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宠妻日常》作者:空水木叶 文案 一觉醒来,成为韩信的未婚妻子,殷嫱有点慌。 韩信裂土封王,达成抱负,完成人生的逆袭,正准备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却忽然这个嫱儿不太对? 殷嫱逐走遣散了家姬和媵妾:“大王不许纳妾蓄姬。” 谋士称:此女悍妒乱家,犯七去,主君应休弃之。 “散,不休。” “妾有疾。” 谋士称:此女有恶疾,犯七去, 主君应休弃之 。 “治,不休。” 心好累,七去都要犯遍了,为什么韩信总是不休妻?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她还不想陪葬啊。 ps。 1.不考据不考据不考据,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本文魔改历史,he,he,he。 2.刘吕项粉慎入。 3.女主超级玛丽苏,而且贼自私,不适者点叉逃生。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嫱韩信 ┃ 配角:孔藂华昱陈贺 ┃ 其它:楚汉 一句话简介:失忆穿越女日常 第1章 楔子:野有蔓草 汉丁酉年,冬。 今年十一月,赵相国韩信攻下齐都临淄,齐王广仓皇逃窜,向楚王项籍求援。楚将龙且率领齐楚联军,与韩信于潍水决战,联军覆灭,齐国自此易帜。 在历时已两年的楚汉之争中,楚强汉弱的局势瞬间颠倒。 齐都临淄,战争的凌虐让这个以繁华著称的城邑显得有些寥落。只有市井、邮驿稍微有点人气儿。 “却说那天啊……朔风呼啸,旌旗飘扬。 ” “那天儿艳阳高照,化了雪,更冷了。咱们大将军依威风凛凛地在战车上,正要和楚军决战。您问对面领军的人是谁那是是楚霸王的爱将龙且。” 驻守邮驿的汉军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潍水之战的情形。 “‘进攻!’将军一下令,咱们兄弟立马渡河过去,可是你想啊,这冷风一吹,湿衣披在身上,体力不够,当然打不过齐楚联军啦。” 殷嫱刚推开窗牖,北风打着旋儿便卷着这些话儿进来了,雪粒子钻进她颈间,她打了个寒颤。 殷嫱想关上窗户,小婢子塞给她一双手衣,冲她嘘声:“嘘——邑君,您听,他们在说韩将军呢。” “这就不敢听了咱韩将军怎么可能输那只是诱骗他诈降的伎俩罢了。” “咱们一退,龙且得意洋洋,以为他自个儿多高明呢,急不可耐地就要赶上来。他禆将怕了咱们韩将军,劝他:“龙将军,若有伏兵——” “可这人本事不怎么样,刚愎自用跟楚霸王学得十足十,张口就打断人家:‘平原开阔,哪里藏得了伏兵再不追击,韩信那小子就跑了!’” “呸,”小婢子女萝遥遥啐了他一口,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殷嫱,“那位龙将军也打败过九江王,是个悍将呢。咱们韩将军打败他,那是本事。这人说的他跟草包似的,韩将军打败个草包您说算个什么事儿啊,邑君①——” 殷嫱听见她呼唤,漫不经心抬眼看她:“嗯” “在谈韩将军。”表姊华昱调笑了一句,“年前,韩将军不远千里,送了一只活雁到巴郡来,那大雁看着都要咽气儿了,你还欢喜得很。路上打了只通身雪白的大虫②,让人制成裘袍给人家回礼。” 殷嫱倏的关上了窗。 “有人来了。”她嗓音轻软空渺,像是在时空夹缝里飘荡着的一缕微风。 来人中为首的那个锦衣轻裘,高冠博带,楚人打扮,却瘦削高挑,身具肃杀之气。 女萝惊喜地迎上去:“韩将军!” 华昱看到那人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唇角也露出一丝笑纹。只有殷嫱眸光沉静,还在打量着。华昱扯了扯她衣袖,朝韩信肃拜,殷嫱抿了抿唇,学着华昱的动作,显得很生疏。 韩信注视着殷嫱。她一身曳地朱色的深衣,外罩一件纱縠褝衣,宛如巴山月下楚水间,披霜乘雾的巫山神女。低垂着的眸子被眼睫的阴翳遮挡住,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像是齐地的皎皎细雪。 韩信呼吸一滞。 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着殷嫱,是在咸阳。秦国刚覆灭,他只是狼狈的楚军逃卒,现在的风光,他当时做梦都不敢想。她跪在断壁残垣之间,沉默地舀起一抔焦土。 韩信不是没有见好看的女子,美艳绝伦的虞姬、身子窈窕的戚姬,但美人芳华,都只是王图霸业的陪衬,绝色美姬也不过是楚王、汉王的附庸。 但这女子实在太独特。 那种与他如出一辙的孤寂与骄傲,化成一种奇妙的惊喜,他就好像是在这茫茫秦川的白雪焦土之间,忽然发现一株柔韧的薜荔,那黑白分明的焦土之间突然就多了那样一抹明丽的新绿。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在赵国之时,将心思合盘托出,打雁求亲,并承诺下齐之后,便行亲迎礼。 想到这里,韩信冷峻的面庞柔和了些:“伯盈(殷嫱),昭姊(华昱),一路过来还顺利么” “没出什么大事,有劳韩将军挂心。” 韩将军?叫得这样生疏。 韩信怔了怔。 女萝咳嗽了一声,冲着韩信使眼色:“韩将军、孔都尉用过朝食了吗奴婢让庖人多备两份。” 小婢子带着口音的夏言③不难让人听懂,孔藂一拍巴掌:“彩!小妹子这儿的吃食那比汉王宫里的还好。” “子彦(孔藂),姎④不吃饼饵,庖人老也记不住,咱们去厨下瞧瞧去。”华昱一招手,孔藂也不管先祖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训诫,喜滋滋地跟了出去。 韩信将殷嫱微凉的手拢进掌心,但滑腻的触感转瞬即逝,原来是殷嫱把手抽了出去。 韩信的手僵在空中,他想不明白伯盈究竟是怎么了竟这样生疏。 沉默在这个狭小的空间蔓延开来,只能听见兰膏焚烧的轻微“哔啵”声。 “今年九月⑤,经过赵国,途中遇见猛虎,”殷嫱的话率先打破了诡异的气氛,韩信听得分外心惊,“卫队遇见强盗,是我搏杀了那只白虎。——我没受大伤,只是,从前的事情大都忘了个干净。” 殷嫱俶尔抬头,直直地看着韩信:“我来齐,是找将军退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ps、简单介绍下人物。 殷嫱,字伯盈,生于公元前228年。巴寡妇清养子的外孙女——巴寡妇清没有子女兄弟,公公、丈夫大概在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死了,殷嫱纯属杜撰。本文中,巴寡妇清拟名怀清,出生时间大约在公元前305年左右。 华昱,字季昭。 韩信,无字。本文拟生于公元前231年。 女萝,无姓。 孔藂,字子彦。孔子九世孙。 注①:邑君,对封君的尊称,殷嫱此时是枳城君。 注②:大虫就是老虎。巴女悍勇,力能搏虎——说的就是我玛丽苏嫱(≧?≦)。 注③:夏言即雅言,相当于那时候的普通话。 注④:女子谦称,有姎、妾等。 第2章 一、硕人其颀(修) 焚燃的兰膏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殷嫱心猛地一跳,她没有看韩信,只是垂眸。 雪粒子带来的冷意现在才发作,殷嫱突然不可自抑地咳嗽起来,难受得像是要把心肝全咳出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在她背上,替她顺气。 “病还没好,就赶来受凉,你啊。”青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犹如三月间的赤阳,暖意融融。 “退婚宜早不宜迟。”殷嫱却似无所觉一般,避开了韩信的目光,低垂眉目,很恭顺的模样。 殷嫱并不是那位巴郡殷姬。她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在殷姬搏虎后的一场大病里占据了殷姬的身体。殷嫱并不想在这时候惹事,暴露她与殷姬的不同——然后被人当作是妖孽打杀。 殷姬与韩信约定,破齐之后,便议定昏期。 韩信才二十来岁,便是汉国大将军,战功赫赫,实在是个很好的夫婿。但是殷嫱必须拒绝这桩昏约。 史书里简短的那一行夷三族,其中蕴藏着的腥风血雨不是她想沾染的。何必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陪葬呢甚至要连累到殷姬自己的家族。 “早办完事,早些回去。” 屋中气氛重新冷凝起来,韩信依旧没有接她的话茬,他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他脸上的颓丧殷嫱看得清清楚楚。她都有些佩服韩信,已经压抑了两次。 韩信只是递给殷嫱一杯蜜浆:“止咳。” 殷嫱疏离道:“多谢,不必了,阿萝一会儿就……” 她刚想起身出去寻女萝进来,互听一声闷响,韩信推开了挡在两人之间的几案,合身压了上去,他托住殷嫱的后颈,鼻尖相抵,唇齿相依,四目相对,如此亲昵。 韩信死死盯着她,恳切道:“嫱儿,忘了就忘了。你不必怕牵累我而非要退婚……”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殷嫱被他的眼神惊着,又看见他死死地咬紧下唇,额间甚至能看见冷汗。 “韩将军——怎么了”殷嫱扶着他,韩信死死攥着她的手,殷嫱吓了一跳,想要抽手,见到他疼得话都说不出来,终究是心软了。 韩信的脸色由青变白,弯着腰,半晌才说话,嗓音嘶哑:“胃疾,老毛病。” 殷嫱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不免恻然。她不大清楚历史,却也知道他早年父母皆丧,贫苦,饮食不定,几乎能肯定他那时落下了病根。青年戎马漂泊,成就一番功业,却在壮年被夷灭三族。 “嫱儿。” “疼吗”殷嫱有些担忧,“我让人延请医工” “不必了。”殷嫱觉得这人固执起来简直认死理,死拽着她手不放,也不让她延请医工,“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室内陷入一片静寂。目光落到两人的手上,楚服宽大,殷嫱的衣裳也是广袖,藏在袖中的交叠的手并不大起眼。 韩信的手比较粗糙,手上茧子重,颇为沧桑。殷嫱的手白嫩细腻,只有掌心和指尖有点薄茧。 在这个时代,从手就能看出贵贱。只有贵人们养尊处优的手,才会白白嫩嫩的,好似刚剥出来的春葱。 这个人少年贫贱,被屠夫欺侮,青年从军,不论在楚军和汉军都遭到过冷遇。不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今的市井传闻里,好像不论命运如何催折他,都催折不了这人身上那股傲气。 可他在殷姬面前,却又……能放下这股傲气。 她胡乱思索着,不知不觉竟哼出了调子,又唱出了声,韩信静静地看着她。 殷嫱当然并不知道她哼唱的是什么,那是用楚歌唱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渐渐地,韩信的脸上添了一丝血色,神情缓和了。他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能从中汲取些暖意似的。 ——“击鼓是同袍间的约定,不过你我,难道不是同袍么”同等太行的那女子的微笑安抚了韩信的情绪,他沉湎在这歌声里,像是回到和殷姬订立盟约那一刻。 这人真容易满足。 殷嫱想。在韩信神情全然缓和下来的时候,她停止了歌唱,随后柔声说道:“人说齐女多情,赵女多姿。如今齐赵的佳人们,将军都可以挑选。我不过是蒲柳之姿,怎么能侍奉将军呢况且我猎虎的时候,伤了脑子,落下恶疾。什么礼节都忘了,更不能替您主持祭祀。怎么配……” 韩信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他目光深邃,分外真诚:“信从不介怀。” “纵然你体态壮硕,没有细腰修颈,不会作舞,但是在我眼里……” “……” 殷嫱觉得殷姬长得还行。她自己说蒲柳之姿,只是自谦。这人顺竿往上爬还说她胖,这是还要踩一脚 罢了,不喜欢正好休了她,好聚好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孔藂隔着门说道:“大将军,汉王特使正在齐王宫门口等着。汉使是成信侯,张子房先生。” 殷嫱善解人意地劝说道:“汉王特使,当然不可怠慢。看来我没法留您吃这顿早、咳,朝食了。” 她虚扶韩信起身:“韩将军。我今天说的事情,希望将军能再考虑。” 殷嫱看着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僵。 韩信走后,便是女萝替殷嫱和华昱斟浆分食,两人的傅姆和一些奴婢都留在巴郡,轻装简行来的齐地,也只得让女萝多操劳些了。 “您看,”女萝跃跃欲试地指着那盒雕胡饭,“吾子(您)不爱食麦饭,喜吃稻饭,可北方哪来的稻米?韩将军特意替邑君找来菰米。这个时节的菰米比得上金镒了!” “吾子饮的这柘浆,这个时节可不好弄哩!——唉,好邑君,告诉阿萝吧,邑君和韩将军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啊”小丫头介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探听殷嫱和韩信的消息。 殷嫱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他说,我胖,腰粗脖子丑。不嫌弃我脑子烧坏了,不能给他主持祭祀。” 华昱的食匕差点没握住砸在漆豆里,兴致勃勃女萝睁目结舌:“这、这怎么……”她一转念忖道,韩将军说话太直,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能。于是丧气地垮下脸,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话。 殷嫱看得好笑,捏了捏她脸。女萝懊恼地拂开她的手,说道:“吾子别笑,奴婢是认真的。就算……就算韩将军说了这种话,他对吾子是真心的。” 华昱笑她:“当时阿萝还嫌弃韩将军,怎么如今改了口风了?——不过嫱儿你想啊,阿萝说得也有理。韩将军既然连你的相貌都不嫌弃,那么他该有多喜欢你呢按说,你们已经改了户籍,律法上来说,你们也是夫妻了么……小夫妻间的打趣,你也拿出来说呵呵呵……” 她自己都快编不下去了。华昱事后愤而给孔藂去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数落了一通,孔藂拆信的时候却给韩信逮了个正着,大意约莫是韩将军出口伤人,恁没眼力见儿,竟说伯盈长相不堪,近来齐王宫里还进了个美姿容的齐女,伯盈听了更日日忧郁。 虽然华昱说的件件事儿都没错,只是却把其中因果颠倒了一下儿。殷嫱忧郁是因为韩信不肯答应退婚,怕刘邦跟着猜疑她。 韩信听了又喜又忧,只觉殷嫱在意他,却又怕殷嫱误会他,孔藂撺掇着他写信给殷嫱解释。 几天之后,殷嫱才知道那位张君侯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刘邦手下的首席谋士。他来齐国是为了册封韩信。 韩信定齐之后曾经给刘邦去信,希望能够暂代齐王,也就是成为假齐王,暂时管理齐国。而汉王刘邦的回复则显得豪迈:“大丈夫要当就当真王,当什么假王” 这么一来,韩信就成了齐王。齐国人高兴,新王即位,减免赋税。汉军将士高兴,他们在韩信手下做事,韩信成了齐王,他们与有荣焉。 可是殷嫱不高兴。 因为她似乎还没有听说过,诸侯王休妻,废后还能撇清关系回原籍的。 她正皱着眉呢,女萝捧着一卷竹简,喜滋滋地告诉她:“韩将军派人送的信。” 殷嫱扫了一眼——要不是殷姬把看小篆、识文言的条件反射留给她,她估计也装不到现在。 竹简上大致说了——邮驿简陋,韩信请殷嫱到齐王宫中居住。殷嫱漫不经心地看到最后一片,“卿虽壮,亦合硕人……” 像是期期艾艾地在解释那天说错了的话。 “是夸你亦合硕人呢——”有人拉长了调子,低笑着,殷嫱抬头一看,果然是华昱,她顺口吟道,“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华昱的目光落到最后一片竹简上:“窃谓艳绝。” 殷嫱嗤得一笑,前面还沉稳耿直,这句倒像是哪个轻浮子的口气。 华昱脸一红,她当然看得出这是孔藂的手笔,该是他帮着韩信参谋着写了信,心里把这画蛇添足的夜籴①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转而问殷嫱:“韩将军、不,齐王的邀请,伯盈,你要去么” 殷嫱微楞。 作者有话要说: 我擦,为什么总觉得在写虐恋情深,我发誓,我之后一定甜!哭唧唧。 注①:夜里去买米——秦汉有宵禁,所以夜里买米比喻人痴傻。 第3章 二、美如玉兮 “这不好吧”殷嫱并没有对华昱和女萝透露过要退婚之事,她的迟疑也被华昱当作赧然。 华昱道:“这有什么姎明日就搬去子彦的府邸了,邮驿和传舍人多嘴杂,哪里比得上齐王宫呢迎你的车驾都来了,更何况这也是君命” 是了。 齐王韩信,如今仅从爵位而言,是足以与汉王刘邦、楚王项籍平起平坐的。 殷嫱叹了口气,没有拒绝,携女萝女桑等仆婢去了,她的一众家臣则迁去传舍了。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韩信诸事繁忙,原齐王广虽然逃走,但齐国宗室的势力还是顽固。他除了指挥人平定一些小规模的叛乱外,还要处理这些死而不僵的旧贵族们。 这些人在齐地依旧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不论是打杀还是安抚,都要小心,以免造成动乱。虽然她住在齐王宫,但除了那次邮驿相会,殷嫱便再也没见过韩信了。 在齐宫,她抽空拜访了同僚张良。楚汉相争这几年,殷姬一直以财帛资助汉王,在巴蜀筹措粮饷四处转运,多在巴蜀汉中一代活动。而张良,则是汉王出了巴蜀汉中,才开始重用的,交集并不多。所以殷嫱也不怕被这位运筹帷幄的谋圣识破。 但张良给她带来了个不妙的消息,殷姬的挚友许负听了她受伤的消息,已从魏国东来齐国看她了。 殷嫱有些头疼。 她初来时,颇有些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并不是原本的殷姬。只是渐渐发现,这些与她亲近的人——韩信忙于政事,女萝只是奴婢,华昱已经嫁人了,这些人在这些日子里都没有拆穿她的机会。可是一个朋友,还是一个极负盛名的相士,能不能看穿她呢 她正烦恼着,忽听人呵斥她。 “已至内宫,你怎么还不止步” 殷嫱转身,只见为首的女子一身紫色直裾深衣,髻簪玉笄,饰以鎏金华盛,耳着南越的玻璃珰,颈带绿松石串,腰悬绿绶组佩,红妆翠眉,神态颇为骄矜。 齐王宫分为内外两宫,内宫只住齐王嫔御,外宫则可议事,也可留宿外臣。只是殷嫱还不太懂内外宫当中的区别,疑惑地看了一眼为她引路的寺人,寺人與腾地跪下,冲着来者伏地行大礼:“奴婢拜见公子。” 殷嫱恍然。听说前齐公室献了一位女公子齐妫,想必就是这位了。她刚想施礼肃揖,女萝却拉了拉她衣袖,冲着她微微摇头。 “见过女公子。” 齐妫眯眸觑她,嗤笑了一声:“你就是伯殷(殷嫱)①一个未聘之女,还要去往内宫” 殷嫱微楞,她知道此时民风颇为淳朴开放,她甚至在来齐地的路上见过野合的男女,因为不明白齐妫如何这样较真。 齐妫身边那媵女孟妫低笑:“阿姊,谁知她不是盼着给大王做妾呢一介商女,鄙贱之人……还是高攀呢。” 殷姬确是商女。她是巴寡妇清养子的孙女②,也是如今的家主。其家族垄断了丹朱、粮食生意,占据了半数的盐铁、铜、蜜、漆、酒、桑、麻的买卖,是在巴蜀一带最大的商贾。 商人在贱籍,与巫医百工同为贱人,这孟妫骂得倒分毫不差。 殷嫱无法体会这种身份的区别,并不觉得什么。女萝却气得面色发青,一则是气她辱了殷嫱,二则此时虽然礼崩乐坏,可是贵族还是要讲究脸面,没有被下聘,而擅自入男方家中,不管身份如何,都只能当妾。咒自家主君当个妾,只觉得孟妫实在恶毒。 她气极反笑,挺身挡在殷嫱面前,用雅言道:“吾子慎言!我家邑君三书只差迎书,六礼尚缺亲迎,乃是大王明媒正娶的妻。倒是两位女公子,婢子敢问,无媒无聘,怎敢入齐宫上赶着高攀么” 齐国眸光微冷。孟妫是也是原本的齐国贵女,怎么可能容得女萝在她头上撒野她冷笑:“随侍商女的婢子,好没得规矩!将她关进暴室。” “公子,”殷嫱也算明白她们在吵什么了,她没兴趣和两个自以为娇贵的王国公女一般见识,但也不会让人欺负到头上,她将女萝护在身后,淡淡道,“阿萝是我的婢女。” 孟妫左右宫婢上前来,见着殷嫱,却踯躅不敢前进。孟妫见状更是恼怒:“都要抗命不成” 寺人與忙迈着碎步趋行而前,他恳求地看向齐妫,齐妫淡笑着望着远处高台,并不理他,舆无奈道:“公子息怒……” “息怒”孟妫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我等是大王请来的客人,连个贱婢都处置不了么” 齐公室经营齐地多年,在齐地势力错综复杂,若不屠灭,当然是重点安抚的对象。齐妫正是齐公室送来的,不出意外她应当会成为韩信的夫人,一个联系齐公室和韩信的纽带。 殷嫱听着她满口贱婢分外刺耳,只觉那小姑娘的嘴巴太脏。她瞥了一眼女萝,小丫头已经气得腮帮子微鼓了。 殷嫱禀退了宫婢,揉了揉女萝的一边丫髻,挽唇示意她退到后边去。女萝目光陡然一亮,复又高兴地冲着孟妫扬了下巴轻哼。 殷嫱无奈低笑:“没规矩。” 孟妫快步上前,却被寺人挚拦着赔着笑,话语却软中带硬:“大王吩咐:吾子乃贵客,殷姬却是主母小君。那人是主母的女婢,总要先问主母的意思。” 寺人挚一连用了三个主母,齐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就变了,大王吩咐——竟是韩信亲自交代的。孟妫却还不觉,她是田齐公子,从小娇生惯养,只在秦国灭齐之后,吃了十年的苦,对秦人素来厌恶。加之殷嫱不过是个秦国商女,更叫她厌恶。 齐妫还没来得及拦她,孟妫便傲然道:“我乃田氏公子……” “从前的。”殷嫱轻易就刺到了齐妫和孟妫最痛的伤口,她叹了口气,自觉嘴太毒,说话重了些。 殷嫱开口了,寺人與自然要站在主母这边。他也是齐宫里的老仆了,目含悲悯地戳破了齐妫和孟妫苦心维持的假象:“自从韩将军、不,是大王击退齐王广、占领齐国之后,吾子还当自个儿是高高在上的女公子么纵然主母如今尚未被册封,也是汉国堂堂正正的枳城邑君。” 齐妫和孟妫,只是国破的庶人。 孟妫气急:“你——” “多谢邑君赐教。”齐妫忽然朝着殷嫱恭谨肃拜,随后抬手冷冷地掴了孟妫,“无礼!邑君唤你一声女公子,不过给你脸面,莫要不识抬举。” 孟妫捂着脸,眼圈微红,不敢置信地望着她:“阿姊……” “适才对邑君多有冒犯,还不给邑君,”齐妫深吸了口气,稳定住那越发颤抖的嗓音,“赔礼道歉” 这女子倒是非常识时务。殷嫱没忘,适才是齐妫率先发难,孟妫身为她的媵女,起先只是投她的心思罢了。 不过她没兴趣同两个齐女纠缠,真细究下去,女萝冒犯韩信的客人也该受罚。殷嫱摆了手:“罢了,到此为止。原是我走岔了路,我这便回去,两位公子,请便。” 齐妫按下心中怨意,拉着孟妫送殷嫱,孟妫虽不愿,却拗不过她,路上忽听宫室内有钟鼓乐声。 并不同于中原雅乐,里面奏的是楚乐南声。钟声浑厚嘹亮,磬音清脆悦耳,以至于金石之声的每一个音符都敲击到了田妫的心坎上。 她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下意识地看了殷嫱一眼,果然,不一会儿便见着寺人小跑来,向着殷嫱行礼:“大王有请。” “两位女公子止步。” 殷嫱凝神,只听见楚声依稀这样唱道:“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③。” 我的那位意中人啊,她的姿容美如玉。她的姿容美如玉,公族之人哪能及得上。 啧,难怪刚才齐妫和孟妫脸色那么难看,这时候唱这首歌,还当真是不给人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殷(yan)嫱是嫡长女,外人用排行加姓称呼就是伯殷,也可以称呼殷姬。 齐女公子,妫姓,可称齐妫,孟妫——庶长女称孟,她姓妫,用孟妫代指。都只是代称。 注②:身世为虚构。 注③:出自《诗?魏风?汾沮洳》 第4章 三、静女其姝(捉虫) 齐宫修建奢华,殷嫱才踏足殿中,便觉热意透过罗袜,从脚跟一直暖到了心口。不过她刚来,乐舞就被撤下了。 她抬头一见,韩信居于主位,余下的尚有四人,一个是那日在邮驿有过一面之缘的孔藂,其余三个她都不认识。众人纷纷向她见礼:“殷邑君。” 女萝没被允准进来,殷嫱没人指点也分不清谁是谁,只得一一颔首示意。韩信冲她招手,让她过去同席而坐,殷嫱迟疑了片刻:“大王和几位先生有事商议吧,我来得不凑巧。” 韩信看她谨慎的模样,心下微酸:“商量的事正和伯盈有干系,坐。” 殷嫱见推托不了,便大大方方上前落座,只是她刚一坐下,那两个头带帻巾的士人惊异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上,带了几分审视。殷嫱面对几人注视,稍感局促。韩信的手不动声色地覆在了她的手上,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殷嫱并不抗拒。 果不其然,这个人观察了一会儿,便慎重选择道:“臣请大王三思,以田妫为后,一则可防止田氏作乱,二则可借田氏的影响稳定齐地,再则……” 这没头没尾的话,殷嫱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争论册封齐王后的事儿。 殷嫱若有所思:待会儿韩信要是有迟疑,她就和他闹,闹完退亲回巴郡去,和他划清界限。 忽然,殷嫱的手背突然麻痒起来,她一惊,抬头,只见韩信正襟危坐,静静聆听着那士人的建议,好像什么也没做过,要不是她过于敏感,还记得指腹划过手背的感觉,几乎都要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她刚低下头,就看见韩信若无其事地翻过她手掌,指尖又在她掌心上一笔一划,认真勾勒,好像在写着什么似的。手心麻麻痒痒的,好像有人那指尖去撩拨心上琴弦,琴弦震动着,摇晃着,心尖颤抖着,铮——声音由清越转向悠远,最终化为无。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写了下一个字。几案下,广袖间遮掩着的动作,更像是小情人不耐烦长辈们的唠叨,悄悄传递着密语。 “勿须理会,无稽之言,伯盈小君足下。” 小君是对王后的敬称,足下亦是尊称,两个小心翼翼的敬称,书在掌心,成了两个人的心照不宣,竟亲昵如厮。 殷嫱面颊微热,垂目不语。 阶下四人将两人的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反应不一,说话之人微顿,另一位士人眼观鼻鼻观心,孔藂“嗤”得笑出声,拉着不明所以的陈都尉陈贺低声道:“将军和小妹还当人家看不见呢,也不怕把那竖儒、咳,竖子气死明知道咱将军都下聘了,还说这些个鬼话。” 陈贺跟着他低笑。 殷嫱被那笑声惊扰,抬起头扫了几眼,众人又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样。韩信也不再动作,他一直注视着喋喋不休的那人,目光却显得有些散漫。 说话之人提高了声音:“大王觉得如何” 韩信道:“蒯先生继续。” 蒯彻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下已经说完,请大王三思。” 孔藂先冲殷嫱眨眼,随后肃了脸色,认真道:“大王,我也听说那位田妫姿容秀美,有含章美质,出身高贵,性行淑均,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淑女。” 陈贺与他是老相识了,跟他一唱一和道:“就是嘛。田妫还送了些东西劳军,虽然是在咱们揍了田广那厮之后,出手也不如邑君妹子阔绰,可是人家究竟是贵女嘛。咱们行伍出身,人家能想得起来就不错了嘛。” 陈贺的雅言口音忒重,殷嫱没太听懂,就见着蒯彻脸色变了变。 韩信呵斥了这两位老部下:“女公子仍未嫁人,少议论人家。” 话不重,甚至带了几分笑意,说完,他握着殷嫱的手,从几案下牵引到案上,十指紧扣,正大光明。 这算是极其正面的回答了。同席而坐,是为齐,双手交叠,如此公然亲昵、不合礼法的举动,也明明白白、也婉转地告诉了所有人,他选定的王后,只有殷嫱一人。 蒯彻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位齐王对权位的看重,甚至在刘邦被困荥阳的时候向他讨封,而同时他也极重情谊,区区齐国宗室之女,和她身后那点政治遗产绝对不足以撼动这位殷姬的地位。 他权衡了片刻,终于垂首默然。 陈贺和孔藂笑着讨饶道:“邑君妹子快劝大王息怒,大王简直是容不得我们在你面前夸别的淑女半点好处。” 韩信抿唇一笑,殷嫱愣了愣,头一次觉得,自己和这些人相处还甚为融洽,好像毫无违和感。 她印象中的殷姬,秦亡后投奔了刘邦,身为巴蜀首富,将财帛拿了许多鼎力支持汉国,为汉军筹措粮秣,与刘邦和他手下将领关系非常不错,因为刘邦的喜爱和自身功绩,被授予巴郡枳县的食邑,成了少有的女封君,在这个时代活得游刃有余。 她也应当代入殷姬的角色,不被人视为异类,成为一个耳聪目明的巨贾,作好一个封君,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下去。 她笑了笑,说道:“两位……又笑话我么” “这不是笑话。”韩信低低道,“别人的好处,都不如你。” 殷嫱怔怔看他,细声道:“我以为将军不会甜言蜜语。” 韩信说:“可我从不虚言。” 偏偏就是实话哄起人来,最戳心肝。韩信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她倏忽想起历史上,他曾对刘邦直言,“陛下只能带十万兵,而我多多益善”,刘邦强颜欢笑,问他为何在云梦泽被自己所擒获,他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她从前听了都笑,觉得他耿直得太不会做人,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以韩信的傲气,当然不屑于同人虚与委蛇。 一直没说话的那位突然开口:“亡国之女,以妃妾之身侍奉大王最为合宜,若要安抚齐国宗室,许以美人之位即可,何须立为王后” 韩信对此人颇为重视,他全神贯注地听了半晌,他稍感为难:“李先生之言,虽无不妥……” 殷嫱这才想起她不是来齐国当王后,而是来退婚的。既然按正常手段没法说动人,现在逮着个机会闹一闹,让他见一见面目可憎的殷姬。他总该不会一往情深油盐不进。 “李先生之言大谬。” 殷嫱瞬间冷了颜色。韩信立时望向她,殷嫱道:“我家中自曾王母起,便立了家训,不得纳妾。自我大父大母起,便是如此。我阿母生我伤了身,我阿翁也没有再娶。” “由是我被立为后子,如今也是家中主君,诸位也是清楚的。当初不知韩将军功大,列土封王,我家也不是什么高门贵族,没有要媵侍帮衬的规矩,只以为没有媵妾之忧,这才许嫁。大王要纳妃妾,便请许我退亲,我招赘也好,再嫁也罢,都与大王再不相干。” 这一番变故让众人瞠目结舌,李先生若有所思,蒯彻则密切关注着韩信神情变化,孔藂和陈贺面面相觑,心道还真不知殷嫱性子竟刚烈至此。 殷嫱拣了个最过分、最尖锐的说法讲了出来,就静等着韩信恼羞成怒,退还婚书了结婚事。 “……邑君可知,悍妒乱家犯了七出”李先生李左车忽然问她,殷嫱颔首,她绕过几案,脱簪跪伏于地。 韩信许久没有说话,他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打量着殷嫱,殷嫱微微忐忑,韩信多年戎马,身上自有一股摄人的威仪,或许是久经血火的煞气,或许是说一不二的强势。殷嫱在退婚的时候,总觉得没由来地心虚……和难受。 “你原竟是担心这个”他语气轻快,唇角染上了一丝笑纹。 殷嫱当然不担心这个,不过她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韩信双手托起她,他虽然瘦削,却也不是殷嫱能挣开的,他将殷嫱圈在怀中:“齐王宫里原先那些姬妾,全都送给汉王。田妫也一起送过去。” 他颇有些忐忑道:“伯盈,你觉得这样可还好” 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 殷嫱、孔藂、陈贺、李左车、蒯彻简直不知所措。 静女其姝,俟我于渝①。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文雅娴静的姝女,在巴渝等待着我。她不愿嫁我啊,惹得我搔头又徘徊。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原文是俟我于城隅。 第5章 四、不稼不穑 “那位女公子被大王打发过来,向邑君请罪了。” 殷嫱刚用过朝食,女萝送上一杯金浆,顺口提了那么一句,语中不乏嘲笑:“奴婢回了她去,邑君今日还要去东西市,哪有空理她。” “孟妫啊……” 她一提,殷嫱就想起前些日子韩信一力压下两位最信任的谋士的声音,加紧了迎娶的事宜,婚期在三月上巳节,不免头疼起来。如今韩信占了齐地,楚王项籍和汉王刘邦都有求于他,让他三分,她要敢直接悔婚回巴郡,刘邦不把她绑了打包送过来当筹码,她自个儿都不信。 “是她,自她阿姊被送到张君侯那儿了,成了送给汉王的美姬之一,她活像是缺了毛的雉鸡,霜打了的冬葵。”女萝眉开眼笑,俚语一句接着一句。 孟妫是原田齐宗室送来给齐妫当媵女的,殷嫱这段时间恶补了不少史书,也知道春秋战国时,盛行媵妾制,贵族娶妻时,其妻会携同宗之女为媵,而媵妾与主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古风没落,媵侍难见,但残存的旧贵族们抱着从前的荣光,还坚持着送媵妾陪嫁。 但如今孟妫的主母都成了送给汉王的卑微姬妾,孟妫当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算了,也不必叫这姑……”殷嫱顿了顿,这时候还不兴姑娘和娘子的叫法,干脆用秦地的叫法,“女子等,抽空见了再去。” 孟妫被寺人引入陌生的宫室,心中无不痛苦。她比齐妫小,没经历过秦灭齐的痛楚,从小生长在乡里,礼仪教养根本比不上齐妫。在秦法下长大,议论不敢高声。 可是短短十余年内,秦帝国就在陈涉、吴广的喊杀声里摇摇欲坠、轰然倒塌。山东六国的旧贵族们利用从前的声势,东山再起,田齐宗室便是其中之一,孟妫从秦国黔首变为了齐国公室之女。 她比齐妫更跋扈,更嚣张,沉醉在了短暂的纸醉金迷里,而经历过亡国之痛的齐妫,远比她清醒。 “妤拜见邑君,前日是妤不识礼数,冲撞邑君,请邑君见谅。”孟妫妤行的是一个不甚标准的肃拜,用的是冷硬的口气。 殷嫱颔首:“无妨,若无旁的事,你就回去吧,我就……” “小君。”跟在孟妫身边的寺人忽然开口,“大王是将妤转赠给了小君,请小君收下,奴婢也好向大王复命。” 妤,孟妫的名讳。从一个寺人口中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对孟妫无疑是一种羞辱,她面色青白,却垂首未语。 殷嫱错愕:“……诺。” 殷嫱出门的时候,孟妫就跟在身边。这是孟妫主动要求,殷嫱不解,却也应下了。 车架行驶在宽敞的道路上,烟尘滚滚。古代城邑里的道路并不如现代人所想象的那样,用青石铺就,而多是土夯的,雨雪之后,道路湿滑泥泞,污人鞋履。 殷嫱没想到路况那么糟糕,她从马车上下来之后,衣裙都要女萝和女桑两个人牵着,才不致于沾上泥浆。孟妫老大不情愿,贵族们不愿踏足商市再正常不过了:“邑君怎么来这等,地方。” 她想起殷嫱是商女,才把腌臜二字噎回肚子里。 殷嫱头也没回,女萝却反问她:“商市如何不堪了,竟惹得吾子厌恶太公望煮盐垦田,鼓励工商,因而齐国得以富甲一方,商人、商市以钱帛供养齐国公室,供养吾子,吾子却嫌商市鄙陋,这又是什么道理” 孟妫想也没想:“商本贱……” 贱人操持。孟妫的思想里,商人身处贱籍,便是贱民,杀了也只是判一纸鞫书要她缴纳罚金,与牲畜无异。但当着殷嫱的面,只得把话生生咽了回去:“农为百业之本,商为末,商人供养宗室,大谬。” 女萝气鼓鼓地与她争辩,殷嫱轻笑,也不开口,心知孟妫跟在她身边定然有所图,只等她自己开口了。 她扫了扫市中物品,齐国商贸发达,临淄更是繁华,但农业时代的商品,相对于工业时代,可以说是相当匮乏,根本不足以让殷嫱动容。但贩丝的蚕妇衣衫破旧,卖米的老丈瘦弱,市面上甚至有人将儿女公然售卖,僻静处野狗啃食骨头的声音,混杂在这叫卖声中,竟叫人不寒而栗。 殷嫱不诧异,心中却颇有些沉重,种田者不能果腹,养蚕妇不得穿丝衣,不知怎的,竟讲出声来:“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既不栽秧割稻,凭什么得到许多食粮?既不上山打猎,凭什么满院猪獾?宗室的君子贵族们啊,难道不是白白吃闲饭 她声音很轻,身边的人却能听得清楚,跟在一边的孟妫面色大变,欲要高声,却又压低了声音乞求殷嫱,却又似含了些不甘:“邑君,妤冒犯邑君不假,邑君如何处置都好,万望吾子恳求大王放宗室一条生路。公室在齐国黔首心中还有些影响力,甘为大王马前卒。” 原来她今日跟在身边,就为了说这个。 殷嫱回过神来,瞥了孟妫一眼,这样的姿态和话语,一看就不是孟妫能够说出做出的,许是齐妫教她,也或是宗室教她,可她不打算和韩信有深交,当然也不打算帮她这个忙。 她思索了片刻,让侍从退下,婉转道:“妤,你看那位蚕妇如何” 孟妫不假思索道:“贫贱的民妇。” “你再看卖儿女的父亲如何” 孟妫嗤了声,她昂起下巴,轻蔑道:“黑了心肝的阿翁,枉为人父。” 殷嫱拉着她去找蚕妇:“阿媪,女公子想要买下这些冰纨,敢问作价几何” “……女公子女公子要是看上了,姎,姎怎么敢要女公子的钱”蚕妇又敬又怕,倒是她身边的卖儿女的父亲消息灵通,“女公子,齐国换了新大王,哪来的什么女公子” 殷嫱默不作声,孟妫只好道:“我是田氏女。” 那父亲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孟妫并不屑看他,将头扭到一边,殷嫱看出不对,拉着孟妫赶紧后退。果然那父亲双目赤红,竟也不顾两人衣着华美,飞扑过来就想掐着孟妫的脖子,并高声叫喊道:“看呐,田氏宗亲,项籍竖子屠我齐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田氏为保基业,竟然勾结项籍!他竟然勾结项籍反攻齐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妻子被项籍的军队抢走,田地被烧,全家差点饿死,只求哪个人能把他们买去给口麦饭养活,他竟然勾结项籍!哈哈哈呵呵呵!” 笑声凄厉之极,闻者悚然。 殷嫱只觉头皮发麻,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拉着齐妫就跑。 谁知市人听闻项籍之名,纷纷面露恨色。项籍的军队屠齐降卒、挖齐人祖坟、烧齐人城郭、掳掠**齐**女,齐人恨之入骨,只恐不能生啖了那厮。如今见这父亲多次提及项羽,苦大仇深,一时感同身受,多有响应,喊杀声此起彼伏,竟追逐着孟妫和殷嫱而来! “杀项籍狗贼!” “杀田齐宗女!” “杀项籍!杀!” 整个市场场面混乱,市啬夫们指挥着市卒拿着棍棒制止商贩,却没有丝毫作用,市长让市丞控制了局面,赶紧去找了亭长领着人来制止。 马车滚滚驶去,殷嫱十分感激殷姬一直锻炼体力,护她的士卒对那父亲稍作阻拦,她就能从容拉着孟妫从市里逃出来上了马车,而不是被暴动的人民堵在市里胖揍一顿。孟妫坐在她身边仍有些失神,女萝和女桑也是心有余悸的模样。 女桑素来谨慎,不敢开口。女萝却没有那么多顾及,嗔道:“邑君,究竟怎么了,那些人暴动起来真是吓人。” 殷嫱摆了摆手,她冲着孟妫轻声道:“齐公室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山,你要知道,山是会塌的,妤。田氏的影响,想要消除并不难办,这并不是田氏手里的筹码。” 孟妫却双目失神,全然听不见殷嫱的话,她口中喃喃:“他一个贱民,怎敢……竟然、竟然放肆如斯” 殷嫱见状也只得叹了口气。 这件事情当然会传到韩信耳中,得知殷嫱无事,接下来,怎么处置闹事之人,就成了商讨的中心。 “大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蒯彻了解了事情始末后,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而殷嫱刚回到宫室中,把孟妫送回她住的地方,才回了寝,刚绕过彩绘漆屏,便见有个陌生女子倚着三足凭几,自斟自饮,宫人仍各司其职,并不管这个不速之客。这女子看见殷嫱的时候还调笑了一声:“伯盈姊姊,今日你印堂发黑,险些有血光之灾啊。” 殷嫱看着她微微皱眉,谁把这么个神棍放进来了 第6章 五、 秦汉之交神棍多,人迷信。殷嫱每天用过朝食,都是女萝查过《日书》看吉凶才能出门。而神棍们,像什么日者相士、建除家、五行家、堪舆家更是正当职业,倍受人们尊敬。 殷嫱可不信这些,不过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个神棍跟殷姬关系匪浅。不然她决不能登堂入室。 “许先生!” 这小女子面嫩,头上插着笄钗,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女萝高兴地跑上去挽着她,就连素来沉稳的女桑看见她却颇有些激动。 殷嫱没有任何反应。女桑见状醒悟,在殷嫱耳边低声提醒道:“许先生尊讳负,字抱阳,是名满天下的相士,汉王也敬她,她去年嫁与裴氏子为妻。” 殷嫱颔首:“裴夫人。” 一时间众人静默,女桑尴尬地在殷嫱耳边道:“邑君幼时,扶贞夫人①的灵柩回巴郡,被人歹人略(掠)卖②到了河内,多亏许先生的大人搭救,两家有了交情,许先生大了,邑君和许先生便常常通信,成了莫逆之交。先生没冠字的时候,邑君直呼负,她冠字后,邑君称她抱阳。” 殷嫱面不改色改口唤道:“抱阳。” 女萝就没她那么生分,先生长先生短的,又好奇地问她:“先生怎么来齐地了” 许负点了点女萝鼻尖,故意拿腔作调道:“做什么来我夜观星象,发现你家邑君命格将有大变动,特来给她指点迷津。” 殷嫱哂笑了一声,并不信她的说法。女萝却煞有介事地点头,拽着许负的衣袖,颇有些紧张地问她:“邑君在赵地受伤,是有变化,这是好是坏” 许负沉吟:“附耳过来。” 女萝小脸绷得死紧,依言行事,没想到许负哈哈大笑道:“我听说伯盈姊姊受了伤,忘记了一些从前的事儿,我又懂得一些医术,所以特地赶来看她。” 女萝气鼓鼓地丢开她衣袖,又撇了撇嘴角,用余光看她:“……有什么法子医治邑君” 许负笑吟吟道:“招魂。” “招魂是替亡者招的,我做什么要招魂”殷嫱神色淡漠,却不小心在去年的账册上勾错了一笔,她的手顿了顿,拿起小刀将墨迹刮掉。 “许先生说的自有她的道理嘛。”女萝试图说服殷嫱,她想起当时殷嫱勃然变色,差点把许负赶出去,心中埋怨许负说话也太不讲究了。 “我的道理就是不招。” 殷嫱一想起当时许负吐出招魂二字的时候,那种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就止不住心悸。 给谁招魂无非是殷姬。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刻刀,好像这样就能暂时平复心绪似的。她究竟在怕什么不过是一个神棍。 “邑君……” “伯盈不愿,算了。” 女萝劝得口干舌燥,忽然有人打断她,正不满呢,抬头一见是韩信,欲言又止,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唯。” 殷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双颊鼓鼓,像是只生闷气的小河豚。却听韩信又道:“昏礼前招魂也不吉……伯盈,你不高兴” “头疼。”殷嫱垂下眼睛,她撒谎的时候从不与人对视。 “旧疾发作與,诏侍医来。”韩信皱眉,语气不容置疑,全然不留给殷嫱拒绝的余地。 “邑君,讳疾忌医可不行!大王让奴婢务必监督邑君吃药。过几天就是春社了,邑君届时也要去呢,总得养好了再出门吧。”晏餔(晚饭)后,女萝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追着殷嫱饮下,殷嫱才就寝。 殷嫱猜测原本殷姬要女萝做贴身侍婢,就是因为她单纯活泼,正与殷姬沉稳相互补,只是这丫头真是忒一根筋,也不知殷姬怎么应付她的。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灯火轻声哔啵,她脑子里汇总着白日的事,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新同神的香气,与往日的大不相同,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恍惚间,似乎有谁在吟唱:“魂归来兮……” 这年春天来格外得早。淮阴县两条河岸边垂柳新芽黄绿,驿外桃李芬芳。殷家的方船从齐国返航,辗转至淮阴,要通过淮水溯流入长江返回巴郡,如今正靠在淮阴一处停泊修整。 “呀,今天是春社,阿姝。” 春社日,祭祀社神,在农事为重的大秦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节日。而纵然以秦法之严苛,在春社上,男女私会相奔也是不禁的。 殷嫱放了行船多日的人们出去,自己也懒驾帷车,只带着女桑和傅姆游玩。 她们正好赶上社庙祭祀的尾巴,楚乐和一连串用楚地方言念祭词让殷嫱昏昏欲睡,乡人们倒听得快活。正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社宰开始分祭祀的牛肉。 一年到头能吃顿肉不容易,更何况耕牛宝贵,不是社日,官府也允许宰杀祭祀神明。观社的乡人看着社宰的眼神一下子就热烈起来。 这一下惊醒了殷嫱,她觉得无趣,正打算走,就见着个面色蜡黄,高且瘦削,佩剑的短衣男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山东六国旧贵族,殷嫱笑了笑,又举目四望。 社庙周围草木葱葱郁郁,桑柘成林,一片桃李夹杂,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地花开,虽不成片,却别有意趣。 春光灿烂…… 还没等殷嫱感慨完,便听见山野间女子的低呼和男子的叫喊声,傅姆神色尴尬地提醒殷嫱:“阿姝,走吧。” 果然是春天到了。 春社日上,彼此心意相合的男女就可以钻进树林里幽会。殷嫱容色姣好,刚才路上有不少乡人看她动心,只是她穿着不俗,带玉佩剑,大多不敢招惹,少数凑上来的也被朱母打发了。 女桑面红耳赤,殷嫱却无甚感触,点头快步而行。 “阿姝止步。” 殷嫱回首,只见适才见到的那个落魄贵族少年赶上她制止。殷嫱没开口,朱母代她呵斥道:“你这王孙,好生无礼,做什么拦人去路” 少年又高又瘦,脊背挺得笔直,面色冷峻,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得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人还没到,叫骂声就先到了:“韩信,你小子躲啊还能躲到哪儿去” 其间夹杂着什么“竖子”、“阿翁来了”、“婢生子”、“田舍儿”、“市井儿”之类不堪入耳的腌臜话,朱母护着殷嫱想急急后退,却也来不及了,熟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那个膀大腰圆,十分壮硕,看到殷嫱时愣了愣,朱母和女桑赶紧护在殷嫱跟前,殷嫱不以为意。 “阿姝,怎么和这种人一起我……” “这么些人,是要在春社斗殴”殷嫱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和朱母说起话来。 众人面色一变,斗殴在秦法中罪责不轻。 “斗殴是不敢。”那粗壮少年轻蔑地看了眼高瘦的少年,“就是看不惯他饭都吃不上,配剑耀武扬威,还整天瞧不上咱兄弟,鼻孔朝天的模样。” 少年们无处发泄的精力总是让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斗殴,不安于室。在女人面前,少年们就更不遗余力地贬低着不合群高瘦少年。 殷嫱瞥了一眼高瘦少年,他面色冷峻,眼神却漫不经心,拨弄着指甲,比蔑视更让人难堪的是,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难怪这些少年想要整治他。 “我看他拿着剑也不敢动!来刺我啊,不刺我就从我**爬过去。” 众人起哄:“爬过去!爬过去!美人就该看看他是什么德行。” 高瘦少年凝视着他许久,竟说:“好。” “……” 片刻的沉默后,朱母、女桑、少年们脸上陆续出现了震惊、鄙夷的神情,最终化为轰然而笑:“大丈夫竟然懦弱如斯——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不去死。” 殷嫱眯了眯眼睛,倏的拔剑而斩,正刺中他胸腹,森寒的剑光映着她的脸颊,猛地抽剑,少年应声倒地,喷溅的血沾到她的衣裙上,森寒的剑光映在少女姣好的脸上,更衬得她肌肤如雪,她拿剑指着其中一个少年,殷嫱笑了笑,轻声问道:“好笑吗” 少年像是被捏着嗓子的公鸭,脸色瞬息万变,最终腾的瘫倒在地,牙关颤抖:“杀、杀、杀人啦!” 他这一声像是提醒似的,殷嫱的剑指了一圈,拦路的少年们恐惧地望着殷嫱淡漠的面颊,像是看见恶鬼似的,不知是谁先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拔腿就走,余下的人立刻拖着受伤那个,四散而逃。 “阿姝……”女桑和朱母的脸色相对之下,就好得多了,女桑的眼中甚至还带了些崇敬。 殷嫱血都没擦拭,径直把剑归鞘。她看了少年一眼:“走吧,带我去官府。” 少年先是惊,但仔细思索,却又平静了下来。殷嫱出手很有分寸,伤人而不杀人。虽然斗殴是大罪,但秦律同样允许,非大逆不道之罪,可以爵位和钱帛赎罪。 殷嫱衣着华贵,并不缺钱。 “多谢阿姝。”少年沉默了许久,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殷嫱摇了摇头:“谢我做什么我剑术比你强么” 少年诚实地摇了摇头。 女桑有些不服气:“可你没阿姝的勇气。” “你错了,桑。他只是没有我的钱帛。”殷嫱扯了扯唇角,抚着长剑,忽然大笑起来,“我幼时又能好到哪去呢” 女桑和朱母面色一变,殷嫱素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要说软弱,只能是想起了被人略卖的旧事,都劝道:“阿姝,是歹人恶毒。” 殷嫱却笑弯了眉眼,那样肆无忌惮,全然不顾礼法。女桑和朱母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殷嫱笑着说:“歹人恶毒,有人却比他们更恶毒,偏喜欢踩在被害者的伤口上羞辱人。”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歹人诛身,流言诛心。世人愚昧,民智未开,姝女与他们计较什么” 殷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朝阳渐渐将几人的影子缩短又缩短,几人的背影像是融入了霞光的帛画中,美艳的朝霞渐渐在阳光下化开不见,天光大亮了,齐王宫里钟室的钟声响了,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殷嫱被女萝叫醒,但她尚有些昏沉。 “邑君,张先生今日就走,可要去送么” “去。” 殷嫱整理衣装,配剑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拔出了长剑,这是一柄典型的制式秦剑,剑尖锋锐,有寒光,只有纹路的凹槽里隐见深褐发黑的血渍,她屈指弹了弹,剑身发出一声清鸣,就像是在为主君让它重现锋芒庆贺一样。 “好剑。” 作者有话要说: ①贞夫人:秦始皇封巴寡妇清为贞妇,此处代指巴寡妇清。 ②略卖:即掠卖,拐卖。 第7章 六、旧春光 “劳邑君送妾回来。”张夫人礼节性地笑了笑。 殷嫱今日给张良祖道送行,却没想到张良走了,他夫人留下了。张良来齐国,一是给韩信带来刘邦的口信,二是找韩信借兵。刘邦被困,他一借到兵卒,便马不停蹄地回程给刘邦解围。只是他夫人不便随军而去,这才留在了齐国。 殷嫱早有与张良交好之念,只是张良看似谦逊有礼,说话却滴水不漏,殷嫱几次示好,张良都没有任何表示。只得从张夫人身上下功夫,可这一路上,张夫人却也对她不咸不淡,说话总似隔着一层似的。殷嫱纳罕,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位侯夫人。 她面上只是浅笑:“唤伯盈就是了,张君侯为国辛劳,夫人千里相随,着实值得敬重……” 她话音未落,便见张夫人掩唇作呕。 殷嫱愕然,旋即道:“侍医呢?” 侍医查知张夫人有妊三月。 张夫人在榻上蓦地睁大了眼眸,她……竟有妊?竟然有妊了。 殷嫱打量着她,只见她苍白的面颊上腾起一片红晕,既喜又惊。她怕张夫人太过激动,正想说几句,忽听一阵隆隆之声,她蹙眉问道:“庭前何事喧哗?” 女桑出门看了看,回禀道:“在伐木。” “那棵枯死的橘树” “是的。它旁边新生的也是棵橘树,大抵是枯死前结的橘子掉进土里,如今便发了新苗了。” “因何伐木” 殷嫱道:“旧木不除,盘根错节,新树怎么生长呢” 侠姬倏忽僵住了。她乃是韩人,秦灭韩时,侠姬为流矢所伤,自此不孕。 心中对秦人仇恨多年来丝毫未减却,秦覆亡后,张良等人拥立了一位韩国公子,项籍却杀了他,重新覆灭了韩国。 侠姬恨秦人殷嫱,恨楚人项籍,却恨得迷茫。韩国确确实实,死得彻彻底底,再也不可能光复了。直到今日有妊,侠姬感受着腹中生机,才惊觉,她已经有了孩儿,也重新有了家国——汉国。 旧木不除,新木怎生 韩国在心中踯躅不去,她如何当得好一个汉人 侠姬怔怔地问殷嫱:“伯盈不惋惜旧木” 殷嫱沉默了片刻,她在感受殷姬身体里的情绪,殷姬不能忘怀秦国,但秦亡后,殷姬投奔了亡秦的刘邦。于是殷嫱轻声道:“惋惜什么它留下了一颗种子新生,不让自己腐朽的身躯阻碍新木的成长,应该赢得的是敬意和怀念。它已经死了啊。” “况而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枳。然而橘种在淮南还是淮北,能不能苟全性命,留下后嗣,它自己哪有选择的余地呢呢” 侠姬道:“橘没有选择,人却有。” 殷嫱笑了笑:“夫人呐,足下看我,像是巴国人,还是秦国人,抑或是汉国人呢” 侠姬终于释然,忽而大笑拊掌:“枳君曾为巴人,曾为秦人,今却只是汉人了。妙极了。” 是的,侠姬也曾为韩人,为秦人时仍惦念韩国,但如今却也只是汉人了。 侠姬固执地不理侍医劝告,推开了窗牖,见着那棵高大的枯木被伐倒,笑了许久。自此后一改先前对殷嫱的态度,变得亲热极了,常常以姊姊的身份提点殷嫱,唤伯盈妹子,甚至是嫱儿。 殷嫱和侠姬日渐熟络,日子也流水似的过去,天气渐渐回暖,这一年的春社日到了。这是韩信第一次为齐国主持祭祀,他提早许久就斋戒沐浴,郑重得很。 殷嫱一早就被女萝唤醒梳妆,殷嫱觉得祭祀没什么意思,女萝和女桑却显得庄重。银梳穿过丰盈发丝,在女婢们手里被盘成高髻,簪上玉笄。 殷嫱注视着那个漆妆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这里边是不是少了枚银笄” “邑君哪里有过银笄”女萝答了一句,正要给殷嫱傅粉,殷嫱看着那一盒白得吓人的铅粉脸色都变了,坚持拒绝了铅粉,女萝最终只能无奈换成米粉。 到了帷车上,女萝还在抱怨米粉不够白。 社庙在临淄郊外,殷嫱下车时才发现,来的都是汉军的新贵,看来韩信是打定主意要把齐国原本的宗族势力排除在外了。 社庙之中,高台上,以神主牌位为祭祀的尸主,少牢齐备,巫女们跳起羽舞,韩信酹社稷神,一求丰收,二求与楚国之战能胜。 过程冗长无聊,殷嫱走神想着齐地的风土人情,都不知是何时结束的。韩信宣布完结束之后,请人邀她过去食祭祀后的肉。 她不好拒绝,只是过去举箸吃了一块。韩信看她的目光含笑,自己也吃下一块。 殷嫱这时才觉得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和韩信身上,群臣之中充斥着欢乐的笑声。她这才想起先秦两汉一直是分餐制,她在现代时与人同吃惯了,一时没想起来。现在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 大概是嘲笑她无礼吧,殷嫱脸微微发烫,她也很无奈,短时间内实在不太清楚这些繁琐的礼节。 她当然不知道,只有夫妻才会同牢而食。 “哈哈哈,阿贺阿婴你们看看,前几日大王还说殷姬对她多疏远呢。同牢而食!啧啧,这还没成夫妻呢,就这么亲昵,成亲了还不得怎么招呢!”孔藂哈哈大笑。 陈贺呸他,顺带给了个白眼:“闭嘴!