各宫最拔尖出众的人才,旁人挤破了头也想往这头来呢! 柔止不太适应这么多人服侍自己,便叫人布置一些膳食来。因着她久睡,下人们怕她贸然吃些油腻的鱼肉难以克化,便先送了粥品点心,等她用罢了,再布置了一桌子的菜色。 御膳房的厨子挖空了心思要讨好未来的女主人,式样都精巧得不行,一群宫女跟解语花般地待在柔止跟前,一会儿布这个,一会儿布那个,硬是把柔止给喂得撑了。 宫里的主子从来都不会有这样好说话的,何况柔止年纪虽然小,却很得皇帝喜爱,宫女们都想将来能够留在她身边伺候,一个个使劲了浑身解数去哄她开心。 柔止用过了晚膳,便开始支着下巴等文琢光回来。宫女们见她无聊,便提议说教她翻花绳、斗百草,柔止连忙站起来笑盈盈去看,却忽地听见有人来报,说是华家的三姑娘想见她一面。 殿内欢愉气氛顿时为之一顿。 柔止低了眼,似乎是在沉思,宫女劝道:“姑娘若是不想见,奴婢们去将人打发了就是。” 柔止抬了抬眼,半晌,淡淡道:“把人带进来。” 华柔嘉是在某座年久失修的宫殿里被发现的。她知道燕王谋逆,杀了庆云侯后,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可惜后宫各处都被严密地把守,她无路可逃,只能往偏僻的宫殿里去躲起来。 那年久失修的宫殿里头老鼠颇多,她躲了一会儿,很快就受不了了,恰好观棋奉新帝旨意巡视后宫,看有没有哪家姑娘夫人被落下的,便见到了从冷宫里头跑出来的华柔嘉。 华柔嘉参与了叛党谋逆,其罪当诛,可偏偏身份又特殊,观棋有些拿不定主意,请示了皇帝一番,最后还是先把人给领到了华柔止这儿,让她自己拿主意。 华柔嘉如今浑身狼狈,哪里还有方才趾高气昂地拿着华江淮威胁人的模样,观棋倒是没有示意手下人为难她,可她自己在来的路上就吓得半死,一进殿内就腿软得瘫倒在地。 殿内沉寂,半晌,她方才听见头顶一声轻笑。 她听出其中讥讽,强忍着恐惧仰起头去,便见华柔止叫一众宫娥簇拥着,她换上了一身昂贵的织金妆花裙,裙边编着细细密密的米珠,清如冰雪,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许是方起,她青丝散落,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的却也是举世罕见的冰玉簪,鬓角暗暗垂下两缕流苏,她纤长的睫毛抬起,一双潋滟的眸子正盯着下头跪着的人。 华柔嘉早就知道她生得美,可她心里头,华柔止还是昔日在宣宁府那个任由自己欺侮的小妹妹。倘或华柔止处处不如她就算了,可偏偏她什么都比她好……甚至连嫁的人都高了自己一头!她处处掐尖要强,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所以她剑走偏锋,竟然入了歧途…… 而今她跌落尘埃,华柔止却叫人簇拥在云端……二人早是天壤之别! 华柔嘉崩溃大哭起来,磕头道:“四妹妹,先前是我鬼迷心窍了,你是最好性子的人,你就再饶过我一回罢!” 柔止却摇了摇头,说:“你不是鬼迷心窍,你向来就是个恶毒的人。” 她十岁不到的时候,就喜欢抢小柔止的衣裳首饰,只要能把小柔止欺负哭,她便高兴。她仗着老太太宠溺,向来把自己视作众人的中心,谁不顺她的意,她就要为难谁。 若说这只是幼童娇纵也便罢了。可后来,她放着林氏给她挑的清贵人家不要,非要贪图孙家的富贵,孙家草菅人命,她反倒埋怨旁人揭露此事……乃至后来,孙家谋逆,她却以为这是个攀附的良机,甚至不惜用自己堂弟的性命来威胁柔止。 这又怎么能说鬼迷心窍呢?她的心里只有利益,只有自己,视礼仪亲情为无物,怎么到了落败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华柔止是她的妹妹? 华柔嘉浑身胆寒,她已经听不见柔止在说什么了,她如今浑身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柔止看着她眼中情态,摇了摇头,对着一侧的观棋道:“观棋,劳烦你替我走一遭,将华柔嘉送回华府,交给她的父母。” 新帝上任,乃是一番铁血手段,与孙党一起掺和进谋逆的人家,虽不至于诛灭九族,可夷三族却是逃不开的。华家身份特殊,文琢光自然会网开一面,只死华柔嘉一人,应当是最大的体面了。 华柔嘉猛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这向来心软的小妹妹如今居然这般狠心。她歇斯底里地道:“你不能不管我!我是你的姐姐!” 然而华柔止并没有理会她,她冷漠地撇开了脸,边上的宫女会意,冲着观棋挥了挥手,意思是姑娘不想见她,观棋便将人拖了下去。 华柔嘉心下忽地有些喜悦……难道是,华柔止放过了自己么? 她询问观棋,可观棋却是古怪地笑了笑,只是道:“三姑娘,您的父母还在家中等您了,您先回去吧。” 华柔嘉只以为是柔止不欲要自己的性命……如此,流放也是好的!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府中,才一照面,杨氏便抱着她痛哭。华柔嘉扑进母亲怀里,大哭道:“阿娘,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杨氏心如刀绞,望着女儿憔悴的脸,她颤声说:“柔嘉,你……你要原谅阿娘。” 华柔嘉还没回过神来,杨氏便退出了她的屋子,两名眼生的婆子走了进来。 她们一人拿着白绫,一人手中的托盘中则装有鸩酒。 屋外,杨氏听着女儿凄厉的叫喊,身子发颤,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扭头离去。 新帝看在柔止的份上,饶过了他们长房,可华庭被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杨氏与华庭的长子华江沅,去岁才中了举人。华江沅的前途才是他们长房的希望,华柔嘉必定不能留下来。 她不是只有华柔嘉一个女儿……华家长房,不是只有华柔嘉一个孩子啊! …… 是夜,柔止在临入睡之际,见到了皇帝。 她才沐浴罢,宫女们细心,给她拿了十余种泡澡的花油过来,柔止最后挑玉兰花油,泡了澡,晾干了头发,整个人香香软软的。文琢光揽她入怀,亲了亲她,问她:“今日在宫里过得怎么样?” 他其实知道,这会儿他该把柔止放回家去。 可是变故才过,他在前朝忙得昏天黑地,心里颇有些私心,想要见着小姑娘在宫室内等自己归来。柔止也确实没有想到要回家去,乖乖地在寝殿内等着他。 于是柔止便掰着手指数给他听,“今日姐姐们陪我玩了翻花绳、踢毽子,吃了枣泥山药糕、玫瑰花露、糖蒸酥酪……” 文琢光越听越不对劲,抬手捏住她的脸,冷冷淡淡地垂下眼去,问她:“还有呢?” 柔止努力地想了想,忽地眼睛一亮,说:“还有试了不少新衣裳!” 文琢光:“……” 有时候他真想要敲开这个小姑娘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子是不是只有核桃大。 不过人是他宠出来的,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笑,说:“好罢,那你最喜欢哪一样,回头同她们说就是,她们会记下的。” 柔止弯起眼睛,一口亲到他唇上,软绵绵地道:“我最喜欢哥哥!” 文琢光呼吸一窒,这才知道自己是被小姑娘耍了。他无奈地揉揉她软乎乎的脸颊,低头去亲她,加深了这个黏黏糊糊的吻。 柔止则迷迷糊糊地攀上他颈侧,文琢光捏一捏她的脖颈往下,手心发烫。 宫娥们心巧,又见着主子出落得美丽,恨不得一日给她换上十身八身衣裳,临近睡前,更是别出心裁地给她穿了身银丝翠色纱衣,衬得内里心衣影影绰绰,肌肤腻白,贴在他掌心。 文琢光捧住她缎子似的长发,又唤她小名,“扇扇。” 柔止抬起头去,眼中不知不觉已经带些水雾,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他亲了亲她额头,又拿了被子,把她整个人卷起来,把下巴放在她头上,隐忍地道:“……早些睡罢。” 她“唔”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亲自己了,却还是很乖地叫他搂着自己躺下来。她动了动,又转过头去,耳朵尖红红的,只是问他:“哥哥,你不盖被子么?” 文琢光道:“我看着你睡,然后我去隔壁的偏室休息。” 柔止扁了扁嘴,伸出手去揪着他的衣襟,一幅要黏在他身上的模样。文琢光便失笑,又亲亲她,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就好像指尖被火燎了一下,忙不迭地撒手,抱着被子转身。 文琢光隔着被子搂住她,在她身上拍拍,声音温温柔柔地道:“好好睡一觉。” 