你小子走了狗屎运娶了季昭妹子,兄弟我还没着落呢!还嫌我不够伤心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灌婴点头道:“琴瑟和谐啊,改日该跟大王讨教几招。” 陈贺兴奋地点头:“咳咳咳,阿婴,哪天去带我……” “诶,陈贺你小子……” 居于首位的不苟言笑的曹参咳嗽了一声,提醒着诸位大嗓门的将军:“大家注意点,伯盈妹子还是个女子,脸皮薄,没见着人家淑女脸红了么。” 众人被呵斥得乖觉了些,个个老兵油子板起脸正襟危坐,欢乐的气氛立刻荡然无存。陈贺目不斜视,却锲而不舍地低声道:“阿婴记得带我一个啊!跟伯盈妹子讨教也行,找个她那样的,实在不行像季昭姊姊那样的也——诶,孔子彦你揍我干嘛” “老子揍的就是你!” 这段插曲殷嫱自然是不清楚的,吃过祭祀的少牢,韩信就宣布可以自由活动,意思是想找人钻小树林的可以行动的。殷嫱觉得刹那间,现场的气氛又热烈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在场就只剩下寥寥熟人。韩信牵着殷嫱上了她的帷车,殷嫱刚上车就,脚踝就被砸了个正着,她回头一看,砸中她的那男子还挺高兴。殷嫱以为他是恶作剧,不由感到生气,没想到那男子却唱起《摽有梅》来。 殷嫱不禁错愕,韩信也不恼,道:“齐地民风开放,喜欢就会掷些花果来。” 殷嫱低头“嗯”了声。 韩信笑着将御人赶走,自己驾车,往人稍少的地方驶去:“伯盈,抓稳了。” 韩信驾车比御人驾车的速度快多了,车架几乎是飞驰,但是相对来说还算平稳,殷嫱已经许久这样高速奔驰的体验了,她静静听着风从耳边略过,忍不住道:“你的御术很熟练。” 韩信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车马。 殷嫱跳了下来,齐国地处平原,一眼望去,只见青葱的麦田在春风吹拂下如同波涛般涌动,壮阔极了。 韩信道:“我打算将临淄的禁止黔首进入园囿改成田地。” 殷嫱微笑着:“真好。” “你喜欢园囿。你在巴郡建了白罴囿(熊猫园)。”韩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的喜欢不能让齐人吃饱穿暖。”殷嫱从车上翻出几坛酒和好几个卮,她打开坛子嗅了嗅,仿佛百花齐绽的馥郁香气,“春酒。” 她自斟了一卮,韩信微笑着冲她伸出了手,于是殷嫱斟了两卮对饮。 酒的度数不高,一坛春酒喝完,殷嫱都没感到什么醉意,韩信却忽然觉得腹中犹如火烧,他曲着身子,面色惨白。 殷嫱“呀”了一声,她凑了过去:“你、你有胃疾,怎么能饮酒呢” 一年前的赵地,殷嫱运粮来的时候,也送来了一批酒,韩信与将士们庆功的时候饮了几杯,当晚便觉得钻心地疼。 当时的殷嫱又气又急,递给他药汁的时候几乎带着嗔意,少见地生动:“你、你有胃疾,怎么还去饮酒” 韩信笑道:“等你嫁我,我便不饮了。” 殷嫱哼了一声,淡声道:“我是家中后子,不嫁人。” 韩信肃然道:“你生的儿嗣,过继一个回去做后子也行。” 殷嫱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举起手掌扇去,落下的时候却小心翼翼地舍不得,轻轻打了一下,像是在蹭着他的脸颊一样。韩信想笑,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殷嫱却别过脸去,不看他。 如今的殷嫱却淡声道:“将军自己的身体,要自己学会照料。” 韩信想了想,当时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搂住殷嫱的腰,捧起她的脸颊,亲了上去,只觉得柔软香甜。 殷嫱睁大了眼睛,十分错愕,但她知道,她并不抗拒。百花的香气在唇齿间传递着,一如春日的气息,叫情人们微醺。 记得相逢垂柳下,雕玉佩,缕金裳。春光还是旧春光。① 殷嫱依稀能听见他在低叹:“伯盈,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殷嫱扯起嘴角,笑得十分勉强,心尖轻颤,止不住地惶恐,她隐约知道,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经意的时候,起了变化。 她竟然半点都没抗拒,还觉得甜酥酥的。 她强自镇定,轻声告诫自己:这不过是是殷姬留下的幻觉罢了。 殷嫱不是殷姬。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引自秦观《江城子?清明天气醉游郎》 第8章 七、商战【捉虫】 “大王,伯盈妹子,你们……唔唔唔……”毫无眼色的陈贺被孔藂捂住口鼻拖走。但他的大嗓门还是惊动了两人。 “孔阿兄,陈阿兄,等一等,大王犯了胃疾。”还没远去的两人只得充当了一回御人,送殷嫱和韩信回去,孔藂低声把陈贺这没眼力的骂了一路,最后两人意外收获殷嫱送的车上的旨酒,陈贺这才得意起来,要不是他开口惊动了两人,哪能得到这几坛好酒。 车上殷嫱目不斜视,态度明显冷淡了不好,韩信暗叹,今日还是太冒进唐突。 殷嫱回了宫室之中,心情并不算好。她查账册,发现有些猫腻,彻夜对了账,发现有人竟然将粮铁趁机涨价,还抹平了账面,更是大发了脾气,把女桑骂了一番。 女桑是殷嫱的婢女,在殷嫱看来,她也算是殷嫱的秘书。殷家生意颇大,涉足丹砂粮盐铁漆,殷姬依附刘邦后,借着战争抛售给汉军粮秣盐丹等物资,家业扩大了十倍不止。 多数生意殷嫱对账便可。但齐地总事在近来的一场疫病里死了,殷嫱那时才穿越过来,并不了解情况,便放权给了女桑,让她兼职处理齐地事宜。 殷嫱却没想到她那样鼠目寸光,竟然在这个点将粮盐提价。她恶补了局势之后很清楚,韩信打下赵代魏齐四地,慑服燕国,整个北方就落到汉国的手里,韩信开辟北方战场,和刘邦、彭越、英布就完成了对项籍的战略包围。 “修改账本,私自提价,好啊。”殷嫱缓声道,“你的钱帛还不够么,桑齐地不稳,汉王、齐王的谋划,你挣回来的这点钱帛赔得起吗” 殷嫱颇为平静的语调反而吓到了女桑,与殷嫱对坐的她急声道:“邑君息怒。奴婢无能,有人设套,奴婢涨价还击,怕邑君忧心,这才改了账面。” 女萝也替她帮腔:“桑姊姊没有坏心的,邑君,您就扰过她这一次吧。” 寺人與却冷不防地插了一句:“怕邑君忧心怕不是你奴大欺主。” 此话一出,连素来天真烂漫的女萝都吓得噤声,女桑更是面色惨白地伏地叩拜,声声都闷响。 殷嫱皱眉看了一眼寺人與,跽坐起身去扶女桑,女桑的额间发红,恐怕要肿了。 “什么奴大欺主,莫要胡言。阿萝,拿些药来。”女萝欢快地应了一声,女桑感激涕零,殷嫱有些茫然——奴大欺主竟从奴仆嘴里说出来…… 女萝和女桑,平日与她言笑不忌,这时竟恭顺得这样可怕,就好像一道鸿沟突然横亘在他们面前。 殷嫱忽然觉得有些难受。寺人與吓了一跳,以为殷嫱有意护着女桑,自觉说错了话,忙伏地请罪。 “你也起来。”殷嫱无力地挥了挥衣袖,都懒得理他一连串的恭维了。 “桑,你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女萝给她捈了些药膏,女桑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垂首道:“盐场在十二月出事了,一个工人死了,他家里人砸了盐场,现在还在抢修。咱们去莒氏、陈氏那些合作的盐场收购,各家都提价,说是有人提价收购。粮场……” “等一等,桑,我要更具体的消息。这件事你就不必管了,齐地的生意,我会先接手。——账面由你亲手改回来。” 殷嫱制止了她的叙述,殷家的商铺遍布天下,每日都会从商市里收集到很多信息,殷嫱没空一一细看,都是女桑给她筛选挑出的紧要的。而她现在说的这些情况殷嫱此前根本不知,想必是被女桑扣下了。 女桑咬了咬下唇,点头应是:“唯。” 殷嫱望着女桑的背影,垂眸思索,女桑素来细致谨慎,不然殷姬也不会把分信件这样的事儿交给她。如果她安于现状,把问题退给自己解决,根本不会犯错。 可她积极应对,甚至不惜抹平账面,不安现状意味着……她对现实不满。 这才有趣嘛。 大约用了三日,殷嫱才把这些玩意儿看完,她隐约觉得齐国会有大动作,果然,第四日韩信便诏她去环台宫议事。 殷嫱到的时候,群臣并不惊奇。殷姬在汉国时,便没少参与这些事儿,这也给殷嫱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政治资本。因不是大朝,众人坐得也比较随意,唠嗑的、骂娘的,闹得跟个菜市一样。看殷嫱来了还有跟她打招呼的:“哟,什么风把伯盈妹子吹来了。” 殷嫱笑了笑,搭了几句话把这人的底细套了出来。 韩信来的时候,在场空气却为之一静。交头接耳的都不敢作声,个个人模人样地正襟危坐。 下边坐着的功臣将领,大多出身乡野,和刘邦厮混着长大,也不守什么礼,刘邦面前还敢阿季阿季地喊,饮宴上喝醉了耍酒疯还能拔剑击柱。 韩信是大将军,平日里冷峻寡言,不苟言笑,这些人开始可能还不服气,但跟着他破魏,灭赵定齐之后,大都心悦诚服了。但也别指望他们行什么大礼,谁懂这些玩意 作为丞相的曹参是这场会议的主持者,他率先开口:“不知大家发现了没有,齐地的粮价正在慢慢上涨。” 群臣大多都是黔首出身,知道民间疾苦,有人道:“咱们才打完仗,粮价往上涨不是挺正常的吗,丞相” “可是粮价涨得并不正常。”一句话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殷嫱的身上,殷嫱道,“有商人在哄抬粮价、盐价和铁价。” 孔藂道:“前些日子东市暴动之后,我去处理的时候,不少齐人怒骂陈氏、莒氏还有……” 他看了殷嫱一眼,声音骤低:“……殷氏的奸商哄抬物价,告到官市丞那儿,市丞也不敢擅自处理。” 殷嫱轻描淡写道:“主事的人不懂规矩,我已经撤掉了她,平抑了物价。” 众人松了口气,有人道:“那杀了这些涨价的奸商不就得了” 曹参摇头道:“不可,齐国商贸繁荣,咱们要是贸然杀了许多齐商,传扬出去哪还有行商敢来齐国要打压,就用商人的法子打压下去。” 要说用商人的办法,在场没人比殷嫱更在行了。曹参和众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伯盈妹子,平抑粮铁亏损几何” 殷嫱眉头都没动一下:“四日,亏损十万金。” 众人色变,默不作声的韩信目光落在殷嫱身上:“伯盈,齐国国府里的任你动用,官市里的物价你定。” 殷嫱摇了摇头:“不够。” “你要什么,”殷嫱本以为这是个疑问句,正要回答,韩信却道,“都可先行事,再答复。” 群臣皆惊。 这日的朝会结束得很快,殷嫱并没有在朝会上说要怎么应付,自然不免有一些异议,却都被韩信强力压了下去。 下朝后,殷嫱和曹参、李左车、蒯彻说了些初步构想,蒯彻看了她一眼:“邑君可知是何人作祟” “无非是齐公室,还有楚……” 殷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多谢足下提醒。” 商战和舆论战,大可以一起打,这一次要让田齐旧公室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第9章 八、士为知己 东市,因为莒氏陈氏菽麦价格过高,而殷氏一连六日减价出售粮种、耕地的铁器,人流都被吸引到殷氏所在的西市,而显得颇有些冷清。 这日平旦时分,东市亭长漫不经心站在市亭上高声道:“升旗——开市!”旌旗升高,在风中烈烈舞动,市吏们无精打采地打开市门,心里无不埋怨莒陈两氏的奸商,弄得东市如此冷寂,对西市的热闹都颇为眼馋。 莒氏和陈氏、魏氏等的十几间间粮肆纷纷挂出木签明码标价,好事者嘲笑道:“这些人还敢开业黑心奸商,还是齐商,却不如人家巴商仁厚,官市和殷氏的粮肆都是平价,他家却是高价,谁还乐意上他家买东西” 有人拍手称快:“昊天在上,这等欺行霸市的奸商,定然会被殷氏挤垮。” 众人纷纷附和:“善,此言大善!” 却见莒氏执事领着仆僮出来,仆僮念道:“今日我家粮肆减价,菽二十二钱一石,稻一百二十五钱一石,麦……” 而陈氏的耒耜鉏耰都不过数百钱,林林总总,和莒氏都恰好低了殷氏的两成。 刚刚还骂了两家的人便急匆匆冲进肆中采购,生怕晚了便买不到。一传十,十传百,也顾不得骂 “殷氏日出才开门,价钱降得和咱们一样”莒氏主事和其余十几位主事交换了眼神,田主事道,“殷氏换人操盘了,听说接手是那位巴中首富枳城君。” 莒氏主事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像是自语似的,“她的根基在巴郡,各国虽有她的商铺,可齐国有咱们同气连枝,她想要调那么多粮食和咱们抗市,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齐宫。 殷嫱今儿颇为清闲,并未看账布置,同孟妫正博戏,即秦汉时颇流行的六博,类似于兵棋,掷箸(骰子)行棋,每人六子,最重要的一枚名为骁,吃掉对方的骁即获胜——殷嫱揣测或许是象棋的雏形。 “听说近来君家车架从巴蜀而来,在官道上浩荡绵延数十里,引人注目,惹人艳羡。”孟妫说着艳羡,面色却着实不怎么好看。 殷嫱轻描淡写道:“巴郡与临淄相距遥远,我轻车简从,走得快,与我送嫁的车架却快不得,落了几步,这才到临淄郊外。” “说来我过几日还要去迎呢……” 孟妫面色稍霁:“谁还配邑君相迎” “家父,家母。” 殷嫱说到做到,真管韩信要了出入宫门的令符,出门迎接殷姬的父母了。她父母尚未至城邑,殷嫱抽空宴请了临淄的商家们,并提出,齐国粮商社可以结成商会,共同应对变局,而众人对她的提议并不感冒。 “那小女子坐不住了,只要咱们大伙儿齐心,同气连枝,她定然斗不过咱们。”事后,莒氏主事一锤定音,众人纷纷附和,表了一番决心。 殷嫱煮了一壶椒浆,她颇喜欢这酒的香气,随着温度的上升,那股清芳一点一点溢出来。 “邑君,做什么要款待这些人像是跟他们示弱似的。”女萝不满地扇小火炉的火,“要不是他们这些奸商兴风作浪,咱们家怎么会亏损那么多金帛不过咱也不怕和他们拼财力,区区几个小商贾,就敢在邑君面前耍花样。” 殷嫱看了她一眼,笑道:“又不是你的钱帛,这么替我担心做什么” 女萝认真道:“邑君,邑君说阿萝姓殷,阿萝就是殷家的人。” 殷嫱垂下眼帘,细密的羽睫投下一片阴翳,刚好盖住了她的瞳孔,她长舒一口气,道:“阿萝,我并不是示弱,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不必被田氏拿着当戈矛。” 殷嫱话音方落,几根竹简就送到她的手里,她飞速浏览了内容,嘴角微挽:“他们帮田氏能有什么好处,一个没落的公族。许多人忘了,这齐国已经换了主人了,那我就提点提点他们。” 她摇了摇手里的木简:“瞧,知情识趣的人从来不缺。”她顺手拣起一枚锦帙塞木简,却发现那枚帙里有块木牍,她抽出来一看,是韩信为那日唐突的道歉信,信的末尾还附上一首莫名其妙的《菀柳》,她不明所以,也懒得深思,直接把那块木牍扔了。 自从女桑上次误判情势,错误处理之后,殷嫱暂时停了她的职。而没人给她挑拣信息,她的工作量就骤然增加,一面注意着天下动态,一面还要分神处理齐国的商事。 她拿起一个火漆密封的加急信件,拆开一看:“楚王遣说者说齐王。” 齐国商贸发达,物产丰富,人丁兴旺,纵然经历过楚军的肆虐,成军人口仍旧极为可观。若项籍派人说服韩信,令他许诺,既不偏帮刘邦,也不帮项籍,三足鼎力,刘邦便不能与彭越英布等人成掎角之势,合围项籍。自楚汉相争以来频频失误的项籍,便能从中取得一段喘息的时日。 殷嫱哂笑,一个最不爱用谋士说客的人,竟然都学会用这套笼络人了。 殷嫱不了解大概结果,只是由垓下还是韩信率领各国联军推测出这次应该是不成的。 既然不成,那就没什么用了。殷嫱意兴阑珊地换了下一个书简,忙忙碌碌,一直到晏餔时分的稻饭凉了,才想起了吃饭。 梳洗完毕,女萝特意给她点了安神香,让她亢奋的脑子冷静下来,能安然入睡。殷嫱隐约觉得这味道,似乎在哪闻过一样。 “……士,为知己者死。伯盈,你明白么” 第10章 九、国士报之 正是孟春时节,殷家的方船载着满仓的菽麦从渝水出发,北上行至大巴山和米仓山之间,竟在白日停泊了。 一叶扁舟从方船上放下,自下游驶去,巴人与水为伴,善操舟楫,这叶小舟在渝水之中穿行着,像是一条灵活的游鱼。 不一会儿,便见到了前面的一艘渡船,殷嫱眯眸打量着站在船头的人,高瘦,负剑,器宇轩昂——没看出来,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像是、像是一柄锋锐的秦剑。 就是他了,丞相萧何要找的人。 于是她高呼:“船家,请停船!……” 高瘦男子回头,他皱了皱眉,冲那舟人道:“烦请再快些。”船家咧嘴一笑:“好咧!” 小舟破浪飞驰,碧色江上一圈圈涟漪荡开。 殷嫱眼睁睁见着那船与这叶小船拉开的距离,低声命划船的人追赶,又喊道:“足下可记得萧丞相对足下的承诺” 男子面色更冷峻了:“蒙丞相厚爱,信受之有愧。劳足下转告丞相……” 他还没说完,殷嫱就知道劝说是定然不成的了,她眯了眯眼,两个舟人不分伯仲,殷嫱这边几乎是贴着山壁死命行船,前边的也不甘示弱,前方快到转角,再往前不是撞上山石就是撞上行船,殷嫱心一横,咬牙沉声道:“撞船!” 她下令后,须臾功夫,舟人调转船头,借水流之力飞速冲去—— “碰!” 霎时间天旋地转,殷嫱还没看清情况,被小舟一头扣在水下,口鼻入水,一股辛辣难受的滋味从她喉间腾起。 转念的功夫,她急思:该是两船都翻了,那人和船工还好吗 总算追着人了。 殷嫱会水,所以她不怕翻船,她忍住难受纵身下潜,水流却却托着她往上,船舷扣着她的头颅,殷嫱又连呛了好几口水,窒息感如同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脖颈。 完了! 她开始挣扎着推开船,可船稍稍离开水,它自身的重力又扣得殷嫱越发动弹不得,殷嫱心中竟升起一股不能言说的恐惧。 “别动!”似乎有人斥她,殷嫱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手足还挣扎不停,搂着她腰腹向旁边拉去,殷嫱似是拽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反圈住了那人,那人下沉了些,一手搂着她上提,殷嫱总算摆脱了船舷控制,蹬着踩水冒头出来,重新呼吸到人间的气息,真好。 救她的人夹着她的腰,**相贴,才从鬼门关回来的殷嫱被硌得实在不太舒服——这人实在太瘦了,她用楚语低声道:“我会水,你不用这么……” 男子看也没看她:“你重,别乱动,水急,我拉不动你。” 殷嫱:“……” “我是巴人,从小在水边长大,我真的会水。”殷嫱言辞恳切,嗓音轻软,因呛了水而略有些沙哑。 “你真的重,秦女,别乱动,我拉不住你。水性这么差,还敢撞船。”男子丝毫不为所动。 “我……” 他换了个位置箍着殷嫱的腰,殷嫱听了面上发红,索性很快他就游到船边,让她扶着一边的翻船,帮着两个舟子把一叶舟翻转过来,把殷嫱弄上去,才又如法炮制将另一艘弄好。 殷嫱站在船头,注视着水里的人,她将湿发披散,轻声对着水中忙碌的男子道:“萧丞相亲自出来,只为寻足下。” 她前日接到消息说,丞相萧何逃跑了。殷嫱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荒谬的消息。 这个时候,老秦国刚刚覆灭,各路反秦的诸侯里,楚国贵族出身的楚王项籍最强,他自命“霸王”,霸通伯,霸王即诸侯王中执牛耳者。 汉王刘邦被他打压得正惨,萧何却对汉王忠心不移,他绝不可能叛逃。 更何况,他那样的人叛逃,绝对不会在路上多次停留问话,留下痕迹。殷嫱综合了从南郑到米仓山的所有线索,发现萧何在找人,高瘦,负剑,器宇轩昂,不会秦语,说着一口宛如鸟语的楚言,从南郑出发,来至此处。 很可能就是面前这位年轻人了。 男子听了她的话语,沉默了片刻:“足下又是何人” “巴中殷氏女,小字伯盈,适才,多有得罪,也多谢先生援手。”殷嫱站在船头一揖,孰料她话音刚落,男子便抬首看她,满眼错愕。 这时,殷嫱湿漉漉的丝发披散在两肩,面上傅的粉、涂的口脂、搽的面脂,全都被江水洗掉了。 男子这才看清她的相貌,六棱脸,面颊微丰,目似秋水,脉脉含情,虽然形容狼狈,却不失从容,温柔可亲,就像是这山水之间,最动人的那一抹新绿。 是她。 殷嫱。 咸阳蔓草。 “先生,回渡口罢先生” 殷嫱愣了愣神,她很可怕么一听见她的名字,见了她相貌。怎么他浑然一幅晴天霹雳的模样,她相貌也不吓人吧 男子显得有些紧张:“殷……姝。足下怎知我行踪” 殷嫱以为他生了警惕,不假思索解释道:“足下说楚语,是楚人。若足下从南郑出发,可以从两边回楚国。北上无疑最快,可是秦地被项籍分封给了雍王、塞王和翟王三人。为了防范汉王,三秦关卡密布,不好走。南下虽要绕路走,却少关卡,没有符籍路引,也能走通。又和萧丞相来到的路线吻合,我算了算脚程,也应该到米仓山附近,就是这儿了。足下食宿虽不扰人,可必得从渝水过,就需舟楫,一用舟楫,我便能发现端倪。①” 男子叹了一声:“殷姝何须花费心力,追索信一逃卒” 殷嫱低笑了一声:“逃卒汉军入关,军心涣散,逃卒那么多,为什么萧丞相不追旁人,偏追足下足下何须妄自菲薄,难道足下就不想追随汉王成就一番功业么” …… “足下如今建立了一番功业,楚汉相争,足下的实力便足以决定,助汉则汉胜,助楚则楚胜,中立,更能维持齐、楚、汉三国鼎立之局,足下为什么非要帮汉国呢” 那个手执旄节的使者今日这样问韩信。楚使武涉是盱眙人,盱眙距淮阴不远,他与韩信也谈得上有几分桑梓之谊,韩信重情,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但对他提出的交涉请求,却置之不理。 楚王项籍,想让他保持中立。 凭什么中立呢 韩信想了想。 那年春日,他在殷嫱的劝说下回到了渡口,遇见风尘仆仆赶来的萧丞相,萧丞相恳切地劝他…… “信,汉王东出,必需你助力,再试一次。” 韩信从楚军投奔到汉军来时,只是个连敖,因一次连坐,险些被腰斩,从而在老上司孔藂的助力下,认识了汉太仆,刘邦的发小夏侯婴。 夏侯婴发现他才能,将他荐给刘邦,刘邦仅仅让他当了个治粟都尉。 说是仅仅。治粟都尉,却不是一个小的官职,孔藂等在芒砀跟随刘邦征战的老臣也不过只是都尉罢了,但对于韩信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庆幸的是丞相萧何发现了他的才华和野心,不幸的是,汉王刘邦不愿意用他。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一次次举荐失败的煎熬之后,韩信毅然从汉军出走,欲回故乡。 “治粟都尉不!若足下回汉军,必以上将军之位报之!” 韩信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又怎么甘心于一事无成地回到故乡淮阴呢 他的才华、他的报复、他的野心,都不是那个地方能够承载得下的。 他像是穷途陌路的博者,却握着玉箸迟迟不敢掷下,唯恐最后一次与人相博掷出的点数,还是不如人意。 “还有谁用人比汉王不拘一格么是楚王常山王燕王如果在汉王这里都得不到想要的,那么足下还能投奔谁呢足下真的想错过这个乱世,错过这个机会么” 殷嫱垂着眼眸,她的话像是一颗汁液饱满地藤蔓,直直戳到人心口上了,越是挣扎,便缠越紧。 回到淮阴,他还是黔首,从今以后,与萧何和殷嫱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趁着天下局势未定,他尚且还有出头的机会。 更值得庆幸的是,汉王是位明君,从善如流,他沐浴斋戒数十日,建拜将台,封韩信为大将军。 这天,传说中傲慢无礼的汉王,带着一顶奇异高耸的竹皮冠,褒衣博带,衣冠楚楚,说话做事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豪爽风度,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睿智君王。 他谦逊地向韩信讨教对付项籍的办法,也认真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 从韩信走上拜将台那一刻,他便从一个寂寂无名的穷小子,成了汉国的大将军,天下,变成了他的舞台。 韩信生于市井,母亲却是一位贵族之后,她教导韩信,士为知己者死。 汉王厚待韩信,赐予他高位、华服,楚王鄙弃他,从不听他劝谏,给他的职位不过是个小小的执戟郎中。 如今楚王却请他对付汉王,或是中立。任何一位士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选择。至少韩信是这么认为的:君以国士待我,当以国士报之。 韩信怎么会背叛汉王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观点来自李开元老师的《楚亡:从项羽到韩信》。 第11章 十、何处不可怜 * “臣观大王面相,不过封侯,并且伴随着危险;而大王的背相,贵不可言。” 这话在偌大的宫室之中,显得格外清楚。而端坐在韩信身边的殷嫱恨不得戳聋了自个儿的耳朵。 武涉昨天刚走,韩信才得了空闲。她今儿才起,就来跟韩信汇报商战的详情,禀退了左右侍者,谁知遇见蒯彻神神叨叨地和韩信说相面之术,韩信还让她留下来,本来就尴尬,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殷嫱面色几乎都要变了。 背相贵不可言。 古代这些士人说话弯弯绕太多,典故、隐喻、双关,总之云里雾里,故弄玄虚,一般人听不懂就是了。 可是殷嫱偏偏听懂了。背相一语双关——这蒯彻和前些日子那武涉一样,是劝韩信背汉。 这两人简直是合起伙来坑她。这种话听了,她还想和离或是被休弃,那都没什么可能了。 韩信道:“先生此话怎讲” “这……” “我忽然想起,”殷嫱面露微笑,心中却十分紧张,她故意截断了蒯彻的解释,转移话题道,“要说相人之术,还有谁比抱阳更擅长呢蒯先生有什么心得见解,是否先和她探讨一下,谨慎些呢” 蒯彻捋了捋胡须,看了她一眼,目光沉沉,似乎是在考量,这话该不该在殷嫱面前挑明。 他尚未表态, 韩信便笑道:“许先生确实是当世第一名相,我和伯盈正约了她隅中见面,也不知现在漏刻几何” 漏刻几何,在这时代是一句标准的送客之语。蒯彻沉吟了片刻,知情识趣地揖手:“食时过半,臣不打扰大王雅兴,告退。” 这场慎重其事的谈话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殷嫱若无其事地揩拭掉额角的冷汗。 “走吧伯盈。” 韩信起身,殷嫱随他一起,只是刚才说事跪坐久了,双腿麻木没什么知觉,她刚站起来,便听韩信道:“伯盈,多谢你打断。我知道蒯先生想劝我背叛汉王,他也是为我好,唉……汉王真心待我,蒯先生亦是,我怎么好回绝他——” 他竟然很清楚蒯彻的意思。 殷嫱惊得腿一软,踉跄着跌向几案,韩信下意识踢开了几案,他伸臂搂她,殷嫱来势极快,竟把他也带倒了。韩信的手箍在殷嫱的腰上,她整个身子都压在了韩信身上,鼻尖正贴在他唇上。 殷嫱鼻尖微痒,须臾之间,从鼻尖到双颊立时只觉滚烫得犹如火烧,面颊红得娇艳欲滴,她哪里和年轻男子这样亲近过她先羞恼,想呵斥几句,望着韩信对着她笑,心陡然颤了一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自然,他是为了接住她,垫在了她身下,没让她摔着。她有什么理由责怪他呢要怪就怪她自己没站稳。 殷嫱别过了脸,鼻尖轻轻蹭过韩信的唇瓣,终于摆脱了面颊相对的窘境,但她脸烧的更厉害了些。 软玉温香,近在咫尺。殷嫱伏在他胸口上,甚至心口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上一次这样亲密还是在赵国,她的丝发披散,枕在他膝头,身上的容臭发出如兰似麝的香气,目如秋水,盈盈生波。 韩信伸手,轻轻在她发上揉了揉:“伯盈,你没事” 殷嫱“嗯”了声,犹豫了片刻,才道:“你没事吧” “没事就放开……我。” 韩信的一只手还搂在她腰上。 “有事。”韩信的声音有些沉闷,殷嫱吓了一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她左手肘撑着地,试图支起身子,“怎么了” 韩信牵着她的右手,覆在他的心口上,他嗓音低沉沙哑,意外地能拨动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儿疼。” “……”殷嫱一梗,不知怎的,心中竟又酸又疼,低低问道,“真疼” 被她一撞当垫背的怎么可能不疼 见她心疼了,韩信却又疼她,有意道:“你当真了” 殷嫱松了口气,却又佯作嗔怒掩饰,她不敢高声:“你放我起来。” 韩信也不闹她,松了手,殷嫱垂首起身,韩信叫住她:“伯盈,你这样便想出去” 殷嫱闻言驻足,打量了他的形容,又审视自己,才见自个儿衣衽松垮,两人颇为暧昧。她见韩信含笑看她 ,略含警示地瞪了一眼,韩信只当小女子耍性子,根本不睬她的警告之意,该怎么看还怎么看,殷嫱别过头去不理他。 “唤谁收拾”韩信问她。 殷嫱本不想理他,却不愿自己出去叫人笑话,梳头、穿衣这种事她自个儿是不会的。只得低低回答:“阿萝。” 韩信把女萝唤了进来,女萝一见殷嫱衣衫褶皱,发髻零乱,面色比搽了面脂还红,韩信的发冠也歪斜,两人都是形容狼狈。女萝看得是目瞪口呆,当时脸色就精彩万分。 借给殷嫱换衣的机会,女萝愁眉苦脸,口气委婉道:“昏礼之后三个月内,万一闹出些什么事儿,邑君和大王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呐。” 殷嫱先是“嗯”了声,听明白女萝的意思之后,她尾音上扬,直把陈述拖成了疑问的语气。 “怎么了” 女萝一着急,竹筒倒豆子似的:“昏礼之后三个月不同房啊,啊呀,邑君忘了……” 女萝懊恼,殷嫱忘了,她这个奴婢也没尽职责提醒自家邑君这些个常识。 殷嫱乍闻这个消息,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她抑了欢喜,假作疑惑:“为什么” “因为……大概是民风开放,吧。”女萝憋了好半天,嘴里才蹦出了这么一个词,民风开放。 殷嫱听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倒没有追根究底地问女萝,女萝松了口气。 殷嫱后来才知道,这个民风开放,还真不是女萝随口瞎扯的。这时候,男女婚前交往野合都无所谓,全无贞操这个概念,只是男方也不愿意喜当爹,所以从春秋起,婚后前三个月是检验女子是否有有孕,这时候闹出人命,外人看来当然不光彩。 这日后,殷嫱基本足不出户,都躲着韩信。但是不久后,殷姬的父母便到了,殷嫱不得不出门接人。 她一出门就碰见了韩信,正心道他闲得慌,口中却要交代一番:“我阿翁阿媪①到了,得出门相迎。” 韩信道:“外舅外姑②来了,更该我派人相迎。” 殷嫱垂眼:“外舅外姑也是能随便乱唤的么” 韩信握住了殷嫱的手,眉目含笑:“怎么就是乱唤,伯盈夫人足下” 这人真是,忒不要面皮了。殷嫱轻轻在心里啐了一句,唇角却微挽。 第12章 十一、喜欢 殷嫱看了他一眼,抽了手,挑了挑眉,最终什么也没说。韩信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甚至带着莫名的幸灾乐祸。 殷姬这次来齐国连傅姆都没带,甚至被白虎袭击还亲自上,就是因为出门走得太匆忙——她和韩信在赵国时私定终身,再请了媒人去巴郡问名纳吉,殷姬父母勃然大怒,差点把媒人赶出家门,当即就和殷姬闹翻,要不是殷姬已经成为殷家主君,这桩昏因当时就得作废。 殷嫱这些日子偃旗息鼓,没作没闹,除了处理商事,就是等着请殷姬父母来,准备统一了口风搞个大事。 至于会不会被识破,已经不在殷嫱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华昱、女桑、 女萝、 韩信这些亲近之人都没发觉她有什么不妥,而她和殷姬的爱好相近,习惯近似,出了点错漏也能用失忆蒙混过去。 “嫱。”殷嫱甫一下车,自然地上前牵起殷嫱的手,捂在手心里,很是和暖。她待人大都疏离,对这人却一点都不觉得生分,一时竟有些发怔。华昱赶忙上来唤了声舅母,这才反应过来殷姬的母亲范氏。 她垂下眼眸,低低唤了句:“阿媪。” 范氏道:“嫱,昱说你在赵地搏虎,你这孩子……” 殷嫱点点头,福至心灵似的,忽从袖间摸出一柄形如柳叶的短小巴剑:“多亏了阿媪赠的,咱们盘瓠的配剑。” 说完她自个儿都愣了愣,她搏虎的过程,没人同她提过,她怎么知道用的是这柄巴剑,而不是那柄秦剑。 范氏展颜,搂过她肩膀:“果然有咱们巴人的风范。” 殷嫱:…… 竟一点都不按套路出牌。 巴人悍勇,崇拜武力,连巴渝舞都是舞干戚的武舞,范氏这样做派似乎也不奇怪。她是地地道道的巴人,正宗的盘瓠后裔,大兄范目还是賨人部族长,汉军从陈仓道奇袭雍城的时候,正是用了八千賨人做前锋。 殷姬的父亲克制一些,见着她也是捻须点头,全然觉着搏虎似乎是件光荣的事儿,倒把她受伤“失忆”的事儿忘的一干二净了。 “是我与伯盈要迎大人,怎劳大人亲自出迎。”殷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大人可是专指父母的。 她父亲殷轸清了清嗓子,一派严肃模样:“信——” 信直呼其名,这是完全把韩信当成晚辈了她怎么不知道殷姬的父母和韩信关系好到这份上了 范氏压根不管他装模作样的作派,挤开了他,顺带踹了一脚,径直道:“客套什么,你还是大王哩,怎么就接不得我女儿女婿了” …… 女婿改口得比他还快呢。 殷嫱心中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殷轸的手还僵在他胡须上,他咳嗽了一声,讪讪小声提醒道:“夫人,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 范氏直接就给他甩脸子,她冷笑了一声,牵着殷嫱,拽了他胡须道:“外人哪来的什么外人嫱、我儿,昱、我甥,藂、甥婿,信、女婿,都是咱们自家人。” 殷轸一面赔笑,一面大义凛然道:“夫人说的是” 韩信面色不变。 殷嫱:…… 这怎么就是自家人了呢 孔藂看着那冷笑,一个战栗,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嘀咕着:“季昭,你们巴地女儿都跟舅母这样……悍勇难怪,难怪都出些妻管……” 华昱心疼地轻握她夫君冰凉的手:“夫君不必担心舅父。虽则,舅母常领着伯盈游猎,弓御娴熟,但按律,妻殴夫,要受徒刑一年①。” 孔藂望向韩信目光霎时间充满了无限同情,一个弓御娴熟的外姑,一个力能搏虎的妻子,啧啧啧。 齐地被楚军肆虐过,临淄的传舍宫室许多都被破坏烧了,殷嫱来时还只能蜗居在邮驿里,她父母到的时候,传舍(国家宾馆)便修复得差不多了,她父母住的正是广安传。 广安传内修饰精美,而室内还飘扬着一股熟悉的清香…… “茶”殷嫱来齐赵这些日子,要么饮乳酪,要么饮酨浆蜜浆,乳酪腥臊味重,酨浆一股醋味,也就蜜浆稍好些。 乳是匈奴的饮品,代赵距匈奴浆不远,也受其影响,酨(zai)浆中原日常的饮料,茶这种东西,殷嫱还没在中原看见过。 那这茶是哪儿来的 “这就是茶吗”孔藂嗅了嗅味儿,“巴蜀的贡品,原本专贡周天子,托舅父舅母、还有大王的鸿福,今儿臣②也能一饱口福。” 原来是韩信从巴蜀买来的。 她父亲笑道:“我们还说中原的酨浆吃不惯,没想到一到齐地就吃上茶了,信儿有心了。” “大人习惯就好。”韩信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并不以此居功。 韩信直至一月才初步平定齐地数十城,分出手来管她的事,那时再遣信使去巴蜀,卖茶回来,数千里路。 不知怎的,她竟忽然想起“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两句,一时心情复杂。她抬眸瞥了韩信一眼,却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含着笑意,还有点小得意,甚至像是在冲她邀功。 把他能耐的。 殷嫱垂下眼帘,漫不经心捏起羽觞,指尖一痛,连忙丢手,发出了一声响动,韩信一手稳住了她手里的杯盏,挡着殷嫱后退的一双手,滚烫的茶水瞬间浇在他掌心,他眼也不眨一下。 霎时就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韩信满目关切。 殷嫱怔了怔,却听她母亲斥她:“怎么这样不小心” “茶汤太烫,伯盈恐怕没握稳吧。”韩信替她辩解。 范氏道:“才煮好的,这丫头心忒急,还不去给阿信处理下手上的伤滚水烫手上呢……” 韩信轻轻握起殷嫱的手,带着怜惜和心疼,低声问道:“没事吧” 神情专注,一如往昔,在渝水的时候。殷嫱的太阳穴忽然痛起来,她垂下眼眸,不敢看他,直觉得心中某处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心猛得跳起来,血液飞快地流动到身体的每个角落,血液的味道甚甜,像是某人专程寻来的蜜浆。 殷嫱终于不能心安理得地欺骗自己,那是殷姬的反应,身体是她的,感情也是她的。 她怎么能够拒绝,这样一个待她好、把她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事事以她为先的,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之一呢 国士无双啊。 喜欢就是不需要理由啊。 她喜欢他啊。 背叛了理智的喜欢呐。 第13章 十二、有菀者柳 可是喜欢又怎么样 殷嫱抽出自己的双手,好像在刹那间把自己的所有情绪也抽离出去了,她的嗓音格外沉静:“跟我来吧。” 两人到了厢房,侍者奉匜【yi】而入,其中盛着的都是从井里才打上来的凉水,殷嫱禀退了所有人,舀了水轻轻往韩信手心浇。 “这也算……沃盥”韩信笑了笑。 殷嫱顿了顿,撇开这话题径直道:“大王早见过我阿翁和阿母了吧。” 她不等人辩解,自顾自地说着:“先讨好了他们,再拿着大人之命压我,分而制之。”殷嫱抬眸直视他,拊掌:“何必用兵法对付小女子呢” 韩信浸在铜匜里的手攥得骨节泛白:“伯盈,你就这么不想嫁我”他一冷峻起来,身上便有股慑人的威势,与往日平易近人的形象全然不同。 “是。”殷嫱坦然。 韩信审视着她:“为什么” 殷嫱扯了扯嘴角,噙着一抹难看的笑,唇翕动了半晌,道:“有菀者柳,不尚息焉。”大王如繁茂的柳树一般,暴虐无常,不可栖息。 “小雅,菀柳。”正是揭露君王无常之诗,韩信呵呵笑了起来,他胸膛起伏着,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室内,震的铜匜都发出了细微的响动,“你怕我” 殷嫱转身离去的脚步顿了顿,她背对着他,很久才道:“我在劝你。” 这日之后,殷嫱便立刻去拜访了侠姬。 “伯盈,你听,他好像在踢我的肚子!”侠姬抚着小腹,满脸都是惊喜,殷嫱却听得心不在焉。 “侠姊姊,我有一事相求。”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侠姬对她甚大方:“你今日心神不宁的,说吧,恐怕你不说出口,这一日都过不好似的。” 殷嫱道:“有个口信想请阿姊替我转达给姊夫,再请姊夫转达给汉王。请阿姊禀退左右。”待侍从出门,殷嫱在她耳边道,侠姬耳边如平地惊雷炸开。 “齐王善战,天下平定后,定为汉王心腹之患。嫱愿为汉王马前卒子……” 侠姬死死握着殷嫱的手腕,只觉得她手腕冰凉极了,像是外边下得正疾的春雨,目眩良久,厉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伯盈” 殷嫱不答,面色毫无波澜。她抬首,望见苍穹之中,一双黑点栉风沐雨,相互扶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以雁为聘,想取雁忠贞不移,生死相随之情谊。可人不一样,人要活着。” “阿姊,你知不知大不逆之罪夷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侠姬不解:“齐王哪有谋逆之心” “汉王觉得他有,他就有。”殷嫱莞尔,她笑起来潇洒而干净,“阿姊,你怎么如此……天真。家国稳定,压倒一切,哪怕是苗头,也要掐死了萌芽的时候。” 殷嫱离开侠姬居处的时候,遇见了面色不佳的蒯彻,她照例问好,几天后却接到了蒯彻不见的消息。殷嫱心情有些复杂,蒯彻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撺掇着韩信造反,韩信起初装糊涂,如今怕是挑明了,韩信却不允,他怕刘邦日后报复才逃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韩信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造反,却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削为淮阴侯。最后也因此而死。 还不如现在就反了呢,她如今和他还绑在一条船上,他要是现在反了,她就帮他了。 只可惜没有如果。 路都是自己选的,谁怨得了谁春秋战国的遗风已经浓得在韩信的骨子里化不开了,他还以为自己只是个食客,主君給衣食,他必得以技艺报之,不离不弃,谓忠。 像是什么呢 主人扔根肉骨头,狗就要匍匐在他脚下汪汪叫,狗怎么能咬人呢那是要被所有狗唾弃的。这个时代,只能有一个人,和一群狗。 殷嫱的牙关颤抖着,恍惚间,她觉得无形的线桎梏住了她的举动,把她栓起来,变成了一只匍匐在刘邦脚下乖顺的狗。 但她随即把这个无稽的念头抛弃掉了,她说服自己:只是暂时的低头,要生,要活,谁没在命运那个小妖女面前折过腰啊 喜欢多么微不足道。没有喜欢谁还不能活了似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 女萝从容臭里翻出一片日书,欢愉道:“建日,建基立业,好日子阿。” 殷嫱霍得起身:“那就收网吧。” 她出门的时候,彤云密布,密密匝匝的雨丝砸在地上,临淄城上空雾气浓重,雨已经连续好几天了。殷嫱穿行在复道之间,她呵出的气凝成了白烟,她紧了紧自己的右衽,冷,齐地的春天也这样冷。 殷嫱不喜欢雨天,乌云遮蔽了天日,她看不见太阳,总是觉得心慌。有人比她更不喜欢这样阴沉的雨天,乌云低沉沉的,好像要把这座城压垮,好像要把人压垮。 天气影响不了商市的繁华,许多执簦(伞)的行人们敏锐地发现,东市数十家粮肆,绝大多数都是大门紧闭。 “莒氏、陈氏这些老商家终于撑不住了么” 几家主事都聚在莒氏之中,一派愁云惨淡。一家主事暴跳如雷:“输了!输了!殷姬从巴蜀运来的,根本不是她的嫁妆,那一车车的,全是粮食和铁器!” “还不是吕氏和徐氏的叛徒!给殷姬通风报信,同气连枝,全不顾我们几家!” “咱们不能就这样认输。主君请的楚国商人已经快到临淄了,咱们只要再坚持……” 众人正懊恼,却忽闻外间吵闹,纵然市集繁华,也没得这样的喧闹。但见一执事面色惨白地闯了进来,众人未及呵斥,便听他道:“诸位主事,大事不好!不知谁在市井传言,咱们受田氏指使与楚人勾结,意欲弄垮齐国!齐人如今、都聚在咱们门外呢!” “完了——”莒氏主事的面色瞬间灰败了下去,像是一株失去了生命力的老树。 “莒氏奸商!勾结楚贼!哄抬粮价!” “奸商误齐!滚出齐国!” “奸商误齐!当腰斩弃市!” 被挑动的齐人们声音一浪搞过一浪,莒氏等人才出来,就被愤怒的人流淹没。密密麻麻的黔首聚在一起,黑色的帻巾聚集成了洪流,像是卑微地蝼蚁们聚集在了一起,发泄着自己的愤怒,轻易地将早该死去的东西瞬间吞噬。 殷嫱和孟妫的对弈也到了尾声。棋秤上她的大龙正屠了孟妫的。她的黑子连成一片,没给白子留下半点活路。她轻声提醒道:“你输了,回去吧。” “足下真不能高抬贵手了吗”孟妫倏忽睁大了眼,仿佛还没有死心。 殷嫱眯了眯眼睛,将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那枚棋子扔下:“我约了人,妤,你要是想赢,就只能等下次了。” 孟妫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殷嫱宣布她输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齐公室的计划失败了。女萝原原本本地把这场商战的结果在通报殷嫱的同时也告诉了她。 齐公室终于彻彻底底地在这场商战里倒下了。 殷嫱放下了账本,终于结束了这场历时一月的商战。在熟悉的香膏味道里,她知道,自己又将迎来一场好梦。 汉二年二月。 汉军东出,殷嫱忙得很。今年初,义帝被耐不住性子的楚王项籍所杀,刘邦终于得到了名正言顺的机会讨伐出师——为义帝复仇,征讨项籍。 才被拜为大将军的韩信借着西汉水和陈仓道,引着汉军直击雍城,顺势征服了整个秦地,占据易守难攻的关中,风头正劲。 殷嫱在萧何的指挥下,从筹措粮秣,到商议好每一条运粮的通道,筹措人手运输,防范流民和贼寇,过得也一点都不轻松。 刘邦志得意满,领军出击,趁着齐地田氏叛乱,项籍领军去攻齐地的时候,带着汉军抄了他老巢彭城。 萧何和殷嫱还留在汉中准备后勤的事宜,还有整理从咸阳抢救下来的户籍图册,殷嫱正累呢,萧何提出有个人要来帮忙,殷嫱一问之下,惊讶不小。 韩信。 他怎么没跟着刘邦去彭城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引自《诗?小雅?菀(yu四声)柳》 第14章 十三、吠所怪也 四月,汉中的暮春,少雨潮湿,多雾,连续十几日都是阴天,见不着太阳的影子。军中的细犬们都窝在窝里恹恹的,嬉戏玩闹也提不起劲儿。 “传鞠传鞠!”汉军都尉柴武激动地站了起来,青筋暴起,都尉虫达悠然笑了笑:“阿武,你那队新卒不行啊。” 他话音刚落,臂系红带的士卒,正进一鞠。 虫达脸色瞬间精彩万分,从袖里排出三金拍在几案上,柴武用劲儿鼓掌:“彩!彩彩!晏餔都加粟羹三盒!” 士卒们欢呼雀跃,高赞柴武,蹴鞠、角斗、击剑本是士卒训练的必修课,几个都尉竟然无聊到借着蹴鞠设赌了。 “嘿!”虫达长叹了一声,“汉王出去打彭城,咱们在这儿训练新兵,还把那人调过来,害得咱们受那黄口小儿的闲气。” “就是。”说起某人,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柴武立刻跟虫达站在一条战线上,“你说,咱兄弟哪个不是在芒砀跟着大王起兵的,谁的功劳不是一个一个首级堆起来的谁的爵位不是血汗换出来的那小子,背着口破剑,瘦瘦弱弱,鼻孔朝天看不起人,一来咱们汉军,没什么功绩,大王还直接让他当了大将军——比萧丞相还高半级。不就窝在大王的战车商出了点主意么他敢跟咱们兄弟上阵杀敌吗” “军中无故诽谤主将,动摇军心,斩!” 突如其来的宣判声像是让人猝不及防的流矢,众人一激灵,场中刹那间鸦鹊无声。 众人小心翼翼地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韩信最近正在整饬汉军军纪,严格推行以秦军法修改出来的申军法,严苛得很,谁也不想被他抓了把柄。 来者却生得高壮,和韩信差得远。却听他道:“新下来军法都背了吗,诸君,咱们大将军可不给人留半点情面。” “得了吧!”柴武看清他面貌,上去就给了他一脚,“丁复你小子就知道唬人!” 虫达拔剑就指着他,丁复吃了一惊:“哎哟我的剑圣君,你可别动手!” 虫达哪听他的,盘剑就刺,他剑术高超,时人赞为剑圣,丁复和他斗剑、不,整个汉军里,没有不被他揍的。丁复吓得拔剑连连逃窜格挡,不过几个回合,就被打得抱头鼠窜。 眼见着他手中长剑被挑掉,丁复正预备脸皮不要,抱腿求饶,却只见一道寒光闪过,荡开了虫达刺来的秦剑。 “谢谢啊!”丁复没心没肺地转头道谢,灿烂的笑容随即凝固在了脸上。持剑的虫达、看戏的柴武脸上笑意已经消失,转而变成了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情。 只见来人身材高大,却瘦削,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正持一柄古朴的楚剑。丝缕的金光破云,太阳从云间冒头,给他眉宇之间镀上了一层与众不同的神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从骨子里透露着无言的高傲——至少对丁复、虫达和柴武来说是这样。 “拜见大将军。”众人抱拳,却显得不甚恭敬。 刘邦的旧部和吕泽的旧部、曹参樊哙的袍泽自恃资历老,功劳高,对空降来的韩信向来不满,又喜欢倚老卖老,对韩信一向是爱搭不理、阳奉阴违。 在刘邦东出的时候,韩信威信不足,所有指令都是通过刘邦发出去的,位置相当尴尬,而当刘邦平定三秦之后,联络了好几路诸侯,聚集了六十万大军,直推项羽老巢彭城,问了韩信应对之策后,自觉这波稳了,不需要韩信抢功,顺带也把他打发回了汉中。 韩信回了汉中,留守汉中的旧人们见他回来,也没什么好脸色,简直恨不得生啖了他,让他空出位置,韩信对于这些行为一向嗤之以鼻。 他目不斜视收了那把剑。顺着几人打斗的痕迹寻了过去,瞥了一眼几案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三枚金镒,目光就落在还在蹴鞠的士卒身上。 柴武、虫达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军中聚赌可不是闹着玩的。只见丁复笑眯眯地拿起金镒,冲着蹴鞠的新卒们笑道:“赢了蹴鞠的,赏三金;输的不许用晏餔。” 柴武和虫达心中暗赞这兄弟够机智,一时大松了口气儿,神情愈发散漫,看向韩信的眼神还隐隐带着挑衅。 没了聚赌的借口,他还能怎么着 韩信理也没理,眯着眼睛望着天空,太阳已经彻底拨开了阴云,挂在天空上光芒万丈。军营里养的细犬们好似一下子来了精神,此起彼伏地狂吠,拉都拉不住。 他启蒙的时候,母亲教的是屈子的辞:“邑犬群吠兮,吠所怪矣。”世上总是有人见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就胡乱攻讦,和他们互相攻讦,简直是自残才智。 柴武、虫达、丁复一见他这模样,气得七窍生烟!韩信这小子他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只要他一抬头,目光沉凝,又不做声,接下来他唇角肯定会慢慢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伴着毫不讥诮。 简直太目中无人,高傲上了天了! 但韩信不开口,他们就开口实在跌份,于是他们也跟着横眉冷对,相互对峙。 “大将军,萧丞相和殷姝辕门外求见。” 汉军原本军纪散漫,可自韩信整饬军法以来,戒备便日渐森严,战斗力自然提高。位高权重如坐镇关中的萧何,尚且不能自由出入军中,更何况殷嫱了。 听了殷嫱来,韩信嘴角不由溢出一丝灿烂的微笑,三人盯着他,按往日流程,韩信冷笑了之后,就不屑多说,一般昂首阔步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高不可攀的背影。 几人正要送走韩信,却见他笑意不改,言简意赅道:“丁复、虫达,趋讙军中,杖!”话语之中竟还带了几分雀跃之情。 说完转身阔步就走。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他今天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柴武自觉没事,相互眼神埋怨了一番之后,正兴高采烈地打算看戏,韩信回头,吓得他一激灵,韩信又添了一句:“柴武坐法同罪。” 三人面面相觑:今天这个大将军……呸,韩信走路生风,笑意瘆人,怎么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还是他们那个目中无人、严肃冷峻的韩将军吗就差插根尾巴摇来摇去冒充田园犬了! “大将军,出事了。”这是萧何对韩信说的第一句话。 韩信下意识看了殷嫱一眼,只见她姣好的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轻声道:“彭城,败了。” 韩信愣了片刻,随即猛地攥住了殷嫱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汉王呢” 殷嫱反应极快:“夏侯太仆驾车护送汉王出彭城,吕将军接应下了。” 得知刘邦没事,韩信迅速镇定下来,他沉稳的气度多少感染了殷嫱。他自知消息不容扩散出去,军营也不是说话的地儿:“战局如何” 殷嫱和萧何未语,只是递上一份战报给他。 殷嫱当时看到战报的时候气得发抖。她是把全副身家都压到刘邦身上,刘邦打仗只要不遇见项籍,那也算悍将。 他出三秦的时候,压制得大秦最后一位悍将章邯毫无还手之力,龟缩废丘之中,打下彭城,自以为高枕无忧,打发了可能抢功的韩信,自个儿干了些什么!贪恋酒色,疏于防备,被楚霸王项籍杀了个回马枪! 三万铁骑长途奔袭,从齐国到楚国,日夜不歇,硬生生逆推了六十万联军! 六十万头猪都没他这么快被人给宰了的!刘邦都差点陷在里边。要不是项籍极端记仇,又刚愎自用,她还真打算考虑改换门庭投奔项籍去。 韩信一目十行,迅速浏览完战报,面对大败的战局,他始终波澜不惊,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失败,而不是面临危机存亡的时刻。 有时候殷嫱觉得,他稳如山岳,静如松柏,令人心安,她不由想到了故国的商君,孝公之松柏,秦国之柱石。 萧何道:“请大将军率领新兵,支援汉王。” 韩信握着战报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到了某一种地步,好像是热血在燃烧一样。 韩信从来只缺士卒,而不乏调动士气的手段。一想到溃军能在他手中化为一道坚固的屏障,那种近乎点石成金般的魔力,足以令任何人人着迷。 他的目光克制得清醒,而又激动得狂热:“诺。” 殷嫱比韩信先离开汉中。她是筹措粮秣的主事之人,当然要比大军的动作更快一步,战火里的别离和相聚都格外叫人珍惜。她走的时候韩信来送她,她记得她率先道了别:“韩大兄,请兄自爱,努力加餐饭①。” 韩信说了什么呢“伯盈,强饭自爱……勿忘,”勿忘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强饭自爱,努力加餐饭,都是汉人告别常用语。 第15章 十四、宜其室家(抓虫 大约是在汉二年五月,韩信抵达下邑,收拢溃兵,和刘邦重新在丰、砀之间布防,一面分兵袭扰彭城,一面应对楚军骑兵来犯。 关中和巴蜀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殷嫱在后方都觉得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征兵、征兵、征兵——原本只要青壮,现在却连中年少年都拉去了,萧何维持着关中的稳定,源源不绝地给刘邦送去新鲜的血液。 楚军骑兵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来势汹汹。殷嫱实在忧心局势,不久后,她接到了来自前线的一封书信。 “阿萝,这是……” “诶,邑君,那不是在赵国弄丢的银笄么”女萝一脸惊诧地望着她,“邑君在哪儿找到的” 殷嫱指了指两口并排的二十八宿髹漆衣箱中的一个,女萝恍然:“难怪呢。奴婢找了好久,只是那两口衣箱,邑君从来不让旁人碰。” 不让别人碰的衣箱那口衣箱里没有衣裳,只有一堆锦帙、阴符。殷嫱是翻找阴符的时候找到这口衣箱。 如今已是三月。临淄自商战后,田氏宗族在齐国的名声尽毁,丞相曹参收拾了田氏,便动身攻打还没打下的齐国城池。 殷嫱的心情也愈加复杂,作为投诚的诚意,她已经将能接触到的齐国部署送了一部分出去。她当然不会只将希望寄托在侠姬身上,汉军占据秦地,中层将领和下级军官也多是秦人,那枚阴符是殷姬在咸阳冀阙里抢救出来的,秦国号令秦间的东西。 阴符的存在,是韩信无意间透露的,似乎殷姬曾把这东西借给过她。 而她找到阴符的同时,发现发现了一枚没挂竹签的锦帙,秦汉时候还是用简牍记事,用韦——也就是熟牛皮穿起木简,简牍平日都是收入帙(布袋)中,要想翻找容易,就会在帙上悬竹签以做标记。 但是这枚锦帙里插了一只错金木兰银笄。 殷嫱若有所思地抽出了一卷竹简,她没避忌女萝,女萝认得的只有标准的秦小篆。竹简上写的是鸟篆——战国时,楚、吴、越地常用的文字。 写得确实……跟鸟爬似的。这不是殷姬的笔迹,殷姬行文也喜用大篆。 “信再拜言:伯姬足下。”先秦两汉排行,以伯仲叔季相称,殷嫱是家中长女,外人呼伯姬、伯殷,都是常事。 韩信给殷姬的书信 她看去,“京索定,将北击。间魏,知豹以直为将,彼竖子耳,不足惧也,毋忧。君之所问,辗转三思,尚无良解。天欲暑,冀君强饭以自爱。书不能悉意,谨再拜足下。二年六月癸丑。” 这封信写得中规中矩、甚至有些拘谨,只简略讲了些战况。殷嫱忽然觉得这书信有点眼熟,却想不起自己在哪儿看见过。 她又抽出一封,“……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岁寒,诚宜添衣。今衔枚而进……” 殷嫱略略扫了一眼,韩信大意要她添衣,他自己是急行军,虽然得到一把柘木强弓,但无暇狩猎,因知她擅挽弓游猎,所以把强弓和书信一同送给她。告知她魏国已下,从魏宫中得到了训练魏武卒的方法,甚是高兴。但是她提的问题却还没有眉目。 这是韩信第二次提到殷姬给他的提问。 殷嫱又翻找了好几封书信,从落款的日期来看,韩信写信的口气越来越亲近,书信也从一开始的寥寥数语,变成了长篇累牍。