她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正要入睡,忽地又想起来一事,便同他道:“今天华柔嘉找过我了,向我求情。观棋同我说,陛下在华府内给她备下了白绫与鸩酒。” 文琢光听出她称呼中的不同,静默了片刻,才道:“你会怕么?” 柔止怔了怔,摇头说:“……怎么会。”说着,便从被子里伸出胳膊,紧紧地去搂住了他,将脸贴在他颈侧,只是说:“我永远不会怕哥哥,我会陪着哥哥的。” 文琢光便微笑起来,抚摸着她细弱的脖颈,他道:“礼部已经将封后大典的章程都准备好了,明日你先回华府去……等我将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就迎你入宫。” 他确实是想要柔止能够永远陪在自己的身侧,却不愿叫她如同现下这般无名无分。 他想叫自己最心爱的小姑娘经由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入主中宫,走到他身畔来,做他生死与共的皇后。 第71章 大结局(下)大婚 柔止悄悄地回了家,她自以为不会惊动家人,可马车才到后门,门房便去通知了一府的人。 因而她甫一下马车,便见长辈们齐齐立于跟前,不由十分吃惊。连素来不待见她的老太太都在后头拄着拐杖,沉默地站着。 林含瑛见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便忙拉了她的手细细打量……自然是没有消减的。柔止于宫变之夜很是受了惊吓,可翌日就在宫中吃好睡好,如今身上穿的也是宫中御供的衣料裁成的衣裙,翡翠色撒花闪光缎的披风罩在外头,一圈柔软洁白的狐狸毛随着呼吸轻拂在脸侧,典雅不失娇俏,虽然未施粉黛,可脸颊白中透粉,嘴唇红润,瞧着就是被娇养得好好的。 林含瑛松了口气。 柔止拉了母亲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她数日不归家,在先前是罕有的事情,又是日夜与文琢光在一起,她这会儿回过神了,自然觉得面上发热。 可旁人却不会这么想。 帝王之家本来就与寻常人家不同。寻常人家,哪怕是侯爵,也是聘为妻奔为妾,先前的华柔嘉正是如此,虽与庆云侯世子缔结婚约,可明眼人都能知道这两人有首尾,暗地里多少要唾弃一句华家教女不严。 可皇室的妾室,却也能凌驾于众诰命之上,且帝王垂幸,乃是恩泽,自然与旁人不同。 金氏望着眼热,如今倒是恨自己没有一个这样出色的女儿了,想着便回头看了华柔馨一眼。华柔馨正垂着头,不知她的怒火,又叫金氏一阵气短。 杨氏倒是没有羡慕的意思。她早就叫先前皇帝的圣旨吓破了胆,唯恐华柔嘉的事情连累到自己一家子,连怨恨都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地瞧着柔止,有几分讨好地笑道:“四姑娘这两日,侍奉皇帝,想是辛苦了罢?大伯母那头有些上好的燕窝,一会儿便着人给你送过来。” 柔止看了她一眼。 她人生的前十几年,几乎没有看到过杨氏露出这般神情,如今也不觉得快意。只是她渐渐明白了,总不能想要所有人的真心,对于这等无关紧要之人,他们对自己若是畏惧尊崇,也能少却不少麻烦了。 于是她淡淡笑了笑,只说:“谢过大伯母了,陛下也吩咐我从宫中带来一些礼物,回头我便吩咐青霜给大伯母送去。” 杨氏见她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便松了口气,心中也不由感慨华柔止的确性情温和善良……比起她那不成器的女儿,竟不知强到了哪里去。 她前面的这十几年,竟是有眼无珠了。 柔止未曾在意众人的寒暄,只是拜别众人,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未几,林氏便来瞧她了。 她先前忧心儿女,短短两日,便憔悴了不少,如今见着归来的女儿,心下总算松了口气,便道:“……华柔嘉用白绫自缢了。” 柔止一怔。 虽然她早已得知此事,可是听闻母亲这般说出,不由心下还是有几分感慨。她道:“我同她姐妹一场,也真没想到她那般恨我。”要不是燕王同文琢光赶来得及时,她也不知道华柔嘉后头还会对自己做出些什么来。 林氏拍了拍女儿的手:“我同你阿爹最是忧心这个,我们把你的性子教得太过良善了些,就怕来日到了宫廷之中,会受委屈。” 