但几乎每次提到殷姬的提问,都显得有些苦恼,说自己暂时还没有眉目。 直到最后一封,“睽违日久,念君殷殊。……君之所问,已窥门径,及归,当秉烛共诉。” 殷嫱算了算时日,殷姬曾在赵地逗留与韩信定立盟诅,再回巴郡与父母大吵一架,再折返从赵至齐,也没什么通信的机会。 书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殷嫱手里没有殷姬的书信,她全然不知信中所说的殷姬之问究竟是什么。殷嫱沉默着,竟有些恍惚。那是殷姬和韩信的心照不宣,过几日的昏礼,也原该是他们的。 她是被摒除在外的,有什么可矫情的她本就是个外人。殷嫱半阖着眼睛,沉默了许久,重新捏紧了手上的阴符,女萝给她磨墨,她提起笔正要写字,电光火石之间,却想起什么似的,落笔的是一个个晦涩难明的符号——这好像是军中密语,也称阴符。 自侠姬走后,殷嫱便从齐宫中出来,如今住在传舍之中。韩信的聘金是金千斤,殷嫱也只筹备了金两千斤的嫁妆,媵臣妾带的不多,殷嫱和殷姬都不太喜欢用奴籍的人。 商战之后,紧赶慢赶筹备了数日,上巳终到了。临淄的天气不错,阳光和熙,微风徐徐,正是祓禊踏青的时节,齐国男男女女们聚集到水边,相看心上人,里里外外都热闹得很。 殷嫱没空出门,一早上就开始沐浴,沐浴后,接着又被人拉着换衣上妆,一日忙碌,眼见着就到了黄昏,又被拉去拜别祖先,没有宗祠只拿牌位顶上了。 紧接着又被拉着到筵席上训诫,殷轸说了些“毋违君命”的话,听得殷嫱神游天外。范氏则啐他,拽着殷嫱的手:“嫱儿自幼要强,女红、蚕事、庖厨这些普通女儿学的,你都不喜欢。你学商事、通剑术、爱游猎,你要当后子,你不嫁人,都随你。——阿媪也不劝你如普通女子一般,我的嫱儿哪里是普通女儿——王后又怎么了你要不高兴,和离了,也有家……” 殷轸苦着脸:“夫人,女儿还没嫁出去呢,你怎么就——” “嫱儿——”范氏这坚韧妇人望着殷嫱,眼圈竟开始发红,殷嫱反握住她的手,妇人的手不大,但是却温热有力,直暖到人心口里了。 或许这就是母亲吧,在并不宽松的环境给以能给的纵容。 她轻轻唤了声:“阿媪。” 范氏含笑温声道:“诶。” 昏礼并不兴热闹,反而显得肃穆。傧相赞礼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可闻:“新婿到——” 殷嫱的父亲迎了出去。这些日子恶补礼仪,她知道,诸侯的昏礼,诸侯并不会亲迎新妇,只让臣子迎人回去,从那之后,诸侯不亲迎也就成为一种礼数了。 曹参走了,也不知是谁代替韩信来迎。 她正思索着,只听外间有人道:“子婿信拜见外舅。拜见外姑。” 她听得发怔,抬眸借着空隙向外打量,只见殷轸在阼阶而立,来人朝他顿首,殷轸正扶,只见那人一身精致的玄纁冕服,腰悬组绶,配剑不离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窥视,他看了她一眼,冷峻的面目上露出了些笑意,如赤阳破云,冰消雪融。 殷嫱垂首躲开了他的目光。 韩信。怎么……来的是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傧相许负绵延不绝的歌声入耳,歌声里,只见新妇眉目低垂,盛装灿若春华。这样的女子嫁过门啊,一定使夫妻和乐家庭美满。 第16章 十五、东方之日(修) 连殷轸都愣了愣:“大王,这不合礼法吧”韩信反诘:“哪朝的礼法” 当然都是前朝的礼法。 殷轸立刻笑得跟朵花似的。迎韩信进门,韩信拜雁后,便执殷嫱手陪她聆听殷轸同范氏的训诫——“戒之慎之,夙夜毋违命”之类的场面话,又给殷嫱赠礼,折腾了一会儿,天色已经昏暗下来。 出门时,侍者在前执炬引路,韩信牵着殷嫱的手,送她上墨车,殷嫱沉默了许久,在上车前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亲自来了” “明媒正娶的新妇怎能不亲迎”韩信甚至少见地开了回玩笑,“若不亲迎,你不肯上墨车怎么办” “那就不嫁了。”殷嫱的话半真半假,随即抿唇而笑:“说笑呢。” 韩信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这才松了,无可奈何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殷嫱只是笑。 这一场昏礼颇为漫长,大约人定时分,赞者把剖开的两块瓠瓜之间系上红线,这才退出寝室,只留下殷嫱和韩信。 殷嫱对着面前的瓠瓜发怔。和后世的交杯酒不一样,先秦的合卺酒杯是由一个瓠瓜(葫芦)切做两半,两半系上红丝表示一体。瓠瓜味苦,而酒浆甘甜,合卺便是取夫妻同甘共苦之意。 同甘共苦…… 殷嫱想笑,可真扯起嘴角,却一点嘲讽的意味都不带。相互扶持,同甘共苦本就是最美的愿景。 “伯盈。”韩信将那一半推到她手边,殷嫱接过,举杯共饮,酒液醇香,入口清甜而回味微苦,酒精的刺激让她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脉搏的加快。 “信。” 韩信霍然抬首,殷嫱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称呼了。他看起来很欣喜。 殷嫱微笑,用婉转的楚语说道:“我都想起来了。” 瓠瓜跌落在几案上,发出有些沉闷的响声。殷嫱悠悠道:“对着东皇太一立誓盟诅,说好了死生不弃,我怎么会反悔呢” 合卺的酒只有一瓢。韩信却拉着殷嫱就着合卺的瓠喝了许多,殷嫱怎么劝也听,她无奈地想:明日他胃疾犯了有得他难受的。她也被拉着灌酒,到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酒是个好东西。 能让人放下忧虑和戒备,殷嫱和韩信对饮着,忽而笑道:“还是抱阳的招魂有用,她和阿萝这些日子费了不少心思。” 韩信笑了笑,没有回答,却是默认了。 “真劳烦他们……还有汉王,那么远也记得惦记你我的境况。”殷嫱牵着话题走,她想最后试探一次,韩信对刘邦的态度。 “怎么总在提旁人的事。”韩信拔下她头上的笄钗扔在一边,解开了她的发髻,于是丝发像是瀑布一样流泄下来,披散在两肩。手穿过她丰盈的青丝,轻轻扣起她后脑,唇印在她的唇上。 酒气扑面而来,在唇齿之间传递。殷嫱的脸颊烧红,殷嫱身子僵了僵,却没有抗拒,她想她大概是醉了。 韩信摁着她的头颅,指腹摩挲着她隐在发间的疤痕,殷嫱就是因为这道疤痕,让人担惊受怕了许久,仿佛那就是吸食血肉为生的水蛭,令人生畏。 殷嫱颤抖了一下,终究被搂着压倒在榻上。灼热的气息和细细碎碎的吻落在颈间和发间,殷嫱恍惚间听见有人说道:“会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① 天色尚早,东方只见几缕暖色的阳光,月也尚未隐去。在榻上静眠的妻子神色恬静,容貌姣好,像是艳丽的朝阳,皎洁的月光。 殷嫱没有睁眼,她一向睡得浅,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这样抵足而眠的亲昵,她实在不大适应。 韩信在她眼睛上吻了吻,小心翼翼的,轻得像是微风拂过,微痒。 殷嫱的眼睫微微颤动。 “醒了”韩信何等警觉,殷嫱只得睁开眼,四目相对,并不带**。犹带着点困意,和微不可查的羞赧:“嗯。” 她想起昨晚,不禁别过了头。 “我要走了,十日后。”韩信扳正了她的头颅,齐国已下,下一步应当攻楚,他制定的既定战略,也该到尾声了。 新婚燕尔,却要离开,真是叫人……不舍。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面颊上,殷嫱连他说的是什么也没听清,不禁想后躲,一动就发现腰酸腿软,身子全然不听她使唤,差点跌下榻去,昨日她……果然是喝多了。 韩信拉了她一把。 “在修武尚且——如今怎么还……”言语未尽的调侃包含的信息量让殷嫱微惊,怪不得昨晚没觉着怎么疼。 她抬眸剜了他一眼,随即意识到他先前说的,心中一时竟有些复杂:“你刚说要走,这么快” “哪里快” 韩信笑了笑,握着她腕子的手紧了紧,话锋一转,又道:“此行夺下了楚国,天下一统,最紧迫的就是匈奴。匈奴单于冒顿(mo du)一世枭雄,必为汉之大敌。到时候……咱们就去祁连,去北海……” 殷嫱微怔。 “伯盈” “好。”殷嫱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 攻打匈奴他难道不明白,他攻下北地,大半个天下——魏、代、赵、齐,刘邦怎么可能还给他机会立下军功他才是比冒顿更危险的大敌。 祁连雪,北海游,也终不过是……空许约。 他对政治不敏感也就罢了,她还跟着犯傻,都被带傻了。殷嫱蓦得嗤笑出声,她垂下眼帘,没有注意到韩信目中复杂的神色:“你就这么确定能亡了匈奴” 韩信目中忽得绽出一股夺目的光彩:“为何不能”话语之间却包含着极其强烈的自信。 胜败兵家常事,这话别人说出来,少不得要被人嘲笑。可是韩信,历经大小百余战,战必胜,攻必取,至今未尝一败。 他说这话就偏偏让人信服,甚至止不住心驰神往。 韩信捏了捏他面颊,殷嫱清脆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他却覆压过来,凑在她耳边道:“不取焉支山,你焉支(胭脂)哪来” 中原最好的面脂和口脂都是掺了朱砂的,朱砂成分硫化汞,和铅粉一样,都有巨量重金属,殷嫱从来不往脸上涂,用的都是焉支山上的红蓝花制成的焉支。 “买来的。”殷嫱被他逗笑了,脸颊与他错开,“中原没定,就把匈奴当自家后院了,哪有你这样的” 面前的呼吸越发灼烫,炽热的情感几乎要从那一双眼里流泄而出,殷嫱却视若不见一样,冲他莞尔:“我困了。” 韩信语塞,而后无奈地笑了笑:“睡吧。”殷嫱枕在温热的胸口上,脉搏正在她耳边有力地跳动,好像顺着那声音就能听到心里去。 将睡未睡之间,思绪漫无目的地飞扬着,忽想起昨晚的对话,心知果然是许负和女萝。 她们让她记起了殷姬的经历。 她总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许负来齐之前,殷嫱用的是和林胡商人交易换来安息香,许负来齐之后,焚的是以安息香为主料调制的合香——香都是女萝点上的,殷嫱夜里睡得沉,隐隐约约想起来的那些片段,想来大约都是因为嗅了那香的缘故。 殷姬和韩信的过往在记忆之中尤为清晰,那种浓烈的情绪,殷嫱至今都忘不了。经历和记忆塑造了人的手段和性子,殷嫱甚至惶恐,她会不会因为殷姬的记忆而变成一个连她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她借着梦里的东西,拼凑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借口,说她都记起来了,那个香,他们还会再用么 醒来的时候,四周空寂,锦衾微寒,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怅然若失之感。也不知韩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散落在榻上那件揄狄税衣上,雉高昂着头颅,她的翎羽在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的光芒之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辉,好像随时都要展翅高飞。 这些时日,两人都事物繁忙,却常常耳鬓厮磨,外人眼里如胶似漆,也暗暗跟着高兴。只是战事不可废,虽有不舍,离去的时候却也干脆。 韩信走后,就连许负都因为夫君有事匆匆离去了。殷嫱随口嘱咐女萝把香换了,女萝也乖乖照做不误,殷嫱还有些不放心,让她干脆别焚香。 但殷嫱当夜仍然梦见了殷姬的从前。 她置身在一个很大的屋里,屋中摆满了书架,架子上一帙一帙的书叠得整整齐齐。倒像是到了哪个图书馆一样。 她面上含着笑意,手中拿着书签在卷帙上做标注。 第17章 十六、征战之道 这是殷家的藏书之地,其中藏书多是从她曾大母清那一辈积累起来的,诗书在前几年焚书令下烧了,医药、卜筮、农桑、水利却留存了下来。 殷嫱正挑拣着蜀郡李冰太守的著作,那是韩信在书信里指名点姓要用的。殷嫱笑了笑,她忽然想起,要说她和韩信真正熟悉起来还是在汉中的书室—— 萧何在咸阳接收了秦丞相和御史府的律令和书籍,而这些书里,除了全国的户籍、税收,还有全国的山川地图汇总,甚至连民间不准私藏焚毁了的诸子百家之书都有一些。萧何对这些东西极其重视,才到南郑就找人砌了书室专门贮藏这些个宝贝。 但卷帙浩繁,整理工作一直没有结束,他更邀请殷嫱等一起整理。 那日,殷嫱就是在整理商君书的时候,忽听有人忘我的喝彩,书室里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无声地整理分类书籍,那一声喝彩把殷嫱吓了一跳。 她循声而去,却见着被追回来、已经被内定为大将军的韩信正皱着眉头在书简上批注着什么,很专注的模样。 这人,刚刚不是还在喝彩么?殷嫱好笑地摇了摇头,见他专心致志不愿意打扰他,正轻手轻脚地想要离开,韩信却已经发现了她的动静。 他抬头叫住了殷嫱:“殷姝。” “叫我伯盈就是了。”殷嫱笑了笑,闺阁女子的名讳不应该轻易让别人知道,但她不一样,她是商人,是殷家的主君,常和人做生意打交道,需要和人迅速拉近关系,称字显得亲近。 他似乎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有些不妥,摸了摸鼻尖,稍含抱歉道:“打扰到你了?” 殷嫱摇头:“我打扰你看书了。” “无妨。”殷嫱弯了弯唇,她一句客套话,韩信还真应了,这人真是……怎么说他。韩信把竹简一盖放到一边,站起身来,他颇高,站直了的压迫感让殷嫱不由后退了一步。 韩信寡言,为了不使气氛僵住,殷嫱随口问了一句:“足下在看什么书?”殷嫱虽问,但心里揣测他不是看的《孙子兵法》就是《司马法》或是《尉缭子》。兵家是诸子百家之一,被秦帝国斥为异端,殷嫱从小就不看这种“闲书”,对这方面没什么了解,正思索着该怎么答话。 韩信却说:“是商君书。” 商君书。 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一时竟愣了愣。 “秦国的军法很好,汉军的军法混杂了楚国秦国军法,太乱了。”提起汉军管理层的混乱,韩信不加掩饰地蔑视,殷嫱呵呵没接话,心里却也是赞同的。当年始皇帝扫六合,秦军就以虎狼之师、军纪严明闻名于世,秦法,记斩首之功,有功这得爵,这给了底层的秦人一个上升的机会,因而秦军士气是六国之中最好的。 至于楚国,在废了吴起变法的成果之后,还是那套老军法——为将者必须是贵族出身。主将许胜不许败,败者斩首,真是令人感慨,这群贵族为了面子简直是疯了,既不让平民爬上来,自己也不敢领兵。谁敢保证每战必胜?真当楚将个个都是武安君在世呢? 但殷嫱并不好在刘邦面前开这个口。 她一个秦人,在一群楚人之中,身份敏感,不懂军务却诽谤军法,一点点攻讦就足以摧毁她长期的投资。 她饶有兴致地问韩信:“足下的喝彩我听见了,足下的皱眉我也看见了,如今知道为什么喝彩了,却不知道为何要皱眉?” 韩信没有任何不耐烦,他认真地解释着:“军功爵法固然好,却也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不是任何律令都能照搬来用的,更何况,……” 韩信从商君书的军法开始讲起,又跟她批判了一番司马法,然后又讲到了孙子兵法,最后还总结了一下当今之世用兵的人——并对其中大部分人表示了不屑,得到几句称赞的也就只有项籍、章邯和吕泽等寥寥几人。 期间,殷嫱想插话都插不上。韩信的见解精辟独到,说起话来顾盼神飞,往往使殷嫱产生一种被全方面压制的恐惧,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对自己无知的深刻认识——进而产生的一种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虚无。 昊天上帝啊,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我还要接受他的摧残? 她原本以为韩信沉默寡言是孤傲,不过现在看来他是很难找到和他说话的人。殷嫱听着他滔滔不绝的发言,忽然觉得他还是不说话的样子比较可爱。 “殷君、韩都尉,快要宵禁了,两位……” 韩信意犹未尽,恨不得秉烛夜谈的模样,殷嫱脸上挂着矜持而不失遗憾的微笑,心中却非常感谢这个书吏:“那么就改日再谈吧。” 她在也不要在韩信面前提起任何和军事有关的事了。刚才连随口谈了个巴郡的风土人情都被科普了秦军灭巴蜀的历史,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也不能随便提。殷嫱默默记了一笔。 如今想来却也……颇有意思。 殷嫱回过神来。 她整理着手上的东西,还没弄完,便见着华昱找她,说是韩信的信到了。殷嫱没空让她帮忙念,华昱揶揄她,推阻着不敢看。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怎么就不敢让你看呢?” 华昱道:“那我看看吧。说起来,信来的时候,随信附赠了一把柘木强弓,信上说——说是送你游猎。哈……两石的弓。” 华昱掩唇。 “两石?”殷嫱无奈的叹了口气儿,“也不想想我哪有力气拉得动这样的硬弓。” 华昱打趣她:“你不要让信使给寄回去,军中少不得有人还惦记这把弓呢。” “有人?谁人啊?”殷嫱反抓住她话头反笑她,去年华昱的夫君应征入伍,在保卫秦国的战争里战死,她没有孩子,夫君死了不算夫家的人,便回来陪着殷嫱。 殷嫱去南郑的时候,孔藂休沐的时候来拜访殷嫱,恰巧殷嫱不在,由华昱接待,两人相处之间,他对华昱落落大方的姿态颇有好感,恰巧殷嫱见华昱丧夫后,不怎么开怀,也就替孔藂创造了些机会,两人相互心悦,孔藂甚至和家里低了头,请自家父亲在他出征前给下了聘,六礼走了小半年,只待成婚。 她这句有人,恐怕是看见孔藂给她的信之后,才意有所指的感慨。 华昱脸一红,说话却没有半点羞赧:“女子爱上好的脂粉,士卒爱杀人的兵刃,谁能例外。” 殷嫱只是笑,把这茬略过,叫她继续念,嘘寒问暖的话,那是韩信和孔藂商量过写出来的。韩信在学室学过几日秦律和文字,但文采确实不怎么能看。孔藂出身孔门,虽不喜儒家,但修养是够的。就是一次比一次写得肉麻。 华昱看得直撇唇,略过这一节,就只有简短的几句如今的局势,殷嫱大约知道如今已经平定魏国,下一步或是去代赵,原本汉军之中非议他得位不正的人如今也没话说了。军人总以实力说话,韩信展现出来的实力,足够他赢得汉军的尊敬。 殷嫱思索了一会儿,魏地既平,她倒可以去那儿转一转,等着代赵平定,勘察一下商路,自中原大乱以来。匈奴到中原的商人就少了很多,匈奴的马、羊等东西就很少流进。 中原大乱,河套被匈奴占据,中原无良马,更无养马的地方,但中原需要良马,还是得和匈奴尽快恢复通商才行。 殷嫱准备了一下,和华昱一同动身,走的时候还带了自家私军,巴郡并没受战火波及,外边就没这么安全了。 殷家养私军,是从寡妇清那一代开始的。私人豢养兵卒秦法是不许的,但秦自得了巴蜀,对巴蜀两地的人素来要更优容,何况巴寡妇清一个女子撑起偌大的家业,整合巴郡的丹朱产业,不容易。豢养一千兵卒在商路上护卫商队,始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默许了。 很不巧的是,她们到魏代交界的时候,遇见了代兵。 那时候一切都好像变成了血色,车马的喧嚣,两军——或许连一方连军都称不上——的厮杀,冷兵器时代的厮杀惨烈,有人被长戈捅穿了肚皮,肠子流了出来,他却还在砍杀,有人被砍作几段,身子还抱着敌人不肯撒手。 殷嫱一生都没有见过那样惨烈的景象。她恍然明白韩信的话——打仗不是只靠什么奇计的时候,她的私军已经因为混乱的阵型而节节败退。那一刻,她身上的血都是冷的,她蓦地弃了佩剑——秦剑长不过戈矛,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把华昱护在身后,戴上玉韘(扳指),抓起那把柘木强弓挽满—— 殷嫱惊醒了。 第18章 十七、国士与重瞳 怎么还会梦见殷姬的事 明明许负都走了,香也换了,她再也没有陷入那种深度的沉眠,为什么她还会做这样的梦殷嫱格外烦躁,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殷姬的记忆想堵也堵不住。 她只能通过处理事情来缓解那种不安和焦虑。 处理前段时间商战的账本时,殷嫱才发现她遗忘女桑许久了,于是她找来了闲置许久的女桑,想和她谈谈。 女桑来的时候形容憔悴,全然不似从前沉静有神的模样。殷嫱只是罚了她的薪资,说了句容后再议。这样轻轻放过使得她的心中颇为不安,她许久等不到殷嫱的处理结果,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桑,前些日子事多,疏忽了。”殷嫱叹了口气,制止了女桑行礼,“说说吧,你想做什么,我看你不太想留在我身边。” 女桑脸色白了白:“婢子不敢。”背主的奴仆没有好下场,这是这个时代奴婢的共识。 “你不要紧张。”殷嫱无奈,反倒要她安慰人了,女桑处置固然不当,甚至不惜更改了账册,但她并没有害殷嫱的意思,也没有妨害到殷嫱的根本利益,殷嫱无意为难她。 “你看这样好么我替你消去奴籍,出去当个良家子……” 女桑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小君,婢子不想离开殷家。” 这句倒是真心话。“那你要做什么” 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经商。” 殷嫱恍然。 “那么你可以去齐地,去巴蜀的商铺,但我不会特别优待你。” 女桑好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呆呆地看着殷嫱,似乎是不明白她的处置,明明她显得如此通情达理、如此惦念旧情。 殷姬说不定会念她的情,可是殷嫱为了和殷姬分别开来,仅仅是秉承着她不愿留下就给她找一个过得去的退路——而不是一个好的去处。 女桑不一定舍不得殷嫱,但她一定舍不得跟随在殷嫱身边的独特地位和荣宠,控制齐国商市的时候,她是多么风光无限。 “去吧。” 谁不想往上爬呢齐公室倒了,孟妫都来跟她服了软。 生杀予夺之权,如斯美妙。就好像是美味的河豚,明知一旦剔除不干净,就会被那强烈到极点的毒给害死,却依旧前赴后继地为它着迷。 时间久了,她对着女萝和女桑这些身处贱籍的可怜人,就真的是在俯视,怜悯也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这样一想,真叫人恶心呐。 她也不过是别人眼底的蝼蚁,急切地想要为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殷嫱的诚意在四月收到了回音。四月,天气终于和暖了,齐国也愈发平静,殷嫱收到了模棱两可的回音,既觉得安定,又觉得难受。 她发回给刘邦的信件,措辞是如此谦卑,对齐国的事,事无巨细,从齐国人口到地域,韩信的动向都交代了个遍。 那种谨小慎微的态度,就好像是一个月前,女桑面对她的时候。 那种隔着竹简的压迫感几乎要让她窒息了。她面对韩信的时候,韩信会收敛情绪,以至于她根本感受不到他手中也掌握着,那样可怖的权力。 她面对他的时候就不会有那种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有时候殷嫱甚至会在心里埋怨韩信:他为什么不造反 但这一番心思却不能给人知道。 从四月到八月,战争一直没有停止,韩信完成了北方战场的开辟,于是携灌婴等部将南击楚国,与刘邦、彭越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项籍大为不安,破秦之后的大好优势,已经被刘邦和韩信逆转过来,一向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霸王首次有了议和的念头。 因为战争的原因,韩信和殷嫱总是聚少离多。殷嫱不怕自己的谎话被拆穿,她已经得到了殷姬的绝大部分记忆。 这年的夏末,殷嫱得到了一个消息——项籍和刘邦签署了鸿沟协定,因为古代落后的交通,她得到消息的时候,刘邦已经撕毁协定,重启战火。 她倏忽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一首诗:高帝眼中只两雄,淮阴国士与重瞳。项王已死将军在,能否无嫌到考终 无嫌到考终…… 呵。 项羽死了,韩信就该死了。 她从来没觉得时间像现在这样紧迫过。她派去送信的信使除了带去给刘邦的信,还带去了许多财帛厚礼。最丰厚那两份是留给戚夫人和吕后的。 戚夫人好哄,殷姬一直对她施以重礼,她对殷嫱的印象不错。而同张良的交往,殷嫱多是通过他的夫人侠姬,她送了给张良的礼物之中,最重要却也最不起眼的是一枚橘子,她相信侠姬能明白她的意思。 从那枚橘子的回报很快就显现出来,殷嫱收到了侠姬的回信。 刘邦重重地把竹简掷在地上,修得整整齐齐的须髯气得发抖,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曾经被项籍射中的心口疼痛得越来越厉害。 他上次那样大发雷霆,还是因为被项籍困在荥阳,而韩信刚刚破齐却不来救他,反而还要挟他要齐国封地,要当齐王。 这一次,他撕毁了鸿沟协定,打了项籍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就被反应过来的项籍一路穷追猛打,他传令让韩信和彭越去往固陵相会,两人答应得好好的,却一个都没去,汉军被追上来的楚军揍在地上摩擦。 刘邦气得不行。 但刘邦一向有个好处,他能将感情摒除在理智之外,再大的委屈也要暂时放了。人是要在心里记过的,可是现在还得求着哄着,先收拾了项籍再收拾他们。 于是他找到张良:“子房,诸侯们都不来,你说该怎么办?” 张良总能给刘邦恰到好处的意见,刘邦见着他就觉得安心。张良冷静道:“大王,还没有给韩信和彭越分地。大王当年能够聚起人心,是因为承诺能与人共享天下。韩信虽然有齐王之名,却只是大王的口头约定,大王不如现在把陈地以东到东海分给韩信,把睢阳以北给彭越,他们就一定会赶来帮助汉王的。” 刘邦心中一阵不舒服,但他究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雄,这点地现在能给这两个小子,以后也能收回来。他痛快地点头:“就依子房所说的。” 于是现在汉使就来了。 殷嫱真觉得韩信冤枉。大约是九月的一天,韩信在朝食的时候,向她陈说着要和刘邦会师的消息。殷嫱觉得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兴奋的气息。当时她想了想,能让韩信这样兴奋的,一般都是大战——这么快就要和项籍决战了。“需要的粮秣,让我来筹备吧。” 这确实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韩信攻打齐国的兵力都被张良抽走,去支援刘邦了,决战需要的士卒,韩信规划的是三十万,在齐地征集新兵,并进行简单的队列培训,还要平齐地各地的叛乱,殷嫱借着筹措粮食的机会,整合了齐国的粮行,并发行了一种以粮食为信用的货筹。 她匆匆筹集起来的粮秣才刚刚上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马当然不可能在粮秣还没上路的时候就赶过去? 韩信还能把齐国三十万大军给刘邦空投过去? 但是现在使节刚到,韩信的大军才出发,这其中……要告诉刘邦韩信不是故意拿乔,殷嫱自己都不信。 她不能,也不敢给韩信辩白。 因为侠姬给她的信里,她看到了这件事的后半段,要不是张良帮她描补,她自个儿差点都搭进去了。 张良在那之后,又补充了一句:“齐王素来宠爱王后,大王不如给王后去信,再让她劝一劝齐王。” 刘邦沉吟了片刻,问他:“伯盈……子房,你以为伯盈那句,愿为寡人马前卒,是真还是假?” 殷姬和韩信在赵国定情的事,汉军上下都是知道的,两人的情谊,众人也是有目共睹。在定三秦的时候,殷嫱出钱出力,甚至连自家舅父都请来给刘邦助阵,刘邦对这女娃娃也不是不喜欢,但殷嫱之前一幅非韩信不嫁的架势,现在却跑来跟他说,要替他监视韩信,这不得不让人起疑。 殷嫱纵然做了许多努力,这段时间送来的情报也非常及时,但刘邦还是存了点怀疑。就像他从来不怀疑韩信会和项籍一起对付他,但却还是对韩信存有戒心,而一旦这时候爆出一件类似韩信要挟要齐王的事情出来,他对人的信任就会立时土崩瓦解。 他问张良,因为他信任张良,更因为张良从来不站队。 张良知道,他的超然正是刘邦信任他的缘故,他不能明显表达对殷嫱的袒护,不然非但不能解除刘邦的疑虑,还会把他自己陷进去。殷嫱是否忠诚,只能让刘邦自己发现,自己觉得,殷嫱是否忠诚,他决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他问刘邦:“汉王觉得殷伯盈此人如何?” 刘邦想了想道:“商贾,有她曾大母的风范,眼界和度量都不错的。但商贾逐利,要是……” 张良笑了笑,评价倒是不错。他毫不讳言道:“内子思念故国,忧思成疾,多亏了殷伯盈开解,才恢复了身体,大王猜,她对内子说了什么?” 刘邦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来,顺势问道:“伯盈那个小丫头说了什么?” 张良道:“齐宫之中有一棵枯死的橘树,适逢橘树落下的果子发芽,成了新苗,有宫人伐木,内子问殷伯盈,旧的橘树怎么就要砍伐掉?殷伯盈说道,旧的橘树树大根深,但终究是死了,新的橘树是继承了旧的生命,可若是不把旧的连根拔起,那么新的又怎么能茁壮成长呢?逝者已逝,她是个聪明人,会维护新的橘树。内子问她,惋惜旧树么?大王猜她是怎么回答的?” 刘邦听了一耳朵的橘树,正愣了愣,他反应也算快,知道殷嫱的话是在拿树比喻六国、秦、汉之间的关联,瞬间就接口道:“伯盈那丫头惋惜什么枯树?” 殷嫱是秦人。刘邦手下的士卒和绝大多的中层也是秦人,故而刘邦心中一直对此有疑虑,你说这秦人,她能忠于楚人么?就算对故国有所怀念,秦人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张良摇头笑了笑:“伯盈说,你看我是巴人还是秦人?是秦人还是汉人?” 刘邦哈哈大笑:“伯盈不是汉人还能是什么?” 这件事才算从这里揭过,真是惊险。不过殷嫱由此知晓,她暂时得到了刘邦的信任,多亏了张良应对得当。 一个月的光景,殷嫱既然承担了筹措和运粮的事儿,就比韩信早了一些出发,将路线勘探了一遍,早早抵达了汉军,拜访了一些汉臣交际感谢。更被才从楚地放回的吕雉邀请去做客。 “伯盈妹子。”吕雉亲热地挽着她的手。 殷嫱却礼数周到稽首行了大礼:“拜见小君。” 吕雉满意于她的识趣,口中却说:“我是王后,你也是王后,怎么行如此大礼。” 殷嫱莞尔,她当然不会把吕雉的话当真,恭谨道:“小君是主君之妻,妾不敢造次。” 吕雉被她话里的主君取悦了,亲切地握着她的手同她攀谈起来,说了好一会儿,竟说到了汉军之中唯一一位女候。 吕雉笑意吟吟,状似无意地说道:“当年三秦初定,鲁侯在最后一战里为国而死,虽没有子嗣,这样除国也未免太可惜了,大王就让他母亲继承了侯位,这可是咱们大汉第一位女侯。①” 她饶有深意:“不过我相信这绝不是唯一一位。” 殷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鲁侯奚涓死,其母代侯。汉律身有爵位之人死于公务,他的继承顺位——儿、女、父、母、同产兄弟、姊妹、妻①。 韩信父母早死,无同产,无儿女……唯一的继承人是妻殷嫱,刘邦容不下异性诸侯王,但一个彻侯,刘邦还给得起。 ——如果韩信死了。 这就是吕雉要暗示她的。韩信死,死于为国尽忠,唯一的受益人就是殷嫱。也不知道是他的意思,还是刘邦的意思。 三秦之战后……韩信正值盛年,项籍穷途末路,会出什么意外吕雉要她垓下战后动手。 殷嫱知道,她做决断的时刻到了。 杀是不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没查到疵继承鲁侯的具体时间,不过貌似不是现在。所以这里为了剧情写成她继承,时间是虚构的。还有就是奚涓的死亡时间系虚构,史书无载。 注②:继承顺序出自张家山汉简的二年律令 第19章 十八:五星出东方利中 她笑着打了几句太极,没有当即表态,吕雉也不过多逼迫,仍是笑意盈盈地与她攀谈。在楚营做了数年人质的吕雉,不论是心计、城府都不是等闲人能够企及的。 真是难应付。 殷嫱回到临时居所得到时候,正发现女萝正指使人布置传舍,殷嫱止了她的动作,让她把东西都收起来。汉初本就不甚富裕,刘邦登基的时候,连几匹没有杂色的白马都凑不出来,她还敢到吕雉刘邦跟前炫富,生怕没跟石崇一个下场。 许负来拜访她的时候,殷嫱还有点惊讶:“你夫君病重,你怎么还在陈邑?” 许负提起这事就来气,她到底才十七八岁,动作间还有少女情态:“他吖,诓我呢!说什么卜筮得了一卦,世上将有千年之未有的大变局。” “他算错了?”殷嫱怼这些素来不感兴趣,漫不经心问了一句。许负却说:“他还真说对了,我为了验证他算的,又观天象验证——发现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星象竟然变了!”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殷嫱立时联想到到那枚显眼的红旗,几乎都要以为许负这丫头是拿这个和她对暗号。 “东方……红?” 许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汉王入咸阳后的第二年,岁星、太白、荧惑、填星、辰星(金木水火土星)汇聚东方,大利于中国(中原)。虽然大利之兆更加强了,只不过原本五星齐聚是为了拱卫北辰,可是近来,却都拱卫荧惑星去了,你说怪不怪?” “那真是奇怪。”殷嫱看了一眼开口的女萝,却听女萝道,“北辰帝星,对应的是天子,荧惑主战——” “胡说什么?”女萝说得正起劲儿,冷不防殷嫱开口打断她,女萝吓得不敢开口,只拿委屈的眼看她。 北辰帝星,荧惑战星。古人最爱以天象附会,这番话传到刘邦耳朵里,非害死韩信不可。谁是帝星?谁是战星?不问自明。 更何况许负盛名在外,更被誉为当世第一神相,她的话无疑让这玄奇的解读有了更高的可信度。 女萝素来没什么心眼,也就罢了。可是连殷嫱一个穿越者都知道这话传扬出去会造成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不信许负一个职业相士不知道。 她冷冷瞥了许负一眼,许负却似无所觉察一般。她沉默了片刻,想法把这段岔开了:“既然你验证他算得对了,怎么还跑来陈邑?” 许负脸一垮:“他竟比我先算出来!姊姊,昊天上帝在上,我和他比试占卜,这还是他头一回快过我吗,我心中不快活,便来陈邑找你了。一来是同他斗气,二来也是想亲眼见一见这千年之变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殷嫱还没见过把斗气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的人。 “姊姊定要收留我,不然我可就要去给汉王添麻烦了。”许负笑容可掬地晃着殷嫱的手臂。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小狐狸,话里话外不收留她,转脸她就跑去告诉汉王,也不知她是不是认真的。 “……你留下吧。”殷嫱默然片刻,思忖了得失,觉得让她留下也没什么坏处,还能就近监视。 许负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了,伯盈姊姊的失忆症好了,我还能就近帮着你看着病情,以防复发。” 殷嫱想起她拿着招魂做幌子,她明面上拒了,暗地里又串联起韩信和女萝给她下药焚香,不禁心生警惕,她对殷姬或许是一片好意,但对殷嫱来说,却未必如此。 韩信只晚了殷嫱几天到陈邑。殷嫱算了算时日,从九月签订鸿沟协定,十月刘邦排出信使,韩信募兵、筹措粮秣,到如今十一月急急赶到陈县,按照这时代的坑爹交通,这速度来已经很快了,可是刘邦仍有不满。 韩信陈县这日,先是去拜见刘邦,众人开了个紧急会议探讨,前些日子,刘邦倚仗着陈县地利,反攻项籍,和楚军不分伯仲,却不敢轻易追出去——守城刘邦还能守住,与楚军在野外开阔地做战对刘邦来说简直是个噩梦。 韩信一来与刘邦回合,规划了追击的事宜,已经用了大半日,这才抽了点空子出来。 殷嫱如今正在东市,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去那儿的市集逛上一逛,了解一下当地的物产和风土人情。陈县从前是楚国故都陈郢,集市也颇为繁华,其间漆器精美,匠人云集。 殷嫱正拿起一枚颇有趣的鸳鸯漆奁赏玩,便听见,刚才听见有两人对话里,杂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时微怔。 “伯盈姊姊” 那两人交谈用的陈县本地方言,殷嫱只听清了几个词,她当即指着两人问了问身边的许负:“抱阳,他们在说什么” 许负一个相士,周游各地,哪里的方言都知道一些,她用雅言给殷嫱翻译了一次::“昨夜游徼(jiao,警察)关了里门,发现有人在里巷游荡,那竖子见了游徼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最后一路闯进我家里,被我和我儿捉了,扭送给游徼的时候,才知道那个人身上连传符(身份证和通行证)也没有。” “游徼审问他,他说的话也没人能听懂,跟越人讲的鸟语似的,说什么最后还不是被拉去做城旦了。” 女萝补充了一句:“他们说那个人被绑缚之前,说了一段话:@#$&**。” 对,这就是殷嫱听见的,那段耳熟的话。 她的模仿天赋颇为到位,一本正经地还原了说话之人当时的语气,许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人也是,宵禁罚点钱了事,他还没符传……” 殷嫱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因为她完全能听懂这个人的每一句话—— 再加上没有符传,触犯宵禁,被抓的那个人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第20章 十九、身世浮沉 殷嫱顿了顿,不动声色道:“身无传验,恐怕是在战火里丢了,身上又无金帛,无处可去,才会半夜都在外面游荡,平白遭了徒刑。” 许负喟叹:“战火之中,性命如飘萍,身不由己。” 忽有人的手搭在殷嫱肩膀,顺势将她搂在怀里:“伯盈。”殷嫱回首,面上惊愕散去,她抿唇而笑:“来的这么快?” “大王。” “姊夫。” 来的正是韩信。 她刚挽唇,却又想起吕雉让她做的抉择,嘴边的笑纹一下淡了。殷嫱仍在犹豫,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犹豫下去了,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 “丰腴了。”韩信捏了捏她的腰身,低声在她耳边道。 殷嫱嗔了他一眼,没说话。十一月的冬衣比秋衣厚,有什么可奇怪的。 女萝和许负等人当然不会打扰两人叙话,只躲在一边权当自己是个背景板。 殷嫱轻声道:“你倒是瘦了,征战之时总顾不上好好用饭,还嫌胃疾不够重么” 韩信混不在意:“鲜疥之患,早习惯了。” “鲜疥之患信,你总以为什么都是鲜疥之患。”殷嫱笑了一声,笑声渐冷,“我找到蒯先生了——” 蒯彻劝韩信谋反,他说韩信功高震主,将来必为刘邦忌惮。韩信不听,蒯彻害怕刘邦报复,于是逃跑,在齐地佯装疯癫避世。 “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她忽然沉默地在韩信的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其为贤君,其非长者。” 其,刘邦。他是贤明的君主,却绝不是韩信心里慈蔼的老人。 话是殷嫱借蒯彻之口说的。蒯彻曾经是韩信最倚重的谋士之一,殷嫱是韩信最心悦的女子,他们说的话在韩信心里总会留下那么一点位置。 但是韩信仍然笑着试图打圆场:“这个蒯先生,总是说些奇怪的话。” 殷嫱的最后一次试探失败了。她早应该知道,刘邦于韩信有知遇之恩,他在韩信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主君。 重情之人,对谁都重情。 然而刘邦的情谊多么廉价啊。他始终是个清醒的政客,像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情谊是他手里廉价的商品,他随时可以弃如敝履,除了天下,他什么都可以丢弃。项籍要杀他父亲以换去他妥协,他都能笑嘻嘻地说出:“我阿翁也是你阿翁,如果你烹杀了他请务必分我一杯羹。” 彭城大败之时,他为了自己逃命,一双儿女都能丢在车下。 韩信仍蒙蔽在他温情脉脉的面具之下,看不清刘邦的本来面目,那么造反也就无从提起了。 这个人,他怎么就……这么傻呢怎么就那么……重情呢 殷嫱说不出失望还是其它,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是啊,他毕竟疯了。” 他不肯造反,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造反呢。 韩信岔开了这个话题。 殷嫱笑了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和他言笑晏晏,最后才忍不住提醒他:“那么,祝君凯旋而归,平安无事。” 两人相见不过一两日,韩信便跟着刘邦出兵,很快在陈下打了个漂亮的反击战,楚军大败而走,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一路奔逃,被齐军、汉军、彭越军、淮南军堵在垓下。 殷嫱一路筹集粮秣兼转运关中送来的东西,一面查阅着让各地商铺收集的信息,忙忙碌碌,也开始出发。忙碌得和女萝都分开了好几日,等女萝追上她的时候,她也差不多到垓下了。 女萝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大王送了些奴仆过来。” “奴仆”殷嫱望着木牍上的报信,心情正激荡,连问话都显得漫不经心:“如今够用的,何必再添,你除籍放掉一些,再……” 女萝犹豫了片刻,有些急了,她想了想措辞,道:“里面有个被赎的隶臣,就算放了他,也没人懂他说的话,放出去了怎么活 ” “那……”殷嫱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听起来有点耳熟,“他怎么回事” 女萝精神一振,像是刻意提醒她似的,继续说道:“他因为没有户籍,又犯了将阳罪,所以被编入了官府隶妾之籍(相当于官奴的户籍)。是甲丑日被罚城旦,所以大家就叫他甲丑了。” 这位还混得真惨。殷嫱想起来了,这个人她在市里有所耳闻,刚叫人拿钱赎他,就知道此人已经被赎走,殷嫱当时还有些遗憾。 却原来是被韩信赎走了,送过来给她了。那天她和许负的话,韩信听见了。 她随口一句话,他竟然记在心里了。战事这样紧急,他还抽空派人拿金赎罪救了出来。按汉律,除了大不逆之罪——如谋反,其他的罪过皆可用金帛和爵位赎罪抵偿。 只是这未免也太招眼了。生怕不能引人注目么 殷嫱心中无奈,却没发现,那丝无奈里都夹杂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甘甜。 见她反应过来,女萝雀跃,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这个人,怎么安置” “都留下吧。”只留一个人更招眼,殷嫱想了想加了一句,“别亏待了。” 女萝露出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 刘邦、韩信、彭越、英布大军汇集,围垓下。刘邦依然心事重重——他愁啊,愁死了。 项籍一生信奉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原则,决不会跟他打攻坚战。也是在野作战—— 刘邦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项籍那竖子疾如风,动如烈火的骑兵,再一次想起在彭城被项籍支配的恐惧。项籍至少还有十万兵马呢,那次才三万,就打得五十六万联军落花流水! 他也不是一点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除非…… 刘邦神色一厉,咬牙下定了决心,项籍不除,他这辈子都安心。其他人,还有的是机会。 汉军幕府大帐,击鼓召将。 刘邦居中而坐,他扫视着群臣,由末座的人开始,一直到他右边下手的韩信停止。韩信恍惚觉得刘邦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最久。 他清了清嗓子,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模样:“今天诏大家前来,是想说明一件事。当年在彭城,寡人坐拥联军是项籍竖子的十倍还多,居然还让他翻了盘。” 刘邦的闲扯,就像诗经开头的比兴一样,对诸侯和将领们来说毫无意义。虽然暗示了接下去的内容,却也没耐心听下去。 “联军不好带啊!队伍不齐,话语不通,管理混乱,稍不留神就得让那小子占了老子便宜!”刘邦切齿,“寡人决定,联军从今儿起统一指挥。” 韩信神色一动。彭越和英布脸色稍变。刘邦这话明显是说给诸侯们听的,将领们那做得了盟军的主。 至少现在,韩信、彭越、英布和刘邦在名义上都是诸侯王,平起平坐。联军也不是汉军,不供刘邦指挥,刘邦说这话,还是要他们三个点头同意。 显然这是个不错的提议。 英布道:“归谁节制” 答案其实不言自明。 刘邦斩钉截铁道:“齐王。”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复,在场之人,对上西楚霸王项籍,纵然是已经被三面重围,穷途末路的霸王,也不敢轻言有取胜的把握——除了韩信。 韩信沉吟了片刻,胸中豪气激荡,却被他暂且压下,他感激于刘邦的信任,但刘邦毕竟是他的主君,他不得不多问一句:“汉王兵马也归臣节制” 如果他能观察得更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刘邦掩在袖炮里的手正在颤抖着——谁知道韩信诛灭项羽之后,会不会调转枪头,反戈一击。 刘邦哈哈大笑,解下虎符,掷到韩信案头,举手投足潇洒豪迈:“联军人马,皆按寡人大将军的意思调配。” 韩信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刘邦没有称齐王,而是称的大将军——刘邦给予他的起点。他能有今日成就,皆赖刘邦之赏识,如今正是该回报之时。 彭越比英布反应得更快,他也解下虎符,学着刘邦做派,接着用一口晦涩难明的家乡话恭维了几句。 众将领纷纷开口表示了一番敬意后,幕府陷入了一片欢乐的气氛。 刘邦看着这个成长到他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黄口孺子,心中不可自抑地产生了一种恐惧——那种恐惧的名字叫做,太阿倒持。他阴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的三位诸侯王,好像与现场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像是一条正潜伏再阴暗角落的毒蛇,等着在这场盛大的宴飨里,伺机而动——一击致人死命。 杀机和欢声交织的艳影里,垓下的大战,如期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ps。 关于为什么韩信现在在陈县而不是垓下才到。韩信为齐王,引兵诣陈,与汉王共破项羽——汉书史记都有记载。说我重言固陵不会真是呵呵呵呵呵呵呵。 第21章 二十、垓下之战 汉五年十二月,冬至,阳气起,此后白昼一日长过一日,大吉。 不知是还依存古礼的缘故,还是说大军调度不易,这一场决战的时日,是双方互换战帖之后决定的。 天阴,无雨无晴。苍穹之中,灰云掩日。垓下的风,比北地的更温柔,北地的像是剔骨割肉的刀子,凛冽而霸道,这里的风更绵软一点,冷意浸入心肺也是悄无声息的。 殷嫱早起的时候本不觉得有多冷,如今手足却冰凉起来。她在刘邦身后的一辆战车上,女子本不许观战,可刘邦偏偏让她来,比起这是刘邦对她的偏爱,她更愿意相信她现在更像是个人质一般的存在。 “伯盈啊,楚地比巴郡冷,出来也不知添件衣服。”足音几乎整齐划一,布阵之间,刘邦的嘘寒问暖说得无比情真意切,却又……如此虚伪。 齐军三十万在前,毛茸茸的大纛竖在中军新筑的台正中央,韩信就在那儿。刘邦的汉军紧随在齐军后,刘邦的腹心之臣周勃和周武、吕泽等拱卫左右和后边,以备战败之时给刘邦留出一道生路——也或许是为了防止韩信反戈一击。 殷嫱笑道:“妾能够一观汉家天下,一腔热血足御寒风。” 刘邦哈哈大笑。 “咚咚咚——” 宛如闷雷一般的声音以幕府为圆心扩散开来,那是震耳欲聋的战鼓声。不论是汉联军还是楚军都打起了精神,鼓声起,作战开始了。 刘邦精神一震,转头望去。纵然是早知道结果的殷嫱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紧握着车轼,凭轼远眺。 楚军前锋率先开始了冲击。骑兵们纵马冲击而去,气势如虹,像是一道势不可挡的洪流,还没到近前,楚军骑士们取出弩机,铺天盖地的箭雨像是蝗虫一样疯狂而密集地落在齐军前阵。 刘邦倒是淡然地呸了他一声:“奴婢养的孺子。还想中军夺纛,溃散我军军心。” 项籍如今要是还想翻盘,就只能夺了韩信的中军大纛——上古和中古战场之中,通讯并不发达,主要靠旗和战鼓指挥一场大战,中军大纛象征着主将,中军大纛一旦丢失,那么几乎意味着主将死亡,指挥系统瘫痪,那么军心自溃。 殷嫱没见过这般的阵仗,无意识地指掌紧缩,略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大纛一眼。项籍如今还余十万随他南征北战的楚军,韩信指挥的兵卒却多是齐地新募之兵卒。人数虽几乎是楚军的三倍,可这质量却不可以不可以同日而语,战争不是斗殴,人多就能赢。 这些新兵,能在韩信的指挥下扛过项籍的冲击么? 齐军盾兵飞速竖起一块块高大的橹(盾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长龙。伤亡极其微小,只偶有几个倒霉蛋遭了殃。 楚骑速度飞快,几个冲锋就到了齐军阵前,而积蓄了百十丈的冲锋,也使得骑兵积蓄了足够强大的冲击力,他们现在就如同拉满了弦的——轻轻一碰,就能迸发出可怖至极的力量。 掩映在楚军之中的一骑将身披髹漆兕甲,高大异于众人,刘邦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嘶声喊道:“杀项籍,击杀项籍,寡人封他做万户侯,赏赐万金!” 身为中军主将,原本应该待在幕府、瞭望台这些战场之中最安全的地方,但项籍是个与众不同的将领,神勇,好身先士卒,在最前方拼杀指挥。 传信兵听刘邦命令,立刻传递,瞭望台上旗兵开始打着殷嫱看不懂的旗语,前军一阵骚乱。但随即,前方的高台之中也打出了一阵旗语,安抚下了,前军队列一时整齐。刘邦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殷嫱莫名。 刘邦强笑道:“齐王的意思是,现在正要诱敌深入,不应该这时候悬赏项籍小儿的命扰乱军心。” 殷嫱看出他不悦,没有多问。刘邦脸上的神情变换极快,他眼中掩藏着的又是厌恶,又是畏惧,一晃而过,殷嫱几乎都要疑心自己看错了。 中军。 身处高台的韩信将战场,一览无余。因为刘邦那一道命令,第一道防线已经彻底崩溃,楚骑完美地诠释了,何为侵略如火。 齐军兵卒稍微露出了一点破绽,楚骑的疯狂冲击,便让干戈筑起的防线彻底分离崩析。这和他的预期稍微有点偏差,但是没有关系。 韩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像是一台冷酷而精密的仪器,抛却了人类的一切情感,不在乎一角的败局,只在计算着最终的胜利。 每次前军溃败的时候,韩信的亲卫压抑不住自己的惶恐,但只要看见他面上冷峻的神情,就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莫大的力量一样。韩信一生,还从未有过败绩,以至于好像赢是理所应当一样。 韩信果断地挥下令旗。随即他快步走下了高台,登上战车,将大纛前移。 齐军之后的几道防线骤然分开做几团,中间留出一条巷道,而前军防线却守得严密。掩映在盾橹之后,一排排长长的戈矛伴着鼓声刺出,挑下骑兵,后面的人面无惧色地冲上来,好像潮水一样,用不枯竭,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 被砍做几截的,被踩成肉泥的,被劈成两半的……血腥气飘扬在战场上,胃酸翻涌,殷嫱几欲作呕。 鼓点愈急,一声声都像是敲击在了殷嫱的心坎上,她被这宏大的战役摄去了心神,以至于一时忘了这场战争的胜负,一面死死盯着一步步逼近大纛的楚军。 齐军节节败退,殷嫱的指甲断在车轼里,她都毫无察觉。 刘邦强作镇定,他捋着自个儿一把美须髯,解释道:“不要惊慌,伯盈。这是大将军诈败诱降,你看兵卒撤退,还是有章法的,大将军前进,是在以他自己做诱饵,吸引楚军兵力。” 这话别说没安慰的了殷嫱,刘邦自己心里都没有底。项籍率领的楚军冲锋给他心里留下的冲击毕生难忘的。 韩信用兵,以正合,以奇胜,常以诈败诱敌 ,可谓大胆——等闲将领根本不敢佯败,佯败溃军后撤杂乱,冲击踩踏后军,弄不好就真败了。非对军队有极其强大掌控力的将领不敢用这一招。 殷嫱努力牵起嘴角附和他,虽然担忧,心中却又有不知从哪儿来的自信支撑着她:“是啊。” 十道防线,项籍已经冲破了四道了,这一时的功夫。除了第一道伤亡惨重之外,其他的都还有再战之力。 韩信目送着同流水一样,从中间留出的巷道向后逃去的溃军,心中默默计量着,兵法云,十则围之,想要打败楚军容易,想要歼灭楚军,还得再等一等。 刘邦和殷嫱简直心急如焚,韩信的大纛和楚军之间,只剩下一道防线了,他刚才还在后撤,现在竟就停驻在那儿了! 项籍嘴角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只需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拿到韩信的大纛,他传令重整旗鼓, 最后一次发起了冲锋。 已入縠中。 韩信蓦得掷下战旗,战机到了! 他习惯性地眯眸打量着对面的敌人,斩钉截铁道:“攻!” 孔藂和陈贺分别率领左军和右军抄了项籍后路,中军替换,养精蓄锐的兵卒上前,三面夹攻,像是被压缩到极致之后的弹簧,骤然迸发出了无尽的力量。 三面合围,人潮将楚军淹没,一支身负红旗的轻骑兵从中间飞速穿过,掐断了楚军首尾,项籍孤军深入,指挥到不了后军,这一切相对于正常战争来说,不过在短短一瞬之间,项籍反应过来时候,便知道,败局已定。 记忆的洪流倏忽排山倒海一般的朝殷嫱涌来了,像是迅猛进攻的齐军一样,伺机而动绵延不绝。 她目眩良久,刘邦乐开了花,拊掌高赞:“彩!”见她不适,抽空还关照了她一下。 她握了握腰间的秦剑,又松开,瞥了刘邦一眼,目光冰冷,随即垂眸道:“妾甚好。” 这场惨烈的歼灭战从早上打到了黄昏。象征着退兵的钲鸣声嘶力竭,却远远止不住被切断了首尾的楚军败局,像是为英勇的楚军献上了最后一首挽歌。 楚军主力半数被歼灭,最后大家都精疲力竭,项籍身先士卒,率领楚军突围,韩信为了不让楚军死战,损失更多的兵力,放了一条口子,让楚军仓皇退入了垓下。 韩将军当时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掌心的薄汗已消,这时才感受到了垓下冷风吹拂的刺骨的冷意。 胜了。 他回首望去,她就在身后,现在安全了。 殷嫱若有所感。她朝着中军之中风中猎猎飞扬的大纛轻轻一笑,那是一种她尚不自知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ps。战争戏烂得一批,想到还要写井陉的战役,简直绝望。不懂古代战争,臆想的可能会有错漏,麻烦大家指正。 第22章 廿一、驰入军壁 楚歌凄切,楚声各异,下邳的、徐县的、睢陵的……甚至还有淮阴的楚声。整个垓下好像沉浸一片凄风冷雨之中,分外能勾起人的思乡之情。 楚军军心散了。 项籍带着人仓皇逃窜,史书里只得寥寥几笔那个名虞的美人,在这样的大战里根本就无足轻重,殷嫱甚至没有听见过她的消息。 联军只一味追逐着项籍,韩信没有追得很紧,项籍怎么说也算是他的旧主。殷嫱不知怎么,赶路的时候总觉得不舒服,医工也不愿延请,只是放缓了速度,换了几辆更舒适的车,没跟着大军走。 传来项籍的死讯后,更是还军齐国。 殷嫱到定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韩信来接她,她托词他定的军法不许女子不入军营,更何况进军营准没好事。韩信笑她,殷嫱跟着他笑,轻飘飘地提了一句:“上一次我进军营还是在赵国的时候” 明知故问。 “当年你在代地遇见了溃败的代军,被曹相国(曹参)救下……”跟在军中见证了平定赵国,然后一直到了修武——韩信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 殷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修武夺军,这是韩信对刘邦最大的心结。不急,一步一步来,从前的殷嫱和蒯彻都是急性子,她有足够的时间。 伯盈对汉王的戒备之心太重了。韩信总是夹在两人之间,不好多说什么。修武之事,汉王固然有…… 修武? “伯盈”都记起来了? 韩信错愕地看向她,好像定住了一样,素日杀伐果断的人,这样简短的问句竟然迟迟都说不尽。 “怎么了”殷嫱说话从容淡定,与前些日子谨言慎行的模样大为不同,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一个殷伯盈。 许负换了的药起作用了。 殷嫱随即恍然,他也觉察出来了。 她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动作自然而流畅,仿佛十分熟稔。殷嫱望着韩信,眼睛微弯,稍显凌厉的凤目柔和下来,笑看着他,两人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流转——殷嫱什么都想起来了。 韩信反握她的手,力道不轻也不重,刚好能够紧紧扣住:“没什么。” 仿佛一句确认的话语都显得多余。她的举手投足,笑的姿态、眼神,都是属于殷嫱的神采。 韩信知道没什么可以问的了。 殷嫱知道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了。 身有灵犀,心有灵犀。 军中不禁饮酒。许多将士出征之前都喜欢吃上一卮,在战场上酒意上涌,热血上来,悍不畏死。 大胜之后的宴飨上,酒也是必不可少的。但韩信对军中饮酒控制极其严格,跟着他,胜是家常便饭,但破魏、赵时,他都会收拢敌方溃兵编入军中,以扩充军力。这样一来,既要防备敌军突袭,又要防备降卒哗变,能喝得酩酊大醉庆祝的时候便显得少之又少了。 但是今天韩信显得非常高兴,说是庆祝项籍彻底覆灭,只留了几支轮换的兵卒,其余三军都可尽情饮酒。 对于众将的敬酒,他也来者不拒,殷嫱低声劝她少饮,韩信也只是笑。殷嫱见劝他不过,便也不劝了,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耳杯,一饮而尽。 还是金浆,真烈。 殷嫱却已经轻微咳嗽起来,温热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片刻功夫,气儿顺了,才离开。 “莫逞强。”韩信低声说,语气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 “我酒量比你好。”殷嫱从小游猎饮酒,身体底子比他好多了。 “伯盈真是女中豪杰!不过替大王挡酒,还把自己呛了的,你大概也是第一个吧?”孔藂陈贺两个当先鼓了掌大笑,话里调侃生怕殷嫱听不出来似的。 “不过是金浆饮急了。”殷嫱丝毫不为两人打趣所动,反问道,“知道你们大王有胃疾,还这么灌他。” 韩信道:“三军同乐,他们祝酒罢了。”灌婴、王周、陈涓等人一齐起哄附和,说是殷嫱这就不痛快了。 殷嫱微笑:“敬酒我自然不反对。” 言下之意饮酒由她代劳,众人哄堂而笑,但韩信积威甚重,众人不大敢放肆,也多是跟殷嫱打趣。欢宴散去,已经是夜半时分。韩信没事,殷嫱反倒头脑昏沉,神智是清明的,身子却总迟钝上那么半拍。 她倚在韩信肩头,走路很稳,只是走得慢,时不时揉着太阳穴,嗓音柔软:“头疼。” 韩信揉了揉她的头:“你和他们拼酒,怎么拼得过” “谁叫你放纵他们灌你。”殷嫱扶了扶鬓间的玉笄,在他怀里斜睨了他一眼,她发髻都要散了。 韩信扶了她肩膀,看她脸色酡红,眸光潋滟,嘴唇比涂了口脂还红艳,以为她醉了,顺着她回:“我错了。” 殷嫱仰头看他,挺直的鼻梁,沉郁的眼睛,脸上冷峻的线条宛如刀刻的,修剪得齐整的髭须也显得——令人怦然心动。她轻轻地笑:“原谅你——你以后也要谅解我。”她伸手拂过韩信的下巴,又垂落下来,阖起了眼睛,呼吸均匀。 “睡了”殷嫱昏沉之间,感觉到韩信打横抱起她,她搂紧了他脖颈,往他怀里拱,她感到他身子僵硬了片刻,自顾自挑了个舒适的姿势蜷起来,闭着眼睛心安理得道:“没睡。” “你睡了同我说一声。” “好。” …… “伯盈”不知过了多久,殷嫱没了生息。这丫头,真睡了。 “当——”敲更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刺耳。 殷嫱惨白着一张脸,从榻上惊起,梦断,魂回。天还没亮,整个军营里都静悄悄的。 安静得让人心堵。 韩信的睡眠自来很浅,除非大战之后,他因体力不支昏头而睡,平时都睡得太浅了。殷嫱一醒,他感到了动静,也立刻醒了。 “魇着了是梦。”韩信搂着她,他顺了顺她披散的青丝,像是在理顺她的心绪一样,“没事了。” 她梦见…… 不,那不是梦。殷嫱翕动着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死死握着韩信的收,一言不发。 她睡不着了,枕在韩信膝头,他也陪着她。好不容易平顺了心绪,正有朦胧的睡意之时。 “咚咚咚——” 有人敲动了聚将的鼓,可是明明身为主将的韩信还在这里。 两人都彻底没了睡意,穿好了衣裳匆匆往幕府赶去。 殷嫱看到刘邦的时候,并不惊讶。而韩信却流露出了那种奇怪的神情,不同于在修武的那种尴尬、惶然、无所适从,他的神情里多了点什么。 那或许是不解、或许是惊讶…… “拜见大王。”刘邦怎么会在这儿 韩信的目光落在刘邦手里把玩着的小玩意儿上,一顿。那是指挥齐国三十万大军的虎符——那原本在韩信手上。 这简直像是修武夺军的重演。韩信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汉王就这样不放心他,项籍刚刚才被葬在谷城,他就马不停蹄地追上来,夺了他的兵权。 刘邦从容地坐在主位。嘴里说着些连自己都不信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中原嘛,已经定了。北边匈奴还是汉家的心腹大患。齐王领兵素来” 他怎么进来的来着。 殷嫱想了想,似乎是:(汉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军壁。 驰入军壁,这对任何一位名将来说,是多大的耻辱周勃的儿子周亚夫没有命令,汉文帝刘恒尚且不能进入细柳营中。 韩信治军甚严,刘邦能闯了军中壁垒进来是因为他指挥的军队对自己的主君从来不设防。 刘邦,却在肆意践踏着他的忠诚。这不是第一次,甚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既要当奴,又要当主,他们会在更低层次的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威严。但在哪怕再高傲的人,也要在主君面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把这种奴性叫做忠诚,把这种奴才叫忠臣。 殷嫱在韩信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他低下了头,最终也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诺。” 殷嫱听出了,他有些失望,对刘邦一而再地夺军,不信任。 昨日盛大的宴飨好像只是分别前的一场狂欢,自此之后,就要各奔东西,天各一方。 望着刘邦骄傲地带着士卒们一骑绝尘的背影,殷嫱无声笑了笑,韩信是被时代洗脑了,她清醒得很。刘邦怎么可能因为韩信今日的恭顺臣服就放过他?什么忠臣良将啊?骗人的玩意儿,说了多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笑话。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1) 跪着都活不下去,那还跪个什么? 她握紧了韩信凉彻心扉的手,又加了一只去捂暖:“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没奖竞猜:为什么殷嫱想起来在古代的事,但是做为历史渣连韩信被封齐王都不清楚,竟然能知道史记里的原句? 注一:引自《贺新郎·读史》 话说殷嫱这段骂我信躺枪n次,既是忠臣又是除了刘邦之外的最大地╮(╯▽╰)╭全中。 ps。神转折要开始了,做好心理准备。 第23章 廿二、妻族从弟 汉五年正月(1),洛阳的雪落得很大。南地的雪一粒一粒的,落在手心上就化了。齐国的雪粒子都黏连在一块,像是一片片的鹅毛。 正月里的大事太多了,以齐王韩信为首的诸侯共上书,尊汉王为皇帝,汉王再三推辞,最终祭祀社稷,拜宗庙,择吉日登基。 这样大的雪,冻死的人不少,但在到处都洋溢着喜气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情显得微不足道。 殷嫱救济了一些饥寒的灾民,事情做了也是低调得不能更低调。韩信从齐王被改为楚王了,名义上说是他是楚人,了解楚俗,更好管理,实际是暗贬。 齐地成军人口十分可观,商贸发达,这样一块膏腴之地刘邦怎么能留给韩信呢?至于先前的承诺,他自然是选择性地忘记了。 这样敏感的时节,殷嫱要做的事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天下初定,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诸侯王也纷纷赶赴就国。因楚国是新收复的,不比其他地方,韩信先一步过去处理事情,殷嫱晚了几步才出发,到了洛阳大昌里上元乡,在车上实在难受,车队只得停下。 新帝登基,天下户籍又要重新普查,正是乡啬夫登记户籍的时候,上元乡毗邻洛阳,乡人多富裕,駢车云集。 殷嫱下车的时候,正见乡人有序排队登记,正登记的那一家人,两男一女,只见其中年轻男子高大壮硕,却白净斯文。 而年轻的女子又白又瘦——却不是面黄肌瘦,而是一种骨肉匀称、恰到好处地瘦,一身麻衣短褐,却掩饰不住她丽质。只是她神态迷茫,面带愁苦之色,竟仿佛痴儿一般。 这两人的气度长相,都跟普遍黄瘦的乡人的乡人全然不同,像是鹤立鸡群一般,与人格格不入。 殷嫱遥遥指着那男子,道:“季昭你看,那人像不像从弟。”所谓从弟,是幼时被对头设计掳走的,清夫人一个寡妇,垄断巴郡的丹矿,有个丹矿主不服气,绑走了家中的小辈,她那位从弟便是那时不见的。 那时殷嫱和华昱都还小,华昱记得个什么殷嫱一提,只觉得记忆更混乱了几分,又是像又是不像,模棱两可地回了一句:“大约是吧” 殷嫱笑了笑,没说话。 乡啬夫看了那对年轻男女一眼,户籍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男大男殷仲达,不更,年十八,色黑,女大女殷季媭,年十六,黑胖。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两个人,跟记载上的不大一样。 乡啬夫疑惑地来回比较着。殷家的户主殷毅赶忙解释道:“我家逃难到洛阳,途中季女被楚军骇得病了,现在都说不出话,大儿参军受伤,被打发回来,身体也干不了重活,只能都在家里养活。” 殷仲达神态从容地跟乡啬夫揖手为礼,口称乡啬夫君。 这一番解释让乡啬夫添了几分怜悯,这年轻人又让他心生好感,加上这家人也是今日逃难来的,素来与四邻为善,众人都帮着证明,于是他也没为难这户主,只是提醒道:“你家大儿也不小了,明年分户记得早点来登记。” 殷毅赶紧奉上今年的税款,乡啬夫正要登记,便听突然有人站出来,高声道:“乡啬夫,他在说谎。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女,他们身上符籍关传(身份证和通关凭证)都没有。” 这石破天惊地检举让四周一片哗然。 那年轻女子殷季媭脸上一片茫然,殷毅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殷仲达的脸色更是完全沉了下来。 “李叔大,胡乱举发,你可是要和诬告的罪名同罪。” “谁说我胡乱举发了”那麻衣少年呸了一声,“我在逃难的路上遇见过他们,他仲子和季女早就死在路上了,这两个是他捡的——奇装异服,满口外乡话,他们是胡人!那个女子会说胡人的话,不会说中原话!我就是见了县尉也这么说!他才该受耐刑呢!” 乡人见识不多,说话颠三倒四的,殷嫱却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这还是她头一次见有人能被收留,毕竟她找到的大多数人连说话沟通都做不到。 殷嫱正要让女萝去跟乡啬夫传话,却见殷仲达面色很快镇定下来,他低声安抚了一下自家阿翁,对众人朗声说话。 殷嫱拦住了女萝,倒想看看他说些什么。华昱看她:“你真要认了这个从弟”华昱这才理解了殷嫱刚才说话的意思,她皱眉看着这个青年,有些不解。 殷嫱思索了片刻,淡淡道:“再看看吧。” “李叔大,你一个半大小子,若不是借了我阿翁钱款,也不可能逃难到洛阳,是不是” 他口音是标准的雅言,乡啬夫等人能听懂,其他人也就听个大概。 再看那少年,结结巴巴道:“就、就算他对我有恩义——” 这少年有点心虚,竟然被他带着走了,他根本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这与他要指证的根本没关系。 “那也是私人之恩,他窝藏罪犯,我指出,是尽汉人的本分。”汉律:知情不报,连坐同罪。 只是他万万不该承认,借钱的事情,殷嫱大概猜到这人的思路了,秦崇法度,汉尚恩义。 青年冷笑:“你借着我妹子生病失声,借口构陷,可以拿到官府举发的奖金,欠我家的钱款有了着落了,是不是?” 少年脸色涨红,近乎是气急败坏:“我、我没有——你家触犯刑律……” 周围的人嘘声一片,大多都是在声讨少年道德败坏,恩将仇报,诬陷恩人,少年是存着想拿奖金的心思的,但却不是诬陷,此时简直百口莫辩,张口想要分辨,却委屈地红了眼眶。 殷嫱没兴趣再看下去,对女萝耳语了几句,和华昱离开了。 殷嫱离去的路上,有多了一家三口。那户殷家人,殷仲达隐约知道有贵人相护,客气地唤女萝姊姊。 女萝也颇客气:“君子是我家夫人的从弟,婢子哪里担得起一声姊姊呢?” “从弟?”殷仲达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莫名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是啊。君子从小被歹人掳掠去,夫人担心君子得很,现在能找到君子已是万幸。”女萝俏皮地跟他眨了眨眼。 殷仲达当然知道他的谎话已经被拆穿了,这家人出门都用的马车——汉国如今缺马,连萧丞相出门都是驾牛车,足以见这家人的富庶。这马车的纹饰规格,起码也得是彻侯才能用得的。 这样的人家眼里,他和殷季媭这样的黑户跟蝼蚁也没什么区别,弄死他们都不需要理由,甚至连罚金都不用缴纳。 拿他当这个从弟,究竟有什么目的? “女萝姑……”殷仲达强行把姑娘的娘字咽了回去,摇了摇头,自觉多想也无益,他那点小聪明也没法反抗人家的粗大腿,“那天的那个少年怎样了?” 女萝笑眯眯道:“君子指证他撒谎,当然是做诬告处理了。耐(剃除胡须),城旦。” 殷仲达皱了皱眉,女萝问他,作势要走:“君子觉得处罚轻了?那婢子禀告夫人去……” “不不不,”殷仲达赶紧摇头,苦笑道,“自保的手段,小弟为了保全自家用道德裹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萝姊姊就劝一劝……我从姊,让她饶了那位吧。” 女萝噗嗤一笑:“君子还真把我家夫人当是非不分的人了?他无事,我家主君给了他一些钱和关传,让他走了。” 殷仲达不知女萝是出于主君的授意,还是自作主张,也只得陪笑,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女萝道:“我从姊究竟是什么人呐?日后见了不认识反而尴尬,阿萝姊姊能不能给我提个醒。” 女萝倒是不瞒他,傲然道:“我家夫人是始皇帝亲贞妇后裔……” 殷仲达脱口而出:“巴寡妇清?” “君子以后不要再提这个称呼了。”女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殷仲达这才想起避讳这件事,讪讪点头。 女萝继续道:“夫人氏殷,小字伯盈,是君子的从姊,君子还有一位表姊,氏华,小字季昭。等到了下邳,夫人把君子的名讳添入族谱,拜祭宗庙,君子就知道了。” 殷伯盈?华季昭?巴寡妇清的后人?巴寡妇清哪里来的什么后人?殷仲达觉得学了那么多年的先秦史好像都喂了狗一样。 还有下邳?楚都下邳? 殷仲达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演愈烈,如今的楚王不就是韩信么?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了一句:“敢问我从姊是楚王什么人呐?” 女萝笑眯眯的话,像是一记晴天霹雳:“王后。” 完了完了。殷仲达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脑门上光荣地贴上了四个血红色的大字,“韩信妻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汉承秦制,十月是岁首,汉五年十二月之后接汉五年一月,不是笔误。 第24章 廿三、伤寒交困 女萝很困惑,殷嫱最近多了不少“亲戚”,有的连她也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对外统一了口径是说从南越回来的。据说当年她家中有几位长辈随秦军出征南越,最后就索性在南越落地生根,绵延后嗣了。 原本这些人在齐国呢,殷嫱从洛阳出来,就让她去临淄将他们接去下邳。 说得一口古怪的方言,男子发短(板寸头),像是才受了髡刑(剪头发),有的身上还有纹身,倒和传说里断发文身的越人一般无二。 若说这样也就罢了,这些人还忒挑剔,一个个也不似富贵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不知哪里来的莫名自信,气度也和黔首不一样。隔不了几日就要沐浴,饮食要求也高。 一路上折腾得她见着他们都生了几分惧意。 好不容易和殷嫱在下邳外会合,她终于克制不住好奇,去问殷嫱:“那些……君子姝女们吃稻饭的,稻要磨五次以上——不然这些人非觉着硌牙,吃汤饼(面)的,要把麦磨上起码十遍,才能入口,不然就说这麦太粗。南越的生活已经奢靡至此了吗,小君?” 殷嫱笑了笑,哪里是南越的生活水平?女萝觉得他们挑剔,他们还觉得条件艰苦简陋呢。她含混几句应了过去:“知道他们挑剔,这么些来都这么过来的,一下让他们吃粗食他们也实在吃不惯,你多担待点,有什么要求,能满足就满足吧。” 女萝是听不懂这些人的话的,原本沟通起来全靠一笔隶书,倒不知道这些人能读书识字,不学小篆,反而要去学个巴蜀狱吏发明的什么直挺挺的隶书。 如今和殷嫱会合了,她那位“从弟”也来了,她和这些人之间交流容易了一些,双方总算能明白各自一些简单的话了。 “他们如今还好吧?” 殷嫱随口问了一句,女萝点了点头:“都好,只是有两位君子,得了伤寒,前几日身子好些,非去市集上吃鸡寒,病症又加重了些……” “让他们注意点身……伤寒!”殷嫱蓦地跽坐,直起身子,她脸色很难看,“车队转向!城外寻下游水源地扎营!” “小君?”楚国的猛兽比中原更多,官道上尚且不安全,更何况野外,虎、豹、狼多得是。女萝大惑不解,明明今日就可以入城了为什么殷嫱却不进去。 “不要入城邑,和生病的人接触过的人都隔离起来,找人去请医工。” 女萝惶恐:“怎么了,小君?” 殷嫱长叹了口气,却没有回答,像是在安慰女萝,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希望事情不会坏到那个地步吧。” 殷嫱的车队在城外停驻, 遇袭了! 楚国从前名义上是归属义帝,实际确实归属项籍统辖,因而楚国有他的旧部。有的甚至逃遁入大泽,与流寇为伍。 殷嫱遇见的就是这样一支流寇。 韩信从闻知了消息之后,亲自带兵出来围剿,然而他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流寇已经裹挟着一个“殷嫱家的亲戚”退走了。 殷嫱惊怒。 惊怒,除了这两个这两个字简直没有其他字眼再能够表示她的心情了。 自从有人被掳走之后,“殷嫱的亲戚们”炸了锅了。所谓亲戚,不过都是托词,其实大家都是身穿的穿越者,他们都特征太明显,殷嫱只说了几个条件,就轻易地在各地搜罗出了这些人,只偶有几个找错了,穿越者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想要找到他们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似殷仲达这种,反而难找一些,他是秦汉史专业的研究生,研究历史的同时,还研究古文字和《切韵》,还原古音,会个半吊子的雅言,能与人交流沟通。来的路上正遇见亡了一双儿女的好心人,愿意包庇他和与他同行的女朋友。 但他这样的好运气,也再没几个人能遇见了。大多数的人,就以被抓去的那个程序员为例,他叫李华,是个倒霉的普通小白领,才来的时候,田广溃败,残酷的战争吓得这个普通小年轻够呛。 他和人语言不通,又没有身份凭证,韩信平定齐地之后,统计户籍,他因为这,被抓起来判了黥——在脸上刺字,和城旦——被拉去筑城做苦役,还直接没入了贱籍。 由于他听不懂监工的话,挨鞭子简直是家常便饭,每天累死累活,要不是现代人身体素质实在太好,早被高强度的体力活给折磨死了。 至于吃饭,有粗糙的麦饭已经是恩赐了,大多时候,连碗藿羹都混不上,比饿更加难受的是,盐是一种很珍贵的物资,在殷嫱的人解救他之前,他已经许久没有尝到盐味了。 穿越到古代之后,语言不通,小篆他也看不懂,没什么王八之气的李华都要对这种生活彻底绝望、麻木的时候,殷嫱的人把他救了出来。 吃好喝好住好,有奴婢伺候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有尊严的现代人,自尊自重什么的都回来了,这才是穿越者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直到殷嫱下令把患病的人和与患病的人接触过的人隔离起来,他出离愤怒了。他又没有得病,况且伤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算这个疑似穿越者的所谓夫人救了他,也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于是李华串联了几个对隔离心生不满的穿越者,一起去小树林钻研怎么摆脱这样****的控制的时候,倒霉催地被流寇抓走了。 穿越者们因为同病相怜,并且也只有彼此能听懂对方的话都缘故,大家彼此都走得很近,所以基本上都被隔离了。 原本对殷嫱此举颇有微词的人,如今都沉默了。 李华的遭遇再一次让脱离了苦海的穿越者们意识到了命运的残酷,乱世之中,命如草芥。 众人决定跟殷嫱谈判一次,于是委派殷仲达为代表,跟女萝传达了这个意愿。 殷嫱很忙,忙着指挥人弄石灰水在营地附近消毒,忙着防止疫病的传播。 伤寒感冒,谁知道是普通感冒还是流感?万一是流感,穿越者们身上那可是比现在多进化了几千年的超级病菌。如今的人要是感染了,弄不好就是一场大的疫病。 她也正有和众人一谈的意愿,但是前些日子还没好,现在病情基本控制下来了,她也灌了一剂预防的药,就进入了隔离区。 众人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收留他们的神秘穿越者的真容。 身材高挑丰腴,面貌秀美,气度高华,神态凛然。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古代贵族,也没人不信。她的行为举止都自有一种法度含章。 众人多是小市民,一时被她震慑住,鸦雀无声,没一人敢先开口。 殷嫱面无波澜,她甚至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做个自我介绍,说出口的,让大家都熟悉至极的话就证明了她的身份:“你们要走,我不反对,等病好了,我派人送你们走,符籍关传我都给你们置办好了,只要你们有一个人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决心。你们要留,就跟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摆脱了殷嫱的庇护,在这个年代,除非他们愿意安稳地去当奴隶,男的日夜不停筑城、修路,女的舂米织布,忍受苛责和对人命的轻贱,否则他们根本活不下去。 可是拿殷嫱当靠山那绝对是不妥的,被刘邦惦记上的功臣家眷那是迟早要完。众人望着殷嫱,心中各怀算计,却都不敢做了那个出头鸟。 有个长得精悍的人率先站出来干脆道:“我留下。”有了先驱的鼓舞,才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全都表态说要留下。 殷嫱眯着眼睛,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众人说道:“你们要留下,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被夷灭的妻族,要么,成为……后族。” 半晌之后,殷仲达才苦笑着开口道:“我的姐姐哟,后族,我们倒是想当。你觉着韩信会造反么?你觉着造反就能成事吗?” 殷嫱冷笑:“他不造反,我造反。” 石破天惊。 第25章 廿四、背水一战(1) “……” 她要造反 她一个女人能在古代造反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也殷嫱竟然这么……生猛,造反这种高危事业听起来,还是挺让人发怵的。 更何况,韩信造反听着比她造反听着也让人更放心。 虽然平时许多人一个个地在网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觉得古人怎么怎么傻,真要自己造反,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 “这……” 殷仲达欲哭无泪:“哎哟我的姐姐,你何必死心眼就在一颗树上吊死呢咱们再考虑考虑,成不成” “就让韩信跟刘邦服个软,不要这个楚王了,学学张良,当个闲散的侯爷不是美滋滋?” 是啊,多美啊,过不了几年刘盈和刘如意的太子之争第一个拿他开刀立威。 有个人还下意识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认真地分析起了局势:“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刘邦已经登基了,依照皇帝在古代的合法性来看,面对刘邦,我们在物资、人才、民心、大义对上他都没有任何优势,当然如果韩信肯造反的话……”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劝告,殷嫱一个都没理会,只是静静地坐着,不一会儿,一群来自现代的人跪坐得腿麻,什么四仰八叉坐着的都有,见殷嫱迟迟没有表态,才逐渐没有再表达意见。 殷嫱冷眼看着,众人一一发表完意见,她轻轻点了点头:“看来诸君还不能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也不明白宗族在古代的意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手里有兵、有地、有钱,做什么要摇尾乞怜?要他施舍残羹冷炙?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不靠神仙皇帝①。” 晨风透过窗牖进来,吹拂起她宽大的衣袂,她轻轻哆嗦了一下,挺直了脊背,像是在风中招展的松柏:“我也没有跪皇帝的病。” 只见她微微昂首,向远方望去,那是一片高天,鸿鹄展翅翱翔的地方,那是燕雀永远无可企及的地方。 众人只听见她嗓音干脆有力,斩钉截铁:“我不跪。” 袅袅凉风动,寒鸦栖于枝头,叫得凄凉,和着冷雨声,总叫人能嗅到风中那一丝不详的气息。这次会面过后,大约在晡时时分,马蹄声中带回了归人。 殷嫱派人把营地外绊马的栅栏挪开,只见整齐化一的骑兵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因为没有马镫的缘故,这个时代对骑兵的要求非常高,骑士全凭腰腹之力、缰绳控马,手很难空出来持戈矛等长兵器,马背上只有劲弩和短剑。 韩信带来一个不是那么好的消息,这一场冷雨破坏了盗匪逃遁的痕迹,他分兵去追了。 殷嫱没有多说什么,迎他进了营地,奉上了驱寒的茶和药,半带着玩笑口气:“那样的蟊贼,派些人去追就是了,怎么还亲自来了?在下邳很清闲么?” 韩信接过她手里的药,一饮而尽,反而跟她开起了玩笑:“下邳事忙,却恐我妻不能御外敌,故此亲来。” “谁说我不能御外敌?”殷嫱扬眉。 韩信笑而不语,在几案上划了一个代字。殷嫱脸色微红,倏忽便想起赵代旧事。 汉二年后九月②,代地。 “却说伯盈妹子那天,面对数千代兵,怡然不惧,持弓射出响箭,以鸣镝为号令,号令私军,颇有那位匈奴冒顿单于的风范呐!”孔藂跟华昱讲着那天遭遇代兵袭击之后的事,华昱那日被护在辒辌车里,只听见外边兵荒马乱,刚出去就被一阵箭雨给逼回来了。 只听说是汉军曹参部援兵到了,具体战斗过程不清楚。只是殷嫱受了伤,不良于行,汉军行动又隐蔽,不好找个地方抛下他们,便把殷家的私军和奴仆编入汉军之中,暂时收留殷嫱和华昱。 追击完代军,生擒代国国相夏说(yue),曹参归入韩信军中。孔藂这日分配到戍守的任务,华昱见了他送了点吃食,孔藂没话找话,拉着她就讲起那日的情景了。 华昱听他说得浑似殷嫱多么指挥有方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当世名将呢。其实那天殷嫱指挥得一塌糊涂,被打得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多亏曹参领兵及时救援。 她不禁抿唇笑了笑,孔藂更说得来劲儿了:“伯盈第一次领军,面对代军,做出了英勇顽强的抵抗,虽败犹荣,虽败犹荣嘛。” “咳咳——”殷嫱自个儿都听不下去了,她将手中一枚锦囊递过去了,言简意赅道,“给韩将军的…谢礼。” …… “谢礼?”只见那枚绣着飞凤斗虎纹的锦囊之中,盛着半枚犀角阴符,还有半枚,正在韩信手中——那是攻魏前殷嫱送来的。 秦王扫六合,秦间闻名于世。这一枚阴符正是指挥秦间的令符。兵家用间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由韩信用这枚令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孔藂笑嘻嘻捻起锦囊收下了,自言是华昱绣的,韩信看了他一眼,孔藂道:“定是季昭的手笔,伯盈的织绩女红,大将军又不是没看见过,那实在是太……。” 孔藂在韩信的逼视下把话给咽了回去。殷嫱的女红见不得人的笑话,是从韩信上次拆殷嫱的信件时传出来的,据说是女萝拿错了帛书,将殷嫱练手的冰纨塞进了锦帙,那冰纨织得不怎么的,云气纹还綉得跟虫似的。 …… 破代以后,正要攻赵国。韩信攻魏之后,刘邦将精兵收回泰半,仅增了三万关中新兵来,韩信不得不在攻代之后,以代军降卒扩充了兵力。 也亏得张耳在军中,张耳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为人敦厚,广交朋友,原本就颇有声明,而在反秦之战中又有功绩,本是名正言顺的常山王,统辖赵国北部。 他与陈馀原本是刎颈之交,却因一场误会失和。两人共同反秦,功劳仿佛,项籍分封之时,封张耳为王,而陈馀为侯,陈馀不满,两人彻底撕破脸皮。 那时天下初定,齐国却不服项籍管制,项籍急于平齐,无暇理会赵国之事,陈馀趁机发病攻占常山,将赵国据于手中。 但张耳在赵代之间的影响力不小,陈馀恐张耳回国,人心浮动,故此否决了李牧后人李左车固守城池、消耗辎重粮草,坚壁清野的提议,决心一战剿灭这不安分的因素。 韩信用间者(间谍)探知陈馀决议,非常高兴。他长途奔袭而来,粮草消耗严重,如果陈馀紧收城池不出,攻方消耗势必比守方更大,久攻不下,得不到粮草的补充,李左车再在井陉天堑断他后路,这仗就难打了。 韩信山间驻马,眺望着地形,太行层峦叠嶂,蜿蜒迤逦,横亘在秦赵之间,乃是一道天然屏障。中有沟通东西的天然孔道,谓八陉,井陉便是太行八陉之中的第五陉。 绵河自河谷之中流出,奔流不惜,日夜轮转,好似青史轮回。昔日秦将王翦,携秦军攻入井陉,取赵。 今日的情景与往日何其相似汉与秦的根基都在汉中、关中、巴蜀。汉军与秦军也多为老秦人,从同一条井陉出,攻赵。 仿佛是继承了秦的骨肉。 昔日王翦将军在此时,该是怎样的情景他也曾在此驻马,勘察山川地形,制定战略吧 前人的力量驱散了韩信心中最后的一丝阴霾,他久久地凝望着这片山川,心中已勾勒出了完整的谋划。 年轻的将军踌躇满志。 殷嫱却并不以为此战好打。 昔日秦国是七国之中实力最雄厚的国家,用的也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王翦,秦军,是天下闻名的虎狼之师,倾国之力,碾压而来。 方取井陉。 韩信带的又不是什么百战之师,一群降卒、加上数万市井的乌合之众,想要抗衡号称二十万的赵国精锐,开什么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信:井陉这波稳了 我嫱:还是心慌,想要跑路。 注1:国际歌,感觉用这儿蜜汁讽刺emmmm 注2:颛顼历闰九月,那个闰月叫后九月。 ps。轮回这个……明显的超出时代用词emmmmm,不过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替代了。 第26章 廿五、背水一战(2) “大将军,不需再请汉王增兵了么?”殷嫱遥遥望去,逼仄的井陉口收束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湍急的绵河滚滚流去,寒意仿佛隔着山岳倏忽扑面而来。 韩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殷嫱的嗓音低而沉,她的身影,在山川之间竟显得有些单薄。 她在惧怕。 韩信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战机稍纵即逝。” “足下只有四万兵马,太冒险了。”殷嫱摇了摇头。 “不。”韩信立刻否定了她,他的眉眼之间陡然绽出一种睥睨天下的风采,那是强烈的到了极点的自信,是属于当世第一流名将的骄傲,“兵卒又岂只是人呢” 兵卒不是人,还能是木石么殷嫱不能明白,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号角声惊醒了睡梦里的殷嫱,匆匆披衣起身。号角聚兵,士卒一齐,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将军神色平静,古井无波,只用楚语说了一句:“赢了赵军,用朝食。” 按惯例,出征前总要由主帅说话,以钱帛激赏唤起士气——这位大将军还真是与众不同。打赢了吃饭 他就这么肯定他一定会赢 殷嫱被韩信安排到他平日待的地方,韩信崇尚谋战,对身先士卒这种事情向来嗤之以鼻,每次指挥,都会在全军最安全的死角插上大纛,从容发出指令。 不过这次他却在前阵亲自鼓舞士气、也可能是为了诱敌。殷嫱遥遥望去,只见一身髹漆兕甲的韩信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汉军背对绵河列阵。 背水列阵 一退不就退进绵河了吗 他怎么敢这样做 殷嫱扫了一眼略有些零乱的军容,韩信的能力毋庸置疑,可是这些兵卒……如果不是后有绵河,打起仗来这些人还不得直接四散奔逃而起么 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而陈馀在对岸陈兵二十万。 一眼望去,兵卒带甲列阵,像是用身躯筑起的一道坚固长城,兵阵之中,浩浩荡荡的煞气如同锐利的青锋,一下刺穿了殷嫱的心肺。 她很难用言语描述出,那是怎么的一种震撼!浩荡、可怖。 鼓声骤起,殷嫱陷入了一种惶然而不可自拔的情绪之中,她下意识看去,却是韩信亲执鼓槌控制,一声声,震耳欲聋,殷嫱远远望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鼓点声稳极了。 似乎忽然就寻求到了一丝慰藉。 不知谁人断喝了一声,汉军兵卒蓄力冲出,似乎想要冲击赵军军阵。然而赵军人多势众,在汉军的冲击之下,纹丝不动。 人潮化作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须臾的功夫就将汉军打得狼狈不堪,抱头鼠窜。汉军毫无章法地疾速后退,对面的鼓声愈发昂扬起来。 进攻!进攻!进攻! 败退、败退、败退。 殷嫱的心骤然紧缩! 就算不太懂军事的她也惊恐地发现,井陉口前是虎狼赵军,后是滚滚绵河,韩信连督战队都不用设立,就没人敢后退! 进还能活,退入绵河,必死无疑。 要么赢,要么全军覆没。 真狠。 赵军弓箭手上前,密密麻麻的一番箭雨,逼得汉军退无可退。甚至连韩信手臂上都中了一箭——他实在太靠前了,好像冲散了前边的汉军,就能立即生擒他似的。 鼓声立刻微弱了下来。 殷嫱整个心都揪起来了,她耳边全是赵军零碎的呐喊声——“擒韩信,赏百金,邑千户。”密密麻麻地赵军贪婪地从井陉口挤了进来,像是一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她不由自主地看了韩信所在,翕动着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能输,他决不能输! 她想起了他前日说话时的神情,扬眉展颜,神态自信到近乎自负。 “决不会输。” 她向韩信的方向望去,一枚枚旗帜紧急地变换着,仿佛能听见他从容不迫地发号施令的声音。 汉军士卒和殷嫱一样,他们一点也不镇定,惧怕的情绪像是瘟疫一样在将士之间传播开来,赵军一步步在蚕食着他们的防线,身后就是湍急的绵水。 不少剩下的汉军老兵恐惧极了,他们又想起当年随汉王刘邦攻下彭城,正风光无限的时候,被项籍的铁骑击破,逐入谷水—— 同袍们慌不择路,人挨人人挤人,还未及入水,被踩死的就不计其数,被挤入水中的更可怕,河水淹没了口鼻,一种辛辣的窒息感从喉间泛起,想要挣扎,谷水露出了它狰狞的面孔,将人拉扯至更深处—— 短短的几息,生不如死。 和赵军拼杀也是死,被赵军赶进绵水里同样是死! 韩信见阵型收缩已毕,鼓声重整,是反攻的信号! 汉军犹如受了伤困兽一般,绝境之中,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竟生生与赵军僵持在井陉口,逼得赵军再不能进。 殷嫱紧攥的拳头微微放松了下来,她下意识地向韩信的方向望去,他正凝神指挥着,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凛然的气度。 使人心折。 赵军像是绵绵不绝的海浪,只是井陉口狭小,赵军每次只能冲进一些人,竟完全不能凭借人数的优势,一举冲垮汉军阵势,而只能和如狼似虎的汉军玩消耗战。 湍急的绵水此时反而成了汉军的屏障。 汉军只需不加顾虑地向前冲击,根本不用担心两翼和腹背受敌的危险。绵水便是汉军天然的援兵。对正应了韩信那句。兵卒非人,山川草木,皆可为掌中之兵。 精巧的计谋,严密地把控能力,步步诱人入縠,耐心、决心、勇气。操控山川,把控人心,神乎其技。 正面战场上一直实行添油战术的赵军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金鉦数鸣,杀红了眼的汉军反守为攻,追得赵军仓皇逃窜,刚出井陉口,赵军士卒遥望而去,汉军红旗在赵军军营之中迎风招展。许多人险些眼前一黑——败了吗军营都被汉军站去了! 汉军山呼海啸,一种奇妙的欣喜激荡在殷嫱胸中,局势瞬间颠倒过来,原本势如破竹的赵军此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赵军大败!! 韩信站在万人中央,被气势如虹的汉军簇拥着,他瘦削,肩胛之间的箭镞也尚未被拔去,周身浴血,却巍峨如山,光华万丈。 殷嫱喉间微堵,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伴着汉军大胜的喜悦,就像是有什么在轻轻撞击着心口一样。 慌乱欢喜或许兼而有之。 汉军营地之中,袅袅炊烟腾起,韩信回头,他看不清殷嫱的面色,却觉得她看向他的目光,意外的温柔缱绻。 殷嫱心头倏忽一悸。 一股自豪夹杂着欢喜涌上心头,那样炽烈而纯粹的情感,平素压抑着的东西像是被这场大胜都裹挟着冲击出来了一样。 或许这该叫——喜欢吧。 心悦君兮。 赵军大败,汉军除了清扫战场之外,没有着急进军,而是原地停留休整。整个汉军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懈一会儿了。 庆功的宴飨,就是平平淡淡的的一顿朝食,韩信从不以战胜居功,在他看来,胜为将者的本分,而败则几乎没有出现在过他的考虑之中。 作为一个信奉谋战的将领,他的每一场仗都经过极其缜密的思索和考量,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轻启战端,他不将士卒当成消耗品,每战都尽量在减少己方的伤亡。不需要同衣同食,殚精竭虑尽量保全的将领也更能赢得士卒的爱戴。 打了胜仗的将士们还如同在梦里一样,个个高兴地走路都在发飘,大伙儿刚刚杀红了眼,都以为身处绝境了,谁能料到,不过几个时辰,这一场看起来必输的仗竟然就反败为胜了? 区区三四万的市井之徒、乌合之众,就把赵国十数万精锐揍得落荒而逃。 不过这种愉悦的心情很快就大打折扣,从不以金帛激赏士卒的韩信,头一次下令,悬赏千金,活捉广武君李左车。 以曹参、灌婴、孔藂、陈贺等为首的各系将领对这个败军之将都不大看得起,都抱怨:“一个败军之将,上将军费心找他做什么?” “广武君找到了”韩信挣扎着从榻上起来。 广武君李左车,赵武安君李牧后人,赵臣。曾谏陈馀,固守城池消磨汉军锐气,亲率轻兵入井陉断韩信粮道。陈馀拒绝。 若非如此,如今胜负还未可知。 医工惶恐地请他躺下,他肩头的箭镞被**没几日,前日还因失血过多昏迷,今早才醒,一听见李左车的消息竟这样激动,医工不由焦心他这样用力使得伤口重新裂开。 “广武君还在戏下,阿兄何必着急呢?”他抬首看去,目中颇为惊喜……是殷嫱。进中军大帐原本是需要通传解剑的,可殷嫱并不算汉军兵卒,韩信对她自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早先还因为殷嫱还不懂军规,让一个代兵跟着她混进中军大帐,意欲刺杀韩信,被反应过来殷嫱持剑击退。 此后中军大帐戒备愈发森严,但是禁令对殷嫱还是形同虚设,殷嫱也就很少来了。 “伯姬来了。”医工舒了一口气,殷嫱笑了笑,她揖手为礼:“有劳足下了。” 医工道:“不比伯姬辛劳两日。” 辛劳两日? “伯盈,如今是什么时候?”韩信诧异地看了殷嫱一眼,踌躇了片刻问了一句。 “庚寅日平旦,”殷嫱叹了口气,给韩信递去了一张三足凭几,“阿兄不顾伤势,坚持指挥兵卒,大捷,阿兄失血过多,加之战前三日不眠不休,疲累到了极点,昏睡了两日。” 箭镞并不伤人性命,韩信更多是疲累。医工讲明了情况,殷嫱不放心,她对医工、工匠素来持有相当的尊敬,也非常明白她的判断绝对比不上医工的正确。 但她仍旧不放心,一直守在韩信榻前不肯离开。关心则乱……那段时候,整个人都草木皆兵,好像都……魔怔了似的。 真是傻透了。 韩信注视着她,殷嫱整个人看起来都疲惫极了,她肤白,更显得眼底青黑。他昏睡的时候,意识朦朦胧胧,觉得有人好像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安静得像是巫山的皎月。 从前似乎隔着在云端,高不可攀,如今却好像肯近人了一样,静静地挥洒下清晖。 医工悄无声息地拿起医箱退走了。 帐内只剩下了两个人了。 殷嫱就着蔺席在榻边坐下,悠悠道:“阿兄求贤若渴也不急于一时吧,广武君还没到,阿兄也该梳洗沐浴之后再见人家。” 她含笑看着韩信,他的形容实在……发丝散乱,才长起来的髭须未经修剪,整个人看起来不修边幅极了。 “伯盈——”韩信毫不在乎她的调笑,只是看着她,“你今日好像格外不同。” 第27章 廿六 廿六 会说笑, 会打趣,再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暄,商人式的假笑。他忽然攥住了殷嫱的手, 是有温度的, 不是想象之中那样冰凉。 殷嫱没有抽出来, 她默许了这种行为。她笑意盈盈问:“哪里不同” 情感上产生这样微妙的变化, 使人轻易就察觉,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韩信迟疑道:“黑瘦了——” 殷嫱面无表情地打掉了他的手。于是他补了一句:“憔悴了。劳你费心照料。”他自然而然地环过殷嫱的腰肢, 殷嫱嘴唇微挽,她跽坐直起了身子,缓缓从他掌中抽离。 “伯盈?”韩信望着她,手还僵在原处,神情颇不自然。 殷嫱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似笑非笑:“打水替大将军盥洗,大将军抱人之前也不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 血腥味混杂着汗味, 数日没有沐浴,当然不是什么好味道。 不过殷嫱身上的味道也绝不那么好闻,这样的情况下互诉情衷,怎么说, 总觉得多了点什么味道似的。 韩信的伤好得很快, 月余的功夫,在军队修整的时候,他带殷嫱游猎。 这是九月,秋高气爽, 天上成群结队的大雁南飞, 一只领头的在最前,雁群于是化成了之字形, 在头雁的带领下一齐降落下来,落在大泽里,修整。 殷嫱也不知道韩信哪根筋不对,不猎虎熊也不猎雉,非要猎雁。雁的肉又干又柴,根本不好吃。这就罢了,他还非要捉活的。活雁哪里那么好捉的 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韩信在大泽三面都布上了网罗——据说这叫网开一面,给禽鸟留出一线生机。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几只雁扑上了网罗,殷嫱上去取雁的时候问韩信:“阿兄捉活雁,难道还准备猎完放生么?”说是游猎,连弓箭都没带,倒更像是出来游山玩水似的。如今汉军忙着攻城,连日日趁着时候来给华昱献殷勤的孔藂都忙得不见了人影,选这时候出来,殷嫱总觉着有点不务正业。 韩信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活雁放生,什么地方还需要活雁放生? 她思索之间,没有在意到手下的大雁在剧烈地挣扎着,等她发现过来的时候,雁狠狠地啄了她的手一下儿,“嘶……” 殷嫱捂着手倒吸了一口凉气,韩信也不管雁了,上来看她。 那只雁却没有跑。它又朝着网罗盘旋,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样。 直到它找到一只撞死在网下的雁,猎雁的时候,有许多雁因为飞得太快,来不及停下,会一头撞死在网罗之下。 它哀鸣起来,那样痛彻心扉的凄然,殷嫱听得战栗起来,她恐惧地后退了好几步。 “伯盈……”韩信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她,那温热的胸膛。 “嘘——阿兄,你听。” 雁在叫。 它拼力拱了拱那个伤痕累累的伴侣,像是想叫他起来一样,殷嫱的心猛的揪了起来,她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雁忠贞,昏因以雁挚(礼),取其忠贞之情。 死了的雁怎么会回应它。 它高啼一声,骤然高飞而去——如流星坠落!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此去渺渺万里,要飞越千山万水,要历经朝云暮雪,一雁形单影只,即使一个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殷嫱怔怔地,似乎想起了什么。 “杀了他,你就能活。杀了他!杀了他——杀——” “君死,妾岂能独活?” “愿刎颈同死。” 是哪个决绝的声音在说话? 殷嫱的脑子里非常乱,到最后竟连恍惚间听见都声音说了什么都记不清。 “放了吧。”她拔剑划破网罗,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猎到。 军务繁忙,共同游猎的机会再也没有了。趁着赵王歇被俘的当口,韩信猛攻赵国城池,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赵国平定后,殷嫱并未随军而去,她趁此机会重新疏通了匈奴商路,将要返回巴郡,巴蜀山高路难行,此去又是数月了,临走前,收到了韩信的礼物,那是一只活的雁和寄在雁脚上的帛书—— 以雁为挚,永以为好。 这是求亲用的雁,难怪他要捉活的,难怪放了雁之后他脸色不怎么好看。昏礼上还是用活雁最佳。 殷嫱笑了笑,又想起了当日的事,她当时究竟想起了什么?那经历好像似曾相识一样,却什么也不记得。 回家的路途不算顺利,但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也不觉得什么。反倒是到家之后,殷嫱与父母大吵了一架——韩信的聘礼和媒人到了,她的父母并不喜欢这个出身寒微的大将军,他们断言两人不会有好结果,志趣不同、性子不同,差异太大了。 更何况,殷嫱的性子,招赘进来也就罢了,要嫁出去——既不懂女红织绩,又不懂庖厨,性子还偏偏要强,更不贤淑,现在贪恋她的色相可以不计较,日后呢 殷嫱被父母的所思所想气着了,她不想待在家里继续和大人争执,主动出了门往赵国去。 前些日子赵国大半平定,刘邦那边与项籍僵持着,韩信也陈兵在岸,与刘邦那股汉军互成掎角之势,局势稍微好转之后,两军合击赵都襄国。 她到的时候,和韩信共击赵国的张耳已经成了新的赵王。听说还是韩信举荐的。 她和父母争执许久,途中很少关注中原的消息,巴蜀山长路远,通信艰难,传过来的只言片语的流言也早就失去了原来的意思。 她是到赵国的时候,同时接到刘邦兵败和张耳称王的消息的。这可不好,很不好。 韩信有称王的野心,殷嫱素来都是知道的,可是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试探刘邦。为张耳请封赵王,既不自居功,也不要赵地,只是试探刘邦有没有裂土封王,与功臣共享天下的心。 昔年,刘邦见始皇帝车驾出游,说的是:“大丈夫生当如是。” 他以始皇帝为楷模,怎么可能愿意与人共治天下,分权于人,他要的是绝对的臣服。 或许她应该劝一劝韩信,在战败的刘邦面前,更恭谨一些,更小心一些,野心要藏起来,否则—— 不过她更没有料到的是,她一到赵国,就遇见这样难堪的情景。 韩信和张耳基本平定了赵国,驻军修武。殷嫱来至时,正是平旦时分,昼夜未分,太阳将起未起,月亮将落未落,天穹陷入了一种将明未明的暧昧状态。太阳刚刚从最黑暗的时刻熬了过来,人的意志在此刻也最为松懈。 殷嫱驾车准备就近休整,正是这时候,有人举着火把,驾着车,直直地朝军营闯去! 兵卒见着有人闯营,正严阵以待,谁知来人径直亮出符节,近了才叫人看清,兵士脱口而出:“汉王!” 这架简陋破败的马车,竟然是汉王的座驾! 汉王竟然在这儿?殷嫱接到的最新消息是,汉王在荥阳兵败,大开城门驱赶三千妇人从前门出去,自己则从后边逃跑,义士纪信穿上了刘邦的衣冠,跟在妇人之后,被楚军擒获,项籍发现刘邦逃跑,又是空欢喜一场,大怒之下,将纪信烹杀(用鼎煮死)! 他竟然逃到了这儿? 只有他和夏侯婴,还有一架车马。他下了车,似乎说了些什么,刚才高呼的士卒赶紧压低了声音赔笑。 他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不让人去通知韩信? …… 是了。刘邦战败了,荥阳失守,他差点被项籍擒获,他来的时候一个兵卒也没带来,身边只有一个赶车的太仆夏侯婴。 他怕韩信拥兵自重造了他的反。 韩信对这些印鉴、虎符并不珍若性命,反而看得很轻,他的大将军印和虎符平素都寄放在长史手里,中军大帐仅凭一个汉王印信是进不去的,但是找长史拿虎符,轻而易举。 兵符如今还掌控在韩信手里,在此时此刻,韩信还是这支军队的的主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 就算殷嫱现在去叫醒他,他会阻止刘邦夺回虎符么?刘邦大可以一幅光风霁月的模样,争取到旧部曹参、灌婴的支持,再让韩信交出兵权。韩信骄傲如斯,却不会违逆自己的主君。 还不如让他看看,真正的刘邦究竟是不是他心里那个慈蔼豪爽的长者。 殷嫱面无表情地目送着刘邦的车驾远去,才缓缓转身,一袭玄色深衣投身进入了这暧昧不清的夜色之中。 廿七、 日出时分,终于摆脱了黑暗束缚太阳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生,正是五月,日光照在身上竟很有几分灼烫。 众生惶恐,又是一个苦夏。今年天儿这么热,难道又要请巫觋做法,温顺地奉上牺牲祭品,祈求昊天上帝仁慈宽容,能时常下雨,庇佑今年有一个好收成? 虽然昊天的仁慈和众生的顺从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神明总是高高在上而又随心所欲,给了是恩赐,不给似乎因为是众生做的还不够好。 中军幕府,每张蔺席上都坐满了人。原本属于韩信的独坐上,如今坐着的是春风得意的刘邦,他盘玩着掌中的虎符,好像一只玩弄着猎物的夜枭。 五十多岁的人了,眼睛竟然还是如鹰隼一般锐利,一眼就盯着了垂首把自己当空气的殷嫱。 “伯盈。” “妾在。” 殷嫱垂着眼睛,盯着面前的耳杯,耳杯里是她最不喜欢的酨浆,先给你点甜头,之后就是无尽的酸楚。 总有人心心念念,那一点点的甜头,以为是无上的恩赐。 刘邦像个和蔼的长辈一样,和殷嫱说着:“听说你和大将军定亲了。” “是。” “多久的事?也不告诉寡人一声。”刘邦笑骂殷嫱。 殷嫱应了一声,说话倒是像叫苦似的:“妾还想给大王寄信去,谁知大王的信使只要大将军的信函,却不寄我的去。去岁秋天,妾本想等赵国定了,过来跟匈奴换些良马,咱汉军良马太少,骑兵也少,没料到遇见了代军,家中私军不济,溃败了,侥幸被曹兄救下,这才和韩将军遇上。” 刘邦本就对他们感情那点事没什么兴趣,一听殷嫱说良马,眼睛倒是一亮。 汉军步兵为主,车兵少、骑兵更少。骑兵是一个新兴兵种,韩信对这颇为重视,刘邦不是不眼馋,项籍那小子每次仗着骑兵来去如风,侵略如火,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河套被匈奴占了,中原也没有这许多的马给他建骑兵。 他急切地问殷嫱:“你恢复了和匈奴的通商?” 殷嫱点了点头,刘邦长舒了一口气,几乎就要跳起来给她叫好了。 殷嫱微笑着给刘邦泼了一盆凉水:“不过匈奴的冒顿单于是位枭雄,他想要中原的铁器铜器,但对匈奴的马匹看得紧,不肯换给我良马。” 刘邦心头一阵失望,却笑着夸殷嫱,殷嫱又道:“虽然匈奴冒顿单于不肯给汉国良马,我却听说匈奴以西,有一国名大宛,那里的马比匈奴还好。我看了看匈奴人驯养的大宛马,确实如此。便绕过匈奴,派人去大宛,今年五月,他与我回信,大宛的王甚喜欢漆器和玉器,有意与我们通商。” 气氛正热烈而快活着,长史的通报声却把平静都打破了:“大将军到了。” 刘邦目光一厉,这才想起和他相谈甚欢的这个,殷嫱殷伯盈,已经是韩信的未婚妻了。 殷嫱感受到气氛骤变,识趣地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六千 第28章 廿七 韩信阔步走进来的时候, 整个幕府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他习惯性地走向主座,却赫然发现主位已经被人霸占。刘邦正高踞主座,把玩着虎符。 他举目四顾, 众将纷纷低下了头颅, 莫敢仰视。 殷嫱坐在比较靠前的位置, 她能清晰地看见韩信眼中的茫然和惊惶, 他站在刘邦面前,那样得无所适从。刘邦并没有给他留下合适的席位, 韩信一个人站在那儿,显得那样得尴尬和难堪。 刘邦箕踞而坐,显得那样傲慢无礼,却又居高临下。韩信笔直地站在幕府中央,他的面色冷峻起来, 像是一株不肯和光同尘的青松。 