柔止却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去,认真地盯着林氏道:“哥哥不会叫我受委屈。” 林含瑛想见新帝待自家女儿那般眼珠子一般的模样,也不由笑了起来,回头却见女儿坐在妆奁前小心翼翼地发间的一枝缀着细细流苏的步摇取下来。 她略略偏头,便露出脖颈后微微泛红的暧昧痕迹。林含瑛是过来人,见了不由一怔,连忙按住了女儿的后颈,沉着脸命周边众人都退下去。 柔止还未察觉母亲的凝重,偏了头看她:“阿娘?” 林含瑛望着她,低声道:“扇扇,陛下有没有欺负你?” 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的错觉……就算那只猪生得十分玉树临风,还是当今天子,那也是猪! 虽然林含瑛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性,而今见着自己天真明媚的女儿身上的暧昧痕迹,却也不由心生自责。 柔止隐隐听出了母亲的弦外之音,杏眼中满是水意,小心翼翼地抬起脸看了母亲一眼,又低下头,飞快地摇了摇头,只道:“……哥哥没有欺负我。” 昨天文琢光把她抱在怀里啃了又啃,把她欺负得只想哭,却也真的只是……啃了几口,倒也没有做更过火的了。 林氏犹有些不放心:“真的没做什么?”说罢怕女儿不懂,又加了一句:“……没做生孩子的事?” 柔止好奇道:“是亲亲抱抱吗?亲亲抱抱就会生孩子么?那倒是有的。” 林含瑛:“……” 她以手掩面,长吁短叹,心想看来新帝是真的忍住了。她心里头不免有些欢喜,只知道食色性也,可做天子的,能把心爱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却只是亲亲抱抱,足以可见对柔止的爱重。 文琢光诚然是个君子。 她也没有要教柔止的意思了。 横竖柔止书画都是新帝手把手教出来的,有些事情,叫这两人自去琢磨也更有趣些……她估计皇帝也是这么想的,不然先前在华府说是要教导柔止宫廷礼仪的吴嬷嬷怎么就忽然被召回宫去了? …… 婚期被提前至次年春日,婚礼却办得并不仓促。 吉日前三天,便有相应官员开始沐浴戒斋,后有告祭天地,这些却都不算是柔止的事情。她只在册封,拜别父母而去,戴九龙四凤冠,着出祭礼服,至于东宫。 皇后册宝与玉玺被主礼的正副使交于她手,华柔止手心微微一沉,很快又将二物交予身边的女官,自己则在引礼女官的指引下行了六肃三跪三拜礼。 她一身繁琐服饰,繁华富丽之余难免沉重,而她本人不过是个清丽柔弱的少女,主礼的正是吴嬷嬷,见着她拜下之时身形似乎有微微晃动,很是担心她顶不住,不由心下一紧,旋即又见柔止若无其事地再拜起身。 她这才松下一口气,唱起。 华家的这个小姑娘虽然被娇纵宠溺,其实却很识大体,不该出错的地方,自然是绝不出差池的。 因着新帝方才登基,太上皇避居常宁宫不出,实则柔止头顶也并没有什么长辈,所以礼仪虽然繁琐,至于傍晚,也就都完毕。柔止坐在皇后凤舆上,浩浩荡荡地回了中宫。 今日负责主持皇后册封礼仪的有六部五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太常寺与礼部,而皇后的父亲恰恰便是去岁至京的太常寺卿华谦。 众人如今见了这样浩浩荡荡的典礼,哪里还敢对皇后有半分微词,忙不迭地上前奉承华谦,华谦却很是内敛温和,不论谁人来敬酒,也只是以笑相对。华柔止的两个伯父也是进退有度,叫人瞧着,不由感慨,有如此之势,而能不骄不躁,可见华家也算厚积薄发,后劲颇足了。 文琢光还是储君的时候,性子便冷清持重,如今做了天子,愈发身有积威,臣子们也不敢像寻常喜宴那般闹着要灌酒,是以文琢光不过略喝了两杯薄酒。 ……当然,也有那起子不长眼的。 许修明笑眯眯地来勾他的背,在自己亲爹杀鸡抹脖子般的眼神下,大大咧咧地来与他碰杯:“陛下,咱们是一起长大的,今儿陛下抱得美人归,来日我娶妻,陛下可要赏脸啊。” 文琢光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将酒一饮而尽。 旋即手中被塞了一事物。 许修明冲他疯狂暗示,文琢光大抵猜到是什么东西,待走开后扫了一眼,面上也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而是将东西放好了。 