殷嫱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后悔之情,如果她当时叫醒了他, 他还能有一段缓冲的时间,可是现在呢? 好像在无形地羞辱了韩信一样。 漏刻里的水,不徐不疾地流动着,滴、答、滴、答。殷嫱从没觉得时间像现在这样漫长过, 好像每一刻都是在被烹煮煎熬, 沸水和滚油渗入了她的肌肤,滋味疼极了。 她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听见漏刻响了三两声。 “拜见大王。”韩信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朝刘邦下拜, 以示臣服。 殷嫱抿紧了唇, 站起身来,她牵起韩信的手, 韩信回首看她,眼中有些迷惑。殷嫱握紧了他的手,用稍显轻快的语调说道:“大王来了,却没料到我也过来了,设的座不够,我自作主张占了将军的位置,只好委屈大将军暂时与我同坐。” 韩信被她拉了过去,刘邦就着殷嫱的话头说了下去,绝口不提他在夜里偷虎符夺韩信军权的事,只是笑骂殷嫱:“你这丫头忒不安分,世道还乱着呢,你家商队去年还被人打散了,要不是寡人的大将军把你救出来,你现在哪儿还能到处撒欢?也不说拿什么谢人家,反而占了人家的位置。” 一派温情脉脉,宛如亲近的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当事人却都是七八分的假意,混合着三两分的面子情。 “伯盈和上将军还用得着谢礼么?”孔藂率先一个朗笑起来,他看着粗豪不拘小节,其实粗中有细,早看出如今的气氛于韩信十分不利,故意用暧昧的语气挑动起众人的神经。 连韩信都抿唇笑了笑。 陈贺当先一个反对道:“嘿,你说这话我可不同意,伯盈怎么就没给谢礼了,人家以身相许了,一个个的就知道打趣人家小妹子,大王,可要给人家小妹子做主啊。” 殷嫱被他们调侃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大将军,伟丈夫,怎么会和小女子计较这些?” 被无视的曹参反倒急了,他才是当时领兵救人那个,孔藂陈贺两人打趣的这话说出来,大将军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断喝道:“大将军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么?人家两情相悦,你俩在这儿越说越没边了。” “说得是说的是,曹将军说得多对。今儿大伙儿都在多热闹,趁着汉王也在,我说干脆就让汉王赐个昏,把事儿定下来,大将军也请我们吃酒啊。”孔藂唯恐天下不乱地提议。 “彩、彩、彩!”刘邦当先一个带头喝彩,殷嫱无奈笑看着众人笑闹,又抬眸看了韩信一眼,韩信面上那点忧郁也都几乎散了。 众人起哄,韩信横抱起殷嫱,大家才又高声喝彩起来,殷嫱摇了摇头,忽的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好像有一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她,不、不是盯着她,那是在盯着韩信。 阴冷的、理智的、完全不受热闹气氛影响的。 那是刘邦的眼睛。 殷嫱忽然就清醒了,猎雁时脑海里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那声音仿佛能切金断玉一般,直透人心:“不要跪!”那是韩信的声音,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如今还有先秦时的遗风,男女交往,发乎情,却不必止乎礼。只要不搞出孩子,昏前交际也没谁会干涉。 即使他们起哄闹得两人共处一室,殷嫱也只是笑了笑。 “阿兄。”两人独处的时候,殷嫱终于可以收起脸上虚伪的假笑,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累。 一整日的应酬,加上早晨如潮水一般涌来的记忆让她梳理得精疲力竭。 “你知道么,阿兄,昨日汉王到的时候,我就到了,可我没有叫醒你。” 韩信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殷嫱知道他在诧异什么:“阿兄不需要这样看着我,你醒着与没醒会有什么分别么?你会阻止汉王拿虎符么?” 韩信沉默了片刻,白日里的喜色终于褪了个干净:“主弱臣强,汉王有所顾虑……也是理所应当。” 殷嫱笑了笑,笑声轻微而讽刺。 主弱臣强,所以忌惮,主强臣弱,便可以肆意宰割。殷嫱还记得上一世——是的,这并不是她第一世,甚至她根本就不是属于秦汉时期的人。 上一世的结局,刘邦在刚刚平定天下的第二年十二月,就首先对韩信动手了。伪游云梦泽,召韩信,韩信一到,便令甲士动手缚住。借口自是造反。 殷嫱还记得那时韩信脸上的震惊和失望——对主君彻彻底底的失望。他终于从食客遗风孕育出来的旧梦里醒来了。 她还记得,她那样狼狈地跪伏在地,脱簪待罪,乞求那个看起来和蔼的老人,那样竭力地哀求,怎么能撼动铁石心肠的政客 她那时傻到什么地步呢甚至不敢辩解,说:“知夫罪重,愿以妾首,以代夫诛。” 罪谋反根本就只是构陷呐。 连一向在政治上天真的韩信都看明白了,他对她说:“伯盈,不要跪。” 温和而顺从地跪下,将希望寄托在刘邦的仁慈和宽容上面。怎么可能 不想跪下,唯有抗争。抗争或许会输,但不抗争一定会死。 殷嫱这一世想做一回人,可以堂堂正正的站着,不必跪伏在人家脚下乞求那一丝怜悯而不得。 殷嫱的话像是一柄尖锐的刀子,破开了刘邦身上披着的慈善的画皮:“信,汉王根本就不信任你。这又不是第一次被夺军,在魏地、在襄国——那时他就不信任你,现在也一样。” 韩信无可辩驳,甚至心里出现了动摇:“你让我再想一想,伯盈。” 不过可惜,那以后,殷嫱因为阴差阳错的缘故失去了一段记忆,没能趁着他动摇的时候毁掉刘邦的在他心目中的温厚长者之态。 不过如今看来,却也无妨。 殷嫱从记忆里回转过神来,望着韩信微微一笑:“御外敌?从今以后就可以了。” 这次,该由她来说,不要跪下,不要折腰。 韩信没有深究她话里的意思,只是问了她一句:“人都到了,怎么许久不进下邳?” 殷嫱若无其事地说:“我怕把疫病带进城里?” “现在看来应该没有大碍了。” 殷嫱说出这句话没几天,就觉得自个儿脸生疼生疼的。疫病爆发了,不过不在城邑,而在田垄乡野之间。 霎时之间,人人自危。 自从那个穿越者被掳走之后,殷嫱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楚军追上了盗匪们,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了那三个穿越者的下落——在榨取不到他们任何利用价值之后,那群盗匪将他杀死,弃尸荒野。 他们的尸体最终在下游的一处深潭找到了,当地人常饮用那水源的水,水源被污染了,他们浑然不觉饮了几日,直到追兵到来,逼着盗匪们说出弃尸的位置,才将那几具尸体打捞起来。 疫病爆发起来来势汹汹。 上古社会的卫生条件非常差劲儿,农村乡野之间比城镇的卫生更差劲儿。这给了疫病传播的肥沃土壤。 一般面对这种情况,得了疫病的人都会被隔离起来等死。可是现在不一样,这群穿越者里,就有不少医生。 或许有些人还有得救。 殷嫱来找穿越者们的时候,他们正跟着殷仲达学习上古雅言的发音,不少人暗地里抱怨上古汉语有许多类似泰国鸟语发音什么的,但一个个学得都挺认真的,殷嫱当时发了话,不管他们是不是要走,都只有一个月的培训时间,这一个月同时也是他们的考虑时间,起码要学会最基本的沟通语言,以及基本的隶书文字。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今已经是二月,距离刘邦伪游云梦,还有十个月而已,十个月的时间,要积蓄到造反前期所需要的力量。殷嫱需要穿越者们的帮忙。 如今她提前过来,众人惊诧有之,都猜疑她是不是反悔了。 殷嫱客气地说明了来意:“那三位,都死了。因为他们的死,楚国爆发了一场疫病,我来是想问问几位医生,有没有什么措施,减少死亡的人数。” 说起疫病,众人脸上都露出骇然之色,因为前些时候一个小感冒,被殷嫱隔离起来的众人,大多都被几个医生科普了一下,他们身上携带病菌的威力 。 但听一千次告诫,也不如听一次实例来得震撼。 “死了多少人?”对于现代人来说,能死上几百人的传染病就足以引起全国的恐惧。当年非典的死亡人数也不过九百多。 殷嫱叹了口气:“还没统计出来,大概是比非典严重的。” 第29章 廿八 众人神色大变, 几乎就要从胡床(板凳)上跳起来了。 不一会儿,却陆陆续续有三四个人站出来。有几个是医生,有的不是。殷嫱冲他们点了点头。 楚宫的修缮还没完成, 殷嫱还没有搬入楚宫, 殷嫱的出行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考虑到几个现代人并不会骑马的缘故, 殷嫱选了相对舒适一些的马车出行。 但是没有弹簧的马车,在土夯的道路上飞驰, 那颠簸的滋味绝对不好受,才半日,殷季媭就吐得七荤八素。 殷季媭原名何幼芳,她是和研究先秦史的博士一道穿越,顶替了殷毅的女儿殷季媭的户籍, 自此才改名季媭的。 她穿越来之前,并不是医生, 而是个搞通信的。穿越过来之后,全靠着殷仲达帮扶着才活到现在。她性子看着绵软,实则要强,根本不愿意依附别人过活。 殷嫱的出现给她带来了一线希望。殷季媭想得很开, 这个穿越的前辈有钱有权有势, 跟着她肯定比自己单干、或者依附别的古人强。 殷季媭跟着殷仲达的时候也遭了不少罪,秦汉时期施行严刑峻法,她有次不小心把垃圾弄在大街上,被邻居举发后被抓进大牢里, 判了劓刑。殷仲达把从现代带来的一个玻璃球典了, 好不容易才凑齐了赎金把她捞出来。 殷季媭宁愿跟着殷嫱造反死了,也不要战战兢兢, 不知犯了什么罪就被在脸上刺字、砍手砍脚、割鼻子。 殷季媭想出头,她在现代搞的无线电通信、英语,回古代都用不上了,穿越者那么多人,她凭什么能赢得殷嫱的另眼相待? 这次就是机会,至少在她看来,这次疫病都是他们身上的超级细菌、病毒带来的,对古人来说是**,对打了无数疫苗预防针的现代人来说却未必。于是她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然后还没到地儿就吐得七荤八素,殷嫱颇为担心她,倒也算是赢得了一种另类的关注了。 乡野之间,连夯土都直道和驰道都没有,行车更是不能了,众人只得下车走路。 殷嫱体质不错,又时常锻炼,反而比几个坐办公室的体质要好得多,殷嫱到最后都是扶着几乎瘫软的殷季媭走完了一段山路。 大约半个多时辰,众人才在山脚下看见人影。人还不少,好像是才举办了一个市集。 殷季媭来了这么些天,也搞明白了,城邑里有固定的市场,商人想要在市场卖货,就必须把户口迁进市籍,成为市人。市人、医工、巫觋、工匠和隶妾奴婢都属于贱人,地位非常低。像她和殷仲达顶的户籍就是良人的户籍,算是普通平民。 殷仲达甚至还顶了个不更的爵位,当时摊给他们家的徭役,例如去当民夫送粮、筑城什么的都不用做。 而边鄙的乡人们,因为古代政府的行政效率低下,大多是当地宗族、父老等自治,乡里出了光宗耀祖的人,便能将基础设施修缮一下,但大多数乡野之间没有固定的市场,所以平时会定期举办市集交换各自的东西。 这是附近的一个大村落,殷嫱特意带人过来让几个医生看看病情状况,确定好应对的方针。却没想到他们这时候还会举办市集。 但他们才刚刚进这个村落,就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殷嫱问了同行的士卒几句,殷季媭就见着殷嫱的面色变了几变,几个医生跟着,在路边发现了一个白胖的小童正开心地抱着一根骨头,脸色竟然数度变化。 究竟是怎么了? 这些人一个个怎么都古古怪怪的? “孺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殷季媭弯下腰和小童说话,小童还没回答她,不远处便来了个身着白衣短褐的男子把这孩子抱走了,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殷季媭就纳了闷了,她长得就这么怕人吗?怎么一见着她就把孩子抱走了? 真怪。 不仅这几个医生古怪,连这里的乡民都古怪得很。 殷季媭和其中一个医生李鸿认识,她低声用普通话问了李鸿:“这里的人都怎么了,古里古怪的。” 李鸿看着她苦笑:“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殷嫱和几个随行的士卒低声交流了几句,有几个士卒当即离去了,便对众人道:“你们先走吧,回去再说。” 殷季媭就纳了闷了:“来都来了,不勘察了病情再走,好歹也处理一下这里的卫生条件呐。血腥味这么重,这通风什么的做的不行啊。” 殷嫱皱了皱眉,面色变了几变 ,几个医生也是欲言又止。 “啊——” 有人发出了惨烈的叫声,好像还不止一个,有男有女,有的声音高的吓人,有的听起来却已经是气若游丝。听得殷季媭头皮发炸,她缩了缩脖颈:“大白天的,这怎么了?这村里还闹鬼吗?” 殷嫱脸色难看极了,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将情感压抑到了极点一样,她长舒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颤抖的嗓音,话语里每个音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一样:“你们先走,我过去看看。” “那边的市集究竟是在卖什么啊?” 殷嫱没有答话,朝着那边走过去,村里不一会儿就来人过来了,为首的正是刚才抱走孩子的那个精壮男子,数人过来的时候气势汹汹。 几个士卒只是拿出了官府的印信,原本怒气冲冲的一群人霎时间就没了脾气,仿佛松懈下来,松了口气一样。只是殷嫱说想去市集逛逛的时候,几个人说,正是贵人怎么能踏足那种肮脏地儿? 殷季媭实在是奇怪,她想留下,隐约觉得离开会错过什么事。 她跟殷嫱低声耳语了几句,殷嫱长叹。终究没有赶走她。 李鸿也没走。 几人从平旦出发,如今太阳正当空,那几个看起来营养稍微好点的人见殷嫱几次询问市集的事,商量了一番之后,好像一脸肉痛的模样,讨好般地道:“伯姬远道而来,劳顿这么久,恐怕也疲惫了,不如到老朽家里坐一坐,用一顿便饭?” 殷嫱冷淡的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天日:“也好。那就有劳乡老了。” 几个人对这样的冷淡态度似乎见怪不怪了,反而终于彻底放心下来似的。 殷季媭却愈发奇怪了。 现在不是饭点。对于古代的平民来说,现在真不属于饭点。因为粮食匮乏的原因,古代平民一日两餐,早上大概九点、下午四五点吃饭,殷季媭因为这个习惯时常饿得眼冒金星,亏得殷仲达常常在给人替役,挣点小钱的时候,给她弄点饴糖什么都零嘴。 殷嫱倒是一日三餐。可是贵族和平民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些人反应怎么这么快?好像有经验似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殷季媭暗自加强了警惕,她抬头看了一眼殷嫱,殷嫱却时不时状似无意地看日影。 殷嫱作为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和殷季媭那个便宜阿翁一样,是懂得用日影看时辰的。可是古代生活生产节奏很慢,现在吃个饭,殷嫱看日影确定时间做什么?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可以现在就命乡民准备與较送她回去。 不过她好像并不想走,反而在拖延时间一样。 吃饭的时候,几个乡民家里虽然是村里条件最好的,可在殷季媭眼里也只能说是,比猪圈稍微好一点。不过他们准备的菜品还算丰盛好,除了五谷时蔬,甚至还拿出了肉类款待。 殷季媭原本在现代时候很讨厌吃肉,可自来了古代之后,半年多没见着荤腥,吃饭也一点油水没有,终于体会到现代人顿顿有肉吃的好处了。 就算是饲料催出来的肉,也比什么纯天然没得吃好! 她见着肉简直是两眼放光。 伸了筷子就想去夹,却没想到被李鸿直接给踢了一脚。殷嫱也瞥了她一眼。 殷季媭瞪了李鸿一眼,不管他吹胡子瞪眼,自顾自地又夹了一块起来,这回美滋滋地夹紧了,放到自己饭盒里正要大块朵颐,却不妨殷嫱忽然咳嗽起来。 她咳的阵仗颇大,像是要把心肺一起呕出来一样。殷季媭这下只能放下筷子去安抚殷嫱,顺带刷一刷好感度了。几个乡民看见殷嫱这样也嘘寒问暖。 殷嫱只说鼻子太灵,厌恶这里的气味,几个乡民似乎又局促惶恐起来。 为首那个咬了咬牙,跟众人商议一番之后,有进了里屋拿了一块红布包了个不知是什么都东西,悄悄塞给了殷季媭。 殷季媭还纳闷了,她拿起那物件轻轻摇了摇,只听见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殷季媭颠了颠,至少得有好几贯前,她心跳加速,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为什么忽然要贿赂殷嫱? 殷嫱身为楚国的王后,又是巴蜀的巨商,怎么会看得起这点钱,这些人也太小瞧殷嫱了吧? 殷嫱却不动声色地叫她收下,脸上也多出了点笑纹,不过他依旧没有吃饭,也折腾得殷季媭、李鸿和兵卒们吃不了饭。 殷季媭就纳罕了,殷嫱平日不说和蔼可亲,也绝对是不摆架子不折腾人的女子,今儿怎么像是看不懂人眼色一样,连吃个饭都不让人好好吃了。 钱一到手了,殷嫱立刻就提出要走,几人千恩万谢像是送瘟神一样。 殷季媭还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对待殷嫱的,大惑不解之下,终于对殷嫱发问。 殷嫱道:“你且稍待,一会儿就见了分晓了。” 却是用的普通话,不叫别人听见。 殷季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殷嫱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想起洛阳,临别之际,许负的问话:“伯盈姊姊,你真的还想重燃战火么?如今终究已经天下安平了。” 殷嫱原本不想,可是却不得不重燃战火。 现在见了这安平世道,她却想,她就是要毁了这样的安平世道,重新缔造一个出来。让许负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安平。 她学着乡人们祷告的口气,在心底自嘲道:“昊天上帝,东皇太一,如果有什么罪孽,请让我一个人承担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30章 收兵 日影偏西, 殷嫱才不徐不疾踱着步子出了门,村中父老小意奉承了许久,终于见得她有离开的念头, 不禁大喜。 殷季媭亦步亦趋地跟在殷嫱身边, 直到出了村子, 把今日遇到的这些古怪事串了串, 惨叫的人声、血腥味、心虚的村民、李鸿的反常举动…… 她倏忽想到了什么,忽得打起了寒颤, 几欲作呕,心有余悸,好半天才抬眼看殷嫱:“嫱姐,他们、他们……” 想要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口。 “官府、怎么会不管呢” “怎么不管”殷嫱笑了一声, 嗓音蓦得低沉下去,“怎么管呐” 殷嫱蓦得推开了殷季媭, 殷季媭猝不及防摔到在地,疼得龇牙。她不解地看向殷嫱,却忽然遍体生寒—— 一支制作稍显粗糙的羽箭正直插在殷嫱身边的那棵树上,正是刚刚她站的位置。乡人们围在一起, 其中好几个正张开竹弓, 箭在弦上。 “躲开!” 疼—— 撕心裂肺地疼。殷季媭刚刚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一支羽箭洞穿了殷季媭的左手手腕,要不是李鸿拉开,那一剑就能射死她。 仅剩的几个士卒护着殷嫱, 殷嫱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可能有多少箭矢可用, 但是,他们能躲得过这一波箭雨吗 乡人为什么突然翻脸了 一轮箭雨过去, 殷嫱身边护卫的人几乎人人带伤,但乡民的箭矢也已经用尽,一众人冲了上来,却见寒光闪过,为首的那个才迫近落后的李鸿,便直直仰面倒下,乡民惊骇欲绝——那人胸口不偏不倚正插了一把森寒的短剑。 剑长一尺,细长得像是一枚柳叶,剑身上錾刻着虎纹。 一柄典型的巴剑。 “她果然不是咱楚人。不知道是哪个落魄王孙骗人呢,我就说,这次怎么来了个女子!”乡老咬牙切齿呸了一声,“别放过她!” 殷嫱甫一掷出,便折返回来,拉着两个穿越者疾跑,听见乡老咒骂,了悟了缘由,也不敢做丝毫停留,她说的楚语口音确实不是下邳附近的口音,而是以楚国原都城——寿郢——口音为主。 原来那时这些人便起疑了。 许是觉得给冒牌货钱帛不值当,她一出村子,这些人就开始动手了。偏远的村里消息闭塞,人口流动性也小,这些人或许还不知道他们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君王,怎么会知道还有一个巴人王后 足音和叫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容不得人半点喘息之机。殷嫱的小腹不合时宜地隐痛起来,足音越来越齐,声势越来越大。 护卫大喜。 一个斥候出身的护卫架着殷嫱反往与村子相近的方向跑去,殷嫱强忍着疼痛勉力奔走了一会儿,却终于没有了力气。 乡人一步步逼近了—— 却听得一破空之声。身被(披)皮甲的士卒如潮水般鱼贯而出,却井然有序,气势浩大,乡民们被士卒身上历经血火的煞气震慑住,竟都畏惧不敢前。 趁这时候,士卒列队分开,一行人顺利进入队伍之中,前排便飞快合拢。 殷嫱被迎进了一处地势颇安全的区域,当中身着髹漆皮甲的青年,面色冷峻,正挥下令旗,鼓声起,士卒整装—— 殷嫱面色一变,不知哪来的气力:“等一等!” 士卒却已经列队开始了冲击,手上拿着农具,毫无组织的村民,也就能欺负欺负落单的几个人,如今士卒虽不对,却个个是血火之中历练出来的,统帅更是当世名将,不过一冲的功夫,刚才还威风八面的乡老和村民们便被冲的七零八落,毫无抵抗之力。 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殷嫱挣脱了扶着她的斥候,死死攥住了韩信的手腕,嘶声道:“别进攻了。” 这简直就是一场屠杀。 韩信的面色非常难看。他的唇抿成一线,注视着殷嫱,殷嫱目露恳求之色,耳边惨叫声愈发多了起来,殷嫱的面色也愈发焦急,他终于一声不吭地掷了槌。 一声清脆的金鉦响过。 收兵。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一秦尺,23cm,投掷用的巴氏柳叶剑。 第31章 蒯彻 匪过如梳, 兵过如篦,黔首畏惧官兵比畏惧盗匪更甚。纵然士卒收兵,几个乡民见了这样的阵仗, 却也生不出什么抵抗的心思了, 纷纷束手就擒。 士卒们也开始收拾战场, 无人阵亡, 却有几个受伤的,伤口颇大, 失血太多,能不能熬过还未可知。军医来报时,殷嫱转头看了一眼李鸿:“李兄。” 李鸿会意,他此次见着韩信摆出这样的阵仗,多少还有点发颤, 不伦不类行了个揖礼,用着蹩脚的夏言道:“大将军、咳, 大王,这几位士兵们受伤颇重,处理得不好,怕死人呐。我学过几年医术, 依我看, 这伤口需要缝合。” 他前几句话还不太利索,说到自己专业上,那就渐渐自信起来,语调也逐渐平稳。 古代医学并不排斥手术, 至少殷嫱印象里扁鹊就做过简易的手术。但对于不是医生的人听起来, 这缝合伤口还是叫人难以置信。 左右听了相顾骇然。 韩信头脑灵活,对新鲜东西接受得很快, 他听懂之后,只是考虑了一会儿,便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李鸿道:“只要不感染,九成九不会死,伤口几天就能长好,也用不着长时间疗养。” “先生此言当真”却是一位长史发问,但在场之人,除了殷季媭和殷嫱之外,心中都抱有极大的疑问。 李鸿胸有成竹:“当然。” 韩信看了殷嫱一眼,当机立断冲着李鸿一揖:“请先生施为。” 李鸿也不闪避,他心里没什么尊卑意识,没什么感触。士卒们心中却颇为感激,这东西要是真有用,战场上也算多了条命。只是把针线、火燧、火茹等东西的要求说了一下,处理伤口的时候,也没什么麻醉的东西,李鸿来了半年多,也没什么机会动手,先拿了几个村民练了练手,几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吓得乡民肝胆俱裂,以为他是发明了什么新的肉刑,心中惴惴,均自惧怕怎么碰上了这样的杀神。 这边处理着,村里的事也要处理,时日已晚,今日看来不得不在这边过夜了。 殷嫱这次出来虽然有交代,却不意遇险,自然要跟韩信解释一番。她几句简略介绍之后,便将殷季媭支走,叫她给李鸿打着下手,引着韩信往市集那边儿走。 屠夫们不在,全村的人几乎都已经被控制起来,市中偶有散落着的人类指骨叫人不寒而栗。 生者双臂皆断,奄奄一息,见生人来,只想求速死:“足下杀了我吧!” 毫无疑问,这是一处菜人市。 人如鸡豚一般被售卖。 殷嫱早有预料,却也不住发寒。虽履人间,却恍如置身于修罗地狱。听见奄奄一息的呼声,手置于剑柄上,心中一颤,竟觉得手中剑沉万钧。 韩信见她生机已绝,他一言不发,拔剑疾刺,这妇人含笑而毙。 殷嫱苍白的唇在颤抖,她轻轻别过脸去,不去看那妇人。 韩信的少年时过得颇为潦倒。时值乱世,他从军期间,易子而食的惨剧,见过不知凡几。无论哪国官府都下令禁止吃人,但真饿极了,哪里能禁得住 对吃人大都睁只眼闭只眼。 但生切人肉,将人肉公开售卖,却仍触及了他的底线。 殷嫱见他面色愈沉,猜到了他几分心思,她道:“这事大可以交给县尉,犯不着拿军队去收拾。” 韩信领军,军纪严明,用不着为了这些事,而动用士卒,传出去有心人编排,也就成了他纵兵行凶了。 韩信沉默了一会儿,牵起她的手,道:“走吧。” 殷嫱却忽然死咬着下唇,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他身上,韩信猝不及防拥住她,只觉得她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在了身上。 “伯盈?” “嫱、咳,小君她应该是动了胎气。”李鸿最后一个上来总结,他也不是妇产科的,只是和军医们总结了一个结论。 韩信先是错愕,然后既是担忧又有些迟疑地问道:“伯盈有妊了?” 殷嫱垂下了头,她有些预感,但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巧,十二月,刘邦就会动手,她的预产期也差不多正是十一月左右。 她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在抬头看见韩信欣喜的眉眼时,终于放弃了心里的那个念头。顺其自然吧。 原本因为这事对殷嫱有气的韩信终究没舍得对她撒出气来,殷嫱也自觉再不出下邳城。没过,韩信身边最重要的谋士李左车重病卧床,许多医工都说没法医治,韩信却想起了殷嫱身边的那堆亲戚。 那日李鸿将皮肉缝合起来的法子十分有效,果真如他所说,士卒的性命都保全下来了。于是派人去延请这位神医。 殷嫱这时正将蒯彻接来。 蒯彻自游说韩信失败后便佯装癫狂度日,殷嫱自决定要造反之后,并没有决定放过这位谋士。 于是殷嫱从齐国将他“请”来了。 蒯彻初时以为是韩信所为,从容前来,但跟着的乃是一支商队,心中便泛起了疑惑,直到见到殷嫱之后他彻底迷惑了。 殷嫱找她做什么? 这位小君和他一直都不那么对付。 “还请先生助我。”殷嫱笑意吟吟,开门见山。 第32章 抉择 蒯彻微怔, 他并不想同韩信再扯上关系,如今之世,刘邦独尊的事态已成定局, 就算现在韩信想要反, 民心也不在他, 从名义、财力、军力上, 楚国并不是汉国的对手。 当初天赐良机,韩信不反, 如今时不我待,反倒要造反,天命已定,哪容…… 不。 蒯彻突然看向殷嫱,韩信虽对他这位小君敬爱有加, 但绝不会将这种事情假手于人。 此刻来找他的不是韩信,那么…… 蒯彻眼角狠狠地一跳。 胆大包天!此女当真是胆大包天。 “此事, 王后没有同大王商量过么?”若不是受制于人,蒯彻几乎就想要拂袖而去了。 殷嫱知他大约思忖出了原委,也不隐瞒,徐徐道:“如今时机不对, 妾恐劝不动大王, 故而先做了些打算。待时机成熟,妾自然会告知了。” 连韩信的许可都没得! 这女人疯了。 殷嫱看着蒯彻叹了口气,他活脱脱一幅关爱智障的眼神。 殷嫱又道:“妾不打算和皇帝对抗,天时和人心都在皇帝。皇帝死了妾才会动手。和妾直面的会是皇后吕娥姁(吕雉)。” “你要等皇帝死?”蒯彻开口质询, 皇帝虽不年轻, 却也不见衰败之像,“皇帝十年不死, 你要等十年?” 殷嫱微微一笑,李左车意动了。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先生说学过相面之术,那先生猜猜,皇帝的死期在何时?” “现在我们的任务不轻,庙堂上要经营,工商农业都要发展。”殷嫱和蒯彻密谈话之后,又去和穿越者们商量了一些事宜。 现在李鸿他们几个现在已经因为救了李左车的命,混了个太医令、侍医的官职。 韩信帐下谋士不少,但他最看重的无疑是李左车和蒯彻。李左车先前突发疾病,险死还生,李鸿几个看出他是慢性阑尾炎①,及时动了手术,保住了他一条命。 秦汉之际,昏因结两姓之好,扶持外戚再正常不过。殷嫱家中人丁不旺,原本没什么可封赏的人,现在多了这么些南越来的“亲戚”,韩信当然不会没有任何表示。 绝大多数人身上都背了个民爵,这几个救了李左车的又首先得了官身的又授了公乘。 “恭喜诸位了。”殷嫱听了祝贺,李鸿几个不清楚这爵位的意义,倒不觉得有什么,殷仲达笑道:“秦汉时期分二十级军功爵,一般来说是战场上拼杀记功得爵,普通人得了第七级的七大夫就是顶天了,第八级的公乘是要分食邑的,算是比较高的爵位,当了官才能授予,你们这也算初步打入官场了。” 众人恍然。 其中一个医生提道:“医生地位不高,就算是太医令管的也只有楚国这个行政体系下官员的病,我倒觉得这次时疫是个不错的机会。” 李鸿侧目,这个人名叫何奇,他们医院一个内科医生,医术不见得多好,评职称倒评得快,头脑很灵光的人。 殷嫱看了他一眼,去查探疫情那天他也跟了去,殷嫱对他还是有些眼熟,她沉思片刻鼓励道:“有什么意见只管说。” 何奇道:“您是王后娘娘,在这个时代尊贵是尊贵了,在前朝安插官员——甚至还要动人王爷手里的兵权,这就很难了。” 殷嫱点了点头,她没在意何奇错乱的称呼,只是在想他的意思。何奇的话,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他再提一遍,倒像是在给什么做铺垫似的。 何奇继续道:“但是同时,您有个外戚的优势。时疫这种东西,除了要医生之外,还要什么?政府人员组织。像是上回您遇见那玩意儿,咱们就可以说是当地官府玩忽职守,让他下课。这个时代又没什么科举,要找人除了官二代就是外戚了。” 殷嫱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她跟韩信举荐当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些现代人员能不能够胜任。 “还有么?” “还有的就不是我这个医生能够说清楚的了。”何奇笑眯眯地退了去。 另一个中年男人站了出来。这人看起来精瘦干练,气度沉稳,在一群乌合之众里,显得颇为鹤立鸡群。殷嫱记得这个人姓陈,以前是个小公司的ceo,虽然已经年过不惑,但是很愿意学习新鲜东西。 “陈先生。” 陈钊拱了拱手,竟是和这个时代的礼节相差无二,出口的雅言也还标准:“见过小君。” 殷嫱一笑,知道让何奇打头的人就是他了,雅言熟练、礼节到位,明显是有意出外做官的。 “您说。” 陈钊换回了普通话:“我想请问小君,皇帝是不是至高无上?皇权是不是不可抵挡?” 现代人嘘声一片,大家都从现代社会来的,平等观念深入人心,对皇帝自然不鸟,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要战胜这个“狗屁皇权”还是很难的。 殷嫱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才摇头:“皇帝当然不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事实上是需要官吏集团的支撑。” 殷嫱隐隐抓住了什么似的:“诸侯和皇帝不是一条心,也未必与我们一条心。” 陈钊笑道:“小君还没明白,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你是说……”殷嫱脸上有惊喜乍现,但她随即想到了些什么,又皱了皱眉,“信、还有庙堂上的臣子绝不可能同意的。更何况,步子太大了。” 围观群众们脸上懵懂的神色还没褪去。 “那就要看小君是想当皇后,受人掣肘,还是……” 自立为皇帝。 殷嫱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李左车死因和死的时间不详,本文系虚构。 第33章 说服 “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殷嫱淡淡告罪,落在有心人眼里, 殷嫱就是拂袖而去了。 殷嫱只觉得荒谬。造反都孤立无援, 竟然还撺掇她当女皇简直异想天开, 想要争权夺利也不该是这时候。 至于何奇的提议…… 陈钊私下里让女萝递了一份规划书, 殷嫱看了之后,觉得她颇有才能, 只是……要不要跟韩信提一句呢 殷嫱犹豫了片刻,先把东西撂下了。先把楚地的官吏查一遭,撸了人下来,再想着安插,陈钊这些人……再考察一段时间吧。 殷嫱走后, 陈钊却也并不惊慌,殷嫱怫然不悦他看在眼里, 但是他认为殷嫱迟早能想清楚这件事。依附于韩信能得到的权力,和她自己拥有的权力,绝对是两样东西。她迟早能想清楚。 如今只有她一位王后,只是造反要是成功了, 韩信当了皇帝, 还能只有一个皇后么就算他想,跟着他的那些臣子能答应 陈钊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 众人也回过点味了,这是撺掇殷嫱搞大事啊。当即就有人质疑:“陈钊,你疯了疏不间亲, 咱们和殷嫱才认识几天你敢离间她和韩信么” 更多人则觉得不可思议:“女皇只出过一个, 韩信这造反都还没成功,你就撺掇殷嫱争权夺利, 她会怎么看我们一群好高骛远的跳梁小丑志大才疏的傻逼” 许多人惊慌不已,只有何奇等寥寥几个人波澜不惊,显然陈钊已经私下串联过了。 不少人心里都决定和陈钊划清界线,向殷嫱表明忠心,陈钊借了几个平日和他关系不错的人稳定了局势,笑道:“看来诸位对我都有些误解啊,能否先听我说说话。” “你说,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可不会跟着你发疯!”有人冷笑,殷仲达看去,那人和陈钊关系挺好,暗自腹诽,他这时候跳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陈钊安排的托儿,让众人能听他的解释。 当然也有人唱反调,但也都被一一安抚下去。众人也都冷静下来,毕竟都是一个世界来的,现在能抛弃陈钊,将来轮到自己怎么办也都愿意给他个解释的机会,只要他不那么疯,这件事儿也就那么敷衍过了。 殷嫱也不可能冷落他们多久,毕竟刘邦留给她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她要想造反,他们这些人有先天优势——和殷嫱是一跳绳上的蚂蚱,以及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 陈钊开口道:“我老陈就问大家一句,是当个外戚能得到的得到利益大,还是当皇亲的得到利益大” “当皇亲,你老陈也要有那个命啊!”有人阴阳怪气地嗤笑。 陈钊不怒反笑:“现在有机会挣这个命,咱老陈还不得赶紧抓住” 但是更多的人却是心思活泛起来。跟着殷嫱当一个外戚,哪有跟着她当个皇亲好啊反正都是造反,累死累活,好处全归了韩信,他们能混多少好处 殷嫱就不一样了。殷嫱倚重他们,手里漏下的好处更多,他们能给殷嫱施加的影响也就更多。 就算不能成,哪怕是当个念想,也让人怦然心动。陈钊见大多数人指责他的心思稍歇,又道:“首先,据我们对韩信的了解来看,他的野心仅限于称王。他并没有当皇帝的意愿——而他的性格,高傲不群,和人沟通能力缺乏,不是好皇帝的料,至少并不比刘邦更合适。” “我们造个反就为了换一个不如刘邦的皇帝当然有点歪楼。” 众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殷嫱就不一样。她是个商人,有人脉,会交际能管理,是穿越者又非常了解这时候的情况,她既能以超越时代的目光看问题,又能以这个时代的目光看问题。如果她成为统治者,我认为会更合适一些。” 众人听了他分析,心中又动摇了几分,但是还有一点使他们如鲠在喉,如果不解决这个疑惑,众人对他无疑不会信服。 殷仲达率先跳了出来:“可是她是个女人。妇好、吕雉、窦太后这些女人固然能够得到权力,可那是依附于男权。你要让殷嫱当皇帝,首先她要造反成功——其次是韩信死了,她才有机会。韩信才三十不到,怎么可能暴毙”作为一个秦汉史博士生,他当然很清楚,陈钊这脑洞有多离谱,黑洞都堵不住他。 众人兴奋的头脑都被这一瓢冷水瞬间浇醒了。 “不不不,殷博士,你误会我了。”陈钊重重地摇头,“殷嫱何必走吕雉、武则天的老路呢我们想一想,要造反的是谁,韩信么” “是殷嫱啊。” 陈钊慷慨激昂:“这世上除了武则天,还有吕母和陈硕真!” “……” 大多数吃瓜群众并不认识吕母和陈硕真是哪位,对于陈钊的话并不能感染到大家。 陈钊看了殷仲达一眼,殷仲达只觉得被狐狸盯上,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殷博士,劳烦您给大伙儿科普一下吧。” 众人都看了过来,殷仲达不好推辞,说道:“吕母是西汉末人,因为儿子被迫害至死,散财招募兵卒,造反,是中国第一位女性农民起义军首领。” “陈硕真……是一位女皇帝。” 众人满脸茫然,均表示自己没听过这人的名字。 殷仲达尴尬道:“她起义失败了,所以历史并不认可她皇帝的地位。” 陈钊点头,这就够了。他截断了殷仲达的话:“殷嫱的财力比他们雄厚得多,韩信用兵,现在恐怕也只有那位匈奴的冒顿单于能够比了,我们一群穿越者发展的生产力还能比不过汉朝这群老古董吗” 于是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觉得这波稳了。 殷仲达目瞪口呆,简直想给他点666。陈钊先是拿利益诱惑得众人失去理智,再偷换概念,用吕母陈硕真的事迹成功引导众人走向沟里,他们没成事,那是造反失败,有俺们穿越者在,有战无不胜的韩兵仙在,造反怎么会不成功呢 造反成功了,造反领袖殷嫱怎么能不称帝呢 利用了韩信的信誉和穿越者们自傲的心理,给众人吃了定心丸,不但把自己摘出来,看样子还有了初步的威望。这兄弟不去干传销真是可惜了。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但转念一想,造反失败,跟着殷嫱一起完,要是成功……陈钊画的大饼也很诱人。 他身份可是殷嫱的亲堂弟。女帝的堂弟和皇后的堂弟……殷仲达默默衡量了一下两个的分量,默默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然而穿越者们觉得这波稳了还不够,殷嫱并没有觉得这波稳。 自从知道她有妊,韩信就限制了她出行。殷嫱自知理亏,而且楚地自来民风剽悍,游侠颇多,她出去也不安全,索性不怎么出门,只是研究了一下陈钊后来呈上来的那一份生产力发展民心调动速成攻略,越发觉得陈钊这个人有才,但是陈钊的野心…… 平心而论,殷嫱并不想和韩信对上。但是她不可能否认,王后的位置能调动的权力确实太少,要想造反成功,她必然要从韩信手里分走很大部分的权力,直接和韩信产生利益冲突。 殷嫱有些头痛,陈钊那天的提议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陈忽悠的嘴炮连我都不信……╮(╯_╰)╭ 以及赢天下下架哈哈哈哈哈哈哈开心。虽然我嫱也苏,然而我还是爱我信的。编剧不但毁了巴清还毁了祖龙。 第34章 缘由 疫情被控制下来的时候, 时间过去了半个多月,楚国的官员也被清算了一批。殷嫱除了举荐不少穿越者之外还举荐了一些本土的人,韩信大都用了。 西汉时期, 任用外戚显示恩宠,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或许是因为陈钊那天的话, 殷嫱心里总存着愧疚。 但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今年年底, 和刘邦之间必有一战。 韩信不可能有任何准备,如果她再不定下方针, 此战必输无疑。 殷嫱阖上眼目,唤来女萝:“请陈先生过来。” 陈钊被请过来的时候,并不诧异。殷嫱必须做出选择,即使她不愿意,如今的形势也注定了, 她必须做主导者。 他刚坐到锦茵上还没跪稳,殷嫱便双手交叠, 结结实实行了个拜礼:“前日无礼,陈先生海涵。” 女萝讶然:“王后——”又怒视陈钊,这 厮见着殷嫱下拜,竟然正襟危坐, 呸, 他这随意懒怠的坐姿,也算不上正襟危坐。总之,无礼极了。 这是楚国王后冲他下拜! 殷嫱以目示意她闭嘴。 陈钊用普通话调侃道:“殷小姐,我老陈托大, 就叫你一声妹子。没想到等了这么久, 我还当你被这古代同化了,不敢想那些事儿了。” 殷嫱也不生气, 从容道:“陈兄,今日我请你过来,可不是听你玩笑的。” 她口气虽不严肃,但久居上位,说话时自有一番威严气度。 “是不一样了。”陈钊被她气势一慑,咂咂嘴,才进入正题,“我知道,妹子是来问计来的。” “要问,怎么成为皇帝,我们先来看看,我们这个秦朝是怎么灭的?” 殷嫱两世都是在始皇帝治下出生,对秦朝颇有感情。她思索了一会儿,谨慎道:“秦方一统,行严刑峻法,修直道、建灵渠、皇陵,徭役重,律法严苛。二世即位,更加不堪。六国之人又伺机复国。” 陈钊笑了笑:“看来妹子对秦朝还是有感情的,不然怎么会说这种官方的话。是六国贵族率先窜出来复国的么?先窜出来的是谁?” 是陈胜、吴广。可他们也是楚人。 陈钊说的是六国贵族。 贵族为什么要复国,那是为了恢复旧日的荣光。平民要复国,难道还是想恢复被糜烂楚国剥削的日子? 殷嫱轻轻点了点头:“您继续说。” 陈钊却转移了话题:“冒昧地问一句,妹子家地租是多少?” 殷嫱道:“两三成吧。” 殷嫱家里虽然是商贾,却也有一片地,后来跟了刘邦造反,又赐了一片地。她不靠地租过活,大约收两三成租子。 饶是如此,族里也颇有怨言,佃农却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除了交给她的地租之外,农户还要缴纳给朝廷,每逢徭役,还必得耽误家中农活。最终一年劳苦,丰年还能对付,一遇见灾年,许多人就要向主君借贷才能活下去。 要是心地狠一点的,都可以用贷逼得一些殷实农户卖地,卖儿女。 陈钊笑了笑:“您算是心地慈善的主君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讽刺。殷嫱心里不是滋味,却又不得不承认:“豪族害人,包括我在内。” 她刚端起耳杯,又放下了。她家的酨浆,也不知是糟践了多少农户的东西,才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农人的血汗。 陈钊说得没错,她被这时代的人同化了。口口声声说着平等,却视人辛苦而不见。 何其虚伪? 陈钊摇了摇头:“收租收得比您高的多了去了。所以每逢王朝末年,世家豪族占尽良田,贫者无立锥之地。大家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会造反。” 殷嫱扯了扯嘴角,试图给秦朝分辩一二。但却没有分辩的余地,她是秦朝的既得利益者,她自然看不见陈胜吴广有什么辛苦。 她家良田千顷,怎么会有饥寒得要造反的体会? 陈钊继续道:“而战乱之后,人口锐减,空出了土地。因而,乱世之后,社会矛盾缓和。但是,这根本矛盾是没有消减的,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第35章 方略 殷嫱默然片刻, 思绪渐渐清晰,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陈钊先以大势发难,又质问于封建王朝的弊端, 以势压她, 恐怕不仅仅是献计, 更是存了敲打她的心思。 他在试图打击她的心理优势, 将两人拉到一个平等的位置。殷嫱在这个时代潜移默化久了,也习惯居高临下地看人了。 陈钊的敲打不无道理。但她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无非占了个好的出身。虽说是这个理,但他这夹枪带棒的手段却着实让人难受。 殷嫱压下到嘴边的呵斥,倚着凭几,看陈钊跽坐得不自在,道:“陈大哥跪坐得不舒服, 怎么坐着舒服就怎么来,没有叫坐着还委屈了腿的。” 听殷嫱改口说陈大哥, 主动放低了姿态,不再摆着一副主君的架子,陈钊心下宽了宽。秦汉之交的袴普遍只到大腿,殷嫱怕这些人穿不惯, 都叫人缝成后世的裤装, 倒没什么坐的不雅的顾忌。 陈钊双腿一放,改了个舒服的坐姿,哈哈笑道:“老了老了,坐不住了。” 殷嫱叹了一句:“还是现代坐具舒服些, 改明借口胡床, 改一改这些桌子凳子,跪坐哪有垂腿坐舒服些。” 陈钊奇道:“妹子, 古代人连凳子也没有,我老陈还以为你们身体更好、更耐跪呢。” 殷嫱失笑,对他这些奇思妙想颇为无奈:“谁说古人更耐跪了?不得不跪么。像是陛下……也就是刘邦,他就不喜欢跽坐,就经常箕踞而坐,也就是两条腿分开放着坐。那些身体不好的,因为跪久了跪死的都有。” 陈钊嘿然:“看来古今都一样嘛。跪坐反人类,发明凳子的人可是大功一件。” 殷嫱微笑摇头:“两千多年,进化时间的零头都不到,哪能就不一样了?” 两人相视一笑,关系又近些。 笑过之后,转回正题上来,殷嫱正色道:“陈大哥先前说了那么多,可是在劝我废了如今的授田制,均天下田地于民?” 陈钊竖起大拇指:“妹子聪明。” 殷嫱脸上却殊无喜色,她抽出案上的一块木牍,思索片刻之后,叹了口气,食指画圈,圈出几个城邑:“陈大哥可知道,这是谁的食邑?” 陈钊这段时间简直废寝忘食,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恶补相关知识,略一思索便列出了几个将领的名字。 殷嫱复问:“他们因何得爵?” 陈钊道:“自然是跟着大王打下的军功……” 陈钊忽然醒悟了过来。 殷嫱点头:“信在关中申军法,萧相国明律令。沿的,是秦朝的军法、秦朝的律令。军法,有功者得爵授田,你要废了授田制,牵一发而动全身,军法也没法子实行。就算我答应,信也绝不会答应。” “军队讲究的就是一个令行禁止,仓促在这里改了军法,几个月以后,还怎么打仗?” 陈钊面上露出惭愧之色。 殷嫱道:“此事不是不可,但眼下不是时机。” 陈钊苦笑道:“这策不成,那也只能在十二月,刘邦伪游云梦的时候做一做文章了。那可就是阴谋诡计,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了。” 殷嫱点头:“但说无妨。” 陈钊此来所献的策,并不是他一个人所想,而是综合了许多人的意见,这阴谋诡计正是要将造反名声上的不利大义化,殷嫱听得认真,两人推敲了一些细节之后,定下了大概方略,又转而谈了细节。 “农业上,均田虽然不能完全实行。但我老陈和大家,还是建议,到时候,每打下一地,将地方有劣迹的豪族士绅打压下去,田地分给百姓,再推举出新的管理层。以免豪门世家掣肘。 工商业上,我们可以建立手工业——在此基础上,垄断盐、糖、铜、铁、粮……” 殷嫱一一点了头。她道:“糖、盐、铜、铁的生产都好办,只是咱们打仗所需的粮食准备,我借嫁妆之名,可以从巴蜀抽调一些过来。但是还远远不够,这些,还得靠大家想些法子。” 陈钊应了,又道:“从军事来说,大的战略我就不献丑了——咱们这边儿坐镇的那位,咱们中国军事家他能排的进前五,他的主意,比我老陈的管用。” 殷嫱轻笑了一声,笑容夹杂着自豪和无奈:“他要是肯反,还用得着我这么小打小闹地折腾” 陈钊道:“妹子,你不过问两句罢了。” 殷嫱沉吟了片刻:“……要问战略,就算只是旁敲侧击,以信(对军事)的敏感程度——不可能发现不了。” 陈钊一边大笑一边摇头:“你这可就错了,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流露了造反的意思,他还能大义灭亲把你交给刘邦么你和他亲,还是刘邦和他亲干造反这一行,胆子就是要大一点。” 殷嫱轻轻抚上了小腹,若有所思。 两人说了好一阵,殷嫱最后叫他和其他人商讨之后写出个详细方略来。当晚,殷嫱请了韩信,又邀请了不少还留在下邳的穿越者饮宴,借机也把陈钊推了出来,众人心领神会。陈钊这算是出了头了。 韩信自来不大喜欢此类饮宴,殷嫱又有妊在身,眼熟了几个关键人物,两人就提早退了场,这些穿越者们倒也不以为意。 两匹好马驾着的辒辌车候在室外,夜色沉沉,卫士举起火把照着前行的路,韩信扶着殷嫱上车的时候多看了两眼马,是两匹没有杂色的枣红马,眼大耳小,肩长背平,十足的良马。 “是大宛马。虽然不是最好的汗血宝马,却也算良马。”殷嫱想了想,和大宛那笔生意前世也是谈成了的,马却都送给了刘邦。这一世自然不能给他添些资本。 韩信上了车,目光多少还是有些惋惜。殷嫱怎么会猜不出他心思,便望着他仰头笑道:“还有几千匹,前几年去的人,山长路远,近来才回。剩下的尚没有到下邳。待送到之后,下妾亲手送与我王足下重建楚骑。” 韩信双目一亮,刚想说什么,目光又黯淡下去:“天下已定,重建楚骑,又有什么用呢?陛下……”更会猜忌。 殷嫱心下微酸,只要他手里有兵,刘邦、彭越、英布,哪个会不忌惮他?建与不建楚骑,只是猜忌深与不深的区别。 更何况,汉国有灌婴、李必、骆甲以秦骑兵为主体重建的汉骑。 将来相逢或有一战,楚国的骑兵必须要建。 她粲然笑道:“怎么会没有用?西楚霸王崩逝,未免被有心人煽动利用,将他的楚军化为我国的楚军,安定家国此其一。” “匈奴那位冒顿单于,借着楚汉相争之机,灭东胡、争楼烦、乌孙、丁零,一统北方,又对我大汉虎视眈眈。匈奴逐水草而居,男子生来便会骑马控弦,行动如风,侵略如火。就算是以步卒打败了匈奴,没有骑兵也很难彻底消灭匈奴,此其二。” 殷嫱提到冒顿的时候,韩信目光熠熠。殷嫱最喜欢他顾盼神飞的模样,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千金良马,不使其无所事事,与劣马骈死于槽枥之间,大才小用,此其三。” 千金良马,无双国士。 不该大材小用,不该就那样庸庸碌碌地,默默枯萎凋零。 她仰着头,在这一瞬间静默下来。 仰望着韩信,仰慕他、心悦他、满眼里都是他。 殷嫱是个商人,她不喜欢战争。 但她能看见,战时的韩信,是那样地如鱼得水、光彩照人。好像是漆黑天穹里,唯一的那一颗星星。 韩信听着她的声音,忽俯身揽住她的腰身,手掌覆在纤细的腰腹,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奇妙的连结,丰盈的情绪将心脏填满,溢出一股暖流流转在四肢百骇,不绝如缕。 他敬慕她、心悦她,满心里都是他。 “伯盈。” “嗯” 韩信问:“你遣家丞回枳县欲取什么,怎么不从府库里取。” 殷嫱笑倒在他怀里,府库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取 她戏谑道:“我要巴郡的离支、含桃、西域的蒲桃,府库里有么” 韩信一怔:“听说离支离开枝头就很难保存原味了,邮驿畅通么若——” 殷嫱横了他一眼:“这时节哪里找得到离支和蒲桃”她不过是说笑罢了。 她说玩笑话的时候,语气又格外正经:“大王知不知道,足下刚才格外像……” “像什么” 殷嫱撑着车壁坐起来,凑得近了些,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在韩信耳边说话的时候,正有一缕蹭到他脸上,微痒,又带着几分清幽的馨香。 狭昵的举动,她做来却显得慵懒又正经:“像……惑于褒姒的幽王。” 韩信被她逗笑了。 殷嫱指头屈起来敲了敲座位,徐徐道:“楚王莫笑。你这样放纵王后,将来是要被史官诟病的。百年之后,得了恶谥还笑得出来” 她偏头看着韩信。 韩信双手捧起她的脸颊:“能不能笑出来那自然要问一人。” 殷嫱挑眉:“问谁” 韩信柔声道:“问秦女伯殷,我家小君肯不肯一笑” 殷嫱不答,嘴角却微微上扬,说不尽心中欢欣。 “不跟你玩笑了。” 殷嫱转回正题,她也不避讳:“楚地先是遭兵灾,后又遇疫情,恐存粮不足。巴蜀物产丰饶,又不逢战火,是调粮的好地方。我派人回去调粮,怕陛下疑心,说是取嫁妆掩人耳目。” “再者,皇后殿下的生辰要到了,该备上一份贺礼送去。” “皇后为质多年,”韩信想起刘邦偏爱戚姬,太子母子岌岌可危,心中多少有些怜悯,“备一份厚礼。” “一定备一份厚礼。”殷嫱半阖眼目,枕在韩信臂弯之间。笑意盈盈的脸上,温情脉脉。 吕皇后,曾经夷她三族的吕皇后,也是时候,给她上次的暗示交一份答卷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作者有话要说: ps。我信的人生愿望:裂土封疆当个王,老婆孩子热炕头哈哈哈哈 虽然刘邦不准。 我嫱的造反攻略都是瞎编的,不要认真。肯定有n多bug,作者智商有限。 第36章 书信 下妾汉枳城君嫱再拜皇后殿下。 吕雉在看到这开头的时候, 就意识到这是一封私人的书信,而不是给皇后上的贺表。不是以楚王后的身份,而是汉枳城君的身份。 她略过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 直接跳到殷嫱自陈忠心, 紧跟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的旨意行事。她在信中还表明有妊, 据医工判断是个男婴, 她隐晦地表示将来幼子出世,希望能将其送到栎阳寻得名师教导。 随信附带了楚国近来的动静, 重点陈述了近来的疫情。 殷嫱有妊了。 吕雉指着那句话,上上下下仔细读了数十遍,都没有读出半点不恭顺的意思。 一个将要有孩子的女人,以监视丈夫,未来还要将幼子为质, 只为了她年前那个女侯的许诺,只为了换取自己和母家的荣华富贵。 吕雉深吸了一口气, 忖度再三,压下了心中杀意。此女善审时度势,又惯于投机以换取权势,对至亲尚且薄凉如斯, 况乎旁人。 只是楚国那边的动向, 还有地方要仰赖她,面子上还是应当安抚。 吕雉神思不属间,有皇帝身边的黄门来召她。 吕雉随口问了句:“是出了什么事么” 黄门垂首道:“禀皇后殿下,小奴也不清楚, 只隐约听见, 楚王、还有什么时疫的。” 楚王,楚地的时疫, 楚王后。吕雉捏着殷嫱的书信,正想找个机会跟刘邦禀报。她整理衣裙,正色道:“我这就去承明殿拜见陛下。” 承明殿是皇帝的宫室。 黄门却笑道:“陛下在戚夫人宫里。” 吕雉一拍几案,心中恼怒。刘邦平日宠爱戚姬也就罢了,韩信、殷伯盈的事,关系到家国大事。处理政务,岂能在戚姬一个婢妾的宫室里 难道皇帝糊涂得,连家国之事也要受戚姬左右了么 想到这里,吕雉又怨又怕。她的儿子,太子刘盈,在彭城之战里曾被刘邦踢下车,戚姬的儿子,赵王刘如意,却倍受刘邦宠爱。如果刘邦听信了戚姬母子的蛊惑……失意的皇后不禁打了个寒颤。 黄门被她这一惊一乍吓得一惊,吕雉勉强挤出一抹笑,摆出端庄贤淑的模样:“请稍等。” 吕雉收拾好情绪,重梳了妆,换了衣裳,跟着黄门踏入戚姬的宫室之时精神不禁一震。戚姬的宫室不仅温暖宜人,还有一股别样的清香。 她还没发问,黄门便洞悉了她的意思,解释道:“这是楚王与王后进献的巴椒。” 吕雉面色不变,心中哼道:殷伯盈贾人出身,见戚姬得宠,给她送生辰贺礼,竟也备了一份同样重的礼给戚姬,她以为她能两面讨好可笑至极。 还未见人,篪、埙、笙、钟、磬交织的声音便飘扬而出,吕雉进入的时候,刘邦击筑,戚姬正作折腰舞,一派和乐气氛,生生刺痛了皇后的眼。 皇后一进来,戚姬的舞便停了,柔声拜见之后,被刘邦招过去。美人依偎在皇帝身边,粉白黛黑,更难能可贵的是面脂和口脂都娇艳鲜嫩,整个人仿佛都生动起来了。那是殷嫱进献的焉支。 吕雉心中对殷嫱厌恶愈深。哪怕是同样的东西,年轻的戚夫人用来,就是比她更娇艳俏丽。 “伯盈的书信,你也收到了吧”刘邦搂着戚姬,笑呵呵地望着吕雉,“娥姁,她的话你怎么看” 殷嫱的信皇帝怎么会知道 吕雉心中一惊,斟酌道:“商贾逐利。殷伯盈此人,表面一幅和善脸孔,实则生性薄凉。妾以为,楚王领军虽有独到之处,治国却不怎么样。前段时间,楚国爆发了时疫,他处置不当,楚国人相食,竟要她去巴蜀借粮赈灾。殷伯盈正是以为,楚王比不上陛下,因而背弃楚王。” 刘邦微微点头,还没说话,戚姬便惊讶道:“殷伯盈身为楚王后,怎么可能背弃楚王,陛下可不要被她蛊惑啊!” 吕雉心下冷笑,殷伯盈费尽心机讨好戚姬,戚姬却连句好话都没有。 刘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戚姬天真烂漫,却不明国事,可惜。 “伯盈虽是楚王后,却也心向大汉。”殷嫱给刘邦的书信里,除了提及时疫,提及给吕雉的信,提及赠予戚夫人的财货,还将楚国兵力布防通通交给了刘邦,刘邦心中对她自然还算满意,“更何况,去年朕出兵陈下,韩信那小子没按时过来,她也替朕多有催促。” “只是,她说要送她儿子来长安,你看谁教养着合适” “陛下,我们如意还缺个玩伴呢……”戚姬拉长了调子,柔软的声气仿佛在撒娇一般。 吕雉却道:“妾愿寻名师,替陛下管教楚王之子。” 刘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他的皇后吕娥姁今日华服严妆,姿态恭顺,却终究老了。刘邦想起昔年在沛县,这个妻子任劳任怨、替他操持家务、照顾父亲,心中有几分软下来。 可年轻的小美人戚姬,却又委委屈屈地看着他,一双水做的眼睛看得叫人心都要化了。 “皇后有鲁元和太子要照顾,恐怕……” “陛下,”吕雉轻声提醒他,“盈儿是太子,楚王之子,跟着太子,名正言顺。” 刘邦想了想,把刚才的话又咽了回去。戚姬也没有说话,却似乎有些出神。 静默间有寺人禀报:“太子和少公子下学了。”吕雉和戚姬虽然不睦,太子和公子如意感情却不错,太子身为长兄,常常会送幼弟回宫。 一对兄弟进了宫室,刘盈拉着弟弟拜见君父。刘邦眼里却只看见那个虎头虎脑的三公子刘如意,还没等刘如意拜下,他便亲自下来拉起他。 对刘盈视若不见。 刘盈怔怔地跪在冰凉的地上。 “阿翁!”刘如意轻车熟驾地冲进刘邦的怀里。 “你小子又重了。”刘邦这小子冲得稍一踉跄,颠了颠他,目光慈爱:“阿谖,你瞧,如意像不像我。” 戚姬,名谖。其子,名如意,因为他最如刘邦的意。 被冷落的刘盈求助地看向母亲,吕雉轻轻搂过刘盈,母子俩站在阶下,与这和睦欢乐的一家三口格格不入。 这对母子,大汉的皇后、太子,在这偌大的栎阳宫室里,竟仿佛是无所适从的外人一般——苦苦维持着一点立锥之地。 吕雉冷冷仰望着这若无旁人的一家,戚姬刚一触到她的眼神,便缩进刘邦的怀里了。娇娇柔柔的定陶民女,既无显赫的家世,更无超凡的地位,唯有攀附于年迈的皇帝,才能无视皇后的威严。 于是,这件事最终也没有个定论。 除了给吕雉送信之外,殷嫱还嘱咐家丞还重金贿赂了戚姬的左右,送了戚姬比吕雉还丰厚的一大笔钱帛,并秘密附赠一封书信。 与给吕雉的不同,开头却是以奏疏的形势,下妾枳城君嫱谨奏戚夫人足下。 殷嫱在心中首先花了一定通俗的笔墨称赞了刘如意的聪慧和戚姬的美貌,笔锋一转,又说起刘邦雄才伟略,顺带对刘邦的身体表示了担忧,委婉地提示了戚姬,刘邦百年之后,她和刘如意的尴尬地位。 随后提起了皇后曾许下女侯之约。殷嫱表达了自己的担忧——韩信功高,若其身死而无正当因由,恐惹天下非议。吕皇后逼她背叛夫主,将来若有流言蜚语,以吕皇后的心性手段,大可以把她当作弃子推出。 而戚夫人心性纯善仁厚,殷嫱也不奢望什么女侯,只希望到时不会因为韩信而卷入争端。她愿献上身家、忠诚帮助戚夫人,只求戚夫人将来能保全殷氏,如有可能,最好保全韩信的性命。 是夜,戚姬将熟牛皮制成的绳子剪开,将竹简散开,一根根烧掉。 她望着面前跳跃的火焰,竹简上的字句被烧得漆黑,殷嫱的话却在她的脑海之中,像是魔咒一样顽固。如今她有陛下的宠爱,吕皇后除了占着个皇后的名义,富贵容华哪里能跟她比? 皇帝已经六十多了,还能护夫人几年呢 站在炽热的火焰旁边,戚姬回想着今日吕雉受辱的情形,身前是灼人的热、背后是刺骨的冷。 没有一句不是应了殷嫱的话。 ——皇后昔年被楚军俘虏,兼顾太上皇数年,所受的侮辱不知凡几,皇后能人所不能忍,不可谓不刚强。 如今戚美人足下势大,皇后暂避足下的锋芒,不是懦弱无能,而是以忍让保全自身。君之荣辱系于陛下,皇后荣辱系于太子。 吕雉此刻的委屈求全,是为了将来的大权在握。如果不尽早除掉吕皇后,那么夫人将来就会成为吕皇后刀俎下的鱼肉。 是啊。戚姬想,殷伯盈以诚对皇后,吕雉尚且不能容她,更何况,她与皇后素来不对付,将来吕皇后得掌权势,必不容她。 戚姬又想起了殷嫱信的后半段——倘若夫人能多为赵王考虑,妾有几条浅见,请夫人三思。 首先要侍奉好陛下,太子刘盈虽不得陛下喜爱,却有朝中老臣支持,陛下可以有废立之意,美人却不可直接提及废立之事; 其次则应聚集朝中贤臣,为夫人说话。 当今朝臣大约有三类。 其一,丰、沛旧人如萧何、吕泽、樊哙、曹参、周勃者,多与皇后有故,难以争取。此类人依仗旧日的交情和军功,与陛下言笑无忌,早已被陛下所厌,夫人可打压以吕泽、樊哙为首的将领; 其二,关中路上征收的郦商、吴芮、王陵等,军功卓著,却被丰沛旧人压制,丰沛旧人被打压下去,夫人只需在陛下面前提及他们的才能,举荐他们,他们定能感慕美人的知遇之恩; 其三,如骆甲、李必之流,原本是秦国旧臣的。他们因曾为秦国军人,身份尴尬,为楚人出身的丰沛旧臣所猜忌,并不能成为朝野中的高层,实际却是朝中的中流砥柱。陛下所统领的汉军,大多皆是旧日的秦军。妾曾经也是秦人,与他们有几分故国之情。愿意为美人与他们联络,却恐怕陛下、皇后殿下猜忌,如美人有办法替下妾遮掩,下妾将不胜感激。 妾虽鄙陋,却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口舌粗笨,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海涵。特奉财帛供夫人取用,还望夫人笑纳。 殷嫱给她罗列的目标明晰,字字句句都打在戚姬的心坎上。原本她还有些犹豫,但今日之事,让她彻底明白,皇帝爱她,却更爱他的江山。今日的小事,她尚且不能完全左右皇帝,更何况是改换太子这样的家国大事 戚姬捏着殷嫱给的东西——那是可以调用殷家钱粮的符印。她收下了,她明白,该接受殷嫱的提议。 作者有话要说: ps。前面写刘邦都洛阳的我怕是脑壳有包_(:з」∠)_,刘邦只是想要定都洛阳被怼回去了,其实是定都秦旧都栎阳,后来长乐宫和未央宫修好了改都长安。 承明殿胡诌的,_(:з」∠)_不知道栎阳有啥宫室的蠢宁。 第37章 干政 殷嫱随贺礼送了几封信分别给了刘邦、吕雉、戚姬、张良等人, 天长路远,东西她送出了,这时候也不知道栎阳那边情形如何。 她去的书信, 说真也真, 人相食, 有。疫病发作, 也有。从巴郡调粮有。但要说这之间的关联,呵呵。至于布防倒是真的, 但只是如今的布防,到动手的时候,早已经换防。 拿这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取得刘邦信任,方便日后行事,还算值。 顺便利用戚姬和吕雉两边的矛盾, 戚姬朝中势弱,就扶戚姬对付吕雉。此外还要在长安做点“小生意”, 还要借她的虎皮。除此之外,若以戚姬的手段,能打击刘邦的功臣最好,但以她的智商和手段, 殷嫱也没在她身上抱太大的希望。 最后便是借机拉拢秦国旧臣。 如李必、骆甲之流, 以秦骑为骨干,为汉骑建立、对抗楚骑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因是秦人,天生低了建立的汉国的楚人一等, 并不入核心的圈子里, 也不过是关内侯。 需知汉承秦制,韩信重新启用秦军军法, 汉使用的也是二十等军功爵制。关内侯位列第十九,次于彻侯。 秦人之中,唯有吕马童、王翳、杨喜、吕胜、杨武等五人,因杀项籍之功,各得了千户彻侯。 这些秦人因为身份尴尬的缘故,兢兢业业,却又如履薄冰,从前殷嫱凭借着秦人的身份与这些人示好,关系尚算不错,若能借着戚姬掩护,将这些人拉拢过来也算不错。 不找个理由削了韩信的楚王,就算韩信死了,她肚子里这样一样要继承楚王的爵位,这点殷嫱倒不算担心。至于质子之约,只算是殷嫱开的空头支票,安刘邦和吕雉的心。 刘邦十二月便要动手,她产子差不多也就在那时候,叛汉都叛了,吕雉还能管得了她么? 想靠戚姬左右废立是不可能左右的,刘邦又不傻,不会非要和他那帮老臣对着干。但殷嫱也只是要刘邦向着戚姬的态度为以后做铺垫。 下邳的楚宫拣了前朝的修葺,如今也修得差不多了,殷嫱迁入楚宫里,又在养胎,近日来,基本不出宫门。虽然足不出户,楚国朝堂上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 穿越者多下放到郡县地方,而楚国中央政权里,殷嫱也拉拢了李左车、蒯彻等重要人物。 殷嫱自有孕后,一向比较嗜睡,等女萝叫她起来,看会儿时事,再用朝食,往往已经是食时过半。 常常廷议都结束了,后来殷嫱就把用朝食的时间挪到跟韩信一起了。今日的鹿纤、雁醢、莼羹都摆上食案好一阵了,也不见人来,殷嫱随口问了一句:“今日是什么日子?” 女萝道:“初九。” 殷嫱用食匕搅了搅莼羹,都凉了:“去热一热吧。”继而自语道:“没有祭祀,也没什么大事,今日在议些什么?” 女萝端了食案下去,回来的时候,面上似有惊怒之色。殷嫱看她神色,关切道:“阿萝,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谁给你气受了?” “那些人,他们怎么敢非议王后?他们怎么敢?!”女萝藏不住事的性子,殷嫱一问,气鼓鼓地把事情都抖落出来,“有寺人说,今日朝议,有人上表说是王后干政,大王这才和他们争起来。” “哦。”殷嫱的反应平淡,她既然出手干政,早有流言蜚语攻讦,但只要韩信不在意,也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和权势。她瞥了一眼箭漏,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你去给阿信和臣工们送些饭食,总要吃过朝食才有力气争论不是。劳烦厨下的庖人了,今日多给些赏钱吧。” “小君……”女萝跺了跺脚,一副正主不急她干着急的模样。 “阿萝,有大王在,你着什么急?气有什么用,再叫人参我一本心胸狭窄?骄悍乱国?” “凭他们中伤小君,还不许小君生气?”女萝一脸不可置信。 殷嫱道:“他们怎么能中伤得了我?我是皇帝肯定的楚王后,他们还能撺掇着信废了我?无非是借着参我,要搞出什么事端来,拿我作讨价还价的借口,信不同意惩治我,便退而求其次。——他们拿什么事儿参我的?” 女萝想了想:“说是似那位陈先生,小君的表舅,仗着身份胡作非为。” 女萝刚一说完,殷嫱就想起来最近陈钊跟她汇报过这事。殷嫱凭着印象,从案上抽出了陈钊的汇报——那是新制的纸写成的,汇报也是以白话加表格的形式写成的,很好认。 陈钊的均田地提议被殷嫱否了以后,并不气馁,依旧着眼于土地兼并的事宜。 他如今是下邳令,曾明确跟殷嫱指出,如今正是灾后,平民黔首家中并无余粮,又要吃饭又要春耕,却并没有钱粮。 不少新贵旧族豪门们仗着黔首们没有抗灾能力,纷纷放高额贷款,到时利滚利,平民无力偿还,只得将土地抵押给他们,沦为佃农。首先,平民变成佃农,成了豪门的附庸奴仆,所统辖的户籍会减少,税收也相应减少——豪门逃税现象相当眼中,国中税收大头向来是自耕农缴上来的。其次,民生困苦,不利国中稳定。 陈钊的意思是效法北宋王安石的青苗法,设立低息贷款,借百姓春耕之种,俟秋收再行归还府库仓廪,如歉收,亦可分期支付,救民之急。 抑制土地兼并之事,利国利民,殷嫱的态度自然是赞成的。但利国利民的事就是不利豪门,豪族利益受损,因此陈钊知道要办成这件事情,必然要取得殷嫱的支持。 如此一来,陈钊得罪了人,作为陈钊后台的殷嫱少不得被牵连了。殷嫱的意思逐渐也能影响到楚国的政策的施行,女子干政、牝鸡司晨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占理,被指着鼻子骂,韩信越回护那是越显得她狐媚惑主。 只是要惩戒陈钊,更不应当把她牵扯进来。韩信若要保她,自然不可能惩治陈钊。这些人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殷嫱想不通其中关节,便寻思着跟韩信通通气。 原本骂她无所谓,要是干预了陈钊的施政、或是误了她干政的事就不行。 从更深一层来想,日后殷嫱必然是要名正言顺参与进正事里,正要借这一回好好治一治这群人的气焰,省得他们日后还敢说三道四、阳奉阴违。 不仅要给自己掺和政事正名,军权也要捏一些在手里。 不多时,殷嫱心里有了定计,她问:“饭食好了么?——我亲自去送吧。” 殷嫱去的时候,廷议已经歇了,李左车、蒯彻、陈钊等寥寥数人都在。 不少人见着殷嫱面色都有些古怪,韩信见她来了先是一笑,随后匆匆把一卷竹简压在了底下。殷嫱揣测和今日廷议许有关系,她没动声色,笑着招呼了大家用膳。 殷嫱刚落座,女萝将食案呈上来,殷嫱给她使了个眼色,打翻了鹿炙,连带着将案上竹简带翻到地上,压在底下那份反而落在了最上头,殷嫱弯腰去捡。 瞄了几眼,正是骂她能和褒姒妲己比拟的。 “阿萝——” 韩信去扶殷嫱,看女萝的目光却颇为冷厉。 “今日怎么笨手笨脚的,你出去,叫个伶俐的进来。”殷嫱给女萝解了围,把竹简放回原处去,进来个寺人收拾,她也就又笑着给韩信布菜,倒是一点没提奏疏的意思。 韩信本不欲她知道这些事烦心,只是殷嫱看见了奏疏,也不知道看见当中内容没有,只是她什么话也不多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叫人不放心。 他踌躇片刻,斩钉截铁道:“伯盈,那是今日廷议,有人上的奏疏,一派胡言而已,莫放在心上。” 殷嫱刚颔首,蒯彻却立刻替他总结了今天的主题:“有人参小君悍妒在前,使大王虚设后宫。放纵族亲表舅在后,插手政事,狐媚惑主,动摇国本。” 有人,这个有人倒用的很微妙,蒯彻的眼神一直瞥着个清瘦却目光炯炯的中年男人,那人褒衣博带,殷嫱略一思量,那是景氏的家主,景和,楚地豪族,如今在楚国任御史大夫,专门监察百官,如今倒监察到她头上来了。 景和不闪不避,并不心虚。 只是他奏疏里竟然还她的悍妒入罪,怕还有其他的想头。 殷嫱心中冷笑,脸上却诧异、并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双肩微微颤抖起来。韩信细细端详着殷嫱脸色,见她冲着他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一痛。 他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不过是个胡言乱语的,怕你多想,故此拦下了。伯盈……” “大王。” “妾纵容陈钊干政,动摇国本。”殷嫱轻轻推开韩信,安静地脱下簪珥,伏地长跪,“妾有罪。请大王许妾上书陛下,妾躬德薄,不堪尊位,废黜便是,妾无福侍奉足下,自当回转巴郡,一别两宽,望君珍重。” 她抬首,面容哀凄却又强自镇定,目中水光盈盈。 李左车、蒯彻等目瞪口呆。 还有这种操作?这一番话漂亮啊。 你说她悍妒,人家不理会。你说她干政动摇国本,人家不反驳。意思经过她嘴一转,她乱政,变成了她纵容外戚干政,外戚干政有错吗?人家吕皇后的兄长不是一样干政? 首先声明妾干政动摇了国本有罪,请大王上书给陛下,话里话外,点明了她殷嫱都是陛下那边同意了的楚后。 再说韩信可能废掉她么?不可能啊。韩信对她的感情那是有目共睹的。 陛下和楚王对楚后都是满意的,为人臣子,却要逼人家楚王废后? 殷嫱跪伏着,脊背是弯的,看似柔弱,却如同一把奇形的宝剑。 锐气逼人。 要用政治手段逼她退让,也要看人家应不应战。人家根本不跟他们上一个桌子上博弈,她是一国宠后,摆出这副架势要耍赖,群臣谁敢对上她的锋芒? 你要说她干政有罪,她就承认有罪自请废后,有没有道理,有道理。可是谁敢担上这个逼楚王废后的责任? 王后干政有没有罪,在这局势下就很微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 吕马童、王翳、杨喜、吕胜、杨武这五个,有记载的就王翳是秦人emmm,其余都是被我强按头算秦人。 第38章 议礼 殷嫱说了表舅有罪, 作为表舅的陈钊当机立断要站出来跟着一起跪,虽然跪坐和跪对他来说也差不了多少。 韩信眼看着殷嫱越见纤弱的身子,一面去扶殷嫱, 一面目含恚怒一一扫过景氏支使人出头参殷嫱的人。 好一个市井泼妇! 既不要脸面, 更不与人讲规矩。景和等人低下头去, 心中恨殷嫱得牙痒痒。 殷嫱怎么可能起来, 她咬死一句话:“妾罪该万死。” 李左车作为韩信最信任的谋士,分主君之忧这种事做得及其娴熟:“小君有妊, 千万保重身体。” 一句话点出了殷嫱还有身孕的事实。 “多谢李相国关怀。”殷嫱话是这么说,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待罪的模样,但她微突的小腹就更扎某些人的眼了。 殷嫱的“亲戚”们和“后党”的人自然安定。 景和等人面色却更难看了。殷嫱这一家的外戚升迁太快,做的事又让他们极恶心。他这些日子里联络了项氏、昭氏等旧族,以陈钊的由头发难殷嫱, 想开道口子往楚宫里送人罢了,也恶心恶心殷嫱, 谁知道殷嫱这厮做事简直和她那帮亲戚如出一辙。 现在要继续咬死殷嫱有罪,殷嫱正好有孕,到时候找个借口说气得动了胎气,按着楚王那个紧张样子, 就等着被他收拾吧。 要说她无罪, 为她分辨,闹了那么大阵仗,最后虎头蛇尾,谁人能甘心? 韩信见这几人久无动作, 目光更加冷然。他指着景和——已经是极不客气的手势, 道:“如今尔等污蔑王后,是逼本王废后, 将来还要逼宫么?” 韩信最后一句话跟殷嫱配合极好。 殷嫱伏在地上微微一笑。一众“要挟废后”的吓得面如土色的臣子没有殷嫱悠闲的心情,口称不敢。 “表舅也请起。” 韩信捡起殷嫱摘掉的簪子、耳珰,定了殷嫱没罪的调子,便强搂着殷嫱起来坐定,轻轻将簪花重新插回殷嫱的发髻上。殷嫱推让不肯,韩信却箍着她不叫她胡乱动弹,又附耳低语了几句,殷嫱才垂首不语。 面对君上和小君公开亲密,大家都集体失明,表示礼法是什么能吃吗?君上开心就好。 只不过韩信的指责让一众臣子不约而同腹诽,污蔑王后,不存在的。 这拉架的偏心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殷嫱悍妒、干政,铁一般的事实,韩信非说人家污蔑她有罪,大家还得附和,小君悍妒是没有错的,干政更是大大的对。 这不是狐媚惑主,什么是?这不是褒姒在世,什么是? 摊上这么个君上,景和心里苦:“臣等有过。身为御史,直言劝谏本属分内之事,如今却有人公器私用,詈骂王后,是臣的失职。” “臣不能苟同景公之言。” 呵。景和跳出来当好人,又有人要跳出来指责她了。话也说得很有意思,不能苟同景公之言,不是不能苟同大王之言,虽然景和是赞同韩信,但是他是不赞同景和,却并非不赞同韩信。 殷嫱也不让话语权落在别人手上,她垂首道:“下妾也以为,君上之言,有所不妥。” 又瞥了陈钊一眼。苦逼的陈钊才起来,准备活动活动他那可怜的老腿,听见殷嫱这话,又忙跪下。 出言的那人面色也是一僵。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搞不懂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王后到底要做什么。 韩信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她:“伯盈?” 殷嫱当然不能让韩信替她出头,否则这就违背她这大闹的本意了,韩信强出头,将来落下的名声是什么?昏庸无道,偏袒妖后,还得罪了一帮臣子。 既然不能韩信出头,自然要叫下边的人帮她分辨洗脱这罪名了。 殷嫱面上无甚变化,却学他在齐国时,将摆在案几下的手,在他掌心写下“稍安勿躁”四字。 韩信愣了愣,道:“有何不妥?尽可说来。” 韩信这么配合,殷嫱接口也很舒服:“那位御史既指后宫无人,是妾之过,又指妾纵外戚干政,桩桩件件皆是实情,要论污蔑,从何论起?” 韩信欲要说话,殷嫱却写下冷眼旁观四字,于是他生生把话咽在嘴里。 殷嫱道:“昔日,邹忌问其妻:‘我与徐公孰美?’其妻说:‘君美甚’,邹忌尚且知道,那是因为爱重而偏私于她。偏私于家事,只误一家,偏私于国事,便误一国。君岂能爱重因偏私于妾?” 她这话总算是说出了大家都心声,即使是看不惯殷嫱的,虽不敢鼓掌叫好,却也默默在心里赞同。 如果不是殷嫱说完话,又跪伏请废,这些人恨不得给她殷家门口立上千古贤后的门阙。 殷嫱又跪上了,局面再一次僵了。 蒯彻总算是听出殷嫱那点意思,把韩信从这事儿摘出去,不能让韩信落下偏私的名声。想起适才仆婢借着送食案送来的一片竹简,心中有了定计。 他首先站出来打破僵局:“小君此言差矣。” 殷嫱垂目:“廷尉有何高见?” 蒯彻义正词严道:“臣恰恰以为,桩桩件件皆是实情,这并不假。但这正是因此,却足见其出诛心之语是何等歹毒!王后何罪之有?小君有哪一条罪犯汉律?罪犯我楚律?此人将事实与罪名混淆,以无罪之据,论有罪之证,其心可诛。” “正所谓举贤不避亲,君上一则不能使他公器私用,损了小君名声,再则,与小君鹣鲽情深,也见不得有人污蔑于小君。” 殷嫱微微颔首:“妾受教了。” “不敢。这是大王明鉴,非臣之功。” 这两人一唱一和,气得景和等鼻子都要歪了。 韩信刚要叫殷嫱起来,又有人跳出来道:“蒯公之言,恐有不妥,律令虽无明文,正如小君所言,却于礼法却有失,无礼乐,何成国?当年在齐地,我听闻小君要大王不许纳姬蓄妾,因而君上后宫如今仍似虚设。有则改之,取我楚地淑女后宫充实,小君亦去了悍妒之名,更不须自请废后,三全其美,岂不美哉?” 殷嫱瞥了他一眼,依稀记得当年在齐国,蒯彻建议韩信纳齐女以稳定齐国,为大事不拘小节。她那时说这话也是故意激怒韩信,如今倒成了个把柄。 蒯彻拈须笑道:“流言止于智者。当日议事,大王、小君、李相国、蓼侯孔将军、费侯陈将军在场与老夫皆在场,足下说的这个不许纳姬的提议,却是闻所未闻。李相,你可曾听闻?” 李左车在这儿这么久,也没说几句话,许多人把希冀的目光寄托在他身上,但见他笑道:“老夫年老体弱,记忆衰退,忝为相国,强记大事而已。蒯公所言之事,老夫一概记不清了。” 老狐狸! 蓼侯、费侯都在栎阳,蒯彻否认、李左车推说不知,这事儿也就跟殷嫱基本没什么关系了。 蒯彻道:“那便是道听途说,砌词污蔑小君?” 那人还想分辩,韩信却道:“我生于市井,起于微末,阿父唯有阿母一妻,我亦只有伯盈一妻。当日是我执意要逐姬妾,今日亦是我不愿纳人,与伯盈有什么干系?” 殷嫱心中一暖。 一帮韩信的老部下也跟着起哄:“就是,大王和王后的私事,尔等也要拿出来瞎说。再说什么干政,当年小君在陛下手下不也常常出策谏议?” 殷嫱有钱,又不吝惜钱财,处事周到,素来是得这些人的心,见着韩信多次表态,自然也要跳出来替殷嫱争辩几句。 那人先是一滞,有人接替他复道:“那时对抗西楚,非常时期,自有特例。如今天下承平,岂能容此等不合礼法之事?” “当年周王灭商,分封天下之时却刻意羞辱楚室,地不过丹阳,爵不过楚子,多代楚王筚路蓝缕,才经营至天下一大邦国。先楚王更是有言在先: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我楚人更是不服周。按礼法,你按哪朝的礼法,按周邦的礼法?还是按暴秦的礼法?我阿姊又犯了你什么礼法?” 一直没有发言的殷仲达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掉着书袋就开始指责,一口一个我们楚人,一口一个暴秦,浑然忘了自己是殷嫱的亲戚——殷嫱是巴人,也可以算作秦人。 原本严肃有力的指责,多少添了几分喜感。 汉国律例早定,然则礼法未定。刘邦出身市井,并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礼,不过是上位者搞出来标榜身份、自诩高贵、和庶民区别的工具,但近来他当了皇帝,以前的那帮沛县兄弟却还跟他没大没小、完全不能满足皇帝陛下的自尊心,刘邦这才起了重修礼法的心思。 殷仲达抓着汉礼未定大作文章,众人哑口无言。 唯有殷嫱冷冷道:“殷仲达,庙堂无姊弟。” 殷仲达忙道:“小君……” 殷嫱干咳一声,他立刻明白过来,改口:“君上恕罪、小君恕罪。”韩信还在场呢,他越过韩信先说殷嫱这算什么道理。被这些人抓着更要做一番文章了。 这一耽搁,有人想明白了,继续指责殷仲达:“我楚国后来不也一样学习了中原礼法么?不依周礼、不依秦礼,那便依我楚礼。” 殷仲达冷笑:“我先楚,正是学习了那中原礼法,渐渐学得腐化堕落,导致不管周礼的暴秦打上了门,那套礼法不学也罢。” 景和气得七窍生烟。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那“腐化堕落”的不就是他屈、景、昭等氏么? 跟他同出楚国的昭通怒斥殷仲达:“竖子无礼,竟敢诽谤我先王。” “我先王,君上你说,昭公尊的是……哪位先王?”殷嫱面露疑惑之色,向韩信看去,低声询问。 “……” 韩信一怔,随即也问道:“哪位先王?是啊,昭公尊的哪位先王?” 韩信就是这一代楚王,他前任是西楚霸王项籍,再前任那是芈姓熊氏的楚王。当着本朝现任的楚王,口称前朝先王…… 气氛一时间变得极其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越写越觉得我嫱真是狐媚惑主哈哈哈哈大家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第39章 报纸 韩信并无诘难之意, 只是顺着殷嫱的疑话问了一句。军事嗅觉极其敏感的楚王,在政治上颇为迟钝。 一问之下,全场鸦鹊无声。 殷嫱面无表情, 虽然她并不在乎这个先王的口误, 但是这帮原先楚国旧贵虽被秦国打压过, 却对旧日荣光念念不忘, 虽然未必生有二心,却着实不利于统治。 昭通面色尴尬, 也不好为自己辩解。却又不能不答君上的询问。 “是历代先楚王。” 殷仲达讥笑道:“历代先楚王,我怎么不知道,楚国除了我王,何来的先楚王?” “殷宗正,”殷嫱喝止了他, “诸公都是一心为君上的,对事不对人, 你何以出诛心之语?” 原本某些人心里就惦念着楚国,他这样咄咄逼人地问,很容易激起其他楚人的同仇敌忾之心,反而把自己占着理的优势全数丢了。 殷仲达告罪, 悻悻闭嘴。 韩信就算在政治上再迟钝, 也觉出了微妙的情势。 殷嫱又道:“先楚怀王为逆贼鲁公所弑,除了宗庙,绝了祭祀,妾甚惋惜。”话虽如此, 她的话并没有任何惋惜之情。 “然而也不可否认, 先楚王,失地弃国, 为天下笑。而有赖诸多臣工匡扶社稷,与我王同复楚之宗祀,重现楚之荣光。诸位皆是功高之臣。” 这话把群臣和韩信绑在了一起,新建的楚国,那不是楚王一个人建的,在座各位都出了力气。各人听了面有得色,不少跟着韩信的楚人亲信更是想起昔年在他手下纵横天下的日子,不禁心潮澎湃。 而大家一起建立了新楚国,和旧楚国没有一点关系的楚国。 殷嫱望着韩信,恭恭敬敬地拱手致礼:“但却有一点,要敬告诸公——楚国,唯有君上一个楚王!” 她声音不大,语气也是柔和的。 偏偏说出来的话重逾千钧。 “禀小君,臣等,亦只得君上一位楚王。”不知是哪个带头跪伏,高声称唯,热烈的气氛感染了群臣,众人纷纷跪伏。 殷仲达糊里糊涂地跟着跪下了,却敏锐地意识到,殷嫱刻意回避了刘邦的存在。理论上来说,刘邦才是天下共主,只说楚王而没有提皇帝,大逆不道。 但是似乎群臣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疑惑间,瞥见蒯彻,忽然想起淮阴侯造反之后,蒯彻因鼓动他造反,而被刘邦搜捕,蒯彻为自己辩解,那时自己是韩信的臣子,却不属于刘邦的臣子,为韩信尽忠理所应当。刘邦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将他无罪释放。 可见春秋战国的封建遗风未远,如今虽已经是专制时代,在大家看来,刘邦是韩信、殷嫱的主君,却不是韩信臣子的主君,因此刘邦不能越级干涉臣子的臣子。殷嫱隐去皇帝的做法似乎也属天经地义。 一番演讲过去,又回归了先前的问题。 蒯彻道:“用周礼、秦礼、楚礼都似有不妥,汉礼未定。总要定个章程。小君出自殷氏,先祖是子姓,是商人后裔不如暂从商礼。” 周承商礼,汉承秦制。古来礼节大多大同小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刚刚被殷嫱一顿抢白,如今也不好随意反对,不然人家扣一顶不尊楚王的帽子下来,有得他们这些老骨头受的。 景和悠悠道:“蒯公之言有理。只是老夫才疏学浅,未知商礼,还请诸公赐教。” 殷仲达道:“商王曰后,其妻曰妇,其妇有常常主持祭祀、戎事,就譬如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常常主持国中祭祀,不仅拥有独立的封地,还多次征讨八方。”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真按殷仲达说的妇好的例子搞,不但殷嫱干政完全没有错,还要把兵权拱手于她一部分,这次可就不止灰头土脸,反而被殷嫱借着攻讦占了好处去。 当即有人跳出来,驳道:“敢问殷宗正,这位商后妇好,出自谁人著的史书,我等孤陋寡闻,此人竟闻所未闻。” “这有何难?”殷仲达刚要说话,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妇好从哪个典籍翻出来的?妇好根本不见于典籍。 那当然是挖坟挖出来的。 难道还要他现挖一座妇好墓出来给他? 对方见殷仲达久久说不出一段话,顿时得意:“宗正公可要再细思一会儿?诌的是哪一本书。” 众人哄堂大笑,殷仲达气得面色通红。 殷嫱也笑了笑。 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陈钊更是暗自笑破了肚皮,心说这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 不谈根本问题,不质疑商礼的合理性,却专抛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转移众臣视线。 她轻声道:“是昔年在族中的藏书,却恐怕没法借阅诸公。” 众人不解其意。 却听李左车悠悠道:“暴秦无道,始皇帝灭一国,便毁人史册、断人文字。后又下焚书令,除医药卜筮之书外,不许民间藏匿百家之书。因而除却当初存在咸阳宫里的副本,民间所存,尽皆夷灭。” 蒯彻冷笑道:“莫非你要到栎阳让陛下赐一段商史给你么?再者现存商史所载,王后参与政事便是正道,尚书有载周武王伐纣,以泰誓数纣王罪行,第一条重罪是听信妇人,但微子一篇,以殷商遗臣角度所写,通篇却并无听信妇人一条,若然是重罪,岂会只字不提可见在亦能大致印证殷君所言。” 群臣哑口无言。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殷嫱半点罪没捞着,反而参他的御史被蒯彻总结了一封漫长的奏疏一句句驳回去,韩信顺理成章把他直接贬为庶民了,殷嫱的干政有了这天的背书,也捞了个正当的名分。 这样一场闹下来,日中已过,殷嫱跟着韩信走了,蒯彻和陈钊、殷仲达几个却聚在了一起。 蒯彻被殷嫱裹挟来,原本是满心不乐意的,但殷嫱捏着他的把柄,又跟他一番谈心:“如今你只是楚国的丞相,难道就不想成为天下的丞相么” 殷嫱知道,蒯彻是有野心的,要是不想,当时做什么撺掇着韩信造反韩信当时若是能造了反,他也能混个从龙之功,身居高位,殷嫱给他这个机会,也给他许了这个愿景。 以利诱之,方为上上之选。果然,蒯彻本就没有退路,还不如一门心思跟着殷嫱造反,至于风险,当年他撺掇韩信的时候也是考量过的,这世上哪有不需要冒风险就能轻易富贵的? 于是死心塌地跟着殷嫱。 “小君今日这样手段,好用,却可一而不可再。”蒯彻没好意思直说殷嫱以闹治国。 “特殊时期,当行霹雳手段,纠纠缠缠,要到几时才算完。”陈钊也知道,这样不按规则玩很不招人待见,但他们就剩这近十个月,殷嫱干政的名义不早早定下来,将来做事举步维艰。 殷仲达道:“这景氏牵头先是攻击青苗贷,又攻击小君,用心险恶,且与故楚牵连颇深,不若……杀鸡儆猴” 蒯彻摇头:“小君,景氏与齐国田氏一般,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民间人望很高。” 陈钊笑道:“小君递的话,那就毁了他的人望。我吴仓中正缺粮,等着他景氏送上门。” “他不是折腾青苗贷么,他们要跟百姓争利,那就叫他们知道其中厉害。咱们有个亲戚叫闻道的,以前是个南方系的记者,我看过他写的东西,写得老辣,很能煽动人。叫他干他的老本行去,把报纸办起来,就先叫他把他们打压青苗贷的事儿报出来,不需写的诘屈聱牙,不识字的叫识字的念给他们听,务必把事情在市井里传起来。” 蒯彻听了陈钊这话,奇道:“陈老弟,这南方系记者是甚么?报纸又是何物?” 殷仲达道:“所谓记者,等同周室的采风人,要在民间收集各地风土民情,奇趣新闻求于诸野,将之整理编撰出来。南方系,是谓我等从越南来。” “所谓纸,便是我等以竹子、树皮、渔网所制出的新鲜事物,可用于书写,又比竹简轻便,前代已有,但效用不好,今朝改良方合所用。将采风记者整理之言,报诸纸上,告知民众天下新鲜之事,此所谓报纸。” 殷仲达这厮胡说八道,还一幅一本正经的模样,惹得陈钊发笑。惹得殷仲达白了他一眼,他这还不是为了给陈钊圆场,才编了这些瞎话,这人不感激,反而在这儿笑得不能自已。 蒯彻却听得一愣一愣的,捋须喟叹道:“小君手下能人辈出。将新鲜闻知之事,报诸于纸,使天下人闻知,其利无穷。” “可不是?”陈钊玩了个梗,“话语权在我们手里,抢占了舆论的高地,敌人就占不着了。” 蒯彻当然听不懂话里的梗,却点头:“话语权?也恰当,黔首所知的,是我们想要传达的。只是栎阳那边若是责问下来?” 陈钊道:“此为民间之举,与我等有何干系” “妙。”于是两人相视而笑。 几人合谋又算计起景氏来,景氏的黑材料殷嫱找人搜集了,送过一份给陈钊,陈钊精心寻了一个受害人尚存的一桩,准备给景氏来一个“惊喜”。 第40章 活色生香 殷嫱此番主动出击, 打了景氏一个措手不及,心中多少舒畅了一些。 她与韩信并肩走出宫室,天朗气清, 和煦的阳光驱散了一冬的严寒, 春回大地, 明媚的春光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春天,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伯盈。你……”远离了群臣, 韩信终于开口叫她,他停顿了相当一顿时间,似乎在考虑些什么,“你欲何求?”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用的是雅言。下邳的这些人, 许多都是不明雅言的。又甩开后边的人一截,显然不想让黄门、女婢听出端倪。 殷嫱愣住了。 “我欲何求?”她咀嚼了一遍其中的含义, 如实答道,“如君所见,我在争取干政之权。蒯先生、阿弟都是受我指使,替我说话的。” 她望着韩信, 终于看见他复杂的眼神:“你不喜欢我干政么?” 她的权力几乎都来自于韩信的支持, 如果韩信不支持,今日不支持议礼,将她这一系的人黜落便是。他征战数年,威信颇高, 她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的。 若韩信不愿意她干政, 却因为她而强自忍耐,事情就麻烦了。但他从前, 也不曾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 韩信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你为何要干政?” “干政,自是为权。”殷嫱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 “你,并不是多事之人。在汉中之时,你向大王……陛下索要之权,只是为了家中的生意,你在齐国,也只是帮忙救市,你做事有分寸,从不会插手你不该管的事。可到了楚国之后……却处处插手国政、兵权,甚至还问我,假若天下刀兵再起,以如今的局势,应当怎么打。”韩信顿了顿,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在提防栎阳?” 韩信的脸色并不算好看。 殷嫱沉默了许久,道:“是。我不放心陛下。”她抬头,望着韩信,眼神清澈。 韩信很无奈。一边是旧主,一边是妻子:“陛下心胸宽广,又一言九鼎,既以天下城邑封功臣,就不会反悔。你何必……多事?” 多事?她多事? 殷嫱一滞,道:“是。陛下心胸宽广,一言九鼎,我多事,我小肚鸡肠,对陛下心存偏见,怀有二心,那大王就将我槛送栎阳好了。” 韩信提高了声音:“伯盈,你又在任性了。” 冷峻的脸上是森然的威严。他把她当成他的部下训斥么?殷嫱心中有气,别过脸,淡淡道:“妾不仅任性。还天生反骨,狼心狗肺。” 竟连话里的自称都变了。 韩信拧起眉头。 伯盈从来都识得大体,很少会显露自身情绪。往常这种时候,她说的话往往都是叫人心中舒畅的。 但此时殷嫱毫不推让。 她本不应该这样说话,她有千百种讨人喜欢的方式,可以把这句话说得叫人熨帖。 但她不愿意。 刘邦是位明君,对她也不可谓不好,她自身跟刘邦是没有利益冲突的,难道她就愿意害百姓再陷入兵祸,吃饱了撑的去造他的反么? 她费尽心机为的是谁?为的是什么? 殷嫱话已至此,向女萝招手,抽身恭谨一拜:“要怎么处置,妾回去等着。大王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妾身子不适,就走了。” “伯盈。” 殷嫱稍稍抬头,余光瞥着他面上的神情:“妾在。” 殷嫱不圆场,韩信颇有些无所适从。他既不想让殷嫱走,听见殷嫱自称不适,却也不得不放她。 他心中关切,却惯于内敛,沉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吧。齐国的淳于先生也来了,不如叫他给你看看。” 殷嫱正等着韩信挽留呢,这话一出来,她身体没毛病也被气得不适了。 韩信竟然用她的托辞来堵她?! 殷嫱不知道自己何时这么不招他待见了,直气得心口隐隐作痛 ,她缓声道:“微恙,不必劳动淳于先生。妾告退。” 韩信点了头,却隐隐觉得——伯盈仿佛似乎更生气了。他哪里没顺她的意么? 殷嫱看他漠然点头,无动于衷,礼一行完,转身就走。女萝小跑着跟上来,问她要不要辇驾,殷嫱拒了,执意要自己走。 女萝想,医工说,有妊的妇人多走动有利生产,这样也好。女萝应唯,瞥了一眼自家王后寒霜遍布的面色,识趣地不再劝她。 她还是第一次见着女君如此生气。她第一次见着自家小君之时,小君一身直裾深衣 ,妆容清丽,气度高华。一笑起来,仿佛天地都温柔了。 便是个那样和蔼可亲,谁人见了不赞一句,窈窕淑女。 相处久了,女萝却觉得那一层温柔,像是一层冰雪罩子,将小君罩在了里边,她的喜怒,似乎都是恰到好处的,顾全大局,从不出格,她被框在里面,冰冰凉凉的,没有温度。说句越矩的话,像笑眯眯的泥胎偶人。 女萝忽得被自己的比喻笑出了声。 殷嫱瞥了她一眼,女萝只得把所想的说了一遍,比喻自然是被去除了,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女桑姊说,除了对当年的贞夫人,小君对谁都是谦和有礼、规规矩矩的。阿萝没见过贞夫人,只见过小君对君上这样……这样……” 女萝偏着头思索:“……不一样。” 殷嫱想了想,迟疑道:“有么?怎么不一样?” 女萝道:“贞夫人走了以后,老主君身体不好,您一手撑起了殷家。最初,您与人打交道,有些说话做事难看的,气得女桑姊姊和阿萝都哭红了眼睛,反而是小君从不生气,还宽慰我们。人生在世,谁不会受委屈?忍小事,顾大局。但是在大王面前,却从来都受不得半点委屈。” 殷嫱想了想适才跟韩信抬杠,她确实……如此,却依旧不敢确信,转着指上的玉鞢,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娇气、矫情、受不得委屈。在他面前是这样,我、竟如此……面目可憎么?” “呸呸呸!什么面目可憎?”女萝啐道,“借陈先生教的一句话,小君这才是年轻女孩子的模样,活色生香。” 殷嫱沉默片刻:“他适才还赶我走。” “前面小君和大王吵什么,婢子不知。但小君的话在他看来,是铁了心要走,大王难道要违拗小君的意思?您也知道,大王性子直,向来是不会猜话里那些弯弯绕的。” 殷嫱一双纤长的眉微微舒展,她不禁转头,侧向一边,杏眼余光却被随行的寺人宫婢挡住。 女萝素知她心意,隐隐也猜到几分她不要辇驾的缘由,忙道:“大王还在原地,看着小君呢,小君可要回转?” 殷嫱微微一笑:“不回去,走吧。” 蒯彻表示最近很心累。不仅得罪了景氏,要忙着扳倒景氏,和陈钊一起处理春耕借贷被许多人刁难——借给黔首平价的贷也就等于断了贵族乡绅们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种深仇大恨岂是可以简单化解对付的。 更心累的是,几天还如胶似漆的楚王和王后,最近也开始闹矛盾了。朝堂里虽没人知道——大王也就跟他透露了一点风声,问他怎么劝王后。 自家效忠的这位王后也是个不省心的,平日瞧着规规矩矩、和和气气的,性子却拧成那样。 大吵一架之后,也不知道主动上门去服个软,说几句好话。以大王对她的感情,她只要主动去了,必然不会弄成这样。 蒯彻还不及给出几个计策,殷嫱便遣女萝过来,送了些饭食。 自那日以后,殷嫱知道廷议的官员需早起赶来宫中议事,多来不及吃饭,而赶回又是一段时间,索性就单设了一个部门供给议事之人饭食。 但女萝来送,却出乎了蒯彻的预料。韩信也没走,只是也并未出来 蒯彻问她王后和大王近来是怎么回事。 女萝自然也就唉声叹气,简述了当日两人拌嘴一事,道:“王后也是一心为了大王,只是大王……对陛下忠心耿耿,王后是怕招了大王的厌恶。” 他怎么会厌恶她。韩信苦笑。 “说起来也冤得很。陛下对我家小君那是没得说,我家小君何尝不是敬爱陛下如敬爱叔伯?” “可是陛下是如何待大王的?陛下若是信任大王,为什么当初在荥阳大败之后,与夏侯婴两人,潜入军营,不敢惊动任何人,甚至偷了大王的虎符,把兵权捏在了手上,才敢命人叫醒他?垓下会战之后,急不可耐再次驰入军中夺了大王的兵权?” “如此奇耻大辱!小君说她想起了,都觉得椎心刺骨,更何况是大王呢。” 韩信心中一震,心中不是滋味。 “小君说,她能帮陛下,也威胁不到陛下的地位,所以他不待她如待子侄。可是大王呢?只要他是楚王、不,即便他只是个彻侯,但凡你活着,只要他还有掌兵的可能,陛下日夜都不会放心他。陛下他,深深地畏惧厌恶大王。” 女萝继续诉着苦。 恍惚间,透过女萝的讲述,他好似真的看见的妻子端庄跽坐着,她身量单薄,一双春水般的眼睛温温柔柔,平静而忧伤地对他诉说着:“对阿信有几分情义。或许那以前是,但你请封齐王的时候,你有想过陛下的处境吗?当初见到你派去的使节,陛下大怒,我被围困在这儿,日夜希望你来救我,你竟然要挟我封你做齐王?在陛下眼里,这是什么?趁火打劫,倚功自重。陛下对你,还会有什么情义可言么?” “项王就是他亲手灭掉的,他是不会给你成为下一个他的机会。” “阿信,信陵君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始皇帝扫平天下之后,郡县制才是天下大势。”什么分封制、什么养士之道、君臣相和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振聋发聩。蒯彻对女萝的假意喝止,已经不在韩信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毫不避忌女萝,从宫室中匆匆出去。 殷嫱怔怔坐在织机前。 她知道,在韩信对刘邦还有相当程度好感的时候,是不能轻易直接诋毁刘邦的,否则很容易激起他的逆反之心。 因此今日她才借着女萝之口,把想说的都说给蒯彻,转达给韩信听。旁观者的话,总是比局内人的话来得更公正。 但……她还是不敢肯定,她作为妻子的分量,究竟有没有刘邦作为君王的分量重? 殷嫱心不在焉分着缫好的丝线,她的手艺并不熟练,搅乱的丝线乱做一团,也找不见线头,叫人心中烦闷。 她才烦得丢开去,眼前便伸出一只手,捡了过去。 “阿萝,你……” “我来吧。” 嗓音低沉微哑,却哪里是女萝?殷嫱转过身,他正站在窗前,晨光刺破云翳,与阴翳纠缠在一起,共同落在他高大的身躯上。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明亮得很,目光锁在她身上,不肯挪开。 韩信。 他望着她,只见女子嘴角忽然挽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顾盼炜如,活色生香。 第41章 百工 殷嫱从容地支着凭几起身, 刚动了两步,一个踉跄,被韩信揽进怀里。 她低着头, 伏在他怀里。锦缎般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开来, 几乎遮住了她的耳, 纤长微卷的睫毛随着眼睛低垂, 金色的晨光映得她的脸颊玉色莹莹,洁白……却又透着不正常的绯红。 “脸怎么那么红”韩信伸手探她的脸, 蹙眉道,“发热了医工日日来诊脉,竟连你有疾都不知么” 殷嫱抬头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柔声道:“我无疾, 也无事。” 韩信犹自有些忧心:“伯盈,许是早间风大, 还是寻医工来瞧一瞧” 殷嫱横了他一眼,见他忧心忡忡,嘴角不觉又微微上翘。她摇了摇头,扶着韩信的肩, 踮脚在他耳边低低道:“是……” “……适才踩中了裙裾。”她飞快地说完剩下的话。 韩信一怔。 殷嫱从小就被教导如何行走坐卧, 规行矩步,从不不迫,都刻在了骨子里,踩到裙裾这种事在正常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除非…… 她心情激荡到, 根本无心关注仪容举止。 他的目光落在殷嫱的脸上。 她的杏目水润, 漆黑的眼珠想要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却总有细微的动作, 透露出心中的不平静。 面上的红晕愈重,是鲜见的娇艳之态。 殷嫱感受到胸膛微微起伏,听到了低低的笑声。 她垂着眼目,只作不闻。 余光落在他腰间的容臭上。 她轻“咦”了声,伸手挑起,仔细端详。东西已经旧了,拙劣的刺绣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她的女红不管怎么看……都是惨不忍睹。 殷嫱干咳两声,道:“这样旧的东西,怎么还带着。”这么玷污眼睛的东西,他究竟是怀着多大的勇气,才敢带出来招摇过市的 殷嫱一面困惑于她怎么会把这种东西送出来,一面急于把东西讨回来毁尸灭迹。 这种黑历史,怎么可以被别人看见尤其是…… 殷嫱正准备解系带,手却被韩信握住。 “用习惯了。”韩信倒不觉异样,仍笑着制止殷嫱。 当年他在军中与殷嫱互通书信,有一回殷嫱送来从冀阙里找着的阴符,就是以锦囊盛装。 孔藂笑嘻嘻把锦囊抢过去,说是华昱手笔。又拿了华昱从前送的东西对比,果然是她的手笔。 他后来跟陈贺等人笑,大将军连伯盈的手笔都认不出,想来是殷嫱从不送女红针黹的东西给他。又到处炫耀华昱送的东西……如此强烈的对比,造成了韩大将军的心里不平衡。 于是拐弯抹角地暗示殷嫱。 但女红这种东西,殷嫱又不肯多花时间练,也没什么天赋,出来的东西自然难看。她掌家之后,便彻底丢到脑后了。 殷嫱多年没练,这玩意儿更见不得人,要么就是装没看出来根本不提,逼急了就让女萝和女桑代工敷衍。 这一代工就出了问题——华昱绣的东西经验证,绝大部分实为女桑代绣的。于是前段时间死命炫妻的孔将军遭到了单身狗汉军们的群嘲。 孔藂由是就只能在韩信面前炫耀——好歹他手里还有一部分是华昱亲手制成,大将军有伯盈的女红吗当然没有。 随后,韩信就专门托了女桑,才找到这枚不知道殷嫱哪年糟蹋过的容臭。 虽然手艺依旧被孔藂嘲讽,但成果还是很喜人的——好歹是有了媳妇亲手绣的容臭。 美滋滋地带了好几年不愿意换。 问题是——殷嫱并不这样认为。 她想了想,取下腰间的银容臭,道:“早该换了。” 韩信沉默。 殷嫱一怔。想起当年互通书信的情形,迟疑道:“待我有暇,再重做一个。” 韩信这才默认她取走。殷嫱看着昔年手笔,不禁掩面。 女红这玩意,其实也不算难。当年她年纪小,心性躁,绣出来的委实张牙舞爪。但真要绣,描好花样子,叫女萝一起配好了线,不说多好,起码能规规整整,没得那样丢人。 两人并肩坐下,见韩信打量着织机,殷嫱解释道:“这是陈钊他们送上来的改良的提花织机。” “伯盈,你……会织布?”韩信颇为惊讶地瞥了一眼,被她搅成一团的丝线。 织绩女红,是正常女子的必备功课。 问题是……殷嫱她,比较特立独行。 殷嫱嘴角抽动:“……虽然我并不精通织纫,却并不是不会织布。再者也是要试试,这种新式织机究竟好不好用。” “除却菽麦,布帛也可以充作资费。” 韩信点了点头:“表舅与我提过,他施青苗贷,除了要贷种粮和口粮,还预备将织机无息贷给国人,请蜀郡的织工传授心得,鼓励楚国三郡的妇人在农闲时织布帛以抵年初借贷的资费,说是要争取五年内,要楚锦超越蜀锦。” “五年内,要楚锦超越蜀锦,舅舅太孟浪了。”虽然口头是贬,但殷嫱并不觉得陈钊轻狂。如果他提的手工业化实现,生产力上来,足以碾压蜀郡。 她上来就数落了陈钊,韩信也不可能落了她的面子,于是笑道:“舅舅提的若能实现,他提出的兴办‘工厂’,将各个步骤简化,分多人操持,每一步又定下标准,控制质量,倒也不是空谈。当年秦国统一衡器,物勒工名,秦剑之名,也遍传天下。” “只怕……” “只怕隶妾工匠不足,要招农人,农人顾虑工属贱籍,不愿进舅舅提的这个‘工厂’。再者,农事、徭役繁重,农闲时分出的人手并不足以支持‘工厂’的运转。” 秦重耕战。以农桑为国之本,农人是谓编户齐民,属于良民,良家子。巫医百工,却皆属于贱籍,不仅社会地位低下,每有战事,还会首先被征发。 而贱籍自先秦就存在,直至清朝,才由雍正皇帝将之废除,那时,庶民之间,才无良贱之别。 好好的良人变作贱人,是人都会有顾虑。 韩信颔首。 殷嫱笑了笑,人手,还要等穿越者们研究的农药、肥料、选种这些能大规模提升粮食产量的项目出了成果再说。如果农业水平上不来,强行搞这些只能自取灭亡。 但贱籍的问题是目前就可以解决的。 殷嫱道:“群氓之忧,只因巫医百工、商贾、赘婿都属贱籍,既然如此,将其归入良籍又有何不可?” “农人耕作,是劳力,工人制器,亦是劳力。因农人勤耕作,而仓廪富足,因工人勤制器,而天下乃有器具足用。天下有农人,方能温饱,天下有工人,方能生活。两者之劳动,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何以农人为良百工为贱?” 韩信早年处境窘迫,还曾动过要当商贾的念头,只是因为没有本金才作罢。其后的戎马生涯中,更多次向刘邦讨要秦咸阳留下的工匠——秦匠早出的**、箭矢、戈、戟、剑、盾,不仅质量都属上乘,而且同种器物均按标准而制,相差及小,军中运用也极其方便。 他心中对工商偏见本就小,殷嫱一提,心中已然有了意动。 却还有顾虑:“如此大事,恐怕要先上书陛下?” 殷嫱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你是楚王,本就有自行其是的权力。先在楚国实行,若情况好,再上报陛下,以楚国的试点经验推行于天下。若不能施行,那也只是在楚国里折腾,不会再陛下那儿落个不好的印象。” 她这话挑拨的意味就很重了,自行其是,国内政事根本不睬刘邦。虽说按分封的规矩来说,她这话没什么问题,只是现在毕竟不同于当年周天子分封天下的时代。 韩信沉吟:“明日朝议,叫人提出来吧。” “满意了,伯盈夫人足下?” 殷嫱抿着唇想了想,轻轻摇头:“不满意。” “伯盈?” “嫱是很贪心的人。”殷嫱挽起一抹微笑,“我要的不只是一个王后的名分,我还要分享你的权力,你的尊荣,和……你的安危。” 这又有什么贪心的呢?韩信刚想说什么,殷嫱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嫱还是那句话。陛下不动手,自然很好,我的一切布置都只当是付诸东流。陛下若是要动手,我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的。就算不为我们自己……” 韩信面色微变,殷嫱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将韩信的手覆在她的微凸的小腹,其中孕育着,他们两个人的延续。 她的嗓音陡然温柔下来:“也要为他罢。” 晨光撒在她的脸上,金色的柔光描摹着她的容颜,勾勒出她平静的侧脸、温柔而纤长的眉眼。 叫人忍不住,想沉溺在那温柔里。 “你说是么,阿信?” 作者有话要说: ps。考完一门。还有一门,最近可能两三天一更。 以及明明记得孔藂这个剧情,我往回翻从十四到二十四章竟然完全没找到,心塞。 最后ps。上一章感谢“傲风金狼”小天使三十瓶营养液投喂的作话好像被晋江吞了,喵喵喵,非常感谢。还有感谢新投喂三瓶营养液的宝宝,后台显示名字是“”,所以emmmm,我也不知道是谁。 第42章 楚兰(捉虫) 韩信终于松口了, 殷嫱也才松了口气。 五月月初,陈钊、蒯彻、何奇等人说是已经把报纸初步办起来了。由于殷嫱指示,定价一定要低, 即便亏本经营, 也势必把东西散布到市井里头去。 第一批“报纸”反响还算不错, 许多商人都对其中报道的“新闻”消息倍感兴趣。 除了报道此次疫灾之外, 还报道了楚国兰花涨价的消息—— 楚国的兰花涨价,主要是因为栎阳那边的价格上涨。 栎阳那边, 兰花价格上涨,主要是因为戚夫人。要问戚夫人如今最喜欢的是什么?无疑是巴椒、楚兰。 戚夫人是皇帝的宠妃,戚夫人喜欢的东西自然成为栎阳贵族圈里的新宠了。殷嫱的商社拉了留侯夫人侠姬、蓼侯孔藂、费侯陈贺等一起炒起了兰花。原本还找过丞相萧何的儿子、跟曲逆侯陈平的夫人的,但萧丞相对这种扰乱市场的行为十分反感,严厉教训了儿子一番。 曲逆侯则是不愿意跟楚国扯上关系, 申饬了自家夫人,却也不愿意跟殷嫱交恶, 送了些礼物回去。 炒兰花的几家先是把世面上的楚兰囤积了许多,随后定下各级品相,然后按品相出售,最顶级的兰花竟高达数十万钱, 而一旦兰花价格下跌, 便由几家出钱将兰花高价回购,以此维持其价格。 因为兰花的价格就跟后世的房价一样节节攀升,而哪个时代都不缺投机的人,不少人也跟着加入了这场“兰花炒作”里边, 低价买入兰花, 过一段时间,等价升了, 便把那兰花卖出去,因此挣了不少钱帛。 栎阳,汉宫。 戚夫人的宫室重以花椒和泥翻修了一次,不仅弥漫着一股宜人的清香,况且,还冬暖夏凉。 戚姬站在窗前,剪子修剪着兰花的枝叶,心中倍感惬意。 自她为曾是秦人的那批臣子说了些话,便有些才德出众的,被补了些重要的缺,那批人现在对她是感恩戴德,再加上殷嫱奉上钱帛替她笼络,那些人对她观感更是不错。 只是—— 沛县许多老人对她观感更差了。戚姬狠狠剪掉一枝太长的叶,冷冷一笑,那又怎样?皇帝前些日子刚露出点口风,就被那群可恶的老臣给劝回来了。就像是殷嫱说的,他们只支持当年的“嫂子”吕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不仅如此,这些人仗着自己和皇帝有旧,功劳又高,宴会上跟皇帝勾肩搭背,对皇帝没有一点尊敬。皇帝心中早有怨意,不然也不会叫叔孙通定礼仪。 皇帝是天子!天下至尊,乾纲独断!却叫这些目无礼法的老东西挟持着,不敢废太子、皇后。 “阿谖,你养的兰花不错。看着像是楚国出的极品,值数十万钱。” 刘邦嬉笑从后边搂住了她,喟叹了一句。 刘邦出自民间,素行节俭。丞相萧何要修长乐未央两宫,靡费钱财,他就曾经申饬过。只是萧何答复,说宫室华美,与定立礼仪一样,是为了建立尊卑之别,使万民对皇帝升起敬畏之心。 他这才做罢。但也不喜奢华,唯有对戚姬,从不多说什么,还常常赐下珍宝。 戚姬自然不怕,咯咯笑起来:“伯盈先前送过来的,说是楚地的东西,陛下看着也亲切。” 刘邦若有所思:“听说你和蓼侯他们,从楚地高价买兰花?” 戚夫人笑道:“妾曾经读过《管子·轻重》,当年齐桓公欲灭鲁,数次较量都没能将鲁国灭掉。管子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桓公穿鲁绨,国人纷纷效仿,于是纷纷花高价从鲁国买绨,一万匹绨便值金三千斤。后来,管子使间者刺探,发现鲁国经济繁荣,管子认为鲁国完了。因为产绨比种粮收益高,因而便无人种粮,纷纷产绨。其后,齐桓公便下令国中之人不许去买鲁绨,鲁国断了钱帛,许多人又因产绨而不种粮,于是鲁国粮价疯涨。就算鲁国国民想要种粮,也于事无补。” 刘邦心中一动。异姓王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但韩王韩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赵王张敖、燕王臧荼、长沙王吴芮,纵公然谋反,他也有信心把他们一一压服。 唯有楚王韩信—— 他若是造反……刘邦打了个寒颤。 不、就算他不造反,等将来,不论是刘盈还是如意,谁能制得住他? 戚姬说得这一计,操纵得好的话,足以让楚国失去反抗之力。只是于黔首未免有些损伤。刘邦心中衡量再三,一直没有表态。 戚姬却急了:“妾私下问过留侯夫人。” 她这话说得暧昧不清,她是问过留侯夫人,但是这一计却是殷嫱出的。 殷嫱在信中大吐苦水,说是在楚国处处被人辖制,还不如当年辅佐陛下光明正大来的强。 至于韩信,未嫁的时候,瞧着倒是好的,嫁了之后,常常吵架,虽然事后他总是来哄,但殷嫱深觉两人性格不合,十分渴望和离而不得。 吵架自然是常常吵的,但吵架是因为要不要造刘邦的反,当然是不能告诉戚姬的。至于和离什么的,就完全是胡说八道了。 不过殷嫱屡屡出钱、出计,深得戚姬信任,戚姬偶有怀疑,也存在不久就会被打消了。 刘邦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子房定计,素来是出阳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戚姬此计,若是出自陈平之手并不奇怪。