中宫寝殿内,柔止规规矩矩地坐了片刻,便没忍住掀开了头上的喜帕,她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之间如今夜色未落,寝殿内一切的事物都显得新奇却又有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比如说床头陈列的香炉,再比如说一架云纹牡丹的屏风……恰是她自己闺中的陈列。红袖见她面露惊讶,便笑说:“陛下恐姑娘……恐怕娘娘在宫中住着不习惯,便吩咐坤德宫中一切陈列,皆仿照着娘娘闺中的来,若是娘娘有什么要添置的或是替换的,再报到下头就是。” 地龙烧得暖熏熏的,柔止不耐烦身上衣裳繁琐,便要众人先替自己更换,却忽地听闻外头珠帘一阵碰撞,旋即红袖便将喜帕盖上她的头,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柔止便知道是文琢光来了。 她如今坐得并不端庄,甚至有几分歪歪扭扭,喜帕倒也不全然隔光,她偷偷透过喜帕去打量,见着一道红色的身影停在跟前,片刻后,他拿了桌上的喜秤,替她将喜帕挑上去。 二人四目相对。 文琢光甚少穿艳色,从来都是冷冷清清,今日华服之下,便显出往日少有的秀丽风流。乍一看,不像是积威甚重的帝王,倒似陌上的翩翩少年郎。 柔止一时瞧得呆住了,被他俯身捏住了脸颊,方才回过神。 文琢光倾身看着她,见自家的小皇后还懵懵懂懂的,不由笑了笑,抬起手去,替她解开头上那些复杂的发饰,又说:“今日累不累?” 柔止道:“累死了。”礼服与发冠加起来,她都怀疑有半个自己那么重,被压得完全不敢乱动。 文琢光便笑,又问:“那怎么不早些除了这些东西。” “宫人们都说我好看,”柔止却眼睛一弯,有些少女的狡黠与淘气,“我想方才陛下望着我的时候,我都戴着喜帕呢,我想叫陛下瞧一瞧我盛装模样。” 他动作果然一顿,垂下眼去静静地凝视着她的面容。柔止肌肤细腻洁白,说是盛装,也不过浅浅打了一层脂粉,在他凝视下,眼尾面颊,都有浅浅一丝红晕,真真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 更何况,她目光明亮地注视着文琢光,眼中虽有羞涩,却也有大胆的爱意。 她自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便甚少遮遮掩掩,眼里也从来只有文琢光一个人。 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天下最纯粹、最美好的姑娘。 二人饮了合卺酒,柔止酒量一如既往的糟糕,文琢光不敢叫她多喝,本想叫她沾一沾杯子就是,却还是高估了她的酒量,他回身更衣的片刻,她已经晕晕乎乎地往床榻的角落里缩起来了。 见他看过来,她倒是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哦,我要帮哥哥更衣。” 文琢光:“……” 看她居然还要爬起来,他赶紧把人按回去,替她三两下除了衣裳,把人塞进被窝里,又回头绞了块热巾子来,替她擦拭。 擦着擦着,难免有几分不对劲起来。 她确实是一张白纸,虽是个及笄的少女,可在男女之事上半分不通,于是便显得很乖很乖,听他喊着扇扇,他说什么,她都照着做。 她人生的许多重要落笔都有文琢光的参与,大婚更没什么不同。更何况她那样喜欢文琢光,满心满眼都是他,渐渐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迷了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有些发晕变糊,唯有桌上那彻夜燃烧的龙凤喜烛刻进了她眼中,随着床幔轻轻晃动。 窗外月色浅浅一钩,朦胧似隔了千万层轻纱,她累极阖眼,察觉到他的胳膊横过来,将自己抱在怀里。她迷迷糊糊地喊:“哥哥,明日要早起。” 文琢光道:“后宫没有长辈,你安生睡着就是。”他疼惜地亲亲她眉心,又替她将略凉的手收进被子里。 她“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没听见,沉沉睡去,半梦半醒间,想到自己幼时在花树下哭了一夜,只因他的不告而别。她又把文琢光的腰身抱得更紧了一些,嘟囔说:“……那你不许走。” 他怔然,旋即笑着应下:“好,从今往后,再也不离扇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