但想来戚姬也不敢撒谎。 但子房从不在意名位,并不在朝中任职,一心只求道,戚姬能得到他夫人的帮助…… 刘邦心里犯了嘀咕,难道,他也认为如意更好吗? 心中一时又倾向了戚姬和刘如意。 于是笑道:“无妨,你喜欢楚地的兰花,只管买就是了。”虽绝口不提戚姬出的计谋,却已经是默许了。 自从刘邦默许了戚夫人的行为之后,原本丞相萧何看见这虚高的兰花的价格影响了农耕,便是想要管控,也因为背后有戚夫人和彻侯们而做罢。 曲逆侯夫人张婼见此情形,原本被陈平压下去,要加入“炒兰花”的欲望也又死灰复燃。 张婼本是阳武富人张负的孙女,她嫁过六次。只是前五个夫婿都死了。 当年陈平还是在兄嫂家蹭饭的穷小子,后来张负见陈平相貌堂堂,谈吐也不俗,才决定把孙女张婼嫁给陈平。 张婼齿列整齐、肌肤洁白,是个标准的美人,又是陪陈平从微贱时一路走来,共同发迹的发妻,陈平对她素来爱重。 当张婼从家妓堆里把陈平挖出来的时候,陈平刚端起一杯巴乡清,笑嘻嘻地搂过她。 “美人,来饮此一杯。” 就把耳杯递到她红唇边上。 张婼温柔一笑:“君侯,你看看我是谁?” “夫人?!”陈平的酒都被吓醒了,面如冠玉的小白脸上,醉意都褪去不少。 曲逆侯干咳了两声,挥袖把家妓们驱散,头埋进张婼嫩白的脖颈间,轻嗅:“夫人用了什么香脂,竟这样香?” 张婼娇哼了一声:“饮酒过度,脑子也糊涂了么?还不是殷伯盈送的新式焉支。” 听她一提殷嫱,陈平心念一转,想起上次劝解夫人的话,英俊的脸上盈满了笑意:“夫人,你可是还想跟她合作。” 张婼一听他提这个,立刻像个炸毛的兔子,控诉道:“你上次就说,殷伯盈和楚国牵扯甚深,陛下是不会不管她这样胡来搂钱帛的?可如今怎么样?不仅戚夫人在背后撑腰,人家的生意还越做越大了!” 陈平搂着她,好生好气顺毛道:“戚姬蠢钝,你莫要跟她混一起。” “殷伯盈那商女,你看你她拉的人,蓼侯,是楚王的老部下,和楚王还算连襟,费侯亦是楚王的老部下,留侯夫人和她相交莫逆,常有书信往来。你我和她是什么关系?你莫看如今,她把这楚兰捧上天去,她家资丰厚,楚兰的价儿一跌,她有钱可以搭进去。可一旦她不愿意救市,这花的价还得跌进泥里去。她什么时候抽身,自然都不会坑她那边的人。但夫人你仔细想想,她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么?” 陈平老谋深算,嗅出此次有阴谋的味道,根本不愿轻易涉足其中。心中更是有一层隐忧,若殷伯盈真的收手了,这场戏又该怎么收场? 他把事实一一摆出来,见张婼面有犹豫之色,显然是动摇了,陈平一口亲在夫人脸上,这手就不规矩了。 “夫人你看,我们什么也不做,殷伯盈也是要送财帛来的,虽然世人忌讳这条路,但陛下却并不忌讳。咱们这位陛下,喜欢拿着一些污点把柄控制,我贪,无伤大雅。但烫手的钱,咱们拿不得啊!” “嗯哼……一身酒气,你走开啦!” “良宵/苦短~”曲逆侯的嗓音慢慢低哑下去…… 楚国。 接到栎阳那边的消息之后,殷嫱这边的人,借着廷议用朝食的时间,还谈到此事。 蒯彻大乐:“栎阳那边,按小君的布局,不仅能挣得许多钱帛,待收网之时,栎阳那边也必然遭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此计甚妙。” 陈钊默然许久。 蒯彻素知他秉性仁厚,但恭维道:“小君聪慧。” 殷嫱恍如未闻。她站在窗前,扬起头,眺望天际。苍穹那样宽阔高远,苍穹下的人却渺小如尘埃。 她低低笑了一声,自语道:“将精力花在这样蝇营狗苟的事上,却是聪明才智么?惜哉、惜哉。” 不知是在惜自己,还是,在惜别的什么。 只是她声音太低,以至于淹没在了风声里。 良久,她的声音才重新清晰起来:“下一步,诸位,有什么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ps。抓个虫,陈平夫人一共嫁了六次,前五个死了,不是六个都死了,我不是故意咒平相的哭唧唧 第43章 萦缇 陈钊这才道:“虽然我们利用炒兰花挣了一笔钱, 但要如何将这笔财帛换成粮食。除此之外,王后给戚姬的提议,即如何在保持出口的时候, 维持生产力, 又要麻痹汉之庙堂。” “换粮、联络舅父, 疏通巴蜀那边, 好说,”殷嫱面上的怅然之色已消失殆尽, 她淡淡问道,“维持生产——不动百姓的地就是了,利诱景、昭氏,现在把他们田间的青苗拔了,种上兰花, 大肆宣扬出去就是,除此之外, 九月再种一季稻。” 蒯彻迟疑道:“冬日种稻,这虽不是没有,但耗的资费恐怕甚多。” “不妨。”陈钊成竹在胸一笑,“我族之中, 有精通农事之人, 知一‘大棚种植’之法,比前代所费要少许多,只要估算出要秋种的有多少亩地,九月之前, 必然能够供给所需。” 几人就此又说了几句, 待蒯彻称要更衣后,陈钊方拿出一张纸递给殷嫱。 赫然是殷仲达同几个历史爱好者所默出的年表, 汉五年十月,燕王臧荼反。 自垓下决战之后,皇帝一直大肆搜捕项籍的旧部,臧荼原本就是追随项籍入关的旧部,连燕王也是当初项籍所封。 然而在楚汉相争期间,因为韩信破赵军二十万,挟破赵之威,迫使燕王臧荼不战而降。 然而如今皇帝所为,又惹得臧荼惊恐,故而反叛。 十二月,有人举报楚王韩信谋反。刘邦用陈平的计谋,称将游云梦,聚集诸侯于陈县。 陈钊见殷嫱正思索,徐徐道:“栎阳的布置,大伙的意见是,十月开始收尾。” “只是,十二月动手,杀了刘邦的影响怎么控制,还要考虑。咱们要是出兵,必然背着一个反贼的名号,在诸侯之间不算什么,在民间影响就太坏了。毕竟他是汉家正统。” “聚集诸侯于陈县,聚集诸侯……”殷嫱没有理会陈钊 ,她默念了两次,顿了顿,道,“汉文帝的时候,七王之乱,打得什么名号?” 陈钊也是读过史的人,很快反应过来:“清君侧,诛晁错。” “妖后扶吕灭刘,窃取汉家江山。我们清君侧,诛妖后。”殷嫱走到羽人宫灯前,那张承载着历史走向的信笺,被她送到了火焰跟前,狰狞的火舌窜上了纸张。 “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在于它见光就死。陈平的阴谋见了光,就不足为惧了。” 火焰转瞬间吞噬了信笺。 “表舅,请你去找一个人?” “此人在哪儿?” “楚国。” “在楚国哪郡?姓甚名谁?” “一概不知。” 陈钊知道殷嫱从不无的放矢,果然,殷嫱递给一幅素描。 “此人身修八尺,五十来岁,长得与此有八分相似即可。” 陈钊心中一动:“这是……高祖画像?” 殷嫱食指竖在了唇前,轻轻点头。陈钊噤了声,隐约猜着了殷嫱所想,心中不禁骇然。 “秘密地找,不要叫人知道。” 下邳,景氏。 “殷氏商社的主事这是第二次来了吧。” “上回,殷氏上门,提出由景、昭氏出面,收购楚国的兰花,由殷氏卖去长安,两家分红好商量。老夫因朝堂旧怨,命幼子出面拒绝。”景和执一枚漆箸出去,摇出了点数,动了几步,“当初兰花作价并不算高,谁知她竟真有手段,惹得如今栎阳楚兰价格居高不下。” 话里的她,自然是指殷嫱。 昭通道:“她家舅舅捏着那个什么青苗贷,竟真一家家核实拨了钱粮下去,一分利钱也不要。她这样一捣乱,那群贱民的口粮有了,又有几个人愿意贱价卖地?今年还买的到多少地?如今她还能好心,邀请咱们种那兰花?” “昭兄,话也不是这样说的。” “兰花价格虽高,但民间只是农闲的时候,才会去山间找一找,再拿出来卖。” “成规模的只有殷氏一家,只有她家有宫中匠人,能够成批量种兰花。说是合作,其实,她手中有一批春兰的苗,但只凭她在楚的封邑,根本没有足够的地方种。故而,才找了咱们。”景和捋须微笑。 “她在楚国无地可用?真是笑话。”昭通幸灾乐祸,“弄出那什么青苗贷,不仅掣了咱们的肘,不也是给她自己使绊子。真不知她发了哪门子的疯。” 他想了想,又迟疑道:“君上从来都宠着她这位君夫人,如何不找大王讨要些地,种了兰花,拿到栎阳售卖,赚取的恐怕明年的税赋都不必收了。莫非……其中有诈?” 景和道:“如今天还不算热,正要赶着种下地去,等她要到地,再把东西种下去,恐怕来不及。” 昭通沉吟:“景兄的意思是?” “得寸进尺!” “啪。”女萝愤愤将竹简掷在地,“他们非但要春兰苗,要种植的人才,还要咱们将商路、栎阳的人脉,才肯拿地来种兰花。也不想想,有多少人求着咱们商社过手把兰花卖到栎阳?” 殷嫱倒不生气:“你回复,只要有地,一切都好说。” “小君!”女萝着急。 “阿萝,不要只顾着眼前利益。兰花本身没有那么高的价,价是被人抬上去的。”殷嫱淡淡道,“如今它被抬得有多高,将来,就会摔得有多惨。” “兰花的苗、种花的人,给他们,商路和人脉,暂时不要留出去,一点一点放。若他们不肯,那这买卖就别做了。这楚国有地的,可不止他们两家。” 殷嫱对兰花这宗生意,根本不放在眼里,刘邦要动手的时候,就要掐兰花的价了。明年十一月之前,她就要把兰花的份额全部抛掉,但兰花的价,还不能立刻跌掉,正好借着兰花价格垮掉的机会,一举跟他们算总账。 女萝闷闷应诺。 殷嫱无奈,女萝稚气未脱,有时不够机敏,也是她可以放纵的这天真性子。 两人正查阅殷氏账册,用兰花赚来的钱帛,在中原大量换成粮食必然惹得刘邦警惕,因而,殷嫱预备走南越的路子。 南越王赵佗,与原南海郡郡守任嚣,都是秦军将领。当年陈胜造反,天下大乱,任嚣病重,便把南海郡交托给了赵佗。 赵佗此人,甚是果决,甫一接手,也不管风雨飘摇的秦国,立刻封闭关口,立南越国,两年前,楚汉相争激烈,他又出兵占了桂林和象郡,自称为南越王。 殷嫱的高王母清夫人,与赵佗素有交情。而这几年,殷家的商社更常常运铁器、铜器、盐、丹砂等物进南越,与南越互通有无。只有一个问题,楚国与闽越国、淮南国接壤,与南越之间却相隔甚远。 如要用中原的财帛与南越换取粮食,走陆路,要么经过闽越,要么经过淮南国境。 闽越当年被秦军占领,闽越王无诸被削去王号,他如今的王号还是汉廷所恢复的,如经闽越,未必不会引起汉廷的注意。 若要进行海运,如今的海船势必有很大风险。重新造船,恐怕来不及,唯有让穿越者里的人,改造设计,尽快把粮运来。 南越那边,赵佗野心勃勃,并不服汉廷。殷嫱从几案上把一块帛制地图翻出来。 她打量着楚国,北方的胶东、琅邪、临淄、济北四郡原属齐国,自韩信徙楚王之后,齐国四郡重归汉廷直属管辖。但却与汉廷中枢栎阳之间隔着梁赵楚三国,孤悬在外。 楚国之西北,则与梁、韩两国接壤,西边则是汉国领土。西面则与汉中之间,相隔一个南阳郡。 如与汉为敌,则可先取齐四郡,获得充足兵源,取淮南、长沙、巴郡、蜀郡合围汉中。 策动梁王彭越、韩王信、赵王张敖响应,为北边的壁障,合逼汉廷。先定汉廷,再逐一收拾韩、梁、赵、燕。 而南边,为防南越、闽越后院起火,不妨挑动南越与闽越之争。南越、闽越如今还数蛮荒之地,山高岭险,贸然出兵攻打,徒然损兵折将。 殷嫱正思索如何说动南越王之际,却有女医进来诊平安脉。 平日诊脉多是女医,女萝常常有抱怨,女医许多并不识文断字,只依靠口耳相传,除非家学渊源,否则医术往往并不如男侍医。 但脉是每日都请的,侍医并不居住于宫中,殷嫱也不好叫人家成天往宫里跑,没什么病,日常诊脉都是叫女医过来的。 殷嫱见那女医颇为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诊脉的时候和声问了姓名,那女医答:“妾姓淳于,名萦缇。” “淳于,”殷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太仓公与足下……” 太仓公正是齐国临淄的名医淳于意,因他曾任齐国太仓令一职,故而世称太仓公。其医术高明,在史记之中,更是与神医扁鹊并在一篇之中。 淳于萦缇笑道:“太仓公正是我家大人。” 殷嫱笑道:“足下原是名门之后,失敬。” 殷嫱左一句足下,右一句足下,倒把年轻的淳于萦缇说得面红耳赤,医本属贱籍,女医在世上地位更加底下,纵然她父亲医术高超,却也掩盖不了出身低贱、遭人白眼。 淳于萦缇自谦出身,不想殷嫱却劝她莫要妄自菲薄,医者济世救人,救死扶伤,并不该归属贱籍之列,说得淳于萦缇心中熨帖,更对殷嫱亲近了许多。 两人说笑之间,萦缇观察殷嫱面色,有问了些日常的问题,最后切了脉,脸上的笑容褪去,一双眉却渐渐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bug:五月到六月之间迁都关中,之前貌似是在洛阳。=_=栎阳部分剧情时间应该是在五月之后了。自我检讨我的智障。 臧荼谋反记载,有七、九、十月,我用的高祖本纪,十月。 ps终于考完了。 第44章 虎符 夜深人静, 唯羽人宫灯内的脂膏焚燃着,灯火正通明。 “今日是淳于先生季女当值,她与先前女医所下的论断似有不同。”韩信问。 “萦缇——”殷嫱顿了顿, 垂下了眼, 不期脑海中浮现了淳于萦缇的诊断。 “恕妾直言, 君夫人先前就动过胎气, 如今又忧思过重……忧极伤身。” 她抿唇笑道:“无妨。萦缇说,每日枯坐屋内, 不如出外走动——有利生产。” 直断章取义,略去了三两字,便隐去了其中真意。 淳于萦缇说的是,忧思过重,不如出外散心, 放松心情。 韩信点头:“也好,近来正要阅军整顿, 你也不必憋在宫中……” 殷嫱笑道:“那就说定了,听说我家有几个表兄弟,在军中弄了什么新军之法,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成效。” “咔——” 伴着轻微的剪子声, 她顺手灭掉了一盏灯。 按宫中规矩, 夜间是要留灯的——防止。但若留灯,殷嫱便很难入眠。韩信迁就她,她宫里的灯,夜间全是要熄的。守夜的人也均在寝外。 韩信接过她手里的银剪, 柔声道:“你上榻, 我来。” “——表弟所行练军之法,颇有可取之处。我与他们交谈过多次, 颇有裨益,按此法所成之军,队列严整,气势如虹,令行禁止,为诸军之冠。却也……” “却也靡费。”殷嫱除衣上榻,悠然接口。 练军姿、队列、内务、负重长跑,她那几位表弟全然照着现代的方式在整军,按这时代普通农人的身体素质、如不补充足够的营养,是经不起那样的折腾的。 她一手支在榻上,托腮道:“练军是何成果我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一日三餐,餐餐有稻、麦,天天有炙肉,统一配发军装、军械,所耗资费是普通军队的数倍。” 这样的伙食,在现代军队里当然算是磕碜,但在现在来说却好得过分。 如今服役的士卒,都是有战事时,被征诏而来,无战事之时,便是乡间农夫——俗称民兵。所谓精兵,便是战前临时训练、竟战火考验后活来下的兵士。 而军中只提供饭食和一些制式武器,裁衣的钱是自备的。而军中伙食是按品秩分配,是有定量的。 “是。”韩信无奈笑道,“论军费,恐怕只有魏武卒才能与与之相比。” 殷嫱那几位表弟表兄——也是几个穿越者,穿越前,或是现役军人,或是退役军人,穿越之后,不约而同地加入了军中,借着搜捕西楚旧部的机会,立了些功。他们的现代战略战术思维超前如今许多,每每出击,大都有惊人之举,加之是殷嫱的亲戚,升迁倒也还算快。 几人联名提出的训练新军之法,是上过书,征求过韩信的同意的,但限于军费原因,韩信对于推广并不算看好。 殷嫱听了他的态度,也不多言,钱粮的事情不是一时就能解决的。 万籁俱寂,夜色深沉。五月的天气,已见热了。屋内的冰鉴散发出沁人的凉意。 殷嫱梦见了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泽。 她陷在那片大泽里,冰冷的湖水渐渐灌入她的口鼻,她四肢并用,死命挣扎着,却被拖拽得更深。 浓稠的窒息感攫夺住了她的呼吸,她的感官越是痛苦,意志越是清晰。 水清如镜。她透过冰冷的水波,竟能看见岸上站着的人。 她看见了刘邦。这位仁厚长者的脸上有如释重负、有得意、有悲悯……她想要呼救,却听见他说:“谋反之罪,其罪不赦。伯盈,没想到竟是你要反朕。” 她忽然想起,她就是被这位长者亲手置于此地。 她先前跪伏在刘邦的面前,苦苦乞求:“愿以妾首,以代夫诛。①” 刘邦的脸上露出了犹豫。 他不是同情的——对她、对韩信,如果他们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他是很乐意放过他们的。 最终他的眼睛被掩盖在那十二旒冕之下,脸上只有仁慈的笑,他被权力裹挟着,变成了那个皇帝、步步为营的汉王。听说他在鸿沟与项籍对垒,怒斥西楚霸王十大罪的时候,项籍威胁要烹了他的父亲。他笑着说:“我们曾是兄弟,我阿翁就是你的父亲。” 像极了。 像极了那时候的笑。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她挣扎着、挣扎着,肩上却忽然添了万钧的巨力。 她被人一手摁到了水底。 口鼻辛辣、浑身冰凉。 她睁大了眼睛,看见了吕雉得意的脸,更看到身边,是她无助的父亲、母亲、孩子……还有阿信。然而她却已经无力挣扎了。 殷嫱惊起。眼前是无边浓稠的黑暗,她冷汗涔涔,忽然有一种无力的窒息感。 她裹紧了锦衾,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然而无济于事。梦魇里的窒息感如影随形。 “伯盈。”她的动作惊动了韩信。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警醒,他素来浅眠。殷嫱最近又始终睡得不好,他每晚都注意着她的动向。 他立刻拥住了殷嫱。殷嫱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力量,她立刻死死地抱住韩信,把脸埋进他的颈间。韩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伯盈,你在发抖。”韩信的话音未落,就觉颈肩处一片温热。 殷嫱死死地咬住嘴唇,压抑着话里哭腔:“我做了一个梦,阿信。” “我梦见,汉王借着你匿藏钟离眛,说你要谋反……陛下,他削了你的王号,把我们软禁在长安,后来,后来太子和赵王争帝位,吕皇后又说你要谋反,她杀了你、我、我阿翁、阿母。我只来得及托阿姊、季昭姊姊和姊夫,把阿瑕送走。” 殷嫱说得实在语无伦次。韩信却认真地听,他摸了摸殷嫱的头:“阿瑕是谁?” “阿瑕就是韩瑕。”殷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大丈夫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 她说得没头没尾,韩信却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伸手揩干殷嫱眼角的水渍,道:“若你腹中是男孩儿,便叫阿瑕吧。” 殷嫱愣了愣,又听韩信温言道:“莫哭了,伯盈。钟离兄如今不知身在何处,赵王又是张氏,怎么能跟太子争夺帝位?” 那不过是个梦。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这一世布置了那么多,提前布置了那么多……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殷嫱低低地“嗯”了声。 韩信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想要起身点灯,殷嫱却拽着他不放。 他的妻子是怕极了陛下。 果然如同淳于萦缇所说的,忧思过重。连带着他也很难不想起,被两次夺军的、不那么愉快的经历。 他反握住殷嫱的冰凉的手,摸索着披了件襌衣,披在她身上。 殷嫱始终不肯撒手,他只好牵着她,小心地找了火茹和火燧,点亮了灯火。 “和政务、军务有关么?”殷嫱见他似乎在找什么,低低问了一句。韩信的东西大都放在她这儿,只是单独辟了几口箱子盛装,她虽不会乱用,却是亲手整理过的,很清楚他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 “是。”韩信答。 她引着韩信到一旁,指着右边几口箱子,道:“这三口箱箧里装的是你的,这里边是日常用的,这里边是政务。” 还有一口里边的是军务。 殷嫱掌灯,韩信从中翻找出了什么,随后,韩信打开了殷嫱的左手,把东西放在她掌心上。那是一只铜的卧虎虎符,頾须怒张,威风凛凛,是楚国调兵的凭证。他轻轻握住殷嫱的手,殷嫱的手心里攥着虎符,他的手心里,攥着殷嫱的手。 殷嫱微怔:“这……” 韩信言简意赅:“给你的。” 殷嫱从没想到,她准备苦心谋算的兵权竟这样轻易,就攥在了手里。 “伯盈,你和陛下,我也不知怎么调和……”韩信抵着她的额头,“兵权放在你的手上,要不要出兵、何时出兵,你说了算就是——我相信,陛下不动楚国,你也不会主动挑起战端。成败都有我担着。” 他微微扬眉,眸中浮现出一股森然锐气:“至少,我自从军以来,还未逢败绩。” 殷嫱嫣然一笑,与有荣焉的模样:“是啊。战必胜,攻必取,君之赫赫战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韩信道:“你若想念外舅、外姑,我派人把他们接来。”韩信徙楚之前,殷嫱的父母就回了巴郡。两人都上了年纪,不耐齐国气候,故此回了桑梓。 殷嫱却微微摇头,此时接人过来,徒增皇帝的怀疑。况且,巴郡有范目和她家根基在,反倒更安全些:“大人习惯了巴郡,何必因我这不肖女舟车劳顿。” 韩信见她恐惧尽散,心下稍安。点了点她前额,口气也见严厉:“日后再有心事,不许再瞒我了。忧思成疾,你还有妊,也要顾及孩子。” 殷嫱这才反应过来,他定然是知道淳于萦缇的诊断,才用这些做法来安她的心。她假意叹道:“原来只是为了孩子呀。我劝了你那么久,都不见成效,于他有碍,你就着急了。” 还跟孩子比上了,这丫头。韩信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改自《明史?杨继盛传》。 第45章 叔孙通 殷嫱站了这一会儿, 忽觉得腿疼,月份渐渐大了,腿也有些浮肿, 倚着榻坐下。 等韩信灭了屋内的灯, 殷嫱枕在韩信膝头, 轻声道:“阿信, 要听我的梦么” 韩信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说。” 殷嫱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了,她闭着眼睛低声细语。前世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从她嘴里说出来, 韩信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断,殷嫱说到长安的时候,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困意上涌,她还没有说完, 声音似乎已然不属于自己。 万籁俱寂,她感觉有人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轻声在她耳边说:“伯盈, 都过去了。” 是啊。她恍惚间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么后半夜,殷嫱睡得很安稳。 她醒的时候, 规规矩矩躺在软枕上, 阳光透过窗牗,殷嫱伸手,一束阳光正撒在她掌间,熠熠生辉。 殷嫱莞尔, 整个人心情都舒畅起来。过去的已经过去, 未来捏在她自己的手里,她已经决心去争了, 又何必存那么多顾虑。 庸人自扰之。 女萝进来服侍她梳洗,殷嫱看她,不禁想起殷氏。按汉律,谋反属大逆之罪,当夷三族。三族之中,有出嫁之女,也当追回处刑。 她父母那边,她已经修书托了舅父范目,在賨人聚居之所修了一处别业,借着范氏回母族探亲为由,将父母都接去,就算又人发现不对,也自可仗着山高林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待开战之前,便可派人将他们接来楚。 华昱是她母族的亲眷,不属于妻族范畴,前世,到了长安殷嫱又有意和她疏远,才不致令她处境更难堪,后来也诛不到她的头上。 可这次炒作兰花,她是拉上了华昱、侠姬等人,一俟价格崩盘,栎阳某些豪族手里囤积的兰花全得砸在手里,这时候,她们这些始作俑者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侠姬自有张良看着,张良的手段要怎么把他们从这场风暴里摘出来,殷嫱从来不担心,但她对华昱、孔藂、陈贺等却有保全之意。 孔藂是孔子的九世孙,却素来看不上儒家那套,又与孔家关系不睦。但听闻华昱也有妊在身,不如借此让他回齐祭祖——最好有皇帝的诏命,好避过这一场祸事。 皇帝那边,戚姬……皇帝虽然宠爱戚姬,但国事上不会全然由她左右,她跟戚姬有交情,皇帝是知道的,。 近日皇帝信任的人还有……张良、陈平两个露了痕迹给这两个人精,怕是会让他们有所警觉。 她炒作兰花一事,已经让张良对她有些微词。陈平那边,明哲保身,虽然似乎已有警觉,但收了她的财货,没有在皇帝面前说什么。 近日因劝皇帝迁都,煊赫一时的刘敬刘敬此人和她素无交情,又忠心耿耿,她送的礼就算收了,回礼也并不比她所送的差,点头之交,要用来也不顺手。 殷嫱心不在焉地从妆奁里挑了一枚鎏金华盛把玩,女萝叫了她几次,她都没把华盛递过去。 “小君。” “嗯?”殷嫱终于回过神来,面前是一脸担忧的女萝,“女医萦缇昨日诊断,让小君切勿忧思过重,小君今日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什么事,说出来交给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殷嫱笑了笑:“想一点小事,走了神,你怎么跟阿信一个口气?” 女萝道:“小君,外面的大事阿萝不懂,但也知道,小君要做的事一个人是不能成事的。小君是一国之后,凡事何必亲力亲为?陛下尚且还要大王、留侯、萧丞相辅佐,大王和小君也有李丞相、蒯先生、陈公、少君子辅佐。哪怕一人出一计,小君也有许多计策可以选择。” 殷嫱一怔,久久不答。女萝见她喜怒不辨,心中不由惴惴,懦懦道:“阿萝笨,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要是说得不对,小君就当个笑话听吧。” “不,阿萝说得很对。”殷嫱展颜微笑,“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主事者不需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只需要启用有解决问题的能力的人。在用人方面,皇帝无疑做的很好。她在这方面上,则远不如刘邦。 殷嫱手底下的人也不少,她刚递了句话下去,隔日就收到了好些人汇总起来的决议。 建议是大家听了殷仲达先提了个头,何奇几个想出来的。 殷仲达进宫探视殷嫱的时候,详细解释道:“我们的意思是,叔孙通是个儒生,这次跟孔在楚汉相争期间并不受汉王刘邦待见,但是如今却因为精通礼仪渐渐被皇帝看重。但此时国家初定,皇帝治国用的是‘无为而治’的黄老道家思想,只是想用礼仪那一套规则约束臣子,对儒门思想完全不感冒,叔孙通对这一向很苦恼。” 殷嫱想了想,道:“我跟叔孙通交情还不错。”当年叔孙通在汉营备受冷遇,殷嫱与他夫人交往,当年汉国最危机的时候,还常常接济他家,两家时常走动,倒也有几分情义。 她话锋一转:“可是姊夫跟他关系不睦。姊夫看不上儒门那一套,叔孙先生却笃信儒门,觉得姐夫数典忘祖,季昭姊姊和我跟叔孙夫人在他们之间调解多次,始终不见成效。” 殷仲达笑道:“他们之间矛盾大才好,正是因为他们势如水火,更没人怀疑叔孙通此举用意。孔侯回家祭祖,祭的是谁?儒家孔圣。叔孙通能拦吗?他不仅不能拦,还要大力跟刘邦进言,孔子地位越高,对儒门越有利。” “不仅如此,吕后沿用的也是这一套黄老之术。姐姐你给戚姬和叔孙通牵线搭桥,让戚姬博得儒门支持,也不是妄想。” “孔家在历史上,是在高祖十二年的时候,才由第九代孔腾受封奉祀君,主持孔子祭祀。您这次要保全表姐夫和表姐,只要让叔孙通和您这边发力,把这祭祀孔子的差事争取到表姐夫头上,叔孙通保准站我们这边。” 殷嫱思索片刻,敲了敲几案,道:“这是可以争取的。但戚姬只是个妃妾,前……高祖十二年,要废太子,他还因此不合礼仪为由,制止了此事。他能帮戚姬?” 殷仲达摆出了一张图表,逐条跟殷嫱分析:“首先,此人并不是不懂变通之腐儒。当年他投奔刘邦的时候,一身儒生打扮惹刘邦不喜,此人立即换了楚人打扮。楚汉相争期间知道儒家派不上用场,一直蛰伏,并不启用自家弟子。至于礼法,姐姐你当年参政,合礼法吗?此人不是一样和姐姐交好?我大胆猜一猜,表姊夫那边是表姊夫先看不上人家是儒生,关系才闹得这样僵。” “其次,历史上,高祖九年,此人任太子太傅,天然就站在刘盈那边。” 殷嫱拍了拍前额:“是我一叶障目了。戚姬那边,只要以支持儒门的条件,换取儒门的支持便是。只是表姊夫那边,怕是不愿接受奉祀君这一职。” 殷仲达混不在意道:“无伤大雅。孔家那边向来没什么节操,向来谁强依附谁,好操纵得很。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伪满洲国都没有混不下去过,只要咱们这边更……” 殷嫱咳了几声,滔滔不绝的殷仲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表姊夫也是孔家人。这才讷讷闭口。 殷嫱似笑非笑,殷仲达赶紧拿出来起草给华昱、戚姬、叔孙通等人的书信,殷嫱看了一次,拿起笔誊抄了一遍,用锦帙封好,交给了女萝。 邮驿马不停蹄地将信送至栎阳城各处。 不多时,栎阳城内有多了一则蓼侯家的笑话。蓼侯夫人有妊,意图回陬邑拜祭先祖,一向妻管严的蓼侯难得硬气了一次,完全不愿意回自家宗庙,为此,不幸被赶出家中,已经连续三四日都住在费侯陈贺家中。 连皇帝成日看见孔藂一张丧气脸,都在朝会上笑道:“听闻孔卿在军中作战素来勇猛,每有险关,必身先士卒,攻克乃还。怎么家中就……” 不知谁起了哄:“家中更要攻克乃还!个碎女子都收拾不了。大伙成天看他那张老脸装可怜,都他老母得烦死了!” 一群人哄堂大笑,挤眉弄眼地冲着孔藂起哄,孔藂脸涨得通红,定睛一看,率先起哄的那个,正是相交莫逆的兄弟陈贺,气得直提起拳头满堂追起来:“陈贺你给老子站住!” 陈贺溜得那是比兔子还快。加上一边沛县的塑料兄弟花们一边起哄使绊子,不亦乐乎,维持秩序的萧丞相、叔孙通等,完全不是这群混人的对手,还被抱以黑拳,差点卷入这波乱战。 率先开了个玩笑的皇帝脸上早就晴转多云了。 原本当汉王的时候,这种情况看着了他还跟着起个哄。但现在刘邦心中非常不悦:这群兔崽子上次宴会喝醉了,就在他的宴会上击柱追逐打闹,身在朝堂,那态度跟在沛县街头菜市乱逛一样! 想当初始皇帝出游的时候、哪怕是项羽那小子,那是何等威风。 轮到他,他皇帝的尊严呢?! 这群兔崽子也太不给面子了。 这样想着,刘邦的目光不禁落在了严肃正经的萧何和叔孙通身上,点了点头。 第46章 校阅 栎阳新鲜出炉的笑话主角, 蓼侯夫人华昱,并没有因为丈夫不在府中,而丝毫不悦。 她仍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吃好喝好, 社交照常, 哪怕有人在背后嘲笑, 当面却也不得不佩服华昱的养气功夫。 人家不动如山。 叔孙夫人与华昱殷嫱等人是贫贱之交,别人不好劝, 她倒私下劝过华昱:“年轻夫妻,拌个嘴是常事,怎么能把夫君往外推呢?你家中如今就一个妾,都是安安分分的良妾。你这把人赶出来,将来离了心, 招惹些不安分的进府里去。” 华昱柳眉一挑:“他敢!” “那也是位君侯。”叔孙夫人哭笑不得。她年岁比华昱大得多,心中早把这小女子当女儿看。 “阿昱, 性子莫这么倔!这世道就是这样,男子为尊女子为卑。你这样待他,哪怕他现在心里没疙瘩,也总会有人在背后议论, 他听见一两次不打紧, 年年日日都有人在背后说道,这般下来,可怎么得了?” 华昱心中一暖,不禁有些愧疚。她和殷嫱是打小的姊妹。 殷嫱跟她从小玩到大, 彼此之间那点小伎俩早就一清二楚。殷嫱递给她的信函表面上仅是普通关怀之词, 但按她们当年玩的阴文组合方式,便可知殷嫱是在警醒她兰花的事。 殷嫱话里把这件事说得严重, 华昱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以她的手段,收场起来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严重?——她自想不到殷嫱是有意而为之。 华昱隐约疑心殷嫱有事瞒着她,但殷嫱终归不会害她。 华昱索性就跟孔藂摊牌,闹了个双簧,要是能争取到皇帝的制诏下来,自然是最好。要是争取不见,最后孔藂也是要跟着包袱款款回陬邑去。 她望着叔孙夫人关切的眼神,越发歉疚,她避开了叔孙夫人目光,道:“我并未上他家宗祠,还有几个月,又正是要祭孔子的时候,因此才想去。谁知他准备自立宗庙,和那边的一支分开。可我想着分家这样大的事,总要去垂询过君舅、族长那边,他那个性子又拧巴得很。我也是没有办法。” 她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却也不知是说什么没办法。 “莫急。”叔孙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我来替你想想法子就是了。” “你是说,他要回乡祭孔子?”华昱的话,自然通过叔孙夫人之口,传达到了叔孙通的耳朵里。 叔孙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人家是阿昱还没上孔家的家谱、入孔家宗祠,这才是大事。” 对女子来说,得到夫家家族认可当然重要,然而对叔孙通来说,这便是小事中的小事了。 他笑了笑,也不跟夫人争辩,在庭院里踱着步子,静静思索着。前秦时,虽用法家、灭百家,他老师却也曾被诏为文通君,任太傅。 如今是新朝,孔家嫡支未被授予官爵,儒门也未被皇帝重视,恰可趁着重新制定礼仪的机会,将祭孔一事与皇帝提一提,筹谋将祭孔纳入国中祭祀,如此一来,儒门也可进入汉国正统之中。 “你可莫要因跟人家蓼侯争执,就在这儿推三阻四。” “夫人,”叔孙通笑了笑,“那是小节。”与振兴儒门相比,与孔藂的争端算的了什么? 孔家这个忙,他帮定了。 戚姬那边,收到的除了殷嫱例行问安的信函,还有一位新的宫人。 此女唤作女贞,是始皇帝赐给清夫人身边的宫婢,精通庶务,是个精明强干的人物。殷嫱幼时随清夫人到咸阳居住,清夫人便将女贞拨给了殷嫱,殷嫱的术数等都是它启蒙的。 始皇三十多年的时候,清夫人放了女贞的奴籍,她便嫁在了咸阳。 前世,殷嫱因为韩信被削王号,跟着一同到长安,女贞递了信到府上,殷嫱才知她嫁的那个人不行,帮着和离了接回来的。 这一世自然是提前托人接了出来。 戚姬那边,楚国去信到栎阳来回耗费太久,总有提点不到戚姬的时候。 戚姬对殷嫱后边的计划有大用,殷嫱自不想她有什么闪失,加上想要找人就近提点戚姬行事,顺带监视她的动向,正物色人选,女贞那边主动就提出来要过去帮戚姬。她三月便进了宫,如今才有机会见到戚姬。 戚姬因为近日里挣得大笔钱帛,宫室里又添了许多珍奇,对殷嫱愈加信重。殷嫱说有些宫人是秦宫旧人,可以一用,戚姬点了些过来,当中正好就有女贞。 女贞经过漫长的甬道,刚踏在缂丝锦绣地衣上,她就意识到,戚姬的宫室到了。 恰逢皇后身边的寺人来分离支,戚姬倚着凭几,箕坐隐在帘幕后边动也未动,谢恩更是提也不提。 “新的宫人来了么”幔帐之后的戚姬自顾自地对着名册,轻声问,“听伯盈说,里边有个女子很有意思,似乎是叫女……” 女贞恭顺地稽首:“婢子女贞,拜见夫人,愿夫人长乐未央。” “婢子无状,夫人今日此时此举,大大不妥。” 帘幕后面的戚姬似乎怔了怔。 清脆的笑声响了起来,戚姬似乎制止了女婢的呵斥。 真珠串起的帘幔被一只手轻轻拨开。珠帘相撞的声音同那笑声一般清脆:“抬起头来。你说,此举,说的是哪一举” 女贞缓缓抬首,只见戚姬玉容俨然与明珠相映生辉,只是——神情轻慢。 少年得志,恣意骄矜。 女贞垂目,和声道:“不敬皇后。” 满室皆惊。 戚姬立生恚怒。要不是因为她是殷嫱举荐来的,她早把这个胆大的婢女逐出去了。 女贞似无所觉。 楚国,下邳。 时间一转眼已经到了五月底,栎阳那边招呼该打的都打遍了,叔孙通却仍旧没什么动作,要不是他跟殷嫱说过,办了这事,明年殷嫱就用报纸大肆报道明年朝会的盛况——叔孙通制定的礼仪将在明年元旦十月初一正式实行——帮儒门做个免费的宣传,殷嫱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不准备帮这个忙了。 下邳的天气愈发炎热,原定是六月校阅军队,如今也提前了几日。 殷嫱自端午之后,就没有出过宫门。这日才平旦,殷嫱便早早起来整饬。 近来她听了女萝的建议,手上的事儿都扔给了下面的人做,自己只操控个大概走向,把控进度,忧思又去了大半,精神已然好了许多,让也丰腴了不少。 出门宫门之时,韩信已在辒辌车中等候。殷嫱华服严妆,簪珥齐备,腰悬组佩,一行一步,步摇上珠珰采玉和腰间的佩环俱发出悦耳动听之声。 韩信见着,赶紧来扶她。 殷嫱前脚才声明她没那么娇气,后脚腿就开始抽筋——她正怀妊,那双腿本就担了两个人的重量,那套赤金簪珥压下来,自然不适。 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校阅何等严肃场面步摇簪珥、绶、佩不佩戴整齐,反倒显得不得体。 韩信把她抱上车,直接就让殷嫱把头上那些钗环卸了。 殷嫱迟疑,抓住了他的手腕:“恐怕会不庄重。” 韩信却自把金笄抽出、九旒冕卸下,无可奈何地笑道:“我陪你就是。这些乱七糟八的玩意儿,不带也罢。” 又伸手去取殷嫱头上的钗环和步摇冠,殷嫱愣了愣,才埋怨道:“你何必跟我一般。” “夫妻一体。”韩信拣了支轻便的华盛插在殷嫱髻间。 殷嫱心中一暖,不禁莞尔:“也太不成体统了。” “带女子入军营本就违背军法,这些小事又算得了什么”韩信摇了摇头。 殷嫱一想也是,本来就没她校阅的分,现在硬填上她,她还穿戴招眼…… 算了,也不是非要带那么多东西。 韩信惜字如金:“更何况,虚礼最多能当几日谈资,未与钱帛、爵位相关的东西,他们也记不了多久。” 他混不在意的口气,倒让殷嫱想起当年在井陉口,他随口说的:“破敌之后用朝食。” 那时候,他三万部将,大破了赵军二十万,一战成名天下知。他对士卒心理的揣测把握,当世无人能及。 殷嫱心中忽然有些好奇,这次校阅,究竟能看见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校场演武,与现代的阅兵是有很大不同的。至少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的殷嫱并没有办法想象,这些散漫的兵卒能乖乖列队踢正步。 韩信既脱了冠冕,殷嫱便让女萝找了块黑色的帻巾替他束发。 等整理得差不多了,校场也快就到了。 一路都是跪伏的士卒,韩信训话也不拖泥带水,刚走到中军大纛,训示的话便已经说完了。 大家也都熟悉他的作风,只看重能力,于是各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在自己大王面前大大表现一番。 韩信直接敲了开战时所用的金鼓,他一椎砸在錞于上,那边鼓声一响——这校阅便是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元旦即新年第一天,因为汉初用颛顼历,十月岁首,所以,十月初一是新年第一天。不过不应该说是初一,应该是天干加地支称呼,因为我懒得查,所以简单粗暴初一了。 ps。app订阅最便宜啊。用WAP等级不到高v的贼拉贵。 第47章 制度 检阅军队, 不外乎检阅队列阵法。对于古代军队来说,列队结阵能够更有效保全自身和冲杀敌军。 这一比较,便凸显出殷嫱那几个表兄弟所在的曲部不凡。 他们手下的士卒个个精神饱满, 动作快而不乱, 令行禁止, 如臂指使, 军容严整。 哪怕殷嫱见惯了现代阅兵式,对这并不稀奇, 却也不得不赞一句——因为对比起来,其他军队简直就是乌合之众。 韩信虽然善于治军,但限于时代和生产力的限制,练出来的军队多于按现代成军模式练出的兵有一定差距。 尽管两人都知道,要养这样一支军队要花费不少, 但韩信仍然默许殷嫱私底下递钱接济。 殷嫱的手一直没有伸进过军队里,但将来要干的那件事, 势必需要一支精兵,在事前由她节制——按照那群这时代的兵,在殷嫱眼里充其量就是乌合之众的素质,没有韩信的手段, 到时候行军途中走路风声, 那可真叫出身未捷身先死。 但她出钱养兵,传出去难免叫人诟病。 因此她特意提前跟韩信说过这事。韩信二话没说就应了,特意把账过了明路,用于练军。 所训练的新军, 除殷嫱的几个表兄弟之外, 便是与她亲厚的一些将领。 殷嫱饶有趣味地看着:“演武有什么彩头么”按韩信一贯的作风,应当是没有的。 果然, 韩信摇了摇头。 殷嫱心知,韩信领军素来军纪严明,从来都按军法赏罚,并不喜欢格外设置奖赏或惩罚。 但额外的奖赏往往能够激励士气——虽然韩信不喜欢用这种粗暴手段,但这也造成了他与高级将领之间,关系并不亲密。都是按规则赏罚——有他无他,规则同样运转。 刘邦两次夺军,除了他并无造反之心外,与这些将领和他关系一般,多少也有些关系——他们并不是利益共同体。 君臣关系正常的时候,这样治军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殷嫱需要的就是休戚与共的利益共同体。只有在动了韩信和她之后,极大触动了底下人的利益,才会有人替他们拼命。否则长安那边大义一压,手底下离心离德,这仗还怎么打 能用钱解决问题,对殷嫱来说,都不是问题。 殷嫱道:“不如出二十万钱、五千匹帛添个彩头,每项的魁首就拨一部分赏下去,每年春秋演习,就按这定例今年卖兰花是府库出钱牵头,回流的钱帛还算充足。” 韩信笑道:“恐怕有人独占鳌头。早有人眼馋他们平日三餐食补,你这一赐下去,他们心中必然更不平。” 殷嫱挑眉:“那由我出这一季的全军食补,大家均分,下一季比过如何呀?下一季,食补便不均给,每季检阅按名字得额外的食补。” “胡闹。你哪来那么多钱帛往里边填?”韩信急了,他对军中情况了如指掌,这其中要花的钱足以拖垮几个豪族了。 殷嫱微笑道:“当年我高王母捐了水银百万,又资助了一半家资用于家中修筑长城所用。托她老人家鸿福,我殷氏在天下的名声不错,生意又扩展了不少。区区几百万钱,还是拿得出的。” 韩信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本知道殷嫱家资丰厚,却不知道她家资丰厚至此。 只是却对殷嫱话中下一季比过一笑置之。如今还有西楚余孽在楚境内活动,因而他才征发了一些士卒拱卫下邳,待楚地平定,士卒解甲,自然不需要往其中填军费。 “更何况,”她十月就要收割栎阳和楚地几个豪族,这点钱迟早能拿回来,当然这话不好说出口。 于是殷嫱改了说辞:“冶铁那边,有位表姨、表舅研究也有进展,如今可以大批量制造铁质农具和兵刃,还有肥料。想来七月之前就能配发下去,这些东西带来的收益够了。” 这事韩信是很重视的。如今黔首普遍是用官府配发下的铁质农具耕耘,就算律法规定损害农具、耕牛的刑罚再如何严峻,还是免不了正常的损坏。 殷嫱的那些表姨、表舅也不知是怎么改良了冶铁之法,不仅炼铁的速度极快,质量也比原本高了许多。 韩信一听,注意力就转到这上头了,他觑了眼殷嫱:“我去瞧过,我看工坊炎热,有人用硝石制冰消暑,却被被舅父喝止了。” “硝石,是我不让他们动用的。”殷嫱淡淡接口。 造反还没成功呢,一群人便想着要享受了。竟然借着韩信的怜悯,跟她这儿耀武扬威来了? 他们可没有石油可以用,要制取工业肥料和火药,就全指着那点硝石了。战争期间,竟然要动用战争物资去享乐? 到时候出了岔子,大家一起陪葬么? 她微微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舅舅要是缺冰,找我要就是了,我匀一些给他。那硝石是留着给黔首做肥田之物用的,如今还缺着,今年却不能给他们制冰用。” 韩信点了点头,并不纠结在此。 两人说笑间,军中演武已有一些分出了胜负。譬如比射技那一项,竟有人从百步之外,射中了一枚吊在摇曳柳枝上的铜半两的方孔。 他拿的那把弓,是十石的强弓。其膂力惊人,视力和精度也相当不错了。 此人在适才的搏击里表现倒算平平。 韩信目光一凝。 他多次与殷嫱几个“亲戚”讨论,又去过那些新开的“工厂”。心中隐约有了一条明晰的思路,今日几乎已经成型了。 “工厂”中的进度非常快,那是因为主管的人,将全部的工作细化成了好几个部分,只要有熟练的工人就可以熟练地完成他那一部分的工作。 这样拆分,降低了难度,提高了精准度。 军中何尝不能如此? 如今军中除了兵卒、骑兵、车兵等都是混杂的。但有人擅长搏击、有人擅长骑射,倘若将军中兵种细化,善射者入一曲中,专习练重弩,余者各司其职,一来使精兵愈精,二来也便于计算。 古来,如长平之战那样的大战,两国军队加起来号称百万,其实当中许多其实只是参与后勤的民夫。 只是这样一来,将来士卒解甲归田,重新征集之时,又要甄别一二,太过于费功夫。 韩信思索之间,有人见他似对那小卒感兴趣,便将人唤了过来。 殷嫱也没反对。 那小卒生平哪里见过这样大人物?楚王还是一位在天下间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听说他原本还是楚国市井的流氓(meng)无赖,不过几年时间,就成了一国之王。 远远见了楚王和君夫人,黝黑的脸直泛红,简直不知手足该往何处放:“仆、臣拜见大王,拜见王后。” 殷嫱笑了笑:“听你的口音,是下邳人罢?” “是。” 有人低低训斥了小卒,年轻的士卒战战兢兢加了一句“回小君,臣是下邳的田舍子。” 田舍子是詈骂的词儿,仅仅比骂市井无赖的市井儿、骂奴婢的臧获意思稍微好一点。 这孩子被吓得是口不择言了。 “是农人啊。放松些,”殷嫱给呵斥的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才退下,她接着和颜悦色问道:“今年家中的春耕及时么?可受了疫情的影响。耕牛、农具可领着了?” 殷嫱问得家常,语气又可亲,少年才渐渐说话流利起来:“臣家里就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得了疫病,分了官府熬的药,也好起来了。春耕,亏了陈、陈公的那个什么青、青代?” “青苗贷?”殷嫱补了一句。 “对对,就是青苗贷。”少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有了地,今年收成肯定比往年好。” 殷嫱笑了笑:“在军中再挣个爵位回去,家里定然更红火些。” 少年又羞涩地低下头去:“等这次服过役回到家里……我阿母已经找媒人去找邻家的阿媭妹妹提亲了。” 殷嫱莞尔。 韩信听两人对话,冷峻的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抹笑意。军中得爵也不算容易的事,似少年这样的新卒……历来是比较危险的。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战前,反复算计筹谋,将伤亡减到最低。 如此而已。 “好好练。”他给少年的,只有这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将来很可能能保下他的性命。 重重地点了点头,少年脸上浮现出了激动之色,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端着赐下的钱退去。 殷嫱看见他,才忽想起一件大事,也该提上日程来了。 秦汉之际,因为军功爵制,军中尚有一定的上升机会,而平民也可能通过从军的机会改变原本的阶层。 但在此之外,多采用查举制。查举有德之人。 自然不会是贫民。贫往往伴随而来的评语是无行,没有德行——没有钱和势力收买人心。 因而汉之后,又经由九品中正制,最终固化出了一批所谓世家的玩意儿出来。 要改变查举制,破除世家的影响,应当要把科举提上日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今异义: 流氓(meng二声):没有土地的脱产平民。 氓(meng)同萌。 无赖:无所依靠。 至于为啥演变成现在这样的贬义词可以自行脑补,手动滑稽。 第48章 钟离 殷嫱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忽然一叹。 韩信见她叹息,目光关切。 殷嫱微微摇头,道:“陈王曾经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本人正是起于阡陌之间, 灌婴也曾为商贾, 樊哙本是狗屠。然而……治世之中, 要被推举为吏何其难也?要么有家族的支持,要么自身是名士……” 韩信神色一动。他早年贫困, 曾想过两条出路,一是从商,一是从政,却均夭折。自从秦国一统天下,战国时养士之风逐渐甩尾。士族沦落于乡野, 要被推举为吏,必要得官吏举荐, 无权无势连人家都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更何况是要人举荐。 “军功得爵,七大夫以上非官不得授爵,黔首往往也不得晋升。而不善于冲锋陷阵, 只善于画策定谋的将才又当如何?” 殷嫱这话又是戳着韩信的心口说的。汉承秦制, 若能在秦兵制中出头,他怎么会不从秦军呢?在楚军之中也备受冷遇,位不过执戟郎中。在汉军之中,最初也因为不合规制并不能服众。若是有一条路……能成为名正言顺的晋升之阶, 他何至于蹉跎年岁? 韩信不觉恍惚。 殷嫱字字句句说得都很轻, 却都击在他心坎上:“市井田舍之间的贤人沦于沟壑,其可乎?” 其不可也。 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今日尚算幸运, 见了我们一面,或许日后还有想得起他的时候。然而,我们能见到多少这样出身微贱的年轻人呢?”殷嫱摇了摇头,见韩信若有所思,点到为止,当即不再多言。 韩信是个很注重实效的人,或许可以让陈钊小规模推广,做出些成效,再上奏上来。 这次阅军结束,殷嫱就把想法告知陈钊,陈钊等人一合计,又问了个重要的问题,考什么。 隋唐以降,儒家已经成为中华正统,科举逃不出四书五经的桎梏。但如今法家、兵家、道家大行其道,墨家游侠也十分活跃,儒家式微。更何况,韩信、殷嫱、李左车、蒯彻、陈钊等楚国高层人物一个都不信儒家。 但不用一个统一的,总不好兵家考兵家、阴阳家考阴阳家。这个标准怎么拿捏,还是要好生考虑的。 殷嫱询问了好些人的意见,还没思索好。便见韩信面上喜忧参半,他的脸上向来藏不住事情。殷嫱最近也忙,也记不大清楚前世这个月究竟生了哪些大事,索性就直接问了。 韩信几次避而不答。 殷嫱也不再问,用晡食之时,她忽然问:“是钟离兄么?” 韩信面色微变,殷嫱就知她猜对了。 钟离眛,项羽部将,如今被举国搜捕。前世韩信被诬为谋反,他多少被拿来当了一回借口。 刘邦游云梦,诏韩信,韩信恐有人建议韩信杀他,他听闻此事,大骂韩信之后自尽。 韩信提着他的头颅去谒见刘邦,才终于明白,刘邦要的从来不是钟离眛的性命。 刘邦最忌讳的是他。 殷嫱不是很喜欢此人,对收留他的事不置可否。 见殷嫱低头用饭,不再说话,韩信问她:“伯盈,你……不高兴?” 殷嫱抬眸看他,微微一笑:“怎么会这样想?” 韩信迟疑道:“钟离兄遭陛下通缉,如今我匿藏他,恐引陛下不快。”殷嫱原本就对皇帝有心结,怕是更担惊受怕。 殷嫱想了想,道:“阿信既然知道陛下不快,知道我许会不悦,却依然希望保全他性命,那我劝之何益?他既是你的朋友,那便是我的朋友了。” 她笑意吟吟地望着他。韩信是天生的统帅,掌控欲非常强烈,纵然有时优柔,也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劝,而一旦他下了决断,谁也干涉不了。 韩信喉结一动,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他道:“倘陛下降罪,我尽量不使你受牵连……” 殷嫱心头一悸,忽想起前世,刘邦伪游云梦,她被诬为谋反。谋反的罪落实了,没有人逃得过一死。 她怎么忍心见他受罪? 殷嫱又是酸楚又是愠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在你看来,夫妻之间,可同甘而未能共苦?” 她搁了匕箸:“那不若现在就休了我。” 说罢撑着凭几起身,转身就要走。却跌进一个温暖、不那么宽厚的怀里。 “伯盈。”韩信少见地沉下声气,“今后莫再说这样的气话了。” 殷嫱搂着他脖颈,扬眉,嗤的一笑:“你知我生气,怎么不哄哄我?” 韩信微怔,随后也是一笑。刮了刮她的鼻尖。 殷嫱依偎在他肩头,低声细语:“你也不需如此忧心。陛下是讲理的。天下那样多的人都为项王效过力,难道陛下能一一杀干净吗?当年不过是各为其主,为的是公事,只要有人劝解,陛下必不会因个人私怨而处置楚军旧部。” 战国遗风尚存,各为其主是很正常的事。皇帝为显示自己的大度,不会杀这些对他几乎没有威胁的人。 季布和蒯彻,曾经分别为项羽和韩信出谋划策,最终却都被刘邦赦免,他们都是很好的例子。 但也仅仅只是个例子。 韩信的神色果然好看了许多。 “有人劝解,若我上书陛下……” “你不能上书陛下。”殷嫱断然道。 钟离眛只要跟他牵扯在一起,便没有被赦免的机会了。因为他是用来攻讦韩信最好的借口。 这句话,殷嫱自然没有说出口来。 “你与他是故交,由你说出来,不大好。必得找与陛下亲厚之人才好。” 她这句话一出来,韩信又蹙起了眉头。 殷嫱思索片刻,忽然有了主意:“楚汉相争之际,南越的赵佗吞并了岭南三郡,更与臣服于大汉的闽越多有摩擦,更自封为皇帝,妄图与陛下并尊。” “此人素来奸猾,如今大汉势大,他必不敢拂逆,不如遣使警告,他必将待使节如上宾。挟此功而归,也好寻人替他说情。” 韩信沉吟:“伯盈的意思是,叫他出使南越?” 殷嫱微微一笑:“这要看你们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忏悔,昨天才实习完,没没码完字更新o(︶︿︶)o唉 第49章 第 49 章 钟离眛的事自然就到此为止。 殷嫱顺带把南越的事提上了台面。赵佗是个老狐狸, 原本正史上,这老狐狸活了百余岁,历经汉朝高祖、惠帝、高后、文帝、景帝、武帝六朝, 他活着的时候, 南越安稳, 他死了以后, 南越很快就被武帝所灭。 此人见风使舵的本事极强,始皇帝一死, 便自立为王,趁着楚汉相争统一了南边的三郡,更自立为帝,然而一等刘邦平定天下,他又主动削去帝号, 俯首称臣,其后又观汉朝实力强弱, 几次反复,汉强时则顺汉,汉弱时则逆汉。 对付此人,既要利用他的野心, 又要放着他见汉势大, 在背后捅上一刀。 出使的人选是谁,出使的能出让的条件,这些都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东西,只有私底下找人拿出一个章程。 殷嫱找到蒯彻和陈钊说起此事, 又把平天下的战略提了一提, 陈钊还没有说话,蒯彻立刻便道:“臣以为此计不行。” 殷嫱以为他说的是出使南越之事, 没想到蒯彻却道:“臣是说,从南至北,从楚,灭淮南、长沙,得巴蜀二郡,是大缪!” 殷嫱沉吟片刻,道:“淮南王善战,第一个诛灭他有何不可?长沙王是淮南王的外舅,一旦动了淮南王,岂不是与长沙王也结下了仇怨?此两地既收,巴蜀富庶,有盐铁之利,收以为粮仓,如虎添翼。” 蒯彻摇头:“臣需一與图,小君一观即知。” 陈钊立刻翻了一幅木质的地图出来,因为韩信颇为上心的缘故,楚国绘制出的地图都颇为精确,除了没有等高线之外,比例尺、图例等都与现代地图别无二致。 蒯彻指着地图,问道:“臣一问,汉王、如今的皇帝凭什么能东出?” 殷嫱和陈钊对此怎么会不谙熟? 陈钊笑道:“自然是因为有一条陈仓道可暗度至陈仓,打了雍王章邯一个措手不及。” 殷嫱点头。 蒯彻又道:“巴蜀多山,其道多凿于峭壁之间,行道之难,举国皆知,臣敢问小君,如从巴蜀进军,凭哪道东出?” “……陆路不成,尚有水路。”殷嫱的底气已经不那么足了。 “若派少量士卒把守要道出口,又派兵堵截水路,小君说,这巴蜀还能出得去么?” 殷嫱默然。 蒯彻再问:“小君再看,北方中原诸国,乃一片平原,土地肥沃,民众富庶,尤其是三齐之地,成军人口比南方诸国皆有优势。长沙、淮南和我楚国,从版图上来看,是远大于中原诸国,然则南方多山,敢问小君,是山路好走,还是平地好走?” 殷嫱光顾着政治局势,却把地形因素给忽略了。听蒯彻一问,也唯有苦笑的份:“自然是平地好走。” “又因南方多少,耕地稀少,故而人口分布的稠密程度远比不上中原。” 人口是哪个时代都必不可少的战略资源,殷嫱默默点头,语气谦和了许多:“那先生的意思呢?” 蒯彻指着與图,道:“先取齐!齐地人口、资源足以支撑起定天下之战。再取赵,赵王素与皇帝交好,韩王……” 如今的韩王信是韩襄王叔孙,与楚王同名同姓,打起仗来也是颇为英勇。虽有败绩,却也不失为一员勇将。只是,遇见了楚王韩信,则不过—— “易与之辈。” 蒯彻轻蔑一笑,这位韩王信有过多次投降的记录,也并不担心这是位宁死不屈之徒。 殷嫱默默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陈钊听了,饶有兴致地问道:“彭越、英布等俱是当世名将,先生准备如何应付?” 不想蒯彻却反问道:“小君何必要闹得举世皆敌?” 殷嫱一挑眉:“先生的意思是……” 蒯彻捋了捋胡须,笑道:“彭越擅长袭扰,英布也是骁勇之辈,难道就只有我楚国如此认为?臣以为,皇帝对楚王动手之后,那么下一个便是英布、再者便是彭越。楚国忌惮,汉国何尝便不忌惮呢?” 殷嫱若有所思,道:“既然汉国忌惮,那么,只要让他们明白,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能依靠,谁不能依靠,谁势强、谁势弱,相信这二位,很乐意帮我们。” 蒯彻颔首赞道:“小君灵慧。” 殷嫱哑然。灵慧什么?不全是靠他引导出来的,他早有定论,只是引着她说出来罢了。 第50章 崩盘(抓虫) 两人一番谈论后, 殷嫱又把既定策略多番研讨,又计划了一番在栎阳抽身之事,十月临近产期, 殷嫱恐怕力有不逮, 先就把事情委托分派给了蒯彻, 又以陈钊为辅。 却说栎阳, 近来皇帝的宠妃戚夫人乖觉了不少。待皇后也颇有礼数,不似先前跋扈凌人, 甚至皇后斥她沉迷楚兰,奢靡成风,戚夫人也主动地将宫中名品送到皇后处,赌咒发誓绝不在沉迷其中。 显得吕皇后格外盛气凌人。 皇帝愁啊。如今他还在,悍妻吕氏就敢不顾他, 这样对待戚姬,等他百年以后, 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吕皇后所出的太子盈丝毫不肖他,他性子软弱,根本压制不住吕氏。 皇帝常常抚着戚夫人的发髻叹气。 戚夫人觉得奇怪,后来忍不住发问:“陛下威服宇内, 为何也会叹气?” 皇帝无奈笑道:“不都是为了你?” 戚夫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妾必定好好敬服皇后, 不叫陛下为难。” 皇帝对戚夫人愈加怜惜,心中废皇后、废太子的念头愈发强烈。 皇帝愁,彻侯关内侯更愁。 戚夫人对楚兰的热情来得如此之快,也消散得如此之快, 甚至还要以身作则, 杜绝奢靡之风。宫里不要楚兰了。 原本价值数万金的楚兰,没有人买了。 要卖给彻侯、关内侯, 人家只愿意出千金。 楚兰降价了! 原本购置楚兰待价而沽的人都傻了眼。有敏感的人壮士断腕,降价把手里楚兰全都抛售了出去。 楚兰的价格一降、再降。 不详。 这绝不是可能好事。栎阳的权贵们敏锐地嗅到了这一点。 大家不约而同,都去殷氏的商行商量对策,殷氏的人给的答案是——能抛售多少抛售多少。 开什么玩笑?! 价不能降! 一开了坏的头,就停不下来了。 楚兰的价格绝不能降。 他们手里还有高价购置的大量兰花,绝不能砸在手里。 戚夫人都不喜欢了,你喜欢? 大家都是新兴的权贵,砸在手里,损失自己承担?辛辛苦苦打下了江山,戎马数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场富贵? 赔钱?怎么可能? 景氏老管事老而弥坚,老神在在地提出了一番新的思路:“抛售是不能抛售的,降价也是不能降价的。仆以为,我等应该出面将市面上抛售的楚兰回购,逐步稳定,让栎阳人都看见,兰花是不可能降价的,人心安定下来,咱们手里的兰花才可以高价卖出。至于之后?” 老管事悠悠一笑,众彻侯家丞心领神会。 就算之后无人出钱维持市价,导致兰花崩盘,砸在其他人手里,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众人齐赞老管事。 殷氏管事默然无语。 殷氏最终以低于市价良多的价格,将手头的楚兰半卖半送,给与各家,在退出这场角逐之前,殷氏管事十分抱歉:“戚夫人的变故,主母不曾料到。但如今主母临产,我殷氏不敢拿此事去劳烦楚王、主母,又无人能做主调动大批财帛,此次亏损一些也罢了。” 大家也对此表示理解,楚王后产期将近,自然是以后嗣为重,这些商事都是小事。 殷氏此次也损失了不少的钱帛,但这不足以让殷氏伤筋动骨。大家日后还是有合作的机会的。 栎阳富庶地,天下都会,财富、权贵云集。殷氏黯然退场,景氏、昭氏踌躇满志、闪亮登场。 栎阳从来都不缺逐利之人。 对于彻侯们来说,殷氏、抑或景氏、昭氏,只要能攫取财富,和谁一起,则显得并不那么重要。 栎阳这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栎阳的权贵圈子能有多大?楚兰这点破事,底层不明白实情,还以为兰花行情正好,积极入市囤积,预备涨价再卖出。 户牖侯夫人还能不知其中缘故? 张夫人原本还因为丈夫阻挠,不能入市捞一笔扼腕叹息,如今看众人这般落魄姿态,又乐得看戏,身为叹服夫君有先见之明。 不入市做买卖,当然也无所谓盈亏,舒舒服服地就拿了殷氏的钱,把钱赚了。 张夫人当晚就把这事当笑话跟陈平说了:“都说楚后手腕不凡,有其高祖母贞妇清之风范。如今竟也出了这般的乱子。” 陈平先是跟着夫人笑了笑:“月尚有盈亏,哪能要求次次做生意都有盈余呢?” 张夫人对陈平越发敬佩。 陈平微微一笑,心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番,却隐隐觉得有些蹊跷。 ——殷氏抽身得太早了。 这不似是楚国那位君夫人的手段。兰花本不算什么珍贵之物,因楚后进献楚兰于戚夫人,得到了戚夫人的喜爱。楚兰量少,才能售出高价。 起初只是为了观赏、炫耀,楚兰价格节节攀升,后来大家都希望依靠售卖楚兰来赚取其中差价,价格便虚高了。 殷嫱会不知道价格可能会下跌吗?她不知道如今临产么?她既然知道,又怎么会不预备人来处理突发的情况,早早地抽身而退,还亏损了一笔钱。 这不像那女子的行事。 陈平皱起了眉头,隐隐觉得楚兰价高并非什么好事。殷氏给的钱,拿着也颇有些烧手。 他或许该劝一劝陛下,却又不能开罪那帮老臣勋贵。 因为栎阳花市的萧条,楚国强行调节了一番国境之内兰花的价格,行商颇有怨言,然而楚国又颁布了科举取官的政令以后,又顾不上这一茬了。 楚国的插曲并没有影响到栎阳花市的行情。在打听到戚夫人突然对楚兰弃之如履的原因以后,大多家中投资了楚兰的彻侯、关内侯们坐不住了,纷纷拐弯抹角地向陛下进言。 当初大家打天下就是为了富贵,如今陛下已经是天子了,当然要让天下人看见天子的威仪。听说有人诽谤陛下的戚夫人奢靡,人家戚夫人是您的妃妾,是您的脸面,用点好的怎么就碍某些人的事了呢? 这其中不乏当初支持“吕某人”的沛县老兄弟。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不是妄语。 支持吕皇后是为了未来的权势富贵,现在好处没捞到,还挡了人家财路,不骂你骂谁? 刘邦听了还挺乐呵,看来皇后根基还不稳,废皇后之事,还能有所作为。 楚兰之事他早就有耳闻。借着此事,他下了朝就给戚夫人撑了腰,顺着众臣心意又购置了许多楚兰送到戚夫人宫里。陈平、张良虽有所劝诫,却因为皇帝存了偏袒戚夫人的心思,并没有听进。 戚夫人也投桃报李,重新添置了些楚兰。同时对女贞劝她对皇后恭敬之策叹服。对女贞更是言听计从。 在戚夫人的带头和彻侯们投入了上千万金的努力救市下,楚兰的价格,在新年十一月,楚兰的价格终于又重新节节攀升,一片大好。 众彻侯心满意足地囤积了大批楚兰准备出售。 楚国的“报纸”突然爆出来一个消息,有个老媪把邻家收藏的楚兰当韭菜割了,做给孙儿吃,其孙当日中毒而死。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谣言四起,渐渐传的越发妖异:楚兰有毒,养楚兰就会被丘鬼害死。 楚兰价格就如同一个美丽的气泡,有人伸手轻轻那么一戳,就破了。 没人愿意购置楚兰。 楚兰现在一文不值。 不少人因为高价囤积楚兰,血本无归,第二日就浮尸灞桥。 彻侯们的损失则只能在自己的汤沐邑找补了,提高田税,一时农人怨声载道。 唯有楚国仁义,愿出平价收购楚兰,致使栎阳人虽有亏损,却不至于家破人亡。 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一时,栎阳人人交口称赞楚王、王后有德。 第51章 南墙 “啪——” 栎阳近况的奏疏, 直把皇帝气得頾须怒颤。他十月往燕地平了造反的燕王臧荼,太子监国,竟除了这样大的纰漏。 “无知竖子。” 他却没想到, 当初偏袒戚夫人时, 他自己也为如今的惨相出了一份力。 他又仔仔细细地问了萧何事情的始末。 萧何不敢怠慢, 连忙把了解到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如今栎阳楚兰价格暴跌, 丞相萧何一查之下,发现是权贵们联手将价格抬得太高, 以致许多人倾家荡产买下楚兰,最后大家都怕砸在了手里,谁也不愿意做傻子,个个又都要把手里的兰花脱手。 兰花价跌。 闹得谁也出不了手。栎阳百业萧条,民不聊生。 萧何抓出了扰乱市价的景氏等人, 要众人赔罚金,景氏等有苦说不出, 钱款早在囤积兰花的时候就已经所剩无几。 又将其中罪重之人削爵、斩首,栎阳黔首人心大快,无不称颂丞相贤德。 萧何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欲要救市, 却也不知道怎么做起。 刘邦渐渐从暴怒中平静了下来, 问道:“既然栎阳人人都赔了本,那钱帛到了谁的手里去了?”他目光冷厉,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不管到了谁的手里,杀带头之人, 把钱款追回来, 赈济栎阳,危机可解。 “楚后殷嫱。”萧何深吸了一口气。 “反了!造反了!”刘邦简直气得跳脚, “即刻查封殷氏的商行,黜了殷嫱的名位,叫韩信把人槛送栎阳谢罪!” 萧何已经料到刘邦会暴怒,并不以为怪,他顶着怒气一字一顿道:“陛下,不可。” “殷嫱不能动。” 刘邦看向他的目光是冰冷的。 韩信是萧何举荐上来的,向来自视甚高的韩信也与萧何关系颇为亲密。萧何在这种关头竟然还替殷嫱说话?! 萧何暗自叹息。解释了他所以为的原因。 据萧何追查,最早掺和兰花的楚王的老部下蓼侯孔藂、费侯陈贺早早地回了老家祭祖,根本不在这场风波里边掺和。而张良则在几月前勒令夫人退出这场闹剧。 他意识到这其中或许会跟殷嫱有莫大的关系。 但对此无能为力。 如今栎阳黔首几近破产,唯有日日用兰花跟殷氏平价抵换,才能勉强维持生计。若此时出面逮捕殷氏之人,救济栎阳的担子就落在了朝廷的头上。 ——殷氏约定每日每人能卖出的兰花是有定数的。并不是用钱帛救济人,而是用一种符券,剖为两半,一半派发出去。殷氏乃巨贾,信誉非凡,然而巴蜀擅长路远,大批财帛运送不便,每年都是年终与各商家凭券结算财帛。 “栎阳的粟行大多都是卖殷氏的面子,才允用殷氏的符券交换粟米。若殷氏被抓,查抄不到足够的粮秣不说,与殷氏交好的商家必定人人自危,必不敢再与殷氏交易,栎阳必然动荡。” “况且楚王爱重伯殷,伯殷如今还生了他的长女,谁知道此事后面是否有他的意思?陛下要杀殷氏,打草惊蛇,不管他愿不愿意把殷嫱交出来,殷氏伏诛,则韩信心中必生怨。” 萧何冷静道:“故臣以为,要诛殷氏,先诛韩信。殷氏死,韩信若反,无人能制。韩信死,殷氏不过是无根浮萍,手到擒来。” 他朝着刘邦长揖:“请陛下更虑之。” 刘邦悚然而惊。 韩信若反—— 他暗自咽了咽唾沫,对比此事,殷伯盈耍的那些小手段算的了什么? 他打量了萧何许久,这位已经不年轻的丞相面色冰冷,他从容不迫地为自己分析着利弊,就像当初,为他举荐韩信一样:“至如信者,国士无双。陛下欲要东出,必用此人。” 没有丝毫的感情夹杂在里面,冷冰冰地陈述着利弊。韩信是他举荐之人,他说要诛,尚且不手软…… 刘邦心思百转,最终把这个念头掐灭在了脑中。如今,异姓王才是心腹之患。 韩信是心腹之患里的心腹之患。 “朕听人说,楚王韩信,私藏甲兵,意欲谋反,诸卿怎么看?” 下了朝,刘邦召集一批丰沛的老兄弟问此事。 周勃义愤填膺道:“马上发兵收拾那竖子!” 刘邦又问:“谁愿出兵?” 周勃慷慨激昂道:“臣愿领二十万踏平楚国!” 大舅兄吕泽也给面子道:“臣愿往。” 灌婴也道:“臣愿往。” 郦商的兄长郦食其因韩信攻齐而死,对韩信素有怨怼,韩信位高权重,因而不得不把仇恨压在心底。 他也道:“臣愿往。” 刘邦的目光落在曹参身上。跟过韩信的骁将曹参、傅宽、樊哙等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根本不往前边凑。 就凭他们,能赢得了韩信?刘邦沉默到怀疑人生。 张良如今不理朝政,刘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平。找陈平来说了今日众将的意思。 他拱手问道:“陛下,有其他人知道此人上书么?” 刘邦道:“不知。” 陈平又道:“韩信知道么?” 刘邦道:“不知。” 陈平松了口气。 他点了点头:“如今陛下的精兵能比得上楚国的么?” 刘邦泄气:“不能。” “陛下的将领用兵能比得过韩信吗?”陈平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 恕我直言,陛下的将领,都是垃圾。 刘邦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他一个激灵,拽着陈平的衣袖,仓皇道:“为之奈何?” 陈平沉吟:“项王以薨,对韩信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却说楚国,殷嫱平安产下一女。殷嫱前世所生是个男孩,这一世不知怎么的竟变了,不禁略有些遗憾。 韩信不明就里,反倒抱着女儿来劝她:“我倒喜欢女儿,明日就把吴县给她做食邑。” 他手握兵戈之时,冷峻如柏,镇定自若,抱着个刚生出来的肉团子反而有些束手束脚,托着女儿的脖颈,手僵了也不敢乱动。 “吴县是会稽郡治,给她一个婴孩亏你想得出。”殷嫱见他窘态,不禁莞尔。她伸手接幼女,姿态随意,看得韩信倒有些担心,但她动作却熟稔。 “如何不能?我儿能继承楚国,我女儿不过拿一个吴县,算得了什么?”韩信看着妻子怀抱婴孩,笑意嫣然,不禁一愣,恨不能时光静驻此刻。 殷嫱摇头失笑:“无功而赏,胡闹。” 韩信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她又道:“听说,陛下将油云梦,要你前去谒见?” 韩信面色一僵,半晌,点了点头。 他和皇帝的关系微妙,皇帝巡游天下,召他前去谒见,定然不可能是贺他得了长女。 伯盈先前的种种说辞似乎得到了印证。 皇帝不信任他。此来,或许就是要对付他的。这几日来,韩信坐卧难安,召了许多人商议,有人劝他以钟离眛的首级来换取皇帝的信任。 若非钟离眛已到南越——他或许已经要照办。 事情悬而未决。 伯盈有妊时便忧思过重,产女后,她又要静养。他并不想拿这些事去搅扰她。 不想还是被她知晓了。 是他没有护好她。 殷嫱没有给出让他两难的抉择。她沉静道:“做你想做的事吧,怎么样都好,我都陪着你。” 韩信心中涨溢起千般柔情,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背脊,感激于她的理解。 殷嫱依偎在他胸前,阖上了眼目,她心跳得很快,筹备了近一年的事终于要开始。 韩信想做汉室的忠臣。 士为知己者死。奈何皇帝不是他的知己。 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就……撞一撞吧。 撞疼了才知道,他是有多么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 ps对不起陈平同志,他现在还是户牖侯不是曲逆侯,上一张记错了。 第52章 造反 或许是因为殷嫱出手, 几乎摧垮了栎阳的经济,皇帝巡游天下的时间,比前世稍早些。韩信心中不安, 拖了好些日子, 还是殷嫱劝说才动身。 冬月, 朔风凛冽。 殷嫱裹着无一丝杂色的白狐裘, 送韩信到了宫室门口,韩信就催她回去:“你见不得风, 不必相送了。” 殷嫱并笑了笑,并不争辩:“路上保重,三餐要按时用,莫要吃冷酒。” 韩信捏了捏她脸颊:“等我回来。” 殷嫱目送着他离开,悠悠回去, 吩咐女萝:“沐浴、更衣。” 女萝惊讶:“这、不好吧,老人家们都说一个月内不能沐浴、不能见风……” “再憋下去, 人都该馊了。”殷嫱自个儿推开了窗牗,冷风铺面,如钝刀子在面颊上割,她嘴唇挽出讥讽的弧度, 轻轻说, “畅快。” 韩信离了下邳,楚国国事如今是交托在相国李左车的手中。 殷嫱梳洗罢,找人将李左车、蒯彻等人找来,众人恭贺殷嫱产女, 殷嫱一一扫过, 看见蒯彻、陈钊等都有遗憾之色。 若她产子,孩子便是韩信的长公子, 楚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储位定下来,于楚、于韩信、于殷嫱都是好事。 殷嫱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道:“我前日收到我家大人的书函,说是从巴郡跟着商队来看我。” 陈钊笑道:“从姊、姊夫来楚,这般大事当真值得庆贺。” “我欲出迎。”殷嫱也不啰嗦。 众人……都无异色,只有李左车默然片刻,道:“恐怕不妥。小君身份尊崇,既要出宫迎亲,怎么能无人相护?大王已离开下邳,小君私自动用兵马,恐怕……” 有谋反之嫌。 他话音未落,只见殷嫱从腰间的锦囊之中取出一物,通体金色,形如卧虎。 虎符! 这东西怎么会在她手里 李左车瞳孔微缩:“是大王的意思?” 殷嫱笑而不答:“听说相国是武安君之后。” 战国之时,以武安君为号的,都是赫赫有名的战神。一是秦武安君白起,另一位则是赵武安君李牧。 李左车正是赵武安君李牧的男孙。李牧当年是赵国柱石,匈奴闻之丧胆,秦国也颇为忌惮。 秦将以反间计离间赵国君臣,李牧忠心为国,却被赵王猜忌,最终死于赵王之手。 李左车一愣,道:“正是。” “忠臣良将,奈何,不遇明君。”殷嫱低叹,李左车立时明白了过来。 这说的哪里是他家祖武安君分明是借着李牧在说楚王!楚王既把兵符托付于王后,王后又说出这样的话,所谓“迎接父母”,显然不过是个借口,两人所计昭然若揭。 李左车心中仍有疑义,若是韩信安排,怎么会一点风声都不透出来,反而要叫君夫人来表明立场 然而王后手里的虎符真真切切,确实能调动全国兵马。 李左车不再多问,拱手道:“听凭君夫人差遣。” 汉国南郡安陆县云梦。 韩信自淮水而下,到了南阳郡,改走驰道,风尘仆仆到了云梦,刚到城门口,随行的兵卒便被拦在了城外。 韩信心中不快,却也知道轻重,没有多言。 在汉军兵卒的引领之下,到了皇帝的行宫别馆,殿门甫开,甲士鱼贯而出,韩信当即觉得不妙,手刚按上剑柄,便被人所制。 他心中一凉。 皇帝以国士待他,他以国士报之。 皇帝诏他来,他心中还存了侥幸,皇帝长者之风,宽厚仁慈,他无谋反之心,更自以为无罪,皇帝会容不下他? 是,皇帝容不下他。 韩信被人押如殿内,他从不离身的佩剑也被人夺去。 别馆此是窗牗半开,天光昏暗,韩信目视两侧,樊哙、灌婴、周勃、陈平等半明半昧,侍立两侧,冷眼打量着他。 皇帝悠悠然坐在正中,擦了擦额间的冷汗,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长舒了一口气。 皇帝注视着这个年轻的臣子,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军、相国、齐王、楚王,是帮助他击败项籍最大的功臣。 他年轻、恃才傲物,皇帝欣赏他,皇帝也惧怕他。 他如果造反,皇帝必然焦头烂额。但如此顺利拿下他,似乎又证明了,他并无谋反之意,皇帝反而生出些悲悯。 若他更年长一些、若他打仗的才能更平庸一些、若他没有裂土封王的念头…… 可惜、可惜。 他举高临下这种目光对于韩信来说并不陌生。 当年他驻军修武,皇帝只身潜入军营,窃取他手中虎符之时,也是这样,像一只从容不迫的猎豹,虽抓住了猎物,却并不急着进食。 皇帝从那时起……不,皇帝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 韩信想笑,却没有笑的力气。娇妻幼女尚在楚国等他,然而却只能等到汉国索命的兵卒。 他刚动了动,有个力士簇拥在他身边,一边拽着他的发髻往下摁,一边死死地压着他的双腿。 他八尺身躯卑微地跪伏在地上,谁人见过高傲如斯的大将军、攻无不克的楚王落魄到这般境地? 众臣心中忽然有一些隐秘的快意,又有几分怜悯。 韩信素来骄傲,既知皇帝不会放过他,便无半点求饶之意。他忽然明悟:“人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已定,我固然应当被烹杀。” 然而他的声音却低沉有力,字句铿锵,直击人心。 众臣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意,皇帝一见情势不对,立刻道:“你私自训练甲兵,意图谋反,这事朕都知道了。” 他一句话点醒众臣,并非皇帝薄情寡义容不得功臣,而是楚王意图谋反,罪该万死! “韩信,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不知何罪,无话可说。”韩信冷声答。 “嗖——”一支箭羽破空,直钉在力士胸前。 皇帝、群臣大惊失色,但听足音震耳,由远及近,一群汉军穿着的甲士自馆阁大门径直闯了进来,却用倒戈相向,对准了皇帝,樊哙、周勃、灌婴、陈平等人。 其后有一群人,簇拥着个窄袖胡服的女子,女子手持一张柘木长弓,缓步进来。 “陛下说楚王造反,若不遂了陛下之意,那不就成了……陛下空口白牙、污蔑臣下?玷污了陛下的清誉。” 她将弓递给扈从,接过从樊哙身上缴下的剑——那是他刚从韩信身上缴下的。韩信从微末时,那剑就不曾离过身。 她走到韩信身边,半跪着扶起他,双手托剑,将之重新交还于韩信。 她轻轻笑了一声,嗓音清脆悦耳:“所以妾自作主张,索性啊,就反了。” 女子缓缓抬头,从阴翳中露出一张白皙秀美的脸容。 不是殷嫱,却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莫名中二emmmm 第53章 谋算 “伯盈……”刘邦迅速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面露威严,“你可知道?” “谋害主君,天下当共击之!你虽是楚妇, 如今要是迷途知返, 朕赦你无罪。” 在刘邦心里, 这妇人虽有些小聪明, 却远没有谋反的魄力和胆识。 先是出言恫吓,再是以利诱之, 先前对她的愤恨抛在一边,如能将她争取过来自然最好。 殷嫱唇角挽起一抹讥讽的弧度;“陛下言楚反汉,怎么不下一道明旨,叫天下击楚,反叫楚王到云梦来谒?——陛下知道楚王虽未反, 汉室出兵则楚必反,恐惧汉军久不能下楚, 诸侯闻风而叛?” 被说中了心思,刘邦脸上一僵,心知此事不能善了,殷嫱却不再理他。 她深深凝视着韩信, 叹了口气:“陛下此刻还想的是离间我等, 当真是临危不乱。大王,汉家律法,谋反之罪当如何?陛下说妾此刻交出兵权,引颈就戮, 他便赦免于妾, 你相信么?你不记得修武夺军、陈下之约、垓下夺军,妾记得……可是清清楚楚。你看, 在齐时便反,天下名分未定,如今凭空多出一位陛下来,反倒是失了大义。” 汉家众人讶然,原本以为是韩信部署隐秘,图谋造反,如今听来,真正生出反心的,竟是此女! 殷嫱言罢,从腰间锦囊里拿出虎符,双手托举,奉到韩信跟前。 韩信心中百感交集。 从阶下囚到重新执掌局面,大起大落,变化竟如此之快。 然而辅一从殷嫱手中接过符节,他就将心中的杂念尽皆摒去,从容自若,举手投足不自觉流露出一种傲然之气。 尉缭子有言: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 众汉臣虽未必都知道先贤之言,但心中却都有几分隐约的念头——当今之世,有提数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 楚王韩信也。 韩信目光沉凝,环顾殿中,众人心中一颤。 事已至此,韩信也不客气:“捆缚汉帝、汉臣,有顽抗者,杀!” “大王当初也不过是楚地氓隶,在楚军军中位不过执戟!是陛下,陛下拜君为上将军,赐下衣食权位——” 韩信抬首看去,樊哙毫不示弱地回望过来:“樊哙自来敬重大王,敬大王之才、敬大王之德,大王真要反陛下?” 韩信一手握着兵符,一手轻轻握住了剑。 剑是父亲传给他的,他在淮阴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能将剑卖掉换取衣食。 君子佩剑以养德,忠、义、仁、信。 刘邦对他确有大恩。 韩信沉默,一时楚军军吏也举棋不定。殷嫱面色一冷。 “大王不过楚地氓隶,陛下是什么?”她反问,“秦吏,亭长,受秦之恩,何故不忠于秦室?陛下骑兵被雍齿打得犹如丧家之犬时,是武信君给予陛下兵卒,陛下才得以立足,如此大恩,陛下何以叛项氏?” 樊哙面对殷嫱步步紧逼,支吾一会儿,才强辩道:“暴秦无道,项氏失德……” “君夺臣军便是有道,君逼臣反,不是失德?” 樊哙还待说话,殷嫱一把夺过长弓,弯弓一箭—— 血溅三尺。 众臣相顾失色,悚然而惊,哪里知道这妇人辣手至此!想要学樊哙出来抗辩的也哑了声。 殷嫱扔下弓箭,一字一顿道:“大王有言,负隅顽抗者诛!” 她微微冰凉的指掌覆在韩信的手背上,举起他手中那枚虎符,那枚铜制的虎符熠熠生辉。 韩信看向踌躇不定的军吏,厉声道:“诸君还不动手?” 军吏得令,自再无二话。 刘邦见韩信重掌虎符,施发号令,脑海之中一时浮现出旧日光景。 当年项羽破釜沉舟,巨鹿大捷,作壁上观的诸侯求见时莫不膝行而前。他再度体会到当年那样的恐惧。 戚姬、如意、吕雉、刘盈孤儿寡母留守关中,能敌过韩信? 思索间,汉国众人已为阶下之囚,韩信抓着殷嫱的手,当先出了这昏暗的宫室。 殷嫱似乎想起了什么,回首微笑道:“陈君侯,妾送的钱帛用着还顺手么?” 殷嫱的钱帛,陈平收了不少。在众将击而坑之的声浪下,也是他提出了巡游天下诏诸侯谒见的法子。 如今被殷嫱拿捏住反将一局,此时此刻,又说出这样敏感的言语。 陈平立刻觉得犹如芒刺在背。 “伯盈,你以为当如何处置陛下……汉帝?”韩信对刘邦还是念着几分旧情,一时竟连称谓都还没改过来。 殷嫱心中低叹,无奈看了他一眼:“你若……让我来动手吧。” 韩信见她脸色苍白,手冰凉,胡服窄小,越显得她纤细羸弱。 忽然想起她还未出月内,便从楚地千里迢迢跑到云梦,今日又悍然射杀两人。 她说——你若不忍,让我来动手吧。 他的新妇最厌恶征战,也并不喜欢杀人。但她的声音却如此坚决,不可动摇。 可是—— “何必脏了你的手”韩信将她冰凉的手捧在手心里。 她的手本就不干净。 殷嫱心知肚明。 除却今日亲手杀人,还间接害了整个栎阳。她卷走了栎阳泰半财帛,栎阳人人愤慨景、昭二氏之人,却不知罪魁祸首实则是她。 她笑了笑:“跟你玩笑呢。自然不是现在就动手。项羽杀义帝之鉴在前头,皇帝如今占着的是大义,谁杀了皇帝,谁便是德行有亏。” 韩信沉默片刻,道:“若不杀他,又该如何” 殷嫱道:“不如问一问户牖侯。” 户牖侯陈平,最善阴谋,即便数年以后,其谋划多数尚且不为人知,可见其人手段。 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成算,却还是想听一听,若是陈平该如何去做。 楚军将汉室中人分开囚禁。陈平被单独提出见楚王之时,不可谓不忐忑。 莫非是楚王得知是他出的主意,要先用斧斤斩了他 “大王要问计于臣——问计于汉臣”陈平美如冠玉的脸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栎阳兰市,是妾一手弄垮的。”殷嫱忽然说。 “栎阳的彻侯,家财几乎耗尽,黔首也不乏有人家破人亡。只是因为妾还在跟庙堂一起救市维持生计,所以,栎阳还没垮。” “一旦传出楚王谋反的消息,君侯猜一猜,栎阳的粟行还认不认我殷氏的符券” 陈平不解其意:“自然不会认。” 到那时,若朝廷赈济不周,栎阳黔首无饭可吃,必然生出反贼。 殷嫱点头:“若粟行不认,栎阳的金帛被妾卷走了泰半,救济栎阳黔首的钱会从哪里出百十位彻侯、关内侯家中都损失惨重,唯有君侯,不仅没有亏损,还得了我殷氏商行的贴补。更难能可贵的是,君侯出的计策,还致使皇帝落在楚国的手里——” 她话由未尽,却已经说得陈平冷汗涔涔。朝廷无钱,要么抄没罪官家产、要么罚没商贾钱帛,他收了不少的贿,这个节骨眼上还冒出皇帝被抓的事,很难不叫人怀疑他与楚国勾连,阴图谋害陛下。 加之众人皆亏损,唯有他家中盈利,必遭众人所妒。 两事相加,不论是皇后还是朝臣,必然都支持抄没他家中家产,以赈济庶民黔首。 一旦楚王谋反事发,首当其冲受损的,就是他户牖侯府。 响鼓不用重槌,殷嫱点到为止。 韩信早跟殷嫱商量好,见陈平神色,才道:“君侯有何良策” 陈平哪里还敢怠慢殷嫱话里话外,无非是告诉他,事已至此,汉家的生路已经被她提早布局堵死,他如今只有向楚投诚一条路可以走。 “臣以为……造反的名声,大王是万万担不得的。” 第54章 如意 “听说陛下在云梦抓了楚王, 楚军不服,在云梦大打了一仗,陛下……也中了流矢的, 卧病垂危。” “当年陛下与项羽在鸿沟对峙, 胸口中了一箭, 陛下尚且对外宣称是脚跟中箭, 就算真垂危卧病,怎么会把这消息传出来?” 流言如同燎原的火星, 顷刻间传遍了韩、燕、赵、梁、长沙、淮南六国,虽不知其真假,诸侯王们却也心思各异。 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听说楚王被缚于云梦,心中莫不惊惧。韩王、长沙王、淮南王心中也觉得皇帝喜怒无常,赵王皇帝的女婿, 新燕王卢绾是皇帝的总角之交、与皇帝相交莫逆,心中倒无甚感触。 伴着流言的, 是皇帝诏诸侯会于陈的旨意。不管是愿还是不愿,几个诸侯都紧赶慢赶,在十二月到了陈县。 赵王是最早到陈县的,谒见皇帝时, 他发现楚王竟也在场, 并不如流言里楚王被皇帝所捕。 张敖稍感惊诧。 皇帝待他和楚王的态度却并不怎么样,张敖虽是诸侯,却也是皇帝子婿,亲自上去分浆斟酒, 皇帝非但没有给什么好脸, 说话做事还粗鲁之极,箕坐着问楚王, 楚地内项籍余党如何。 楚王说楚地还有些流贼时,皇帝当即勃然大怒,痛骂楚王无能,这位名闻海内、威震天下的将军也只能埋头听训,赵王心中多少有了几分幸灾乐祸。 皇帝自来就是这样的德性,他出身不高,又喜欢在市井间厮混,嘴上骂的厉害,真正到分利的时候,却一点都不含糊。 赵王安慰自己,心中却多少有几分不悦,他如今毕竟也是统辖一方的诸侯,是赵国的主君,然而在自己的主君面前,却如犬彘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随后的其他诸侯王们也是这种待遇,赵王多少感到了几分安慰。譬如韩王去见皇帝的时候,皇帝一边洗脚一边和人调情,把韩公室出身的韩王气得脸色铁青。 梁王、长沙王和他女婿淮南王来得稍晚,就被皇帝骂大不敬,心中火大,却也没人当那个出头的椽子顶撞皇帝。 皇帝其后只召赵王侍奉,留在行宫中尽子婿的孝道,也没诸侯愿意凑上去贴皇帝的冷脸。 燕地偏远,燕王卢绾久久不至,几个诸侯都等着看他笑话,殊不知燕王也是日夜兼程紧赶慢赶,奈何楚国关卡严密,即便他摆出了身份,人家也是回一句,项籍余孽作祟,故而楚国戒严,虽则您老人家是燕王,然而没有楚王诏命,也不敢擅自放行,否则被军法从事的就是他们。 燕王也管不了楚吏,自然只能干瞪眼,行程被耽误得厉害。 皇帝召集饮宴也不等他,宴上吃醉了便说燕王卢绾仗着总角情义,如此无视天子威仪,定要削其王号以儆效尤。 楚王、韩王、赵王、梁王、淮南王、长沙王相互看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里的复杂之色。燕王是皇帝的至交,他尚且是这个态度,皇帝这是针对燕王?还是……针对他们这些异姓诸侯? 宴会散去,只有赵王因为,楚王韩信、梁王彭越、韩王信、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正要回各自下榻的传舍,皇帝身边的近侍却传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皇帝被人刺伤! “陛下……是被赵王所害!请诸位大王替陛下主持公道。” 韩王信、彭越、英布、吴芮的目光均都落在韩信身上,诸侯之后以韩信功高位尊,如今事情又是在他的封地上发生的…… “封锁行宫,勿放一个人出去,违者斩!” 一众诸侯面色稍僵,韩信这所谓的不放一个人出去,自然也包括他们。但陈县是楚国的,能调动陈县驻军的也唯有楚王韩信。 韩信部署完,方沉声问道:“医工赶过去了么?” 说话的郎中涕泗横流地点头,边走边讲了这件事的原委。原来几人离开后,赵王到姬妾房中,却发现房内竟有其他男子,赵王大怒,拔剑便向这一对男女刺去—— 待寺人掌灯后,才看清,这血染红罗帐里倒毙的男子不是皇帝又是何人?! “……”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皇帝有寡人之疾,好女色,睡了他女婿的姬妾,这也不是什么叫人惊奇的大事,然而赵王为了一个姬妾把皇帝砍了? 赵王是怎么进去的?皇帝身边的人没有拦?如皇帝身边的人拦了,赵王敢提剑进去杀皇帝? 那是孱弱的赵王?说是淮南王英布还差不多。 等诸王赶到之时,皇帝已经重伤不治,嘴里还喃喃念叨着什么,赵王被汉军吏制住,一柄带血的长剑掉落在他脚下,他目光呆滞,在看见几位诸侯之际,才恢复了一些神光。 “陛下、陛下是臣的外舅,臣怎么会谋害陛下?” 韩信目光不自在地从他身上挪开,倒是淮南王英布冷笑道:“剑是赵王佩剑,剑上染血,陛下垂危,赵王行刺陛下有什么可抵赖的?” 梁王彭越目光一闪,道:“还不将赵王压下去,容后再审?” 韩信则冲到皇帝榻前,神情复杂地问:“陛下……如何了?” 几个侍医相互看了一眼,有一个站出来,道:“大王容禀,陛下年事已高,年前还在鸿沟挨了一箭,臣……臣学艺不精——” “对陛下的伤势、怕是、怕是无能为力。” 真听到这消息,众人想起曾经与皇帝并肩作战的日子,心中也不免升起一抹哀思,但随即就是一喜。皇帝前段时间那样恶劣的态度不由叫人怀疑,他起了削藩的心思。如今他一死,关中的太子和皇后如何制得住那些彻侯,又如何有闲暇关注得了他们? “楚王你看……”英布目视韩信。 “大王且住。” 英布不悦地向阻止他的人看去:“户牖侯?!” 陈平面色凝重:“听,陛下在说话。” 众人一怔,齐齐向皇帝看去。皇帝躺在榻上,高大的身子宛如一截枯朽的老木,呼吸间胸膛也几乎没有起伏。然而他又确乎气若游丝地喃喃着什么…… 一位郎中凑上去去听:“陛下说的是家乡的西楚话。”他是个关中人,听得不大懂。 他将话语复述了一遍。 “……如意。” 在场的楚人似乎都听懂了,却又不大明白陛下这时候为什么说这句话。 “如意?” 韩王神色凝重:“陛下之第三子,讳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呀,谢谢宝宝们的营养液和地雷 第55章 楚国 赵王那个可怜的姬妾是生是死已经无人关注, 就连赵王也已经被人暂时收押。 夜深,众人就地在别馆歇下。 英布和外舅吴芮住得近,刚避开了外人就忍不住跟吴芮冷嘲道:“这么些日子, 陛下近臣只有三两, 幸赵王姬妾时竟无人戍卫, 诸位大王进行宫都要褪履解剑, 独赵王是陛下子婿得剑履行走之殊荣。” “现在看来……陛下总角之交燕王久久未至,背后大约也有人家的手笔。——燕王才是最熟悉陛下的人, 陛下若有何不妥,他一眼就能看穿。” “他韩信是把人都当傻子应付了?如意,陛下真敢立刘如意,丰沛那群人还不反了天去?” “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吴芮年老成精, 咳嗽了一声,老神在在, “可这陈县,是楚王的陈县。” 英布一噎。 天下是天子的,不论太子盈还是少公子如意继位,他们也都还是王。 可他们如今身在陈县, 楚王手握刀俎。为了天子的天下, 提出疑义,把自己的脑袋伸给楚王砍,这种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外舅所言也不尽然。”英布忽有所悟,“楚王尽掌陈县兵马, 陈县确是楚王的陈县。” 一旦天子山陵崩, 若遗诏真为立公子如意……吕皇后及太子盈又占着宗法,不论是谁继位那都是, 名不正言不顺。 天子之天下? 未必! 英布的心思瞬间活络起来。 “两位大王,我家大王有请。”更打两声,便有人来请。 英布、吴芮也不迟疑,跟着到了地方,其中已经有三人坐定,韩王信、梁王彭越……楚王韩信。英布心中燃起了一种久违的兴奋,从今以后,天下的形势……当变了。 汉六年十二月,陛下驾崩,赵王张敖弑君,夷其父族、母族,赵后鲁元公主废为庶人,皇帝遗诏废吕皇后、废太子盈,立戚姬为后,以公子如意为太子,嗣皇帝位。 栎阳,吕皇后惊闻先帝驾崩的噩耗和遗诏以后,放声大笑,笑止而泪落,一剑便斩了来使。 长剑还滴着血,吕雉犹自不顾,风风火火奔着戚姬的宫室去了,不多时,才听闻戚姬、公子如意被人护送出宫去了。 吕雉面色阴沉,命人封锁宫闱,先找来伯兄吕泽,又召集诸大臣,叫人赶紧将太子找来。太子刘盈见母亲手持一柄染血青锋,杀气腾腾将他搂在怀里,刘盈被攥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几乎是恐惧地看着震怒的母亲。 吕雉一言不发,携着刘盈踏上议事的宫室,踏上丹陛,一直等到匆匆赶来的群臣,吕雉高声道:“皇帝驾崩了!” 还不待群臣反应过来,这中年妇人又冷冷道:“楚王韩信、韩王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狼子野心,谋害皇帝,制伪诏,操纵废立,密谋造反!” “今太子继位——” 她将儿子亲手放在了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上,目光凶戾地扫视着群臣,即便有人心中有不同意见,看着一旁虎视眈眈的吕泽也不敢妄动:“有敢附逆者,杀!” 吕太后命其伯兄吕泽为大将军,追杀戚姬母子并诸戚,随后着手讨伐叛。 然而赵王弑君,鲁元公主被废,吕太后和皇帝得位不正的谣言还是在各地不胫而走。因吕太后清算殷氏,其商行的符券已一文不值,关中黔首有大半没了饭吃,吕太后不得不动用府库暂时赈济灾民,然而也只是杯水车薪,仅仅三日,饿死在街头的黔首不下三百人。 吕太后不得不学先帝,打开方便之门,命关中黔首不必关传,前往巴蜀乞食。 然而不久后,噩耗传来,巴蜀二郡賨人在范目等率领下作乱,封锁了关中入巴蜀的米仓、金牛两道上的关口,两道都在崇山峻岭之间,关口地势险要,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吕太后大怒,随即又收到了更可怕的噩耗—— 诸王以楚王韩信为首,声称吕氏谋权篡位,弑君枉上,霍乱朝纲,打着为公子如意报仇的旗号,楚国便起兵攻占琅邪、临淄,与梁国平分济北,韩攻河内,淮南王取南阳,长沙王……没什么动作,既没有起兵略地,也不曾助汉平乱。 闽越受吕太后、汉帝之命攻楚,国内空虚之际,却被南越伺机攻打,损兵折将,不得不回援国内。 汉国四处起火,吕太后、皇帝、萧相国、吕大将军一时焦头烂额。 “诸君以为该当如何?” 如今几国作乱,该打谁,该不打谁,该先打谁,该后打谁,吕雉心中都没有一个底。 “臣以为,应当先找人联合赵相国……” “先帝为赵王所害,你还要找赵相!” 说话的人显然没领会到吕太后先前那些话里的真意,明晃晃跳出来正撞上枪口。 吕雉冷冷一笑:“试想赵王是皇帝的子婿,赵王为何要害先帝?!先帝分明是被韩信等逆臣所害!” 郎中令是吕太后的侄子,她一声令下,这人就被拘押起来,众人噤若寒蝉。 先帝到底是被谁所害,吕雉心中也确实没什么底,先帝巡游天下之时,似乎是怀揣着什么目的,但碍于户牖侯的再三叮嘱,连吕雉也不能窥知其中的一星半点。但不管真相如何,赵王张敖,是她的女婿。那一道遗诏,也是她的心病。她也只能咬死了,这事是韩信做的,韩信弑君枉上。 这才能占得了大义! 大义在手,她儿子的皇帝之位,她的太后之位,才来得合理合法。 吕雉雷霆手段来的快去得也快,继续和颜悦色地问计。 站出来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和韩信共事过的曹参:“臣以为,应联赵抗击韩、梁、楚三国叛军,在赵国消耗叛军,使其不履汉家疆土。” 曹参的建议立刻被吕雉采纳。 然而长沙、淮南两国却仍然悬而未决。下朝后,陆贾单独找上了吕雉的心腹审食其,道:“臣以为,叛军虽然声势浩大,然而所患者独楚王韩信。” 审食其闻言,精神一震:“陆君,此话怎讲?” 陆贾道:“韩王、梁王,跟着楚王攻占中原腹地,此时得了一时的好处,然而楚王意欲夺取天下之时,韩、梁则横亘在楚、汉之间,成了楚王的拦路之石,介时,唇亡齿寒,韩王梁王会如何自处?” “再说淮南王,他攻占南阳,南阳能比得上中原富庶么?他眼睁睁瞧着楚王、韩王、梁王吃肉,连口汤都吃不上,他心中能痛快么? “长沙王老迈,已无雄心,不敢得罪楚王,也不敢得罪我大汉,然而他不敢表态,我大汉就不能逼他表态么?若有长沙王钳制淮南王,再动兵戈以战促和,由长沙王牵制楚国南方,在赵国逼楚北上,楚军双线作战,必然讨不了好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一波流浪地球,原著和电影我都喜欢 第56章 夕阳 吕雉听得陆贾的提议, 当即决定以陆贾为使者出使长沙,逼长沙王出兵钳制九江王,曹参为将, 兵发赵国, 将战火控制在赵境, 使之不凌汉土。 然而汉国关中因为一场楚兰闹剧被卷走了金帛无数, 打仗,打得就是钱。用兵最起码要保证的粮秣、甲兵, 关中庙堂上如今哪来的钱? 萧相国无奈,请示了吕太后,将关中的口赋、刍蒿赋一加再加,仗着关中是秦国故地,编户齐民制度实施得彻底, 汉国对黔首的掌控力颇强,征税也显得比较顺利, 这才缓解了汉国的困扰。 但对于汉国来说,这场战事不能拖了,汉国,拖不起! 与汉国不同的是, 殷嫱从楚兰市场里收割了好大一批金帛, 楚地东向大海,有渔盐之利,又有大铜矿,可以铸造钱币, 再加上她的亲戚们引进的红糖, 楚国可以说国用富饶。 而韩信出兵击齐,齐国本就曾经在他治下, 齐人本就对他抱有好感,楚军一至琅邪,韩信便约束兵卒,不许扰民,齐人几乎不为战火所扰。 楚国刚刚攻占琅邪,韩信便出面表态:“吕氏驱逐新帝,犯上作乱,其行可诛。如今要兴兵拨乱反正,从者皆义士,楚国境内,免赋三岁。” 汉国的更役和赋税日益增加,楚国却在此时表态免赋三年。楚国黔首氓隶无不雀跃。 汉将曹参的压力非常大。 吕太后下的死命令是速战速决,汉国打不起持久战。奈何…… 他刚到赵国,韩信如今已经拿下了齐国。齐地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若韩信打定主意坚守不出,凭借齐之天险,战事必然持久,而朝廷……打得起这持久战吗? 况且就算韩信打出齐国,他曹参就一定能在赵国灭掉三国联军? 曹参跟着韩信打了这么些年的仗,心里非常清楚,速战速决是这位主的强项。一年多的时间,平定了整个北地,大半个天下,试图跟他速战速决的人—— 没一个有好下场。 魏王豹、代王陈余、楚将龙且…… 仿佛就是他的前车之鉴。北风像是凛冽,像是有人在拿刀子割着脸面,曹参不禁打了个寒战。 曹参纠结于该怎么打这场仗的时候,韩信收到了两个不是那么美妙的消息。 ——戚姬母子死了,倒是保护着戚姬母子的“忠臣义士”陈平等家眷,平安逃到了淮水。 ——长沙王吴芮在陆贾的规劝下,站在了朝廷的一方,预备勾连淮南王英布背楚。韩王信、梁王彭越跟曹参交过手以后,似乎有了退缩之念。 韩信急需一场大胜,来奠定自己在诸侯之中的威信。譬如,歼灭曹参所辖的二十万汉军。 两家都急欲交战,但谁也不肯先透露出自己的目标。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谁失去了主动权,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转来转去。 曹参跟韩信对峙期间,麾下小股部队接触,屡战屡溃,却也没敢将大军一股脑压上去。最终退守到了代郡,派出间者,却察觉到燕国的动向诡异。 燕国的王是先帝刘邦的总角之交,然而自从汉室遭逢巨变,这位燕王便似乎被人忘在了脑后,他已经失踪在了楚国境内。 如今的燕国,旧燕王臧荼的势力蠢蠢欲动,却被燕相国屡屡镇压,臧荼旧部更不惜铤而走险,与河套间的匈奴人关系暧昧。 曹参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简牍。 殷嫱在临淄听到战报的时候,已经是仲春之月了。 纵然春暖人间,也听出她一声冷汗! 汉军退守代郡,楚王领兵追击而去,谁料到竟然遭遇匈奴人的骑兵! 韩信领出去的多是步卒,对着成建制的骑兵冲击哪里讨得了好去?第一次遭遇,楚军伤亡不少,韩信当机立断,后军撤退,前军变作后军,佯做不敌,且战且退,到了一处逼仄丘陵,匈奴求胜心切,冲了进去,山陵之间,骑兵怎么可能发挥得出战力? 与楚军一战胶着,刚想退,却发现被楚军堵了山谷口,数万骑兵叫人生生围歼了! 殷嫱这边是一身冷汗,匈奴那边,则是震怒。匈奴单于冒顿是一代雄主,在楚汉相争之时将分裂的匈奴部落、东胡、月氏一统,此时攻来也是对中原的试探,初战便大败,还是还骑兵被人全歼,简直是奇耻大辱。 然而震怒之后,却又是恐惧。匈奴的优势,便在于机动性强,即便打不过,也能仗着骏马的四条腿把步卒甩在身后,如果有人能够歼灭骑兵,那么对匈奴引以为豪的抢一票就走的战术,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几方暗流涌动之间,窃汉国的吕太后勾结匈奴谋取汉室江山的消息随着报纸的发行不胫而走! 有代郡黔首为证:汉军不辨是非,助吕氏引匈奴入中原肆虐,幸而有楚王多次帮助代郡黔首打退匈奴。 匈奴才不得不低声下气要跟楚国签订互不侵犯的盟约,这才护得代郡一方安宁。 至于曹参带领的汉军则被淹没在了代郡黔首们的汪洋大海之中,代赵大地多年抗击匈奴,与匈奴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楚王击匈奴,正应了这些人的胃口。 汉军节节败退,最终主将曹参死于代郡人之手。楚军定代、赵、燕,百姓们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与曹参一战后,汉军精锐尽覆。 楚国拿到了齐燕赵国的故地,大大地震慑了诸侯,然而梁、韩是四战之地,梁王韩王对于楚王要席卷天下之势都感恐惧。 两国先后与汉结盟,但随即都被楚军虽灭,楚国在北方国土自此连成一片。 其后又与汉、淮南、长沙对峙,先吞了巴蜀、长沙,最后夺淮南,淮南王死于保卫都城的战役之中。 楚国历经五年的苦心经营,兵锋终于直指栎阳! 楚国大军在栎阳城外垒起营壁,天下大局已定,楚军也并没有急于攻城,反而将纸张、竹简等绑缚在箭上,将劝降的话写在上边。 楚军素有仁善之名,破城之后,并不会做出屠城等暴行,楚国的刑律也剔除了肉刑,较之汉律更为宽仁,楚国的赋税也更低…… 一时之间,栎阳流言四起。民心向背,不问可知。 栎阳,日薄西山。 韩信站在瞭望高台上极目远眺,孟春的风仍冷,却催发出了原野上一片新绿。夕阳西下,将天空染出一片绚丽的色彩。青山与天穹的交界是一片沉郁的紫,然后是畏畏缩缩、黯淡无光的昏黄。 “在看什么?夕阳?”有人在他背后问,他回头,新妇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栎阳的夕阳与别处不同么?” 韩信笑着将殷嫱揽进怀里,拢了拢她身上的锦裘:“或许是吧。” 殷嫱头倚在他肩上,抬眼望去,她注视着那议论奄奄一息的红日,轻轻叹息:“终究是要落下去了。” 韩信捂着她冰凉的双手,轻轻地哈气:“今日的太阳落下去去了,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 殷嫱莞尔:“明天又是新的一日了。” 是啊,明天升起的,就是新的太阳了。 是岁四月,汉都栎阳降,天下归一,天下——归楚。 作者有话要说: ps。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所谓四塞之国。——《史记·苏秦列传》 终于写完了。 现在回看就emmmm,感情线写得乱七八糟,历史政治军事各种bug,小殷开挂玛丽苏,后期造反阶段全凭金手指和挂……打天下也不敢写得很详细…… 但是特别感谢读者宝宝们包容和支持,磕磕绊绊总算写到夕阳西下,给了一个he。 这篇写完之后准备存历史向那篇《楚汉之风雨如晦》……主要应该是写我淮阴侯,女主是土著小殷。 第57章 番外:韩小琅 我叫公主。 在我五岁前, 大家都叫我公主,我觉得那么我应当就叫公主了。那年我阿翁一统天下,海清河晏, 天下太平, 大家都尊他为皇帝。 我被表姨母领着从下邳带到了长安, 我见到了阔别许久的父母亲。 阿翁见了我, 高兴地把我抱到他膝头上:“囡囡都长这么高了,上回见的时候, 你还只有这么一点……” 我其实已经不记得他了,毕竟我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阿母说,阿翁是出去打仗了,打赢了就会回来见我。大家都说,阿翁打仗可厉害了, 我想,那么今年橘子红了之前, 我就能见到阿翁了吧。云梦泽的橘子红了两三回,阿翁没有回来,阿母反而常常出去。 我仰着头看阿翁,他生得很高大, 却很瘦削, 跟我想象里那个五大三粗战无不胜的阿翁差得很远。 “不叫囡囡,我叫公主,阿翁。”我认真纠正阿翁的错误。 阿翁很惊奇地向阿母看去:“囡囡取名了么” 阿母楞了楞。我阿母……我觉得她不是人。她可能是传说里高高在上的西王母,也可能是冬天里冷冰冰的雪花, 总之……总之她不像是个人,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呆楞这种情绪出现在她的脸上。 我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她随即说:“忘了。” 很平静的语气。 忘了。 对嘛,这才是我阿母。 “……” 不对, 我不叫公主吗 我阿翁沉默了好久,不知道想什么,最后说:“囡囡如我掌中珠,伯盈你取名自然是慎重的,你看……” “那就叫她阿珠吧。”阿母说。 我阿翁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他咳了一声:“琅,是美玉之意,阿珠……还是充作小名吧。” 他抬头看了我阿母一眼,我阿母点点头,没有任何意见。——我觉得阿翁即便是叫我阿豚,她也不会有任何意见的。 阿翁对我说,囡囡是很美好很美好的,所以他给我取名叫琅。 阿翁很喜欢我,我也喜欢阿翁。 阿母什么的最讨厌了。 我六岁那年,阿母抱我上朝旁听。很多叔伯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们好像并不想见到我。我还不想见他们呢,甚至有些隐秘地害怕。 阿翁有些担心,说要不然送珠回去吧,她还小。可阿母握着我的手,轻轻说,琅,记下来,先记下来。——阿翁总是叫我珠,其实我阿母反而喜欢叫我琅。 我不想让阿翁失望。阿翁和阿母都站在我后边,我怕什么呢 下了朝,其实叔伯们对我还是很好的。我渐渐习以为常。 我七岁那年,通过阿翁阿母的讲解,渐渐能明白一些了,他们骂阿母无所出,好像是说什么伤了身子,生不出儿子,又不给别人让位置——他们当然不是这么说得,但阿母是这么给我解释的。 阿翁气得面色铁青,我生来第一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不太敢继续问下去。 我奇怪地去问萝姨,我不是阿母生的吗 他们为什么说我阿母无所出。 萝姨气哼哼地说:“公主不要多想,彼辈不过是演滑稽戏的优倡!” 我不明白萝姨的意思。演滑稽戏的优倡,其实我挺喜欢的,他们毕竟给我带来了快乐。 阿翁后来找到我,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要我安慰一下我阿母,说生男生女都一样,有阿珠就够了,将来什么都给我不是一样 看在我阿翁的面子上,我去找了阿母。 其实那时候我阿母一点都不气。她拿了支笔,不紧不慢地写满了三大篇竹简。看我过去,问我干什么。我把阿翁教我的说了一遍。 我阿母笑了。 笑了。 笑了。 冰山融化那种笑。 我觉得有点渗人,我阿母竟然会像个凡人一样笑。 第二天朝会,他们骂阿母、骂我,骂得更厉害了。我攥紧了阿母的衣袖,头一回知道—— 哦,原来,我是女子,我阿母是女子。因为是女子,所以那些平素对人温和有礼的叔伯一时间竟变得比豺狼还要凶狠。仿佛女子就不是人。 寺人拿着阿母的竹简念了好久,念得那些叔伯们脸色都变了。 阿母才不紧不慢地说:“诸君指不出我政绩上的疏漏,却指着我女子的身份大肆攻讦。指着琅是女子攻讦,然而政绩越没有疏漏,就越说明我还不错,攻讦于我何损” 他们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回答阿母的诘问。 阿母居高临下,对我说:“琅,你看,只有你不露怯,别人才会敬你。” 萝姨说得对,在阿母面前,他们就好像演滑稽戏的倡优,只能逗阿母取乐。 阿母做出的政绩无懈可击,只要我日后像阿母一样,他们便不能有二话了。 我十岁那年,阿母生了我弟弟,瑜。 他生的时候,阿母身体不大好,所以他挺笨的,说话、走路、记事都比我慢多了。可是阿翁喜欢他,或许比喜欢我还喜欢。朝臣们也很喜欢他,比对我要热切得多,我做了事得不到一句好话,瑜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那些叔伯最真诚的溢美。 我笑,他是男子,但仅凭这一点就能比我强了么 阿母就不喜欢他,我知道,阿母对我冷冰冰的,对他也是冷冰冰的。 我突然有点喜欢阿母了。 我十六岁那年,我楚家工商繁茂,耕织者皆富足,唯有那讨厌的匈奴胡人,年年扰我代郡。阿翁出兵去打匈奴,他老人家素来战必胜,攻必取,但刀剑无眼,朝臣也是很担心的,强烈要求他立太子,不过就是想立瑜。 我特别想笑,说句大不敬的,要是我阿翁山陵崩了,真能叫瑜那个黄口孺子当政 瑜那小子现在走路都还能平地摔,日日跟在我屁股后头叫“姊姊”,那么一个小团,还不得被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给吃了 阿翁是想立瑜的,但是瑜还小,他并不想这样早就立他为太子。 阿翁拿不定主意,就来问阿母,我正在阿母的身边处理着河内饥荒的事宜。 阿母抱着睡着的瑜,凝视着阿翁,说:“怎么不考虑琅呢” 她还像是冬天里的雪花,说话清冷冷的,不带一点感情,像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 我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左传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原来……原来阿母也是寻常的母亲,她是喜欢我的,只是和阿翁的喜欢不一样,又和寻常的母亲也不一样。 她不让我囿于内宅,她教我做人为君道理,她对我冷冰冰的,是要教我砥砺前行,叫我自己独立处理麻烦。因为她和朝臣多年博弈,使得我女子的身份不是处于十恶不赦的境地。 即便我还有个愚蠢的弟弟瑜,我阿母也是支持我当皇太女的。 我是不一样的,阿母让我知道我是不一样的。我不是周室的诸姬,只能被拿去联姻,也不是秦室的诸嬴,只能在秦二世的屠刀底下引颈就戮。 连名字都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来,只剩下个可怜巴巴的姓。 我,楚室公主琅,要像我阿翁一样名扬四海。 我将来,是要宰天下的! 阿翁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从来不怀疑阿翁对我的喜爱,但阿翁对我确实缺少一种信任。缺少阿母对我的信任。 他始终把我当一个女子,一个孩子。 阿翁显得很迟疑:“琅是女子,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我昂起头,对阿翁说:“我不怕,阿翁,只要我不怕,他们将来都要怕我。” 阿母说我当时的神情和年轻的阿翁很像。战无不胜的阿翁不惧怕任何敌人,他永远是骄傲的,是自负的。 我在阿翁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阿翁的血。 阿翁动容了。 阿翁的话,在他打败匈奴,将匈奴单于擒回长安之后特别管用。他们都敬畏阿翁的赫赫武功。 我终于成了皇太女。 十年后。 我,韩琅,是我大楚、是九州四海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帝。 我感激阿翁,更感激阿母…… 我想让阿翁执掌兵权,我自己由阿母辅佐着执掌政权。 阿母笑我,就像我嘲讽瑜那种笑:“再出一个赵武灵王,是要被天下笑的。” …… 阿翁是喜欢我,也是很喜欢我愚蠢的弟弟。要是他掌了兵权,学赵武灵王一时脑抽,要把江山一分为二,立两个王,或者……或者干脆就想废了我,那是万万不行的。 天无二日。 阿母真是深谋远虑。 我放弃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打算,阿翁和阿母的权力都彻彻底底地交在了我的手上。至于瑜,我愚蠢的弟弟,我准备封他做齐王,毕竟他也是阿翁阿母生的,我的同产,也不能让别人看轻了他,听说阿翁从前当过齐王,那我就…… 什么阿翁和阿母去北海了 表姨母和我说,你阿翁……太上皇陛下还是齐王的时候,就许皇后……太后殿下剑指祁连山,饮马北海的盟诅,只是后来成了一国帝后,实在是走不开。 楚人和巴人的盟诅是对太一许下的,不能不实现。 再等瑜长大继位,你阿翁都要到花甲了,你阿翁阿母一商量,还是把皇位给你吧。 “……” “……” 说完以后,表姨母拿出了阿翁阿母从北海给朕寄回来的咸鱼干,据说是什么北海特产的北海儿鱼。 “……” 朕感受到了阿母对朕深深的恶意。 朕收回刚才的话。 这是朕的江山! 去北海,不带朕。 阿母什么的最讨厌了!